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颂》 楔子 大燕熙盛二十三年,上元夜。 皇城帝都,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店肆林立,人烟最为稠密繁盛的地方。 今日灯节,车水马龙尤盛平时。 沿街店铺都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广场上搭起了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灯架,上面悬挂着很多造型奇特,颜色绚丽的花灯。 夜晚一到,满城街巷铺金散玉,流光溢彩! 时交二更天,看灯的人仍是人山人海。达官贵人骑马乘轿,奴仆相随,平民百姓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好一番热闹。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人灯相映,耀如白昼! 女皇周燕携夫君姬云,微服隐入观灯的人潮,跟随着民众赏灯猜谜,玩得不亦乐乎! 兴致正盛时,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位身着铠甲的侍卫,他莽莽撞撞地边跑边喊:“圣上,不好了,藏书楼起火了。” 观灯的民众不由得一怔,更有耳聪眼利者,听清了他的话,随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皇宫偏西南的地方火光冲天,浓烟形成了烟柱,在一片灯雾中,高高飘起,特别的刺目。 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一声尖叫吓得怔住了。 广场上那个最大的飞龙灯坍塌了,灯架着火,旁边的其它花灯也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 游玩的民众顿时一片慌乱,也顾不得探寻黑压压的人群中哪位是女皇? 便四下乱窜。 事情一环接着一环,时间地点都掐得刚刚好,明显是有人算计好的。 周燕虽心生警惕,可眼下最紧要之事,还是要先安抚民众为主,如此毫无章法的乱跑,只会越来越乱。 她吩咐跟随的影卫:“赶快去疏散民众。”话音刚落,人群中又传来一声尖叫,不知谁喊了一声,“杀人啦,杀人啦,快跑啊。” 这下真的乱成了一锅粥。 赏灯的民众犹如困兽一般,毫无规则的四处乱窜,不同的尖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 情形瞬间失控。 刚刚还月朗星稀的天空,此时已被乌云覆盖,一股强大的威压慑住了女皇与她的夫君! 二人所站的位置,方圆十里倾刻被一片浓雾吞噬,雾中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杀气。 暗影们不计生死的冲了进去,随即雾里面传来了一阵厮杀声和兵刃相交的碰撞声。 待乌云散尽,浓雾也随之消失,这对人间至尊,一个昏迷,一个不知所踪,随侍的影卫更是死伤无数。 三日之后,周燕醒来。 她把朝政交由太子和枢密院处理,自己则带着火器营悄然出京,追踪上元夜掳走姬云帝君的神界大巫。 …… 四月,北狄进犯大燕。 太子的心机和手段远不如其母,在处理朝堂政事上又常被枢密院压制。 原本就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格,非但没有如女皇所希望的那样,在政事中历练蜕变,反而更加的踌躇不定了。 大燕的枢密院是由世族、勋贵与一些寒门清流文士组成。 他们一边争权夺利互相攻击,一边又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合力掣肘太子,致使大战之际政令不通。 大燕连丢了四座城池,十万将士尽数被北狄人坑杀。 举国上下一片沸腾。 京都各书院的学生,静坐宫门前请愿,要求废除太子监国,御史台天天向枢密院上折弹劾太子,大有不废太子誓不罢休的阵势。 接到太子传讯,周燕归京! 未承帝位前,周燕曾在幽州驻守,威慑北狄多年! 倘若她能御驾亲征,不但可以鼓舞边关将士们的士气,更可借着这场战争的胜利来平息朝臣对太子的迁怒! 历经数月筹谋布局,眼看着胜利在望! 决战之际,雁门关的守将突然叛变,原定的后援没到不说,周燕率领的近卫军也全部落入了北狄的包围圈。 她知道自己突围无望,便命随侍的侍卫长燕一,带领暗卫营的兄弟们先杀出重围。 并叮嘱他,若是太子未能承继大统,就想办法保护太子撤往幽州,有生之年不可称帝!安守北疆便可! …… 周燕崩后,被谥为大燕圣祖皇帝! 她的死如一根导火索,点然了大燕门阀派系之间的争斗由暗转明的大爆发。 随着战争的加剧,她缔造的繁华盛世,也逐渐湮灭于战火,成为了历史。 …… 燕一幸不辱使命,带领雁门关外的幸存者组建‘燕魂卫’杀了叛徒,稳固北疆后,又潜入帝都,救出被囚禁的太子,撤往幽州。 …… 二十一年后,九月的某天傍晚。 齐州大阀卢家长房太夫人过寿,东岳书院的院长孟柘,携妻女从泰安赶过来为岳母贺寿。 行至齐州城外,途经一个小山坡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突然冲出来拦住了他,跪求他救弟弟一命。 少年说他们是从江南逃往鲁地的难民,路上遇到了流匪的劫杀,父母双亡。昨个半夜露宿荒郊,弟弟受寒发热,至今未醒。 孟柘听罢,带着两个长随去坡后查看。草丛里果然躺着一个孩子,七八岁的样子,面色潮红,额上还搭着一块破布巾。 孩子的状态不是很好,身上滚烫,四肢时不时的还要抽搐一下。 救人要紧,孟柘也顾不得多问什么情况,抱住孩子就上了马车。入城后,便有卢府的管事前来迎接。 他让妻女先回娘家,自己则就近找了家医馆,救治孩子。 孩子已经失去了意识,汤药都灌不进,情况很是危急。 无奈之下,孟柘让长随去别家医馆,找了两个会针灸的老大夫,请他们给孩子扎针,强行退热。 一番忙碌后,孩子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 孟柘也长舒了一口气。想到刚才针灸时,他帮孩子脱衣服,看到孩子脖子上佩带的那枚——龙形燕纹玉佩,刚平复的心绪又激荡了起来。 苍绿色的古玉,玉龙威猛刚劲,张须露齿,双目圆睁,爪趾锐利,龙尾上卷,通体饰燕子状的涡纹。 拿起来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上面一只只展翅在飞的燕子! …… 他把那个自称是孩子兄长的少年叫到跟前,不动声色的套话。得知这少年叫萧剑,出生鲁地萧家在江南的分支。 因时下,北周联合了南楚,入侵吴越,引起了江南的战火。他们这一支决定返迁鲁地,投奔萧氏族人——萧凯驻守的齐州城。 途经徐州,在山神庙避雨时,遭到了流匪的袭击,随迁的族人除了萧剑,全部罹难。 生病的孩子叫子豪,随同家人在山神庙歇息,两家人也只是碰巧遇上。 半夜,遭遇流匪袭击时,只因双方互相猜疑,不肯配合,错过了最佳的布防时机。 最后,只得各凭本事,硬拼突围。 流匪的数量众多,又都是些亡命之徒。萧家村虽然全民皆武,但迁徙的村民拖家带口,老人妇孺居多。 眼看着突围无望,萧剑的父母趁着一团混乱,把萧剑打晕塞进了神台的下方。 待他醒来爬出神台,已是第二天中午。 一夜之间,山神庙变成了人间地狱。方圆十里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他的父母就躺在神台旁,父亲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砍烂。 见此情形,自小习武,少年老成的萧剑,也是茫然无措,只知道呜呜大哭。 庙外的东南角敞地上,也有一个孩子坐在死人堆里,听见庙内有人哭,便走了进来。 看到萧剑,想安慰他,却又欲言无词,便挨着他坐下,静静地陪着他。 …… 之后,两个半大孩子,十二岁的萧剑与年仅八岁的子豪,跪在山神像前起誓,结为异姓兄弟。 安葬了父母后,又跟着沿途迁徙的难民,继续前往鲁地。 没有了大人的庇佑,两个孩子过得很是艰辛,路上屡次遇险。 好在兄弟俩聪明伶俐,又有不错的身手,每次遇到危险都能齐心协力地化险为夷,终是平平安安到达了齐州城。 站在城墙根下,萧剑想着进了城就能见到本家叔父,就能吃饱穿暖,便一时忘了形。 他大喊一声,又手舞足蹈地对子豪说道:“二弟,我好想吃蜜汁桂花糕,待会咱们去了都督府,定要厨房蒸个两笼。哦……不,两笼不够,我要吃上四笼。” 他长在江南,偏爱甜食,喜欢软糯的糕点。 其实,对于整天处于饥饿状态的孩子来说,就是两笼窝窝头,光想着也觉得美滋滋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欢快的笑声。 城墙根下聚集的几个乞丐,见这两孩子容貌清奇,笑如繁花盛开,其中一个顿时起了邪念,随手就招呼了四五个同伴围拢了过来。 流亡的生活,最大的好处就是锻炼出了这两个孩子,对于自身危机高于寻常人的敏锐力和逃跑速度的默契。 “我与二弟身无分文,因着城门口的那些乞丐,我也不敢进城找叔父,只得在郊外求助。” 萧剑望着孟柘,感激地说道:“这一天下来,也只有先生您的马车停下了。”说罢,他撩起衣摆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对于萧剑,孟柘是怜其孤苦,又喜其聪慧。 连忙扶起他,安慰道:“正所谓大乱不死,必有后福,你将来……定会福报无量。” 想到子豪,又多问了一句:“子豪的父母,是不是已经……” 萧剑闻言,目露悲愤,怕孟柘看见,连忙垂首应道:“二弟的父母在护卫的保护下,当夜就已经离开。护着二弟的两个忠仆就葬在我父母的坟旁。” 子豪的父母带着那么多的护卫,却不肯与他们萧家村配合,共同抵御流匪。 嫌他们萧家村的老人孩子拖后腿,他能理解。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大家萍水相逢,确实没必要为了他人,置自己家人于危险中。 但他们为了活命,连自己的儿子也弃了,真是狠心,天下难找这样的父母。 孟柘也困惑,那种情况下,既然有护卫护送,为何不把孩子一起带走,却只留下两个奴仆? 更让他感到蹊跷的是,子豪身上的伤,有些在隐秘的部位,仔细看,还不是近期有的,像是几年前的旧伤。 以子豪的年龄来看,他受伤时,还只是个懵懂幼儿。是谁那么狠心?会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儿施虐? 他的父母是否知晓? 有关子豪的过去,萧剑也是一问三不知,孟柘只好作罢。 临走耐心叮嘱他道:“你先在这里陪着子豪,我已派人通知你叔父,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 萧剑点了点头。 孟柘回到卢府,又去府里的书楼找了本《大燕圣祖本纪》,细细的翻阅了一遍…… 竖日,萧剑被他叔父接去了都督府。 孟柘放心不下子豪,便从卢府抽调了两位医女,送去医馆专门照看他。 子豪恢复的不是很好,一直昏昏沉沉的,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连萧剑去看他,都不认识。 见到孟柘,立即伏身行了大礼拜谢! “快起来。”孟柘一把扶住他。 子豪跪着不动,仰首看向孟柘,清亮的凤眼,尽是孺慕之色。 “先生,萧大哥被本家叔父接走了,唯有小子无处可去,又不知家在何处。”他抓着孟柘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恳求,“请先生救人救到底,收下小子做个书童吧。” 孟柘的心底深处,猛然涌上一股痛彻心扉的惆怅。 想这孩子的曾祖——大燕圣祖皇帝,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年少时,辅助父兄从朝代更迭的战火中抢得机运,建立大燕朝!后又镇守北疆,御强敌于国门之外! 荣登帝位后,为了和各地门阀势力相抗衡,她优遇寒门有志之士,开创了科举取士的制度! 又以强权手段废除了大权在握的承相,设立枢密院,抽调翰林院大学士协助处理政务。 在各州省府设置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个机构来分掌行政、司法、军事,削弱当地门阀世族的权力。 经济方面,更是另僻蹊径。撇开门阀掌控的河运,组建水师,打开海上通道,用海运取代河运! 如此大刀阔斧的国政改革,在给底层百姓带来安稳与富足的同时,自然也引起了世家权贵的忌惮与仇视。 各门阀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暗中与神界的卫道者们沆瀣一气,掳走姬云帝君。又在圣祖皇帝御驾亲征时,置家国与黎民百姓不顾,勾结北狄,设下埋伏。 因不愿受被俘之辱,燕圣祖用随身携带的火药弹,不仅带走了北狄大可汗和几部首领的性命,也让自己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大燕,枢密院立刻分成了三派。 以门阀为代表的守旧派支持皇叔继位! 论血缘,这位皇叔与燕圣祖没有半丝干系,他只是碰巧姓周,又碰巧救了燕圣祖的爹——大燕高祖皇帝的命。 二人既是同姓,又是生死之交,便联了宗。待大燕立国,他便被尊为皇叔。 这样的人能被门阀选中,无非就是臣强主弱,好掌控。 革新派大部分来自于寒门庶族,他们感念圣祖皇帝的知遇之恩,故而只拥护太子! 手握兵权的勋贵,则以血脉传承为重,提出立太宗皇帝的私生子——燕圣祖的侄子为帝。 这两派的实力就算加起来,也不及门阀为代表的守旧派,偏又不团结,各自为阵。 大燕,因圣祖皇帝而盛,又因她的死亡,而湮灭…… 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惶恐又隐隐带着几分期待的孩子,孟柘心想:燕圣祖的后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其飘流在外。 便收了他为弟子,且为他取名周宸。 第一章 夏意 大秦建元五年,五月初八,西山行宫。 浓雾层层弥漫,周九如在浓雾里东奔西走了好久,四周仍是一片灰暗。 莫名的恐惧和压抑感令她不停地向前奔跑,猛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九如……九如……” 迷迷糊糊中,周九如听到有人在喊她,待醒了过来,便看到眼前矗着一扇虚掩的门。 她抬手,刚想推开。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急切地阻止:“别进去,快点离开这里。” 另一种却是满满的蛊惑:“孩子,推开这扇门,你就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有些无所适从,门……只是轻轻一碰,便大开。 这是一个奇怪的房间,雪白的墙,雪白的纱帘,雪白的浴缸里躺着一个被血染红的女人。 头发蓬乱,遮住了她的脸,一条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浴缸外,被利器划开的伤口,一道又一道从上而下,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直至手腕处。 这场景……好像在哪见过? 周九如捂住心口,那里空落落的难受,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 她躬着身子,正准备离开,浴缸里的女人却突然转过脸来…… “啊……” 明知这是在梦里,周九如还是忍不住害怕,她怕自己醒不过来,又要重复梦中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在那个世界,母亲自杀后,她得了忧郁症。父亲把她送到了疗养院,孤儿般长到了二十岁,却又被人为地溺水死亡。 ……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一觉醒来,周九如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而因前尘旧梦缠绕,头痛欲裂。坐在床上怔了半晌,这才起身穿鞋,慢腾腾地走出了房间。 庭院寂寂,浓荫匝地。 廊下的几株石榴树,花红似火,娇俏的花瓣儿立在灰褐色的树干迎风摇摆,宛如簇簇跳动的火焰,颇是好看! “活着真好!” 倚着廊柱,周九如幽幽一叹,不错过这个时空,每个季节的花香,真的很好很好…… 人死亡后,魂灵都要过奈何桥。 能够顺利走过奈何桥的魂灵,经过望乡台时,喝一碗孟婆煮的茶汤,断却了前尘往事,方可有机会投胎转世。 许是诸天神佛,听到了她的魂灵在‘三生石’前的祈求。这一世,她终于拥有了上辈子内心深处,曾经最渴望的亲情。 据说‘孟婆汤’是一种喝了可以忘却前世红尘,所有烦恼、所有爱恨情仇的茶汤。 只是这茶汤……真如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有效?想到每次梦魇,都能见到前世母亲死时的情形,周九如的额角便开始不停地跳着痛。 自打上古有了六道轮回,孟婆便在望乡台支锅煮茶汤了,可能她的茶汤煮的时间太长,有些失效了。 周九如多了一世,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记忆。 而这些记忆,又因她大脑受伤的缘故,断断续续犹如恶梦一般,纠缠她多年。 梦,不仅有警示和指引的作用,它还能帮助你宣泄深藏于心底,那部分被自己压制的情感。 但总是做鬼梦,就不见得是好事。 鬼梦者,体弱多病也。 千月用粉彩莲瓣纹五福捧寿盘,端了一盏刚刚熬好的益气养元汤过来,远远的便瞧见自家主子披头散发,矗在空旷的回廊里。 娇小挺拔的身影,被那宽阔幽深的回廊,映衬得愈发单薄寂寥。望之,不由得心生怜惜。 “公主,你怎么一个人站在外面?那四个当值的侍婢呢?”千月近前问道。 周九如转过身,瞥了眼千月端的药膳,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道:“我让天真把她们支去了茶水房。” 千月闻言,无奈地叹了叹。 公主不太喜欢陌生人近身伺候,偏这几天因为泡药浴,耗费了不少元气,致使神魂不稳,一睡着就会被梦魇。 虽有天真和天行守在暗处,但她俩毕竟是影卫,杀人放火倒是利索,指望她们服侍公主穿衣梳妆,可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千月就把新来的四个侍婢,安排在屋外听候传唤。没想到,她前脚去厨房,公主后脚就把人给打发了。 “她们四个在梳头司妆上有些天分,是皇后娘娘专门为您挑选的,您不妨用用看。”千月轻声劝道,“若是用得顺手,也好早日培植起来。” 周九如自然明白千月的意思,那四个侍婢出身掖廷,乃前朝的罪奴。 通常,掖廷出身的人,不论男女,都只能做着宫中最脏最累的活,一生难有出头之日。不像民间普选的宫女,每月都有例银,当差满五年便可出宫回家。 故而掖廷出身的人,若能分到各宫伺候,既便是打杂,那也算是苦尽甘来。 这样的人,稍加施恩,便会忠心耿耿。 “不是我不愿用她们。”周九如边说边转身朝屋内走去,“这两天,我总是不停地做恶梦,若是吓着了她们,岂不适得其反?” 不过是四个命如草芥的宫婢,公主这样在意她们的性命,千月暖心之余更多的是心酸。 她疾步走到周九如面前,郑重一礼道:“婢子代她们谢过公主殿下!” “谢我干吗?”周九如板着小脸,冷冷地道,“你忘了,本宫可是专挖人心的混世魔头。” “您还在意这个?”千月笑着道,“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不过是想找个抹黑皇室名声的由头。” “我要真介意,就不会借着发病,把宫里的那些暗桩都杀了。”周九如哼了哼,神情漠然道。 前两年,她所居的太初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抬出几具宫女的尸首。死得人多了,坊间便起了传言,说她为了治病,用宫女的心肝做药引。 有女儿在宫中当差的人家,听人唆使,跑到皇城门口聚集,要求孟皇后释放他们的女儿。 那时,大秦初定,尚未选秀。 宫中的宫女内侍,都是乱世中占据建邺城的各个王朝遗留下来的,人员身份错综复杂。 孟皇后正愁找不到借口处置,借着这次机会,拔掉了不少世家安插的暗桩。 愿意出宫的,也都放了出去。 宫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各宫的人手也明显不足。礼仪司的嬷嬷们,便开始调教幽闭在掖廷的罪奴,分给各宫备用。 千月紧跟着周九如,在快要进屋时,突然,后脑勺一阵凉飕飕的。 第二章 反常 哪里来的寒风袭人? 她停下脚朝后看去,只见竹影婆娑,碧波生翠。不由赞道:“如此静幽之地,真让人舍不得离开。” 她们来行宫小住有些时日了,公主的药浴也很成功,要不了两天,就该回去了。 周九如闻言,挑了下眉,扫了眼行宫外围层峦叠翠的山峰,一语双关地道:“但愿,待会你还能这样认为。” 千月根本没有听出自家主子的话外之意。 周九如身体不适,又懒得提醒她。 进屋后就直接歪在榻上,捧着头道:“千月,快过来帮我按按,这颗脑袋,似有千斤重。” 千月忙把手里捧了一路的养元汤搁放好,挽起袖子走到榻边,摸着周九如头部的几处大穴,认真地按摩起来。 过了一会,周九如在榻上抻了抻身子,舒展了眉眼,道:“还是我们的千月姑娘心灵手巧,这样一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她的脑袋遭受过重创,里面有淤血,时常无缘无故的头痛。千月这套按摩手法,不仅可以促进大脑血液循环,更可减轻她的头痛症状。 “那是当然。”千月颇为得意地道,“婢子可是莫神医的亲传弟子,怎么也不能坠了师父的威名。” 说罢扶起周九如,扬声吩咐候在门外的宫侍:“打盆温水进来,伺候公主洗漱。” 周九如拉着她的手道:“别忙乎了,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等洗漱好,喝了养元汤再说。”千月不满地念叨,“堂堂大秦公主,还不如人家小门小户的女郎,午睡起披头散发的,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宫侍鱼贯而入,捧着银盆,帕子,漱口的茶,还有周九如惯用的香露。 千月拧了巾帕,麻利地服侍着自家主子梳洗,待一切妥当,方捧起紫檀木几上温着的养元汤奉上。 “公主快喝,这熬好的药膳,再放下去,药效就流失了。”她催促道。 周九如压下将要出口的话,接过养元汤,一口气喝完。又看了眼摆放在墙角的莲花滴漏,旋即问道:“跟千年和乐水去马坳村的侍卫,直到现在也没个人回来传讯吗?” 千月摇头:“没有。” 辰初,行宫里的高总管过来禀报,说是马坳村里的村民遭狼群袭击,下坳村头的一户人家,家里唯一的男孩被狼咬伤,快不行了。 这山里的村子,十里八乡也没个大夫,村里面的青壮年冬季打猎,春夏秋三季都在西山行宫里的庄园务工,知道行宫里有个姓彭的大夫。 这彭大夫是个落榜秀才,读过几本医书,平日里帮村民,在节庆日写个对联回个信,看个头痛脑热的还凑合。 一听说那孩子的手臂,被狼咬的深可见骨,就直摇头说自己医不了。 高总管不敢隐瞒,便向周九如禀报了此事。 周九如得知后,便吩咐贴身侍卫乐水带着药材,护送另一位医女千年,赶往马坳村去救治。 “大概被其他的事情耽搁了吧。” 见公主神思恍惚,周身浮动的气息静谧的令人压抑。千月赶紧地解释:“千年那个医痴,只要一看见病人,就挪不动脚,说不定这会正在给全村子的人诊治。” “千年那是医者仁心,哪像你,整天想着怎么用毒害人。”周九如回过神,扫了她一眼道。 千年和千月自幼习医,师从药神谷的莫神医。 只是千月性子跳脱,对毒术更有兴趣,废寝忘食地钻研,医术自然就落下了,不如千年精进。 “那怎么叫害人呢?”千月不服气地道:“莫神医他老人家说过,毒用得好,也是在救人。” “老人家?”周九如板着小脸,故意逗她,“我得写信去问问,不知貌如谪仙的莫神医,被我们的千月姑娘称作老人家,作何感想?” 千月忙从镜台上拿了一把牛角梳,非常狗腿地围着周九如转:“公主,婢子帮你通通头发。” 有大本事的人,通常脾气都非常的古怪,莫神医也不能免俗。 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妖怪,特别在意自己的年龄,说什么都不准千年千月叫他师父,说是叫老了。 若是让他知道,千月背后叫他老人家,下次见面没准会让她说不出话来。 周九如深谙莫神医的性情,自然不会真的写信。 “编个辫子吧。”周九如道。 自打端阳节药浴,她便因头痛之故,不再挽发。 “千月,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狼群袭击村民?而且……还是在凌晨?” 刚刚进屋时,周九如感觉到了行宫外围似有一股杀气凝聚,便暗暗地施展灵力去感知。 只是她的灵力,被浮云大师封印了一半,最多能感知方圆十里的范围,超出这个界限,脑子便一片空白。 基于早上马坳村的事情,周九如越想越觉得不安。 “可能……”千月顿了下,应道:“狼,嫌山里太闷了,就出来散散步,顺便换个口味。” 公主就喜欢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她哪里知道狼的心思。 “散步?换个口味?”还真是会胡诌,周九如瞪了她一眼,道:“若真是如此,那个孩子为什么还能活着?” “这个……”千月无奈道:“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说罢,从镜匣里找了一条织金红丝带,在周九如的发梢处,绑了一个蝴蝶结,看上去非常的娇俏。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世上的事,本就变幻无常,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周九如说着,面色渐肃:“再等半个时辰,若千年和乐水还没回来,你就召集驻守行宫的禁军,布防竹风阁。” 低柔甜糯的声音,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臣服感。 千月心头一凛,应了声是。 她的这位主子,别看是个孩子,单从外表看,确实太有欺骗性了,跟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其实却不然。 只是主子出门喜欢轻车简行,这次就带了三十几个侍卫,早上又有十几个跟着乐水和千年去了马坳村。 驻守西山行宫的禁军倒有上百人,但他们久未换防,平时又不见有什么训练,若今日真有什么危险,靠他们怕是挡不住的。 “公主,这里离西山卫不远。”千月提议道,“不如我们派人向西山卫求援。” 第三章 乌云 周九如道:“我既能感知到杀气,说明刺客已经在行宫周围了。此时出去,若是打草惊蛇,我们就会陷入被动。” “何况,西山卫隶属京都大营,京都大营的职责是拱卫帝都,负责建邺城周边的安全。若无圣旨和兵符,擅自调动兵马者,将以谋逆论处。” 千月听了,目露失望。 “不过,也可事急从权。” 周九如又道:“若是驻地周围有重大事件发生,危及百姓,卫所指挥使有权采取紧急措施,像剿匪、救灾之类的都可以先斩后奏。” “但是现在……”她摊手道,“我们这,有事情发生吗?” 千月摇了摇头,原本心中的那丝侥幸,也彻底消失了:“那怎么办?行宫的禁军战斗力堪忧,我们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你性子也太急了。”周九如看着她,平静地道:“对方显然对我们的情况非常了解,所以才会用计调走我身边的侍卫。而我们呢?连对方是什么来路?有多少人马都不清楚,这个时候一动倒不如一静。” 说罢,抬颌向千月示意了下多宝格,便转眼望向窗外,透过镶着玻璃的窗户,盯着外面那片青翠挺拔的竹林,神思莫名。 千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神情恍然,揪紧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她怎么忘了这事,竹风阁,顾名思义因周围都是郁郁苍苍的竹子而得名。 公主这次药浴,原本是要去万佛寺,走到半路,又折回西山行宫。原因就在这片竹林,比起人来人往的万佛寺更为幽静安全。 她从多宝格取下一只香匣,打开后,用银镊子夹了两小粒香丸,放入和田青玉雕的双耳莲花香炉里。香炉像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片片向上,自然往中间聚拢。丝丝缕缕的清香从花蕊中溢出,提神醒脑,却又莫名的让人心静。 “除了这竹林阵,对方肯定不知道,我们还有天真和天行两位高手隐在暗处。”千月庆幸道。 “你不算高手吗?”周九如打趣她,“听说咱们的千月姑娘,用毒之术出神入化,随手这么一挥,那可是以一挡百啊!” “以一挡百,那是乐水姐姐,婢子可没那大能耐。”千月小声嘀咕道。 一道响雷炸在耳边,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转瞬间暗了下来。周九如靠在隐枕上,揉揉眉心。 千月蹭的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道:“怎么连老天都变了?”她双手合十,不停地祈祷,“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保佑我们公主今日也能逢凶化吉!” 见她这样,周九如颇感意外:“从小到大,我不知被人行刺过多少次?你也没像今日这般祈求上天?” “自打我们离开了西北进了京,您已经有五年……”千月声音渐低,“没有被人行刺了。” “是吗?安稳了这么久?”周九如面色一冷,睫羽如蝴蝶翅膀般颤抖,两眉中间那颗水滴形的朱砂痣,像似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垂垂欲落。 生气了也这么可爱,千月一时竟看呆了。 “傻站着干吗?赶紧布防去。”周九如催她。 瞥了眼墙角的滴漏,千月急匆匆地出了门。 石榴花瓣随风四处零落,几片残红被大风裹挟着,直接拍打在窗棂上。一道银白的闪电随之落下,划过乌云覆盖的天空。 没等她迈下石阶,便看到太初宫的侍卫统领木森,沿着抄手游廊,大步奔了过来。 她心里顿时一松,高兴地挥手道:“四木,你怎么来了?” 木森冷着脸,这会也没功夫跟她计较,称呼方面的问题。 疾步进屋,向周九如见了礼,旋即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呈上:“太子殿下给您的信。” 周九如接过,未及看完,脸色骤然大变。 她捏着薄薄的信纸,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这才抬眼问道:“消息属实吗?” “属实。”木森赶紧应道,“燕魂卫接到消息,便一路跟踪,临了,却在来建邺城的州府边上跟丢了。” 千月站在一旁越听越糊涂,上前问道:“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周九如晃了晃手中的信纸:“说是前几天,东州贸易坊的伽蓝与几个扶桑武士装扮成茶商,在明州港偷渡上了岸。” 中原自大燕圣祖皇帝崩,便陷入了内乱,燕太子在燕魂卫的保护下北迁幽州。 乱世出英雄,镇守北地的武将,见太子偏居一隅,既不建邦立国,也不平定中原,便开始蠢蠢欲动。 燕一带着燕魂卫,协助当时的幽州总督,平定边关叛乱,重筑北疆防线,又担心西洋和东洋那边的海岛国,趁势入侵中原。 便着令水师,遵奉大燕圣祖皇帝的遗诏‘禁海’。 部分水师并未上岸,一直隐于东海各岛,伽蓝与扶桑武士的动向,便是他们通报给燕魂卫的。 只是现下,海禁未开,伽蓝与扶桑武士却跑到了家门口,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东州的船,根本进不了明州港,大秦有船的也就那几大世家。”千月问道,“谁那么大胆,敢把伽蓝一行人带上岸?” 木森像根柱子似的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周九如道:“是我叔外祖家的船。” “什么?”千月既惊且怒,“这怎么可能?” 承恩侯孟檀虽有些拎不清,但他的夫人裴氏却很会审时度势。这两年,裴氏的娘家侄子——吏部尚书裴烨,与建元帝明争暗斗,已成水火之势。 她便以礼佛为由,深居简出。 千月蹙眉:“侯府的庶务,都是孟二郎主在打理,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照道理,孟家的儿郎应该是建元帝最忠心的支持者。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周九如道,“船队出了海,天高海阔也是同样的道理。” 门阀世家对国家的概念,原本就非常模糊,他们仅有的那点世家风骨,又在四十八年的乱世风云中,为了家族能够延续下去,早已丧失殆尽。 “为了家族利益,莫说带几个扶桑人上岸。”周九如哼了哼,不屑地道,“就是带了什么东洋、西洋的军队过来,也不见得就是什么稀奇事。” 第四章 将计 木森把他查到的情况,也说了出来:“这次出海,孟家选派了孟世子的乳兄做为跟船的大掌柜,恰好这位乳兄的娘亲,又是侯夫人的陪房,原是裴家的家生子。” “与裴家有关?难怪……”千月了然,抚了抚藏在腰中的软剑。 稍顿,又问:“那孟世子的乳兄,到底是自己贪财,还是受了裴尚书的撺掇?他这样引狼入室,有没有为他的主子想过?会给主子一家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周九如暗自嗤笑:“那就要问问,在我大舅舅的那位乳兄心里,孟家和裴家,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不管是门阀权贵还是富商巨贾,他们组船队出海,都是好几家人一起入份子合作。 人多力量大,即便船队在海上出了什么变故也不用怕,几家人平摊,风险就会降到最低,不至于倾家荡产,动摇家族根基。 世家大族之间,更是每代都有联姻,关系盘根错节。孟家和裴家既是姻亲,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主子们跟前得脸的奴仆,特别是家生子出身的陪房,其心思也是七弯八绕的,吃着主家的饭,念着旧主的情,也实属正常。 只不过,现在事情败露,孟家和裴家都不会让那位乳兄,再继续活着了。 真是可悲又可叹。 周九如向来凉薄,别人的死活只要不牵扯她的家人,她连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但孟家不同,孟家是她的外家,孟家一旦有麻烦,带累的便是她母后的名声。 “公主,迟则生变。”木森瞅了眼外面的天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您看……我们是不是快点动身回宫。” “回宫?不行。”千月一下子急了起来,“莫神医走时交待,这最后的一次药浴,乃是公主殿下康复的关键。不然,也不会选在端阳节的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进行。” “药浴之后的一个月,更是不能受一点寒意,这才刚过去三天。”她一边说,一边拽住木森到外面的回廊。 “你看,马上就要下暴雨了。”千月指着电闪雷鸣的天空,没好气地道,“你能保证,公主在路上不会淋雨受寒?” 木森点头。 “那也不行。”千月道,“我是公主的医女,但凡有一点风险,我就要阻止。” 木森抖了抖胳膊,甩开千月的手,道:“你能不能别这么急,圣上既派我来,便是有了应对之策。” 他四下扫了几眼,低声道:“这行宫有条秘道通往万佛寺,我们可以先去万佛寺安置,明日再回宫。” “我哪都不会去。” 周九如站在门口,望着他俩道:“今日的刺客,不管是不是伽蓝一行人。过后,我要天下人都知晓,大秦的天寿公主在西山行宫静养,遭东州的伽蓝与扶桑武士行刺,危在旦夕。” 千月听罢,与木森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大秦立国不过五年,虽天下大安,却国库空虚,百废待兴。 裴烨与江南的门阀巨贾勾结,做起了海上走私的生意,不过两年时间,赚的盆满钵满。 有人探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建元帝为了打开海上贸易通道,就故意放纵着他们。 但是,此事有利也有弊。 年初,政事堂的几位辅政大学士,效仿前朝大燕,拟定了重开海上贸易的政令,却因裴烨与江南一系官员的反对,至今都未能实施。 “若无一定的契机,那些在海贸走私这一块疯狂敛财的世家,是不会同意开海禁的。” “因为谁都不愿意,把装进自家口袋的银子,再掏出来放入国库。” 周九如嘴角微勾,笑盈盈地道:“所以,我得留下来。”她得推波助澜,把这场风雨变成解除海禁的契机。 千月问道:“公主想以己为饵?” 周九如点点头。 “可您的身体……”千月还想再劝,木森拦住了她。他们的这位主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一旦她决定了什么事情,就不会随意更改。 站在回廊里,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周九如心里沉甸甸的。 早上,听到马坳村的孩子,被狼咬的事情时,她便感觉此事有些不同寻常。 五月正是母狼孕育的好时节,山里又不缺吃喝,狼怎么会在这个季节,突然出来袭击人类? 定是有人用了什么方法,把狼特意引到了马坳村。 她吩咐木森:“你去找高总管,把禁军和行宫里的青壮奴仆,全部梳理一遍再布防!” 木森拱手应喏,转身离去。 “公主,那些与伽蓝同行的扶桑武士。”千月迟疑了片刻,轻声道,“会不会是扶桑国王太女……萧明月派来的?” 周九如敛眉,思忖半晌,道:“萧明月虽是北齐哀帝萧弦的女儿,但她自小长在扶桑国,对萧弦并没有多少感情。” “以扶桑国目前的政治形势,她尚且自顾不暇,应该不会有精力派扶桑武士飘洋过海的来杀我?与她何益?” 千月道:“若不是她,同行的伽蓝又怎么解释?世人皆知,东州的伽蓝与扶桑武士有不共戴天之仇。” 周九如闻言一怔:“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伽蓝的族人,死在扶桑武士刀下的不知凡几。在这个世上,能让伽蓝放下仇怨与扶桑武士结伴而行的,唯有萧弦。 可萧弦,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 二十七年前,统治鲁地多年的都督萧凯,在裴家宗子裴廉的扶持下趁势立国,建立了新朝北齐,世人称之为武帝。 萧武帝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萧灵儿招了裴廉的次子——裴烨为驸马。 长子萧弘,性格软弱,才智平庸,若在太平盛世为帝,恪守中庸之道,做个守成之君也未尝不可。 可他错生了时代。 处于那样一个藩镇割据的乱世,他的平庸,似乎早已注定了他悲惨的结局。 次子萧弦常年驻守东州,和邻邦的扶桑国女王秀恩爱,生下了一对儿女。 长女萧明月,被扶桑国女王封为王太女,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儿子萧鹏满了三周岁后,就被萧弦遣人送回到萧武帝身边,美其名曰‘代父尽孝’。 彼时,周宸和萧剑东征西战数十年,为北齐立下了汗马功劳,并称为“北齐双璧。” 原本是萧武帝最为信任倚重的臣子。 后因宰相裴廉,多次向萧武帝进言:“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第五章 往事 开始,萧武帝并不在意,但是听得多了,心下也难免起了怀疑。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君臣之间的罅隙,便会越来越大。 再次出征,周宸和萧剑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拿下了素有‘五省通衢’的徐州,胜利的消息传入北齐都城,百姓跪地欢呼! 见此情景,裴廉再次进言:“鲁地百姓只知‘北齐双璧’而不知陛下您啊。” 萧剑是萧武帝的族侄,也是周宸的义兄。 他与周宸始于微末的患难之情,征战中的袍泽之谊,在彼此的心里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外人是很难撼动的。 若是年轻时候的萧武帝,自然是不会把这二人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已是垂暮之年,太子又过于平庸。 周宸和萧剑不止武能纵横天下,其二人自幼受教于大儒孟柘门下,文采也很风流,确实是惊才绝艳之辈。 即便裴廉不挑拨离间,萧武帝对这兄弟俩的忌惮,亦然随着‘北齐双璧’的威望,也是日益俱深。 最后,竟到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地步。 他问计裴廉,庆功宴上演了出‘卸磨杀驴’的好戏。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赐封萧剑为东宁王,封地闽州;周宸为西宁王,封地肃州,并让二人携同妻儿,三日之内起程。 不但封王还给封地,看起来真是泼天的富贵。 可天下谁人不知,自大燕圣祖皇帝崩,燕太子非但未能承继大统,反而被迫北迁幽州,郁郁而终。 他在世时,北疆和东南沿海的各部势力,只听从他的召令。 他薨逝后,表面上所有的势力都归于幽州总督卫韩统辖,实则大部分地方一直都是处于半独立状态。 各地官员自己任命,边关贸易收取的租赋用来供养地方军队,根本不受中原任何势力的招揽和辖制! 萧武帝的这番封赏,实则是把‘北齐双璧’逐去原本就不属于北齐管辖的地方当王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借刀杀人。 何况当时已近冬月,周宸的妻子孟嵩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长子周祚也不过五岁,天寒地冻,妇孺幼儿根本不宜远行。 生在乱世,谁手握重兵,谁的拳头硬,谁才能有话语权! 周宸统兵多年,不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但裴廉靠着与孟家姻亲的便利,控制了孟柘夫妇,他不敢兵行险招。 倒是孟柘,明知女婿一家此去肃州路上凶险,反而劝周宸早日离开。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以你的身份和能力,此去西北,算是一个置死地而后生的大好机缘!” “若能平安到达肃州,以你真实的身份,迟早会接管北疆。到时,抓住时机,便可以北制南,逐鹿天下!” …… 西行的途中,幽州总督卫韩接到燕一的传讯,遂派儿子卫牧带了骑兵营前去护送。 周宸身边除了保护他的燕魂卫,还有孟卢两大百年士族豢养的死士,故而萧武帝的追杀,最终还是以失败落幕。 但是卫韩的介入,却让周宸的身世,很快大白于天下! 裴廉后悔不迭。 原本想着,就算在路上杀不死周宸,等到了肃州,那河西之地,乃是他裴家的地盘,周宸一家人的死活都在他裴家的掌控之中。 谁能想到,这人竟然是燕圣祖的曾孙,原本的借刀杀人之计反而变成了纵虎归山。 既然已经得罪了,裴廉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以裴氏宗子的名义,调集了裴家祖上留下来的护族暗卫‘青锋’,对周宸一家子进行沿途截杀。 不愧是裴氏的宗子,心思缜密,手腕狠辣,不仅挟势弄权,还想斩草除根。 十一月十五那天,天降飞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 打斗中,孟嵩所乘的马车被刺客劈成两半,她被甩出车外,掉进了石崖下的深潭,肚子撞在了水中的大石头上。 …… 孩子早产,虽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也与正常的婴儿有很大的不同。 到了肃州后,周宸张榜,找了好几位远近有名望的大夫来王府会诊。 都说这小女婴不但脑有疾,还寒气入体,即使小心呵护着长大了,也极有可能是个痴傻儿。 这是周宸与孟嵩期盼已久的女儿,虽说天生不足,但只要孩子还活着,对他们来说,便是莫大的安慰。 何况,孩子眉心一点红,长得就像仙家身边的道童,很是灵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痴傻儿。 夫妻俩斋戒十天,准备黍稷,牺牲和礼器祭祀先祖,希望女儿能够得到祖宗的庇佑,祛病消灾,福寿延绵!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周宸为女儿取名‘九如’,封号‘天寿’。 …… 三年后,周宸在甘州布防,救了游方高僧浮云大师。 这位大师得知西宁王府的小郡主,病魔缠身,便又向王府引荐了一位来自药神谷的莫神医。 此后,周九如的小命总算有了保障。 两年后,她在浮云大师每日诵念的心经中,逐渐有了记忆,且还捡了便宜,多了一世。 只不过这些记忆,因为脑疾的缘故,总是出现断层。 在周宸收拢辽东兵权,用心开拓边疆,大刀阔斧地整顿各处关防的骄将惰卒时,萧弦在扶桑国女王的唆使下,回到了北齐。 他杀死自己的兄长,并把两个侄儿囚禁起来不给饭吃。两个孩子饿的受不住时,就互相咬对方手臂上的肉吃。 在见到两个孙子死后的惨相,萧武帝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气绝了。 北齐武帝大丧,萧剑急匆匆从闽州赶回。 萧弦下令封锁城门,命卫军全副武装上城墙。 他拉满弓,搭上箭,站在青州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剑,傲慢地问道:“你还想从萧氏这个姓氏里得到什么?” …… 萧弦登基,把东州分封给了自己的女儿。 对内苛税猛增,搜刮的钱财和珍品,还有一些孤本书籍,就用船运到东州,引起了鲁地百姓和天下有志之士的不满。 萧剑与周宸,趁势邀请各地掌兵的领主,开始讨伐萧弦。 在兵临城下,出逃无望的情形下,萧弦带着刚满十岁的儿子萧鹏,走进了宫中的藏书阁自焚…… “那场大火,给中原文化带来了毁灭性的浩劫,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恶梦。” 周九如的外祖父,大秦的文国公孟柘,说起此事,便深恶痛绝:“萧弦此人,通夷卖国,绝我华夏子孙的传承,罪无可恕!” 第六章 争执 西山行宫外,大约三十多个背着弓弩的黑衣人,正迅速赶往不远处的一座山林,在那与另一队人马会合。 几个领头的指着地图,互相商议了一番,确定了各组进攻竹林的方位,便又快速隐没于山林。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狭长的山洞里,一位身着黑衣劲装的青年,正向背对他而站的蓝衣女子说道:“伽蓝,裴二郎主的人已经赶到了,等雨下起来,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伽蓝闻言,转过身来,三十左右的年纪,弯眉细眼,长相看似温柔。可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凌厉之气。 “原田,与其掳人,不如直接杀了那个小病秧子。” “不行。” 被称作原田的黑衣青年,神情颇为不满地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掳走天寿公主,用她来交换公子鹏。要是杀了她,茫茫中原,我们要去何处寻找公子鹏的下落?” “况且,你嘴里的这位小病秧子,那可是大秦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我们掳走她做人质,不但能换回公子鹏,甚至可以争取更多的利益。” 伽蓝听罢,沿着山洞走了两转,道:“依我看,不如绑了宁王的女儿。当年那场大火,是萧剑带人扑灭的,要是小公子还活着,他肯定知道内情,说不定就是他把小公子藏了起来。” 原田默了片刻,道:“萧剑贵为大秦的宁王,绑他女儿,岂是说说这么简单?若不是碰巧得知,天寿公主在这郊外行宫静养,我们也不会有今日的行动。” “伽蓝,”他语气很是诚恳,“机会难得,你就别再节外生枝了,就依裴二郎主的计划行事。” “我怎么节外生枝了。”伽蓝冷哼道,“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我没机会杀周宸那厮,就用他女儿的血来祭奠主公也不为过吧?” 原田牢记萧明月的吩咐,找到公子鹏才是重中之重,坚决不同意伽蓝的杀人计划。 “女王病重,太女殿下的处境堪忧。”他道,“若此时杀了天寿公主,定会引起大秦对扶桑用兵。反对太女殿下的那些人,便会不遗余力地煽动各部,废黜殿下。” “大秦兵力虽强,却只能在陆地上称雄,他们连水师都没有。”伽蓝语气略带了几分嘲弄,“怎么用兵?从海上飞过去吗?” 原田觉得伽蓝实在是健忘,但他也不想提醒,以免伽蓝想到她的族人曾被扶桑武士屠杀的场景,陡增仇恨。 早在大燕内乱时期,扶桑武士便自发地组织起来,多次劫掠东州与中原的沿海居民。想趁乱,在中原占得一席之地,又或者抢了东州的贸易坊。 结果呢? 中原乱了几十年,他们扶桑武士前赴后继的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上岸,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海寇。 前朝大燕未曾撤走的水师,一直隐匿于东海各岛。 不然,大秦的门阀与富商组建的船队,光靠自家养的护卫和请的江湖游侠,又如何能够对付纵横海上的扶桑武士? “你忘了。”他提醒伽蓝道,“闽州的宁王世子旗下,有两艘当地门阀捐赠的战舰,他经常为那些世家护航,对于东州,甚至我们扶桑的那片海域熟悉至极。” 大秦若想组建水师,随时都会有。 “只不过……”原田迟疑了下,瞅着伽蓝,又道,“大秦水师建立之时,便是东州回归之日。依我看,你不如趁早毁掉贸易坊。” “你说的轻巧,毁掉贸易坊,我的族人吃什么?”伽蓝面如寒霜,“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的闲事?” “好好想想你自己吧?一旦那个女人死了,登上王位的不一定就是你的太女殿下,说不定是她的丈夫直鹿。” “我知道直鹿君觊觎王位已久,但只要太女殿下不变革,维持现状,他就不敢怎么样。” 说罢,原田望了眼外面整装待发的手下,面色一肃道:“伽蓝,此次中原之行,虽交由你负责,但我也不能放任你一意孤行。” “我不能枉顾他们的性命,我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回家。” 扶桑国是一个部落制的国家,直鹿是女王的亲外甥,家族势力庞大,掌握着扶桑的财政大权,却又与掌管地方的氏姓贵族一样迂腐保守,极力反对变革。 萧明月想效仿中原的政治制度,建立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没想到,最大的阻力不是扶桑畿内的豪族幕府,而是自己的夫家。 “原田,别怪师姐我没提醒你,既便是不变革,现状又能维持多久?”伽蓝道,“你觉得现在还有几个部落会听王室的召令?” 原田面色一沉。 伽蓝继续煽风点火:“可惜了,你一个宫廷侍卫统领的武力值再高,也挽救不了扶桑的政治走向。” 原田心道:正因为如此,太女殿下才会派他来中原找回公子鹏。 有公子鹏在手,驻守东州的萧弦旧部,必然会支持太女殿下,手里有兵,遇事才不会慌。 届时,不管是谁,不听话就打,打得他们乖乖听话就是了。 伽蓝与原田一起长大,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片刻,她叹了叹,道:“你我二人自小学习中原文化,熟知中原的历史。你当知晓燕圣祖的改革,虽集中了权力,改善了百姓的生活,却也削弱了各地门阀的势力。”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死,中原才会陷入长达四十八年的内乱。” “如今的扶桑,以直鹿为首的四大贵族,分掌国家的财政、军事、外交、祭祀。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利益纷争越演越烈,与地方上的氏姓贵族也是矛盾重重。” “太女殿下既没燕圣祖的雄才大略,又无权无势,身上还流着一半中原的血。那个女人活一天,她就平安一天,一旦那个女人死了,她就危险了。” 第七章 击杀 伽蓝语重心长道:“原田,你若真想她有个好结局,就劝她效仿当年大燕的太子,这辈子最好别当王。” “表面看来,燕太子龟缩幽州,苟延残喘十几年,郁郁而终。实则,中原内乱将近五十年,北狄人的铁蹄至始至终都未能踏入关内。” “这说明了什么?” 他不登基为帝,任何一派势力都不会对付他,他若为帝,那些反叛势力就有借口联合起来对付他。 富饶的中原被战火弥漫,打得十室九空,荒漠的北境却可以安居乐业,这都是燕太子的功劳。 “什么天命所归,周宸那厮……”伽蓝不屑地道,“能够平定天下建立大秦,不过是沾了祖辈积累的荣光而已。” 原田没想到,伽蓝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转而一想,以伽蓝对萧弦的情意,她大概也希望萧弦的儿女,都能够平平安安。不然这回,也不会放下前嫌与他们一同来中原了。 “倘若萧国主还在,说不定我们太女殿下就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了。”原田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甘。 “你给我闭嘴!”伽蓝睨着他道:“要不是那个女人贪得无厌,一会儿要船、要银子,一会儿又要书籍、要匠人。最后竟然异想天开,想要东州岛。” “主公又怎么会触犯众怒,落得一身骂名。” 萧弦在藏书阁自焚,毁了上千卷的典籍,引起了中原读书人的共愤,他们把萧弦雕成跪姿,受人万世唾骂。 原田心道:谁让萧国主只喜欢我们女王,对我们女王有求必应。不过,为了接下来的行动可以顺利地进行,他还是软和了语气。 好言好语地开解伽蓝:“师姐,萧国主和我们女王,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的事情,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 “天寿公主是杀还是掳?你可得想清楚了。”原田道,“她死了,我们便再无退路。” “周宸当年何曾给过主公退路。”伽蓝疾言厉色道,“先是答应放主公离开,待我们的船到了青州码头,他又背信弃义,不但不放主公离开,还逼迫主公自焚,害的主公死后都不得安生。”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伽蓝咬牙切齿道:“我要让那厮也尝尝心痛的滋味。” 原田闻言,无奈一叹,最终放弃了劝说。 他就知道,只要一提起萧弦,伽蓝的情绪就会失控,完全没有了往昔掌管东州贸易坊的冷静与睿智。 为今之计,也只有全力以赴,只要他先抓住天寿公主,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申时末,外头的风似乎更加猛烈起来。 雨滴,簌簌落下,砸在竹林中间的石子路上,泛起一圈又一圈地涟漪。 身着轻铠薄甲的侍卫们,双脚有力地踏行过后,路面顿时浑浊一片。 竹风阁院门紧闭,四周都是禁军把守。 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周九如让千月把院内服侍的宫侍召集起来,吩咐她们不要随意走动,去后院的厢房找地方躲起来。 竹林大阵开启后,通往竹风阁的路也发生了变化,原本的林间小道没有了踪影,变成了一座横卧湖面的拱桥,易守难攻。 对于生死,周九如虽早已看淡,但她却不甘心如记忆中的那一世,人为地意外死亡。 她想好好的活着,活到老死。 千月出去检查了一圈布防,回来颇有几分后怕地向周九如说道:“从武技路数上来看,除了三十几个扶桑人,还有一帮死士,他们身法走位奇特,出刀迅速狠厉,擅于隐匿偷袭。” “只要出手,便刀刀见血,招招要人命。”千月比划了一下,“正面交锋时,防守的两组禁军,在弓箭手的掩护下,竟然没一个能活下来。” “幸好四木带过来的援军厉害,引着禁军组杀阵,只要刺客攻过来,便前赴后继的碾压过去。只是这些援军……” 千月目露疑惑,道:“他们全都包着头不说,还戴了个罗刹面具,武技也不像是宫中禁卫军的路数。” 离这最近的西山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直到现在都没个人影儿。这些面具侍卫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周九如听罢,沉吟了会,肯定地道:“绝不会是宫里的禁军。” 建邺城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裴烨。父皇既然想瓮中捉鳖,就不会派禁军前来。 她把目光转向千月,不知怎么就想刺激刺激这丫头。 “可惜了我们的千月姑娘,辛苦研制出的灵丹妙药,此刻竟然全无用武之地。”她摊手,一脸的幸灾乐祸。 不管什么药,下了这么大的雨,都不会有太大的效用,万一伤了自己人,得不偿失。 千月拧眉,郁闷的不行,咬着后槽牙道:“这帮龟孙子,倒挑了个好时辰。” 周九如心想:用计调走她身边的医女和贴身侍卫,又在下暴雨的时候冲进行宫杀人,这点掐得刚刚好,绝对是挑好了时辰。 看样子,有玄学高手在背后卖弄聪明。 “没想到,吾一介病秧子,竟这么招人惦记。”周九如自嘲道。 千月愤然:“伽蓝仗着自己是东州的土著,霸着圣祖皇帝辛苦筹建的贸易坊不说,现又与扶桑人勾结来行刺公主,其心可诛,这女人不能再留了。” “你放心。”周九如道,“海禁一开,东州贸易坊便可收回,至于伽蓝,既然来了,我父皇又怎么会放她走呢?” 雨越下越大,刺客被阻在桥上,渐渐地急躁起来,他们必须要在暴风雨结束之前,带走院子里的人。 一时之间,双方都杀红了眼。 刀剑相撞,带起一道又一道的血雾。空气中充斥的血腥味,连院墙里的周九如都能闻到。 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千月劝她别站在回廊了:“公主,外面湿气大,咱们进屋去。” 周九如依言,转身正准备进屋。突然神情一变,她自小修行,意念强大,即便被浮云大师封印了一半的灵力,她的感知也比大多数习武之人灵敏。 千月刚想问,周九如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别出声,有人进了院子。 第八章 迎客 院门咿呀一声就开了,是个女人,武道六阶的修为。 “没想到,堂堂大秦嫡长公主,竟然是这般的小家子气,有客自远方来,非但不起身迎接,反而关门闭户。”声音娇媚,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不用看就知道是伽蓝。 声到人到,一道蓝色的身影,手持弯刀,直奔周九如的咽喉。 千月提剑,挡住了伽蓝劈砍过来的弯刀。 两人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后,千月便落了下风。伽蓝逮住机会,再次拿刀冲向周九如。 周九如脚步轻移,堪堪避过。 “你会武?”伽蓝有些意外,出刀却更加迅速凛冽。 这次,周九如没躲,一条长鞭飞过来缠住了伽蓝的弯刀;另有一道身影腾空一跃,双腿在空中虚实相叠的踢向伽蓝。 待她收腿停下来,伽蓝的身影微微一颤,仿如被大风折断的树枝,咔嚓一声瘫倒在地。 千月麻利地搬了把玫瑰椅出来,周九如掸了掸了衣袖,稳稳地坐下。 黑中泛蓝的凤眸,睨着伽蓝,漫不经心地道:“起来吧!大秦乃礼仪之邦,既是贵客来临,又何须行如此大礼?” 伽蓝闻言,喉咙里的腥甜,再也没能忍住,喷溅了一地。他们潜入行宫附近,蹲守了一天一夜,明的暗的都查探的很是清楚。 除了行宫固有的禁军,小病秧子总共带了三十几个侍卫,有一半的侍卫跟那个叫乐水的用剑高手,还有一个医女,去了马坳村,困在那里。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突然间,多出了两倍都不止的蒙面人,到底是打哪冒出来的? “臭丫头,不要……得意的太早,早……早晚,我会杀了你。”伽蓝一句话说完,像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趴在地上,急喘了数口气,仍是动弹不得。 “这世上还有你这种胸大无脑的?” 千月看着她,鄙夷道:“这外面的竹林就是个大杀阵,如果不是公主殿下故意放你们进来,你们连半步都靠近不了,更遑论进这竹风阁的内院?” 伽蓝挣扎了半天,刚撑着想站起来,听千月这么一说,又猛的跌了回去,痛得全身打颤。 不过输人不输阵,她勉力抬头,紧盯着周九如,细长的眸子,难掩杀机。 凭心而论,这小病秧子长得还蛮好看的,像个人畜无害的瓷娃娃。 唯有那双凤眼,邪气的很,黑中泛蓝,多看两眼,便有种被吸进碧潭的感觉,令人浑身发寒。 “你不过是个仗着命好,靠着父母护持的病秧子罢了。”她不甘地说道,“今日之辱,我伽蓝暂且记下,来日必当百倍奉还。” 原以为能够掌管东州贸易坊的女人,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看来,外强中干,不过尔尔。 周九如不免有些意兴索然。 千月冲着伽蓝“呸”了一声,忍不住怼道:“等你有来日的时候再说吧!”提剑正要向前,忽见一道黑影飞身进来,随手一抛,眼前顿时一片青烟腾起。 天真天行连忙捂住口鼻,护着周九如后退了几步,烟散,地上的人也不见了。 千月气得跺脚:“这行宫里的人,也该好好整顿了。” 打一开始,刺客就直奔这行宫最不显眼,并被竹林围绕的只剩一条小路的偏僻院子。他们对行宫里的布局,了如指掌,像是来过很多次似的。 以狼咬伤孩子的事情作为引子,先把公主身边得用的人手调开,再趁着下暴雨时,入宫杀人。 可惜,他们运气不好,原本的势在必得,变成了自投罗网。 酉初,雨停了,峰峦叠翠的山林,沾染了一层浓浓的暮色。 高总管神情凝重,领着一帮宫人,在院外不停地忙乎,救治受伤的侍卫,清理打扫场地。 几株石榴花已红消香断,血的腥味夹杂着山间草木的清香,飘浮在院子的周围。 晚膳时,周九如总感觉血腥味就在鼻翼间萦绕,对着满桌子的时令蔬菜,她一口也吃不下。 见主子神情怏然,千月去小厨房熬了一碗白粥,就着一碟凉拌小青瓜,哄着她吃了小半碗。 戌时末,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躁动,门口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窝在锦榻里的周九如,顿时来了精神,忙从榻上爬了起来,就见身披玄色暗竹纹薄锦斗篷的俊美郎君,提步踏进了屋子。 如墨的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淋雨过来的。 千月连忙上前,行礼问安。 来人脱掉外面的斗篷随手一抛,上前一把抱住了周九如,很快又松开,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没有受伤,幽暗深邃的凤眸,稍微柔和了几分。 他责问道:“天寿,我不是叫木森护送你回宫吗?谁给你的胆子留下来的?” “阿兄,”周九如嘟了嘟嘴,不满地道:“你一来就凶人家,要不是天真和天行护卫的及时,你现在可就没有妹妹啦。” 语罢,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太子周祚一看妹妹哭了,顿时有些慌了神。 连忙解释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这西山行宫离建邺城也就大半天路程,快马一会儿就到了,你擅自作主迎敌,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曾想过父皇母后的感受?” “你知道,我一向惜命,没有一定的把握,绝不会冒险。”周九如边说边扯起太子的衣袖擦眼泪,顺便还擤了一把鼻涕。 太子长眉紧紧地拧起,轻斥道:“木森若不来,你有什么把握?难道你还想自己出手不成?”说罢,见妹妹神色没有半丝悔过,反而一副你说对了的模样。 气得忍不住抚额,“大长老是怎么交待你的,在没有入道境,成为宗师之前,最好不要动用灵力,除非你想疯癫一辈子。” 见太子真的生气了,周九如立刻作委屈状,抱着太子的胳膊摇了又摇,亲昵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并未出手,不然,那伽蓝也不会跑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第九章 处罚 他这个妹妹啊,长着一副柔弱无害的小白兔模样,其实心性最为坚韧好奇,从不知害怕为何物。 不然,她也撑不住这七年多来,每月一次的药浴,每次相陪,他都担心她会活活痛死。 如此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一个人,现在装乖、扮可怜,不过是避重就轻,不想听他唠叨。 “下次别再淘气了。”太子语气软了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出宫的时候,阿娘一再交待,要以你的身体为重。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 周九如道:“这不是等你吗?平时早就歇下了。何况千年和乐水去了马坳村,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很担心她们。” 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拽住太子的衣袖,扭来扭去,就是不肯离去。 千月在一旁看了,觉得她家主子像是跟太子的衣袖有仇,那两只袖子不是被她擦了鼻涕,抹了眼泪,就是被她揉搓成一团,简直不忍直视。 要知道太子可是有洁癖的。 其实太子也是强忍,见她说完话还站在这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凤目便闪过一丝了然,“我会派乐山带人去接应她们,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立刻去休息,剩下的事全都交给我。我保证,你一觉睡醒了就能看到乐水和千年。” 乐山是乐水的兄长,也是东宫的侍卫统领,有他接应再好不过。 达到了目的,又见太子面有不豫之色,周九如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临走还不忘交待:“阿兄,是我叫乐水和千年去的马坳村,待她们回来,你不准责罚。” 太子听了,却不以为然,位尊者有菩萨心肠是好事,倘若一味的心软,早晚祸至而不自知。 今天,要不是木森带了万佛寺的武僧赶过来,光凭西山行宫的那些侍卫与竹风阁外围的竹林阵法,根本挡不住这帮刺客。 这样也好,父皇想开海禁,正缺一个挑起此事的契机。 周九如从盥洗室出来,坐在镜台前,千月替她散了发辫,还没开始通头发,就见她很不淑女地张着小嘴,接连打哈欠。 “公主,你都困成这样了,太子殿下让你休息,你怎么还依依不舍的?”千月凝声问道。 周九如叹了叹道:“刺客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千年和乐水困在马坳村这么长时间,她们都未能脱身。就算今晚能赶回行宫,一顿板子也是免不了的。我故意拖延时间,就是想让阿兄顾虑到我的心情,等下责罚她们的时候,能少打几板子。” 说罢,打着呵欠向床边走去,掀开大红底丹凤朝阳刻丝薄被就把自己给裹了进去。 一下午的精神都处于高度集中,现在松懈下来,简直是又困又累。 见主子困成这样,千月心疼的不行,连忙整理好被褥,拉上金线绣花的粉红色鲛绡帐子,提着宫灯离去。 前院,高总管不顾雨后青石地板的湿冷,领着五六个奴仆狼狈地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有两个年龄小点的吓得抖成一团。 太子站在回廊,唇角紧抿,那如刀子般锋利的目光,不停地在他们颤抖的身上来回睃着。 默然良久,喊道:“来人,把高总管杖责三十,留职察看。其他人杖责三十后连同家人一起发卖到西北的矿区。” 为了几两银子,就把行宫的情况透露给打听消息的陌生人,这种不忠不义的奴仆,死都不足惜。 “殿下,饶命……饶命啊……”话还未落,侍卫们一拥而上,用布塞住了他们的嘴,全部拖了下去…… 小安子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沐浴后的太子散着头发,坐在书案前,闭着眼眸,手撑着下颌正在小憩。 他轻声唤道:“殿下,这粥和炊饼都是千月姑娘亲手做的,庄子里的食材很简单,都是些时令蔬菜,胜在干净新鲜,你先垫垫肚子,挡一挡饿。” 公主不吃荤菜,小厨房里都是清一色的绿色蔬菜。 太子倏地睁开眼眸,沉声说道:“天寿已安睡,你吩咐下去,院子里动静小点,别闹着她。让人守着路口,等乐山他们回来,赶紧的过来禀报。” “是。”小安子应了一声,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 次日卯时,周九如一醒来,便问千月:“乐水和千年回来了吗?有没有受伤?” “都是轻伤,不过回来后,又被太子殿下赏了三十板子。”千月边说边服侍周九如更衣。 “有人炸毁了进出村子里唯一的那座桥,乐水她们在村民的帮助下,做了好几个竹筏过河,无奈暴雨过后,河水湍急,还冲走了两个侍卫。” “大家没办法,最后在老猎户的带领下,盘山绕了一大圈到了亥时才回来。” 有宫女捧来银盆、巾帕等洗漱用品。待周九如洗漱好,千月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垂练髻,红丝带缚之。 “你跟小安子说一声,那两名失踪的侍卫如果没能找回,每户给二百两银子,由我们太初宫支出。”周九如朝她叮嘱道。 千月屈膝应了声是。 周九如又道:“还有这两天,就让乐水和千年好好休息,不用急着上前伺候,养伤要紧。”说罢,脸色莫名沉了下来,一股绵密令人窒息的气息,从她身上溢出。 好好的,怎么又发脾气了? 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千月有些不解。 没等她开口问,周九如示意她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千月被她骇人的气息压得透不过气来,听了这话,连忙告退。 走出门外,才豁然明白。 是那座桥啊! 怪不得自家主子杀气腾腾的。 第十章 矛盾 马坳村地形奇特,站在山顶上看,三面环山,中间的那一块平原恰好像一匹奔腾的骏马。 马头是上坳,马腹是下坳,马尾就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河上修了一座连通外界的石桥,也是外界进村的必经之路,还是前年建元帝命工部都水司督造的。 可就在昨日,这座差点熬尽工部官员的脑汁建起来不到三年的石桥,竟然在京都大营西山卫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毁了。 炸毁这么牢固的一座石桥,那得多少火药。 要知道火药在民间是明令禁止使用的,就连爆竹坊都必须是在官府注册,获得批准后才能生产。 除了裴烨一系的门阀党,周九如实在想不出,刺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人生地不熟的,能从哪儿弄到份量足够炸毁一座石桥的火药? 可叹泱泱中原,任何时候都不缺内贼。 五十三年前,燕圣祖御驾亲征,决战的紧要关头却被自己人出卖,误入埋伏断了后援。 燕圣祖一死,大燕四分五裂。自己人打自己人,好好的亭台楼阁,毁于一旦,庄园瓦房,打成了一片焦土。 为创盛世,辛苦建立起来的民生律法,未等全部实施,皆推翻恢复旧制。 门阀世家敢把家族利益与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所依仗的不过就是他们祖宗的遗泽,他们的荣华富贵,大多得益于他们的姓氏。 故认为,这千年世家,百年王朝,天下如若离了他们的治理,百姓必会离散,皇朝也将不固。 故而,他们对当朝天子并没有多少敬畏,反而更忠于他们自己的家族。 周九如窝在马车里,想着这些糟心事,越想越没精打采。无聊之极,推开窗子,想找太子聊聊。 可太子的情绪,明显比她更糟,全身气势大开,如一柄急待出鞘的宝剑,凛冽森寒。 侍卫们都不敢靠得太近,只得远远的跟着。 阳光透过棉絮般的云层,化作缕缕金光洒向山野大地,漫天的云海显得触手可及。周围除了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竟然一片静谧! 队伍由远及近,缓缓而过,田间地头,百姓们正在有序地忙碌着,趁着雨后晴好的时节,插种秧苗。 听见马蹄声和车轱辘声,有百姓好奇,做事的间隙抬首瞄了一眼,又继续伏身劳作。 陌上,几簇野蔷薇花开得正艳,迎风招摇,让原本清宁的乡野,沾染上了几分初夏的喧闹。 周九如凝神细思,若把门阀世家比作姹紫嫣红的春光,那么大秦朝,就是即将升起的烈烈夏日! 春光再好,也必会褪尽,而夏日终将猎猎登场! 建元帝虽是军武立国,又定国号为秦,但在治国理政方面,却颇具大燕圣祖的遗风! 这位周家老祖宗亲笔所书的《治、国、策》,建元帝研读了无数遍,心里也非常清楚,一个国、家想要长久稳定,并不在于那些世家大阀,而在于底层的百姓能否安居乐业! 书中提出的变革方案,倘若能真正实施下去,大秦再创盛世辉煌,指日可待! 只是《治、国、策》的很多变革方案,都因触及到门阀的利益,削弱世族对国朝政治经济的掌控,而被迫停滞不前。 建元帝以天下初定,百姓安居乐业为首要,强行把土地改革推行了下去。 就因这土地改革,皇权与门阀之间原本还算平和微妙的关系被打乱了。 现在的大秦政事堂,每有什么新的政令,裴烨一系的官员能拖就拖,能不执行就不执行,这让建元帝很是恼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文国公孟柘,身为建元帝的老师兼岳丈,担心建元帝冒进,苦苦劝导:“事急则败,事缓则圆,凡事不可操之过及,更不可妄起杀戮。比起用强权手段推进治国策,引起门阀世家的怨愤与底层百姓的不安。 不如找出世族与寒门之间的那个平衡点,循序渐进,起到一种春雨润物无声的有力渗透,逐步落实吏治改革,力争实施新政,稳中求变!” 大秦朝中多派系,生死荣辱全系天子一身的寒门,认为文国公的观点过于中庸。 周九如也觉得,外祖父的观点过于温和了些。 这两年推进的土地改革,不论是开荒承包,还是按人头、按户分配,能够在门阀的反对中推行成功。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原离乱几十年,人口急剧下降,人少而地广。 倘若不能改变各地门阀权贵的圈地,不能改变门阀世家是民间实际势力的垄断者这种状况。 那么,接下来的社会矛盾,必将会影响整个朝局,成为大秦新一轮的动荡。 所以国、政改革,迫在眉睫。 建元帝一登基,便加开了恩科,明确了科举之制,分科分类,从全国选拔人才。却又因顾忌门阀,并没有明文废除世族的举荐制。 皇后的堂弟,承恩侯府的三郎主孟光峻,从小痴迷工造,被齐州世族卢氏举贤不避亲,推举他到工部所辖的军器局改良武器,屡立奇功,现已擢升为工部侍郎。 裴烨为首的门阀党,又以此为由,诬蔑建元帝身为天子,却以权谋私,重用外戚。 大秦军队增添了募兵制,其中有些卫所又分义务兵和志愿兵,大大削弱了门阀权贵对兵权和地方上的影响力,进一步激化了君臣之间原有的矛盾。 周九如道:“这次的行刺事件绝非偶然,如果仅仅只是门阀党里通外敌,想再一次试探皇权的底线。那伽蓝与扶桑武士实在没必要飘洋过海的来中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公主,你就别在这胡思乱想了,有圣上和太子看着呢。”千月说着,从旁边的小阁子里抽出一本书,“你要是觉得车里无聊,我给你读会儿书。” “不用。”周九如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我想休息一会。” 她坐的马车虽说经过特殊的改动,行得还算平稳不震晃,可这是山路,坐久了照样不舒服。 千月拿了个大红冰裂纹的迎枕,垫在周九如脑后,又调整了一下她的睡姿,让她睡得更安稳。 第十一章 遗憾 望着周九如熟睡的容颜,千月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笑意。看来,这最后的一次药浴,非常成功。 此后,主子再也不用承受经脉撕裂的疼痛了。一直以来,凡事只要涉及到主子的身体安康与否,她就变得非常固执,不愿意变通。 她陪着主子一路走来,她知道主子为了能够活下来,像个正常人一样,经受了怎样的痛苦。现在主子终于脱离了苦海,除了高兴,她还有满满的成就感。 …… 回宫后,太子直接去了勤政殿。周九如不想风尘仆仆的去见孟皇后,就先回了太初宫,好好的梳洗了一番,然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一袭粉蓝交领襦裙,粉底绣白玉兰花的单鞋,头发梳了双平髻,未簪钗环,只用粉色珠带缠绕,整个人都焕发着清新淡雅的气息。 是阿娘喜欢的风格,周九如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带着宫人前呼后拥地上了步辇,前往坤宁宫。 沿着漫长幽深的宫道,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步辇停在了一处庄严肃穆的宫殿前。 迎着阳光,正殿的牌匾上坤宁宫三个字,闪烁着五彩金光,自有一番威仪凛然的气势! 坤宁宫的女官素心,领着六个宫女早已等候在宫门前。 见周九如的步辇临近,她连忙迎了上来,一脸庄重的见礼:“下官给公主殿下请安!” “素心姑姑,快免礼!”周九如抬手道。 又打量了一番跟在素心身后行礼的六个宫女,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堪称完美。 便笑吟吟地赞道:“还是素心姑姑会调教人。” “多谢公主谬赞!”素心坦然一笑,上前虚扶着步辇,小声与周九如说道,“大概今日,天气有些转热的缘故,皇后娘娘颇为烦躁,叫了御医诊脉,道是肝火旺盛。” 皇后昨个急晕了过去,醒来就一个劲地生闷气,说是等公主回来,定要好好地惩戒一番。 周九如领情地向素心眨了眨眼,娇俏一笑,道:“姑姑不用担心,待会只要母后见了我,保证什么火也不盛(剩)了。” 素心听得忍俊不禁。 到了东殿,临近皇后起居的地方,周九如下了步辇,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内室,绕过一座紫檀嵌玉鸾凤和鸣屏风,便瞧见端坐在罗汉榻上的皇后孟嵩,蹭得站了起来,红着眼眶望着自己。 周九如急走两步,还没等周围的宫人反应过来,她已伏身在地,咚咚的磕了好几个响头:“孩儿给母后请安!” 见状,孟皇后心疼的不行,蹙着好看的柳眉,向两边站着的宫人,怪责道:“你们都矗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地把公主扶起来。” 有两个宫人急忙上前搀扶周九如。 站在孟皇后身旁的奉贤夫人卢晴,也走了下来。 她望着小公主,忍不住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刚要屈膝见礼,被周九如一把托住了手臂,那亲昵的模样像似对待一位亲近的长辈。 卢晴原是文国公夫人卢氏的陪嫁婢女,也是孟皇后的奶娘,情分自是与其她人不同。 “天寿,听说昨日甚是凶险,是不是吓坏了?”孟皇后着急地问道。 又把周九如拉到跟前,全身上下仔细地摸了好几遍,确认没受伤,方舒了一口气。随之像哄孩子似的,嘟着红唇朝周九如的额头上吹了几口气:“瞧瞧,这额头都磕红了,你这个小魔星,存心让阿娘心疼是不是?” 当然是存心的,周九如自是晓得,自家娘亲的软肋在哪里。 她连忙扑到皇后的怀里,紧紧地搂住皇后的腰,语气软糯地赔着不是:“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孩儿认罚。母后可不能生气,生气容易老哦。” 说罢,调皮地向孟皇后眨了眨如水的凤眸。 孟皇后被她哄的没了脾气,只得嗔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若有个好歹,阿娘以后可怎么过啊?”虽是质问的语气,但从周九如扑入她怀中的那一刻起,她眼里的笑意,就立即漫延了整张芙蓉面。 见女儿的认错态度良好,孟皇后预先想好的处罚,也一时失忆,忘了提。 只得无奈地叹了叹,伸出葱白似的手指,点了点周九如的前额,故作凶狠地道:“就知道花言巧语地哄骗阿娘,若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周九如乖巧一笑,向孟皇后拱手道:“请娘娘放心!孩儿绝不会有下次了。” 瞧她这百般痴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模样,孟皇后到底没能崩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生在皇室,女儿与儿子不同,她也不指望女儿有多听话,只要不过分嚣张跋扈就可以了。 想到女儿的性子,她觉得有些话,还是有必要再叮嘱一遍:“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会有下次了。” “当然。”周九如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皇后闺名孟嵩,亲近之人都称她元娘,出生诗礼传承两百多年的鲁地士族——兖州孟氏,父亲孟柘虽是庶长子,却凭自身才学成为一代大儒,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和敬仰,被尊称‘泰山先生’! 母亲乃百年世族齐州卢氏族长的嫡长女! 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出身名门,天生尊贵,年少的时候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长大后嫁于青梅竹马的师兄,相辅相成,一朝为后,母仪天下! 饶是这深宫内院并不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但对一个女人来讲,儿女双全,又得夫君真心爱重,抛开这至尊的地位不论,也足够令天下的女人艳羡不已。 遗憾的是,女儿虽天赋异能,却因脑袋在母体受损的缘故,不但行走艰难,还时常迷迷糊糊的,经常丢失记忆。这十二年来,她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就怕一个不小心,失去了女儿。 为此,她没少自责,她觉得自己身为母亲,没有保护好女儿,没有给女儿一副好身体,没能让女儿如她一般顺风顺水的长大。 这份执念,已成为她这半辈子最大的遗憾! 第十二章 平衡 偏偏昨日,女儿又因其大秦公主的身份而遭扶桑人行刺,这令她更加地愤怒与内疚。这笔帐,她非但不能清算,还要安抚凡事都有主意又不肯吃半点亏的女儿。 周九如依偎在孟皇后的怀里,像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我不在宫里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宫外的?是清宁宫的小三还是长信宫的小四?是不小心泄露的还是故意的?” “什么小三小四,乱七八糟的。”孟皇后怨怪地拍打了她两下。低声说道,“端阳节的前一日,长信宫兰妃的娘家嫂子,兴宁侯世子夫人裴珂进宫探亲,照例来坤宁宫问安。她在偏殿等候时,你宫里的主事柳青,谴跟前伺候的小丫头草儿送来绣制好的五毒衣。 草儿那丫头年龄小,又不懂避讳。回话时声音又脆又亮,‘这五毒衣,请皇后娘娘过目,要是满意,柳青姐姐就即刻差人送往行宫。’偏偏又那么巧,回完话从我宫里出去,又在园子里遇到了世子夫人的婢女,两人还闲聊了几句。” 周九如想了下,好像端阳节的前一天傍晚,宫里是送了两车过节的东西到西山行宫,有两套银纹绣百蝶度花的裙衫和一件明黄的五毒衣,还有十几个五毒香囊,都是柳青特意做给她的。 柳青绣活精细,做起来的衣物,配色和花纹,丝毫不逊于尚工局的司制,周九如的衣物都是她在打理,大部分是她亲手做的。 “这裴珂不亏是崔老夫人跟前长大的,裴家女儿的聪明伶俐劲儿全都让她给占了。”周九如嬉笑道,“那裴二的脑子跟她比哪像是一个爹生的。” 孟皇后听了,一阵无语。 看样子,太初宫里没有掌事的女官和教养嬷嬷还是不行,眼看着女儿一天天大起来,马上就要到了议亲的年龄,这说话方面依旧是口无遮拦。 萧夫人好歹也曾是北齐公主,虽说王朝并立时,公主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物,还没有世家大族的嫡女尊贵。 但如今不同了,萧夫人所生的长子乃裴氏宗子,又是督国公爵位的继承人。尽管裴烨与她貌合神离,却丝毫不影响她在一众外命妇当中的地位。 周九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兀自在那说道:“裴家的手伸得可真长啊,就是不知这裴珂是有心还是无心?这次我遇刺,倒让叔外祖家沾了一身腥。” “我倒不怕他们对我下暗手,就是担心他们狗急跳墙,对阿兄出手。父皇对裴烨这个出身大秦第一门阀的伪君子,实在是太过纵容了些。” 孟皇后肃声问她:“你可懂‘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意思?” 周九如绷着稚嫩的小脸,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干吗还要怪你父皇。” “你向来直来直去,快意恩仇惯了。”孟皇后道,“以为天子与门阀的争斗,就跟市井小民与乡野村夫似的,大家有了矛盾,叉腰骂上一通,或者叫上一众亲朋好友再打上一架,论个输赢!” “倘若真的闹得下不了台,还有族长和乡间里正主持公道。” 她捏了捏周九如不带半丝血色的小脸,语气有些严肃地说道,“行刺当朝公主这种事情,朝廷一旦有了决断,动则,便是抄家灭族,几百上千人的性命,转眼就没了。” “你父皇征战半生,死在他剑下的亡魂数不胜数,正因为这样,他反而更敬畏生命。” “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矛盾。” “一点也不矛盾,我明白。”周九如立马接话道,“父皇他不想那些依附裴烨的无辜者就此丧了性命,这其实就是一个帝王的胸怀与高度。” 见她这般乖巧,明事理,孟皇后不免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刚才过于严肃了些,便又轻言细语地安抚了几句。 “当年,萧弦焚书,寒的是天下读书人的心,作为萧氏王朝的驸马,裴烨必须要做出点什么,才能挽回裴氏在天下世族中的名声。”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当时守卫建邺城的大将陆元梓,打开城门迎接你父皇进城。让建邺城的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士兵又得以保全性命,经有心人推动,裴烨声誉鹊起!” “名士的美誉在江南一带广为传颂,裴氏也一跃成为大秦第一门阀!” 历朝历代的名君圣主,为了不落暴厉的名声,他们都不会随意拿门阀开刀,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削弱各大门阀的实力,慢慢的让他们自己腐朽,走上衰败之路。 这些道理,周九如都懂,就是咽不下心中这口气。 自己一年四季都在忙着养这副病弱的随时都有可能罢工的身子骨,到底招谁惹谁了。 总是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是嫌命长,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孟皇后把这事掰开,揉碎了讲给周九如听,就是希望她能明白,皇权与门阀实际是共生共存的关系,当两者权力平衡时,整个社会就能稳定发展;当两者互相攻伐时,往往意味着改朝换代的乱世来临。 强盛如大燕,还不是毁在了门阀之手,虽然背后的推手是万神宫的那帮卫道士,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天寿。”孟皇后怕女儿心里有芥蒂,又解释道,“咱们目前不与裴烨一系的官员撕破脸,对他们宽容,并不意味着永远的宽容下去,一旦他们得意忘形,犯了不该犯的错,你父皇自然会收他们。” 周九如哑然失笑:“母后,你特意把这些话讲给孩儿听,是担心孩儿会去找裴烨的麻烦,或者……”她挥手比划了一下,“杀了他?” “若你想杀人,这京里除了大长老,还真没人能拦得住你。”孟皇后在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露声色。 看着周九如温柔一笑,道:“哪有,阿娘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明白皇权与门阀,在没有绝对制胜的把握之前,必须要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万不可轻举妄动,打破这种平衡。” 第十三章 疼惜 周九如自小赖在勤政殿的书房里,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她比孟皇后知晓的清楚。 自古皇朝更迭,不知多少门阀也随之起起落落,唯有裴氏传承了三百多年,历经数朝,不曾衰败。 裴烨借着改朝换代,颇有心思地为自己造势出可以载入史册的美誉!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只要他不谋反,确实动他不得。 况且这裴家,还是立世久远的大门阀,在河西地界素有贤名、威名。 故而,裴尚书跟扶桑人勾结刺杀当朝公主的事儿,仅凭船上几个裴姓家奴的所作所为,根本动不了他半分。 朝臣非但不会信,反而会认为父皇为了对付裴家,联合外戚孟氏,故意栽赃陷害贤良之臣。 她遭行刺的事,若执意追究,孟家便会首当其中。 虽想得明白,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 有什么比明明知道,谁想要拿你的性命去作筏子,去试探皇权的底线,你还得把这一切当作从未发生过,更令人憋屈的? 以裴烨为首的那些江南世族,因循守旧,固执己见的不愿变革,只想为家族谋划利益,却枉顾百姓的死活,天下的安定。 真不知道这种从根子里都在腐烂的世家大族,百姓还有什么好拥护的。 在心里悄然盘算了一番,周九如觉得自己四肢不发达,头脑又简单,阴谋诡计什么的肯定玩不过别人,更不懂什么皇权与门阀的平衡之术。 倒不如……来点实际的,套个麻袋揍人,下药什么的,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恶作剧,太初宫里还是有人很擅长此道的。 酉时,膳房送来点心,卢晴亲自去殿外接了红木食盒拿进来,她提醒孟皇后道:“娘娘,公主赶了大半天的路,当下肯定饿了。” 说罢,又对周九如道,“公主,这点心是我拿了御医专给你开的食疗单子,叫膳房照做的,你快尝尝。” 食盒有三层,第一层鸡蛋牛乳羹,周九如的最爱;第二层是水晶玫瑰糕,颜色极好看;最底下一层是红豆山药糕,这季节吃最舒服了,也是一道药膳。 即便味觉不敏,光看那糕点的颜色与样子,也很容易让人勾起食欲。 卢晴早就不是奴籍了,顶着奉贤夫人的四品封诰,仍在孟皇后身边伺候。因她做事向来最是认真细致,孟皇后又舍不得她,所以这些年,她仍留在宫中帮孟皇后打理宫务。 前世,周九如被原生家庭的奶奶虐待的有点神经质,所以,对宫里的一些老嬷嬷,她有一种本能的防备与厌恶。 在她的太初宫,除去身边贴身服侍的,都是一些小宫女,根本没有太监和嬷嬷。 即使开始有两个礼仪嬷嬷,也都被她发病的中二模样吓破了胆,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卢晴不同,这么多年下来,无论周九如发起病来怎样的颠狂可怕,或是对着她故意的冷漠与疏离,她始终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周九如。 人心都是肉长的,长时间的潜移默化中,周九如已不再排斥宫中的一些老嬷嬷,甚至连内侍也越看越顺眼了。 “是不是该叫御医给天寿诊一诊脉,调整一下饮食方子?”皇后小声与卢晴商量,“你看再过几个月,天寿就要满十二了,可她这副小身板……怎么看,都只有别家孩童九岁大点的模样。” 闻言,周九如放下舀鸡蛋牛乳羹的小银勺子,睁着一双清润如水的眸子,笑着道:“母后,这最后的一次药浴,孩儿恢复的很快,一天之后就能行动自如。我有感觉,头疾应该快好了。” “真的?那你走路有没有失重感?”孟皇后问道。见周九如摇头,她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么说,是真的好了,不亏是神医啊!” 说罢,双手合十朝四方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菩萨保佑!感谢诸天神佛保佑!” 卢晴也喜笑颜开,跟着孟皇后,虔诚地朝四方诸神拜谢,又与周九如说道:“公主,莫神医回神界快半年了吧?不知他还会不会回来看我们?” “我想找个宫廷画师,画一副莫神医的小像供起来,早晚给他上三柱香叩谢。” 想到总是吹嘘自己是医仙下凡的莫神医,一头银发,白衣飘飘的谪仙模样,被粘在一块牌匾上,整天被檀香烟熏雾绕着。 周九如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一双水润澄蓝的凤眸弯成了月牙儿。 “这孩子。”孟皇后见女儿笑得花枝乱颤,担心她笑岔了气,催促道:“快别笑了,赶紧地吃,鸡蛋牛乳羹要是凉了,腥气味会很重,你脾胃虚弱,根本受不住。” 莫神医临走之前曾反复交待,要是天寿最后一次药浴不出问题,就让她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重塑身体的筋脉。 想到这些年,女儿为了能正常站起来所承受的病痛折磨,孟皇后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即使贵为皇后,坐拥四海,对于女儿的病情,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小小一团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看着因为药浴的疼痛,孩子夜夜撕心裂肺的哭喊。 除了心疼和愧疚,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心里阵阵酸楚,她搂过周九如,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女儿软嫩的脸,嗫嚅道:“天寿,娘的小心肝儿……”语气里饱含了无限的疼惜。 周九如趁机撒娇:“母后,孩儿好饿。” …… 第十四章 家人 殿外响起了宫人们行礼问安的声音,建元帝和太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跃入眼帘的便是一副有些违和,却又十分温馨的画面。周九如像猫一样懒懒地窝在孟皇后的怀里,孟皇后拿着银勺子,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吃牛乳羹。 见女儿表情惬意,鼓着腮帮子,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建元帝蕴在眉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这孩子出生时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谁能想到,这个随时都可能夭折的孩子,硬撑着一口气从地狱里爬了出来,磕磕绊绊地长到了现在,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健。 太子走到檀木雕龙凤纹的榻前,躬身向孟皇后请安,周九如坐在皇后的怀里稳如泰山,一点都没避开的意思。 太子盯着她,鄙视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吃没吃相,坐没坐相,你的礼仪学哪去了?” 闻言,周九如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接过卢晴递过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旋即起身,姿态优雅地向建元帝行礼:“父皇万安!”却直接无视了太子,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 “父皇,您看起来清减了不少。”周九如近前,抱着建元帝的手臂,笑着道,“是不是孩儿不在身边,您太过想念牵挂的缘故?” “鬼灵精,知道为父牵挂你,还不早点回宫?” 说罢,建元帝伸手刮了下周九如漂亮的鼻子,故作生气地道:“打量为父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倘若不是这次遭袭,你不在行宫过完暑天,哪舍得回宫?” “父皇真是的,有些话您心里明白就好了,干吗非要说出来。”周九如嘟嘴,不满地应道。人却一个蹦跳挂在了建元帝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东扯西拉地说了一大堆废话。 建元帝凤眸飞笑,抱着她,一直耐心细致地听她讲话。 太子见状,冷哼道:“幼稚。”改天,他得找妹妹好好说道说道了。 以前她年龄小,行走又不便,父皇抱着她也没什么。 但如今,她年岁渐长,再这么抱着就显得有些不大合规矩。 “母后,你看天寿,近来是不是长高了?”太子嘴角一勾,说了一个能引起大家注意的话题。 周九如一听,立马不废话了,连忙对建元帝道:“父皇,快放孩儿下来,我们比比看。” 因生病的缘故,她发育迟缓,相比同龄人矮了不少,故对自己的身高,那是非常非常的在意。 建元帝放下她,伸手摸着她的头顶往自己胸前一划拉,笑着道:“长高了半指。” 周九如开心的不行,提起裙摆,像个粉蓝蝴蝶似的在大殿里面旋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不管多少,能长就好,她就怕自己长不高。 看着女儿,像正常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建元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精致的小脸,苍白的不带半丝血色,纤纤玉笋般的手,青筋暴突,身姿纤弱的一阵风就能吹走。刚刚涌上心头的甜,立刻变成了一股酸涩之气,堵得他鼻子发酸。 威严的凤目里满是疼惜与怜悯,他上前揽周九如入怀,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问道:“头还痛吗?身体转好了,有没有想玩的?狩猎怎么样?” “狩猎?好啊好啊。”周九如拍着手,忙不迭地点头应着。双眸忽闪忽闪,睫羽翩飞,满眼都是对新奇事物的渴望。 “既然想去。”建元帝叮嘱道,“从现在起,你就要多吃饭多运动,把身子养结实点。这样秋狩时,阿父才能带你去。”说着,将视线转向孟皇后打了个眼色。 孟皇后会意一笑,开口道:“对于那些不听父母话,总把自己置于险境的孩子,秋狩时可不能带着。” “母后。”周九如讷讷叫了一声,都已经道歉了,也明确表示没下回了,干吗还抓着小辫儿不放。 见她急了,建元帝忙笑着安抚:“别担心,这才刚入夏,秋狩还早着呢。趁着这段时间,在你阿娘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周九如嘟着嘴,故意委屈的跟什么似的,跑到大殿南侧靠窗摆置的一张紫檀雕龙凤的广榻上,闷着不说话。 太子跟过去,拿出周九如解了好久都解不开的九连环,陪着她一起玩,她这才笑了起来。 “这孩子。”建元帝笑道,“高兴不高兴都摆在脸上。” “那也是你惯出来的。”孟皇后嗔怪地说道,“天下皆知,天子爱女如命。” “说得好像你不惯着她?”建元帝眼角眉梢都盈着笑意,说罢,撩衣在孟皇后身边坐下。 “师兄。”孟皇后不以尊称,很是随意地问道,“听说你以国库空虚为由,拒绝了礼部为你置办万寿圣节?” “海运不开,我哪有心思过节。”建元帝笑道。 卢晴奉上白釉龙纹茶盏,孟皇后接过,捧给建元帝道:“大秦立朝已满五年,四海承平,百姓的生活也逐步安定了下来,今年又恰好是你的四十整寿,这万寿圣节不但要办,还一定得大办!” “那是当然,关键是谁出银子?”建元帝狡黠道,“总不能让朕自掏腰包吧?” “师兄,如今你可是坐拥天下的皇帝,这么抠,合适吗?”孟皇后说着,不由轻笑起来,看样子那帮门阀党又要被师兄算计了。 他们每年过寿一掷千金,天子却因国库空虚,连一次万寿圣节都没办过,怎么也说不过去。 要是闹出民众联名为天子贺寿,那些世族老爷们的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喝了两口茶,建元帝将茶盏放置一旁,看向孟皇后,道:“天寿的功课,因她身体之故,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教得又过于笼统,不够扎实。” “如今,她身体渐渐好转,这缺失的功课,也该着重补一补了,特别是经史方面的。” 孟皇后点点头:“出生皇室,不能不通经史,是该给她补一补了。”凝神想了想,又问,“是交给父亲和母亲吗?” 孟皇后嘴里的父亲母亲就是文国公夫妇。 建元帝摇头:“父亲大人忙着修补古籍,他哪有时间教天寿,母亲又身体欠安,不适合操劳。这一转眼,二郎和三郎兄弟俩也大了,开蒙后再待在内宫,就显得有些不大合适。我想趁此机会,给孩子们布置一个可以正式读书的地方。” 第十五章 伴读 “正式读书的地方?”孟皇后闻言,迟疑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道,“师兄的意思是……重设弘文殿?再以读书的名义把二郎和三郎迁往皇子所居住?” 建元帝望着她温和一笑。 孟皇后撞了下他的胳膊,高兴地道:“谢谢师兄!” 看到周祉和周祥一天天的大起来,她也不想让这两位皇子,长于内宫妇人之手。 只是她一直没想好怎么说,毕竟不是自己生的,处理不好,夫妻便会生怨怼,却未料,师兄早就有了打算。 “既然这样,那就让政事堂赶紧的拟个章程出来吧。”说罢,皇后弯着好看的柳眉,瞟了一眼正在广榻上玩得兴高采烈的周九如,又问道,“那伴读呢,孩子们的伴读要如何选?” 建元帝道:“礼部尚书杜缜的孙子,杜子丰已年满六岁,兴宁侯兰东林的长孙,兰恒刚好八岁,他俩又各自是二郎和三郎的表兄弟,进宫陪读最合适不过。” 孟皇后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点了点头,选吴妃的外甥和兰妃的侄儿进宫当伴读,这对吴妃和兰妃来说,也是一种安抚。 “至于天寿……”建元帝凝眉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交由皇后挑选,“你就辛苦些,把京里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包括孟卢两家的那些表姐妹们,全都招进宫里住上一段时日。从中挑选几个性情温顺的,嘴巴严紧的给天寿当伴读,也让这宫里添几分热闹。” 热闹? 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父母拉家常的周九如,神情极为诧异。她觉得父皇好像有些小题大做,挑个伴读,至于把京中的小姑娘都招进宫里住上一段时日吗?内宫又不是外面的菜市场,可以人来人往。 让宫里添几分热闹?她撇嘴,嘴巴严紧的人就意味着不爱说话,不肯多说话,那还怎么热闹?再说,父皇什么时候爱热闹了。 难道是……她放下手里的九连环,突然跳了起来,太子被她吓了一跳。 每年都有官员催促父皇选秀,父皇是想充实后宫?可看母后的神情又不像。 她敢肯定,父皇话中有话,绝不单单是选伴读,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吗? 突然有种心跳慢了一拍,脑子不知慢了几拍的八卦感觉。 她将视线转向太子,眼睛像是会说话:阿兄,父皇什么意思,你快告诉我! 太子自小聪慧,又遗传了建元帝过目不忘的本事,周九如听不懂的话,没准,他早已明了在心。 见妹妹这副傻样,清冷孤高的太子满脸的不耐烦,睨着她道:“你不明白,怎么不过去问父皇?你可是父皇母后的心肝宝贝,只要你开口,他们还有什么不说的?” 妹妹年龄小不明白,他心里可清楚的很,明年他就满十八了,到了可以大婚的年纪,这太子妃也该相看了。 “我是阿父阿娘的宝,太子殿下,难道就是那传说中……风雨里摇曳的狗尾巴草?” 说罢,周九如在榻上跳了两下,又促狭地吸了吸鼻子,冲着建元帝和孟皇后喊道:“父皇母后,好酸啊,怎么这大殿里会有一股子醋酸味。” 帝后二人相视一笑。 他们对周九如一贯是骄纵着养,要什么给什么,怕把她管的太严,拘了性情,将来失了天家嫡长公主的威仪! 对于太子,那就完全不同了。在日常的治国理政中,因其是储君,建元帝有时甚至严厉的不近人情。 太子也明白建元帝对自己的期许。 正因为明白,他才觉得有些话暂时不能明说。 妹妹敏感多思,很是依赖他这个兄长,对于备位东宫的太子妃人选,她恐怕比自己更为上心。 何况自己修练的功法比较特殊,必须臻入宗师,方可亲近女色。 妹妹脑子不好使,又喜美色,不管男女只要长得好看,她就会心软。要是一个不小心帮了倒忙,那不是适得其反了。 兄妹俩的眉眼官司,建元帝自是懒得理会,接下来的话,他不想让他们兄妹俩听见,便拥着皇后去了偏殿的书房。 以周九如的感知能力,整个坤宁宫的动静,她若想知道,谁也瞒不了她。 好在她这人,因比别人多了一世记忆,故而非常注重个人隐私。不是性命攸关,她是不会动用灵力去窥探别人的。 她把面前堆着的锻炼手指灵活性的小物件,都收捡了起来,往榻上一歪,索性什么也不去想了。 酉末,司膳领着宫人摆了桌,除了周九如爱吃的素菜,也有建元帝和太子喜欢吃的酱牛肉、红烧狮子头、八宝野鸭,孟皇后爱吃的养元汤,满满当当的一桌面,看着就诱人。 周九如味觉不敏,只好跟着大家的节奏,吃了一小碗米饭。 晚膳后,一家人在花园里散步,太子见父皇温润的目光一直粘在母后身上,便对周九如使了个眼色,兄妹俩提前问安告退。 回到太初宫,又是一番洗漱,五月的夜晚,凉爽宜人。 躺在床上,周九如被千碧和千柔仔细地按摩了一通,瞬时通身舒泰,整个人懒洋洋的。 待她们走后,夜深人静时,周九如往寝殿的虚空之处,小声地喊了句:“天真,天行,你们在吗?” 挂着纱幔的圆柱后面有道黑影走了出来:“公主,只有我一人在,天行追查刺客去了。” “木森不是在查吗?”周九如问道。 “天行的追踪术比较厉害。”天真的话简洁明了。 “唉。”周九如无奈地叹了口气,“人到用时方恨少。” “公主,你有什么事,差我去办吧。宫里角角落落都有暗影,又有大长老坐镇,我离开些时日也是无妨的。” “不需要太长时间,这事儿还非你不可,”周九如向她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天真走了过来,周九如抬起右手放在嘴边,卷成喇叭状对她悄然说了几句,她听罢,身影一闪就消失了。 第十六章 夜探 待天真走后,周九如闭目,在床里面盘腿坐起,依如往常一样,用浮云大师教的养元诀,调动体内的先天灵气,直冲腿部堵塞的经脉。 这几年,不停地修行,再配上药浴针灸,成效还是蛮大的。能正常行走了不说,就连头疾复发的次数也在逐渐减少。 “公主,你安寝了吗?”门外突然传来乐水的声音。 周九如道:“有事进来说吧。”话刚落,突然看见面前有两个绿幽幽的眼睛,满是防备的盯着自己。 她顿时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乐水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举着个什么东西。 灰色的像小狗一样的动物,正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显然这不是狗,是个小狼崽,前腿还打着夹板包着,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养狼玩,你胆子不小啊?”周九如责备道。 见公主吓懵了,乐水连忙解释:“昨日去了马坳村,方知所谓的狼群袭击村民,有些夸大其词,其实就一公一母两头狼围着村头的那家打转,不肯离去。后来被村上的猎户驱赶,逼急了,就咬伤了那家的孩子逃走了。” “千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让我带着侍卫在那户人家里,好好的查探查探,看看那两头狼为什么别的人家不去,就围着他家转。” “听那家的男主人说,他家前两日有个行商的亲戚过来,打算在他家歇两天。后来,又不知什么缘故,只住了一晚,次日午后就匆忙离开了。到了半夜,全村人都听到了“嗷呜,嗷呜”的狼叫声,当猎户起来查巡时,又没了声响。” “我就是在那人住的后院地窖里发现了它。”乐水说着,举了举手中抱着的小狼崽,“好可怜,被捆绑成一团,连声都发不出,千年说再晚一步,它就没救了。” 周九如再没心眼,也瞬间想明白了。 她笑道:“这小东西,还真是不走运,被人捉来硬生生地折断了腿脚,扔在地窖里。那些人是想利用它,引来狼群袭击村民。村民受伤,肯定会去西山行宫找郎中。” “恰巧我又在竹风阁养病,若知晓情况,定然会派医女和侍卫进村救人。待你们一进村,他们就安排人炸桥。就算事后知晓上当了,你们也已经被困在村子里插翅难飞。” 想起昨天发生的事,乐水颇有些后怕:“幸好,公主没事,狼群也没进村,不然,还真是一场灾劫。不过……”乐水迟疑道,“这些人每走一步都像是算好的,他们怎么就料定了公主会派人去马坳村,万一……” “万一我不派人去。”周九如冷笑道,“那孩子就活不成了,待那孩子死了,他们就会调唆村民,天寿公主在行宫养病,身边有医术高明的医女,竟然见死不救。接下来,便是煽动村民到行宫里来闹事。” “这计划怎么看,都不像是扶桑人能想出来的。”周九如撇了撇嘴。 “公主说得没错。”乐水靠近她低语道,“袭击我们的人并不是扶桑人,倒像是世家大族豢养的死士。” 她气愤的捶了下床榻,“这些门阀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敢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勾结外人,行刺当朝公主。” 周九如听罢,垂着眼睑,沉思许久没有说话。 乐水又把那小狼崽子往她面前送了送。 一双荧荧绿的眼,在这夜晚越看越渗人,只是前腿绑的跟包了两个粽子似的,比小狼崽的身板小不了多少,打眼看着很不协调,怎么瞧怎么滑稽。 周九如不厚道地曲起手指,用力地弹了弹那粽子,心情很好的笑了起来。 她得意地与乐水道:“那帮人步步算计,就是没有料到狼的习性,从二三月份开始,便是狼繁衍的季节,这时候的狼群都忙着在过家庭生活。” “那也是公主的运气好!”乐水看着周九如,转了转清秀的眼眸,询问道,“小狼崽这么可爱,公主要不要留下来玩耍呢?” 周九如确实有点儿心动,不过纠结了一番后,还是果断地拒绝了,“养狼玩,嫌命长啊?待小狼崽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赶紧的扔回山里。不然,等它的狼爸狼妈把整个狼群召集起来,那村子可就要遭殃了。” “什么‘狼爸狼妈’不就是公狼母狼嘛。”乐水小声嘀咕了一句,又道,“公主放心,村里的老猎户比我们经验多,他们已经有了防范。” 说罢,举起小狼崽,那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舍不得。 见状,周九如开解她道:“你没看皇家动物园里,熊啊,虎啊,豹和狮子这些凶猛的动物都有,唯独就没有狼。狼的耐心令人惊奇,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动物之一。” “在西北的时候,不知多少牧民异想天开想要驯服狼,希望狼像猎犬一样,帮他们放牧。别看它们不随便攻击人,但你想要驯服它们,比登天还难。况且,狼懂得报恩,你把它治好放回山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能还你一个大人情。” 见她不吱声,周九如以为她想不开,便想给她找点事做,凤眸骨碌碌转了转,遂关切地问道:“你身上挨的那三十板子还痛吗?” “太子殿下留了情面,三十板子没打实,又抹了千年配得上好的药,已经不那么痛了。”乐水照实说道,“况且,属下又不是弱质纤纤之辈,就是真的打实了,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既然没事,那先把小狼崽子交给千年看管,你呢,趁着月黑风高夜,到裴尚书府和开国公府去转一转,顺便做点什么。” “做……做点什么?”乐水心塞的不行,公主说话经常神转折,要弄懂她的意思,那得竖起耳朵听。 周九如不耐烦地说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你说做点什么。” 乐水怔了怔,半晌没回过神。 也难怪公主生气,任谁年年月月的生病养病,连正常行走都是个奢望。好不容易身体好转,可以去外面蹦跶几圈,又莫名的遭人行刺,都不会这么简单算了。 更何况她家主子这不吃亏的性子,只要她心里还有一丝郁气不散,就不会善罢干休。 只是她若听了公主的话,别说杀人放火了,就是夜探重臣府第这一条,太子晓得了,便会继续赏她板子。 第十七章 蜕变 乐水在顾虑什么,周九如心里很清楚。 “你怕什么?你现在又不是东宫侍卫。”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是我的贴身亲卫,有什么事,本公主自会护着你。” 乐水听罢,心里的小人抖了又抖,大秦宫廷的称谓若不是正式场合,一般都比较随意。 特别是主子身边贴身伺侍的,大部分都是你我相称,很少用主子奴婢这种称谓。 公主一般也不会自称本宫或本公主,只在偶尔开玩笑或是对什么事非常上心的时候,才会这样自称。 显然,公主现在的态度是属于后者。 乐水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琢磨半晌,终是应了下来。 见乐水抱着小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周九如开心得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才安稳睡下。 竖日寅初,她又习惯性地醒来,想多赖一会床都不行。 候在一旁的柳青见周九如醒了,忙上前拢起浅黄牡丹花卉销金帐幔,用碧玉帘钩挂着,柳红紧随其后,捧了一套白色绣缠枝纹的练功服,服侍她穿上。 周九如洗漱好,便带着千碧和千柔出了门。 这对双胞姐妹花,一个擅长轻功,一个擅长柔术。为了延缓腿脚筋脉的萎缩,周九如从四岁开始,便跟她俩一起练习轻功柔术。 也不记得哪日,她突然记起梦中那一世,在疗养院里,几个老头老太太教她练太极拳的场景。 太极拳讲究的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避实就虚、借力发力。通过柔和缓慢的形体运动,调动身体内部的经络运动与内脏器官的运动,从而达到改善体质的目的。 反正都是强身健体,不如也练起来。 练习的过程中,周九如还发现,太极拳的吐纳方法,不仅仅是口鼻呼吸,它是与经络导引相结合的循经吐纳,再逐渐转化为与之相应的人体脏腑的五行吐纳。 这里面渗透着《黄帝内经》中的阴阳五行学,与浮云大师教的养元诀有着异曲同工之效。 两年后,周九如便能以意行气,调动体内的先天灵力。 她越发的勤练不辍。 几位伴当,见她把那软绵绵的毫无任何威慑可言的拳法,当作武功秘籍没日没夜的练习,都以为她是走火入魔了,为此,还专门叫了莫神医来劝阻她。 周九如知晓后,那叫一个气! 要不是腿脚不便,当场就想跳起来揍人。 好在,莫神医每日为她诊脉,最清楚她身体的变化。便告诉她,她所修习的养元诀,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秘典,是神山南境姬家的修炼功法,全称为《五行养元诀》。 乃入道修行之人,修习元神,勾通驾驭这天地间五行元素的一种神通! 只是这种神通,除了上古时期的姬家老祖,至今都没人能修炼成功。 浮云大师教她养元诀,原本只是希望她在脑疾发作时,能够学会控制自己的灵力,不再因疼痛而失智伤人。 不曾想她悟性这么好,竟自行琢磨出了‘潜气内行’的行功方法,巩固并扩充了经脉。 只要她坚持练习,假以时日,定可达到‘意行则行,意止则止’的上乘境界。 周九如听罢,很是兴奋,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成了修行奇才! 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点背运,投胎一场,但凡是什么穿越或重生女主应有的光环,她半点都没沾上。 老天爷好心给她开了个金手指,偏她在母体遭了重创,没有强健的身体与畅通无阻的经脉匹配,先天灵力对她来说,其实就是个催命符。 何况大脑特定部位的受创,是会导致某种特殊的残障。 记忆里的那个世界,医学那么发达,脑部受到重创也没哪个医院能够百分之百治好。 这个前生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时空,医学不知要落后那个世界多少个千年。 随着脑疾发作次数的密集,她每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一想到自己在地府的往生路上,曾跪在三生石那儿求遍了诸天神佛,结果,还是投胎成了个时不时就发病的疯子,周九如便有些生无可恋。 清醒时能做的事,不是看着手脚萎缩的筋脉发呆,就是望着西宁王府院子里的四角天空走神。 两世为人都疯疯颠颠的,任谁都不免心灰意冷。 可能是察觉到了周九如的了无生趣,浮云大师便和她的父母兄长,日夜轮守,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那时候来西宁王府办事的将领,都还记得在王府的议事厅里,王爷拿着金印和小布偶,一边逗哄着小郡主,一边听他们述职禀报军务。 是亲人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周九如茅塞顿开,上辈子自己最想要的,不就是亲人的关爱吗? 求遍了诸天神佛,如今心愿得偿,却又因身体有疾想放弃。 由此可见,人心往往都是贪婪的。 既然都这样了,倒不如听从莫神医提议的药浴。 “这个方法极其危险。” 莫神医与她细说道:“就是在你泡药浴时,我用金针刺入你脑袋上的几处大穴,与此同时,大长老运行真气,灌入你的奇经八脉,调动你的先天灵力,强行冲击拓宽你体内已经萎缩的经脉。” “待你体内的真气达到了饱和状态,就要马上停下来,不可再继续。这个度很难把控,既要真气源源不断,又要适可而止。” “否则,经脉一旦被撑爆裂,你就会成为真正的废人。” “这方法……其实就是……”莫神医目光悲悯地望着她,犹豫片刻,又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别抱太大希望。” “我一出生,便与天争命。不试一试,我的余生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试一试,幸许还有转机。”那时,周九如五岁,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神色却又无比坚定。 待到药浴时,周九如就后悔了。那种硬生生撕裂经脉的疼痛,跟头痛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她坚持了下来,三个月后,手脚开始有力,筋脉也没有再萎缩,慢慢的还能走上几步。 只是,因每个月都要泡药浴,还要天天服食汤药,导致她的味觉越来越差,再好吃的膳食吃在嘴里都是一股子药味。 时日已久,身体便积压了一些隐患。 第十八章 忧心 胃口不佳的她,营养跟不上身体的发育,十二岁的年纪,在这个时空,应该算是窈窕淑女了吧! 可周九如的外表看起来,竟与八九岁的孩童无异。 …… 久动则疲,久静则定。 练了一会太极拳,周九如便如往常一样闭目盘膝而坐,调整气息吐纳,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冥想。 这两天,她运转灵力时便隐隐感觉到,体内气血虽有凝滞,但最后依然可以营运全身。由此可推断,她脑袋里的那块淤血,目前就算未曾散尽,也应该没再压迫她脑内的某根神经,造成精神失常,手脚失重了。 曙光,已近在眼前! 周九如心念一动,一股莫名的自然能量涌入身体,随着她的呼吸吐纳,体内灵力逐渐蓬勃,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说不出的玄妙中! …… 千碧和千柔,仍按着每日晨练的规律,先陪着公主练完太极拳,再到园子里的敞地上对练一番拳脚,舒展舒展筋骨。直至身体疲累,方停了下来。 稍作歇息,待到卯初再去练功房,叫上公主一起返回五行殿用早膳。 这回,远远的还没进门,她俩便发现盘坐在蒲团上静坐的周九如,与以往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如雪般的小脸,此刻竟变得红润柔和,晨光透窗投射在她身上,很多暖意融融的光圈随着她的呼吸,变幻出五行相对应的颜色,在她的头顶盘旋。 见此异景,两人都怔住了,屏气敛息地站在原处,怕上前惊扰到她。 “这分明就是道家典籍上记载的引气入体!”千柔激动地道,“没想到……公主,竟然真的入了道境。” “干吗大惊小怪的?”千碧瞪了她一眼,道,“大长老早就说过,公主有道缘,乃当世修行的奇才!何况公主从幼龄开始,便日日不辍地苦修,能有今日这般造化,也是意料之中的啊。” 千柔提醒她道:“这话是莫神医说的。” “谁说都一样。”千碧扬扬眉,颇有些与有荣焉。 “可是……你不觉得匪夷所思吗?”千柔道,“众所周知,只有在神界出生的婴儿长大后修炼,才能感应到这天地间的气感,才可以引气入体。” “但这概率,也是不足一半。” “你仔细想想。”千柔看着千碧,神色略显凝重道,“神界的人都尚且这般,何况我们这灵气枯竭的俗世,多少修行者日夜不辍的苦修,袪病延年倒是可以,想要入道境……” “便是寿过期颐,又有几人能突破那层屏障。” 昆仑山乃修仙圣地,因万神宫有道教正神镇守,在世人眼里地位显赫,一直被世人称为‘神界、神山’或是‘万神之乡’。 千碧听了,却不以为然:“世事无绝对,一切皆有可能!不说别人,就说咱们的大长老,他以武入道,照样臻至化境。可见这通神的大道,也并非只有万神宫一条途径!” 纵然知道千碧说的有道理,千柔心里仍有些隐隐的不安,她拉着千碧远离了练功房,走到湖边的凉亭坐下。 目露担忧地说道:“前些时日,大长老收到神界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说是万神宫开了山门。不但他们的弟子可以下山游历,还允许俗世的修行者定期上山朝圣。倘若万神宫的人知晓,在这灵气枯竭的俗世,公主以金钗之龄引气入体,入了道境,那大秦将再无宁日。” 千碧睨着她,数落道:“天塌下来有高个顶,圣上和大长老都不着急,你在这愁个什么劲?” 大燕圣祖崩后,位于昆仑之巅的万神宫,突然间下令封山,这一封就是五十多年。 如今天下初定,他们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山门。 鉴于以前,万神宫的卫道士每次下山游历,都会给俗世带来一阵血雨腥风,千柔愈发的惶恐不安。 “万神宫选择这个时候开山门,还用朝圣的理由吸引俗世修行者,恐怕没那么简单。”她道,“说不定又在筹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千碧听罢,思忖着:“大长老一心想为燕圣祖复仇,万神宫此举,恐怕正合了大长老的心意。” 千柔微微一叹:“找个机会,劝劝大长老吧,老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不能再起事端了。” “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呢?”千碧站起来说道,“大燕三代帝王的死,都与万神宫脱不了干系。圣上虽是大秦的君主,可他也是燕圣祖的曾孙,万神宫又岂会善罢干休?” 千柔道:“我听莫神医曾讲过,远在上古时期,万神宫的道祖便与俗世的人皇立下了誓约:身为卫道者,不可动用异能之术,窥视天机,应尽心尽责匡扶明君,庇护俗世皇朝的气运!” “若干预朝代更迭的自然法则,伤害当朝天子及其直系后裔,必遭天谴!” “道祖还把这誓约做成了碑刻,就立在神界的南境之地。” 千碧抬眼问她:“你信吗?以我看,那碑刻就是为了唬弄天下人的。”她拿起亭子里放置的鱼食,向湖里随意丢了些,很快鱼儿便聚拢了过来。 “你过来看。” 她向千柔招了招手,又指着湖里抢食的鱼儿,说道:“万神宫要做什么,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要下足了饵,自有勇往直前愿意效命的人。” “否则,他们又怎么敢用卑劣的手段,抹杀大燕朝的气运?” “天下离乱四十八年之久,百姓饥不裹腹,衣不遮体,多少生灵涂炭。万神宫的修士,不照样做着神仙,过着逍遥的日子。” “若真有天谴?”千碧痛心疾首道,“老天爷就该降几道天雷,劈死万神宫那些自诩为天道代言者的卫道士。” 千柔听罢,没出声,望着湖里游来游去拼命抢食的鱼儿,陷入了沉思。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与千碧商议:“不如,把万神宫打开山门的事告诉公主,让公主有个防备?毕竟,公主身边就我们几个人,实在是不堪一击啊!” 第十九章 晨光 千碧点点头,表示赞同。 圣上有大长老亲自护佑,太子殿下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两位宗师形影不离,相比之下,自家主子身边的防卫,的确是最弱的。 可当她转身,目光触及到练功房,想到此刻正在专心修炼的公主殿下。 又立即摇头道:“不可,公主初入道境,这段时间正是稳固境界的紧要关头。若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她的道心,很可能会得不偿失,到那时我们后悔都来不及了。” “是我糊涂了。”千柔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谨慎起见,我看我们还是先请示大长老。”大长老绝不会放任公主有危险而不管的。 千碧点头,不再多言。 公主经常说,过日子就要过那种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安宁日子,可到头来,她自己却一直都不得安宁。 “我就不明白了。”思及在乱世中死去的父母亲人,千碧语气恨恨地道,“身为卫道者,为什么不好好的待在万神宫专心修行,非要跑下山为祸人间?” 俩人心意相通,千碧难过,千柔心下也凄然。 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那些在花园里忙忙碌碌的杂役宫人,斟字酌句地感慨道:“虽然我们的父母和亲人都死了,但我们姐妹却比大多数人幸运!” “我们遇到了大长老,跟了公主这样良善的主子。因公主的身份,走出去谁都会敬我们三分,我们只不过是公主的伴当,太初宫的奴婢,便可依仗公主的势,主宰别人的性命。” “世人习惯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神界更是以强者为尊,强者主宰一切。万神宫那些……”她顿了顿,冷笑道,“所谓维护天下苍生的卫道者!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屹立在众生之巅!” “他们的生命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长好两倍,俗世众生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群蝼蚁的浮光掠影而已。” “站在高处久了……”千柔苦笑了下,继续喃喃道,“漫长枯燥的修行岁月,又有几人能够禁得起,挥挥手便可主宰天下苍生命运的诱惑?” 千碧听完叹了叹:“是我太天真了。他们看遍浮世众生,人心万相,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又怎么可能守得住自己无为无求的道心?”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那些入道已久又不能飞升的大能,倘若他们心生妄念,定比地狱里的恶魔更为可怕,更难控制。 难道大秦,又要重蹈大燕的覆辙? 想到这些,姐妹俩的背脊没来由的发寒,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此刻的周九如,心情却正好与她们相反,心里的小人愉悦的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恨不得一飞冲天。 意念随着漫天飞舞的晨曦,无滞无碍的遨游天宇! 清风徐徐,树枝摇曳,偶尔三两片薄绿从树上零落,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甘露的香甜。 鸟儿在夏风经过的枝桠上飞来飞去,伴着流水淙淙,草木花香,欢快地歌唱! 盘坐的周九如,突然睁开眼,起身走到廊下,只见外面天高云淡,鸟语花香。 好一个静谥的早晨! 她张开双臂,便有五彩霞光在她身上萦绕。她试着,缓慢呼吸,让气息随风拂动,覆盖了这方圆十里的范围。 待霞光消失殆尽。她双手结印,向空中一抓,过了一会儿,方圆十里的天地骤然变色。 乌云如巨龙般在这园子里的上空,翻滚盘旋,少顷,细雨如丝,水气入土,灵气逼人,园中的花木,顿时青翠了不少。 千碧千柔,见此异象,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公主刚入道境,便能呼风唤雨,实在是厉害。 笼罩在二人心头的阴霾,也倾刻间消散。 她俩跑过来,抱拳齐声说道:“恭贺公主修行有成!” 周九如意兴索然,摆了摆手,道:“你们看我行云布雨,以为神奇,却不知,我修习养元诀没多久,便能感知这天地间的五行元气,却一直苦于无法控制。” “待到如今顿悟,也只限于这方圆数十里而已。”她抬头望天,叹了叹,颇为遗憾地道,“天地如此广大,有些力量,终非是人力所能左右。” 离她心中想要的那个境界,还差十万八千里。 这世上万物都有灵,都有各自的气息,养元诀修练到一定的境界,便可沟通万物,控制自然界金、木、水、火、土的本源之力,从而达到天地动,我心亦动,我心动,四气亦动的玄同之境。 “公主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千碧怕她急于求成,从而道心不稳,劝慰道,“您年纪尚小,有此成就已是惊天,往后勤练不辍,必会达成所愿!” 周九如长叹了一声,又握紧拳头笑了笑,道:“你说得对,反正来日方长,我也不急在这一时,总有一天我会成功。” …… 五行殿的浴室里,香雾缭绕,纱帘飘飘。 浴池旁边放了一张美人榻,周九如光着后背,扑在上面,被千年搓得鬼哭狼嚎。 每日晨练完,都要泡一会儿,千年用药草特制的香汤。 泡完之后,千年会用玉容膏,仔细地给她推拿按摩一番,既缓解了筋骨练功时拉扯的疼痛,又可以养颜美肤。 过程虽然痛苦,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身上的疲惫酸痛之感全消,一身雪肤,细腻滑嫩。 待梳妆好,晨时都快过了。 正赶着用早膳,千月又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公主,您说奇怪不,这大清早的兴宁侯府的世子兰浩,竟然来宫里递牌子请太医,说是世子夫人裴珂一觉醒来,嗓子突然失声说不出话来。” “哦,是吗?”周九如勾起唇角,胃口很好地连吃了两个水晶马蹄香菇饺,方缓缓放下筷子。 斜睨了千月一眼,道:“人家媳妇生病,你笑成这样,不太厚道吧?” “我哪里笑了。”千月反驳道,“只是有些合不拢嘴而已。”说罢,还故意地用手把自己上翘的唇角,往下拉了拉。 见她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派,柳青柳红与千碧她们,站在一旁笑个不停。 第二十章 朝议 承恩侯孟檀带着长子孟光峰与三子孟光峻,跪在宣政殿外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从旭日初露到日上三竿,逐渐变热的阳光令父子三人穿着朝服的后背尽湿。 孟光峰担心父亲身体熬不住的同时,又暗自庆幸二弟孟光嵘的官位低,没资格参加大朝会,所以不用受这份罪。 “陛下口谕:送承恩侯回府,宣孟世子和孟侍郎进殿。” 太监总管许德抑扬顿挫又略带尖细的声音传来,落入孟家父子的耳中,简直是宛如天籁。 承恩侯没等许德话音落,便爬了起来,可能跪的时间有点长,他刚爬起又差点摔了个‘狗刨’,幸好右边的孟光峻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今日,宣政殿的大朝会就跟外面的菜市场似的,支持开海禁的大臣与反对开海禁的大臣们正争论的热火朝天。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玉坤说道:“此次伽蓝与扶桑武士混入中原行刺公主,究其根源,还是在海禁上。” “若是开了海禁,我朝便可像前朝大燕那般与沿海各国进行贸易交流,海上有水师巡航,上岸有市舶司管理申报,绝不会出现这种刺客冒充茶商,偷渡上岸的事情。” “陈左都言之有理!” 户部尚书卢志康附议道:“如今东州情形混杂,海上走私猖獗,再不解除海禁,时日已久,我朝便会失去对东南沿海通商航道的控制。” “况且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国朝上下不知有多少地方,每天都眼巴巴的等着户部拨银子。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臣这个户部尚书,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诸位。”卢志康边说边向殿内伫立的大臣们拱了拱手,“若是解除海禁,由户部来统管民间的海外贸易,抽取一定比例的商税,便可立即充盈国库。此等利国利民的好事,我等身为臣子理应赞成!” “臣反对。”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冯信出列,向建元帝慷慨陈词道:“陛下,不能为了充盈国库,就盲目的开海禁。” “大燕便因开了海禁,才使四邻环伺,东南沿海的百姓屡遭海寇侵扰,闹得民不聊生。兵部不得不增派水师驻守沿海各岛,巡防护航,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北狄进犯,圣祖皇帝亲征被围,大燕竟无兵增援……后有逆贼窃国,打开国库一看,里面仅余区区三十万两白银。” “大燕被称颂为有史以来最为富裕强盛的国家,何以国库不见盈余?”冯信义正词严地说道,“由此可见,开海禁并不是什么富国之策,实乃耗损国力,虚有其名。” 建元帝面色阴沉,都快听不下去了:“冯佥都,你说的这些,太过牵强附会了。” “陛下,他是一派胡言。”宁王萧剑侧身睨着冯信,愠怒道:“你说大燕虚有其名。你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不会不知道大燕朝各个州府都有的福利机构吧?” “居养院、实济院、养济院专门收留孤寡、贫困老人,慈幼局、慈幼庄负责收养弃婴与孤儿;安乐庐与安济坊专门收治病人,漏泽园主要收葬生前孤苦无依的逝者。” “还有官营的大药店,例如施药局、惠民局通常以低于市场价的价钱出售药品,或免费向贫病之人发放药物,大燕国库无银,但这些救济涵盖了大燕百姓的生老病死。” “你一介文人,不懂兵事,就不要肆意妄谈。大燕的水师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万之众。而西北,仅河西四州的守军便有四十万之多,还没算上在辽东屯田的三十万大军。” “明明雁门关总兵叛国投敌,毁了大燕的根基,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却变成了大燕因开海禁,把兵力耗费在海防上,无兵增援北疆亲征的天子,致使帝崩?” “本王听说……”宁王顿了顿,道:“那投敌叛国的贼子也姓冯,不会是你们老冯家的亲长吧?” 冯信气得胡子直翘,刚想驳斥,抬眼触及站在龙椅左下方的太子,那幽冷冰寒的目光,他吓得一个哆嗦,又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见状,太子嘴角微翘,心道:“蠢货,目无君主,只知道信口开河污蔑他们周家的老祖宗。却不想想老祖宗是什么人,她在,国库在,她不在了,国库自然也就无银了。” 否则,何以中原动乱几十年,北境之地与沿海海防依然能够坚守住? 除了燕魂卫的忠义,那便是银子,将士们也是要吃饭的。 当然,太子殿下是不会把这些公布于众的。 “陛下,海禁开不得。” 刑部崔尚书也颤巍巍的站了出来,咳了咳道:“海外番邦不懂礼制,听说那里的人都长着红毛绿眼睛,衣衫怪异暴露,行止又十分粗鄙,实在是有碍观瞻啊。” 孟光峻听得嘴角直抽,忍不住开口道:“崔尚书,我大秦南人和北人都长得不甚相同,何况是远在万里之遥的域外国家。我看不是有碍观瞻,是您老老眼昏花,又做惯了这井底之蛙,眼界变小了。” 崔尚书被他这句话噎得嘴也抖,手也抖,抖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孟光峻心想,都这样了,还占着尚书之位不告老,将要出口的话便越法的犀利起来。 “老大人,赶紧的回家歇着吧!”他微弓着身子,话说得不客气,表情也无半点尊重,“待会,下官要是把您气出个好歹来,真不知道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竖子,你……”崔尚书怒指着孟光峻,脸上的神色像是要生吞了他。 孟光峻冲他挑了挑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但你们却一再违背圣意,说白了,不过是尝到了海上走私的甜头,不想这到手的银子,从自家的口袋又大半飞入国库。”他冷笑,“故而心有不甘,才会百般阻挠解除海禁。 这番话,像是撕开了反对开海禁的大臣们最后的一块遮羞布,吵闹如同菜市场般的大殿,霎时安静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撕扯 “陛下恕罪!” 孟光峰和孟光峻却在此时,扑通一声跪伏请罪,打破了大殿内群臣屏息,凝固的气氛。 “臣府中刁奴贪财妄为,听信他人之言,误把刺客当成茶商庇护上岸,危及公主殿下的性命!”孟光峰伏首道,“臣辜负了陛下的天恩,请陛下恕臣治家不严之罪!” 沉吟片刻,建元帝道:“起来回话吧!”兄弟俩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勾结外敌,行刺当朝公主,岂是跪两个时辰,一个治家不严之罪便可撇清的?”崔尚书缓过气来,昂声道,“臣以为,应当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孟光峻问他:“什么时候崔尚书的话可以代表圣意了?” 这个孟老三,如此诛心,崔尚书再次被他气了个倒仰。 深吸了一口气,他整顿思绪,准备再辩。却瞥见高踞龙椅上的天子,凤目威严凛冽,嘴角却含着一抹嘲讽! 他们这些大臣为了反对开海禁,撕扯的连脸面都不要了,天子端坐龙椅,却当是在看戏。 思及此,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再不想多言了,拱了拱手退回了队列里。 孟光峰抓住机会,再次向建元帝拱手陈述:“陛下容禀,依律,世家主母的陪房与陪嫁婢女,隶属主母的私人财产,倘若犯了错,应交有主母自行处置。昨日傍晚,母亲已惩治了犯错的刁奴,并把他们一家子打发回了裴府。” “孟世子好口才,发生这么大的事,处置几个刁奴就想脱罪?”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健出列,阴测测地说道。 孟光峰问道:“那以刘右都的意思,该如何?” “即便真是承恩侯夫人的奴婢做事不当。”刘健迫不及待地说道,“也不能以治家不严为由而推卸罪责,否则上行下效,以后诸位大人府里的奴婢只要犯了错,都以此为由,岂不是乱了法纪。” 他此番,势必又会惹得天子不高兴。刘健心想,谁让孟家有错在先,若能撕的孟家颜面无存,也是功德一件。 建元帝表情严峻,没作声。 孟光峻道:“那刘右都可知?裴尚书已为此事向陛下递了请罪折子。” 刘健闻言,心中一沉。 他倒忘了这茬,承恩侯夫人姓裴,她的陪房…… “陛下。”孟光峰道,“那刁奴乃裴家的家生子,被裴家老家主赐了姓。早年随臣的母亲陪嫁于孟家,平时仍与亲朋故旧走动频繁。臣有证据表明,他是受了裴家的二管家,也就是他嫡亲的堂兄所托,才带了那些装扮成茶商的刺客上岸。” “若论……罪不容诛。”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首当其冲的倒不是我孟家。” 裴尚书身为六部主官,不参加大朝会却上了请罪折子?这里面肯定有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刘健向礼部侍郎林玉,递了个眼色。 林玉摇了摇头,刘健也犹豫了起来,再咬着孟家不放,便会牵连裴家。 建元帝也不想再听他们攀扯孟家,便起身说道:“每逢大朝会廷议,朕许众卿畅所欲言,意见相左时,可争可辩。今日所议海禁之事,众卿既然意见不定,那就改日再议。退朝!” 站在龙椅旁的许德连忙高喊着:“退朝。” 能站在这大殿里的哪个不是人精,天子袒护孟家,所以一大早便罚了承恩侯父子三人跪在殿外,堵住了那些借机弹劾孟家的御史。 现在退朝,便是不想再听刘右都攀咬孟家。 于是众臣连忙高呼:“恭送陛下!”然后依次有序地退出了宣政殿。 …… 孟光峻朝大哥孟光峰递了个眼色,兄弟俩跟着宁王,还有太子一起去了勤政殿。 勤政殿是建元帝日常起居,处理朝政的地方,故称天子便殿。虽同是议事之所,但气氛与宣政殿不同。 他们进去的时候,建元帝正歪在榻上,凝神翻看政事堂呈上来的折子。 他把军部陈述换防弊端的折子,开国公陆元梓和吏部尚书裴烨的请罪告病折子,还有礼部侍郎林玉提议的选秀折子,全都打包甩给了宁王。 需要再次批示的折子,直接扔给了太子。 然后抬眸,笑着对孟光峻,赞道:“三郎,你这木头桩子,也学着会说话了。” 太子闻言勾了勾唇角,三舅和父皇一起长大,君臣之间非常有默契,刚才在宣政殿,三舅只是在恰当的时候说出了父皇想让他说的话。 这次,以妹妹遇刺和马坳村石桥被炸为契机,再次把开海禁的事宜提上议程。 就算廷议不通过,父皇也有办法让他们答应。 可叹那些门阀世家与富商巨贾,只想疯狂敛财,一点也不过脑细想,海上贸易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风险和利润也是成正比的。 他们也不想想?为什么每次商船遭遇海寇时,那艘号称‘幽灵’的影子船便会出现,帮他们击退海寇? 父皇是看在孟卢两家外戚忠心的情面上,才命大燕当年隐匿东海孤岛的水师暗中护航。 虽说事后收的保护费可比朝廷准备开海禁拟定的商税高多了,但这些脑袋被门缝夹过的人,宁愿好事‘幽灵’,也不愿意好事朝廷。 幸好,那银子转了一圈,终是落入了父皇的囊中。 “陛下,就目前的情形来说,并不是开海禁的最好时机。臣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急迫?”施礼入座后,孟光峰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市舶司的建立,官员的任命,海寇的剿灭,除了商船和坚实的战船,还需要一支超强战斗力的水师。” “可眼下国库空虚,既没银子造战舰,又没银子养兵。”他提醒建元帝道,“裴尚书和江南的世家,恐怕也不会答应,若跟他们闹得太僵,便会妨碍朝局的稳定。” 建元帝先看看他,又看看孟光峻,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母同胞的兄弟,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大舅舅的担忧,确有几分道理。”太子接话道:“目前国库的盈余并不足于应付这么庞大的开支。” “但若不开海禁……”他冷笑,“任裴烨为首的门阀党,把持朝政,揽尽天下财源,国贫、民穷、世家富,大秦又岂会长治久安?” 第二十二章 偏袒 太子的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这帮世族老爷,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误国殃民。 这话也太毒了。 孟光峰听得心头渐沉,抬眼见建元帝但笑不语,一副任由太子发飙而置之不理的样子。 心想,眼下大秦国库空虚,百业待兴,天子施政,确实处处受制于门阀,但这种境况随着科举取士,土地改革已经有所改善了。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才能稳妥。 年轻人总是太气盛。 他叹了叹道:“太子殿下此言不妥,裴尚书他于国有功,且富有才干……” 孟光峰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太子出言打断:“大舅舅的意思是,于国有功,就该陷姻亲于不义?于国有功,就该勾结外族行刺当朝公主?富有才干,就该结党营私,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圈地占地?”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过来,孟光峰听得脑袋嗡嗡作响,根本无法理清思绪,只得跪下请罪。 殿内一片寂静。 勤政殿的窗子,都挂了特制的帷幔,阻挡了外面千方百计想要挤进来的阳光,站在建元帝身后的许德,后退了几步,把自己隐没在殿内陈设的阴影之中。 把自己的舅舅逼得下跪,这要传出去,太子还要不要名声了。 坐在案几前翻看折子的宁王,不由皱起眉头。 公主遇刺,碍着孟家,圣上没追究裴尚书的责任,太子殿下却憋了一肚子的气,偏偏孟世子没明白圣上的真正意图,说话触了太子的霉头。 他愣了片刻,直言不讳地道:“裴烨其人,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篡臣用则必危,孟世子不可因姻亲之故,而故意偏袒。” 建元帝也笑着打圆场:“太子,快把你大舅舅扶起来,这要是跪伤了,朕可没法跟你母后交待。” 孟光峰跪在地上,膝盖如针刺,不待太子走近,连忙自己爬了起来。 太子仍上前虚扶了一把:“大舅舅,叔外祖父屡犯糊涂,你身为承恩侯府世子,当有一家之主的威仪,不能一味地迁就纵容。”他说道,“家事不清,何以正朝堂?” “臣,今后定当自勉!”孟光峰躬身应道。 原本这次出海,管着庶务的二弟,并不打算选派乳兄跟船。作为跟船的大掌柜,到了交易之地,有一定的自主权利。乳兄的数术虽好,但耳根子软,处事又缺少大局观,明显不能胜任独挡一面的大掌柜。 可父亲在听了奶嬷嬷的哭诉请求后,便一意孤行,在二弟面前摆出一家之长的威严,说是要给忠心的奴仆们一个锻炼的机会。 ‘忠心的奴仆’想到这句话,孟光峰就像吞了个苍蝇般难受,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忠心是挺忠心的,可惜,人家忠的是裴家而不是孟家。 船队有好几个掌柜,各家入股的都会根据货物的多少派谴两个以上的掌柜跟船。 二弟特意叮嘱了另外两个心腹,叫他们多花点心思,盯住他的乳兄。可在裴家掌柜们的撺掇与掩护下,一时不查,乳兄就把装扮成茶商的扶桑武士藏在了底层货舱里,等到发现为时已晚。 到了明州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报官,扶桑武士便消失不见了。 孟光峰越想,神情越黯然。 自父亲上京,圣上一直在荣养他,并没有安排任何职务,其实就是嫌弃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见兄长目露沮丧,孟光峻便明白他是听懂了太子的话,知道圣上不但不喜父亲,还质疑他性情过于优柔寡断,撑不起侯府。 “陛下,”宁王喊了一声,把礼部侍郎林玉提议选秀的折子,拿在手中晃了两下,又嘿嘿笑起来,有点贼贼的。 “既然礼部上折子提议选秀,以臣看,不如把开海禁和选秀放在一起廷议,幸许还有别的转机。” 江南世家如林,却因战乱没落已久,他就不信了,抛出太子妃这个诱饵,那些原本就是利益捆绑的门阀,还能变成铁板一块。 “转机?什么转机?”孟光峻一听要选秀,就不管不顾地爆发了,他斜睇着宁王,“萧剑,别以为你是王爷,我就不敢揍你。” 选秀?真当孟家是好欺负的,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建元帝也是一怔,他登基时就说过,不再充盈后宫。大臣们健忘,宁王是他的义兄,跟他最是亲近,不可能不记得这句话。 “孟老三,你那是什么眼神,就你那脑子也就在工造上还算好使。”宁王说罢,话锋一转,笑着道,“太子该选妃了。” 孟光峻这才明白过来,仔细琢摩了一下,觉得宁王的提议还是可行的,太子明年便十八了,这婚事的确该提上议程了。 况且,皇权就是资本,联姻是最好的资本积累,江南门阀处在乱世风口几十年,沉寂没落了太久,得知这个消息,不可能不动心。 …… 周九如用完早膳,便又带着千碧千柔,赶赴坤宁宫问安。 孟皇后拉着她的手,问了问她的饮食和睡眠状况,得知一切都好,当下也长舒了一口气。 遂又跟她商量:“柳青柳红不仅要打理太初宫的宫务,还要贴身伺候你,过于辛苦了些。这次出宫带出去的四个小宫婢,你若是不满意,就交给年长知事的嬷嬷们再调教一番。” “你看……”孟皇后试着问道,“要不要再选几个得用的嬷嬷和内侍。” 周九如听了稍稍一愣,认真想了想,道:“母后看着办吧,孩儿有事要去见大长老,哪有功夫理这些琐碎之事。”言罢,甩开孟皇后的手,兴冲冲地走了。 望着周九如欢快的背影,孟皇后有些纳闷,女儿一直都不喜欢嬷嬷和内侍,说是担心他们变态。 孟皇后虽不懂变态的意思,但女儿从小到大,奇言怪语频出,身为母亲早已见怪不怪,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原以为要说服她,定要费一番口舌,这突然间,就像开了窍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她如此开怀呢? 竟连变态也不计较了。 第二十三章 燕一 出了坤宁宫,周九如坐上步辇,就直奔乾元宫后殿,最偏的一处院落三友轩。 三友轩面阔三间,进深三间,呈正方形,四面出廊。院内光秃秃的,没有亭台楼阁和小桥流水,也没有高大葱郁的树木,四周都是敞地,开阔的可以跑马。 倒是院子的东南方向,沿着围墙的一角,稀稀疏疏地种了和一些时令瓜果蔬菜,算是整个院落唯一的点缀。 靠近正屋的门口处,堆放着两座巨大的山石,原本平滑的石面,变的崎岖凹凸,上面全是累累的剑痕。 年逾古稀的灰衣老者微弯着腰,站在那处园圃前(暂且就当它是园圃),左手提着红漆木桶,右手拿着个葫芦瓢,不知是在欣赏攀附墙角的那簇蔷薇花,还是准备给脚旁的几株番茄秧子浇水。 “阿翁,”周九如仰着脖子,雀跃着,犹如一匹神气骄傲的长颈鹿,呦呦叫的跑了过去。 背身而立的灰衣老者,连头都没转,右手随意的一掷,手中的葫芦瓢层层叠叠,叠出了一道道凛冽的光影,犹如万马奔腾的江潮,直奔三人的脑门。 周九如在感觉周围的空气波动时,便一个闪身,站到了厅廊里摆放的榻子上。 跟着后面的两位千姑娘,就没那么好运了。因躲避不及,千碧不但被水泼了个正着,额头还被葫芦瓢砸了个大包出来,千柔更不容易提了,被葫芦瓢的光影拍在地上,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唉!”燕一叹了口气,放下红漆木桶,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光看相貌,不像是个七旬老人,倒像个干瘦英俊的中年郎君。 瘦削的脸并没有被岁月刻下多少风霜,唯有那一头灰白长发,尽显世事沧桑。 吊梢眼半开半闭,眼神凛冽如刀锋,他居高临下地扫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二人。不屑地道:“就你们这身手,若是主子遇到了危险,非但不能指望你们相护,反而还要受你们的拖累?” 千碧和千柔连忙躬身,齐声请罪:“属下无能,让大长老忧心了。” 周九如跳下榻,上前牵住燕一的衣袖摇了摇,软糯地说道:“阿翁,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俩擅长的本来就不是武技,你别责怪她们了。” 燕一曾是大燕圣祖皇帝的侍卫长,也是目前为止燕魂卫里,唯数不多的几位元老级人物。 身为死士,他们没有名字,只有燕一燕二燕三这样的代号。 出于对他的尊重,周九如从小就叫他阿翁。 “公主,你不能这样惯着她们。”燕一蹙眉,“她们虽是你的伴当,却也是死士。身为死士,就算武功不能独步天下,最起码要有誓死护主的能力,趁这几天老夫有空,就让她们留下来,跟后院的人一起集训。” “哦。”周九如乖巧地应了一声,抬眼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那双黑中泛蓝的凤眸,像极了圣祖皇帝。 燕一的心顿时一软,语气不知不觉就缓和了下来:“早上的那场雨,很不错,令人震憾。从你身上的气息变化来看,桎梏你的那层屏障,已经消失了。” “既然入了道境,除了日常修行,也该正经练些防身的功夫。”他眉眼微弯,看着周九如道,“你要是有天真天行她们一半的应敌武技,将来不管走到哪,我都能放心。” “阿翁,我呢,会不会武技不要紧。反正凭我的能力,这世间化境以下都不会是我的对手。就算是对上神界的那帮卫道士,我自信拼起命来,也能让他们碎成渣渣。”周九如骄纵地说道。 说着走过去,把千碧和千柔往燕一面前一推,讨好地道,“阿翁,我就免了,你让她们俩赶上天真和天行一半的身手就好。” 千碧和千柔呆怔了片刻,异口同声道:“公主,不待这么坑人的啊。”天真和天行都是练武奇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影卫,要赶上她们一半的身手,这辈子都不太可能。 更无奈的是,大热天里跟宫里的影卫一起集训,不死也得脱层皮。 “没出息。”周九如睨着她俩道,“这要是换成乐水,说不定已经高兴的跳了起来。” 见她们斗嘴斗得热闹,燕一那双刻薄的吊梢眼,此时也流淌了些许的笑意。 理了理衣襟,负手上了厅廊。 “公主。”他低声问周九如,“老夫听说今日大朝会,裴尚书和陆国公都向圣上告了病假,你可知晓原因?” “阿翁,你越来越奇怪了,朝廷官员病了,我哪晓得?你该去太医院,问问太医们。”周九如故作惊讶地应道。 燕一相当于父皇的另一双眼睛,自己的一举一动,是瞒不住他的。千年和千月研制的特殊药,服用指甲盖那么点大,就能让人失声半个月。 这半个月喉咙肿痛,食难下咽,虽不伤及性命,却活罪难逃。再一人胖揍一顿,让他们也尝尝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燕一神色凝重:“早知如此,老夫昨晚就不该派人去善后。开国公府和兴宁侯府,以天真和乐水的身手,那是进退自如。但裴烨身为裴氏长房的二郎主,他行走起卧都有大宗师随护,尚书府岂是那么好闯的?” “你胆子也太大了。”他道,“裴家祖上可是掌过兵的,他家豢养的‘青锋’可不是普通的影卫。当年,你父皇跟他们对上,可是吃了大亏的。” “你没足月出生,也拜裴氏的‘青锋’所赐,受了这么多年的罪,怎么都不长长记性?” 周九如听罢,坐在厅廊里,托腮沉思。 见她发愣,便知道这些话她都听进去了。燕一舒了一口气,道:“回到太初宫,你好好问一问天真和乐水,到底是怎么从裴府逃出来的?” “哦,”周九如应了一声。心想,不愧是大秦第一门阀,确实有点家底。不然,还不在乱世被那些一朝掌兵的寒门庶族给灭了。 只是没想到,这建邺城还有天真和乐水联手对付不了的高手,真是大意了。 第二十四章 忠义 燕一拍拍手,两个黑衣人突然出现,把千碧和千柔带了下去。 姐妹俩一脸的怨念,望着周九如依依不舍,简直是一步三回头的节奏。 见此,周九如的心情莫名转好,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向她们挥手:“去吧,去吧,我会让千年多给你们备些美白的玉容膏,还有金创药。” 两人一听,脸立即沉了下来。周九如忍不住捧腹大笑,果然,坐看别人倒霉,确实是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待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了,她这才收敛笑容,握拳道:“没把裴烨揍成猪头,又打草惊蛇让他有了提防,这事,若是被母后知晓……”她摇头一叹,“冲动……果然是魔鬼。” 原想着,把裴烨和陆元梓凑一块揍成猪头。现在倒好,猪头落单了,若被母后知晓,估计礼仪司的姑姑们又有机会在太初宫里一展所长了。 “论揍人,老夫比谁都在行,公主若想学,我当立马教你。”燕一说罢看着她,眉眼处流露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猪头的事,阿翁要跟父皇禀明,必须得瞒着母后。”周九如趁机提要求,待燕一点头,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一副总算逃过一劫的小模样,惹得燕一忍俊不禁,便有些不解地道:“公主,那礼仪司的女官,难道比刺客还可怕?” “当然,比刺客可恐怖多了。” 周九如憋了满腹的牢骚:“行坐卧睡,吃喝拉撒,一举一动时刻都有人管着。走路时,她们会在你的襟步上面挂满铃铛,却又不准铃铛响起来。” “还有啊,每走一步的距离,笑时嘴巴咧开的角度,那是要拿尺子量的,不准超出规定的范围。”周九如翻了个白眼,夸张地道,“阿翁,你说说看,这是人过得日子吗?” 燕一那半开半闭的吊梢眼,也学她的样子向上翻了翻,附和着点了点头:“嗯,确实有点过了。”说罢又咧了咧嘴角,促狭道,“公主,学习揍人的最快方法,就是先要被人揍,我们是现在开始,还是……” 周九如一听,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赖在榻上,再不作声。大长老可是化境高手,她刚迈入道境,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看她情绪极端多变,喜怒皆形于色,却又一身的浩然正气。燕一有些微微出神,不知是当年换血救命……还是隔代遗传的缘故? 这孩子除了眼睛像周家人,相貌竟然越长越像…… 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浮云大师其实就是她的……算了,还是等大师亲口告诉她吧。 燕一赶紧转换了话题,说起了刺客。 “救走伽蓝的那个人,是扶桑的王太女——萧明月的侍卫原田,他与伽蓝幼时都曾做过东番寺的侍奴,算是有同门之谊。” 伽蓝是东州的土著,她族人所居的那个岛屿,土壤非常贫瘠,风大雨少,适种的庄稼也不太有。他们害怕大海,又不会造船,深受其它部落的欺凌。 圣祖皇帝当年会选择在那处岛屿建贸易坊,除了它的地理位置特殊,还有就是想给那个岛的民众们一个可以改变自身境况的机会。 中原封关禁海后,贸易坊也逐渐形同虚设,伽蓝族人的日子也随之变得艰难起来。直到萧弦带着舰队进驻东州,赶走了霸占贸易坊的扶桑武士。 萧弦入东州时,带了不少中原的工匠。他让工匠们教伽蓝的族人结网造船,出海捕鱼。伽蓝从东番寺出来后,就一直跟着萧弦学习中原文化,打理贸易坊。 “后来……” 燕一理了理思路,又道:“扶桑国的豪族部落往南部扩张,争抢东州的岛屿,又开始屠杀伽蓝的族人,两人也因此起了嫌隙。” “这次能冰释前嫌一起合作,据我们的人探知,是裴烨送了消息过去,说北齐的太子还活着。” “萧鹏还活着?” 周九如心里一紧,倏地坐了起来:“裴烨把他藏哪去了?” 燕一冷笑:“他要是知道,就不会暗示伽蓝,掳你去换萧鹏了,透露这消息的人已经死了。” “不过,该着急的不是我们,伽蓝和原田要是得不到萧鹏的确切消息,裴烨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们只须派人在暗处盯紧裴烨,静观其变即可。” “因一个不是很确定的消息,就谴武士来我大秦找萧鹏。”周九如笑了笑,语气明显透着讽刺,“萧明月可不像是那种……会重视血脉亲情的人。” “我猜,大概是近几年,扶桑国王室为了建立像中原一样的中、央、集、权、制度,得罪了摄政的氏姓贵族,萧明月的太女地位可能有些保不住了。” “她找萧鹏……”周九如猜测,“大概是想借助东州群岛萧弦旧部的势力,来压制那些氏姓贵族。” 燕一颔首:“萧弦回中原后,东州的贸易坊就交给了伽蓝掌管,留守岛上的武装力量,来历有些错综复杂。伽蓝要么千方百计地许以利益拉拢,要么井水不犯河水的处着。” “论起仇恨,伽蓝对扶桑人也只多不少。” “以她对萧弦的情意,就算能暂时抛弃部族间的仇怨,但若找不到萧鹏,萧明月想要伽蓝帮她,那也是痴心妄想。”燕一细说道。 “阿翁,东州的贸易坊,是我周家老祖费尽心血建成的。”周九如狐疑地道,“大燕的水师不是化整为零,隐于东南沿海的各个岛屿嘛,为何不让他们去接管?” 燕一闻言叹了又叹,隔了好一会,才道:“圣祖崩后,中原虽然内乱频发,但因太子还在,军饷又给的充足,那些驻守边关和海防的将士们,仍能安守其职。” “可自打太子在幽州行宫郁郁而终后,你祖父身为他唯一的儿子,却不思进取,听任身边谋士的挑唆,一心想在营州建邦立国,割据辽东。” “消息一出,各边关的守将们也跟着蠢蠢欲动,幽州总督卫韩根本压制不住,更有甚者准备混水摸鱼。” 第二十五章 信念 “我和另外两位长老,为了平息事态,便对那些想自立门户的将领进行了暗杀。” 说到这里,燕一自嘲一笑道,“杀了那些将官,虽起到了一定的震慑和警示,但是物极必反,边关的安宁也不能光靠杀戮。我平生所学的都是杀人的本领,上阵冲杀还凑合,若论统军布阵,定然是不行的。” “外人我又信不过,无奈之下,便把隐匿在东海的水师,抽调了一大半回来,镇守北疆。他们都是圣祖皇帝一手带出来的亲卫军,绝对忠诚!” “那些继续留守的水师,在时光的荏苒中,老的老,死的死。小的一辈们,有的去了南洋,有的下了西洋,也有一部分融入了当地的土著,自成一派势力。” 燕一感慨道:“圣祖走了,他们的信念也散了。” 现实永远比理想残酷。 望着眼前的这位尊者,周九如的神色有一瞬的黯然。 近半个世纪的战乱,在大燕已不复存在的情况下,又有谁能如他这般,始终坚守初心,践行着自己的使命! …… 阳光洒满了光秃秃的院子,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早上突破禁锢,耗费了灵力的缘故,周九如大脑昏沉,精神萎靡。 “阿翁,乾元宫这么多房子,你为什么非要选这个光秃秃的院子?连棵遮阳的树也不种。”她歪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埋怨着。 这孩子一有时间就往他这跑,怕他孤单,总想多陪陪他,但是来一次就嫌弃一次他住的院子。 燕一吩咐两个小童,搬来茶具,遂不紧不慢地煮起了清茶。片刻后,茶香四溢,他倒了一小盅递给周九如:“公主,先喝口茶,静心提神。” 一老一少坐在廊厅里,安静地品茗。 临近正午,勤政殿的一个小内侍跑过来传话:“圣上得知公主在此,想请公主过去一同用午膳。” 周九如放下茶盏,手搭在额头上,眯眼看着天空明晃晃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好!”旋即倚在榻上,怏怏的一点都不想动。 见状,燕一摇了摇头,早上还生龙活虎的行云布雨,这会儿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的。 故以为她还在为东州的贸易坊被伽蓝接管而不高兴,便耐着性子,宽慰她道:“只要开了海禁,东州岛的贸易坊将会成为海上航运最重要的中转站。到那时,朝廷再派官员去接管也不迟。” “阿翁,”周九如问道,“既然伽蓝的势力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扶桑也没什么可图的,裴烨为何会甘冒风险,跟他们牵扯上?” “难道……他料定了父皇不会拿他怎么样?” 燕一用拇指摩擦着天青色的薄胚茶盏,沉默了许久,方斟酌着说道:“早期门阀世族的传承,大多是以先天下大义再忠孝礼义信为原则。” “从大燕开始,很多世家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先祖当初为天下大义,一马当先的气魄和责任。” “如今更是不堪。”燕一叹息道,“世家的风骨早已在乱世朝代频繁的更迭中泯灭、腐烂,凡事都以自身家族利益为重,社稷次之。” “裴烨……算是门阀子弟中的一个异数。他一边享受着家族姓氏带给他的荣光,却又一边讨厌着自己的家族,他渴望权利,对于权利,他却有着极度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在他的眼里君为轻,民为贱。”燕一道。 “天子的改革,触及到了门阀的利益,尤其是江南,世家如林,更是改革的前沿阵地。” “江南世族帮助裴烨,为裴氏争得了大秦第一世家的美誉!投桃报李,裴烨觉得他有责任和义务,维护江南世家的利益。” “什么投桃报李,不过是狼狈为奸罢了。” 周九如道:“裴烨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难道他不明白,推行的新政,虽有损他们这些世族老爷的利益,但百姓却可以安居乐业,国库也可丰盈。” “他拿朝廷俸禄,享百姓供养,却不思为君分忧造福一方!整天不是结党营私,琢磨着怎么跟父皇争权,共治这天下! 就是和江南的那些世家,比赛圈地,想尽办法蓄奴,逃避赋税。” “”他的为臣之道, “何况,父皇为笼络裴氏一族,十二年前不但放了裴氏一马。登基封赏时,不但封裴烨为吏部尚书,还把裴氏祖上‘督国公’之爵,赐予了他大哥。” 虽没有公侯王爵之尊贵,却是真正的实权派。 想着那些在他手里狎玩死去的无辜孩童,周九如更是气愤,“这人,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说罢,精致的眉眼蹙成了一团。 脑袋实在太疼了,她揉着额头,深吸了一口气,放松自己。 燕一见状,连忙上前,弯腰拿起她的手腕把脉,刚触到脉搏,不由心中大惊:“……难怪你会不舒服,你体内的血液,怎么会流动的这么快?” “可能经脉全通,它们太兴奋了。”周九如讪笑道。 “今日我来找阿翁,还有事相扰。听说万神宫开了山门,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请阿翁帮我挑些人手,男女皆可。” “这一批,有几个还不错,等他们考核通过,我便让圣上分派给你。”燕一很是爽快地应道。 说罢又重重一叹,“你刚进院子,闪躲我试你身手的那一瞬间,气息内敛,快如闪电。以你如今的身手,便是正面对上万神宫的修士,也是有能力全身而退的。” 周九如点点头:“涉及因果反噬之事,万神宫的卫道士不敢对我们一家子直接下杀手。我担心他们挑唆或是指使外门弟子与俗世修行者,隐于朝野勾结门阀,插手政务,慢慢颠覆大秦的政权。” “要知道,他们对付我老祖宗,可是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燕一看着她,郑重说道:“这些事有我,你先暂且放下。你现在奇经八脉全通,轻易便能沟通天地之间的五行元素,这是多少修行者,可望而不可即的。” “但你的底子,却太差了,这勉强靠药材修补好的废脉,若不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你就得停止修行,不可再吸纳天地之间的五行元气。” 第二十六章 亲情 廊厅的转角处站着几个内侍,见是公主的步辇过来,遂束手躬身,以待吩咐。 庑廊下年龄最小的那个颇有几分机灵,立马下了台阶,恭敬地迎道:“公主,太子殿下已在偏殿等候,奴婢领你过去吧。” 周九如颔首。 一进门,半倚在榻上看书的太子,就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两眼。 见太子如此的莫名其妙,周九如瞪他,没好气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眼睛都快斜上天了。”拢手在室内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建元帝,便问道,“父皇呢,不是叫我过来用午膳吗?” “父皇在书房。”太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调侃道,“恕吾眼拙,没有看出堂堂公主殿下,竟有偷鸡摸狗的嗜好。”太初宫的人半夜三更不睡觉,一会儿侯府,一会儿国公府,又一会儿尚书府的来去折腾,闹得他提心吊胆,一宿都没敢睡踏实。 周九如向来皮厚,听罢脸上没有丝毫窘迫,神色很是认真地应道:“什么偷鸡摸狗,本公主比较喜欢——造猪头,太子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太子放下书,用一副你是不是白痴啊的表情看着周九如。冷脸道:“昨晚,要不是大长老帮你善后,乐水和天真差点出不了裴府。” 真是流年不利啊,这脑袋怎么一抽一抽的疼? 周九如抚额,移步停在屋内挂着的一串珠帘下,道:“我哪知道,裴烨身边竟有宗师护佑?”以天真的身手,这天下除了宗师,能留住她的人没几个,再加上乐水的剑法,横着在建邺城走都没问题。 “不知道?”太子一拍书案,生气地道,“不知道你都敢闯人家府上?你腿脚倒是好利索了,这脑子怎么还跟浆糊一样。” 周九如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反击回去,突然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法呼吸,也无力挣扎,犹如前生被人按在疗养院的荷花池,溺水而死的那一刻。 “不……”她不甘地挣扎着……哭喊着…… 这一世,她有父母兄长受护,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下来,与喜欢自己的人看遍这万里河山每一季的风景。 任谁都不能阻挡! …… 孟皇后急匆匆地赶过来,近前接过千月手里的棉帕,擦着周九如不停流出的冷汗和眼泪,轻轻地唤道:“天寿别怕,阿娘在这儿。” 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附在她耳边温柔地呼唤,直至周九如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逐渐平复下来,不再哭喊挣扎,方解开她身上绑缚的绳索,示意千年施针。 千月在一旁连忙打开了牛皮针包,千年净手后,抽出一根根细长的金针,片刻过后,周九如的脑袋就扎得像个小刺猬。 皇后的眸子赤红,不忍再看,扭头狠狠地剜了两眼身旁站着的太子。 太子被皇后看的有些心虚,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解释道:“母后,我只是跟妹妹玩笑了几句,哪曾想妹妹头疾又犯了。” 皇后自是清楚,太子虽然性情淡漠,却最疼爱这个妹妹,小时候不管走到哪,他都要带着妹妹,读书习武,寸步不离。 只是有时,他说话太过刻薄,引得女儿总是跟他急,还叫他毒舌兄。两兄妹斗嘴,女儿从来就没有赢过,却也玩的不亦乐乎。 平时也就罢了。 今日皇后便有些迁怒:“大郎,不是阿娘说你,对自己的妹妹,不想方设法的护着哄着,还总是欺负她,有你这样做兄长的吗?” “母后,我什么时候欺负妹妹了?”太子的神情很是无辜,“您这心,偏得也太没边了吧。” 皇后杏眼圆瞪,转了一圈,发现书架子上搁着一柄鸡毛掸子,抄起来就追着太子揍…… …… 周九如是被饿醒的,睁开眼,便瞧见太子坐在床榻边看书。她用手指戳了戳太子的后背,声音细弱地道:“阿兄,我饿了。” 听到周九如喊饿,太子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摸了摸她的脸,心疼地道:“总算醒了,差点被你吓死。” 帝后二人听到动静,绕过木雕山水大屏风,来到床前。 建元帝弯腰问道:“天寿,想吃什么,叫你阿娘去做。” 太子凝眉,很不给面子的道:“父皇,你确定母后做的膳食能给妹妹吃?”周九如捂嘴轻笑,母后的厨艺,只有父皇会捧场,他们兄妹可不买帐。 皇后见儿子拆台,笑骂道:“别以为你妹妹醒过来,你就没事了。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成道之日,原本该你妹妹抄写的佛经,现在就交由你了。” 太子连忙颔首,老实地应了下来。 侍膳宫人端了膳食而入,菜比平时多了一倍,摆满了膳厅的整张大桌。除了时令蔬菜,什么烩小羊蹄、爆猪肚、清蒸昌鱼、西湖醋鱼、炸银鱼、糟蟹、糟鹅掌,还有一锅子奶白色的鱼头汤。 见此,太子不改毒舌本质:“这大热天的,不是腥的,就是燥的,也不怕吃了上火。”吓的典膳御侍跪在地上,半晌都没敢起来。 建元帝睃了太子一眼:“天寿都饿得小脸发白了,你若再挑三捡四,今日这膳,不用也罢。” 周九如倚在榻上,由千月服侍着填饱了肚子,精神头也慢慢的回来了,便竖着耳朵听父母和兄长聊天。 建元帝与孟皇后道:“我罢免了陆元梓京都大营西山卫指挥使一职,目前还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接任,暂时让太子统管一段时间。明日他就要出宫,你有什么要给他准备的,今晚就打包好送去东宫。” 以调查马坳村的石桥被炸,所用火药的出处,趁此机会让太子把京都大营的四大卫所重新整编、换防。 “西山卫是开国公陆元梓一手带出来的,谁去都很难压制,我怕……”想到女儿在西山卫的眼皮子底下遇袭,孟皇后不免心有余悸,怕太子也有个好歹。 太子关乎国本,他的安全,建元帝素来重视,燕魂卫这几年培养的顶尖高手,大部分都派到了他的身边。 见孟皇后忐忑不安,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放心吧!太子身边有两个宗师跟着,不会有事的。你要真不放心,我让大长老跟着他。” 第二十七章 心思 太子听罢,眉头蹙了蹙,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大长老自从臻至化境,就一心静修,不喜四处奔走。何况他现在正忙着集训燕魂谷选送上来的死士。” 建元帝道:“你还是自己去问问他吧?” 待太子离去,他略一思索后,又与孟皇后道:“下一个大朝会,我要把开海禁和选秀,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廷议,都是带肉的骨头,是狗都想啃一口。” 天子虽是天下之主,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从门阀世家和豪门巨贾手里抢钱,只有摆出诱饵,愿者上钩,大家各得所需。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但凡有外命妇递折子进宫给你请安的,你都不必理会。就说天寿在行宫遇袭受了重伤,你日夜忧心,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嗯。”孟皇后应了一声。 周九的灵魂承续了前世的记忆,商贸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她的感触尤为深刻。 商品的流通,在给百姓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会促进国家的经济发展。丰厚的商税收入,既能充盈国库,又能减轻百姓的负担。 想到此,周九如的心头有些复杂。 她在御书房玩耍的时间,可比跟皇后待在后宫的时间长。她敢肯定,伽蓝与扶桑武士偷渡上岸,父皇肯定在暗中推动了一把。 以身作饵诱敌是一回事,被人当饵钓鱼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随着神智清醒,年龄渐大,她明白了很多道理。活在这个时空,就要按这里的规则行事,在这个世界,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父母兄长。 纵使心里有怨,她也不得不承认,父母兄长确实是这个世界最疼爱她的人。 所以,在听到帝后二人,讨论哪家女郎堪为太子妃人选时,她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了。 起身,径直冲到建元帝面前,霸气地说道:“父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阿嫂的,跟吴家和兰家利益相关的人选,绝不能入东宫。” 说着,还不忘伸手朝外面指了指,“别忘了,那边住的两个人可都是有儿子的,万一祸起萧墙,可就追悔莫及了。” 孟皇后见女儿指的方向,正好是吴妃居住的清宁宫和兰妃居住的长信宫,忍不住摇头。 她看着周九如,语重心长地道:“天寿,吴妃和兰妃是你父皇赐封的二品妃,又各自育有皇子,于皇室有生育之功。在西北也就算了,她们只不过是王府的妾室。” “如今她们,也是占着一宫主位,又是皇子生母,眼看着,你的两个弟弟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你对他们生母的态度,务必要改一改,态度温和些才好。” “一宫主位也是妾啊。”周九如撇了撇嘴,语气有些不满道,“母后真是的,哪有女人对抢自己老公的小三小四,那么护短的。” 熊孩子,这话都敢说,建元帝神情颇为无奈。 他伸手,捏了捏周九如气鼓鼓的小脸,道:“你这疯言疯语的,在我跟你阿娘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到了外面,可千万要记住,不能说这样的话。” 说罢又温和的笑了笑,“待会儿回到太初宫,就收拾好你的行李,明日一早,随你兄长一同出宫,去万佛寺陪陪浮云大师,让他教你易筋经。” 这是存心不让自己愉快的玩耍了。 周九如嘟嘴,像往常一样,不高兴绝不会藏着掖着。用力地跺了跺脚,别扭地道:“不去,学什么易筋经,我既不想当武林盟主,又不用考武状元,大不了,我以后不练养元诀了。” “这孩子,怎么又犯起倔来了?” 孟皇后从旁劝道:“莫神医走时,曾再三交待,要是行走无恙了,就要立即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重筑经脉。你的体质天生就比别人弱,即使现在看起来无恙了,也难免以后到了年纪,不小心经点什么事,又引发旧疾。” 建元帝也道:“你都走了九十九步了,没道理最后一步退缩。去吧,浮云大师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你没必要怕他。” 看样子抗议无效,根据她以往的经验,帝后二人都如此坚持的事情,她是耍赖不掉的,只得点了点头。 唉,一想到浮云大师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心里就特别的不舒服。 什么高僧啊,整个一老妖怪。 次日一早,大长老就给东宫送了两个七阶武师。 周九如知道后,悬着的心总算是慢慢的放下了。 这趟京都大营之行,虽说没什么危险,但太子乃国之根本,本动而国摇,特别是现在,没找到伽蓝与扶桑武士之前,还是小心为上。 用过早膳,兄妹二人到坤宁宫拜别皇后。经过花园时,看到园内绿叶荫荫之中,一片火红,灿若烟霞。 周九如想起了西山行宫——竹风阁木窗棂上的那几片残红。 见妹妹盯着树发呆,走在前面的太子也停下了脚步。 这几株石榴树,是父皇亲手种的,去年此时,花也开得红艳艳。等秋天果实成熟的时候,每株树,竟然只结了一个石榴。 也不知今年,能结多少? “别看了,知道你爱吃石榴,母后定会给你留着的。”太子笑着道。笑容堪比满园夏花,惹得随行的一众宫侍,全都看傻了眼。 见周围一群呆头鹅,太子敛起笑容,目光流转间,凌厉如刀锋,宫人们赶紧地低头屏息,再不敢造次。 远处的荷塘,一些粉紫、粉白的花苞,都已抽出了水面。再过些时日,就能看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夏日盛景。 可惜,她没这眼福了,等她回宫,这里大概只剩下残荷了。 太子静静地看着她。他不明白,御花园一年四季都是花海,可妹妹就只对当季的花有种偏执的喜欢。过了季节,花开得再好,她都没眼睛看。 “走了,还傻愣着干吗?”太子说罢,便自行向着坤宁宫的东殿走去。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盯着那片火红,周九如又瞅了半晌,方小跑了几步,追上了太子。 第二十八章 浮云 万佛寺,位于建邺城西郊山脉的最高峰。 临近中峰,路就不太好走了,岔道比较多,越走越崎岖。 往南是霞山,因漫山遍野的红枫而得名,顺着山道一直往前,便是西山行宫。 北侧却有一处山谷,背山面谷,隐处好居!一座座山庄园林,不但是京中贵人们高温避暑的好去处,也是冬季泡温泉观梅的惬意之地。 …… 马车一路颠簸,周九如腰疼腿麻的正想出去骑马时,万佛寺终于到了。 站在山脚下,望着蜿蜒陡峭的台阶,她决定好好的活动下筋骨,就这样沿着石阶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太子带着几个侍卫,陪着她一道。 当她呼哧呼哧地爬完了所有的台阶,已经申时过半了。 正想大喊一声嘚瑟嘚瑟,甫一抬头,便瞧见了浮云大师站在离寺门不远处的一株古松下。眉眼如雾,一身姜黄僧衣,硬是让他穿出了天外飞仙的味道。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 “打扰大师清修,实在是抱歉!”太子拱手回礼,目露恭敬之色,“吾妹顽劣,又要劳烦大师了!” 周九如的目光落在浮云大师和太子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 腹诽道:“果真是个妖僧,连桀骜不驯的太子哥哥见了他,也变得温润有礼了。” 浮云大师面含笑意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这孩子,又在编排贫僧。” 读心术虽然是一种很稀有的能力,但对承续了前世记忆的周九如来说,浮云大师不过是个人老成精,比一般人会察言观色,懂点人性心理学的老狐狸而已。 不过,说坏话被抓现行,确实有些不大好意思,她连忙垂眸,以示乖巧恭敬。 “公主辛苦了!”浮云大师道,“你先去以前住的地方安顿,贫僧想跟太子殿下在此手谈一局。”语气虽温和,却带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周九如扫了一眼那松树下的石桌,上面早已摆好的棋局,不满地哼了哼,明明是想支开自己,还说得那么好听。 两个小和尚上前,见礼后,迎了众人向后山方向行去。 穿过一片互相重叠着的树林,就看到了一座沿山脚而建的红柱白墙,飞檐画栋的三进院落。 院子不算很大,古色古香,很是清幽。身在其中,更有一种‘风轻云淡,闲听花静鸟喧’的美妙意境。 …… 自打知道了这两个小和尚,圆脸的叫悟净,瘦尖脸的叫悟空,周九如就一路笑了过来。 她还很奇怪地问人家:“你们是不是有个二师兄,叫八戒或者悟能的?” 悟净小和尚摸着自己的圆脑袋,认真想了想,应道:“我们没有叫八戒或者悟能的二师兄,只有主持方丈座下有个叫悟戒的大师兄。” “哈哈哈……”周九如闻言,再一次按捺不住地大笑。 