《炽火未央》 楔子 黛山是寅城的神山。 据老祖宗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有九天一族的凤凰出没,留下了一座尚未成型的仙胎。凤凰一族乃上古神族,繁衍至今,生命力顽强且吐息绵长。纵使仙胎尚未成型,亦在此地流连数万年而不绝,直至浴火重生,重新投胎修成人身。 常言木生火,凤凰乃火族传人。 因此,黛山终年郁郁葱葱,草木葳蕤,树木高达数十米,成为寅城一大奇景。但又因常人的脚力实在难以前行,所以千百年来竟无一人可窥探其真貌,这块土地也成为了寅城最后的乐土。 约莫二十多年前,有人说曾瞧见黛山上突现火光,那光芒瞬间照亮了半边天,整个寅城南部亮的像白昼似的。 也有人说那是天边的极光。如果是火的话,山上那么多树早就烧起来了。 还有人说那是九天一族的凤凰再次降临,那光是神光。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 渐渐地,随着人类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黛山终究免不了随着城市的扩张而被进一步侵袭。 人们也发现,传言中神乎其神的黛山,和普通的山头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草木茂盛了些,树木高大了些,峭壁险峻了些。 第一章 初现 入夜的黛山笼罩在一层黑幕下,露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剪影。盘山公路层层叠叠环绕而上,似一条巨蟒,将山体牢牢缠住。 一辆黑色轿车打着昏黄的车灯渐渐驶来。 “什么仙山神山,分明就是个鬼山。李淳安是真心要跟咱们做生意吗,选什么时间不好非约晚上,黑灯瞎火,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要是一个人过来,还没到山顶就要被吓死了!”封铎拍着车门怒道。 见后座没有反应,他又扭头看了一眼,而后扶额长叹:“我说封总,老师没教过你不要在晃动的车厢里看书写字吗?这样可对眼睛不好,更何况黑成这样,你能看到什么啊?” 封炑一身烫染整齐的西装,身姿未动,指了指车顶灯,道:“有灯。” “要不要这么拼?”封铎苦兮兮地皱着眉,“奶奶已经不止一次地批斗我没你上进,没你能吃苦了!你再这么干下去,还让不让我活了。” “那你就努力比我上进,比我能吃苦,比我能干。”封炑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端毅俊朗的面庞如刀刻斧凿般立体分明。 “啊呀,你才是封氏的总裁,我不过一个小小副总而已,乐得轻松。” 封炑闻言嘴角一牵,手中又翻飞了一阵,这才收拢起所有的文件,问道:“还有多久?” 司机忙道:“大约还有半小时吧。” “还有半小时?!你说李淳安到底什么居心,哪里议事不好,非要来这劳什子的黛山。从市区到城南两个小时,山底到山顶又要一个半小时,你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去机场,这不是成心折腾人么?他一个求咱们做事的,哪里来的这么多要求。” “他不是说黛山有异像,要亲自过来才能看到么?那就来看看吧,也不亏什么。再说,李家亏了那么多,再不卖山,他大概真的只能去破产结算了,”封炑淡道,“知道我明天一早就要去未城出差一周,他可不得着急么。好歹是祖辈的交情了,当初家里出事的时候,他也帮过一些忙,就当还这人情了。” 封铎听到封炑说到家里出事的时候,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面色沉了下来,半晌不曾说话。 车里的气氛凝结下来,夜色更显安静。 司机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驾着车子在曲折的山路上奔驰而过。明明应该正视前方,他却总忍不住往两边看去。一旁是深渊,一旁是茂密的丛林,黑黢黢的,深不可测。风呜咽咽地呼啸,吹的人头皮发麻,背脊发毛,心里发涩。 突然,不知道是哪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他忙扭头去看,却只见到摇晃不停的树杈。 是幻听了吗? 再往里看,便是黑不见底的老林,那树足足有五人合抱那么大。这年头,也就只有这黛山有这样粗壮的树了。可他记得好像以前也没这么粗啊,就像是被人吹了口气,如气球般突然膨胀起来似的。 司机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明明是酷夏,他怎么觉得冷得发慌呢。 突然,那声音又一次传来。这一次更加明显,似乎有什么东西迅速飞过,又似乎有什么人在呻吟。 司机只觉得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他迅速转身看了眼副驾驶和后座,他们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难道他又幻听了? 他吞了吞口水,再扭头看了眼窗外,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他深呼一口气,捉紧了手里的方向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开车。 可当车前一道白衣黑发的身影突闪而过的时候,他终于不能淡定了。 “啊——”司机尖声大叫起来,方向盘顿时不稳,车子摇晃起来。 原本昏昏欲睡的封铎蓦的一个惊醒,腾得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便见司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指着前面,喃喃道:“有鬼,有鬼啊!” “什么?!”封铎一愣,往前看去,却只看到被车灯照出的一席地面。 封炑也坐直了身子,往前座探去,仔细看了眼,却也什么都没看到。 “你是不是看错了,大晚上的看花眼了。”封铎皱眉问道。 “没有,没有!”司机惊骇不已,忙不迭地摇头。他一面喘,一面急迫地道,“不,不......是真的有,我还听到鬼叫声了!那鬼就穿着白色的衣服......黑头发,就从前面飘过去。还有这里......那里......那里也有!” 封铎看着大惊失色,面色乍白,冷汗涔涔的司机,与封炑交换了一个眼色。 “冷静些,这条路虽然人少,但每天也是有人来往的。更何况,李家庄园就建在山顶上。过了这个弯,你就停下,让小封总开车。”封炑迅速道。 “封总,我绝对没有看错!真的没有,我们回去吧,不能往前开了,真的不能去了,我看到了!有鬼啊!”司机又急又怕,脸上的冷汗都流进了眼睛里。他眯着眼,一面手忙脚乱地转方向盘,一面去踩刹车,却在急忙中踩到了油门,车子刹那间一飞数米。 “冷静些!握紧方向盘!踩刹车!”封铎连忙要去稳方向盘。却架不住车子加速的惯性,顿时靠倒在座椅上。 车头不稳,晃来晃去,他好容易才重新稳住身子坐起来。刚要抓到方向盘,却看到一个白衣黑发的人从车前一闪而过,霎时间愣在了原地。似乎不过转瞬间,又似乎过了很久,久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便听“咚”的一声,车子撞到了什么。而后,一阵尖锐的路面摩擦声传来,慢慢地,车子停了下来。 他呆愣地扭头一看,却是封炑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方向盘,又按着司机的腿踩住了刹车,而司机早就吓得晕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里,封炑的面色似乎也有些发白。只见他迅速打开车门,长腿一迈,走了出去。 “哎,你......”封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也打开车门,跟了出去。 哪里有什么鬼不鬼的,分明是出车祸了,他们撞到了一个人! 此时封炑正站在那人身前,拨打着电话。 封铎走近一看,那人一身白衣早被血色染红。腹部受伤最为严重,赤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杂草和土地。黑长的头发披散一地,遮住了面庞,瞧不清模样,但身姿纤细柔弱,分明是个女子。 这大半夜的,又是深山里,为什么还会有女子乱逛!他不敢深想,但能流这么多血的肯定不可能是鬼了。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庆幸不是活见鬼,还是该骂这姑娘好端端地不在家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现如今伤成这样,能不能救活还是两说。 他们撞了人,肯定是他们的责任了。封家虽然是寅城头号大亨,但毕竟事关人命。性命攸关,有再多的钱又能怎样。若是能救活自然是最好的,若是就这样没了,只能寄希望于这姑娘家里是个好说话的。 可若是人家家里人不好说话非要闹事怎么办? 封氏的名声这两年才算好转了些许,若是这件事被曝出来,那先前的努力可算是白费了...... 所以,到底要不要送医院去? 这里没有监控,又是山里头...... 那一头封炑的说话声已经传来,他在叫救护车报警。 封铎猛地一惊,他在想什么,这可是一条人命! 他敲了敲脑袋,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先联系公司的公关团队,尽最大的可能将这件事压下来。最重要的是,肯定不能让奶奶知道。她年纪大了,万一被吓到,这可真是晴天霹雳。 再联系山顶上的李家,现如今这样子,他们肯定是去不成了,只能再约时间。 而明天一早封炑便要去未城,这时间可真是太不妙了。 医院也得联系好,要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拼尽全力把人救回来。 还要联系这姑娘的家属,查清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大半夜的让这么个小姑娘在这里乱逛。 还有这司机,也不能再用了,太不经事了。 想着想着,封铎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厉害了,竟然能一瞬间将这么多事情理清楚。 正兀自得意着,封炑已经唤道:“别愣着了,开车去。这半山腰里等救护车过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先下山,和他们在途中汇合。” 说罢,将倒在地上的女子打横抱了起来,血水瞬间侵湿了他的衣裳。 封铎一凛,封炑可是最爱干净的了! 他忙要去接手,封炑已经摇了摇头:“你去开车。” 封铎这才点了点头,将司机弄到副驾驶,重新启动车子,马不停蹄地掉头往山下驶去。 没人注意到,那女子原先躺着的地方,血水突然似活了一般,丝丝缕缕渗入地下,再无踪迹。一颗鸽子蛋般大小的石头恰遗落在那里,圆润光滑,通体碧绿,不似凡品。而被她压倒的那丛七倒八歪的草木,幽光一闪,慵懒地伸直了枝叶,比原先更加茁壮鲜亮。而后不过片刻,便慢悠悠地长长了约莫数尺,环绕纠缠,直至裹挟住了那石头。 第二章 医院 封铎开着车全速往山下行驶。此时已然接近凌晨,整个黛山估计也就只有他们还在路上奔波了。 车窗摇下,风一阵阵地扑到封炑的脸上。他眯着眼,胸口隐隐有火烧的感觉,似乎有些呼吸不畅,直到摇上了半扇窗户,才觉得舒服了些许。 身旁安静地躺着那个女子,半点呼吸声也无,只有鼻息间一丝若有若无血的气味才昭示着车内还有一个人存在。 他静静地看了她几息。 巴掌大的脸完全被披散的黑发盖住,丝丝发线间露出的面庞格外白皙干净。但他并不能确定,她是本身肤色就白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一身白色长裙,只露出两只纤细的胳膊。衣服的材质他认不出来,但胸口至腰际一块已完全被血色掩盖,红的触目惊心。 至于脚,她并没有穿鞋子,双足却白嫩干净。 除此以外,通身再无装饰。除却身上那艳丽的红,干净的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 很奇怪,也很诡异。 一个妙龄女子大半夜地不穿鞋在黛山晃悠本就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据他所知,黛山虽然现在开始在开发了,但除了山顶修了一座李家的庄园以外,并无其他人居住。 所以这女子是李家的人? 可李淳安只有一个儿子,并无女儿。 那这女子是谁? 封炑摊开双手,看了看手上的血。他一向爱干净,但手上的血并无黏腻感,也无血腥味,甚至......他凑到鼻尖闻了闻,有一丝草木的芬芳。 真的很诡异。 封炑又看了眼那女子,可这一眼简直教他胆战心惊。 她已经不再流血了! 他忙又确认了一眼。 确实,血止住了。 正常人有伤这么重却能这么快就止住血的吗?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探向那女子面庞,想看看她究竟是何模样。 他的手离她的耳际越来越近,轻轻地,他碰到了她的发丝,柔软顺滑,柔软似水,似乎只需要一根手指轻轻撩动,就可以将其全数勾到了耳后。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封炑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她面白如玉的姣好面容,就被女子忽然睁开的双眼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炙炎......”女子压根没有给他思考的空间,看着他喃喃道了这么一句,而后又立刻陷入了昏迷。 那种心头似火烧的感觉就在女子说话的一瞬间突然强烈起来,从胸口弥散到四肢百骸,烧的他头皮发麻,灼热难耐,脑门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但那感觉来得快,退散得也很快。 封炑甚至还来不及回味那种灼烧到无法呼吸的感觉,这一切便消失了,如此突兀与迅速,好像她根本没有睁眼,那声呢喃不过是他的幻听,那感觉也不过是他的错觉。 而他,只隐约记得女子双眸盈润似融了一汪清泉。 真是越来越诡异了。 封炑摸着自己的胸口,心跳正常,温度也正常。他头一次觉得事情超出了掌控。 他转动手腕,看了眼腕表,十一点半了。只希望等他们下山后,救护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当封炑一行到达山底和救护车碰头后,已然是凌晨一点了。 医生和护士急急忙忙将那女子送进了车厢,又将司机弄到另一旁。 封炑原想跟上,封铎拦住了他:“我去吧。你六点的飞机,哪有时间在这里耗着了。还有你这身衣服,也该换一换。车子你开走,别回家,不然奶奶得吓死。” 封炑迟疑了番,最终仍是点了点头:“交给你了。”然后接过车钥匙,扭头又看了眼救护车。车门关着,看不清里头的样子。他抿了抿唇,道:“有任何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放心。” 封炑这才开着车走了。 封铎坐着救护车一路跟到了医院。 路上,他迅速给公司的公关部门发送了邮件,叮嘱了一系列后续可能衍生的舆论问题及应对政策。然后编了个理由与李淳安解释了今日缺席的原因,并约定在第二日晚上与封炑进行视频会议。又旁敲侧击了一番今日在庄园是否有年轻女子走失,却并无意外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警察早日查明这女子的身份了。 凌晨的医院虽然安静,却也有医生当值。 救护车甫一到达,便有数名经验老到的医生立刻将人送进了手术室。 封铎见状,便去了院长办公室,果不其然见到朱院长坐在那里等着。 他笑着打招呼:“大晚上的扰了朱院长休息,真是不好意思。” 朱院长圆圆的脸上盈满了笑意,一见着封铎便站了起来,迎出来眉开眼笑:“哪里哪里,小封总客气了,为病人服务本就是我们医院的职责。” 封铎露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有朱院长这般时时以病人利益为先的院长驻守在这里,也难怪市医院成为本市设备最新、资源最优、能力最强的医院。” 朱院长一面指着一旁的沙发请封铎入坐,一面愉悦道:“我这也总算是不负家父所望。” 他又冲了杯茶递给封铎,略带些感慨道:“不过,一想到市医院在城东城西城北皆有分院,唯独城南黛山附近没有,便着实有些遗憾呐。” 封铎喝了一口茶,好像并未听到他说的遗憾,只又闻了闻茶水,问:“这好像是雨前龙井吧?” 见朱院长点了点头,他摇了摇头道:“常言雨前上品,明前珍品。以朱院长的家资却拿雨前来打发我,这可有些不厚道了。” 朱院长忙道:“小封总言重了。谁不知道封氏产业如今蒸蒸日上,已然是寅城数一数二的企业,自然是喝惯了明前那样的好茶,我那点微薄的薪资您当然是看不上眼的。” 封铎放下了茶杯,架腿而坐,摆出一副很明显听人说话的姿势。 朱院长想了想,又试探道:“不知小封总还记不记得上次封总和我们医院谈过的在城南建分院的事?不过封总太忙了,一直也约不到时间进一步详谈,听说他接下来又去未城出差了?不过,小封总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你们是兄弟又是一起打江山的哥们,有您一句话那比什么都好使啊。最近医院资金实在有些吃紧,前些日子又进了一批高端仪器,这......您看?” 封铎挑眉一笑:“封总日理万机是不错,朱院长是大忙人,我也不是个闲人。如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明人不说暗话。刚刚送进手术室的那女人,医好了,什么合作都没问题。医不好,那接下来的也就甭提了。” 朱院长一怔,似有些惊讶。 这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然让小封总这么重视? 来不及细想,身子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封铎的声音又传来:“记住,是医好,不是救活。” 朱院长的脚步一滞,抬头看了看封铎,表情不似作伪。 朱院长心里开始打鼓了。 要说出了车祸的病人,能不能救得活还得两说,更遑论医好。这个“医好”包含的意思可就多了,届时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算是医好了还是没医好呢? 看小封总这架势,这女人还不知伤成了什么模样,他就这样应了下来...... 嗨,嘴咋这么快! 可头都点了……想想他的城南分院,终究是咬了咬牙:“好!” 说罢,他立刻走出办公室,径直去了手术室。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让小封总拿出了城南分院跟他赌。 可手术室里远不似他所想那般紧张忙绿,分秒必争。 朱院长远远走近,看着那些围在手术台边的医生,一瞬间以为自己到了会议室,一群医生围沉默地坐在一起。 没错,就是沉默! 这里是车祸后重伤病人的手术室,手术正在进行中,这诡异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人已经…… 朱院长心凉了半截,他的城南分院! 三步并两步走到消毒室,手忙脚乱换上手术服,进了手术室才发现,这些他手下医术最精的医生,带着口罩露出的眉心和眼里,皆表达出一种情绪——束手无策。 朱院长心凉透了,果真是人没了么…… 他的分院也没了…… 第三章 自愈 朱院长满心懊恼和悔恨,就不该图一时便宜,答应小封总的要求。 急功近利,急功近利啊! 若是徐徐图之,最后一个城南分院又怎会不是囊中之物呢! 父亲的毕生心愿,难道就这样断送在自己手里了? 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 朱院长悔恨交加地看了眼手术台上一身血迹的女人,一声长叹,挥挥手摇头道:“送走吧。” 离他最近一名老医生闻言诧异地抬头,他当然明白这个“送走”的意思,可是这人明明…… 尚未来得及开口,另一名年轻医生已道:“院长,您也知道了?” 知道? 朱院长抬头看他。 血迹如此明显,伤口如此严重,人一动不动,你们还束手无策,这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他怎么能不知道? “她的伤口已经……自愈了。” 是啊,伤口自愈了。 什么? 自愈! 朱院长豁然睁大双眼。 老医生觉得朱院长这个反应才是正常的,与他们看到这患者后露出的表情如出一辙,瞠目结舌。 朱院长不由得往前踏了一步,一眼看去,女人身上血迹斑斑。腹部受到重击,导致大量出血,这很正常。可是再仔细看,便会发现她的伤口已经停止出血了。 停止出血!这就不正常了! 朱院长颤颤地再走进一步。 女人尚有呼吸,腹部能看到起伏,所以不是因为已经死亡而停止流血。人是刚送到医院的,医生还未作处理,可是血已经止住了,所以才称为“自愈”吗?又环顾了四周的医生,所以这些人才会束手无策吗? 朱院长一时间大脑苍白。 这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过他的城南分院,应该稳了…… 这可真是世事无常,瞬息万变。 朱院长一时间表情变化莫测,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医生道:“人既然没事,就处理一下伤口,然后留院观察。”他得确保这女人万事无恙。 打好招呼,朱院长安心地走出了手术室,心情转而松快而惬意。 城南分院得来全不费功夫,父亲可能都想不到这点,儿子终究没让你失望啊…… 老父亲慈祥的面容浮现在朱院长脑海中,竟令他喉咙有些酸涩。算起来,父亲已经去了二十六年了。 想到那些秘密,那些交代…… 父亲啊…… 父亲! 朱院长脑中的一根弦似被猛然弹击,脚步立时顿住,转向身看向了身后的手术室。大门已经关上,并不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但那女人一身血迹的模样却深刻的在脑海中回放。 这能力…… 朱院长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 ———————————————————————— 封铎并不知道朱院长是怎么跟医生们说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给那女子做的手术,花了多少力气,又费了多少心血。总之,天色大亮后,封铎看到的便是安静躺在医院高级病房里,被告知脱离危险的发黑肤白唇红的女子。 一身病号服,左手胳膊袖子卷起,打着吊针。此外,压根看不出是个病人。 气色好的简直不像个几个小时前刚出车祸的人。 不过,总算对的起封氏每年给医院捐的那么多钱了。 安顿好那女子和看护的护工,他也有时间与警方进一步沟通。除了做基本的笔录以外,确认这女子的身份也尤为重要。这件事,他交给了警方。 忙完一切后,算算时间,封炑应该早已抵达,他便给他拨了电话,交代了一些公司的事情并约好与李淳安今晚的视频会面,再提了一句那女子已经脱离危险,便准备挂电话。 那头,封炑低沉的嗓音又一次传来:“确定已经脱离危险了?” 封铎一愣,点了点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封炑看不到,便道:“自然,朱泽成把城南的分院看的命根子似的,我拿这个跟他作交换,他能不拼了命地救她么。” 话中不乏戏谑之意。 可电话那头却半晌没有回音。 封铎突然意识到封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是很愉悦,他敛了笑,问:“喂,和市医院的合作原先咱们就同意的,只不过因为各种事耽搁了,如今这样也并不违背原先的意愿,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那头封炑道,可隔着几千公里的电话音却教他有些不确定封炑到底是什么心情。 一时间突然安静下来。 就在他忍不住要挂掉电话的时候,封炑又问:“医生对她的病情没做什么特别说明吗?” “没有,只说已经脱离危险,但还需要留院观察,具体什么时候能醒并不确定。” “也没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 封铎闻言倒是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前一个问题他还能理解,可是这后一个是什么问题? “也没有,对病人为什么要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忍不住问。 “没什么,没什么问题就好。记得让警方尽快查清她的身份。” 封炑从来都是简言简语,此刻却是难得这么婆婆妈妈。 “好了好了你放心,我都知道,你只管开你的会去,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了。”封铎催道。 这通电话这才结束。 封炑此刻正在未城合作方的会议室外。接下来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这也是此行的重中之重,他的秘书盛芮已经催了他好几次了,但他总有些心绪不宁,胸口隐隐烧得慌,即便和封铎通了一个电话也并未让他有任何好转。 他原先以为是他的错觉,亦或是工作压力太大和睡眠不足导致,但这种感觉从昨夜撞到那女子开始,发酵到现在已然让他无法忽视。 他深呼了口气,拿过盛芮手里的文件,迈步走进了会议室。 —————————————————————— 封铎看着手里的手机半晌,这才叹了口气,转身朝医院外走去。 公司的公关经理赵良玉已经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里等着了。封铎与赵良玉碰了头,一起吃了早午餐后便准备去公司。但转眼一想到那女子车祸后一身血迹的样子,又有些不安,准备在上班前再去趟医院,看看她的情况。 赵良玉毕业后就进了公司,也算是经历过封氏最黑暗时期的老人了。她三十左右的年纪,画着精致的妆容,一身黑色套裙显得干练又精明,浸淫商场多年教她一颦一笑皆露出世故与故事。此刻见状,她笑着说:“没想到小封总这样担心那姑娘,倒不知道是个怎样的美人惹得你心生爱怜。” 不怪赵良玉有这样的联想。寅城出了名的两个风流公子,其一是城东李氏的李正益,其二便是封铎了。李家如今隐隐有颓败之势,但封铎作为风头正劲的封氏家族的二少爷,正儿八经的膏粱子弟,此时正是炽手可热。他一向爱美人,也从不忌讳别人说起这点。按他的说法,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从来都没什么丢人的。所以赵良玉这句话说得半分随性,半分玩笑。她不怕封铎误解,更何况二人私交不错。 可此刻闻言封铎却一反常态的严肃:“这话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别在我哥面前提。大伯就是出车祸去世的,从那以后就没怎么见他笑过了,不然你以为他天生一副冷脸?” 第四章 醒来 赵良玉一愣,封总的父亲是上一任封氏总裁,封氏总裁车祸身亡这样大的消息整个寅城自然无人不知。但她一直以为封总这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冷脸是天生的性格使然呢。 “伯母当初难产去世的时候我哥只是个婴儿,”他朝市医院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就是在市医院出生的。可是大伯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十岁了,十岁的孩子有记事的能力了。再加上爷爷也跟着去了,封家便有人说什么我哥身带煞气、专克亲近之人这样的混账话。谁不知道他们一个个的用尽手段不过是为了吞并封家产业,偏偏还揣着一副正人君子的好人面孔,真教人看了恶心。若不是奶奶苦苦支撑,只怕封家还撑不到我哥接手。你说这样的环境长大,性子能不冷吗?” 赵良玉还从来没见过封铎露出过这样冷酷的眼神,相比于封总的冷面,他从来都是笑容满面,体贴和煦。纵然有些小毛病,也不过是世家公子的通病,着实微不足道。所以大家都喜欢亲近小封总,有什么事也会先和小封总商量。 她沉吟道:“所以我能理解为封总几乎做慈善般投资大笔钱到市医院,就是为了提高市医院的医资?” “不是,”封铎摇了摇头,“朱院长的父亲,是伯母的主治医师,也是寅城数一数二的好医生。在他眼里,病人便是一切。伯母缠绵病榻三日,他便看护了整整三日。可他毕竟当时也将近六十了,劳累狠了便一病不起,最后撒手去了。” “所以朱家对封家有恩,封家一直记得,封炑也一直记得。”封铎最后沉声道。 赵良玉并不知道其间还有这番缘由在,封家如今鲜花着锦,看着正是风光,但到底经历风雨,其间有多少心酸怕是外人也无法得知吧。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高级病房。 而封铎难得的正经与严肃也并未维持多久。因为推开门后,看到那原本应该躺着那里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床侧,一手撑着脑袋曲着身子,封铎惊得当场跳了起来。 “你醒了?!”赵良玉听到他这样吼道。 没错,是吼。 她也没见过这样的封铎。到底是世家公子,封老夫人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这点礼数都不知道,在病人的病房里大吼大叫。 但,今天的封铎着实有些让她刮目相看。 然后,她便看到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如玉般的面庞,长发垂到腰际,唇红齿白,端的是清纯又明媚。饶是她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美女,此刻也不得不赞一声好个风华绝色的美人。 此时,她一双杏眼大大地睁着,却偏偏好像被一层云雾蒙住般灰蒙蒙的,教人忍不住瞎想若是云雾散去,它该是多么明亮夺目。 那女子微微侧着头,蹙了蹙眉,问:“你是谁?” 封铎几步跨到她身前:“你是谁?” 女子一滞,好像在思考,但不过片刻她方才垂下的手又捂住了脑袋。她闭了闭眼,喃喃:“我是谁?” 封铎皱着眉,失忆了? 虽然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实在是不妙。原本不知这女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所以拜托了警方去查。可现在人醒了,记忆却没了。 但是,封铎看了看腕表,会有人在车祸重伤术后不到十二小时就完全清醒过来,甚至还能坐直身子吗? 他可记得当时她的腰间全是血啊。 他下意识的看向她腰际,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按下床头的铃声,呼叫医生护士赶紧过来。然后又看向那女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揉了揉脑袋,并没有回答。就在封铎准备放弃的时候,她却突然起身,吓得封铎连连向后跳了好几步。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赵良玉低低的笑声。 赵良玉故意不去看封铎的怒目,弯着唇往前几步,轻声询问:“这位小姐,你昨天出了车祸,才经历了一场大手术,还是躺着休息比较好。你要去哪里,不如我来帮你?” 女子还是没有说话,只在赵良玉说话的时候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也并没有他们臆想中的那般孱弱或是跌跌撞撞,只在下床后身子歪了一下,但很快便扶着床站直了。她在原地立了片刻,似乎在习惯这种姿势。然后便见她缓缓又稳稳地走向窗边,直到手触摸到透明的玻璃,探头朝下看去。 封铎顿时如临大敌般走到她身侧,似乎是怕她一个想不开跳下去。但很显然,女子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站在医院二十八楼高级病房的窗前,极为认真地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即便在这个位置,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可她还是一丝不苟地看着,眼睛眨都不眨。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朱院长领着医生推门走了进来。 封铎如释重负,忙道:“快来看看,她已经醒了,不过好像失忆了。她还下床走动了,她不是才动了手术?已经可以行走了?她的伤好了吗?” 朱院长努力按压下心上的异样与不安,示意身后的医生去检查病人的身体,一面给了封铎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道:“先让医生检查一下,不管怎么样醒了就好。”却并没有回答为什么这么快就醒了。 封铎狐疑地看了看朱院长,只觉朱院长有些异常。按理说,这女人醒了,他的城南分院到手了,他应该欢喜得喜形于色才对,怎么如此淡定自若? 还有他淡定自若的表情,也拿捏地太过适度,反倒显出几分刻意,就好像......好像他原本就知道她会这么快醒来一样。 一个医生已经走上前去,道:“小姐,麻烦您躺回病床,我们需要给您做个检查。” 女子纹丝不动。 医生看了看封铎,又出声问了一遍。 女子依旧没有反应。 封铎皱着眉,伸手想要抓她,女子却突然问:“这里......是哪里?” 封铎下意识回道:“寅城。” 女子继续问道:“寅城……是什么世界?” 封铎愕然:“什么什么世界,你不会连自己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吧?” 封铎一头雾水。 赵良玉看了看这女子,试探性回道:“小姐,这里是寅城,你问这是什么世界......额,这是临元823年。” 女子闻言猛地回头看向赵良玉,披散背后的长发摇曳起一道优美的波纹。 赵良玉看着那女子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睛里的光芒忽明忽暗,只觉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接连退后几步。 可也不过一瞬,那女子口中喃喃“临元823......是什么......”,然后便直直地晕了过去。 人虽然晕了,检查却也好做了。一旁的医生连忙接住她,将她扶回病床。然后驱散了房内的人,做起了身体检查。 封铎也不说什么回去上班的事情了,就在走廊上等着。 赵良玉自然也留在一旁候着。虽然接到的邮件里写着这女子受伤颇重,但此刻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就像朱院长说的,不论如何,醒了就好。 检查很快就结束了。 两位资深医生走出病房,摘下口罩的面上皆带了几分古怪。封铎突然就联想到了封炑早上问他的“也没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的话,心中不由得一跳。 然后他便听到其中一位医生犹豫地说:“虽然很不可思议,但......病人的伤口的确开始愈合了......” 在场诸人无不大吃一惊。 另一位医生接着道:“此外,体温、血压等一系列指标也都是正常的,虽然现在是昏迷状态,但应该很快便能再次醒过来。” 如果这时候有人仔细观察朱院长的话,便会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绝对算不上轻松快活,反而眉间透着些许凝重。 赵良玉虽然也有些吃惊,但她毕竟没有亲身经历昨晚的一切,所以她反倒是最理智的那个。 封铎就无法淡定了。他飞快抽出手机,走到走廊另一侧,打起了电话。那头的忙音却提醒他,此刻封炑应当是在开会,手机自然是打不通的。 封铎目光沉沉地看着手机,只能发了条消息过去。 第五章 藜央 未城。 封炑开完会后打开手机,便见到几条未接电话以及封铎发来的消息:人醒了,医生说伤口开始愈合了,但她失忆了。 那一刻,封炑不由得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或许在他见到那女子已然止住流血的伤口时,便隐隐有了这种猜想。 他坐在那里想了很久,胸口的灼烧感愈发强烈。 他一向身体健康,也一直有锻炼的习惯,从小到大得过最大的病也不过是感冒而已。但这种烧心的感觉已然出现了不止一两次,这也绝对不会是他的错觉。 而这一切,皆是从昨夜那女子出现后开始......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封总,钟先生邀请您中午一道用餐。”秘书盛芮提醒他。 “推了,定最近的一班机票回寅城。” 盛芮大为意外,封总定好的行程从来没有这样临时更改过。更何况,这次的合作商如此重要,又盛情邀请他们参加未城的商业大会,难道就这样失约回去? 但封总的要求她从来不会多问,这是她最大的优势。 “好的。”她回道。 盛芮的执行力是不需要质疑的,下午三点,封炑已然踏上了寅城的土地。 一下飞机,他便直接吩咐司机开车去往市中心的市医院。 盛芮摸不着头脑地跟在后头,头一次觉得封总在感情外的心思也这样难以捉摸。她从后视镜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封总,无奈地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给封铎。 当封铎匆匆忙忙从公司赶到医院,一路奔驰到二十八楼推开病房门后,看到的便是封炑站在那女子床前,高大的身躯修长挺拔。而那在他走时还陷入沉睡的女子已然醒来,正用手撑着坐起来,动作缓慢却意外的优雅。 他听到封炑问:“你是谁?” 不是告诉你她失忆了吗,怎么还问? 封铎刚想开口,那女子却突然抬头看了封炑一眼,原本灰蒙的眸子此刻却是熠熠生辉。她将面庞一侧的黑发撩到耳后,然后轻声回道:“藜央,我是藜央。” 说来也怪,封炑的心口灼烧感在踏入这间病房看到那躺在那里的女子后便奇异地消失了,但这并没有减轻他心中的困惑,反而令他更加沉重。 而就在他进门后没多久,那昏睡着的女子便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毫无避视地一直在观察她,可是却没有看到任何她认识他的痕迹。可他分明记得她看到他时脱口而出了一句“炙炎”。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也想过可能自己和她认识的某个人相似。但此刻,这女子却一丝这样的熟悉感也不曾显露,甚至微微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问:“你是谁?” 她答:“藜央,我是藜央。” 不是失忆了吗? 这就想起来了? 他又问:“炙炎是谁?” 这一次,她并未回答的像前一次那般从容迅速了。她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期间伸出手扶了扶额,面上隐约露出一丝痛苦和挣扎的表情,最后缓缓道:“不知道。炙炎是谁?” 她睁着那双明亮的杏眼看着他,目光纯澈而干净。 封炑觉得胸口那丝灼热感又开始浮现,他深呼了口气,又问:“你是谁?” 前一句问名字,这一句问身份。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原来,是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封铎觉得自己有些不太能理解他们的对话,这女子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还有封炑,原本应该在未城,怎么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跑回来了,在这里问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炙炎?炙炎又是谁? 还有,他进门到现在,这么大一个人杵着没人看得到吗! 盛芮自然是有看到他的,但是她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病床的女人,面部肌肉紧紧绷着,心里一阵阵慌乱。 封总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特意中断行程,放弃商业洽谈,当天就赶着回来看她? 封总身边有多少莺莺燕燕啊,多得是要投怀送抱的漂亮女人,可是他何曾多看过她们一眼? 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特殊之处,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这里了,还得了封总的另眼相看? “盛芮,盛芮!” 似有声音从远方传来...... 盛芮猛然一回神,讶异地看着封铎。后者皱眉看着她:“你神游到哪里去了,跟你说话也听不到。” 盛芮忙不迭地歉意道:“抱歉,走神了。刚才说了什么?” 封铎朝封炑的方向努了努嘴,盛芮连忙看过去。 封炑薄唇轻启,又将方才说的话说了一遍:“帮我安排一下,做全身体检。” “您生病了吗?所以......才特意赶回来?”盛芮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有股熊熊的希望从心头升腾而起,原来封总特意赶回来是因为身体不适啊。 封炑却宛若未曾听到,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视线,留下一个背影。 仿佛一碰冰水劈头盖脑地径直浇了下来,盛芮顿时凉彻心扉。是她失态了,封总从来不喜欢别人胡乱打听他的事情。她低下头,死死抓紧手里的手提包,猛吸一口气逼回眼中的涩意,冷静又克制地回道:“我这就去安排。” 说罢,扭头便冲出了病房。 封铎看着闭上的门眯了眯眼,然后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径直坐了下来,双手打开靠在沙发背椅上,显得慵懒而随性。他偏头看着封炑笑:“啧啧,好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瞧瞧人家,都快哭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呢?” 封炑却很显然并不想理他。 病床上的女子的姿势已经调整成双手抱膝而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透着浓浓的戒防与不安。 可这姿势......伤口不痛吗? “伤口好了?”他这样想便也就这样问了。 藜央微微一愣,然后抬头看着他,放下膝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刺痛与瘙痒感顿时传来。她疑惑地撩开一截病服上衣下摆,露出一段纤细柔嫩的腰肢,腹部的肌肤欺霜赛雪,却因有着一块巴掌大的伤口而显得丑鄙不堪、触目惊心。此时这伤口已然开始结痂愈合,颜色有深有浅,很是碍眼。 她这随意撩衣服的举动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封炑下意识地转过视线,却无可避免地将那视线一隅瞥到的白嫩肌肤印入眼中,眼色顿时有些黯沉。 可转过视线他才发现,封铎竟然紧紧地盯着她看。他皱着眉三两步跨过去,遮住了他的视线。 封铎竟不死心地站了起来,绕过他去,一边神色认真地观察一边点头喃喃:“竟然真的好了......早上还说刚开始愈合......现在就结痂了......” 封炑闻言随着他看去,果然见到那伤口处结着一块块褐红色的痂,狰狞地贴在那白皙的肌肤上。 但这东西,看一次不就够了? 他拉过封铎重新坐到了沙发上,而那女子也沉默地将衣服放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显然,正常人定然没有这样的愈合力。但他亲眼看到,在车上的时候,她的伤口很快便不再流血了。 那时候他以为可能人的体质不同,所以恢复力也不同,他也认为医院能够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当他在电话里问封铎医生有没有做什么别的说明的时候,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那么究竟是医院不知道,还是刻意瞒住了什么? 第六章 买卖 封铎看着封炑眉头紧皱,想到那时候他在电话里的欲言又止和那奇怪的问题,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特意跑回来,也是为了这个?” 封炑的面色在几息间已然恢复正常,他看了封铎一眼,淡道:“没有,我不是医生,能知道什么。” 封铎显然还是有些不信:“那你为何急巴巴地跑回来?未城的业务不谈了?商业大会不参加了?” “该谈的会上也谈完了,商业大会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去也罢。” 好,你是封总,你任性。 封铎深吸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不可以暴躁。 “晚上约了李淳安几点的视频会议?”封炑突然问。 “八点。” “改成面谈吧,我既然已经回来了。” “你还要去那......那黛山上?”封铎看了眼藜央,刻意放低了声音问道。 “不去了,让他过来,就说我请他吃饭。”封炑转着腕表随意道。 封铎点了点头。 “这件事......”封炑边说边看了眼藜央,见封铎先是困惑而后了然,便继续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医院这边我会和朱院长打招呼,其他的人,叮嘱他们不要传扬出去。” 封铎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藜央,点了点头。 盛芮的办事效率一向很快。不一会,她便敲门进来,告知封炑医生已经约好,现在就可以去体检了。 封炑闻言按了按胸口,那灼烧感现在已经消失了。他看了看藜央,她又恢复了双手抱膝的姿势。封炑皱了皱眉,却终究什么都没说,率先走出去病房。 盛芮连忙跟上。 封铎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捏了捏下巴,看着二人先后走出,对着藜央喊了声:“藜央?” 藜央抬头看他,以目光表示询问。 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封铎心想。他客气道:“别的就不要多想了,既然受了伤,医生也说要留院观察,就继续在这里住着吧。” 藜央确实觉得很累,这两次醒来都让她觉得格外昏沉。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躺下,被子盖到下巴以下,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留下封铎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就这么......睡着了? 醒的快,睡得也快啊...... 不对,他是不是又一次被无视了? 他这么大个男人杵在这里她也能这么快睡着? ———————————— 封炑按部就班地采样化验,从一个项目到另一个项目,绿色通道下很快便完成了所有的检查。 “封总,报告结果大概晚上才能拿到了,到时候我直接帮您拿了明天带到公司吧。”盛芮恭敬道。 “不用,让医院直接送到封宅,”封炑一面套着西装外套,一面淡道,“帮我定个餐厅,晚上请李总吃饭,然后你就可以下班了。” 盛芮欲言又止,看着封炑淡然的脸色,终是压下了心头的酸涩,点了点头。 眼见盛芮的身影渐渐远去,封炑抬步往院长办公室走去。有些事,他得和朱院长当面聊一聊。 ———————————— 晚宴定在了市中心大厦的高级餐厅。 封炑驱车到达的时候正好是八点差一刻,却没想到李淳安已然等在那里了。他一面伸出手和他握手,一面致歉:“抱歉李总,我来迟了。” 李淳安五十左右的年纪,身材有些发福,头发花白。大概是最近被李氏的事情闹得,气色也有些不好。论理他是长辈,但对着封炑他却没有长辈的架子,反倒显得恭谨而敬畏。他连连摆手:“哪里,是我来早了。” 二人入座招呼侍者点餐后,李淳安便含蓄道:“原本咱们昨天晚上便该见面了,却没想到封总的车路上出了点事故,如今看到封总无恙,我也安心了。” 坐在对面的封炑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但不过眨眼间便端起来抿了一口,道:“劳李总操心,不过是车子出了点问题,好在人都没事。” 却是瞒住了藜央的事情,他也相信以他对封铎的了解,他不会对外人说这些事。 果然,李淳安并无任何异样,只是感慨了一番福大命大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见他滔滔不绝却并全然不曾说到点子上,封炑便单刀直入道:“李总,我能不嫌山高路远跑到黛山上和你见面,一则是因为你百般叮嘱黛山有异象,一定要亲自前往才能看到。考虑到买货之前要验货,我同意了。但更多的则是因为当初封家有难,你曾对我奶奶有恩。如今李家有难,我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可咱们毕竟商人,在商言商,你的诚意我却并没有看到。” 李淳安话头一滞,额上有汗冒出,却显然并没有明白封炑的意思。 封炑继续道:“山有异象,何为异象?你昨夜还态度坚决地非要我去黛山,今夜见面了却矢口不提黛山的事。还是说你后悔了,山不准备卖了?” “不不,不是。”李淳安忙不迭摆手摇头。 他顿了顿而后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般道:“昨夜之前,的确山有异象。你也知道,虽然这黛山从李家祖辈开始就代代相传,但那山头的树又高又大还茂密,根本没法开发,不过荒山而已,也是到了我曾祖父手里才开始修路。所以那山里头到底是何模样,谁也不知道。我祖父在山顶修了一座庄园,到了我手里才能住进去,前些日子才教我发现了那异象。” “山上树木虽多,但总有那么几棵或老死或被虫蛀早已经枯萎死掉的树。这些树早在我们开路建庄园的时候便在那里了,可就在差不多一个多月前,那些树突然活了!不过两三天,便长出了新的叶子和枝丫。” 封炑听到这里,竟莫名联想到了昨夜那女子。 强大的恢复力,莫名的愈合力...... “然后,我的人还发现,那山里似乎还住进了其他人。一是发现了人的脚印,看大小似乎是个女人。二是我庄园里的食物开始莫名其妙地消失,可是看监控却什么人都看不到,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这可不是异象吗!” 李淳安的声音激动起来。 “小炑,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是不知道这山是祖上传下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卖它。可如今李氏濒临破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可偏偏这节骨眼出了这等事,这......商人重利是不错,但信用才是最重要的。我也不敢瞒你,可又怕你不信,只能叫你亲自去看一看。” “那今日你为何又不提这事了?”封炑沉声道。 “因为那写树又死了!今天早起我们才发现的。地上的脚印也没有了,那些监控录像也坏了,没法放出来了。这事情本来就诡异,现在一切又好像恢复了原样,这让我怎么跟你说呀。”李淳安一脸颓丧懊恼,全然不似做戏。 封炑也并没有不信,或者说,他今晚过来就是为了确认某些事情的。若是这段话说在封炑经历昨夜之事之前,可能他也不会信。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哪里会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怪诞之事。 但他今天却亲眼看到一个重伤的女子在短短一日内便恢复到行立坐卧无碍,完全打破了他这二十六年来的认知。他不知道这种能力是怎么来的,但那女子不会无缘无故在黛山出现,她毫无疑问与黛山有着某种牵连。 李淳安说山里住进了一个女人,树活了。可它们又在昨夜死掉了,而她,正是在昨夜被他的车撞伤入院。在那之后,黛山上的所有踪迹则几乎全部毁坏。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明,她在,树活;她走,树亡。时间全部都可以对的上,李淳安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黛山是关键。 而这女子,更是个秘密。 甚至,他那若有若无的胸口灼热感,说不定也与此息息相关。 第七章 决定 “你说有个女人住进了山里,你可见过?”封炑问。 “并没有。”李淳安摇了摇头。 “可你要知道,一个女人在深山老林里独自存活,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这......其实基本是不可能的,别说一个女人了,放在谁身上,这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啊!那可是黛山!” 是啊,是黛山,是千百年来无人可以进入窥探其真貌的黛山。 “是,你只要记住这点就好。这山,我会买的。”封炑最后沉声道。 “什.....什么......即使我和你说了那异......”李淳安惊讶地脱口而出,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话说了一半便生生止住了。 他犹疑地看了封炑一眼,确认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封炑是真的要买这山。纵使他实话实说出山里的异象,他也还是会买。 但他并不是没有要求,李淳安想到封炑说的“你只要记住这点就好”......也就是说,要他记住一个人是绝无可能在黛山上独自存活的,是吗? 就是,这么简单吗? 李淳安目光闪闪地看着封炑,心好似悬浮于半空,始终不得落地。直到封炑说:“李叔是聪明人,我向来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这山我既然买了,那所谓的异象自然也不过是浮云了,是么?” 李淳安一颗心这才落到了实处,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哪里有什么异象,黛山不就是那个黛山么。” 封炑唇角一弯,道:“那么明日,我会让封铎与你商议具体的合同事宜。” ———————————— 封炑回到封家的时候已然是凌晨。即便是昨晚一夜未眠,今日又忙碌了一整天,此刻他的大脑还是兴奋的。 这样的后果便是此时他端坐在书房里,看着桌面上摆放地整整齐齐的体检单上那一项项的指标全都显示正常,捂着隐隐灼烧的胸口,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既然身体指标全都正常,为何胸口还会时不时地感觉到灼热的刺痛? 封炑想不明白。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子。直到有凉风徐徐吹来,他才觉得灼热驱散了些许,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他的身体竟然也像他这一日遇到的事情那样,诡异起来,还无一人可以给他一个解释。 他不由想起了今日在朱院长那里的对话。 “无事无事,只不过你这段时日太累了,休息些时日,就不会如此了……” “至于那女子为何恢复得这么快……这……人和人的体质都不一样……我们也是头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不论如何,指标都正常,人无事便是最大的好事了……您说是吧?” “啊对了,既然封总您亲自来了,那我们不如聊聊城南分院的事吧……” 一言以蔽之,他的异常无足轻重,藜央的特殊无关大局。最后插科打诨,将话题扯到了别处。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朱院长这么急于澄清,是不是恰恰说明他知道些什么? 他闭上眼,再一次回想对话时的场景,朱院长的表情和语气,总能发现些什么。 就在封炑独自沉思时,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这个点了,只可能是奶奶。 他深呼了口气,努力使面色正常些,这才打开了房门。 果然,门外正站着封老夫人,手里端着一杯牛奶。她穿着一身家常睡衣,花白的卷发自然垂在肩头,显得温馨而和蔼。与她显赫而卓越的身份不同,此时的封老夫人更像一个普通人家的祖母,所盼望的不过是子孙幸福安康。 “就知道你没睡觉,坐着这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呐,赶紧趁热喝了,”封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边说便走进书房,“公司有多少事情要你管,这个点了还不睡觉,别总仗着年轻熬身体,等老了有你的苦头吃。” 封炑无奈道:“奶奶,您不是也没睡么?” “臭小子和我比什么,年纪大的人本来睡眠就少。快点喝!”封老夫人不满地瞪了封炑一眼,又拿起桌上的体检单道,“不过这体检单子成绩不错,记得好好保持。” 话中满是鼓励和欣慰,让封炑温暖的同时却隐隐有些不安。他的身体他知道,虽然体检单上毫无异常,但这胸口的灼热感却始终不曾彻底散去。他一口喝完牛奶,掩去眼神中的异样道:“我知道的,奶奶,我喝完了,您也赶紧回去睡吧。” 封老夫人笑看着封炑“嗯”了一声,沟壑遍布的脸上早已不复年轻时候光滑白皙,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眼角的皱纹随着她的笑愈发明显。她的背脊也不再挺直,微微佝偻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显得衰老而颓败。可能是这会太晚了,即便此时她在笑,精神也显得很差。 这是他在这世间最亲的人,也是所剩的唯一的亲人了。他纵然可以挣到无数的家资,却也换不来一丝岁月的饶恕。 奶奶,终究还是老了...... 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延缓她的衰老...... 突然,一个女子双手抱膝的身影出现在他脑海里...... 封炑的脸色一时变换。 就在封老夫人将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封炑开口喊住了她:“奶奶。” 封老夫人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平时我和封铎忙起来不着家的时候,您一个人在这宅子里会不会觉得无聊?” 封老夫人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先是怔了下,然后满不在意道:“有什么可无聊的,反正也习惯了。再说了,不还有程阿姨陪着我呢。” 可封炑仍是敏锐地察觉到她眼角的一丝落寞和期盼。 程阿姨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便进了封家帮忙做事的佣人,从那以后一待便是二十六年。可即便再熟悉,也终究不是家人。 他几乎在一瞬间便做了某个决定。 他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 第二日,封炑一早便到了公司。 乘电梯的时候,见到睡眼惺忪的封铎揉着眼睛也走了进来。 “昨晚又没回家?” “是啊,在公司待太晚了,就直接睡这了,这不刚刚才去买了早饭。对了,你吃了没?”封铎又打了个哈欠。 “程阿姨做了早饭,”封炑想了想,又道,“以后尽量早些忙完,早点回家。” 封铎一愣,揉眼睛的动作也停住了。他忍不住苦了脸,吐槽道:“我说封总,昨天要不是为了忙那个藜央的事情,我也不至于耽误工作,这可不能怪我。” 封炑索性不再说话。 等电梯到了,他率先走了出去,然后道:“黛山我决定买下来了,和李氏的合同你和他们约时间去签。” 仿佛被一道巨雷劈中,封铎的瞌睡顿时烟消云散。买一块地不算什么,可买一整座山,着实不算个小数目,更何况那基本算是个废山。他惊讶道:“李淳安和你说什么了,就这样......决定买了?” “是。” “你考虑好了......这黛山若是好开发,也不至于到现在李家才建了一个山庄。这钱可不好赚。” “是,你只管去谈就是了。” 在商业这块,封铎自认没有封炑来的敏锐。他见封炑的确成竹在胸,便压下心中的讶异,点了点头。 可他没有想到,让他更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 第八章 好人 忙碌完一整天的工作后,兄弟两个难得有时间一同回了封宅,与封老夫人用晚餐。 封老夫人显然很高兴,程阿姨更是使了浑身解数,做了一大桌子好菜。 就在众人愉悦的进餐时,封炑却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奶奶,我总觉得咱们这宅子太大,人气却太少了,所以过两日会有一个女孩子过来陪您一起住。” 封铎一口汤喷了出来。 你别不是在说藜央吧......他看着封炑以震惊的眼神问道。 封老夫人则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向封炑:“哦?一个女孩子?什么样的女孩子?难得你还愿意带女孩子回来住。”语气中颇有些感慨。 封炑都二十六了,明明这么优秀的一个好孩子,喜欢他的女孩子也多,他却偏偏一个都瞧不上眼,她可不得着急吗,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孙子沉浸在过去出不来。 封老夫人很显然想歪了。 封铎瞪大了眼睛看着封炑,肯定是藜央了......不然以封炑这个万年工作狂,还能去哪里认识什么女孩子! 封炑却并不打算将封老夫人早已偏离正轨的思路拽回来,他微微颔首道:“等见到了您就知道了,您肯定会喜欢的。” 封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封炑吗...... 封老夫人笑眯眯道:“你这孩子,好,我就等着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能入了你的眼。不过......”封老夫人略显担忧道,“这女孩子家里是做什么的,她父母能同意她来咱们家住吗?” “这个您就不用担心了,我们都会处理好的。再说了,她过来也是为了陪陪您,到时候就麻烦程阿姨单独给她安排一个房间。”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程阿姨说的。 程阿姨满脸宽慰地连连点头,作为看着封炑长大的阿姨,他对这个万年老光棍也很是忧心。如今老光棍开了窍,终于愿意带姑娘回来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封铎看着她们嘴角带笑、浮想联翩的模样,不由得捂了捂眼,算了算了,还是喝汤吧。 “嗯,”封老夫人显然对这个安排很满意,“这就对了。虽说这个年代不像我们那时候那么保守,但这样做也显得我们尊重人家姑娘不是?你可得和人家家人说清楚,别显得我们失了礼数。” 封炑只道:“我做事您还不放心么。” 封老夫人闻言笑道:“你做事我当然是放心的,”然后扭头看到喝汤都快把脸喝进碗里的封铎,又道,“小铎,你可得和小炑多学学,别总像个孩子似的。你只比他小一岁,什么时候也带个女孩子过来,奶奶给你掌掌眼。” “咳.......咳咳......”封铎顿时一阵猛咳,欲哭无泪,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喝碗汤也不行吗。 当封炑洗完澡去到书房的时候,并无意外地看到封铎坐在一侧的沙发上。 “话说,你和藜央什么时候在一起了?”封铎一边看着封炑的体检报告,一边打趣问道。 “这话,你也信?”封炑用毛巾擦着头发,坐到了沙发另一侧。 “可奶奶信了。”封铎敛了笑。 “我做事并不喜欢解释,如果这样能让奶奶毫无芥蒂地同意她住进来,那就这样做。”封炑淡道。 “哥,你到底想做什么?除了藜央这个名字,我们对她一无所知,这样的人你也敢让她住进来?”封铎坐直了身子,肃然道。 “她住进来后我会加强警戒,”封炑看着封铎道,“再说了,警察不是正在查她的身份么?” “可如果查到了她的父母家人,你又该如何?奶奶这样高兴你能带个女朋友回来,到时候你该如何收场?” “不会。”封炑抿了抿唇道。 封铎一愣:“什么不会?” 是不会查到她的父母家人.....亦或是事情不会发展到他无法收场的那一步? 封炑却并没有再回答,只是丢开了毛巾,撑着额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显然,他并无解释的意思。 封铎神色一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封炑做事从来不再事先告知他一声呢? 突然中断未城的行程,若不是盛芮的简讯,只怕他还被蒙在鼓里。 突然决定买下黛山,也是在尘埃落定后才告诉他。 如今又突然决定让藜央住进来,究竟为了什么缘由即便他亲自问了,他也还是不愿说。 封铎突然觉得很挫败,到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啊。他摇摇头,起身道:“哥,从我九岁那年进封家开始,我们便一同长大,我一直拿你当亲兄弟。你做事一向有你的道理,无论你做什么我也都支持。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帮到你。” 封炑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封铎。因为背光,一时间竟看不清他的神情。 封铎却并未再继续那个话题,他抬头笑道:“不过你不说自然有你的道理。早些睡吧,我的小美人还等着我回消息呢,晚安。” 好像方才处于阴影里神情莫测的封铎是他的幻觉,他还是那个整日里嬉嬉笑笑没心没肺的膏粱子弟。 封炑微微蹙起眉,看着他忽地问道:“小铎,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封铎的脚步一顿,一时间没明白封炑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厢封炑已然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所以,那些不好的事情,我来做就好,你不用知道。你要做的,就是继续做个恣意洒脱的封家二少。” 封铎心中一震,他愣愣地看着封炑:“你.....这是什么意思?” 封炑却道:“不是说小美人等着?还愣着做什么,回去吧。记得,等藜央住进来,在奶奶和程阿姨面前,别说漏了嘴。” 显然并无继续话题的意思。 直到被封炑推出书房,封铎绞尽脑汁也没有想明白封炑那句话的含义。 而当封铎走后,封炑立刻靠倒在门后,密密的薄汗浮上额头,撑着门板的手臂青筋绷起,半晌都不曾动弹。 胸口灼热的感觉又一次猛然袭来。往日都是短暂一瞬,这一次却持续了足足数分钟。 当那头晕目眩的感觉消散后,封炑扶着门努力站了起来,一眼就看到封铎刚刚丢在茶几上的体检单,只觉那上头的字眼格外刺目。 他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 既然藜央出现了,既然他的变化在她出现后出现,既然她有着超乎寻常的恢复力,既然她可以令草木复苏,那谁敢说她不能对人也有影响呢?不论这假设是真是假,在他确认这一点之前,她就先好好待在封家吧。 ———————— 藜央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有一片浩瀚无边的草原。她失了方向,只知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她想叫出声,她想问有没有人,喉咙却好像被卡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恐慌感袭来,她开始跑,努力往一个方向跑,可不知道跑了多久,依然看不到草原的尽头。 苍茫的草原上除了她,再无一人。 空旷的草原…… 陌生的地方…… 疲惫的身躯…… 无助的心情…… 她不想动了,她也实在跑不动了。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草皮骤然燃烧起来,火舌狰狞一窜三丈,仿佛一个不慎便会被吞入火海,尸骨无存。她甚至感觉到那炽热的火焰已经烧着了她的头发。 原本如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再次迈了出去。她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跑,朝着这漫无边际的草原一侧努力地跑。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跑过火焰燃烧的速度,就在火舌将要卷起她的瞬间,她惊醒了。 她摸着胸口,无声地喘着气,整个人昏沉而疲惫。 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她到现在都觉得背心火热。 第九章 愿意 “醒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 藜央一惊,却立刻便冷静下来。这个声音她记得,上一次她醒着的时候,他问她:你是谁。 藜央挣扎着坐了起来,抬头看着沙发上架腿而坐的高大俊朗的男人,启唇问:“你是谁?” 封炑显然没想到藜央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问他是谁。 他记得上次见面,他问她是谁,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而距离上次他来这里已经过去了三天,藜央也整整睡了三天。据医生说,中途再未醒过。可如今他进门不过几分钟,她就醒了。 这可真是...... 封炑有些啼笑皆非,他回道:“封炑,我是封炑。” “封炑......”藜央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细细打量着他。 那一瞬间,听着他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念出,封炑突然胸口一热,而后密密麻麻的温热感传遍全身,顿时驱散了这些时日那灼热刺痛感所带来的压迫与沉重。可此刻身体的舒适并没有让他心情愉悦,他反而皱了皱眉,不知这种诡异的变化和联系到底因何而起。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他看了看藜央,淡道:“你的伤,好了吗?” 藜央这一次倒是没有掀开衣服了,只是伸手进去摸了摸,然后道:“好了。” 即便封炑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仍是大吃一惊。 他起身走到藜央床前:“我看看。” 藜央一愣,上次他不是还不看么...... 封炑看着她瓷白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困惑,难得的有些无措。但他必须确认一些事情,只好又道:“给我看看。” 语气里却带了些连他也没察觉到的劝哄。 藜央顺从地“哦”了一声,然后微微撩开了上衣下摆。 这样听话......封炑对她这毫无防备之心简直无从下手。而当那娇嫩洁白的肌肤落入他眼中时,他却再无法思考别的事情了。 凝白如霜,吹弹可破,一丝伤疤也无! 上次看时还狰狞可怖的痂已全然消失了,干净的好像那里从来没有受过伤。 封炑怔怔地看着她,可落在藜央眼中却让她格外仓皇,那眼神太炙热了,烧得她耳根子都红了。 封炑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不自在地偏过了头。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封炑不由得感慨这铃声响的实在及时,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封铎打来的。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说罢,他走向一旁的落地窗前,接通了电话。 “喂。” 留下藜央满脸困惑地看着封炑对着透明的窗户一个人自说自语,他在跟谁说话呢? 这房间里不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吗? 他手里拿的那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又是什么? 为什么要贴着耳朵? 她索性下床,走到了他的身旁。这才听到好像那东西里传来什么声音:“警察......没查到......指纹、血型、面貌......都没有......” 在说些什么呢? 她一句都听不懂。 封炑结束这通电话后,扭头便看到藜央微微踮着脚,脑袋往他这边探着,竖着耳朵听他讲电话。而看到他转过头,又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得立刻退了回去,还欲盖弥彰地转过视线不再看他。 封炑有些好笑。 “下来做什么,伤都好了?”可问完他就后悔了,刚才又不是没看到,这是个什么蠢问题。 藜央却很快看了她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好了,”然后又按了按肩膀和肋骨等其他地方,“其他的也都好了。” 封炑这才意识到,被车子撞了肯定不会只有一处创伤,腹部那个应该是最重的。 “还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吗?” 藜央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乖巧的简直不像话。 封炑撇开眼,道:“再让医生检查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出院吧。” “出院?”藜央有些莫名。 “嗯,伤好了不就出院了?”封炑反问,目光带了些深邃。 可藜央还是愣愣地看着他,一双杏眼忽闪忽闪,装满了疑问与不解。 封炑难得耐心道:“医院是给病人住的,你已经好了,自然要出院的。” 藜央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就是说,我要离开这里......” 封炑缓缓点了点头。 “可是......离开这里,我去哪里......”藜央低着头喃喃,声音里满是无所适从的无措与张皇。 听得封炑的胸口又开始隐隐灼烧,不再温暖,而是刺痛。他使劲按了按心口,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你......能不能......”藜央猛地抬头看他,却在看见到他蹙起的眉头时吓得止住了话头。 封炑只觉得胸口更痛了,他做了个深呼吸,调整好脸色,道:“你要说什么?” 藜央嘴角翕翕,却没再说话。 她想问,你能不能带我走。 可刚才没能问出口,现在她更说不出口了。 他们非亲非故,他为何要带她走? 更何况,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他。 可是她除了他,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了。 一时间,藜央只觉天大地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封炑看着眼前垂首看不清神色的藜央,头一次心生悔意。他原本就是要来告知她,让她伤好后住进封宅的。他又何须这样拐弯抹角,又何须让她如此惶恐不安。 或许,原本他也在犹疑不定? 不,他说过,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如今她伤好了,他便再没有往后延的理由。 封铎刚刚告诉他,警方加班加点查了整整三日,无论是指纹、血型等各种身份信息,全都查不到相匹配的。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亦让他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眼前的女子不知来历,在这个世界上无一人相识,除了他恐怕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去照看她? 在封家,她会过的很好,他有这个能力会让她过的很好。 这样想,封炑便不再犹豫,沉声道:“去封家吧。” 藜央讶异:“封家?” “去封家,去我家。”封炑又道。 “去你家?”藜央神色复杂,似不信,似欢喜,似怀疑。 封炑突然意识到,他把事情想的有些简单了。如果藜央铁了心不愿意跟他走,他似乎也不能强行把人绑走。他顿了顿,然后道:“对,去我家,你愿意吗?奶奶很热情,她很想见见你。程阿姨也很好,你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问她。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 “我愿意。”就在封炑不知道在用什么样复杂的心情喋喋不休地劝哄她的时候,他听到藜央这样道。 封炑的话戛然而止。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她却并未避开,反而认真地回视他,又一次认真道:“我愿意。” 就在那一瞬间,像是积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突然被移开,胸口的灼热一消而散,封炑顿觉轻松舒畅。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自在与惬意,更甚从前。 那一刻,他也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他所有的变化都与眼前这个叫藜央的女子有着非比寻常的联系。他想,这样一个对他有着莫名影响的女人,他有什么理由不放在眼前亲自看着? 封炑不再踯躅,他拉过藜央,道:“去做检查。” 藜央怔怔地被他一路拉到了检查中心,直到采血的护士割破了她的手指她才重新反应过来,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 前一刻,她还在暗自苦恼该何去何从,可现在这个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似有所感应,她猛地一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他正立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着她,目光幽邃。 藜央似有些承受不住般低下头,转而看着护士手中的针管慢慢集满赤红的血。 “好了小姐,可以出去了。”护士的声音很温柔,稍稍抚平了些许她慌乱的心跳。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却一出门便被封炑抓住了手,心跳顿时被打回原形。 第十章 封宅 封炑举着她的手认真地观察着她刚刚被护士割开的手,那小小的口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藜央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道口子已然愈合。她抬头看了看封炑,从她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他微微侧着的整个面庞,线条分明,坚毅端肃。 莫名的让她有些熟悉,但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偏了偏头,抛开脑中的念头,稳了稳心神,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封炑目光一转,看着她。她的目光清澈,似乎是真不知道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好像伤口就应该好得这么快。他抿了抿唇,道:“没什么,走吧,去查别的。” 藜央在检查的时候,封炑给盛芮打了个电话,让她送几套女士的衣服和鞋子过来,毕竟她原来的那身衣服早不能穿了。 盛芮答应得利索,来得也很迅速。 到的时候藜央正好检查完所有的项目,乍一见到那一堆衣服的时候有些茫然。 “选一套穿上吧。今天时间有点紧,先将就将就,下次你自己去挑。”封炑淡道。 藜央捏着自己的病服下摆,乖巧地点了点头。 盛芮面色难看地扭过头去。她听从指令完成任务是一回事,毕竟这是她的工作。但她实在是无法若无其事地看着封总这样贴心小意地对待另一个女人,一个她完全不知来路的女人,她甚至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封总面前。 这些藜央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正如临大敌地在更衣室里对付这些她从来没见过的衣服。 她拎起一件带着背扣还有两只圆鼓鼓东西的衣服,四处比划,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啊...... 封炑在门外等了很久,久到他终于无法维持绅士风度地上前敲了敲门:“还没好吗?” 里头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封炑皱眉又敲了敲门:“怎么了?” 藜央懊恼的声音传来:“我......这些衣服我......我......” 没等她说完,封炑便福至心灵地理解了她的话,看来她连衣服怎么穿也忘了。 封炑扶了扶额,对盛芮道:“你去帮帮她吧。” 盛芮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否则怎么可能听到封总的声音里带着尴尬和无措? 她满脸不可置信地走进更衣室,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女人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只指着衣服告诉她该怎么穿。 语气不算好,态度也不算温和,但藜央却仍然很感激她。不论如何她都在帮助自己,所有给予帮助的人都值得被感谢。她不住地道谢,语气真诚而欣喜。 盛芮只觉得刺耳。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这女人,不想听到她的声音。这么个连衣服都不会穿的蠢女人,怎么能够入了封总的眼? 而当盛芮知道藜央接下来要住进封宅的时候,更如晴天霹雳,一下子被劈得头昏脑涨。 他们竟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 盛芮眼泪都要下来了,头一次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彼时她和装扮一新的藜央正坐在封炑的车上。封炑亲自开车,先将盛芮送回去,再带着藜央回封宅。 藜央好像对一切都很好奇。 譬如此时,她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从座椅到中控台全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若不是封炑及时阻止了她,说不定她的爪子还要伸到方向盘上去。 盛芮看着封炑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有条不紊地拉开藜央意图按开安全带锁扣的手,或是拽回她伸出车窗的脑袋,只觉得一颗心稀碎。 她当做神明般仰望着的封总,她大学的风云学长,她拼命追赶着的榜样,她努力奋斗至今想与之比肩的对象,如今眼里看到的却全部都是另外一个女人。 她一直以为封炑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亵玩。可这个她从十八岁起便当成她人生唯一目标的封炑,却在藜央这个女人面前,坠落神坛。 那一瞬,她只觉心中一片荒凉。 “盛芮,你到了。”封炑停在一处白领公寓淡道。 “好,谢谢封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盛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稳稳地推开车门,稳稳地踩着七厘米的细高跟走下了车的。她甚至还有礼貌地朝车内挥了挥手,说了声“拜拜”。 封炑当然不会说拜拜,藜央却学着她的样子挥了挥手,道了声“拜拜”,姣好的面上满是新奇。 盛芮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麻木到看着她做到不动声色了。 眼见着车子消失在面前,她一颗心也完全沉入深渊。 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回那个冷清的公寓,一点也不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那种寂寞和荒凉绝对能让她发疯。 天色将黑,时间尚早,盛芮果断扭头走到马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朝着市中心最大的酒吧驶去。 —————————— 车内,封炑正细细叮嘱着藜央。 藜央却听得漫不经心,她正兴奋地看着远处铁轨上轰鸣驶过的一辆火车,欢喜地睁着大眼一眨不眨。 封炑觉得自己的耐心告罄,他果断在路边停下了车,然后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视线转到自己这边。 “我刚刚说了什么?” 可能是他正经严肃的语气让藜央明白过来他此时不是太高兴,亦或是他手指的温度清晰的刻在藜央下巴处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总之藜央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并敛了笑,正经地回道:“奶奶现在虽然看着很和蔼,但她毕竟是以一己之力将封氏牢牢守住的女人,所以和她相处的时候,不要和她耍心眼,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程阿姨心善,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至于你的父母家人,只说是小地方的普通家庭,不必详谈,这些自有我来处理。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陪着奶奶,别让她觉得太寂寞了。” 却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封炑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藜央看了几息,然后收回手,重新启动车子往封宅驶去。 但接下来的路程里,藜央却安静了下来。她双手交握在身前坐着,面容沉静,再没有像之前那般新奇地东张西望,也听不到她的笑声。 车厢里静得过分。 封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在唇前靠在车窗上,突觉心烦气躁。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封家。 刚一踏进封家大门,藜央便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与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迎了过来。 老人笑得格外开心,一面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一面和声道:“可算是回来了。你就是藜央吧?我是封炑的奶奶,我叫你小藜可好?” 话中的善意一下子便感染了藜央,她一扫方才在车上的静默,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好。” 如此乖巧的一副邻家女孩的形象顿时就叫封老夫人对她的好感上升了几分。 “好孩子,饿了吧?”封老夫人问道。 藜央这才意识到她好像一直都没吃过东西,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好像有点。” “这孩子,”封老夫人扑哧笑了,“来,程阿姨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你们回来就开饭了。” 她拉着藜央一边往餐厅走,一边道:“小铎这臭小子又不知道疯到哪里去了,到现在也不回来。不等他了,咱们先吃。”却也没忘记跟程阿姨叮嘱一声:“给他留点饭。” 程阿姨眉开眼笑地点头:“知道知道,都留着呢。”她也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很是听话懂事的小姑娘呢,清爽可人,一瞧就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 于是封炑就这样被全然无视了。 他无可奈何地一哂,脱了外套,露出里头的黑衬衫,然后跟着走进了餐厅。 第十一章 饭局 藜央被封老夫人拉着坐到了身旁的位置。封炑眉头一挑,那里可是他往常的座位......他面不改色在藜央的身侧坐下。 封老夫人一面往藜央碗里夹菜,一面劝她多吃:“你太瘦了。我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要保持身材,但也不能一味的为了身材连饭都不好好吃了。” 藜央连连点头,嘴里咀嚼着食物不能说话,却也不往对着封老夫人以笑致谢。 封炑看着藜央面前早已堆成小山似的的碗,不由得有些心惊肉跳。 藜央却毫无感觉。封老夫人给她夹得菜她觉得很好吃,好像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沉浸在对未知美食的期待中,不一会儿,碗里便见了底。她速度虽快却动作优雅,举止间丝毫不闻杯著碰撞声,也不闻咀嚼声。 封老夫人吃惊于她的速度,却更惊讶于藜央的礼仪举止,这是明显受过精心教习在常年的熏陶下才能有的深入骨髓的教养。到底是哪家的女孩子,她原本以为封炑只是找了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但现在看来怎么像是捡了个宝贝? 封炑却觉得藜央吃得有些太多了......倒不是他让她吃,只不过她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实在不适合一出院就这样胡吃海塞。他蹙眉道:“少吃点,刚从医院出来,小心伤了胃。” 封老夫人一惊:“医院?小藜怎么进医院了?” “前两日出了点小车祸,没什么大碍。不过躺了几天,还是别一下子吃太多比较好。” 封老夫人看着藜央面色红润也不像是生过大病的样子,以为不过是小磕小碰,便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是不能吃得太多,”她看着藜央和声道,“那咱们喝完这碗汤就不吃了。” 藜央虽然觉得自己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既然连封炑都这样说了,她便顺从地“嗯”了一声。 封老夫人见她如此乖巧,甚为满意,问道:“小藜家是哪里的?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呀?” 藜央握着汤勺的手一顿,侧头看向了封炑。 封炑放下手中的碗,解开了左手的袖子纽扣,挽着袖子道:“是卯城人,家里做小生意的。奶奶,她人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您还是问我吧。” “什么叫有些事不记得了?失忆?”封老夫人脸色都变了,“你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失忆了叫没什么大碍啊!” “即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记得我,对我来说,不就是没有大碍?”封炑淡道,一面换手去挽另一只袖子。 藜央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她有些不太理解。 她看着封炑的右手就在眼前,大概是左手解纽扣有些不太顺畅,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一下子便解开。便自觉地伸出手去帮封炑解开纽扣,挽起了袖子。 动作顺畅流利,落在封老夫人眼里便是这两个小年轻彼此情投意合,熟稔无间,更加佐证了封炑方才的话。 封老夫人心中暗暗欢喜,嘴上却道:“我啊,是越来越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她父母那边你可告诉了?” “您放心,都办妥了。”封炑一面看着藜央的动作,一面淡淡回道,心中却似一潭平静的湖水里投入了一粒石子般起了些许涟漪,轻轻淡淡的,却久久无法平复。 —————————————— 封铎今天约了李淳安谈黛山合同的事情。 他知道封炑今天带着藜央回家了。在他的计划里,和李淳安谈完事情不会超过六点,结束后回家吃晚饭时间刚刚好,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来的是李淳安的儿子李正益。 据李正益说,李淳安病了。大概是前些日子劳心劳累狠了,黛山的事一了结,得了封炑肯定的答案,整个人便像绷紧的弹簧一瞬间松懈下来却无发回弹,最后累倒在办公室里。 封铎就不太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按时回家了。 要知道在寅成,李正益是出了名的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他们也算是大小一起长大,今儿个被他抓住了…… 封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胃…… 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毕竟男人在酒桌上谈生意,从来少不了酒。 等到一场合同谈完,封铎已经喝了不少。胃里翻江倒海,但至少脑子还保持清醒。李正益的样子就不怎么好看了,面色赤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偏还一个劲地嚷着: “难得我们寅城二少合并,怎么着也要去酒吧嗨一嗨……” 封铎看着在大马路上还不消停的李正益,脑袋发涨。架不住李正益一直在耳旁叨叨,只能叫司机送他们去了市中心最大的酒吧。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踏进酒吧,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在高台舞池里跳舞,正是盛芮! 封铎的酒气一下子就散了。 他认识盛芮六年了,只知她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乖女,何曾见过她如此? 她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正装,可本该掖在短裙里的衬衫却被她拉到腰上,系成一个好看的结。从来都是挽成一团的黑发此时尽数散开,带着些许自然的弧度。长发及腰,配上那明眸皓齿,端的是明媚动人。 这还是那个刻板周正的盛芮吗? 这还是那个视工作为一切从不踏足娱乐场所的盛芮吗? 这还是那个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封炑的盛芮吗? 他还在兀自震惊中,李正益却早已眼尖地发现了盛芮,大呼一声“美人”,跌跌撞撞地走上了高台,目标正是盛芮。 封铎脸色一沉,三步并两步地追了过去,在李正益出手之前一把拉过了盛芮揽在自己怀里,主权宣誓无疑。 盛芮咯咯咯地笑着,手指指了指封铎,“哦”了一声:“是你啊……” 李正益被酒气侵染的眸子此刻却异常明亮,见状收手道:“啧啧,原来你们认识……“他热辣的眼光在二人间来回转了一圈,笑道,“许久不见,你眼光好了很多啊……哈哈,你们玩你们玩,不打扰了。” 说罢,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投入一旁的舞池。 封铎沉眸看了看他的背影,而后拉着盛芮便要走。盛芮却显然喝多了,犟着劲就是不愿走,还跟着轰鸣的音乐拉着封铎跳着。 “帅哥,一起跳啊。”她娇声软语地邀请。 已经喝到不认识他了? 那她刚刚“哦”什么? 封铎面色铁青,掰开她胡乱四处舞动的双手,仍旧是想拉她走。 可喝醉了酒的女人力气不是一般的大,铆足了劲和封铎抗争,竟真让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夜色越发深沉。 月亮藏入了云后,羞怯地躲了起来。 第十二章 误会 暮色降临,星垂大地。 藜央在程阿姨的指点下洗了澡,换上香喷喷的新睡衣,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心下的新奇与激动仍久久不能平复。 她就这般住进封宅了? 虽然不太清楚这姓封的人家是谁,但从这房子的大小和配饰,佣人的数目和修养便可看出,这绝非普通人家。 那封家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藜央空白的大脑里记不起任何一个人的相貌和名字,但对封炑,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他就权且算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了吧? 运气真好啊,认识的第一个人便对她这么友善,还愿意让她住进他家。 但是他为什么会让她住进来呢? 只是为了找个人陪封老夫人么? 那换做谁不可以呢? 莫非他们原先就是认识的? 可是不应该啊,看封老夫人的模样,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藜央伸出双手,看着灯光下莹白纤细修长的手指,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她是谁呢? 再进一步细想,脑子却像遭了重击般疼起来。藜央不由的捂着脑袋,弓起了身子。待那阵疼痛缓解后,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藜央挫败地叹了口气,后脑勺隐隐抽搐。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见是封老夫人端着两杯牛奶站在门外,藜央忙起身接了过来:“奶奶,这是……” “牛奶,每日一杯牛奶,对身体好的,快乘热喝吧。”封老夫人神情祥和,语气和蔼,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藜央焦躁的心情瞬时平复了。她笑着点点头,仰头一口气喝完了牛奶。见托盘上还有另一杯,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封老夫人。 “这杯是小炑的,我年纪大了,就麻烦你送过去吧。”老人家笑得亲切。 藜央眨了眨眼睛。 老夫人都送到她这里了,也不差这一步送去对面吧…… 没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她的房间就在封炑的对面,打开门就能看到。 可容不得她细想,老人家又笑眯眯道:“你也知道,年纪大的人呢,入睡难,瞌睡又浅。小炑每天回来的那么晚,我可实在架不住每天晚上给他温牛奶了。好在现在你来了,以后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坦诚的语气,希冀的目光,藜央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更何况她现在住在人家家里。 藜央懵懂地点了点头。 待到她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敲开了书房的门。 封炑见到她端着牛奶站在门前,眉头一挑,便都明白了。 每晚一杯牛奶,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只是长大后,要么出差不在家要么回来得太晚,这习惯也就可有可无了。但架不住封老夫人的坚持,他不在家的时候她管不到,在家的时候却都会亲自送来。如今看来,送牛奶的人似乎换了。 封炑的视线让藜央有种无所适从的紧张,说起来这人虽然让她觉得熟悉,但细究二人其实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他好心让她住进了封宅,但这种不知缘由接受馈赠的心情总归是有些没着落和忐忑。 藜央飞快地抬头看了眼封炑,觑了觑他的神情,磕磕巴巴道:“这……牛奶……” “我知道。”封炑不待她回答便应了声,然后拿起牛奶仰头喝了。 牛奶顺着杯壁滑入,男人的喉结滚动。 眼前的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阿央,猜猜我今日带了什么来?” 阳光下,青草地上的少年眉眼有些炫目。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然后笑着回道:“是不是又从欢伯那里偷了什么酒?” “那怎能叫偷!欢伯可是说过他那里的美酒任你取的,我这不过是提前取了些他新酿的甘露,借花献佛让你尝尝罢了!” 水晶琉璃盏摆放两边,鲜红的甘露满上,瞧着便让人垂涎。 少年已经迫不及待地仰头一口灌入,咕咚一声,美酒入喉,甘醇清冽,回味无穷。 她满怀笑意地擦去少年嘴边的残酒,动作娴熟而自然。 少年亦是笑着回握住她的手。 掌心火热,亦如此时…… 此时? 藜央猛然惊醒,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指尖上有明显的白色牛奶印迹。 所以,刚刚她是用手帮他拭去了嘴角的痕迹么? 她是鬼迷心窍了吗? 藜央僵硬地直起脖子,有些不太敢看封炑的眼睛。 封炑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木然的脸上竟有些窘迫。他自小性子冷然,又性喜洁,敢这么碰他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可奇异的是,他似乎一点也不排斥藜央的触碰。 见他久不说话,藜央轻咳一声,小心抽回了自己的手,不太自在地踮了踮脚,拿回牛奶杯,指了指楼下道:“那……我就先走了,你……早些休息。” 封炑的掌心还存留着小手温润滑凉的触感,没来得及点头,便见那女子飞快转身离开。前两步倒是走得稳当,三步后便好似后头有什么追着她似的一溜烟的奔走了。 封炑好笑地摇了摇头,他都没说什么,肇事者反倒自己惊慌失措起来。 —————————— 晨星宿下,日上梢头。 盛芮急急慌慌地冲出酒店,心里慌乱不已。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未等车子停稳,便迫不及待地坐了进去,仿佛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 一夜宿醉醒来,盛芮捧着下一刻似乎便要炸开的脑袋,头痛欲裂。 迟钝的大脑被迫飞速运转,模模糊糊记起来一些零碎的事情。 她心里难受,不想一个人回公寓…… 她去了酒吧,好像喝了不少酒…… 她跟着音乐跳舞…… 然后好像看到封铎…… 再然后…… 盛芮心里哀叹不已。 喝酒误事,诚不欺我也! 她做了一辈子乖乖女,唯有这么一次的疯狂,就犯了大错!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就算了...... 可竟然是封铎...... 怎么能是他的弟弟! 他们不仅是同事,还是朋友。 日后,要怎么面对他那张脸工作? 日后,又要怎么面对封总? 盛芮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沉思。 但心慌意乱的她若是此刻再冷静一些,就会发现她的身体其实毫无异样。 一切不过是误会。 第十三章 翌日 这一天的早晨,注定了很多人内心不得平静。 一夜的放纵让李正益的脑袋隐隐刺痛,彼时他正坐在前往市医院的车上,右手点着一支烟,左手拿着一份文件。烟雾缭绕的车厢里,他的神色有些晦涩难辨。 即便是他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封炑的扫尾工作做的太好了。他找了三家私家侦探,直到今天早上才拿到了些反馈的消息。可唯一能确认的,只是封炑在昨天晚上带了一个女人回家。家里是卯城的,做些小生意。据说是去年封炑在卯城出差的时候认识的。三言两语便交代了身世背景,平凡至极,毫无亮眼之处。 想到这里,李正益愤恨地将文件丢到一旁,狠狠吸了口烟。 他要知道一个女人的消息做什么! 他要知道是那夜在黛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为何封炑明明答应了约谈却中途下山,下山后又为何转去医院! 他了解封炑,轻易不肯开口,但如果答应了便绝不会反悔失约。 可这些他最想知道的消息竟然全都查不到! 可查不到才是最有问题的! 他猜测过最大的可能是封炑出了车祸。他倒是希望如此呢,可看封炑如今还活蹦乱跳着,甚至买了他家祖传的山,他就恨不得怒骂老天怎么还不收了那个祸害。 更何况路边一点血迹也无。大半夜的要清理干净黛山上的血迹那可不是一点点的动静,他那晚就在山顶,不可能察觉不到。 医院那边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朱泽成那个老匹夫是铁了心的要给封家当牛做马了啊。 这样的避讳,反而更教人怀疑。 他可不是他爹那傻性子,封炑一句买山他就高兴地找不着北了。 李正益的面色愈发沉了起来。 黛山虽然是传说中的神山,但它没什么用也是远近闻名的,否则他们李家也不会拥有这山这么多年了还落到濒临破产的地步。 传说毕竟只是个传说。 所以要卖了它,解除李家现在的危机,他毫无意见。但放眼整个寅城,能够吞下这么一座大山的,只有封氏。 他爹要和封炑谈,也没问题。可是要对封炑据实以告,将这段时间在黛山上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全都说出去,就有问题了。 这事被人知道了,谁还会买?谁还敢来?怕是吓都吓死了。 可偏偏他爹是个死脑筋,非要说。 好,没问题,你说,你看你说了封炑还敢不敢买。 嘿你别说,封炑他还真买了! 封炑是出了名的精明,他不可能看不出黛山是个鸡肋。如今山上更是出了这般似闹鬼一样的事情,他却毫不犹豫地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出的价还不低,只能是他从中发现了更大的利益,而他们这些人却一叶障目,什么都看不到。 既然能让封炑点头,那这个尚不可知的利益就值得他下血本去查个究竟。 如果让他查到了……先发制人……或许就可以一洗这么多年被封炑压了一头的耻辱了。 透过烟雾,李正益的眸色愈发阴沉。 —————————— 当藜央从她的新卧室醒来,看着透过窗帘间隙落在地毯上的明媚阳光时,有几秒不知身在何处的怔忪。 是了,她昨天晚上便住进了封家,此时这个温馨舒适的房间便是她的新住所。 昨天晚上...... 藜央神色一僵,不由自主得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不过是送杯牛奶,这点小事照做就行。 可送牛奶就送牛奶吧,她怎么能看到封炑喝完牛奶后,嘴唇上沾了些就帮他擦掉呢...... 擦掉就擦掉吧,她怎么能用自己的手呢! 似乎是因为想到了什么…… 藜央撑着脑袋看向窗外,阳光正盛,草地泛出晶莹的光芒。 那是清晨的露水。 一些模糊的景象和人影在脑子里晃悠…… 那个少年…… 面容模糊,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个少年是谁呢? 藜央懊恼地把头埋进香软的被子里揉了揉,发出一声低呼。 脑子一片空白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受了。 想到封炑在看到她的动作后怔愣的表情,藜央软绵绵地陷在温暖的床上,半晌不曾动弹。她简直鬼迷了心窍,他能收留她已经很好了,她怎么能做出这么逾矩轻浮的动作。 他肯定觉得她不是个正经的女子。 他会不会后悔让自己住了进来? 藜央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探讨中。 直到太阳又升了几分,藜央觉得自己不能再躲下去了,这才起身洗漱。 可等到慢吞吞地下楼后,这才发觉封炑并不在家里。 封老夫人和程阿姨正在餐厅用早饭,见到藜央便笑着招呼她赶紧过来。 小口喝着小米粥,藜央试探地问了一句:“怎么只有你们吃早饭呢?” 封老夫人笑着回:“你是问小炑吧?他天没亮就出去了。好像公司有事,要出去几天。” 藜央惊讶地张大了小口。 程阿姨笑道:“你习惯就好啦,他呀经常这样临时有事出去,事情太多,他太忙了。” 藜央揪着盘子里的吐司,喃喃道:“他出去我竟然都没听到声音呢......我睡得太死了。” 封老夫人忍俊不禁:“那说明你睡得好,不择席,是好事,”她喝了一口粥,然后又道,“赶紧吃,吃完了我带你逛逛。昨天来得晚,也没带你认清路。然后呢,咱们再去看看我的小花园。小炑可是跟我说了,你喜欢花花草草是不是?” 封老夫人的话在藜央脑子里转了一圈。 藜央先是一惊,而后又一喜,似是恍然大悟。 是啊,她最喜欢花草树木了。 可是封炑为什么会知道呢? 封老夫人在封炑成年后便将封家的产业全数交到了封炑手里,安心过起了修身养性的晚年生活。除了每日晨起的锻炼外,她最喜欢做的就是侍弄花草了。按她的话说,早些年与人勾心斗角过的太累了,到老了还是养些花花草草的更自在。 所以,当藜央看到封宅后头一座巨大的玻璃温室,以及那些摆在架子上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盆栽花卉后,着实吃惊了一番。她昨晚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也并没有发现原本就很大的别墅后头竟还有这么一处建筑。 “您竟然养了这么多花草,真好看。”恭维话谁都爱听,可从她的口中用娇软的语气说出,却格外地让人愉悦。 “我年轻的时候就爱养花了,”封老夫人笑着回忆,“那时候没什么时间,养的也少,老了以后才有大把的时间来伺候它们。” 藜央一面看,一面止不住地点头:“您有心了,若不然也养不出这些这么有灵气的花草来。” 封老夫人大笑:“你这孩子,真会哄我开心。” 藜央却严肃摇了摇头:“并不是哄您呢。举凡世间万物,草木生灵,都是有灵性的。只要您用心待它,它自然也会给予您回馈,”她边说边挥手指了指周遭的盆栽,“这些,都是您的回馈。” 封老夫人怔了怔,然后噗嗤笑道:“你这论调倒也是新鲜,我还是头次听说呢。” 一副大人不与小孩子计较的模样。 藜央也笑了笑,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她的目光被一排架子的拐角处的一株枯死的梅花树所吸引。 生机勃勃、芬芳争艳的群花中,这样一棵腐朽枯败的树可谓是极其不合景的,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四章 梅花(上) 藜央走上前去,绕了梅花树一圈,细细地观摩起来。 树干约莫粗五指,高不过两米,并不算一棵高大的梅花树。树干上斑斑点点布满霉斑,腐烂剥落的树皮半吊在干瘪的虬枝上,颓败而脆弱。 封老夫人随着她看去,目光在触及那梅花树朽败的枝干时变得柔和而惋惜,声音里带了几分追忆:“这是小炑他爷爷种的。梅花是我最喜欢的花。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亲手在这院子里种了一片的花树,”她指了指周围整齐的花架,“原先这里,还有那里,全部都是梅花树。等冬天来了,万树开花,整个封宅里头都能闻到香味。可老头子走了后,这些树也渐渐全都枯死了,到现在只剩下这么一棵。这么说来,倒真是像你说的,树也有灵性。” 藜央看着那树,若有所思,她闻言道:“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人非草木,又怎知草木无情呢。” 封老夫人这一次并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反而认真地跟着藜央看着那梅花树,回忆如潮水涌来。 和老头子的婚姻原本是世家联姻,总有那么几分利益和算计在。但她生在这样的圈子里,看多了夫妻人前相爱人后陌路,自诩看透,也向现实低了头。 但在见到那个俊朗阳光的少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熠熠生辉的眼中似乎藏了星星后,她原本以为会寡淡无趣的一生便好似严寒冬日的一丝暖阳照入,有了色彩和温暖,她突然对他们的未来有了期待。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有错,接下来几十年的恩爱夫妻生活就如同每年冬末盛放的一院梅花,灿烂而馥郁芬芳。一切便如当初的誓言,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离。 但偏偏天不随人愿,一场车祸不仅带走了儿子的命,也让原本身体就不好的老头子愈发郁结缠身,最终撒手去了。 这一去,也带走了她的半条命。 若不是稚子年幼,世道艰难,她何至于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 藜央回了回神,看着封老夫人潮湿润泽而衰老凹陷的眼眶,柔声道:“您肯定很想念他吧?” 封老夫人叹了口气:“想什么呀,恨还来不及呢。小炑的爸爸刚出事,他竟能狠心撒手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遭人欺负。” 藜央不免疑惑:“他爸爸?” “是啊,”封老夫人目光幽远地看着那株梅花树,“小沐是个命苦的孩子,面上看着风光,背后却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了,他爸爸在他十岁的时候又出车祸走了。他爷爷身子本来就不好,受了打击一病不起,最后扛不住也跟着走了。偌大的封家就留下我一个糟老婆子带着小炑小铎,苦苦支撑。好在小炑是个争气的,封家在他手里只有更好,他爷爷和爸妈在天上看着也能欣慰了。” 封老夫人声音平稳,一如她给人的感觉——温和有礼,内敛沉着,万事留于心却不显于形,这大抵是经历了许多磨难才能练就的本领,但藜央还是能从她的话中听出万般感慨。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封炑那张坚毅冷酷的脸——不苟言笑,话少人冷,你根本无法从面上看出他的情绪。 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 亦或是一层保护壳? 幼年丧母,继而丧父丧祖。家大业大,却只有老妇幼童,想也知道那时候的日子何等艰难,这样的童年应当算不得愉快。 可如此淡漠的一个人却偏偏对她伸出援手,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将她带进了封家,若不是心有所求,想必他应该......也是个温柔的人吧。 藜央看了看封老夫人。 封炑说,老夫人是能在风雨飘摇中将封氏牢牢守住的女人。言下之意,她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温和无害。但此刻藜央却觉得,这也不过就是一个丧夫丧子的可怜女人罢了,再坚强再手段百出,也是为生活所迫。 藜央心思百转。她不知道封炑究竟是因为什么让她住进封家,但他的态度很明确,好好陪着奶奶,别让她觉得寂寞。他大概也是觉得封老夫人太孤单了吧,尽管她觉得他看起来似乎更寂寞。 想到这里,藜央微微一凛。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封炑怎样说,她就怎样做便是了。她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回报,唯有一颗真心。奶奶和善,她也愿意对奶奶好。 可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呢? 藜央百思不得其解。 封老夫人被藜央勾起了回忆,再看那树时心里便有些难过。 罢了罢了,留着也是无用。死了的一了百了,倒让活着的见一回想一回念一回。 如此,倒不如去了干净。 一阵阵风吹来,梅花树沙沙作响,宛若泣吟。 封老夫人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念头一起,便按下了门边的响铃,一面抬脚往外走去。 得让老王过来赶紧把这树收拾了。 不妨手被人拉住,那是一只温软的小手。 封老夫人回首看去,手的主人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她:“奶奶,出什么事了?” 藜央的声音里带了些担忧。 封老夫人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眉间氲着戾色,似是心中有大结,郁在心里无法开解。 封老夫人看着藜央那双似是能看透人心的澄澈大眼,顿了顿,视线转向梅花树,道:“我想,这树留着也是无用,反倒平白添堵,不如除了的好。” 藜央脑子微微一动,便明白了封老夫人的意思,但又觉得不至于此。 留了这么多年,一朝去除,当真不会后悔吗? 可该如何解决呢? 她细细看了那树几眼,脑中有些混沌,但混沌中又有几分清明挣扎着要破壳而出。 如何才算是对一个人好? 尽己所能给予她最想要的东西,满足她,取悦她。 清明渐现,似拨开云雾,混沌不再。 可这难得的清明却并未让藜央开怀,反而…… 藜央摸着心口…… 这难以言状的悲伤是怎么回事? 一眨眼,眼泪似乎就要掉下。 藜央猛吸一口气,驱散那些莫名的悲伤。 记不起想不清道不明的,就不要想了。 眼下的,才是最重要的。 凝神静气,她挽着封老夫人的手臂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梅花树道:“奶奶,您一直留着这棵树,不舍得砍掉,是因为还想着爷爷吧?” 封老夫人无可无不可地一哂:“都是死物,还有什么想不想的。现在我想开了,这树留着无用,还是砍掉的好。” “因为这是爷爷亲手种下的树,是您的最爱,意义不同一般。我想,若是死了实在是可惜。您心里定然也是不舍的。” 封老夫人看向藜央,眼中有了几分波澜:“小藜,这树已经死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认命的意味。 “可是我认为,这棵树还没死。”藜央道。 第十五章 梅花(下) 封老夫人的心头猛地一跳:“你说什么呢?” “奶奶,我说这棵树还没死,”藜央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又指着梅花树道,“您看,如您所说,这梅花树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可是它虽然枯朽,却始终没有腐烂。有什么树是死了十几年还不腐败的吗?所以我说它没死,它还活着。” 封老夫人怔忪地立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一直都说这树死了十几年了,怎么可能还是活的。 老王是经年的老花匠,一直在封家做事,一眼就看出这些梅花树遭了虫灾,为了防止虫害蔓延到其他植被上,所以提议将梅花树全都砍掉。她因为不舍,所以才留了这么一棵,可现在有人告诉她这梅花树其实没死…… 封老夫人头晕目眩,她觉得藜央在强词夺理。 可小姑娘态度那般认真,语气那么肯定,说的这么有信服力。 封老夫人从来没曾想过梅花树还活着,但此时念头一起,却颇有些势不可挡之势。 “你……你说这树是活的……”封老夫人做了个深呼吸,“那这树却这般……这般枯萎,怎么能说它是活的?” “老夫人问得好!”门外一粗哑男声附和道。 紧接着,男人走进门来。六十左右的年纪,花白稀疏的头发。许是赶路有些急,面色有些异样的潮红,额上满是汗珠,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的。 他先朝着封老夫人点头施礼,然后看向藜央,眼神上下一扫,颇有些不以为意,不过一个眼神便移开目光,对着封老夫人恭敬道:“老夫人,您叫我?” 封老夫人这才想起她方才按了响铃,原先是想叫老王过来砍掉这梅花树,可现下…… 她犹疑地看了看梅花树,又看了看藜央。 男人继续道:“老夫人,不瞒您说。方才我走得快,来得有些急,倒是听到了几句话。” 言下之意,不是他故意听壁脚,而是他听到了召唤,尽早赶来,想快些为封老夫人做事。 封老夫人不会计较佣人的这点小心思,闻言只点点头,与藜央道:“小藜,这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花匠了,你就跟着小炑叫声王伯吧。” 又与王伯道:“你既然听到了,我就不用再解释了。小藜说,这梅花树并没有死……” 封老夫人欲言又止。 王伯已经善解人意地颔首,及时开口道:“是,老夫人。既然您方才已经提出疑问,那我也斗胆请藜小姐解个惑,如果这梅花树没有死,那一无枝繁叶茂,二无万花齐放,怎么断定这梅花树是生?如果这都算是生,那什么才是死呢?”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些尖锐的质问。 他知道这是昨夜封总刚带回来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竟敢到他面前大放厥词。 别的事便罢了,可论这侍弄花草的本事,他说第二,整个寅城也无人敢认第一。如今有人质疑他的能力,他定然是不服气的。 更何况,他在封宅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劳作了一辈子,是封家将来要荣养的旧仆,就连封总见面也要客气地叫声王伯,何至于要在一个不知名的小辈女子面前低头。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女子能说出什么花来! 藜央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生者,生死也。生死大道,又岂是你我能谈及的。” 王伯愕然,而后大笑,面色愈发潮红:“既然不能谈及,小小女子又何敢言这梅花树不曾死?” “因为这树尚不及死生之界,生死不敢论,但病却可治。” “病?”封老夫人不理解这些生生死死的论调,却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你说这树是病了?” “是。”藜央回道。 这下王伯也止了笑。 “你知道这树是什么病吗?”封老夫人迫不及待追问。 王伯擦了擦额上的汗,多年的本能让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对,若是让这小女子再说下去,恐怕当真能让她吹出一朵花来,不能再让封老夫人问下去了。 那厢藜央已经回道:“是虫害。” “的确是虫害,”王伯连忙续上,“看来藜小姐也是熟通草木之道的同道中人啊。只是这虫害之灾已久,想当初为了清除虫害,可是清空了一大院子的树。这棵树虽然留了下来,但早已经是朽木了。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事实?恐怕是你的事实才对。”藜央毫不客气地反驳。 王伯气得浑身发抖。 封宅里还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 封老夫人却有些想笑。 王家是封家的旧仆。从王伯的曾祖开始,便是封家的花匠,王伯更是从小在封家长大。算起来,比她这个老夫人在封家的时日还要长久些。自小聪明,在侍弄花草一道上极有所长。而这些有一技之长的匠人,总归有些心高气傲。她已经很久没看到王伯如此气急败坏了。 清咳两声,封老夫人带着些责备的语气对藜央道:“小藜,不可无礼,王伯是长辈。” 他们封家可不是视仆从为奴婢的暴发户,付出劳动的人都值得被尊重才是。 藜央一笑和顺点头应是,继续道:“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而眼睛又会被内心的想法左右,所以我才说那是你的事实而不是我的。” 王伯冷哼一声:“那你的事实是什么?” 一句问完才惊觉不对,怎么封老夫人没继续问,他反倒开口问起来了! 这该死的天气,竟热得让他失了分寸。 王伯再次抹了把脑门的汗,看着清清爽爽站在温室里,一身连衣裙,丝毫不为闷热的天气所扰的藜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藜央笑着道:“我的事实就是这棵树没死。” 合着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 这小女子有点邪乎! 王伯眯眼看了看藜央,吐了口粗气,瓮声瓮气道:“既然你坚持这棵树没死,那你可有法让它活过来?” “王伯,我适才已经说了,天道自然,生死不是你我可论的。这树不是死了,是病了。”藜央坚持自己的观点。 王伯简直头大:“好好好,我说错了,那你可有法子治好它?” “可以。”藜央脆生道。 一言既出,满场静谧。 王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怪异了。 首先,这大夏天的在温室里,这女人竟然一滴汗都不出。反观自己,早就汗湿了一身。太反常了! 其次,十五年了! 那些树都掘了十五年了! 谁能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竟然提出树没有死? 没错,虫害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让一棵树彻底死去。当初那些树是没死,但他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才提前出手砍了那些树。留下的这棵树,虫害还是存在的,他也没费心去管理过,更遑论浇水施肥。所以这棵树是绝对活不了的,可她却口口声声说树是活的…… 莫非她知道什么? 这样一想,王伯又是一身冷汗。 第十六章 仆妇 十五年前,封老先生去世后,这些梅花树的确是得了虫害。 当时他建议封老夫人将梅花树全数去除,老夫人同意了,让他去办,只要求他留下了一棵树以作念想。 这等小事他自然不会让主家忧心。 他保证将树砍地干干净净,就连其根脉也全数翻出,只按照吩咐留下了最后一棵,也是现在这棵树。 虫害确实是真的发生了。但如何发生,这就绝对不能为外人所道了。 掘地三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砍这些树,当然更不是为了表现他工作得多认真,而是为了找出传说中封家封存在后院的巨额财富。 这些事情,他敢说没一个封家人知道。 毕竟当时的封家,内忧外患。封总尚小,封老夫人虽是女中强人,但比之封总,那还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而知道的人,早就不知道被封总赶到海外哪个犄角旮旯里躲着了。 这个女人,跟他无半点交集,更不可能知道了。 那她处心积虑地说出这么一套话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藜央静静立在梅花树前。 枯朽灰败的死树,俏然而立的佳人,这陈腐与鲜活的对比,直教王伯心里发毛。 所以人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藜央当然不知道王伯做的那些陈年往事。 她只是想救活这棵树,以宽慰封老夫人的心而已。 封老夫人咀嚼了好一番藜央的话。 她说这梅花树没死。 她说梅花树只是病了。 她说她可以治好梅花树。 天知道再见到梅花树开花是她多少年来的梦想。 每每午夜醒来,一想到这一院的梅花是被她下令砍去,那每一斧子都如同剁在了她的心口。 “你……小藜,你此话当真?”封老夫人仍是不敢置信。 “是的奶奶,我说的是真话。”藜央再次肯定道。 王伯垂下眸子,沉声道:“那,不知藜小姐要如何医治这课树?” 不知道。 藜央默默在心里回道。 但这话她不能说。 说出来被耻笑是轻,让老夫人失望才真。 “这,虽然与王伯是同道中人,但我有我的法子,且不可传与外人,还请王伯见谅了。”藜央面不改色心不跳。 王伯一滞,想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却偏偏挑不出她的理。 这也是常理。 手艺精巧的匠人都有自己的独门密技,那是坚决不可外传的。 王伯无法,只能恨恨道:“那就静候藜小姐佳音了,还望不要堕了自家名声才好!” —————————— 封总前天夜里刚带回来的女人说封老夫人的梅花树没死还活着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整座封宅。 整整一日,大家伙的话题皆是半句不离藜小姐和梅花树,王伯的名字也时不时地被念叨。 “这可真是新鲜,那梅花树都死了十几年了,王大匠都说没治了,藜小姐竟然说那树还活着。”这是一个封宅的老仆,自然是知晓梅花树的来龙去脉的。 “或许,是见已经住进了封宅,想立个威,好长长久久地住下去也不一定。谁不知道老夫人把这梅花树看的眼珠子似的,若是治好了,还能少了她的好处去。这王大匠也是倒霉,好端端地被拿来开涮。”另一个仆妇不无恶意地尖酸揣测道。 “那也不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一仆妇夸张地长大了嘴。 众人便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纷纷说道起来。 不怪众仆妇对藜央言辞不敬。 实是封炑带她回来也没一句交代,众人对其身份各种猜测的都有,谁也不知道这女人最终会不会坐上封夫人的位置。要知道,封家这样的家世地位,封总那般的人才俊杰,瞄着封夫人位置的人何止几几。 言说主家的事是大不敬,但今日之事实在是太过离奇怪诞,众人也不顾什么忌讳了。 有年轻的仆妇不知旧事,但也不妨碍有人当笑话一样将这件事说给她听。 可不就是个笑话么。 死了十几年的树。 经验丰富资历老道的老花匠。 封总刚带回家的貌美如花一瞧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姑娘。 是个人都知道孰对孰错。 年轻仆妇想不到这么多,闻言只道:“人家姑娘瞧着也不是个傻的,无缘无故给自己找麻烦做什么,说不定这梅花树当真没死呢?” 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顿时一停,场面霎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尖酸揣测的仆妇见状有些羞恼:“照你这么说,是不信王大匠的手艺了?” 年轻仆妇闻言变了脸色。 她可以不知道主家的旧事,却不可能不知道王伯。 作为封家资历最老手艺最好的花匠,所以才能被称一声大匠。 亦是他们这些仆人中最有能力最体面的旧家仆。 她这点小麻雀,可是没有资格来置喙王大匠的事的。 可她也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并没有诋毁不信王大匠的意思。 年轻仆妇到底是年轻,气性还在,所以并没有就此住嘴,而是有些不服气地低声道:“信或不信,我这等下人哪里有身份说话。更何况,这件事你我在这里争论也没什么用,端看藜小姐能不能救活那梅花树便是了。” 话是大实话,但听在那仆妇耳里就变了个意思。 她到底也是在封家待了好些年有体面的仆妇,竟然被一个刚来封家没多久的小年轻落了面子,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信王大匠,你且等着,我定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王大匠!” 年轻仆妇脸色一白,咬着嘴唇看她。 她知道,面前这个仆妇和王大匠是有几分交情的。若是她在王大匠那里添油加醋地说几句,凭王大匠的地位势力,她日后在封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可她只是说句实话也不行吗,她也没有站在任何一方,凭什么要她先低头。 老仆挥挥手,嗨了一声,当了个和事佬:“小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就是说个热闹,主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说嘴。你就少说一句,那树最终能不能成活,大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论资排辈,放到哪里都适宜。 年轻仆妇要看她的脸色,她自然也要给老仆一些面子。 仆妇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这场说笑最终不欢而散。 第十七章 复苏(上) 被人放在口头念叨了一天,王伯整日里喷嚏不断。 仆妇离了众人,便到了王伯门前。 王伯在封宅是有自己独立居所的,就在前院右侧,一座不过三间的小屋。屋子不在大小,在于体面。这份体面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仆妇艳羡地扫了眼屋子,然后迈进门去。 王伯接连间三四个喷嚏。 “哟,这是怎么了?别是感冒了。” 王伯恨恨地揉了揉鼻子:“一群背地里嚼舌根的夯货,叫爷爷知道给你们一顿好打。” 仆妇便知道她们背地里说事被他知晓了,忙澄清道:“可不是,一群没见识的东西。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也巴巴地凑上去,正儿八经当个主子。” 王伯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后都胡沁些什么,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仆妇赔笑了几声,知道王伯如今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嘴,连忙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钱包来:“这是这次入的’股’,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就带着一起去呗。” 王伯冷哼一声,接过小钱包随意扫了一眼:“这几天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谁能想到封总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臭丫头,专门来跟我添堵。” 仆妇笑道:“您老人家佛祖一样的人物,跟个不懂事的丫头置什么气,等她治不好那梅花树,自然也就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 王伯长叹一声:“年轻人啊,还是要吃些苦头长些教训才是。” 话中颇有些不以为意,但心里仍旧有些打鼓。 这小女子总有几分邪性,若是她当真把这梅花树治好了…… 仆妇见王伯面上仍旧有些不虞,知道他心里还是记挂的,当下眼珠子一转,一拍手,带着几分夸张道:“要我说啊,您实是不必忧心。您是不知道,那小姑娘瞧着十指纤纤就是个不沾阳春水的主。这一天都要过去了,您可见着她治了那树不成?” 王伯倒是真不知道这茬。他本着避嫌的原则,况且人家又那般说了什么秘技不外传,他也拉不下那个脸去打听。抬头看了仆妇一眼,道:“你听说了什么?” 仆妇心下一喜,忙道:“我方才过来的时候,亲自去瞧了眼。就端了把椅子坐在那棚里,汤汤水水倒是叫了不少,什么冰镇西瓜汁,白豆蔻熟水,酸梅汤,绿豆水……您知道的,厨房帮忙的小蔡是我老乡。” “说重点!”王伯不耐。 “是是,”仆妇点头如捣蒜,又道,“我寻思这些汤汤水水难不成是用来浇树的不成?可去了一瞧,这才知道全是她喝的!”说到这里,仆妇瞪大眼做了个惊讶的表情。 “合着她这一天只是坐在那儿喝水?啥事没做?”王伯惊愕地坐直了身子。 “可不是呢!嗷对了,中午还回主宅吃了个午饭。” “你确定?说不定自己悄摸在里面捣鼓什么也不一定。”王伯沉声道。 “那总得需要工具吧?她什么都没要!还有,温室门口一直有人候着呢。老夫人体恤,特意让小蔡跟在后头伺候,结果只是要喝水!小蔡时不时偷偷瞧一眼,除了喝水,其他时候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呢!” 王伯闻言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靠上了椅背。 夏天易燥热口干,棚里温度更高,多喝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谁让藜央现在处在风口浪尖,封宅多少人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偏偏这一日过去了,她只是端着椅子坐在树前看着,饮子喝了不少,事情却一样没做。 难不成她完全没把这梅花树当回事? 王伯一头雾水又暗自窃喜。 这般听下来,这女子不过是个阵势唬人、毫无真本事的花拳绣腿罢了。 那么他还真不必把她当回事。 小孩子么,陪她玩玩,一笑了之,还博了个宽厚和善、体恤晚辈的名声。 王伯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待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后,那女子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宽慰她的话。 王伯嗤得笑出声:“顾晓啊顾晓,你果然机灵。等这件事情过去,我在你原本的利润上再加一成!” 仆妇顾晓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屋子里有男女欢畅的大笑声传出。 —————————— 仆妇们的议论,王伯的腹诽,这些藜央全都不知道,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从清晨起来后,她便端了把椅子坐在了梅花树前。 封老夫人本想陪她一起,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坐到什么时候,老夫人年纪又大了,实在不必让她一道在这儿空候着,在她和程阿姨的劝解下最终放弃了。 更何况,藜央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夏末的时候,日头还是很毒辣的。 刺目的阳光令藜央一阵恍惚。 “藜小姐,你不热吗?” “热?” 藜央看着自己的衣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摇了摇头。 而那位叫小蔡的仆妇不过在温室里站了一刻钟,身上便汗湿了。 藜央见她实在是辛苦,就道:“你还是出去候着吧,有需要的时候再叫你。” 小蔡立刻长舒一口气,毫不客气地一点头就出去了。 想想她如释重负的模样,藜央不禁摇头,所以没让封老夫人跟过来实在是明智的决定。 至于什么热或者冷的,藜央摸了摸手里的杯子,她真的是没感觉到热。 他们为什么这么热呢? 但不过思量了一刻,这个问题便被她抛诸脑后。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这棵梅花树。 藜央的目光又投向树干。 她在等一个时间。一个恰当的时机,便可以救回这棵树。 梅花树其实是死了。 遭了虫灾又没有得到及时恰当的救治,早就死了。 但因仍有一丝魂灵残存,寄留在梅花树体内。气息微弱,却又绵绵不绝。 所以树是死的,却又是活的。 此树又非彼树。 这是她在这里坐了一天,看到的真相。 她并没有说错,生死之道,并不是她能勘破和左右的。 但草木之道,她略通。 她不能左右人的生死,却能让树起死回生。 至于原因,藜央沉思,她记不得了。 倒像是一种本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渐渐西斜。大地在夕阳的余晖下映成了瑰丽的橘红色,像披着嫁衣的娇娘,艳丽又妩媚。 第十八章 复苏(中) 小蔡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往温室里探去了。 竟然还坐着…… 不由咋舌。 那位藜小姐从早坐到现在,身姿笔挺,手臂端直,好像连头发丝都不曾动过,简直诡异。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这得坐到什么时候去。 小蔡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腰背,站了一天也是累人啊。本以为是轻松活,却没想到比在厨房帮工还磨人。一会要饮料,一会要水果,她都不知道来回跑了多少趟了。 再等等吧,等太阳落山了,再坐着不走她也要回去了。 明儿谁爱来伺候谁来伺候,她可不想再苦站一天了。 小蔡盯着西方的夕阳,恨不能那大红火球一下就掉下去,好让她早些解脱。 可时序自有天定,认凭你百般哀叹苦求,太阳仍是依照着自己的速度不慌不忙缓缓而下。 好容易,眼见着那火球落下了大半个头,只余下一角边儿,小蔡不由得踮起了脚,握紧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鲜红的霞光映红了她的眼睛,她心中开始倒数。 五…… 四…… 三…… 小蔡的脚步挪到了温室门沿。 二…… 小蔡扭过了头朝向室内,准备太阳一落山就开口劝告藜小姐回去。若是她不同意,那就不要怪她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待着了。 一…… 小蔡的一个“藜”字戛然而止——因为室内的女子已经起身,走到了树前。嘴中不知道喃喃些什么,然后拿着摆放在一盘橙子边的水果刀,背对着她不知在做些什么。 小蔡有一瞬间的犹豫,而这一瞬间的犹豫也让她而错过了最佳时机,没能及时说出奉劝的话来。 与此同时,周遭似有重压袭来,她竟再也无法开口。 小蔡狐疑地摸上自己的脖子,并没有任何异样,可她就是无法发声。 急上心头,小蔡往前迈了两步,顿时一股狂风携着巨压而来,她这股力量冲击立时倒在地上,半晌不能起身。 