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秘诀》
第一回 辟香港通商初发达 卖料泡穷汉得奇逢
第一回 辟香港通商初发达 卖料泡穷汉得奇逢
往事追回泪似珠,十人中有九糊涂。
致令一样须眉汉,硬要从中判主奴。
呵!呵!诸公风气!风气!甚么叫做风气?据诸公说,自然是文明学问了。不知非也。据小子看来,只一个利字,便是风气。而且除利字以外,更无所谓风气者。诸公若不相信,听我道来。
自从通商之后,我中国二十二省之人,莫不异口同声曰:“广东得风气之先。”小子自己便是广东人,也深信我广东是得风气之先的。不敢多让。然而及后仔细想来,到底甚么叫个风气?到底得些甚么风气?转觉茫然,查广东通商最早,再以前的不必去细考他,自明朝以来,已与各国通商的了。考《明史·外国列传》:“壕境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先是暹罗、占城、爪哇、浡泥,诸国互市俱在广州。设市舶司领之。正德时移于高州之电白县,嘉靖十四年指挥黄庆,纳贿请于上官,移之壕境,岁输课二万金,佛郎机遂得混入。”云云。壕镜便是今之澳门,由此观之,可见得广东通商最早。又按《明史》广东巡抚林富上疏,请与佛郎机通商,有云“粤中公私诸费多资商税,番舶不至,则公私皆窘,今许佛郎机互市有四利:祖宗时诸番常贡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其余,足供御用,利一;两粤比岁用兵,库藏耗竭,藉以充军饷,备不虞,利二;粤西素仰给粤东,小有征发,即措办不前,若番舶流通,则上下交济,利三;小民以懋迁为生,持一钱之货,即得展转贩易,衣食其中。利四。”云云。说来说去都是为利,何尝有半个字提到风气?诸公!这就不能怪我说一个利字便是风气,除利字以外,更无所谓风气了。这些远事,又且不说。等我再说得近些。
自入本朝以来,外国人来得更多了,因为他们航海之术,日有进步,进行愈速。又视我中华为天府之国。嗳!鼎烹之旁,绕以群鼠,焉有不思染指之理呢?加以中国向来是魁然自大,环绕四裔,尽是些野蛮小国。他们来便说是进贡,我们去便说是册封,傲岸惯了。更不知甚么叫个外交!外国人初来时,他们便摆出那自大的样子,傲然岸然。及至外国人忍耐不住,翻了脸打将来。他却又害怕了,把头缩了进去,再不敢伸出来。
因此,着着失败,丧师辱国之事,也不可胜纪。至道光二十一年,大学士两广总督琦善,割广东之香港地方与英人义律,是为中国割地与欧洲之始,亦即为通商发达之始。此事之始末,往因来果甚多,因与此书正文无涉,故不多赘。
且说香港乃是一个海岛,岛中本有些居民。义律得了香港之后,即出了告示,晓谕岛中居民,说是中国已将香港割与我大英,尔等世居香港之人民,从此皆当投降,改入大英籍云云。
那些居民也有从的,也有不从的,不必细表。义律乃与英国各商在香港筑建洋房,设行贸易,慢慢的外国人来得更多。一切起造的水木匠与及细崽、厨子、洗衣匠等,在在须人,不免高出工价,求人应募。那内地的穷民,听了这个消息,便有许多前往佣工谋食的了。那时候广东风气俭朴,他出的工价又较优,所以前往佣工之人,不出三四年,各各都能攒一二百银元,带回家乡去。那些乡下眼光如豆,看见一个铜钱,尚且有簸箕大,何况整百雪白的银元,被他看在眼里,那得不耀的他眼花头晕。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某甲发了洋财回来了,某甲发了洋财回来了。这个风声一播扬开去,你想那一个不想发洋财!引得那无知之徒,都如水赴壑的,往香港去了。此时香港的生意也逐渐盛了,外国人也逐渐多了,所以去的人,也都容得下。
内中惊动了一个南海县张搓乡地方的一个人,姓区名丙,一向只以小负贩糊口。当时看见人家纷纷往香港去,又都说是可以发了洋财回来,便与自家妻子商量,也想到香港走一遭,碰碰运气去。他妻子说道:“人家有手艺的,是靠手艺去赚钱;懂外国话的,是靠佣工去受值;有气力的,还可以去扛抬。你既没有手艺、又不懂话,就是气力也输与人,你仗甚么可以去得?纵使香港是个铜山、金穴,只怕你未必有本事去动得他分毫。我劝你息了此念罢。还是安分点,在家过穷苦日子的好。
我也没福做富翁的奶奶。”区丙被他妻子一顿抢白,恼得气也结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气忿忿的走了出门,到市上行去。
心中也打不定甚么主意。忽见一家店铺在那里烧料泡,心中暗忖:把这个贩到香港。或者有利可图,我何妨试他一试?想罢便先去买了一个竹筐,再到那料泡店中,拿出二钱银子,大大小小买了二三百个。也不别妻子,附了船径到香港来。
看官!那料泡是一件甚么东西呢?原来是用玻璃吹成的一个泡儿,其样式就和馒头一般。那馒头面上正当中,却做出一个小管。那小管的玻琅略厚,那泡儿的玻璃却比纸还保靠底一面那块平玻璃,却做得略略有点微凹。用口衔着小管,微微一呼,那块凹玻璃便凸了出来;复微微一吸,那玻璃又凹了进去。如此不停吸呼,那玻璃也不住的凹凸。其凹凸之时,却有声响,作口兵嘣口兵嘣之声。广东人就叫他做口兵嘣。是卖给小孩子玩的。小的不过荸荠大小,零卖只得二三文一个;大的有馒头大小,也不过十来文一个。
区丙贩了料泡到香港去,在马路旁边憩下,手中拿着一个,不住的口兵嘣口兵嘣呼吸着。这是他们贩这个东西的规矩,教人家听见了,好来买的意思。在香港的广东人见了,都笑道:“这个人该死,香港地方能有几个小孩子?却带了这个东西来卖,怕不蚀了盘缠也。”区丙站了一会,见没人照顾,便掮起竹筐,望热闹所在走去,走了一天,却只没人请教,不觉心中懊悔。