众人皆一头雾水,不过是问了三个和尚的名字,闲聊几句家常而已,好端端的,公主莫名其妙地笑成这样为哪般? “难道……又魔症了?”千年和千月对视了一眼,心里暗自嘀咕,幸好来了万佛寺,有浮云大师在。 到了周九如以前住的东厢房,悟净站在门口,向她施了一礼:“公主殿下,您先安置,小僧告退!”说罢,赶紧地拉着悟空,拔腿就跑。 一转眼,就没了人影,这速度,简直快赶上百米赛跑了。 小和尚这一脸见鬼的表情,倒把周九如吓了一跳。 她摸着脸,兀自揣测着:“浮云大师是不是……经常给小和尚们灌输,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一听这话,乐水心里直发毛,立即吩咐跟上来的六个侍卫赶紧地搬卸行李,看样子主子需要休息,都累得开始胡言乱语了。 千年千月带着一众宫人,忙着整理。 屋内收拾的很干净,里面的家具摆设,都很古朴典雅。 千年拿出了周九如在宫里用惯了的物品,一一摆放好后,又服侍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遂劝她上床安歇。 周九如倦极而眠,一觉醒来,酉时过半。 她摸着罗汉床上的攒框,想着在建邺城的这五年,只要她一犯病,莫神医就会带她过来小住。 皇宫过于森严肃穆,还真不利于她养病。 这里……其实就是她的另外一个家,只要一到这,躁动的心绪就会变得平静! 老和尚不想让外人知晓她的病情,总是不停更换身边服侍的弟子,每次她来,引路的小沙弥都不一样。 更有趣的是,她发现浮云大师休息的房间根本没有床,就一张垫子。误以为,万佛寺年年为附近的村民布药施粥,没钱买床。 回宫之后,立即吩咐内庭负责工造的打造了这张黄花梨木的罗汉床,送给浮云大师。 之后才晓得,自己闹了多大的笑话。 万佛寺香火鼎盛,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浮云大师不愿高床软卧,只肯睡硬垫子,这也是他修行方式的一种。 这张罗汉床,最终还是便宜了周九如,成了她的专属睡榻。 …… 捧着红豆汤进来的千月,见周九如已睡醒,便柔声说道:“公主饿了吧?快起来喝点汤,垫垫肚子。” 红豆汤,冷热刚好,周九如洗漱完毕,用了一小碗。 吃饱喝足后,心情自然也舒畅了。 想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要用晚膳,周九如就叫千月陪自己到院子里走走。 千月一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公主,奴婢这会没空,不但要帮千年整理宫里带出来的随车物品,还要到后厢安置其他的宫人,你让乐水姐姐陪你吧。” 说罢,拿着捧盘就跑了。 看着她的背影,周九如目光微凝:“今天怎么啦?这一个两个的见了她就跑,头都不带回的,啥意思啊?” 第二十九章 标记 庭院寂寂。 一棵千年古樟树矗立院中,顶着前面庙宇悠扬清越的钟声,枝繁叶茂的伸展开来,占据了大半个院子。 周九如沿着青石铺就的地面,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出了院门,来到了后山。 半山腰的观景台上,乐水抱着剑,阖着双眼,迎着金色的夕阳,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九如打量她许久,实在忍不住了,便提裙沿着蜿蜒的山路,踏步缓缓而上。 “千年和千月忙得人影都见不着,你咋闲得都能把这的地皮给蹭破了。” 乐水睁眼,转首看了周九如一眼,神情怏然。好一会才道:“属下做力气活还行,那摆放物件的轻巧事儿,我哪有那等眼光,前脚刚拿出去放好,千年和千月又跟着后面重新归置。” “属下想着,不能再给她们俩添乱了,就出来走走。” 周九如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乐水微微一怔:“裴家……”说了两字便又摇了摇头,不再吭声了。 见她这副表情,周九如乐了,笑容格外的甜蜜:“敢情乐水姐姐,在这里转悠了半天,还是没想清楚,也好,等你想明白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说罢,利落的转身,准备离开。 “哎,公主……你别走啊。”乐水急道,“您也不问一声,那晚,属下和天真是怎么从裴府脱身的?” 周九如停下,回首,意态悠闲地问她:“钻了狗洞?” “公主,你……”乐水实在没精力应付主子的恶趣味,只得郁闷地怼了一句,“高手过招,属下就是想钻狗洞,也要看对方给不给机会。” 言语间,满脸的无奈与落寞。 以往,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剑客,不过区区六阶武者,就悟出了剑意,对剑术的融会贯通,让她在与同阶武者的较量中,几乎是战无不胜的! 她甚至可以凭着领悟出的剑意,越级挑战武道八阶的高手,都不曾落败。要知道俗世不同于神界,在这里,八阶以上的武者都极少。 倘若能突破八阶,修至九阶大圆满,便可成为武道宗师。 因为这份天赋,太子殿下才把她送到公主身边当贴身侍卫的。 她也一直认为,在这建邺城里,她乐水是可以仗剑横着走的。 不曾想,裴府那一战,她和天真,一个武道六阶的剑术高手,一个武道八阶的暗影,强强联合,放眼整个武林,都可以算得上是无敌了。 结果呢? 两人使出浑身解数,都打不过裴烨的那个青衣护卫,最后还是大长老派出了宗师增援,她们才得以脱险。 这一战,让乐水切身体会到了普通的武者与宗师之间的差别。 不仅仅是武技之差,还有一种超于常人的慑人气息,那股气息压制的她与天真行动迟缓,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后来,更是听大长老说道,那个青衣护卫大概没想杀人,只是想教训教训她们。 否则,以她和天真的身手,连五十招都走不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危机感,令乐水紧张起来,若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保护公主了? “就为这事难过?” 周九如笑着道:“至于吗?我听大长老说过,那护卫跟他一样,以剑入道多年,是位名副其实的剑皇,你和天真打不过他,很正常啊。” 听了这话,乐水不但没被安慰到,神情反而更加的沮丧。 见她这般,周九如也颇感无奈。她崇尚武力,喜欢见招拆招,做知心姐姐安慰人什么的,真的一点都不擅长。 思忖了好久,方干巴巴的开解她:“你在剑术上天资过人,不过双十出头的年华,就能悟出剑意。等你到了他的年纪,说不定也跟大长老一样臻至化境也未可知,实在没必要拘于眼前的胜负。” 说完又拍了拍乐水的肩膀,算是安慰。 “公主,你有所不知。”乐水惶惶说道,“那一战之后,属下练剑便再也不能进入状态,只要一拔剑,全身就会不寒而栗。” “好似有股骇人的剑气,将我团团包围。”说到这,她自嘲地笑了笑,唇边含着一丝苦涩,“没想到我乐水也有今日,竟然因一次受挫,起了心魔。” 夕阳坠落远山,余辉将她俩的影子越拉越长。周九如盯着乐水的影子,突然神情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我看未必。” 有些打猎的老猎人,看到喜欢的猎物,就爱标记,待到一定的时候,再进行猎杀。 一个剑皇,不可能看不出乐水在剑术方面的天分。 想到此,她心念微动,吩咐乐水道:“你坐下来,闭眼放松自己,让我看看,那个剑皇是不是对你动了什么手脚?” 乐水依言就地盘坐。 周九如伸手覆在她的天灵穴上,一股非常纯净的灵力,进入乐水的体内,沿着她的经脉游走了一遍。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周九如顿了顿,趁乐水不备,催动灵力直冲而入,进了她的识海,翻翻找找,抽出了一团青芒。 剑气的级别,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都青色级别了,难怪乐水承受不住。 也幸好,那位剑皇高看了乐水一眼。 若他用青色以下的剑气作标记,乐水便感觉不到害怕,这隐患可就埋结实了。 周九如用灵力裹住那团青芒,狠狠的一绞。 远在裴府瑶光院的青十,头骤然一痛,有人竟然解了他留在那个丫头识海里的剑气。 同是习剑之人,他很欣赏那丫头,既舍不得杀她,又担心留着那丫头,会危及主子的性命,便顺手留了点记号,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难道是天子身边的那位高手。 …… “古人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于武者来说,输赢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为什么一受挫折,便怀疑自己起了心魔?”周九如背着手,围着乐水转了一圈,说道。 乐水起身,肃然应道:“对于武者来说,输赢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对于公主的贴身侍卫来说,输了,那便意味着主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同时,她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第三十章 教导 周九如瞬间明白了过来,叹了叹,道:“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以我的能力和地位,这世上谁又能奈我何?”语罢,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凤眼微眯,敛起一道森寒,“我倒是忘了万神宫那帮……阴沟里的老鼠。” 把修行之人奉若神明的万神宫卫道士,比作阴沟里的老鼠,也只有公主了。 但若以万神宫的行事风格,这个比喻再贴切不过了。 到底没忍住,乐水拿手捂了嘴,压住唇边的一丝笑意,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抬眼见天色已晚,便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公主,晚膳时间快到了,咱们该回去了。” 万神宫的事情有大长老统筹,大长老不想让公主参与这些事情,她们这些作下属的,自是要分散主子的注意力,能不提就不提。 周九如哪里不明白乐水的用意,上天给了她一次投胎转世的机会,却没有给她可以选择去过安逸生活的权利。她的命运似乎从她一出生便注定好了。 …… 翌日清晨,用罢早膳之后,周九如便带着乐水,去前院见浮云大师。 她们到的时候,浮云大师正端坐在书案前,挥笔写着什么。见她俩进屋,嘴角弯起了一抹笑意,抬眸,示意俩人先坐下。 房间里空荡荡的,也没什么装饰摆设,除了一排排的书柜,就只剩下临窗摆放的矮榻和茶几。 周九如一进屋,便如幼时在西宁王府那般,很自然地走到书案前,帮他磨墨。 过了一会,浮云大师就把写好的纸张推了过来。周九如的目光落在那字上,定睛一看,竟是《易筋经》的开篇经文与自己的功课安排。 卯时起床,修习《易筋经入门篇》,辰时用饭,巳时开始读书写字;午膳过后,时间随意安排。申初,继续上课,酉时下课。晚饭过后抄写佛典,完成二十张大字,一天的功课就算是结束了。 拈着纸,周九如心思飘远。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好似有某种牵引,让她感知到了浮云大师的心绪。 以前也是这样,只要一靠近这老和尚,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与熟悉感。 她为这事,多次翻阅宫中珍藏的典籍。终于查到,体内气血悸动,是指拥有特殊血脉的人,对于至亲之人的一种感知与共鸣。 她虽然一直都怀疑老和尚与她有血脉之源,可若真是那个人,都玄孙辈了,血脉早已稀薄,又如何能够产生共鸣呢? 每次想找这老和尚问个明白,都被他错开了话题,避而不答。 这回若能找着机会,定要他解开这个疑惑。 周九如默念了几句心经,竭力稳住情绪。 “这是我每天的功课安排?”她撇了撇嘴,明知故问,“为什么下午的学习内容,都是与琴棋书画诗酒茶有关的?” “怎么,你有意见?” 浮云大师睨了她一眼,摆袖道:“别以为入了道境,我就管不了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琴棋书画诗酒茶上,就书画这两样,还勉强能过关。” 接着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虽说以你的身份,不会这些也无伤大雅。” “但你识字开蒙乃贫僧所教,我这个神神道道的妖僧,教出来的学生,便是天分使然,总也不能在别人作诗抚琴时,什么都听不懂。” “你不会可以,但你得有一定的鉴赏能力。”他道,“琴声能陶冶你的情志,平和你的心绪,对根治你的头痛顽疾,稳定你日渐增强的灵力大有助益。” 天分使然? 周九如听得满嘴泛苦,真是令人无语,这老和尚竟然拐弯抹角的说她笨。 正想跟他说道说道,转念又一想,可不就是笨嘛,这些年,她不是没学过琴棋书画。 学琴一个月,都弄不清‘宫商角徵羽’;学棋半年,竟落了个毛病,只要一看见黑白棋子就头晕眼花想睡觉,提不起半点精神。 书画诗酒茶,除了诗,其它都沾了点皮毛。 以前,她疯疯癫癫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一觉醒来,又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父皇母后对她多有怜惜,从没有在课业上苛责过她。 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一副惰性,除了修行,其他都搁置了。 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周九如连忙端起身子,郑重地向浮云大师行了一个大礼,正色说道:“有劳大师教导,即日起,我愿全力以赴,定不负所望。” 周家的女儿都是文武全才,她可不能丢老祖宗的脸。 浮云大师目光慈和地看着她,轻语道:“你虽有诸多的不足,但勤能补拙,只要改一改这懒惰的习气,他日定能福分无量。” 周九如有时虽惫懒,性子却也是极其要强的,这一刻,她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豪情。 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扭转周家子孙为帝,便被万神宫覆灭的命运! 事后走出屋子,她才明白自己又被老和尚给蛊惑了,这妖僧。 周九如恨得牙痒痒,真想回去揍人,再一细想,老和尚也是为了她好,反正又打不过,就算了。 接下来的日子,周九如强忍着修习易筋经心法而引起全身疼痛的各种不适,跟浮云大师认真的学习琴棋书画诗酒茶,简直是一刻都不愿意浪费。 乐水跟千年千月,都累的快坚持不住了,她还乐在其中。 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观音菩萨的成道之日六月十九。 这天,万佛寺人满为患。 因要去前面寺里的观音堂给信众们讲经,浮云大师已提前两天,停了周九如的课。 这日上午,周九如在主院温习完《史记》,便带着乐水回厢房,刚进院门就感觉有些不一样,她看到了坤宁宫的两位女侍卫,秋菊和冬梅立在竹帘外面。 心下顿时一喜,径直冲进了内室。 孟皇后正一张张的翻看着,周九如平时抄得佛经,嘴里还不停地对卢晴说道:“阿嬷,你瞧瞧,还是大师有办法,这才一个月的时间,天寿的字又有了进步。” 卢晴颔首,赞同地道:“浮云大师德高望重,有他亲自教导,公主自是进益良多,这回,娘娘也该放心了吧。” “母后。”声到,人到,周九如扑入孟皇后的怀中,“孩儿好想你……好想你哦。” 抱着女儿,孟皇后的心软成了一滩水,轻轻抚摸着周九如的背部。天气渐热,衣衫穿薄了,这背上摸着竟有些咯手。 她柳眉微蹙,柔声道:“天寿,你怎么瘦成这样?要是功课太繁重,咱们先不要学了。” 站在一旁的卢晴,闻言摇头失笑。 第三十一章 隐情 娘娘就是这点不好,但凡跟公主有关的事情,一点原则都不讲。 当初公主的礼仪,还是自己强压着礼仪司的两位女官教的。 卢晴心道,这样的溺爱,公主没长歪,还真是运道好。 “母后不用担心,孩儿哪里是瘦了,不过是修习易筋经,身体抽条长结实了些。” 周九如像牛皮糖似的粘在孟皇后怀里,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说道:“功课嘛,也确实繁重。眼看着离九月初五弘文殿开课,没剩多少时间了,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 语罢,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要是到时写出来的字,连刚刚开蒙的二郎和三郎都不如,岂不让母后失了颜面。” 这两年,忠义侯吴雄越来越膨胀,强抓着辽东的兵权不放,连带着生了二皇子的吴妃,也开始心思躁动。 建元帝以读书的名义,把两位皇子挪出了后宫,以吴妃的性格,肯定要出妖蛾子。 “你不用担心。”孟皇后脸上的笑意淡去,看着周九如,柔柔缓缓地道:“就算你的字写得跟小鸡刨土一样难看,弘文殿的侍讲学士,也不敢拿出来与两位皇子作比较。” “你是嫡,他们是庶,出身地位不同,可以相比较的自然也不同。有我和你父皇在,没人敢踩你上位。” 周九如听罢,神采飞扬,明媚的笑容映得这屋子刹时都变敞亮了。 饶是大秦民风开放,孟皇后微服出宫也是要报备的,且处处受限制,没什么自由。 她陪着周九如用完了午膳,就在随行女官的再三催促下回宫了。 这番悄然而来,又悄然离去的行径,除了万佛寺的主持方丈和浮云大师,并未惊动寺里的其他人。 …… 下午休憩了一会,千年和千月要去后山,打理浮云大师种的药田,周九如听闻,也很想前去见识一番。 久病成医,若要论起来,她在药理方面并不逊于千年和千月,只是不懂得看脉把脉。 只要是出门,乐水便会寸步不离的跟着周九如。四人看完了药田,叽叽喳喳了半天,兴致仍是不减,又见前面的山林,今日看来格外青翠幽静,便想着上去走一走。 沿着一条林间小道慢慢往上走,七弯八绕的就到了一个山洞旁。 洞前有一小块空地,摆放着简易的石桌、石凳,旁边的山崖,有股清泉顺着崖坡直泻而下,阵阵清风吹过,令人心旷神怡。 还真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千月淘气,捧着泉水正要往乐水身上抛洒,忽听到洞内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 四人一怔,赶快绕过有水的一旁,轻手轻脚地跑到了洞的另一边。 “阿月,这两年你在卢府过的可好?卢家的兄弟姐妹待你可亲近?”是位郎君在说话,听声音似乎年龄不大。 女子温软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大概就是那位郎君口中的阿月。 “我亲娘乃卢府的二夫人,府中兄弟姐妹即使对我不亲近,也不会故意为难。倒是小叔叔,自打你来京城,我几次相邀,你都不肯相见,今日却又为何?” 郎君默了片刻,讷讷道:“本不该再相见,只是卢二夫人几次托人带话,说你年纪轻轻,却忧思成疾。”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希望我能开解你。” “开解什么?像他们所说,你我是孽缘,这辈子不可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阿月,他们没说错,你我之间本就是孽缘,为此,你还差点搭上了性命。” “我不过就是想跟小叔叔在一起,我有什么错?”阿月顿时大哭。 听这哭声,像似压抑了很久,却在这刻瞬间失控。 沉默半晌,才听到那郎君的一声叹息:“阿月,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少不更事,误导了你。你先别哭了,好好听我说话行吗?因为过了今日,我再不会单独见你。” 这两人果然有故事。 从一开始,周九如便觉得这个叫阿月的女郎,说话甚是奇怪。既称呼对方为叔叔,却不用敬语,语气饱含无尽的怨忧。 “你继父出身名门望族,为人不但清正,更是抚贫怜弱。对外尚如此,对你更不可能亏待。待你明年笈笄,他定会帮你挑个好夫婿。” “趁现在还有时间,好好的跟着你母亲,学会管家理事,做一府主母。将来不管嫁到哪里,都能让自己生活的很好。” “时至今日,你心里也清楚,过去的便过去了。无论你姓卢还是姓杜,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阿月哭得愈发厉害:“母亲改嫁的那天,祖母欣慰地笑着,舅舅抱着阿兄温言软语地安慰。唯有我在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热闹中,追着母亲的花轿,哭着喊着跑了好远,都没人注意到……” “我跑掉了鞋子,磕破了腿,最终还是没能追上母亲,再次摔倒后,只能傻坐在路边。直到太阳落山,府里都没有人来找我。” “母亲抛弃了我,祖母眼里只有哥哥。” “正当我绝望的时候,小叔叔你来了,你背着我回家,你说以后,你会永远照顾我、保护我。” “阿月,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仍沉迷在过去那份懵懂的情感里,不愿面对现实,而我已经走了出来。” 郎君再一次长叹,“准确地来说,以前我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到底是同情怜惜多一点,还是爱恋多一点?” “自打我听说,你被你母亲带到了京城,我像是卸下重担般浑身轻松。这时,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了我的责任。” “所以阿月,你也要学会看清自己的内心,你对我,到底是从小习惯使然的依赖,还是发自内心的爱慕?” “我……我不知道……”又开始哭了。 “这哭包,还真是个菟丝花。”洞外偷听的周九如,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以前,我一想着读书考功名,根本不懂世间的人情世故,也没有好好的教导你,是我的不是。” “生而为人,我们应当尊国法,守礼法。既然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会学着尊崇,希望你也能如此。” “小叔叔,母亲和卢伯母在观音殿听浮云大师讲经,这会也该散了,我要回去了。”阿月避重就轻,很明显不想再听这位郎君的说教。 “好吧,我先送你下山。”郎君说罢,周九如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逐渐地临近洞口。 第三十二章 杜家 她心中还在纳闷,到底是谁家的女郎,如此的不知礼数? 乐水已经带着她提气,飞到了旁边山崖的半腰,纤细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嶙峋的石块。 洞内的一男一女很快就走了出来,千年千月一着急,也不管丛林叶子上那虫啊刺的,转身就钻了进去。 一位梳着双螺髻的小娘子走在前头,十三四岁的模样,个子不高,瓜子脸,肌肤莹白,眼神怯怯的,看起来有些腼腆。 落后几步的少年郎君,大约十六七岁,身穿浅蓝袍衫,柳眉星目,非常俊挺。 她吩咐乐水:“你去给我查查,这俩不懂规矩的,到底是谁家的?” 这京中除了母后的外家,难道还有其他的卢姓人家? …… 第二天,午膳过后。 周九如躺在床上小憩,千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告:“公主,乐水回来了。” “这么快?”周九如凝眉,坐直了身子,“叫她进来回话。” 乐水进屋行礼后,便把查出来的事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述了一遍。 昨日的少年郎君,乃礼部尚书杜缜的堂弟杜缇,今年十七岁。 与他说话的那位小娘子,闺名杜宁月,是杜缜和杜缇的侄女,刚满十四岁,跟周九如还沾亲带故的,是周九如二表舅母夏氏的女儿。 夏氏,闺名玉娘,原是杜缜的堂弟媳妇,后改嫁周九如的二表舅卢志永。 杜缜金州人,祖父有三子,到了他父亲这一代,人丁不旺,每房只有一子。 二房唐老太太青年守寡,很是孤苦,便去善堂抱养了一个孩子,取名杜纯。 夏氏是唐老太太妹妹的女儿,与杜纯从小就有婚约。 父母去世后,她和弟弟夏荣,便被姨母接到了杜府抚养。 及笄后嫁于杜纯为妇,第二年便生下了长子杜文全,两年后又生了女儿杜宁月。 杜家二房后继有人,唐老太太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她乐呵呵的对长房侄子杜缜,感慨道:“即使现在我死了,也有脸去见你二叔了。” 谁也没想到,不幸来得如此之快。 夏氏怀第三胎时,杜纯应好友之邀到钱塘江观潮,不慎掉入江中送了命,夏氏也因此小产。 唐老太太哭得伤心欲绝,青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最痛苦的两件事都让她赶上了。 她老了,活一天算一天,但她不想让夏氏也过这样的日子。孝期一过,她就派身边的老仆请长房的杜缜夫妇过来说话。 见到杜缜和他的夫人王氏,唐老太太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逝者不归,生者却还要继续活下去。二房既有了香火延续,玉娘也没必要在杜家守一辈子,趁她还年轻,找个人让她嫁了吧!” “王氏,你是长嫂,这事就劳烦你了。兵慌马乱的,也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挑个家风严谨,温良敦厚的男人,能踏实过日子的就行。” 因战乱人口骤减,连官府都支持寡妇改嫁,何况这是二房的家务事,杜缜和王氏身为晚辈,实在不便多言。 见老太太心意已决,夫妻俩便应承了下来。 王氏辛苦张罗的人选,夏氏因舍不得孩子,都被她以各种借口搪塞,不了了之。 唐老太太再一次吐血后,心中越法焦急,她怕自己死了,姨侄女就真的不能再嫁了,更有一些迁怒杜缜和王氏的,说他俩没尽心。 王氏的妹妹嫁在鲁地孟氏长房为长媳,时常来信倾诉世家宗妇的不易,王氏回信以夏氏的事,报怨了几句,小门小户也有道不尽的烦恼。 事有凑巧,孟王氏回信说道,夫家伯娘卢氏的娘家二侄儿仪表堂堂,却婚姻多舛。 元配难产死去,孩子也没能活下来,续弦又是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女儿,有长嫂陈氏抱养。 再定亲还没娶进门,女方又生病死了。 接连死了两任妻子,一个未婚妻,卢二郎便背负了克妻的名声,眼看着过了而立之年,还是孤身一人。 族里上了岁数的长辈提议,不如求娶生育顺利,身体康健的寡妇。 夏氏这条件,还真勉强够得上。 卢家乃百年世族,杜家只能算是出过官身的大户人家,而夏家不过是金州地方上的富户。 卢二郎性格温和,又一表人才,这门亲事不论怎么看,都是高攀了的。 唐老太太不再由着夏氏的性子,以姨母之名应了婚事,果断地让她改嫁,还陪了丰厚的嫁妆。 鲁地齐州虽然离浙地的金州很远,又因战乱,书信常不能及时带到。唐老太太仍坚持两月一封书信寄给夏氏,鼓励她在那边好好生活,不要牵挂孩子们。 夏氏果然不负众望,嫁入卢府的第二年,就顺利产下一子。 唐老太太接到信后泪流满面,就像完成了某种心愿似的,拉紧的弦一下子松了,身体彻底地垮了下来,连正常的行走都困难。 便选了一处偏僻安静的院子,卧床静养,全然不闻外界之事。 杜家其实在上一代就分了家,因人丁单薄,三房人仍然住在一块。 夏氏再嫁,唐老太太病重卧床,二房的庶务自然就由大房的杜缜打理,管家之权却被三房杨老太太抢着接管了。 杜缜的夫人出生琅琊王氏,昔日的顶级门阀,即便在朝代变迁中家族没落了,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那一身的雍容气度,亦然不是其他世家姑娘能够媲美的。 杜宁月若是有她教养长大,想必也不会凡事都看人脸色,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偏偏事有凑巧,卢二郎举荐杜缜去了西北,跟着当时还是西宁王的周宸办差。而王氏也夫唱妇随,一家子同去了西北定居。 周宸平定天下后,杜缜任了礼部尚书,又一直久居建邺城。 金州城里,杜府的内外大小事,全都有三房的夫妻俩打理。 …… 大秦建元二年,五月初,唐老太太离世。 夏氏和杜缜夫妻俩一起回金州奔丧,在姨母的灵堂上竟然没有看到女儿杜宁月,夏氏便向长子杜文全问起。 杜文全在母亲改嫁后,就由舅父夏荣接去了夏府照顾,偶尔回府,也是向祖母请了安,就回书院,很少过问府中之事。 第三十三章 逾礼 大秦建元二年,五月初,唐老太太离世。 夏氏跟杜缜夫妻俩一起回金州奔丧,在姨母的灵堂竟然没有看到女儿杜宁月,夏氏便向长子杜文全问起。 杜文全在母亲改嫁后,就由舅父夏荣接去了夏府照顾,偶尔回府,也是向祖母请了安,就回书院,很少过问府中之事。 杨老太太告诉他,妹妹因祖母过世悲伤过度,守灵时又染了风寒,现在起不了床,正在静养。 他也没有多问,身为二房唯一的男丁,他要帮忙操办祖母的身后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夏氏可不像儿子那么天真,姨母的灵前,守着的竟没有一个熟识的奴仆。 她离开杜府,满打满算不过六年的时间,杨老太太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服侍姨母的老人都打发了。 毕竟是在门阀里摸滚打爬过的女人,她很清楚内宅里的门道,稍微用了点手段,很快就得知了消息。 说是服侍过二房唐老太太的奴仆都被关了起来,理由是那些奴仆偷奸耍滑,没有尽心照顾好老太太,致使老太太病情加重,骤然离世。 待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之后,便要处置他们。 夏氏不禁心生疑虑,姨母卧床多年,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拿这个理由处置二房的奴仆,杨老太太想干什么? 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经过一番细细的打听,终于弄清了原委,竟然与女儿有关。 有老仆向唐老太太禀报,说是三房的郎君与他们二房的姑娘,两人相处的样子过于亲密,一点也不像隔房的叔叔与侄女。 老太太吓了一跳,赶紧派人把孙女叫来跟前,细细盘问。 杜宁月年幼懵懂,唐老太太与她说起杜缇,她眉目含笑,双颊生晕,完全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而不自知。 唐老太太很是难过,这些年她只顾着静养,却疏乎了对孙女的教导。 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她以侍疾为借口留下了杜宁月,准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么个一天有一多半时间都在昏睡的老人,突然间要亲自教养孙女,这动静闹得实在是有些大,杜三老爷不放心,便前去问了问。 饶是杜三老爷精明似狐,把能想到的由头都猜了个遍,也没想到竟与自己的儿子有关。 叔叔与侄女行为举止过于亲密,即便没有血缘,一旦传出逾礼的名声,他们杜家就完了。 不能让这两人再待在一个府里了。 正好前两天,京城长房杜缜来信,想让杜缇去京城读书。京城乃人才汇集之地,提前过去多参加一些文会,对以后的科举大有助益。 杨老太太却不肯,她求神拜佛到了二十八岁,才有了杜缇这个心尖尖,总觉得儿子还小,不能离了她的眼。 这次,杜三老爷直接向她说明了原因。 “这个丧门星。” 杨老太太大怒,当即吩咐管家把杜宁月关起来,准备送到郊外的庵堂。 如此糟践她的孙女,唐老太太知晓后,拖着病体到三房找杨老太太理论,被气晕了过去,当夜,便病情加重离世了。 气死寡嫂,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杨老太太就算不被休,也要在庵堂里度余生了。 不愧是掌家的太太,当下就把二房知情的老仆全部关了起来,准备在唐氏的丧事办完之后,找个为主子尽忠的理由,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些人都打发了。 杨老太太机关算尽,就是没料到,夏氏再嫁成为卢家妇,还能亲自回金州送丧。 没等她反应过来做遮掩,夏氏已在柴房里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心痛愤恨之余,不顾规矩冲进了杜家的祠堂。 既然杜家作践她跟杜纯的女儿,那就是没把杜纯当作杜家二房的继嗣人,如此,她便去祠堂把杜纯的牌位给砸了。 要不是杜缜夫妻得知消息赶过来的快,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在杨三老爷和杜缇的求情下,杨老太太虽没被休,却逃不了余生都要待在庵堂的命运。 夏氏守到唐老太太五七过后,就把属于二房的产业,全部收回整理好,分成两份,给了杜文全和杜宁月。再把知道内情的一些仆人,好好的安置了起来,遂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建邺城。 杜文全乃是杜家二房的长孙,自是住进杜缜的尚书府,杜宁月便被夏氏直接带回了卢府。 对外就说,是上了卢氏族谱的,这些年一直留在金州,代母在祖母跟前尽孝。直到祖母离世,守完五七,方才回到母亲身边。 …… 乐水道:“夏氏真的很聪明,为女儿搏了个‘至孝’的好名声。有了这样的名声,杜宁月何愁以后的婚事。” 千年也随声附和:“的确是聪明,就算东窗事发,也有说辞,毕竟不同宗了。” 千月却不解:“夏氏既有这个想法,那她当初再嫁,为何不带女儿同去鲁地?齐州卢氏,家大业大,既然愿意求娶寡妇,也不在意多养一个小姑娘吧。” 乐水道:“据查,夏氏当初是打算把杜三姑娘带走的,就连卢二郎主也是同意的。可杜家三房的杨老太太却不同意,说什么杜家虽不如卢家乃诗礼传承的大阀,却也是金州有些头脸的人家,怎么也不能把杜家的孩子养到外姓人家里。” “这话,你们信吗?” 周九如眸色沉冷,漫声道:“她这个隔房长辈,跳出来多管闲事,可不是为了杜家的脸面,而是盯上了二房的家财。” 别人不知道,她却听外祖母说过,唐老太太陪嫁丰厚,夏氏虽然父母双亡,夏家却是金州当地的富户,所以夏氏再嫁,才有那么多的嫁妆。 三房的杨老太太,闺名杨九儿,家里有五个阿兄,三个姐姐,临着她这个幼女,根本没嫁妆傍身。 “杨老太太确实贪婪。”乐水道,“二房的田庄铺子,自从杜缜去了西北,就由杜三老爷接管,多少收益,唐老太太也没精力过问。这杨老太太瞒下收益也就算了,还把唐老太太指明要留给杜宁月做嫁妆的首饰铺子,厚颜转到了自己的名下。” 第三十四章 愚蠢 千月听了乐水之言,慨叹一声,道:“难怪杨老太太起了贪婪之心,杜纯是从善堂抱养的,二房的两兄妹跟杜家又没有血缘关系。她的心里,早把二房的产业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然,也不会借管家之机,把夏氏留在杜宁月身边的人,包括教养嬷嬷,找借口打发了个干净。” “可惜了。”乐水微凛道,“堂堂杜家二房长孙女,身边竟然连个教养嬷嬷都没有,贴身婢女也是几个不大机灵的。她母亲夏氏九岁就能管家理事,掌管外面的田庄铺子。她长到十一岁,还会为了厨房拿给她的膳食是冷的,扑到杜缇怀里大哭。” 千年闲闲地偎在窗前,听她们说罢,亦然没有了平时一贯的温和淡然。 冷笑道:“就算杨老太太是个眼鼻子浅的主,那杜缇和杜宁月想必也是个浑的。不然,昨日又何故,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呢?” “这当断不断,必生祸端。” “慈母多败儿,生了祸端也是夏氏纵的。”乐水道,“原本此事,随着杜宁月离开金州来到建邺城,就算是一个了结。待她笈笄,以卢家的声望,在参加春闱的学子里,挑个人品不错的郎君,安心嫁了便是。” 乐水说完,闷头连喝了两盏酸梅冰饮。今日说的话,比她以往一个月说的还要多,喉咙都快要冒火了。 “来京之后,杜宁月一直郁郁寡欢。”乐水清了清嗓子,方又继续说道,“夏氏不但未狠下心来教导,反而催促卢寺卿回齐州,把杜宁月记入卢氏族谱。如此,再谋划一番,或许可以成全女儿的痴念。没想到反而是杜缇想通了。” 周九如的二表舅卢志永,时任大理寺寺卿,故称卢寺卿。 “大秦律,同族不通婚,否则,杖六十,判离异。” 周九如以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她们说完,便从罗汉床上起身,拂了拂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眉心微蹙道:“别说杜宁月现在还没入卢氏族谱,即便入了,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家里,或许可以成全,但他们俩绝对不行。” “此事,看起来微不足道,倘若被有心人知晓,传扬开来,不用御史弹劾,杜卢两家在朝堂上将举步维艰。” 清润的凤眸,依次掠过乐水与千年千月她们,问道:“你们想过没有?以裴烨为首的门阀党要是得知此事,他们会放过这个机会大做文章吗?” 杜缜身为礼部尚书,是主管礼仪祭祀、餐宴、科举和外事活动的大臣。若是传出堂弟和侄女乱、伦,他这礼部尚书还怎么做得下去?他家中两个女儿的婚事,也势必要受到一定的影响。 卢志永身为杜宁月的继父,有失管教之责,同样会受到都察院的弹劾,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兄长卢志康乃户部尚书,与杜缜二人号称天子的左膀右臂,万一,也因此事受到牵连……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再往下细想了。看似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若是借题发挥闹大了,便能立马改变朝廷的格局,影响天子正在进行的国政改革。 千年捧了热茶,服侍周九如坐下用了半盏,柔声安慰道:“公主,你不用担心,我们能想到的事情,圣上和娘娘又岂会不知,或许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千月灵光一闪,道:“我看,不如请皇后娘娘,赐两位礼仪司的老嬷嬷到杜宁月身边,让她知道什么事有所为,什么事有所不为。” “这个主意不错,应该是可行的。” 千年抚掌,接过话道:“在京中,但凡有女郎,得到礼仪司的教导,本就代表了一种体面。卢家是皇后娘娘的外家,给表侄女们一些体面,面上看是皇恩示重,实则也可以形影不离地盯着杜宁月,并严加教导,引她走出这有违伦理的情爱迷途。” 千月也一笑:“身边有礼仪司的教养嬷嬷,又有孝顺的美名,只要她自己不作死,将来一定会嫁的很好。” “还是夏氏命好啊。” 千年幽幽一叹,见千月望着自己,便向她解释:“你看,她初嫁,姨母作婆母,视如亲女,再嫁,婆婆已过世。门阀世族规矩大,隔着房头的龌龊,又怎么比得过婆媳大战。” 千月听罢,笑容一凝:“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忽略了女儿婚嫁后,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她多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种想法,还敢让女儿嫁回杜家。” “什么事情?”乐水好奇地问道。 “你还真是个武痴。”千月鄙视她,“每个女人婚后都要面对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 周九如在一边轻笑。 千年怕她俩吵起来,忙与乐水解释道:“就是我刚才说的婆媳关系。三年前,杜宁月还是杨老太太的隔房侄孙女,杨老太太就敢毫不遮掩的作践她。若杜宁月以卢氏女的身份嫁给了杜缇,那杨老太太就成了她的婆婆。” “婆婆要整治媳妇,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凡事都能挑出过错加以搓磨,搓磨的多了,再恩爱的夫妻也会心生嫌隙。何况,杜缇还是个孝子,别看现在杨老太太在庵堂,但她迟早是会出来的,有可能就在杜缇婚后。” 千年说罢,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们觉得,以杜宁月的哭包性格,她能撑多久?” “能撑……三年吧。”乐水语气不是很确定地道。 “三年?”千月闻言撇嘴,“心思郁结的人,两年算她高寿。” 周九如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所以她才坚决要阻止此事。 不管杜宁月以后是不是姓卢,都不能嫁给杜缇。 否则,不是阳间多了一对怨偶,就是阴间多添了一缕香魂。 教养教养,只养不教,归根结底还是做长辈的责任最大。现在,想用重新认祖的方式来遮掩人伦上的错误,附会正常的礼法,不过是掩耳盗铃的愚蠢行径。 第三十五章 贤臣 杜府书房。 坐在书案前,杜缜手里拿着书,半晌都没翻过一页。心烦不已的他起身,顺着大开的窗户,不停地向院门外张望。 来回走了好几遍,这都快申时了,夫人和三弟怎么还没回来。 他催促着屋里服侍的小厮:“四安,你再去大门看看,” 四安是个未留头的小厮,长得唇红齿白,很是可爱。 他把厨房精心熬制的薄荷冰露,倒了一小碗捧给杜缜,用还带有几分稚嫩的童音说道:“大人慢用,小的这就去二门守着,一有消息,马上回来禀报。” 话落,立马转身跑了出去。 杜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过薄荷冰露,胡乱抿了两口,一股清凉甘甜的滋味从舌尖直沁肺腑。这下整个人都舒畅了,人好像也没那么烦躁了,便坐下捧着碗慢慢喝。 杜家祖上就是个跑船的船工,在帮东家出货的同时,也摸出了一些生意上的门道,后来转行做了商人。 那时,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不像现在的大秦,圣上不但鼓励经商,还允许商人参加科举,切实提高了商人的地位,不过登第之后授了官身,便要登记财产,不可再做买卖之事。 乱世之中,杜家老祖用积累的万贯家财,支持浙地一位掌兵的领主做了国君,得到封赏有了官身,子孙倒也争气,陆续有人出仕。 到了他这一代,时局就更乱了。 门阀掌权,大燕提倡的科举在乱世中已经名存实亡,但他仍不忘苦读,抓住机会,一举蟾宫折桂。 可惜的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即便娶了落魄的琅琊王氏嫡女为妻,都没有办法在注重家世的江南官场上出人头地。 便有些心灰意冷,借着给父母守孝的机会,趁机脱了官服,做了富贵闲人。 王氏牵线,让寡居的弟媳得以嫁入百年世族——卢氏长房嫡次子。从而也给他带来了机缘,卢二郎举荐他去肃州西宁王府任职。 西北那时,已完全在西宁王的掌控之下,就连辽东等地也被他纳入了囊中。 西宁王不缺领兵打仗的将才,最需要的就是治理地方的能吏,杜缜就这样入了他的眼。 待西宁王平定天下,登基封赏时,又把他一家子从辽东招回,授他礼部尚书一职! 金州杜氏,一时之间荣耀无限。 三房的叔父中年得子,堂弟的年龄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在读书方面又极有天分。为了杜家的将来,他一直想把堂弟带到身边教导。 奈何三婶娘那人……婶娘不答应,他也不能勉强。 本以为,杜家人口简单,绝不会像世家大族那样,表面光鲜亮丽,背后什么龌龊阴暗的事都有。 谁曾想,因他一时的心软疏忽,杜家差点酿成了大祸。 今日朝会,天子终于御批了政事堂提交的选秀和开海禁的章程,时间就定在了圣寿之后。 散朝时,乾元宫的总管许德特意派人叫住他,说是圣上请他去勤政殿议事。他当时还在想,可能天子在选秀和开海禁的章程上,有什么事要私下吩咐他这位礼部尚书去做。 这些年,他战战兢兢,一心扑在差事上,努力做个辅佐开国君主的贤臣,期望百年之后,也能青史留名,配享太庙! 到了勤政殿的书房,没等他行完大礼,建元帝就直接问他:“前日午后,你堂弟杜缇和侄女杜宁月皆孤身前往万佛寺的后山,私下幽会,你可知晓?” 天子的问话太直接,劈头盖脸的,让他连转圈打晃的时间都没有。 他跟了建元帝多年,自是晓得这位天子的性情。若是狡辩隐瞒或直接推脱,说不知晓,当然不会受罚,反正知晓内情的人全都不在了。 但他冒不起这个险。 六月十九那日,万佛寺人山人海。 这人多眼杂的,天子在深宫都能知晓堂弟和侄女私会,要是建邺城哪位家眷也看出了端倪,拿出此事大做文章,扫了天子的颜面。 届时,他可就大祸临头了。 跪在金砖铺就的地板上,杜缜反复思忖了一番,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在向建元帝陈述时,他暗示这些年,自己一心扑在公务上,对杜府的庶务少了些关心,以至误了兄弟子侄的教导。 堂弟和侄女从小一起长大,因无血脉牵绊,年少无知动了男女之情,触犯了伦理禁忌却不自知。 “念他二人年幼无知,还望陛下从轻发落。”杜缜说罢,再次伏地跪拜。 天子和孟皇后也是青梅竹马,对男女之情的身不由己,更是比旁人多了一份心念体会。他便在心里暗暗赌一把,涉及情感,天子会推己及人,从轻发落。 …… 出宫时,许德跟着来了杜府,把堂弟带走了。 夫人王氏不放心,也随后进宫面见孟皇后。 至今都快三个时辰了,仍不见回府。 杜缜闭着眼睛凝神,努力让自己平静,平静,再平静。 …… “大人,夫人回府了。” 不知过了多久,守着大门的四安,匆忙跑进来回禀,见主子的神情激动无比,后面的半句话便吱吱唔唔的:“只是……小的没看见三郎君。” 杜缜闻言,仓惶起身,什么仪态风度都顾不上了,撩起衣摆,一路小跑着进了内院。 王氏正在内室,换装梳洗,一群婢女婆子围着她伺候。 屋里当值的大婢女忙带着一个小丫头捧热茶,上冷饮,杜缜挥了挥手叫她们都先下去。 王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见他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便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笑道:“瞧你,紧张成这样,放心吧,三弟他没事。” 边说边掏出帕子,擦掉他满头的细汗,“圣上惜才,让三弟去东宫陪太子殿下读书。” “什么?”杜缜愕然。 旋即问道:“你在宫里,究竟对皇后娘娘说了些什么?圣上竟然没有处罚三弟?” “孟皇后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哪用我多言?” 王氏笑了笑,“我什么都没说,一直在坤宁宫东殿陪娘娘下棋。用罢午膳,娘娘身边的女官就过来禀报,说是圣上在勤政殿单独接见了三弟,两个时辰后,便传了口谕:杜缇才思敏捷,堪为东宫侍读。” 说罢,王氏安坐,顺手端过几上放置的一盏酸梅饮,不紧不慢的用着。 不过六月中旬,天气便如此炎热,穿着宫装坐在轿子里,差点被烤成了肉干。 这往后,若不是宫中传唤,她再也不想出门了。 第三十六章 招祸 “圣上大怒,我以为他要……” 杜缜一顿,没敢往下说。顺手端起面前的茶盏,不管是盛夏还是隆冬,他都爱喝浓茶,不喜那甜丝丝的饮品。 不过,刚在书房喝过的薄荷冰露还是不错的。 他惬意地一叹:“没想到三弟会因祸得福,他和阿月的事……”说到这,紧蹙的眉头,刚松开,又蹙起了,“你明天去趟卢府,跟夏氏说一声,叫她看好阿月,莫在此事上再纠缠,以免祸及家族。” 王氏闻言,佯作生气的一瞪眼:“我正在想,这么热的天,就待在这院子里,除了宫中传唤,哪都不去的。没想到,转眼间,你差事都给我安排上了。” 杜缜连忙拱手赔笑:“有劳夫人了,让夫人费心了。” “好了,我还能真跟你计较不成?” 王氏掩口,弯眉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圣上和皇后娘娘已经想好了对策。三月间,文国公夫妇回泰州书院小住,至今未归。 娘娘的意思是传信给二老,由二老亲自去齐州卢氏,把阿月入族的事操办了,待过年,再随卢寺卿回乡祭祖。” “那这事……就这么过了?”真的尘埃落定,杜缜又有些不敢置信了。 天子虽然惜才,但也不会为了谁,牵连到亲信臂膀,影响了他的国政改革,却不受处罚的。 在国策执行上,他是谁的情面亦不留。 这几年因丈量土地,改革税制,改革兵制,他把江南大大小小的世家都得罪个精光。 都察院的那两个老顽固,右都御史刘健和左佥都御史冯信,硬是把他们这些支持圣上改革的大臣给盯得死死的,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弹劾。 王氏道:“娘娘打算以选秀为由,从礼仪司挑几个司礼嬷嬷,赏赐到三品官以上的府邸,以便让各府参选的女郎尽早熟悉宫廷礼仪。” 说着,她拢身过来,靠近杜缜小声道:“这摆明了要给阿月上规矩,她要是再不听话,病死算轻的,再闹出点什么事儿,青灯古佛一辈子,那才是难熬。” “娶个好媳妇旺三代,先人诚不欺我啊。” 杜缜当即感叹:“婶娘性子贪婪,目光狭隘,差点毁了我杜家好几代人建起的声望。” “幸好,还有你。”他一把握住王氏的手,温和道,“几个孩子的婚事,就有劳夫人多费点心了,无论嫁娶,家世次要,人品最为关键。” 杜缜和王氏,膝下有一儿两女,长子杜文杰,任东宫属官,娶忠义候的二女儿吴伽,育有一子杜子丰,年仅七岁。 到了九月份,便要进宫陪二皇子读书。 长女杜宁若十七岁,最小的女儿杜宁雪十四岁,二房的杜文全也十六了,这三个孩子的婚事,可是一个接着一个。 目前,王氏最操心着急的还是长女的婚事。 “都是妾身份内的,夫君放心就是。”王氏说罢,睃了杜缜一眼,心里满是苦涩。 长女的年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紧要关头,偏她在西北时,就对太子情根深种,这都满十七了,还不肯许嫁。 …… “你何必想不开?”王氏费尽心思开导杜宁若,“太子孤高清冷,自小都不准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靠近他三丈之内,想必婚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何况他,身为大秦的储君,往后身边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不像圣上,虽有一后两妃,却对孟皇后情深义重,后宫也是一片平静。” 她这个做母亲的,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长女仍是不改初衷。 …… 说起婚嫁之事,杜缜免不了与王氏提到选秀。 “圣上登基时就说过,他有妻有妾,儿女双全,有生之年,不再充盈后宫。这次选秀,虽未明言,但大家都清楚这是在为太子选妃。” “我原本想跟圣上言明,这次选秀,杜家走个过场便罢了。”杜缜道,“但想到若儿这些年对太子的期盼,我考虑再三,还是想给她这个机会。” 王氏倒没想到夫君竟会这么说,她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道:“若儿的心思,你我都知,好话说遍,她就是不愿回头。 可在这建邺城里,以我们杜家的门楣,太子正妃,恐怕没什么指望。我是真的舍不得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去做妾。” 杜缜拍了拍王氏的手,安抚道:“儿大不由娘啊!” 见他这样,王氏悬着的心,算是落到了实处。夫君一心想做个贤臣,女儿若是进了东宫,儿子的东宫属官便做不成了,肯定要外放到地方上为官。 在大秦,外放的文官,大部分都是得罪了天子或者得罪了门阀一系的势力,被打压的没办法了,才会被外放。能在建邺城站稳脚跟的官员,轻易是不会被外放的,除了武官,除了封疆大吏。 影响了儿子的仕途,王氏担心父女二人会因此生嫌隙,便一直不敢提这事。 现在好了,夫君自己有了决定,那这件事的利弊,想必他已经考虑清楚了。 想到此,王氏释怀一笑:“俗话说,‘夫妻是缘,儿女是债’!只要孩子们欢喜,以后的路,无论怎样,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说罢,起身吩咐候在廊下的婢女进来摆桌,准备晚膳。 …… 杜缜和王氏愿意放下做父母的威仪,对女儿的婚事做出了让步。但是他们的姻亲——承恩侯府,为选秀的事,就没这么平静了。 亥初,白日的余热已散尽。 承恩侯府的外院书房里,灯火通明。 承恩侯孟檀就中秋过后选秀、开海禁的事,叫来三个儿子还有幕僚肖未明一起商议。 他刚说完自己的想法,兄弟仨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三孟光峻最先跳了起来,他生气地说道:“让我们府里的姑娘去选秀?父亲莫不是老糊涂了?” 自从两年前,母亲以礼佛为借口避着不见父亲,父亲身边少了人提点,行事便越来越没个章法。 见父亲梗着脖子瞪他,他心口发堵,也懒得跟这个不着调的父亲多费口舌。 转而看向对面的孟光峰,说道:“大兄,孟家乃诗礼之家,靠的是书香传世!既有皇后娘娘位居中宫,我们宗房万万不可再送女郎入宫,否则,便是上赶着给孟家招祸。” 第三十七章 侯府 亥初,白日的余热已散尽。 承恩侯府的外院书房里,灯火通明。 承恩侯孟檀就中秋过后选秀、开海禁的事,叫来三个儿子还有幕僚肖未明一起商议。 他刚说完自己的想法,兄弟仨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三孟光峻最先跳了起来,他生气地说道:“让我们府里的姑娘去选秀?父亲莫不是老糊涂了?” 自从两年前,母亲以礼佛为借口避着不见父亲,父亲身边少了人提点,行事便越来越没个章法。 见父亲梗着脖子瞪他,他心口发堵,也懒得跟这个不着调的父亲多费口舌。 转而看向对面的孟光峰,道:“大兄,孟家乃诗礼之家,靠的是书香传世!既有皇后娘娘位居中宫,我们宗房万万不可再送女郎入宫,否则,便是上赶着给孟家招祸。” 大概是身为长子比较劳心思的缘故,孟世子年近不惑,两鬓却已泛白,灯光之下愈发的显眼。 瘦削的脸,也满是疲惫之色,唯有那双狐狸眼,不大却炯亮有神。 他睃了眼上座的父亲,心道:难怪三弟生这么大的气,孟家身为外戚,行事一向低调。父亲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还大张旗鼓地叫上他们兄弟三个商议,八成是昨天,阿烨表兄借送画之际,又对他说了些什么,煽动了他。 得打消父亲为孟氏争太子妃的想法,不然,真如三弟所说,上赶着给孟家招祸。 老二孟光嵘见大兄不吱声,便接过话说道:“三弟说得对,我们孟家已经出了个皇后,这太子妃,我看我们就不要再……” ‘掺和’两字还没出口,便骤然停止。 只见父亲拿起书案上的青瓷茶盏,朝着他和三弟坐的方向掷了过来,茶盏由远及近,慌忙间,三弟随手一挡,整杯茶全倒在了他身上。 妻子徐氏新做的绯色道袍,前摆湿了一大块。 孟光嵘闷闷的起身,抖落了前摆的茶叶,语气不满地嘀咕道:“父亲也真是的,是三弟说你老糊涂了,又不是我,你干吗往我身上招呼,坏了我的这身新袍子。” 一见老二这副没正形的样子,承恩侯黑瘦的脸上那双小而狭长的眼睛,就愈发的难看了。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宗房,‘承恩侯’之爵乃圣上恩赐孟皇后母族,照例三代而终。你大兄身为侯府世子,在礼部任了三年多的五品郎中,也不见挪挪位置;你荫封得了个翰林院五经博士,除了偶尔去国子监讲讲四书五经,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说着,又狠狠地瞪了孟光嵘两眼,自以为是地说道:“倘若太子妃出自我们长房嫡系,爵位便可多传三代,再恩封,那就是世袭罔替。” 孟光嵘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难怪三弟说他老糊涂了。拿孟家的女儿来换爵位,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简直是要气死个人了。 他强忍着怒气,问道:“父亲,您老人家时候变得这么爱操心了?既然觉得我这个五经博士没什么前途,烦请您老把族中的庶务接去,我保证三年之内混个六科给事中,再三年入都察院。” 语罢,人向后一靠,胳膊肘搭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晃着腿,“父亲觉得怎么样啊?” 看承恩侯气得小眼睛都快瞪圆了。 他又接着道,“孟氏长房一门两爵,这在大秦的世族门阀中可是独树一帜的。何况,三弟今年刚擢升了工部侍郎。 如今的孟氏怎么看,都处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势。” “怎么这一切,到了父亲的嘴里……都变得狗屁不是了?” “像您老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都能当上侯爷,何必管爵位传承几代?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 “逆子,你这个逆子,”承恩侯兴冲冲的想当一回大家长,做一件有利于家族百年大计的好事。没想到,先被三儿子指着鼻子骂老糊涂了,再被二儿子毫不客气的一番挖苦讽刺,顿时气得浑身气血翻腾! 一怒之下,他掀了书案上的书籍画册,指着孟光嵘,气急败坏地道:“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你三弟迟早要过继给那边当儿子,他再有出息,荣耀的也是庶长房,跟我们嫡支没多大关系。” “父亲,慎言。”孟世子差点就要给这个不着调的父亲跪下了。他见三弟眼里满满的厌憎之色,却又右手握拳,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比三弟年长六岁,所以很多事都记得很清楚。 母亲怀三弟时,心心念念的希望是个女儿,临产时又整整痛了两天两夜,差点失了性命。 巨大的心理落差,再加上身体的伤痛,母亲认为三弟命硬,不满百日,便把三弟迁出了内院。 身为孟氏嫡子在外院,虽不至于受虐待,但有父母关爱的孩子和没有父母关爱的孩子,在仆人的眼里,那待遇是不一样的。 孟氏嫡支子弟,都是四岁开蒙,唯有三弟长到六岁才开蒙,半年后,仍结结巴巴的背不全一篇千字文。 母亲一怒之下,命人把三弟送到了泰州,托于伯父伯母照管。 伯父伯母无子,母亲的用意,不言而喻。 不曾想,与三弟同吃同住一起长大的师兄竟做了皇帝,堂姐做了皇后。 眼见着,三弟官运亨通,越来越有出息,精于算计的母亲,便不再提过继之事。 父亲这话说出来,不亚于在三弟的伤口上撒盐。 孟世子拧眉思索了一番,觉得就当前的时局,有必要与父亲好好的说道说道,免得他一意孤行,把孟氏陷于麻烦的漩涡。 行刺公主殿下的刺客,至今仍逍遥法外,他们孟氏必须得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深吸了两口气,待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看向承恩侯,温言劝道:“父亲,孟家能够传承几百余载,靠的不是裙带关系,而是诗书礼仪! 我们孟家若真送了女郎去参选太子妃,不说其他的门阀世家,会不会忧惧孟氏风头太过,联合起来打压?便是太子殿下,也会疑心孟氏送女入宫,是不是想控制宫闱,掌控皇权?” “身为外戚,圣眷越浓,责任与猜疑便会越大,除了谨言慎行。”他道:“我们更应有‘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忧患意识。” “有一日倘或真应了那句‘盛筵必散’的俗语,这也是时运如此,与孟氏女郎做不做太子妃,没多大关系。” 第三十八章 父子 “大兄说得对!” 孟光嵘抚掌赞道:“遵循祖训,安守孟氏诗礼传承之道,这才是孟氏子孙立世的根本。” 长子之言,承恩侯总算是听清楚了。就是不赞同送自家的姑娘入宫。若是一意孤行,不但不会光耀宗房,还会给孟氏带来祸端。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怎么会招惹祸端呢? 他目露窘态,心情有些复杂,想问个清楚明白,但又不想在儿子面前弱了势,只得没好气地冷哼了两声。 孟世子继续开解父亲:“二弟的五经博士虽是个荫封的闲职,但他打理着孟府的庶务,这几年,我们阖族上下能够摆脱经济窘境,二弟功不可没。 三弟自小痴迷工造,升任工部侍郎,也算是学以致用。我身为侯府世子,孟皇后的堂兄,即便任个礼部的五品郎中,谁又能小瞧了我不成?何况,我与礼部尚书又是连襟。” 承恩侯老脸快被长子说得挂不住了,有气又没地方撒。便柿子捡软的捏,冲着孟光峻撇嘴:“工部侍郎了不起吗?又不是吏部侍郎、刑部侍郎。” “工部虽排六部之末,但我大秦是军武立国,圣上又非常重视工部……”为了说通父亲,孟世子说了很多很多话。 最后,连形象也不顾了,说罢,直接摊在了椅子上。 长子说话可比另外两个儿子好听多了,态度恭顺,言辞也温和,承恩侯听得甚是舒泰。 当下便舒展眉头,咧嘴笑了起来。 孟世子趁机,向坐在一旁的幕僚肖未明递了个眼色。 肖未明比孟世子大两岁,也是个读书人。大秦初立,天子开科取士,他为母亲守孝错过了科举,便经人举荐投身于孟府。 孟世子见他出身耕读之家,品性敦厚,就顺手给了个人情,推荐他儿子进了国子监。 肖未明把承恩侯发脾气摔在地下的书籍画册整理好,又走到门口,招呼候在庑廊下的小厮,进来打扫碎裂的杯盏。 沏了茶,亲自捧给承恩侯,然后又拉着他点评了几句《游乐图》,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 孟世子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抬眸,见对面的孟光峻一直默然不语,便没话找话道:“三弟,听闻工部司匠,最近都在忙舰船修造,圣上是打算组建水师,海上练兵吗?” “大兄还有力气说话?不妨先喝点茶水润润喉。”孟光峻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圣上是不是想组建水师、海上练兵,那是兵部跟五军都督府的事。” 说着语气逐渐肃冷了起来,“再者,我们身为臣子,特别是外戚这样的身份,圣意又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这个月正是各家向礼部报备选秀的当口,与其想这些,大兄倒不如盯紧父亲,免得父亲什么时候又被人忽悠,跑到礼部把府中女郎的名字,给私自填报了上去。” “你……” 孟世子闻言口中发涩,说好的兄友弟恭呢?想跟弟弟聊个天,咋就这么难呢? 孟光嵘偷笑,见大兄看过来,忙端正坐好,‘哗’的一声甩开折扇,故作惊讶地说道:“哎呀,朝廷竟然要组建水师了,今年的中秋节,热闹怎么都赶一块去了? 每次海上走货,我都提心吊胆的。这往后有了水师护航,我定要亲自去一趟西洋。” 承恩侯和肖未明谈兴正浓,听孟光嵘说要去西洋,便停了下来,断了点评《游乐图》的兴致。 “父母在,不远游。”他顺手攥起书案上的镇纸,生气地道:“我打死你这个逆子。” 可怜的孟世子,被弟弟怼了一顿,还没缓过气来,又赶紧低眉垂眼的赔着小心,劝父亲放下手中的碧玉麒麟镇纸。 这镇纸可是祖上传下来的,今天要是砸了,事后,父亲必定会后悔,父亲一后悔,他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二弟,你有话就好好说,别弄的一惊一乍的。”孟世子今晚实在是郁闷,哄了父亲半天,三弟也没给个好脸色。 既如此,也学着父亲柿子捡软的捏,他盯着孟光嵘,说道:“这段时日,少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有空就挑一挑中秋节要送进宫的贺礼,特别是圣上的寿礼。” 建元帝的生辰是八月十六,合着中秋节,宫中要大宴三天。 “大兄你就放心吧!二哥打理府中庶务多年,寿礼肯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说罢,孟光峻起身向上座的承恩侯拱了拱手,“父亲,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去休息了,明日,圣上还要招我进宫议事。” 话落,不由分说的拽着孟光嵘一同离去。 看着两个弟弟匆促离开的背影,孟世子眼神寥落。 父亲乃孟氏宗房嫡子,生来便高高在上,从来不用正眼看人。 长大后,出外应酬,因伯父的才名,别人介绍他时,不说这是孟氏长房嫡长子,而是言道:这是泰山先生的弟弟。 身为嫡长子却被庶兄的声名,压得抬不起头,便养成了一副喜怒无常,自卑又自负的性子。 二弟性格狂放,言语无忌,不惧父亲;三弟自六岁起便在伯父伯母身边长大,对父母亲缘淡薄,除了日常问安,多一句话都懒得跟二老说。 这个家表面看起来,安宁详和,实际却蕴含着若有若无的危机,不知哪天,就会来个大爆发。 但这一切,又怨得了谁? 子不言父母之过,孟家诗礼传承百年,曾几何时,也是没落的一代不如一代。 曾祖父为了家业,给祖父迎娶大商贾之女,陪来丰厚的嫁妆。 祖父任过一方大员,是个笔墨书香笑谈风雅的名士。燕圣祖崩后,大燕藩镇割据,战火纷飞,祖父心灰意冷,辞官归隐乡里。 祖父的书房里,有个伺候笔墨的婢女,写的一手好字,很得祖父看重。 祖母持家尚可,有商户之女的精明,却无一族宗妇的远见。过门三年仍无身孕,长房嫡脉,本就人丁凋零,曾祖母一着急,便做主提那婢女为妾室。 那婢女运道极好,一年之后,便生下了长房庶长子。 伯父年长父亲三岁,自幼喜读书,十三岁参加乡试,荣获头名解元,一时轰动鲁地。 三年后,准备上京会试。 临去前一晚,祖母叫厨房做了一桌席面给伯父饯行,祖父一高兴就喝醉了,当夜歇在了主院。 半夜,伯父莫名其妙的上吐下泄,他生母到主院,一直跪求到天亮,祖母才让管家请了个老眼昏花的医者来。 第三十九章 君子 伯父年长父亲三岁,自幼喜读书。 开蒙不久,就把《百家姓》、《三字经》倒背如流。五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 十三岁参加乡试,荣获头名解元,一时轰动鲁地。 祖父担心他年幼成名,心性不稳,硬压着他又读了三年书,才让他上京会试。 临去前一晚,祖母叫厨房做了一桌席面给伯父饯行。祖父很是高兴,以为祖母想通了,就多喝了两杯,歇在了主院。 半夜,伯父莫名其妙的上吐下泄,他生母到主院,一直跪求到天亮,祖母才让管家请了个老眼昏花的医者来。 待伯父身体康复,他生母便得风寒去逝了。 祖父从此滴酒不沾,也不愿见祖母,直接搬到了郊外的道观,炼丹悟道去了。 祖母赌气把伯父赶出了长房。 伯父便去了齐州,在卢氏族学任教,后又在卢氏族长的帮助下开了书院,渐渐有了自己的名望! 父亲读书没天分,又怕人家说他不如庶兄的才学,便学着读书人附庸风雅,摆弄些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的古玩字画。 伯父到了二十有二的年纪,仍无婚配。最后,还是卢氏族长找到孟氏族老商议,愿将长女许之。 孟卢两家都是鲁地的氏家大阀,代代都有通婚。 伯娘姿容如玉,通晓四书五经,气质温婉娴雅。婚后与伯父感情甚笃,因有宿疾,膝下只得一女,便是当今皇后娘娘孟嵩。 圣上登基,封伯父为文国公,父亲为承恩侯! 一门双爵,荣耀之极! 在时隔四十多年后,孟家终于又踏入了朝堂政治圈,逐渐有了兴盛之象。 在世人的眼里,孟家能够兴盛,是因为有皇后娘娘。 阿烨表兄大概就是以这个为由,说动了父亲。 父亲是个糊涂人,不明白他们孟家至所以兴盛,不是因为表面上的裙带关系,而是因为有伯父,伯父的才名风骨才是他们孟家兴盛的主要原因。 …… 东宫。 杜缇用罢早膳,便去了主殿旁边的偏厅等候太子。 太约过了半个时辰,就见头戴白玉冠,身着玄色宽袖锦袍的太子优雅从容地走了过来。 他起身整衣下拜:“微臣杜缇,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待他行完了礼,打量了好一会才开口:“平身!” 然后示意杜缇先跟他到书阁去。 进了书阁,太子往书案后的圈椅里一坐。 左手支着额头,右手很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样子很慵懒。但他身上的气息,以及 看杜缇的目光,都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 杜缇背脊发寒,心底发凉,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言语。 他琢磨不透太子到底什么意思,便直接问道:“太子殿下,您这是……不喜微臣做您的伴读?” “没看出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太子冷哼一声,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若不是父皇惜才,以你的滥情,现在该待什么地方,就不用孤特意提醒了吧?” 杜缇拱手应道:“殿下言重了,情由心生,何来滥情一说。” 他不是听不出太子的嘲讽之意,但圣上给了他一个免除家族之祸的机会,就是做太子的伴读。来时他便已想好,无论太子如何刁难,一定要想方设法的留下来。 “身为长辈竟然喜欢自己的侄女,还说不滥情?” 说着,太子起身,双手撑着画案,凤眸幽冷如冰的紧盯杜缇:“孤的侍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你可要想清楚,有才若无德,既便是父皇之命,孤照样可以将你逐出东宫。” 说完又坐了回去,旁若无人地整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再次抬眸,颇有意味地问杜缇:“何为君子?” 杜缇沉吟了片刻,应道:“微臣以为,一个人不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应该心系天下君民,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方为君子。” 太子闻言啧了一声,挑了挑眉:“就这些?” 杜缇点了点头。 竟然没有拼命地讨好奉承。 太子微怔,再次打量他。奇怪了,这样一个言行举止如此温雅有礼的人,怎么会逾礼?难道真是读书读傻了? “照你这么说,要想成为一名君子,便要把个人的名利得失,丢弃一旁。”太子面色缓了缓,反问道:“那这天下,还有谁愿意成为君子的?” 杜缇垂首顿了顿,复又抬眸,诚挚地道:“微臣并不否认个人名利的所在。追逐名利与成为一名君子,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区别在于,真正的君子,在谋求个人名利的同时,必不失心中坚守的道义;因为人一旦失去了道义,便会成为名利驱使下的小人。 若这样,又何来君子一说。” 说罢冲太子坦荡一笑,“其实真正的君子,也只有在保障个人利益的前提下,方能为社稷,为百姓做出更大的贡献。就连圣人也曾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哈哈哈。”太子拍案,大笑而起,“果然有趣,不像翰林院的那些酸腐,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也就算了,偏还整日里张嘴闭嘴,满口仁义道德。所做之事,细究下去,又没一件像是君子所为。” 说话间伸手向右边偏后的一个位置指了指,眸光微暖地道:“杜侍读请坐!” 杜缇抬手再次施礼:“微臣谢过太子殿下!” 然后不卑不亢地走到太子指定的位置坐了下来,铺纸研墨地做好准备,静待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的到来。 太子以往没有伴读,翰林院上到掌院,下到众学士,既是老师也是伴读。他们会陪着太子研读讲义,清谈辩论。 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所以每次前来东宫,必不低于三位学士。 建元帝是希望太子集翰林院众学士之才,成治国之大事! 第四十章 算计 午后,裴府外院临湖的花厅。 兴宁侯兰东林正在那里跳骂:“吴雄这个老不要脸的,上月我回老家顺道去看他,说起朝廷选秀之事,他说这次选秀,他们忠义侯府不会推举人选。 我这刚回来,脚还未落地呢?就听说他们家已经把贺家大房的二娘子给报了上去。” “兰侯爷何必动怒,你不照样也有一位小娘子可以推举,无需羡慕他人,给自己添气。”年龄最大的右都御史刘健,抛了话头过来。 他儿媳萧幂是萧灵儿的侄女,前北齐太子萧弘的爱女。萧弦为了夺位,杀兄弑父、虐死侄儿,灭绝了长房,因萧幂是出嫁女,未遭屠戮。 兴宁侯闻言,却是满头雾水。 他看向刘健,目露疑惑地道:“刘右都,我族人姻亲大部分都在西北,这次,我回乡探亲,根本没带人过来。礼部报名就剩这几天的功夫,我到哪里找人推举?” “世人总说灯下黑,我一直不大相信,没想到今日在兰兄身上印证了。”坐在一旁的裴烨,轻笑了起来。 他看向兴宁侯,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尊夫人的娘家侄女,你竟然不知道?” “你是说——卓家大娘子?她年龄够了?”兴宁侯不确定地问道。 见裴烨点头,他张口刚想说,卓家世代经商,又无官职,根本没有资格参选。 转念又一想,他的岳母卓老夫人也是有五品封诰的。 “卓家虽是商户,却是称霸西北的巨贾,有你这一品侯推举,于情于理于法都合适。”说罢,裴烨端起了早就凉透的茶,垂下算计的眼眸,慢慢地抿着。 刘健瞧着兴宁侯那一脸怔然的样子,忍不住点拨了他两句:“兰侯爷,卓家大娘子卓之语年方十五,跟太子年龄正好相宜。” “相宜个屁。”兴宁侯在心里骂道。 他没那么多心眼,却也看出来了,这两人今日邀他过府洗尘,其实是有目的。 “卓家世代经商,就算圣上念着旧恩,荣封我岳母为五品诰命,可卓家儿郎又无一官半职。” 兴宁侯目光躲闪,“这不明摆着不可能吗?” 贺家大夫人是他刘健的妻侄女,没道理他不帮贺家大房,却在这跟裴狐狸一唱一和的让他推举卓大娘子,肯定又在盘算什么。 “兰兄此言差矣。” 裴烨道:“圣上早就说过,商人南来北往的走货,促进了商品流通,方便了百姓生活,最是劳苦功高。甚至还特许了商人参加科考,在咱们大秦,商人的地位哪里就低了? 何况卓家,也不是一般的商人,那可是西北的豪商巨贾。” 说到这,裴烨顿了顿,像似想到了什么。 突然兴致勃勃地道,“兰兄,你说,要是尊夫人知道你看不起她娘家侄女,你今晚回去…… 是不是又要遭……皮肉之苦了。” “裴兄。” 兴宁侯瞅了眼坐在窗边强忍着笑的开国公陆元梓,和幸灾乐祸笑了又笑的刘健,连忙向裴烨拱手告饶,“这些个……陈年旧事,不提,都过去了。” 裴烨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心道:过去了才怪,老婆奴。 兰家也是甘凉之地的世家,卓家是那里的巨贾,两家掌控着通往西域的经济干道。 西北民风开放,无论男女,皆能上马拉弓射箭,卓氏的拳脚功夫可比兰东林厉害的多。 这两年进了京,随着江南的民风,卓氏稍稍有所收敛,对外装出一副贤妻的样子,对内仍跟在西北似的。 兰东林在家,要是敢在她面前摆世家老爷的谱,抑或不小心言语间流露出了,对她娘家子侄的不满,定会被她追着满园子的揍,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裴家祖宅在河西凉州,祖上曾受封‘督国公’,裴烨年少时也曾在祖宅待过一段时间。他和兰东林一起长大,现在又是儿女亲家,这些夫纲不振的糗事,也只有他才敢提。 此次选秀,他不顾萧夫人的反对,把女儿裴璇的名字给填报了上去。 京中参选的女郎众多,能争太子妃之位的,除了贺家的二娘子,还有大学士陈中清的孙女——陈莲。 裴璇是他最小的女儿,为人单纯,性子又骄纵。需要有人在旁时时提点,紧要关头相帮一把。 原本,他借着送画之际,撺掇姑父承恩侯去礼部,把孟家的两位女郎给填报上去,好吸引其他小姑娘的注意力,为他的女儿铺路。 没想到,侯府那个姓肖的幕僚拦下了承恩侯,说是等世子回来,再行商议一番。 这事自然没成。 卓家大娘子卓之语,除了一个有五品封诰的祖母,没有任何依仗。 在西北,卓家是豪商巨贾,还算得上一方人物。但在世家众多的江南,贵人如林的建邺城,卓家那点家世,简直不够看的。 就算得兴宁侯推举,勉强入选,也不过给东宫多添一位选侍罢了。 只要她肯依附裴家,照看阿璇安稳度过宫中秀女学礼的那段日子,太子妃之位就非裴家莫属。 到那时,他裴家也不会亏待卓之语,投桃报李,侧妃之下的位份,绝不在话下。 裴烨拉着兴宁侯,把自己心里七弯八绕的盘算,去枝剪叶的说了个大概,不过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他偏偏咬文嚼字的绕了一圈又一圈。 兴宁侯的思绪也跟着他一番云里雾里,不停地扑腾,半个时辰后,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里不由得腹诽一句:裴烨,你这个骚狐狸,老子恨你。 他的大女儿兰汐已是二品宫妃,并育有皇子,裴璇做不做太子妃,对他们兰家来说,并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姻亲之间,原本就该守望相助,裴烨说到这份上,他要是不帮忙,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兴宁侯敛去面上的笑容,定睛看着裴烨,心存顾虑地道:“裴兄,这件事,我会尽力而为。但你也应该清楚,卓家是我岳母当家,那老太太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裴烨颔首,悄然地舒出一口气,只要他这亲家答应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四十一章 解围 “众位是不是把太子想得太简单了?” 坐在椅子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元梓终于开口了,感喟道:“太子的武力和智力都绝非一般人,年纪轻轻,心机手腕样样不缺。怎么会对自己的枕边人没有任何要求,宁甘受他人摆布呢?” 太子去整顿京都大营,陆元梓心里可是最清楚的,跟了他十多年的部下为他打抱不平,屡屡找碴生事和太子过不去。 太子并没有依仗着自己的身份去压人,而是直接摆了擂台。 先是撂倒了西山卫找碴的,然后把东山卫、南军卫、北军卫这三个营卫的主将、副将全干翻了。 还不是一对一的打,见他们单打独斗败的太惨,太子允许他们群攻。 结果可想而知。 军中的将士,服的就是有真本事的人,何况还是太子殿下,那可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太子就把京都大营的四卫分编换防了,集训后还检阅了一番,奖励了几个拔尖的,拢住了不少将士的心。 “若当选的太子妃跟朝局的稳定有关,那么……”裴烨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太子再有心机手腕,又能如何?” 天子推行土地改革,一下子就把大秦的世家得罪个精光。 联姻,是皇室对世家的一种安抚,不仅可以缓解彼此对立的矛盾,更能借机巩固皇权,只要他是太子,就不会拒绝。 裴烨满脸的傲然。 抬头瞥了一眼陆元梓,语气不容置喙地道:“太子不会把选秀当个过场,也不会把世家的愤懑丢在一旁不顾。” “江南世家林立,是大秦国库收入的顶梁支柱,又有多半居朝廷要职。”他道:“谁当太子妃,自然有江南的世家说了算,哪有余地让太子挑挑拣拣。” “可是,备选太子妃的另外两家,实力也不容小觑啊。”陆元梓见裴烨一副胸有成竹,万事在握的架式,实在是不想泼冷水、煞风景了。 但他还是没能忍住,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也来:“贺家也是江南望族,手里握着润州最大的船舶工场。海禁解除后,圣上最迫切想要的……便是战船!” “陈家清贵,陈中清乃政事堂的首席大学士,乱世中历经三朝不倒,已是难得。他儿子陈玉坤又是左都御史,虽和刘右都同掌都察院,但大秦一向以左为尊。”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也应该是陈贺两家占得了先机。” 说罢,陆元梓顿了下,抬手向裴烨拱了拱,又继续说道:“既然谁做太子妃,要有江南的世家说了算,那贺家入主东宫的机会,岂不是更大一些?” “敢问尚书大人,要如何与他们相争?” 刘健听罢,气得就想拿起案前捧盘里盛酸梅汤的冰碗,当场糊陆元梓一脸。 他年龄比陈中清小三岁,又出身世家,官职却跟陈中清的儿子平级,因他是右都御史,无形中又被陈中清的儿子压了一头,心里已经很不爽了。 偏偏,陆元梓这个卑贱的蠢货,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讲了出来。 他抬头,斜睨着陆元梓,语气不善地道:“听闻陆国公上个月初,被人堵在府中侍妾的床上,莫名其妙地揍了个鼻青脸肿。事后,还跟撞邪似的口不能言。” 说着又阴恻恻地笑了笑,“幸好圣上有先见之明,提前罢黜了你西山卫指挥使一职。不然,这当口去了营卫,被将士们瞧见,还以为是哪家的猪头三跑了出来。” “老匹夫,你瞎掰掰什么?” 怒斥一声后,陆元梓凛然说道:“即便我现在无官无职,却也是超一品的国公爷。大秦律,不尊上位者,该当何罪?你身为右都御史,就不用本国公特意提醒了罢?” “啧啧,不过是个整天巴在世族后面的庶姓寒人,这走了狗屎运,还真当自己是个主了。” 刘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陆元梓,挑眉道:“怎么?得了爵位,刚有点人模狗样,就想着在老夫面前摆国公爷的谱?” 他微抬下颌,“滚回去,等你身上的穷酸味洗干净了,再来老夫面前显摆吧。” “你……”打嘴仗,陆元梓哪里是刘御史的对手。 当下双眸一寒,掀了面前的案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撩起袖子指着刘健骂道,“老匹夫,你再说一句试试?” 刘健顿时被他一身煞气,震慑的动都不敢动。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平时对着裴尚书一脸恭顺的贱种,竟有这般威势。 见状,兴宁侯嘴角微翘,暗道一句:蠢货。 陆元梓那一身的血煞气,明显是从死人堆里滚爬打杀出来的,招惹这种在刀口上舔血的莽汉,一点都不明智,也不知道裴狐狸是怎么想的? “来来来,陆老弟,咱们坐下说话。” 掩住面上的讥讽之色,兴宁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陆元梓的面前,扯着他坐下,打着哈哈道:“喝茶喝茶,这可是仅剩的明前龙井了。” 话落,吩咐候在厅外,两个身穿藏青茶服的小茶童,“再去换一套茶具,重新为贵客煮茶。” 陆元梓面色稍霁。 兴宁侯就继续和稀泥,“有时候话赶话急了,牙齿跟舌头也会打架。两位同殿为臣,千万不要为了一两句话的不是,就起了意气之争,伤了彼此的和气。” 这番说辞,既是为裴烨解围,也是给双方当事人一个台阶下。 在别人家里掀桌子,总归是不礼貌的,陆元梓犹豫了一下,向裴烨拱了拱手。待两个茶童收拾利索,他便又坐下安静地喝茶,不再言语。 “两位都是我裴某人,今日宴请的贵客,这种逞口舌之利的争执,不仅有失分寸,更是丢了自己的格局。” 裴烨意有所指地瞥了刘健一眼,“祸从口出,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出口,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是啊,是啊。”兴宁侯嘴巴咧得像个弥勒佛,也息事宁人地附和道:“倘若为了几句不当的言词争吵反目,那么今日在座的,岂不是都要讨一番说辞了。” 听罢兴宁侯之言,再想之前裴尚书那阴冷的一瞥,刘健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他当御史久了,光顾着嘴上刻薄别人痛快,却没想到自己先前一句话,就得罪了在场的所有人。 第四十二章 虚伪 五月初,西山行宫静养的天寿公主被行刺。 在这位病公主回宫的第二天,裴烨与他的大女儿——兴宁侯府世子夫人裴珂,也像陆元梓一样,突然口不能言。 这开国公府、吏部尚书府,还有兴宁侯府,都是京中举足轻重的人家。特别是裴烨,他的一举一动足以影响朝局,想瞒都瞒不住。 三府暗中寻医问药,折腾了半个多月,终于能正常说话。但这种招人眼的怪事,令裴烨在朝堂上颜面尽失,京中无人敢提及此事。 思及此,刘健恍然大悟。 今日真是被那个卑贱的小人给气糊涂了,他抬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神色尴尬极了。 不过,似他这种爱捕风捉影,睁眼说瞎话的人,最擅于转移话题。 很快,他就找到了方向,化解了这份尴尬。 “陆国公,你出身寒微,有所不知,裴贺两家虽同为世家,但裴家乃我大秦第一门阀,裴氏的家族底蕴,可不是江南贺家能比的。” 刘健厚颜无耻地拣回了先前讨论的话题,又顺带着给陆元梓普及了一下有关裴家的门阀历史。 “裴氏历朝至今,出了宰相、尚书、将军各达二十多人,封爵者达四十九人,与历代皇室联姻,出过皇后二人,太子妃四人,王妃数十人,驸马十二人等。” “这就是其他世族不能与裴氏相提并论的地方。” 说到这句话时,还意味深长地瞥了陆元梓一眼,目露得意之色:“即便是孟氏、卢氏这样传承了百余年的诗礼大族,也是难望其项背。” “论门第,这太子妃之位当属裴氏!” 兴宁侯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是人老不要脸,越老骨头越软。再打眼一瞅他亲家,果然嘚瑟的不行,显然刘健这一通马屁,拍得他很是舒服。 陆元梓在心里暗道了一句:“文人就是娇情。”整天标榜世家风骨,他可没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半点的什么风骨。 老匹夫,明着不骂了,却又话里话外暗示他出身低贱,不懂所谓的世家输赢,拼得其实就是家族的底蕴与声望 陆元梓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还算平静。 不想再理会刘健,便转身,眯眼望向窗外。 午后的太阳正烈,炽热的光直射湖面,幽深的湖水宁静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湖底恍惚荡漾出树的千种姿态。 他看着看着,便觉得眼前的一切,恍如这湖中之影,一碰就碎了,心里顿生一片苍凉。 前来赴宴时,夫人追出二门,苦苦相劝:“国公爷,你是圣上御笔亲封的超品国公,何必上赶着去巴结裴尚书?这次是丢了官职,再往后保不齐哪天,便会被他们算计的夺爵失命。” …… 公主遇袭后,陆元梓虽心生疑虑,却也没多想。此时想来,便觉得那日发生的事,实在是过于巧合,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裴尚书的幕僚吴师爷来找他喝酒,酒至半酣,吴师爷顺手卜了一卦,道:“傍晚有暴风雨来临,可能会引起山体滑坡或山道坍塌。” 吴师爷的六爻预测术很厉害,对于具体事件的占卜,他从未错过,这也是裴尚书看重他的原因。 为了西山卫将士们的安全,陆元梓当即下令关闭营卫,暂停巡逻,不准任何人出入。 事后,得知马坳村石桥被炸,公主在西山卫眼皮子底下被扶桑武士行刺,他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圣上问责,他一声不吭,不敢有半句辩言,怕说出那天之事,牵连到裴尚书。 他是大秦御封的三大国公之一,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个出身寒微,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国公。 他知道,京城有很多人的想法,都跟刘健一样。认为他陆元梓是巴上了裴烨,赶上了好机缘,才会坐享高位! 殊不知……想起往事,陆元梓心头就有些复杂。 垂下眸子,闷着头喝茶。 见他这般牛饮,不理会自己,刘健满眼鄙夷之色,真是糟蹋了这明前龙井。 …… 终究,还是意难平,陆无梓放下茶盏。 中原离乱时,各部的将领,为了护卫自己追随的主君,经常打成一锅粥,他靠着一身勇武救了主君的性命,被主君认为义子。 那时候,军中很多将领,为了在军队中强化‘超血缘’的权力基础,喜欢认义子。养父子的关系非常重要,甚至主将与部将之间原本就有血缘关系,也要通过收义子来予以强化。 对于各部主君来说,认义子是收纳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将才,是能够借以攻城掠地,扩张疆域,控制军权的过渡措施。 而对于陆元梓这样的孤儿来说,则得到了一个安身立命,升官发财的捷径! 就双方来讲,若无背叛,那便是互惠互利的结果,没有人会拒绝。 几场大仗打下来,他在军中逐渐树立了属于自己的威望,并迅速进入了武装权力的核心。 自从听闻了‘北齐双璧’的故事,死人堆里爬过无数次的他亦然向往那种生死之交,袍泽之谊的兄弟情感! 奉行上命留守建邺城时,又听闻当年的‘北齐双璧’时隔三年后,再次合纵,逐鹿中原! 他心情顿时激动无比,天天想着盼着,怎样才能带着兄弟们前去归顺,追随‘双璧’左右! 等了半年,希望临近,天下终于要大一统了。 恰在这时,裴烨来到了建邺。 不曾想,接下来的事情,竟然变得那么富有戏曲性…… 室,意在提醒夫人,今时不同往日,他并不是非她不可。 民间传言:北齐驸马裴烨弃暗投明,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为江南百姓请命。力劝建邺城守将陆元梓,开城门迎接大燕圣祖皇帝的曾孙——西宁王周宸进城! 保得一方生灵免遭涂炭! 更是拒理以争,说服西宁王在建邺城登基,定都江南! 此举,何其壮哉! 后来,他终于明白。 这是裴烨在清楚他的意图后,利用他,为自己造声势,在江南奠基名望! 他自小一介孤儿,岳家又势单力薄。 在这个世上,家族的势力,得力的姻亲都必不可少,可他一样都没有。 承蒙裴烨瞧得上他,他不介意被裴烨利用,因为活在乱世,能被人利用,说明你这人还有活着的价值。 何况,他也想……靠着裴氏这棵三百多年的大树,乘一乘凉。 夫人曾屡次劝诫:“身为武将,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是大秦的开国公,更是圣上手里开疆拓土的利剑!你只要紧跟着圣上就好!” 可他当局者迷,不但不听夫人的劝告。为此,还纳了裴烨送的两位美人为妾,意在提醒夫人,今时不同往日,他并不是非她不可。 第四十三章 秘辛 后来,他终于明白。 这是裴烨在清楚他的意图后,利用他,为自己造声势,在江南奠基名望! 他自小一介孤儿,岳家又势单力薄。 活在这个世上,家族的势力,得力的姻亲都必不可少,可他一样都没有。 承蒙裴烨瞧得上他,他不介意被裴烨利用,因为活在乱世,能被人利用,说明你这人还有活着的价值。 何况,他也想……靠着裴氏这棵三百多年的大树,乘一乘凉。 夫人曾屡次劝诫:“身为武将,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是大秦的开国公,更是圣上手里开疆拓土的利剑!你只要紧跟着圣上就好!” 可他当局者迷,不但不听夫人的劝告。为此,还纳了裴烨送的两位美人为妾,意在提醒夫人,今时不同往日,他并不是非她不可。 此时,再忆起往事,陆元梓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不觉幡然悔悟!他再也坐不住了,就想立马回府,向夫人道歉! “裴尚书,今日叨扰了,陆某还有事,下回得了空再来讨杯茶喝。”说罢,又向兴宁侯和刘健拱手道:“二位稍坐,陆某先告辞了。” 施完礼,陆元梓也顾不上客套,不待婢女撩开帘子,便径直跨出了花厅,徒留串串珠帘摇曳的声音。 见他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全无半点风度可言,刘健兀自摇了摇头,巴不得他赶快走。 裴烨的脸却瞬间阴沉如寒冰。 兴宁侯一向心宽,觉得是时候告辞了,也随之客套一番离开。 …… 裴府内院。 萧夫人用过午饭,在内室歇息了一会,刚醒,贴身嬷嬷单玉打了帘子进来。 “主子。” 她俯身悄然禀道:“郎主今日宴请的客人,在临湖的花厅品茶时,似乎起了争执。” “争执?”萧夫人闻言,颇有几分好奇,忙起身问道,“是谁?为什么起争执?” “是刘右都跟陆国公。” 单玉斟酌了一番,回道:“陆国公说备选太子妃的陈家,官威正盛,陈家长子时任左都御使跟刘右都同掌都察院,而大秦是以左为尊。” “刘右都认为陆国公是故意嘲笑他一把年纪,还被一个小世家的后辈压了半头。” 萧夫人听罢,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了然:“这刘健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陆元梓行伍出身,为人耿直,哪像他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 不过是他嫉妒陆元梓出身寒微,却又被特封超一品国公,心里多有不平,嫌弃找碴罢了。” 婢女们捧了银盆、面巾、香胰子、漱口水陆续进来。 单玉一阵忙活,服侍萧夫人梳洗好,两人便出了内室,到了次间书房说话。 萧夫人在榻上安坐,接过婢女奉的茶,示意她们都到外面守着。 然后她压低嗓音问单玉:“打听清楚了吗?那些刺客是否就在庄子里?” 单玉嗯了一声,小声应道:“那女的伤,看上去已经无大碍了。全靠郎主那时以口疾为由,找了两个擅长治内伤的大夫悄悄送进了庄子。不巧的是,这个月两名大夫都在出诊的途中,陆续出了意外死亡了。” “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天子脚下肆意妄为。”萧夫人语带讽意地说道。 话落又冷哼一声,“别以为圣上不敢动他,是怕了他裴家。若不是顾及文国公,十个他都不够圣上收拾的。” 建元帝自幼受教于文国公夫妇膝下,推行的国策利于百姓,却又跟世家大族的利益相冲。 之所以对世家百般忍让,没有采取过于激进的手段,不是怕他们,而是担心过度打压,会引起天下人对文国公夫妇的非议。 “主子,你和郎主……现在是祸福相依,有时间,你还是得相劝一番,让郎主收敛些才好。”单玉一声嗟叹,“就当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别让他毁了这个家。” “相劝……”萧夫人冷哼道,“怎么相劝?便是不见他的面,光想他在瑶光院里做下的那些事情,就已经够恶心了。” 说着,气馁地摇了摇头,“不行,我怕我看见他,饭都吃不下。再说,他也未必肯听我的。 远的不提,就拿往东州递消息的事来说,我是煞费苦心,三番五次地阻止他。结果呢?你看他,还是把阿珂给牵扯了进来。” “一夜之间,父女两个口不能言,变成了建邺城达官贵人,茶余饭后的大笑话。眼下这嗓子才好几天,他又开始折腾了,不经我的同意,怂恿阿璇去选秀,我好话说尽都没用。” “要是大公子在家就好了,姑娘最听大公子的话,就算是郎主也不敢随意拂了大公子的面子。” 单玉看向萧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两位公子跟着徐大学士去游学,这都出去四个多月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在天子的圣寿之前能赶回来。” 萧夫人说着,起身走到窗户旁,将窗扇推开了些。长叹了一口气,目露感伤地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倒是希望他们兄弟俩快点回来,可又担心二郎回来,万一身份被人得知……” 单玉安慰她道:“主子不用担心,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郎主追查的再紧,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身上。” 见萧夫人神思不属,有些恍惚,不由多叮嘱了两句,“主子,你可千万要稳住了,不能自乱了阵脚啊。” 下意识地,萧夫人攥紧了双手:“小六的事情只要处理的干净,谅那伪君子有通天的本事也查不到二郎身上。” “小六是宁王爷派人处理的,做得很干净。”单玉拍着胸口,做保道,“郎主绝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都怪我,当初知道小六赌钱时,就不该心软。若是早点处置了他,也不至于有后来的麻烦。” 单玉难过地道,“……双儿临死前,托我好好照顾小六,没想到我却食言了,是我……对不起她。” “阿玉,你已经尽力了,无须自责,是他自己不争气。” 萧夫人劝道:“当初,我念及双儿与我的主仆情谊,才把小六留在齐州,管理那边的田庄铺子。” “原本想着让他远离京城,免生事端。”萧灵儿无奈一笑,“谁知,这个不争气的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但不知悔改,还敢拿铺子的银两去赌。” 第四十四章 热闹 “最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为了银子,敢拿当年的那件事去跟伪君子做交易。” 说到这儿,萧夫人眸子一寒,道:“我萧灵儿就是养条狗,养了十几年,也该懂得护主了吧,哪有被反咬一口的道理?” 单玉闻言,忙不迭地跪下,请罪道:“幸好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老奴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自己作死,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萧夫人扶起她,凝神半晌,又道:“只是宁王……难为他了,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他一而再,再二三的违背圣意。” 说着又是一叹,“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二郎的身世,怕是瞒不了多久了,圣上迟早会知晓,现在只能是拖一时算一时。” “是啊。”单玉也叹道,“幸好天寿公主无事,若真有事,估计宁王爷自个儿都憋不住,要向圣上请罪,禀明实情了。” 圣上与宁王是打小的情义,就算将来事情暴露,想必圣上也会恩宽于他。 这样想着,萧夫人不由松了一口气,低头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嗫嚅道:“等二郎回来,我要找个机会,亲自向圣上陈情。” “主子何必……” 单玉想劝萧夫人,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不再提起。话说一半,又觉得此时再这样说,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因为事情到了如今的这地步,再不坦白,便是犯下了欺君大罪! 除非郎主就此罢手,不再帮伽蓝与扶桑武士寻找什么北齐太子。但看郎主的样子,像似与扶桑武士达成了什么交易,而这交易的前题必须是找寻到北齐太子。 …… …… 自朝廷颁下选秀、解除海禁的圣旨,整个建邺城都沸腾了起来。 朝臣家眷们费尽心思,为了能在宫中大庆的那几日,给皇后娘娘留下好印象。 京城的胭脂铺,首饰铺与衣裳铺子,整个夏天都忙得团团转,没有一刻空闲下来。这一番折腾,不论大小铺子,个个都赚的盆满钵满。 唯有万佛寺的后山小院,一如既往的安静。 周九如秉承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意境,不知不觉就待满了两个月。 每日跟着浮云大师读书习武,抄写佛经练字,道心倒是越来越稳固。但是她的琴棋书画诗酒茶,还是没有多大进步。 特别是下棋,若与她对弈,实在是太难熬了。 时日一久,浮云大师也瞧出来了,她不是不会,是真的惫懒,嫌弈棋过于耗费精力,根本提不起兴趣。 浮云大师便也不再勉强,随她自在。修行之人,讲究的就是顺其自然,自在由我! …… …… 中元节这天,一大早,万佛寺的主持方丈,便过来邀请浮云大师,到前面寺里讲经。 就着推开的窗子,周九如打量站在廊下和主持方丈说话的浮云大师。 两位高僧,一个光头,一个长发,一个身披红色袈裟,宝相庄严,一个身穿月白僧袍,满目慈悲之色。 周九如的脑子不由滋生出一种恶趣味的想法,凭这两人出尘脱俗的气质,往那人群里一站,就算是个不会讲经的,也足够倾倒众生了罢。 听说聚在观音堂的信众,多是些后宅妇人与小娘子,这些人……到底是来欣赏老和尚仙人之姿的多些,还是来听他讲经的多些? 抑或是两者都有,待会……要不要去观音堂瞧瞧呢? 老和尚久负盛名,在西北的时候,茶馆说书艺人,就把他捧得神乎其神。 行医治病多少善行,周九如没记住。只有其中一件与她家老祖宗有关的传言,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一直没有失忆过。 说是有过往的商队看到他在雁门关外,圣祖皇帝驾崩的地方结庐而居多年,每到圣祖皇帝的忌日,草庐上方的天空便会祥云腾起,汇集成一座七彩虹桥,光芒万丈,经久不衰! 那个时候,大燕已乱,各地怪象频出。 有百姓为圣祖皇帝建庙,有名士不远千里迢迢奔赴到她的陵前自杀,更有江湖侠士举家搬迁到豫州皇陵旁为她守墓,尽管皇陵里没有半块圣祖的尸骨。 如此,就算老和尚真的为圣祖皇帝结庐,也不足为奇,谁也不会把他与失踪的那位帝君联系起来。 但周九如还是起了疑心,除了靠近他,会有血脉的悸动,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的样貌。 这么多年过去了,丝毫不见其变化。仍旧是发如雪,颜如月,特别是那双雾眼,越想看清它真实的样子,越觉得模糊,最后整个人也模糊了。 为何没有人起过疑心? 难道,所有的人都认为,得道高僧理应这般像雾像雨又像风似的缥缈,遥不可及! 周九如双手捧脸,撑在窗台前正意想的起劲。 浮云大师朗朗的慈悲之音攸乎飘了过来:“今日里,公主除了这座院子,哪都不准去,特别是寺庙周围,不许靠近。要是不听话肆意乱跑,贫僧夜里就罚你到山下,守灯念经。” 抬眸,见老和尚一脸的严肃,周九如忙连头应是。 唉……在这些高僧面前,简直没有任何秘密,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暴露心之所思。 怎一个烦字了得! 早膳过后,她跟乐水来了场爬山比赛,两人疯了一样在山崖处爬上跑下的。 千年和千月瞧着,彻底傻了眼,这速度,两人就是再练十年,也是没法跟上去的。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窝在山脚下的药田里拔草。 玩了半个多时辰,周九如出了一身汗,便停了下来,在山顶上稍作休憩。 极目远眺,漫山遍野的青碧,好几座寺庙、庵堂与道观,隐在这些葱葱郁郁的山林中。仔细打量,唯有万佛寺的廊檐屋脊最为壮观,雕梁画栋,赤橙黄绿,尤其耀眼。 山门前面的敞地上,僧人用竹子搭起了一座座凉棚,入口处还细心地围起了纱幔,大概是专门接待女客用的。 第四十五章 受伤 “如此热闹,真想去转转,”周九如心里艳羡,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乐水闻言,目光微闪,提醒道:“公主,大师不准你出院子,你却跑到这后山折腾,没人知道也就算了。至于其他,别忘了大师叮嘱你的话,属下可不想大半夜的不睡觉,陪你在山下,念经守灯。” 周九如知道老和尚的玄学其实比医术还要好,虽没亲眼见识过,心里也畏惧的很。更奇怪的是,一般他说的话,只要自己听见了,就无法拒绝。 “不就是鬼节吗?为何别人能去烧香拜佛,我却不可以。”周九如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想想老和尚威胁自己的话,愈发郁闷。 中元节,万佛寺的山道,到了夜里都会摆满路灯,放生池里,也会放满河灯。 家家户户照例设食祭祀先人,还有僧尼和信众们一起做水陆道场,举行一些特殊仪式,诵经超度亡灵。 这一天,是大秦民间最大的祭祀节日之一。 “每逢鬼节,京城就特别热闹。去年,听阿兄身边的小安子说中元节的夜市集会,淮河两岸人流不断,河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周九如怔怔地说道,眼里尽是向往之意。 “公主,待你身子好全了,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乐水温言安抚周九如,“且耐心等一等吧!总归有公主随心所欲的那一天。” 周九如怏怏地点了点头。 万佛寺到了晚上,估计除了念经做法的声音,就不会再有其他了,要是夜里去山下守灯,那情景,光想想就有点糁得慌。 摸了摸手臂,可能是散了汗,周九如此刻就感觉凉嗖嗖的,全身发寒,很不舒服。 见状,乐水慌了:“公主,咱们快些回去吧。山上风大,你要是受了凉,千年和千月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身为本公主的贴身侍卫,堂堂太初宫第一高手,还怕了她们两个医女不成?再不济,武力解决,一拳不够两拳,两拳不够三拳,打到她俩服气为止。” 周九如霸气侧露地数落着乐水。 乐水哑然失笑,公主说话就没个正常的时候。这要是个小公子,暴力些也就罢了,偏偏是个软糯的小姑娘。 也不想想,她要是真敢这么对千年千月,估计一拳还没下去,就自己先被毒死了。 千年千月是医女,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卫,按规矩,公主身边的有些事务应该由她来处理。可平时,她一门心思钻研剑术,公主身边的事务,她从不沾手,全是千年千月两人担待的多。 凭心而论,乐水觉得自己这个贴身侍卫当得有些失职,故对着千年千月,说起话来底气不足。 回到了后山小院,周九如美美地洗了一个鲜花浴。 换上粉色的对襟齐腰襦裙,让乐水搬出美人榻放在树下,然后倚在榻上,吩咐千月给自己编两个麻花辫。 乐水一听,自告奋勇道:“公主,这个简单,属下来给你梳吧。” 千月走过来,狐疑地围着乐水转了两圈,又抬头望了望天,“半晌午的,阳气正盛,应该不是撞邪。” 乐水拿着梳子,追着千月就打:“你说谁撞邪了?你嘴里就不能吐出点好话来。” 千月绕着乌樟树跑,边跑边笑道:“乐水姐姐,你嘴里能吐出好话,那就吐几句好听的出来,让妹妹我听一听好了。” 眼见着这两人疯得没谱了,千年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进去里屋找了把梳子,三两下就给周九如编好了辫子,用杏黄丝带扎起。 然后笑着问道:“公主,要不要用碧玉蝴蝶簪挽起来?” “不用。”周九如摇头,又拿起菱形靶镜,大致地照了照,“就这样挺好的,简简单单,免得扯着头皮痛。” 小沙弥悟净,却在此时,腿短步子快的进了院子。 这么急匆匆地赶来,仍不忘一板一眼地朝周九如行礼。 千月拢了过来,促狭地问了一句:“悟净小师傅,你咋跑的这么快呢?有上香的小姑娘追你?”话落又故意地朝门外面望了望。 悟净白了千月一眼,心道:从主子到侍从就没一个正常的。 他挺了挺小身板,看着周九如,说道:“公主殿下,大师说请千年姑娘带着药箱去寺里的后院厢房。” “后院厢房?”周九如诧异地问道:“那可是京中女眷进香礼佛歇息的地方,难道……是哪位女眷受了伤?” “有女眷滑倒了,不方便寺里的僧医救治。” 悟净闻言,认真应答。 遂又催促道:“请千年姑娘快点跟着小僧走吧。”见他真的很急,周九如颔首示意千年,“赶紧的过去瞧瞧。” 午时过半,千年方回,只是额头上,顶了个大血包,显然是被什么硬物砸过。 乐水和千月见了,面露愕然,出去诊病的,额头被人开了光回来,这也太窝囊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思忖着,该怎么开口问。 见状,周九如也蒙了。 被请去看病的大夫,头上开了光回来,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这年头,明着敢跟大夫过不去的人,好像不太有吧? 何况,千年是她的贴身医女,这打狗还得看主人。 呸,呸,呸,谁是狗呢,口误,口误,周九如连忙摇头。 千月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碧绿的药膏,用银簪随意地挑了一些出来,涂抹在千年的额头上。 片刻过后,大血包就变成了小痘包,只是破皮的地方打眼一瞧,还是有点小小的狰狞感。 千年喝了半盏茶,又匀了匀气息,方一五一十地向周九如回禀:“我被引着进了一间院子,里面婢女婆子一大堆,刚进门还没看清人,就被飞来的迎枕、步摇、茶盏和托盘轮番砸个正着,躲都没地方躲。” 第四十六章 生事 “然后呢?”千月追着问。 千年指了指额头上的血包,眨了下眼睛,很是平淡地道:“然后就这样了。” 众人皆笑,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也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千年这才把打探到的事情,与周九如悠悠道来。 万佛寺,今日香火鼎盛,香客如云。 但凡能在中元节这个特殊的时日,留在寺里去放生池放生,听浮云大师开坛讲经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给寺里的供奉,自然也是不菲的。 兴宁侯府更是其中之最,按常例,除了银子给的比别人家多,每年入冬,寺里捐给附近山民和京中善堂的衣物、药材,侯府也出力颇多。 万佛寺对兴宁侯府的家眷,一向都是特别的照顾。 不然,浮云大师也不会吩咐小和尚悟净,来请千年去前面的厢房。 “这么说,是兴宁侯府的家眷摔倒了?” 千月听罢,心中不免有些讶异。笑问道:“那又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砸你的头,不怕你一针下去弄死她啊。” 千年瞥了千月一眼,语气淡然道:“你以为我是你啊,全身都是毒。” 说罢,抿了口茶,继续讲述今日之事。 兴宁侯世子夫人裴珂带着妹妹裴璇,去万佛寺的放生池放生时,有两个婆子抬着水桶经过她们身边。不巧的是,里面准备放生的鱼儿一下子扑腾了出来,水花溅在了裴珂的裙摆上。 裴珂身旁管事的妈妈立刻沉了脸,喝问道:“这么粗手笨脚的,你们是京中哪府的婆子?竟然弄脏了我们世子夫人的月华裙。” 两个婆子一见对方那华美的衫裙,通身的气派,顿时吓得不轻,跪在地上一个劲的认错。 万佛寺的放生池很大,围栏边上,人挤得满当当的,见此情景,有些喜欢看热闹的都全部望了过来。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珂原本也不想理睬,由管事妈妈喝斥两句也就算了。 只是转身时,她瞧见那水桶上写着‘陈府’二字,便随口问了一句:“可是陈大学士府上的?” 跪在地上的两个婆子,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正在这时,两个戴着帷帽的小姑娘,在婢女仆妇的簇拥中挤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那位,身穿天水碧宽袖襦裙,气质温婉大方,迎着阳光,就连帷帽的纱帷也无法遮掩住她脸上洋溢的明媚笑容。 她缓步来到裴珂面前福了福,恭谨地说道:“家仆鲁莽,冲撞了世子夫人,真是对不住了。” 她一开口,裴珂就知道她是谁了,陈家大娘子——陈莲,也是备选太子妃的主要人选之一。 放生,是结善缘,这样的日子,谁都不愿多事。特别是在选太子妃的这个节骨眼上,两家更应该保持距离,有所避讳。 既然对方郑重地表示了歉意,裴珂也应了一句:“大姑娘客气了,不碍事的。” 说罢,正准备转身离开。 妹妹裴璇突然从她身后跳了出来,指着对面一个身穿鹅黄窄袖短襦、翠色长裙的小姑娘,指责道:“纪猴子,别以为你穿了裙子,戴着帷帽,本姑娘就认不出你,肯定是你们教唆下人,故意弄脏了我阿姐的裙子?” “诶,裴二,怎么到哪都能遇上你。”说话的小姑娘叫纪子怡,是陈莲舅舅的女儿。 刚满十四岁,别看她年纪小,个子却很高挑,五官犹如刀刻斧凿般立体精致,一看就知道有夷族人的血统。 “几天不见,你这随口胡诌的本事见涨啊!” 纪子怡上前,站在裴璇面前道:“这放生池站满了人,连个空档都没有,我和表姐跟在后面,挤都挤不进来。你哪只耳朵那么神通,能听出是我们故意教唆了下人?” 她的父亲纪刚虽是天子近臣,却因身上流着北狄人的血,仍被大秦世家私底下归为铜臭商家之流,算不得官宦之家。 事因她祖母年轻的时候,被狄人掳到关外做奴隶时生下了她父亲,后委身于姓纪的商人,得以赎出,重返中原。 纪刚跟着建元帝南征北战多年,现任金吾卫指挥使,妻子是官宦之家徐家的嫡长女,也是周九如二舅母的姐姐。 裴家自恃大秦第一门阀,向来都看不上出生低贱的武将。京中小姑娘们聚会,裴璇和纪子怡两人只要一碰面,总少不了冷嘲热讽一番。 可能平时肆意惯了,今日也没看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两位小姑娘丝毫不顾及闺中女儿的仪态言行,就这样你来我往的掐上了。 陈莲听得无语,脸都羞红了,赶紧地把帷帽的纱帷拢好。 裴珂也好不到哪去,妹妹言行无状,明明占理的事儿,被她这一通搅和,姐妹俩倒像是成了故意找碴的。 放生池旁边已有人在小声议论,裴珂转过身,假装帮妹妹整理帷帽前面的宝石坠子,趁机瞪了她两眼,示意她不准再说话。 然后,尴尬地打着圆场:“阿璇,姐姐知道你跟纪姑娘要好,平时玩笑惯了。但在大庭光众之下吵吵闹闹,实在是太失礼了。”说着,执起裴璇的手,转向陈莲和纪子怡,“来,快跟两位姑娘赔个不是。” 倘若裴璇顺着自家姐姐递的这个梯子下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倒显得对方咄咄逼人。偏偏裴璇自小娇纵,根本没听出裴珂用息事宁人的态度,给对方设的语言陷阱。 也难怪,京中的每次聚会,她跟纪子怡过招,都会被纪子怡几句话刺激得恼羞成怒而告终。 让她跟纪子怡道歉,这辈子她都没想过,也不可能。 所以,她扬着下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阿姐,你是不是热糊涂了?叫我跟这纪猴子道歉,凭什么啊?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脸,受得起我的道歉?” 说罢,转身就要走。 一口一个纪猴子,当她泥巴捏的不会生气吗? 纪子怡气不过,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道:“裴二,你脸大,让我瞧瞧,你这脸到底有多大?” 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 第四十七章 陈杂 陈莲上前一把拉过纪子怡,再次向裴珂行礼:“表妹她小孩子脾气,不懂事。世子夫人雅量,容我们姐妹先行告退。 改日世子夫人若有空,我们姐妹定当登门致歉,还望世子夫人和裴二姑娘别往心里去。” 不过是内宅应酬时的一套客气说辞,因陈莲礼仪周全,语气诚恳,倒显得她们的态度比裴氏姐妹真诚多了。 当下便有人在小声称赞:“不亏是陈学士府上的大姑娘,温婉有仪,知书达礼!” 裴珂脸色虽有些难看,但在对方如此温雅的说辞下,也不好再挑剔下去。 何况,今天的这场合,也不是挑理的地方。 只好笑着应和道:“陈大姑娘客气了。” 待两人走远,裴璇有些不悦地说道:“阿姐,你就这样让她们走了,太便宜她们了。” “行了,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裴珂心里有些恼,凝神看向妹妹,见她仍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瞬间便懂了。 为何母亲,这几年从不跟父亲说话。却因妹妹参加备选太子妃一事,不顾脸面的再三哀求父亲。 她原以为,妹妹只是娇纵了些,如今看来,不是娇纵,是愚蠢。 人家都先表明了,表妹小孩子脾气,不懂事,世子夫人雅量,改日有空,定当登门致歉。 你还要怎样? 再纠缠下去,有何意义? 母亲说妹妹的性格,不适合当太子妃。最好能嫁给人口简单的人家为次媳,方可安稳一生。宁王舅舅的次子,是她为妹妹相看好的夫婿。 知女莫如母。 “少夫人。” 见裴珂怔怔然地望着二姑娘,管事妈妈便提醒了一句:“可不能误了放生的时辰。” 裴珂暗叹了一声,大庭广众之下,不适合教导妹妹,回家再与她细细分说。 …… 两姐妹来到放生池,亲手放了两只小乌龟与几尾红鲤鱼,今日的放生仪式算是完成了。 回到厢房换了身衣裳,再去观音堂听经。 巧的是,在路上又遇到了陈莲和纪子怡。 这也难怪,此刻观音堂里听经的女眷,大都是京中相熟的,有些还是姻亲。 彼此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遂各自安静地跪坐在垫子上,专注的听浮云大师讲解《地藏经》。 听经结束后,便到了去斋堂用饭的时间。 万佛寺的素斋很有名,全都选用上等素料,制作精美。 比较有名的素火腿、素烧鸡、素烤鸭、红梅虾仁、翡翠蟹粉等等,都在色香味上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堪称江南一绝,不可不尝! 众女眷鱼贯而出,顺着台阶小心翼翼的缓步而下。 陈莲和纪子怡就走在裴家姐妹的前面。 自打知道了陈莲也是备选的太子妃人选,裴璇心里就百味陈杂,可偏偏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此时,不管垂首还是抬眸,那一袭碧色的身影总在她跟前,晃呀晃呀,刺眼极了。 她鬼使神差般地一脚下去,踩住了那天水碧的裙角…… …… “裴二姑娘到底是怎么摔伤的?” “她不是踩住了陈姑娘的裙角吗?” “怎么陈姑娘没事,她反倒有事了呢?” 千月不停地追问,她是被千年这低声慢语的叙事节奏给急的。 “稍安毋躁。” 乐水拍了拍千月的肩膀,笑呵呵地解释道:“关键不在于谁踩了谁的裙角,而是谁的身手更好。” 千月总算是想明白了:“这还用说,当然是纪姑娘的身手更好了。” 乐水随后低声问千年:“裴璇伤势如何?” “崴了脚,手肘和腿上也有一些擦伤,我帮她上了药。” 千年说罢,看向周九如,意味深长地道:“多养些时日,兴许就无碍了。” 她拿不准公主的意思,但还是做了点手脚,“若想在大选之期,恢复如初,时间上可能会有点赶……” 周九如听罢,神色稍缓,澄碧的凤眸,骨碌碌一转,向她投了一记赞赏的目光,千年了然一笑。 …… 裴府内院,萧夫人坐在东稍间,就晚上的祭祀安排和单玉说了一阵子闲话。 这时,门外有婢女颤着声回禀:“夫人,大姑奶奶带着二姑娘回府了,只是一回院子,就叫了府里的医者过去,说是二姑娘受了伤。” “怎么受伤的?”萧夫人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急急忙忙的赶往裴璇所住的院子。 裴璇躺在床上,见母亲不顾仪态,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心里十分的过意不去。 连忙起身,拿起帕子给母亲擦汗,裴珂更是在母亲一进门就跟着旁边打扇。 萧夫人见裴璇胳膊肘上有伤,还体贴地给自己擦汗,心疼之余,又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便急急问道:“阿璇,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受伤的?” 裴璇垂着脑袋不吭声。 萧夫人蹙眉,只得将目光转向大女儿,语气略带了几分恼意:“阿珂,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清晨出门时,她可是再三叮嘱过大女儿,一定要把阿璇看好。原本她是想同去的,偏不巧,临出门时来了小日子,只好歇在家里。 裴珂揉了揉额角,心想,发生在万佛寺的那一幕,虽有主持方丈极力遮掩,但今日礼佛的女眷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了妹妹的恶劣行径。 惧于裴家的威势,别人当面不敢说,背后还不知怎么编排。 特别是事情发生之时,舅母宁王妃可是跟在后面看了个真切。 甚至事后看到阿璇受伤,还兀自清冷地道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此事,要想瞒住母亲,几乎是不可能的。 万一被御史告到御前,说裴氏女德行有亏,那妹妹备选太子妃的名额,肯定是要被礼部取消的。 倘若妹妹不能参选太子妃,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 饶是如此,自己不愿意和被取消资格那可是两回事,以母亲端方的性格,恐怕又要忧思难过一场。 思及此处,裴珂终是不敢相瞒,索性把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 待说到裴璇下台阶时,不小心踩住了陈莲的裙角。 幸好旁边的纪子怡临危不乱,纵身拉住了将要摔倒的表姐。 萧夫人两眼发黑,几欲昏厥。紧抓着单玉的手臂才算勉强稳住了身子。 裴珂怕萧夫人气坏了身子,连忙跪下认错:“都是女儿的不是,身为长姐没有照顾好妹妹,累得娘亲操心。女儿……” 萧夫人抬手制止了她,叫她别再往下说了。 第四十八章 不妥 主子一跪,屋内服侍的婢女随从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 除了单玉,全都跪了下来,低眉垂眼的连呼吸都变轻了。 一时间,外面的蝉鸣声似乎也停止了,屋子里除了裴璇的啜泣声,安静的有些可怕。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还有脸哭?” 萧夫人怒道:“在家横也就算了,出门连该有的分寸都不懂,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你竟然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说到这里,萧夫人不由悲从心来,喃喃道:“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今生竟让我遭这样的报应。” “身为北齐萧氏公主,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夫妻离心,国破家亡还不够吗?” 她面色苍白,痛心疾首道:“如今,连女儿也养得这般蠢笨不堪。” “主子,您别这样,孩子们不对,您慢慢教就是了,千万别鄙薄自己,伤了心神。”单玉心疼地劝慰道。 她是萧夫人的侍从,陪着萧夫人一路走来。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为萧夫人付出全部,甚至是生命,那非她莫属。 裴珂瞥了一眼跪在床上,哭得抽抽搭搭满脸委屈的妹妹,想着该怎么转移话题,不让母亲沉浸往日的悲痛。 想来想去,唯有利用母亲的心软,她连忙起身,依偎到萧夫人身旁,用帕子为她试着泪,道:“母亲,天气如此炎热,妹妹身上的伤要紧。 府中的医者已在门外候了多时,还是先让她进来给妹妹看看吧!待母亲宽了心,再责罚我们姐妹也不迟。”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萧夫人神情滞了滞,长叹了一声,道:“都起来吧!帮二姑娘收拾收拾,传医者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穿烟青色褙子的婆子,提着医箱进了屋。 行完礼,先察看了裴璇身上的擦伤,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裴璇的腿骨。 随后向萧夫人回道:“夫人放心,二姑娘腿骨没事,就是脚踝扭伤了,擦点药油,养几日便好。” “只是……”她犹豫了下,又说道,“因天气炎热,二姑娘身上的擦伤,反倒有些难办,小的担心结痂后,会留下印痕。” “可有什么法子?”萧夫人颤声问道。 女儿家娇贵,身上绝不能有印子,特别是眼下,大选之期临近。 “法子倒是有,就是在饮食方面要注意一些。”医婆沉吟了片刻,方斟酌着说道,“二姑娘在伤好之前,有颜色的菜都不能吃,饮食也要以清淡为主。” “那这段时间,二姑娘就由你专门照看。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府中药库里拿,没有的或者不够的,就跟单玉回禀到外面购买,务必要让二姑娘的皮肤恢复如初。” 医婆点了点头,恭声应道:“小的一定竭尽全力,照顾好二姑娘。” 诶,萧夫人叹了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向大女儿递了个眼色,提醒道:“阿珂,你忙了一天,此时该回府了。” 裴珂知道,这是母亲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应道:“那女儿先行告辞了。” 语罢又转向裴璇,细细叮嘱,“要乖乖听话,天气炎热,有伤的地方不能沾水,更不要随意的去抓碰。” “阿姐放心。”裴璇忙不迭地应着,“我一定乖乖听话。”不乖能行吗?差点又气倒了母亲,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个哑巴亏。 莫说踩了陈莲的裙子,就是揍她一顿又如何,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人生气的是三人摔下去,陈莲和纪子怡那两贱人连皮都没磕着,唯独自己差点破了相。 要说,那两贱人没使什么手段,鬼才信。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 走哪都阴魂不散的跟着,还是说中元节这天,就是比其他的日子邪乎? 裴璇在心里恨恨不平地骂着,连眼圈都气红了。萧夫人还以为她是痛的难受了,忍不住又好言好语地宽慰了一番,方带着裴珂离去。 …… 夕阳西下,暮色即将来临,裴珂虚扶着萧夫人,沿着回廊一起往外走。 边走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母亲,陈娘子的父亲掌管着都察院,今日之事,他会不会暗示属官弹劾父亲教女不严,阿璇闺德有失。” “陈左都不会这么做的,倘若有人要弹劾,他还会帮着压下来。”萧夫人胸有成竹地说着,见大女儿目露不解。 她笑了笑,解释道:“三位小娘子一起摔倒,唯独她家的大姑娘与表姑娘毫发无损,阿璇却差点破了相。 在这选秀的节骨眼上,朝臣们会以为他陈家急功近利,为了能让自己的女儿当上太子妃,故意栽赃陷害备选的世家闺秀。” “还是母亲看得明白。” 裴珂微微惊讶,趁兴说道:“今日阿璇受伤之际,寺里的僧医男女有别,不好医治。浮云大师吩咐小沙弥请了个医女过来,却被阿璇发脾气砸伤了头。” “也不知是哪家的?”裴珂笑着道,“我回来得有些匆忙,竟忘了派人去打探一番。” “医女?” 萧夫人闻言一怔,盯着裴珂,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锐利,“在万佛寺走动的都是僧医,或者是旁边庵堂里行医的医尼,哪里会有医女?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的跟娘说一说。” 裴珂见母亲神色大变,疑惑地问道:“母亲,那医女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夫人微侧身子,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略带责备地又道:“为娘每次叮嘱你们姐妹的话,你们都听不进去。阿璇这回,怕是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会这么巧吧?会不会是别家府上的。”裴珂皱了皱眉,摇头道,“母亲若因此,担心妹妹的伤势,大可不必。 三月初,恒哥儿调皮,甩开侍从偷偷爬树擦伤了腿,伤势比妹妹的还要严重。兰妃娘娘知道后就让长信宫的内侍送了一瓶玉雪膏到侯府。” 她笑了笑,“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擦伤的皮肤已恢复如初,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兴致勃勃地说到这儿,裴珂又目露歉然,“原本还有点剩余,女儿前几日在湖边散步被蚊子叮咬了几口,就把剩余的那点也给用光了。赶明儿我再进宫,向兰妃娘娘讨要一瓶,送给妹妹用便是。” 第四十九章 点拨 萧夫人停下脚步,看着正说得眉飞色舞的长女,面上闪过一丝古怪之色:“你身为兴宁侯府世子夫人,来往皆是世家门阀、权贵显宦,万佛寺又不是第一次去。 难道……从阿璇出事到现在,你都没有认真想过,京城边上这么多寺庙庵堂,为何唯独万佛寺最受推崇?”萧夫人提示她道。 “还有,经常为京城百姓和善堂义诊的僧医,大多数都是来自万佛寺,他们不知医治好了多少例的疑难杂症。僧众有如此高明的医术,香客们又何需自带医女?” 在大秦行走带医女的,又能听浮云大师指派的,除了太初宫的那位,不会有其他人。 萧夫人心底的疲惫之感涌了上来,说了这么多,长女仍是神色散漫,根本没懂她话里的暗示。 她暗自摇头,“香客去万佛寺,不是烧香磕头吃斋菜,就是求医问药。即便男女有别,旁边庵堂里还有医尼经常行走于万佛寺。” “况且,寺里的浮云大师和主持方丈年岁已高,他们都是得道高僧,在他们的眼里,医者父母心,病人根本没有男女之分。” 见母亲神色如此郑重,裴珂下意识地也有些不安。 “那……若真是天寿公主的医女。” 她迟疑了一下,不放心地说道:“母亲还是再请一位擅医外伤的大夫,好好的为阿璇检查一下伤口才行。”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影壁,天色已暗,萧夫人避开了长女的话,没有直接回答。 只是一个劲地催促:“赶紧回去吧,回去后好好的想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不管你想到什么,都烂在肚子里不许声张。” “除非。”萧夫人警告道,“你想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裴珂闻言,想到五月间她和父亲,还有陆国公,都在天寿公主遇刺回宫的第二天,莫名其妙地生了病。 当时,大家都怀疑是皇后娘娘给他们的警告。 但公爹说,皇后娘娘出身诗礼传世的孟家,又是一国之母,用不着使这种手段,定是那位公主殿下的手笔。 想到这,裴珂心底莫名地发寒,她朝萧夫人福了福:“那女儿先回去了,改天再过府看望妹妹。” 萧夫人点了点头,站在影壁前,望着婢女仆妇簇拥着裴珂上了马车,方低垂眼帘,幽幽一叹。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与长女说,奈何天色渐暗。 今日,大家忙着祭祀,路上摆路灯,河里放河灯,街上行人如织,车马难行,挤来挤去的太容易招惹事非。 四个孩子,个个都是她的掌中宝,哪个出事,她都难安! 再则,她还要提防前院的那个伪君子。 五月初,就因阿珂说漏了嘴,让他知晓了公主殿下不在宫中,而是去了西山行宫静养。 没过几天,便传来公主在行宫遇刺的消息。 如今,漏网的刺客正好又藏身在西山的避暑庄子里,倘若他们知道公主殿下就在万佛寺,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 中元节过后,周九如便跟千年学起了女红。 建元帝的生辰快到了,宫里御用的物件,虽然件件精致名贵,但作为生辰礼物,似乎缺了些新意和诚意。 思来想去,周九如终于定了下来。她要给父皇做件长袍,就是那种上衣的长度基本跟袖子的宽度相等的袍子。 扎扎戳戳的,手指头都见了血,终于在前两天把衣服缝制好了,只是,没人会金丝龙纹绣。 周九如又舍不得在自己辛苦缝制好的成衣上做试验,惹得乐水好生笑话了一番,说她堂堂大秦嫡长公主,身边连个伺候针线的侍女都没有。 “唉——” 看着这件缝制好的墨色袍服,周九如长吁短叹,单调的连自己都不忍目睹,哪能送给父皇当生辰礼物? “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早知如此,不如选用一匹颜色鲜亮的料子。” 千月一旁听着,心道:还不是怕鲜亮的布料会凸显出你那歪三扭四的针脚。 浮云大师不忍心见小姑娘的苦恼样,给了个建议:“可用大红丝线在门襟和袖口处绣上回形纹,既华贵又不落喜庆。” 周九如听罢,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原想着,绣回形纹定比金丝龙纹简单多了,但对女红新手来说,缝直线都难,何况,还是曲扭拐弯的不间断花纹。 这下可苦了周九如,忙了大半天,半个袖口都没绣好。 心里暗自后悔没把柳青带出来。 要是柳青在,自己只需缝制好,不管什么龙纹款式,只要言一声,她定是随手绣来。 浮云大师坐在一旁喝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九如做女红时的认真小模样。 娇娇小小的身子缩在树阴笼罩的凉亭一角,纯净如雪般的小脸埋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的娇美可怜,便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你身体的底子太薄,这段时间修文习武又过于劳累了些。” 他说道:“别看现在身体无恙,终究是靠大长老的真气和名贵的药材灌养长大的,有些方面还是要多注意,一有不适应马上休息。” “离圣寿还有一段时间,”他睨着周九如,“这几日下午都不上课,你慢慢绣就是了,何必这么辛苦赶工。” “没事,就白天不上课的时候绣,我保证晚上不动针线。”说着,周九如起身,毫无淑女形象的伸伸胳膊、踢踢腿,旋即又大喊了一声,道,“我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估计上山打虎也不在话下。” “上山打虎?还是别做梦了。” 浮云大师冷脸说道:“你这次出来,没带天真和云真,尽量不要离开万佛寺的范围,如若被上次逃脱的刺客知晓,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掳杀你。” 周九如摆手,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来了正好可以让我松松筋骨。”说着又向浮云大师调皮地眨了下眼睛,“您这么担心我干嘛?难不成……万佛寺的武僧,都是摆设?” 浮云大师目露惊诧,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寺里有武僧的?” 第五十章 亲者 这孩子自幼神魂不稳,他曾交待过,除了居住的院子跟这后山的坡地,未经允许,不准去这两处以外的地方,包括前面的寺庙。 以前虽也常来小住,但那时,她腿脚不便,自然没机会到处乱跑,更不会知晓寺里有武僧。 “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的?”浮云大师双眉微蹙,再次追问道。 …… “猜的啊,百年宝刹,有武僧也不奇怪吧?您这么紧张干吗?”说罢,周九如不紧不慢地坐下,拿起针,继续跟手里的衣服较劲。 自打修习了易筋经,不但味觉在逐渐恢复,随着经脉的强健,灵力也越来越稳定。冥想时,只要她舒展神识,便可察觉方圆百里的动静。 每到夜深人静,寺里的僧人就会翻越后山,去对面的山上进行演武,快天亮时又回到万佛寺,恢复往昔的平常之态。 侠以武犯禁,历代帝王都不会允许民间,有任何强大的私有武装力量存在。 比如裴氏的护族暗卫‘青锋’,强盛时达到五千余人,最终,还是被建元帝打残了。 鉴于裴氏居住位置的特殊性,现在虽允许他们私养护卫,但在人数方面,却明文规定不得超过两千。 否则,以谋逆论处。 这两年,建元帝实行土地改革,拼命削弱门阀世族的经济实力。把大秦所有的山林,农田、湖泊、走兽、人口收归国有,不再与门阀有任何关系。 物极必反,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已属门阀私有的,仍于保留。 都说帝王多疑,可建元帝对浮云大师一直都是言听计从,无原则的信任。 要是其它寺庙有这种武僧现象,周九如肯定会告诉建元帝,想办法解散他们。但万佛寺不同,上次她在西山行宫遇险,那些帮助木统领,击杀扶桑武士的,就是这帮武僧。 若没猜错,这些武僧,应该是建元帝备下的一张底牌。 …… 周九如抬头看了下浮云大师,见他虽板着个脸,却对自己目露关切之色,不禁心头一暖。 小时候因为脑疾的缘故,她的记忆经常会丢失,有时候前一天发生的事,到了第二天她就忘记了,就算记起,也会出现混乱。 但有一件事她却记得很清楚,为了给她定魂,浮云大师每天都要抱着她,诵念一个时辰的心经。 教她养元诀修习元神,舒缓头痛,学会控制灵力。 他在她身上,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她能有今日的康健,熬的也都是浮云大师的心血。 他若真不是五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位,又何必对她这么慈爱,一次又一次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宗教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引导人向善,给人以精神的寄托。但在人类历史上,也有不少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宗教控制人的思想造恶,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 父皇凭什么无原则的相信他? 周九如断定,自己与他有血脉之源。 …… 但凡开国之君,改元后,依例都应该大肆追封家族。 建元帝倒是简单,追封周太子为孝宗皇帝!又把他和圣祖皇帝的牌位请入太庙,但是,圣祖皇帝的夫君呢? 《大燕圣祖本纪》对姬云帝君的记载,也只有寥寥几句:貌俊美,性子警敏,嗜学问,精于经术,而兼通名法,纵横天文地理,术数方技释老之说。 熙盛二十三年上元夜,被昆仑山西境的大巫能者掳走…… 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人,掳走后生死如何? 后世像似刻意地抹去了他的印迹,根本没有任何文史记载。 周九如经常想,若当时他没有失踪,老祖宗是不是就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去死? 老祖宗不死,大燕……兴许就不会亡。 罢了,罢了,往事已矣,多思反而陡增伤感。 还是想想即将要到来的事情吧! 周九如摇了摇头。 屏气凝神,一边飞针走线绣回形纹,一边思忖着那迫在眉睫的大团圆。 祖父周达明明在洛州守陵,但这两年,父皇仍命礼部在全国各地寻找他的下落。 大长老曾对她说过,她素未谋面的祖父心性凉薄,又志大才疏,枕边人马氏,更是一个急功近利,心狠手辣的主,这两人都不大好相与。 大秦初立,国事繁重,建元帝实在没精力,也不想应酬这二位以及他们的子女。故而守在周达和马氏身边的暗影,封锁了大秦皇帝周宸是燕圣祖曾孙的消息。 大秦立朝五年,今年又恰好是建元帝四十整寿,礼部第一次操办万寿圣节!自然要方方面面俱到。 到时,上到州府前后数日不理刑名,下到百姓禁止屠宰。 待那一天到来,全国州府都有庆典,各地文武百官都会设置香案向建邺城的方向跪拜行礼。 如此大的阵仗,就算周达身边的暗影再有心封锁消息,真到了那一日,恐怕也瞒不住了。 以周达的德性,必定会立即起程,带着马氏生的儿女前来京城认亲。 虽然,洛州的皇陵与建邺城相隔的比较远,但两地的水上交通却很便捷畅达。 …… 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三。 这天,太初宫的侍卫统领木森,奉圣谕接天寿公主回宫,天还没亮,他已经带着一众禁卫赶往了万佛寺。 在向浮云大师辞行时,周九如拿出了自己这两天晚上赶工做好的一件月白僧袍,双手奉上。 浮云大师接过,很是高兴的道了谢,本想亲送她出院子。见她站着不走,巴掌大的小脸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便说道:“公主殿下来此,好像不单单为了辞别,是有事情要问贫僧?” “嗯。”周九如点点头,克制住了心底翻涌的情绪。 近前一步,跪在了浮云大师的面前,肃然问道:“您是……姬云帝君吗?五十三年前的上元夜,失踪的那位。” 浮云大师闻言愕然,这孩子还真实诚。问他是不是姬云帝君,就仿佛在跟旁人聊天:唉呀,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你怎么还不出去玩呢? 要知道,姬云帝君可是她的老祖,也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 他垂下眼帘,没作回答,只反问了一句:“若不是呢。” 第五十一章 血脉 “大师乃当世公认的得道高僧,别想说谎搪塞我。” 周九如笃定地道:“何况,我的感觉不会出错,你知道,我自小就有感知他人善恶的神通。” 望着院子里那棵被阳光朗朗照射的千年香樟树,浮云大师恍了恍心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躺在冰棺之中,全身血液被放干的男子,奄奄一息地说道:“走吧,代我活下去,再也不要回来。” …… 周九如微扬着下巴:“您老要是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认了。” 浮云大师收回目光,敛去眼中如水的哀戚,看着她,怔怔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周九如道:“这段时日,只要一靠近您,我便会感知到一种源于血脉相连的悸动。” “你这孩子,果然有道缘,初入道境,竟能感知到血脉共鸣。” 浮云大师叹了叹,神色半是凝重,半是酸楚地说道:“你一出生便寒气入体,以你的身体,就算没有脑疾,也很难活过十岁。 是我和大长老动用了姬家的五行秘术,抽取了你父皇身上真命天子的龙气,合着‘九如’二字的命理来给你补寿数!” “再加上莫神医的医术和药神谷的灵丹妙药,你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我知道,你一直想过简单太平的生活,既如此,有些事,为什么还要刨根问底? 这些事,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会成为你修行之路的大劫。” 周九如气得小脸绯红:“您老怎么也和父兄一样,凡事都想瞒着我,万神宫大开山门,派修士下山历练的消息,我还是冥想时,从两个伴当那里偷听来的。 我也是圣祖皇帝的血脉,我有权知道,万神宫为什么要绝了周家飞龙在天的气运?” 她跪在地上,直视浮云大师,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五十三年前的上元夜,您老被神界大巫掳走,圣祖皇帝带着火器营追至神界,用炮火差点轰平了大巫所居的西境,也未能救出你。” “可她死后,你却出现在雁门关外,在她化为灰烬的地方结庐,为她超度。”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浮云大师也不恼,只是吃惊地看着她,问:“你在……怀疑我?” “是,除非您告诉我真相。”每每想到这里,周九如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懑。 “老祖宗明明有机会随大长老突围,可她却选择了玉石俱焚的办法。在这个世上,能让她心灰意冷活不下去的,就只有一个原因。” “姬云帝君死了。” 说到这,周九如终是没能忍住,眼泪像线一样掉了下来。她随手一抹,继续说道:“可您……明明还活着啊?” “是啊,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浮云大师语声渐低,苦笑着喃喃道。心口像被针扎似的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他用手捂着胸,不一会儿,额头上便冷汗直冒。 见状,周九如一下子慌了神:“对不起老祖,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说着连忙起身,右手抚在他背部的至阳穴,运转灵力,渡入他的经脉,帮他减轻痛苦。 片刻过后,浮云大师摆手,示意她停下来。 周九如收手后,就在他对面盘膝坐下,不放心地说道:“您老医术高明,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的医治。若有医者不自医的忌讳,我让父皇派个太医过来照顾您。” “不用劳烦太医,我身体并无大碍。”浮云大师摇头,“况且寺里,还有医术高明的僧医在。” “可您刚才……”周九如又红了眼眶,“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您。” 浮云大师用衣袖帮她试着泪,放缓了声音,解释道:“傻孩子,别哭,老祖只是想起了往事,心里不舒服而已,与你的话无关。” 语里莫名地透着悲凉,周九如以为他想起了圣祖皇帝。 便劝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老祖宗对外戎马倥偬,纵横沙场,对内整顿吏治,兴邦安国!” “活着的时候睥睨天下,死的时候轰轰烈烈,九州同悲。” “她这一生……” 周九如满怀敬慕地说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她来到这个世上,做了她想做的一切。我觉得,我们无须为她伤怀,只需找出真相,告慰她在天之灵即可。” “从这番话可以听出,你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浮云大师欣慰地说道。 语罢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并不想隐瞒你什么。即便你今日不问,过些时日,待你经脉强健,道心稳固,燕一也会告知你的。” “当年行事之人,都是依照万神宫的指令办事,再从中收取自己想要的报酬,他们之间都是些利益交换,根本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 “但有一点很奇怪。” 浮云大师目若寒冰,凝了会神,沉吟道:“在大燕之前,他们从没对哪个朝代像对大燕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当朝三代帝王,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例。” “他们从没对哪个朝代像对大燕那样?”周九如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待她想要捕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有点怅然若失:“万事皆有因由,不可能无缘无故。 况且,修道者以得天下为轻,所以没有牵累,以万物为细琐,所以心不迷惑,将生死视作等同,所以没有惧怕,将变化视作一样无二,所以明智不会眩晕。 他们比一般行义之人更能守仁,为何会大反其道,要把好好的繁华盛世变成乱世? 这明明是有违道义的啊!” 周九如凝思片刻:“除非……万神宫的卫道者,都被妖魔鬼怪附了身?” “附身?”浮云大师冷笑,“本就是这世上最邪恶的妖魔,哪有什么鬼怪敢附他们的身。” “那姬氏呢?” 周九如问道:“千年隐世之家,嫡系一脉竟然被万神宫逼的绝了嗣,我想知道具体的原因?” 第五十二章 怀璧 浮云大师心中震动,这孩子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论资质天赋,她确实不如她的父兄,但她的灵魂历经两世,元神要比一般人强大坚韧。 许是这个缘由,她很轻易,便炼成了姬家的五行养元诀,对人和事物的感知,也远远超越了这俗世的界屏。 也许用不了多久,她真的可以站在昆仑之巅,俯瞰众生! 为大燕的三代帝王,为姬氏嫡系一脉讨回公道! 他问周九如:“你对姬这个姓氏了解多少?” “我在父皇的书房耍玩时,曾偷偷打开过一个暗格,那里面有本秘典。上面记载:姬姓为人文初祖‘黄帝’之姓!相传,只有姬氏嫡系一脉的子孙,才有可能继承‘黄帝’的神脉之血。” “据说此血,能生死人而肉白骨。”周九如半眯的凤眼透着一抹凌厉! 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浮云大师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 有些事,是时候让她知道了,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说出来又怕吓着她,毕竟那些人所做的事,已经超出了身而为人的底线。 “斯人无罪,怀壁其罪。”怔忡了一会,浮云大师看着她,语声轻微地道:“姬氏嫡枝的悲剧便在于此。” 周九如听罢,将心头泛起的伤感压了下去,自嘲一笑,道:“我想我的悲剧也在此。能将姬氏嫡枝灭门,除了万神宫那些见不得人的老鼠,别人也没这个实力。” “你这孩子……”浮云大师伸手想揉一揉周九如的头发,却忍不住弹了她脑门一下:“慧极必伤,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周九如静了片刻,忽地展颜,笑如夏日晨曦的光,不刺眼却明亮动人。 “什么都不用说,想办法灭鼠,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浮云大师心中的阴霾顿散,修行这么多年,还不如眼前的这个孩子看得开。 可能是他曾经背负的太多,一夜之间,父母兄弟皆亡,他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命运给了他一次弥补的机会,扶周宸登上帝位,折寿也要救周九如的性命,仿佛这样,他的心就能得到救赎,就能够获得永久的安宁。 “神界分为四境,东境是属于神山之巅的万神宫,西境是巫山,乃大巫所居。 药神谷占居高寒荒漠的北境,南境所居的除了上古硕果仅存的五大世家,其他的都是历代皇朝更迭下,没落的前朝遗孤跟一些旧臣。” 浮云大师语气出奇的平静淡然,为周九如缓缓的解说道:“万神宫在没有封山之前,昆仑宗掌事每隔十年,便亲去南境,择选根骨奇佳的少年,列入昆仑门墙。 姬氏乃传承千年的隐世家族,人口鼎盛,家学渊源,尤善阴阳五行学说,被选入昆仑各峰的弟子,也是最多的。 大约从三百多年前开始,姬氏的子嗣忽然变得艰难起来,特别是嫡枝一脉,好不容易活到成年的,不是失踪就是死于非命。” “最后,竟代代单传。” “几位族老想尽了办法,都未能改变嫡枝将要绝嗣的征兆。嫡枝凋零至斯,我父亲当了族长后,便宣布嫡系的子嗣,从此不再参于昆仑宗弟子的择选。” 周九如静静地聆听。 “为此事,万神宫的虚和道君还专门下山,找父亲和族老们商谈。 也不知,那虚和老儿和族老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几位族老不顾我父亲这个族长的反对,竟然一致决定:以后,但凡嫡枝出生的孩子,只要满了十岁,就直接送往万神宫,求道祖庇佑! 巧的是,那一年我母亲怀孕,一直单传不知几代的嫡脉,竟然生了双生子。父亲早就心生警惕,所以,从一开始就把双生子的事情隐了下来。 弟弟一出生,就悄然送往了北境的药神谷,对外就说是姬氏旁系子弟与药神谷的医女所生。” “怪不得您能请来药神谷的莫神医为我调理身体。”周九如轻声道:“原来,老祖您就是那位弟弟。” 说罢,见浮云大师表情有些怔然,眉眼仿佛浸染了无尽的悲凉,便嗫嚅着问他,“那位老祖……没有活下来吗?” “活了,却也跟死人差不多。”浮云大师淡淡道。 姬氏传承千年,乃上古五大世家之首,有自己的族医,巫医,深谙五行之道。 却单单嫡系一脉子嗣凋零,还频频出意外? 这里面肯定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 周九如道:“倘若真是为了神脉之血,那为什么还要控制嫡系的子嗣,不是应该越多越好吗?” “可能他们认为,单传的话,继承神脉之血的机率比较大。”浮云大师沉声道。 “万神宫要神脉之血干什么?” 周九如并不是个迟钝的人,她把浮云大师说的话前后细想了一遍,便如醍醐灌顶般豁然清楚了。 “难不成……姬氏的血可以炼制长生不老丹?” 她想到小时候,每次药浴后,莫神医就会偷偷取她的血。然后拿到西宁王府的后山洞里,在一些小猫小狗还有打来的猎物身上做实验,直到她的血再也不能救活那些小动物为止。 对于小孩子,大人们做事总是不设防的。 莫神医还经常教她认药材,久病成医,药浴用的药材,再搭配她长期吃的药膳,起什么功效,她都悄悄记了下来,连千年千月都未必知情。 因为脑疾,她经常会丢失记忆或者记忆混乱,但身体是自己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 有两次药下重了,她差点死了,是老祖与她换血,才救回了她的命。 莫神医把她培植成了一个药人,而且是个有毒的药人。 第五十三章 真相 心中虽有猜测,待真的撕开真相,周九如还是被惊得两眼发黑。 愣了许久,方莞尔一笑,说道:“我不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神宫再高,也不能任它高出这世间的规则。” 一句我不怕,浮云大师心痛得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有我和燕一在,谁也动不了你。小姑娘家家的,闲来无事,若不喜欢琴棋书画,那就绣个花,溜个狗或者逗个猫都可以。 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这些老东西。” “本公主没狗也没猫。”周九如掸了掸衣襟,面无表情地道。 “那就溜你的狼崽玩。” “狼崽送回山里了。” “你……”浮云大师的脸色终于亮了起来,心里的难受也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这个鬼灵精。 …… “公主殿下,该启程了!”门外传来木森的催促声。 “赶紧回去吧,别让你父皇母后担心。”浮云大师也催道。 周九如整理好自己的心绪,伏地跪拜:“老祖,您多保重!有空我再来看您。” 浮云大师闻言,心中一涩,和声道:“你也保重!”旋即端坐阖眼,不再说话,庄严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表情可供揣测。 伏在他腿上好一会儿,周九如才依依不舍的起身离去。 待她转身走出院门的瞬间,浮云大师倏然睁开了双眼,笼罩眼角的水雾逐渐退去。 双眸,幽蓝如墨。 …… 五十三年前那一战,他的父母兄弟都死了,姬家也从南境上古第一世家,坠入了末流,苟延残喘的活着。 姬氏的先祖也曾为民请命,替天行道灭了殷商,在俗世分邦建国。像他们姬家这样,祖上曾受命于天,代天宣化的家族,南境曾经有很多,所以南境也被称为‘龙脉之祖’。 不过,传承久远的上古家族却只有五个。 可能是昆仑山独特的地理环境与纯净的灵力,造就了昆仑人的神秘,那里的人即便不修道,也比俗世之人长寿。 每隔十年,昆仑宗的掌事就会下山,对居住在南境附近的大小家族进行一次筛选考核,选出灵骨超凡、惊才绝艳之辈,收为门下弟子,教导他们走上修仙问道之路! 这条路虚无而漫长,也许穷其一生,亦未曾窥得其中半分玄妙! 为了提高弟子们的领悟力,昆仑宗各峰门下的弟子,每隔五年便举行一次大比试,择选优秀的弟子去‘死亡谷’试炼。 通过试炼的弟子,便可移居万神宫,参悟星象图,感悟天机,成为卫道者! 没通过的就要等下一个五年,若三次试炼都未能通过的弟子,便会被驱赶出山门,除非修为已达金丹。 也有一部分弟子,在第一次失败后,就直接选择了下山或是到俗世游历生活。 人大分家,树大分枝,这是必然现象,只要不危及宗门,宗门根本不会多管这些人的去留。 姬家嫡支一脉子嗣艰难,近几代都是单传,好不容易长大几个少年才俊,不是失踪就是遭遇意外。 待他和弟弟出生,他的父母瞒着族人,派亲信把弟弟送入北境的药神谷。又亲上西境,以祖上对西境的恩德,换来一位名叫清的大巫,做他的守护者。 父亲为他取名姬风,为弟弟取名姬云。 四岁那年,他以游历为名去药神谷探望弟弟。弟弟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右眼角多了一粒红症。 他在药神谷与弟弟一起生活了五年。 那五年是他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许是双生子的缘故,他俩都传承了祖上的神脉之血,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默契。 等再次见到弟弟,竟然是十二年后。 那时的他,被囚在死亡谷的‘兽窟’,虚和道君认为纯净的婴儿更有助于自身极限的突破,自然是越多越好,所以就给他下药。 当了五年的繁殖工具,再加上药物的摧残,他身体虚弱的已经站不起来了。 虚和道君便想取了他的心头血炼丹,正因为这样,触动了清巫下在他与弟弟身上的禁制。 弟弟感知到了他的位置,带着清巫和药神谷的人救走了他。 他在兽窟拿到了曾被囚在这里的姬氏长辈,收集的万神宫违背伦常,拿姬氏子弟炼药的证据,并托付清巫把这些证据交给了父亲。 父亲要去万神宫讨要公道,族老们却极力反对。 理由很是荒谬。 他们姬家先祖因受万神宫的庇佑,才能来到南境安居乐业,现在,万神宫收取回报也是应该的。 何况,神界的修行者向来以强者为尊,虚和道君活了将近四百岁,没人会是他的对手。 父亲咽不下心中的这口气,联络姬氏在昆仑宗的门人,把这事捅到了各峰真人和掌事的面前。 虚和道君无奈,推出两个丹房长老顶罪,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和其他分食姬氏嫡系子弟血肉的人,仍然逍遥法外。 此事过后,不到十年,他们姬氏在昆仑宗的门人,都相继遭遇不测,族老们怨怪父亲为了一己之私,祸殃全族。 父亲丢了族长之位,生命也岌岌可危。 原来族老们早就知道此事,他们想着神脉之血只会在嫡系一脉传承,只要嫡枝绝了嗣,姬氏其他族人也就安全了。 为了保全嫡系后继有人,父亲宣布了他的死亡,然后让他扮作弟弟,留在了药神谷。 弟弟便改颜换貌去了俗世生活,只有隐在俗世,才是最安全的。 万神宫的人,不管修为有多高,只要离开神界的范围,修为境界便会跌落至俗世宗师的级别。 他们抽取姬氏嫡系一脉子弟的血炼丹,分食血肉,就是为了永生,与天同寿是他们毕生追求的梦想。 所以,那些道君们有事,就安排弟子下山办,他们决不会走出神界。 何况,除了父母与药神谷的老谷主,也没人知道他有个弟弟。 姬云在俗世游历生活的期间,不但迅速提升了修为境界,还遇到了可相伴一生的心爱之人。 就像似中了魔咒似的,百转千回中,眼里心里全是她! …… 第五十四章 尘中 那个身穿紫衣的少女,她从海边迎面走来,一双刁俏的凤眸,闪烁着灵慧的光芒,笑起来声如银铃,小女儿态十足。 却又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气势! 她来到姬云身边,盈盈一笑道:“吾周燕,想找个同伴出海,公子可愿随我同行?” 这是姬云在给他的回信中,对周燕的描述。 姬云说,许是修行不够,就那一眼,他便像似中了魔咒似的,百转千回中,心里眼里全是她! 跟着她,再也不想回头。 …… …… 他们一起乘船出海,坐在甲板上,喝酒聊天,畅谈天文地理,异域风情。 周燕还跟姬云描述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奇异世界,她说,那是未来的世界! 喝醉了,姬云就听她唱着怪声怪调的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感情就像时光一样,只要打开,就再也收不回去! …… …… 出海归来,帝都密诏。 临行前,周燕小心翼翼地问姬云:“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当然。” 姬云没有任何迟疑,当即应诺道:“我会永远陪在燕儿的身边,和燕儿一起慢慢变老!” 周燕如释重负的笑了:“有你陪着,我定会做个千古一帝!改变这个世界,让后人万世敬仰!” “嗯,我相信燕儿一定可以做到!”姬云一脸宠溺地看着她,说道。 …… …… 历经重重暗杀,姬云终于把她平平安安,护送到了帝都,并且见到了龙榻上病的像骷髅一样的皇帝。 姬云在信里写道:以他对医道和玄术的造诣,不用搭脉,便已看出皇帝身中丹毒,命不久矣。 如今,仅凭一口气苦苦支撑着。 这是燕儿的兄长,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姬云用一颗还魂丹,护住了皇帝的心脉,让周燕的兄长能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为妹妹扫除障碍,安排好身后事。 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皇帝下诏:“着吾妹周燕,继朕登基,承天子位!” 对于后宫嫔妃的去留,皇帝也全部做了安排。 还特意给那位来自神界西境的宠妃雪浓,特颁了一道旨意:“朕与爱妃曾立下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如今,朕即将乘龙升天,为天帝之宾,实在不忍爱妃独留人间,受这相思之苦,故恩赐陪葬!” 这位大燕的第二代帝王,糊涂了半辈子,终于在临死的时候清醒了。 很多事情,你不去追查,一切都正常,一旦揭开,便要翻天覆地,血雨腥风! 种种迹象表明,有人利用大燕高祖与太宗父子俩信奉神仙,追求长生不老的贪念,故意在丹药里做了手脚,要了他们的命。 还未待周燕细细查证,那些练丹的道士,全都被人灭了口。 周燕大发雷霆,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排查全国州府的药房与道观。驱逐那些与万神宫勾结,坑蒙拐骗的道士,遇到抵抗,杀无赦…… …… 五十三年前的上元夜,西境突然派了大巫能者来到俗世,指责周燕残害西境大巫雪浓,要用巫术重罚她。 姬云为救周燕,使用了五行养元诀,暴露了身份。 西境的大巫以为姬云是他,指责他诈死祸害同门,身为姬家人与俗世人皇结亲,乱了天道,要将他带回神界,接受万神宫的天罚。 …… 直到周燕死亡,大燕成为了藩镇割据的乱世。 他们才知道,原来雪浓没有死,她利用巫术让别人代替她殉了葬。之后,一直隐在幕后布局。 这个局一布就是二十几年。 这样的一个蛇蝎女人,燕一绝不允许她再活着,便四处搜寻她,可无论燕一怎么找,都不见其踪影。 这些年,燕一派暗影驻守在神山脚下,一方面为了监视万神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她。 万佛寺的钟声,惊醒了沉浸在回忆里的浮云大师。 “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他念叨,起身缓步走出了院子。 …… 队伍浩浩荡荡,蜿蜒在山道上。 江南的八月,不带半丝秋意,放眼一望,到处葱葱郁郁,就连路边的野花都开得特别繁盛。 花草树木的怡人清香,更是驱走了周九如被这山路不停颠簸的躁意。 临近去西山的岔路,周九如拉开车窗,问外面骑马的乐水:“要不要去看看小狼?上个月送它回西山时,你还哭了。” “让公主担心,是属下的不是。” 乐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不是说过,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都有自己所处的位置与生存方式,苦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人类最好不要随意的干涉和勉强。 小狼还小,应该回到它父母身边。 前几天,属下悄悄去看过,它们一家子现在生活的很好。” 周九如听罢,笑了笑。转身向万佛寺的方向挥了挥手,心中默念道:“老祖,愿您余生安好!”回首,却听千年在问乐水,“马坳村的石桥可是在建了?” “都快建好了。”乐水笑着应道,“是工部孟侍郎亲自坐镇督造的。” “工部要在父皇寿辰之前建好石桥,博个好彩头。”周九如道:“我还一直担心时间上太赶,天气又炎热,万一出点什么事,引起民怨反而得不偿失。” 说着一笑,“现在好了,有三舅坐镇,定不会亏待那些出工的百姓。” 山风拂过,周九如突感寒意,抬头一看,外面日光炎炎。 “奇怪……”这次她可是坐在马车里,没出半滴汗。 她关上车窗,正襟危坐,闭上眼睛,释放灵力去探测周围,拉网似的搜寻。在十里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两个人的气息。 她凝神倾听。 第五十五章 遇上 一个年青的声音说道:“吴师兄,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不该存活于世的病秧子?我没看出她有什么奇特啊?” “人禀命于天,则有表候于体,一切外在体表特征均蕴含着不同的命运信息。她小的时候,我见过两次,照她的面相看,确实不该存活于世? 她的存在,必然是周家的变数。”一个略显沉厚的声音应道。 年青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不该存活于世,杀了便是。” “在西北的那几年,下毒行刺、放火暗杀,包括巫咒玄术,什么都试过,但她身边有药神谷的神医护恃,甭管派出去多少人,死的永远是别人。 现在,她父亲得了天下,她的气运好像更旺了,每次都说病的快要死了,却不知怎么又活了过来。五月的时候,借我家郎主之手,引扶桑武士行刺,竟然又败了。” “诶,有点意思,要不,我去会会她。” “别乱来,快走,她身边有武道九阶的高手,你再过去,就会被发现,到时,我可救不了你。” “师兄,你怕什么?我有神弓在手,诶,你别拉我,衣服都被你扯坏了。这么好的机会……可惜啊。” 待脚步声走远,周九如睁开了眼睛,抻抻身子,找个了舒服的位置,倚在了隐囊上。 “公主,你发现什么了?”千月移过来问道。 “两只老鼠。”周九如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个的。” “老鼠?”千月没听明白,“这,这山上的老鼠?” 千年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她脑门一下:“你看你这猪脑袋,一顿干掉三大碗白米饭,都吃哪去了,脑袋被饭糊了吗? 连阴沟里的老鼠都不知道?” 千月捂着额头,委屈道:“我这不是一时没想起来嘛,跟吃多少饭又有什么关系?” 周九如听了,心里直翻白眼,是啊,跟饭有什么关系,别冤枉人家香喷喷的大米饭。 前面开道的卫队,突然停了下来,乐水还没来得及使人上前询问。 木森已派了侍卫打马过来禀报:“公主,前面是徐大学士师生的车队,他们有两辆马车的轴断了正在修理,山道崎岖,不便通过。” 周九如也知道,自家的马车跟座移动的小房子似的,这段山路,恰好又窄又陡,怕是根本过不了。 “既然这样,跟木森说暂停一会,等他们修好,我们再前行。”吩咐完,待那侍卫调转马头赶去了前面。 她捂着胸口,哈哈一笑:“咦——,眼看着,就到家门口了,这车子怎么坏了?” 说着又眨巴了两下,那双漂亮的凤眸,“想必此刻,徐大学士和他的学生们,正目露无奈,掂着脚,眼巴巴的望着京城。” “公主,您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千月小声嘀咕:“是不是在东宫书阁听课时,徐大学士嫌弃您的字写得绵软无力,就罚您每日多临二十张字贴,令您怀恨在心啊?” 千年闻言,一巴掌拍在千月头上:“就你话多。” 周九如笑着道:“千月,你还真是个真相帝啊!” “争相啼?婢子又不是鸟。” 千月嘴一撇,故作伤心道:“公主这是嫌弃婢子话太多了吗?” 周九如笑着摇头。 心情很好的哼唱起了:“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走黑发,半城烟沙随风而下,手中还有一缕牵挂……” 千年和千月对视了一眼,忙垂眸,作出一副“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 …… 此时的徐知远与一众学子,并没有如周九如所期盼的画风,眼巴巴地望着京城。而是在山脚半腰处一座歇脚的凉亭里,迎风品茶,惬意地笑谈着沿途的风景和八卦。 忽闻萧萧马鸣,只见远处山道上队伍由远及近,马蹄裹起烟尘,护持着一辆超大的黑漆楠木马车,如浪潮般飞奔而下。 铠甲锃亮,阵列分明,但却没有展挂旌旗。 近前,即使徐知远老眼昏花,也瞧出了这支队伍是内宫禁卫,领头的正是太初宫的木统领。 见这阵仗,还有队伍下来的方向,他略一思量,便已猜到了马车里的人是谁。连忙起身,提起衣摆,沿石阶而下。 众学子见徐大学士这么郑重其事,不免有些好奇,也有几位郎君,不声不响地跟其身后,一同候在路旁。 裴清宗手拿茶盏,斜靠在凉亭的围栏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辆装了玻璃窗的楠木马车。正在煮茶的裴清宇,则抬首问道:“大兄,看样子是宫里的贵主,我们要不要下去迎迎?” 裴清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说罢,转着手里的茶盏,又打量了一遍四周的山崖峭壁,“这地势高,站在这,岂不迎的更远,看的更清?” 身着一袭豆绿箭袖长袍的纪斌,擦好了随身的宝剑,起身,合剑入鞘。 听闻此言,随口问道:“到底是哪位贵主?竟能得我外祖父亲自下阶相迎?” 他是金吾卫指挥使纪纲的儿子,纪家门楣低,他外祖徐家可是世代官宦,以著书而闻名,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徐大学士外出游历,一同出游的不仅有世家子弟,国子监与京中书院的很多寒门学子也是一路随行。 纪徐氏不放心父亲的身体,便让儿子一路跟随,侍奉父亲左右,说不定还能结识一些不介意纪家门楣的学子做朋友。 裴清宗抬颌,喝完盏里最后一口茶,淡笑道:“咱们大秦皇室拢共就那么几位主子,待会上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大郎君说的对。”一位身着蓝衫的学子应声附和道:“徐大学士既没叫我等去迎接,我们安心待着就是了。” 千年千月扶着周九如下了马车,待徐大学士他们见了礼,彼此寒暄了几句,遂跟着他们上了凉亭。 临近一看,满目惊艳,凉亭前面的场地站了一排风姿各异的漂亮郎君! 一遍溜过,周九如在心中便已估摸出了他们的身份。 第五十六章 认知 生在皇家,不是没见过美人。 宫里就连当差的奴婢,都要百里挑一,个个姿仪样貌出众,长得不端庄秀美的,根本到不了主子跟前伺候。 何况,周九如一家子都是美人。 她自认为父皇和兄长的姿容气度,这世上,很难有人比肩,不曾想,眼前就有一个。 此人一身鸦青色长袍,站在凉亭迎风而立,岩岩若孤松! 迎面看过来,双目流转间,恍如暗夜幽幽绽放的月华,矜贵深邃又带着些许的锋芒与审视。 周九如立马抛开了整座森林,瞪大眼睛,专注地欣赏这棵……倚栏听风的芝兰玉树。 门阀世家,总是自诩高人一等,也并非完全狂妄没道理。 京都四大公子,除了陈昱修出自不知名的小世家,其他三位可都是来自孟、卢、裴百年以上的门阀。 家族的底蕴,铸就了他们的学识和修养,那一身高华的气度,也并非平常官家贵族可比。 身为各族嫡长的大郎君,他们又是与众不同的。一出生,便占据得天独厚的优势,得到了家族倾阖族之力的载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周九如清声赞美道:“裴大郎君的容貌气度,当得起我大秦帝都第一公子的美称!” 裴清宗微微一笑施礼,坦然受之。 “能得公主殿下这般称赞,实乃守真三生有幸!”声如珠玉落盘,脆中带磁,一开口,便惊艳了这万里幽寂的苍穹。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这么小的女郎行礼,裴清宗有些许的不自然。 周九如却嘟了嘟嘴。 一个大男人,美如冠玉也就算了,都二十几岁了,怎么这声音,还如此的清越动听,简直占尽了人间芳华。 徐知远向周九如引见诸位学子。 论起来,这其中的几位郎君与周九如还沾亲带故的。 比如,刚刚下去迎她的那两位。 陈昱修的姑母乃户部尚书卢志康的妻子,周九如要称一声表舅母。 孟维常出身承恩侯府,是周九如大堂舅的儿子。他的祖母,也就是承恩侯夫人,又是裴氏两位郎君的嫡亲姑祖母。 世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谱,是周九如的必修课之一。 建元帝和孟皇后可以放任她不学无术,但在各大门阀与朝臣的人脉关系上却从不马虎,严格的要求她记熟。 待大家见完了礼,周九如也向徐知远行了个见师礼。 见状,诸位学子也不那么拘谨了,霎时放松,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围坐品茗,谈古论今。 千年在凉亭的石凳上铺了两层软垫,千月才放心地扶着周九如坐下。 徐知远仔细打量了一番周九如,目露欣慰。 半年不见,个子长高了,身子骨仍是纤弱瘦削,但是细看起来,还是会看出她的精气神与以往有明显的不同。 不再是孩童的模样,已经有了少女的气韵。 刚观她拾级上凉亭时,腿脚稳健有力,完全没有了往昔的步履艰难。 “公主。”他向万佛寺的方向拱了拱手,笑着道:“托浮云大师的福,您这气色越来越好了。” 周九如微微颔首:“吾能大安,确实辛苦了浮云大师。” “公主的身体既已康复,学业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老夫若再去东宫授课,还请公主好好待待在书阁听讲。” 真不亏是个好好先生,一心一意的要教书育人。 “嗯。”周九如笑着点头。 当初只选他和陈大学士的课,也是因为他们两位教学比较严正。不像翰林院的那些侍讲,总喜欢窥探她生病的事,出去当作谈资,特别讨厌。 她的病虽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发作起来疯疯颠颠的,父皇母后为了维护她,严禁宫中任何人谈论。 多言的人,轻则舌头没了,重则人也没了。 “徐大学士还不知道吧?” 周九如莞尔道:“父皇重设弘文殿,九月初便可以开课了,以后,我们兄妹都会在弘文殿上课。” 徐知远闻言一怔,随即脸上堆满了笑纹:“那公主可要小心了,老夫上课,若是有学生走神答不上来问题,便要按规矩接受处罚。” 周九如示意千月上前给徐知远续茶,然后一本正经的抬手施礼道:“到时,还请徐大学士直接无视,假装没看见。” 徐知远捋须,大笑。 听着这一老一少,很是熟络自然的对答,裴清宗目光幽邃,眼底不见任何情绪流露,却心下暗惊。 翻腾的像一块调色板,一会儿功夫不知变了多少颜色。 在前朝大燕,弘文殿是皇帝和臣子们进行经筵御论的地方。 相传圣祖皇帝经常在春秋两季撰写御论,阐述自己学习四书五经的心得,并广邀天下名士进宫,与当朝翰林院学士们进行清谈辩论。 因燕太子喜欢旁听,又常在殿内歇息读书,后来,弘文殿便被作为‘太子视事之所’,一般人不再轻易涉足。 天子重设弘文殿,让公主也去进读,跟皇子们一起学习,说明公主的意症已经好了。 大秦宫禁森严,五年来,他们裴家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在宫里不显眼的位置,安插进了十余个暗桩。 据那些暗桩回报,天寿公主患有癔症,腿脚不良于行。 性情极其的嚣张跋扈,就连生了皇子的吴妃和兰妃,若在御花园或是宫中甬道上撞见了她的步辇,都要停下来避让或是绕道而行。 所居的太初宫,没有内侍和嬷嬷,除了侍卫,全都是清一色的小宫女。 隔三差五的,小宫女便会失踪几个,过上一年半载,又会换上一批新的。 宫人们私下谣传,说公主为了治病,得吃九百九十九个小宫女的心肝。 裴清宗一直觉得,传言不可信。 即便这位天寿公主并不是什么温平之人,也不可能像宫人们所说的那样,喜欢吃小宫女的心肝。 今日一见,更是颠覆了以往他根据暗桩传递的消息,所得出的认知与判断。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身体纤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稍一打量,便知她有不足之症。 好在性情灵动,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出尘飘逸中又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怎么看,都与虐杀小宫女沾不上边。 第五十七章 相邀 虽有‘人不可貌相’这一说。 但天地之大,托日月以明,日月为万物之鉴,眼为人身之日月。一个虐杀成性的人,不会有如此纯净澄澈的眼睛。 这让裴清宗不由想起了,自家父亲大人的那双眸子。 靠近父亲的人,只盯着裴氏这个姓和他俊美的外表,都忽略了父亲眼里时常闪过的阴鸷。 父亲的嗜好,即使外人知晓,大多也是赞一句:“裴烨乃真名士自风流。” 因为出身裴氏,一切的不堪,都被一句所谓的世族风流,给遮掩了。 祖母和伯父教导他,真正的世族风流,那是一种内蕴的品格风骨,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高山仰止,难以企及,而不是表面上的惺惺作态。 周九如第六感何等敏锐,她见裴清宗不动声色地端详自己,便冲着他甜甜的一笑,率然道:“今日,吾甚有眼福,帝都四美,一下子得见了三位。” 小姑娘的声线缥缈绵软,不染一丝尘埃。 一双凤眸,带着几分好奇与打量,依次从孟维常,陈昱修等几位学子身上扫过,然后再次停留在裴清宗身上。 笑容可掬地问道:“听说诸位郎君每次出门,京中的女郎们无论贫富贵贱,都争相追看,还有小娘子给你们扔荷包帕子、香囊扇套。” “待会儿,我就跟在你们身后,她们要是再扔这些,诸位郎君为了避嫌,自是不敢笑纳。可我的这些侍卫们,都是出自军营的莽汉,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最好多多益善。” 看着她孩童般纯净的眼眸,裴清宗想也没想,就道:“你不怕她们砸一篮子臭鸡蛋过来,就跟着。”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自己干吗有问必答,还说这么蠢的话。 陈昱修见他尴尬,连忙接过话道:“不一定是臭鸡蛋,说不定是只绣花鞋。 上次未满楼文会,有小娘子给裴大郎扔香囊扇套,被他的表外甥——刘大公子接了。那小娘子气起来,当即脱了缀着南珠的绣鞋狠砸了下来。” 刘大公子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健的孙子刘锡之,他母亲萧幂是裴清宗的表姐。 “哈哈……” 周九如脑补了下场景,笑个不停,笑得直抹笑泪。 千月担心公主笑呛了,就狠狠地剜了陈昱修两眼。 陈昱修挑了挑眉。 他早就听祖父说过,天寿公主的四位伴当,不但相貌娇美,还个个身怀绝技,轻易不能得罪。 不过,这位姑娘的眼睛,跟她主子一样好看。 仿佛盛着星辰大海,熠熠生辉。 陈昱修是政事堂首席大学士陈中清的孙子,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玉坤的嫡长子,别看陈家门第不显,因陈家父子同是天子近臣,又与孟皇后的外家,卢氏是姻亲。 他这官三代的身份就是封阁拜相的通行证,一门三宰相,必入青史。 不然也不会与门阀公子并列,被誉为京都四美之一。 他的姑母——卢家大夫人陈氏,就是看到了这点,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要把长女卢文婧嫁回娘家。 这都订亲三四年了,两人也到了完婚的年龄,婚期却一拖再拖。 其中缘由,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 陈昱修的这番话,让凉亭的气氛愈发活跃了起来。 都是些少年公子,如今天下承平,正是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时候,哪拘的住性情。 问他们这一路去巴蜀的见闻,孟维常和陈昱修便挑着路上有趣的风俗故事讲开了。 周九如听得津津有味,还建议他们把沿途路线与这些风俗故事抒写出来,订成册子放入书局,供有兴趣或想去那边游玩的人阅览。 古代版的旅游攻略,也是需要的。 纪斌一听,也嚷嚷着要把沿途偶遇江湖游侠,并与他们一较高下的故事,抒写订册。 他话音刚落,旁边有位略胖的郎君差点笑喷:“纪大郎,你这一摸剑就精神,一拿笔就犯困的人,何时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纪斌“嗷”的一声扑了过去,两人起身你追我赶,在亭子外围的空地上推推攘攘,好不热闹。 周九如看得乐不可支。 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生活啊! 可惜了,她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被困在疗养院里,连个朋友也没有,至死都那么孤独。这一世,又病得过了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青梅,闺蜜,她曾经……好像有过。 …… 裴清宇坐在一旁,静静地煮茶,空闲之余,便偷偷的打量她。 梳着简单的丫髻,巴掌大的脸,粉白的樱唇,嘴角梨涡隐现,眉心中间那个水滴形的美人痣,在她笑的时候,俏皮中又平添了几分仙气。 好可爱的小姑娘啊,就算稚气未脱,也让人移不开眼。 难怪,天子与皇后对她视如珍宝,宠之溺之。 周九如心里不免有些纳闷,这裴氏兄弟不愧是一家子,都有爱盯着人发愣的癖好? 她深深的表示怀疑,今日回宫,钦天监是不是没有好好的推算日子,随便指了一个。 难不成,自己脸上有脏东西? 她掏出帕子,在脸上随意地抹了两把后,突然想起,下马车之前,千年和千月已经帮她打理过了。 从头到尾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怎么可能会有脏东西粘在脸上,顿时懊恼的朝裴清宇连飞了两记白眼。 裴清宇腼腆一笑,连忙垂眸。 见状,周九如哼了哼,心道:一个大男人,你害羞个鬼啊。 孟维常靠他们最近,看着裴家两位表兄与他这位公主表妹的眉眼官司,心口处突突的跳着,跳得他心慌意乱,顿起了几分警惕。 “三日后,是祖母的生辰,父亲信中告知,前些时日,伯祖父和伯祖母也回了京。倘若那日,公主在宫中无事,不如来府里转转?” “好啊。”周九如立马应了下来,“之前,因身体之故,确实与各位亲友疏远了些,时逢叔外祖母生辰,正好可以让我弥补一番。 亲戚间认个脸熟,以后也好常来常往。” “殿下能来,蓬荜增辉。”孟维常眉眼含笑地说道。 语气亲切,三言两语便转移了话题,引开了周九如对裴家兄弟的注意力。 他容貌肖母,长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言谈举止颇具亲和风姿,很容易给人好感。不像他父辈的长相,小眼睛也就算了,皮肤还比一般人黝黑,显得比较严肃。 第五十八章 暖流 周九如也想趁此机会去文国公府小住几日,陪伴外祖父和外祖母。 上辈子,至死都没过一回正常人的生活。 这一世还长着呢,她要好好的享受这个时空,这个年纪的女郎们该有的生活。 “公主,”徐知远看着她,鼓励道:“你这个年纪,就要出去,多走走,沾些人间烟火情,也是好的。” 周九如笑着点点头。 徐知远又向凉亭中的诸位学子,交待道:“八月初九便是秋闱,尔等回京之后,要参加考试的,就不要耽于玩乐了。” 在京中书院就读的学子们,纷纷拱手应是。 纪斌乃学武出身,一心想考武举,他和国子监的诸位学子一样,等的是明年的春闱。 裴氏兄弟就更不用提了,特别是裴清宗,三年前就已经是北地解元了,秋闱没他什么事。 其实,以他的出身,根本不需要参加什么科举考试。他若想出仕,只需一张名帖和一遍时文,投到政事堂参政的大学士名下便可。 况且,他父亲裴烨乃吏部尚书,六部之首。掌管的就是全国官员的任免升迁,调动和封勋等事务,谁还敢不给面子。 