视线模糊间,依稀可以见到那个女人的背影,分明瘦瘦小小的,可在这股连她都无法抵抗起身的不明力量前,她却依旧站立。裙角随风狂舞,头发飞扬如柳絮。身姿翩翩,宛若惊鸿。 莫名的,小蔡心中生出一股骇意。 这…… 这是人是鬼啊! 藜央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时机,因为记不得。但她知道如果那一刻到来,她能认出来。所以她只能在这里坐一整天,不敢错过一分一秒。 看着夕阳将落未落,天地将明将灭时,她便了然这就是她等的时机。 阴阳交接,一阳灭,一阴生,阴阳二炁交感,化生万物。 天地交合,万物时相与遇於浑沌之地。 时机绝妙,却转瞬即逝。 藜央不敢有任何耽误。 拿起手边的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在树上划出七窍来。 然后又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汩汩溢出。 藜央托着手掌举到树前,便见那血液有了生机般化为七道红光,从树的七窍进入。红光一闪而没,绿光浮现,紧接着七窍愈合,直至最后一丝痕迹消没,绿光也随之隐去。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与此同时,夕阳彻底沉下,唯有余辉映照。 —————————— 小蔡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主宅的了。 “这是怎么了?中午还好好的呢……”程阿姨一脸不解,又有些不安。 藜央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略带猜测道:“大概是,天太热了吧……” 程阿姨探手摸了摸小蔡的脑门:“还真挺热的,别是中暑了……” “毕竟今天太阳那么大……小藜,你觉得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封老夫人急急问道。 “我没事,您放心。”藜央握紧了左手,笑道。 左手划出的伤口并没有愈合,虽然没有流血,但还是很疼的。 不过,有奶奶这一句关切的问候,一些也都是值得的。 “好孩子,辛苦你了。”封老夫人满脸慈爱,却一句也没有问梅花树的情况。 藜央见她没问,便也没有多言。 —————————— “辛苦?她辛苦个屁!”王伯气得砸掉了心爱的紫砂杯。 “老夫人当真这么说的?别的一句也没问?”顾晓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小蔡缩了缩脖子,点点头。 “糊涂!老夫人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当初多么杀伐果断的一个人,怎么如今却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给哄的没了形!”王伯怒骂。 这话顾晓和小蔡都不敢接,低头不语。 王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待冷静下来,便闷声道:“老夫人不问就不问吧,届时树活不了,问或不问都无关紧要了。” 小蔡一听这话,却想:那要是树活了,问或者不问不也是无关紧要么?反正,到时候都能看到……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 小蔡揉了揉衣角,作为今日藜小姐的临时贴身女仆,她先是被主家询问…… 不,也不对,主家好像什么都没问…… 接下来就被顾姐拉到了王伯这里询问。 也是奇怪,明明老夫人他们才是事件最核心的人物,却一个个都淡定自若。反倒是这边两个人——小蔡偷偷抬头觑了眼王伯和顾晓——说到底也不干他们什么事啊,怎么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你说,你进去温室后,里面就狂风大作?”王伯沉声道。 小蔡唬了一跳,忙垂头回道:“是的是的,风好大,我都站不起来。” “可今日分明是大晴天,万里无云,也没有风啊。”顾晓不解。 “我……我也不知道,”小蔡在二人的凝视下有些慌乱,“反正……反正就是有好大的风。那个藜小姐,头发啊裙子啊……在……在舞……” “舞?” “不是,不是……就是……拿着刀不知道在树上刻些什么……” “刀?我方才去里头看了,树上,可是什么痕迹也没有。”王伯意味深长。 “我真的看到了!有刀,她还说些什么阴啊阳的……混沌……”小蔡言辞混乱,不知所云。 王伯耐心告罄,挥挥手止住了小蔡的话:“我看,今儿天太热,你怕是中暑产生幻觉了吧。” 又一个说自己中暑的…… 小蔡神情恍惚。 难道自己真的中暑了? 她看到的都是幻觉? 不过温室里最后发生了什么,她确实有些记不得了。 最后的记忆是藜小姐朝自己弯着腰,提醒她:“太阳下山了,该回去了。” 她这才回过神,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是,对对,太阳下山了,该回家了。” 可是……明明,不该是她来提醒藜小姐太阳落山该回去的吗? 怎么,反倒是藜小姐唤她? 这一切,到底怎么了? 第十九章 复苏(下) 当东方露出第一缕白光的时候,封家的仆妇们便从公寓里鱼贯而出,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这个时候主家往往还在沉睡,但她们需要在主家起床前将洒扫、早餐等一切事宜准备妥当。 小孟一面手脚麻利地扎着头发,一面脚步匆匆地赶到前院。她负责整个主宅前院的洒扫工作,这里不但面积大,还是封家的门面,所以她的时间一向不够用。 她一手抄起扫帚,一手抄起拖把,埋头开始了细致的打扫。 夏日的太阳升的早。 待到日头升起,斜斜挂在天边,金黄的阳台普照大地的时候,小孟终于做完了晨间的所有工作,直起了腰杆。她放下手里的工具,一手遮在额上看了看天,一手揉了揉后腰。呼了口气,缓了缓神,往后厨房走去,准备用些点心,补充一下体力。 封家的主子少,脾气也好,待下人也客气,不但给的薪资高,出手又大方,在这里做帮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譬如在后厨房,就特意辟出了一个房间来,准备了专门给佣人们用的点心和茶水。虽算不上多好,但毕竟也是一种态度。 小孟一边往后厨房走去,一边胡乱想着心思。 昨晚没有睡好,心里乱糟糟的,顾姐的话还是给她带来了压力。 父母花了大功夫费了很多钱财才找到了门路让她进入封宅工作。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口舌之争,让这一切白送,她实在无法承受父母失望责备的眼神。 小孟懊恼地锤了锤脑袋,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图一时口舌之快了。 可是…… 内心里还是并不认为自己说的是错的。 如果树并不能活,藜小姐夸下如此海口岂不是作茧自缚?届时该如何收场? 不做不错,多做多错。她实在没必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况且树能不能活,她们端看事情结果便是了,只凭她们几句说闹便能定乾坤了么? 小孟越想越觉得气闷,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再转一个弯便可看到后厨房的门,位于封宅的后院,就在临近温室的地方…… 小孟转过弯,脚步却缓了下来。 一夜过去了,不知道那棵树怎么样了…… 听说藜小姐昨天只是在里面坐了一整天…… 小孟心里憋着一股气,看到温室的一瞬间,点心茶水什么的立时抛诸脑后。 她得去看一眼,不然她这心里实在是起伏不定。 这样想着,小孟转了方向,加快步伐往温室走去。 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不过几分钟,小孟便到了温室门口。 她扶着门喘了几口气,然后指尖一用力,温室门便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室内闷热,比之外头的烈阳灼热,又多了一层湿热感。闷在皮肤上,叫人胸闷。因为是大夏天,所以棚两侧卷起了半扇窗户,有微微热风卷进来,小孟稍稍缓了口气。 往里走过一条道,再一转弯,便是梅花树所在。 小孟一面走着,一面想,若是梅花树没有活,王伯占了上风,再由顾姐多说几句,她大概就要被赶出封宅了。 唉,都是命数,命中注定她与封家缘分浅,满打满算她也不过在封宅待了半年的时光。 可一转弯,她愣住了。 竟然…… 活了…… 活生生的! 水灵灵的! 绿油油的! 小孟猛地眨了眨眼,生怕自己是心有所想而出现幻觉。 当看到那棵树真真切切地又一次在眼前出现,小孟只觉心里鼓鼓胀胀的。 天呐,她竟然真的看到这棵树活了! 藜小姐说的是对的,这课树当真没有死! 她得赶紧告诉其他人去! 对,老夫人! 要告诉老夫人,老夫人肯定高兴坏了。 小孟欢喜地转身,步子又一次止住。 “藜小姐……” 藜央收回看向梅花树的视线,转向小孟,小孟面上尚有不及褪去的笑意。 藜央笑着道:“很好看,对吗?” 小孟被藜央面上的潋滟笑容晃了眼,愣了愣,然后点头:“是,是很好看。”不知是说梅花树,还是说眼前这个人。 “这么早,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据她所知,这花园封老夫人一向自己打理,王伯都很少踏足,更遑论其他佣人了。 小孟垂下头,喃喃道:“我只是想看看……这棵树怎么样了……” 藜央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不敢相信我能治好这棵树吧?” 小孟羞赧地点头:“是有些不敢信,但是我们信不信也不重要,您相信就可以了。”否则,也不会主动揽下这桩事。 藜央闻言倒是又看了小孟一眼。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封宅统一的仆妇衣裳,平凡无奇,说的话却有几分意思。看着很年轻,面上也无任何修饰。但她记得很清楚,方才刚转过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是真的,真心为这棵树复活而高兴。 藜央笑道:“多谢你,你去和老夫人报喜吧。” 这是喜事。 如果她做了报喜的人,那老夫人大喜之下会赏赐她什么…… 小孟不敢多想,神色一凛,刚想迈步出去,又顿住了,她迟疑地看藜央:“那您……”这是藜小姐的功劳,她不想喧宾夺主。 藜央摇头,看着梅花树:“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小孟看着她的眼神,顿时了然。 是了,藜小姐才是让梅花树重生的人,这功劳是谁也夺不去的,又何来的宾主? 小孟不再犹豫,抬脚离开,却在即将离开的一瞬间回首望了眼。 藜小姐孤身站在梅花树前。 风吹起,树叶沙沙作响,亦扬起了她的头发,翩翩起舞。 树活了是好事,可那一刻,小孟分明觉得藜小姐并不开心,甚至很孤寂。 ———————————— 藜央看着眼前这棵梅花树,或者说寄存在这棵树里的魂灵,思绪却飞了很远。 动以营身之谓魂,静以镇形之谓魄。【1】 魂主神,魄主身。 人有三魂六魄才能完整。 死后,三魂归位,才能入轮回。 可这魂灵,却是死了也不愿离去,不愿轮回转世为人,甘愿寄宿在这棵树里,失了肉身,失了五感,不知喜怒,不知悲苦。 魂与树,二者共存。 因为有魂,所以树免遭一死。能够等到她来,救活这棵树,与此同时,它也等于变相地存活下来。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可终究和做人的时候还是不一样了。 树在,它在。 树亡,它便亡。 她能看到模糊的魂魄,却看不出这魂魄是谁留下的,自然不能想明白它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但她还是想问: 值得么? 风起,树叶随风摆动,奏出沙沙的曲调,似乎在回应,是值得的。 【1】《内观经》 第二十章 归来 封老夫人来得很快。 尽管日常保养得很好,但毕竟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她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的,身旁紧紧跟着程阿姨,搀扶着她的手臂一点不敢松懈。 藜央连忙上前,搀起她的另一边胳膊。 封老夫人颤抖着的手紧紧反握住藜央的手,用力之大,让藜央尚未愈合的伤口有了些疼痛。如果不是封老夫人此刻的心神全都被梅花树吸引,也不会粗心到无法发现掌心的异常。 “小藜,”封老夫人声音颤颤,浑浊的眼睛里有泪沁出,“真的活了?” 藜央点头。 程阿姨看着那树早就哭出了声:“老夫人,活了!您看,真的活了!您快看呐!” 封老夫人撇开扶着自己的两个人,自己站稳了脚步,往前走去。 程阿姨本想跟着,但最终还是收回了伸出的手。 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却屹然不倒,直到那棵树前。 入目苍翠,鲜活,满是生机。 封老夫人一颗悬着的心陡然落下,心肝都颤了几颤。 往日颓败腐朽的梅花树,真的活了。 灰褐色的树干变成了带绿色,不再斑驳粗糙,而是平整光滑。 新生的小枝则是淡绿色的,其上附着着零零碎碎的椭圆形叶片,绿油油的,像长了青苔的鹅卵石,一掐就能出水一样鲜嫩。 饶是封老夫人再沉稳,再心如止水,再害怕失望忍住不去问藜央这树到底如何了,此刻一切尘埃落定后终究还是泪流满面。 小孟怯怯地站在藜央身后,看到封老夫人这模样一时间竟有些心慌。 这大喜事,竟然也哭得这般厉害。 封老夫人到底满不满意呀? 如果不满意,那她这报喜的人…… 她小声地唤了句“藜小姐”,道:“老夫人这是……没关系吧?” 藜央却没有立刻回她,而是陷入了沉思。 小孟想,藜小姐这模样,倒像是她也失了主心骨,开始担心起来似的。可是不应该啊,藜小姐不是主动提出可以救活梅花树的吗? 正想着,那厢封老夫人已经止住了哭泣,擦尽了眼泪,回过身来对着藜央道:“小藜啊……” 藜央猛地抬头,定定望向老夫人,眼神里有几分彷徨几分忐忑,仿佛有些害怕封老夫人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似的。 毕竟刚刚哭过,此刻奶奶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那么她到底是开心还是…… “谢谢你,”封老夫人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朝着藜央伸出手,“谢谢你,把它带回来。” 藜央悬着的心落地,展颜露出笑,握住了封老夫人的手。 她可以尽她所能给予她们最想要的东西,满足她们,取悦她们。 可是,如果她的主动她的讨好到头来反倒成了她们责备她的理由,那她会很难过的。 还好,还好封老夫人并没有这样做。 还好,奶奶感谢她,证明她做的都是有意义的。 她这个人,是有意义的存在。 ———————————— 封炑这次出差,一去便是十天。 十天后,当他再次踏入封家大门后却总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以为是自己太累,可等他坐到沙发上按了按太阳穴才猛然发觉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往日,听到开门声就该迎出来的封老夫人和程阿姨竟然全都不在家,而藜央......更是不知所踪...... 他愕然地环顾了一周,果真是一个人也没有。 想到那天晚上藜央别别扭扭的模样,封炑的眼睛不由得眯了眯。这丫头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敢做却不敢认。他这次离家这么久,想来她应该过了那别扭劲了吧。 事情来得突然,他走得急,临走前也没有打好招呼,不知道这几天她在封家过的怎么样。 不过说来也怪,奶奶如今年纪大了,已经轻易不出门了,不知今日是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大门又一次打开。 他定睛一瞧,可不正是那三个不知所踪的女人么,一个个大包小包笑得喜气洋洋。藜央手里更是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狗,面上的笑容简直教他晃目。 封老夫人最先看到了他,惊讶道:“哟,你怎么回来了?” 封炑欲说的话一梗,抿了抿唇然后道:“忙好了就回来了。” “嗯,”封老夫人点了点头,“可吃过了?” “没有。”他越过封老夫人看向她身后的女人,可那女人竟然低着头,只顾一下一下的给狗顺毛,好似全然没看到他似的。 程阿姨突然觉得周边的空气冷了下来,她哆嗦了一下,然后道:“那我去给你随便做点。我们出去逛街,已经在外头吃过了。这个点,你将就将就吃些,等会直接吃晚饭。” 封炑随意点了点头。 程阿姨忙不迭地奔去厨房。 藜央趁机偷偷抬头觑了她一眼,脚步挪了挪。想跟程阿姨一起去厨房,他干嘛老盯着她看,压力好大。 封炑撤回视线,接过了封老夫人手里的包裹,一面往里走,一面道:“出去逛街了?怎么不叫司机帮你们拿,不累吗?” “不累不累,”封老夫人的精神很好,她笑着道,“小藜说了,咱们自己玩,想怎么逛就怎么逛,若是有人跟着反而不自在。多走几步路,多拿些东西,就当锻炼了。” 封炑放包裹的动作一顿,看来是他多虑了。他走的这几天,这女人不仅过得很好,还成功俘获奶奶的心了。 藜央没说话,安静地抱着小狗坐在了沙发一边,那位置离封炑要多远有多远。 封炑不由得眼睛一眯,封老夫人则道:“小藜,你坐那么远做什么,快过来,把球球给我抱抱。” “球球?” “可不是,在宠物店看到的,这么小一团,真是可爱。”封老夫人看着藜央顺从地坐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那颗雪团似的小狗,眉开眼笑。 倒是名副其实的一颗球,封炑想道。 “对了!”封老夫人突然拉过封炑的手,面上满是激动和惊喜,“你知道吗,你爷爷留下的那棵梅花树活了!” 封炑的心一紧,下意识地看了藜央一眼。 “活了?”他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吗?” “是啊,”封老夫人的语气满是不可思议,“咱们一向以为那树早死了,可那日小藜却说树没死,只是病了,她能治得好。这不,不过一天的功夫,她就治好了梅花树,现在你去瞧,叶子都挂满了!” 她又转向藜央:“小藜呀,奶奶有些累了,你带小炑去看看呗。” 藜央愣愣地点了点头,奶奶刚才还说不累呢...... 她别扭地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封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第二十一章 怀疑(上) 去往温室的路程不算远,步行不过十分钟左右。 偏偏此时后头有人跟着…… 藜央觉得封炑的眼神能在她背后烧出两个洞来。 浑身不自在。 尤其想到那晚她逾矩的举动。 藜央胡乱摇了摇头,忙不迭驱散脑子里混杂的念头。 封炑跟在藜央后头,面上表情如常,心中却并不平静。 听到李淳安说是一回事,但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他虽然还没见到复活后的梅花树,但仅凭封老夫人只言片语也可知这树如今的境况——枝繁叶茂。 但这棵树可是死了十几年了! 即便藜央说树只是病了,但这十几年来并无人打理过梅花树…… 这太不可思议了…… 藜央今天穿了一身碎花淡粉色长裙,长发至腰际,乌黑如海藻般披散在身后,越发显得人身姿纤细。 封炑看着藜央的背影,想到的却是那日她一身血水躺在他怀里的模样。 这样重的伤,短短三日痊愈。 这样枯败的梅花树,因了她一句断言便起死回生。 封炑闭了闭眼。 他完全可以肯定李淳安当时说的黛山上的女人就是她,黛山上的树能够复苏也是因为她。就如同眼前的这棵梅花树一般,她让黛山上的死树全都复活了。 但原因,他不知道。 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超出科学道理所能解释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原因呢? 偏偏,她又失去了记忆。 想到这里,封炑这几日不曾灼烧过的胸膛又开始翻腾起来。 封炑吐了口气,不论如何,她一定要留在封家。 他试图缓和一下这种静默僵硬的气氛,毕竟藜央日后还要在封宅久住。至于住到什么时候,封炑自动过滤了这个问题。 “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藜央清清嗓子:“挺好的。” “还适应吗?” “适应。” “吃住都还习惯吧?” “习惯。” 如果封铎此时在这里的话,他必定会瞠目结舌。 为着封炑此时难得的多言。 也为着藜央的惜字如金。 “梅花诗是你救活的?”封炑继续问道。 藜央顿了顿:“它原本就没死。” “你如何知道?它在这十几年里都是那枯朽的模样。” “虽然枯朽,却并没有腐败,所以我才说它没有死。”藜央回道。 “那,你为什么会想起来医治这棵树?” 藜央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你说,让我好好陪着奶奶,不要让她觉得太寂寞吗?”她继续往前走着,“奶奶过的并不快乐,她很想爷爷。这梅花树是爷爷留下的,我想如果树活了,对奶奶来说也算是个精神寄托。结果证明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高兴自己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封炑沉默了。 他让藜央住进封家的心思是经不起推敲的,看似关切她收留她,实则却是仗着她无依无靠而抢先一步禁锢了她。 她对这些一无所知,却认真听进去了他的话,用心对待奶奶。 奶奶那么精明的人,如果不是真心换真心,也不会这么快接纳了藜央。 若有一日她知晓了真相…… 封炑眼眸一暗。 如有那一日,她会如何?他又该如何? 气氛又一次凝固。 藜央深呼一口气,与封炑说话总是让她不自觉的紧张。 接下来一路无言,直至温室。 拐过弯,封炑一眼便看到了复活后的梅花树。 郁郁葱葱,精神奕奕,令人迫不及待想看它盛开的模样。 十几年不见,却瞬间与记忆深处中的样子重合。 封炑心中颇为感慨。 真好,这树又活了。 恰在此时,树后有动静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一人从后头转出,手中还拎着工具箱。 “王伯。”封炑率先认出人来。 王伯闻言忙立直身子,朝封炑鞠了一躬,带着与那日同藜央说话时全然不同的恭谨语气道:“封总,您回来了。” 封炑点头:“这是?”看着王伯拿的一堆工具,有些疑惑。 王伯细细端详了封炑一番,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 当初怀疑过藜央知道那件旧事,不过自那树活后过了这么多天,封家一切如常。封总也没什么异样,那便是他多虑了。 也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知道的人早不知踪迹,谁还会旧事重提? 也就是这个藜央,非要说什么梅花树是活的,还偏偏治好了,这可真是气人。 心念电转间,他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不怪您不认识,这都是花匠的吃饭家伙。藜小姐医好了梅花树,但这树之前生过虫害,后期的养护还是要格外用心,想来这些东西藜小姐应当都是认识的。”说罢,带着笑意看向藜央。 藜央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工具,摇头:“我不认识。” 王伯垂头掩下眼角一抹飞闪的笑意,带着几分尴尬局促道:“藜小姐真会说笑,您可是治好了病了十几年的梅花树的大功臣,这份本事任凭哪个经验老道的大匠都是做不到的,这些是最基础的工具……您,您怎么会不认识呢?”话到最后,不由带了几分委屈和悲伤,“我也不是说要偷师学艺什么的,藜小姐您实在是不必如此提防我。”说罢飞快侧头看了封炑一眼。 封炑面无表情,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王伯心里暗暗腹诽。 他紧赶慢赶赶在他们之前到了温室,做出这副模样来。一则是为确定封总知不知晓那桩旧事,二则便是为了给封总上上眼药。 他这话可是说得够清楚了吧? 藜央不是治好了这棵树么,可偏偏连最基本的树木养护的工具都不认得,你凭什么让封总相信你? 还是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说出来? 可不是见不得人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不知捣鼓了什么,偏偏这树就活了,而那个唯一的见证者却颠三倒四连话都说不清。 封老夫人不去问,他来问! 他就不信在封总面前,她还敢一句话都不说。 她要是真敢不说,封总就当真不会怀疑她么? 藜央摇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有我的法子,你有你的立命之本。我不是什么经验老道的大匠,你从我这里也学不到什么。你说的什么吃饭的家伙,那不是我吃饭的家伙,所以我不认识是正常。我不是慌骗你,你也实在是不必如此揣测我。” 却是把话又给王伯回了过去。 王伯一时语塞。 第二十二章 怀疑(下) 瞧瞧! 瞧瞧这一本正经糊弄人的模样! 当时就是这般糊弄了封老夫人! 王伯瞪大了眼睛看向封炑。 封炑可是封家如今的当家人,杀伐果断,可别也被这女子哄骗了! 封炑嘴角隐隐噙了一抹极淡的笑意,显然并无开口的意思。 王伯一时气急。 本以为封总是个拎得清的,怎么到了这女子面前也是这般是非不分! “藜……藜小姐真是会说笑,”王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我怎敢揣测您。只是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此等圣手回春的本事真乃头次所见,心有向往也是人之常情……” “是,的确是人之常情。”藜央点头。 王伯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不是揣测您,只是想多长些见识罢了。” “这个见识……”藜央是真的思索了一下。 王伯不由得屏息。她若肯透露个只字片语,也好过他自己在这儿胡乱猜测。若他真掌握了这等起死回生的技艺,何愁日后不能出人头地? “你学不来的。”藜央的语气很真诚。 她说的是实话。 她用的是自己的血,伤口到现在还没痊愈呢。 见效越快,反噬便也越厉害。 万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方法,还真不是谁都可以。 连她自己现在都不清楚其间缘由,又怎能随意告知与人。 王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了心口翻腾的血气。 好个女子! 好个巧舌如簧的女子! 不愿说就不愿说吧,何苦来逗弄他? 藜央不知王伯想法,她觉得王伯既然在封家待了这么多年,又有个大匠的称号,本事自然是很厉害的。 听小孟说,这件事似乎让王伯在下人面前丢了脸面,毕竟一直以来王伯都说这梅花树是死了的。 但她原本无心如此,该做些什么让王伯心里缓和些呢? 藜央略思索了一番,便道:“我虽然治好了梅花树,但正如王伯所说,这树之前遭了虫灾,后期养护还是很重要的。但那不是我的强项,所以往后还劳烦王伯了。” 言毕,又想到自己到底只是客居,算不得正经主家,这事她做不了主,便转向封炑:“你说呢,阿炑?” 封炑闻言一怔。 这个称呼…… 他看向藜央,后者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他,他甚至可以见到里头自己的倒影。 封炑心头一跳,转过头看向王伯:“便这样安排吧,日后要劳王伯多费心了,你一向好手艺。” 王伯不敢拒绝封炑,连忙低头应下,心里却恨极了。 好手艺! 好手艺! 若是在以前,这样的称赞绝对会让他分外骄傲。 可现在,有个起死回生的藜央在前头,哪里还有他什么事情! 她倒好,博了个美名,剩下的繁杂琐事都一股脑的丢给了他。 她是起死回生的圣手。 他呢? 不过是打杂的! 还知道用封总的命令来压制他,好个奸诈的女人! —————————— 王伯气得又摔了一个心爱的紫砂杯。 顾晓跳起来将将躲开要砸到自己脚尖的碎片。 这已经近日里碎掉的第二个紫砂杯了,也不知王大匠日后醒过神来会不会心痛。 顾晓默默守在一旁,听着王伯怒火冲天的咒骂。 “我竟是小瞧了她!以为是只小家雀,没成想是个老家贼!” “现在倒好,成了大功臣了!老夫人依着她纵容她,就连封总也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还知道借封总的势来压制我?她怎么不上天呢!” 王伯喋喋不休骂了数刻,实在是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本想喝口水,可伸出手去桌上却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紫砂杯叫他砸碎了。 王伯气得仰倒,偏是自己砸碎的杯子也怨不得别人。顿时阴沉着脸,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重重地跺了下脚。 顾晓见状心里一个激灵,忙不迭奔去厨房,拿了一个新杯子倒上水端了出来,小心翼翼摆在了王伯手旁。 “大匠,别气了,喝口水,消消火。” 王伯眯眼“嗯”了一声,从善而流地将水喝光,心里这才好受了些许。 顾晓一颗心放了下来。 这王大匠年纪越大,脾气也越见长,一点点不合心意的小事都能让他大发雷霆。这可真是她愿意陪着小心,换了旁人,哪个愿意受他这份气。 她也没旁的要求,只要他这把怒火别烧到她头上就成,要知道她的股份还捏在他手里呢。 王伯喝完了水,口里心里都舒服了些,便道:“顾晓,还是你知情识趣,若不然这些年,我也不能带着你发财。” 顾晓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我这都仰仗着您呢。” 她才不管王伯气不气,她只想要她的那份钱。也就多说几句好话的事,反正都是佣人,伺候谁不是伺候。谁让这王伯手里有乾坤,上了赌桌就赢多输少,她参进去的份子每每皆能滚几番收回呢。 “你放心,这几日是叫这臭丫头绊住了脚,现下看来这件事也算落定了。过两日寻个休息的日子,我就去吉庆祥,你就等着收钱吧。” 这句话才是教顾晓真真从心底里笑开了花。 她一面眉开眼笑地说些喜庆吉利话,一面又想再讨好王伯一些,好让他那日说的在她原本利润上再加一成的话作数。 眼珠子转了转,她略带踌躇道:“王大匠,说来您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 “那藜小姐,究竟是怎么让那棵树活过来的呢?”顾晓试探性开口,“按说您才是这方面的大家,否则大家伙也不会唤您一声大匠。可连您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退一万步说,她即便是手艺过人,可只在里头干坐一天,就能起死回生了?这世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王伯沉吟:“小蔡说……傍晚太阳落山那会,温室里头狂风大作?” “可不是,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根本没有风,外头没有风,里头怎么会起风?这可真是怪事了。” “小蔡如今怎么样?” “她?她还能如何?老夫人让她去伺候藜小姐,结果人伺候的没见多好,那天的事情说来还颠三倒四。老夫人如今并不很待见她,倒是抬举了那个小蹄子孟娴,让她进了厨房帮工。现下在厨房,小蔡可说不上话了。” “孟娴?又是谁?”王伯问。 顾晓见王伯问,忙添油加醋把那日的事情说道了一番。 王伯闻言却只是冷哼了一声:“逢高踩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顾晓见王伯并不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计较,不由得撇了撇嘴。 “但你说的,的确是不错,”王伯低声道,“这件事情,有些古怪。那温室里头这么高的温度,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这棵梅树,的确是死了十几年了,我还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可她竟然真让它起死回生了……这个女人有些邪乎……” 顾晓听着听着,忽然一个念头蹦上心头:“您说,她该不会是个妖吧!” 第二十三章 饮子 这话一出,就连顾晓自己都被吓到了。但想法却像自己有了脚,争先恐后地往外窜。 “没错,只有她是妖,才能解释为何封总不声不响地把她带回家。” “为何?”王伯不解。 “因为封总被迷了心窍啊!那些精怪不就惯会这些路数!”顾晓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王伯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妇人,旁的不会,专精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您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话,除了她是妖,还有什么能解释那梅花树一夕之间复活这样的奇事?” 王伯沉默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即便不用浇水施肥,也能茁壮成长。 这件事从头到尾透露着古怪,但主家不但不曾怀疑,甚至把那个女人当成了自己人。 他是忠心耿耿的封家家仆,若是能在主家面前揭露那女人的真面目,那么他的地位…… 思及至此,王伯心里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期待来。 看来接下来,他得好好观察观察这个藜央了。 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他一个大老爷们也断没有无事往上凑的道理,这件事,还是得要女人去办。 王伯抬头看向顾晓:“顾晓啊,我曾说过,要给你在原本利润上再加一成的。” 顾晓一喜,嘴上却道:“这件事我也没办好,怎么能收您的钱,这不合适不合适的。” “你放心,不会让你白拿的。”王伯笑得神秘,示意顾晓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 午后的时光静谧。八月底的天气并不算凉快,好在阳光躲进了云层里,散了些许热气。清风徐徐,草地上闲闲信步,便是出些薄汗亦别有一番惬意。 封炑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清闲的时光了。 他偏过头看了看身旁的藜央。 一缕长发顺着她的耳畔垂下,黑发红唇越发衬的她皮肤白皙光滑。早先温室里热气逼人,此刻又走了许多路,她却一身清爽。 冰肌玉骨。 这四个字陡然冒出脑海。 封炑捏了捏火热的掌心,略过了心头的一丝异样,微微移开了视线。 藜央低着头看路,只觉得头顶上的视线太过灼热。 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出差去了,算起来他们也没有正经相处过。 她如今不像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脑子一片混乱,所以有很多问题挤在一起,就像一团乱麻,急需理一理。 她想问:为什么带她来封家? 还想问:他有家人,那她呢?她又是谁? 更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失去的记忆里他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总觉得他似曾相识,让她忍不住去亲近。 就像那晚,她伸手帮他拭去嘴角的牛奶。 藜央觉得自己忍不住了,一定要问出来。 清清嗓子,刚准备开口,一个男声陡然插入。 “喂,你们在那儿做什么?”却是封铎回来了,远远地看着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也不嫌天热。 “出差回来了?”封铎又问。 “嗯,”封炑走近,看了看封铎,“这是怎么了?精神这么差。” 封铎眼下一片乌青,眼里满是血丝,头发更是乱蓬蓬的,与往日那个潇洒倜傥的封家二少大相径庭。 “你出差十天,公司的事情都丢给我,能不憔悴吗?”封铎垂下目光,慵懒地揉了揉头发。 封炑默然。 封铎状似无意道:“你回来了,那盛芮应该也回来了吧?” 封炑看了他一眼:“嗯。” 封铎摸了摸鼻子,没再问了。 藜央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憋住了心里那口气,从封铎身前走过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瞪了他一眼,倒让封铎一脸莫名。 等到他们回去后,程阿姨已经煮好了面。见封铎也回来了,便又盛了一碗给他。兄弟俩便坐着吃起面来,还不忘时不时地讨论些工作上的事情。 藜央好容易鼓足的勇气被封铎一打搅,整个人便泄了气,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来。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探出一颗脑袋。 孟娴朝着藜央招手。 藜央顿时眼睛一亮,了然地点点头,喜气洋洋迈着小碎步去了厨房。 那模样就连吃面的封炑也不由得侧目瞧了眼。 封铎见状解释道:“准是俩人又捣鼓出什么吃食,你别说,这个藜央在吃这一方面还真有些讲究。这几日和这个叫孟娴的打得火热,天天在厨房琢磨着怎么吃呢。” 封炑了然地点头。 这点爱好,随她开心便好。 那厢藜央兴奋地踮脚往炉子上打量着:“怎么样,成了?” “是,按照您的吩咐加了乌梅水煎的,临熟的时候又加了生姜汁,您尝尝?”孟娴一面回话,一面熟练地倒出一碗来,“这饮子叫什么?” 藜央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我也不记得了,”又指了指自己脑袋,“你知道的,我失忆了。” 孟娴点头:“记不得就不想了,大不了重新取个名字,您先尝尝。” 孟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多亏了那日藜小姐让她去给封老夫人报喜,封老夫人一喜之下,竟让她进了厨房帮工。从一个只能在主宅外头负责洒扫的下等仆人到可以进厨房入内伺候的仆妇,其间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更何况,藜小姐愿意亲近她,连带着封老夫人对她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就凭这个,她也乐意伺候藜小姐。 更何况只是帮她做些饮子点心,再简单不过了。 这几日接触下来,藜小姐实在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不但没有脾气,同她说话还特别简单。 无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便是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藜小姐这些新奇的点子都是从哪里来的。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藜央笑着接过满满一碗饮子,饮了一口,倒是烫的她连连呼气。 “您小心些,刚盛出来,烫呢!”孟娴忙接过碗嗔怪道。 藜央甩了甩手上沾的汤汁,满意道:“味道很正。既有乌梅的酸甜,亦有姜汁的辛辣,这几种味道混杂一起喝下肚,倒让你神清气爽,酣畅淋漓。” 孟娴听到这称赞,不由得抿唇笑了,取过一旁干净的纸巾替藜央擦手。 “我也就是照您的吩咐做的,合您心意就好。” “不错,也送去给大家伙都尝尝,清热解乏。” “好,我熬了一大锅呢,咦?您这手……”孟娴垂头看着藜央的左手,那里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看着似乎伤了没几日。 第二十四章 伤口(上) 藜央忙不迭抽回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前两天在厨房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别声张,否则程阿姨就不让我进来了。” 孟娴困惑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几日在厨房的时候她也没让藜小姐亲自动过手呀,更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受了伤。 孟娴一面暗暗责怪自己太粗心,一面道:“那我替您上些药吧……”声音却是越来也小,脑袋也是越垂越低。 藜央不解,看着她这副鹌鹑般的模样眨了眨眼。 一个念头猛地窜上心头。 不会吧…… 藜央回头看了眼。 果不其然,封炑正人高马大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餐盘,长身而立,无端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感觉。 藜央此刻却没那个心思去欣赏他的颜,她握紧了左手,暗戳戳地想:他应当没看到吧? 孟娴悄悄抬头看了看藜央,视线对上,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藜央心里一个咯噔。 “小炑啊,你怎么还亲自送过来了,叫人去收拾就好啦,”程阿姨迎了过来,看了看封炑,又瞧了瞧藜央,夸张地“哦”了一声,抿着嘴笑了,“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封炑极淡地“嗯”了一声。 藜央心虚地跟着程阿姨干笑了几下。 孟娴见状开口:“程阿姨,我正要找你呢。藜小姐教我做的饮子刚做得了,藜小姐说味道很好,让给大家都送去尝尝。”一面给藜央递眼色。 藜央恍然,忙接下话头:“是啊是啊,阿娴手艺很好。” 程阿姨望着二人笑眯眯的:“阿娴手艺是好,小藜你也是蕙质兰心。” 藜央点头:“那我来帮你们。”说罢推着孟娴就要开始忙活。 一直沉默的封炑这时候开口了:“让她们忙吧,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藜央倒吸一口凉气:“有什么话晚点再说嘛,我要帮她们忙的。” “笨手笨脚的,也不差你一个,我都多久没回来了?来跟我说说话。” 封炑面不改色心不跳。 藜央愕然地红了脸。 程阿姨哈哈大笑出声,推着藜央出了门:“我们可不当那放光的灯泡,你们自去说话去,别来晃我老婆子的眼睛。” 封炑顺势拉起了藜央左手,紧紧将那个小小的拳头包在掌心,带着藜央去了书房。 临走前,孟娴给了藜央一个保重的眼神。 封总知道了,看来以后有段时间在厨房看不到藜小姐了。 待二人一离开,众仆妇纷纷凑到了程阿姨身旁,七嘴八舌地打听。 “看来封总对这藜小姐很好啊?” “哟,你没看到封总刚出差回来没多久,就要拉着人小手说悄悄话去呢!” “我就说俩人感情好着呢,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东西在这胡嚼舌头根。” “哎,小孟你和藜小姐最亲近,你对藜小姐的事情很熟悉吧?” 小孟摇头:“我就只管听藜小姐的吩咐,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别的我也没打听。” “小孟说得对!”程阿姨出声呵斥那群仆妇,“咱们这些底下做活的只管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主家的事情是你们能随便打听的么!还不快去做自己的事情去。” 程阿姨不仅是封家仆妇中最有地位的大管家,还是封老夫人的贴身女仆。 这话一出,众人莫敢不从。 但对着孟娴,多少就有些不服。 一个没背景的乡下丫头,突然入了主子的眼,偏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拿乔给谁看呢! 小蔡就是头一个不喜她的人。 想想也是。 那日封老夫人点名吩咐去贴身伺候藜小姐的是她。 但最后得了藜小姐看中的却是名不见经传的孟娴。 身份一跃千里的也是孟娴。 她不仅进了厨房,还成为了程阿姨看中的人,整日里跟在藜小姐后头学着学那,这几日光从她手里做出来的精巧点心和饮子就不下十数。 而她呢? 原本她才是跟在厨房做点心的师傅后头的学徒,等师傅退休了,她还会成为负责封宅点心的主厨。若是再添上藜小姐教的这几样,她将前途无量! 可现在因着孟娴,一切全毁了! 小蔡恨恨地握紧了手里刚洗干净的碗筷,看着孟娴忙里忙外的背影,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 —————————— 随着书房的门咔哒一声关上,藜央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摆了摆左手,封炑却握得很紧,她挣不开。 心里忍不住暗暗腹诽,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 封炑一路带着藜央坐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这才长腿一架倚在了桌上,放松了对她的钳制。 藜央忙收回手,可左手不过得了片刻的自由,便又被封炑捉了回去。 藜央“哎”了一声,封炑却已经握着她的手摊开了她原本握住的拳头。 藜央立马闭了嘴。 掌心赫然一道五厘米左右的伤。 伤口不算长,但皮肉翻着嫩粉红的颜色,瞧着便划得很深。 封炑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道伤,似乎要看个子丑寅卯出来。 时钟滴答滴答走着,一圈又一圈。 封宅的隔音效果太好,在这里一点也听不到楼下的声音。 书房静得落针可闻。 藜央的心在这静谧的空气里一点点纠了起来。 她原本隐瞒得很好,就连封老夫人都不曾发现她的伤口。 今天也是大意了,让孟娴看到了掌心。 但怎么封炑就恰巧站在了厨房门口呢? 藜央的小脸皱在一起。 她用血治好了梅花树的事情并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出什么理由来,别人凭什么相信她? 为什么她的血可以别人的血却不行呢? 届时,他们会不会认为她是什么异类? 毕竟她的伤口早该痊愈的。 如果被认为是异类,她会不会被扫地出门? 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也是她运气好,才遇上了封家这样良善的人家。 可若是别人,她带着这什么都记不起来的脑子,大概会被骗得很惨吧? 藜央抬眼看了看封炑阴沉的脸色,小心地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抽不出来。她斟酌道:“那个……我这个伤口……” “怎么伤的?”封炑打断了她的话。 “前两天,在厨房,不小心划了一下……”藜央咽了咽口水,用了一样的说辞。 “那应该早就好了。”封炑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谎言。 藜央哑然。大脑飞速转动起来,该编个什么话才好呢? 第二十五章 伤口(下) 封炑想了很多。 自己的思路或许一直以来都是错的。 藜央只是个平凡人,她并不是黛山上的那个女人,也没有让草木起死回生的能力。她的恢复力也没那么惊人,否则此刻他根本不可能在她手上看到这道伤口。 还想,或许李淳安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哄骗他,诱导他,藜央甚至也是他事先埋好的棋,只是为了让他出钱买下那座毫无意义的黛山。 乱糟糟的想法横生。 越想胸口越灼热,越想脸色越差。 直到藜央低低地发出一声“疼”,封炑这才猛地回神。 他忙松了手劲,低下头看藜央。 藜央的小脸一直都是精致的,即便不描眉不点唇,依旧唇红齿白,艳若桃李。 就连封炑这样清心寡淡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少见的美人。 但此刻她精致的脸上却满是痛楚和恐慌。 封炑一惊。 他弄疼她了吗? 他让她害怕了吗? 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冰水,满腔的灼烧感顿时冷静下来,混乱的思绪也得到了平复。 封炑闭了闭眼,脑子里迅速回顾了一遍他们相识至今的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他所见的一切,绝不可能是假的。 他是亲眼见过她的伤口是怎样迅速恢复的。 也亲眼见到了那棵起死回生的梅花树。 思及至此,像是门窗紧闭的黑屋子里突然进入了一丝光线。 封炑缓缓睁开眼,轻声问:“是因为梅花树吗?” 藜央倏然睁大眼。 封炑心里便有了数。 “果然是因为梅花树。”他又道了一遍,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还带了几分藜央不太能理解的轻松。 藜央嘴角翕翕,半晌才道:“你,你怎么知道?” 封炑见她一副受了惊的兔子般模样,思及自己先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禁觉得好笑。 她这样简单的性子,万事都表现在脸上,若真的是棋子,恐怕会被榨得一干二净吧? 想想那样的场面,封炑的脸又沉了下去。 还是得看紧她,否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藜央见他一会松快一会阴沉的,心里止不住地打鼓:“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封炑缓了脸色:“猜的。” 藜央瞠目结舌:“猜的?” “是,”封炑点头,“但是,还是要问你,为什么梅花树活了,你手上多了一道伤?” 藜央嗫喏:“我……”终究不敢看封炑的眼睛,低下了头,“我……用了我的血……” 良久,没有听到封炑的回话。 藜央有几分绝望。 果然还是难以接受的吧…… 但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 藜央感觉到封炑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她的伤口,而后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闷闷的:“疼么?” 藜央怔愣地抬头。 封炑认真看着她。 她没有看错吧? 他眼里是……是担心吗? 藜央咬了咬唇。 疼么? 其实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时机是转瞬即逝的,她必须迅速。 举刀。 划开。 两个动作简单利落,她一点不敢犹豫。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确实是感觉到了疼。 但是能看到梅花树复活,能看到奶奶脸上的笑容,这点疼又算什么呢? 只要她的付出是值得的,不就够了么。 但现在有人在问她…… 有人肯问她…… 肯问她疼不疼…… 那当然是会疼的啊。 不仅手疼,心里也疼。 她也是肉做的,也有心,怎么会不疼呢? 他们怎么会认为她不疼呢? 眼泪悄无声息划过眼角。 藜央忙垂下头。 掩去眼下的涩意,装作不经意地擦掉眼泪,抬头看着封炑轻浅笑了笑:“不疼,都快好了。” 封炑抿了抿唇,脸色并不好看。 她的眼角是湿润的,笑容是牵强的。 明明哭了却当做没哭。 明明是疼的,却跟他说不疼。 是不愿意告诉他么? 封炑心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太好受,又有些不忍。 本来还想问她,为什么她的血可以让梅花树复活。 但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 却没想到藜央主动开口了:“可是,为什么我的血可以让梅花树复活,我不记得了。”她想,反正都已经说到这里了,那不如自己坦白吧。 是杀是剐,早点了断的好,省的她不上不下的吊着难受。 封炑心里了然。 他也不是不知道她体质特殊,能让草木复活原本就该有缘由的。 让她住进封家也不是为了逼她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瞧,现在至少知道了部分原因。 接下来,等她慢慢找回记忆,他都会知道的。 反正他有许多时间,他也等得起。 即便是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因为她还是想方设法地治好了梅花树,让奶奶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用事实证明她做到了她承诺过的事情。 这一刻,封炑是有些后悔的。 后悔让她住进来的心思是那般自私。 封炑覆手盖在藜央掌心。 她的手那么瘦小,他一只手完全可以包裹住。 她的手那么稚嫩,却平白添了一道丑陋的伤口。 封炑开口,声音有些干巴巴的:“记不得便记不得了吧,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藜央懵懵地摇头:“没有了,当时温室里还有小蔡在,但是她应当没有看到。”所以,封炑这是不打算追问了吗…… 封炑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厨房做事的一个仆妇,但相貌却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总之他已经记住这个名字了,日后再解决也不迟。 眼下…… 封炑郑重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了。”他得确保她的安全,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这件事,后果不堪设想。 藜央点了点头,到底没忍住:“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为什么我的血可以让树复活。” “你不是说不记得了吗?” 藜央语塞。 是啊,她是说记不得了。 可是谁知道你竟然会一句都不问,好似一点都不惊讶似的。 是了,藜央回忆封炑方才的神情,的确是一点都不惊讶。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藜央拉开二人距离,靠在了椅背上,手也顺势抽了出来。 封炑手里空了下来,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跟你们不一样。”藜央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封炑心跳漏了一拍。 一面惊讶于藜央的敏感,一面又觉得正常。 藜央只是失去了记忆,不是失去了智商。相反,她过耳不忘,还很聪明,面对王伯的刁难能轻松化解。 第二十六章 解释 封炑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医药箱。 “先把手伸出来,我给你上药。” 藜央却反收回手,双手抱胸,一副决不妥协的模样:“你还告诉奶奶我喜欢花草,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花草?莫非你之前就认识我?” “也不对,若是你先前就认识我,那为何在医院的时候还要问我叫什么?” “所以,既然咱们都不认识,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这么多事情的?” 藜央说着自己的推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炑,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的变化,然而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事实告诉她,他们先前是不认识的。 可是她总觉得他身上有她熟悉的影子,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更多的了解他一些。 她没了记忆,只能寄希望于从他口中听到解释,解释这一切。 封炑对着藜央那双干净的眸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双眸子似掬了一抔清泉,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好像在它们的注目下,也能清楚地荡涤出他内心的所有自私想法。 胸口又开始隐隐灼烧了。封炑厌烦这种变化,似乎一涉及和她相关的事情,多往深处想一些胸口就开始难受。 “你说的没错,我们先前,并不认识。”封炑终究还是开口了,只是声音里藏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紧张。 果然,他们并不认识。 明明早就猜到了,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难过。 这样一来,她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藜央“哦”了一声,怅然地点了点头:“那,既然都不认识我,又为什么要带我回家呢?”声音弱弱的,又有些惶然。 封炑平素并不觉得自己这张椅子大,可看藜央缩成了一团坐在里头,他觉得自己错得离谱。这椅子太大了,大得连她整个人坐在里面都空荡荡的,显得她更小更寂寥。 封炑的心沉甸甸的。他打开了医疗箱,取出碘伏,朝藜央伸出手。 这次藜央顺从地把手递了过去。 封炑一面替她清理,一面问:“黛山,你还记得吗?” 藜央怔了怔,摇头。 “那是我最初看到你的地方。半夜,你被我的车子撞倒了,我送你去了医院。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封铎找了警方帮忙,但遗憾的是并没有查出什么结果。后来你醒过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万事开头难,但打开了话匣子,再说下去似乎也没那么艰难了,封炑接着道:“至于为什么会带你回来……一是因为找不到你的身份,让你住进封家应该是最妥帖的做法。毕竟你一个女孩子,又失去了记忆,在寅城独自过活实是艰难。二则是因为你的伤,我负全责。如果不是因为撞击,你应当也不会失去记忆的。” 半解释半掩饰地将经过说了一遍,但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到底还是隐瞒了下来。 他并不是什么无条件的好人,他也不可能把每个倒在他车前的人都带回家。 说到底,还是看中了她的能力。 藜央却不知道这点。 封炑的话让她对前后发生的事情有了大体的概念,最大的疑问得到了解释,记忆的断层也填补上了。 他虽撞伤了她,却治好了她,最后见她无家可归还收留了她。 而他所提的要求,不过是让她好好陪着奶奶。 这么说来,还是她占得便宜多。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藜央舒展了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封炑轻轻笑了:“原来如此,多谢你,你是个好人。也请你放心,你不是说让我好好陪着奶奶么,我一定会做好的。” 真心的笑容展露,封炑似乎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到了星星。 封炑抹药膏的手一顿,微微垂下眼睑移开了视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捏了捏那多了道伤口的小手,沉声道,“日后,无需如此。” 藜央无所谓地咧了咧嘴:“小事嘛。”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忙道:“那你说我的父母,卯城人……这……” “是假的。”封炑道。 藜央颓然地呼了口气,果然,这也是假的。 但不过几息,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道:“可我肯定也有父母的对吧,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也会着急,会想着尽快找到我,对吗?” 充满希冀的眼睛水灵灵的,像是迷途的小兽急需宽慰,封炑不忍心打击她,柔和了声音道:“是,我也会帮你找他们的。” 藜央闻言满意地笑眯了眼:“多谢你。” 掌心的伤口并没有痊愈,药膏敷在上面有刺痛感。 但此刻藜央心里轻松又愉快,这点痛并没有打搅到她的好心情。她甚至轻轻荡起了双脚,看着封炑收拾好医疗箱放回柜子里。 “阿炑……” 封炑回头看她,眼神浮起波澜。 藜央站起身:“那个黛山……若是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她是真的不记得有什么黛山了,这个名称也很是陌生,但既然封炑说他们是在黛山上遇到的,或许去了那里会记起什么也不一定。 “好。”封炑点头。 藜央笑靥如花。 那一刻,封炑觉得,相比于她方才缩在椅子里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多让她笑一笑比较好。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安谧祥和,但并维持多久。 一声尖锐的女声尖叫刺破了天空。 藜央吓了一跳:“是楼下传来的吗?” 声音有些耳熟,藜央心里忽然有股不祥的预感。 封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色有些凝重。 下一刻,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面熟的仆妇猛地推开门,脸色乍白,面带惊恐,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急急道:“封总,下头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封炑原本就是准备开门下楼去的,闻言点了点头毫不停留立即抬脚往外走去。 藜央落后一步,拉住了那个仆妇,她认得这是厨房帮忙的徐姐:“徐姐,谁出事了?” 徐姐拍了拍胸口,大喘着气骇道:“是……是小孟!” 藜央一惊,难怪她会觉得声音耳熟。 她忙拉着徐姐飞快往楼下走:“阿娴怎么了?” 第二十七章 纷争(上) 徐姐被拉了一个趔趄,多亏是藜央扶着她才没摔倒。 这藜小姐力气可不小啊,徐姐心里咕哝着,嘴上也没落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您也知道,厨房人多,又要准备晚饭,又要分您那个饮子,小蔡和小孟不知道怎么的就撞到了一起。接着就听着小孟叫了一声,等人散开后地上都是血,小孟倒在地上捂着胳膊。大家都唬了一跳。可这种事怎么敢让老夫人知道,小封总要陪着老夫人。见了血,程阿姨也不敢做主,叫我赶紧过来给封总回话。” 封炑走在前面,这番话自然也听到了,见藜央一脸惶然,沉声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藜央缓了缓脸色,点了点头。 下楼后,厨房里果然乱糟糟的。 封铎安抚着封老夫人,不敢离身,眉头挤成一团,见到封炑这才松缓了些:“哥,应当是厨房帮工的仆妇起了纷争。” 封老夫人立在大厅里,很是生气。往日的和煦褪下,面上挂了愠怒:“我们封家几百年来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都是同僚伙伴,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莫不是对我这个主人有怨言不成?” 不怪封老夫人生气。 封炑是封家的家主,封氏的总裁,管的是对外的事物。她作为如今家里唯一的女主人,管的则是内务。她不敢说对仆妇完全贴心交心,却也是体恤有佳,但凡能为他们做到的,她都会尽可能的做到。 在整个寅城的地界,他们封家可是出了名的御下和善。可在她的管束下,家里的仆妇却大打出手,甚至出手伤人,岂不是就对她这个当家人有意见? 藜央见封老夫人动怒,忙上前接过她的手,安抚道:“奶奶,现在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呢,你可不能严以待己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或许是不小心呢?” 封老夫人对着藜央消了些怒气,深呼一口气,指着封炑封铎道:“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封炑看了看藜央,见她颇为机敏地点了点头,心中一宽,转身和封铎一起去了厨房。 有藜央陪着,奶奶应当是没事的。 厨房里一片狼藉。 程阿姨陪在孟娴的身旁。 孟娴白着脸,面露痛楚地倚在程阿姨身上。她大半身子都湿透了,隐隐冒着热气。应当是被热水烫到了,露出的皮肤泛着红,尚未见水泡。 地上满是水渍,夹杂着人的脚印,深一块,浅一块,黑漆漆的脏乱不堪。 几个碗碟碎在地上,碎瓷碴落了满地,有几块碴子上面还沾着血迹。 粗略一看,封炑心里有了数。 将围在孟娴身旁的一堆人驱散到了另一旁立着,厨房顿时空了不少。 孟娴则像脱了水的鱼重新入水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程阿姨这才意识到方才大家伙挤在一起,实在不利于孟娴呼吸,也不利于她的伤势。她面露愧色:“都怪我不好,没有看好她们。” 封炑扬了扬手,止住了她的话:“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又转向封铎,“叫黄师傅过来,马上送她去医院。” 黄师傅是新任的封家司机,之前那位,从黛山回来后便被辞退了。 封铎点头自去吩咐不提。 这厢封炑则立刻打了电话,通知市医院。 原本叽叽喳喳喧闹不堪的厨房一时间只有封炑沉稳的说话声。 众仆妇面面相觑,束手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程阿姨见状愈加惭愧。 她身为封家仆妇之首,被委以重任,却不能管束好手底下的人,出了差错不说,还要让主家来收拾残局,实在是愧为大管家。 她年纪也大了,或许,是该让位了。 程阿姨深深叹了口气。 封炑打完了电话,望着一屋子人,想了想,点着方才去楼上报信的仆妇道:“待会,烦劳你陪着小孟去医院。” 徐姐见封炑指的是自己,一喜,连连点头:“好好,您放心,我肯定照顾地妥妥帖帖的。” 做仆妇的,就怕在主子面前连个名儿都没有。 如今封总能记着她了,可不是大喜事么? 徐姐忍住心里的雀跃,搀着孟娴去了医院。 藜央远远地看了孟娴一眼,稍稍放下心来。 还好,还能走动,应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她现在要陪着老夫人,只能过会再去医院瞧她了。 思及至此,藜央便对着封老夫人道:“奶奶,您放心吧,阿娴已经去医院了,待会我就代您去看她,有您看顾着,肯定没问题的。” 封老夫人面露倦色,到底是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了。但听到藜央的话,她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好。好孩子,多亏有你分担着。你和小孟关系亲厚些,去看她也合适。” 藜央点了点头。 “这孩子,我看着她是个心细良善的,做事干净利落,长得也齐整,又与你有缘分,这才想着把她调到厨房去。却没想到不过几天就遭了这等罪,”封老夫人不无遗憾道,“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伤着人了呢?”说到最后,语气里隐隐又带了几分怒气。 藜央端过一杯茶来,递给封老夫人,商量着道:“要不我去瞧瞧,再来告诉您发生了什么?您可别自己在这生气了。您调阿娴过来,是好心,也是好事,阿娴心里也高兴着呢。万事前身定,您也不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等事呀。” 见封老夫人面色松动,藜央眼珠子一转,又道:“要说怪,那也该怪我才是。若不是我,梅花树就不会活。梅花树不活,阿娴便不会过来报喜。阿娴不来报喜的话,也不会入了您的眼,那您也不会将她调去厨房……” 噼里啪啦,絮絮叨叨…… 封老夫人一阵头痛,笑骂道:“好了好了,头都被你说晕掉了,还不赶紧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好回来告诉我!” 藜央脆生应是:“哎,那我去了!” 走了半道,又扭头嘱咐:“您不许自个儿生气哦!” 封老夫人气极反笑:“知道了知道了,小小年纪,倒跟我老婆子似的唠叨!” 但被藜央这么一通搅合,心里到底松泛了许多。 封老夫人呷了口热茶,轻轻叹了口气,心里一时间许多想法,如杂草丛生,直往外冒。 第二十八章 纷争(中) 藜央到厨房的时候,封炑正在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厨房的仆妇站成一排,或焦虑,或平静,或紧张,或看热闹。 程阿姨立在一旁,显得很沮丧,没什么精神,见到藜央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颔了颔首。 藜央有些奇怪。 封炑看到她进来,停下了问询,招手让她过来。待藜央走近后才继续问:“谁是小蔡?” 一个个头稍矮身材微丰卷发的年轻仆妇走了出来,面上平静:“回封总的话,是我。” 封炑见人走了出来,微微侧身凑近,轻声问了藜央一句:“是她?” 藜央只觉得耳边传来一股热气,耳根子立刻烧了起来。 怔愣几息后,略一想,便猜到封炑问的是这个人是不是方才她在书房提到的小蔡。 她不太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耳朵,亦是小声回了句:“嗯”。 徐姐说阿娴是和小蔡撞到了一起,她还想到过这个小蔡是不是那日照看她的小蔡,原来当真是同一个人。 两人的动作快又轻,故而在场诸人要么没有注意要么不会多想。 封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里有了计较,问道:“是你和孟娴撞到了一起吗?” 小蔡闻言面不改色,坦然承认了:“是的。” 藜央微讶又觉得怪异。 竟然承认得这么快? 而且,小蔡也太冷静了吧? 好像…… 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被点名询问一样。 那厢小蔡已经继续道:“但当时大家手里都有事情,要么准备晚饭,要么分装藜小姐的饮子,好安排人手送派出去。大伙来来回回走动,厨房里乱糟糟的。我也是不小心撞到了她,并没有想到她会被饮子烫伤。更想不到她还撞到了赵大厨,赵大厨因此摔下了手里的碗碟。小孟也跌倒在地上,磕到了那些碎瓷片,割破了胳膊。” 一番话说得是冷静沉稳,逻辑清晰,有条有理。甚至在点到“藜小姐”的时候,她还朝着藜央看了眼。 藜央一窒。 所以,小蔡的意思这一切皆是意外? 因为厨房忙乱,所以她才不小心撞倒了阿娴,闹出后续这一系列的事情。 而究其根本,甚至还是因为她这个饮子引起的。 否则,为什么每天都要准备晚饭却平平安安,偏偏今天出事了呢? 不正是因为她做出了这个饮子,又提出分食,给大家增加了工作量,厨房人手一时不够,混乱所致么? 藜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难怪她应得这么利索。因为照她所说,她根本不用担主责,顶多算个不小心罢了。 “你是怎么撞到她的?”封炑问道。 小蔡不假思索:“我要往左走,她要往右走,正好撞到了一起。” “这么说来,是正面撞上的?” 小蔡想了想,点了点头。 封炑看着小蔡平静的神态,微微眯了眯眼,转向程阿姨:“是她说的这样吗?” 众人的视线皆看向程阿姨,没人注意到小蔡的手瞬间握紧。 沮丧的程阿姨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心里一个咯噔,忙强打起精神,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发生的事情,然后斟酌道:“的确,正如小蔡所说,方才大家都忙着,小蔡和小孟不小心撞了一起。小孟手里正端着那锅饮子,被撞倒后,全都浇到了自己身上。好在那饮子已经凉了一会了,不算特别烫。我见她被烫到后,又立刻给她冲了凉水降温……” 原来这一地的水渍是这么来的。 “至于赵大厨,因为要分饮子,碗碟不够,我就让他帮忙递过来一些,谁知道……”程阿姨面露愧色,“正巧就被小孟往后一仰撞到了,碗碟碎了一地。小孟烫伤都还不算重,反倒是被这些碎掉的碴子扎的……” 如今正值夏日,厨房又热,大家穿得本不多。小孟生得干净白皙,结果露在外头的皮肤全都烫红了不说,还被碎片割得血淋淋的。 想想那模样,程阿姨心里就难受,最后实在是说不下去了,眼泪落了下来。 藜央心里也不好受。见状忙走到她身旁,扶住了她的胳膊。 都怪她,闲来无事非要弄什么稀奇古怪的饮子,让大家跟在后头忙活不说,还让阿娴遭此无妄之灾。 程阿姨轻轻拍了拍藜央的手。 二人皆陷入了悲伤中,没有看到小蔡紧握的双手轻轻松展开来。 封炑看到了,若有所思,伸手招来赵大厨:“那些碗碟,是因为孟娴撞到你,才跌落的吗?” 赵大厨是在厨房里负责点心饮料的老师傅,小蔡正是跟在他后头做学徒的。 不同于小蔡的冷静,此时的赵大厨颇为紧张慌乱,一脑门的汗。见封炑发问,他忙不迭争辩:“不是不是……封总……不不,是……”说着说着一拍脑袋一副懊恼的模样,他“嗨”了一声,道,“是我端来的碗碟不错,但我真不是故意摔碎的。若不是她撞到我,我也不会失手。按照封宅的规矩,如果是我打碎了碗碟,这些钱都要从我工资里扣!您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何苦要做这些事?小孟才来厨房几天,和我无冤无仇,又听话勤快,我无缘无故地花这冤枉钱去伤她作甚?这真是意外!” 赵大厨是封宅老仆,也是出了名的抠门,一分钱也要掰开做两半花。 这一点,就连封炑都知道。 小蔡垂着头,听着听着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这只能是意外! 赵大厨的话更加佐证了这点。 “这么说来,”封炑道,“还真只能是意外了……” 他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关注着众人的表现。视线在扫过小蔡的时候,愈发深沉。 一言既出,众人表情不一。 程阿姨毫不掩饰自己的愧疚和惋惜。 赵大厨连连点头,生怕自己被扣上一个故意伤人的名头。 其他仆妇或了然,或同程阿姨一样惋惜,或一副看不了戏的失落模样…… 唯有小蔡,依旧沉稳自持,只有抿紧的双唇表现出此刻她的内心并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 像是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死死憋住…… 是这么笃定地觉得自己已经脱离嫌疑了? 封炑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不由得轻轻嗤笑了一声。 “程阿姨,还麻烦你帮个忙。”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封炑又道。 众人皆惊讶,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第二十九章 纷争(下) 程阿姨忙擦了擦眼泪,“哎”了一声。 封炑指着地上一个不锈钢的汤锅问道:“这就是方才装饮子的汤锅?” 程阿姨点头。 “那好,烦劳程阿姨将这汤锅装满水,然后交给她。”封炑环顾一周,指了个身上干干净净的仆妇道。 仆妇一惊,不知为何点到了自己,诚惶诚恐地走了出来,接过程阿姨递过来的装满水的汤锅,一脸惶然。 封炑又指了一个身上干干净净的年轻仆妇:“你的身形和小蔡似乎差不多……” “是差不多。”程阿姨两相比较,点头应和。 “那好,现在,你去撞她。记住,要从正面撞。”封炑指示着,让年轻仆妇去撞先前那个端着汤锅的仆妇,“若我没有记错,她的身形和孟娴应当大差不差。” 这次,是藜央点的头:“的确相似。” “好,开始吧。”封炑拉着藜央稍稍后退了几步,露出了一块空地来。 被点出来的两位仆妇虽然莫名,但还是听着主家的吩咐做事。 年轻仆妇先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然后往前撞去。端着汤锅的仆妇顿时被撞了一个趔趄,手里的汤锅打翻在地,被浇了一身的水。虽然最后稳住了身形,没有摔倒下去,但原本干爽的衣裳已经是一片狼藉,湿淋淋地滴着水。 年轻仆妇也不好看,前襟湿了一大片,好不狼狈。 众人一头雾水,唯有藜央见此场景,再回过头去看小蔡,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封炑见藜央很快窥探到这实验的目的,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小蔡指了指那湿了衣服的年轻仆妇道:“那么接下来,还要请小蔡指点一下她,怎么才能做到在正面撞击的情况下,自己的衣裳仍能保持干净清爽。” 小蔡猛地一个激灵,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衣服,冷静了一晚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缝。 众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心里也有了疑问。 是啊,同样是撞击,怎么一个前襟湿了一片,一个身上却干干净净只有腿脚处有零散的几块水渍?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众人开始嘀嘀咕咕地小声议论起来。 小蔡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珠子直转,脑子飞快转着想着说辞。 那厢封炑已然道:“我选的这二人,同你和孟娴的身高体量一致,这样能最大程度地还原出当时撞击的场景。现在结果出来了,不论是撞击者还是被撞击者,身上都不可避免的会有大量水渍……” 小蔡变了脸色,急急打断了封炑的话:“不一样不一样,现在人少,只有他们二人。当时我们人多,手忙脚乱,或许是别人撞到了小孟也不一定。”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 小蔡可是从一开始就承认是她撞的孟娴。 藜央不由得摇头。 封炑仍旧不疾不徐:“那请你找出另外一个身上也有大量水渍的人来。” 小蔡慌手慌脚,眼睛到处乱瞟,想找出这么一个人来。 但方才老天爷站在她这一边,程阿姨和赵大厨的说辞没有一点对她不利的地方,这一次却丝毫不肯眷顾她。 她找不到! 找不到! 小蔡急得满脸通红。 封炑道:“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解释一下为何那一锅饮子全都倒在了孟娴的身上。” 小蔡大惊失色,磕磕巴巴地想说些什么,但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封炑捡起那汤锅,示意道:“当两方相撞时,只有一方用心留意,在撞击的时候,用手将这锅底往另一方那边一掀,水自然会溅不出来,全都洒到另外一方身上。故而,你才能保持身上的干爽。但水倒落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溅出一些,故而你的腿脚处才有湿痕。” 众仆妇哗然。 事已至此,小蔡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竖直了脖子,微微仰着头,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反问道:“这都是封总您的臆测而已,当时情况混乱,谁又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连我,也不敢百分百肯定是正面撞上她的。” 封炑依旧缓缓道来:“是啊,这件事到现在不能定论,就是因为情况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小蔡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一喜。 “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发生了,为何你如此平静?” 小蔡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即便是路人,见人受伤,皆会不忍。你与孟娴为同为仆妇,朝夕相处,却在此事发生后毫无恻隐之心,乃至冷漠。” 小蔡嘴角翕翕,仍欲辩解。 封炑却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厉声发问:“赵大厨说他与孟娴无冤无仇,所以没有理由去伤她。那么我倒想问问,你同孟娴又有什么冤什么仇?” 话到最后,已经带上了雷霆万钧的气势,劈得小蔡再无招架之力。 藜央恍然。 难怪! 难怪她会觉得小蔡的冷静如此怪异。 原来,都是她装出来的! 她故意表现得平淡冷静,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和这件事无关。 殊不知,过犹不及。 任何被牵扯到这件事的人,被主家问话的时候,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从赵大厨的反应就可见一斑。 他是被阿娴撞到才失手掉落了碗碟,细算起来是被动者。 可小蔡,尽管按她所说是不小心撞到了阿娴,但她是主动者,难道不应该更加愧疚更加自责更加惶恐吗? 却偏偏表现的如此淡然。 事出反常必有妖。 藜央不由得开始佩服起封炑来。 在缺少人证物证的情况下,竟然能如此细致入微地抓住一点点漏洞进行反击。这等洞察人心的本事,藜央自叹弗如。 小蔡此刻便如打了霜的茄子,蔫蔫地立在原地,失魂落魄,再也无话可说。 众人心里自有一杆秤。 见此情景,哪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我说最近怎么老看到小蔡盯着小孟,那眼神,可吓人了!” “可不吓人么?小孟身上还不知道被扎了多少口子呢,都进医院了!” “可怜小孟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还好没弄破脸。” “那疤痕落在了身上去不掉不也算破相么?小孟那皮肤原先多好啊,真是可惜了。” “都是一起做事的,竟然能下此毒手,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 “眼红吧?原先赵大厨最器重的可是她,现在却有了小孟,小孟听话又聪明,还得了藜小姐看中……” 纷纷指指点点起来。 第三十章 处置 程阿姨心里乱糟糟的。 平日里看着小蔡也是个机灵得体的,不然老夫人也不会派她去伺候藜小姐。 结果人伺候得不怎么样,最后竟然还做出这等错事? 程阿姨长叹一口气。 但无论事情如何,也不能放任这些仆妇胡乱嚼舌头根。于是几句话将其余人等吩咐下去,洒扫的洒扫,归置的归置,准备晚餐的准备晚饭,又嘱咐那湿了衣裳的二人赶紧去换洗一下。 厨房里顿时忙活起来。 再回过头来看着垂着头如木头人似的小蔡,程阿姨一阵头痛。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看了好几年的孩子,实在是不忍心。 小蔡毕竟还年轻,但这次的做的错事实在是太恶劣了。 该怎么处置她,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 封炑一见程阿姨两难的神情,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程阿姨是个生性善良的人,这点他毫不否认。 但与此同时,她也性子绵软。 普通人可能无所谓,但对于大管家而言,就是最大的性格上的缺点。 赏罚分明,是最基本的管家手段。 程阿姨不吝于赏,却舍不得罚。 这就容易在治家的时候出现问题。 说实话,他并不认为程阿姨的性子适合当家理事,但奶奶一向信任她,家里的仆妇也属她最有威望,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来。 封炑蹙眉,暂且放下了重新找个大管家的念头,对程阿姨道:“程阿姨,我们去会客室,您先去陪奶奶,顺道把这件事告诉她一声。” 最后还不忘叮嘱一句:“记得,委婉些。” 奶奶一向要面子,知道底下人闹事就已经很生气了,若是知道是因为她的人员调配使得仆妇生了怨怼甚至蓄意伤人,还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模样。 程阿姨了然地点点头,失望地看了小蔡最后一眼,欲言又止,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自去不提。 封炑等人去了会客室。 小蔡失了斗志,一副等候处置的模样。 藜央神情复杂。 那日封老夫人派小蔡来服侍自己,起初她倒也殷勤,端茶递水,鞍前马后。 但那日情况特殊,一是不方便留她近身伺候,二是看她在温室里实在很不舒服,故而打发了她去门外候着。 再后来,两人也没什么过多的交集。 人与人是讲究缘分的。 相比于小蔡向她递水时不安分地打量,她更喜欢阿娴回首瞬间眼里毫不掩饰的欢喜。 但再也想不到,再见的时候竟然是这般场景。 封炑坐在会客厅宽大的沙发上,双手搭在膝头,看向小蔡,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蔡闻言抬起了头,眼神从封炑冷峻的面容上滑过。 短短时间里,一下从天堂跌落了地狱,说不震惊不惶恐是假的。 但她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自然就不怕什么处置。 孟娴只是个没资历没背景的小仆妇,又是受的外伤,难不成她还要因着这么一点小事被赶出封家不成? “您都已经猜到了,我还能说什么?”她嘴角勾起了嘲讽的一笑。 藜央关门的动作一顿,她回过头来看着小蔡:“阿娴,招惹你了吗?” 小蔡睁大了眼睛看着藜央,半晌才“呵”的一声笑了出来:“您竟然这样天真。这世间事,何时要别人先招惹了你你才能出手了?再说了,她又怎么没有招惹我?” 小蔡脸色猛地一沉,目露毫不掩饰的嫉恨:“我就是不喜欢孟娴,就是看不惯她好像和谁都关系很好的模样。长得一般,家里条件一般,也不是多么聪明,偏偏就攀上了高枝……“ 说到这里,她朝着藜央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是啊……就是攀上了您的高枝啊!“ “可凭什么呢? 明明是我最先认识您的,最后却是她孟娴上了位。而我,就要被踩下去! 我又差在了哪里? 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喜欢孟娴! 要我说,这一切都怪你! 怪你藜小姐有眼无珠!” 小蔡愤恨地眸子狠狠射向藜央,如同暗夜潜伏的毒蛇,随时会跳出来咬你一口。 封炑径直站起身,立在了藜央身前,沉声道:“我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可见你到现在仍旧不知悔改,我改了主意。” 小蔡收起眼神转向封炑。 “在临元,仆妇若不是犯了大错,通常都会在主家做到荣养的那一天,这是至高的荣耀。” 小蔡的眼睛里慢慢升起了惊惧。 “封家不能再留你了,你走吧。”封炑最后决定道。 这是小蔡最不可能接受的结局。 她睚眦欲裂,声音尖锐刺耳:“不可以!您不能这样对我!孟娴只是受了伤,我并没有害她性命!您凭什么驱逐我?” “或者,”封炑毫不留情,“你希望我送你去警局?蓄意伤人,是个什么罪名?” 送到警局,那她下半辈子才是真的毁了! 小蔡不可置信,却也不敢不信。 她眼前的是封家的家主,寅城最有地位的男人。 他说的话,又有谁敢不信? 小蔡如遭雷击,连连后退,直到贴上了茶几,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不会的……没有哪个主家会这么狠心的……我只是撞了一下孟娴而已,孟娴只是皮外伤……我一没有背主,二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被赶出去……” 喋喋不休,形如疯怔。 封炑不欲再看,拉起藜央的手便要离开。却不妨藜央用了劲,他并没有拉动她,反倒停在了原地。 封炑疑惑地低下头看她。 藜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如同一把小扇子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藜央开了口,宛若低吟,一声一声地击在封炑的耳里:“是啊,明明我先认识的你,可是为什么到最后你却选了她?” 封炑一滞。 藜央却已经抬起头。 封炑这才看到,她的眼里无悲无喜。 藜央丢下封炑的手,往前迈了一步,立在小蔡身前,微微弯下腰看着她,毫无波澜道:“你问我,为什么明明是你先认识的我,最后我却更赏识孟娴?” 小蔡恍惚地抬起头。 莫名的,看向藜小姐的角度与那日在温室里最后的场景相融合。 一边是在夕阳余晖映照下的阴影里,一边是在头顶灯光照射下的阴影里,但不论哪一种,她都看不清藜小姐的脸。 小蔡心里再次生出骇意,本能地堵上了耳朵,不想听到接下来的话。 但藜央已道: “因为,哪里有这么多明明? 你以为的,就一定得是你以为的吗? 你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吗? 你觉得你不差,你就真的不差了吗? 又是谁说,先来的,就一定得是最后的? 说到底,你输了,就是输了。” 藜央直起了身子。 小蔡颓然地放下了双手。 第三十一章 宽慰(上) 封炑发现,最近这几天,藜央总是怏怏的。 彼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藜央抱着球球,笑着与封老夫人和程阿姨说话,却总觉得她的笑意不达眼底。 甚至藏在笑脸下的,是浓浓的伤感。 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 辛苦工作了一整日,回来后看到的却是这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样子。 真是碍眼! 封炑心里就有些生气。 以往有他在的时候,藜央说话总是会提起万分精神,便是与封老夫人交谈都会不时地偷偷看他。或是因着紧张,或是因着无措,但那种对上他便慌忙躲闪的痕迹是他想忽略都无法忽略的。 她可能不知道,每当那时,她的眼睛里都像藏了星星,一闪一闪,分外闪亮。那光芒,似乎都能照进他心里。 可现在呢? 她已经可以全然无视他的存在了,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眼前像是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这种转变教封炑很不好受。 即便小蔡已经不在封宅了,那日的事情在他雷厉风行的惩处下也无人敢说闲话,但小蔡的话到底还是对她造成了影响。 孟娴还在医院住着,也没人宽解她。 想到这里,封炑便有些坐不住了。 虽然让她住进来是有所图谋,但这与他希望藜央在封宅的日子能过的顺遂一些开怀一些的心愿并不相悖。 他不希望她因着些许小事就影响了自己的心情。 她能用心让奶奶高兴,将心比心,他自然也不希望封宅的事情让她烦恼。 更何况,那不过是些与她不相关的人。 想到这里,似乎又有另外一个声音问道:那对无亲无故的藜央来说,谁又是与她相关的人呢? 念头一起,封炑陷入沉思。 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转瞬即逝,教他摸不着边角。 尚且无法下定论的事情,封炑一般不会多费功夫去想。 他抛下这个问题,准备先解决手边的事情。 他在藜央准备回房睡觉的时候堵住了她。 藜央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脑袋。 封炑忍不住磨了磨牙,侧身让出门来:“进来说话。” 藜央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但想到那日在小蔡恶狠狠地盯着她的时候封炑毫不犹豫站到了她的身前,又犹豫了。 这一犹豫,便不知最后是怎么进的门。 这是藜央第一次进封炑的房间。 房间很大,布置得却极为简洁。地上铺着巨大的黑色地毯,上面摆着一张大床罩着藏蓝色的床单和被子。对着床的位置有一个深棕色双人沙发,除此以外几乎空无一物。一如他的个人风格,冷淡而简约。 藜央搓了搓手,在封炑的指示下,坐在了那唯一的双人沙发上。 甫一坐下,封炑便丢下她走出了房间。 藜央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环顾了四周一圈,便发现原来在飘窗的位置,还摆了一盆仙人球。绿油油的球体上尖刺横生,不算多好看,却给这冷冰冰的房间里添了唯一一点鲜艳的颜色。 藜央有些意外,她觉得封炑不像是会有心思侍弄花草的人。 还没等藜央想出个缘由来,门又一次打开了。 封炑端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走了进来。 藜央又一次愣住,这才想起她这几日似乎都不曾替封炑热过牛奶。 他不说,奶奶也没提醒她…… 她是真的忘记了…… 心里的愧疚油然而生…… 封炑却将那杯牛奶递给了她。 藜央下意识地接过,热呼呼的杯子握在手里,似乎暖到了心里。 “我……”藜央看着手里的杯子,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却止在了嘴边。 封炑打断了她:“喝吧。”说罢,径直坐到了她对面的地毯上,背靠床尾,长腿舒服地摆放。 这是藜央从未见过的一面。 在她心里,封炑一向是严谨刻板的形象,日常的西装要烫染笔直,说出的话要严丝合缝,她竟不知道这样的人会随意地坐在地上。 穿着睡衣,领口微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双手顺势交握搭在身前,另有一番恣意风流。 这一点也不符合别人口中她眼里的封氏总裁的形象。 或许是因为在自己的卧室,所以才会随性而为? 封炑看着神游太空的藜央,朝她挥了挥手:“再不喝凉了。” 藜央猛一回神。 看,这又是一个他平日里绝不会做出的动作。 朝着别人挥挥手…… 那场景,藜央想想都觉得怪异。 她端着牛奶一口喝尽,压下心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封炑蹙眉看着藜央一时间精彩纷呈的表情,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见她乖乖喝完了牛奶,脸色这才和缓了些许。他尽量用一种柔和的语气道:“小蔡的事情与你无关,决定是我做的,她有什么怨怼也只会对着我来。” 藜央微讶。 封炑这是在宽慰她? “还有,”封炑继续道,“孟娴……她受伤是因为小蔡自身的想法出了偏差,孟娴是无妄之灾,但错也并不在你,你无需承担太多。” 几句话说完后,藜央却久久没有出声。 封炑头次做这样安慰人的事情,心里也有些没底气。见藜央沉默,也不知下一句话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气氛陡然沉静下来。 藜央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 她这几日心情不佳,她以为掩饰得很好,可是竟然又被封炑看出来了…… 就像她藏了许久的左手伤,封炑一回来就能发觉…… 这让她在封炑面前,有种无所遁形的无措。 可她不仅一点都不介意,心里竟还有一丝淡淡的雀跃。 因为她的无所遁形,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来,却是封炑的无微不至。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封炑一直在仔细关注着她,关切着她。 她也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想到这里,沉寂这么几天的心突然柔软了起来。 她自然不是因为小蔡的几句咒骂而闷闷不乐。 而阿娴的事情,虽然不敢说与她全然无关,但她会心疼她会自责,却不会被伤及至此。 她真正难过的是小蔡那句质问: “明明是我最先认识您的,最后却是她孟娴上了位。而我,就要被踩下去!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 她的那些话,与其说是在回答小蔡,不如说是在告诫自己。 哪里有这么多的理所应当啊…… 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说到底,输了就是输了啊。 可更让她难过的是,她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 第三十二章 宽慰(下) 想到这里,藜央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真是太好笑了。 她明明很难过,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心里那份悲凉,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起来为什么会难过。 她都这样了,记忆还不肯听话地回来么? 到底要怎样,她才能想起过去,做一个完整的自己? 封炑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房间,眼睛却一点没有松懈过对藜央的观察。看到藜央嘴角怪异的笑容,眉头又一次蹙起:“你笑什么?” 藜央一怔。 是了,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不会放过她的一举一动,无微不至的人。 想到这里,藜央又笑了。 不同于先前嘲讽的笑,这次,她笑得灿烂。 封炑彻底一头雾水。 藜央见状,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更加肆意了。 喜悦的情绪是会传染的。 封炑先是莫名其妙,后来见她笑得实在开怀,也忍不住松开眉头,轻轻扬起一个笑来。 罢了罢了,他原本也就是为了宽慰她的,现在她能笑得开心,不就够了么。 良久,藜央停下了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真诚道:“多谢你。” 封炑挑了挑眉,看来他的思想工作还是挺成功的。 不过说了几句话,劝解对象笑了不说,还聪慧地领悟了他的意图。 藜央继续道:“其实我并没有因为小蔡难过,她是自己犯了错,我不会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我也去医院看过阿娴了,她的烫伤并不算太重,主要是碎碴扎伤了胳膊,保险起见,还是先留在医院观察几日……” 说到这里,藜央猛地想起因着自己的心情太差,竟有件重要的事情忘记问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看到身边人愈来愈黑的脸色。刚想问出口,封炑竖起了眉,反问道:“你不是因为这些事情难过?” 藜央话一顿:“不是……” “不是因为担心小蔡报复,也不是因为孟娴自怨自艾?” 藜央嗫嚅道:“嗯……不是……” 封炑气极反笑。 原来他是在自作多情啊,还以为是自己的劝解起了效果。 封炑闭了嘴。 藜央看得分明,却完全能理解封炑的心理变化。 任谁好心来宽慰你,结果发现自己劝慰的话都是废话,那滋味恐怕都不好受。 想了想,她起身跽坐到了封炑身前的地毯上。这种面对面对话的姿势,让她感觉更加亲近一些。 她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虽然没有因为这个难过,但你也并没有猜错,我这几天心情确实不太好,”她握紧了手里的杯子,“可是,我,我真的记不起来为什么……” 藜央磕磕巴巴地说着自己的事情。 封炑却听明白了,这种记不得前事,心情却仍受往事困扰的感觉的确很糟糕。他想了想,沉吟道:“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想。” 藜央目露困惑。 封炑道:“既然记不得,不如,放下。” “放下?” “是,”封炑点头,“有些过往,并不是记起就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那些事你现在还没完全想起就已经很难过了,若是等到你完全记起来,你确定你不会更难过吗?” 藜央陷入了沉思。 “况且,忘记过去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换句话说,这难道不是另外一种新生么?” 藜央讶异,竟然还能这样想? “如何不能?”封炑道,“现在的你,尽管失了记忆,却依然受到奶奶和程阿姨的喜欢,还认识了新的朋友。难道我们现在认识的你,就不是你了吗?对我们而言,你记不记得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于你而言,有没有记忆,亦不妨碍你未来的生活。你失去的是记忆,不是心,你完全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藜央恍然大悟。 是啊,与其沉溺在记不得的过去,不如好好把握当下。 眼前的才是最重要,不是么? 藜央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大笑时的红皙,再配上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眼神里露出向往和欣喜,如蒙尘的珍珠得到洗礼,整个人都明亮起来,隐隐有些夺目的光彩。 封炑忍不住微微移开视线。 “你说的对!”藜央笑着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你说的对,是我想差了。执拗于过去,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过好当下呢!” 封炑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对了。” 藜央看着封炑,眼波流转,嫣然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杯子,道:“你也放心,这个我以后不会再忘记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封炑失笑,但还没等他从她的笑靥里回过神来,又见藜央急慌慌地往前膝行一步,道:“我有个问题。” “你说。”封炑道。 “阿娴,”藜央咽了咽口水,“我原以为她的伤势不重。我也去医院看过她,确实不算重。可是为什么医生说,她的伤得要过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封炑的心漏跳了一拍。 藜央伸出左手摊在封炑面前:“我这个伤口应当算是特殊了,现在也已经好了。” 封炑垂眸看去。 果然,几天前还尚未完全愈合的口子如今已经痊愈,且无一丝疤痕留下。 “所以为什么似阿娴那种普通的外伤,要恢复那么久?”藜央始终想不明白,但这几日囿于自己的心结,并没有来得及问他。 封炑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那只小手。 藜央当真一直以为,像她那般的恢复速度才是正常的。 可他要怎么解释,对他们而言,藜央才是异数呢? 封炑曾经拒绝思考这个问题,但该来的总归会来的。她发现异常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是躲不开的。 封炑深呼一口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胸膛里升起灼热的气息。但看着藜央困惑纠结的小脸,他又实在不忍心再骗她一次。几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封炑最终斟酌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伤口恢复迅速也许并不常见。” 藜央愕然:“那我……” “其实你也说过的,你跟我们不一样。”封炑听到自己的声音道。 藜央如遭雷击,失力地跪坐下来。 可是她以为的“不一样”,与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啊…… 她以为她左手恢复得太慢才是异数,却没想到,原来恢复得快,才是错的。 “怎么会是错的呢?”封炑反驳道,“伤口恢复得快些,能少吃些苦头,这难道不是好事?” 藜央苦笑:“那这么看来,我还是异类。” 封炑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一点也不喜欢藜央这么形容自己。 第三十三章 寻人 封炑看着藜央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心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他今晚是想劝解她的,总不能劝着劝着还反倒劝回去了吧? 他也没有苦口婆心劝过别人的经验,说出来的话就有些颠三倒四: “当初我撞伤了你,你受伤严重。若放在普通人身上,大概下半辈子会卧床不起,甚至当场毙命也不是不可能。但你却三天就恢复了。不瞒你说,我当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若你一辈子卧床不起,我也并不是养不起你。但难道你希望自己未来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别人,自己再也不能起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我的确是知道你体质特殊,但我也很高兴你体质特殊。” “可这件事毕竟旷古未有,若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知道的人太多了对你不利……” 藜央听得稀里糊涂,却敏锐地捕捉到关键:“所以你驱逐小蔡,是怕她知道太多?” 毕竟不论是体质特殊,还是梅花树复活,哪一件都是不可为人道的事。 想道这里,藜央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可我当初在医院,医院的医生肯定也都知道吧……” 纸是包不住火的。 封炑道:“市医院的朱院长是自己人,有他管束,不会有人说出去的。至于小蔡,虽然关于你的事情她知道的不算多,但就凭她蓄意伤人这件事,封家也留不下她的。” 藜央怅然地叹了口气。 是了,小蔡是自己做了错事。 阿娴可是到现在都还躺在医院呢! 只是一下子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脑子里不免乱乱的。 她没想到,封炑竟然从一开始就将这么多顾虑考虑到了。 她承了他太多情,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封炑道:“在封家,这些事也就只有我和小铎知道,你要注意,不要在奶奶面前说漏了嘴。” 藜央顺从地点了点头。 别说封炑叮嘱了她,即便他不说,她也不会到处嚷嚷这些事情的。 谁愿意成为一个异类? 藜央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太舒坦。 封炑见状忍不住揉了揉额。 小姑娘实在是太难劝了,他在这块一点经验也没有。 他突然开始想念封铎来。 那家伙惯会与女子打交道,或许能给他什么经验也不一定。 封炑觉得,或许他该去取取经。 他若有所思地将藜央送回了房间。 转过身却还是忍不住好奇藜央失去的记忆里到底有什么。 为何小蔡的那句话会让她的情绪受波动至此。 —————————— 放眼整个寅城,城北并不算最佳的地段。 但因为出了一个封氏,且在这些年里一派欣欣向荣之象,俨然成为了寅城龙头企业,便带挈的城北愈发繁华起来。又因有封家镇着,这里的宵小之徒都比旁处少了不少。 但即便如此,位于城北边缘地带仍旧是有几处龙蛇混杂的区域。 三九坊就是这么一个地界。 晌午时下了场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噼里啪啦一场雨后,三九坊原本就破败的小巷子越发泥泞。 雨后的土腥气夹杂着食物腐败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妇人捂了捂鼻子,几欲作呕。她压了压帽檐,望着脏乱狭窄的小巷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但转眼不知想到什么,厌恶又迅速化为无奈。她踮起脚,提起裤脚,屏息凝气地迈过了一个水坑。 这般小心翼翼地走过几十米,妇人扶着帽子停在一处大门前。抬头望了望门檐,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可算到了! 她伸手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条比小巷子更加狭窄的过道。过道两旁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房门。有的门前堆着垃圾,有的堆着废纸,还有的房门大开,上头挂着屋主的贴身衣物。衣服上染着黑煤灰似的污渍,妇人只是看了一眼便连忙转过头去,更别提去瞧瞧屋里头的场景了。 阴暗逼仄的环境压得妇人头晕目眩。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一面加快了脚步往里走去,一面视线飞快地在门牌号上扫过,最后停在了一间写着132数字的门前。 她深呼一口气,敲了敲门。 良久,久到妇人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里头并没有人,房门内才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 有人踏着拖鞋走了过来,而后脚步声停下,房门被人懒洋洋地从里头打开了。 妇人睁大眼睛,认了好半晌才认出这是自己要找的人,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小蔡!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才不过半月,原本她微丰的身材已是消瘦不堪,脸上蜡黄蜡黄的,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形容枯槁。而她一向自得的天然卷则油腻腻地挤成一团,耷拉在脑袋上。身上只胡乱穿了一件衬衣,宽松松地罩在身上像是裹了层被单。 小蔡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呵”了一声道:“哟,原来是顾姐,这青天白日的,不在封宅干活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一副神色不虞,很不耐烦的模样。 顾晓这一趟来得本就心不甘情不愿,见小蔡这副姿态,心里的火气一下就被点着了。将欲喷出,转念想到大匠的再三叮嘱和自己握在他手里的分红,又瞬间浇灭了。 她忍了又忍,憋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来:“小蔡,你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原本就是老乡,在封宅的时候关系处的还挺好,怎么也能算的上是朋友了吧?你现在出了事,我来看看你也不过分。怎么?就这么不欢迎我,也不让我进去坐坐?” 小蔡沉默了几息,最终侧身让出位置来,垂着头低声道:“进来吧。只不过我这地方简陋又破旧,就怕脏了你的鞋。” 顾晓的确是嫌弃这间还没封宅最下等的屋子大的房间,搁在她身上是万万不肯踏足的。但今日是有任务在身,她都走到这里了,自是不能坏了事的。她便唏嘘道:“小蔡,当初你在封宅,住的可是双人间的宿舍!即便做的是仆妇的活计,那吃的穿的也绝不比普通人家的女儿差。如今这样,你怎么住的下去啊!” 说着说着,仿佛便要落下泪来,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 第三十四章 甘心 小蔡面无表情地关上门,一屁股坐在铺着灰黄被单的小弹簧床上,床板立刻发出“吱呀”的声音。 她一面指着房间里唯一的小板凳示意顾晓坐,一面望着顾晓雪白的帕子嘲讽道:“顾姐,你现在能说这样的话,只不过是因为你还没到最绝望的时候罢了。等你到这一天,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顾晓原本正掀着帕子从眼角小心打量着那张看着便不牢靠的椅子,想着自己坐上去会不会立刻散架。骤一听到小蔡的话,先是一愣,想明白后心里就不舒坦。 这是在咒谁呢? 谁要落得跟你一样的地步? 也不寻思坐下了,倏地放下手里的帕子,径直站着与她道:“小蔡,不是我说。就凭你的样貌资质,放眼整个封家,就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出挑的,否则大家都是没地位没背景的,凭什么当初你就入了主家的眼,进了厨房帮工?要知道,厨房可是一个大家族里最重要的地方之一,那些吃食可是要进人肚子里的。” 小蔡仍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闻言不过扯了扯嘴皮子:“那又如何?再怎么出挑,不也就是一个仆妇?在主家眼里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想驱逐就驱逐了?” 顾晓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那你就甘心以后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在这连封家的老鼠都不肯住的逼仄的地方住着?” “顾姐,您是不是还搞不清楚状况啊?”小蔡亦有些恼怒了,她抬头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我是被封总驱逐的!驱逐,驱逐您明白什么意思吗?” 顾晓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在临元,仆妇通常只会在一户人家帮佣,能做到年老后被主家荣养将会是无上荣耀。若仆妇要换主家,则需拿着前任主家的引荐信才可被下任主家聘用。 只有犯了大错的仆妇才会被主家驱逐。而一旦被驱逐,就意味着这个仆妇被钉上了“罪仆”的名号。 被主家赶出来,自然拿不到引荐信。拿不到引荐信,就没有办法重新找工作。 体面的工作要学历和资质。他们若是有学历和资质,当初也不会选择做仆妇了。 即便是像洗碗工、洗衣匠这样的下等工,老板雇人之前都要问履历。一旦知晓是被驱逐的,那是决计不会留人的。 所以小蔡才会在被封家驱逐后落到了这等地步,如同丧家之犬。 顾晓心有戚戚,但想的更多的却是小蔡自己太蠢,害人便罢了,还蠢到被抓住把柄。要她说,当初还不如选择去警察局蹲大牢呢,说不定也不会比现在还差。 心里这样想,嘴上掷地有声地说的却是:“你是被驱逐的不错,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甘心吗?” “孟娴,住的是市医院的高级病房,得到的是最优等的救助看护,而你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蔡沛,甘心吗?” 几个字,如晨钟暮鼓般敲打在小蔡心里。 小蔡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甘心吗? 废话! 当然不甘心啊! 她蔡沛哪里比孟娴差? 她蔡沛凭什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敢回,生怕见到父母失望厌恶的眼神,而她孟娴就活得有滋有味,顺心如意? 封炑……藜央……孟娴…… 小蔡心里一遍遍念过这几个名字,恨意如野草,疯狂滋长,话从牙缝里咬了出来:“不甘心,又能如何?”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卑微仆妇,又是被封家驱逐出来的,困在这破屋子里,简直寸步难行。 顾晓老辣的眼睛从小蔡面上扫过,哪里能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此时见药下得够了,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大老远跑这里来?看你是其一,更重要的就是为了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小蔡猛地抬头看她,不可置信,声音都发抖:“此话当真?” “你都这样了,我还骗你作甚?” 小蔡忍不住站起身,像是糊了一层腊的脸上露出几分疯狂的喜悦,却反倒让她看起来有几分狰狞。她一把握住了顾晓的手:“顾姐,如是你当真能替我介绍一份工作,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顾晓忍住了甩开小蔡那双指甲缝里都藏了污垢的手的念头,道:“你这孩子,就凭咱们的关系,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你能有这份心就够了,”又道,“不知道你可还记得方家?” 小蔡的脸上露出一阵回忆往事的茫然来:“方家?是……城西的方家?” 顾晓点头:“没错。我记得你刚进封家的那年应当见过方家大小姐的。” 小蔡此时也想了起来:“是了没错,方家大小姐如花如玉似的人物,那可是真正的淑女。可是后来,方家不是去了海外?” “但他们要回来了!”顾晓笑道,“他们去海外之前,家里的旧仆都遣散了。此刻归来,自然要重新聘用新的仆妇。” 小蔡心里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说出来却连自己都不相信:“你……顾姐,你说要给我介绍的工作,是……是去方家?” “是啊!”顾晓道,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张呆若木鸡的脸。她掩下一个轻蔑的笑,缓声道,“当然了,肯定不能像在封宅那般能够进厨房帮工,是做外院洒扫工作的下等活。不过凭你的才智,谁又敢说日后你不会出人头地呢?” 小蔡依旧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开口。 顾晓等了一会就有些不耐,蹙眉:“莫非你不愿意?” 她想,孟娴最初就是负责洒扫的下等仆妇,莫非小蔡是因为介意这个而不肯去? 顾晓心里就有些看不起小蔡。 若真是为着这点小事,那可真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了,也不值得王大匠托关系把她安排进方家。王大匠的那些心思,恐怕也指望不了小蔡。 小蔡这才回过神来,生怕顾晓后悔,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我怎会不愿意……只是,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敢信呢…… 她一个“罪仆”,竟然还能进方家这样的人家做活…… 这放到一个小时前像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的她身上,那是丁点念头都不敢起的事情啊。 想到这里,她连连致谢:“顾姐,您这样看顾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了……我也没什么可回报您的,您这样的身份,也瞧不上我什么……”话一出口,又怕她这样说显得没有诚意,让顾晓不高兴,忙急急弥补道,“当然,我不是说不想报答您……我只是……您看要不这样吧,日后您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我蔡沛发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这样一句话,就够了。 眼见此行目的达到,顾晓笑眯眯地看着小蔡,应道:“好啊。” 第三十五章 探望 夏末的寅城是个多雨的季节。 今日从晨起,天空便似罩了一层纱般灰蒙蒙的,远处有黑压压的乌云迫近。 孟娴支肘看着窗外,想着下午应当会有场大雨。 果不其然,中午用过饭后没多久,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 雨一落,夏末的暑气便一下消散了不少。 孟娴觉得有些凉了,便起身关了冷气,打开了窗户,由着风吹进室内。 潮湿的的暖风带着雨水溅进室内,不少还洒到了她的身上,她却一点也不介意,甚至很喜欢。 这让她想起了在老家的时候。 家里的窗户还是老式的两开门,木质的窗框,年头久了就不太结实。又因地处南边,雨水格外的多,每逢下雨便倒水似的往下淌。她就得和阿弟一起拿着盆接水,却是接了这处漏了那处,换了那处又少了这处。每每过后,都成了落汤鸡似的头上脸上全是水。阿娘就会温柔地拿着暖烘烘的毛巾替他们擦净。 她想她阿爹阿娘阿弟了。 孟娴怅然地站在大开的窗边轻轻叹了声。 正兀自出神,一低头却正好看到楼下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撑着把黑伞走近。 孟娴忍不住嘴角扬起一个笑来,轻快地转身去了门边候着。 封铎尚未来得及敲门,门便从内打开了。 孟娴看着尤举着手的封铎,低头抿唇笑了,道:“小封总,您来了,”又从身后递出一块干洁的毛巾,“快擦擦水吧!” 今天的雨确实又大又猛,即便打了伞,身上还是不免会淋到。 这几日接触下来,封铎觉得这个丫头还是很善解人意、体贴周到的。他一面接过毛巾,一面走进病房,胡乱擦了几下就丢开了。 孟娴只好亲自拿了毛巾替他将身上没擦到的地方又擦了一遍。 封铎从小习惯了被人伺候,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孟娴的动作更加轻柔一些,他道:“我是替藜央送鸡汤来的。” 孟娴这才发现,封铎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一个保温桶。 她忙停下手上的动作,接过保温桶,一面致谢:“多谢您,这么大雨,难为您还特意跑一趟。” 封铎揉了揉眉。 他本是不想来的,可不来成么…… 藜央抽不出时间过来,就求了他哥。他哥亲口下的命令,他岂敢不从? 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了,他堂堂小封总,竟然落到了得丢下一堆的公司事务给别人送鸡汤的地步…… 他哥也是,简直被这个藜央迷得失了心智…… 所谓色令智昏,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封铎捏了捏下巴……听说方家要回来了,到时候岂不是有好戏看了…… 想到这里,封铎心里的怨言一下就散了,他甚至回了孟娴一个笑,道:“你不用谢我,谢我还不如谢藜央呢。” 孟娴被封铎脸上洋溢的笑容晃了眼,半晌才愣愣地道了句:“藜小姐?” 封铎替她解了惑:“她原是准备自己过来的,但没成想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这才拜托了我。” 孟娴点了点头。 她刚开始住院的那几天,藜小姐日日都会过来探望她,只是这几日不曾来。但她已经很感激了,此时听到封铎这样说,忙道:“藜小姐能探望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还这样惦记我,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她了。” 看着孟娴满脸感激之情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封铎忍不住错开眼不忍再看。 他就不明白了,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那个藜央? 孟娴又问:“不知道藜小姐这些日子过的怎么样?她在忙什么呢?” 她不在封宅,也不知道藜小姐做点心时是谁帮的忙,做出的味道合不合她的口味。 封铎见身上的雨水擦干净了,便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懒洋洋道:“忙着管家呢!” “啊?”孟娴瞪大了眼。 封铎觉得这姑娘的反应真有意思,七情六欲全在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似的。他忍住笑道:“程阿姨想把封家大管家的位置让出来,这次的事情让她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这个职位,希望奶奶另选能者。” 孟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惊呼道:“程阿姨人那么好!她对我们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即便我们犯了错,她也不会打骂我们。”她可是听人说过,有些人家脾气不好的大管家是会体罚犯了错的下人的。 封铎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孟娴圆圆的大眼,心想她的眼睛还能再睁大一点么,一面随意道:“人好不好和做不做大管家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 孟娴觉得封铎说的不对,或者说不全对,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她本就不善言辞,索性闭了嘴。 封铎却觉得孟娴的反应有趣极了,他想继续逗逗她,便反问道:“我也觉得程阿姨是个好人,但是世上好人那么多,难不成每个好人都能坐大管家的位置不成?” 孟娴愕然。 但看着封铎戏谑的眼神又明白过来,封铎这是在跟她开玩笑呢! 她先是失笑,想明白后就有些不服气地据理力争:“您这是偷换概念。我并没有说是个好人就能当大管家,只是觉得若是继任大管家的人选是个好人的话,那对我们这些做仆妇的人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这应当是每个仆妇的心声。 孟娴的话并没有错,但她这一脸认真的表情也太生动了,封铎忍俊不禁。 孟娴却想到了什么,急急道:“您刚刚说藜小姐忙着管家,莫非程阿姨要让藜小姐接任大管家?” 如果是藜小姐当家,那对他们来说,也是大好事啊! 藜小姐那么和善! 封铎却让她失望了,他连连摇头,道:“程阿姨是有这个想法,但是最终大管家并不是藜央。” 孟娴眼里的希冀就像一道烛光突然熄灭,她耷拉了肩膀,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不是啊……” 转念又觉得正常。那可是封家的大管家,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子,藜小姐毕竟才来封家不久没有经验,大家可能觉得她无法胜任。 可孟娴还是忍不住刨根究底:“莫非是封老夫人不赞成?”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太可能,封老夫人可是很喜欢藜小姐的。 果不其然,封铎道:“奶奶并没有不同意,甚至很赞成。” 第三十六章 管家 孟娴的眉头快拧成个“川”字了:“那怎么最后……” 封铎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孟娴的表情,觉得孟娴的心思太好猜了。 她不是一心希望藜央当大管家么,他很是期待她知道是藜央自己亲口拒绝后的反应。于是道:“是藜央自己拒绝了。” 孟娴差点把手里的毛巾甩出去:“藜小姐不愿意?!” 封铎险些笑出声:“是啊,不愿意。”心想孟娴真是一点也不让他失望。 “可是藜小姐为什么会不愿意呢……”孟娴讶异地喃喃。 心里却有些佩服藜小姐,竟然敢拒绝封老夫人和程阿姨。 但藜小姐的胆子一向很大。当初就敢当着王大匠的面说梅花树没死,她能治好。 后来也证明,她并没有夸大其词。 藜小姐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做的事说的话都有她的道理。 想到这里,孟娴便收起了失落,正色道:“藜小姐肯定有她的理由,她不会无缘无故拒绝老夫人的。” 这下轮到封铎诧异了。 怪道说女人心海底针,这才多会呢,孟娴就给藜央找到借口了? “有什么理由?”封铎不满道。 孟娴隐约察觉到封铎原先愉悦的情绪变得有些不快,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封铎清隽的脸上露出些许的恼意,脑子里却想到了自家阿弟。平日里看着多懂事的孩子,一到了她跟前便像个小孩儿似的要哄着。她便拿出了对阿弟那种劝哄的语气:“理由的话我就实在是猜不到了,还得求您告诉我才是。” 封铎见她这副讨好的模样,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里也觉得自己的脾气来的有些莫名。 孟娴对他一向顺从恭敬,他对她闹什么脾气。 许是自己这些时日太忙,又是购买黛山,又是事情交接,再加上感情也不顺…… 封铎胡乱给自己找着借口,神情有些黯然,嘴上却和缓了声音道:“她说……” 孟娴耳边听着封铎的话,脑子里却构想出当时的场景来。婀娜清丽的女子亭亭立着,清脆的声音说着自己的想法: “奶奶和程阿姨信任我,我原是不该拒绝的,但心里却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一则,程阿姨是封宅的老仆,不但熟知封宅日常运作、人员调配,还熟悉寅城本地的士族门阀、人情往来,这一点是任何人都难以替代的。” “二则,程阿姨虽然是因着阿娴与小蔡的争执自责,但从阿娴被烫伤后立即用冷水帮她降温就可看出来,程阿姨是个老练的持家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私以为您不该因着这一件事就妄自菲薄。” “三则,我初来乍到,又失了记忆,许多事情还在学习摸索中。若是程阿姨丢了手让我接着,那恐怕很多事情我反倒要去问您。岂不是失了您的本意?” 听到这里,封老夫人便沉默了,也没有那么坚持让藜央接任大管家。 程阿姨则很是为难:“可是……我这年纪也确实是大了,往日倒不觉得有什么,这次的事发生后,我就觉着有些力不从心……” 可见问题还是存在的,且亟待解决。 藜央想了想,道:“程阿姨身为大管家,又兼着厨房的管事,的确是有些分身乏术,兼顾不周。如果只是因着这点的话,我倒有个建议……” 封老夫人忙道:“快说来听听。” 藜央拍了一下手,道:“据我观察看来,封家的仆妇大致可以分为几类:一负责洒扫,洒扫又分内宅与外院;二负责浆洗;三负责厨房;四负责保安护卫;五负责花木养护……那么,何不每一类里都选派一个负责人来,分管到位,负责本类别下的人员工作?负责人最终又归派程阿姨管束。这样程阿姨的担子就能分担出去,却依旧还能统管整个封宅的所有仆妇……” 听到这里,孟娴忍不住叫了声“好”,赞扬之意溢于言表:“藜小姐的主意太棒了!她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来!这么说来,大管家最后还是程阿姨?” 封铎忍了又忍才没皱起眉头来,看来这丫头也是个被藜央洗了脑的。她不仅迷了封炑不说,连仆妇都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他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道:“你也别光顾着拍藜央的马屁,也不看看她那都是些什么分类?那有这么浅白的分岗?照她这么说,采办怎么办?司机又算什么?人情往来又该归谁管?” 一个个的问题抛出,砸得孟娴晕头转向。 她原先不过是负责外院洒扫的低等仆妇,后来得了藜小姐的提携才进了厨房帮工,这些上升到人员管理、细致分化的问题她是从来不曾接触过也想不到的。 但藜央不仅与她有知遇之恩,还教会了她那么多点心饮子的做法,她的心里还是偏向藜央。她道:“藜小姐也只是提出个想法,具体的章程肯定也要和老夫人、封总、程阿姨他们再商量,所以您才会说这几日她一直忙着管家,应该是协助程阿姨选派负责人吧……” 这是孟娴的猜测,却也八九不离十。 但封铎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敏锐地发现孟娴唯独漏了他,更加没好气了:“是是是,藜小姐说的都是对的!” 孟娴这才发觉封铎的话里似乎一直在针对藜小姐,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是不是不太喜欢藜小姐?” 封铎觑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道:“我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 孟娴有些烦恼地拧了拧手。 藜小姐是封总带回来的女伴,原本就与小封总没什么联系。平日里相处最多的是封老夫人和程阿姨,他们都喜欢她。这么说来,小封总喜不喜欢藜小姐似乎真的没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会觉得不太舒服呢…… 那种感觉就像…… 就像她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也能成为朋友,结果却发现他们处不来,心里油然而生的失落感…… 想到这里,孟娴猛地一惊。 她…… 她喜欢小封总? 孟娴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连忙摇头,似乎这样就能驱散脑子里不该有的想法似的。 她在乱想什么呢,肯定是因为这次她受伤,小封总帮助她良多,不仅安排了市医院最好的医生,还如此体贴和气,没有因为她是仆妇而有所轻贱,所以她心生感恩之情罢了。 阿娘一直教导她,雪中送炭不易,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她只是感激小封总,就像感激黎小姐一样。 这都是正常的! 孟娴疯狂给自己暗示。 第三十七章 八卦 封铎瞧着孟娴一脸纠结的模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突然发觉自己之前的想法太浅薄了——若是一个人的表情太过丰富也容易让人摸不准心思。 这让他想到了那个同样让他摸不准心思的女人,心情陡然间变得很差,顿时没了去猜孟娴想法的意思。 他见时间也不早了,自己还得回公司上班,便起身道:“若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一面拿着伞又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蒋医生,他说你的伤势已经没问题,明天就能出院。我就不过来了,黄师傅会来接你。” 孟娴的脸红红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听到封铎道别的话后,竟然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现在心里乱糟糟的,若是封铎一直和她说话,她怕自己说错什么。 她忙点了点头:“您请便,雨大,路上慢些走。” 封铎低头看着她,视线从她的头顶落到了露在外头的右胳膊上,那里的纱布已经拆开,露出了皮肤上长短大小不一的伤口。 孟娴的左胳膊烫伤并不算太重,右胳膊上却扎了不少口子。 他还记得那晚在医院,蒋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取出了数十块沾血的碎碴。 蒋医生是市医院有名的外科医生。 孟娴当时脸白得纸片似的,却一声不吭,更别提落泪了。 他那会就觉得这是个坚忍的女孩。此刻看到她的右胳膊,想到日后或许她将永远留着这些疤痕,心里就有些不落忍,说了句:“你的手……” 孟娴下意识地看了眼右手,“嗨”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道:“已经好了,医生不都说明天可以出院了么。” 封铎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可能会留疤的。”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爱美,怎么能容忍自己的胳膊上留下这么多丑陋的疤痕? 孟娴反倒宽慰他:“这都是小事,命才是最重要的!” 话糙理不糙。 封铎想若是她自己能想得开,那别人的看法也就无关紧要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医院。 封铎的话却给孟娴敲了记警钟。毕竟自己是在封宅做事,往来非富即贵,胳膊有疤实在是有碍观瞻,以后还是穿长袖的好。 孟娴暗自下了决心。 —————————— 最近这些日子,公司很多人都或多或少地发现,他们一向面无表情的封总好像有了些变化,面部表情生动了些,似乎……有了些许的......春色。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消息! 要知道如今像他们封总这般才貌双全,家财万贯的单身优质男可实在不多见了。虽有无数女人冲着他的身家样貌暗地里将其视为梦中情人,但偏偏他本人对异性表现得毫无兴趣。而美人们一旦见到他本尊,又会因着其冷面冷语而望而却步。这番下来,寅城头号钻石王老五竟一直单身至今。 按他们小封总的话来说,封总自带结界,周身三米内连只蚊子都只会是公的。 如今他们瞧着封总好似铁树开了花似的可不得兴奋吗。 于是短短数日,公司里关于封总谈恋爱的猜测攀升到了顶峰,俨然成为封氏舆论漩涡的最中心。 有好事者更是想着法的打听消息。 “盛秘书,封总最近是有什么喜事么?感觉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一个男同事含蓄问道,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哎去去去,什么心情很好的样子,分明是一脸春色。盛秘书,封总是不是谈恋爱了呀?”一女同事嫌弃地挤开男同事,而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彼时盛芮的身旁围了一圈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好奇与兴奋。 她不由得抿了抿唇。 说实话,如果不是有同事问她,可能她压根还没发现这一点。想来封总会有这些变化,多半是因为那个藜央吧。 这要是放在以前,她早该第一个发现了。但现在,她实在是太乱了,乱到连封总谈恋爱了这样的认知都无法将她纷乱的心绪扯回来。 这一切,皆始于那一晚...... 而一旦回想起那一晚,大脑就是一片空白,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是醉酒后脑袋昏胀的疼痛。 那日早上她离开酒店后,就接到了封总的电话,要临时出差一趟。这消息来得突然,却也对彼时的她来说机会绝佳。她实在无法自欺欺人地如同往常那般正常对待封铎,让她远离一段时间也好,回来的时候她就可以理清自己的心绪了。 也多亏了那晚的事,让她在出差的这几天里,除了将心力放在工作上,就是在思考未来和封铎的相处模式,压根没有其余的力气去暗自忧神、伤春悲秋,哪怕这次出差只有她和封总两个人。 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对封总好像也没有先前那么执着了。 她原先一直以为封炑喜欢干练成熟的女人,所以她生生磨去自己的棱角,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办事老练、板正周到、雷厉风行的职场女性。 可真正的她,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包装得太久了,她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只是觉得,那晚上在酒吧放开自我的盛芮,她莫名得很喜欢。 原以为爱得太久,最终却爱而不能,她会失去自我,再无归处。可如今,狠心丢下一切,她才发现此处风景独好。 或许,她该开始为自己活着了? 盛芮心里暗暗想道,抬头看着满眼好奇的女同事,掩下思绪,笑了笑,道:“我只是个秘书,事关封总的私事,哪里知道这么多。” 身旁的同事顿时一阵搞怪的嚎叫。 亦有好事者嚷道:“盛秘书这么说,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不要小气了,说出来也让大家一起开心开心呀!” 盛芮失笑:“就你们鬼点子多,老板的事情也是我们能玩笑的!还不快去干活,小心扣你工资!” 女同事却呆了一呆。她倒不是被扣工资这句话吓到了,只是觉得,盛秘书的笑好像和往常有些不同了。以往她的笑总让人觉得太完美太刻意。如今,却像是瓷器被吹了口气,有了人气。这样想着,她道:“盛秘书,你以后还是这样笑起来比较好看。” 盛芮一滞,却很快反应过来,也越发笑得灿烂:“好!” “盛秘书。”身后有男人的声音传来,盛芮灿烂的笑容顿时凝滞在嘴角。 第三十八章 再见 封铎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甫一进公司大门,便看到好些人围着盛芮站在大厅。 而她分明被那么多人围绕,他却还是一眼只看到了她。 封铎抿着唇一步步走近,俯身凑近盛芮耳边,低声道了句:“好久不见啊。” 出差回来这么久,却一直躲着他。若不是今天恰好碰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才能见面。 盛芮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女同事们看到封铎,齐齐眼睛一亮:“小封总好啊。”声音端的是娇软妩媚。 相比于封总的冷漠,小封总可不要太知情识趣,温柔体贴,大家都喜欢和小封总打交道。 封铎闻言抬起头来,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大家好。” 