到了明日,又掮起来往外走,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觉到了一个所在。只见两面都是洋楼,静悄悄的,路少行人。他心中暗想:昨日走了一天热闹地方,不曾发得利市。今日怎么走到这里来,想是更没有生意的了,但不知走过了这一条路,那边可还有人家?心中想着,信步行去,口中仍是呼吸着那泡儿,口兵嘣口兵嘣的作响。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外国人,看见区丙,便立定了脚看他。区丙胆战心惊低着头,只管向前走去。那外国人嘴里叽哩咕噜的叫了一句话,区丙不懂得,只不敢理睬他,仍向前去。那外国人赶了上来,一把拉住,吓得区丙放下竹筐,唇青面白,不住的瑟瑟乱抖。那外国人低下头,在筐里拣了一个顶小的,对区丙又叽咕了几句。区丙不知是甚么意思,接过那泡儿,衔着小管一阵呼吸。那外国人在他手里取去,又叽咕了几句。区丙暗想:莫非他要买么?这个顶小的,在乡下只卖得一文钱一个,卖给他不可卖贵了,恐怕他打听出来,说我欺他。然而苦于不知这“一文钱”三个字外国话怎生说法,无奈只得和他做手势,伸出一个指头来,那外国人看见,就在身边摸出一元洋钱给他。区丙大喜,口中连说多谢多谢。那外国人交了洋银,拿起那泡儿一吹,只听了“嘣”的一声,那块底上的玻璃破了一大块,以后再吹就不响了,外国人把他摔在路边,又拣了一个,给了一元洋银,又拿起一吹,依然破了,外国人很以为奇,摔了破的,又拿起一个,对着区丙叽咕。区丙此时福至心灵,知道是问他的吹法,他便接在手里,呼吸了一会又鼓动两腮,以示呼吸之意。外国人又拿出一元洋银,买了一个,衔着小管,用力一吸,口兵的一声又破了。外国人不由分说,拉了区丙就走。
区丙吓得魂不附体,死命挣住,不肯行。那外国人见他害怕,便用手向前一指,脸上带着笑容,又叽咕了几句。区丙见他并无恶意,方敢掮起竹筐。跟着他走到一条路上。见一座洋房层楼高耸,四面都是门户。外国人站住了,对着区丙做手势,叽叽咕咕又说了几句话。区丙看他的手势,猜度他的意思,料着是叫他在此等候,便放下竹筐,站住了脚。那外国人便走到洋房里去,区丙在外抬头从门口望进去,只见里面立的、坐的、行动的、对谈的,有好几十个外国人。原来是一所外国人的总会。区丙初到香港的人,那里得知。等了半晌,只见起先那外国人带着两个外国人,笑语而出,指着那料泡说了好些话,又拿起一个,递给区丙,做一做手势,区丙会意,便呼吸起来,那两个外国人见了,各以为奇,于是每人出了一元洋银,各买了一个。放到嘴边口兵嘣一声,两个都碎了,三个外国人一齐呵呵大笑。那两个又各出一元洋银买了两个。仍只吹得一下都破了,一个便翻身入内。正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黑铁生光。
莫讥舞袖太郎当,此是发财榜样。
未知此外国人翻身入内却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以银一元买一料泡,虽曰受欺,究属玩意小事耳。
近日粤东妇人,不知何所取义,供奉孙悟空神像,香炉之上倒插料泡一个,偶然一响,则欣欣喜曰:大圣爷爷灵感来佑我矣。此等迷信省会富贵家尤多。余尝细思其故,实因料泡倒插炉中,其筒口为炉灰所闭,郁抑既久,偶一发泄,发泄之时,其气上冲,故作口兵嘣响。屡试不爽。一日之中多则响三四次,少亦响一二次,总视炉灰之多少为响数之多少。灰多,则气愈塞;愈塞,则愈易鼓动而泄也。孙行者,本邱处机之寓言,本无其人。更安有所谓灵感?乃屡向妇人辈恺切开导,终执迷不悟,莫之肯信,呜呼!女学不明,神权迷信。区丙当日何幸得口兵嘣而发财!社会今日何不幸得口兵嘣而迷信耶?
写区丙痴呆之状,描摹尽致。写区丙乎,吾知作者之意,实为今日之发洋财者写照耳。今之发洋财者,其痴呆如区丙,其忠厚尚不及区丙也。
第二回 察嗜好货郎逐利 发储藏夫妇秤金
第二回 察嗜好货郎逐利 发储藏夫妇秤金
却说那外国人翻身入内,不多一会便一哄的跑了二三十个外国人出来。区丙拿了一个料泡,不住的呼吸,那些外国人都站着观看。内中有一个走过来,拿起一个顶大的,对着他叽咕。
区丙虽不懂说话,情知他是问价,心中也没有主意。随手伸出一掌,却是五个指头都竖了起来。那外国人便给他五元洋银,拿了一个,放在唇边,轻轻的学着呼吸,却口兵嘣口兵嘣响了好几声,随即嘣的一声破了。于是二三十个外国人争着来买,随买,随吹;随吹,随破。不多一会,把一筐料泡卖个罄荆提了竹筐要走,一个外国人却又对他叽咕着,做手势,用手向前一指,却又回手向所站的地下一指。区丙知道是叫他再来的意思,点头会意。
别了外国人一径走到码头上,恰好走省城的船将近起碇,遂附了船径至省城,奔回张槎乡家中,背着妻子悄悄地把洋银一数,有五百数十元,心中十分欢喜。等到夜静时悄悄的走到后院,寻着一个盛水瓦罐,提到房里。把五百余元都轻轻藏入罐内,又把那瓦罐放在一铺空床底下壁角旁边,用点炭篓、柴把等遮护祝身边还带着十余元,挨到破天亮时,便起身赶到省城去,在旧木器店里买了两口轻巧杉木玻璃柜,用水洗刷干净,买两张红绿纸,把里面糊裱起来。又买了两根绳子、一根扁担,把柜挑起,到料器店里,买了不少的料泡,附了船,仍到香港去。
走到那总会门口,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等了半晌,仍无动静,不觉心中疑讶。原来他前一回到此,恰值十二点钟之后,两点钟之前。是外国人午间吃饭休息的时候,所以各外国人都麇集在总会里。他这一回到此,却已过了两点钟。直等到五点钟之后,方才陆续有人来。那些外国人看见他挑着玻璃柜,那些料泡都安放在柜内,便都指点说笑,意思是说他这个担子比竹筐讲究了。这一回也被他卖去不少,也有两个外国人学会呼吸之法了,于是一个教一个,差不多都教会了。这料泡便不大肯破。有一个外国人把他带到住宅里去,叫那外国女人出来看,花钱买了来,都是一吹即破。惊动了隔壁邻居的外国家眷,都来看,看见了都要买。女人、小孩子,嘻嘻哈哈的一阵,早又卖完了。