大秦崇尚科举,很多门阀世家的子弟也不甘落于寒门之后,纷纷加入科举出仕的队伍,无形中又挤压了寒门子弟的名额。 不过,但凡事物都有两面性。 如果寒门考生,在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还能够脱颖而出,那必定就是可塑的栋梁之材。 “公主。”乐水近前,朝周九如禀道,“木统领来报,可以启程了。” 纪斌闻言,还没等周九如应声,忽的一下子跳了起来,“回家了,回家了。”亭中众人也面露欣喜之色,急于归家的心情溢于言表。 队伍沿着山道继续前行,到了宽阔的大道上,徐知远和几位学子的马车按律规避在路旁,让周九如的马车先行。 一路畅通无阻,午时刚到,便入了宫城。 太初宫的两位主事柳青和柳红带着一众宫人,早已等候在去往内宫的甬道上,周九如下了马车,便换乘宫辇直奔坤宁宫。 孟皇后盼女儿归来的心切。 一双潋滟的杏眸,直盯着门口的珠帘,盯得眼睛都发酸了,才见素心迎着周九如进殿。她急冲冲地跑上前,一把抱住女儿,“心肝宝贝肉的”叫着。 母爱的暖流,瞬间洗去了沿途山路颠簸的疲惫,周九如的内心深处,更像是灌了蜜,甜丝丝、美滋滋的,幸福的直往外冒泡泡。 抱着孟皇后的脖子,她开心地说道:“唉,才分开这么点时日,母后就如此的想念孩儿,要是以后,孩儿远嫁,那可怎么了得啊。” 孟皇后听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出葱白似的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嗔道:“这谁家的小姑娘,脸皮也太厚了吧?怎么说起嫁人来,大大咧咧的,全无半丝的矜持与害羞。” 周九如下巴一扬,噘着小嘴哼了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她可不是那种矫情的人。 卢晴见她面色润泽如玉,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与以往相比,简直像变了个人。 不由讶然:“没想到万佛寺的易筋经这么神奇,竟然比神医还管用。”莫神医在时,都没见她这么精神。 “不过就是本修炼的经书,有什么神奇的。” 周九如笑着道:“修行之难,首在筑基,筑基可谓是入道的第一难关。恰好我筑基成功,顺利臻入道境,这时修习易筋经,本来就是事半功倍。” 没有莫神医配制的药浴,她这副病弱的身子骨,根本筑不了基。 真论起来,还是莫神医的功劳。 难怪临走时,再三交待她:最后一次药浴成功,记得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 周九如放开了皇后,上前拉着卢晴的手臂,摇来摇去的撒着娇:“嬷嬷你说,要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知道他们最爱最爱的‘心肝宝贝肉肉’身体长好了,会不会赏脸进宫住些时日呢?” …… 坤宁宫有三大殿,中大殿是皇后处理宫务,举行宴会,接见外命妇,嫔妃请安的地方。 一个带湖的大花园,隔开东西两殿,东内殿是皇后日常起居的寝宫。 西殿一直没人住,最里面有个院子,是帝后二人专门为文国公夫妇准备的。 卢老夫人素有喘疾,冬季经常犯病,身边整夜都离不了人。即使太医每日去国公府诊治,皇后见不着母亲,还是会忧心的夜不能寐。 文国公夫妇不仅是建元帝的岳父岳母,更是教养他长大的恩师,在他的眼里,养育之恩重于天。 所以,他毫无顾忌地就把文国公夫妇接进了宫,吩咐太医好生地调理卢老夫人的身体,一家人在一起,还可共享天伦之乐。 时日一久,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刘健,便唆使下属右佥都御史冯信,在大朝会上弹劾文国公:“挟恩自重,不守君臣之礼,扰乱宫禁,枉为人师。” 建元帝平时很是严谨,最不愿以己之故,而累及文国公夫妇的声名。 闻言勃然大怒:“朕授予你们督察百官的权利,廉洁朝政的重任,是给你们机会为天下百姓办实事,不是让你们对朕的家事指手划脚。” “天子无家事。” 冯信并没有因为建元帝的发怒而退缩,反而觉得这正是一个证明他刚正不阿、扬名的好时机。遂挺身上前,义正严词道:“臣从未听闻,历代皇朝,哪位天子会把岳父母接进宫中奉养。” …… 后来,冯信进谏差点撞了柱子,建元帝被迫作出了让步,下朝之后,心中仍是郁郁不平。 文国公得知此事,开解他:“冯信弹劾于我,虽出自私心,却也有几分道理,皇宫自有皇宫的规矩,我一个外臣确实不宜久留。” 当日,赶在宫门落锁前,文国公就回了府。 直至卢老夫人的喘疾被太医院控制住,他才又进宫接了夫人回家,之后,无事从不进宫,也不上朝。 …… 卢晴不忍周九如失望,遂避重就轻的道了一句:“公主如今身体康健,嬷嬷望之,都觉得心里极舒坦,要是国公爷和老夫人得知,还不知该怎样的开心。” 第五十九 章 双骄 孟皇后亦语声轻细地道:“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要是看到你现在的这模样,不知道有多高兴。只是,他们年龄大了,不喜欢招人非议,为了避嫌,能不进宫便尽量不进宫。” 周九如听罢,飞扬的凤眸顿时黯淡了下来,犹如明月被乌云遮住了光辉。 卢晴沉吟了一会,若有所思道:“七月下旬,国公爷和老夫人回京,受不住天气炎热,便在马车里放置了冰盆。 老夫人因此受寒,犯了喘疾。” “娘娘心里很是挂念。”她道,“不如,公主前去国公府陪他们小住几日,代娘娘尽一尽孝心。” 周九如眸中划过一抹沉思,七月流火,是夏季最热的一个月。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位老人家要在那个时候,急赶回京呢? “嬷嬷,是不是外祖父和外祖母遇到了避无可避的事情?” 卢晴闻言笑容一顿,心想:事关文国公府传承的大事,她还真不好开口。 便话锋一转,说道:“公主累坏了吧?瞧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嬷嬷这就去准备沐浴的衣物,待会,你要好好泡个汤浴,去去乏。” 孟皇后道:“阿嬷,这些小事情哪能让你亲力亲为,吩咐司沐宫女去做就好了。” 说罢,又朝站在门口的素心,交待了两句,“你带人去察看一下香阁,看看有没有公主以前惯用的香露,要是没有了,就让柳青从太初宫拿些过来备着。” “是,娘娘。”素心屈身福了福,想到公主有个习惯,每次沐浴完毕,需要医女通身按摩,舒缓经络。 便又抬眼问周九如,“公主,要不要传千年千月两位姑娘过来?” “不用了,这一回宫,有好几车的行李要收拾。这会儿,她俩定是忙得腿脚打转儿。”周九如亲昵地靠在卢晴的肩上,笑着道,“就传司沐宫女吧。” 素心怔了怔,连忙打起精神应下。 …… 待周九如安座,喝了一盏蜂蜜玫瑰饮后,孟皇后就开始事无巨细地问起,她在万佛寺的日常生活。 “听说,在回程的山道,碰到了徐大学士和游学的学子们,耽搁了不少时间?”问完日常,孟皇后又问今日之事。 “幸好,他们马车坏了,堵住了山道,让人大饱了一番眼福。”周九如双手捧脸,作花痴状,“帝都四大美男,今日竟然得见了三位。” 这表情……孟皇后一看,便觉得糟心。 京中盛传,裴家大郎君才思敏捷,长得丰神如玉,貌如谪仙,令人一见忘俗;裴家二郎君清朗俊美,磊磊君子之风,两人在士林中也颇有几分清名,被称为‘裴氏双骄’。 兄弟俩的年龄也不小了,竟然都未曾婚配,京中的女郎们,提起裴氏双骄,芳心便凌乱了一大片。 “果真如京中盛传的那般,裴氏双骄才貌双全?”皇后试探地问道。 波光潋滟的眼眸,眨都不眨地盯着周九如,不放过她面部的任何表情。 周九如扬眉,笑着点了下头,孟皇后顿时紧张起来,“侍卫回禀,说裴氏双骄看到你,眼睛都不带眨的,天寿,你可别犯傻,别被他们的表相给骗了。” “母后,你别杞人忧天了。”闻言,周九如赶紧地解释,“遇到他们不过是个意外,我并无结交之意。” 见她双眸平静无波,皇后的心也定了下来。 怔了半晌,方沉声说道:“你可晓得,当年在北齐,出身西北世族的裴廉,为何能越过孟卢两大诗礼世族,进而抢到宰相之位?” 周九如一口道破真相:“因为他儿子裴烨,博取了北齐公主萧灵儿的一片芳心。” “你对政事果然敏锐。” 孟皇后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你的身体,也是拜裴廉所赐,若不是他派人追杀,你也不会在母体伤了脑袋,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 裴廉当上宰相后,就费尽心思逼走了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北齐双璧’。萧武帝年岁已高,太子萧弘软弱,朝事多依赖裴廉父子。 待裴廉掌控了朝中大权,萧灵儿这个北齐公主在裴烨眼里的价值,就只剩下生儿育女了。 萧灵儿怀上第三胎七个多月时,她婆婆崔老夫人突然从凉州过来。借口她临产辛苦,也不顾及她这个孕妇的心情,强行把她的一双儿女,年仅七岁的裴珂,不满两周岁的裴清宗,带回了祖宅抚养。 裴烨养了一院子的姬妾。 萧灵儿思念孩子,疏于防范,不知被哪位暗算,次子裴清宇生下来的时辰,据说刚好克父。 他丝毫不怜惜妻子产后的孱弱身体,强行将未满月的小婴儿送到了泰山顶上的道观寄养。 萧灵儿不放心,让自己的贴身侍从双儿跟了过去照顾。 通过这件事之后,她总算是看清了枕边人的虚情假义。 再次怀孕,她便带着萧武帝送她的亲卫,去了泰山脚下的一处庄子,接回寄养在道观里的次子裴清宇,母子三人过着隐世的生活。 …… 北齐覆灭,末帝萧弦,准备坐船逃往夷州。 原本,宁王萧剑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萧弦,没想到裴烨跳了出来,大义灭亲,封死了萧弦最后的一步退路。 萧灵儿得知兄长因夫君告密之故,未能及时逃脱,便带着儿子萧鹏在北齐宫中藏书阁自焚泄恨。 她与裴烨彻底反目,多年下来,夫妻俩同居一府,却形同陌路。 为了寻找刺激,裴烨近两年,又喜欢上了***。尚书府有个院子,叫什么芳华阁,据说里面关了一院子的美少年。 孟皇后一双柳眉拢于眉心,泛起忧愁。 女儿太懵懂,她一定要看好,绝不能让她陷入,或重蹈萧灵儿的覆辙。 “所以,你切记,裴家的男人,无论外表多么光鲜亮丽,都不能作为夫君的人选。” 周九如望着孟皇后,神色复杂。 不就是迎着山风,坐在一块喝了杯茶,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母后,想得太多,小心脸上长皱纹。不如帮我想想,过几天,我去孟府,要带什么礼物比较合适?”周九如问道。 皇后神色狐疑:“你一向不喜欢交际,怎么突然要去承恩侯府贺寿?” 第六十章 不满 刹时,孟皇后疑心骤起:“你一向不喜欢交际,怎么突然就答应了士衡,要去承恩侯府贺寿?” 士衡是孟维常的字。 “徐大学士建议孩儿,身体好了就应该出去多走走,沾一沾人间烟火气。” 周九如说着,冲皇后眨了下眼睛,“我这不是想着,即日起,洗心革面,做一个听话的好学生。” “信你才怪。” 孟皇后挑眉,斜睨着她道:“世族的女郎,到了你这个年龄,就该相看人家了。你想出去走走,多认识一些人,阿娘不反对。 但是,遇到刻意接近你的漂亮公子,一定得多留个心眼。” 天寿的命理关乎大秦国运,绝不能让她陷入……或者重蹈萧灵儿那样的覆辙。 “放心吧皇后娘娘,按照这个世界的审美观,正常的男人,绝不会喜欢一根瘦不拉几的豆芽菜。” “何况……”何周九如抬首,摆出一副惟我独尊的嚣张样。尖酸刻薄地道:“想做我的驸马,即便是身边的蚊子,那也必须得是母的。” 什么叫按照这个世界的审美观,皇后听了忍不住笑叹:“尽说傻话,也不想想,你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要为难多少好男儿?” 周九如望着窗外,澄澈的眼眸罕见的流露出一抹思念,喃喃道:“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要是卫二,他一定可以做到。” “卫……二,那个卫斯年?” 孟皇后脸色一僵,语气不满地道:“你怎么还记得他。”这些年,天寿一句都不提,她以为天寿已经把那个狼崽子给忘了。 “你认识他时才多大?脑子都不怎么清楚,又怎么会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 “母后难道忘了。” 周九如“啧”了一声道:“不管我脑子是不是清楚,那些心思险恶之辈,或是对我持有恶念的人,是很难靠近我的。 不然,我早死上百回了。” “天寿,以后不准再说…死这个字。”孟皇后瞪了她一眼,这孩子,怎么专往她心上插刀子。 旋即伸出涂着丹寇的手指,捏了捏周九如的脸,叮嘱道:“你得记住,这世上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特别是男人的心。” “那孩儿就不明白了,既然男人的心易变,那我将来的驸马,岂不是选谁都一样。既如此……”周九如问道:“为何我不能挑一个自己熟悉了解、又长相绝美的人?” “你记忆缺失,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阿娘却记得很清楚,当年你一句话,卫斯年那狼崽子,就灭了名震甘凉道的马匪头子。” 这事,虽然过去六年多了,此时再提起,皇后还是忍不住的后怕。 “事后,据燕魂卫回报,那马匪头子死的简直惨不忍睹,身体七零八碎的,竟没一块好肉。” “那又怎样?” 周九如不以为意地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那马匪头子敢截父皇的军资,有此下场也不为过。 卫二做得对。” “你……”孟皇后叹了叹,忧心忡忡地道:“小小年纪,手段便如此狠厉血腥,长大了那还了得。如此残暴之人,绝不能留在你的身边,更不能做你的驸马。” “所以母后便想方设法支走了他。”语罢,周九如背过身,再不想与皇后说话。 卢晴赶紧的出来打圆场,瞅了眼博古架上的西洋钟,已午时过半了,便上前提醒道:“公主,你该去沐浴了。” 周九如起身,冲皇后行了个告退礼,气呼呼地走了。 …… “娘娘,您这又何必呢?”卢晴喟然叹道:“明明知道卫二郎,是公主殿下为自己相看好的夫婿。” “阿嬷,”皇后气愤地道:“那狼崽子是个什么出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能让女儿嫁给他?” 见皇后发火,卢晴马上闭嘴,不再言语,躬身退出了殿外。 心里却不禁疑惑,孟皇后平时虽爱耍小性子,却也不是易怒之人,最近不知怎么了,脾气越来越大。 说起来,卫二郎的身世,确实是复杂了些。 从血缘上来讲,现任的北狄王乌秃,就是卫二郎的亲外祖父。 北狄人出身草原,个个勇猛善战。 加上他们的战马,是经过调驯的蒙古马,耐劳,不畏寒冷。在战场上,大燕的骑兵遇到北狄骑兵,往往都是败多胜少。 既便是胜,也是惨胜! 自从燕圣祖设置了火器营,造出了火铳跟杀伤力超强的火药弹,每次两军交锋,北狄骑兵便伤亡惨重。几场大战下来,彻底失去了原有的优势,只能缩在草原。 乌秃的父亲继任了北狄王位之后,便一门心思的想要得到大燕火铳的制造图与火药弹的配方。 但是火铳的制作,每一个步骤都是分开的,就连负责制作的工匠,都不清楚自己手里做得是什么。进行组装的又是另一批工匠,全都是燕圣祖培养的亲信,图纸也是她本人画的。 故而,北狄王在燕圣祖兵败被困时,并没有立即杀死她,而是把她围在千军万马中准备折辱一番,逼问出制作火铳的图纸与火药弹的配方。 燕圣祖没等北狄王开口,主动向他提及,愿意用火铳的图纸和火药弹的配方,换自己能够痛快一死。 北狄王略一思忖,便清楚了燕圣祖的意思,身为帝王,她不惧死亡,但是身为女人,她害怕死的时候没有尊严。 知晓了燕圣祖的软肋,北狄王更不想让她好好的死了。 几个研究火铳的术师,把她献出的火铳各部件组装图看了一遍后,又拿来大燕内奸专门送过来的火铳,照着她的指点,对着图纸反复拆卸了两遍。 确认无误之后,北狄王捏着图纸得意地大笑,连火药弹的配方都不问了。随手一挥,便把堂堂大燕皇帝,赏给了各部的首领,而且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 可见,他对圣祖皇帝恨到了什么地步! 演了大半天的戏,燕圣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从她率兵士,引开北狄各部的主力,让燕一带领的暗卫营突围,就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原想着要在死前,拉上北狄王垫背,只是没想到,北狄王又奉送了这么大的惊喜给她! 她故意恼羞成怒地大骂北狄王,言而无信,卑鄙无耻,分散着他们的注意力。 心里悄然盘算着,这些人还要多少步,才能走到她身上暗藏的那颗火药弹爆炸覆盖的范围内。 待他们围拢过来,她毫无畏惧地点燃了引线…… 第六十一章 斯年 圣祖皇帝死后,中原就陷入了内乱,北狄也没占多大便宜,同样烽烟四起! 以北狄王为首的几部首领一死,十几个氏族部落组成的联盟,瞬间便瓦解了。 没死的,也都忙着抢地盘,踏入中原的计划就此搁浅了。 …… 直到乌秃长大,这个男人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终于征服了草原各大小部落,诸部都甘受其节制。 为了自己的宏图霸业,他在王妃生下两个儿子后,又厚着脸皮向漠北的柔然部,求娶老酋长的女儿律氏。 律氏的父亲十分看重这门亲事,不远千里亲自送她到北狄王帐。同年八月,乌秃遣派亲信呼伦寒护送老酋长回柔然。 呼伦寒十分厌恶这件事,担心茫茫荒野归期无望,竟在半途将老酋长杀死。 律氏得知父亲死讯后大怒,带卫队去围剿复仇。 那呼伦寒久经沙场,律氏陪嫁过来的卫队再勇猛,也势单力薄,很快律氏兵败,反被呼伦寒追杀。 无奈,律氏只好向关内跑,进了河东道。大同守将吕凉将其救下,随后,她嫁于吕凉,六个多月后,生女吕伊殊。 …… 十六年后,幽州总督卫韩之子卫牧,跟随吕凉将军在大同军中历炼。 第一眼见到吕伊殊,便被其超凡的武技和美艳的容貌所吸引,禁不住心生爱慕,却苦于没合适机会表达。 在一次奉命击杀越境抢劫的北狄骑兵时,吕伊殊遭遇了包围,卫牧为了救她身负重伤。 此后,两人便常来常往,卫牧也趁机表达了爱意。 吕伊殊自小在军营中长大,个性爽朗,不拘小节。何况是郎有情,妾有意,两人很快就如胶似膝。 等吕凉知道,吕伊殊已经有了好两个月的身孕。 事情的结局令人唏嘘。 吕伊殊痛恨卫牧的欺骗,既然早有妻儿,又何苦来招惹她,一怒之下,不但打伤了卫牧,还让父亲把他赶出了大同军。 卫牧只得灰溜溜的回到了幽州。 来年的三月三,吕伊殊产下一子。 北方的早春,春寒料峭,比冬日里还要多出一分寒凉。可孩子出生的那天,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放眼望去,陌上花开成片! 吕伊殊为儿子取名卫陌。 俗语说得好: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自从有了儿子,吕伊殊就一心一意照顾儿子,军营也很少去,好像已经忘了卫牧的存在。 但是卫家却并没有忘记她,确切地说,是没忘记她生的那个儿子。 …… 作为北疆的掌舵人,卫韩很希望卫家嫡系子嗣繁茂,但偏偏事与愿违。他庶弟卫朝儿孙满堂,自己妻妾数十人,却只得了卫牧这一根独苗。 卫牧娶妻赫连氏,生下长子卫博文,又不知何因,这卫家嫡长孙自打出生就体弱多病,没一天爽利的。 故而,吕伊殊生子的消息传来,卫韩便坐不住了,他想让那孩子认祖归宗。但是孩子的母亲要怎么安排,必须得跟儿媳妇商量。 赫连氏听到消息一着急,就把庶妹送到了卫牧的床上,皇天不负有心人,卫牧很快有了第三子——卫景文。 …… 两年后,卫韩还是去了大同,找吕凉夫妻商议吕伊殊母子认祖归宗之事。 以吕伊殊的个性,自是不愿为妾。 卫韩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嫡亲的四弟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无子承嗣。 他想效仿中原的一些家族,让卫牧兼祧两房,赫连氏与吕伊殊各自为妻。 身为下属,吕凉夫妻也不好直接拒绝,就把决定权交由女儿。 吕伊殊虽恨卫牧对自己的欺瞒,但又打心眼里喜欢他。何况,卫陌已经会说话了,总是追着她要阿爹。 静下来想了想,倒也没有找借口推辞,就把婚事应了下来。 见到吕伊殊和儿子,卫牧喜出望外,他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陌’虽泛指田间小路,但也含有生疏、不熟悉,形同陌路的意思在里面,卫牧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 上族谱时,他就给儿子(也可以说是侄儿),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卫斯年”。 …… 赫连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祖父曾是夏国最后的一位皇帝,北狄灭了夏国,她的族人一半归顺了北狄,一半护着她和庶妹逃进了关内。 她和卫牧的婚姻是完全的政治联姻,她求得卫家庇护她的族人,得以在关内安居乐业,卫韩看上她族人养战马的手艺。 这场联姻,不但可以改善幽州铁骑的战斗力,更可借机拢络关内各部民众,保住边关的安宁。 大家各得其所,原本也相安无事。 但是吕伊殊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赫连氏担心,卫牧再这样偏袒下去,卫斯年那小子长大了会直接威胁到她儿子继承军权,统治北疆的地位。 便寻找机会,多次对吕伊殊母子下手,都因卫牧的维护未能成功。 庶房那边的妯娌,便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从卫陌的奶娘身上下手。 赫连氏利用奶娘的夫君好赌这个恶习,让赌坊下套,致使奶娘的夫君欠下巨额赌债,被人剁手还差点打残。 …… 机会很快来了,趁着吕伊殊带儿子去庙里礼佛时,赫连氏买通匪徒潜进庙里,半夜杀人放火。 由于奶娘给侍卫们下了迷药,吕伊殊寡不敌众,眼睁睁地看着匪徒把孩子抢走,追赶中,孩子被匪徒扔下了山崖。 …… 凡事只要做过,都会留下痕迹,事情的最后,还是追查到了赫连氏的头上。 因奶娘被灭口,卫牧只好昧着良心,把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作为幽州的少将军,北疆未来的军权统治者。他知道,这件事一但捅破,以卫伊殊的性格,那就是不死不休。 赫连氏决不会束手就擒,她的族人更不会坐以待毙。 这件事不可能只局限于内宅,有可能还会引起军中哗变。 养伤期间,吕伊殊反复的做一个梦。梦里……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坐在一头白狼的背上玩耍…… 伤好之后,她不顾卫牧的反对,带着侍卫进入深山搜寻,就这样整整追寻了两年多,终于在狼背上找回了已满四岁的卫斯年。 第六十二章 不同 周九如任由五六个陌生的宫女,服侍自己梳洗穿戴。 头发绞干后,素心帮她选了一套白底浅紫的齐腰襦裙,粉色的半臂衫,服侍她穿上。梳头的那个宫女很有眼光,也没问她喜欢什么发型。 直接就给她梳了两个蓬松的花苞髻,没戴簪钗,用紫色丝带缚之。 妆罢,周九如蹬上月白色乳烟缎攒珠单鞋,起身临镜一照,简洁、清丽、雅致,越看越舒服。 便吩咐素心打赏她们。 素心笑着道:“公主若是满意,就让她们几个去太初宫服侍你好了。” “好啊。” 周九如灿然一笑,应了下来:“劳烦姑姑把人送过去,让柳青好好的安置。”当初她病重,不喜欢陌生人靠近,现在无所谓,只要对她没有恶意就行了。 接下来,两人又就着几个宫女要不要改名字的事情,寒暄了两句,周九如就直接回太初宫了。 …… 孟皇后在膳厅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周九如的人影。 她向卢睛问道:“阿嬷,这个时辰点了,天寿还没梳洗完毕?” “应该沐浴好了,我这就去看看。”卢晴刚走出门外,就碰到了素心。 素心进来,向孟皇后行了一礼,说道:“娘娘,公主沐浴完毕,说是身子乏了需要休息,就直接坐辇回太初宫了。” 听罢,孟皇后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看样子是生气了,午膳的时辰早过了,估计太初宫那边也没准备她吃的膳食。” 她吩咐素心,“你挑些清淡的汤食点心,给她送过去,顺便再说一声,她父皇为了给她接风洗尘,特意叫上了清宁宫与长信宫的两对母子,晚上要在坤宁宫开宴。 叫她早点过来,别误了时辰。” “是。”素心躬了躬身应道。 回到太初宫,周九如凳子还没坐热,素心就送了膳食过来,满满的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但她,却没胃口。 从早上得知姬氏嫡支绝嗣的真相,再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宫里。 再到喝了一盏玫瑰饮后,孟皇后便迫不及待地问她在万佛寺的日常,以及路上遇到徐大学士一行人的一言一行。 这一番叙述,令她心力憔悴,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但她仍强打精神,撒娇卖萌,哄孟皇后开心。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孟皇后的掌握之中,孟皇后很清楚,却偏偏又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会放心。 周九如知道,母后是个标准的门阀贵女。 虽然外祖父和外祖母把她当儿子一样养大,但因其身份和当前的社会环境,她所受的教育,也不过是令她温婉端庄的气度中多了几分男子的洒脱大气。 但是两人的处世理念,终究是不同的。 孟皇后认为这一切是出自关心和爱护,但是周九如却感觉,被束缚得快要窒息。 …… 酉时初,周九如到了坤宁宫。 刚进内殿,还隔着屏风,便听到了孩童稚嫩的诵读声,飘洒在东殿的大厅里,平时空空荡荡的宫殿,此刻宫女内侍林立其中,显得热闹极了。 吴妃和兰妃摇着美人团扇,依次围坐在孟皇后身旁,建元帝则是坐在上首,正听二皇子周祉和三皇子周祥背诵《幼学琼林》。 她扫了一圈,没看到兄长。 未及多思,便径直向建元帝走过去,敛衽施礼:“孩儿给父皇请安!” “天寿免礼,咦,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建元帝很是惊讶,招招手,指着旁边的位置,道:“快过来坐。” 周九如缓步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天寿真得长好了。”建元帝仔细打量眼前,分别了近三个月的女儿,五官长开了,眸色看起来比以前又蓝了些,便知她的修为又增进了。 他微怔之余又带着浓浓的酸涩,“没想到,万佛寺的山水,竟如此养人。” 孟皇后美目横波,嗔笑道:“师兄,你要实在羡慕嫉妒,不如等宫中大宴之后,咱们也去住个三五日。” 吴妃闻言,嘴角抽了抽。 孟皇后这些年可是一点都没变,与圣上说话,连尊卑都不分,竟然还怂恿圣上出宫,万一有事谁担待的起?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她在宫里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要瞻前顾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孟皇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用避讳。 同样都是圣上的女人,凭什么? 就因她是皇后吗? 心里在腹诽,面上却一点也不显,笑盈盈地拉着兰妃,连忙站了起来,向周九如行礼,还假惺惺地契阔了一番。 周九如侧身受了半礼,也懒得跟她们多说,应付了两句后就转身,望着面前的两位皇子。 周祉今年七岁,生得唇红齿白,背诵功课时,一副胸有成竹的小大人模样,每次都是他开头,比他小一岁的胖团子周祥才能跟上。 两人容貌肖母,高矮差不太多。 就在他们见礼时,周九如没忍住,顺手在周祥胖嘟嘟的脸蛋上撸了两把。 胖团子瘪着嘴,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周九如,那副委屈的呆萌样,让周九如想起了上辈子在疗养院里养的一只喵星人,便忍俊不禁。 建元帝也哈哈大笑起来,女儿对吴妃和兰妃有多厌憎,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孩子都是自己亲生的,与自己血脉相连,就算他比较偏疼女儿,也由衷的希望孩子们能够亲密些,不要过于生分。 酉时过半,坤宁宫的典膳来报,可以开宴了。 …… 裴府此时,也在为游学归来的两位郎君举行家宴。 兴宁侯世子兰皓特意带着夫人裴珂,儿子兰恒赶了过来。 萧夫人这次,没跟裴烨别扭。夫妻两人面带微笑地坐在上首,其他人也按长幼尊卑的位置依次坐下。 酒过三巡,为了活跃氛。 裴清宗讲了些巴蜀之地的趣闻,又赋诗一首,裴清宇底子也不差,跟着兄长后面也作了一首应景的。兰皓武举出身,在兵马司任职,吟诗作对自是不行,便自罚了三杯酒。 …… 一场家宴,在众人刻意渲染的温馨气氛中,算是完美落幕! 第六十三章 离心 用罢饭,裴烨叫上女婿与长子一起去书房说话。经过裴清宇身边,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奉送。 裴清宇黯然垂眼。 兰皓与裴清宗无奈对视了一眼,拍了拍裴清宇的肩,以示安慰。 兰恒人小鬼大,很会看人眼色。 他拉着裴清宇的手,故意闹嚷着:“小舅舅,刚才我只顾着吃蟹黄糊了,摆在我面前的几道点心,特别是这个水晶桂花糕,我都还没尝过呢。” 说着,抬手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几个婢女,“你让她们帮我找个攒盒装起来,待会,我要带回府里慢慢吃。” “咱家的恒小郞可真乖。” 裴清宇猛地抱起了兰恒,笑得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走,去我屋子里,看一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罢了,隔阂早就存在,就算浮云大师为他正名,说他的命格极好,并不克父。但是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与其渴求那虚幻的父爱,不如珍惜身边已经拥有的。 “小舅舅,快放恒儿下来,恒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抱啦。”嘴里这么说着,双手可是紧紧地搂住了裴清宇的脖子,还用脸蹭了蹭,可见甥舅两个感情是极好的。 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萧夫人神色莫名的悲伤起来。 裴珂见状,连忙没话找话:“母亲,今晚月色不错。” 裴璇闻言‘噗嗤’笑出了声:“阿姐,莫不是吃醉了酒?八月初三,哪里来的月色?” 被姐妹俩这一打岔,萧夫人也回过神了,都这把年龄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走吧,不管他们了,我们娘仨喝茶去。”萧夫人边走边与裴珂话着家常。 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承恩候夫人过寿宴请的事上。 “你姑祖母深居简出多年,难得想热闹一回。”萧夫人叮嘱裴珂:“到了那日,你要早些过去,身为晚辈,不能失了礼数。” “母亲放心。” 裴珂点头应道:“初六那日,我定会提早赶至过去,帮表婶娘迎一迎客人。听大郎和二郎说,他们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天寿公主。 孟表弟借姑祖母寿宴,邀请公主过府,不曾想,公主竟然应下了。” 萧夫人也很惊讶,天寿公主病弱,帝后二人护得可严实了。每年朝贺与宫宴,她们这些诰命夫人都没资格见上公主一面。 圣上登基册封时,她离的比较近,曾见过那孩子一次。确实是不太好,脸色惨白,瘦的跟纸片儿似的。 “不就是个病歪歪的公主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见母亲和姐姐提起那位小疯子,都是一脸的凝重之色,裴璇撇嘴有些不屑地说道。 裴珂转脸瞪了她一眼,道:“中元节在万佛寺,你乱发脾气砸伤了一位医女,那医女恰好就是天寿公主的伴当,从小随侍其左右,与公主的感情很深厚。” 裴璇最不耐烦听这些:“砸都砸了,难道还让我去跟一个公主的随侍道歉不成?” 裴珂无语地摇了摇头。 七岁那年,她和大郎被祖母强行带回祖宅抚养。母亲遭到暗手,早产生下二弟,又因二弟出生的时辰刚好克父,被父亲送至泰山的道观寄养。 父亲和母亲也因此离了心。 阿璇是在泰山脚下的庄子里出生的,她的出生,正好慰籍了母亲内心的伤痛与孤苦,母亲对她很是溺爱。 五年前,舅舅宁王请了浮云大师为二弟批命,浮云大师说二弟命格贵重,旺家旺父母,将来必成国之重臣。 迫于舅舅宁王的压力,父亲只得接了母亲和弟弟妹妹入京。因对母亲存了几分愧疚,阿璇又是最小的孩子,父亲不免又多了几分偏疼偏爱。 不知不觉,妹妹就养成了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性情。 只是可怜了二弟,不管他如何的优秀,父亲对他都是不理不睬,当他不存在。 “阿璇,你想不想受伤的印痕快些褪了?”萧夫人停了脚步,轻声问道。 “想啊,姐姐帮我讨来的玉雪膏都用完了,这印痕还是没褪。”裴璇撅着嘴,不高兴地道。 “你……这么想当太子妃?”萧夫人望着裴璇有一瞬的出神,过了半晌,才缓缓问道:“如果不能参选或是落选,你怎么办?” 裴璇知道母亲的意思,可心里仍不甘。 “以前,无所谓,但在万佛寺见了陈莲,我就改主意了。”她恨恨说道:“我裴璇若选不上,她陈莲也别想进东宫。” “阿璇,”萧夫人摇头劝道:“别拿自己的名声去跟别人置气,不值当。” 裴璇一惯骄纵,哪里是个能听进劝的人:“陈莲的母亲纪氏出身商户,她若当选,我便要匍匐在一个低贱的商户之女脚下。 凭什么?我才是真正的门阀贵女。” “即便纪氏出身商户,妻凭夫贵,她照样被朝庭授以正二品的诰命。” 裴珂看向妹妹,说道:“陈家出身不显,却因著书,出过好几代官宦。她公公乃政事堂首席大学士,丈夫又掌管都察院。试问,陈氏父子的官途鸿运在大秦,又有哪个世族能比?” “我不管。”裴璇跺着脚,任性地道:“总之我不痛快,陈莲和她的猴子表妹,也别想好过。” “你……”萧夫人见女儿如此固执,心里沉甸甸的,却又不能过多指责她。 便拉过她的手,好言好语地相劝,“阿璇,不是娘不帮你,什么办法都想了,可你身上的印痕还是无法褪掉,眼看着大选之期临近,如果你连第一关的体检都过不了,如何能入主东宫?” “褪不掉,不正好如母亲所愿吗?”裴珂一冲动,这句话便破口而出了。 萧夫人闻言一愣,心里像被挖空了似的疼。 她想开口解释,嘴角翕翕,最终无言。女儿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养得如此愚蠢,还真是自作孽啊。 难怪,老夫人一直看不上自己。 “二姑娘,”跟着萧夫人身边的单玉,见主子气得浑身发抖,一着急,也顾不上尊卑。便斥责了一句,“你太不知好歹了,夫人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能……” 第六十四章 母女 裴璇烦躁地哼了哼,打断了她的话,委屈地说道:“嬷嬷管着裴府内院,应该知道我在用药期间一直忌口,府中医婆又照顾的精心,按常理,那些印痕早就该褪尽了。 可事实是,我不管服用多少养颜汤,用多少美颜去印的脂膏,那些印痕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丝毫未见淡化。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对我下了暗手。 在自己府上,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谁会算计我? 目的又是什么?” 裴璇觑了母亲一眼,口齿伶俐地道:“我思来想去,倘若我不能参选,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 “姑娘怎么能怀疑自己的母亲?你母亲她……”单玉气得眼圈发红,为主子抱不平。却又不能说重话,怕主子闻言更加伤心。 “阿玉,不要再说了。” 萧夫人摆了摆手,自嘲道:“我果真没用,四个孩子,就她在我身边教养长大,没想到养成……”话还未完,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由晃了晃。 裴珂急忙上前,扶住母亲。 萧夫人跄跄踉踉的后退了几步,强撑着挺直了腰背,冲着裴璇摇头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话落,推开裴珂,在单玉的搀扶下,脚步凌乱地离去。 “母亲,”裴珂紧跟了两步停了下来。 她知道母亲此刻定然很伤心,但母亲一向有着自己的骄傲,从不在儿女面前失态,特别是在她与大郎面前。 她转过身,看向裴璇,道:“阿璇,母亲生性严正,又爱你如命,绝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我这个在祖宅长大的姐姐都能看得明白,你在母亲身边长大,应该更有体会才是。” “刚才,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你说话就这么不过脑子?” “你可知道? 那玉雪膏因其药材来自药神谷,制作过程又异常繁琐,各宫是有定量的。吴妃娘娘那边早已没有了,是母亲……” 裴珂泪水盈出,“是母亲去坤宁宫求了皇后娘娘,才得以赐下了两盒。” “你跟阿姐说实话,到底是哪个嘴碎的,挑唆你与母亲的关系?我今天非拔了她(他)的皮不可。” 越说越气愤,“为了能如你的愿,母亲煞费苦心,专门安排府中医婆从饮食到药材,无一不精益求精。 不是姐姐打击你,就你这脾气秉性,便是身上的印痕褪尽,过了体检这一关,谁又能保证你定可入主东宫?” “是父亲怀疑母亲在药里动了手脚。” 裴璇仰着头道:“父亲还说,只要我想当太子妃,就一定可以。” “父亲这样说,你就信了,你明知道母亲……” 裴璇最不耐烦听别人说教。故意打了个哈欠,“阿姐,我困了,就先回屋了。” 话落不等裴珂应答,也不等婢女婆子们过来,呼哧一闪就跑远了。 …… 夜色如浓墨般,氤氲开来。 风裹挟着桂子的清香,带着丝丝微凉吹拂过来,令裴珂躁动的心绪,瞬间平静了。 站在游廊,倚着廊柱,看着不远处母亲所居的静园,灯火稀疏,一片静谧。 幽寂得仿佛远离了尘世。 她知道只要出了这座小院,往着向反的方向走,便会看到各色的灯笼和明丽的灯火,会听到悠扬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 那里琼楼宇殿,宛如仙境,亭台楼阁,伫立花草园林湖畔,每一景都独具匠心,无一处不精致华美。 眼泪再次流出,她用帕子捂住了眼睛。 “少夫人,小郎还在二公子的院子等着我们呢。”身边的侍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扯了个理由。 裴珂拿下帕子,抬起模糊的泪眸,再次凝望,母亲所居的静园,然后点了点头,道:“我们走吧。” …… 八月初六一大早,太初宫的主殿,便人慌马乱,一片忙碌。 这可是公主殿下第一次走舅家,千月亲自上阵,正在叮嘱那四个新来的司沐宫女,收拾好公主平时惯用的洗漱用品。 千年和千碧还有千柔也没闲着,三人各自指挥一帮小宫女,把出行要带的箱笼,分类整理好;柳青柳红则带着当初跟周九如去过西山行宫的那四个宫婢,把要带出的东西登记造册。 公主的东西可不能遗留在外,以免被人动手脚,改气运下咒什么的。 这次出行,依然是乐水和千年千月随侍,再捎带上那四个司沐宫女,看看能不能用顺手。 至于千碧和千柔,以前因容貌过胜,又性格使然一直爱静,不太喜欢出宫蹦跶。这次,被大长老的魔鬼训练折腾了三月,又黑又瘦,折了往昔的风华,就更不想出门了。 两人一回到太初宫,就从千年那里要了不少养白方子,见天忙着捣腾药材,摆出一副不把如玉的肌肤养回来,就再也不见人的高姿态。 周九如也懒得去管她们,反正太初宫最不缺的就是药材。 …… 洗漱出来,周九如见大家都已经收拾妥当,便上了辇,去坤宁宫辞行。 孟皇后坐在东殿大厅,正与卢晴和素心说着宫务,见周九如一行人进来,便搁下手头要吩咐的事情,仔细打量着女儿今天的穿戴。 她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儿子早慧,又一直身处高位,所以养成了一副清冷孤寒的性子;女儿胎里受损,又生在荒野,弱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一阵风都能吹逝。 可这孩子身带异能应运而生,凭着坚定刚毅不服输的性子,硬生生熬过了药浴重塑经脉的疼痛,脱胎换骨,苦尽甘来。 孟皇后原本还想,趁着这次中秋大宴的机会,给周九如相看几位优秀的公子,暗地里观察个几年,从中挑一个最称心合意的。 谁知这孩子,竟还没忘记五岁那年说过的话,她说卫斯年是她为自己相看好的夫婿,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他。 一个生来便有脑疾,说话颠三倒四的孩子知晓什么?偏她就认准了卫斯年。 一想到这,孟皇后就脑仁疼。 今日,周九如的穿戴,明显要比平时庄重。 一袭白色绣银丝牡丹长裙,外罩大红宽袖对襟衫;头发梳双螺髻,簪着镶红宝石的赤金蝴蝶花簪,耳朵上坠着赤金嵌红宝石的耳坠,迎着晨光,璀璨夺目! 精致耐看,端庄又不失灵秀,似乎十分妥帖。 孟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不愧是有道缘的人,动则,灵气逼人,静时,仙风道骨。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要样式简单,她都能驾驭,还能穿出一种宁静飘逸的清贵之气。 第六十五章 贺寿 “孟家乃诗礼世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平时行事固然低调,可今日不同,定会宾客盈门。”孟皇后道:“此番,你以表姑娘的身份前去承恩侯府贺寿,须事事谨慎,行走都要注意,不可落单。“ 周九如点头。 见她乖巧,孟皇后欣慰地笑了笑,又让宫女传了千年千月,还有乐水三人进殿。 肃容吩咐道:“承恩侯府的寿宴结束后,公主要在文国公府住上几日。不论你们的主子是在国公府或是侯府行走,尔等都要形影不离,尽心服侍。 如有不妥之处让本宫知晓,定会加以责罚,绝不宽容。” 三人垂手而立,应了声‘是’。 …… 车队缓缓出了宫门,迎着朝阳,慢慢驶出御街,往承恩侯府所居的西城方向行去。乐水带着侍卫,随侍在马车周围。 这次出行,选用的三辆马车都比较普通,与寻常官家女眷出行的车驾一样。 车马辚辚,行至一座印刻着“孟府”两字的牌楼前,停了下来。 马车还未停稳,周九如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不由伸手撩开了遮挡车窗的五彩薄纱帘子。 她看到,从牌楼通往国公府与承恩侯府的整条巷道,两边都搭满了棚子,作为休息等候的场所。 棚子里停满了一排排的马车和轿子,时而会有捧着礼物的小厮,跟着拿名贴的管事后面,向着国公府和侯府的方向行去。 从外面的布局看,文国公府和承恩侯府像是一处府邸,出入也都是这条巷道。 走近了便知道,两府虽有多个院落并列在一处,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 侯府大管事,站在牌楼前,伸长头颈,望着前方宽阔的大道上,出现的三辆没有任何族徽标志的马车,连忙上前走到第一辆马车前,施礼问安! 并在各府管事和小厮惊诧的目光中,引着马车直接驶进了侯府大门,直到二门处才停了下来。 周九如下了马车,便瞧见梳坠马髻,戴点翠金簪,穿着紫色绣橘红牡丹花长褙子的承恩侯世子夫人王氏,领着两位打扮华丽但又不失端庄的贵妇人,笑盈盈地从门里迎了出来。 这是周九如的三位舅母,她们是长辈,亲自来迎,既不失君臣之礼,又显得亲和。 孟二夫人徐氏的性子,要比王氏和三夫人李氏爽利一些。 她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公主,你总算来了,伯母刚才还念叨你呢。” 周九如微微颔首,向三位舅母还礼:“可见我是个不经念的,一念就到。” “今个一早,要不是伯母拦着,我都准备去宫里接你。”世子夫人笑着道。 “谢谢大舅母!”周九如道:“不敢劳烦您,今日宴客,你与两位舅母最是辛苦。” 还真是会说话,徐氏在一旁听着直笑。 “外祖母的身体可是大好了?”周九如又问道。 “好多了。”孟三夫人李氏接话道:“知道你要来,大伯母连早膳都多用了一碗。” 寒暄了几句,大家笑着坐上软轿,往侯夫人的福安堂行去。 进了二门,沿着一条石头铺就的路直接往前,便见右前方临湖的一处花厅里面,坐满了衣着打扮十分华贵的妇人。 看样子,都是今日过来给承恩侯夫人贺寿的各府女眷。 “这边走。”知客的管事,连忙礼仪周全地迎了上来,带着众人往左边走,直达一条巷道,进了中间的一处拱门。 进门停下,便有一众婢女婆子上前来行礼,服侍众人下轿。 周九如跟着三位舅母,沿着游廊没走几步,就到了承恩侯夫人所居的福安堂。 福安堂不算很大,但很精巧。放眼望去,庑廊下挂满了带寿字的红灯笼,院子里花木繁盛,一景一物都布置的非常典雅大气,营造出喜庆又幽静的氛围。 福安堂的花厅,没有之前园子里的人多,但能坐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孟家的至亲。 就连行走在花厅,服侍诸位客人的婢女仆妇,一举一动也都进退有度,隐约流露出不卑不亢的气度。 卢老夫人和承恩侯夫人裴氏看到周九如进来,也顺势站了起来。 两位老夫人都是过了知命之年的人了,因保养得当,看上像是四十几岁的样子。 周九如提着裙子飞奔上前,犹如乳燕投怀扑入了卢老夫人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喃喃道:“外祖母,天寿好想你哦。” “这怎么得了,都长成大姑娘了,还似小时候那般喜欢粘人。”卢老夫人嗔笑道。 今日的她穿得甚是精神,落叶黄底牡丹吉祥纹刺绣缎面的宽袖对襟褙子,搭配青碧花卉刺绣蔽膝落叶黄马面裙。一边说着话,一边温和地拍抚着周九如的后背:“快松手,再这么抱下去,外祖母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 徐氏和李氏连忙上前,搀扶两位老人家坐下。 今日的寿星承恩侯夫人,身穿驼色遍地金万字不断头纹的褙子,配金色马面裙,头发挽着高髻,插戴着赤金嵌翠的压发钗。脸上挂着和蔼慈祥的笑容,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感。 她向周九如招手,笑眯眯地道:“元娘家的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快点过来给叔外祖母瞧瞧。” 站在她侧面的卢大夫人陈氏“咦”了一声,羡慕地说道:“这孩子出落的真好。” 孟二夫人揶揄道:“大表嫂已经有了两位乖巧可人的小姑娘承欢膝下,怎么还眼馋别人家的?想想我家那一对混小子,出门就惹事,这几天,被他父亲拘在府里,又见天弄得府里鸡飞狗跳。” 说着,无奈地一叹,“我是真眼馋啊。” 孟二夫人膝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孟维佐和孟维佑,与宁王府的二公子萧瑞阳,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分子,还号称什么‘三剑客’。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顽劣也要有顽劣的资本,如若不是皇亲国戚或是百年世家大族,哪个小子敢在京城这地界横行。 “大表舅娘。”周九如将视线移向卢大夫人,颔首问候,卢大夫人忙侧身只受了她半礼。 第六十六章 好友 “叔外祖母,”周九如又对着承恩侯夫人,躬身长揖道:“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今日宾客盈门,能坐在荣寿堂内室的,不是姻亲便是通家之好。刚开始,大家或许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一番下来,个个心里都亮堂了,瞬间便明白了这位表姑娘的身份。 不过,主人家不挑明,她们也只能装不知道。只是在周九如看过来之际,全都站了起来,庄重地福了一福。 承恩侯夫人拉过周九如的手,笑着对卢老夫人道:“大嫂,这孩子眉眼尽挑父母好看的地方长,脸型跟元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坐下后又语气宠溺地问了几句家常,平时喜欢读什么书?身体恢复的怎么样?有没有特别想吃的点心?累不累,可要歇息之类的话。 周九如一一做了回答。 承恩侯夫人褪了手腕上的羊脂玉镯:“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我出嫁时,母亲给的。”送什么见面礼给这孩子,想来想去还是这只玉镯,比较有意义。 裴家豪富,几百年的底蕴,出来的东西哪有差的。镯子玉色纯粹,一圈都浮着润泽的光辉,由于多年的浸润和滋养,还隐隐散发着无量之寿气。 连周九如这不懂玉的人看了,都觉得年代久远,实属罕见的珍品。 她抬眸,看向外祖母,见卢老夫人点了头,遂示意千年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之后,拿出上辈子在疗养院与老头老太太相处得来的经验,把承恩侯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小姑娘的声音绵软缥缈,长得又清丽动人,话如缓缓流淌的溪流,在座的女眷,听她说话无不为之称赞。 承恩侯夫人原本心情就好,又叫她三言两语哄的越发开怀。 “好了,别跟个灵雀似的,累着你叔外祖母了。”卢老夫人拍了拍周九如的手,语气温和地道:“让你大舅母带你去花园与表姐妹们一处玩耍,若是乏了,就去国公府歇息。” “昨晚,三娘就已经把你的住处给拾掇好了。” 卢老夫人嘴里的三娘就是杜宁月,现已入卢氏族谱,改名卢文月,以京城卢府姑娘们的排名,恰巧也行三。 夏氏知道女儿能入卢氏族谱,全靠文国公夫妇帮忙周旋。 所以,在得知卢老夫人生病,就立马带了卢文月来到文国公府上侍疾。一直待到老夫人身体康复,夏氏才回府,卢文月从此就留在了文国公府,侍奉二老。 周九如暗暗忖度,听外祖母这宠溺的语气,卢文月似是深得她心,便乖巧地应了一声,遂跟着世子夫人离开了花厅。 …… 萧夫人也在福安堂内的花厅里,周九如一进门,她就在打量。 其实,天寿公主长得……并不是很像她父母。 天子蛾眉凤目,孟皇后柳眉杏眼,别看她脸型有点像皇后,也长着一双飞扬的凤眸。 但她的眼睛澄蓝水润,恍如一泓碧水,五官鲜明,细看有异族特征。 姑母大概,也是惊奇她不同于中原人的长相,才说她眉眼尽挑父母好看的地方长。 萧夫人总觉得,这孩子不简单,整个人很干净,不染一丝尘埃!听她说话,你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静下来,感到无比的舒适。 花厅内有此想法的女眷,并不止萧夫人一个。 但周家老祖曾与神山姬氏联姻,姬家本就不是中原人,更不是普通人。 何况,人们总是喜欢关注事物表面上的美好,自然也就疏忽了心底突起的那点异样感。 可不管怎样,周九如此行,那是成功地赢得了京城女眷们的一致好感。 …… 世子夫人领着周九如,进了花园的一处凉亭,指着亭中的四位女郎介绍道:“这两位,就是你大表姐和二表姐,这两位是杜尚书家的……”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惊喜的声音打断:“天寿,是你吗?” 周九如看着亭子里一位又蹦又跳,穿桃红撒花襦裙的少女,也是同样惊讶:“你是……雪儿?” “是啊!是啊!”杜宁雪兴奋不已,“几年不见,天寿郡主你还……哦不,公主,你还记得……我啊。” 周九如连忙把食指竖在唇边:“别那么大声。” 杜宁雪闻言,连忙捂嘴,瞪大眼睛看向不远处,一群女郎叽叽喳喳玩耍的地方,了然地点了点头。 旋即,她又手舞足蹈地道了一句:“天寿,看到你这样,就这样……走了过来,真好,我真是替你高兴。” “是吧,我也觉得,这样……挺好。”周九如甜甜地笑着。 能吃能睡,能蹦能跳还能笑,活着,是真的好啊! …… 见此情景,世子夫人笑着对旁边的一位,身穿樱草底素面妆花窄袖襦裙的女郎道:“瞧姨母这记性,我怎么都忘了这茬呢。 你们姐妹以前在西北,就住在西宁王府,自然是认识的。既然彼此都认识,那姨母就放心了。” 那女郎微微一笑,道:“姨母去忙吧,姐妹中我年龄居长,这里就交给我吧。” 说完规规矩矩地向周九如行礼,“杜氏宁若请公主安!” “若姐姐不用多礼,”周九如上前扶住杜宁若,道:“今天,我是以表姑娘的身份过来贺寿的,你这样,我反倒不自在,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天寿吧!” 世子夫人又向女儿孟玉琳和侄女孟玉琦叮嘱了一番:“好好照顾公主,我要去准备宴席,就不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了。” 两姐妹笑着点头,世子夫人也随之转身离开了凉亭。 …… 早年在西北,杜缜被周宸派去辽东当差,杜王氏带着膝下的三个子女,一直住在西宁王府里。 杜家大郎杜文杰跟着王府世子周祚打理军务,也是在那时,杜大郎结识了王府侧妃吴氏的妹妹吴佳,成就了一对好姻缘。 受母亲杜王氏的嘱托,杜氏姐妹经常陪伴周九如左右。 杜宁若温婉雅致,时常给周九如读书弹琴,杜宁雪年长周九如两岁,最喜欢叽叽喳喳地逗着周九如说话。 而她最爱说的就是各种八卦,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打哪里听来的,每次只要一开口,就能灌周九如满耳朵的家长里短。 第六十七章 二货 五年多不见,两人竟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此时,杜宁雪又拉着周九如,一脸的神秘状:“公主,你知道吗?刚才裴二和纪姑娘又掐了起来。” “掐什么?”周九如不解地道:“上个月裴二姑娘,不是被纪姑娘收拾了一回嘛,难道还不长记性?” 杜宁雪笑嘻嘻地道:“裴二那人能有什么记性,京中哪次聚会,不被纪大姑娘挤兑的下不了台。 久而久之,两人每次碰上,不损上几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说罢,拉着周九如,准备往园子里跑。 杜宁若和孟玉琳吓了一跳,连忙把她俩拦住。担心今日人多冲撞了周九如,不赞成她俩去逛园子。 孟玉琦是个心思比较灵透的姑娘。 见两位姐姐这么不放心,便柔声说道:“要不,我带公主去桂园那边的小楼坐坐,那边视野好,人少又安静。” 孟玉琳赞同地点了点头。 杜宁若好生嘱咐了一通随行的婢女仆妇,包括周九如身边当差的乐水与千年千月,都细细交待了一遍。 周九如很高兴,琦表姐能相陪最好,她还要在国公府小住几日,待父皇圣寿再回宫,多个玩伴儿,也多些乐趣。 上辈子在疗养院,偶尔能陪自己认真说话的,除了疗养院那些老头老太太,就只有心理医师和家庭教师了。 孤独,有时候不是嘴上说说的,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苍凉。 …… 杜宁雪牵着周九如的手,跟着孟玉琦,一行人向桂园的方向行去。 “园子那边不是搭了个戏台子嘛,还请了杂耍班和戏班。” 杜宁雪边走边不停地说着话:“纪大姑娘要看杂耍,裴二说纪大姑娘长得像猴子,还喜欢看耍猴的,不如听听戏班新排的《麻姑献寿》,也好沾几分文气。 免得下次,她宴请各府的女郎们开诗会,纪大姑娘又要坐冷板凳。” “两人争起来,互不退让。” 杜宁雪道:“幸得琳表姐劝阻解围。不过,裴二不识好歹,反而跑去她母亲跟前告状,说琳表姐的胳膊肘向外拐,偏帮着外人,不帮自家表妹。” “纪姑娘的母亲与我二婶娘是嫡亲的姐妹,怎么会是外人?”孟玉琦道,“二婶娘的脸当时都沉了下来,幸好祖母把话给岔开了。” “裴家两位公子,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兴宁侯世子夫人也算得上秀外慧中。”周九如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一家子出来的兄弟姐妹,为何单单裴二姑娘,如此的……骄纵任性?” 本想说她愚蠢,话到嘴边又改了。 杜宁雪笑了笑:“不是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裴二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得父母骄宠,兄长爱护,就连嫁出去的姐姐也特别疼惜她,要什么就有什么,比公主也不差了。” “不过,”杜宁雪杏眼圆睁,“公主前几日真的见过那裴氏双骄?” 周九如点了点头。 “怎么样?是不是俊美如仙?”杜宁雪的目光有期待、有意外,甚至还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若不是周九如观察力强,又知她甚深,在她说这句话时,语中所带有的负面情绪与眼中几不可见的异样,便要被错过了。 难不成,雪儿恋慕裴氏双骄? 周九如在心里默道。 走在一旁的孟玉琦,很是尴尬,阿雪表妹胆实在太大了,说话也没个避讳,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敢说。 为了提醒她,她故意咳了好几声,想打断她的话,但她仍是一无所知,竹筒倒豆子似的,不倒完就不停歇。 什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这话能当公主的面说吗?还说裴二表姐比公主也不差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嘛,还嫌圣上不够厌憎裴家? 她可是听到过祖母和父亲的谈话,晓得公主遇刺的内情,她们孟家被裴家坑了,可裴家毕竟是祖母的娘家,两家又均为门阀世家,同气连枝。 不管怎样,祖母都会护着娘家侄儿,保住裴氏的脸面。 想到此,她看向杜宁雪,沉声说道:“阿雪,你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往外说,非议皇室,那可是要被定罪的。幸好公主量大,不跟你计较。” 周九如从不在意这些细枝抹节。 何况,这俗语民间由来已久,他父皇又不是昏君,不准民间非议皇室,其实就是为了保护她,不准别人说她是个瘫子、疯子之类的话。 “琦姐姐,你别紧张。”周九如望着孟玉琦笑了笑,道:“我和雪儿自幼相识,她在我面前随意惯了。” 杜宁雪冲孟玉琦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孟玉琦闻言明显松了口气,人也随意起来,笑道:“跟我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沿着又弯又绕的小径,她把周九如和杜宁雪带到了一座依假山而建的四层小楼里。 “站在这楼上,可以俯瞰花园里的全景,是府里年年赏月的好去处。”孟玉琦边走边解释道。 杜宁雪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又对周九如道:“这地方,便于偷窥,公主正好瞧瞧,你家大小嫂子与未来庶母妃的人品。” “扑哧,”就连一直当布景的乐水和千年千月都忍不住笑了,这杜家二姑娘真是太有趣了。 孟玉琦无奈地抚额,这二货,怎么就没人收了她。 “雪儿,哪有什么庶母妃,只有大小嫂子。” 周九如嘟着嘴,认真言道:“宫里那两位矗那都够招人眼了,再弄几个进去,母后爱热闹,倒是合了她的心意。但我不喜欢,你知道的,我素来爱清静。” 杜宁雪也不是真正的无知之人,闻言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孟玉琦。遂脆生生地笑道:“殿下,那咱们快去瞧瞧,这园子里哪家小姑娘能入你这爱清静的法眼。” 第六十八章 典故 说话间到了顶楼,婢女们早已放置好了条几、锦垫,又捧来厨房特制的茶点和水果捧盘。 周九如对其中的一道茶点‘琥珀糕’赞不绝口,便吩咐千年去厨房瞧瞧怎么做的,顺便抄几道孟家私房菜的菜谱。 这些百年大族都有自己的私房菜谱,从不外传,宫中可是吃不到的。 园子很大,十几个如鲜花般娇艳的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有品茗下棋的,也有闲坐在湖边亭子喂鱼、发呆的,还有两个比较好动的小姑娘,正和纪子怡一起玩投壶,大家各找自己感兴趣拿手的,玩得不亦乐乎。 谁都不会想到,不远处的楼上有几双眼睛正在认真地关注她们的一举一动。 周九如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陈莲和裴璇,她俩在一处凉亭玩射覆。 最后一局,裴璇拿了个白瓷大茶碗作覆器,跑到旁边写了张字条放到下面盖住。没过一会,像是又被陈莲猜中了,惹得这位裴二姑娘大发脾气,连碗都砸了。 吵吵闹闹中,有个圆脸的婢女拎着茶壶,挤到陈莲身旁,往她面前的茶盏里续水。 玩投壶的纪子怡,投完了箭杆,口渴极了,走过来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的喝完了。罢了,还不忘出言夸这丫头有眼力劲儿。 她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裴璇最是看不惯,睨了她一眼,嘀咕道:“粗俗。” 圆脸婢女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被纪子怡这一通夸,竟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陈莲及时扶住了她。 她倒没事,陈莲的裙子却被茶壶溢出来的水淋湿了一大片。 那婢女立马跪了下来:“陈姑娘,对不起,婢子该死。” “你……这么不经夸,笨死了。”纪子怡瞪了那婢女一眼,过来提着陈莲的裙子,问道:“表姐,怎么样?没烫着吧?” 陈莲摇了摇头:“水是温的,不烫。”然后对那婢女道,“我没事,你快起来吧。”只是裙子,因为颜色鲜亮,被水打湿后,就像是一块污垢,特别显眼。 幸好,女眷们出门,一般都会随身携带两套颜色样式差不多的衣服,放在马车里备着。 “陈姑娘,都是婢子不好,就让婢子陪您去更衣室,服侍您换衣服吧。” 纪子怡瞥了她一眼,不放心地道:“算了,瞧你这毛手毛脚的样子,还是我陪表姐去换吧。” 然后板着脸扶着陈莲离开。 …… 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情况下,裴璇也带着她的贴身婢女走远了。 走着走着就到了花园的最东边,再过去就是通往文国公府的侧门了。裴璇停下脚步,四下望望见无人,便扬起唇角,笑着对身边的婢女道:“铃儿,看样子,事情办成了。” 陈莲啊陈莲,过了今日,看你还怎么得意。 铃儿应道:“那是当然。婢子把姑娘赏的一百两银子全数给了姨婆,足够脱了籍的表兄买几亩地,再挑一房好媳妇,她焉能不尽心尽力办事。” “没让人看见吧?”毕竟第一次做坏事,裴璇还是有些紧张的。 “姑娘放心。”铃儿笑着安抚裴璇,“我姨婆有恩于那喂马的马夫,他是自愿帮忙的。” …… 周九如拿着竹签插了两小块蜜瓜,边吃边看热闹,准备再吃第三块时,被千月及时拦住了:“公主,待会便要开宴,再吃可要积食了。” 边说边拿出帕子帮周九如擦手。 周九如也顺势停了下来,望着对面安静品茗的孟玉琦,笑着道:“琦表姐,打发个丫头下去问问,裴璇放置覆器里的字条都写了些什么?” 孟玉琦颔首,身边早有机灵的小丫头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了楼。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上来回禀:“说是弄玉吹萧。” 周九如闻言一怔,‘弄玉吹萧’的下句便是‘有凤来仪’,这典故,她还真听说过。 …… 相传,春秋战国时代,秦穆公的小女儿天生丽质、聪明伶俐。 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有人献上玉璞一块,经能工巧匠雕琢成碧绿的美玉。在小女孩百天的时候抓周,她什么东西都不要,单单取那块美玉来玩,怎么让她放手都不肯,因此秦穆公给她取名为‘弄玉’。 弄玉长得聪明漂亮,特别喜欢吹笙。可是说来奇怪,她吹笙是无师自通,而且吹出来的音乐无比的动听。 秦穆公就让能工巧匠把那块碧玉雕成玉笙,每当弄玉吹起来的时候,就像凤凰鸣叫那么好听。 秦穆公还给弄玉建了一座楼,曰‘凤楼’。楼前又搭起高台,叫做‘凤台’。 弄玉十五岁那年,秦穆公想给她找一位佳婿。 弄玉知道后就对秦穆公道:“女儿曾发誓,能做我丈夫的必须会吹笙,要能和我唱和,不然,宁死不嫁。” 秦穆公听罢,就让人遍访全国。找了好久,就是没有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 有天晚上,弄玉一个人在凤楼上,卷帘斜坐,此时皓月当空,天宇宁静,遂一时兴起,吩咐婢女焚香取笙。 然后依着窗户慢慢的吹起,乐声清越悠扬,飘入天际。 忽然天边微风徐徐,似有应和之声,渐远渐近、飘飘扬扬。她心生好奇,遂停笙静听,那应和的声音也停止了。 弄玉独揽朱栏迎风而眺,凤台上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撒了一地。她若有所失,独自一人发呆到半夜。 月沉香消,她把玉笙放置床头,恍惚间进入了梦乡。 梦到西南方天门大开,飘出朵朵五彩祥云。有个男人从腰间拿下赤玉做的萧,倚栏而吹。彩凤随着箫声翩翩起舞,引颈高鸣。 凤鸣声与箫声唱和相应,犹如天籁一般。 弄玉听得如痴如醉,不觉间问那男子:“这是什么曲子啊,我能学吗?” 男子答道:“这是华山吟的第一弄。若成婚配,还怕学不会?”说完,径直上前拉住弄玉的手。 弄玉一下子惊醒,原来竟然是个梦。 次日清晨,弄玉把梦里的事告知秦穆公。秦穆公当即派百里奚的儿子孟明到大华山寻访。 孟明来到大华山脚下,问砍柴的樵夫,果然山顶上住有一人。从七月十五日到来,自己结庐,每日不生灶火,不食饭食,只有晚上的时候下山喝酒,夜夜对月吹箫。 孟明想:这一定是他要找的,于是上山,果真见到那男子。 男子姓萧名史,谈吐不凡。 孟明讲清来意,随即便拉了萧史回宫复命。 秦穆公坐于凤台之上,见萧史长的眉清目秀,仪表不凡,心中很是喜欢。问他:“听说你萧吹的非常好听,不知可会吹笙啊?” 萧史答道:“臣只会吹箫,不会吹笙。 秦穆公叹了叹:“可惜啊,我女儿只嫁给会吹笙的,笙箫不是同一种乐器,看来你不是我的佳婿啊。” 秦穆公想让萧史告退,弄玉急忙派婢女来给父亲传话:“笙箫本是同类,他既然善萧,哪里有不试试就放他走的道理啊。” 秦穆公遂命萧史吹箫。 萧史取出赤玉萧,玉色温润,红光耀人夺目,真乃稀世珍宝啊。他方吹一曲,清风徐徐而来,吹至第二曲,彩云聚合,吹到第三曲,白鹤展翅高空,孔雀翱翔起舞,百鸟和鸣。 弄玉在帘内看的真切,心中窃喜:“这就是我要找的夫君啊!” 秦穆公也非常高兴,见弄玉有意,便对萧史说道:“寡人有爱女弄玉,颇通音律。我今天欲把她嫁给你,你可愿意啊?” 萧史连忙下拜,“我本是山野村夫,怎敢高攀。” 秦穆公哈哈大笑:“我女儿曾经有誓言在先,又有八月十五的梦境征兆。此乃天作之合,你就不必再推辞了。”随即叫来史官选良辰吉日完婚,史官说今日中秋正是大吉之日。 于是当夜大摆筵宴,送萧史和弄玉到凤楼成婚。 第六十九章 掌捆 萧史本名萧三郎,是仙帝派往周去整理史籍的神仙,因在周对史籍有功,又被人称为萧史。 婚后,弄玉每天跟着萧史在凤楼学吹箫,也学练气之术,渐渐的也可以不食烟火。 日月如梭,一晃半年多过去了。 一天夜半,萧史和弄玉在月下箫笙齐鸣,突然,有龙凤从天而降,集结凤台。 萧史道:“我本是神仙,因与你有夙缘,所以下界结缘婚配。如今夙缘已结,人间不可久留,你我当返于天庭。”萧史说完,便带弄玉乘龙跨凤,穿越祥云直飞而去。 …… 因这典故,后世才有了“乘龙快婿”之说。 在大秦,射覆是时下门阀贵族们常玩的一种带有表演趣味的卜卦游戏。类似于猜谜,只是谜面为各自所得的卦象。 也就是说,根据‘弄玉吹萧’的典故所示的卦象,陈莲可得佳婿。 ‘弄玉吹箫’后面一句是‘有凤来仪’,光这字面的意思,就足够裴璇堵心了,恰巧两人又都是太子妃的备位人选。 周九如心中暗道:也难怪,她会气急败坏地砸了覆器。 …… 承恩侯府的大厨房里,平时是不准闲杂人等入内的。 今个因得了世子夫人的吩咐,做糕点的大厨丝毫不敢藏私,千年想知道的,他都会认真地教习一遍。 想要的菜谱,也是如实抄录,并在有些要领之处,需要什么火候,还着重点明。 千年身为医女,又经常给周九如烹药膳,对于自家主子的口味,她一向清楚。便把主子爱吃的,对她身体有益的一些菜谱、糕点方子统统抄了个遍,方心满意足地离开厨房。 出了夹道,刚拐进园子,迎面碰上了裴璇主仆。 她对着裴璇福了福,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刚擦肩而过,就听裴璇突然喊道:“咦,那谁,你给我站住。” 千年停了下来:“裴二姑娘叫在下有何见教?” “哦,我想起来了。”裴璇转身打量了她一番,恍然道:“怪不得,见你有些面熟,那个……中元节,你就是…万佛寺的那个医女。” 千年颔首应道:“裴二姑娘好记性。”话音还未落,左脸便被掴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这“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竹林后面刚好闲逛于此的萧氏兄妹,都有些不淡定了。 在承恩侯府的地盘上,裴二就敢对天寿公主的医女抡耳光,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摸了摸有些麻木的左脸,千年似笑非笑地问道:“裴二姑娘这是何意?” 说着,将视线移向裴璇的腿部,“脚踝的伤刚好,就立马翻脸耍泼,难道,这就是你们裴家对待恩人的态度?” “恩人?就凭你这贱婢,也配?”裴璇抬着下颚,气愤填膺地说道:“本姑娘卧床精养半月有余,身上的瘀痕,竟是分毫未褪,眼看着便要错过大选之期。 为了不让我参选太子妃,你们主仆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可真够让人恶心的。” 说她可以,竟然敢攀咬公主。 千年的神情倏地沉了下来:“裴二姑娘,萧夫人难道没教过你,东西可以乱吃,话,绝不能乱说?” 言罢扭头就走。 目的已经达到,理她干嘛?白让竹林后面的那对兄妹看戏。 裴璇大喊一声:“铃儿,还愣着干吗?给我抓住她。” 铃儿蹭的上前拦住千年,那速度一看就是练家子。 不过,千年是什么人,她是燕魂卫培养出来的死士。即便武技不行,但对付这位花拳绣腿的婢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来我往的过了十几招后,千年逮住机会抓住铃儿的手臂,反拧一把扔进了竹林。 转身看着裴璇,黑亮的眸子闪过一抹冷厉,嗤声道:“看在萧夫人的面上,在下奉劝二姑娘一句,还是别折腾了。小的虽然位卑,却隶属尚食局司药,奉圣命专门侍奉天寿公主!” “若真做错了事,自有宫里的司正惩戒,还轮不到你们主仆在这里胡搅蛮缠。若再纠缠,休怪我无礼。” 铃儿被摔进了竹林,刚挣扎着起身,就看到竹林的另一边影影绰绰似有人。 她赶紧爬起来拉住暴跳的裴璇,劝道:“姑娘,她说的有些道理,今日是姑太太的寿辰,万一惊扰到了姑太太,姑娘没事,婢子的命可就到头了。” 裴家的奴仆都知道,姑太太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五月初,因公主在西山行宫遇刺的事情牵扯到姑太太的陪房,这位裴家的老姑奶奶,硬是把伺候了她几十年的侍女和那侍女的儿子,打的血肉模糊。 再命人大张旗鼓地抬往裴府,半点脸面都没留。 且还让管事留了话:“既然对故主旧情难忘,所幸成全了他们的忠义,让他们回归本家,生生世世好生的服侍主子。” 夫人听说此事跟郎主有关,就懒得管。所以大家得了机会,都跑去围观,眼睁睁地看着那对母子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咽了气。 竹林后面是何人? 刚才姑娘与她说的话,也不知对方听到没? 万一听去了…… 铃儿小心肝一颤,面色越发的苍白,她还小,还不想死。 “铃儿,是不是很痛?”裴璇见她精神萎靡,以为她受了伤,连忙托住她的手臂,恨声道:“这贱婢下手也太狠了。” 铃儿摇了摇头,直到千年离去,竹林后面再也没人走出来,这才由衷地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姑娘,过了今日,你就能心想事成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说完又将视线转向竹林,心想:不管是谁,只要识相就好,这京城还没人敢管裴家的事。 想到刚才那一巴掌,裴璇沉蹙的眉眼,微微漾开。 打得真痛快,总算是出了口恶气。谁让她们害她误会了母亲,惹得母亲伤心。 她才不怕呢? 伤处的印痕再不褪,自有母亲去宫中找皇后理论。 此事,暂且作罢。 待主仆二人走远,竹林后边方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声:“二表姐可真够猛的,那医女分明晓得我们在偷听,却故意不躲避,硬生生地承了她这一巴掌。” 说话的小姑娘,明眸皓齿,十三四岁左右的模样,身穿淡粉色对襟齐胸裙,梳着垂鬟分肖髻,插戴着镶红宝的金簪。 立在翠竹旁,端着一脸的得意。 第七十章 惊马 萧怡阳说完话,见一旁的阿兄闷声不响,便略带深意地笑了起来:二兄,怪不得姑母非要把你跟二表姐凑成双。我觉得吧,你跟二表姐两人,那是歪锅对歪罩,天生一对!” 宁王萧剑有两子一女,长子萧正阳镇守闽州多年,上个月刚被建元帝下旨招回,估计这会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这两位,正是宁王的次子萧瑞阳与女儿萧怡阳。 萧瑞阳俊秀的脸庞,挂着京都纨绔子弟们应有的不羁与倨傲神采。 他挑着眉,瞪了妹妹一眼。见妹妹废话连篇,便手执折扇敲向妹妹的额头,斥道:“臭丫头,你就不能盼着点你二兄好。” 萧怡阳挥开扇子,道:“父王对姑母一直心存敬重与怜惜,姑母这次是抛了脸面,亲自诉求亲事。阿娘听罢,都没迟疑,一口就应下了。” 今日,她随母亲前来承恩侯府贺寿,偷听了姑母萧夫人和母亲在厢房里的谈话。 姑母看中了二兄做女婿,但是姑父已把阿璇表姐的名字上报了礼部,准备参选太子妃,姑母就恳请承恩侯夫人出面保媒。 承恩侯夫人是姑父的姑母,又是皇后娘娘的婶娘,由她出面,求得宫里的赐婚旨意,既达成了姑母的心愿,又不会扫了姑父的颜面。 可谓是两全其美。 “二兄,你是逃不掉的,乖乖的从了吧。”说着扬眉轻笑,笑里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若不然,父王的鞭子……”她挥手比划了一下,“可不是吃素的。” 萧瑞阳把折扇插入腰间,一把抓住萧怡阳的发辫,龇牙道:“臭丫头,一张嘴这么刻薄,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要你管。” 这位圣上亲封的怡阳郡主,显然也不是个能吃亏的主,抬脚就往兄长身上招呼。 …… 中午设宴听戏,热闹了半下午,宾主尽欢。 申时过后,客人们便开始陆陆续续地告辞。 周九如听不懂戏文,也懒得应酬,早早随着卢老夫人回到了文国公府小憩。 侯府和国公府就隔着一道院墙,留有月亮门,来往很是方便。 照规制,公府要比侯府大,但是承恩侯府人丁兴旺,文国公府就只有两个主子和一些奴仆。 故而在打墙的时候,这墙就按着园中的景致,别具匠心地环环绕绕,让侯府多出了一个后花园。 两府的中馈,都是侯府的世子夫人王氏在打理。 上个月,文国公夫妇从鲁地探亲回程。因天气炎热,卢老夫人在马车里用了冰盆,不小心凉气入体,引发了旧疾。 王氏和两位弟媳,既要准备婆母的寿宴,又要轮流为伯母侍疾,整日里都没个空闲。 今日宴会一结束,她便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异常的疲累,不待管事们回话,就先一步回房歇息了。 分管园子花木的婆子考虑再三,还是追去了世安院。 王氏躺在锦榻上,两个没留头的小婢女,正在按摩她有些浮肿的双腿。 待听到婆子的回禀,说是裴家二姑娘在后花园里打了公主殿下的医女时,一向性子温和的她,顺手就把榻上放置的一张檀木小茶几给掀了。 她最喜欢的一套越窑青瓷茶盏,从此,算是废了。 婆子吓得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吭声。 她房里的大丫头初晴听到动静,连忙从隔间走了出来,暗道:这套越窑青瓷,夫人平时最为喜爱,就这样砸了,看样子,真的是气狠了。 待婆子退下,初晴方上前提醒道:“夫人,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东府老夫人恐怕还不知晓此事。” 私下里,府中奴仆为了回事方便,都称文国公府为东府,承恩侯府为西府。 王氏一听便了然,若让大伯母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件事,定然会怪责她。 外甥女来舅舅家贺寿,身边的医女竟被舅舅的表侄女给打了,她一个主持中馈的世子夫人,却毫不知情,那她还当的什么家? 以后,捧还怎么有脸管两府的中馈。 初晴上前,服侍王氏换了身衣服,又帮她理好鬓边散乱的发丝,这才扶着她坐上软轿,赶往国公府。 刚进了风亭堂,凳子还没坐稳,侯府那边又有管事追了过来,说有急事回禀。 卢老夫人见她急匆匆赶来,便知她是为了裴家女郎掌掴天寿医女一事,前来表达歉意的。 身为文国公夫人,当今皇后娘娘的母亲,就算不管中馈,这府里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她想知道,就能立马得知。 “陈府的马车在赴宴返回途中,不知怎么惊了马,纪姑娘为了救她表姐陈姑娘,被马踢伤……” 王氏闻言,倏得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多亏了周九如麻溜地起身,从一旁扶住了她。 此刻,王氏都恨不得自己,多长出几双手脚来。 她拍了拍周九如瘦削的肩膀,满怀歉意地说道:“天寿,舅母对不住你,原本想你来舅舅家高高兴兴的耍顽几天。 没想到,这糟心的事一出接一出的惊扰你。” “大舅母言重了。”周九如安抚她道,“些许小事,舅母无须介怀。” 卢老夫人见她脸上的疲态,连厚厚的香粉都遮掩不住,忍不住提点了她一句:“大郎媳妇,你若实在疲累,今日之事,不妨交由你婆婆来处理。” 王氏想了想,顿时明白了:“还是伯母疼我。”连忙施礼告退。 …… 还真是个多事之秋。 不知想到了什么,卢老夫人面上讥诮一笑。陈姑娘是东宫太子妃的备位人选,她这一出事,侯府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幸好府里没有参选的小姑娘,不然,这口大黑锅铁定得背实了,比膏药还难扯掉。 周九如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窝在卢老夫人的怀里,陪着文国公等外面的消息。 过来回事的小厮很是伶俐,三言两语的便说清了事情的原委。 “马车从府里驶离没多久,好好的马儿却突然发了疯,车夫为了控马,被摔下马车断了腿。没了车夫,马车便彻底失控,在大街上东碰西撞,还伤了人。” “纪姑娘拿刀,想把马车的僵绳砍断,不知怎么也摔了下去。” 第七十一章 天定 “追上来的两个陈府护卫,一个救起了纪姑娘,一个拔刀斩了马头,马车失去平衡,被撞的四分五裂。 陈姑娘从车内飞出,刚好被路过的宁王世子抱住,算是把人给救下了。” …… “人没事就好。”卢老夫人听罢,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语声安然道:“今日,若闹出了人命,侯府可就有大麻烦了。” 文国公讥嘲道:“尚书大人还真是好算计,不遗余力的一次又一次,非要把我孟家拖入是非圈中。” “改日,你去问问弟媳。”他看着卢老夫人道,“这亲戚间的情分,又不是用之不尽的,若有一天,到了用无可用的时候,要该当如何?” 卢老夫人倒是神色如常,笑着道:“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愿意替她娘家侄子背黑锅,就让她背个够好了,我们又何必去做恶人。” “只是,宁王世子这一抱……”她拍着周九如的发髻,语气略显怅然地道:“你的嫂子,就得另考虑人选了。” 自古以来,英雄救美为佳话,容易被人传颂!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街上很多百姓都看到了,人多嘴杂,想瞒也瞒不住。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太子妃之位,便与陈姑娘无缘了。 不能与陈姑娘做姑嫂,周九如虽也觉得婉惜,但她的关注点却不在此。 “纪姑娘从小习武,连她那样的身手都没能控住马,可见那马不仅仅是惊了,而是彻底地疯了。”周九如道。 卢老夫人明白她的意思,那马应该是被人动了手脚,不然,也不会发疯。 她凝了凝神,又细细揣测了一会儿,道:“照今天的这番算计来看,联姻皇族,极有可能从一开始,那些江南门阀所定的人选就是贺家,而非裴家。” “裴尚书大概,想用裴氏的名望去争一争,眼见女儿无望,又想着相帮贺家。 文国公叹了叹,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区区一个太子妃之位就斗成这样,倘若把结党营私,勾心斗角的手段,用在为百姓谋福祉上,又何愁盛世功名无?” 语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纵观历代王朝,皇权一旦集中,强势起来,天子便会想办法削弱门阀。 而门阀呢,顽固守旧,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会互相抱团取暖攻伐皇权,意图改朝换代。 就这样斗来斗去,总也没个消停。 “就是不知道贺家许了裴尚书什么好处?”周九如气息微冷地说道:“他竟敢不顾情面地借用自己姑母的寿辰,来生事。” 门阀世家最喜欢以姻亲结交,巩固家族势力,然后利用这股盘根错节的势力,掌控朝政宫闱。 父皇现在明面上,都有些压制不住江南门阀与裴烨的联盟,倘若这些门阀党里再出一位太子妃,那还不狂的没边了。 思及此,周九如面上的神色越发懊恼,她看向文国公,道:“外祖父,都怪我,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暗示千年,在裴二姑娘的伤处做手脚,就由她做这个太子妃好了。” 虽说裴璇家世好,但她脑子不大灵光,入宫后,就她那点智商,都不够太子哥哥看的。 裴烨再强势,女儿不给力也是白搭。 文国公听了却不以为然。 “天寿,今日之事,你怎么就没从中看个明白? 既使你不动裴二姑娘,如果江南门阀想要太子妃出自贺家,那么裴家在明面上赚够吆喝,解决完所有对手后。 最终,他们还是有办法让贺家的姑娘当选。 海禁一开,一艘能远航的货船,相当于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润州最大的造船工场就是贺家的,只要贺家的指头缝露点儿出来,普通人都能成为富翁。” 文国公搓了搓手指,提醒她道:“没道理,裴尚书会跟银子过不去。” 周九如问道:“就为个太子妃之位,贺家这么大手笔,值得吗?” “当然值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文国公笑道:“贺家虽是江南望族,五十多年来,族中男丁就二房的贺炽,科举出仕,在吏部任职。一个世家,若是长时间无人出仕,再下去就会沦为商家。 以裴烨为首的门阀党,既然阻止不了开海禁,那就要从中谋取利益最大化,这才符合他们一贯的本性。 贺家以船起家,海贸昌盛,贺家才有用武之地。” 窝在卢老夫人怀里的周九如,听文国公这么一说,顿时茅塞顿开:“若真是这样,那这次海禁能通过,贺家定是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她挑了挑眉,“既然贺家出手如此阔绰,我倒真想看看,一个太子妃之位,能值多少艘战舰?” “你啊,小小年纪,就这么市侩。”卢老夫人点着她的额头道。 周九如连忙整个人坐正,不服气地道:“总不能他们都如意了,却单单委屈了我太子哥哥。” “身处高位看事情,不能这么极端。” 卢老夫人温和地道:“贺家怎么说也是江南的名门望族,贺家的女郎素有贤名,不论嫡庶,都是请了名师教养。 江南世家如林,贺家几十年无人出仕,要不是贺家的女郎嫁的好,有姻亲的帮衬,说不定他们贺家早就被江南世家瓜分干净了。” 周九如一脸兴味地听着,都听得出了神。 “我正愁去弘文殿读书没有个伴读。”她道:“听说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贺炽的女儿贺诗倩,年方十四,跟我年龄正好相仿,或许……我们会很投缘。” 真是个好孩子,一点就通。 卢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贺家那么多女郎,选个性情良善的,还是有可为的。 今日之事,设局者机关算尽,不曾想,却帮了宁王妃一个大忙。宁王世子今年二十有三,还没成亲。” 说着,卢老夫人停了一刻,喝了口茶,复又说道:“这次,圣上招他回京,是要留京委以重任的。 你阿娘受宁王妃所托,届时,准备在参选的秀女中,挑个合眼缘的女郎,为宁王世子赐婚。” “这下圆满了。”老夫人抚掌笑道,“姻缘天定。” 周九如想到陈莲射覆时所示的卦象,也点头赞道:“的确是天定的姻缘。” 第七十二章 禁药 “萧夫人一心想把裴二姑娘嫁入宁王府,今日还特地求了弟妹保媒,弟妹已经同意了。” 卢老夫人与文国公说罢,停了一会又感慨起来:“这添人进口,本是喜事,但人一多,是非就多。往后啊,这宁王府…… 还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文国公笑着摇了摇头:“宁王妃为人端肃,再大的热闹,她也能压下去,不然,也不会应了这门亲事。” 外祖母话中的未尽之意,周九如自是听得明白。她口中的冤家,不是萧瑞阳与裴璇,而是陈莲跟裴璇。 这二人本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嫡亲的妯娌。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的这马……疯的蹊跷。 …… 陈府乃是仕宦之家,这样的日子出门,定是要挑选府中最好的马车。 今日来承恩侯府贺寿的所有马车,都停放在进入‘孟府’牌楼的那条巷道旁,由各自府里的小厮和车夫自行看管,只是草料由侯府供应。 听说,应天府的差役一得到消息,就叫了畜牧司的兽医,解剖了陈府的马。 发现马肚子里面有致幻的药草,不过那兽医也说了,这药草的份量如果没有诱因,顶多让马亢奋一些,当街发狂还不至于。 诱因? 到底什么样的诱因,才能使马疯狂? 这辆马车,离马最近的,除了马夫,就只有马车里的两位姑娘了。想到此,周九如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闭上眼睛,细细的追溯,一幅各家女郎上午在园子里玩耍的嬉乐图,呈现于眼前。 梳理了两遍后,她发现给陈姑娘续添茶水的那个圆脸婢女,在被纪姑娘夸赞了一通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手忙脚乱的差点摔倒,还是陈姑娘及时扶住了她。 陈姑娘也因此湿了衣裙,赶在开宴前,又去换了一身衣物。 …… 承恩侯府宴客,从知客的管事到一众婢女婆子,所有的奴仆个个训练有素,进退得宜。怎么会有婢女因为客人的一句夸赞而怯场,甚至手忙脚乱的冲撞客人。 当时大家都疏忽了这一点,现在想起,这婢女的表现的确怪异了些,不太合常理。 “天寿。” 文国公见她闭着眼睛,轻声唤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回房歇一歇。” 周九如摆手,睁开眼突然问道:“外祖父,你和外祖母博览群书,有没有看到过,比如……” 她想了下,说道:“把一些有特殊功效的药草,制成香粉洒在衣服上,或是加进茶水里面。人粘染上,又或者是不小心喝了,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或许就像兽医所说的诱因,旁人闻了没事,但早已吃下大量幻草的马,一旦闻到,便会焦躁颠狂?” 在周九如多出的那一世记忆里,医生会用致幻剂给她治疗抑郁症。 转世到这个时空后,她虽自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见过不少奇珍药材,却唯独没见过此类药材,甚至从未听闻过。 私下里,她也曾向太医院与尚食局的司药们打探过,两方的人都噤若寒蝉,就连莫神医一个方外之人,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文国公听了,不免有些意外。 他问周九如:“你竟然知晓神仙草?是莫神医告诉你的?” 周九如摇头。 文国公稍作思索,便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 神仙草牵扯到她祖上与神界万神宫的一些恩怨,那些事并不光彩,莫神医身为神界北境的人,又怎会随意的多嘴。 “你外祖母素有喘疾,我为此搜罗了很多医书典籍,时常翻阅也懂得几分药理。 前段时日,正好有朋友送来一本古籍,那上面记载了一种草株,叫醉心草,也称曼陀罗,是目前大秦药用最为普遍的。” 说到这里,文国公似又想到了什么,复又补充道:“此草是神界西境的巫师用来通灵、询求神喻的。关于它的来历,非常神秘,佛道两家都有说法。 佛家的说法是,当佛传经说法时,从天空降下了曼陀罗花雨;而道家的秘籍却也记载着,北斗星有叫曼陀罗使者的,手执此花。” 周九如闻言,凤眸清眯:“想不到曼陀罗,竟与佛道两家都有此缘法。” 文国公眼底却积了几分阴郁。 “曼陀罗的花,形似喇叭状,叶带麝香味,全身有毒。” 他道:“但干叶的毒性则比鲜叶小,它的种子可使人致幻,其叶、花、籽皆可入药,并对咳喘之症有奇效。 你外祖母一直用它入药,治疗喘疾。只是……”文国公蓦然顿住,没再继续往下说。 周九如正听得投入,见他说了一半,又沉吟不语。便一个劲的催促:“外祖父,只是什么呀,你快说啊。” 卢老夫人见她着急,便接了话道:“曼陀罗在大燕时期,就已经被列为了禁药。” “禁药?” “为什么?”周九如实在好奇,“曼陀罗虽全身都有毒,但它药用价值极高,把控好量,应该……” 说着,瞅了一眼外祖父眼底的阴郁之色,略一思索便了然。 大秦延用了大燕律,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这曼陀罗在律法上还是属于禁药。 因之药效奇特,很多大夫私下里,仍会用它治疗疑难杂症,特别是治疗外伤,曼陀罗花是最好的麻醉药。 但是这药别人用得,文国公府却万万用不得。 一代大儒的夫人私用禁药,这事传了出去,势必要引争议。那位送古籍给外祖父的朋友,不知是碰巧了,还是原本就带有此目的。 外祖父在鲁地创办的东岳书院,是大秦立国五年来,父皇最为依仗的人脉! 若外祖父在士林中的声望丢了,累及的不仅仅是孟家。说不定还会有朝臣跳出来,质疑父皇的品行! “天寿不用担心。” 卢老夫人像是知道她心中所忧,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缓缓说道:“你外祖父半生教书育人,著书立说,注定是名垂青史的鸿儒! 岂是几句微不足道的争议,就可以毁掉的?” 第七十三章 毒蛇 “但也不能总这样。” 周九如看着二老,说道:“一出事,就把孟家往事非圈里引,引得次数多了,假的也会被人当成真的。” 说完还觉得有口气在胸口堵着,说不出的难受。 她掸了掸衣襟,继续又道:“苍蝇虽不咬人,但它一直嗡嗡叫,也挺烦人,甚至有些恶心。必须得想个办法,把这些苍蝇给拍了。” 文国公拈须淡淡道:“既然知道是苍蝇,又何须太在意?苍蝇嗡嗡叫的再欢,最终还是苍蝇。这世上很多事,过犹不及,他们会自寻恶果的。” 说着微微一顿,凝了下神,想着该怎样把周家祖上,与神界有关的恩怨告诉周九如,让这孩子以后遇到万神宫的人,也好有个提防。 “大燕的高祖皇帝笃信神仙,一直追求永生。定国后,便大兴道观,招募神界的练丹道士,在宫中铸鼎练丹。 求奇药,延福寿!” “那些人只是修行的道士,又不是真的神仙,哪能真的练出长生丹,丹药里无非都是些大补之物。 高祖皇帝征战半生,身体难免留下了很多暗疾。刚开始,这些丹药对他还是有效的,时日一久,效果便不再显著。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人也无可避免的老了下来,高祖皇帝就愈发的喜怒无常。” 见周九如听得认真,文国公漫声道:“他经常会为了些许小事情,责打重罚身边服侍的宫人和那些练丹的道士。 道士们为了活命,就听从万神宫卫道者的指令,在丹药里掺了些许的阿芙蓉。高祖皇帝服用后,表面上看精神自然好了起来,实则却不然。” “我家曾祖为何不去阻止?” 周九如语气有些不明地道:“她是高祖皇帝最疼爱的孩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遭受愚弄,服食毒药?” 别人不明白这药的害处,但有着现代灵魂的圣祖皇帝肯定是知晓的。 文国公笑着解释:“你家曾祖不是没劝过,她不但劝了,还为此一怒,斩杀了好几个练丹的道士,惹的高祖皇帝大发雷霆。 刚好朝中又有人上折子弹劾她,说她牝鸡司晨。 就因为这事,她差点遭了圈禁,多亏了她兄长,当时的太子殿下求情。 最后,她被赶出了京城,镇守幽云之地,无诏不得入京。 令人不曾想到的是,她的兄长继位,也就是大燕的太宗皇帝,对丹药的痴迷更甚其父。为了求得长生,竟然专门纳了个来自神界西境的巫师为妃。 再往后,大麻、阿芙蓉、曼陀罗这些巫师擅用之物,就成为了番邦进奉大燕的贡品。” 周九如听得目瞪口呆,这得是多脑残的人,才能干出的事啊? “那些……太医院的御医,都干什么去了?”她问道:“难不成,他们都认为高祖皇帝羽化成仙了。对于高祖皇帝的死,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怀疑?” 真是不可思议,堂堂开国之君昏聩至此,还真以为自己受命于天,万寿无疆了。 “你有所不知,求仙炼药,这股风气由来已久。” 文国公无奈道:“自上古开始,人们为了追求长生、延长生命,就进行过各种努力与尝试。最后,逐渐形成了修道成仙,才可长生不老的说法。” “一些修行者,他们在盛世传颂道义,乱世时布施功德,匡扶正义,以解众生之疾苦,算得上是真正的修道高人。 他们的身体状态,确实比一般人好,活得也比一般人时间长。 于是,有个别帝王为了祈长寿,便也开始学着修行。 上行下效,这股风气,很快从皇室到门阀,达到了一种疯狂的状态。 到了吏治混乱的时期,有些修行者为了追求名利,便遨游阀阅之门指点江山。朝廷内部,表面天子在位,实则却是那些修行者与门阀掌握实权。” 文国公叹道:“发展到最后,连定谁做太子都要由他们这些方外之人来决定,这些修行者在争名夺利中,也逐渐失去了他们原本坚守的道义。” “求仙炼药?”周九如蹙眉嘀咕。在她看来服食那些加了特殊调料的丹药,与她记忆里的后世吸毒者无异,全都是犯罪。 没想到在大燕朝初期,这些竟然是习以为常的,可真是令人悲叹啊! 文国公沉吟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太宗皇帝的宠妃媚巫,就是那个来自神界西境的巫师,哄骗太宗皇帝,说阿芙蓉会使人上瘾,但曼陀罗不会,何况佛道两家都把曼陀罗称之为神仙草。 太宗皇帝听了信以为真,立马在宫中设了道观,要跟她修仙问道。 媚巫用曼陀罗练制了大量丹药,献给太宗皇帝服用。 不但令太宗皇帝绝嗣,还让他懈怠朝政,成天与后宫嫔妃饮酒作乐。对一些上折弹劾她霸宠后宫,骂她是妖妃的朝臣,动辄就是打杀或是免官流放。 就是不知为何,太宗皇帝在病入膏肓之际,竟翻然悔悟。派亲卫去幽州密诏妹妹周燕回京,承继帝位! 并在遗诏中禁止番邦进贡大麻、阿芙蓉和曼陀罗之类的幻草,还特意点明要那位宠妃陪葬。 你家曾祖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雷厉风行的整顿道观和各州府药房,药性等同神仙草的很多致幻药草,一律被列为大燕禁药,不准私下入药,违者,格杀勿论。” …… 听罢,周九如心道,难怪西境的大巫能者,会在五十三年前的上元夜来俗世,要为媚巫报仇,原来还有着这么一段恩怨过往。 诶……这事怎么越想越觉得有古怪? 媚巫都陪葬皇陵二十几年了,那帮西境的大巫才来俗世为她报仇? 还偏偏那么巧,姬云帝君为了救圣祖皇帝,就在那晚,暴露了姬家嫡枝的身份,让这帮人抓回了神界。 到底是谁怀疑他,才会借用西境的大巫试探他? 不知何故,周九如心底有些悸动不安。总觉得自己背后有条毒蛇,正吐着信子,准备趁着她不备的时候,好下毒手。 第七十四章 棋子 从前朝大燕开始,冥冥之中,他们周家皇室的身旁,就像是隐伏了一头凶兽。不知什么时候,那头凶兽就会跑出来,一张口,便吞噬掉了周家飞龙在天的盛极之象。 可这天下,分分合合四十八年之久,最终还是回到了燕圣祖的子孙手里。 …… 望着周九如那张精致耐看、又略带稚气的脸,文国公想起了浮云大师给她批的命:“魂魄定,神智清,大秦盛!” 这孩子的一生,竟与大秦的国运息息相连! 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时也,运也,命也,有所定,有所不定。 圣祖皇帝与神界的恩怨牵扯,对她的后代子孙而言,即为因果注定,亦是天意使然。 绝不是一个孩子能改变的。 …… 针对今天的疯马事件,文国公又特意多说了两句:“曼陀罗药效霸道,人倘若服食过多,可导致颠狂或死亡。对人是如此,对马匹是不是有同样的影响?” 他看向周九如,“不如让你的医女去仔细的查一查,兴许知晓的更多一些。” “好的。”周九如应了一声。拔着皓腕上浮云大师在她三岁生日时,送的那串定魂佛珠,“我这就让她们两个去查个究竟。” 卢老夫人在一旁笑道:“天寿,你若是想到了其他的什么细节,也一并说出来,趁现在事情刚刚发生,说不定还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出幕后黑手安插的暗桩。” 周九如嘟嘴,糯糯地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外祖母。” 话落,使人唤了千年与千月进屋,把那个圆脸婢女的事说了一遍:“我用炭笔,画幅那婢女的小像,你们拿去给大舅母,让她查查侯府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少倾又道,“千年,你医术好,去看看纪姑娘。千月,你对毒术最在行,去查看下陈姑娘今日换的那身衣服,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两人齐声应道,施礼退了出去。 见状,文国公欣慰地一笑:“这孩子一向惫懒,没想到处理起事情来,却也雷厉风行,有条不紊。” 说着还抬手比划了一下,与卢老夫人道,“今春,她还不及你肩高,半年不到,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望着周九如笑靥如花的脸,卢老夫人目光越法地慈爱:“老话说得好,孩子见风就长!何况,咱们家九如,那可是有大福运的。” “这是必须的。”周九如扬眉,一本正经地说道:“谁叫我天赋神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闻言,卢老夫人啼笑皆非,指着她,嗔道:“这脸皮的厚度,都快赶上南门的城墙了。” 说罢,视线转向文国公,夫妻俩对视一眼,旋即开怀大笑。 气氛正好时,有婢女在门外通禀:“国公爷,老夫人,裴家两位公子求见。” “请他们到外院花厅里奉茶。”卢老夫人吩咐完,回头对文国公道,“他们此番前来,定是代裴二姑娘赔罪。先晾他们一阵子,看看这两个孩子的心性,是否如外面传言的那般好。” …… 这厢坐在花厅里的裴氏兄弟,垂着眉眼,捧着茶盏,直到喝完了两盏茶,还不见文国公来。 兄弟俩默契地抬首,彼此尴尬一笑。 裴清宗放下手里的黑釉茶盏,起身,缓步来到窗前。 透过大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树木葳蕤的庭院,在不破坏园中风景的同时,留有一块又一块的空地。 地里种了很多常见的蔬菜瓜果和药草,长势正好,可见有人经常在打理。 文国公府很大,却也幽静冷清。 全无门阀世家或是官宦之家应有的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气势。阖府上下都透着一股清雅朴拙之气,走进来便令人心旷神怡,田园散步一般的自在。 不愧是一代大儒的府第! 同为门阀,思及自家,裴清宗顿时明白,何谓诗礼传承! 又想起昨晚请安,母亲留他跟二郎一起用膳,顺便商议小妹阿璇的婚事。 太子妃虽然尊贵,却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多少太子妃还没等熬成皇后,便香消玉殒。 何况,以阿璇的性格,根本不适合进宫,父亲大人只想着弄权,却不顾及女儿的死活。 母亲提议结亲宁王府,他与二郎都赞同。瑞阳表弟虽纨绔,却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坏事,阿璇若能嫁入宁王府有舅舅照看,又在父母兄长的羽翼下,定能一世平安富贵。 今日姑祖母寿辰,开宴之时,表姐萧幂的位置排在母亲对面的邻桌,她远远地望着母亲,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宴饮过半,母亲借更衣之际退了席,表姐就势也跟了出来,告知母亲她刚刚听到的一件事情。 宁王府的二公子和郡主逛园子时,正好瞧见了阿璇掌掴天寿公主的医女,兄妹俩不但未向长辈禀告。怡阳郡主还让婢女私下里,四处宣扬此事,估摸着今日来赴宴的夫人,大多数都已经知道了。 两兄妹如此作为,摆明了是看不上阿璇。 母亲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结束,客人们都陆续离去,她准备带阿璇过来,向公主请罪! 忽又听闻陈家的马车出了事,纪姑娘昏迷不醒,阿璇整个人都变了,神色恍惚,闹着要回家,再也不肯前来。 裴清宗一看妹妹那惊慌失措的神情,就猜到了马车的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心底随即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姑祖母很快就问出了原由,父亲给了阿璇两包药粉,一包让她想办法洒在陈姑娘的衣服上,一包给纪姑娘用。 可她不知道的是,父亲还在两位女郎回府的半道上,准备了好几个无赖,吩咐他们把马车逼往胭脂巷,实施英雄救美的行为。 裴清宗很是生气,出身门阀,有着良好教养的父亲,竟用如此龌龊的手段,打着为阿璇出气的名号,来毁掉两位女郎的名声。 都说知女莫如父,也许从一开始,阿璇就是父亲摆在明面上混淆视听的棋子。 第七十五章 见解 父亲大概想着,就算东窗事发,姑祖母为了维护阿璇,也会把下药之事担负起来,原本就是侯府的宴饮,揽过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说不定明日,市井就会有传言:承恩侯夫人为了侄孙女能进宫当太子妃,在自己的寿宴上,对来赴宴的陈家姑娘下药。 父亲的这一局,碰巧被回京的宁王世子化解掉,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他跟二郎过来,除了向天寿公主请罪,更想探探文国公对此事的态度。 圣上是文国公夫妇教养长大的,很多事,文国公的态度往往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无论是下药,还是怒打公主殿下的医女,圣上如果执意追究,既便姑祖母有心袒护,阿璇也逃不掉。 要是被圣上扣个私德不修,以下犯上,污蔑皇族的罪名,阿璇在贵族女眷中的名声就算完了。 “老师。”看到一袭青衫袍服的文国公,阔步走了过来,裴清宇连忙躬身行礼。 没回京之前,他一直就读东岳书院,也算是受教于文国公门下。 “拜见泰山先生!”裴清宗愣了下,也紧跟着上前行礼。 文国公未曾叫起,仔细端详着正在向他躬身施礼的两兄弟。 裴清宇瞥了眼兄长,开口说道:“老师,舍妹出手伤人,言语无状,家慈知晓后,特命我与大兄前来,向公主殿下请罪。” 见文国公还是不语,忙往兄弟俩身上揽错,“老师,身为兄长,我二人对妹妹未曾尽到引导之责,致她今日犯下大错。” 说罢,他目露愧色,躬身长揖道:“烦请先生告知公主,若有降罪,我们兄妹自当领罚。” 望着眼前两位容貌佚丽,风姿卓越的郎君,文国公心中怅然一叹,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生于门阀世家,裴尚书已经拥有了别人几世都难以达到的声望和高度,为什么还要去掌控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权力。 他抬了抬手,示意兄弟俩先坐下,笑言道:“一直这么站着,你们年轻人没事,我年纪大了,腿疼的厉害。 况且,老夫来时,天寿已经说了,裴二姑娘对她的医女有误会。先前,她并不知晓。 冤家宜解不宜结,既没深仇大恨,她这个做主子的也不好随意插手,就由她们自己吧。” 裴清宗闻言一愣,这话表面听起来挺客气的,身为主子不护短,实则却是不屑。 一句就由她们自己,便把她的医女置在了与阿璇同样的高度,这是根本没把阿璇放在眼里。 裴清宇扶了文国公坐下,又亲手为他斟了茶。 文国公端起茶盏,缓缓啜了两口,温言道:“在我这儿不用拘着,你俩随意一些。” “是,老师。”裴清宇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侧身坐在了裴清宗的右下方。 陈家马车出事的事情,你们兄弟俩想必也都听说了?”文国公放下茶盏问道,神色略显凝重。 两人点了点头,都不语。 过了一会,文国公又捧起茶,悠然喝着,好像刚才那一问,只是随口而言,并没有什么深意。 心里却道:裴氏双骄,果然聪慧。 在陈家马车出事后来国公府,定是知晓了内情,借着陪罪的由头,想探探宫里头有没有深究这件事的意思。 算了,原也是意料之中的。 望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兄弟二人,文国公突然间,起了惜才之心,便换了个话题。 “大公子身为河西凉州府的解元公,时会天下升平,对大秦如今提倡科举,选取天下有识之士,以达士庶平等之目的,可有什么体会与不同的见解?” 裴清宗一怔,半晌后方起身说道:“往长远看,科举有助于稳定和促进整个社会的公平性,可暂缓士庶之间的矛盾,晚辈甚是尊崇。” 言简意赅,答的滴水不漏,多一句废话都没有。 文国公心中蓦然一动,再次问道:“你是督国公合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却不愿入仕。故而朝堂上的事,你便有理由袖手旁观。 但你身为君子,对父亲所作之恶,视而不见,却有失君子之德。 身为大秦子民,你安享着你祖辈用忠义铸就出的门阀尊荣、士族风流,却不思用同等的忠义去回报,赐你们荣光的君主。” 裴清宗听完,心里暗自叫苦不迭,他没想到,温文而雅的泰山先生说话会如此犀利,直言不讳地说他为人不义,父亲为臣不忠,有辱裴氏先祖,有负当今圣恩! 裴清宇却在想,老师的言行与平时不大一样,有些咄咄逼人,定是有什么要提点大兄的,他还是不要随意插言的好。 连忙端正身子,只作洗耳恭听状。 裴清宗望了一眼花园里那两棵移栽的千年香樟,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向文国公施礼,肃声说道:“泰山先生言重了!晚辈自幼得祖母与伯父教诲,深知忠君守礼乃裴氏立世之根本。 有些事,不是晚辈袖手旁观,奈何自古忠孝难两全。” 言下之意,父亲的所作所为只是他的个人行为。身为人子,他不能强自干涉父亲的事情,否则便是不孝,但裴氏阖族对朝庭的忠义是毋庸置疑的。 文国公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希望大公子能够记住,君是排在亲之前。圣上励精图治,颇有大燕圣祖的遗风! 你父亲身为吏部尚书,乃百官之首,更应辅佐圣上成就一代名君!而不是结党营私对抗君权,倘若祸延百姓,到时可就悔之晚矣!” 天子为了江山社稷,实施国政改革,却处处损及门阀的利益。 站在裴烨的立场,他党同伐异,为的是不想丢掉,身为门阀世家与生俱来的特权,又哪里有错呢? 裴清宇自小跟着母亲长大,又因生病失去了儿时的部分记忆,对于裴家,不像兄长那么有认同感和责任感。 在他有记忆的十年生涯中,就读东岳书院的那几年,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光。 他对文国公有着盲目的信任感。 故而,文国公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 第七十六章 改变 裴清宗再次施礼:“多谢先生的提点与教诲!” “无需多礼!”文国公伸手虚扶,“你如此知礼,倒显得我老人家话多,太过失礼了。”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文国公便与他兄弟二人,就着三天后的秋闱闲聊了几句,方端茶送客。 …… 出了国公府,裴清宗不由松了口气。 就算文国公不提醒,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 当今圣上可不是什么太平天子,他是个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手握军权的皇帝。 父亲和江南门阀即便控制了吏治仕途中所有的文官,也动不了圣上的根基。 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的时代已经成为了历史。 圣上不停地削弱门阀的势力,却又担心落个残暴之名,带给文国公太多的负面评价。 所以,他延用了大燕律,还重新开了科举。 燕圣祖当初开创科举,意图彻底推翻世卿贵族门阀举荐制度的应用,借此为朝廷拢络人才,打通庶族寒门通往上品阶层的通道,冲击削弱门阀的实力。 改变世族文官的决策层,一步一步的集中皇权。 可惜她不够心狠,最终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有着大燕亡于党派之争的前车之鉴,现在,谁敢觊觎天子手中的权利,谁就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屹立了三百多年的裴氏! 可叹,父亲竟然看不到这一点。 …… 卢文月寄居在文国公府,一向谨小慎微,今日之事,高嬷嬷倒是派人打听了个清楚。 只是这些事,不像侍疾,她不便凑上前。 故而整个下午,她都听高嬷嬷的话,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看书,描红。 直到夕阳西下,幕色初临时,她才带着婢女来到卢老夫人的院子,请示晚膳的菜色搭配。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学习中馈,世子夫人王氏总管着两府的事务,忙的脚腿打转,见她真心想学,便把国公府的厨房交给她打理。 别看国公府就两位主子,但那上百的奴仆,每天的衣食住行,想要管理的妥妥当当,也是极耗精力的。 幸好她身边有宫里赐下的高嬷嬷,这位嬷嬷除了教导她礼仪,还协助她打理中馈,经过这几天的摸索磕碰,总算是有点上手了。 一行人刚进院子,外头守门的小丫头见了,便扬声往里面通传:“老夫人,表姑娘来了。” “三娘,快进来。”隔着帘子,都能听到卢老夫人开怀的笑声。 屋里头格外热闹,卢老夫人叫了两个小婢女,正在教周九如打叶子牌。 周九如出牌毫无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惹得老夫人苦恼不已。待牌局结束,两个抹牌的小婢女清点碎银子时惊奇的发现,大家竟然都不输不赢。 卢老夫人接过婢女奉上的清咽茶,抿了两口,方睨着周九如,说道:“敢情这一下午,外祖母都被你这泼猴耍着顽了。” “我冤啊,外祖母。”周九如作委屈状,皱着小脸道:“明明是我这泼猴上蹿下跳,使出浑身解数逗外祖母开心来着!” 祖孙俩正有一句没一句的拌嘴,卢文月进了屋。 卢老夫人见她进来,很是欢喜,笑着向她招手:“三娘,快过来。”旋即又指着周九如道,“这是你天寿表妹,她要在府里住几天,正好你俩有个伴。” 老夫人话说得亲切随意,卢文月记着来时高嬷嬷的叮嘱:君臣有别,不可过分逾越。 连忙向周九如施礼。 周九如受了她的礼,打量她片刻,见她眉眼舒展,完全没有了那日万佛寺后山所见的怯懦之色。由衷地替她高兴,并客气地说道:“阿月表姐,外祖母生病的这段时日,辛苦你了!谢谢你!” 卢文月闻言,立时红了脸,柔声道:“当不得公主的‘辛苦’二字,原本就是我愚钝不堪,带累姑祖母暑热之天为我奔波周全,劳神伤体。” 如此坦然,倒像是开窍了。 周九如挑眉,看来,高嬷嬷在教养方面还是有一套的。 只是不知她对杜缇,菟丝花般的依恋情感,什么时候才能转淡消散? 以杨老太太的德性,即便父皇指婚,作为卢氏女嫁入杜家,想要过好日子也是相当艰难的。 况且,杜缇现在是东宫侍读,他若私德有亏,势必会给太子哥哥带来麻烦。父皇当初留他在东宫,不单单是他书读得好,更多的是怕他在宫外与卢文月藕断丝连,惹出什么事来,牵扯到杜卢两家。 这两家一个礼部尚书,一个户部尚书,不管哪方受影响,都会改变朝局。 周九如寻思着,找机会跟高嬷嬷提个醒,尽量的想尽一切办法,打消卢文月非杜缇不嫁的念想。 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何必死缠一根藤。 高嬷嬷从一个皇宫的粗使杂役混到礼仪司的专职教养嬷嬷,生逢乱世,又历经多朝,见过的事堪比别人走过的路多。 只要卢文月的脑袋不是榆木疙瘩,她自会让卢文月知晓,她和杜缇,就算在表面上全了礼法,往后若真成了婚。杜缇不入官场还好,一旦进入官场,极有可能断了科举晋身之路。 大秦的官员升迁,要查实三代以上的直系亲属,竟争对手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 好儿郎,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因为一个女人,十几年的苦读所学,再无用武之地,是个男人都会有所遗憾。 不如趁此快刀斩乱麻,早点断了这份绮恋。 …… 卢老夫人显然与周九如想到一块去了。 她看着卢文月,轻叹道:“三娘,你的身份今时不比往日,放眼整个建邺城,值得我们卢氏女郎弯腰谄媚的,屈指可数。 将来,不管你是嫁于门阀,或嫁于清流,又或者嫁于权贵,都不必像在杜家那般小心翼翼的过活。” 一番语重心长的劝慰与鼓励,卢文月听得泪眼朦胧。 她猛然扑跪在卢老夫人的身前,喃喃道:“姑祖母,自从祖母去世,月儿便深感罪孽深重,即使惶惶不可终日,仍觍着脸苟活,实是祖母临终遗言,月儿不敢辜负再行不孝。” 第七十七章 劝导 卢老夫人亲手将她扶起,拉到身旁榻上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发,满脸的慈爱:“傻孩子,你祖母没能熬下去,不是你的罪过,你没必要把这些背负在身。 她久病缠身,药石无医,身为长辈,却疏于对你的呵护教养,内心自是愧责,故在临终嘱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边说边拿起帕子,帮她擦了泪,“先别哭,你这一哭,姑祖母有些话就不忍说出口了。” 卢文月憋着泪,乖巧的点点头。 见状,卢老夫人一声长叹,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心里愈发疼惜,说话的语气也更柔和:“三娘,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不复重来。世上大道万千,你既言不敢辜负长辈的嘱托,却为何放着大道不走,偏要为自己选一条泥泞小路呢?” 周九如也在一旁附和道:“阿月表姐,泥泞小路不好走啊,不但会弄脏你的鞋袜,还会让靠近你的人也沾满泥污。 你与杨老太太还隔着一个房头,她都敢对你施虐,要你的命。倘若有天,你真嫁了杜侍读,你与她便成了婆媳,那婆婆惩治媳妇,一个孝字压下来,凡事,你便只能受着。 为了你身边那些爱你,关心你的亲人,你也该静下心来,好好的想一想,今后要走怎样的路。” 卢文月低头,嗫嚅道:“我……我听姑祖母的。” “这就对了。” 周九如抚掌赞道:“外祖母费了那么大周折,舍下脸面,央求卢氏众位族老,准许你入族!不是让你给卢氏宗族抹黑的,也不是让你自找罪受的,而是让你做一个灵慧识礼的世家女郎。” “阿月表姐,你千万不要枉费了我外祖母的一片慈悲之心。”说着,语声忽然转厉,“上天虽有好生之德,但若自己一心要往死路上走,估计菩萨都会看不过眼。 到那时,有谁会来普度众生?” 卢文月吓得一个激灵,再次悲从心来,嚎嚎大哭。 卢老夫人嗔怪地瞪了周九如一眼,这孩子,好好的说话,干嘛吓人。 她抱住卢文月,拍着她的肩膀,心疼地道:“好了好了,三娘乖,别哭了,你母亲舍不得点醒你,少不得姑祖母来做这个恶人。” 说罢,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周九如见外祖母伤怀,担心她老人家心情起伏太大,喘疾复发。 便故意往罗汉榻上挤,还一个劲的朝卢老夫人怀里钻:“外祖母太坏了,有了新人,就忘了我这个旧人。” 原本有些伤感的情怀,被周九如撒娇卖萌,一通搅和,顿是消弥于无形。卢文月许是哭累了,也连忙起身抹去了眼泪。 卢老夫人干脆一手一个,拉着她俩笑道:“什么新人旧人的,都是祖母的乖孙女,祖母都喜欢。” …… 夜幕降临,婢女过来点起了灯,室内顿时一片静谧! 泪水沿着眼角一滴滴的滑落,此刻,卢文月没有了悲伤,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定,有了着落,豁然开朗。 突然想起,来之前要问的菜色,她顶着满是泪水的清秀小脸,跳起来,着急地道:“姑祖母,糟了,糟了,我忘了安排今晚的菜色。” “哈哈……”卢老夫人见她一蹦三尺高的样子,笑得更是畅怀,“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咦,听这话里的意思,晚膳菜色早已安排了下去。 周九如和卢文月一同抬眸,四下打量,见卢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大婢女,不知何时都已不在屋内,两人你瞧我,我瞧你,竟无缘无故的笑上了。 …… 文国公站在门口,示意庑廊下的小丫头别吱声,他静静地听着屋内传出的笑声,拈须思索。 七月初,他在东岳书院接到皇后的秘信,便和夫人匆忙赶至齐州,找卢氏族老操办卢文月入族之事,只因内里原由不好与外人道,故在行事上稍显鬼祟。 不曾想,竟然传出了谣言,说夫人要过继族侄。 他们又不好大张旗鼓的解释,远在兖州的孟氏族人更是信以为真,几位族老带着内三房的公子,大老远的赶赴齐州,双方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卢氏族老还真拿这个作伐,提议在孟卢两族各选一位当嗣子。即便两族是世婚,孟氏宗族内三房与外九房,有近千子弟,又怎么可能让外人承嗣。 “皇后的兄弟是谁都可以当的吗?” 身为族长的大舅兄出面,把这事给压了下去。但夫人仍为承嗣之事,郁结在心,回京途中,便犯了旧疾。 …… 站在廊下,迎着廊灯,文国公打量着院子中间的一棵银杏树,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但那些犯黄的树叶,在昏暗的灯光下徐徐跳跃,透露出了,要不了多久,只要秋风乍起,这些叶子便会零落,飘散…… “无子承嗣为大过,你劝劝小妹,这事万万不可再拖了,若再拖下去,扫得是谁的颜面?妹婿不会不知晓吧? 干脆就依了你弟媳的意,不管是过继她家的老二还是老三,我看都行。” 那日离别,大舅兄神色端肃,这般地对他言道。 文国公无奈笑了笑,偌大的国公府,此刻,若是没有里面那两位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该是何等的寂寥啊! …… 到了晚上就寝,千年千月回来复命了。 千月带着几分遗憾,回禀道:“我和千年赶到陈府的时候,陈府已经请了太医开了安神汤,陈姑娘服用后亦然睡下了,婢子也不好再打扰。便向她母亲纪氏问起,陈姑娘今日所穿的衣物在何处? 纪氏回答,烧了。 我又问她:你侄女纪姑娘的衣物呢? 她说侄女和女儿一同遇险,她觉得两人今日赴宴所穿的衣服,可能不太吉利,容易招祸,索性一把火全烧了。” “这也下手太快了吧?”乐水闻言,直摇头:“纪氏身为长辈,竟然什么都不查不问,一把火全烧了?”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千年千月,疑惑地道:“既然没查出什么线索,你俩为何回来这么晚?” 第七十八章 背锅 “线索还是有的。” 千年微拢眉心,说道:“我给纪姑娘搭过脉,发现她中了软骨散,太医诊脉时好像并未点明,可开出的药方,却又是极对症的。” 纪氏心思缜密,见她又是诊脉,又是查看药方的,便顺势相求,说千年是女子,更方便望闻问切,请她再给纪姑娘好好诊一诊。 不然,没法给娘家嫂子交待。 “待我行针给纪姑娘去了余毒。”千年接着道:“纪氏才肯透漏真话,说是在查看女儿和侄女换下的衣物和佩饰时,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 并不是她二人平时惯用的香粉味,所以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是个聪明人。”乐水面容沉凝地说道:“若真是禁药,牵扯到老夫人身上,也是陈家不愿意看到的,反而是烧了好。” 中原在历经了北齐哀帝——萧弦于藏书阁自焚后,很多书画古籍都绝世了,是文国公夫妇把孟卢两家的藏书拿了出来,放在东岳书院的书楼里,供天下读书人翻阅抄录。 这些年,陈中清和徐知远两位大学士,都跟在文国公后面著书立说,是其中受益最多的。 …… 千月眸子亮了亮,好奇地问:“那你们说,纪氏到底知不知晓那衣服上的香味就是加了料的神仙草?” 周九如“嗯”了一声,淡声道:“她只要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该说就可以了。” “这纪氏不简单。”乐水道:“以商户之女的身份嫁进陈府,府里上下无人敢轻视她,这绝不是一句命好,运气好,就能凭空得来的。” 千年抿唇一笑:“那是当然,她若没有过人之处,陈家几代官宦,又怎么会选她作为宗妇?就像今天的事,表面上看陈家吃了哑巴亏,还丢了太子妃之位。 可宁王府的世子妃之位,却又成了囊中物。怎么看,陈姑娘都不吃亏,反而是因祸得福。” 说着,叹惜了一声,“倒是那纪姑娘,被马踢伤了腰。这腰上的伤,最难养,若养的不好,以后容易落下腰疼的毛病。 她母亲徐氏原打算接她回纪府,后来听太医说了,就不敢移动,只好留她在陈府将养。” “这个不用担心。”周九如语气平静地道:“我会让太医院的太医多花点心思看顾她。”又交待千年,“在我们回宫之前,你抽空再去给她施两次针,开个调养方子,嘱咐她好好休养,不可妄动。” 千年颔首应了声是,庆幸道:“今日之事,没有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全靠侯府把这顶黑锅给背了。” 利用女儿,在自己姑母的寿宴上设局,裴尚书还真是六亲不认啊! 侯府后花园一个守角门的婆子,在傍晚的时候自缢死了。承恩侯夫人又处置了一房陪房,说世子夫人管家不利,罚去佛堂自省。 此事,也算是给陈府和纪府一个交待了。 …… 至于那罪魁祸首裴璇,萧夫人既没打她,也没骂她,甚至连一句狠话都没说。 回到裴府之后,就直接下令,让单玉选了四个老嬷嬷去她的院子,教她立规矩。 还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贴身婢女铃儿打死。 然后告诫她道:“以后,你若再惹事,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身边的人,就要替你受罚,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这样以来,服侍她的人,再也不会听她的话,也不敢私下为她做什么事了。 …… “公主,说起来,侯府这回比您上次遇刺‘背的锅’还要大。”千月为侯府不值。 她道:“裴尚书这一局还是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那圆脸婢女到现在都没找着,找不到她,这下药的黑锅,侯府就得一直背着。” 陈家姑娘,可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妃,被他这一通搅和,算是彻底出局了。剩下的,全都是他与江南世家拟定好的人选。 千年也叹道:“哪有这么坑人的亲戚。来吃长辈的寿宴,竟然还盘算着怎么害人。这往后啊,还有哪家亲戚敢请他们父女。” “用公主的话说,这叫……坑爹。”千月语气微讽地道。 “不管是坑爹还是坑爷,外人又不知晓。”周九如淡笑,“在旁人看来,今日的惊马事件,自是侯府暗算了陈姑娘,目的就是帮裴二姑娘扫清竞争对手。” “不至于吧?”乐水静默了一会,说道:“侯府没有参选的秀女,谁当太子妃,侯府都是太子殿下的舅家。脑子稍微清醒点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周九如道:“那就要看舆论的风向往哪倒,裴二姑娘可是我叔外祖母的娘家侄孙女,这事,只要有人煽动,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千月安静了片刻,撇嘴:“说不定人家裴尚书,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坑爹’的。” “噗嗤……”千年没忍出笑出了声,“千月,你别把‘坑爹’老挂在嘴边好不好?今天坑的真不是爹,是他们裴家的老姑奶奶。” “哦哦哦,”千月忙不迭的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坑爹是坑姑奶奶。” 乐水在一旁笑的捂住了肚子。 想到那圆脸婢女是整个事件的关健人物,她赶紧又抿嘴,一脸严肃的与周九如道:“据侯府的大管事说,那圆脸婢女是个孤女,三年前从乡下庄子选送上来打理园中花草的。 因人长得喜庆又爱笑,这次,便把她安排在了园中迎客。 但我琢磨着,若真是自家庄子选送上来的,卖身契必是捏在主家手里,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收买的吧? 逃奴是没有好下场的。算有再多的银子也没用,何况她还是个小娘子,没有身份,在外面简直是寸步难行。” 周九如沉吟了一会,低声揣测:“有可能那婢女,原本就是裴尚书安插在侯府的一枚暗子?” “若真如此。”乐水又续道:“她肯定活不过今晚,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了,她死了远比活着更有用。” 千年千月听罢,不由沉默起来,她们心里都清楚,以裴烨的性格,定是杀了这婢女,坐实承恩侯府暗算陈家姑娘。 第七十九章 逛街 竖日一早,周九如照常晨练。 回京这几天,她依旧保持着在万佛寺后山院落养成的习惯,卯时起床,打一套太极拳舒展筋骨,然后修练易筋经,到了辰时便沐浴用膳。 这会儿,她刚梳洗好,便指使千年千月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套青葱颜色的男装穿上,打扮成一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然后,迤迤然的摇着一把折扇,带着乐水和千年千月一行人,说说笑笑的朝文国公夫妇所居的风亭堂去。 进了中厅,只见文国公一人坐在上位喝茶看书,周九如近前问道:“外祖父,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外祖母和阿月表姐呢?” 文国公抬头,不禁一愣,周九如一袭男装,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孟元娘。 “三娘一早就过来了,陪你外祖母在佛堂做早课。”说完,文国公合拢正在看的书,抬眸,再次打量周九如,笑问道:“你这是……准备出门?” “嗯。”周九如应道,“想去集市走一走,只是,你老怎么知道我要出去,我这还没开口说呢?” “你阿娘像你这么大时最喜欢穿男装,跟着你父亲,约着堂兄弟们跑马射箭,或是和卢家那些表兄弟们一起玩击鞠,疯起来根本不像个小姑娘。” 追忆起往事,文国公摇头,又苦笑感慨:“人老了,就爱沉溺往事。” 望着眼前的小人儿,有那么一瞬,他恍然以为是当年的女儿,虽然长得并不是完全像。 见外祖父提起父皇母后,神情黯然。 周九如先是不解地用扇子敲了敲头,转身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婢女仆妇,又收回目光打量了一遍这空荡荡的大厅,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种现象,搁在梦中的那一世,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叫做‘空巢老人’。 周九如心底莫名的有些发酸,故意没话找话,嚷嚷道:“咱们的大秦皇后,如此的贞静温婉,还真看不出,她会喜欢跑马射箭,击鞠这些激烈的运动。” 澄蓝的凤眸,亦然流露出几分艳羡,尖尖的小下巴,高高的抬起:“回宫之后,我也要学骑射,让父皇给我找一个……” 不知想到了什么,粲然一笑,手里的折扇也使劲的甩了两下,“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看的骑射师傅。” 这副可爱骄纵的小模样,成功地驱走了文国公心头浮起的那丝黯淡,他指了指旁边的楠木漆椅,示意周九如坐下来。 “你阿娘小的时候,可比你父亲顽劣多了。”文国公话刚落,便见卢文月扶着卢老夫人进了屋,遂收了话头,低声对周九如道:“贞静温婉不过是表象,想想你阿娘的厨艺与女红。” 母后的厨艺,周九如可是验证过了,只限于烧熟。 至于女红嘛……想到母后绣的兰花,她当时还以为是狗尾巴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卢老夫人一进屋,便被周九如的这身装扮惊艳了一把,忙会意地朝卢文月道:“三娘,时候不早了,吩咐婢女们摆早膳吧!吃好了,你们表姐妹也好早点去集市。” 正吃着饭,门外传来了小丫头清亮的通禀声:“西府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已经过来了,在偏厅等候。” 周九如是一刻也坐不住了,搁下碗筷,拉着卢文月就跑。 …… 大秦虽然风气开放,但她们这个年纪出行,没有家中长辈或兄弟同行,是不允许骑马的。 侯府就备了一辆大马车,另派八个侍卫,四个婢女,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跟随。 卢文月跟着孟氏姐妹上了这辆大马车,周九如带着千年千月坐自己的马车,由侍卫们开道,从‘孟府’牌楼的巷子驶出来,直接拐入去东市的方向。 街上车马流动,游人云集,后天便是秋闱,再过几日,又是宫中大宴。此刻的东市,除了街道两边林立的店铺,还聚集了很多当街兜售商品的小商贩。 有提着篮子兜售干果蜜饯的小妇人,也有赶着牛车叫卖水果蔬菜的庄稼汉。街边有家点心铺子,正现场制做各式糕点,一出锅,就甜香扑鼻。 惹得过路的小孩拽扯着长辈的手,怎么都不肯移动半步。 街道的拐角处,还搭了一个大棚子做百戏。 一名男子,长袍衣冠,似正从盘上飞跃而下,做大弓步,足近鼓边,挺身回头。 地上是排列整齐的一鼓七盘。他右手上扬,左臂向前,两袖横飞,在盘鼓上腾踏纵跃,踏出有节奏的声响。 另有女乐伎5人,头戴花冠,或执节,或击拊,或拍手,均以节奏的敲击来配合这男子的舞蹈动作。 引得围观的行人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声和掌声,阵阵入耳,如潮水般汹涌。 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周九如看得目不转睛。 建元帝立国,便扬武烈、兴文教,开荒均田地,经过这五年的修养生息,天下由动荡不安逐步走向了稳定发展,就连底层的百姓都能穿上新衣布鞋,逛街做买卖了。 望着眼前的太平景象,周九如极其的开心。 马车停在了指定的车马场,大家一起下了马车,戴着帷帽沿着街道闲逛。 卢文月来京这么久,在此之前,除了去过一趟万佛寺,平时就没出过院子门。 此时,她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稀奇的,一套好玩的木偶,买来送给弟弟卢加译。对面这所绣坊的绣线卢家大姐最喜欢,旁边那个书局新出的话本,是卢家二姐正在追的,这一期刚出,就先帮她订下来! 知味斋的如意糕是姑祖母的最爱。 还有,杜府那边的兄长……卢文月在手心里写写划划,把能想到的人都默默记了下来,半天时间就七七八八的买了两大包东西,看样子是见者有份。 周九如就更不用提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兴奋地摇着折扇,东摸摸,西看看。人家对她态度好点,夸她几句,她便大手一挥,吩咐千月:“买买买。” 结果才逛了一条街,宫中跟出来的几个侍卫怀里都抱满了吃的玩的。 走进一间成衣铺子,再出来,就连乐水身上也挂了两个大包裹,肥头大耳的掌柜亲自送她们出门,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俩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让身为世族千金的孟玉琳觉得很是丢人,就连跟在她身旁的两位婢女,见此情景,也不屑地撇嘴。 第八十章 园子 他们这样的身份人家,府里哪位主子需要什么,吩咐一声,自有各处的管事负责。京中最好的制衣铺子、首饰铺子,逢换季或是什么特殊时节,各行师傅会亲自上门请安送样,以供定制挑选! 还有,各家的女郎们出来逛街,纯粹是图个好玩热闹,约上三五知己,坐着软桥,珍宝阁、书画店、酒楼转一转,回去再带些知味斋和未满楼,新出的点心小吃,这一天就算是圆满了。 像这样逢铺子必进,手不落空的狂买,只有那些难得进城赶集的乡下人或者各府的采办才会做。 “阿琦,”孟玉琳向孟玉琦小声抱怨道:“你看这两人攒足了劲儿,要在今日一次买个够。月表妹进京之后要为祖母服丧,又一直水土不服的病着,从没逛过集市,倒也情有可原。 “怎么咱们的公主表妹,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可是姑母的心尖子,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要做出这副寒碜样。” 孟玉琦笑道:“公主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样的市井景象,好奇心自然就重了些。” 旋即又耐心地解释,“听说上次的刺客,有好几个到现在还没抓着呢,她这趟出来,要是不玩个痛快,等回宫之后,若再想出宫,怕是难了。” 孟玉琳闻言,有些担心:“要不咱们还是别逛了,昨日祖母寿宴刚见了血,母亲又被罚佛堂禁足。” 她撩起帷帽的薄纱,转着脑袋四下看了看,目露忧惧道:“昨日逃出府的那个婢女,我听大兄说,在北城兵马司的眼皮子底下被人一剑抹了脖子。这事想想,都觉得有些后怕。” “怕什么?胆敢陷害我们侯府,死有余辜。”孟玉琦道:“放心吧!京城可是天子脚下,若不安全,伯祖父和伯祖母怎么会放任公主出来闲逛?” 她冲着散在四周的侍卫抬了抬下巴,“不是还有他们嘛。” 望着不远处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孟玉琳长舒了一口气,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幸好你及时提醒了我,有他们在,何须我在这瞎担心?” “俗话说,急则生乱,阿姐也是太着急的缘故。”孟玉琦说着,抬首望了下天空的太阳,“快午时了,逛了这么久,腿都酸了,前面就是未满楼。 我记得大兄和表兄他们在这里租了一间书画室,咱们也过去歇个脚吧。” 孟玉琳微微颔首,示意两个婆子先去前面酒楼安置,又交待另一位婢女:“快去请那两个又跑到笔墨铺子‘买买买’的有钱人。” 婢女应了声是。 …… 未满楼与其说是个酒楼,倒不如说是个集吃住玩乐的大观园。三面环街,唯有南面临着护城河,各色园林十多处,是春天赏百花,夏赏荷、秋赏菊、冬赏梅的好去处! 站在二楼的敞厅,推开东面的窗户,孟维常与身旁的小二说道:“看到了吗?就那两个穿酱色半袖短襦的婆子,你到酒楼前头候着。就说我和朋友在这园内聚会,让她俩把几位主子领到北大门再进园子,我让小厮等着门口去接迎她们。” “好咧。”小二连忙应下,又殷勤地问道:“酒菜是照往常还是另加一份?” “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吗?” 站在楼梯拐角的卢加诺,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的,把酒楼最拿手的小菜摆一桌上来,待会,我那些弟弟妹妹们要是吃高兴了,本公子有赏。” 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是是,大公子放心,小的这就去办,保证妥当。”被叫过来时,心里还捏了一把汗,以为出了什么事。 京都四大公子,要属这户部尚书府的大公子年龄最长,脾气最坏。小二心道:“还是陈大公子和孟大公子为人最好,青年才俊,温雅有礼,至于那位……” 他伸长脖子,偷偷瞄了眼里间临窗而坐的裴大公子,迎着阳光,如玉的面容愈发绚烂夺目,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哪是冯姑娘能惦记的,看样子这小姑娘,今日又是白费功夫。 …… 周九如摇着折扇,跟着三位表姐,迤迤然的进了未满楼的园子。 一入园,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炳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迎入眼前的就是以庭园建筑为主,利用高耸参天的巨木和错落有致的假山,隔出的一幢幢精致院落。 这些院落,既可临时接待贵客,也可当作客院租住出去。 园子占地面积巨大,要走上一圈,估计得走一个多时辰,丝毫不输她太初宫的后山花园,难怪乱世中,陆元梓得了,也荒废着。 确实是养护不起。 …… “不错,是个聚会的好地方。” 周九如由衷的赞了一句,又合拢折扇,瞥了一眼游廊边摆放的几盆精品牡丹,笑着道:“这么好的东西,就这样放着,也不怕被人折了。” “哪有人敢折,这园子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孟玉琳接话,四下打量了一番,向周九如解释道:“园子里的奇花异木品种繁多,如若损坏,都是要照价赔偿的。” 孟玉琦也是四下张望,不住感叹:“怪不得阿兄和表兄他们都喜欢来这里。 瞧这园子曲径通幽,花木林深,如此幽然雅静的场所,约上三五个知己,或品茗对弈,或谈诗论画。即便什么都不做,闲叙一番,也是惬意之极。” 周九如笑了笑,望着在园子里穿梭忙碌的花匠,还有这满园的奇花异木,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再幽静雅致也是银子伺弄出来的,附庸风雅不光要有品味,最重要的还得有银子。 …… 孟维常等在楼下,一见她们,便笑着迎了上来。 “阿兄,”孟玉琦好奇地问道,“一楼四面敞亮,坐在这里小酌,既可欣赏园中美景,又可临江远眺,为何要到二楼?” 孟维常侧身,向周九如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说道:“还不是那两个花痴,赖在未满楼半上午了还不肯走。咱们待在二楼,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第八十一章 聚会 周九如转过头,向左望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百味楼的二楼包厢,其中有扇窗户,挤着两个满头珠翠的脑袋,正瞪大眼睛,用艳羡的目光看着她们这一行人。 众人依次上了二楼,二楼大厅布置的像一间书房,整排的书橱,里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书籍。中间有三张檀木书案,案上非常凌乱,一些书稿画作被镇纸压着。 周九如又把视线转向窗边,靠窗的矮榻上还放置着一张小几,几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显然是没来得及收拾。 右边是房间,大家站在过厅里,由各自的婢女服侍脱了鞋,换上软履,进入右边第一间。 室内铺着色彩艳丽的地毯,东边的两扇窗户,可以看到前面热闹的半条街道,靠南的一排窗户下面就是护城河,风景独好! 不过再美的风景,与眼前一排正在躬身行礼的郎君相比,都会黯然失色。 美人当前,周九如的心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今日,可有什么讲究?” 她用折扇指着裴清宇与纪斌二人说道:“不但京都四美齐聚,还额外奉送了两枚‘小鲜肉’,难怪,人家小姑娘等在前面酒楼,怎么都不肯离去。” 诸位公子一开始,没明白‘小鲜肉’的意思,不过,稍作思索后,就依字面把意思悟了出来。又互相看了看,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总觉得,被一个小奶娃给调戏了。 …… “都别站着了,快过来坐。”卢加诺率先转身,走到铺了粟色坐垫的弧形地台上。 地台的上面摆放了一张特制的花梨木食案,案上置满了酒菜。 众人见了礼,便男女各据一边,随意舒适地坐了下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裴清宇坐在了周九如的正对面,只要周九如一抬眼,便会对上他那双清亮有神的细长双目。 说起今日的聚会。孟维常面上神情颇有些愧然道:“昨日祖母寿宴,陈姑娘与纪姑娘在回程的途中惊了马,陈姑娘幸得宁王世子相救,只是受了些惊吓,但纪姑娘却受了极重的伤。 祖母听闻,命我和二叔带上礼物,前去两府探望致歉。我便和陈大郎、纪大郎约好了,今日来未满楼一聚。 来的路上碰到了诺表兄,又一起去书局,在书局里竟然遇到了裴家的两位表兄。既然这么巧,索性就一起过来了。” “确实是巧了。”周九如笑了笑道。 “无巧不成书嘛。”卢加诺摸了摸鼻子,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看着排排坐的美人们,周九如心道:管你们成什么书,只要对当前的朝局有利就行。 …… 建元帝凭借着北疆的军事力量纵横天下,平定乱世,威名雄震四海!故而,大秦自立朝以来边境安宁,暂无外患之忧。 但内斗,却呈星火燎原之势,令人堪忧! 为了更好的治理这个国家,建元帝采取了一些有利于此时社会环境的大变革。 裴烨一系的门阀党,一心想要光复门阀与皇权共治天下的辉煌,自然是极力反对改革。 新旧两种观念的碰撞,必是针尖对麦芒,但也有中间派,随大流的。 比如,代表清贵之流的陈家,熟读儒家经典,坚守中庸之道。对于天子推进的国政改革,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孟卢两家诗礼传世,又是大世族,对于改革,虽然颇有微词,但因其是外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了依附皇权,暂时也不敢有别的想法。 唯有纪家,身家性命系天子一身,天子说什么,纪家的大家长纪纲就做什么。 眼前的诸位公子,虽未入仕途,看似不受朝廷党派之争的影响,其实也不然。 政见不同的父辈,自然不喜欢自家孩子与对手的孩子过往从密。 据周九如所知,平日里京中的游玩聚会,卢加诺在的地方,裴氏双骄都会刻意的避开,同样的有裴氏双骄涉足的场合,卢加诺也不会前去碍眼。 今天真是奇怪,居然一同玩耍,一同吃饭。 …… 周九如问道:“难不成你们整个上午,都窝在这楼上对弈斗诗、泼墨作画?” 书厅中的画案笔墨散乱,除了几幅作好的菊香图,还录有一叠诗稿,连棋都下了一半,不曾收拾。 对面的陈昱修和裴清宇二人点了点头。 周九如又问:“那谁赢了?” “当然是本公子赢了。”卢加诺傲然应道。他五官俊美,一双桃花眼如烟笼寒水,看似温和却气势凌人。 据说当初,帝都四美排名时,就因他这身过于冷冽的气质,才被排了第二。 冷美人起身,抖了抖玄色绣银纹的长袍,扯下钱袋子,掏了个银锞子塞给门外过厅捧着酒的小二:“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去前面给本公子盯着,看那两丑八怪什么时候走?” 小二躬身应是,把酒交给候在内室的小厮,匆匆退下。 …… “诺表兄,”孟玉琳有些好奇:“到底是哪家的女郎,让你避之不及?” 卢加诺撩起衣摆,坐了下来,眉头微蹙道:“是刘右都的孙女刘欣与冯佥都的女儿冯圆圆,裴大郎他们逛书局时,正好让这两丑八怪给碰到了。 一路追到这未满楼,大半天了,还赖着不肯走。” 刘欣是裴清宗的表外甥女,卢加诺也不好说的太过。 “那她们……”周九如目露疑惑:“为何不进这园中小楼找你们?” “她们敢……”刚开口,卢加诺立马止住了话头,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正如父亲所说,天寿公主绝不是外面传言的那般,又疯又傻。 一家子的猴精,怎么会生出傻子来,定是个九尾狐转世,所以这么多年,才藏着掖着不见人。 见他迟疑,周九如莞尔一笑,道:“罢了,还是我自己来猜吧。诺表兄,若我没猜错,未满楼的名字定是你取的,牌匾也出自你手。” 刘冯两家虽是没落的世族,却也是都察院握有实权的人物。特别是刘欣,她母亲萧幂是裴清宗的表姐,有这样的一层亲戚关系,她俩都不敢硬闯陆家的园子。 这说明什么,说明未满楼背后有人撑腰。碰巧,这撑腰的人家,又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第八十二章 男色 “这就奇了……” 周九如敛笑,盯着卢如诺,语气清淡道:“据我所知,这园子是开国公陆家的,诺表兄什么时候跟陆家有了交情? 我竟从未听人说起过?” 屋里顿时寂然。 孟维常本来就不赞成,卢家表兄为陆家说情。现在倒好,刚开了个头,话题还没引出来,他们的公主表妹,那脸色,就清冷如霜了。 陈昱修眉头蹙得都能夹死蚊子了。 纪斌习武之人,对气场特别敏感,只是他不明白,这好好的说着话,气氛怎么就变了。 靠窗,坐在食案最边缘的裴清宗,看不出什么表情。 唯有裴清宇,只顾着傻笑了。他也不知为什么,看到周九如,迎着那碧水般湛蓝的凤眸,心中就盈满了无比的欢喜。 “天寿,你……”卢加诺一巴掌拍在食案上,目露赞许的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聪慧。” 笑过之后,他也不多扯,直言道:“开国公夫人为人仗义,曾于我母亲有救命之恩。 你也知道这园子,是陆元梓当年驻守建邺城所得,位置特殊,又直通淮河。 开国公府底子薄,这园子面积又大,打理起来极耗钱财,根本养不起。他没别的进项,却又要养那么多人,自然是舍不得卖。 母亲得知开国公夫人祖辈都是做大厨的,便给她支了个主意。 东面临着集市,适合开酒楼,西边过去就是码头,适合做客栈,北边是个死角,沿着围墙盖几排房舍,可以给这里面的管事和伙计住。” “这么大的园子,不能浪费。”卢加诺比划了一下,“利用假山堆砌环绕,在朝南树木掩映的地方盖几栋小院,既可以接待贵客,也可以临时租借给京中官宦人家办个赏花宴会什么的。” 周九如专注地听着,面上没有一丝震惊。见他不再往下说了,便问道:“说完了。” 卢加诺微微颔首。 “你其实……不用这么事无巨细地说给我听。把一个快要荒芜的园子,变成吃住游玩的大观园。”周九如笑意舒展,看着他道:“我很欣赏大表舅母的经济头脑。” 卢加诺闻言怔了下,又补充道:“开国公夫人未必没有想到这些,不过是陆家底子薄,她想的再多,没有银子也是枉然。” “此事,我也知道一点。”陈昱修霍然出声:“当初,姑母为了筹银子,还向我母亲借过。” 卢加诺道:“酒楼赚了钱,开国公夫人不但还了银子,还要白送一半干股给我母亲。有感于她的盛情难却。 母亲就用借她的银子,当作入股未满楼的份子钱,占了四成红利。” …… 裴清宗的手指在食案上来回敲击,对着满桌子的食物聊天,也只有这些人了。 孟维常心思细腻,极会察言观色,见裴家大表兄面露不耐之色,心下顿时了然。 连忙拿起酒壶,起身先给周九如和卢文月斟上,再给自家两位妹子也倒满,然后招呼道:“来来来,都别光顾着聊天,快尝尝这梅子酒。” 孟玉琳依言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弯眉笑道:“真好喝,不愧是未满楼的窖藏。” 正准备招呼周九如,转眼看见靠窗而坐的裴清宗,视线便粘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不算白晰的脸上,立即飞染了几分绯色。 见状,孟维常假意咳嗽了几声提醒她。 孟玉琳一惊,醒过神来,羞涩的头都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周九如笑盈盈的打量着对面的六位美男,五位像她一样,头发束于头顶,用玉带缚之。 唯有裴清宗,白衣广袖,墨发散于背,随意用了根白玉簪别着。 此刻,秋阳穿窗,阳光澄透了他白玉般的脸颊。有风拂过落花的窗台,卷起他耳边散落的几缕碎发。 这样望过去,宛如一幅素简到极致的画,清远静美! …… “原以为,这世间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周九如摇头轻叹:“没想到,男色……也撩人啊!” “噗——”陈昱修失笑,刚喝到嘴里的酒差点喷了出来,他连忙侧身咽了下去,以袖遮面咳了好几声,清嗓子。 看上去还带着奶香的少年,哦不,药香的少女。望着端坐眼前的几位大龄美男,用软糯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男色,也撩人啊! 这情景,越想越觉得有趣。 偏裴清宇傻愣怔,自周九如进来,他目光就跟着她转,像是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裴清宗瞥了眼自家弟弟,又转向周九如,挑眉问道:“公主真这么觉得?” 此刻,他的眼眸宛如悬在天空的烈日,绚烂夺目,令人不能直视。 周九如颔首,一本正经地道:“裴大郎若不信,可以自己照一照镜子,就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卢加诺再一次拍桌大笑。这位全身上下裹浮着沁人心脾的药香味。天寿公主就像个人参娃娃, …… 食物的香味直冲脑门,孟玉琦是个吃货,她觉得再这样笑下去,便要错过品尝美食的最佳时机了。 “公主,你快尝尝这盘红烧乳鸽,这可是未满楼的招牌菜之一。”她用公筷帮周九如夹了半只乳鸽放在餐碟里。 “谢谢阿琦表姐!”周九如不太沾荤腥,有感于她的盛情难却,尝了尝,没想到味道出奇的好。 众人终于又被拉回到吃吃喝喝的正题上,一时之间,只闻杯碟碗盏轻碰之声。 “未满楼的生意火爆,除了这个园子在京中是独一无二的,主要还是他家的厨子,天南海北的风味都会做,自酿的酒水也别具一格。” 卢加诺遵循饭吃七分饱,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筷子,接着向周九如灌输未满楼的好。 一开始,周九如真当他是在介绍未满楼,后听他提到开国公夫妇为人如何讲信义,如何有慈悲之心。便放下筷子,掩唇笑了起来。 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诺表兄,你有什么话,直说就好。”周九如放下筷子,道:“我不喜欢猜谜。” 裴清宇忙劝她先别放筷子,再尝尝刚送上来的蜜汁排骨。 卢加诺气得直瞪眼,冷哼了一声,心道:这小子,真是过分,竟然比他这个正牌表兄还殷勤。 第八十三章 侠义 难道……裴家错失了太子妃之位,又想着尚主吗? 卢加诺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斜睨着裴清宗,深邃的眸子露出几分探究。 弟弟如此殷勤,做兄长的居然视而不见,没半点阻止或不满的神情。 孟卢两家一向亲密,昨日疯马事件的内幕,他也是知情人之一。 裴二姑娘心怀怨愤,给备选太子妃的陈姑娘下药,目的就是想让陈姑娘参加不了大选。 这种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过好的自私行为,实在是有失世家之女的风范。 见卢加诺一直盯着自己,裴清宗淡然问道:“莫非,今日的酒,不合你卢大公子的胃口?” “怎么会?这可是未满楼的窖藏。”卢加诺边说边拿起面前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向裴清宗举杯,笑道:“这梅子酒……甜中带酸,我是担心裴大公子你喝不惯。” “的确喝不惯。”裴清宗说道。 见对方一脸被噎住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我自幼在西北长大,偏爱烈酒,不过……”他也端起酒杯,冲卢加诺举了举,“听闻……鲁地的兰陵酒也不错。”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裴清宗言语里既有交好之意,卢加诺也不是忸怩之人。 思忖片刻,从容言道:“改日,我下帖子请你过府,咱们一醉方休。” 裴清宗颔首一笑:“如此,守真定当不负兰陵酒香!” 守真是督国公为他取的字。 一直闷头狠吃的纪斌,在他们说话时,便停下了筷子。 抬脸,憨实的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感觉摸不着头绪。 这两位大郎君,上午一见面,就琴棋书画比了个遍。 期间说话也夹枪带棒,连他这个粗人都能感觉出来,他俩笔锋下的火花四溅,棋盘上的生死对决。 这才过去多大一会儿,怎么三言两语的又和好了,还相邀一起喝酒呢。 不止纪斌如此,周九如也觉得奇怪。 这两位打言语官司的大公子,出身世家,同为帝都四美,两人的父亲又都是各掌一部的尚书。按道理说,原本应属同一个交际圈子。 但不知为何,两人却从未有过交际。 今天倒是奇了,不但不避,还聚一起弈棋斗诗,吃饱喝足后,又相约下一次拼酒。 裴大郎到底想干什么? …… 园子里的几声鸟鸣,划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周九如蹙眉望向窗外,阳光依旧灼热,她肯定今天的太阳不是打西边升起的,运行轨道也绝对正确。 “公主,可是这菜色不合你胃口?”见她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裴清宇不由问道:“要不要再添些其它的菜品?” “哦,不用。”周九如连忙摆手,“这菜很好吃,很合胃口。” 今天的虾干竹荪汤、红烧乳鸽、蜜汁排骨、什锦豆腐脑、卤鹅掌、鸭掌与鸡翅、鸡爪各种下酒卤菜,不晓得是不是味觉恢复的缘故,吃在嘴里,就是比宫里御厨做的还要好吃。 更不用说其它的招牌菜了。 什么盐水鸭、鸭血粉丝、牛肉汤、蟹黄烧卖,一想到这些吃的,周九如就想把未满楼的厨师打包带回宫里。 卢加诺眼波微动,似是看穿了周九如的这点小心思。 体贴的给她夹了一个蟹黄烧卖,温和一笑,谆谆诱之:“未满楼的大厨都是陆夫人一手带出来的。往后,你想吃什么,只要言一声,她求之不得。” 周九如凤眸微眯,沉吟片刻,终于接了他的话,道:“妻贤夫祸少,没想到这陆国公竟是个有福之人。” 卢加诺闻言,一双桃花眼笑得弯起,朝周九如抬手一礼,道:“多谢表妹了。” 千年端了茶水过来,周九如就着漱好了口,又若有所思地瞥了瞥卢加诺,心底滑过一丝狐疑。 “诺表兄。”她问道:“你为陆国公说情,仅仅是因为大表舅母与开国公夫人之间的情谊吗?” “也不全是。” 卢加诺应完起身,走到窗户旁,推开其中一扇。 阳光照射在他的头顶,精致冷冽的五官被镀上了一层光晕,整个人的气质,瞬时便温润了起来。 “天寿,你过来。”他招手,神色颇为郑重。 周九如依言行至窗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花园里正在忙忙碌碌的花匠。 一个独眼的老翁,推着装满了一盆盆菊花的手推车,来到一艘正在用各色菊花拼成的花船前。 这么早盛开得菊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胜在造型新奇。 独眼老翁刚停下,立刻又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花匠,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从手推车上搬下一盆又一盆的菊花,然后继续摆置着花船。 “这园中的杂役伙计,大部分都是在乱世里,跟随陆国公的军中将士以及他们的家属后代。” 卢加诺缓缓说着,言语里带着钦佩,“这里面有很多人在战场上落了残疾,生活困苦,全靠开国公府多年的照拂,他们才能活下来,过上现在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诺表兄,我明白你的意思。”周九如冲他笑了笑,道:“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西山行宫遇袭的那天,就算西山卫没有封山,照常下山巡逻,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他们根本阻止不了。 有心算无心,本就防不胜防。” 说到此,她也停了下来,似在回忆那天的情景,半晌又道:“刺客在西山卫的眼皮子底下炸了马坳村石桥,陆元梓身为西山卫指挥使,确实有失职之责。 若此人,真如你所说,我可以向父皇救情赦免他,但不是现在。” 卢加诺闻言不由失笑:“我让你看这些,就是想告诉你,陆国公是个武人,一身侠义,却不精通官场上的人情世故,所以容易被人利用。 但他骁勇善战,素有统军之才,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要是一直闲着,绝非社稷之福。公主殿下可否……” “求你了卢大公子,你就别再碎碎念了。”周九如拦住他的话,满是哀怨地看着他,“再说下去,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众人闻言,一阵大笑! 第八十四章 游玩 出了屋,千年千月服侍周九如在过厅穿好了鞋子,刚转身,便见陈昱修和纪斌站在楼梯旁,肃容以待。 见她们过来,一起施礼,道:“多谢公主殿下和两位姑娘,对妹妹的救助之恩。” 周九如微微欠了欠身,还礼道:“本宫的医女蠢笨,怎敢受两位公子如此大礼?要是两位公子的妹妹有个什么好歹,岂不又要怪责她们使了下作手段?” 说罢,拿出折扇‘哗’的一声甩开,扬长而去。 陈昱修与纪斌闻言,一阵愕然。 怔了良久,陈昱修道:“表弟,我今天没说什么话,得罪这个‘人参娃娃’吧?” 西山相遇之后,他给这位全身上下都被药香裹浮的公主,取了个绰号‘人参娃娃’。 纪斌认真想了想,摇头。 卢加诺拢身过来,拍了拍陈昱修的肩膀:“行了,别在这瞎琢磨了,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喜欢闹个脾气,下去吧。” 说着,便往楼下走去,刚走两步又转身停下,乐呵呵道:“表弟,你这‘人参娃娃’的绰号……起得好啊!” 陈昱修连忙跑上前捂住他的嘴,瞪眼道:“诺表兄,你瞎嚷嚷什么呢?幸好,公主一阵风似的下楼逛园子去了,不然,我得多难堪啊。” 堂堂郎君背后给人家小姑娘起绰号,有失君子风度。 跟着他们身后的孟维常,低声对旁边长身玉立的裴清宗道:“大表兄,看样子,公主很在意昨日阿璇表妹掌掴她医女,说的那番话。” 裴清宗好看的眉眼浮起一抹苦涩,叹道:“阿璇也是该受些教训了。”话落甩着袍袖,慢悠悠的下了楼。 小二远远的瞧见他们一行人下来,连忙小跑了过去。 凑到卢加诺跟前道:“公子爷,那两位姑娘不但没走,还叫来侍卫守在了园子的另外两道出口。” 卢加诺听罢,冲着身后的裴清宗促狭一笑,捏着嗓子,道:“男色……也撩人啊。” 裴清宗不客气地回道:“彼此,彼此。”竟不朝园子的出口走,背着手直接往护城河方向行去。 …… 周九如下楼后,就近转了转。 经过一处庭院,看到被芦帘遮护的月季,便慢下了脚步,正想好好欣赏一番,却被里面的争执扰了兴致。 “堂堂天子岳母,竟然私用禁药,这可是公然违反律法。天子既然要依法治国,为何从昨日到现在,不见下旨意斥责?” 一帮十五六岁的书生,正在这喝茶,顺带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这话题一经提起,便有人不断附和。 “是啊。”一人接话道:“大秦律法,莫不是只针对普通百姓?只要是皇亲国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又一人立刻道:“定是孟家不想陈姑娘当选太子妃,才给马下药的,这心肠也太歹毒了。文国公身为天下文人之表率,竟然纵妻私用禁药,实在是……” “孟家女郎并没有报名参选,陈姑娘当不当太子妃与孟家有何干系? 与文国公夫人又有何干系?” 有人出声打断了此人的话,指责他道:“身为读书人,怎么可以随意搬弄口舌,混淆视听?” “孟家没女郎参选,他们的姻亲裴家有啊,裴家二姑娘可是承恩侯夫人的侄孙女。” 争执之声不断传来,里面的人也明显分成了两派。 “陈姑娘能够成为备选太子妃的秀女,还是文国公夫妇推荐的,礼部可是有文书记录在卷的。” “那……就算是这样,私用禁药也是违律的。” “宫里的脉案是绝对保密的,你从何处听说文国公夫人用了禁药? 就算是文国公夫人用了禁药,也不代表马肚子里的神仙草就是她的。你以为这药是路边的大白菜,随便可以采摘。” “那你怎么解释那马肚子里的神仙草?” “昨日承恩侯府宾客如云,不排除有人栽赃陷害?” “……” 见周九如一行人停下,不再往前,孟维常好奇,便也跟了过来。 听了几句,淡然而笑道:“天寿,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都是应天书院就读的学子,年轻气盛,经不住有心人挑拨。” “别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周九如白了他一眼:“你与他们可相差不了几岁。” 说罢,抚了抚帷帽的薄纱,看着孟维常,沉声道:“今日回去,你跟二舅舅言一声,叫他这个五经博士没事多去应天书院转转。 告诉他,这些容易受煽动,不明事非的孩子,要好好的教导,给他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 免得以后走歪路。” 孟难常听罢,暗自腹诽:刚还说他老气横秋,自己不也是这般? “天寿,何谓人生观、价值观?” 周九如回头,瞧见卢加诺就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树下,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用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搪塞了过去。 卢加诺笑了笑,也没再追问。转身背着手,边走边道:“快跟上来,陆路不通,咱们走水路。” 周九如赶紧与乐水耳语道:“从东市开始,就有老鼠在暗处跟着我们,你找机会跟天真天行说一声。” “是。”乐水小声应道。 …… 初秋的阳光极好,带着明亮与干爽,毫无遮拦的倾泻下来,落在河中央鎏金溢彩的画舫上,惊艳得令人眩目! 河两旁的民居,沿河而建,统一的粉墙黛瓦,马头山墙,灰白色的墙脚线;偶有新建楼房,则飞檐翘角,格扇花窗,与潺潺的河水相依相伴,相映成趣。 周九如神色慵懒的靠在画舫栏杆上,静静地欣赏着这江南水乡特有的景致。 “天寿,”孟玉琦喊她:“外面太阳那么大,快进来喝茶。”大家熟悉之后,很自然的都随着卢家表兄,称她的封号了。 周九如笑着进了里舱,拉着孟玉琦的手,痴缠道:“琦姐姐,咱们去船头玩吧,凭栏临风,定是别有一番滋味。” “不去不去,阳光那么烈,晒黑了怎么办?”孟玉琦摇头说道。 孟氏姐妹的肌肤,肤色偏红,太阳一晒就会更红,所以最怕晒太阳。 第八十五章 箭手 卢加诺垂头浅啜了一口茶,闭上眼睛往软榻上一靠,惬意地叹了叹,道:“天寿,听老哥一句劝,此时凭栏临风,不如静坐内舱品茗赏景。” 话落抬眼,朝裴清宗一笑,“若能听裴大郎奏弹一曲,涤去这秋阳的骄躁,更是赛比神仙啊!” “这个提议不错。”孟维常赞道:“品香茗,听雅乐,确实惬意至极!” 周九如微微一笑,接过话道:“就是不知裴大公子能否屈尊降贵,让吾等一饱耳福?”只是话落,她脸色倏然一变,澄蓝的凤眸,随着船窗拂动的纱帘转了转。 裴清宗勾起唇角笑了笑,还没应答出声,坐在他身旁的裴清宇却等不急了。 “阿兄,”他道:“我去给你拿琴。”刚站起来,周九如身形一闪,把他推离了靠近窗口的位置。 众人正觉得奇怪,待要询问,便听到嗖的一声脆响,有利箭穿窗而入,直逼周九如的脑袋。 守护在一旁的乐水飞扑向前,挥剑砍在箭镞上,崩出一道耀眼的火花。 周九如向后一仰,手撑着地面,身子弯曲得像一座拱桥,箭支越过她,瞬息穿透侍立在裴清宗身旁,那个捧着茶盘的小厮。 ……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 千年千月也随之气势一变,拔出随身的软剑与乐水一起,挡在了周九如的前面。 片刻过后,舱内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声。 孟氏姐妹与卢文月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阵仗,除了尖叫,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几位公子倒还稳得住,只是面色凝重地盯着小厮脖子上的那支箭,愣是没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京畿重地,朗朗乾坤之下,竟然会有刺客? 大秦尚武,他们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平时也练武强身,跑马射箭。 但刚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箭之威,他们被杀气震慑的连话都说不出,那一刻,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裴清宇拉着纪斌,冲到周九如身边,安慰道:“公主别怕,纪大郎自小习武,内外兼修,有他在,准没事。” 纪斌收拾好脸上的慌乱,点了点头,勉强说道:“你们先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说罢,弓着身子,快步移到舱门,刚准备出去,一阵乱箭射来,上面还带着火球。 他连忙合上舱门,喊道:“快关窗,他们要烧船。” 众人手忙脚乱的关窗,不过还是慢了一步,有沾了火油的箭飞了进来,纪斌麻溜地提起烹茶还剩的半桶山泉水泼了过去。 见状,周九如问道:“你们当中谁会浮水?”卢加诺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应道,“我会。”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大家都不要待在这上面了,我让千年和千月护着你们跟三位表姐都去底舱躲避。那里是厨房,底下又有船工在,定能护你们周全。” 说着,拔出防身的匕首,与乐水道,“走,咱们出去瞧瞧,看看这帮煞风景的耗子,战斗力怎么样。” 小小年纪,竟然这般沉得住气,众人颇感吃惊。 “公主。”纪斌上前拦住她,“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虽不会浮水,但武技不差。” 危险当前,公主身旁的医女也丝毫未见慌乱,他打心眼里佩服。 周九如摇头:“刺客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跟乐水准备在水里解决他们,你不会浮水,根本帮不上忙,跟着我,反而会有所拖累。” “公主,那你跟我们一起去底舱。”说罢,孟维常蹲着身子将耳朵紧贴在旁边的窗口处,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这才很小心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旋即说道:“画舫一旦烧起来,巡检司就会看见,我们可以在底舱等着他们过来救援。 “是啊公主。”陈昱修也表示赞同,“这光天化日之下,画舫要是起火,岸上住的人家马上就能看见,只要我们藏好,一定可以得救的。” 外面利箭划破空气的“咻咻”声,犹如疾风,掠过众人耳边。 裴清宇急得团团转:“公主,你就听他们的赶快去躲一躲啊。”又指着乐水和千年千月,道:“你们几个是怎么想的? 公主胡闹,你们就由着她胡闹吗?” “吾从不胡闹。” 周九如毫无惧色,澄澈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众人,问道:“为什么要我去躲?” 年纪虽小,气势却凌厉,“我这就出去,把那些背后搞偷袭的耗子大卸八块,然后扔进这淮河里喂鱼。” “天寿,你得跟我们一起下去。”卢加诺也恢复了他往昔冷峻的样子,神色阴沉道:“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事,我们几个怎么跟圣上和皇后娘娘交待。” 被一群能看不能战的公子哥百般阻挠,周九如忍不住怒气上涌。 “诺表兄,你脑子坏掉了,外面那些刺客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若是跟你们去底舱,刺客就会在巡检司到来之前,毁掉整座画舫。 除了你,他们都不会浮水,你是想让他们活活淹死?” “这……”卢加诺羞愧的无言以对。 倒也不再勉强,还率先吩咐起来,指着跟上船的侯府侍卫,让他们护着孟氏姐妹与卢文月先去底舱躲避。 话音刚落,又有几支沾了火油的箭支飞了进来。 侯府的几个侍卫,立刻挡在了孟氏姐妹与卢文月面前,将袭来的箭矢尽数打落。 窗子上的挂帘一下子燃烧了起来,舱内顿时浓烟滚滚,几位公子脱了外袍扑火,因舱内没水,不一会儿,袍子都被烧焦了。 这时,船身不停地摇晃,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周九如心里清楚,定是画舫受到了撞击。 果然,从底舱匆忙跑上来两个船工,着急地向裴清宗禀告:“大公子,有六艘小船包围了我们的画舫,专找船身最薄弱的地方撞击,看样子是遇到了行家。” 其中一位还将视线转向众人,施礼道:“诸位公子爷,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大家快想想办法吧?” 第八十六章 刺客 乐水道:“不能再等了,我出去拖住他们的进攻,你们快去底舱。”说罢拉开舱门,便冲了出去。 一片嘈杂中,侍卫们护着孟氏姐妹和卢文月到了舷梯旁。卢文月担心周九如,转身顿了顿,便有几支利箭从右边向她飞射了过来。 纪斌护着陈昱修紧跟其后,一看这情形,他连忙冲上前,挥舞手中的剑,一道橙色的剑光震荡而出,把卢文月身旁的箭支一扫而光。 见她还傻站着,便有些不耐烦地道:“吓傻了?还不赶紧地下去。” 卢文月没好气地回道:“管你什么事?”船身不停地摇晃,她的双腿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只有紧拉舷梯才可以勉强站稳。 “你……”纪斌气得跺脚,“真是不识好人心。”陈昱修给他递了个眼色,表兄弟两个不由分说的架着卢文月到了底舱。 刚一站稳,陈昱修便松了手,忙不迭跑开。卢文月的母亲跟他姑母是两妯娌,名义上又是他小姨子,他不好一直架着她的胳膊。 尽管他一点都不想娶表妹为妻,但婚事早就定下了,又不能取消。 这厢,卢文月一把甩开纪斌,生气地道:“粗俗。” “刚才若不是我粗俗,你早就被射成刺猬了。”纪斌语带讽刺地回道。 “要你管……”卢文月跺脚。 见他俩吵个没完,孟玉琦不好说纪斌,便与卢文月说道:“三娘,我们在上面多停留一刻,天寿便多一分的危险。” 这话里的暗示就是,人家纪公子怕你拖累公主,才救了你的命,你就别在这斤斤计较了。 听明白了孟玉琦所言,卢文月的脸瞬间红得像是能滴下血来。 …… “你们快下去,都别跟着我。”头顶上传来周九如的叱责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又有几个侍卫护着孟维常下来了。 孟玉琳朝他身后看了看,连忙问道:“阿兄,裴家两位表兄呢?”孟维常脸色煞白,抬手指了指上面。 周九如冲上甲板,看向不远处的岸边,双手抬起,用灵气调动河水,凝成一面灰色的水墙,刺客射出的火油箭,全被挡在了水墙外面。 这些刺客,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唯独刚才岸上射过来的那一箭,才是真正的夺命追魂箭!若不是自己有先天灵力护体,对危险有着敏锐的感知,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裴氏兄弟和卢加诺也跟到了甲板上,千年千月没办法,只得寸步不离的守在三位公子身边。小船上的刺客,看到他们出现后,更是加快了拉弓的速度,利剑如雨,一波又一波袭来。 乐水挥剑如虹,凛冽的剑意纵横荡漾,光华笼罩众人身前,把飞射过来的利箭挡在了一丈开外。 三位公子不由看傻了眼,他们早该想到,天寿公主的贴身侍卫,怎么可能会是普通的武者,怪不得不愿去底舱躲避。 倒是他们这样跟出来,非但不能护她,反而真的成了她的累赘。 周九如交待千年千月:“我和乐水把刺客引到水里解决,你俩趁这个空档赶紧的把这三位公子带走,别让他们在这里碍事。” “公主不可。”裴清宇焦急喊道,“这里太危险了。” 周九如听了气极反笑,笑声软糯清透,却又带着些许的嘲弄:“你们是觉得堂堂君子,躲在几个小姑娘的身后,有失君子之风? 还是真的担心我死了,父皇便有理由,抄你裴家满门?” 乐水出剑的速度越来越慢,剑意也越来越弱,眼看快要顶不住了。 周九如神色更是不耐烦道:“你们不走是吧?好,本公主成全你们!待会要是被箭矢射成了筛子,到了地府,可别抱怨本公主见死不救。” 裴清宇闻言,脸色瞬间煞白,他没想到自己被嫌弃成这样。 看二弟这大受打击的模样,裴清宗的表情也极为复杂,他原本不放心二弟才追了上来。皇室对他们裴家的防备敌视,京中世家皆知。 二弟这满腔的热忱,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阿宇,跟我下去。”他低声劝道:“这些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你又帮不上忙,何必留在这添乱?” 裴清宗看得分明,只有最初岸上射过来的那一箭,才能真正威胁到这位公主。 又一声不同于寻常的箭鸣声响起。 周九如双手结印,一股玄妙的气息从她身上逸出。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停止,甲板上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再不能动弹半分。 而她面前的江水翻滚,犹如呼啸的巨龙,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奔对岸。 射出第二支箭的那位修士,脑袋突然嗡的一声,便是一阵巨痛。那支离弦的箭,竟偏离了原本的目标,鬼使神差般直奔裴氏兄弟所站的方位。 也不知射中了哪个,甲板上顿时人仰马翻! …… 他天生鹰目,有异于常人的目力,最擅使用弓箭,隐匿暗处伏击目标。 自进入昆仑宗成为真正的修士,他都是一箭定人生死。 至今他做掉的目标,还没哪个够资格让他连出三箭。对于以杀人为生的他而言,做掉目标,完成任务本就是他的终极使命! 兴许,半辈子不曾出过的第三箭,今日便能一展所长。 他扬手摸向背后的箭囊,还未抽出箭支,便感觉背脊一寒,遂顺势一滚避开了去。刚抬头,还没看清人,又有利刃化作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他的脖颈,带出一抹妖艳的红。 好快的刀,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两位神情淡漠的黑衣女子,便永远清晰地定格在了他的瞳仁里。 …… 周九如向千年千月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快把裴大公子带到底舱救治。” 吩咐完,便和乐水冲上了画舫最顶层,俯视着小船上的一众黑衣人,挑衅地用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个向下的手势,旋即跳入水中。 上辈子就是死在水里,继母派人把她按在疗养院的荷花池里活活溺死。 她再憋屈,也报不了仇。 今世不同,谁要是不怕死,敢要她的命,她就来一个杀一个。 第八十七章 来了 她五行属水,天生的水灵体,在水里,她才是王! 乐水向她打了个手势,提醒道:“公主,他们过来了。” 十多个黑衣人,拿着长刀快速向她们这边包抄过来,以周九如的感知,不用看也知道,这些刺客的武力值,都在六阶与七阶之间,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 但乐水的修为却与他们差不多,引以为傲的剑术,受水中压力的影响,有所限制,应付起来就会相当吃力。 还是先下手为强吧。 她冲乐水打了个手势,主动迎了上去。身形如鱼一般快速穿梭,靠近她的人,没等反应过来,脖子上便多了一个窟窿,不停地往外溢血。 水纹波动,鲜血在水中逐渐的晕染开来。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热透明。 周九如的身形在水里一晃,犹如飞鸟展翅,迅速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可不想待在这片铺天盖地的红里,很容易让她想起奈河桥下,腥风扑面,咆哮不停的三途河水。 后面有个刺客对她穷追不舍,快要靠近的时候,周九如回旋一跃至那人头顶,并顺势用匕首朝那人脖子上一抹,血便从他的脖颈涌了出来,瞬间,又一块碧澈的水域被血色吞噬。 周九如甩了甩粘在脸上的发丝,轻盈有规律的摆动双腿,整个人立刻向水面浮了上去。 没等浮出水面,她突然感到心头不安,猛的往水下一沉,同时头皮一麻,飘浮在水面还没来得及下沉的头发竟被削断了一截。 真阴毒,宗师修为的人竟还躲在暗处偷袭,太令人不耻了。 周九如顿时大怒,挥舞手中的匕首,运行灵力御水,周围的水流顿时幻化为利剑冰刃,向那刺客迎面劈过去。 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在她灵力的封锁下,竟还能借着水中的浮力,后退闪躲数步之后,骤然反扑。 利剑冰刃堪堪落入他眼前五尺之地,又汇入水流,无影无踪。 没等他高兴,嗡的一声,他便感觉脑中一片空白,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紧紧地锁定了他,他想逃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这是先天灵力的气场。 他心中暗惊,以为随手便可解决掉的猎物,不曾想,却是个修行者。小小年纪不但入了道境,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天能者。 拥有天能的人,受上天眷顾,很轻易就能感应到这天地间的自然力量,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可融合这些力量为己所用。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他得出去告诉吴师兄。 通常,他们把任务目标称作为猎物,但现在好像调转了过来,自己才是那只猎物。 他拼命运行真气,双手不停地划拉挣扎,身体却纹丝不动。 周九如准备过去,给他致命一击,让他好好领略一下颈动脉被割断的感觉。 没等靠近,只见寒光一闪,滋的一声,有剑尖从他后背穿透至前胸,那双黑沉的眸子,逐渐失去了焦距,如死鱼一般瞪着。 乐水从他身后游了过来。 …… 周九如抚着短了半截的头发,不免有些后怕。 浮云大师曾叮嘱过她,先天灵力是她身体的本源之气,在没有完全练成五行养元诀之前,不能过度耗损。 若是耗损太过,轻则,脑疾发作,神智混乱,依如儿时那般疯颠;重则,会影响她的寿数。 上辈子死于花信年华,这一世,她可是很惜命的。 故而在水中,杀了一部分刺客后,她便没有再继续催动灵力,这才让这个宗师钻了空子,差点丢了小命。 “公主,你没事吧。”乐水游过来比划了个手势问道。 周围的水波震动,周九如心中一紧,连忙拖着乐水快速沉入水底,瞬间不见了踪影。 围过来的六个黑衣人,全都傻了眼,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其中一个向同伴挥了挥手,三名七阶武师拿刀往水底潜了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对主仆的身影。 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挥刀,呈品字形冲了过去。 乐水有些缺氧,呼吸急促,周九如拿过她的剑,剑如疾风劲浪,剑光所到之处,舞起片片红纱,眨眼间,三人便魂飞魄散。 她携着乐水直冲水面,让乐水呼吸换气。乐水不像她,只要运行五行养元诀中的控水诀,便可在水底畅游无阻! 仅余的三个人一见情形不对,立刻上了一艘小船准备逃离。他们总共来了二十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宗师,放眼天下,也可傲视。 没想到,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这笔买卖,简直亏到姥姥家去了。 周九如给乐水递了一个眼色,乐水了然,提气扬剑追了上去。 解决完他们,乐水把尸体踢入了水中。旋即转身,正准备划拉小船过来接迎周九如。 只见一叶扁舟,恍若一道绚丽的极光,划破这午后广漠无限的水面,向着主子直冲过去。 扁舟上面站着一个身背木剑的人,乐水被那气势震慑的全身战栗,不由大声惊呼:“公主,小心!” 扁舟却骤然停止,一位五官精致到无法言喻的少年,像天神一样屹立在小舟前端。 阳光下,他一袭浅蓝销金云纹长袍仿若裹了层金光,耀眼夺目。浓密修长的双眉微微蹙着,长而卷曲的睫羽下,一双华彩流溢的琥珀深目,正静静地凝视着水中的周九如。 “好看吗?”他挑眉问道。 话落,唇如花瓣绽放,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忍着炫目的阳光,周九如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细看了两遍后,旋即松了口气,道:“你谁呀?吓死本宝宝了,长得这么丑,还敢出来吓人。” “小疯子,你再说一个丑字试试?”来人弯腰,龇着牙,“难不成,你……想一直泡在水里?” 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 周九如笑了一下,无视他的威胁,伸出双臂,声音软糯地说道:“卫二,快抱我起来,再泡下去,身上都要泡出褶子了。” 语音袅袅,似有无限委屈。 