女同事们心满意足。 “休息结束,大家快回去工作吧,别耽误了正事。”声音端的是彬彬有礼。 女同事们手捧爱心地点了点头,一面道“好的好的”,一面散开了。余下盛芮身姿僵硬地立在原地,耳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思绪翻江倒海。 公司就这么大,她再如何躲藏,终究还是会见到的。 本来以他俩的身份,她能避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她原以为已经调整好的心态,却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轰然倒塌。 她没有多的时间去思考为何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着这么大的影响力。她僵直地转过身子,垂下眸子,刻板道:“小封总好。” 封铎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盛芮:“好像瘦了些,也黑了些,这些日子过得不好?” 不该这样,盛芮心中暗叹,为什么要用这么熟稔的语气和她说着这么暧昧的话。 心里却陡然一酸。 分明他们以前也是这样对话的——同一个大学毕业,都认识六年了,本来就是很熟悉的朋友。 盛芮不由得自嘲地一笑,暗下决心要像从前那样相处的人是她,可如今做不到的人好像也是她。 她努力摆正心态,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小封总,上午的会议记录我稍后就发到您的邮箱,您记得查看一下。另外,关于接下来的招标文件,有几个地方还需要跟你再确认一下,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 果不其然,话一说完,封铎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盛芮攥紧了手,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半晌,才听到那男人道:“盛芮,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脑海里一直想着的你,是什么样子?” 盛芮愕然地抬头。 封铎的眼神深邃无底,他一字一顿道:“是你在酒吧的时候,散着头发挥着手在舞池里……” 封铎的话并没能说完,因为盛芮在听完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变了脸色,一只手捂住耳朵,另一只手猛地推了封铎一把,转身便想逃离。 封铎却迅速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盯着她的眼神里好像要喷出火来:“怎么?敢做不敢说?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你六年的好形象都抵不过那一个晚上?盛芮,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盛芮原本颤抖着不断挣扎的身躯顿时一僵,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封铎,精心修饰的眉眼下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愤懑与无助。 封铎顿时像吞了枚苦胆似的苦到心里,说出的话却仍旧犀利:“你到底还要为他改变到什么时候?还要带着这副面具到什么时候?” 盛芮只觉得封铎的话如同锋利的刺刀,将她苦苦支撑的面具毫不留情地刺穿,让她整个的暴露在他锐利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 她从来都不知道,温和多情的封铎也有这样尖锐刻薄的一面。 她又气又怒,更多的却是被言中心事的难堪。 她一直努力营造的,为了迎合封炑营造的整整六年的良好形象,只需一晚,便破碎不堪。 而说出这一切的,竟然是夺走了她最宝贵东西的封铎。 凭什么你能来指责我! 她不甘心! 眼泪不争气地溢出眼眶,即便她睁大了眼睛,努力克制,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封铎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地砸下来,好像每一下都砸到了他心里,蛰得他生疼。 他抓着她的手一松,却又情不自禁地将她整个搂进怀里,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而这一下也彻底打破了盛芮的防线。 盛芮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将头整个埋进他的胸口。他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的湿意,可身前的女人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有不停颤动的肩头才表现出她的隐忍。 但也不过几息的功夫,盛芮便直起了身子。 她的眼睛鼻子红红的,些许部分的妆容有些花,可眼神却露出几分倔强来。 那一刻,封铎清晰地感知到了心口的疼痛——他心疼她。 他想伸出手去拉住她,她却很快擦了把脸,然后道:“抱歉,我失态了,去下洗手间。” 封铎伸出去的手便停在了半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这时,手机有简讯声传来。 封铎望着盛芮离开的方向,神情晦涩不明。 半晌,才拿出手机看了眼,然后调整情绪敛了神色去了顶楼总裁办公室。 —————————— “找我什么事?”封铎推开了办公室大门。 “黛山的收购合同谈得怎么样了?”封炑从电脑后抬起头。 “基本已经确定好了,方案稍后就发到你邮箱,你确认无误后就可以签了。”封铎轻车熟路地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封炑点了点头,端起一旁的咖啡喝了口:“衣服怎么回事?” 封铎低头一看,尽管穿的是黑衬衫,但胸口湿掉的一块还是赫然在目,他随意地拉了拉:“刚刚洗脸的时候溅到了吧。” “溅得这么规整?” 封铎一滞,而后毫不留情地反击:“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这才多久呢,公司里关于你成功脱单的消息都满天飞了。大家都在猜,到底是怎样倾国倾城的美人能让咱们封大总裁动了芳心。” 封炑端着咖啡的手一顿,皱着眉抬起头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封铎见封炑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哥哥对这些八卦琐事一向两耳不闻的。 于是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第三十九章 感激 封炑显然很意外。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表现出什么,藜央的事情充其量也就盛芮和赵良玉知道,怎么一个个说得这么煞有其事? 封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公司这些人都是猫,闻着鱼腥味就去的吗?认不认得藜央有什么关系?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对你的好奇,甚至只会更兴奋那个人是谁。” 封炑挑眉,问道:“那他们怎么不好奇你的事?” “因为我从来不隐瞒啊。而你呢,作为感情史几乎为零的人,他们可不得好奇么。”封铎解释道。 封炑沉默了。 虽然封宅的人都以为他和藜央是情侣,他甚至有意往那个方向引导,但他心里清楚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他也没有想过要将这件事的影响度扩大到公司来。 他决定忽视这件事,当做不知道。 他觉得大家的好奇心只是暂时的,过了这阵就好了。 封炑将这件事丢到了一旁,想起了找封铎过来的另外一个目的。 “根据你的经验,”封炑轻轻咳了一下,伸手掩在嘴边,轻声道,“要哄一个心情不太好的人,用什么法子比较好?” “一个心情不太好的人?”封铎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一个心情不太好的女人?” 封炑揉了揉嘴角,“嗯”了一声。 封铎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你指的藜央?” 封炑继续“嗯”了一声。 封铎放弃了对自己表情的管理,大吃一惊道:”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封炑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公司的人胡乱传就罢了,怎么封铎也这么说,难道他也不知道他和藜央根本没有什么吗? “我知道啊!”封铎开始自暴自弃了,“但我知道的是先前的你们的确没什么,可谁知道你们后来怎么就……就……”“就”了半天,才绞尽脑汁道,“就看对眼了。” 封炑下意识地就摇头:“没有的事情……” 封铎打断了他,神情开始严肃起来:“真的吗?” 封炑一滞。 “真的没有吗?”封铎继续问道,“猫儿虽然嗅觉灵敏,但没有鱼,又哪里来的腥味?” 言下之意,若是封炑真的没有表现出什么,公司里的人又怎么会传出那样的话来? 空穴怎么来风呢? 封炑再次陷入沉默。 他开始回想和藜央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不得不否认,每次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情绪变动总是会大一些。 尤其是胸口的灼热感,忽起忽灭,只有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安心一些。 他并不是易怒易喜的人,情绪却总会被她的话语、神情、动作而牵动。 封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却能肯定一点,他是感激她的。 感激她为奶奶尽的心,为封家做的事情,且毫无保留。 她对他而言,的确是不一样的存在。 封炑想通了这一点,回答封铎的话就有些理直气壮:“我对藜央是感激之情。” 封铎摆出一副我听你说的架势。 封炑好笑地道:“她不仅治好了奶奶的梅花树,还帮奶奶管家。难道你就没发现,这些日子,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好吗?你说,我该不该感激她?” 这次轮到封铎沉默了。 封宅的人认为藜央是封炑的女友,本着爱屋及乌的原则,都很喜欢她。若说唯有一人保持清醒的话,那那个人肯定是他。 封炑把人带回了家,且毫无征兆。 他虽然莫名,虽然有些失落,但并没有失去理智。 他如今这个温馨的家来之不易,他绝对不会容忍任何人对他的家人造成伤害。 对他而言,藜央就是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 所以自从她住进封家后,他从没有放弃对她的观察,或者说监视。 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的话,大抵便是乖巧。 若是再加一个词,那就是真诚。 因着她失忆的缘故,她的生活圈简单到一目了然。每日只陪在奶奶身边,或是跟在程阿姨后头学习做家务,再就是与孟娴一道折腾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吃食,更难得的是还挺好吃。 她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也从来不说出门交际或者与谁联系。 死了十几年的树活了很诡异。可偏偏那是奶奶最看重的树,意义非同一般。人年纪大了,思维也越来越不能理解。她总以为那是爷爷的化身,因为见她太寂寞了所以过来陪着她。 这样的想法很荒诞,却也给了她新的支撑。这些日子她的笑容越来越多,精神也越来越好。 像奶奶这样精明的一个人,纵然会因着封炑的缘故接受藜央。但他能看出来,奶奶是真心地疼爱她,不是因为某个人。 这只能说明一点,藜央是真的在用心付出。 真心才能换取真心。 藜央,是诚心陪伴在奶奶身旁的。 不似程阿姨,到底是个佣人,身份不一样,说的话做的事便也不一样。 而他和封炑,虽然是奶奶的亲人,却因为太忙几乎没有时间陪伴她。每每想到奶奶一个人独守在偌大的封宅等着他们,而他们却因为工作或是应酬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按时回家,他就感到无比愧疚。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奶奶面上露出落寞而孤寂的神情。 可近来这一情况变了,他每次回家后看到的奶奶都是精神矍铄、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自从藜央来了以后,整个封宅的气氛都变了,也难怪封炑会说感激她。 就连他,也不得不对她说声谢谢了。 思及至此,封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不由得看向封炑,后者已经开始埋头忙自己的事情了。他想了又想,还是问了出来:“你让藜央住进封家,就是为了让她陪着奶奶?” “是。”封炑一面飞快浏览着文件,一面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可为什么选择她?那晚黛山上的车祸,应该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吧?” 封炑明白封铎的意思,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住进家里,这不合理,也很危险。 但他要怎么解释呢? 说他当初看中的不过是藜央强大的恢复力与使草木复苏的能力,猜测有了她的陪伴,奶奶能老得慢一些? 或是说,他在遇到她后胸口便开始时不时地灼烧,烧得他浑身难受,只有藜央在身旁的时候,他才会缓和一些? 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啊,有他来承担不就够了么? 第四十章 兄弟 夕阳渐渐西沉,落日余晖映照大地,透过落地窗照进室内,在封炑的半侧身子上撒了一片碎金。 封炑看着封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便想起来那晚在书房封铎说过的话。他说他拿他当亲兄弟,如果有什么事有他帮着,可能会更好。 封炑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胸口。那里心跳正常,温度也正常,没有灼烧,也没有刺痛。但他知道,这不过是片刻的安定,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再次出现,烧得他疼痛难忍。 即便有藜央在,但她失忆了,失忆本就是个不安定的存在。 他一点也不喜欢不安定。 在他原本的人生规划里,他会将封氏发展并扩大。等到了合适的时间,他会找个合适的女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他最后的结局,大抵便是老死。 生老病死,最平常不过的人生轨迹,如今却因着这科学无法解释的胸口灼烧,成了他再也无法确定的奢望,毕竟他现在连自己的心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都不知道。 他想,如果命中注定他最后的结局是不能善终,那么到了那时,奶奶和封氏唯一能依靠的便只能是封铎了。这个从他九岁那年起住进封家,奶奶一手带大的孩子,不仅是他的兄弟,更是协助他守住封家的挚友。 或许,他该尝试着放手,告诉他一些事情。 金乌彻底沉了下去,天与地之间如同泼了墨,呈现出迷人的蓝灰色场景。 封炑张了张口,缓缓将那些他隐藏于心的事说了出来。其中大部分不过是他的猜测,因为除了藜央,可能没有任何人能解释她的异常与不同。而他胸口的灼烧,他轻描淡写成了胸口有些发闷,体检显示正常,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他也下意识地隐瞒了这一点与藜央的关系。 封铎一边听,一边震惊地张大了眼。 他是看过封炑的体检单的,知道封炑的身体有多健康,此时听他这样说也只是想到最近可能比较忙碌压力太大所至。但对于其他的话,他就不能淡定了:“所以你当初让藜央住进来,是想着她有这么强大的恢复能力,还能让朽木复苏,奶奶和她在一起后能减缓衰老?你当初同意买黛山,也是因为这个?” 封炑点了点头:“按照李淳安的说法,黛山上的女人极有可能是她,我们最初也是在黛山遇到的她。不管怎样,黛山都是个契机。李淳安正好缺钱,而我正好有钱,一切顺理成章。” 封铎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极端纠结下他的面容都有了几分扭曲:“哥,你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种玄虚的事情你也信?” “可是她的确治好了梅花树。” 封铎一时无言,而后又带了几分无力感道:“但你也别忘了,她一直都在强调梅花树原本就没死,只是病了,所以她可能只是技艺更加精湛。况且你也不能确定她的能力会带给身边的人啊。” “是不确定,”封炑颔首,“但你打电话告诉我,警方那边查不到她的任何信息,而她又失忆了,这说明很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我们以外就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了。我是有私心不错,可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绝对不会做出主动伤害她的事。当时让她住进封家,是我能想到的最双赢的办法。” 封铎不由得沉思下来。 的确,让一个人生地不熟失去记忆又长得那样好看的姑娘独自在鱼龙混杂的寅城生存确实不易。她虽有着特殊的能力却又毫无心机,这种能力又无法让她自保,如果不住进封家,最后她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封炑虽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可他的狠心从来只会用在对付敌人身上。但凡被他视为亲人的人,他又哪次不是护得严严实实的呢。 封铎勉强接受了封炑的说辞。 说到底,还是因为封炑是他哥哥,他总是会毫无理由地支持他。 大不了,以后再多看着藜央一些。 封铎暗下决心,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说的对,藜央身上的秘密太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的身份,我会继续找人查的。在确定一切之前,就让她先在家住着,封家也不至于连个女人都养不活。” 尽管封炑决定了的事从不会再去犹疑不决,但封铎的理解和肯定仍旧是让他心里一松。 与此同时,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不曾发觉门外一个女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 藜央近日的心情很好,这种愉悦的情绪甚至隐隐盖过了她心里关于自己不是正常人的担忧和难过。 孟娴终于出院回家了。 管家的事情也帮着程阿姨慢慢梳理,渐渐走上了正轨。程阿姨再也不会像个陀螺似的从早转到晚还一头乱麻了。 果然人一旦忙碌起来便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别的事情。 藜央决定继续让自己保持忙碌。 她找了孟娴,准备跟着程阿姨学着炖汤。 孟娴表示很疑惑,她一向以为藜小姐对厨房里的事都懂的。 藜央道:“只是会做些小食而已,”她兴奋地指着那些厨房电器和样式繁复的杯碟碗筷,“这些我都没见过,你们吃的那些食物,我也没吃过。当然,可能是忘记了也不一定。我这脑子可真不好使。”她无奈地哂笑。 孟娴宽容地笑了笑,宽慰她:“别急,都会想起来的。大不了,从头学嘛。” 藜央喜欢和孟娴在一起,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她不会问出让她难以回答的问题,反而让她很自在很舒服。她的温柔和包容就像涓涓溪流,缓缓而过,却能荡涤她心里的焦躁。 今天做的是党参黄芪鸽子汤,整只鸽子清洗干净,放上党参和黄芪,再加些姜段葱花,撒上盐,水浸没,然后小火慢炖。接下来的便交给时间。 程阿姨望着两个花骨朵似的女孩子,笑眯了眼:“人说一鸽胜九鸡,党参黄芪又补气,今儿这汤可以给你们好好补一补。” 孟娴讶异:“我也有吗?” 她毕竟只是仆妇,封家虽然对仆妇宽宥,却也不会主家和仆妇共食。 第四十一章 疤痕 藜央眯着眼招手闻了闻鸽子汤的香气,道:“你刚受伤恢复,最需要进补才是。” 程阿姨便像和蔼的长辈毫无原则地宠着晚辈,闻言点头应和道:“小藜说的对,”又偏过头凑近孟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悄声笑道:“咱们就当给自己加餐了。” 孟娴便知道程阿姨这是给她开的小灶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 心想,程阿姨果然很喜欢藜小姐。 转眼,她又想到了封铎。 藜小姐这样好,为什么他会不喜欢她呢? 从医院回来后,她几乎没有再见过他。 毕竟是小封总,事多人忙,不回来吃饭也是常事。 她又要在厨房帮工,哪里有那么多机会见到他。 想着想着,便有些出神。 还是藜央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怎么了?” “唤了你好几声了!”藜央问道,“想什么呢?” 孟娴忙摇头,脸有些红,声音也没什么底气:“也没有什么……” 藜央见她这模样心里狐疑,却并不多问。她转身朝外走去,口中道:“没事的话快来帮帮我。” 孟娴却先看向了程阿姨,见程阿姨点头才“嗳”了一声,急急跟着藜央走了出去。 程阿姨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新立下的规矩,仆妇如果要做职责以外的事情需向负责人报备请示。她现在是大管家兼厨房负责人,孟娴归她管派。 孟娴机灵听话又守规矩,她很喜欢。 却说这厢,孟娴跟着藜央一路小跑,走到了温室门口。 “这是……”孟娴看着巨大的玻璃房子不禁困惑。 藜央率先推开门,道:“进来吧。” 孟娴走了进去。 里头还是一如既往的一排排架子,上头各种植被花卉,葳蕤绮丽,争奇斗艳。 不得不说王大匠的确是好手艺,在他的管理下,封宅的花木长得更好了。他作为园丁的负责人,名副其实。 在架子后头还栽种着巨大乔木,那棵死而复生的梅花树立在当中,如鹤立鸡群。 孟娴一眼就看到了,忍不住走到跟前细细打量起来。 相比于上次见到,树干似乎精壮了不少,枝繁叶茂。原本鲜嫩的绿色逐渐蜕变成浓绿色,浓郁的仿佛要滴出蜡来。 这是株生机勃勃的树。 孟娴再次感慨了一声。 却见藜央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梅花树便绕去了后头,左拐右拐,最后轻车熟路立在了一棵高约五米被棕褐色树干有着羽毛状叶子的树前。 孟娴连忙跟上。 走近才发现,树干下竟然挂着一个个袋子。 孟娴愈发不解:“藜小姐,这是什么?” 藜央不语。往前两步走得更近些,然后仔细查看着树枝,一处也不肯放过。 孟娴便耐下心来等她。 许久,藜央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后退一步,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成了。” 孟娴这次学乖了,什么也没问。 藜央朝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树枝让她瞧。 孟娴迈步往前,定睛一瞧才看到树枝上有橄榄状的块状物。乍一看,像是树上生了瘤,怪吓人的。 “这是什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藜央回道:“一种草药,可以治疗你的疤痕,令你的皮肤恢复如初。” 孟娴大吃一惊,下意识捂住了右胳膊:“我的疤?恢复如初?” 藜央点了点头。 孟娴连连眨眼,心中惊奇万分,却从藜央的眼神里看出她并不是在哄骗她。 可…… 她真的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的药可以治疗疤痕啊。 她的阿弟,八岁的时候贪玩,被火燎了小腿。送去医院后虽然治好了,但腿上的疤到现在都褪不掉。 她对疤痕还是有些认知的。 伤疤可以淡化,却不是所有的疤都能恢复如初。若是伤口面积越大,就越不容易消去。 她这次的伤口又多又深,她一点都不指望能够祛疤的,淡化就很好了,故而她早就做好了日后一直穿长袖的心里准备。 但藜小姐不仅关注到她的伤,还贴心地为她准备了草药,告诉她说能祛得掉…… 她可真是…… 惊喜不断啊…… 就在孟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又听到藜央道:“但是……” 孟娴的心瞬间又拎了起来。 “还要一个引子……” 莫非很难得? 孟娴紧张地问道:“是什么引子?” 藜央指了指她。 孟娴半晌才领悟:“我?” 藜央点头,走到孟娴身侧,轻声道:“你要答应我,待会不论见到什么,都要全部忘掉,更不可告诉任何人。” 孟娴听出了藜央话里的郑重,她重重点了点头。 便见藜央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小刀来,另一只手握住了孟娴的手。 孟娴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别怕,信我!”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豁出去了,孟娴索性闭上了眼。 不见不怕。 不见不记。 一片黑暗中,孟娴只觉得指尖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但转瞬即逝。 接着,隔着眼皮都能感知到的亮光传来。 孟娴的眼睛本能地微微抖了抖,却依旧闭着。 耳旁传来一声轻喃,似乎有微风拂面而来,孟娴深呼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 不多会,便听到藜央道:“好了。” 孟娴睁开眼,一瞬间视线有些模糊。待世界重新归为清晰,眼前的一切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 树还是那棵树…… 长得像橄榄的东西并没有变得像梅子…… 她的指尖,也只有一个小小的一点口子,微不可见…… 藜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指着那一块块的东西:“过来帮我摘呀。” 孟娴回了回神,上前帮忙。 橄榄状的东西触手坚硬,不过小半个手掌大小,不知是什么材质。仔细一看,甚至还能看到上面布着细细的红纹。再观察得细致些,似乎还能看到红纹如流水般移动。 孟娴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看着藜央毫无异常的表情,压下了心中的怪异感。 藜小姐怎么说她就怎么听便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但到底还是问了句:“这叫什么?” 然后毫不意外地听到藜央回了句“不记得了”。 孟娴早已见怪不怪。 俩人一起努力,很快树上的果子便摘得差不多了,装了满满一大袋子。 藜央掂了掂袋子,喜上眉梢:“够了够了。” 孟娴见状也忍不住舒了口气。 上架感言么…… 这本书哩,其实18年就开篇了…… 我胆子比较小,原本想写完整本后再发。后来发现,我高估了我的自觉和毅力。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没有敦促我就坚持不了天天写,拖拖拉拉地始终看不到终点。 后来在某人的哄骗(劝导)下,我鼓起勇气发了出来。 很幸运的是,大概三四万字的时候收到了签约邀请。可把我乐坏了,觉得自己写的文还是有那么点可以入眼的吧。 接着便是按部就班地日更,不知不觉就到了可以上架的时间了。在这儿就要感谢责编小姐姐的耐心和体贴了,让我能够在今天上架。 上架后,坚持每天至少两更,时间为9:00/19:00。(这两天除外,刚上架,情况特殊)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这本书做多少宣传。 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自己太佛系了,因为不仅我家人,就连闺蜜朋友同学目前都还不知道我写小说这件事,推荐票都是自己给自己投的……啊哈哈哈…… 与此同时,也想谢谢小可爱溪桥细柳——新认识的同是写文的妹妹,加好友后二话不说给我投了我目前为止见到的最多的推荐票(啊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哈哈哈)。希望大家也多支持她的作品,搜索溪桥细柳就可以了哦。 然后,感谢id为亡眼暴君的小伙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给我投了一票,让我知道原来还是有读者在看我的书的。 最后,希望自己继续坚持,继续努力,不忘初心。 ps:如果有小伙伴愿意为我投票或者订阅或者收藏等等等等的话,那当然是多多益善啦,感谢~ 第四十二章 袋子 在温室里捣鼓完,藜央便和孟娴提着袋子往回走去。 “藜小姐,这个……药,要怎么用?”孟娴想了想,还是用“药”来指称那东西。 藜央道:“大火煮熟,然后磨碎了,敷在伤疤上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孟娴惊叹。 “用起来本就很简单,只不过制出来有些繁复。” 孟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向藜央致谢,还不知道藜小姐费了多少功夫才弄出来这些,她忍不住惭愧地羞红了脸:“真是太感谢您了。” 藜央摇了摇头:“说到底,你受伤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怎么能怪您呢!”孟娴忙道。 “不论怪不怪我,既然你是我朋友,这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自然会去做。” 藜央说得简单,孟娴却差点落了泪。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藜小姐竟然当她是朋友。 她也有朋友了。 孟娴再次致谢,更加真心实意:“谢谢。” 藜央笑着收下了谢意。 孟娴再开口说话时便不再如先前那般拘谨恭敬,她像唠家常般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药材。我一直以为疤痕都是祛不掉的……” 藜央诧异地打断了她的话:“祛不掉?” 孟娴“嗯”了一声:“我阿弟腿上的疤到现在还留着呢,他那是被火烫伤的。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欢喜道,“对了藜小姐,这个药……我阿弟的伤疤是不是也能用这药?他的疤是不是也可以祛掉?” 扭过头来才发现藜央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藜小姐……” 孟娴看着藜央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心想她不会一直以为祛疤是很简单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藜央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在她看来,祛疤不过小菜一碟,用草药就可以了,况且这还不是最好的草药。 但最好的草药是什么怎么制她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能凭着本能做了这个出来凑合着用,甚至还需要孟娴的血做引。 但对她来说如此简单的事情,在临元却见都没见过…… 她想这应当又是她与这个世界的认知出了偏差。 藜央有些沮丧地低了头。 孟娴见藜央的情绪低落了下去,心里也有些不安,却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 难道是因为说到要帮她阿弟所以藜小姐有些为难吗? 但她觉得藜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 正兀自纠结着,藜央已经摇头道:“不行,这药的引子是你的,不是你阿弟的,他用不了。” 孟娴失落地回道:“引子指的是……我的血吗?”她伸了伸手指。 藜央点头。 孟娴明白了,本想再问一句如果她阿弟亲自过来的话能不能行,但到底忍住了。 藜央却道:“若有机会见到你阿弟,这件事并不难。” 孟娴欢喜地差点跳起来。 藜央见状,心里的阴霾散了些许。 不论如何,能给别人带来欢乐,这也是件好事。 孟娴却暗暗想,毕竟只是个小伤疤,阿弟又是个男孩子,伤在腿上,实在不必兴师动众地特意跑一趟,还不够来回折腾的呢,还是等日后有机会再说罢。 俩人静静往回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温室一旁闪了出来,先是眯眼打量了下二人逐渐远去的身影,然后推开门身子一闪消失在门后。 —————————— 熬制药材颇费时间。 等到一大锅药材熟透后,已是夕阳西下。 藜小姐特意为孟娴做了修复疤痕的药膏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封宅。 众人或是羡慕孟娴,或是好奇藜小姐的药膏,亦有人不屑一顾,觉得藜央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 这一次却不似上次那般无人敢言了,很快便有仆妇回道: “人家藜小姐也不是个傻的,无缘无故给自己找麻烦做什么。她孟娴可不是封老夫人,有这么大脸面。” “是啊顾姐,咱们在这里争论做什么,端看小孟的伤疤能不能祛掉便是了。” 却是用了当初孟娴回顾晓的话堵了她的嘴,把个顾晓气得仰倒,转头便说给了王伯听。 王伯闻言冷哼一声,反骂道:“蠢货!现在那藜央势头正劲,你去招惹她做什么!” 顾晓本以为能与王伯同仇敌忾,却没成想她是两面受气,忍不住气哭:“我这不是想给您出气吗!您原本在封宅横着走,她程蓉也要给你三分薄面。现在倒好,藜央一句话,您就成了负责养花养草的了,其他人归自己的负责人管,哪里还把您放在眼里!” 程蓉是程阿姨的全名,顾晓在王伯面前一向直呼其名。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王伯依旧责骂顾晓,语气却和缓了不少,“我本来就是养花养草的,不做这个做什么?人啊,最重要的就是认清自己的位置!多大碗吃多少饭,这样才能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顾晓抽抽涕涕地止了哭,嘟囔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顾晓瞪眼,眼泪也顾不上擦了:“藜央啊,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不成?” 王伯“呵”了一声,反问道:“我不方便近她身,便让你平日里盯着她。你盯得怎么样了?可有什么收获?” 顾晓哽了一下,搪塞道:“她实在没什么可盯梢的……整日里就是跟着程蓉后头管事,要么陪着老夫人散步……作息规律,也不外出……” 王伯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吓了顾晓一个激灵。他气道:“你就这样盯梢的?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能瞧出什么东西来!” “当初可是你先怀疑她是妖的,怎么?现在又要告诉我她其实是个正常人吗?!” 顾晓暗自腹诽当初说她是妖也不过是为了那一成的分红而已,嘴上却狡辩道:“是我失职了,但这些日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忙着分工呢……她又一心管家,作不了妖……” “是吗?”王伯讥笑道。 顾晓心口一跳,难不成她漏了什么? “若是照你所说,那她给孟娴治伤的药又是怎么来的?” 顾晓心里一个咯噔,这才惊觉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更讽刺的是,她还是特意为了这事来跟王伯抱怨的,到头来竟还忘了这一遭了! 第四十三章 巫蛊 “我……我……”顾晓面红耳赤,“我”了半天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伯长叹一口气,心想若不是最近仆妇管束得严谨,又只有一个顾晓全心全意供他驱使他还真是不想用她。 无奈地再次叹了口气,王伯从椅子后头提出一个小袋子来,丢到了顾晓身前,没好气道:“看看!” 顾晓小心翼翼地往前几步,觑了觑王伯的脸色,见他端着茶杯开始喝茶这才放下心来蹲下解开袋口,探头往里瞧了一眼。 第一眼看得不甚清楚,只觉那袋子里头黑黢黢的瞧不分明。她索性将袋口再打开得大一些,头凑得更近了。 定睛一瞧,这一眼却简直教她魂飞魄散。 “虫……虫……有虫啊!”顾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连连往后退去,满脸惊恐。 王伯抚额,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废物!几只虫子就教你吓成这样?” 顾晓摸着咚咚直跳的心口,暗骂你日日和泥巴打交道,见惯了虫蛇鼠蚁的当然不怕,她可没这个“好胆量”,嘴上却道:“这袋子里竟然这么多虫子……陡然,确实是吓了一大跳,”她战战兢兢地起身,神色未定地望了眼地上打开的袋子,猫着腰地躲在了柜子后头,一副生怕里头的虫子爬出来的模样,又道,“这是什么呀?您从哪里弄了这么一袋子虫来……” 王伯放下茶杯,道:“这就是那藜央留下的。” 顾晓唬了一跳,心想一看着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怎的与这腌臜物扯在了一起,心里便有些看不上藜央,暗暗摇了摇头,颇有些不以为意道:“她要这东西做什么……” 王伯气极反笑:“我让你去盯着她,结果你反倒来问我……顾晓,你日子是不是太好过了?那一成的分红我是不是该收回来?” 顾晓这才敛了面上的随意,连连致歉,又千般万般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王伯的脸色才稍稍好了一些,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就看到她往益肤木上挂袋子,那时我还疑惑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今天便发现她和孟娴两个人在那树前嘀嘀咕咕神神叨叨的。等她们走后,我就偷偷解了一个袋子过来,这才发现这里头全都是虫子。” 顾晓舔着笑问道:“您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吗?” “蚜虫。”王伯道。 “这可是大害虫啊!她这是想做什么?” 王伯沉思不语。 顾晓义愤填膺:“我知道了!她定是看您不顺眼,弄了几袋子蚜虫过来放到温室里,陷您于不义呢!” “怎么说?” 顾晓说得头头是道:“您想啊,那温室是老夫人的大宝贝,里头还有她的心尖尖梅花树。现在封宅的仆妇重新调配后,您负责整个封家的花木养护,若是温室出了什么岔子,到头来受责罚的人是谁?” 王伯摇头:“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若是她真要害我,为何只在益肤木上挂蚜虫,其他的树碰都不碰?” 顾晓一时语塞。 王伯继续道:“还有这蚜虫,虽说是害虫,但她全都用袋子束起,这又要怎么为害?” 顾晓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那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王伯暗骂一声蠢妇,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稍微动动脑子!她前脚带着孟娴去了温室,后脚就传出话来说她制出了能祛除孟娴伤疤的药来,你说这前后有什么关联?” 顾晓夸张地“哦”了一声,忙道:“她这是去温室替孟娴制药去了啊?”又道,“咋制的?用虫子?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蚜虫也能制药了。” 王伯终于赞同地应和了她一声,声音有些低沉:“是啊,连我也没听说过,什么时候害虫也能制药了?” 顾晓觑着王伯的神情,心中惴惴。 “我倒有个想法,”王伯又一次开口了,声音带了丝阴霾:“不知你可听说过……巫蛊……” 其时正值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万物似乎处于一片混沌之中。随着王伯话落,天边最后一丝亮光堙灭,万籁俱寂。 顾晓一瞬鸡皮疙瘩爬遍全身,她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听……听说过……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害人之术……” “是啊,害人之术,亦是禁术……如你所说,这人可当真是个邪祟了。”王伯的面容隐在灯下忽明忽暗。 “她……她竟然会巫蛊……”顾晓磕磕巴巴道,“可,可是她不是为了治好小孟……” “如果不是巫蛊,有什么药能这么容易祛除疤痕?你见过?”王伯反问。 顾晓连忙摇了摇头:“那若是治好了……” “治好了,就更说明她用的是异术!否则,怎么在她之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那若是没治好,怎么办?” 王伯冷哼一声:“若是没治好,那就只能说明她的巫蛊之术纯粹害人,她这是自寻死路!” 顾晓缩着脖子,呼了口气。 这顶帽子压下来,藜小姐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沾染上巫蛊,那可是半点讨不到好的! “难怪她能复活您都治不好的梅花树,肯定也是用了这些歪门邪道!”顾晓忙道,“我这就去举报她,”又瞬间改口,“不……现在不行,得等小孟的伤好了以后再去……” 王伯忙不迭制止骂道:“你给我闭嘴!消停些!” 顾晓不免委屈,她又做错什么了…… “你现在去举报她,有什么用?”王伯耐着性子解释,“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子很是邪性,有事无事也能给你扯出三分理来。更何况现在老夫人和封总看中她,你一个低等仆妇,跑去说三道四又能奈她何?指不定反被她倒打一耙。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咱们怎么赢?” “那您说怎么办?” “这件事咱们不能办!” “谁能办?” 王伯伸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她能办!” 顾晓眨了眨眼,而后恍然大悟,露出几分欣喜激动来:“原来如此,您老人家可真是太高明了!正好她们要回来了,若是让她知道了……咱们是等于白递给她一把刀,那藜小姐可有的受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王伯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听着耳旁顾晓话不带重样的吹捧,也不免露出几分自得来。 第四十四章 汤水 夜幕披挂大地,圆月悬于天边的时候,封炑的车方驶进了封家大门。 仆妇鱼贯而出,接过外衣,递上家居鞋,端上茶水,动作行云流水,却不显冗杂。 封炑四下打量,却没有看到藜央的身影。 他走到坐在大厅沙发上带着老花眼镜捧着一本书的封老夫人身旁,状似无意地问道:“您自己在这看书呢?” 走在后头的封铎忍不住朝着封炑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想问就直接问呗,偏偏装模作样。 封老夫人低下头从眼镜后头觑了封炑一眼,视线便重新转移到书上,亦是随意道:“小藜在楼上呢,帮小孟抹药。” 封铎便接着问了句:“什么药?” 程阿姨恰巧走了出来,便道:“小藜制的药,据说可以祛除疤痕。” 封铎顿觉新鲜。 一时想起他之前感慨,孟娴五官虽不是特别出彩,但胜在肤色白皙,若是此番胳膊上留下一块块丑陋的疤痕,甚为遗憾。 一时又想着果然女人都是口是心非。孟娴虽然口中说着不介意没关系,但一回家不还是找了藜央制药祛疤。可见心口不一。 但这念头不过在脑中一闪而过便被他丢到了脑后,因为他的胃开始抗议了:“程阿姨,什么时候可以开饭呐?好饿……” 程阿姨一边口中连连安抚:“再等几分钟,几分钟就可以了,他们已经在布置了。”一边着急地迈着小步飞快往餐厅奔去,准备在晚餐前检查最后一遍。 却不防一颗白球突然从门后奔袭而来,迈着小短腿飞快往封老夫人的方向跑去。 程阿姨“哎呦”一声,慌不择路地让去了一旁。 说来也巧,恰有一年轻仆妇端着满满一大碗香气四溢热气腾腾鸽子汤走了出来,险险被程阿姨撞上。 那仆妇的心瞬间悬到嗓子眼里,这一碗汤可是刚出锅的,真要被烫到了那可不得了,稍显稚嫩的脸上立刻带了几分忐忑和紧张,手也不由自主地攥得更紧了。 球球不知是闻到了香气,还是以为大家在和它玩,愈发调皮起来,竟调转方向直直地往那仆妇腿边撞去。 “哎呦呦,小心哦!”程阿姨连忙想上前去接过汤碗。 年轻仆妇却越发紧张起来,腿边围绕着那颗圆球,手上不由自主地带了些晃动,汤顷刻便撒了些,皮肤被汤溅到的地方瞬间火辣辣的疼。 程阿姨越发焦急,可还没等她来得及接过汤碗,年轻仆妇便被绊了一个趔趄往前倾去,那汤眼见着便要全泼出来。 程阿姨面色大变,匆匆回头看去,心中暗暗祈祷前头千万不要有人站着。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程阿姨转头的瞬间便看到了封炑,背对着她们在和封铎说着什么,封铎正扶着封老夫人起身。 这下糟了! 程阿姨一脸绝望。 封炑似乎察觉到了,扭头后见状立时想侧身躲开,却有些来不及了。 封铎忙要上去拉他,却因为距离较远,根本够不到。 人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大脑常常会有瞬间的停滞。 封炑却觉得自己的五感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汤是如何从碗里洒出,包括汤里的绿色葱花、金黄姜片、白色鸽子肉,亦能看到它们是以什么样的抛物线往他的方向奔来,他甚至都能想象出当汤撒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会感知到什么样的疼痛感。 所有的景象似乎是在霎时间充满了他的脑子,但偏偏,一切看得这么清楚明白,他的身子却不能很好地配合他的思绪做出反应。 有那么一瞬,封炑觉得自己这具迟钝的身子配不上他聪明的脑子。 封炑无奈地闭了闭眼。 但痛楚却未能如期而至,反倒是一具柔软的身子撞进他怀里。 一个念头猛地闯进脑子,封炑惊愕地睁开眼。 入目是藜央乌黑的头顶,紧接着是她抬起头,略显苍白的脸上的一个浅浅的笑。她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后背热气蒸腾。 心口像被一把刀子猛地扎了一下,封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几乎在刹那间纠正了自己方才浅白的观点,因为他的脑子并没有比身子好到哪里去。 比如现在,他的身子会下意识地抱起藜央飞快往楼上走去,但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他能听到封铎的声音传来,却仿若在天际:“快给市医院打电话,叫医生!找烫伤药!” 他能感觉到自己撞到了什么人,视线一隅瞥见了一个仆妇的身影,脑子却转了半晌才想起这是那个孟娴。 封炑麻木地继续往前走去。 孟娴站在楼梯转角处,一面往下看看楼下纷乱的人群,一面朝上看着封总抱着藜小姐渐渐走远的背影,惊恐地捂住了嘴,脑子里一片混沌。 这是……怎么了…… 她明明目睹了全程,可是怎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清楚。 明明几秒钟之前,藜小姐还和她一道站在这里,为什么她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楼下? 她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方才封总的脸色……白得纸片似的…… 眼神扫过来,像是要在她身上扎出两个洞…… 太可怕了…… 孟娴浑身像是被冰水浇透,僵直在原地不能动弹,直到封铎沉着脸走了上来,唤了她一声才回转过来。 封铎沉声道:“别傻站着了,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孟娴嘴角翕翕,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没看到……我没看清楚……” 封铎甚感失望,却也明白她的意思。 方才他一直站在一旁,是目击者,却也什么都没看清楚。 或者说,只看到了开头与结尾。 因为过程进展得太快,快到以他的肉眼根本分辨不清——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女子的身影突然闪了出来,扑到封炑的身前挡住了他。 一句话,说出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他才是离封炑最近的人,在那短短几秒内都够不到他,而藜央方才与孟娴站在楼梯上,这里的距离远比他多了不止三四倍,又是如何做到的? 飞一样的速度,快到谁也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只等众人反应过来时,那一碗刚出锅的汤已经全部泼到藜央的后背上了。 谁也没想到她会冲出来。 更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冲出来的? 论理,这是超出人类极限的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第四十五章 烫伤 封铎心情沉重地朝楼上的方向望去,心中却想到了方才封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想,封炑对藜央的看重恐怕远比他自己认知到的多得多。 身边人的动作打断了封铎的思绪。他见孟娴欲往楼上去,忙拉住她:“做什么去?” 孟娴瞪大眼看着他:“我要去看看藜小姐,她受伤了!” 封铎回道:“等一会,一会再去。” 孟娴不解。 封铎却坚持:“听我的没错。” 却说楼上,藜央的房门几乎是被封炑踹开的。 “嘭”的一声巨响,不仅吓得封炑怀里的藜央抖了抖,还吓了站在楼梯上的孟娴一大跳。 封铎见状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道:“说了让你等一会再去吧……” 孟娴抿了抿唇,到底没再往楼上走。 封炑却以为藜央疼得太厉害了,心像是被一只手拧了一把,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现在才知道疼?刚才怎么那么逞能?”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将她趴放到了床上,尽力避开了她的伤口。 藜央气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也没想到会这么疼啊!要不是现在她疼得浑身力气都用在了与后背千刀万剐般的痛楚作斗争,她保证她绝对能怼得封炑毫无还击之力。 封炑看着湿透了贴在藜央后背却仍旧冒着热气的衣服,皱起的眉头险些能夹死一只苍蝇。 “你乖乖在这里待着,我去找医药箱过来!”即便语气不算好,藜央也没精神跟他计较。 封炑飞快去书房找来了医药箱,回来后望着她湿淋淋的后背却深感无处下手。 他不敢想象隐在那层外衣下的肌肤是怎样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 他记得那次孟娴被烫后,半个胳膊都是红的。 那饮子还不算烫,这次浇在藜央后背的可是刚出锅的汤…… 脑子里的画面越是清晰,心里的绞痛越甚。这严重干扰了他的思绪,令他无法清楚地判断自己出现这种异常心理的缘由。 渐渐地,心口的绞痛又逐渐转变为灼烧,胸口似乎有热气要喷薄而出,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他:“封总,我觉得……藜小姐还是尽快降温比较好……” 封炑猛然回神,微喘道:“什么?” 孟娴很庆幸自己最终还是坚持上楼了。 瞧瞧封总这面色乍白、额头冒汗一副受了大惊的模样,竟然连被烫伤的人首要任务是降温都想不起来了,要是耽误了藜小姐的伤情该如何是好。 她主动上前接过封炑手里的医药箱,道:“封总,我看您的面色不是很好,不如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带藜小姐去浴室冲一下凉水,降降温。” 封铎也紧跟着走了进来,他先乜了一眼孟娴,然后道:“她说的没错,哥,你毕竟是男人不方便,还是让她来吧。” 封炑望着孟娴坚定地面容,深深呼了几口气,使劲压抑住胸口那股浊气,点了点头。 藜央被孟娴搀扶到了浴室。 关上门后,打开花洒,冷水从后背浇下,瞬间缓解了背心的滚烫感。 藜央却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 接连几场雨后,寅城的初秋便踏着雨滴而来。气温再也不复夏日那般高,到了夜间,温度更低。现在冲凉水,是怪冷的。 孟娴瞧得分明,心中不忍,却不敢松懈。相比于感冒,还是降温更重要。她宽慰道:“您忍一忍,一会就好了。我先帮您把衣服解开。” 藜央打着哆嗦点了点头。 衣服已经彻底湿透,倒不如剪开来的利索。孟娴便从医药箱里找出剪刀,将她身后的头发全数撩至一旁,然后轻轻揭开衣服一角,将其剪开。 尽管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了,却仍旧无法避免与她伤处的碰触。 藜央使劲克制自己才能不发出声音。 等到孟娴将衣服剪开,她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孟娴想,虽然大家都说她生得白,但与藜小姐相比,她这可真算不得什么。 而她原先洁白细腻的肌肤此刻却鲜红一片,斑斑点点浮着或大或小的水泡,惨不忍睹。只有肩膀等尚未被热汤洒到的地方才能窥探些许原先肤如凝脂般的模样。 孟娴深呼一口气,觉得藜小姐受的烫伤可比她上次严重多了,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又会否能恢复如初。 不过藜小姐都能制出草药助她恢复,想必自己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藜央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哆哆嗦嗦道:“还……还要继续冲吗?” 就在孟娴一脸为难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封铎的声音传来:“怎么样了?医生到了。” 藜央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来的医生是朱院长。 不仅是封炑,就连封铎也觉得奇怪。 朱家和封家虽然是世交,通家之好的关系维持了数代,但即便是往日替封老夫人看病,一般的小病小灾他也只是派遣手下最得力的医生过来罢了。 到底是这么多家医院的院长,人忙事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闲着听凭召唤的。 但没想到这次朱院长不仅亲自来了,还来得这样快。 要知道这仅仅是个烫伤而已…… 封老夫人与程阿姨陪着朱院长一道上了楼。 当看到藜央背上的烫伤后,二人忍不住红了眼。 封老夫人心里说不出的揪心。 她当时虽离得远,可也看得真真的。若不是这小姑娘不要命似的冲过来护住了小炑,此刻躺在这里的就得是她的亲孙子了,心中对藜央的疼惜与爱护立时又上升了一层。 程阿姨则愈发自责。 若不是她险些撞到了那仆妇,也不会导致后续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小藜更不会遭这个罪。她局促地握着手站在原地,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封炑此刻胸口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灼热,他看着倚在床榻上仅露出后背伤口的藜央,与封老夫人道:“奶奶,程阿姨,她脸皮薄,这么多人在这,她肯定不好意思,你们还是先下楼等着吧。” 朱院长闻言也点头:“的确,人多了也不利于看诊。老夫人年纪大了,还是不要看这些为好。” 封老夫人闻言叹了声,点了点头道:“小藜啊,你忍着点痛,想吃什么只管告诉你程阿姨,等会就给你端上来。” 程阿姨抹了抹眼泪,忙不迭地点头。 第四十六章 院长 藜央笑着安慰她们:“没事的奶奶,我不痛。” 封老夫人心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最后是封炑给了封铎一个眼神,在兄弟俩的连番劝导下才离开。 封铎看着封老夫人与程阿姨走出门,便对孟娴道:“你,要不要也去换身衣服?” 孟娴方才帮藜央冲凉水的时候打湿了衣裳。 她先看了看藜央,又看了看朱院长,心想现在医生来了她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等会过来继续照看藜小姐的好,便瞬势应下了。 封铎和孟娴一道离开了。 封炑看着门甫一关上,径直转向朱院长:“朱院长,她的伤势如何?.” 朱院长先是“嗯”了一声,然后道:“大概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我先检查一下伤处。” 封炑点头,静静等着。 朱院长并没有处理太久,他很快直起身子脱下手套,神色舒然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语气带着一丝肯定。 封炑抿了抿唇。 尽管早就知道藜央的伤会好的比常人快,但这终究超出他所了解的领域,他也无法肯定这一点,此刻朱院长的话无疑给了他一剂安心剂。 但他......是不是也太肯定了些? 甚至肯定得理所当然,并没有一丝惊讶。 知道藜央特殊的人,除了他和封铎,便只有医院的朱院长和他手下的医生了。 他本以为今天市医院会派个熟悉藜央病情的医生过来,毕竟车祸那么重的伤势她都能在三天内恢复,更别说烫伤了…… 但来的却是朱院长…… 他是不是可以以为,朱院长会来,是因为受伤的人是藜央? 可他虽来得又急又快,但等到见到了藜央本人后,又好像突然卸下重担整个人松快了下来,一点都不担心她的伤势了。 这一切......就好像他事先便知道什么。 他来,不过是为了确认藜央的确会痊愈得很快...... 封炑觉得朱院长的表现太过异常,他先看了看藜央,然后看向朱院长,指着落地窗旁的椅子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等到二人到了房间另一头坐定,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朱院长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凝滞,但他很快调整了面色疑惑地问道:“我知道什么?藜小姐的伤势无碍?”他又带了一丝无奈,“封总,您别忘了,我可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本职工作。” 却是装傻充愣,什么都不肯说。 封炑一向知道朱院长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不像他父亲那般老实本分,否则市医院也不会到了他手里才开出东西南北四家分院了。 他是有点道行的人。 封炑觉得和这样的人讲话就不能绕圈子,他索性道:“只是好奇,怎么今日您有空闲了,奶奶可是惦记您很久了,想约您喝喝茶您都没时间。” 朱院长瞬间就明白了封炑的言下之意。 他打着呵呵道:“哎呀封总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最近不是一直忙着在城南黛山那边建分院么,”他说着又凑近了几分,带着些许笑意道,“我这城南分院谋划已久,却一直没能定下来……这不是上次多亏了……”他悄悄回头指了指藜央,“才能落定……您想想这才过了多久,藜小姐又受伤了……我可不得亲自过来跑一趟,聊表谢意什么的……您说是吧?” 封炑不语。 他知道封铎用城南分院和朱院长打赌,这件事他也并没有反对。就像封铎所说,和市医院的合作原先封氏就赞同,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延误了。 但他当时若是知道此刻朱老狐狸会用这件事搪塞他,他肯定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他道:“你很肯定她的伤势恢复会很快,为什么?” 朱院长这次露出为难的神情:“藜小姐的体质特殊,我也是生平唯一所见。如今见她果真又如上次一般,自然就很肯定了。”说罢,他指了指藜央的伤。 封炑凝目瞧去,果然见到有些很小的水泡已经开始消除,而在这之前,这些还并没有出现。 一时间,封炑有些动摇了。他不确定朱院长到底是事先便知道藜央的异常还是如他所说,在看到这一切后确定的。 但他能肯定一点,如果朱老狐狸不肯说,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封炑抬眸看了朱院长一眼,然后沉声道:“烦劳朱院长这个时候还要跑了一趟了,既然已经无事,就下楼喝杯茶吧。”说罢,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朱院长从善如流,笑着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眼藜央,然后率先走出了房门。 封炑送朱院长下楼后,招待工作便交给了封老夫人,他则拿着朱院长开的药膏即可转回到楼上。 藜央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了脑袋。由于伤在背部,她一直趴着。闷得太久了,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看到来人是封炑,她又重新把脸埋了回去,声音有些嗡嗡地道:“你看,医生也说我没事的。” 封炑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到了床边,挤出药膏,轻轻地擦拭在藜央的后背上。 藜央感觉到床边有了一处塌陷,然后便闻到了清凉的药膏味。后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疼得她直想冒眼泪。 她想,即便她的恢复力比别人强,但这疼痛感实在是一点没减。 久久没有听到声音,藜央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封炑。见他脸色黑如锅底,以为担心自己伤势,想了想又道:“真的没事啦,过几天就会好的,反正我体质特殊,恢复得快。” 这句话却好像成了压垮封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所以,你冲过来挡着我,宁愿那热汤泼到你的背上?” 藜央这才意识到,这个男人不是担心,是在生气。 但她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她帮他挡住了难道不好吗,这样他就不用受伤了呀。 “不好!”封炑手上无比温柔地擦着药膏,面上却冷得几乎结成冰,“一点也不好。” “为什么……如果是你受伤的话,可能要很久才能痊愈,如果是我的话......”藜央不解道。 “是你又如何!”封炑几乎是哑着嗓子吼出的这句话。 第四十七章 分歧 封炑先前没有理她,是怕自己一张口便忍不住训她。 他气恼她不爱惜自己,更自责自己无法护她周全。当初设想的她在封家能够过得很好,仿佛成了个笑话。 不仅几次三番的受伤,这次更是为了自己才…… 这样一想,方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火烧火燎的感觉瞬间来势汹汹,封炑的脑门上顿时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藜央怔怔地歪着头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 封炑闭了闭眼,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轻轻略过她的眼睛,毫无意外地摸到了些湿意,他的戾气好似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压抑与痛惜:“以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谁都无法解释你为何会有这样特殊的体质,也不知道这样的体质会不会给你自己带来什么副作用。亦或者,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不再特殊,变得和常人无异。所以,你怎么敢拿自己去冒险?” 说到这里,封炑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要缓和胸口那股不安稳的气息。 他的手指从眼睛往下移,轻轻搭了搭藜央的面颊,触手温暖柔腻,他的声音也愈发低哑:“上天赐予你这样的体质并不是为了让你去替他人受伤的,你也不用认为自己好得比别人快,就理所应当地去帮别人挡子弹。我希望你,更多的时候为自己想一想,好吗?” 藜央垂下了头。 她明白封炑的意思。 她比别人恢复得快,这在临元就是异类。若是这点被有心之人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怕她总是爱心泛滥,轻易去替别人受伤。 但她并不是圣人啊。 只是在楼梯上看到封炑要受伤的那一刻,腿脚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等到她回过神来,后背已经被浇透了。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她想,她受封家恩颇多,总归要做些什么才能回馈一二。 她想,反正她体质特殊,好起来比别人快,这点烫伤对她来说肯定小事一桩。 她想,她已经看到过阿娴一身伤地躺在病房了,她一点也不希望看到封炑也一身伤地躺下去。 而结果便是她躺在这里,安然无事的封炑却很生气。 他在气她不爱惜自己。 但她并没有不爱惜自己,只是觉得事情尚在她的可控范围内。想到这里,她便回道:“我并没有觉得我应该去帮别人挡子弹,我也没有拿自己冒险……你大可放心……我了解我的身体,肯定会很快恢复。”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封炑忍不住拔高声音:“万一你了解错了呢?” 藜央一滞。 “你什么都记不得了,凭什么认为什么事都如你所想?如果事后发现你并不能很快痊愈怎么办?” 藜央失笑:“那……那就慢慢恢复呗……” “荒谬!”封炑怒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做事全然不考虑后果,这简直就是自负、莽撞!” 这还是封炑第一次声色俱厉地与藜央说话。 藜央先是愣住了,回转过来后也忍不住气恼了。 明明她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结果封炑竟反过来责备她。她气急口不择言道:“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那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封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瞪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空气瞬间沉窒下来。 藜央气鼓鼓地趴着,心里又是气愤又是羞恼。 一面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过分了,毕竟封炑是担心自己才会生气,一面又觉得自己没错,谁让封炑这样凶她,她现在还是个伤患呢! 封炑却觉得有些无力。 不知道是那从事发到现在一直不曾停歇过的熊熊烈火烧尽了他的精神,令他浑身无力,还是心里的疲惫更甚。 他觉得自己不该生气的。 至少不该对藜央发这么大脾气,毕竟她是为了自己才受的伤。 但一看到她顶着一背的水泡躺在这里,他心里的怒火就像热油锅里溅了水噼里啪啦怎么都止不住。 而她还不听劝告,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就更想好好治一治她的脾气,让她不要这样天真,免得做什么都奋不顾身。 先是割手去救梅花树,现在又伤了自己来救他。 难不成做什么事都要先让自己受个伤吗? 沉默的气氛蔓延。二人都各怀心思,谁也不肯主动开口。空气越发静谧。 打破一室寒冰的是孟娴。 她换好衣服回来,推开门的一瞬间几乎被冻在原地。 屋里的场景实在是怪异: 封总一手捏了只药膏,看着藜小姐,面色微愠。 藜小姐脑袋埋在枕头里,看不到表情。 她看了看僵持的二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封总,要不我来吧……”她指了指封炑手里的药膏。 封炑先是抬头看了孟娴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看藜央。见她纹丝不动依旧趴着,就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药膏递给孟娴,一言不发地起身。 孟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想封总这是怎么了……刚才她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走近一瞧,忍不住惊呼:“封总,您……您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屋子里也不热啊…… 封炑随意摸了摸额头,然后蹙起眉道:“无事,我走了。” 无人看到的时候,藜央微微侧了侧头,然后又飞快埋了回去。 孟娴忙道:“好,这里就交给我吧,您放心。” 封炑知道孟娴和藜央关系不错,闻言不多说,点点头离开了。 关门声响起的瞬间,藜央撑起了脑袋,大呼一口气道:“闷死我了。” 孟娴坐到了封炑原先的位置,好奇道:“您这是做什么呢?” 藜央脸微微一红,瞥了孟娴一眼,含糊道:“没什么……背痛。” 孟娴闻言果然不多问了,立刻替她抹起药膏,口中絮絮叨叨:“这药膏是市医院最好的烫伤药,效果很好的,我试过。” 藜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心中很是烦恼。 孟娴侧头看了看她的表情——一脸纠结,便犹疑地问了句:“您和封总……吵架了吗?” 藜央下意识地回了句:“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第四十八章 开解 孟娴见她一脸懊恼,忍不住微微一笑:“您的脸上就差写着我不开心了。刚刚我进来的时候,封总也是一脸不虞,我就猜你们吵架了。” 藜央闻言颓丧地把脑袋扔到了枕头上,仿若打开了话匣子:“你说我替他挡了鸽子汤免得他遭罪还不好,不领情就算了,竟然怪我多事,怪我做事不用脑子!” “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我,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他了!” “他以为烫伤很好受吗?我现在背要痛死了好不好,不安慰我就算了,竟然还责备我!” 孟娴道:“封总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烫伤很痛呢。” “那他还这样……”藜央不忿。 “他那是心疼你呢!”孟娴道。 “心疼?”藜央不解。 孟娴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是啊!您是封总的女朋友,您受伤了,还是为了救他,他可不得又自责又心疼吗?” 藜央想,孟娴并不知道她和封炑是假装情侣的。 她低下头,语气有些彷徨:“可是心疼,怎么是这种态度?” 孟娴道:“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一样,有些人是宽慰你,有些人则是气恼你。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在意你的表现。若是不相干的人,又怎么会有情绪的变化呢?” 藜央似懂非懂。 孟娴一面替她抹药,一面缓缓道来:“我阿弟小时候很调皮,偷偷玩火的时候,烧伤了小腿。送去医院的路上,我阿娘气得骂了他一路。后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阿娘还补了他一巴掌。但该治病就治病,药材补品也一样不落,没人的时候她还偷偷抹眼泪,难道说我阿娘就不疼我阿弟吗?” 藜央摇头:“她应该很疼你阿弟才对。” 若是不在乎,就会无动于衷。 “谁说不是呢?”孟娴道,“所以您也别和封总置气了,他也是心疼你。我看呐,他应该是气自己更多才是。” “怎么说?”藜央闻言扭过身子。 孟娴连忙拍了拍她,示意她赶紧躺好,一面道:“因为气自己没有保护好你啊。” “啊?”藜央错愕。 孟娴抿嘴笑道:“男人啊,都是保护欲极强的生物。” 藜央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很是新奇,连连让孟娴多说一些。 孟娴眼里透着兴奋的光彩,开始传授起自己的经验来。俩人就像普通闺蜜一样,开始东拉西扯,聊起了各种话题。 从男人有什么样的心理聊到封宅谁与谁的恩怨情仇,又从寅城有名的点心铺子聊到了孟娴家乡巳城的零食小吃。 短短时间内,藜央不仅知道了王伯和顾晓一直传着绯闻,还知道了孟娴的母亲光是拿手的汤品便不下数十种,常常变着花样地炖出各种汤来给孟娴和她阿弟喝。 她一时惊呼:“王伯?我一向以为他人情淡薄,没想到和顾姐关系这样好。” 一时又心生向往,有些羡慕孟娴:“你母亲应该是个很好的娘亲吧?” “是啊,”孟娴语带追忆,眼里闪着柔和的光辉,“她很疼我们的。” “那你想她吗?” 孟娴点点头,过了一会才想起藜小姐背对着她看不到,道:“想,很想她。” “真好,”藜央怅然道,“我都记不起来我母亲长什么模样。” 孟娴忙道:“您肯定能记起来的,小封总不是也一直帮您在找着家人嘛。您要相信他的能力,若说在寅城论找人的能力,他认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 说着说着,孟娴的话音忽然低了下去,似乎想起了什么。 藜央见后头久无声音传来,便扭过头去看她。 孟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失了神,手上擦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孟娴猛的一回神,下意识地挤出药膏想继续替藜央抹药,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已经抹完了。她看着手里的药膏,胡乱道:“那个……药膏已经抹完了……” 说着,忙起身将药膏放到一旁的床头架上,又急急忙忙去浴室洗手。 滴滴答答的水声传来,藜央觉得孟娴一定隐瞒了什么。 后背糊了一层药膏,清清凉凉的,缓和了些许疼痛感。藜央趴在床上,一面扣着床单上的绣线,一面想着心事。 待孟娴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就问道:“说吧,是什么事情让你这样心神不宁的。” 孟娴擦手的动作顿了顿,她道:“我哪有心神不宁……” “方才我就发现了,你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不专心。你一向心细,刚才却冒冒失失的。若说没事,我才不相信,”藜央反驳道,“我猜猜看,”她“唔”了一声,道,“是和封铎有关对不对?” 孟娴擦手的帕子跌到了地上。 她忙弯腰捡起来,站直身子后却又些不太敢看藜央的眼睛。 藜央便在心里暗暗道自己猜对了,她道:“方才你们一道下楼的,他说了什么吗?” 孟娴想,虽然藜小姐有些时候不太通人情世故,却十分敏锐,只要她有心,蛛丝马迹都能教她察觉出来。她拧着帕子道:“其实也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藜央道,“咱们可是朋友。” 孟娴脑子里过了过“朋友”这个词,突然释然了。 是啊,她们是朋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就道:“刚刚——” 封铎是紧跟在孟娴的身后出的门。 他不仅要准备招待朱院长的事宜,还牵挂着封老夫人的心情。封炑现在显然一颗心都扑在了藜央的身上,他就得站出来。 封铎一面走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事情,直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直往鼻尖钻,他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狐疑地看着走在前头的孟娴,忍不住问了句:“是什么味道?” 孟娴有些困惑地停下了脚步:“什么什么味道?” 封铎指了指她,一瞬间又打了一个喷嚏,吸着鼻子道:“你身上,喷了什么香水吗?”说着皱起了眉。他还是怀念当初在医院的时候,哪怕病房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她的身上还是散发着干干净净轻轻爽爽的皂荚味。 孟娴更加不解:“没有啊……”说着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没闻到什么味道啊……” 第四十九章 打趣 大概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封铎的鼻子对香气格外敏感。他闻不得香水的味道,轻则鼻头发痒,重则喷嚏不断。 碍于前因,封铎对自己的鼻子一向十分信任。 他能肯定,此刻喷嚏不断,就是因为闻到了孟娴身上浓浓的香气。 可奇怪的是,刚才他们一同站在楼梯上的时候,他并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听到这里,藜央解释道:“我给你的草药,煮熟后是没有味道的,但若是抹在身上再遇到水,是有香味的。而草药敷在你身上,你早就习惯了这个味道,嗅觉产生疲劳,故而没有察觉。” 孟娴点了点头:“我猜也是这样,我便与他说——” 孟娴见封铎坚持自己身上有味道,便猜测道:“可能是藜小姐给我的草药的味道。” 封铎了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如何?她的草药有效果吗?”自从封炑与他说过那番话后,他对藜央的能力与秘密越发好奇起来。 若是她能制出令肌肤恢复如初的药草,那封炑的异想天开恐怕也不会毫无意义,奶奶或许真的能永远身体康健。 孟娴摇了摇头:“今天刚开始用,还不知道呢……” 封铎道:“那若是有好转,你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忘记了。” 语气如此郑重,好像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孟娴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不敢再看封铎俊朗带着笑意的脸,忙垂下头,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好”。 封铎满意地颔首,一低头看到了孟娴湿漉漉的袖子。透过湿透的布帛,可以看到里面裹了一层东西。 他估测那就是藜央给她的草药,想到自己之前的的想法,半开玩笑地道:“我原先以为女孩子家哪有不爱美的,若是你这胳膊上留下许多疤痕也太难看了,便想着能不能替你寻到什么祛疤的药膏。谁知道问起你来你竟然不看重这些,我这想法自然也就搁置了。” “却没想到你回家后就找了藜央,可你怎么知道她有法子能祛疤呢?你又怎么肯定她的法子好使,我的药膏就不管用了呢?” 一番话说得孟娴直发愣。 先是想:原来小封总之前在医院问她的那番话,竟是想替她寻药。而她当时居然直接耿直地拒绝了,还大言不惭地说有疤也没关系,简直辜负了小封总一番好意。 听到最后一句话,又忍不住想:她也不知道藜小姐有法子啊,是藜小姐心细如发主动替她想到的。 她看着小封总戏谑的眼神,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先前的行径引起小封总的不满了。 刚这样想着,便听封铎道:“你们女人啊,就是口是心非,喜欢藏着掖着,有什么事直接说不就好了么……” 孟娴瞠目结舌。 什么叫你们女人? 什么又叫藏着掖着? 她那里藏着掖着了? 她不禁争辩道:“小封总,您这话太偏颇了!我承认,当时在医院的时候,是我没考虑到您的心情,拒绝了您的好意,但我真是不知道您问那些是为了替我寻药的。若是您为这个生气的话,我跟您道歉了。” 封铎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刚想开口,孟娴又飞快说道:“但是您不能用‘你们女人’这样的话来形容藜小姐。她是见我回家后一直穿着长袖,知道我胳膊上有疤,才想起有这么一种草药可以治疗疤痕的。这是她的好心,我又怎么能辜负她。她并没有藏着掖着,我也没有。所以即便是治不好,我也认!” 孟娴生怕自己一个停顿就说不下去了,故而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待她说完,微微有些气喘。她不知道是因为说话太快导致,还是自己紧张的缘故。 封铎顿了顿,看着孟娴气喘吁吁的样子,以为她很生气,半晌无奈道:“你也不必动气,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孟娴愕然,抬头看着封铎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心中羞恼顿生。她腾的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您……您开玩笑……也不能胡乱给人贴标签……女人也不都是口是心非、说话喜欢藏着掖着的……”声音却越说越弱,越说越没有底气。 封铎忍不住失笑。若不是见她实在是窘迫,一副若是地上有道缝立马便要钻进去的模样,他定还要再逗弄逗弄她,看看她是不是会像只猫一样气急了跳起来挠他几下。他笑着主动认错,以图缓和局面,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是我想差了,我道歉。” 闻言,孟娴的脸却是更红了。 怪道大家都说小封总脾气好,她这样当面指责他,他都还替她说话,为她解围。 都怪她太小心眼了。 阿娘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口直心快的臭毛病了,怎么还是改不掉! 孟娴恨不得把头埋进下巴里去,她喃喃回道:“没有……您也是好心……” 封铎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朗,他觉得这个丫头简直太生动有趣了。 生气的时候像朵扶桑花,热辣辣,红艳艳,耀眼夺目,敢与他据理力争。 害羞的时候又像朵茉莉,颤巍巍,扭捏捏,含羞带怯,眼睛都不敢看他。 当然了,这都是封铎自己的心理活动,孟娴不知道,故而藜央也不知道。 听到孟娴说完后,藜央看着眼前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般的孟娴,心里一阵阵疑云升起。 阿娴该不会喜欢上封铎了吧?! 孟娴头摇得像拨浪鼓,口中连连道:“怎么可能,不会的!您可别乱说呀!” 藜央却起了兴趣,她打趣道:“为什么不可能?” 孟娴脸红得要滴出血了:“他可是封家的二少爷,我只是一个小地方普通人家的女孩,还是仆妇……怎么可能和他……” “他?他是谁啊?”藜央笑得花枝乱颤,若不是背痛,她简直都要跳下床去摸一摸孟娴的小脸,好看看那热度会不会把她的手指烫熟了。 孟娴羞恼地跳脚:“您再这样,我以后不跟您说话了!” 藜央咯咯笑着求饶:“别气别气,我不说还不成吗。” 话虽这么说,笑容却不减,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是无时不在传达着“你们肯定有事”的讯息。 孟娴无奈地叹了口气。 心里却像藏了一把古琴被拨了丝弦,始终有个声音在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第五十章 噩梦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藜央脸上挂着对孟娴的打趣,笑盈盈地应了声:“请进。” 程阿姨推开门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上端着满满一盘食物。 孟娴忙收起满腹心事,上前接过。 程阿姨一面关切地问着:“小藜还疼不疼了?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鸽子汤我尝过了,味道可好了”,一面将盘子递给孟娴,看着她红澄澄的脸蛋狐疑地多问了句,“小孟这是怎么了,脸红成这样?” 藜央窝在床上咯咯直笑。 孟娴忍不住羞恼地瞪了她一眼。 程阿姨愈发不解。 藜央见孟娴实是羞燥,便清了清嗓子,忍着笑意爬起来,道:“我和阿娴闹着玩呢。谢谢程阿姨,我也没事。” 程阿姨并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身为大家族的大管家,她深知少听少问多看多学的道理,因此闻言并不多想。 她见藜央的动作牵扯到后背,脸上露出痛楚,忙快步上前走过去扶住了她:“你别起身别起身,就在这里吃吧。哎呀烫成那样,得多疼啊。”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藜央忙撒娇似地拉了拉她的手:“程阿姨,您可别哭了。您要是哭了,我怎么忍心吃饭,但我真饿了……” 孟娴亦道:“咱们还是先吃饭要紧。” 程阿姨的眼泪在眼睛里打了个转最终没能掉下来。她看着饥肠辘辘的二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配合着孟娴将餐盘摆好,端到了藜央面前。 藜央便招呼孟娴一道来吃。 孟娴想了想,没有推辞。 程阿姨本欲说些什么,但一想到这两个小姐妹关系如此融洽,也是难得。藜央又受了伤,房间里面也没有外人,还是依着她们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藜央先盛了一碗汤递给孟娴,然后端起自己的汤碗迫不及待地尝了口。 入口汤汁醇厚,鲜香之气扑面而来,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吞下去。味蕾似乎被全部打开,回味无穷。热汤下肚,通体舒泰。 藜央满意地叹息一声,瞬间觉得背都没那么痛了。 她不禁看了眼阿娴,见她面色如常,想起她说的她母亲会炖数十种汤,忍不住心生向往。 程阿姨见她喝得开心心里也是倍感轻快,她望了望四周问道:“小炑呢?” 藜央抬头,恰与孟娴的视线对上,二人面面相觑。 藜央回道:“他不是去找你们了吗?” 程阿姨摇头:“我一直在楼下,没见到他呀……”她想了想,道,“估计在书房吧……这孩子,饭也不吃,不知道在忙什么。你都受伤了,他也不陪着你……” 这话藜央没法接,她索性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汤,却觉得这滋味不复方才。 程阿姨并无所觉,她想着藜央一直躺在床上,便与她说起了楼下的事情:“朱院长在封家留饭了,老夫人和小铎陪着呢。” 又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道:“原先有小炑在前头顶着,一向觉得小铎像个大孩子,怎么都长不大,今日倒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小炑这样慌过神。他一慌神,小铎却站了出来,事情是处理得井井有条、妥妥帖帖。” 她望着藜央笑得慈祥,口中却嗔怪道:“你也是!胆子真大,竟然敢替小炑挡了那碗汤。你这细皮嫩肉的,要是伤得如何了可要我们怎么办!” 藜央陪着笑道:“您放心,医生也说了我没事的。” 心里却暗暗想,果然如阿娴所说,每个人的表达方式都不一样。 但程阿姨竟然和封炑一样觉得她胆子大,莫非她真得人傻胆大? 她开始思考起封炑批评她的话是不是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那厢程阿姨继续道:“还有球球这个惹祸精……” 藜央一惊,忙道:“它怎么了?” 程阿姨无奈道:“被小铎训了一顿。但日后还是得教起规矩来,家里人多,可不能再让它横冲直撞了。” 藜央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说话间,二人的晚饭用完了。 程阿姨麻利地拾掇起空盘子,道:“那我就先走了。小孟也别待得太久,小藜受了伤,要多休息。” 孟娴点头应“是”。 程阿姨走后,孟娴便偷偷抿了嘴笑,觑了藜央一眼,道:“您也听到了吧,程阿姨是封家的老人了,连她都说从来没见封总这样慌张过,可见他是真的很担心您。” 藜央嘟了嘟嘴,心里到底松软了一些,口中却道:“是啊,不光听见了这个,还听到程阿姨说封铎办事妥帖呢!” 孟娴看着面上露出狡黠笑容的藜央,险些上去拧她。忙急急在心里默念:不气不气,藜小姐受伤了,我不能与她计较。 藜央见状,笑得愈发肆意。 —————————— 这一夜,藜央睡得非常差。 背上的伤让她只能趴着,而那无时无刻不在喧嚣的痛楚与痒意在万籁俱静的夜晚格外猖狂。想挠又无处下手,几乎令她彻夜难眠。 直到天色渐白,藜央才沉沉睡去。 却在入梦的瞬间,又一次踏入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草原——漫无边际,远至天边。 藜央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如出一辙的绿茫茫的景致,心中骇意顿生。 绿色本该是她最心安的颜色,可现在她只感受到了惧怕。 她再次拼命跑了起来,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她在害怕什么? 她在寻找什么? 背后的草皮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燃烧。 藜央一面慌不择路地疾跑,一面惊慌失色地回头看着狰狞的火舌,心惊胆战,更加拼命地向前跑去。可那大火仍旧是毫不留情地蹭蹭往上直窜,瞬间攀至三丈,几乎瞬间点着了她的裙角。 在这似乎永无止境地奔跑中,藜央的腿很快开始变得重如千斤,每抬一步都要用尽全力。 可恐惧如此强烈,火焰如此灼热。 她好怕……好怕又一次没入火海,好怕又一次被烧得遍体鳞伤。 裙角烧出的烟灰在她的疾跑下四处纷飞,呛进鼻腔。 她想大声呼救,嗓子却像被一手捏住,无法发声。 火焰逐渐由裙角燃至肌肤,就在即将被大火卷起,那火烧肌肤的痛楚传来的一瞬间,藜央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男人的容颜。 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但不过转瞬又陷入了迷茫。 捏住嗓子的手突然松开,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瞬间惊醒。 第五十一章 梦醒 心脏扑通扑通似乎要从胸腔蹦出,身上冷汗涔涔。 睁开眼的一刹那,藜央一眼看到了床边坐着的男子身影。 晨光微醺,柔和的阳光照进窗棂,男子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他熟悉的面庞竟和梦中男子的脸如此相似,二人的身影重合,她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藜央怔怔地看着他,浑身战栗,似陷入无边的恐惧。直到他摸了摸她的头,用着她无比熟悉的语调小心问道:“做噩梦了?” 藜央倏然惊醒。 心中一酸,似有无限悲屈涌上心头。 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好似一个不慎便会坠入火海,不复往生。 她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封炑微讶,瞬间绷紧了身子,双手一时不知该落于何处。胸腔鼓鼓胀胀,像是吹起了热气球。 怀里的女子娇柔又弱小,身躯却在不停地颤着,仿若雨打海棠。 封炑脑海里浮现出她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头,心抽了一下。 他小心地将手移放在了她的肩上,却顾念着她的背伤,没敢用力,只是虚虚搭了搭。另一只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脑,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噩梦而已,醒了就好了,别怕。” 藜央在封炑低沉有力的宽慰声中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将头埋在封炑的胸口,紧紧拽着他的衣服,脑袋昏沉。总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了什么,可缩在封炑温暖的臂弯里,她的脑子好像就停止了运作,什么都记不起来。 藜央恢复了平静,稍稍缓和了封炑心里的担忧。 她一言不发,封炑也并不着急催促她。 胸口烧了一整夜,脑子也转了一整夜。 经过了一夜的沉思,他已经想明白了,他对藜央,并不是单纯的感激。 他喜欢她。 若是从前,或许他还能自欺欺人地以为他是因为利用了藜央而她又毫无所觉全心全意地回报他生出了内疚,继而产生了感激,对她另眼相待。 但经过昨天的事情,他觉得他可能无法继续否认自己的内心了。 见到藜央出现在他眼前替他受伤的那一刻,他慌了,亦害怕了。 他害怕失去她。 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再看到她莽撞地冲出来替他受伤的时候怒不可遏。 他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 这不是受恩者面对施恩者该有的心理反应。 他没有感慨感激,却明白了什么是心疼。既憎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又心疼她以柔弱的身躯替他挡了灾。 何须如此? 她何须做到如此? 要知道,他原本就是在利用她啊。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依然义无反顾。 如果说藜央从出现在他身边起,一条巨网便开始编织,而即便他从一开始就在逃离,但现在网已织成,他逃不掉也不想逃了。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不过短短数十日。但于她而言好似轮转于生死之间,一场大车祸令她失去了记忆,意外地活了下来却也暴露了她的特殊之处。更糟糕的是,她偏偏碰到了他。 而于他而言,也好像经历了他前二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喜大悲。他的心脏因为遇到她而开始灼烧,又因为她而恢复正常。 她的出现成功地搅乱了他这二十六年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静,他讨厌一切不可控,也讨厌一切不安定的存在,可他现在竟该死的一点也不排斥这种改变。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即便一开始的相遇是个偶然,可后来的种种皆因他的刻意为之。 接触她出于利用,接近她出于吸引。 她的喜怒哀乐牵扯着他的喜怒哀乐,她的善良真纯亦让他惶恐让他罪恶。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纯真赤诚,她的聪慧狡黠,她的明媚娇艳,更是无不让他步步沉沦。 更重要的是,他找不到理由阻止自己沉沦。 男未婚,女未嫁,你情我愿,名正言顺。 当然,虽然他现在不能肯定藜央对他是什么态度,但他相信,她应当不会拒绝他的。 彻夜想通了这些,封炑觉得压在心间的一块巨石被挪开,前途一片亮堂,顿时轻松起来。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与她消磨,他会让她也喜欢他的。 封炑一面轻轻拍着藜央,一面静静等着她主动开口。 当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后,藜央才惊觉自己竟然窝在封炑怀里。平静不过几息的心跳如同踩了油门,飞快加速。 藜央宕机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记起了前因后果。 她懊恼地无声哀嚎,本想快速离开他的怀抱,但念头一起就被她压制了。 太刻意了…… 她确确实实抱了他,就像上次鲁莽地替他抹去了嘴角的奶渍一样。 这是既定的事实,改不掉了。既然改不掉,那就应当最大化的减小此事的后续影响。 要知道,她们昨天还吵了一架呢! 若是她现在就表现得做贼心虚,岂不是落了下乘? 想明白这一点,藜央缓缓地撑直胳膊,推开了二人的距离,端庄地离开了他的怀抱,并以一种故作老神在在的语气道:“多谢,方才,我做噩梦了。” 封炑瞧着她面上浮着两朵红云却偏要装模作样的姿态,险些失笑。 他原先也没发现这丫头如此有趣呀,莫非是因为他的心态产生了变化,所以再看她的一举一动便有了不同理解? 封炑定了定神,顺着她的话亦不慌不忙道:“不必如此客气,你替我受了伤,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藜央一噎,撇了撇嘴,飞快乜了他一眼。这人昨日还责备她莽撞冲动,今日就换了个性子似的对她客客气气,是想要做什么? 封炑觉得藜央现在就像炸了毛的猫,璀璨的眸子里盛满了气恼。一个眼神飞过来,全都是对他的控诉和戒备,令他又好笑又心疼。 昨天是他气昏了头。他承认,都是他的错。男人对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没有什么不能认的,便主动坦然道:“对不起,昨日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该发脾气。” 藜央讶异。 她没想到封炑会如此平心静气地与她道歉,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似的,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 封炑则继续道:“我是关心则乱。看到你受伤,心里着急得像着了火似的,又气你不爱惜自己,所以才会责备你。” 藜央杏眼圆瞪。 第五十二章 和解 藜央懵懂的神情成功取悦了封炑,他的嘴角轻轻扬起,越发娴熟地解释起来:“虽然你体质特殊,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即便你受伤后恢复得快,但是痛楚却丝毫不减,该疼的地方还是会疼。所以你不用替别人受伤,更不要替我受伤,我只想你平平安安。” 眼前的封炑一副谆谆善诱的模样,语气平和,眼神温柔。眸子沉静得似一口古井,仿若稍不留神就会坠进去。 明明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凑在一起却让她听不明白,越发慌张。 藜央说不出话来,她有些慌乱地错开眼,捏了捏被角道:“唔……我知道了……” 封炑的嗓音愈发清朗,低沉似古琴,他沉吟道:“你愿意原谅我就好。” 她是耳背了么? 竟然听出来几分委屈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觉得委屈? 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 她都知道了…… 所以,可以不用这样盯着她看了吧? 藜央在封炑灼热的视线下胡乱点了点头。 封炑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他道:“我还欠你一句谢谢,多谢你奋不顾身救我。” 藜央明显感觉到两颊的温度直线攀高,藏在被子下的双脚忍不住微微蹬了蹬,捏着被角的手越发用力,声音低若蚊吟道:“不必客气,”想了想,还加了句,“要真算起来,你愿意收留我,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该说谢谢的是我才是。” 封炑的心弦微微一颤。 藜央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最隐晦的秘密。 他受不起她的谢,她却真挚如斯。 封炑终于移开了胶在她面上的目光,不敢再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藜央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不过片刻,封炑又转过来看她,问道:“刚刚梦到了什么,怕成那样?” 藜央怔愣地看向封炑,梦中的场景又一次浮出脑海: 草原…… 大火…… 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庞…… 她的记忆越是深刻,画面越是清晰,就越忍不住心里的排斥和恐惧。 她微微颤栗,心里无比清楚,对她而言,这些东西恐怕都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或许亦是她记忆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藜央神色仓皇地移开视线,一瞬间不想再看封炑那张俊逸端肃的脸,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抗拒,道:“醒过来后就不太记得了。” 声音刻板,一副不愿详谈的模样。恐怕不是记不得,而是不想说吧。 封炑心道,隐隐有些不安。 她醒来后的第一眼分明是看着他,却又似透过他看着其他人。他不由得想到了他们初次见到的时候,她睁开眼后的第一句,是唤他“炙炎”。 炙炎,是什么人? 封炑莫名有些心浮气躁,他不喜欢她对他表现出的距离感。尤其是现在,她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讯息,仿佛在周围竖起了一堵高墙,禁止任何人的窥探。 他不希望她一个人承担全部。 至少,他可以帮她,也愿意帮她。 深呼一口气,强隐下心思。封炑告诫自己要对她有耐心,她是他喜欢的人。他也有时间,他能等到她和盘托出的那一日。故而他反倒顺势宽慰她:“记不得就不去想了,梦都是反的,别怕。” 藜央闻言却是轻轻咬了咬唇,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仍旧什么也没说。 封炑暗叹失望,面上却不显,他转移了话题,问道:“伤还痛吗?我看看?” 藜央闻言转过身子,撩开头发,露出睡裙下并未遮住的背部肌肤。 昨晚瞧着还触目惊心的伤口过了一夜后已然好多了,水泡已经全部消了下去,留下一片或深或浅的红痕表示此处受过伤。 封炑很是松了一口气。虽然朱院长说没有问题,但眼见才为实,此刻见到她依旧恢复得很快,他才能宽心。 封炑起身拿来药膏,道:“已经好多了,再帮你擦一次药,估计这两天就能彻底痊愈了。” 藜央似乎已经从噩梦的余阴中彻底缓了过来,她扭头看着封炑笑了笑,道:“好。” 封炑很快便擦完了药膏,洗完手后,他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了藜央。 一夜折磨后,藜央现在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背上的疼痛了,她坐起身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看着手里的盒子有些困惑:“这是什么?” “手机,给你的。”封炑随意回了一句。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够看到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抿紧了些许。 藜央还是不太明白,带着些许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味继续问道:“手机是做什么的?要怎么用?” 封炑咬牙,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太煞风景了。他道:“是通讯工具,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号码我已经存进去了。你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都可以去问孟娴。” “问你不可以吗?” 封炑耐着性子回她:“可以,但是我白天上班不在家,恐怕不能及时解答你的疑惑。” “也是……”藜央道,然后才后知后觉地乐呵呵地笑开了,“多谢啦!” 仿若一夜梨花绽放,一笑百媚生,万物都失了颜色。笑意盈满了她的面庞,双目若明珠露出璀璨的光芒,嘴角更是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让人忍不住幻想里头盛装的美酒是否会醉了人。 封炑的心柔软得像是蕴了一泡温水,咕咚咕咚要溢出来。 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藜央的笑意瞬间僵在了嘴角。 封炑眼神微黯,失意地收回了手,略带掩饰地轻轻咳了咳,道:“方才有根头发。” 藜央心里扑通乱跳,又心虚又紧张,眼珠子乱转,就是不肯看他。 封炑无奈地轻叹一声,心道这两情相悦之路怕是漫漫。 他见无事,便起身道:“那我就先走了。” 藜央这才看了他一眼,虽没有说话,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却分明在问:“你要去哪里?” 封炑索性指了指窗外,道:“去上班,你看,太阳都出来了。” 藜央看向窗外,果真是日头高升,明晃晃一圆盘悬在天上炫亮刺目。 她心下忍不住惊讶,明明觉得没过多久,谁知太阳竟升得这么高了? 她知道封炑工作是大事,连连摆手道:“快去快去,千万别迟到了。” 一副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甩开的模样。 封炑眯了眯眼,临走前仍是有些气不愤地飞快揉了揉她长发蓬松的脑袋,直到看到它们乱成一团心里才好受了些许。 留下藜央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心中不住地感叹封炑竟然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第五十三章 出现 李家庄园坐落在黛山山顶,是一座占地约六百平的豪华别墅。 整栋别墅仿江南园林的布局,又因地制宜,在原来的山顶风貌上筑山叠石,引来山泉水贯穿整个庄园。斥巨资不说,还花费了李家三代人的心血,耗尽人力物力,才得以建成。 百年来,此处一向是李家的标志,亦是李家的荣耀。 而如今这李家引以为傲的庄园,要改姓了! 秋阳高照,正午阳光正盛。 山中属飞鸟最多,无数不知名的鸟儿拼了命地嘶吼,你呼我应,无端地使人烦躁。 李正益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丢在地上抬起脚后跟使劲碾了碾。一手揣进兜里,然后直起身子看了庄园最后一眼,一手打开车门飞快钻了进去。 车内的冷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李正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随即厉声呵斥:“蠢货,这个天还开什么冷气!” 明明是来的路上您嫌闷让我开的……司机受了无端怒火心中暗暗委屈,却也不敢多言。 助理孙韦暗叹一口气,哪里不知道这是李正益心中愤懑继而无端迁怒他人? 庄园里的东西今日已全数清理完成,待眼下这批行李从黛山运出,往后他们便可能再也不会踏入这里一步了。 至少,不再是以主人的身份。 这份落差,孙韦虽不能感同身受,却心知肚明。 李淳安看着大门紧锁的庄园,心中满是惭愧与唏嘘。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他终究没能保住,是他无能了。 李正益见状摇下车窗,山顶的轻风恰好迎面而来,吹散了他的声音,显得他的话有些支离破碎:“合同都签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淳安摇了摇头,感慨道:“没什么好后悔的,若不是这笔资金,咱们李家什么都保不住,”说罢,带了几分果决迅速转过身走向车子,斩钉截铁道,“既然东西都清理完了,就找个时间趁早去封氏做个交接吧,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嗯。”李正益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车窗缓缓摇起,渐渐遮蔽了外头刺目的光线,也隔绝了车内人最后的视线。 李正益的脸色在这半明半暗的氛围里晦涩难辨。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宅院,一辆辆有序地驶入狭窄弯曲的盘山公路。 司机都是李家的经年老手,也习惯了在黛山公路上开车。对外人而言陡峭险峻的盘山公路对他们而言却是驾轻就熟,故而整段路开得是平缓又顺利,决计不会出什么问题。 李淳安靠在座椅上闭目静思。 李正益却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心思飞转。 良久,忍不住问父亲:“封炑的话,你真的信吗?” 李淳安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了儿子一眼,旋即又合上,道:“钱都到账了,还有什么信不信的?小炑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做事向来有魄力敢担当。那么一大笔钱,说什么时候到账就真一秒钟也不耽搁。” 李正益却冷笑了一声:“封炑是出了名的狡诈,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举动只能说明,他看到了更大的好处而咱们没看到,他巴不得咱们早点收到钱,他好银货两讫!” 李淳安闻言睁开眼睛,皱眉道:“那也是咱们没眼光,是我们的问题不是他!正益,我知道你一直视封炑为劲敌,但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不论如何,既然现在合约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罢,闭上眼睛,拿起一旁的薄毯盖在身上,一副不愿再继续开口的模样。 李正益亦是闭了嘴。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和父亲的理念一向不合,他原就不该多问这一句。 父亲相信封炑,认为封炑是一片好心,他却想得没这么简单。 他观察封炑这么多年了,他了解他——封炑是绝不肯吃亏的主。 算起来,封家和李家的关系颇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微妙。 放在三代以前,李家才是寅城的首富,封家还得看着李家的脸色吃饭。 可到了他爷爷手里,守成尚可,再扩大产业却不能了。 他父亲李淳安呢?却是还不如他爷爷。信奉老庄,讲究无为而治。无为到如今,连祖宗的基业都没了。 原本以为,封家接连两任家主去了的时候会一蹶不振。可没想到,临了了封老夫人竟站了出来,愣是将封家守住了。 到了封炑手里,他眼光独到不说,更有雷霆手段,那些曾经欺辱他们孤儿寡母而后被他打压的毫无翻身之力的封家人,可是他正儿八经的长辈,你可见他眉头皱过一下? 而如今,别人不知道黛山上有异象,封炑可是都知道的。为什么他还同意买下黛山,做这表面看上去完全是亏本的买卖?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可真的是很好奇呢,黛山上究竟哪一点打动了他封炑的心。 正兀自想着,突然车子咯噔了一下,随后拐了个急促的大弯。后座上静坐的李淳安顿时被甩向了另一侧,猛然惊醒。 司机到底经验丰富,慌乱间忙一脚刹车将车子停下,轮胎摩擦地面旋即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李正益用力稳住了身形,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司机忙道:“不……不知道啊,好像压到了什么......“ 李淳安道:“下车看看。” 众人纷纷走下车。 放眼望去,路面上只有杂草碎石,均不像是能硌得车子失了方向的样子。 就在这时,孙韦惊道:“那是什么?” 他指着车后约数米的一丛茂密的草堆,哪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正一闪一闪冒着绿光。 那杂草约有一米多高,错综复杂地盘绕在一起,将那冒着的绿光的东西包裹着。若非他们的车子正好碾了过去,怕是根本不会发现。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主动上前查看。 这太怪异了! 黛山是寅城的神山不错,这里的树木异常的高大粗壮也是出了名的。但数百年过去了,作为寅城人早就习惯了这些,只是觉得黛山更加险峻难开发了一些。 只是究竟从何时开始,此处的草也长得这么高了呢? 四周一对比,众人又发现,其余地方的草丛还是正常的,只那冒着绿光那处格外茂盛。 再考虑到那一闪一闪的绿光,青天白日间,众人禁不住后脊背发凉,冒出了冷汗。 第五十四章 石头 黛山向来人迹罕至。 此间虽正值晌午,但算来整座山头估计也就只有他们这一行数十人。 藏在乱草丛里的东西依旧兀自欢快地冒着绿光,一旁立着的李家人却个个毛骨悚然。 李淳安和李正益相互对视一眼,父子二人竟难得地有了心灵感应,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黛山之前曾数次出现却又忽然消失始终不得解的异象。 李淳安咽了咽口水,脚步挪了挪,很想往前去瞧个仔细却又心中打鼓,有些犹豫。 李正益突然指着先前被自己骂了的司机,道:“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司机显然也不敢去。突然被点名,先是一愣,然后疯狂连连摇头摆手,目露惊惧,险些跪地求饶。最后,有一个胆大的司机朝前挪了几步,手脚并用,用力拨开杂草,这才露出了草丛里躺着的物事——却是一块通体碧绿鸽子蛋般大小的石头,如玉一样圆润光滑,周身散发出炫目的绿光。少了杂草的遮掩,目之所及,皆被照亮。 石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却也显得没那么瘆人了。那司机咬了咬牙,索性一狠心捡起了那块石头。入手后却发现通体温润,全然不像一般的玉石那般冰凉。而那石头也几乎在司机碰到它的一瞬间熄灭了光。远远瞧着,就同一块普通的绿色石头无异。 李淳安全程死死盯着他,见司机碰到那石头后毫无异样,便大着胆子抽出一块帕子垫着手接过了石头,举到眼前细细观摩了起来。 李正益也不由得凑近了瞧。 定睛一看,二人都觉得这东西除了刚才会发光,现在又比一般的玉石绿得更纯粹更通透一些外,着实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李淳安紧紧皱着眉:“刚刚就是压到了这个东西车子才失了方向的?” 方才那番动静可不小,单凭这么小巧玲珑的一块石头竟然能让坐了人又载了货物的车子起这么大的颠簸吗? 李正益闻弦知意,立刻就明白了李淳安的意思。 司机朝四周看了看,道畅路洁,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异物。他擦了把汗,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个。” 李正益不耐烦地拿过石头,随意抛了抛,道:“这么小的一块东西,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被一辆车子径直压过去也不碎,反而硌得车子差点翻了,不奇怪吗?” “就凭它会发光,也够奇怪了。”李淳安难得对着儿子点了点头道。 李正益闻言突然露出一个笑来:“看来老天爷也不愿他封炑独占这黛山的好处呢......” 李淳安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黛山不会无缘无故有异象,这石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光。黛山现在是封炑的了,可这石头......”李正益一哂,停下丢抛的动作,将手一收,“当然是谁捡到就是谁的。” 说罢,他又转向其他人,厉声道:“今天的事,我不想除了在场诸位之外的其他任何人知道,否则......李家虽然落魄了,但悄无声息地除掉几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众人一凛,忙不迭地点头。 李正益嗤笑一声便要上车,李淳安忙拉住他:“正益,这东西不知来历,又不知是什么,你怎么敢把它带走?” “这破山摆明了有问题,封炑都敢收,”李正益讥笑道,“怎么,身为你儿子的我难道就连块石头也不敢捡?至于是什么......带回去找个玉石专家,不就都知道了?”说罢,甩开李淳安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子。 李淳安怔怔立在原地,看了看自己被甩下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颓然地低下头来,什么都没说。 众人鱼贯上车,待车子发动后,李家的车队继续保持着原来阵型前进,好像中途从未有过停留,那块石头也从未出现过。 回到寅城后,李正益便一心投入了四处找寻玉石专家的事上,是何等的焦头烂额又是何等的风尘仆仆暂不必说。 却说他还记得李淳安的吩咐,黛山的流程虽然已经基本走完,但唯独还余下最后的交接。 按说字都签了,这等小事自不必他亲自出马。但李正益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故而他还是决定亲去封氏一趟。 他径直将电话打到了盛芮的手机上。 李正益还是很期待与盛芮的再次会面。 因着这次黛山的事情,盛芮与他常常碰面沟通。他发现这是个聪明机敏还不乏野心的女人。而他,正喜欢这样的女人。 当然,若不是那晚她的光彩夺目令他铭记至今,只怕她在他的印象里也不过是他见过的女强人中的最普通的一个。 但偏偏,她不仅聪慧,还美丽又妖冶。像是野玫瑰,看似柔软实则浑身布满密密的小刺,稍不留神就能扎你一手的洞。 他很好奇她的小刺究竟有多么尖锐。 盛芮勾起了他浓烈的好奇心。 挂下电话后,李正益放下手机,长腿交叠搭在办公桌上,身子靠着椅子,一手敲着桌面,一手随意把玩着那颗刚找到的石头,惬意地弯起了唇角。 三天后的下午三点,他很是期待啊。 盛芮看着已经挂掉的电话,面色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心里的古怪感愈发强烈。 每次与李正益的联系,他都表现得相当热忱。她本以为是李氏急着和封氏做买卖,所以态度比较端正。可如今他们钱都收到了,李正益还是这个态度,且愈发暧昧起来,就让她不得不怀疑了。 她什么时候招惹到李正益了吗? 印象中他们在黛山的收购之前从未正面接触过。 盛芮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男人略带些邪气和油腻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个人的名声实在不好,据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认识的人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暗地里似乎和黑道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 同是寅城的世家贵胄,李家和封家着实不能相提并论。 不说与封总相比,便是小封总…… 盛芮整理文件的动作顿时停下,目光凝结住。 她不该胡乱想的。 自那日二人再见后,封铎便再没有和她私下里有过交谈。 这样很好,她原本也就是这么期盼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有点失落呢?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是普通家庭出生的普通人,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她可以比其他人更努力——努力考上最好的大学,努力进入寅城最强的公司,努力站到离封总最近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距离仍旧是遥不可及的,至少她从来没想过能和封炑在一起。 封炑如此,封铎亦是如此。 第五十五章 转变 盛芮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满杯下肚,才觉得心里的烦躁缓和了些许。 王子只会与公主在一起,而她充其量不过是个灰姑娘,还是没有南瓜车的那种。他们却是天之骄子,含着金钥匙出生,与她是云泥之别。 但即便是灰姑娘,也会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自己的坚持和底线。 她知道那晚最初是她的错。 若不是她一时兴起,也不会喝那么多酒以致误事。 好,她知错了也受罚了。 但为什么他能在事后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置身事外又理所当然,而她却要在这里患得患失犹豫彷徨? 盛芮捏紧了手里的文件,纸张缓缓变形再不复平坦。 封铎有一句话说对了——她的确伪装太久了。 盛芮深呼一口气,松开指尖,轻轻捋了捋变皱的纸面,心道:她已经不想再装下去了。 或许,原本她也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体内隐藏着躁动的因子。只不过为了那个她从来不曾了解过的封炑,硬生生将自己改变了另外一个端庄冷静的盛芮。 而也多亏了封铎,毫不留情地扯下了她的面具。 他残忍地夺去她的珍宝,又弃之如敝履。 而偏偏又是他,一门心思地想发掘她体内的不安因素,让她做回自己。 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告诉自己,其实对封铎来说,她是特殊的。 但不过转瞬,这个可笑的念头又被她抛诸脑后。 倏地扔下手里的纸张,盛芮不耐烦再去捋平它们。 再怎么花费心思也不能让它们看起来像新的一样了,还不如重新打印一份来的利索。 —————————— 李正益踏进封氏的时候,离约定的三点恰好还有十分钟。远远地,他便看到有个曼妙的女子身影迎了出来,嘴角不自觉勾起。 “盛小姐。” 盛芮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李总,小封总已经在十楼会议室等着了。请随我来。” 说罢,转身在前面引路,整个人显得客气却也疏离。 李正益却仿佛并未看出她的疏离似的,反而笑得肆意:“盛小姐,许久不见,依旧风华夺目。” 盛芮蹙了蹙眉,压下心底的厌恶,没有回头,只道:“李总过誉了。” “盛小姐客气了,我这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盛芮心里厌烦,面上却一点不露,只回头客气地笑了笑,据谈之意溢于言表。 李正益不仅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张扬:“盛小姐,有时候我总在想,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因为走在盛芮的后头,所以他并没有看到盛芮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凝滞。 这话听着着实熟悉,因为最近这些时日已经不止一次有人这样问过她了。 但从李正益口中问出来,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他们实在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集。 盛芮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客气道:“李总说笑了。我就是我,哪里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哦?难道那晚在酒吧是我认错人了?”李正益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疑惑表情。 盛芮心里一个咯噔。 难道那晚在酒吧,除了封铎,他也在? 可为何没听封铎说起过? 但不过片刻她就敛了神色,面色如常道:“是么?我鲜少出入酒吧,所以我也不知道您说的那晚是哪晚。” 李正益也不恼,闻言只笑道:“那晚盛小姐在舞池里的惊鸿一瞥当真是令人过目不忘,我倒觉得你应该多去玩一玩。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才是,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说罢,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盛芮诧异地挑了挑眉。 李正益这又是什么意思? 身为李氏的老板来劝告她这个封氏的总裁秘书应当及时行乐? 这是什么招数? 未及多想,李正益又道:“盛小姐秀外慧中,楚楚动人,总是令我不自觉地牵挂……”又话锋一转,道,“只是被小封总捷足先登,深感遗憾……” 盛芮顿时又惊又怒,险些甩手而去。 但她一向擅长克制自己的感情,几乎瞬间便冷静了下来。现在不是她任性的时候,她也没有任性的资本。 盛芮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封铎那几天的行程,便猜想到那日他们二人应该是在一起讨论黛山合同的事宜,所以才会一起在酒吧出现。可工作上的事情,正经商量就商量,好好地去什么酒吧? 盛芮是知道李正益的脾性的,封铎应当只是为了投其所好。她也知道自己有些迁怒了,但此刻身后如芒在背的眼神实在让她满腔怒火。 所以他在与她接触时表现出若有若无的暧昧,全是因为那时候便看中她了? 因为被封铎捷足先登,所以不甘心觉得受了屈辱,想重新找回面子? 她被当成什么了? 她非常不喜欢捷足先登这个词,也很不喜欢李正益的语气。好似如果没有封铎,第二天她就会看到李正益似的。 盛芮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一面走入电梯,一面按下十楼按钮,笑道:“李总真会开玩笑,您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风流倜傥,何愁美人不入怀。” 李正益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猛地凑近她:“可惜美人就在眼前,却不肯入怀啊。” 盛芮吓了一跳,连退几步径直撞到了墙上,后背贴着墙壁传来一阵阵凉意。 此时电梯里可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忙正色厉声道:“李总,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李正益却轻轻地挑了挑眉:“是么?距离上次见盛小姐孤身一人也没多久,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还是说,盛小姐的男友肚量这么大,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女朋友独自去酒吧?” 盛芮猛地抬头,李正益这话说得诛心,显然是不信她的话。 李正益果然继续问道:“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能认识认识盛小姐的男朋友呢?” 电梯在此时“叮”了一声,到了。 盛芮忙扭头,一眼便看到封铎立在会议室门边,看着电梯的方向。那样子,很显然是在等人,并且在看到电梯打开后,脸上的肌肉立刻松懈下来。 这种微表情的变化实在微妙到难以察觉,但如果人有第六感的话,盛芮可以很肯定地说,封铎就是在等她。 盛芮说不出为什么,却觉得如释重负。 她大步朝着封铎走过去,挽过他的胳膊对着李正益道:“李总,抱歉这么久才介绍,这就是我男朋友封铎,您认识的。” 第五十六章 争锋 盛芮是全靠着一刹那的冲动与热血才说完了这句话,说完却立刻就后悔了。 她有些不安地顿了顿脚,不敢确定封铎是不是愿意配合她,能够帮她在李正益面前圆过着个谎。 盛芮想着以她这么些年对封铎的了解,他应当是不会毫无理由地拆她台的。 更何况…… 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不一样的…… 一门心思期盼着封铎点头的盛芮,并没有想到为什么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中的不安与忌惮便立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安定与释怀。 她的心脏因为紧张跳动如鼓。 李正益是怀疑的。 他看了看对面立着的一双璧人,心中虽仍旧不甘,但联想到那晚封铎在酒吧见到盛芮之后的样子,又有些不太确定了。他至今仍旧记得,封铎看着自己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告诉他那个女人是他的。 直到耳边传来封铎的声音:“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穿着高跟鞋别走这么快,小心摔着。” 他一面嗔怪地说着盛芮,一面亲昵地搂过她往会议室里走去,还不忘回头招呼李正益:“李总,咱们进去吧。” 李正益不由得眯了眯眼,看着面前二人亲密的姿态,仿佛相恋许久的恋人,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可惜。 可惜啊,这么好个美人,竟被封铎捡去了,教他不能一亲芳泽。 可是谁不好,为什么又偏偏是封炑的弟弟,可惜啊...... 李正益暗暗摇头,跟着封铎后头走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多了。 李正益将黛山山顶庄园的所有钥匙门卡等全数交给了封铎,签完一个交接书,包括李氏庄园在内的黛山上的一草一木便完完全全属于封家了。 他看着会议桌对面即便是在他面前还不忘十指相握的二人,蓦然有些发笑。这般姿态做给他看,倒更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不过,如今他也只能道一声可惜了。 封铎在交接书上落下最后一笔,而后道:“这么一件小事还要麻烦李总亲自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李正益点起一根烟,猛地吸了口,缓缓吐出一圈烟道:“做事么,全头全尾才好。说来也怪,这件事是我们家老爷子和封总谈的,老爷子病了这才交到我手里,可封总怎么也神龙不见尾了?” 这就是在问为何封炑从头到尾都不来不过问一下黛山的事了。 封铎笑了笑:“我哥日理万机,由我全权代劳,如今也算是全头全尾了。” 李正益哧笑了声:“封总好肚量,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来做。” 话在盛芮的脑子里打了个转,她立刻意识到李正益是在嘲讽封铎,那现在作为封铎女朋友的她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她坐直了身子,板起了脸,问道:“李总这是什么意思,小封总和封总是兄弟,这件事怎么不能交给他?” 李正益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因为眼睛瞪得太大,显得有几分夸张和滑稽:“你不知道?小封总不是你男朋友么,怎么,竟然没告诉自己的女朋友他只是抱养的?” 盛芮愕然地蹙起眉,狐疑地看向封铎。 封铎面不改色,唯有握着她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 盛芮强忍着压下了满腔疑问。 世人皆知封铎的父亲和封炑的父亲是堂兄弟,封铎管封炑的父亲叫伯父。但即便是堂兄弟也是兄弟,更遑论现在封家旁支凋零,这一辈更是只有封炑和封铎两个人,亲的堂的又有什么区别? 可李正益信誓旦旦地说着封铎是抱养的,其间似乎还有内情。他的语气和表情太过笃定,这件事显然没有这样简单。 李正益并没有就此住口,反而继续说道:“呵呵,到底是小封总心虚不敢说,还是对身为女朋友的你,毫无信任呢?” 堂而皇之地挑拨离间。 封铎另一只手的手指微微蜷起,有意无意地在桌面轻扣。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任何生气的征兆,反而笑了笑,道:“本以为李总是个聪明人,却也没想到喜欢做些市井妇人的行径,想来李家有今天也是有迹可循的。” 李正益登时眉心郁沉:“小封总,说话可是要有口德的。” 封铎扬眉看他:“原来李总喜欢双标。” 李正益的面色黑如锅底。他死死盯着封铎,后者却毫不避让,唯有蜷起的手握成了拳。 “交接完了?”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会议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散,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封炑也来了。 封铎歪了歪头,忍不住朝封炑身后看去。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便服的姑娘。一个浓眉大眼、国色天香,一个气质婉约、小家碧玉,正是藜央和孟娴。 盛芮认识藜央,却不认识孟娴。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藜央的身上,分不出丝毫的精力去搭理别人。 自上次医院一别,这还是她和藜央的第一次见面。 与上次大病初愈相比,她似乎更加光彩照人了,巧笑倩兮,仿佛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也难为封总一直护着她不让她出封宅半步,这样的倾国倾城,便是她也要藏着不肯让她出来免遭他人惦记。 盛芮暗暗想到这里,便扭头看向李正益,后者果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藜央,贪婪之情毫不掩饰。 盛芮侧过头,面露嘲弄。 封炑沉了沉眸,往前两步,直到彻底挡住藜央,隔绝了李正益炽热的视线。 李正益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扭了扭脖子,“呵呵”笑道:“果然不能背后说人事,这不刚才还说封总贵人事多,见不着人影,这不就见到了。” 封炑闻言神色未变:“事情太多自然会忙不过来,我倒羡慕李总清闲。” 话虽说的简单,但话音一落,李正益原本暗沉的脸色却更加阴郁了。好你个封炑,可见是刚刚听到他说的话了。你倒是唱的好一出兄弟情深,却不该在这拐着弯地骂李家如今落魄了不如你们封家,他可一点不希望自己清闲。 他气极反笑,摸了摸下巴道:“想当初爷爷在的时候,咱们好得还穿过一条裤子。后来你家出事了,我父亲也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可如今......呵呵,那时候谁能想到如今会成了这副光景,当真是应了那句话,物是人非人心不古啊。” 言下之意,他们两家从爷爷辈开始就是世交,封家出事的时候李家帮过忙,可李家如今出事了,封家却不为所动,反倒在这里冷嘲热讽,果真是世风日下啊。 第五十七章 猜想 封炑不为所动,只笑道:“当初我伯祖父找李家合作欲收购封氏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李家拒绝了,这份情谊封家一直记得。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融资的问题李家早就没有多余的资金周转。如果有的话,李家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谁也不知道。当然,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现在提出什么假设也是空谈,封家认了李家这个情。故而李家求到我面前要卖山,我买了,权当还了这个人情。如今的封家已经不欠李家什么了。” 李正益阴沉着脸,眼神阴鸷道:“封总好谋算,一座山就撇得干干净净。” 封炑淡道:“李总好胃口,一座山还不够你吃撑。” 室内的气氛又一次陷入霜冻之境,一触即发。 李正益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封炑,咱们从小到大的交情了,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假。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道?当初李家不过是拒绝买股罢了,还是因为能力不足所致,这么芝麻大点的事能让你封总点头买一座山?” “你倒是了解我。”封炑仍旧是淡淡的。身后的藜央却轻轻触了触他的肩膀,往前一步抬头看了他一眼,莹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封炑这才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给了她一个“没事”的眼神。 李正益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没落下这一幕。他的眼神在二人间来回打转,语气阴冷道:“以你封炑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只可能是黛山让你发觉到了更大的利益,而非是为了还什么李家的人情。所以你也是在不必打着报恩的幌子招摇撞骗,这用来哄一哄我们家老头子可以,在我这里,不好使!” “是么?”封炑脸上残存的最后一点笑意褪去,目光隐隐带了几分打量。 要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这句话放在李正益这里恰到好处。 封炑或许从来不曾将李正益当做对手,但李正益则不然了。 在他被封炑压制数十年的悲惨人生里,他从没一刻放弃过对封炑的关注和记恨。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他也要封炑吃个苦头。所以一看到封炑的眼神和表情,他几乎立刻便确定了他的猜测并没有错。 李正益从来不是蠢人,顶多在美色上不忌了些,但到底是李家独子,打小在精良的教育下长大,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尤其擅长潜伏和观察。 封炑就是他最大目标。 说起封炑和李正益的这段过往,倒有些唏嘘。 李正益比封炑还大了两岁,二人小时候虽同校但不同级,分别是各自年级的佼佼者。可架不住后来封炑接连跳级。从那以后,李正益每每第二,封炑便是第一。即便是大学,封炑考进的是全国排名第一的高校,而李正益自然又是第二。大学毕业后的工作经历更不必说了,封家在封炑的手里蒸蒸日上,而李家,几近破产结算。 从此以往,封炑成了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李正益便是那个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封炑的“万年老二”。这个称呼伴随了李正益的大半生涯,可以说,他在封炑的手里着实受到了无法忍受的屈辱和嘲弄,尽管封炑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李正益对封炑的敌意由来已久。 但偏偏封炑做事向来严谨有责,他一直找不到他的把柄。 