区丙连夜又趁了夜船,赶回省城,天亮时,早到了。找一个相识人家,寄下玻璃柜。连忙赶回家,依然背着妻子,点了一点洋银数,却有七百多元,照旧收藏起来。又赶到省城去,依然贩了料泡到香港。话伏烦絮,如此贩了三四遍,他的洋钱已经积了三千多了。那些外国人都学会了那呼吸之法,便不以为奇,不大买了。
看官!这旧社会中“福至心灵”的一句话,虽是极腐败不足信的,然而实有其理。那区丙看见外国人买的少了,他却弄一个玄虚,把那料泡儿吹作一片列之声,外国人见了又以为奇怪。原来那种料泡另有一个吹法,是用嘴唇衔着那管子,轻轻用气吹进去,可以鼓荡得成一片列之声。当时外国人听得,以为另是一种东西,问他讨过去翻来覆的细看,却只看不出个道理来,又递过去,叫他吹,他又吹了一阵。一时间总会里的外国人都出来看,又纷纷的买,谁知这种吹法破的更容易,破的容易,他的生意却又好起来了。如此又贩了两三遍,洋银积了有六七千。
他看着这料泡生意将成强弩之末了,便回到省城,在市上闲行,要寻些奇巧东西去贩卖。忽然看见路旁地摊上摆着些窑货小人儿,此种窑货出在“石湾”地方,那小人做得才和枣核般大,头便像一颗绿豆,手便像两粒芝麻,却做得须眉欲活,栩栩如生。也有着棋的,也有撑船的,渔樵、耕读无所不有。
是人家盆景上、假山用作点缀的,还有些房屋、桥梁、木栅、更楼、宝塔之类。花样甚多。若到石湾去贩,不过四五文一个。
在省城买起来都要七八文。区丙看了,便触动了机关,即刻赶到石湾去。好在只有六七十里路,乡下人跑惯的,不消两三个时辰,早走到了。便到窑户里去,拣了一千多个,付了价,仍赶回省城。过了一夜,便赶到香港。外国人见了,果然啧啧称羡,及至问他价时,他却伸出了两个指头,那外国人便拣了十个,给了他二十元洋银。不一会,惊动了总会里的外国人,呼朋引类争先购买。那消一日工夫,这一千多个小人儿早变了上三千的洋银了。区丙一想,这个又是好买卖。连忙运了洋银回家。悄悄的安放停当,又赶到石湾一贩,便是五千个。好在这东西又轻又小,既不重累,又不占地方,比着料泡儿,更容易带。这回那些外国人竟有一买二三百三四百,要寄回外国作货物贩卖的,也有寄去送人的,所以买的更多,被他五六次一贩,闹得赚下的钱也忘了数目了,屈指一计,做这个买卖不觉三个多月了。我也该歇息歇息了。便从此不做生意,也不愁不是一个富翁了。想定了主意,便在省城寄下那两口柜,仍然提着一根扁担,径回张槎。
入到家中,取出一元银叫妻子道:“你去!和我买一副猪头三牲回来!下余的钱多打些酒。”妻子道:“你又不要拜神礼佛,买三牲作甚么?”区丙道:“我正要酬神呢。”妻子道:“你又不曾许甚么愿,此刻又酬甚么神呢?”区丙道:“我此刻发了财了。难道不应该酬神?”区丙在身边取出一个纸包来,在桌上一放,道:“你去看来!”妻子打开一看,见是雪白的洋银,数了一数,整整的五十元。便笑道:“恭喜呢!是从那里发来这注财?”区丙道:“你不要管,只和我快去买猪头三牲来。”妻子道:“将就点,就买一只鸡罢。等再发了大财,再用三牲不迟。”区丙道:“菩萨多享受我点,自然保佑我再发财。你不要多说,快买来罢。”他妻子果然到市上去,买了一副猪头三牲,及神福、纸马、香烛等回来。夫妻两个一齐动手,煮熟了。当天点了香烛,区丙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那妻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捣蒜般叩了无数的头,方才起来。奠过酒,焚了纸马,将三牲切开,烫上酒来,夫妻两个对酌。妻子带笑道:“当家的,你这注财到底在那里发来的?何防告诉我一声。”区丙道:“你不必查问,你看见这雪白的洋银,心爱不心爱?”妻子道:“为甚不爱?当家的,你可肯给我十元?
我今年冬衣也有,要想做一件细布棉袄过冬。”区丙道:“你要,便拿十元去,有甚不肯?”妻子喜欢得眉花眼笑,斟上一杯酒,道:“当家的,你还要发财呢,难得这般大量。请干一杯!”区丙接过,一饮而尽,道:“我奔走了三个多月,今天是头一回享福也。”妻子道:“正是你这两三个月以来,从不曾好好在家过一天。到底在外做些甚么生意?我屡次要问你,只见你没有好颜色向我,我所以不敢动问。”区丙不答,在怀中掏出那包洋银,打开取了十元,交给妻子。喜欢得他笑得眼睛没了缝,连忙接过揣在怀里。又满满的斟上一杯酒,道:“酒冷了,等我去再烫一烫。”拿了酒壶,走到灶下,把酒壶放在炭炉子上,取出那十元洋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不住的痴笑;又喃喃呐呐的自言自语道:“千万不要是做梦才好。”一头说,一头又看。不提防把酒烫滚了,沸了出来,那酒烘的一声,烧着了,慌得他连忙去抢酒壶,把洋银洒了一地,又不住口的往酒壶上吹。好容易把火吹熄了,才去拾那洋银,却找来找去只有九元。心想:这里是泥地,又没个地缝,难道是鬼来抢去了?没奈何,只得先拿酒出去,等吃完了酒再来寻找。想罢,提起酒壶,谁知那元银洋正在酒壶底下。遂喜喜欢欢的拾了起来,揣在怀里,拿酒出来。一面走着,喃喃的自语道:“几乎剩了九元。”区丙仿佛听得,便问道:“你说甚么九元?”
妻子乘机扯谎道:“当家的,你才给我的洋银只有九元。”区丙道:“只怕是数错了,补给你一元就是。”妻子忙过来,换上热酒,区丙又给了他一元。他便暗暗喜欢的了不得。二人又吃了几杯,方才吃饭。吃完收拾过了,已近黄昏时候。
区丙自己起身,走到市上一家相熟的杂货店里。对掌柜的说道:“不知宝号所用的大秤可是天平秤?”掌柜的说道:“我们乡下人家都是老实公平的,所有大小秤都一律的是十六两天平秤。不比苏州上海的人家,黑良心,专门刻剥小负贩,用二十四两、三十二两的天平秤。”区丙道:“如此,乞借一用?
明日一早送还。”掌柜的道:“阿丙哥,可是黑底里还买柴?”