第八十八章 无猜 “哦,”卫斯理闻言一愣,双手往水里一捞,就把周九如给提溜了起来,迎着阳光,高高的举起,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那浓艳立体的五官,立刻如花般绽放在周九如澄蓝的凤眸里。 “小疯子,听说你的病好了。” 他蹙着好看的眉头,神色极是认真地问道:“那往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叫你小疯子或是小瘸子了?” 乐水跟在周九如身边不过五年,却也了解自家主子的性情,主子对人有很深的戒备心理,越是礼貌越是疏远。 现在被一个美艳的公子举高高,脸上不仅没有半点不满,还亲昵地叫他卫二。 乐水大概知道这位是谁了。 就是她,虽没见过,却一直久闻大名的燕北王次子——卫斯年。 周九如扬手,毫不客气的一巴掌糊在卫斯年的脸上:“死卫二,你才瘸,你全家都瘸。” 卫斯年痛的龇牙咧嘴,仍一本正经地应道:“我家没人瘸啊,就连我那病怏怏的兄长,自从被莫神医治好了寒症,走路都步步生风,稳健有力。” 他的声音与他美艳的容貌一点都不搭,声线暗沉,仿佛含着塞外猎猎的风沙。 周九如翻着白眼道:“你兄长心瘸。” 卫斯年神色颇为苦恼:“心怎么会瘸?你是不是又在说疯话了?” 此言一出,不但乐水怔住了,就连巡检司大船上被救起的一众人等,也都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俩,表情仿佛遭了雷劈。 这位容貌昳丽的少年公子,言行举止好生怪异,不会是打哪冒出来的水妖吧? “你才说疯话。”周九如抬手又一巴掌糊在他脸上,“五年多不见,你还是没学会说话,你师傅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又泄愤似的揪扯他的脸,嗔怪道:“一见面,尽说些诛心之语。你说你,一个郎君,干吗长得比我这个女郎还要好看? 真是讨厌。” 卫斯年也不生气,闻言立刻放了她下来,小声地嘀咕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得好看又不是我的罪过。还有啊,小疯子,我师傅跟我说过,打人别打脸,揭人莫揭短。” “你刚才尽往我脸上招呼。”他语气颇为委屈。 周九如睨着他,嗤道:“没看出,你还知晓揭人莫揭短。刚才是谁张嘴闭嘴,不是小疯子就是小瘸子的嚷嚷,你是见不得我好是吧?” “怎么会?”卫斯年连忙摆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起来。” 周九如也摆手:“算了,本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小疯子、小瘸子了,要是被我父皇母后知道,肯定饶不了你。” “知道了,公主殿下,师傅也特意交待过。”卫斯年点了点头,稍顿又道:“那我还像小时候那样叫你周周。” “笨死你算了。”周九如道:“你人前要称呼我为公主或者天寿,私下叫我周周才可以。” 卫斯年想了想,煞有其事地道:“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小疯子比较顺口。” 周九如瞪他,“卫二,你就是喜欢找虐是吧?” 卫斯年挑眉,冲她得意一笑。 不知为何,两人这副熟稔亲密的画面,落在裴清宇的眼里,他俊美的面容甚至比他受伤的兄长还要惨白几分。 “敢问两位姑娘。”他放开攥紧的拳头,低声询问照看他兄长伤势的千年千月,“那位公子是谁?他与公主好像……很熟识?” 千年见他脸色不好,心道:这裴二公子不会真的对主子上心了吧?便向千月递了个眼色。 千月会意一笑,立即答道:“他是燕北王府的二公子卫斯年,儿时跟他兄长曾在西宁王府求医,与我家主子同吃同住一个院子,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卫斯年的父亲卫牧,大秦未立时,每年都要去西宁王府代自己的父亲幽州总督卫韩述职! 当他听说给王府郡主治病的莫神医,来自神界药神谷,便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全部打包送进了西宁王府。 裴清宇闻言,垂首不语。 大秦立朝,只册封了两位王爷,一位是他母亲的族兄萧剑,御封宁王;另一位就是原幽州总督卫韩的长子卫牧,御封燕北王,由此可见这两人在天子心目中的份量。 …… 乐水跟着周九如和卫斯年上了船。 周九如一上船,便忙着察看裴清宗的伤势,发现这伤口,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那箭离弦时,受到她灵力的干扰,没有了先前的准头和威力,却也穿进了裴清宗的左肩胛骨。 她的灵力虽能控制外物,但还远远达不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幸好是肩胛骨,要是心脏,不知道她心里的阴影面积得有多大? 她问千年:“裴大公子这伤势要紧不?” 千年给了周九如一个安心的眼神,信心十足地应道:“裴大公子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算不了什么。公主放心吧!有我和千月在,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罢,抬手指了指鼻子,“公主,你的鼻子……上面的伤痕过于显眼了些,待会回到文国公府,老夫人见了,怕是又要伤怀。” “还是千年细心。”卫斯年不悦地说道:“有关心别人的闲功夫,倒不如先照顾好自己。” 又朝站在周九如右边默然不语的裴清宇瞥了一眼,不知怎么,就觉得这小子看小疯子的眼神,让他很不爽。 他站过去,故意挡住了裴清宇的视线,顺势理了理周九如狗啃似的头发,埋汰道:“周周,你看你,身为一个小姑娘,长得原本就没我好看,现在又破了相,还真是……” 他摇了摇头,“惨不忍睹啊!” 躲避第一箭的时候,周九如的鼻子被箭矢所带的杀气划了一道红痕,当时不算明显,但在水里一泡,鼻头就显得有些红肿。 对于从小就泡在各种稀有珍贵的汤药里长大的周九如来说,这伤根本算不了什么,不用上药,两天就好了。 “卫二,真正有内涵的人是不需要用美貌来衬托的。”说罢,周九如又小声提醒:“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人前不准叫我周周。” 第八十九章 不满 卫斯年这会倒是学乖了。 他见周九如的衣服虽已变得整洁干燥,但头发还有些湿气。便双手抬起,在靠近周九如头部一寸的距离时,来回移动,一股绵绵若存的真气环绕在她的周围。 见状,千月不禁笑叹,这位公子爷生就一副赤子之心,多年不见,对主子仍是全心全意地爱护。 瞥着眼前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状,再看躺在软椅里昏迷未醒的裴清宗,孟玉琳窝了一肚子火。 “裴大公子的肩膀,被射穿了一个窟窿,拔箭时流了那么多血。”她瞪着千年,厉声道:“你竟然说他这伤算不了什么? 你到底会不会医治?不会要早说,别误了我表兄的治疗。”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卫斯年,“都说北地男儿性子豪放,言语无忌,今日我倒是在卫二公子身上见识到了。只是,卫二公子初来京城,即便不识礼,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公主……” “阿琳,你混说什么。”孟维常连忙上前一步,大声喝止她,不让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更是故意的会错她话里的意思,帮她打圆场,“你瞎担心什么?千年千月两位女郎师承神界药神医,她们说大表兄的伤算不了什么,那就表示没事,会很快好起来。” 说罢,语气稍缓,又将目光转向孟玉琳身后那几个婢女婆子,叱责道:“大姑娘受了惊吓胡言乱语,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还不赶紧地扶她到里舱歇一歇。” “阿兄,我……”孟玉琳面红耳赤,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婢女婆子扶着硬往里向带。 她挣扎着,瞧见平时温润如玉的兄长,此刻眼神如刀,丝丝锋利地盯着她。当下顿时一惊,忙乖乖的下了甲板,进了里舱。 卢文月和孟玉琦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也很识趣的带着各自的婢女,跟着下去了。 孟维常随之松了口气。 他这个傻妹妹,压根没看出卫二公子的言行举止与常人有着一些不同。大概是久居深山,没受过正规礼仪教养的缘故。 再说下去,以公主对卫二公子的维护,便会祸从口出。 “公主,今日全靠你,我们才有惊无险,多谢了。”他向周九如深深一揖道。 “表兄,”周九如笑了起来,“你何必如此,那刺客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们今天,可都是受了我的连累。” 孟维常神色尴尬。 他又朝卫斯年施礼,满怀歉意地道:“卫公子,舍妹言语无状,我代她向你陪个礼!她见裴家大表兄受伤,有些吓糊涂了。 她说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卫斯年板着脸哼了哼,道:“本公子不会跟不相干的人计较。”孟维常听了,神色更尴尬了。 周九如忙接话道:“表兄,卫二是我的挚友,往后,你称呼他卫二郎便可。” “公主,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千月快言快语道。照道理主子说话,身为奴婢是不可以随意插嘴的,但她就是生气。 公主今天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不感恩也就罢了,孟大姑娘还敢对公主出言不逊,连最基本的君臣之礼都忘了。 偏偏公主顾及亲戚颜面,忍让他们,她可看不惯。 “什么帝都四大公子,裴氏双骄?”她直言不讳道:“遇到危险,还不是一堆棉花团、豆腐渣。护不了公主也就算了,救了你们,还敢心生怨愤责怪公主。” 众人不语,她又蹦出一句质问,“诸位公子倒是说说看,今日公主身着男装,出门也戴了帷帽,那刺客是怎么知晓的?” 平时清谈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公子哥们,此时面对千月的质询,竟是无言以对。 卢加诺翻了个白眼,这丫头气性倒是挺大的,就差直说‘帝都四公子’其实就是一坨屎。 不过,今日之事细细推敲起来,确实过于巧合了些,公主跳进河里,刺客便不再攻击画舫,全都拿着武器下了水,这么明显的意图,傻子都能看出来。 他瞥了眼孟维常,眼里满是忧虑。 一直沉默的纪斌,此时开口道:“千月姑娘消消气,是我等男儿无用,非但没能护卫公主,还让公主以身涉险,救我等的性命。” 说着又向周九如躬身一辑,“公主,恕我直言,乘画舫游河,是临时起意的,事前大家并不知晓。” “我想了想,问题可能出在了跑腿的小厮身上。”纪斌语气十分肯定地道:“裴大郎安排了哪位小厮去淮河码头传话?等大公子醒了,一问便知。” 裴清宇闻言怔了怔,忙向周九如解释道:“是我央求阿兄,命人把家里停在淮河码头的画舫划过来,到未满楼前的护城河岸接迎我们。” “这事我也知晓。”孟维常也接了话,说道:“刘欣和冯圆圆像苍蝇一样盯着我们,这番痴缠,实在令人厌烦。我便跟裴家大表兄商议,悄悄从水路走,不与她们照面。” 他说着,拍了拍裴清宇的肩膀,“恰好二郎也有此意,大表兄便应允了。” “公主难得出宫一次,我们就想带你好好的转一转,大家都是好意,想给你一个惊喜,不曾想……” 后面的话,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说了,惊喜没有,惊吓倒是大大的,还差点搭上了裴家表兄的性命。 隐在旁边听了半天墙角的巡检司百夫长,见船快要靠岸了,硬着头皮走过来,向周九如请罪:“公主,微臣失察,竟让水匪混进了淮河,危及公主与诸位公子的性命。” 说着撩衣跪地,“微臣有罪!” 周九如示意乐水扶他起来,真要论罪,今天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根本担不起? 死上百次都不够。 “你救了我们,何罪之有?”说罢,周九如便不再跟他多话,转身看向岸边。 岸上人头攒动,听说帝都四大公子畅游淮河遇刺,得知消息的民众疯了似的往码头赶,想探知消息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就可顺便一睹四美的风采! 百夫长徐徐吐出一口气,素闻这位公主喜怒无常,他还担心今日定是难逃一劫,没想到一句责怪也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了。 第九十章 应对 庆幸之余,他又照例询问了几句今日之事,便于向上司回禀。 他先问的是孟维常:“既然孟大公子是知情人之一,那裴大公子派了哪位随从去传话?” “是墨风。”裴清宇抢先答了。旋即又向百夫长解释,“打理画舫的主事是墨风的叔叔,故而阿兄才会让他前去。” 墨风是父亲送给阿兄的小厮,倘若真是墨风嘴快,泄漏了风声,那么有可能,墨风原本就是父亲特意安插在阿兄身边的眼线。 看向昏迷中的兄长,他握紧拳头,面沉如水,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是另外一种情况。墨风年幼,不懂父子之间私下的暗涌,被他叔叔所利用,把公主随行的事不小心给说了出来。 至于父亲大人又告知了哪些人?这个一点都不难猜。 或许那些刺客原本就是被父亲藏匿了起来,不然,西山内外被禁军翻了个底朝天,为什么连扶桑武士的影子都没找到?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百夫长又问:“那小厮人呢?待会下船,会有应天府的差役接手查问今日之事。” 裴清宇不知在想什么,走神的厉害,根本没听到百夫长的问话。 陈昱修看了孟维常一眼,示意他回话。孟家与裴家是亲戚,孟大郎与裴氏兄弟走得近,自然知道裴大郎身边,哪个小厮才是墨风。 孟维常还没开口,卢加诺却应道:“墨风已经死了,画舫上,那个被一箭穿透脖子的小厮就是他。” 闻言,孟维常和裴清宇神色大变,卢加诺向他们丢了个眼色,裴清宇稍一琢磨,顿时明白。 画舫是他们裴家的,公主遇刺,原本嫌疑最大的就是他们裴家。现在兄长受伤,裴家倒是可以暂时撇开。 但是墨风,若被应天府传唤关押,势必会再次牵连裴家。这样一来,原本的暗潮都涌上了明面。 撕来扯去,朝庭格局就会大变,变成什么样,谁都保证不了。 故今日行刺之事,只能当作是偶然,若不这般,事情只会越来越麻烦。 “定是有贼人,看到我家的画舫价值不菲,所以起了贼心。” 说到这,裴清宇细长炯亮的双眸,莫名就多了几分凌厉,盯着百夫长道:“此事,既交于应天府接管,大人不如趁现在好好的想一想,待会交差时,该怎么跟你上司回话。 别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是是是。”百夫长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躬身应道。眼前的几个人,个个都比他尊贵,他哪个都得罪不起,还是少说话多做事吧。 见船已经在靠岸,他向周九如施礼说道:“公主,容微臣护送您回文国公府。” 周九如颔首:“那就有劳百夫长了!” …… 众人上了岸,周九如与卫斯年道:“你先回王府,父皇赐下宅子后,都是礼部派人在打理,早点回去,也好选个中意的院子,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物件。” “我不像大兄那么讲究,只要有间屋子能睡觉就行了。”卫斯年看着周九如,目光深邃清亮,“况且,这次师父叫我下山,跟着阿爹来建邺城,就是打算以后留在你身边。” 周九如四下一扫,千年会意,带着众人都远远的避开。 “你也知道我母后她不待见你,这两天,你最好是乖乖待在王府。”周九如低声道:“待我回宫之后,找父皇商议,让他下旨宣诏你进宫,这样母后就不会有理由阻止了。” 卫斯年还想再说点什么,见周九如冷眼睨他,忙又一脸委屈的咽了回去,心情越法郁闷。 “娘娘不待见我,还不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明明都是你出的主意,我只不过照你所说的去做而已。 为何到头来,在皇后娘娘的眼里,全都是我的不是。”卫斯年觉得自己满腹冤屈。 “当然是你的不是了,这逛青楼、半夜潜入世家大族放火、在宴会上拿蛇恐吓向西宁王卖弄风骚的贵女,还有……那个与狼共舞……” 周九如一边说,一边极其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你瞧瞧,这桩桩件件,哪件不被母后派去的暗影抓个正着?你要是机灵点,至于每次都抓现行吗?” “你……”卫斯年实在看不下去她这倒打一耙的小人行径。 转过身,看向人群深处,他的两个亲随牵着马,正在岸上蹦蹦跳跳的向他招手,他回了个手势。 随之睨着周九如,不满地道:“难怪白先生说叫我小心点,别又被你坑了。亏我刚才还急忙急火的去救你,早该想到,就你这厚脸皮,炮筒都轰不穿,区区几个刺客、几支利箭又算得了什么。” “行啊卫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嘴皮子可越来越利索了,看样子白先生教得不错。”周九如笑的眉眼如弯月,再次问道:“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遇险的?” 卫斯年蓦地伸手,在她被削的长短不齐的发梢上抚了两下。 又看向她的鼻子,身上的气势一变,眸中的流光溢彩,霎时像被乌云遮住,显得幽暗起来,与刚才的温暖明亮,完全判若两人。 要是他早到一步,小疯子又何必受这样的委屈。 “从幽州到建邺城,要是骑马早就到了,偏我那兄长嫌弃马车颠簸,非要乘船,说是可以看遍江南沿岸的美景。父王不想我们兄弟二人为这点小事起嫌隙,便依了兄长从通州坐船一路南下。” 卫斯年颇为无奈道:“一个多月的行程,好不容易靠了岸,父王又带着兄长跟礼部来迎接的礼官,你来我往的寒暄了半日。 正当我站在旁边听得快要打瞌睡时,巡检司的卫队突然就围住了码头,说是有贵人在淮河遇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说来也巧了。”卫斯年一脸得意,“我就那么随意的一瞥,便看见你那两个影卫,也在巡检司的大船上,当下便明白了,定是你又出了事。” 第九十一章 客人 周九如也很惊讶:“五年多不见,你竟然只瞧一眼,便认出了天真和天行。” 她摸着红肿的鼻子,笑着道:“就因她俩的面容很是普通,扔在人堆里根本扒不出来,大长老才会让她俩做了我的影卫。 要是知道如此轻易便被你认出,回宫之后,她俩肯定又要受责罚。” “大长老还是那么严厉吗?”问罢,卫斯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琥珀深目,“要知道我的眼睛,可不止是好看。但凡在我面前出现过的人,无论怎么易容,我都能认出来。” 周九如听得笑了起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卫斯年两周岁不到的时候,被土匪劫持扔下了悬崖,挂在树上哭坏了嗓子,得了失魂症,从此吓得不敢说话。 即便现在好了,也不喜欢跟人说话,有时候,他甚至一个月一句话都不说。但他与周九如在一起时,就像个正常人,很会说话。 见他眉如翠羽,肤如白雪,笑起来,目若炫金,流光溢彩。 周九如便凉凉地刺了他一句:“果真生就了一双妖瞳,还不走,等我请你吃饭啊。” 卫斯年一顿,瞥了一眼码头四周簇拥的民众,心想是该走了。 他用布巾蒙住了脸,道:“记得待会回去,好好的泡个热水澡。”说罢,遂快步离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即便外围有官兵驱赶,还是有好多喜欢探听热闹的民众在往这边挤。他可不想被人围观,几番挪腾,瞬间没了人影。 周九如叫千月过来,交待她亲送裴大公子回府,顺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萧夫人细说一遍。 相信这位母亲在看到自己儿子差点丧命的情况下,即便不能拿裴烨怎么样,给他一些难堪也是好的。 只要能让这位尚书大人不痛快,周九如不介意事事推一把。 …… 闲暇的午后,东市街头的一间小茶馆,却门窗紧闭。 一位身穿圆领襕衫,面相温和的中年男子,正在厉声责问对面站着的,被黑袍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女人:“你竟然挑唆肖师弟携神弓,光天化日之下行刺? 你哪来的自信?” “吴师兄,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冤枉好人呢?”黑袍女人语气颇为不服地道:“是肖师弟自己要去的,既然拦不住,看在曾经同门的份上,我总要帮一把不是? 那些刺客,特别是那位宗师,我可是花了重金的,如今全折了,我正发愁不知怎么跟云霄阁交待。”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裴二郎主交待吧?”这位面相温和的中年男子,正是裴烨门下,精通六爻之术的那位吴师爷,“打草惊蛇,差点坏了我们郎主的计划。” “不见得就是坏事。” 一直坐在屋子角落,没什么存在感的伽蓝,突然出声说道:“最起码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那个小病秧子身边,不止两个八阶九阶的影卫,还有宗师跟其左右。” 她抬眸冷笑,“离秋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们中原有句老话,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我们掌握对方的情况越多,更利于到时的布置。” 黑袍女人道:“这么说,今天的行刺还是有收获的,那请刺客花的重金……”她朝吴师爷抬了抬手,“师兄是不是也多少出点,你也知道,这京中生意难做,我攒点家当也不容易。” “滚。”吴师爷沉声,努力平抚心中的起伏,“不但丢了神弓,还害得裴家大公子受了伤,要是被裴家那位剑皇知道,可没人替你收尸。” 黑袍女人被他这番话吓的立马跳了窗,转瞬消失在后巷里。 …… 周九如坐的马车,直接驶进了文国公府的内门,还没下车,便听见不远处有笑声传来。 她掀起帘子一角,只见影壁前堆着几个大箱笼,站着四五个陌生的婢女婆子正在说笑,她们衣着虽然鲜亮,样式却与京中有些不同,不像建邺城这边高门大户的仆妇。 引路的管家是国公府的老人了,很是知趣,见周九如好奇,便靠近马车向她禀道:“府里来了客人,是表姑娘的舅舅。” “舅舅?”坐在马车里向的卢文月听闻,显然很惊讶,“上次写信,不说年底来京吗?怎么突然就提前到了?” 管家回道:“说是老家也没什么亲人,就想早日来京,安心明年的春闱。” “这么说来,”卢文月激动地道:“舅舅以后会长住建邺城了。” “是的。”管家颔首应道:“夏举人过来,原本想请教国公爷指点文章,老夫人心疼他一家子住在客栈多有不便,就留他们入住府上客院,等托牙行找好了房子,年底再搬也不迟。” 快到内院时,周九如和卢文月下了马车换乘软桥,管家也就此停了脚步,交由内院仆妇和众婢女引路。 …… 回到屋子里,周九如彻底的放松下来,泡了个提神的花草浴,认真梳洗了一番,便揽镜自照。 鼻子由于上药及时,除了一道红红的血痕,并没什么狰狞感。头发修剪过后,挽了双螺髻,再簪上红珊瑚珠花,看不出什么不妥。 这才去了卢文月的院子,交待她,待会去了主院,千万不要提及今日她们遇刺的事情。 卢文月爽快的应下。 她心里清楚,姑祖父和姑祖母对皇后娘娘所生的一双儿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这么大的事,瞒,肯定是瞒不住的,但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寄居府上的表姑娘多嘴。 两人坐了肩撵,带着婢女,说说笑笑的去了主院。 风亭堂的宴息室不比花厅小,很是宽敞明亮,卢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一对年龄相仿的姐弟乖巧地围坐在榻边。 姐姐脸盘莹白,凤眼轻扬,梳着可爱的丫髻,簪着一串粉色珠花。 弟弟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脸庞略显圆润,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看到与周九如一起进屋的卢文月,起身憨然一笑,道:“月表姐。” 端坐在玫瑰椅上的两位年轻妇人,看到周九如近前,也连忙站了起来。 第九十二章 知晓 身穿玫瑰色如意云纹褙子的就是卢文月的母亲夏氏,另一位穿蓝色长褙子的妇人,周九如瞧着,莫名的有些眼熟。 但她确定,之前没见过这位妇人。 看到她们进来,卢老夫人开心的笑了起来,忙问道:“跑哪去了,现在才回来。”等周九如走近,她敛去了笑容,眯着眼睛,目光一下子定格在了周九如的鼻子上。 “天寿,你的鼻子……?”老夫人下了榻,急得一个趔趄。 周九如赶紧扶住她,笑盈盈地说道:“外祖母,没事的,只是在玩的时候,不小心蹭伤了。” “蹭伤?” 卢老夫人自是不信,她还没老眼昏花到这种地步,这伤明显不是蹭的,倒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今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这么晚回来。 “怎么蹭的,是不是很痛?”她心里难过的不行,孩子不说,她又不好多问。 只得握紧周九如的手,趁势摸了摸她身体的要害部位,见没有受伤,遂又温声的絮叨了几句。 “这点小伤,不打紧的,明天就会好。”周九如说罢,忙错开话题,“外祖母,你在招待客人啊?” 卢老夫人轻拍了下额头:“看我,都忘了给你引见。” 说罢,指着夏氏道:“这是三娘的母亲,你二表舅母,年前在宫里见过的。”正准备介绍旁边的那位,夏氏笑着接了话,“是我娘家弟媳妇,得巧了,跟公主殿下同姓,名怀玉。” 周九如闻言怔了怔,她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下意识地盯着周怀玉的眼睛看,便见这妇人蛾眉凤眸,婉转流波,甚是亲切。 对上周九如打量的视线,周怀玉温婉一笑,施礼道:“民妇周氏,见过公主殿下! 周九如上前亲手扶起了她,笑言道:“都是自家亲戚,无需多礼。” 周怀玉指着身后安静站着的一双儿女,道:“这是民妇的两个孩子,姐姐名唤从真,弟弟名唤安行。” 姐弟俩连忙垂首施礼,一举一动进退得宜,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养。 卢老夫人笑着道:“你们年龄相当,在一起可要好好的相处。” “外祖母放心,有我呢,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周九如说罢,还冲卢老夫人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你呀。”卢老夫人拨了拨她贴在脸颊边的发丝,落低声音道:“你既猜到了,我也就不多说了。” 随后,大家坐了下来,寒暄几句后,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 文国公府宴客的大厅,挂满了八宝宫灯,亮如白昼,婢女竖起梅兰菊竹四扇屏风隔开了男女席。 几十种荤素搭配的菜色,摆列上桌,灯光交相辉映,银匙白瓷闪着晶莹的光晕。 望着大厅的一众人等,文国公喜不自禁。自从女儿嫁了人,不管是在鲁地还是建邺城,这家里再也没有这么多人吃过饭。 周九如听到男席那边和乐融融,不由得嘴角上翘。 二舅与三舅下衙后,得知二表舅卢志永来了国公府,便也过来相陪。 周怀玉的丈夫夏荣,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几位青年郎君一见如故,相谈甚悦。 宴客这种事情,原本就是要让客人满意,做到宾主尽欢。 见他们高兴,文国公身为主家,更是乐在其中。 …… 这座国公府,在建邺城是个特殊的存在,除了卢府与宁王府,和其他府邸素无往来。 所以,能这样大规格的招待夏荣一家子,连夏氏都感到非常震惊,心里更是倍增荣光! 有哪个寡妇,像她这样命好,机缘巧合之下嫁入世族,还成了皇亲国戚。 周怀玉在席间,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周九如,不停地找机会跟周九如说话,言谈间也颇多试探。 小姑娘看着平易近人,也不像擅打言语官司的人。可当她跟你认真说话时,即便笑如仙家童子,也给人一种凌驾一切的感觉。 想多了解一些宫里的情况,问来问去,最后的结果就是,她说的原本就是你已经知道的,你真正想知道的,她一句都没说。 周怀玉无奈地摇头,是她想当然了,宫里出来的孩子,哪里会像表面那么简单。 自从收到母亲的信,她没一晚能安睡的,内心深处除了震惊更多的是窃喜。 没想到,他们周家竟是圣祖皇帝的后人。这样一来,小时候诸多的怪现象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从她记事起,他们一家人就生活在豫州皇陵旁的护陵村,村里人见到父亲,恭敬中又带着莫名的疏离,根本不愿多搭理他们。 好在吃穿住的方面,都比其他村民讲究,还有人服侍,唯一的不适就是不得自由,除了皇陵,哪都不能去。 最幸运的当属她了,十岁那年,被安排进了豫州书院进读,笈笄后,由母亲娘家在江南的一房远亲介绍,嫁给了当地姓夏的一位公子。 夫主的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嫁入世族的姐姐,家中富足,进门她便是当家的太太。 原以为自己这半生的运道已经够好了,离开了护陵村,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富贵等着! 只是,当今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还待进一步确认,好在已经住进了文国公府,有的是时间慢慢打听。 …… 八月初秋,夜风沁凉,安寝时刻,原本沉寂的文国公府外院书房,瞬时灯火通明。 文国公夫妇坐在上首,孟氏三兄弟分左右坐在下首,站着中间的孟维常正向长辈禀告,白天乘画舫游玩时,遭遇刺客行刺之事。 卢老夫人越听目光越冷,生气地道:“怎么每次我家天寿出事,都会有他裴家的影子?” “大伯母,可能是碰巧了。”孟光峰听罢,拧眉解释,“巡检水司已经核实了那打捞出的几具刺客尸首,确实是水匪。” 孟光峻反驳道:“阿兄,天子脚下,若没人指使,水匪哪来的胆子敢进入内河?况且,天寿久居深宫,连我们这些亲戚见过她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 何以这次,她女扮男装出行,也会遇袭? 若没人通风报信,刺客又怎会知晓她的行踪?” 第九十三章 细说 来了二十个刺客,其中一位还是宗师。 天寿跳下船,这二十个人却无一人上画舫,全都下了水去围杀她。这不明摆着,就是冲着天寿去的吗? “倘若真是阿烨表兄做的,那守真表侄的伤该怎么解释?”孟光峰不是没怀疑过裴烨,是裴清宗的伤让他打消了疑虑。 “那么重的箭伤,可不像是苦肉计。虎毒尚且不食子,阿烨表兄又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嫡长子?” “再说,守真表侄不但是阿烨表兄的儿子,更是裴氏宗子,督国公指定的继承人。换句话说,阿烨表兄即使有那个心,谅他也没那个胆。” 要知道,裴家爵位的传承与宗子的选定,都是嫡长子继承制。宗子的安危关乎整个裴氏长房的利益,若是被崔老夫人知晓,肯定饶不了他。 他们的这位舅娘,手段毒辣,狠起来,那可是六亲不认的。 自打知道舅舅重病至死的真相,孟光峰一见到她,心里就直犯怵。 幸好,两家相距甚远,好几年都不见一回。 …… 坤宁宫。 此时,寂然的书房里,孟皇后听完暗影对此事的回禀,大感意外。 她侧首,向一旁正安静看书的建元帝,问道:“师兄,怎么会这么巧?这才出去一趟,天寿又被盯上了,这回不但有神箭手,还有个宗师在里面。” “那又怎样?”建元帝放下手中的书,斜倚榻上,缓声道:“遇上天寿,还不是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孟光峻重重地叹了口气:“大兄,咱们的守真表侄可不是水匪伤的。” “不是水匪?”孟光峰有些不解,目光转向孟维常,问道:“大郎,你三叔父说的可是真的?” 孟维常点了点头。 闻听此言,把玩扇子的孟光嵘顿了顿,脸上颇有几分无奈。 他这阿兄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迂腐,不懂变通。听闻此事之后,竟然没先问过大侄儿,整件事情的详细经过。 …… “当时阳光正好,我们都在画舫里品茗赏景,突然有支利箭从对岸飞射过来,直奔公主的要害……”孟维常从头到尾的把事情详述了一遍。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烹茶的小厮死时的惨相,脖子被一箭穿透,几乎在鲜血狂喷的同时,就已经丧命。 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怔了会,又继续说道:“待大家看见,想救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没想到,公主的身手那么敏捷,轻易就躲过了那箭矢……” 孟维常徐徐道来,说到最后,心中的恐惧也逐渐散去。 “……刺客竟然用火油箭攻击画舫,我与陈大郎、纪大郎他们护着妹妹一行人先到底舱躲避。 不知怎么回事,诺表兄和裴家两位表兄,竟然跑到了甲板上,刚好对岸又射来一箭…… 事后,诺表兄说,第二箭的威力不知怎么回事,明显不如第一箭。 否则,裴家大表兄就不止是伤了肩膀那么简单。” 文国公听罢,拈须沉思,片刻过后问道:“没有第三箭吗?” 既然是杀手,一旦失手,更应该锲而不舍的完成任务才是,不可能没有第三箭。 “大表兄受伤时,刺客正用小船撞击画舫,大家都在船上跑来跑去,场面乱糟糟的。”孟维常蹙眉细想,“幸许,是隔得太远,杀手锁定不了目标,故而没有射出第三箭。” “定是那个杀手死了。” 说罢,卢老夫人见屋内众人都望着她,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细细解释:“画舫遇袭的地点是护城河外,快要进入淮河段的区域。 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又是外河与内河的交界点,南面是山,北面是沿河而居的百姓。 午后阳光正烈,画舫与岸上的距离,大概已经超过了三百余步。正常的弓箭手,射箭的距离不过一百多步,他迎着阳光,在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射出两箭。” 卢老夫人道:“虽没伤着天寿,但这两箭都没有落空。画舫上的人非死即伤,说明此人,极擅长箭术,不存在隔得太远,锁定不了目标的假设。 这样的人,若非军中之人,那必是江湖上的专职杀手。这种专职杀手,他们出任务都是独来独往,一旦接了任务,便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种箭术高超的杀手,目力远非常人所能比,乱中取人性命,本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没有第三箭,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杀手在射出第二箭时,他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 众人点了点头。 “伯母说得有理,只是……” 孟光嵘合拢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迟疑了下,问道:“那又是谁?杀了那个箭术高超的杀手呢?” 孟维常摇了摇头,他们白天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谁还管那个箭手是谁杀的。 孟光峻听了稍一琢磨,便心下了然,笑着道:“肯定是天寿身边的暗影。” 皇后子嗣单薄,生的这对儿女,圣上看得异常珍贵。公主身边定是不乏高手相护,不然也对付不了宗师。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里竟然没有派人前来询问情况,可见事情并没有脱离圣上的掌控。 “管他谁呢?” 孟光嵘开怀大笑道:“只要天寿没事,其他的事情都可暂搁一边。现在,该头疼此事的应该是应天府尹。” 他转着手里的折扇,语里透着丝丝幸灾乐祸,“京都这两天连着出事,他这官运怕是……要到头了啊。” 一向不苟言笑的孟光峻,也跟着笑了起来。 应天府尹是阿烨表兄的人,这回,活该他倒霉。 昨日府上逃跑的那个圆脸丫头,惨死在了北市,应天府尹在早朝上折子陈述案情时,竟暗指他们承恩侯府有买凶杀人之嫌。 孟光峻当时恨的牙痒痒,这背了黑锅不算,还要再加一盆子污水泼过来。 应天府尹品阶虽不高,权力却极大。 他管着整个建邺城的治安与政务,有着跟都察院、大理寺几乎相等的权限。还有承接全国诉状的资格,相当于一个小刑部,凡事都可以直接上殿面圣的。 如此重要的位置,天子早就想换个忠于朝庭,不依附门阀,不结党营私的纯臣来做,眼下时机正好。 孟光峻敲着手指思忖着,得想个什么办法推一推,如了天子的意才行。 …… 第九十四章 用意 “那又怎样?” 建元帝放下手中的书,斜倚榻上,缓声道:“遇上天寿,还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孟皇后点点头。 又后怕地拍了拍心口,柳眉微蹙道:“这孩子,打小多灾多难。在西北的时候,不过去了趟三清观,就被吴三清这个牛鼻子给盯上了。 说什么,观我儿面相,不该存活于世,我儿不死,天道必乱。从西北跟到建邺城,这都五年了,我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天道……”建元帝冷哼了一声:“就算……天道真的乱了,与天寿又有何干?都说天道无常,既是无常,乱与不乱,有什么区别?” 说罢,见孟皇后望着窗外泼墨般的夜色,神情怔忡。 便拉过孟皇后的手,轻轻抚了抚,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天寿身怀异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她就是个福星,但凡福星,都是受上天眷顾的人。” “师兄,你说他一个修行之人,投身门阀权贵甘当一个师爷,图什么?一想到,他像毒蛇一样在暗处悄悄窥视天寿,本宫就想立马杀了他。”孟皇后语里像掺了冰刃,冷的瘆人。 建元帝挑起了眉,语声微凉道:“他投到裴烨门下,无非就是老调重弹,挑起门阀与皇权之间的对立。” 说罢,他看向已隐在墙角处的暗影,问道:“裴家对此事有什么反应?” 暗影禀道:“萧夫人带着自己的人手,冲进瑶光院找到裴尚书,二话不说直接开揍。 据我们的人回报,裴尚书被揍得鼻青脸肿,吴三清已经写好了病假折子,准备明天呈递。” “揍得好。” 孟皇后闻言顿觉解气:“裴烨最爱惜他那张脸,他怕是有段时间不会上朝了。”转念又一想,只是揍了一顿,也太便宜这位尚书大人了。 建元帝凤目灼灼,一看她那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便给她分析了一番:“裴烨身边,那可是有宗师守护的,那位剑皇能让萧夫人出这口恶气,不过是看在裴大郎受伤的份上。 否则,萧夫人的人手再多,也近不了裴烨的身。” 裴氏护族暗卫‘青锋’受上训,各自护卫的主子只要无性命之忧,就不能出手,更不能介入家族之争。 “就知道萧灵儿是个怂货。” 孟皇后撇撇嘴:“不然,也不会在婚后,明知道裴烨只把她当成生孩子的工具,她还乖乖的一个接一个的生,白瞎了萧武帝留给她的那些人手。” 建元帝温和一笑,道:“萧夫人生性良善,裴氏父子在北齐又一手遮天,她身为北齐的公主在裴烨面前委曲求全,也都是为了她的父兄。 裴烨了解她的性情,所以才把她牢牢的抓在掌心。” “遇人不淑,可惜了。” 皇后摇头叹道:“她把扶桑武士藏身于裴家避暑庄子的事情告诉我们,大概是想让你给裴烨留一条后路。” 建元帝摆手,示意禀明情况的暗影退远一点:“好说,秋猎时,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收手,我可以给他封王封侯,但是吏部尚书的位置必须让出来。” 孟皇后听了,殊丽的面容,带了几分薄怒:“你这是做什么?天寿要是知晓,那些刺杀她的刺客,明明就躲在裴家的庄子里头,你非但不派人去抓捕,还准备拿她当诱饵。” “到时,你怎么跟她解释?” “不用解释。” 建元帝淡声道:“天寿虽不擅谋,但在政事上却灵慧通透,很会顾全大局。若她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孟皇后一脸的烦躁:“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能力再强也是有限的。若是一不小心吃了亏,以她那不肯吃亏的性子,不知又要生多少事非。” “元娘,你也太小看我们的女儿了,她是涅磐重生的凤凰,我们不能把她当成金丝雀,一辈子养在笼子里,这样反而会折了她的翅膀。” “你要学会放手。” 建元帝谆谆劝道:“唯有放手,她才能展翅高飞,凤啸九天!” 孟皇后睨了他一眼,良久后方道:“说得好像你多了解女儿似的,身为她的母亲,我又怎会不清楚她的性情? 我只是在想,如今四海承平,就算北齐太子还活着,以萧弦那臭名昭著的名声,裴烨也盘算不出什么?” “不如……” 她凝眉思忖了一会,便与建元帝打起了商量,“就让燕魂卫神不知鬼不觉的作了他。何必拿我们的小心肝去当诱饵,这太冒险了。” “不行。”建元帝连忙摆手:“历朝天子,谁会因与朝臣政见不合,就暗杀大臣的? 你也不想想,裴烨若无缘无故的死亡,不说这江南门阀与不明真相的百姓要怎样闹腾,怕是连西北也不会安稳。” “况且……”建元帝顿了顿,神情沉肃道:“今天的刺客,天寿若想留活口挖出幕后之人,以她的能力,那是随手的事。 可她却把那些刺客杀的一个不留,包括宗师。 你可想过这是为什么?” 孟皇后摇头。 建元帝道:“那是因为她知道,除非,我拿到了足够致裴烨于死地的证据,否则,我是不会动裴烨的。不但不会动他,还会好好的捧着他。” “西北不仅是大秦的屏障,更是裴氏的根。裴氏族人,光嫡支就有两百多子弟在西北各州府任官吏。” 说罢,建元帝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孟皇后。 坐下来复又劝道:“边关重地,一旦起变故,即使我镇守西北多年,余威犹存,也照样是鞭长莫及。” 一口甘美醇厚的蜜香乌龙茶,缓缓落肚后,孟皇后躁动不安的心绪,忽然间就冷却了下来。 细想之后,倒也明白了建元帝的用意。 土地改革已经落实,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整顿海务,落实开海禁的各项章程。 江南富庶,每年上缴的赋税,占了大秦国库的一半。 一旦海运开通,光海关贸易这一块,每年收取的赋税,少说说,也能为国库再增添几百万两的银子。 若要拿到这些税银,首先便是落实各项章程。 第九十五章 捧杀 朝庭在七月份,已经通过了开海禁的决议,但在海事执法和制定部分商品进出口限制的章程上,遭到了裴烨与江南门阀的联名反对。 相比建元帝,孟皇后更清楚门阀世家对地方的影响力。 江南门阀唯裴烨马首是瞻,而裴家在西北,就像他们孟家在鲁地一样,是特殊的不可比拟的存在。 就目前形式来看,裴烨的确不能动,动则易生乱。 “师兄,是我太急躁了。” 孟皇后神色一正道:“十一年前,你曾经答应过崔老夫人,只要裴氏安守本分,不行谋逆之事。 待你灭了北齐,一统天下之后,不但确保裴烨性命无忧,还会让他位极人臣,风光一世!” 想起往事,建元帝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 “是我小看了裴廉,没想到他会大动干戈,调动裴氏的‘青锋’来劫杀我们一家子。我都顺着他的意思离开鲁地,远走西北,避其锋芒了,他还不放弃要我的命。” “幸好,他没放弃。” 孟皇后突然有些了悟,“我一直憎恨裴廉,心想,若不是他,天寿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她可以像我一样自由自在地长大! 如今,回过头细想,正如浮云大师所言,有失必有得。” 那一战,燕魂卫损失了一位宗师,裴家却有六位武道九阶的高手,被大长老废掉。 一个拥有五千精锐、雄霸一方世族,若再出几位宗师。 试问,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奈何得了裴家? 为了挽回局面,崔老夫人亲手废了裴廉,向西宁王府递了投名状。 建元帝也面有所思,沉吟道:“差一点,我就失去了你和女儿。当时便在心里起誓,一定要杀了裴廉。” 身为大燕圣祖皇帝的曾孙,若连自己的妻小都护不住,还谈什么辖治西北? 没几分手段和实力,凭什么让那些世代固守幽云之地,忠于圣祖皇帝的北疆守将臣服于他?追随于他? 既便有卫韩父子相助,他恐怕,也很难在肃州立足。 至所以打残裴氏‘青锋’,除了要给裴氏一个教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杀鸡儆猴。 威慑河西各大世族,不要再有动他妻儿的念头。 否则,就跟裴家一样的下场。 ‘青锋’是裴氏先祖留给裴氏的护族暗卫,更是裴氏立世三百多年的根本,如若被灭,裴氏便成了捧着元宝在大街上独行的孩子。 身处乱世何以自保? 裴氏族老们大发雷霆,祸是长房闯的,自然要长房自己解决。 崔老夫人为了她的两个儿子,也为了保住长房在裴氏宗族的地位,立马送了两个侍妾到北齐服侍裴廉。 不到两年时间,裴廉便因身体之故辞了宰相之位。回到祖宅后,没多久就病逝。 孟皇后道:“虽然崔老夫人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向你纳了投名状。 但以当时西北的局势,我们与裴氏合作,就能兵不血刃的接管西北各府州县衙,实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建元帝感慨道:“我思虑再三,还是放了裴氏一马。” 至那以后,裴氏族卫的数量,也有了一定的限制,不能超过两千人。 否则,便以谋逆论处。 “崔老夫人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很会审时度势。” 建元帝凝了会神,又道:“裴氏枝繁叶茂,底蕴深厚,既然不能把这棵大树连根拔起,那我们就多花点心思与时间,把这棵大树伸展出来的枝叶,好好的修剪一番。” “若能剪成……师兄想要的样子,固然是好,若不能……” 孟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就多浇水,让这棵大树自己溺死。 只是这方法虽不错,但很容易被崔老夫人看穿。十一年前她就清楚,敢动我们的孩子,会是个什么下场。” 建元帝爱极了她的这份狡黠与智慧。 笑道:“天寿接连遇刺,隐于幕后的推手就是裴烨。我们未动裴烨分毫,崔老夫人心里肯定也清楚,知道我这是在捧杀,捧杀他们整个裴家。” “不过,就算清楚又如何?”建元帝漫不经心地道:“我很期待,为了裴家,她能做到哪一步?” 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的,与丈夫可不同。 连与自己生儿育女的枕边人,说舍弃就舍弃,这样的老太太,实在令人不敢小觑。 他问孟皇后:“你说,她会不会再一次……弃卒保车?” 孟皇后道:“师兄,收起你那一脸的好奇,各大门阀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就拿我婶娘为例,身为承恩侯夫人,享朝廷一品夫人的荣光!不照样为了裴烨这个娘家侄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孟家于不义吗?” “放心吧!我有的是耐心。”建元帝搂着她的肩,胸有成竹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给门阀任何借口,让他们有机会联合起来对抗皇权。” “那就好。” 孟皇后脸上带了些许的涩然,道:“我婶娘,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她心里很清楚,凡事只要涉及到孟家,你不但不会追责,还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身为天子,若太过重情重义,便会处处受制于人,这话果然没错。” 建元帝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只要他们不踩及我的底线,我宽容一些又何妨。” 孟皇后听罢,心里轻松了许多。 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蜜香乌龙茶,还淘气地把暗刻莲瓣纹的青瓷茶盏,放入建元帝掌中,转来转去。 “师兄,我想过了,我们不能总处于被动。 不如明日,我召婶娘进宫,跟她敲敲边鼓,提醒她约束一下裴烨。否则,我便拿裴氏双骄……开刀。”孟皇后声音清亮地说道。 “不可,我还想给大秦留两个真正的名士。” 建元帝笑道:“裴烨虽然贪权窃柄,但他的两个儿子,大的仁义高洁,小的品性纯良,兄弟俩文采出众,实属难得的英才。” 孟皇后听了,啧啧叹道:“真替你累的慌,你这是打老鼠又怕碰碎了玉瓶儿,何苦来哉。” 第九十六章 夜色 这一夜,注定了不平静。 不知为什么,周九如晚上睡得并不怎么踏实,半梦半醒间,她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只是,这一次推开门,浴缸里没有自杀的女人,只有血水从浴缸里缓缓溢流出来。她抬脚,刚想进屋,血水瞬间汹涌翻滚,宛如跳跃的火焰,从屋内蹿出,包围了她…… 像是又回到了疗养院荷花池溺亡的那一刻,她拼命挣扎,越是挣扎,呼吸越困难。大量的血水灌入口中再到肺部,瞬时又从口鼻里呛出…… 千年千月听到尖叫,冲进里屋时,乐水已经在那了,她正拿着巾帕,笨拙地帮公主擦汗。 见主子无恙,俩人遂放下心来。一个去捧热水,一个去拿寝衣,手脚轻快麻利,不带半点声响的服侍着周九如,换下被冷汗浸湿的内裳。 “公主。”待一切安置妥帖,乐水才开口问道:“您自打修习易筋经,重塑经脉之后,已经好久不再梦魇了?难道是白天……”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白天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只要闭上眼,眼前晃动的全是血和死人,吓得躲在被子里直哆嗦。 “动手的时候很痛快,事后总有些不舒服。”周九如拢了拢被子,眉宇间蛮是哀伤,“那毕竟是二十条人命,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 千月听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公主的胆子怎么变小了?还不如在西北的时候。” 话落,见乐水神色不解地望着她,这才想起,乐水是入京之后才到公主身边的,她不知道主子当年在西北经历的那些凶险。 外人只看到主子是大秦的公主,父母兄长宠之溺之爱之护之,却不知道,这个天之骄女,从小到大都经历着怎样的苦难与危险,才有了如今的尊贵风华! “我和千年,还有千碧千柔刚到西北的那两年,王府的几位主子出门,时常会遇到刺客,特别是公主,被行刺的次数最多。” 听千月这么一说,周九如也想了起来:“那时,我脑子不是很清楚,很多事当时记得,事后又忘记了,根本不晓得害怕。不过,那时候的刺客,都是死在侍卫手里。” “看别人杀人与自己亲手杀人,内心的感受完全不一样。”说罢,她伸出了嫩白的小手,凤眸里浮起一抹煞气,“这血啊,一旦沾上,往后,只怕会越来越多。” 千年点好安神香,坐回床边,抚着周九如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公主,我还记得你曾说过的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些刺客杀人谋命,都是些该死之人,不值得公主怜悯他们。” 周九如向她浅浅一笑,颔首道:“你说得对,如若不是在万佛寺跟浮云大师修习了易筋经,今日就算我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要了他们的命,遇到宗师,更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到自己万一出事,父皇母后与在外整顿军务的太子哥哥,知晓后不知该怎样的心痛与被动,遂心头猛的一紧。 可见,处在她这样的位置,有时是不能心慈手软的,稍有不慎,就会带累身边的亲人。 千月见主子心情不是不好,便愧疚地道:“都怪我和千年水性不佳,不然,也可以下河帮乐水一把。这样的话,公主你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术业有专攻,你和千年的特长不在这里。”周九如说完,想着轻松一下气氛,便笑着打趣她们,“会浮水已经很不错了,万一哪天掉河里,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何况,乐水是我的贴身侍卫,杀人原本就是她该干的活,你俩要是抢去做了,她就该下岗喝西北风去了。” “就是,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乐水指着千年和千月,假装不高兴地道:“你俩可不准抢了我的活干,你们什么都会,要我这个贴身侍卫干什么? 想我乐水乃太初宫第一高手,堂堂六品带刀侍卫,怎么也不能沦落到喝西北风的地步吧?” “第一高手?”千月笑得直捂嘴:“等你打赢了四木,再说这句话也不迟。” 乐水叉腰:“冲你这句话,回宫后,我非得找那个木头打一架。” 千年瞪她:“你以为木森像你一样闲。再过几天,宫里的大宴就要开始了,他身为太初宫的侍卫统领,哪有空跟你打架。” 窗外,夜色正浓,困意袭来,周九如拢了拢被子,催促道:“好啦好啦,都快去睡吧。” 这是表示没事了,屋内骤然一静,三人连忙低头应是,退了出去。 周九如抽掉迎枕,陷入松软的被褥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们三个是担心她做了恶梦,像以前一样不能安眠,才故意扯东扯西的宽慰她。 殊不知,她内心的冷血,远远超乎她们的想象。 闭上眼睛,周九如放开神识,施展灵力织就了一张防护网,覆盖在小院的上空。快要睡着时,防护网的东南角方向,出现了一丝波动。 竟然有客夜访国公府,还不声不响地靠近了她的住处,府中的暗影,竟然全都没有查觉。 不亏是武道八阶的高手! 这年头,京城里的八阶武师,怎么像农庄里种的大白菜,随处都能遇上。 乐水上前驱赶,那人仍在院子四周徘徊窥探,不肯离去。 见那人不走,乐水一急,拔剑冲了过去。 一个逃,一个追。 因对京城里的街巷胡同不熟悉,乐水跟了两圈后,人跟丢了不说,自己还迷路了,快天亮时,才灰头土脸的回来。 等她回屋梳洗好,周九如也起床了,两人各自用了一碗燕窝粥,便一起去后院练功。 晨风习习,周九如打完一套太极拳,便盘腿而坐醉于冥想,感受天地之间的五行元素。 心神正怡时,乐水猛的一拍头,跃起身,剑一挥,她面前一根拳头粗的竹子,立刻变成两根应声而倒,“我想起来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昨晚……” 望着周九如,她兴奋地说道:“昨晚,属下根本不是迷路,应该是被某种阵法困住了。” 第九十七章 郁气 周九如撇撇嘴,鄙视道:“就你这智商,真让人着急啊。” “智商?” 乐水摇头,一脸懵懂的样子,转而一想,又似乎明白了,“公主,您是说……属下笨。” “一个六阶武痴,被人家用阵法困了半夜,到现在才想起,你可不是一般的笨?”周九如冷哼一声,嫌弃地道:“笨死你算了。” 说完起身,懒得再搭理她。 冥想,就是要把自己的心、意、灵,完全融入到自然,忘却自我,达到与“大道“相合为一的境界。 被乐水这么一咋呼,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见不远处有座凉亭,她掸了掸坐得皱巴巴的裙摆,与乐水道:“不练了,咱们过去说话。” 乐水点点头,笑着道:“公主,原来您早就猜到了,怪不得属下回来,您什么都没问?” “问什么?你全须全尾的能回来,那就说明对方对你并没有恶意。”周九如边说边往前行,“人家可是八阶武师,修为比你高了两个境界,还懂阵法,若是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 乐水听了,愈发不明白,“既不是刺客,半夜三更的跑到文国公府干吗?害得我一夜都在走街串巷的追人。” 周九如回首,将乐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他大概是想试探一下你的武力值。” “试探?”乐水蹙眉,神色有些凝重,“难道那人夜探国公府,迟迟不肯离去,就是为了引我出去?” 周九如点了点头。 昨日危急时刻,她没避讳自己会功夫,后来,又和乐水在河里快速斩杀了二十名刺客。 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惊讶。 她不想让裴大郎知晓她的实力,故而在甲板上暗示过千年,给裴大郎治伤时,多用点迷药,让他一直昏睡着。 看样子弄巧成拙了,裴清宗还是起了疑心。 到了凉亭,迎着晨光,周九如用手在凉亭的石柱上比划着写了三个字,乐水一看,目光微怔。 满脸狐疑地问道:“公主,裴大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知道你有多少实力,再根据昨天的战况,来推测我的身手,毕竟死了一个宗师。”周九如说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四周。 这凉亭三面临水,只有来时一条路,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一定是事后,派人去应天府衙查验了那些刺客的尸首。”周九如抬手按住额角,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身边竟然有人懂阵法。” 裴氏宗子,果然不能小觑。 “公主,都这样了,您怎么还笑得出?” 乐水急道:“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您入道成为宗师之事,若让裴家知晓了,往后,我们就会处于被动。” “也不见得,凡事都有两面性。”周九如漫声道:“既然藏不住了,那就干脆让他们知道,若是下次,裴家那个死老头子,想再要我的命。 裴大公子或许会……好好的掂量掂量,身为大秦未来的督国公,到底是忠君孝父,保裴氏全族平安,还是孝父逆君,不惜连累全族人陪葬?” “死老头子?” 乐水闻言抚掌大笑,“裴烨一向自诩风流名士,上到萧夫人下到奴仆,皆一律称他郎主或郎君。要是他知晓,有人叫他死老头子,估计得气个半死吧。” “那么容易气死就好了。”周九如冷笑,“一个男|女|不|忌的主,也配称名士? 到底是江南那些门阀权贵的眼睛瞎了,还是他们真的认为,氏族大阀出身的郎君,玩虐几个孩童是很平常的事,无须在意,也不该受到世人的谴责。” 乐水赶紧的拉了下周九如的袖子,提醒道:“公主,娘娘曾有交待,此事不准在您面前提起,以免污了您的耳朵。” “不提,我就不会知道了吗?”周九如冷声道:“纸还能包住火?建邺城的街头巷子,你去打听打听,哪个不知晓此事? 朝中那些攀附裴烨的大臣,三天两头往裴府跑,还不是因为裴府的瑶光院。” “夜夜笙歌,过得比帝王都奢靡。”说着,周九如狠拍了下凉亭的栏杆,语如寒冰地道:“总有一天,吾要毁了瑶光院,把他身上那层皮揭下来,让大家看看,真正的畜生是什么样的。” …… 周九如想要揭皮的人,此刻,正披着外裳,敞露着白晳精瘦的胸膛,赤着两腿,眯眼躺在临窗的广榻上。两个容貌绝色,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分左右两边跪在榻上,忙着给他捏胳膊揉腿。 香炉残余的暖香,时不时地腾起几缕青烟,一夜的|欢|愉|令裴烨心头郁气尽散,他微微侧身,舒服地哼了哼。 晨光顺着窗棂的缝隙挤了进来,正好照在给他揉腿的那个少年的手上,手指修长,柔嫩如玉笋。 年轻就是好啊! 裴烨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伸手捏住那少年的下巴,见他雪肤红唇很是诱人,便顺势凑上前去,伸出舌头舔了舔。 少年抬眸,见主子整张脸肿胀狰狞,眼窝和嘴角青紫一片,可见萧夫人昨日下手时的恨意,明知道主子最在意这张脸,却偏偏打成了个猪头。 上次主子嗓子哑,休息了半个月没去上朝,他们芳华阁里死了三个,他就是那个时候被送进来填空的。 进了瑶光院的芳华阁,便再也没有了名字,只剩下一串的数字,他排在十三,平时大家都叫他十三郎。 昨晚主子丧心病狂地对着两个未满十岁的小童用药,其中一个还没半个时辰就死了。管事嬷嬷一看,另一个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便叫了他和十一来伺候。 见他走神,裴烨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往自己的两|腿|中|间按。十三郎乖乖的俯身过去,虽然很恶心,但他不得不迎和,因为他想活着。 “郎主。”门外侍婢敲门,沉浸在情|欲|中的裴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顿时没了兴|致。又不知碰到了身上什么地方,痛的龇牙咧嘴‘嘶’了一声,抬脚就把那不着|寸|缕的少年,踹下了榻。 第九十八章 警告 婢女听到里面重物落地还伴着一声痛呼,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搅了主子的好事。 昨晚,主子把新来的两位小童折腾的一死一伤,这都早上了,竟还兴|致不减。 她怕主子发火,忙不迭地回话道:“应天府尹在院外花厅等了一个多时辰,他吵嚷着,一定要面见郎主,说有要事禀报。” “滚。”裴烨怒道。 旋即赤足,披头散发的下了榻,一把捞过案上的鹤形青铜香炉,打开窗户就砸了出去。 骂道:“蠢货,定是圣上撤了他的府尹之职,他此刻眼巴巴的跑过来,不是明着告知有心人,那小疯子遇刺与本郎君有关。” 虽说那香炉不会砸着自己,门外回话的婢女还是害怕的缩了缩头,嗫嚅道:“那……那婢子这就去打发了他。” 话落,一个转身就跑得没了人影儿。 砸了香炉之后,裴烨整个人也全然清醒了。 身上的气息逐渐恢复了平稳,他扬了扬眉,嗤笑道:“撤个应天府尹就想让我慌神,本郎君又不是被吓大的,岂会那么容易受影响?” 十一和十三未着寸缕,爬跪在地上,手脚不停地打颤,见他们这副样子,裴烨不耐烦的一挥手,“退下吧。” 两位绝色少年连衣服都没顾上穿,忙退了出去。 …… 此时,瑶光院的其它地方,倒变得嘈杂起来,奴仆们来来去去,洒扫擦洗,准备早膳,各自忙乎不停。 金色的晨晖,不知不觉又隐在了厚厚的云层,天空刹那间变得昏黄。 萧夫人带着一众仆妇,来到裴清宗所居的玉清院。 一进门,便感觉这院子里特别的安宁静谧,与府里其他地方简直是两重天,除了回廊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仆妇身影,听不到任何声响。 守在上房门外的小婢女,看见萧夫人走过来,连忙打起了帘子。 内室里的裴清宗,散着头发,半卧在床榻,没受伤的右手握着一本书,正看得聚精会神。 见此,萧夫人无奈一笑,道:“大郎,你何必如此费神,这书又不会跑,待你伤好了,再看也不迟。” “母亲来了。”裴清宗听话的把书放在了床头几案上,也没要人扶,自己挣扎着坐端正。 萧夫人心痛的不行,连忙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把大迎枕放到他背后,旋即在床边放置的圆凳上坐下。 见婢女捧了汤药过来,她亲自接过,拿起汤勺搅了又搅,感觉不那么烫了,便舀起一勺喂到裴清宗嘴边。 “来,先把药喝了。” 裴清宗张嘴喝了一口,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忙低声道:“母亲,让儿子自己来吧!”话落接过碗,浅尝一口后,抬起优雅的下颌,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个精光。 药味浓重,充斥着整个房间,闻着就极其的苦涩。 见长子就这么一口气喝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萧夫人骄傲的同时,也隐隐的心痛。 她掏出巾帕,轻轻的揩去裴清宗唇角的药汁,疼惜地道:“你可不要逞强,那位叫千年的小姑娘说了,只要你照着她的方子吃,不出三个月,手臂定能恢复如常,不耽误明年的春闱。” 裴清宗听罢,面上恰好的流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道:“听说中元节那天,阿璇在万佛寺遇险,也是得了千年姑娘的救治。 待儿子伤好之后,定要备份大礼,好好的感谢一下她的主子!” 萧夫人道:“是要备份礼,那孩子自小七灾八难的,难得是心善乖巧,没有移了性情。” 心善乖巧? 裴清宗挑眉,摸着肩头,暗自腹诽道:那丫头杀人都不带眨眼的,哪里就心善乖巧了。 他自小博览群书,不但熟读经史子集,更对《博物志》《奇门遁甲》《黄帝内经》都有所涉猎。 昨天的第一箭,绝对是死亡之箭,九阶以下的武师根本没机会活下来。 第二箭出现时,他注意到那位公主的眼睛紧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双手结印,身上有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劈开河水,凝成巨龙,凌厉的杀意透过那支箭,直奔对岸。 当时,他莫名的紧张,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脑子也一片空白。待一阵巨痛,回过神,那支箭早已穿透了他的左肩。 父债子偿,这伤原本受得也不冤!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以那位公主的年龄,她是如何做到御水杀人的? 太匪夷所思了。 故昨夜,他吩咐阿金潜进文国公府,试探了一番。 果不其然。 回来之后,阿金回禀道:“那位公主绝非俗人,我刚靠近她的院子,便被她发现了。” 阿金是个很强的阵法师,匿影藏形最是在行,连他都接近不了的人,裴清宗不得不防。 俗世因为灵气稀薄,修行非常辛苦,并非刻苦修炼就能成功,好多人炼气一辈子,都到不了九阶。武道略比炼气强上那么一点,运气好的,修至大宗师。 昨天那个场面,就算两个八阶武师,也不可能在水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差不多层面的二十个刺客全部干掉。 乐侍卫虽说领悟了剑意,可以越级击杀对手,但她只是个六阶武师,根本没那个实力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解决那么多的刺客。 况且,那些刺客的死法也明显不同。其中十三个,手法一致,颈部气管与动脉均被利器割断,只有七个是死在剑术之下。 裴清宗不知道的是,那七个死在剑下的,其中有三个也是周九如击杀的。 他真为父亲大人感到悲哀,根本不晓得自己遇上了怎样的对手,便迫不及待地下杀手,屡屡失败,还沾沾自喜,以为天子不敢对裴氏怎么样。 思忖了半晌,裴清宗问萧夫人:“母亲,府尹大人是否已经离去?” “走了。”萧夫人缓缓说道,“你父亲并未见他,听说圣上下旨将他贬去了沙州任知县,有生之年怕是难回建邺了。” “沙州?”听罢,裴清宗面上不露情绪,内心却骇然。 抬手捏了捏眉头,心道:这偏远的地方比比皆是,圣上为什么会把应天府尹贬去沙州,是想给河西裴氏一个警告吗? 第九十九章 冒险 身为裴氏长房长孙,他不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裴氏的宗子,将来还要承袭‘督国公’爵位,守护宗族利益。 若宗族利益与父亲的权臣之路有所冲突,他无可避免的要与父亲对上。 阿金打探到,上次受伤的那个叫伽蓝的女刺客,经过这几个月的修养,内伤已经康复,只是身体伤到了根基,于武道一途,恐怕再无进阶的可能。 所以,她才会对父亲步步紧逼! 这次,父亲连他的安危都不顾及,便仓皇出手,想来也是被她逼的没有了办法。 令他不解的是,父亲为什么会如此迫切。 即使想做权臣,也没必要非杀公主。身为大秦臣子,诛杀当朝公主,等同谋逆。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就是狂妄了些,他反对君权独大,一心想恢复门阀与皇权共治天下的荣光,绝无谋逆之心。 那父亲……究竟跟伽蓝或者说扶桑那边做了什么交易,要这样昌险。 不管怎样,必须要阻止父亲,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定会祸及整个裴氏。 萧夫人见长子双眉紧蹙,似在思索什么,亦不追问。 目露慈爱之色的打量了他半晌,方柔声劝道:“有些事想多了伤神,且先放一放,养好身上的伤才是当前最紧要的。” 说罢又幽幽一叹,“那墨风,你打算如何处置?” “母亲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情,儿子已查清,是墨风的叔叔有意套话,墨风年幼不懂提防,失了言,但还罪不至死,就罚他一家子去西山守庄子吧。”裴清宗说道。 萧夫人闻言,不禁琢磨起儿子的意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行刺公主的那些刺客,可全都藏身在西山庄子里头。 她暗自叹了叹,也不便多问。孩子大了,身为宗子,他有他的责任与使命。 “也好。”她颔首道:“只是我儿也太心软了,墨风多嘴害你伤成这样,你还要劳神护他一家子性命?” 裴清宗淡然一笑,安慰萧夫人道:“不过是外在的伤,看着有些吓人,其实算不了什么,很快就可以好了。” “何况,墨风一家子都是裴氏的世仆。”他略略抬高了声,“祖母曾说过,对于这些世仆,只要不做背主的事,便要宽厚些,不可随意作践他们的性命。” “罢了,母亲依你!” 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从凉州到建邺,各大商铺一路传来的消息,萧夫人就有些心神不宁。 “你祖母跟你大伯父一家子,大概就在这两日便可到达京都,我还听说……”萧夫人顿了顿,看着面前风华绝代的长子,嘴里不由得有些泛苦,“那位也来了。” 身为人子夹在父母的恩怨之间,已经够难为了,偏偏长子又是裴氏宗子,连妻子的人选都由族里议定,自己半点作不了主。 一想到这,萧夫人心里就陡增了对婆婆的怨恨,又怕儿子察觉,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眼里的恨意。 伸手将案几上的几本书收拾起来,叠放在案角,然后与裴清宗交待道:“你姑祖母让管事送来了一株百年老参,母亲先去灶上给你炖个汤。待会好了,我会派人送过来,你记得要多用些。” “有劳母亲了。”裴清宗缓声应道,面上并无半点情绪的波动。 萧夫人摇了摇头,起身,走到门口,又有些不放心。 回头叮嘱道:“这几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就算是为了母亲,也要好吃好睡。不然,待你祖母与你伯母到了,看见你瘦了或是面色不好,又要责怪我这个做娘亲的没有好好照顾你。” 裴清宗忙不迭地点头,待萧夫人离去,他收起温润的笑容,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 祖父死后,父亲便与祖母疏远,甚至不愿再见祖母,这次祖母跟大伯一家子来京,往后这尚书府,还不知有怎样的热闹。 只是苦了母亲,夹在祖母与父亲中间,怕是要里外受气。 …… “阿金,我父亲身处高位,名利权势都不缺。你说,他除了想做权臣,还想要什么?” 裴清宗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出父亲为何会置裴氏全族人的安危不顾,这么相帮扶桑人。 阿金的身影从一处屏风后闪出,恭声道:“扶桑乃海外小国,除非他们给出的利益,能助二郎主达成权臣之路。”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裴清宗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金不紧不慢地道:“我们修行之人,最想要的就是突破屏障,成为宗师。为了能成为宗师,什么都可以做,甚至会做一些违背道义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做有违道心,即使侥幸成为了宗师,也可能会起心魔,对以后的境界极为不利。 但为了达到目的,仍然会去冒险。 我猜二郎主也是如此。” 裴清宗听罢,赞同地点了点头:“要想成为权臣,除了主弱臣强,还要有与皇权分庭抗礼的筹码。这筹码……” 他想到了祖母说过的话,因为有‘青锋’这支护族暗卫,他们裴氏才会历经三百多年不倒。任谁当了皇帝,都会礼遇裴氏,裴氏帮谁,谁的皇位就会做得长久稳定。 不是没世家效仿,但是养暗卫,必然需要耗费大量的银钱,即便有财力,培养不出宗师,也是枉然。 若当今的天子,没有燕一那样的化境高手,‘青锋’也不会被打残,如今的天下谁坐还不一定。 祖母为了裴氏不被灭族,献出了西北的矿脉。 如今的‘青锋’不过千余人,裴氏都已经捉襟见肘了。 光靠田庄铺子,已经养不起他们了。 伯父写信让父亲支持朝廷开海禁,也是想从海运上再为裴氏找一条财路。 走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扶桑诸岛有茂密的森林和丰富的矿藏。”裴清宗轻声念罢,复又吩咐阿金,“你给我盯紧吴师爷,我想知道扶桑人到底许诺了父亲什么?” 阿金恭声应了声是,退行数步,出了屋门。 第一百章 寒栗 文国公府。 用过早膳,卢老夫人便带着周怀玉和夏从真姐弟俩去了隔壁的侯府,他们一家子,既然在文国公府安置了下来,也理应向承恩侯夫人问个安! 姻亲之间认个脸熟,更有利他们今后在京中的人际交往。 周九如不想去侯府,她若是跟过去,大家说个话都不自在,没什么意思。 她直接去了文国公府的书楼。 在里面翻找有关大燕高祖、太宗两位皇帝的纪事,见微知著,要是能找出点蛛丝马迹,那就太好了。 他们周家的皇帝,自燕高祖开始,就没有一个长命的,被追封孝宗皇帝的大燕太子,即使没登帝位,也是不到四十就离世了。 周九如实在是不解。 万神宫对付姬家嫡支,是为了神脉之血,千方百计弄死周家好几代皇帝,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高悬在她家人头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她必须赶在剑掉下来之前,找出原因,解决掉这个危险。 翻了半上午的书册,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累的她直接四仰八叉的躺在地毯上。 朦朦胧胧快要睡着时,她听到了一声轻笑。 不用睁眼,她就知道是卫二,她对他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身上总有一种山林草木的清新味道。 “你怎么来了,要是被影卫发现,小心打断你的腿。”周九如也不好再躺着,说罢,就想起身。 卫斯年举目四看,见这书楼并无外人,便一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说着撩衣,挨着周九如坐下了。 “你就不能坐远点。”周九如推他,“挨得这么近干吗?” 卫斯年歉然一笑,往旁边移了移。 他见浅黄色的地毯上,到处都是书,便随手抽了一本翻了翻,合上后,又从身后边抽了一本翻了翻,心中便明了,知道小疯子再找什么。 他摇头笑了笑,道:“萧弦在北齐藏书楼自焚,那可毁了不少典籍,你要找的那些线索,先不说有没有人敢写,即便写过,有可能也已经焚毁失传了。” 周九如拿起一本书,捏在手里扇了扇风,“我自是知道没什么大用,但本着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道,说不定,能淘出点什么有用的来。” “那你还不如直接问我。”卫斯年道:“我这次来,师尊叫我带几句话给大长老,恰好与万神宫有关。” 周九如连忙压低声音问道:“那万神宫为什么要绝我周家飞龙在天的气运?” “这个我怎么知道?”见她如此急切,卫斯年长眉微挑,道:“师尊说,燕圣祖崩后,万神宫也随之封了山,这一封,就封了五十多年。 引起了很多修行者的猜测。 但谁也没想到,真实的原因是,万神宫落凡了。” “落……落凡了?”单单这三个字,周九如觉得照字面的意思,她能听懂,但整句话合起来,她就不大明白了。 卫斯年侧头看着周九如:“就是字面的意思。师尊说,万神宫的宫殿,原本矗立云端,云深不知处。燕圣祖崩后不久,那宫殿就从云端” “掉了下来。”周九如闻言,整个人随之一振。 起身,在屋内急走两步,哈哈笑道:“这么说,道祖与俗世人皇的盟誓还是有效的,他们这是遭到了报应。” 卫斯年却笑不出来,他看着周九如,长眉蹙得越发的紧:“师尊说,必须血祭,才能破除道祖的誓言,他们这次打开山门,就是为了这件事。” 周九如一听,不寒而栗:“血祭?用谁的血祭?” …… 转眼就到了八月初十,孟皇后一大早便遣了卢晴到文国公府,接周九如回宫!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车队的影子,送行的众人才转身回了府。 卢老夫人自是百般伤怀,承恩侯夫人与三个儿媳,劝慰了她一路。 晚饭过后,又有周怀玉带着一双儿女陪她,说了好一阵子话,老夫人的心情才逐渐好转起来。 待出了风亭堂,周怀玉吩咐身边的大婢女先送夏从真姐弟回屋安歇,她则带着周妈妈沿着回廊在园子里闲逛。 “妈妈,你说公主公主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周怀玉能感觉到周九如对她的亲切,每次见面行礼,没等她行完,便被周九如扶住了。 周妈妈是周怀玉在洛阳书院就读时买的仆人,对于老主子一家的旧事,原本并不知晓,这些天她在文国公府里走动,不停地向一些老仆打听,当年之事,差不多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太太,你就别多想了,就算公主公主知道些什么,认亲皇室这么大的事,没有圣上的许可,也是……”周妈妈看着自己主子那满怀期待的眼神,将要出口的话便有些犹豫,毕竟关系到老太太的声誉。 “妈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遮遮掩掩的。” 望着夜幕下的国公府,周怀玉神色凝重地说道:“十岁那年,我进洛阳书院蒙学班就读,妈妈自那时便一直照料我、陪伴我,在我的心里,妈妈犹如我的至亲,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周妈妈忙退后一步,屈膝一礼,道:“太太言重了,老奴只是尽了本份,当不得太太的称赞。” 旋即又将这几天打探到的消息,依实回禀:“鲁地那边跟过来的老仆说,当年老郎主一家子和萧家村的人因避雨,在徐州不知哪处的山神庙相遇。” “半夜,流匪来抢劫时,保护老郎主的侍卫,便把带着的箱笼和一些珠宝首饰扔给了他们,趁着他们哄抢之际,护着大家上了马车。” “后来,有几个流匪,贪恋主子家富贵,竟追着马车不放,打斗之际,老太太抱在怀里的大郎君被惊醒了,哭闹个不停。” “老太太一急,就把靠门口坐着的……”她抬手,有些畏惧地向皇宫的方向指了指,道:“把那位给踢了下去,这才得以脱身。” 第一百零一章 所图 周怀玉闻言,惊愕万分,她怔怔地望着周妈妈,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曾猜测事情不简单,却万万没想到,母亲竟如此卑劣,就为了能多一刻的时间逃命,把一个八岁的孩子给踢下了马车。 “我早该想到,以父母这么多年被软禁在护陵村不得自由的境遇,当年之事,绝不仅仅是走散那么简单。”说罢,黯然良久。 似乎有什么从她脑子里忽闪而过,她抓住周妈妈的手,颤声问道:“父亲……父亲当时……没阻止?” “主子……”周妈妈欲言又止,想劝她不要再追问此事,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但在周怀玉凛然的目光下,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 周怀玉浑身冰冷,好似跌进了冰窖。 秋风瑟瑟。 夜色逐渐幽沉,回廊里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几片银杏树叶随风簌簌落下,她拢紧身上的薄锦披帛,想要挡住这侵入骨髓的寒意。 “主子,起风了,咱们先回屋吧。”周妈妈紧声催着,打断了周怀玉一声又一声的幽思叹息。 “是啊,起风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句,语气很是不安。 此时,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那时不曾降生,没有看见父母如此卑劣的一幕,否则,这将是她一生的噩梦。 周怀玉一脸的沉思,静了静心神,又不确定地问道:“妈妈,你说圣上他,会宽恕……母亲吗?” “那是自然,圣上倡导以孝治国。”周妈妈压下心头涌上的苦涩,言语里,故意带着几分难掩的得意,安慰周怀玉道:“主子不用担心,相信要不了多久,主子就是长公主了。” 周怀玉连忙摆手:“如此骄狂的话,妈妈快别说了。” 言罢,心底愈发凉浸浸的,国公府既然有老仆知晓当年山神庙之事,必是圣上早已恢复了记忆,并不似民间传言的那般,幼年失怙,又丧失记忆,且不知晓生身父母在何处。 再则,以天寿公主对自己的态度,亲切中似乎又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考量,她原以为,是这孩子戒备心重。 现在看来,她也是知晓内情的人。 认亲,不过是大秦多个爵位的事情罢了,人家根本不会在意,若是想当亲人,便要自个掂量掂量,够不够资格。 …… 勤政殿里,周九如略过了画舫刺杀那一段,事无巨细地向建元帝说起了这几日在国公府的日常,着重提到了周怀玉,建元帝哪能不晓得她的小心思。 便笑着告知她,周怀玉一家子刚准备进京,他就收到了暗影传递的消息,否则,那一家子又怎么会留在文国公府作客。 “是哦。”周九如凝神一想,外祖父乃当代大儒,先不说父皇这位开国之君,是他一手教养,也不说他收集整理了多少缺失的文籍。 光凭他这一生,坚持著书育人,有教无类,便是功在千秋! 天下多少读书人,慕名而来,想进文国公府的大门,都被拒之门外。文国公夫妇创办的书院好进,文国公府的大门可就不那么好进了。 夏荣不过是个普通的举人,身无寸功,也没传出什么特殊的名声。就算他姐姐夏氏是外祖母的侄媳妇,也不见得他就可以入住国公府跟在外祖父身边受教,说来说去,还是父皇的意思。 既然父皇愿意给夏荣恩点,那就说明夏荣和周怀玉这对夫妻的人品还是不错的,父皇有心认这个妹妹。 是心里认同,而不是迫于血脉关系给予表面的流程。 等便宜祖父一大家子都到了,该怎么封赐,自有礼部和政事堂决议!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父皇,长公主的爵位,姑姑就甭想了。”周九如神色认真地说道:“在大秦,只有一位长公主,那就是我……天寿公主!” 建元帝听罢,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就听咱们天寿公主的。” 周九如这几个月都是待在宫外的时间多,这乍一回宫,宫门重重,宫禁森严,才住了一个晚上,就有些水土不服了。 倍感无聊之际,就想找太子聊聊他们周家的几位老祖宗,为什么当了皇帝……都早早的挂了? 去了东宫后才知晓,圣寿在即,各地方大员陆续回京,太子一直忙着接见各处官员,安排京城的防务,根本无暇回宫。 吃住不是在礼部,就是在五军都督府。 周九如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转去了乾元宫。 “父皇,要喝茶吗?” “父皇,你批了这么久的折子,胳膊酸不酸? 孩儿最近刚好跟千年学了一套舒缓肩颈酸痛的按摩手法,让孩儿来帮你揉一揉吧?” 建元帝放下折子,但笑不语。 周九如乐颠颠地上前,殷勤地给他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 享受完了女儿的贴心服务,建元帝又拿起书案上的奏折,一边批示一边问道:“说吧,小鬼灵精,又有什么想求阿父的?” 闻言,周九如澄蓝的眸子蓦地一亮,心想总算没白忙乎,忙狗腿地说道:“父皇,孩儿不但缺伴读,还缺个骑射老师,您就让卫斯年进宫做我的教习吧!” 建元帝放下正在批奏的折子,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事事都以女儿为先的好父亲模样,但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应景。话里的内容,明显有些推三阻四。 “你想要伴读,京中的女郎无论家世高低,随你挑,不会有人不从。你想学骑射,阿父让纪纲指派两个金吾卫教你,或者燕魂卫的隐卫也可以,何必劳烦卫斯年。” “父皇。”周九如拖长音调,软糯地喊了一声,旋即便不再说话。 只睁着一双水润澄蓝的凤眸,巴巴地望着建元帝,长长的睫羽犹如蝴蝶翅膀,上下煽动,煽的建元帝的心软成了一摊水。 “不是阿父不帮你,你是知道的。”建元帝蹙眉沉吟了一会,方小声说道:“卫斯年当年可是答应过你阿娘,不成为宗师就誓不回到你身边。 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兴。不管他是修武还是练气,誓言一旦出口,就必须要遵守践行,不然就是逆天抗命,会遭……” 第一百零二章 父女 “卫斯年现在已经是宗师了。” 周九如打断建元帝即将要往下说的话,冲他狡黠一笑,道:“父皇,难道你就不想观摩一下,宗师能在化境的手里走几招?” 建元帝见她凤眸粼粼,碧如山涧清泉,好奇中又带了几分不怀好意,顿时一阵语噎。 这孩子,武道修至宗师,等同于修行者入了道境,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他们的五识会异于寻常高手,有一定的神通,而化境者的威能,更是可覆一城。 让卫斯年跟大长老过招,这孩子是看戏不嫌事大,想拆了皇宫? 五年前,卫斯年的师尊一听说卫斯年病好了,便派人到西宁王府想带走他,天寿不愿意放人,说卫斯年是她为自己相看好的夫婿。 孟皇后气急了,又不敢拿天寿怎么样。 她觉得天寿是小孩子心性,可能因为每个月的药浴,整天痛的死去活来,就希望有个朋友能长久地陪着她,故而不愿意放手。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为了把卫斯年从天寿身边支开,她就利用这两个孩子彼此间相互扶持的情感,找了个理由哄骗卫斯年。 “你若想一直跟着天寿,护着她,那就赶紧的回山向你的师尊好好学武,等你成为了大宗师,才能更好的守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这世间学武的人虽多,但宗师却是凤毛麟角,像大长老这样的化境高手,更是世间难寻。 多少武者,穷尽毕生之力练至武道九阶,还没等到大圆满臻至为宗师,寿数便已到了尽头。 当时卫斯年只有十岁多点,不晓得宗师的分量与轻重,马上就立了誓言,掉进了孟皇后给他挖的坑里。 算起来卫斯年比太子还要小一岁,聪慧如太子,在武道上也是走了一条捷径之道。 即便这样,太子也是今年才步入的九阶巅峰,要想成为宗师,就算有大长老的化境之力相助,少说也还得个一年半载。 “以卫斯年的年纪,就算是入了宗师,在大长老面前也是不够看的,倒不如你去跟大长老比试比试,让为父开开眼界。”建元帝话语里带着笑意,眼里满是看戏的意味。 周九如突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赶紧转移话题道:“父皇,孩儿不过是想让您宣他进宫,帮孩儿瞧瞧他长残了没有?” 见她一脸嘚瑟的样子,建元帝啼笑皆非:“卫斯年就那么好?真的不考虑考虑其他人?” “有什么好考虑的。”周九如肃着小脸,道:“人生苦短,孩儿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 “感情怎么会是无聊的事情?”建元帝神色颇有些无奈,“我知道,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但你母后……”他发愁地道:“已经打算要在宫中大宴上,帮你相看……” 周九如扑上前,搂着建元帝的脖子,亲昵地说道:“父皇,你坐拥天下,威震四海,又不用拿我去当联姻工具,笼络什么势力。 既如此,我的驸马我做主,就不用劳烦母后了。 毕竟,与驸马共度一生的人是我,又不是母后。”她噘着嘴道。 “你呀,别不识好歹,你母后还不是为了你好。”见周九如不悦,建元帝这个女儿奴,连忙笑着哄她,“你放心!不管你看中了谁,只要你喜欢,只要他对你真心,父皇都会帮你做主的。” “谢谢父皇!”周九如在建元帝脸上轻啄了一口,道:“我最喜欢父皇了。” 建元帝被她吓了一跳,“都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在父皇面前,我永远都是孩子啊。”周九如摇着建元帝的手臂,声音软糯地催道:“都快中午了,父皇快点宣诏吧。” “这么迫不及待,真是女大不中留。”建元帝感慨了一番,这才转头吩咐候在一旁的许公公,“宣燕北王次子卫斯年晋见!” 许公公躬身应了声是,便缓步退出了大殿。 “你呀。”建元帝用折子敲了下周九如的额头,嗔怪道:“原本上午就能批好的折子,被你这一耽搁,又要剩到下午了。” 闻言,周九如一蹦三尺远。 她差点忘了,阿兄不在宫里,父皇的折子没人帮他批,他正愁逮不到人帮忙。 “父皇,那个……嗯,您先忙,孩儿想起来了,孩儿还有经书没抄完,我先告退。”说罢,周九如转身就往外跑。 “天寿,阿父也想起来了,让卫二郎做你骑射教习一事,依为父之见……”建元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还得与你母后细细商议一番,再作决定。” 周九如一听,把刚刚跨出大殿门槛的右腿,急忙又撤了回来,差点摔了个趔趄。 “哈哈哈……”建元帝拍着大书案,笑得不行,这孩子太可乐了。 “你这是虐待童工。”周九如不满地说道。 “童工?”建元帝挑眉看她:“敢问公主殿下,今年贵庚啊?” 周九如反驳道:“未满十八岁就是童工。” “别强词夺理了。”建元帝指着书案上的一摞折子,“再磨蹭下去,连午饭都好省了。” 一听这话,周九如赶紧地闭嘴。 老老实实的搬了个高凳,坐在书案对面,翻着政事堂呈上来的折子,快速却又吐字清晰地读着。建元帝舒适地歪在龙椅上,等她读完,他便教她如何批奏折。 周九如小的时候,最擅长临摹建元帝的字,虽说写的不如建元帝刚劲有力,但是批奏折,还是能勉强应付的。 这也正是建元帝喜欢抓她当苦力的原因,字迹刚好能蒙混过关,声音缥缈却又极具穿透力,听在耳朵里简直是一种享受。 案上的折子才刚批好了一半,周九如已经口干舌燥,便向建元帝撒娇,不想读折子了,要去御花园品茗赏桂花。 建元帝却抬颌,示意了下书案上没批完的折子。然后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神情舒展惬意。 周九如心里的小人气的直跳脚,真想扔了折子就跑,却又没胆。 正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了许公公的通禀,说是燕北王次子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助长 周九如一听,高兴的差点跳了起来,心里暗道: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卫斯年进殿,按照许公公教的那样,跪下伏地行礼:“小的卫斯年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免礼!” 建元帝抬手道:“二郎怎如此生分,你小时候可是叫朕叔父的。朕知道你自小远离尘世,不耐这些俗礼,以后见面就随意些,不必行此大礼。” “谢陛下!” 卫斯年起身抬头的那一霎间,殿内顿时响起了两声细微的抽气声,许公公淡淡地斜瞥了一眼那两个发出声音的小内侍。 两人立刻低垂眉眼,飞快地退了出去。 望着眼前雌雄莫辨的少年,建元帝怔了半晌才道:“小时候就知道你生得好,没想到长大了,竟会如此出色。” 卫斯年紧抿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多谢陛下夸奖!” 他身穿竹青色宽袖大袍,背着一把木剑。眉如翠羽,直飞入鬓,其下一双琥珀深目,流光溢彩。 肤若白雪,唇若红樱,纵然生就一副如花似玉的好相貌,因他五官立体深邃,反倒是惊艳出尘,不落俗气。 好一位如玉的少年,一见便觉得心生喜爱,不仅仅是相貌,而是他身上所流露出的那种自然清爽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赐了座,建元帝便与他闲聊,跟武技有关的,他都是有问必答,跟四书五经有关的,他回答的就很勉强。 这些年,为了突破宗师这道屏障,他把时间都用在了练剑上,四书五经读的很少,释义都还没看完。 倒是深奥晦涩的道经,不管问什么,他都能答上来,几乎倒背如流,这让建元帝十分惊讶。 “没想到,你对道经竟如此熟悉。” 建元帝打量了一番卫斯年,颇为不解地道:“你离开王府时,已经修至练气四层,如今,却以武道一途晋为宗师。 为什么这么做?” 问罢,却蓦地心中一动,又问道:“莫非二郎,你……你想道武双|修?” 卫斯年笑了下,很是坦荡的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建元帝语重心长地道:“即使你现在小小年纪,成为了宗师,寿数比一般人长。 你心里也应该清楚,无论是修武还是练气,每晋一级,突破一个屏障,都要耗费无数的时光,用尽毕生之力。 二郎,不要仗着自己是绝世奇才,就得陇望蜀,你要知道,追两只兔子的人,难免会一无所获。” 卫斯年眉眼间倒是一派清肃淡然:“多谢陛下为小侄着想,师尊说以我的筋骨,修习武道,可以快速晋入宗师,炼气的话,即使日夜不辍,至少也要二十年才能入道境。” 说着瞥了一眼,正在一杯接一杯喝水的周九如,“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得守着周周,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 道武双|修是我最近才有的打算,万神宫开了山门,很多修行者随着那些卫道士,涌入了俗世,他们在暗,周周却在明。 若我苦修,入了道境,成为道武双修的宗师,陛下您就不用担心周周的安危了!” 建元帝叹道:“想要成为道武双修的宗师,谈何容易?” 周九如听了,却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父皇,什么事试过才知道吧。像我和卫二这样的年龄成为宗师的,虽不敢说前无古者,后无来人。 但是放眼天下,包括以修行为名的神界,也是几百年难出一个。 大长老在没臻至化境以前,谁又能想到,这俗世会出一位化境高手。” “说得好。”燕一迈着步子,悠然进了大殿。 “阿翁,你怎么来了。”周九如上前迎道。 “午膳时间到了,老夫一个人食之无味,想请卫二郎过去说说话。” “我也要去。” 周九如扯着卫斯年的袖子,高兴地道:“走吧。” 见她如此急切,建元帝看了看卫斯年,旋即叹道:“二郎,既然这样,这几日,你就留在宫里,好好陪陪大长老。 中秋过后,天寿会去弘文殿读书,你也一起。” 卫斯年连忙施礼谢过。 周九如笑靥如花,心里的小人乐得直想跳:“这么说卫二以后就是我的伴读了,谢谢父皇!” 建元帝险些气倒,就这么高兴,不能稍微含蓄点。 …… 还是那处空旷的院子,燕一身穿灰袍站在廊下,身形清癯,头发无风自动。 目光在卫斯年身上转了又转,道:“你资质不错,若再安心修炼个三五年,未必不能晋入宗师,何苦要用这种揠苗助长的方式,实在是太危险了。” “师尊说过,肯定瞒不过您。” 卫斯年揖了个手,道:“听到万神宫打开山门的消息,我担心周周的安危,修炼的急切了些,差点走火入魔,师尊无奈,才出此下策。” “你傻啊!”周九如笑着与他道:“那位吴师爷想杀我,是觉得我面相有异,万神宫的卫道士下山,是针对我们周家人,却未必是针对我。” “针对你或者是针对你的家人,对你来说,有何区别。”卫斯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你一旦出手,他们就会知道你是天能者。 成为宗师守护你,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燕一按了按额角,声音冰寒地道:“若你成为一个废人,还怎么守护公主?看样子,你师尊很看重你,竟然折损自己的半生修为,强行把你提升为宗师。 但你可知,你现在境界不稳,万一遭遇同阶高手,或是频繁动用真气,便会真气逆行,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全身瘫痪。” 周九如也道:“那天在淮河,就是见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很稳,我才这么急切地想把他弄到宫里来。我刚步入道境,又修了易筋经重塑经脉,正是稳固境界的紧要关头,所以……” 她向燕一拱了拱手,“只得辛苦阿翁了。” 燕一“嗯”了一声,语气微凉道:“这几天,就住到我这里来。” 卫斯年连忙躬身应道:“谢过大长老!” 第一百零四章 束缚 了却一桩心事,周九如也十分高兴。 她拉着卫斯年,笑着道:“走吧,看样子,阿翁不需要你陪他用午膳了,不如到我太初宫里去蹭饭。 正好,还有两月便要秋猎了,我想学骑射,就是不知道,刚开始要准备几石的弓练习?” “先试试七斗弓。”卫斯年边走边应道。 周九如听了直摇头:“可我看军中,初学者最低也要配备一石弓,我也想用一石弓。” “不行,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细胳膊细腿怎么啦?”周九如抡起拳头比划,“照样能把你这个半成品的武道宗师打趴下。” “半成品?” 卫斯年道:“这词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不是好话,你也得受着。”周九如倨傲地道:“你想成为道武双修的宗师,以后我教你炼气,没准不用二十年,只需十年,你便可入道境。” “那我教你修武道,锤炼全身的经脉,你把你前天得的那把‘神弓’送给我。” “那是天真和天行缴获的战利品,得她俩同意才行。” …… 两人说说笑笑的,不一会儿就出了院门。 望着这两孩子边走边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的背影,燕一满脸的嫌弃,小声低语道:“小时候一个不会说话,一个几天不说一句话,现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 微凉的风携着园子里丹桂的清香,自窗外扑面而来。 孟皇后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唯有流云髻上插戴的金凤步摇,随着这清风摇摆,发出悦耳轻脆的响声。 卢晴摆上茶点,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转身,安坐在案前,面对精致的茶点,仍是柳眉紧蹙。 似乎整个人还沉浸在建元帝不跟她商量,就宣召卫斯年入宫的怒火中。 “娘娘,”卢晴劝道:“圣上不是已经说了嘛,卫二郎是个武道奇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宗师,有他守在公主身边,以后就不用担心公主的安危了。” 孟皇后咬牙切齿道:“这狼崽子,简直阴魂不散。” 自打听到建元帝宣召,燕北王次子卫斯年作为公主伴读,入宫随侍,她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昨晚,直接把建元帝赶出了坤宁宫。 “阿嬷,你也知道,天寿打小就古灵精怪的,与正常的孩子不同。” 孟皇后与卢晴报怨道:“除了大郎,她谁都不愿意多亲近,杜家姐妹费尽心思,陪在她身边好几年,都没能捂热她的心。 唯独卫斯年这个狼崽子,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傻的连话都说不清,竟然让天寿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喜欢他。”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表面乖巧,实则不愿受任何束缚。 “我要像风一样自由!”绝不是随口哼哼的那么简单。 …… 当年在西北,卫牧带着长子卫博文,次子卫斯年来到西宁王府求医,为了医治方便,莫神医建议,把他们两兄弟都安置在天寿的院子里。 卫博文的治疗比较顺利,半年后就回幽州了。 而卫斯年跟天寿在一个院子里,同吃同住了五年多的时间,那份心底滋生的投缘默契,自是不必言说。 令人担忧的是,卫斯年性子放荡不羁,凡事不问对错,只要天寿高兴,即便杀人放火,他也会照做不误。 两个性情如此跳脱的人在一起,谁能相信,他们会过安生的日子? “师兄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同意让那狼崽子做天寿的伴读。” 孟皇后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难道没看出,以那狼崽子的性情,他的将来,定然属于沙尘飞扬,广袤无垠的大漠边关,这江南的烟雨繁华,根本留不住他。” 一想到自己费尽心思养大的宝贝女儿,将要被狼叼走的情景,孟皇后便觉得心肝肺都在疼,再精致的茶点,也全然没了胃口。 她转身吩咐卢晴:“阿嬷,派给太初宫的人手再加一倍,有关公主的事,要让他们事无巨细的报到我这里来。” …… 八月十四这天,周九如未时初就到了坤宁宫。 临近东殿,远远的就听到了孟皇后的笑声。进入内室后,便见孟皇后端坐在镜台前梳妆,六个宫女捧着衣物一字排开,卢晴正在认真查看。 周九如上前行礼,笑嘻嘻说道:“看样子,母后今天的心情不错,想必是待会儿,能看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缘故。” “天寿,你来的正好,快帮阿娘看看,晚宴穿哪套吉服更好看?”孟皇后边说边从镜台前起身。 周九如上前扶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母后这话,可真是羞煞我了,宫里上下谁人不知,孩儿一向不耐烦这些。” 孟皇后见周九如竟只着了一套粉色宫装长裙,头发用同色洒金丝带绑了个双丫髻,什么钗环也没插戴。 那双澄澈充满灵气的眼睛,就像碎落在碧湖里的漫天辰光,美丽极了。 虽然很好看,但如此重要的日子,穿这身便服出席宫宴,就显得有些不够庄重。 不禁心中生怒,招来随侍的柳青柳红,责问道:“你俩是怎么伺候的?按制,万寿圣节的前三日和后三日,公主应着吉服,尚工局送过去的吉服呢?” 见皇后问责,柳青和柳红连半句辩解也无,立刻就跪下来请罪。 见状,孟皇后摇头,就知道会是这样,别看天寿年龄小,却很会御下。 太初宫的两位柳姑娘与那四位千姑娘,对天寿简直是惟命是从。相比起来,这两枝柳更甚,平时像影子一样隐在太初宫里任劳任怨,默默无争。 周九如抱住孟皇后的手臂,摇了摇,软糯道:“母后,你可别错怪她们,是孩儿不想穿的。你是知道的,孩儿最不耐烦那些过于复杂的衣饰。 为节日订制的吉服,穿戴过于复杂不说,斤量也不轻。我看离开宴的时辰尚早,便想着先来陪陪母后,待赴宴时再换上,也不迟啊。” 孟皇后被周九如三言两语说得没了脾气,拉过她的手,摸着她这两天因练习射箭磨破的掌心,吓了一跳。 第一百零五章 担忧 “别在这么辛苦的练箭了。” 孟皇后心疼地道:“秋猎的时候,能勉强拉个弓,做做样子就行了。难道,阿娘还真指望你能猎只白狐不成?” 卫斯年进宫,孟皇后明显不高兴。 为了哄住孟皇后,周九如故意说,这两天,她向卫斯年学箭,是想在秋猎时,猎一只白狐,送给孟皇后当礼物。 “母后请放心!” 周九如莞尔一笑,“孩儿说话一向算数。”她拍了拍平板似的胸,“你的白狐披肩,就包在孩儿身上了。” 孟皇后这两天,就跟防贼似的,给太初宫一下子调派了相比从前多出两倍的侍卫和宫人。 嬷嬷和内侍,也按制配备齐全了。 现在,周九如不管走到哪,呼啦啦的二三十人跟着,不是一般的拉风。 望着雍容华贵,眉带轻愁的孟皇后,周九如不管怎么打量,也跟外祖父嘴里念叨的那个整日里骑马射箭、蹴鞠斗草、遛鸟垂钓的纨绔小娘子联系不到一块去。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难道是母后,待在皇宫里时间长了,不知不觉……移了性情? 兴许是吧,周九如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她笑盈盈地哄着孟皇后,陪着孟皇后将宫女捧着的金丝绣鸾凤和鸣的各色吉服一一看过,视线不由停顿在了那顶凤冠上。 这凤冠,光镶的宝石珍珠大约就有上百余粒,上缀九龙四凤,大花、小花各十二树。冠上的龙是金丝制成,而凤身却布满翠云,口中皆衔珠滴。 光看着,就很重的样子。 实在没忍住,就用手掂了掂,吃惊地道:“天啊!真的好重,这戴上,还不得把脖子给压断了?” 雪玉般的小脸流露出些许后怕的神色,“幸好我没穿吉服,也没带凤冠。” 卢晴闻言,脸上的褶子比窗外盛开的菊花还艳,几位宫女也想笑,但又不敢出声,只得垂首耸肩。 “公主年龄还小,不爱吉服的庄重华丽,等再过两年长大了,自然就会喜欢的。”卢晴笑道。 话落,又示意柳青柳红起身,叮嘱她俩,“虽说太初宫有了新的掌事,但你俩可是公主身边使唤惯了的老人,切莫惫懒。” “是。”两人恭敬地应着,施礼后便退出了殿外。 孟皇后轻咳了一声,女儿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多年下来,她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得把她对吉服的抵触纠正过来,不然以后,也像她年轻时,不爱红妆爱武装,那可就有的愁了。 “每年宴会,各府的夫人们进宫,哪个不是按品大妆?”孟皇后笑着道:“我从未听闻,这京中哪位夫人因饰冠太重,而脖子受伤的。” 见周九如鬓边散了一缕碎发,她伸手捋了捋,复又说道:“你从未参加过宫宴,所以不知,我和你父皇,不过是在开宴之初,穿着吉服走个过场。 待酒过三巡,受完众臣的恭贺后,便会更换常服,谁会穿那么重的吉服傻坐一晚啊! 还怎么饮宴?” “我说呢?”周九如挑了挑眉,释然一笑,“孩儿就知道,父皇定是爱重母后,舍不得母后劳累,所以才定下了如此规矩。” 孟皇后点着她的额头,嗔道:“就你会说话,礼部定的,跟你父皇有什么关系。” 周九如将头靠在孟皇后的颈窝,撒娇似的蹭了蹭。 打眼一瞥,却见卢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便不解地道:“嬷嬷,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卢晴迟疑了一会,说道:“万寿圣节,照例,在京的五品官和地方上的三品官,皆可偕家眷进宫领宴。只是,这人一多,事非也必然多,内宫的防务……” 圣上这五年来,勤于政务,宫中既没进新人,也没孩子出生。她担心有些心思活络的人家会在这三天宫宴上找机会。 “嬷嬷你多虑了。”周九如不甚为意地说道:“有大长老坐镇这皇宫,任谁都别想翻出浪来!” 卢晴道:“大长老护卫的是皇城安全。我指的是那些内宅惯用的阴私手段。 不是嬷嬷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你不知道这人啊,有时候为了权势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说着,又摇头一叹,忍不住提点了周九如两句,“公主,乱世时,一说选妃,民间男女婚定者,自九岁以上忙促嫁娶;未婚定者,出其女子于道上,任当婚者掠娶,贫贱门第皆不论,你看如今?” 周九如听罢顿时默然。 如今京中未婚定的女郎们,十七八岁的还大有人在。 不过,若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 她向卢晴做了一个俏皮的表情,略带兴奋地道:“这么说,有戏可看了。” “想看戏?”不知想到了什么,孟皇后轻嗤道:“这三天不定哪天就有了。”说罢,举起纤纤十指,欣赏着上面新染的蔻丹。 红红的指甲油,衬得纤长的手指,越发的柔嫩白皙。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做戏之人,只是好戏一旦上演,就不可能再停下来。” 她合掌,漫不经心地说道:“万一演砸了,变成了镜花水月,那可就难看了。” 卢晴摇头,这一大一小两主子,都是看戏不怕台子高的主。 “清宁宫的那位,最近往长信宫跑的有点勤,娘娘你也知道,”她抿了抿唇,与孟皇后低语道:“长信宫的兰妃就是个棒槌,我担心,她会被人利用。” 孟皇后哼哼,没吱声。 周九如不禁问道:“嬷嬷,你担心清宁宫的小三,唆使长信宫的小四作妖?” 卢晴点了点头。 “嬷嬷放心,真当龙床是那么好爬的。”周九如冷声道:“她们无非就是想找个人来当帮手,分薄一些父皇对母后的尊宠罢了。 现在这宫里,已经有了小三小四,若再添上几个小五小六,正好可以凑成一桌打马吊,岂不美哉。” 说完冲孟皇后促狭一笑,“母后,这样一想,也不错哦。” “你这孩子……”孟皇后抚额,对上女儿,她颇有些,有力使不上来的感觉。 无奈,只得伸手拍打了她两下,神色端凝道:“这么污糟的事,可不许再说了。” 第一百零六章 窃窃 “瞧你这一脸的疲色,定是早起练功,没睡好的缘故。” 孟皇后捏着周九如的小脸仔细端详了一番,道:“走,陪阿娘小憩一会。” 边走还边絮叨,“练功不要起的太早,要注意休息。只有休息好了,身体才能长开,总不能一直像个小糯米团子。” 团子? 周九如低头看了看自己,要真像个糯米团子倒好了,分明就是一根豆芽菜,还是一根发育不良的豆芽菜。 “母后,”周九如嘴角一弯,嚷嚷道:“您想养好精神,在宴会上来个光彩照人,貌压群芳! 干吗拿我当借口?” “贫嘴。”孟皇后假意嗔恼地瞪了她一眼,心里却直叹气。 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怎么在卫斯年的事上,就固执起来不听话了呢? 母女俩来到窗前的广榻上坐定,卢晴急忙上前放下秋香色的软烟罗帘子,遮住了外面照进来的阳光。 空旷的大殿,瞬时沉寂! 暖风携着丹桂的清香,从南面侧开的一扇窗户,芬芳入室。 周九如挤在孟皇后的怀里,忽感睡意重重,不一会儿便呼呼的进入了梦乡。 见状,孟皇后抚了抚她酣睡的小脸,摇头失笑,旋即也躺了下来。 …… 朦胧间,像似听到了脚步声。 睁开眼,便见一身明黄圆领袍服的建元帝,龙行虎步的进了内室。 她起身问道:“师兄怎么此时过来了?” 建元帝目光多了几分柔情,淡声道:“大郎布防回来,我让他去文国公府接父亲和母亲,待会,二老就要进宫了。” 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好久未和父亲下棋,甚是想念。” 私下里,他还是喜欢称呼孟柘和卢老夫人为父亲母亲,一如从前那般亲切自然。 建元帝一开口,周九如便醒了,只是整个人仍昏昏然。 一双澄澈水润的凤眸,瞪着头顶上的横梁,神情空洞而呆滞。 “天寿这是……” 建元帝抬手指了下周九如,有些不明地问孟皇后:“是玩累了?还是被你拿规矩念叨傻了?” 这两日,皇后只要一见天寿,便不停地叨叨。 提醒她注意一些规矩与待人接物的礼仪,还专门选派了四位礼仪司的嬷嬷去太初宫上课。 “哪有师兄说的这般严重。” 孟皇后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道:“也就这两天,天寿回宫说是有些烦闷。 为了给她解闷,我便亲自挑了四位司礼的嬷嬷,送到太初宫,每天上一个时辰的礼仪课,陪她打发时间。 你也知道,今年是她第一次参加宫宴,若礼仪优雅娴熟,便会给众臣和他们的家眷留个好印象,也方便以后甄选驸马。” “甄选驸马?” 建元帝闻言很是诧异,“这个,还为时尚早吧?” 大秦有点脸面的人家,都把女儿留到十八九岁再出嫁。 “不早了,再过几个月就满十二了。”孟皇后笑盈盈地道:“选驸马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早做准备。不然,优秀的少年郎君都成了别人家的女婿。” “只是,天寿对卫斯年那是不同的,你这么做……”建元帝踌躇片刻,道:“我怕会伤及你们母女俩的感情。” “我是她阿娘,还能害她不成?即便是民间,也讲究个‘一家有女,百家求’。世族女郎议亲,更是要相看好几家,议个好几年,才确定人选。 我家天寿贵为公主,挑几个青年才俊备选驸马,按礼制,都是应当的,不逾越。” 提起卫斯年那狼崽子,孟皇后就一肚子的气,情绪不免激动起来,先前的温柔娴静全没了。 她沉着脸道:“天寿现在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身为父母,我们要为她把好婚姻这道大关。” 建元帝哪能不清楚她的那点小心思,拍着她的肩膀,劝抚道:“好了,就听你的,咱们多挑几个,选一个你看着最顺眼的郎君当女婿。” 说罢,又瞥了瞥周九如,见她还处于一种游魂状态,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遂拉着孟皇后的手,来到外厅紫檀雕夔凤纹的宝座前坐下,“宫宴上,你掌眼多瞧瞧,觉得有哪个小郎君合你眼缘,就跟我吱一声。 到时,我会暗示他们的父母尊亲,加以约束培养。” “天寿真的没事吗?” 他抬手指着脑袋,与孟皇后道:“你忘了她小时候,总是睡到半夜发魔怔,睁着大眼流泪,那眼泪就跟碧海珍珠似的,不停地往下滴落,滴得我心都碎了。” “怎么会忘?”孟皇后叹道:“那时我产后身子受损,需要卧床半年,她又不肯让别人亲近,只有辛苦你了。” 想起在肃州西宁王府的那段艰难日子,孟皇后眉宇间不免又多了几分黯然,“她那时一哭,你就抱着她哄,半夜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她睡熟了才敢躺下。 躺下后,又不能松手,只要一松手,她就哇哇大哭,你只得把她揣在怀里抱着睡。” “是啊,睡觉的时候又怕压着她,不敢翻身,不敢动。”建元帝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那段时日,因刚去西北又忙着巡边,人累的不怎么有精神。 有时候,走在院子里都会睡着。 那日,我就这样边走边打瞌睡,一下子撞到了王府内院的那棵老杨树上,额头被撞出一个大血包。” 孟皇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眼前的建元帝,既是这样安静地坐着,身上也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 谁能想到,如此威仪赫赫的一个人,竟会亲力亲为的照看幼儿。 想他自小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对待课业又很刻苦。 不论寒暑,习文修武从不间断。 被父亲教养数年之后,整个人便如一块上品的美玉,逐渐绽放出属于他自己的风采。 思及过往,孟皇后心底一阵悸动,看向建元帝的目光,也愈发的柔软眷恋,盛满了脉脉爱意。 见妻子望着自己的眼神,依如年少情动时,溢满潋滟。 顿时起了玩笑之意,凑上前,故意在孟皇后耳边暧昧地说道:“小师妹,天色……尚早,你别这样看着我。” 暗哑又略带勾魂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孟皇后吓了一跳。 第一百零七章 私语 “不知羞,都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形?” 孟皇后没好气,指尖点点建元帝的鼻子,“我是心疼你,同是为人父母,天寿小时候病成那样,我们也没有放弃过她,甚至连一丝不好的想法都不曾有过。 可你呢,如此的优秀,他们竟然能狠得下心。” 暗影传来消息,周达一家子已在数日前离开了护陵村,很快,彼此就要见面了。 建元帝神情一黯,迄今为止,他都不敢回想母亲死后,他独自面对继母的那些日子。 好在妻子的柔情与言语里的疼惜之意,又让他感伤的心情略微淡了些。 勉强一笑道:“就你爱多想,人与人不一样,那父母对孩子,又怎么会一模一样,十根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 “朕早已不是当年的稚儿,还妄想着父亲的疼爱。 如今,我坐拥天下,身边有娇妻,膝下有儿女。此生,足矣!” 凤眸熠熠生辉,比外面的秋日之阳,还要烁然。 唯眉宇间两道竖着的褶皱,像是有无尽的思虑,令精致英武的面容,生生的显出了几分沧桑。 孟皇后想要为他抚平眉宇间的褶皱,试去所有的忧虑! 心里这样想着,手就伸了出去,待她回过神来,细白的手掌正按在建元帝的眉心处,使劲揉搓着。 建元帝闭上眼睛,随她忙乎。 半晌过后,方伸手覆在她的手背,拉到唇边亲了亲,笑着道:“只要元娘不嫌弃,我就算满脸皱纹,也甘之若饴。” …… 大殿之内,桂香盈斥,轻轻浅浅,从鼻尖至心田,全都是甜馨。 一时间,两人心有所触,相互拥着都没再说话。 …… 人生在世,恍如白驹过隙。 孝宗皇帝临死之际,当着亲信部下与周达的面,将北疆的控御统辖之权交于了幽州总督,也就是燕北王卫牧的祖父,而不是自己的儿子周达。 回光返照时,他还将十岁那年,太傅教他认舆图的故事说给了众人听。 他说他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完全看懂了大燕的舆图,太傅夸他聪慧好学。 回到紫宸殿,他迫不及待地向女皇显摆。 女皇笑了笑,并未称赞他,而是牵着他的手,带他进了偏殿书房整面墙壁悬挂的舆图前,抱起他,让他用手摸着大燕舆图上连绵起伏的山脉,从北到南,从东到西。 特别是女皇未登基前驻守的燕云之地,各处关隘要点,女皇都详细地给他解说了一遍…… 女皇告诉他:“那是大燕的屏障,此地如若失去,整个北疆从此将无险可守,关外的游牧部落只要上马,铁蹄就能踏进中原。” 他知道,母亲是在告诫他,会看懂舆图并不值得炫耀,能将舆图上各个地方的战略意义记在心里,安稳守住,那才是最重要的。 他吩咐侍者指着舆图,将母亲当年教诲他的话,复述了一遍给众人听。 并自责道:“母皇升遐于雁门关外,大燕也随之四分五裂,自古以来,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孤愚笨,未能保住祖宗的家业……” 说话间,他突然抽掉垫在身后支撑自己身体的枕囊,也不要侍者搀扶,勉力从床上起身,黯淡无神的眼眸,却突然黑亮惊人,仿如利剑出鞘,锋锐逼人。 他盯着周达与几位亲信部将,冷厉道:“孤死之后,尔等要全力协助卫总督,听从燕魂卫的调派,静待明主临世,切莫妄生异想,否则……” 他扬手自上而下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式,“燕魂卫的刀可不是摆设。”说罢,手臂垂下的同时,呼吸也骤然停止。 …… 周达为此心生怨愤,在幽州行宫服完了孝,就挑选了偏远的辽东之地镇守,不出一年,便闹着要在营州建立燕国,遭到了卫总督的反对。 恰逢北周国主派人来联络他,这位北周国主正是燕圣祖崩后,三派争位的那位皇叔的后人。他教唆周达,借北狄大军之手杀掉卫总督,事成之后,割让河西三州以作酬谢。 得知消息的燕魂卫,将此事及时禀报了燕一,幸未酿成大祸。 对于不愿意遵奉大燕圣祖遗诏的将领,燕魂卫可行生杀大权。 但周达不一样,他是燕圣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燕一非但不能杀他,还得给他张罗婚事,让他开枝散叶,延绵子嗣! 后来,周达不知怎么就知晓了他祖父姬云在失踪之前,曾为大燕推演国运,占卜出:‘天下即将离乱,两代过后,必重归于周氏曾孙’的谶言。 他开始怀疑大长老给他娶亲的真正目的,便故意虐杀了妻子,又虐待儿子,还纳了因战乱来投奔妻子的姨家表妹马氏。 燕一知晓了周达的恶迹后,对他失望之极,便打发他去豫州守皇陵。 半路,他趁机跑了,在徐州山神庙遭遇流匪时,他无视长子周子豪的哀求,亲眼看着马氏把长子给踢下了马车。 几经辗转,燕魂卫还是在江南战乱之地找到了他,把他与马氏一家子全部囚禁在豫州皇陵。 …… 建元帝还记得四岁那年,母亲临死前,紧抓着他的手,叮嘱他:“无论日子如何艰难,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人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他活了下来,用了点小手段,假装失忆,假装可怜。 随之,他有了严师慈母,有了像尾巴一样整天跟着自己后面,叫自己师兄的小师妹! 想到此,他用下巴蹭了蹭皇后的发顶,赧然道:“只因我的执念,坐上了这至尊之位,却要困你一辈子在这深宫,不得自由。” 语气里含有难以释怀的歉意与内疚,“小师妹,对不起!” “师兄,我从没为此后悔过,吴妃和兰妃是迫于当年的形式,我亲自为你挑选的,所以……” 皇后捧着他的脸,霸气地说道:“在我孟嵩没有后悔之前,你不准内疚?” 建元帝凤眸灼然的望着她,应道:“好,听小师妹的。” 皇后又柔声细语地开解了他一番:“人生在世,哪能处处圆满,每个人想要什么,或是要得到什么?自然是要付出同等的取舍。 我和你虽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我却享受了皇后的尊荣。” 第一百零八章 劝说 “也幸好有吴妃和兰妃。” 孟皇后颇为自得地说道:“否则,都察院的那几个老顽固闲来无事,尽盯着你的后宫喷唾沫星子兴风作浪,哪还有我如今的清闲与自在。” 明知,这是小师妹为了不让他内疚,安抚他的说辞,建元帝还是听得心里幸福的‘咕嘟咕嘟’直冒泡泡。 他的小师妹,水般的清灵温柔,坚韧而又包容。 是教养他长大的老师与师娘捧在手心里百般呵护的宝贝,如今却因他折了翅膀,窝在这深宫高墙内,再也不能跨马扬鞭,快意恩仇。 总归是他辜负了小师妹! “这皇宫看着富丽堂皇,威严壮观,实则不过就是一个精致好看的牢笼。” 建元帝松开了怀抱,拉孟皇后起身来到窗边,指着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壮丽宫殿。委婉说道:“大郎身为储君,凡事都要以规矩礼法行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故而他的婚姻,也只能拿来作为平衡朝堂各方利益的筹码。” “然,天寿她……”建元帝停了停,又坦然言道:“她是不同的,她承继了姬家的神脉之血,身赋异能,注定了她的一生并不能像个普通的公主那样,或平淡,或骄奢地过一生。 她是你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我们把她疼宠到心窝子里,却并没有像女儿一样的去教养她。 自小她就不喜欢跟你待在内宅,总爱粘着我与大郎。 大郎抱着她排兵布阵,她坐在我怀里,看我处理军政要务,甚至看我杀人,都能安之若素。” 建元帝说着,朝孟皇后摊了摊手,意味深长地道:“你看,她每天的所见所闻,不是闺中女郎的描眉画黛,而是我和大郎手持生杀大权治国理政,统御天下! 即便她惫懒,不擅权谋,但她骨子里的大局观已养成。你现在拿皇家礼仪,世族规矩去拘着她,又有什么用? 她需要的不是这些。” “元娘,”建元帝轻言细语地劝着皇后,“事已至此,你何不把你我心之所向往的都给她呢!” 孟皇后心底泛起丝丝苦涩,沉吟了许久,方喃喃说道:“也罢,我会交待下去,从明日起,礼仪司的人就不必再去太初宫了。” 建元帝知道皇后不喜欢卫斯年,才想着要用规矩去约束女儿。 但女儿自小性情乖张,最不愿受约束,若是管得狠了,定会物极必反。他现在要是不提醒,就怕到时皇后会后悔。 “师兄可还有什么想说的?趁我现在有心情听,都一并讲了吧!” 孟皇后见他欲言又止,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便笑了笑,道:“你我之间,无需顾忌,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建元帝问她:“你是否记得,浮云大师当初给天寿批的命?” 皇后敛笑,肃容道:“大师说,按天寿的命理,她原本不属于这个世间,是周姬两家‘老祖宗买,新祖宗送’来的。” 建元帝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天寿承祖上福运而生,她能够战胜病魔安然活下来,也是我大秦的福祉!待她成年大婚,我会赐封她为‘护国长公主’! 她的驸马,可不是一般世家子弟能够胜任的。 世家规矩重。 何况,选驸马又不像选太子妃,照着条条框框来就行了。 按律,驸马不能纳妾,若房里需要人伺候,从宗族礼法上来讲,那也是默许的。 但是天寿老早就说过,她将来要嫁的郎君,除了至亲之人,身边不能有任何女郎。” 其实周九如的原话是:身边不能有任何雌性动物,就算是蚊子那也得是母的。 女儿的这番嚣张言论,孟皇后不止一次的听到过。 “元娘,你看天寿对吴妃和兰妃两人的态度,就知道她说的那些话,决不是嘴上随意一说,她是认真的。 卫斯年是天寿选定的人,若你执意抛开他,甄选其他人为驸马,以天寿的性格脾气,你会很难收场的?” 看着孟皇后,建元帝神色极其认真地说道:“倘若她和卫斯年一声不吭的走掉,那还算是好的,要是赶上她心气不平,你选谁,她就敢杀谁。” “师兄,天寿是个孝顺的孩子。” 孟皇后虽然听得心中震怖,仍强撑着辩解:“她不会……” “你觉得她不会什么,是不会弃我们而去,还是不会杀人?” 建元帝直言堵了孟皇后心存侥幸的话,“你从来都不曾真正的了解过她,你不能拿她当一般的闺阁女郎看待,她将来要走的路,与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同。” “可我也是为了她好啊。” 孟皇后满腹的委屈与抱怨,“师兄,你看看,卫斯年自小在山林中与狼一起长大,除了一身的武技,他不通半点人情世故。 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得上我们的女儿。” “卫二郎只是一心专注于武道,忽略了其他。”建元帝握住她的手,柔声劝着,“你抛开偏见,换个角度想,是不是觉得一张白纸好作画? 他既是天寿选定的人,就交给天寿慢慢调教。他若真心待天寿,就会成长为天寿所期望的样子。” 孟皇后未再说话,转身来到内室榻边坐下,望着酣睡中的周九如,面色沉凝。 她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样的难过,就是没有办法应付和面对卫斯年。 好像……只要女儿喜欢别人,表现出独立的决心或者远离的意愿,她便有种被出卖和遗弃的感觉。 默默坐了许久,最终还是释然:“便宜卫斯年那狼崽子了。”说到狼崽子三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一副要杀人全家的神情。 怕打扰父母秀恩爱,周九如一直没有做声,闭上眼,不知不觉又睡了个回笼觉。 此时咋然醒来,便听到了孟皇后这句话。 她猛的坐起,挠着头。 刚醒,大脑虽不如往昔那般清晰,但她却是记得,睡着的前一刻,父母还在外厅脉脉温情的秀恩爱! 这会儿,画风怎么就转到了卫二身上? 第一百零九章 疼爱 再看孟皇后一副慈爱不舍的模样,周九如连忙问道:“母后,为何这般看着孩儿?莫非,孩儿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这孩子起床气太重了,”建元帝过来捏着她的小脸,轻斥道:“以后过了午休的时辰,万不可再睡,免得睡昏了头,满嘴胡言乱语。” 孟皇后道:“师兄,你快放手,天寿皮肤娇嫩,你再这样捏着,待会要是留下印子,我饶不了你。” 说着拍开了建元帝的手,搂过周九如亲了又亲,“快起来!阿娘让嬷嬷去膳房给你炖了牛乳羹,这会,也差不多该好了。” 周九如嗯了一声,将脑袋贴在皇后的颈窝里,轻轻地蹭了蹭,粘着撒娇。 见这母女俩把他晾在一边,在那里亲亲热热的,建元帝心里头便有些不舒服。 他上前轻轻地拉开周九如,看向孟皇后道:“她多大了,你还这样抱着她,也不怕累坏了?”瞄了眼架子上的西洋钟,旋即催促着,“好了好了,别磨蹭了,快点梳妆,算着时辰,大郎也该回来了。” 说罢,便吩咐内侍传宣。 一直候着殿外庑廊下的几位宫女,立即走了进来,侍候孟皇后穿上绣织金龙凤纹的红色大袖衣。 周九如不满地撇了撇嘴,心里面有个小人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叨叨:父皇真是的,对母后的独/占/欲/这么强。 既然如此,吴妃和兰妃那儿,干吗每个月还要去留宿个三五晚? 守着母后一个人不就好了。 心里叨叨,人却狗腿般地依在建元帝身旁。 宫人们上了茶,建元帝端起茶盏,轻啜了两口。 等他放下茶盏,周九如才佯装无心地说道:“父皇,再过半月,孩儿便要进弘文殿就读,我打算再选两位伴读。 具体选谁,着实为难。孩儿就想趁今晚的宴会,挑几位女郎留宿宫中,近距离接触一下,便于了解。” 建元帝闻言,瞥了她一眼,明知故问地道:“你是选伴读,还是选嫂子?” “要是两者兼有呢?”周九如凤眸莹亮,语带试探地说道:“父皇您看,要不要留下贺家和卓家的女郎呢?” 建元帝伸手端起茶盏,用拇指摩擦着上面的龙纹,像似在考虑。 就在周九如认为,父皇定然不想理会她的时候。 建元帝却又放下茶盏,曲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悠悠说道:“我偏不告诉你,谁让你刚才说为父的坏话。” “呃,哪里是坏话?”周九如瞪着澄蓝的眸子,表情愤愤,“我不过就是在心里埋汰了您两句而已。” 这孩子,咋就这么实诚呢! 建元帝乐得哈哈大笑,末了又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提醒道:“你嘴角翕翕,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女儿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在信任的人面前,犹如水晶般透明。 周九如闻言,心塞的不行。 以前在万佛寺,她只要在心里叨叨‘浮云大师是妖僧’,浮云大师便会用一种了然于心的目光望着她,她一直以为是老祖的玄术厉害。 今日方得知,原来是被自己的蠢相出卖了。 整个人顿时懊恼不已。 “啊!”她大叫一声倒在榻上,气的手脚乱弹,引得镜台前正在梳妆的孟皇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公主,牛乳羹好了。膳房还做了些应季的糕点,我挑了桂花味的小桃酥和栗子糕,你快过来尝尝。” 卢晴提了食盒进殿,一边轻声喊着,一边打开了食盒,先捧出装牛乳羹的白瓷描金小碗,又拿出糕点放入攒盘,摆放在小食案上。 这一声轻唤,不亚于天籁之音,瞬间化解了周九如此时的窘态。 她迅速一窜,来到桌案前坐下。 柳青柳红带着小宫女端着水进来,帮她净了手脸。 她挑了一块比指甲盖大点的栗子糕,抿入口中,嘴里立时盈满了淡淡的桂香,软糯可口,又甜而不腻,便惬意地点了点头。 心情好了,有些事情再一细想,就通透了起来。 早年在西北,父皇行军的粮草,全靠卓家筹集捐助。那时父皇并没有如今的权势,卓家都能全然不顾他人的想法,多次资助父皇。 大秦立朝后,父皇特赐了卓老夫人五品封诰! 照这份恩宠,卓家的大娘子,势必是要留下了,不过,不是给她当伴读,而是入选东宫。 想象了下性情孤寒的太子哥哥,一回到东宫,便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住的画面,周九如霎时恶寒,汗毛都一根一根立了起来。 不由轻呼一声,心里又有些期待,谁会是那第一个……倒霉蛋。 孟皇后见她又在那发愣怔,柔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吃东西都不专心。” 周九如抬眸,刚想问问,卓家大娘子品性如何? 素心却在此时,急匆匆地进殿禀道:“圣上,娘娘,文国公夫妇的轿撵已到了大殿外。” 周九如一听,起身就跑了出去。 …… 一口气跑到东殿外的宫廊,映入眼前的,便是那个跟在轿撵旁悠然行走的蓝色锦衣少年。 精致冷俊的五官,挺拔颀长的身姿,行走间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傲视天地的凉薄气息。 周九如很是惊喜,拔腿朝那如冰玉般的少年猛扑了过去,嗔怪道:“阿兄,你去接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什么不带我一同去?” “别往怀里钻,我一身臭汗。”太子扶着周九如的肩膀说道,语气满是宠溺。 “天寿,大郎那是心疼你。”一道温和慈爱的声音传来,“虽说已是八月仲秋,可这午后的阳光,依旧闷热难耐。” 被宫女扶着下轿的卢老夫人,笑眯眯的站在一旁说道。 “外祖母。”周九如忙上前行了礼,又和太子去搀扶正在下轿的文国公。 卢老夫人打量着周九如,和蔼地说道:“天寿,几天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 “我看她现在,就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一有机会,太子便毫不客气地损周九如一把。 周九如瞪眼:“阿兄,你敢说我不长脑子,父皇母后知道吗?” 第一百一十章 娱亲 除了会告状,你还会些什么?”太子挑起好看的眉毛,斜睨了她一眼,“小人行径。” 望着兄长傲然恣意的灼灼风姿,周九如觉得自己特别土鳖。心里就有些别扭,故意跺着脚向文国公嚷嚷:“外祖父您看,阿兄又欺负我。” 听这两孩子斗嘴,文国公眉目舒展,精气神都提了十分上来,越发的仙风道骨,儒雅飘逸。 偌大的国公府,除了奴仆就只有他和妻子。 马上就要步入耳顺之年,别人这年岁,正在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可他一手教养大的弟子当了皇帝,唯一的女儿又做了皇后。 皇城宫墙之高,庭院之深,即使儿孙满堂,与他也是咫尺天涯。 他就喜欢看孩子们闹腾,越闹腾越好。 当下忙不迭地应道:“胆敢欺负我们的小心肝,外祖父罚他。”旋即又慈爱地问周九如,“罚他抄《周易》怎么样?” “嗯。”周九如很是愉悦,冲太子得意一笑。 太子实在没眼看妹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外祖父和外祖母身着吉服,这一路行来,额头冒汗,面带倦色,他得先把两位老人家安置好。 “外祖父外祖母,咱们先进屋里歇一歇。”太子催促道。 “父亲母亲。”建元帝和孟皇后也迎了出来。 文国公夫妇刚想见礼,却被建元帝一把托住:“自家人,不讲这些虚的。” 说罢,亲自扶着文国公走在了最前面。 孟皇后也亲昵地挽住卢老夫人的胳膊,大家说说笑笑,簇拥着进了内殿。 …… 待两位老人宽了外衣,众人有说有笑移步到偏厅里安坐喝茶。 已近申时,炙热逐渐散去。 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卷起悬挂的纱幔,丹桂的清香和着茶的栗香弥漫开来,令人十分惬意。 周九如双手拄着下巴,澄澈的凤眸眨都不眨的盯着两位老人家品茶。 一举一动皆从容优雅,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看见他们,便有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崇敬与岁月静谧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贵! “眼睛都看直了,再看你还是个丑阿周。”太子伸出五指修长如竹的手,在周九如的面前晃了又晃。 “讨厌,不准你这么叫我。”周九如一把拉过太子的手,摸到他手掌上薄薄的细茧,张嘴就咬在了他手背上。 太子疼得龇牙咧嘴,连甩了她两个白眼,“快放开,口水都沾在我手上了。” 知道阿兄有洁癖,看到她的牙齿印加口水,那手背少不得要搓洗一层皮,谁叫他说自己丑的。 在她多出的那一世记忆里,疗养院的院长养了两条狼狗,一条叫阿欢,一条就叫阿周。 果然,太子立刻跳了起来,看着手背上的牙齿印和口水,整个人都不好了。 如画的眉眼皱成一团,甩着手,嫌弃地道:“身为一个女郎,天寿,你怎么像小狗似的随便咬人呢? 太粗鲁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卢晴,“嬷嬷,快叫人打水来。” 几个宫女在卢晴的指挥下,端水拿毛巾,又是香露又是香胰子的,准备给太子净手。 周九如立刻又跟了过去,不停地捣乱。 太子净手,她说太子假干净,银盆里的水还不如她口水干净。 太子想用香露,她说这香露含着玫瑰花的味道,太浓郁,不适合郎君用。 太子目光刚转向香胰子,她又拿起香胰子闻了闻,说这香胰子可能放置的时间有点长,味道怪怪的。 太子气得龇牙咧嘴,直吸气。 卢晴在边上看着,不由得失笑。 公主这是好两个月没见太子,心中生气,找碴呢。 周九如拎着太子刚擦手的帕子,正准备再损两句,一向冷静自持的太子,再也忍无可忍。 “你敢开口试试?”他揪住周九如的脸,威胁道:“再聒噪,我就把你从这扔出去。” 话音还未落完,周九如倏地挣脱他,躲在了卢晴身后,捂着半边脸,眼神忿忿地瞪着他。 文国公放下茶盏,哈哈大笑。 “这两孩子。”建元帝抚额:“一见面就掐,不见面又天天互相惦记。” 说罢叹了叹。 孟皇后见父亲目光里的慈爱,浓郁的化都化不开,再联想文国公府的冷清,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酸涩。 她低垂杏眸,思忖了一番,依着卢老夫人身边,轻声问道:“母亲,这过继之事,您和父亲考虑的怎么样了?” 卢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转着手腕上的佛珠,生气地道:“你小的时候,我想从族里选,你婶娘早早的把你三堂弟送到我与你父亲身边,说是给你做个伴。 可自打你三堂弟升任了工部侍郎,这过继之事,你婶娘便再也不提了。” 卢老夫人边说边叹气,“这两年,族里催的紧,族老们的意思,想让我和你父亲从族里选,她一句:孟家嫡长房又不是没儿子,把人家全都给堵了回去。” “婶娘好算计。” 孟皇后神情郑重,甚至有些严肃地道:“若我没猜错,婶娘现在,是想过继二哥而非三弟。她是想把孟氏长房的两个爵位,全部收入囊中。” “老二狂狷执拗,虽不像老三那般沉稳持重,品性倒也不错,兄弟俩都是好孩子。”说到这,卢老夫人的话语流露出了些许的讥讽之意:“我就是生气你婶娘那份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阿晴,”她又向卢晴招了招手:“我身子有些乏了,离晚宴还有些时候,你和元娘扶我到寝殿歇息片刻。” 看样子,是要私下说话了。 眼见着孟皇后与卢老夫人离去,周九如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八卦因子。 她眼睛一亮,朝太子使了个眼色,用唇语说道:“外祖母与母后定是去商议,选哪位堂舅承嗣。” 陪坐在建元帝与文国公身边的太子,睨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周九如却有些坐不住了。 她磨磨蹭蹭了半晌,最终还是起身,厚着脸皮向建元帝道:“父皇,您不是想和外祖父下棋吗?那我和阿兄就不打扰了。” 说罢,向建元帝与文国公行了个告退礼,一把扯住太子,匆匆忙忙的跑出了殿外。 第一百一十一章 棋道 建元帝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性子这么急。” 文国公道:“天寿这样很好,趁现在时局还算稳,不要拘着她。” “安稳不了多长时间了。” 建元帝道:“淮河遇刺,虽以水匪作乱而结案。但暗卫却查出,这次行刺看起来与裴尚书有关,但还真不是他所为。那个行刺天寿的神箭手与裴尚书的幕僚吴师爷,都是来自神界。 这背后指使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看样子这次万神宫大开山门,果真又是冲着我们周家来的。” 文国公听了倒没觉得吃惊,颔首道:“以我的猜测,那神箭手根本不是万神宫的卫道者,不然也不会如此的不济。” 建元帝冷笑:“这些神界的修行者根本不把俗世之人当人看,所以才会轻敌。” “神界封山五十八年之久,又怎知俗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巨变。”文国公捧盏在手,慢慢地抿了两口,说道:“没有神界的打压,俗世这些年,可是出了不少宗师。” 建元帝闻言,凝神望着窗外,沉吟了一会,方道:“父亲,宗师再多,若不能为我所用……未必是大秦之福啊?” “此言差矣。子豪,得民心者得天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分事非。” 文国公见他神情凝重,有些患得患失,便摇了摇头,温和地说道:“你看看各地百姓供奉的圣祖庙,便知道,你们周家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可能……会有那么一小撮人,为了突破生命的桎梏,达到长寿的目的,投靠万神宫与皇室作对,但只要有燕一这个化境在,你又有何惧?” 建元帝缓慢悠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是惧他们,我只是担心……这好不容易安定的天下,会重燃战火。” 只有经历过战乱的人,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才更懂得珍惜和平与稳定的生活。 俗世很多修行者都是避世之人,他们心中只有修行,没有家国百姓。 想到此,翁婿二人一时间,都满脸沉思,静默不语。 …… 许公公领着两个内侍进来摆好棋盘,便吩咐众人退至殿外。 “父亲,中秋过后,我想把宁王世子写得组建水师,东海练兵的条程,交由政事堂合议,你看是否可行?” 文国公放下墨玉般的棋子,顿了顿,道:“萧世子统领闽中多年,对海作战经验丰富,他写的条程,自是条理清楚,若政事堂的诸位辅政大学士不存私心,应该很快就会通过。 只是…… 因不满你在海贸上禁止生铁、蚕茧、棉花和粮食的出口,裴尚书带领江南世族联名上书,驳斥政事堂拟定的有关海贸商品进出口的管理法则。 在这个敏感时期,这组建水师、东海练兵的事情,是否该往后缓一缓,等择定了太子妃,再议也不迟。” 建元帝听罢,敛眉沉思了一会,想到裴烨近期的所作所为,神色更是凛然。 “父亲,不是我不想缓。国库无银,大到兴建土木,小到连预备春播的种子,都要相求于门阀,若总这样上令下不行,长此以往,我必会失去对朝局的掌控。” 自己养大的孩子,文国公岂能不知他的心思。 这五年来,他从未有过片刻的懈怠,就是想把大秦早日建成一个国泰民安,媲美大燕的富庶之国! 他轻声叹了叹,指着棋盘,缓声道:“子豪,你看这下棋,持棋人都想摆布棋子,迷惑对手,以达到赢的目的。 但是有一点,身在局中,你可能没有察觉到,越是步步紧逼,对方越会想尽一切办法反抗。 倘若不能做到胸有成竹,一击必中,很容易全军覆没。 缓一缓没什么不好。”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 建元帝道:“想当年,大燕广通言路,政治开明,经济发达,是有史以来最为繁盛的国家。如此繁盛的国家,就因万神宫的几个卫道者,撺掇门阀与北狄勾结,旦夕之间化为云烟。” 想到圣祖皇帝,他神色便有些恸然,“故我在推行国政改革方面,确实急迫,我想完成圣祖的遗愿,建立健全的法规制度,用法规约束门阀的权力,确保百姓的利益。” 文国公无奈道:“以你的聪慧,心里不可能不清楚,帝王之道,便是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再迫切,治国也不能徇私行险招。” “可是父亲,你也曾说过,帝王之道在于平衡,天下之平衡,君臣之平衡!” 圣祖皇帝崩后,大燕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四分五裂? 追其根由,就是大燕门阀过于富裕,手中握的权力又太大,天子已经无法制约,君臣之间失了平衡! “既然裴尚书与江南门阀都想太子妃出自贺氏,我索性就满足他们,但他们也得拿出与太子妃身份地位相等的利益来交换。 不然,我堂堂天子凭什么要被一帮逆臣牵着鼻子走?” 建元帝说罢,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又道:“倘若不能争取到更大的利益,太子妃又不是非贺家不可。” 文国公颇有些惊讶,想了想最近进京的一些人,一语中的:“督国公之女?这步棋……有点意思!” 他目露欣慰,捋了捋下颌的胡须,“你抛出组建水师、东海练兵的章程,大约就是想试一试贺家的态度吧? 毕竟江南最大的造船工场便是贺家,若得贺家全力支持,水师的舰船就不用发愁。” “还是父亲了解我。督国公虽然没有嫡子,但他有三个女儿,其中两个已在西北出嫁,这次陪同进京的小女儿,听说比裴璇还要小一岁,六月刚刚及笄,并未婚配。” “倘若贺家全力以赴帮我组建水师。”建元帝道:“选贺家女郎为太子妃,非但不会使局面比现在更差,反而会让裴烨放松警惕,更加的得意! 反之若贺家不识抬举,只听从裴尚书和江南门阀的安排,倒不如选督国公之女。” 文国公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争到最后,是裴尚书的亲侄女当了太子妃,江南门阀定会与裴尚书起嫌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遇事便会生根发芽,这是一个分化他们的绝好机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化 “子豪,你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妙。” 文国公听了,赞不绝口:“下棋,就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若贺家没个主心骨,一味听从裴尚书与江南其他门阀的安排,这样的人家既是出了个太子妃,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倒不如选督国公之女。” 他笑叹:“这样以来……江南门阀必定会与裴尚书起嫌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说不定哪天就会生根发芽。” 这是一个分化门阀党的绝好机会,也难怪文国公会如此高兴。 建元帝端起茶盏,惬意地浅啜了一口,神色淡然道:“这个分化计策,对裴家也同样有效,裴烨因他父亲的死,一直对他母亲崔老夫人怀有恨意。 我就想看看,假如他兄长的女儿当了太子妃,以他的自负,他该如何向江南的门阀交待?又该怎样与自己的兄长相处? 毕竟,要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兄弟俩都要同处一个屋檐下。” 文国公闻言一怔:“你想让督国公留在建邺城?” 建元帝点了点头。 “也是,这太子妃一旦选定,身为大秦三大国公之一的裴灿,自然是要等太子大婚之后,才能回凉州。”说罢,文国公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设了捧杀裴烨的陷阱,就等他自个掉下来,不怕崔老夫人知晓?” 建元帝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棋子,意态闲适,出口的话却如冰雪般沁人:“裴家历代先祖积攒下来的荣光,他们胆敢一脚踩下去,朕,就一定会好好的成全!” 文国公愕然,心道:终是按捺不住了。 他指着棋盘,温声道:“子豪,你身处尊位,这弈棋呢,有时倒不如观棋,观棋不语固然痛苦,但因观者不在局中,却更能一目了然地洞察到疏露之处,把控住全局。 这样也更有利于及时扭转颓势,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 “我也一直以为,你连天寿的刺杀,都能忍下来不追究,是听进了我的话,要潜移默化,想办法分化江南的世族。 没想到,你至始至终的目标都是裴家。” “不错,树倒猢狲散。”建元帝笑道:“只要裴家败了,江南的门阀不足为惧,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文国公轻叹了一声,终是不再言语。 …… 周九如拉着太子刚出东殿的茶室,就甩开了他的手往偏殿奔去,太子追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甩又甩不掉,跑又跑不了,周九如嘟着嘴,很是无辜地看向太子。 太子把受伤的手伸到妹妹的眼前,抬抬下巴,雪玉般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 两人僵着都不退让,相似的凤眸,一个清冽幽邃如寒玉,一个澄蓝水润如碧湖。 看着眼前修竹般的手指,骨节分明,色若白玉,只是手背上的那个牙齿印,硬生生地破坏了美感。 周九如讪讪地道:“刚才……那个,不是彩衣娱亲嘛!太子殿下,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这么计较了吧!” “不计较也行。” 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现在回东宫更衣,你跟我过去,拿点你太初宫的好药,把这牙印给我仔细地涂抹涂抹。” “涂……涂抹涂抹?连皮都没破,涂抹什么?”周九如终于挣脱了太子的手,一蹦三尺高,“亏你也是军营里摸滚打爬出来的,什么时候变的比我一个小姑娘还要娇贵啦。” 太子上前,指着她的脑门,教训道:“母后与外祖母明明有事要议,你一个公主去偷听墙根,你也不怕宫人们看了笑话。” “谁敢笑?”周九如随意一瞥,跟随他们的宫人早就退到八丈开外了。 “阿兄,”周九如巴着太子的手臂,摇来晃去地道:“照你话里的意思,定是知道了外祖父与外祖母,择了哪位堂舅做嗣子是吧? 既然知道了,就快点告诉我,你若不说,我就去偷听。” 见她这般赖皮,太子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颔首道:“是二舅舅。” “啊。” 周九如心中虽愕然,但比起木讷板正的三舅,她更喜欢狂狷潇洒的二舅。 孟家三兄弟的长相都随了承恩侯,高挑的眉毛,细长的狐狸眼,中等偏瘦的身材,只是皮肤没有承恩侯黑。 二舅性情不羁,又有武技傍身,整个人看上去风姿潇洒,俊逸飞扬,算是诗礼之家开出的一朵奇葩。 论长相气质,孟氏三兄弟最好看的当属他了,他不像大舅那般拘谨自守,也不像三舅那样的板正端肃。 “外祖父和外祖母要伤心了,每个人都有私心,三舅是跟着他们二老身边长大的,虽说都是侄子,过继哪个当儿子都一样。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自是比其他的孩子感情要深厚些。” 周九如还真说准了。 …… 打发了身边跟随的宫人,孟皇后和卢晴扶着卢老夫人进了东殿的休息室,没有了外人在场,老夫人自是不用端着,枕着大迎枕,靠在紫檀雕花的床头,脸上布满了阴郁疲惫。 孟皇后在一旁心疼地劝道:“母亲何必生这个闲气?你明明知道婶娘就是看出了,三弟不出五年,便会升任工部尚书。 跟三弟的官运亨通相比,二哥这个荫补的翰林院五经博士,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现任的工部尚书年迈体弱,孟光峻身为工部左侍郎,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的工部主官的。 “二哥表面上不羁,实际最重情义,守孝悌。不然,也不会怕压过大哥这个世子,故意不在仕途上奋进,接了府里的庶务打理。”孟皇后眉眼清冷地说道。 “婶娘为了长房嫡支一脉的荣耀,便把原先定好的三弟换成了二哥。如此算计,她就不怕寒了二哥的心吗?” 卢老夫人嗤道:“在她眼里,盘算利益得失是人之常情,不算个什么事,反正都是她生的。” “母亲,二哥生**漫,不重名利,又极会打理庶务,有他承继文国公府,想来更为合适。”语罢,见母亲仍不能释怀。 孟皇后遂把声音放低,“您要是……实在不愿意,我可以下道懿旨,咱们直接从族里选。”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彰显 “母亲,”孟皇后温声细语地劝慰道:“二哥生**漫,不重名利,又极会打理庶务,有他承继文国公府,想来更为合适。” 语罢,见母亲仍不能释怀。遂把声音放低,“您要是……实在不愿意,我可以下道懿旨,咱们直接从族里选。” “还怎么从族里选?”卢老夫人提醒孟皇后,“你忘了,七月初那起子糟心事?我接到你信的当日,就和你父亲收拾行李赶至齐州。 第二日便拜访卢氏族老,商议文月入族之事。 可不知怎么回事,被有心人传到了兖州,就成了我想要过继娘家子侄为嗣的谣言。” 说到此,卢老夫人略停了停,复又缓声说道:“就因这个误会,孟卢两族差点闹翻了。从这件事上,你难道看不出来,不管我们选谁,只要不选她儿子,她都有办法搅和掉。 我和你父亲一直忙于编吏、整理文籍,志不在这些内宅琐事。 你婶娘就借着王氏掌管两府中馈的便利,往文国公府安插了不少人手,未来的‘文国公’若不是她的儿子承继,别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母亲说的这些,皇后心里何尝不清楚。 婶娘作为宗妇,管理族中事物多年。即便现在离开了兖州祖宅,居建邺颐养天年,但长房的那些姨娘们所生的儿女,还不都被她拿捏的死死的。 族里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婶娘便会第一时间知晓,比她这个皇后的消息还灵通。 卢老夫人一声接一声的叹,叹到最后竟苦笑了起来:“三郎自小木讷寡言,你婶娘是嫌弃他在读书方面,资质不如上面的两位兄长,才想着把他送到我和你父亲身边,由我们来教养。 并多次表示要把他过继给我们。” “你父亲心软,想着过继子嗣,关乎孩子对于父母的认知,又考虑到三郎年幼,便想着等他长大了,再行商议,由他自己决定。 但在我们的心里,却一直把他当儿子看。 为了培养他,我和你父亲对他倾尽全力。 发现他对工造有兴趣,便带着他寻访墨子的后人,因材施教,着力培养他在工造这方面的特长,这才使他有了今日之成就。” 终究还是有些不甘。 孟皇后笑望着母亲,柔声说道:“著书育人,有教无类,原本就是你和父亲的毕生夙愿,能把顽石打磨成美玉,母亲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卢老夫人眸中划过了一抹冷意:“你婶娘不愧是裴氏培养出来的宗妇,走一步看两步想三步。 ‘承恩侯’这个爵位三代而终,若嫡支能出一位能吏或辅政大学士,即便三代以后爵位没了,长房嫡支也不至于没落。 何况,承继庶长房‘文国公’爵位的也是她儿子,她的血脉。 她肯定还想到了更远,你父亲必将名垂青史,除了世袭的爵位,泰山先生之子的名头,以及士林中的声望,那才是真正的无法衡量的财富!” 卢老夫人语声平静,但微颤的尾音,还是显露了她其实已经生气到了极点,“而这一切的荣光,都将记入孟氏阀阅,祖谱上她的名字后缀不仅是‘孟裴氏’,还有更多……” “母亲。”孟皇后拉着卢老夫人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亲昵地道:“父亲身为长房庶子,名望压过了嫡支,若再过继一个将来能为宰为辅的儿子,您让嫡长房的脸面往哪搁? 既然您也觉得婶娘这么做没错,那您就别生气了。 您和父亲只要有我就够了,我一个能抵得上十个儿子。” 闻言,卢老夫人哭笑不得,抚着孟皇后的头发,对卢晴道:“阿晴,你看看,这都多大的人了,还学着天寿撒娇。” 卢晴恭声应道:“孩子不管多大,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孩子。” 卢老夫人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笑着道:“阿晴之言甚是。”笑中微带怅然,但眉目却舒展了不少。 见母亲的心情不似先前那般阴郁了,孟皇后连忙转移话题,问起了周怀玉:“母亲,周太太真的跟师兄很像吗?” “面貌有五分相像。” 卢老夫人道:“特别是那双凤眼,跟子豪简直一模一样。待会,她们一家子会跟着你二表嫂来赴宴,你可以留他们在宫中住下,姑嫂之间联络下感情,也是有必要的。” 孟皇后淡声说道:“若她是个识时务的,我自会给她这份体面。” 卢老夫人比女儿考虑的深远,她神情颇为郑重地与孟皇后道:“你须知,拢住他们夫妻,比防着他们好。 我帮你看了,夏举人谦谦君子,温良敦厚,周太太也是贤德之人,一双儿女也教养的极好,这家人可用。” 孟皇后“嗯”了一声,点点头。 卢老夫人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透,“元娘,这往后啊,那一大家子人来了,万一有什么事碍于孝道,你和子豪不好说的话,完全可以交由她这个小姑子出面。” 孟皇后拂了拂裙,无声一叹道:“从礼法上来讲,周达和马氏是师兄的父母,我和师兄应该孝敬他们。 但从伦理的角度来讲,他们夫妻俩也是师兄的杀母仇人,他们不但伤害了师兄,还抛弃了他。” 卢老夫人眉头紧蹙,满面忧色:“我担心的正是这个,以子豪的性情,杀母之仇,他不可能会释怀。周达是他的亲生父亲,马氏不但是他继母,更是他的表姨。 百事孝为先……” 似是不放心,卢老夫人想了想,又叮嘱皇后道:“这两人非但不能死,你们还得好好的供着,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天子的仁德。” “千万不要随着子豪的性子来,你要好好的劝他,若为那样的父母,毁了自己的半世英名,就太不值当了。 这为帝者,不止要杀伐果断,还要有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的心胸。” “母亲放心!” 孟皇后略一沉吟,拍胸保证道:“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我和师兄一定会好好的供养他们,且让他们的儿女享受荣华富贵,寿终正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吃相 “只不过,若是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孟皇后冷厉道:“那就……别怪本宫心狠手辣。” 卢老夫人伸手帮她理了理头上的钗环,神色凝重地再次叹了叹。 同是圣祖皇帝的血脉,对着这至尊的权位,要是没点什么想法,周达也不会在四十年前违背圣祖与孝宗两位皇帝的遗诏,想在辽东自立为王了。 …… 东宫。 内侍小安子扯着嗓子,吩咐司沐的宫人赶紧地服侍太子沐浴,别误了开宴的时辰。 乐山带人把太子晚宴要穿的吉服,全都拿出来翻查了一遍。 最闲的就是周九如了,她跑到太子的书房里,半卧榻上,在柳青柳红的服侍下,正愉快地吃着石榴。 太子更衣完毕,就径直来书房寻她。 绕过紫檀百宝嵌花卉的六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黑漆嵌螺钿的高几上,摆放着樱桃、葡萄、蜜瓜等水果。柳青坐在一旁,拿着把镶满宝石的小刀,正忙着切石榴。 只见她手握小刀,在石榴的顶部轻轻一划,揭去切开的盖子,顺着每个白膜所在的位置用刀尖轻轻地挑开石榴皮。 旋即再顺着切口一掰,石榴便像切开的西瓜一样散开。 等在一侧的柳红,手持碟盘,用银勺子轻轻一拨,红红的石榴籽就堆放到了白玉碗里。 红白相间,莹润生辉。 周九如倚在大隐枕上,拿起小银勺,舀两粒石榴籽倒进嘴里,凤眼眯成了一轮弯月。 那表情任谁一看,便知晓石榴的味道好极了。 这丫头,身体好了,不用再忌嘴,转身就变成了一个小馋猫! 太子勾了勾嘴角,上前揉了一把周九如的丫髻,说道:“别吃了,快去更衣梳妆,这可是你第一次参加宫中大宴,妆扮方面马虎不得。” 最讨厌别人拿她当小孩子,有事没事的见面就揉一下头发。 周九如挥开太子的手,不高兴地道:“今晚宫中大宴的主角不是我,是你和父皇,我可不想打扮的太漂亮,抢了你们二位的风头。” 太子不屑地“啧”了一声,“天寿,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扬眉将周九如上下打量了一遍,道:就凭你这豆芽似的小身板?连套像样的吉服都撑不起来,还怕抢了我跟父皇的风头?” 见周九如耷拉着脸,太子凤眸闪过一丝了然,“我知道了,今晚的宴会,你原本就没打算穿吉服,是吧?” 提起吉服,周九如就一肚子的气:“阿兄,你是没看到,尚功局的司制,送到大初宫的六套吉服,繁复堆叠,里三层外三层,光金丝绣都有好几斤。” 她抬着自己的细胳膊,指着头发,抱怨道:“再配上吉服冠,我试了一下,别说走路了,坐那喘气都困难。” 太子忍不住笑了下,赶紧又板着脸,继续刻薄道:“自己长得丑,还怪衣服。” 说罢,抬手夸张地理了理太子玄色吉服的襟边与袖口处镶的红色织金锦。 不得不说,她穿吉服的样子,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似的,滑稽土气,而太子却威严贵气。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只是年龄小,骨骼没长开。”她不服气地撇了撇嘴,“等我长大了,肯定比你好看百倍。” 太子凤眸微挑,不屑地哼了哼,周九如更觉郁闷。 她故意调侃太子:“你是不是得了选妃焦虑症?” “什么意思?”见周九如一脸的八卦,太子淡淡问道。 “字面的意思。”周九如依着大迎枕,半卧榻上,懒洋洋地道:“你这副嘴欠的样子,就是选妃焦虑症前期。” 太子微微有些不自在,见周九如歪在榻上,一副没骨头的模样。不禁鄙夷道:“都说居养气,移养体,你自小被周围的人万般呵护,吃穿住行,无一处不精细。 为什么还会养出……如此惫懒疏阔的男儿性子?” “做一个风华绝代的女郎不好吗?” 他原本想说,妹妹你每天锦衣玉食,为何,就养出了这样一副市井粗鄙之相,又一想妹妹年龄不小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损她,就顿了顿,把话说得婉转了些。 “阿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厌。”周九如还是生气了,起身捧起白玉碗,继续吃石榴,再不理太子。 “唉,”太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妹妹现在有了卫斯年,便开始嫌弃阿兄了。亏我这段时间忙得觉都睡不好,还不忘给你准备礼物。” “礼物?”周九如眼睛一亮,放下白玉碗,盯着太子,笑得那叫一个灿烂,“阿兄,什么礼物?快拿来给我瞧瞧。” “别急,礼物又不会跑。”太子说着,冲小安子抬了抬下巴,“赶紧的,把本宫给公主殿下准备的礼物拿进来。” 小安子躬身应了声是,便颠颠地跑到门口,吆喝着:“快,快拿进来。” 随后,六个宫女走了进来,在周九如面前一字排开,她们每人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描金托盘,上面盖着红色的绒布。 周九如心情雀跃,跳下榻,迫不及待地掀开了托盘上的绒布,三套颜色极为华丽的宫装与一顶赤金嵌红宝的莲花冠呈现在眼前。 这是常礼服,可比吉服大妆简便多了。 “谢谢阿兄!”周九如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太子。 太子斜睨着她,“刚才是谁说我讨厌的。”见周九如又往他身上蹭,便扶着她的双肩,催促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跟牛皮糖似的,赶紧的换上衣服,咱们先去流光阁瞧瞧,看看今天来赴宴的女郎里面,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宫宴在御花园的流光阁举行,戌时开宴,方能进流光阁。现在,参加宴会的诸位大臣和家眷,他们都在御花园里游玩寒暄。 从那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的家眷,便可看出门阀权贵和一些所谓的寒门清流,虽同朝为官,却依然泾渭分明。 站在流光阁的顶楼,正好将御花园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聚 廊亭里已经挂上了宫灯,各家相熟的女郎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品茶赏花,还有几个年龄小的,正依着湖边的栏杆喂鱼,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来。 望着那些容貌或端庄秀雅、或可爱娇俏、或清冷艳丽的小娘子。周九如忍不住问道:“阿兄,裴烨一系的官员,到底想要往你的东宫塞多少个女人?” 太子朝周九如安抚地笑了笑,道:“放心吧!东宫足够大,塞多少都装得下。”说完又漫不经心地反问,“一个或者十个,你觉得有区别吗?” 周九如深看了他一眼,直言说道:“她们背后的家族,都是因为利益而结盟,并非铁板一块,若你待她们不同,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有区别。” 见太子面色微舒,她踮脚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阿兄也别高兴的太早。这也意味着,你的东宫……将不会太平。” 这话还真是煞风景,太子半晌无语。 她神色怏然地又道:“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你要与那些别有用心的女人同床共枕,我便不寒而栗。” 女人之间的战争,远比女人与男人之间或男人与男人之间都要冷酷无情。光想想那些民间传说,正史野史里面历代宫斗的杂记,周九如就感觉好可怕。 太子越发无语了。 理了理乱了的心神,笑着道:“你以前不是常说,最美好的生活状态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虽然直到现在,我仍不太理解‘状态’这两字的确切意思。 但是,你阿兄我……马上就要进入这种最美好的生活状态了。身为妹妹,你是不是应该表现的高兴些,像我这样……” 他走到楼顶靠近边缘的地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 夕阳西下,余晖落在他穿的玄色暗绣金丝龙纹吉服上,散发着层层微暖的光晕,整个人宛如神祗,神圣的不可侵犯。 唯有地上的影子,被夕阳逐渐拉长,茕茕孑立,那么的单薄寂寥。 周九如不禁心里一酸。 身为大秦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他可以坐拥天下的美女,却难以得到一份至情至性的爱情。 他走的路,注定与爱情无缘。 周九如上前牵住他的衣袖,静静地望着他,语气微凉道:“阿兄,那句话后面还有两句话,你想不想听完?” 太子转过身,点了点头。 周九如凤眸微凝,细声道:“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权!有朝一日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我人!” 太子差点忍不住要赞叹起来。 有时候,他宁愿妹妹愚笨一点,不要这么敏锐。 死太容易了,谁敢负他,他一定要让他(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咱们下去吧,时辰快到了。”太子拉着周九如,转身下了楼。 …… 出了流光阁的后殿,左转过去,就有通往御花园的回廊。 太子在前面走着,周九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后面。 突然,太子毫无征兆地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周九如没防备,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鼻子酸的直流眼泪。 她气得跳了起来,左手捂着鼻子,右手一把就挠了过去,太子肩膀上的销金龙纹,有两根金丝被她的指甲给划拉了出来。 “小九如,你怎么又在欺负太子殿下啊?” 一听这声音,周九如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整个大秦敢叫她小九如的,除了父兄,就是宁王萧剑。 便是父兄,随着她年龄渐长,这些年,也是称她的封号‘天寿’多些。 天寿与添寿同音,父母兄长的每声呼唤,都是一份祈祷与祝福! “萧伯父,跟你说过多少次啦,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叫我小九如啦。”周九如沉沉的鼻音中带着一丝委屈。 太子忙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素帕帮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不假辞色地说她:“你越来越不讲道理了,自己走路不看路,撞在我背上,还冲我发脾气?” 责怪的语气,却又带着满满的宠溺。 站在宁王身后的一位青年郎君,抬起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对兄妹,心底多了几分感慨。 眼前的太子清冷如雪,气度高华,与儿时那个喊他兄长的糯米团子,竟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 岁月如梭,不止是景物不同。 周九如也在打量萧正阳,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宁王世子。 蟒袍玉冠,发如泼墨,眉如利剑,是位高大俊朗的公子。许是常年统兵的缘故,他在与周九如见礼时,态度不见任何谦卑,朗星般的双目甚至还带了几分威严与好奇的打量。 “萧世子,威震闽州海疆!今日得见,果真是英武不凡!”周九如笑着道,澄蓝灵动的凤眸,略带了几分探究之意。 萧正阳再次向周九如施礼,语气温和又不失恭敬地应道:“公主殿下过誉了,臣愧不敢当!” “思南兄长。” 太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怎么一回来,就把父皇和萧伯伯的偏心眼学了个十足。你眼里就只有公主殿下,没看到我这个太子殿下也在旁边站着吗?” 萧正阳,字思南。 萧正阳躬身一礼,“启禀太子殿下,微臣这是‘回乡入俗’。倘若错了,还望太子殿下海涵!恕微臣无罪!” 说罢上前,抡起拳头照太子肩膀就是一拳。 太子也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拳,笑着道:“不行,本太子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萧正阳翘着嘴角,神色略带了几分揶揄:“还望太子殿下,看在为兄送你的那把紫檀弓的份上,免了微臣的罪过吧!” 说着再次施礼,被太子一把扶住:“兄长别闹了,听说你跟东夷浪人学了一套刀术,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不如找个时间,咱俩好好的切磋一下。” “我也正有此意。”萧正阳颔首,“择日不如撞日,晚宴过后,咱们宫中校场见!” 旋即又将视线转向周九如,“听太子说,教公主殿下骑射的那位卫二公子,武功绝世,不如把他也叫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兄弟 周九如摆手:“我看还是算了,万一你们输的太难看,岂不没面子?” “公主就这么自信?” 萧正阳有些好奇,若他没看错,太子已经是半步宗师了,他又刚刚晋级武道九阶,他若跟太子联手,宗师也杀得。” “公主殿下,不知卫二公子在何处?”他停了一会,含笑问道。语声中含了几分急迫,“可否为微臣引见一番?” 周九如闻言避重而就轻,立刻向宁王告状:“萧伯父,你看萧世子,与阿兄说话自称我,与我说话,却口口声声称殿下,这亲疏,显而易见。” “小九如,谁叫你不早出生几年呢?”宁王语带遗憾,戏谑道:“思南与太子殿下乃总角之交,与公主殿下才不过一面之缘,这还不熟呢!” “天寿,”太子在一旁插言,“你若肯唤世子一声‘思南哥哥’,他定然不好意思再称呼你为公主殿下。” 周九如一个哆嗦,鸡皮疙瘩散了一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道:“阿兄,你没吃错药吧?” 这还是那个冰玉般的少年吗?见到儿时的旧友,太子竟一改平时的清冷与寡言,像换了个人似的。 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多了起来,完全不似从前一副高冷王子范,拒人于千里之遥。 见妹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太子更甚,一把搂过萧正阳:“我与思南兄长,可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兄弟,情份自与别人不同。” 还情份,这画面简直令人……不得不想歪啊! 周九如连忙摇头,甩掉满脑子的什么冰山攻,阳光受什么的。 指着他俩道:“够了啊,好像我没朋友似的。” 太子玩笑一番后,便见好就收。与萧正阳说起了正事:“兄长,你在闽州统兵多年,对海寇作战经验丰富,咱们大秦的第一水师,可就全靠你了。” “放心吧!这么多年,我在闽州可不是白待的。”萧正阳胸有成竹地说道。 周九如也为阿兄感到高兴。 人生最难得是,不论贫穷还是富贵,生命的旅途中,总有人会等待,会相互帮扶,会不离不弃。 就像父皇曾言:“不管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把自己的后背毫不犹豫地交给萧剑! 父皇对萧剑的信任安如磐石,坚不可摧! 萧剑对父皇,也从不居功自傲! 他不会把自己的军功当作谋利和炫耀的资本,即便现在功成名就,仍跟在父皇后面夙夜辛劳,兢兢业业! 对父皇的态度,亲近中又不失对上位者的恭敬! 宁王萧剑绝对是个进退有度,左右有局的人! 周九如的目光一会转向宁王,一会又转向正交头接耳,窃窃商议政事的太子与萧正阳,澄蓝灵动的眸子顾盼神飞,挡不住的清丽明媚。 “萧兄,原来你在这里。”燕北王卫牧带着长子卫博文,次子卫斯年走了过来。 这父子三人,都是极具异域风情的美男子,不得不说这遗传基因的强大。 卫家世代镇守燕云,北疆将士在中原受兵戈扰攘四十八年的动乱中,仍能坚守外御强寇,内屏动乱,维持边关几十年的安定。 这里面,虽少不了以大长老为首的燕魂卫在背后运筹帷幄,但更多的却是卫家三代人所付出的热血与忠诚。 燕北王高鼻深目,黑头发黑眼睛,五官轮廓极其鲜明,身上却带着一股子煞气。 卫博文个子不像父亲与弟弟那般高大,却也俊秀挺拔,最出彩的就是他那双栗色的眼眸,与卫斯年有三四分相似。 不过,卫斯年的眼睛呈琥珀色,明亮通透,而他的眼睛却略显忧郁冷漠。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世子。”卫牧带着儿子走过来打招呼,众人又是一番见礼还礼。 萧剑许久未见卫牧,聊的特别热切。 “公主殿下万安!”卫博文来到周九如面前,深深作了个辑,旋即问道:“公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能跑能跳,好的不得了。”周九如明媚的笑道。 卫斯年见周九如头戴赤金嵌红宝的莲花冠,身穿大红织金缠枝牡丹交领襦裙,红色披帛缠绕于两臂,站在身着玄衣的太子身边,一红一黑,很是惊艳。 “周周,你今日的装扮与前几日试穿的吉服大不同。”他好奇地道:“是皇后娘娘又给你指派了新的司衣司制?” 这两日,皇后娘娘每天都给太初宫添人,从管事的大太监,到膳房主厨,再到司礼嬷嬷,还有小宫女小内侍,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不下百人。 “是太子哥哥给我准备的。”周九如高兴地问他:“怎么样?好看吧!” “嗯,好看。”卫斯年点了点头,“你身材矮小,撑不起吉服大妆。这套襦裙虽花纹繁复,但胜在样式简单,挺适合你的。” “卫二,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周九如抡着拳头冲他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瞧你这一身翠绿,跟个花孔雀似的,还有脸笑话我身材矮小。” 见状,燕北王忍不住摇头。 他这两个儿子,一个读书读傻了,一个学武学痴了,偏偏两兄弟还傻一块去了,都喜欢这个瘦不拉叽,心眼多得跟蜂巢似的丫头。 宁王是个老狐狸,一看燕北王这表情,就知道他在愁什么。 便感慨道:“孩子长大了,心思自然就多了,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别矗在这碍眼了,咱们先进殿。” 说罢携着燕北王,哥俩好的先离去了。 卫博文上前拦住追打卫斯年的周九如,与她略叙了几句闲话。 “公主,听二郎说你在跟他学骑射,每天要练习二个时辰以上。”他柔声问道:“不知练习时,你用多重的弓?” “因我的臂力不够,用得是七斗弓,不过我延长了每天的练习时间。” 说着,周九如转了转手臂,蹙眉道:“也不过两天时间,这手臂已经酸得快举不起来了。” 卫斯年见状,忙问道:“大兄,可有什么不妥?” 卫博文道:“刚才大家见礼时,我发现公主的手臂有些凝滞,便怀疑公主用的弓箭不对。”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引见 “弓箭不对?” 周九如有些不解,抬首看向卫博文,“还请大公子解惑?” 卫博文倏然僵住,眼中划过些许的失落。七年不见,这丫头与他说话的语气竟生疏至此,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萧正阳就站在旁侧,见卫博文不知何故蹙眉不语,便接话向周九如解释:“骑射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根据每个人的身体状况,来进行合理的练习。” “像公主这样的初学者,习射时当以木弓柳箭,练到臂力渐长到能承受的时候,再以角弓铁箭练习,循序渐进方可达到最强境界。” 周九如听完,目露诧异地看了眼他和卫博文,问道:“你们怎么都知道,就我和卫二不知道?我原本还打算用一石弓来练习,卫二不同意,这才用了七斗弓。” 卫博文回过神来,笑着道:“你俩没在军中待过,不知道很正常。” “用一石弓?” 萧正阳抚额,打量着眼前纤弱的好似一阵大风都禁不住的周九如,颇有些后怕地说道:“幸好卫二郎没同意。 否则,不等你学会骑射,这手臂便要废了。” 卫斯年听罢,微微有些不自在:“都怪我没考虑周到,师尊是这样教我的,我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练出来的。” 周九如甩了下手臂,不以为然地道:“比起药浴,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 “公主切莫大意。” 卫博文向她一笑,温言劝道:“你原有不足之症,体力本就比平常人弱,勤修武技,对你来说并非益事,还是修道养生更为妥当。” 萧正阳也觉得卫博文的话有道理。便小声向太子说道:“殿下,你不如考虑下卫大公子的建议。” 太子笑了下,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这个妹妹哪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弱小,以她聚云下雨的能力,别说是七斗弓练习骑射,就是用二石弓也没关系。 她不用真气和灵力护体,可能是不久前在万佛寺修习了易筋经,需要进一步强化经脉。又或者是经脉已经稳健,她想从头练习武道。 “都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想学点武技是好事。”太子斜睨着周九如,意味深长地道:“可你也不能用蛮力啊,要是不小心伤了自己,岂不得不偿失?” 萧正阳和卫博文不明内情,总感觉太子这话不像是一个偏疼妹妹的兄长该说的。 周九如心里的小人气的直跳脚,这毒舌兄,哪天不酸她两句,心里就不舒服。 她上前狠踩了太子一脚,然后拉着卫斯年就跑了,边跑边提醒他们:“还傻站着干吗,没听到鸣鞭的声音吗?” …… 周九如和卫斯年,刚拐进通往流光阁的回廊,便看到督国公夫人与萧夫人虚扶着崔老夫人,领着裴府的女眷从对面回廊走了过来。 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便看到流光阁的庑廊下涌出了一行人。 忠义侯夫人带着贺家大夫人与随同的一众女眷迎了上去。 面上带着几分谦卑,向崔老夫人屈膝行礼,道:“老祖宗,您身子可安好了?前两天接到老祖宗进京的消息,我和张夫人曾专门过府,想跟老祖宗问个安。 到了府里,才听萧夫人说老祖宗舟车劳顿,身子不爽快,便没敢打扰。” 贺家大夫人姓张。 崔老夫人停下与她们客套了两句,亲切地道:“你们有心了,我身子无碍,只是上了年纪,又许久不曾出过远门,故感到有些疲累,多躺了两日。” 忠义侯夫人趁此机会,向崔老夫人引见了张夫人与贺家的几位女郎,贺家大房的二姑娘贺诗画,三姑娘贺萍,还有二房的贺诗倩。 崔老夫人看着眼前或神情灵动,或贞静娴淑的三位小姑娘,慈和的笑了笑,目光便在贺诗画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见状,站在旁侧的督国公夫人会意一笑,连忙拔下头上的凤钗,插在了贺诗画的头上,目露深意地说道:“这凤钗与二姑娘很配。” 闻言,张夫人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忙紧着上前,朝她施礼道:“多谢夫人抬爱!” 说罢瞅了瞅,站在崔老夫人身后的两位女郎,旋即取下手腕上一对水头很好的翡翠满绿手镯,神情带了几分讨好:“是五姑娘和江姑娘吧,别嫌弃,拿着玩儿。” 督国公夫人连生了三个女儿,也没能生出儿子,就算生出儿子也继承不了爵位,因为裴家的爵位只有每一代的长房嫡长才可承继。 江姑娘是她妹妹的孩子,也是她为裴大郎挑选的枕边人。 …… 好一幕礼尚往来。 卫斯年睃了她们一眼,又看向周九如,神情不解地问道:“忠义侯夫人这么急吼吼的拦住崔老夫人,难道就为了……你送我金钗,我送你玉镯? 周九如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真正想引见的是贺家二姑娘贺诗画。” “裴烨和江南的门阀,想把贺诗画推上太子妃之位,但是崔老夫人和督国公夫妇,突然带着裴家的五姑娘进京,这让贺家有些不放心。” “贺家担心裴五姑娘是来参选太子妃的,所以崔老夫人一到,她们便迫不及待地去裴府打探情况。崔老夫人以身子不爽利为由,根本没见她们,这令她们愈发的不安。” “不过……”周九如犹豫了下,理了理思绪,“就刚才的情形来看,她们好像已经达成了共识。” “共识?” 卫斯年挑眉,那双慑人心魂的琥珀深目闪过一抹暗金,望着身高只及自己胸口的周九如,好奇地问道:“只是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问候话,你从哪看出来,她们达成了共识? 