此刻见自己摸中了封炑的心思,李正益不由得生出一股兴奋来——他果然猜对了,这其中绝对有猫腻。 但再多的东西他却也想不出来了。 他先前将目标定在黛山上,可私家侦探轮番蹲点查了这么久,却挖不出一点消息来。 黛山属于李家的时候,他们查不出蛛丝马迹。黛山如今属于封家了,难不成他还指望能找出什么人来不成? 他就将探子全都撤回来,布去了封宅。 可关于封炑的事情打听不出来,反倒是不时有关于封炑带回来的女人的消息:今儿炖个汤,明儿做个点心……无关痛痒,他看过就忘了。 一个毫无背景的卯城女人在寅城能掀出什么大浪来?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再次移到那女人身上。她与封炑方才的互动表明他们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莫非,这就是私家侦探口中的那个卯城人? 即便是以他看女人时毒辣的眼光来看,这个女人也绝对称得上尤物了。 倒是稀奇,万年光棍封炑竟然也开始找女人了。看来是从阴影里走出来了么,李正益不无恶意地想。 他深深看了藜央一眼。 暗道果真是个美人胚子,甚至比起盛芮还多了几分天真明媚。而这种亦纯真亦妩媚的样子才是更动人的,这封氏两兄弟还真是艳福不浅...... 这样专注又热烈的目光打在身上,藜央是不可能毫无察觉的。她狐疑地找向目光来源,与李正益的视线恰好对上。 那眼神,就如同嗜血的魔鬼嗅到了一丝血腥味般阴狠而疯狂。 藜央心下微凛,不知他究竟是何人。又见方才他与封炑唇枪舌战几番来回,皆是争锋相对,便想着这人应当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便后退几步,自觉藏到了封炑的身后。 而几乎同一时间,孟娴的身子也往前挪了几步,帮着挡住了藜央的身躯。 封炑见状,朝着孟娴微微点了点头。 这几番动作落在李正益眼里,却是这个女人对封炑来说宝贝得紧,竟然连给他看一眼都不舍得。 封炑何时也能对一个女人这般爱护,以前可不见他对舒雅这般! 李正益再看向藜央的时候,眼神里的贪念就少了几分,反倒添了些许审视和比较。 这个女人五官娇媚,偏目光干净得不染凡尘…… 这样的神仙人物,即便是在卯城那样的小地方,他也不可能毫无耳闻。 他不由得联想到这女人出现的时间,恰好是在李家与封炑约定黛山详谈的三日后。 女人......黛山......时间...... 好似一道灵光乍现,李正益的脑子突然清明了几分。 假设这个女人就是黛山上的那个女人的话,好似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为何黛山的异象在那晚后便突然消失...... 为何封炑同意买下宛如鸡肋的黛山...... 为何封炑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世平凡到毫不起眼的女人,他却如此宝贝。若真是卯城出差认识的,怎么早不带晚不带,偏偏这个时候带回家? 原来如此啊......李正益的心砰砰乱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竟愈发兴奋起来,表情显得有几分狰狞。 第五十八章 试探 封炑面沉如水,冷冷道:“李总,你失态了。” 李正益猛地一回神,也瞬间冷静了下来。 这件事不过是他的猜测,事实究竟如何还需验证,他现在绝对不能露出马脚来。这样想着,他便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面色,定了定神道:“封总身边女人少见,如今难得见一个,倒教人惊奇的很。” 封炑淡然回道:“是么,少见多怪不该是李总应有的作风。” 李正益却也不恼,反而笑了笑:“是我孟浪了,在这里给封总赔个不是。就是不知届时旧人归来,新人又该如何自处?” 封炑尚未说话,封铎却即刻沉声问了回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正益随意摆了摆手:“字面上的意思罢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有其他事,该回去了。” 说罢站起身,准备出门。 李正益的道别来得突然,封炑与封铎显然也没有留他的意思。他嘴角浮出嘲弄的一笑,起身一手推开椅子,一手自然地插进口袋,自顾地走到门口。 他的眼睛看似注视着前方,眼角余光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藜央的打量。 在恰恰走到藜央右侧约几步之遥的地方,李正益忽然被椅子绊了一下,身子一歪,险些就要摔倒。李正益忙抽手去扶墙,却也没注意到这动作从口袋里牵出了一个绿色的石头来,砸在地上,“咚”的一声,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 众人的视线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石头通体碧绿,鸽子蛋大小,不似玉也不似石。小小之物落地时竟能发出如此大的响动,可见也绝不是寻常之物。 藜央侧头看着那石头,微微蹙了蹙眉,一股熟悉亲切感油然而生,可细细想来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下意识地便要弯腰捡起它,封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抢先一步拾起那石头来。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石头在封炑碰触到它的一刹那,突然迸发出璀璨亮红的光芒,闪耀而强烈,整个会议室顷刻间被照亮。 李正益被这刺目的光芒闪到了眼睛,他一面捂着眼,一面心中如波涛汹涌。 他原是想要用这石头试试那个女人的,怎么反倒会在封炑的手里亮了起来? 难不成这和封炑也有什么关联不成? 封铎一面手遮在眼前挡光,一面眯眼摸索着几步上前,飞快夺过封炑手里的石头,厉声斥道:“李总,咱们虽是生意上的对手,却也不兴用这些妖魅邪祟的手段来吓唬人,是不是?” 说来也怪,原本迸发出耀目光芒的石头到了封铎手里却瞬间熄了光,重新恢复暗淡幽绿的模样,似抹了一层灰般。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 李正益放下手,有些不知所措之感。他一面接过封铎手里的玉石,一面无辜地致歉道:“小封总,这你就误会了,这玉我都带了这么久了也没见有什么问题呀。再说了,我也不是故意的......“说罢指了指仍旧在打转的办公椅。 的确,方才李正益是险些被这椅子绊倒了才让这玉掉出来的。 封铎一脸不信,封炑的面上则看不出丝毫情绪。 李正益见状苦恼地接着道:“不瞒你们说,这玉是我上个月在一游方术士那里买来的。你们也知道,李氏如今日落西山,几临倒闭。这人到了绝境,也就什么法子都要想想。这不,我就在那游方术士那儿算了一卦。他说我今年害太岁,需要一块玉石随身携带才可化解,我就从他那里买了一块。说来也怪,这玉买了以后,黛山就卖出去了,还卖得如此顺遂,”李正益说到这里笑了笑,但立刻又敛了笑,道,“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封总摸到这玉会发光……这可真是冤枉了,我都带了一个月了,也没见有过什么异常啊。” 这番话说得简单,却是把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声情并茂,若是不知事的人怕是便要信服了。 封铎却并未被说服。 李正益一贯会演戏,颠倒是非、指鹿为马那是家常便饭,他的话全然不能当真。他不由得拧着眉看向封炑,封炑却表情正常,从头到脚并无一丝异样。 封铎犹豫了,他虽然不信李正益,但若是封炑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李正益这个把戏是玩给谁看呢? 却没有人知道,封炑在触摸到石头的一瞬间,一股温暖的力量好似从石头传入他的体内,瞬间盈满他的四肢百骸,令他通体舒畅。 这段时间,即便胸口的灼烧没有出现,那股火热的压力也始终不曾消散。但握住石头后,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口轻松了几分。 他对这种变化尤为莫名,即便再想留下那块石头一探究竟,但它终究还是属于李正益。故而他更加无法放松警惕,变数和未知太多了,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封炑看到封铎探寻的目光后,便道:“李总不是说还有其他事,急着要回去吗?” 李正益愣了愣,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他可不会听不出来,顿时沉了脸。合着他说了这么多,封炑不仅毫无反应,还用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发了他,让他有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每次对上封炑都是如此,从来没让他占过上风! 李正益气急败坏,但也知道此番试探不成,只能再作打算。封炑是出了名的精明,他若是打草惊蛇可就更不妙了。 他咬了牙,不无遗憾地再去看藜央,封炑却又一次次挡住他的视线。 李正益气极反笑,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离开了。 却在走了两三步后又回头,朝着封炑露出一个极其友善的笑容,仿佛要恭贺他有什么喜事般道:“舒雅就要回来了,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你想好怎么招待她了吗?”说罢,朝着他身后藜央的所在深深看了一眼。 藜央疑惑地瞪大了眼,他满怀深意地看她做什么? 眼睛里好像装满了对她的可怜…… 她不认识他,更不认识什么舒雅,做什么要可怜她? 周遭一片寂然,唯有李正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藜央抬头看了看封炑又看了看封铎,前者抿唇面色如常,后者却眯着眼一副恼恨的模样。 真是奇怪,藜央愈发一头雾水。 本想问问身旁的阿娴,孟娴却先她一步拉了拉她的手,目露疑问,好像还指望她来解惑似的,藜央不由得啼笑皆非。 第五十九章 回击 封铎最先打破了沉寂。 他看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互相笑得没心没肺的藜央和孟娴,问向封炑:“哥,刚刚你没事吧?李正益这是想做什么?” 封炑看着封铎,沉声宽慰道:“放心,我没事。他今日的确有些古怪,接下来你好好找人查一查,他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封铎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已经停下说笑正认真听着他们说话的藜央和孟娴,蹙眉问道:“你怎么把她们带来了?”刚刚李正益看着藜央的眼神就像要吃人似的。 封炑想到方才李正益的状态,亦是有些后悔。但事出突然,他也没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他道:“之前定下去巳城出差,我就想着正好带她也去一趟,权当散散心。因是今天下午的航班,就让她们来了公司,等会我们直接去机场。”说着眨了眨眼。 封铎顷刻了然。 藜央的背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若是留在家里,保不住奶奶会发现,届时要解释起来就麻烦了。出去一趟待些时日,再回来的时候伤口恢复如初便顺理成章了。 但是,带着藜央去他能理解,为什么还要带着孟娴?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藜央忙笑着回道:“因为阿娴是巳城人啊!” 孟娴抿着唇,看着封铎的眼里就露出了几分幽怨。 封铎吃瘪,很明显没想到孟娴是巳城人。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 藜央拉着孟娴的手,笑道:“阿娴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反正阿炑带我一个人也是带,带两个人也是带,我就干脆拉着阿娴一起去啦。我们正好做个伴。” 藜央笑得像只吃了蜜的狐狸。 孟娴见状也忍不住笑了。她可没忘记藜小姐先前叮嘱她的话,她还心心念念着她阿娘的炖汤手艺呢! 封铎望了望封炑,见他一副老神在在藜央说什么都对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没救了。 正暗自腹诽着,转念又想起方才李正益说的方舒雅要回来了,心里忍不住开始为他担心起来。原先他还想着有戏可看了,但如今看他哥对藜央上心的样子,这件事恐怕还有的折腾呢。 就在这时,右手忽然被握住了…… 封铎一惊,忙扭头去看,盛芮脸上正挂着盈盈笑意,眼神温柔地看了看他:“阿铎,你们在说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封炑闻言挑了挑眉。 封铎满脸都是意外的惊喜,这还是盛芮第一次唤他阿铎…… 她终于愿意接受他了? 紧张之下,封铎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没……也没什么,就说我哥要去巳城出差的事情……” 盛芮笑着点了点头,身为封总的秘书,她当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封总的行程甚至还是她帮着安排的。半月前,这次的出差就定了下来。 想到这里,盛芮不免有了几分自得。 封总一向看中她,她也用能力证明了自己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这次出差时间颇久,封氏不能一直无人照看,故而此次封总还特意将她留了下来,好帮衬着封铎一起管理封氏。 她用实力说话,可有些人呢? 她看着正和身旁穿着普通米色衣裙的女子说悄悄话的藜央,笑容满面地打了个招呼:“藜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藜央停下了与孟娴的交谈,看向盛芮,目光难得有些复杂。她顿了几息,然后才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来,道:“我记得,上次在医院,是你帮我穿的衣服。” 盛芮险些笑出声来。 这就是封总喜欢的女人。 连穿衣这样的小事都要人帮忙,还恬不知耻地宣之于众。 藜央没有遗漏盛芮眼神里若有若无的讥讽,一时间不太明白上次见面时还愿意帮助她的姑娘此番再见怎么就成了这副略显刻薄的模样。 不过,她们原先也不熟悉,或许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呢? 藜央本不欲再想,但视线一隅看到孟娴和封铎交缠的双手,又侧头看了看身旁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的孟娴,眉间一蹙,忽然问道:“盛小姐,你和小铎在一起了吗?” 孟娴像是被踩了尾巴。她飞快抬头探了眼盛芮如花娇般的面庞,转眼瞧见了她与封铎十指紧扣,眼睛忽然像被沙子狠狠揉了一把。她紧紧咬住了唇,再次低下头去。 盛芮勾起唇角,看着藜央认真专注的目光,好似她的回答对她至关重要,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激动来。 左手忽然被握得更紧了…… 盛芮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看,又是一个对她的回答尤为关切的。 她盛芮何德何能,有朝一日竟然也能成为目之焦点。 她无比自然地忽略了垂头的那个毫不起眼的不知名女人,视线转向了封炑。 那么你呢? 封总,你在乎我的答案吗? 封炑亦是忽略了她热烈的目光。他伸手看了看手表,轻轻对着藜央提醒了一句:“再不走咱们要迟到了哦。” 分明是告知,盛芮却偏偏听出了“迟到了也没关系,大不了重新订航班”的意味。笑容僵在嘴角,她飞快看向藜央。 她似是抬头嗔了封总一眼,道了句“知道啦”,然后又看向了自己,目光再次变得认真专注。 盛芮僵着笑,木然地问了句:“藜小姐这是要和封总一起去巳城吗?”方才她在室内,并没有听到他们几人的对话。 藜央不知道她多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却也干脆地回答了她:“是的。” “那真是要祝您旅程愉快了。” 盛芮口中说着祝福,心里却像被千万把钢刀狠狠戳着。 真是可笑。 可笑她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封总看中她,所以才留下她,殊不知却早就带好了女伴。 他要带着藜央一起去! 她却一无所知! 封总改了他的行程,她身为秘书却毫无察觉! 不,他并没有改行程,他只是多带了两个人而已。 盛芮一阵冷笑。 是啊,宁愿多带两个废人也不愿带着自己,封总当真是越来越看重她了。 藜央也就罢了,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又是谁? 藜央看着笑不及眼底的盛芮,忽的有些不耐与她纠缠,若是再说下去就要迟到了。她便催促道:“多谢你了,不过我先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不止是她,封铎亦是抬起了刚才因着紧张而垂下的头,眼神炯炯地看着盛芮,目露希冀。 盛芮心口钝钝的疼,却用尽力气露出她觉得这辈子最开心的笑容,道:“是啊,我们在一起了。” 第六十章 巳城 巳城在寅城的南边,是座古城。小小城镇占地面积不大,不过寅城的四分之一。 此地一年四季如春,气候湿润。夏季多雨无酷暑,冬季温暖无严冬,故而本地人多种植鲜花果树,谋以为生。 商业繁华程度与寅城比,不可同日而语,却是极其适于居住、旅游和观光。 封炑此次出行,便是想投资本地的一个旅游企业。他带着藜央过来,一是为了不让她的伤势恢复太快被其他人发觉,二则是单纯为了带她出来玩。 巳城非常适合出游。 一下飞机,藜央便大呼空气清新,气候舒适。她几乎瞬间便爱上了这个阳光明媚,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花香的地方。 如今正值初秋,寅城早已是秋雨凉凉,冷风瑟瑟,而巳城却俨然一副春光明媚的景象,焉能不让她新奇。 她连连流连车窗外的景致,不时拉着孟娴的手感慨几句。 孟娴只有在和她交谈的时候会抬起头与她说笑几句,其余时间皆是目光涣散,不知在想着什么。 藜央见状,知晓自己无法真正令孟娴开怀,终究还是泄了气。 从离开封氏起,阿娴就是这样一幅看什么都索然无味的模样了,像是被焯了水的菠菜,蔫蔫的,毫无精神。 原来真让她猜对了,阿娴喜欢封铎,所以才会在知道封铎和盛芮在一起后如此失魂落魄。 藜央叹了口气,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的玩笑话当真只是个玩笑,一切都做不得数。 可她们最终都还是要面对现实。 藜央收起了打量窗外的目光,有些担忧地看着孟娴。心里则开始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阿娴对封铎有了好感。 孟娴察觉到了藜央的注视,忙抬头看她,展开一个笑问道:“怎么啦?” 藜央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她,眼神露出几分担心几分探寻。 孟娴便知道藜央想说什么了。 她的笑容如潮水迅速褪去,眼神变得柔弱而悲伤,双手交握在一起,嘴角翕翕,半晌后垂下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声。 藜央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了握。 这个动作仿佛给孟娴注入了些许力量,她看了眼藜央,轻声道:“我没事……都会过去的。” 藜央抿了抿唇。 阿娴这样说便是不想详谈的意思了。但感情的事情尤为复杂,便是当事人自己都无法解释得清楚,亦只能靠着自己慢慢走出来。她现在能做的唯有陪着阿娴,不让她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好在,她们现在是在巳城。 不仅离封铎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阿娴还可以回家,见到亲人了。 这样想着,她忙问坐在前座的封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阿娴她家?” 孟娴忙去拉她,有些局促地低声道:“藜小姐,咱们总得让封总的事情忙完呀!”又连连对着封炑致歉,“我回家的事情是小事,您先忙您的……不用管我……” 封炑偏头看了她一眼,道:“无事,这次我们会在巳城住得久一些,”顿了顿,又添了句,“既然是出来玩的,你也不必这样拘束。” 话毕,又转向了藜央,语气里就带了些许的劝哄,道:“你放心,既然答应你了,就肯定会带你去的。” 藜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忘看着孟娴,眼神里满满都是“我说没事吧”的自得。 孟娴再怎么失意,也忍不住失笑了。 她哪里不知道,封总最后对她说的那句劝解,分明是看在藜小姐的面子上才添上的。 她不过是众多封宅仆妇中最普通的一个,若非藜小姐,封总恐怕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何须与她解释,又何须带她来巳城?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得了藜小姐的看中。封总是爱屋及乌。 有时候她真是羡慕藜小姐,自由自在,顺心顺遂,活得恣意洒脱。 不像她,就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怯怯懦懦。 听说藜小姐原本是卯城的小家出身,按说这样的身份是决计配不上寅城封氏的。所以当初才会在刚住进封家的时候,被王大匠当面挑衅,被仆妇们背地里嘲弄。 因为他们都瞧不起她。 世家门阀间最重门第,世家的仆妇亦然。 可藜小姐却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本心,她依旧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凭借自己的本事治好了梅花树,得了封老夫人的疼爱。 而如今她冷眼瞧着,封总也是极为在意藜小姐的…… 所以她封夫人的身份应当也是铁板钉钉了吧…… 不似她,前途渺茫…… 孟娴兀自想着心事,直到藜央推了推她,指着车窗外一个河身宽广、波涛汹涌的大江问她是什么江的时候,她才醒过神来。 她看着藜央白皙红润的面庞、神采奕奕的目光,忽的有些羞愧。 她这是在想什么? 究竟是羡慕藜小姐,还是嫉妒藜小姐? 就因为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她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吗? 孟娴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捂紧了自己的右胳膊——那里的疤痕已经淡了很多。 她静了静,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敛容回道:“是泠江,我们的母亲河。” 藜央点头,带着几分好奇:“为什么说是母亲河?” 这次是封炑回答的她:“因为在传说中,河流是母亲的**流过大地,哺育大地的人民,滋养着我们成长,才使我们能生生不息地繁衍传承。” 孟娴跟着点头:“是这样。” 藜央执着地继续发问:“为什么是传说?为什么不能是真的?” 听起来就有些像小孩子无理取闹,非要让大人解释为什么天空是蓝的、草地是绿的一样。 孟娴偷偷捂了嘴,准备将这个无解的问题丢给封总去头疼。 封炑先是顿了顿,然后带着几分无奈的意味回道:“因为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传说是真的,事实上,没有哪个母亲的**可以汇聚成江水流过大地不干涸的。” 藜央又道:“也不一定哦……” 孟娴愕然,笑道:“您难道见过这样的母亲吗?” 藜央竟认真想了想,然后带着几分哀怨道:“阿娴,你知道我失忆了,还让我想这些……” 孟娴咯咯笑得直抹眼泪,半晌才缓了过来,接着道:“说到传说,我们泠江还真有一个传说。” 藜央忙催她:“快说快说。” 孟娴便缓缓道来:“传说在远古时期,我们巳城曾是四海八荒里最荒芜之地,因为这里藏了一条青龙……” 第六十一章 传说 “这青龙作恶多端,祸害百姓,为害一方。天帝派兵缴伐,青龙却仗着道法高深躲进了巳城,不肯露面。屏了气息,竟无人能察觉它的所在。天帝搜寻无果,最终下令,巳城终日不见阳光,不落雨水,却是要生生断了青龙的生机。殊不知,此举亦是断了巳城百姓的生路。长此以往,巳城再不复昔日之荣光。” 车子缓缓行驶在沿江公路上。车内陆陆续续传出孟娴的声音,清脆又悦耳,像是琵琶铮铮而来,诉说着传说往事。 “直到很久很久以前,巳城来了一个少年人。他天生神力,忧心忧民。听闻青龙之事后,既怨恨天庭之无能,又悲叹此地百姓之无辜。他立誓要翻遍整座巳城,势必要屠杀青龙以还百姓一个公道。天可怜见,少年终将青龙寻到。与其鏖战九九八十一日后,虽成功诛杀了青龙,却力竭而死。死后少年化为了青龙山将青龙镇压在山下,腰带则化为泠江将青龙山下的青龙整个困住,好教它永无翻身之日。” 传说到这里,便结束了。 藜央不禁连连点头:“这少年当真勇气可嘉,那这么说来青龙山便是这少年人的化身了?” 孟娴道:“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可传说都是假的,哪里有什么少年人……” 藜央不赞同地打断了她,道:“怎可能毫无缘由地传出话来?即便是假的,难不成就无迹可寻了么?还是说你们这里并没有青龙山?” 孟娴看着藜央狡黠的目光,只好道:“有还是有的……” 恰在此时,车子平稳地顺着江边大道拐过了一个弯,入目的景致登时变了个模样。 原先波涛汹涌的江面似是被一双大手抚平了躁戾,拐过弯后便再不复风急浪高,江面趋于平缓,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而宽广的大江中央赫然一座青山巍然而立,其上遍植高大绿树。远远看去,整座山披青带绿,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而那绕着青山缓缓荡漾着的江水,涓涓流淌,乍一看去,可不就是像一条腰带束起了山腰么? 藜央“哈”了一声,笑指着那山,道:“这莫不就是那青龙山吧?” 孟娴又好气又好笑地点头。 车内立时传出藜央银铃般的笑声。 封炑便道:“即便是传说,亦会与当地的人文历史、地理风貌等息息相关,这不仅寄托了当地人对自然的敬畏,更表达了对理想的追求。孟娴方才所说的传说,应当就是本地人关于青龙山和泠江的传闻了。” 孟娴道:“的确,我们巳城人从小便对这个传说耳熟能详,我也是听我阿爹说的,我阿爹则是听我阿爷说的。” 封炑点头:“巳城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山清水秀,很适合长居。” 孟娴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谦逊道:“只是个偏远的小地方而已,比不上寅城的。” 藜央便好奇地问道:“既然阿炑都说巳城好,那你为什么当初离开这里去了寅城?” 孟娴闻言顿了顿,想起往事,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封炑有些责备地看了藜央一眼,觉得她不应当问得这么直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径直问出来并不礼貌。 藜央看看封炑又看看孟娴,似乎也发现自己问得太冒昧了。她的眼睛便耷拉了下来,显出几分抱歉。 孟娴忙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是我刚刚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一时有些失神罢了。” 藜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是我失礼了,你若是不想说无需说的。” 孟娴摇头,道:“我阿爹教过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所以阿爹阿娘才想着送我去封宅做仆妇。穷是事实,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藜央本想再问“难道去封宅做仆妇就不穷了吗”,但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还是被她憋了回去。 她先看了看封炑。 封炑对她的懂事甚是满意。这些私事,除非是孟娴愿意主动告知,否则多问一句都是失礼。他道:“的确没什么不能说的,看来你阿爹也是个爽利人。寅城是临元最繁华的城镇,在寅城,能进封家的确也是做仆妇最好的选择。” 孟娴十分赞同地点头:“是啊,我进封家两年了,封老夫人和程阿姨十分友善,从不苛责下人,薪水也丰厚。所以当初阿爹才会想尽办法地让我进封家,”她说到这里看着藜央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来,“为此,阿爹头发都快愁没了。” 藜央的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构想出一个秃了头却长了和阿娴一样面庞的中年男人的形象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姑娘家笑成了一团。 封炑从后视镜里看着,嘴角也轻轻扬了起来。 藜央能找到自己的朋友,是好事。 据他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这个孟娴是识大体懂进退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同意带着她来巳城。 待到车子行驶到目的地酒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不似寅城有霓虹灯光照亮整座城使得黑夜如昼,入夜的巳城只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更像一个安稳的摇篮,装载了所有旅人的睡梦,使人安心又安定。 酒店门口唯有长灯指示着车子驶入。 办理好入住吃饱饭后,藜央回到房间几乎倒头便要睡去,却被“咚咚”的敲门声生生唤醒。 她眯着眼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灯的开关,最后干脆放弃,趿着拖鞋磕磕碰碰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封炑。 藜央就忍不住露出了哀怨的神情。 封炑抿了抿唇,见屋内一片漆黑,问道:“怎么没开灯?” 藜央伸手掩下一个呵欠,困意缱绻道:“我在睡觉呢。” 他几乎是放下行李便过来了,这丫头这么困的吗? 封炑忍住惊异,进门打开了灯。 藜央随即坐到了床上,身子摇摇晃晃的,好似倒下便能睡着。 封炑无奈地摇了摇她的肩膀,道:“先别睡,有事要嘱咐你。” 藜央这才晃晃头,醒了醒神,半眯着眼道:“你说吧。” 封炑微微弯了弯腰,先问道:“伤口好了吗?” 藜央点了点头:“不疼也不痒,已经好了。” 封炑这才放下心来。 他可没忘记奶奶知晓他要带着藜央出远门时脸上的惊愕,一副藜央要是出了什么事唯他是问的模样。好在藜央的伤势已经无碍,过十天半月的再回家他能交差,奶奶也不会起疑。 第六十二章 途中 封炑便换了个话题,说起了来意:“明天我要与酒店的负责人谈事情,就没有时间陪你了,你和孟娴便自己去玩。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有司机全程跟着你们。孟娴是本地人,应当也熟悉巳城。” 藜央闻言,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封炑便有些吃瘪。原以为藜央会因自己不能陪她而生气,谁知她竟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原本就是来告诉她这件事情的,现在事情说完了,难不成他就要一无所获地打道回府了吗? 封炑觉得若想让他们的感情有所进展,便不能坐以待毙。 他干脆坐到了一旁的小沙发上,一副还要长谈的模样,问道:“明天准备先去哪里玩呢?” 藜央暗暗觑着封炑,心中忍不住腹诽:带她出来玩却没时间陪她也就算了,竟然还留着不想走更不让她睡觉,口中却道:“就去那个青龙山吧,去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刚毅勇猛的少年郎化身成了一座山。” 封炑点头赞同道:“往日我也曾听说过青龙山和泠江是巳城必游之地,今日远远瞧着,这两处的景致都很不错。我这次来洽谈的合作方就是一个本地的旅游业,青龙山也属于他们的管理范畴,你想去哪里只要提前说一声就成。” 藜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气氛再次凝固。 封炑就有些气闷。 自从上次藜央帮他挡了伤之后,他们之间便总是处在一种很微妙的氛围下。 若是有他人在还好些,若是只有他们二人,便常常恰如此时,相对无言。 即便是上次告诉她准备带她来巳城玩,她也只是应了声好然后便兴冲冲地问他能不能带着孟娴一道过来。等见他点了头,更是迫不及待地立马离开了房间去告诉孟娴。 他原就不是话多的人,现在却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藜央总有法子堵了他的话,让他生出一种只有自己在演戏的无力感。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莫非她还在恼自己上次对她发了脾气? 可是他已经道歉并且她也接受了呀。 封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唯有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转为一声轻且长的叹息。 “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日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藜央“嗯”了一声,装作没有听懂他语气里若有若无的哀怨,将封炑送了出去。 封炑一出门,藜央整个人便松了口气。 她能明显感觉到,封炑对她的态度变了,而这种转变既令她心慌意乱又令她手足无措。 从前他对她客气有礼,周到妥帖,可现在那双清正的眸子里却总是藏了她看不太明白的汹涌,好似沉睡的火山,稍不留神便能喷薄而出。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想方设法地减少二人的相处时间。 她愿意跟着封炑出门,一是因为不想让封老夫人发现她的异常,二则是因为巳城是阿娴的家乡。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封炑究竟为何会对她更加热情更加关注更加体贴了呢? “那是因为封总是您的男朋友,他喜欢您才会对您热情,关注您体贴您呀!”孟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着藜央道。 藜央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向孟娴坦诚其实她和封炑并不是大家以为的情侣关系。 彼时他们正坐着车前往泠江的码头。青龙山位于泠江中央,需乘舟前往。 孟娴见藜央不说话,以为她还想不明白,便语重心长道:“两个人若是不互相钦慕爱慕,那为何要在一起?” 因为封炑当初收留她让她住进封家的时候假装他们是情侣,所以封老夫人才能更快地接受她,她也能照着封炑的嘱咐更名正言顺地陪在老夫人身边。藜央默默想道。 孟娴仿佛并不需要藜央的回答,她接着道:“既然在一起了,那必定是约好要彼此守护。您是封总认定的女朋友,他才会关心您的一举一动,否则他为何见您受伤会担心会生气,又为何出差也要想着带您出来散心?” 又道:“您当初在看到封总要受伤的时候,能隔着这么远跑去替他挡了热汤,不也是一样的道理,您怎么会想不明白?” 不,不一样,藜央在心里呐喊。 她替封炑挡汤是为了报恩,和封炑带她出来散心无关。 封炑见她受伤生气也是因为…… 藜央忽然思绪一滞。 是啊…… 他为什么生气? 因为担心她的伤势,因为气恼她不爱惜自己,因为恼恨见她受伤自己却无能为力…… 而这些原因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关心她,难不成封炑真的喜欢她了,所以对她的态度才会转变? 那她对封炑呢? 她当时飞奔去救下封炑也是因为喜欢,而非报恩吗? 想到这里,藜央顿时觉得车椅上好像生了刺,怎么都坐不住。她忍不住握住了孟娴的手,小脸上满是纠结,低声问道:“什么是喜欢?” 孟娴的面上浮上了惊诧。 藜小姐和封总明明是男女朋友,怎么她却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 他们真的是男女朋友吗? 孟娴开始怀疑起来,但不过片刻这念头又被压了下去。 封总看着藜小姐时专注的神情不会是假的,就同她阿爹看着她阿娘时一模一样。她不会看错,更不会理解错。封总一定是喜欢着藜小姐,但藜小姐却…… 孟娴抬眼看着藜央一副苦恼的模样。 原先大家还以为封总带了个女人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抛诸脑后,等着看藜小姐的笑话,结果最后却让她发现封总原来是单相思。 想到这里,孟娴忍不住开始同情起封炑来。 原来不管身份地位如何,在爱情面前都是人人平等。 孟娴不甚唏嘘。 封总和她,也算是同病相怜了。如今她的奢盼显然已是不可能了,但她还是衷心希望封总和藜小姐能够幸福快乐。 想到自己的心事,想到那个人,想到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酸胀的感觉从孟娴的心底径直上升到了喉头,又往上氤氲了眼角。 她的嗓音里便带了几分喑哑,缓缓道:“喜欢一个人,会希望与他时时刻刻都能相见。见不到他,会想念。见到他,又会忐忑。” “喜欢一个人,会希望他平安喜乐。他开心,你也开心,他难过,你也跟着难过。” “喜欢一个人,想拥有他,想和他在一起,看到他的身旁站了别的女人,你会心痛,会绝望。” 孟娴拉着藜央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又悲伤:“喜欢,就是最初的爱啊。” 第六十三章 登山 泠江共有三个码头通向青龙山,分别可从西、南、北三个方向登山。 最大的码头叫连顺码头,规模最大,船只数量也最多。由于吞吐量大,所以观光游客大多选择在此处登船由西边进山。 中等的那个叫平安码头,年头最久,如今正在维修中,暂时关闭了。 最小的是叫青江码头,乃是后来旅游公司为了青龙山的游览路线新修建的码头。若从此处登船则可从青龙山南面上岸。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更胜在此处游人较少。 藜央一行便选择从青江码头上船。 随行的司机姓刘,五十岁左右,国字脸,面容憨厚,未语先笑,还兼着导游的任务。 他一面小心引着藜央和孟娴登船,一面殷勤地介绍道:“这青江码头是近几年建的,去年才开始投入使用。虽然小了些,但一应设备皆是全新的,价格自然也贵些,故而游人比其他地方少很多。两位小姐从此处登船再好不过了,清净。” 藜央坐在位子上,打量着四周的江景,闻言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孟娴却有些不自在,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称呼她为小姐,便道:“师傅是本地人么?” 刘师傅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双腿局促地并拢在一起,点了点头。 孟娴便开始用方言与他聊起天来。 刘师傅的眼睛瞬间亮了不少,显然没想到今日要陪同游玩的鲜花一样的贵人竟然有一个是本地人,顿时觉得亲切了许多,人自在了起来,对这趟出游也多了几分期盼。 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藜央却一句也听不明白,索性出了船舱,扒着围栏看江景。 昨天在远处瞧不分明,身处江心才发现泠江江面的宽广。他们这船离青龙山至少还有一刻钟的行程。 距离青龙山越近,便越能看出它本来的面貌来。 山体不算大,从她这个方向,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三个山头。西边丘陵起伏,遍布绿植,东边则悬崖陡耸,望之生畏。所以四个方向里才唯有东边不能登岸上山。 江风徐徐,江面平缓,身躯随着游船前行的节奏缓缓荡漾,藜央的身心皆放松了下来。 俯首看着水里的倒影,绰绰约约得瞧不分明。游船在两边划出粼粼的水纹,印着阳光金灿灿的。 碧水青山,风景如画。 藜央心里却忽然生出一股子怅然来,忍不住想若是封炑在,风景又会否有什么不同? 胳膊撑着脑袋,她开始猜封炑现在在做什么。但不过转念又觉得自己犯傻,现在他肯定在与合作方谈话呢。 藜央叹了口气。 “藜小姐。”孟娴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吓了藜央一跳。 孟娴不禁疑惑:“您在想什么呢?” 藜央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转身干脆趴在了栏杆上,继续看着前方。 孟娴就想是不是刚才她只顾着和刘师傅说话怠慢了藜小姐。她看着藜央身后被风吹起互相纠缠的长发,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低沉。 她不敢打扰她,只静静陪在一旁。 藜央却开口了,声音闷闷的:“阿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孟娴就明白了原来藜央是在想她方才说的那些话。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的一番话对她毫无作用,如今她肯想便是好事。便道:“您若是不知道,那也没有旁人知道了。您要听您自己的心声。若是您真的喜欢他,这里会告诉你的。”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那……”藜央支起身子,觑着孟娴的表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呢?”她的神情透着好奇又带着小心翼翼,一副很想问又怕伤害她的模样。 孟娴顿时便心软了,心想承认她喜欢过封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总归只有藜小姐知道,她们又是朋友。她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道:“我知道得太迟了,等亲眼见到他和盛小姐站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喜欢他的。” “你后悔吗?”藜央问道。 “后悔喜欢他吗?”孟娴反问道,接着又摇了摇头,“我不后悔。小封总是个善良的人,待人友善又真挚,很难让人不喜欢。我也并不会因为自己喜欢上一个优秀的人而后悔。” “那你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他吗?” 孟娴唬了一跳,连连摆手:“更不后悔了!我跟他原本就是不可能的,说不说都没什么区别,”又正色叮嘱藜央,“您也不许说出去,谁也不许告诉!” 藜央一面点头应允,一面又问:“为什么不可能?” 孟娴带了几分认命道:“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能配得上小封总的人只可能是世家淑女,亦或是如盛小姐那般优秀的才女。我出身一般,家境一般,长相一般,能力一般,根本配不上他的。” 四个一般,听得藜央连连瞪眼,暗想竟然还有这样的说法? 孟娴最后学着藜央的样子趴在了栏杆上,歪头看她道:“藜小姐,现实是很残酷的,我从小就知道这一点。好在我也没有多喜欢他,现在停止还来得及。日后虽然还在封宅做事,但我也会尽量不再与他有任何交集,我很快就会忘了他的。” 藜央再次趴在了栏杆上,冰凉的栏杆贴在脸上传来一股凉意。她为孟娴觉得心酸,劝道:“阿娴,你值得更好的人。” 孟娴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藜央就道:“都说咱们是朋友,你就不要再叫我什么小姐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 孟娴就笑着叫了声“阿央”。 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觉得心事说出来后,人也轻松了几分,便开始专注起游玩来。 恰在此时,只听“咯噔”一声,船停靠在了青龙山的码头上。 刘师傅忙过来引着二人下船,又一路小跑着赶在前头验了门票,好让二人通行无阻。 藜央见状便道:“这刘师傅真是勤快。” 孟娴抿了嘴笑:“你是想说他殷勤吧?” 藜央笑不作声。 方才孟娴与刘师傅交谈融洽,就解释道:“他也是本地人,就住在我家隔壁村,听说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儿。他这样殷勤也是怕一个不小心没招待好我们,丢了工作。” 藜央惊奇:“咱们也不是洪水猛兽,怎么还能让他丢了工作不成?” 第六十四章 游山 “不是咱们的问题,”孟娴道,“这家旅游公司是本地的新企业,虽目前风头压住了巳城其他旅游公司,但若再能拿到封总的钱,几乎等于在整个旅游业站稳脚了。咱们跟着封总过来,水涨船高,身份自然不一样。若是刘师傅没做好工作,最终影响了封总的投资,这就不是个小事情了。” 藜央一面与孟娴往前走去,一面凝眸看着刘师傅宽厚却略显佝偻的背影,头一次意识到原来世事艰难,生存不易。 孟娴因为身份家世之差,甚至不敢让封铎知道她喜欢他。 那她呢? 封炑查不到她的身份,没人知道她是谁。 若是她当初没有遇到封炑,现在又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呢? 见藜央慢腾腾地走着,孟娴就拉了她道:“虽我是本地人,但这青龙山却也是头一次来玩,你走快些,我们要跟不上刘师傅了。” 藜央便放下满腹心事,跟着孟娴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去。 青龙山共有三个大门。 北门暂未开放。 从西门上山,路面平缓,沿途布满石阶,最便于行走,却也耗时最长。 从南门登山,虽比之西门更为陡峭不易些,却在入口处设置了一段缆车,行人可直接选择乘坐缆车前往半山腰的观景台。 刘师傅自然早就将缆车安排好了。 从半空俯瞰青龙山和泠江另有一番趣味。 刘师傅一会指着一处道:“那叫‘福地洞天’。巳城多雨,多年的冲蚀和风化下才形成了这垂直节理,红岩似丹霞的地貌。” 一会又指了一个小山头道:“那是‘宝瓶峰’,因为形似宝瓶得了此名。您瞧,从咱们这个角度看去,是不是很像一个瓶子?”见藜央点头,他的笑容愈发真切,道,“宝瓶峰上有个宝瓶宫,离咱们一会下车的地方不过五六百米,两位小姐也可去求个签,权当玩一玩。” 藜央就道:“求签倒没什么乐子,我想看看那条被镇压的青龙。” 刘师傅就愣住了。 来青龙山游玩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个传说,但泰半人都会对天生神力的少年人更感兴趣,因为这会勾起人们心底对神秘力量的向往。 登山的目的也是为了去往顶峰,看的是山顶风光,又有谁会爬山反倒往山脚去? 青龙是邪恶的象征,又是整个被压在山下的,如何能看的到? 更遑论传说都是诌的。 刘师傅陷入了两难,显然没想到藜小姐会提出看青龙。 孟娴见状就捂着嘴笑,指着藜央道:“你竟然惦记着那个传说到现在!” 藜央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道:“若不是想看这青龙,我还不想来什么青龙山呢。” 刘师傅的汗立刻冒了出来。 孟娴看得明切,有心替这个老实人解围,就道:“传说中青龙是被少年压在山下的,咱们现在是往上行,等我们爬上了山顶返程后,再去看吧。” 藜央并不是听不进劝的人,相反,有道理的话她都会接受,闻言点了点头。 刘师傅松了口气,心想等藜小姐爬完山后就没什么力气再去想青龙的事情了,望着孟娴的眼神里就充满了感激。 孟娴微微一笑,没多说什么。 藜央一心扑在青龙身上,对奇山怪石、山木花草、瀑布飞流、道观寺庙并无甚兴趣。 倒是孟娴,不仅兴冲冲地为家人和藜央都求了平安签,得知是上上的时候笑得眉飞色舞,还买了两个平安符,强行要求藜央挂上,另一个则说是“给阿弟的。” 藜央口中说着嫌弃那平安符有股子奇怪的味道,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挂在了腰间。 青龙山虽不算高大,却奇峰罗列,重峦叠嶂,满山苍翠,堪称五步一小景,十步一大景。只有身在其间,才能觉察其中奥妙。 边走边看,藜央一行人约莫花了两三个小时才到达了山顶。这时候就连孟娴的腿脚都险些酸得抬不起来了,若不是藜央扶了她,只怕就要立时瘫坐下去。 孟娴便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藜小姐。看着小小弱弱的,体力却比自己好这么多。 刘师傅常年在青龙山上行走,倒是习惯了这种强度,望着两个小姑娘气喘吁吁的模样慈祥地笑了,细心地停留在原地等她们缓了缓才带着她们接着往最高处的平台走去。 到了山顶,人就多了不少,却是西门的人也汇聚到了此处,皆是为了一观青龙山的最后一景——神剑台。 神剑台是人为开辟出的平台,边缘围上了一圈铁链子,正中一天然石块,状似一手握住了一柄宝剑。宝剑半身入土,只余剑柄和半截刀锋在外。 刘师傅解释道:“传说这就是那少年人力降青龙时使用的神剑,也正是用这把剑刺入了龙身,才将青龙压制在了山脚下。” 孟娴连连点头,望着宝剑的眼睛里露出恍然神往的神情。 藜央只瞧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她走到平台最边缘的地方俯身往下望。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山下的景致,只能看到乱蓬蓬的树冠、杂草和碎石。 她一面随意打量着四周,一面耐心等着孟娴看完神剑台。 待到孟娴看完神剑,从人群中挤出来后,三人便准备打道回府。 恰在这时,从西边的山路上走出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他过于白皙的面庞上五官精致,嘴唇薄薄地抿成一条线,一双桃花眼显得有几分虚浮,无端给整个人添了些阴戾。 他一副很不耐的模样飞快地在前头走着,后面跟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提着用银丝线绣了朵朵兰花的黄裙子,精心装饰的面上带了几分羞怯几分急迫,急急地垫着脚追着他。 难为她在山路上穿着高跟鞋还能跟的上男子的大步飞扬。 好容易追上了他后,女子一把拉过他的手,一面急迫唤道:“阿凡,你等等我,我……我要跟不上了……” 名叫阿凡的男子便停下了脚步,一面扭头飞快看了她一眼,一面心烦意乱地道:“谁让你爬山还穿高跟鞋?是还嫌自己还不够高吗?” 女子带着羞怯的脸上露出了受伤的神情,争辩道:“连你也嫌弃我高?可是你明明比我更高啊!” 她从小个子就比同龄女生高。等到长大了,好些个头不高的男子都比不过她,她也为此经常被女伴们说笑。 可阿凡明明个子很高,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敢穿高跟鞋的…… 第六十五章 偶遇 艳阳高照的青龙山顶上,二人相对而立。 女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男子却依旧冰冷如霜,心里更无丝毫怜惜之情。 他捂着隐隐发胀的太阳穴头大如豆。若非父亲紧逼不舍,他委实不愿在这女人面前虚与委蛇。他是疯了才愿意和这个女人出门游玩,还爬什么劳什子的青龙山。他才不信什么青龙黄龙。 好,爬山就爬山吧,他权当锻炼身体了。可不去有缆车人更少的南门,偏坚持步行上山,去人多吵杂的西门和一群下等人挤在一起。 天知道这蠢女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若是陆二小姐知晓自己不过是想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更久些才宁愿穿着高跟鞋也要徒步从西门上山的想法被他嗤之以鼻,甚至不胜其烦,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泪人。 可惜她不知道。 巳城人都知道,陆二小姐钦慕阮大少爷已久。俩人不仅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堪称良配,两家长辈还乐见其成,偏男方对动辄哭哭啼啼的陆二小姐毫无兴趣。 今日乃是二人在长辈的撮合下头次出门游玩,陆二小姐铆足了劲要将阮大少爷的心从巳城那群莺莺燕燕的怀里抢回来,故而特意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却没想到被阮大少爷直接嫌弃了,丝毫不顾及她的脸面。 眼见陆二小姐的眼泪就要落下,阮凡不禁头皮发麻,忙不迭转身抽腿就要躲远些。 要不总说缘分自有天定。 阮凡一个转脸,便瞧见一梳着鱼骨辫穿着淡绿色亚麻长裙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亮眼,浑身透着自然而纯美的气息,让人忍不住亲近。 阮凡看愣了眼,脑子里迅速将巳城知名的美人过了一圈,竟发现一个也对不上号,登时有些懊恼。 如斯美人,他竟未知,简直愧对他巳城第一公子的名号。 他便想上前去与那女子认识认识。 刚迈一步,就见那女子又朝着后头看了眼,然后唤出另一姑娘来。 阮凡迈出的脚顿时悬在了原地。 这…… 这又是何等的佳人? 竟比先前那位还要倾国倾城。 臻首娥眉,朱唇玉面。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面如桃李,腰若细柳,亭亭而立,仙姿玉貌。 一迈步,便似踏在了阮凡的心上。一抬手,就似拨动了阮凡的心弦。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胸腔里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 这一瞬间的驻步停留却也让陆二小姐再次成功攀上了他的胳膊。 “阿凡,你在看什么呢?”她已经收了眼泪,娇嗔道。 阮凡醒过神来,却是看也不看陆二小姐一眼,口中喃喃着“天女下凡间”,一面抽出自己的胳膊,一面径直往前走去。 陆二小姐登时脸色大变,柳眉倒竖。 她都来了青龙山了,那群小妖精还要追过来不成? 她忙提起裙子追了上去,却见阮凡加快了脚步竟是慢慢跑了起来。 急上心头,便顾不得脚下,陆二小姐一不留神绊倒了一块石头,摔了个仰面朝天。 眼看崭新的裙面一片脏污狼藉,她气得面红耳赤,一面骂着来搀扶她方才扮做普通游人的陆家保镖:“都是死人啊!”一面指着早不见人影的阮凡骂优哉游哉的阮家保镖,“你家的少爷都丢了,还不赶紧去追!” 阮家保镖闻言施了一礼,淡道:“还请陆二小姐放心,早有人跟上去了,我们是老爷吩咐要保护您的。” 陆二小姐就有些自得,可见阮伯父还是看重自己,否则也不会让自家的保镖来保护她。 转念一想到阮凡,又脸色铁青——可恶,又丢下自己去找狐狸精了! 一时间也顾不得心疼新衣服,拍拍手就爬了起来,招呼着一群保镖,呼啦呼啦地往前寻去。 你道这窈窕淑女是何许人也? 恰是孟娴与藜央。 可这番变故她们二人是丝毫不察。 刘师傅知晓不经常爬山的人能登上山顶,怕是力气就耗得差不多了,故而早就准备好了代步车,专在下山路口候着,准备等二人游览完青龙山的时候载着她们择另一条路下山。 藜央不觉有他,孟娴却感激万分。她现在双腿重若千斤,再走下山,怕是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故而等阮凡追出来的时候,只见到了二人坐上代步车翩然而去的背影。 他一面后悔莫及地捶胸顿足,一面指着阮家的保镖连声催促赶紧去找代步车。 阮家是巳城的第一大姓人家,搬出这个名号来,不愁找不到车。很快,阮凡便心满意足地坐上了代步车踏上了追赶佳人的道路。 陆二小姐紧追其后,乌泱泱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她是如何找人,又是如何找车,是何等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自不必赘述。 却说藜央等人若是就此登船上岸回程,阮凡能否追上她们又能否找到她们还是两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一切便也不会变得如此复杂。 但世间并无这么多假设。 坐在代步车上返程的藜央,还是记着青龙的事情。 她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孟娴,又看了看从自带的保温杯里往外倒水的刘师傅,问道:“咱们现在可以去看青龙了吗?” 刘师傅险些将手里的保温杯甩到悬崖下去。 孟娴也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无奈。 孟娴也没想到藜央对青龙如此执着,她试探问道:“阿央,你真准备去吗?” 藜央认真点了点头。 刘师傅无法,只好道:“传说中青龙被压在山下,我们可能什么也看不到……至少我在巳城这么多年,便从未见过什么青龙。” 藜央沉思片刻,道:“那就去山脚下看一眼吧。” 却是还在坚持要去,刘师傅就转头吩咐代步车司机去山脚转一圈。 有了代步车,下山的路走得飞快。很快,她们便到了山脚下。 司机将车停在了山路一旁,藜央率先下了车。刘师傅不敢懈怠,连忙跟上。孟娴拖着酸痛的双腿,缓缓走在最后。 山脚明显没有山上的景致好,路旁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靠近泠江的地方更是被水浇灌的满是烂泥,简直无处下脚。 刘师傅一脸为难地看着立在路旁不知看些什么的藜央,低声劝道:“藜小姐,我不敢谎骗你,我们的确没见过什么青龙。”一面又瞥了司机一眼,示意他也劝说几句。 第六十六章 狭路 司机亦是本地人,和刘师傅是常来常往的熟人。虽觉这小姑娘有些古怪,但也看在刘师傅的面子上说了句:“是啊小姐,传说都是假的。” 藜央没有回头,只道:“既然是假的,为何山顶有神剑?” 司机顿时傻了眼。 当然是因为旅游公司为了噱头才找了这么个像剑的石头以吸引更多的游客好赚更多的钱,甚至这石头都有可能是他们自己磨出来的。 不过一个传说,竟还真有人当真? 这小姑娘看着漂漂亮亮的,难不成是个傻的? 刘师傅忙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胡说,一面苦口婆心道:“具体的缘由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咱们不着急,时间还早,您可以慢慢看。” 藜央沉默地注视了前方几息,然后双手撑着路边围栏一使力,一跃起,一扭腰,一抬腿,翻了过去,如燕子一样轻盈。 刘师傅顿时魂飞魄散。 这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一路嚷着要看青龙,也带她过来了。随便看看不就得了,怎么还翻了过去,名门淑媛在外不都讲究举止要得体的吗? 再说了,那地上全是烂泥碎石,磕了碰了他该如何交代? 他一面手忙脚乱地跟着翻了过去,一面回头求助地看向了孟娴,指望着她劝诫藜央。 孟娴走了几步路后终于缓过了双腿似灌了铅的劲儿。眼见着藜央翻过栏杆,怕她受伤,也拎着裙子跟着翻了过去,留下司机傻愣愣地待在原地,不知这几人究竟要做什么。 孟娴一面小心避着地上的泥坑,一面加快脚步走到藜央身旁,担忧地问道:“阿央,你在找什么?” 藜央停在了泠江旁,抿唇不语。看着不远处的泠江水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的地冲击着山壁,些许残花飞溅到衣裙,一时也有些茫然。 她只是好奇这条被镇压的青龙究竟是何模样。 可惜,好像真的见不到。 难道传说真是假的? 孟娴见她似乎放弃了继续前行,不由得松了口气,劝道:“若是找不到的话,咱们要不先回去?或者让封总派更多人过来一起找?” 藜央失望地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就这样吧。” 紧跟其后的刘师傅终于好好喘了口气。 对,就这样乖乖回去吧。眼见一日就快结束了,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可有时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远远地传来一个男子欣喜若狂地叫声:“找到了找到了,就在这里!” 刘师傅初觉声音耳熟,再扭头一看,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暗道:完了,这下完了。 阮凡一路走着一路问寻,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找到了这两个惊鸿一瞥的姑娘。 未等车子停稳,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着急忙慌地飞奔到路旁的围栏前。刚想翻过去,便叫赶上来的保镖拦腰抱住了:“少爷,千万小心,临行前夫人叮嘱过不许您掉一根头发丝的。” 阮凡闻言点了点头,指着围栏外的藜央和孟娴,红光满面道:“那你们去,去将她们抓过来!”说完又忙改口,“是请,请过来!”一面又低下头小声恶狠狠地叮嘱保镖:“不许伤着丁点儿,尤其是那个散着头发的!否则,唯你们是问!” 保镖是做惯了这些事的,心里有数,便敛容正色点了点头,接着一个个轻轻巧巧翻过围栏,朝着藜央二人走去。 刘师傅一壁暗自叫苦不迭,一壁面上露出凶狠的模样,拦在藜央与孟娴身前,呵道:“你们,你们快退下,这可是我们曹总的贵客,曹总知道是谁吧?不许放肆!”声音里却不由自主地带了些心虚。 保镖轻蔑一笑,脚步不停,嗤道:“我管你曹总是谁,没眼见的东西,那站着的可是我们阮大少爷!识相地快点让开!” 刘师傅见这一群膀大腰粗、凶神恶煞的保镖毫不退让,如潮水般围了过来,心知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险些落下泪来。 他哪里能不知道阮大少爷! 这可是阮家,巳城的第一大族,便是他们曹总来了,只怕也是要低头的,这群保镖哪里又肯听他一个小小司机的话。 可他也没忘记曹总的嘱咐,两位小姐是贵客,绝不能出事。与她们一道来的那位男子,他虽不知是何人,端看他气质非凡的模样也知不是好惹的,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是他交出两位小姐即便是平安回去又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今日他这命怕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刘师傅一面祈求着上天保佑,一面心中想着家中幼儿稚嫩的面庞,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张开双手死死护在了藜央二人身前,等着那保镖的拳头恶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 痛楚却并未如期而至。 刘师傅诧异地睁开眼,却见藜央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下刘师傅是真的掉下了眼泪。 他比自己被打还绝望,心中的感动却如泉涌。 他心惊胆战地瞪大眼睛看去,脑子里几乎已经构想出藜小姐头破血流的模样。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保镖的拳头离藜小姐的面庞不过一寸,而她面不改色神情未动,端立如松。 刘师傅战战兢兢地拉了拉藜央的衣袖,抹了把眼泪,道:“藜小姐,这些人不好对付,您还是赶紧躲到我后面来。” 藜央歪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打得过他们吗?” 刘师傅惭愧地摇了摇头,眼泪再次掉了下来。都是他无用,竟然还要让娇滴滴的小姐来保护他。 藜央缓缓吐了口气,看着面前围过来的七八个保镖,眉心微微蹙起。 这几个人虽然收了手,却依旧立在她身前,并无丝毫退意。很显然并不是突然良心发现要放过她们,而是知道她们如今已是笼中之鸟,根本飞不出去,所以才不慌不忙罢了。 她方才听到了那年轻人的嘱咐,这些保镖不敢伤她,所以她才会站到刘师傅的身前。 微微侧身看了围栏旁的男人一眼,她向保镖问道:“可否给点时间,让我们再说几句话?” 为首的保镖闻言想了想,粗声道:“有话快说,”又道,“多说也无益,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跟我们回去。” 藜央不理睬他,听了前半句便转过身,将眼角含泪的刘师傅与一脸惊恐的孟娴招呼到了一旁。 第六十七章 相逢 孟娴一面小跑到藜央身旁,紧紧挽住她的胳膊,一面又急又怕地问道:“阿央,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藜央拍了拍她的手,道:“无事,那姓阮的吩咐过他们不许伤我,”又问刘师傅,“这阮家是什么来头?” 刘师傅解释道:“是巳城第一大家,巳城泰半的企业都有他们的股份。他们和寅城的一个大族还是姻亲,势力极其庞大。在巳城,堪称只手遮天。这阮少爷就是阮家的独子,从小被阮夫人当眼珠子宠,养成了个纨绔。嚣张跋扈,欺男霸女,巳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藜央就问孟娴:“你也知道?” 孟娴原还在想藜央是怎么知道阮少爷的吩咐的,闻言就丢到了一旁,点头道:“是听说过。不过我这几年都不在巳城,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声已经这么差了……” 藜央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刘师傅:“和寅城的大族是姻亲,不知是哪一家?” 刘师傅想了想,犹豫道:“似乎,似乎是姓李……”说完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们不过是下头打杂的人,这些贵族们的事情,从来轮不到他们打听。 藜央闻言看了看孟娴,果然在她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想——这李家该不会与她们在封氏看到的那个姓李的是同一家吧? 本欲再问问刘师傅,但见他垂着头一脸颓丧,估计他也不知道再详细的事情了,终究还是放弃了。 孟娴看着前头像一堵墙似的堵了她们去路的黑衣保镖,紧紧握住了藜央的手,又气又怕道:“我们昨日刚到巳城,也没招惹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刘师傅抬头看了孟娴一眼,又小心地看了藜央一眼,欲言又止。 藜央瞧得分明,道:“大概是,强抢民女吧。” “什么?”孟娴的一声惊呼被她死死压在了嗓子眼里,她不可置信地哑着嗓子道,“阮家疯了吗?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跟着封总过来的吗?” 刘师傅闻言凝了凝眉。 封? 他知道的姓封的人家屈指可数,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寅城封家了。若这两位小姐是那个封家的人,阮家这次还真有可能踢了铁板。 可举凡世家贵族出行,又怎么会这般低调,只带他一个司机?瞧瞧这阮少爷,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一帮人,所以他才有横行霸道的资本。 刘师傅一时又不敢确定起来。 那厢藜央已问道:“封家比阮家还要厉害?” 孟娴重重点头。 藜央就道:“那他们应当就是不知道的。” 刘师傅在一旁惊诧地瞪大了眼,这两位小姐竟然当真是那个封家的人? 忙急切问道:“您说的就是寅城封家?” 孟娴道:“是啊。” 刘师傅顿时喜上眉梢,兴奋地一拍大腿,跃跃欲试道:“那就好办了!我这就去与他们说去,阮家不可能和封家对着来的!”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那群保镖走去。 孟娴亦是期待地看着他,觉得若是搬出了封家的名头,阮大少爷定然会放行的。她忙欣喜地扭头去看藜央,却发现她紧紧蹙起了眉,毫无喜色,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忙问道:“阿央,有什么不妥吗?” 藜央沉吟道:“只是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不知何时起了风,泠江不复方才的平静,波浪竟越来越大。忽的一个大浪卷着江水而来,藜央与孟娴的裙子顿时湿了半角。 孟娴后背凉飕飕的,一股不安的情绪瞬间弥散了全身。 她焦急地看向与保镖一边指着她们一边不知说着什么的刘师傅,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她们能够平安归家。 直到眼前一片血雾,孟娴的祷念凝固在了嘴角。 刘师傅被为首的保镖一拳砸在了脸上,直直倒了下去,人事不省,鼻血喷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前襟。 藜央的眸子瞬间寒光毕露。 保镖随意踢了踢倒地的刘师傅,刘师傅却像死鱼一样毫无意识。保镖朝下鄙夷地一笑,唾了一口,领着其余人大步跨过他朝着藜央与孟娴而来。 前有步步紧逼的恶虎,后是深不可测的江水,唯一能保护她们的刘师傅也倒下了,她们无路可逃了! 孟娴紧紧捂着嘴,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却仍鼓足勇气蹒跚地迈步到藜央的身前,用并不比她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她。 藜央眼里的锐利渐渐消散,变得柔软,她将手搭在了孟娴的肩上。 方欲说话,却听孟娴道:“阿央,你……你别怕,躲在我后面,不要出来。” 藜央抿紧了唇,眸中最后一丝寒光也不见了。 说话间,几个保镖已经到了她们面前,将手伸了出来。 —————————— 送藜央上车后,封炑便坐进了会议室,与合作方开了几乎整整一天的会。 曹家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哄他投钱。一帮人轮番上阵,使了浑身解数从公司规模谈到旅游行情,从巳城资源谈到未来展望,堪称一出大戏。 封炑对投资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毕竟旅游业他们从未涉足过,而现在的封氏,只需保持现有资产稳定运行,就够几代人吃喝不愁了。他来巳城虽是早已定下的行程,但如今主要还是为了藜央。故而会议全程他并没有多说,只是听着曹家人的游说。 时间久了,曹家人也都口干舌燥,说不下去了。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坐在首位的封总,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曹总见状,便打着圆场道:“封总,您看咱们这会议也持续挺久了,要不先暂停,您好休息一下?” 封炑就觉得这个曹储还是很会看人脸色的,难怪三十来岁的年纪就从曹家众多后生中闯出了名头,带领曹氏走到了现在的位置,便客气笑了笑表示同意了。 曹储忙一面吩咐手下人去安排下午茶,一面做请的姿势让封炑先走。 封炑朝他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方迈出一步,强烈的灼烧感忽然从胸口一直烧到了头顶,剧烈的疼痛感让封炑顿时弯腰伏在了会议桌上,久久不能动弹。 曹储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口中慌张询问:“封总,您怎么了?” 曹储的堂弟曹优亦是靠了过来,大声嚷道:“封总刚刚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曹储不耐理他,朝着秘书挥手道:“快去叫医生!” 小秘书匆忙而去。 第六十八章 赶去 封炑只觉耳边嘈杂不堪,吵得他头痛欲裂。他的左手用力攥在了一起,撑着额趴在桌子上,体内一股热流四处乱窜,似要喷薄而出。 从前再难受的时候,亦只是胸口烧得厉害,这还是头一次让他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疼的,好像身体欲炸开一般。 曹储看着封炑额上的汗珠瞬间沁出滚滚而下,头顶似有热气蒸腾而出,惊愕失色。 在他的认知里,从没有一种病症是这般模样,像是整个人要就此烧着一样。 他也从没听闻过寅城封氏的家主有隐疾啊,这究竟是怎么了? 曹优看着就有些幸灾乐祸。 他这堂哥多优秀呀,竟然能将封总请了过来。若是真教他拿到了封氏的投资,他定然就是下一任的曹氏家主无疑了。 可现在封总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哈哈,这下好了。他不仅拿不到投资,能不能继续留在曹家还两说。 不管了,他定要让父亲将曹储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毕竟曹家可吃不住封氏的雷霆之怒。 正暗自想着,忽的一声巨响传来,曹优顿时吓了一个激灵。定睛望去,却见那长达十米的巨大会议桌整个碎裂,倒在了封炑的身前。 曹优瞠目结舌,怔愣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这……这是封总拍碎的? 封总的力气这么大吗? 要知道这可是紫檀木的桌子,质地坚硬,更遑论这是完整的一块木料…… 封总又为什么要拍碎桌子? 莫非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所以怪罪下来,要是他胆敢背后动什么手脚就行如此桌吗? 曹优唬得连连后退。 曹储不知道自己这个不安分的堂弟又在想什么,却是亲眼见到了会议桌是如何在封炑的手下现出丝丝裂痕,直至彻底断裂散架的。 即便是见惯了风雨,这种一手压断整张巨大桌子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还是让他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封炑却缓缓呼着气,僵硬地直起了身子。 曹储忙去扶他胳膊,却触手火热,烫得他连忙丢下了手,指腹已是隐约红了。再往他面上看去,更是大惊失色:“封总,您的眼睛……” 赤红如火。 封炑呼呼喘着气,没有回曹储的话,却道:“安排车子,我要去青龙山。” 曹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看着眼前形容诡异的封炑,磕磕巴巴道:“封……封总,医生马上就到了,您……您先坐,有什么事咱们一会再说吧……” 封炑火红的眼睛盯得曹储头皮发麻,耳边却听他再次重复了一遍:“安排车子,我要去青龙山。” 曹储不敢再劝,连声吩咐了下去,又让小秘书直接将医生叫到青龙山。 手下人立时做鸟兽散,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封炑很快就坐上了开往青龙山的车子。 他独自一人坐在后座,曹储陪在副驾驶,心情复杂。 从后视镜往后看去,封总的眼睛已经没方才那么红了,但他一手拍裂桌子的场景仍旧令他胆战心惊。 他是听说过封总学过拳脚功夫,学得还不差,但也不知他的力气竟然那么大。 而大家明明前一秒还好端端一起开着会,下一秒他的身体为何突然出现了异常? 他又为何能将桌子拍碎? 封炑给藜央打了电话,可嘟声不过响了一下,电话便被那头掐断了。再打过去,显示关机。 封炑好容易平复的气息再次凌乱成一团。他努力调整着,胸腔翻腾的热气却依旧不能散去。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了,他不明所以,脑子里却只有一个猜想——藜央出事了。 现在看来,恐怕猜测成真了。 他不能袖手旁观、坐以待毙,不管她是不是真遇上了麻烦,他要去见她。 立刻! 马上! 以最快的速度! 他沉声道:“开快些。” 司机脑门冒汗,心扑通扑通直跳。他已经开到一百码了,这可不是高速公路。 他求救似的看向曹储。 曹储却微不可见摇了摇头,道:“全速行驶吧。” 司机无法,只能继续踩油门。 平日里要半小时的车程,司机愣是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了青江码头。 未等封炑吩咐,曹储已经安排了游船在码头候着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封总这是一门心思地要去青龙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联想到今日去了青龙山游玩的随同封总一道来的两位小姐,他多少也能猜到些。 做事有了目的,便不会像无头的苍蝇似的乱撞。 果然,封炑见到停靠在岸专门候着他们的游船,紧绷的面上终于缓和了些许,道了句:“多谢。” 曹储的心微微松了松。 浩浩荡荡一群人分坐上了七八辆游船赶向青龙山。 周遭的人不免好奇不已,纷纷猜测是何等大人物来了青龙山。 封炑站在船头,身姿未动。 此时的泠江风浪颇大,游船又在急速前进,颇为晃动。 曹储扶着船上的围栏才踉跄着走到他身旁,压下心中的好奇,问道:“封总,您是去寻那两位小姐的吗?” 封炑沉默了几息。 他根本无法解释这一切,若是曹储问起来他又该如何解释? 但却深知这是在曹储的地盘上,他需要他的帮助,就道:“是。” 好在曹储并不是那等没眼见的人,闻言并没有多问为什么要去寻她们,而是立刻转头吩咐底下人道:“去查查,老刘今日是什么时候验的票,现在人又在哪里。” 封炑就越发觉得曹储是个精妙人了。 很快底下人来报:“老刘是约莫十一点的时候验得票,正是走的青龙山南门。又要了一辆代步车,让下午三点的时候在山顶候着,按现在的时间来看,他们应当早就下山了。”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下山乘坐代步车,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山脚。 曹储便问:“他们有乘坐游船回来吗?” 那人回道:“并没有。” 曹储便与封炑道:“两位小姐应当还在青龙山。” 封炑点了点头。 既然让代步车在山顶候着,就说明她们肯定登上了山顶。但直到现在她们也没有坐游船回来,就证明她们还留在青龙山。 可从山顶到山脚这么大的范围,代步车究竟带着她们去了哪里? 封炑越发烦闷,胸口的灼烧逐渐转为一股浊气,憋在了心口。 第六十九章 征兆 曹储沉思片刻,吩咐那人道:“去查一查,今日上山的还有何人。” 那人匆忙领命而去。 封炑闻言看向曹储,曹储就解释道:“二位小姐既然登上了青龙山顶,游玩过后自然便会下山,老刘也的确安排好了下山的代步车。可直到现在还没见到她们回来,我就估计会否是她们遇上了什么人,给耽误了。” 封炑深以为然,看向曹储的眼神里就带了几分赞许。 也是他心急则乱,竟没有想通这一关窍。 片刻后,底下人再次来报:“回曹总的话,今日游玩的人数共计一千零一十六人,并无什么特殊情况发生,只是……”他明显有些犹豫。 曹储催促道:“有话快说!” 那人垂下头,一咬牙道:“今日阮少爷和陆二小姐也上山了。” 曹储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转头望向封炑,眼神颇为复杂,既带着原来如此的了然,又有忐忑不安的焦灼。 封炑面沉如水,手搭在船头围栏上,问道:“这个阮家和陆家……” 曹储忙道:“陆家您知晓的,正是寅城陆家。阮家则是巳城阮氏,现任家主阮渝。这个阮少爷阮凡就是他的独子……” “陆家我知道,阮家就是寅城李氏的那个姻亲?”封炑接着问道。 “是,”曹储道,“阮渝的姑母嫁给了李氏上任家主。” 那么李淳安的父亲就是阮渝的嫡亲姑父了,封炑心道。 他出生的时候,李正益的祖母已经去世了,故而他并不曾与阮家接触过,但方才曹储复杂的神情他不会看错。 封炑问道:“这个阮凡,有什么问题?” 曹储说话就有些吞吞吐吐:“就是普通的世家公子……只是……只是在美色上……” 无需曹储说完,封炑就一切都明白了。 他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周身散发的凉意几乎将泠江水冻结成冰。 离封炑最近的曹储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的腿脚仿佛被死死钉在了船板上,动弹不得。 良久,才听到封炑轻声吐出一个字来:“找。”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仿佛打开了曹储身上的开关。他瞬间醒过神来,立刻扭头吩咐:“登岸后,将能召集到的人手全都散出去,要以最快地速度将老刘找到!他身旁有两位年轻的小姐,一个穿着淡绿色长裙,一个……皆是样貌出众……” 曹储的话渐渐在耳旁模糊。 封炑想,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不应该自恃拳脚不错自以为能保护好藜央,就自负地没有从寅城带一个人手过来。 他更不应该以为巳城没有了李正益就没有了威胁,放藜央单独出去。什么合作方,什么该死的会议,哪里比得上她一个人重要。 他难道不清楚藜央的美丽吗? 不,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自拔地坠了下去,更何况他人? 封炑握在船头围栏上的手渐渐收紧,只闻“咔哒”一声,一块围栏被他生生掰了下来,捏成了粉末。 封炑淡漠地垂眸看了眼,摊开手心。 粉末随风飘入泠江,消散不见。 曹储的叮嘱被这番变故打断,再想说什么却已经记不起来了。 底下人却也根本无需他再多说,一个个战战兢兢地领了命,纷纷保证自己定会将人寻到,然后鱼贯退了下去。 —————————— 孟娴眼睁睁看着几双粗大的手朝着自己伸过来,拼了命忍着才没往后退去。 她知道身后还站着藜央,她不能让藜央被这些人折辱。 恰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 一个头不大身手敏捷的保镖立马手疾眼快地抢过了孟娴挎着的单肩包,朝旁边一甩,单肩包便落入了泠江水中。 铃声戛然而止。 其余保镖就将目标转到了孟娴的身上。 孟娴惊恐万状,眼泪倏然落下,就在她几欲尖叫出来的时候,一只手猛地将她往后一拉。 孟娴在这股子大力的拉扯下,整个人往后仰去,跌坐在了泥地里。烂泥松软,她并没有感知到多少痛楚。 眼角却瞥见一个身影飞快往前冲去,一只手径直迎上了最前方的保镖头领。 她的速度太快,孟娴只看清了她身后飞扬起的长发。 等到一切静止下来的时候,那个原先离她们最近、趾高气昂的保镖已经到了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地方,以同她一样的姿势坐在地上,目瞪口呆。 藜央束手而立,好似不曾动过。唯有扬起的发梢缓缓落下,归于平静。 所有保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壁看看眼前这个与他们高大的身躯相比如小鸡仔似的女子,一壁往后看看坐在地上的老大,皆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远处站着的阮凡很不耐烦。 他看不清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的手下到现在还没将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逮回来。 他气得跳脚:“蠢货,还不快些动手,在等什么呢!等着别人来围观吗?” 一女生尖锐的声音传来:“怎么,我们就不能来围观吗?” 阮凡嘴角一抽,扭头去看,正是陆兰带着乌泱泱一群人坐了六七辆代步车而来。 很快,代步车就将这不甚宽的山路堵得严严实实。 陆兰气鼓鼓地跳下车,拎着脏兮兮的裙子走到阮凡身前,眸中含着泪花,满是控诉道:“阮凡,你到底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阮凡不胜其烦地皱着眉,道:“你瞧瞧自己的样子,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气度么?还来跟我说什么放在眼里。就你这样,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在眼里。” 陆兰的泪水哗哗流下,她望着一脸不屑的阮凡,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总是低声下气地追随在他后面,而他却从来容不下她,永远都是和那些个小妖情们厮混在一起,一时心痛到无法呼吸,连连道:“好,好,好……” 阮凡不耐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陆兰却猛地一抬手,指着围栏道:“拆了它!” 几个陆家的保镖听命飞快上前,你一脚我一脚很快就将那围栏踩倒在地。 陆兰一壁道:“跟我来。”一壁踩着围栏往藜央的方向走去。 她的脸上犹自挂着泪水,眼里却露出几分狠厉来。 阮凡瞧得心里一跳,忙追了上去,一面色厉内荏道:“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你不要乱来啊!” 陆兰却是头也不回。 阮凡愈发心急火燎,加大了嗓门嚷道:“我告诉你,那两个姑娘是我看上的。在巳城,但凡是我阮凡看中的人,还没人敢抢!” 第七十章 险险 陆兰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是满目嘲弄,道:“我抢你的人做什么?” 陆凡心道这丫头最终还不是得乖乖听自己的话,便洋洋自得道:“你知道就好。” 话音未落,陆兰已道:“我只是要毁了她们。” 阮凡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陆兰伸手指了指藜央和一身泥泞的孟娴,含泪讥笑道:“这就是你喜欢的样子?个子小,长得又娇俏?难怪你一直看不上我了,哪个男人不爱小鸟依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的女伴总是会取笑她了——长得比男人还高的女人,又哪个男人会喜欢? 想到痛处,陆兰的眼泪再次掉落下来,她也顾不得去擦,转头厉声吩咐道:“划花她们的脸!” 陆家保镖应声而去。 阮凡瞪大眼吼道:“我看谁敢!” 可陆家的保镖只听陆家二小姐的话,阮凡的话对他们而言毫无作用。 阮凡气急败坏地瞪向陆兰,可一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陆兰竟一反常态地坚持,目露讥诮,更别说下令让保镖住手了。 阮凡狠狠用手指着她,却不敢朝她动手,无计可施,气得一甩手,望着犹自坐在地上发愣的保镖头领,怒骂:“阮大!你还傻坐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带人拦住他们!” 阮大闻言晃了晃神。 是啊,他坐着干什么呢? 他为什么会坐着? 阮大的目光落在了远方立着的藜央身上。 是她? 她方才出手击退了他? 可是怎么会? 他甚至都没看见她是如何动作的。 他从那个位置退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却又毫发无伤,怎么可能? 阮凡见阮大依旧不动作,气冲冲跑到他跟前,一脚踹上他的后背,骂道:“废物,我说话不管用了?你难道要让我去跟他们打吗!” 阮大被踹倒在地,终于回过神来。 他看着阮凡气到扭曲的脸,心中一凛,顾不得背痛,忙不迭滚爬起来,招呼着手下的保镖与陆家的保镖混战到了一起。 阮凡“呸”了一声,揣着胳膊避到了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两方人马撕缠,你来我往,拳打脚踢。 陆兰冷眼瞧着,心中一片寒凉。 这就是她从小爱到大的男人,自私自利又怯懦无能! 悲愤交加之下,陆兰狠狠推了阮凡一把,拔下头上带着锋利边角的头饰,然后掉头就往藜央的方向冲了过去。 狗男女,全都给我去死! 阮凡被推了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洁白的衬衫立刻一片脏污。 阮凡终于恼羞成怒了。见陆兰疯魔一样地往自己看中的美人奔去,怒上心头,也顾不得叫人,立刻起身拔腿追了上去。 男子脚步比女子大,很快陆兰就要被追上。 陆兰一面扭头看着阮凡盛怒的脸仿佛越来越近,心扑通扑通地简直要跳出嗓子眼,一面拼尽全力加快步伐。 她这一辈子都没这样全速地奔跑过! 好在她的腿够长,竭尽全力也并不是不能一博。 二人的距离再次拉开。 陆兰索性回首不再管他,而是看向了越来越接近的目标,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张精致的小脸被自己划出一道道血痕的模样,脸上露出嗜血兴奋而扭曲的神情。 孟娴看着陆兰疯癫地扑过来,一颗心好像被丢进了油锅里,起起伏伏,百般熬炼。 要知道今日出门能遇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真是宁愿在酒店躺一天绝不挪窝! 一时也顾不得自己一裙子的烂泥了,忙去拉藜央。 这疯女人也不知道是谁,看着比她们高这么多,要是真打起来,她们两个也不一定打得过。 还有那个疯男人,和这个疯女人是一伙的,她们没有胜算的。 结果却发现她拉不动藜央。 孟娴满脸焦灼,急急唤道:“阿央!” 陆兰却已经赶到了。 她一面大笑:“小妖精,去死吧!”一面挥着手里的头饰往孟娴的脸上划去。 藜央拉着孟娴往后退了两步,从容躲开了陆兰的攻击。 陆兰一次失手,气急之下再次出手,集齐了全身的力量朝前挥去。 藜央蹙眉踮起脚,飞快往后腾挪。 手上拉着孟娴,比不得自己独身一人来的轻松,这一次竟是堪堪躲过。 陆兰却失了重心往前倒去。手上的头饰从藜央腰间险险划过,割破了她的腰带。另一只手胡乱在空中抓着,却是最终拉着断裂的腰带迎面倒向了泥潭。 阮凡奔跑的速度慢慢缓了下来。他一面朝着她们走来,一面大口喘着气。短短一段路却是跑得精疲力尽。 他停在了陆兰的身前,看着她出丑后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弯下腰手撑着膝盖哈哈大笑。 陆家的保镖终于发现他们的二小姐又摔了。忙匆匆停下与阮家保镖的混战,围到了陆兰的身边。 保镖首领不禁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搀着陆兰将她扶了起来。 陆兰却像是失了魂一样,任凭保镖动作毫无反应不说,被泥糊了的脸上一片木然,眼睛里更无一丝光彩。 保镖们险些落下泪来。 他们好生生的二小姐出门一趟摔了两次不说,还弄成这一副泥巴里滚出来的模样,他们回去后不死也要脱层皮啊,射向阮凡的眼神里就带了几分恨意。 阮凡被盯得心惊肉跳,眼见自家的保镖也缓缓围到了自己身旁才稍稍安下心来,仰着下巴道:“干什么干什么,又不是我推倒她的。她自己伤人不成,还弄成这副模样,这也要怪我吗?” 陆家保镖心中不忿,欲要争辩,首领却沉着脸挥手制止了他们,道:“阮少爷说的是,属下们怎敢责怪您。只是今日二小姐与阮少爷一道出门,两家长辈都是知晓的。就是不知二小姐这样回去,阮少爷又该如何与长辈们交代了。” “你敢威胁我?”阮凡气得瞪眼。 首领施礼道:“不敢。” 阮凡狠狠磨牙,看着面上一派恭敬暗地里还不知会如何骂他的保镖,再看看狼狈不堪的陆兰,深深吸了口气。 且不说陆家长辈会如何了,就是他爹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陆兰和他出门却变成这副糟糕的模样,他爹无法和陆家人交代,就得拿他做文章。拿他做文章,不受点皮肉苦就不能善了。他娘还不能名正言顺地护着他。 可恨! 阮凡恨恨地看向陆兰。 陆兰却像布偶一样,毫无反应。 第七十一章 欺负 阮凡闭眼拍了拍脑袋。 罢了罢了,怪也只怪他桃花旺盛。孽缘,实是孽缘啊! 眼下为了保全自己,只能牺牲他的美人了。他痛心疾首道:“你也不用威胁我,这件事怪不到我头上。你可别忘了,陆兰是为了追她们才摔成这样的,你们要找麻烦就找她们的麻烦去!” 却是准备将藜央和孟娴踢出去当挡箭牌。 阮凡不忍再看藜央那张脸,便转过身去,默默念道:不能看,不能看。一个照面都能教他心动不已,若是再看得仔细些,还不知自己要如何神魂颠倒魂牵梦绕。 可惜,太可惜了! 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陆家保镖看着缩着肩膀躲在阮家保镖里的阮凡,心中对其的鄙夷一时上升到极致。 若不是你非要追人家姑娘,我们小姐也不会跟过来,更不会造成现在这荒唐的局面,结果现在竟还要让人家姑娘给你挡枪擦屁股…… 呔,他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反正他们也找到了替罪羊了。 陆家保镖就将凶狠的目光投向了藜央与孟娴。 孟娴觉得这青龙山上什么劳什子宝瓶宫简直就是坑蒙拐骗,她分明求的是上上平安签,为何她们今日却像倒了血霉一样处处不顺! 走了一帮恶虎,又来一群歹狼! 这哪里是平安顺遂,分明是危机重重! 再看眼前这一大片乌泱泱的黑衣保镖,助纣为虐,黑白不分,对着她们两个弱女子咄咄逼人,简直就是……就是混账! 孟娴长到这么大,还从被没气成这般模样。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耳膜里传来呼呼的声响,血压直线飙升,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地往前一步,叉腰怒道:“怎么?现在又要换成你们来抓人了吗?” 陆家保镖首领抿了抿唇,虽私心觉得这两位姑娘也是无妄之灾甚至隐隐有些同情她们,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是不抓她们,倒霉的就是自己这帮弟兄,只好道:“还请两位小姐配合,也少吃些苦头。” 阮大闻言就多看了他一眼。 他现在很确定方才定是那位小姐出的手,只是她的动作太快、手段太高明教他无法察觉罢了。 若是陆家保镖对上了那位小姐,或许他能从旁观察,看出一二呢? 孟娴气极反笑,道:“是么?那你们打完了吗?商量出结果来了吗?究竟我们是跟你们走还是跟他们走?别到时候一言不合又开打,反倒耽误时间!” 陆家保镖首领闻言看了背过身去作鹌鹑状的阮凡一眼,沉声道:“商量出结果了,你们跟我们走。” 孟娴“呵呵”笑了,道:“好啊!跟你们走,”转眼却笑意褪去,柳眉倒竖,怒骂,“凭什么!你们说走,我们就要走?他们是大家少爷强抢民女,你们呢?你们算什么?世家小姐强抢民女?可真新鲜呐,这新闻说出去巳城的百姓都要笑掉大牙了!” 保镖忙道:“休得胡言,我们小姐身家清白,容不得你放肆。” “你们小姐身家清白,我们小姐就身家不堪了?”孟娴毫不退让,接着骂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狗眼看人低!” 又指了指脏兮兮的陆二小姐,讥讽道:“若这就是所谓的身家清白,那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陆家保镖首领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原本所剩无几的同情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满心只想着快些将这个大放厥词的臭丫头抓走,好让她尝尝厉害,眼里就露出了狠厉来。 原先默默立在孟娴身后的藜央睫毛微微一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退到身后去。 孟娴咬着唇,恨恨看着陆家的保镖首领,却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藜央便往前一步,蹲在了兀自呆愣着坐在地上的陆兰身前。 保镖头领见状,怕藜央伤害陆二小姐,忙要上前阻拦。 藜央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一眼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保镖头领恍如冰冻,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心胆俱裂。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冷冰冰无一丝暖意,恶狠狠无一丝余地,仿佛他再多出一个动作来便会即刻毙命。 这个女人会杀人! 藜央见保镖停在了原地便垂下头,看着泥娃娃一样的陆兰,伸出手,道:“你拿了我的东西。” 什么? 陆兰纹丝不动,唯有眼睛微微眨了眨。 藜央指着她的左手,道:“这是我的。” 陆兰终于缓缓抬了眼,看到了一张明眸皓齿却面若寒霜的脸,眼神凌厉,透着寒芒。心中一凛,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方才慌乱中好像是握住了什么,最后却跟着她一起摔下了泥潭。现在展开手一看,才发现共有两样东西。 一条是长长的腰带,一个是四四方方的纸符。 都是些什么东西? 众人不解。 孟娴却惊道:“这是那个平安符吗?我送你的那个?” 藜央“嗯”了一声,道:“这是我的,还给我。” 陆兰的心越跳越快,看着手里那张浇满烂泥早就看不清原来模样的平安符,完全不明白藜央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坚持想要回这个在她看来完全不值钱的东西。不说青龙山上,便是随便寻一家道观,她也能买下无数个,眼都不眨一下。 陆兰缓过了劲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忽的涌上心头。 你不是想要这个平安符么,我就偏不如你意,看你能耐我何。 陆兰挑眉看了藜央一眼,举高了手里的平安符,道:“你要这个?” 藜央点了点头,道:“嗯,这是我的。” 孟娴怔怔地看着她们二人,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便看到陆兰讥诮地一笑,手一挥,将平安符丢了出去,连带着一手的软泥一起落入了泠江。 她甚至挑衅道:“你去捡啊。” 只闻“扑通”一声,泥土裹着平安符沉了下去,消失不见,唯有余波微荡。 藜央抿唇,回首静静看着泠江水面,沉默不语。 孟娴却突然想落泪。 欺负人! 太欺负人了! 阮家欺负人,陆家也要欺负人。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就因为她们无权无势吗? 一股酸意直逼眼角,孟娴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狠狠地眨着眼睛,猛地将藜央拉起来,道:“阿央,你……你别难过,”说着急急慌慌地从口袋掏出另外一个平安符来,塞到藜央手里,道,“这个,我这还有一个,这个给你。” 第七十二章 赶至 孟娴方才也跌了一跤,平安符已经湿了一个角。 藜央看着手里的四方符文,道:“这个是你阿弟的。” “他不用,再不然我重新给他买一个,这个给你。”孟娴着急地合上藜央的手将符文包住,生怕她不要。 藜央轻轻笑了笑,擦了擦她的眼泪,柔声道:“我们不必这么委屈的。” “什么?”孟娴吸了吸鼻子,眼泪挂在眼角,显得可怜兮兮的。 “我们没有做错,我们不该委曲求全。做错的人是他们,他们才应该受罚。” 风吹散了藜央轻声说出的话。 离得近的陆家保镖首领却听得分明,伴随话音而落,杀气陡现。 他脸色一变,飞快将陆兰挡在了身后,急声道:“保护小姐!” 陆兰不解,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妖精,怎么摆出一副大敌当前的架势? 其余保镖不多想,纷纷听命,将陆兰遮挡得严严实实。 阮凡更是困惑。 不明白方才还作壁上观的阮大为何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好像即将发生什么大事一样认真起来。 陆家保镖首领敏锐地察觉到了藜央周遭气息的变化。 她方才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充满了杀机,现在她的身上又满是凌冽之气,他家小姐惹怒她了。 为了什么? 就因为那个被丢进泠江的平安符? 不至于此啊。 但不论为何,他现在不敢掉以轻心。 阮大却是实实在在领教过藜央的手段的,他迫不及待地想看陆家保镖首领会怎样在她手上吃瘪。 陆家保镖首领率先出了手。 他身子微微前倾,浑身肌肉紧绷,在抬手的一瞬间同时抬脚,径直朝着藜央的面门踢去。 这是实实在在的杀招! 阮凡慌忙捂上了眼,不忍去看美人头破血流的模样。 孟娴亦是大呼出声。 唯有藜央微微眯着眼,飞快辨别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眼睛高度运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臂上的汗毛随风摆动。 她听到孟娴在喊:“快跑,快躲开!” 不,现在不能跑。 她要找到他出击的弱点,一招制服他。 脑子里似乎有声音在说:“对,阿央干得漂亮!以寡敌多,就要一击毙命,不能给他们留有喘息的余地,否则等他们缓过神来,你就麻烦了。” 是谁? 谁在说话? 藜央的眼睛倏然睁大—— 不管了,反正她已经找到对方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了,就是现在—— 藜央弯下了腰—— “快住手!”曹储赶过来的一瞬间瞧见这一幕简直魂飞魄散,连忙惊叫出声,险些喊破了喉咙。 陆家保镖首领这一招用了全力,听到这声呼喊的时候根本收不回来。 恰在这时,从一旁的灌木丛里飞出了两个黑衣身影。一左一右飞奔而至,将陆家保镖首领瞬间压倒在地。 却是封炑终于找到了她们。 总算是赶上了——曹储眼见得力手下将人制服,放下心来。 狭窄的山路早就被代步车挤得满满当当,众人无法,只能弃车奔来。曹储一面跳下车跑着,一面喊着:“还不快住手!不得放肆!阮少爷,快停手啊!” 曹储带来的其他人则从各个方向择路奔了过来,瞬间将阮家保镖和陆家保镖围住。 以往无人问津的山脚泥地竟是头一次热闹非凡。 一时间,人山人海。 藜央敛眸,缓缓直起了身子。 孟娴喜极而泣。 封炑一壁三步并两步地疾步而来,一壁视线迅速自上而下扫视一遍,见藜央衣饰整齐,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悬着的心总算收回了肚子里。 孟娴飞快跑到藜央身旁,又哭又笑地摇着她的胳膊道:“阿央,封总来了!封总来救我们了,我们安全了!” 藜央“嗯”了一声,声音却极淡,瞬间被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 她被孟娴摇得直晃悠,视线一时竟有些模糊。看着封炑颀长挺拔的身影愈来愈近,她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先前对着阮家的人,她很平静。 方才对着陆家的人,她也很淡然。 可现在对着封炑,她忽然有些慌乱。 为什么? 藜央的思绪打断在封炑抱住她的一瞬间。 坚实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整个圈住,藜央的脸撞到了封炑的胸膛。她的眼瞳瞬间放大,心脏似上了马达,扑通乱跳。 接着,她听到封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声音有些压抑,又有些颤抖,像是迷途的困兽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 他一直在担心自己吗? 藜央的心忽然柔软下来。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阿娴再柔弱也愿意护着她,封炑即便不在这里也想着要找到她,她应该很满足了。 藜央周遭凌冽的气息烟消云散,慌乱的情绪也随着这句话渐渐平复。她轻轻拍了拍封炑的肩背,道:“放心,我没事。” 封炑闻言却更紧地拥了拥她。 孟娴就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眼角还挂着泪,表情生动又娇俏。裙摆上却一片污泥,显得有几分滑稽。 曹储微微侧目,多看了她一眼。 那厢阮凡先不乐意了,他看中的美人竟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男人抱住了,简直岂有此理。他指着封炑大声斥道:“喂,你是什么人,竟敢坏小爷我的好事。” 一句话成功令曹储稍稍缓和下来的面色顿时黑如锅底——这阮大少爷当真是无知又无畏。 可还没等他开口解释,阮大少爷的话又劈头盖脸地砸向了他:“还有你曹储,胆敢叫我停手?你没看到刚刚是陆家的人朝她们动手的吗?再说了,即便是小爷我动的手,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可别忘了,你有今天,我们阮家可是出了大力的。” 被压倒在地上的陆家保镖闻言不可置信地挣扎着抬头看了阮凡一眼,却只看到他高高昂起的下巴。 曹储则是又好气又好笑。阮家是支持了他不错,可他也带着阮家挣了不少钱,大家只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而已。 罢了罢了,看在他父亲的份上,他也愿意让他死个明白,好教他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别总仗着自己姓阮就不知天高地厚。 故而他反倒笑了,道:“阮少爷,这位是寅城来的封总,不知您可听过?” 阮凡“哼”了一声,趾高气扬道:“什么封总?我只知道寅城有个李家,正是我姑祖母的夫家,却不知什么封家,”又朝着封炑“暧”了一声,道,“你既然是从寅城来的,那肯定听说过李家吧?” 第七十三章 盛怒 阮凡有些得意。他姑祖母嫁到了李家,李正益是他如假包换的大表哥。他就不信搬出了李家的名头,这混账还敢对他嚣张。 封炑松开了藜央,摸了摸她的头道:“等我处理完,再陪你回去?” 藜央点了点头,道:“与我们一同来的刘师傅受伤了,可否先看看他的伤?” 孟娴亦是连声附和。 封炑沉眸,转向曹储,问道:“医生应当也到了吧?” 曹储忙道:“是,我这就安排。” 封炑再看向藜央的时候,她就笑着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封炑再次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示意孟娴陪着藜央,然后才转过身去。面上的笑意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黝黑的眸子幽深如古井,里头却似藏了暗芒,隐隐叫人心慌。 曹储暗叹一声:又来了——封总身上那股在找到藜小姐后便消失不见的压迫感又来了! 心里不由自主地为阮凡捏了把汗。 阮凡却戟指怒目道:“你竟敢无视我的话!” 封炑面沉如水,黑眸径直看着他,道:“我不必与你多言,有什么事你父亲自会来找我。” 阮凡瞠目结舌。 什么? 不跟他说,也不是去找他父亲说,反倒是他父亲来找他谈? 他是谁啊?这么大脸面? 就在这时,一个怯怯懦懦的声音传来,小小的,弱弱的:“封,封大哥……” 封炑的目光转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眉头几不可见的一挑,问道:“你是?” 陆兰欲哭无泪。方才那一跤是脸朝下倒地的,她的脸现在已经脏到别人根本认不出来了吗? 陆兰的声音里就带了些哭腔,道:“封大哥,我是陆兰。” 封炑就露出了然的神情。 陆家亦是寅城世家,业务上与封氏还有些往来,他们自然是认识的。 封炑道:“是陆兰,如果我刚才没认错的话,”他看向被制服在地的陆家保镖首领,道,“这是陆老夫人身边的得力之人吧?只是不知道为何到了巳城,又朝着我的人动手?” 陆兰的身子明显抖了抖,眼珠子直转却又不敢扯谎。 她太知道封家的势力了,可她又怎么知道在巳城遇上的小妖精会是封大哥身边的人? 封大哥和方姐姐分开后,不是单身至今吗?何时身旁多了这么一个女人? 她忍不住又看了藜央一眼——长得妖妖艳艳的——难不成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就连封大哥也不能免俗? 陆兰虽然不聪明,却也不是个蠢的。她想了又想,觉得与封炑对着来绝对讨不好任何好处,还不如低个头认个错来的便宜。百般斟酌后,干脆施了一礼道:“封大哥,我错了。” 阮凡这时跳了出来,插了一句嚷道:“你们认识?” 陆兰撇开眼去,道:“嗯。” 阮凡大步往前走到陆兰身边,指着封炑问她:“他是谁?”一副质问的语气。 陆兰看着阮凡苍白的面庞,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曾经她觉得他那么英俊,可现在在封大哥的光芒下,他简直像个跳梁小丑。她简直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他这么多年。 陆兰不欲理他,看向封炑道:“封大哥,陆大是祖母见我孤身一人来巳城,这才调给我用的。他在陆家多年,忠心耿耿,您能不能将他放了?” 封炑淡道:“他对陆家的确是忠心。” 陆兰连忙点头,道:“是,还请您放了他。” 封炑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放了他,但你也放心,我更不会伤他。只是想要回他,得要你的父亲亲自来领。” 言下之意,他要陆兰回去之后原原本本地将这件事告知家长,否则,等她父亲来领人的时候,一切也会暴露。他现在不会为难陆兰,但他却要知晓真相后的陆家长辈拿出诚意来。 即便是糊了一脸的泥也挡不住陆兰脸上的惊愕。 不过一件小事罢了,竟然要闹到长辈们跟前去。若是这件事说了出去,不仅是她父亲,便是祖母也会知道,她根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而她父亲是堂堂的陆家当家人,算起来还是封炑的长辈,却要为了这件小事来求封炑还人,这简直就是一巴掌打到了陆家的脸上。 封炑根本没有接受她的道歉。 或者说,他就是要护着那个女人。 陆兰咬住了唇,看到封炑冷漠的眼神,知道求他根本没有用,便看向了藜央,咬咬牙,施礼道:“这位小姐,方才的事是我得罪了你,可看在你毫发无伤的份上,能不能让封总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藜央还没有说话,孟娴先忍不住了:“你这话说得轻巧,方才你恶狠狠地朝我们动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放我们一马吗?” “可你们不是没有受伤吗!” “真是奇了怪了,我们没有受伤是我们福大命大,跟你有什么干系?你一个施暴者倒好意思来要求我们受害者以德报怨。”孟娴气道。 “你,你简直得理不饶人!”陆兰的大小姐脾气被孟娴激上来了。 孟娴竖眉,本还想继续回过去,藜央抬手制止了她,对着陆兰轻道:“你求我没有用,你弄坏了我的东西,我很小气的。要不然换你留下,让他走?” 陆兰气得七窍生烟,合着这女人到现在还记着她那个破平安符。 “不就一个平安符吗!我把青龙山上的所有符文都给你买回来行不行?” 藜央摇头:“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买回来的。” 陆兰还欲再辩,曹储及时开口劝道:“陆二小姐,今日之事孰是孰非大家心知肚明。我若是你,就会乖乖回去求了家中长辈来处理,这已经不是你能解决的事情了。” 陆兰猛地一个激灵,看了静默立在一旁却面沉如水的封炑一眼,忽然醒悟过来。 她虽然唤封炑一声大哥,可不并代表他们地位对等。 封炑能在这个年纪就爬上现在的位置绝不是运气,而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手段。故而他虽年轻,却已经是能和她父亲平起平坐甚至远超父亲的人了,她凭什么能和封炑谈条件? 谈条件的前提是两者实力相当! 与此同时,她也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对封炑而言,绝非一般,以致于他明知此举可能会致使封陆两家交恶也要为她出这口气。 陆兰理清思绪后,深深看了封炑一眼,退了下去,不再多言。 第七十四章 助力 阮凡看完全程,终于意识到这个姓封的男人竟是连陆家都不敢得罪的,否则陆兰不会这么简单就偃旗息鼓。 陆兰忌惮他。 而陆兰在他面前提起表哥李正益的时候都一副很是瞧不上的模样,却忌惮他? 这个封家比李家还要厉害? 阮凡面上有些惊愕。 曹储看出他的疑惑来,就非常贴心地解释了一句,道:“阮少爷,封家是寅城世家之最,封家的女眷您动不起的。或许您没听说过封家,但您若是还不信回去问问阮老爷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阮大突然想起来方才那个被他掀倒在地的司机在倒下之前确实说了什么“北封”“东李”……他那时候还以为这个没眼见的司机不过是如同他们之前所见过的每一个姑娘家人起初的反应一样,要么欲迎还拒要么随便编出一个名头来糊弄人。 时间久了,上至他们少爷下至他们保镖都会选择性地忽略他们的话,直接先将人掳了再说。 事实证明,在巳城,的确没有人敢撩阮家的虎须。 所以今天他们是撩了封家的虎须了? 这个封家的势力地位远在阮家之上? 阮大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阮凡则是又气又恨。 气这个曹储竟敢当面嘲讽他,要知道往日他见着他们从来都是摇头乞怜的,若不是父亲善心大发愿意助曹储一臂之力,这个私生子还不知道在曹家的哪个犄角旮旯里躲着呢! 曹储是私生子,巳城诸人皆知。曹家后嗣成群,原本这样一个小小的私生子是绝不会被曹家看在眼里的,正是同阮家的合作才让曹储在曹家站稳了脚跟。可现在曹储攀了新的高枝就要弃恩忘义了吗! 又恨陆兰,面上看着对他一副娇羞仰慕,遇上事了就敢对他不管不顾。明明知道封家是什么人家,也不提点他一下,害的他在美人面前出了大丑! 这样的蛇蝎女人,他是绝对不会娶回家的!陆家倒贴他他都不愿意! 父亲母亲一心想将他和陆兰撺掇在一起,他和陆兰的婚事俨然成了阮家的头等大事,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比得上这个重要? 他现在就要回家跟母亲说去,坚决不能让这个陆兰进门。还有父亲,若是知道陆兰的行径后肯定也不会反对他的! 届时什么封家曹家,通通给小爷排到后头去,他才不管呢。就当没这回事好了,反正这些保镖没他首肯也不敢乱吠。 阮凡计上心头,急冲冲地就要离开。 封炑淡淡道了一句:“阮少爷这就要走了?” 曹储心头一跳。 阮凡顿足,回过头来指着封炑道:“你什么意思?人我都还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我都愿意退一步了,你还要不依不饶吗!” 曹储不由仰天叹息。阮家出了此子,没落已是必然,曹家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夺得巳城第一世家也不一定。 封炑道:“为防阮少爷回去后,与阮渝说不清此事的来龙去脉,我倒是愿意助你一助。” “什么?” 话音未落,封炑已经回头问了藜央一句:“他动你了吗?” 藜央一怔。 阮凡早已心慌意乱,连连摆手道:“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她,你可别诬陷我啊!” 藜央看着封炑认真的神情摇了摇头。 封炑颔首,道:“知道了。”说着便脱下了西服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衬衫,一面挽着袖子,一面往前走去。 曹储怔怔,封总这是…… 阮大暗道不妙,忙带着阮家保镖围在了阮凡身前。阮凡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如同阎王爷一样阴沉着脸的封炑,浑身被恐惧席卷。 曹储心惊胆战,忙挥手让手下的人上去帮忙。 封炑已道:“不必。”声音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曹储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封总是准备亲自动手了。 封炑自小就学过拳脚,若不是自持功夫不错,也不敢带着藜央孤身出门。 可他还是输在了自负上,否则藜央也不会受此折辱。 自己喜欢的女人几次三番的出事,是他无能了。 封炑怎能不怪自己?又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封炑迎面对上了第一个人。 这般对战的场景阮凡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可从前都是阮家的保镖围击旁人,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单枪匹马地主动出击。但他很清楚阮家保镖的实力,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在巳城,绝对可以让他横着走。 他本以为自己会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收获胜利的果实,可结果却是看到躺了一地哀嚎的阮家保镖。阮大倒是尝试着站起来,却终究力不从心地倒在了地上。 失了最后的屏障,阮凡吓得屁滚尿流,哆哆嗦嗦道:“我……我可是阮家大少爷……我也没碰她,你,你不能——” 话音未落,封炑已经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 只闻阮凡一声尖叫,便见他捂着脸倒在了地上呻吟。 封炑缓缓收了手,轻声道:“你看她了。” 待到众人看清阮凡的脸的时候,这才发现他的眼角一片血污,紫红一片。这难道就是看了那位小姐的代价吗…… 再看看这倒了一地或多或少都挂了彩的阮家保镖,曹储忍不住暗叹,封总这一助力果真给力——阮凡休想能悄无声息地瞒得过阮家人了。便是想瞒,以阮夫人那极其护短的性子,也一定会一查究竟,弄清楚到底是谁伤了她的宝贝儿子。 届时,阮家的人就会知道是阮凡惹到了封家。但即便是想找封家的麻烦,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封总根本就不怕把事情闹大,甚至还希望闹得更大点。 曹储忍不住看了看立于一旁的藜央和孟娴,暗暗猜想这二人不知是封总何人,竟会令封总气怒至此。与此同时,也深深领会到了权势的重要。若非封总本身实力过人,恐怕他也不敢如此行事——乖张偏激却也直击痛点,真是痛快! 陆兰惶恐不安地看着封炑一个人单挑了阮家的所有保镖,还一拳头砸破了阮凡的眼角,忍不住拍了拍胸脯,暗暗道:还好她方才识趣,及时地闭了嘴。封大哥盛怒,她现在已经完全解决不了这件事了,还是快些回去告知父亲吧。 想着,便迈步大步走出,朝着封炑施了一礼,急切道:“封大哥,回去后我会原原本本将这件事告知长辈的,届时还请封大哥不要将父亲拒之门外。” 第七十五章 离开 封炑眉眼不动,只微微颔首。 陆兰大舒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她抿唇看了看仍旧被制住的陆大,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连忙招呼着其余人离开。 “等一等。” 陆兰一惊。 又怎么了? 却也不敢耽误,忙停下了脚步回首看去。 藜央走了出来,伸出手,道:“陆小姐,这是你的东西,你忘记拿回去了。” 陆兰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躺在藜央手心的是一枚沾了泥的发饰——她方才想用来划花藜央脸的那枚! 陆兰看着藜央平静的面庞简直毛骨悚然,忙道:“不,不必了……” 藜央已经笑道:“这是你的,还是要物归原主的好。” 陆兰惴惴不安地连番摇头,道:“不……真的不……” 话音未落,藜央已经将这枚发饰丢了过来,径直朝着陆兰的方向。 陆兰甚至都能看到发饰尖锐的那头冒出的寒光,一瞬间意识全无,满脑子想得都是:她要杀我! 陆兰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下一秒却清晰地感知到了面颊上的刺痛感。 陆兰瞪大眼直起了腰,愣愣地轻轻将手触了触面。面上立刻传来刺痛,指尖赫然染着鲜血。 陆兰不可置信地尖叫:“啊——你……你竟然敢毁我的容!” 藜央摇了摇头:“陆小姐,我只是想将你的东西还给你。况且,我也是朝着你的手丢的。” 所以还要怪她躲得不对吗? 这个,这个狠心的睚眦必报的女人! 陆兰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两个词来形容藜央。 曹储就道:“陆小姐,我们有随行的医生,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陆兰气急败坏地瞪他,恶狠狠道:“不必了!”谁知道他们究竟是想看好她的伤还是彻底毁了她的容。 她恨恨地一甩手,猛地转向封炑。 封炑面无表情,好像没有看到方才藜央的一举一动似的。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护短护到底了吗! 可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为什么会得了封大哥的看中? 她忍不住大声问道:“封大哥,您知道方姐姐马上就要回来了吗?” 封炑淡道:“现在知道了。” 陆兰吃瘪,紧紧抿住唇,最后一甩头一摆手,呵道:“我们走!” 浩浩荡荡一群人乌央乌央而来,又乌央乌央而去。 山脚泥地顿时清净了不少。 阮家保镖们也终于缓了过来,一个个相互搀扶着起身,几个伤势较轻的又一起扶起了阮凡。阮大见阮凡早就昏了过去,欲哭无泪,只好代他道:“我们错了,我们这就带少爷回去……” 封炑一言不发,却也没有阻止他们。 阮大小心翼翼地从他面前走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走到那被毁坏的围栏边缘时,到底忍不住多看了藜央一眼。 这位小姐,到底是怎么出手的呢? 直到踏进了酒店的大门,孟娴都还有些余悸。真是没想到,只是出门游玩一趟,竟就出了这么多事情。 曹储见曹优一脸探寻加兴奋地看了过来,微微蹙了蹙眉,转身对封炑几人道:“封总,今日两位小姐都受了惊,不如先回去休息,其他的事情,根据您的时间我们再谈,你说行吗?” 经此一事,封炑觉得曹储此人还是颇值得一交的,就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曹储忙去安排。 曹优看着封炑离去的背影就凑了过来,挑着眉道:“封总没事了?你可要处理好了啊,咱们曹家可惹不起封家。” 曹储用脚指头都能想出他这个堂弟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曹家人口众多,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光是他亲爹就有六个儿子,曹优的父亲也就是他的二叔则生了三个儿子,曹优居长。 他的生父是长子,过世后,家主的位子就从他爷爷手里直接传给了二叔。二叔自然是不想将权柄重新交给长房,但架不住自己的三个儿子皆是草包。 曹优虽一心想将他踢出曹家,但实力却不够。很遗憾,这一次恐怕他又要失望了。他笑着回了句:“你只管安心就是,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曹优眼神阴鸷地看着曹储不慌不乱地离开,招手叫来一人,阴沉着脸道:“去查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藜央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封炑坐在房间的地毯上等她。 他一手捧着一本书垂眸看着,一手架在一旁的茶几上,轻轻点着桌面。房间昏黄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一圈光晕,照得他少了几分棱角,多了些许温润。 藜央的思绪忽地跳到了今日他与阮家保镖打斗在一起的时候。他出手干脆利落,恶狠狠的,一点也不像她心目中那个一贯清冷寡淡的样子。 “在想什么呢?”封炑抬眼看她,放下了手里的书,盘腿坐起身。 藜央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摇了摇头,走到他身前跽坐下来。沐浴后,她的面容洁白姣好,如出水芙蓉。 封炑垂睑,低哑着声音道:“对不起,今日让你受惊了。” 藜央微微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封炑看着好生生坐在他面前的藜央,失而复得的感觉从未如此深刻。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从事发到现在,也从未有这般冷静过。 封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藜央出了事后他能迅速察觉到,却无比感激这一联系,否则他实在无法想象后果会如何。 他忍不住伸手握住了藜央的手。 藜央下意识微微缩了缩,却还是将手留了下来。 她的手小巧娇嫩,恰可以被他一手包住。封炑低头看她,道:“是我大意了,若是多派些人给你,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藜央就道:“那人起了贼心,便是有再多的人他也会出手,无非是选个他觉得安全的时机罢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如果有一堆人跟着,我们也玩不开心的。” 道理是没有错,可封炑依旧觉得令自己的女人深陷险境,就是他的错。 藜央从来没见过这样失意的封炑。一脸沉寂,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似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而这都是因为她。 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抓了一把,又酸又涨。她发觉她一点也不喜欢看到封炑内疚。生气也好,开怀也罢,任何情绪都可以,只是不要难过。 她生硬地转了话题,问道:“你怎么会突然赶过来了?” 第七十六章 袒露 封炑沉默了几息,望着藜央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可能出事了?” 藜央讶异地小口微张,半晌才道:“这……这是何故?” 封炑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我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有接。” “手机在阿娴的包里,被阮家的人抢了。”藜央解释道。 封炑的唇立刻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好个阮家,好个阮凡! “我再给你买一个,日后一定要放在自己身上,”他握紧了藜央的手,仿佛急需要她的肯定般道,“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他今日就差将整座青龙山翻过来了。 藜央怔了怔。 今日封炑赶过来时的担忧紧张、护着自己时的坚定不饶、自责时的懊恼难过,她看得分明…… 她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封炑的表情,点了点头,而后果然见到他面部肌肉明显地放松了下来,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 藜央缓缓垂眸,收回视线,思绪清明。 阿娴说的是对的。 封炑喜欢她,所以才会记挂担心她。 那她呢,她喜欢封炑吗? 他们是互相钦慕爱慕吗? 只有她的心会告诉她,可是她的心该怎么告诉她? 还没等藜央想个明白,封炑却突然站起了身,道:“时间不早了,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说着就径直起身准备离开,动作急促,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藜央困惑不已。 封炑却果真直接走到了门边。 藜央忍不住道了句:“你……” 急于离开的封炑闻言却飞快转过身来,眼睛里似乎藏了星芒,充满了期待:“嗯?” 藜央愣在了原地。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唤住他吗? 可她方才也并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啊。 封炑见藜央久不说话,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藜央还是如往常一样,躲着他,尽可能减少二人的相处时间。 藜央看着他的神情变换,突然有道光从脑子里闪过——是因为她先前一直在躲着他,所以他才考虑到自己的心情,说完几句话后就离开吗? 藜央想通了这一点,顿觉心像被锯子锯了一样钝钝的疼。她不希望封炑难过,可是封炑却因为她而更加难过。即便如此,却也还在为她考量。 心会如何告诉她,她喜欢封炑? 心早就告诉她了。 他难过,她也难过。他记挂她,她又何尝不是也记挂着他? 只是她在害怕,在抵触,不敢迈出那一步。 藜央飞快往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封炑即将打开房门的胳膊。 封炑脚步一顿,回首看她。 藜央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定睛看着封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 封炑一时心跳如鼓。 “阿炑,”他听到藜央问道,“你喜欢我吗?” “喜欢。”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 藜央眼里就露出了笑意。 封炑听到她说:“好巧,我也喜欢你。” ———————————— 本该如往常一样,欢喜地迎接少爷归家后一派喜气洋洋的阮家,今日却是人仰马翻。 仆妇们迈着纷乱的脚步来来回回,端茶递毛巾应接不暇。 阮夫人一面哭着问医生:“快看看我儿,怎么样了,”一面竖眉指着阮大,“废物,少爷的安全托付给了你,他却被打成了这样,你还有脸回来?” 阮大默默挨着骂,却不敢辩解一句。 阮夫人气得胸闷,拿着帕子捂着额角拉住一个仆妇:“老爷呢?还没回来?” 仆妇唬了一跳,忙道:“已经给老爷传过话了,可能有事耽误了也不一定……” 阮夫人登时吼了出来,嗓音险些掀翻了屋顶:“我们娘俩都快活不下去了!他还不赶紧的,这是准备回来就给我们收尸了吗!” “胡说什么呢!” 一个穿着西服面带倦色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后头的一溜仆妇忙施礼,嘴中唱着“老爷回来了。” 阮渝眉眼不动,大步走着,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急吼吼地叫我回来。” “老爷!你可算回来了!”阮夫人仿佛找到了支柱,“哇”的一声哭出来,指着人事不省的阮凡道,“叫人打成了这样,还是抬回来的……”阮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渝听得一头雾水,看着沉默立在一旁的阮大,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说!” 阮大抬了头,看了眼阮渝,抿抿唇,到底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将阮凡如何先看上人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是如何被陆二小姐追了上来一顿纠缠,最后知道姑娘是封家的女眷后又是如何出言不逊还被封总亲自教训的事说了一遍。 阮渝的面色起初还算正常,毕竟知晓自家儿子一贯的秉性,总想着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母亲又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阮家也有这个实力让他挥霍。 听到陆二小姐的时候,面色就有些不好了。觉得儿子这件事办得也太混了些,毕竟他也是很看好阮陆两家联姻的,阮凡却这样不给陆家面子。打了陆家小姐的脸,可对阮家没有一点好处。 听到最后,却是惊得险些摔掉了手里刚喝了一口的茶盅。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那真是封家的人?” 连番问询,不仅阮大一时有些蒙,就连阮夫人也看不过去了,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怒道:“管他什么封家余家,胆敢朝我们凡儿动手,你就合该立刻打了回去才是!” “无知妇人!还不赶紧闭嘴!”阮渝将茶盅重重摔到了茶几上。 阮夫人登时怔愣住。 阮大低下头道:“回老爷的话,曹家的人的确说的是‘寅城来的封总’。” 阮渝“嗨”了一声,拍了拍大腿站起身,喃喃道:“寅城封总,可寅城有两个封总,到底是哪个封总?” 阮夫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指着阮渝道:“你刚刚冲着我骂什么?” 阮渝现在哪里顾得上阮夫人,长叹一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要跟着添乱了!” “我添乱?”阮夫人厉声呵道,“阮渝,现在躺在那里的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做母亲担心自己的儿子是添乱?那你呢?你这个做父亲的又做了什么!” 第七十七章 阮家 阮渝一个头两个大,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拍了拍扶手,气道:“北封西方东李,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寅城作为临元的第一要城,不仅人口众多,地大物博,更是交通枢纽,经济中心。 该城世家众多。百年前,曾有三个家族是其中之最,分别是城北封家、城东李家和城西方家,三者呈三足鼎立的局面。那时候的李家还是寅城的首富。也正是因为阮家的女儿嫁去了李家,故而阮家才能飞速崛起,成为巳城的第一大世家。 可如今的寅城早不复当年的格局。 十年前,方家举家迁往了海外,李家也逐渐没落,封家却迎风而上,势头正劲,俨然成为了寅城之首,且无人望其项背。 这一切,皆是在封炑的带领下完成的。世人皆道,封炑是封家的后辈子弟中最有出息的那位。 阮夫人不知那么多细节,却也是听说过这三大家族的,她道:“我如何不知,东李东李,姑母不就是嫁去了这个李家?” “是,你只知东李,难道就不知北封?” 阮夫人恍然:“你是说,这个封总就是出自城北的封家?” “不然呢!你还见过几个姓封的人家?” 阮夫人蹙眉反驳:“封姓虽少见,却也不是见不到。或许是别的姓封的人家,并不是这个北封……” “别的姓封的人家?你又认识谁能让曹储鞍前马后,敬为上宾?” 阮夫人闻言嗤笑一声,不屑道:“那个给奶就是娘的私生子?让他敬为上宾的人可不在少数!” 阮渝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了心口的翻腾。 他这夫人实是目光短浅。 曹储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人,他根本没有骄傲不屈的资本,若非能屈能伸,现在早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喝西北风了。他既然能站到如今的位置,越过曹家二房掌家,就说明还是有过人之处的。若这个封总当真是他以为的那个大封总封炑,那曹储能请了他来,或许他对曹家的态度还要变一变。 就在这时,有仆妇急急来报:“老爷夫人,少爷醒了!” 阮夫人即刻跳将起来,什么封家曹家瞬时间全都被她丢到了脑后,拎着裙摆便冲到了阮凡的床旁。 “母亲……”阮凡面如金纸,虚弱地躺在床上,弱弱地喊了一声。 阮夫人泪如雨下:“我的儿,你可算醒了!你这是要吓死母亲啊……” 阮渝紧跟其后,见唯一的儿子苏醒过来,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阮凡看到了父亲,却是立刻激动起来:“父亲!您要为我报仇,定要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儿子根本没有碰她,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她,他却上来就给了我一拳,”说着指着自己青肿的眼角,“这儿,就是这儿。就因为我看了她一眼,他就能给我眼睛一拳,这谁能忍得了!他简直是横行霸道!” 可阮渝并没有像阮凡以为的那般暴跳如雷。他沉默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阮凡不由得瞪大了眼:“父亲?” 阮夫人也看向了阮渝。 阮渝沉声道:“我不仅不会去帮你报仇,甚至我还要去替你道歉。” 阮凡不可置信喊道:“不可能!您为什么要去给他道歉,现在受伤的人是我,他们毫发无伤!” 阮夫人亦道:“老爷,您糊涂了不成,在这巳城什么时候还轮到咱们阮家低头了?” 阮渝不为所动,面沉如水地看着阮夫人:“巳城?巳城在临元算的上什么?咱们阮家放到寅城去论资排辈,不过是个末等世家罢了,”又看向了阮凡,斥责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你瞧不上陆兰,殊不知陆兰本能在寅城找个更好的人家!她愿意来巳城,愿意嫁给你,那就是下嫁!” “那人虽然打了你,可为什么打的是你不是别人?分明是你强迫人家女眷,又出言不逊在先,人家占着个理字,怎么打不得你?平日里你仗着阮家的名头横行霸道,人家又如何不能仗着封家的名头横行霸道?你现在倒来跟我说你委屈了!” 阮凡怔怔地看着父亲,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在他看来,他是阮家唯一的儿子,阮家是巳城的龙头,他就能在巳城横着走。 可突然来了个什么封总,一切都破碎了。 巳城算不上什么,阮家算不上什么,他就更算不上什么了。就连他看不上的陆兰,都比他更有分量。 阮夫人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阵心痛,忍不住埋怨阮渝:“凡儿现在还伤着,有什么事就不能缓缓再说吗!” 阮渝“唉”了一声,却也不再多言了。 阮夫人看着愁眉苦脸的阮渝,劝道:“老爷,封家固然厉害,可咱们的根在巳城,他们在寅城,相互也没有什么交集,或许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呢?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找李家出面做个中间人调节调节。” 阮渝闭目沉思,并没有打断阮夫人的话。 阮夫人就继续道:“况且,现在挂了彩的可是凡儿,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出了气的。亦或许,这个封总并不是咱们以为的那个封总,可能是旁支也不一定啊!”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阮渝抿唇道,“这就得去找曹储打听打听了,好在我们和曹家一向有往来,交情还算可以……还有陆家,这件事陆家也脱不了干系。对了,还要和姑父说一声……” 说到这里,阮渝就有些站不住了,嘱咐了一句“凡儿就交给你了,好生看顾着”,就匆匆离开了。 阮凡魂不守舍地瘫在床上,不禁喃喃:“母亲,就这样算了吗?我就白白挨打了不成?封家当真就这么厉害?可我也不知道她们是封家的人,她们也没说啊……” 听到这里,阮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司机是说了的,只是他们没有相信而已。这事绝对不可让老爷夫人知道,否则他就完了。 阮夫人心如刀绞,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宽慰阮凡道:“我的儿,你莫慌,先让你父亲去打听打听。你且放心,母亲绝不对让你白吃苦头的!”说到最后,话中就带了些狠厉。 她活了小半辈子了,倒真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美人,能让他的儿子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阮夫人眯着眼,眼里露出阴鸷来。 第七十八章 主意 令阮渝无比绝望的是,曹储不仅明确地告知他,所谓的封总就是寅城城北封家的现任家主封炑,还毫不避讳地告诉了他凡儿脸上的伤就是封炑亲自动的手。 言下之意,封炑非常生气,生气到他以那样的身家地位都要亲自动手才能纾解怒气。 这下好了,他的宝贝儿子不仅惹怒了封家,还惹怒了封家最有权势最有出息的子弟,这简直无异于捅了天! 阮渝连连灌下了好几口凉茶才压住了心里那股子邪火。 放下茶盅后,他忙给陆家打了电话,陆家的下人却说主家出去了,尚未归来。 阮渝稍稍动了动脑子就知道现在即便与陆家联系上了也没什么用,陆兰现在定然还没回到寅城,陆家人自然也还不知道此事。 阮渝就将陆家暂时先放到了一旁,将电话拨给了他的表哥李淳安。得到的消息却是更让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李家濒临破产,还是将祖传的黛山卖给了封炑才得以喘息的! 李家自身难保,还欠了封家人情,更遑论救阮家了! 