区丙道:“正是。因为秤是人家不停要用的,白日里告借不易,所以连夜来借一用,明早好送还。”掌柜的就拿秤借给他。
区丙一手提了秤锤,一手拿了秤杆回去。及到家时,他妻子已点上灯了,看见区丙拿了秤来,便问道:“当家的,你借秤来做甚么?”区丙道:“有个用处。”说着,放下秤杆、秤锤,把大门关上,进来。又把堂屋门关了,拿了秤,到房里去。
妻子道:“那房里秤甚么?你吃了酒,到卧房里睡罢。要秤甚么明日再说。”区丙道:“你莫管,代我拿灯进来。”妻子便拿了灯进房,放在桌上。只见靠里面一铺空床,床上也没有被褥、帐子等,只放几件盆桶罂罐之类。看官!这一铺底下是区丙藏放洋银之所了。当下区丙对妻子道:“你代我把床底下的东西搬了出来。”妻子便低头把一个炭篓、几把木柴拉了出来,再往里看,是一个粗麻布袋,用手拉了一拉,却拉不动。两只手去拉,也拉不动。道:“这是甚么东西?放的也忘记了,重得很呢。”区丙道:“代我来。”低头、弯腰,用手去拉,莫想动得分毫,不觉暗暗吃惊起来,道:“也罢,把床拆了罢。”
于是亲自动手,把床上的盆桶之类,拿过一边。广东乡下人家的床只有两条板凳,搁上几块木板,只要把木板竖起,床就拆了。他妻子留心看时,只见麻袋里面无数的小麻袋,连忙把灯放在地下,拆开一袋看时,见满满的都是洋银,再拆一袋看,也是洋银。一连看了几袋,只吓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出了一身冷汗。正是:惊喜交集,变为怖畏。
穷人发财,如同受罪。
这麻袋里的洋银不知究有多少,且听下回分解。
凡实业家,无论为操艺术者,操转运者,皆当默察社会风气。随之转移,然后其业可久可大。每怪吾国人,无论所操可业,皆一成不变,甘心坐致败坏。
是则大可哀者也。区丙一小负贩,乃能潜窥默察,投其所嗜好者。呜呼!毋谓其富为徼致也。贩料泡一节,特欺之耳。至于石湾窑货,不可谓非吾国美术之一。
外人至今犹多购之者。然亦墨守旧法,不图进步工艺之徒,夫何足怪?独怪夫士君子动以怀时局自命,而卒无以提倡之耳。凡事皆然,宁独此窑货已哉。
下半回无端写区丙妻子种种丑态,非得已也。
以笔法论所以,反照第二回其妻子云云一段,使之相映成色。
以命意论,实痛夫女子社会中实有此情景,特为之摹绘传神,使他日女子社会进化时睹之,犹可见前人之面目也。读者得毋怪笔端尖利,有隙即乘无孔不钻乎!
第三回 开店铺广交亡命 充汉奸再发洋财
第三回 开店铺广交亡命 充汉奸再发洋财
却说广东地方,无论人家店铺,洋银是不用纸包的,是用一个麻袋盛的。这麻袋,就同江南的蒲包差不多,不过蒲包是阔的,他是窄的罢了。论那麻袋的样子及大小,恰好是插得一个玻璃洋瓶进去,表明白了不提。且说当下区丙的妻子,看了这许多洋银,不觉喜极而惊,惊极而惧。颤声问道:“当家的,你从那里弄来这许多银子?”区丙也不答话,一袋一袋的搬出来。搬了十来袋,便拿绳子总捆了。叫妻子帮着,忙拿大秤来秤过,用笔记了几斤几两,放在一边,再去搬那些出来。一一秤过,已是半夜时候。拿算盘来结了,总数一看,足足有三十二担重。算了一算,除去麻袋草绳等,大约不止五万两,自己心中也暗暗吃惊。遂和妻子两个,仍旧把他藏在床下,外面多堆些柴把稻草之类,把他遮护祝到了明日早起,区丙先去还了秤,然后到镇上买了五口大缸回来,和妻子两个到屋后空地上掘了五个大窟窿,把缸藏在地下。然后,每夜悄悄地把洋银一包一包的运放在缸里,用土掩埋。区丙又切戒妻子不要泄漏与人,夫妻两个依旧是和平常一般度日,不过一切用度比较前头稍为宽动些罢了。
然而区丙却在外面放出风声,要置买田地,一两年之间,陆续置了万把银子田产,又盖造了几间房子。那时,一乡之人都知道区丙发了财了。亲族邻里那一个不来巴结?同里的说起来都是区大爷长,区大爷短;同族的不是说大叔叔,便是说大伯伯。甚至同姓不宗的都来认本家,叙辈分。还有可笑的是有一种姓欧的、一种姓欧阳的,也强来认本支,幸得区丙生性醇厚,见人家来亲热,也不过如此。从前人家疏远他时,他也不过如此。闲话少提。
且说区丙自从发了这一注大财之后,一顺百顺,真是俗话说的不错:福至心灵了。并且一个人在穷困的时候所与往来的,无非也是些穷汉。及至发了迹,就有那一班发财人和他往来,所以他就得了门路,把二三万现银存放在十三行第一家字号“伍怡和”里生息。顺便就托他带点洋货来,自己却在藩台衙门前开了一家“丙记”洋货字号,又到香港中环地方开了一家“丙记”杂货店。自己却往来于两间,喜得年年赚钱,他便一年比一年富起来。然而他还是乡人本色,平日只穿的是蓝布短打、黑布裤,脚上穿的一双细蓝布袜,除了拜年、贺节、赴席之外,轻易不穿长衣白袜,所以上中下三等人他都交处得来。那上等人虽然见他穿了短衣,然而人家都知道他是个发财人,就和他招呼,也不失了自己体面。那下等人见他,虽是财主,却是打扮朴素和气迎人,乐得亲近亲近他,不定从中还想叨他点光呢。
因此几年之间,区丙交结的朋友,实在不少。香港的店里单备了一间楼面,专门接待朋友,内中就有许多在广东犯了事,不能容身的,走到香港去投奔他,他也来者不拒。因此一年之中,他那店里吃闲饭的少说点也有两桌人。
内中单表一个九江乡人,姓关名叫阿巨,因为在广东闹了劫案,逃到澳门。那澳门却是一个大赌场,五花八门的赌馆说之不荆阿巨到了那里,不到几天把劫来的钱银输个磬尽,遂附了轮渡,走到香港,投奔区丙来。区丙也一般招接,留他住下,这一住就住了五六年。一天不知为着甚么事,这关阿巨忽然一去不回,杳无踪迹。区丙还以为店里伙计得罪了他,再三考问,却又不是,日久也就放下了。又过了一年多,区丙正在香港店里坐着,关阿巨忽然走来,区丙大喜,接着寒暄已毕。
区丙先说道:“先年多有怠慢,以致吾兄一去不来。今蒙不弃,就可以大家聚首了。”阿巨道:“不瞒区兄说,我近来公事极忙。今日偶然得闲,特来探望。”区丙道:“关兄,近日恭喜在那里?”阿巨道:“我们且不要叙这些闲话。今有一注横财,特来送与区兄,不知肯受不肯?”区丙讶道:“甚么横财?”
阿巨移近一步,说道:“近来外国人因为广东官府不许他们进城,彼此闹翻了。此刻英吉利派了兵船来,打算要攻打广州城,你知道么?”区丙道:“我也听见有这句话。但不知真不真?”