我怎么不知道?” “这礼尚往来的弯弯绕绕,纯属是内宅的夫人外交,你看不出来很正常啊。”周九如拍了拍他,莞尔一笑道:“就像刚才……” 她比划着,“督国公夫人拔下凤钗,亲自给贺诗画插戴,足以表明了裴家不但不会送裴五姑娘入宫,还会全力支持贺二姑娘备选太子妃。”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耀灼 周九如话音刚落,流光阁内便传来了司礼官的唱诺声。 “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她看着卫斯年道:“我先进去,你在这等会儿。” 卫斯年身子一僵,讷然问道:“为什么?” 周九如踮着脚,捏了一把他的脸,轻抬下巴,傲娇地道:“因为你长得实在太招人恨了。” 她又不傻,跟他一起进殿,那张妖孽脸还不把她映衬的跟泥似的。 …… 进了流光阁,眼前顿时一亮,水晶珠光,金碧辉煌。果真不负流光之名! 建元帝与孟皇后高踞于大殿迤北正中的位置,左边往下又摆了两张案几,依次是吴妃和兰妃。 右边第一个位置是太子,第二个还空着,但周九如知道,那肯定是给自己留的。依次排下去,是二皇子周祉,三皇子周祥。 再往下从大厅到偏厅,座次的安排,都是依品级分列于大殿的东西两侧。 周九如没坐自己的位置,直接走到上面,吩咐司膳宫女:“我要跟父皇母后坐一起,在这给本公主加一个座。” 这明显不合规矩,司膳宫女听了有些为难,抬眼看向旁边的司礼官,等着他示下。 建元帝凤眼微眯,似笑非笑的睨了司礼官一眼,司礼官连忙吩咐那宫女:“照公主殿下的意思去办。” 礼乐响起,众人都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朝御前祝酒!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众人即刻随意了起来。 内侍奏响了金鼓,十几个容貌美艳,身材婀娜多姿的舞姬踩着鼓点,缓缓登场! 大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热闹喧哗。 众人吃着各色的山珍海味,时令鲜蔬瓜果,觥筹交错,言笑宴宴! 有些相熟的夫人,趁着敬酒的机会聚在一起,细语交谈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内宅秘事,巷尾趣闻。 这样一个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其乐融融的场景,落在周九如的眼里,远没有跑马射箭,打坐修行有趣。 她起身跟孟皇后身边的女官交待了一声,便带着柳青柳红借着更衣的机会,到御花园闲逛去了。 月亮如一盏明灯,高悬在天幕之上,四周一片静谧,清风卷着花香从回廊处绕过。 这样的夜色,有一种安宁柔和之美,适合一个人独处。 “今晚月色不错。” 她停下对跟随身后的柳青柳红二人道:“我想去湖边走走,你们就不要再跟着了。” “公主,这怎么行?” 柳红蹙着眉,不放心地说道:“您身边怎么能离得了人?要不我回去,让柳青跟着您吧。” 周九如摇头:“这是在内宫,又不是在外面。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啊。”她指了指游廊的阴影处,“有天真和天行呢。” 二人拗不过主子,只好施礼离去。 周九如来到湖边,双足倒挂在栏杆上,静静地欣赏着倒映在水中的月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因从小受尽病痛的折磨,她的骨子里,早就没有了那种听风吟月,多愁善感的浪漫情怀。 可此刻,看着湖里波动的月光,她突然想起了苏轼的《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水波晃动,月影逐渐模糊。 周九如的心底突然滋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恐惧感。 她害怕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到头来……就如眼前之景,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就像她脑子里多出的那一世记忆!到底是她投胎在某个时空的记忆,还是她自己做的梦,她已经分不清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庄周梦蝶,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时变成了庄周? 谁也说不清。 周九如选了块空旷的地方,抱膝独坐,那一排排的灯光,暖意融融,映照着巍峨的宫殿,耀灼了她的双目。 她收回目光,不禁苦笑起来。 她真的很现实,如此月夜,竟没有半点文人墨客的浪漫遐思。 只想着此生,怎么安稳的活下去。 …… 待她从湖边走回游廊,远远的便瞧见,柳红带着千碧和千柔,焦急地向她奔了过来。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千柔忙抖开披风给她穿上,“我和千碧,还有柳青柳红,待在流光阁的偏厅等公主,等的晚宴都散了,也不见公主游园归来,心里可着急了。” “急什么?在这宫里,你们还怕我丢了不成?”周九如抿嘴一笑,指着不远处,道:“有天真和天行跟着,你们只管放心。” 见少了一个人,又问道:“柳青呢?” 柳红回道:“皇后娘娘留了几位女郎宿在宫中,就安排在咱们太初宫的秋风苑,柳青刚领了她们过去安置。” 周九如听罢沉默了一会,问道:“孟卢两家的几位表姐也在其中吗?” 千碧应道:“卢大姑娘没来。” 周九如叹了叹:“意料之中。” 卢文婧自从订了亲,陈夫人就一直将她留在家里绣嫁妆,原本订好的婚期,却因陈昱修以求学为借口一改再改。 眼看着卢文婧满了十八岁,娘家侄儿仍不肯定下迎娶的日子。 陈夫人很生气,已发下狠话,必须一年之内完婚,否则,便不认陈昱修这个侄儿。 她不让女儿来参加宫宴,就是不想让她听到,那些内宅女眷在背后的议论。 …… 上了步辇,周九如四下一望,只见宫人们提着宫灯来往穿梭,正忙着给出宫的众位大臣与家眷们引路。 她问柳红:“母后什么时候离开的?” 柳红道:“娘娘有些疲累,宴席还未散,圣上就送娘娘回坤宁宫了。 原本圣上还吩咐了太子殿下送您回宫,可太子和萧世子,这会正在拜月亭喝酒呢。” 周九如听了也不恼,心里却起了几分好奇。 阿兄如千年寒玉,冷傲逼人,萧正阳敦厚爽朗,暖如春风。这两人的性格南辕北辙,怎么就做了朋友呢? “待会你跟千年说,让她煮点醒酒汤送到东宫。”看着柳红,周九如多交代了两句:“再让宫人们在东宫偏殿收拾一间客房,安置萧世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姐妹 “是,公主!” 柳红屈膝应道:“那我们赶紧回宫吧!留宿在秋风苑的诸位女郎,明天一大早,肯定要向您请安!您可得养足了精神。” 周九如点点头,众人簇拥着辇架,离开了流光阁。 …… 太初宫与东宫相邻,从外面看,宫殿的建筑格局与东宫差不太多,几乎一样。都是金顶红门,飞龙盘柱,透着一股肃穆的庄重感。 诸位女郎乘坐软轿,跟着引路的宫人前行,半个时辰后到达了秋风苑。 苑内华灯高耸,湖水清漪荡漾,灯光透过四周山影与月亮一同折射湖面,呈现出一幅波光临影的画卷。 长廊如带,迂回曲折,众人沿着游廊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段路,总算是到达了秋风苑主楼。 主楼依山傍水而建,迎面是一间敞厅。四角立着汉白玉的柱子,墙壁全是白色石砖雕砌而成,汉白玉铺就的楼梯,光鉴照人。 顺着楼梯走上去,就会看见一条宽敞的走廊,左边是房间,右边是一排琉璃窗,每个房间门口都候着两个穿青色半袖衣的小宫女。 房间的布局也格外新奇,月白印花的纱幔低垂,两张造型简洁的花梨木床并排摆放,上面铺着白色缠枝莲暗纹褥子,叠放着大红锦缎面衾被。 墙角处的三足香几上,银鎏金炉盘托着一个两层莲花瓣式的香炉,炉盖的顶部周围饰有待放的莲蕾,散着淡淡的清香。 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服侍的小宫女说那叫移门,往旁边一推就贴在墙里了,一间像是衣柜又像是储物的房间呈现在眼前。 衣柜里挂着各色宫装长裙和披衫,底下的抽屉,可以分类放置贴身衣物和一些小物品。右边靠墙有个梳妆台,上面摆放着大红描金海棠花妆奁匣子。 顺着左边往里走是盥洗室,汉白玉石台面上嵌着青瓷圆盆,釉色青碧柔和,犹如翠玉。 墙面上有个鎏金把手,只要往上一扳,水就流了出来,冷热适度。 白瓷马桶旁同样配有鎏金把手,方便之后轻轻往下一压,马桶里面就有水哗哗的流出,冲走秽物。 白瓷浮雕莲瓣纹浴盆,放满水洗浴后,把盆底的塞子一拔,水就漏了出去。 看到这么新奇的洗浴间,一向稳重的杜宁若,也不免惊呆了。 她问正给自己擦头发的两个小宫女:“这水都流到哪里去了?” “墙里和地下都有砖砌的排水暗沟,除了马桶的水要另外处理,其它的都流到了园中的荷池。”一位圆圆脸的宫女,如实答道。 杜宁雪在房间,双目瞪得溜圆,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满眼的惊叹。 杜宁若出来拽住她的胳膊沉声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公主的太初宫,万一弄坏了什么东西,咱们赔得起吗?” 杜宁雪嘟着嘴,表情无辜地道:“人家就是好奇嘛,长姐不觉得这里也太奇怪了些。听说当初建造这太初宫,公主把整个工部折腾的人仰马翻。” “后来还是孟侍郎弄懂了外甥女的意思,宫殿才得以顺利建好。” 说罢,她眼睛一亮,又问道:“长姐,你说太子殿下住的东宫会不会也跟这里一样啊?” “我怎么知道。”杜宁若说着,来到靠窗摆放着的矮榻前,姿态优雅地坐下。 抬起目光,见妹妹一双秋水剪瞳,清澈地倒映着自己沐浴后颊生粉桃的面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顿时红了起来。 “长姐,”杜宁雪打趣道:“一提到太子殿下,你就害羞了。” 杜宁若吓了一跳,连忙扑过来捂住她的嘴,道:“阿雪,夜已深,你说话小声点,万一被她们听到,倒显得我轻狂了。” 杜宁雪撇嘴道:“母亲离去时有交待,在宫里不要惹麻烦,但也不能怕麻烦。” 姐姐就是胆小,这里是太初宫,以她们姐妹和公主殿下在西北结下的情义,谁要说姐姐什么,公主又岂会坐视不理。 “三天后才是大选之期,这几天在宫里,你一定要谨言慎行。”杜宁若看着她,面色肃然道:“不要被人抓了错处,连累到我。” 以父亲目前在朝中的地位,不管裴贺两家谁当太子妃,她一个太子良娣的位份,是绝对跑不掉的。等了这么多年,马上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她不允许任何人挡她的路,坏她的事,妹妹也不行。 杜宁雪连忙颔首应道:“这个自然,长姐放心吧。” 隔壁的贺氏姐妹也在聊天。 “在流光阁,皇后娘娘宴后召见重臣家眷,你是没看见裴二姑娘那张狂样。” 贺诗画与贺萍不满地说道:“她推开孟氏姐妹,偏要走在最前面。头仰得跟个长颈鹿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经是太子妃了。” 贺萍“哦”了一声,拢了拢被子,便要躺下,又听贺诗画兀自在那说个不停,“虽有消息传出裴二姑娘与宁王府的二公子正在议亲,但六礼他们一礼都没走过。” “三娘,你说……这会不会是裴家使得障眼法?” 不待贺萍回答,她又道:“还有那裴五娘,早不来,晚不来,偏赶着这选秀的节骨眼上进京了,要说这里面没点什么想法谁信啊。” 贺萍无奈道:“裴家的女郎,哪是我们能议论的?背后道人是非,不太好吧?” 贺诗画转头瞪她,两人的床头中间只放置了一张小几,如此近的距离,贺萍被嫡姐盯的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只得悻悻说道:“母亲交侍过,在宫里要谨言慎行,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你要真为我好,干嘛还要来选秀。别以为有父亲护着你,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这几天在宫里,收起你那狐媚样,给我安份点。不然……” 贺诗画冷笑:“我可是听忠义侯夫人说了,这京郊霞山的风景不错。 万佛寺有得道高僧,佛法玄妙,还有永宁庵,那里的师太们不但修习佛法,茶道也是一绝。” “我记得,你曾跟母亲说过,你想学茶道。不如明天见了母亲,我跟她提提这事。” 第一百二十章 各异 贺萍翻身而起,就着跪坐在床上,急切地向贺诗画认错:“阿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贺诗画挑眉打量她,她这庶妹有一副好嗓子,哪怕是如此急迫的解释,声音也娇媚的惹人怜。 昏黄的灯光下,淡蓝色的宽松寝衣,衬得她尖削的瓜子脸一片莹白,愈发的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贺诗画轻呼了一口气,连女人看了都不忍,别说男人了。 这次进京,她姨娘仗着在父亲面前有几分脸面,便要母亲带她一同入京,好在京中帮她相看人家。 母亲倒也没拒绝,想着姐姐嫁入忠义侯府两年都还未曾有孕,有心让她进侯府给姐姐作个臂助。 没想到,她却不肯,一门心思想进宫。 “知道错了,还不睡觉,鬼嚎什么?”贺诗画别过脸,语气鄙夷地道:“你是想让她们听见,好知道我是怎么欺负你的吧? 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我劝你,在我没当选太子妃之前,给我收起你的那点小心思。” 贺萍连忙钻到被窝里,拉上被子盖住头。 …… 裴璇一早醒来,便没看到裴五娘。 论序齿排行,裴璇应该称裴四娘,因裴烨长居外地,裴璇也没回过祖宅,便没有按长房的排序来称呼。 “二姑娘,你醒了,可要现在梳洗?”一个身穿粉色比甲的小宫女近前躬身问道。 “嗯,”裴璇起身,“什么时辰了?我家五娘呢?” 小宫女连忙回道:“五姑娘在廊厅和诸位女郎说话。” 裴璇选了紫色镶边的粉色高腰襦裙,外罩浅紫宽袖罗衫,梳百合髻,簪八宝翡翠金钗。 梳妆完毕,对着镜子嫣然一笑,犹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方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房间。 穿粉色窄袖襦裙的卓之语正和一袭碧色裙衫的贺诗倩,站在琉璃窗前说着话。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旁边站着的几位女郎也掩嘴笑了起来。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裴璇上前故作好奇地问道。 孟玉琳和孟玉琦转身,向裴璇打了声招呼:“阿璇,早!” “早什么?”裴璇看着她们,不高兴地道:“你们都起的这么早,为什么不叫我?是不是想等我出丑?” 孟氏姐妹愕然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们的这位表姐,性情鲁莽不说,还总分不清好赖话。 裴珊珊过来,连忙将她拉到放置点心的小条桌旁,选了块夹心桂花糕喂到她嘴边:“阿璇,你尝尝看,甜而不腻,很好吃的。” 裴璇没拒绝,就势品尝了起来。 裴姍姗又倒了一杯牛奶递给她,道:“管事嬷嬷一早就派人过来交待,给公主问安须在辰时,我看天色尚早,就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裴璇被萧夫人禁足的这几天,除了请安,她都不得迈出院子半步。 每天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抄经抄到半夜,一日也不得空闲。昨晚,简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夜好眠睡到了天亮。 人一旦睡饱,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待她吃好,便过去与贺氏姐妹、卢氏姐妹、杜氏姐妹,还有卓之语见了礼,大家又寒暄了一番。 唯有一身粉蓝衣裙的陈莲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像是没看到她似的。 裴璇便向窗前走近了两步:“这窗外有什么风景,竟让我们的陈大姑娘看得移不开眼。”她语气不善地道:“难不成……还有个漂亮郎君在外面等着?” “你想知道?”陈莲神色淡然,瞥了她一眼,说道:“自己走过来看,不就清楚了。” 裴璇被陈莲那不屑的一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确实不敢上前,她很怕这些琉璃窗,太透明,总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琉璃易碎,奉劝陈姑娘一句,别靠的太近。”她语带挑衅地道:“万一掉下去,这次,宁王世子可不一定赶得及救你。” 陈莲浅笑,斜睨着她:“多谢裴二姑娘的关心。本姑娘福运延绵,不管什么事,自会逢凶化吉。 倒是裴二姑娘你,最近印堂发黑,霉星高照,走路…可要当心些。” “你……” 裴璇刚想反驳,便被裴珊珊拦住,“阿璇,辰时快到了,咱们该去给公主殿下问安了。” 说罢,不由分说的拉着裴璇先行了一步。 见状,诸位女郎也紧随其后下了楼。 …… 裴璇和陈莲发生口角的事,没一会就传到了太初宫主殿。 周九如听罢,抿着唇久未言语。 那陈莲也是自小被父母千宠百娇养大的,岂是任人挤兑的主。裴璇没本事压住人,又学不会低调,活该受气。 “传话下去,我在东厅等她们。”周九如吩咐道。 “是,公主。”立在一旁的小宫女连忙应了,便退下去传话。 诸位女郎到达东厅的时候,周九如已经坐在上首了。 “公主万福!”这会儿在多的矛盾也要暂搁一边,都忙着笑盈盈的见礼。 “不用多礼!”周九如笑道:“诸位姐姐来得正好,一起用膳吧!” “谢公主殿下!”大家拜谢后,便由宫女领着在大厅两边各自安座,一人一案。 传膳的宫人用一方领巾遮住口鼻,捧着膳食鱼贯而入,大厅中间的长方膳桌上,依次摆满了:水晶饺、蟹粉小笼包、八宝馒头、蒸糕、蝴蝶卷子、菊花饼、蛋黄酥。 香米粥、莲子粥、燕窝粥、红枣乌鸡汤、蘑菇灯笼汤、咸肉粉丝汤、三鲜汤、山药肉丸豆腐汤等膳食。 待传膳的宫人们下去,周九如柔声说道:“诸位姐姐不用客气,你们想吃什么,就吩咐候在你们身旁的侍膳宫女,由她们服侍。” “多谢公主!” …… 大半个时辰过后,大家都停了筷子,内侍上来收拾了碗碟,奉了茶。 贺诗画感叹道:“公主有心了,没想到早上可以吃到这么多口味的小食。” 贺家是大族,虽锦衣玉食,但规矩甚严,各房膳食都是公中配送,口味单一,想吃什么还得自己拿银子加菜。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攻心 “量少口味多,还能减少浪费。”杜宁若也跟着赞了一句。 周九如笑着道:“因不知诸位姐姐的口味,就吩咐膳房多做了几种,你们喜欢就好。” 裴璇不屑地撇了撇嘴,都是些家常小吃,又不是没吃过,这么捧着说好话,还不是因为想做人家的嫂子。 卢文婷起身向着周九如屈膝一礼,道:“公主,早就听说你这太初宫十步一景,百步成画,我想出去转转。” “好啊好啊。”杜宁雪声音欢快的附和道:“我想去湖边钓鱼。” 杜宁若瞪了她一眼:“在公主面前,咋咋呼呼的像个什么样子。” 杜宁雪缩了缩脖子,立刻抿紧嘴不再说话。 周九如笑道:“在我这,你们不必拘着,想玩什么,随自己的心意。” 众人皆笑,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确是游园赏花或临湖垂钓的好季节。 怕她们不自在,周九如并没有跟着,只是吩咐了柳青柳红:“你俩带人过去照看她们,若有划船或者钓鱼的,就多派几个会水的宫人在旁边守着。” “是。”柳青柳红笑着应下,便转身去安排了。 …… 太初宫的园林景致因地制宜,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高树与低树俯仰生姿,落叶树与常绿树相间,花时不同的多种花树相间。 这样,你不管什么时候,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会觉得眼前看到像是一幅完美的画。 几个宫女在前面引着路,孟玉琳、孟玉琦与杜氏姐妹走在一起,就着园中的景致说说笑笑。 贺诗画、贺诗倩与裴珊珊,还有陈莲、卢文婷正在商量,是湖中划船还是赏花荡秋千? 卢文月与卓之语走着走着,就落到了一处。 “前面海棠花开得不错,要不咱们一起去前边看看。”卢文月笑着提议。 “干嘛舍近求远,你看这里的菊花。”卓之语指着左前方一块靠湖的坡地。 那坡地上错落有致的种满了各色菊花,颜色绚丽之极,有含苞待放的,有竞相盛开的,品种繁多,姿态万千。 贺苹走在最后面,沿途不停地打量,她感觉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裴璇却不理会众人,只挑着自己喜欢的地方走走看看,不知不觉的远离了湖边,走到了一处紫藤园。 深深浅浅的紫,仿若串串珠帘挂满了高耸的廊架,简直唯美至极。 裴璇一边看一边感叹。 紫藤花开在仲春,没想到在秋季也有这般盛景。她被眼前绚丽的紫蓝光辉笼罩住,心中甚是震撼。 不由得屏住呼吸,想进花廊好好的逛一逛,没等迈开脚步,便听到花廊拐角处有人在说话。 “你把这个香囊给杜侍读送过去,就说是卢三姑娘送给他的,叫他今天参加午宴的时候佩戴。” “没问题,杜侍读的衣物一向都是我在打理,保证办妥。” “你若真把这事给办妥了,你娘的医药费就有了着落,去吧。” …… 长信宫。 兰妃迎着吴妃进了内室说话,贴身宫女红袖上了茶后,便关了内室的门,并亲自在外面守着。 “还是妹妹会调教人,这红袖可是越来越贴心了。”吴妃笑道。 “不及姐姐身边的翠儿和羽儿。”兰妃说着,将茶盏往吴妃面前推了推,“这乌龙茶里加了桂花,姐姐尝尝看,如果合胃口,走的时候带些回去。” “妹妹的东西哪有不好的。”吴妃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也没放下,握在手里转了转,又气定神闲的抿了一口。 “姐姐这时过来,不会就为了喝茶吧?”见她这般怡然自得,兰妃忍不住问道。 吴妃笑了笑,放下茶盏,道:“我前天跟妹妹提的事,妹妹考虑的怎么样了?” 闻言,兰妃眉头微蹙,说实话,吴妃提议的那事,她并不认为可行。 贺萍不过中上之姿,就算把她弄进宫,也未必能分薄圣上对皇后娘娘的宠爱。 见她这副表情,吴妃长叹了一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有皇后娘娘在,就是弄十个天仙来,也照样笼不住圣上的心?” 兰妃点头道:“这么做,不过就是让皇后心里膈应一阵子罢了,姐姐既然知道,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这般做是吧?”吴妃接过话,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心咋就这么大呢?九月初,二郎和三郎,便要以进学的名义被迁往皇子所了。” “那皇子所的位置在御花园的西侧,离内宫甚远,不到休沐还不能进内宫请安。” 说着,吴妃眼眶一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孩子还小,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要是在皇子所遇到一些巴高踩下的奴婢欺负他们,那可怎么办啊?” “皇后娘娘这么做,分明就是要挖了我们的心肝。凭什么,她孟嵩生得孩子就是宝,我们的孩子就是草。” “姐姐小点声。”兰妃连忙阻止,直呼皇后的名讳,实属大不敬。 她安慰吴妃道:“姐姐是不是多虑了,圣上子嗣单薄,应该不会……” “别傻了,你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吴妃眉宇间闪过一抹戾色,道:“搁在以前,太子年幼,公主病弱,她兴许不会,但如今,公主恢复康健,太子又选妃在即。” 她拿手帕按了按眼角,继续不动声色地煽动兰妃,“眼看着自己生的两孩子,都如大树般扎根站稳了。咱们的孩子,也愈发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然,也不会在公主的病刚好,就把我们的孩子迁往皇子所,即便是世家的小儿郎,也都要等满了十岁才离开母亲,搬到外院去生活。” 这点,兰妃出身世家,比吴妃知道的更清楚。 “天家子嗣又不多,何必这么急?” 吴妃接着又道:“如此的迫不及待,还不是因为孩子小,难免十灾八难的。” “你想想看,万一有人趁他们生病……做点手脚……” 室内顿时静默了下来。 不得不说,吴妃的这番攻心之语,还挺管用的,句句犹如冰捶,一捶一捶的砸在了兰妃的要害。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入局 世家向来讲究母凭子贵,皇家更是如此,孩子就是她的命,为了孩子,她可以做任何事。 想了一会,兰妃终是应承了下来:“我听姐姐的。” 两人交汇了下眼神,宫中有了新人,皇后自然会分心,这样以来,就不会把目光紧盯着她们的孩子。 “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天午宴过后下手。”吴妃沉声道。 兰妃听罢,脸色都变了,“这么急? 今天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午时赐宴,圣上体恤大臣,游园听戏最晚不过申时,朝臣与家眷便要出宫。” 兰妃建议,“不如选在明天的寿宴。” “不行。” 吴妃摇了摇头,“天子圣寿,四方来贺,为防止宴席上有失礼之事发生,尚宫局的司正早有交待,大宴一旦开始,便不可随意走动。” “甚至连更衣净手也得四名以上的宫人陪同才可,怕是很难找到机会。”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为了观察几位女郎的性情,午宴过后,无论是游园赏景,还是品茗听戏,皇后娘娘必不会太拘着她们。” 兰妃飞快地思索了一会,道:“午宴过后,圣上一般会在流光阁后殿稍作歇息。趁那个时间,我想办法把贺三姑娘引过去。” 吴妃颔首,又坐了半个时辰,商定了一些细节,喝了三杯茶才离开。 出了长信宫的大门,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翠儿跟在她后边,悄声问道:“主子,那么多小娘子,为什么会是贺三姑娘? “你主子我心善,想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 吴妃漫不经心地道:“她嫡姐嫁进我忠义侯府两年多了,也没生个一儿半女,母亲想为阿振纳妾,她便自告奋勇地推荐了她这个庶妹。” “谁知,人家根本看不上侯府,想另攀高枝。”吴妃冷笑了两声,看着翠儿,道:“你说说看,这大秦,还有比圣上更高的枝吗?” 翠儿为人圆滑,又是个极会奉承的,自然知道这个问题不能回答。 忙讨好地说道:“贺三姑娘不过是个小妇养的,她不识抬举,没得污了世子的眼。 世子人品贵重,要什么样的女郎没有?主子何必为这种人糟心。” “只是……”她说着又向四周望了望,小声道:“主子,万一这事不成怎么办?” 吴妃停下脚步,转身问她:“不成,对我们清宁宫有损失吗?” “没有。”翠儿立刻回道。 “这不就得了。”吴妃一脸大度地说道:“成了,给皇后娘娘添点堵,不成,与我们也没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 今日的午宴格外不同,宴会的桌椅,都是圆的,圆桌圆椅,暗合“团圆”之意,菜品也极具中秋特色。 中秋蟹正肥,每个人的面前自然少不了螃蟹与温过的酒,还有姜醋酱油调好的料理。 比菜品糕点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座的大臣及其家眷们穿的吉服,很是应景。 都以月宫、玉兔、桂树、秋海棠、玉簪花、墨菊等图案为主,就连建元帝与太子也是一身织金玉兔龙纹袍服。 周九如低头,再看自己裙摆上绣的这只肥兔子,和脚上穿的兔子样式的绣鞋,似乎没那么纠结了。 这场君臣同乐的宴饮,从午时一直持续到未时才散席。 …… 御花园有上千亩花海,景致四季如春,遍植奇花异草,最北面不但有跑马场,还有一个动物园。 这时节泛舟游湖,赏花,简直是美不胜言。 散席后,只有少数官眷,聚在流光阁附近听戏、闲话家常,其他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贺萍才来建邺,没有相熟的朋友,又是庶女,被贺诗画甩开后,便再也没人与她结伴。 御花园不同于公主的太初宫内苑,可以随便逛。这里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便寻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坐着赏花喝茶、吃点心听戏,倒也清静惬意。 在她明确表示不愿给姐夫当小妾,想要入宫参加选秀后,嫡母就再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所幸贺家在京城里的宅子,一直都是二叔一家子住着。 内宅也是婶娘在打理,有些事嫡母也不敢做得太过,最终还是把她选秀的名额给报了上去。 既然嫡母不想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反正都是做妾,不如进宫碰碰运气。 人在出神的时候,最容易忽略身旁的情况。 有宫人过来帮她倒茶,好像烫到了她,她莫名的吓一跳。手不知怎么就碰倒了茶盏,茶水悉数洒落在了她的裙子上。 这样的宴会,尚服局的司衣都会准备一些换洗的衣裙,以备不时之需。 宫人立刻道歉,引她去更换。 在她离开后没多久,便有人听到了流光阁后殿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女人天生都爱八卦,秉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都跑了过去。 陈莲的母亲纪氏,见不爱走动的崔老夫人在督国公夫人的陪同下,都赶过去看热闹了,自然也坐不住了。 …… 流光阁的后殿大厅,四五个侍卫拔剑指着地下跪着的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 建元帝负手而站,满面怒容的质问她:“尚服局设置的更衣室又不在此处,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这院内服侍的宫人呢?” 这她哪知道? 贺萍整个人都懵了,她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 那宫女把她交给一个内侍,内侍就把她带到了这里,她正脱换衣物时。 隔间突然有人说话:“小坡子,朕的醒酒汤呢?” 她顿时吓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 接下来,就做了一件,她平生最为愚蠢至极的事,抱着衣服拔腿就跑。 结果,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四五个侍卫,用剑给拦住了…… …… “咦,那不是贺三姑娘吗?” 赶来看热闹的夫人当中,有两个嘴快的凑在一起,小声嘀咕道:“小妇养的,果然不是个安分的。” “我看她一直规规矩矩的坐那喝茶看戏,还想着,此次她若落选,就帮她保个媒。 没想到,终究上不了台面。”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喜 “你们少说两句。” 纪氏望着那俩嘴快的夫人,缓声提醒道:“我看此事不简单,她一个庶女,又有什么能耐,能接近圣上歇息的地方?” 而且,我们来了这么久,都没看见这院里有服侍的宫人,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崔老夫人闻言,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这个纪氏虽是商户出身,但确有几分见识! “莫非有人故意……” “有这个可能。”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揣测引贺萍过来的原因,越到后面越没声响了。 这么大手笔的动作,除了宫里的那两位分管宫务的后妃,别人即使想插手,那也得她们配合。 涉及宫闱深院之事,不是她们这些外命妇可以多言的。 …… 此时的贺萍,羞愧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圣上明鉴,是一名内侍带小女来此更衣的,来时确实没看到这院内有人。” 事已至此,她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但至少要让圣上相信她不是同谋者。 不然,即便今日圣上饶了她,来日,她也无处容身。 必须得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惊扰圣驾,臣女罪该万死!臣女愿一死谢罪!”说罢,贺萍便往大厅旁边的立柱猛撞了过去。 “快拉住她……” 侍卫们趁势收剑,身形刚动,贺萍已经头破血流地躺在了地上。 光洁的额头被立柱上的雕花割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向外冒着血。如此惨状,建元帝忍不住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他伸伸手指便可阻拦的事情,他不但没去做,还暗示侍卫也慢了一拍。 就是想看看今日这事,她有没有参与?是不是真的不知内情? 站在院门外的崔老夫人连忙给身旁的督国公夫人打了个眼色。 督国公夫人对着刚还兴致盎然论着人家是非,此时却不知所措的几位夫人道:“大家都散了吧! 不管发生什么事,皇后娘娘自会秉公处理,我等帮不上忙,如此围观更是失礼,不如先散了。” 纪氏冲她和崔老夫人屈了屈膝,率先离去。其余几位夫人也随其后纷纷离开。 贺三姑娘要是死了,她们今天谁也别想出宫了。 刚转身,就碰到匆忙赶至过来的孟皇后,众人连忙又是一番见礼。 孟皇后摆了摆手,也顾不得寒暄,带着一行人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 ……… 出了宫门,贺诗画上了马车,就一头扑进张夫人的怀里,嚎嚎大哭。 贺萍爬上了龙床,那就意味着她触手可及的太子妃之位没有了。 “小贱人,竟敢断我儿的前程。”张夫人也是目露愤恨,咬牙切齿道:“当初就不该心软。” 遂吩咐外面赶车的马夫,“去刘右都府上。” 宫门外,裴家来了三辆马车,裴璇单独一辆,裴珊珊和江姑娘坐一辆,督国公夫人和萧夫人全都上了崔老夫人的马车。 妯娌俩服侍着崔老夫人宽了外衣,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大靠枕,这才坐下说话。 “今天这事,你俩怎么看?”崔老夫人问她们。 督国公夫人笑着道:“很显然,宫中不但有人不愿意贺二姑娘做这个太子妃,更有人想借此机会,毁了太子的名声。” 流光阁的事发生没多久,又有大臣在跑马场,看到太子与杜侍读拉拉扯扯,听说太子还脱了杜侍读的外袍。 萧夫人道:“可这手段也太拙劣了。” 宫人把贺三姑娘引去流光阁后殿换衣服,惊扰了在那里歇息的圣上,这才闹得众人皆知。 蜜蜂只围着杜侍读飞,把他蜇得满脸都是包,太子怀疑他身上被人动了手脚,就帮他脱掉外袍查看。 偏偏有人就信了,太子意图轻薄杜侍读。 崔老夫人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逐渐远离的巍峨皇宫,慨叹道:“不管再拙劣的手段,只要能起作用就是好手段。” “大嫂,宫里不平静。”萧夫人提醒道:“明天晚宴,你要看好五娘,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闻言,督国公夫人怔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看着萧夫人,愕然道:“弟妹,你的意思是……” 萧夫人道:“圣上守礼,既然留了贺三姑娘在宫里,那贺二姑娘的太子妃之位,恐怕是没指望了。 放眼京都,目前最适合当太子妃的就是五娘。” 年龄、家世,都无可挑剔。 督国公夫人一声哀叹,突然,脑子灵光一闪,道:“五娘的名字根本没有上报礼部,不如趁这两天,把她的婚事定下来。” “天家虽没父子同纳两姐妹为妃的先例,但侄女做儿媳的比比皆是。” 督国公夫人说到这,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她上前抓着崔老夫人的衣袖,恳求道:“母亲,不如,我们想办法推一推,让孟家……” “住口。”崔老夫人打断她的话,目露警告道:“你给我听好了,这里是建邺,不是凉州,容不得你胡来。” “大嫂,你来这几天还没看明白吗?江南世族绝不允许大秦的下一位皇后,还是出自孟家。”萧夫人一语道破真相。 督国公夫人听罢,眉宇间不由划过一抹失望,别人挤破头想让女儿当太子妃,但她不稀罕。 依当今天子对裴家的提防,绝不可能让拥有裴家血脉的皇嗣降生。 那就意味着她的女儿一旦当上太子妃,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一个女人如果能生,却又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那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她不能让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过得这般可悲! ……… 坤宁宫。 院使带着太医院里最擅妇科的两位御医,轮流给昏迷的孟皇后把脉。 周九如见他们诊完左手又换右手,诊完右手又换左手。 心里也不由着急起来,忍不住问道:“我母后身体如何?你们到底要诊到什么时候?” “天寿别吵。”坐在床前的建元帝,揉了揉紧蹙的眉心,语气略带责备地道:“你安静一会,别吵着太医给你阿娘诊脉。” 院使与那两位御医对了下眼神,旋即跪下行大礼,道:“恭贺圣上!皇后娘娘这是喜脉!”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眼界 “什么……喜,喜脉?” 建元帝不敢置信地盯着院使,“没……没诊错?” 生天寿时,元娘伤了身子,调养了十多年都未再有孕,他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 院使拱手说道:“圣上,不会诊错,只是月份尚浅,微臣过个十天再为娘娘确诊一遍。” “好好好。”建元帝喜不自禁,旋即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那……皇后的身体可撑得住,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皇后的身体。在流光阁,太医刚为贺萍包扎好伤口,开了调养身子的药。 就有内侍来禀报,说宫中到处都在传,“太子轻薄杜侍读。” 起因是跑马场上,杜侍读被蜜蜂蛰的满脸疱,太子为驱蜜蜂强扯了杜侍读的外衣。 落在一帮外臣与外命妇的眼里,不知怎么就传成了“轻薄非礼。” 孟皇后一听,当时便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院使连忙回道:“圣上放心,娘娘的身体,这些年调养的极好。微臣会把孕妇忌口的东西列出来,日常饮食注意一些,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听到了吗?”周九如抱着太子的手臂,眉开眼笑地道:“我们要有弟弟了。” 太子伸手拍了下她的额头,神色淡定地道:“也有可能是妹妹。” 卢晴觉得,就算娘娘再生个公主也没关系,只要能生,早晚会再有皇子,何况圣上又不是重男轻女之人。 皇后娘娘有喜,坤宁宫上下无不欣喜若狂。 如果不是碍于圣上在此,大家高兴的都想跳一跳,再吼上一嗓子。 因月份尚浅,卢晴吩咐宫中上下暂时保密,等到孟皇后的胎坐稳了,再行宣告天下! 建元帝原本想把下午参于算计他和太子的宫人,全部杖毙。 他没心情甄别他们谁是谁的人,谁又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在这宫里,敢算计他和太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现在不一样了。 皇后怀孕,为了给孩子积福,他决定饶那些宫人一命。 幕后主谋,心思目的虽不纯,却未影响他的布局,甚至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贺家既想挤进朝堂,又不敢得罪江南门阀。 既如此,太子妃也并非贺家不可。 于是下令,将那些宫人全部罚入掖庭做苦役,任何时候都不得离开。 ……… 清宁宫。 “娘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忠义侯夫人看着吴妃,满脸愠怒地问道。 吴妃吩咐宫女给忠义侯夫人上茶点,随即坐下说道:“母亲,那个让您来质问我的人,没有告诉您原因吗?” “宫中出事后,众人颇多猜测,崔老夫人当着张夫人的面叫我来问你。” 忠义侯夫人双眉蹙成了结,抱怨道:“崔老夫人是什么人?她说问你,那就说明此事与你有关。 我现在,真是被你害死了,都没脸去见亲家夫人。” 吴妃听了哂笑道:“崔老夫人这么快就想到了我,不亏是久历世故的老人精。” 裴五姑娘很快就会成为太子妃,崔老夫人怕别人怀疑这午宴后的一摊子事与他们裴家有关,故而当众撇清。 “母亲,这事是我怂勇长信宫的人动的手。” 吴妃得意地说道:“要说这兰妃啊,进宫这么多年,我不知撺掇她多少回,就今天这事办得,让我特别满意。” 忠义侯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事哪里满意了? “贺二姑娘是你娘家弟媳的亲妹妹,她当了太子妃,不比裴家强些?这对你和二皇子来说,也是一大帮衬。” 忠义侯夫人一边数落吴妃,一边叹道:“为娘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你要自断助力?” “明明是催命符,何来助力之说?”吴妃冷嗤道。 “催命符?”忠义侯夫人扫了眼内殿,“娘娘,这里没别人,你就别再拐弯抹角了,直说吧,到底什么意思?” 吴妃笑叹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母亲,你试着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看我和二皇子的处境。”她道:“只有走出局外,才能看到有些事的本质。” “大秦二皇子的外祖父,是统领辽东三十万兵马的忠义侯,舅舅是京都大营南军卫的指挥使,姨父乃东宫太子府属官。” “若二皇子舅母的亲妹妹,再做了太子妃。”她压低嗓音,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和二皇子将来会是个什么下场? 母亲可曾替我和二皇子想过?” “这……” 忠义侯夫人一时语塞,怔了一会才道:“娘娘,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圣上子嗣不丰,他怎么会舍得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那皇后呢?” 吴妃问罢,摇头苦笑了一下,“母亲,您也该清楚,我和兰妃伺候圣上这么多年,何以膝下都只得一个孩子?” “太子四岁启蒙,文韬武略威震朝野,圣上压着二皇子和三皇子直到今年才启蒙。 这刚刚启蒙,又要把他们迁出内宫,六七岁的孩子是死是活,被教养成什么样,还不是皇后一句话。” “圣上的心里,至始至终都只有皇后一人。” 吴妃这番话,忠义侯夫人听得冷汗直冒。 伴君如伴虎,身为臣子一旦地位权势过高,就很有可能面临被铲除的风险。 历来,功高震主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特别是这次天子圣寿,普天同庆。镇守各地的武侯与封疆大吏都回京恭贺,连久居河西的督国公都来了。 可他们家侯爷却以防范北狄趁机打劫为由,拒绝回京。 经过一番思忖,忠义侯夫人也觉得如今的吴家必须藏拙,绝不能引起圣上的忌惮。 忠义侯夫人问道:“那亲家夫人追问起来,我要如何应对?” “就说是圣上的意思。” 吴妃抿着嘴儿轻笑,“我听说,江南门阀联名上书,驳斥了政事堂拟定的关于打开海禁后,商品进出口的管理规则,贺家也在其中。” ……… 中秋节是大秦百姓最喜爱的节日之一,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有拜月、赏月、玩月之举。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分歧 中秋节是大秦百姓最喜爱的节日之一,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有拜月、赏月、玩月之举。 不过这拜月,男子是不会参加的,俗语有云: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但今晚,有些男人不拜月,却也没闲着。 “贺郎中,你大哥养的好女儿。” 未满楼的二楼,临江的一间大包间里,刘健陡然拔高的声音,惊醒了正昏昏欲睡的兴宁侯。 他神色颇为无奈,摊上裴烨这么个亲家,真是无语了。 请他过来,不是赏月饮酒,竟听一帮蠢货在这自以为是的叨叨。 “刘右都,这跟我大哥有什么关系?” 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贺炽瞥了眼上坐的裴烨,意有所指地道:“明明是有人不想我贺家女郎入选太子妃,故意陷害我那三侄女。” 裴烨闻言,眉头皱了皱。 便有一位江南的门阀家主,立刻出言指责贺炽:“陷害?谁会陷害她一个庶女? 分明是她不知廉耻,想爬龙床,还说什么陷害。” 又有几位在朝任职的官员,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着。 “要不是你大哥糊涂,宠爱小妾,你大嫂根本不会带贺三娘进京。贺三娘不进京,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糟心事。” “说来说去还是你大哥的原由。” “可恶,打乱了我们布置已久的计划。” 这些指责,落入贺炽耳中,比吃了苍蝇还要恶心。 他腾地起身,冷嘲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不是爬龙床? 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清楚,今日之事与我贺家无关,可你们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横加指责我贺家。” “无非就是想我贺家依照之前的约定,兑现承诺。” 他甩袖,神情极为恼怒道:“若太子妃不能出自我贺家,想要商船,诸位就别做梦了。” “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海禁一开,海外贸易复苏,拥有最大造船工场的贺家,那可是财神爷啊!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冯信,连忙喊道:“贺郎中,你等等……” 他越叫,贺炽走得越快,转眼就下了楼。 众人顿时怔住,屋里的气氛也陷入了凝滞。 见状,兴宁侯不禁一叹道:“贪财而取危,贪权而取竭!”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身旁的裴烨与几位门阀家主都能听到。 裴烨却沉着脸,望着贺炽离开的背影,满不在乎地道:“不识抬举。” 区区一个吏部五品郎中,就敢在他这个主官面前甩脸,看样子,他这官是不想当了。 兴宁侯见自己的话,裴烨听不进去。便呵呵笑了两声,神色带着几分了然道:“其实这事吧,也怨不得贺郎中。 宫里已有消息传出,说是吴妃娘娘为人谦谨,担心二皇子的风头太过,触怒太子,这才不得已断了贺二姑娘的太子妃之路。” 礼部侍郎林玉接话道:“我怎么听说那个带贺三娘去后殿换衣服的内侍,跟兰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红袖是同乡? 而且那内侍在众目葵葵之下招认,是红袖指使他把贺三娘带过去的。” “林侍郎的意思是……我女儿坏了各位的好事?” “也难怪了。” 兴宁侯心头泛冷,语带讥嘲地道:“这种事也怨不得她,她与吴妃姐妹情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完全是自找的。 我奇怪的是,吴妃如此算计,还得了一个谦谨的好名声。我那傻女儿,被人当枪使了还要受埋怨。” 说着掸了掸袖子,起身道:“各位若想进宫问罪?恕本侯胆小,就不奉陪了。” 又向裴烨拱了拱手,“月到中秋分外明,夫人还等着我回府赏月,告辞!” 林玉被兴宁侯这番话噎得半晌喘不过气来。 “欸,兰侯爷。”有官员站起来试着拦阻,“林侍郎他……他不是那个意思。” 兴宁侯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出了包间。 又走了一个。 今晚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有本事将话题给聊死。 望着裴烨那张濒临暴怒边缘的脸,冯信赶紧开口,无缝对接地又起了个话题,不然这气氛实在太尴尬了。 “大秦兵制,各省都司三年换防一次。 去年年底,圣上下旨让驻守辽东的忠义侯吴雄,换防渝州,忠义侯以腿疾为由拒绝了。” 冯信道:“吴妃服侍圣上多年,大概已经猜到了圣上对吴家起了忌惮。” 此时,林玉也反应了过来,连忙凑趣道:“有如此聪慧的母亲,想必那二皇子也是可造之才。” 裴烨闻言,眼神骤然世故犀利起来:“太子跟随圣上在军营里长大,身上的杀伐之气过于凛冽。”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轻叩案几,看着屋内众人,若有所思地道:“这守成之君,脾气还是……温和些好。” “裴尚书目光如炬啊!” 刘健立马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拈须附和道:“太子年纪轻轻就一身煞气,恐非社稷之福。” “那……裴尚书的意思是……”有官员直接想问个明白。 “我没什么意思,就这么随口一说。”裴烨笑了下,拿起酒杯,对众人道:“当浮一大白。” “裴尚书,你刚才不是说太子……”那官员又追问。 林玉像看白痴一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又问包间内的众人:“裴尚书刚才说什么了?” 有个比较精明的门阀家主,连忙摇头道:“裴尚书什么都没说,这位兄台大概是酒喝多了,出现了幻听。” “是啊是啊,这未满楼的酒,就是后劲足……” “来,我们敬裴尚书一杯。”不知谁喊了一声,屋内众人便跟着起哄:“喝酒,喝酒!” 一时之间,众星拱月,觥筹交错! …… 八月十六,天子圣寿。 从上古开始,民众便把首领或君王的生辰当作一项举国欢庆的节日,并由最开始的宴乐欢娱,逐步走向庄严,成为与元旦、冬至并重的盛大庆典。 大秦建元五年八月十六,一大早,皇城内外张灯结彩,处处挂满了写着贺词的寿幛! 这一天,各地文武百官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恭祝天子万寿无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释嫌 京城匠人用彩画,布匹与花灯等物,将主要街道装扮得绚丽多姿,到处歌舞升平,御街两边搭置的戏台上演着为天子祝寿的吉祥戏剧! 宫内百官列队,聚于太和殿外,待到天子到来,百官上殿,捧觞祝天子万寿! 然后是天子赐宴,歌舞百戏,君臣同欢! 借此机会,建元帝下令,大赦天下! 除谋反恶逆、不孝内乱之徒,其它在押嫌犯,全部赦免! 又下诏令:赐封燕北王长子卫博文为燕北王府世子!裴烨长子裴清宗为督国公府世子! 督国公请封世子的奏折,近两年,每年一回,如今心愿达成,他却没有丝豪的喜悦。 原本谁做太子妃都与他无关。 他空有个督国公爵位,又不领朝廷实职,就是想着,若有一天,二弟的锋芒太盛,引祸上身。 兴许圣上,看在他……安分守己的份上,不会祸延裴氏子孙。 夫人不同意五娘做太子妃,说是要抢在圣旨之前,给五娘订下婚事,他也有这个意思。 放眼整个京城,在这个特殊时期,不惧得罪圣上,敢跟他们裴家联姻,又家世相当的,大概只有孟卢两家了。 户部尚书卢志康膝下两子,都尚未婚配,长子年龄已经及冠,次子跟五娘同龄。 孟家年龄合适的小郎君,只有大表弟孟光峰的长子孟维常了。 ………… 崔老夫人带着裴珊珊住在春晖院,督国公夫妇每晚都会过去陪着用晚饭。 今个他们夫妇到的时候,裴烨竟然也在,来京城好几天了,他都不愿跟母亲说话。 像今晚这样,两兄弟能聚在一起陪母亲吃饭,还是头一遭。 饭后,崔老夫人打发了其他人,就叫了他们兄弟俩留下。 “明天就是礼部与钦天监择定的选秀吉日。” 崔老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询问道:“礼部挑出的几位太子妃人选,差不多都已经出局了。 现在,很多人都以为太子妃……依旧会花落裴家。 我想知道,你们兄弟俩对此事的看法。” 裴烨瞥了兄长一眼,语气冷淡道:“不用这么紧张吧?我们裴家又不是没出过太子妃。” 督国公缓声说道:“我裴氏家族公侯一门,将相接武,延绵三百多年,就只出过四位太子妃。 最终,能当上皇后的也就两位,膝下有子女继承帝位的一个也没有。” “二弟,这其中原由,你不明白吗?” 督国公也学母亲,直言以道:“以你现在的盛名,太子妃若出自我裴家,绝不是锦上添花。 二弟,你可想清楚了?” “我的盛名?”裴烨痞痞笑道:“兄长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夸赞我。” 他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淡然之态,“既然错全在我,敢问兄长,你和母亲大老远的跑到建邺,不会是想……” 他比划了一个杀人的手势,“像当年对付父亲那样……” “住口!” 崔老夫人拍着桌子,质问道:“当年之事怎样?你是三岁孩童,懵懂无知吗? 你父亲害得全族人都差点为他陪葬,按族规,那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我念及夫妻之情,求族里让他死前有儿孙尽孝,死后能葬入祖坟,这已经是族里对他这个长房宗子,最大的宽容了。” “我知道,自你父亲死,你就一直恨着裴家,恨我这个母亲,那老身今天倒要问一问,你是站在什么立场?” 崔老夫人看着裴烨,不停冷笑,笑的眼泪都掉了下来:“若你父亲不死,你还有命活到现在? 此刻,还能站在我面前,对着我这个母亲冷嘲热讽?” 面对母亲的失态,裴烨仿佛承受不住,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母子三人到了如今的地步,督国公心里也不好受。 这么多年,二弟不回祖宅,逢年过节也没个只言片语。母亲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挂念。 不然,也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舟车劳顿来建邺城。 她根本不是来参加万寿圣节的,她是来看儿子的。 督国公扶着裴烨,双目如冰,紧盯着他道:“你根本不知道,当年,我们裴家失去了什么? 每次写信给你,你看都不看一眼,全部付之一炬。” 这本是家族机密,以前只有几个裴氏族老知晓。 此刻,督国公也不想再隐瞒,索性全部说了出来。 “十二年前,‘青锋’的首领出外历练,得到了一本秘籍。依着秘籍的内容,他挑选了十多个意念强大的死士进行训练。” “你身边的青十一,曾是他们里面最弱的一个,被淘汰后,自愿到你身边做护卫。 但他却在父亲死后不到五年的时间,便臻至宗师,成为一代剑皇。” “试想一下,若是十二年前,父亲没有私自动用‘青锋’追杀当今的圣上。 又或者…此事晚发生个一年半载,那我们裴氏现在,可能会拥有数十位宗师,甚至更多。” “因为有剑皇在你身边,这些年你放浪形骸,才可高枕无忧。” “二弟,那你可知道?”督国公不由捶胸顿足道,“这对我们裴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就因为父亲的权欲之私作祟,硬生生断送了我们裴氏未来不可知的辉煌!” “……幽州骑兵和燕魂卫,扛着大炮火铳,围攻裴氏祖宅三个多月,不计代价地要把‘青锋’精锐斩杀殆尽。 直到我们裴家再无还手之力,他们才停手,只围不攻。 祖宅断粮断水。 族老们大发雷霆,碍着裴氏祖训,长房为尊,不敢要了我和大郎这对长子长孙的命,却把我们囚禁在祠堂,逼迫母亲拿父亲和你的命,来平息当今圣上的怒火。” 听完这番话,裴烨的目光,再不复往昔的冷漠与幽怨,他痛苦地抱住了头。 督国公拉着他在身边坐下,继续与他细说道:“当时,母亲也没有办法,只得亲自找周宸交涉,献上我裴氏长房掌管的两个暗矿。 一个是银矿,一个是铁矿,又许诺以裴家在河西的影响力,帮他收拢西北的势力。”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改变 “周宸这才答应放了裴家,甚至还向母亲承诺,若他得了天下,只要你不行谋逆之事,他便保你高官厚禄,平安一生!” “但有一条,父亲必须得死……” 督国公沉声问道:“二弟,倘若换作你,你会怎么做?” 裴烨安静地坐在那里,双目含泪,半晌才开口:“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那也得你肯坐下来听啊?” 崔老夫人揉着额头,神色疲惫地道:“当年,办完你父亲的丧事,你就不告而别。之后,我托人专门给你带信,你不愿意看。 叫你回祖宅一趟,你又不回,我和你兄长又不能无缘无故离开凉州。” 崔老夫人叹道:“这次要不是以贺寿之名来京,大概得等到大郎大婚之时,才能告诉你这其中的原由了。” 裴烨闻言,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头。 父亲的死,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恨着母亲,恨着裴家。 私以为,族里为了自保,就把父亲推出去顶罪,换阖族平安! 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内情。 “二弟。” 督国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你为官多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圣上那么强势的一个人,为何会对你一再忍让。” “就拿五月初,扶桑武士行刺天寿公主的这事来说,有孟裴两家跟船的掌柜为证,有裴氏的家奴为证。 虽不至于定你的死罪,要你的命,却可以此为由撸了你的官职。” “周宸,他可是从血海尸山中爬出来的帝王。 你不会真的认为,他是害怕你与江南那几个过气的家主联合起来,在政事上掣肘他,所以才放过你的吧?” 裴烨闻言,猛地抬头,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兄长的意思是……” “不错,是我在西北做了些小动作。” 督国公道:“我原本打算让裴家韬光养晦,谁知,你却把裴家推上了大秦第一世家的位置。” 他叹道:“有些事情,既然避不过去,那就只有想办法互相牵制。 这几年,我陆续地把裴氏子弟,安插到西北各个州府任小吏,待圣上觉察,为时已晚。 圣上调遣镇守辽东的忠义侯吴雄到渝州任职,吴雄以渝州之地湿寒,不利于他腿上的寒疾为由,请旨拒绝了。 这也是我们裴家安插在他身边的人,调唆他做的。” “关外北狄人正虎视眈眈,整个北疆防线西起岷州,东到辽东,不能生一点乱。 圣上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不动你,便是忌惮我们裴家在西北的影响力。” “二弟,你太自负了。”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督国公不想隐晦,只想一股脑的说开。 “你可知,若没我们裴家在西北给你为盾,江南的世族又怎么会依附你,你又有什么筹码让圣上能够容忍你。” “兄长别说了。”裴烨起身,走到崔老夫人面前扑通跪下,头压得低低的道:“母亲,是儿子的错!儿子对不起您。” “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崔老夫人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长叹着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担心你。” 裴烨半跪着看向母亲,心里顿时酸涩不已。 世族女子都驻颜有术,不过十年未见,一向高贵冷艳的母亲,竟然头发花白,皮肤松弛,呈现老迈之态。 他不禁有些怔然。 “母亲老了。”崔老夫人笑了笑,温和道:“起来吧,我们好好商议一下,这太子妃的人选。” “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 望着灯烛映照下,这满屋子的锦绣,她再次叹了叹,才正色说道:“若裴家的女郎做了太子妃,将会得罪一半的江南世家。 你们的孟家姑母,就是看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利害,才不准膝下的两个孙女去参选太子妃。” “那母亲可有看中的人选?”裴烨问道。 只有推了别人上去,裴家才能置身事外。 裴老夫人捏着眉心,顿了顿说道:“要不是中秋节那日,跑马场上闹出了太子强脱杜侍读衣袍,意欲轻薄的流言,我看礼部尚书府的杜大姑娘,倒是挺合适的。” “杜宁若?”裴烨摇了摇头,“不行,杜缜可是圣上的左膀右臂。” “老二,不是阿娘说你,你权欲心重,可心中的格局却又小了些。” 崔老夫人道:“杜家虽不是世族,但杜大姑娘身为礼部尚书的长女,母亲又来自琅琊王氏,真论起来,她比陈大姑娘,更有资格成为太子妃。” “若当初,你们选她作为备选的太子妃,就等于废了圣上的一条臂膀。” “母亲,此话怎讲?”裴烨有些不解,督国公也满脸疑虑。 见两个儿子都不明白,崔老夫很是无奈,颇有些有劲使不上来的感觉。 她惋惜道:“这么好的一步棋,深居内宫的吴妃,都能看出来,你们兄弟俩竟然没看出?” “因为心无旁鹜,杜尚书做起事情来,才会不顾一切的勇往直前。 倘若他的女儿做了太子妃,他的心便有了牵绊与顾虑,再做什么事,自然会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既然这棋废了。”督国公道:“那咱们还是先把珊儿的婚事定下来,我看孟卢两家的小郎君都不错。” 崔老夫人摇头,慢悠悠说道:“太子妃定不下来,姗儿的婚事便无从谈起。” 这当口,谁都不会犯蠢跟太子抢人,孟卢两家更不会违背圣意。 “听母亲这话里的意思,莫非还有其他人选?”督国公好奇地追问道。 崔老夫人点头:“贺家二房的女郎,虽说年龄小了些,却也丽质天成。 她与宫中的贺三姑娘是隔房的姐妹,若有臣子恳求,有她做这个太子妃,想必圣上与皇后娘娘也会接受。” “这……能行吗?”督国公不确定地道。 “只要老二改变主意,支持政事堂拟定的海事执法和海贸商品的进出口章程。” 崔老夫人胸有成竹地道:“相信不出三日,宫中便会有结果出来。” 这样一来,贺家许诺的商船又有了着落。 第一百二十八章 达成 这样一来,贺家许诺的商船又有了着落。 裴烨也觉得可行,点头道:“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人上折子,推举吏部郎中贺炽的女儿贺诗倩为太子妃。” ……… 大秦建元五年,八月十八,六神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这天,风轻云淡阳光正好,载着各府女郎的马车,一辆又一辆排着队停在了皇城门口。 进宫门前,凡是参加选秀的秀女,不论家世高低,都要下了马车接受检查。 检查好的,自己步行走进宫门,换乘宫里准备好的软桥,跟随主事的宫人进入内宫。 望着那些亭亭玉立的身影,一个一个的消失在巍峨的宫城里,整个京城仿佛都安静了。 御街两旁的生意人,闲暇之余都盯着皇城的出入口发呆。 直到八月二十六的那日上午,一众身着金甲,手扶腰刀的侍卫骑马簇拥着,坐在马车上手捧金色卷轴的传旨太监们出了宫门。 他们才开始沸腾了起来。 “你们说,这太子妃到底会花落谁家?”摊饼的,把锅铲一扔,笼着手问隔壁正忙着下三鲜小馄饨的店主。 这个时间点,不上不下的,整个御街都没什么生意。 没想到,他这小小的馄饨店,竟然来了两位衣着华贵的客人,可惜戴着斗篷,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脸。 “这还用说,当然是裴家了。”店主一边说话,一边把刚刚摊好的蛋饼皮切成丝状,与葱花一起放入盛着小馄饨的白瓷碗里。 “不可能。” 隔壁酒肆的老板娘走过来搭话道:“裴二姑娘是宁王妃看中的儿媳妇,两家正在议亲,裴尚书不知情,这才误报了上去。 以圣上与宁王的交情,怎么可能跟宁王妃抢儿媳妇?” 卖糖葫芦的经过,听了一耳朵,也凑了过来:“那大家都来猜一猜,糖葫芦免费吃。” 一帮生意人干脆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倒也不是贪他的糖葫芦,实在是闲得无聊,又好奇的不行。 “不是还有陈大姑娘吗?她祖父可是政事堂辅政的首席大学士。” “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 陈大姑娘的马在大街上疯了,宁王世子英雄救美,与陈大姑娘一见钟情的佳话,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所以啊,我觉得还是贺家的姑娘机率大些。” “我看未必,督国公的小女儿也在京城,要是从参选的秀女中选不出太子殿下的良配。 说不定,圣上会直接下旨赐婚,我还是看好裴家。” “谁说秀女中选不出太子的良配?你们这群人啊,就喜欢以门第取人。 杜大姑娘可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听说她与太子原是青梅竹马。依我说啊,最有希望当选太子妃的就属她了。” “切――”有一部分人异口同声的嘘他。 聚拢的人群争得面红耳赤,渐渐地分成了三派,便有人趁此机会开了赌局。 支持裴家的一赔三;支持贺家的一赔五;支持杜家的竟然是一赔十。 听着外面的热闹,周九如将碗里最后一个小馄饨送入口中。 味道鲜美、咸香适口,还带点酸辣的三鲜馄饨,很符合她此时的心情。 就两个字“酸爽!” 吃完,她和卫斯年走出来,往写着贺家姑娘的桌子上重重的拍了一张百两银票:“我代店主压贺家。” ………… 进了皇城入了宫门,卫斯年问周九如:“贺四姑娘当选太子妃,你就这么开心?” “以你的眼力,应该也看出了我阿兄修习的武道路数。”周九如笑着道:“在他没有成为宗师之前,是不可以亲近女色的。” “贺诗倩年方十四,还未及笄,从年龄上来讲,她最为合适。” 卫斯年点点头:“难怪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都是内侍,又不准其她女人近他三尺之内。” 周九如脸上隐隐地透出恼怒:“若不然,吴妃那么拙劣的计谋,怎么会有人相信。” “中秋过后,京中的一些重臣家眷私下已有传言,说我阿兄好男色。偏他这几日,又与宁王世子,还有你日日黏在一起。” 卫斯年漫声说道:“我们那是在切磋武技。太子殿下已经到了武道巅峰,只需一个契机,便可突破那层屏障,成为宗师。” 周九如道:“吴妃想卖个好给裴家,没想到人家督国公夫妇不但不领情,还直接推举了贺家二房。 你说,她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管她干什么?”卫斯年蹙眉,话锋一转道:“周周,你还是快想办法,把太子的名声给恢复过来。 你刚才去东市也听见了,这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 “无妨。” 周九如冲他一笑道:“我阿兄洁身自好,不染女色。但他的身份地位却杜绝不了女人。这几年,东宫不知打发了多少想爬他床的宫女。” “现在有了这个好男色的名头,正好让那些上赶着投怀送抱的消停一阵子。” “可你别忘了,便是太子妃和卓承徽的年纪等得,杜大姑娘这个正三品的良娣已经年满十七了。” 卫斯年提醒她道:“万一她不愿意等……” “不愿意也得等。” 周九如倨傲地道:“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若使手段,误了我阿兄,我绝饶不了她。” 卓之语被封为正五品承徽,按制东宫太子妃以下,设置良娣二位,良媛六位,承徽十位,昭训十六位,奉仪二十四位。 但圣上有言,太子乃国之根本,应勤勉政事,不可耽于内帏。 所以这次选秀,东宫除太子妃外,只采选了良娣一名,承徽一名,奉仪两名。 按朝廷礼制,颁布了册封太子妃的圣旨后,选秀就算结束了。 落选的秀女,带着孟皇后的赏赐返回原籍,在京的也都忙着议亲。 张夫人自从接了册封庶女贺萍为正四品婕妤的圣旨后,就一病不起了。 原想等着贺诗画出宫之后,就立马返回润州。这建邺城,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正当她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不该带贺萍这个小贱人入京时,却没想到一道赐婚圣旨,把她的病给治好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脸面 圣上垂青,将贺诗画赐与卢尚书长子卢加诺为妻,定于明年三月,择定吉日完婚。 这可是户部尚书的长子,虽没太子尊贵,但卢氏门第鼎盛,又是孟皇后的外家,的确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 ……… 一转眼,八月带着金秋时节的收获与飘零的落叶,就这么过去了。 周达一家子,也在周怀玉的翘首以待中,于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到了建邺城。 经礼部核实身份,举行了认亲仪式之后,建元帝便册封周达为端亲王,追封死去的母亲李氏为端王妃。 周达与马氏共生了二子一女。 长子周子昀册立为世子,次子周子杰为安平郡王,已出嫁的女儿周怀玉为长乐郡主。 唯有马氏,建元帝无论如何都不肯给她继王妃的名分。 经礼部多次筹议上奏,他才肯答应,册封马氏为侧妃,还特意赐字‘忠’。 对人之美德曰忠!赤诚无私曰忠!竭尽心力服其职曰忠! 她再不高兴,也得接受‘忠侧妃’这个称号。 册封之后的祭祖,就选在十月初一举行! 大家聚在乾元宫大殿,周九如依着建元帝与孟皇后坐在上首,其余人等按尊卑,男左女右依次在殿内两边安座。 周家的子嗣不昌,小一辈的加起来都没十个。 端世子也三十有六了,与妻子余氏就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周明远刚满十三岁,长女周明华年方十五,与他的祖父周达一般,长着周家人特有的凤眼,清秀明澈,神采奕奕。 美中不足的是额头上有个疤痕,说是小时候偷跑到护陵村外面摔的。 那一摔,像是开了窍,原本愚笨的她,伤好之后,就突然变得聪明了起来。 安平郡王与妻子胡氏,倒是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周明轩已经十二岁了,幼子周明逸只有十岁,跟长乐郡主的儿子夏安行同岁。 大家先行君臣之礼,然后再叙家礼。 端亲王送给太子的见面礼是一对黄玉龙纹镇纸,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是文房四宝。 临到周九如时,他竟送了一把白中带绿,似玉非玉的短剑。 周九如很是喜欢:“这是什么剑,这么奇特?” 她刚捏住剑柄,一声尖厉的剑鸣声便响彻大殿,震的众人一阵眩晕。 端亲王见她爱不释手,便知道这礼物是送对了。 被囚在皇陵整整三十一年,什么雄心壮志早就磨没了,只剩一颗充满了悔恨与遗憾的迟暮之心无处安放,唯有在小辈们身上弥补一二。 “看来它很喜欢你。” 端亲王笑着道:“这把剑叫青玉,使用的是昆仑山巅上经雨洒雷击,采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不知多少年以上的矿石,炼制而成的宝剑。” 说着,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父亲说,这是祖父姬云帝君送我的护身符剑,上面还刻有符文。你身子弱,又爱习武,随身带着它,对你有好处。” 竟然是把符剑,周九如心下欢喜,连忙施礼道:“多谢祖父!” 周明华眼巴巴地望着这把青玉剑,她也很喜欢,要了好几回,祖父都不肯给她。 听说这位公主堂妹疯了十几年,却在今年一下子变好了,这其中不定有什么蹊跷。 会不会和她一样换了芯子,找个机会,不妨试她一试。 忠侧妃在一旁忍不住酸道:“公主殿下长的弱不禁风,没想到却是个不爱笔墨,爱舞刀弄剑的,妾身还真是看走眼了。” 嘲讽本公主粗鄙? 周九如刚得了宝剑,心情正好,也懒得多理会她。 倒是三皇子不懂事,好奇地说了一句:“祖父根本没送阿姐笔墨,你怎知阿姐不爱?” 他好像记得,前天阿姐还跟来弘文殿授课的徐大学士讨论那个什么松烟墨,长此以往会致松树被砍伐殆尽,不如用漆烟墨。 徐大学士却指出宫中的漆烟墨,是用桐油烟、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10余种名贵材料制成的,也并非寻人家能用得起的。 阿姐后来就说,既然墨这么珍贵,不如少布置几张大字。 徐大学士就说阿姐为了不想习字,如此诡辩,会带坏他们这些弟弟。 忠侧妃闻言怔了怔,旋即冲周九如一笑:“那公主把青玉剑还回来,改天,妾身定奉上最好的笔墨纸砚。” “凭什么?” 周九如声音冷冽地反问道:“难不成,端亲王要送本宫什么礼物,还得经你这个侧妃同意? 你不同意,本宫就得还回去?” 忠侧妃有些受不住这话,她跟着周达被囚禁护陵村三十多年。 虽不得自由,但因周达的身份,护陵村里不管是村民,还是文士大儒与江湖游侠,都对她尊重有加。 与她说话,有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敬畏。 好不容易熬着大长老同意,一家人得以重见天日。 令她没想到的是,表姐生的这个犟种竟没死,做了天子还这么记仇,怎么都不肯封她为端王妃。 为了自由与荣华富贵,侧妃就侧妃吧,她忍了就是。 可没想到,现在就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都敢轻视她,给她甩脸色。 真是欺人太甚。 “我伺候你祖父半辈子,为他生儿育女,延绵周家子嗣。 即便你父亲贵为天子,不肯认我这个表姨母,但也抹不去我是你祖父枕边人的事实。” 忠侧妃看着周九如,语气略沉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若你知礼,就该敬我为长辈。” 周九如听罢,先是止不住地笑,笑的忠侧妃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然后又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睨着她道:“为周家延绵子嗣,那是你的职责。 你若不愿意,圣祖皇帝的孙子,自有人愿意侍奉。” “还有,你给本宫听清楚了。” 周九如环视大殿一圈,看着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微顿了一下,又与忠侧妃道:“在这大秦,有资格做本宫长辈的,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但这其中不包括你。” “区区一个妾室,连进宗祠祭拜先祖的资格都没有,谁给你这么大的脸面,敢当本宫的长辈? 今天看在祖父的面上,本宫不与你计较,再有下次,你自个掂量掂量。” 第一百三十章 老乡 气氛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飘渺如云烟般的声音,带着隆冬的寒意落入众人心田。 忠侧妃忍不住打了寒颤。 吴妃见状,忙接话道:“哎哟,公主啊,你这是干嘛呢?端王爷可是你亲祖父,咱们可是一家人。” 这话听起来人畜无害,像是打圆场,实则还是暗指周九如目无尊长。 见她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孟皇后抬眼瞥着她,似笑非笑道:“吴妃,本宫记得,圣上罚你禁足三月,这时间还没到吧?” 吴妃顿时蔫了,今天要不是祭祖,她哪能出来。知道自己好像得意忘形了,赶紧闭嘴。 忠侧妃见孟皇后丝毫没有责怪周九如的意思,脸色愈发的难看了。 “王爷,你看看。”她扯着端亲王的袖子,梨花带雨地嚎道:“妾身伺候了你半辈子,竟落得这般下场,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罢起身,迎头就往大殿里的柱子上撞。 世子妃余氏与郡王妃胡氏慌忙起身去拦,这一拦也不知怎么回事,三人拉拉扯扯倒在了地上,乱成了一团。 母亲的无状,令长乐郡主涨红了脸。 她忙上前劝抚道:“母亲既想当长辈,那就拿出长辈的样子来,这样哭闹,会把孩子们吓坏的。” 忠侧妃跳起来冲着长乐郡主就是一巴掌,旋即恶声恶气道:“死丫头,有了富贵就嫌弃老娘了,不是老娘生的老娘管不了,你可是从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世子妃和郡王妃两妯娌连忙一人一边架住了忠侧妃的手臂,把她强行扯到了座位上。 孟皇后彻底地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宫人们也目瞪口呆。 性子泼辣的夫人和贵女,她们也不是没见过,但像眼前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耍泼的,在宫里还真没见过。 一时之间,都忘了开口制止。 端世子阴沉着脸也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安平郡王扶着椅子扶手,刚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建元帝凤目一横,他连忙又坐了回去。 听说圣上很看重他妹妹长乐郡主,原本是要册封长公主的。 后因礼部尚书杜缜反对,说是亲王的女儿只能封郡主,若封长公主与礼制不和,除非晋封端亲王为太上皇,这才作罢。 “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端亲王气得脸都绿了,原本想借着这个机会,与长子缓和一下关系。 这才投其所好送了这把符剑给长子最疼爱的女儿,没想到,被马氏搅和成了这样。 周九如趁机将殿内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中,几个小郎君有些懵懂,坐着一动也不动,只作壁上观。 唯有周明华表面装作害怕,其实和吴妃、兰妃她们一样,嘴角微翘,露出一丝讥讽之意。 好奇怪,吴妃和兰妃有立场看笑话,忠侧妃可是她的亲祖母,她为什么也这副表情? 这厢,长乐郡主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就是一把剑嘛,至于闹成这样? 她见母亲与两位兄嫂的发髻乱了,便向上座的建元帝和孟皇后行礼道:“皇兄皇嫂,容我们暂且退下,去后殿梳洗一番。” 声音里含着黯然。 周九如还没来得及捡回因吃惊,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 就听建元帝应道:“你是个孝顺的,吉时快到了,赶紧的快去快回。” 长乐郡主就和自家两位嫂嫂把忠侧妃扶到了后殿整理仪容。 ……… 今日是寒衣节,也是冬天的第一天。 人们怕在冥间的祖先缺衣少穿,因此祭祀时除了食物、香烛、纸钱等一般的供物外,还有一种不可缺少的供物——冥衣。 建元帝与端亲王带着一众男丁进入太庙的内殿,忙着磕头上香、供水果。 女眷们在殿门外跪拜之后,便聚在燎炉前烧纸、烧冥衣。 周明华突然挤到周九如身边,故作神秘地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周九如闻言心中一紧,侧身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诗是好诗,不过……” 她伸手指了指天,“明明乌云罩顶,哪里来的月光? 哪里来的霜?” 周明华不死心地又道了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周九如忍不住抚额哀叹:“周大姑娘,我的好姐姐,你要是真喜欢赋诗。” 她一本正经地道:“明天去弘文殿听课,找那些翰林院的学士们好好的切磋一番,不用在我面前显摆,一点都不应景。” 周明华不死心,追问:“你真的不知道这两句诗的出处?” “莫名其妙,你作的诗,却来问我出处?” 周九如的语气,很是不耐烦:“听说鬼节可以通灵。” 她贴近周明华,一语双关地故意吓她:“堂姐莫不是……被鬼附身了,所以……文思泉涌? 要不要我带你去万佛寺走一走,去去邪祟?” 寒衣节与春季的清明节,秋季的中元节,并称为一年之中的三大鬼节。 周明华听了,神色一点都不恼,反倒有些失望。 她从夏从真嘴里得知,太初宫的卫生间,用的都是抽水马桶,家具也很奇特,她还以为遇到老乡了。 看样子是圣祖那会传下来的,这个时代因为圣祖的到来,发明了很多新奇玩意。 大到国家法律,军队武器、农业用具、社会福利,小到日常生活中的用品都进行了一系列的改良。 贺诗倩被册立太子妃,孟皇后念其年幼,便留她在宫里教导。 九月初六弘文殿开课,周九如就约了贺诗倩与夏从真、夏安行姐弟俩同去弘文殿读书。 为了上学方便,三人都住进了太初宫。 夏从真为人纯厚,认亲之后,与表姐周明华一见如故,周明华向她打探太初宫的情况,只要是她知道的,她都会以实相告。 今日进宫,周明华向端亲王提议,想在祭祖过后,与三位弟弟同进弘文殿读书。 建元帝对端亲王,虽然心中有恨,但碍于孝道还是答应了。 况且,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都是圣祖皇帝的子孙,若有可造之才,这也是大秦之福。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安 祭祖完毕,宫里还要设宴,周九如懒得去凑热闹。亲人不亲人的,不光看血脉,还要看以后。 缓步下了台阶,正准备回太初宫,卫斯年过来叫住了她:“周周,大长老要见你。” ………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寒衣节过后,秋猎的日程也被提了上来,定在了十月初十,趁此机会,建元帝公布了孟皇后怀孕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高兴一阵就过了,对于结党营私、心思浮动的朝臣来说,也能让他们安稳一段时间。 可对于野心勃勃的吴妃来说,不亚于一场晴天霹雳。 如果只是太子一人,想办法谋划,未必没有希望。 圣上正值盛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历朝历代,没当上皇帝的太子多得去了。 但现在,孟皇后又有了身孕,皇家立嗣讲究正统,有嫡立嫡,无嫡才能立长。 前面的路,似乎越来越难走了。 更令吴妃忧心的是,中秋过后,圣上再也没来过她的寝宫。 她还在禁足,不来也罢。 可圣上又借皇后怀孕不能劳累的理由,命她和兰妃接管了六局二十四司的宫务。 就因她和兰妃之前分管着尚服局和尚寝局,她才敢借着管事的便利,在中秋宴上算计贺萍,在周九如的吉服上做手脚。 明知道周九如身量不足,撑不起吉服。 她却暗示司衣司,按规制把吉服做得越华贵越好。对襟大袖的吉服袍,光金丝就用了好几斤。 雍容华贵,挑不出半丝过错。可让一个身量不足、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孩子穿,那就不是华贵了。 她知道,她的这些小动作不可能瞒过圣上和孟皇后。 可都这样了,圣上还让她和兰妃接管宫务。 吴妃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帝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待听到贺婕妤要去猎场伴驾时,吴妃对自己所做之事,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她怀疑自己把贺萍送到圣上的身边,断了贺诗画的太子妃之路,是个错误的决定。 …… 夜半时分,吴师爷来到西山裴家的避暑庄子,他把两箱老虎毛皮和准备好的几套禁军服,还有腰牌交由了伽蓝与原田。 “圣上会先派一部分禁军到猎场布围,这是个潜入的好机会,你们好好把握,事后无论成败,都不要再回这个庄子。” …… 皇家猎场设在钟山,离建邺城不远,这里森林茂密,野兽繁多,是个天然的动物园。 大秦民风开放,此次狩猎,京中有不少女眷同行。 很多女郎刚刚安顿好,便迫不及待的拿起了弓箭,带着侍卫去丛林里打猎。 留在营地的也不甘寂寞,就组队玩起了击鞠。 御帐周围除了禁军,一般是不许旁人靠近的。 建元帝念及二皇子和三皇子年幼,便把他俩安置在了御帐旁边的一顶小帐篷里。 周九如和太子的营帐,离御帐比较远,虽在外围,却是一块坡地,居高临下,对整个营地都是一目了然。 端亲王府、宁王府、承恩侯府,跟一些亲贵重臣,为了安全和方便宣召,都住在拱卫御帐的禁军宿卫营对面。 周九如在营帐里休息了一会,刚想出去转转,便看到一身戎服的卫博文,站在离她大帐不远的地方,看那样子,似在专门等她。 果然,施礼后,卫博文直接说道:“公主,我正好换班下值,不如陪你四处转转,熟悉下营地的环境?” 周九如怔了怔,旋即笑道:“世子这是……无事献殷勤?” 卫博文被册封为燕北世子后不久,便进了禁军十二卫中的金吾卫任职。 燕北王匆匆回了幽州,关外北狄人虎视眈眈,辽东的忠义侯又不听调令,建元帝让他回去坐镇北疆。 只要有燕北王在,忠义侯即便不听调令,也得老老实实窝在辽东,绝不敢有异动。 “公主这话好没道理。”卫博文沉着脸道:“二郎对你好就是好,我对你好就是献殷勤。” “当初去西宁王府治病,我与二郎虽是一同住进你的院子,但我却是最先认识你的。” 望着周九如,他幽幽说道:“那时,你一直叫我卫大兄,不像现在张口闭口就是世子。” 十一岁的他曾对四岁的她信誓旦旦,还拉钩相约,说要陪她一起长大! 结果呢…… 岁月不可留,回首往事,只会徒增遗憾与懊悔。但是错就是错了,即便现在长大了,他仍欠她一句对不起。 “自从我误会你滥杀无辜,骂你小恶魔,赌气回了幽州。此后,你就再也不愿理我,连我后来写的道歉信,你都不看。” “你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呢?” 周九如撇了撇嘴,道:“世子殿下,我忙着呢,没时间跟你叙旧。” 卫博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凝望周九如的那双栗色眼眸,也越发的幽黯。 “我知道,我不但失约了,还欠你一句对不起,所以……”他满怀歉意地道:“我覥着脸来到了建邺,今天又厚着脸皮过来找你。” “对不起,周周。”他朝着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周九如怔然半晌。 “其实你不必如此。”她道:“不用我提醒,你也应该记得,我记性不好,小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忘了。还有……” 她抬头,迎着卫博文望过来的的沉郁目光,一字一顿地道:“即便我没有滥杀无辜,但确因我之故枉死了很多人,这不是误会,这是真实的存在。” “君子博学於文,约之以礼。燕王叔为你取名博文,皆因你自小喜爱读书。 你不该待在禁军的,你应该去翰林院。” 卫博文下意识地避开了周九如澄蓝如水的凤眸,把目光转向了击鞠场。 见状,周九如无声叹了叹,便沿着营地漫无目的行走,击鞠场上激战正酣,双方已进入了决胜阶段。 她停下脚步,望着场地上那些骑马争球的姑娘与郎君们。 只见他们拿着长柄球棍,你追我赶的挥舞着,争击场地上那颗红色的小圆球,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令人为之热血沸腾的气场。 呐喊声与马蹄声掺杂在一起,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相 “你曾说过,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那时我不信,如果亲眼目睹的还能作假,那这世上又有什么是真的。” 说罢,卫博文冲周九如咧嘴苦笑了一下,又语带歉意地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你下令杀人,杀的是一个整日费尽心力照顾你的小婢女。 第二次看见你杀人,杀的是那个每天不辞辛劳,把你抱出抱进的老嬷嬷。” “我自负对事物有些观察入微的本领,又年长你七岁,便先入为主地认为你自恃身份,草菅人命,却不去细究你杀她们的真相。” 当年,卫博文看到那个照顾过他几日的小婢女被杖杀时,不禁心生怜悯。 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周九如,是个喜欢杀人的小恶魔。从此,便待周九如冷淡起来。 却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很可怜的小婢女,其实是别人安插在西宁王府的暗子,她受人指使给周九如下毒。 后来,又有一天傍晚,他正在吃晚饭时听到动静。 出来便看见两个侍卫在庑廊下,拿刀逼着那个老嬷嬷,让她把面前的两大盆子饭菜全部吃光,不吃就剁她一根手指。 直到那老嬷嬷活活撑死。 他被周九如的残忍吓得连夜搬出了那个院子,病一好就回了幽州。 后来,父亲告诉了他真相。 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嬷嬷经常偷吃厨房做给周九如的牛乳羹不说,还欺负她脑有疾,经常忘事又不太会说话,经常把厨房送过来的饭菜吃剩了,再强行喂给她吃。 要不是次数多了,被暗影发现,小主子每天闹着不吃饭,这事就会一直捂着,没人知晓。 如此欺主的恶奴,死不足惜。 直到如今,卫博文想起,仍无法面对自己当年的愚蠢。 “天寿。”他向周九如拱手道:“如果你有事情,可以吩咐我去做。” 周九如转过身,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那双与卫斯年略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终于柔和了表情。眨了下澄碧的双眸,问道:“包括杀人?” 见他点头,又追问了一句,“你不是最遵从圣人教诲‘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吗?” “天寿,人都是会变的,你不用防着我。”卫博文指着自己的胸口,温和道:“你可以像信任二郎那样信任我,告诉我,你在防备什么?” 周九如听罢,轻笑起来:“卫大兄,我还真是佩服你,这样,你都能看出端倪。” “这个不难猜啊,二郎跟你一向形影不离,但来猎场之后,他却寸步不离的守在御帐。” 卫博文含蓄,却又自信满满地分析道:“你的贴身侍卫乐水没来猎场,而你的两个医女,却又一直待在太子殿下的大帐。 照理太子殿下身边有杜良娣与卓承徽,根本用不着你的医女伺候。”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感觉到了危险。” 竟然被这个心瘸的书呆子看了出来,卫博文年幼的时候中过寒毒,习武不勤勉,书却早晚不离手。 周九如小声嘀咕:读书读多了的人,心眼还真是多。 卫斯年不但是她的伴读,还兼着御前侍卫,守护御帐,原本就是他的职责。 在一般人看来,她的营帐与太子的设在一起,千年和千月过去照应太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乐水,她身边护卫如云,不特别留意,谁又会注意这个。 “卫大兄,我真心建议你去翰林院或者刑部任职,金吾卫真的不适合你。”周九如道。 卫博文沉吟了一会,道:“我哪都不想去,待在金吾卫可以保护你。” “保护我?” 周九如直接无语了,“你读书读傻了,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哪来的自信可以保护我?” 卫博文语气有些不满:“莫非,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感觉到了危险,宁肯一个人布局,也不告诉我实情? 亏我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真是怕了你了。”周九如便不再隐瞒,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我得到消息,西山行宫逃脱的那些刺客已经混进了猎场,明天的狩猎,会很热闹。” 闻言,卫博文一脑门子的黑线,刺客都混进猎场了,这丫头怎么还笑得出来。 “太子在你遇刺之后,立马整顿了戍卫京畿之地的四卫,猎场刚好是南军卫的驻地,刺客想要进入猎场……” 他稍一思忖,很快便想明白了,“唯有装扮成来此布围的禁军,才可蒙混过关。既如此,你怎么不向圣上禀报?让圣上下令彻查禁军。” 南军卫虽然不认识人,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会记下先前进入猎场布围的每一个禁军的腰牌。 “你也知道禁军的规矩,人在腰牌在!”他摊手道:“若是哪个营卫的人遭遇不测,或是被有心人利用,把腰牌借了出去,内部一查便知。” 周九如冲着不远处正在巡逻的禁军,抬抬下巴,笑道:“卫大兄,来猎场的禁军不止你们金吾卫,还有旗手卫、羽林卫、燕卫……” “我父皇从禁军十二卫里抽调了近万兵马,借狩猎之名练兵。”她颇有深意地问道:“若彻查此事,乱了军心,这兵还怎么练?” 卫博文道:“那更应该让二郎守着你啊!我听父王说,二郎在武道一途已臻入顶峰,有他在,明日定会护你安然。” 他刚说罢,周九如就赏了他一记白眼。 “伽蓝与扶桑武士费尽心思,漂洋过海的来中原,他们根本不是来杀我的,不过是想拿我当筹码要挟父皇,交换北齐太子罢了。” 卫博文惊愕道:“真的假的?北齐哀帝的儿子还活着?” 周九如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卫博文这才明白,敢情这位公主殿下,根本不是来狩猎的,她是来当鱼饵的。 “以身作饵,非要这样吗?”卫博文道:“万一,消息是假的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周九如凤眸微眯,望向不远处的森林,“这几个月来,他们宁肯暴露身份,三番两次的行刺我,也不愿意放弃寻找萧鹏的下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烧烤 “由此可见。”她冷声道:“萧鹏活着的事情,绝不是空穴来风。” “那……”卫博文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需要我做些什么?” 周九如笑了笑,说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既然是作饵钓鱼,那明天,我若遇到什么危险,你们禁军千万不要慌乱,一定要先保护好我父皇。”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了森林的边缘,一群打猎归来的队伍由远及近,瞬息到了眼前。 是裴家和孟家的几位姑娘郎君,带着侍卫们打猎归来。 “见过公主殿下!见过燕北世子!”大家下了马,不慌不忙地见礼。 周九如见裴清宗也背着弓箭,便好意提醒了一句:“大公子的伤虽已见好,但也不能太过用力,以免落下病根。” 裴清宗拱手道:“多谢公主关心!我不过是去应个景。” 懂行的人都知道,今天打猎,只能在森林外围猎些山鸡野兔,待明天举行了狩猎仪式之后,便可进入森林深处,那才是真正的猎场。 刘欣拉着穿击鞠服的冯圆圆,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先跟周九如和卫博文施了礼。 未待周九如叫起,又忙不迭地朝裴氏三兄妹行礼:“见过表舅表姨。” 话落,又急匆匆地跟孟氏兄妹见礼。 见此,裴璇上前把刘欣扯到一旁,不满地道:“阿欣,你怎么回事,明知冯圆圆像苍蝇一样老是粘着我两位阿兄,你还把她带过来?” “表姨,圆圆是我最好的朋友,”刘欣吱吱唔唔道:“她人……真的很好。” 刘欣的母亲萧幂,是萧夫人的亲侄女,祖父刘健是冯圆圆的父亲右佥都御史冯信的上司。 刘冯两家一直来往密切,冯圆圆仰慕裴氏兄弟,她这个闺中好友碍着情面不好推辞,自然是要帮一把。 冯圆圆向裴清宗施礼,他连个眼风都懒得给。 他知道卫博文擅行书,转身与卫博文探讨起了书法,还约他有空去未满楼的园子里小聚。 而裴清宇却指着绑缚在马背上的猎物,兴奋地对周九如道:“我们猎了好多山鸡兔子与小兽,准备晚上办个烧烤宴,公主也一起来吧。” “好啊。”周九如笑着道:“不过先说好,我只负责吃。” 裴清宇连连点头:“那是当然,你喜欢吃什么,我来帮你烤。” 无人搭理,冯圆圆有些手足无措,见周九如看过来,连忙垂首敛下眼底的嫉恨。 孟玉琦在一旁道:“公主,说起烧烤,端亲王府的周大姑娘可是一绝,不知用了什么调料,好吃的不得了。” 周九如很是讶然,抬眉道:“琦表姐,你什么时候吃过我那堂姐烤的东西?” “九月底端亲王府设佳宴,庆贺开府,京城数得上的人家都了。”孟玉琦嘻嘻直笑,“周大姑娘可真是个妙人,她别出心裁招待客人的自助餐,都已经在京中流行开了。” “她还做了一种饮品,叫椰子奶茶,非常的美味。”这吃货说罢,还咂了咂嘴,仿佛意犹未尽。 “被你说的我都馋了,晚上烧烤的时候,记得叫上她。”周九如顺势一说。 “放心吧。”孟玉琦冲她眨眨眼:“周大姑娘活泼大方,喜爱热闹,她一定会到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回到了营地,侍卫们的马背上载满了猎物,引得击鞠场上的众人不住地侧目。 裴家的奴仆,在临湖的草坪上,早已铺好了毡毯,摆了食案。 太阳很快便下了山,因四周都是高山密林的缘故,太阳一下山,整个营地便陷入了黑暗。 营帐外的宫灯,陆续被点亮,篝火燃起,整个营区也变得温暖明亮了起来。 人越聚越多,食材也越来越丰富,竹排搭的架子上堆满了猎物与野菜山菌。 众人坐在毡毯上,围着篝火,边吃边喝边说笑,相熟的郎君们,你追我赶的玩闹着。 闹得最欢的就是萧瑞阳与孟维佐、孟维佑兄弟俩,三人你抢我的鸡腿,我抢你的烤鱼。 最后,纪斌也加入了他们,四人扭到了一起,一会就变成了摔跤大赛。 杜宁雪靠着卢文月的肩膀,看着在诸位贵女中如蝴蝶般穿梭应酬的周明华。 扭头向一旁的周九如,努了努嘴道:“周大姑娘厉害啊,来建邺城不过月余,便在这京都混得如鱼得水。” 周九如笑了笑,没说话。 直到把手里的斑鸠肉啃光吃尽后,方意犹未尽地点评了一句:“太小了,没多少嚼头。” 她其实是想说,周大姑娘这做派,过于老套,没啥厉害。 孟玉琦以为她是真的在说斑鸠肉,便道:“你要是没吃饱,我过去再帮你拿只山鸡过来。 今天的山鸡,都是照周大姑娘的吩咐烧的,鸡肚子里面塞了很多香菇和野果,味道好极了。” 周九如赶紧摆手:“千万别拿,少吃点,能让大脑保持清醒。” 恰好这时,裴清宇又把烤好的野兔腿,用匕首一小块一小块的切下来放入盘中,洒上调料送了过来。 孟玉琦接过,忙用竹签插起一块吃了起来,边吃边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要那么清醒干什么?” “那是因为你生活安逸,若你四周虎狼环伺,你吃撑了不但跑不动,还会变成他们的食物。” 周九如淡淡地说着,雪玉般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金色的光晕。 飘渺柔和的嗓音落入孟玉琦的耳畔,莫名的多了几分苍凉与无奈,她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周九如。 “你盯着公主作甚?”杜宁雪一脸的嫌弃,指着孟玉琦鼓鼓的脸颊道:“快把你嘴里的肉咽下去,这么馋,也不怕吃成胖子。” “这可是二表兄亲自烤的,吃成胖子我也乐意。”孟玉琦洋洋自得,还拿竹签插了一小块肉,递到杜宁雪嘴边,“来,快尝尝,很好吃的。” 杜宁雪‘啪’的一声打掉了竹签,裴二郎刚才捧着食盘走过来,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双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准备接住食盘。 哪曾想,这吃货一把抢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满 内心深处上涌的那一丝甜蜜羞涩,瞬间变成了不甘。 待她这厢回过神来,发觉周围一片安静。 怡阳郡主、陈大姑娘、纪大姑娘,还有刘家和冯家的两位小姑娘,都用十分惊讶的表情看着她。 她这才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挨着裴璇、裴珊珊姐妹俩坐的孟玉琳,不明地问道:“宁雪表妹,你这是干什么?” 卢文月连忙打着圆场:“没事,是我刚才不小心碰到了阿雪的手臂。” 整晚杜宁雪都黏着她坐,这话倒也能圆场。 可杜宁雪却不领情,一把推开了她,起身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这杜家还真是水涨船高啊!” 裴璇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道:“不过出了个良娣,杜二姑娘的脾气就噌噌的见长了。” 周九如看向裴璇,目光幽蓝闪动,一股冰寒之气直奔过去,裴璇一惊,笑声瞬间咽了回去。 今晚的篝火宴,裴家颇费了一番心思,周九如原本也不想扫了裴家的面子。 可这种煽风点火,不怀好意的话,实在让人厌烦,她不喜欢。 “鬼啊……有鬼啊……”不远处传来了杜宁雪的尖叫声。 惊惶恐惧的声音在夜间山谷传开,引得群山回应,夜鸟展翅。 全场一片哗然,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周九如身形一闪,‘嗖’的一声消失在了原地。 离营地不远的小树林旁,杜宁雪晕在地上,两个婢女扶着她,一个劲地大哭。 禁军押着一个黑袍男人,那男人拼命地挣扎解释:“不是我啊,你们抓错人了,我是裴家大公子的随从,真的不是我。” “阿金,怎么回事?”裴清宗也跟着众人赶了过来。 “大公子,不关小的事啊,小的一过来,她就晕倒了。” 阿金一边挣扎,一边往小树林那里指了指,“小的刚过来找你,这位姑娘突然从树林那边跑过来,见了小的就大喊大叫,有鬼啊,有鬼啊!” “小的哪里像鬼?”阿金瞪了一眼抓他的两个禁军,冷哼道。 周九如从树林那边绕了一圈过来,对恭候在一旁的木森吩咐道:“既然是误会,你去叫他们都散了。” 木森拱手应是。 大家被这突发情况惊扰得也没有了继续聚会的兴致,跟裴清宗打了招呼后,就各自带人回了营地。 杜宁雪也在禁军的帮助下,被送回了自己的帐篷。 周九如却单单地拦住阿金:“你不解释一下……你身上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吗?” 阿金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躬身应道:“回公主的话,小的在湖边洗剥猎物时,沾了不少血在身上,还没来得及清洗,熏着了公主,是小的不是。” “呵呵……”周九如盯着他,似笑非笑地拍着手道:“好,不愧是阵法师,反应够灵敏。” 阿金的心不禁警惕起来。 见他一脸紧张,周九如道:“你紧张什么?难道是杀人杀的太多,心虚了?” “公主说笑了,小的……” 周九如瞪了他一眼,赖得听他狡辩,转头冲着不远处的裴清宗笑了笑,语带艳羡地道:“裴大公子,你们裴家可真是人才济济啊! 堂堂阵法师竟当小厮用? 我太初宫正缺此类护卫,不知大公子肯不肯割爱?” “公主,对不住了。” 裴清宗拱手道:“阿金是我大伯父赐给我的伴当,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就像我的手臂和眼睛一样。” 长辈赐不可辞,自然也没送人的道理。 周九如颔首,表示理解:“既这样,本宫也学做一回君子,不夺人所爱。” 说罢,便带着木森跟几个侍卫往营地走。 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回首看着阿金,目露警告道:“身为修行者,若想安稳活着,切记安分守己,不要与朝廷作对。” 语罢随手一挥,一股细小的焰火直击阿金心口,“不然,本宫不介意挖了你们大郎君的眼睛,再砍了你们大郎君的手臂。”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阿金疼得跪伏在地,半晌没能爬起来。 “阿兄,发生什么事了?”裴清宇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周九如已经走远了。 “没事,误会一场。”裴清宗轻描淡写道。 刚才大家都往这边跑的时候,裴宇清也想过来。 但看到聚餐的地方到处燃着篝火,地上又铺了毡毯,天干物燥的,万一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放心,便留下和孟维常一起,指挥侍卫和家仆们清场。 ……… 回到帐篷后,阿金立刻跪地请罪。 “事情办妥了吗?”裴清宗颇感疲惫,倚榻拄着头,问道。 阿金应道:“一切都依大公子的吩咐做好了。” 裴清宗缓了缓,抬手道:“起来吧。”顿了顿,又问,“她没伤着你吧?” 阿金摇头,心里却直打颤,刚才他心有不满,就那么抬头暼了一眼那位公主的背影,便感觉一股威压向他袭来。 然后立马就受到了教训。 听说姬家的五行秘诀,能调动天地间的一切五行元素。 何况这边上还燃着熊熊的篝火,她若想,能烧了整个森林。把他胸口处的衣服烧个洞,不过是给他一个小小的警告。 裴清宗见他神情恍惚,便道:“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阿金应了声是,起身退了出去。 ……… 周九如回到营区,便直奔御帐。 “父皇,裴家的避暑庄子是不是出事了?”她问道。 “你都知道了?”见她这样问,建元帝的神色既讶然又了然,“守在那里的暗卫被裴大郎派去的人引进了幻阵。” “待他们冲出幻阵,庄子里已经出事了,近距离接触过伽蓝与扶桑武士的人都已经死了,只留下一些孩童与三户不知情的人家。” “裴大郎还真是个狠绝又仁慈的人啊。”建元帝嘴角微勾,语气听起来不知道是赞叹还是遗憾:“这行事风格跟朕很像。” “定是裴大郎身边那个叫阿金的修行者干的,他是个阵法师。”周九如说罢上了榻,坐在了建元帝的对面。 又道:“我在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了他,一身的血腥味,明显是刚杀过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内应 建元帝道:“他们都是中了迷药后被砍杀的,没有什么痛苦。” 闻言,周九如脸色有些凝重:“既是中了迷药后被砍杀,那活着的三户人家当中,必有一户做了裴大郎的内应。” 许总管捧了茶汤上来,周九如见了,眉头直蹙:“我不喝这种茶汤,我要喝冲泡的清茶。” 建元帝笑着道:“这是贺婕妤特意给你煮的,里面加了山楂条、青梅丁。” 他把茶汤往周九如前面推了推,“尝尝吧,今晚的篝火宴,你肯定吃了不少烤肉,喝这个正好消食、解油腻。” 周九如撇嘴:“孩儿气都气饱了,哪还喝得下什么茶汤? 撒了这么久的网,只要明天伽蓝他们敢出手,就可以收网了。 没想到,竟让裴大郎给毁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揣测着裴清宗的意图。“屠杀自家庄子的奴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裴清宗不仅想把裴烨窝藏刺客的重要人证灭口,更有可能会倒打一耙。 “他不会是想把屠庄的事情,栽赃到伽蓝与那帮扶桑武士身上吧?” 真是一不留神,满盘皆输啊! 周九如懊悔不已,气愤地道:“这样以来,明天即使我们抓住了刺客,拿到了口供,也无济于事,根本治不了裴烨的罪,搞不好还会被他们裴家倒打一耙。” 建元帝抿着唇,轻叩坐榻的扶手,犹豫了一瞬,道:“无论如何,必须赶在春闱前,把裴烨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 大秦立国五年,两次科举,礼部选拔了两百多名寒门弟子,能够进入各州府任职的竟连一半都不到。 有能力为朝廷效力的不是被各门阀打压,就是被吏部找碴罢免了。 吏部尚书乃百官之首,这个位置,只有不徇私情、不为私利、一心为公的人才能胜任。 裴烨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勾结外族行刺当朝公主,有弑君误国之嫌,已经不适合再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说罢,建元帝像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明天狩猎,务必要小心,不能逞强。” “父皇放心。”周九如会意一笑,下了榻,行礼告退。 自打来了营地,就没好好休息,确实有些累了。 出了御帐,她朝两位小皇子的帐篷扫了一眼,不一会儿,便见卫斯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周九如问他:“刚才,太子阿兄是不是带你去森林了?” 卫斯年颔首:“就知道瞒不过你。杜良娣去看过杜二娘子了,据她所言,杜二娘子确实在树林里看到了鬼影。 太子殿下听了不放心,便带着我去森林里转了一圈。” “可有收获?”周九如看着他道。 “有。”卫斯年点了点头:“是万神宫的人,林子里有他们的气息。” 卫斯年的师尊是位来自昆仑宗的隐世大能,他的修炼心法与万神宫的卫道士同出一脉,故而对他们的气息很是熟悉。 “不如明天……”他握紧了手里的木剑,与周九如小声说道:“我陪你一起狩猎。” 周九如摇头:“你若跟着我进了森林,我那两个弟弟怎么办?谁来保护他们? 他俩可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随便抓一个,照样可以威胁我父皇。” “你放心。” 卫斯年四下里看了下,道:“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身边,侍卫如林,营地暗处还有火枪队守着,真有刺客敢打他俩的主意,也只有送死的份。” 周九如愁道:“裴家的那位剑皇也来了,若裴家与万神宫的卫道士里应外合,你觉得火枪队还有几分胜算?” 卫斯年听罢,琥珀般的深眸,厉芒一闪,沉声道:“他敢有异动,我就宰了他。” “周周,明天我来守营地。”拍了下周九如的肩膀,卫斯年信心满满地道,“你只管去狩猎,不要有后顾之忧。” ……… 与此同时,装扮成禁军早一步进入森林里的伽蓝,正和原田带着几个扶桑武士七弯八绕的找到了一处比较隐秘的崖洞。 原田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旋即问道:“伽蓝,是这个山洞吗?” “照图纸上的标注来看,应该是这个地方。” 伽蓝说罢,借着火折子微弱的亮光,拿出吴师爷给她的图纸,又查看了一遍,确认道:“是这里没错,大家进去好好休息一晚。” 待她话落,原田便打头阵往里探路。 这崖洞并不好走,越行越窄,又怕暴露不敢点火把,几个人只得拿着火折子慢慢摸索着向前行去。 待山道变得宽敞,伽蓝扶着石壁休息了一会。 自打上次受了内伤,她现在做什么都特别累,武技的威力也明显减弱了。 不会就这么算了,伽蓝心道: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统领,东西在这。”洞内有人惊喜地喊道。 “快点上火把。”原田上前吩咐着。 山泂的尽头堆放着两个大木箱子,原田检查了一遍,满意地说道:“这个吴师爷准备的还真齐全。” “除了吃的还有弓弩,你们看,比我们在王庭用得都要好。”一名扶桑武士看见箱子里的东西,高兴地道。 “小声点。”原田再三嘱咐:“吃饱喝足后就找地方休息,明天无论成败,都要照计划撤出。” “是,统领。”众人把食物与武器按人分配好,就各自挑了一块地方,坐那整理自己需要带的东西。 原田捏了两块米糕,拿着水袋走到伽蓝身边,递给她道:“吃点东西吧,养足精神,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成败在此一举。” “怎么,等不及了,想要回家了。”伽蓝抬眸问他。 原田嗯了一声,语气深重地道:“我们在中原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该回去了。” “呵呵……”伽蓝轻笑。 她笑声一出,原田脸就黑了,不悦地道:“你笑什么?” “自是笑你太过天真,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出去吗?” 伽蓝咬了口米糕,狠狠地吞下去道:“就算有吴师爷给的路线图,能够走出这片森林,那我们要怎么回去,船在哪?” 第一百三十六章 猎物 “这个你不用操心。” 原田道:“吴师爷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能够走出森林,找到对面悬崖下的那条河,就能看到船。” ………… 拂晓来临时,营地的禁军已经准备整装待发了。 身着禁军服的儿郎们,个个身姿雄壮矫健。 负责防守的火枪队,侍卫们身背弓箭,腰别火枪,找到隐蔽点蹲守在山头,目光居高临下地越过营地,注视着四周。 虽然他们不能参加狩猎,神色却比参加狩猎的禁卫们还要紧张。 所有的人都开始在忙碌,参加狩猎的郎君与小姑娘们带着随从,穿着骑装,戴上扳指护臂,调好弓矢…… 时下狩猎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火攻、围猎、网捕、索套、骑马射箭等,有时是几种方法同时使用。 但这次狩猎,最里面的野生猎场也开放,鉴于那里都是深山,森林茂密,所以只准骑马射猎。 当太阳从山边冉冉升起,各类旌旗在风中招展时,身着戎服的建元帝缓步走上了高台。 他拔剑一挥,言简意赅道:“当年,我大军所到之处,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如今天下承平,更不能废弃武备! 今日狩猎,无论你们哪支禁卫或个人拔得头筹,除了原定的赏金,都可以对朕提一个要求,在律法允许的范围之内,朕都可以考虑满足你们。” 接着一声令下,号角响起,只见战马嘶鸣,禁军各卫的儿郎们追奔呼号着奔入了山林。 周九如跟着一帮表姐表妹、表哥表弟在森林外围的猎场上逐鹿撵兔,收获了两只鹿,六只野鸡和八只野兔后,就调转马头冲进了森林。 木森带着一队侍卫紧随其后。 裴清宇顿了顿,也带着侍卫要跟上去。裴璇拦住了他:“二哥,深山猎场危险重重,你还是别进去了。” “没事的阿璇。” 裴清宇摆手,笑道:“你看大兄他们不都跟太子进去了,里面有禁军,我又带着自家侍卫,能有什么危险?” 这厢纪斌两兄妹也在商量,要不要进山。 纪子怡自小与哥哥一道习武,身手不差,自然是想去里面的猎场,打个老虎豹子什么的。 孟玉琳、冯圆圆、刘欣还是觉得外围好玩,山林原野,想纵马打猎或是湖边烧烤、歇息耍玩都比在深山里的林间小道自在,还不用提防野兽什么的。 怡阳郡主与孟玉琦,还有卢文月觉得,来了不去见识一下有些可惜。 没胆子,也没箭术猎老虎豹子,在侍卫们的保护下,靠着猎场转一圈看看,还是可行的。 萧瑞阳便与孟维佐、孟维佑凑到一起商量了一阵,把跟随的侍卫分开安排。带几个身手好的进山,其余的都留在外面护卫着孟玉琳裴璇她们。 ……… 周九如在林中东奔西跑追逐猎物时,碰到一只棕色大熊正在穷追一只小白狐。 那小白狐一瘸一拐的,看到周九如立刻停了下来,目露求救的神色。 眼见棕色大熊挥动着肥肥的熊掌,向着地上的小白狐猛拍过去。 周九如从马背上飞起,搭弓一箭穿透大熊的脑袋,旋即像拎兔子一样把小白狐提溜了过来。 大熊不住地惨叫,厚重的熊毛一根根立了起来,肥胖的身躯踉踉跄跄往前移了两步,扑通倒在了地上。 好快啊! 看见这一幕的木森与侍卫们还处于震惊当中,没有反应过来,又被山林深处响起的一声虎啸,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五只庞大的老虎从林中一跃而出,围住了周九如。 猎物终于出现,周九如麻溜地搭箭开弓,三箭连发! 却被老虎们伸出的精钢利爪,灵活地给拍飞了。 见此,周九如却不以为然地笑了:“怎么,装畜生装上瘾了?” 伽蓝一跃而起,扔掉身上的虎皮,向周九如猛扑过来:“小病秧子,你给我去死吧!” 紧追而来的裴清宇,看见老虎突然变成了人。 正疑惑时,又见周九如有危险,便毫不犹豫地从马背上跃下挡在了周九如的前面。 伽蓝手上戴的利爪,一把抓下去,裴清宇的整个后背都见了血,有些地方甚至深可见骨。 “你傻啊!” 周九如用拎着白狐的手臂支撑着他,身形瞬间一掠,右手拔剑,迎上原田与另外两名扶桑武士。 她的身形极快,拖着一人一狐还如同闪电一般,几名扶桑武士不但碰不到她,还被她用青玉剑削断了利爪。 侍卫们一拥而上,瞬间就把三名扶桑武士制住了,拿出绳子捆了个结实。 木森接过裴清宇和小白狐,忙着治伤。 这时,树林那边弩箭如雨,密麻麻的飞射过来。周九如挥剑,催动灵力筑成了一道防护屏障拦住了箭矢。 箭矢纷纷坠落。 再手腕一转,青玉剑由横转竖,往地上猛的一拄,坠落的箭矢就飞向了树林那边,用弩箭偷袭的几名扶桑武士,当场气绝。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周九如气势之猛,速度之快令原田顿生绝望。 尼玛!这哪是个病秧子,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他知道大势已去。 “伽蓝,愣着干嘛?快跑!”他大喊。 伽蓝伤了裴清宇后,便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令原田很是不解。 “跑什么呀?好不容易来了。”像是与相熟之人寒暄,周九如笑了笑,道:“都留下吧!” 说着双手翻转结印,天空瞬息变幻,乌云罩顶,狂风挟着飞沙走石呼啸而至。 树叶如利刃把原田身上披的老虎皮撕成了碎片,他倒在地上挣扎作一团,怎么也爬不起来。 “看你还怎么跑?”周九如冷笑。 伽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你竟然是个入了道境的修仙者。” 周九如瞥了她一眼,转身吩咐木森:“全部绑好了带回营地好好看管,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木森把原田和伽蓝捆得跟个粽子似的,横放在马匹前面。 大家上马正准备返回营地,突然一声鸣镝,直冲云霄。 第一百三十七章 狩猎(一) “糟了,这是阿兄的响箭。” 周九如眉头一蹙,吩咐道:“木森你带一队侍卫跟我走,其他人先把裴二公子与猎物送回营地。” 说罢便急赶着催马,翻过一座山头,看到几个黑衣人,正在追杀怡阳郡主、纪子怡、孟玉琦和卢文月。 她们四个只有怡阳郡主与纪子怡有武功,所以应付起来很辛苦,只有拼命得跑。 周九如给木森递了个眼色,木森带着侍卫冲了过去。 四位小娘子发髻凌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所幸没受伤。 “你们的侍卫呢?”周九如驱马上前问道。 怡阳郡主抚了一把汗,喘着气道:“侍卫都被二兄带去支援太子了。” “公主,太子殿下就在那边的峡谷。”纪子怡话刚落,就见周九如调转马头,准备打马前行。 她连忙上前拦住,急急说道:“刺客当中,黑衣人大约三十几个左右,武道六阶的修为,不足为惧。 但公主要小心那十个炼气士,他们都是八阶以上的高手。” 说着又咽了一口唾沫,喘了喘气,道:“最可怕的是……还有十六个宗师。” “多谢纪姑娘!”周九如冲她拱了拱手:“你跟怡阳郡主都是习武之人,辛苦二位把我两位表姐带回营地。” “倘若营地也受到了攻击,你们就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公主客气了,阿琦也是我表姐。”纪子怡道:“即便不是亲戚,我辈习武,除了祛病延年,更应仁义当先,守护弱小。” 她抱拳,“还请公主珍重!” 卢文月双目通红:“公主,那些人太可怕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孟玉琦也附和道:“那么多禁军护卫太子殿下,他一定可以转危为安!公主,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周九如摇头,神色淡然道:“燕圣祖的子孙,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的!” 说罢,打马向着峡谷的方向飞奔而去。 距离前面峡谷十余里的斜坡,五六个炼气士带着一帮黑衣人正在围攻萧正阳与裴清宗、孟维常、卢加诺这样的世家子弟。 萧瑞阳和纪斌,还有孟维佐、孟维佑兄弟俩正带着自家侍卫和禁军从刺客后面攻击,减轻前面兄长被围的压力。 自八月份经历了“画舫遇刺案”后,纪斌内心颇受触动,从那以后,越发勤修武技。 此时,只见他稳打稳冲,挥动长剑,也不用什么花哨招式,寒光一闪,便会倒下一个黑衣人。 萧瑞阳从小在军营长大,跟着宁王夫妻转战南北,这种场合他见得多了,所以也不惧,能沉着气应战。 倒是孟维佐孟维佑这对双胞兄弟,刚开始还哆哆嗦嗦的有些害怕,血见多了,立马就习惯了。 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诗书世家里长出的一枝奇葩。 萧正阳看到太子那边的情况越来越危急,便大喊:“二郎,不用管我们,快去支援太子。” 萧瑞阳听了,跟纪斌还有双胞胎打了个眼色,四人背靠背防守着向太子那边冲杀。 六七个黑衣杀手趁机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四人当中,双胞胎的武道修为最低,只有四阶。才与黑衣人交手两招便已经力有不逮,节节败退。 好在与萧瑞阳、纪斌他们背对着背,俩人也能助力,一时之间还能应付的过去。 ………… 周九如冲过来时,他们这边正紧张对峙着,满地都是禁军和一些黑衣人的尸首。 太子那边却不容乐观。 乐山带着几个东宫侍卫与太子的两个影卫,正在全力抵抗十多个围攻他们的宗师境修士。 要不是这两影卫也是宗师,太子自身实力又强,恐怕早就支撑不到周九如的到来。 纪纲冲破炼气士的围攻,指挥着禁军拼命往里冲,想解太子之危,但都被宗师境的修士设置的灵力屏障给弹了回来。 习武之人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清楚地认识到,大宗师和普通武师之间的差距。 纪纲暗恨自己为何平时练功不再勤奋些,至今都只是个小小的八阶武师,若他也是宗师,面对这些修行者,就不会这般束手无策。 周九如的脊背瞬间冒出冷汗,原来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太子哥哥。 也对,万神宫的人并不知道她拥有神脉之血。 太子哥哥是国之储君,储君就是未来的皇帝,身上的人皇之气说不定可以解除上古时,神山道祖与俗世人皇立的盟誓。 卫斯年跟她说万神宫准备血祭解誓,她当时一直以为是自己。 “纪指挥使,你去那边帮忙,务必要护他们平安。”周九如指了指围攻世家子弟的那些黑衣人,声音冷厉道:“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纪纲有些迟疑,木森冲他点点头,他压下心头的疑虑,又仔细瞅了瞅周九如身上四溢的玄妙气息,拱手道:“微臣遵命!” 随后,带着一部分禁军在那些炼气士与黑衣人中间杀出了一条血路,护着其中的几位世家子弟先行离开这里。 这些都是各大门阀的嫡长子,万万不能有闪失。 周九如带着木森全力以赴奔向太子所困之地,所到之处无不血溅三尺,谁挡她就杀谁。 神界的那些九阶炼气士碰上她,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瞬间便被她用青玉剑劈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 “你竟敢杀我万神宫的子弟!给我去死!” 有位身穿绛红道袍的宗师,双目怒瞪,紧盯周九如,愤怒的声音挟着强大的威压,朝她辗压过来。 这些修士无论在神界的修为有多高,入了俗世都会被压成宗师境。 周九如觉得,这大概就是修行之人所信奉的天道,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生存平衡。 但他们身上的那股威压,可比俗世以武入道的武宗强悍多了。 别看都是宗师,武宗在生死搏杀中,武技占优势,但宗师境的修士身上却有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威慑。 这种威压会让对手进攻的速度变慢,甚至可以控制低阶武者与炼气士。 木森武道八阶的修为,论武技也算是个强者,可他还是承受不住这股威压,只觉体内气血翻腾,不停地往喉咙处冲。 第一百三十八章 狩猎(二) 这种威慑会让对手进攻的速度变慢,甚至可以控制低阶武者与炼气士。 木森武道八阶的修为,论武技也算是个强者,可他还是承受不住这股威慑,只觉体内气血翻腾,不停地往喉咙处冲。 周九如递给他一个荷包:“里面的药,赶紧吃一粒,帮我拖住外围的这些炼气士,我去把那个屏障破了,支援太子哥哥。” 边说边调动灵力驱使青玉剑,剑如闪电带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气流,向那些围攻太子的宗师境修士袭去。 屏障破裂,青玉剑直逼离太子最近的那个身影瞬间钉入。 “贱人。”穿绛红道袍的宗师气得大骂。 看样子这位是个领头的,杀意瞬间从周九如身上漫出。 她收回青玉剑,指着他道:“贱人骂谁?” “贱人骂……”你…字还未出口,他大概也回过味来了,气的衣袖一拂,持剑向周九如飞来。 但是剑快到周九如身前时,他怎么都刺不下去,杀意越浓阻力越大。 而这些阻力并不是来自周九如的抵抗。 他眼睛一眯,撤剑负手道:“你姓周?你是皇家的人?” “这不是废话嘛?你们都来行刺大秦的太子了,还顾虑什么道祖誓约?”周九如拍了拍胸口,挑衅地道:“用剑往这刺啊!” “死丫头,你以为本仙奈何不了你?”他收剑,迅速取下腰间的笛子。 笛音一响,黑衣人跟一些围攻太子的宗师境修士突然间变得风狂起来。 他们的双眼精光尽失,只知道不停地向对手的要害攻击,受伤了也不会停顿。 像是一具具没有情感的僵尸,阴寒的令人心颤。 周九如心念一动,催动灵力拼命往太子那靠拢,一人应对四位宗师,照样不落下风,很快又有两人在她剑下送了命。 太子这边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异常,乐山道:“葛老陌老你们护着殿下先走。” 葛老和陌老就是护卫太子的那两个影卫。 太子点点头,顺便看了周九如一眼,然后拔腿就往驻扎营地的方向急奔。 绛红的身影瞬间掠出,追向太子,笛音肃杀凄厉,那些宗师境的修士也如鬼魅般跟随。 围杀周九如的杀手越聚越多,萧正阳、萧瑞阳和纪斌见状,也冲过来帮忙。 他们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确切地说,应该是被周九如吓到了。 在宗师的威慑之下,他们被压制的没有还手之力。 可这位天寿公主却不受任何影响,平时软萌萌的,弱的一阵风都能吹走。 此刻却一身肃杀之气,斩杀宗师跟砍大白菜似的。 这哪来的怪胎?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参娃娃”吗? 既然技不如人,还剩下的这些不是宗师的杀手就让他们来对付,人参娃娃可以去帮太子。 周九如一脱身,便似离弦之箭,疾射而出。 ………… 太子这边的情况越来越糟,追杀他的都是宗师。 他虽一只脚跨入了宗师的门槛,实力与宗师的差别不是很大。但一个人被五个宗师境的杀手追杀,还是失去理智的那种。 已经不能用吃力来形容了,而是搏命。 危机时刻,他用随身携带的火枪,出其不意地解决了两个,剩下的三个一近身,他就只剩招架的份了。 葛老和陌老的情况也是同样,被六七个宗师左右夹击,一个避不及,陌老便被两把剑穿了个透心凉。 “陌老,”正在拼命抵抗的太子看见这一幕,急忙向这边冲过来。 葛老想提醒他已经来不及了,这树后边是个悬崖,眼见着一个宗师拿剑追上来刺进了太子的右肩。 太子身形一怔,又有一位宗师持剑以迅雷掩耳不及的速度冲向了他。 下意识地,太子往后一退,整个人就像飞筝似的飘向了悬崖。 飞奔过来的周九如,看到这一幕,再次搭弓三箭连发。 箭矢钉住太子下坠时猎猎飞扬的衣衫,太子趁机往崖壁上摸索,想抓住点什么借力。 右肩受伤使不上劲,刚换左手,“嘶”的一声衣衫碎裂,身影直直坠落而下。 看着兄长就在自己眼前坠崖,周九如“啊…”的一声尖叫,滔天的杀意挟着浓浓的悲愤。 体内的先天灵力也在这一刻,尽数的释放而出。 手中的青玉剑,仿佛变大了数倍,带着嗜血的狠绝劈向那两个伤了太子的宗师境杀手…… 接着凌空一转,冲着那个身着绛红道袍的宗师再一剑劈下,生生断了他一条手臂,让他再也吹不了笛。 那宗师大骇,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便看见自己刚被砍下的那条捏着笛子的手臂,又被一团剑光绞成了肉沫,随风消散。 他压下心头的惊恐,连血都不敢止,连忙提气,飞掠逃命。 周九如手一拂,一股强大的气流将葛老和重伤的陌老弹了出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将方圆十里的范围全部覆盖。 山林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一时间山崩地裂,宛如地龙翻身。 灵力伴随着滔天的杀意在空气中翻涌成浓雾,隔绝了这里与外界的视线。 身着绛红道袍的宗师身形一滞,再也无法动弹。 “你是天能者?”他惊怒,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借用自然界的五行灵气为己用。 他咬舌凝聚全身的真气,用仅剩的那条手臂拔剑,长啸一声,招呼那些宗师境杀手,准备拼死一搏。 没等他们冲过来,浓雾过后,他和那些被他所控制的杀手就变成了一具具焦尸。 他睁大眼晴,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浓浓的血雾死死盯着周九如。 至死,他都无法相信,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孩子之手。 ……… 刚飞奔到此的萧正阳、纪斌、乐山和木森四人,被这股灵力与杀机凝聚的强大气流弹出了数十米外,倒在地上半响都没站起来。 “世子,你怎么样?”纪斌将萧正阳扶了起来,连忙问道。 乐山扶着木森也站了起来,他俩盯着逐渐散去的浓雾,目光四处搜寻着太子和公主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受伤 “咳……”萧正阳猛咳了一声,长舒一口气,道:“这火药弹的威力果然非比寻常。” 太子与周九如都喜欢捣鼓火药,身上还经常携带火枪,萧正阳便以为这场爆炸是火药的威力。 说罢,目光一移看到了不远处的葛老和陌老。 四人过去查探,葛老还好,只是力竭,木森往他嘴里塞了颗补气的药丸。 又拿手往陌老鼻子上一探,摇了摇头道:“已经没气息了。” “快去救太子!”苏醒过来的葛老,指着树那边的悬崖,说道:“太子殿下坠崖了。” 萧正阳一听就急了,吩咐陆续赶过来的禁军:“快,快准备绳子到崖底。” ………… “周周!” “公主!” 卫斯年和乐水也赶了过来,在浓雾还没散尽的那块区域,找到了拄剑半跪的周九如。 见她脸色惨白,浑身是血,卫斯年心头一紧,连忙问她:“周周,你受伤了。” 周九如摇头:“没有,都是别人的血。”说罢又不放心地问道:“营地怎么样?” 卫斯年知道她是想知道圣上的情况,便弯腰将她扶起:“大家都没事,先回去,我再告诉你详情。” 周九如望着悬崖那边,默然不语。 乐水知道她牵挂太子,劝道:“公主,您先跟卫二公子回营地,我在这里守着,一旦有太子的消息,我就回去告诉您。” 周九如颔首,将青玉剑收起来,挽着卫斯年的手臂道:“卫二,我没力气了,你背我回去吧。” 卫斯年却一把将她抱起,一路小跑赶回了营地。 大战之后,危机解除,原本是最轻松的时候。 但因太子坠崖生死未知,天寿公主又被燕北王府的二公子抱回来,至今都没醒,整个营地的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 所幸,傍晚时分传来了好消息,宁王世子与纪家大公子找到了太子殿下。 ……… 周九如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昏睡期间建元帝不放心,把她和太子都挪到了御帐,亲自照看。 周九如睁开眼,就看到了左边榻上躺着的太子,她撑扎着坐了起来。 走到榻边,快速摸了下太子的脉博,确定无生命之忧,才敢大口喘气。 “吓着了?”太子扶着额,眯眼问道。 “阿兄,你醒了?饿不饿?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周九如目露惊喜地问着,又顺势查看了他右肩上的伤。 太子笑了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可真能睡,从昨天睡到现在。” 周九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两位殿下醒了,妾身熬了粥,要不要……”贺婕妤没有进来,站在屏风那里,很是拘谨地问道。 不提吃的还好,一提周九如的肚子就咕咕的唱起了空城计。 她点头:“好啊。” 说罢见这帐篷里也没个服侍的宫人,不由蹙了眉头,“小安子去哪了?千碧和千柔了?” 贺婕妤道:“安公公在帮太子殿下煎药,两位千姑娘被圣上派出去做事了,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吩咐妾身也是一样的。” 周九如冲她拱拱手:“那就多谢了!” 贺婕妤颔首笑了下,便退了出去。 “是个识趣的。”周九如边说边拿了大迎枕,准备垫在太子身后,扶他起来梳洗。 “天寿,别动你兄长。” 听到声音,周九如扭头,便见浮云大师一身素白长袍站在屏风旁。 “老祖,您怎么来了。”她高兴地跑过去,把浮云大师扶了进来。 浮云大师看向太子:“你没跟天寿说?” 太子摇了摇头。 闻言,周九如一头雾水:“你们有事瞒着我?”再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太子,她突然间心发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顿了顿,上前掀起太子的被子,就要查看。 太子抓着她的手道:“别看了,伤了脊椎,现在两条腿都没知觉。” “什么?脊椎……”周九如眼前一黑,眼泪就跟珠子似的,一串串往下掉。 太子扭过头,有些嫌弃地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丑死了。” 浮云大师也在一旁劝道:“赶快把眼泪擦了,你想让大家都知道太子的病情吗? 如今正是多事之时,很多事,你父皇还等着你去帮忙呢?” 周九如想了下,擦干了眼泪:“是我着相了,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莫神医曾经说过,这世上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只要把在药神谷逍遥的莫神医叫回来,太子哥哥就会好起来。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浮云大师道:“太子这里有我,你去忙你的事吧。” 周九如闻言抿了抿嘴,见太子虽不能动,却依旧气定神闲。 躁动的情绪也随之稳定了下来,不再那么伤感。 她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去做,比如,探望救她受伤的裴清宇,为免夜长梦多,还要提审伽蓝和原田。 周九如洗漱完,先给太子喂了一碗粥,又看着他把小安子煎好的药喝了,这才开始祭自己的五脏庙。 祭完,斗志昂扬地出了帐篷。 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太子才开口与安坐一旁的浮云大师说道:“看样子,天寿的五行养元诀练成了。这次多亏了她,不然,狩猎者就会变成猎物。” 浮云大师也动容道:“调用方圆十里的五行灵气,一记绝杀十几位宗师。便是我全胜时期也做不到。” “老祖,您可别当面夸她。”太子道:“即使千年不说,相信您也能看出来了,那十几个宗师是有水分的。” 昨日下午,千年到他遇袭的峡谷,查看了被天寿斩杀的那两名宗师,发现他们的实际境界只有八阶,只是服用了特殊的丹药,一下子晋级到了宗师。 “万神宫的手段越来越龌龊了,竟用药物强行提升修行者的修为。” 太子叹了叹,语气颇为惋惜,“即便事后,这些人不死也会变成废人。” 浮云大师也跟着叹了叹,心想:这算什么龌龊,比这更甚的都有,万神宫的那位已经算不上是人了。 第一百四十章 探望 周九如刚走出御帐不远,便被杜宁若叫住了:“公主,你醒了?” 嘴里说着话,目光却不住地往御帐那边打量,“不知太子殿下的身体怎么样了?妾身很是担忧。” 周九如望着她,微微扬唇道:“良娣不用担心,太子哥哥很好。” “那妾身……”杜宁若凝声道:“可否去照看太子吗?” “这个时候,良娣可要沉住气,别学那些人。”周九如抬颌示意杜宁若看她身后。 在离他们六七丈远的地方,身着管事和小厮服饰的人都挤在那里探头探脑。 窥伺御帐是大罪,御帐周围除了炮台跟当值的侍卫宫人,任何不经传唤靠近御帐十丈之内的人,都会被射成筛子。 所以这些人都等在外围,看着哪些人进出御帐待了多长时间,记下名字和职务,好回去报给自家的主子。 杜宁若默然了一会,屈身施礼道:“妾身知道了,妾身告退!” ……… 周九如先回了自己帐篷,重新梳洗又换了身衣服,卫斯年和乐水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 一见乐水,周九如就想起前天来之前吩咐她办得事,便说道:“赶紧把你从万佛寺拿来的东西带上,探望了裴二公子,咱们就去会会伽蓝。” 卫斯年见她只穿一身白色银丝绣的窄袖襦裙就准备出去,披风也不带,便让宫人选了件黑色镶红边的披风给她穿上。 “这大中午的,又不冷,穿这么严实干吗?”周九如扭着身子,嚷嚷道。 “待会你就知道了。”卫斯年看着她道。 三人来到裴家的帐篷前,看到对面的宿卫营地,偏东南角的方向摆满了尸首。 卫博文带着一队御前侍卫正与各禁卫指挥使一具具核对,各卫失踪或遇难的人数。 昨天早上他们还身披铠甲,纵马驰骋呼号山野,今天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了那里。 太阳洒下道道金光,落在他们身上,悲壮苍凉中又带着几分圣洁。 周九如抬头,天空一碧如洗,她却觉得刺眼的很。 卫斯年道:“昨日听到太子的鸣镝,营地也正在被围攻,十几个宗师带着一帮黑衣人。” 望着冬日暖阳中周九如苍白清寒的小脸,他缓了缓,柔和了语气接着说道。 “火枪队虽然能打破个别宗师用真气和灵力筑的防护屏障,但十几个宗师的联合攻击,那威慑之力可以移山填海,还真不是普通人能阻挡的,禁军组的杀阵很快就被击溃。” “情急之下,圣上命人把孟侍郎改良的那两门大炮推了出来,几发炮弹一出,就废了一半的宗师。” 周九如道:“三长老一直没有出来吗?” 卫斯年摇了摇头:“大长老走时叫我们有事去找三长老,我们不是也没去找他吗!” 周九如满脸愤然:“我们不去找他,他就可以视若无睹吗?我去问问他,到底安了什么心?”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公主。” 燕三抱剑从端亲王府与宁王府帐篷的交接处走了过来,“我是端亲王的影卫,我的首要职责是守护端亲王的安全,其他人与我何干?” 周九如听罢,寒着脸道:“我父皇的安危也与你无关吗?” 燕三撩眼:“圣上他不是没事吗?” “你……”周九如语噎。 “公主既然来了,为何过吾门而不入?”裴清宗站在帐篷门口,望着她道。 都在外面嘀嘀咕咕半天了,也不嫌吵得慌。 周九如的目光带着警惕,落在燕三身上转了又转。 旋即冷哼一声,进了帐篷,直接来到裴清宇的榻前。 因受伤的位置是背部,裴清宇便一直趴在榻上养伤。 “你……还好吧?”周九如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最怕欠债,特别是人情债,没想到,这一欠就欠了笔大的。 昨天裴清宇义无反顾地冲在她面前,替她挡下伽蓝那一击,她不是不感动,只是觉得受之有愧。 “公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许是扑着说话的缘故,裴清宇的声音听起来很沉,像是含着浓浓的鼻音。 “说吧!”周九如道:“我欠你一条命,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裴清宇道:“我想跟公主单独待一会,你让他们都出去。” “好!” “不行!” 周九如跟卫斯年几乎是异口同声。 “添什么乱?”周九如伸手戳了戳卫斯年的心口,“你跟乐水到外面等我。” 卫斯年还想再说什么,维护弟弟的国民好兄长裴清宗,连忙上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卫二公子,请移步!” 卫斯年斜了他一眼,别开脸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乐水最讨厌磨叽,抱紧怀里的东西,紧跟着就出了帐篷。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想起伽蓝昨天的异样,周九如道:“二公子,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我想看看你的后背?” 裴清宇默了默,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周九如从小在父兄的背上和怀里长大,不拘小节惯了,对男女大防根本没什么概念。 裴清宇一应声,她迫不及待就掀了被子。 因有两道伤口深可见骨,千年处理的时候缝了线,然后用白纱布从后到前跟女人裹胸似的帮裴清宇包扎了起来。 昨晚他还发了热,为了方便换药,上身就一直“果着”没穿衣服。周九如掀开被子,一眼就看到了他后腰上有块圆月似的红色胎记。 这会,周九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外人不知内情,都以为伽蓝和扶桑武士行刺她,是为了给萧弦报仇。 但她心里清楚,伽蓝和原田行刺她是顺便的,他们来中原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萧鹏。 真想看看,如果裴烨知道自己养的儿子原来是妻侄子,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 周九如在这琢磨着,怎么看裴烨的笑话,裴清宇却在冰与火中煎熬。 她的手一覆上他的腰间,他便情不自禁的一阵颤栗。 他深呼吸竭力让自己淡定,可身上那种舒舒麻麻的感觉,鼻翼间传来的淡淡药香味,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的忍耐。 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他想,即便是圣人,此刻心里也会泛起涟漪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合作 何况,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 “公主,你能扶我起来吗?”裴清宇瓮声瓮气道:“我不想这样压扁了脸跟你说话,太丑了。” 他若再不找个借口,就会被这个冷心冷肺的“人参娃娃”给撩疯了。 怕裴清宇翻过来坐,会撕裂背后的伤口,周九如扶他的时候偷偷地给他输了一丝灵力。 又拿了个大迎枕往他f身后垫了垫,让他半靠在榻上。 然后,周九如就在他榻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气氛太尴尬了,周九如咳了一声,准备把事情摊开了直接说。纸包不住火,看在他舍命救自己的份上,这件事也不应该瞒着他。 “公主。”没想到,裴清宇倒抢先了一步开口,他把被子往胸前拢了拢,说道:“听说你也没有儿时的记忆?”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周九如有些奇怪。只是,她没有得到回答。 却见裴清宇眼睛一红,喃喃说道:“十岁那年,母亲将我送到东岳书院就读,我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也问曾过母亲,为何我没有十岁之前的记忆。 母亲说,九岁时,我生了一场大病,将近一年的时间,都病的不省人事。待病好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母亲说过的话。 因为人人都知道,北齐公主的次子生下来的时辰克父,不受父亲待见。还未满月,便被父亲送到了离京都八百里外的道观寄养。” “不知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自己被人扔进火海里。 侍我想看清那人的面貌,就醒了。” “可就在昨晚……”裴清宇捂脸静默了子会,又道:“我因伤口发热,烧的迷迷糊糊时,又做了那个梦。 这回,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那个亲手把我扔进火海里的人。” 说到这,裴清宇停下,略抬眉眼凝望周九如半晌,又问道:“公主猜猜,那个人是谁?” 周九如是何等通透之人,把萧夫人跟裴烨翻脸,形如陌路的几个原因在心里捋了捋,大致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当年父皇兵临城下,裴烨见北齐大势已去,就向父皇这边投了诚,还把萧弦准备出逃的路线告知了父皇。 即便这样,父皇仍然想放萧弦一马,对于失德的君主根本用不着赶尽杀绝,所以就派了萧剑去处理接管都城的后续事宜。 不曾想,萧剑还是晚了一步,赶到北齐皇宫时,就听四处逃散的宫人喊,说是国主抱着太子到藏书阁自焚了…… 迎着他的目光,周九如语气不带一丝起伏地问道:“倘若五年前,北齐哀帝藏书阁自焚另有隐情,你打算怎么做?” 裴清宇不语,双手紧紧地捏着被子,捏得指节隐隐泛白,整个人都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裴清宇的挣扎,周九如悉数看在眼里,但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扳倒裴烨,她不介意推一把,即使要在别人伤口撒盐。 “我以为你把这个梦说出来,就是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现在看来,你还没有拿定主意。” 周九如道:“既没拿定主意,你又何苦说给我听?” 一想起那张脸,裴清宇的心便抽痛的厉害:“憋着难受,又不知道要说给谁听,恰好你来了。” 周九如很是意外,又想到昨日他奋不顾身扑上来为她挡刀剑的情形,到底还是柔和了语气。 “你恢复儿时的记忆,不让处处维护你的裴家大兄知道,却单单要说给我听,说明你很信任我,潜意识里想听取我的意见。” “但我也有自己的立场。如果你怕把事情的真相抖出来,会伤害到裴家其他人,就故意隐瞒不说,那我会非常鄙视你。” 周九如神色微凛道:“身为人子,亲眼看见父亲被杀,却不为其报仇,明知父亲被冤,背负千载骂名,却不为其正名,那你……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说完,周九如起身离开:“若你想通了,想跟我合作,就叫千年或者千月带话给我。” 那俩白天在忙受伤的禁军,晚上肯定会过来给他换药。 “公主。”裴清宇伸手,挣扎着想起来拦她,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痛的他歪在榻边,半响说不出话。 周九如扭头,见他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往外冒,那双长而炯亮的眼睛红的跟兔子眼似的,仍巴巴地望着自己。 不禁怔了怔又折返回来,扶起他翻个面,让他老老实实地趴在榻上。 当然,因为气不顺,动作就比较粗鲁,裴清宇痛的眼前一阵发黑。 见他这样,周九如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双手翻转,运行灵力,沿着他的背从上往下一寸寸查探他的伤口。 先天灵力是一种来自灵魂的真气力量,更是无形的精神能量。 它可以控制肌肉神经止血止痛,却不能治伤。 但周九如可以用五行养元诀,引调这天地间的木灵气,滋养裴清宇的伤口,促进他快速愈合。 只是昨日一战,她身体损耗太大,到现在还没养回来,不敢频繁使用灵力。见裴清宇缓过神来,立刻就收了手。 “有没有好些?”她问。 裴清宇道:“多谢公主给我疗伤。”每一次遭遇行刺,这位公主都会刷新一遍他的认知。 “我真的……每次都想保护你,可最后,总会反过来拖累你。” 与她的强大相比,昨日他不顾一切的救她,就是妥妥的自不量力。 但他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没关系,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武道奇才,像我这样有道缘的天才,那就更少了。”周九如安慰他道:“所以你用不着自卑。” 自卑?这跟自卑有什么关系?他想表达的是…… 果然,不该对她报有希望。裴清宇很是失落,长叹一声,平复自己的心情。 “我要去见伽蓝了,她昨日伤了你之后,整个人都不在状态,肯定是认出了你。” 周九如这回,很体贴地帮他把被子扯平整盖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谈谈 裴清宇忍着疼痛,撑起身子问道:“公主,我若跟你合作,你能放过他们吗?” “怎么?”周九如轻笑:“你想携恩图报?” 裴清宇愣了愣,垂眼趴回去,低喃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合作成功,不但裴家,就连建邺城你也不能再待了,除非你将来于国有功。” 周九如觉得既然要合作,就得把利弊说清楚,免得事后后悔。 “我知道。”裴清宇答的简洁有力。 “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会告知父皇,回京之后,你与萧夫人上殿陈情!” 说罢,周九如悄然撤了屏蔽声音的灵力网,然后出了帐篷。 这边上除了燕三,还有裴家的那个剑皇,两尊大佛在这杵着,她不得不防。 出来与裴清宗道了声告辞,便招呼卫斯年和乐水疾步离开! 见三人头也不回地往对面的宿卫营走去,裴清宗也站着没动。 他盯着乐水手里拎的那只包袱,待她们走得都看不见影了还在琢磨,那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大公子,要不要派人跟着他们?”阿金突然冒出来道。 “跟着他们?” 裴清宗瞪着他道:“谁给你的自信?刚才那丫头与二郎在里面说了什么,你可听到只言片语?” 阿金闻言立马耸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见状,裴清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狠瞪了他两眼。 ……… 三人走过宿卫营后面的一条小道,又七弯八绕的来到一座花木掩映的山洞门口。 进了洞没走两步,便看到不算宽阔的山洞里面,摆放着两个铁笼子。 伽蓝单独一个,想坐就坐,想站就站,至少空间不那么压抑。 但原田跟三名下属关在一起,又都被下了软筋散,四个大男人若有两人坐下来,另外两个就要站着,铁笼的高度又刚好不够点。 这坐不让你坐舒服,站也不让你站稳当,简直就是钝刀子杀人。 看见有人进来,原田眼睛一亮,心道:总算来了,是杀是剐也能给个痛快了,再这么关一晚,他不死也要疯了。 “死丫头!”伽蓝看清是周九如后,扑过来抓着铁栏杆,开口就骂。 卫斯年手一伸,也没见人动,只是手臂虚影一闪,伽蓝便被一巴掌扇的退无可退又反弹过来撞在铁笼子上口吐鲜血。 周九如笑道:“我以为自西山行宫打过招呼后,你多少能长点记性。没想到,这么不开窍,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都想不明白,见了本宫该怎么说话。” “你……”伽蓝刚要开口。 周九如竖起手指在唇上比了个静声的手势,“你想好再说,不然,我会让你永远也出不了声的。” 形式比人强,伽蓝倚着背后的铁栏杆自嘲一笑道:“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何必这么折辱人。” 周九如懒得跟她啰嗦,直言道:“我就不明白了?本宫跟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干嘛一见面就要喊打喊杀的,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不行吗?” 伽蓝不置可否,反问道:“谁说今生无仇?父债子偿,你父亲欠的债,由你偿还,乃天经地义!” “我父亲欠的债?你指哪方面的?”周九如啧啧叹道:“若是指北齐哀帝……那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皇朝更迭,英雄逐鹿天下,胜者为王败者寇。 萧夫人身为北齐公主都能心悦诚服地向我父皇跪拜称臣,你一个连萧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的外人,有什么立场来替他讨债? 你讨的什么债? 难道,你都没动脑子想过?当时的诸侯国又止北齐一家,北周、南楚、吴越、西蜀那些国主都能好好的活着,我父皇为什么要杀北齐的国主? 周九如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要杀,父皇麾下战将如云,为什么要派宁王萧剑去? 你能不能抛掉对萧弦的满脑子情啊爱的,好好想一想这其中的利害关联? 萧弦出逃的路线为什么会暴露?是谁告知我父皇的? 又是谁通知你们萧弦死了,叫你们离开青州码头的?” “是裴……?”伽蓝脑子嗡的一下,她猛的爬起来,紧紧盯着周九如澄澈的凤眸,“你敢发誓,你不是在骗我?” 周九如身上的气势一变,肃然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何须与你在这里多费口舌?” 伽蓝陷入沉思,这小病秧子的话虽然不中听,鉴于当前自己这阶下囚的境况,她根本没必要骗自己。 何况,她昨天看的很清楚,裴二公子身上的胎记与公子鹏身上的一模一样。 她照看公子鹏两年,绝不会认错。 伽蓝凝眉,在铁笼子里踱来踱去。 听说萧夫人的次子比公子鹏小一岁,体弱多病寄养在道观,若是夭折,移花接木未尝不可。 再则,主子计划回东州的路线,倘若是裴烨说出去的,那有关主子藏书阁自焚的事件,必定另有隐情。 要人死的方法有很多,中原文化源远流长,特别注重传承。萧剑没必要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逼主子在藏书阁自焚,断自己子孙后代的根。 “公主,我想见见裴二公子。”伽蓝向周九如长揖一礼,目露恳求道。 周九如揉了揉太阳穴:“我刚从裴二郎那过来?你昨天下手毫不留情,他伤成什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吗?” “我……”伽蓝垂首,愧疚地道:“对不起!要不我就装成您的侍卫去看他一眼。” 见周九如冷眼睨她,她连忙又改口:“太监也行。” 这伽蓝,周九如抚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如此纯粹,她是怎么管理东州贸易坊的。 “萧鹏顶着裴家二公子的身份,在裴尚书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多年,那是因为他没有儿时的记忆。” “若因你的缘故让萧鹏的身份暴露。”周九如将目光从伽蓝转向原田,问道:“你们觉得萧鹏还有命活着回京? 他死了可比活着有用。” 天寿公主狩猎遭遇刺客,裴家二公子为救公主而死,忠勇之名传遍天下,裴家的声望就会更上一层楼!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打动 “那……”原田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周九如目光微凝,深看了他一眼,笑道:“还是统领大人爽快! 我呢,就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你们到底许了裴尚书什么报酬?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帮助你们行刺本宫?” 原田连忙施礼,赔着小心道:“我们绝无伤害公主殿下的意思,我们的本意就是抓了公主殿下换回公子鹏。” 乐水在一旁嗤道:“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那你们的少主是怎么受伤的?” “公主,少主是我伤的,我愿意接受惩罚!”伽蓝跪下请罪道。 “咦!”见她这般,周九如很是惊讶,稍顿,摆手道:“惩罚什么的先放一放,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们提供的证据足够定裴烨的罪,我可以向父皇求情,不但不惩罚你们,还可以派船送你们回家。” “啊…啊…”原田身后的三个扶桑武士交头接耳,兴奋不已。 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周九如六识通灵,从他们的眼睛和表情还是能看出,他们对她提出的这个“回家的诱惑”给打动了。 “还是我来说吧!” 伽蓝道:“公主也知道大秦走私的货船即使直接跟西洋或是东南的海岛国通商,但大部分货品都是在东州贸易坊完成交易的。 所以,我跟各家的掌柜都很熟悉。当时是裴家掌柜拿着裴尚书的亲笔信,托我想办法转交给抚桑的太女殿下! 信里的内容就是他得到了公子鹏还活着的消息。 如果太女殿下愿意合作,他想要雾岛矿产的开采权,若出矿,无论金银分一半给太女殿下。” “雾岛?”周九如开动脑子,拼命搜索有关雾岛的记忆,却没半丝印象。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了博览群书的重要性了,周九如没读过《地理志》,自然不知道雾岛。 原田接话道:“雾岛离东州不远,但属扶桑管辖,是扶桑专门流放犯人的地方。” 周九如听了暗自撇嘴:尼玛的坑爹货,把犯人流放在离东州最近的岛,不也是离中原最近的吗?难怪海寇屡禁不止。 “你们太女殿下答应了?”周九如问道。 原田颔首:“公主想必也知道,我们太女殿下的处境。 再说雾岛的实际管辖权不在皇室手里,我们也没有开矿的人才,但中原有,裴尚书有。 太女殿下只需出个书面协议,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这对我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周九如道:“我要那份协议的原件,这么大的事上面除了你们太女殿下的大印,应该还有裴烨的私印和手印吧?” “是的。”原田应道:“裴尚书签了之后,我就把那份协议书一直带在身上。前天晚上进入猎场怕有所闪失,就埋在了我们休息的那个山洞里。” 原田说罢,见周九如那双直透人心的凤眸眨都不眨地盯着他,心中刚滋生出想用此物多争取一些好处的想法,立马就打消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听说入了道境的人都是半仙之体,能通灵会搜魂。他现在不说,以这位的能力,迟早也会知道。 只是那时,他不死也疯了,不但回不了扶桑,更帮不了太女殿下。 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略一沉吟,便实话实说道:“在那个山洞一走进去,靠左的一个石头缝里,伽蓝有去那山洞的地图,我可以标示出来。”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周九如吩咐看守的火枪队,悄悄给他们换个地方,改善下待遇。 但这山洞仍要维持原样,做出他们还关押在这里的假象。 准备离开时,周九如示意乐水把手里拎了一路的包袱交给伽蓝。 “这是什么?”伽蓝拆开包袱,见里面是一个小瓷坛,她突然明悟,忍不住热泪盈眶。 捂嘴平复了下心情,再次跪拜朝周九如行了大礼:“多谢公主!以后公主若有差遣,伽蓝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出了洞门,卫斯年一把揪住周九如的后领,把她给拎了起来:“原来裴二公子就是萧鹏,周周你说,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这不也刚知道吗?”周九如抬腿踢他:“别闹了,快把我放下来。此事,还得赶紧告知父皇,从长计议!” ……… 建元帝从昨日狩猎开始,便一直在御帐跟宁王还有禁军十二卫的指挥使议事。 在周九如和太子接连出事后,他便下令拘了驻守猎场,负责猎场安全的南军卫指挥使吴振。 这会又单独留了宁王,忧心忡忡地跟他细说了太子的病情:“太子伤了脊椎骨,大师说只能慢慢养,至于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太子的造化了。” 建元帝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如常,但宁王还是听出了其中的焦虑。 太子若真的重伤致残,刚刚安稳的大秦又将会面临内忧外患的境地。 万神宫的卫道士不会因为这次失败就停止搅弄风云,原本因皇后怀孕可以安稳一段时日的门阀党,倘若知道太子脊椎受伤,肯定又会兴风作浪。 宁王略一沉吟,道:“对外只说太子伤重,至于伤到什么地方先瞒着,等药神谷的莫神医来了再说。” 说罢顿了下,又建议:“民心是基石,此次狩猎,万神宫的卫道士大咧咧的操纵修行者行刺太子,必须公布于众。” “来日门阀党若是借机生事,有民众的支持,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动荡。” 建元帝端起茶,慢吞吞地喝着,半晌点点头:“就依兄长所说,天下刚承平不久,老百姓也才安稳没几日。 朕想着,他们心里也定是希望天下太平。” “是啊!只要我们引导的好。”宁王道:“定会让那些万神宫的卫道士在民众的眼里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想起被抓的伽蓝与那四个扶桑武士,他便有些心神不宁。 “圣上,若臣因为某种原因杀了人,你会不会责怪臣擅自做主,坏了律法规矩。” 第一百四十四章 坦白 宁王知道建元帝坚持改革国政、完善律法,不仅是为了维护民众的利益,更多的是想完成燕圣祖《治国策》里面所提出的依法治国的理念! 所以最讨厌身处高位之人因一己之私,就暗戳戳取人性命。 “说说看吧。”建元帝帮宁王续了杯茶道。 宁王没有再回避,跪下禀道:“五年前,收复北齐国都时,藏书阁大火,臣赶去的时候,两层的书楼已被大火燃了小半边。 臣是在楼梯的夹缝里找到萧鹏的。” “上千典籍被毁,几千图册烧成了灰烬,那样的境况,我无法保证他的安全。 就连夜派人将他送到泰山脚下灵儿的庄子里。 那段时间,二郎也有些不好,灵儿带着他在泰山顶道观里祈福。孩子就交由了灵儿的侍从双儿接管…… 臣原本想,待忙过开国立朝那段日子后,再告知圣上此事。” “可万万没想到,二郎病逝了。”说到这,宁王叹了叹。 半晌又道:灵儿来信说她在二郎离世的期间,病的稀里糊涂,总把鹏儿错认成二郎。 而鹏儿大约也是受到过极大惊吓的缘故,醒来后痴痴呆呆,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她就把鹏儿当成了二郎养在膝下,还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灵儿还在信中感慨,说这是上天赐给她们姑侄俩能够相依为命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建元帝听罢也叹了叹,扶起他道:“五月间,天寿在行宫遇刺,朕当时就奇怪,这伽蓝与扶桑人仇深似海,怎么会无缘无故联合起来,跑到中原行刺天寿? 没过两天隐匿东州那边的燕魂卫传来讯息,说他们到中原是为了寻找萧鹏。而透露此消息给伽蓝的人,正是裴烨。 令朕费解的是,朕都不知道萧鹏活着的消息,那裴烨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他知道萧鹂活着,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就怀疑在朕手里。故而唆使伽蓝她们绑架天寿,想以此为要挟,换出萧鹏! 而朕又以为是你把萧鹏藏在了某个地方。所以,即便天寿连遭行刺,朕也一直忍着,没开口问过你半句。” 建元帝摇头笑叹:“竟没想到,到了最后,萧鹏就在裴烨的眼皮子底下。” 宁王闻言更是愧疚难当:“都怪臣不好。去年年底,灵儿突然告诉臣,她说,双儿的儿子因好赌,把她在泰山那边的田庄铺子所赚的银两,全部赌了个精光。 怕年账交不上来,就向裴府的大管家透露,他知道北齐的太子还活着。 这大管家立刻就把消息传给了裴烨。 臣赶在裴烨派人去泰山之前,先下手把那小子给除了,如此忘恩负义之人活着就是个祸害。” 说罢,宁王再次跪下请罪。 建元帝没吱声,脸色沉浮不定,看不出什么喜怒。 但还是亲手扶起了宁王,不让他这么跪着,可见并没有恼他“滥杀无辜”或是知情不报。 其实,建元帝知道他这个义兄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萧灵儿不说出去,不到万不得已,就绝不会说出来。 眼下伽蓝和扶桑武士被抓,他怕牵扯出往事,连累到萧灵儿,便主动坦白把所有的事承揽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萧灵儿,的确是生无可恋,在历经夫妻反目,国破家亡,亲人连续离世的打击后,意志非常消沉。 若没有萧鹏和裴璇在她身边,恐怕她早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 这些,建元帝心里也是有数的。 一直等在外面的周九如,便趁这个空档走了进来:“父皇,萧伯伯,我有事跟你们说。” 当她把裴清宇恢复儿时的记忆,不但知道自己是萧鹏,还说当年的藏书阁大火并不是萧弦所为,实则另有隐情的事陈述完毕后。 建元帝与宁王皆震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藏书阁大火,如果不是萧弦,那真相已经不言而喻了。 “大奸似忠,这滚蛋,简直……” 建元帝气得一掌拍在罗汉榻抚手上,半边抚手瞬间裂成渣渣! “父皇,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 周九如提醒道:“伽蓝与原田被俘,裴尚书定会坐卧不安,若我没猜错,今晚他就会有行动,不如早早部署起来。” “行动?”建元帝不解,“这都尘埃落定了,他还行动什么?” 宁王也将信将疑,看着周九如道:“天寿,我听说裴家的西山避暑庄子被扶桑武士屠了。这事随着扶桑武士昨日被俘,已经传遍了整个营地。” 虽然心里清楚这是裴大公子为了抹去他们裴家窝藏刺客的罪证,所做的善后处理。 但现在庄子里,凡是接近过伽蓝和扶桑武士的人都死了。 “确实已经死无对证了。”建元帝也道。他跟宁王的想法一致,“朕认为,裴烨不会行动,伽蓝和原田的供词对他构不成威胁。” 周九如却笑道:“父皇,萧伯伯,你们仔细想一想,裴烨只轻飘飘递过去一封信说萧鹏还活着。 那扶桑的太女殿下凭什么就相信了?还派了武士漂洋过海来中原寻找? 而裴烨明知道当年藏书阁大火是怎么回事,竟然也尽心尽力的配合伽蓝他们,甚至帮忙出主意,抓我做人质交换萧鹏。 若是你们,会如此轻信?” 听完周九如这一连串的反问分析,建元帝也认真思索起来:“是啊!裴烨很清楚,萧鹏活着对他意味着什么?又岂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宁王端茶刚抿了一口,听建元帝这么说,便接道:“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想借伽蓝与扶桑武士的手找出萧鹏除掉,然后再嫁祸给我。” 这楼歪的,周九如道:“萧伯伯,不管是嫁祸给您或者是给我父皇,都没什么区别。” “重要的是裴烨,为了让萧明月确信萧鹏还活着的消息。他竟然自信心高度膨胀,跟萧明月签订了一个开采雾岛矿产资源的协议。” “开矿?”建元帝凤眸一凛:“他想干什么?” 大一统的盛世,盐铁矿业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大秦律法,私自开矿等于谋反!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后患 历朝历代虽说禁止不了民间开矿。 但是开矿,都要向朝廷报备,矿产的部分收益,也要上交给朝廷。另外开采出的一部分,需以官方指定的售价卖给朝廷。 可裴烨连提都没提过。 “怪不得你说,裴烨晚上还要行动。”建元帝哈哈大笑:“看样子,裴大公子白杀了那么多人,不知道他父亲,现在有没有把开矿签协议的事告诉他。” “管他呢。”周九如道:“我让卫斯年去拿原田藏的那份协议了。等明日回京之后,就可安排萧夫人上殿陈情。” 相信萧夫人若得知藏书阁大火的真相,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把裴烨的那层伪君子皮给扒下来,拉下神坛。 看着踌躇满志的周九如,宁王眉峰一挑,问道:“为什么不是鹏儿,由他为父洗去冤屈不是更合适吗?” 周九如凝了下,缓声道:“他毕竟顶着裴二公子的身份长大,又叫了裴烨多年的父亲。就算他出面陈情合情合理,一时之间也能得到人们的同情。” “那以后呢?” 人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碰到那么几个爱钻牛角尖,认死理的人。 “以后他若走上仕途。”周九如摊手道:“这便是他的软肋,会成为政敌攻击他的理由。” “什么白眼狼啊…忘恩负义啊…他姑父毕竟养他那么大,什么为了巴结皇室,构陷自己的姑父等等。 毕竟萧弦生前名声就不好,而裴烨在世人眼里却是光风霁月!” 周九如扬起下巴,毫不掩饰自己对萧鹏的维护:“大秦求贤若渴,我不想萧鹏为了裴烨这样的一个人,毁了自己以后的大好前程!” 宁王听罢,眼底浮上笑意:“你能如此为鹏儿着想,也不枉他舍命救你一场!” 周九如牵挂受伤的兄长,事情一说完,就急急地向建元帝和宁王告退。 御帐前面是建元帝的私人空间,最后面才是昨天她和兄长歇息的地方。 出了御帐,她想绕到后面去看望兄长,天真天行二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公主!”两人行礼问道:“听说昨日猎场甚是凶险,您有没有伤到哪里?” 因为要护卫圣上,她俩昨日都没跟去狩猎。 后来主子被卫二公子抱回来,一直昏睡不醒。虽然千年千月一再保证,只是力竭,身体并没有什么损伤。 但她俩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有受伤,就是感觉很累,你们不用担心我。”周九如说着,又看了眼边上的小帐篷,问道:“那两个小的干什么去了?” 天真道:“二皇子和三皇子出去学骑马了。”见周九如挑眉,忙又补了一句:“圣上的意思,必须在回宫之前学会。” 周九如意味不明地一笑,道:“父皇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昨日一战,营地的官眷都被吓破了胆,哪个不是拘着自家孩子不准出来。 如果不是怕抗旨,说不定早就带着侍卫和孩子先回建邺城了。 天真和天行这两天都守在御帐,自然清楚建元帝此举的用意。 两位小皇子都出来骑马了,你们这些人,还像乌龟一样缩在帐篷里不去狩猎游玩,是不是想影响士气? 她们是影卫,心里清楚,嘴上却不能说。 见周九如无恙,便行礼退了下去。 围着御帐绕了大半圈,终于绕到了太子歇息的地方。宫人们见周九如来了,连忙撩起帘子,行礼问安! 周九如进帐,见太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身体的疲惫和心底涌上的悲痛,令她顿感眼前一片虚无荒凉。 坐在榻边还未说话,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傻丫头,你哭什么?”太子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昨日你大杀四方,今日又把后续之事安排得条条理理。 让咱们的父皇趁着这番势,不仅能把裴烨从吏部尚书之位撸下来,更可让裴家声名狼藉。 妹妹立如此大功,却在这悲悲切切,叫我这个受伤卧床的兄长,情何以堪啊?” “谁悲悲切切了?”周九如扯着太子的衣袖擦了两把眼泪,眼晴血红地盯着他,道:“嘴这么损,你就不怕自己万一好不了,一辈子躺在床上?” 太子勾着嘴角,睥睨一笑道:“就算好不了,又有何妨?当不了储君,就当个坐享荣华的闲王。我可是大秦开国皇帝的嫡长子,谁上位都得好好供着我! 再说了,你这种胎里受损的小疯子都能正常行走,本太子这种半路致残的,肯定比你好得快!” 见太子的毒舌,一如既往的锋利,并没有因为受伤而折损半分。周九如总算放下心来,眼前的虚无荒凉也逐渐消散。 身体受伤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伤而意志消沉,失去了对人生的追求! 现在看来,太子并没有一蹶不振的苗头。 就算有,周九如自信,也能一把掐灭了。 “天寿,快把这碗参汤喝了?”浮云大师亲自托着捧盘而入。 “谢谢老祖!”周九如接过一闻,蹙了蹙眉,道:“这里面好像还掺了别的?” 浮云大师道:“我最讨厌别人质疑我的医术,知道还不赶快喝了,好好睡一觉。” “哦!”周九如端起碗,喝的一滴不剩。然后把碗还给浮云大师,乖乖的躺到了旁边的榻上,打了两个呵欠,就呼呼大睡了。 她是真的累了。 太子侧首,望着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忽而生出了几分愧疚来。 ……… 裴家的帐篷里,青十一也正在向裴烨禀告:“那丫头看望了二公子后,没有回御帐,而是直接去了宿卫营后面的那座山。 她身边有那个小宗师跟着,我不方便靠太近。” “但是我发现。”青十一蹙了蹙眉:“她们出来时,乐侍卫手里提的那个包袱不见了。” “昨晚,我查遍了宿卫营也没有发现伽蓝和原田。由此推断,他们应该被关在那座山的某个山洞里。 阿郎,我想晚上再去探一探。” “辛苦先生了!”裴烨略略顿了下,道:“若是问不出那份协议在哪?就全杀了,不要留后患。”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围府 “阿郎放心!” 青十一说罢,不由微微叹了一声,肃容道:“二郎主,不是老夫说你,当初,你就不该听吴三清那厮撺掇,签什么开矿协议。” 青十一虽是裴烨的影卫,但他也是位武道宗师,被武林中人尊为“剑皇”,对裴烨说话无需敬语,即便是指责,裴烨也只能受着。 “都说富贵险中求,裴家虽不缺富贵,可我所做的一切,确实是为了光复裴家昔日的荣光。 大兄身为宗子,承袭督国公爵位,守业即可! 可我不一样,我若不开拓进取,就得跟族中众人一样,仰望大兄的鼻息过日子。” 裴烨的语气颇为无奈。 说罢抬头望了一会帐篷顶,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长房当年交了手里的两个矿,才换来阖族的平安! 也正因为把手里的矿产都交了,所以这几年不用朝廷监督暗示,大兄还在不停地消减“青锋”的人数,因为养不起。” “雾岛探出银矿,这么好的机会,即便吴三清不说,我也不会放过。” 青十一平时话极少,如非必要,大多数都是默默守在裴烨身边,但不知为什么,今日他又多说了一句。 “阿郎,你胸有大志是好事,可你身为大秦吏部尚书,百官之表率,此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裴烨施礼:“所以拜托先生了!” ……… 一夜好眠,周九如醒来便看到千年千月正在服侍旁边榻上的太子用药。 “糟了。”她本来准备晚上守株待兔的,睡到了现在,也不知道兔子抓到没有? “公主,肚子饿不饿?这两天你累的都没有好好吃饭。” 千月转身,一边叨叨,一边从听到动静捧了洗漱用品进来的宫人手里,接过帕子给她擦脸。 周九如挡着她的手,问道:“昨晚营地可有什么异常?关押伽蓝的山洞有没有进兔子?” 太子在一旁笑道:“大师确实逮了只肥兔子。不过,你没机会欣赏了,赶紧填饱肚子,准备回京。” “急什么?除了父皇,谁的马车还敢抢在我前面走不成。”周九如一听兔子逮住了,心情出奇的好。干脆慢慢来,洗个澡才走。 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想再确认一遍:“是不是那个剑皇?” 周九如猜测,裴烨想拿回那份协议,只有剑皇出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千月笑道:“公主还真是料事如神,可不就是那个剑皇。” 说罢就赶紧下去张罗周九如洗澡的地方,先前住的帐篷已经拆了,行李也打包好了。 眼下就只有贺婕妤那合适,她得先去瞧瞧。 太子用完药,千年便带着宫人下去准备早膳了。 坐着无聊,周九如便赤脚跳到太子的榻上,道:“阿兄,你说那剑皇是怎么避过三长老,跑到后山的?” 端亲王住的帐篷跟裴家的帐篷,中间就隔了宁王一家。 武道晋级八阶,精神力便可凝练出神识,感知周围的动静。宗师的六识更是优于寻常高手,剑皇要出去,他的气息不可能瞒得过燕三。 太子靠着软枕,顺了下头发,不以为然道:“可能燕三技不如人,又或者是他不喜欢多管闲事。” 周九如摇头:“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大长老在十月一日收到了神界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查到了那个妖妃雪浓的踪迹。 临走吩咐卫斯年叫我过去,那天因为祭祖,燕三随祖父一家人也进了宫。 大长老说他离开后,万一有什么事应付不来,可以找燕三,当时这位三长老可是满口应下了。” “但这几天,阿兄你看看。”周九如跳脚,“他出过什么力,连个剑皇都盯不住。” 太子道:“你说得我也想到过,昨晚青十一自所以敢闯山洞杀人,也是因为他知道大长老离开了。父皇身边虽高手如云,却只有卫斯年一个宗师。 青十一进阶宗师年数长,修为深厚,自然不会把卫斯年放在眼里。只是他却没想到,浮云大师来了。” “活该!”周九如哼了哼。 ……… 回京的队列绵延了上百里远,近距离感受过杀戮后,每个人都好像不一样了。 一些娇生惯养,心性不稳的郎君和小娘子,此刻还是脸色发白,双腿发软,像生了场病似的。 来猎场不过才三天的时间,感觉就像过了半个月那么长。现在更是连马都不敢上,全都钻进了马车里躺着。 完全没有了三天前才来营地,在击鞠场上纵马抢球时的那种意气奋发的热血气场。 倒是各禁卫的儿郎们,并没有因此次狩猎折损了两千多名同行而萎靡不振。 反而为初次交锋,就能全歼来袭的包括宗师在内的一百多名修行者,而感到豪气冲天。 不愧是大秦的禁军,经过直面死亡后,个个身上多了几分杀气。纵马列队时气势磅礴!势如雷霆! 正准备上马车的裴烨,看着一队禁卫面无表情地护着几辆囚车,从他面前驶过。 每辆囚车中都羁押着一名犯人,有一匹高头大马拉着,囚车里面的人,都被黑纱罩头,看不清形容。 但裴烨还是认出了第一辆囚车里戴着脚镣的青十一。 北风乍起,吹落一地枯黄,望着车马霖霖,逶迤回京的队伍,裴烨顿觉遍体生寒。 这落叶,这北风,无不昭示着冬天来了。 ……… 建元帝狩猎归来的当天,就直接派禁军围了忠义侯府和吏部尚书府。 朝廷上下都被建元帝的这番操作给震懵了,禁军围府,怎么看都像是要抄家的节奏。 留守在京又爱钻营的几个官员耐不住寂寞,跑出去挨个问跟出去狩猎的那几家。 端亲王府、宁王府的门槛都被蹭得光鉴照人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宁王是闭嘴不言,端亲王是一问三不知。 另外有几家跟去凑热闹的姑娘郎君们,大概是吓坏了。 张嘴就是:“什么宗师啊,修行者啊,杀太子、杀圣上,还有什么行刺公主的刺客被抓,太子重伤不醒之类的,话虽说的颠三倒四。 可这些官员都听懂了,出门的时候步履蹒跚,垂头丧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市井 这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还不如不问呢? 这两天建邺城的茶楼饭馆也不复往日的喧闹。 客人虽多,却个个面色凝重,三五成群的围坐在那小声嘀咕。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那裴二公子还救了公主吗?” “裴二公子是救了公主,但那行刺公主的扶桑武士都招了,说是受裴尚书的指示才行刺公主的。” “胡说八道,裴家在西山的避暑庄子也让这帮扶桑人给屠了,裴尚书也是苦主。” “我看,无风不起浪,五月间,就是这帮扶桑人在西山行宫,行刺了公主殿下。随后禁军翻遍了整座西山都没抓到他们,听说一直躲在裴家的避暑庄子里。” 对面坐着的一位身着蓝衫的书生,不置可否道:“此事过于蹊跷,五月到十月,这都小半年的时间了,要是扶桑人真躲在裴家庄子里,为什么没被人发现?” “还有那扶桑人为什么早不屠庄,晚不屠庄,却偏偏赶在圣上去钟山狩猎的当天晚上就把庄子给屠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有人接话道:“我曾在裴家的庄子里帮过工,那庄子可大了,不比圣上的行宫小,别说藏半年,就是藏一年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何况今年夏天因为仲秋宫宴和选秀的原因,各府官眷都窝在京城里定制衣服、打首饰,没去西山避暑。” 先前说无风不起浪的那人又道:“即便如此,裴尚书也脱不了嫌疑。” “难道你们忘了扶桑的王太女是谁的女儿了吗?”邻桌一位穿褐色长袍的老者提醒众人道。 “说不定是萧明月想为父报仇,又或者是觊觎我大秦繁华,想陷害我大秦的肱骨之臣。” “有这个可能,可钟山猎场一向都是南军卫驻守,扶桑武士又是怎么屠了裴家的庄子,进入猎场里面埋伏的呢?”又有人提出了疑问。 刚开始,大家都围坐在自己的桌子边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压着声讨论。