阮渝一下子瘫倒在了椅子上,六神无主,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阮家这次完了。 阮渝的秘书见状,便上前劝道:“阮总,现在事出突然,十万火急,您可不能失了斗志,还是要赶紧拿出个主意来才是啊!” 阮渝揉了揉脑袋,垂头丧气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现在我还能拿出什么主意来?凡儿惹怒的可是封炑,封炑我们惹不起的啊!难不成要让我把凡儿交出去任凭他处置吗……凡儿可是我唯一的子嗣……阮家不能后继无人啊……” 秘书闻言暗暗叹气。 阮渝什么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遇事慌张,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耳根子又软,夫人一哭二闹他就败下阵来。说什么家门不幸——若是他略微有些担当,阮凡也就不会养成个纨绔了。万事皆有因,还不是自己也有问题? 想到这里,秘书就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道:“阮总,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枉然,还是要先紧着眼下怎么将事情解决才是。我这儿倒有个主意。” 阮渝忙坐直了身子,道:“你快说。” “首先陆家那边,咱们万万不能丢开手。陆家扎根寅城,比咱们更熟悉封家。眼下两家都惹恼了封炑,陆家也不能独善其身,我们就更应该与陆家结盟共度风雨才是。陆二小姐看中少爷,本就是两家长辈互相看好的。但少爷这次对二小姐不敬,我们还不知陆家那边的态度,所以您现在就要拿出姿态来,安抚好陆家。” “那你说……该怎么安抚呢?” 秘书沉思道:“陆家是做酒水生意的,他们一直想将业务拓宽到巳城来,却苦于无门路。若是与阮家联姻,这条路自然就打开了。” “我知道了,”阮渝道,“我会答应陆家,若是阮陆两家联姻,我会全力支撑陆家在巳城的业务。” “您不仅要答应他们这一点,还要答应他们将北边那块地赠给陆家做厂房。不论是做聘礼也好还是赠礼也罢,总归要让他们相信我们是真心实意地要帮他们,而不只是一句空话。” 北边那块地? 那地可是刚拍下没多久,花了他大价钱的! 阮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阵肉痛。但转眼想想若是不送出去怕是连阮家都守不住,也就咬咬牙点了点头。 秘书就笑了笑,接着道:“封炑既然人在巳城,那么他那边还需要您亲自去一趟。不论是赔礼道歉,还是端茶递水,再怎么低声下气您都要忍下去。现在不是我们能耍脾气的时候,若是惹毛了他,他真要动一动阮家,那才是得不偿失啊!” 阮渝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他早就断言我定会前去找他,他敢照着凡儿的脸打,就是根本不怵阮家。行止狂妄,我们却偏奈他不得!” “算起来,他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后生可畏,咱们不得不服啊。”秘书亦道。 阮渝不禁摇了摇头:“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凡儿却生了这样的性子,教我怎么放心将阮氏交到他手里?” 秘书低下头,掩下面上的讥嘲,问道:“李家那边,就使不上一点力吗?” “怕是不能了,人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闲了了,也不是全无道理。一则姑父姑母去世,二则两家相隔千里,到底是走动少了。上次去寅城,还是凡儿六岁的时候了。况且,李家如今每况愈下,怕是还要指着封家带挈,哪里能帮我们说得上话。” 秘书闻言便知道李家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那寅城那边还是交给陆家去处理吧,我们全力安抚好封炑便是。” 阮渝点了点头,振奋精神道:“你这就去安排,什么新奇的好玩的都搜罗搜罗,全都给封炑送过去。今日有些晚了,明日我便亲自登门拜访!” 可等到阮渝第二日到了封炑入住的曹氏酒店门口时,却被告知封炑已经离开了。 阮渝大惊:“离开了?去哪里了?” 酒店的前台哪里知道这么多,歉意道:“这就不知道了,封总的行程,我们哪里敢问呢……” 阮渝当场沉了脸:“既然封总今日就要离开,那为何昨晚打电话相约的时候,你们不说?莫不是在耍我玩!” 前台登时慌了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曹储及时赶到解了围:“阮总,莫生气莫生气,”他笑眯眯道,“封总的事情小小前台能知道什么?昨晚我们的确是告知过封总您要过来,封总也答应了的。却不知今晨起来竟临时有事,这才匆忙离开。您瞧,他的行李还落在我这里呢。” 阮渝板着脸道:“这么说来,你们的确不知封总去哪里了?” “自然不敢欺瞒您,”曹储笑道,“我一没您的资历,二没您的本事,若是您在倒可问一问,我的确是不敢多问的。” 阮渝闻言面色稍霁,粗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该早些给我电话,我就不必白跑一趟了!” 曹储面上不显,陪着笑连声致歉,好生将这尊大佛送了出去,心里却道:阮凡不愧是阮家的种,父子俩都是一个德行,喜欢用鼻孔看人。也不瞧瞧现在阮家得罪的是谁,竟还敢在这里拿乔。 第七十九章 燕林 藜央和孟娴都没想到,封炑竟然这么快就有时间带着她们去孟娴的老家——燕林村。 燕林村位于巳城市区以西,村中多林木多燕子,故而得名燕林村。此地距离她们所在的酒店还有半日的车程,故而一大早封炑就叫醒了她们,踏上了前往的燕林村的道路。 藜央觉得,与其说是赶路,封炑倒更像是为了避开某些人。 “那个阮渝不是说今天要来拜访你?咱们就这么直接走了,没关系吗?”藜央问道。 封炑握了握她的手,道:“小事而已,曹储会处理好的。” “那和曹家的合作,也不需要再详谈了吗?”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自然不需要了。” 藜央就睁大了眼:“你决定投资他们了吗?” 封炑点了点头:“曹储此人颇有眼界,见多识广。若是锦鲤,迟早都有跃龙门的一天,我看好他。” 当然了,他能这么痛快地下定决心扶持曹储,还得多谢阮家才是。 若非阮家的事情打乱了他的计划,曹储在这件事的表现上又的确令他另眼相看,他也并不能这么快点头。阮家在巳城一人独大久了,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也该挪一挪位置了。 这些事情藜央就不懂了,她靠在椅背上,伸手掩住一个哈欠,困意熏熏道:“虽说是出来玩,但也不能耽误你的事情……” 封炑就拉过藜央靠在自己肩上,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早上起来得早,再睡会吧,到了叫你。” 藜央迷蒙地点了点头。 孟娴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捂着嘴笑。 虽然不知道昨晚回去后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二人之间的氛围变了,更加和谐更加亲密了。她很高兴藜央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等到藜央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已经停在了燕林村外。 孟娴难掩激动之情,站在车前,踮着脚朝村里看着。 藜央连忙跳下车。 村口有两棵巨大的榕树,冠盖如伞,树枝向下垂挂气根,约莫千余条,柱枝相连,枝叶扩展,俨然独木成林。 孟娴忙示意藜央过来,指着榕树枝干告诉她:“小时候经常和我阿弟爬到上头来,教阿爹阿娘一通好找。” 藜央脑子里就浮现出两个肉乎乎的小孩躲在树上,见大人找不到笑眯了眼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封炑已经带着司机拎着行李走了过来,见藜央开怀大笑,也勾了勾唇角,道:“这就进去吧,孟娴带路。” 孟娴“嗳”了一声,兴冲冲地走在了前头。 村里与村外又是不同的景致。 路上皆铺上了小石,制成了碎石小径,走在上头,能明显感觉到脚底在被按摩。 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屋前皆有大院,用篱笆围起。此时正值午间,屋顶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饭香菜香扑鼻而来。 耳旁除了走路声、说笑声,亦还有鸡鸭鸣叫声,鸟儿叽喳声,一片岁月静好。 藜央几乎立刻就爱上了燕林村。 孟娴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时不时与路过的人家打着招呼。 据她所说,村子不大,一村子也就那么几十口人,家家户户都很熟悉,这些人也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有的邻居还记得孟娴,对她的归来表示热烈地欢迎。 有的邻居则年纪大了,孟娴一去二年,变化颇大,已经认不得了。还是等孟娴先喊了一声“阿婆”,才从那熟悉的乡音里认出了她,当即连连点头,睁着满是褶皱的眼睛,操着地道的方言道:“是阿娴哦,回来啦?” 孟娴的眼睛就有些湿润。 这般走过了两三条小径,一拐弯,便看到一爬满爬山虎的砖瓦房。正面是三阔的屋子,外头一圈长长的篱笆围出了一园子,从外头可见里头整整齐齐种植着各类新鲜瓜果蔬菜。 篱笆开了一木门,木门大开,三三两两的小鸡在门边闲闲走着。 一肥硕大花猫窝在篱笆旁的大石上,慵懒地晒着太阳。 孟娴轻轻唤了声:“喵喵。” 大花猫立即伸直了脖子,圆脑袋来回转动了几圈,待看到园子外站着的人后,悠长地“喵”了一声,然后轻快地跳下大石,踩着猫步雍容地在孟娴身旁绕了一圈。 孟娴顿时笑弯了眼睛。 屋子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忙走了出来。 妇人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汤勺。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圆髻,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裙,打扮得朴素无华却干净利落。和孟娴五分相像的脸上先是惊讶,看清屋外站着的人后,喜悦一点点爬上了眼角眉梢。她连连往外走了几步,朝着孟娴伸出了手,惊喜道:“阿娴呐,你这就回来啦?” 孟娴喃喃了一句“阿娘”,然后猛地迈步扑进了妇人的怀里,又是哭又是笑:“阿娘,我回来了!” 妇人跟着落下了泪,拿着汤勺的手圈着孟娴,另一只手则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藜央抿唇笑看着这一幕,眼里露出既羡慕又悲伤的神情。 封炑就拍了拍她的脑袋。 藜央猛吸了口气,转首看着封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孟娴并没有哭多久。 孟母先放开了她,推了推她道:“外头还站着客人呢!” 孟母看着篱笆外立着的藜央和封炑,一个娇俏可人,一个高大英俊,皆是气质非凡,想她活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神仙人物,就局促地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指着屋里的方向道:“这是……阿娴的朋友吧?哎呀,看我也没好好收拾一下就这样出来了,赶紧去屋里去坐坐……”定睛一看,却发现指着屋门的手上还握着汤勺,脸腾的红了,更加紧张了。 藜央忙上前,道:“孟阿姨,您别这样客气,我们不请自来,本就是叨扰了。” 孟娴擦了擦眼泪,亦道:“是啊阿娘,阿央不是外人。” 孟母又欣慰又嗔怪地看了孟娴一眼:“再不是外人也是头次来我们家……你不是说还有几日才回来?我这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怠慢了客人呐。” 藜央笑着扶上了孟母的胳膊,给了孟娴一个眼神,然后往屋子里走去,道:“原本也没这么急促,是临时起意来着,您不怪我们来得突然就好。” “你们能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孟母忙道。 “那就太好了,我们还要在这儿住几天,接下来还有的是要麻烦您的地方呢。” “嗷哟,我们阿娴也没几个好朋友,这还是头一次带朋友回家,我倒巴不得你多住些时日呐!” 声音渐行渐远,封炑慢慢跟在后头,露出了满足又惬意的笑容。 第八十章 阿弟 虽然孟娴早就告知过家人自己会在近期回家一趟,还有两个朋友随行,却没通知他们具体的时日,毕竟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封总什么时候有空带她们过来。 她还隐瞒了封炑和藜央的身份,只说是自己在封家认识的普通朋友。这也是封炑和藜央的意思,封炑身份特殊,他们并无意让孟父孟母为难。 故而今日午间孟母并没有准备足够的饭菜,还好她炖了鸡汤,否则连待客的菜都没有了。 藜央满足地放下碗筷,对孟娴当初说的她母亲尤擅长炖汤的话深信不疑。 这鸡汤香气四溢,鲜香可口,汤汁醇厚,鸡肉不柴,她现在无比期待孟阿姨的其他手艺。 孟娴不禁疑惑:“阿娘,阿爹和阿弟呢?他们不回家吃午饭吗?” 孟母盛汤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笑道:“他们去果园了,眼见着就要秋收,他们得看顾着,一点不能大意。” 巳城气候温暖,本地人多以种植鲜花果树为生。孟家就是靠着家中的一片小小果园度日。 果园虽不大,却也是代代相传,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孟父极为重视。如是不出意外,孟娴的弟弟将来也要接管果园,所以孟父如今只要去果园就会带着儿子。 孟娴闻言不做他想,点了点头。 藜央就问:“那他们中午吃什么呢?”她看了看桌面上简单的饭菜。因为他们突然回来,原本孟家三口的午餐已经被他们吃的差不多了。 孟母笑道:“不用担心,我待会就去给他们送饭,家里还有留存的锅巴,泡鸡汤正好!” “阿娘,我去送吧!阿爹和阿弟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孟娴忙道。 孟母笑容不变,道:“你这孩子,还怕他们见不着你不成?家里还有客人,怎么好撇下客人不管。” “嗳?”藜央拉着孟娴道,“要不然我们一起去?我还不知道你家果园长什么样子呢!都种了些什么果树?” 孟母忙笑着回道:“也没几棵果树,都是些苹果、梨子的,再普通不过了。果园蚊虫多,你细皮嫩肉的,还是不要去那腌臜地了。”如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孟母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藜央本想说自己不怕蚊虫,封炑及时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道:“就不要去给人家添乱了,下午让孟娴带我们在村子里面逛一逛。” 孟母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是,村子里可逛的地方挺多的。村口那两棵大榕树长得好,算是一景了。还有村尾河边的吊栋阁,也可去看看,”说着就嘱咐捧着汤碗的孟娴,“好好带人家逛逛,别就顾着吃。” 孟娴“哦”了一声,哀怨地放下了碗。 藜央忍俊不禁,却也没再提去果园的事情了。 下午,孟娴果然带着藜央和封炑在村子里逛了一圈。 村口的大榕树自不必多提,树龄久,枝干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每逢盛夏,村里的人就喜欢窝在树下纳凉。 至于村尾河边的吊栋阁,就更是一绝了。 泠江是巳城的母亲河,其一支流便从燕林村流过。老一辈的燕林村人在此安家定居,逐渐发展为现在的燕林村。吊栋阁就是老辈人的居所。 吊栋阁依水而建,用木柱悬空架在水面上,从上往下俯视,可见流水潺潺。阁楼一户挨着一户,沿着河畔连成长长一片,皆是用木柱支撑,逾千根,远远望去,蔚为可观。 藜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建筑,新奇不已。 孟娴指着当中一屋道:“这是我们家以前的老宅,不过在我出世后没多久,我们就搬到了现在的房子里了。” 藜央听得连连点头。 游玩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到了傍晚时分,孟娴的父亲便与弟弟联袂归来。二人与孟娴许久不见,见面后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孟娴的弟弟孟璋更是抱着姐姐连连转了好几个圈,惊得孟娴锤他,口中连声喊着“快放我下来”。 孟娴肖母,是典型的鹅蛋脸,孟璋却是肖父,容长脸,一字眉。十八岁的少年瘦高瘦高的,却已是宽肩窄腰,隐隐有了几分成熟男子的气概。 孟父看着一双儿女虽然已经长大却仍旧像小时候那样玩成了一团,口中虽斥着“不要胡闹了”,但眼里却透着满满的宽慰和宠溺。 孟母深觉中午怠慢了客人,故而送饭回来后就一直在厨房忙碌。此时见一家人其乐融融,便是有再多的忧愁烦心事也抛诸脑后了。她站在厨房门前,一面拾着围裙擦手,一面笑道:“饭菜都准备好了,大家洗洗手,就可以上桌吃饭了!” 孟璋自小与姐姐亲近,见长姊归来,简直神采飞扬,闻言可以吃饭,更是怪叫一声,夸张道:“终于可以吃饭了,我都快饿升天了!” 路过孟母身旁的时候,就被孟母锤了一下,骂他“胡乱说些什么”。 孟璋朝着姐姐吐了吐舌头。 孟娴插着腰嗔他:“叫你作怪!”面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挡不住。她觉着今日简直是她这么多年来过的最快活的一天,亲人就在身旁,还有她最好的朋友陪伴,一切似乎都是如此完美。 孟家人都善良好客又热情周到,不仅孟母连连给藜央夹菜劝她多吃,便是少言寡语的孟父也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款待封炑。 虽然对封炑而言这样的酒实数平常,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孟家人的善意,而这样的善意才是最难能可贵的。他很高兴能带着藜央来孟家做客。 孟璋今年已经满了十八,也终于被孟父点了头允许他喝几口酒。孟璋大喜若狂,跃跃欲试,却不过浅浅一杯,就立刻红了脸,惹得一家人连连大笑。 一顿饭吃的是宾主尽欢,言笑晏晏。 孟璋最后是被孟父扶到了自己的床上的。 洗漱完后,藜央就被孟娴叫到了孟璋的房间。 孟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孟娴轻轻卷起了他的腿脚,指着他腿上的疤道小声道:“看,这就是那块疤痕。”她现在对藜央的本事坚信不疑,她的疤如今已经浅到几乎看不清了,她觉得藜央肯定也能帮他阿弟祛疤。 藜央不过看了眼就道:“可以祛掉的。” 孟娴大喜:“我就知道你能行。” 第八十一章 腿伤 藜央就问:“这里可有益肤木?” 孟娴愣住:“益肤木?” “圆圆的硬硬的叶子,边缘有锯齿,长得大概这么高……”藜央边说边比划。 孟娴却丧了气:“是老夫人温室里那棵树吗?好像……好像没有。” 藜央摇头道:“那就麻烦了呀,没有益肤木制不出药。” 孟娴抿唇,飞快将附近可能有益肤木的地方想了一圈,后来发现实在找不到了,就干脆道:“没有就没有吧,一个大男孩子,有几块疤也算不了什么!”说着就准备将孟璋的裤脚扯平,行动间却忽然发现他的左小腿处有一块拳头大的淤青,看样子似乎伤了没多久。 孟娴心中狐疑,只是见他走路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便私以为不过是在哪里磕了碰了。毕竟是个男孩子,又常在果园里爬上爬下,有些磕伤也实属正常。 可是掀开另外一条腿的裤脚,竟是又发现了一些或大或小的淤青。瞧着这样子不像是摔了一跤,倒像是和谁打了一架似的。 孟娴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家一向与人为善,乡里乡亲间又都是和睦共处多年的老熟人,谁会和阿弟打架又将他伤成了这样? 她抬头看着藜央,藜央亦是面露疑色。 孟娴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捋平了卷起的裤脚,拉着藜央静悄悄地走出孟璋的房间。孟璋仍旧酣睡,一无所知。 孟娴沉着脸,一面与藜央往外走着,一面哑声道:“阿弟这伤好像不简单。” 藜央道:“可是谁会将他伤成这样?叔叔阿姨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绝不还手的。” “这才是最奇怪的,阿爹阿娘竟然一句也没提,我什么都不知道!”孟娴用力小声地吼出这句话。 藜央朝她“嘘”了一声:“他们都睡着呢,小点声,有什么事明天再问问你阿弟,或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娴闭了闭眼,压下了心里的不安,道:“我明天问问他,”又朝着藜央笑道,“你也赶紧去休息吧,今天也忙一天了。” 藜央仰头,看着天空亮闪闪的星星,道:“我还不是很困呢。” 孟娴就看着藜央露出坏笑。 “怎么了?”藜央被她笑得一阵心虚,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孟娴怪笑道:“我坐了半日的车,又走了这么多路,恨不能现在立刻倒去床上呼呼大睡。你倒好,没事儿人似的。可见大家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藜央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然的神情来,低头道:“哪有。” 孟娴见她羞赧,打趣之心更甚,问道:“你不是还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封总吗,怎么一个晚上过去就改变心意了?” 藜央看了看她,认真道:“其实,我或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而已。” 星空浩渺,周遭静谧,亦如藜央此刻的心境,平和又安定。 藜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明明是空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一旦想到要开始一段感情,心里却莫名的慌张,下意识就要拒绝排斥。” 孟娴蹙了蹙眉,小心问道:“莫非,你曾经有过感情受伤的经历?” “我不知道。”藜央摇了摇头。 “那现在,你已经确定自己的心意了,还会慌张吗?”孟娴问道。 藜央沉默了几息,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封家,其实是很厉害的对不对?” 孟娴虽不知藜央是何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封炑,也是很厉害的,对吗?” 孟娴道:“虽然我认识的世家公子不多,但是封总的确是寅城数一数二的翘楚。听那些仆妇说,封家原先也没有现在的实力,还是封总当了家主以后才慢慢发展到现在的高度的。” “果然很厉害啊。”藜央点头道。 “怎么了?”孟娴觉得藜央的语气不太对。 藜央摇了摇头,笑道:“这么厉害的人喜欢我,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慌张的?” 啊? 孟娴一怔。 话是那句话,可听着怎么这么奇怪呢…… 藜央却在这时伸了个懒腰,道:“不早了,快去睡觉吧!不是说早就困了嘛。”说罢,就将孟娴推着回了房间。 孟娴虽是满腹疑问,却也架不住瞌睡袭来,问题被她抛到了脑后。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铺,孟娴一夜好眠。第二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将孟璋堵在了后院里。 “快说!你的腿怎么回事?” 孟璋眼皮一跳:“什么怎么回事,阿姐,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说什么呢。” 孟娴见孟璋眼珠子直转,一副觑着机会就要逃跑的模样,强行拉住他,卷起了他的裤脚,指着那大大小小的淤青凶巴巴道:“跟我装傻呢?我昨晚上就看到了!到底怎么回事?” 孟璋立马一跳三丈高,捂着胸口怪叫道:“阿姐!我已经长大了!虽然昨晚喝多了,但你也不能趁着我人事不省,偷偷扒我衣服啊!” 孟娴气地拧了孟璋一把:“不许胡闹!你要是不肯说,我现在就去问阿娘!”说着作势拔腿要走。 孟璋大急,忙拉了她,道:“好阿姐,阿娘不知道这事呢,你这一问可不就露馅了!” “你本事见长啊!竟敢瞒着阿娘?”孟娴气得脸通红。 孟璋便舔着脸笑,还冲着孟娴眨了眨眼,撒娇道:“阿姐,你说我都这么大了,总不能和别人打架挂了彩还跑到阿娘跟前哭鼻子吧?知道的说我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没断奶呢!” “胡说什么!”孟娴蹙眉道,又狐疑地看着他,“这么说,你这是和别人打架弄伤的?” 孟璋连连点头,就差指天起誓了。 “你和谁能打成这个模样?又是为了什么事?能有多大仇多大恨?” 连连发问,一副紧追不舍的架势。 孟璋心中生急,面上却不显。暗道,今日不说清楚怕是他阿姐绝不会放过他了,就一五一十道:“是隔壁村子的牛大壮。别看他比我还小一岁,却长得和牛犊子似的,身上一块块的都是结实的腱子肉,一个胳膊能有我腿粗,”他一边说一边比划,见孟娴眉间的怒气有缓和的趋势,稍稍放下心来,说得也愈发起劲,露出一个大家都懂的神情,挑着眼道,“阿姐你不是不知道,到了我这个也该思春的年纪……” 第八十二章 生疑 话音未落,却是又被孟娴拧了一下,骂他:“好好说话!” 孟璋龇牙咧嘴捂着自己被拧的地方,连声求饶:“好好好,到了我这个年纪……阿姐你下手也轻些……” 孟娴板着脸看他,不为所动:“不许叫唤,继续说!” 孟璋哀怨地瞥了孟娴一眼,嘟囔道:“我这不是和那个牛大壮都看上了他们村子的村花么,牛大壮知道了就要找我单挑。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怎么可能认怂,自然是上啊!结果……结果就这样了……” “就这样?”孟娴挑眉。 “对啊,那不然还能是怎样!” 孟娴抿唇不语,探寻地看着自家阿弟的眼睛。 孟璋亦是不回不避,仿佛要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孟娴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若真是为着这个被人打了,那阿弟怕丢脸不告诉阿娘也不是说不过去。 僵持不过半刻,孟娴还是败下阵来,没好气道:“该,让你逞能。被比自己还小一岁的人揍了,也活该你忍气吞声不敢声张!” “阿姐!”孟璋忍不住大叫,“你还是不是我亲姐了,我都被揍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呢!” 孟娴冷哼一声:“看你以后还跟不跟人打架了!”语气却是和缓了不少。 她一面将藜央可以治好他的旧疤痕却因着没有益肤木而无果的事告诉他,解释了为什么会看到他的腿伤,一面也絮絮叨叨地劝他让他日后成熟些稳重些,莫要再像小时候那样一言不合就和别人斗殴打架。 孟璋起先还耐心听着,说什么“多谢藜姐姐”“疤痕不碍事”,听到后来就耐不住性子了,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阿姐我都知道了,你看太阳都挂这么高了,我该去果园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啊!”说罢,头也不回地一溜跑走了。 留下孟娴又气又笑地站在原地。 殊不知孟璋一离了孟娴的视线,就立刻沉下脸来,面上的嬉笑烟消云散,带了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肃然与沉重。 到了果园后,他立刻寻到了孟父。 孟父一面抽着烟,一面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儿子,问道:“怎么了?和你阿姐闹不愉快了?你阿姐在家也住不了几日,莫要惹她生气。” 孟璋摇头,沉声道:“阿爹,阿姐发现了。” “什么?”孟父手里的烟一抖,烟灰登时洒了一地。 “阿姐看到了我的腿伤,问我怎么回事。” “你告诉她了?”孟父惊得站直了身子。 “我没有,我记得您和阿娘的嘱咐,绝对不能让阿姐知道,就编了个谎。”说着,便将方才与孟娴的对话告诉了孟父。 孟父闻言久久不语,最终长叹一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却倏然发现儿子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他面露欣慰道:“你做得很好,你阿姐孤身一人在寅城已经很艰难了,好容易回来一趟,家里的这些糟心事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她打小是个操心命,护短又性子直,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气成什么样,”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 孟璋猛吸一口气,红着眼睛抬头看着原该新鲜翠绿的果树叶子上结满的一片片黑斑,心凉得像是数九寒冬里的冰块,无一丝热气。 腿上的淤青出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他们没有办法,阿姐也没有办法,做什么都是徒劳…… 能怎么办? 只能认命! 本该处于秋季热闹丰收季节的果园一片死寂。 良久,孟父才道:“你阿姐心细,说不定还有所怀疑。你这就去隔壁村跑一趟,和牛大壮串个话,叮嘱他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孟璋紧紧攥住了拳头,点了点头。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孟娴一面剥玉米,一面将孟璋告诉她的话说给了藜央听。 藜央问:“隔壁村的牛大壮?你认识吗?” “认识的。从小就长得结实,和阿弟玩的还挺好,也不知这村花长得多漂亮,俩人竟打成这样。”孟娴的语气很是不满。 藜央一面拿起一个新玉米,一面笑道:“反正你现在也有时间,不如去看看,权当相弟媳了?” 孟娴抄起一个玉米叶子就朝藜央扔了过来:“我阿弟还小呢!”却最终和藜央笑成了一团。 孟母一面走过来将装满玉米粒的簸箕端走,一面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 孟娴假装没有看到,对藜央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总觉得阿弟有事瞒着我,或许我真该去一趟。” 藜央腼腆地朝着孟母笑了笑,低声回道:“那个刘师傅,你不是说他是隔壁村的人么?和这个牛大壮是一个村吗?” 孟娴闻言一拍大腿:“是呀,就在隔壁的南村。” 藜央就问封炑:“刘师傅现在怎么样了?” 封炑正坐在一旁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处理公司事务,闻言抿唇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问问曹储。” 孟娴就道:“不用不用,咱们可以直接去趟南村,反正也不远,”见孟母过来,又压低了声音道,“一来去看看刘师傅怎么样了,那日他护着我们,我们怎么也该跟他说声谢谢才是;二来也可以去问问牛大壮我阿弟的事情,或者去见见那个村花。” 那日在青龙山遇上阮家人的事情,孟娴回家后是一个字也没敢提的,生怕令父母亲人担忧。对孟家人来说,阮家人简直是高不可攀的巨峰。 孟母不疑有他,从屋里头拿出一个空的簸箕来,笑着问藜央:“咱们下午要不要做玉米烙饼吃?” 藜央眼睛一亮:“好啊好啊。” 孟母就道:“那咱们这就做,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还分甜的咸的吗?” “当然!”孟母道,“你想吃什么口味的都行,要不都试试?” 藜央连连点头。 孟娴就嚷道:“阿娘,做玉米烙饼还要把玉米磨成浆,太费时间啦!” 孟母一指头戳上了孟娴的脑门:“你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功夫?阿央想吃,你还不赶紧忙活起来!” 藜央闻言,就翘着唇朝着孟娴得意一笑。 可令藜央没有想到的是,孟母实在是太热情了。 今日做的是玉米烙饼,第二天就换成了南瓜粑粑,第三天又做了麻糍,第四日……第五日……如此接连一周过去了,孟娴都没有找到时间去隔壁村。藜央却得偿所愿,尝到了孟母的许多拿手手艺,煞是满足。 第八十三章 陆家 却说寅城这边,陆家的女儿去了趟巳城,回来后脸上却多了道口子,一问才知竟是封总的女人下的手,陆家简直闹翻了天。 陆老夫人惊道:“封炑有新女朋友了?怎么我们一点风声没听到。”她看向了自己的儿媳。 陆夫人看着女儿脸上的划痕,心中悲愤交集。兰儿个头太高本就难以出嫁,现在脸上多了道伤,日后还不知会不会留疤,这出嫁一事岂不是又徒增坎坷?故而闻言没好气道:“母亲,我也没听说过。要我说,指不定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妖精上不得台面,封老夫人不承认,这才把消息压了下去。否则以封家受关注的程度,封炑身边多出来一个女人,各大媒体岂不是要疯了似的往上扑生怕新闻被别家挖去了啊?” 陆老夫人深以为然,点头嗤道:“那封老婆子眼睛长在头顶上,轻易是看不上什么姑娘的,就连当初方家大小姐她都不满意呢!”说罢,转向了自己的儿子陆箴,“你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理?陆大现在还在封炑的手里呢!” 陆箴约莫五十岁的年纪,保养得宜,望之不过四十许。他精明强干,事业顺风顺水,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便是子嗣艰难,膝下无子,唯有两个女儿。闻言道:“人肯定是要要回来的,封炑也不过是想给我们敲个警钟罢了,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为难我们。” “你要亲自去一趟?”陆老夫人蹙眉。陆家家主为了一个下人朝封炑低头,实在是膈应的慌。 “自然,但不是去巳城,而是去封宅。”陆箴道。 “你是说……” 陆箴点头:“封炑如今不在寅城,我朝封老夫人低一低头,实在算不得什么。封老夫人再去与封炑说一说,这件事也就解决了。我们陆家虽算不上封家亲信,却也从不与封家为难,他们没道理为着这点小事和我们闹不愉快。” 陆夫人道:“老爷说的极是,您还可以向封老夫人打听打听,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陆老夫人就斥道:“哪有大男人去打听这些琐事的,没的叫人笑话。你明日带着礼品与阿箴一道去,女人之间说话也便利些。” 陆夫人不敢多言,垂眸点头应是。 陆兰不满道:“奶奶,那我的脸怎么办?” “好孩子,不是已经让医生给你瞧过了吗?” “可是我还是很疼啊!”陆兰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愣是等到回了寅城才找了信任的医生给她处理伤口。医生却说,若是立即处理更利于伤势恢复。因为她当时脸上还有泥,伤口已经感染了,恢复期将会拉长。 她听完后险些一头撞到墙上去。 陆大小姐陆梅闻言,冷哼一声,道:“说你蠢,你就真没脑子。我也没见过谁受了伤不赶紧找医生看,巴巴地非要回家找母亲的。” 这可真是毫不留情地掀了陆兰的遮羞布,她涨红了脸,狡辩道:“我能找谁去看,巳城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陆梅讥笑:“你的阮大少爷呢?你们不是情投意合地去游山玩水了吗?怎么,眼睁睁见你出事,他也不管管?” 却是一针比一针更深地往陆兰的心口扎。 陆兰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了陆夫人怀里:“母亲,我不要和阮凡结婚,我不喜欢他了,他对我一点也不好。” 陆夫人忍不住也跟着掉眼泪,看着陆箴道:“老爷,您看,要不这婚事还是算了吧……”这阮家显然不把陆兰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看着她受伤毫无反应。这样的人家,陆兰即便是嫁过去,也不会幸福的。 陆箴沉声问:“她不与阮家结亲,又与谁家结亲?寅城有哪个人家看得上她?” 陆兰闻言哭得更凶了。 陆老夫人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好了好了,大不了把兰儿留在家里,把梅儿嫁出去!看在陆家丰厚的家产上,总有人愿意与我们结亲了吧!” 陆家无子,只好留一个女儿招赘。原先大家看中的都是陆梅,毕竟陆梅是长女,又比陆兰更加聪慧懂事,陆兰又一心喜欢阮凡,阮家的独子自然不可能入赘,故而这样的安排堪称两全其美。 可现在陆兰出了这等事,陆老夫人就有了新的考量了。 陆梅闻言紧紧抿唇,看着一脸无奈的陆老夫人和哭闹不休的陆兰,最后看向了陆箴。却见陆箴沉思不语,一副当真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度的样子,心不由的一紧。 她根本不愿意出嫁! 她现在已经跟着父亲处理公司事务了,她熟悉酒水业务,在陆氏游刃有余,是领导人是上位者。若是出嫁,她只是个小媳妇,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什么事都能由自己做主。她一点也不在乎入赘进来的男人是多么无能或者不堪,反正她只是想生个自己的子嗣。她会好好培养他成人,将陆家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 原本一切如自己所愿,可现在因为陆兰一切都要成为泡沫了! 陆兰知道什么? 心里眼里永远只有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头扎进情情爱爱里就走不出来。 滚去巳城,嫁到阮家,让她眼不见心不烦不好吗! 凭什么她要退步? 凭什么陆兰一哭,什么都要如她所愿。 陆箴道:“让我想一想吧。” 陆梅紧紧握住了椅子扶手。 ———————— 下人来报陆家夫妇到访的时候,封老夫人正在温室里给梅花树浇水。闻言放下了水壶,问道:“陆箴来了?” 仆妇点头应是。 封老夫人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立刻便有仆妇上前递上了干净的毛巾。她一面擦着手,一面道:“请到会客厅吧,上两盏六安瓜片,告诉他们我换件衣服就过去,让他们稍等。” 仆妇施礼退下。 封老夫人出了温室就遇见了正准备出门去公司的封铎,就叫住了他问道:“咱们近日和陆家有什么联系吗?” 封铎狐疑地摇了摇头:“没呀,怎么了?” “陆箴来了,不知是有什么事。” 封铎就“哦”了一声,笑道:“是来赔礼道歉的呢,不拘送了什么东西,您只管收着就是。” 封老夫人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封铎就捡着要点三两句将事情说了一遍,封老夫人这才知道了前因后果,忙问:“小藜和小孟没出什么事吧?” 第八十四章 护短 封铎摇头:“您放心,要是真有什么事,现在陆箴来见的就不是您了。” 封老夫人叹了口气:“还是待在家里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放心些,他却非要带着小藜跑去那么远的巳城,这不就险些出事了么!” 千里之外的封炑忽地连番打了好几个喷嚏,藜央还一度以为他感冒了。 封铎道:“那等哥回来了你好好训他一顿,我现在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封老夫人奇道:“这是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就有仆妇捂嘴笑着应道:“听说小封总新认识了一个女伴,很是宝贝,估计急着去见人家吧。” 封老夫人先是一惊,接着就笑着骂道:“这混小子,这是好事啊,还瞒着我老太婆作甚!” “或许俩人还没说定,又或许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呢。” “罢了罢了,”封老夫人摇头,“他不说我就装不知道好了,看他到时候能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她边说边往回走,“这小子竟跟他哥哥学,也这么不声不响的……要是给我找个像小藜那样的好姑娘我就阿弥陀佛了——啊嘁——啊嘁——”竟是连打了两三个喷嚏。 “老夫人?”仆妇忙迎上前去。 封老夫人摆摆手,又吸了吸鼻子,接过仆妇递上的纸巾擦了擦,道:“无事,不必惊慌。” 仆妇劝道:“如今入秋了,早晚还是有些凉,老夫人也要注意保暖才是。” “知道知道,客人还在候着呢,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封老夫人道。 封老夫人一行匆匆回了主宅,又换了干净衣服,等到了会客厅的时候,陆箴和陆夫人已经续了第二杯了。 陆家夫妇二人见封老夫人进门,连忙站起身,恭敬道:“老夫人,匆忙到访打扰了您,实在是抱歉了。” “坐下坐下,”封老夫人指着沙发,“老婆子本就自己在家,日日无事,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们能来,我高兴着呢!” 陆箴笑了笑,客气坐下,先是一番嘘寒问暖,接着又奉承恭维了一通,这才说明了来意,道:“都怪我那小女无状,冲撞了贵府女眷。封总扣下了阮大,也是应该的。只是阮大是我家旧仆,他父母亲族皆是在我陆家荣养的仆妇……我就想着这人能不能先放了,让我们带回去,其他的赔偿或是惩处我们可以再行商议。” 陆箴这话说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能够被荣养的仆妇都是受到主家认可,也是备受尊敬的。陆箴不可能将陆大丢在外头不管,更何况那还是服侍他母亲的人。 但这都是从陆家的角度考虑的,陆大是陆家人,和封家并没有什么关系。 封老夫人就惊讶地“哦”了一声,奇道:“这件事我倒还真没听说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夫人心想,这简直是试探封老夫人对那个小妖精的态度的最佳时机,就顺势接过了话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眼睛却一直盯着封老夫人的表情,不肯放过蛛丝马迹。 封老夫人听完后挑了挑眉,又了然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这个叫陆大的原先是要对我们家里人动手,若不是曹家人和小炑及时赶到,我们家小姑娘究竟是死是伤还两说了?” 陆夫人心里一个咯噔——“我们家小姑娘”? 封老夫人这是要护短? 这与他们原先猜测的完全不一样啊! 陆箴忙转过话头:“老夫人,我知道这都是我们陆兰的错。兰儿当时也是被阮凡气得昏了头,您是看着兰儿长大的,她是什么性子对阮凡又是什么态度您也不是不知道。原本两家都要联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阮凡却当着她的面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情,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怎么办呢……陆大也是护主心切……兰儿回来后也是万分后悔,脸破了也不敢声张……”说着,他偷偷地狠狠捏了陆夫人一下。 陆夫人的眼泪立刻蹦了出来,哭道:“是啊老夫人,兰儿生得太高,本就难出嫁,现在脸又毁了……” 封老夫人眼见这夫妇俩在她面前一唱一和,心想若不是小铎方才跟她提了一嘴,她恐怕还真会信以为真,觉得陆兰是受害者了。 难不成他们陆兰是宝,受不得一点委屈,小藜就是草,任人磋磨么? 封老夫人气上心头,又打了两三个喷嚏。 陆夫人的眼泪立时憋在了眼眶里。 封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这么说来,阮家才是罪魁祸首?那你们现在对阮家又是什么态度?”却并没有提陆兰的脸被藜央划伤的事情。 陆箴暗道封老夫人果真是要护短护到底了。他沉声道:“阮家不仁不义,我们陆家自然不会再与他们有往来了。” 封老夫人点了点头:“及时止损,也未必不是好事。” 陆箴想到这茬就忍不住叹气,他这是拿着整个巳城的市场做了代价,这又何止是一点点损失! 陆夫人就小心翼翼道:“那,老夫人,兰儿如今已经受到惩罚了,看在藜小姐并没有受到伤害的份上,陆大可以让我们带回去吗?” 封老夫人沉默几息。 这件事小炑事先没有告诉她就说明他并没有将陆家放在心上,扣下陆大,也只是为了让陆家长个教训。他现在人在巳城,阮家他自有安排,那么陆家的事情就交由她全权处理了。 陆家与封家的关系虽并不亲近,却也从无罅隙,一向相安无事。同在寅城,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此交恶反倒显得封家心胸狭隘。 陆兰那丫头虽骄纵,却又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这次看在她失了夫婿又破了相的份上,她倒不如放她一马,还能卖陆家一个人情。 她年纪大了,也不想做那恶人了。 却是与陆箴事先的猜想一模一样。 封老夫人就道:“陆大现在不在我这里,不过你也放心,这件事稍后我会和小炑说的。” 这就是同意了! 陆箴大喜,忙道:“多谢老夫人高抬贵手,老夫人实乃良善之人。” 封老夫人摆了摆手,道:“只是你回去后亦要好生教导陆兰,凡事三思而后行,也不是什么人她都能使小性子的。真撞上了铁板,疼得也是她自己。” 第八十五章 联合 陆夫人心中一凛,连连点头应“是”,又试探地问了句:“不知这位藜小姐是何许人家,我们竟从未听说过,一点也不知道……” 封老夫人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等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陆家夫妇走出封家门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封老夫人虽然从封家家主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但身上那股子气势还是一点不减。 这叫藜央的姑娘,也很明显并不是因为不被接受而封锁了消息,却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才不肯透出一点风声来让世人的目光过多地关注在她身上。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陆箴沉声道:“虽然没打听到什么消息,但好在不虚此行。回去后好生管教管教兰儿,虽不至于让她全权管家,却也要有个世家小姐的样子,走出去才不会让人笑话!” 陆夫人一怔,弱弱道:“老爷,您真准备将兰儿留在家里了……” “梅儿比兰儿懂事又能干,她不论是留在家里还是出嫁,都能做得很好,不让我们担心,”陆箴瓮声瓮气道,“可兰儿呢,骄纵的不成样子,不把她留在眼前看着,你如何能放心的下?这只是去了趟巳城就闹成这般模样,真要嫁过去,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那梅儿呢,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留在家里招赘,现在要她出嫁,她愿意吗? 陆夫人嘴角翕翕。 可老爷一向是不容置喙的性子,她即便想说什么,也毫无作用吧…… 罢了,她也管不着这些,就这样吧。 —————————— “你说什么!父亲当真说要将陆兰留在家里?”陆梅猛地坐直了身子,一双丹凤眼猛地眯起,射出迫人的光芒。 小仆妇肩膀一缩,喃喃道:“回大小姐的话,这是我亲耳听到老爷和夫人说的。” 陆梅紧紧抿住唇,手里的帕子被攥成了一团,话音似是从牙缝里咬出:“这才不过一个晚上,父亲就做好了决定,当真是父女情深!” 小仆妇低头垂眸,瑟缩道:“大小姐,您还是早做打算吧,老爷与夫人说完后,夫人并无反对……若是再耽误下去,您恐怕真的要出嫁了……” “可恶!”陆梅狠狠将帕子丢在地上,“需要我的时候要我招赘,不需要我的时候就要将我嫁出去。陆兰是陆家的女儿,我难道就是外面捡回来的不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就这么好说话?” “那……那大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陆梅连连在房间内转了几圈,好容易才冷静了下来,道:“这件事,不许告诉其他任何人,也不许让老爷夫人知道我已经知晓他们准备留陆兰招赘了。” 小仆妇连连点头:“大小姐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无事出去吧。”陆梅漠然道。 小仆妇出了门,陆梅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否则等待她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出嫁。 如今要解决这件事情,唯有让陆兰继续嫁给阮凡。只要陆兰嫁了出去,留在家里的女儿自然只有她了。 可该怎么让陆家和阮家继续联姻呢? 当初若非陆兰喜欢阮凡,加之陆家又要拓宽巳城的业务,陆家可是看不上阮家的,更遑论现在还出了这等事,陆兰已经不乐意了…… 陆梅摩挲着手机,忍不住紧紧蹙起了眉。 这个阮凡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阮家就是交到他手里迟早也要败落,便是换个人来都比他强! 想到这里,陆梅不由得记起当初她陪着父亲去巳城考察场地的时候陪在阮渝身边的马秘书。他不仅为人处事周到老练,而且心细胆大,业务能力强,又能言善辩,当初他们也算交谈甚欢。 陆家如今态度不善,阮家的态度就很关键了。或许她可以从马秘书下手,探一探阮家的口风。 而令陆梅没有想到的是,阮家竟然非常迫切地希望与陆家继续联姻,甚至愿意用刚拍下的一块地作为聘礼娶陆兰进门。 马秘书诚恳道:“即便是大小姐不找我,我也是要去寅城一趟的。阮少爷本要与我一起,只是受了伤,如今抱病在床,实在是不方便出门。也请陆家放心,阮总已经狠狠教训过少爷了。这次我去寅城,还带了少爷亲自挑选的礼物,还望陆二小姐能够原谅少爷。” “我们阮总非常希望与陆家通力合作。陆家想在巳城开拓市场,阮总表示会大力支持,还说准备将城北的地赠与陆家做厂房,作为迎娶二小姐的聘礼。” “只是我们阮家在寅成实在没有根基,这次只身前往,我也很是忐忑,就怕陆老爷一气之下不肯见我,那阮家的这些努力岂不是……” 陆梅当即喜道:“对于与阮家的合作我们陆家也是一向看中,若非出了这次变故,只怕早就要商谈婚期了。只要你来了陆家,我保证陆家的大门绝不会朝你关闭。” 马秘书在那头就道:“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我一向佩服。有大小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次阮陆两家同时触了封家的霉头,实属无奈,还望我们两家能同舟共济,共同度过难关。” 陆梅起先尚未明白马秘书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待放下电话,突然领悟了过来,忙叫来小仆妇,问:“老爷夫人去封家,有没有问起那个藜小姐的事情?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小仆妇想了想,回道,“封老夫人什么都没说。” 陆梅诧异,又问:“封老夫人对藜小姐是什么态度?无所谓,还是很看中?” 小仆妇这次肯定地道:“很看中,夫人为此还大吃一惊呢!” 陆梅这下心里有了数,也领会了马秘书的言下之意——阮凡和陆兰得罪的藜小姐不仅不是无名之辈,还是封家重要的人物。不仅封炑护着,就连封老夫人也护着。得罪了她,就相当于得罪了整个封家。他们两家承担不起封家的怒火,要想安然度过,就要联合起来,共同抵抗。 陆梅捏着手机,忍不住暗自窃喜。 如今她看透了这一点,再加上阮家诚心诚意想与陆家结亲,凭着她对父亲的了解,便是再疼爱陆兰,她也有把握说服他让陆兰继续与阮凡成婚。 否则,她日后也不必接管陆家了! 第八十六章 壁脚 那厢马秘书放下电话后,不由得翘起了嘴角,怀着愉悦地心情给曹储拨了个电话,道:“曹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本来还头疼去了寅城陆家不肯见我,我便是再有力也无处使,却没想到陆梅竟然愿意助我。如今阮陆两家绑在一起,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曹储“哦”了一声,亦是笑道:“那我就提前恭喜马秘书了,阮家这次大出血娶陆兰进门,你这个大媒人当记首功!” 马秘书呵呵直笑:“若不是曹总老谋深算,单凭我一人,也做不成这件事啊。” “你也不用给我带高帽,这都是封总高瞻远瞩,深谙人心。阮渝也好,陆家也罢,全在封总的掌控之中。”曹储道。 “封总这次,当真是动怒了。” “谁说不是……”曹储唏嘘,“但我也要说一句,你这次的选择没有错,只看阮凡就知阮家日后必败,你早该跳出那泥潭了!” “阿储,便是日后飞黄腾达了,我也不会忘了你对我的恩情的。”马秘书沉声道。 “老同学,就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你阿娘现在还好吗?” “多亏你及时送她去了医院,现在已经好多了。” “人没事就好,等过些时日忙过了这一趟,我就去瞧瞧你阿娘。”曹储笑道。 “没问题!封总这几日还在燕林村呢?” “是,说是还要去一趟南村。他每日都与我电联,事情的进展了如指掌的。”曹储道。 “好,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就先收拾行李去了。” “好,再见。”曹储放下了电话,心道封总准备去南村的话,应当就是要去探望刘师傅了。 刘师傅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竟然得了藜小姐和孟小姐的看重。 想到这里,曹储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脏了裙子却又哭又笑的小姑娘来,可爱又滑稽。 曹储想,或许他也可以去南村走一趟,有些事情和封总当面谈可能比电话里说的更清楚。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曹储并没有意识到门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 “阮总,那个曹优又来了。”职员敲了敲阮渝的办公室门。 阮渝皱起了眉。 这个曹优,几次三番地往他这里跑,说什么封炑人还没走,就在巳城。 废话!他当然知道封炑没走,他的行李还留在酒店呢。 可问起封炑的具体行程,他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跟他说回去查一查。 可查了这么几天,每次问起来依旧是一问三不知。可见曹家如今由曹储这个私生子掌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曹优这般蹦跶也不过就是为了曹家内部那些争权夺势的事。他看不惯曹储偏又奈他不得,就想着借阮家这把刀使力。真是可笑,他们阮家虽不比曹家人口众多,但举凡大家族里又怎么会没这么些狗屁倒灶的事。真当他傻了不成? 语气就不耐烦地道:“他又来做什么?”又道,“若是他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那就不要让他进来了。” 职员就道:“他说他已经查到了封总的行程了。” 阮渝就抿了唇,道:“让他进来。” 曹优进了门后立刻奔向阮渝的办公桌,满面红光,大笑道:“阮总,我终于查到了封总的位置了!” 阮渝掩了掩鼻子,往后靠在办公椅上,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淡道:“是么,查了这么多天终于查到了,也是辛苦你了。” 曹优仿若听不出阮渝话中淡淡的讽刺,依旧自得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阮渝压下心中不耐,问道:“那不知封总如今人在何处?” “就在南村!” “南村?”阮渝不可置信道,“南村不过是巳城的一个偏远小村子而已,他去那里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曹优道。 阮渝一口气憋在了心里。 也难为曹储如今做事还带着曹优,若是他有这样一个只知听命行事毫无自己主见的部下,怕是早就气疯了。 “那你就再去查一查!”阮渝沉眉道。 曹优就有些不大高兴了。 他又不是阮家的人,还要负责帮着阮渝跑腿。 他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剩下的事情阮家就应该自己去查才是。而作为给了阮家最关键线索的他,就应该成为阮家的座上宾,对他所提出的要求义不容辞才是。就道:“阮总,我去查当然可以,只是我前些日子跟您提过的……”他挑了挑眉,剩下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阮渝却立刻明白了,登时险些将手里的钢笔朝曹优脸上甩过去。 这无知竖子竟然还敢和他提条件?也不看看曹家是什么地位,阮家又是什么地位。就是他亲爹过来,也得和他客客气气地说话,他倒敢当着他的面提要求了? 难不成是眼见着阮家得罪了封家,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上赶着过来踩他一脚不成? 想到这里,阮渝就一阵焦灼,这几日他们的股市行情的确不佳,不得不让人多想,却也还轮不到曹优与他颐指气使。 于是当即沉了脸,道:“曹家小儿,若非看在你父亲和你堂哥的面子上,你以为你有机会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曹优怔愣在地。 “你只告诉我封总在南村,我就要答应你帮你压制曹储,究竟是我不辨是非还是你异想天开?” “你连封总在南村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相信他的确就在南村?” “来人,将他赶出去!” 最后几句话曹优是听明白了的,忙道:“我是亲耳听到曹储和别人说的!我绝不会听错。” “所以你就拿着你听壁脚听来的话跟我谈条件?”阮渝气极反笑,看向立在一旁不动弹的职员,厉声道,“我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吗,还不快些将他赶出去!” 曹优大急,着实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拿着封炑的消息来投诚,反倒获得了这种待遇。 “阮总,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可是把封总的消息给了你的,咱们当初可是说好——” “哎——别——别动手啊——” 曹优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办公室顿时清净了下来。 阮渝冷哼一声:“说好?谁和你说好的?”又问职员,“马秘书已经去寅城了?” 职员回道:“是,听说是下午的航班。” 第八十七章 南村 阮渝点了点头,想了想,道:“咱们查了这么几天都查不出一点眉目,虽说曹优的话不敢信却也不能全然不信。你这就找几个人去南村查一查,封炑究竟是不是去了那里,又为何要去。” 职员领命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阮渝不由得叹了口气,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他身边得力的人手只有马秘书。陆家事关重大,他只放心派马秘书前往。而马秘书一走的后遗症就是整个阮氏他竟只有自己一人苦苦支撑。 阮凡是个不知事的性子,成天只知胡作非为。现在他还能在前面撑着,日后待他西去,阮家又该怎么办? 空寂的大办公室里叹息声久久不散。 —————————— 等到藜央和孟娴终于找到时间去南村,已经是一周后了。 南村在燕林村的隔壁,穿过燕林村,再走半个小时就能到。藜央三人便步行前往。 孟娴边走边舒了口气,揉揉酸胀的胳膊,道:“阿娘简直想把毕生所学全都施展出来,你倒是尝到了甜头,可苦了我了,这几日,胳膊就没闲过。” 藜央就笑着也揉揉她的胳膊,道:“多谢孟阿姨热情好客,也多谢阿娴备尝辛苦。” 封炑道:“南村和燕林村规模一样吗?” 孟娴回道:“南村比我们村子要大,人口也多了一番。” “那刘师傅住在哪里,你知道吗?”藜央问道。 “我也不知,”孟娴摇头,“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先去牛大壮家。南村姓牛的人家多,刘姓倒不多见,问问他应当就知道了。” 果真到了牛家一问,牛大壮就道:“知道!就在村头左数第三家,不过阿姐你找他们做什么?” 牛大壮比孟璋小一岁,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就随了孟璋叫孟娴阿姐。 孟娴嗔他:“你管我找刘家做什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和我们阿璋打架了!” 牛大壮愣了一下,看着孟娴凶巴巴的样子,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揉了揉鼻子,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是打了一架,没错。” 孟娴竖眉:“为了什么能打成这样?” “哎呀,就是我们村的村花呀……”牛大壮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倒是与孟璋所述一般无二。 孟娴问:“是哪家的姑娘,我倒想见一见有多漂亮。” 牛大壮两颊的横肉明显抖了抖。他看了看和孟娴一道过来的藜央,暗想孟家阿姐看惯了这样的美人,便是他找出朵花来她也定然看不上呀。更何况这原本就是阿璋教他扯的慌,他一时间能去哪里找什么村花? 千钧一发间,牛大壮灵机一动,眼珠子囫囵一转,笑道:“阿姐,您来的可就不巧了,村花和她阿娘去外家走亲戚去啦,就是大前天的事情。不信你问我阿娘。”说着作势就要朝屋里喊人。 孟娴忙拉住了他,没好气道:“不必了,这点小事还吵你阿娘做什么,我也只是一问。我又不是男人,要看什么村花。” 牛大壮呵呵直笑:“阿姐自然是要看村草的嘛,不过那刘家也没有好看的大小伙。我跟你说呀,要看俊小子,得去……” 孟娴“啪”的一下拍到他胖胖的胳膊上,骂道:“净胡说八道,回去干你的活去,我走了。” 牛大壮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忙做请的姿势道:“阿姐请阿姐请,下次有空再来玩啊!” 出了牛家门,孟娴却仍旧眉头紧蹙:“虽然大壮和阿弟说的一致,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藜央亦有同感,她看向封炑,问道:“你觉得呢?” 封炑挑了挑眉:“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啦!” “那小子在撒谎。”封炑斩钉截铁道。 “您也这样觉得?”孟娴忙道,“我就觉得怪怪的,可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封炑道:“他眼神飘忽,小动作又太多,回答你的问题时倒像是提前组织好了语言,而非临时回忆当时的场景,可见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孟娴闻言忍不住狠狠地跺了下脚:“看来这俩小子合起伙来骗我呢!我就说呢,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南村有个绝色美人,怎么两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竟能为此打架下死手。” 藜央还欲说些什么,封炑却给了她一个眼神,藜央就住了口。 孟娴絮絮叨叨一路,三人到了南村村口。 顺着数过去,左边第三家是个不大的砖瓦房。外头一个小小的院子,辟出一块小地来放了各种木制小玩具,一三四岁的小儿正坐在小板凳上玩着。 三人不过立了片刻,便有一老妇人打开屋门走了出来。原是想要抱孩子,忽然见着几个陌生人,唬了一跳,忙警惕地挡在了孩子跟前,眯眼戒备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孟娴就用乡音道:“我们是燕林村的,受了刘师傅的恩,想来道个谢。刘师傅若是在家,您去问问,就说我姓孟,他知道的。” 那老妇就喃喃道:“又是来看大郎的?”边说边狐疑地看了孟娴三人一眼,道,“你们先候一会,我这就去问一问。” 临走的时候却不忘把孩子抱进了屋子里,关上了屋门。 孟娴就歉意地朝着封炑藜央笑了笑,解释道:“刘师傅妻子已经过世了,只有这么一个老来子,平日工作不在家的时候就剩下老母一人带孩子,估计也是见我们面生,所以警惕些……” 封炑道:“无事,世道艰难,警惕些也无妨。” 孟娴就松了口气。 原先与封老夫人和封炑从未接触过,总以为这些贵族后裔皆是高高在上难以相处的,认识后才发现原来封老夫人也可以那么慈祥和蔼,封炑亦是教养良好,从不主动与人为难。 她阿爹阿娘到现在还没发现封总的真实身份,以为和她一样都是封家的仆妇呢。 说话间,屋门再次打开,却是曹储和刘师傅一道迎了出来。 曹储远远就笑道:“封总,您先前告诉我要来南村的时候我就想着能不能在这里遇上你,没想到竟果真遇见了!” 刘师傅诚惶诚恐地跟在后头,低着头眼都不敢抬,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相信寅城封氏的当家人竟然屈尊来南村看他这个毫不起眼的司机啊。 他刘强何德何能! 第八十八章 刘家 刘师傅恭恭敬敬地朝着封炑弯腰施了一礼,道:“老母不识,不知封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刘母正抱着孩子怯怯地立在门口,远远地不敢过来。 封炑就道:“无事,我今日只是陪着两位女士过来,若是惊扰到你们,反倒不美了。” 曹储闻言就看了藜央与孟娴一眼。 若是仔细看他,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在孟娴那里多停留了一会。他笑着对刘师傅道:“既然封总都这么说了,你就不要多想了。还不赶紧将客人带进屋里,上几碗茶好生接待一番。” 刘师傅是曹储的亲信,听到老板这样说自是连连点头,一面做请。 刘母就赶紧躲进了厨房,准备茶水。好在曹储平日里对下面的人从不吝啬,故而刘家也不至于连招待客人的好茶都没有。 孟娴一面捧着热腾腾的毛峰吸了口香气,一面笑着对刘师傅道:“上次的事,还要多谢刘师傅挺身而出,否则我们恐怕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到封总过来搭救。” 刘师傅先是一怔,下意识看了藜央一眼,见她低头垂眸抿茶,无什么反应,歉意道:“我也没做什么,没有保护好两位小姐是我的失职,哪里还当得起您的谢。再说了,若说谢也该是我向您二位道谢才是。若不是藜小姐,恐怕我早就被揍倒了。后来若不是您惦记着我的伤,我也不能恢复得这么快。” 藜央闻言放下茶碗,抬头看了看刘师傅的鼻子。 那日他的鼻梁被阮家保镖一拳打断了,后来及时修复得当,此时已经看不出多大的问题,只余微微青肿。 她道:“你明知打不过他们却仍能挡在我们前面,尽忠职守,这份勇气和担当就值得我们一声谢的。” 孟娴亦是笑着点头。 刘师傅不禁眼眶湿润。 他做曹家的司机这么多年,伺候了好些曹家主子,不敢说忠心耿耿,却也是矜矜业业。可直等到了曹储的手下,他才有了几分人样。 他听曹储的命令招待客人也不是头回事了,这还是头一次因为他的尽职受到褒奖,这真是莫大的荣耀。 他不过一小小司机,两位小姐竟如此感激他,还特意跑到南村来向他致谢…… 想到这里,刘师傅忍不住起身朝着她们施了一礼。 孟娴有些惶惶想避开,却见藜央端坐在原地,安然受了一礼,就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果然这一礼后,刘师傅自在多了。 孟娴就觉得她对这些不同阶级间的礼节还是不够了解。 那厢曹储和封炑已经就着最近几日的业务开始交谈起来,时不时能听到“阮”“陆”“巳城”这样的字眼。 藜央和孟娴对这些不感兴趣,索性抱过来刘师傅家的小儿,逗他玩乐。 小儿大耳朵,厚耳垂,圆眼睛,黑眼珠圆溜溜的像是两丸黑珍珠,生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孟娴就笑着一边逗他玩,一边与藜央说起孟璋小时候的趣事。 藜央面上噙着笑,看着他们玩。 说着说着,孟娴就想到了孟璋瞒着她的事,忍不住道:“阿央,你说阿弟到底是为什么要骗我?还特意联合着牛大壮一起设局。我难道不是他亲姊,会害他不成。” “或许,有难言之隐呢?” 孟娴嘟着嘴:“小小年纪,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娴,”藜央无奈道,“阿璋已经十八了,不是小孩子了。” 孟娴撇了撇嘴,却也没再反驳。 这时候,刘母寻了出来,小声道:“该喂孩子吃糊糊了。” 孟娴忙道:“我来帮您吧。” “哪里能劳烦您动手……”刘母惊慌失措。 刘师傅亦是说“不敢不敢”。 “没关系,我喜欢和小孩子玩呢。” 见孟娴语气真诚,刘师傅便不再坚持,朝着刘母点了点头。 孟娴就抱着孩子随着刘母去了外头的小院子里。 曹储虽和封炑一直聊着天,但眼睛却从未停止过对孟娴有意无意地打量。他见孟娴走了出去,便问:“封总在燕林村可有看到什么新奇的景致?” “倒是有几处。”封炑道。 藜央就接过话来:“我觉得吊栋阁实在不错。” 曹储就“哦”了一声,问起更多的细节来。 藜央捡着几处别致的地方与曹储细细说了说。 曹储就奇道:“我虽是土生土长的巳城人,这样的奇景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真如藜小姐所说,这吊栋阁开发出来做旅游景点也未曾不可。” 封炑看了看藜央,回道:“你若是想做,可以一试。” “封总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更要好好了解了解了。”曹储笑道。 藜央道:“你可以去问问阿娴,她家还有老房子在那里,自是比我更熟悉的。” 这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曹储对着藜央的笑容愈发真切了。他忙道:“藜小姐说的是,我这就去问问她。”说罢,朝着封炑点了点头,去了小院子。 藜央就新奇道:“这曹储还真是说做就做,一刻也不能等,难不成生意人都是这样?” 封炑好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是这样的性子?” 藜央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认真道:“好像也不是。” 封炑忍不住失笑,心道她在感情上还真是迟钝的可以,曹储就差把眼睛贴到孟娴身上去了,她身为孟娴的好朋友不但没看出来,竟还傻乎乎地将曹储往孟娴身边推。 不过这几日接触下来,他倒真觉得曹储为人不错。 曹储和孟娴都是巳城人,若是结亲,也是相得益彰。虽然曹家孟家不是一个阶层,但曹储本身是私生子出身,见过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若是真心喜欢孟娴,自然就不会介意孟娴出身太低。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年纪比孟娴大了些许。 藜央此时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问封炑:“方才,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了?” 封炑就道:“孟家有古怪,咱们毕竟不是孟家人,有些私事若是主人不说,客人不好掺和。” “有古怪?”藜央看着封炑露出古怪的神情,“我没觉得孟叔叔和孟阿姨有什么古怪啊。” 封炑忍不住轻轻朝着她脑门点了一下,她这小眼神是在怀疑谁呢! “我没说孟家人有古怪。他们热情真诚,都是好客之人,否则我也不会让你在这里白住这么久的。” 第八十九章 大事 “那你的意思是……”藜央问道。 “孟家有事相瞒,不仅是我们,怕是孟娴也被瞒在鼓里。” “这是为什么?”藜央不解。 “或许是因为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无需知道。又或许是觉得事情太大,我们就算知道了也解决不了,孟娴又只是回家暂住,所以没必要让她知道后跟着一起担心吧。” 藜央抿唇,思及这几日孟父孟母的表现,发现似乎除了孟璋的腿伤有异外,真没什么特殊的。 她不禁怀疑起封炑的猜测到底是不是准确。 但之后的事实证明,若是她此刻就相信了封炑的话并告诉孟娴让她去查,那么等事发后,或许事情就会因为有封炑在而更好解决了。 等孟娴帮着刘母喂完小儿糊糊后,封炑便提出回去了。 曹储看着孟娴笑道:“孟小姐可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过两日待我理好了头绪,就去找你。” 孟娴不疑有他,点头道:“您放心,不会忘记的。” 回去的路上,藜央就问她:“你们约定了什么?” 孟娴道:“曹总似乎是想投资开发吊栋阁,他说过几日要来亲自看看,让我带路。” 藜央就道:“他还真是言出必行呢。” 封炑在后头微微笑了笑。 恰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藜央回头看他,封炑已经接起了电话:“喂,小铎。” 藜央就回过身继续和孟娴聊天。身后电话那头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她并没有很在意,直到听到封炑沉声回了句“好的,我知道了,我安排好这边的事情就回去”,她才惊讶地停在了原地。 见封炑面沉如水地挂断电话,蹙眉问道:“咱们要回去了吗?” 孟娴亦是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面上既有不舍,又有担忧。 封炑抿抿唇,半晌才道:“没有。” 孟娴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继续挽着藜央往回走。 藜央却觉得封炑的面色不对,好像很沉重。 其实她没有猜错。 封铎告诉封炑,封老夫人病了。 到底是年事已高,入秋后,接连几场秋雨,气温明显降了下来。老夫人多喝了几口凉茶,没注意添衣保暖,起先还只是感冒咳嗽打喷嚏,到了后面病情非但没有缓解,反倒发起了高烧,来势汹汹,已经住院了。 封铎问封炑巳城的事情是否已经了结,什么时候能回去,还颇有寓意地多问了一句是不是要带着藜央一起回来。 封炑明白封铎的意思。 原本让藜央住进封家,便是想着奶奶年纪大了,藜央又有治愈的能力,想着她是否可以减缓奶奶的衰老亦或是让她活得更加健康开心一些。现在奶奶病了,就是试探她能力的最佳机会。 封铎亦是如此考虑,所以才会问那么一句话。 按说他们出来近半月,藜央即便是此时回去,恢复如初的背伤也不是那么难以解释,毕竟她会制去疤痕的药。 可在他们互诉衷肠后,封炑反而犹豫了。 他起初的目的已经不单纯了,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悉,可现在他认她为知己为爱人,难道他还要继续利用藜央吗? 若是她知晓这一切,她当真不会怪他? 即便是她不怪罪他,甚至理解他,他能安之若素吗? 封炑现在无法做决定,他即便是要赶回去,也要先将阮家的事情彻底解决掉。 回到孟家后,封炑立刻给曹储打了电话。 曹储原先还奇怪,分明俩人上午还在一起谈过话,怎么下午又有事情找他。 后来才知道,原来封炑赶着回寅城,他不想再温水煮青蛙了,他要阮家立刻付出代价。 心里就不由得为阮家默哀了三秒。 心道:正好现在马秘书去了寅城,不用蹚这趟浑水,待他回来后,一切也该尘埃落定了。 —————————— 近些日子,寅城和巳城都有好几件大事情发生。 首先就是寅城陆家的二女儿陆兰和巳城阮家的独子阮凡定亲了,阮家更是大手笔地将巳城的一块高价拍得的场地作为聘礼赠与陆家。 与此同时,陆家也放出话来,陆大小姐陆梅要留在家中招赘,日后将与赘婿一起接管陆家的产业。 虽说早间已有陆陆续续的传闻说是陆家要留一个女儿招赘,但毕竟陆家有两个女儿,究竟是留哪一个世人皆是仍在观望中。如今听说留的是秀外慧中的大女儿,寅城诸多上不得台面家中儿子又多仗着外形不错的世家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虽说入赘的名声不好听,但世间多得是好说不好听的事情,既能娶得如花美眷,日后又能掌管陆家产业,舍去一点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陆家的门槛都险些教人踩塌了。 第二件事就是旅居海外长达十年之久的城西方家声势浩大地回来了! 方家亦是放出话来,要在寅城投资产业,重回昔日巅峰。更要为两个宝贝女儿求好姻缘,谋得佳婿。 寅城的未婚青年一下子炸了锅。 要知道,方家女儿的美貌那可是出了名的。方大小姐方舒雅当年可是封炑的初恋情人,二人分手后,封炑更是一直单身至今。能让封炑念念不忘的女人那得是何等的美艳动人? 更何况,方家没提要男方入赘,只说求好姻缘。那岂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能求一求了? 然而寅城的热闹和巳城是沾不上边的。 巳城亦是出了大事,只不过寅城是喜气洋洋,巳城却是冷冷清清,这点放在阮家更甚。 阮渝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叹气了。 阮夫人忍不住道:“老爷,您就别来回转悠了,我头都要被您转晕了。” 阮渝指着阮夫人“你你你”了好几句,终究是重重“唉”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外头传来通报声:“老爷,马秘书回来了!” 阮渝这才腾的站起身,激动道:“快请,快请!” 阮夫人见状冷哼一声,撇过眼去。 马秘书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他刚从寅城回来,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被阮渝传到了阮家。 “阮总,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阮渝连声叹气。 马秘书看看愁眉苦脸的阮渝,又看看面露不虞的阮夫人,一头雾水。 “阮总,陆家已经答应和阮家定亲了,那块地的产权证书也已经交接完毕。合约都签了。两家合作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好事啊……不知究竟是出什么大事?” 第九十章 将倾 “阮家要垮了!”阮夫人没好气道。 马秘书一惊,暗道:看来他在寅城的时候曹储就已经动手了,面上却一派震惊,道:“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渝先是瞪了阮夫人一眼,然后解释道:“是资金出现了问题。与陆家结亲自然是好事,只是城北那块地我们本来就是出了大价钱的,送给了陆家,一时间资金无法回流,这个亏空暂时无法弥补。” 马秘书道:“是,我原先也有考虑到这一点,但只这一点根本无法撼动阮家的根基啊。” “不止这些,”阮渝叹道,“这几日,原本与我们签订了单子的企业纷纷拒单,竟是宁愿付违约金亦要退货。你想想,单子我们接了,工厂也已经将货制好了,现在他们却要拒单,那点违约金根本抵不掉我们预支的成本。货物又都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定制的,一时间根本找不到新的买家。这何止一大笔损失?” “有多少家企业拒单?”马秘书问道。 “细算起来,得有十三家。” “这么多!”马秘书惊呼。封总这是下了多大的手笔啊…… “谁说不是呢!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大家都是合作多年的商业伙伴,即便是对我有意见,也不至于同时拒单,倒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 “哼,”阮夫人讽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挑唆,想整垮我们呢!” 马秘书不由得暗叹,一向不靠谱的阮夫人终于靠谱了一次。 阮渝斥道:“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我做生意一向谨记和气生财,能惹到什么煞星要这样折腾我们,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马秘书心道,阮总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他是没得罪过什么人,却忘记了巳城还有一个封总被阮凡惹怒,至今还未露面。 他当时就告诉过阮渝,要做两手的准备,他却只顾着讨好陆家,忘记去找封总致歉了。 万事皆有因。封总原本就不打算放过阮家,阮家又是这个态度,他可不得动怒么。 阮夫人却望着马秘书眯起了眼,冷笑道:“又或许,不是外因,是内因呢?” 马秘书眉心一跳。 “什么内因?”阮渝粗声问。 “就是出了家贼,有内鬼啊!”阮夫人径直看着马秘书道。 阮渝看了看阮夫人,又看了看马秘书,竖眉:“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是在怀疑马秘书不成?” 阮夫人气极反笑:“我哪里敢怀疑您的马秘书啊。他多大的脸面,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去找凡儿商量,反倒急吼吼地把他叫来。他呢,也是不辜负您的一片看重,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知道的说你们关心公司业务,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才是父子,唱的好一出父子情深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阮渝气急败坏道,“我倒是想把凡儿找来,可我能找的到他人吗!” 说时迟那时快,阮凡的声音忽地从外头传来:“父亲,您找我做什么?” 阮渝的脸登时青一片红一片。 阮夫人毫不掩饰面上的讥诮。 阮渝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问阮凡去了哪里,阮凡却率先朝着马秘书发难了:“好你个姓马的,你还敢回来?是不是你去寅城提的亲?谁答应要娶那个陆兰了?你去说的亲你就去娶她,我反正不愿意娶那个蛇蝎女人!” “阮凡!”阮渝气得仰倒,“马秘书是我派去寅城的,答应与陆家结亲也是我首肯的,怎么,你是要我娶她么?” 阮凡吃瘪,怨恨地瞪了马秘书一眼,却是不敢与父亲争辩,只梗着脖子道:“反正我不要娶陆兰。” “混账!你不娶她,谁娶她?原本你们就是要定亲的。我告诉你,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干什么!”阮夫人不乐意了,“我的儿子配得上世上最好的女人,凭什么就只能娶陆兰了?她陆兰就是想嫁,也得看我这个未来婆婆答应不答应。” 阮渝气得面红耳赤,连连喘着粗气,指着阮夫人道:“就是你这个无知蠢妇人,才把我好好的儿子娇惯得不成样子。” 阮夫人立时跳脚,指着阮渝的鼻子骂了回去:“姓阮的,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你好好的儿子?你儿子难道不是我生的?”忽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马秘书,恍然大悟道,“哦——我说你为什么总这么看重这个马秘书呢,难不成他还真是你在外头的私生子?” “咳咳咳——”阮渝猛地一阵咳嗽,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马秘书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阮渝的胸口,却惹来了阮夫人更加犀利的目光。 罢了罢了,反正阮家这泥潭他也待不了多久了,索性道:“夫人多虑了,我父亲虽身体不大好,却着实好生生地活着,您这样的指控恕我实在无法接受。若您再无事生非,我不保证不会采取法律措施维护我的权力。” “放肆,你竟然敢威胁我?” 马秘书见阮渝已经缓过气来,就放下手,走到一旁拿起了自己的行李,道:“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您阮家到底得罪了谁吧,”他看着阮凡冷冷道,“您以为封家不足轻重,看看现在阮家的境地,就该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和决定是多么幼稚和愚蠢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果然是你……”阮渝悲愤交加地看着阮凡,“果然是封炑……” 阮夫人也慌了:“不可能,封家再厉害,手也伸不到巳城来。他凭什么能翻云覆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狠厉地目光又射向马秘书,吼道,“肯定是你这个家贼干的,你提议把阮家的地送给陆家,就是不安好心,想削弱阮家的实力!” 马秘书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您信不信若非我在其间牵头,陆家定会倒打一耙与封家一起指控这次的事情都是阮家的错?届时,阮家又该如何自处?” 想了想,终究回过头来对着阮渝鞠了一躬,道:“阮总,这些年来的知遇之恩马忠铭记在心,永不能忘。但我想,接下来恐怕我在阮氏也待不下去了。辞职信我明日一早就递交到您办公室。祝您身体康健。” 第九十一章 离开 阮渝大急,忙追了上去,语速飞快地挽留道:“你不要听她胡言乱语,她什么都不懂。眼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留下来帮我,我身边得用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若非你去了寅城,我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查到封总的下落。” 说到这里阮渝就忍不住叹气:“封总一直不肯见我。曹优说他在南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根本不在什么南村,而是在隔壁的燕林村。我还没来得及去见他,事情就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阮夫人紧跟着赶了过来,一把拉住阮渝的胳膊,气道:“你只说我胡说八道,为何你我想不到是封家动的手,他就能一语中的?”阮夫人指着马秘书,“若说他背地里和封家没有一点联系,我才不信!” 马秘书想,阮夫人糊涂了一辈子,终于在关键的时候清醒了,可惜已经迟了。而他也无意与阮家继续牵扯不休了,便冷冰冰道:“阮总保重,后会有期了。” 说罢,拎起行李大步离开了阮家。 走出阮家才发现,不知何时,原先明媚的太阳被乌云遮蔽,灰蒙蒙的天上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马秘书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既有湿润的水汽还有某种新鲜的不知名的芬芳。 他心情愉悦地想,那应当叫自由。 被马秘书抛在脑后的阮家却一片吵杂。 阮渝本就耳根子软,经不住阮夫人一直在耳边絮叨马秘书就是内鬼,早与封家串通好了要击垮阮家,否则也不会刚回巳城就急着离职,这摆明了就是要脱离阮家,终于心里也生出了疑虑。 阮凡似是被马秘书的那句话打击到了,失魂落魄地倒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活像一只淋了雨的公鸡,毫无斗志。 眼下阮家夫妇二人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儿子的感受。 阮渝想了又想,道:“马忠没有这个能力。只凭他一个人,即便是有封炑的支持,也根本不可能做到让所有的合作商同时拒单,更何况他这几日一直在寅城。” “说到底您还是不肯信我!”阮夫人气急败坏,“宁愿去相信一个外姓之人,也不肯亲信自己的亲人。” 阮渝疲惫不堪地回道:“并没有不信你,事情还是要讲证据的。” “那你说还有谁?” 阮夫人并不只是一昧的胡搅乱缠。当初她就说过,封炑不是巳城人,亦没有涉足巳城的产业,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他不可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将阮家打击得毫无反抗之力。他背后一定有个实力不小的势力在协助他。 “看来能帮着封炑的人只能是曹储了。”阮渝深深叹了口气。 阮夫人一愣,继而勃然大怒:“那个卑贱的私生子?果然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时哭着喊着求阮家的支持,现在翅膀硬了,竟然敢回头反咬一口!” “好了,过去的话就不必说了,眼下还是着紧解决公司的大麻烦吧!”阮渝沉声道,又看向了死气沉沉的阮凡,“我告诉你,你若是还想继续留在阮家做我的儿子,就必须和陆兰成婚。否则,我便是只有你一个后嗣,亦要将你这个不肖子孙除名!” 阮夫人立时就要竖眉反驳。 阮渝却是前所未有地强硬道:“你也给我闭嘴!整日吵吵闹闹,家里的这点财气和气全都教你吵没了!” 阮夫人似是被眼前凶神恶煞般的阮渝吓到了,一时间竟忘记了回嘴。 阮渝好容易扬眉吐气了一次,就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马上去公司处理事情,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到阮渝走了,阮夫人才醒过神来,不禁又气又怒。 好个阮渝,竟然敢给她脸色看了。 一转身,见儿子如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顿时又心疼起来。 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磋磨? 这都是他们的错! 刚刚老爷说他们在哪里? 燕林村么—— 阮夫人暗暗下定了决心。 ———————————— 封炑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先回寅城。 他还是无法带着私心地将藜央带回去试探她的能力,他甚至隐瞒了封老夫人生病这一事实,只说寅城有急事需要他赶回去处理。 巳城阮家的事情,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给曹储了,他相信曹储不会让他失望。 至于藜央与孟娴的安全,在他走后,也将由曹储派人盯着。毕竟他现在满心都要讨好孟娴,自然不会让她再出事。 离开的那天,阴雨绵绵。 封炑只让藜央送他到了村口。 “回去吧。孟家是个好人家,你安心住着。有什么问题就找曹储,我已经和他交代过了。待事情忙完后,我就来接你。” 藜央撑着伞遮在二人头顶上。她认真听着封炑的嘱咐,心里既不舍又有些难过。 这几天过得太幸福了,封炑一直陪着她,竟让她生出一种他不是忙碌的封家家主只是普通人的错觉。 可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他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封炑。 “好,一路顺风。”藜央道。千言万语在心头纠结,最终却只化为了这一句话。 封炑不禁失笑,将藜央拥在怀里,道:“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肯说句好听的话么?” 藜央拱了拱脑袋,抬起下巴,看着封炑坚毅的面庞道:“你想听什么?” 封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难道也要我教你?” 藜央不禁垂下头羞赧地笑了笑,轻轻往他胸膛靠了靠,小声道:“我会想你的,早点来接我。” 封炑这才满意地松开了她,温润的唇触了触她的额头,应诺道:“好。” 藜央一直目送封炑的车子缓缓驶离了燕林村,直到彻底看不见后才随着孟娴一道回家。 路边就有邻居看见了笑着朝她们打招呼,问道:“小姑娘这就要走了吗?”他们都是近些时日和孟娴藜央打过照面的,皆是态度和蔼又可亲。 “没呢,我们还要再住几天。”孟娴笑道。 那邻居眼睛似有光芒闪了闪,“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小伙子先走了。那小姑娘你可要多住几天呀,你要是也走了,长得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怕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藜央这段时间也习惯了村里人直白朴实的话语,故而闻言并没有多想,只是客气地笑了笑,便跟着孟娴一道往回走。 第九十二章 果园 封炑走后,藜央顿时觉得空闲了下来。 这一日,正和孟娴在小院子逗猫玩,便见孟父和孟璋准备出门。 见着孟娴,孟璋眼珠子乱转,就是不敢正眼看她。 孟娴从南村回来后就逼问了孟璋一通,但架不住没有证据,孟璋和牛大壮又抵死不肯承认,一口咬定就是因为村花才打了起来。 孟娴无计可施,却从那以后看到孟璋就没有好脸色。 孟璋不敢与孟娴说话,就冲着藜央讨好地笑着唤了声:“阿央姐。” 藜央和气地与他打了招呼,又问:“孟叔这是准备去果园了吗?” 孟父话虽不多,却是有问必答,从不会让人觉得他失礼。他微微一笑点头回道:“是的。” 孟娴就道:“阿爹,现在都秋天了,家里果园里的果子应该也熟了吧?要不你们今天摘一些新鲜的梨子回来,也给阿央尝个鲜啊。” 孟父的脸色明显僵住了。 “怎么了阿爹?”孟娴困惑道。 孟璋觑了觑孟父的神色,连忙接了过来,道:“阿姐,你想吃家里的梨子了呀?” 孟娴没好气道:“什么叫我想吃,家里有客人在呢!” 孟璋一拍脑袋,连连点头:“是是,阿姐说的是,都怪我们疏忽了,晚上就带回来,”又朝着藜央道,“阿央姐等着,今天就让你尝尝我们家的梨子,又大又甜。” 藜央看了看孟娴,又看了看孟璋,道:“那就先多谢你了。” “小事小事!”说罢,拉着孟父慌忙走了。 “怎么了这是,奇奇怪怪的。”孟娴看着二人的背影满腹狐疑。 藜央却猛地想到了封炑之前的话——孟家有古怪。 她原先倒没有觉得,可方才孟父和孟璋的反应却让她忽然发觉事情或许真的有异。 为什么提到果园里的果子两个人如此紧张? 孟家的果园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家的果园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孟娴竟是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藜央想,她并不是不听封炑的话随意插手人家的家务事,而是孟娴显然也发现蹊跷了。 孟娴分析道:“刚到家的时候,我曾提议去果园给阿爹阿弟送饭,阿娘不让我去。你说去果园看看,阿娘也阻拦了。那会我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呢,可方才我不过是提议摘一些梨子,这点小事阿爹为什么不能爽利地应承?阿弟又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 不仅如此,藜央甚至认为,这段时间孟母想方设法地将她们留在家里做点心吃食,恐怕也是为了阻止他们去南村找牛大壮对口供。 这么说来,孟璋的伤果然不一般。封炑说的是对的,他们在撒谎! 想到这里,孟娴简直坐不住了。她急冲冲拉着藜央就要往自家的果园奔去。 藜央忙拉住她:“阿娴,你冷静一下!你要答应我,不管见到什么,都不许冲你阿爹阿弟发脾气。你要记住,他们是你的亲人,即便是做出任何决定也肯定是在为你考虑!” 孟娴猛地吸了口气,这才缓了缓脸色,点了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藜央放下心来。 阿娴平日里看着温和无害,但如果有人企图对她爱护的人不利,那她认真倔强起来简直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如今她冷艳瞧着,封炑当初提出的两个假设,恐怕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孟娴与藜央紧跟着孟父与孟璋的脚步去了孟家果园。二人加快脚步,在半路上赶上了孟家父子。 孟娴猫着腰躲在墙后头,不敢教他们发现。 远远的,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声传来。 “阿爹,瞒不住的,我早就说阿姐迟早会发现的。”这是孟璋的声音。 孟娴下意识看了藜央一眼。 藜央“嘘”了一声,示意孟娴不要说话。 孟父并没有立即回话,而是过了片刻才道:“能瞒则瞒吧。你现在就去隔壁老李头家买几斤梨子,回去后就说是自家产的。” 孟璋瓮声瓮气地回了声“是”,然后插着口袋,低着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孟父则继续往果园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娴从远处看着,父亲往日高大挺直的背影似乎弯了些,走路亦有些蹒跚。 眼睛忽地有些酸涩,孟娴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藜央小声问她:“我们跟着谁走?” 孟娴放下手,抿了抿唇道:“跟着阿爹,直接去果园吧!” “好。” 再步行不过两刻钟,她们便抵达了孟家果园。 虽燕林村人多种植果树,但因为孟家人是后来迁到此地,故而孟家的果园与其他人家的果园并不在一处,而是位于燕林村西北方约莫五六公里的地方。 这里倒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果园一旁傍着泠江支流,一旁依着一座不算高的大山,用着长长的篱笆围出外墙,青山绿水,如诗如画。 因为此处风景秀丽,这里还有人家花重金修缮了别院。 孟娴却没有心情看人家的豪华别院,她见孟父走进了果园,忙不迭跟了上去。 趴在篱笆外一看,眼泪却是倏得掉了下来。 藜央亦是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果园不但出了问题,还是大问题——孟家果园里的梨树,全都病得要死了!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之际,果园该是丰收的时候,枝上应是挂果累累,充满着丰收的喜悦。可这里的梨树,莫说挂果了,便是一棵健康的都找不出来。 大大小小的黄褐色病斑附着在梨树的枝干叶子上,有的长出毛状物,有的肿大隆起,有的已经腐烂败坏,形容可怖。 孟娴一面绕着篱笆朝里看,一面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他们家的果园虽说面积不大,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怪事。 从她记事起,就喜欢跟着阿爹来果园摘梨子吃。她还记得家里梨子的味道,甜甜的,酸酸的,一口咬下去,汁水就淌了下来。 可现在呢? 这片果园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难怪阿爹阿弟要瞒着她。 果园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现在梨树全都害了病,莫说今年,便是明年后年的收入都成问题。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定然不肯告诉自己,生怕自己担心。 可她也是孟家人,是孟家的女儿,她怎么能不担心,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孟娴似乎再也无力前行,停下了脚步,趴在篱笆上无声地落泪。 第九十三章 前因 藜央轻轻走到孟娴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孟娴却很快止住了眼泪,狠狠擦了把脸,带着几分坚定道:“我没事,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得知道家里的梨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藜央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好。” 孟娴深深朝篱笆内瞧了一眼,道:“问阿爹,估计他也什么都不会说,不如直接去问阿弟。他不是去买梨子了么,说不定能在半道上堵住他。咱们这就走吧!” 说罢,带着藜央沿着原路折返。 路过豪华别院的时候,孟娴脚步匆匆,看都没看一眼。 藜央一眼扫过,却忍不住缓缓停下了脚步,朝着围墙里的绿植多打量了几息。 孟娴见后头没了动静,狐疑地转过身来看她:“阿央?怎么了?” 藜央这才回过神来,道:“只是有些奇怪……没什么,我们先走吧。” 却是走到孟父与孟璋分开的地方,恰好看到孟璋拎着一袋子梨子低头走了过来。 孟娴眼睛一眯,三步并两步地奔到了孟璋面前。 孟璋猛地见前头窜出一人来,被唬了一大跳。往后一跳拉开距离,抬头一见是孟娴,下意识就要将手里的梨子藏起来。 可拎到身后才发现,这举止简直多余,孟娴早就将他手里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了。 “阿,阿姐,你怎么在这儿?”孟璋心虚地唤了一句。 孟娴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袋子,又抬头看了看他,眼里透着微光,抿着唇一言不发。 孟璋教她看得心惊胆战,结结巴巴道:“阿姐,这,这个梨子……是……” 他本想说是从自家的果园摘的,可他走出来的方向却分明不是孟家果园的方向。孟娴又是一副绷直了脸的样子,很明显就是发现了什么。 他当初就和阿爹说过,阿姐心细如发,肯定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现在可好,让她抓了个正着。 孟璋干脆闭了嘴,打定主意孟娴待会问什么他都说不知道。 孟娴却是尚未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孟璋登时慌了神,方才想的什么主意都抛诸脑后了,手忙脚乱地替她抹眼泪:“阿姐阿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别哭啊……阿姐。” 孟娴只掉了几颗泪珠就抬手抹了抹眼睛,收了泪沉声问道:“梨子哪里来的?” “是——”孟璋觑了觑藜央的眼神,终究老老实实道,“是隔壁老李头家买的。” “为什么要去别人家买?自家没有梨子吗!” “阿姐,”孟璋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阿爹不让我说啊,你就别问我了。” 孟娴还欲急急逼问,藜央拉住了她,在一旁道:“阿璋,我们刚从孟家果园过来。” “什么?”孟璋大惊失色。 “我们看到果园里的树了,梨树病了,别说结梨子了,就是能不能活下去都两说。”藜央继续道。 孟璋嘴角翕翕。 “我想,你们要瞒住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个吧。可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了,你确定还要继续隐瞒吗?或许你们有苦衷,但阿娴到底也是你阿姐,你什么都不说的话,她只会更担心,这难道就是你的初衷吗?” 当然不是! 孟璋心中大喊。 阿姐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阿爹阿娘都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回来。当时他们就决定,这祸事他们能撑过去就撑过去,即便撑不过去也绝不能让阿姐跟着操心,阿姐一个人谋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想告诉她。 可现在若是让她因为这件事更加担心的话,岂不是与当初的想法相悖吗? 藜央又道:“说到底,你们是一家人,家人就应该休戚与共才是。” 孟璋看着眼睛红红的孟娴,心里一阵酸涩,哑着嗓子道:“阿姐,我们本不想让你担心的。” “我是你阿姐,是孟家人,家里出了事,我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吗?”孟娴道。 孟璋沉默几息,最终松了口,道:“好吧,那我告诉你,家里的果树其实并不是无缘无故得病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孟娴急道。 孟璋叹了声,道:“早在五月份的时候,阿爹就已经发现梨树叶子上有黄色的斑点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干脆将这些有斑的叶子摘掉,后来才发现树梢上也开始出现斑点,再后来就连幼果上也有了。情况越来越严重,斑点总是祛不掉反倒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到了最后果树就成了现在你们见到的样子。” “咱们家的果树,虽不至于说产量多高,但这么多年了也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怎么突然就病成了这样呢?”孟娴不解。 孟璋道:“原先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后来实在无法,就去找了一个老果农。他来我们果园一看,这才说出症结来。他说,果树得病就是因为我们隔壁新立的别院里栽了——” “桧柏。” “什么?”孟璋看向藜央。 “别院里种了桧柏,桧柏引发了果园的病害。”藜央道。 “阿央姐,你也知道?”孟璋惊道。 “这是什么回事?”孟娴一头雾水。 孟璋就解释道:“那个老农经验老道,见到咱家果园后就说他以前也曾见过这样的病症。每逢此时,梨树周围定然种植了柏树。只要将柏树砍掉再给梨树上药,问题就可迎刃而解。然后他就在周遭看了一圈,果然在我们隔壁的别院里找到了柏树。” “那若是这样,岂不是把柏树砍了就好了?”孟娴道。 “谁说不是呢,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孟璋道,“阿爹还说了,人家家里的柏树也是花钱买的,我们自然不能让人家白白砍掉,不拘多少钱,哪怕我们再添一些,也要好言好语地求一求他们,总比眼睁睁看着自家的果园就此了无生机好啊。自以为有了希望,我和阿爹就兴冲冲地去找去了隔壁的宅院,结果……结果他们不愿意。”孟璋突然草草结束了话语。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孟娴蹙眉问道。 孟璋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藜央的视线落在了孟璋的小腿上,沉思道:“恐怕他们不仅不愿意,态度还很恶劣,你们是被打出来的吧?” 第九十四章 后果 “什么?”孟娴瞪大了眼,看着孟璋受惊的模样,立刻明白藜央怕是切中了要点,当即面沉如水问道,“你的伤难道就是这么来的?” 孟璋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孟娴一看他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她总觉得阿弟怪怪的,难怪封总也说牛大壮撒谎。哪里有什么村花,哪里有什么争风吃醋,这分明是他们为了瞒她联合起来撒谎,不肯让她知道真相呢! 孟娴一面心疼自家阿弟,一面又气上心头。那别院的主人也不知是谁,即便是不愿意砍树,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将人打成那样! 登时气得脸通红。 孟璋忙道:“阿姐,事情都过去了,也就看着吓人,其实不疼的。” 孟璋越是这样说,孟娴心里越是不好受。 藜央就问:“那别院是谁家的?” 孟璋闻言叹了声,道:“是阮家的,若不然我们也不敢一声不吭啊。” 话音未落,孟娴却是愕然惊呼出声:“阮家?就是阮凡的那个阮家?” —————————— 而此时的阮家,阮夫人正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了出来:“这么说,封炑已经回寅城了?只有那两个臭丫头在燕林村待着?” 来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原以为这等大家贵妇都是笑不露齿的,怎么阮家夫人竟然如此粗鄙豪放,倒像是她们村里的村妇一般。 你道来人是谁? 正是封炑离开那日与孟娴藜央搭话的邻居! 邻居瑟瑟道:“回夫人话,小人不敢撒谎,的确是亲眼见到那人坐车离开的。” “好!”阮夫人大手一挥,“赏!” 立刻便有仆妇送上了红包。 邻居顿时两眼放光,眉开眼笑地接下红包退了下去。 出去的时候正撞见一男人走了进来,恰是阮渝。 阮渝却是着急忙慌地小跑进来的,便疾步便对着阮夫人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我本想去燕林村找封总说几句好话,求他放我们一马,一去才知道他竟然早已经回寅城了!” 阮夫人“呵呵”两声,冷冷道:“等您的人查到他的位置,黄花菜都凉了。” 阮渝不满地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夫人指着刚刚走出去的邻居,得意道:“瞧,我不过放出话去,重金求两个燕林村外人的消息,立马就有人来求赏了。封炑两日前就已经走了!” 阮渝重重拍了一下大腿:“那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封炑走了,那两个臭丫头不还在么?” “你这是何意?”阮渝不解。 阮夫人冷哼一声:“胆敢戏弄我儿,我绝不会放过她们。” 阮渝大惊:“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凡儿还没对他们怎么样呢,阮家就已经成了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了,若是你真将她们如何了,封家岂不是要拿整个阮家陪葬?” “难不成我什么都不做,阮家就能摆脱现在的困境吗?”阮夫人厉声呵斥道,“您倒是以和为贵呢,人家不见得会高抬贵手啊!” “你——” 阮夫人腾地站起身:“我告诉你阮渝,就你这软糯的性子,难怪曹储那卑贱的私生子都敢爬到你的头上撒野!公司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是凡儿的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封炑如此不留余地,那也不要怪我心狠手毒,干脆不死不休吧!”说罢,也不管阮渝什么反应,转身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 而孟家这边,孟璋见孟娴竟然认识阮家人,端的是大吃一惊:“阿姐,你刚刚念叨的那个人是,是阮家大少爷阮凡吗?” 孟娴一脸不耐,气道:“什么阮家大少爷,不过是仗着自己姓阮就为非作歹的恶棍纨绔罢了!这种人,就合该被封总狠狠收拾!” 话里透出的信息量太大,又是纨绔,又是封总的,孟璋一时间完全反应不过来。 藜央就轻轻扯了扯孟娴的胳膊,示意她冷静一点,然后向孟璋解释道:“先前是有过接触,”又问,“你方才的意思是说这别院是阮家的?” “是啊!”孟璋道。 “就是巳城第一姓的阮家?”藜央又确认了一次。 孟璋亦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对!” 藜央不禁与孟娴面面相觑,暗道这巳城委实是太小了,本以为上次青龙山后便再无交集,不成想没过多久竟然又撞上了。 孟璋觑着藜央和自家阿姐的脸色,暗道阿姐什么时候竟然和阮家有了联系? 他们原先不愿意告诉阿姐的原因之一,就是想着她虽在封家做仆妇,可到底也只是一个仆妇。封家人她都不一定认得,又怎么会认识阮家的人。 更遑论阮家在巳城,封家在寅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即便是告诉了她,亦是徒劳,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如今看来,他们竟是大错特错。 难道阿姐竟真有法子解决这件事不成? 刚这样想着,就听孟娴哀叹:“若是你们早些告诉我就好了!” 孟璋当场愣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后,忙问:“阿姐,你真认识阮家的人?” 孟娴却是“呸”了一声,嫌道:“谁要认识那群黑了心肝的人!” 孟璋愕然,看向了藜央。 阿姐这是怎么了? 藜央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将你们去别院找阮家人,他们拒绝后又打了你们的事详细地说一遍吧。” 孟璋现在是明白了,阿姐和阮家即便是不认识,也是有交集的。哪里还像先前那般遮遮掩掩,眼下是痛痛快快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这别院建成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孟家父子亦是前去敲了门,打听之后才知晓是阮家的私宅。 虽说阮家的私宅和孟家的果园成了邻居,但阮家是什么人家,孟家又是什么人家,便是借给孟家十个胆子,也不敢到阮家的地盘撒野呀。 进门后,二人是客客气气地禀明了来由,更是恭恭敬敬地提出了请求,还奉上了重金,只求他们能将院子里那几棵桧柏砍去。 那日阮家的主家并未在别院,而是阮家的仆妇接待的他们。 仆妇虽是收了钱,可转眼就变了脸,说他们是私闯民宅,立刻唤出了一批手持大棒膀大腰圆的保镖来,将二人轰了出去。 孟璋年轻气盛,哪里能忍得住这口气?可又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腿伤就是这样来的。 第九十五章 筹谋 后来孟家父子再想上门,阮家的大门就再也敲不开了。 若非别院建在了果园旁边,阮家对孟家而言,就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孟家根本找不到门路见到阮家的人,只能眼见家中的果园一天天败落下去。 孟娴听完后,险些气得倒过去,怒急口不择言道:“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上行下效,主子不是什么好主子,狗也不是什么好狗!” 孟璋鲜少见自家阿姐气急败坏成这样,也不知她和阮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看起来倒像是不和,可那是阮家,高不可攀的阮家,他家阿姐什么时候竟然敢这样和阮家呛声了?一时间竟是不敢多言。 孟娴发完了脾气,也恢复了些许理智。人她现在可以随便骂,但事情要解决恐怕还是得借助封家的力。 想到这里,孟娴抿唇问道:“阿央,封总先前有没有说他是怎么处理阮家的?” 藜央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我从来不问的,但是曹储应该是知道的。” 孟娴就道:“曹总原先就说要过来看看,算算时间,应该也就这两日了。等他来了我再问一问他,”又道,“封总那边,你能不能帮我问问?” 藜央道:“这都是小事,我现在就来问。”说罢,便拿出封炑重新送她的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很快便接通了。 藜央微微一笑,刚“喂”了一声,那头就有明亮的女声传来:“您好,请问是哪位?” 藜央抿抿唇,回道:“你好,我找封炑。” 女声银铃般的嗓音似是轻轻“呀”了一声,接着便笑着回道:“你找阿炑啊,真是不好意思,他现在没时间呢。”端的是娇俏又妩媚。 藜央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去,道:“那好,如果他有时间,麻烦你转告他巳城有急事找他。” “好呀。”女声却是直接干脆了当地应了下来。 藜央挂了电话。 “阿央……”孟娴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小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藜央抬眸,眼神无波,摇了摇头:“没有,他现在没时间,估计在忙吧。等他空闲下来,应该会回过来的。” 孟娴点了点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孟璋却有点不太淡定了,嘴角抽了抽,道:“阿,阿姐啊,你们刚刚说的封炑不会就是寅城封家的那个封炑吧?” 孟娴想,既是孟家想借助封家的力来压制阮家,那封总的名号就肯定要抬出来了。再者说了,孟家也不能自始至终连恩家的名字都不知晓,就道:“是啊,就是他。” 孟璋目瞪口呆地喃喃:“阿姐,你竟然连封总都认识了啊……”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一时半会和你也解释不清楚。”孟娴摆了摆手。 孟璋却似是终于从不可思议中醒过神来,竟是惊得跳了起来,兴奋地握住了孟娴的手,语速飞快道:“阿姐,你要是早些说你认识封总,那我和阿爹也不至于愁这么多时日了!阮家虽然厉害,可也厉害不过封家去……若是封炑知道了,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开始喋喋不休地一通念叨。 孟娴听着听着就蹙了眉,抽出手来一掌拍到孟璋的肩头:“你胡言乱语什么呢!封总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还有,人家愿意帮助我们,那也是情分,不是本分。怎么被你说出来,就好像他们一定要帮我们似的?我只是封家的一个小仆妇而已,即便是封家愿意给这个面子,那也不是我的面子,孟璋你要牢记这一点!” 孟娴的话如醍醐灌顶,令孟璋猛地一个激灵,脑子里却是再也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了。他惭愧地低下头,道:“阿姐教训的是,方才是我轻狂了。” 孟娴见弟弟知错,便也没有抓着不放,只道:“你能认清就好。以后孟家是要你来支应门庭,我们不是那等大富大贵的人家,更要安分守己才是。” 那头孟娴教弟,这头藜央听着,亦是若有所思。 而令藜央失望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封炑都没有回电话。 孟娴反倒安慰她:“封总陪我们玩了这么久,回去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堆积在案头,这点小事咱们就不要打扰他了吧。封总临走时不是说巳城的事情都交给了曹总么,今天曹总就会过来,到时候问问他好了。” 藜央眉眼不动,缓缓道:“我也细细想了想,解决你家果树的问题,并非只有砍掉柏树这一条途径。” 孟娴一喜:“你还有其他的法子吗?” “有。只是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这两天也是陆陆续续才想起了一些,”藜央微微皱眉,捂着头道,“再多的,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孟娴仔细一瞧,这才从藜央的面上看出些许疲色来。 方想劝她不要再想了,藜央又道:“但是那老果农说的并没有错,砍掉柏树是最简便也是见效最快的的方法。” 孟娴就道:“那你就先别想了,等曹总来了问问他,他肯定会有办法的。” 等到下午一点的时候,曹储如约而至。 到底是他先看中了人家姑娘,又是头次去孟家,故而为了此行,他特意穿上了最得体的衣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腕表,穿着皮鞋,甚至还带了礼物。端的是一表人才,威风凛凛。 孟娴心中有事,倒没觉出什么来,孟家其他人皆是心头一跳。 孟父孟母如今已经知道女儿发现果园的事了,亦知道要解决此事怕是还需女儿出力,更知道今日来的是巳城曹家的人。曹家虽比不得阮家,但这两年也是风生水起。女儿不仅认识封家人,还认识阮家曹家人,在孟父孟母心中顿时成了顶梁柱般的存在。 此刻见曹总年纪轻轻,竟如此平易近人,甚至带了礼物做出后辈子侄登门拜访的姿态来,心中立时生出了好感。 曹储心里就很是愉悦,觉得自己今日之行还是大有收获的。可转过身一瞧,孟娴却仿佛不是很愉悦,心里就一个咯噔——难不成她并不想见到自己? 孟娴抬手阻拦了孟母端出的不知道第几个小食盘子,道:“阿娘,你先别忙活了,曹总还有正事呢,”又对着曹储道,“曹总,您不是要去看看吊栋阁么,咱们这就去吧?” 曹储敛下心绪,放下茶杯,点头道:“好。” 第九十六章 求助 等到了吊栋阁一瞧,曹储才进入了商人的状态。他觉得身为巳城旅游景点投资人,竟然没能发觉本地这么一处别致的景观实在是失职。以他这么些年的经验看来,吊栋阁如是好好开发一番,定然能成为一热门景点。 他问:“不知这些吊栋阁都是谁家的?” 孟娴一直惦记着找个时机问一问曹储阮家别院的事情,故而整段行程都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听到曹储提问,才回过神来道:“各家都有,大部分都是燕林村人。这原本就是老房子,后来大家慢慢搬了出来,才迁到了现在的燕林村里。” 曹储并不觉得孟娴的态度有异,反倒好脾气地点了点头,道:“我觉得吊栋阁是有开发价值的。” “真的吗?”孟娴这才有了些精神,讶道。 “是,不过具体细则我也得回去后和其他董事商讨后才能确定。” 孟娴忙道:“那也是应该的,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好好商量商量才是。” 曹储就觉得孟娴其实是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心中对她的好感又上升了不少。 孟娴心里想的则是:开发一个新景区不仅对曹氏而言是大事,即便是对燕林村来说亦是大事。如今整个燕林村人皆与孟家一样,都是以果园作为一家收入的主要来源。若是燕林村能出一个旅游景点,那对当地人来说经济来源就又多了一样,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再看向曹储的眼神里就多了不少感激。 她道:“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吊栋阁真能开发出来,那您真是整个村子的大恩人了。” 曹储闻言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觉得孟娴就像一只尝了蜜的小兔子一样可爱。他道:“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吊栋阁的主人多,到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将家里的祖宅提供出来呢。” “会的会的!我会帮着您说服大家的,”孟娴忙道,想了想,又加了句,“即便是我走了,我阿爹和阿弟肯定也会帮着您的。” 曹储一惊:“走?你要去哪里?”孟娴不是燕林村人么? 孟娴就道:“自然是回寅城呀,我本来就是休假回来的。我是寅城封家的仆妇。”她说这话的时候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仆妇而觉得低人一等。 曹储这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孟娴是跟着封炑来巳城的。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凝重。 当然,他不会因为孟娴做过仆妇而对她有所轻慢,他自己原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而已。 但他如今既然喜欢孟娴,自然就不希望自己喜欢的女人还继续做仆妇,他现在又不是没有能力给予她更好的生活。眼见着阮家大厦将倾,曹家即将取代阮家成为巳城第一世家,他就更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了。更何况寅城离巳城有千里之远。 只是他不确定,若是他现在就劝孟娴留下,她会不会同意。如果她径直拒绝他,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想到这里,曹储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呢?” 孟娴想,这简直是提出自己问题的绝佳时机,她抿唇道:“估计还有些日子吧……家里出了这样的事……” 听了前半句,曹储想:既然还有些日子,那他不妨从长计议,也免得惊吓到了她反惹得她抵触。 听到后半句,他就很自然地主动问道:“出什么事了?” 孟娴抬头看向曹储。 他虽算不上英俊,却也是相貌端正,此刻看着自己的眼里更是只有纯粹的关切。 孟娴想,这是个好人呢,当初就和封总一起赶来营救她们。或许她应该直接问出来,而不是拐着弯地试探。 她深呼一口气,低头道:“我,我还是跟您实话实说吧。” “嗯?”曹储抬了抬眉。 孟娴就施了一礼道:“其实我本就有要事相求,即便您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您的,”说着就将家里果园出事的事说了一遍,道,“您原先就对我有恩。若是开发了吊栋阁,于孟家于燕林村就更是大恩了。现在我又大言不惭地请求您的帮助,却无以为报,着实有愧。” 曹储面上不显,心里却很高兴。 他巴不得孟娴找他帮忙呢。如今她能想起他,就说明他在她心里还是有一点位置的。他爽利道:“你不要多想,这只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阮家得罪了封总,封总已经折腾的阮家只剩一口气了。现在他们巴不得能替我们做些什么,好继续苟延残喘呢。” 一旁跟着的藜央和孟璋皆是一怔。 曹储就有些诧异:“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藜央摇了摇头:“我没有问他。” 曹储默然。 孟璋忍不住朝着孟娴嘀咕了句:“阮家怎么会得罪了封家?封家不是在寅城么……” 曹储就侧头看了孟璋一眼:难道孟家不知道前些日子借住在他们家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封总吗? 孟娴忙朝着曹储暗暗使了个眼神。 曹储登时心满意足,不再多言。 孟娴就回了孟璋道:“这些事不是你打听的。” 曹储想,封总果然瞒住了自己的身份。而孟娴虽然知情却也守口如瓶,看来这小姑娘还很识大体。他问:“据我所知,燕林村应当不止你们一家果园。其他人家有出现类似的情况吗?” 孟娴回道:“并没有。我们家是后来迁过来的,果园与其他人家不在一处。阮家别院附近,只有我们一家。” 曹储点了点头。 孟娴问道:“那咱们该如何解决这件事呢?” 曹储看着孟娴眉头舒展,眼含笑意道:“你不用担心,我来和阮渝说一声就行了。” 孟娴得了肯定的答复,顿时放下心来。待一行人返回孟家后,更是全心全意地招待起曹储来。 曹储此行,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皆大欢喜了。 等到第二天,果真见到一向大门紧锁的阮家别院开了门,有好几辆车子径直开进了门内。 晨起后就守在果园里的孟璋看到此景后忙欢喜地奔回家朝孟娴报喜:“那曹总效率真快啊,今天就看到阮家人来了!” 孟娴只回了句:“那阮家的桧柏砍了没?” 孟璋立刻泄了气,垂着头懊恼地又跑回了果园,准备继续守着。 那偃旗息鼓的样子,便是这段时间精神不佳的藜央见了,亦是忍不住笑了。 第九十七章 砍树 却说阮家别院里,阮家三口竟是悉数出马,全都来了。 阮夫人今日敷了厚厚的粉,但细细看去,仍旧是能看出她面上的疲倦和眼下的乌青。 阮凡就别提了,耷拉着肩膀,耸着脑袋,再无半点当初趾高气扬的阮大少的模样。 阮夫人站在庭院中,挺着肩背,端着贵族夫人的架子,看着笔直立在道路旁长势颇佳的两排郁郁葱葱的柏树,淡淡问道:“就是这些柏树?” 为首的仆妇战战兢兢站了出来,回道:“回夫人的话,正是。” 阮渝就沉声吩咐了句:“砍了吧。” 仆妇怯怯抬头看了眼立在台阶上的主家,然后迅速低头回道:“是。” 院子里登时闹腾了。 铁锹、锄头、锯子,能找到的工具全都找了出来。 仆妇,保镖,门卫,能叫来的下人全都聚集起来。 纷纷开始掘土刨根砍树。 阮夫人不过冷冷看了眼,就指了先前那回话的仆妇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二人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从这个角度,可以依稀看到孟家果园的一隅。 阮夫人眯眼瞧着,问:“这就是那个孟家的果园?” 仆妇不知阮夫人叫她何意,只好老实地回了句:“是。” “瞧着也不怎么样,”阮夫人冷哼一声,道,“他们先前就来找过你们吗?” “回夫人的话,大概一两个月前就来过一次的。” “你们怎么处理的?” 仆妇闻言顿了顿,先觑了觑阮夫人的脸色,可惜阮夫人绷着脸,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一五一十道:“他们送了钱来,想让我们把柏树砍了。可这桧柏是您娘家人送来的,我们说什么也不能砍呐,就将他们打了出去。” 阮夫人斜着眼瞥她:“只是打了出去?钱没收吗?” 仆妇一惊,忙否认:“没有,我怎么敢收他们的钱。”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别以为我查不出来。”阮夫人冷冷道,眼神似是冰刀子似的往仆妇身上戳。 仆妇顿时一个激灵,忙道:“收,收了。” “收了钱,还将人家打了出去?”阮夫人“呵呵”两声。 仆妇险些跪倒在地,完全不知道自家夫人到底想干什么,哭丧着脸道:“夫人,我,我们也是被财迷了心窍——再也不敢——” “干得好!” 什么? 仆妇的一个“敢”字愣生生憋进了嗓子眼里,一脸惶然地看着阮夫人。 阮夫人勾着嘴角,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来,微微凑近了仆妇,低低道了句:“干得漂亮!” 那森森笑意落在眼里,仆妇立时打了个冷颤,嘴角翕翕。 “我们阮家人,就应该不惧强权才是,”阮夫人恢复了正常的面容,缓缓道,“他们捏着阮家的命脉,逼着我们砍树。好啊,没问题,我二话不说就砍了它们,不过几棵树而已。” “是——是啊,只是几棵树而已。”仆妇哆嗦着应了一句。 阮夫人笑得越发和蔼:“谁说不是呢,不过几棵树,砍了不就砍了?” “夫,夫人说的是——” 二人的交谈声渐渐湮没在叮铃哐啷的砍伐声中。 —————————— 孟璋这回可以信心十足地回家报喜了。 清朗的少年人声音响彻了整个孟家:“阮家别院的柏树砍掉了!” 孟父终于露出了多日来最开怀的一个笑容,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叫唤不知道多少遍了。你也别轻松得太早,这就随我去一趟老果农家。他那儿有药,咱们也问他买一些回来。” 孟璋笑着连连点头。 目送父子二人出了门,孟母就冲着孟娴道:“咱们这次也要多谢曹总,若非他,这件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呢。” 孟娴道:“您放心,我知道的。他那样的身份地位,怕是咱们送什么谢礼他也不缺。他既是想投资咱们村的吊栋阁,日后恐怕也是常来常往。若是他需要什么帮助,村民那边您和阿爹就多帮帮他,再让阿弟勤快些,替他跑跑腿。” 孟母闻言颔首:“说的也是,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怕是我们送过去他也不稀罕。” “倒也不是这么说,礼轻情意重,该送的咱们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说我们不知礼。只是心里还是要记着,这份情并不是一纸礼单就能还得清的。”孟娴道。 孟母欣慰地摸了摸女儿的肩膀:“阿娴如今长大了,家里的事能替我们分忧了。” 孟娴笑着靠在母亲的肩上,撒着娇道:“阿娘,我多大都是您的女儿啊。” “是是是!”孟母宠溺地摸着女儿的鬓角,道,“这件事眼见着了了,你也在家住了不少时日,再住下去封家那边该有意见了吧?”说着说着,眼里露出不舍来。倒不是她想让女儿快些走,只是阿娴到底是在人家家里做事,若是因此让主家心生嫌隙,岂不是不妙。 孟娴闻言就看向了藜央。 当时封总离开的时候是说过要亲自来接阿央的,那她们到底该什么时候回去? 藜央看着孟娴与母亲亲密无间的样子羡慕极了,但在她一片空白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半点关于母亲的痕迹。此时闻言,也忍不住带了几分娇憨的语气道:“您这是嫌我们在您家住久了不成?” 孟母忙用另一只手揽了藜央道:“你就是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我也愿意啊!又怎么会嫌你们呢!” 藜央和孟娴便咯咯笑了起来。 孟娴就道:“阿娘,您放心,封家人很好,我心中有数的。” “就是因为人家好,你才更应该谨守本分!”孟母肃然道。 孟娴忙敛容正色应了“是”,又道:“阿娘,家里的果园遭了此灾,今年怕是没有收成了,我这儿还有些钱,您先拿着应急吧。” 孟母忙推开了孟娴递过来的钱,板着脸道:“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呢!这是你自己挣来的钱,你自己留着才是。家里再不济也用不着你来贴补家用。” “只是说给您应急嘛……”孟娴嘟着嘴道,却是坚决不肯将钱收回去。 母女俩一番周旋,孟母终究是败下阵来,收了孟娴的钱,却道:“你硬要给我我也就收了,我替你存着,日后等你觅得夫婿,再给你做嫁妆。” 孟娴的脸腾的红了,嗔道:“阿娘!您别开玩笑了!” 孟母却道:“我怎么就是玩笑了?你如今也有二十二了,该寻摸着找一个男朋友了。关系稳定后,也好带回来让我和你阿爹瞧瞧,替你掌掌眼!” 第九十八章 猜想 孟娴红着脸,心里却不欲谈论这个。她想,等她何时能将封铎彻底忘记了,她会好好听阿娘的话,找个老实人嫁了的。可想到了封铎,情绪到底有些低迷。 孟母并未察觉,与藜央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样子的男人最适合做夫婿。 这时候,有爽朗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这是在商量什么呢,这么热闹。” 孟母一听是曹储,先是一惊,而后一喜,忙起身迎了出去,还顺便推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的孟娴,道:“曹总来了!您看您来了,我们这乱糟糟的,也没收拾,真是让您见笑了。” 阮家柏树砍了,对孟家而言是大喜事。孟母兴致大发,就拉着两个小姑娘在院子里聊天玩笑,满满一地都是她们嗑出来的瓜子皮、花生壳,确实不大雅观。 曹储却觉得这才是家里该有的氛围。他无意让孟家人为难,就“嗳”了一声,自己找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抓了一把瓜子,做出一副聆听的模样,和颜悦色地道:“我不请自来才是失礼,您不要取笑我才是。我倒是很久没有与人这样聊过天了,不知三位女士能不能带我也热闹热闹呢?” 他一面说一面嗑着瓜子,竟是令孟母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孟娴想了想,道:“阿娘,曹总都这样说了,咱们也别站着了,坐下吧。” 曹储闻言就朝着孟娴笑。 孟母只好坐了下来,但到底还是有些拘谨。曹家虽不像阮家名声那般响亮,却也是巳城的大家贵族。她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嗑瓜子唠家常。 曹储今日原是来关心孟家果园的情况,听说阮家已经将柏树砍了,就满意地颔首。 而孟母见曹储当真只是和她们在一块聊天,不仅态度亲和,还风趣幽默,每句话都接得恰到好处,令人熨帖,心里的紧张感就慢慢缓解,人也放松了许多。 于是渐渐地,她就发现不对劲了——曹储的眼睛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孟娴的身上移。若是孟娴在说话,他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里满满都是鼓励和欣赏。若是孟娴要拿什么,他更是眼疾手快地先帮她将东西递过来。 而孟娴旁边坐着的可是藜央!那小姑娘可是比孟娴漂亮,气质又好,任凭谁来了,第一眼看到的肯定都是她而非孟娴。 作为一个过来人,孟母忽然有了一个不太切实际的念头——曹储该不会看上她家闺女了吧? 理智告诉她,这太不可思议了,曹家孟家根本不是一个阶层,曹储见惯了大风大浪,又怎么会看上孟娴。 感情上,又忍不住开始细细打量起曹储来。 要她这个为人母亲的来说,若是曹储做她的女婿,她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曹储不仅相貌堂堂,亦是平和有礼,能力还强。虽说年纪比孟娴大了些,但男人年纪大会疼人。她可真是挑不出毛病来了。 随着她越发细致地观察,脑子里关于曹储喜欢孟娴的念头就越发强烈。 等到曹储提出要离开,藜央唤住了他,道“请先留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的时候,孟母立刻将孟娴拉到了一旁问:“阿娴,你和曹总是怎么认识的?” 孟娴愣住了,阿娘从来不过问这些的,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只好含糊道:“刚回来的时候,遇上些事情,曹总帮忙解决了。” “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事了?”孟母又问。 孟娴讶异:“您这是怎么了?当然没别的事了,曹总是什么人呀,若不是他想投资咱们村,又怎么会接二连三地跑过来?” 孟母想,看来她这个女儿还真是没开窍啊,却也无意戳破那层窗户纸,便不再多言,拾起扫帚开始扫地了。 孟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老老实实地帮着孟母干活。 那边曹储已经恭敬地问道:“藜小姐,您想问什么?” 藜央径直道:“封炑回去后,有没有联系过你?” 曹储一愣:“没有啊。” “阮家的事情,他也没有过问吗?” 曹储亦是道:“也没有。封总早就叮嘱过,对阮家不必手下留情。” 言下之意,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阮家自食恶果,其他的他都不会多管。 藜央闻言蹙起了眉。 曹储觑着她的神色,问:“藜小姐,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藜央并不想瞒着他,沉声道:“他回去后,也没有和我联系。” 曹储一惊:“这……” “所以就想问问你,可有他的消息。” 曹储沉吟几息,犹豫道:“我虽没有和封总联系过,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话但说无妨。” 曹储就道:“我倒是知道寅城出了些事,封老夫人似乎病得很严重。” “什么?”藜央大惊失色。 曹储鲜少见到藜央的情绪如此外露,他道:“封总当时临时决定回去,亦是因为这个,我以为他会告诉您的……”心里就有些后悔,他不会说错话了吧…… 藜央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微有些颤道:“我不知道,他没有提过……”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又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您说。” “帮我订两张明日回寅城的机票,我明天就要回去。” 曹储险些给了自己一耳光。做什么要多嘴!这下可好,藜小姐急着要走,还要带着孟娴一道走,那他怎么办? 忙劝:“老夫人病了也是好几天前的消息了,许是现在已经好了也不一定。封总不是说过要亲自来接您回去么,万一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怎么办?你们岂不是就要错过了?您临时起意,我这突然间也不好安排,您看能不能稍稍缓两天。”心中却是暗暗祈祷,千万要听他的劝啊。 藜央闻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冲动了,至少也应该告诉孟娴一声,让她和孟家人有个心理准备。就道:“你说的在理,是我唐突了。” 曹储登时缓了口气。 藜央又道:“我现在拨他的电话要么是关机要么是通话中,你试着帮我联系联系他,问问到底什么情况。若是还无消息的话,最迟后日我也要走了。” 曹储登时苦了脸,咽了咽口水,半晌才点头道:“好,听您的。” 第九十九章 往昔 远在千里之外的寅城,久雨后终于放晴。 