阿巨道:“怎么不真?此刻统兵大元帅是伯爵额尔金。我已经投到他的部下,充当探子,就住在元帅的坐船上。广东的情形我本来熟悉,只有近来官场的举动、怎样的布置防备,不得而知。官府又悬了赏格捉我,此时还未销案,我自己不能入内地。
就是到了内地,官府的事也无从打听,所以特在大元帅前保举了你,不知你肯做不肯?”区丙闻言,心中一想:“省城店里本来有许多衙门里的人来做主顾,这件事只怕还办得到。”因问道:“不知肯做便怎样?”阿巨道:“你若肯做,我再尽力在大元帅面前保举你,每月坐支薪水五十两,以后探事每件事酬银五十两,你愿意吗?”区丙道:“我就是探了事,往那里去报呢?”阿巨道:“你若肯做了,就回省城去,只做坐探。
探着了事,只要写起来,我那里天天着人到你店里走一次。有,便交他带来就是了。”区丙道:“我怕写不好,识字又不多,恐怕要写别字,怎样好做?”阿巨道:“这有甚要紧?你只管写了来,莫管他别字不别字,好在拿得来是我经手。”区丙道:“既承关兄如此关切,我如何不做?但是这件事做下来不知能赚多少钱?”阿巨道:“每月坐得五十两,其余每件事五十两,看你的本事去探访罢了。”区丙大喜,即与阿巨约定即日动身,回到省城,住在店里。专意招接衙门的主顾,打听些海防洋务的事情。
因为他一向是个老实生意人,衙门里的师爷大爷们只当和他谈天,便多有告诉他的,他便拿了这个去换银子。于是几时佛山办团练,几时黄埔修炮台,虎门添了若干兵,四方炮台添了几尊炮,买了一刀竹纸来,真是有闻必录,阿巨果然逐日差人来龋可怜广东地方官一齐睡在梦里,那里知道有这么一个细作在肘腑之下?更兼那大学士男爵两广总督叶名琛终日在衙门里礼拜神仙,有时接见下属无非讲论他自己的文章、学问。这件事也被区丙当一件正经事报了出去。在区丙不过是借此作一件事,多赚了他五十两银子的意思,谁知阿巨得了这个信息,以为莫大机会,专诚见了那个甚么大元帅,行了鞠躬礼,告知打听得广东总督酷信神仙的话。那大元帅听了,也不过笑了一笑,不当一件事。阿巨献计道:“广东人向来最信神仙,有时百姓过于迷信,官府还要从中禁止。此时第一个总督先信起来,百姓们自然比从前信的加倍了。此刻军务吃紧,我们兵船已泊在省河多天,不定何日开仗。我们不如借此惑乱他百姓之心,他自然疏于防范,一经开仗,就容易得手了。”那个甚么大元帅就问:“怎么惑乱法?”阿巨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那大元帅笑了一笑,说道:“由你去办罢。”阿巨得了令,便到舱面,叫人用黑纸糊了两尊大炮,抛在水里。那纸糊的东西到了水里,自然要浮起来了,那省河两旁的船户与两岸居民看见了,便哗然哄传起来,说是洋人的铁炮也浮起来了,可见说甚么船坚炮利都是欺人之谈。这句话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了叶名琛耳朵里。叶名琛却以手加额曰:“大清皇帝之洪福也。”旁边有个幕府便说道:“此愚民之传言,未必可信。”叶名琛道:“这是万目共睹之事,岂有不可信之理?当初清兵入关之后,来往江南,福王光窜一路,势如破竹,只有江阴县顽民不服,欲拒天兵。当时有一个武生,明知不能抗拒,又无法禁止,因说道:‘我们此举,胜败未卜,何不求神指示。’众人问如何求法?那武生道:‘拿关帝庙里那把铁做的青龙偃月刀,放在水里,如果能浮起来,我们便可以举事。’那武生之意以为铁是沉的,意欲借此阻止众人,众人依他之言,把刀放在水里,谁知竟轻飘飘的浮起来。于是众人大喜,一意抗拒,后来王师到时,全城被戮。可见数劫难逃,鬼神也会弄人的。”那幕府道:“此事虽见之于野史,却也未必可据。”叶名琛道:“此事不必争执,我们且请仙扶乩问个吉凶实信。”说罢,便叫传司道伺候,具了衣冠,叫两名道士书符作法,叶名琛自己率领所属焚香叩首,名琛又默默祷告已毕。那乩忽然乱动一阵,然后判出“十五日无事”五个字来,名琛连忙焚香致谢。道士焚符送仙。名琛方才回过头来,对那幕府说道:“如何?神仙岂欺我哉?”那幕府只得默默无言,从此僚属乡绅来请设防,名琛一概置之不理,只说到了十五日就没事了。这件事一做出来,广州城里各衙门都传为笑话。被区丙访知了,又去报信,关阿巨便告知那个甚么大元帅。那大元帅得了此信,就传令十三日开炮攻城,轰天震地的,攻了一日一夜。到了十四日,便把广州城攻破,率领滚兵直入,把叶名琛捉了去,后来死在印度。
这些后话表过不提。且说当时洋兵进城,吓得众百姓鸡飞狗走,只有丙记洋华店早早得了信息。到了此时,由阿巨给他一个做记号的物件,挂在门首,安然无事,乐得又发了一注洋财。这一次虽未曾调查得他赚了多少,然而想来也必不菲的了。区丙从做了这件事之后,更是安富尊荣,自从发财之后生了两个儿子,此时也都长大了,分在省港两处管理店事。区丙自己还是时常往来。一日在香港店里吃过午饭之后,忽见一外国人进来买东西,后面跟着一个小后生代那外国人传话,甚是伶牙俐齿,区丙见了不觉心有所触。
诸公莫骂区丙,区丙原是愚民。
今日赫然显宦,如区丙者几人。
未知区丙看见这后生有何感触,且听下回分解。
结交亡命亦足以间接发洋财,在当局者虽或出于意料所不及,然自旁观者视之,即不得不引为秘诀矣。
咸丰丁巳,广州失守后,有人撰为乐府三章,以刺叶督。其一云:“叶中堂告官吏,十五日必无事,点兵调勇无庸议。十三洋炮来攻城,十四城破无炮声。
十五无事灵不灵?乩诗耶,乩笔耶,占卦耶,择日耶?
其二云:“洋炮打城破,中堂书院坐,忽然双泪垂,广东人误我!广东人误城有之,中堂此语无可疑。请问广东之人千百万,贻误中堂是阿谁?”其三云:“洋船洋炮环珠江,乡绅翰林谒中堂,中堂口不道时事,但讲算学声琅琅。四元玉鉴精妙极,今时文士几人识?
中堂本有学问人,不作学政真可惜。”又城破时,叶避居镇海楼,尚复从容歌咏。知外人将掳之去,乃作诗题壁云:“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作客星单。空言一范军中有,其奈诸公壁上观。向戌何心求免死?