也不知道从谁开始,说着说着就聚在一块高谈阔论了。 “难怪圣上把忠义侯家的世子下了大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掌管南军卫的。” “我还听说,这次的刺客可不止扶桑武士,还有不少神界来的仙长。说是个个都会飞,一把剑突突突的就把太子逼的跳崖了。” “你胡说,明明太子被好几个宗师追杀,打斗时不小心跌下了悬崖。” “咦,好几个宗师?”众人都不相信,齐声嘘他。欺负他们不懂武学,还是当那宗师是菜园子里种的大白菜。 一位坐在角落,胡子雪白的老翁突然中气十足地拍着桌子,哭喊道:“这可怎么办啊?天下又要大乱了。” 众人哗然:“这老人家莫不是吃醉了。” 但也有人追问:“老人家何出此言啊?” 可把掌柜的给吓坏了,连忙从柜台里面跑出来给他作揖:“老人家,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他可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这大逆不道之言要是从他店里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这老翁倒也不像无知山民,须发尽白,面色红润,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你们这些后生,都没有赶上好时候啊。” 掌柜的一听又连忙向他作辑,求他留点口德。 天下太平,圣上又贤明,这都不是好时候,那什么时候是好时候? 老翁兀自在那流泪感叹:“想当年燕圣祖在世时,小县城就有万家人口,农业丰收,粮食储备充足,储藏米谷的仓库也装的满满的。 社会安定,没有寇盗横行,路无豺虎,旅途平安。想出门,不必选什么好日子,随时都可以出门远行。 陆地上,到处都是贸易往来的商贾车辆,络绎不绝于道。 大海上面一艘艘货船扬帆起航,驶向西洋各国,又满载香料、宝石、金银等珍宝回港。 男耕女桑,各安其业,各得其所。 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靠。 可这一切,都被那该死的万神宫卫道士给破坏了,他们害死了圣祖皇帝,他们根本不是什么仙长,是妖魔。” “妖魔啊!”老翁站起来,拿着个酒葫芦,边向外走边说道:“妖魔下山,天下就要大乱。” 众人虽惊讶,但也相信了他的话。 他们这些人的家中也是有长辈的,讲古的时候,也总说燕圣祖那时生活是如何如何的富足。 燕圣祖的父兄是怎么被神界来的修士害死的,燕圣祖又是怎么驱逐神界修士的,神界修士又是怎么掳走姬云帝君、害死燕圣祖的,天下又是怎么大乱的。 毕竟人活得久了,经历的事就多,眼界开阔见识又广,说出的话也令人信服! 蓝衫书生趁机振臂一呼:“我们要安定,不要天下大乱!” “说得对!”有人举着拳头附和道:“不能让那些卫道士害了圣上,我们老百姓好不容易才过上安定的日子。” “对,要和平不要战乱。我家前年刚分了田,今年就盖上了两间新瓦房。” “我家也是,我爹还说,要是明年的收成好了,就给我娶个媳妇回来。让那些妖魔鬼怪滚回神界,不要来破坏我们的生活。” 掌柜的也心有所触道:“天下大乱苦的都是我等百姓,这要是放在前几年,这样吃饱穿暖的太平日子,哪敢想啊!” 穿褐色长袍的老者,擦着眼睛道:“小时候跟着我爹逃难,野草树叶吃干净了,就啃树皮,吃观音土…… 那种日子啊,我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那咱们就想办法把那些妖魔从京城里赶走,不让他们来害圣上。” “说的好听,那你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吗?我们该怎么找他们?” “我是不知道,但我们可以配合官府清查各村的来往人数,找出那些形迹可疑的,又没户籍证明的。” 一群人又围拢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怎么把妖魔找出来。 ……… 这动静早就惊动了楼上包间里的客人,许多喜欢看热闹的也走了出来,站在二楼过道里一边听,一边时不时点评个一两句。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道心 二楼正中的雅间里,吴三清给对面听得直蹙眉头的黑袍男人续了杯茶,道:“民心所向,苏师兄现在还有信心把周家拉下皇帝的宝座吗?” 苏让闻言松了松眉头,淡笑道:“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有何惧?他们口中的燕圣祖那么了不起,最后还不是尸骨无存。” 吴三清心里不知是同情还是惋惜,脱口就道:“苏师兄可别忘了,正是这些你看不上的蝼蚁,灭了洪师兄和你的十几名亲传弟子。”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还不算你用名贵药材培养的那些傀儡杀手。” 苏让却并未动怒,横了他一眼,道:“你说的对,确实是我小看了这些蝼蚁。为了这次袭击能够成功,我专门用雪浓的消息调走了那个化境高手,不曾想还是功亏一篑。” 吴三清见苏让似是浑不在意他的刻薄,便大着胆子道:“苏师兄,我有一事不明,道君他……为何一定要杀了燕圣祖?” 燕圣祖离世的那年,他正下山历练,待后来想回去,万神宫却下令封了整个昆仑山。 阴差阳错的他便留在了俗世,见证了诸侯群雄纷争下,底层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几十年的战乱使原本善良的百姓逐渐丧失了自我的本性。 为了活下去,他亲眼见他们易子而食,还把将死之人的肉割下来做成食物充饥,死人的尸骨当作取暖的柴。 当昔日繁华的中原,因战乱十室九空时,燕圣祖的儿子却把北疆治理的宛如一个小江南。 算不上多繁华,却能护一方百姓安稳的活下去。 他能在甘州有座道观栖身,也是托了燕圣祖儿子的福。 没有经历战乱的人,根本体会不到现在的美好珍贵。 他内心跟那些百姓一样,不想天下大乱。 “吴师弟,那个病公主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你锲而不舍的从西北跟到建邺,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杀她的机会。” 苏让缓缓说道,忽略吴三清那黑如锅底的脸,学着他补刀:“若非你如此,裴家又哪有今日之祸?” 吴三清不满地哼哼:“是不是我说了,苏师兄就会回答我的问题。” 苏让微哂:“这个自然。” “那丫头三岁时脸上就有了死气,明明是个早夭之命,可偏偏越活越精神。” 吴三清正色道:“我辈修道之人遵循的是道法自然,我怀疑有人帮这丫头逆天改命,不想因她之故乱了天道,所以才想杀了她。” 苏让道:“道君杀燕圣祖跟你要杀那个公主,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万神宫的星相图显示,俗世王朝在晋之后不但中原易主,还将天下大乱。” “结果,还没等乱起来,就被一个无名小卒坐上了人皇之位!身为万神宫的卫道士,有责任维护这世间的规则,错了自然要旋转乾坤,拨乱反正。” 吴三清听了惊诧不已,半晌才收回神思道:“就这么简单?” 苏让反问:“你还想有多复杂?” 吴三清特别愤怒,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咆哮:为了一句拨乱反正,就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去死,这哪里是拨乱反正,分明是祸国殃民。 转而又一想,自己何尝不是,为了所谓的道法自然,就要去杀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 “道”到底是什么?又或者说什么才是“道”? 吴三清第一次对自己心中所信奉的“道”产生了动摇。 ………… 二楼尽头最里面的一间包厢里,陈昱修自从坐下来,嘴巴都没停过,像是饿了八百年没吃饭似的。 上来的茶点,都一个不落地到了他肚子里。 孟维常问他:“你今天没吃饭?” 陈昱修点点头,又赶紧摇头,捧起茶盏一口饮尽,方道:“我爹关着我,不让我去钟山狩猎,为了表示不满,我就绝食了两天。 昨天得知你们回来的消息,我就懵了,我琢磨着,这猎场肯定是发生大事了。 就想着吃饱饭了去看看你们,问问什么情况,好话说尽,我爹只准厨房给我一碗白粥。 直到今天,我才算攒了点力气能够出来。快说说,钟山猎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昱修好奇地问道:“裴二郎既为救公主受伤,禁军又为何封了裴府?” 见卢加诺跟孟维常闷头喝茶,都不接他的话。他急道:“你们嘴巴都闭得跟蚌壳似的干嘛?” 卢加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闭着跟你说什么?说禁军围府还是太子重伤?若你真想知道,那你应该去问圣上。” 凉凉的语调听起来比外面的北风还冷,陈昱修被他怼的一阵无语。 他摸了摸,因翻墙出来摔疼的膝盖,心里难受极了。自从他流露出不愿意与表妹卢文婧成亲,诺表兄见了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婚时他便多有抵触,却没办法阻止。 表妹乃卢氏贵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用母亲的话说,那样貌才情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儿媳妇。 这次狩猎,父亲不让他去,把他拘在家里反省,就是要他想清楚这门婚事,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好,他却不愿意。 其实,他不是个挑剔的人,娶谁家的小娘子都可以,就是不能娶表妹。 个中缘由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见他俩这样僵着,孟维常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他们刚才聊的话题斟酌了一下,道:“我来时,听说萧夫人以进宫探望裴二郎伤势为由,带着崔老夫人和督国公夫人进宫了。 随后,忠义侯夫人也让禁卫传信,说是想进宫给皇后娘娘问安,圣上也准了。 这样看来,很多事情根本都不需要我们想破脑袋地去猜测,安静地等消息就可以了。” 陈昱修听罢心凛,孟卢两家是外戚,他们四公子当中,跟太子走得最近的就是他俩。 孟家跟裴家又是姻亲,诺表兄的未婚妻贺诗画与忠义侯府世子夫人贺诗文也是亲姐妹。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俩都不可能如他这般真的置身事外。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安静地等消息,那就说明即将要发生的事,涉及朝堂隐秘。 即使他们这样的身份,也无权知晓。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兆头 卫斯年奉命把青十一带到了勤政殿,便退了出来,这里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不管裴家如何陈述辩解,就凭当年的藏书阁大火乃裴烨所为,裴氏就已经永运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十年之内,若无朝廷特赦,裴氏子弟是不会出现在朝堂了。 他走下台阶,望着北风呼啸下的乾元宫,五色光芒绽放。 一股肉眼可见的紫气,宛如巨龙在上空盘旋。 紫气东来,好兆头! 周家飞龙在天的气运,并没因太子受伤而减弱,反而越来越强了。 卫斯年收回目光,背着他那把木剑,带着一股云卷云舒的潇洒随意,疾步去了太初宫。 周九如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快速地翻阅着面前堆的一摞摞书籍,翻完了也没找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回到榻上,见小狐狸正在枕边安睡。 她上前把它摇醒:“小狐狸,起来玩游戏。”说着,便把手里捏的一个小绣球给抛了出去。 小狐狸连忙一个鲤鱼翻身,颠颠的跑过去帮她捡回来,她再扔出去,小狐狸再捡回来。 如此这般玩了大半天,小狐狸累的吭哧吭哧,她还不放过。 千碧实在看不下去了:“公主,小狐狸是灵兽,不是玩具。婢子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小狐狸的腿伤还没好,您就发发慈悲让它休息一会好吗?” “好啊!我可以让它一直休息。” 周九如一把抱过小狐狸,下巴搁在它身上蹭了蹭,道:“真软和,就是太小了,不够给母后做坎肩,倒不如将就一下,做条围脖或袖笼冬天用。” 小狐狸吓得尖叫一声,就想逃离。周九如又跟拎兔子似的提溜着它的耳朵,道:“想跑,你跑一个试试?” 小狐狸立刻蔫了,睁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她,拼命摇头。 “这才乖嘛。”周九如放下它,拍拍它的头道:“让千碧带你去填填肚子。” 终于能逃离魔爪了,小狐狸明显松了一口气。 卫斯年进来,见地上摆的到处都是书,便问道:“周周,怎么乱成这样子?你在找什么?” 周九如往榻上一躺,没精打采地道:“阿兄的伤不太妙,我用先天灵力引天地间最精纯的木之灵为他修复脊椎的损伤,但他的腿仍然没有任何知觉。” 卫斯年道:“你太着急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 见她满脸疲惫,就知道她最近频繁动用灵力,身体有些超负荷了。 便规劝她:“你千万不要再动用灵力了。否则,不等太子殿下恢复,你就倒下了,还是等莫神医来了再说吧。” “也只能如此了。”周九如也感觉到了,这几天只要一动用灵力,便头痛欲裂,她的脑疾似有复发的迹象。 ”但愿今日事了,门阀党能消停一段时日。” “这个自然。”卫斯年道:“没了裴家的名望和吏部尚书的权利,他们就少了与圣上相之抗衡的资本。” 说罢,从榻上扶起周九如,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帮她揉按着两边的太阳穴。 手法生疏,好在力道温和,周九如绷紧的神经,很快放松了下来:“前面怎么样了?到哪一步了。” 卫斯年道:“得知真相后,萧夫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愤怒,她要跟裴尚书义绝! 圣上当时还有些犹豫,崔老夫人倒是一口应下了。” 周九如道:“父皇也算顾全了裴家的颜面。没把裴烨做的那些事放在大朝会上朝议。 就是不知这次崔老夫人会用什么方法保全自己的儿子?” ……… 街头巷尾热议的封府事件终于有了结果。 御街与京城各巷子道口都贴了告示。 太子在钟山猎场遭刺客围攻时,宁王世子萧正阳与金吾卫指挥使纪纲的长子纪斌,誓死救助,忠勇可嘉! 特赐纪斌从六品忠显校尉,赏纪家白银千两。 此去猎场的禁军护驾有功,各禁卫统领往上升一级,所有侍卫奖一年俸禄。 抓获的扶桑刺客,因受人蒙蔽,又涉及邦交,暂且收押! 有赏就有罚,忠义侯世子吴振因守卫不利,致使刺客潜入猎区,免去南军卫指挥使一职。 罢免吏部尚书裴烨,收押大理寺,容后再审! 至于为什么要罢免,公告写的也很详细。 说是五年前北齐衰帝萧弦藏书阁自焚事件,竟是原北齐驸马、现任大秦吏部尚书裴烨所为。 当年,各地义军兵临北齐都城时,萧弦把宫中珍宝跟藏书阁的一部分古籍打包准备装船,带去东州。 驸马裴烨不同意,二人起了争执,裴烨失手杀了萧弦,刚好又被躲在书阁玩耍的北齐太子萧鹏看到。 裴烨担心此事被外人知晓,影响自己的声名,就放火烧了藏书阁。 宁王萧剑带人赶到时,只救下了被浓烟熏晕的萧鹏。 后来萧鹏失忆,裴家二郎过世,他们表兄弟原本长的就像,又只相差一岁,萧夫人便把侄儿当儿子养在了膝下。 这次狩猎,萧鹏为救公主受伤发热,恢复了记忆,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有些人在经历了一些可怕或极度悲伤的事情后,大脑会潜意识里屏蔽一些不好的记忆。待以后受到刺激或经过治疗,记忆又会恢复过来。 民众对萧鹏的遭遇啧啧称奇,都说他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若不是拼死护卫公主,也不可能受伤恢复记忆,为父正名了。 此事在民间传开后,各地都主动拆除了因恨萧弦焚书,特意雕刻的萧弦下跪谢罪的石像。 至于裴烨,大家都是从乱世过来的,世道乱的时候,什么事都见过、听过。 但是像他这样六亲不认,为臣敢弑君,不尽守国之力。为夫又不仁,不尽护妻之责;为父不慈,听信谗言,弃子于道观的人,却能一路高官厚禄,荣耀加身。 只能叹一句:“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啊!” 也有人道:“都怪我等读书人识人不清,当初可是我们江南各大书院联名举荐他为吏部尚书的。 吏部尚书有代天子选贤举能、考核百官、奖惩官员的权利。可你看他担任吏部尚书这些年,寸功未立,只会摇唇鼓舌拉帮结派与圣上作对。” 第一百五十章 不易 “是啊,是啊!”又有人接话:“两次科举,我寒门子弟录入两百多名,但能进入各州府任职的连一半都不到,真是可恨啊。” 整个建邺城,不论民众、商贩,还是读书人,有钱的聚酒楼茶馆,没钱的聚在大街小巷各道口的公告牌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热闹非凡。 ………… 太初宫。 早起,千年又给周九如准备了补气养元的汤药:“公主快把这汤喝了,熬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药性正好。” 周九如都快疯了,自从回了宫,千年千月换着花样的每天一碗滋补汤,她现在闻着这味道就够了。 偏偏去坤宁宫,也是一股子药味。 孟皇后的胎原本已经坐稳了,听闻太子脊椎受伤,有可能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便开始害口,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 建元帝日夜忧心,再加这段时间政务繁忙,人也跟着瘦了一圈。指着太医院的院使发了狠话:“若皇后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不用活了。” 院使也难过,愁得头发一把把的掉,见了周九如便问:“公主,莫神医什么时候回来?” 想想这院使也挺不容易的,别人不清楚太子的伤,他跟太医院两个擅骨科的御医就太子的伤会诊过,知道太子的真实情况。 要命的是,只要他一出宫就有人千方百计向他打听太子的病情。他怎么敢说,太子伤在脊椎,两条腿没有任何知觉,何年何月能恢复,他心里也没底。 越是这个时候,皇后娘娘的肚子越不能出事。 半个月了,他都不敢迈出宫门一步,每天带着五六个御医一会坤宁宫,一会东宫,腿都给跑细了。 ………… 周九如喝完了汤,就先去隔壁东宫的延福殿,看望太子。 刚出门,便看到沿着甬道向她走过来的卫斯年。 这次卫斯年在猎场的表现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他是周九如为自己选的驸马。 茶余饭后的八卦,便多了几句:这天寿公主真是的,伴读放着那么多名门闺秀不选,驸马放着那么多的世家子弟不选,却只选了个漂亮的莽夫,实在是不够完美。 这京城确实不乏美男子,但他们的美除了皮相,大多数都是靠家族底蕴浸润而成,若没有背后的家族支持,他们便没了灵魂。 卫斯年不一样,也许是自小长在山林的缘故,他身上没有那种门阀子弟的书香之韵与令人一见之下就自形惭秽的气度。 但他的一举一动仿如云卷云舒,哪怕是在这宫禁森严的皇宫,也丝毫不受拘束,给人一种旷达自然,疏散俊逸的美感! 论家世他却是不够完美!虽是燕北王次子,将来要顶的却是他小叔祖的门户。 他母亲不愿为妾,他祖父生前为了认回他,想的两全之策就是让他的父亲兼祧两房,将他和母亲归于早就战死的那个小叔祖一房。 这个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两全之策,如果有,卫斯年又怎么会落到歹徒手里,还被扔下了悬崖与狼为伍。 如果有,为什么她的父皇母后这么恩爱,却还有小三小四,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果有,她明明已经做了很多安排,甚至拼尽全力营救阿兄,可阿兄还是被神界的修士逼下了悬崖。 所以这世间的事,根本没有两全或者完美。 不管她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却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定了卫斯年,但又与爱情无关。 文人骚客笔墨中的爱情,让那么多男女抱着美好的期许,到最后,竟都变成了痴男怨女。 鉴于梦中那一世母亲的悲剧,她觉得爱情这个东西,不是她这个身在权利漩涡中心的公主该有的。 可她能感受到卫斯年对她却是纯粹的喜欢! 她的心可以容纳好多人,父皇母后阿兄等等,卫斯年却只看见她,有她在,他看不到任何人。 就像现在,他一路走来,周九如能从他的琥珀深目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在想什么?”卫斯年见她发呆,便拍拍她的头道:“还在为裴烨的事发愁?” 周九如摇了摇头,没好意思说她刚才也矫情了一把,竟胡思乱想到了爱情。 “我知道裴烨虽被罢官下了大狱,要定他的死罪却很难。”卫斯年道:“你若真想他死,我去一剑了结他。” 周九如笑道:“卫二,你就这么不讲道理的惯着我,不怕有一天,我只把你当成一把杀人的剑。” “那我就可以挂在你身上了,形影不离地守护你。”说着,卫斯年拉过她的手,轻声道:“不要怕,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身边陪着你。” 周九如看着他,心中除了感激还多了几分道不明的情怀。 不过想到裴烨,她又思维跳跃了。 她知道,焚书之事,虽可以令裴烨遗臭万年,却没办法定他的罪,那些都是发生在大秦未立之前的事。 当时在勤政殿,刑部崔尚书就以此为由替自己的亲外甥裴烨求情,身为刑部尚书,他自然熟读大秦律,懂得如何利用律法中的漏洞来洗脱裴烨的罪行。 直到建元帝把裴烨与扶桑王太女签订的那份开矿协议甩在他脸上,白字黑字上面不但有扶桑王太女的大印,还有裴烨的私印和手印。 在大秦私自开矿等同于谋反,按律就是抄家灭族的事。这个,任谁再会狡辩也很难赖掉。 而裴烨对自己所做之事也是供认不讳。 崔尚书跪求建元帝,他愿辞掉刑部尚书一职,求建元帝网开一面。矿既然还没开,那就没有造成实质损失。 而建元帝也不会真的要去抄谁的家,灭谁的族,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要撸掉裴烨的吏部尚书。 大秦初立,不适合做抄家灭族的事。 只稍稍周旋一番,崔怀仁就让出了自己刑部尚书的位置,建元帝自然是见好就收! “裴烨的事,先放一放。”周九如道:“父皇也是两难,不严办又怕以后有人有样学样。严办,这大秦初立才几年就拿门阀开刀,有损父皇的英明! 所以这事还得另想办法,反正他的命我要定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萧墙 周九如沉吟了一下,笑道:“那就先陪我去看看太子哥哥。” 二人赶到延福殿时,太子正在用早膳,经过这小半个月的治疗,他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吃饭了。 “吃了吗?”太子问道。 周九如摇头:“我和卫二就是过来蹭饭的,吃好再过去看母后。” 小安子赶紧又让人添了两碗黑米粥,一碟酱黄瓜,一盘春卷,一笼蒸饺。食不言寝不语,三人吃完,宫人端来茶水,漱了漱口。 乐山进来把太子抱上肩撵,众人随撵到了书房,乐山又弯下腰把太子抱进书房的软榻上。 看着自己天神般的兄长,被这样搬来搬去,周九如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兄,总这样窝在延福殿也不是个事。” 周九如觑着他,用商量的语气道:“你要是愿意出去走走,我想去找三舅,让他帮你做个代步车,这样方便你在宫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太子把右边摆满书的小茶几搬了过来,拿了一本书翻了翻道:“你有这本事,干嘛以前自己不做个代步车,也免得走哪就指使我背你、抱你。” 周九如看着他道:“我跟你能一样吗?我那时候年龄小,又不需要处理政务。 但你是大秦的储君,不管你的腿能不能恢复,你都要出去议政,帮父皇处理政务,还要跟我们一起去弘文殿上课。 老这样让乐山抱来抱去,你也不怕损了你太子的威名。” “急什么,自从狩猎回来,弘文殿的课就停了。”太子笑着道:“父皇让我多歇两天,就是想看看这京城还有什么人在蹦跶。” “我能不急吗?”周九如蹙了下眉头,道:“下一步,他们可能就会把当年对付我们老祖宗的法子拿出来,再来对付我们了。” 边说边抽出小茶几上放置的《论语》,翻到《论语·季氏篇》最后一句圣人之言,指给太子看“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太子拿过书轻轻敲了下周九如的脑袋,慵懒散漫地斜靠在榻上道:“这些天养伤,我其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次与神界修士的正面冲突,使他们明白了无论个人力量有多强,凭武力与整个王朝为敌,那是赢不了的。 而废掉一个王朝,最好的办法就是“祸起萧墙”。 比如,借我的伤势,燃起周家内部争储的矛盾。或者唆使朝廷官员与皇权对立。 若要做到这一步,他们定会安插人手行走于门阀或朝廷官员的门下。” 宫人上了茶,卫斯年捧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周九如叫小安子过来,道:“卫二从不喝茶,给他上杯白开水。” 小安子连忙向卫斯年躬身一礼道:“卫二公子对不住了,是小的没考虑周到。” 说罢亲自捧了茶下去,心道:看样子得找公主身边的人,打听一下这卫二公子的口味了。 卫斯年从不在乎这些细节,他是个很纯粹的人,他不喜欢的东西就不碰,但不会开口说出来。 太子放下茶盏,瞥了一眼卫斯年,又与周九如道:“如果他想站在你身边,光有武技是不够的,你得教他一些别的东西。” “我知道,可眼下这情况,他也不适合参政,晚点再说吧!”周九如说罢,略略思忖了一会,又道:“阿兄,我有两个想法想跟你细说一下。” 太子颔首。 周九如道:“这次狩猎,我们做了很多的准备,结果还是发生了些不可预知的情况。 我觉得,该跟父皇建议一下,让他在京中成立一个专门搜集情报的机构。” “收集情报?”太子用胳膊肘支着头,凝着眉道:“就像在外的燕魂卫那样?” 周九如点点头,接着道:“我们平时打探消息都是派了暗卫出去,实在不方便。不如成立一个专门监察百官的情报机构。” “还有现在外面各村庄路口,城里大小旅馆酒楼都在清查没有身份证明的人,让他们进行登记,便于追查他们的行踪。 我觉得这种方法可以向全国推行。” 太子想了一会,道:“专门收集情报的机构倒是可以考虑,只是这个排查人口的登记方法,没必要往全国推行吧? 若碰到术法高明的修行者或是易容高手,在登记时弄虚作假,不是徒添麻烦吗?”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最终还是会暴露。”周九如不紧不慢地道:“而且假的讯息也是讯息,只要留下了,我们就能追踪到真的。” 太子没在反对,颔首道:“好吧,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 “边关也要盯紧。”周九如继续说道:“特别是北狄,这几年也太平静了,平静的有点可怕。” “这个你不用担心。”太子轻扯了下嘴角,道:“这几年他们内部也不平静,乌秃老了,他的几个儿子又不争气,草原十二部服的是乌秃,可不是他的那些儿子。” “阿兄,我还有个疯狂的想法。” 周九如起身走到靠里的那面墙,打开悬挂的舆图,说道:“北狄始终是我们的威胁,若我们长期偏于江南一隅,根本不利于控制北方局势。 比起江南,我们周家在北方更得民心。” 周九如还没说完,太子看着她的手势所指,便明白了。 抬眼,依旧波澜不惊地道:“妹妹这个想法的确疯狂,纵观以往在南方建都的王朝,大多数都短命。我们当初能够以北制南,横扫天下,别人也可以,我得琢磨琢磨,写个章程出来呈给父皇看。” 说完了事情,周九如收拢好舆图,便催着卫斯年要去坤宁宫。 “天寿,等一下!”太子招了招手,“你过来。” 周九如不解道:“阿兄,你也想去坤宁宫吗?母后这一胎怀相不好,你别去了,我怕母后看到你这个样子更难过。” “你就好好休息。”她拍着胸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母后的!” 太子见她抿嘴一笑中带几分调皮,心中很是畅怀,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转而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又敛了笑道:“天寿,我们周家的女儿也可为帝,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议婚 “阿兄!”周九如嘟嘴,有些生气地道:“我这么殚精竭虑地为你着想,你可不能害我,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深宫!” 见她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太子道:“照你今日提出的这两点建议来看,这几年,你在勤政殿的书房没白玩耍。 既如此,为何要浪费自己的天赋,若是我的腿好不了,便做个贤王来辅佐你岂不更好?” 周九如吓得,拉着卫斯年倏地跑得没了影。 ……… 承恩侯夫人下了马车,抬眼看着悬挂督国公府牌匾的裴府,不禁喟叹,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前不久,这上面的牌匾还是吏部尚书府。 好在圣上顾念了几分情面,又赐了督国公府的牌匾也算保全了裴氏的颜面! 世子夫人王氏上前虚扶着承恩侯夫人的手臂,说道:“母亲,外面风大,我们先进去吧。” “姑母。”督国公夫人亲自迎了出来。 论品级国公夫人可比侯夫人要高,但她是晚辈,眼下裴家又是这样的局面,她只能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 “表嫂!”王氏屈膝与督国夫人见礼。两人寒暄了几句,便一左一右的扶着承恩夫人进府往崔老夫人所居的春晖院行去。 崔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花白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尽成雪,脸上的气色也不是很好,看见她们进来,略略起身颔首:“你们来了?” “嫂嫂,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承恩侯夫人心酸不已,话未完便已哽咽不成语。 崔老夫人嗔道:“都儿孙满堂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也不怕小辈们笑话,快坐过来陪我说说话。” 王氏连忙上前服侍着承恩侯夫人上榻,知道她们姑嫂俩有话说,上了茶点后,便很有眼色地和督国公夫人退了出来。 “嫂嫂,你只管放宽心。”承恩侯夫人温声劝道:“圣上既然肯全了裴氏的颜面,说明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深究下去了。” 崔老夫人叹道:“裴氏三百多年的声望荣光是一代又一代的裴氏先辈们,呕心沥血铺就而成的,没想到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族里来信,要把二郎逐出裴氏,我没答应。二郎是我儿子,身为母亲我没教好他,责任在我,不在他。” 见她面上浮现哀色,承恩侯夫人怕她忧思过甚,便拉着她的手,安抚道:“嫂嫂,你别多想,等过了这风头,我再进宫去求求皇后娘娘,求她赦免二郎。” “千万别去。” 崔老夫人皱眉,若有所思地道:“太子受伤,皇后娘娘的胎相又不稳,太医院的御医们分两班轮流守在坤宁宫。” “这个时候,太子和皇后不管哪个出事,以圣上的性格,必会大开杀戒。” 承恩侯夫人听得心里一凛,转而说道:“我来时,宫里有人接了东府的大伯和嫂子进宫。 照这样看,宫里那对母子的情况应该有所缓和,至少是性命无忧了,不然也不会接他们二人进宫的。” 崔老夫人闻言细细思忖了半晌,道:“等他们回来,你去探探口风。” 承恩侯夫人点点头,又问道:“嫂嫂,你专程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崔老夫人半靠在榻上,再度叹了叹,有些疲惫地说道:“长房现在只有守真了。身为督国公世子,留在京里比回祖宅好,正好江姑娘这回也跟了出来,我想在年底把他俩的婚事给办了。” 承恩侯夫人明白娘家人现在的处境,长房人丁单薄,族里又虎视眈眈,他的侄孙必须得有儿子,不然长房就完了。 “这可是大喜事。”她笑道:“都说娶个媳妇好过年,守真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崔老夫人勉强笑了笑,又道:“五娘的婚事,我想也一起办了,那孩子心性宽仁又乖巧,跟着她母亲身边学习管家理事,从没让人操过心。” “阿静!”崔老夫人叫出承恩侯夫人的闺名,“我不想委屈了这孩子,想让她做你的孙媳妇。” 承恩侯夫人知道,她们裴氏长房的姑娘打小都是当宗妇培养的,对内能管一族的吃喝拉撒,对外会做生意能支撑门庭。 嫂嫂既然说不想委屈了五娘,那就是想让五娘给她做长孙媳妇。 “嫂嫂放心,我回去就找媒人来提亲,有我在必不会委屈了五娘。” 崔老夫人见她应的爽快,也懒得来那些虚礼,只目露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 ………… 周九如这些日子,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照顾母后和兄长的身上,她故意让自己忙得团团转,在忙碌中淡化了兄长那句话给她带来的阴影。 亲情的力量有时就像一道神奇的光,自从外祖母进宫,母后便不在吃什么吐什么了,而是口味大变,想着法的要吃各种奇葩口味的东西。 周九如今天刚走到门口,就听孟皇后在那与卢老夫人说道:“母亲,我想吃糖醋蒜,那种又酸又甜,咬起来吱吱脆的,最好多加点糖,再加点辣。” 周九如抬起的脚停在门槛上,她实在无法想象,要是真按照母后所说,那做出来的糖醋蒜还能吃吗? “天寿,快进来。”卢老夫人叫她。 “母后,外祖母!”周九如笑笑进了殿,与孟皇后和卢老夫人见了礼。 刚坐下,便听孟皇后说道:“天寿,你孟家大表兄要结婚了。” 周九如听罢一怔:“之前也没听说定下哪家姑娘,怎么突然间就要结婚了。” 卢老夫人笑着道:“是裴家五娘,听说崔老夫人身体不好,想在年里把裴家大郎与江姑娘的婚事办了,再把裴五娘也嫁了。” “怎么感觉像交代后事似的?”周九如道:“仲秋宫宴,我见过崔老夫人,以她的身体,再活个十年都没问题,何至于此? 再说了,父皇是惜才之人,看在裴大公子的面上,也没怎么着裴家,只要他们安分守己,裴大公子必得重用。” 第一百五十三章 顺义 卢老夫人大致已经猜出崔老夫人要做什么了,但她不想说透,又不是什么好事情。 若真如此,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便不动声色说道:“裴氏的族规,长房为尊,每一代的长房长子承爵。 裴氏族里即便对长房有怨言,祖宗规矩摆在那,他们也不敢拿崔老夫人怎么样,何况她身上还有诰命在呢。” “母亲说得对!”孟皇后觉得崔老夫人这般大概是想以后回到凉州,再来建邺就不方便了。 索性把几个孩子的婚事都办了,她走得也踏实。 “这年底的两个月,京里定是喜事连连,我估摸着,过两天,宁王妃也要进宫求旨赐婚了。” 孟皇后说着,不由笑了起来,自太子受伤后,就没见她笑过。 周九如一想倒也是,裴家还有个裴璇呢。 萧夫人与裴烨义绝,到底是打了裴家的脸,连带着在萧夫人身边长大的裴璇也不受崔老夫人待见。 都是孙子孙女,裴清宗与裴珊珊的婚事,崔老夫人都做了细致的安排。 可裴璇这个最先订下婚事的,她却提都不提,也没个安排。 与裴烨义绝之后,萧夫人就搬到乡下的庄子去住了。眼下这光景,她也不方便出面。 她不出面,宁王却可以,裴璇是他的外甥女也是他的小儿媳。 民间有个说法“不能大麦未黄,小麦就先黄了”。 所以宁王府当前最紧要的事,就是先把宁王世子萧正阳与陈大姑娘的婚事办了。之后,才是萧瑞阳与裴璇的。 所幸世族女郎的嫁妆都是从小攒上来的,要用的那几样,只要有银子,十天半月都能采办好。 不然,这又娶又嫁的,谁敢应承下来,得有底气才行。 ……… 午后,周九如歪在罗汉榻上,右手撑在红色绣缠花的大迎枕上拄着头,凤眼微眯,听卫斯年读《荀子·臣道》。 低缓又稍带沙哑的声音,虽无少年人的清朗,但音质浑厚有磁性,朗读时字正腔圆很吸引人。 自从发现了这点,周九如便物尽其用,看书累了就让卫斯年给她朗读。 “……故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强,用篡臣者危,用态臣者亡……” 听到这,周九如便问他:“卫二,若是你用人,你是注重德还是才呢?” 卫斯年自入了宫,自小跟随他,教他读书的白先生便被燕北王带回了幽州。但他在弘文殿也读了个把月的文史。 当下便照书上所说:“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周九如听罢说道:“我有一点正好与你相反,你赞成书上的观点,优先德才兼备的,其次有德无才的,这也无可厚非。 但你宁用无德无才的愚人,也不用有才无德的小人。 这点,我倒不完全赞成,我是宁肯用小人也绝不会用愚人。” 卫斯年想了下,道:“小人挟才以为恶,不可取。” “有时候尽信书不如无书。”周九如引导他:“你换个思维角度来看,比如有才有德的,你就重用他,有德无才的可以培养使用,由德才兼备的人带几年。 无德无才的愚人,坚决不要用,这种庸才是猪队友,会随时拖你后腿,什么时候害死你都不知道。 倒是有才无德的小人,你可以控制使用,给他划条底线,既能发挥出他的才能又要让他知道一旦触及底线的后果。” 卫斯年略略垂眼思索着:“若要用小人,那自己必须强大,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掌控住小人。 不然,如裴烨这般,北齐哀帝那么信重他,却命丧于他手,还差点遗臭万年。” 周九如怔了怔,叹道:“佛曰: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若不是裴烨嫌弃幼子,致使幼子多病夭折,萧夫人也没机会用侄儿替代儿子。 若不是萧鹏拼死也要替我挡伽蓝一击,伽蓝就不会认出萧鹏,而萧鹏也不会因受伤恢复记忆。 萧鹏若不恢复记忆,那裴烨依旧是风流倜傥的裴家二郎主,大秦的吏部尚书,又何来萧夫人为兄正名,与之义绝之事呢?” 卫斯年放下书,拿了软毯给周九如搭上,道:“师尊也说过,因果不饶人,我等修行之人更要修己德行,重视因果。 我想不明白的是,万神宫为何不惧因果?” 望着卧在她脚头呼呼大睡的小狐狸,又想起太子哥哥的伤,周九如恨意难消:“他们算什么修行之人,不过是一群躲在人后搅弄风云的老鼠罢了。” 这段时间,周九如为了皇后和太子,每天坤宁宫和东宫两下跑,都没个放松的时候。 难得有这样一个午后,卫斯年不想她劳神,摸摸她的头,满是怜惜地道:“周周,不说了,我看你精神不济,先好好休息一会。” 周九如应了一声,抽掉迎枕躺下来,还没睡踏实。 千碧进来禀告:“公主,顺义侯来了。” “谁?”周九如将睡未睡,一脸的迷糊。 千碧瞅了眼沉着脸的卫斯年,回道:“公主,顺义侯就是萧鹏啊。” 周九如猛的一拍脑袋,她都忘了。 狩猎回宫时,父皇曾说过,对于在猎场英勇救人的,不论禁军还是各家公子,都要赏赐。 宁王世子简在帝心,父皇另有重任给他,孟家那对双胞胎因是外戚,见他们爱习武,就赐了两把宝剑。 纪家出身商户,父皇有意抬纪斌的身份,赐他从六品忠显校尉。 别看这是武散阶的最低品级,可是有了这个品级,那就代表着他有了官身,随时可去军中任职。 唯有萧鹏,父皇说以他原来的身份,一个爵位是少不了的。 不愧是礼部啊,瞧着封号起的多贴切。顺义,顺王义也。 ……… 萧鹏头束玉冠,穿着极为合身的宝蓝色织锦袍服,长身鹤立地站在偏殿的落地窗前,望着院中人行道旁开得好似一片云霞海棠花,不由触景伤情。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选择 他想起小时候,他所住的宫殿外也种了一片海棠,与玉兰、牡丹、桂花植在一起,寓意“玉堂富贵”。 祖父萧武帝还让宫人在海棠树下搭了个秋千给他玩耍。 春日里他和堂兄们一起荡秋千,海棠花瓣随着笑声落满他们的头发和肩膀…… 后来,父亲回来了,伯父和两个堂兄都死了,不久祖父也死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荡过秋节。 ……… 周九如拾掇整齐,便留卫斯年在书房看书,自己则来到偏殿。 一进门就看到萧鹏对着窗外发怔,那双细长炯亮的眼睛隐含晶亮,便问道:“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裴家给你脸色看了?” 萧鹏转身,把她从头看到脚,心底一声叹息,面上却笑道:“有裴家大兄在,谁敢给我脸色。” 周九如请他坐下,千碧和千柔带着宫人上了茶,又摆了四盘点心。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有什么事?”周九如问他。 “我是来谢恩的!”封爵得赏赐,需要入宫谢恩。 萧鹏道:“原本早该进宫,只是前段时日听闻皇后娘娘身体有恙,礼部怕扰了娘娘清静,便把日子定在了今日。” “那你……”周九如是想问,谢恩说两句话走个过场就可以了,眼下都下午了,你怎么还没出宫。话到嘴边就拐了个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东州。”萧鹏道:“刚在勤政殿陪圣上用午饭时,已经跟圣上禀明了。” 周九如高兴地道:“你要当官了,几品的?” 萧鹏心下暗惊,不意她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他只不过说了一句想去东州,她就直接问做了几品官。 看来还是自己太笨了,她本来就是个极聪慧灵秀的人儿,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入了道境。 “从四品。”萧鹏应道。 周九如小声嘀咕:“从四品就是知府。”她目露诧异,“东州知府可是一方主官,你怎么跟我父皇说的,他就这么信任你?不怕你去了东州割岛为王?” 萧鹏刚端了茶盏,执着杯盖撇去上面的浮沫,饮了一口茶,听她这样一说,那口茶硬是从鼻子里给呛了出来。 周九如递了帕子给他:“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就是随口一问。” “咳咳咳。”萧鹏接过帕子擦了下口鼻,一股淡淡的药香沁入心脾。他脸一热,赶紧拿下,又若无其事地把桌上喷溅的茶水擦了擦。 周九如瞪着一双澄澈水润的凤眼,直直望着他,那神色明显是在等他回答。 这个狡猾的人参娃娃,整天装的像个落入凡尘不谙世事的小仙女,实际一肚子的坏水。 他这是激动吗?明明是惊吓,圣上都没她这么吓人。 扶桑的那位女王是他亲娘,知道他身世的人,都会怀疑他去东州的目的。 就连姑姑也持怀疑态度,他与姑姑细细解说了半天,姑姑才相信他。 可当他对圣上提出想去东州时,圣上就直接说了一句:“东州还缺个知府,朕正烦恼着谁来当这个父母官,你想去正好,帮朕管好东州。 你若在东州站稳了脚,对扶桑的太女殿下也是一大助力。” 当时他也大着胆子问过圣上这个问题。 圣上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天子不会怀疑自己的子民。” 不得不说圣上比他想象中更英明神武有魄力。 萧鹏把在勤政殿与圣上的对话,细细说给周九如听了,然后道:“我虽然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我可以选择做什么样的人。” 说罢,他本想把帕子还给周九如,又想着自己用脏了,便叠好放入了自己的袖中。 周九如听了一笑:“你心里清楚就好。男儿处世,当有所为,我把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四句话送给你,望你时刻谨记!” 萧鹏起身,郑重一礼道:“公主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萧鹏听罢又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再次施礼:“公主今日所言,文凤定会谨记于心,笃之于行!” 周九如也乏了,就送他到殿外廊庑,道:“在你走之前,定个日子,我请你吃饭!” “公主,我也要去。”身罩月白云丝绣花披风的杜宁雪跟着一身水红色彩绣牡丹织金锦对襟宫装的杜宁若翩然而至。 周九如忍不住扶额,杜宁雪在钟山猎场营地烧烤的那晚,莫名其妙地耍性子负气离开。 当时她无暇顾及,事后想了下起因,无非就是当时还是裴二公子的萧鹏对她过于殷勤。 碍于身份,不好对她这个公主直接甩脸,就逮住机会把阿琦表姐当出气筒。 “公主万安!”杜宁若拉着杜宁雪站在廊下见礼,见周九如脸色不是很好,又躬身道:“打扰公主了。” 有外人在场,周九如倒也不好跟她们计较,便叹了一声,道:“杜良娣这个时候过来,有什么事?” 杜宁雪知道自己上次在猎场负气暴走后又吓晕,好好的烧烤晚宴被她破坏了气氛,为此惹恼了公主。 便连忙走上廊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周九如身上披的大红羽缎斗篷,嗫嚅着:“天寿,对不起!我错了。” 见她跟霜打的花似儿的,蔫了下来,周九如也不好再板着脸:“好啦好啦,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趁此机会,萧鹏赶紧出声道:“公主既有客,容微臣先告退!” 周九如颔首:“侯爷慢走!”萧鹏又向杜氏姐妹拱了拱手,这才转身下了台阶。 杜宁雪望着萧鹏的背影,眼睛都不带眨的。 杜宁若实在看不下去了:“阿雪,你不是有话要跟公主说吗?咱们进去,别站这风口上,难道你今天还没被风吹够吗?” “阿姐!”杜宁雪一跺脚,“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早上听父亲说要陪新晋的侯爷进宫谢恩,便也打扮齐整的进了宫,在勤政殿出宫的那条甬道边上,等的脸都被北风吹僵了。 姐姐才派人来告诉她,圣上留父亲和顺义侯用午膳。 第一百五十五章 礼物 三人进了殿,宫人们换了茶具,续了茶,杜宁若端坐在桌子边喝茶。周九如拉着杜宁雪歪在窗边的榻上。 杜宁雪也不在臧着掖着,直接求道:“天寿,我听说顺义侯要去东州,你能不能把他留下来?” 周九如忍着笑意:“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有什么理由把他留下来,你若真喜欢她,让王夫人找萧夫人去提亲。” 杜宁雪垂眼:“我说了,母亲不同意。” “王夫人为何不同意?” 杜宁若不待杜宁雪回答,便应道:“公主有所不知,不是母亲不同意,而是顺义侯说暂无议亲的打算。” 大秦民风比较开放,婚姻虽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会婚前相看,有那个意思了再提亲。 像陈昱修和卢文婧这种表兄妹订娃娃亲的虽不在少数,但长大了闹得不愿结婚的却一个也没有。 周九如有时也想不通,大表舅母那么精明的人,为什么非要女儿嫁给自己的亲侄儿,即使侄儿不愿意娶,两家大人还非要压着他。 这样即使陈昱修妥协了,文婧表姐以后能幸福吗? 周九如崇尚自由,却也为了融入这个时代,学礼仪守规矩,她是不会去做强人所难的事。 “阿雪,你看人家正主都没这个意思,这事,我帮不了你。” 杜宁雪心里微酸,来时姐姐就说了,公主未必会帮她。 “那你请顺义侯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想亲自跟他谈谈。” 先放低自己的要求,若顺义侯不讨厌她,再请求赐婚定亲。以她的年龄,三年后成婚正好,那时顺义侯也该从东州回来了。 父亲说了,海上贸易开通后,东州的位置极其重要,若顺义侯把东州收拢重归大秦,他就会成为大秦最年轻的国公。 周九如点点头,不过想到萧鹏刚才那避之不及的样子,她觉得杜宁雪恐怕要失望了。 感情的事要是能分说清楚,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我可以带你去,但你也要有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周九如说罢,又吩咐千碧,“把坤宁宫送过来的樱桃洗点上来。” 这个时候的樱桃可是很难得的,杜宁雪拿着银叉子插起如红宝石般的樱桃,一口一个吃的很是欢快。 但是杜宁若看着白瓷碟子上摆放的似珍珠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红樱桃,心里却直犯酸。 她知道这个时候若不是当季的水果,送上来必先紧着坤宁宫。可皇后娘娘也太偏心了,东宫跟太初宫门挨着门,给太初宫送了,东宫却没有。 自狩猎归来,太子的延福殿封了半个多月,连她都不能靠近,公主却能每天自由进出。 她一直以为自己跟别人是不同的,她自小认识太子,她看中的一直都是太子的人,而不是太子的身份。 没想到在太子眼里,她跟别的姬妾竟然没有什么两样。进宫两个多月了,至今都不曾侍寝,太子的腿又不知道何时能好? 如果好不了,她又该怎么办?过了年她都十八了,她得有个孩子,最好是儿子。 如果她生下太子长子,就算太子的腿好不了,也没关系。圣上正值盛年,待她的儿子长大就可以被立为太孙。 ……… 钦天监使出浑身解数,把十一月里所有的好日子都挑了出来。 十一月初六,督国公世子大婚,十一月十二,承恩侯世子与裴家五娘大婚。 十一月二十,宁王世子萧正阳与陈莲大婚,十一月二十八裴璇出嫁。 周九如也在十一月十五这天满了十二岁。 孟皇后在坤宁宫给她办了个小宴,端亲王府与长乐郡主府都到齐了,周九如收礼物收的手软。 可能觉得她又大一岁了,礼物中首饰居多。最令她惊奇的是,周明华送了她一盒子金钢石,个顶个的大,连宫里都少有。 卫博文送了她一块暖玉,卫斯年是一件火狐披风,他们兄弟俩知道她自小畏寒,礼物送的最实用。 窗外北风呼呼,一阵阵吹着,园子里百花摇落,色损香消。 前几日还盛放如云霞的海棠,也被风雨所损,零落成泥,惟有菊花还在含苞吐蕊,尽力绽放! 十一月的时光就这样,在一重重的喜事与漫天飞舞的落叶中越走越远。 ………… 宴请萧鹏的日子,就定在了十二月初三,未满楼的二楼雅间。 十一月的月底,也就是裴璇出嫁的第二天,扶桑女王派来朝贡的使者到达了建邺。 为了能够争取大秦王朝的支持,抗衡身边的其他势力,竟送了一船的美女过来,还把雾岛的管辖权交给了中原。 一个流放犯人的岛屿,谁有本事谁拿去管理,对女王来说没有一星半点的损失,反而能借此讨好大秦,帮她稳固女儿将来的王位。 建元帝虽不贪色,可军中多光棍,那些官衙小吏讨不起老婆的也大有人在。 何况四十八年的战乱,人口锐减。天下太平后,一些世族权贵与家底丰厚的商人子女都喜欢晚婚,女郎不到十八不嫁,郎君不到二十不娶。 打仗需要人,种田也需要人,这船美女送的还真是时候。 礼尚往来,建元帝也赏赐了无数珍宝与绸缎,让扶桑使者带回。启程的日子,钦天监选在了十二月初五。 “这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给你送些什么?”周九如道:“我让千月给你准备了些药材,待会你走时记得拿去。” 萧鹏也从衣袖里拿了个小盒子推过来:“我知道宫中什么都不缺,所以也没准备什么贵重的礼物,这只是我亲手做的一个小物件,还望公主收下,别嫌弃。” 卫斯年毫不客气的一把抓过去打开,一根凤凰涅槃的青龙木发钗静静地躺在盒底。 难得是上面的凤凰栩栩如生,周九如一看就喜欢上了。 “青龙木又名紫檀,百年不能成材,一棵紫檀木要生长好几百年以后才能够使用。 再加上侯爷的手艺,可比金玉贵重多了。”杜宁雪推了门进来,酸溜溜地说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吃醋 “青龙木又名紫檀,百年不能成材,一棵紫檀木要生长好几百年以后才能够使用。 再加上侯爷这手艺,可比金玉贵重多了。”杜宁雪推了门进来,酸溜溜地说道。 话接得刚刚好,也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 “阿雪,你竟然偷听?”周九如道:“你的心眼还能再小点吗?” 杜宁雪理直气壮地说道:“谁说我偷听了,我可是站在门外光明正大听的。” 周九如无力一摊手:“好啦好啦,就你有理,快坐下。”其实外面有侍卫,没拦她自然是先前得了周九如的吩咐。 而且她一来,周九如就感觉到了,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进来。 见了礼,婢女上前帮杜宁雪解了斗篷,她特意绕到萧鹏对面坐下:“侯爷没礼物送我,我却准备了礼物送侯爷。” 没待萧鹏回答,她拍拍手,又一个婢女从外面捧了一个青瓷坛子进来放到桌上。 周九如以为是酒,待婢女打开盖子,一股子酸味直冲鼻子。 她捂嘴轻笑,拉着卫斯年出了包间。 萧鹏疑惑不解:“杜二姑娘这是何意?” 杜宁雪在桌上顺手摸了个小酒杯,倒了半杯醋,抿了一小口道:“我在吃醋,侯爷看不出来吗?侯爷不想来一杯?” 萧鹏摇头。 杜宁雪放下杯子道:“我就不信,侯爷看着公主与卫二公子每天形影不离,心里不难过?” 萧鹏道:“在下的心思,杜二姑娘还是莫乱揣测的好。公主对我虽没有男女之情,却有朋友之谊。 我不敢自诩君子,却也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希望杜二姑娘也如此。” 杜宁雪再次拿起杯子,仰头,一杯饮尽,酸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侯爷这是在告诫我,怕我纠缠不清?不用这么绝情吧?这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能给彼此一个机会?” 萧鹏依旧不为所动:“杜二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感情的事不是市井里买东西,可以讨价还价,这个不行,拿那个将就。 还是随缘吧。” 闻言,杜宁雪浑身僵凝,脸色煞白煞白的。原想着,他不喜欢自己没关系,只要他不拒绝,就可以慢慢来。 没想到自己抛弃贵女的自尊,不顾脸面,鼓足了勇气,来求他给一个机会,还是被一口拒绝了。 她一个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哪受过这种难堪。 用帕子胡乱抹了把脸,麻利地起身,勉强端着跟萧鹏施了个礼,就跑了出去,连斗篷都没穿。 婢女赶紧拿了斗篷,追了出去。 …… 周九如和卫斯年站在过道的尽头,看着窗外的街景打发时间。 听见动静,杜宁雪已经跑下了楼,周九如给乐水递了个眼色。 乐水叫了两个侍卫,嘱咐他们一定要看着杜二姑娘回府。 “顺义侯还真是固执啊。” 卫斯年扯了扯嘴角,道:“我觉得杜二姑娘这礼物送的不错,东州是海外小岛,平时饮食以海鲜居多,餐餐离不开醋。 随乡入俗,顺义侯去了肯定会天天吃醋,这一吃就想起了杜二姑娘的好,时间长了,说不定就生出了念想。” 周九如白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还挺懂的嘛,不过这种事我不会掺合。将心比心,如果我不喜欢你,还把你往别人身边推,你会怎么想?” 卫斯年笑了,看着她细腻雪白的小脸,目光深深地道:“我就是不喜欢他,明知道你选了我,还要送你青龙木簪。 簪子是绾头发用的,绾青丝,挽情思,他竟然送你簪子,分明是不怀好意。” “你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 周九如越听越觉得好笑:“他过两天就要去东州了,他离我那么远,而你每天守在我身边,若这样你都守不住我,那就只能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卫斯年心潮涌动。 他俯首靠近,盯着周九如澄澈水润的眼睛,正色道:“那你不要给任何让我从你身边走开的理由,只要你不弃,我就永远不离!” 一双流光溢彩的琥珀深目,灼热的令人不敢直视,周九如的脸腾地红了。 她还不及卫斯年的肩膀高,被卫斯年这样俯身拢过来,周围都是他身上的草木气息,太有压迫感了。 便推了推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想干什么?走……走远点,热死了。” 站着一旁的乐水,也看得老脸发热,她家主子开窍了,知道害羞了。 见周九如瞪她,连忙把脸转向窗边,刚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咦,好像是吴师爷。” 周九如赶紧扑向窗户,还没看清,人已经没影了。她气得捶了下窗台,吩咐乐水道:“跟上去看看。” 既然答应宴请萧鹏,就不能把人叫来又扔在这里不管,便叫了小二上菜。 卫斯年皱起了眉头,拉网搜查了半个多月,只捞了几只无关紧要的鱼虾,真正的大老鼠一个也没逮着。 吴三清身为裴烨的师爷,在裴烨被关押后就不知所踪,要想找出那些老鼠,他可是唯一的线索。 想了想,卫斯年也追了出去。 ……… 饭吃完了,也没等到卫斯年和乐水回来,周九如打算先去街上逛逛。 下了楼,叫侍卫在柜台处拿了打包好的酒和酱猪蹄、酱牛肉。旋即与萧鹏一道出了未满楼的大门,指着旁边的一辆马车说道:“这车里都是给你的药材。” 萧鹏此时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一开始就说,我让千月准备了药材,待会你走时记得拉走,而不是拿走。 “多谢公主!”萧鹏施礼,心里满满的感动。 东州岛虽然贫瘠,不产什么粮食,但有贸易坊在,又可以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小岛的居民不缺吃喝,就是缺医少药。 “公主能否抽调两个太医与我同行?”既然给了这么多药材,想必也清楚岛上的情况。 萧鹏再次躬身施礼:“水师组建后,若远航需要休整,没有比东州岛更合适的地方了。” 言下之意,万一有了战争,东州岛上有大夫,对水师也有好处。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发现 萧鹏的言下之意,万一有了战争,东州岛上有大夫,对水师也有好处。 “军中都有随军的军医,水师也不例外,但跟太医的医术相比,确实是差远了。我现在不能答复你,待回宫后跟父皇商议了再说。” 萧鹏颔首,他知道公主虽没有立即拒绝,但也不代表这事就能成。毕竟东州偏离中原,隔着大海来去也不方便,谁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 侍卫牵了马过来,周九如正准备上马车,卫斯年和乐水赶了过来。 “怎么样?可有发现?”待他俩走近了,周九如急着问道。 卫斯年摇了摇头。 乐水知道这位的怪癖,人多的时候,不喜欢说话。 就直接开口禀道:“吴师爷去的是胭脂巷方向,那里都是做……”她本来想说,那里都是坐皮肉生意的,看了下站在旁边还没离去的顺义侯。 立即改口,言简意赅道:“巷子四通八达,太多出口,没跟上。” 周九如不再吭声。 萧鹏凝目望着她俩,默然片刻,随后向前两步,压着声道:“我有个建议,你们可以派人去探探那几家南风馆,兴许会有收获。” “为何?”乐水问道。南风馆就是小倌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探男人卖/笑的地方。 萧鹏向她解释:“吴三清是那个人的师爷,那个人的事,平时都是吴三清在安排,包括一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也是他在打理。 裴府芳华阁的那些男男女女,包括孩童,都是吴三清从南风馆弄过来的。” 周九如听罢,脸色有些不太好,默了一会,吩咐乐水道:“就依顺义侯所说,回头你与木森商量一下,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以前,裴烨嚣张的时候,裴府每个月里总要抬三两具孩子的尸首。 为此也查过那些孩子的来源,可人家都是通过正规渠道真金白银买来的,有合法手续,官府根本没法管。 大秦的律法还有待完善,一下子禁止人囗买卖,又不太现实。别说那些世族,就是老百姓也不会答应。 …… 回宫后,周九如把打包回来的酒与酱猪蹄、酱牛肉分成了三份,卫斯年一份,乐水一份,还有一份她拎着去了东宫。 别看这天寒地冻的,太子吃猪蹄最喜欢吃凉的,说凉的不油腻。 迈进延福殿的大门,小安子就迎了上来:“公主您来了,太子刚还念叨您呢?” 周九如知道,太子受伤后,总担心有人会对她不利,她这一出宫,太子心里肯定有所惦念。 “我给太子哥哥带的外卖,切好了端上来。”她笑着把手里拎的东西交给了小安子。 “外…外卖。”小安子在嘴里过了一遍,大致也能理解,外面买进来的嘛,可不就是外卖,公主说话可真有意思。 书房里,太子坐在书案前,正在翻看勤政殿送过来的折子,两部尚书的位置空缺,朝臣们卯着劲的给建元帝上折子。 这帮大臣推举这个,那帮大臣推举那个,意见不统一的两帮人整天在朝会上狂撕。 “阿兄。”周九如像个猫似的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顺势瞄了一眼太子手里的折子。 坐下来抱怨道:“这些人还真是不省心,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这么重要的位置,是天天上折子吹捧一番就能定下来的事吗? 有这功夫,还不如做点政绩出来。” 听见她这么说,太子合上折子,抻了抻身子,道:“都是闲的,多找点事给他们做就好了。” 小安子捧了托盘进来,周九如起身把温好的酒和切好的猪蹄、牛肉拿了下来放置太子面前。 “阿兄尝尝,这猪蹄可是未满楼出品,不提前预定还买不着。”周九如一脸的嘚瑟。 太子净了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他爱吃这些,但口味很挑剔。就像现在,他每样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点评道:“猪蹄糖放多了,牛肉太老了。” 周九如觉得他是鸡蛋里挑骨头,没接他的话,便把萧鹏想要带两个太医去东州的事情说了。 “你有事为何不直接跟父皇说。”太子郁闷地道:“我又不是你的传声筒。” 周九如笑着道:“这不是跟你挨得近吗,再说了,我一个公主天天往勤政殿跑,太扎人眼了。” 最近,吴妃老派人盯着她,兄长受伤,母后又怀有身孕。她不想在这当口搞事,让父皇忧心。 忍一时风平浪静,等她母后把孩子平安生下来,看她怎么收拾吴妃。 想了下,又把万神宫的卫道士有可能藏身于南风馆的事,说与了太子听。 “这事你别管了,交给我就好。”太子听完说道。 胭脂巷那么龌龊的地方,怎么能让妹妹沾手。 他向后靠在轮椅背上,这把轮椅还是妹妹找到三舅,叫工部打造的。 有了这轮椅,行动确实方便多了。 妹妹一心一意的为他着想,他不能什么事都要妹妹去做,女孩子的手还是少沾点血。 周九如又陪太子闲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她实在受不了,杜良娣不停派宫女过来,一会问太子想吃什么,一会又问太子要不要出去走走,这也太关怀备至了。 这位进宫才多长时间,就急成这样了。 平时看着循规蹈矩的,一旦涉及自身的利益,就开始步步为营地试探了。 试探之后呢? 周九如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心里沉甸甸的。 柳青见她从东宫回来,心情就不好,以为她又在忧心太子的腿。 便劝道:“公主,您别着急了,听千碧说,这个月中,大长老和莫神医就该到了。” 周九如“嗯”了一声,捶了两下抱枕,又趴回榻上,无力地说道:“不用管我,我想静一会。 柳青叹了叹,出了殿。 在门外,与千碧闲聊道:“这天阴沉沉的,大概要下雪了,不如晚上吃暖锅。” 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公主的心情说不定就好了。 千碧应道:“好啊,我去膳房准备准备,你们在这看着公主。”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请缨 周九如的烦躁不安,果真在晚上大家围坐着吃暖锅的愉悦气氛中烟消云散。 她一直都在害怕,怕自己的亲人会受到伤害,怕自己护不住他们,但这些她又不好说出来。 早上醒来,柳青进来禀报说外面下起了大雪,周九如拉开厚厚的窗帘,只见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不同于前两次的雨加雪,落下来积不起来,这时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飞舞,园林树木,房顶都与天地溶成了白色的一体。 坤宁宫早派人传了话,叫公主不用过去请安。 周九如用了早饭,就到书房去读了会书,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字,便起身跳到窗前的榻上。 瑞雪兆丰年,这雪便是民众希望来年耕种丰收的好兆头。 可是这样的大雪,下个一天还没事,要是接连下两天,周九如便有些担心胭脂巷旁边的那片民居了,那里有很多歪歪斜斜的危房。 住在那里的除了一些小商户,还有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巷子至所以四通八达,也是跟那块的环境有关。 据说有个官太太,性子比较彪悍,听说丈夫休沐去了胭脂巷的飘香院,便带着一众奴仆去抓人。 看着丈夫遛入后面的巷子,就带人追了过去,结果在那片星罗棋布的巷子里转了大半天,都没走出来。 最后还是敲了那里住户的门,给了银子让人家把她们带出来。 由此可见,若要在京城藏人,只有那个地方最适合,即便暴露了,也方便逃逸。 现在大雪漫天什么也做不了,周九如踩在罗汉榻上,趴着窗户台看着外面的大雪长吁短叹。 偏殿的茶室里,千柔让膳房送了些年糕来,带着几个宫人在煮茶的小炉子上烤着吃。 喜欢甜的,就在碟子里洒上一勺糖,把烤的又松又软的年糕放在上面滚一滚,或者用手一掰往年糕里面放块豆酥糖,吃起来软糯中又带着些香甜。 千碧和千年千月三个闻着香味,便从对面跑了过来。 站在主殿廊庑下的乐水,见公主扒着窗户发呆,跺了跺脚也移步到茶室凑热闹了。 廊庑虽挂了挡风的帘子,但在外面站久了也冷。 她跑进来,哈了口气道:“你们撇下公主找乐子,不怕柳青姐姐跟掌事的嬷嬷看见罚你们?” 千柔知道乐水爱吃咸的,就在年糕里面包了些咸菜丁,放在小碟子里递给她,道:“公主想事情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不让人近身伺候,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看着外面的大雪,千碧蹙眉说道:“看样子,顺义侯和抚桑使臣明天是走不了。” 乐水咬了一口年糕,细嚼慢咽后,说道:“这雪如果明天能停,倒也不影响行船,只是顺义侯的请求,圣上恐怕不会答应了?” “顺义侯有什么请求?”千月煮了姜茶,一人倒了一碗,问道。 乐水道:“顺义侯想让圣上赐两个太医随行,东州那地方缺医少药,有病除了去庙里祈祷,还真没地方就医。” 千年闻言眼睛一亮,沉吟片刻后,煮了碗红茶姜茶,用托盘捧着到了主殿书房。 “公主,婢子煮了姜茶,您尝尝。”千年把托盘搁放在书案上,又把周九如摊在上面的书和写好的几张大字整理在一起。 “她们都聚在偏殿,你突然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周九如坐在榻上看着她道。 千年点点头:“听乐水说,顺义侯想带两个太医去东州。这天寒地冻的,又到年底了,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估计没人愿意去。” 周九如目光沉凝,望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千年犹豫了下,走到周九如面前,跪下道:“公主,让婢子去吧!太医院的太医都拖家带小的,不方便远行,婢子身无牵绊,又醉心医术,是最适合的人选。” 周九如心里一凉,前两天,母后刚跟她提过,柳青柳红过了年就满二十了,得准备给她们相看人家了。 没想到,最先离开的却是千年。 千年千月与千碧千柔都是她的伴当,四位千姑娘从小照顾她,陪着她一起长大。 虽然心里早就明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她的修为,若不出意外,她会在这个世上活很久,很多人都会成为她生命中的过客。 可她依然很难过。 “那我想你了怎么办?”周九如嘟着嘴,委屈地说道:“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你们都在我身边。” 千年听了差点哭出来:“公主,婢子去东州治病救人,一来可以用医术替朝廷笼络民心,二来也可监视扶桑的动向。 还有顺义侯,他若敢有异心,我就先一针下去扎残了他。” 周九如扶起她道:“千年,你不必如此,你喜欢治病救人,去了东州就做你喜欢做的事。 我父皇既然敢任命顺义侯为东州知府,必有钳制他的手段。 何况大秦的水师很快就要建成,宁王世子带出来的兵将可不是吃素的。” 千年心里软成一片,她知道公主不愿她涉险,但她请缨去东州,确实想当公主的眼睛。 ……… 午后,周九如去了趟东宫,很快,太初宫上下都知道千年要去东州了。 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猛的分开,确实有很多的不舍。 特别是千月,她与千年自小跟着莫神医学医,每天形影不离的认药,背医书,一天都没分开过。 一听说千年要去东州,好几年见不着面,便抱着千年哭个不停,嘴里嚷嚷也要跟着去。 “我们都走了,公主怎么办?太子的腿还没好,皇后娘娘又怀着身孕。” 千年说着,用手比了个二,“那位可是虎视眈眈。再说了,若是莫神医来了,你我都不在,他老人家会怎么想,还以为我们故意避开他呢?” 千月也知道,莫神医表面对公主很凶,可他心里比谁都疼爱公主。 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你俩一定要好好照顾公主,若公主有个闪失,你们也不用活了。” 千年拍拍千月:“宫里恐怕不会很太平,我把公主托给你了,你一定要看好她平时的饮食。”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施粥 千年拍拍千月:“宫里恐怕不会很太平,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要留在公主身边,你擅长用毒,平时注意看好公主的饮食。” 千月含着眼泪点点头。 到了傍晚,雪变小了。太初宫办了个烧烤宴,为千月送行。 孟皇后也赐下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衣料首饰应有尽有。 阖宫闹了半夜总算安静了下来,周九如正准备睡下,卫斯年却在外面敲窗户。 “这半夜三更的你不去睡觉,站在外面干吗?”周九如赤脚踩在木红地毯上,叉腰瞪他。 这人简直没法理喻,仗着有护体罡气不怕冷,大雪天只穿一件雪青单袍。 “周周,你把窗户打开,我带了吃的给你。”卫斯年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 周九如到了窗下,拉开窗户,一股冷风携着几片雪花吹过来。 离卫斯年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便被他身上的护体罡气挡住,无论风雪怎么嘶吼,都沾不到他的半片衣角。 卫斯年跳了进来,把油纸包打开,两张小小的卷饼,里面包着几片烤的滋滋冒油的鹿肉:“趁热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又担心弄油了周九如的手,就拿起一个直接投喂:“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千年走了,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 周九如板着的小脸,露出了些笑意,张口慢慢吃着。 待她吃完,卫斯年又抽出帕子给她擦嘴:“周周,你能不能跟圣上说说,让我搬到你宫里住,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伴读。” 周九如睨着他:“你在大长老的三友轩住的不舒服?” “也不是,那里很安静也适合修炼。”卫斯年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但我每次想要过来看你,就要躲着那些明里暗里的侍卫,太费神了。 上午想过来陪你玩雪,走哪都有侍卫跟着,说是皇后娘娘吩咐的。要不是你派人请我过来,我今天可就见不着你了。” 周九如笑了起来:“我母后要是知道你这么晚了还在我房间里,肯定叫父皇打断你的腿。” “小没良心的。”卫斯年揉了一把周九如的头发,“快去睡吧!” ……… 第二天,天气放晴。雪后的空气潮湿清新,寒气袭人,宫人们一大早都忙着在清扫宫道。 周九如正准备亲自送千月出城去码头,没想到萧鹏却和鸿胪寺的一众官员早早等在了宫城外。 见她出来,身披黑色大氅的萧鹏连忙上前,笑意盈盈的拦着她,施礼道:“公主放心,微臣一定会好好照顾千年姑娘。天气寒冷,还请公主留步!” 怎么也没想到,公主肯将自己的医女送出,千年姑娘可是莫神医的弟子。 周九如颔首:“一路顺风!” 萧鹏上马,又拱了拱手,然后跟着千年的马车与禁军护卫的扶桑使团浩浩荡荡的出了建邺城,奔向码头。 周九如回头就去了坤宁宫,建元帝下了早朝,正陪孟皇后用膳。 见她进来,便让宫人添了碗牛肉粉丝汤:“天寿,这汤不错,喝一碗暖暖身子。” 依言坐下,周九如拿起勺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嘴里一勺勺送汤。 见她心情低落,孟皇后放下筷子,打趣道:“这就舍不得了,你身边的四千二柳,还有乐水,年纪都不小了,她们以后都会有自己的生活,谁都不会陪你一辈子,你得学会放手。” 周九如听罢情绪越发低落了,闷头喝汤。 建元帝道:“自打弘文殿停课,我看卫二郎整天也是闲着无事,不如让他搬到你太初宫,闲暇之余可以陪你说说话,出宫逛逛也有个伴。” “说什么呢?”孟皇后瞪了建元帝一眼,“孩子们都大了,哪能像小时候那样不避嫌,天天腻在一块玩。” 建元帝端茶漱了口,旋即说道:“今日早朝报上来,说是北城胭脂巷有些房屋倒塌了。 我已派户部去核实了,准备趁着天晴,把那一块的危房都修缮一番。” “太子出行不便,我打算让天寿以你的名义去施粥。”建元帝看着孟皇后,问道:“她出宫,卫二郎不跟着,你能放心?” 孟皇后沉吟不语。 周九如把快要埋进碗里的脸抬了抬,问道:“有民众伤亡吗?” 建元帝应道:“暂时还没有,不过那地方人员混杂,你去施粥,一定要带上卫二郎。” 说罢冲周九如挑挑眉毛,皇后不语,他就当她默认了。 周九如眉眼一弯,整张小脸都熠熠生辉。 孟皇后转过脸,懒得理会这父女俩的眉眼官司。 回到太初宫,周九叫来柳青,让她在偏殿给卫斯年收拾个地方住,又让千碧去传话,叫他立时搬过来。 “还是周周你厉害,这么快就给我挪地方了。”卫斯年眉眼含笑,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 那明艳的笑晃的周九如眼晕,她连忙垂了眼,说道:“父皇让我去胭脂巷施粥,我们正好可以去摸摸底,看看那里到底住了多少人?跟户籍是不是相符?” 卫斯年道:“那地方大概有三百多户,不过这粥打算施几天,该怎么施,得先有个章程。” 周九如蹙眉:“这又修房子又施粥,户部肯定没多少钱拨。过两天就是腊八,我们必须得筹够支撑到腊八那一天的钱粮才行。” 卫斯年点点她紧锁的眉头,笑着道:“你别发愁,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皇后娘娘开内库施粥的消息一传出,这宫里的嫔妃,外面的命妇哪个不竞相跟随?” 果然,吴妃一听说,便迫不及待地叫上了兰妃,两人同去了坤宁宫:“这样积功德的好事儿,我们也来凑个份子,沾点皇后娘娘的光。” 降惠于民的事,贺婕妤自然也要添一份。 东宫的杜良娣在打探了几位后妃捐的银两后,在不超过她们的情况下,也捐了笔不小的数目,卓承徽跟两名奉仪也各自随了一份。 收拢来的银两,柳青和柳红都一笔笔的记了下来。 第二天,工部派去修缮房屋的人就用买来的木条子搭好了两个粥棚,支起了四口大锅熬起了粥。 第一百六十章 撞见 怕有人闹事,木森带着侍卫守在旁边。 来领粥的人要报出自己住在胭脂巷几号,家里有几口人,户部派了管户贴的小吏,在旁边记录。 承恩侯府和文国公府早早派了管事过来帮忙,还拉了两大车米粮。 听说皇后娘娘派公主在胭脂巷施粥,端亲王府、宁王府、长乐郡主府、兴宁侯府和忠义侯府,卢府、陈府、刘府等,京中差不多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派了管事或小厮过来,有送米粮的,也有送银子的。 柳青柳红在太初宫是掌过事的,周九如就把这捐赠之事交给她俩,每家捐了多少米粮,多少银两都记在功德薄上。 每天施了多少粥,买柴买炭用了多少银两也一笔笔记下来,做个公告牌挂起来,让大家看的一目了然。 到了晚上,周九如查看这一天的记录,来领粥的报出的家里人数跟户贴基本都一致,看不出什么问题。 “今晚去南风馆探探。”周九如沉着脸道:“我就不信找不出他们。” 乐水道:“胭脂巷的南风馆大大小小有五家,太子不让我们插手,贸然去探,会不会破坏太子的计划?” “我跟卫二悄悄去,不让太子哥哥知晓。” 见周九如打定了主意要去,乐水闻言便不再吭声。待他俩出门,就让人去东宫给兄长乐山透了个信。 ……… 穿着夜行衣的周九如和卫斯年,蹲在不知谁家的屋脊上,正琢磨着先探哪家倌倌。 “一家家的查探太耗时不说,也麻烦。”卫斯年干脆出了个打草惊蛇的主意,“不如,动用你的先天灵力直接找人。” 周九如一听就明白了,盘腿坐下,运行灵力,以胭脂巷为中心,向周围覆盖过去,她准备用神识一寸一寸的搜。 若真有卫道士躲在此处,没有哪个修行之人愿意被别人的神识窥探,只要他们有反应,周九如就能锁定。 冬日的夜晚漫长,走在人烟稀少的街上,北风瑟瑟吹袭,凛冽刺骨。满目萧然之景,给人一种落寞无依的孤独感。 这样的夜晚,通常不会有人出来。 但此时,却有轿子停在了胭脂巷,走入了左边的一家小倌/倌。 “咦!”卫斯年长眉扬起:“这人的背影好熟悉,我好像在哪见过?” 周九如收起灵力,起身:“走,跟上去看看。” 卫斯年伸手环住她的腰肢,足尖一点,飞身跃入那家南风馆。 外面北风呼啸,馆内却春意盎然。大厅水晶为灯,珍珠为帘幕,美人披纱抚琴,轻轻柔柔的吟语如水般滑过耳边,绕着心尖。 琥珀酒、碧玉觞,酒到半酣是佳境,美人入怀,鲛绡宝罗帐,风起绡动,锦被翻红浪。 两人隐藏气息,躲在房梁上,卫斯年捂着周九如的眼睛不让她看。 以周九如的灵力感应,这样的空间,就是一根针她都能找到,何况正在做运动的两个大活人。 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节/奏/频率/她都能感知到。 卫斯年搂着周九如,软/香/在怀身上越来越炙热,烫得周九如难受,于是动了动。 “别动,那个人是个卫道士,五识通灵。”卫斯年看了眼屏风上搭的一件绣着银狐的衣衫,搂紧她,耳语道:“找个机会,我们出去。” 待听到床/上/那两人快要到达/顶/峰时,周九如和卫斯年趁机如风一般掠出。 没想到那人也很警觉,起身跃起,抓起外袍冲向窗口,见窗户紧闭,转身奔向门外。 走廊纱幔飘飘,除了楼下大厅里传来的靡/靡/之音,并未有任何异常。 顿了片刻,他沿着走廊飞速绕到后面的花园,冷冽的风中飘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若不是他鼻子特别灵敏,这丝夹杂在红色茶花中的药香差点就要被他错过了。 “心宿师弟这是……”苏让见他随意披了件白色外袍,袒/着/胸,露/着一双大/长/腿,赤脚站在一丛红色的茶花下,红白相间,引人无限/淫/靡/遐思。 心宿深吸了一口气:“苏师兄,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药香?” 苏让摇了摇头:“我五识不如你灵敏,没闻到。”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又见心宿一副欲/求/不满的表情,不由揶揄道:“怎么回事?难道有人闯进来误了你的好事?” 心宿哼了哼,未曾做声。 苏让声音凝重道:“师弟,不是我说你,这世上好男儿多的是,你不该招惹忠义侯世子。 他是当朝二皇子的亲舅舅,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盯上。” “忠义侯就他一个儿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心宿抱臂,斜睨着苏让,“你说在辽东掌三十万兵马的忠义侯会怎么样?” 艻让不太赞成地说道:“幽州的燕北王把忠义侯看得死死的,忠义侯翻不起多大的浪。” 心宿笑道:“苏师兄,你就是心太猛了,才会全军覆没。对付一个王朝,你要有滴水穿石的耐心,雪浓那女人,不是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把大燕毁掉。” “你觉得虚和道君还能等多久?” 苏让吁叹道:“星象图碎裂,万神宫从云端坠落,你们二十八星宿身为卫道士,却失去了感悟星象的能力,虚和道君的身体也一天天在衰退,他等不了多久了。” 心宿拧眉,若有所思道:“放心,道君再活个百把八十年没问题,实在不行,我就直接放了大秦天子的血,带回神山。” 苏让见多说无益,只得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 ……… “真没想到,英武不凡的忠义侯世子吴振,竟然爱/男/色。”像似发现了新大陆,周九如贼贼兮的说道:“而且还是个小/受,英武/受。” 见小姑娘一脸猥琐的表情,卫斯年闭眼暗吁了一口气,真不该带她来探这个该死的南风馆。 “现在,本公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贺诗文嫁给他一年多,也没生出孩子。” 周九如满脸灿烂,一副今晚总算不虚此行的模样:“听说忠义侯夫人还想为吴振纳妾,看样子他们家里人并不知晓他有这嗜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宿 见她满脸灿烂,一副今晚总算不虚此行的模样。 卫斯年搞不懂这小疯子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想到自己比她年长四岁,还是下山后,白先生拿着图册,一张张专门讲给他听,他才懂的。 也不知道这小疯子是谁教的,怎么连断/袖之/欢这么隐秘的事都知晓? 卫斯年抚着额角,现在只能一步步的把她的脑回路往正常的地方引。 “难怪伽蓝与扶桑武士能够拿到南军卫的腰牌进入猎场,看样子就是吴世子当南军卫指挥使时故意放行的。” “那些丢失腰牌的侍卫可惜了,就这么被他们的统领给坑死了。”卫斯年叹息道。 “没什么好可惜的。” 说起正事,周九如的语气不自觉地冷厉起来:“人在腰牌在,随身的腰牌丢失了,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本就是死罪。 说不定他们也跟吴世子一样好这一口,被人家暗算了。” “现在,本公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贺诗文嫁给吴振一年多,也没生出孩子。” 周九如抚掌大笑,笑声中带了些嘲讽的意味:“听说忠义侯夫人还想为吴振纳妾,看样子他们家里人并不知晓他有这嗜好。” “知晓了又怎样?” 卫斯年正色道:“被心月狐看上的人,除非死,不然,这辈子别想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何况,我看吴世子也乐在其中。” “心月狐?”周九如半信半疑道:“你是说,他是万神宫卫道士心宿,二十八星宿第五星的心月狐?” “对啊!”卫斯年应道:“你没看到他脱下的衣衫左下角绣了只狐狸吗?” “你捂着我的眼睛,我怎么看?” 想到这,周九如就憋了一肚子气,多好的机会啊!可以欣赏真正的男色,都被卫斯年这个心瘸的家伙给破坏了。 卫斯年急道:“别的男人你怎么能看,要看也是看我啊。” “这主意不错。”周九如停下来,拄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他,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把衣服脱了给我看?” “周周,你……你不会当真吧?”卫斯年紧张起来,见周九如点头,他拔腿就跑,这小疯子越来越疯了。 周九如笑着跟了上去,也该回宫了,再晚了,可不好跟太子哥哥交差。 ………… 待回到太初宫,静悄悄地摸回自己的房间,她感觉里面多了两个高手的气息。 拿出夜明珠一照,只见太子坐在轮椅上拄着头正在打瞌睡,看到她,撩眼道:“还知道回来?” “阿兄。”周九如拍着心口,抱怨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虽然她在门口都已经感觉到了这气息很熟悉,对她没有恶意。但也不代表她能够接受,半夜三更和男友逛小倌倌回来,被兄长抓个正着的惊吓。 心中暗自庆幸,卫二被她吓着了没跟过来,不然,还真不好应对。 “我跟你说的话,这么快都忘了?”太子敲着椅子扶手,“谁让去那地方的?” 周九如走到太子身边,蹲下去趴在他腿上,一脸讨好的神色:“阿兄,我知道你想把我护在你身后,不想我接近那些卫道士,是怕他们知道我身负神脉之血的秘密。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太子听罢叹了叹,妹妹早就不是那个会乖乖坐着等他背,等他抱的小孩子了。 她长大了,会想方设法的冲在前面,保护家人了。 这次狩猎,若不是妹妹,他可能早就没命了。 “哪个女孩子像你似的,胆子大,脸皮厚。”太子抬手敲了下她的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你一定要选卫二郎,也只有他会这么纵着你。 说吧,这么晚回来发现了什么?” “看到了二十八星宿第五星的心月狐,忠义侯世子跟他关系很亲密。”在兄长面前,周九如点到为止,可不敢顺口胡咧咧。 太子支着脸,懒懒的道:“这可难办了,那五家南风馆是由一个叫紫玉的女人经营的。 听说她最怕太阳,白天不喜欢出门,即便出去也会用黑袍把自己全身上下裹住,爱收藏美男美女,外面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来头,长什么样。 不过,以她目前的行为来看,她可能也是一位隐于民间的神界修士。” 说罢,太子沉吟了一会,又肃声道:“在没探清他们的底细之前,你不要私自行动。除非你足够强,强到可以与万神宫的那位匹敌,那你就可以随心所欲。 不然,你就得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下次不经我同意,再敢偷偷溜出宫,我就打断卫斯年的腿。” “哦。”周九如乖乖应着。她知道阿兄的性格,自小身处尊位,又在军营中长大,说话一向严谨,说到就会做到。 “明天不用去坤宁宫请安,我会跟母后说的,你安心休息!”太子轮椅往后一退,隐在暗处的陌老走了出来,推着他出了殿门。 ………… 周九如一觉醒来,都半上午了,施粥的事,有木森带侍卫们盯着,又有柳青柳红把控,她倒不用操心。 再则,为保皇后施粥不出差错,五城兵马司也加强了那周围的巡逻。 洗漱完毕,周九如慢悠悠地去了坤宁宫。 孟皇后有孕在身,东殿的小厨房一天到晚都炖着汤,又有御膳房送过来的各色点心。 周九如一去,卢嬷嬷便给她端了盏红枣燕窝垫肚子,又问她想吃什么点心,好去准备。 孟皇后打量她:“这段时日,因你兄长受伤,我心里不痛快,连带着你也跟着辛苦。 这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现在又瘦的没有了。 以后啊,可别在陪你兄长读书那么晚,你还在长身体,不能熬夜。” 周九如放下碗,捧着脸揉了揉,道:“没瘦,那时是奶/胖,现在我长大了,所以看起来显瘦了。” 就知道安慰她,孟皇后心中一痛,伸手抱住周九如,这孩子自小骨瘦嶙峋,哪有奶胖的时候。 周九如哼哼,像猫咪一样在孟皇后身上蹭来蹭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探病 端亲王府。 天一冷,各府的宴会明显减少,周明华这几天闲来无事,便开始钻研蛋糕和三明治的做法。 他们周家的老祖宗不但研制出了枪支炸弹,玻璃、马桶什么的零碎玩意,甚至还建了一个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王朝。 她不会那些大事,就做点这个时空没见过的点心出来,倒也能拢住不少世族闺秀的心。 现在京中但凡有宴会,不论哪家都会给她递帖子。 薛嬷嬷见她又在厨房忙乎,便进来问她:“公主代皇后娘娘施粥,姑娘没事,何不去帮一把?” 周明华摇头道:“天寒地冻的,做的再好成全的也是皇后的贤名,我才不要去。” 说罢指使两个厨娘,把蛋清打成泡沫状。 薛嬷嬷上前扶着她出了厨房,说道:“你现在只是亲王府的大姑娘,连个爵位都没有。 公主代皇后施粥连个面都不露,就太初宫那帮宫人在支应。姑娘这个时候,就该每天亲自去坐镇。 到时无论谁,以此事称颂皇后娘娘,自然也会想到姑娘。” 周明华不太想去,她还记得十月初去宫中祭祀的时候,那位天寿公主的嚣张,当着祖父的面,就能把祖母怼的颜面尽失。 她们一起在弘文殿读书时,也是嫡庶有别,泾渭分明得很。“嬷嬷,这施粥……我去真的合适吗?” 薛嬷嬷笑了下道:“怎么不合适了,姑娘就是太实诚了,咱们亲王府又是米粮又是银子的送过去,姑娘难道不该去看看。” “何况,姑娘也姓周,大家都是圣祖子孙。若姑娘也跟王府各位主子一样,整天闭门不出,谁又会记得咱们端亲王府。” 周明华想了下,也觉得薛嬷嬷说得有道理。 他们一家子重阳节进的京城,在鸿胪寺的驿馆里住了十多天,才分封赐府。 当时,京中数得上的官员都来恭贺了,可后来,那些世族权贵们宴客,却没一家给他们王府递帖子的。 要不是她八面玲珑,想法结交那些世族贵女,京中恐怕真的忘了她祖父是天子的亲生父亲,他们端亲王府不是普通的王府。 “嬷嬷说的是,这施粥可是有关民生的大事。”周明华笑着道:“公主年幼不知事,我这做姐姐的怎么也得多看着点。” 薛嬷嬷扯了扯嘴角。 ……… 周九如下午闲着没事,便叫上卫斯年出宫去看看。 这么冷的天,卫斯年不让她骑马,她只好带着千月坐在马车里,晃悠悠的出了宫门。 在宫城外面,她看见太医院的一名太医急匆匆地上了裴家的马车,便让侍卫前去问问,看看出了什么事。 “公主担心什么?”千月疑惑道:“这段时间天气多变,京中官眷身体不适生了病的大有人在。” 周九如道:“以往,你可看见裴府请过太医?” 真正的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的府医,小病小痛的很少有人请太医,除非是因为病情严重,府医没办法医治了。 “公主。”侍卫过来回禀:“是督国公府的崔老夫人病了。” 闻言,周九如撩起帘子,对卫斯年使了个眼色,道:“咱们去督国公府看看。” 卫斯年神色温淡地点了点头。 公主驾到,督国公竟命人卸掉了大门的门槛,直接迎了马车进府。 督国公夫人与新婚一个月的江莹,在府中花厅接待了周九如。 婢女上了茶,周九如端杯,怡然自得的品起了茶。 见状,督国公夫人深看了她一眼,和悦地问道:“不知公主今日过府所为何事?” 周九如放下杯子:“听说老夫人病了,夫人也知道我身边的这个医女,最擅疑难杂症。” 她指着千月,笑着道:“不如就让她代我去探望一番老夫人。” “让公主费心了。”督国公夫人默了默,起身道了谢,便带着千月去了春晖院。 婢女都退了出去,花厅里就剩周九如跟江莹二人。 她支着头,好好的打量了一番这位督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跟刚进京城那会相比,她瘦了不少。 尖下巴大眼睛,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江莹却有些不自在,眼前的这位公主,小小年纪威仪天成。五官精致如玉雕般,竟挑不出半点瑕疵,眉心中间的那粒红痣,更是艳色夺人。 微微上挑的凤眼,干净澄澈泛着冰蓝色,就那么随意看过来,令人如坠寒潭。 “世子夫人从小在北方长大,来京城住得可还习惯?” 周九如见她笔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不由替她累的慌,便想着闲聊两句让她放松下来。 “不习惯,啊……那个……”江莹像是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公主,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的意思是刚开始不习惯,现在习惯。” 周九如笑道:“世子夫人不必如此紧张,这又不是节日在宫里朝拜,就你我相称好了。” 江莹讪讪笑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招待这位公主。 右手捏着帕子不停地搓,望了眼门外,希望姨母快点回来。哦,不对,姨母说以后只能叫伯母。 “你很怕我?”周九如感到奇怪,她从来没跟江莹打过交道,不过是中秋宫宴见过一次,至于这样一副坐卧不安的模样嘛。 “公主威仪逼人,拙荆胆小没见过世面,让公主见笑了。”裴清宗悦耳动听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入花厅。 周九如闻声扭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听到他的声音,都有种心颤的感觉。 江莹连忙起身施礼。 裴清宗踱步进来向周九如拱了拱手:“园子里有几株梅花开得正好,不如我陪公主出去走走。” “好啊!”周九如冲江莹笑了笑,起身出了花厅。 沿着走廊向左走了一段,还没看见梅花,便有一股花香扑朔而来。 下了石阶,便见东边有一个庭院,庭院里种满了梅花,有的白里透红,有的洁白典雅,有的粉色如霞……千姿百态,灿烂芬芳,像云霞装扮着大地,点缀着残冬。 粉嫩的花蕊散发着一阵阵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条件 周九如就此站定,看着裴清宗道:“世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祖母并没有生病。”裴清宗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痛苦之色,“她是前天开始便自断水粮的。” 周九如愕然。 上个月因崔老夫人的一番操作,京城喜事连连,还从来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子女的嫁娶之事如此之急。 这是要把自己牵挂的人和事都安排好,然后自行了断,给族里一个交代! 周九如脸色复杂:“若是老夫人自己存了死志,千月医术再高明,也同样用不上。” “那公主能不能跟圣上说说,放了我父亲回来?”裴清宗厚颜道。 周九如折了一枝开得正旺的梅花,拿在手里把玩:“尽管你父亲是个卑劣不堪的人,但按大秦法例,也确实治不了他的死罪。” 不等裴清宗开口解释,她又道:“身为督国公世子,你若上折子为父求情,我父皇没有理由不放人。 你知道的,我父皇他很欣赏你。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这次的事件就不会只罢了官职这么简单。” 裴清宗向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叹道:“人生有很多的不得已,小的时候在祖宅,我有很多的玩伴,比我大几岁的,小几岁的都有,他们与我一起同吃同住,修文习武。 可当我拉不开弓,背不出书,又或是因为偷懒没练字时,他们不仅会受到老师的责罚,就连我伯母也会狠狠的惩罚他们。 我若在同一件事上犯两次以上的错误,伯母就会立刻换掉我身边服侍的人,包括那些玩伴。 无论我怎么跪求都没用,所以,人人都可以犯错,只有我不能。 那些玩伴的家中都有父母亲人,到了特定的休息日,便可以回家探望。 我最喜欢听他们来后聚在一起,说着各自家中发生的事。 哪怕是被父亲打了,被母亲骂了,也觉得很有意思。 堂兄妹都可以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只有我和姐姐十几年都看不到父母一面。 虽然每隔两个月,我和姐姐都能收到母亲的信和母亲做的衣服,但我最渴望的还是想跟父母在一起生活。 可能我在无意中流露出了这个想法。 再以后,若是收到母亲亲手做的衣服,迫不及待地穿了,便会发生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不是洗的时候不小心褪色了,就是哪里挂破了。 我要是有一点不痛快,我身边服侍的人全都要倒霉。 渐渐的,我就长成了别人眼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完美公子了。 大秦立朝,父亲定居京城,姐姐和姐夫也迁到了京城,祖母终于允了我的请求,来京与父母团聚。 我很开心,我以为我以后就可以有一个正常的家了。 没想到……” 裴清宗苦笑了下,按上额头,闭上眼缓了缓气,又道:“父亲生活放荡奢靡,母亲善良谨慎,她与父亲水火不相溶,却还要在孩子们面前装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我看着就累。 族中兄弟,人人羡慕我命好,身为长房长孙,一生下来就拥有别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爵位荣耀。” 裴清宗一惯温和明亮的眼睛,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阴霾,“可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父亲纵火焚书,毁了裴氏几百年的荣光,我身为裴氏宗子,于公于私都不能为他求情。 毕竟他杀的是我的亲舅舅,是我母亲的亲人。” 周九如没想到裴清宗会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移步打量着这满园盛放的各色梅花,不由叹了叹: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完美,谪仙的背后都是人性的丑陋。 “崔老夫人宁肯自绝,也不让你求情。”她问裴清宗:“是不是想着待她走了,就叫督国公上折子恳求,与你父亲一起扶棺回乡。” “待到了凉州,以督国公裴氏宗主的地位,自有办法在族老手中保下你父亲的性命。” 裴清宗点头,旋即又躬身施礼道:“公主,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祖母死了,求您救救她。” 还真是聪明,不直接求她救他父亲,只说救祖母。 周九如默然片刻,说道:“你父亲几次三番想要我的命,父皇没杀他不是怕你们裴家。只不过天下初定,百姓刚刚安定下来,父皇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内耗。 但若真要放了你父亲,以后朝臣有样学样,都效仿你父亲,不把朝纲放在眼里。结党营私,勾结外人刺杀皇族,敢问世子,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裴清宗怔忡垂首,自从在猎场见识了这位公主的能力,他就知道她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果然,她眼里的格局跟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不同,她想的不是能不能放人的问题,而是放人之后,如何维护朝纲,整顿官员风纪。 裴清宗抬头,望她半晌道:“有什么要求,公主尽管说。” 周九如道:“那就要问你自己,在你的心里,祖母和父亲哪个更重要。” “什么意思?”裴清宗凝眉道。 “意思很简单,我可以向父皇求情,放你父亲回来,也可以保住你祖母的性命。” 周九如转着手里的梅枝,继续与他道:“但你父亲害了那么多人?特别是那些无辜枉死的孩童,如果就这么算了。 父债子偿,你不怕将来遭报应?” 见他沉脸,周九如不慌不忙地又道:“敢问世子,瑶光院芳华阁里的那些人,现在都还好吧?” 裴清宗心乱如麻,但还是应了她的话:“实在不知道处理,原本想等过了年,就把他们送到城外的庄子上。” “那就好。”周九如道:“我还有个条件,我想借你身边的那位阵法师一用。” 裴清宗闻言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丫头,一会说放了他父亲会乱了朝纲,一会又说放了他父亲,怕他们遭报应。 这回又提条件了。 不过,既然提了条件,那就是真的答应放人了,他问道:“公主借阿金做什么?若公主需要帮忙,我可以借些人手给公主用。包括青十一,圣上不计前嫌放了他,他很感激。” 第一百六十四章 谈妥 “那就好。”周九如道:“我想借你身边的那位阵法师一用。” 裴清宗听罢,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这丫头,一会担心放了他父亲,会乱了朝纲。待他让她提条件,她又威胁他,说他父亲做了那么多坏事,父债子偿,问他怕不怕遭报应。 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还没等自己揣摩透,她又开口问自己要阿金了,也只有她知道阿金是阵法师。 裴清宗问道:“公主借阿金做什么?若公主需要人手帮忙,我可以借些人手给公主用。 包括青十一,圣上不计前嫌放了他,他很感激。” “不是什么大事。”周九如摆了摆手,“不过也跟你们裴家有点关系。你父亲手下的那个幕僚吴三清,他对我“情有独钟”,从西北一直跟到建邺城,我想知道原因。 初三那天宴请顺义侯,在楼上刚好看到他往胭脂巷的方向去了。” 裴清宗道:“胭脂巷道口复杂,公主是想让阿金帮你设阵抓人?” “还是世子通透。”周九如点点头:“只要把南风馆与飘香楼通往胭脂巷的那六条岔道用阵法封了就好。” 裴清宗勉强笑了笑:“公主什么时候行动。” 周九如一语双关地道:“明天。”此时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青灰地毯,灰蒙蒙的,说暗就暗了。 卫斯年还带着侍卫,在督国公府的外院等着呢,冬日天头短,得走了。 “世子,我还有事,要去胭脂巷施粥的现场看一看情况,告辞了。”周九如说罢,向裴清宗微微一颔首,便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裴清宗又折了两枝艳红而繁盛的梅花,轻唤一声,走廊拐角处的阴影里便有两个婢女走了出来:“请世子吩咐。” 裴清宗把梅花递上去:“找个白瓷圆腰的长花瓶插上,让少夫人给公主送去。” 婢女躬身应是。 周九如顺着原路返回了花厅,督国公夫人带着千月早已等候在那里。 见周九如要走,忙把她送到了院子外,侍卫们簇拥着马车正准备离开。 江莹捧着花瓶赶了过来,笑着道:“妾身见公主这么喜爱梅花,就剪了两枝插瓶,给公主放在马车里赏玩。” 周九如示意千月伸手接过,惊喜地道:“多谢少夫人!” ……… 马车停在了胭脂巷施粥场地的不远处,待马车停稳,周九如下来一抬眼,便看到身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的周明华带着婢女,在领粥的几支队伍前面帮忙。 施粥的棚子里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因有木森带着太初宫的一帮侍卫维护秩序。 故而人虽多,但是秩序井然有序,一点都不乱。 周九如过来看了一眼大锅里煮的粥,煮得不错,里面放了红枣,非常的黏稠。 这是母后一再叮嘱她的,既然京中各府捐赠了不少米粮银子,就不要心疼钱,煮粥的时候,不要放太多的水。 不然,粥煮得太稀,百姓填不饱肚子,反而会引起民怨。 周九如打算,明天腊八节后,若还有节余,就把银子全部换成米粮分发给胭脂巷的住户。 年底了,得让辛苦了一年的百姓好好的过个年。 领到粥的百姓都很高兴,自己家都没煮过这么稠的粥,听说明天还有腊八粥,个个笑的见牙不见眼。 周九如正在吩咐柳青,叫她天黑之前备好明天煮腊八粥的料理。周明华看到了她,赶紧过来施礼:“天这么冷,公主怎么过来了。” “母后叫我施粥,倒辛苦了堂姐。”周九如略带歉意地说道。 周明华道:“在家闲着没事,就过来转转。” 两人的斗篷一红一绿,站在施粥的棚子后面说话,早有眼尖的民众发现了她们。 排队的百姓中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个穿翠绿色斗篷的是端亲王府的周大姑娘,她今天一直在这里帮忙,那个穿红色斗篷的就是天寿公主。” 这消息顺着排队的人群,一个传一个,没过一会大家都知道了。 百姓们一听说天寿公主亲自驾临,当即不顾地下湿冷,全都跪了下来:“多谢皇后娘娘,多谢公主和周大姑娘!” 周九如见状,与周明华从棚子后面走了出来,抬手说道:“大家请起!天寒地冻的莫跪地上,领完了粥赶紧回家歇着。明天腊八节,大家记得早点过来!” 众人起身,又连忙拱手向她道谢。 ……… 回程的路上,薛嬷嬷把马车里小丫鬟备好的手炉,捧过来放入周明华的手里,问道:“姑娘忙了一天,可有什么感受!” 周明华笑道:“那黑压压的人群跪下来,我差点慌了神。我那堂妹小小年纪竟比我还稳得住,不愧为公主至尊。” 薛嬷嬷颇有深意地道:“都是圣祖皇帝的子孙,一样的尊贵。这居移气,养移体,你和她所处的环境不同。如果环境一样,凭姑娘这份胸襟气度谁又能比得上?” 周明华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她一直以为自己拥有现代的灵魂,见过大世面,比这些古代土鳖强。没想到跟公主一比,竟然落了下乘。 ……… 周九如回宫,天已经黑了,她来不及吃晚饭,便去见了太子,把自己心里的打算都说给了太子听。 太子听完凝眉:“你想趁明日发放腊八粥之际,封锁南风馆与飘香楼通往胭脂巷的通道? 可禁军不是那些人的对手,靠你和卫二郎并不能一网打尽。” “我问督国公世子借了个阵法师。”周九如道:“用阵法封住通道,我和卫二带着火枪队一寸寸地去搜。” 太子问道:“那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不会是放了裴烨吧?” “是这样的。”周九如解释道:“下午出门碰到太医去裴府出诊,听说是崔老夫人病了,我便去探了病,顺便让千月给崔老夫人搭了个脉。” “阿兄,你猜怎么着?”周九如一脸的八卦:“崔老夫人竟然没有生病,她是自绝饮食,我估摸着太医回来肯定向父皇禀报了崔老夫人的脉案。” 太子听罢,也点头赞成:“放了他也行,反正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有人等着要收拾他。”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谋划 “阿兄,你猜怎么着?” 周九如眨巴着眼睛,一脸的八卦与狡黠:“崔老夫人竟然没有生病,她是自绝饮食,我估摸着太医回来肯定向父皇禀报了崔老夫人的脉案。 说不定父皇已经有了打算。” “崔老夫人病重,圣上体恤,放关押在大理寺的裴烨回府侍疾,成全他为人子女的孝心,这不是什么大事。” 太子说罢,目光不带任何锋棱地瞥着周九如,似笑非笑道:“反正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你别这样看我,又不是我要杀他。”周九如端着茶,慢慢啜了两口:“坏事做多了自然有报应,我暗示过督国公世子,他若想不明白,那就怨不得别人。” 看着妹妹两眼晶晶亮,一派清纯无辜的模样,太子直言道:“你挖坑让人跳的时候,通常都笑的很甜美,一般人都想不到。” 这毒舌兄,又戳她的肺管子,周九如“砰”的一声放下茶盏:“阿兄,我这可是在帮你做事。你要是好好的,这些事哪用我亲自上手。” 她气鼓鼓的说道:“这大冬天,我就应该待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看个书绣个花,吃着水果,品着茶。 至于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吗?” 见她呲牙抱怨,太子立即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是,委屈妹妹了,我这一倒下,宫里宫外不知多少人盯着我的太子之位,全靠妹妹一心一意的维护我。 说吧,想吃什么?我让小安子去传膳。” 周九如这才满意,嘀嘀咕咕道:“卫二不知吃了没有,这每天陪我忙出忙进的,母后见了他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受了委屈都没地方说理。” 太子闻言了然一笑,吩咐候在门外的宫人:“去请卫二公子过来用膳。” ……… 在东宫蹭饱了饭,卫斯年便去前面的禁军营找卫博文,他想让大兄帮他画一副胭脂巷各通道的小地图,方便明天的行动。 周九如回到太初宫时,只见阖宫上下一片忙碌。 柳青柳红带着一帮宫人,正在准备明天腊八粥的食材。搀在白米中的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红豆、花生等。 需要泡的、拨皮的、去核的都要先做好,不然明天来不及,最后一天施粥,务必要仔细了。 腊八节是个传统的节日,不管是大秦还是历代皇朝,到了这一天,上至皇宫、官府,下到寺院、普通百姓家里都要做腊八粥。 各宫主子,包括皇帝皇后都要向文武大臣、侍从宫女赐腊八粥,并向各个寺院发放一些米粮水果等供僧侣自用或施粥。 普通民众,除了合家聚在一起吃,也会赠送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品尝。 翌日,周九如出门的时候,宫里的赏赐都送到了各府,督国公府自然也没落下。 管事指挥着一众奴婢搬了香案香炉,督国公带着家人接了圣旨赏赐。 看到二弟归来,督国公激动的直流眼泪,连连叩谢皇恩! 要不是昨天公主的医女来了,给母亲服了一粒药丸,保住了母亲的命,恐怕母亲就等不到二弟回来了。 “二弟,你可回来了,快洗漱干净,陪我去见母亲。” ……… 阿金到了胭脂巷施粥的地方,见了周九如。 听从吩咐化了妆,装扮成工部修缮民居的工匠,在胭脂巷的几条主通道和岔道转悠了一番,观察并记下地形。 ……… 吴三清前脚去了飘香楼,到了自己包下的一座小院,后脚心宿与苏让也跟了过来。 看着他俩,吴三清无奈道:“你们能不能别整天跟着我,我不是你们万神宫的人,我帮你们,是看在大家同属昆仑宗门下弟子的份上。 若你们继续杀人放火,千万别算上我。” 心宿扬眉一笑:“师弟,现在撇清,是不是太晚了。” 说罢看到桌上放置的腊八粥,就像走进了自己屋里,拿着碗分了一份出来,坐那坦然吃着。 苏让也随之坐了下来。 吴三清拍拍桌子:“紫玉师妹还能少了你们的腊八粥,说吧,找我什么事?” 心宿反问他:“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在胭脂巷巡逻的官兵有点多?” 吴三清打开左边的窗户,只见对面街道设的粥场人山人海,禁军与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在那维持秩序。 “皇后降恩于民是大事,这粥场出不得半点差错,何况胭脂巷的民居被大雪压塌,正在修缮,兵马来往多了点这很正常。” 吴三清蹙着眉,道:“我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异常之处啊。” 苏让坐那沉吟道:“我也说不清楚,我们修道之人对于危险具有一种天生的感知力。前天晚上,心宿师弟还发现有人夜探我们藏身的南风馆。” “两位师兄是有什么打算吗?”吴三清想了想道:“要不要我卜上一卦?” “不用了。” 心宿摆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狩猎之后,龙椅上的那位把京城内外翻了个遍,宗门来俗世游历的人,相貌年龄,手印、包括身上的特征都被各州府登记了个遍。 我们能想到藏身风月之所,就是看中这里消息灵通,迎来送往的人又比较复杂,官府不太好盘查,宫里的那位醒过神来,想必也能想到这地方。” 吴三清头都大了,既然危险临近,当务之急应该赶紧跑路才对。 可他知道,这两位师兄都堵上门了,他是跑不了:“那师兄的意思……” 心宿应道:“我们打算今晚出城,听说你跟京郊的几座道观有交情。我看不如到道观做个寄名弟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吴三清愁道:“即使去道观挂单,也挂不了那么多人,算上两位师兄足足有二十六人之多,没有身份路引,这城门也出不去啊。” “这有什么难的?”苏让接过话茬:“胭脂巷那么多百姓,他们都是有户帖的人家,把那些经常外出,办了路引的全杀了,肯定够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困住 “全杀了?就为个出城路引?” 寒冬腊月的,这屋里也没个火盆,吴三清额上却渗出了密密的汗水。 那些百姓也是人,不是任人宰杀的牲口,今日腊八节,正是阖家欢聚的时刻。 “两位师兄,你们可知道,有出城路引的百姓,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因为要东奔西跑的赚钱,养活家人,才办得路引。 若把他们都杀了,就等于把他们家人的生路也断了,这有损道心的事,我们不能做。” 心宿闻言,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不杀那些蝼蚁,没有出城路引,我们怎么出城?” “若是在这出了事,连累的便是紫玉师妹。”他问吴三清,“莫非在你的心里,那些蝼蚁的命比紫玉师妹还重要?” 吴三清一时陷入了两难。 他是五年前,有一次跟随裴烨来这里应酬,在后巷碰见的紫玉。 紫玉有病不能见阳光,出门总是一件黑袍从头包到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些年,全靠紫玉的帮忙,他才能为裴烨物色那么多的绝色男女。 紫玉很热心,碰到神山下来的师兄弟们都会相帮一把。 吴三清现在很后悔。当初,就不该把这些人弄到紫玉身边。 原以为大秦初立,经不起内耗,帮他们隐在京城,就可以徐徐图之。 多制造点门阀与皇权之间的矛盾,就想当年雪浓毁掉大燕一样,他们也能摧毁大秦。 哪知道这两位师兄不按常理出牌,笼络江湖人士,在猎场直接跟周家那对父子杠上了。 一个也没弄死不说,还让人家撵狗似的追着打,堂堂万神宫卫道士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风月之所。 如今,连这也不安全了。 苏让见吴三清不作声,便直接拍板道:“就这么定了,天色暗下来就行动。若师弟不愿意杀人,就由我们出手,你只需把我们带到郊外的道观。” ……… 冬日天短,但这一天,时间好像变长了,特别难熬。 周九如和卫斯年在附近找了一家酒楼,要了个包间吃午饭,过一会就问一遍乐水,还有多长时间天黑…… 卫斯年笑了笑,和声道:“周周,你先好好休息,大战在即,养足精神才好应对。” 周九如望着窗外道:“也不知道阿金能不能在天黑之前布好阵。” “周周放心!”卫斯年宽解她道:“他若不提前布好阵,最先死的就是他。” 天空刚刚暗下来,吴三清便带着心宿与苏让从飘香楼的后院,转了两个弯,进入一条小巷。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 胭脂巷其实就是个贫民区,位置在建邺城的最北边,距离皇宫最远。 因为巷道的出口四通八达,这里的居住环境也是整个京城最复杂的地方。 需要办出城路引的都是些行脚商人,很容易找到。 可今天,不知怎么的走来绕去,全是雾蒙蒙一片。 吴三清抬头,不知谁家的门口挂着一盏破旧的红灯笼,迎着北风摇摇晃晃,看上去有一种凄凉感。 苏让左看右看一脸凝重,心宿放缓了脚步,道:“这里好像不太对劲,我们应该是被阵法困住了。” 雾气涌现,越来越浓,已经不能视物了。 “师兄,怎么办?”吴三清急道。 苏让想了想,道:“我虽不懂阵法,但也知道所有的阵法都是根据阴阳五行,乾坤八卦的演变而来,只要我们能找到这阵法中的生门就可以出去了。” 嘴巴说得轻松,人却丝毫不敢大意,拔剑全身戒备。狩猎出动那么多高手,也只是弄残了一个太子。 这大秦天子身边除了那个燕一,应该还有一个化境高手。 “糟了,快捂住口鼻。”心宿提醒道:“浓雾有毒。” 三人连忙闭气,又各自服下解毒的丹药,撕下一角衣襟蒙住口鼻。 “吴师爷,别来无恙啊?”一道飘渺如云烟的女声从浓雾中传了出来。 正前方有两道人影,一个娇小,一个高大,虽是黑衣劲服,与夜色融为一体。但以他们三人的眼力,还是看清楚了。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吴三清呵斥道。 周九如啧啧笑道:“吴师爷,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像条毒蛇似的从西北一直跟到建邺。 如今,我主动站在你面前,你却老眼昏花不认识了?” “天寿公主!”吴三清震惊道:“你胆子不小,竟敢亲自前来。” “吴师弟别跟她废话。”苏让道:“我们三人一起上,正好拿她祭阵。” 周九如不屑地哼了哼,拿着剑与卫斯年先冲了过来。 也不用什么花哨的招式,周九如挥着青玉剑直劈吴三清的脑袋,吴三清拿剑硬挡。两剑相碰,他的剑“咔嚓”一声发出脆响,断成了两截。 吴三清心中一痛,这剑与他相伴几十年,他用灵气日日祭炼,犹如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这一分神,正好给了周九如机会,执剑往前一送,刚要刺中他的心脏。 周九如忽然感到脑后传来一阵凛凛的剑气,但她却丝毫不停顿,把剑狠狠的刺进了吴三清的胸口。 心宿背后偷袭,当手中的剑快要砍到周九如的后脑时,“嗖”的一声,一股纯正的灵力如烟花般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他手腕抖动回转,剑差点割到了自己的脖子。 心宿双脚发软,急急退后了两步:“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强劲的精神能量?” 竟然可以控制他的意志,他可是卫道士,来到俗世虽被天道压制了身手,但也是宗师级别。却在这丫头的威压之下,变得行动迟缓。 周九如不理他,她干什么都很专注,杀人也一样。 另一边,卫斯年和苏让来来往往过了数十招,明显是卫斯年占了上风。他的木剑由雷击的桃木制成,那可是避邪杀人的圣器。 何况,苏让中了毒,他越是运转真气还击,毒性发作的就越快。 雾虽浓,苏让还是从余光里看到了吴三清的死亡。 他无法相信,即使中毒,一个九阶炼气士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竟然连一招都没走过。 第一百六十七章 补脑 雾虽浓,苏让还是从余光里看到了吴三清的死亡。 他无法相信,即使中毒,一个九阶炼气士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竟然连一招都没走过。 心宿看着周九如,也是满眼骇然。 此时,他似乎想明白了,为什么钟山猎场一战,他们派去的人会全军覆没。 这丫头进攻的速度,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可控制人意志的玄妙气息,明显是入了道境,领悟了天地规则才有的无上威能。 周九如用先天灵力覆盖了这里的整片区域,在她的能量场,中了毒的心宿和苏让,很快被她和卫斯年吊着打。 千月的毒阴诡刁钻,可不是一般解毒丹能解的。只是苏让和心宿既能用丹药提升修行者的境界,又能控制那些人的心志,可见也是个懂药理的。 所以把他们捆绑结实后,周九如命人搜了他们的身,连内裤和头发上的簪子都不放过。 瓶瓶罐罐的搜罗干净,这才命禁军把他们押往大理寺。 回宫时,还不忘叮嘱千月,别断了他们的药。 千月会意一笑。见天拿动物实验,宫中动物园的动物都被她祸害的只要看见她,都学会了装死。 连小狐狸都没逃过她的毒手,现在小狐狸看见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着走。 如今有了大活人,谁还要动物。 千月兴奋的不行:“婢子正打算借用几具炼气士的尸首,好好的琢磨琢磨,这神界的人到底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比我们长命?” 卫斯年闻言,一股寒意从脊背蜿蜒而上,他摸了下身上的鸡皮疙瘩,暗自叹息:这主仆俩咋都没一个正常。 与此同时,纪纲和卫博文带着禁军查封了南风馆和飘香楼,南风馆只有四家还好说,这飘香楼有十几家,整整占据了一条街。 莺莺燕燕的全部收监排查,挤满了刑部大牢。 这场战斗是狩猎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遇上那些不束手就擒,敢于反抗的炼气士,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纪纲命令冲在前面的禁军全部上弩箭。 漫天箭雨,任你铜墙铁壁也会被扎成窟窿。何况,这些炼气士还没炼气化神,只不过比普通武者强一点而已。 几轮箭雨下来,这场敌我实力悬殊的战斗,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解决。 ……… 这一夜,周九如睡得很踏实。以前身体不好,夜不安眠,天不亮就醒了。 自从身体好了,人反而变得惫懒了,到了冬日就喜欢赖床。 孟皇后有孕在身,更不会叫她早早去请安。 卫斯年练完剑回来,看见正殿的门还关着,洗漱一番后,便蹑手蹑脚的到了周九如的寝殿。 见她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就搬了个锦杌坐在床边,撑着脸看着她。 周九如睡得很熟,像个小猫似的缩在锦被里,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张小脸红扑扑的,越看越可爱。 卫斯年忍不住俯下身子,用鼻子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 周九如微微蹙了蹙眉,卫斯年一进殿,她就感觉到了,但她还想睡会儿,便懒得理他。 可这卫二就跟小狗似的,在她脸上蹭来蹭去,扰得她没法安睡。 周九如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看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要再吵我瞌睡,我就要揍人了。” 听到周九如夸自己好看,卫斯年顿时有些飘了,没想到长得好看,还有这样的便利。 “那我可不可以……” 他盯着周九如粉嘟嘟的唇/瓣,很想舔一舔,可看到周九如澄澈不谙世事的眼眸,他又停了下来。 小疯子上个月才满十二周岁,她还是个孩子,这样……是不是……太不尊重她了。 与卫斯年目光相对时,周九如也有一瞬的怔然,心跳突然加快,紧张羞涩之中又带着一丝期待。 既然卫二注定了是她的人,对于情侣之间的亲昵举动,她是不会排斥的。 可不知怎么的,两人都鼻子挨鼻子了,卫斯年却又停住了。她等了一会,仍不见他有行动。 便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软软的真甜,周九如啄了两下,就像得到了糖果般满足。 卫斯年却一副不大尽兴的样子,捧着周九如的脸,复又亲上了她的唇。 周九如推开他,坏坏地一笑,道:“真的这么不舍得?我还没洗脸刷牙呢。” 这小疯子,还真是会煞风景,卫斯年直接无语了。 ……… 用完早膳,周九如去坤宁宫看望孟皇后,卫斯年去东宫陪太子。 太子已经触摸到武道大圆满的那道屏障了,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突破。过了年,礼部就要准备他大婚的事宜了。 趁他养伤,没有那么多政务,卫斯年想跟他多切磋切磋武学,助他早日步入宗师。 周九如下了辇,走到东殿门口,还未进去,便闻到了一股高汤的香气。 待进了门,行完了礼,孟皇后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建元帝给她倒了一杯樱桃酒道:“你母后要吃锅子,你来了正好,人多热闹。” 天冷吃锅子确实舒服,但周九如是吃了早饭过来的,所以烫了两片薄薄的羊肉后,就只吃蘑菇、萝卜、豌豆苗和莲藕。 建元帝是无肉不欢的主,吃什么荤菜,周九如都不奇怪。 倒是孟皇后,不是猪肝就是猪肚,最后还来了一盘子猪脑花,那形状……周九如看着就没了胃口。 建元帝把烫熟的藕片夹至到她碗中,笑着道:“你母后最近喜欢吃这些内脏。” “啊?”周九如吃惊道:“母后又转口味了。” 前段时间喜欢吃鱼,再往前天天吃糖醋蒜,周九如每次来坤宁宫请安,那味道熏的她捂着鼻子都不敢呼吸。 “你还小不懂。”孟皇后睨着她道:“都说吃什么补什么,我啊,这是在给孩子补脑。” “补……补脑?”周九如吓得一个哆嗦:“母后,那你还是别补了,万一把我弟弟补成了猪脑,那可怎么是好啊?” 建元帝“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止都止不住。 第一百六十八章 果茶 “补……补脑?”周九如吓得一个哆嗦:“母后,那你还是别补了,万一把我弟弟补成了猪脑,那可怎么是好啊?” 建元帝“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止都止不住。 孟皇后气得直瞪眼,女儿怼她给她添堵,这当父亲的也不劝劝,坐在边上笑成了那样。 反正孩子在她肚子里,她想吃什么,谁都管不着。 吃完了锅子,建元帝便去书房批折子。为了照顾皇后,每天下朝,除了接见朝臣时会去勤政殿,其他时间,他都在东殿的书房办公。 怕孟皇后吃多了积食,周九如就扶着她在殿内走来走去的消食。 孟皇后的腿水肿得厉害,坐着胎气痛,多走两步又累的不行,这才五个多月都这么折腾,到瓜熟蒂落御货,还得好几个月。 古代又没个什么消遣,天天这般,也确实难熬。 周九如心疼娘亲,见她走的汗津津,便扶她到窗边的广榻上半靠着。 两个宫女过来要帮孟皇后按摩腿,周九如挥挥手,叫她们都出去。 确定殿内无人了,周九如便开始双手结印,运转五行养元诀的水之诀。 孟皇后看到一种蓝色水波纹似的光芒围着自己的肚子打转,然后顺着双腿再到脚底,不停地波动。 她感到整个人舒泰极了,笨重的身体也立刻变得轻盈了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又在耗费灵力?”孟皇后有些嗔怪。 万物有灵,要想把自然界的五行灵气借为己用,不但要有超凡的神识感知力,还得有调动这些灵气的能量。 “要调用五行灵气,就要消耗你的先天灵力。” 见周九如坐下来,孟皇后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先天灵力是你灵魂的真气力量,也是你自小保命的力量,怎么能随便用呢。” 先天灵力不但是灵魂的真气力量,更是一种无形的精神能量。自然界的五行灵气用之不尽,是无限的,但一个人的精神是有限的。 不然,天寿也不会在狩猎之后,精神萎靡了好长时间。昨晚又是一场大战,她就怕这孩子耗损过度。 周九如哪能不明白自家娘亲的担忧,她笑着道:“只要弟弟喜欢,耗费点灵力算什么?” 孟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正和周九如玩得不亦乐乎,周九如的手放在肚皮哪里,哪里就鼓起一个包。 “这孩子是个调皮的,将来肯定不像你这般乖巧懂事。”孟皇后抚着高高隆起的肚皮,神情愉悦。 三个多月时,御医诊脉就摸出了这一胎是个男胎。 原本男孩女孩她都无所谓,只要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可自从太子伤了脊椎无法行走,她就无比庆幸这一胎是男孩。 大秦的后宫,目前还算安稳,但若太子的腿三年五年好不了,底下的两个皇子又一天天大起来,谁又会没点什么想法。 周家出过女帝,倒也不拘泥男女,但这继承皇位的人,必须得是自己的儿女。 母子俩正说着话,建元帝批折子批累了,就走了出来。 “天寿,在给你母后聊什么呢?这都一上午了,还不让你母后休息一会。” 周九如连忙站起来道:“父皇,我看母后平日里很是无聊,不如让教司坊编些好看的歌舞,来给母后解解闷。” “这想法不错。”建元帝走过来坐在孟皇后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元娘,你觉得呢?” 孟皇后点了点头:“我现在胎像已稳,你也该搬回勤政殿了。朝廷六部,一下子空出了两部的尚书之位。 这阵子,实在是辛苦师兄了。” 建元帝不想让她忧心,笑了笑道:“什么事都是有章程的,尚书底下还有左右侍郎在,政务来不及,翰林院多的是学士,叫他们过来帮忙就是。 政事堂又有陈中清为首的几大大学土坐镇,目前还是能够应付的。” “可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孟皇后忍不住惆怅起来,“得想办法,早日把两部尚书定下来,以免朝局混乱,人心惶惶。” 建元帝把她的手拉住,握在掌中道:“还有十天就封印了,趁着年底政务繁忙,正好可以考察一下这两部的侍郎有没有一个能主事的。” 周九如一听便明白了父皇的意思,到了腊月二十,各府衙都要“封印”过年了,明年的正月二十才会“开印”办公。 二月份就是春闱,父皇定会在春闱之前定下吏部尚书。 孟皇后不耐绕弯子,直接说道:“师兄这回可要仔细些,按照朝廷的规矩,吏部尚书可以任免四品以下的官员。 咱们现在不用受制于人,一定要挑个忠君爱民能当事的。 还有刑部,崔老尚书既然主动让贤,那就在他儿子身上略作一些补偿。 听说他长子在兵部做事,就给他往上提一提官职,先稳住崔家。” 建元帝颔首道:“政事堂的几位辅政大学士也是这么打算的,崔怀仁任刑部尚书多年,他培植的势力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清除干净的。 不如先稳着,明年春闱挑选一些可用之才充到各部衙门,慢慢瓦解他们的朋党势力。” “父皇,崔老夫人怎么样了?”周九如在边上认真听着,又剥了些橘子、草莓,亲手煮了一壶果茶给父母品尝。 建元帝尝了一口,目露惬意,这见天烧着炭盆取暖,心里燥热,喝一杯酸甜可口的果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放心吧!我已经把裴烨放回去了,她要还敢自绝,陷我于不义,那我真的不会给她留情面了。” 说罢垂首掸了掸袍子,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昨晚能那么顺利捕获万神宫的老鼠,全靠督国公世子身边的那位陈法师。 这功过相抵,只要他们裴家不再生事,我也不想再追究。” 真撕破脸了,这些门阀世族盘根错节,相互之间结成的一张张关系网,不知要涌出多少麻烦。 在太子的伤没好之前,他得先求稳。 孟皇后闻言点点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惊慌 周九如赞道:“过犹不及,父皇不深究是对的。父皇是要做明君的人,没必要跟裴烨这种人死磕,落个不仁之名。” “不过……”她沉思了会,转而与孟皇后说道:“咱们还是得在天下人面前把礼数给做足了。” “母后,你明天派个太医到督国公府给崔老夫人诊诊脉。” 在她没弄死裴烨之前,千万别让崔老夫人死了。 孟皇后懒得多费神,直接应道:“好,就听你的。明天,我会指派院使大人亲自过去。” 周九如达到了目的,心情很好地一笑。 见她这样高兴,建元帝抬了抬眉毛,总觉得女儿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这孩子搅弄风雨的本事一惯厉害,不能让她闲下来。 建元帝道:“胭脂巷那一条花街的人都被你下令关押在刑部大牢,京城的风月之所大多与朝廷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南风馆是紫玉开的,那十几个花楼就是江南的几个门阀主入了股合开的,不能查封太长时间。 明天你去刑部走一趟,把那些小吏录的口供核对一下,如果只是卖笑,手上没沾人命的早点放了。” 周九如点点头,即便父皇不说,这件事她也想亲自跟进。当下漫无边际地又与父皇母后闲聊了一阵,便告退了。 ………… 回到太初宫,千碧千柔服侍着她换了身衣服,卫斯年还在东宫没回来,她便在大殿里溜狐狸玩。 溜得正开心时,柳红脚步急促地撩了帘子冲进来。 “请公主安!”柳红行了礼:“婢子有事禀报。” 周九如给小狐狸喂了点水,叫它一边去玩。 然后抬眸问道:“你一向稳重,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 柳红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道:“婢子早上去梅园想摘点梅花回来泡酒煮茶,原本已经摘满了一篮子,后看到西北角有几株腊梅开得正旺,便想剪来给公主插瓶。 不曾想,听到了墙那边有人在私语。” 周九如挑挑眉,太初宫紧挨着东宫,与花园西北角一墙之隔的正好是东宫下人们所居的几座窄院。 “你听到了什么?” 柳红抺抹额上的冷汗道:“有内侍在那抱怨,说是膳房最近送给太子殿下的汤,太子都没吃,根本没法下手。 有个女的出声回应,叫他想办法把东西加到点心里面。” “这下麻烦了。”周九如神情凛然,道:“东宫服侍的宫女内侍有四百多人,光膳房就足有百人,不但没办法找出这两人,还会打草惊蛇。” 柳红道:“那就只能告诉太子殿下,劝殿下多做防范,想办法引出幕后之人。” 周九如没回答,只觉得心中烦闷,太子哥哥受伤才几天,底下就有人动心思了。 也不知道要往他膳食里面加什么料?下毒是不可能的,太子哥哥入口的东西不但要经过层层筛查,还有专人试吃。 临近中午,周九如到东宫蹭饭时,把柳红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太子与卫斯年。 太子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半响蹦出一句话:“我倒要看看,是谁活的不耐烦了。” ……… 翌日,天灰蒙蒙的,十分阴冷。周九如带着乐水和卫斯年还没走出太初宫,雨都已经绵密地下了起来。 六部当中吏部离皇宫最近,刑部是离皇宫最远的,周九如原本想骑马过去,这样比较快。 这雨一下,她只得换乘马车。半个时辰后到了府衙大街,往东最里面就是刑部。 不等周九如的马车停稳,刑部的两位侍郎都已经带着衙内的官吏撑着伞,迎了出来。 刑部尚书一职空缺,原本左侍郎是最有希望的那个,但他是崔怀仁一手提拔上来的,跟崔家走的实在太近,建元帝不想用他。 右侍郎又没什么突出政绩,提拔他,恐会让人不服,尚书之位就这么空了下来。 早上散朝时,建元帝提出让公主代他到刑部看看,若这些花楼的人真的没什么可疑之处,就早点放了。 他们俩个当时听了,虽觉得有点奇怪,怎么能让公主来处理这事?后来又一想,这也不算什么正经的朝堂政务,就没反对。 反正他俩都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在受宠的公主面前刷一刷好感,说不定那尚书之位就砸自己头上了。 周九如哪知道这些人心中的小心思,她干什么都直来直去,目的很明确。 进了刑部大堂,把录好口供的那些莺莺燕燕都一个个叫了出来,排成一排站好。 让乐水问了一些“那些修行者为什么会藏身他们花街,还有没有其他同党”之类的问题,结果回答都跟口供一样,确实是不知情。 周九如披着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捧着一只精巧可爱的铜手炉,坐在上首盯着她们的表情,见她们也不像撒谎的样子,就摆摆手放了。 一上午过去了,人都快放完了,也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看样子,这些人迎来送往真的只认银子。 到底这京城其他府邸还有没有替万神宫办事的修行者,从她们身上是找不到线索了。 “公主,这事原本也是大海捞针,您忙了这么长时间,不如休息一下。” 右侍郎见这花朵似的小姑娘竟然真的能在刑部坐一上午,并不是走过场,便有些感到吃惊。 还有这通身的气派和威压,连他们这些混迹官场多年的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周九如就想去对面的大理寺看看,虽然心里也清楚,紫玉、心宿和苏让都是宗师级别的修士,想从他们嘴里抠出一两句真话,估计跟修行一样难。 但她还是想去试试。 周九如刚跟两位侍郎说,准备去对面的大理寺。 一名衙役匆匆忙忙跑进来,施礼禀道:“公主殿下,诸位大人,不好了,督国公府……裴二郎主死了?” “死了?”周九如有些奇怪,自己还没动手,这人怎么就死了? 左侍郎也意外了,前天放回去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间就死了? 第一百七十章 湿冷 人虽关在大理寺,但他们刑部跟大理寺是斜对面,裴二郎主又是崔老尚书的亲外甥,可没哪个不长眼的敢虐待。 这人在大牢里没死,回到自己家反而死了,还真是蹊跷。 左侍郎问:“应天府的人去了吗?可查出什么原因?” 那衙役躬身道:“回大人,就是府尹杨大人派人过来传的话,也没说其他,只说请两位大人过去。” 两位侍郎对视了一眼,别看私下里两人乌眼鸡一样的斗来斗去,但现在,都很有默契的在心里暗骂新上任的府尹杨大人。 一出人命就往刑部扯,年底了,他们刑部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 当着公主的面,既不能推卸,也不能抱怨,还真是倒霉。 周九如假装没看到这两位侍郎黑沉的脸,直接说道:“既然这样,两位大人,我们还是先去督国公府瞧瞧吧!” 见周九如一刻都不得闲,卫斯年很是心疼:“周周,何必这样着急,有应天府尹和刑部的两位大人在,相信裴二郎主的死,很快就能查清。 你也该歇息一会,准备吃午饭了。” “先过去看一下情况。”周九如拍拍他的手臂,笑着道:“回头就在附近找个酒楼,吃饱喝足了再回宫。” ……… 督国公府靠东的那处院落浓烟滚滚,要不是现在还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恐怕早就烧到其他地方了。 周九如一行人被迎到事发地点时,裴清宗连伞都没撑,就那样身姿笔挺站在瑶光院的一棵香樟树下。 照他身上湿透的披风来看,他应该已经在那里站很久了。 看到周九如时,显然很诧异,他没想到公主会随刑部的人一起过来。 “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恕臣有失远迎!”他神色平淡地走了过来,微微倾身向她施礼。旋即又与众人一一见过礼。 要不是几缕碎发凌乱地垂在他耳边,根本看不出他此时的狼狈。 裴烨再可恶,也是裴清宗的亲爹。周九如不好一上来就问原由,见这瑶光院的火已扑的差不多了。 便叹了口气,道:“世子节哀!既然应天府与刑部的几位大人都来了,这里就交给他们好了。 冬雨湿冷,还望世子保重身体。” 裴清宗顿了下,敛色道:“多谢公主!祖母悲伤过度,伯父伯母与内子都守在朝晖院,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此时也在那里。” 言下之意就是你来的不是时候,现在大家都在忙,我走了,就没人招呼你了。 周九如完全不在意,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我在刑部替父皇办差,听说这里出事就过来看看。待会回宫,父皇问起,我也方便回话。” 裴清宗负手凝望了会儿天,细雨如丝,湿寒透骨,他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旋即眼眶红红的说道:“我一直恨他,早知他这么作孽,倒不如我悄悄弄死他,他还能落个好死。” 周九如道:“尸首呢?我想去看看?”好奇心作祟,她很想去瞧瞧裴烨到底怎么个不好死的。 想起尸首的惨状,裴清宗又是一阵锥心的痛:“公主千金之躯,莫让这些污秽之事污了眼睛,还是去暖阁等消息吧!” 说罢吩咐管家把周九如他们几个带到花园里的暖阁去用茶。 “公主。”乐水举了举伞,说道:“属下想过去看看刑部的两位大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好啊!”周九如点头。 裴清宗面沉如水,深看了她们一眼,转身离开了。 ……… 暖阁设在花园里的一处圆亭里,它原来只是个观景的亭子,冬日为了方便赏雪,便安上玻璃窗,改成了暖阁。 婢女端了四样茶点,便远远的走开了。 感觉肚子饿了,周九如也没客气,先品尝了一块咸香饼,馅料饱满鲜美,咸甜适中。 她觉得很好吃,就拿了一块递到卫斯年嘴边:“你也尝尝。” 卫斯年微微低首,就着她的手,三口两口的把饼吃了下去。 吃完便问:“要不要我也过去看看?” 周九如想了下,起身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过去打听一下,芳华阁的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再顺便问问有一个叫十三郎的,想不想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卫斯年倏然间转过头:“十三郎是你安插在裴府的暗桩?” “算不上暗桩。”周九如坐下,温温淡淡地道:“只是恰好有相同的目的。十三郎的亲弟弟死在了裴烨的手里。 那孩子还不到十岁,是裴府自己庄子里的奴婢,原本是挑选上来做小厮的,没想到被裴烨给祸害死了。 十三郎姓陈,比他弟弟大个两三岁吧,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庄头见他长得好,就一直带在身边照顾着,教他打算盘、学记帐,做些轻松的活。 每隔几天,他就会往裴府大厨房里送庄子上的食材。 六月初,也就是他弟弟死后满百日的那天,他又往裴府送食材,在裴府后面的巷道,不知怎么被裴烨看到了,收进了芳华阁。” 卫斯年拧眉:“不是说裴烨只喜欢八到十岁的幼/童吗?怎么会选上十三郎,他这个年龄,骨骼已经长开了。” 周九如望着外面的毛毛细雨,冷哂道:“你以为朝中有些大臣拼命围着裴烨转,只是为了权势啊。 暗卫探知,裴府每个月从芳华阁里抬出的尸首,最多一次达到了十六具。 待会,你去跟刑部的两位侍郎说一声,叫他们把瑶光院与芳华阁中间的那片竹林翻一翻,肯定还会有发现。 据萧夫人说,以前都是埋在那里的,后来埋不下了,才开始悄悄往义庄扔。” 一时间暖阁里静的,只剩下外面的雨声。 卫斯年气得脸都红了:“早该一剑砍了他。” “民不举,官不究,谁会去砍他?谁又敢砍他?连我父皇都不敢。” 周九如道:“西山行宫遇袭后,我派乐水和天真潜到这府里给裴烨下哑药,想着杀不了他,把他揍成个猪头出口气也好。 结果,只是药下成功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尸骨 “有青十一这个剑皇在,裴烨的身边,除了专门服侍他的人,别人是很难近身的。” 周九如说着,眉宇间隐隐闪着厉色,“那次的哑药,乐水是让厨房里的一个暗桩下的。 事后,瑶光院服侍的人,除了洒扫的粗使奴婢,全都被清理了。 我后来一直后悔,早知道那次就该给他下毒药,见血封喉的那种。” “幸好你没下毒。”卫斯年沉吟了会,说道:“虽然我不通政事,但在进京的路上,父王跟大兄讨论西北局势的时候,我刚好在旁。 裴烨如今身败名裂,连带着裴氏在西北也没了往昔如日中天的声望。 抓住这个机会,圣上稍作调整,便可培养出听命朝廷的文官体系,掌控西北的府衙。” 他扬眉:“放在以前,裴烨若有个三长两短,西北肯定要生乱,你几次遇刺,圣上都忍了下来。 若不是为朝局和西北的安定着想,他一个马上打天下的开国皇帝,何需如此忍让一个臣子。” 周九如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着。 “有时候还真是环境造就人。父皇幼时与萧伯父混于难民之中,一路乞讨才到的鲁地齐州。 因为这段经历,让身为天子的他比一般官员,更能体会兵祸连结,民不聊生的苦难。” 说着,她又撇嘴笑道:“虽说死者为大,我不该庆幸,但事实就是如此。” 裴烨死了,她打心眼里高兴。 “我过去看看。”卫斯年起身拍拍她脑袋:“这是人家的地盘,你也悠着点。” ……… 裴清宗回到玉清院换了套素服,又喝了碗姜汤,打算去春晖院看望祖母。 刚迈出院门,便见管家连伞都没撑,满眼惊惧的跑了过来:“世子,不……不好了,那个……” 他指着瑶光院的方向,手臂不停地颤抖道:“那个竹……林,尸体,全是尸体。” 裴清宗闻言,也惊凝道:“你的意思是竹林底下有尸体?” 管家已经哆嗦的说不出话了,只一个劲地点头。 待裴清宗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挖出了将近百具尸首。 应天府和刑部的差役还在继续,竹林的土壤肥沃湿润,几铲子下去,便可见白骨。 如此景象,实在是……应天府尹拿出帕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幸好他机灵,叫了刑部的人过来。 裴二郎主的死,再加上这么多尸骨,根本不是他一个新上任的府尹能兜住的事。 刑部左侍郎见裴清宗长发如墨,白衣胜雪地站在一排尸骨前,背后堆放着砍伐的翠竹。 一眼望过去,就像是站在了一幅白与绿的画卷里。 到底有些不忍,他过来交代道:“世子,最近一段时间,在案子没结之前,府中之人就不要出门了。” “好。”裴清宗应后又拱手道:“大人,我想去静一静,若您有问话,可派人到玉清院找我。” 左侍郎点点头。 以前,他也曾听人说起过“裴大人如何雅致风流,芳华阁的美人又是怎样的绝色,会服侍人,玩起来又是怎样的畅快淋漓”不是没动过心思。 但他是刑部侍郎,对律法十分精通,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他还是分得清。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他们的畅快淋漓中变成了一具具白骨。 此刻,他也终于明白了,裴二郎主的死相,为什么会那么惨。 ……… 太初宫。 周九如吩咐卫斯年和乐水,还有到过裴府的侍卫,全都用艾蒿水洗个澡,去去晦气。 原本想睡一会,再去东宫,顺便蹭顿晚饭。 她想好了,与其花时间找谁要在太子哥哥的饮食上做手脚,不如没事就去东宫蹭饭。 她的血与别人不一样,又自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这外泡内服的六七年下来,她的血既是十全大补丸也是毒药,就看怎么用了。 千碧忙乎着刚帮她擦干头发,太子就派人传话叫她过去。 周九如揣测,太子是想打听督国公府的情况,尸骨还没挖完,刑部就上报了。 果然,她刚迈进延福殿的门,太子就问:“天寿,你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才过来?” 周九如脚步不停,径直来到榻边,拿着长抱枕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然后睨着对面正看书的太子道:“都不让人歇会,你就是个周扒皮。” “周扒皮?”太子放下书望着她,道:“这词新鲜,比毒舌兄更和本太子的胃口。” 周九如瞪了他一眼:“问吧,想知道什么?” “裴烨是怎么死的?” 周九如坐起来,清清嗓子说道:“初步判断被人下了催/情/药,凌虐了很多遍,不但后/庭/开花,前面还被剪了。” 听到这,太子忍不住抚额,他这个妹妹,真是……都不知道何为矜持? 周九如丝毫没理会太子那副欲言又止的无奈表情,只想赶紧把事情说完好休息。 “左边小腿的肉被削的只剩骨架了,两只手的手指头都一节节剁了下来。” “更要命的是,他被人发现的时候,还没完全断气。” “天寿,你一个女孩子说到那个……嗯,那个……”太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憋了半天,冒出了一句:“不要太直白,委婉一点。” 周九如不置可否:“后/庭/开花难道不比***花委婉?” “……”太子语噎。垂首思忖了一会,又问:“是芳华阁的人做的?” “嗯。”周九如应了一声,又躺回榻上,慢条斯理地说道:“裴烨收押大理寺的这段时间,裴世子原本想把芳华阁的那些少年男女与几个幼童,全部送到城外庄子上去安置。 后来一看才发现,他们长期被药摧残,身体很差,要是不调理好,出去也是死。 何况他们长得太好看,送到庄子上未必安全。 裴世子就吩咐府医,好好调理他们的身体,想等过了年,再做安排。” “裴世子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祖母以命威胁,换回来的父亲竟是如此的伤心病狂。” 周九如叹道:“每晚两具尸首抬出来。 我估摸着这位裴氏宗子,已经起了杀心,只是碍于祖母,又遵循“父为子纲”的伦理道德,有心没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作孽 “正好昨日,青十一在剑法上突然有所悟,想出去闭关一段时间。” “他的离开……”周九如静默片刻,扯了下唇角,又道:“让芳华阁的那些可怜人看到了希望。” 太子听罢问道:“那火灾是怎么回事,听说瑶光院被火烧毁了。” “那么龌龊的地方,烧毁了才好。”周九如咬牙切齿地回道。 在督国公府,乐水跟着刑部的人忙前忙后。回来的路上,把查到的情况都细细禀报给了她。 听完后,她心里就像是燃起了一把火,这把火不是暖,而是愤怒。 再卑贱的人也有尊严,一直以来,裴烨把芳华阁的那些男男女女,只当作是自己和权贵寻/欢/作/乐的玩/物,从不把他们当人看。 死了再换新的,一批又一批,总有新人会填补进来。 所以才报应不爽,死得那么难看。 “腊八那天放他回去,当晚就死了一男一女。” 周九如说着连连捶胸,平复了下烧灼的心,遂又缓声说道:“昨晚,先是死了两个女孩。 等管事嬷嬷再去挑人时,大家都害怕的不行,挣扎着不去,遭到了鞭打。 这一打又死了两个。 芳华阁的那些人说白了都是些孩子,最小的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最大的不超过十五岁。 本身都没长成人,又饱受药物摧残。 所以这些人,不论男女,能熬到十五岁不死的已经算是奇迹了。 十一郎就是芳华阁的奇迹,他主动跟管事嬷嬷提出,愿意和十三郎一起去服侍裴烨。 结果,裴烨嫌弃他俩骨骼长开了,不够柔软,叫他俩滚回去,还点名一定要那几个孩童过来。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些孩子们,在裴烨入狱的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过上两天安稳日子。 现在又被逼着去送死,一下子发了狠,先是群起攻之,把管事嬷嬷给拿下了。 再由两个女孩出面安抚裴烨,最后大家齐心协力把他给绑了,虐了大半夜。” 再胆小懦弱的人,一旦发起狠来,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 周九如叹道:“事后,十三郎很害怕,溜出去找我们那个曾经联系过他的暗桩,想讨个主意。” 太子听到这,接过话问道:“这么说,放火的主意,是那个暗桩出的?” 周九如点点头,凝了会神,继续说道:“他过来一看,也被那场面给吓住了。 若不想法把此事给闹大,以裴世子的手段,肯定会把芳华阁的人全部处理掉。” “闹得满城皆知,反而能保下二十多条人命。 他们把瑶光院厨房的油全部拿了出来,每个房间都倒上一些,确保里面能够烧起来。” 瑶光院偏离督国公府主院落,中间还隔着一个花园,有单独进出的大门。 裴烨为了自己方便,造得富丽堂皇仿若宫殿,等府中之人发现着火,左右隔壁的也知道了,想掩饰都来不及。 以裴烨素日的为人,这结果并不叫人意外。 太子淡淡一笑道:“还真应了那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事情闹大了也好,裴烨的死因一旦公开,被天下人所知,裴氏的门楣就会再添一道污损。 以后,裴氏子弟为了修补这些污损,只能死心塌地跟着朝廷走,就算不跟,也不会再跟朝廷作对。 兄妹俩只顾着说正事,都忘了叫人上茶。 周九如口干舌燥,靠在榻上,半眯着眼晴,道:“阿兄,我要喝杏仁羹。” 太子听了,眼里盈着满满的笑意,道:“你还敢在我这里要东西吃?” “有什么不敢的?” 周九如回道:“我可是懂药理的,我的感知也比你灵敏,谁要是敢在我入口的食物里面加料理,那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到底心疼妹妹,太子拍了拍手,守在殿外的小安子颠颠的跑了进来,躬身道:“殿下,请吩咐!” “给公主来碗参汤润润喉。”见周九如抬眼瞪他,太子解释道:“杏仁羹容易饱腹,天气这么冷,适合吃锅子,我担心你待会吃不下。” “好吧。”周九如撇撇嘴,到底还是听从了太子的建议。 想到卫斯年,她顿时两眼放光,又多吩咐了一句:“小安子,赶紧派人把卫二叫过来,人多吃锅子才有气氛。” 小安子愉快地应了一声“是”。太子殿下不能走动,杜侍读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幸好公主和卫二公子能天天过来陪着说说话。 太子有些心塞,妹妹对那一根筋的傻小子也太上心了。 他道:“瑶光院的竹林埋尸,是卫斯年提醒的,你就不怕裴清宗找他麻烦?” 周九如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卫二是我的人,肯定听我的号令行事,裴世子还不至于糊涂的连谁主使都分不清。” ……… 延福殿后面靠西的一座宫殿是杜宁若住的归真殿,听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前面安公公吩咐了膳房,太子殿下晚上要吃暖锅。 杜宁若听完忙问:“公主是不是也在?” 宫人点头:“听说还叫了卫二公子。” 杜宁若便赶紧叫来贴身宫女阿田帮忙更衣、收拾容妆。吃暖锅,妆容不易过浓,不然热起来,妆花了,什么优雅都没了。 抱着特意为太子绣的坐垫,又吩咐阿田,用食盒装些点心带过去。 阿田见状,纳闷道:“主子,您不是说太子殿下不爱吃甜的点心吗?为何你让我装的都是甜味的?” 杜宁若淡然一笑,道:“公主不是在吗?”这位公主自小偏爱软糯的糕点,特别是里面裹着酸酸甜甜果酱的那种。 主仆俩收拾好,一前一后沿着走廊到了延福殿。 杜宁若带着阿田进入屋内,屈膝行礼道:“请两位殿下安!妾身做了些点心,特拿过来给两位殿下品尝。” 周九如参汤刚用了一半,听到有点心吃,眼睛立刻亮了:“杜良娣辛苦了。” 内侍上前接过食盒,正准备试毒。周九如招手道:“不用了,拿过来吧。” 内侍望着太子,见太子点头,便从食盒里取出两盘精致的糕点,一一摆在周九如面前。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相克 趁着气氛正好,杜宁若把黄色缎绣缠枝莲纹的垫子递给太子:“妾身见天气湿冷,殿下久坐肯定多有不适,就做了这个垫子给殿下用,还望殿下别嫌弃。” 太子怔了怔回过神来,示意小安子上前接过:“多谢良娣了。” 杜宁若闻言嘴角翘得高高的,眼里更是藏不住的欢喜。 进宫这么长时间,她不是没送过东西,送吃的,他都赏了身边人。 衣服鞋袜什么的,每次送来,他都冷冷一句:“我穿什么自有司衣司负责,良娣不用费心。” 主子不发话,底下的人哪敢接她的东西,每次都是满怀希望的来,又心如死灰的走。 这次能收下,便是一个好的开端。 有宫人过来续茶,她先帮太子试了试茶温,然后亲手捧给太子。 周九如选了一块包玫瑰酱的酥软饼,一面吃着,一面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杜宁若。 一袭湖蓝色襦裙,外罩一件银白披风,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便给人一种温柔娴静的感觉。 倒是个贴心的,若真如此,也是她和太子哥哥的缘分,就怕心里有算计。 从小到大,太子哥哥最讨厌别人揣着目的接近他。 周九如正想说点什么提个醒,恰巧门外传来宫人的禀报声:“殿下,卫二公子来了,已经到了膳厅。” 太子放下茶盏,道:“我们也过去吧。” 站在太子身旁的杜宁若,很自然地推着轮椅往外走,那动作熟练的好像她原本已经推过无数次了。 周九如顿了顿,起身跟在了他们后面。 若真有这样的一朵解语花照顾太子哥哥,她也放心了,只是这位杜良娣…… 其实,修行到了一定的阶段,都有感知善恶的能力,面对危险来临时,会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周九如拥有先天灵力,既能感知自然界的五行灵气,也能感知人的善恶。 那种做过恶,又或者特别纯善的人,他们身上散发的能量场是不一样的。 但还有一种人,你第一眼看见她,就会感觉很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杜宁若就是这样的人。 这也是周九如为什么宁肯亲近对她言语无状的杜宁雪,也不愿意靠近对她处处谨慎的杜宁若。 卫斯年就站在膳厅外等他们,一袭墨绿长袍,长发用青色丝带高高束起。五官精致仿若雕刻,冰姿玉骨又不显女气。 杜宁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免在心中感慨:难怪公主不在世家择选驸马,有如此男儿相伴,一生足矣。 膳桌上的小炉子,正炖着一锅排骨高汤,旁边摆放着片成薄片儿的新鲜羊肉、牛肉,还有冷冻过的鹿肉。 切好的莲藕、青菜、豆腐,还有膳房备的鱼丸、虾丸、腊肠等食材。 众人落座,卫斯年把周九如拉到自己身边,给她倒了一杯青梅酒。 旋即便忙个不停。 先把锅底的排骨捞起来,挑出带有白色软骨的给周九如,又挑了肉多的放到自己碗里,剩下的连盘子推到太子面前。 “殿下先尝尝,味道怎么样?”这么自私的行为,偏他举手投足间,一派率性洒脱。 太子阴着脸,瞥着正在埋头苦吃的妹妹,深吸了一口气,没吱声。 卫斯年又用筷子夹起几片羊肉,放到滚烫的锅里涮了几下,待羊肉烫得卷起才夹出来,放到周九如碗里。 “周周多吃点,最近你都瘦了。” 这臭小子,还挺会照顾人,涮羊肉的时间把握得真精确。 太子冷眼看着他道:“你眼睛是不是有问题?天寿这几天脸都圆了,哪里瘦了?” “阿兄,我看你眼睛才有问题。” 周九如捏着尖尖的下巴,望着对面的太子道:“我这脸都快尖成锥子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脸圆了?” 太子气噎,还真是女生外向,不过一句话,她都护上了。 杜宁若从宫人手里接过漏勺,涮了几片鹿肉给太子。 笑着建议:“殿下,蘸点辣酱味道会更好。” 杜宁若没想到,太子真的夹起鹿肉,蘸点辣酱,放到了嘴里。 吃对食物也能带来好心情,这鹿肉,肉质细嫩,火候又刚刚好,确实很好吃。 待他又夹了块鹿肉,准备蘸酱时,周九如的一句话,令他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阿兄,你最近心气不顺,气燥的很,我劝你还是少吃鹿肉为好。” 卫斯年也连连点头,接着周九如的话,丝毫不避讳地说道:“药典上面记载,鹿肉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这壮阳的东西,太子还是少吃的好。” 杜宁若顿时面红如霞,尴尬的不行。 太子更是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有种想要掀桌子打架的暴力倾向。 周九如却心情大好,用筷子敲着那盘虾丸道:“药典上面还记载,鹿肉不可与雉肉、鲍鱼、虾同食,这虾丸……” 边上两个侍膳的小宫人一听,吓得直哆嗦,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你们起来吧!”周九如道:“还不快叫典膳过来回话。” 想了下,又饶有兴致地与太子道:“阿兄,你的饮食,都是东宫典膳负责准备,按理说不应该出现这种疏漏。” 两个小宫人连忙谢恩,又给周九如磕了三个头,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杜宁若原本想坐下,见太子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便垂首立于一旁,不声不响。 满屋的宫人无不战战兢兢,出这么大的纰漏,还不知道脑袋能不能保住。 周九如和卫斯年依旧吃得热闹。 “冬天吃暖锅的唯一好处就是暖和,卫二,把鱼丸和虾丸煮几个给我吃。” 语气虽然霸道,可这飘渺软糯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真的很受用。 杜宁若抬头,偷偷地觑了周九如一眼。这位公主活的还真是潇洒恣意,她大概从不知道什么叫忍气吞声。 典膳听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殿下明鉴,是微臣的疏忽。今日的锅子,微臣搭配的食材是蟹肉卷,并没有虾丸这道菜。”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失职 “咦!”周九如惊讶道:“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私自换掉你搭配好的菜?” 典膳跪着地上回禀道:“微臣来时,问过今日传菜的内侍,事情是这样的。 传菜的内侍去食材库领鱼丸、蟹肉卷时,负责食材的宫女拿给他的就是这两样。” 太子眼神凌厉地盯着典膳:“即便是宫人弄错了,别人不知道哪些食物相克,你身为典膳,不可能不清楚。” “你可是东宫的老人了,今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典膳抬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太子的脸色,细说道:“鹿肉在地窖冰着,太子也知道,年底到了,那里面存放了不少肉类。 虽有文字作标记,但膳房里只有几个膳夫识字,微臣见他们都忙着,便亲自下去割鹿肉了。 不曾想上来后,膳房已经把锅子和搭配的食材送到了膳厅,说是主子们催的急。 微臣当时也没多想。又担心食材不齐,殿下怪罪,就吩咐庖人赶紧把鹿肉切好送到膳厅。” 说罢,再次伏身磕头,“微臣失职!微臣没有核查全部食材,就直接上膳。请殿下处罚!” 太子想了下,问道:“那个管理食材的宫女是怎么回事?连蟹肉卷和虾丸都分不清吗?” 典膳抬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下意识地解释起来:“蟹肉和虾肉煮熟后颜色味道都差不多,膳夫至所以把蟹肉做成卷,虾肉做成丸就是为了能够区分清楚。 那个宫女进食材库不过两天,内侍去领食材时,她师傅刚好又不在,这才出了差错。” 太子听完,冷冷笑道:“照你这么说,这事纯属意外?” 今日之事虽没酿成什么祸事,但也充分暴露了他这个东宫典膳的粗心大意。 这份粗心大意,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各宫的膳食或食材都有御膳房按季节性配置。想要在他饮食中加料的宫人还没揪出来,此时要是再换一个典膳,又怕中了对方的暗算。 太子用的膳食出现相克的食物,倘若置之不理,以后,难免有人会以此为例,处处来试探他的底线。 宫中的阴司数不胜数,最容易做手脚的就是饮食。 太子凝思半晌,看向典膳道:“起来吧!你去把膳房的人都好好的排查一遍,查清楚这件事情,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事后上个折子,再到尚食局去领罚。” “微臣遵命!”典膳连忙起身施礼:“微臣定不负太子殿下所托!” 站在一旁的杜宁若,闻言攥紧了拳头。 这事也太巧了些。 她前天刚把那个小宫女安排到膳房去做事,今日就出了这样的失误。 她长兄不但是翰林院学士,还兼着东宫詹事。太子未大婚,在太子的后宫,目前,她这个良娣可是一家独大。 想做点什么事,底下的宫人都很配合。 所以,她也很想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察觉到了什么,故意在背后给她使绊子。 ……… 从东宫出来,天色已暗,细雨夹着碎碎的雪花,迎面扑了过来。 卫斯年连忙将周九如斗篷上的帽子帮她戴上,包住头脸,四个侍卫在前面提着灯引路。 跟在后面的一众侍卫,有个撑开伞刚想上前,另一个侍卫拉着他,小声说道:“有卫公子在,不用伞。” 细雨伴着如碎玉般的雪花悠扬飘洒,还没来得及靠近周九如,便被卫斯年的护体罡气震得无影无踪。 无论雨雪如何飞扬,两人的周围都是一片平静,所到之处,连风雪都避让,滴雨不沾身。 随行的侍卫瞪大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宗师跟普通人的区别。 太震撼了!难怪有传言说宗师有操纵自然的能力。 周九如望着前方,边走边问卫斯年:“你对刚才的事怎么看?” 卫斯年没急着回答她,想了好一会才应道:“总觉得太巧了,柳红昨日跟你禀告,说是听到东宫有宫人想对太子的饮食做手脚。 今日膳房就出了这样的纰漏,就像是有人再给太子示警。” 周九如脚下一顿,像是被他一语点醒,笑着道:“我原本没有怀疑的方向,但现在却大概猜到了一些。” “你猜到了什么?”卫斯年疑惑道:“难不成你知道了是谁要对太子不利。” 周九如看了下四周,摆手道:“先不说这个了,我也只是猜测。回宫吧!” ……… 次日,天色未明周九如就爬了起来,一看雨加雪停了,就想着今天该去行部和大理寺看看了。 到了年底,事多的让人头痛,特别是苏让和心宿这两个人,老关在大理寺也不是个事。 裴烨的案子,案情并不复杂,结果摆在那。只是那帮孩子,即使父皇赦免了他们,他们又能去哪里? 怎么也得给他们做个安排。 用了早膳,周九如和卫斯年正准备出门,乐山过来禀道:“公主,请等一下,太子殿下也要出去。” “阿兄想出去?”周九如朝阴沉沉的天空望了一眼,拒绝道:“不行。 天气这么阴冷,他的腿到现在都没知觉,要是出去受了寒怎么办?是有什么急事非要出去不可吗?” 乐山直接道:“回公主,昨晚有人夜闯大理寺劫狱。” “啊,什么情况?”周九如咋一听有点懵,但很快反应过来:“乐统领,你的意思是,那两个神界的老鼠被人救走了?” “只救走了一个。”乐山道:“据说原本两个都要救,逃跑的时候,惊动了寺里看守的禁军,有一个没跑掉。” 周九如略一沉吟,冷哂道:“下手可真够快的,大理寺机关重重,没有内鬼,即便是长了翅膀,也很难飞出去。” 前面朝堂,冯信也正在以人犯被劫,大理寺有内鬼为由,参大理寺寺卿卢志永。 “陛下,大理寺的地牢,机关重重,人犯被劫走,定是有内鬼接应。臣参大理寺寺卿卢志永失职之罪。” 明知冯信借机生事,建元帝即使有心维护,可这朝堂之上,他也不能立即驳了这个右佥都御史的面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寺丞 于是,建元帝顺着冯信的话,看向卢志永,问道:“卢寺卿,你可知罪?” 卢志永出列,跪伏在地不急不缓地说道:“微臣失职,微臣甘愿受罚。” 建元帝道:“你既知罪,朕命你赶紧把内鬼抓出来,将功折罪!” 冯信不服:“陛下,既是失职,就该免了卢志永大理寺卿一职。” 建元帝轻笑一声,道:“好啊,免了他的职,此案就交由你冯佥都查办,封印之前找不出你所说的内鬼,朕看那都察院你也不用再待了。” 冯信顿时无语。 身为御史,他的特长就是耍嘴皮子抬杠,找内鬼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再说裴二郎主死的那么不体面,他们这些往日跟裴二郎主走得近的官员,圣上正愁找不到借口收拾。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往前凑。连忙施礼,退回队列,装鹌鹑。 ……… 周九如并不知道早朝时的这段插曲。她与太子到达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少卿带着衙役,刚把现场勘察完毕。 听到差役禀报,说是太子和公主到了府衙,大理寺少卿瞬间紧张了起来。 太子殿下的伤还是传了出来,听说双腿到现在都没知觉。而这一切,都源自神界修士在钟山猎场行刺,才导致的后果。 全城戒备搜索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逮住两个,还是宗师级别的大人物。这人都关进大理寺重兵把守了,却又被劫了狱。 要不是被隐在外围的禁军发现,说不定两个都被救走了。 他们大理寺的地牢,可是号称‘长着翅膀都飞不出去’的地方,竟然会被劫狱? 任谁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少卿大人摸着头上越来越少的头发,长吁短叹。 勉强舒展了一下紧皱的眉头,就急急带着大理寺主薄与几位寺丞,毕恭毕敬地把太子与周九如一行人,迎到了大理寺的大堂去坐,哪儿比较宽敞。 见完礼,众人按主次顺序坐下,稍稍寒喧了两句。 太子见大理寺少卿闷头坐着也不说话。便直接问道:“大理寺地牢机关重重,犯人又被铁链锁住,没有钥匙,那精钢锁链根本打不开。 是谁做了内应?又是谁劫走了犯人?你可有线索和追查的方向?” 大理寺少卿被太子接二连三的问题砸得有些惶恐。 他勘察现场,忙乎了一早上,发现劫狱的人在他们大理寺简直是如履平地,什么机关都没有碰到,就直接进了地牢,锁链也没有破坏的痕迹,像是直接拿钥匙开的。 可钥匙放置的地方,有专人看管,那人并没有离开半步。 顶着太子凌厉的眼神,大理寺少卿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就算他不说,等会卢寺卿下朝回来,问起他勘察现场的情况,他还是得说。 周九如听罢气燥的很,没等太子开口,冷哼一声,讽刺道:“少卿大人,这就是你给我太子哥哥的回答吗?” 见大理寺少卿吱吱唔唔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有点恼:“既然这样,本公主倒想亲自去地牢走一趟,看看你们大理寺设置的机关到底是个什么摆设?” 说罢,她侧首朝太子一瞥眼,只见太子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得到了太子的许可,周九如故意趾高气扬地招呼着卫斯年和乐水,三人出了大堂,便直奔地牢入口的方向。 有个寺丞跟了出来,上前长揖道:“公主,您这样直闯大理寺地牢,传出去,会有碍您与太子殿下的名声,还是下官带您们过去比较合适。” 周九如停下来,转身看着他,笑了笑:“没想到,你一个小小寺丞竟比你们的少卿大人明白道理。” “不过,人犯是我抓的,我有权过问。” 周九如抱臂,摆出一副骄横不讲理的架势,“要是外面传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影响了我太子哥哥,我会告诉我二表舅,让他这个大理寺卿治你们的罪。” 寺丞闻言,脸色有点发青,举袖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心应道:“公主说得对,但是,还请恕下官直言。” 他往前走了两步,拱手小声提示,“公主,有些麻烦能免则免,像昨晚的劫狱,此事便有些棘手,如果不查清楚,卢大人的寺卿之位恐怕会保不住。” 周九如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有人会拿劫狱的事大做文章,动摇我二表舅大理寺卿的位置?” 寺丞并没立即回答。望着眼前的冰天雪地,跟这样一个好看的小姑娘,不是煮茶赏花,而是与她讨论朝廷的勾心斗角,还真是一大败笔。 寺丞明显有些犹豫,但他一个七品芝麻官并无面圣的机会。有些话,此时不说,以后哪还有这样的机会。 “下官位卑,有些事本不该妄言。可下官出身贫寒,历经战乱,在战乱中流离失所,过得很是艰辛。” 寺丞说着,揖了一礼,把自己心中所虑全部倒了出来:“这天下刚刚太平,下官实在不希望再起乱子。 不瞒公主,自从听说神界的修士在猎场行刺,致使太子殿下腿伤严重,行走不便,下官就没有再睡过一天安稳觉。” 周九如瞥着他,赞道:“你别难过,现在的朝廷,难得有你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官员了。”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万神宫倘若像毁掉大燕一样,来毁我大秦朝,除了会想尽办法对皇室人员进行暗杀。 还有就是慢慢渗透朝堂,把忠于朝廷的官员都一个个的清除掉,换上依附他们的人。” “你提醒的对,如果在年底封印之前找不出人犯被劫的原因,我二表舅这个大理寺卿可能真的就没得做了。” “周周。”卫斯年却有些疑惑:“裴二郎主已死,门阀党已成一盘散沙自顾不暇,有圣上在,卢大人的寺卿之位又怎么会保不住呢?” 周九如道:“父皇提倡以法治国,大理寺又是个最讲法度的地方,人犯被劫走,若真找不出原由,一旦朝臣弹劾,那就得按律追究。” 第一百七十六章 地牢 周九如解释给他听:“父皇提倡以法治国,大理寺又是个最讲法度的地方。 人犯被劫走,若找不出原由,一旦朝臣弹劾起来,那就只能按律追究。二表舅身为大理寺卿,不免首当其冲。” 卫斯年想了下,点了点头,眼下能帮到卢寺卿的就是要尽快弄清楚人犯是怎么被劫走的。 “那昨晚被劫走的人犯是苏让还是心宿?”他问寺丞。 其实卫斯年心里也清楚,无论这两位哪个被劫走,这都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寺丞道:“据昨晚的禁军描述,三个黑衣人带着两个人犯刚出大理寺地牢,便被他们发现。 打斗中,他们留下了苏让。” “进去没被人发现,出来时却惊动了隐藏在暗处的禁军。” 乐水想了想,道:“看样子,千月下的药挺有效的,苏让和心宿的功力根本没恢复,且拖了那三个黑衣人的后腿。” 周九如闻言,轻轻点头。 想冲出禁军弩箭的包围圈,三个人带着两个没恢复功力的累赘,就算是宗师,也很难逃出。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抛下了一个。 但这事还是透着古怪。 既便有内应,大理寺地牢机关重重,他们进去,多少都应该有点响动才对啊? 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就出来了,那狱卒侍卫都是摆设吗? 周九如眉头微皱,思忖了一会,看向寺丞道:“你先带我们进地牢走走看看吧。” 寺丞下意识地望了眼天色,旋即抬手:“公主请!” 地牢的入口处,站着两个侍卫。 “奉命带公主殿下去地牢查看人犯。”寺丞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个铜牌,向待卫递了过去。 侍卫验证后,把牌子还给了寺丞,又向周九如深深施了一礼,开了大铁门。 进去便是一条狭长的地下走廊,弯弯曲曲经过五道门才能到达地牢。 这五道门三明两暗,暗处的没人管,明的都有狱卒当值看守。 开关有的设在墙壁左侧,有的设在右侧,有的就在门框上面。看似简单,实则墙面全都凹凸不平,选择开关的时候,稍有不慎便会触动机关。 地牢下面比较宽敞,左边是一间间隔开的小房间,右边是四方形的铁栅栏,石砌墙体,但却阴暗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闻着很不舒服。 最里面就是关押苏让和心宿的地方,手臂粗的锁链,连着墙体,如今只剩苏让一人依着墙壁半眯。 听到脚步声,他睁眼顺势看了过来,目光直愣愣地落在周九如的脸上。 彼此打量都不说话。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苏让先开了口:“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们三个小小年纪,一个入了道境,一个成了武道宗师。” 说着话,他又将目光转向站在周九如身后的乐水,“你虽然只有武道七阶,却已悟出了剑意。假以时日,也定会成为一代剑宗!” “谢谢前辈的吉言。”乐水很有礼貌的上前行了一礼。 然后又迎着他的视线瞥过去,笑着道:“不曾想,视众生为蝼蚁的万神宫修士,也会称赞我们这些俗人?” “只是,我们今日前来,不是想听前辈的称赞,而是想与你谈谈,万神宫的人,为何总与我家主子过不去?” 苏让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朗朗,却话里有话:“这么紧张你家主子?那你是否清楚,若想成为一代剑宗,首先便是要保住自己的命。 可你家主子迟早会连累你丢掉性命。” 乐水听罢面色不变,仍笑着回道:“我是主子的亲卫,保护主子是我的本份,为主子尽忠也是我的荣耀。 倒是前辈,为何避重就轻,不肯回答我的问题?” 苏让扬眉:“难道我说了,你家主子还会放了我?” 乐水摇头。 周九如却笑着应道:“你不说,我会让他们给你换个比这糟糕十倍的地方。” “你威胁我?” 苏让望着她,目光沉沉,“既然什么好处都没有,我为何要说?”又打量了周九如两眼,恍然道:“怪不得敢与神界作对。 在这灵气稀薄的俗世,我一个神界的化神期修士都没办法引气入体。你一个小丫头,却入了道境。” “你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 “即使有秘密,那也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说罢,周九如又纠正他刚才的话,“本公主从没想过要与神界作对,只是纯粹的练功修行,顺便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寻生路?” 苏让抬手抖了抖缠绕在手腕上的锁链,“既是寻生路,何苦困我于此,你就不怕得罪整个神界?” “少拿神界来压我。”周九如道:“是人都有生存的权利,身为修行者,你们无缘无故的践踏世人的生命,总不能还叫世人伸着脖子跪在那,任凭你们砍杀吧?” 苏让像是被提醒了,曲腿坐直了身子:“是啊,你们周家三代帝王都死在了万神宫授意的谋划里。 万神宫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既然最终的结局跟你的那些祖宗们是一个下场。小丫头,你又何必多折腾呢?” 不待周九如说话,苏让又道:“你能这么快入道境,只有一种可能。你是先天灵体,只有先天灵体的修炼速度才会这么惊世骇俗。” “不过,实在是有点可惜!”苏让故意长吁短叹,给周九如增加心理压力,“道君他老人家,最喜欢用先天灵体练药。” “他若知道,有你这么一味灵药,哪还需要太子血祭,带你回神界就可以了。” “用你一半的血去解诅咒,再将你整个人炼化入药,给那些修炼卡在瓶颈期的弟子们吃,保证个个都能突破。” 卫斯年闻言,手扶在剑柄上,杀气蔓延,令人不由屏气敛息。 寺丞强撑着连滚带爬的往外退,直到能够自由呼吸,方在心中庆幸:“总算是安全了。” 周九如知道,但凡有什么涉及到她的安危,卫斯年便容易慌神。 她按住卫斯年拔剑的手,劝阻道:“别上当,他就是想拿话激你杀他。” 这丫头年纪这么小,竟然如此沉稳通透,苏让简直难以置信。 第一百七十七章 搜魂 他闭了下干涩的眼睛,在黑暗里待久了,眼睛很不舒服。若继续这样待下去,还不如“死”了好。 可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连死都不让。 周九如看向苏让,哂道:“你若真想死,我自然会成全你。可你眼睛里装满了算计,浑身上下也没半分死气。” 转而想到初七那晚,与卫斯年夜探南风馆的事,不禁脱口问道:“你师弟心宿,是被忠义侯府世子吴振救走的吧?” 苏让闻言,面色一变。 周九如知道自己猜对了,冲着他摆摆手,道:“就算他们抛下你,你也不用急着寻死脱身。” “为防诈死和狱卒虐囚,大理寺的人犯若是莫名死了,都会被仵作解剖,直到找出死因为止。” “死丫头,我们神界的人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动的。” 苏让目光倨傲,语气嚣张地道:“万神宫的修士得天眷顾,受天命行护卫苍生之责,任何人都不可以违逆,趁早放了本座。” “他日大秦覆灭,看在你修行资质尚佳的份上,本座可以向道君求情留你一命,罚入万神宫为仙奴,如何?” “真可怜!” 周九如眯眼,睨着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莫不是千月的药下得太重,把人给吃傻了。” “逞什么口舌之快?”苏让勾起唇角,冷笑,“死丫头,就算你贵为公主,明知救走心宿师弟的人是忠义侯府的世子。” “此刻,还不是只能站在这里。” 周九如垂首沉默,苏让越发地得意起来,“区区凡俗之人,竟然妄想与维持天道的卫道士作对。” “本座告诉你,越是反抗越是痛苦。” 卫斯年见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猎人看猎物般的目光,不停打量周九如,心中极其的不舒服。 忍不住阴狠地道:“你的死鱼眼最好老实点,再骨碌碌乱转,本公子就把它抠下来当弹球玩。” 苏让微顿,目带讥诮地瞥了卫斯年一眼,不置可否。 继续肆无忌惮地与周九如说道:“姬家嫡系一脉与你们周家那几位人皇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特别是你的曾祖——圣祖皇帝,被一群愚昧无知的百姓敬若神明,坐享众生的信仰之力,那是何等的强大。” “最终呢?” 苏让语调变缓,微含嘲谑地一笑,接着又道:“仍是没能逃过一个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下场。” “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何不遵循道法自然,尘归尘,土归土呢?” 此话,卫斯年一听,便感觉不妙。 抛开血缘关系,周九如对圣祖皇帝除了尊崇,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很多圣祖皇帝的手稿,别人看不懂,她却知晓。 所以,她与大长老一样,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圣祖皇帝。 果然,只见她身形一晃,瞬间到了苏让的面前,没等苏让反应过来,右手已经覆在了苏让的头顶。 乐水瞪大了眼睛,还没待看清楚情形,便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吓了一跳。 左边的一间小屋,一身黑袍的紫玉,突然扑到门边,双手抓住铁栅栏大声疾呼:“公主殿下,还请您手下留情。” “若您想问些什么,只要是在下知道的,定当据实相告。” 周九如回首,扫她一眼,眼里满是不屑和不耐烦:“此刻,你才说这句话,不觉得有些迟了吗?” 紫玉身子一抖,原本还准备求情的话,被周九如毫不遮掩的杀气,给逼得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松开铁栅栏,退到了墙角处。 苏让虽然功力全失,但他也是入了道境的修士,魂魄很强大,不同于普通人。 被周九如这般强行搜魂,刚开始,嘴里还能发出凄厉的尖叫,叫了两声之后,喉咙就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整个人除了不停的抽搐,再无半点声响。 