周末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仿佛人心里的阴霾亦是被驱散了些许,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 “良玉姐,那是......封总吗?”盛芮指着玻璃窗内坐在僻静位子上的一对璧人,问道。 赵良玉眯着眼看了看:“好像是啊,”又唏嘘道,“寅城也太小了,出来逛个街也能碰到熟人。” 盛芮有些意外,她看了看坐在封炑对面的女子——一身米白色吊带长裙,长发披散在肩头的一边,露出一只耳朵上带着的小巧玲珑的耳坠,画着淡淡的裸妆,浑身上下透露着优雅而静谧的气质,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人。 封总不是和藜央是情侣么?那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藜央又知不知道封总背着她和别的女人约会呢? 想到这里,盛芮既感觉到了报复的快意,心里又有些空荡荡的难过——原来即便不是藜央,也会是其他人,却永远不会有她。 赵良玉看了看盛芮,问道:“小芮,都这么些年了,你难道还没放下?” 盛芮一愣,这才意识到赵良玉说的是她对封炑的感情。她沉默地看了那二人几息,而后回道:“没有,良玉姐,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我一直以为封总不近女色,没想到还是会约女孩子出来吃饭。” 赵良玉颔首:“没有就好,你既然已经和小封总在一起了,就不应该再想着封总了。小封总是个不错的男人,我冷艳瞧着,他也很在意你。” 盛芮依旧看着玻璃窗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赵良玉就没有再劝了,感情的事终究还是要自己做决定。她顺着盛芮的视线亦看向了那个女人,忽地恍然道:“原来是她?也是,如果是她的话,那封总自然是会约她吃饭的。” “嗯?你说谁?”盛芮问道。 “方家大小姐,方舒雅。这段时间是听说过方家已经回来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盛芮不解:“她和封总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赵良玉似回忆起过去,声音也有些缥缈:“说起来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还没来寅城呢,不知道也正常。方舒雅是封总的初恋。” “初,初恋?”盛芮惊呼。 “是的。他们既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封家大少与方大小姐的结合是必然,他们必定会带着所有人的祝福走向婚姻的殿堂。” 盛芮怔怔地听着这些话,心里有些恍惚——她从来没想过封炑还有这样的过去。 认识封炑的那年,她十八岁,只是个刚入大学的新生。在封炑作为毕业后的优秀校友回母校做汇报的时候,她见了他第一面,一见钟情。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能忘却他的英俊,他的淡漠,他的才华。 可最让她记忆深刻的,却是他的寂寞——永远都是一个人,没人可以走进他的内心。即便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是封家的大少,身边从不差追求与追随者。在他将封氏一步步推向顶峰后,周围的人见了更是只有讨好奉承的份。可他还是那么寂寞,那么清冷。 她一直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拒人千里之外。 既然她走不进他的心里,那别人也不可以。她曾经这样宽慰自己。 直到她看到了他在藜央面前的另一面,好似有了生机,会开怀大笑,亦会气急败坏,再不复一潭死水般沉静。 原来,在她遥不可及的过去,还有初恋方小姐的存在啊。 她问:“那后来,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到过方小姐的消息?” “因为她去了海外,整整十年都没有回来。” 盛芮抿了抿唇:“你不是说,他们会结婚吗......” 赵良玉轻轻笑了笑:“谁知道在两家关系正好,封总和方小姐又在热恋中的时候,方家会突然举家移民海外呢?” “举家移民?” “是啊,那时候我刚入职封氏。因为方氏的突然撤资,封氏险些倒闭。” “什么?”盛芮惊讶地呼出声。 从她到寅城上大学起,她所见到的封氏已经开始步入正轨,后来在封炑的手里更是蒸蒸日上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她竟从来不知道如日中天的封氏竟然还有这么艰难的时候。 赵良玉淡道:“封总的爷爷和父亲接连去世后,封氏的内部便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封家的几位长辈联起手来想分割封氏,却又各自为营,利益牵扯不清,内乱不断。而封氏与方氏的合作一向密切,方家突然撤资,对封氏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封老夫人一个人苦苦支撑着整个封氏,直到封总十八岁成年后接手,情况才开始好转。” 接下来的事情盛芮就知道了。即便她当时还在念书,封炑接管家族企业成为寅城最年轻总裁的消息她还是听说过的。 毫无疑问,封炑是他们大学最出色的校友。但原来光鲜亮丽的背后,亦是经历过艰难困苦的。 “十年前的话,封总也不过......” “十六岁。”赵良玉回道。 盛芮沉默了。 十六岁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先是被相恋的女友抛弃,而后家族企业危机重重。前有亲人虎视眈眈,后有对手心怀不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那个少年,几乎是一瞬间便长大了。 窗外的人回想过往,窗内的人亦是在追忆曾经。 方舒雅笑着打量四周:“说起来,这家店咱们快十年没来过了,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好。” 封炑不置可否地挥手招来侍者,并没有立刻回话。他的眼下有很重的乌青,眼里有血丝,看起来似乎熬了好几夜没有休息。 方舒雅担忧道:“阿炑,或许我不该让你来陪我吃饭。老夫人病了多久,你就熬了多久。好容易有了起色,你该回去补个觉才是。” 封炑淡道:“无事,若不是你带来海外的药,估计奶奶也好不了这么快。于情于理,我都该请你吃顿饭,”说着,他低头瞧了眼菜单,见招牌菜还是那几样,就指着菜单的一栏道,“我记得你最爱喝他家的奶油蘑菇汤。” 方舒雅原本还不乐意听封炑的前半句话,仿佛他请她吃饭只是为了还人情。听到后半句,脸上立刻露出不容错识的欢喜,笑道:“是啊,没想到你还记得,”便转向侍者,“来一份蘑菇汤。” 第一百章 报复 方舒雅笑道:“我记得你很喜欢吃他家的牛排,要不要来一份?” 封炑随意点了点头。 毕竟是十年前二人最喜欢也是最常来的餐厅,可以说对这家店的味道和彼此的喜好十分熟悉了。两人很快点完了餐。 侍者走后,封炑就拿出手机不知在看些什么。 方舒雅则轻轻抿了口柠檬水,看着对面依旧俊朗得不似凡尘俗子的男人,问道:“阿炑,回来后一直也没有时间问你,十年不见,你好吗?” 封炑淡道:“没什么不好的。你呢?海外的生活还习惯吗?” 方舒雅的眉轻轻蹙了蹙,似有万般愁绪涌上心头。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好,总是在想......想寅城的一切,毕竟在这里待了十六年,寅城才是我的故乡。”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封炑,眼中的光芒闪亮而灼热。 封炑却垂眸看着手机,淡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当初选择去了海外,那就努力去习惯海外的生活,毕竟是自己的选择。” 这番话实在是公道又淡漠,好像当初那个被留下被抛弃的人不是他。 方舒雅的手猛然握紧:“阿炑......你恨我吗,我当初......” “舒雅,”封炑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却平静无波,“过去的就过去了,眼睛停留在过去便永远无法前进,你知道的。” 是,她知道。 她知道当初是她对不起他,他们本来说好的天长地久因为她的背弃与离开而成了一个笑话。 她留下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充满恶意的人。 她让他原本就不好过的日子更加艰难。 她都知道。 “对不起......”方舒雅的眼泪掉了下来,“......对不起......阿炑......” 封炑似是轻轻叹了声,递过去一张纸巾:“你不用说抱歉,这不是你的错。” 方舒雅接过纸巾,捧着脸哭得尤为伤心。 即便封炑说这不是她的错,可她是方家人,方家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她自然也要一并承担。当初她既然没有选择反抗,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能认为自己没有错? 她擦了擦脸。封炑又递过来一张纸巾:“冷静些了吗?” 方舒雅一愣,眼泪挂在脸上楚楚可怜。 可见到封炑除了眉头有些微蹙外便再无其他反应,甚至继续低头看手机时,她的心顿时凉了下去。 封炑从小就是寡淡的性子,那时候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有些笑脸。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特殊的存在,可现在看她哭得这样伤心,他却无动于衷,表情清冷,更遑论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安慰她。 果然,十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李正益早在她回来之前就警告过他,封炑心里或许有了别人。 如今看来,当真不假。 女人敏锐的直觉告诉她,那日从巳城打电话过来的女人绝对有问题。 也是老天助她。那时候封炑正好有事,手机放在封老夫人的病床头,铃声一响就被她接了过来。 她现在一点也不后悔当时就将那个号码拉黑,又存了另外一个手机号备注为那个女人的名字——藜。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个叫“藜”的女人,到底是谁。 对此一无所知的封炑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机,觉得回来这么多天,藜央一个电话也不打给他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她就一点都不想他么? 他实在是太忙了。一面料理公司的事,一面还要照看奶奶,好容易抽空给她回个电话,竟然一直打不通。 曹储没有联系他,藜央自然就没有出事。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正兀自想着,曹储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 封炑蹙了蹙眉,道:“不好意思,接个电话。”说罢,一面按下接听键,一面往外走去。 方舒雅一面轻轻抹着眼睛,一面竖起耳朵听着,直到听到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封炑听完曹储的话,蹙起的眉头却是越发皱了起来——他和藜央竟然会互相联系不上了。 不过,既然奶奶已经渐渐恢复健康,那他现在离开应该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藜央出门有大半个月了,确实可以回家了。 封炑就果断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明天我就去巳城,到时候亲自接她回来。” 得了这个消息的曹储却是心凉了半截。 封总和藜小姐不愧是男女朋友,这言出立行的态度竟是如出一辙。看来明日他还得去一趟燕林村,和孟娴好好谈一谈。 —————————— 入夜后,阮家别院的大门再次大开,铁门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数十个黑衣身影从门后闪了出来,手里拿着形似棍棒的家伙。一行人猫着身子扛着工具脚步匆匆地疾步走到孟家果园的篱笆旁。 为首之人左右巡视一番,然后往后一招手,小声道了句:“开干。” 立刻从后头走出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来,腾腾几下就将木质篱笆砍倒在旁。 那人便道:“动作利索点,动静小一点,快动手!” 叮铃哐啷的砍伐声立时传来。 夜色无边,今晚更无半点星光,唯有一轮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瞅着人间这场闹剧。 早上五点半,孟父醒了。 天色不过微亮,偶尔还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传来。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这是他每天起床的时间,早已经习惯。 身旁本该睡熟的孟母却也跟着起了身。 “天还早呢,再睡会吧。”孟父道。 孟母摇了摇头:“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说阮家一直不肯松口,甚至都不肯见我们,怎么昨天就那么利索地把树砍了,甚至连赔偿都不提?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总是噩梦连连,好像一睁眼那些柏树还在眼前晃悠。” “你这就自己吓自己了,”孟父笑道,“曹家是什么人家,我们又是什么人家。阮家不可能管我们的死活,换做曹总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不瞒你说,我昨天去买药的时候,倒是听说了几句风言风语。说是阮家要倒了,曹家即将成为巳城第一大家,也难怪曹总一句话阮家就马不停蹄地照办了。” “真的假的?”孟母惊道,“阮家那可是巳城数百年的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然这么快就要倒了?之前也没听到一点风声啊。” 第一百零一章 毁灭 孟父道:“听说是得罪了什么人。” 孟母大惊:“什么样的人家竟然能毁了阮家?” 孟父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是道听途说罢了。只是阮大少爷那人……你也是知道的,阮家无出息的后嗣,往后这一大片家业估计也是守不住,败落是迟早的事。” 孟母点头道:“这话倒是没错。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但看那曹总的确是人中龙凤,”说到这里又“嗳”了一声,道,“我倒觉得曹总似乎对阿娴……”说着,将昨日白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孟父闻言并没有很高兴,反倒凝眉道:“这话你和我说说就行了,千万不要告诉阿娴,更不要再和别人说了。” “自然不会,我这也只是猜测的话罢了,哪里能到处嚼舌头根去。” “我们家和曹家差距太大了,”孟父叹道,“若是阿娴自己喜欢,愿意嫁过去,那也就罢了。若是她不愿,即便是曹总于我们有恩……门不当户不对的,着实算不上好姻缘。” 孟母倒是真心觉得曹储人不错,却也知道两家之间隔着天堑,如今听孟父也这么说,亦是只能长叹一声。 随着太阳逐渐高升,阳光越盛,孟家的其他人也纷纷起了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饭。 孟娴就趁机道:“阿爹阿娘,再过两日我们就准备回去了。” 藜央昨晚已经收到了曹储的消息,封炑今天应该就会过来,不出意外的话明后日他们就会回寅城。 孟母一怔:“怎么这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哎呀,也没有很突然,不是还有两天嘛,”孟娴说着挽住了孟母的胳膊,“我们都出来了大半个月了,也该回去了。” 孟母虽早就知道女儿终归要离开,但是真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一时间嘴角翕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父心中不舍,但面上却不显,只声音有几分低沉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这次家里多亏了你才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你如今能立得起来,很好,很好。”一连说了两个很好。 孟娴的眼睛顿时一阵酸涩。 藜央就道:“这次叨扰您们这么久,实在是万分感激。若是日后来寅城,可以……”说到这里,忽地语凝。 她本想说若是孟家人来寅城的话可以找自己,她来做东招待他们。可她在寅城,亦是寄居在封家。 只是寄居而已,她不是封家人,又如何能做的了主…… 原本懵懵懂懂,对什么封家阮家都毫无概念。可出来一趟才发现,原来封家在寅城是如此高不可攀的存在。她何德何能,能在失了记忆后被封家被封炑收留。 孟父孟母面面相觑,不知藜央究竟想说什么,又为什么会忽然停住。 孟娴以为她是怕说出自己的身份让父母为难,见状忙道:“虽然我回寅城了,但阿爹阿娘也可以来寅城看我呀。您们还没去过寅城呢!” 孟璋就在一旁哀怨道:“阿姐!你竟然遗漏了我……” 二人一番插科打诨到底将这一插曲掩盖过去。孟母的心情也在姐弟俩的安抚下好了些许。 吃完早饭,孟父和孟璋便要去果园给梨树上药。 孟娴原想跟着一起去,孟母拉住了她:“你既然要走,行李就该收拾起来了。还有家里的一些吃食也带些去,分给同僚伙伴,也不失了礼数。若是不够,还要现做些,你留下来帮我。” 孟娴登时哀嚎不已。 这厢孟家一派热闹地做起了吃食,那厢孟父孟璋亦是精神抖擞地往自家的果园走去。 一路上说说笑笑,却是比之往日轻松了许多。 孟璋忍不住想,往后再也不用想着每天到果园后,看到那些梨树一日又一日得病下去却无能为力了。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没发现孟父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险些一头撞了上去。 “阿爹,怎么了?” 走到一旁一看,这才发现自家的果园门口竟是围了好些人。 “出什么事情了?”孟璋奇道。 孟父一言不发,面色却是一点点沉了下去,然后便见他加大了步伐飞快往果园走去。 孟璋狐疑,忽地从人群缝隙里瞥到了篱笆碎片,心中登时一个咯噔,忙飞快跑了过去,越过了孟父,又大力拨开了人群,口中道着“借过借过”“让一让让一让”,待看到自家果园后,却是登时愣在了原地,满脸不可置信—— 孟家果园的果树,一夜之间,尽数被砍倒,满地皆是果树残骸,一片狼藉。 孟父紧跟着匆匆而来,见状险些软倒在地。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孟家在燕林村定居数代,一向与人为善。无冤无仇的,谁会做下这样的事情? 一旁围观的都是燕林村人,早上起来后路过此处才发现了这等惨状,看着孟家父子二人满脸绝望的神情,心中亦是不好过,就劝道: “这恐怕是有人寻仇啊,要不然报警吧,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这荒郊野外的,就是警察来了又能如何,找不到证据,还是枉然啊。” “节哀吧,老孟……” 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绝,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孟璋猛地一挥手,吼了一声:“够了,别说了!” “阿璋,不许无礼。”孟父沉声道。 孟璋目眦欲裂,却是根本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懑和怒火。 这片果园花费了他家祖辈数代人的心血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尽管在大家贵族眼里算不得什么,却也是孟家唯一的支柱,竟然说没就没了…… 没有了果园,孟家就彻底毁了! 一股无力和挫败感油然而生。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究竟是谁干的! 本以为阮家的柏树砍了,孟家的果园就此得救,往后家里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谁知道不过高兴了一个晚上,一夜醒来孟家的根基就被人掘了! 思及至此,孟璋猛地回过神来。 阮家? 阮家! “阿爹,这肯定是阮家干的!”孟璋吼道。 “阿璋,没有证据,我们不能无端指责别人。”孟父无力道,一瞬间似是苍老了十岁。 父子俩都没有发觉,躲在围观人群里的一个邻居眉心一跳,眼神瑟缩,就是不敢看他们。 第一百零二章 算了 孟家果园里的果树尽数被人砍断的消息传回了孟家。 孟母当场晕了过去,手里尤握着一团面粉。 孟娴仿佛被人从头灌下一盆冰水,身子发凉,颤栗不停,就是说不出话来。 藜央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稍稍用了些力,然后对着来报信的人道:“多谢你告诉我们,我们这就过去看看。” 胳膊传来痛感,孟娴醒了醒神,嘴角翕翕道:“阿,阿央,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藜央沉声道:“阿娴,你振作一点。我们先把孟阿姨安顿好,其他的事,等我们去了果园再说!” 孟娴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胡乱点了点头,跟着藜央后头将孟母安置到了卧室。她的眼里一片黯然,无半点神采。 出门的时候,却是恰好碰上了来孟家的曹储。 曹储此时当然并不知道孟家的变故,他过来是为了向孟娴袒露心声。 见到藜央拉着孟娴走出门,忙不迭走上前去,笑道:“竟是正好遇上了二位小姐。藜小姐,封总是下午的航班,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就能到。孟小姐,你好啊。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 话音刚落,这才发现藜央和孟娴皆是面色沉重,孟娴更是霜打了似的,毫无精气神。 “这是怎么了?”曹储惊道。 藜央道:“孟家果园出事了,我们刚准备去看看。” “出什么事了?”曹储道,“阮家不是已经砍了那几棵柏树了吗?” 藜央抿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也只是听旁人说的。若是曹总现在有时间,不妨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我这就随你们过去。”曹储径直点头应道,又将目光投向孟娴。见她仍旧一副如遭重击的模样,心疼不已,宽慰了句:“孟小姐,你别太难过,有什么事我会帮你的。” 孟娴闻言抬了抬眼,朝着曹储施了一礼道了句谢。 一行人匆匆赶去了孟家果园。 到了现场才发现,果园远比她们所想的更加惨烈。 果树都是被乱斧拦腰砍断的,此时能清晰地看到横断面上粗糙的划痕和碎裂的木屑。 还有的小果树则是被连根挖了出来,根须却是在蛮力下断裂,便是想再重栽下去,怕是都难成活了。 孟父失魂落魄地坐在一个树桩上,手里握着倒下的梨树,满脸悲戚。 孟璋则是一个劲地朝孟娴喊着:“阿姐,这肯定是阮家干的!” 孟娴想,孟璋说的并不无道理。 他们从来没得罪过什么人,更是从未与人结下过此等断人活路的深仇大恨,唯一算的上有过纠纷的只有阮家了。 昨天白天,阮家刚砍了自家的柏树。夜里,就来砍了孟家的果树。 一报还一报,他们当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还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阮家。 想到这里,孟娴猛地朝一旁的阮家别院看了过去。恰是看到了几个阮家仆妇躲在墙头,朝她们这边鬼鬼祟祟地打量。 孟娴咬牙道:“阿璋,你说的没错,定然是他们。” 孟父悲上心头,叹道:“你们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阮家我们得罪不起,罢了罢了,就这样算了吧!” 藜央就道:“孟叔叔,若是就这样算了,你们该怎么办?没了果园,孟家又该怎么办?” 曹储亦是点头道:“孟叔,这件事,的确不能这样算了。” 孟父摇头:“曹总,承蒙您大恩,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阮家若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可能这么痛快地砍了柏树。我们家的树究竟是不是他们做的手脚现在并没有证据,又如何能找到他们头上去。实在是不敢再劳烦您了。” “孟叔,您错了,”曹储道,“阮家并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同意的,”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一眼藜央,又道,“我既然当初应承了你们管了这件事,现在出现这样的结果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可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孟父心如死灰,甚至隐隐有些后悔当初借着曹储的势逼了阮家低头。若非如此,恐怕他家的果园还不会遭此大劫。 藜央看着孟父的神情,道:“这件事其实也不难,直接找阮家问问就是了。” 孟父愕然,觉得藜央简直是在儿戏:“直接问?他们肯定不会承认啊!” “问一问吧,”藜央看向曹储道,“不问,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曹储闻言朝着藜央微微点了点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孟父看着二人,有些莫名。曹储为什么会对藜央马首是瞻? 曹储唤来手下的人敲开了阮家的大门。 阮家仆妇本不欲开门,但架不住外头站着的是曹储。曹家眼见着离巳城第一大家只差临门一脚了,阮家如今可不敢得罪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开了门。 曹储径直问道:“你们主家可在?” 阮家仆妇想也不想地摇头:“不在。” 藜央与曹储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信。 曹储就道:“昨夜孟家果园里的果树被人砍了,你们可有看到什么?” 仆妇亦是飞快地摇头:“您说笑了,我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看到他们的果园出了什么事。” “笑话,刚刚趴在墙头偷窥我们的难道不是你吗?”孟娴讥笑道。 仆妇一噎,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毫不相让道:“我在我们家的墙头,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不成我在自己家里做事还要你来管不成?”眼角眉梢全是对孟娴的嘲弄。 很显然,阮家仆妇从来没将孟家人放在眼里,包括孟娴。 不过是一群粗鄙农夫罢了,仆妇心道。 曹储自小看惯了他人脸色,哪里能不知道仆妇心中所想,登时脸色一沉,肃然道:“你方才说昨夜什么都没看到,今天白天怎得就有兴致偷看别人家的事情了?” “那自然是因为晚上要睡觉,白天无聊啊。”仆妇干脆回道,却是丝毫不落于下风。 曹储眉头蹙起,不耐再与这牙尖嘴利的仆妇一般见识,便想招手唤人来直接严刑逼供。藜央却拦住了他,对那仆妇道:“所以,你不承认昨天晚上是你们的人砍了孟家的果树,对吗?” 仆妇翘起嘴角,“呵”了一声,道:“这位小姐看着眉清目秀,怎么说话却是不过脑子?青天白日的,说话要讲证据啊。” 第一百零三章 证据 藜央尚未羞恼,身后的孟娴却是忍不住了。 藜央按住了她,也不恼,微微一笑,道:“你要证据?”说罢,芊芊手指指了一个方向,问道,“那里头是什么?” 众人迎着视线看去,却只见到一排密密的洒金珊瑚。 仆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位小姐,您若是不认识洒金珊瑚,只管问就是了。还是说除了柏树,洒金珊瑚也碍到您们的事了?需不需要也将它们挖了去?” 藜央摇头:“你错了,我问的是这洒金珊瑚后面,那排小屋子左数第三间里放着的,是什么。” 众人一怔,再次看往那个方向。 洒金珊瑚的后头确实有一排矮房子。曹储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仆妇的住所,亦是大户人家的杂物间。 难道这里面放着证据? 可藜小姐又怎么会知道? 他们可是从敲开门后到现在一直站在门口,从未进去过。 仆妇亦是怔愣了片刻,然后笑道:“这只是我们家的杂物间罢了,自然放的都是家里的杂物。”话虽这样说,但是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打鼓。这小姑娘有些蹊跷,怎么会一下子就指到了左数第三间? 藜央摇了摇头:“你说得太模糊了,都放了些什么杂物?” 仆妇顿时恼羞成怒了:“你这人好生奇怪,怎么跑到人家家里打听这些事。” “也不是什么私密之事,不过是问问你家那间屋子里放了些什么杂物罢了,不至于动怒吧?”藜央道。 仆妇气急,索性不再吭声。 藜央就道:“那我来说吧,那里头是不是放了你们昨天晚上砍了孟家果树的工具?” “什么?”孟家人齐齐惊呼出声。 仆妇猛地一惊,神色慌张道:“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看一看不就知道了?”藜央道,说着朝曹储道了句,“现在可以动手了,找人去看看。” 曹储早就摩拳擦掌,闻言立刻唤了一帮人来。 仆妇忙不迭挡在门口,口中喊着:“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曹储大笑一声:“你们这民宅,我今日还闯定了!” 曹储今日带来的人手皆是练家子,阮家的仆妇根本抵挡不住,眼见着大门即将失守,主宅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却是阮夫人走了出来。她抿着唇绷着脸,面上敷着厚厚的粉,腮帮子紧咬,仔细看去可以看到她面部肌肉的微微颤动。 她的身后紧跟着阮凡,亦步亦趋。阮大贴身护在阮凡身旁,不敢离开半步。 “这是做什么!欺我阮家无人了吗?”阮夫人大声斥道。 “你不是说主家不在?”曹储嗤笑道,又看向阮夫人,“叫阮夫人见笑了,你家这仆妇很不老实,在杂物间里不知背主藏了些什么,我们正要将她人赃俱获呢。” 阮夫人先前一直躲在屋里冷眼瞧着,哪里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肃然道:“曹家小儿,你真当我傻了不成?即便是她做错了什么,我阮家的人也轮不到你曹储指手画脚。” 曹储心下分明,知道定然是藜小姐发现的罪证确实在那间屋子里,故而那些仆妇才会抵死也不让他们进门。既然曹阮两家早就撕破了脸面,现下也不必再与这女人虚与委蛇了,就敛了笑,冷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家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我本也不稀得管,”说罢朝着手下吩咐,“不必手下留情,快些动手。” “曹储!”阮夫人没想到那个卑微的私生子如今敢对着她剑拔弩张,“你不过一小小私生子罢了,不要忘了当初在你落魄的时候是谁拉了你一把!” 曹储闻言一怔,然后轻轻笑道:“阮夫人,我也没想做什么,只不过想看看你家杂物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罢了,何必气急如此?有时候还是要留些口德的。” 阮夫人气得面红耳赤,却也知道曹储显然是不准备给她这个面子了。 都怪那无知蠢妇! 她忍不住将目光狠狠射向那仆妇。 仆妇后脖颈一凉,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阮夫人的眼睛。 一帮人七手八脚地动作,很快杂物间里的东西全都被翻了出来——却是数十把铁锹、斧头等工具,上头犹自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木屑。 这些东西被曹储的人一股脑地丢在地上,发出了清脆响亮的哐当声,一旁的阮家仆妇皆被这声巨响惊了一个激灵。 阮夫人见不过是些砍树的工具,微微缓了缓神色,讥讽道:“这就是你说的我家仆妇背着我藏的东西?若是这些,我便是全数赠与她,眼也不会眨一下。” 藜央走到那堆工具前,弯腰拾起一根木条,道:“这是证明孟家果树是被你们砍掉的证据。” “什么?”阮夫人一惊。 仆妇忙迫不及待地解释:“你胡说!我们昨天白天刚砍了院子里的柏树,这上面的泥和木屑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藜央闻言愕然地抬头,看着那仆妇不可思议道:“这是梨木,难道你不认识吗?” 满场哗然。 孟家人闻言忙走到藜央身旁,接过她手里的木屑细细看了起来。 孟娴不大懂这些,孟父和孟璋却是一直打理着家里的果园,对于梨树最为熟悉。可这么小的一块木头,即便是他们也不敢肯定地说这就是梨木,藜央又是如何确定的? 她又是怎么知道那排屋子左数第三间里就藏了这些砍树的工具呢? “你胡说,这分明是柏树!”仆妇争辩道。 藜央岿然不动:“关于树的事情,我从不胡说。梨木纹理细密,颜色多为褐色或褐红色,木质坚硬。而柏树的木质软硬适中,最重要的是它有香气,”她指了指在孟父手里的木头,“这木材根本没有味道,且是红色。这是梨树,而非柏树。” 仆妇还欲再辩,藜央已然站起身,道:“你若再不信,那也是你自己的问题了。我既然已经查到了证据,对我来说就够了。” 说罢,她看向阮夫人和躲在她身后的阮凡,道:“人都是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的,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你们牢牢记住,有些人你们惹得起,有些人还是莫要触碰的好。” 说这话的时候,阮大清晰地感觉到藜央的视线在他的身上转了一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一百零四章 挑拨 阮夫人登时勃然大怒,上下蔑视地看了眼藜央,道:“就是你这个小妖精当初迷了我儿的眼?” 此话一出,不仅是曹储脸色大变,就是躲在她身后的阮凡亦是目瞪口呆。 可还没等曹储反应过来,便见到一个身影猛地从眼前飞过,接着就看到方才还站在自己身旁的藜央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阮夫人那里。她素手一挥,一个清脆的“啪”声传来。阮夫人头一歪,立时倒了下去。 曹储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眼,藜小姐已经回到了原先站立的位置。 众人这才看到,倒在地上的阮夫人左脸上赫然一个红掌印,隐约已经肿了起来。 阮大仿佛才醒过神来,忙扶着阮夫人起身。 阮夫人怒火中烧,起身后一把推开了阮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阮大心中暗暗叫苦。这藜小姐的身手他是领教过的,堪称神出鬼没,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你,你——”阮夫人气得指尖连连指着藜央,却是脸疼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藜央冷冷道:“有些话你能说,有些话,也要掂量掂量才是。” 曹储忍不住暗道:藜小姐和封总果然是一对,就连喜欢亲自动手这一点都一模一样。还有,凭藜小姐这身手,恐怕那日即便他们没有赶到,怕是也吃不了什么大亏的。 阮夫人气得仰倒,却碍于口舌不便,难以开口。 阮家的仆妇更是不敢再说什么了。就连自家的主人都被人愣生生扇了一耳光还不敢还手,她们这些仆妇就更别想讨得好去。 藜央冷眼看着偃旗息鼓的阮家人,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说罢,率先抬腿走了出去。 阮夫人眼见着藜央的背影逐渐消失,憋足了一口气喊道:“小妖精,我告诉你,若非是你,孟家根本不可能遭此大灾。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面对孟家人吧!” 一言既出,全场静默。 藜央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阮夫人一眼,眼神刹那间布满寒霜,凛冽无一丝暖意。 孟娴知晓前因后果,见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怒上心头:“当初分明是阮凡先起了贼心,你们这群施暴者哪里来的这么大脸面贼喊捉贼,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阮夫人却是冷眼瞧着,一言不发,唯有眼神里露着讥诮。 这种不言不语的态度才更是令人恼怒。 曹储拉住了气急败坏的孟娴,朝着阮夫人道:“还请转告阮渝,封总今晚就会到巳城。” 说罢,领着一群人离开了。 阮凡缩在阮夫人后头,小心翼翼道:“这下可怎么办?母亲,您就不该招惹他们的。” 若非他当初惹了那个女人,阮家就不会变成了现在这副境况。 现在他们又瞒着父亲做了这等事,更不知要闹成什么模样了。 要知道,那个阎罗王似的封炑又回来了! 阮夫人一脸怒其不争地狠狠戳了一下儿子的脑门,忍着嘴边的剧痛道:“你眼睁睁见着母亲被打,一句不敢吭声也就罢了,现在反倒怪上我了不成?你也不想想,我是为了替谁出这口恶气才出此下招的!” 阮凡喃喃:“我也没说要出气啊……”见阮夫人竖眉,忙又改口,“那现在该怎么办……” 阮夫人冷哼一声:“怎么办?阮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封炑来了又能如何?孟家的树已经死了,这是事实。我就是要让他们尝尝这切肤之痛!那小妖精不是和孟家关系密切么,我就不信这根刺扎了进去,他们还能亲密无间!” 阮夫人并没有预料错。孟家人面上虽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到底是有了猜疑。 一行人重新回到了果园,见满目狼藉,唯有叹息。 孟父悄悄将孟娴拉到了一旁,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藜央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阮家人要针对她?” 孟娴着实不愿多提青龙山的事情,就打着含糊道:“阿爹,这件事你就不要多问了,你只要知道阮家人说的话都是废话,不要听进去就行了。” 孟父见女儿这模样,只以为她和藜央关系太好,被藜央瞒骗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孟娴却已经飞快走开了,只好作罢,想着晚上回去让孟母多与她开解开解。 孟娴是想去找藜央的,可眼角刚瞥见她的一席裙角,再看去,就不见了人影。 孟娴狐疑地往果园深处走去,果然在一片废木墟里见到了藜央。 孟娴想到阮夫人的话,想到孟父的试探,心里既难堪又难过,再看藜央孤零零一个人立着,浑身上下透着清冷和孤寂,心下更不是滋味了:“阿央,你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们都知道,她就是故意这样说的。” 藜央闻言侧过身子看她:“阿娴,多谢你安慰我。可是她说的并没有错,阮夫人怕是一直惦记着我,要让我好看。若非我在你家住着,你家果园恐怕并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认识曹储,阮家也不会砍掉他家的柏树,那我们家果园离现在这境况又差了多少?”孟娴反驳道。 藜央一滞,而后微微一笑:“也是,因果循环,皆有定数,”她指了指周遭杂乱无章横躺着的树,“那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孟娴见这一地倾注了孟家几代人心血的死树,忍着心痛,强颜欢笑道:“能,能怎么办?这些木头卖了应该也能值些钱吧?呵呵……” “阿娴,”藜央缓缓道,“这些树,可以活的。” “什么?”孟娴大惊。 藜央看着孟娴的眼睛:“你知道我可以的。” 孟娴嘴角翕翕。 是啊,封老夫人的梅花树,就是藜央治好的。那时候她说梅花树是病,她在治病。 那现在呢?她家的树,也病了吗? “是病了啊,都已经这样了。”藜央指着倒地的梨树上黑黄不一的病斑道。 “阿央——”突然有了希望,孟娴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显得有些委屈,“阿央,你不能骗我哦——”说着,眼泪掉了下来,眼神里却是欣喜的激动。 藜央展颜一笑:“我说了,关于树的事,我不会骗人的。” 孟娴闻言猛地抱住了藜央:“谢谢,多谢你。” 藜央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信我,晚上拖住你的家人,不要让他们过来。任何人都不许过来。” 孟娴重重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五章 不见 孟家人和藜央似乎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晚饭后,藜央自觉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开始休息,让一直琢磨着怎么开口才能将让藜央回避的话说得委婉一些的孟父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孟娴见了,难免心凉。 藜央还在一心想着如何复活孟家的树,孟家人却已经开始将藜央排除在外了。 故而孟家自己人的谈话,她表现得很不热衷,甚至有几分排斥。 孟母哪里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想法。她醒来后知道了前因后果,虽不敢说阮夫人的话全然不可信,但却也打心眼里喜欢藜央这个小姑娘,漂亮矜贵,又听话懂事。阮凡是个什么脾性,巳城可是无人不知的,故而对丈夫的决定亦是有几分不赞同。见状就推了推孟父的肩头,道:“咱们把藜央也叫过来吧,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怪生分的。” 孟父还没说什么呢,孟娴心口一跳,急道:“别!” “这是怎么了?”孟母不解,难道女儿并不希望藜央过来? 孟娴脑子飞快转动,解释道:“她已经睡了。” “这么早?” “是啊,今天累了嘛,就说要早一点歇息,咱们就不要吵她了……” 孟母虽是觉得奇怪,但既然孟娴也这样说了,就没有再深究。 一家人继续谈论着家里果园该怎么办的事情,孟娴却仍旧心不在焉,她在想藜央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孟家的大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众人一惊,孟璋更是失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漏了一地。 不怪他莽撞,实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大家不禁草木皆兵起来。 急切地敲门声再次传来,孟母起身去开门,嘴中喃喃:“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敲门?” 孟娴远远看着孟母离开,忽地一句话闯入脑海:封总是下午的航班,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就能到…… 她猛地跑了出去。 完了…… 封总来了…… 她们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那厢孟母惊讶的声音已经传来:“这……这不是小封吗……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孟娴心惊胆战地停下了脚步。 封炑尚未开口,目光已经径直投向了她:“藜央呢?” 孟娴嘴角翕翕。 孟母看着孟娴不解,就道:“她已经睡下了。” 封炑点头示意,道:“我去看看。” 孟母还没来得及反应,封炑就已经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她竟头一次察觉到了封炑身上不同于常人的气场和压迫力。 孟母深深呼了口气,这才发现,门外还站着曹储等一行人,不禁满腹疑团。 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曹总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曹储忙挤出一个笑来,朝着孟母打了个招呼。 封炑却很快走了出来,面沉如水:“人呢?” “什么?”孟父亦是走出门来,惊道,“她不是一直在里头睡觉吗?”说罢,看向孟娴。 孟娴紧紧抿着唇,眼里露出几分慌乱。 封炑见状,走到孟娴身前,垂眸看她,浑身泛着冷意:“你知道她在哪里。她人呢?”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曹储蹙眉,急急走了过来。从房门朝内一看,这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窗户大开。枕头被褥干净整洁,一看就知根本没有人躺过。忍不住急上心头,催促孟娴:“快说呀!封总又不是外人。阮家现在虎视眈眈,你要急死我们不成?” 封总? 孟家人又是一惊。 孟娴垂着头,咬唇就是不肯说。 眼见着封炑身上的气压越来越低,曹储越发紧张起来。他可是亲眼见到封总一只手拍断了整张大桌子的! “阿娴,”情急之下,曹储竟然直接叫出了孟娴的小名,“封总和藜小姐的关系你不知道吗?你快说啊!” —————————— 藜央是翻窗户跑出来的。 夜路虽黑,但天空上悬着圆月,月光皎洁,并不妨碍行走。 藜央一面飞快地前进,一面调整自己的呼吸。 慢慢的,她跑了起来。 紧接着,速度竟是越来越快。 若此时有人在一旁看着,甚至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从眼前闪过。 她的速度是怎么练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第一次出现这样的速度,是为了救封炑。从那以后,记忆里仍是一片空白,身体却是牢牢记住了疾驰的感觉。随着这种感觉越发深刻,她急速起来也是越发得心应手。 夜风从面庞呼哨而过,卷起了她的长发。 自由奔驰,酣畅淋漓。 很快,藜央到达了孟家果园。 夜色笼罩在果园上,果树的残骸在月光下泛出莹莹白光,有几分瘆人。 藜央垂下眼帘,掩去神情,迈步走了进去。四下扫了眼,径直走去了最南方的位置,拿出了一盒火柴,点燃了离她最近的木头。 南方本主火,但许是果树不太好烧,亦或是她不擅长使用火,这场火竟是重新点了好几次才烧了起来。可一旦烧起,便是燎原之势。 藜央忙掩目躲开,离了数米远。 她怕火。 曾经梦里面见过的大火,她终于亲身经历了,又似乎并不是第一次。 她想,残碎的记忆里,她应该是见过这样的大火的。 火光点亮了夜色。 这里距离燕林村较远,村里人看不到,但是阮家人终究还是发觉了。 阮家仆妇狐疑地出门看了一眼,又是惊又是喜地禀告阮夫人:“不知道是谁帮着咱们,竟然一把火烧了孟家的果园。” 阮夫人顾不得用冰敷脸,忙起身出门来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却牵扯到了左脸伤口,登时龇着牙再次用冰捂上了脸。 藜央静静等待火势升起,又静静等待大火燃尽。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她必须保证孟家人看不到。他们不会同意她放火烧掉孟家的果园的,即便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复活这些果树。 —————————— 孟家的气氛却颇为紧张。 孟娴最终架不住家人和曹储的连番询问,终是道:“她去了果园。” “她去果园做什么?”孟父奇道。 “阿央说,她有法子能治好家里的果树。”孟娴喃喃。 孟父忍不住“唉”了一声,道:“阿娴啊,家里的树都已经断了,还怎么治?这样的话你也信?” 封炑却知道,藜央有这个能力。 此时想见她的心情尤为急迫,封炑听完孟娴的话后便往外走去。 孟娴大惊失色,忙道:“封总,您不能去!” 第一百零六章 复生 “我不能去?”封炑冷道。 曹储一颗心都要操碎了:“阿娴,封总是去见藜小姐啊。孟家果园的隔壁就是阮家别院,她孤身一人在果园,要是出事了可怎么办?” 孟娴眼泪都要下来了:“是阿央自己说的,她说我们不能过去,任何人都不许过去。” 孟母也急了:“她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啊?” “不是说治树吗?”孟璋道。 “家里的树不是得了病,是被砍断的,怎么治啊?”孟父蹙眉。 吵吵闹闹的,封炑无意与他们多言,就指了曹储道:“派个人跟我一起去,你们留在这里。” 曹储不敢多言,忙叫了一个熟悉路的手下过来,领着封炑去了。 孟娴还想再劝,曹储忙拉住了她,冲她摇了摇头。 —————————— 大火渐渐熄灭,原先横七竖八躺着的残木已经彻底化为了烟灰。风一吹,黑灰打着旋儿地飘起,又无力缓缓落下。 藜央见时辰已到,就拍了拍因为久蹲而略有些僵硬的腿脚,站起了身,走进了仍旧飘着烟的果园里。 一直躲在一旁观察的阮家仆妇见到人影,顿时瞪大了眼,手脚并用地往回跑去。 “夫人,夫人!您叫我去将那人请过来喝杯茶,您猜我看到谁了?” 阮夫人轻轻呷了一口茶水,乜了一眼仆妇,淡道:“谁啊?” “是那个小妖精啊!” 阮夫人手里的茶水撒了一身,猛地站起身道:“你说是谁?” “夫人,就是白天那个小妖精啊!”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那小妖精白天还给我了一巴掌,晚上就自己跑来果园放火了?”说罢,顾不得裙摆上的水渍,蹬蹬蹬走出来,“去看看!” 一旁躺在沙发上的阮凡本想劝一劝,想了想还是闭了嘴。 总归劝不动,随她去吧。 藜央并不知道阮家人已经盯上了她。 她捏着指尖,一壁口中喃喃: “若要树生,需树先死,不破不立。 枯悴未遽央,绵绵不绝尽。” 一壁飞快迈步。旋即便人若翩蝶,在不算大的果园里疾舞起来。很快,便看到她的瞳孔猛地长大,脚步开始频繁在果园东北方停留。 “东北方艮宫,生门属土。土生万物,万物复苏。” 藜央一面念出一诀,一面猛地咬破舌尖,朝着四周喷了出去,便见莹莹绿光朝着四方飞散。 而后她立刻呵道:“转!” 随着那声“转”字,绿光霎时间放大数倍,照亮了半边天,亦是覆盖了整片果园。 一地残灰立时飞腾到了半空,却不似先前那般会无力落下,而是停留不过一息便飞快旋转起来。 残灰连接在一起飞速旋转形成了一道道风柱,远远看去,似是果园里有了数十道龙卷风。 藜央飞快在风柱间穿梭,与此同时,抬起了双手。手指划过风柱,风柱登时破散开来,幻化成了细密密的雾,再也不见。 余留在风柱中央的赫然是一棵新生的小树! 阮夫人和仆妇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却死死盯着这一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那小妖精,仿佛更像个妖精了。 瞳眸若有若无地泛着绿光,额上隐隐现出一绿色的看不清是个什么形状的印记。周遭有风而过,卷起了她的裙摆飞舞,显得更加诡异,而明明他们这里一点风都没有! 再定睛看去,那些新生的小树竟在她们眼前生生拔高了数尺,枝丫伸展,叶面舒张。 阮夫人和仆妇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 小树已经长成了! 仆妇亲自带人砍断的果树,长成了和原来一般无二——不——不一样——这些树不是生了病了,是健康的茁壮的! 孟家的果园,完全复活了! 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就生生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阮夫人和仆妇忍不住紧紧扼住了脖子。二人面容憋得通红,额上蹦出了青筋,冷汗涔涔。就在快要背过气去的时候,藜央似终于看到了她们。 她眉眼不动,信步朝着她们走过来。 地上有落叶,每一步踏下,都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而这极其轻弱的声音却仿佛魔音入耳,阮夫人和仆妇更加惊惧了。 藜央很快走到了她们身前,薄唇轻启,道:“这些,不是你们能看的。” 阮夫人和仆妇死死抱在一起,涕泗横流,看着藜央秾丽的面容仿若妖魔,终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然后昏死了过去。 藜央敛眸,面容清淡。 额间的绿色印记忽明忽暗。定睛分辨,可以看出那是一枚叶子的形状。 “藜央!”远远有人呼喊。 藜央淡漠的眉眼忽地一动,额间印记霎时间隐没,眸中的绿光散去,黑色渐渐浮染。 “藜央!”声音似乎近了些。 藜央抿抿唇,慢慢转过身。 一转身,却是立刻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封炑的心跳很快,藜央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可以清晰地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不禁想:封炑奔跑的速度也很快。 封炑紧了紧怀抱,这才觉得空落落的心充实了:“这是怎么了?一个人跑这里来做什么?” 藜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觉得后背的臂膀松了松,然后呼了口气,道:“你怎么来了?”却是避而不谈自己为什么来要孟家的果园。 封炑还没来得及说话,领着他过来的曹储手下先惊呼出声了:“孟家的果树……不,不是都死了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封炑闻言朝着果园看去——一园子的树,郁郁葱葱。 他从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害病的果树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被砍断的果树是什么样,对现在一派生机盎然的果园就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 他回过首看藜央的脸,依旧眉目如画,动人心弦。 “我来接你回去,也是刚刚才到。” 藜央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曹储确实说过,封炑今晚就能到,便道:“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待巳城的事情完全解决,”封炑沉下眸子,“曹储都已经告诉我了。阮家,看来还是没记住教训。”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曹储的手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角余光却是忽然瞥到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阮夫人和一个仆妇,惊道:“阮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第一百零七章 亲近 封炑看了看地上躺着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别院,道:“那就是阮家别院?” 藜央点了点头,对着那手下道:“你去叫门吧,让阮家人过来把她们抬回去。” 曹储手下不敢多问,忙不迭去叫门。 封炑就拉着藜央去了孟家果园门前,握着藜央的手低头轻声道:“这些树,是不是你复活的?” 藜央微微垂了垂眸,浓密的睫毛似是小扇子掩住了她的心绪。 她不想告诉封炑。 在她的计划里,这件事只有孟娴知道。等到她悄无声息地回去后,只要孟娴不提,谁也不知道孟家的果树是她救活的。 这件事会成为一桩奇闻,却也牵扯不到她身上。 但万万没想到,封炑竟然来了。 复活果树的事匪夷所思,即便她说出来,怕是封炑也不会信。她体质特殊的事情已经够奇怪了,难不成还要让封炑觉得她完全就是个异类吗? 见藜央一脸抗拒,封炑忍不住叹了口气。 藜央一直不肯对他坦诚,这一点让他很挫败。他道:“难道我还没有孟娴值得你信任吗?” 藜央微微一凛,抬头看着封炑。他的眼里有血丝,好像很疲倦。他的黑眸里清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目光专注却哀伤。 他是匆匆赶了千里之路过来接她的。 藜央心里忽然很难过。 若是对她一往情深,又为何将她一个人丢在巳城,不闻不问了这么久?电话不接,人也失了踪影。 她不敢去问也不敢去想究竟是为了什么。面上虽表现得风淡云轻,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 越是知道封家的地位超然、封炑的与众不同,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她甚至有些后悔说出了“喜欢”二字。 封炑真的是喜欢她的吗? 正兀自想着,忽觉封炑的气息骤然靠近。一抬头,却是被一个温热的呼吸径直印在了唇上。 藜央倏然睁大了眼,眼里露出惊慌失措来。 封炑却觉得藜央这样的反应才是真实的,不似先前,对他总是若有若无的抗拒,拒绝他的靠近,拒绝他的关心。像个瓷娃娃一样,毫无生气。 这么多天没有她的消息,他的心简直像被丢进了油锅里烹炸。一得到奶奶已经脱离险境安然无恙的消息,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巳城。 这丫头不知心疼他也就罢了,竟然还什么都想瞒着他。 到底有没有将他当成男朋友看? 想到这里,封炑心中爱极生恨,竟忍不住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虽力道不重,但藜央还是发出了如小兽呜咽般的声音。 封炑顿觉解气,然后轻轻吻起了方才咬到的地方,仿若宽慰。 藜央的脸像火烧一样,红得都要滴出血来。 方才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被她丢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满脑子都是——封炑竟然亲她! 整个人顿时如置身云端,脚下轻飘飘似无着落,若非封炑揽着,只怕就要软倒下去。 封炑轻轻松开了钳制,却是道了句:“闭上眼睛。” 藜央鬼迷心窍地听了他的话,闭眼后,置身黑暗中却是感觉更为强烈。待到封炑终于放开了她后,更是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封炑心满意足地轻轻揉了揉她的面颊,触手温暖细腻。 藜央这才缓过神来,瞪了他一眼,跳开他的怀抱,离他简直是要多远有多远。 封炑却是轻轻松松一只手就将她勾了回来:“你在和我置气?” “什么?”藜央不解。 “那你为什么不肯理我?我问什么你也不愿回答?” 藜央张了张嘴,却是又瞪了他一眼,不肯开口。 封炑就“哦”了一声,道:“那我来猜猜,是因为我回去后一直没有接你的电话?” 藜央抿唇不语,眼里却有了几分哀怨。 封炑越发肯定了,道:“你只知找不到我,殊不知我也找不见你。这件事有古怪,我会查清楚的。” 藜央闻言终于正视了他一眼:“你也找不到我?” 封炑点头:“你的电话打不通。” “怎么会……我从来没收到过你的电话。”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情有古怪。”封炑道。 藜央没有回话,但面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封炑就道:“那现在能告诉我,这些,”他指了指孟家的果园,“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藜央嘟着嘴道:“曹储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 “那到底是别人说的,定然没有你说得清楚。还有那个阮夫人,她又怎么会到了这里?又怎么会昏迷了?” 藜央看了看一旁健壮的果树,道:“阮夫人,是自己过来的。她为什么会晕倒……这得问她自己了,我什么也没有做,”咬咬牙,又道,“至于这些树……确实是我治好的……” 封炑接着道:“就像治好家里那棵梅花树一样?” 这梯子简直递过来得太及时了,藜央忙顺势点头:“对,方法可能不一样,但是原理都一样。” 封炑就揉着她的头发笑道:“看来你果然很厉害,接木重塑,技艺精湛。” 藜央有些愣愣地看着封炑,不禁想他是不是有所误解,难道不会觉得她是个异类吗? 阮夫人都直接吓晕了,他却笑着夸她手艺好…… 不过,他也确实从没觉得她恢复速度惊人是异于常人的表现,看来封炑的接受能力着实不错。 她就“呵呵”干笑了两声道:“多谢夸奖,你也很厉害。” 封炑失笑,看着藜央红润的唇露出朝花般的笑容,心中一动,忍不住又想亲上去的时候,曹储的手下已经带着阮家人过来了。 来人正是阮凡。 阮凡如今见了封炑,就如老鼠见了猫,顿时夹起了尾巴,灰溜溜道:“封,封总,您来了……我,我这就带她们走,打扰了,打扰了。” 封炑的脸上褪下了面对藜央时的和煦,沉声道:“我先前走得匆忙,一直没机会见到阮总,实在是失礼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才是。” 阮凡却大惊失色,忙不迭道:“封总,孟家的事情全是我母亲一人的主意,这和我父亲无关,和我们阮家也没有关系啊。” 第一百零八章 认下 莫说封炑与藜央,便是一旁候着的阮家下人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来,看着在躺椅上躺着的阮夫人,再想想往日夫人对少爷的宠溺,深觉戚戚——这就是夫人娇惯出来的好儿子,到头来竟是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推了出去。 封炑反倒和声道:“阮少爷言重了,这件事,我会和阮总好好谈一谈的。” 阮凡顿时毛骨悚然。 还要谈? 他都说了是他母亲做的好事了,怎么还要找父亲谈一谈? 这谈一谈的后果他们能经受的住吗? 阮凡不寒而栗。 就因为他堵了封炑的女人,阮家的事业便一落千丈。现在母亲直接砍了孟家的果园,又当着众人的面咒骂那个女人是小妖精,阮家又会面临什么? 他早就劝过母亲不能这样做,结果她还是瞒着父亲非要泄愤。 阮凡越想越恨,看着走在自己身前被下人抬着的阮夫人,忍不住想这蠢妇为何不直接死了算了,晕在人家果园门前算什么? 再转头一瞧,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头朝下摔下去。 活……活了? 孟家的树活了! —————————— 孟家的果树被阮家人砍倒的事到底是一件大事,对于一向平静无波的燕林村而言,无异于平地一声雷,惊动了整个村子。 等到第二日,孟家果树一夜复苏的事再次震响了整个燕林村。 孟家人前一晚都没有睡好。孟父孟母焦灼自家的未来,孟娴则是忧心藜央,所以早上就起得晚了些。 开了门后,一家人却是被热心的邻居直接拽了出去,径直拉到了孟家果园门前。 孟父孟母犹自挂着黑眼圈,内心疲倦,对邻居此举着实不能理解。 直到传来了邻居们兴奋的声音:“老孟,你家的果树活了!你快看啊!” 孟父这才蹙着眉抬头看去,登时怔愣在了原地。 这…… 这是何故? 孟母连连揉着眼睛,生怕自己看差了。 孟娴则是喜极而泣。 藜央果然没有骗她,她果然做到了! “老孟,你行啊!竟然连断掉的树都能接回去!”一邻居笑着拍了拍孟父肩头。 孟父先是愕然不解,然后欣喜若狂,可冷静下来就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他细细打量了番自家的果树,道:“不对啊,这不是我家的树啊。我家的梨树害了病,你们都知道的。” 众邻居恍然。 是啊,孟家的梨树原先可是病得要死了,现在虽没有挂果,但很明显都是健康的果树。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父狐疑:“我也不知道啊!” 说罢,不禁看向孟娴。 昨夜之事古怪。 先是半夜藜央跳窗而走,接着之前借住他家的小封突然回来了,被众人唤做封总不说,便是曹储也跟着鞍前马后。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应当是知晓的。 孟娴却垂着脸抹眼泪,一言不发。 恰在这时,一溜黑色豪车缓缓驶了过来,然后稳稳停在了果园前的空场地上。 车门打开,先是曹储走了下来。下车后,他却径直走向了后头一辆车,打开了后车门。 这次走下来的是封炑和藜央。 昨夜事毕,封炑带着藜央住进了酒店,并没有再回孟家。 到底夜深了,他们无意再打扰孟家人休息。 孟娴却觉得,藜央和她家还是生分了。她忍不住再次掉下了眼泪。 藜央见了,就朝孟娴露出一个笑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笑靥,还是那个熟悉的藜央,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孟娴一时又哭又笑。见封炑和藜央慢慢走近,她擦净眼泪,吸了吸鼻子,恭敬地施了一礼,唤道:“封总。” 封炑安然受了礼,微微点了点头。这一刻,他浑身散发出贵族子弟的气势,气宇轩昂,面容英俊,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 孟家人这才惊觉,他们竟然是头一次发现先前住在孟家他们一向以为和孟娴一样不过是封家仆妇的小封,竟然气质如此超群,身份如此矜贵。 孟娴是封家的仆妇,能让她施礼唤一声“封总”的能是谁? 唯有封炑本人啊! 孟父嘴角翕翕,一时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小封是封炑,那藜央又是谁? 他们姿态亲密,一看便知关系不一般。 可笑他昨天还被阮夫人的话激到,当真以为家里遭灾是因为藜央的缘故,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孟母率先反应过来,忙唤道:“封总,您就是封总……这,我们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这可真是怠慢了……” 封炑本意并不是想让孟家人为难。他不会忘记藜央和他在孟家借助的时候,他们热情周到。即便那时他们的身份只是仆妇,孟家人也从未对他们的白吃白住有任何怨辞。他就笑道:“孟阿姨,您不怪我隐瞒身份就好。” 孟母一听,心顿时放下了一半。 封炑身份尊贵,但却仍唤她孟阿姨,可见先前隐瞒身份的事是心知肚明的。他放低了姿态,这就已经给足了孟家面子了。她道:“这也怪我们有眼无珠,还有阿娴,你这丫头,瞒得我们好苦哦!” 孟娴眼角湿漉漉的,闻言赧然一笑。 藜央道:“这也是我们让她不要说出去的。我们虽然住在您家,却也并不想打扰到您们。” 孟父闻言,愈发羞惭了。 他们一心一意为孟家着想,他却这样揣测藜央。 封炑却道:“阮家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他们与我们原先就有罅隙,砍掉果树多半是也是为了报复泄愤,只是累烦了你们遭受无妄之灾,”说着指了指崭新的果园,道,“希望这薄礼能弥补一二。” 却是将孟家果园的事情完全认了下来。 众人皆是一惊,同时又觉得完全理解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怕是只有似封家这般财大气粗的主才能办得到了,一夜之间重新造一座果园对寅城第一世家来说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众村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孟家生了个好女儿,竟然结识到了封总这样的人物。 孟家人亦是大吃一惊,惊讶过后更多的却是惭愧。 孟父尤甚。 他看着藜央嘴角翕翕,心中后悔莫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第一百零九章 处理 封炑和藜央商量后,还是一致认为由封炑出面会比直接说是藜央复活了这批果树更妥帖。 尽管封炑能接受藜央的离奇之处,但世人恐怕还是会觉得此事太过荒谬,难以接受。出于保护藜央的目的,他也不希望藜央成为舆论的漩涡。 故而这件事,即便是曹储亦是被瞒在鼓里,一心以为是封炑的手笔。 曹储看着模样大变的孟家果园,一时感慨万千。 他原也想过替孟家人弄来果树苗,可他也无法保证在短短一夜间就直接建起一座新的果园来。毕竟将树苗重新栽下去再到长成挂果,这耗费的时间成本着实无法计算。 没了果园,孟家也就没了收入。他甚至想过他该早一些将吊栋阁的开发提上日程,这样孟家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进项。 可现在瞧这果园情景,哪里还需要他出手。 封总简直丝毫没留有让他在孟娴面前讨好的余地,甚至还要将孟娴带走…… 曹储痛心不已。 得了消息的阮渝匆匆赶来。 曹储不由得一惊。 数日不见,阮渝的鬓角竟长出了白发。花白的头发加上疲倦的面容,短短数十日,竟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阮渝没了巳城第一大姓主家的气派,像个落魄的中年男人,对着比自己小了一辈的封炑点头哈腰,连连致歉: “是我管教不力,妻儿做出这等错事……” “孟家的果园遭了此难,该有的赔偿我们绝不会推脱……” “这位是藜小姐吧?犬子无状,您受惊了……” 众人见了,不免感叹一句物是人非。 昔日巳城的名门贵族,如今形似丧家之犬,便是对着几年前还处于没落中的曹家,也不敢摆架子。 阮凡跟在父亲的后面,垂着脑袋,如丧考妣。 阮家彻底败落了。 家里的囤货销不出去,资金链断裂,阮氏员工离职大半……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心生悔意。 若非那日他的一时冲动,若非那日他的目中无人,恐怕阮家也到不了现在的地步。 封炑淡淡瞥了阮凡一眼,然后看着阮渝道:“孟家果园的损失,自然要赔偿的。具体数目,你和孟家人去谈。” 一旁垂首聆听的孟家人皆是一惊。 他们这样的人家,竟然要和阮家家主亲自谈赔偿的事情? 见阮渝连连颔首,封炑就放缓了声音,问道:“不知夫人如今可好?也不知为何昨夜竟会晕倒在孟家的果园门前。” 藜央闻言微微挑了挑眉。 阮渝却是一个激灵,忙道:“还请封总见谅,贱内已经彻底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无半分难过,甚至隐隐带了几分解脱和快慰。 “疯了?”封炑问道。 “是,”阮渝忙不迭应道,“她回去后没多久就醒过来了,却是三魂失了两魄,疯疯癫癫。听不懂人话,只知胡言乱语。我也不知她为何大半夜的还要跑出去。同她一道出去的仆妇亦是失了神志,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就有村民嘀咕道:“这黑灯瞎火的,又是荒郊野外,莫不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阮渝闻言心中一动,道:“贱内存了害人之心,半夜出门多半也是要作怪。怕是老天看不过去了,这才出手惩治。如今她得了这疯症也算是各得其所,还请封总大人有大量……” 言下之意,求封炑看在阮夫人已经疯了的份上,不要再狠抓阮家不放了。 毕竟阮夫人才是后续事情的罪魁祸首,阮家已经为阮凡赔了半条命,总不至于还要为了阮夫人彻底陪葬。 封炑了然于胸。 这几日在曹储的压制下,阮家堪称苟延残喘。 阮渝为了阮家,如今也不要什么面子了,便是自己的夫人疯了又如何?哪怕是死了,只要能让封炑高抬贵手,他也就阿弥陀佛了。 封炑看了看藜央,见她不为所动,就知道她对阮渝的话并无异议,道:“事情总归都有解决的办法,好说好谈,自然就好做好办。” 阮渝闻言一喜。 封炑这是松口了? 果然接着便听封炑道:“我与阮家本就毫无恩怨,如今你们惊扰的是孟家,其间之事自然就轮不到我来多言了。” 阮渝大喜过望,连连道:“好说好说,不知哪一位是孟家的当家人?”见孟父被孟娴推了出来,又道,“孟先生,实在是抱歉了。果园的损失还请您给个数,您放心,我一个子都不会往下压的。” 孟父头次被人称为孟先生,面对的又是阮渝这样的贵人,嘴角翕翕,根本不知说什么才好。 倒是孟璋抿了抿唇,见状走了出来,不卑不亢地对着阮渝告了一声罪,拉着孟父到一旁商量去了。 曹储见了不由得暗暗点头,看来孟家日后在孟璋的手里许是有大造化的。 阮渝在旁等待的时候,封炑就闲聊道:“听说阮家和陆家要办喜事了?” 阮渝不知封炑突然来这么一句到底是何意,只好如实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日子还没有定下来……” 曹储就道:“这是大喜事啊,该早些定个日子成婚才是。阮家近日霉运不断,或许该冲一冲了。” 阮渝不敢和封炑叫板,对着曹储却没有那么多好脸色了。 闻言暗道: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阮家为何近日霉运不断,还不是因为得罪了封炑那个煞神,又有你这个小鬼从旁捣乱? 登时张嘴就想回过去,但转念一想,却觉得曹储的话当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他为了和陆家结盟,将重金拍得的地皮送给了陆家,作为迎娶陆兰的聘礼。若非如此,阮家也不会亏空得如此厉害。 如今阮家要倒了,陆家却安然无恙,他如何能甘心?要知道当时陆家也是得罪了那个藜小姐的。 陆家既得了好处,就休想全身而退。若是他们尽快将陆兰娶回来,陆家说不定看在陆兰的面子上,还能拉阮家一把。 没错,他要让陆家和阮家紧紧绑在一起! 阮渝就将原先想说的话憋了回去,改了口风,试探道:“曹总说的是,我看下个月八号是个好日子,不知……” 封炑就道:“那我就恭候阮总的喜帖了。” 第一百一十章 归来 阮渝忍不住窃喜。 果真猜对了! 无缘无故的,封炑绝不会突然提这么一嘴。他对阮陆两家的联姻不仅非常看好,甚至迫切地希望陆兰尽快嫁过来! 他不知封炑是奔着什么目的去的,却知道他如今也是希望陆兰尽快嫁过来! 阮渝决定回去后就开始筹划这件事。 ————————— 十一月八号,宜婚嫁,是巳城阮家独子阮凡和寅城陆家二小姐陆兰成婚的好日子。 且不说新郎新娘是否心甘情愿,两家人却是吹拉弹唱,欢天喜地地为一对新人办了场轰轰烈烈的婚礼。 陆大小姐更是泪洒当场,表达了对唯一的胞妹远嫁的不舍之情。等陆兰的婚车出发后,更是站在门前伫立良久,不肯离去。观礼之人见了莫不称赞一句好个姐妹情深。 没人知道陆梅心中是多么喜悦——这个只知哭闹撒娇碍眼的妹妹终于走了。 陆家,终于轮到她当家做主了。 阮家亦是喜气洋洋。 阮夫人因为疯病被关了起来,就连唯一的儿子大喜的日子都不能出来见人。 阮渝眉开眼笑地带着提线木偶般的阮凡将陆兰迎了进来。 对阮渝来说,陆兰是他最后的希望,他甚至都能看到陆家为了陆兰未来的幸福,该如何倾力扶持阮家重登顶峰。 至于陆家究竟是如阮渝所想全力帮助阮家,还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也不管陆兰的死活,等日子过久了,阮渝就会慢慢发现,原来陆家的接班人陆梅从来不将陆兰放在眼里,甚至巴不得她早点脱离门户,更别提出资赞助阮家了。他之前所有的期冀盼望不过是雨后彩虹,虚无缥缈。 而原先被他视为希望的陆兰,不仅不能替他带来好运与财富,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与阮凡宛如一对怨偶,日日只知争吵哭闹。 自此,阮家整日乌烟瘴气,彻底败落。 曹家取代阮家,成为巳城第一世家。 —————————— 这些琐事无需再表,却说出来了二十多天后,藜央终于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孟娴与他们一道。 刚下飞机,立刻接到了孟母的电话。 这是怎么了? 孟娴匆忙接了电话。 那厢孟母一听电话接通,立刻急道:“阿娴!藜央的房间里留了许多钱,你知道吗?” 孟娴一怔,下意识看了眼身旁走着的藜央,低声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孟母道:“这不是你们都走了,我就寻思把房间收拾收拾,结果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好几沓钱。是不是她忘记带走了?你和她说不要着急,我先替她收起来,找个机会去寅城带给她。” 孟娴还没有说话,藜央已经微微侧头看着孟娴,笑道:“告诉阿姨不用了,那钱就是留给他们的。我们在你家住了这么久,也不能一直白吃白喝啊。” 孟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藜央怎么知道阿娘在和她说这件事? 藜央并没有压低嗓音,故而那头孟母已经听到了。 孟母连连拒绝,直说不好意思,怎么能收她的钱。 孟娴亦是摇头。 藜央就指了指走在前头的封炑,微微笑了笑。 孟娴顿时了然,这也是封总的意思。她抿了抿唇,对着电话道:“阿娘,既然阿央都这么说了,你就留着吧。” 孟娴知道,封总留的钱数目只会多不会少。这么一大笔钱,定然也不会是粗心落下的。阿娘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但既然封总已经做好了决定,他们实在不必紧抓不放。封总不是缺钱的人,他们完全可以记住这份恩情,在其他方面回报他。 之前因着封炑一句话,阮家已经赔偿了孟家果园的全部损失,如今又给他们留了这么多钱,孟家人着实心中难安。 挂下电话后,孟母看着枕头下满满的钞票,不知所措。 孟父倚在房门口抽着烟。烟雾里,他的神情有几分难辨。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 孟母不解地看向他。 孟父带着几分唏嘘叹道:“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或许,该放手让阿璋去独当一面了。” 经历了家中果园的“死而复生”,原本话就不多的孟父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他为自己先前对藜央的错误认知感到羞愧。 孟母微微讶异地看了看他,待看清他不似玩笑后,走到丈夫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宽慰。 于是从那后,孟父逐渐放手让孟璋打理自家的果园,又拿出全部的阮家赔偿款交给了孟璋,无论是用来继续扩大果园面积,还是做投资理财,都认凭他处理。 孟璋从小胆子大,又机敏。起初倒是小心摸索,待摸清了套路后,就放手做起了自己的事业。又因为听了孟娴的话,时常帮着曹储跑腿干活,和曹储的关系竟越发紧密,成了挚友。 后来,孟家的果园在孟璋的带领下,再加上曹储时不时的点拨,竟是越发壮大起来,俨然有了巳城第一果园的规模。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近一月未见,寅城已然步入深秋。 从四季如春的巳城踏入秋风萧瑟的寅城,这种区别尤为明显。 道路两旁的银杏叶黄澄澄地挂在枝头,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亦是黄了叶子。据说昨夜落了雨,此时满地都是落下的枯叶水渍。车子碾过,颇有几分凄凉之感。 封铎亲自来机场接他们回家。 他早已知道封炑和藜央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只要想到当初那个一身血倒在他们车前的小姑娘或许会是他未来的嫂子,多多少少就有几分不自在。要知道,当时他可是想过肇事逃逸的。 封铎看着藜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就见到了自己那晚的黑暗面。他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让去一旁,主动找孟娴搭话。 “回家的感觉怎么样?家里人都还好吗?听说你家还有一个果园,果园里都有什么水果?手上的疤痕已经完全消退了吗?” 他一连串问了好些个问题,孟娴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 而他自然又熟稔地发问,似是许久不见的好友再见面时有说不完的话。这让孟娴有一阵的恍惚,好像他们的关系原本就不一般。 第一百一十一章 舒雅 上次见面,还是那日在封氏,她亲眼见到他牵着自己女朋友的手,十指紧扣。 想到这里,孟娴的眼睛顿时一阵刺痛。 不能想。 真的不能想。 原以为已经放下,但一见面,过去的点点滴滴就如同浪潮猛地涌回来,将她囫囵席卷,她甚至都没有喘息的余地。 孟娴猛地吸了口气,狠狠将眼底那股涩意逼了回去,调整自己的呼吸。 她决定回来,可不是为了与小封总纠缠不清的。他已经有了心爱的女人,她该从旁祝福他们才是。否则,既对不起小封总和盛小姐,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曹储。 临走的前一天,曹储突然向她表白,希望她能留在巳城。他说他有能力保护她的家人,亦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曹储的能力,她自然心知肚明。她并不讨厌他,甚至有几分受宠若惊。 但冷静下来后,她就知道现在他们是不可能的。她的心里放不下一个人,若是此时接受曹储,这对他不公平。更何况,家世地位摆在那里,她不过是个小小农村姑娘罢了,他值得更好的女人。 曹储被她拒绝,显出几分失意来,却仍旧笑着告诉她:“我知道了,真是羡慕你心里那个男人,竟然能得到你的看中。若是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放下了他,千万不要忘记,在你的家乡巳城还有一个我在等着你。” 孟娴当时就落了泪。 曹储,的确是个真君子。 现在看着封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英俊面庞,再想想曹储的话,后悔吗——孟娴问自己——若是当初没有遇到封铎,她可能已经答应曹储了也不一定。曹储真诚又体贴,定然会是个好丈夫。他们在一起,即便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激情,但一定会很合拍。 可谁让她先遇到了封铎呢? 感情有先来后到,就是这么无奈又残忍。 所以,不后悔啊。 没什么好后悔的。 孟娴抿了抿唇,一五一十地回答起封铎的话来,语气平缓,丝毫听不出她的内心其实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她想,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彻底忘记封铎的。 在孟娴的刻意维持下,封铎与她的聊天颇为自然,令封铎十分熨帖,故而他的心情很好。与孟娴在一起,他一向觉得舒服又自在。孟娴就像一丛野雏菊,干净好看又纯洁无害,令人如沐春风。 走在前头的藜央听见头后相谈盛欢的交谈声,忍不住连连回头。 次数多了,封炑干脆拉起她的手一道往前走:“专心看路,小心摔了。总往后头看什么?” 藜央撇了撇嘴,面上带了几分不满。知道孟娴的心思后,再看封铎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明明已经有了女朋友了,还继续勾搭阿娴干什么? 封铎被人念叨,一时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藜央顿觉解气,昂着小脑袋跟着封炑大步往前走去。 下午并不是高峰期,故而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封宅。 车子驶入缠枝花大铁门后,远远地就能看到一旁的露天停车位上停了一辆不认识的车子。 藜央不免好奇,难道老夫人有客人在吗? 封铎随意打量了一眼,道了句:“哟,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藜央问他。 封铎却看了眼封炑,故作高深莫测,不肯回答。 藜央就觉得封铎更不讨喜了,不想与他多言,转身往主宅走去。 进了门后,步子却慢慢顿住了,最后停了门后。 “阿央,怎么了?”孟娴在她后面,见状不免疑惑。探身看去,也是愣住了。 一穿着白色高级衫衣的年轻女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一只手翘起好看的兰花指,端着一小小的咖啡杯,正小口抿着咖啡,举手投足皆透出世家小姐的气质来。待看到来人,亦是微讶地抬起头看她们。 孟娴这才看到,她有一张妆容精美的面庞,面如白玉,唇红齿白,秀眉俊目。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一个出身不凡的陌生女人。 接着同为女人的本能亦是让她觉得:这个陌生女人的目的不单纯。 果然还没等到她们开口说话,她已经放下咖啡杯,起身朝着她们走来,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道:“这位就是——藜小姐吧?久闻大名,这回总算见到了。我是方舒雅,很高兴认识你。”说着还向藜央伸出了手。 她虽然态度和蔼可亲,孟娴却总觉得怪怪的。 藜央一时低头看看她的手,一时又抬头看看她的脸,心道:原来这就是李正益口中的那个舒雅啊…… 她没有及时伸出手去回握,方舒雅的手悬在半空就有了几分尴尬。 好在这时候封炑和封铎也带着行李到了门前。 方舒雅见了,露出一个更大更甜美的笑容来,眼里发出璀璨的光芒,立刻放下手迎向封炑,笑道:“阿炑,你也回来了!” 封炑点头,极淡地“嗯”了一声,又朝着藜央道:“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进去吧。”说罢,率先往屋里走去。 方舒雅仿佛一点也不介意封炑对她的冷淡,笑着走到他一旁,顺势接过了他脱下的大衣。 一旁立着的被抢了工作的小仆妇就有几分不自在,好在封铎立刻将他的衣服甩了过来。小仆妇如释重负,抱着衣服立马退了下去。 封铎嘴角噙着笑,坐到了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看着方舒雅似笑非笑道:“我说方大小姐,难为十年过去了,你这心里眼里还是只有我哥一个人。我进来到现在,还没听到你跟我打声招呼呢。” 他的语气似在玩笑,听在方舒雅耳朵里偏觉得有几分嘲弄的意味在。她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就笑道:“小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开玩笑。” 封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拿起一旁放着的杂志翻阅起来。 方舒雅吃了瘪,心里暗暗恼恨,转眼看见藜央还站着,就招呼道:“藜小姐,你怎么还站着呢?快进来坐下呀。” 看,就是这种怪异的感觉——孟娴暗道——这女人明显摆出了一副当家人迎接客人的姿态。可分明,她才是客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故意 藜央抿唇不语,迈步走到封铎一旁坐下。 封炑微微拧了拧眉,道:“你怎么来了?” 方舒雅心里不满封炑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质问,面上却一派真诚道:“我来看看老夫人,顺便给她送药。她大病初愈,你又不在家,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孟娴的白眼就差翻上天了,这人还真把自己当成封家的女主人了。 封铎看着孟娴生动的表情,险些笑出声。 藜央却敏锐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奶奶病了?” 奶奶? 她都不敢叫封老夫人奶奶,这臭丫头竟然直接叫上了奶奶? 方舒雅暗恨,掐着手心看着藜央,露出讶异的神情道:“原来你竟然不知道?” 藜央蹙眉,看向封炑。 方舒雅就一副仿佛说错话的样子,捂着小嘴道:“呀,你真的不知道……阿炑或许是不想你担心才没告诉你吧……不过你别紧张,老夫人已经痊愈了,我带来的药还是效果很好的,”说罢,又转向封炑道,“都怪我嘴快,阿炑,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也不知道藜小姐不知道这件事。” 她微微颔首,眼里半分无辜半分后悔。 封炑错开眼,淡道:“无事。” 方舒雅眼里就露出不容错识的欢喜。 耳边却听封炑又道:“既然奶奶已经好了,以后应该就不用再用药了吧?” 这样一来,送药再也不能成为方舒雅登门的借口了。 方舒雅一滞,手心掐得更紧了,却只能顺势道:“是,老夫人已经痊愈了,不必再用药了,只要好好调养就行了。” 封炑点了点头,接过仆妇递过来的茶杯喝了口,又给藜央递过去一杯。 藜央摆了摆手,道:“奶奶在房间吗?我去看看她。”说罢,径直起身轻车熟路地朝楼上走去。 方舒雅看着她的背影,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了。 这女人果然已经堂而皇之地住在封家了,否则不会对这里如此熟稔。虽然她以前经常来往封宅,对封宅的构造也很熟悉,但和藜央还是不同的。 她只是客人,藜央却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熟悉又自然。 这种区别虽然细微,对她而言,却仿若天壤之别。 想到这里,方舒雅忽地灵机一动,大声道:“既然无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对了,阿炑,看到你房间里我送的仙人球还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刚刚我已经给它浇过水了,你这几日就不要再浇水了,千万不要忘记了哦。” 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藜央的脚步在楼梯拐角处一滞,她的嘴角忍不住得意地翘了起来。 她赌对了,这臭丫头果然知道。 仙人球的花语是:坚强,将爱情进行到底。 这是十年前她送给封炑的最后一件礼物。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天竟然能在封炑的房间看到这盆仙人球依旧茁壮地成长着。对她而言,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仙人球虽然好养活,但她了解封炑的性子。平日里工作那么忙,他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打理绿植。所以这是否意味着,封炑对她旧情难忘,所以才会好好保存这花语不一般的仙人球? 而那藜央,知道封炑将她送的仙人球视如珍宝,心里又是否会嫉妒不已呢? 方舒雅揣着得意的笑容,沾沾自喜地离开了封家。 她觉得这一趟收获不菲。 藜央心里的确觉得很膈应。 她不知道方舒雅是谁,却在见到她之前就或多或少听过这个名字。如今一见,简直令她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她直觉方舒雅和封炑的关系非同一般,她可以亲昵地唤他“阿炑”,封炑却习以为常。 藜央一壁暗想,一壁往楼上走去。等见到了骨瘦如柴的封老夫人,这些念头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奶奶,”藜央大惊,“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封老夫人躺在床上,带了一副金丝边老花镜,正在看报纸。一旁站着程阿姨替她掖着被角。如今不过十月末,气候正是凉爽舒适的时候,封老夫人却已经盖上了厚被子。 她看到藜央,浑浊的眼里露出欢喜,道:“小藜,你可算回来咯。” 程阿姨亦是露出喜悦之情。 藜央红着眼睛飞快走上前,在封老夫人床边坐下,握住了那双干瘪瘪的手,语气沉痛:“对不起奶奶,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她真的没有想到,不过出去不到一个月,老夫人竟然生了这么大的病,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哑着嗓子问道,心中对封炑瞒着不肯告诉她还是有了芥蒂。 封老夫人就“嗨”了声,道:“不许哭鼻子。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罢了,因为我年纪大了,所以才恢复得慢一些,都是小毛病而已。” 藜央喃喃:“可您都瘦了……” 程阿姨便道:“人病了,胃口自然也就差些,所以才瘦得厉害,现在正在慢慢进补呢。”说着,将一旁摆着的吃完了的空碗盅指给她看。 藜央抿唇,道:“奶奶,您要好好休养,我会一直陪着您,再也不走了。” 封老夫人眯着眼笑起来,摸着藜央的头,点头道:“好啊,你可不许骗我。” 藜央闻言心一酸,干脆将脑袋靠在了封老夫人身旁,让她摸得更舒服一些,埋在被褥里的眼角却悄悄滑落了一滴泪。 封老夫人就如同她的亲人,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在她身上,她能切实地感受到一种名为亲情的羁绊。 这令她格外珍惜。 藜央决定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食疗的方子,让孟娴做出来给老夫人进补。 —————————— 方舒雅怡然自得地回到了方宅。 位于城西的方家老宅是方家举家迁至海外时留在寅城的唯一房产。此次他们重新回到寅城,自然住在了这里。 老宅是逾百年的宅邸了,虽然近十年不曾住人,但方家早在回来之前便招了近百个佣人打扫一新,购置了最新的家具家电,移植了新鲜的高大乔木和花卉,里里外外翻新了个遍。待到他们全家住进老宅的时候,这里已然瞧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蔡 方舒雅的心情很好,进门的时候,甚至都觉得道路比平日里更加干净些。作为一个天生喜洁的人,这无疑又增添了她的愉悦之感。 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地上总是湿哒哒的,满是落叶,显得脏乱不堪。那些新招来的仆妇更是想着法子的躲懒,说什么雨天地扫不干净。新人到底不如老仆好使。 想到这里,方舒雅忍不住叹了口气。 十年未归,许多事情都变了。 方舒雅继续往前走去,看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道路,觉得顺眼多了。她很不喜欢雨天,湿漉漉,阴森森,就连出门都不方便。 转过一个弯,就见到一棵大梧桐树后有个团了发的矮个子年轻仆妇背对着她蹲在那里拾落叶。 方舒雅渐渐放缓了脚步。 那年轻仆妇似有所察觉,忙转过头来,见是方舒雅,更是恭敬地迅速起身,让到了一旁,施礼唤了声“大小姐”。 方舒雅对她的懂事识礼很是满意,“嗯”了一声,看着她手里拎着的装了半篮子落叶的跨栏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捡落叶?” “回大小姐的话,是在捡落叶。”仆妇回道。 方舒雅不解:“为什么要捡这个?” 仆妇道:“因为落雨后,叶子湿了水,扫帚扫了一遍不能完全将叶子扫干净。我就干脆将它们捡起来,丢进花坛里,还能作为肥料,滋养草木。” 方舒雅闻言,前前后后将路面扫视了一遍,果然她已经走过的路上干干净净无一丝杂尘,前头尚未走到的地方还有残留的落叶。不过剩下的路也没有多少了,看来她已经在这里捡了很久的叶子。 仆妇觑了觑方舒雅的神情,一副生怕方舒雅怪罪的样子解释道:“大小姐,您放心,我很快就会将剩下的落叶捡掉的。” 方舒雅就笑了:“你不用紧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外院负责洒扫的人那么多,却只有你这样细致,可见你是个勤劳能吃苦的人。你很好。” 仆妇露出羞惭的神情,低头恭顺道:“不敢当大小姐的称赞,这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 “而人最难得的恰恰就是本分二字,”方舒雅道,“你叫什么名字?” 仆妇闻言抬起头,眼里露出钦慕又向往:“贱名着实没什么好提的,免得污了大小姐的耳朵。我姓蔡,大小姐如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小蔡。” 这样谦卑又恭顺的仆妇,方舒雅还是头次见到。 她口中重复了一句“小蔡”,小蔡立马“暧”了一声,面上满是激动欣喜,仿佛能够听到她的名字从堂堂方大小姐的口中念出,是一件多么自豪又光荣的事情。 这让方舒雅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与此同时,她也深深记住了这个做事细致认真、能吃苦耐劳的名叫小蔡的低等仆妇。 —————————— 回到封宅后,藜央的日子便规律了起来。早起后陪着封老夫人散步打拳,然后和孟娴一道研究养生方子,帮着程阿姨管理家事。下午无事时,会阅读一些书籍,补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打听到了,所谓方家,放在十年前是可以与封家比肩的存在。至于方舒雅,则是封炑的初恋。 藜央觉得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看到方舒雅会浑身不舒坦了,他们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而那一刻,她也无比深刻地觉察到她和封炑的距离,遥不可及。方舒雅那样的大家闺秀才该是站在他身旁的女人。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封炑喜欢她,她也喜欢封炑,他们在一起很好。 但封炑的各种隐瞒无疑给这层关系罩上了一层黑纱,也遮住了藜央的眼睛。她像是陷入了一个死胡同,四处打转,却怎么也走不出来。 回了寅城,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封炑却觉得藜央变了。 原本以为在巳城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说清了,藜央确实也没有再抗拒过他,但回到寅城后,一切似乎又走到了原点。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非常莫名,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藜央也从来没主动解释的意思。她这种被动的性格,着实令人气恼。 最后还是封炑气不过,将藜央堵在了厨房。 他一面挥手将孟娴和其他人赶了出去,一面双手撑着流理台将藜央困在自己怀里,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是不是又对我有什么不满了?” 藜央试着挣脱封炑的桎梏,却心惊地发现她根本撼动不了他。 她自认对自己的力气还是很有把握的,且她会拳脚。当初能掀翻阮大,可此时怎么动不了封炑?难不成封炑的力气比她还大? 封炑见藜央很不配合地想要撇开他,干脆一手将她的双手握住,一手按在她脑后逼着她看向自己。 藜央更惊讶了——他一只手就能掌控住自己? 封炑终于生气了:“藜央,看着我,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藜央终于放弃了探究封炑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正视封炑,故作不解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不要装傻,”幼年的经历早就让封炑练就了深沉内敛、不动声色的本事,可是面对藜央,他的情绪总是会被放大数倍,封炑压抑着心里的翻腾,“这几日你总是躲着我,不要告诉我你其实不知道。” 藜央原本确实是想说不知道,可封炑的话无疑堵住了她的路。她也意识到,封炑生气了。 藜央却不解,他为什么要生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被哄骗被隐瞒的人可是她,她都还没生气呢! 封炑耐着性子道:“藜央,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你有不满,或者对我有什么意见,你可以告诉我。千万不要冷战,不要让我去猜你的心思。如果感情要时刻靠着猜测算计,这样也太脆弱了。” 藜央险些气笑了。 封炑让她坦诚,可他呢?他才是将她瞒得最深的那个人! 奶奶生病了,不肯告诉她。方舒雅回来了,他也瞒下了。他甚至不曾想过向她解释他们的关系。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瘾 方舒雅还提到了什么送药的事情,可见她什么都知道。 唯独她,在千里之外的巳城,被封炑死死瞒在鼓里。那些日子,更是怎么样都联系不到他,只能担惊受怕,怕再次成为被丢下被抛弃的那个人…… 而他却和方舒雅在寅城…… 想到这里,藜央的眼睛都红了,她忍着眼底的酸涩,问道:“在巳城的时候,小铎给你打电话,你决定回来,是因为奶奶病了对不对?” 封炑抿唇:“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藜央不解。 封炑垂下眼睑,沉声道:“我不希望你担心,原本就是带你出去游玩散心,如果因为这件事匆匆忙忙带你和孟娴回来,违背初衷。况且我不知道奶奶的情况到底如何,小铎说只是发烧感冒。感冒是小病,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他没有看藜央的眼睛,所以藜央也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凝重,浓的似墨,藏在眼眸深处。 “方舒雅知道。”藜央冷着脸,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封炑承认得很快。 藜央深深吸了口气,问出了关键的问题。她想,如果封炑敢骗她,她一定甩手就走。 “方舒雅和你是什么关系?” 封炑顿了顿,却坦诚道:“她曾经和我有过一段恋情。” “所以奶奶病了,你瞒住了我,却告诉了你的初恋情人。”藜央愤然地说出这句话,原本还有些委屈,现在却只余气愤。 所以,她是在介意这件事? 她在吃醋吗? 思及至此,封炑心里的怒火顿时散了,甚至有几分愉悦地解释道:“我并没有告诉她。奶奶年纪大了,病情一直反复,高烧迟迟不退。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来探病时带来了海外的新药,说或许能有帮助。朱院长斟酌后,用了她的药,奶奶的病情才控制住了。我们回来的那天,我也不知道她竟然会在家里。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可没有和她眉来眼去。” “那仙人球又是怎么回事?”藜央接着问道。 “什么仙人球?”封炑困惑不解。 “在你房间里,方舒雅送你的那盆仙人球啊。” 封炑“啊”了一声,而后道:“可我根本不记得那是她送的了……那盆仙人球可能是程阿姨放进去的吧,我从来没管过……” “你不知道仙人球的花语是什么吗?”藜央愕然。 “是什么?”封炑自然问道。 藜央顿时一噎,看着封炑无辜的神情,一时想若不是他真不知情,那就一定是演技太好了。一时又想,一盆小小的仙人球而已,封炑不至于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可这小小植被不仅让她多心了,恐怕方舒雅亦是多想了。 难不成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差距真的这么大吗? 至于花语什么的…… 算了,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了吧…… 封炑见藜央似乎很是纠结,就干脆道:“我现在就去把那盆仙人球丢了。” “好生生的仙人球,何必丢了,”藜央又不忍道,“还是放到温室里去吧。” 封炑自然不会不应:“好,听你的。” 藜央的面色稍霁,却仍旧有些气闷:“那在巳城的时候我们联系不到对方,你现在查清楚为什么了吗?” 封炑有了几息的沉默。他确实去查了这件事,心里也已经隐约有了怀疑对象。 他怀疑是方舒雅做了手脚,因为在医院的时候,唯有方舒雅有可能接触到他的手机,可是一切都没有证据。他只能含糊道:“暂时没有什么证据。” 藜央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言下之意:“你有怀疑的人,但是没有证据证明?” 被捉住小辫子原本应该令封炑头疼才对,但自己心爱的姑娘这么聪慧机敏却让他心情大好。他忍不住揉着藜央乌黑的长发笑道:“你真是太聪明了。” 看着藜央气恼地扒下他的手,噘着嘴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又忍不住在她唇上啄了几下。 藜央登时红了脸。 真是太可爱了,封炑抱住藜央笑出了声,道:“你放心,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藜央觉得自己应该继续生气,不能因为封炑亲了亲她就昏了头。 封炑又低着声音细细哄道:“藜央,你完全不用介意方舒雅。我没有向你解释这件事,不是我故意瞒着你,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十年前我和她就已经完全结束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只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你根本不用吃她的醋。” 谁吃醋了?藜央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因为心里的愤懑消散,这一眼没有一点威慑力,反倒像是情人间的玩闹。 封炑笑着抱住她:“这次都怪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藜央支起一手横在二人中间,不让封炑得逞,再次确认般看着封炑的眼睛问道:“你保证?” 封炑按着藜央的脑袋,彻底将她拥入怀中。看不到那双澄澈的眼睛,心里的罪恶感仿佛也因此消散不见。他低声承诺道:“我保证。” 随着这句保证,藜央彻底没了脾气,唯有一声叹息。 封炑的怀抱令她觉得安心又温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他的臂膀能替她遮风挡雨。 这种能够依赖他人的感觉太容易令人沉醉了。 她想,她已经上瘾了。 两人静静拥抱在一起,享受自回寅城后,难得的清闲时光。 这时候,忽然有人扫兴地敲了敲厨房的门。 藜央一惊,连忙挣开封炑的怀抱,探头看去,这才发现竟然是封老夫人。嘴角噙着笑,打趣地看着他们。 看到藜央封炑看向了自己,封老夫人扬了扬手里的帖子,笑道:“抱好了吧?抱好了就过来,和你们说点事。” 说着,笑呵呵地转身先离开了。 封老夫人原先还要卧床休息,但或许是病好了,亦或许是藜央的食疗方子当真起了作用,如今她虽看着瘦,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健康状态恢复了七七八八。 封炑也安心了许多。 藜央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迈步就要跟着封老夫人出去。 封炑却忽然拉住了她,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会治疗病症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礼服(上) “什么?”藜央一头雾水,“我又不是医生,怎么会治病。” “可是你会治树。” 藜央哭笑不得:“树和人,不一样啊……” 封炑抿唇,似是在思考什么,而后忽地一笑,道:“我就是随口问问。走吧,看看奶奶要说什么。” 藜央虽有些莫名,但很快就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了,因为封老夫人告诉他们,陆二小姐和阮少爷即将成婚,送来了请帖,邀请封家阖家参加。 藜央看看封炑,又看看手里的烫金红帖,惊讶道:“他们当真要结婚啊……” 封老夫人虽不知巳城后来发生的事情,但看藜央这神情也知道此事定然有封炑的手笔在。她和封炑道:“婚礼,你带着小藜参加吧,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封炑随意点了点头。 封老夫人又笑眯眯地看向藜央,道:“小藜这可是第一次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呢,也该去买几件漂亮的礼服才是。” 藜央笑着抱住了封老夫人的胳膊:“谢谢奶奶。” 封老夫人拍着她的手,决定周末带着藜央去礼服店试礼服,又命封炑作陪。 时间很快便到了周末。 这一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气候舒适,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封老夫人穿上了出门的衣服,看着外面温暖的天气笑道:“今儿个天气真好,最适宜出游了。只可惜小炑这混小子,临了了还是没时间陪咱们过去。” 封炑今日突然有事,一大早就去了公司,只能让保镖们陪她们过去。 等到她们在封炑安排的一群黑衣保镖的保护下抵达市区最大的礼服店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礼服店的侍者笑盈盈地迎了过来:“老夫人,许久不见了,您还是这么健朗。” 这家礼服店是寅城的百年老店了,像封家、李家这样的人家都是店里的常客,侍者自然是认得封老夫人的。 封老夫人褪去了执掌封氏时的锋芒,此刻笑得犹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温和妇人:“多谢,身子还算争气。” 侍者一面引着她们往大厅走,一面笑道:“封总前两日就派人打过招呼了,今儿看中了什么款式您只管试。” “我一大把年纪了,还折腾这些做什么,主要是这个姑娘,”封老夫人笑着把走在身后的藜央拉了出来,“替她好好选选,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藜央闻言便朝那侍者颔首笑了笑。 侍者看到藜央的脸,不由得愣了几秒,然后带着八分惊讶两分讨好的意味道:“可真漂亮啊。您是打哪儿捡了个天上的仙子,我活了这么些年,再也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了。” 大抵是人都喜欢听奉承的话,封老夫人闻言笑得更愉悦了:“那是自然,我的眼光能差么。快带她去试试,要找一身能衬的起她的衣服。” 侍者闻言点了点头,引着藜央去了另一侧的试衣区。 试衣区非常大,隔成了好几个试衣间。其中一个试衣间已经有人在试衣服了,从外头散置的衣服来看,似乎来得挺早的,已经试了好几件了。 藜央只扫了一眼便进了自己的试衣间。 在侍者捧过来的几件礼服里,她选了一件鹅黄色吊带丝质长裙,通身毫无修饰,裙摆披散如水波。等到侍者帮着她穿上身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有些不大认得似的。 削肩细腰,长裙衬得她的身材更加长挑。印象中,她好像从来没穿过这样款式的衣服...... 其中一个年轻侍者不由得啧啧称赞:“小姐,您的身材真好,这件长裙衬的您更加纤细苗条了。” 最开始那侍者却不大满意,她托着腮围着她绕圈打量了几眼,然后蹙眉道:“好看是好看,但是总觉得还差了些味道。” 她沉思了半晌,然后取过来一件米白色抹胸长裙,道:“试试这件。” 待藜央换上后,她似乎还是不太满意:“藜小姐,您觉得怎么样?” 藜央觉得这件还不如刚开始那件呢,她道:“一般,裙角显得太过厚重了。” 于是众人又开始帮着她换上下一件。等到将侍者搬过来的所有礼服全部试完却都不大满意后,年轻侍者不由得抹了把额头的汗,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道:“不如……试试那件?” “你是说......” 年轻侍者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件。藜小姐肤白貌美气质佳,一定好看,我这就去拿。” 说完就跑了出去。 藜央愣愣地看着她们,全然不知道她们再说些什么。 但不过等了片刻,那年轻侍者就像踩着风火轮似的又转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件纯黑的礼服。 藜央愕然,这颜色…… 参加喜宴真的好吗? 可架不住身边的侍者全都捂着嘴惊呼。 “藜小姐,这件礼服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您皮肤本来就白,这礼服衬的您更好看了。” 就连那位挑剔的侍者都满意地直点头:“这件好看,气质也撑得起来。” 那年轻侍者就解释道:“这件是咱们家的镇店之宝,耗费数十个技艺精湛的工人共计三千个工时才制成的。有多少夫人小姐想穿,却反被衣服压住了风头,至今也就小姐您穿得最相得益彰了。” 藜央耳边听着众人的夸赞,也不由得打量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礼服的确是制作精良,层层叠叠的扶桑花从裙摆底部盘绕上升,开出一朵朵妖冶的赤红花朵,恰在腰间收住,衬的腰部越发纤细妖娆。红黑色相互映衬,更添了几分鬼魅诱惑之感。 侍者说的没错,这衣服好看是好看,但很容易就压住了穿衣人的光彩,令人只看到衣服的精美,而忽略了人的美丽。 但在藜央身上,二者却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就在众人欣赏着镜子前的藜央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忽地传来:“好啊,给我姐姐拿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衣服,却将最好看的衣服给别人穿。你们也学着他们狗眼看人低,瞧不上我们方家,以为我们这么些年没回来就在寅城失势了是不是?” 原来不知道何时,试衣间的帘子竟被拉开了些许,而这小姐显然是听到了她们方才的话。 侍者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她们不过是些小人物,得罪不起方家,更得罪不起封家。 第一百一十六章 礼服(中) 那“方家”二字却敏锐地传到了藜央耳中,她不由得掀起半扇帘子看了过去。 那姑娘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穿着一身粉白色礼服,明明该是青春明媚的样子却因着她脸上的愤怒而显得大打折扣。 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帘子后头的藜央,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小口。她一直觉得这世间最美的女人就该是她姐姐,可眼前这个女人竟然......那一刻,方舒情不得不承认,她比姐姐更好看。 姐姐是端庄而优雅的,可这个女人除此外,更添了半分妩媚半分清纯。如此亦纯亦妖的存在,当真是凡人吗...... “舒情,怎么了?”方舒雅听见了外间的动静,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一眼就瞧见了自家的小妹正愣愣地朝另外一个试衣间里看着。 藜央只卷起了半扇帘子,故而方舒雅第一眼并没有看到她的脸,只看到了她身上那条精美绝伦的黑色裙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裙子竟和自己身上这件款型相似,却制作得更为精良,也更好看。 方舒雅忍不住蹙了蹙眉。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风头被别人压住,更遑论她是方家的大小姐,从小娇养到大,向来都是众人的焦点所在。 就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衣服试的怎么样了?” 试衣区和外间有巨大的帘幕相隔,遮住了视线,但藜央还是立刻就听出那是封炑的声音,心中忍不住有些小雀跃——他虽然忙,却还是来了。 可还没等她迎出去,已经有女人一壁笑着一壁拎起裙摆跑出去:“阿炑,你真的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而那原先言语尖锐的小姑娘亦是立刻换了副嘴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跟在方舒雅的身后匆匆走了出去。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藜央浑身的热度一寸寸冷却。 封炑是为了方舒雅来的? 但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不对。 封炑知道她们今天会来这里试衣服,又怎么会答应方舒雅陪她过来? 年轻的侍者瞧见她这副失神的模样却以为她是被方才方家二小姐的话吓到了,摸着她冰凉的手道:“藜小姐,您别怕,封总来了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心中却暗暗生奇,不过小姑娘的一句话罢了,藜小姐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瞧瞧这脸,乍白乍白的,连一丝血色都没了...... 封老夫人带来的人连这点阵仗都经不住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也没听说过封家还有位小姐啊。 藜央朝着侍者摆了摆手,尽管觉得事出有因,但愉悦的心情到底还是大打折扣,连带着看自己身上这件礼服也兴致缺缺。 黑色礼服纵然好看,却还是不适合参加婚礼。 她轻声道:“我没事。这件衣服换下来吧,就选最开始那件。” 说罢拉上了帘子,一副要脱衣服的架势。 侍者一慌,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忙上前劝道:“藜小姐,我们都觉得这件衣服才是最适合您的,您不喜欢吗?” 还有侍者小声劝她:“您不必介意方二小姐的话,我们天天与礼服打交道,谁适合什么样的衣服最清楚不过了。方大小姐并不适合这衣服,所以才没有拿给她试,您穿着才是最好看的。” 藜央闭着眼没有回话,但侍者的声音也没有继续传来。她没多想,只是伸手去够腰际的拉链,却冷不丁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后整个人被圈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吓得忙睁眼,镜子里赫然照出封炑英俊的脸来。他笑着搂着她,亲昵地将脑袋抵在她的肩头,温声道:“很好看。” 藜央眨了眨眼睛,望着镜子里的人,她被封炑拥在怀里好似被无限宠爱着。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他握在腰间的手,轻声问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封炑低低在她耳边呢喃,然后转过她吻住了那朝思暮想的樱唇。 藜央偏开头躲过了封炑的亲吻。 封炑不悦地蹙起了眉。 藜央问道:“你不是说今天有事来不了吗?怎么过来了?” 封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怎么?不开心见到我?” 藜央轻哼一声,道:“开心啊,怎么会不开心?开心的人还不止我一个呢!” 封炑抱着藜央笑出了声:“可以啊,还学会反讽了。” 藜央依旧冷着小脸。 封炑笑道:“之前方舒雅好像是有说过让我陪她来试礼服,但我早就拒绝了,我根本不记得她说的是今天。早上是真有事,我忙完后马不停蹄地就来了。” 封炑没有撒谎,他去了解了李正益最近的动向,得到的结果却令他十分不安——李正益加大了对藜央的打探。他没有放弃,就像一只嗜血的狼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窥视,有一丝破绽都会闻着味儿扑过来。 封炑摸着藜央冰冷的小手,看着镜子里的她美得如同精灵,简直想将她藏起来,藏到一个无人之地,只有他一个人能看的到。 藜央原本就觉得有蹊跷,此刻听到封炑的解释后就没有再追问。 封炑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握着她依旧冰冷的手问:“怎么了?手这么凉,冷吗?” 藜央怔了怔:“可能有些冷吧,”说罢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道,“我要换衣服了,你快出去。” 礼服露出的大片背部肌肤细腻白皙,封炑眼神暗了暗,突然就不太想让她穿着这件衣服在众人面前出现。这露的也太多了,她的美丽,他想藏在只有他能看到地方。 封炑沉声道:“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这颜色不合适参加婚礼,换一件吧。” 藜央的动作顿了顿:“好。” 等封炑走出去后,她迅速脱下了这件礼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试衣区外,方家的两位小姐正在和封炑说话。 那位年纪小些的方二小姐一见藜央出来便对着封炑笑道:“还是封哥哥对姐姐最好了,最好的衣服当然要配我最好的姐姐。那些侍者实在是欺负人,这么好的衣服不给姐姐试,反而给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三流小姐。” 方舒情一看到封炑便以为他是为姐姐撑腰来了,然后迅速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她觉得那女人比姐姐更美这件事。 哼,不管怎么样,最美的都是姐姐。 然后她见封炑一句话不说迅速进了试衣区,便以为他是要让那女人把衣服换下来呢。如今见她乖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自然以为是因为封炑发话的原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礼服(下) 方舒情走到藜央身前,笑盈盈道:“这位小姐,人呢,最重要的是要识清自己的身份,”然后又对着跟在藜央身后捧着礼服出来的侍者伸出手,道,“衣服给我吧。” 她的笑容里带着嘲讽,语气更是颐指气使。 侍者一会看看藜央,一会看看方舒情,简直手足无措。 藜央蹙起眉,冷冷地看了立在封炑身旁的方舒雅一眼。 方舒雅看清试衣间里的女人竟然是藜央后,心里又是嫉妒又是愤恨。没想到这小妖精如此难缠,上次她都往她心里扎了一根刺了,竟然还在精神在这儿活蹦乱跳。难道她不应该妒火中烧吗?为何现在如此淡定自若? 方舒雅心绪复杂,但是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眼里甚至有几分急迫和期待。她知道妹妹有些张狂了,却更急于知道现在在封炑的眼里,她到底还有多少分量,那个小妖精又处在什么样的地位。这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 在方舒雅充满期望的目光里,封炑慢慢走到了藜央身边按住了她的肩头。 “舒雅,十年前舒情说这话叫年少无知。现在再说这些,就叫没有教养了。”他的声音冷如寒冰。 方舒情的笑顿时凝结,方舒雅的脸色也立时白了几分。 前几天,她试探着给封炑发了信息,希望他能够陪她一起来试礼服。放在十年前,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今日她原以为封炑是为她而来,但见面后他只不过和她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去了试衣间,显然是为了这个藜央。她再迟钝也该知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封炑再也不是十年前她的初恋少年了。 心里有无尽的酸楚和嫉恨传来,世家小姐的教养却逼着她不得不在封炑面前作出得体又大方的姿态来。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来:“抱歉,我妹妹从小被我宠坏了,说话一贯直来直去。藜小姐,我代她向您道歉,”说罢微微鞠了一躬,又对着封炑柔声道,“阿炑,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舒情多加计较了。” 轻微的动作带动了轻微的风,空气里也随之传来一股淡淡的百合香。 藜央微微屏住呼吸,她不喜欢方舒雅身上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看向封炑,虽然他没说话,但身上的冷意已经减去了不少,应该是不会再继续追究的意思。 因着那声阿炑? 亦或是因为那是方大小姐的请求? 藜央淡道:“没关系,这衣服并不适合我,方大小姐穿着应当更好看。” 方舒雅见藜央没有紧抓不放,登时松了一口气。算她会看脸色,若是非要争个高低,弄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她也休想好过。 方舒情的一包眼泪蕴在眼中,咬着嘴唇要哭不哭的好不委屈。 但她能不委屈吗,封哥哥竟然为了别的女人训她,还让姐姐对那个女人卑躬屈膝地道歉。 她简直无法接受! 见藜央这样识趣,她哼了一声道:“当然是我姐姐穿着更好看!算你识相!” “舒情!”方舒雅的笑容一滞,大呼不妙,忙大喊出声,可根本阻止不了方舒情的快言快语。 她咬着唇看封炑原本已经和煦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眼中的寒意几乎将方舒情冻在原地,心头一阵阵发凉。她恨方舒情不知死活,非要去撩老虎的胡须。但到底是自己亲妹妹,又不能不管。 她心思转得飞快,思考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封炑消气。却悲凉地发现,她如今根本无法捉摸到他的真实想法,过去的十年犹如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将他们的距离越划越远。 藜央着实不喜欢这种场面,她不想看到方舒情的咄咄逼人,亦不想看到方舒雅的故作姿态,她觉得今天的出行简直糟糕透了。她颇有些无力地对着封炑道:“既然礼服选好了,应该能回去了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成功的让阴云散去了些许。封炑散尽了浑身的冷意,低头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眉间,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好,这就回去了。” 说罢拉着她绕过了方家二人走向大厅,一面走一面吩咐侍者:“将今天藜小姐试过的衣服全部打包。” 藜央微微诧异地抬头看了看他,却只看到了封炑坚毅的下颌。 方舒雅死命撑住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彻底崩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封炑的背影,一如往日般高大沉稳,又多了些果决与坚毅,唯独没了对她的温柔...... 方舒情哭了出来:“姐姐......封哥哥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方舒雅被哭得脑袋一抽抽的疼,忍不住呵斥她:“闭嘴,要不是你多嘴坏事,他怎会动怒!” “可那是封哥哥啊,他怎么会对你动怒呢......”方舒情哭得伤心。 方舒雅闻言垂下眸,喃喃道:“是啊......他怎么会对我动怒呢......” 大概是......不爱了吧......可如今连她自己都不太确定,十年前,他对她到底是不是爱。 心思不由得飞转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里...... 封炑一向冷静自持,甚至有时会让她以为他和她在一起时根本没有用过心,只有在他对她与旁人不同的那份宽容里,她才能略微体会到一丝甜蜜。 所以她才会一直以为,她对他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她乖巧听话,他对她也温柔包容,他们是所有人眼里的神仙眷侣。 可今日见到了封炑对那藜央,她才突然认识到什么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宠爱,什么才是封炑的宠爱。 是一刻也不能等待,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是不能让她受任何委屈,哪怕对方是从小相熟的世家小姐,是初恋...... 是为她一掷千金,买下所有她试过的衣服,不论她喜不喜欢,适不适合...... 这是家百年老店,礼服的价格绝对不便宜。虽然对他们这些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封炑一下子买下的是所有她试过的衣服,这绝不是小数目。虽然凭着他如今的身家,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但重要的是态度不是吗? 他的态度已经表达地很明确了,藜央是他的人,他愿意宠着护着,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方舒雅感受到了浓浓的不甘,眼里射出了冷芒,指尖狠狠掐住了手心——她从没拥有过的宠爱,就这样轻易地给到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女人...... 她眼神淡漠地看向大厅尽头处,轻声对着一旁服侍的方家佣人道:“告诉李正益,我同意见他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目的 方舒雅虽然点了头同意见李正益,却仍不愿私下和他见面。她决定在陆家婚礼当天同李正益碰头。李正益无奈至极,却也只能照办。 婚礼在陆家别院举行。巨大的水晶吊灯,灯火辉煌。流水的珍馐美酒,取之不尽。来往的人们皆着锦衣华服,觥筹交错,一派欢喜热闹景象。 藜央到底没有穿上那件黑色礼服,而是选了一条中规中矩的杏粉色长裙,想着不能压了新娘的风头。但她面容出众,又是第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故而一出场还是成了全场的焦点。尤其她挽着封炑的胳膊,二人站在一起,俊男靓女,端的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好风景。 很快,就有各色人上前来和他们打招呼,大家都对封总的女伴充满了好奇。 方舒雅手里捏着一香槟高脚杯,立在一雕了祥云圆柱的后头,远远看着人群里被围在中心的藜央,目光晦涩难辨。 李正益睨了她一眼,嘴角噙着微笑,淡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封炑心里有了别人,可你当初完全没有听进去。” 方舒雅冷冷道:“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 李正益一哂:“你既然肯找我,看来是想清楚了?” 方舒雅紧紧抿着唇。 李正益告诉他封炑身边有了别的女人的时候,她的确没有放在心上。她太自信了,以为只要她回来,继续温柔小意,封炑还会如十年前一样回到她的身边。 但事实证明,这个藜央,她拿她没有办法。 到底离开了十年,人脉资源都已经匮乏,她需要一个帮手。李正益既然提前给她敲了警钟,就绝不会无的放矢。可她不能让李正益牵着她的鼻子走。方舒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之前要见我,到底想说什么?” 李正益仿若没有察觉方舒雅的避而不谈,笑得邪气:“自然是许久不见,甚为想念,想一诉衷肠啊。” 方舒雅皱起眉:“你若是想说这个,那看来我们就没有继续谈论下去的必要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李正益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舒舒,这么久不见,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玩得炉火纯青。” “不许这么叫我!”方舒雅气急败坏道。 李正益好脾气地一笑,将方舒雅拉了回来,低声道:“别急啊,这么久没见,我可是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我都求见你这么多次了,你却一次也不赏脸,太伤我心了。” 方舒雅气极反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不要脸!” 李正益笑了:“脸算什么,只要目的达到不就行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方舒雅撇开他的目光,借由着整理衣裙的功夫理清自己的思绪。李正益虽然混账,但他们从小认识,他虽对她言语挑逗,却从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情。于是她顺着他的话道:“你说的没错,许久不见,我们是该叙叙旧了,”说罢,摆出一个认真聆听的姿态,“你说吧,我听着。” 方舒雅难得配合一次,李正益反倒怔住了。他愣了愣,而后摇头笑道:“你啊……”语气熟稔又亲密,仿佛对她无限宠溺。 方舒雅只觉浑身不自在,她蹙了蹙眉,强压下拔腿就走的欲望。 李正益收了嬉笑,正经道:“好了,不闹你了。我问你,你对封炑是什么打算?” 方舒雅一怔,垂眸道:“打算?能有什么打算?”她并不想让李正益知道她的计划。说到底,她还是对他有所戒防。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李正益指着不远处言笑晏晏的藜央,凑近了方舒雅的耳畔问道,“看到这一幕,不难过吗?不嫉妒吗?不想取而代之吗?” 方舒雅狠狠捏着手心,面上却是一派自然:“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却是还在试探。 李正益静静看了她几息,突然道:“封炑知道方家在国外破产的事情吗?” 方舒雅的身子几不可见地僵硬了片刻。方家破产的消息他们早在回国前便清扫干净了,就是为了避免国内有人知道。李正益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因为我关心你呀,事关你的消息,我都会打听得清清楚楚,”李正益笑得格外良善,“本以为方家声势浩大地归来,在海外赚了个盆满钵满,却没想到竟是顶着破产的名头灰溜溜地回来。这确实不大好看。寅城的企业看在和方家以往的情分上可能还会和你们合作,若是知道你们早就破产了,怕是见都不会见你们了吧?” 方舒雅只觉那笑容充满了讽刺,她咬牙切齿道:“你在威胁我?” 李正益叹息:“舒舒,你怎么就不肯信我呢?我是想帮你。” “这就是你帮我的态度?拿着方家的把柄要挟我?”方舒雅冷冷道,浑身上下都露出抗拒和戒备,“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得问你想要什么了?” “我?”方舒雅不解。 “为什么我们想要的东西,不能达成一致呢?”李正益循循善诱道,“舒舒,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我可曾骗过你?” 方舒雅沉默了。她知道李正益的德行,对着别人可能满嘴跑火车,对她却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会出尔反尔。 她曾经以为李正益喜欢她,但是她又亲眼见着他身边的女人更换如流水。她也想过李正益想追求她,但他又从没有对她有过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在封炑面前,她装成最循规蹈矩的名媛淑女。在李正益面前,她却经常气到跳脚。用李正益的话来说,他是照妖镜,在他面前她就会原形毕露。 曾经年幼的她对这样的话嗤之以鼻,现在长大了,却隐约觉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或许,李正益和她才是一样的人。 想到这里,方舒雅抬头看向舞池里与封炑共舞的杏粉色身影,沉声道:“我要站在那个位置,我要她消失。” 李正益顺着视线看去,而后呵呵笑了出来,仿佛十分高兴听到方舒雅的心里话,他道:“这样的话,那我们的目的就一致了。” 方舒雅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来:“怎么?你也对她有兴趣?” 李正益勾了勾方舒雅的下巴:“呵呵,我只对你有兴趣。” 方舒雅嫌恶地扭开脸:“你准备怎么做?” 李正益抽手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淡淡道:“你会知道的,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闲言 李正益闲闲地抽完一支烟,目光追随着方舒雅的背影,直到看到她和女伴们坐在一起不知说起了什么脸上露出笑容,然后才收回目光。 一扭身,却看到本该陪着新娘子的新郎左顾右盼地一路躲着人走来。 李正益丢了烟头,走到他跟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凡见到李正益仿若见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凑了过来:“表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做什么?”李正益淡淡道。 即便是多年不曾来往,到底也是亲戚,故而此次阮凡来寅城是借住在李家,由李正益招待。 “表哥,”阮凡沮丧着脸,“这里我谁都不认识,我不找你找谁啊。”语气很是哀怨。 “陪你的新娘去。” 阮凡随即失色惊呼:“她?”而后见周遭的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忙压低了声音,“表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娶她。” 李正益随手从路过的侍者盘子里拿过两个橘子,丢了一个给阮凡,道:“木已成舟,不想娶,这人你也娶定了。”说罢,丢了一瓣橘子到嘴里。 秋天,橘子是应季水果,甘甜爽口。 阮凡百无聊赖地剥着橘子,心事就如同橘肉上的橘络,密密麻麻、乱乱糟糟。 今日的婚宴很热闹,寅城的大家贵族尽数前来,给足了陆家面子。可阮凡觉得,这些热闹和他毫无关系,和阮家也毫无关系。阮家败落了,以后要仰仗着陆家给生活。即便他再不喜欢陆兰,未来的日子里还是与她紧紧绑在了一起。 正想着心事,阮大匆匆寻了过来,见到阮凡和李正益在一起,立时放了心:“少爷,可算找到你了。” 阮凡神情漠然:“找我做什么?放心,我不会寻死的。” 阮大奉阮渝的命陪同阮凡来寅城,与其说是陪同,不如说是看管更为合适。闻言他面上多了几分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就笑着和李正益打招呼:“李总好。” 李正益朝他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藜央离开了舞池朝着盥洗室的方向走去,正从李正益等人面前的大柱子旁走过。她背对着他们,他们却切切实实看到了她。 阮凡看到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不由得往柱子后缩了缩,面上露出忌惮和惊恐。 李正益狐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青龙山和孟家果园的事情李正益并不知晓,故而不能理解阮凡此时见到藜央的心情——这个女人太恐怖,他一共对上了她两次,两次都输得一败涂地。 阮凡瑟瑟道:“表哥,你不知道,这个女人邪乎的很。” 阮大亦是敛了神色,郑重地点头。 李正益闻言挑了挑眉,看了看藜央消失的背影,颇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个邪乎法?你好好和我说说。” 这是藜央第一次跳舞,心里又是新奇又是激动。两个人携手跟着音乐跳动,踩着鼓点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她洗完手后从盥洗室走出来的时候,面上还带着发现新事物的欣喜笑容。 可见到封炑的身边站着的人的时候,笑容就缓缓褪去了。 方舒雅…… 果真是哪里都有她。 方舒雅全程都在盯着封炑和藜央,一见藜央离开立刻凑到了封炑身旁。她噙着自认最美丽最端庄的笑容,邀请封炑共舞:“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合拍。” 封炑拒绝了她:“刚刚跳完,有些累,休息一下。” 