苏卿无恙劝加餐。近闻日绘丹青象,恨态愁容下笔难。
”“零丁南去叹无家,鹤讯犹存节度衙。海外难寻高士粟,斗边真泛使臣槎。身经跃虎波涛阔,望断慈乌日影斜。惟有春风依旧返,女墙红遍木棉花。”《中国秘史》录此二律,词名微有不同。
第四回 区牧蕃初登写字楼 陶庆云引见咸水妹
第四回 区牧蕃初登写字楼 陶庆云引见咸水妹
却说区丙看见那小后生和外国人传话,齿牙伶俐,不禁暗想道:“懂了外国话到底便宜,像我从前卖口兵嘣时,若懂了说话,只怕不止赚那几个钱呢。后来代外国人做了一回探子,亦因为不懂话之故,由得关阿巨经手。我虽然发了点财,然而他那经手的,未免落我两个。”想到这里,未免自悔初不学洋话了。想够多时,遂向那后生请教贵姓。那后生道:“敝姓陶。”
又问台甫。后生道:“贱字庆云。”转问区丙,区丙告诉了。
陶庆云道:“原来就是贩口兵嘣发财的。区老板,久仰了。”区丙道:“不敢,老朽是不中用了。像陶兄这等英才,正是前程远大,后福难量。”陶庆云也自谦逊。他二人说话时,那外国人又拣了两样东西,叫陶庆云问价。庆云说明要一个九扣回用,说定了价,钱自有伙计和外国人交易。区丙又问庆云这外国人是那家行里的,庆云道:“他是‘揸颠’行里的大班,我是他行里的写字。不瞒老叔说,我们行里上上下下有四五十个中国人,大班就是相信我一个。所以无论到那里,总要约了我同走。
有甚么事只要我一句话,无有不灵的。”区丙道:“陶兄这样精明,东家自然信用,没有事还望常到小店坐坐谈谈。”庆云道:“当得过来求教。”说话时,交易已毕,庆云便跟着那外国人去了。
到了五点钟过后,庆云一个人走来,向柜上算了午间买东西的回用。区丙便留着待茶,又谈了些与外国人交易的事。区丙道:”难得陶兄少年英伟,和外国人说话十分顺溜,像老朽半句也不懂。可怜那年初到香港,见了个外国人犹如见了阎罗王一般,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对了他做手势。”庆云道:“老叔自己不曾学会,不知有几位世兄?可以叫他们学起来。”
区丙道:“我们做生意人,从小就叫他学生意,那里来得及学这个?”说明招呼一个后生过来,和庆云相见,道:“这便是大小儿。”那后生出了柜位,和庆云拱手相见。庆云便问台甫,区丙代答道:“乡下人没有别字,小名叫阿牛。”庆云道:“总要有个别字,朋友好称呼。”阿牛道:“从前读过两年书,读书的时候,先生代取了个学名,叫做“牧蕃”。以后我就拿这牧蕃做别字罢。”庆云又问贵庚,区丙代答道:“十八岁了。
”庆云道:“恰好与我同岁。”区丙道:“他拿甚么比得上陶兄来?”庆云道:“方才牧蕃哥说,读过两年书,那两年倘然读的是外国书,此刻不是写字,也可以做个跑楼了。不是我说句甚么话,那中国书读了有甚么用处?你看我们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听说他是翰林出身,已经拜了相,可见得一定是读饱中国书的了,为甚么去年外国人一来,便把他捉了去?他就低头、服礼,屁也不敢放一个。读了中国书若是中用的,何至于如此呢?”阿牛道:“不知我们要学外国话,要读什么书?”庆云道:“若靠着读书学说话,那工夫就长了。要一面读书,一面说话,方才快当。我此刻还要回去,有事改天我再来和你谈罢。
”说着,起身辞去。区丙起身,送了两步,阿牛直送到店门口。
问道:“老哥在行里甚么地方?”庆云道:“我们做写字的,自然总在写字楼。”说罢去了。
过里阿牛被他一番说话说的心动了,一心要学外国话。过了两天,看见店中事少,便走了出来,一直到的揸颠洋行,在门外观望了一回,方才趑趄进去。东张西望,又不知写字楼在那里,又恐怕遇见外国人。忽然看见一个从里面出来,便硬着头皮迎上一步,问道:“请问此地写字楼在那里。”那人把阿牛望了一眼,道:“你问甚么写字楼。”阿牛讶道:“这里不是揸颠么?”那人道:“便是揸颠。你问的是船头写字楼,洋布写字楼,杂货写字楼?”阿牛听说,顿然呆了半晌,道:“我问一位陶庆云。”那人道:“不知道。”说罢掉头不顾的去了。阿牛碰了这个钉子,搭讪着走了回店,闷闷不乐。再过了两天,再去访问,走到揸颠门首,只见大门关着,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儿,方才想着今天是个礼拜,白白走了一遭,依旧垂头丧气回去。
过了一夜,到了次日礼拜一,心还不死。吃过早饭再走到揸颠洋行,向各处仔细观看。忽见一处楼梯口上钉了一个黑漆牌子,牌子上面刻着一排飞金外国字,却不认得,那外国字底下却横刻着“楼字写”三个字,心中闷闷不懂。忽然想这是外国派,右行的写法,自然就是“写字楼”了,再看那三个字之下还有一只手,用手指指着楼梯一面,暗想这一定是写字楼了,大着胆便拾级登楼。走到楼上,看见一带长廊,劈面遇见一个赤脚的人,手里拿着一本硬面子的外国书。阿牛便问他:“陶庆云先生在那里?”那人道:“我不知道。你到里面问别人去。
”阿牛巡着长廊转了个弯,看见靠栏杆的一边,放着一张杉木板桌,陶庆云和两三个小后生都静悄悄的站在那里。阿牛向前招呼道:“庆云哥,违教了。”庆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呆了半晌,顿然省悟道:“原来是牧蕃哥,请坐,请坐。”嘴里说着请坐,那个所在却并没有一把椅子,站了半晌,庆云道:“请到这里来坐罢。”遂拉着阿牛走了两个转弯,到了长廊的尽头,在身边掏出钥匙,把一个房门开了,让进去坐。阿牛步了进去,却是漆黑的一所房子。深不到丈五,宽不到一丈,两旁壁上用木板钉了八铺床。看官们看到这里,一定说我撒谎,这深不到丈五,宽不到一丈的房子如何容得下八铺床?原来他那具床就和轮船上的床位一般,他那房里两对面钉了四个床位,那四个床位之上却还的四个。正应了一句《魏志·陈登传》的话,叫做“上下床之间”呢。闲话少提。