这么快就能控制别人的意识,这个天寿公主绝不是简单之辈。 紫玉这般想着,心中忽然有种感觉,大秦有这位公主在,恐怕一时半会是灭不了。 待周九如松手,苏让便如一滩烂泥瘫倒在了地上。 卫斯年抽出帕子,上前帮周九如擦了擦手。 望着苏让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他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说得对,越是反抗越是痛苦。” …… 出了地牢,快到大理寺卿办公的地方,周九如停了下来,望着故意落后他们一段路,行走跟乌龟爬行般缓慢的寺丞。 有些嫌弃地说道:“就你这点胆子,能办什么事?还没怎么着,你都自己吓破胆了。” 寺丞听罢,面上多了些复杂的神色,提着袍子,咬牙追赶了上来,施礼道:“公主恕罪,微臣失礼了。” 周九如对人善恶的感知能力很强,哪能不知道他的那点小心思,一脸平静地反问道:“本公主若是嗜杀之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寺丞尴尬地笑笑,又施了一礼,没吱声。 他这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特别惜命吗? 传说中体弱多病的公主,弹指一挥间就是一条人命。 官场里混的久了,自然明白秘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竟然是忠义侯府世子,当朝二皇子的舅舅把人给劫走了。 还有那个万神宫想毁了大秦,拿太子血祭什么的,堵着耳朵,都听得心怦怦乱跳。 今日的信息量,实在是惊人,超出了他这个大理寺丞所能承受的范围。 “我问你,昨日当值的官员和狱卒都关在了什么地方?”周九如看着他,凝眉道。 寺丞后背尽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冻得直哆嗦。 勉强挺了挺腰背,应道:“回公主的话,全部关进了监牢。” 他所说的监牢与地牢不同,地牢里关的都是些极其重要的人犯。待审和收押的嫌犯都关在监牢里,一旦定案,经刑部审批过后,便会转往刑部。 寺丞想了下,道:“公主若要见他们,下官这就带您过去。” 沿着庑廊向右拐,便是去监牢的方向,周九如点点头。 通过搜魂,她已经知道了昨晚的整个事件,可她想知道劫狱时能控制狱卒,事后又能消除别人记忆的那个高手是不是她心里想到的那个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泥泞 万神宫的修士为了能在猎场顺利行刺,利用那个人的消息,把大长老骗出了京城。 原本她以为对方为达到目的故弄玄虚,但她刚才在地牢里闻到了一股味道,令人很不舒服。 其中有巫的气息! 昨晚当值的那些人,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那肯定是记忆出了问题。 消除别人的记忆,这事除了她,也只有巫能做到。 周九如想去监牢看看,找个人确认一下。 一个身着东宫侍卫服的侍卫,从左前方走了过来。 “公主!”他上前行礼道:“太子殿下叫您回宫。” 周九如神情一怔,看向监牢的方向,问道:“卢寺卿回来了?” “是的。” 侍卫应道:“寺卿大人说劫狱之事,他自会查清楚。天寒地冻的,叫您跟太子先回宫等消息。” 周九如默了默,有些明白了。 此次劫狱,若没有内鬼,就算真有巫师跟着,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大理寺的官员,需要重新洗牌了。 鉴于目前太子哥哥的状况,二表舅不想把他们兄妹俩牵扯进来。 ……… ……… 太子坐在轮椅上,由乐山推着很快就出了大理寺,来到了马车旁。 卢志永转身摆摆手,示意身后,跟出来恭送太子的一帮下属们都回去,不用再送了。 走在最后面的几位官员,立刻停在了原地,不再向前。 前面的几位好像没懂寺卿大人的意思,彼此对视了两眼,还浅笑着急急上前齐喊:“恭送太子殿下回宫!” 弯腰揖礼,摆出一副恭敬至极的模样,但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们如此的迫不及待,根本不是来送人的。 刚才在大堂,太子把他们压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现在他们就想瞧瞧,威严赫赫的太子到底怎么上马车? 如果靠侍卫抱上马车,那往后,一个不能自理的半残太子,还有什么颜面,在他们这些朝臣面前摆谱。 卢志永也听到过有些朝臣在私下里议论,说什么太子双腿不良于行,不配担当一国储君。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太子受伤,满打满算都没两个月,这些人又不是神医,怎么就认定太子的伤治不好了。 可就算治不好,皇后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圣上又正当盛年,这些人急忙急火的跳出来,又能落个什么好? 别说太子只是腿受伤,公主当年可是脑部受了伤,疯疯癫癫的异于常人,现在不也正常了。 卢志永摇摇头,压下繁乱复杂的心情,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开口说话圆了这场面。 只见候在马车旁的东宫侍卫,侧身撩起了马车帘子,太子人影一闪,便从轮椅上消失了。 乐山提起轮椅,来到马车后面往上一挂,绳子一拴,眨眼间便固定好了。 然后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般轻快,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带着侍卫簇拥着太子已经离开了。马蹄“嗒嗒嗒”踏起路上的泥泞,溅在了最前排几位官员的官袍上。 卢志永心里偷笑,面上狠狠瞪了那几位假借送行,实则想看太子笑话的下属。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愚蠢!”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周九如,心中更是浮起了一股深深的哀凉,这就是他们大秦的官员。 也幸好统管官员升迁的吏部尚书---裴烨死了,他若不死,这泥泞般的官场,都不知何时能清理干净。 “既然都这么闲?”周九如走过来,指着最靠前的那几位官员,微微一笑道:“不如把这府衙大街打扫干净,免得烂泥脏了本公主的马车。” 卢志永点头,表示赞同:“这不堪的泥泞,确实得扫一扫了。” 此话入耳,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众官员闻言,俱都一怔,诧异地望着这甥舅俩。 真让他们去扫? 这条街,之所以被称为府衙大街,自然是因为两边的衙门。若今日,他们真的去扫了大街,不出明日就会传遍朝野,成为各部同僚与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 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弄成了笑柄。 “怎么可以这样?” 有官员小声嘀咕:“我们可是朝廷的命官,又不是扫大街的。” “就是,士可欺不可辱。” 卢志永冷笑:“你们也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历朝历代,可有朝廷命官聚在大街上,看自己储君的笑话?” 士不可辱,储君就可以辱了。 一众官员的老脸,都被寺卿大人给撕扯的有些挂不住了。 “不扫也行。”周九如淡淡地说着,露出一副是我考虑不周的模样,“那就先把份内的事做好,三天之内找回昨晚被劫的人犯。” “倘若找不到,再回来扫大街也不迟。” 轻描淡写的一句,竟然决定了他们往后的前程。 “凭什么?”有位主薄咬牙切齿地问。 “你说呢?”周九如脸上带笑,眼中却无半丝笑意,漠然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那主薄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今天的风咋这么冷,简直寒意刺骨。 卢志永捏了捏额角,不忍再看这帮蠢货,“还不赶紧地拿扫帚出来扫。”他恶狠狠地道:“等公主亲自请你们?” 卫斯年上前,威压沉重如山,令一众官员周身寒意四起。 …… …… 阿金跟着裴清宗从刑部出来,立刻被映入眼帘的情形给震呆了。 大理寺的官吏一人抱一个扫帚,正在清扫府衙大街。 他们扫一段,天寿公主的马车就往前行一段!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各衙门口也挤满了想看热闹的官吏,你来我往,大冬天的硬是挤出了一身汗。 有官员使性子,捏着扫帚使劲呼啦,雨掺雪本就稀薄,又被车辙子碾压过,眼看泥泞就要飞溅到拉车的白马身上。 站在马车旁监工的俊美少年,手一挥,那官员立刻满头满脸的泥浆,还连累旁边的官员一身。 有人小声埋怨他:“你想找死,别搭上我们,那小子可是宗师。” 俗世小孩都知道,普通人与宗师之间的差别。 “世子!”阿金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看向裴清宗问道:“天寿公主这般,不怕被朝臣弹劾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惜命 裴清宗冷漠地抬头,望了眼阴沉沉的天空,低语道:“人都是惜命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终归是要学会面对现实。” “何况这事,也只有她能这么做。” 阿金听了陷入沉思。 能让正六品的大理寺正与一帮寺丞主薄扫大街,确实是刁蛮任性的公主殿下可以做的。 太子的权利再大,气势再盛,也不能做这事。 即使言官弹劾,天寿公主仗势欺人,大闹官衙羞辱朝廷命官。 那又怎样? 她就是想给这些官老爷们提个醒,这个大秦谁做主。 想看太子的笑话,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命太长了吗? 今天就让他们知晓,她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让他们这帮有品级的官吏颜面尽失,碾死他们都不带眨眼的。 …… …… 周九如饶有兴味地看着马路斜对面,那对杵在寒风里发呆的主仆,敲了敲车窗。 裴清宗听到,缓步走了过来。 整个人除了头发和吊玉佩的绳子是黑的,全身上下一片素白。细看,眼窝凹陷,里面还布满了红血丝。 既便这样,也丝毫不损他的谪仙气质。长身玉立地站在这条街,他仍是最耀眼的存在。 “你还好吧?”见他气色不佳,周九如把头伸出窗外,关切地问道。 裴清宗扯了扯唇角,苦笑了下没说话。 他现在一看见这位公主,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他们裴家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固然是父亲私德败坏、贪恋权势的缘故。 可这一切的突发事件,同样少不了宫中龙椅上坐着的那位的谋划与捧杀。 瑶光院竹林埋尸的事被翻出来,事后他问管家,到底是谁发现的,怎么想到去挖竹林。 根据管家的描述,说是卫二公子闻到了竹林那边的气味有些不对,提醒了刑部。 什么气味不对,分明就是有备而来,那天看到公主,他就心生不妙。 正常人,听到哪里有命案,都会绕道而行,这位公主却堂而皇之的带人闯入。 令他奇怪的是,他身为裴氏宗子都不知道自家竹林里埋着尸体,这位卫二公子又是从何处得知内情的? 母亲虽是知情人,但是母亲连他都不告诉,更不会无缘无故告诉一个外人。 他心中一直都有个猜测,就像他们在宫里安排暗桩一样,父亲身边也有皇家的密探。 建元帝身为开国皇帝,治国当然不能像战争时期用武力值掌控军队那般,去掌控和平时期的文官。 土地改革,打破门阀圈地,修改律法,这些都触犯到了世族的切身利益,用战场上的权威来压制朝廷六部一切听他指挥,根本行不通。 即便他是天子,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照样处处碰壁。 钟山猎场的行刺案,裴清宗扫清了首尾,为父亲做了一些补救。但最终,父亲自己贪心犯蠢,身败名裂也就罢了。 还连累裴家一夜之间被捶入尘埃,名望尽失,满身污秽,不知得出几代贤人才能挽回。 人算不如天算,人生总是充满了许多未知的变因。 吏部尚书一旦换人,再加上科举制的推行,门阀与皇权共治的时代,将再不复返。 中、央、集、权制,圣祖皇帝没做到的事情,她的后代子孙做到了。 只是他们裴家,往后就真的只能依附皇权一条路吗? 望着通往皇宫的青石板路,裴清宗纠结的眉毛都要拧一块了。 那帮扫雪的官吏见裴世子走神的时间有点长,对公主的问候不理不睬。 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了起来,就等着接下来的戏码。 持剑而立的卫斯年,抬眸瞥了眼裴清宗,琥珀色的眸子划过一丝冷芒。 寒意爬上脊背,裴清宗悚然。有种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住的错觉,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长相绝美的少年。 卫斯年冲他粲然一笑,又恢复了一脸的漠然。 按理说,他应该与眼前这两人水火不容才是,但不知为什么,明知这两人纯粹的可怕,对裴家残酷至极。 几次接触下来,竟隐隐与他们有种知己的感觉。 “公主为何至此?”裴清宗施礼问道。 周九如明显的不开心,手在车窗玻璃上划来划去,苦恼地道:“我叫阿金帮我抓的那两只大老鼠,有一个昨晚被人救走了。” 这事,刚才去刑部也听说了,裴清宗不明白的是,公主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个。 便试探地问道:“公主是想让阿金帮你……再把老鼠抓回来?” 阿金一听,下意识地往裴清宗身后躲。 周九如摇头:“老鼠而已,跑了就跑了,不管跑到哪里,都注定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说罢又一笑问道:“世子去刑部是为那几个孩子说情吗?” 裴清宗一怔,眼中划过淡淡的哀伤与悲愤,过了一会,叹道:“都是些可怜人,没必要再多造杀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世子可要想清楚了。”周九如语气很差,专捅人家心窝子:“何况,你父亲已经满身罪孽,万劫不复了,也不差这几个。” 还真会说实话,裴清宗气的失笑:“公主不用拿话刺我,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还不至于跟几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计较。” “公主要如何安置他们,我不会多问一句,只是人死如灯灭,还望公主开恩,让家父能够停灵万佛寺,待明年择吉日,回凉州安葬!” 周九如见他没有要人陪葬的意思,便也不再刻薄,手支着脸,认真道:“叶落归根,情理之中,我会向父皇求情,达你所愿!” “多谢公主!”裴清宗施礼,“在下家中有事,先行一步了。” 阿金摸了把头上的冷汗,连忙跟上,差点又被主子给借出去了。 一众官吏的脸,可谓是精彩纷呈。 就这样走了,轻言细语礼节周到,不争不吵,连脸色都是温和的。 众人悄声嘀咕:果真裴大人一死,这裴家也变成皇帝的应声虫了。 “呸,活该死的那么不体面。”大理寺正暗戳戳骂了一句。 裴烨的死因,刑部虽未明说,但他们大理石长期跟刑部打交道,内幕消息,还是有门道能知晓。 第一百八十章 多嘴 “还不快点扫,等中饭啊!”千月直接站在马车上,挥着鞭子,肃容呵斥道。 众官吏连忙捏紧扫帚,使劲呼啦,生怕速度慢了,鞭子挥到自己身上。 ……… ……… 冬日天短,这么一耽搁,半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出了府衙大街,就是宫城前面的御街广场。周九如打起帘子,抱着手炉靠在车窗旁看着外头的景象。 那条迎着宫门,直通南北并着能行驶四五辆马车的大通道,此刻却比以往安静了许多。 通道两侧店铺林立,茶楼酒楼点心铺子,各色风味小食应有尽有,消费层次也相当齐全。 无论你是俸禄高的一品大员,还是只能够养家糊口的八品小吏,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吃的满意。 她跟卫斯年偷偷跑出来吃过两回,确实不错,连最普通的馄饨都有二十多种。 只不过,今日这一闹,她飞扬跋扈、肆意妄为欺侮朝臣的事情,势必又要在市井中传的沸沸扬扬。 这条街,恐怕以后不能多来了。 放下织锦帘子,周九如靠着车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也值得叹气? 坐她旁边的卫斯年,见她一脸遗憾落寞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要是喜欢这条街,咱们晚上换装出来。”卫斯年小声说道:“有家馆子的羊肉汤和笋肉包子特别好吃,我正想带你去尝尝。” 正准备吃粟子酥的千月,一听这话两眼放光,连忙放下手中的食盒,冲着周九如,略带幽怨地喊了一声:“公主。” 周九如看着她,故意板着脸道:“我跟卫二出去,那是有事情要办,不方便带着你。想吃什么,不如你写在纸上,到时候帮你打包带回来。” “不行。” 千月拒绝的干脆利落:“前两次,公主也这么说,结果最后却是两手空空的回来,奴婢问起,您还找了各种借口搪塞。 什么时间长了,馄饨泡烂了,排骨虾粥不鲜了等等。” 千月撇撇嘴,这大小馆子,各式各样的小吃,难不成就只能打包馄饨和虾粥? “公主要是有心,就是给奴婢带两个烧饼回来,也不枉奴婢眼巴巴的等一场。” 周九如不好意思,转向卫斯年,眨眨眼问道:“我有这样说过吗?” “没有。”卫斯年摇头,语气非常肯定。 又想起千月,总偷偷在他的饭菜里加些乱七八糟的调料,明显是想拿他试药。 虽说最后被他发现没得逞,但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周周的几个伴当,就属这丫头最坏,动物园的动物都被她用毒祸害成什么样了。 他自小长在山林,与动物为伴,最看不得动物受苦。 所以,卫斯年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千月姑娘年纪大了,容易忘事,这很正常,周周就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了。” “谁年纪大了……”千月气结,她不过双十年华,正是娇艳如花的好时期。 撇开这个不论,也没哪个姑娘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年纪大了。 “你胡说,你……”你了半天,到底是自家主子看中的人,再气愤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不舍得怨怪自己的主子,便杏眼圆睁,狠狠地瞪着对面口不择言的臭小子。 不高兴就对了,卫斯年抱臂,抬着下巴睨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满是怡然。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跟个乌眼鸡似的,谁都不肯先退让。 周九如抿了抿唇,压了压上扬的嘴角,嘀咕道:“你俩天天见面,天天杠,也不嫌累得慌。” 卫二性子清冷,若不是碍于自己的情面,他是那种连一个眼神都不屑多给别人的人。 但现在,却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跟人斗气。 这大概,就是徐大学士经常说的人间烟火气了。 离宫门不远的边道上,一个穿青色短袄,梳双螺的小丫头正向这边张望,看到周九如的马车,在禁卫的护送下缓缓驶来。 连忙跑到左边一辆挂蓝色锦幔的马车旁拍着车窗,惊喜地喊道:“姑娘,公主回来了。” 周九如耳聪目明,凝神一听,就知道是贺诗倩的贴身小丫头苹果。 在弘文殿读书的时候,贺诗倩就一直带着她。苹果长得可爱,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看上去不谙世事,性子鲁莽。 其实不然,从她跟贺诗倩在宫里没住三月,就跟坤宁宫的宫人上下打成一片,卢嬷嬷还想收她做干闺女,就知道这个苹果不简单。 “贺姐姐。” 周九如见贺诗倩下了马车翘首等她,便也跳下马车急急奔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不进宫?” 大冷天的,竟然在宫城外面等她,必定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 不待贺诗倩回答,苹果抢先应道:“还不是太子殿下,我们姑娘担心他,好心进宫探望,他却吩咐守宫门的侍卫,不准放我们姑娘进去。” “今个早上,我们姑娘听说太子殿下到了大理寺,早饭都没吃几口,一直等在这里,就是想见太子殿下一面,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结果……” 苹果嘟着嘴,气鼓鼓的告状,顺溜的让贺诗倩想阻止她,都插不上话。 “他还是老样子,招呼不打一个不说,我们姑娘上前行礼,他还叫我们姑娘别杵着,挡了他的路。” “好气人啊。”苹果捂着心口,跺着****婢真替我们姑娘……” 贺试倩也不在人前装矜持了,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这丫头幼不幼稚? 贺诗倩无奈一叹。向公主告太子的状,谁不知道,公主最维护太子殿下了。 不然,也不会有今早这一出轰动御街的热闹了。 忙向周九如解释:“你别听这丫头瞎叨叨,我是好久没给皇后娘娘请安了,就想着进宫看看。不曾想这么巧,碰上了太子殿下。” 周九如一听便了然,太子哥哥心气高,自然不愿贺诗倩看到他受伤后的狼狈。 但是大冷天把准太子妃扔在宫城外,还吩咐侍卫不准放进去,这就有点过了。 如此羞辱人家姑娘,万一碰上个性情柔弱的一时想不开,这年也不用太平过了。 “贺姐姐偏心,我也想你了,你怎么不来看我。”周九如撒娇说着,挽住了贺诗倩的胳膊,拉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少女飘渺软糯的声音,顿时化解了贺诗倩的尴尬。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故意 苹果欢快的蹦过去,吩咐贺家的车夫先回府,自己颠颠的紧跟着贺诗倩挤进了周九如宽敞舒服的大马车里。 还是公主的马车舒服,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冷的她不停地跺脚。千月也跟了上去,撩帘进马车时,还不忘回头冲卫斯年得意一笑。 幼稚! 卫斯年扫了她一眼,不但幼稚,还很讨厌。 一个两个的都上了周周的马车,他一个堂堂郎君总不能跟一群小娘子挤在一起。 只得悻悻上马,跟着侍卫们簇拥着马车入了宫门。 临近内宫,周九如与贺诗倩准备换乘软轿前往坤宁宫。 卫斯年不便再跟着,上前拉着周九如的手嘱咐了两句,叫她用完午膳早点回太初宫,之后才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开。 贺诗倩在一旁看着很是羡慕。她不指望太子殿下对她说话能有卫二公子对公主的一半贴心,最起码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冷眼相待,恶语相向。 …… …… 这厢卫斯年走着走着,想到回太初宫也是一个人,挺无聊的。倒不如去东宫蹭饭,饭后再与太子或者葛老切磋一下武技。 要是有个一招半式,能让太子顿悟,突破那层屏障晋入宗师,周周就不用整天忧心忡忡了。 他们两个也可以痛痛快快的玩,想去哪里,随时都可以。不像现在,大长老不在,他们一步都不能离开。 修行者在晋级成为宗师时,会吸收到天地间最纯净的元气,这股元气会将体内混杂的真气清除,并且修复受创的肌体。 太子脊椎受损,若无奇药,最好的康复机会,就是在晋级宗师的时候。 …… …… 太子回来后泡了会温泉,他倒不担心自己的腿受寒,一路都捂得严严实实,只是受不了乐山跟小安子的叨叨。 此时,太子倚在榻上,看书看得正专心,听到殿外的暄闹声,便示意小安子出去看看。 小安子跑了出来,冲着追拦卫斯年的几个年青侍卫挥了下手,叫他们都先下去。 能够在东宫横冲直撞的,以前只有天寿公主,现在又多了一个卫二公子。 在这两祖宗眼里,东宫就跟太初宫的后花园似的,想什么时候逛了就直接冲进来,也不晓得叫人先通报一声。 延福殿温暖如春,卫斯年一进门便立马脱了披风,走到太子对面坐了下来。 人还没坐稳,就一个劲的喊“饿,好饿啊”。 还毫不客气地吩咐小安子:“安公公,叫厨房赶紧做一笼豆腐木耳馅的麻辣包子,熬点花生莲藕排骨汤,做个蒜香鸡翅、茄汁羊腿、桂花米酒鸭……” “天上的星星,你要吃不?”太子打断了他的话,怕他继续吧啦吧啦,赶紧先发制人的用话堵他,“想吃什么张口就来,你把我这东宫当什么了?未满楼还是知味斋?” 太子边说边悠哉悠哉地翻着书,手边有热茶,案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卫斯年忍不住撇嘴,腹诽了一句: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顺手拈来一块栗子糕,往嘴里送的时候,见太子斜睨着他,便又扔了回去。 “诶,你什么态度啊?”卫斯年挑着眉毛,语气略有几分不满,“为了给你出气,我可是吹了好两个时辰的寒风,受尽了那些人的白眼,人家背后还不知怎么咒骂我和周周呢。 你倒好,不请一顿好吃的补偿我们,还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该,谁叫你们那样做的?”太子稍带冷漠地道:“今日这一闹,天寿的名声在那些朝官眼里,越发的不好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卫斯年也纳闷,周周今日为了维护太子,气势咄咄逼人,一点余地都不留。 其实,若想要惩罚那些官员,有的是办法,根本不用直接出面对上,储君也是君,对君不敬,此罪可大可小。 “前些天,我跟天寿说,我们周家不论男女都可以承继帝位,她如果愿意做皇太女,我便当个贤王好好辅佐她。” 太子道:“大概是这些话吓着她了。” 她便借着今早那些官员对他这位太子的轻视为由头,惩罚他们扫雪。 扫的哪是雪啊?分明是那几位官老爷的面子。 就那一会的时间,天寿把刻薄任性、霸道骄狂这八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 传开去,名声更加的不堪。 没有好的名声,即使父皇属意她,她也很难当上皇太女。 说实话,太子一点都不在意那些官员对他的态度。 残了又怎么样? 他还是大秦的太子殿下! 治国靠的是智慧,跟他能不能走路没有半点关系,但落在那些官吏眼里,便觉得是有机可趁了。 毕竟大秦皇帝陛下还有两位健康的皇子。 就连政事堂的那几位辅政大臣,也一直嫌弃他过于冷情,不是他们心中想要的仁和之君。 卫斯年抻着脖子,四下打量着道:“在这高墙深院里困一辈子,傻子才愿意呢,周周现在又不傻。” 小安子闻言,连忙背过身去。太子拿了个柚子,朝卫斯年砸了过来。 ……… ……… 穿过花园,临近孟皇后起居的东殿时,周九如耳边飘来了吴妃说话的声音。 “妾身虽然不是很清楚这件事,但也知道兹事体大,应当禀告娘娘知晓。” “这位典膳也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了,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太子呈上了相克的食物,他竟然没发现。幸好公主眼睛亮,发现的早,这才没出事。 今早,他去司正那里领了罚,太子的意思大概是罚了,此事就算过了。 人活一世,吃穿住行,这吃可是头等大事……” “若这样轻拿轻放算了,以后其他宫里的人也有样学样,那要怎么办?” 孟皇后靠在软榻上,轻抚着肚子,默默听着没吱声。 过了一会,吴妃又道:“当然,他这样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他是东宫的人,太子身为主子都没追究,我们这些外人自是不好多管闲事。” “只是妾身控制不住的多想了些。祉儿和祥儿都在皇子所居住,衣食住行虽有圣上和娘娘指派的宫人专门照看。 但妾身就怕一时疏忽。 毕竟他俩还小,小孩子嘴馋,身边又没有懂医理的宫人,万一被有心人钻了空子,那可是后悔莫及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本心 “那典膳领了什么罚?”孟皇后听了半天总算是开口了。 吴妃目露喜色,皇后要是再不吱声,她后面的话就不好继续往下说了,说多了显得她别有用心似的。 她也确实是别有用心。 这么多年下来,很多事,她都习惯性的撺掇兰妃出面,话里话外却又打着为兰妃好的幌子。 兰妃自己蠢不知道,圣上与皇后却是心知肚明的。 想到这,一向故作庄重的吴妃忍不住下拉着嘴角,比起她,皇后也不遑多让。为了个贤良淑德的名声,却事事让圣上在前面为她出头。 她在中秋宴会上算计贺萍一事,明面上是她和兰妃联手做的,但事后,圣上却只罚了她一人禁足,且冷落她至今。 不得不说,这回她还真是失算了。原本是想要打消圣上的猜忌,却偏偏不小心犯了圣上的忌讳。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被枕边人算计,更何况那男人还是个手握天下权柄的帝王!” 这句话是她被禁足宫中,不能参加秋猎时,弟弟吴振托人带给她的,除了这句话,还有不少银票。 深宫里的宫人,大都是些趋吉避凶之辈,见她被圣上冷落,日常上就有些轻慢。 后宫嫔妃若是失了圣心,那在这深宫里,将是寸步难行。 她与兰妃分管宫务,各宫宫正都以兰妃为首,没办法,她只好多撒些银两,让自己日子过得舒坦点。 这次能及时得到东宫膳食出问题的内幕消息,除了原本安插的暗桩,就是得了她好处的那些小宫人起了作用。 太子受伤致残,如果好不了,那她的祉儿……要是因为她,影响到祉儿可就不太好了。 照目前的处境,她还须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再招圣上厌烦了。 理清了思路,吴妃敛色,摆出一副庄重姿态。 “五十杖刑,听说没留任何情面,打的皮肉绽裂。”见吴妃走神,兰妃便开口回了皇后的话。 “这么重……”孟皇后沉吟道。 不紧不慢轻抚肚子的手也停了下来,怔了会又说道:“既然这样,那还是身体要紧,让他先好好养着吧!回头跟司膳司司正说一声,再派个典膳去东宫当值。” “是!”两人连忙起身应了。 吴妃心里暗自得意,逮着机会冲兰妃眨了下眼睛。 兰妃挺直脊背,微垂眉眼,眼神飘忽望着某处地方,就是不搭理她。 吴妃没办法,只得伸手猛扯了下她的衣袖。这呆头鹅,来之前不都讲好了嘛,这会又想退缩。 兰妃无奈,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皇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孟皇后瞥见兰妃那避之不及的傻萌样,笑了笑,摆手道:“都坐下吧! 二郎和三郎搬出内宫有段时日了,你俩要是不放心,趁着这机会也从司膳司挑两个人去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兰妃屈了屈膝,正要开口,吴妃却抢了先:“妾身和兰妹妹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圣上和皇后娘娘样样都考虑的极周全,我们姐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才怪。”兰妃瞅了眼吴妃,心里哼道。 真是的,这么会说话,干嘛不自己开口,等别人开口了,又在那假客气,做好人。 也不想一想,这么长时间了,圣上为什么不去清宁宫? …… …… 周九如带着贺诗倩进东殿时,正好与吴妃和兰妃她们撞上。 看到贺诗倩,吴妃一阵心堵,自己的辛苦算计,到头来却便宜了贺家二房的姑娘。 谁能想到圣上那么严谨的人,竟然也会允许自己嫔妃的堂妹做太子妃,这不乱了辈分嘛? 早知圣上跟任何一个朝代的君王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见了礼,咬着后槽牙,象征性的寒暄了几句,吴妃就腾腾地转身走了。 兰妃歉意地笑笑,也跟了上去。 望着她俩飞快远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宫廊深处,贺诗倩叹了叹,这才收回目光。 周九如打趣她:“有什么好看的?再有风韵,也是徐娘半老。” 贺诗倩摇头:“就是想不明白,臣女何时得罪了吴妃娘娘,当着公主的面,都不愿意遮掩了?” “那你害怕吗?” 周九如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她问道:“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太子哥哥那样对你,现在就连父皇的妃子对你也很不友善,你害怕吗?” 不待贺诗倩回答,周九如又扬手,指着眼前巍峨肃穆的宫殿,“你看,这一座座耸立的宫殿,像不像要吃人的怪兽。” 贺诗倩被她问的心都提了起来。 “还有,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周九如继续道:“日后你嫁入东宫,如果你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是禁宫内的这块小天地,那你的日子就会变得特别漫长,很难熬。 日复一日的,你也会变得像她们一样患得患失,不可理喻,什么时候魔怔了都不知道。” 贺诗倩越听越意外。 京中闺秀仰慕太子的样貌与才名,无不以能陪伴其左右为荣。公主这话,倒不像是身为天家公主该说的,她把皇宫比作怪兽,更像是朋友之间善意的提醒。 贺诗倩屈了屈膝,心存感激道:“公主对臣女推心置腹,臣女很是惶恐。太子殿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倒是臣女过于平庸了些,德言容功,没一样能拿得出手。” 周九如笑笑:“好好的说话,贺姐姐怎么用起敬语来了?这臣女臣女的,你说着绕口,我听着累,咱们还像之前那样随便点。” 贺诗倩暗暗吁了口气。 吴妃那莫名冷淡敷衍的态度,她有些不知所措,自然会在言语上谨慎一些。 犹豫了一下,便改口道:“太子殿下对我不满意,也是应该的。我不担心将来做不好太子妃,反倒是怕辜负了公主对我的一片挚友之意。” 周九如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守住本心,做好我阿兄的妻子即可。” 贺诗倩一听,连耳朵都红了。 见她这般,周九如还想打趣她几句。刚开口,就被卢嬷嬷殿内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公主,娘娘都等急了,还不赶紧的带贺姑娘进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赏赐 周九如拉着贺诗倩进了内殿。 绕过屏风,便瞧见了坐在软榻上正等着她们的孟皇后。 贺诗倩忙上前请安。 “快起来!” 孟皇后看着她,柔声说道:“真是个心实的孩子,落雪后,外面寒气重,有什么话不能进来说?” 贺诗倩笑笑,礼毕起身,在皇后面前,她总是很拘谨。 “好孩子,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孟皇后招手让她近前,旋即取下身上佩戴的流云百福玉佩,系在了贺诗倩的腰间。 此玉一看,便知质地极好。 浅而暖的脂白,透着晶莹柔和的光泽,上面刻着云纹和蝙蝠的图案。 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意为如意长久,蝙蝠寓意“遍福”,象征着如意或幸福延绵无边。 触手细腻滑润,又吊着明黄的穗子,此玉佩寓意深远。 若是没有猜错,应该是圣上专门为皇后娘娘所制。 “这是五年前,我被册封为皇后的那天,圣上给的。” 果然,那就更不能要了。 “太贵重了,臣女不能要。”贺诗倩思量着,要把玉佩解下来。 孟皇后按住她的手,颇有深意地说道:“有了这玉佩,往后你就可以随时入宫,宫城门口的侍卫,也绝不敢再拦你。” 侍卫不拦,那太子呢? 太子一声令下,那些侍卫还不是得听从。 像是知道贺诗倩在想什么,孟皇后笑着又说了句:“当然,也包括太子。” 贺诗倩先是有些怔然,后又心中一酸。 其实,她真的没生气,不然,早就回府了,根本不会等在宫门口。 她是不放心太子。 外人眼中的太子清冷如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个桀骜不驯,极难相处的人! 而她在宫中住的那些时日,所看到的却是一个身姿挺拔俊雅,读书习字都带着一丝锐利之气的少年,因为身份地位,背负着与他本身年龄极不想符的重担,只得勇往直前,踽踽独行。 他一定很寂寞吧? “贺姐姐,长者赐,不敢辞。”见贺诗倩神色忐忑,周九如便上前宽慰她:“姐姐不用想太多,母后给你什么,拿着便是。 况且,内庭司最近又给我母后添置了不少好东西,吃的穿的玩的都有,东殿的私库都快放置不下了,待会你回府,我带你过去挑一些,正好过年用得上。” “啊……”贺诗倩思绪飘远,慢了半拍,等反应过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瞧瞧,这鬼灵精。”孟皇后指着周九如,与身旁的卢嬷嬷道:“拿我私库里的东西做人情,还做的这么顺溜,可见不止一回两回了。” 卢嬷嬷道:“公主这是长大了,懂的人情世故了,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还是嬷嬷会说话。”周九如走过去搂着卢嬷嬷的胳膊,摇来晃去的很是开心。 “哎呀,快别摇了。”卢嬷嬷笑的眼睛都快没了,“再摇下去,老奴这副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孟皇后浅浅的笑着,整个宫殿都洋溢着欢乐! 贺诗倩也不再拘谨,心里想着,有这样的小姑子陪伴,她倒不再恐惧嫁入宫中了。 陪皇后用完了午饭,贺诗倩便带着宫里的赏赐回了府。 京中那些想看贺家笑话的人家,见到那两大车的赏赐,自然是笑不出了。 只是贺二夫人仍忧心忡忡,看到贺诗倩平安归来,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个不停:“倩儿,你可算回来了。 你可知这整个上午,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说太子阻止你入宫,还出言羞辱你。如此冷冽的天气,我都快要忧心死了。 以前只听说他性子孤傲,不好相处,为人方面却还是知礼数的,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难不成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若不然,这风雪天,怎么舍得让你在宫城外吹风。 你也是个傻的,他不让你进宫,你就在那傻等啊? 万一没遇上公主,冻生病了可怎么办?” 贺诗倩自打双脚踏进屋内,耳边就一直飘着母亲的絮叨,一句接一句,她也插不上嘴。 但她浑身上下都暖意融融,无一处不伏贴。 “这还没大婚呢?他就对你如此无情。”贺二夫人轻叹。 待贺诗倩坐下,她又继续:“若是明年大婚了,他还是这样欺负你,又该如何是好?” “母亲怎么越说越夸张了。” 贺诗倩低声嗔怪道:“太子不过是赶在风雪天办差,说话急躁了些,怎么传到母亲这里就变成了羞辱、欺负? 女儿跟太子又不是今日才认识,在弘文殿读书的那一个来月,我们几乎每日都能相见,他什么性子脾气,女儿难道不比其他人清楚? 外面那些传言,母亲听听也就罢了,可别当真。” 来言是非者,定是是非人。 江南那些门阀主为了私利,阻扰开海禁。后来一看,根本阻止不了,又拉拢他们贺家,以贺家的造船厂当做筹码,跟圣上谈条件。 本就是利益驱使才与皇家联姻,还能指望太子对她有多喜欢? 只是她没想到,拜吴妃所赐,庶出的三堂姐做了圣上的后妃,原本属于二堂姐的桃花运,竟然砸到她头上了。 害她每次见到皇后娘娘,都不好意思,太难堪了。 像她们这样出生在百年世家的女子,都明白名门权贵之间的婚姻都是在利益驱使下进行的,即便有违伦常,那也是在所不惜。 可她就是不能坦然。 ……… ……… 忠义侯府。 吴振的密室,经过一番忙碌,终于安静了下来。 当侍卫把心宿搬到软榻上,吴振指着地上的另外一具尸体,吩咐道:“先藏起来,晚上找个地方埋了。” 说罢上前,仔细检查了下心宿的前胸后背,果然,中的箭伤不见了,跟之前没受伤时一样。 昨夜丑时,他派的人很顺利的把心宿和苏让从大理寺救了出来,可刚出了地牢,又遭到了禁军的围堵。 心宿被一箭贯穿,危在旦夕,他们扔下了苏让,才顺利脱逃。 “世子,找个安静的地方,老身需要休息。”一位身穿夜行衣的女子开口说道。 如果端亲王府的周大姑娘在此,便会认识,此女子正是她身边的薛嬷嬷。 第一百八十四章 禁术 如果端亲王府的周大姑娘在此,便会认识,此女子正是她身边的薛嬷嬷。 吴振拱手行礼:“多谢仙师援手!这密室与我书房相连,仙师不如去书房歇息片刻。” “世子客气了。” 薛嬷嬷道:“心宿乃神界万神宫的卫道士,是老身的故人,老身救他理所应当,反倒是世子,很让老身意外。” 吴振有点窘,笑笑并未多言。 薛嬷嬷岂有不知这位世子的特殊喜好,也欠身笑了笑,出了密室。 一个掌着辽东兵权的侯府,出了一位育有皇子的宫妃,这周宸小儿的心还真是大,跟他曾祖一样自视过高。 那女人当年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胆识和小聪明,不肯与那些世家门阀们联姻,选了一个连身世来历都不能昭告于天下的人做夫君。 最后天下大乱,死无葬身之地。 原还以为她这个异世人与姬家结合,能生出几个血脉不一样的后代来,没想到就一根独藤,好不容易结了个瓜,又早早的枯萎了。 枯藤上的瓜能有什么好货,端亲王府那一家子,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 只是没想到,这烂泥里面,竟然还能节外生枝,长出一颗好苗子。 这一次,若想把这大秦也搞乱,恐怕得费一番心神了。 好在,她有的是时间。 如今,忠义侯府又主动送上门来。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上天还是很眷顾她的。 薛嬷嬷满脸得意。 什么开国皇帝,万民臣服,什么圣祖皇帝,千古一帝,不都毁在了她的手里。 这大秦,也必定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要让世人知晓,与万神宫做对的人,都不得好死。 薛嬷嬷出去后,吴振的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复。 这位,明显是个大巫。 听说燕圣祖的父亲,大燕的高祖皇帝迷恋长生之道,邀请神山道士在宫中铸鼎炼丹,最后中毒而亡。 到了燕圣祖的兄长-大燕太宗皇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宠信一位会巫术的后妃,又落的一个盛年崩逝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燕圣祖在位的时候,把神山来俗世历练的修行者,逼的鸡飞狗跳,几乎在这俗世无立足之地。 后来她的夫君,姬云帝君在上元夜失踪,就是大巫所为。 大燕的国力强盛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朝代,之所以会亡,便跟神山这些入世的修行者有关。 薛嬷嬷拥有神鬼莫测的能力,隐于端亲王府,现在又主动帮他救治心宿,绝不仅仅是一句故人这么简单。 这些人的手上沾染了周家几代人的鲜血,吴家以后……不知是福还是祸? 他们吴家是随圣上进入建邺城的第一批将领,整顿这京中军务时,在朝中几部衙门不显眼的位置,顺手安插几个追随他们吴家的人,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这次救人,就是安插在大理寺的暗桩在帮忙配合。 便是卢寺卿查出来,明面上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寺丞因为寡母和妻儿的性命受到威胁,不得不想办法偷出大理寺的机关图纸给贼人,以求换取家人平安。 等那寺丞一死,线索全断,这桩劫狱案,就会不了了之,任那卢寺卿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们吴家的暗桩头上。 吴振思量着,昨夜要不是有端亲王府的那位薛嬷嬷帮忙,即便有图纸,也是很难救人的,更别说全身而退了。 听去救人的死士说,薛嬷嬷的功法很邪门。 危机时刻,只见她摇着铃铛,神神叨叨,也不清楚念了些什么。 那些专门看管钥匙的衙役听了,便不再挣扎反抗,目光渐渐变得呆滞。 不但把钥匙交了出来,还有问必答,任由她差遣。 心宿中箭危在旦夕,回到府中密室,吴振即命身边备着的两位医者赶快拔箭救治。 两位医者出自军中,都是治疗外伤的高手。 可心宿那一箭,正好在心口处,不拔会死,拔了箭,止不住血也是一个死。 正在为难之时,薛嬷嬷叫他去找一个身体强壮,求生意志比较强烈的人来,她要施法救人。 如此要紧关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 没办法,他就把以前跟随他打过仗的一个年青侍卫叫了过来。 此人二十有六,年轻力壮,去年才成亲。妻子如今身怀六甲,正是对生活有了无限盼头的时候。 求生意志应该比一般人强烈。 他把那侍卫叫来密室,骗他喝下了薛嬷嬷配制的药茶。 很快那侍卫便四肢棉软无力,口也不能言,连挣扎都不曾,任由他们摆布了。 那侍卫与心宿并排躺在地上,开始,还望着他,双眼满是疑问和不解。 随着医者拔出了心宿的箭,薛嬷嬷手舞足蹈,浅吟低唱,铃铛声由缓到急,他便不受控制的全身抽搐,胸前像是被利器割开了个口子,慢慢的向外渗血。 心宿胸前的伤口越来越小,而他胸前的伤口却越来越大,鲜血也是越渗越多。 大概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便两只眼睛死死的盯住吴振,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滑落,从开始的祈求,到最后变成了浓浓的不甘与愤恨。 这个时候,吴振总算是明白了,薛嬷嬷为什么要找一个身强力壮,求生意志极强的人了。 求生意志越强,越不会放弃,直至最后一刻,他都不想咽气。 这是一命换一命的禁术,若救人救到一半,中途丧命,两个人都会死。 …… …… 冬日的夜晚来得特别快,夜幕刚一降临,薛嬷嬷就从忠义侯府的一个角门悄然溜了出来。 她昨晚跟周大姑娘说,想去探望一下同乡姐妹,晚上就不回府了。 周大姑娘也是个怪人,准确来说,就是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占用了周大姑娘的身子。 她能取得周大姑娘的信任,源于她帮周大姑娘稳住了一受惊吓便会离体的魂魄。 穿过几条巷道,七弯八绕的,终于绕到了端亲王府的一条后巷,薛嬷嬷拿出钥匙,开了角门,闪身进了院子。 这院子极小,就四四方方两间房。薛嬷嬷入内,换好衣服刚坐下,身后便传来一道低沉的讥讽声:“动用禁术,必遭天谴。看样子,你这具身体也用不了多久了,又打算金蝉脱壳?” 第一百八十五章 毒花 “燕三。” 薛嬷嬷拍了下桌子,刚想斥责,突然有些心悸,她捂住胸口,皱着眉道:“你鬼鬼祟祟的来我屋里干什么?” 燕三从屋子里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借着蜡烛的微光打量着眼前脸色青白如鬼魅的女人,心里狂跳不止。 “我刚还在想,这大理寺机关重重,号称连苍蝇都飞不进的地方,究竟是何方神圣闯进地牢,劫走了人犯,原来是你出的手,我早该想到的。” 说罢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底涌起的焦躁,方又开口道:“身为大巫,动用禁术,以后的日子,你将寸步难行,出门即便不是被雷电加身,也是三灾八难的受病痛折磨。” “油尽灯枯后,赶上机缘夺舍重生,那也是劫难不断,能不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你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风险?” 燕三语气严厉,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怜悯。 雪浓知道他不善于言辞,更不喜欢和人打交道,难为他今晚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你在为我担心?”雪浓冲他笑了笑,不动声色的道:“这具身体若是不能用了,从此,你便可以解脱,再也不用受制于我,岂不更好?” 听了这话,燕三刚压下的心中焦躁,又涌涌而上。 前天听说雪浓告假探亲,他便隐隐不安,昨晚大理寺一出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整日来担惊受怕,酝酿了一肚子的火准备收拾她,待看到她,知道她动用了禁术,却被惊的回不过神。 这女人真的是胆大包天,给她一根破竹棒,她都能把天捅破,偏偏运气极好。 但一个人总做逆天改命之事,再好的机缘运气,终有一天也会消散。 当初在豫州,雪浓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对他百般温柔,他便想,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哪有像燕老大说的那般十恶不赦。 但在见识了她的手段后,燕三也终于明白了燕一对她的忌惮。 她趁他在床上最疲惫,最销魂的那一刻,给他下了蛊。 他不是不恨她。 但那个时候,是他对她付出全部,从身体到心最无戒备的时刻,她竟然出手了。 “你这女人无利不起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救人,必定是另有所图,说吧,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薛嬷嬷仰着下巴,拄着头坐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斜睨着燕三:“许是……我想助人为乐?” 一模一样的面容,明明还是之前的那个人,眨眼间却变得风情万种。 “助人为乐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鬼都不会信。”燕三冷哼道:“我不管你想要谋划什么,胆敢伤害到主子,我便亲手宰了你。” “啧啧,这话说的好生见外。” 雪浓起身,一步三摇的走到燕三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戳燕三紧绷的手臂,“俗话说的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宰了我,你于心何忍? 我虽对你下了蛊,但你也别忘了,是谁助你突破瓶颈,臻至宗师的。”边说边在燕三的腰间狠狠拧了一把,“就是想过河拆桥,也要看老娘答不答应。” 燕三气质阴沉,长相也平庸无奇,是那种丢在人群中,绝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人。 雪浓身为神山大巫,眼高于顶,原本像燕三这种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只是这些年为了保命,困于薛嬷嬷的身份,又在燕三的眼皮子底下,她只得用美人计将他拿下。 当初金蝉脱壳逃到护陵村,本就是抱着一种赌徒心理。 燕魂卫无孔不入,燕一为了替周燕那女人复仇,满天下搜寻她。 可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她东躲西藏,不停的夺舍转换个人身份,终于混进了护陵村旁边的村子。 若是周家的老祖宗有灵,必定会从皇陵地宫跳出来,拍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毁了人家的江山,害了人家的性命,到头来还要利用人家生前的余荫,保自己的命。 她在护陵村周围的村子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找了个机会夺了被聘请到周大姑娘身边当教养嬷嬷的那妇人的身体。 只是没想到,她明明换了一张皮,竟然还被燕三盯上了,无奈之下,便动用了一些专门对付男人的手段,拿下了燕三。 燕三是影卫,冷心冷情,只知道忠于职守,不懂得爱和欲为何物。 可她懂啊! 她可是活了很久,经过各式各样的男人,连燕太宗都被她迷的神魂颠倒。像她这种历经千帆的女人,想要拿下燕三这种长年生活在暗处,只知道杀戮的孤僻男人,简直是手到擒来。 “干嘛这么严肃?” 雪浓柔若无骨的依在燕三身上,轻轻的蹭着:“这个时辰来我屋里,难道不是因为想……我?” 刚还一身端肃的燕三,表情瞬间不自然起来:“要说话便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做甚?” 说罢,又往后退了几步,他退一步,雪浓就紧跟着上前一步,直至燕三后背撞在了雕花的衣橱上。 这女人今晚实在太诡异了。 燕三心道:以往想要她,向她索求,她都不肯,非要等到她想要了,才肯叫他过来,他若赌气不听招唤,雪浓便催发蛊毒,折磨他。 见燕三实在没地方退了,雪浓便直接拉开了自己的衣襟,“唰”的一下,衣衫滑落下来,坠在了脚边。 明明之前还是个不起眼的半老妇人,此刻却双眼含雾,妩媚动人,就连那一身肌肤,也是欺霜赛雪,决不是个普通妇人能有的。 “这具身体的寿命不会太长了,趁现在还能用,赶紧的。”雪浓扑在燕三耳边,轻轻说道。 燕三心里滚烫,跟要着火似的,身体却又因极度的克制,止不住的冒冷汗。 烈酒最香,毒花最美。 这个女人有毒,可他就是拒绝不了,一旦尝过她的滋味,就越发的不可收拾。 “都这样了,你还忍得住?” 见燕三还想着怎么克制,雪浓便猛扑上去,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 燕三仅剩的那根被称为理智的弦,彻底的崩了,他一把提起雪浓,转了个身,把她抵在了身后的柜子上。 …… ……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无华 自从前两天那场雪后,这一会阴天,一会下雨的建邺城,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晴日。 “天气不错。” 太初宫,仰头看着白云飘浮的蓝天,周九如心情大畅,迎着晨曦伸了个懒腰。 柳青带着几个小宫女刚从花园里采了两篮子梅花回来,准备做梅花饼。见周九如只穿了件藕色夹袄,站在廊厅,赶紧进屋拿了件绛紫镶白狐狸毛的斗篷给她披上。 原本围着周九如转的正欢的小狐狸,看见这件斗篷,心里拔凉拔凉的,立马耸着尾巴,一步一步的往柱子后面隐去。 “你跑什么?” 周九如招呼它:“快回来,冬日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我带你出去溜溜。” 小狐狸仍躲在柱子后面无动于衷。 “你……” 周九如指着它,气鼓鼓地道:“小白,你信不信,本宫这就让人剥了你的皮做暖手的袖笼。” 小狐狸一听,圆滚滚的身子更是抖成了一团。 柳青正想劝劝公主,跟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兽置什么气?没等开口,便有一道暗沉好听的声音传来:“这大清早的,你跟一只狐狸较什么劲?” 晨光之下,院子里,一身素色短衣的卫斯年,持剑,神采奕奕的站在那。 柳青转身,向前踏了一步,领着几个采梅花的小宫女行完礼,便退下了。 有卫二公子在,公主就没空跟谁置气了。这位郎君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太阳,他总是有办法让公主忽略其他人,只围着他转。 “我哪是跟它较劲。” 周九如十分嫌弃地说道:“就是觉得它不识好歹,也不想想看,我要是真拿它怎么着,会这么好吃好喝的供着它?” “你瞧瞧它都胖成什么样了,带它出去溜溜,减减肥,也免得被千月喂撑死了。” 这小狐狸刚开始不习惯毒药的味道,怕千月怕的要死,现在习惯了,每天不吃点千月炼制的毒丸,还不行。 数落完,脚步轻移,瞬间,人便站在了卫斯年的面前。见他鬓角有汗,头顶还蹭蹭的冒着热气,面如桃花甚是好看,便好好的打量了他一番。 “内息平稳,宗师境界已经稳定了下来。” 说着,围着卫斯年又转了一圈:“你其实不用像大长老那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他出身暗卫,习惯使然,你用不着学他。” 提到燕一,周九如便有些晃神,快过年了,大长老还没回来,离上一次传讯的日子,都过了一个多月。 见她眉尖微蹙,卫斯年右手微光一闪,手中的木剑便自动蜕变成了一把不起眼的短剑,他随意往腰间一别,伸手帮周九如系斗篷带子,系好,还摸了摸帽子边缘那镶得无一丝杂色的白狐狸毛。 “成色还真是不错,难怪小狐狸要躲的远远的。这趋吉避凶乃动物的本性,你穿着它同类做的衣服,还想它跟你亲近啊?” 周九如仰头:“我生日的时候,你不也送了一件火狐披风。” 见她转开了注意力,卫斯年拍拍她的肩,笑道:“好了,别不高兴了。说吧,想去什么地方,本公子陪着你便是。若带着那只小狐狸,你还得费心思看顾它,笨狐狸最喜欢东跑西窜了。” 卫斯年边说,边抽空瞟了眼躲在柱子后面的小白狐。那小狐狸身子又是一抖,也不装委屈了,一个飞跃,从廊庑跳到花丛树木间,瞬时没了踪影。 “你也不用担心大长老。”卫斯年神色肃穆道:“若真是以命相搏,在这俗世除了你,目前还没人能要得了他的命。” 周九如心头一暖,眼里终是漾起了笑意,抽出他腰间的木剑,细细把玩了一番。 “你这桃木剑展开色如紫铜,锋芒毕露,有锐不可挡之势;合上却犹如黑炭,内敛的比挂在孩童房间的避邪物什都不如,拿在手里除了比一般的木剑重,也毫无任何威慑无言,确实深藏若拙。” “我不明白的是……” 抚着剑身上篆刻的那两个字,周九如疑惑地道:“这剑既叫无华,那你为什么还要天天背着它在宫里招摇,惹得朝中不少大臣弹劾你,殃及你兄长上折子请罪。” 那些大臣弹劾卫斯年佩剑在内宫行走,危及圣上与内宫女眷的安全。建元帝没理会,说只是一把木剑而已。 大臣们无奈,为了找回面子,又开始把唾沫往卫博文身上溅。说他身为兄长,却疏于管教弟弟,怂恿弟弟仗着圣宠,违反宫规。 卫博文只得上折子请罪。 卫斯年才不会在意那些大臣们的弹劾:“本公子身为御前侍卫,公主伴读,佩剑在宫里行走,那是理所应当,他们看我不顺眼,又能拿我怎么样。” 举目望去,见四周并无人注意到这里,便神色一凛,低声说道:“我一开始确实是故意的,就是想试探圣上对我的容忍度,顺便提醒那些想让家中子弟做驸马的大臣们,知难而退。” “后来皇后娘娘有孕,我便想着娘娘这一胎可是极紧要的,有我这把桃木剑镇着,保证无人敢用邪祟手段打皇后娘娘的主意。” “你想多了。” 周九如淡淡地瞥他一眼,道:“有我父皇在,最起码在这宫里头的一亩三分地上,任何邪祟,都要绕路。” 虽说龙气可避邪祟,但一想到大理寺地牢里,那股巫的气息,周九如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她转身,对恭立在柱子旁侧的一位宫女吩咐道:“去跟柳青说一声,多做点梅花饼,我要带一份出门。” 真要出门? 卫斯年来不及多问,赶紧往自己住的偏殿走去:“我先去梳洗,这临近过年,外面人多,不管你去哪,还是有我陪你一道好。” 周九如一听,弯眉而笑,也该带他去见见姬家老祖了。 …… …… 吴振到底把心宿藏在哪里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里,周九如又开始心不在焉了。 偌大的建邺城,都不知道被五城兵马司,还有各部侍卫衙役,明里暗里翻过多少遍,忠义侯府也是。 几次派人潜入,又让候府的暗桩配合查找,竟找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 这心月狐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对于千月的药,周九如还是很有信心的,要能飞,他还能挨那一箭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结案 望着掠过车窗的一座座宫殿,周九如抬手敲了敲车窗,马车停了下来,乐水勒马上前问道:“公主,何事?” “晚上派人到郊外的乱葬岗去看看?” 乐水为人虽不算通透,但她跟在周九如身边时日已久,稍一思索,便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 “公主放心,我晚上带人亲自走一趟。” 坐在马车另一边的卫斯年抻了抻腿,睁开了半眯的眼,卷密的长睫下,那双如宝石般璀璨的琥珀深眸,此刻却弯如月牙。 “我劝你还是别折腾了,这又不是乱世,托你父皇的福,即便是乱葬岗,无主的尸骨也是有人收敛安葬的。” “何况,这都几天了,别说心月狐轻易死不了,就算死了,如今的情形,尸身也很难运出城。” 被卫斯年这么一说,周九如便有些泄气,但一想到躺在床上,不良于行的太子,缥缈的语声中就多了几分清冷:“也是,本公主就不信,他能藏一辈子。” “这样想就对了。”卫斯年笑着安慰她,“只要万神宫有所图,你还怕他们不来找你?”说着,又打开食盒,拿了个梅花馅的饼。 周九如侧过身,凑到他面前道:“你能不能少吃点,这是我带给浮云大师的。” 卫斯年见她终于不再纠结心月狐的事了,非常配合地把饼放了回去。 “我只是先替大师尝尝味道,你也知道,浮云大师不喜甜食。” 谁信? 刚在宫里,吃了整整两笼,难道还没尝出味道? 要不是担心他的坏习惯,爱吃什么,就想一直吃,吃厌为止,也不会阻止他了。 周九如懒得理他,调整了下坐姿,冲窗外摆了摆手,示意车队继续前进。却见乐水指着右边,沿着宫道缓缓行近的人影,说道:“卢寺卿来了。” “参见公主!”卢志永恭敬地向端坐在车内的周九如行礼。 “免礼!”周九如抬手,开门见山的问道:“二表舅此时过来,可是地牢劫狱案有了新的进展?” 卢志永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前看来,此案已结。” “这么巧?” 周九如沉思着垂了眼眸:“赶在过年封印的前一天结了?” 卢志永的目光投向没了车门阻挡,被风吹拂,拼命往车外晃动的织锦布帘子。 语气略有些发涩地道:“前天,我大理寺一位姓钱的寺丞上吊身亡,死前留下书信一封,阐述他因妻儿受到威胁,不得已把地牢的各处机关图抄录,并助贼人劫狱。” “既如此,那他的妻儿是不是已经……?” 闻言,卢志永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难怪兄长说,公主很敏锐,在涉及朝事政局时,根本不像一个曾经久病卧床的孩子。 这一开口,就抓住了重点。 他躬了躬身,回道:“在北城,有几个小乞丐经常聚集的空屋,突然出现了死人,而且还是虐杀。几个孩子害怕,惊慌的跑出来时遇到了巡城的兵马司。” “当时钱寺丞也在附近,带着衙役配合京中各部侍卫,正四处搜寻劫狱的嫌犯,不曾想,却目睹了妻儿的死亡惨况,回去后……” 说到这,卢志永顿了一会,再开口,语声已恢复了平板无起伏的述说:“劫狱案发生后,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地牢机关重重,既便是大理寺的衙役和侍卫都不会随意乱走。” “何况锁犯人的锁链,都是特制的,专职看守钥匙的侍卫,竟然事后失忆,明显被人抹去了记忆,没有内应,很难做到这一点。” “偏巧这位钱寺丞的父亲,曾经以制图而闻名,参与过当年地牢的制图与设计。” 听完这席话,周九如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位钱寺丞为什么会答应做内应。大理寺的地牢建于乱世,参于其中机密的人,听说事后都被上面赐了药,口不能言,手不能写。 明知与虎谋皮是死路一条,他却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要知道大理寺的机关图属于寺中绝密,早已封存了起来。有费尽心思找到机关图的谋略,同样也有机会向他的同僚或上峰暗示求助。 二表舅为人清正廉洁,又精于刑狱,钱寺丞身为下属不可能不清楚。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分明是因为父亲的事,心存怨恨,他恨那座地牢,却又无处可发。毕竟朝代更替,对不起他父亲的人,不定早就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这么顺从,贼人也没有放过他的妻儿,他不想着复仇,却顺着贼人的意思,担了所有的罪责,让案子就这么结了。”卫斯年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朝中还有冯信之流盯着二表舅,若此案不结?”周九如瞪他,“倒霉的可是二表舅这个大理寺卿。” 卫斯年神色一凝,想起劫狱案发生后的那个大清早,他们去地牢查探时,有个带路的寺丞当时向周九如进言,说是担心万神宫会把手伸向朝堂,利用党派之争,把忠于大秦的官员一个个清除掉。 周周听了,还夸那个寺丞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好官员。 “这么说,这钱寺丞是想通了,所以才自杀留书的。”卫斯年说着,又把视线转向了卢志永,“那他定然也留下了追查的线索,何人绑架了他的妻儿,又是何人指使了他?” 卢志永苦笑,望着眼前马车里的这对璧人,叹了口气道:“他的确在私下里,给我也留了一封信。说他无意间发现,那些人拉扯他时,掌中的厚茧硌人,劫狱时还有一名女子跟随,那女子会摄魂之术。” 说罢又向周九如躬了躬身,然后退避一侧,道:“公主既然要出门,也该启程了。” …… …… 掌中的厚茧硌人,定是长期拿刀剑所致,而且出生并不优越。像卫斯年这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以武入道的人,手中也只是起了一层薄茧。 最符合这个特征的,除了混江湖的,就是军中那些兵卒了。 直到去了万佛寺,见了浮云大师,周九如眉宇间的郁色都没有散尽。 第一百八十八章 请安 浮云大师依旧站在离寺门不远的古松下迎了他们,一身月白僧袍,迎着山顶的北风,仿佛仙人临世。 周九如和卫斯年连忙上前见礼,彼此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往后山走去。 还是那座依山傍水的院子,知道这是周周经常小住的地方,卫斯年一路走,一路打量。 这院子与万佛寺松涛茂林相隔,既能听到寺中的晨钟暮鼓,又远离世俗喧嚣,果然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三人进屋坐下后,不知何故,浮云大师竟盯着卫斯年出神许久。 卫斯年如坐针毡,想起身竟然动不了,能在不知不觉中压制住他,这老和尚的修为想必也是化境了吧? 有小沙弥进来奉茶,浮云大师挥手撤了一身的威压,幽幽开口道:“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师尊他……还好吧?” 不过一句平常的问候,落入耳边,竟让听的人从心底泛起酸涩。 奇怪,这老和尚怎么会认识师尊的? 卫斯年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刚想开口问,一抬眼看到老和尚那张悲天悯人的脸,话到了嘴边,又硬吞了回去。 这老和尚虽然生就了一副慈悲之相,却属于那种七情皆不上脸的人。 说的好听,就是方外之人,得道高僧,说的不好听就是个面瘫。 但他刚刚提起师尊时,一句简单的问候,却是悲伤四溢,引人共情。由此可见,他与师尊不仅仅是认识,可能两人的交情也不浅。 这么多年,老和尚把周周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几乎不离左右。 即便周周现在修行大成,他也没再远游,一直窝在这万佛寺的后山小院,不远不近的守护着,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 可卫斯年却知道自家师尊的来历,倘若老和尚真的认识师尊,那岂不是也是神界之人。 想到这里,卫斯年神情一变,看向了周九如。 “跟你想的差不多。” 周九如冲他点头道:“大师不但来自神界,还姓姬。” 卫斯年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姬姓乃上古之姓,神界只有一家。 五十三年前,神界大巫掳走姬云帝君,引发了姬家嫡支与万神宫虚和道君的一场大战,本就日薄西山的姬家嫡支,就此绝嗣。 不过从血脉上来论,也不算真正的绝嗣,周周一家子就是姬氏嫡支血脉的延续。但从宗氏家族来讲,他们姓周,传承的是周氏,与姬家无关。 所以,能这么多年不计回报,全心全意守护周周的姬家人,这世上只有一个。 “您是姬……”说到这,卫斯年便截住了话头,再次看向了周九如。 “还傻愣着干吗?快起身随我拜见老祖。” 周九如拉着卫斯年站了起来,上前两步在浮云大师的面前跪下:“天寿偕卫家二郎,给老祖请安!” 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浮云大师满怀欣慰的一笑:“快起来!” 卫斯年这一礼,行的分外郑重。 他想跟周周在一起,永远的守护周周,但是孟皇后对他充满了敌意,看见他就跟仇人似的。 建元帝虽让他以公主伴读的身份入住太初宫,也不过是爱女心切,并不算真正的认可他。 直到秋猎回京,孟皇后对他的态度才有所缓和。 今日能得见这位姬家老祖,卫斯年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能成真了。 他早该想到的,能对药神谷的莫神医呼来喝去,肯定不是普通人,只是不曾想到会是姬云帝君。 他不但没死,还活的这般年轻。发如雪、颜如月,看上去…… 反正也看不清到底是三十还是四十的样子。 幼时在西宁王府,卫斯年便觉得浮云大师对待周周的态度,不像是一个医治王府郡主的游方僧人,倒像是一位长辈,事事严厉,又处处透着维护与宠溺。 私下里还向莫神医问起过,只是那老妖精平时看着不着调,关键时候一丝风都不透。 宫人送来食盒,周九如打开,拿出梅花饼、枣泥酥、山药糕,最后又摸出一笼豆腐包,摆上了桌子。 “老祖,快尝尝,糕点都是根据您喜欢的口味做出来的,只是这豆腐包里掺了香椿芽,不知道您是否吃得惯?” 浮云大师面上带了一丝浅笑,看得出心情很好。 拿了一个豆腐包尝了尝,点头道:“嗯,不错。只是这个季节香椿芽很是难得,你这孩子该不会……又去打劫坤宁宫了吧?” “什么叫又去打劫?可着在老祖眼里,我就是个打劫犯?”周九如气得扭转头,不想再跟浮云大师说话。 “老祖这回可是冤枉周周了。” 见周九如气呼呼的模样,卫斯年便开口替她解释:“文国公府上的两株香椿树在雪化之后,提早抽了芽。文国公夫人念着皇后娘娘自有孕以来,口味百变,采摘后,专门送于坤宁宫和太初宫。” 他这一解释,周九如的小脸绷得更紧了。 卫二还真是单纯啊! 也不想想,外祖母念着母后有孕,口味百变,只送坤宁宫就好了。为什么连东宫都没有的,偏偏给太初宫送了一份,这不就是怕她去打劫吗。 “还真是个实诚的孩子。”浮云大师睨着周九如,笑得意味深长。 周九如心虚,掩唇轻轻咳了两声,道:“老祖,看我给你带点心的份上,咱们能换个话题吗?” 浮云大师端起面前的茶盏,揭起盖子拂了拂,问道:“那个紫玉,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总不会一直留她在大理寺的地牢过年吧?” “我倒是想这么做。” 周九如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便有些悠远:“裴府的那些孩童安置好后,我原本也想饶她一命。 可一想到那些孩童在裴府的遭遇,还有瑶光院竹林里的累累白骨,心中很是愤慨,不想这么轻易放了她。” 裴烨养在芳华阁里供人取乐的那些少男少女与孩童,大部分都是吴三清从紫玉那里买来的。 她一个开窑子的难道不明白,那些孩子即便侥幸活下来,身心所受的创伤也将会伴随他们一生。 这也是芳华阁的那个十三,现在明明可以回到父母的身边,做回陈大郎,他却不愿意,宁肯和十一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说是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建邺城了。 紫玉身为女人又是修行之人,竟对这些孩童的遭遇,视若无睹。 第一百八十九章 悬崖 都说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一个对普通人的生命,没有半点敬畏的修行者,如果任她强大,任她在这世间逍遥,那对这个世间的普通百姓将是何其的不公。 紫玉身为女人,对那些孩童的遭遇,不但视若无睹,反而利用世事艰难,百姓生活困苦养不起孩子,从中进行买卖牟利。 当前社会即便买卖人口合法,稍微有点良知的牙行,都不会把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往火坑里推,何况还是修行之人。 这才是周九如最憎恨紫玉的地方。 自己带大的孩子,浮云大师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了然一叹,道:“紫玉就算恶贯满盈,但她却没有触犯大秦律,你用什么理由把她一直关在大理寺?” 听老祖这语气,是打算叫她放人。 周九如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便一副垂首听训的模样,不声不吭。 气氛一时有些凝住。 浮云大师茶也不喝了,放下茶盏,绷着脸又问道:“你对她滥用私刑,凭的……又是什么?” “紫玉是没有触犯大秦律,可她的确作恶多端,这样的人,受点惩罚又怎么了?”周九如淡淡地应道。 她就是不明白,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值得他们祖孙二人在此争论。 难道是老祖在这万佛寺修行久了,沾了庙宇的香火气,菩萨心肠又开始作祟了? 反正她不晒脱紫玉几层皮,是绝对不会放紫玉出狱的。 浮云大师扬眉,视线聚在周九如那张愤怒又委屈的小脸上。 这孩子,她知不知道,她是大秦的公主,不是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客,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身为上位者,利用手中的权利,堂而皇之对并没有触犯律法的人施虐。于公,有损她父皇立新朝,以法治国的威信,于私,很容易让她迷失本心。 毕竟,以她这样的年龄入道,放眼神界,也是前无古人,他不得不谨慎。 “天寿,你明明知道紫玉有病,她的皮肤一旦接触阳光,便会溃烂不止。你还吩咐侍卫,天晴时,扒掉她身上的衣服,打开地牢顶上的盖子,让她沐浴在阳光下。” “你这种折磨她的行为,跟你心里所厌恶、所痛恨的人和事,又有什么区别?” 浮云大师眉眼含厉,此时的语气,竟比外面肆虐山野的北风还冷冽。 卫斯年颇有些不服的道:“周周这么做,也是为了惩罚作恶的人。对待恶人,难道不该如此吗?” “《法华经》有云:若有菩萨行世俗忍,不治恶人,令其长恶败坏正法,此菩萨即是恶魔非菩萨也。” 这孩子还真敢说。 言下之意,如果菩萨不惩罚恶人,令恶人败坏正法,那连菩萨也成了恶魔。你就算是位得道高僧,也不能这样是非不分偏袒恶人吧? 他这个众人眼里的高僧,还真是失败,被小辈当面暗讽。 浮云大师无声的笑了笑,连忙摆手,制止卫斯年继续往下说。 他道:“二郎,你先别急着护短,我还听说,天寿嫌冬日的阳光不够灼热,为此专门向将作司定制了十面大镜子。” 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卫斯年惊讶到快要怒火冲天了。 是谁? 是谁把周周教侍卫们利用镜面反射,汇聚阳光,照进地牢的事告诉了浮云大师? “老祖就是厉害。”周九如拱手,讪笑奉承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周九如的讨好卖乖,并没有让浮云大师结束这个话题。 他反而摆出长谈的架势:“天寿,你扪心自问,在你看到紫玉被阳光笼罩避无可避,痛到最后,像一滩烂泥似的躺在地上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当然是畅快啊! 周九如这般想着,却不敢表露出来。 看来今个出门太仓促,没有选好日子。以后来万佛寺,定要请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 “时至今日,紫玉恐怕都没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这世间,是有很多修行者的品行参差不齐,针对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于杀戮和暴力。” 浮云大师指着面前的茶盏,语气微沉道:“就像这紫苏姜糖茶。” 他揭开茶盏的盖子,嗅了嗅茶香,继续道:“紫苏叶能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有发汗散寒、行气和胃的功效。与温肺散寒的生姜搭配,特别适合患有风寒咳嗽的人饮用。 明明是温补的,却又不宜体弱气虚之人饮用。” “如紫玉这般行事的人,在神界还有很多,他们的世界,只知道强者为尊,弱者蝼蚁也,对于俗世之人的生命,本就没有敬畏。 你杀是杀不完的,折辱他们更是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思想,你得想办法影响他们,改变他们。” “特别是隐在俗世的修行者,不见得他们都会听从万神宫的号令,与周家为敌。 若遇到像紫玉这般,注重师门情意,受人唆使做错了事的,你要学会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而异的处置,不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你想想看,若你对紫玉在阳光下的哭喊哀求,连最基本的怜悯都没有了,久而久之,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以心入道的人,特别容易入魔。” 最后一句话,令周九如几乎无法呼吸,两只手无意识的绞在一起,脑海里一片荒芜。 入道之后,她的能力一天比一天强,常常会出现那种踩在悬崖上的感觉。 她其实,也并非无惧。 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一个凡人。 卫斯年连忙握住她绞在一起的手:“周周,别想太多,修道既是修心,你以心入道,可见是本性率真,守住本心即可。” “说得好。” 浮云大师脸上的寒霜也逐渐散去,卫家这孩子心思纯粹,不染尘埃,行事手段又狠厉,确实适合守在天寿身边。 看着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周九如,浮云大师的语气也微微温和了些:“天寿,不管你将来看到或是遭遇到任何不公的事,你都要守住本心,不要让自己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人!” ……… ……… 第一百九十章 险路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站在山顶往下看,那辆黑漆马车也是摇摇晃晃起伏不定。 古松之下,浮云大师身后,一名身穿黑色僧服的僧人突然走了出来,望着山下渐渐远去的队伍,不解地问道:“师傅,您今天与公主说,以心入道,特别容易入魔,这话会不会太重了些?” 浮云大师紧锁双眉,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道:“她走的是一条濒临万丈深渊的险路,必须有人时时提醒她。” 僧人道:“听说从裴府芳华阁活下来的那些孩子,都是公主想办法安置妥当的。想必是看到那些孩子的惨状,公主心有不愤,才会对紫玉下手的。” 浮云大师将视线转远,穿过群山,望向千里之外的那片天空,叹道:“无论何种原由,都不能成为她虐待、折辱对方的借口。这种借口一旦形成习惯,就像是慢性毒药深入骨髓,再难根除。” ……… ……… 江南冬日的山,虽然也漫山墨翠。但此时北风正寒,又是万物萧索凋敝的季节,那墨翠看上去竟有些灰蒙蒙的。 千月被马车颠得左摇右晃,见一向能躺着,绝不会坐着的主子,此刻却横剑在膝,盘腿而坐,如座钟般纹丝不动。 更甚的是,卫二公子也跟个泥塑木雕似的,两人也不说话,好像连呼吸都静止了。 有这两尊大佛杵着,再宽敞的马车,也变得狭窄了。 千月忍不住扶额,如果不是公主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有些不放心,早就下车骑马去了。 “公主,这下山还有一段路呢,要不,您先躺下休息一会,有什么想不通的咱们回宫后再慢慢琢磨。” 周九如像是没听见,依然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千月挠了挠头,她实在想不明白,公主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浮云大师为什么要那样说,难道惩治恶人,还要讲究个仁心善心? 卫斯年目光阴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警告她别多话。 千月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张嘴正待说点什么还击,马车骤停,身子猛的往前一冲,差点把舌头给咬了。 “长的人高马大的,竟然连个马车都驾不好?” 千月心里头窝火,撩开帘子,冲着驾车的侍卫就开吼:“我看你这手脚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砍下来给本姑娘试药,也不枉你来人世……” “千月姑娘。”侍卫打断她的话,神色委屈地道:“不怨小的,是前面开道的兄弟突然停了下来。” “千月,你这是中午没吃饱,闹脾气?” 听到声音,千月抬头,就见乐水骑在马上,正用幽怨又略带谴责的目光望着她。那意思就是:有人过来了,收敛点,要是影响到主子,叫你好看。 “不好意思,是妾身鲁莽了。” 乐水身后,萧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近前向千月屈膝一礼,道:“都是妾身的不是,惊扰到了千月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夫人使不得。”千月连忙摆手,不好意思地道:“是千月不懂事,跟侍卫大哥拌嘴闹着玩,没想到吓着夫人了。”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幸好是萧夫人,不喜论人是非。 不然,这话传出去,又会在公主挖小宫女的心用来治病的版本上,再加一条公主的医女,爱砍人手脚试药。 马车里面端坐如钟的周九如,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收了剑,推开车窗,直接问道:“夫人这个时候进城,所为何事?” 也不怪周九如会这般直接,萧灵儿与裴烨和离后,就离开了建邺城,搬到了这西山脚下的裴家别院居住。 这别院就是当初裴烨窝藏扶桑武士的地方,也是裴清宗在秋猎前夕,为了抹去扶桑武士的痕迹,下药灭口的那个庄子。 虽说这里有温泉,风景又得天独厚,除了西山行宫,建邺城里的达官贵人,大都在此有别院。 可萧灵儿不是那种爱热闹的人,她名下产业无数,却偏偏选择了这里。 “回公主的话,是崔老夫人过世,妾身想去督国公府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 听萧灵儿这么一说,周九如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的穿戴特别素净,银簪挽发,黑色对襟襦裙,外罩黑底暗纹绣碎花的披风。 行礼的时候,周九如还瞧见,她右臂上系了个白色孝布。 只是,这崔老夫人终究还是没能挺过来。 其实在裴烨死的那一瞬,她就已经死了。 当初为了救狱中的裴烨,她自断饮食,想以自己的死换儿子出狱扶灵回西北守孝。 裴清宗不忍祖母如此,求周九如帮忙。结果裴烨是放回去了,但也拦不住他自己作死。 崔老夫人为了保住裴家,保住长房在族中尊崇的位置,算计了一辈子,却从来都没看清楚,自己生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 “萧夫人有心了。”周九如淡淡道了一句。 前婆婆死了,萧灵儿虽未披麻戴孝,但这该有的礼节,她一样都没少,何苦来哉? 其实以裴烨对她父兄的所做所为,再加上如今裴烨已死,她这个已经和离的裴家二夫人,就算不去送丧仪,也不见得有人会说什么。 “外面风冷,公主请先行。”萧夫人再次施礼,然后带着丫鬟婆子退至路旁。 周九如点点头。 …… …… 回宫后,途经东宫大门的时候,周九如站在台阶下,停了好一会,终还是一言不发的回了太初宫。 翌日,在周九如不吃不喝抄了一天的佛经后,卫斯年忍不住了。直接去了东宫,把太子约到室内练武场,好好打了一架。 “姓卫的,你一个宗师,好手好脚的,欺负孤一个不良于行的武师,你这么不要脸,天寿知道吗?” 太子说罢,一边拿帕子擦着嘴角的血,一边还在心里暗骂:死卫二,下手这么重,尽往他脸上招呼,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日小年夜,宫中要举行祭祀灶神,祈安康的仪式,端王府的人也会进宫,他这个太子更是要全程参于其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打架 “你要脸?” 卫斯年怼他:“那个向浮云大师通风报信的人是谁?你是周周的兄长,周周如此信任你、依赖你,有什么事,你不能当面说?” “非要背后捅刀子。” “什么‘以心入道者,容易入魔’你可知道,周周昨日听到这句话,是多么的伤心害怕?” 太子向后斜倚着轮椅的靠背,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拄着头睨着卫斯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像你一样无底限的纵容她吗? 我自小跟着父皇在军中长大,父皇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战场上也是如此。 九岁,我已经在拿剑砍人了。 你让我这样一个在战场上踩着万千尸骨活下来的人去跟天寿讲,不要拿紫玉的弱点去折磨她、虐待她,这样不好,会妨碍你的修行之路,会让你滋生心魔……” “你觉得,天寿会信吗?” 卫斯年张了张嘴,终是无力的又闭上了。 太子见他一脸的不赞同却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不再拿话堵他了。 随之坐正,漫声与他细说:“同样的话,由浮云大师说出来就不一样了。他是我们的曾祖辈,天寿又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不管什么话,他说比我和父皇说管用。” 卫斯年面无表情的听着,内心深处却泛起了丝丝的悲凉:“你们还真是虚伪的可以。在周周的身上,花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不就是想把她培养成一把能飞上神山,夷平万神宫的剑吗?” “一把剑,只要会杀人,入不入魔又有什么关系?若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在乎她,又何必在她身上动手脚。” 太子大怒,持剑飞起,向卫斯年冲了过去:“她是我妹妹,是我阿娘历经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孩子,你敢质疑我们对她的珍爱和保护。” 卫斯年一边抵挡,一边反问道:“如果她没能熬下来,你还认为这是保护吗?” “你刚受伤时,脖子以下都不能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可以自行坐起,该不会真以为,是太医院那几个御医针灸的功劳吧? 她的血,原本可以修复你受损的脊椎,让你彻底好起来。” 说到这,卫斯年语气微讽,将憋在心中多年的话,通通朝着太子砸了过去,“就因为你们在她的血里动了手脚,她现在血里带毒,不能给你过量服用,你想要站起来,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这算不算因果报应呢?” “如果真有报应,那就来吧,本太子承得起。”太子一个旋转,再次猛提真气,并加快了出剑的速度。 他是身体摔残了,又不是鼻子摔坏了。 在他服用的汤药里,隔几天就会出现一股是什么药都掩盖不了的香甜味。 那味道,他太熟悉了。 这场打斗,看似汹涌,其实没多久就结束了。 太子出招再恨,也不是卫斯年的对手。 卫斯年一还手,他拖着个半残之躯,连招架都勉强。一口真气没提上来,便摔落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怕他摔出个好歹来,卫斯年收剑,忙弯腰去扶他。 没想到堂堂太子竟然使坏偷袭他,死勒住他的脖子不放…… 见他们两人像泼妇似的你扯我头发,我抠你鼻孔,又打了起来。 东宫的侍卫,干脆转身走得远远的,当作没看见。 没一会,两个脸上带伤的少年,并排躺在了地板上。一个倔强孤傲,一个面如寒霜,看似水火不容,实则打过一架后,彼此心里的不忿与迁怒都烟消云散了。 许久,太子问道:“这事,莫神医做的很隐秘,你又不懂医术,是怎么知道的?” “开始的时候,我也只是好奇,打算悄悄的跟过去,瞧上一眼便离开。毕竟我客居王府,是为了治病,没道理给主人家添麻烦。” “奇怪的是,大长老和隐在暗处的侍卫都没有发现我,周周却一眼就锁定了我所在的位置。” “要知道,我自小长在山野,跟动物一起玩耍,四肢特别灵活,呼吸也很特殊。有一次,我躲在树上睡觉,师尊找了两个时辰都没发现我。” “后来,我被母亲找到带回卫家,府里的人背了母亲,就说我是个野人,骂我小杂种、小哑巴。我不想跟他们计较,就会主动藏起来,明明就在院子里,父亲和娘亲却找不到我。” “但是周周不一样,只一眼,她便看到了我。” 想起周九如每次发病后失去记忆的懵懂模样,卫斯年不由得心一痛:“被她发现,原本我是想着离开的,可对上她那双碧湖般澄澈的眼,不知怎么,就想留下来陪着她。” “药浴时,她痛的死去活来,在那一刻,我的心也仿佛被掏空了。” 卫斯年说着,眼圈已然慢慢地红了,“更可气的是,都只剩下一口气了,那老毒物还要抽她的血,拿到后山投喂给老鼠、兔子,再后来就是老虎、豹子,狼什么的。” “刚开始那些圈在笼子里的动物不论大小,不管受多重的伤,只要喝了她的血,没两天就会生龙活虎起来。可时间一长,却又一个个的莫名死亡,我便知道不对了。” 听到这里,太子面上也多了几分释然:“怪不得莫神医给你治病,引导你正常说话,费了老鼻子的劲,你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老毒物’‘老不死的’把莫神医气得当场跳脚。” “打那以后,他再不给你进行什么语言互动了,就连开给你吃的药方,也是必备黄莲。” 卫斯年撇了撇嘴,神情复杂地道:“说了这么多,我就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你忘了,有一次药下重了,周周差点没醒过来,全靠浮云大师给她换血,她才熬了过来。 事后,她就起了疑,便让我盯紧莫神医的一举一动,然后记在本子上,免得哪天她犯起病来,又忘记了。” 太子叹了口气:“老祖在失踪之前,曾为大燕推算国运,当时得出‘天下即将离乱,两代过后必重归于周氏曾孙’。 后与我阿父重逢,再次推算,卦相显示,即便我阿父平定天下,俗世百姓也很难享太平,乱世还是会来。 但冥冥之中,似乎又存有一丝变数。”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变数 太子听罢,难过的心中一抽。 他的傻妹妹,怀疑药浴有别的用途,不跟他这个血脉相连的兄长说,却单单与一个外人有商有量。 这是不是说明,在妹妹的心里,他并不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 天地良心,他也是最近两年才知晓内情的。 见太子陷入凝思,卫斯年起身,看着他道:“周周并没有不信任你,她只是在害怕。” “毕竟她能坚持药浴,强撑着活下来的理由,本就源自于你们对她的爱与疼惜。” 太子不由轻叹了一声。 颇为庆幸地道:“幸好,天寿的感知力过人,靠近她的人,有没有恶意,她心里最清楚。” 说完,手臂反撑,想坐起来。 许是刚才的打斗脱了力,尝试了几次,又无力的躺了回去。守在暗处的葛老,见一旁的卫斯年视若无睹,便推了轮椅过来帮忙。 坐定后,太子掸了掸衣袖,又道:“你为天寿报不平,我能理解,但是有很多事情,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现如今,连老祖都认可了你,那我们周家的事情,你也要多了解一些才好。” “老祖在失踪之前,曾为大燕推演国运,当时得出‘天下即将离乱,两代过后必重归于周氏曾孙’。 后与我阿父重逢,再次推演,卦相显示,即使我阿父平定天下,俗世百姓也很难享太平,乱世还是会很快到来。” “但是,冥冥之中似乎还存有一丝变数。” 太子失笑,到现在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等到了西宁王府,老祖看见天寿的第一眼,便确定了那个变数,其实就是她。” “可那时的天寿,不过三岁,脸上已经开始有了死气。” 最后那句话,像匕首般锐利,直直扎进了卫斯年的心,他转身望向窗外,半晌没再说话。 太子也沉默了好一会。 待神色恢复了往昔的孤寒淡漠,才又开口道:“天寿身赋姬家祖上的神脉之血,又有先天灵力护体,若真如父母的祈愿,能好好活下来。 那她,定能为我们周家……为这俗世的百姓争个太平。” “所以你们在延续她生命的同时,也在为有一日怎么终结她的生命做准备。”卫斯年攥紧垂在身侧的手,看向太子,恨恨地说道。 那时药浴拓宽筋脉所需的药材,都是被一种特殊的毒粉浸泡晾晒过的,很容易进入血液。 似是无奈,太子捏了捏眉心,又道:“不管你信不信,老祖不惜折损寿数,用五行秘术抽取阿父身上真命天子的气运,为天寿续命,绝不仅仅因为她是变数。” “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陪伴天寿的时间,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老祖陪伴天寿的时间长,他比任何人都疼爱天寿。” 卫斯年听到这,嗤笑一声,露出了太子从未见过的讥诮眼神。 其实从他看到浮云大师为周周换血的那次开始,心中就有了一个猜测,大师和周周应该是一样的人,都承继了姬家的神脉之血。 至于五三十年前这位姬云帝君怎么被抓,又怎么从万神宫的魔爪下逃脱,隐于俗世这么多年而安然无恙,这就不是他所关心的范围。 他只是有疑惑,如果两人的血一样,为什么要在周周的身体里动手脚,而不是选择浮云大师。 这太不合理了。 他们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疼爱周周吗? 卫斯年摇头,敛下情绪,神色郑重地问太子:“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已经打算好了,若万神宫的人得知了周周的秘密,想要周周的人。” “不管周周是否愿意,你们都会替她作出选择,对吗?” 太子的目光,依旧淡然无悔:“以身饲魔,要么两败俱伤,要么身死道消。虽属下下策,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何况天寿身上的秘密,不止这一样。无论哪种,对于修行之人来讲,她就是个会晋级破境的人形圣药。给她下毒,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保护?”卫斯年冷笑,“如果万神宫拿整个天下的安稳为诱饵,或者用一城百姓的安危做要挟?你身为大秦太子,还要怎么保护她?” 说罢,卫斯年甩甩头,他今日是疯了,才会来找这个黑心烂肺的理论。 没有比现在更堵心的了。 “你们这些口口声声为她好的亲人,想方设法把她培育成一个药人,一张可以对付万神宫的底牌。” “她愿意吗?” “这么多年,有没有问过她的感受? 在这件事上,太子不想再与卫斯年争辩什么,可这小子一根筋,对妹妹又死心塌地。 今日不说清楚,以后就别想太平。说不定往后,天寿只要受了点什么委屈,他就会跑过来打一架,吼两嗓子。 “这原本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很清楚,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 “若不然,也不会在听你说了莫神医拿她的血去做试验后,便要求莫神医给她教出两个医女来。你俩跟着一起,也没少认药材吧?” 太子说完,便示意葛老推他走。 卫斯年很清楚,即成的事实,现在不管怎么说,也都改变不了什么。 可当他看到,小姑娘单薄瘦弱的身影,就那么直直的坐着,不吃不喝抄了一天的佛经后,终是有些意难平,才来找太子的。 哪怕是一句迟来的道歉,那也算是心灵上的慰藉,他知道他家小姑娘心思敏感,最在乎这些亲人。 卫斯年上前,拦住太子,说出来的话已没有了先前的强势,但他仍想为他的小姑娘讨个说法。 “我知道,像圣上和浮云大师这样胸怀天下的人,但凡需要做出选择的事情,无论怎么选,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有的只是立场与看问题的角度。” “但这样对周周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她从地狱里爬出来,不应该为了当一把能夷平万神宫的宝剑,就要时时委屈自己。” “公平?” 太子面冷如霜,抬手指着他,“那你说,怎样才算公平?” “你自小长在山野,应该最清楚弱肉强食的道理,自然法则面前,都没有所谓的公平,何况强者为尊的神界。” “几十年的动乱,人家给你公平了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逆鳞 从东宫回到太初宫,天色已尽黑,短短几步路,卫斯年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刚进院子,便看见主殿廊庑下那个抱着手臂,似在思量什么的纤细身影,心里顿时又暖又甜。 他三步并着两步走上前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周周,你这是——在等我?” “不然呢?” 见卫斯年满脸的惊讶,周九如横了他一眼,懒懒地道:“如今这天气,不等入夜,便寒气袭人,若不等你,难道在这等天亮?” 一听真的是等他,卫斯年整个人都变得欢快了起来,凝结在眉眼的郁色也顿时散尽。 “那你吃饭了吗?” “抄了一天的佛经,手腕酸不酸?” “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眼见着因自己一句话,卫二便如孩童般的开心了起来,周九如不禁又心酸又好笑。 伸手拽着他进屋,安坐后,迎着屋内璀璨的灯光,端详了他片刻。 目光落在他脸和脖颈的伤处,很是嫌弃地说道:“如今这世道,宗师就像冬季农庄里种的大白菜,一下子多了起来,可这战力——”她啧了一声摇头,“还真的不怎么样。” 卫斯年不服:“那是太子,你的阿兄,换个人,敢把手往本公子脸上伸,看我不直接剁了他。” “是吗?” 周九如猛的揪住他的嘴角一拉扯,牵动脸上的伤,卫斯年痛叫一声,眼泪差点飞出。 幸好,周九如很快便松了手,又运行灵力在他脸和脖颈的伤处上,轻轻抚了抚。 卫斯年哭笑不得。 立马曲指弹了一下周九如的脑门:“顽皮!治伤就治伤,还故意搞偷袭,” “欸,自己反应慢,还怨别人?要知道高手对决,瞬息便可定输赢。” 卫斯年知道她是在暗指自己今日私自跑到东宫,找太子打架理论的事。 若是赢了倒还好说,偏偏兴师问罪般的去了,却又被太子驳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此刻细想,要是他不去东宫,太子说不定还会心生愧疚。没准过两天就会来太初宫,亲自向妹妹解释,甚至是赔礼道歉。 现在经他这么一闹,太初宫完全落了下乘。 “其实我知道,撇开武力值,无论哪方面我都不是太子的对手。对上他,别说瞬息,任何时候我都赢不了。” “但我就想让他知道,他敢这样对你,我就敢揍他。我没用武力完全压制他,也只是不想你担心他。” 周九如听罢,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酸涩起来。这些年,除了血脉至亲,卫斯年是对自己最好的。 即便是血脉至亲,也都有自己的打算,虽说有些事是迫不得已,但他们那样做,终是伤害了她。 唯有卫斯年,如此的纯粹,为她不顾一切又不求回报。 若说以前还有些犹豫,怕将来会连累到他,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想放手。 “你知道我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你就不怕将来受我连累,不得善终吗?”想了想,周九如还是把这句话坦然问了出来。 钟山猎场那一战,万神宫的探子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她。以后,她要在遍布荆棘的道路上摸索前行,远不止跌滚打爬这么简单。 “生死攸关乃大事,需慎重。” 卫斯年闻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直接在周九如面前蹲下,琥珀色的深目,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灵魂的深处。 周九如被他迫人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连忙站了起来,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再次提醒:“这不是你的命,你真的不必如此。” 卫斯年也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双手轻扣她的肩,让她不再躲避自己的目光。 “你我之间,没有连累这一说。自从九岁那年,你把我从不愿意和外界接触的自我状态中拉了出来,我就不能再做回我自己了。” “因为……我的眼里心里多了一个你。” “不管将来如何,守护你,是我毕生的信念,谁都不能剥夺,你也不行。” 周九如不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但卫斯年今晚的话,落入她耳中,一次又一次的令她眼睛发酸,一种奇怪的不知所措的感觉在心中漫延。 自从她多了一世记忆,即使父皇母后对她的关爱再多,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的心,从未如此刻这般贴近这个世界,感觉到宁静与踏实。 她望着卫斯年,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只得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 ……… 建元帝停住脚步,站在殿门外。望着那透过灯光,映在玻璃窗上一高一矮两个相拥的身影,叹了叹,冲身后跟随的人摆了摆手,又轻悄悄的转身走了出去。 原以为女儿那狗脾气,不发疯,也要闹上个几天。毕竟这孩子从小到大,最注重的就是隐私。不然,以她所拥有的能力,想要窥视谁,无人能逃的。 因为尊重,她才没那样做。 反而是太子,把她的一言一行统统告知给了浮云大师,这明显是不尊重她的隐私,触了她的逆鳞。 但太子这样做,又是为了保护她,怕她行事不当,滋生心魔。 建元帝纠结了一天,都没敢过来,儿女都是心头肉,他这个做老父亲的,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听侍卫禀报,卫斯年在东宫跟太子打了起来,他怕事情闹大惊动了皇后,这才急匆匆赶过来。 ……建元帝出了太初宫,临上御辇前,又回头朝太初宫主殿的方向望了望,脸色复杂的道了一句:“幸好那孩子秉性纯良……” 跟在他身后的许公公,眼神闪了闪,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拂尘一摇,吩咐侍卫:“起驾!” ……… ……… 冬日的夜,除了北风的呼啸,天地一片安静,皇宫更是如此。 一座座肃穆的宫殿,矗在幽寂的冬夜,仿佛蛰伏已久的巨龙,只要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张牙舞爪的迎面扑来。 周九如从睡梦中惊醒,一跃而起,抓起斗篷就冲出了太初宫。她刚才感知到一股奇怪的气息,如海浪般冲入了这座宫城。 谁这么大胆,敢夜闯皇宫。 …… 第一百九十四章 莫言 周九如踏空而起,四处搜寻,在靠近乾元宫时,锁住了那股气息,立马催动青玉剑直接斩了过去…… “糟糕。”一身华发的黑衣人,看着锋利无匹的剑芒,裹着青色的光晕层层递进,面色骤变。 此刻,别说躲避了,就连呼吸也变得缓慢困难。 意识到这一剑绝不是自己所能抵挡的,不禁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就不这么鲁莽了。 听燕一说,天寿公主入了道,修行一日千里,他便想试探一下,看看这丫头是否如燕一所说的那般厉害。 毕竟他半年多前离开时,这丫头还病病殃殃的。 故而今晚,跟燕一回宫,趁燕一不注意,他泄露了自己的气息。 习武修炼的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内力和真气,若与精神力极强的人接触之后,他们便会有熟悉感。莫神医在周九如身边这么多年,除了医术,从未显示过自己的武力值。 他的气息,对于周九如来说,是陌生的。 只是不曾想到,乾元宫与太初宫相隔这么远,周九如还能感应到,且顺着这股气息找了过来。 如此强大的神识感应,放眼整个神界四境,也是无人能及的。 “吾命休矣。” 眼看自己将要成为剑下亡魂,莫大神医忍不住在心中哀叹了一句。 刚默默哀叹完,一道强横霸道的剑气,从旁边斜刺了过来,出其不意地挡下了周九如的这一击。 两道剑气相撞,原本定会让这方圆十里之地夷为废墟。 但周九如在燕一出手的那一瞬间,便认出了他,赶紧撤回灵力,挥剑勾画了一道道屏障,牢牢裹住两剑相撞后的余波。 这般防护,倾刻间,他们周围的山石树木,还是……变成了枯枝粉末。 见此情形,周九如咧嘴一笑,很是认真地与燕一打着商量:“阿翁,你看都成水墨画了,不如咱们再过两招。” 莫神医身形直颤,刚从死亡的威慑中缓过气来,好不容易站稳了,听到周九如这句话,竟莫名的腿一软,把右脚给崴了。 他气的也顾不上形象了,一瘸一拐的向前走了两步。 撸起袖子,指着周九如,不悦地道:“小疯子,半夜三更的,这皇宫大内是你发疯的地方吗?要是拆了你父皇陛下的勤政殿,这个年,我看你怎么过?” “呵,您老人家,还知道这是皇宫大内,半夜三更?”周九如冷嗤道:“那你可知晓,扰人清梦是要下地狱的?” “本神医下地狱,那阎王老儿敢收吗?不怕我一碗药,毒翻他的阎王殿?” 这死丫头,竟然敢叫他老人家,他莫言,莫大神医,如此的英俊不凡,哪里像是老人家了。 莫言转了一圈,也没找着个趁手的东西,气得把身上吊的玉佩、揣的荷包、别的扇子都拿了出来,统统砸向周九如。 等发现自己的东西都落在对方手里了,又像小孩子问大人讨糖似的追着不放。 “小疯子,快把东西还给我,不然,明天本神医……”周九如接过他的话,“一碗药,毒死你。” 说罢,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又抖了抖手里的荷包玉佩什么的,笑着道:“长者赐,不敢辞。” 随之身形往后一闪,很快便没了踪影。 莫言被气个倒仰,想追又不敢。 这个时间点,在宫里行走,没有燕一带路,那是寸步难行。一旦惊动了暗处的神枪手,被射成筛子,再精湛的医术也救不回命。 “你看,就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这满宫的侍卫,还有两位宗师,都没有发现我们回来。” 他一边报怨,一边又一瘸一拐的跟着燕一往三友轩走:“死丫头,明日我就一碗药,把她毒成傻子。” 三友轩是燕一居住的地方,位于乾元宫后殿最偏的一处院落。 “莫大神医。”燕一停下,吊梢眼斜睨着他,“赶了这么远的路,您…老…不能消停一会?” “不能。”莫言悬着受伤的右脚,往燕一面前挑了挑,“本神医脚崴了,那丫头问都没问一句,亏我瘸着腿,追了她好几圈。” “公主不是说了,扰人清梦是要下地狱的,没让你断腿,大概是你后来奉送的礼物,比较称她心意。” 这老古板,不会说话就别说啊,真扎心。 莫言哼了哼,转过头,打了个哈欠,道:“还不走,本神医困了。” 燕一笑笑,不理会他的别扭。 又道:“就拿那块玉佩来说吧,是你特意寻了上好的昆仑玉,亲自雕刻,赶在上个月她生辰那日完工,原本就是你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 “还有那个荷包,里面装的都是你为她调制的香丸,提神醒脑,以后,还可用于……” 燕一顿了顿,没好意思说出来,只要千月看了,自然会想到另一个用处。 “至于那把扇子……” 燕一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是你最趁手的武器,这次回到神山,想必是寻了极好的材质,重新炼制过,想与人显摆一番。” “什么显摆?你会不会说话?那叫欣赏。” 莫言觉得燕一用词不当,理解有误。便给他解释:“本神医是想教那丫头开开眼界,欣赏一下,这世上最可怕的武器,不是什么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而是……” 他做了一个甩扇子的动作,“一把风雅的折扇。”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燕一低声道:“如果我没猜错,扇子上面画的那个九如图是个幻阵。” 莫言呵了一声:“老古板,还是你了解我,为了加大幻阵的功效,本神医在炼制的时候,又添了一些迷幻药进去。” “不如咱俩赌一把,看看那丫头进入幻境,会发生什么事,几时清醒?” 见燕一无动于衷,只顾向前。 他紧走几步,跟着追问:“真不赌?若人在里面执着幻觉和梦境,有可能会堕入魔道,那扇子可是难得的试心石。” “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起,担心她以心入道,容易入魔,将来会……” 燕一再次停下,眯着吊梢眼,盯着他,果断拒绝:“不赌。” 莫言神情复杂。 怔然许久,慢悠悠说道:“佛曰:心如弦直,可以入道。是我们关心则乱,想多了。” “是啊。”燕一点头:“准确的来说,是我们对于她日增的能力,感到恐惧。究其根由在我们,不在她。” 第一百九十五章 闲事 大长老和莫神医的回归,宫里面除了建元帝和一部分暗侍卫,连太子都不知晓。故而,翌日一早,太子起床洗漱出来,看到坐在他东宫延福殿偏厅,悠然用早膳的莫言时,简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听到动静,莫言放下手中的筷子,单手拄着头转过来,打量了他一番,呵呵笑道:“太子殿下还真是命大,万丈悬崖都摔不死你。” 屋里的宫女内侍,瞬间冷汗直冒,这话说得……也太不忌讳了。 “吾胆小,可不敢死在您——老……前面。”太子不甘示弱的回刺了一句。 熟悉莫神医的人都知道,他最怕别人尊老,什么老神仙,老人家,凡是带老的字眼称呼他,那就别指望他会出诊了。 不过,这老东西倒是越长越好看了,一头白发,都掩不住他俊逸出尘的相貌。 太子冷着脸撇了撇嘴。 莫言道:“算你小子走运,换了别人要这么说,看本神医不毒死他。”说罢又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灌汤包,先开个窗吹吹,后喝汤,再慢慢品尝皮和馅。 “还是宫中的灌汤包做得好,玲珑剔透、皮簿筋软,汤汁醇正浓郁、入口又不腻。” 吃得一脸陶醉,还不忘点评。 太子再次撇嘴,心中却犯了嘀咕,他不曾吩咐厨房做灌汤包,这灌汤包哪来的? 朝中设六部协助天子处理政事,内宫也有六局分管宫务,且分工明确,细致有序。 每隔五日,东宫膳房就会呈上一候的食谱,若太子没什么异议,就照单子从御膳房领食材,他大致是知道这五日每餐吃什么。 若有自己想吃的,又不在食材单子内,需提前一天向膳房主事打招呼另外准备。 太子转向旁边的小安子,小安子摇头。 自从膳房给太子配膳,出过相克的食物后,东宫典膳便回了司膳司领罚,到现在尚食局也没再给东宫任命新的典膳。 他这个东宫总管,倒是借着这件事,大力整顿了一下东宫内务,按说……不该再有什么事脱离他的眼睛才对。 想到此,小安子沉下脸,抬眼扫视在屋内伺候的几位侍膳宫人。 “别瞪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定是你们隔壁的那丫头昨晚吩咐膳房做的。”莫言接过其中一个宫女递过的帕子擦了擦嘴,说道:“这宫里除了那丫头,谁还留意我早膳好这口。” 就知道是天寿,太子踱了两步坐下,兄妹俩哪有隔夜仇,这莫神医一回来,不就立马被她支到自己跟前来了。 “那也给吾来一份。”太子吩咐道。 有宫女连忙上前回话:“殿下,灌汤包没了,不过笼上还蒸着两笼虾饺,备了银耳粥、笋片咸肉粥。”见太子面色不渝,宫女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又道,“刚包了茴香肉馅的饺子、炉子上还煨着骨头汤……” “算了,等下再用早膳。”太子伸手,“还是请神医先诊脉吧。” 他算是明白了,这宫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那宝贝妹妹。 谷  莫言笑了又笑,道:“殿下,你就知足吧,若不是那丫头,这个时候,本神医应该已经在万佛寺和你老祖在窗下品茗,谈佛论道了。” 太子自然知道,天寿悄悄吩咐东宫膳房,准备莫神医最爱吃的早点,就是想让莫神医过来给他诊脉。 自从在大理寺的地牢,发现了巫的气息,父皇就传讯大长老,叫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莫神医在年前带回来。 如今,他身受重伤,母后又有身孕,这个节骨眼上,没这位莫大神医坐镇,父皇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虽说大长老在密信中一再宽慰父皇,“圣上切莫多思,有公主殿下在,神山那些老鼠,暂时还成不了什么事。” 可他和父皇却更忧心了,连功力臻至化境的大长老都这么认可天寿的能力,那是不是说明天寿已经练成了《五行养元诀》。 浮云大师曾说,“自然界正是有了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元气,才会让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天寿若是练成了《五行养元诀》便可借用自然界的力量为己所用。” 修行很苦,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当时让她修习这本上古秘典,只是想减缓她的头痛,保住她的命。 俗世灵气稀薄,以武入道臻至宗师,是俗世修行者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可行的。像天寿那样如神山的炼气士,炼气修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迈进入道的门槛。 谁曾想,前人眼中千难万难的事,到了她这里,这般轻易。 如此年幼,便获得了比拟神界大能的力量。那她会不会脱离这世间芸芸众生,最后变得不是她自己? “殿下应当明白,多思多虑对你的身体康复,起不到作用。”莫言说着,示意太子换个手,继续把脉。“那丫头幼时孱弱,也不定哪次药浴没挺过来,便一命呜呼了,你这个做兄长的和你父母一样,日夜为她忧心。” “如今,她有了保护你们这些亲人的能力,你们还是如履薄冰,真是不懂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能放心她?” 太子道:“天寿对紫玉用私刑,我担心她行事偏执,失了本心,就把她的一言一行告诉了浮云大师。” 莫言有些啼笑皆非。 “你还真是多管闲事,你以为那丫头从小到大佛经是白抄的,道家典籍是白读的?她只要不杀不当杀之人,便可守住本心,何况那紫玉并非不当杀,要是我早就一碗毒药,毒死她了。” 说罢撩衣,起身就准备走了。 小安子一下子傻眼了:“神医,您这……这还没有开药呢?”盼星星盼月亮的好不容易把这神仙给盼回来了,怎么诊了脉,一个方子一句话都没有。 莫言看他一眼,道:“开什么药?你家殿下身体好的很。” “可……可太子他……”小安子抬手指了指太子的腿。 “该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莫言不以为然。 说罢,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白瓷瓶,随手扔给了小安子,“今日圣上要举办家宴,除了端亲王府和长乐郡主府的一众人等,你们的准太子妃也会和父母一起进宫,太子殿下顶着这一脸的红肿青紫,不太合适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心境 说罢,从袖笼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随手扔给了小安子。 “今日圣上要举办家宴,除了端亲王府和长乐郡主府的一众人等,听说你们的准太子妃也会和父母一起进宫。太子要是顶着这一脸的红肿青紫赴宴,有点……” 莫言努努嘴,见小安子还愣着,便怒其不争:“隔壁那丫头身边的人,个个生就一副玲珑心,怎么你家主子心眼多,偏你们一个个跟呆头鹅似的,赶紧的给你家殿下涂抹上,晚宴的时候,说不定就消肿了。” 小安子这才明白过来,刚要行动,太子道:“不急。” 随之向殿内服侍的几位宫人摆了摆手,待他们全部出去。方挑起眉梢问莫神医:“孤现在是不是只有成为宗师,才能有痊愈的机会?” 莫言看着他,默了片刻,道:“我们人体日常所需的能量,都是由脊柱上的各个椎体所控制,通常人的脊柱受损,是很难有康复的机会。” “殿下当知,并不是人人都有殿下这般的幸运。” 太子神色黯然,他知道莫神医说的幸运指的是什么,如果可以,他宁肯不要。 见一向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少年有些沮丧,莫言古怪一笑,决定再给他添把火。 “殿下能捡回一条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可知天寿那丫头,为了你,付出了多少?” “在你受伤最初,她便不惜耗费先天灵力,引天地灵气为你续接脊柱上受损的经脉。若搁平常倒也罢了,但那时,正是她大战之后最需要休息的时候。” “先天灵力乃是她灵魂的真气力量,正是这种力量的存在,她生下来虽是满脸死气,却没有早早夭折,但也是这种能量,令她头痛难忍,神智失常。” “殿下可曾想过?”莫言沉声问,“这种本源力量一旦耗损,对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 天寿,添寿,妹妹封号的含义,是父皇母后向先祖求的祖荫庇护,愿祖宗之灵护佑妹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 他痛苦的抚额。 受伤最初,他全身疼痛,夜不能寐,天寿每晚都会过来东宫陪他。还跟他炫耀,母后肚子里的弟弟如何喜欢她,只要她的手往母后肚子上一搁,里面的小家伙立刻活跃起来,跟她玩捉迷藏。 天寿一边跟他絮叨,一边使用灵力减轻他的疼痛,直到他入睡方离去。 待他伤势逐步稳定下来,又用自身的血为他调理身体,滋养他后背的督脉,他这才能够正常起卧。 这一切,天寿从不提起,他也装着不知情。 因为妹妹了解他,知道他一向孤傲清高,断不允许自己躺在床上,像一摊烂泥,翻身,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 一国太子,真这样,那还不如死了。 故而,妹妹不惜耗损自己的生命,也要让他能够坐起来。 “殿下。”莫言缓缓说道:“如今的你,已经恢复到最好了,只待突破那道屏障。” 小安子一听,满脸希翼之色。 忙上前一礼,迫不及待地问道:“神医,太子在那道门槛卡了许久,药神谷的灵草名满天下,可否有秘药丹方之类的相助?” 谷  莫言瞪他:“世间再珍贵的药,你家殿下现在用了,也不会有奇效,只有晋级宗师,才是唯一可行的路。” 小安子神情讪讪。 莫言开门见山道:“目前,你家太子这种状况,即使卡的再久,也不能随便用药。” “武道一途,一阶一阶练至上乘,除了刻苦,精进与否全凭一时的通悟,岂可在最后关头,凭借旁门左道。” “俗世武者多如牛毛,到达九阶的也不是没有,为什么臻至宗师的却是凤毛麟角?破镜破镜,想要打破那道屏障,光有机缘,心境不到,也是枉然。” 太子抬手施礼:“多谢神医教诲。” “教诲称不上。”莫言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不过仗着多活了几年,比你们见过的人,经历的事多了些,说些过来人的经验罢了。” 他转过身,走回太子面前,正色道:“破境的那一刻,你会感受到自身与天道规则的融合,领悟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境。那时,你要抛开脑中所有的杂念,全力吸取在这天地间流淌的那股最纯净的元气。” “这股元气,将会重塑你的根骨,修复你身体受损的地方。” “有多久?”太子问道。 莫言笑了笑:“哪怕片刻,也是俗世万千武者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太子殿下可知俗世修行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神山只把臻至宗师的武者,称为修行者?” 太子默了默,应道:“大概是只有臻至宗师的武者才能跟炼气士一样通玄,所以宗师再往上,都统称化境。” 莫言轻笑:“既然明白,就别想着学卫二那傻小子走捷径。” 太子颇为诧异,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他都没有说出口,莫神医如何得知,难道跟妹妹一样感知力过人? 莫言嘴角一弯,捋了捋鬓边的一缕白发,甚是得意地道:“等你活到本神医这个岁数,也能一猜一个准。” 太子噎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莫言好一会,然后转过头,不再理他。 莫言丝毫不觉得难堪,反而语重心长地道:“从本质上来讲,修行之道,无论选择习武,还是炼气,只要能得大道,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你自小聪慧,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读书习武自然比别人快,但你根骨不如卫二,心境也不如他赤诚。” “卫二天生根骨出奇,不然也不会被他师尊一眼相中,得知他心智开窍,追到西宁王府也要收他为徒。” “想当年那老东西因为你老祖的……”莫言死字说了一半,赶紧转弯,“发过誓的,再不入红尘,宁愿后半辈子老死深山。” 言多必失,差点说漏嘴了,见太子并没注意自己刚才的口误,莫言赶紧告辞,负手向外走去。 一只脚刚踏出延福殿门口,又意有所思,便立刻停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问心 莫言转身,不放心的看着太子,再次开解他:“这世间不乏练武天才,很多武者倾尽毕生精力,在武道一途力求完美,以达到人身所不能达到的极限,以为这样,便能够冲破那一层屏障。” “结果都以一步或者半步之差,永远停留在了门槛外。” “你要清楚。”他皱着眉,“如大长老和卫小子那般的机遇,并不是人人都可得。” 太子欠身致意:“小子明白。” “明白就好。” 莫言挑挑眉:“殿下若想冲破桎梏,首先要做的并不是招招式式,力求圆满,而是选一清幽之地,问心。” “问……心?”太子喃喃。 “对,问心。武力有穷尽,心,却可无止境。 你看天寿那丫头,自小命若游丝,刹那顿悟,便以心入道,超脱世俗。 这才寿元高涨,改变了自己的早夭之命。” “殿下踏不过那道门槛,不能破镜晋级,与殿下的武力值是否巅峰圆满无关,与殿下此时的身体伤残也无关。” “修行之人修的是心性,殿下倒不如放下朝中之事,先看清自己内心的所需所想,说不定哪天就通悟了。” …… …… 勤政殿。 高倨宝座的建元帝,拄着头,正凝神听一位其貌不扬的宫人,复述莫神医在东宫说的话。 听完,无奈一笑,接过大总管许德递上的茶,喝了一口,说道:“神医大人比朕这老父亲,可还要护犊子。” 太子前两天刚跟浮云大师递消息,说天寿近期行事,过于偏激,失于常理。 昨半夜进宫的莫言,今早就在东宫,话里话外提醒太子修心,好一个武力有穷尽,心无止境。 许公公陪着笑,并未接话。 …… …… 端亲王府的人来的很早,未时末全到齐了。 许是清楚自己这一家子不受建元帝待见,端亲王出门之前再三叮嘱忠侧妃。 “你若想后半生在这京中,居华屋,着华裳,儿孙绕膝享富贵。入宫后最好少说话,别像上次寒衣节那样闹的大家都没了脸。” 忠侧妃刚想撇嘴反驳,端亲王指了指站在身旁的两个儿子。 “想想他俩,你若把宫里的那位得罪狠了,他俩能落个什么好?” 可能是听进了端亲王的话,进宫后,忠侧妃脸上虽没什么笑意,但也一直规规矩矩,不再拿话呛人。 与来迎他们一家子的吴妃、兰妃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后,便让两个儿媳随吴妃和兰妃去坤宁宫拜见皇后。 自己则和端亲王在宫人的服侍下,四处走走看看。 虽是冬季,御花园里依旧色彩斑斓。竹木成林,廊前树下,繁花盆景更是错落有致。 一条河横穿整个御花园,沿河而造的长廊,像条彩带,隔开前朝与后宫,又蜿蜒延伸到御花园的各个角落,把园中不同的美景连接起来。 倚山远望,万绿丛中一座座覆盖着黄色琉璃瓦的雄伟宫殿,壮观且神秘,令人心神摇曳,不由得想走过去一探究竟。 如此景色,孩子们越看越喜欢,世子周子昀的脸,却有些晦暗不明。 宫人们拿着软垫,捧着茶具和瓜果点心,不近不远的跟着他们。 到了八角亭,便步履轻盈地在亭子里的小石桌上,摆好茶具与瓜果点心,又贴心的在每个石凳上铺好软垫,然后退至一旁。 端亲王喜欢养些花花草草,被拘豫州皇陵三十多年,若不培养点爱好,恐怕也难打发漫长的岁月。 这会儿,他的心思全部都在御花园摆放、栽种的这些奇花异草上,根本没注意到长子的脸色。 安平郡王带着孩子们沿河赏花喂鱼,河里有很多的红黄锦鲤,在暖阳映照的水中游来游去,透着一种极致的灵动,很是好看。 一家子的老老少少,男的俊雅,女的秀美,孩子们又如此可爱。 抛开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此时,还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周子昀忍不住叹了叹。 周九如过来时,正赶上长乐郡主一家子到来。 见完礼,长辈们都聚在亭子里说话去了。 周明轩和周明逸,原本与二皇子、三皇子在河边玩耍看鱼,一看见夏安行,河里的锦鲤也不看了,赶紧跑过来,围着夏安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三个孩子年龄相近,又有着之前在弘文殿一起读书的情谊,很快就玩到一块去了,倒把两位小皇子给冷落了。 长乐郡主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拉着两位小皇子的手问他们冷不冷,要不要坐下来吃些点心。 “谢谢姑母。”两个孩子摇头,明显兴致缺缺,不太高兴。 周明华和夏从真,见周九如不吱声,也不好接话,大家虽是亲人,但也身份有别。 倒是周明远,身为端王府的大公子,一向温和细腻。 见河边停着几艘画舫,便微微弯腰,问两位小皇子:“想不想坐画舫,去河中游玩?” 两人一听,立马咧嘴点头。 周明华冲周明远竖起大拇指,夏从真也赞道:“大表兄果然有长兄之风。” 倒是两位皇子的随身嬷嬷脸色不大好,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位年长的走了出来。 “公主殿下。”她冲周九如福了福,道:“这冬日寒凉,天色又渐晚,游湖不妥吧?” 周九如心里的小人别扭的不行,这个嬷嬷倒是精明,担心自己主子的安危,又不想得罪端亲王府,明知道她不亲近这两位庶出的弟弟,还偏要嘴贱来问她。 周九如抬眼,睨着她,慢吞吞道:“本公主又不游湖,若觉得不妥,自个跟你们主子说去,你们主子又不像本公主幼时,脑子不清楚,分不清冷暖。” “……”那嬷嬷顿时傻眼了,这分明是在骂她脑子不好使,分不清好赖。 难怪吴妃忌惮这位,还真是个厉害的,当着祖父和诸位长辈的面,都不给那位大公子留点转圜的余地。 “是奴婢考虑不周。”她干笑了两声,连忙赔罪。 周明远表情尴尬,抬手揉着眉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周明华一向八面玲珑,见兄长为难,她拉着夏从真,一同上前道:“公主,听说宫中动物园里又增添了不少奇珍小兽,不知能否劳驾公主,带我们过去开开眼界?” 第一百九十八章 蹊跷 说着话,周明华的手就很自然的伸了过来,想要挽住周九如。 可当她的手快要接触到周九如时,周九如却目光一凛,猛的一挥袖,人也随之向后退了两步。 这番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不说当事人了,就连一向宽和的长乐郡主也觉得周九如太过了。 自家姐妹,就算不喜欢,也别表现的如此憎厌,太伤人了。 亭子里,端起茶盏正准备喝茶的忠侧妃,看到这情景,把茶盏往石桌上猛的一搁。 动静实在不小,就连不远处正和两位舅兄站在玻璃花房前,品鉴兰花的夏荣,也停了下来。 忠侧妃对端亲王,还有身边的长乐郡主,嚷嚷道:“都看见了吧?她嫌弃?竟然嫌弃我们周家的大姑娘,那可是她长姐。 我正纳闷呢。 往上数祖宗八代都沾不着半点血脉的宁王府,还有个御赐的郡主,我们端亲王府,可是正经的皇室血亲,连个县主都不给赐封。 论血脉,都是圣祖皇帝的子孙,这得了时运的再高贵,还能……” “闭嘴。”端亲王连忙呵斥道:“你想死,别扯上孩子们。” 简直愚不可及,这种话都敢说。 长乐郡主也是一脸的无奈,母亲说话一向随心,不懂深浅,不知分寸,这可是在宫里啊。 自古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血脉一样,身份不一样,子女所处的地位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母亲这口无遮拦的毛病,若再不改,迟早会为端亲王府招来祸事。 她揉了揉眉心,正想借口更衣,带母亲离开此地,好好相劝几句。 周九如却在此时开口了:“堂姐,不好意思啊,看鱼,突然有点走神了,我以前得过癔症,最怕别人突然近身,刚才……” 她抬手施了一礼,好看的眉眼满是愧意,“是我不好,为表歉意,今晚开宴,堂姐和丛真表姐可与我一席,吾愿为二位姐姐把盏,以示赔礼。” 飘渺软糯的声音,再配上这张清丽绝伦的脸,是个人看了,都不会拒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周明华不由腹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样,倒越发显得祖母不堪,为了争一个爵位,拿孩子间的玩闹借题发挥。 说什么把盏赔礼,真要你天寿公主把盏,本姑娘怕是要上吐下泻了。 周明华心里难受,面上却笑盈盈地与夏丛真打趣。 “听到没?公主把盏,机会难得,今晚我们姐妹可是要不醉不归了。” 夏丛真不好接话,只在一旁甜甜的笑着,天寿公主的位置排在太子下首,没有圣上点头,不是谁都能跟她一席的。 这厢,忠侧妃不知又叨叨了一句什么,被端亲王狠瞪了一眼:“这好茶好点心,都堵不住你的嘴,再聒噪,本王不介意请旨娶个正妃回来,给你立立规矩。” 忠侧妃气得脸发白,长乐郡主温言相劝,反而又被忠侧妃发作了两句。 夏荣心疼妻子,忍不住瞅了瞅一直旁观的两位舅兄。 安平郡王见母亲发作完,不再说话,好似松了口气。转身,把脸贴着玻璃房,又看花去了。 端世子却身体紧绷,眼神幽暗不明。 夏荣苦笑,大舅兄这副神情,怕是有些话听进了心里,不然,也不会这般。 不知是先起了心思,还是今日听了忠侧妃那句“都是圣祖子孙……“才心有触动。 若是前者,那就不太好办,若是后者,多加以劝阻,幸许还能想开。 …… …… 与大长老见面,没说两句闹的不欢而散的燕三,远远走过来,看到周九如避开的那一幕,原本阴郁黑沉的脸色更是乌云密布。 心里暗骂了一句:死娘们,死了都不安分,敢进皇宫,也不怕魂飞魄散。 有了这个小插曲,两位小皇子的管事嬷嬷也老实了,再加上临近黄昏,天色渐渐寒凉,便有宫人过来招呼他们回流光阁。 周明华此刻,虽说表面镇定,心里也在犯嘀咕。 刚刚她要靠近天寿公主时,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气息突然涌出,犹如置身于虚空当中,整个人好像有点不受控制。 但被公主挥开后,只余一阵心悸与灼热,那股不舒服的气息,反而消失了。 此事,很是蹊跷。 当时,她就不受控制的上前了,只想紧紧的抓住天寿公主。 没理由这么做啊? 圣上待端亲王府的人不亲近,她俩也没必要在长辈们面前你侬我侬的。 莫非是这具身体……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她虽是借尸还魂,但灵魂与这具身体的契合度很高。 更巧合的是,她前世的名字和生辰都与这位周家姑娘相同。从心里情感上来讲,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周家的一份子。 刚醒来的时候,确实有点怕,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一朝遇难,魂魄来到古代,附在一个刚死的小姑娘身上。 …… …… 在完全陌生的朝代生活,整天提心吊胆,怕被身边的人发现,当成妖孽灭了。 谁知,这周家的人也奇怪,得知她恢复正常,半点诧异都没有。 祖父还感叹了一番:“圣祖之后,周家的姑娘好像受了诅咒似的,一个两个的都痴痴呆呆,但最终受祖宗庇佑,全都好了起来。” 那时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快进京时才听说,当今的天寿公主,在母体受损早产,自小也是疯疯癫癫,直到最近两年才恢复神智。 薛嬷嬷还告诉她,一个人的魂倘苦游离于自身之外,那么整个人就会失去灵气。原来的那位周大姑娘,从小就是个痴傻儿,身上没有多少灵气。 她来了,便与这具身体聚合为一,有可能她的魂魄,原本就是这身体的一部分。 想到此,周明华更是坚信自己没什么问题,当时的不受控制,要么是她的幻觉,要么是那位公主动了什么手脚。 待会开宴,得跟祖父说,把燕三借过来。 果然,晚宴她和丛真与天寿公主一席,这位公主好像对薛嬷嬷送她的银手镯很感兴趣。 不停地称赞镯子的花纹、样式别致,还向她打听,哪家店里买来的? 上面的铃铛为什么不响? 能不能取下来给她看看之类的奇怪问题? 第一百九十九章 端倪 直到宴会结束,周九如仍热情不减,破天荒的挽留周明华与夏丛真留宿。 “我那太初宫的主殿,在这冬日里不烧任何炭火也能温暖如春。二位姐姐,今晚不如留下来。” 这么反常? 果然,天寿公主亲自把盏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 跟在她们身后,一直着周九如言行的燕三,也在拧眉沉思。 这个疯丫头跟贺家那准太子妃,也只是闲聊了几句,整晚就一直缠着他家的女公子。夏家的他管不着,但他家的女公子绝不能留宿宫中。 他怕前面两位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拒绝,便疾走两步上前,向周九如行了个礼,直言道:“公主好像对大姑娘戴的那银镯子感兴趣?” 周九如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位三长老说话做事一向阴阳怪气,难得如现在这般……客气与直截了当,有点令人意外。 暼了一眼周明华的手腕,周九如应的也干脆利落:“确实如此。” 不是对镯子有兴趣,本公主用的着一晚上好言好语,全程陪笑吗? 这脸都笑酸了。 “宫中有司宝司,公主若想要什么饰物,只需交代下去,自有人会奉上。何况,这镯子……” 燕三轻哂一声,目光正了正,道:“容老夫依老卖老说一句,这镯子是薛嬷嬷念及与我们大姑娘主仆一场,留给大姑娘的一点念想。” 言下之意就是你身为公主,眼鼻子再浅,也不至于去抢死人的东西吧? 周九如抬眼看他:“我知道啊,堂姐刚说过,只是三长老,一个银镯子而已,你为何像防贼似的防着本公主?” 燕三一阵语噎,他可能是过于紧张了,若这疯丫头真的发现了镯子有什么端倪,根本不用表现的这么明显。 周明华和夏丛真在燕三上来与周九如搭话开始,两人便都不自觉的停住,不再往前走。 没办法,趋利避害人之本性,燕三此时的气势,阴冷锋锐,比这冬日北风还凛冽。多在他身边站一刻,人都开始哆嗦。 像是应景似的,又是一阵冷风拂过,几片不知从哪棵树落下的猩红树叶,随风飘了过来,周九如左手一伸,树叶便都聚到了她小小的手掌里。 她捻起了其中一片,迎着灯光,边走边细细打量:“三长老,你有没有觉得这叶子的颜色很特别,与钟山猎场那些刺客们流的血……很像。” 秋猎时,太子哥哥被那些武力值高于他数倍的刺客们追杀,生命危在旦夕,而眼前这位,身为燕魂卫的五大长老之一,却至始至终都没有出手。 猩红的树叶,灯光下呈半透明,粗细不匀的根筋脉络,如人身体受伤后,不断向外涌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燕三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老夫觉得,这颜色过于红艳,更像埋骨于猎场的那两千多风华正茂、虎虎生威的禁军儿郎们。” …. 还真是锥心。 周九如扬手,树叶就像离弦的箭,纷纷扑向一直跟在她右侧缓步而行的燕三。 “嗬,这就生气了。” 燕三抬袖一挥,树叶倒转,又飞向了周九如。 跟我斗?周九如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不要觉得自己是个宗师就了不起,本公主现在就叫你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回眸,随手一拂,树叶便碎如粉沫,不偏不倚全落在了燕三今晚穿的青布鞋面上。 燕三一怔,心里却跟吞了个活苍蝇似的难受,忍得五官都扭曲变形了,才控制住自己立马想上前扭断周九如脖子的冲动。 “公主好身手!” 他扭头,隔着灯光望了不远处的端亲王一眼,又狠狠的跺了跺脚,跺掉了鞋面上的灰。 阴恻恻的笑道:“也是,那些儿郎可都是大秦百里挑一的俊才,死的人数又是刺客的好几倍,如此年轻,便丢了性命,着实令人惋惜啊!” 三长老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鬼上身似的。 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周明华,听到燕三与周九如的对话,震惊不已,回过神来与张大嘴巴、脸色发白的夏丛真,对视了一眼,两人再次很有默契的又往后退了退。 其余众人都还在不远处依着礼节恭送帝后二人,一时间也没几个人注意这边。 不过就算有人注意,以燕三武道宗师的身份,又是端亲王的亲卫,除了帝后夫妇,恐怕也不会有人置喙的。 要知道世家大族的规矩,长辈身前伺候的,哪怕是个奴仆,也比小一辈的主子们有脸面。 更何况燕三还不是奴仆。 所以正扶着孟皇后上御辇的建元帝,听了燕三如此挑衅的话,也只是脸色沉了沉,待坐上了辇,便吩咐起驾。 孟皇后却抓住他的手,语带埋怨道:“别以为我没听真切,你就当我不知道。燕三那厮言行无状,对皇室竟无半分敬畏,你就任他这样猖狂,不约束警告一番?” 建元帝想起幼时,母亲被逼死后,他时常遭马氏虐待,燕三偶尔看见,也会劝阻几句。 就冲他这为数不多的一丁点善意,只要他不作死,建元帝还是愿意给他留些脸面。 “警告他作甚? 若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在这座皇城里,无论是宗师还是身居庙堂的一品大员,不会说话的通常都不会太长命。” “何况……”建元帝神色一肃,“他虽隶属燕魂卫,却从未认朕这个主子,在他的眼里,只有那位才是。” 燕三的狂,准确说来,也是在周家经年积累起来的。当年,他眼睁睁地看着马氏把年幼的自己推下马车,既不阻拦也不救援。 事后,大长老向他追责。 他直接搬出圣祖皇帝,说他是燕圣祖生前御赐给皇长孙周达的影卫,此生只会对自己的主子生死相护,其他人,只要主子不开口,一概与他无关。 …. 大长老这一生,把圣祖皇帝视为自己心中的道,基本上就是为她而活。 燕三搬出圣祖皇帝压他,他又不善言辞,除了能狠狠教训燕三一顿,也就只有拖延给燕三秘药发放的时间,让他多遭点罪,明面上还真不能用燕魂卫的条律处置他。 不管是在以前的大燕还是现在的大秦,暗卫都要服用秘药,接受控制。这些秘药含毒,既是补药也是解药,适当服用能助武道修行有进益,但若到时间不能继续服用,三天之内便会腹痛而死。 要解除秘药控制有两个办法,一是立有大功,得到真正的解药,功成身退;二是努力修行,成为武道宗师,身体的毒性自然而解。 上位者用人除了赏罚分明、恩威并重,还有监督掌控。但暗卫本质上是皇帝的私兵,最直接简单粗暴的掌控办法就是药物。 …… …… 燕三说话的声音不大,跟周九如过招的动静也不大,一般人还没弄清楚咋回事,就已经结束了。 但今晚在场的人,有眼力劲的,该听见的也都听见了,该看见的更是看的一清二楚。 端亲王父子就不用说了,太子气得扶着轮椅的那双手,青筋直爆。要不是顾及贺诗倩跟在他身后,他大概想直接上手揍人了。 身为郡马的夏荣,看见女儿单薄的身影因害怕,拼命往周大姑娘身后躲藏,以减低自己存在感的那一幕,更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心中,不由生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 他一个江南富户出身的读书人,有这样的岳家,在外人看来是天降福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以后他的麻烦恐怕不会少。 …… …… 回到端王府,刚进自己所居的院落,还没进屋,端亲王便寒着脸与燕三说道:“若你觉得以你武道宗师的身份,当本王的随侍委屈了你,你大可自行离去。” 燕三躬身赔罪:“今晚是属下鲁莽,请王爷处罚。” “处罚?”端亲王怒瞪他:“身为燕魂卫的一员,对钟山猎场那些护卫天子与诸臣家眷,保护太子力竭而死的几千禁军儿郎,你不但豪无半点怜悯之心,还出言讥讽。 你说,对你这样一个对下无怜悯之心,对上无敬畏之心的人,本王应该怎么处罚?” “主子言重了。”燕三扑通一声跪地,端亲王吓了一跳,也是,有好多年,燕三都没这样跪过了。 燕三来他身边时,也不过十一岁,彼时他也才七岁。 从见不得光的影卫到侍卫统领,从陪他征战沙场,护他乱世逃亡,再与他一起囚禁豫州守皇陵,又从北地辗转到这南方都城。 不知不觉,大半生都已过,两人名为主仆,却实比亲人更甚。 端亲王低头,看到他两鬓中夹杂的雪丝,心中一酸,摆了摆手,道:“起来吧,冬夜寒凉,回屋再说。” 进了书房,燕三打发走了其他人,亲自为端亲王泡了壶茶放在书案上,然后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了。 端亲王见了,拿过来两个杯子,沏好了茶,其中一杯推到燕三面前:“坐吧,跟我好好说说,你心中究竟有何不满,要在皇宫当着公主的面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 ... 第二百章 蠢人 燕三接过了茶,却并未坐下,一口饮尽道:“主子,属下是为你不值?” 端亲王腾的起身,走出门口环顾四周后,这才关紧了门进来。 “阿赞。”他看着燕三,叫着他原本的名字,面色肃然道:“以后,休要再说这种话,我如今贵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是不值的?” “主子……你看宫里对你的态度,客气疏离,跟对外人有何区别?”燕三颇为不平地道。 “那你说说。”端亲王问他,“对待自己的杀母仇人,需要什么态度?” 燕三微怔,目光闪了闪道:“可他是你的孩子,以父为尊才是伦理大道。” “伦理大道?”端亲王苦笑道:“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父慈可是在前啊。 这世间一切得失都自有因果。 我对他有杀心,他大难不死有后福,能坐上那个位置,靠的是文国公的教养,还有他自身坚韧不拔的意志与努力。 他有今日,与我这个父亲可没有半点关系。我不能因为他没死,就指望着他能与我尽释前嫌。” 燕三跟自己的主子形影不离了半辈子,自然清楚这对父子的恩怨,但他心中却多有不甘,这不甘到底有几分是为他主子,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可主子也被囚禁皇陵三十多年,再多的恩怨也该了结了,何况还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就因为是父子,才会这般不能释怀吧。想到往事,端亲王心里五味杂陈。 当年,明明他才是父王唯一的儿子,又有大燕王朝皇长孙的身份,可父王却在临终前将北疆的兵权给了卫韩。 他怏怏的守完孝,避到了辽东,笼络支持他的将领,准备建国立朝。大长老却突然找到他,要他先成家,还说什么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他父王生前最盼望的就是他能够成家立业了。 大长老为他在锦州当地的书香门第中择了一位知书达礼,相貌出众的李氏女为妻。 他天真的以为有了子嗣,大长老和姓卫的就会支持他,便听从了安排。 结果两年过去了,儿子都会走了,大长老不但不支持他偏安一隅立朝的想法,还让姓卫的处处压制他,削弱他的兵权。 恰在这时,他府中幕僚打探到祖父被掳回神山之前,曾为大燕占卜国运的谶言:天下即将离乱,两代过后,必重归于周氏曾孙。 那时的他被权势迷了心,以为大长老和姓卫的压制他,就是想等子豪长大成人,好扶持子豪。 他怨恨子豪的出生抢走了他君临天下的时运。 正好马氏一家子从战乱频发的江南来到了锦州投亲,马氏的母亲是李氏的姨母,马氏时常打着想念李氏这个表姐的旗号,到他府里小住。 一次次的偶遇,他看懂了马氏眼里的贪婪与爱慕,蠢有蠢的好,又蠢又贪的就更好了。 …. 夏日马氏在园子里观荷落了水,被刚好路过的他救了起来,为着马氏的闺誉,李氏做主纳了马氏为妾。 婚后他故意娇宠马氏,让再次有孕的李氏小产,待马氏怀孕,又故意说要是她生下儿子,来日就让他们的孩儿继承家业。 马氏果然不负他所望,后宅能用的手段都拿了出来,暗地里给子豪的母亲下毒,虐待子豪,明面上又表现的温柔贤惠,连府里的中馈也被她借机抢到手,还打理的井井有条。 幕僚与他商议,挑好吉日,准备起事,却被燕魂卫的探子报与卫韩。 卫韩大怒,直接派兵围困他。 这时锦州李家不知怎么得知了李氏死的真相,也闹了起来。 卫韩威逼利诱想尽办法,安抚住锦州李家,又传信让大长老前来商议,对他所做之事,将如何处置? 他见识过大长老处置不听话的暗卫所用的手段,怕大长老也会那样教训他。 受幕僚的蛊惑,便逃离了北地,一路往南,去投奔燕太宗的私生子,那人被占据大燕京都的皇叔逼到了潭州一带,趁势建立了南楚。 对方说,只要他带回玉玺,便拥立他为王,共同平定这天下,收复属于他们周氏子孙的江山,毕竟他才是燕圣祖御笔亲封的大燕皇太孙 逃亡途中,在徐州荒庙遭遇流民的那晚,他眼睁睁地看着马氏把子豪推下了马车…… 虽然事后,他很是心痛。 “我可真是……蠢啊!父王坚守北疆抵御外敌多年,护北地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外敌欺辱,不受中原内乱之扰。如此功业,至死都还是大燕太子。 凭什么我认为自己可以,凭什么?”想到这里,端亲王一边捶着胸口,一边莫名大笑,直笑的眼泪鼻涕一把。 年轻气盛的他被权势迷了心,杀妻灭子,不顾一切投奔分裂大燕的罪魁祸首,迎接他的却是刀斧加身。 南楚的王,命侍卫拿刀架在马氏和孩子的脖子上,威逼他交出玉玺。 幸好他留了一手,在徐州破庙停留的那晚,他把玉玺悄悄地埋在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他不说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所以面对南楚的王,他笑的肆无忌惮:“叔父,我身边的幕僚都成了你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我的嫡长子是怎么死的?” …… 说实话,对于这样一个心狠手辣,除了权势,没有什么能成为他弱点的蠢货,那位南楚的王,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能想尽办法折辱他。 而他就是在那一天天的折辱中清醒了过来。 他终于明白,只要有燕魂卫和幽州的卫韩在,大燕就不算真正的亡。 中原群雄争霸,那时南楚和北周正在联合对吴越之地用兵,中原之地连年战乱,十室九空,打仗最缺的就是钱财。 楚王与北周的那位主,商议了一番,决定用他一家子的性命向燕魂卫换些兵器银两。 …. 大长老接到消息后便释然了。 大燕的那位皇叔当初谋逆,抢占大燕的京都,改立北周,待兴奋的打开国库,只看见区区二百万两银子,听说,至死都不瞑目。 人人都知道大燕是有史以来最富裕的王朝,千载难逢的盛世。边疆稳固,海运畅通,各地百姓安居乐业,赋税上缴正常,国库应该很充盈。 怎么可能会没有银子? 户部的账册都清楚明了的记着每一笔入库的税银,国库空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把国库里的银子提前搬走了。 能够人不知鬼不觉搬走库银的,只能是燕圣祖最信任的人。 …… 燕魂卫拿出了百万两黄金与一笔数量可观的军用器械,赎回了周达一家老小的性命。 但是大长老连面都没跟他见,直接派人把他和马氏还有孩子押送至豫州皇陵…… 说起来,直到现在,端亲王都还没见到过大长老,听说天寿公主打小就称呼大长老为“阿翁”。 忆起往事,端亲王又哭又笑,恐他伤心过度心口疼。燕三连忙好言劝慰了一番,又扶他坐回书案,拧了帕子,让他净了面。 端亲王缓过气,便目露寒光地看着燕三,徐徐问道:“护陵村里藏龙卧虎,你可知,我为何不为子昀两兄弟延请名师? 又为何愿意把年幼的玉儿送出护陵村,还让燕魂卫帮忙她隐藏家世嫁入普通人家?” “主子是希望女郎如普通闺秀那般安稳一生,而两位公子,只因护陵村里有许多暗探,主子是怕……” “愚蠢。”不待燕三说完,端亲王便打断他道:“他俩若真的天赋异禀,出类拔萃,我岂会放任不管,便是我不管,那些人无聊的头上都要长草了,难道不会自己教?” 护陵村本就是一方世外桃源,不愿出世的帝师级别的大儒有好几位,见马氏生的这两孩子,资质平平,怎么教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甚至连他都不如,这才放弃的。 也正是他们的平庸,他才会放心的带着他们来建邺。 “阿赞,他俩如今,一个是亲王世子,一个是郡王,这样就很好。能富贵平安到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我知道太子受伤后不能行走,朝中有些人又开始动了心思,神山的人是不是也联系过你?” “主子,我……”燕三开口,话还没说出,端亲王便摆手。 “你先听我说,你的行为确实令人费解,天寿他们难免会误会你,你若还当我是你的主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定要告诉我。” 被主子点破小心思,燕三一时心绪复杂,他虽为主子不值,但大多数是在为自己心中的那些不甘找借口。 他一直被燕魂卫掌控,被燕一压制,好不容易步入宗师,摆脱了燕魂卫的药物控制,却又被雪浓下了情蛊。 他假传雪浓的消息,把燕一引出京城,确保猎场刺杀的计划万无一失。谁知神山那帮废物,只是重伤了太子,最后自己倒是全军覆没了。 哦,也不算全军覆没,心宿那老狐狸还活着。 “圣祖一脉,本就子嗣调零,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我的儿女们面目可憎、互相厮杀。若真有那么一天……” . ... 第二百零一章 双魂 “若真有那么一天避无可避了,阿赞……” 端亲王抬首看他,“我希望你别掺和其中,以前你身不由己,又有所求,如今你已是宗师,不必再受束缚,天南海北,自可去逍遥。” 燕三心中一痛,脸上也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愧色,原来主子一直都知道。 “主子……”燕三再次跪下,嘴巴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知道主子这是在提醒他,劝他做个逍遥自在的方外人,不要涉足神山与周家的恩怨,更不要在将来掺合他膝下后辈们的纷争。 只是他已身在局中,还能置身事外吗? “你也不用跟我解释。” 端亲王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我自己都是个混账,何况是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同进同出,专司杀人的你。” 恐怕早就黑的像墨池了。 “人心不可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随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原本无可厚非。” “可阿赞,你想要做的,于人于己都无益,既然无益,何苦还要继续下去?” 想起自身曾做的一些事情,端亲王的心口扯着疼,他颓然一叹:“算了,你好之为之吧。” 做主子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还想着劝属下做个好人。 诶呀,果然是年纪大了。 …… …… 待夜深人静后,燕三来到了周明华的闺房。 看了眼熟睡中的小姑娘,他从衣袖中摸出一根香,就着床头的烛台点燃…… 青烟袅袅,香燃到大半的时候,床上的人儿算是睁开了眼睛。 那双遗传了周家人的迷人凤眼,此刻却变得诡异,黑色瞳仁越睁越大,大到像要跳出眼眶时,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给你引魂香,可不是让你这么用的?”声音苍老嘶哑,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燕三扭头避开,似是不想让她发现,又把目光回转,落在绣蝶恋花纹样的被面上。 发什么呆啊? 雪浓有些烦躁,叫了她出来,又不说事情,难道不知道她现在的魂灵很虚弱,根本不适合强行占据别人的身体。 “你在看什么?”雪浓不满地问道。 “蝴蝶的翅膀。”望着被面上那穿越花丛,追逐嬉戏的一双蝴蝶,燕三下意识的答道。 “无聊,引魂香价比千金,用一根就少一根,你叫我出来,最好有值这个价的理由。” “雪浓,”燕三正色道:“我给你找了副绝佳的身体,阴月阴时生,年方二八,生的花容月貌,我想带你过去看看。” “不用,我改主意了。”雪浓的语气很是果断,“我发现了一个比周大姑娘更好的容器,天生水灵体,还身赋龙气。” 燕三斜眼看她:“我劝你不要得陇望蜀。 宫中那位不是你能动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好不容易凝实的魂灵,只是靠近了她一下,便虚弱的连起身都难。” …. “那是我没有准备好。”床上的女子虽然动不了,但那双黑瞳却愈发的诡异晶亮。 “只要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让我上了她的身,这大秦的天下便会握在我的手中。即便回不了神山,进不了巫庙,有这俗世万千人的供奉,何愁没机运。” “若真有那么一天避无可避了,阿赞……” 端亲王抬首看他,“我希望你别掺和其中,以前你身不由己,又有所求,如今你已是宗师,不必再受束缚,天南海北,自可去逍遥。” 燕三心中一痛,脸上也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愧色,原来主子一直都知道。 “主子……”燕三再次跪下,嘴巴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知道主子这是在提醒他,劝他做个逍遥自在的方外人,不要涉足神山与周家的恩怨,更不要在将来掺合他膝下后辈们的纷争。 只是他已身在局中,还能置身事外吗? “你也不用跟我解释。” 端亲王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我自己都是个混账,何况是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同进同出,专司杀人的你。” 恐怕早就黑的像墨池了。 “人心不可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随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原本无可厚非。” “可阿赞,你想要做的,于人于己都无益,既然无益,何苦还要继续下去?” 想起自身曾做的一些事情,端亲王的心口扯着疼,他颓然一叹:“算了,你好之为之吧。” 做主子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还想着劝属下做个好人。 诶呀,果然是年纪大了。 …… …… 待夜深人静后,燕三来到了周明华的闺房。 看了眼熟睡中的小姑娘,他从衣袖中摸出一根香,就着床头的烛台点燃…… 青烟袅袅,香燃到大半的时候,床上的人儿算是睁开了眼睛。 那双遗传了周家人的迷人凤眼,此刻却变得诡异,黑色瞳仁越睁越大,大到像要跳出眼眶时,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给你引魂香,可不是让你这么用的?”声音苍老嘶哑,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燕三扭头避开,似是不想让她发现,又把目光回转,落在绣蝶恋花纹样的被面上。 发什么呆啊? 雪浓有些烦躁,叫了她出来,又不说事情,难道不知道她现在的魂灵很虚弱,根本不适合强行占据别人的身体。 “你在看什么?”雪浓不满地问道。 “蝴蝶的翅膀。”望着被面上那穿越花丛,追逐嬉戏的一双蝴蝶,燕三下意识的答道。 “无聊,引魂香价比千金,用一根就少一根,你叫我出来,最好有值这个价的理由。” “雪浓,”燕三正色道:“我给你找了副绝佳的身体,阴月阴时生,年方二八,生的花容月貌,我想带你过去看看。” “不用,我改主意了。”雪浓的语气很是果断,“我发现了一个比周大姑娘更好的容器,天生水灵体,还身赋龙气。” …. 燕三斜眼看她:“我劝你不要得陇望蜀。 宫中那位不是你能动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好不容易凝实的魂灵,只是靠近了她一下,便虚弱的连起身都难。” “那是我没有准备好。”床上的女子虽然动不了,但那双黑瞳却愈发的诡异晶亮。 “只要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让我上了她的身,这大秦的天下便会握在我的手中。即便回不了神山,进不了巫庙,有这俗世万千人的供奉,何愁没机运。” “若真有那么一天避无可避了,阿赞……” 端亲王抬首看他,“我希望你别掺和其中,以前你身不由己,又有所求,如今你已是宗师,不必再受束缚,天南海北,自可去逍遥。” 燕三心中一痛,脸上也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愧色,原来主子一直都知道。 “主子……”燕三再次跪下,嘴巴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知道主子这是在提醒他,劝他做个逍遥自在的方外人,不要涉足神山与周家的恩怨,更不要在将来掺合他膝下后辈们的纷争。 只是他已身在局中,还能置身事外吗? “你也不用跟我解释。” 端亲王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我自己都是个混账,何况是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同进同出,专司杀人的你。” 恐怕早就黑的像墨池了。 “人心不可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随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原本无可厚非。” “可阿赞,你想要做的,于人于己都无益,既然无益,何苦还要继续下去?” 想起自身曾做的一些事情,端亲王的心口扯着疼,他颓然一叹:“算了,你好之为之吧。” 做主子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还想着劝属下做个好人。 诶呀,果然是年纪大了。 …… …… 待夜深人静后,燕三来到了周明华的闺房。 看了眼熟睡中的小姑娘,他从衣袖中摸出一根香,就着床头的烛台点燃…… 青烟袅袅,香燃到大半的时候,床上的人儿算是睁开了眼睛。 那双遗传了周家人的迷人凤眼,此刻却变得诡异,黑色瞳仁越睁越大,大到像要跳出眼眶时,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给你引魂香,可不是让你这么用的?”声音苍老嘶哑,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燕三扭头避开,似是不想让她发现,又把目光回转,落在绣蝶恋花纹样的被面上。 发什么呆啊? 雪浓有些烦躁,叫了她出来,又不说事情,难道不知道她现在的魂灵很虚弱,根本不适合强行占据别人的身体。 “你在看什么?”雪浓不满地问道。 “蝴蝶的翅膀。”望着被面上那穿越花丛,追逐嬉戏的一双蝴蝶,燕三下意识的答道。 “无聊,引魂香价比千金,用一根就少一根,你叫我出来,最好有值这个价的理由。” “雪浓,”燕三正色道:“我给你找了副绝佳的身体,阴月阴时生,年方二八,生的花容月貌,我想带你过去看看。” “不用,我改主意了。”雪浓的语气很是果断,“我发现了一个比周大姑娘更好的容器,天生水灵体,还身赋龙气。” 燕三斜眼看她:“我劝你不要得陇望蜀。 宫中那位不是你能动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好不容易凝实的魂灵,只是靠近了她一下,便虚弱的连起身都难。” “那是我没有准备好。”床上的女子虽然动不了,但那双黑瞳却愈发的诡异晶亮。 “只要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让我上了她的身,这大秦的天下便会握在我的手中。即便回不了神山,进不了巫庙,有这俗世万千人的供奉,何愁没机运。” . ... 第二百零二章 容器 只是巫族大能们也没想到,强行带走姬云帝君,不仅为西境带来了灭顶之灾,事后一连串的因果反应,更是导致了南境一个千年隐世家族的嫡支绝嗣和俗世四十八年的战乱。 …… 昆仑十万大山连绵起伏,万神宫高居山顶云巅,枪炮弓箭够不着,但是巫族居住的西境离山脚最近,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数十万铁骑摆阵山脚下,火炮、火枪、床弩弓箭和一桶桶的火药弹有序配合上阵。 这世间,无论是神山的炼气师还是俗世的武者,只要能晋级成为宗师,皆有通天彻地之能,全力一击,瞬间杀个成千上百人都不是问题。 但是万物相生相克,天道之下讲究的是阴阳平衡。 宗师在使出这样的一击之后,消耗极大,需要一些时间吸取大量的灵气,转化成体内真气,充盈经脉,方可恢复。 所以,面对十万铁骑与那种万箭齐飞的阵仗,只要你还是血肉之躯,照样会死的七零八落。 几轮下去,死了几个宗师级的大能后,自诩神界能呼风唤雨的修士,基本都做了缩头乌龟,再也没人敢出来阻挡了。 还有一个原因,若非生死攸关,宗师以上的修士是不会这样直接参与杀戮的。沾上因果,很容易被反噬,很有可能会断了以后的修行之路。 当时的雪浓,笼络了一帮江湖高手,一路跟随大军。原本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想找机会浑水摸鱼对付周燕。 但在亲眼看到密集的炮火,直接轰平了西境的半座山头,把巫族世代供奉的巫庙和居所全部掩埋之后,她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没想到那个被尘世百姓人人称颂的圣明帝王,竟真的会为了一个男人,弃一国安危于不顾,直接向神山开战。 更没想到神山的修士,竟会败在俗世的一群蝼蚁手里。 …… 当她再次在别人的身体里醒来,不过月余,很多事都已经面目全非,走向了不可控。 姬氏族长带领姬氏嫡系闯入巫族之地想要营救姬云帝君,碰上前来的虚和道君,不知怎么回事,双方打的惊天动地,姬氏落败后,竟引天雷自焚。 …… 姬氏嫡支一脉绝嗣,轰动神界四境,南境上古五大世家全部与万神宫决裂。 …… 北狄进犯,周燕撤军赶赴边关。 之后,身死边关,大燕四分五裂。 为了一个男人,一代女皇葬送了她周旋门阀,耗尽半生心血缔造的繁华盛世。 …… 万神宫依旧屹立山巅。 雪浓却被巫族除名,永世不得踏入西境。 没有了根,她的机运也随之减弱。 神山的南境姬家不愿放过她,尘世的燕魂卫更是无孔不入,满天下追杀她。 一时间,天下虽大,却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她利用随意夺舍他人的能力,逃过燕魂卫一波又一波的追杀。 …. 但随着夺舍越多,神魂消耗越快,魂灵渐渐虚弱,掌控肉身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 无奈之下,她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潜逃到护陵村周围的农庄。 在那里隐匿了三十多年,找准时机,再次夺舍了一位姓薛的嬷嬷。 这位嬷嬷对于女子的仪态和身体调养方面很是有经验。 恰逢周大姑娘从护陵村的城墙摔下来磕破了头,身边正需要一个稳重会调理人的嬷嬷照料。 雪浓便这样顺利地进入了护陵村,甚至在燕魂卫的眼皮子底下,做了周大姑娘的教养嬷嬷。 一个痴傻儿突然变成正常人,别人看不出来,雪浓是巫,一眼便看出周大姑娘的魂魄有异。 她打着给周大姑娘养魂的借口,千方百计收集养魂的方法,没几年便把自己的魂灵养的稳固凝实了起来,恢复了大巫的能力。 大理寺劫狱,心宿中箭危在旦夕,为了救心宿一命,她不得不动用了禁术,很快又遭到了反噬。 随着雪浓的魂灵一天天虚弱,薛嬷嬷的身体,也很快出现了衰败,濒临死亡的边缘。 但她要做的事情,必须得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和能用的身体。 周大姑娘各方面都很合适。 她利用摄魂铃虽可以附身周大姑娘,但魂灵虚弱的已经失去了夺舍的能力。 要想恢复正常人的样子,必须得有适合的身体养魂。 原本想找一些民间阴历阴时生人。 但今日一接触,她便感知宫里的那位公主,是一个拥有水灵根的纯阴之体,极好的养魂容器。 如果能附身那位公主,定会事半功倍。 “我今晚来,是想告诉你,我想……离开京城,到外面走走,倘若你愿意。”燕三迟疑道:“我会带你回神山,想办法让你回归巫族,魂牌能够供奉巫庙。” “我不会离开京城的。”雪浓嘶哑的嗓音突然尖锐起来,“你若想帮我,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燕三听罢不语。 半晌之后,幽幽开口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费尽心思给你找的身躯,你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我就知道你要打宫里那位的主意。 那丫头身负龙气,龙气可镇邪祟,你难道就不怕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雪浓笑了:“你知道,我惜命的很,绝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不过,我若真死了……”她又恶狠狠地道,“有你家主子垫背,还有你陪葬,怎么算,都很值。 再说,有龙气好啊。 只要那丫头死了,她的一切都会是我的。 说不定,周家还会再出一位女帝。” 说罢,两只诡异的眼珠,死死盯着燕三,问他:“你觉得呢?” 周大姑娘那双好看的凤眼,都被这两颗超大眼珠撑的变了形。 看到这双与燕圣祖相似的眼眸被糟蹋成这样,燕三再次撇开视线,拼命压制内心不断涌出的罪恶感。 死女人,做鬼都这么嚣张。 燕三阴翳的脸滑过一丝冷笑:“你可真敢想,偷偷给主子下毒的事,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如今,你又得寸进尺。” “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就别那么计较了。”雪浓低声说着,又换了副柔弱的表情,无奈一叹。 对付这个对自己动了心的男人,她还是很有分寸的,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 ... 第二百零三章 复活 情之所至,再理智的人也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举动。 就像被后世称颂仿若神明的大燕圣祖,也是一样。 只有她雪浓,才是真正的人间清醒。 “那天,是你自己立的心魔誓,我可没逼你。” 说罢,见燕三还是侧着脸,心事重重,脸色沉郁。 默了一瞬,雪浓便开始低声的哀求:“阿赞,求你了,如今, 第二百零四章 狼狈 莫大神医炼制这把扇子时,到底加了什么料?竟能引得她神魂不稳? 一夜辗转反侧。 周九如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在湍急的水中漂流,担心被水冲走,就不停地扑腾挣扎,想抓住些什么。 一会又像是困在火中,整个人都快要被火烧的窒息了,想醒过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就这样是梦非梦,似醒非醒的一会儿烈焰焚烧,一会儿又逆流蹚水,好不容易折腾到清醒,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幔帐、被褥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檀木打造的架子床,雕花围栏挡板也七零八落,明显已不堪重负。 周九如盘坐,双手结印运行灵力,全身经脉舒畅,并无不妥之处,只是胸口那里像是有团火在燃烧。 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念一动,立刻放松自己。 一股炙热顺着运行的灵力在经脉里四处乱窜,身体仿佛被燃烧撕裂一般,剧痛瞬间蔓延全身。 守在暗处的天真和天行,见周九如疼的全身抽搐,忍不住走了出来,着急问道:“公主,需要属下做些什么吗?” 她们是暗卫,没有主子吩咐召唤,是不能随意出来的,但公主现在的模样,似乎比昨晚看上去还要痛苦。 “没事,是我练的秘典晋级了,有点控制不住。”周九如嗓子干哑的应了一句,心里只想骂人。 这控火诀她修炼了一年多,连半个火星子都没有练出来。 昨晚,突然梦中晋级,差点把床都给点燃了。这要是叫母后知晓,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解释。 “你个莫老怪,咱们走着瞧。” 周九如集中精神,再次掐起繁复的手印,先用灵力压制那团在经脉内横冲直撞的炙热,然后再一点一点的疏导。 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后,终于恢复正常。 周九如招天真、天行上前询问道:“昨晚,你们看到的是个什么情形?” 天行回道:“昨晚的景象确实有些奇异,无数星火汇聚,如春蚕吐丝般把公主包裹住。 公主好像很痛苦,不停地挣扎。 刚开始,我和天真还以为公主又做了什么恶梦,正想叫醒你。但是公主周围的精神能量威压太强,我俩根本无法靠近。 见此异象,本想传讯大长老过来,但很快,室内水雾弥漫,灵气充盈。 水与火的景象虽不停交替纠缠,但公主的气息却很平稳。” 周九如听罢,目光落在床上那把折扇上,刚想伸手去拿。 天真急道:“公主不可。” 莫神医爱捉弄人的习惯总是不改,昨晚公主就是打开这把折扇,才突然梦中晋级的,这也太危险了。 “没事。”周九如站起来冲她们笑笑,“我要找莫老怪算账,不想惊动旁人,你俩过来服侍我吧。” “是。”两人应声行礼。 天真拿了衣服跟周九如到洗浴室,天行退下到茶水室,倒了杯加了蜜的温开水捧过来。 …. 穿戴完毕,一杯水下肚,全身舒坦,周九如拿起那把折扇,对她们说道:“你们留在太初宫,不用跟着我。” 说罢身影一闪,瞬间消失。 “天还没亮呢?这个时间点……”天行冲天真挑挑眉,“莫神医还在梦中吧?”天真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人笑笑,也隐在了暗处。 周九如避开宫里巡逻的侍卫,直奔乾元宫后面燕一所居的那座三友轩小院。 “莫言,你给本公主滚出来。”一声连着一声,六阶以下的武师是听不到的,但落在莫言的耳朵里,那简直是魔音贯耳。 无奈,莫言只得起床开门。 “小疯子,天还没亮,你来这里鬼叫什么?”他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一碗药……毒死你。” “本公主好怕哦。”周九如冲他翻了个白眼。 见他裹着披风,依在门边呵欠连天,连语气都带着迷蒙的睡意,便想叫他醒醒瞌睡。 右手忽然一转,掌中便出现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运行灵力往前一推,火苗变成一溜红色的小火球飞向莫言,落在他的披风上立刻就燃了起来。 莫言捂嘴打了一半的呵欠,硬是给吓了回去,瞬间清醒。 他跳下庑廊,在院子里蹿来窜去,一边脱披风,一边喊道:“救命,救命啊!” 周九如不理他,再次运行灵力一挥,银光飞泻,披风上的火苗虽熄灭了,但莫言也被水淋了个透心凉。 “死丫头,你到底发什么疯啊?”莫言指着周九如,胳膊上挂着脱了一半的披风,一头银发正在滴水,这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哈哈哈……”见他这样子,周九如憋闷了一晚上的气,顿时舒畅了。 “恭贺殿下,控火诀大成!”燕一从庑廊另一头走了过来,抬手施礼。 莫言也围着周九如转来转去,满眼的不可置信。 “天地万物虽有五行元气组成,但你一个水灵体,如何能做到控火的? 周九如‘唰’的一下打开扇子,朝着莫言扇了扇。 “这不得感谢你莫大神医,昨晚我被你这把破扇子折腾的差点神魂离体,为了避免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本公主决意战胜内心的恐惧,勇往直前。” “这么说来,这把扇子不但没能困住你,反而成了你的机缘?”莫言一把夺过扇子,左看看,右看看,细打量便一阵头晕,幻阵图的威力依然不可小觑。 “你是怎么破阵的? 这副扇面是我用神山北境的雪域冰蚕丝织就,冰蚕用特殊致幻的药物喂养,在它们吐丝结茧后,又放入到了迷心草的汁液里浸泡。 我费尽心思炼制的幻阵图,你不但不受影响,还修复了心境。 当初,浮云大师让你修炼《五行养元诀》这部上古秘典,并不指望你能炼成,只是想让你神识变强大,能够控制先天灵力带来的精神暴动,减轻头痛,少发疯。 为什么你能修炼成功?” 莫言嘀嘀咕咕半天,伸手想给周九如搭个脉,燕一拦住他道:“金木水火土,才刚到火,哪里就成功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阁下这副尊荣,受了风寒是小,失了你莫大谪仙的仙人风范,恐怕你又闹心没脸见人了。” 莫言一个激灵,转身就向屋里跑。 . ... 第二百零五章 威胁 莫言一个激灵,转身就向屋里跑。 周九如长吁一口气,低声道:“阿翁,还是你有办法。” 燕一苦笑:“也难怪他想要追根究底,那把折扇,是他最称手的兵器。他能在神山横行无忌,靠的不是药王谷,更不是他救人的医术,而是那把扇子。 就连我跟他比试,也不例外,困在幻境里,半个多时辰都走不出来。” “半个多时辰?”周九如吃了一惊,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间,以阿翁的武功修为不但败了,还败的这么惨。 “那幻阵图真的能催生心魔?”周九如觉得自己昨晚会中招,跟心魔无关,完全出于好奇。 “傻孩子。”燕一拍了拍周九如的头。 “不是幻阵图能催生心魔,而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无数秘密,这些秘密不能让他人窥探,更不能为外人所知,在被药物引发后,产生了幻觉。 心智不坚的人,便会沉迷其中,甚至会失去理智。” “有这么严重?”周九如拍拍胸,不以为然道:“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心有多大,天地便有多广。 幻阵图只是个药引子,人最终要面对的还是自己的内心。若连自己的心都认不清,那就等于不信任自己。” “一个连自己都不信任的人,被困在因心而生的幻象里走不出来……”周九如想想都觉得可笑,“这该有多想不开,非得自己跟自己较劲。” 听着这番话,燕一那双吊梢眼望着周九如,从一开始的欣慰目光,逐渐转变成了满眼的悲凉。 这孩子表面看起来行事乖张,实则赤诚通透。 哪怕是被困幻境,仍能突破自身局限,令修为更上一层。 在他们还担心她‘以心入道,容易入魔’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道法理念。 燕一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内心深处却不断上涌想大哭一场的酸涩。 很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除了儿时濒临饿死,被燕圣祖救起送入孤幼院的那一刻。 他怕周九如看出异样,赶紧转身,只见东方晨曦微露,柔和的光辉洒下大地,像是将这座宫城也浸润在温暖与希望中。 “若我没猜错。”燕一笑着与周九如道:“你内心深处也有自己的执着,担心自己太弱,护不住身边的亲人,怕他们对你失望。 其实,你不必如此。” 周九如有些惊讶,随即释然一笑:“阿翁,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从小到大,你与父皇母后,还有莫言、浮云大师,想尽一切办法希望我活着。 可我若想活得长久,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不断变强,变得比那些千方百计想要杀我的人都强。” “这很难。”燕一毫不客气地直言,“即便你身赋神脉之血,也终究是人而不是神。” …. “就拿你的经脉来说,你天生水灵体,每使用一次控火诀,经脉便受创一次,使出的火灵越强,创伤越重,虽有先天灵力可以修复,但若遇上强敌,哪有机会给你修复?” “因你在母体受伤,自小筋骨不健,全靠天材地宝和你勤修不辍的修炼,才能勉强站起来,成为一个正常人。 但是成也修炼,败也修炼,你体内的隐患,恰恰是你修为提升的太快所至。” 周九如脸色微变,醒来运行灵力时,全身舒泰并无不妥。 但是后来,她疏导胸口的火灵,便感觉火灵所经之处,经脉灼热疼痛,所以她才会急匆匆地跑来找莫言。 会对莫言出手,虽有报复他整治自己的因素在里面,但更多的还是想知道,火灵释放出去后,经脉又有什么不同? 果然,还是火烧火燎的。 “经脉不是已经好了吗?《易筋经》我也没落下,天天在练,为什么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周九如低声喃喃。 蹙眉思量了一会,又问道:“阿翁,若我以后不再使用控火诀,经脉是不是就能恢复了?” 燕一摇头:“人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容器,你的修为增长实在是太快了,是身体承受不住你与日俱增的灵力修为。 若一直不使用控火诀,除非你现在《五行养元诀》的秘典都已经练成,金木水火土能够相生相克的循环,达到体内的五行平衡。” 关键是现在刚到火,最后一层土,都还没有摸着门槛呢。 周九如向燕一身边拢了拢,压低声音问道:“那莫老怪十几年不回神山北境,却在临过年的关头,如此着急的赶回来,是不是担心我?” “谁担心你这个小疯子?”一身雪青衣袍的莫言,站在廊下,下巴微微抬起,深邃好看的眼睛都快要翻到屋顶了,“我只是突然想念这建邺城的人气与地气罢了。” “人气与地气?”周九如笑着纠正他的说辞,“这叫人间烟火气。” “还敢提火,也不怕自己被烧死?”莫言看着周九如,颇有些幸灾乐祸,“你的经脉,就跟宫里那些修补过的名贵瓷器似的,表面看不出什么来,实则内里到处是裂痕。” 他转着扇子,比划了一下,“一个不小心,就会‘啪’的一声碎了。” 周九如丝毫不受他毒舌的影响,笑的那叫一个天真烂漫,“反正有你莫大神医在,有事的不一定是我,不然,你这谪仙人的脸面往哪儿摆啊?” “死丫头,我的脸面都让你给撕撸光了。”莫言跳下回廊,挽起袖子,正准备跟周九如好好理论一番。 院门口传来乐水行礼的声音,说有要事回禀。 莫言连忙放下袖子,长身玉立的站好,恢复了仙人气度! “衙门今日都要封印了,临过年的有什么事,需要我知道?”周九如愣了一下,叫她进来回话。 乐水快步进来,抱拳一礼后,禀道:“卫二公子传讯,说在昨夜,芳华阁的那几个孩子死了。” “死了?\t怎么死的?” “自缢身亡。” “这怎么可能?”周九如声音大了起来,“是不是有人暗中指使刑部的人威胁了他们?” . ... 第二百零六章 辜负 乐水摇头:“没人威胁他们,狱官会判定他们自缢……是因为那几个孩子临死前,曾托看管他们的狱卒,给关押在另一处的十一郎和十三郎送了一封信。” “狱卒是在吃了小年夜的饭之后,回牢房值夜,巡逻到了关押十一郎和十三郎的地方,顺便就把信给了他们。 他们拆了信才知道是封遗书,急忙叫来狱卒禀明情况。 待赶过去时,全都已……已经没有了气息。” 听乐水说罢,大家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周九如问:“六个全死了?” “是的。”乐水低头回道,怕主子又起疑心,随之又耐心解释了一句:“遗书上会写字的签了名,不会写字的也按了手印。” 周九如自嘲一笑,闷闷地道:“他们的身体有暗伤,我一直派医师,还有郎中给他们医治调养,怕他们在狱中受欺辱,就吩咐狱官单独关押他们。” “怕有人阴奉阳违,还特意暗示刑部争尚书之位的左右侍郎,要在方方面面保证那些孩子们的安全。” “没想到,这反而促成了他们集体自缢的便利。” 