方舒雅面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崩塌。 累?呼吸节奏毫无变化,这叫累? 她死命维持面上的笑容,体贴地回道:“好,是我唐突了,”又拿了一杯果汁递给了封炑,“喝喝水,缓一缓。”她将姿态放到了最低,她就不信封炑对她能这么狠心。 封炑顿了顿,还是接过了她的那杯果汁喝了口。 方舒雅的笑容就软和了不少。 下一瞬,却听封炑淡淡道:“舒雅,你在我手机上动手脚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 方舒雅呼吸一窒,只觉凉意从四肢百骸爬了上来,她掐着手心,故作不明所以问道:“你说什么呢,阿炑,我怎么听不懂。” 封炑放下了杯子:“听不懂罢了,记住就行,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最后那点情分变得不堪入目。”说罢,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开了。 方舒雅失神地立在原地,仿佛刚从冰窖里挖出来一样,浑身冰凉彻骨。 “舒雅,怎么了这是?”陆梅走了过来,摸着她冷冰冰的胳膊,好奇不已。 方舒雅看着陆梅充满打量的眼神,猛地回过神来。决不能露出破绽,决不能让别人看她的笑话!她露出得体的笑容来:“阿梅,我没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陆梅收了打量,笑道:“我很好,家里的业务也都走上了正轨,还算忙得过来。”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方舒雅细细想了想,就品出了几分炫耀的意味,尤其方家破产了,而陆家的事业蒸蒸日上。 方家和陆家都是只生了两个女儿,偏偏两家的女儿还年龄相仿,故而大家常常拿她们做比较。 方舒雅冰雪聪明又乖巧听话,从小到大,陆梅都是只配跟在她后头提鞋的存在,如今竟也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了。 谁给她的底气? 陆家的家业吗? 方舒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梅。 她着实算不上什么美人,五官平平无奇,身材也是一般般,丢在人群里都是一眼瞧不见的那种。可如今细细看去,她的眼里透着明亮的光彩,身上隐隐散发着气场,那是一种名为自信的气势,给她增色不少,竟也能让人赞一句美丽的女人了。 果然,自信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化妆品。 方舒雅垂眸,掩下眼中的嫉恨,恭维道:“听说你接管了家中业务,真好,以后即便随便找个男人,也不愁吃喝了。” 言下之意,愿意入赘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梅却仿佛全然没有听懂方舒雅的言下之意,反倒笑得真诚:“是啊,凭借自己的能力吃饱饭的感觉真好。” 第一百二十章 碎语 方舒雅吃了瘪,索性不再开口。 陆梅眼神在她面上扫过,而后邀请她:“咱们去找陆兰吧,舒情也在。她和陆兰以前是同学,好久不见,小姐妹有说不完的话呢。” 方舒雅心里慌乱乱的,又是对封炑方才那番话的忌惮,又是对陆梅的嫉妒,闻言随意点了点头。 陆兰和方舒情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听着静静的音乐,品着高级红酒,吃着蛋糕,很是惬意。 见到姐姐来了,方舒情开心地起身拉过方舒雅,亲亲热热地黏着姐姐坐下。 反观另一边,陆兰坐着纹丝不动,仿佛没看到自己的亲姐姐过来,陆梅也毫不在意地自顾坐下。 方舒雅冷眼瞧着,觉得在姐妹情深这块,自己毫无争议地击败了陆梅。只是她曾经看不入眼的陆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她攀比的对象。 陆梅抿了口红酒,看着方舒情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方舒情朝着陆兰怪笑一声道:“我在问兰儿和阮少爷的感情史,阮少爷对兰儿可真好,我好羡慕她。我和兰儿一般大,她竟然都要结婚了,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陆梅抿酒的动作一滞,看着陆兰不自在的神情,心道看来她这个妹妹没有和方舒情说实情啊,她之前可是寻死觅活地不肯嫁呢。 她垂眸不语,没有揭穿陆兰的小心思。 方舒雅笑着摸着小妹的头发,宠溺道:“你才十八岁,急什么?” 方舒情闻言扒在方舒雅的肩上甜甜一笑,撒起娇来。 陆兰见了不由得心生艳羡。 方舒雅是她心目中最好的女神,她羡慕方舒情能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好姐姐。反观她自己,陆梅一向看不上她,她也不喜欢陆梅的假清高。姐妹俩一向都是面子情,眼下她要出嫁了,她更不愿意装作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了。 陆兰心中遗憾不已。 方舒情羡慕她有好丈夫好婚姻,殊不知这些都是假的,她的好姐姐方舒雅才是真的。 想到这里,陆兰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害得她必须得和阮凡结婚的小妖精来,那个女人抢了方舒雅的位置,成为了封炑身旁的女人。眼下方姐姐刚刚回来,她不能让她如此被动。她道:“方姐姐,你知道封大哥身边那个叫藜央的女人吗?” 方家姐妹闻言停止了笑闹。 方舒雅敛了笑,尚未来得及说话,方舒情已经打抱不平地跳了出来:“如何不知?那女人简直欺人太甚。”接着就迫不及待地将礼服店里的事说了一遍。 在她的描述里,封炑被藜央迷惑了心窍。藜央成了仗着封炑的势欺人的坏女人,抢了她姐姐看中的衣服不说,还一副洋洋得意自命不凡的样子,显得她们既无辜又可怜。 陆兰闻言果然坐不住了,气道:“这小妖精还是这么张狂,当初在巳城的时候就胡乱勾搭男人,现在还是一副妖妖艳艳的样子。”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那里还有一层淡淡的疤痕,若不是今日敷了厚粉,她都没有办法出来见人了! 陆梅闻言挑了挑眉。 方舒雅心中一动,问道:“兰儿,你说在巳城的时候?难道你在巳城的时候就见过她?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呢?” “当然可以了!”陆兰激动道。她能帮到方姐姐,简直求之不得。于是,将青龙山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方舒雅听完了后,心里对藜央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一个狠心的睚眦必报的女人。而封炑,显然已经被她吃得死死的了。难怪她屡战屡败,她太低估对手了。 但她没有第一时间对藜央和封炑的事情发表意见,反倒关心起陆兰的伤势来:“伤在哪里?还疼不疼?” 陆兰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忙不迭将脸上的伤指给她看。 方家姐妹又是劝慰,又是一起跟着骂藜央,远远看着,仿佛陆兰是方家的姐妹似的。 陆梅捧着杯子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们精彩纷呈的表演,心中讥笑不已。 还是那个傻陆兰,方舒雅轻轻勾勾手指头,她就屁颠屁颠地去了。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这个叫藜央的女人当真是她能得罪的起的吗? 父亲母亲亲自去封家赔礼,回来后关于藜央的事情却一句都不再多提,足以说明封老夫人的态度,封家的态度。可笑她还以为方舒雅能帮她出气,只怕方舒雅也会一头撞到铁板上去,头破血流。没关系,她正好可以看出好戏了。 这边面上一派姐妹祥和,究竟暗地里是如何暗潮涌动就不知了。 那厢李正益也听完了阮凡的故事,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意。在他看来,阮凡看中了藜央,却反倒被折腾得这么惨,实在是无能的表现。 男人若是看中了一个女人,假使不能一击必中,那就索性不要动手,免得打草惊蛇。譬如他现在怀疑藜央就是黛山的那个女人,却没有证据,就绝不会轻举妄动。 但阮凡的话无疑印证了他心里的猜测——封炑很看中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的确有些门道。虽说明面上看来,孟家的果园是封炑的手笔,但这朽木逢春的故事和黛山上简直一模一样,由不得他不多想。 阮大觑着李正益的神情,见他似乎对那个藜小姐很感兴趣,想了又想,还是提醒了一句:“李总,那位小姐似乎会些拳脚,如果日后对上她,还请务必小心了。”他的神情很是郑重,眼神里又透露出些许忌惮。 李正益先是一怔,然后挑着眉笑道:“瞧你们紧张的,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显然并没有将阮大的话放在心上。阮家或许在巳城数一数二,但在寅城,还不够李家放在眼里,更遑论是一个小小保镖说的话了。 阮大闻言垂下头,不再多嘴,作为李家的亲戚、阮家的保镖,他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若是李总不信,日后吃了苦头,那他也无法了。 李正益淡道:“这么说来,曹家已经成功上位了?” 阮凡很不甘心,却也只能承认。 第一百二十一章 身世 李正益道:“事已至此,你也无法,至少娶了陆兰也算对阮家有了交代。陆兰一向受宠,有她在,陆家绝不会对阮家坐视不理。” 阮凡很不高兴,说到底他的下半辈子还是摆脱不了陆兰。他咬着牙狠狠道:“都是这曹储小儿,骗取父亲的信任,到头来又反咬一口。这种小人行径,也就只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才能做得出来。” 李正益闻言道:“谨言慎行,看来你还是记不住教训。” 阮凡一愣。 李正益目光专注地看着大厅一角,嘴角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你意指曹储,可连带骂进去的人还有我们尊贵的小封总呢。你才得罪了封家,怎么?还嫌不够?” “小封总?表哥,你说的可是封总的弟弟,那个……小封总?”阮凡愕然问道,见李正益挑着眉点头,一时间又惊又怕。 他不认得什么小封总,更不知道他也是私生子,但他绝没有污辱他的意思啊! “表,表哥,你知道我只是骂曹储而已,我根本不知道小封总也是……”阮凡忙不迭解释道,但到底封家给他留下的阴影太重,再不敢将“私生子”三字说出来。 李正益“呵呵”一笑:“这话你与我解释可没有用,该问问人家肯不肯谅解才是。” 阮凡一怔,这才发现李正益虽然是与他说话,可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他顺着李正益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大厅一角立着一穿黄色短裙、披着长发的美貌女子。 阮凡忍不住暗自惊叹。 从前在巳城,总觉得自己已阅遍巳城所有美人,可直到来了寅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可笑至极——单这一场宴会,他见到的美人便一个赛过一个的精致优雅,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与她们相比,巳城的女人简直成了村姑。只说面前这个,虽比不上那个藜央出尘绝艳,却也是花容月貌,气质非凡。他不禁瞪大了眼问:“表哥,不知这位是……” 那女子应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面色端凝地主动走到他们面前,不过朝他侧目看了眼便移开视线,对着李正益微微欠首施礼道:“李总,又见面了。冒昧打扰,方才听到您说到小封总的事情,不知现在是否方便……”说罢,却是又看了阮凡一眼,眼里露出了些许不耐。 李正益此刻似乎心情极好,闻言和颜悦色道:“好说,盛小姐,这边请。”然后便丢下了阮凡和阮大,领着盛芮去了一旁僻静的地方谈话去了。 阮凡怔怔立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嫌弃了,垂头丧气喃喃道:“阮大,我现在有这么遭人厌吗?” 阮大面露难色,身为仆从,他是不能妄议主家的,只好道:“瞧着李总便是与那小姐相识,熟人之间谈些事情不想被人听到也是常理之事。” 阮凡心情复杂,一时想到自己未来一片渺茫,只能守着那个嚣张跋扈的陆兰过日子,一时想到自己先前在巳城如众星捧月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心情便无比沉痛。 那厢,盛芮却是跟着李正益走到了后院的一处幽深僻静的长廊下。长廊顶上爬满了藤萝,虽不是花期,但密密麻麻的枝条盘附其上却是使得这处长廊形成了天然屏障。光线暗,人也少,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盛芮蹙着眉,看看这阴暗的长廊,再想到李正益先前的那些心思,到底还是有些胆怯。虽然他们在封氏见过一面后便再无交集,他也再没有打扰过自己,但谁知道这人现在又是否安了好心呢? 盛芮有些后悔。她太冲动了,不应该听到“私生子”三个字,就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不得不说李正益是个极其善于揣摩他人心思的人,上次的话无疑给她心里扎了根刺。她觉得既然自己已经和封铎在一起了,就没有道理听到自己男朋友的私事还无动于衷。 李正益眼瞅着盛芮的步伐越走越慢,心中了然,嗤笑一声,道:“盛小姐如是不怕小封总的私事被旁人听到,便在大厅里说,我是毫无意见的。” 盛芮一滞,终究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咬咬牙,迈步走了进去,而后在离李正益三步之遥的地方立住,径直问道:“还请李总解惑,先前说小封总是抱养的,如今又说他是私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正益不紧不慢点了根烟,打火机的光芒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随之烟雾散开,又使得他的面庞晦涩难辨。他道:“封铎当真是什么都不告诉你,难为你还愿意跟他在一起。” “这些私事,就不劳烦您操心了。”盛芮蹙眉回道。 “好,”李正益好脾气地吐了口烟圈,缓缓道,“我没有骗你,他既是私生子,也是抱养的。” “可据我所知,他和封总是堂兄弟,他是封总二叔的孩子,这……”盛芮是普通人家长大的孩子,身世简单,对这些豪门的事简直一头雾水,理不清其间的弯弯绕绕。 李正益好心解释道:“你说的都没有错,封铎的确和封炑是堂兄弟。他是封炑二叔封则的儿子,但生母不过是个陪酒女。他是封则一夜风流的产物,所以才说是私生子。封则本有一悍妻,只是成婚数年一直无子。他知晓有这么一个私生子的存在,当然是想接回来,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不是?他设法将这个孩子抱了回来,美其名曰‘抱养’。” 盛芮这才恍然大悟,所以此“抱养”指的是被封则抱养,而非被封老夫人抱养?她忍不住继续问:“那他后来……怎么被封老夫人养大了?” 李正益低下头,吸了口烟:“封家直系凋零,旁系分支众多,牵扯的因素也太多,内部极其混乱,具体缘由……我到底不姓封,就不清楚了。但多半也能猜到,无非就是争权夺势那点事,你如今可有见过听说过封铎的生父了?” 盛芮一惊,李正益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个意思:封铎的生父因为得罪了直系,所以被驱逐了! 但她一直记得,封家分明是旁支凋零,怎么到了李正益口中,就成了旁支众多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起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封铎又怎么被封老夫人收养了呢? 他难道没有想过找回自己的生父? 说来,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听他说过他的父亲。她曾一直以为他的生父已经过世,如今看来,似乎还好好活着…… 可这些事情,他为什么没想过告诉自己呢? 虽然他们在一起不久,但毕竟也是认识多年的朋友,难道她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还是说,他并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盛芮一时间心绪复杂,说不出话来。 而李正益难得体贴地没有打扰她,甚至主动走出长廊,道:“既然盛小姐的问题已经回答完了,我就先走了,”走了几步,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盛小姐问了我好些问题,不知我可否问盛小姐一个问题?” 盛芮这才醒过神来,想起李正益的为人,心里立时敲响了警钟。本不想与他多言,但到底欠了他一个人情,只好道:“您问。” “封铎他,对你好吗?” 盛芮一怔,没想到李正益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不禁疑惑道:“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他们并不熟,这个问题应该也轮不到李正益来问她。 李正益一哂,道:“那晚见封铎半推半拉地带着你去了酒店,我还以为……罢了罢了,既然如今你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多说也无意义了。他虽然是个私生子,一贯风流,手段高超,但既然决定好好和你在一起,应该也不会对你太差。”说罢,转身就走,却猛地被盛芮拉住了衣袖。回头一瞧,却见盛芮的面色在微弱的灯光残影里白得吓人。 “你再说一遍,那晚,你看到什么了?”盛芮一字一顿问道。 —————————— 不知何时起了风,云絮缓缓飘来,遮蔽了圆月。夜色越发深沉。远远得能听到音乐声、笑谈声传来,似乎十分热闹。但那些热闹都是别人的,和盛芮无关。她本就是跟着封铎来的,封炑领着封铎去和一个客户谈事情,她才落了单。她只是个普通人,宴席里的名门贵胄她一个都不认识。 深夜寒风阵阵,盛芮忍不住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胳膊,那里冻得起了一个个鸡皮疙瘩。 真冷啊,寅城的深秋。 李正益早就离开了,可他说的那些话却像有人拿了一对小镲在她耳旁不停地拍击,剧烈的声响震动地她耳膜鼓鼓生痛,甚至延伸至大脑。 “……你那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带着你去了酒店,你挣扎了一下,但还是被拖了进去……” “……我本以为你们相识……” “……既然你们已经在一起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 不,过不去的。 盛芮猛地摇了摇头,眼神从麻木变得冷厉。 她原本就不喜欢封铎,若非那一晚的酒后误事,若非在那之后封铎对她若有若无的关切,若非那日被李正益所逼,被封炑和藜央刺激,她怎么可能答应和封铎在一起? 可笑她还当真信了她是他心中的独一无二,毕竟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他对她简直无微不至,可现在想来,这也不过是他高超的手段罢了。毕竟,他也是响当当的寅城风流公子,炽手可热。 或许她该感恩戴德,毕竟封铎竟然看上了她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 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个欺骗了她身体的男人,还要继续欺骗她的感情? 不行,再一个人待下去,她会疯掉的。 盛芮深呼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中只余恨意。她迈步走出了长廊。 良久,长廊一侧的灌木林后走出一个身影。 藜央踮了踮脚,揉了揉发胀的小腿,轻轻舒了口气。 她发誓,她绝不是故意听壁脚的。封炑去见客户,说的内容她实在听得无聊,所以才一个人出来走走。刚走到这里没多会,就看到李正益和盛芮走了过来。刚想走出去,他们已经开始说话了。内容实在是私密,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躲了起来。 想到方才听到的内容,藜央不禁蹙眉。 她和封铎并不算太熟,不好对封铎作过多评判。但她相信封炑的为人,既然他视封铎为左膀右臂,自然是因为封铎有他的过人之处。 可在李正益的口中,封铎成了一个滥用手段、强迫他人的渣男,这…… 藜央决定保持沉默,日后多盯着阿娴,不教她和封铎有过多的接触。至于盛芮,她应当有自己的选择。 刚这样想着,一只大手揽在了她的肩头,藜央本能伸手去挡,出手的一瞬间感受到身后熟悉的气息才止住了动作。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封炑敛眸看了眼她的手,问道。 藜央双手交握,回道:“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倒是个安静的好去处。” 封炑揽着她往回走:“回去吧,外头冷,宴会也快结束了,咱们等会就能回家了。” 藜央乖巧地“嗯”了一声,又扭头朝他四周瞧了瞧。 “找什么呢?” “没什么,小铎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吗?” “他?应该去找盛芮了吧?”封炑淡道,又问,“找他有事?” 藜央本想多问封炑几句关于封铎的事情,但一则她不是八卦之人,二则往后孟娴也不会再与封铎有过多的纠缠,想了想,她还是摇头道:“没有,随口问问罢了。” 封炑不再多问,握住藜央的手,牵着她往大厅走去。 大厅里温暖如春,与室外形成鲜明的对比。 宴会接近尾声,已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倒不似先前那么热闹了。 阮凡和陆兰站在大厅门口,与每一个离开的宾客寒暄致意道别。只是二人虽同着红色的喜庆婚服,却是貌合神离,并无半点温情。 封炑抬手看了看手表,已近九点,可以回去了。只是他环顾一周,却并未找到封铎的身影。封铎和盛芮是同他们一道过来的。封炑决定等到九点,若是封铎还不出现,他就先走了。 而这一等,果真等到了九点。 封炑再次看了眼腕表,道:“我们先回去吧。封铎要车,自己会叫的。” 藜央自然不会反驳封炑的决定,跟着封炑往外走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云涌 在封炑和藜央经过门边那对新人的时候,笑得脸都僵硬了的新婚夫妻难得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撇开眼睛不敢看她,同时露出惊惧的神情。 与此同时,大厅外正对大门的位置一处昏黄路灯下,着侍女服装的仆妇在为自己的小姐披上外套的时候,亦是露出惊惧的神情,而后手一抖,小姐昂贵的大衣顿时落在了地上,沾上了灰土。 “小蔡!”方舒情立时竖眉呵斥,“你知不知道姐姐这件大衣多贵!限量款啊!卖了你都换不来一件新的!” 方舒雅亦有些不悦,小蔡毕竟是她看中了带出来的人,做事出了纰漏她这个主家自然脸上无光。但她素日瞧着,小蔡并不是这般莽撞的性子,今儿是怎么了? 她顺着小蔡惊惧的视线看去,正看着封炑牵着藜央走出大厅,甚至主动接过封家仆妇手里拿着的外套,亲自替她穿上。那温柔呵护的姿态仿佛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眼睛,令方舒雅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小蔡噗通跪倒在地上,一面拾起衣服连连拍着上头的灰,即便在这件灰色大衣上那点子灰肉眼根本难以看见,一面止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动静一下子惊动了周遭的人,众人纷纷驻足瞧了过来。 藜央也不例外。她顺势转头看了一眼,眼神从地上跪着的头低得要埋进脖子里的仆妇身上略过,移到了方舒雅身上,然后淡漠地收回视线,坐进了车子里。她并没有认出跪在地上的仆妇是她的老熟人。 封炑亦是无动于衷,仿佛不过看了一场闹剧。 方舒雅的心顿时皱成了一团,紧紧缩了起来。她狠狠吸了口气,声音仿佛从牙齿里挤了出来:“你先起来,像什么样子!” 小蔡忙不迭站起身,只是头仍旧低垂,像个淋了雨的鹌鹑。 方舒情很是不满地跺了跺脚,嚷道:“姐姐,你怎么带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出来,真是丢死人了。” 方舒情何尝不是后悔不已,但在外头,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她根本不能像方舒情一样不顾体面地大呼小叫,尤其是封炑还没有离开。尽管如今他并不很将自己放在眼里,但她却不能自暴自弃。 她捏着拳强忍住脾气,拦住了方舒情的话头,对着小蔡和声道:“好了,日后注意些,不要再慌手慌脚的,失了分寸。”这份气派和肚量,任人看了莫不称赞一声不愧是端庄贤淑的方大小姐。 于是,周遭的指指点点之声很快只余赞叹。 方舒雅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小蔡顺从地站起身,忙不迭恭敬地替方舒雅披上大衣。只是她的面色一片乍白,额上沁出冷汗,眼里满是惊惧,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的样子。 方舒雅狐疑不已:“你这是怎么了?” 小蔡闻声慌忙抬起头,恰看见封家的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别院,顿时顾不得回答方舒雅的话,嗓子眼似是被什么卡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目光胶着在那车子上,知道彻底瞧不见车身,整个人才仿佛从水里露出头来,终于能够呼吸。 方舒雅隐隐有了个猜想,她当即决断:“先上车,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说罢,径直率先坐上了车子。 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小蔡垂下头,一改面上的惊恐,露出松快得意来,一边的嘴角轻轻扬起,一副得逞了的样子。 —————————————— 车子稳稳驶入封家大门。 新来的黄师傅车技很好,藜央上车后便睡着了,直到被封炑轻轻摇了摇,她才猛地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的时候,仍有一瞬的恍惚。 她又做梦了,却不是噩梦。 梦里有一广袤幽深的古林,岭谷交错,群峰参天。高大的乔木直指云霄,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林中飞鸟走兽数以万计,皆以此为家园。 那里,也是她的家,只是她的家。 她每日晨起练拳,日间巡林,戴月而归。饿了便采野果,渴了便取山泉。同草木为伴,与生灵同行。虽孤身一人,却也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有一日,少年人一身玄衣滴着血掉落林中,打破了古林原本的平静。 可是他的脸——藜央敛眸——模糊不清。 这究竟是梦,还是她的记忆? 她不敢肯定。 轻舒一口气,藜央一副刚睡醒的模样道:“已经到了吗?我竟然睡着了。”说罢,打开车门走下车。 封炑跟在后头,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藜央有事瞒着他。 随着二人关系的越发亲密,他对藜央失去的过往就越发在意。理智上,他着实不必计较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直觉却让他并不能全然放下。那些失去的记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带来巨大的影响。 封炑往前两步,牵起藜央的手,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 “嗯?”藜央愕然一愣。 封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肯错过她面上一丝表情的变化。 藜央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他而后无奈一笑,道:“我本来并不想说的,竟让你看出来了,既然你都问了……” “嗯,你说。”封炑道。 “小铎他……”藜央刚开口说了几个字,便听到车子飞速驶入大门而后急刹车发出的尖锐刺耳声,她忍不住皱眉看去,却见封铎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走近一瞧,才看到他面色阴沉,眉间沉郁,情绪似乎很是不佳,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藜央见他这般模样,再联想起先前在长廊那里听到的话,暗道:看来盛芮已经做出她的选择了。她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他的神情,果真在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一丝失意和颓丧。 “怎么了这是?”封炑问道,“盛芮呢?”自成年后,封炑便极少见他情绪如此外露了,此时不免困惑。 今日盛芮是封铎的女伴,按理封铎应当送她回去。可他们先后脚回来,从时间上来说,封铎应是没有送她的。 封铎紧紧抿着唇,半晌才沉声道:“她先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窥探 封炑不是那等打探别人私事的人,听到封铎这样说,便也不再多问,牵着藜央往回走去,一面问她:“你刚刚想问什么?” 藜央想,封铎应该是被盛芮狠狠修理了一顿。他已经够惨了,自己就不该背地里谈论他的私事,这样也不道德。那些话,她就当没听过好了。她摇了摇头,真诚道:“也没什么,不提也罢。” 封炑原以为她会与自己说些有关她的事情,但她方才提的却是封铎。他回头看了看封铎。 封铎跟在后头慢腾腾地走着,穿着单薄又精致华贵的衣衫,尽管西装革履,但精神气没了,再好的衣服也成了摆设。 “封铎是个可怜的孩子。”封炑突然轻声道。 藜央一怔,怎么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过,现在的封铎,看起来倒真是挺可怜的。 她觉得封铎怪可怜,孟娴更甚。她出门迎接藜央,在主宅大门处看到了全程。 封铎失魂落魄的模样令孟娴心疼不已,像是吞了一颗黄连,从嗓子到胃,无一处不是苦涩的。她明明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可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现在一定很难过,孟娴想。光这样想着,心里就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让自己冲上前去安慰他。 孟娴紧紧攥着手,克制去跟他说话的念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一面不住地告诫自己: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此刻能够宽慰他关怀他的人应该是他的女友,而非自己这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仆妇。直到手心都被掐出印了,她也不敢松懈丝毫。 她将全副心里用在克制自己的感情上,导致藜央唤了她三声,她才听到。 “啊?什么?”她茫然急切回道。 藜央见状暗暗叹了口气:“走吧,我们该进去了。”心道:封铎对阿娴的影响力还是太大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将他放下。感情之事就像罂粟,一旦沾上了便再难挣脱开了。 这时候,封铎也已经走了过来。 孟娴稍稍舒展的神经又一次绷紧。 当他迈步走向主宅,一步一步经过孟娴身旁的时候,清晰的酒味忽地钻入了孟娴的鼻腔,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看向了封铎。 封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淡淡瞥向她,似乎在问:怎么,有事? 只那眼神里并无半点神采。 孟娴一慌,嘴角翕翕,慌忙低下头轻声喃喃了句:“日后喝了酒,还是不要开车了……” 封铎的脚步因着这句话微微一顿,但也不过一息的功夫,便迈步继续走了进去。 孟娴的心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揪心的情绪从心底弥散开,直逼眼角。 那一刻,孟娴清晰地感觉到,他并不在意她。 忽地双手被一双温热柔软的小手握住。那双手温柔却坚定地分开了她因为紧张而紧紧攥在一起的手。 孟娴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去,见到了藜央关切的面容,她忙露出一个笑,道:“我没事。” 藜央道:“阿娴,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孟娴的笑容顿时僵住,半晌,她叹了口气,道:“我真的没事,只是有一点难过而已。” 藜央一时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将晚上听到的事情告诉孟娴。 孟娴又道:“你不用劝我,道理我都懂,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你放心,我肯定很快就没事了。” 听她这样说,藜央就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却决定接下来好好观察一番封铎,将这些事情理清楚了再一一说给孟娴听。 她们挽着手走进了主宅,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夜色,隔绝了寒风,亦是隔绝了窥探者的视线。 离主宅不远处的矮屋一角,王伯望着缓缓合上的大门啐了一口,揣着手站起身,自言自语道:“她怎么不死在外头呢,她怎么还回来了呢……” 身旁的顾晓陪着笑,不敢说话。 王伯一面带头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面问她:“小蔡呢,最近还是没什么消息?” 顾晓忙道:“小蔡才去两个月,做的又是洒扫的活计,想来应当没那么快……不过她上次联系我,跟我说已经和方大小姐搭上话了。” “才搭上话?”王伯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说得上话。” “大匠您别生气,您放心,我会好好盯着她的。”顾晓连忙接道。 “让她给我快些,我给她的消息对方大小姐来说可是绝佳的消息。现在这臭丫头和封总在一起还没多久,真等到两个人你侬我侬难舍难分,那才叫难办!”王伯道,“再说了,如是最后事情没办好,对方大小姐来说,也是个惨重的损失吧?你说是不是?” 顾晓一惊,王伯这是用方大小姐来威胁小蔡吗? 也是…… 前段时间老夫人病了,方大小姐一天三趟地往医院跑,对封总的态度那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可见方大小姐从海外回来,就是冲着和封总复合来的。只是现在封总身旁有了那个藜央,所以才对方大小姐淡了些。 若是他们帮着方大小姐除掉了藜央,方大小姐自然就能和封总复合。届时,方大小姐做了封夫人,他们这些人也算是大功臣了。对他们而言,这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可若是因为小蔡的缘故,延误了方大小姐的好事,导致她不能成功和封总在一起…… 想到这里,顾晓心头猛地一跳。 看来,她还要对小蔡再叮嘱叮嘱,得罪了方大小姐和王大匠,最后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顾晓连连点头:“还是大匠您高瞻远瞩,姜果然是老的辣,您放心,我明儿一早就去找小蔡,务必将您的意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她。” 王伯就是喜欢顾晓这个一点就通的机灵劲,否则也不会带着她一起发财了。这些年,光在他这里拿的红利,就够她接下来的日子吃喝无忧了。 只是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尝到了一点甜头就欲罢不能。这不,前些日子,又拿出了她一半的红利交给他,让他去利滚利。 王伯闻言笑着颔首道:“你也放心,这件事你好好去办,其他的事,”他眼睛一眯,“自然有我。” 顾晓一喜,连连点头。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运气 位于城东的一条名为吉庆祥的大街是寅城出了名的销金窟。 花花世界多得是及时行乐的人们,更遑论寅城这等第一繁华大城,这一点端看吉庆祥便可见一斑。宝马香车,衣香鬓影,光车骏马,红灯酒绿,醉酒的大汉、调笑的舞女、红眼的赌徒,一派衣轻乘肥、纸醉金迷的奢靡景象。 王伯在夜里十点准时抵达了吉庆祥,信步走到了吉庆祥最大的赌场双龙城的大门处。 抬头望去,两条熟悉的巨大金龙盘桓在门廊上,交颈缠卧,硕大的眼睛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仿佛看透了每一个人的内心。 前几次来的时候,他的财运一直不佳,故而他已经有段时日没有来了,也不知道今天的运气到底怎么样。 “呦,王老板来了,”眼尖的侍者一眼看到了门边站着的王伯,忙不迭满脸笑容地迎了出去,“您可是好长时间没来我们这儿了,这是又去哪里发财了?” 又一侍者跟着喊道:“快给王老板看茶,八号桌收拾干净了伺候着!”弯腰鞠躬打哈地将王伯迎了进去。 二人打断了王伯的思绪,亦是令他的胸膛一瞬间挺了起来。 看,这就是赌场,有钱就是大爷。而他作为双龙城的常客,就是大爷中的大爷。即便在封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仆。 “家里事忙,这不今日就抽空来了么。”王伯昂首道,他是当然不会说出实话的。 “是是是,谁不知道王老板人贵事多,今儿小子还要指望着您呢!”那侍者亦是个机灵人,一面说,一面朝着王伯挤了挤眼睛。 王伯心下了然。 这些赌场侍者工资不算高,平日里客人打赏的小费才是他们真正的指望,积算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他但笑不语,只微微颔首。 那侍者顿时眉开眼笑,腰却弯得更低了,低眉顺目地将王伯往他贯去的八号桌方向领。 恰在这时,一赌桌上突起纷争。 “糟老头子,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还敢来我们赌坊赌钱,谁借你的胆子?” “给我将这老不死的东西扔出去。” 接着便见两个膀大腰圆的赌坊打手推搡着一老头,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去,恰经过王伯身旁。 王伯定睛一瞧,那老头皮肤黝黑,瘦得皮包骨头,一头稀疏的长发乱糟糟盘在头上,像是顶了一团鸟窝。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直转。一把黑白相间的寸长胡须,仔细看去,似乎还能看到油渍。 王伯微微屏息,撇开视线。 老头一面死命挣扎,一面嚷道:“我把你们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混账,竟瞧不出爷爷是个什么活神仙,竟敢在神仙头上放肆。” “神仙?”打手鄙夷,“若你这样式的算神仙,那我就是佛祖下凡了!” “这些天杀的畜生,瞎了你们的狗眼……”老头嘴中不停地骂道,各种难听粗鄙的词汇接连蹦出,终于惹怒了打手。那人一巴掌呼了过来,直接打了老头一个人仰马翻,滚将一旁,跌落到了王伯腿上。 侍者一惊,忙不迭蹲下擦起了王伯的裤腿,一面连声道歉,一面骂那打手不长眼,收拾人也不知道去外头。 打手自觉冲撞了贵客,一时手足无措。 老头仰倒在地上,“哎呦”喊疼,一睁开眼,便见一满面红光,体态颇富的老伯,满脸富态,颇有财运不可挡之势,顿时眼睛一亮,只是……他一骨碌翻起身,喊道:“这位可是贵人呐!” 侍者呵道:“哪里来的老疯子,我们王老板是贵人还要你说!” 那老头仿佛没有听到侍者的呵斥,直直盯着王伯眼都不眨一下:“贵人财运当头,只那眉心一点黑……贵人最近小鬼难缠啊……”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侍者竖眉:“老疯子,满口污言乱语,还不打出去!” 打手闻言当即动手,将老头提溜起来,如同拎了一只小鸡崽子。 “小鬼难缠,毁财毁运也毁命啊!”老头被抓住了脖颈处的衣服,憋着一口气涨红了脸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慢着……” 打手就要将老头扔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众人不解地看着王伯。 老头那双滴溜直转的绿豆眼亦是看向王伯,嘴角似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仿佛在说:瞧,我就知道你要留住我。 王伯一时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出手,但想到他说的那句话:眉心一点黑……小鬼难缠……毁财毁运也毁命……他这段时间,可不正是财运不佳么,且这个小鬼…… 王伯沉吟几息,最后到底还是开了口,道:“这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你们又何必如此?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影响了客人的运势……届时大家面上也都不好看。” 对于赌坊的客人来说,运气是个很玄妙的东西,虚无缥缈捉摸不透,但大家都愿意相信这个,总希望自己有个好运气。动了武,见了血,到底有些触霉头,怕坏了运道。 两个打手闻言,对视一眼,然后将老头放了下来,对王伯道:“王老板有所不知,这老头已经接连在这儿混了七八天了。起先倒还有些进项,这三日却是日日输的个底儿掉,欠了赌场很多钱了。” 老头不满地嚷道:“我早说了,这几日太阳入庙财帛,财不聚。待武曲入庙,与化权同宫,自然财源滚滚。这不,武曲来了!”说着,往王伯的方向看去。 打手不屑道:“你这老货只知胡言乱语,神神叨叨。若是真像你说的这么灵,为何明知这几日财运不顺仍不肯走?” 老头闻言一噎,眼珠打了个转,耿着脖子道:“人生苦短,我陈老鬼只想快快活活的,其他的,与我无关。” “嘿!你这老头——”打手仍要再斥,王伯拦住了他:“这老头有些意思。” 老头闻言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兄台明鉴。” 王伯一哂,指着那老头与侍者道:“这老头的盘我接了,我倒想看看,我这武曲到底能不能给他带来财运。” 陈老鬼闻言绿豆大的小眼睛顿时睁大变成了黄豆,连番点头,生怕王伯后悔一般道:“自然能!我陈老鬼别的本事没有,这堪舆卜算绝对不在话下!” “是么,那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陈老鬼忙道:“只要你能带着我发财,别的自然不在话下。”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术士(上) 城东是寅城的老城区。 百年前,这里不仅是寅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还住着彼时富可敌国的李家。 数百年的繁衍,李家族人早已遍布城东。不夸张地说,隔了几条街从未见过面的人家,往上数几代,几乎都可以沾亲带故地与李家攀上关系。人们也乐于掰扯这些关系,谁不想要个家势鼎盛的亲戚呢。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 现在的城东不复当初的繁荣,随着经济中心外扩,人口外流,城东渐渐荒败。城东李家的名头也早被城北封家取代。 李淳安那日从黛山回来后便一病不起。他自觉是李家罪人,不能保住李家基业不说,更是连传承千百年的黛山都丢了。于是索性回了城东老宅,闭门不出安心养病,将手里的一应事务全都丢给了儿子李正益。 李正益乐见其成。他正愁有李淳安在中间掣肘,他不好放开手脚查封炑和那个叫藜央的女人。他爹没别的不好,就是太实在,做商人的狠不下心谋划算计怎么能干出大事。 他自信能重振李家门楣,封家就是他最好的献祭。 但李氏近来传言纷纷。 李总莫不是招了什么邪祟,前些日子花重金拜访玉石专家不说,这段时间竟不知为何又四处招募起游方术士来,只要挂着术士的名号,不论高低矮丑,皆是亲自接见,来者不拒。 这些打着招牌招摇撞骗的所谓术士,个个其貌不扬,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一口一个“天机不可泄露”,在现代化的办公楼里实在是格格不入,令人侧目,但偏偏李总奉其为上宾。 此刻李氏总裁办公室里又来了这么几个术士。 李正益拿出那块鸽子蛋般大小的绿色玉石放在办公室桌上:“知道这是什么么?” 他也懒得再和这些人迂回客套,单刀直入地问道。 不怪他失去了耐心,实在是找遍了寅城的玉石专家,竟没人能辨别出来这似玉似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的硬度甚至比钻石还要高,高浓度的硫酸也不能将其腐蚀,这已然超出了目前科学可以解释的范畴。 后来李正益一思量,黛山上的种种异象原本也就不是科学道理能解释清楚的,他何不换个角度思考,另辟蹊径? 这才有了这一波又一波在重金利诱下而来的游方术士。 其中不乏有些本事的,比如那个穿着一身灰扑扑看不出原本颜色打满补丁的道袍,身材矮小姓周名行的中年术士,在见到这石头的一瞬间便脱口而出:“这东西绝不是临元所有,此物不似凡品,非神即妖。” 竟是一口便道出了李正益心中一直暗暗猜测的想法,当即被他引为上宾。 但在那之后,他便再也没能说出什么其他有用的话来,按他的说法是:天机本不可勘破,他已经透露了一句,伤了基元,要休养数日才可恢复。 李正益大失所望。 但之后再来的那些术士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竟再没人能看出这石头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周行成了他唯一的底牌。 只希望今日能有所收获。 在场有约莫十几个术士,他们听到李正益的话后便认真端详起那石头来。可细细看了半晌,大部分人都完全看不出那石头的门道。 说他是石头吧,也没见过这么碧绿的石头。说他是玉吧,也没见过这么通透的。 既然找了他们来,便是说明这石头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可这......完全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啊? 明明就是一块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普通石头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 李正益十分失望。他看向一旁立着的助手孙韦,眼神透露的意思大抵是:这批不行,再继续找人吧。 孙韦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其中唯一一个衣裳洗得干干净净人也打理得精神奕奕的老术士突然蹙眉问了句:“敢问李总,这东西前段日子是否在南方出现?” 李正益豁然坐直身子:“的确。”他眼中有异样的光透出,黛山可不就在城南吗,他终于找到一个有真本事的了吗? 那人继续道:“我看着此物非同寻常,不是凡物啊!” 李正益激动地点头:“敢问先生贵姓?” “凡俗贱名不必记挂,叫我陈老鬼就行了。”他微微仰头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那副样子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不问俗世的模样。 李正益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见其他术士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让孙韦将人送了出去,只留了陈老鬼和周行两个人。 陈老鬼咧了咧嘴,用那双绿豆大的小眼睛打量了眼周行,“啧”了一声。 周行皱眉,这个人看起来倒是干净利索,可那面上的嘲弄和眼神里的不屑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他背着手,打定主意不与他计较。 李正益无视了二人间的汹涌,他甚至乐于见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一个人容易膨胀,两个人就会有竞争,有竞争便行成了对立。他把握好这种对立,便能最大程度地获利,这叫制衡。 周行一个人好吃好喝地自在了这么多天,也该做点事了。陈老鬼来的正是时候。 “陈老鬼,你刚刚说此物非同凡物,那可知晓此物的来历?”李正益问道。 “若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样东西的来历,你以为我还会在这里?”陈老鬼用一种“你是白痴吗”的眼神看着他。 孙韦送完人回来后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作势就要训斥,李正益却制止了他,毫不介怀地笑道:“你是实在人,我喜欢。” 陈老鬼说的没错,如果他真的有这样的能耐,那此刻应当是他李正益慕名而去,而非他陈老鬼应召而来。但这样的实在和真诚反而让李正益觉得这人是个直性子,不是那等坑蒙拐骗、沽名钓誉之辈。 “那陈老鬼有何见解?”他问道。 陈老鬼闭眼摇了摇头:“一般人家找术士无非是为了四件事:观天象、演历法、卜吉凶、除邪祟,可你到现在都没说要我们做什么,我又哪里来的什么见解?” 孙韦看不惯他这高傲的态度,当即回他:“李总问你对着石头有什么见解,这不就是让你做的事吗!” 陈老鬼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石头是死物,你让我对着一个死物有见解,哼,还恕本道做不到。”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术士(下) 陈老鬼腾得一甩袖,又对着李正益道:“李总,常言有的放矢,您的目的如今都不曾表达明确,我又怎么为您做事?死物再翻了天也是个死物,真正重要的难道不是死物背后的活人吗?” 他绿豆眼神里绽出的精光几乎照进了李正益的心里,他心中大喜,直觉这人的确有些本事。他一直不曾说出石头和封炑藜央的关系,便是想留着后手好看看这些所谓术士到底是不是只是些绣花枕头。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李正益一面恭谨地邀请陈老鬼坐下,一面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 周行也这才意识到,李正益找他们自然不会只是为了一块石头,石头背后牵扯到的人事才是最重要的。他下意识地看向陈老鬼,眼中也不由得树起几分敬佩来。 难怪师傅临终前百般叮嘱他出山后要多学多看少说话。他跟着师傅在深山里修习了数十年,一向以为自己天赋异禀,现如今他才知道这世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陈老鬼仔细听完了李正益的话,心中一阵窃喜,暗道:这姓方的老头当真不曾骗他,这李家人果真十分需要他这样的人才。而他的手艺也还没完全丢下,算出来的武曲不仅能带他赢钱,还能指给他一条生财的明路。 若他没有听方伯提起这城北李家的事,没有听他的建议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恐怕今日之行也不能这般顺畅。 陈老鬼捋了捋胡须,砸吧了几下嘴,又掐指算了算,摇晃着脑袋装模作样道:“我掐指一算,此女的确非凡人。” 李正益敛容问:“那是何来历?此物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陈老鬼眯了眯眼,眼中精光一闪,搓了搓手指笑道:“没有敲门砖,再灵的算法也不灵了啊。” 李正益愣了几秒,然后反应过来,这陈老鬼是要财敲门啊...... 他朝孙韦招了招手,孙韦立刻拿出了几叠钞票递了过来。 陈老鬼眯眼一笑,嘴角露出深邃的沟壑,松弛的面皮一瞬间堆成一叠。他两只手接过那叠钱,举到眼前眯眼细细分辨了半晌,确认这是真钱且数量不少后,便道:“李总是爽快人,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只凭你方才那番话只能断定此女绝非凡人,但到底是何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还要当面瞧过后才能下决断。我陈老鬼拿人钱财,必定替你消灾!” 孙韦站在一旁看着这陈老鬼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心中颇有些不以为意。 李正益却很是满意的样子,他点头道:“最多不过一个月,我会让你见到她本人的。” 孙韦心中了然,一个月的话,那应该说的就是方家那场宴会了。这么说来,李总已经和方大小姐达成了共识了? 陈老鬼颔首:“那我就等着李总的消息了,这厢没事我便回去了,符水龟壳总要事先准备。” 李正益道:“陈老鬼不如和周先生一道住在我们安排的酒店?” 陈老鬼嗤笑一声道:“方外人士讲究住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五行八卦自有定数,这样才不会打破自身原有的气,岂能随随便便住酒店那种鱼龙混杂气场浑浊的地方?” 对周行的嘲讽和不屑不言而喻。 周行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陈老鬼说的是不假,若不是他的气场受损,他也不会视线模糊,看不到那石头更多的信息。但他从山里出来不过几日,哪里有可以落脚的熟悉的地方。揭人不揭短,这陈老鬼本事不错,就是人品不大好,太不好相处。 李正益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引着陈老鬼出了办公室,示意孙韦将周行送回酒店。 待这二人都走后,孙韦关上门立刻问:“李总,您真的信那个陈老鬼?您是没见到他看到钱的时候两眼放光的样子,简直......简直......”他绞尽脑汁,半晌,愣是没想出可以形容陈老鬼贪婪的词来。 李正益便道:“有求才是好事啊,就怕他无欲无求。你看那姓周的,给他一个住的地方,再添个三餐就满足了,结果这几天半个屁没放。” “可这陈老鬼,也不知道他的本事到底是真是假啊。” “快知道了,十二月十八号,等着瞧吧。” 十二月十八号……现在还没有听到方家要办宴会的风声,李总就敢说的这么笃定,看来他们果然已经开始合作了,孙韦暗道。 “那您真的要带他过去?”孙韦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且不说如今尚不确定藜央会不会参加宴会,更别提到了那天,宴会上个个都是踩一脚寅城抖三抖的人物,带着陈老鬼这个不入流的术士去这种大宴会,的确不算明智。 “我不光要带他过去,还要把那姓周的带过去。以我对方舒雅的了解,”李正益“呵”地笑了一声,“她是肯定会想尽办法让那个藜央去的,”他的眸中露出异样的光来,“我相信她,她不会让我失望的。” —————————————— 当方舒雅笑容满面地进了门后,便见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方舒雅的母亲方夫人正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鎏金烫红帖子看着。 方舒雅瞬间敛了面上的笑,唤了声“母亲”。 方夫人闻声放下帖子,眼角微抬,扫了方舒雅一眼,极淡地回了句:“回来了。” 方夫人是个瘦高的中年妇人,即便是在家中,她也细细地敷了粉描了眉,掩盖住了眼下的乌青和面部的细纹。但她过高的颧骨和天生下垂的嘴角,仍是让她显得有些苍老刻薄。 方舒雅垂头“嗯”了一声。 方夫人就道:“日后还是与李正益少打些交道。我冷眼瞧着,他对你倒还有几分意思,只是我觉得他跟你不合适,还是封炑最好。” 合适? 恐怕是现在的李家已经入不了您的眼了吧! 方舒雅紧紧抿住唇,忍住了心里的反感,乖顺道:“是。” 方夫人的眼神从她僵硬的面上略过,轻笑一声,道:“舒雅,你不要忘记了我们这次回来,目的是什么。” 方舒雅绷紧了身子,全身的肌肉仿佛都紧锁在一起,她沉声道:“我没有忘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激将 方家这次归来,目的就是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找个富贵好人家。 寅城的富贵好人家,除了封家,还有谁? 换句话说,她们主要就是冲着封炑来的。 既然决定回寅城,方夫人自然就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封炑这些年的履历,她全都查得清清楚楚,唯独有个突然冒出来的叫藜央的女人,完全查不到底细,这让方夫人有些不安。她看着端正垂首坐在一旁的大女儿,心里就生出了些不满:“那个叫藜央的女人,你见到了?” 方舒雅睫毛一颤:“见到了。” “相貌如何?” 方舒雅抿唇思索半晌,最终还是不情愿地承认:“长得很好。” 方夫人往后靠在了柔软的靠枕上,乜着方舒雅道:“人家长得好,又在封家住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就更应该天天往封家跑才是,怎么反倒本末倒置,成天和李正益搅合在一起!” 本末倒置!本末倒置! 到底是谁本末倒置? 方舒雅心中愤恨,面上却一派淡然道:“母亲,我今日才是头一次去见李正益,当不起您一句‘成天搅合在一起’。” 方夫人闻言一怔,然后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而已,李家如今捉襟见肘,不是良配。”她深深看了方舒雅一眼。 方舒雅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住了怼回去的欲望。 方夫人端起一杯温热的牛奶喝了一口,继续道:“舒雅,你要知道,咱们十年没回来了。十年,多少的人情都能淡了,现在的城西方家不能和十年前比了。” 方舒雅沉默不语。 方夫人见状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杯盏,握住了方舒雅的手道:“舒雅,你是不是还在怪母亲?” 方舒雅不露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撩了撩耳边的头发道:“怎么会,您可是我的母亲。” “你还是怪我当初让你和封......” “母亲,”方舒雅打断了她的话,“十年前的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十年后的现在么?宴会的章程你拟好了?” 方夫人眉头一皱,显然方舒雅并不想和她聊这个话题,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面色,重新拿起了杯子靠在了沙发上,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高冷端庄的方夫人。她挑眉道:“自然是拟好了。寅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世家和企业,都在我们的邀请范围。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城西方家,回来了。” 她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可方舒雅只是嘴角弯出了一个弧度:“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虚张声势,我以为咱们刚回来的时候让各大新闻社以此作为头条已经够了。” “你这叫什么话,”方夫人很是不满,“再深厚的感情也抵不过十年的磋磨。更何况世人眼光皆浅薄,就喜欢看这些热闹浅显的东西,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母亲说的自然都是对的。”方舒雅淡道。 方夫人看着方舒雅面上淡淡的笑容,总觉得那是她内心深处的鄙夷,对她这个母亲的鄙夷。也是,毕竟她这个女儿从来都是看不起她的。她眯着眼道:“不,我说错了,当然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方舒雅的笑容一凝:“什么?” “我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寅城的青年俊杰这样多,封家不愿意要你,自然还是可以找到愿意收了你们并真心帮助方家的。” 方舒雅的端庄在听到“封家不愿意要你”的时候再也维持不住了,她腾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您十年前毁了我的幸福不够,现在还要再卖女儿是不是?天底下有您这样做母亲的吗!” “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了!当初你父亲重病,是谁到处奔波寻医就药。他走了之后又是谁拉扯你们姐妹长大!”方夫人毫不退让地反击。 “那又是谁,逼着我离开阿炑,逼着我背井离乡离开寅城十年之久!”方舒雅尖声反驳。 方夫人气极反笑:“你果然是在恨我,”她起身伸手摸向方舒雅的脸,吐出的声音却似毒蛇的蛇信子般粘腻而阴冷,“既然恨,那就再把他夺回来啊。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夺回了他,你还不是在寅城横着走。到时候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不是么?” “你这个疯子!”方舒雅的脸色蓦然苍白,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 方夫人直起身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她:“十年前是我让你离开他不错,但你一向不肯听我的话,怎么偏偏就那一次我一说你就听了?” 方舒雅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睛里露出深深的惊惧与记恨,她颤抖地缩在沙发上,方夫人的声音却愈发尖锐刺耳:“你是我生养的女儿,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当初嫌弃他们封家落败时能心狠手辣地一刀两断,说走就走。现在瞧见他们封家兴旺了,你又后悔了?既然后悔,就丢下你那些可有可无的面子,好好把人家封炑哄回来啊!这样我还能高看你几眼。” 好似被戳中了最阴暗的心思,方舒雅猛地坐直身子,眼神里露出了深刻的恨意,好似隐匿在暗河里的鳄鱼,在你毫不提防的时候便会猛然跃出咬你一口。 方夫人却一点也不惧怕她的恨意,她怡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捋直了身上的丝绸长裙下摆。 有时候恨意是好东西,越恨,就越狠。 方舒情恰在这个时候打开大门,笑容满面地跑了进来。 方夫人在看到小女儿的一瞬间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而后转头凑近了方舒雅,用只有她们可以听到的声音低低道:“如果你放不下身段,拉不下面子,我也不介意让舒情代替你。你们长得这样像,你猜封炑见到舒情,会不会更加怀念你们当初的青葱岁月?” 方舒情倏然变色,手指狠狠陷入了沙发柔然的毛皮下。 她知道方夫人的意思,舒情今年才十八岁,相比于她,反倒更像十年前的方舒雅。方家生变的时候,舒情也还小,在她和方夫人的保护下,更加骄纵天真。不像她,经历了这么多,心境再不复当初了...... 但她不敢想,方舒情代替她站在封炑的身旁,那画面她想都不敢想!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妥协 方舒情甫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大厅里冷凝的气氛,她敛了笑容,试探问道:“妈妈,姐姐,你们......” 方夫人笑容满面地将小女儿招到身边,方舒雅也恰如其时地敛去了眼中的汹涌,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隐瞒方舒情。 “我在和你姐姐商量宴会的事情,问问她有没有要邀请的同学。”方夫人解释道。 方舒情一向不管世事,方夫人和方舒雅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闻言笑嘻嘻道:“那我也想邀请我的同学。” “你的小学同学?你还和小学同学联系吗?”方夫人惊讶道。 十年前方舒情才八岁,小学一年级的年纪能记得几个同学? 方舒情见状笑着滚到方夫人怀里:“妈妈,我就是开个玩笑嘛,再说了,别人不记得,陆兰总还是记得的呀!” 方夫人自是认识陆兰的,陆家的婚礼方家就参加了。她哎哟一声搂着方舒情笑:“你这孩子。”笑容里满是宠溺和疼爱。 方舒雅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阵凉意泛起,面上却不动声色。 方舒情察觉到了方舒雅的沉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突然想起来那天在礼服店的事情,以为她一直难受到现在,便直起身道:“妈妈,您都不知道那天我和姐姐在礼服店,遇到了封家哥哥,结果他竟然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凶我,还给姐姐脸色看!” “哦?怎么回事?”方夫人敛了笑意,看了方舒雅一眼。 方舒雅抿了抿唇,冷了脸色,并不想多话。方舒情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方夫人冷笑一声:“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十年罢了,这些人就不把方家放在眼里。”这是在恼礼服店没有第一时间将店里最好的礼服拿出来给方舒雅试。 方舒雅不由得哧了一声,她这个母亲向来抓不到重点,不过她也习惯了。 “你说的女人,是不是叫藜央?”方夫人冷冷乜了方舒雅一眼,却温柔地问着小女儿。 方舒情连声道:“是啊,您也知道啊?” “自然是知道的。”方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方舒雅一眼。 方舒雅的脸色并不大好看,她将方夫人的神情全都看在眼里,即便她坐着纹丝未动,心潮却早已翻涌。 当初阻止她和封炑在一起的是方夫人,现在她失了封炑的欢心,她又反过来责怪她,这就是她的好母亲。 更重要的是,她本以为藜央不过是个长得稍微好点的普通女人,可听了小蔡说的那番话,她才发觉她对藜央几乎一无所知——那女人竟然会妖邪之术! 今天与李正益的碰头无疑让她对此更加信服。 这个藜央,有点邪乎! 可这些事情,即便告诉了她母亲和妹妹,以她们的智商,又能给她什么帮助?她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方家帮不了她。 想到这里,方舒雅黯然地垂下眼睑。 她想起了陆梅。 陆梅如今风采照人,何尝不是以整个陆家作为陪衬? 可方夫人并不知道这些,也想不到这些。她虽然不了解藜央,却了解寅城的世家门阀,知道但凡数得上号的世家里,没有一家姓藜。这个藜,甚至算不得一个姓氏。她以一种责备失望的语气道:“舒雅,你到底是城西方家的大小姐,我认为以你的相貌才智,不该让一个身份不明的野丫头压了一头才对。” 方舒雅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了,一直以来积累的怨气仿佛达到顶峰,即将爆发。 方夫人没有见过藜央,所以她看不到封炑对她的维护,那才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维护——时时刻刻,无微不至。而这样的封炑,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在她母亲眼里,没有什么比出身更重要。所以当初在看到封家败落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命令她与封炑分手,因为她觉得封家将会一蹶不振,封炑配不上那时候的方家大小姐。 事实证明,母亲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差。 即便是后来在国外有熟人的牵线和方家百年的根基做基础,在她父亲去世后,方夫人还是将方家的基业败得差不多了。 她不仅眼光差,还没什么生意头脑,偏偏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若不是实在无法,她们也不会回到寅城。 与其说是回归,倒不是说是在国外混不下去,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当初她瞧不上的少年,也已然成了她们高不可攀只能抛下尊严祈求他一丝回眸的寅城顶端的男人。 这就是世事无常,这就是她母亲一手造成的结局! 方夫人见方舒雅没有反应,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无非是: 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女人,能有什么了不起? 你可是骄傲的方家大小姐,长得好看,又在国外读了大学,出身容貌才学都是顶尖的,有多少男人甘心为你的裙下之臣,怎么能输给这种女人。 你和封炑可是两情相悦的初恋,你好好去和封炑说一说,身子放软一点,男人都喜欢温柔小意的女人,你总端着他肯定不高兴。即便是念在旧情的份上,他又怎么会不理你。 方舒雅烦不胜烦,那些尖锐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仿佛似一根根毛刺密密麻麻地扎到了心里。而后又蔓延到喉头嘴巴和眼睛,她只觉得整个人都疼到麻木的。 从来都是她以为她觉得,作为一个母亲,她又何曾考虑过她的想法。 方舒雅的手紧紧攥成了一团,方舒情见她状态不对,害怕地拉着方夫人小声道:“妈妈,您别说了......” 方夫人却说到了兴头上,根本听不进方舒情的话。她的言语也越来越露骨,就差让方舒雅自荐枕席爬到封炑的床上了。 方舒雅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您别说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方夫人收住了话头,有些愕然,但不过片刻便恢复了神情,静静地看着她,摆出一副我听你说的姿势,眼神里露出了几分讽刺。 方舒雅觉得无比难堪。 她的手抖了又抖,嘴唇嗫喏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封家的宴会请柬,我去送。”一句话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方夫人满意地颔首:“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第一百三十章 小事(上) 十二月的寅城已经彻底步入了寒冬,阳光微弱,寒气凌人,风裹着冷气犹如刀子似的割在脸上,这一点在第一场雪后尤为明显。 人们纷纷穿上了自己最厚的大衣以御寒,将头脸埋在帽子围巾里,恨不能不露出一丝皮肤。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方舒雅再次登上了封家大门,名为拜访送请帖,实则却是为了再见封炑一面。 她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特意找了一个周末且下着大雨的日子,为的就是封炑和藜央同时在家。封炑将封氏和封宅经营的铁桶一般,尽管打听不到什么可用的消息,但她从李正益那里得知这个藜央几乎不出门。而今天是周末,又风雨交加,封炑定然也不会出门。 她要当着封炑面,揭露藜央的真面目,让他知道他看中呵护的女人其实根本就是个邪祟。 于是尽管天气寒瑟,她仍旧精心装扮,穿着长裙,只在外头套了件大衣,一派翩翩佳人的姿态满脸自信地敲开了封家大门,结果却得知封炑和藜央竟一早就出门了。 方舒雅满脸失望,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听着眼前这个面生的仆妇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方大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封总和藜小姐今日都不在家呢。” “老夫人年纪大了,前些日子生了大病,现在还未起身,劳烦您先自己坐会。” 这一坐便是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方舒雅的一腔热情在一盆冷水浇下来后,只余寒意。再怎么算计,也算不到封炑和藜央竟然都出了门。当事人不在,她便是有三十六计也无处可使。 这天寒地冻、狂风暴雨的日子,他们出门做什么! 方舒雅恨恨暗骂。 她原本并不想这么早动手,毕竟小蔡给她的消息太重要了,而她和李正益的计划还在谋划中,现下并没有把握一击必中。若不是方夫人激她,她或许此刻根本不会坐在这里。 但她既然鼓起勇气来了,自然就不想无功而返。可现在,她真的坐不下去了!方舒雅面上的不耐之色愈盛,本想丢下帖子走人,立在一旁一直观察方舒雅神情的小蔡却突然“哎呦”了一声,捂着肚子弯了腰。 方舒雅蹙眉:“你怎么了?” “大小姐,我……我突然闹肚子了……”小蔡一脸痛苦道,说着竟还放了个屁。 方舒雅忍不住抬手掩鼻,眉心隐隐跳动,心里又是气又是尴尬。 气小蔡往日机灵懂事,却接连两次出门都令她丢人!尴尬的则是面前这仆妇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嘲笑她这个方大小姐竟然连个懂礼知礼的仆妇都没有。 想到这里,方舒雅更加不虞。 小蔡也算有几分姿色,可今日不知怎的,面上厚厚敷了粉,又化了妆,却偏手艺不佳,生生将自己化丑了五分,这是个什么道理? 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来,或许下次不该再带小蔡出门了。 但想到小蔡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方舒雅又默默忍下了怒火,和声道:“人有三急,很正常。你去吧。”小蔡现在还有用,暂时不能动她。 小蔡如蒙大赦,忙不迭“哎”了一声,小跑着往卫生间的方向去了。 方舒雅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眯眼。 第一次来封宅的小蔡是如何知道封家的卫生间在哪里的? 小蔡一路奔向卫生间,在拐角处无人的地方一改面上痛苦的神色,直起身,悠然自得地选了另外一条路,往约定的地点去了。 —————————— 彼时藜央正缩在车子里,极目远眺,看着远方餐厅里碰头的男女。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车窗上,雨刮器的速度开到最快,却也来不及破开雨幕。 封炑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而身旁的小女人却看得十分起劲。 这样的天气,本该最适合在家抱着她看电影的,却偏偏一大早就被她拖了出来。 好在车里暖和,倒也待得下去。不过只要和她在一起,不拘在哪里都可以。 “你到底在看些什么?”半晌,分每股到底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过是间普通的餐厅。 藜央“嘘”了一声,侧耳细听。 无奈距离远了些,雨声也太大了,加之餐厅里嘈杂的人声音乐声混在一起,着实听不清什么,只能依稀听到几个关键词:封家……查……身世…… 联想到那晚偷听到的璧角,藜央想,她或许知道盛芮在做什么了。 没错,她接连跟踪大半个月的对象就是盛芮。 不怪李正益给了方舒雅错误的讯息,而是李正益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招募术士,放松了对藜央的监控,否则他绝不会对藜央如此频繁的外出视而不见的。 自从藜央那晚参加陆家婚宴听到了那些话后,再观察封铎的状态,便猜想到他和盛芮或许是闹了矛盾。 她原本并不在意他人的八卦,无奈身旁一个孟娴,心里眼里只有封铎。便是她什么也不说,藜央也能从她的日常举止里看出心不在焉。 一则,她在这个世界只这么一个贴心的朋友,她着实不愿孟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索性调查起封铎和盛芮来。届时将结果往阿娴的桌前一摆,是好是坏都要有个抉择才是。 二则,她总觉得李正益与盛芮说的那些话有些奇怪,倒像是有意挑拨二人的关系,故而她才想弄个明白。封铎是封炑的弟弟,也帮了她不少的忙。她不能看着封铎平白被冤枉。 只是这些时日,封铎每日两点一线,不是在封宅便是在公司,实在瞧不出什么,她才将对象转变成了盛芮。 这一查,也果真让她查出了些东西。 盛芮找了私家侦探。 恰在这时,餐厅门打开了,盛芮和那私家侦探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仿佛并不认识。 盛芮左右看了看,撑开伞,走入了雨幕中。 封炑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你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就是在盯着她?” 藜央一面点头,看着盛芮的背影渐渐远去,那私家侦探走的却是和她相反的方向,一面暗想,若是她现在出去将那私家侦探绑过来,是不是能直接问出盛芮让他查的事来?这是在她观察期间,盛芮和私家侦探的第三次碰面,总该有些结果了吧? 她的设想是一回事,真相又是一回事,总要问个清楚才是。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事(下) 封炑是何等机敏聪慧的人,虽不像藜央一般听到了璧角,可一个是他弟弟,一个是他秘书,皆是日常亲近之人。两下一想,前后一比较,自然心里有了些考量。 他以为藜央是闲得无聊才想打探旁人的生活,他道:“事关封铎和盛芮的私事,你确定要查下去?” 封炑这话已经说得很隐晦了,窥探他人隐私着实不算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藜央闻言看封炑一眼,他目光澄澈,眼眸深处却露出几分不赞同。 藜央想,她一个人的力量毕竟薄弱,封家的势力和封炑的能力这些日子也算是有目共睹,有了他的支持或许事情会更好办。细细想了想,藜央便将那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我虽然认识小铎不久,但私心觉得他并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李正益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盛芮显然是选择相信了,否则也不会找私家侦探验证。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想,或许她找私家侦探查得是其他事也不一定。” 封炑听了藜央的话,脸色却变了变。 他和藜央考虑的方向又不一样,李正益对藜央而言,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可对封炑来说,那就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他可没有忘记,李正益对他们的试探,对藜央的觊觎。而现在,他竟堂而皇之地将手伸到了盛芮身上。 要知道,盛芮身为他的秘书,不仅知晓封氏的许多机密,还和封铎是朋友是恋人。 李正益若是将盛芮挖动了,这件事就不仅仅是她和封铎的恋情这么简单了。 封炑从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心里有了计较,当即拨通了一个电话,吩咐了几句。 藜央安静陪着他,并没有出声打扰。她从封炑的反应意识到,这件事或许并不是件小事。 没过多久,封炑的手机又响了,他利落接了电话,待那头说完,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便发动车子,带着藜央去了一栋高大的写字楼。 尽管是周末,但也有很多为了生活加班的人在。 封炑无视其他人,径直带着藜央去了写字楼九层。 —————————— 却说那头封宅,小蔡去的是封家一处普通的库房,隐没于数十间同样装修的库房中,即便是想找过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找到的。 到了约定的地方,一推门,便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候在那里。 小蔡的视线从那张年轻的脸上转移到年迈的脸上,然后往前两步,恭敬地施了一礼,道:“蔡沛多谢王伯于落魄间搭救之恩。” 王伯满意地颔首,虚扶起小蔡笑道:“不必言谢,举手之劳罢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小蔡永远不会忘记您是如何将我从那腌臜地拉出来的。”小蔡诚恳道。她这话倒也有几分真心,若非当初顾晓去三九坊将她带出来,或许现在她早已在三九坊沦落为卖笑女,更遑论成为方大小姐的贴身仆妇了。想到这里,她又朝着一旁的顾晓施了一礼:“也要多谢顾姐,若非您点醒了我,恐怕我现在还在醉生梦死,过一天算一天呢。” 顾晓头一次被人这样恭敬的施礼,一时间很是不习惯,忙不迭扶起小蔡来,呵呵笑道:“你现在能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上下一扫她的模样,又道,“你如今可是瘦了不少,模样大变,再化些妆掩饰一番,便是我站在你跟前,也不敢说你就是当初封宅的蔡沛了。” 王伯亦是颔首:“封家仆妇众多,虽不敢说人人都能认出你来,但装饰一番防患于未然也是应该的,你做得很好。” 小蔡被二人夸赞并未露出自得的神色来,反倒恭顺地低着头。与先前那冲动易怒、张扬外露的小蔡简直判若两人,顾晓不得不叹一声,生逢大难,果真会让人性情大变。 一旁的王伯轻轻咳了一声。 顾晓会意,忙问:“咱们今日时间不多,便长话短说,我问你,你那头的进展如何了?方大小姐那里是个什么章程?” 小蔡闻言面上倒是露出了些许笑来:“我已经告诉方大小姐了。” “你告诉她了?你怎么说的?她信了?”王伯急急问道。 小蔡侧目看了他一眼,将那日陆家别院的事情说了一遍:“方大小姐现在视那藜央为劲敌,我告诉她藜央是妖匿,会巫蛊,她怎么会不感兴趣?我冷眼瞧着,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她计划怎么做?”顾晓问道。 “这……我就不知了,”小蔡嘴角含笑,低下头,“方大小姐毕竟是方家大小姐,这些事情,又怎么会告诉我们这些低等的仆妇呢。” 小蔡这话不无道理,再怎么用法子搭上方舒雅这条船,她也不过是个仆妇。方大小姐愿意施舍她愿意多看她一眼,就能让她在船上多待一会。可若是不乐意了,还不是一脚踹下去的事儿? 王伯却有些不乐意了。 借助方舒雅除掉藜央是他的目的,但那也只是目的之一。 若是方舒雅日后坐上了封夫人的位置,却不知道他是助她上位的最大功臣,岂不是锦衣夜行,白忙活一场? 他瓮声翁气道:“你的身份太低了,方大小姐看不上你也是正常。这样,你想法子约她出来见个面,我亲自去和她谈。” 小蔡闻言笑容一滞,心里暗骂:好你个糟老头子,竟嫌我身份低,难道你忘了你也不过就是个仆妇而已么?咱俩半斤八两,你凭什么对着我指手画脚。不要忘了,我如今是方家的仆妇,不是封家的!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恭敬应道:“是。” 至于她到底会不会照着王伯的话做,就难说了。要知道,她甚至都没有告诉方舒雅,她曾经是封家仆妇呢。 什么? 那她怎么知道藜央会巫蛊的? 自然是想法子编了一套话呀。 有些话,只要听的人想听,又怎么会管你是怎么知道呢? 方大小姐也不过就是有个比她好的出身罢了,论脑子,还真不一定有她的好使。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名片 且不说封宅库房里,小蔡和王伯之间是如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却说藜央一行到了写字楼九层,电梯门打开一看,她才发现这一整层都隶属于一家侦探所。 她心里暗暗吃惊。 难不成封炑竟然直接找到了那私家侦探所在的公司,准备釜底抽薪? 而前后他也不过打了两通电话而已。 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然就能找到这里来。 藜央开始深深后悔没有一开始就让封炑参与进来,这样的话,或许她就不用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东躲西藏了。有几次,她甚至怀疑自己被那私家侦探发现了。若非她有功夫在身,又耳聪目明,哪能顺利进展到现在这地步。 藜央不由得垮了小脸,哀怨地看了封炑一眼。 封炑侧头看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一穿着正装的中年男子慌慌迎了出来,一面急急道:“封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一面向封炑伸出了手。 他有些发福,裤腰带勒在凸起的肚子下似乎要被撑破,大冷天额上竟还出了一层汗。 封炑面不改色地伸出手与他握了握:“我不请自来,是有些事想找顾总打听打听。”却是直奔主题。 顾总忍不住抹了把额头,心里暗暗叫了声苦,面上却不显,恭敬地指着屋子里道:“还请封总里头说话。” 封炑点了点头,拉着藜央走了进去。 一行人走到会议室坐下后,有人立刻送上了新沏的茶水。 顾总亲自端了一杯放到了封炑面前:“这是今年新出的祁红,”说着眼神忍不住飘到了一旁坐着藜央脸上,看着那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心头一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更亮了,“这位小姐也尝尝,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喝红茶……”这是封总从哪里认识的女人,竟这般美丽动人。他怎么没听说过寅城有这般倾国倾城的世家贵女?封总真是好福气。 藜央接过另一位女职员递给她的杯子,点头道:“多谢。”态度客气又疏淡。 封炑看着顾总双眼发光地盯着藜央,微微沉了脸,放下了杯子:“顾总人贵事多,我们也不好多叨扰,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杯子落到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却是惊了顾总一个激灵。他忙不迭收回视线,看向封炑。 后者沉着脸,眼神冷冰冰的,落在身上,像是数把冰刀子射了过来,顾总后背顿时冒了一层冷汗。 他不过多看了那女人一眼,封总这眼神就像要把他吃了。这女人竟这么得封总看中么? “是,是,我已经收到消息了,”他道,“只是封总您也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按理说,这些涉及客户私人的事是不能告诉其他人的……” 封炑垂眸听着,闻言道:“我不会让顾总您为难,我也不是要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只是心里已经有了个猜测,想验证一下。” 顾总觑着封总的脸色,踯躅道:“这……” 封炑又道:“我相信顾总的能力,也相信贵司的能力,日后但凡能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顾总大可以看凭着这名片去封氏找我。”说着,递出一张金黑色相间的卡片。 藜央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听封炑的意思,似乎这张名片的分量很足。 果然,那顾总见到名片一扫面上纠结和犹豫,喜笑颜开地接过名片,口中连连道:“多谢,多谢封总,这黑金名片可是个好东西啊。” “那么这事?” “好说好说,只不过这客户不是我负责的,但那负责人如今也到了公司了,我这就叫他过来。”说罢,竟是亲自出门叫人去了。 藜央见会议室里只余两个女职员,低着头立在门口,离得远远的,仿佛对一些都不关心的模样,就悄咪咪地凑近了封炑,一脸好奇道:“你那张名片,还有吗?” “有,怎么了?”封炑扬眉看她。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藜央兴奋道,语气软糯又娇嗔。星子般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光芒,让她本就精美的容颜愈盛,此刻她眼里装满了好奇和狡黠,让她像只山野中的精灵,摄人魂魄。 封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尽管早就意识到她的美丽,也日日在一起相处,但某些瞬间,陡然一见,仍旧会令他心漏跳一拍。 这样的藜央,他又怎能让李正益那般的纨绔染指? 胸口有隐隐热气在蒸腾,仿佛要喷薄而出。 封炑深呼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如羊脂玉般温润柔腻:“看它做什么?”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和喑哑。 藜央解释道:“瞧那顾总欣喜若狂的模样,这黑金名片似乎是个很厉害的东西,可我刚刚没有看清,就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这么宝贝。” 封炑嘴角微翘:“厉害的不是这张名片,而是这名片带给他的好处。” 藜央立刻明白了封炑的意思。 封炑方才承诺他有需要的话,凭着这张名片可以去封氏找他。顾总宝贝的也不是这黑金名片,而是封炑的承诺。 “原来如此,”藜央笑道,说着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小手,“那,封总您也送我一张呗。” 这称呼……封炑不由得失笑:“你要这个做什么?” “这黑金名片是个好东西啊,凭着它就可以找你办事呢。”藜央一脸认真道。 封炑忍不住弯唇握住她的小手,将她拉进自己,几乎贴在她耳朵上道:“你不用凭着它也可以找我办事,你不知道吗?” 那温热的气息喷在脸颊上,那低沉的嗓音听在耳朵里,生生熏红了藜央的脸,像只煮熟了的虾子,红透了。 封炑却极其满意她的反应,握着那软如无骨的小手就不想放开。 藜央试着挣脱,却无果。心里暗暗吃惊,封炑的力气似乎真的比她还大。 难不成她的力气其实并不算大,她和正常人无异? 恰在这时,门再次打开,顾总眉开眼笑走在前头,后面跟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看着不像个私家侦探,倒像是一个儒雅的学生。 藜央定睛一瞧,正是她这几天一直跟踪的对象,和盛芮接洽的私家侦探! 第一百三十三章 桃花 这私家侦探穿着一身休闲运动服,剪着利落的短发,年纪不过二十五左右,看着如同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宽额头大眼睛薄嘴唇,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倒是个很耐看的年轻人。尤其他的目光清明,精神饱满,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昂扬、朝气蓬勃的精神气,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藜央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私家侦探甫一进门就感觉到有视线紧紧跟着自己,抬头一看,就见到一个仙容玉资的年轻姑娘盯着他瞧。 这不正是前些日子一直跟着自己的美丽姑娘么? 起先他还奇怪,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大冷天的一直跟在自己后头做什么。他原以为是自己被盯梢了,可每次等他追出去,这姑娘立刻就消失了。而他的探查行动也从来没有受到过阻挠,让他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可现在她正大光明地来了公司,还指明了要找自己,现在又这么盯着他瞧,难不成是这美丽的姑娘看上他? 想到这里,许辰的脸不由得一红,眼里露出几分羞赧来。 “小许啊,叫你过来是要问问你,你现在负责的那个案子,客户主要让你调查什么?”顾总毫无察觉地笑眯眯道。他如今有了黑金名片,就等于有了进出封总办公室的通行证,这种福利待遇放眼整个寅城也没几个人能有,他这也算是半只脚踏上了封总的船,日后不愁不能飞黄腾达了!故而什么规矩,什么保密协议,此刻全都被他一股脑地抛诸脑后了。 许辰的脸不由得更红了,却不是因着害羞,而是尴尬。 是他想多了。 “咳,”许辰一手握拳捂嘴,清了清嗓子,道,“顾总说的是盛女士那个案子?” “不错,你快些和封总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顾总回道,说着又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叮嘱他,“那位可是封氏的总裁封炑,这尊大佛咱们谁都得罪不起,你赶紧说完了我好将人安安生生送出去!” 许辰闻言偏头看了顾总一眼,却见他并不是说笑。他又转而看了看封炑。后者微微拧着眉头看他,似乎对他有些不满。 许辰不由得心里一个咯噔,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尊大佛吗?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封总,应该没有这个可能啊。即便是因着盛女士的案子,他也不过是底下跑腿办事的人,便是怪罪也该怪罪到他领导头上才对啊。 许辰心里想着,目光又忍不住飘到了藜央脸上。 顾总以为他的窃窃私语只有许辰能听到,却不知这里还坐了一个耳聪目明的藜央,竟是一五一十全都听了个明明白白。原来他们竟然称呼封炑为大佛,再对比他此刻一脸严肃的模样,藜央有些忍俊不禁。 这模样落在许辰眼里却是这姑娘对他应是有几分好感,看着她这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俏皮样儿,只觉她是自己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女子,一时竟是完全挪不开眼。 封炑终于忍不住了,这愣头青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盯着藜央看!他放开拉着藜央的手,转而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拉近自己,主权宣示无疑,然后冷冷道:“顾总言重了,你们这行的规矩我也是知道些的。我说了,这次只是来验证一些猜测,”说罢,他转向许辰,“这位……” 许辰是个聪明人,见封炑这架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却自认比不过封炑,只能咽下满嘴苦涩,逼着自己收回视线,应道:“我叫许辰。” 封炑顿了顿,接着道:“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就是了。” “是,还请封总提问。” 而随着与封炑接连的一问一答,交谈间许辰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些敬畏来,应答地也越发谨慎周密。 这封总果真与普通人不一样,话语不但尖锐且直击要害,毫不拖泥带水。更巧妙的是,他竟当真不曾问到触碰到他们行业规矩底线的问题,这样的话,即便将这场谈话公之于众,他们公司也不怕坏了名声。 这样有能力有原则的人,才能拥有那样美好的女子吧。 许辰一时心绪复杂,又是叹服,又是遗憾。 半个小时后,封炑拥着藜央离开了会议室。 藜央想想方才那些谈话,心里就忍不住叹口气。 盛芮对封铎,还真是防备的很,竟然在婚宴第二天的一大早就找了私家侦探。要知道,她和封铎可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有了分歧和隔阂,盛芮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与对方商量,而是找私家侦探调查,她真的喜欢在意封铎么?而她冷眼瞧着,封铎对盛芮还是很看重的。她实在无法想象封铎知道真相后会是何等伤心。 再想想孟娴…… 藜央又是一阵纠结。 孟娴恐怕不会比封铎好过多少…… 走出写字楼大门,离了温暖的屋子,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屋外风雨交加,寒风阵阵扑来,零零星星的几个行人皆是缩着脖子,紧紧握着伞柄,脚步匆匆。雨伞被风打得摇摇晃晃,仿佛要将人拉扯到天上去。 藜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天可真冷。 封炑见状解开了大衣的扣子,脱下衣服将藜央裹了起来。 “还冷吗?” 藜央压下一句惊呼:“你难道不冷吗?” 封炑摇头。 自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胸口开始灼烧,直至今日,他甚至隐隐有些习惯这种灼热的感觉了。 他的胸膛很热,连带着身体也很热,而这种体验最大的好处便是让他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比旁人更能抵御严寒。 “咱们走快些,上车后就不冷了。”封炑道。 刚搂着藜央走了一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等一等,封总,这位小姐,等等……” 封炑蹙眉回头,见到许辰紧跟着跑出来,眉心越发拧结。 “什么事?”封炑问道。 话中的冷意简直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凌冽。 许辰打了个哆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追出来的,但心里总觉得如果现在不问个清楚的话,他将抱憾终身。 顶着山般的压力,他往前一步走到他们面前,诚恳道,“抱歉封总,我……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但我想和这位小姐说几句话,可以吗?” “不可以。”封炑毫不犹豫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吃醋 许辰本以为封总这样的大人物是决计不会将他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那么他和美丽姑娘说几句话自然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他是肯定会答应的,却再也没想到封总竟然拒绝得这么干脆,登时愣在了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藜央瞪了封炑一眼。 人家是要和她说几句话,怎么他来替她作答? “你要和我说什么?”藜央瞪完封炑,又转向许辰,笑着问道。 原来她不仅人美,声音也这般好听。 许辰怔怔想着。 封炑隐忍着怒气,胸口越发灼烫,仿佛有股子热气要喷涌而出。但他不想在人前驳了藜央的面子,便道:“到底有什么事,我们赶时间。” 许辰忙醒过神来:“是,是……”又小心翼翼道,“能否这边说话?”他指了指门口另一侧的空场地。 封炑觉得自己忍不了了。 藜央却恰逢其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仰头看他:“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在那边,一会就过来,你等等我哦。” 话里带了些劝哄,又有些撒娇的意味,令封炑很是熨帖。这还是藜央第一次同他撒娇。 只是想想这撒娇的目的是为了同旁的男人说话,那点子熨帖瞬间烟消云散。 不能想,不能想,想了就生气,口中却道:你去吧。” 藜央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率先走到了一旁的空场地。 封炑一时间又是满足又是阴郁。 “你要和我说什么?”藜央问道。 许辰试探地盯着她的眼睛,却只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除此以外还有几分好奇,目光清澈干净并无半点羞赧暧昧的成分。 她果然不是看上了自己。 许辰失望地问道:“我想问您,为什么前些日子一直跟着我。” 看!他果然发现了! 藜央心中暗道,面上却不显:“和我们今日来的目的一样,想知道盛女士究竟想让你查些什么。” “原来如此,”许辰又是释然又是难过,喃喃道,“我还以为您是……”后头的话却是并没有说出口。 藜央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许辰摇头,失意道:“没什么,耽误您的时间了,再见。” 藜央惊讶道:“你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许辰自嘲地一笑:“是。” 他话说完了,却是并没有迈步走开。只是立在原地,仿佛霜打了的茄子,很是没精神,没有初见时那意气风发的神气。 藜央如今也算是情窦初开,又常见到孟娴处于相思不得的悲伤情绪里,故而见他这模样,倒是隐隐有了个猜测。 这许辰,不会喜欢上自己了吧? 许辰见二人久久沉默,便率先出声道:“方才封总说还有急事,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别过吧。”说着便转身准备离开。 藜央想了想,唤了声:“许辰。” 许辰身子一震,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藜央见状道:“许辰,你很优秀,办事仔细周到,谈吐不卑不亢,日后定然能找一心意相通的女子,琴瑟和鸣。” 许辰闻言忍不住转过身来看她。 藜央目光澄澈,眼神坚定,显然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许辰一面暗暗心惊于藜央的敏锐心细,一面又更加遗憾这般善良聪慧的女子终究与自己无缘。 “你叫什么名字?”许辰忍不住问道。 之前称呼她“您”,现在变成了“你”,看来他对她没那么有距离感了,藜央笑道:“我叫藜央。” 藜央…… 许辰暗暗咀嚼这个名字,深深记在了心里。 回程的路上,封炑一面开着车,一面状似随意问道:“和他聊完了?” “嗯。” “聊的开心吗?” “还行。”藜央歪头看着车外不见小反而有变大趋势的雨,随口应道。 “都聊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藜央托腮看着外头,思绪转到了该如何告诉孟娴封铎的事情上。可思来想去,感觉无论怎么说,孟娴都免不了一场心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抵便是这般吧。 或许她应该觉得庆幸,她喜欢封炑,封炑恰好也喜欢她,她足够幸运了。 思及至此,藜央突然意识到已经良久没有传来封炑的声音了。她觉得奇怪,忙收回视线打量他。 封炑目光直视前方,专心开着车,可她还是从他端正无表情的面上看出了几分不悦。 他在不高兴,藜央心想。在下个红绿灯路口停下的时候,她拉住了封炑的胳膊,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封炑偏头看了她一眼,暗道还好这丫头不是那么迟钝,总归知道来问问他。他方才还当真以为他们会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回家。 “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高兴。”红灯结束,绿灯亮起,封炑摆正视线,继续开车。 “为什么不高兴呢?”藜央不解,“因为我和许辰说话?”她和许辰今日才算第一次认识,他们说几句话再正常不过了。 是啊,为什么不高兴呢。 封炑也在问自己。 他不高兴顾总盯着她看,也不高兴许辰盯着她看,更不高兴李正益一直在背地里打她的主意。可他也知道这些并不是藜央的错,男人的劣根性就是会让他们被美丽的女人吸引。 但能怎么办? 藜央生得美貌,他也做不到将人关在家里,永远不让她出来。 说到底,还是在和自己赌气。 封炑抿着唇,一言不发。 藜央觑着他的神色,觉得他身上那股子冷气愈盛,车子的暖气都不太够用了。她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吃醋了吧?”本是开玩笑的话,可一出口,见封炑的眉心一动,她又觉得自己猜对了。 藜央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封炑的肩头:“许辰只是问我先前为什么会跟踪他而已,我们真的没有说什么。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 封炑淡淡瞥了她一眼:“他喜欢你。” 藜央收了笑讶异地看着他,显然没想到封炑竟然如此敏锐。 封炑无奈地一哂,从藜央出现在许辰面前后,他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眼里的光芒也不单单是单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他是男人,太了解什么样的目光能表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中意。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冰释 藜央靠回了椅子上,换了一个舒适些的姿势,笑道:“可能是吧,只是我跟他并不熟,仅仅知道对方的姓名而已,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再者说了,”藜央歪头睨了他一眼,“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你在担心什么?” 封炑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心什么,但他无法忽略内心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每每在他想起自己刻意隐瞒她而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时便越发清晰。 他害怕藜央知道后,怨恨他,离开他。而这一刻封炑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对藜央的感情已经如此深沉了。 只是藜央对他的感情呢? 刚这样想着,便听藜央幽幽道:“我才和别的男人说了几句话,你就生气。那你呢?和方舒雅眉来眼去多久了,我可曾说过什么?” 接着便听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在了原地。 藜央吓了一跳,忙不迭转头看封炑,却见封炑挑眉看着她,眼神里半分惊讶,半分薄怒,甚至隐隐还有几分愉悦。这是什么复杂的神情? 可还容不得藜央细想,封炑便一把将她拉了过来,锁在怀里,狠狠地吻了上去。 自从二人确立关系后,倒也时常会有这般亲密的举动。封炑一向温和轻柔,藜央也颇为享受被他亲吻呵护的感觉,却从没有一次同这次似的,如狂风暴雨一般承受着他激烈的亲吻。 封炑狠狠压着她的唇,堵住了她的呼吸,即便是她发出挣扎的呜咽声,亦是不管不顾地兀自亲吻舔舐。 藜央的脸不知是羞红了,还是气红了,亦或是憋红了,只觉大脑缺氧,若是封炑再不放开她,恐怕她便要晕过去了。 车外雨声阵阵,盖住了车里的嘤咛声、喘息声。 良久,封炑才仁慈地放开了她。 藜央的眼睛湿漉漉的,头发乱蓬蓬的,红唇越发鲜艳,衣服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开,露出了半边香肩。肩头圆润小巧白皙,煞是诱人。 封炑看着她这副模样,眸色愈发深沉,胸口的灼热感仿佛下一刻便要喷薄而出。他慌忙移开视线,生怕自己忍不住扑上去。 藜央却恨恨地拉上衣裳,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哼”了一声扭过身子不肯看他。 封炑失笑,从身后抱住了她,哄道:“我给你道歉,我不该和你生气,好吗?” 藜央不想理他。 封炑又道:“我和方舒雅都是过去式了,虽然她回来后和她有过几次交集,但我保证都是清清白白的,我绝对没有同她眉来眼去,是你冤枉我了。” 藜央虽然没有开口,但身子明显软了些,也愿意靠在他怀里了。 封炑一喜,再接再厉道:“我也不知道你会这般在意我和她的过往。如果你今日不说,恐怕我还一直蒙在鼓里。自己生闷气的感觉好受吗?” 藜央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封炑低低地笑了笑,胸膛因此而震动,藜央觉得后背都要烧着了。 这人身子怎得这么烫? 她下意识地扭动了起来。 封炑却用力地环住她,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丫头,不知道他现在难受着么。 “所以以后但凡心里有事,对我有意见,你都要告诉我。情侣之间,就是要坦诚相待的。” 藜央听到这里总算有了反应,终归是这些日子看封铎日益消沉,盛芮却私下找侦探调查他让她心生触动。 坦诚相待。 盛芮和封铎之间恰恰缺的就是坦诚相待,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形如仇敌般的模样。 藜央垂眸道:“你说的对,我们是要坦诚相待。” 封炑摸着她滑嫩的脸,笑着点头。 “那我问你,”藜央睫毛颤颤,“陆家婚宴那天,方舒雅眉开眼笑地跟你说什么呢。” 陆家婚宴? 封炑回想了几息,这才想起那日方舒雅的确找他说了几句话。 合着这丫头一直记在心里呢? 封炑一时无言,不知该凶巴巴地骂她一顿还是再狠狠吻她一通,半晌才道:“她是找我来着。”说着将二人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却是连方舒雅在他手机上做手脚的事情都说了。 藜央惊愕不已。 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方大小姐看着端庄贤淑一派大家闺秀的样子,怎得背地里还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心里那股子对她的别扭劲儿顿时消失一干二净,甚至隐隐有些同情她。她还惦记着封炑,封炑心里却没有她了,也是个可怜人。 只是如今封炑和她两情相悦,便是方大小姐再可怜,她也不会将封炑让出去的。 若是封炑心里也有她呢?忽地心里有个声音问道。 那…… 那她就大大方方地退出,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了! 心里这样想着,却是用力地回抱住封炑,压下了心里那一丝丝的不安和忐忑。 待到二人甜蜜蜜地回到封宅的时候,雨终于停了,这时方舒雅恰好走出了缠枝花大铁门。 她实在是等不下去了。衣服穿得少不说,屋子里暖气也不足。干坐在那里整整两个小时无人问津,实在是尴尬得紧。若是再等下去,封家那些仆妇的眼神简直都能在她身上照出两个洞来了。 方舒雅忍无可忍,带着上完厕所回来的小蔡,阴沉着脸说了句“告辞”。 依旧是那个面生的仆妇,笑盈盈地将她送了出去,可方舒雅总觉得她面上的笑是装出来的,实则心里不知怎么看不起她呢!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贱仆! 封炑进门时见到的就是隐忍着怒气而致使面部表情狰狞的方舒雅。 表情狰狞的方舒雅却在看到封炑的一瞬间,飞速换了张脸,露出一副喜悦娇羞而温柔小意的神情来。 藜央不禁暗叹,这变脸的速度当真令她自叹弗如。换作从前,见到方舒雅她或许会不虞,但经过方才与封炑的沟通,两人说开了,她反倒没有那么多小心思了,于是大大方方地和方舒雅打了个招呼:“方大小姐。” 第一百三十六章 密辛 方舒雅轻轻瞥了藜央一眼,仿佛才看到她似的,笑着回了句“藜小姐”。眼神上下一扫,看到她身上披着衣服是封炑的,目中立时露出嫉恨来。这丝嫉恨却是一瞬而逝,快得令藜央不由得想她是不是看错了。而这时方舒雅已经又转向了封炑,目中隐隐含着水光。 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方舒雅只穿了一件纱制长裙,外头堪堪披了一件大衣外套,却是华美居多,不甚保暖,以致于她在外头立着,面色冻得苍白,小嘴更是毫无血色,两臂相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病西施的姿态。 藜央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这天这么冷,方大小姐何苦? 那厢方大小姐已道:“阿炑,你这是去了哪里?我等了你好久。”语气甚是哀怨祈怜。 封炑只道:“有些私事,我虽不在家,但家里也是有人的。” 方大小姐低头抿唇,复又抬头看了看藜央,接着仍旧垂下头去,低声道:“老夫人久病才愈,我自是不敢打搅。今日见着那个仆妇,甚是眼生,往日里我来往封宅竟是从没见过。不过听闻如今藜小姐帮着管家,有些做派自然是和从前不同了,封宅里也是焕然一新,藜小姐果真好手段。” 左听右听都不是什么好话,话里话外也都是在诋毁藜央。 家里来了客人,主家无法陪同,找个熟悉的仆妇陪着也是应当的,却断没有派个面生仆妇的道理。你藜央不是在管家么,怎么管成了这个样子? 藜央闻言,不过一哂。 封炑却道:“你移居海外十年,久不曾来过封宅,有些人不认识也是自然,”说着看了看天,似是有些不耐了,问道,“找我是有什么事么?这天愈发黑沉,眼见又有雨的样子,若是无事还是快些回去得好。” 方舒雅瞬间绷紧了身子,半晌才拧出一个笑来,道:“我是来给你送宴会请柬的。十二月十八日,方家举办宴席,届时还请拔冗光临,”说罢,又对着藜央笑道,“藜小姐,你也一定要来,我等着你啊。” —————— “我当然知道方大小姐来了!”孟娴一面帮着藜央擦身上的雨水,一面不以为然道。 回想方才在大门口,方舒雅分明气急败坏却又碍于面子不能爆发的模样,藜央忍不住摇了摇头。往先觉得她是个高高在上的矜贵大小姐,如今却发现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我也不想看她那副装模作样的姿态,索性避开了,待在屋子里给你织了条围巾。”孟娴指着放在簸箩里快要完工的围巾道。 藜央两眼亮晶晶地看去,黄绿相间的颜色,其上有繁密的树叶状花纹,针脚细密,摸着柔软顺滑,藜央瞬间便爱上了这条围巾,绽开笑容道:“这可太漂亮了,我好喜欢。谢谢你阿娴,我要怎么回赠你才好?我也不会做这些东西......” 孟娴笑着摆了摆手:“不值一提的小物件,哪里值得你回赠。” 藜央手里捏着那条围巾,揉来揉去,爱不释手,却又怕揉乱了线头,耽误孟娴的进度,便又连忙小心翼翼地放下了。 这般爱护小心的姿态,反倒惹笑了孟娴。 这段时间,因着封铎的消沉,孟现已经许久没有开怀笑过了。 藜央这才记起她来找孟娴的真实目的,不由得收了笑,面上露出几分凝重严肃来。 孟娴一面收拾着簸箩,一面奇道:“怎么了这是?” 藜央顿了顿,许辰的话在脑海中翻来覆去了好几遍,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告诉孟娴——长痛不如短痛,不论知道后孟娴会有什么样的抉择,她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她。藜央握住了孟娴的手,拉着她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肃然道:“阿娴,你先坐下,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这还是孟娴头一次见到藜央如此认真,便也同样敛了笑,点了点头:“好,你说。” “是关于……小铎和盛芮的事情。”藜央不错眼地看着孟娴,果然见到在听到封铎的名字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微缩了一下,藜央心下微叹,一五一十将她是如何听到了盛芮和李正益的谈话,又是如何探寻私家侦探许辰的事情告诉了孟娴。 孟娴听完,半晌不能言语。许久,才握紧了双手,喃喃道:“他……他的身世,竟然这样苦……” “是啊……”藜央叹息道。 诚如那日李正益所言,封铎的出生不光彩。他的生母是不知名的陪酒女,是父亲一夜风流的产物。在他五岁之前,一直都是跟着生母讨生活,饱一顿饥一顿。 封则极其惧内,即便是婚后多年无子,也不敢起什么离婚再娶别的念头。偶然间得知还有这么个亲儿的存在,自是万分欣喜。做了鉴定,确定了二人父子关系后,想法设法,在他五岁那年,将其接进了封家,美其名曰“抱养”。 但时间久了,封二夫人仍旧是发现了些端倪。譬如封铎的鼻子和嘴巴,便像极了封则。一旦心里起了疑心的种子,就不愁没有生根发芽的日子。而后在她的多番探查下,果然发现封铎原来就是封则的亲生儿子,是他的私生子! 然而她没有生育是事实,封则没有后嗣是事实,封铎已经长成了也是事实,再加上当时封则正与长房打机锋,无后一点常被人拿来诟病,封二夫人无法,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但她无法将封铎赶出去,却不代表不能做些别的什么,便将这点子怒气全都撒在了封铎的头上,动辄打骂。 而封则的态度便是——只要不死,其他都好说。 于是那段日子,可以说是封铎一生中最昏暗无光的时候。直到他九岁,二房彻底败落,封则带着妻子远匿海外,这才被封老夫人接到了长房,养在膝下,同封炑一起长大。 这事涉及封家密辛,又是陈年旧事,非当年老人不可知。许辰是有点本事的,虽不至于全然揭开,却也是查了个七七八八。至于其他的,则是封炑告诉了藜央,藜央又转告给了孟娴。 现在,盛芮应该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藜央想到这里,心情沉重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决定 她着实有点想不明白盛芮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怀疑,她对封铎是真心的吗? “绝对不是!”孟娴猛地看向藜央沉声道。她目光泠然,面色凝重,“阿央,你只需想一想,若是你,听到有人告诉诟病封总,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骂回去,再不然打回去。”藜央坦然道,她的人自然容不得别人来说三道四。 想到这里,藜央不禁小脸一红——她的人? 可她来不及细想,那厢孟娴已经站了起来,激动道:“是!可她是怎么做的?她找了私家侦探!去查他,去查她的爱人!”孟娴握拳的手在发抖,似是无法抑制满腔繁杂心绪,猛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驻足压低了声音看着藜央哀道,“他那么爱她!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天盛芮点头说他们的确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全都是她,只有她……我第一次见到他笑得那么开怀,那么灿烂……”孟娴的声音越来越低,与此同时,两行泪水悄然滑落脸颊,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她猛地吸了口气,颤道,“可她又是怎么回报这份感情的?若是不信任,那当初又何必在一起?”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了,”藜央叹道,递给了孟娴一方手帕,“答应我,接下来不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许着急。” “盛芮,或许是被小铎骗了……”藜央一口气将那晚最后听到的几句话告诉了孟娴。 孟娴似是被藜央的话震惊到了,半晌都不曾动弹,久到藜央忍不住在她眼前挥挥手,急道:“阿娴,阿娴,你没事吧?” 孟娴猛地握住了藜央的手,缓缓道:“我没事。” “那你……”藜央踯躅道。 “我不信,”孟娴闭目摇了摇头,“我不信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再睁开眼,眼神充满坚定,“我虽是最近才与他有了些交集,但毕竟在封宅待了几年,对他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他是寅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没错,但他有底线,你可曾听说过有任何一个前任对他有过不满?分手后有过争执吵闹?你若说这事情是那李总做的我倒还信了,可是他,我不信。” “你这话倒是和封炑说到一块去了。”藜央又是欣慰又是无奈道。前者是因为孟娴对封铎无条件的信任,后者,则是一想到这份信任来源于孟娴对封铎的情谊,那往后孟娴若是受情伤只怕更深而感到无奈。 “封总他……” 藜央点头:“封炑说,小铎喜欢盛芮喜欢了六年,若是忍不住,早就下手,何以等了六年却偏偏这时候等不了?” 孟娴一怔。六年……原来,他已经喜欢盛芮整整六年了…… 藜央见她这神情,便知道自己一时嘴快说错话了,忙道:“但是你想,你和封炑都能看清的事情,盛芮却偏偏不愿去想,这说明她对封铎的确不是真心……” 孟娴挥了挥手,拦住了藜央的话头,柔声道:“阿央,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是没关系的,六年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事实。” 藜央顿了顿,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孟娴却看向了窗外,反问道:“小封总他,其实真的很喜欢盛芮,是吧?” 即便藜央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坦诚,盛芮对封铎的影响力的确很大。否则这段时间,封铎也不会如此低迷消沉了。 她一犹豫,孟娴就知道答案了。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孟娴笑道,“方才方大小姐是不是送来了方家宴会的请帖?” 藜央点头:“是十八号那天。” 孟娴便道:“今天已经是十一号了,“她顿了顿,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十八号那天,能不能带着我一起去?” “一起去?”藜央愣了愣,但一瞬间便想通了关窍,“你是想……” 孟娴点头:“我想见一见盛芮,她和小封总还没有分手,那应当会作为他的女伴一同前往,我想和她聊一聊。” “你们……也不认识,能聊什么?”藜央私心是不想孟娴和盛芮见面的,她怕孟娴吃亏,更怕她受伤。 孟娴微微一笑:“你别担心,我只是,希望小封总能得偿所愿。诚如你所说,或许,他们之间是有误会,我想试着帮帮他。” 藜央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你又何必做这个好人,夹在中间,你不难受吗?” “我难受,”孟娴捂着心口,垂首道,“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了。” ———————————— 大雨下了数日后终于放晴。 到了十八号那天,更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封家一行人到达方宅的时候,方家庭院里早已宾客如云。飘飞的彩带,娇艳的鲜花,芬芳的佳肴,西装革履的绅士,晚礼服加身的淑女,处处赏心悦目。 封老夫人已经许久不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了,恰逢久病大愈,天气晴好,便起了游玩的心思,决定出来走一趟。她见此繁华微微点了点头,对着藜央道:“方家这宴会的确是用了心了。” 藜央笑了笑,扶着老夫人往院子里走去,边侧首看了看走在身后的孟娴,微微一叹。 孟娴到底还是跟着来了。 藜央再四顾环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封铎和盛芮的身影。 封炑轻声道:“小铎去接盛芮了,不出意外,应该过会就到了。别太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藜央深深看了封孟娴一眼。 她本以为孟娴的决定要么是彻底放下封铎要么是下定决心将封铎夺回来,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选择撮合他们。她决定,今天一定要看好孟娴,决计不让她吃了苦头就是了。 正兀自想着,迎面却是走来得了消息迎出来的方夫人和方舒雅。 她们虽是给封家所有人下了帖子,但封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些年几乎闭门不出,再也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能请得出封老夫人,这对方家来说简直是大喜过望,毕竟这场宴会的目的就是要造势。 果不其然,众宾客一见封老夫人出现,登时纷纷迎了过来,寒暄声招呼声络绎不绝。 “老夫人,您好啊。太久不见了,您这样康健真是太好了。”方夫人笑容满面,自然地站到了封老夫人另一侧,扶住了她的胳膊。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宴会(上) 封老夫人很是看不上方家,尤其当年那件事,方家可以说办得相当不地道。但她是经年的老人了,应对起这些场面来早已是驾轻就熟,此时对着方家人,面上仍旧是笑盈盈的:“年纪大了,到底不中用了。” “您可别这样说,舒雅可一直跟我念叨呢,即便是在国外,她也常常盼着您身体硬朗。”方夫人的视线落到了一旁的方舒雅身上。 方舒雅今日穿了一条白色抹胸鱼尾裙,勾勒的她曼妙的身材更加妖娆了几分。她听到母亲的话后,先是低下头轻轻笑了笑,然后一双秋水明眸看向了封炑,笑容更加明艳了几分,而后再转向藜央道:“藜小姐,今日你是贵客,还让我来扶着老夫人吧。” 说罢,作势便要上前接过藜央的位置。 封老夫人却道:“不必了,还有这么多客人,方夫人和方小姐去忙吧,我们自己走走就好。”说罢,连在方夫人手里的那只胳膊也抽了出来。 方舒雅半伸出的手登时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在这时,身后一身形消瘦头发微卷的仆妇递过来了一杯红酒,方舒雅顺势接过,便缓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既然如此,”方舒雅一手指尖捏着红酒杯,另一手拉住了方夫人,笑道,“那就不打扰老夫人了,还望今日宴会能让您尽兴。” 说罢,侧开身子,让出了路。进退有理,不卑不亢,倒是让人忍不住赞一句,仍旧是那个落落大方的方大小姐。 封老夫人颔首,扶着藜央往内走去,一壁与周遭其他宾客寒暄。 这不过是极小的插曲,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封老夫人以及她身旁的藜央身上,根本无人注意到那仆妇是何时出现的,又是何时离开的,只有孟娴的目光在她微垂的后脑上停留了一瞬。 这人的背影,怎得如此熟悉?但记忆里,那人的身形应当要更加丰润些才是。 再细细去想,一丝痕迹又转瞬即逝,再也捕捉不到了。她摇了摇头,丢下了念头,四处找寻起封铎的身影来。 当初凭着一腔热血央了藜央带她过来,可若是他和盛芮今日不来……孟娴不禁微叹,一股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气的情绪涌了上来。这几日,脑子里乱糟糟的,满腹心思纠结在一起,像是团乱麻将她紧紧勒住,令她坐卧不安。她想趁着今天让自己死心,给自己未及说出口便消逝的单相思一个交代。告诉自己,只此最后一次,再也不纠缠了! 相较于上次的陆家婚宴,此次宴会集结了寅城从上至下几乎所有阶层的权贵,规模更大,人数更多。 不一会儿,封老夫人身旁便挤满了人。封炑作为当下封氏家主,亦是一时无法脱身。藜央被挤在他们中间,面对无数双眼睛的刺探和问询,笑得脸都僵硬了。 这也是封老夫人有意带藜央出席这等场合,亲自替她撑面子。故而一时半会,藜央是决计无法离开的。 时间久了,孟娴心里就有些着急,她还没有看到封铎。莫非他今日当真不来了? 她看着被人群包围的藜央,又看了看了院落里星星散散的宾客,眉头蹙起,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有孤身一人走开。她答应了阿央,今日不会随便离开她的身旁。 孟娴一时抬头看外面,一时垂首来回踱步,心里的焦急只增不减,忍不住从一旁的自助架上取了酒水猛喝了一口。入口才发现,这果酒竟是甜滋滋的,入口清甘,甚是清爽,毫无普通酒水那股呛人的味道。她似是找到了新发泄口,又接连喝了数杯,这才罢手。 天色渐沉,屋里的欢笑声却越发高涨,仿佛屋顶都要被掀开了去。 但这里的欢闹是属于封家人的,同其他人无关。凑热闹的大有人在,但也有不少人对此毫无兴趣,甚至不屑一顾。但到底是因为嫉恨还是当真心淡如水就不为人知了。 方舒雅作为宴会的承办人,自然得不了闲,来来回回不知迎送了多少宾客,这才终于得了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喝了杯水,歇了歇脚。 高跟鞋磨得后脚跟生疼,她却生生忍住了,边喝水,边望着大厅里沸反盈天的说笑声,目光晦涩难辨。 “大小姐,”有低低的女声传来,“贴个创可贴吧,这样脚后跟就不会那么痛了。” 方舒雅侧目看去,晦涩的目光忽地一凝,半晌才道:“小蔡,你方才替我解了难堪,我该好好谢谢你的。”说罢,将杯子递给她,接过了创可贴。 “大小姐言重了,这都是小蔡的本分。”小蔡恭敬道。 “你一向知道本分,很好。只是我有一点一直想不明白……”方舒雅把玩着那个创可贴,睨着她道,“你先前告诉我,你是小蔡,一言不发。 小蔡背后一凉,不知不觉间竟有冷汗沁出来,她不明白方舒雅到底是什么意思,急急道:“大小姐,您该知道小蔡别无二心——” 方舒雅却一挥手止住了小蔡的话头:“你是别无二心,只你这心,到底是护主的忠心还是一心为己的私心,那就难说了。”偶尔听到他人议论藜央会巫蛊之术,是邪祟,才知道这件事的……对吗?” 小蔡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面上却不显,低头道:“是……” “那么,既然她是妖逆邪祟,为何封家人仍旧视她为宝?”方舒雅伸出一手指着人群里被围绕的藜央,似是自问,又似是问她。 小蔡顺着那手指看去,只见藜央那娇嫩如花的面上盈满笑意,灯光洒在她脸上,愈发显得她肤白发乌、唇红齿白。还有那贱婢孟娴,竟也能光鲜亮丽地坐在一旁,不时还有人同她打招呼,好不春风得意。 小蔡的瞳孔猛地一缩,飞速回道:“这是因为封家人都被她迷住了心窍,不明是非。这藜央绝非善类,她夺了您的位置,原本在那里的人该是您。您是堂堂方家大小姐,您才应该是封家未来的家主夫人!” 方舒雅却收了手,眯着眼眸冷冷看着 “我……” 小蔡刚开口却又被方舒雅打断了,只听她启唇,道了声:“王大匠……”便见小蔡登时变了脸色。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宴会(中) 方舒雅轻轻一笑:“看来,你们果然是旧相识。” “大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说什么王大匠?我……我从来没听过……”小蔡忙不迭剖白,冷汗却止不住地滑落。 方舒雅宛若未闻,接着道:“小蔡,或者说,蔡沛,你知不知道王大匠对你很不满意啊?” 小蔡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中捞出,浑身颤栗不止:怎么会,方舒雅和王大匠什么时候背着自己见了面?她竟毫无察觉,一心以为两边瞒得很好,既能借助方舒雅的手除了藜央,又能借此还了王大匠的救助之恩,日后自己就是个潇洒自由身,可方舒雅竟然知道了王大匠的存在! 方舒雅嗤笑道:“看在这个创可贴的份上,我倒也愿意让你死个明白。” “王大匠是封家即将荣养的老仆,你拿什么和他斗。他的路子比你广,人手比你多,自然有法子将话递到我这里来。而你,你不是我方家的世仆,作为一个半路被买进来不知来历的下等仆妇,却一心一意为了我这个主人家费尽心血,不求回报。殊不知过犹不及,你太无欲无求了。你这样的人,我又怎么敢用?” 小蔡冷汗从额上滑下,却一句话都辩白不出来。 她一直以为方大小姐蠢笨无脑,徒有其表,但现在看来,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看透了自己,她是在演戏!枉自己沾沾自得,或许在他人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凭什么? 她蔡沛究竟哪里差了他们?凭什么要屡次三番受折辱? 就因为出生低人一等吗? 可输给藜央和方舒雅便罢了,她孟娴,凭什么也能压在自己头上? 蔡沛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方舒雅却懒怠再看。挥手招来两个膀大腰粗的仆妇,吩咐将人带下去,准备等今日宴会结束后再行处置。 等人走了,方舒雅忍不住长呼一口气,似是借此就能吐出心里的浊气。 “看来,你心里很乱?” 方舒雅一惊,待听到熟悉声音后却又瞬间放松下来:“李正益,你不要悄无声息地随便出现在我身后行吗?” “哈哈,舒舒,我对你从来不随便。”李正益走到方舒雅身前,顺势拿起被她握在手心的创可贴,便蹲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方舒雅大惊。 “你说呢?”李正益不答反问,说罢就要握住她的脚。 “我不需要,”方舒雅忙不迭生硬地开口拒绝,一壁站起身,“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今晚都安排好了?” 李正益就着蹲下的姿势抬头看她。这个角度,使得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方舒雅却莫名一阵心惊肉跳,就在她经受不住李正义的目光想离开的时候,李正益开口了。 “你放心,都安排好了。陈老鬼是有些道行的人,晚上的时辰是他算出来的,地方也是他算准了的,天时地利皆齐备了,就差人和了。” “需要我做什么?” “无需你出面,你只需等那边散了,将封炑带离那个女人身边就行了。即便事发,也不会有人怀疑你。” 方舒雅顿了顿,道:“我知道了。” “怎么?莫非你后悔了?”李正益打量着她的脸道,先前背着光看不清,现在细看却能看出来,方舒雅的面色并不好,眼下还有乌青。 “我没有后悔。” 李正益淡道:“没后悔就好。今日事成,你就是万人敬仰的封夫人,在此就提前恭贺你了。” 说的是恭喜的话,话里却没有半点喜意。 方舒雅默然。 李正益见状,嘴角牵出一个自嘲的笑来,转身走开了。 方舒雅嘴角翕翕,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留他。 没什么好说的,所有安排早先就已经商量好了,李正益对封家势在必得,对那女人势在必得,她阻止不了他。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容不得她打退堂鼓了。 只是…… 想到计划将将定下的那晚做的噩梦,方舒雅的目光一沉,不由得看下李正益逐渐远去的背影…… 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方舒雅闭了闭眼,只是个噩梦而已,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她也只是为了证明那女人是妖祟,她不伤人命,李正益更不会满身是血地死去。 ———————— 藜央已经在大厅坐了很久了,身旁满是华服加身的夫人小姐,闹闹哄哄。她从没想过女人们的话题竟然有这么多,从新上架的衣裳到最近流行的明星,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头顶是巨大华丽的水晶吊灯,周围点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散灯,散发出明亮灼目的灯光,打在女人的钻石首饰上熠熠生辉,那光芒简直晃得她眼疼。 时间久了,她便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这时,忽得听到有人喊:“咦,小封总?你今日可是来迟了,该罚该罚啊!” 藜央猛地一惊,率先看向了孟娴。 她正坐在离她约莫十步路的沙发上,端着杯子不知在喝着什么,面上似染了一层胭脂,水润红亮。看样子,应当也是听到这句话了,因为她脸上的红润瞬间就消散了。 人群自发地散开了,不多会,藜央便见到封铎走了进来,坐到了封老夫人身旁,与她说话。 封老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带着宠溺的眼神笑道:“是来迟了。” 周围人便愈发哄闹起来,吵着让封铎喝酒。 封铎似是在笑,可孟娴远远看着,却觉得他的笑根本不及眼角。 周围哄杂的声音似是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了耳边,她眼里只装的下他。可看他笑得越是开怀,孟娴却越想流泪。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分明近在咫尺却永远触摸不到的人。 起初,她骄傲又自豪,因为她喜欢的人优秀正直,开朗乐观。 可他忽然有了爱侣,他和他心爱的女人成双成对。她的爱情还没发芽就死了。她痛苦又欣慰。她知道自己的家世地位是决计配不上他的,所以有盛芮那般同样优秀的才女陪着他,他得偿所愿,她真的欣慰。 他们一直相亲相爱不好吗? 若是封铎就此幸福地生活下去,她绝对不会有任何觊觎他的念头。可偏偏,盛芮似乎不爱他了。就这点似有似乎的机会勾起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欲望——她希望站在封铎身边的人是自己! 第一百四十章 宴会(下) 即便屡次告诫自己要有自知之明,要认清自己的地位,可这一念起便如水入油锅,噼里啪啦四处飞溅,根本无法遏制。 她今日跟来,与其说是为了封铎和盛芮,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盛芮找私家侦探调查封铎的身世,为了什么呢? 她以为封铎迫害了她,她私下调查他的身世,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 似有一点亮光破开云海进入眼前,孟娴觉得自己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藜央终于瞅着大家逮住封铎的空闲钻了出来。 “阿娴!” 那些纷杂的声音似乎一瞬间倒灌回了双耳,孟娴猛地一惊站了起来,却登时头晕眼花,若非藜央扶住了她只怕就要栽倒下去。 “无事无事,”孟娴抓着藜央的胳膊,轻轻喘了几口气,“这果酒喝着甜,也没有什么酒味,后劲竟还不小。” “还好吗?”藜央蹙眉问道。 “没关系,只是站起来的急了,一会就好。” 等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劲儿过去后,孟娴再抬头,面上却一片凝重:“阿央,小封总来了,那盛芮呢?她来了吗?” 藜央点头:“正是要找你说这事。方才问了封铎,她也来了。” 孟娴面色愈发凝滞,喃喃道:“她来了……她果然来了……” 藜央觉得孟娴神色不对:“出什么事了?” 孟娴抓着藜央胳膊的那手逐渐收紧:“我……我有一个想法……我总觉得不太对……盛芮为什么要苦心积虑私下查探小封总的身世?若是早有怀疑,为何偏偏在李正益挑拨二人关系后去查?” 藜央眸子微张:“你是说……” 孟娴的都的声音越来越低:“私家侦探价格不菲,她花重金买消息,不可能无所求。”说罢,凑近了藜央,急急说了几句。 藜央面色变了几变,但片刻又冷静下来,颔首道:“你说的不无道理,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我得去看看,若是……总归要想法子阻止……只是……”她看着藜央,目露难色。 她是跟着藜央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乱子……这毕竟是她的私心,她不想拖累藜央。 藜央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道:“你放心,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就是了。” 