且说庆云让阿牛到得房里,就请他在一个床位上坐下,自己又出去了一会儿,拿了一杯茶进来。阿牛道:“庆云哥,你不要忙。”庆云道:“难得你请过来,怠慢得很。”正在说话时,忽听得远远的一阵的零零的零零铃响,庆云便侧着耳朵听了一会,方欲开言,忽然一个人闯进来,向庆云招手道:“叫呢。”庆云便连少陪也不及说一声,飞也似的去了。阿牛独自一个坐在房里,出了一回神。此时入内已久,觉得房内虽是黑暗,却还辩得出东西。只见床前放着一只衣箱,就将衣箱面做了桌子,上面乱七八遭堆了些茶壶茶碗洋灯之类,又放着几本书。拿起来一看,都是些《粉妆楼》、《五虎平西》之类。内中却有一本外国书,翻开来一看,一些也不懂。那外国字底下都注了中国字,虽是认得那两个中国字,却又不成句法。看了一会,一些也不懂,依旧放下去。不料碰翻了一个洋铁罐,撒了一地东西,连忙低头用手摸索拾起,仍旧放在罐内。拿来仔细一看,原来都是吃剩半寸来长的吕宋烟头。又俄延了一会,庆云才推门进来,道:“对不住得很。”一语未完,又是一个赤脚的人跟了进来。庆云把手里拿的一本外国书夹着两封信,交给那赤脚人去了,然后问阿牛道:“牧蕃兄,难得请过来,必定有甚见教?”阿牛道:“没有甚么事,不过仰慕陶兄来谈谈罢了。陶兄此刻有事,我们改天再谈罢。”说罢,起身要走,庆云也不邀留,一同出了黑房。庆云反手锁了门,一同巡着长廊弯弯曲曲的出去。走过一个门口,猛然听得门里面又是淅零零的一阵铃儿响,庆云便立住了脚,说道:“恕不送了。”说声未绝,便推门进去了。阿牛独自一个走了下楼,自行回去,心中也莫名其妙呆呆的,在店里坐了一天。
到了下午五点之后,庆云忽然走来,对阿牛道:“回候,回候。”阿牛连忙让座。学徒送上茶来,阿牛又亲自送上水烟。
庆云口中本衔着半段吕宋烟,接过火来,吸着了。阿牛道:“我因为钦羡陶兄的外国话说得好,今天特去请教。不料陶兄事忙,是以不敢多打扰。”庆云道:“这个也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明白的,以后我们没事,彼此尽可以谈。”阿牛道:“陶兄今日无事,就请在小店便饭,我们可以多谈谈。”庆云道:“岂有此理!我还没有请你呢。牧蕃兄今日如果无事,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如何?”阿牛道:“家父今日早上到省城去了,店里没人,须得在这里照应,少陪了。”庆云道:“店里自有伙计们做事,偶然走开一两次,何妨?你要学外国话,我有一个人,外国话很好的,我带你去见见如何?”阿牛听说,遂答应了。
当下又寒暄了几句,庆云便立起来,约了阿牛一同出去。
走过了两条马路,到了一条巷里,走到一家门首,庆云推开门,让阿牛进去。阿牛再三谦让,庆云便自先行,阿牛跟着,到了屋里一看,只见不及三尺深的一间房子,当中供了好些观音菩萨、关圣大帝、天后元君等菩萨。立脚未定,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挽了一个上海式的圆头,额上覆了一排短发,双耳上戴着看不见那么大的一对耳环子,穿一件浅蓝竹布衫,襟头上的钮子却是赤金的,领上围了一圈夹红夹黑的珠穿的圈,下身穿了一条云纱裤子,没有穿袜,拖着一双黑皮拖鞋,脸上却还不施脂粉,天然本色。阿牛见了,暗暗称奇道:“这个明明是咸水妹。庆云怎么和他相识起来?”只见那咸水妹见了庆云,便道:“怎么这样早?吃了饭没有?”庆云道:“没有呢。”
接着叽咕叽咕的说了几句外国话。那咸水妹便对阿牛看了一眼,说道:“房里请坐罢。”庆云便拉了阿牛走到后面一间房里。
只见那房里比外间大了许多,靠里面放了一张洋式铁床,帐子、褥子一律洗得雪白。当中摆着一张洋式圆桌,旁边摆了一张洋式梳妆台,又摆了一排外国藤椅,一张外国躺榻,倒也十分洁净。庆云让阿牛坐下,那咸水妹妹便放着嗓子,叫一声阿彩,后面便跑了一个蓬头赤脚的丫头来。那咸水妹劈脸啐了一口,道:“有客来了也不知道舀茶。”阿彩便舀了两碗茶,分送到二人跟前。庆云又对那咸水妹说了几句外国话,咸水妹道:“不要麻烦了,我知道了。”庆云方才回过脸来,和阿牛谈天。
阿牛道:“听见你们说的外国话实在流利,不知到底怎样才学得会?”庆云道:“不瞒你说,我从前到过澳门学过西洋话。”
阿牛诧异道:“怎么西洋话又另外一样的么?”庆云道:“自然两样,西洋是大西洋、香港通行的,是红毛话。我学了两个月西洋话之后,听见人家说西洋话不及红毛话通行。恰好我有事到香港,便从了先生读起书来。”阿牛道:“不知读的是什么书?”庆云道:“十啤令卜。”阿牛不懂,庆云又说了一遍,道:“这个书犹如中国读的三字经一般。我读了两个月,谁知要靠他学说话是没有用的,我就不读了,专门学起杂话来。”
阿牛道:“甚么叫做杂话?”庆云道:“各种应酬问答。有用的话,我学一句记一句。恐怕忘了,自己用笔写起来,此刻已经有厚厚的一本了。”阿牛道:“几时要借来看看,不知可以不可以?”庆云道:“可以之至。我明天送过来,但不要弄失了,这部书我将来还要刻板的呢。”正说话时,忽听得外面一阵乱嚷,不觉吃了一惊,庆云便起身往外张望。正是:欲识发财秘诀,先要审辨时机。
两句洋泾浜话,到底落了便宜。
不知外面为了甚么事嚷,且听下回分解。
陶庆云自称为写字。写字者,书记之俗称也。然一路写其居处行径,令阅者自知其为何等人,而为之掩卷一笑。顾阿牛犹殷殷景仰之者,固由于乡愚无知,要亦以为学会洋话,易于发财之故耳。甚矣,财之足以迷人心窍也!
第五回 学洋话陶庆云著书 犯乡例花雪畦追月
第五回 学洋话陶庆云著书 犯乡例花雪畦追月
却说阿牛和庆云正谈得高兴,忽听外面一片声嚷。庆云站起来,探头往外一望,忽听得一个人大嚷道:“哪,哪,哪,那不是阿枢么?”那咸水妹也出来招呼,那班人便一哄而进。
阿牛抬头一看,共是三个人,嘴里乱说乱笑,庆云便介绍与阿牛相见。指着一个道:“这位魏又园。”又指一个道:“这位花雪畦。”又指一个道:“这是家兄,别字秀干。”阿牛一一招呼。庆云又指着阿牛对三人竖起一个大拇指来道:“这是丙记宝号的少东,区牧蕃兄。”招呼过了,那咸水妹又招呼请坐,然后出去。庆云便对那三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遍外国话,又园、秀干都点点头,又向阿牛看看,只有雪畦不懂。庆云又拉他到外面唧哝了两句,方才进来,几个人又乱谈了一会。忽然中国话,忽然外国话,有时外国话说不完全,说两句中国话凑足。
阿牛在旁听得,着实羡慕。秀干忽对庆云道:“方才我听见说大班日间要到上海,不知可曾对你说起?”庆云道:“我也听见说,不知确不确。”又园插嘴道:“倘使连家眷一起去,只怕你兄弟两个都要去的了。”秀干道:“阿枢总是不肯留心,须知我们既然得了这种好事,总不宜轻易丢了。我已经和女东说过,求他是必带我两个。”又园道:“你们若是去了,我也要想法子去走走。我有个家叔在上海,可以托他谋事。”庆云正要答话,秀干先说道:“既然令叔在上海,大可以去碰一碰机会。”雪畦道:“你们都是精通外国话的,都想去发洋财,只有我这一窍不通的,只得仍旧回乡下去混。”庆云道:“这又不然。”说时指着阿牛:“这位牧蕃兄父子两个何尝懂一句话?此刻不是赫赫然大东家么!”