乐水见主子满面疲惫,眼圈也发红,便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到廊厅里坐下。 别看大长老这院子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景致,但这院落隶属乾元宫,位置比其他宫殿高,房子又四面出廊,有着极宽的廊厅,观景休憩都是一绝。 …… …… 在外人眼里,敢弑主的奴婢,都死有余辜。 刑部酌情考虑,怜他们年幼懵懂,又遭了裴烨非人的虐待,就判了直接参于虐杀裴烨的那六个孩子,明年秋后问斩。 芳华阁其他人,包括十一郎和十三郎全部流放。 但这就公平了吗? 该受惩罚的应该是那些凌虐了他们的人。 杀了朝廷二品大员,他们的确触犯了律法,依律当斩。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即便命如草芥,也该有生存的权利。 周九如想让他们活下去。 故昨日,交代回北燕王府过小年夜的卫斯年,叫他得空指派个人去狱中给十三郎带个话。 就说她会想办法让芳华阁的人恢复自由,让他们耐心等待。 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有杀人、自缢的胆量,为什么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周九如越想越难过,随即鼻子控制不住的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乐水不忍见公主这般伤心,但她一个学武成痴的侍卫,哪懂安慰人。 就干巴巴的劝了一句:“那些孩子存了必死之心,公主又何必自责?”便再也没了下文。 燕一知道周九如为了救那几个孩子,前几日跑到圣上面前撒娇卖萌,说很喜欢贺诗倩的陪伴,暗示圣上明年春闱之后,可下旨礼部督办太子大婚事宜。 太子大婚,必定大赦天下! 只要不是谋反欺君,罪大恶极之人,全都可以赦免。 …. 只是没想到,那六个被判死刑的孩子,竟这样迫不及待的自缢了。 燕一拍了下周九如的背,安抚她道:“心怀仁慈是好事,但也要看对什么人,医师能将他们的身体医好,可他们的心呢?” “心死之人,再好的灵丹妙药都没用。” 莫言正想着怎么解决周九如修炼火灵,损伤经脉的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周九如却还要为一些不相干的人伤春悲秋,他不禁有些恼火。 “你一个即使坠入幻阵,梦中被困,仍能本性不迷,精进不止的修炼天才,却因区区六条人命,就伤心成这样,至于吗?” “为几个救不活的心死之人伤心,你可真有出息。” 气的谪仙风度也不要了,那扇子都快要指着周九如的鼻子上了。 燕一虽能理解莫言的心情,却不赞同他这般说话:“你是医者,不知见过多少的生离死别,公主能跟你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她杀的人还少吗?”莫言直接反问,见周九如仍面色萎靡,默默流泪。 他拧着眉毛,语气半是讥讽半是认真地问道:“公主殿下,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吗?他们早已不是你眼中饱受摧残的孩子了。” “在他们合力虐杀裴烨时,那些所谓的孩子都已经死了。” “裴烨死前的惨状,那副死相,是孩子能做得出来的吗?” “我猜他们没有一入狱就想着死,除了想等判决的结果,求一个心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想辜负你的好意。” “你让他们在狱中过上了一直以来,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平静且不用每天活在恐惧中。” “他们已经如愿以偿,死而无憾了。”莫言倾身过来,再次追问,“公主殿下,你有何悲?” 周九如抬眼,看着莫言,久久缓不过神。 有何悲…… 她会虐待紫衣,只因芳华阁的很多孩童都是紫衣搜罗来的,她想救芳华阁那些孩子的命,不是她有多善良,只是源于她从小到大一直做的那个梦。 梦中那一世,她被人摁在水中活活溺死,死前那种黑暗与无助的窒息感,让她对活下去有一种疯狂的执着,对于普通人的生命,更是有种异于常人的尊重。 周九如抹了把眼泪,起身迎着耀眼的晨光,手一伸,肉眼可见的水灵气聚集了过来,在她掌中堆积如云。 只见她手腕一翻转,云散成冰刃,随手一挥如利箭,射入院中矗立的巨石上面,形成一个“杀”字。 力透巨石,杀气逼人! 莫言虽然脊背发凉,心里却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这丫头可是他一手医治打磨出来的旷世奇才。 乐水更是一脸的惊羡。 院中的两块巨石,是大长老特意找来的试剑石,坚不可摧。 主子这招让她生了错觉,仿佛要在试剑石上面留下剑痕,就跟投壶一样简单。 她连忙盘腿坐下,横剑于膝,望着试剑石,竟有些顿悟! 见状,燕一那双不大的吊梢眼,瞳光直闪,唇角也本能地弯起。 “你刚刚问我,区区六条人命,何至于伤心成这样?”周九如看着莫言,指着出宫的方向,道:“你看,几个孩子的死,落入这京都的大街小巷,竟连一个涟漪都不起。” . ... 第二百零七章 巅峰 莫言担心她的身体,隐晦地道:“你既明白,在世人眼里,他们微不足道,又何苦伤神?” 周九如摸了摸身上的华服:“我一个站在权利巅峰的人,从未想过,要像浮云大师所期盼的那样,做一个达济天下的人。 我会为微不足道的他们伤心,只是觉得很多时候,人无论贵贱,都会被命运裹挟着前进。在遭遇命运的旋涡,被命运的樊笼囚禁时,我们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挣脱,或者改变。” 说罢,瞥了眼旁边正在顿悟的乐水,“就像乐水,你看她习武练剑一刻都不愿放松,每天都这么努力。和琴棋书画相比,她自然是喜欢武道。” “但她这么努力……”周九如咧嘴,苦笑了下,“却是因为我,若我遇到危险,她护不住我,我死了,她也活不了。” “我的命是父皇母后,还有你们耗尽心思,花了大量财力物力换来的。站在权利的顶峰,我自然是可以感叹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但那些底层被当作货物交易的人呢?” 周九如气愤道:“就活该‘命不由己’了吗?” “与其说浮云大师担心我滋生了心魔,不如说他更担心,我若……舍弃了心底的这份柔软,这尘世间还有谁能够约束我?” 莫言轻轻叹息了一声,在不告知她的情况下,用扇子上的迷幻阵,对她进行心魔测试,确实还是伤害到了她。 他瞥了眼燕一,沉声与周九如解释:“浮云大师当年为你卜卦‘神智清,大秦盛’,你既与大秦国运惜惜相关,他身为你的老祖,担心国运的走向,自然是非常在意你的异常行为,比如虐待紫衣……” “你是个通透的,你若想杀她,不需要任何借口。”莫言不再嬉笑怒骂,下颌一抬,双眼微眯道:“既然不想杀她,不如把她交给我,正好,我缺个试药的。” “好啊。”周九如毫不迟疑地应了,“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有自己的处事原则,我不会随便的对人仁慈,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剥夺他人性命。 在我眼里,生命不分贵贱,都应得到尊重。” “我会折辱紫衣,不过是恨她把孩童当作货物一般交易,孩子是一个国家的未来,即使得不到相应的呵护,也不该沦落成货物。” “那些自缢的孩子,在这京城的上位者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蝼蚁。” “孰不知……”周九如顿了顿,缓缓绽开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在万神宫与神山的那些修行者眼里,这尘世间的万千黎民,包括他们,皆是蝼蚁。” 她说着,伸了个懒腰,随之走到榻边坐下来,“我会悲伤,不过是感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莫言和燕一听罢,两人好一会都没说话。 周九如却像是累了,倚着榻边,拄着头,面容恬静,带着浅浅的笑。恰如此时的冬日晨阳,不浓烈却泛着丝丝的温暖。 …. 燕一怕她就这样睡着了,准备进屋给她拿床被子。 她却忽然坐正了身子,拍了拍面前的茶几,“什么时辰了,还不传膳?” 正沉浸在周九如那句‘生命不分贵贱,都应得到尊重’的莫言,陡然惊醒,这话隐隐约约像是触到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被周九如拍茶几的声音一震,这意境一破,他瞬间像是被抽光了精气神。 明显就是故意打断他,这记仇的小疯子。 “她……不会是真疯了吧?”莫言指着周九如,与燕一抱怨,“她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她不知道吗?竟然还想着吃饭?吃得下去?” 燕一吊梢眼翘起,斜睨着他:“你是神医,你问我?” “哼。”莫言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我去休息一下,该怎么跟她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 …… “你小的时候,就像个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浮云大师教你《五行养元诀》,是想让你的神识变得强大,学会控制先天灵力,不再因灵力暴动伤人伤己。 先天灵力能护你的命,可也经常性的让你头疼失忆,前一天学会的口诀,睡一觉醒来又忘记了。 浮云大师每天不停的教你背口诀,背佛经,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也没有具体的教你修行。” 用完早膳,燕一请周九如喝茶,聊天时故作不经意的给她解释,为什么要给她锻体。 “甚至在你入道后,神山的炼气师与我们尘世间的武师,在修行上有何区别,都没人给你细致讲过。” “阿翁,”周九如扬眉,故作得意的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这是在拐着弯说我是个……野路子宗师。” “你呀……”燕一笑着摇头,“你刚入道便可控制方圆十里的灵气行云布雨,你如此强,我和浮云大师反而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从何处引导你。” “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摸着修炼法门的,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道法自然吧。 你的修为增长实在是太可怕了。 《易筋经》又起效太慢,眼下你的身体,已经到了能够承载你修为的极限。 想要修复你经脉的损伤,必须先要强健你的筋骨,锻体药浴,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唉,又要药浴?”周九如不明地道:“我日常也在骑马射箭进行锤炼,为什么晋级到控火诀对我的影响这么大?” “那我给你讲讲神山与尘世的修炼之道,你就能明白了。”燕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神山虽然灵气浓郁,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修炼,只有能引气入体的人,才可以成为炼气士。” “每个人根据引入体内的灵气属性,来决定自己的修炼功法,引入水灵的人,绝可能修火系功法。” 周九如问:“那要是引入了两种灵气怎么办?” 燕一笑道:“即便是引入了两种灵气,那也是五行中相生的,绝不可能是相克的。” 周九如想了下,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天生水灵体,若是一直修炼水灵和木灵,就算灵力修为增长的快,身体经脉承受不住,只要暂停修炼,等筋骨强健,拓宽经脉便可以了。” . ... 第二百零八章 解惑 现在却行不通了,谁也没想到她一个水灵体,竟然练成了控火诀?难怪莫言好奇的不得了。 “是我们不好。”燕一说,目中有愧色,“你入道后,我和浮云大师要是对你的修行多关注几分,也许就不会有此一遭了。” 沐浴在晨光中的女孩撇嘴,不服气地道:“口口声声说我与道有缘,那你和浮云大师为什么就没想到,我能练成《五行养元诀》?我可是从四岁起就开始修炼了,四岁哎。” 见她气鼓鼓的,还特意强调她开始修练的年岁,燕一无奈笑了笑。 这孩子怎么能懂……勤修一生方能入道的他们,如何会想得到经常性发疯失忆的人,能入道? 何况,还在这么小的年岁。 他和浮云大师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奇才了。 虽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说,但是胜过这么多,也太不合常理了,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到吧? “那是上古秘典,你以为是萌学的千字文,谁都可以学会?”燕一道。面色有些肃然,“就算能学会,哪个人的进阶,不是千难万难。 你看太子,就只差临门一脚,但这一脚什么时候迈去,就要看机缘了。” “阿翁,听你这语气,你也练了《五行养元诀》?”周九如问罢,又抬手指了指乾元宫正殿的方向,“那父皇和阿兄是否也练了?都选了五行中的哪些?” 越问越仔细,“练到了什么程度?” 女孩好奇灵动的样子,让燕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又浮上了笑容。 “我修习的也是控水诀,现在,我的神识可携精神力覆盖半座皇城。圣上和太子未能入道,不能引气入体,只能感知灵气。” 燕一认真回应,“莫言根据他们的经脉属性,建议圣上选修火,太子选修土。” “至于练到什么程度?”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女孩一眼,“反正永远都不会达到你的高度。” “原来我都这么厉害了。”周九如抚掌大笑,神情颇为得意。 “别傻笑了。”燕一提醒她,“我今日专门抽出时间来给你讲修行之道,有什么想问的,你赶紧。” 周九如双手托腮想了想:“阿翁,我幼时经脉不通,浮云大师封印了一部分我身上的先天灵力,心绪不宁或是遇到危险时,我的精神力就会张牙舞爪的跑出来。 记得你以前曾说过,武道达到五阶以上的武师,才可凝练出精神力,我并未学过武,为什么会有精神力?” “这精神力与灵力又有什么区别?” “你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了。”燕一笑道,像是意料之中。他端杯,抿了口茶,开始细说,“众所周知,炼气士无论攻守,都以术为主,武功招式只是辅助,而术法的攻击变幻来源于灵力。” “灵力又是由灵气入体后转化而成,炼气士体内经脉存储的灵力越多,使用的术法威力就越强。” “待到体内灵力修为圆满,便可结丹成为宗师。” 说到这,燕一放下茶杯,曲指敲了下女孩的额头,“你说自己没练过武,那你从小练的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软绵绵的太极拳,千碧和千柔教你强身健体的轻功和柔术,那不是武是什么?” “对啊。”周九如立刻眉开眼笑,“强身健体,防御攻击一招一式都是武术,不一定非得学了什么门派的绝学才叫学过武。” 她眸光了然,“只是我入道后,精神力就莫名的消失了,像是与先天灵力融为了一体,很难抽取。” 燕一笑着道:“精神力与灵力本就有异曲同工之效,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知危险,增加威慑和杀伤力。” 周九如眨眨眼,又有点懵了。 见此,燕一不由感叹。 修行之人常说道法自然,但是什么叫道法自然,没几个人能真正说的出来。 大概就像眼前的孩子,天生纯善,什么都不懂,凭心而为,勇往直前,方为自然。 “你身上的先天灵力是你灵魂的真气力量,更是一种精神能量。当初,你一脸的死气,全靠它护住你的心脉,给你延续生命。”燕一吊梢眼挑起,给了个你真笨的鄙视眼神,“精神力与它同源,被它融合很正常。” 大鱼吃小鱼啊,周九如算是明白了。 旋即又问:“那炼气士可以依靠天材地宝修炼,武师只能一招一式的累积,若同阶的他们相斗,谁更胜一筹?” 燕一暼了她一眼,道:“你可别小看了从小被灵气滋养的炼气士,没有精神力的武师,对他们根本够不着威胁,他们完全可以单方面碾压。 钟山猎场的刺杀,你身在其中,应该深有体会。能胜,全靠圣上带去的侍卫多。” “可怜了那些风华正茂的儿郎。”实力悬殊太大了,周九如叹气,“照阿翁这么说,即便尘世灵气稀薄,若在尘世间搏杀,也必须五阶以上能够凝练出精神力的武师,方可与他们一战。” “那若身处神山呢?”不待燕一回答,她又问,语气有些伤感,“是不是又要单方面碾压?” 燕一摆手:“六阶以上,若在神山,或是靠近神山灵气充裕的地方,胜负大概各一半。”说罢不等这孩子又问,直接道原因,“这与学武之人从小打熬筋骨有关。” 不就是抗揍吗?周九如冷哼,熬到对方灵力耗尽,补充灵气的间隙还击,这便是希望所在。 “所以,你和莫神医准备从今晚开始,也要给我打熬筋骨?”周九如问罢,又有些忧心,“母后还挺着个大肚子,不适合担惊受怕。” “不出京城,就在这宫里,只是你这个年……恐怕是过不好了。”燕一起身,指了指左侧方靠山脚的一幢幢石楼,“每晚酉时。” …… …… 石楼是封闭型的,沿半山而建,远看跟梯田似的,走进去里面却别有洞天,有不少身强体壮的侍卫正在攀岩,摔下来后,能动的继续,胳膊腿摔断的就被抬了下去。 “准备好了吗?”看了眼身穿玄色练功服的周九如,燕一问道。 第二百零九章 锻体 见女孩点头,他指着右前方一朵巨大的莲花,叮嘱道:“进去后,不准使用灵力,只能拼体力,被打时,你若克制不住使用了灵力,我不介意亲自上手揍你。” 周九如摊开手,道:“我就是想使也使不出来,刚在隔壁那幢小楼里,莫老怪给我喝的那碗东西,可不是白喝的。” “只是暂时封住了你的灵力。”燕一边走边说,到了那朵莲花旁,又清啸一声,仿若花蕊的椭圆场地上,瞬息之间就出现了四个戴面具的黑衣人。 他眉眼含笑的与女孩道:“下去吧,一个时辰,希望你好运。” 周九如四下打量:“这就是父皇依照燕圣祖留下的书稿,所建的宫中侍卫集训地?” 燕一点头:“也不是什么侍卫都可以进来集训的,必须是身家清白,五阶以上的武师。” 咦,周九如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顺着阶梯形的看台又上前了几步。好奇地俯瞰莲花里的花蕊,看上去有些松软,不知道铺了些什么? 她还以为是硬场地,毕竟是擂台。 “那是细沙,原本是金黄色。”见她盯着场地满眼惊奇,燕一向她解释。 随之,又双掌往下一沉,提气,左右翻转。细沙扬起,宛如海底盛开的珊瑚,绚丽灿烂,“现在被血浸润成了这个颜色。” “哦,很好。”女孩淡然应道。 很好什么?燕一纳闷,是指颜色很好?还是指这地方选的不错? 小孩子的心思还真不好猜。 周九如此刻,却在心里不停狂赞,周家的老祖宗可真是个妙人啊! 这别有洞天的集训地,既像是前世所见的体育场看台,又像是书上描写的古罗马角斗场。 没想到皇城里竟有这样一个练兵场所,不知道万佛寺的后山是不是也如此? 攀岩不但可以提高体力与全身的协调能力,还可以练胆量,而这朵莲花,就是生死搏击的擂台。 周九如笑笑,转身下了石阶。 四人向她见了礼之后,她一脚向前迈出,一脚后撤,两手也是同样起式:“来吧!” 两个黑衣人先攻击她,四人轮流过招。 周九如还击的同时,也利用太极拳的步法,巧妙地避开他们凌厉的攻势,努力保持身体的轻松自然。 开始还好,半个时辰后,她的体力便明显不济,身体也摇摇欲坠。 太极拳虽有四两拨千斤之能,但也禁不住车轮战。 现在的周九如连二两力都使不出,一拳没有避开,倒地后再起来,就乱了步伐,后面就只余下挨打的份了。 “大长老。”不知何时,卫斯年来了,他静静地看着,一向流光溢彩的琥珀深目,越看越黯然。 “欲速则不达,刚开始,让天寿缓一缓吧?”他哀求。 望着眼前也是一身窄袖玄衣,却如松柏般挺拔昳丽的少年,燕一不赞同地道:“不能缓,再缓就要废了。” 见他还想开口,又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叫侍卫加倍,若心有不忍,不看便是,谁又没请你进来?” 卫斯年被怼的哑口无声。 大长老的狠厉与残忍,他早就领教过了。 师尊用捷径助他成为宗师,他境界不稳,大长老可是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在这莲花宝地锤炼他。 那滋味,想想心都打颤。 周九如不知道卫斯年来了,她现在整个人摇摇晃晃跟喝醉了酒似的,连眼前四人都看不清了,只能凭感觉躲避。 大长老叫她前半个月,每晚至少要支撑一个时辰,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下去。 …… …… 等卫斯年小心翼翼的抱着昏迷的周九如走了出去后,燕一这才转头看脚下的场地,凡是女孩挣扎倒下去的地方,细沙的颜色都变得更鲜亮了。 隔壁的小楼,千月帮着莫言打下手,已经蒸煮好了今晚药浴用的药材。 被大长老提溜过来冬训的千碧和千柔,即刻起也终于可以重回主子身边伺候了。 两人看到卫斯年抱着周九如走了过来,连忙上前开门,打帘子,引着他走向后院——药浴用的汤池。 千月抱了一个白瓷罐正准备跟上去,莫言按住她的肩膀:“你急什么?要泡够五个时辰才能用上这罐子里的药。” “还有,我跟你说。”他拍拍罐子提醒道,“里面的药材都是我从昆仑十万大山里搜寻来的,熬好仅此一罐。这灵气四溢的药,你可别给她多用,涂薄薄一层即可。” “知道了,知道了。”千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看到主子满身是血,毫无生息的模样,她还是慌了,“就算是锻体,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揍啊?” 莫言瞪了她一眼:“不往死里揍,怎么置死地而后生?再说了,这些年她不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她命定的劫数。” “你别胡说八道,什么命定的劫数?我们公主才不信呢,她的命由她自己掌控。”吼了莫言一嗓子,千月顿时觉得浑身舒泰,没那么压抑了。 莫言倒也不生气,闻言只是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她的命当然要由她自己掌控,不然,我费这个劲干什么?” 周九如人虽昏迷着,但对外界并没有完生丧失知觉,一入池子,身体对疼痛的感知就瞬间放大了。 池中热气腾腾的药雾,萦绕着她,源源不断地涌向她的身体,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好像在吸食,通过血液的流通,再分布到全身经络。 以前药浴,是怕她经脉萎缩瘫在床上。 大长老那时强灌真气,莫言以针灸引导真气冲击她淤堵的经脉,那种撕裂般的疼痛,霸道之极。 为了能成为一个正常行走的人,她忍了常人不能忍的痛,也觉得这世间不会再有什么比这个更痛了。 但眼下,已经不能用痛不欲生来形容了。 药雾涌入经络,开始奇痒难忍,像是蚂蚁在一点一点啃食身体,从表皮慢慢进入骨髓,接着就如万千钢针猛的扎入心窝,疼痛迅速蔓延全身。 以前的药浴针灸,最多两个时辰,醒来后的前半个月恢复期,才是最艰难的。 但跟现在这种钻入骨头缝里,无止境的撕扯吞噬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人不能动,身体的每一寸疼痛,却又如此的清晰无比,这才是真正的难熬。 要是能开口说话,周九如一定先将莫言的祖宗八辈问候一遍。 千月进来时,看见卫斯年脸背着汤池的方向,坐在屏风后面紧紧地握住他那把木剑。 没想到这位,出宫回王府过了个小年夜,再回来竟是长大了,懂得避嫌了。 卫二公子人奇怪,用的剑也奇怪。 自从他被言官弹劾,持剑在内宫中行走,背在他身上的那把长柄木剑,就变成了寸余长的小短剑。 穿箭袖衣,小短剑就当挂件一样系在腰间垂下,换上宽袖大袍,就放入袖中。 焦躁不安时,他就会把小短剑拿在手中不停地翻转。 …… …… 五个时辰后,周九如终于可以躺在铺的松松软软的榻上。 千碧和千柔打理她的头发,千月净了手,用银匙将白瓷罐的药膏挑了出来,除了周九如的脸,全身都给涂抹了一遍,再用宽大的袍子裹严实。 卫斯年从屏风后绕过来,近前仔细打量榻上躺着的女孩,见她面色苍白,五官狰狞。 便忍不住在她脸上,怜惜地抚了抚,“以前泡药浴,你痛的时候还能大喊大叫,就算最后人事不醒,也比现在好。现在一直都能感知到,却什么也做不了。” 说着,又将她蹙起的眉心也抚平,“真不知这一夜,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很简单啊。”莫言摇着扇子走进来,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指着千碧和千柔,对卫斯年道:“把你们当初锻体泡药浴的痛苦,放大百倍千倍就是她现在所承受的。” “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封闭她的感知?”千碧不明地问道。以莫神医的医术,只要他想做,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莫言倾身,翻了翻周九如的眼皮,又用真气探她的脉息。“昨晚,我已经用药封住了她的先天灵力,若再封她全部的感知,那她跟死人有何区别?” “不过,这个时辰药效应该过了。”他收了真气用手搭脉,立刻惊喜道:“赶紧的去弄点好吃的来,疯丫头正在用先天灵力给自己疗伤,马上就要醒来了。” 耳边总有声音‘嗡嗡’个不停,周九如甩了甩头,屏气凝神,引木灵入体。身体的疼痛终于平缓,涂抹的黑药膏,也层层破碎,整个人就像要破壳而出。 但是好累啊,她想好好睡一觉。 “唉,别睡了。”莫言推了推她,“疯丫头,你要抓紧时间修复经脉,晚上还要接着挨打呢。” “莫老怪,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周九如睁开眼,睨着他,“谁挨打还不一定呢。” “好。”莫言抚掌,“这话有我的风范。”说罢,便呵欠连天,这心神一松,瞌睡就来了。他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叨叨,“照顾好她,不然,这个年我们就别想好过了。” 第二百一十章 离开 小年夜的第二天,钦天监就已择好吉时,建元帝带文武百官举行了‘封印’仪式。 将玉玺和各种官印以及御用毛笔,都暂时封存了起来,来年正月择日再开。 年休假开始了,宫里却反而更加忙碌,各宫每日大扫除,整理花圃,挂宫灯,贴对联。 与民间用红纸书写的不同,宫廷门柱均为红色,故而宫中选用的对联,都是白绢黑字,看上去特别肃穆。 除夕那晚,无数灯光将宫殿和御花园点缀的亮如白昼,整个皇宫就像是一座不夜城,鞭炮乐鼓更是从早到晚都没有停过。 前面大殿笙歌叠奏,后山腰的山洞里,那朵莲花擂台上,周九如前移后荡,身法奇妙地躲避着四位攻击者的拳脚。 被打倒,就找机会挣扎着再站起来。 每一次站起,不管怎样狼狈,她都尽量让全身处于舒展的姿式,看似轻柔缓慢的动作,无数次化解了对手的猛烈攻击。 就这样简单的重复,跌到爬起,直到再也爬不起来,打在她身上的拳脚才会停下来。 莫言看得连连点头:“没想到这绵绵拳,除了能抻筋拔骨,增强她身体的柔韧和平衡,竟还能以柔克刚化解对方的拳意,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与他并排而站的燕一,瞥了他一眼,开口纠正道:“叫太极拳,不叫绵绵拳。” “就算叫太极,出拳还不是软绵绵的。”莫言问,“有何区别?” “叫你莫言或者莫老怪,也没区别,都是你这个人。”燕一反问他,“那你为什么喜欢别人称呼你莫神医?” 不想听他胡诌,燕一旋即又道:“公主自己可能都不太清楚,她能够正常行走,这套拳法也是功不可没。” 莫言一听,又傲娇了:“再好的拳法,若没我莫大神医的医术,她也无用武之地。”说罢又凑近燕一,“幼时,你问她这绵拳哪里来的,她说她是梦里学的,你信吗?” “我信。”燕一毫无迟疑地应道。 见卫斯年抱着周九如从莲蕊里大踏步急走了上来,他催促莫言,“赶紧回你的药庐,好好照顾公主,我要去前面陪圣上守夜。” …… …… 大秦建元六年的二月,随着春闱的临近,各地学子陆续赶往建邺城。 一时间,京中的大小客栈都住满了人,各府的赏花宴请,诗词书会也明显多了起来。 大街小巷的点心铺子,都给自家的糕点起了广寒糕、定胜糕、状元糕、三元糕、步步糕等寓意极好的名字。 在这满城的热闹与喧嚣中,督国公一家从万佛寺带走了两口棺材,低调的离开了建邺城。 灵柩运回故土安葬,不仅是尊重死者,敬仰祖先,也是为了让死者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早上去万佛寺并无下雨的迹象,此刻到了郊外,细雨竟随风呼卷,坐在马车里的督国公夫人,抱着手炉,仍感觉寒气像是侵入了骨头,冷的连血液都要凝固了。 她愤愤不平地道:“运回故土为安,他倒是安了,我们回去却要伏低做小的求族人原谅,这种拖累家族的罪人,还有何脸面回故土?” 坐她对面的世子夫人江莹,听她报怨,赶紧往马车后面放炭盆的方向移了移。 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督国公夫人又不是眼盲看不到,若搁平日,也就算了,眼下正是一肚子火没处发作。 “你怕什么?我是你姨母,还能吃了你不成? 堂堂世子夫人,成婚三个多月,在府里连世子的房间都摸不进去,出门更是连他的马车也上不了,如此没用? 往后,我还能指望你什么?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江莹小声反驳:“世子说,孝期在一块,与礼不合。” “身为妻子亲近他,照顾他饮食起居,怎么就与礼不合了?又不是叫你与他……”怎么就这么不开窍,督国公夫人气得直想捶她。 裴家的爵位与宗子都是有每一代的谪长子继承,要不是她生不出儿子,也不至于为族里操劳了半辈子,临老还要看侄子的眼色。 “养不熟的白眼狼。”督国公夫人明着是在说自己的外甥女江莹,实际连跟车的仆妇都知道,她又在指桑骂槐。 江莹也知道要将公爹的灵柩带回凉州,姨母不高兴。姨母想把公爹葬在江南,但世子说落叶归根,是圣上亲口应许的。 “整天大呼小叫的,你脸面还要不要了?”马车外传来了督国公裴灿的声音,“孩子们都在前面亭子里等着呢,快下来吧。” …… …… “这南边的春天温度不会特别低,但却比冬天还冷。”兴宁侯世子兰浩看到郊外的那处送别亭子,减下了马速,与萧瑞阳说道。 与他一起骑马缓行的宁王府二公子萧瑞阳,抬手压了压斗篷的帽子,应道:“确实如此,就是不明白伯父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等晚点春暖花开了再离开,不是更好吗?” 望着眼前朝气蓬勃,不谙世愁的少年郎,兰浩露出一丝苦笑。 他用马鞭拄了下头上的帽子,道:“许是伯父担心祖母和岳父的灵柩在外停留太久,找不到回家的路。” 萧瑞阳:“……”咋浑身冷嗖嗖的。 兰浩也不指望萧瑞阳能听懂,他朝后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马车,勒马停下道:“我在这等她们姐妹一起,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行一步去长亭。” 想到要去先面对一身宽袍大袖,仙的没半点人气的大舅哥,还有两副黑黝黝的棺材,萧瑞阳觉得还是在这跟大姐夫一起比较踏实。 再说裴璇那死丫头特别喜欢告状,只要一点不合她心意,她就会跟父王哭诉。他可不想吹风淋雨的陪她出来,回家还要被父王罚。 等兰浩和萧瑞阳一左一右护着裴家姐妹坐的马车到达送别亭的时候,孟维常带着裴五娘已经在亭子里备好了酒水。 裴珂和裴璇自然又被督国公夫人叫到一旁含沙射影,阴阳怪气的训斥了一顿,裴五娘拦都拦不住。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送别 “二姑奶奶不亏是兴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她故意绕着裴珂转了两圈。 “瞧这通身的气派,不过一件斗篷,竟然银丝镶边,还有这毛领,真是干净,一丝杂色都没有。这种上等的白狐狸毛,很难找吧?” 服丧期间的穿戴,想要好看舒适又不失身份,自然会存在逾越的地方。 督国公夫人若要挑刺,那是一挑一个准。 不过她似乎忘了,自己还腰佩红玉,被一身素服衬着,这枚红玉可是特别打眼的存在。 若裴珂没看错,应该是枚暖玉,这样明晃晃的佩戴出来,应该早就想好了说辞。 况且,于裴珂而言,她是长辈,既是听她几句叨叨,心有不忿,也不会真与她理论对错。 否则,岂不是正中她下怀。 故而裴珂听完,不作任何辩解。立即朝督国公夫人屈膝一礼,道:“天气恶劣,这一路上,劳烦伯母了!” 说罢,又担心妹妹性子急躁,没有这份思量,便要将她拉到一旁,交待几句。 虽说裴璇现在的性子,比起以往沉静了许多,但她一看到自己的这位大伯母,不知为啥,嘴里都苦出了黄连味。 可见这心里积了多少怨。 “伯母身为儿媳,在祖母的灵柩前,该如何穿戴?不是比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更清楚吗? 孝期腰挂红玉,还仗着辈份指责我阿姐失礼,你自己都做不到,又何苦来挑我们的不是。” 督国公夫人睨着裴璇,话里带着莫名的冷意,一字一顿地道:“四姑奶奶,胆气是个好东西,但是光有胆气,不长脑子,说出的话那可就是废话。通常废话太多的人,会损掉自己的福报。” 听到‘福报’这两个字,想到眼前这位生不出儿子,却把兄长从娘亲身边抢走,累及阿姐和兄长自小不能在娘亲身边长大。 裴璇嘴里更苦了,面上却不急不躁道:“伯母还真是多虑了,圣上夸我母亲,仁心贤德付儿孙,我的福报来源于我母亲的慈惠,自是宽广无限。” 送别亭又不是很大,这头说话,那头也能听见。 再这般针锋相对,难保伯父不会动怒。 “你这个二愣子。”裴珂朝着裴璇狠打了几下,又递个眼色,让她与自己一起赔礼道歉。 “伯母,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这个二愣子计较。” 萧瑞阳此时,两眼兴奋的冒光,难怪人家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就知道,有裴璇的地方,必定火花四溅! 兰浩见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尴尬的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维常的注意力全在裴珊珊身上,见她不停拉扯督国公夫人的袖子,向两位堂姐陪笑脸。 不由在心里感叹,这傻丫头啊! 裴珊珊实在不想看见以往端庄优雅的母亲,因为不忿与嫉妒,今日在几个郎婿面前,留下刻薄无情的印象。 督国公夫人可是掌管了裴氏内务十几年的族长夫人,扫她颜面,她怎么能轻易放过。 “嗬,还真是伶牙俐齿,见两位姑奶奶姗姗来迟,我这做长辈的不过稍作提醒,四姑奶奶这就不高兴了?” 说着又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哎呀,叫错了。瞧我这记性,应该叫二姑奶奶。忘了你们姐妹这称呼,一直都没有按照我们长房排的序齿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不是我们裴家人。” 裴珊珊见父亲目光阴沉,已经往这边看了好几眼,忙打圆场:“两位姐姐见谅,江南湿寒,母亲她腰疾复发,佩戴暖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完,耍赖似的抱住督国公夫人的手臂,往一边拖:“娘,你也夸夸我穿的衣服嘛,是不是比堂姐的更气派?还有我这鞋子,你看……” 她抬起一只脚,月白鞋面上的白色珍珠,大小匀称,颜色剔透,“这可是我寻了好久的……” 督国公夫人一脸的无奈,她怎么生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只得暗暗狠扭了一下自家女儿的手臂。 她佩戴红玉,原本是想暗讽裴清宗,提醒他,‘你爹裴烨是全族的罪人,根本配不上裴氏的香火和亲人的哀思’。 按俗礼,与死者血缘关系越近,孝服就越粗糙,穿的时间就越长,方能体现对至亲去世的哀思。 但这也是随着世俗人情逐渐变化的,为人子女,服丧三年,但也不能这三年,都持续穿粗布麻衣,一般一个月也就够了,讲究的三个月。 之后,穿戴素净,忌荤腥,等到三年之丧服满,就可以完全恢复正常的生活。 “娘……”见女儿目露哀求,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又想着此次离京,天高路远,再见女儿不知何时。 督国公夫人一时心中大恸,叫了声“我的儿……”便哽咽住了,母女俩抹着泪,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裴璇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看她们。她也想娘了,但她知道,阿娘是绝不会来路祭送行的。 自从阿娘与父亲义绝,伯母掌管中馈,她在府里,很快便体验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人走茶凉。 祖母在死之前,费尽心思安排好裴珊珊的婚事,对她却不闻不问。 一家子的兄弟姐妹陆续在一个月内成婚,本就够显眼了。 偏偏裴珊珊身为她的堂妹,议婚比她晚,又抢在她前面,比她早八天出嫁,令她一时成为了京中闺秀们的笑料。 见裴璇安静下来,裴珂长舒一口气。望着不远处一身粗布麻衣,正在准备燃香、蜡烛,以及祭祀用品的裴清宗,欲言又止。 虽然督国公世子之位已定,他在族里的位置算是彻底稳住了。 但父亲死的不光彩,一身罪孽,还连累祖母离世,这次回凉州,最难做人的还是他。 他们姐弟,自小在河西族中长大,她是女孩子,又有祖母护着,日子还算安稳。 但阿弟身为长房嫡长,被伯父这个族长带着,由族中长老共同教养,日常生活又在伯母的眼皮子底下,那种明着捧,暗中踩的事情时有发生。 第二百一十二章 托付 从小到大各种意外,也是层出不穷,更让人揪心的是,不到危及性命,祖母是不会出手干预的。 直到伯母连生了三个女儿,再没有诞下嫡子的可能了,阿弟才算真正的性命无忧了。 这次回去,他这个宗子想要在族里站稳脚跟,说的话族老们能够听见,族人能够遵从,仍要仰仗伯父。 这也是为什么面对伯母的冷嘲热讽,裴珂不但忍了,还小心翼翼的陪笑脸。 她不想阿弟为难。 祖母在世的时候常说,个人的恩怨与生死,在家族的利益面前,都不算什么。头顶这个姓氏,享受了多少荣耀,以后遇到事情,就要为这个姓氏付出多少。 一个家族想要根深叶茂的繁衍下去,不管平时如何内斗,在家族面临生死存亡之际,都必须同心协力。若是一盘散沙,不用风吹,多走两步也就散了。 圣上既然允许父亲回乡安葬,也就表明了,朝廷不会再对父亲牵扯的事情深究下去,过去的一切随着祖母在京中的离世,就此结束。 裴家盘踞凉州几百年,凉州又是西北的战略要地,只要圣上还用得着裴家,她相信,裴家就不会没落。 …… …… 乾元宫,后山药庐。 周九如一醒来,便发现引入体内的灵气颜色,越来越驳杂,一圈又一圈的五彩光晕,让人眼晕。 经过了在药庐与莲花擂台来来回回一个多月的武道淬炼,锻体已初见成效。以她现在的经脉坚韧度,基本能够承受火灵之气,不像之前那样容易受伤。 守在屏风外的卫斯年,听到动静走了进来,见周九如醒了,便问她:“今日是督国公一家离京的日子,你需要出门吗?” 周九如怔了怔,她想起前两天,盯着裴家的侍卫回报,说是督国公府办了宴会,答谢亲朋。 这个时候宴请,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这是要准备离京了。 周九如就吩咐那侍卫继续盯着,在裴家众人离京之日,一定要及时通报,她要去郊外送行。 想到此,她立即下榻,喊住见她醒来,正要给她上早膳的千碧和千柔。 “来不及了,你俩快点过来帮我梳洗,今日妆扮,一定要素净。” 千碧和千柔依着周九如的吩咐,忙碌了起来,卫斯年却在一旁板着脸,明显的不高兴。 见状,周九如安抚他道:“你别不高兴,我不会让自己饿肚子的,待会出行,我会叫她们准备一些好吃的糕点,路上垫一垫。你呢,就赶紧的先出宫,把那两个人安排一下,悄悄的带上,咱们城外汇合。” 卫斯年听罢,略略蹙眉,虽然他不是很喜欢那个裴大郎君,但他知道周九如安排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 “好吧。”他微微垂首,道:“那我们办完事回城的时候,就去未满楼歇歇,听说他们家最近推出的状元锅不错。” 周九如一听到‘状元锅’这三个字,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春闱临近,京城里吃的玩的,样样物什都应景。 …… …… 祭品摆好,兰浩与裴珂脱下斗篷,带着萧瑞阳和裴璇,孟维常和裴珊珊进行祭拜。斗篷脱下后,便见三姐妹的裙角都缀了块巴掌大的麻布,几位郎君的袍角也同样缝了块麻布。 督国公见了暗暗点头,又睨了自家夫人一眼,看着她腰间坠着的红玉,目光凛冽如霜。 周九如到的时候,正赶上督国公他们准备起程。大家看到天寿公主冒雨前来,都很意外,连忙向她行礼。 “我来送送崔老夫人。”周九如直接说明来意,并从侍从手里接过酒,上前微微弯腰对着灵柩撒下,“老夫人,愿您一路走好,早日魂归故里!” 督国公带着众人还礼。 当着一众小辈,他表情庄重,又躬身向周九如长辑道:“多谢殿下前来送行,臣叩谢皇恩。” 他自小游历西域,又一直久居高位,识人颇多,但眼前的这位公主,无论他如何打量,都感觉云遮雾绕。 从肃州到如今的京都,从小到大总有传言说她身体不好,今年的年节朝拜,她没有露面。 于是,京中关于她病重的消息又开始满天飞,甚至赌坊都在押她能不能活到及笄。 眼前这贵气逼人,清丽无双的小姑娘,哪有半点病重的样子? 督国公暗自庆幸,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他都比别人表现的更为谦恭有礼。 这一幕,落入裴璇眼中,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大浪。她没想到,以大伯父的地位竟然对天寿公主这么恭谨。 不由想起去年刚嫁入宁王府,热孝出嫁,原本就惶惶。有次竟听到萧瑞阳跟孟家的那对双胞胎商议,怎么约公主出来赏梅。 孟维佐和孟维佑是她姑祖母的孙子,也是她的表弟,萧瑞阳是她的夫君,这三人竟然忽略她,只想着讨好旁人。 再想到自己的处境,短短几个月,像是过完了别人一生才会经历的事。 先是父母决裂,然后父亲死了,不久后祖母也死了。尚书府自从挂上了督国公府的牌匾,她在府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一气之下,她就跟萧瑞阳拌了嘴,舅舅知道后,温言细语的劝解她,还给她讲了京中各府的人脉关系。 在说到皇家时,语气却极其严厉:“我们宁王府是圣上的臂膀和眼睛,你若跟公主做不成朋友,那就把公主当成主子来对待。” 当时她还不服气,不明白。 亭外雨丝如断线,水雾四处弥漫,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雾霭,来时的路已被雾霭笼罩。 那回去的路呢? 裴璇双目涣散,直到看见站在她身边的萧瑞阳,目光才定了定。 “裴国公实在是太客气了。”周九如拱手还礼,“春寒料峭,细雨绵绵,原本不该耽搁你们的行程,只是我受长辈所托,要带世子过去说几句话。” 督国公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侧对面山坡上站着的人,那单薄的身影,隔着茫茫雨帘,仿佛都能感觉到她的不舍与寂寥。 督国公叹了叹,转身冲身后的裴清宗道:“你去跟你母亲道个别,我们先行,到前面的驿站等你。” 车马麟麟,待督国公走远,众人回到长亭,寒暄了起来。 裴璇也想跟兄长过去,裴珂拉住她道:“我们在建邺,想见娘亲有的是机会,但守真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与阿娘相见,你不准过去打扰。” “那他们……”裴璇指着与自己阿兄一起的周九如和卫斯年,很想吼一句,为什么他们可以? 转念又一想,就没有再接话,老实的待在了亭子里。 孟维常暼了眼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的裴珊珊,心想,还是五娘性子温顺,不像阿璇表妹那么闹腾。 …… …… 快要到达山坡时,裴清宗停下,看着周九如与卫斯年,一语双关地道:“二位跟过来,有什么话,赶紧说,我母亲可不像二位有修为,不惧风雨。” 虽然卫斯年帮周九如撑着伞,但这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就是不撑,雨也淋不到他们身上,这就是宗师与普通人的区别。 “既然这样,那我们长话短说。”周九如笑着道:“世子,我有两个人要托付给你,你只要把他们安全的带到凉州,之后就不用再管了。” 听完此言,裴清宗目露愠色:“是不是芳芳阁的十一和十三?”见周九如点头,他冷笑道:“我母亲已经放了陈大一家的奴籍,十三乃陈家大郎,你不让他回去过安生的日子,送他到凉州想干什么?” 周九如扬眉,不以为然道:“世子觉得芳华阁活下来的人,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吗?” “那你也不能胁迫他啊?”给裴清宗撑伞的阿金忍不住插嘴道。 在他想来,远离京都的繁华去西北的荒凉之地,没人愿意,肯定是被胁迫的。 周九如白了他一眼,平静地道:“阿金,上次你帮我设阵,抓神山来的老鼠,也是你家主子有求于我,等价交换的。信不信,今日本公主就如你所说,胁迫你家主子,把你留下来。” 眼前的女孩凤眼冷冷一横,阿金吓得连忙赔礼,他可不想离开公子,他是‘青锋’,是公子的贴身护卫。 见他憋屈,周九如这才满意。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裴清宗都没眼睛看。 他问:“公主以势压人,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 知道他这句话暗含拒绝,不想帮忙的意思,周九如就偏不如他的意,直言道:“强者为尊,阿金他明白的。再说了,让讨厌我的人憋气,我很开心。” “你……”裴清宗好不容易收住失控的心神,又问道:“为什么要叫他们去西北?” “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周九如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还不至于去胁迫两个身无所长的可怜人。” 既然以后免不了要合作,有些事,还是当面跟他说清楚的好,毕竟这两个人是裴家的芳华阁出来的。 芳华阁不仅是他们裴家的耻辱,也是那两个人穷其一生都抹不去的伤痛。 第二百一十三章 落定 既然以后免不了要与他合作,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的好,毕竟这两个人是裴家的芳华阁出来的。 芳华阁不仅是他们裴家的耻辱,也是那两个人穷其一生都抹不去的伤痛。 裴家几百年的名声,被裴烨焚书的行为,毁于一旦。 天下读书人无不恨之。 也有人替他辨解,说那事发生在乱世。众所周知,乱世战乱无道,丧失伦理道德的事,比比皆是,还无奇不有。 真论起来,焚书这种断绝文化传承的行为,在读书人眼里无疑是千古罪人,可对于不通文墨、难以温饱的百姓来讲,那根本就不值一提。 说再多,也激不起他们的任何愤怒。 直到裴烨身死,瑶光院竹林下堆积的皑皑白骨被挖出,这才让大家见识到了真正的畜生是什么样子。 百姓中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高门内院的肮脏与堕落,引起了他们对京中权贵们的质疑,无论有心人如何替裴烨开脱,都堵不住悠悠众口的愤怒。 他们不停的向御街聚集,请愿官府打击人贩子对良人的拐卖,一时间,京中权贵圈风声鹤唳。 不等上面发话,各府养有戏子和女伎的都自己清查了一遍,不和规矩的给足银两放籍,愿意留下的重新签定身契文书送往衙门,进行备案。 身在暴风圈的督国公府,那段日子就跟缩头乌龟似的,连府中采买都不敢随意出门。 西北偏远,裴烨的案子圣上不继续追究,就不会对盘踞河西三百多年的裴氏有什么大的憾动,但对整个西北官场和裴氏以后的族运走向,却影响极大。 氏族名望,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与积累,才能建立起来,毁掉却在旦夕之间。 故而裴清宗绝不希望与他父亲牵连过甚的这两个人出现在凉州。 何况周九如还托付他亲自带过去,细想想,简直是强人所难。 “我真的希望他们两个能够活下去,纯粹为自己活的那种。”周九如说罢,看着裴清宗,清澈如碧的凤眼里满是恳求。 “杀死你父亲的几个孩子在狱中自杀后,这两人也是一心求死,好不容易劝住了,他们却提出要去西北看看,说是去寻找活着的意义。” 说完这些话,周九如自己都感觉好笑,活着的意义? 如此玄之又玄的问题,她一个修行入道的都不知道该怎么解答。 “只要他们不再求死,去哪都行,你觉得呢?”周九如带着反问,笃定道。 裴清宗不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能说什么?狱中那几个孩子莫名的自杀,嫌疑最大的就是他们裴家,甚至可以说是他,他是最不希望那些人活着的。 “你为什么不答应?”卫斯年瞪着他,有些不耐烦地道:“随行的车马这么多,藏两个人不是问题吧?” 说得这么轻巧,这是藏两个人的问题吗?阿金喉咙发紧,刚想张嘴怼回去,一想到周九如威胁他的话,立马又咽了下去。 这两人……裴清宗扶额,转脸避开他们灼人的目光,他感觉都要被这两人盯得窒息了。 父亲与扶桑王女签定的开矿协议还在圣上手里捏着,圣上随时都可以,以此为由覆灭裴家,倒不用做这些有的没的,降低格局。 看样子,真的是这位公主的私心。 “公主请放心,我会把他们好好的带到凉州。”裴清宗应了下来,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无奈与疏离,“不过,到了凉州之后,他们的生死便与我无关了。” “多谢!”周九如拱手,见萧夫人心急如焚的向这边走了过来,她笑了笑,道:“本公主就不打扰你们母子话别了。” 阿金嘴角抽了抽,腹诽道:虚伪,不打扰人家母子话别,干嘛拦这儿,不早走。 周九如和卫斯年来到山下的马车旁,侍卫拿来脚踏,她正准备上车,就听身后有人唤她:“公主等等。” “萧瑞阳?”周九如转身,有些诧异。 因宁王与建元帝的关系,她心里虽有些疑惑,这公子哥找她干嘛?但她对萧家兄妹,一向比对端亲王府的自家血亲,还要亲厚几分。 所以就原地停了下来,等他前来。 萧瑞阳近前问道:“听母妃说,公主身体有恙?” 在钟山猎场见识了周九如的身手后,他崇拜的不行,一直想找机会请周九如指点自己。 但整个年节进宫赴宴朝拜,都没有看到她。 “我身体很好,就是有些……”周九如想了下,又道:“其实就是跟大长老修练武技累着了,不想动,又不耐烦应酬那些无聊的人和事。” 语气透着些许的随意与欢快。 “啊……”萧瑞阳有些懵,他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转而细思,这才是真性情啊,难怪他会觉得投缘。 “那等天气好了,我叫上孟家的佐佑,下帖子请你和卫二郎君一起去踏青,如何?” “可以啊。”周九如毫不迟疑地应道:“我也好久没见两位小表兄了。”萧瑞阳嘴里的佐佑就是承恩侯府,周九如二堂舅家的那对双胞胎。 不过很快,二堂舅就要变成二舅了。 春闱临近,孟卢两家的族老借着送小辈们进京应试的机会,肯定会想办法把二堂舅孟光嵘过继给文国公府的这件大事给落定下来。 原本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属意一手养大的三堂舅,但是自从三堂舅这两年有望升为工部尚书,叔外祖母裴老夫人就不愿意了。 二堂舅只是个五经博士,生性潇洒,又不慕名利,做文国公府的嗣子,从朝廷的角度来看,更适合一些。 只是叔外祖母的吃相难看,外祖母看不上她步步为营的算计,故而过继之事就一直拖着。 卫斯年冷冷的瞥了萧瑞阳一眼,心道:一副谄媚相,要不是知道他已婚,又是宁王的儿子,这样套近乎,真怀疑他别有居心。 …… …… 忠义侯府。 外面细雨纷飞,寒意袭人,世子吴振书房里的暗间却春、意、浓浓。 兴/奋/又略带压抑的呻/吟/声,随着两/条/纠/缠/起/伏的身影,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昂。听得书房外的两个侍卫,都恨不得堵了自己的耳朵,偏偏习武之人的听力又很好。 门口有喧闹声传来,其中一个侍卫赶紧走了过去,低声吼道:“大清早的怎么回事,你们不要命了。” 守门的婆子声音很是委屈地回道:“我都跟荷香姑娘说过了,世子在书房的时候,最不喜打扰,是荷香姑娘非要硬闯。” 侍卫挠了挠头,世子整天躲着少夫人,真是苦了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 “荷香姑娘,你也知道世子的脾气,姑娘请回吧。” 荷香摆摆手,神色毅然道:“奴婢奉少夫人之命请世子前去用餐,来时少夫人就说了,若世子实在忙碌抽不出空,那少夫人就准备些世子爱吃的亲自送过来。” 看你还搪塞,世子娶了我家姑娘入门,既不愿意与我家姑娘同寝,又不愿意同食,侯夫人还整天念叨着要抱孙子,都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侍卫面现难色:“这个……这个……”这个了半天,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以前世子做着南军卫指挥使,常驻军中,有的是理由,现在被撤职闲在家中,再不亲近少夫人也说不过去。 “那姑娘稍等,我去问问。” “那就劳烦侍卫大哥了,奴婢就在这等着。”荷香说罢,便不再理会他,腰背笔直的杵在院门口。 第二百一十四章 迁就 侍卫一脸忧色的往回走,刚到廊下,与他一起当值的另一个体形稍胖的侍卫,见他回来,冲他比划了个手势,往里面指了指,意思是已经云消雨歇了。 他轻舒了一口气,来到书房门口,扬声禀道:“世子,少夫人请你前去清韵园用膳。” 过了一会,没见主子吭声。 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少夫人说了,若世子没空前去,她便过来相陪。” 说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竖着耳朵……等里面的答复。 此时的吴振,眉眼还带着云雨之后的慵懒惬意。 他用略带薄茧的手,划过心宿的胸膛,停在他曾中箭受伤的地方轻轻磨蹭,这里光洁平滑,没有丝毫印迹。 想当初,那支箭可是穿胸而过。 “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医术。”他有些好奇地道:“也不知救你的那位仙师,到底隐在何处?” “那不是医术,是巫术,她也不是什么仙师,就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女人。”心宿不想他继续问下去,便握住胸膛上这只不安分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 提醒他道:“门外的侍卫,还等着你的回话呢。” 与他并排躺的吴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移开目光,不再理会他。 没想到堂堂侯府世子还有孩子气的一面,心宿无奈地笑了笑,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有个孩子了。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自然不会整天盯着你。” 吴振问他:“你在飘香楼也嫖过妓,事后不会觉得恶心吗?” 心宿摇头:“在我这里,无论男女都得意趣,男人有男人的妙,女人有女人的好。” 见他没有任何心里障碍,吴振顿时觉得有些委屈。 狠狠呼出一口气后,他猛的扑过去压住心宿,“那你也让我在上面一回,我也想体验一下你说的妙。” “你若把金州的事给办成了。”心宿摊开身体,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如何?” “好,到时候你可别怂。”吴振起身穿衣,冲外面喊道:“去给少夫人传个话,就说这春长夜短的,本世子睡过了头,晚上,我再去清韵园陪少夫人用膳。” “是。”门外侍卫应了一声,连忙跑去院门口,对一直等在那里的荷香,赔着笑道:“这雨天路滑的,辛苦姑娘了。世子说晚上过去,姑娘不如先回去,告知少夫人一声。” 荷香撑伞的手都已经冻得有些麻木了。世子对少夫人情分淡薄,原本她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现在给了个准话。 她瞟了这侍卫一眼,此时再看,觉得比刚才顺眼多了,便冲他福了福,道了声谢。 她和烟雨、飘絮,还有雪盏都是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少夫人是江南贺家长房嫡长女,不光精通琴棋书画,样貌也是极好。 嫁入这侯府,就算不能与世子琴瑟和鸣,那相敬如宾总不难吧?可无论少夫人怎么努力,都是热脸贴冷屁股。 新婚燕尔的,世子便借着军务繁忙,打包去了军中。沐休回来,也喜欢独自歇在外院的青云阁,不愿在清韵园就寝。 开始少夫人还以为世子心里有人,内外院翻查了个遍。 两个通房在婚前都已经打发了,几个分管青云阁事物的大丫鬟,平时都不怎么近身伺候。世子身边除了小厮就是侍卫,没有任何金屋藏娇的迹象。 甚至为了笼络世子身边的人,少夫人还把飘絮嫁给了世子身边的侍卫。只是那侍卫在去年年底出门帮世子办事,又意外身亡了。 留下了身怀六甲的飘絮,想想都可怜。 等荷香回到清韵园,贺诗文早就已经用好膳了,正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烟雨则坐在一旁绣帕子。 见她回来,贺诗文不由嗔怪道:“这么绵密的雨,何必出去遭一趟罪。” 烟雨起身,帮荷香倒了杯热茶,让她捧着暖和一下。 “少夫人,婢子这趟可没白跑。”荷香满脸喜意的道:“世子说晚上过来。” “你见到世子了?”贺诗文问。 荷香摇了摇头:“侍卫传的话。” 贺诗文听了,便不再言语。 放下书,托腮望向窗外,秀美的容颜,淡雅的气质,不说话时,身上就会透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少夫人,你别不高兴。”荷香小心翼翼的道:“不是说好了,一切为了孩子吗?等少夫人有了孩子,这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烟雨也在一旁点头赞同。 “照燕喜嬷嬷给的日子,这几天正是受孕的好时机。”说到这,她眼前就像有个胖娃娃在向她招手,心里便有了几分急切,“少夫人,今晚世子过来,你可一定要把握住啊。” 提起孩子,贺诗文打起了几分精神,她转头看向烟雨:“我记得你跟我二叔府上,四姑娘身边那个叫苹果的丫鬟,很熟?” “少夫人忘了?”烟雨笑着道:”苹果是我娘家嫂子的小姑子,我们可是亲戚。”世家女郎身边伺候的,基本都是家生子。 “如此甚好,待会要是雨停了,你出府去二叔家见见苹果。”贺诗文凝了下,道:“就说我想约四妹妹喝茶,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四姑娘贺诗倩,现在是准太子妃的身份,婚期具体定哪天虽没有公布,但宫里已经派了礼仪司的嬷嬷,进贺府教她礼仪了。现在想见她一面,还真是挺难的。 烟雨自小伺候贺诗文,这个时候叫她去二老爷府上,她担心自家姑娘有事瞒着自己。 “少夫人想找四姑娘喝茶,何必急于这一时。”她低声道:“世子说晚上过来,咱们是不是得先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贺诗文瞥着她,幽幽说道:“我虽想要个孩子傍身,但这种事还得你情我愿才行,强扭的瓜始终不甜。” 从前她不懂这个,一味的讨好迁就。 甚至还不惜花重金,请了花楼里专门调教女伎的嬷嬷,学习怎么取悦男人。 结果也不怎么样,有一回都倒在床上了,世子还是推开了她,说走就走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谎言 有时她也会对着镜子自怜自艾,这么好看的脸和身段,这么细腻柔滑的肌肤,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会喜欢吧,那世子为什么不喜欢? “少夫人说得对,有什么好准备的。”听着烟雨说准备,荷香早就憋不住了。在她眼里,自家姑娘那就是天仙下凡,是世子眼盲心瞎,才让她们姑娘过得这么委屈。 “不过一个侯府世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她气的牙痒痒,“论身份地位,我们姑娘哪里配不上他?” 烟雨担心荷香越说越没边,一着急,就过来捂她的嘴:“我说你能不能别整天跟个炮仗似的,还嫌少夫人的处境不够艰难?” “我哪里说错了。”荷香嘟囔着,一下子就避开了。 “你俩在干什么?”雪盏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嗔道:“也就少夫人性子好,由着你们这般胡闹。” 贺诗文见她回来,连忙招手叫她到身边坐,又问她:“飘絮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婢子刚从外边回来,身上有些湿寒。”雪盏说罢,上前把榻边的锦墩往后移开一点距离,妥了之后又坐下回话,“少夫人放心,已经请郎中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没事就好。”贺诗文闻言,像是松了一口气。 转而脸上又带了些忧色,“自打余侍卫走了,她就三天两头病着,这人瘦的就只剩个大肚子挺着了。再不好好调理,到了生产的时候,哪有力气?” “少夫人别担心,有您请的稳婆照看,飘絮一定会顺顺利利的。”雪盏平日里话少,但她每次开口都能说到贺诗文的心坎上。 沉默了片刻,贺诗文抬头对荷香和烟雨道:“你俩出去把在廊下干活的小丫头们支使到别处去,我有事要交待雪盏。” 荷香闻言立即往外走,烟雨却有些犹豫,虽说平日里外面的事也都是交给雪盏,但并未瞒着她们,今日却有些反常。 见二人离去,贺诗文将声音放低了问道:“怎么样,出去一趟,可有收获?” “收获很大,婢子先缓缓,慢慢跟您说。”雪盏想了下,小声道:“我从飘絮那回来,故意走巷子北边的角门,与那守门的婆子闲聊了一会。 她说,那晚大概子时左右,她的确是看到了外院的好几个侍卫,带着一些黑衣人,护着一顶小轿进了府。 当晚,她因为赌钱赢了,多喝了两杯,刚开始并没有听见有人叫门,后来起身开了门,还被其中一个侍卫给踹倒在地。 轿子从她身旁掠过,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子里,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贺诗文听罢,若有所思地道:“那个角门是为了住在后巷罩房,在二门里当差的一众奴仆出入方便所设,世子身边的人都住在青云阁附近的几处院落,由侧门出入。” 别说是侍卫,就算是在外院做杂扫的,都很少从那个角门过。 “这么说来,飘絮怀疑余侍卫的死有问题,并不是空穴来风?” 贺诗文的脸色有些发白,喃喃道:“把陪嫁丫鬟送给夫主当通房,或是嫁给夫主身边的人,这是各府新妇惯用的笼络手段,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余侍卫的死与世子有关。 雪盏微微蹙眉,听少夫人所言,她猜测余侍卫向飘絮透露了世子的某些不良嗜好,被世子知晓了,这才招至的杀身之祸。 但她却不这么认为。 高门大户男女不忌的主多的是,不然那南风馆也不会跟飘香楼开一条街了。就为这事杀人灭口,实在没那个必要。 “少夫人,婢子今日还发现,那个角门进去往右拐,有条走廊竟然直通青云阁,可比走侧门近多了。” 贺诗文一怔,想了想道:“那我们从头来捋一遍。” “余侍卫是傍晚在府里碰到隔壁的邻居大娘,叫她跟飘絮带个话,说晚上回家吃饭安歇。 结果飘絮等了一晚上,余侍卫都没回。 第二天就收到余侍卫的死讯。 府里的管家告诉她,说是余侍卫护着外院的一位幕僚,早上出城帮世子收租,半夜回来时,不小心遇匪身亡了。” 雪盏点头。 “那么问题来了。”贺诗文放缓了语速,慢慢道:“根据今日守角门的婆子所言,还有趁年节忙,侯夫人让我帮忙管家的那几日,我们偷偷查到的府里的车马出入和侍卫当值的记录。 再结合回事处有个跑腿小厮说的话,他当日正午还在青云阁见过余侍卫。 也就是说,那日,余侍卫根本就没出过府。” 管家的说辞,明显就是个谎言。既然是谎言,那遇匪身亡的说法就愈发不可信了。 贺诗文思索着:“对于这么大的府邸来说,死个把当差的,按例给笔安葬费也就算了。管家应该没想到,飘絮会去查证他说的话。” 雪盏点了点头:“飘絮之所以去查证,是因为她懂药理,她在整理余侍卫小殓换下的衣服时,看到了衣服的前襟上湿了一大片。 前襟怎么会湿成那样?飘絮一闻,竟然闻到了迷药的味道。 她一向胆子大,竟不顾身孕亲自查看了一遍余侍卫的尸体,说是遇匪,身上连半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只有胸前一个血洞,也不知是什么武器所致?” 用药把人迷倒,再一击致命,只有在绝对信任的人面前,习武之人才会这么不设防。 余侍卫是世子的亲卫,又与世子一起长大,是谁下的黑手? 想到这,主仆俩同时望着对方,心里都凉成半截冰了。 还是雪盏先开了口:“那晚,那顶轿子里的人是谁?为什么会受伤? 余侍卫的死是不是与那人有关? 若是灭口,那晚出门办事的侍卫,为什么都活得好好的?” “少夫人。”雪盏提议,“您看要不要婢子再去探探青云阁其他侍卫的口风,看看那轿子里的人到底是男还是女?” 贺诗文听了,缓缓靠在了榻上放置的引枕上,闭眼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 世子不喜别人触碰青云阁的事,不要再查下去了,一旦被世子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百一十六章 察觉 贺诗文听罢,缓缓向后靠在榻上放置的引枕上,闭眼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 世子不喜别人触碰青云阁的事,不要再查下去了,一旦被世子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便是我们不查,飘絮那倔丫头也不会放弃的。”雪盏忧心道。 “自打去年年底余侍卫身亡到现在,她只要能起床,就蹿东蹿西的跟外院沾亲带故的人家套近乎,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有心人看出来。” 听到‘去年年底’这几个字,贺诗文心中蓦然一动:“去年年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雪盏应道:“咱们侯府被禁军围封算不算?从十月的那场狩猎开始,这京中就没太平过,大事小事接连不断,每一件都让人提心吊胆。” “那你给我讲讲。”贺诗文去年整日里忙着跟侯夫人斗法,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她忽略了。 雪盏犹豫了一下,道:“少夫人想听,婢子就捡几件重要的说一说。 人人都说钦天监把去年一年能嫁娶的好日子都挪到了十一月,从月初到月末,奴婢天天陪着少夫人赴宴,宁王府、陈大学士府、督国公府、承恩侯府。” 说到这里,雪盏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个月下来,腰都粗了两寸。” 贺诗文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眉宇间的郁色,顿时消散了不少。 雪盏又接着往下说道:“到了腊月,先是雨雪天压垮了胭脂巷的那片民居,天寿公主代皇后娘娘施粥,顺便把隐在胭脂巷的刺客给抓了。 再后来就是瑶光院失火,裴大人被杀,引发的案中案,还有大理寺地牢的劫狱案。” “听说因为这两起大案,府衙原本定好的腊月二十封印,都改在了……”雪盏停了下来,她终于知道少夫人为什么要问她这些了。 她们身在内宅,往往会忽略一些与自己没有直接利益关联的消息。 但是忠义侯府却不能,处在皇权政事的中心,京中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应该要知道,都可能有关联。 雪盏回想了一下,那日,余侍卫的死讯传来,少夫人不放心飘絮一个人,她和烟雨便带了几个婆子前去帮忙。 后罩房那条巷子出去就是个集市,她带着婆子去买了一些丧葬要用的必需品,听到了很多小贩在议论,说关押在大理寺地牢的重要人犯,被人半夜劫走了。 还是在禁军严密防守的情况下。 能突破禁军的封锁,当时她就想,这劫狱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因为亡命之徒就算能劫出囚犯,也跑不出京城,只有朝中权贵,才有这本事不被发现。 “这么巧,难道轿子里的神秘人是大理寺的……” 贺诗文知道雪盏想说什么,用眼神制止了她:“就算是,也解释不了余侍卫的死。” 那晚,余侍卫没出过府。但余侍卫的死,肯定与那轿子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贺诗文有些身心俱疲。 她的夫君是二皇子的亲舅舅,她的庶妹是天子册封的正三品婕妤,二叔家的堂妹马上又要嫁给太子了。 她现在很迷茫,就像走路,一条大道突然分出了无数条小道,不知道该走哪条,才能平安到达终点? “这几天,你再去探望飘絮时,一定要跟她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贺诗文嘱咐雪盏,又抿了口茶,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道:“余侍卫的死,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了。” …… …… 坤宁宫。 莫神医诊完了脉,对孟皇后道:“的确是双胎,其中一个胎心比较弱,故而很难察觉。” 孟皇后心里一松,与身旁的卢晴笑了笑,道:“怪不得院判又把您给请来了。” 顿了顿,又问他:“天寿身体怎么样?她说的这个什么封闭式训练,何时才能结束?” 莫言下意识的一笑:“娘娘不问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先问起天寿公主了?” 孟皇后笑着道:“双胎通常都是一强一弱,您诊完脉并无异色,说明他们都很好。” “只是天寿这孩子,两个多月不见人。”孟皇后敛了笑,抱怨道:“前几日督国公一家子离京,她出宫送了一程,还是我得知消息,叫人守在她返回的路上,这才见到她。 到我这里用了晚膳,又迫不及待的去了后山禁地。也不知她练的什么功?要这样整天看不见人,我实在是不放心。” 莫言道:“娘娘不用多虑,只是强化筋脉的一个短期训练,你也知道天寿早产,底子薄。” 他一边亨受素心叫人捧上来的茶点,一边抽空叨叨:“这就跟一个人的家底似的,底子薄的人,光有人帮衬还不行,还得自己多努力,才能让家底变得厚实起来。” 这番轻描淡写的比喻,孟皇后听得堵心。 但人家也没说错,只是她现在又不能把女儿塞回肚子里养足月,再重新生出来。 她气的差点憋出了内伤,没想到莫言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的心悬到嗓子眼上,放不下去了。 “公主昨日在大长老手里连两个时辰都没抗住,就被揍晕了。她那侍卫乐水不错,比她强,硬是坚持到了两个时辰后才晕,虽说差点被打残,但好歹算是过关了。” “……”孟皇后咬牙,揉着心口,她感觉一口老血就要喷出了。 要不是想着,天寿的身体还要靠他调理,她真想把手里的茶杯直接砸到这位神医的脸上。 一旁的卢晴与素心对了个眼,素心连忙上前把莫言正吃得欢的茶点,给收拾了:“奴婢忘了,这晨时刚过,茶点吃多了可是要积食的。” 莫言有些懵,积食这个词在他这个神医的词典里,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好嘛。 “莫神医,”卢晴立即撺掇他道:“您看您这次回来,就只顾着忙乎公主的身体了,不如趁着这两天天气好,让公主带您出去转转。 这京城大街小巷,天南地北各种各样的小吃,那可是数不胜数。” …… 待莫言回到后山的药炉,把前后经过一说,周九如忍俊不禁,跟千碧千柔三人笑成一团。 第二百一十七章 游玩 待莫言回到后山的药炉,把在坤宁宫被素心收走茶点的事一说,周九如忍俊不禁,跟千碧千柔她们笑成了一团。 “都说女人有了身孕,就会变得心软,果不其然。”周九如冲莫言挑挑眉,“你那样说话,我母后没当场用糕点糊你一脸,大概是你这‘神医’的名头起了作用。” 莫言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的茶点吃到一半被收走。 他一脸同情的看向卫斯年,说道:“你看这宫里的女人,心思九曲十八弯的,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就惹了皇后娘娘不痛快。 你这个想做人家女婿的,赶紧努力把你那棒槌心,修练成筛子眼,不然,你这辈子就只能跟着小疯子后面当个护卫了。” 卫斯年一听,不乐意了。 “您老……这是在替我担心?”不待莫言回答,他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还真是吃饱了撑得。” 听到‘老’字,莫言神色一僵。 “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但你不可以说我……老。”他用清润的噪音,着重强调了那个字之后,又捋了下头发,一本正经地道:“本神医貌美能惑众生,量大能纳百川,自然不会跟个二傻子计较。” 还真是无耻,知道哪痛就往哪戳。卫斯年气的眉心直跳,握紧拳头,毫不犹豫朝莫言的脸,挥了过去。 幼时在西宁王府治病,他跟周九如住一个院子。莫言每次去,就叫他俩二傻子,意思就是两傻子。 “又打脸?” 莫言啧道:“你这是嫉妒本神医的美貌。”说着话,身形一扭,人便在数步之外了。 卫斯年一拳落空,紧接着就来了个连环踢,还是专门往脸上招呼的那种。虽然没有用内力,但是速度极快,莫言躲的很辛苦。 他瞥见窗边,周九如安静地坐在榻上,千碧千柔围着她打转,一个给她按摩肩膀,一个给她煮茶。春日的阳光隔着落地的琉璃窗照进来,格外的温暖敞亮。 莫言羡慕的都想哭了。 他被卫二这傻小子撵的跟狗似的满屋蹿,那边的小疯子接过千柔斟的茶,细啜了一口,神色怡然自得,令人静谧于心。 一对没良心的,真想一碗药,毒死他俩算了。 他一急,就往周九如那边躲,吓得千碧和千柔连忙把茶几上的茶具护住。 无故受牵连的周九如,目光微凝从他俩身上扫过,两人俱是一阵寒意,不由的全停了下来。 “刚接到萧瑞阳托人送来的帖子,约我明日出游。”周九如淡淡地说着,站起来抻了抻。 她早上刚做了药浴,这会浑身酸痛的厉害,便不想多动,故而没什么耐心地道:“你俩再闹,明日我便不带你们出去玩。”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莫言总算逮着机会抱怨了,“我急匆匆的从神山赶回来,累的气都没有喘匀,就忙着给你配药诊脉,快两个月了,一天都不曾停歇。” “你不带我出去。”他顿了一下,道:“今晚我就停工,不配药了。”周九如的药浴,既要根据她每天受伤的情况,药量递增,又要根据她药浴清醒的时长,有些药量递减,那是一点都马虎不得。 “那正好,我也想停工。”她摆摆手,无所谓地道。人也躺回榻上,一副困倦的模样。 莫言见她这般困顿,以为她是真的想停工。 又急道:“不行,你可是我的病人。这都到了锻体最后阶段,你敢毁我心血,砸我招牌,我现在就毒死你。” 说罢,就开始掏身上暗藏的瓶瓶罐罐。 “好了,我的莫大神医。”周九如上前搂住他的一只胳膊,感叹道:“你做的药,即便是毒药,那也是天下少有,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呢?” 卫斯年却在一旁,提醒道:“要出去玩可以,先把你的白发染一染。” “啊……”莫言很是诧异。 周九如立即松开他的手臂,指着他的头发解释道:“你这一头白发太显眼,神山隐于建邺城的‘老鼠’到底有多少,谁都不清楚。你不染发,怎么装扮成我的侍卫?” “我为什么要装扮成你的侍卫?”莫言反问罢,腹诽道:我刚讽刺卫二只能做你的侍卫,你就让我扮侍卫,我偏不答应。 他头晃的跟泼浪鼓似的。 知道他的小心思,周九如也不戳破,直接说道:“我出门,身边除了侍卫,就是宫女和马夫,难不成你想扮成宫女或者马夫跟我出宫?” 莫言一听,立刻应道:“我看侍卫不错,高大英武。” …… …… 翌日,与等候在宫门前的萧瑞阳、孟维佐和孟维佑汇合后,大家商议一番,决定去淮河旁最大的古街市。 那里除了庙宇阁楼林立,小巷商铺也很有特色,绝对是吃喝玩乐的好去处。 一行人骑马来到贡院前面的大道,这才想起今日二月十三,离会试结束不到三天了。 按照往例,考生会在二月初九那日寅时左右,前来贡院门口排队,接受检查入场,片纸不得入内,这是规矩。 自从三年前发现有考生将经义答案全部缝入衣服内衬作弊后,会试的规矩又多了一条,沐浴更衣。 考生需提前一个时辰入场,提篮的吃食与笔墨检查完毕后,就到后院的浴池,沐浴更衣,穿上统一的考生服。 “这个时候贡院大门都没开,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孟维佐说罢,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突然,他惊喜地朝孟维佑喊道:“佑佑你看,那个穿青色短袍的是长兄身边的书童,我还看见了我们府里的马车,左边第六辆。” 孟维佑翻了个白眼,嫌弃地道:“你怎么跟没逛过街似的,看见什么都好奇。这些人都是各府派来打探消息的,故而每天都等在这里。” 萧瑞阳闻言,感慨道:“这会试就是复杂,你们看纪斌的武举试多简单,一天一场,两天就比完了。 余下的最后一场类似于文试,要考兵法、天文地理对行军布阵的策论,说是要等三月十五跟会试录取的贡士一同参加殿试。” 第二百一十八章 制止 周九如对纪斌的印象非常好。 去年遇刺三次,有两次纪斌都被卷入其中。面对比自己实力强的刺客,不但不退缩,还能越战越勇,武技也进步神速。 父皇为此,还赐他一个从六品忠显校尉的武职。 “你一向都喜欢热闹。”周九如打量萧瑞阳,好奇的问道,“纪斌都参加武举了,你为什么没参加?” 贡院门前不准纵马,众人便下了马,边走边聊。 萧瑞阳笑着道:“我原本也是报了名的,但是父王不同意。” 提起这事,他心里还有些遗憾,习武之人哪个没点好胜之心,结果父王的一番话,让他明白了,有时候避让也是一种武德。 “父王说大秦还有很多人,他们连肚子都填不饱,根本没机会读书识字,无论文试还是武举,能进京应试的人,最起码都是不缺吃穿,家境还可以的人家。” “只是他们身为普通百姓,本身就处于劣势,要比我们努力百倍、千倍才能来到京都。如果世族权贵的子弟都去应试,就会挤掉他们通往青云之路的机会。” 听完萧瑞阳的话,周九如沉默良久。 “萧伯父说得对。”她了然笑道:“你即使不参加武举试,也可以走荫恩去军中,或者去六部衙门任职。 但是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能走科举这条路了。” 萧瑞阳有感而发的叹道:“要是最低层的百姓也能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就好了?” 莫言听了冷笑起来。 “那你想过没有?”他略带嘲讽的问道:“要是有一天,普通百姓的孩子都能读书习武,并与你们这帮世族权贵的子弟一同参加科举,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父王说过。”萧瑞阳坦荡地说道:“意味着世族权贵拥有的特权,将会减少。长此以往,很有可能到了最后,世族权贵将不复存在。” 一时间空气凝固,众人沉默。 就连跟周九如同龄的孟家双胞胎,也收起了玩闹之心,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因为荐举制使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建元帝顶着国朝初建、人心不稳的压力,仍坚持恢复了大燕时期的科考制度。 周九如也明白,许多生活在底层的百姓,辛苦一辈子都很难实现翻身和被打压的命运。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时间长了就会导致社会的动荡不安。 科举制的试行,让普通百姓看到了做人上人的希望,缓解了一些社会矛盾。 更重要的是,可以从全国选拔优秀的治国理政人才,打破门阀世族对国朝政事的垄断。 可谓一举两得。 只是,把寒门学子与门阀世族培养出来的子弟,放在一起竞争,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 所以一直以来,收效甚微。 裴烨任吏部尚书时,纠集一群门阀党与政事堂作对,那些通过科举选出来的寒门进士,原本就没几个。 即使考进前十,也是连翰林院都进不去,不是被委派到穷山僻壤没人去的地方任县令,就是安排到各部衙门做书吏的工作。 也有些比较现实,干脆投靠门阀党做幕僚,为子孙铺路。有两分骨气的,若家中不等米粮下锅,那就继续候选,等吏部通知。 想到此,周九如问道:“现在的吏部尚书是谁?” “是我外公。”孟维佐和孟维佑同时应声。 周九如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给公主做过老师的徐大学士。”孟维佑提醒她,又看了下左侧的贡院,说的更加详细了,“我外公不但被圣上任命为吏部尚书,还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 “这样啊……”周九如愣了愣,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徐大学士成了吏部尚书,最近一直忙着习武锻体,有阵子没往勤政殿跑了,朝堂上的消息,自然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父皇一向知人善用。 徐知远不但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他也很惜才,有他做主考官,今年的会试,还是很值得期待。 只是,想到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心里又有些怅然若失。 周九如看着贡院,叹道:“什么时候女子也能参加科举,就好了。” “又一个做梦的。”莫言拿眼睨她:“你是不是没睡醒?”听他们说话,心真的好累。 见周九如不置可否,就知道这疯丫头不死心。 “真不亏是大燕圣祖的子孙,竟跟你老祖宗的想法一模一样。”他强烈反驳道:“别怪我泼你冷水,你这想法根本不符合当前的社会发展,你要不想天下大乱,就赶紧的打消这念头。” 卫斯年却突然停下脚步,道:“有马匹疾驰,朝我们这个方向。” 话落,便见有人骑马疾驰而过,冲到贡院门前,直到被衙门封锁的那段路阻拦,才勒马停下。 惊得五成兵马司的官兵和衙役,刀都出了鞘。 那人还没下马,就语无伦次的喊了起来:“快去禀告我家尚书大人,三房老太太上吊自尽了,叫我家郎君别考了,赶紧回家奔丧。” 跑到贡院报丧? 周九如心里咯噔了一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从童生试到乡试,不知多少踌躇满志的学子,在经历了大浪淘沙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才临到这三年的会试。 不管什么原因,她都不允许中断。 守在道口的官兵,赶忙制止道:“谁死都没用,赶紧走,别在这喧闹,贡院一旦上锁,不到时间绝不会开门。” 这人下马,还想再喊,嘴里突然进了一粒什么东西,入口既化。他再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有衙役上前推搡他:“快离开,不然,我让你尝尝牢饭的滋味。” 周九如向莫言递了个眼色,莫言上前道:“报丧不去府里,跑到贡院闹什么?走,咱们回府再说。” 那人乖乖的跟着莫言离开了,萧瑞阳见状,不禁称奇道:“这位侍卫还真是厉害,就是脾气不太好。” 卫斯年也觉得这老怪物表现的不错,下次还可以带他出来。 “咱们也赶紧走吧。”他四下打量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对面各府等着打探消息的,个个眼神发亮的盯着他们,有些显然是认识萧瑞阳与孟家这对双胞胎的。 周九如暗自庆幸,幸亏今日穿了男装。 待几人离去后,这帮人又忍不住八卦了起来。 “这纨绔‘三剑客’身边的那几位郎君是谁啊,一个比一个好看?”说话的人往孟维常的书童身边凑,颇有些想套话的意图。 没等孟维常的书童出声,旁边就有人先接话了:“这还用问吗?能跟那三位同行的,肯定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别在这瞎议论,小心惹祸上身。” 有人顺势岔开了话题:“刚才那人为什么跑到贡院门前报丧?他嘴里的尚书大人是谁?今年可是有两位尚书大人做主考官。” 先前套话的人回道:“你们刚才没听见他喊‘快去禀告我家尚书大人,三房老太太上吊自尽了’,这明摆着就是杜尚书,只有他有个没出五服的叔父。” “你怎么知道人家有个没出五服的叔父?” 套话那人道:“上一届会试,也是这个杜尚书做主考官。我们家公子为了应试,早就调查清楚了他的出身,他的喜好。” “难道你们家公子还想贿赂主考官?” “可不准胡说,冤枉了我家公子。” …… 见话题成功转移,孟维常的书童就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他得赶快回承恩侯府,把今日贡院门口的事,禀报给世子夫人,因为世子夫人与杜尚书的夫人是亲姊妹。 第二百一十九章 拿捏 杜尚书的夫人与承恩侯府世子夫人是亲姊妹,若真是金州杜府三房的老太太出事了,这人直奔贡院报丧,就太反常了。 孟维常的书童,在一众闲杂人等围绕着贡院报丧的话题谈兴正浓时,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他必须要马上回府,把这件事情告诉夫人。 “哎呀,我想起来了,杜尚书有个堂弟,就是进宫做了太子侍读的那个,听说今年也参加了会试。自尽的……莫非就是他母亲?” 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道:“若真是他,这不是大不孝吗?” 有人直接怼他:“扯什么大不孝,人家可是六天前就进贡院了,不知者何罪?” “就是就是。”也有人扬声附和,“莫说金州这么远,便是在这建邺城,此刻哪位学子的亲娘老子死了,那也得等两天之后贡院的大门打开了再说,绝没有直接到贡院报丧的道理。” “可惜了,听我们公子说,这位杜侍读,可是最有希望登顶前三甲的,现在他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这次中了贡士,也无缘殿试了。” “那他母亲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非要赶在这个时候上吊自杀?” “女人寻死觅活,无非就是夫君另有新欢,在婆家受尽欺辱,忍无可忍呗。” “那也说不通啊,若原配有子傍身,儿子书读的好,有出息,这新欢再多也威胁不了她的地位,她为什么要自尽?”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杜家人……” …… 这些窃窃议论,全都一字不差的落入了周九如的耳中。 说实话,她也不相信杨老太太会自杀。 杜家子嗣不旺,杨老太太二十八岁才得了杜缇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她有多稀罕自己的儿子,全金州城的人都知道。 一个爱子如命的人,怎么可能在儿子会试期间自尽,毁儿子前程? …… 莫言带着那人往前走,选了个门面看上去很气派的茶楼,直接到二楼要了个包间。 待周九如他们赶到时,莫言都已经叫了满桌的点心在细细品尝了。 “少吃点,给肚子留点空。”周九如端坐桌前,敲了敲桌子,提醒他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要用午膳了。” 莫言举着一块豌豆黄,一脸嫌弃的道:“就这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点心,还能撑着我?” 周九如睨着他,又敲了敲桌子,明显的不耐烦了。 见状,莫言连忙一口吞掉点心。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起身给那人服下。 很快,那人的目光便不再浑浊,清醒了过来。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他神色惶恐。老太爷派他入京报丧,特意交待他,去了尚书府听王夫人的安排。 凌晨在路上,有个黑衣人拦下他,开始他还以为是拦路抢劫的,两人一番打斗,他输了。 那黑衣人用刀指着他,叫他必须先到贡院报丧,最好能大闹一场。 大闹贡院,他怎么敢。 他是老太爷的随从,很清楚会试的规矩。 学子们在进入贡院后,为防作弊,吃住都在贡院里面的考舍。有什么事,白天摇旗,夜晚举灯,不可随意走动,不可随意开口说话。 哪怕是有人死在了里面,也是扔出贡院,让外面的人接应处理,不到时间,是不会开门的。 只是那黑衣人,拿出了儿子贴身戴的金锁片,那金锁片是儿子满百日时,老太爷赏的,一直戴在儿子身上,不曾取下来过。 他和他家娘子,连生了三个闺女,好不容易去年三月得了个白胖儿子,夫妻俩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为了儿子的安全,明知到贡院报丧不妥,他咬咬牙,还是照做了。 没想到刚开了口,还没有闹开,就莫名的说不出话来。 想到此,随从大胆的盯着莫言,心下暗忖,这人是不是练了什么摄魂的邪术?为什么他会听他的话,还会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 “这话该我们问你才是。”萧瑞阳看着他道。说罢,又拿起茶壶,给周九如和卫斯年各沏了一杯茶。 他见卫斯年一进屋,就跟先前那位一样,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点心上,只好自己开口。 “你是谁?知道扰乱科举是个什么罪名吗?” 见那人迟迟不应答,萧瑞阳便朝孟家双胞胎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一人一脚,把那人踢的当场跪下,然后又扭住他的手臂。 “别,别打,我说。”那人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小的来自金州杜家,是礼部杜尚书叔父的随从,奉老太爷之命前来京中报丧。” 萧瑞阳冷笑:“你糊弄谁呢?你要真是金州杜家的仆人,报丧不去尚书府,跑到贡院鬼嚎什么?” “我……”他略一迟疑,双胞胎就把他的手臂往后反剪一折。他顿时疼的哭爹喊娘,只是惨叫刚出口,就被先前带他过来的人用扇子一扇,一股奇异的香味直冲鼻腔。 之后,不管他怎么叫,都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满眼惊恐的挣扎。 萧瑞阳见火侯差不多了,便摆了摆手。孟维佐和孟维佑立即放开了他,回到桌前继续捧杯,气定神闲的喝茶,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莫言收回目光,脸上写满了笑意,心里直感慨:这三个儿郎不错。 “是谁指使你到贡院报丧的?”萧瑞阳声音清寒的问道。 那随从‘嗯嗯’点头,表示自己愿意说。 莫言又拿扇子冲他一扇。 片刻后,他试着开口:“小的……”立马就可以出声了。 大概是被吓着了,这回也不再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吐了个干干净净。 “……小的也是没了办法啊,那人拿着宝儿的金锁片,说快要过周岁的小孩子想学走路,不小心磕着碰着,死了残了都很正常。” “求你们救救我儿子。”他伏地,不停地磕头道。 虽猜不透眼前的这六人是个什么身份,但他们长相俊美,衣饰简单却透着一身贵气,这种气度,可不是一般的官宦世家能养出来的。 周九如道:“你别磕了,好好想一想,那个拦你的黑衣人长什么样,你跟他过招,他武技有什么特点?” 第二百二十章 死因 周九如道:“别磕了,再磕下去,我马上就让你活不了。” 杜家随从一怔,他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九如,这么好看的小郎君,竟然如此凶残? “你别看我。”周九如淡淡的笑着,“还是好好想一想,那个拦你的黑衣人长什么样,你跟他过招,他武技有什么特点?” 这小郎君看着年龄小,但眼里好像有洞察一切的流光。 随从不再犹豫,想了想,立马回道:“他年纪应该不大,下巴光滑没有蓄须,用斗篷罩着大半张脸,跟我说话压着声,凌晨光线不好,小的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下颌处有个痣。 还有……他身手极好,出手便是杀招,我在他手里连三招都走不过。” 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周九如听罢,立刻垮了肩膀,托腮垂眼不再说话,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啊颤,看上去无助又乖巧。 卫斯年把一盘梅花糕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尝尝。 杜家随从趁机打量她,只见她左手托着腮,右手随意捏了一块糕点放嘴里,那纤细的手指,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无暇。 随从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京城的水就是养人,瞧这小郎君的手,养得比姑娘家的都好看。 萧瑞阳也在低头沉思,世家权贵养的暗卫基本都这样,年轻身手好,出手即杀招。 虽说不至于每个人下颌处都长痣,但要找这样的一个人,等同于大海捞针,极难寻踪迹。 糕点的香甜让周九如低落的情绪,瞬间好转,她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若是布局的人,意在扰乱这次科举,那杨老太太的死就有些蹊跷了。 贡院报丧的事情,就算明日传遍建邺城的大街小巷,会试也不会停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杜缇若是中了贡士,他家中有丧,便不能参加三月的殿试了。 但他年纪轻,守完孝,三年后再参加殿试也不迟。那贡院报丧对他来说,伤害并不大。 可布局的人,为什么要叫杜家的随从大闹贡院? 周九如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端坐,抿了口茶,打起精神,又问那随从:“杨老太太为什么要上吊自杀?” 杜家随从再次怔住了,这小郎君竟然知道三房老太太姓杨? 见他总是神游太虚,莫言有些恼了,又开始摸别在腰间的扇子。 大户人家做随从的,最会察言观色,他一见莫言的动作,忙收敛神思,回道:“小的也不清楚,只记得初九那日一大早,庵里有个小尼姑来府上,说是找不到老太太了。” “找不到老太太?”萧瑞阳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你们老太太没住在杜府,住在庵堂里?” 随从点点头:“四年前,二房的唐老太太去世,与我们老太太有关。所以唐老太太的葬礼结束后,老太爷就想把老太太送到城外的庵堂,这件事京中的长房也知道,都是主子们一齐商议好的。” “只是那时我们三房的公子还没有入京读书,老太太要照顾公子的起居,就一直没去庵堂。” 说到这,随从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公子又不是小奶娃,还需要照顾起居,分明就是老太太不想去庵堂的说辞。 “直到前年的中秋过后,公子出门游学,京中的长房来信催促老太太。” 随从想了下,又继续说道:“当时老太太就闹了起来,说什么都不愿动身,老太爷就哄着她,说住不到三年就可以回家了。” 周九如听罢,心情复杂地看了随从一眼,随从吓得脖子一凉。 她拿出帕子,狠狠的搓了搓手,语气嘲讽道:“你家老太爷还真是守信,真有心依当初商议的那般,叫你家老太太去庵里住三年,又何苦一拖再拖?” 真是好笑,杨老太太把二房的产业视作囊中之物,吸血多年,养着娘家兄长和子侄不下百人。到最后,连去庵堂为唐老太太念三年往生经,都做不到。 这人啊…… 周九如叹了叹,找了个舒服的姿式,懒懒的靠向椅背。 “据我所知,建元二年的五月初,唐老太太去世,直到建元四年的八月末,杨老太太才动身去庵堂。” “想必你……”她了然一笑,厉声道:“都看出了你家老太爷的用意,拖到你家公子高中,庵堂就不用去了,真是半点诚意都没有。” 随从闻言,再次心惊,这位小郎君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连二房的唐老太太什么时候去世,去世后商议了什么事都知道。 “既然失踪了,那你在贡院为何高喊着三房老太太上吊自杀了?”周九如眉眼沉沉,眉宇间透着一股冰寒之气。 “想好了再回。”她警告,“要是说了假话,小心你的舌头。” 杜家随从脊背一阵发寒,连连点头道:“小的没说假话,当时老太爷就叫我召集府里的护卫,上山去搜寻老太太,我们……” 随从顿了顿,脸色有些不太好,道:“在山脚下的一处水潭里……找到了老太太。” “水潭?”萧瑞阳急着问道:“不是上吊自杀吗?怎么你家老太太,又在水潭里了?” 随从道:“是吊死的,水潭边上有个歪脖子树,有根往水潭里延伸的树干上,还挂着一根断裂的腰带。尸身捞起后,我们查看过,脖子上正好有一圈印痕。” 萧瑞阳跟孟家双胞胎对视了一眼,两人也摇头,表示想不明白。 听杜家随从话里的意思,杜老太爷还挺维护杨老太太的,这说明他们夫妻之间没有出现什么宠妾灭妻的问题。 倘若杜缇高中,老太太不用等三年,立马就可以离开庵堂。一个夫君爱重,儿子又争气的女人,她为什么要上吊自杀? 何况她自杀,还连累杜缇不能中进士,这没道理啊? “杨老太太为什么要跑到山脚下的水潭旁自杀?”萧瑞阳问随从,“你们报官了没有?” 随从摇头,见众人都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盯着他,不由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第二百二十一章 疑心 “不是我们不报官。” 杜家随从解释道:“是老太爷猜测老太太的死,可能与她的娘家人有关,要先听听京中长房的意见。” 随从说完,见六双好看的眼睛,还是眨都不眨的盯着他,被他们这样盯着,寒意从脚底都快要冲上天灵盖了。 他腹诽不已:我不就是去贡院喊了一嗓子,怎么个个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杀了老太太似的,至于吗? 白瞎了这六张好看的脸。 “你在那嘀嘀咕咕什么?”见他停下来,萧瑞阳催促他,“赶紧接着说。” 随从悄悄撇嘴,阎王都不差饿鬼,他这都赶了好几天的路,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跪的腿都麻了,也不说叫他起来回话。 “小的口渴。”他赌气道。 众人闻言一愣,都朝周九如看了过来。 “看我干嘛?”周九如扬眉,对那随从道:“那你先起来喝杯茶。”又把面前放置的各式糕点朝他那里推过去,“给你,垫垫肚子。” 既然漂亮的小郎君发话了,随从也不再客气,起身,一瘸一拐的来到桌前,咕咚咕咚的连喝了两杯茶。 然后又把椅子搬的离桌子远远的,再捧了点心过去坐着吃。 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这六个人当中,小郎君的年龄最小,身份却最高。因为其他人说话做事,都会下意识地朝小郎君那里看一眼,明显都以他为尊。 随从把桌子上的点心,全部填进了肚子,又倒了一杯茶,喝完之后,神色舒展。 “诸位有什么想问的,继续吧。” 萧瑞阳先瞄了周九如一眼,见她没吱声。便开口问道:“老太太身边明明有服侍的丫鬟,出门的时候为什么没带?这个,你们老太爷查了吗?” 随从思索片刻后,说道:“找到老太太的尸身后,老太爷就把庵里的人全部关了起来,挨个问她们,那段时间庵里可有什么事发生?杨家人是不是经常来看望老太太?” “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七舅太太与不知道哪一房的几个侄子侄孙,经常去庵里找老太太要银子的事。” “庵里的小尼姑说,好几次都听到老太太与娘家人吵架。可能是吵的次数多了,渐渐的老太太也有些厌烦,娘家人再来,就会推辞不见。” “但是二月初二的那天,老太太娘家有个侄孙来庵里,这次不知为何,老太太不但见了,还留那侄孙在庵里吃了斋饭。 饭后,打发了随侍的两个丫鬟去院子外面守着,祖孙俩在厢房里也不知说了什么,竟说了半下午。这次不但没吵架,老太太还亲自送那侄孙出了门。” “我想问一句啊。”孟维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老太太娘家在哪里,离庵堂很近吗?” “是很近,翻个小山头就到了。”随从答的很利索,下一刻又忍不住叹气。 “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们老太太上面有八个兄长,这八个房头的子嗣加起来差不多上百人,光子侄辈的就有四五十个,孙辈的大概也是这么多,这还只是直系的,没算堂的。” 众人听得咋舌。 孟家双胞胎更是扳着手指,算他们这一辈有多少人,算来算去,五服之内的嫡庶加起来都没有五十个,他们兖州孟家可是百年世家啊。 周九如抿了口茶,她突然想到杜家往上两代也是贫寒出身,乱世发家成为金州城的大户,杜三老爷年轻时,正是杜家急于改变门庭的时候。 从长房娶的都是世家女,就可以看出来。 但是二房和金州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作了亲,却让三房娶了一个乡下姑娘,而且还是个目不识丁的胖姑娘。 周九如暼了眼那随从,慢悠悠地道:“当初你们老太爷会求娶杨氏,是不是就看中了杨家这份子嗣繁茂。” 随从闻言,顿时两眼放光,佩服的五体投地,就差把‘崇拜’两字刻脑门上了。 “贵人说得对!”随从赞道:“听老太爷说,自从二房的兄长早逝,未曾留下一儿半女。老太爷的父亲,就对老太爷的婚事,有了另外的打算,不要求门当户对,只看对方是不是好生养。” “只是,杨家的子嗣旺盛是不假。”随从又开始叹气:“但老太太这个杨氏女嫁到杜家十年都没开怀,还不准老太爷纳妾,她那些兄长可难缠了,都不是好惹的。” “这也是我们老太爷查了一圈,发现老太太的死,可能与她娘家人有关,也不敢直接找他们理论的原因,杨家村的人都护短。 据那两个丫鬟交待,二月初七那日傍晚,有杨家人上山,也不知与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老太太慌里忙张的连丫鬟都不带,就要跟着下山。 当时两个丫鬟拦着,叫老太太带上她们,但是老太太不肯,叫她们在庵里等着,说她去见个人,一会就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夜。 翌日,丫鬟就跟庵堂里的主持师太说了,师太就派了两个上了年龄的尼姑陪着丫鬟去杨家村,找了四房、五房、七房几位还活着的舅老爷。 问遍了,都说没看见老太太回娘家,也不清楚是哪房的子侄带走了老太太。 当时丫鬟急了,叫他们把杨家人都叫出来,她要一个个认。结果,就被杨家村的人赶了出来。 庵里的师太一夜没合眼,初九那日一大早,就派人进城通知了老太爷。 虽然找到了老太太的尸首,初步断定是自杀。但老太爷也说了,有人做官的人家,家里老人都不敢死,怕小辈们守孝,耽搁了前程,这明显就是对老太太的死起了疑心。” 萧瑞阳冷哼道:“杜尚书要是知道你直接到贡院报丧,断他和堂弟的前程,你猜,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随从一听坐不住了,连忙跪下哭诉道:“小的也是没有了办法,小的宝儿……” “赶紧给我打住。”莫言没好气地道:“再鬼嚎,我毒哑你。” 随从立刻闭嘴,还心有余悸地觑了一眼莫言腰间别的扇子,缩了缩脑袋。 第二百二十二章 哄骗 周九如又问他:“初二那日看望杨老太太的那个侄孙,到底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你们老太爷有没有问出来? 还有带走杨老太太的那个杨家人也是关键,有没有找到这个人?” 随从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两个问题,而是神色晦涩地看了众人一眼,苦着脸道:“都说了老太太的娘家子侄和孙辈加起来不下百人,这还只是她亲兄长的直系血亲,那堂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到哪里找人? 整个杨家村,四百多户都是姓杨的,别说是我们这些下人,就是老太太也未必认得全。” “什么?”孟家双胞胎这份吃惊,又是异口同声。 听随从这样说,一直不说话的卫斯年,突然灵光一闪。 “会不会有人冒充杨家人,从庵里骗走了杨老太太,然后……”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式,“被杨老太太发现了,那人就杀了她。” 周九如点了点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是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杨老太太连丫鬟都不带,跟他走呢?” 莫言揣测:“不带贴身丫鬟,那她去见的这个人或者要说起的事,肯定是见不得光的,她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 萧瑞阳愁道:“一个老妇人,有什么事不想让身边的人知晓?” 猜来猜去,又把思路给堵死了,卫斯年不想坐这浪费时间了:“找不到那个带走杨老太太的人,我们推测而来的这些论断,都是空谈,还是先干点实事吧。” 他起身,指着随从问道:“这人是送到应天府关押,还是交给王夫人?” 周九如想了下,道:“按律,扰乱科举是要坐牢吃板子的。” 随从闻言,想喊冤,可他又惧怕那拿扇子的人。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周九如,一副特别委屈,但又惶惶不敢说话的样子,憋的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 周九如其实就是想吓吓他,免得他不知好歹,再做出错事来。 见他有悔意,便顺势为他开脱:“看你也是为了孩子,才受制于人,暂时就不送府衙了,交给王夫人处置吧。” 随从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朝众人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 …… 忠义侯府,青云阁。 书房里,一个黑衣侍卫正单膝触地,向世子吴振回话:“……属下也没想到,杨老太太都已经信了杨十九的话,准备进京了,却让路过的那一老一小,说的几句闲话,给坏了事。” 那天,他拿着杨十九的玉佩到庵里找杨老太太,说他是杨十九的朋友。杨十九受她之托进京打探消息,被人察觉,现在受了伤,正在山脚下的马车上等她。 老太太是真的好骗,毫不怀疑地就跟着他下了山。 杨十九的确受了伤,是他下手揍的,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杨十九告诉杨老太太。 “姑祖母,皇帝确实要给缇表叔赐婚,那女子正是杜家二房的杜宁月,现在随继父姓,改名卢文月。 太子殿下觊觎缇表叔的美色,众所周知。 去年中秋节,太子喝醉了酒,在马场就忍不住要扒缇表叔的衣裳,进宫赴宴的好多夫人都看见了。 这在京中都不是秘密,无论哪个酒楼,一问便知。” 老太太一听,急的直跺脚,叉着腰就骂了起来:“杜缜,你这个卖弟求荣的混蛋,老娘这次一定要扒了,你这个伪君子的皮。” 按照世子的吩咐,只要把那老太太哄骗到京城来,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哪知临了却功亏一篑。 他改为双膝跪地,伏身道:“属下办事不利,请世子责罚。” 吴振想到上午贡院门前发生的事,面无表情地叹了叹:“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罚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心宿披着袍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向侍卫,问道:“你把人杀了还是……?” 半敞的袍子,露出健壮的胸肌,走动间,结实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 侍卫不敢多看,连忙垂头应道:“属下担心在金州地界接连死人,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就没杀他们。但是今日凌晨,我刚威胁了杜家那个报丧的随从,回城的途中,又遇到了那一老一小。 属下气不过,就给他们的马,下了点药,马车失控狂奔,掉下了山崖。” 心宿听罢,狐狸眼弯了弯,面上却无一点笑意:“这么说,已确定他们死了?” “这个……属下……并未去查看。”侍卫支吾着,“不过那么高掉下去,不死都难。” “蠢货。”吴振骂道:“还不赶紧去看看,死透了没有?” “是。”侍卫抱拳行礼,起身之后,顾不得连日的奔波劳累,赶紧向外跑去。 “阿狐,别生气。”吴振上前帮心宿敞开的袍子拢了拢,虽说金州的事办得并不完美,但上午从贡院回来,在床上他还是如愿以偿了。 在下面这么久,也终于翻身了一回,尝到了把这个男人压在身下的滋味。 “接下来怎么办?”吴振亲了亲他的薄唇,问道。 想着那些让人心尖发酥的叫声,就是从这唇间溢出来的,吴振的呼吸又有些急促起来,手便不老实的沿着心宿的胸膛,一路往下。 心宿挡住他往下探的手,睨了他一眼,冷冷的道:“若还有力气,晚上就往清韵园多使使,让你那美娇娘尽快怀孕。” 吴振不高兴地道:“你怎么舍得把我往外推。”说着,掐着他的下巴,又恶狠狠地亲了一口。 “说正事,别动手动脚的。”心宿伸手在他背后一拍,吴振身子一麻,任由心宿将他扶到矮榻上坐好。 “你看她为了知道你的动向,整天派人盯着青云阁。”心宿道:“时间长了,我担心她会发现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不想节外生枝。” 说罢,他从小炉子上提了茶壶,给吴振冲了杯清茶,揶揄道:“多喝点,泄泄火。” 吴振不由得一笑,问他:“不想节外生枝,那为何还要留着杨十九?” 心宿道:“我把杨老太太哄到京城的目的,就是针对杜缜,想办法搞臭他,把他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飞语 说罢,他从小炉子上提了茶壶,给吴振冲了杯清茶,揶揄道:“多喝点,清清火。” 吴振不由得一笑,问他:“不想节外生枝,为何还要留着杨十九?” 心宿道:“我们把杨老太太哄到京城的目的,就是针对杜缜,让她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皆是我们想让她知道的,待杜缜在她眼里成了卖弟、卖女求荣的伪君子。 我们再安排一个合适的爆发点,最好在朝廷赐宴新科进士及诸科及第的闻喜宴上,想办法搞臭他,把他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 吴振还是不明白:“但这,跟杨十九有什么关系?” 心宿在心里叹了口气:武夫就是武夫,也就是在床上还有几分机灵劲。 他只得耐心解释:“现在杨老太太死了,杨十九是最适合的替代人。让他去敲登闻鼓,状告杜缜为掩盖堂弟和侄女不伦之恋的丑事,逼迫婶娘进庵堂,投太子所好,要胁堂弟进宫做侍读。” 听到此处,吴振方了悟明白:“庵堂清苦,老太太受不了,上吊自杀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这些都是他们给杜缜泼的脏水,迟早都会查清楚的。 “朝廷肯定会派大理寺核实的。”他皱眉道:“一旦发现敲登闻鼓的人行污蔑之事,必会重罚。” 心宿坦然自若的道:“重罚杨十九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永远不会知道威胁他的人是谁?” “怎么会没有关系?”吴振急急说道:“一旦查出了杨十九是有意诬告,那就证明了杜缜的清白。” “证明他什么清白?是没有逼迫婶娘进庵堂,还是没有卖女、卖弟求荣?” 心宿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接连反问:“他嫡长女难道不是东宫的良娣?他堂弟难道不是御笔亲点的太子侍读?翰林院有才气的读书人那么多,为什么太子的侍读就只有杜缇一个?” 他顿了顿,一口饮尽杯中茶,紧接着又道:“杜缇与侄女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总是事实吧?即便朝廷查证后公告天下,可民众多是大字不识的愚昧人。” “有时候,这群蝼蚁一样的善良人,执拗起来,是非不分,善恶不分,比真正的恶人还难缠。” 说到这,心宿愉悦地笑了起来:“面对民众的质疑,杜缜难道逢人便去解释?” “妙啊。”吴振拍手赞道:“礼部掌管天下礼仪、祭祀、宴飨、贡举等大事,他这个礼部尚书人品有瑕,还怎么服众? 以后,像科举选士这种事情,他就不能再做主考官,还有接下来的太子大婚事宜,他也不适合参于。待他这个尚书名存实亡,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 周九如虽然对杨老太太的自杀心存疑虑,但这并不妨碍她和卫斯年带着莫言、萧瑞阳,还有孟氏双胞胎吃吃喝喝。 从古街市里出来,莫言撑的都直不起腰了,边走边打着饱嗝。卫斯年拉着周九如往前猛跑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莫言气的顿时跳脚,刚一跳,他便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叫着,确实吃多了,跳不起来。 萧瑞阳连忙扶住他,关切地问道:“莫侍卫,宫里的伙食很差吗?” 莫言一愣,这要他怎么回答? 他要说差,以后他的饮食,小疯子就会怎么差怎么来。他要说不差,就等于承认自己嘴馋贪吃,那岂不失了高人风范。 “看问题呢,要多方面,吃撑了,并不一定就与宫里的伙食有关。” 莫言摆出一副行家气势,用扇子指指点点道:“你看这街头巷尾酒肆林立,客人络绎不绝,但那深巷里的小饭铺,各种身份的食客也是接踵而至,这说明了什么?” “我知道。”双胞胎中的孟维佐道:“这说明酒楼有酒楼的风味,小巷有小巷的特色。” “对啊,就是这个理。”莫言道:“这品鉴美食,也是人生一大乐趣嘛。” 走在前面的卫斯年听得直撇嘴:“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把贪吃说的这么风雅,莫老怪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周九如笑了笑,问他:“你猜猜,萧二兄为什么突然问起了宫中的伙食?” 对于宁王府这样的人家,很忌讳这方面的话题,闲聊都会尽量避免。 “难道他想进宫当差?”卫斯年思索片刻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说呢,怎么突然给你下帖子套近乎。”他冷哼,“宫中的差,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到时,我先把他扔到莲花擂台上松几天筋骨。” “这么狠干嘛?人家又不抢你的差事?”周九如瞪他一眼,道:“萧二兄想当差也很正常,结了婚的男人,总要养家糊口。” 说罢话锋又一转,“若推测没错,布局的人接下来恐怕会对付杜尚书,我想去金州看看?” “我陪你。”卫斯年想了想,又有些不解:“对付杜尚书最好的办法,就是科举舞弊,用不着动杨老太太吧。就算杜尚书要守孝,圣上还是可以夺情的。” 周九如道:“为了杜绝舞弊,政事堂想尽了一切办法。考生进贡院后,全身上下都要检查,沐浴后,衣裳从里到外都换了个遍。饮食方面,除了面条米饭,连饼和馒头都不允许出现。 所有的考生,吃喝拉撒都在考舍,我想应该是布局的人没找到机会。” 众人来到拴马桩,萧瑞阳给专门照看他们马匹的帮闲,塞了两个银锞子,大家寒暄了几句,各自牵了马,行礼道别。 孟维佐和孟维佑刚到府门口,正好碰见府里的幕僚肖未明也从外面回来。 “先生这是去了贡院吗?”孟维佑下马行礼。肖未明的儿子肖越也参加了这次的会试,故而孟维佑才有此一问。 “两位小郎安好!”肖未明忙躬身回了一礼,答道:“我并未去贡院,前不久,老家看守房子的老仆来信,说这几日将带着孙子进京,我去城外接他们去了。” 孟维佐将兄弟二人的马交给了门房,又往肖未明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问道:“先生这是……没有接到人?”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失踪 肖未明想起十天前的那封信,算着信上所说的起程日子,眉头越皱越紧:“可能有什么事路上耽搁了,我明日再去城门外看看。” 双胞胎见肖未明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蚊子,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 孟维佐安抚他道:“先生如果心生疑虑,不妨明日拿上大伯父的名帖去应天府衙,让衙役帮忙寻找,建邺城周边的州县这么多,府衙出面肯定事半功倍。” “多谢小郎。”肖未明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几十岁的人了,还要靠两个孩子来开解。 “明日我再多等一天。”他道:“要是……再去报案也不迟。” 孟维佑也笑道:“先生拿主意便好,若有需要我兄弟二人帮忙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 肖未明点点头,再次向兄弟俩拱手一揖。 …… 走进宫城,周九如和卫斯年准备跟着莫言,直接绕道乾元宫去后山。没想到,东宫的侍卫统领乐山,正在内廷与外朝的分界处,等着他们。 “公主。”乐山上前行礼道:“东宫膳房蒸了肉松青团,太子殿下请你过去品尝。” “啊?”周九如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明知道每次出宫,她都会在外面吃个肚圆回来。 偏还在这个时候请她过去品尝美食,毒舌兄这是跟政事堂那帮辅政大学士混久了,也学会委婉了。 “啊什么?”莫言走到她身后道:“太子定是得知了杜家随从,今日贡院报丧的事情。 你想去金州,就算我觉得你的身体,暂时不用每天药浴巩固,可以远行。但是出京这样的大事,太子不答应,你连这宫城都走不出去。” 周九如想想也是。 建元帝那里只要你做的事有道理,利于社稷,他都会支持。孟皇后虽然难缠但也好哄,只要她耍赖撒娇没有搞不定的,唯有太子油盐不进。 乐山又躬身一辑,伸手朝着东宫方向做了个请的姿式,周九如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昂昂然、气凶凶的往前走。 莫言一见卫斯年这根尾巴又粘了上去,他叹了叹,只得也跟了过去。 到了东宫,小安子站在长福殿门口,亲自迎了三人去书房。 周九如进屋,向靠在榻上,正翻看折子的太子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 太子睨了她一眼,又撑着身子坐正,依次看向她身后的卫斯年和莫言,压下心头涌起的那股子气恼,勉强笑了笑,示意他们坐下。 “去跟膳房说,青团可以上了。”他吩咐小安子。 小安子应了一声,刚准备出去,又被叫住,太子叮嘱他道:“让司茶多配几样消食的茶端上来。” 小安子应诺退了出去。 周九如坐到太子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兄看到我,为什么不高兴?” “知道我不高兴,你还不乖巧点过来陪我,有空就往外面跑?”太子横了她一眼,道。 见她胳膊肘支在茶几上,又着一身男装,仪态全无。愁得瞬间像是老了几岁,“这过了年,你又痴长了一岁,怎么现在还这么没规矩?” “你都说痴长了,还怎么有规矩?”周九如托腮看着太子,毫不客气地回怼他。 莫言板脸强忍着笑,才没将嘴里的茶喷出来。 “你…”片刻后,太子扔了本折子过来:“这是应天府昨天送上来的折子,你也看看。” 周九如越看脸色越差,猛的捏着折子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京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安全了,过个年,竟然莫名死了七个人,多数还是小姑娘。” 她生气地道:“把尸体放在圣祖庙旁想干什么?是想污蔑圣祖庙不干净,还是想说她们看到圣祖显灵,被吓死了。” 莫言好奇,一把夺过折子,与卫斯年一起看了起来,看完两人面面相觑,震惊的不行。 死的七个人,除了两个年龄四十多岁的,其余五个都是未及笄的小姑娘。 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是正月陆续失踪,然后每过四天,尸体就莫名出现在圣祖庙周围。 衙役蹲守好几回,都没听到任何动静,死者没受过侵犯,身体也没有任何伤痕。只是面部表情痛苦,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仵作尸检后判定,是惊吓过度导致的死亡。 太子慢悠悠道:“这么沉不住气,还想去金州查案?” 周九如闻言,立刻炸毛:“谁说我要去金州查案了?乐山这个多嘴的,听着莫神医念叨想去金州瞧瞧,他就开始发挥想象了是吧?你叫他进来,我与他当面对质。” 小安子带着一帮内侍上好茶点,便挥手叫他们退到廊下,自己守在门口。 太子招手:“你先别急着撇清,过来尝尝你上次说的肉松青团。” 见她坐下,又纡尊降贵的指着两个花纹不一样的白瓷盘子,介绍道:“这是咸口的,里面是蛋黄和蟹黄馅的,这是甜的,黑芝麻和红豆馅的,尝尝看,哪种是你想吃的味道?” 大年三十,周九如被揍的半死不活躺在后山药炉,醒来便看见应该在前殿守夜的太子,坐在她旁边。 当时太子问她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满嘴腥甜的她,不知怎么就说了句‘肉松青团’。 可惜那时日,她天天被揍的死去活来,脾胃虚弱,不能吃糯米。 “没想到阿兄还记得。”虽说肚子还是饱的,但看到莫言和卫斯年都已经肚饱眼不饱的开吃了,周九如也不再犹豫了。 嗯,多吃点才有力气找出布局之人。 她赌气般的一口咬开那色泽犹如翡翠般的团子,浓郁的蟹香在口中融化,咸甜适中,艾草的清香混合着糯米的香甜,也随之扑鼻而来。 周九如一口气吃了两个咸口的,便不再多吃了。 太子贴心的给她递了一杯消食茶,旋即问道:“贡院报丧是怎么回事?” 周九如便把他们从杜家随从那里问来的,以及对杨老太太自杀的猜测和怀疑,都详述了一遍。 “幸亏我今天出宫。”周九如得瑟道:“不然,杜家随从到贡院闹起来,说不定会影响到会试。”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备案 太子听罢,泼周九如冷水道:“不见得,说不定布局之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等一个时机。” 周九如拧起了眉,她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从钟山猎场的行刺就可以看出,神山连表面的平静都不想再维持了,彼此间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阿兄,京中的事情有你和父皇,杨老太太的死就交给我吧,我得亲自去确认一下。” 这接连发生的事,越发让周九如觉得,杨老太太的死有问题。杜家门第不高,人丁不旺,能被人觊觎的,也就杜缜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了。 太子看向莫言:“天寿的金州之行,会不会影响到她的身体?” 莫言想了下,实事求是道:“我还不能确定,等今晚的药浴过后,我再答复殿下。” “好。”太子点头:“若可行,尽量在贡院的考试结束后,与杜家的人一起前往金州。” …… 翌日,用罢早膳,莫言便给周九如诊脉。他一边诊一边记录,晚上药浴需要调整的药材剂量,千碧和千柔就候在一旁打着下手。 这时卫斯年,脸黑的跟锅底似的走了进来。 “哟,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莫言调侃他:“让我们七情不上脸的卫二公子变得这么难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你说这萧二是不是有病?”卫斯年顿了顿,气鼓鼓地道:“昨日刚见过面,今日一大早又往宫里递帖子,邀请周周和千月去西山游玩。 他把宫禁当什么了,以为出宫就跟出入他家后院一样随意吗?” 吐完糟,又乖乖把贴子拿出来递给周九如,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真不够意思,下帖子请千月竟然不请我?” 莫言算是听明白了,抱怨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他翻了个白眼:“人家还请你干嘛?昨天京中一日游,只要不是个瞎的,都能看出你卫二郎君就是天寿公主的尾巴和影子。” 虽然被堵了一下,卫斯年却莫名的高兴了起来,成为天寿公主的尾巴和影子,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嘴巴都咧上天了,简直不可理喻,哪有人被形容成别人的尾巴和影子,还这么嘚瑟? 算了,还是别提醒他了。莫言心道:一个宗师为实现如此卑微的梦想,如此的努力和开心,实属罕见。就让他,如此无知的快乐下去吧。 周九如拿着帖子反复看了两遍。 “邀请千月,还指定地点去西山。”她面色沉沉道:“这是发生了什么性命攸关的事吗?” 大家瞬间怔住。 在外人眼里,萧瑞阳是个纨绔子弟,突发奇想,邀请公主和医女出游很正常,但对于了解萧瑞阳的人来说,他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呢? “我们出宫瞧瞧不就知道了。”莫言写好脉案,催千碧和千柔快点收拾,迫不及待的想出宫。 卫斯年拦住他:“人家请的是千月,不是你。” “我对外的身份可是莫侍卫,你能去,我也能去。”莫言回应的理直气壮:还有你也不想想,萧二为什么要邀请一个医女,千月除了医术,还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 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哪方面,他都比千月合适。 “你俩是不是当我不存在啊?”周九如不悦地问道:“谁能出宫,我才是那个最有发言权的对吧?”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小疯子才是人家邀请的主要对象。 不过莫言在心里纠结了一下,仍好心提醒了一句:“千月最近正没日没夜的研究……紫衣那个不能见光的病情,估摸着也没空。” 周九如想想道:“若是救命,还真的靠你,不过不能像昨天那样出门,太打眼了。” …… 千碧和千柔一阵忙乎,把周九如装扮成了一个要出宫采买的太监,她年纪小,眉毛画粗,脸涂黑,不仔细看,并没有什么违和感。 但是莫言和卫斯年,怎么看都不像是陪着太监出宫的禁卫。 两人肩宽腰窄大长腿,五官又过于立体好看,一身灰扑扑的侍卫服穿在他们身上,不但不显难看,还越发突显了他们的优势。 莫言也觉得不伦不类,跑到里屋在药箱里翻翻拣拣的挑出了,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与卫斯年贴上后,两人瞬间变了个样,一个清俊,一个略显憨厚。 千柔不由赞道:“这样一看,走在人群里便不那么突兀,自然多了。” 千碧看了看,又接着补充:“走路的时候,莫神医和卫二公子尽量不要把腰背挺的太直,往下塌一些。” 其实周九如也没想瞒着自己的父兄,虽说萧瑞阳递帖子走的是太初宫的路子,但是宫里也是各方耳目最多的地方。 她得防着这宫里的其他人。 出了城门一路疾驰,看到不远处的长亭时,三人才减速缓行。 萧瑞阳正等的心焦,老远看见三个熟悉的身影,便不停的招手,待走近了,却一脸懵。 “这就不认识了?”周九如见亭子里除了孟氏双胞胎,还有一位身着青衫,目露焦急的文士。 她又问:“你是承恩侯府的肖先生?” 虽疑惑,肖未明还是点点头。 萧瑞阳笑道:“公主也太小心了,装扮成这样,你要不开口说话,我还真不敢认。” 此时,肖未明总算知道了眼前的人是谁了,连忙躬身施礼。只是他见周如身后就跟着两个侍卫,并没有孟氏兄弟所说的千月姑娘。 不由急道:“公主,人命关天,草民斗胆问一句,千月姑娘怎么没来?” 孟家双胞胎怕周九如怪罪,孟维佐连忙帮肖未明解释。 “是这样的,肖先生老家过来的两个仆人,连人带马翻到了一处山崖下,刚好被萧夫人的护卫给救了。 萧夫人说那两个人从高处跌落,伤的极重,年龄大的快不行了,小的也不易挪动。 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拿主意,就派人到宁王府请宁王做主,是不是到应天府备个案?” 周九如听罢,想到应天府呈报上来的离奇失踪死亡案,不禁脱口道:“应天府哪有空管这些?” 第二百二十六章 别院 听罢周九如所言,肖未明心中一凉,他以为周九如此行,没带医女,是不愿意救人。 毕竟在上位者眼里,两个仆人的命还不如他们养的猫狗金贵。 孟氏双胞胎也以为周九如要置之不理。 毕竟伤者只是承恩侯府幕僚的两个仆人,他们却听了宁王的话,点名要公主的医女前去西山别院医治。 自古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他们这样做,不仅是仗着亲戚的颜面,强人所难,还有些尊卑不分。 孟维佑怕周九如误会,看了眼面如死灰的肖先生,又看了眼兄长,见孟维佐摇头。 只好自己开口,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公主有所不知,这件事真的是赶巧了。”他语调柔缓的说道:“昨晚,我们兄弟二人到王府找萧二,商议今日怎么帮肖先生找人的事情,不知怎么就被宁王知晓了。” 说着,他看向萧瑞阳。 萧瑞阳会意,立即接过话:“确实如此,父王叫我们过去问了几句,还说此事不宜张扬,又让我们请公主和千月姑娘去西山别院,其中缘由,到时姑母自会说明。” “这一问我们才知晓。”孟维佑神情自若的又继续解释:“萧夫人所救的那一老一小,竟然与我们要找的祖孙俩,都是来自金州府所辖的汤溪县,谁也没想到,就这么凑巧。” 孟维佑暗示萧瑞阳把宁王嘱咐的话说出来,就是想告诉周九如,点名要她的医女去西山别院,其实是宁王的吩咐。 他们兄弟只是照做,并没有尊卑不分的意思。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周九如这个人并不在意什么尊卑,也没有他们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说应天府没空管,只不过是她知道应天府正忙着查那起女性失踪,又离奇死亡的七人命案。 这么大的案子,至所以连他们天天混迹酒楼茶馆的‘京中三剑客’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原因大概有两个。 一方面是那些死者的家属,不愿让人知晓他们的母亲或者姐妹被人掳走后,又莫名死在圣祖庙旁的事。 在这个时代,女性失踪会令家人蒙羞,会影响家中其他姐妹的亲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另一方面就是刑部和应天府,不想引起京中百姓的恐慌,有意封锁了消息。 故而此刻,听完他们的解释,周九如还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说孟氏双胞胎中的老二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吗? 这都滔滔不绝了,还不爱说话? 兄弟俩一个比一个会说,也不知道葫芦到底招惹谁了,要这样拿来做挡箭牌。 不过从他们说出的话里,周九如了解到今日之行,其实是宁王的安排。 那一老一小是金州汤溪县过来的,自昨日出了贡院报丧的事,现在这‘金州’二字只要一落入耳中,就不得不让人多想。 周九如佩服宁王心思缜密的同时,又开始腹诽萧夫人: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拿主意,分明是看到了什么,心中起了疑,怕有麻烦。 找宁王做主就等于把事情在父皇那里过了明路,后续真的有什么,也能把自己撇清。 算了,救人要紧。 “我带了比千月更厉害的人。”周九如说罢,调转马头:“出发,去西山别院。” 萧瑞阳和孟氏兄弟都松了一口气,只是等他们这口气松完,那三人跑得连影都快看不到了。 …… 三人快马疾驰,刚靠近萧夫人的别院,马儿嘶鸣,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 卫斯年拍了拍马脖子,安抚身下受到惊吓的马。 “瞧这杀气,不得不说动物对危险的感知,有时比人还敏锐。”他的语气,明显透着与有荣焉的味道。 周九如了然一笑,卫斯年长在山野,特别喜欢动物,这也是他和千月不对付的地方。 千月试药,都是先从祸害小动物开始,小白狐现在被她荼毒的不每天吃点毒丸还不行,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越临近别院的大门,杀气越浓。周九如调动先天灵力用神识一扫,隐在暗处的护卫顿时毛骨悚然。 “夫人,天寿来访。”她趁势喊了一嗓子。 不一会儿,大门打开,萧夫人带着单玉和一帮丫鬟迎了出来,看见周九如的装扮明显一怔,但很快收敛。 含笑上前行了礼,寒暄了几句,得知萧瑞阳他们还在后面,她又细心地问道:“公主要不要先去梳洗一番,在别院闲来无事,我和单玉带着一帮小丫头做了不少新衣裳,有些颜色很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女郎穿。 公主若不嫌弃,就去挑几套。” 周九如想了想,这都中午了,待会还要用膳,穿着这身太监服确实别扭。 “也好。”她拱了拱手,“那就劳烦夫人和单嬷嬷了。” “公主肯穿,夫人高兴都来不及呢,又怎会劳烦。”单玉笑眯眯地在一旁说道。 萧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看向周九如的身后,确实是两个儿郎,千月姑娘没来。 不由得又愣了愣。 年纪大的那位伤者,即使她用百年老参吊着,但若没有医术高明的医者,恐怕也活不过今晚了。 但既然天寿公主来了,这事也就用不着她操心了,她只管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 “这别院有温泉池,要不要让你的两个侍卫也去泡一泡。”萧夫人提议道。 周九如摆手:“救人要紧,带他们先去看一下,那一老一小的伤势。” 萧夫人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喊了声:“阿盛。” 当下,便有位身着青衫,挺拔如松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向莫言和卫斯年抱拳道:“两位这边请。” 随便一叫,就出来个八阶武士,周九如心里羡慕的直冒泡。 随之又有侍卫带着养马的小厮,上前把三人的马从侧门牵进了院子。 这座别院虽也是三进院落,但每一进都带有一个小花园,有独立进出的门,面积可比浮云大师在万佛寺后山住的那个三进院,大了两倍都不止。 周围又连着农庄,难怪去年伽蓝与抚桑武士藏在这里好几个月,都没人发现。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丁家 萧夫人带周九如去梳洗的时候,萧瑞阳和孟氏双胞胎带着肖未明也赶到了。 周九如简单梳洗了一下,选了套浅紫的交领齐腰襦裙,外罩加绒的淡蓝披风,头发就直接用蓝丝带绑了个马尾。 待她走出来,萧夫人吃惊地问道:“公主为何一件饰物也不佩戴?可是单玉拿进去的首饰不合心意?” 周九如摇头:“单嬷嬷的眼光极好,只是簪钗耳坠容易拉扯头发,骑马飞奔时还要担心它脱落,太不方便了。” 竟是这个原因? 萧夫人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到外院客房时,萧瑞阳和孟氏兄弟正坐在中厅喝茶,肖未明目露焦急,不停地向西稍间张望。 周九如见卫斯年抱臂像个门神似的,站在西稍间门口守着,忍着笑,收回目光。 众人刚要见礼,周九如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见状,萧夫人就把他们领到了东厢。 刚坐下,肖未明便向周九如和萧夫人行拜谢之礼:“在下谢过公主和夫人对丁家祖孙的救命之恩。” 见他为两个家仆行如此大礼,萧夫人虽有不解,但也没多想,毕竟礼多人不怪。 “先生不用客气。”她漫声说道:“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周九如递了个眼色给单玉。 单玉上前扶起了肖未明,让他坐在周九如的下首回话。 “多谢!”肖未明再次施礼。他不敢坐实,只蹭着椅子边,表情很是慎重。 见他这般,周九如道:“先生无需紧张,你也知晓,萧夫人的侍卫救起丁家祖孙时,发现他们跌落山崖乃是人为所致,这明显是有人要置他们于死地。 我就是想问问先生,这祖孙俩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这个时节赶来京城?” 春寒料峭的二月,哪有春暖花开的三月适合一老一小出门。 肖未明锁紧双眉道:“想必公主也查看了他们的身份文牒,丁大福虽是草民的管家,但他们一家子,早在我祖父在世时,就放了籍。在草民的心里,他是最值得敬重的长辈。” 周九如听他一口一个草民的,别扭的不行。 “先生是承恩侯府聘请的师爷,平时协助世子处理侯府的对外事物,堪称侯爷和世子的左膀右臂。”周九如提醒他:“既是长辈身边的人,就不必自称草民了。” 肖未明当下领会了周九如的意思,再次起身行礼。 “说来惭愧。”他行完礼端端正正的坐下后,叹道:“幼时,家中遭逢变故,父亲走时,我还不满十岁。孤儿寡母的,家里除了三十多亩田地与祖辈留下的一屋子书,便再无其他。” “肖家一直都是耕读传家,哪怕家道败落,温饱不继,福伯仍坚持要我遵循祖训读书。 有了越儿也如此,为了我们父子俩的束修,福伯的两个儿子常年在码头做苦力,累的一身伤病,年纪轻轻都……” 说到此,他垂首梳理了一下思绪,又道:“大秦立朝,我为母亲和妻子守孝,接连错过了恩科与正科,福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能科举高中,撑起肖家的门庭。 只是,我年岁大了,不想再折腾,福伯就把希望又寄托在了越儿身上。” 肖未明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就算出孝再考,也不一定能中,倒不如在承恩侯府做个幕僚,为孩子铺路。 能让肖越来到京城,进国子监读书,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这次会试中了贡士,就可以参加殿试获赐进士出身了。 如今的天子求贤若渴,吏部又换了尚书,这一届的进士,仕途定会顺畅。 “啊!”孟维佐咋咋乎乎的道:“原来丁管家急匆匆赶来,是想看到肖大郎中贡士啊?” 孟维佑凉凉睃他一眼。 会试还没结束呢,在这么多人面前说破肖先生的心思,万一到时肖大郎落榜,岂不难堪。 肖未明老脸通红。 萧瑞阳打着圆场道:“我觉得先生的想法很好,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不如到京城安家,何况福伯的孙子——丁聪还过了童生试。 这来了京城,既可以让福伯安享晚年,又可以让丁聪获得更好的读书资源。说不定还能为丁家培养出一个进士,报答福伯一家子为了你们父子,能够安心读书所付出的一切。” “萧公子说的对。”肖未明松了口气,感慨道:“若没有福伯一家子的帮扶,我与母亲在乱世中根本活不下来,更别说娶妻生子,支撑肖家的门庭了。” 孟维佐也赶紧找补,岔开话题道:“这样看来,丁氏祖孙招至杀身之祸的原因是在路上,就是不知凶手,为什么要临近京城才动手?” “临近京城?”听到这四个字,周九如心下一动:“昨日贡院报丧的杜家随从是不是也说过,临近京城时被人拦下威胁?” 进京的路四面八方,但是为了拱卫京都,陆路只有西山脚下这一条路才可以入城。 “是说过。”萧瑞阳起身,自告奋勇道:“我现在回京把他带出来认个路,看他受威胁的位置与丁家祖孙出事的位置是不是很近?” “不用回京。”卫斯年不知何时来到了东厢门口,道:“丁聪醒了,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他。” 肖未明闻言,激动的站了起来:“公主,我想先去看看他们。” 周九如点点头。 没等大家走出去,就听莫言在那边吼:“卫二,老子累死了,还不快过来扶一把。” 看样子是真累很了,连‘老子’都用上了,周九如笑了起来,与卫斯年道:“你扶他下去泡个温泉,马上要吃饭了。” 孟维佐旋风似的转到周九如身边,像发现新大陆般,好奇地问道:“天寿表妹,今日这两个侍卫,就是昨日和我们一同逛街吃饭的那两个吗?” “对啊!”周九如道:“我还以为佐佐早就认出来了。” 孟维佐摇头:“跟换了个人似的,这要不说话,哪个能想到?” 周九如但笑不语,你想不到,不代表别人想不到。 孟维佑再次丢给孟维佐一个嫌弃的眼神,在长亭,他们没看到千月,公主说‘带了比千月更厉害的人’,他和萧二就想到了莫侍卫。 萧夫人与周九如道:“我和单玉去厨房看看,你们问完话,早点过来吃饭。” “嗯。”周九如笑着应了声。 待走进西稍间,只见里面放了两张榻,靠里那张躺了一个脸色苍白、头发花白的老头。 外面应该是丁聪,他拉着肖未明的袖子不放。肖未明正在安慰她:“别怕聪儿,没事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坎是过不了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他杀 肖未明握着他的手,轻言细语地安抚:“聪儿别怕,没事了。” 看到周九如他们进去时,丁聪的神情更加不安了,他把肖未明的衣袖又拽紧了几分。 看他的伤势,周九如就知道定是吃了不少苦。全身多处骨折,以莫言那粗暴的治疗法,没被吓破胆已经算是不错了。 “没事,他们不是坏人。”肖未明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多亏他们帮忙,你和福伯才能保住性命。” 可怜的孩子,为了包扎伤口,头发全剃了,一根都没留,前胸后背和右腿都打了夹板,整个人都包成了粽子。 不过他这都是外伤,莫侍卫说养上几个月便好了,反而福伯伤在了内里,比较麻烦,要每天针灸,行针去瘀不间断,还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周九如视线扫过丁聪,笑了笑:“你可好些了?” 丁聪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眼睛转了转,不知该怎么回话。 见丁聪犹犹豫豫,周九如就吓唬他:“你要是再不回我的话,我就叫刚才医治你的……那个侍卫来问你。” 想到刚才身体就像被拆卸完,又重新组装了一遍的那种疼痛,丁聪顿时全身瑟抖。 “聪儿别怕。”肖未明跟哄小孩似的,又是好一通安抚:“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你好好想想,这一路行来,有没有得罪了什么人或是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不同寻常的事?”丁聪念叨着,努力地回想这一路除了跟祖父斗嘴,吃饭住店,然后赶路。 对,就是赶路。 寄给肖叔父的信说是二月二出门,结果祖父身体不适,拖到二月初七才出门。想来想去,不同寻常的也就是经过金州的那天傍晚,他们的马车差点跟别人的马车撞了…… 丁聪思绪翻转,眼睛一亮道:“我想起来了,为什么看到那人的眼睛,我会觉得熟悉了?” 周九如心中焦急,示意他说清楚点。 “当时,马车掉下去时,我抬头看到有个黑影,像蝙蝠似的飞到了山崖边的一棵树上。” 丁聪自顾自说道:“他就那样看着我们坠崖,虽然跌下去的速度很快,但眼睛对视他的一刹那,我觉得他好熟悉。” “熟悉?”站在周九如身后的萧瑞阳,连声催促:“快说说,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丁聪下意识地又瑟缩了一下。 肖未明打量着他们的神色,虽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这么急,但想到贡院报丧,表面上是小事,内里却牵扯朝政大局,便有些了悟。 丁聪深吸了一口气,想想还是从头说起:“祖父与肖叔父定好了启程的日子,因祖父感染风寒,便往后拖了拖,直到初七才出门。” “日暮时分,经过金州城郊的一处山林,有马车从山路横插过来,与我们的马车相撞。当时祖父很生气,不停埋怨我,说我赶车太快了,明日他要自己赶车。 我当时就回了他一句:‘祖父,你还是歇着吧,就你那赶车速度,等到了京城,大郎在贡院都考完了,我还想大郎从贡院出来,第一眼便看到我’。 话刚落,那马车帘子就被掀开了。 有位老妇人冲我嚷嚷:‘这位小哥,你刚说的贡院考试可是今春的会试’我当时被她问懵了,不过还是朝她点了点头。 并告诉她,春闱考试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在京城的贡院举行,初九开考,十五结束,中了贡士的还要在三月初一参加殿试。 那老妇人听完,就指着马车里面躺着的一名男子开骂:‘杨十九,你不说缇儿已经高中要被赐婚了吗?想不到你也是个白眼狼,竟敢欺骗我? 考试都没考完,赐的哪门子婚?把我的五千两银票还给我’ 两个人就在车里拉拉扯扯。 老妇人从他身上摸出了银票,往怀里一塞,就从马车里下来,顺着山路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车里的男子也追了出来,身上好像有伤,脸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缝了,腿还一瘸一拐的。 他跟着后面喊:‘姑祖母,你听侄孙解释啊,你自己不也说了,小表叔是个状元命,最不济也会中探花,这早几天、晚几天去京城有什么区别啊’? 祖父当时跟他们那个赶车的在检查马车,见没有什么损坏,双方就把马往旁边牵了牵。本想去劝两句,一听是亲戚,也不好贸然上前了。 那赶车的就追了上去,跑了两步,突然回头停下,见我们还没走。 就恶狠狠的道:‘这天都黑了,两位还不走,是想等着喂狼吗’? 祖父立马赔着不是,把我推进马车,扬鞭就跑。 幸好这一路上,再也没遇见过他们。” 丁聪缓了缓,肖未明给他喂了两勺水,他接着又道:“昨天早上,祖父担心肖叔父等急了,想早点赶到京城,天不亮,我们就从驿站出发了,半路马就发了狂……醒来,便在这里了。” 周九如面色沉凝,听罢问他:“你觉得熟悉,是因为那个赶车的跟站在树上,看你们掉下山崖的是同一个人?” 丁聪原本想点头,可他头被包成那样也动不了,只能嗯了一声。 “那你好好休息,早点养好伤。”周九如起身,和肖未明拱了拱手,便走了出去。 萧瑞阳和孟氏兄弟默默的跟着,待走到院子的无人之处。 萧瑞阳道:“这样看来,杨老太太真的不是自杀,有可能就是杨十九跟那个赶车的一起杀的。” 孟维佐琢磨了一会,颇为赞同道:“我猜定是杨十九欠了别人的银子,想从杨老太太那里骗银子来还债,所以就哄杨老太太说杜缇高中了要被赐婚。 这杜缇是杨老太太的心肝肉,她肯定不放心,想来京城看看是哪家姑娘,就叫杨十九送她。 因马车相撞,她听到了丁聪之言,知道被骗了,就想着把钱拿回去,然后杨十九就跟那个赶车的杀了她。” “不对。”孟维佑目光定定地锁着院中的一棵大树,摇头道:“就算杜缇高中被赐婚,杨老太太也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来京城,她大可光明正大的来。 还有杨老太太很帮衬娘家,杨十九如果真的等钱救命,只要他说出来,杨老太太说不定就会把银票还给他。 就算不给,杨十九把银票抢走就是了,没必要杀人吧? 我敢肯定,杨老太太绝不是杨十九杀的。” 听到这,孟维佐清了下嗓子,辩解道:“或许是因为她犯了错被罚往庵堂三年,担心杜三老爷不让她进京,所以就偷跑了出来。” “怎么可能?”萧瑞阳冲孟维佐翻了个白眼,“你忘了公主昨日说的,二房的唐老太太,是建元二年的五月初去世的,这杨老太太直到建元四年的八月末,才动身去庵堂。 杜三老爷若真有心管,不偏袒,也不会拖无可拖了,连身为宗子的杜缜都去信催了,他才让杨老太太去庵堂。” 第二百二十九章 推敲 “那赶车的是凶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周九如思忖道:“不过,他到底受何人指使?为什么要骗杨老太太来京城?我们得把他们的意图弄清楚,才能防患于未然。” 想到那七条人命案,周九如眉心一跳,更是惴惴不安:“不能这么被动,被他们牵着鼻子跑。” “若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跑,那我们就该站在对方的立场想问题。”一身浅蓝束袖锦袍的卫斯年,从大树笼罩的阴影里走出来,负手站在对面的游廊,睨着他们说道。 “假如,昨日贡院报丧,没被我们碰见阻拦,会发生什么?还有,杨老太太不过是一个乡下老太太,骗她来京城,无非就是对付杜缜。” 卫斯年伸手拍了拍游廊的栏杆,“若她没死,被人带至京城。那么以她的身份,要做出怎样的事,才能把杜缜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 众人听着听着,思绪也不由跟着他走,但是走着走着,又走进了死胡同。 萧瑞阳一边细细推敲,一边又心生疑问:“杜缜身为宗子,因二房唐老太太的死,罚了杨太太去庵堂三年,杨老太太心生不满,在别人的挑唆下,故而要毁了杜缜的前程?” “可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孟维佑还是想不通,“一介寒门出个二品大员,谁家不供着?” 孟维佐挠了挠头,一声长叹道:“那杜家是不是有什么阴私,说出来,会影响杜缜的前程?所以,对方才千方百计的哄骗杨老太太来京。” 周九如闻言,却倏地顿住。 对方骗杨太太进京,以杜缇高中被赐婚为由。那么,以杨老太太的心性,什么样的儿媳会让她抛开所有人,不顾一切来京城。 别人不知道,周九如心里却是门清。 若有人告诉杨老太太,圣上给杜缇和卢文月二人赐婚了,那她甩开身边服侍的人,跟随杨十九来京城,就合情合理了。 至于来京后,只要让她耳边听到的和眼睛看到的,都是杜缜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她儿子联姻,笼络世家,或者妨碍阻拦了她儿子的前程。 那么以她的性子,必定会鱼死网破。 想通后的周九如,心下大定,眺了一眼对面的卫斯年,招呼萧瑞阳和孟氏兄弟:“三位兄长,都别傻站在这猜谜了,走,咱们吃饭去,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不提吃饭还好,一提吃饭,大家都觉得肚子在咕咕叫了。 萧瑞阳看向孟氏兄弟,微不可察的扬了下眉,三人转身就往膳厅跑,生怕跑慢了,吃不着饭似的。 见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卫斯年嘴角上扬:“不错,还算识相。” 周九如走过去,像个登徒子似的,先戳了戳他的胸,又搂了搂他的腰,手感不错,还真应了那句话,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手沿着他的腰刚想往下,卫斯年便捉住她的手,退后半步,躬身向前贴着她耳边,小声道:“这院子里可不止你我,别这么肆无忌惮,让人家笑话你,小小年纪这么急色。” 周九如展颜一笑,问他:“这身衣裳,是你自己挑的?”也太修身了,腰细腿长,包裹得胸都凸了出来。 手不能摸,但目光还粘在他身上扯不下来,她打量着他的胸他的腹肌,他的…… 卫斯年身上火烧火燎的,吓得赶紧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这是单嬷嬷给东州的顺义侯做的,我穿确实小了点。” 周九如拿开他的手,撇开眼,道:“给顺义侯做的肯定不止这一件,你故意选了与我同色面料的衣裳,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叫我看?” “我……”卫斯年的身上更烫了,他确实存着这样的心思。 自从周九如锻体,每天傍晚上擂台,打到筋疲力尽被他背回来,就开始泡药浴,第二天醒来,随便用点饭又会接着休息。 刚开始的大半个月,她每天都在昏昏沉沉中,这刚正常起来,又被这事那事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心思全放在了外人身上,他每天跟着她身边,她连眼风都懒得飘一缕。 莫老怪说得对,要想不被忽略,时时美色诱之。 …… 用罢饭,萧夫人便带着他们逛园子。 又说起了顺义侯萧鹏:“这孩子,至今都没个音讯,也不知东州那边的气候如何,单嬷嬷收集了一批药材,又备了一些四季换洗的衣服。” 说着,忍不住眼眶酸涩,她扭过头,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又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公主能否帮忙寄给他?” “好。”周九如很豪爽的应下了,“夫人也不必忧心,千年也没个只言片语的寄来。” 接着,她又开解萧夫人:“海峡有重重险阻,传信寄物不像陆地这么方便,但我相信,只要有大秦的水师在,有千年在,萧侯爷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好孩子,谢谢你!”萧夫人说罢,沉吟片刻,又道:“昨日救回了丁氏祖孙后,阿盛带人把掉落山崖的马车和行李,全部清理了一遍,不能拿回来的就地掩埋,为此,还做了两座坟。” 周九如能理解萧夫人的做法,抹掉一些痕迹,也能避免惹祸上身。 “奇怪的是,刚掩埋好,就有人前来查探,但明显又不是一路人马。”萧夫人权衡了半晌,还是说了出来,“这方圆数十里,除了农庄,就我这座别院最打眼,我不希望有人知道丁氏祖孙是我救下的。” 周九如追问:“夫人能说详细点吗,比如,他们打哪个方向来?” “从京城方向来的,阿盛说,像是大家族养的暗卫。先是来了一个人到了崖底,刨开了那两座坟,没看到丁氏祖孙的尸体,很是吃惊。” “后来。”萧夫人面沉如水:“他便四处搜寻,农户家里都被他翻了个遍,直到天黑才离去。还有两个人,一直悄悄跟着他后面。” “我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周九如笑了一下,目光调向卫斯年,“你去万佛寺走一趟,通知浮云大师,今晚我们过去。” 第二百三十章 妥当 萧夫人的意思,就是想让她把丁氏祖孙带走。 也是,萧夫人与裴家义绝后,不愿住在繁华的京都,执意要搬到这京郊外的别院,就是不想再卷入京城的事事非非。 周九如能理解。 恰好万佛寺离这也不远,丁大福需要每天行针去瘀,莫言不可能守着他,最适合照顾丁氏祖孙的人,就是浮云大师。 日暮时分,卫斯年回到了别院。 萧夫人按照周九如的要求,早就让别院的总管阿盛,准备好了一辆马车,车里铺了好几床棉被。 一见卫斯年的身影,阿盛就立刻吩咐侍卫把丁氏祖孙二人抱进马车,养马小厮也牵出了周九如和莫言的马,那动作麻溜的恨不得他们,立刻就从眼前消失。 萧夫人满脸歉意,想着卫二公子这来回的奔波,晚饭都没顾上吃,就让单嬷嬷把准备好的食盒,用锦布包好递给卫斯年。 卫斯年把自己的马交给莫言,接过食盒跳上马车,在车前坐下后,利落的一抖缰绳,马车辚辚走起。 肖未明上前想跟去,孟维佑拦着他道:“先生,你得跟我们在一块,明天我们一起到崖底转一转,然后回京向应天府报案。” “诶,我只是不放心福伯。”肖未明叹了叹,忧虑道:“他年纪大了,又在昏迷中,与丁聪二人的吃喝拉撒,都需要有人细心照料。” “两人的身份如此低微,身上的伤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康复的,这久病尚且无孝子,何况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不熟悉的人。 公主虽说聪慧,但她未曾到民间历练,恐怕想不到这些?” 孟维佑问他:“先生是担心福伯没人尽心照料,醒不过来?” 肖未明沉默片刻,点头。 孟维佑的脑袋,瞬间炸了一下,竟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他不明白一向睿智的肖先生,怎么尽把人往坏处想? 难道做幕僚久了,看谁都不放心? “先生。”他语气不悦的说道:“万佛寺的僧医都是贫苦出身,常年行走在民间底层,施药救治百姓,没有谁比他们更适合照顾丁氏祖孙了。” “是啊,先生。”孟维佐也声音清朗的附和着,“万佛寺的浮云大师德高望重,你不相信僧医,总该相信浮云大师吧?” 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的萧瑞阳,此时也忍不住出言维护周九如:“先生今日应该也看见了,天寿公主与人说话相处时的那份随意自然,就连别院的丫鬟给她上杯茶,她都要说声‘谢谢’。” “可见在她的眼里。”萧瑞阳轻笑,“不管什么人都没有高低贵贱、三六九等的区分。” 见他们三个都这么说了,肖未明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今日近距离接触,他也发现了这位公主殿下,虽有一身凛然的气度,但在待人接物上,却自然随性,不拘小节。 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遇事不惊,行事果断,萧夫人刚表明要置身事外,她不但不怪罪,还立即做好了后续安排,把能够想到的问题,都处理的极为妥当。 萧瑞阳见马车已走远,外边的天也渐渐暗了下来,便招呼他们先回屋早点歇息。 “我们进去吧,公主可说了,今晚是关键。” “萧二,他们晚上真的会来吗?”孟维佐转身,跟在萧瑞阳后面问道。 “肯定会来。离山崖最近的几处庄子,他们都搜遍了,现在就剩这座别院了。” 萧瑞阳说罢,回头望了眼身后枯草簌簌的荒野,向前快走几步,与单嬷嬷一左一右的扶着萧夫人,很是贴心的送她回屋。 “姑母。”他站在门外施礼,笑着道:“您也累了一天了,早点歇息,今晚的热闹,姑母若是不愿看,就关紧门窗。” “你这孩子。”萧夫人嗔怪道:“怎么到现在都改不了口,也就你与阿璇新婚的第一个月,来别院看我,敬茶时叫了声‘岳母大人’。” 萧瑞阳垂首,不好意思道:“岳……母别怪,姑母叫顺口了,这猛然改口,还真有点不习惯,不过小婿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傻孩子。”萧夫人慈爱的望着他,“姑母一直都拿你当自己的孩儿看待,所以就想听你叫声‘母亲’。” 萧瑞阳理理衣袖,再次施礼:“母亲。” “哎。”萧夫人开心地应了,温声说道:“母亲没有看错你,是个有担当的孩子,只是阿璇从小被我宠坏了,她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来告诉母亲,母亲帮你教训她。” 萧瑞阳知道,姑母这样说,实则是担心裴璇,怕他俩婚后过得不好,到头来成怨偶。 其实父王在他婚前就跟他详谈过,姑母这一生,最是重情重义,无奈夫妻情浅、子女缘薄。 唯有裴璇在她膝下长大,养得骄纵肆意,不知进退。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若是婚后不满裴璇的性子,大可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教她。 “母亲放心,经历了这么多的事,阿璇已经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萧瑞阳说着,又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她那仗势欺人的毛病,看样子是改不掉了,每次与我吵架输了,就先跑去找父王告状。 父王呢,又怕我母妃知道不高兴,就以考查武学为由,喊我到校场比试,然后趁机揍我一顿,为阿璇出气。” 他神情颇为委屈。 萧夫人听了倍感欣慰,这孩子故意跟她抱怨,就是让她知道阿璇过得很好。 “那你下次把阿璇带来,母亲帮你揍她。” …… 周九如他们摸着黑,赶了快两个时辰的路,终于到达了万佛寺的后山小院。 浮云大师把丁氏祖孙安置在比较隐蔽的后罩房,然后让隐在暗处的武僧,去前面寺里找主持方丈,要两个身强体壮的僧医过来。 照顾这种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病人,他身边的两个小沙弥,年龄太小,根本不能独当一面。 莫言跟浮云大师有一年没见了,这一见面像似有很多话要说,便打发周九如和卫斯年先到东厢去。 “事无不可对人言,”周九如嫌弃地道:“两个半大老头子,三更半夜的抵足而眠,说悄悄话,连个把门望风的都没有,不太好吧?” “死丫头,你再胡诌,信不信我揍你?”莫言撸了撸袖子,可惜他今天在别院选的是一套月白镶暗红边的宽袍大袖服,风骚的不行。 布料太过顺滑,撸了两遍也没能撸上去,再对上周九如那双澄碧的眼,瞬间就气势不足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扔给卫斯年道:“疯丫头药浴所需的药材,要紧的都在我身上,其他的,你俩赶紧去配好。” 第二百三十一章 渊源 可惜他今天在别院选的是一套月白镶暗红襟边的宽袍大袖服,风骚的不行。但布料太过顺滑,撸了两遍也没能撸上去,对上周九如那双澄澈浅碧的眼,气势瞬间就不足了。 死丫头,本神医还不信,撵不走你。 他咬牙切齿,转脸看着卫斯年道:“这疯丫头药浴所需的药材,要紧的都在我身上,其他的,你跟她自己去药库配。”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朝他们扔了过来。 卫斯年接住,扫了一眼,还好都是通用药材,没有不认识的。 配药,对周九如来说,小事一桩,她经常来这小住,药库藏在哪里,她都知道,当下最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老祖。”她上前与浮云大师说道:“帮我淬体,卫二肯定下不了手。待会药配好了,我就带卫二进山。” “去吧。”浮云大师抬头,看向被暗沉夜色笼罩的巍峨大山,“其实万佛寺的武僧训练场地,就是照着乾元宫的后山集训地打造的。” 自去年八月,天寿发现了武僧半夜集训的事,就一直念念不忘的想进山看看。 今晚总算让她逮着机会了。 见浮云大师应了,周九如瞅了卫斯年一眼,两人立即行礼告退。 见他们走远,浮云大师伸手,请莫言进屋。 安坐后,他问:“天寿的身体经过这次锻体后,应该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了吧?” 莫言顿了一下,回道:“放心,我莫大神医的招牌倒不了。” 见他还是揪着眉头,莫言笑着宽慰他道:“我这次回神山,不但采到了调理她身体的灵药,还把我们老爷子的珍藏偷拿了不少。 你也知道,我们老爷子的珍藏,寻常人闻一闻味道,都能长命百岁。这次锻体,开始那两天,为了确保小疯子的命,我都不知道给她喂了多少下去。” 浮云大师强笑着扯了下嘴角:“有劳大神医了。” 莫言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定了片刻,压着嗓子道:“既然不放心,刚才为什么不亲自问她?我可是一回来就听说了,你以‘以心入道,容易入魔’这句话敲打她,让她伤心了很久。” 浮云大师把煮好的茶倒入面前的白瓷杯,往对面推了推,示意莫言自己拿。 “她修行的速度实在太惊人了,我怕她年少得道,便不可一世。” 说罢,浮云大师端起茶抿了一口,放下后,沉吟片刻,又道:“若她嫉恶如仇,一刀杀了紫衣,我反而不惧,但她利用紫衣的弱点,对她进行凌虐,我不得不心生警惕。” 莫言听了不置可否。 他把回宫后,借用扇子给周九如下迷幻药的事说了:“那丫头就如我年轻时痴迷医术那般一心修行,她天生水灵体,修炼‘控火诀’一直很缓慢。” “但那日在梦中,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强行冲破了自身对火灵的畏惧,修为是增长了,体内的经脉,却被火灵烧的千疮百孔,那疼通估计不亚于她小时候第一次药浴。” 莫言心里满是愧疚,“事后,我问她在幻阵中的感受,她说‘一个连自己都不信任的人,被困在因心而生的幻象里走不出来,那该有多想不开,非得自己跟自己较劲’? 阿风,你细品她说的这话,你我不就是连自己都不信,所以才会一个怀疑,一个出手试探? 可天寿那丫头,是你我一手带大的,我们不信任她,就是不信任自己。 外面都说你是得道高僧,我看也未必,真正心里有魔的是你或者是我。” “你说得对。”浮云大师不自觉的点头,目光深远的望着窗外,道:“这么多年,不管念多少经,修多少禅,都驱不走我心里的魔。” 听他这样说,莫言毫不惊奇,自嘲道:“要驱魔,就要放下心中的仇恨,你放得下吗?” 浮云大师反问他:“阿云的仇,即便我能放下,你能吗?” “不能。”莫言笑了,笑的没心没肺,声音却极其阴冷道:“不把万神宫那位挫骨扬灰,难解我心头之恨。”激动之下,手里的白瓷茶杯立马变成了瓷渣。 浮云大师拿出茶巾,慢条斯理的整理碎渣,擦试茶几上四溢的水渍。 “大神医,你还是跟我说说,最近京中发生的事情吧?” 莫言望着对面又在继续煮茶的浮云大师,顿时有些懊恼,阿风有心悸,他怎么能当着阿风的面,情绪失控。 握紧双手,他极力压制住心底蹿起的怒火与恨意。 四十九年前的三月十六,阿风在那一日失去了他的双胞胎弟弟,父亲和母亲,还有很多的族人。 也就在那一日,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哪怕他医术逆天,仍然有想救而救不了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自己的面前。 待激荡悲愤的心情平复后,他深吸一口气,把京中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详细说了一遍。 “别看这疯丫头平时疯言疯语,关键时刻,那脑袋瓜子还挺灵的。” 他眉间沉沉,言语间却无不透着自豪,“从一开始,小疯子就怀疑杨老太太是他杀,不是自杀。 无奈,猜不透凶手的动机,你说,布局之人骗一个乡下老太太进京,就想把杜缜拉下礼部尚书的位置,这是不是有点不靠谱?” 浮云大师又给他重新斟了一杯茶:沉吟道:“天寿应该想到了杨老太太,为什么一听到杜缇被赐婚,就非要避开所有人赶往京城的原因。” “原因?她知道原因竟然不告诉我?亏我鞍前马后的听她使唤,为她奔走。”莫言连珠炮似的一句接着一句,“明日起,我要与小疯子分道扬镳。” 浮云大师睨了他一眼:“你一会疯丫头,一会小疯子的叫她,连带着孩子们在你面前也没个正形,一口一个莫老怪。” “那你把原因说出来。”莫言猛灌了口茶吞下,威逼道:“不然,从现在起,我就叫她死丫头。”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浮云大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才回来,大概不知道卢寺卿多了个女儿,是他夫人夏氏与前夫——杜家二房的杜纯所生。” 浮云大师把夏氏与杜家的渊源,娓娓道来:“杜纯是杜家二房老太太唐氏从善堂抱养的,夏氏是唐氏的外甥女,与杜纯婚后生了一儿一女,男孩叫杜文全,女孩叫杜宁月。” “杜纯意外死亡后,唐氏心疼外甥女,不想她像自己一样守寡,就托大房杜缜的夫人王氏把夏氏嫁出去。” “这杜王氏的妹妹,就是现在承恩侯府的世子夫人。”浮云大师跟他细说道:“孟卢两家都是鲁地传承上百年的世家,代代都有联姻,两位王夫人牵线搭桥,天寿的外祖母卢老夫人给娘家侄儿做媒,成就了这桩寡妇再嫁的好姻缘。” “听的头疼。”莫言不耐烦听这些世家姻亲的关系,比小时候背药方都难,“到底什么原因,你就直说吧。” 浮云大师继而又道:“夏氏再嫁后,二房的兄妹俩,唐老太太要卧床静养,杜文全被舅舅接回夏家教养,杜宁月就由三房的杨老太太照管。 二房的产业,原本是大房的杜缜在管,后来杜缜拖家带口去了肃州西宁王府,就让三房叔父代管。 杨老太太一直觊觎二房的产业,对杜宁月很不好,但他儿子杜缇却处处维护这个小侄女。 母亲远嫁,舅舅只带走了哥哥,杜宁月感觉自己被至亲之人抛弃了。 再加上杨老太太的轻视慢待,一个五岁的孩子整日活在惶惶不安中,杜缇对她的关心,就像一道温暖的阳光,保护了她不被黑暗侵蚀。” 莫言听到这,已经能猜到后面的剧情走向了。 他接过话道:“杜缇虽在辈分上是杜宁月的叔叔,其实与她年龄相仿,两人一起青梅竹马的长大,感情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叔侄关系?” 浮云大师颔首:“的确如此,唐老太太发现后就想亡羊补牢,以侍疾为由,让杜宁月搬到她养病的小院居住,想亲自教养她。 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突然这番举动,自然令三房的夫妻俩心中生疑,这一查问,就查出了原因。 杨老太太维护儿子,把杜宁月关了起来,唐老太太找她理论,当场被气死。” “所以杨老太太被罚庵堂就是这个原因?”莫言问道。 “还不止这些。”浮云大师摆手,“夏氏回金州为姨母送丧,发现被关的杜宁月都快饿死了,她当即便有了带杜宁月回卢府的打算。核查二房产业时,更是发现很多产业都变成了三房杨老太太的嫁妆。 三房这谋夺二房产业,气死守寡多年的嫂子,哪一条说出去,都有可能会断了杜缇的前途。 杜缜为了堂弟,罚杨老太太去庵堂为唐老太太念三年往生经,已经是夏氏为了儿子杜文全的脸面,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莫言听完,想了下道:“这说明京中已经有人知道了杜家发生的这些事。” 第二百三十二章 巧合 知道杜家隐私的人,很清楚杨老太太的逆鳞在哪,所以他们编造谎言,让杨老太太误以为杜缇高中,圣上要为他赐婚,女方就是已改名换姓的杜宁月。 杨老太太对会试的日子与流程并不是很清楚,故而信以为真,悄悄甩掉身边服侍的人,想趁圣旨没下之前赶往京城。 不曾想,刚出门就与丁氏祖孙的马车相撞,得知贡院考试还没结束。 她以为是杨十九为了骗她银子搞的鬼,所以从杨十九身上拿回银票,就立即返回庵堂…… 在返回的途中,杨十九和车夫随后都追了过去,若仅仅是银票,也不至于非得要了杨老太太的命? 想到此,莫言向浮云大师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威胁丁氏祖孙俩的那个车夫,才是真正想要杨老太太进京的人,应该是他杀了杨老太太。” “但这里又多了一个问题点。”莫言凝思道:“布局之人是如何把这似是而非的消息传到庵堂,令杨老太太知晓,并且还会相信的呢?” 浮云大师闻言,屏息半晌,突然看向了外面,目光透过夜色,落在了前面高耸的庙宇上。 “香客。”他道:“查一查庵堂里的捐赠薄。”二月初一到庵堂进香的香客,多少都会留点香火钱,她们的身份地位在金州城应该不低,不然,杨太太也不会将她们的话听进去。 莫言颔首。 浮云大师道:“前面我向你问起,这两天京中发生的事情时,你着重向我描述了,杜家随从受人胁迫到贡院报丧,被你们当场带离问话的事?” 莫言点头,他着重描述这段,就是想让阿风知道,那随从是他带离的,贡院的考试没有受到影响或者中断,他莫大神医可是功不可没。 隔着氤氲的茶汽,浮云大师又问:“那杜家的随从说杨老太太的娘家人总是找她要银子,也因此,老太太与娘家闹了不愉快,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再见娘家人?” 莫言应道:“那随从确实这么说的。” 浮云大师目光睃向莫言:“可杨老太太却在二月初二那天,见了来拜访她的侄孙。” 莫言听罢,眼里忽有光芒绽放:“那个侄孙应该就是杨十九。杨老太太得知他来借银子,非但没有赶他走,还以此为由,托他进京打探杜缇赐婚的消息。” 浮云大师再次提出了疑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杨十九去庵堂的时间点,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莫言正想根据已知的线索,推测复盘一下杨老太太的死,看看还有什么没想到的问题点? 现下听浮云大师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太过巧合了。 如果真是二月初一到庵堂上香的香客,向杨老太太透漏了赐婚的假消息,那么二月初二杨十九的拜访就是刻意而为之了。 如此巧合,他跟对方,要么是同流合污,要么如杜家随从那般,家人受到了威胁,不得已才说谎欺骗杨老太太进京? 杨十九是解开杨老太太之死的关键,可眼下,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明日便是贡院会试结束解封的日子,杜缜和杜缇一出贡院,就要面临回金州奔丧的事情。 那幕后布局的人,没了杨老太太这颗‘祸起飞语’的棋子,还需要再做点什么,才能令杜缜身败名裂呢? 见他这般认真思索,浮云大师笑着道:“别费神了,等天真和天行有了收获,许是你心中的不明就会逐渐清晰?” “你都猜到了?”莫言讶然,起身,抻了抻胳膊,说道:“也是,天真和天行是那丫头的影卫,若无任务,一般不会离她三丈之外。” 眼下,她二人没来万佛寺,稍加思量,便会明白天寿的用意。 对丁氏祖孙下黑手的人,事后不知为何又返回了山崖查看,连萧夫人的侍卫为了掩人耳目做的两座坟都刨开了。 那人搜寻了将近两天,都没能找到丁氏祖孙的尸体,若无意外,今晚必定会夜探萧夫人的别院? 想到天寿与卫二公子进山有一会了,浮云大师也不欲再多说了。 整理好茶具,起身招呼莫言:“走,赶紧熬药去,天寿这孩子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这次进山,与武僧的擂台赛,不打到精疲力尽,肯定不会回来。” 莫言边往外走,边叹气:“谁让她快死的时候,我对她动了歪心思,想把她死马当活马医,练成屠魔利器。这下好了,报应来了,时刻都得为她操心,为她做牛做马。” …… 夜色暗沉,气温也骤降,冰冷的风,裹起荒野的枯草败叶,在别院的路口打着转,好似提醒着,有人来了。 天真和天行一动不动的隐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待六个黑衣人一步步靠进了别院。 天真转过头,与天行小声说道:“这六个人,四个是六阶武师,两个是武道八阶的高手,看来,对方也很清楚萧夫人的别院藏龙卧虎。” 天行冷哼道:“要是不清楚,昨晚就进了别院,何必等今晚。”昨晚闯进别院还能抓现行,现在丁氏祖孙被公主带到了万佛寺,那可是比皇宫都安全的地方。 六人刚靠近别院,便感到一道略带威压的气息,当下两个八阶的武师,一个用精神力锁定那道气息,一个带着其余四人趁着这僵持的间隙,顺势进了院子。 别院的侍卫虽只有阿盛一人是八阶高手,可耐不住人数多,萧夫人当年的那支陪嫁卫队,人数最多的时候有五百多人。 大秦立朝,怕引起天子的忌惮,她也在适当的削减。 除了留在鲁地田庄的,这些年,被她暗中派去甘凉之地,在那边置产安居的也有两百多人,这些人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裴清宗的成长。 前几日裴清宗离京,萧夫人去送别,便把甘凉之地的产业和人手全部交给了他。 即便这样,萧夫人身边,也还留有一百五十余人。 这么多人,对付六个不速之客,要是敞开了打,没什么难度。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夜闯 这六个人一进别院,就开始东蹿西跳,凡是住人的地方都要闯进去查看一番。 今晚,大概是有客人在,别院的侍卫,打老鼠怕伤了玉瓶,一时间,竟被这六个黑衣人牵着鼻子走,闹的别院鸡飞狗跳。 直到有两个黑衣人不知轻重的闯进了内院,惊扰了熟睡的萧夫人。得知此事的萧瑞阳,鞋子都没顾上穿,拿着剑,带着孟氏兄弟,冲到院子里大发雷霆。 “盛总管,调集弓箭手把这些私闯别院,惊扰我母亲休息的毛贼,全部给我射杀!”见阿盛有些犹豫,他又大声道:“你怕什么?官府若有问询,有本公子兜着。” 得了准话的阿盛,见戏也演的差不多了,转头打了个手势,埋伏在屋顶的弓箭手,便把两个刚从主院出来的黑衣人,当场射成了刺猬。 别院形势瞬间扭转。 屋顶上奔跑的两个黑衣人为了躲避弓箭手,刚选了一处空院子跳下来,没想到两边厢房又涌出十几个侍卫。 一个寡居的妇人,养的侍卫竟比他们主子养的还要多,两人一边抵抗,一边骂娘。 躲在树上的两个八阶武师,相互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的一个扔烟雾弹,一个放火,趁别院乱起来救火的那个间隙,各带一个突围。 别院人声鼎沸的连在山上巡逻的西山卫,都感觉到了异样。 自去年五月,天寿公主在西山行宫遇刺,天子震怒,撤了西山卫的指挥使——开国公陆元梓之后,太子殿下就亲自接管了这拱卫京都的四大营卫。 他把西山卫、东山卫、北军卫、南军卫混编在一起,集训了三个多月,根据兵士的表现又重新分配了四营人员。 只是西山卫没有指挥使,两位副指挥使便与太子殿下指派过来的特使,一起接管了西山卫的指挥权。 有前车之鉴在,西山卫的两位副使不得不兢兢业业。 差不多每隔半个月便会派巡逻队到西山行宫,还有京城权贵们的避暑庄园附近的这片山头转一转。 只是权贵们的避暑庄园都集中在山坳里,站在巡逻的山头根本看不到,要下山绕过来才行。 但萧夫人的别院临近西山的山脚,巡逻队一眼就能看到这里。他们见这里火光冲天,立马就带人冲了下来。 救火的喧闹,伴随着箭矢刺穿空气的咻咻声,很快让别院归于了平静。 果然不出所料,逃出来的就只有那两个八阶武师,其中一个还明显受了伤。 天真和天行一路跟随,直到临近南郊一处普通的农庄,方停了下来。 天行对天真道:“我在这处守着,你先回万佛寺向公主禀报,记得多带点人手过来。” 天真到达万佛寺时,周九如刚泡上药浴,有几天没被这样揍了,身体浸入药水的那一瞬,疼痛竟令她眼前一黑,差点整个人都埋进了药池。 今晚的擂台赛与她在宫里时一样,四人一组,十组打下来,宫里的侍卫,现在已经奈何不了她。但今晚那帮武僧,揍得她差点以为又回到了去岁刚开始锻体的那个时候。 不过,打完六组后,虽一直处于挨打的境况,但直到结束,她神智仍清醒,除了体力不支,并没在擂台上晕死过去。 一众武僧,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 浮云大师听了天真的禀报,直接对空喊了一声:“松,你带人和天真走一趟。” “是。”一个黑衣武僧从屋子的阴影处走了出来。 天真抬眸打量他,有些好奇,又有些懊恼,来的有一会了,她竟没有察觉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你不必懊恼。”松好像看透了天真的小心思,出言安慰,“你我虽然都是武道八阶,但我是大师的亲传弟子,藏行匿影的功夫自然在你之上。” 天真闻言,微微撇嘴,还真是个不会谦虚的人,但愿待会干活的时候,也能有这份自信。 “那,劳烦大师了。”她向浮云大师行礼告退。 浮云大师颔首,又叮嘱他二人道:“对方是死士,办事的时候小心一些,想办法留几个活口带回来。” 松抱拳应道:“有徒儿在,师傅请放心!” 天真再次撇嘴。 眼前这人如此自大。 死士嘴里都藏有剧毒,一旦危险逼近,无法突破,就会立刻咬碎药囊自绝,很难留住活口。 希望他的修为,能匹配得上他这膨胀的自信心。 “好,快去快回。”浮云大师摆手。 看样子,极相信自己弟子的办事能力,这让天真一直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些下来。 …… 莫言拿了个小泥炉到前院的药库,找了几样不常用的药材碾成粉,进行熬煮。 煮两沸后,他拿出一方布巾遮住口鼻,又戴上薄入蝉翼的手套,然后从身上摸出几个葫芦状的小瓶子,倒出几粒颜色各异,但都是炮制好的丸药,再次进行调配。 一阵忙碌,托盘上就摆满了六个瓶瓶罐罐。 莫言来到窗户,取下布巾和手套,长吁一口气。过了一会,端着托盘出了药库,向周九如药浴的耳房走去。 刚到门口,便听见一个傻子跟一个疯子还在聊外面的一摊子事。 卫斯年道:“如你所料,有毛贼夜探萧夫人别院。只是他们够蠢的,干什么不好,竟然放火,这下闹大了,惊动了夜巡的西山卫。” “明日此事传入京中,定可让对手乱一乱阵脚,这对我们揪出幕后黑手非常有利。” 周九如正运行灵力,努力让药液通过肌肤渗入全身的筋络。听罢卫斯年所说,她心情立马好了起来,身上的刺痛感,似乎也减轻了。 “若天真他们能擒住勇闯萧夫人别院的毛贼,留下活口。”她笑道:“这才是对幕后黑手最好的还击。” “这有什么难的。”卫斯年也笑着道:“只要天真他们能把尸体带回来,说不定莫老怪,还能救两个能用的。” “自从回来就没一天空闲过。”莫言进来,把托盘往卫斯年所站的方向一抛,语气明显不满,“民间拉磨的驴都没这么用的。” 卫斯年稳稳的接住托盘,嘴里咕哝着:“这不是能者多劳吗?你一个堂堂的神医跟拉磨的驴……” 见莫言瞪他,他立刻闭嘴,还很识相的做了个请的动作。 莫言斜睨他一眼,背着手进了里间。 见他来到药池,周九如从乌漆麻黑的药液里伸出手臂,莫言上前把脉,片刻后,示意卫斯年把托盘捧过来。 “小疯子,你精神头不错啊!原以为要等到凌晨才能添加这些。” 托盘上的瓶瓶罐罐,他往药池里一倒,整个池子里的药液,都沸腾不已。 周九如痛的差点从池子里跳出来,莫言眼疾手快的按着她的头。 “忍一忍,以你现在的经脉强度应该能承受你的修炼速度了,今晚过后,药浴就不泡了。” 周九如那张好看的小脸,因忍受疼痛而变得狰狞,卫斯年盯着沸腾的池子,眉眼也皱成了一把。 他正担心,会不会把人给煮熟了,药池突然恢复了平静,周九如脸上的狰狞之色,也在慢慢淡去。 …… 这厢,天真他们为了能快速赶往南郊,不引起西山卫的注意,骑的马都用布包裹了马蹄。 临近庄子,天真先去找天行,松吩咐众武僧把马藏好,然后大家徒步向庄子靠拢,封锁了庄子外围的通道。 按天行的探查,这庄子有将近三十个人,十个左右应该是奴仆,没什么战斗力。 松听完后,直接命武僧冲了进去,天真和天行还没有反应过来,里面已经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