孟娴看着藜央,千言万语似是凝结在嘴边,但最终却化为郑重地颔首。她深深看了人群里的封铎一眼,目光既温柔又哀伤,几息后,收回视线,满目清冷,率先往外走去。 藜央紧随其后,却不防忽地被拉住了手。 “去哪里?”却是封炑也脱了身,跟了上来。 “去——”藜央方要脱口而出,却瞬间想到了盛芮是封炑的秘书,能力出众,很受看中。她抿了抿唇,话头一转,道:“去外头走走,都闷了好久了。”她们现下只是怀疑盛芮,没有证据,自然不好随意诋毁她人的名声。 封炑蹙眉望着以封老夫人和封铎为中心的包围圈,轻呼了口气。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有些事身不由己。眼见着又有人朝他走来,他看向一览无余的宽阔外院,紧了紧藜央的小手,摸上那柔润的面颊,轻声道:“去吧,就在院子里别走远。小心些,今晚人多。”心道这么多人都在,外院也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应当无碍。 藜央便乖顺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寻着孟娴的身影追去。 耽搁了不过片刻,孟娴却早已走远,只余下一抹嫩黄的裙角消失在大厅的侧门后。藜央急急追了过去。 ———————— 蔡沛被两个膀大腰粗的仆妇扔进了一间几近废弃的杂物间。 二人像是丢垃圾一般将她甩了进去,然后立刻嫌恶地拍拍手,似是手上沾染了什么脏污。 蔡沛倒在了积满灰尘的脏地上,撞上坚硬的水泥地,痛楚瞬间从肩肘四肢传来,她却面如死灰,彷如无知无觉。 那二人边拍手便往外走,一壁道:“不过一个被上任主家驱逐的罪仆罢了,竟敢仗着小聪明在大小姐面前耍花招!” 另一人连声附和:“谁说不是,本想趁着今天这好日子多喝些果酒,没成想还得被这么个腌臜东西耽误工夫。” “你说的可是大小姐专门从海外购回来的那果酒?“ “正是!” “那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赶紧走赶紧走,去迟了说不准就没了!” 二人推推搡搡地出了门,叮铃哐啷一阵锁门声后,说笑声渐渐远去,寂静铺天盖地袭来。 蔡沛一动不动,想了很多。 她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封家要选家仆,从福利院带走了好些孩子。她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她聪明又机灵。 能进封家,她骄傲又自得。对她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封家便是顶了天的存在。 在封家的时候,日子虽忙碌,却充实而满足。封老夫人不管事,程阿姨更是好脾气,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怎么就结束了呢? 因为藜央来了。 因为孟娴顶了她的位置。 她从天堂坠入了地狱,在三九坊磋磨岁月。 她不甘心,抓住了顾晓递过来的稻草枝,死命爬了出来。她何尝不知王大匠和顾晓只是利用她?可无所谓,稻草枝虽脆弱,却也足够支撑她站起来了。 可她太怕掉下去了,爬得太快太急,还是被人一脚踹了下来。 她是蝼蚁,她低贱,她卑微,没人愿意多看她一眼,也没人再愿意拉她一把了。 就这样算了吗? 蔡沛仰躺在地,看着天花板密密的蜘蛛网,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轻笑。 今夜过后,方大小姐会怎么处置她? 她已经被驱逐了一次,还有第二次吗?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要这样去死吗?落入尘埃无声无息地死去。 耳旁似乎传来了大厅里的说笑声,微不可闻,却仍丝丝密密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又钻进了她的心里,仿佛在提醒她:她不好过,让她不好过的人此刻却很好过,喝着方大小姐从海外带回来的珍贵果酒,谈笑风生。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服!她便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蔡沛猛地坐直身,黑暗中,那双眸子似乎发出摄人的亮光。 只见她在脑后摸索了一会,不多时,取下一个细细发卡。看着那细细的发卡,那光似乎更亮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迷路 方家外院里,孟娴追着盛芮的背影匆匆疾行。 原来她竟是一出门便看到盛芮拎着挎包脚步匆忙地赶路。她似乎是目的很明确,因为她根本没有看路,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孟娴既要跟着她,又要遮蔽身形不教人发现,头次做尾随这件事的她磕磕碰碰,战战兢兢,浑然忘却自己已经离开大厅甚远。 方家这老宅是数代人积累下的财富,不仅占地广,屋舍还多,三步一拐,十步一弯。其旁更有百年前种植的老树遗留下来,郁郁葱葱,自成一景。景是好景,只是对于头次来这里的人来说,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孟娴自是毫无兴致欣赏风景。她屏息凝神尾随了一路,绕是她体力不差,这般紧张的疾步下仍旧出了一身汗,呼吸也急促起来。肚腹内却像是烧了一把火,那果酒的后劲起来后一发不可收,火苗从胃一路窜到了喉腔,令她口干舌燥。 走上一条长廊的时候,她体力实在不支,便略微驻足,弯腰撑着膝盖匀了匀气。 再抬头,盛芮却是不见了! 孟娴顾不得休息,忙提脚去追,可四顾一瞧,却发现自己立于一全然陌生的地方。四周皆是高大乔木,在昏暗的灯光下洒下大片黑黢黢的树荫,想来夏日应是乘凉的好地方,但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却只让人脊背生寒,孟娴的一身热汗登时凉成了冷汗。 她迷路了! 四下无人,便是原先的那些说笑声都已听不见了,可见自己已经追着盛芮离开大厅很远了。藜央没有跟上来,不知去了哪里,她方才跑得太快了。 孟娴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一瞬间心思电转。她想回去找藜央,可是她完全记不得路了,而前面便是盛芮消失的地方,目之所及只有幽深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仿佛朝她张开一深渊巨口,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噬。 她孤零零站在这条长廊上,冷风打得面颊生疼。 她不能一直停在这里。 孟娴咬咬牙,摈弃纷杂的念头,一头扎向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一步不敢停留,多余的眼神也不敢看向四周,脑袋里更是不敢想那些曾经听过的鬼故事。可越是遏制,那些杂念越是和她作对,以致于她现在看那些长廊上的乌红柱子都像怪物。 孟娴忍不住嘴里默念,以期不再胡思乱想: 阿爹把生意交给了阿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好…… 上次归家时还说让阿娘来玩,若她今日平安回家,那就着手去办…… 老天爷,那棵树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不不不,别瞎想……家里的果园被藜央救活了,阮家也败落了,以后应该可以顺遂了吧…… 前面长廊分叉了,她要走那边? 等等,那地上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像人的影子? 它怎么动了!!! 孟娴一时魂飞魄散,寒毛倒竖,慌不择路拐向了另外一条路。 她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跑得这般飞速,此刻却只恨自己不能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离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 闭眼飞奔,电光火石间,却是猛地撞上了一个坚实又柔软的东西。 她刹不住脚,骇得险些一蹦三尺高,却被对面那东西紧紧抓住了胳膊。 孟娴魂飞胆破,登时炸了毛,压迫一路的恐慌积攒到极致,她忍不住尖叫出声,却被一只手掩住了口鼻,声音瞬间憋在了喉咙里。 她立时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那东西便一壁捂着她嘴,一壁将她控在身前,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孟娴喉头呜咽,挤出了“呜呜”声。 那人咦了声,桎梏的劲便松了些。 没错,孟娴已经察觉出对面是人,且是一个男人。 一察觉胳膊上的手微微松开,她就要再挣,却不妨对面那人问了句:“孟娴?” 一句话成功阻拦了她所有的动作。 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了。 话也不敢说了。 那人是封铎! 怎么会是封铎? 他不是在大厅被人围着吗? 他怎么来了这里? 难道他和盛芮约好了在这里碰头? 她是不是打扰到他们了? 一时间恐惧如潮水褪去,纷杂的念头却像海浪一波波涌入,冲刷得她脑袋又热又涨。 封铎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撞上孟娴,她方才急慌慌地跑过来,倒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狂追不舍。 她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发现了什么? 封铎犹疑着,一时间竟没有放开他捂在孟娴嘴上的手。直到孟娴忍不住呼了口气,他察觉手心似触到什么柔软的物事,这才惊觉自己还钳锢着她。 他忙放下手,问道:“孟娴,你怎么会来这里?” 孟娴像是鱼儿入了水般终于呼吸到了新鲜又冰冷的空气,她大大吸了几口气,滚烫的脸颊微微散了些热气。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封铎的问题。 她那些隐秘的心思藏得很好,从来没有让封铎发现过,以前没有,未来也不想,她又怎么能实话实说。 “我……我是跟着阿央过来的……”她捂着发红的脸颊不甚熟练地扯着谎,无比庆幸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封铎看不清她的脸,她又是低着头,应当不会被发现。她默默在心里给藜央道了个歉。 “藜央也来了?她也知道了?”封铎惊道。 莫非封炑还把这件事告诉了藜央?可是他已经应承了这件事由他来解决…… 正想着,孟娴已问道:“知道什么?” 封铎闻声低头看她。 廊下灯光微弱昏黄,他并太能看清她的脸五官,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明亮。此刻盛满了惊讶、好奇,还有一丝他不太能理解隐在深处的浮动。 他在观察孟娴,殊不知孟娴也在看他。心跳如鼓,她怕封铎不信她。她在感情上太胆小了,怕自己一颗心被剖开到头来却摔得稀碎。她祈求封铎不要再问下去,但下一秒,便听封铎问:“藜央来这里是要做什么?这里偏僻,常人也不会想到过来。” 他没相信…… 孟娴低头嗫喏道:“只是,随便走走,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这个方向……她走得快,我……我走丢了……”语气越来越低,似乎越来越害怕,以致于声音都有些发抖。 第一百四十二章 阴谋(上) 她头低得厉害,从这个角度,封铎能清晰看到她浓密松蓬的黑发顺着肩颈滑落往下,一直延伸至腰际,在灯光加持下泛着微弱的荧光。发与发之间露出的些许肌肤,白皙干净,竟也好似发着冷光。她乖顺地立在身前,在他的身躯对比下显得娇小又柔弱,封铎无端心一动,这才发现自己竟还握着她的胳膊。 手心似被灼了一下,他忽地放下手,后退了一步。 身前乖顺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又露出些无措。 封铎心里的疑虑莫名消散,他移开眼,道:“前头这么热闹不待着,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吹冷风。” 他不说还好,一说,孟娴觉得方才出的汗全都粘在了身上,风一吹,冷的她打颤。 她应该披件外套才出来的。正后悔着,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兜头盖下。 孟娴一惊,捏着衣服道:“小封总,您自己穿着吧,我不冷。”说罢便要脱下。 封铎看了眼她身上单薄的裙子,抬手道:“穿着,”话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从这里回大厅,少说也要走个十来分钟,挨了冻不是小事。” 孟娴忙看他:“要回去了吗?”她还没找到盛芮呢,她不能走。万一盛芮正如她所猜测的那般,前后所为皆是为了报复封铎,那她就这般无功而返,届时封铎若身败名裂,她怎能安心? 还没等到她想出不走的理由来,封铎已看着幽长的长廊,问她:“你能自己走回去吗?” “自己?”孟娴扭头看身后,长廊远处黑黢黢的看不真切,却有冷风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脚步下意识朝前挪了挪,离封铎近了些。 “我不认识路……我都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我怕是走不回去……”她边说边挪,最后又撞到了封铎身上,却是在撞上后瞬间反应过来,“呀”的一声,忙不迭撤开。 封铎看她就如看一受了惊的兔子,不,何止是受了惊,简直是草木皆兵诚惶诚恐。他沉眸略一思索,道:“你跟我走。但要答应我,紧紧跟着,动作轻些,不要让人发现。待会无论听到了什么,也要当做没有听到。” 封铎每说一句,孟娴便点一下头。睁圆了眼睛听着,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 不要让人发现,是说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她是跟着盛芮才走到了这里,那么这个人莫非指的就是盛芮?封铎是在找盛芮? 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听到,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会听到什么? 正想着,封铎已是笑了一下:“走罢。”然后率先往前走去。 孟娴连忙跟上。鞋跟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哒哒声,她想起封铎说动作轻些,忙垫起了脚走,声音果然弱了下去。 封铎边走边侧头看她,虽没有说话,但眼里露出的却是满意。 他对孟娴的印象不差,既遇上了总不能扔下不管,虽然徒生波折有些麻烦,但若是她一个人乱走去了旁的地方,或许可能更坏事,还不如在他身边待着。但她能听话,却也无形中减轻了他不少压力。 想到这里,他问:“你知道藜央去了哪里吗?” 孟娴摇头,轻声回:“可能已经回大厅了也不一定。”她不知道藜央在哪里,但肯定在他们后面。封铎以为她追着藜央出来,事实上,藜央没有跟上来。 她心中暗叹,希望藜央平安无事。 二人拐过一道弯,走上了另外一条长廊,这里已经完全没有灯了。 月光倾泻,地面似结了一层霜。寒风凛冽,孟娴的酒彻底醒了,四肢似上了一层冰,僵直难耐。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像是穿上了一层铠甲,护的心口极暖。外套上有淡淡的松香,是封铎的味道。 先前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心头只有恐惧,恨不能早些离开。可如今再看这寂静的寒冬深夜,却反倒可爱了起来。廊下有她和封铎的影子,一前一后交错。她心思一动,走路时步子迈大了些,两道影子便并列纠缠到了一起。孩子气的举动,她却莫名欢喜。她希望这条长廊长一些,再长一些。 但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因为再走了十来步,封铎便停下了脚步。 孟娴小心四下打量,封铎却像是在凝神听什么。她用极轻的声音问了句:“怎么了?” 封铎亦是用气音回答:“好像有人来了。” 孟娴一凛,往封铎身边挪了挪,离他近了些。 封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孟娴似乎也听到了有低弱的人声传来,从低不可闻到可以明显听出那是一男一女,声音越来越近。这是……朝着他们来了! 孟娴慌张看向封铎。 封铎反应极快,半拉半抱着孟娴翻下了长廊,滚到了边上的灌木丛后,压着她堪堪掩藏住身形。 孟娴紧张地无声大口喘着气,封铎朝她竖了一根手指比划着噤声的手势,孟娴连连点头。 他们所处的地方应是早已废弃了,即便方家为了宴会大修了庄园,却没有修缮这里。灌木丛后杂草丛生,乱糟糟的无处下脚。周遭全是光秃秃的细枝,两人硬是在这灌木林里用身躯挤出了巴掌大的容身之处。孟娴一条腿压在身下,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干枯的树枝割的生疼,她却动都不敢动,因为封铎就在咫尺之间。 这应是她与他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 孟娴心跳如鼓,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她太紧张了,封铎的脸近在眼前,好像只要眨一下眼睛,她的睫毛就能触碰到他。他也没有动,手维持着躲进来的姿势,握在她的胳膊上,相触的肌肤热烫地要烧起来。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孟娴又是震惊又是害怕,还有一丝诡异的喜悦,这浓烈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她只觉自身肉体凡胎,承受不住这样的大起大落。 最令人宽慰的是,封铎屏气凝息在观察着长廊上的动静,并没有看她。这多少让她缓解了些尴尬。 那一男一女的声音更近了,他们的脚步声传到了长廊上,就在他们原先停留的地方。 孟娴不禁暗道一声:好险。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阴谋(下) 只听那男人道:“这也只是你一家之言,她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都要仔细验证一番。” “这是自然。”那女声回道。 封铎的气息陡然收紧。 孟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原本慌乱无措的眼神落在了封铎面上,满目担忧。 那女人是盛芮。 她追着盛芮来了这里,失了方向。盛芮却早已深入此地,见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声音低沉却略显轻浮,她并无印象。盛芮应是早有筹谋,否则不会走得这么急,目的如此明确。诚如她所猜测的那般,盛芮的确存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果然,下一刻便听那男人道:“只是,这点似有若无的消息恐怕还不足以和我作交换……盛秘书,你的诚意似乎不太足。” 接着便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好像是盛芮在包里翻找着什么。 孟娴想起盛芮的确是拎了一个挎包的,刚想听得再仔细些,身前的男人却看向了她,薄唇微微张了张说了句什么。 孟娴不解其意,却也顾不上深想,因为封铎的手伸到了她腰上,开始摸索起来。她惊愕地张开嘴,刚想开口问询,脑子又立刻想起他们躲在暗处不能被发现,立时闭了嘴。 封铎的手却一刻不停,在她腰上抓着摸着,甚至隐隐有往下的趋势。 孟娴脸红得要滴出血了。 天耶,这是怎么了! 孟娴忍了又忍,天人交接纠结万分,终于在快忍不住要出手拦住他的时候,封铎收手了。 她看到他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四方长长的东西,然后轻轻在上面按了一下。 这是…… 封铎又启唇,无声地道:“录音笔。” 孟娴一怔,恍然明白,方才看似是摸索她的腰,实际上是在找他的录音笔。这东西装在上衣口袋里,而他的上衣又给了她。福至心灵,她又忽然意识到封铎方才说的是什么。 他说:“抱歉,冒犯了。” 孟娴的脸仍在发烫,心脏仍在狂跳,情绪却无边安宁。 即便藜央告诉她封铎可能做了冒犯盛芮的事情时,她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而现在,这种信任瞬间攀至顶峰。这个男人,她暗恋喜欢的男人,就是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做那等偷香窃玉的苟且之事。 那头,盛芮已经将文件夹从包里取出来了。她握着那叠厚厚的文件,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意味道:“我知道李总想要什么。我既然敢买通你身边人找来这里,自然不会打无准备的仗。” 她口中的李总正是李正益。 他并没有说话,蹙着眉,点了根烟,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有些着急。 盛芮不知他是否故意装作这副对她手里文件无丝毫兴趣的模样来增加自己的筹码,但她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便容不得她后退。她顿了顿,接着道:“你上次和我说的事,我已经找人查过了。如你所说,封铎的确是私生子。” 孟娴略微平复的心脏又是一抖,忙看向封铎。 封铎面容平静,毫无所动,仿佛那二人讨论的私生子根本不是他。 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带了些许轻蔑:“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城东李家还没倒呢,封家这些隐秘的勾当,你以为我不知道?” “但你知道的并不完全,不是吗?”盛芮道,“封铎是私生子不错,但他也是封家二房唯一的后嗣,何以如今长房一家独大?封则去了哪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你不感兴趣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连封炑怎么坐到这个位置的都不清楚,又谈何击败他?” 盛芮拍了拍手里的文件:“还是你以为我那么无聊,只是为了查封铎的八卦往事?” 李正益这才正视了盛芮:“有意思,看来你今天还给我带来了大礼。” 盛芮轻笑一声,将手里那叠文件打开,一本本数着:“这里有封氏的旧卷宗,还有近些年签下的大单合同以及账务明细,全都是机密文件。怎么样,李总,这份诚意足够了吗?” 李正益欲伸手去拿,盛芮却将文件收了回去,警惕地看着他。 李正益看她一眼,笑道:“绝对足够了,那么请问盛小姐,你希望我怎么做?” 盛芮死死盯着李正益,一字一句道:“我要你除掉封氏。我会持续不断地给你提供你想要的任何封氏信息,你知道我在封氏的地位,封炑非常信任我,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难事。待事成那日,我要占封氏五成的股份。” 李正益似乎被她眼里的疯狂怔住了,半晌才舒了口气,道:“盛小姐,野心不小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寅城既然有封氏、李氏、方氏,自然就可以有盛氏,您说是吗?” 李正益闻言哈哈大笑:“盛小姐,当初在酒吧的时候,你就令我眼前一亮。如今看来,你简直一点都不让我失望。” “那么,我们的合作谈拢了吗?”盛芮不为所动。 “谈拢了,谈拢了,”李正益笑眯眯地接过了那份文件,粗粗翻了一下,果真是他求而不得的机密要闻,不禁唏嘘道,“看来,封铎那小子真给你得罪惨了,竟让你狠下心倒戈到我这里来了。” 盛芮似是恨到了极致,冷声道:“封铎?哼,一个私生子罢了,我还没放在眼里。” “哦?那你为何……” 盛芮却仿佛不欲多说:“这些就是我的私事了,不劳李总打听。” 孟娴耳边听着那二人你来我往,诸多机锋,心中却一片惶恐。盛芮何止是想报复封铎,她简直是要覆灭整个封氏,这已经不是她能阻止的事情了。 但何至于此?封铎那么爱她,她有什么不满足? 她担心着封铎,后者却依旧平静淡然,甚至还替她拿掉了头发上的一棵枯枝。 孟娴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那只录音笔还在安静地工作,她想她或许遗漏了什么。 那些商业机密、工作大事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她爱的男人被他心爱的女人弃如敝履。她很难过,比自己失恋了还痛苦。 封铎的确很平静。他的爱情在陆家婚宴那晚就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野心 盛芮从来不爱他,得罪了她的不是自己,是他哥哥封炑。盛芮爱了封炑多久,他就相思了盛芮多久,只是她眼里从来没有他。 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仿佛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虽令他欢愉,却是泡沫,一戳就破。所以即便他再三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做,她依然坚信他就是个趁人之危的无耻小人。 私生子什么的,知道就知道了,他根本不在意。 他可以没有爱情,却不能没有家。他一无所有,只有奶奶和封炑对他好。 所以封炑告诉他,盛芮或许对封氏企图不利时,他毫不犹豫地应承下了这件事。他会盯着盛芮,将这件事完完整整地梳理清晰。即便是为了自己,他也要弄个一清二楚。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希望封炑想错了,盛芮或许并没有其他野心。他到底还是对她存有一丝希望。但现在,这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哀莫大于心死,或许便是他此时的心境。心死了,面上自然毫无波动。 但心可以死,事情却不可以不做。他低下头看孟娴,将要开口,却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一时忘记要说什么。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明明身处黯然无光的灌木林里,他却能清晰看到那目光里纯粹的担忧和关切,还有一种——名为心痛的情绪。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眼神。 生父的眼里永远只有漠视,养母只会用一双盛满嫉恨的丹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奶奶见到他被养母打的一身伤时眼里是怜悯。封炑见到他,则是好奇。 从没有一个人用这般深沉的眼神关注过他,好像他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尤为重要,他在她心里处于无与伦比的位置。她担心他,痛心他,却唯独没有怜悯他。 封铎心中大震,有些往日被忽视的细碎念头冒了出来,但此情此景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合适。 他忍不住伸手掩住了那双眼,隔绝了那些让他无措的目光。他将录音笔塞进了孟娴手里,凑近她耳旁近乎呢喃道:“录音笔交给你了,一定要保存好。躲在这里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藏好了没人知道你在这里。”说罢,包裹住孟娴的手用力握了握,力道暗示了这只录音笔的重要程度。 他要去哪里? 孟娴急急欲动,封铎却毫不犹豫地按住了她。她看不清他的脸,可他急促的呼吸却全都被耳边的肌肤捕捉到了。孟娴握紧手里的录音笔,停止了挣扎,暗想:既然他开口了,那她绝不辜负。 下一刻,眼前一松,封铎却是躬身悄然潜至另一侧。 这灌木林里寸步难行,这般动静定然会被人发现。只那二人已经谈拢了,正背着他们掉头要走。 封铎见离孟娴有一段距离了,便从另一方向现身,取步直接奔向李正益:“李总好雅兴,来下人房赏月,现下就想走么?不与老弟我好好叙个旧?” 李正益一惊,猛地回头,封铎的拳头已经带着劲风迎面而来。他忙连连后退,堪堪避开了第一招。 “原来是小封总,”他面上惊魂未定,却仍露了个笑来,“上来就动手动脚,你这是何意?” 封铎指了指他手里的文件:“你说呢?拿了我封家的东西,还是快些还回来的好!”言毕,却是又握拳出手,招招蓄力,拳拳奔着李正益的要害去,毫不拖泥带水。 李正益起先还有些不以为意,但接过几招见封铎全然不是在开玩笑,就肃然敛了笑,将文件扔给了一旁的盛芮,也认真应对起来。 封铎九岁那年被封老夫人接到膝下,从那时起便跟着封炑一起练拳脚功夫。不说要有多大建树,却也要有在关键时候自保的能力。他们的悟性好,师傅也肯教,功夫水平不仅可以自保,还能主动出击、以一当三。他的拳脚比不得封炑,但对上李正益这个花拳绣腿,他自认完全没有问题。 这些文件是封氏的机密,决计不能被李正益带走。录音笔已经录下了证据,他不愁届时无法给他们定罪。 李正益的确打不过封铎。 倒不是他功夫差,而是他久已不曾练过,又常年纵情声色,早就快将这些东西忘光了。更何况封铎刚刚目睹了目下还是自己名义上女友的盛芮意图背叛封氏倒戈李氏,又加之近段时间心情郁闷,心里早就瘪了一把火,定要泄出来才好。 李正益就是他的发泄对象。 初初他倒还能勉力应付,但随着时间推移,封铎越打越有劲,李正益却是下盘虚浮,四肢乏力了。一个不留神,便被封铎一拳头砸到了他的颧骨,疼得他登时仰倒在地。封铎见势扑向他又是一拳砸到了他的腹部,李正益险些将晚宴上喝的酒水呕出来。 “你……你还看戏吗?愣着做什么!帮忙啊!”他冲着一旁呆愣着的盛芮厉声喊道。 话一出口,封铎一怔,拳头上的力道登时卸了大半。 李正益觑着这一刹那的功夫猛一翻身,将封铎反扑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拳头砸到了他的脸上。 剧痛从眼角传来,脑袋嗡鸣,视线顿时模糊。封铎摇了摇头,定定神后努力眯着眼朝上看,边格挡李正益的拳头,边企图探寻合适的时机好解开他的压制。 “盛芮!你不是要报复封氏吗!你不是要报复封铎吗!你还在等什么!”李正益边扬拳头往下砸,边恶狠狠地吼着。他是打不过封铎,但他不信封铎还会对盛芮动手! 然后,封铎还有视物能力的一只眼就见到盛芮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块大石头。 那石头定然很沉重,否则她不会走得踉踉跄跄。 她竟当真这么恨自己…… 封铎以为心早死了,可心死了怎么还能痛? 他格挡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 李正益的拳头持续不断地朝着他砸下,砸得他耳朵里嗡嗡巨响,他能依稀听到李正益在和盛芮说着什么,但脑子一阵阵眩晕,已经辨别不出那些字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就该这么算了。 他这一生,本就不被任何人期待。死了就死了,录音笔在孟娴身上藏得好好的,等到天一亮,法律会制裁恶人。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四十五章 声东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 “小封总——” “封铎——” 是谁在喊他? “你——快起来啊——你在神游什么——我——我还等你带我走出去呢——” 走出去? 一个迷了路满脸恍然不安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女孩忽然闪进脑海。 封铎猛然睁开眼。 透过肿胀的眼皮,他看到孟娴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挡住了盛芮。 那石头肯定很重,因为孟娴抱着那块石头和盛芮做斡旋时,脱了高跟鞋的赤足颤颤,看的封铎心惊肉跳,他怕她抱不住那块石头,届时砸下来,那双脚定会血肉模糊。 盛芮本来很犹豫,但冲出来阻止她的孟娴无端勾起来她心里的怒火。那怒火给予了她无与伦比的力量,竟让她一把将孟娴撞开了。 眼见着孟娴摔倒在地,封铎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凛然的气势来。他一把握住了李正益再次下落的拳头,舔着嘴角渗出的鲜血,满嘴腥然地道:“李正益,你打够了吧?” 李正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封铎一脚扣住了双腿,一铲一踹掀倒在地,半晌不能动弹。 封铎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奔向孟娴,将她扶了起来。 孟娴生平第一次和人打架,还是和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打架,打小就是乖乖女的她心中既慌乱又激动。她的脚扭了,脚心和小腿上都是被枯枝划出来的血痕,但在极度亢奋的情绪下,她一点都不觉得疼。 她痛快,这凭着自己一腔热血打的架,真让她痛快! 孟娴借着封铎的力道站起身,看向身边一脸伤痕的封铎时,眼里露出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心疼和温柔。 对面看着他们的盛芮眼里简直能喷火,嘴角全是嘲弄:“小封总不愧是寅城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竟这么快就找到了新人。” 封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下就一空,却是孟娴甩开了他的手,几步向前,只闻“啪”的一声,盛芮的脸偏向了一旁。 这一巴掌她用尽了全力,打完手心都是麻的。 “你敢打我?”盛芮又是惊愕又是愤恨,脸上鲜红的巴掌印渐生。 一句话还没说完,孟娴又是一巴掌打到了她另外半边脸上,边打边骂:“打的就是你。” “你——”盛芮目眦欲裂。 “你什么你?私底下找人查封铎身世的是不是你!偷了封氏机密文件的是不是你!背叛封氏的是不是你!大半夜和别的男人私会的是不是你!你还先发制人倒打一耙,有什么脸面指责他?”孟娴似是气急了,脸都憋红了,额头青筋直跳。 她可以理解盛芮不爱封铎,可以理解盛芮不信任封铎,唯独不能容忍她坏事做尽却反倒理直气壮将污水泼到别人身上。封铎又做错了什么? “说得好。”不远处又有声音传来。 孟娴一怔,回头一看,却是封炑带着四个黑衣人款款而来。 盛芮原本一腔怒火似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她愣愣地看着封炑,嘴角翕翕:“封总……” “哥。”封铎迎了上去。 “看来你拳脚生疏的厉害,竟弄成了这样。”封炑看着他面上的乌青道。 封铎本想张嘴笑,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忍不住“嘶”了一声,道:“我是挂了彩,李正益比我还不如呢……” 封炑回头望了眼,李正益已经缓缓扶着柱子坐了起来,正靠在柱子上呼呼喘着气。浑身上下,惨不忍睹,可眼里偏露出三分邪气,嘴角吊着笑,仿佛看到了封炑出现无比高兴:“封总,晚上好啊。”他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封炑淡然地招了招手,身后的两个黑衣人便应了声,齐齐去了他身旁,那整齐划一的动作一瞧便是练家子。 李正益忙道:“慢来……你不能抓我,”他收了笑喘了口气,道,“要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封炑的事情,不过就是锤了封铎几拳而已。你看我,”他指着自己的脸,“这可是他先招我的,我顶多算个正当防卫。” “那这些,”封铎指着散在地上的文件,厉声道,“窃取机密,你又作何解释?” 李正益又喘了口气:“说到这个,我倒还要问问你们,怎么我一拿到文件,还没来得及瞅几眼,你们就都来了?专门守着我呢?你说我窃取机密,有证据吗?我是想弄死封氏不错,但你完全可以去查,这叫盛芮的,我拢共也没见过几次。哦,我知道了,合着是你们兄弟俩是联合着这女人,演了一出好戏,设了个套,专门请我入瓮呢吧!” “你——”封铎气急。 封炑却道:“李总急什么,我只是让他们给你疗伤而已。”说话间,那二人已经走到了李正益身旁,从怀里取出药来,果真是要给他疗伤的样子。 李正益狐疑地看着封炑,显然不相信封炑竟然这么好心。 “李总多虑了,我自然相信李总乃正人君子,以你的脾性,是决计做不出来窃取商业机密之事的,”封炑淡道,“我现下,也只是来清理门户罢了。” 盛芮身躯不禁一抖。 李正益“咯咯”笑了起来:“封总慧眼如炬。”竟是丝毫不觉得封炑说他是正人君子有任何问题。 封炑再一招手,又两个黑衣人朝着盛芮走去。 盛芮目中露出恐惧:“封总,我……我可以解释……是李正益骗我的,全是他哄骗我,他说……” “嘿,你这个贱人!”李正益气得跳脚,本想再骂,却苦于浑身肉疼,最终只能“哎哟哎哟”的喊个不停。 “够了!”封铎冷冷地盯着盛芮,“事已至此你竟然还想狡辩,我什么都听到了!” “我……”盛芮喃喃,浑身发冷。她从来没见过封铎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过她。 封铎痛心地闭上眼,“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自认全心全意待你,你不该欺骗我,也不该自以为是拿着封氏做你的垫脚石!” “全心全意?”盛芮似是被戳到了痛楚,“你的全心全意就是欺瞒你的身世吗?你的全心全意就是在我醉酒的时候趁虚而入吗?” 封铎无力再辩驳:“我也告诉过你无数次了,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击西 “你是私生子,你的生母是卖酒女!你的话,我凭什么相信?趁人之危,难道不是你的天赋吗?” 封铎不可置信地看着盛芮,哪怕从小被养母用这样的话咒骂无数次,都没有此时此刻她这一番话令他痛心。 盛芮恶狠狠地盯着他,好像他是什么垃圾堆里的污物。 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九岁前他日日生活在这样的目光下,哪怕夜里睡着了,也会在令人发疯的噩梦中醒来,醒来后听着隔壁床榻生母的娇笑声、男人的粗喘声,死死捂住了被子,生怕露出脑袋,再被生母和她的恩客用这样的眼神看待。 封铎眼神里的光芒逐渐暗淡,那些阴暗的回忆像是巨蟒将他缠住,不断拉着他往下坠落。 忽地,一个纤瘦又挺直的身躯挡在了他面前,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孟娴冷冷道:“原来盛小姐是这样看待小封总的。既然如此,你同意和一个你所谓的私生子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这个私生子有钱有权有势吗?那么为了钱权势而同意和他在一起的你,又该低贱到哪里去呢?” “方才听你说什么‘寅城既然有封氏、李氏、方氏,自然就可以有盛氏’,我竟还以为你是女中豪杰,不愿以出生高贵低贱那一套来论英雄,但如今看来,你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殊不知,出生不高贵的你比谁都更看重那一套,也比谁都看不起你自己!” 好像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被窥探,盛芮顿时怒不可遏:“你闭嘴!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来教训我!”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只是个堂堂正正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在封氏勤勤恳恳干活的仆妇罢了!可我自力更生,我自尊自爱,我比谁都站得直坐得正!” 如醍醐灌顶,封铎心头震荡。他看着身前的孟娴,这身躯分明比他瘦小,甚至连在黑夜里走路都骇的不行,可此时从那里迸发的能量却似乎能将他点燃。眼中即将熄灭的点点星芒似是被谁吹了口氧气,顿成燎原之势。 盛芮更是被这番话打的连连后退,而后身子一歪,坐倒在地,失魂落魄。 “阿芮,听闻那寅城乃临元第一繁华大城,此去一别千里,孤身一人,要照顾好自己。” “你是阿爹阿娘唯一的女儿,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期望,只盼你平平安安,在那繁花似锦中守住本心,自尊自爱。” 守住本心,自尊自爱…… 从何时开始,阿爹阿娘的嘱咐竟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对封炑爱而不得,又对藜央嫉恨成疾,进而对权势俯首称臣…… 盛芮仿佛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将她架起,她竟毫无反应,如一提线木偶任凭二人擒住,再无生气。 封铎知道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从她走上了背叛这条路起,她在寅城的一切便结束了。 他不是不恨,亦不是不悲哀,只是在那复杂的情感中,他已经生出另一种名叫释然的情绪。人不能背着仇恨过一生,也不能永远沉溺于过去。正如孟娴所说,自力更生,自尊自爱,堂堂正正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一个小仆妇尚且能有这般的心境,他身为封氏的二把手又如何做不到? 盛芮木木地走过封铎身旁,封铎的情绪已然稳定下来。他坦然地看着她,不再避让。 “接下来,会怎么处置我?”盛芮忽地看向封铎道。 封铎沉声道:“我们会交给警方处理。” 盛芮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一脸提防地盯着她的孟娴,倏然一哂:“你现在说的振振有词,谁又知道以后呢?” 孟娴倒吸一口气,眯眼看她正欲回怼,盛芮又唏嘘道:“不用和我解释什么,空口无凭……我倒希望你能永远守住本心……”语气半分感慨半分怅然。 孟娴抿了抿唇,没再开口。 盛芮继续迈步,走到了封炑身前。她望着眼前这个爱了六年的男人,目光缱绻,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却只凝练为一句:“你,对我可有过半分情谊?” 她小心翼翼问出口,满心期冀在她的最后一刻自由里,能得到封炑一个肯定的答案,哪怕哄骗她也好。 孟娴忙不迭瞪大眼看着他们,一副封炑但凡说错一句话她便要向藜央打小报告的做派。 封铎不禁失笑。 那头封炑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欣赏你的能力,却也仅此而已。” 盛芮最后的希望落空,说不出是解脱还是绝望。 她被黑衣人带了下去,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倚在长廊上的李正益一眼。 李正益却是看了一大场好戏,津津有味,乐不可支。 他能不乐吗,他的计划在无形中被盛芮往前推了一大步。 封炑自己找了过来,根本用不着方舒雅出手,那么事后她就能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他原先对盛芮自作主张地找上门很是不满,半是敷衍半是哄骗地要打发了她,生怕她耽误了自己今晚的安排。可现下看来,她竟是帮了他天大的忙。 他如今一身伤地躺在这里,痛是痛了些,可封家俩兄弟压根拿不住他,毕竟在这件事上是盛芮主动,他被动。 封铎打得好啊,该打的再重些才是…… 想来陈老鬼和周行此时应当得手了吧? 那叫藜央的女人…… 李正益喜滋滋地盘算自己的心事。 那头,封炑正和封铎说话。 封铎分明鼻青脸肿,形象全无,可浑身的精气神全都回来了,反倒显得人更加挺拔,封炑不禁带了几分感慨道:“辛苦了。” 封铎倏地眼睛一酸。他知道封炑是看在他的面上才容忍盛芮至今,否则早在当初察觉她意图的时候便出手了。他给了弟弟一个解决这件事也解脱自己的机会,他的良苦用心他明白。 “哥,多谢。”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谢,他相信封炑都懂。 封炑鼓励般拍了拍封铎的肩头,又看向孟娴道:“今晚多谢你帮了封铎。” 孟娴方才的火气下去了,闻言羞赧地低头:“哪里,是我迷了路,小封总带我走出来,我该谢他才对。” 封炑笑了笑,又问:“藜央去了哪里?她不是跟着你出来的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疯狂 封铎闻言立刻看向孟娴。 孟娴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狐疑,但此刻却顾不上那么多,惊道:“我们走散了,我也不知道她走去了哪里,还以为她已经回大厅了。莫非她一直没回去吗?” 封炑摇头,眼神变得凝重:“我从大厅过来,并没有看到她。” 恰在此时,天边忽地一亮。 众人忙抬头去看,却见远远的有绿光浮现,而后那绿光腾地一下直冲云霄,霎时间照亮了整片天,登时整个方宅如置白昼。 习惯了黑暗夜色的眸子,被那强烈的光芒一刺,却是连眼泪都要蹦出来。 孟娴掩着目,心头直跳,忍不住地惊骇道:“这是怎么了?” 封炑的瞳孔猛然一缩,心脏那里再次传来熟悉的灼烧感,冷汗霎时沁出,他险些被那强烈的热感烧弯了腰。他一把捂住了胸膛,企图压制住那即将要喷薄的热火。 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巳城藜央将要遇险的时候。 这说明藜央出事了! 可在方宅,谁会害她? 封炑猛然看向李正益。 李正益捂着肚子靠在长廊上,骤然亮起的绿光照亮了他脸上未及掩去的邪笑,那笑里分明带了某些得逞的意味,致使他红肿的眼眸里露出几分嗜血的快慰。他就像闻见人血的蛇,对目标势在必得。 封炑心头一凛。 李正益仿佛察觉到了封炑的注目,他一脸无辜道:“封总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什么也没做。” 封铎亦是觉出不好,往前一步:“哥,是不是藜央出什么事了?” 此刻,封炑的胸膛内似有无数双烧得滚烫的铁手在不停撕扯着心脏,他拼尽全力才压制住了那灼热乱跳的心。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刻不停地飞快朝外奔去。 那光芒传出来的方向是南方,他要赶紧去她身边,用最快的速度! 封铎只听到了一句仿佛从空中传来的话:“你留下处理后事,我先走一步。” 孟娴忙要跟上,封铎拦住了她:“你知道怎么走吗?你这样子,又怎么去?” 封炑早就不见了踪迹,孟娴这才发觉自己一身狼藉。 为了今日的宴会,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裙子,可现下已是惨不忍睹,裙摆上沾满了乱泥杂草,还染上了腿上的血,要多惨有多惨。一双脚光着踩在地上,方才不觉得什么,现下回过神来才感觉到了钻心的疼。 可她顾不上这些,藜央跟着她出门,现在却不知踪迹,她焉能安心? 封铎似是看出了她的揪心,又飞快道:“你不要着急,我带你去。” 孟娴连连点头。 “录音笔还在身上吗?”封铎低声问。 孟娴恍然,忙指着先前二人藏身的灌木丛:“我怕弄丢了,藏在里面,我马上去拿。” 封铎道了声好,便俯身去拾取方才散落一地的文件。 孟娴心中着急藜央,急急奔向了灌木丛。 天空大亮,极其便于找寻她藏着的那只录音笔。她毫不犹豫地按记忆摸索去了那块被树叶掩盖的地方,取出了录音笔。 她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太好了,录音笔完好无损,她没有辜负小封总的嘱咐。 她忙不迭起身,伸出手朝着封铎走去:“小封总,东西找到了,咱们快走吧!” 封铎抬头看她,方欲开口说好却陡然变成一声惊呼:“孟娴,小心!” 孟娴一怔,回头去看,却见一形容疯魔的女人披头散发举着一把明晃晃地水果刀朝着自己而来,太过震惊一时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那女人的刀径直挥向了她。 这是先前在方家门口见过的女人,是——她是小蔡!难怪她会觉得眼熟!可她怎么会在方宅! 孟娴忽地反应过来,忙退步伸手去阻止,却发现右手上还握着那只录音笔,她生生收回了那只手。这一伸一收间,已是避让不及。那女人的刀全力扎向了她的右肩,粗哑的声音嘶吼:“孟娴,你去死吧!” 原来,此处是方家已然废弃的下人房,小蔡正是被那两个仆妇带来了这里准备等候方舒雅的发落,谁料她竟然自己打开了房门锁溜了出来,而那两个仆妇惦记着果酒早就一走了之,满心以为这等偏僻的所在小蔡决计逃不出去。 小蔡溜出来后,听闻附近有人声,竟是让她一路摸瞎寻了过来,正正让她撞上了心头大恨的孟娴,趁其不备,拿着自己从杂物间摸来的水果刀奋力一击。 孟娴觉得自己肩膀仿佛被扎穿了,剧痛令她眼前一黑,下一刻一个有力的臂膀裹住了她带着她往后退去。她再睁开眼,封铎的下颌紧紧绷着,眼中露着狠厉,一脚飞出,将小蔡手上犹自滴血的水果刀踢开。 小蔡一击已中,正是兴奋的时候,忽然见封铎护住了孟娴,顿时红了眼:“孟娴贱婢,竟将小封总哄得团团转。”说罢,整个人往前撞去,竟是将自己当成了武器,不管不顾妄图和孟娴同归于尽。 封铎手上护着孟娴,脚下却毫不留情,再次一脚踢出,小蔡便直直地飞将出去,撞上了一棵老树,昏死过去了。 黑衣人立刻上前,将小蔡提了起来控制住。 孟娴捂着右肩,满脸痛苦,鲜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指缝流出,带走了她原本就没有多少的体温。 她费力地抬起右手,录音笔却早就被顺着手臂留下的鲜血打湿。她心中愧疚不已:“对不起,小封总,我……我没有护好……” 封铎看着那张惨白无人色的脸,那些被忽略的一些蛛丝马迹般的心迹仿佛将要破土而出。他方才看着真真的,孟娴原本有机会可以挡住小蔡的,可不知为了什么竟然停了下来。 难道就为了这只破录音笔吗? 他胡乱接过那录音笔塞进口袋,然后将孟娴打横抱起,粗声道:“别管什么录音笔了,我先带你去看伤。” “阿央,她……” “闭嘴,”封铎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烦闷和急躁,“先看伤。” 他一壁抱着人往外走,一壁吩咐手下:“将人带走严加看管。”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花园 封炑一路朝着南方狂奔,越靠近那里,那绿光便越发炫目。 不少参加宴会的宾客都发现了那奇异的绿光,陆陆续续全都走了出来。或是远远看着那光,口中啧啧称奇,或是想一探究竟,结伴而行也朝着那光芒中心走去。 封老夫人被相熟的女客搀扶着走出来时,恰见到封炑急色匆匆地跑过。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封炑跑得这样快,面色如此仓皇,心头忍不住一跳。 可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封炑已然只留下了一个背影,以及一句逐渐消散的解释:“奶奶,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封老夫人愈发担忧。她带着四个孩子出来参加宴会,结果饭还没吃完,孩子们全都不见了。南方出现异象,宴会突生波折,一切仿佛都在说明事态逐渐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刚这样想着,又见封铎怀里抱着一个几乎染了半身血的女人跑来。 那是孟娴! 封老夫人只觉眼前一黑,身子险些软了下去,耳旁充斥着相熟的夫人小姐的惊声呼。 “这是什么回事?”封老夫人定了定神,撇开搀扶自己的手,迎上前去。 封铎脸上沾了血,和着汗,颇为狼狈,但声音却是低沉有力:“奶奶先别着急,孟娴受了外伤,得先找人来给她止血。” 方舒雅及时恰当地走了出来,镇定道:“快些将人抱进去,”又对着一旁方家仆妇道,“赶紧去叫医生,有人受伤,快!” 说罢,一壁分开人群引着封铎往里走,一壁道:“今日方家人多,为防止出现意外,一早便预备了医生在隔壁的房间候着。你不要担心,医生很快就能过来。” 封铎抿唇,道了句谢。 他虽不喜欢方舒雅,但孟娴受伤的事情与她无关,此刻她作为主家,这番安排也无可厚非。 身边围着的宾客话中多了不少对方舒雅的赞许。 方舒雅安排好孟娴,又对着封老夫人和声道:“方才我看到阿炑急匆匆地过去了,知道老夫人心中担忧,我这就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还请老夫人莫要担心,”说罢,又朗声对着众人道,“诸位今日拨冗前来参加方家宴会,方家感激不尽。但现下生了变故,扰了诸位雅兴,舒雅在这里赔罪了。还请诸位宽宥我即将缺席,我这就要去看看,究竟是何等妖魔鬼祟竟敢在方家地盘上撒野。我也向诸位保证,绝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罢,带着几个手下匆匆沿着封炑消失的方向而去。 于是宾客们话中的赞许声又多了不少。 方舒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涛汹涌难以平静——李正益得手了! 封老夫人看着方舒雅渐渐消失的背影,浑浊的眸子里透出的光逐渐深邃。 ———————— 如果没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阻拦藜央的脚步,以她的速度她是决计不会跟不上孟娴的。但怪就怪在,自从出了那大厅门后,或是有杯盏突然朝她倾倒,或是有人不小心撞上了她,又或是廊边的盆栽忽地倒地…… 她一壁忙着避开杯盏里的酒水,一壁小心躲开撞上来的人,还要在盆栽倒地前扶起它,等她再抬头,孟娴已经失了踪迹。 但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五感放到极致,就可以追踪到孟娴的声音。可今晚的宾客实在是太多了,谈笑声同时灌入耳朵,她招架不住,只能收了五感边走边看。这一走,却是朝着南方而去,离孟娴所在的下人房一南一北相隔甚远。 她倒也没有什么害怕的,甚至起了玩赏的兴致。或看看廊上壁画,或摸摸廊下盆景,边走边逛,却是走到了一处极大的栽满了高大松柏女贞的园子。 即便是冬日严寒,此地仍旧是绿油油一片盎然。藜央不禁眼前一亮。只那树下灌木乱糟糟的,仿佛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乱草丛生,倒给这园子添了几分凄凉和破败。 藜央在园子里逛着,并不知道藏在园子树后不远处一高高的破阁楼上,有两个人正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透过窗户观察着她,正是那陈老鬼和周行。 陈老鬼盘坐在地上,手指捏了个印,正闭眼打着坐。额上有汗珠滚落,他忽地“呵”了一声,便见有一物从窗口飘入。陈老鬼伸手一接,那东西翩翩然落入了他手心,却是一巴掌大小裁成了人形的白纸。 周行暗暗称赞一声:好一出神入化的傀儡术。 原来,陈老鬼正是借助了这傀儡术操纵纸人对藜央多加阻挠,诱使的她走到了方家后花园——这一他经多番卜卦而精挑细选出的绝佳风水宝地。他要以此为瓮,活捉了那女子。毕竟李正益给的钱多,他也想万无一失,故而他在四方布下满满的灵纹符纸。这些符纸都是他用尽毕生所学,以血画成,势必要让她插翅难飞。 这些都是陈老鬼的手笔,周行一概不知。陈老鬼也不想让周行知道,否则届时贪了他的功分了他的钱可怎么办? 周行不知陈老鬼的心思。他站在窗前往外看,离得近也看得更加仔细些。 只见进来的那女子身姿轻盈,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婉转之态。再看那面庞,当真是美艳至极,不似凡体俗胎。但通体看来,却也没有半点妖邪之气。他不禁低声问道:“李总要我们找的就是这个人?可我瞧着,这女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修道之人,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咱们是不是……先看清楚了才出手?” 陈老鬼嗤笑不已。 这周行,道行没几分不说,脑子还蠢笨的厉害。李家给的照片他早就背下来了,怎么可能认错人。 再者说了,这些大户人家的鬼祟勾当需要问这么多么? 李家给了他钱,让他抓一个人,他又何须管这人是谁?王伯告诉他这人有些门道,让他多加小心。他一贯谨慎,没有轻敌的心思。既然贵人都这么说了,那他就再多费些心血不就行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钱银两讫,一单生意而已。偏他问题这么多,真不明白李总为何还要他跟着。 殊不知李正益并不相信陈老鬼,却是派了周行和他一道,二人相互监督相互制衡罢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符纸 这些话陈老鬼告诉周行,无非是对牛弹琴罢了,他不想也不必跟他解释,只管抓住那个女人就是。他“哼”了一声,嗤道:“无知后生,既是看不出来还不快快退下,让你道爷爷教教你什么才叫真正的术法!” 周行被呵斥,顿时红了脸。他好歹也是在深山跟着师傅苦学多年的术士,这老道实在瞧不起人,若非敬他年纪大了又颇有几分本事,他才不会忍气吞声。心里这么想着,却是老老实实地退了几步。 陈老鬼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看向窗外,手指飞快地又捏了个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便见四面八方不知从哪里腾得飞起数十道蜡黄符纸,将花园围了起来。符纸上的灵纹发着红光,纸身微微颤动。 下一刻,陈老鬼双手展开四下一挥,那圈符纸便颤动的更加厉害了。接着,符纸以花园为中心飞快转起圈来,每转一圈范围便缩小一些,慢慢地竟在藜央周遭围出了一个约莫半丈宽的圆来。 陈老鬼见状,嘿嘿笑了起来:“看到没,那女人已被我的噬火符团团围住了。但凡这符沾上了她,哪怕是一寸皮肤,那也教她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周行闻言不禁又惊又惧。惊的是陈老鬼的噬火符竟有如此威力,惧的是接下来那女子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正想着,却听耳旁传来陈老鬼一声“咦”。 周行忙朝下看去。 只见那女子面无波澜,似是对着突然出现的符文阵法毫不在意。她微微歪了歪头,似是有些困惑,然后伸出手指朝着其中一张符纸点了点。 周行心口一跳,忍不住闭上了眼。完了,那纤纤手指要被烧焦了! 可耳旁并没有传来那女子的痛呼声。 周行眯眼看去,她正将手指收回,指尖赫然冒着黑烟,正是一副被火焰燎过的样子。她轻轻吹了吹手指,黑烟悠悠散去,手指仍旧白皙,他甚至能看到那粉色的指甲微微泛着光。 周行大惊,她竟全身而退吗? 陈老鬼却是敛了笑,正色道:“你还说她是普通人,普通人遇上我的噬火符会是这般反应吗?” 周行一怔:“莫非……” 他很清楚噬火符的功效。这是是修行术士的符纸中最具攻击力和破坏力的符,强度随着施法术士的术法高低而变。普通人遇上噬火符,轻则烧伤,重则丧命。唯有以妖力傍身的妖逆能抵抗的了噬火符的攻击,因为妖力可以对抗附着于噬火符上的术法。妖力越强,则抵抗力越高。 而以他目前看来,陈老鬼的术法能力绝对不低。那女子却轻而易举地触上了噬火符,这说明—— “这说明那女人绝对是妖逆,而且,”陈老鬼面色很难看,“是妖力很强的妖逆。” 周行觉得有哪里不对。若是妖力深厚,何以他一丝妖气都没有察觉? 可陈老鬼已经不再犹豫,他再次抬手捏了个印,大喝一声“合”,那绕着藜央转圈的符纸便倏地收紧,眼见着便要全都贴上她了! 电光火石间,谁也不知那女子怎么出的手。只见她转了一圈,径直伸手拍向那一圈符纸中微不可见的一个缺口。再猛地一抓,那张符竟被她生生从圈里扯了出来。她素手一撕,符纸立时碎成了两半。 陈老鬼冷汗悄然落下——这女人果真难缠! 他手上不停,反手又是捏出一印,露出缺口的符纸圈立时被修补上。 藜央却是不慌不忙,又是一抓一扯一撕,符纸再次被撕开了一个口。她加快了速度,很快那一圈噬火符便被她扯了个七七八八,再难成阵。 “前辈,这——”周行愕然不已,“她竟会分辨阵眼吗?” 陈老鬼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现在你看清楚了吗?这是人是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却是将一腔怒火全都发到了周行身上。 周行一时语凝。认识阵眼的妖,他生平第一次见。果真如师傅所说,他还是要多历练历练。 陈老鬼却没有一点心思说笑。他意识到了这个女人的棘手,再不敢大意。 他反手从一旁随身携带的破袋子里取出了他所有的符纸。 为了这次任务,他准备了数百张噬火符。本以为能留些以后再用,却没成想要全都交待在这里了。 他往外轻轻一抛,起手结印,念出口诀,符纸似是忽地有了生命,直直射向了花园里的藜央。 这是实实在在的杀招。 陈老鬼原想活捉了藜央,可现下情况生变,只能退而求其次,带个尸体交差了。 藜央望着散落一地的黄纸符,本以为就此结束,背心却一凉。 她猛地回首望去,数百张密密麻麻地黄纸符朝着她袭来。 没完没了了吗? 藜央眼睛一定,五感放到极致,那些飞速射来的符纸落在她眼中便顿时减缓了数倍。她随手拾起一根掉落的树枝,一把撸去其上的树叶,以枝为剑,不退反迎,朝着那群符纸而去。 劈,砍,挑,刺,戳,划,剑剑不落空。 她身姿轻盈地腾挪,抬手,侧身,踢腿,跨步,随着这些动作的施展,潜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似是要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这畅快自由的感觉,太熟悉了。 她挥剑如雨,短短几息的功夫,那百张符纸便化为了碎纸屑,无力地瘫软在地。 陈老鬼浑身颤栗不止,一半因着耗法过多,另一半则是被眼前这一幕骇到了。 这,这是何等妖力高强的妖魔? 就凭这一根破树枝,就破了他百张符纸吗! 那可是数百张噬火符! 他全部的心血! 忽地,陈老鬼浑身一凛。定睛一看,瞳孔倏然放大,那女人发现他们了! 原来,这百张符纸是陈老鬼从窗户抛出的。藜央一路破符而来,竟是循着符纸飞出的轨迹找到了他们。 “是你们在搞鬼!”藜央猛地拔腿朝他们飞奔,身如鬼魅。 陈老鬼再一眨眼,藜央已然到了他们面前! 好快! 她怎么做到的! 她一手持着树枝,一手盘着窗沿,姣好的面容冷凝如霜,她冷声道:“你们想做什么?取我性命?”她可看出来了了,那第二波符纸处处透着杀机。 第一百五十章 法器(上) 陈老鬼看着眼前这女子汗如雨下,面对她的质问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然没了先前在周行面前趾高气扬的劲头。 周行亦是心惊肉跳。他见陈老鬼不做声,只得磕磕巴巴地道:“这……这位姑娘……许是……许是有什么误会……” 这话一出口,却是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误会?哪里有什么误会!他们为李家所用,要来抓她。陈老鬼用尽了半身术法和所有符纸,甚至不惜杀了她。 周行懊丧地垂下头,喃喃了句:“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却堙灭在了突然而起的狂风中。 原来陈老鬼并未甘心,他蓄势待发,瞅准了机会就要扑上来再咬一口。 他趁着藜央分心与周行说话的功夫,双手大袖一挥,从袖口扑倏倏飞出了一大群纸人,却是他先前用作傀儡术施法的假人! 平地起风,登时天昏地暗。那纸人乘风而起,像是鼓了气般迎风而涨,越变越大。 藜央攀附在窗口,离他们距离极近。这两道纸人群乍然飞出,藜央根本避之不及。 用以借力的窗沿被风刮断了,藜央在二人注目下似是断了线的风筝直直下落,那群纸人紧跟其后,锲而不舍。 周行心里一个咯噔: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死也残了,更遑论后头还有这夺命的纸人! 陈老鬼这时候才露出了一个笑——成了! 下一秒,那笑意却凝固在了嘴角。 只见那女人掉落下去后,飞速扔掉了先前用以充当武器傍身的树枝,一手捂着眼睛遮蔽风沙,空出的一手隔空一抓,竟是抓住了近处一小拇指粗细的树梢。 那颤巍巍瘦条条的树梢哪里能用作借力,可偏偏她这一抓,竟是给她抓出了生机。她愣是借着这一点树梢再次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树枝上。 这鬼魅身法,他此生绝无所见! 陈老鬼立刻原地转了一圈,摆出阵来,手指捏印,迫着那傀儡逼向藜央。 藜央刚立好脚尖,尚未来得及喘息,那烦人的纸人就如饿虎扑食般立时扑了过来。这纸人不似符纸,不仅会攻击,还会躲闪,在密密的树林间穿梭,纸片却一点没破。 藜央不敢大意,只得不停地在各个树枝上腾挪,躲避纸人的攻击。 虽是在高高的树干上,却仿似如履平地,她在树间游刃有余地攀爬游走跳跃,这种熟悉感竟好像生而知之。 她畅快地任凭这种肆意的感觉流淌遍全身,竟是觉得身子越来越轻盈越来越敏捷。恰好这园子里树木成荫,她似入了一处得天独厚之地,痛痛快快地耍了个快活,仿佛身后没有那群恼人的傀儡纸人,也没有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术士苦心积虑要取她性命。 那欲取她性命的二人正纠结在一处,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身形越来越模糊。 陈老鬼见那傀儡术暂时拖住了藜央,便一把扯住了周行的衣领:“呔!无用后生,也该你出出力了吧!” 周行被他拉了一个趔趄,脖子被死死勒住,险些没一口气闭过去。他忙抓住了陈老鬼的手:“前——前辈,松——松些手。” 陈老鬼气得“啪”的一下甩开手:“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在前头打打杀杀,你一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却在一旁袖手旁观,你也不臊得慌!” 周行的脸又红了,也不知是憋红了,还是臊红了。 陈老鬼又叹道:“这女子邪性,那傀儡术拖不了多久。我现在术法用去了泰半,总不至于连这最后一两滴也不给我剩下吧?你倒也忍心?” 他装了个可怜,说了句软化,周行立时一脸愧色。 他再接再厉:“李家的钱难不成你不想要了,既是想要钱,又怎么能不出力,哪有空手套白狼的道理,这天底下也没有坐享其成的美事。” 可说到钱,周行又忽然醒悟过来。 他本也不想抓藜央,是陈老鬼一心一意钻进了钱眼,不论生死,定要将人带回去才是。他踌躇道:“前辈……我……我才疏学浅,实在……实在是无能为力。” “你——”陈老鬼竖起一手指着周行,又气又怒,几息后又怒极反笑,“好好好,你愿意做个活菩萨,不肯与我这见钱眼开之徒同流合污,我也不逼你。只你既然应了李家这一遭,就该拿出点诚意来。” 说罢,出手如电,目标直指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袱。 周行不备,被他抢去了,顿时变了脸色:“不可!你不能动我的包袱!不行!” 陈老鬼却不理他,一溜烟跑到了窗边,大有周行敢逼近他就跳下去的架势。 周行果真不敢动了,只苦口婆心劝道:“前辈,我当真不诓你,这包袱里的东西决计不能动。” 陈老鬼斜着嘴嗤笑一声:“你这小子,当我看不出来吗?从打见你第一眼,我就察觉到这包袱里的东西不对头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术法气息萦绕不绝,我倒要好好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物事!” 边说边将那包袱抖开,只见里头除了些符纸、道袍和水壶,便只有一个大香囊。包袱打开,那术法气息便更加浓烈。 陈老鬼拾起了香囊。这香囊足有香瓜那么大,那术法的气息便是从这香囊上散出的,只是香囊上绣的却是红色的禁锢符文。陈老鬼凑近一瞧,惊觉这符文竟是有人用浸了血的丝线加持术法绣的。施法人意念越强,这术法气息便越发浓郁,以致于这包袱上的气息经久不绝,不见消散,可见这定出自一绝世高人之手! 既然香囊都这么厉害了,那香囊里头保存的东西定然不会次。 陈老鬼便似捡了宝似的,手舞足蹈地要将那香囊打开。 周行却是脸色大变,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不能打开!”他嘶吼出声。 可陈老鬼怎么可能听他的,他打开香囊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却见是一团成一团的似绳子一般的物事,表面光滑柔软,隐隐泛着青光,瞧着便不似凡物。那东西触手滑凉,如水一般,一碰到手便顺着陈老鬼的手指头往下滑,他忙不迭握紧。 这是…… 陈老鬼一时间神情变幻莫测。半晌,他才不可置信地看着周行道:“这是……打神鞭?” 第一百五十一章 法器(下) 周行一脸绝望地看着那团绳子,一言不发。 陈老鬼却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在古书里见过那么多图册,读过那么多对打神鞭的描述,早就将这法器的样子牢记于心了。 这可是打神鞭,举凡术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这个瞧着不起眼的臭小子竟然身怀此神器,还跟他说什么无能为力,简直笑话!他若是有这法器,那叫藜央的女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打神鞭不是鞭子,它是用远古时期一条为非作恶的青龙身上的一根龙筋炼化而成的法器。既继承了青龙的魔力,又经千百锤炼,凝聚了术法的威力,中和了魔力,可以为术士所用。 虽说名为“打神”,但实际上,除却对毫无法力的凡人没什么作用,剩下的管你是什么仙人、妖精鬼祟皆不能逃过此物的威力——因为打神鞭会吸取对手的法力为操纵者所用! 简言之,你越强,你的法力越高深,打神鞭的功效便越显著。它会牢牢地缠着你,像是嗜血的蚂蟥一样将你身上的法力吸给操纵者,直到将你榨得一干二净为止。到了那时,你离死期也不远了。 除却那等旷世奇才,普通术士要苦心苦身地修行多少年才能稍稍取得些进益,可有了这打神鞭,便可一步登天! 因为太过强力,打神鞭初出世时,很是风光无限,令人谈之色变,却又趋之若鹜。后来大抵是过于邪性,便慢慢从人世间隐去,逐渐成为了一段传说。 如今这传说中的打神鞭便握在自己手里,陈老鬼顿时一扫颓然,精神抖擞。他猛地抓住了周行:“快说,打神鞭怎么用?口诀是什么?你肯定知道!” 周行被他拖拽地直摇头:“不,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陈老鬼怒极,一把将周行摔将在地,猛地一拳头砸到了他脸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快说!” 周行脑子里嗡鸣不止,嘴角呕出一口血来:“我……不……知道……” 陈老鬼又是几巴掌拍了下去,那周行却死咬牙关,坚决不肯开口。陈老鬼便吸了一口气:“那你……就不要怪我不仁义了……” 接着,周行便觉眼前一黑,似有若无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那是……是师傅的声音…… “师傅……”周行喃喃。 黑雾散去,眼前的景致一瞬间变化莫测,他见到了……修行的深山……幽邃的山谷……茅草搭的小屋…… 还有,小屋门前的师傅…… 师傅告诉他,他有一个法器……那法器是打神鞭,因为法力高强,所有术士都梦寐以求…… 可师傅教会了他口诀,却从来不肯让他使用……为什么不肯让他使用呢…… 再想下去,耳边却传来一宛若钟鸣的巨响,险些将他震晕。 周行猛地睁眼,陈老鬼已经背对着他站着,手里轻轻抚摸着那打神鞭,仿若那是他至亲爱人。 周行浑身颤栗不已:“你……你对我用了傀儡术?!” 陈老鬼心满意足回首道:“周行,你看似正派,可定力也太差了。我口诀念了一半,你就要晕了。” “傀儡术禁止对有生命的生灵使用,你已然犯了禁忌你知道吗!” “哼,犯便犯,我有打神鞭在手,谁能耐我何?”陈老鬼仰天大笑。 不好! 周行看向窗外,心头一凛。 这会功夫,藜央却是不再嬉玩,捡起来一根趁手的树枝将那傀儡纸人砍了个七零八落。她抄着那树枝,再次直奔破阁楼。 周行心中呐喊:别来了,快跑。 可藜央听不到,即便听到了,她也不可能放过想要杀她的敌人。 陈老鬼却笑地格外开怀:“乖宝贝,今儿个就拿这女人给你献祭。你被关了这些时日,闷坏了吧?这女人道行不浅,想来,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罢,不退反迎,跳下了那破窗户。念了个诀浮起身,将打神鞭一头朝着藜央抛出,另一头握在自己手里。一壁手指飞快地画出一更加复杂的印,口中念念不绝。 那软绵绵的打神鞭登时青光一现,倏地绷直,朝着藜央而去。 藜央蹙眉,扬起树枝格挡。 触上的一瞬间,树枝倏然断裂,碎裂一地。打神鞭却势头不止,反倒更加快速地袭来。 藜央猛地跃起,落到了另一处树干上,堪堪避开这一击。但那打神鞭却似长了眼睛似的,紧跟着便贴了过来。 这便是打神鞭柔软如水的妙处了。它不慌不忙,任你四处躲避,皆能不落一步地跟上。便似水一般,黏着你,接近你,包围你,直至彻底吞噬你,淹没你。 藜央先前与那傀儡纸人已经纠缠过一番,现下再斗上这看似无依无靠却死死地盯着你跟着你的打神鞭,脚下步伐便有些乱了,气息也不再沉稳,一个不留神,便被那打神鞭贴住了脚腕。 藜央一惊,纵身一跃想跳开,打神鞭却如影随形,顺势沿着那脚踝的弧度攀然而上,紧紧缠了一圈又一圈。 陈老鬼见状一喜,忙又捏了个印。打神鞭便突然似有了呼吸,青光更亮,缠得更紧更密。 藜央脚踝一麻,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从脚踝那处溜走,临空的身子一软,瞬间跌落在地。 “妙啊,果真是妙啊!”陈老鬼缓缓落下身,握着打神鞭那头慢慢走近藜央——这个害他丢了大半身修为却意外获得至宝的女人。 他原先因着耗法过多,面色苍白,可如今吸取了藜央的精气,他竟面色红润,精神抖擞,丝毫没有恶战一场的疲态。 陈老鬼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藜央,暗道:看在打神鞭的面上,他或许可以留她一条贱命。他一壁这样想,一壁爱抚般地摸着打神鞭。 再多吸一点吧,再多一点就停下。 虽说这女人是妖,她给的也是妖力,但不知为何,这股妖气竟令他通体舒泰,仿佛三九寒天的一杯姜茶,又似乎三伏酷暑里的一块凉冰,令他精神奕奕。 他不知道是不是吸取别人的法力都会有这种感觉,毕竟他也是第一次体会。 但没关系,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的…… 这滋味实在是太妙了,他甚至都不想停下来。 他相信照着这样的速度,他很快就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将天下无敌!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利器 周行趴在窗口怔怔看着窗外,额上被陈老鬼砸出的血洞血流不止,他却顾不上去擦,口中喃喃不休: “不可以……这有违天道……” “不可以这样做……快收手……” “再不停下,就要出人命了!” 陈老鬼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藜央原本白皙红润的脸已是一片惨白,隐隐泛出青灰,看着已近油尽灯枯。打神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的能量和精气,这没人能够抵抗的了。 就在这时,原本木然躺在地上的藜央忽地一动。 陈老鬼“咦”了一声,然后轻轻提了提打神鞭。打神鞭便极为乖顺地应了他的要求在她脚踝上又缠了一圈。 他不禁轻声鄙夷道:“难不成,你还想反抗?你现在只能期盼我善心大发,饶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原来藜央竟然挣扎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平静又淡然,丝毫没有对此情此景的惧怕,亦没有因即将死去而惶然; 那一眼,深邃如黑渊,仿佛要将他吸进去; 那一眼,还带着睥睨众生的高傲,仿佛躺在地上的她才是站着的,而他虽然站着,却是跪下的。 陈老鬼被这一眼看的背脊僵直,十分不悦。 他毫不犹豫再次捏了个印,欲催动打神鞭加快速度赶紧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弄死。 可下一秒,他却忽然觉得打神鞭有些不听使唤。 他低头一瞧,缠在她脚踝上的打神鞭不知什么时候竟被她抓住了!她竟在那头抓着打神鞭和他角逐抗力! 贱婢! 竖子! 竟还敢反抗! 陈老鬼怒发冲冠,手指翻飞成花一样疯狂地催动起打神鞭。 藜央却丝毫不惧,即便是无力地瘫倒在地,手里却死死抓住那根龙筋,眼神毫不避让地看着陈老鬼,苍白青灰的脸上是毫不妥协的坚毅和无畏。 她分明声若蚊蝇却又仿佛振聋发聩:“你不是想要我的法力吗,那就都拿去吧。” 陈老鬼一惊:什么? “只要,你能接得住。”藜央再次轻声道。 下一秒,狂风大作,群树迎风狂舞。 藜央轻飘飘的身子像是破布娃娃一样被那股风肆意吹起,吹到半空又似是被一只大手稳稳地拖住,正正卡在了花园上空。 打神鞭仍旧缠在藜央腿上,陈老鬼拉着打神鞭的另一头,不可控制地被拖行了几步。他撑住脚,用尽全身力气拉着打神鞭要将人拽下来,藜央却纹丝不动。 他惊觉不好,而后忽然天光大亮,绿光直冲云霄,照亮了半边天。 陈老鬼本能地闭上眼,再努力顶着强光睁开眼时,却见那绿光竟是从藜央身上发出来的! 她……她在做什么? —————— 紧接着,耳边传来藜央一声空灵而悠长的呼哨,似是呼唤,又似是哀鸣。 群树应声而起,舞动地更加厉害,树叶细枝扑倏倏噼里啪啦往下掉落,藜央身上的光芒却更亮更绿! 此时若是有人正巧站在树下,陈老鬼毫不怀疑那人定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这是……她这是在吸取树的精气? 陈老鬼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觉得自己简直异想天开。 可就像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测似的,下一秒便见那舞动的树木落尽枝叶,而后一寸寸枯死,直至彻底断裂。 几息的功夫,一园子的绿树草植全都枯萎败落,而团绕在藜央身上的绿光越变越大,就像一个巨大的绿色蚕茧将她包裹起来。 藜央却并不好受,一下子吸收了太多的草木精气,她这副濒死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以致于这团团绿色灵气围着她无处可去,只能拼了命地绕着她转圈,想在她身上凿出一个口子好进入她的体内。 木之力主修复、治愈,但运用不当,或是运用过于恰当,便也是实实在在的利器。 藜央敢说,只要她贪心地将这些灵气全都吸进去,她的身子定会被撑破,因为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将木力转化吸收成属于自己的力量,这就是自取灭亡的杀招。 而她,从不做这不自量力的事情! 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压制着她,全身的筋脉仿佛都要断裂一般,极致的痛苦使得藜央的身子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在了半空中。 藜央费力抬手,抓紧了手中那截打神鞭。 她不愿做不自量力的事情,可有人愿意。 你不是想要灵力吗,还有什么比这天然无雕饰的草木之力更加纯粹的? 那就……都给你吧! 藜央能察觉到喉头有腥甜的气息涌了上来,她屏息压制住那股劲儿。 只从脚踝吸取法力哪里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她低低嘶吼一声,将那团团绕着自己的绿光借由手中的打神鞭源源不断输入进去,比脚踝那处更加强劲,也更加迅猛。 陈老鬼立刻就体会到了什么叫苦不堪言。 “太妙了”的感觉来的太快太多,便成了折磨。他本就是个体弱瘦小的老头,此刻一整个园子的草木之力顷刻间注入体力,又如何能接得住? 他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肌肤是怎么寸寸被撑开的。他能听到骨节嘎达嘎达发出磨人的声响,也能感觉自己脚下的土地生生被他踩得陷下三寸。 不……不要了…… 陈老鬼无声哀嚎……脸上血泪横流……脊背被迫弯曲,像是背上驮了一座大山…… 周行看着这一幕,脑海中曾无数次想遗忘的记忆忽地与它重合。 曾几何时,他便是看着师傅这般死在他眼前。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才深刻地明白了为什么师傅从来不许他使用打神鞭。 打神鞭太厉害了,但同时诱惑力也太大了。他人苦修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法力顷刻间就可以被你吸取转为己用,这是何等的魅力? 但殊不知,不是你的,任你抢任你夺终究也不会是你的。 遇上比你法力高强的人,即便是吸取了他的法力,自己也会受不住那超出你承受能力的东西,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七窍流血、五脏俱裂,就像师傅当年那般…… 而遇上比你法力低的人,你尝到了那一夕之间增加数十年修为的甜头,还能收的住手吗?长此以往,最终还是免不了惨淡收场。 可惜,这个道理,师傅临终的时候才终于悟透。 哪里有什么一步登天的捷径,唯有脚踏实地,才是安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爆炸 他谨记师命,即便怀里揣着天下至宝,也不敢僭越一步,从未起过半点将打神鞭取出使用的念头。却偏偏,栽在了这陈老鬼身上! 只是他现如今也尝到了苦头,他不忍心见死不救,正欲起身,却见那陈老鬼已然承受不住重压,筋骨竟开始出现断裂之兆。 不好! 可已然来不及了。 只听“嘭”的一声,陈老鬼生生被那强劲的木之力撑爆了! 刹那间,血雾漫天,和着满天绿光,既诡异又妖冶。 这击爆炸产生的威力极大。以陈老鬼和藜央为中心,方圆数里皆无可幸免,便是已然枯死的树木,也再次受到了摧残,几乎被碾成齑粉。 远处的周行也受到了波折,摇摇欲坠的老阁楼不堪重击,轰然坍塌,周行被撞晕了过去。 而封炑便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 他亲眼目睹了陈老鬼的死亡,心中惊骇不已。原本的方家后花园一片荒芜。藜央被高高悬于半空中,不知生死。 他脑子里纷纷乱乱,胸口热气横溢,一股能量仿佛在体内四处乱窜,可看到藜央的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 “藜央!”他声嘶力竭。 藜央的指尖微微曲了曲。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梦里还是那片广袤幽深一望无际的森林,只是有一日林子里忽地掉落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人。 她修的木相术法,主修复、治愈。救助他,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是从那以后,她采的果子要分他一半,取的山泉也要与他同饮,便是欢伯的佳酿,亦是被他生生喝去了大半……即便是痊愈后,他也从没说过离去。 但少年人也不完全是白吃白喝,他教她拳脚,教她术法,教她如何不被杀,也教她如何杀人…… 还教会了她,什么是喜怒哀乐,什么是酸甜苦辣……她那灰白的人生似乎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有了色彩。 她梦到了很多…… 梦到了她用他教的东西,孤身闯入魔窟…… 再后来…… 脑子忽然疼痛万分,明明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事情真相,却偏偏止在这里驻步不前,仿佛有无数云雾堵在前面不让她看清…… 画面的最后一秒,定格在她万念俱灰地从悬崖上跳了下来。 就在这时,藜央听到有人喊她。 她睁开眼的瞬间,疲软的身躯不可控制地坠落。下一秒,落到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藜央,你怎么样?”封炑的语气里满是焦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担忧。 她鲜少见到他失态,而为数不多的几次,好像皆是因为自己。 藜央忽然有些疑惑:她为何要万念俱灰呢?明明还有人这么担心自己牵挂自己。思及至此,她不禁轻声笑道:“你怎么一头的汗……” 封炑一怔,而后又气又喜又心疼道:“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藜央很想一五一十地细细同他说一说,毕竟他们约定好要坦诚相待。 她想告诉他有两个奇怪的术士想要取她性命,只是她没让他们得手,反杀了其中一个…… 还想告诉他,她做了一个梦。但也不仅仅是梦,倒像是她的记忆……而在这个梦里,她见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她想说,能够在临元遇到他,她很幸运,也很开心…… 只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她想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待她睡醒,一切就会恢复如初的。 她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宽慰他的笑容来。 应该笑出来了吧? 藜央不知道。 她彻底昏死过去。 “藜央,藜央……”封炑煞白着脸,颤着手探到了她的鼻前。屏息凝神,直到探到一丝微弱的呼吸,才如释重负。 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又紧张起来,她现在的状况看着太差了,脸色青白,浑身软绵无力,若非那点若有若无的呼吸,简直和死去无异。 偏她身上没有一点伤口,手脸胳膊摸着冰凉彻骨,脚踝上还缠着一根奇怪的绳子,他想替她解开,可手刚触到那绳子,绳子便缠得更紧了。 封炑不敢再动。 藜央是有超出常人的恢复能力不错,可那些都是外伤,而她这次显然是内伤过重了! 面对此景,封炑忽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方才在藜央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乃至她的来历和身世,定是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无能为力。 可封炑不敢犹豫,不论如何,还是要去医院。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这一抱,心里又沉了下去。 藜央太轻了,轻得像是下一秒就能灰飞烟灭。 就在这时,乌央乌央来了一大群人,皆身着华服却形容狼狈——正是以方舒雅为首跟着过来看热闹的宾客们。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屋舍摇晃落下大把大把的灰,大树枝叶直掉。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不察,还有人摔倒在地。但这震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宾客们再聚集起来的时候,一阵嘀咕,却是决定加快速度往这边赶。很明显,这后花园——也就是那绿光的源头恰巧也是这地动的源头。 于是两方人便在后花园撞了个正着,他们浩浩荡荡地站在花园入口处,拦住了封炑。 不知是谁率先惊叫出声:“天哪,这里发生了什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接着宾客们便叽叽喳喳地嚷了起来: “这方家后花园可是百年前就有了的,怎么突然被夷为了平地?” “那地上红红的是什么?呀,好难闻的味道……” “好像……是血的味道……” “啊!血?出人命啦!” “这青天白又是绿光又是血的,好生生的参天大树成了这副枯残的模样,连楼都塌了,我看也只有妖祟作怪才能做到了啊!” “什么?妖?” 顿时一阵刺耳尖叫。 方舒雅暗暗打量,见藜央被封炑抱着,先是以为李正益计划失败,但定睛一瞧,见那藜央已然去了大半条命的时候,又不禁心生窃喜:李正益看来还是得手了! 她见众宾客的话头不用她带竟自然而然地向妖逆邪祟作乱那个方向偏去了,更是喜不自禁,真是天助我也。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追问 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挥手拦下了诸人的话头,走近封炑和声问道:“阿炑,你先来一步,可否告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藜小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又有人扬声附和:“是啊,究竟发生了什么?虽说藜小姐受了伤,但到底方家的百年花园报废了,这里又只有她一个人在……总得有个说法。” 封炑看了那人一眼,淡道:“你要我给你说法?”他认得他,是方家从前的附庸,姓付。 那付家人的目光顿时一缩,却硬着脖子嘀咕道:“哪里敢让封总给交代,只是这花园尽毁,满地是血,封总怀里抱着的那个女人又昏迷不醒,任谁也要浮想联翩。” “浮想联翩?那么,敢问诸位,还有谁是这样浮想联翩的?”封炑冷声问道,话里明显带了愠怒。他在人前虽一向肃着一张脸,但一贯礼数周到,鲜少有人家见他动怒。此刻见他这般生气,皆是大惊。 方舒雅忙道:“阿炑,付榔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多问几句罢了,毕竟方才的异象大家有目共睹,现下又成了这样,藜小姐昏迷不醒,有些困惑也是正常……” “正常?”封炑面沉如水,“我带来的人在方家的宴会上受害昏迷,我还没有向方家讨要说法,怎么反倒要我来答疑解惑?” “阿炑!你的意思,是我害了藜小姐吗?”方舒雅震惊不已,脸色倏然转白,眼眶里含着泪泫然欲泣,“我今晚一直在前厅忙着招待宾客,一步不曾踏出,众人皆可作证。我知道你心疼藜小姐,可即便我们已经分手,也好歹算是朋友,你这般无理指控,就不怕伤了我的心吗?” 心中却忽然明白了为何李正益那时说无需她出面,也幸好此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根本不怕查。莫非李正益早就设想到了此情此景? 此话一出,众宾客一阵唏嘘,话语间顿时偏向了方舒雅,无非是觉得封炑有了新欢忘了旧爱,色令智昏,薄情寡义等等等等。 “是与不是,待我查证后自然知晓,”封炑不为所动,又对着挡在路中间的宾客们朗声道,“我虽比诸位早先一步抵达,但看到的东西和你们无二。你们问我要说法……一来,我不是方家人,自然不能代主家解释今日的宴会为何突生变故,二来还是受害者,我的女伴如今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只是现下我没有时间同方家追究责任,但事后定要讨要个说法才是。我现在要带人去看伤,你们要拦着我吗?” 众人闻言静默了片刻,接着便有人带头往一旁挪了几步,空出了中间的道路。 方舒雅大急,惊觉势头竟被封炑的一番话扭转了一二。方欲开口,迫于封炑眼底的寒意,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只那一眼她便肯定,她拦不住封炑的,于是放轻了声音无限悲凉道:“阿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说话间,让开了路。 这般柔弱的姿态令众人的嘀咕声又冒了出来——原来传闻中高高在上的封家家主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渣男! 封炑自是没有理会那些人,抱着藜央飞速离开。 众人只能各怀心思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 此时,没有人注意到,那原本有一座阁楼而现下已成一堆废墟的地方,有一个身影静悄悄地拖着一个昏迷的人离开了。 怀里的人轻若无骨,封炑抱着她飞奔无一丝疲累。若是有人在一旁看着,定会惊觉封炑的身形近乎快到飞起。 他很快便到达了方家大门处。 只是一开门,便见有医生守在了那里。 封炑驻步,微微眯了眯眼。 那是朱院长,他又亲自来了。 朱院长大步迎了上来,目光在藜央身上飞快扫了一遍,在看到她脚踝上缠着的绳子时瞳孔一缩。 “原来如此……”他不禁低声喃喃。 “你说什么?” 朱院长忙抬头:“没什么,封总,赶紧将人抱上救护车吧。” 正说着,那厢封铎也抱着一人赶来。 “哥,这是怎么回事?” 封炑比谁都更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摇了摇头,看了看他怀里的孟娴,道:“不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车吧。” 说来也是怪哉,封家带来的两个女人竟然同时受了重伤。 兄弟二人将人抱上了救护车。 封炑趁机用只有封铎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朱院长是你叫来的吗?” 封铎摇头:“我只叫了救护车,不知道朱泽成会亲自来。有什么问题吗?” 封炑沉眸不语。 封铎知晓事情有异,当下不再多问。 远在千里之外的巳城,青龙山笼罩在夜幕下,泠江水将其环绕,一如往日沉静无波。 刹那间,江水毫无征兆地原地掀起巨浪,青龙山几乎被那巨浪吞没。下一秒,巨浪落下,溅起无数水花。山体剧烈摇晃起来,山石滚落,树木断裂。闪电从天而降,直直劈向了青龙山,天光大亮,雷声嗡鸣,宛如天崩地裂。 “地动了!” “地动了!” 整个沉睡的巳城仿佛在瞬间被唤醒,人们奔走相告。 有青龙山附近的耄耋老人,披着外套拄着拐杖走出了家门,看着摇摇欲坠的青龙山,喃喃道:“天谴将至,青龙即出,异象……异象出世啊……” 加班了一整晚将欲休息的曹储房门被人连声拍响:“曹总,曹总,地动了!青龙山塌了!” “你说什么?”曹储打开房门,看着门外的手下一脸惶然,沉声道。 天渐渐亮了。 第一抹阳光洒在了巳城泠江水上,却没有给巳城人民带来丝毫的喜悦。 青龙山塌了。 原本该有一座山体的地方凹陷下去,露出了一个偌大的豁口,像是泠江被人生生掏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可偏偏这个洞口灌不进去水,泠江只能从旁绕过。水往低处流是常态,可现下这副诡异的景致绝非常态。 巳城人开始惶惶不安。 泠江是巳城的母亲河,青龙山镇压了青龙,为巳城带来了平安和祥和。可如今青龙山塌,母亲河被挖了个口,这一切仿佛的都在说明一个道理:巳城有难将至。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会面 立于曹储身后的刘师傅突然道:“当初藜小姐曾经执意要去青龙山脚,好像以为传说中的青龙当真存在,难不成,她竟是对的?” “何以这么说?”曹储问道。 “曹总您看,那洞口下的形状像不像一条巨龙盘在一起?” 他们此时站在高处,从上往下看,那洞坑里的凹陷的痕迹果真像是一条长龙盘在一起留下的印记。 曹储一时心绪杂乱,半晌才道:“可传说毕竟是传说……” 这时,又有一人提醒道:“可曹总,我们与封家的合作是真的……如今青龙山没了……我们……” 曹储明白他的意思。 青龙山是由曹家开发的,是曹家旗下的一个重点旅游项目,如今青龙山塌了,这个项目几近于毁灭,对曹家打击极大,势必会影响和封家的合作。 曹家刚站到了巳城第一世家的位置,决计不能就此倒下。想到这里,曹储道:“定一班最早的飞机,我亲自去一趟寅城,见见封总。” 因为地动的影响,航班推迟延误,曹储踏上寅城的土地时已经是在五日后了。 他出了机场径直奔向封氏,他和封炑已经约好了时间。 见了面才发现,封炑的气色很不好,眼底有乌青,细看还能看见眼里的血丝,像是一直都没有休息好。 想到最近的新闻舆论导向,忽然也能明白他为何这副模样了。 他和封炑是生意上的伙伴,有些话不该他来问他来说。但除此以外,他敬佩封炑,很想和他交个朋友,故而他多劝了句:“封总,三人成虎,但清者自清,您要保重自己。” 这几日,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报道封炑前些日子一直带在身边的女子是个妖逆,不仅列出了一些证据,譬如封家死了多年的老梅树就是在她手里复活的、方家那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后花园……而且还有不少上层贵族直接或者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声称亲眼看到了方家后花园惨案以及当时那阵诡异的绿光,以致于封氏的名誉受到了极大损害。 当然,这些新闻能愈演愈烈,除了因为涉及“封家庇护妖孽”等类似的敏感词可以大卖一笔令新闻媒体趋之若鹜大肆宣扬外,还有李正益和方舒雅的手笔。 只是这些曹储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即便藜央是妖逆,那么她也只会是一个善良无害的妖逆。否则孟娴和她的关系不会这么好,孟家果园出了事,她也不会费心费力。 封炑其实挺喜欢曹储这个人的,不仅有冲劲,还很有头脑,眼力极好,进退有度,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他闻言点头道:“多谢你,想来你最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毕竟青龙山在巳城意义特殊,而且不久前,曹家才出资修建了新码头,去年才开始投入使用,这桩桩件件的亏损不在少数。 “是啊,青龙山一塌,曹家也像是被凿了个口子似的,怎么也堵不住,”曹储摇头,“所幸事发时是夜里,青龙山上已经没有人了,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你能这么想就好。” “但上次您去巳城谈的合约,恐怕……”曹储面露难色,他不想毁约,只是青龙山没了,且是因不可抗因素导致的,这等于封炑的投的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如今是什么想法?”封炑相信曹储如果没有计划的话,是不会千里迢迢特意来寅城一趟的。 果然,曹储已道:“我是这样想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筹备吊栋阁开发一事,就目前看来,吊栋阁的开发价值很高,届时虽比不上青龙山,但也会将亏损降低至最小的程度。所以……” 封炑点头。他信赖曹储,愿意交个朋友,如今双方都有难处,能协商解决的自然是协商解决。 二人很快拟定了新的合作事宜。 原本按流程,接下来就该由盛芮接待曹储,并将合同条文拟好以供双方签字盖章。 只是盛芮被警方带走了,她的空缺至今还没有补上。她的能力毋庸置疑,想短期内找一个可以与她媲美的总裁秘书,很难。更遑论现在封氏处于流言纷争的漩涡中心,真正有能力的人或许会观望一阵。 这也是为什么封炑一直休息不好的原因之一。藜央还没有醒,他一壁要守在医院那头,一壁要照看公司,同时还少了得力臂膀,实在分身乏术。 封铎已经接过了封氏不少业务,只是家里的事情还压在他的肩上。封老夫人这次受了不小的打击,上次生病亏损了身体,经此一遭精神又差了不少。 封氏已经在站在高处太久了,高处本不胜寒。如今立于风口浪尖,多少看戏的准备等着封氏出糗,又有多少敌人守在暗处伺机出手。 这些都不算什么,当初和封铎将封氏一点一点夺回来的时候都经历过,如今只是需要走得再谨慎些慢一些罢了。 只是现在…… 封炑捂着自己的胸口,这是令他觉得力不从心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他的胸口已经从之前的隔几日灼烧一次演变成如今的无时无刻不在沸腾了,导火索便是那日在方家见到天边绿光异象开始。他无可避免地将其与藜央联系在了一起,只是藜央至今未醒,他的困惑根本得不到解答。可即便她醒了又有何用,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封炑想,或许有一天,烧着烧着,他也就习惯了。 只是这股热意大有日甚一日的趋势,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手里握着的纸都会被自身的温度烫烧起来。他根本睡不好,更不要说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 多思无益,封炑理好手里的文件,同对面的曹储道:“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曹储便笑道:“有,我想见一见藜小姐。” 封炑一怔,藜央昏迷的消息并没有被大肆宣扬,如今人们的重点都在于她是不是妖上,所以曹储不知道这件事也不奇怪。 “我以为你会说,想见一见孟娴。”封炑道。 曹储笑里带了几分苦涩:“是想,只怕她不想见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探病 封炑起身,理了理上衣袖口,率先走到门前。他强迫自己逐渐习惯胸口揣着一团热火的感觉,所以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常。 “走罢,我带你去见见她们。” 曹储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跟了上来,拍了拍封炑的肩头:“那就太好了,”手触到封炑的一瞬间却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嘶,好烫……”他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面色无异的封炑,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封炑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市医院,封炑将曹储直接带去了孟娴所在的病房。 因为她是为了救护封铎受的伤,所以这次住的病房比上次升了不止一个档次,这也是封铎的意思。 高级贵宾病房位于一座独立的复式小楼里,孟娴住在一层,明亮的落地窗外便是四季常青的高大乔木和灌木,即便是在严严冬日,仍旧入目苍翠。 曹储不禁心生怀疑:封炑怎么带自己来了医院?莫非藜小姐生病了? 那孟娴呢?难不成她也病了? 小楼里很安静,能清楚地听到自己走路时的踏步声。曹储还没走到孟娴病房门口,便听到了她的声音,熟悉却又陌生。 她果然在这里…… 若说他对孟娴的感情——说实话,并没有深到刻骨铭心的地步,毕竟二人的交集和相处时间也不算长。 只是他这三十年来,汲汲营营,勾心斗角,早已习惯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不是没有女人投怀送抱,却也只是逢场作戏。 但孟娴却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她的俏皮可爱、她的直率坦诚,无不令他耳目一新。他总觉得,若是他和孟娴结为伴侣,相伴终身,那定会是他掩藏在内心深处却又期盼已久的生活该有的样子——幸福又祥和。 这样想着,他们渐渐走近。 门内似乎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大抵是:“……在警局……供认不讳,很快会有处置……” 接着孟娴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沉重和怅然:“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那男人就道:“咎由自取罢了……你不必多想。” 封炑抬手敲了敲门,里面的谈话声便停了下来。紧接着,病房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年轻男人立在门后。 “哥,你来了,”他道,然后目光转向了自己,眼里露出了好奇,“这位是……”声音清朗响亮,令人心生好感,一听便使人觉得这人定是个阳光开朗的性格。 曹储微笑着朝他伸出手:“我是曹储,您好,第一次见面。” 那厢封炑亦是介绍:“巳城曹家家主。” 封铎伸出手与他握了握,笑着寒暄道:“您好,早就听我哥说起过您了,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心中却不禁有些疑惑:为何要带曹家的家主来医院?探病吗?可他们只是生意有往来,并无甚私交……巳城,孟娴便是巳城人……难不成…… 刚想到这里,孟娴已经走了过来:“曹总……您……您怎么来了?”声音里带着惊讶和惊喜,还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尴尬。 封铎眉心一跳,果真认识。他收回手看着孟娴,语气里带了几分责备:“伤还没好,急着下床做什么,快回去躺着。”说着,便拉着孟娴的胳膊往回走,手上的力道却很轻。 孟娴的脸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她一壁往回走,一壁问曹储:“曹总是来寅城出差吗?” 曹储看着封铎,不由得轻声一笑:“是,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他跟着走进病房,环顾一周,病房干净整洁,宽敞明亮。 “多谢,您有心了。”孟娴感激道。他乡遇故知是一件高兴事,她很想问问家里的情况,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曹储见她欲言又止,便体贴地笑着先开了口:“我来之前才去了一趟燕林村……”话音刚落,便见孟娴的眼睛一亮,满是期待地专注望着他,曹储的笑意更浓了,“孟叔叔和孟阿姨都很好……阿璋如今接管了家里的果园,起早摸黑,很是勤奋。吊栋阁的事情,他跑前跑后,也帮了我不少的忙,我很感谢他。” “您客气了,他能帮得上忙是他的福气,您先前帮了我们那么多,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孟娴由衷道。 ———— 她初初见到曹储时,的确有几分尴尬,不知如何面对他才好,毕竟上一次见面她可是亲口拒绝了他的。但此时见他仿若不曾将那件事放在心上,依旧随和淡然,她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和曹储你一句我一句地畅谈起来。 封铎一句话也插不上。他对孟娴的家事一无所知,此刻见他们二人侃侃而谈,胸口莫名有些发堵。 这时封炑同他道:“曹总难得来一趟,孟娴应当有很多话想问他,让他们好好聊聊,你陪我出来一下。” 曹储亦道:“封总有事就先去忙吧。” 封铎见孟娴没有什么反应,胸口似乎堵得更加厉害了。他呼了口气,跟着封炑走了出去。 封炑的确有事跟他说,二人一壁往楼上走,一壁聊。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牵扯的人也太多了。 他原以为方家一事是冲着藜央去的,但事后却查不到方家的任何马脚,反倒是李家处处惹眼。这也不奇怪,他早就知道李正益觊觎藜央。 事后,这件事发酵得越来越厉害,看似藜央被污为妖,实则受损失最大的是封氏。因着名声受损,封氏已经接连丢失了好几个大的单子,而这些全都被方家曾经的附庸捡了去,其中就包含那个付家。 封氏、李氏、方氏……三方势力角逐,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内里早已暗含波涛。 其中以方氏为首的一派人,信誓旦旦地声称藜央是妖,搅混了舆论这池水,又是谁给他们的自信? “你绝对想不到是谁……”封铎道。 “你查出来了?”封炑问。 封铎点头:“是小蔡。” 封炑果然有些吃惊:“她?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已经在警局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策略 “方舒雅去了一趟警局,”封铎道,“你可能不记得了,当时藜央复活家里那棵梅花树的时候,是小蔡在一旁伺候的,这一点封家所有人都能证明。” 封炑这才记起当时他正在外头出差,并不在家。 封铎接着道:“小蔡是此事唯一的见证人,她对当时的场景描述的很详细,什么平地起风,藜央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抹在了树上,并且……”封铎声音沉了下去,“她还说,看到了绿光。” 封炑揉了揉眉心,又是绿光…… 在方家时,也是一阵绿光。那么亮,悬于方家上空,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道:“但是仅凭这一点,不足为信。” “是,”封铎道,“她还有别的佐证。她藏了一袋子虫,是藜央用来制出去除疤痕药剂的虫。她说,这是巫蛊之术。而只有妖逆,才会巫蛊之术。” 封炑沉默了良久。 这些曾经被忽略了的小事,如今被有心人记起辅以佐证,竟仿佛真成了沉甸甸的罪证,将藜央钉在了妖逆的耻辱柱上。 而他比谁都更清楚,藜央做过的事绝不仅于此,当时孟家的一整片果园可都是被她复活的。还有他曾经怀疑过的黛山上的异象……他身体的异样…… 那一刻,封炑动摇了。 他从来没有将藜央身上的异常之处归结于她不是人这一点上,但如今看来,也只有这一个方向是正确的了——藜央,并不是人。 可即便她是妖又如何? 封炑停步在藜央病房门前。藜央就住在孟娴的楼上。 他透过窗户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藜央。因着沉睡,她的面容平静而祥和。苍白发青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白皙,看似与常人无异。只是一直不肯醒来,像极了他们第一次在医院见到的模样。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也是这般静静在门前立了一会,她在屋内沉睡。只是推开门的一瞬间,她就睁开了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只看得见他。 宿命的手好似在那一刻开始牵住了他们。 他的心脏会因为她而灼烧,他的目光会因为她而停驻。即便最开始只是为了利用她,但她毫无保留地关心和守护,一寸寸击溃了他的防线。 他希望未来能一直有她陪伴,希望看到她灿烂而热切的微笑。他爱她,哪怕她可能是妖。 是妖吗? 是妖又如何? 即便她是妖,他也愿不离不弃。 封炑推开了门,只是沉睡的姑娘并没有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掩下心头数不清多少次的失望,封炑冷声道:“我们忍了够久了,该变一变策略了。” 封铎一怔,而后领悟过来,跃跃欲试道:“要开始了吗?”待见到封炑点头后,他愈发兴奋起来。 原本他早就想反击了,只是封炑告诉他,让他忍几天,等那些秋后的蚂蚱都蹦起来再一网打尽。 也是,若是封家一来就摆出强硬的姿态,只怕那些魍魉小人都要偃旗息鼓,哪里像现在,就连付家那等不入流的鼠辈都敢戳封家的脊梁骨了。 趁着这一次水被他们搅浑的机会,他们也正好看看清楚,究竟哪些是敌哪些是友。 封铎暗自盘算,口中喃喃,封炑却静默了下来。 他轻轻摸了摸藜央的头发,柔软又蓬松,又摸了摸藜央的脸颊,软如凝脂,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清香。看来他不在的时候,护工有好好地帮她洗头洗澡。 他抽出摆在一旁的湿纸巾,拾起藜央的手心慢慢帮她擦拭,动作娴熟又温柔。擦完后,又开始帮她揉捏四肢。握住那小腿的时候,目光却一凝。 那脚踝上还紧紧缠着一团青色细绳,周围白皙的肌肤被勒成了红色,破开的肌肤上粘着干涸的血迹。绳子看似普普通通,只是一旦有人想要靠近它或者解开它,它就能缠得更紧一些,这也是为何没有人敢去擦血迹的原因。藜央的脚踝原本也没有被勒成这样,只是因为他们试图解开绳子,所以才被逐渐勒紧的绳子割破了。 封铎嘀嘀咕咕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他随着封炑的视线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藜央,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啊,莫非她一日不醒,他哥就一日不人不鬼的过下去吗? 心里这样想,口中却道:“你放心,公司的这些事就交给我和良玉了。良玉是老公关,这些事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你顾好藜央就行。” 封炑收回视线,冰冷的眸子看向封铎时候才淡淡染了一层暖意,他道:“多谢。” “哥,你和我说谢谢,那可就见外了。” 封炑默了默,看着封铎眼角残留的乌青,略带了些歉意道:“盛芮的事情……” 封铎挥手拦住了封炑,坦坦荡荡道:“打住,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首先,她喜欢你,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因为这个而迁怒于你。其次,是我自己主动提出要亲自解决这件事的,所以挨了揍,我只能说是我技不如人,绝不对有任何怨怼。” “这么说,你对她,彻底放下了?” ————— “不然呢?”封铎半是怅然半是果决道,“我给了自己机会,也给了她机会,但到底,我们不合适,成不了伴侣。既然做出了决定,自然就没有反悔回头的道理了。” 封炑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之前还一直怕你一蹶不振,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请进。”封炑止住了话头道。 却是孟娴领着曹储走了进来。她面上有些不大好意思,轻轻打开了门,又轻轻关上了门,蹑手蹑脚的,像只做错了事的小狐狸。 果不其然,下一秒便见封铎走到她身边,在她耳旁似笑非笑问道:“孟娴,你的伤口是不是不痛了?” 热气熏的孟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尚未开口,曹储怀着歉意先解释道:“是我央求阿娴带我过来的,”说着,又看向孟娴,“抱歉,我以为你走路无碍……是我唐突了。” 孟娴忙挥手道:“没关系的曹总,我腿没事,不影响什么的。” 封铎深吸了口气,闭上了嘴。 什么阿娴阿娴的,叫得这么熟悉,自是两人早就商量好了,他何苦做什么恶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建议 封铎沉默地走去了一旁沙发上坐了下来。 孟娴紧跟在曹储身旁,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封铎看她怯怯的样子,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觉得自己可能疯了。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孟娴身上剥离。 那厢封炑已经道:“曹总,并非是我不愿意你见藜央,只是你也看到了,”他继续轻柔地按捏着藜央的手臂,“她现在的状况并不是很好。” 曹储暗暗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躺在病床上一无所知如植物人般的藜央,再联想到两个月前还生机勃勃的她,不甚唏嘘。 孟娴每次见到藜央,心里的愧疚感就更深一分。她总觉得若不是那晚她非要出门,弄丢了藜央,可能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尤其是封总未曾怪罪于她,可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在眼里,无异于凌迟。封总和藜央的幸福生活因为她,全毁了。 她隐忍着泪水,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曹总,您为何想见阿央?” 曹储这才道:“因为……唉,其实你应该也知道的,那日你陪着藜小姐去青龙山,藜小姐是不是执意要去山脚找青龙?” “青龙……是啊,她对青龙的兴趣的确很大……” “是不是让人觉得,在她看来,青龙是确实存在的?” 孟娴不解其意,但从当日的情况看来,的确如此,为此她和刘师傅还很是头痛,于是点了点头。 曹储蹙眉道:“这件事颇有些蹊跷,就在五日前,青龙山塌了。” 孟娴一惊:“塌了?” “是,”曹储道,“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地动,但除了青龙山外,整个巳城再无余震。而我去过青龙山,那残骸的痕迹,的确形似一条青龙盘卧。” “五日前?”孟娴心惊肉跳,“那不正好是……” “是方家宴会,藜央出事的那日。”封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立在了孟娴身旁,深沉地看着她。 封炑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们,目光深邃。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注意到身后藜央脚踝上的那圈细绳忽地泛起了青光,又一闪而过,消失在空气中。 曹储有些摸不清头脑:“藜小姐出事那日?我不知道这两者有没有什么关联……只是……只是想起藜小姐曾经怀疑过青龙真的存在,而巳城又有那样的传说,所以想亲自问问她的看法……可是如今……”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是啊,藜央昏迷不醒,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够回答了。 病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病房门打开,露出了朱院长焦急而大汗淋漓的面孔。 “出什么事情了?”封炑猛地站了起来,指尖微微颤栗。如今除了藜央,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他的情绪了,而朱院长是藜央的医生,他面色有异,很难不让封炑往坏处想。 朱院长的目光在病房内飞快一扫,视线最终停留在了藜央的脚踝上。他喘着气道:“我或许知道藜小姐脚踝上的东西是什么了……” 众人忙问:“是什么?” 朱院长的气息平复了些许,他欲言又止。 曹储很有眼色地道:“你们先聊,我借用一下盥洗室。” 封炑却道:“无妨,你说罢,曹总是自己人。” 曹储又是错愕又是惊喜。 朱院长的语气却愈发凝重:“是打神鞭……”他一五一十将他这几日如何翻遍古籍找到了关于打神鞭的记载说了出来,又将打神鞭的相关描述转述给了他们。 封铎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传闻是青龙龙筋制成,那这青龙莫非就是……”他震惊地看着曹储。 曹储亦是没想到能听到这等奇谈:“青龙是我们的传说不错,可是阿娴也知道的,我们一向只当它是个传说……”言下之意,没有人当真。 孟娴点头:“是啊,况且青龙山少说也有数百年的历史了,这么久以来,巳城也从来不曾听说过有青龙出没……” 朱院长道:“青龙真假我们无从辨别,只是有一点……”他看向封炑。 封炑问道:“什么?” “封总,我建议你们去一趟黛山。” “黛山?”封炑目光沉沉。 “是,”朱院长话里带了一丝坚定,他直直看着封炑,“我记得藜小姐初次受伤以致昏迷不醒就是在黛山……况且现在发生在藜小姐身上的事情已经不能用常理来看待,所以,去一趟黛山或许有新的收获也不一定……” 封铎目瞪口呆,还能这么想? 的确,若是细究朱院长的这番话,就会觉得破绽百出。他的话里没有一丝逻辑,全是臆测和联想。 可封炑想得更多一些。 他一直认为朱院长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他不肯说。 而藜央曾经就提出过想去黛山看看,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至今。 他买下了有异象的黛山,他们在黛山初遇,而他的心脏也是从黛山回来后开始不正常……冥冥之中,黛山这个地方似乎和他们牢牢联系在了一起。 他的确想去看一看,带着藜央一起。 他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封铎大吃一惊,如果封炑去了黛山,那岂不是说…… 果然下一秒就听封炑道:“小铎,接下来公司的事情主要就交给你了,有事再联系我。” 潜台词是……无事就不要联系他……封铎有些认命地点了点头。 朱院长亦是道:“您也放心,城南分院那边我会安排好,就在山脚下,离得近,有什么问题都很方便解决。” 封炑颔首。 既然做好了决定,封铎便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想想接下来要单打独斗的硬仗,他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罢了罢了,多思无益。再者说了,接下来的主动权可是在他们手里的。 封铎强迫自己安下心,一扭头,却是看到孟娴担忧无疑的眸光。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飞快移开了视线,殊不知红红的耳朵早已暴露了她。 ————— 像是被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轻轻扫了一下,封铎紧张的心顿时舒展开来。 这一幕,曹储看得分明,眼底火辣辣的。原来,这就是孟娴拒绝他的原因…… 第一百五十九章 黛山 封炑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去往黛山。 这一次,为保证安全,他带了很多人。他已经接连承受过数次藜央受伤的打击了,不想再经历一次。 封炑轻轻将脸贴在藜央的面上,默默想着。 彼时,他们正在坐在行驶在盘上公路上的车子里。 黛山虽然是寅城的神山,但除了李家人以外,真正见过黛山真貌的屈指可数。与其说是神山,在普通人看来,怕是用鬼山形容更为恰当。无他,实在是因为这里的树木草植过于茂盛高大,最矮的树少说也有五十米高,实是寸步难行。 李家人手握黛山这么多年,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使了多少人力来开路。可挖掘机挖不动,炸药也炸不开。后来,还是李家先祖花钱请了不知多少劳动力,硬是纯靠人工,一块一块的石头,一抔一抔的泥土这才堆起来了一条路——也就是封炑他们正在行驶着的这条路。 车外的景致似乎与上次来时没什么区别,但细看还是能发觉路旁的杂草更加茂盛了。先前是半夜赶路,视线受阻,不像现在,能将窗外的一草一木看的一清二楚,也明白了寅城人所说的“鬼山”由来——这里的草木的确是大得可怖。 —————— 密密麻麻的巨大乔木横立在道路两旁,皆是他喊不出名字的树种。笔直的树干高不见顶,直冲云霄,肃然的气势直逼眼眸,遮天蔽日般伫立在道路两侧,静静打量着他们,端的让人心生畏惧。狭窄的山路倒像是被树丛硬生生挤出来的,堪堪能驶过一辆车子。 驶过一片巨木林,便进入了盘山公路。盘山公路更是令人胆战心惊,一旁是巨大的乔木,一旁是陡峭的悬崖,路两侧则是茂密的草丛。相比于上次,这些草疯长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李家人搬离了黛山无人修理的缘故。草丛遮蔽了道路的边缘,无疑增加了驾驶难度。车子行进在狭窄的道路上,稍稍不慎便可能坠入崖底。那一晚,司机被吓得几乎失去心智,也不是没有道理。 车子有些颠簸,封炑整了整盖在藜央身上的毯子,又替她挪了一下位置,好让她躺得更加舒服一些。从外表看来,她仿佛只是酣睡。即便他身上的体温已经高到旁人根本无法触碰的地步,藜央仍旧一无所觉。 是了,他发现他越来越不不正常了。如果说藜央的不正常是因为她是妖,那么他的都不正常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不想看到奶奶眼中露出担忧和惊惧,最近这几日,她遭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也不想封铎忙于工作的同时还要惦念他的身体状况。 他开始竭力避免与他人的接触,但这种孤独感觉很不好受。 他想,只有藜央能够理解他,陪着他。或许,也只有藜央能够承受的了他的温度。 他轻轻吻了吻藜央的面颊,低声呢喃:“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又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鼻息里满满的草木清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距离她更近一些。 转过一个弯,忽见那本就茂盛的草丛又拔高了数十厘米。司机不由得将车速放缓到最慢,细密的汗水铺满了额头,小声提醒了一句:“封总,您坐稳了,这段路不是很好走……” 封炑抬头看向车外,只记得那晚过来的时候,这里的草并没有这么茂盛。他左右看了看,忽然意识到,这里正是当初撞到藜央的地方! 他扶上藜央的肩头,垂眸看着她。藜央依然昏睡着,并没有清醒的痕迹。 封炑心绪复杂。 那晚的一幕幕宛若在眼前重现,她一身是血地躺在他身侧,而今又昏迷不醒地倚在他怀里…… 若不是当初他决意来黛山,若不是他的车撞上了她,他们也不会相遇。可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受伤,更不会来黛山。兜兜转转,他们竟是又回到了这里。 “这世间诸事,前因后果,皆有缘法……”脑子里忽地冒出了朱院长今晨临出发时说的话。 他不死心地还想从朱院长那里打听些什么,朱院长便告诉了他这句话,还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有些事情,并不该由我来说……待到时机成熟那日,您什么都会知道的……”他那时的样子,不像是一院之长,也不像是合作伙伴,话里带了几分谦卑,更像是一个苦口婆心的……侍奉者? 是了,他把自己摆在了低于他的位置上,所以才会谦恭又谨慎。 他最后说:“您信我,我不会害您的。” 朱家对封家有恩,他一直记得。 封炑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咚咚直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转过那道弯后,火烧火燎的感觉似是有所缓和。 小心翼翼地驶过了这段路后,杂草便没有那么密集。渐渐地,视线开阔起来。驾车的司机不由自主地呼了口气,提起的心也总算放了回去。 接下来的路有惊无险,约莫两个小时后,车子抵达了山顶的庄园。 “封总……您就是封总吧?姑姑给我看过您的照片……”一个看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听见声响从门内迎了出来,清秀朴实的脸上笑容有些讨好有些紧张,“您好,我是程颖。” 封炑下了车,抱出藜央直起身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程阿姨跟我说过,日后这里就麻烦你了。”程阿姨既要照顾封老夫人,又要兼管封宅,无法抽身,便推荐了她的侄女过来,据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程颖没想到富可敌国的封氏总裁竟是这般客气有礼,心里一喜。主人家好说话,她们这些做佣人的也轻松一些,当下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视线移到封炑怀里抱着的人时,笑容顿了顿,但不过片刻便又恢复正常,弯了弯腰,引着封炑往里走,一边道:“您客气了,姑姑都已经跟我叮嘱过了。您放心,我做事别的不敢说,但是干净利索还是能打包票的。” 说话间,几人进了庄园大门。 第一百六十章 决心 李氏庄园是典型的仿旧时园林设计。但因黛山地势险要,平原较少,故而此宅院面积不算大。除去主宅,不过余下三四间二进门的院子,分处两侧,现下给了保镖仆从居住。 主宅依傍黛山原有的地势,辅以假山、木雕、奇石,布置得错落有致。主厅建筑高大宏伟,厅内陈设精致华贵。皆是在李家搬走后,封炑着人送来的摆件,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提前准备也有提前准备的好处。至于原来李家留下的东西,已经全都更换一新了。 程颖小心翼翼地引着路:“您里边请,我昨天到了后,已经将屋子里已经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了。” 封炑抱着藜央走了一路,面上却毫无疲色,气息更无一丝紊乱,仿佛十分轻松,闻言颔首道:“辛苦了。” 程颖不由得脸红了红,这封总也太客气了。她们做帮佣的,领工钱做分内的事本就是应该的,竟然还跟她说辛苦了…… 走过大厅,便到了后院。后院三阔的屋子,当中一间便是藜央住的,封炑住在左侧,右侧一间便留作了书房。 屋后有几棵巨大的乔木,树围五丈,叶长一尺,其上有红色的纹理。高耸入云,遮云蔽日,本还算高阔的屋子在它们的映衬下倒显得逼仄起来。 封炑细细打量了几番,只知这树看着似是和原先见的不同,但依然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树种。他不再多想,抱着藜央进了内室。 封炑四下一瞧,见房间打扫得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心里的沉闷顿时清散了不少。他想,藜央应该会喜欢这里。 轻手轻脚将怀里的人放在了床上,小心避开她的脚踝,将被子搭在了她身上。藜央恬静的睡容安详,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洒下一片阴影,白皙的肌肤上有微小的绒毛。 封炑凑近她的面颊,落下了一吻,额头抵在她的额上,闭上了眼睛。快些醒来吧,他虔诚地祝祷。 —————————— 周行设想过自己下山后的人生。 他的资质不低,术法学得也快,这一点师傅不止一次地称赞过他。他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绝对能闯下一番天地。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一只蝼蚁一样被所谓的世家贵胄拿捏在手心里,甚至掌控他的生死。 周行倒趴在地上,身上未经处理的伤口开始溃烂,又痛又痒地折磨着他。 那日,他受爆炸的冲击,撞到了墙上,重伤之下昏死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就被李正益关在了这间废弃的破屋子里。他受了伤,法力大减,李正益又经常严刑逼问他,他根本缓不过来。 是的,李正益很生气,因为陈老鬼没有替他抓回那个女人,而他的钱却给了不少。他不停地逼问他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陈老鬼去了那里,是不是带钱潜逃了……他什么都没有说,李正益就更生气了,他的伤便一日重于一日。 隔壁有隐隐的谈话声传来。他能分辨出李正益的声音,此外还有一个女声,他在这里听到过很多次,只是不知道是谁。 他们常常聚在一起说话,内容全都是围绕着那日方家发生的事情。女声给李正益出谋划策,今天该买下哪家新闻媒体,明日该刊登什么内容……他们操控着舆论,企图掰回一些什么。而听着他们越来越愉快的谈论声音,他知道他们的谋划成效显著,因为李正益拷打他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这些贵族人的游戏,他真是看不懂。 周行费力捏了捏手指,如今这个小小的动都能令他额头冒出冷汗。吃的少,伤口也没有处理,身体恢复得极慢,但好在李正益这几日放过了他,他现在终于有力气了。 隔壁又传来了说话声,只是不同于前几日的愉悦轻松,那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急躁。 她说,封家开始反击了,他们这些日子的筹谋全都白费了。他们看到的优势全都是封家愿意让他们看到的,现在封家不愿意了,他们就是蜉蝣撼树。藜央躲去了黛山,山顶山脚布满人手,封炑就陪同在旁,他们再没有机会了。 周行想,原来她叫藜央。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的面容,的确娇美不似凡人,那她就是妖逆了吗? 他比谁都清楚,所谓关于妖逆的报道全都是隔壁那两个人的手笔,是在他们的操控下引导了舆论走向。而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他只能肯定,她不是凡人,否则打神鞭也不对她有效。他还能肯定,藜央的法力高强,高强到陈老鬼根本承受不住,甚至连他也受到波折,受了重伤。 这时,隔壁又传来了李正益的声音,没有女声那么急躁,甚至隐隐带了一丝优越。他说,黛山百年来都是李家的,封炑带着藜央去了黛山根本就是自投罗网。除了李家,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黛山的道路规划和庄园的结构规模了。黛山遍布绿植,树木参天,哪怕是一场山火都可以轻易要了他们的命。他要在黛山彻底终结他们。 听到这里,周行忍不住挪了挪身子。他们还是不肯罢手,定要不死不休。 李正益接着说,藜央至今昏迷不醒,是他们下手的绝佳机会。 周行愣住了。至今昏迷不醒? 而后又恍然。是了,打神鞭还捆在藜央的脚上,恐怕除了他也无人能解。打神鞭源源不断汲取附着之人的法力精气,长此以往,她必会不断衰亡,更别说醒过来了。 接着,隔壁的声音低弱了下来,似乎在讨论什么绝密的谋划,只能依稀听到几个词。但他知道,他们是在商量怎么去取她的命。 她如今尚在昏睡,若是由着他们去,她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周行有些烦闷。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也不想看着他们草菅人命。打神鞭是他带出来的,他得负这个责任。若藜央是妖,他身为术士自然责无旁贷,他会亲自捉拿她。可若她不是妖……周行看着紧紧锁着的门,目光隐晦。 无论如何,首先,他得出去。 周行再次捏了捏指尖,有光在他指尖亮起,却一闪而过瞬间消失。仅仅一个最低等的术法,就让他背后沁出了一层汗。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 周行垂下了手,对自己的羸弱痛恨不已。 若他术法高超,或许便能阻止陈老鬼。若他再强硬一点,或许打神鞭也不会出世……他以为自己天资聪颖,原来不过是坐井观天。 可是,总要试一试啊。他已经错失了那么多机会,还要接着错下去吗? 周行握住了拳,目光变得坚毅。 第一百六十一章 醒来 黛山的夜晚的确与寅城不同。 这片原始森林经久未受到凡尘的打扰,完整地保留其原来的相貌。夜幕降临后,整个黛山笼罩在黑幕下,高耸的山顶直冲云霄,仿若天地之纽带,苍芎与大地就此相连。风一过,巨木沙沙作响,伴随着“吱吱”的虫鸣声,奏出与寅城的灯红酒绿全然不同的夜曲。 封炑睡得并不安稳,明明夜深静谧,他却总觉得自己能听到窸窸窣窣不绝于耳的小动静,只是出门一看,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即便在黛山上胸口的灼烧感得到了不小的缓解,也无法令他安睡。 但值得欣慰的是,藜央有了好转,因为她会开始翻身了。天知道在来到黛山的第一晚看到藜央翻身时他有多高兴。她不再死气沉沉地昏迷不醒,而是像一个单纯睡着的人一样,会翻身会嘤咛,甚至会嘟囔几下嘴巴。 几天过去了,她仍旧没有醒,但她翻身的频率却越来越高。封炑开始无比相信,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想到这里,他更是睡意全无,终是忍不住起身出了院子。 院外静谧如水,除了风吹过,静悄悄无一丝异样。仆从的屋子偶尔传来几声梦呓,说明他们睡得正好。 来回巡视几番,一切正常,封炑便往藜央房间走去。 藜央正在酣睡。小脸不似往日那般白皙,倒透出几分粉嫩来。封炑轻触了几下她的脸颊,入手温腻,如羊脂玉般滑嫩。 他留恋于这暖滑的触感,不忍抽手。也贪恋于她身上令他心安的草木气息,不想离开。他天人交战几番,终是决定留在她身旁,却也不敢放肆,只垂首趴在她床边,紧紧将她的手攥在手心,脑袋埋在她腰侧。那里不断的起伏着,无声无息地告诉他她还在不停地呼吸。 封炑又忍不住再次祈祷:快些醒来吧,他快疯了。他握着藜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这时手心一动,那只小手竟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封炑惊愕地抬首。只见藜央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换了个背对着他侧睡的姿势。 封炑心头狂跳。他探身过去看她,藜央还在睡着。他说不清到底是开心还是失落,心口那一块似乎随着她的沉睡而坠落,她每一次的动作都让他生出欣喜,而每一次的失落又让他坠得更深。他仿佛陷入了无边炼狱,唯有从她身上才能获得救赎。 封炑揽住藜央,俯首到她脸侧。她似是轻声地嘟了嘟嘴,一派酣睡,全然不顾他的悲伤焦心忧虑。封炑又气又爱,又恨又怜,思绪繁杂,内心倦极,竟这样揽着她睡着了。 封炑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走入了一个与黛山古林极像的巨木林。唯一不同的是,那里的树几乎都是他不知名的长着红色纹理树叶的高大乔木。树木遮天蔽之,宽大的树叶下昏暗阴凉,却舒缓了他通身的燥戾,令他安心又舒适。 他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渐渐地,走到了一处高崖前。抬头看去,那崖上竟有一小小的草屋,细闻下还能听到草屋里传来说话声。他被那轻灵如翠鸟的声音吸引,一时竟迈不开步子。这声音好生熟悉,可他怎么竟似记不起来了? 他怔怔地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只听那声音越发清晰。他心跳如鼓,下一秒便见那高崖上探出一个人来,一身白衣,仙容玉姿,身姿轻盈地跳上离高崖最近的一棵大树,如履平地般在树间行动起来。 几息后,她“咦”了一声低下头,仿佛才发现树下还站着一个人。 那低头的瞬间,封炑看清了她的脸——那张他令他魂牵梦萦无比熟悉的脸,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不是昏迷不醒无知无觉的…… 封炑心口一痛,猛地惊醒睁开了眼睛。 那张梦里才见到的脸近在咫尺之间,而那双本该闭着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亮晶晶地打量着他。和梦里的场景仿若重叠,他一时间怔愣在原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那人忽地笑了,一瞬间天地失色,他心里眼里只有那张笑靥如花的面容。 “你怎么傻了?”藜央笑他。 封炑嘴角翕翕,伸手抚上那双眼,睫毛在掌下颤颤,手心酥痒之意瞬间传来。 她醒了! 这思识刹那间传遍封炑全身。 “藜央?”封炑哑声唤了句。 “嗯。” “你醒了?” 藜央仍是笑着:“是啊,我醒——” 最后一个字湮没在了唇齿间,封炑用力吻住了她。 他吻得急促又紧张,似是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她是好生生依在他身边的,力道越发大了起来。唇与唇紧紧相贴,牙齿磕碰在了一起,他用力碾着磨着。藜央吃痛,忍不住挣扎起来。 封炑松了桎梏,却没有拉开距离。额头贴着她的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的脸很红,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又无措地飞快移开视线,似是羞怯极了。封炑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满满登登地鼓涨在胸口,令他分辨不清胸口的那股气到底是不是灼烧的热气。 他毫不犹豫地垂首又重重吻了下去。 藜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其余声响便湮没在了他的唇齿间。 这一次他有了耐心,愿意细细描摹她的唇瓣,呼吸间全都是藜央身上的草木香气,令他沉醉不已。温热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流转,熏热了藜央的脸,也熏红了封炑的眼。他仿佛不再满足于此,手沿着那柔美的腰际线滑下,托住了她的腰迫使她紧紧贴着自己。 封炑觉得自己大抵是要疯魔了。藜央才将将醒来,她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被迫承受他肆无忌惮地亲近。 可他忍不住,他根本忍不住。 这些日子太苦了,孤寂清冷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有了她的陪伴后,他如今再也承受不来那些了。 他不愿一个人被留下。他的苦是她给予的,如今只有她的甜美能够纾解他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