正在高谈阔论,那咸水妹早带着那小丫头来收拾开圆桌子。
摆上杯箸酒壶,又摆上四五样香肠、叉烧之类,后来又搬出一大碗加利鸡来。庆云就亲自筛酒,让阿牛当中上坐,又叫阿直哥坐这里,阿雷哥坐那里,又园忙道:“罢、罢。各人都有别字,不要只管提着名儿叫了。”于是纷纷坐定。那咸水妹也坐了下来,彼此传杯弄盏,庆云十分得意,又和那咸水妹说了好些外国话,忽然问道:“我前回叫你问东家那‘饥荒’两个字是怎样讲的,你问了么?”咸水妹道:“问了。是叫‘噃棉,’我并且叫他写了出来呢。”说罢起身,在梳妆台抽屉里翻了一阵,鄱出一张外国纸来,递给庆云。庆云接来一看,上面写了一路外国字:kilong-famine。于是又园、干秀争着来看。又园道:“阿枢哥真是留心。”庆云道:“你才说不要提着名儿叫,你又怎了?”又园道:“是,是,是我的不是。”庆云又叫咸水妹:“取过我那本薄子来。”咸水妹取出一本外国簿子,庆云接过。取出铅笔,在那簿子上写了‘饥荒’两个字,底下又注了‘噃棉’,两个字,又在旁边照样描了那一路外国字。阿牛看见便要借来看,庆云顺手递给他。雪畦道:“庆云兄真是留心。将来你的英话怕不学的精而又精。”
庆云道:“越是这种冷门说话,越是不能不留心。万一东家要说起来,回答不出,岂不要受他两句夫卢。”
他们说话时,阿牛打开簿子来看,看见上面分作两层,上层便是一句中国话,下层却写了好些口字旁的字。看着十个倒有八个不识的,又且绝无文理,旁边或加一点,或加一圈,或加一竖,实在莫名其妙,只得交还庆云。庆云正要说话,又园忽说道:“令东到底是到上海不是?也要预先谋一谋。”庆云正色道:“这是家兄瞎操心。老实说,敝东和我就同一个人一般。凭他到上海到下海,怕他少得了我?我们这样老实说,谁见了谁欢喜。你看和我们一辈的人,那一个不是一年换两三个东家?顶了不得的做了一年,也要滚蛋的了。我从在澳门跟着敝东,直到此时,足足有三个年头了。那一天他不赞我两句。
上个月我受了点感冒,请了两天替工,等我病好了,到行里他对我着实骂那替工的人,说他万万不如我。你想,他能离得了我么?”阿牛在旁听了,又生了许多钦羡。又请教他那簿子上写的可是外国话。庆云道:“正是。这是第二本,你如果要学我明天把第一本借给你。”阿牛谢了又谢。当下吃过数巡酒。
大众饭罢,掌上灯来,又谈了一会。庆云又和秀干咕哝了许久,秀干自去。又园、雪畦也要告辞。阿牛谅来庆云是不走的,也起身辞去。
到了明日,一早就去找庆云仍旧到黑房里坐。庆云道:“你来,我知道你是要借我那本书的,我那本书却在家里,等我几时找出来,送去给你罢。我这里不便,你也不必常来。我有了空,到你那里谈罢。”阿牛只得辞了出来。恰好在路上碰见又园,问往那里去,阿牛告知借书的原故。又园道:“你也太呆了,他那个书费了多少心血弄出来!他将来要刻板卖钱的呢,怎肯轻易借给你?你要学英话,还是化两块钱一个月去读书罢。
”阿牛恍然大悟。因拉又园到店里去坐。从此阿牛又和又园做了朋友。不多几日,又园走来对阿牛说:“今日庆云跟东家到上海去了,我在香港没有事,也和他同去走一遭,碰碰机会。”
阿牛是日不免和他两个送行,然而他两个去后,雪畦也不见了。
秀干听说也到上海了,未免寂寞寡欢,一连过了几个月。他老子区丙到香港来,叫他且回乡下去料理些家事,因此阿牛又回张搓去了几个月。方才到省城店里,打算略住向天,再到香港。
一天,正在店里坐着,忽然门外走过许多人,嘴里都说是“游刑游刑”。阿牛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小猪,又一个人拿了一面铜锣、一根棒。后面又一个人被人反绑了手,身上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条裤子。一个人拿着大拇指粗的藤鞭,跟着那拿锣的人,镗的打一下锣。这个人便举起藤鞭,向那反绑的人狠狠的打一下。凡是一声锣响便是一藤鞭,后面又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如此一路走来,在店门口走过。阿牛定睛一看,那个绑了受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香港相识的花雪畦。
又觉吃了一惊,暗想他犯了甚么事,受起游刑来?又看见前面提了一口小猪,不觉暗暗叹道:“这一口猪值得甚么却去受这种苦恼?”
看官!知道这游刑是甚么刑法么?原来广东地方的一条乡例,因为遇了鼠窃狗偷的,若是送到巡防局惩办,不过打他几十小板子,就放了。那班鼠窃这等打法,他并不怕,这边才打过放了,他一出来又到那边去偷了,所以定了这条例出来,凡捉着此辈,并不惊官,只由街坊叫了地保来把他绑了,拿了所偷的赃物游行各处。一面敲着锣,打着他,等到游过了几条街,已是打得体无完肤的了,这便叫做游刑。有两个尖刻的人和他取了个别名,叫做“追月”因为那面锣是圆的,像一个月亮在前面,他在后头紧紧跟着,所以题出这个雅号来。
闲话少提,且说花雪畦在香港混了几时,无所事事,只得仍回省城,投在一家米店里做出店。幸喜生就一身气力,除了挑送米粮之外,遂可以帮忙舂米,因此每月还赚得五钱银子工钱。安分过了两个月,到了第三个月,就有点不安分了。领了工钱,就到赌馆里去赌一天,被他赢了十多两银子,便触动了他的发财思想。坐了轮船,到澳门去,思量大赌一场,就此发财起家。谁知命运不济,赌了个大败而回,浪落在澳门和一个阉猪的蔡以善相识起来,却屡次偷了蔡以善代人阉的小猪去卖。
蔡以善是个有心计的人,以为在这里闹穿了,不过关他几日巡捕房,倒便宜他吃饱饭了。好得这阉猪的事业随处可以谋生,就约了雪畦回省城去。这雪畦屡次偷他的猪,他只佯作不知,弄得愈发胆大了。这天又去偷,却被以善看见了,登时大喊起来,被街邻人等当堂拿获,就请他追一回月玩玩。
不想走过丙记门前,被阿牛看见了,心中着实不忍。他犯了这事又不便上前相认,心中踌躇没法,信步走出店门,远远地跟着他去,看他走到那里释放。只听得一下锣声,便是跟着一下鞭声,雪畦哭喊声,看热闹的人叫好声。阿牛一路跟着,幸得转了两个弯便释放了。那些跟看的人便一哄而散,雪畦发脚便跑。阿牛在后叫他,他也不答应。阿牛便跟着他走,只见他走到一处厕所里,伸手在一个尿缸掬起尿来,洗那身上的伤痕,这也是他们做小窃的秘诀。凡受了毒打,伤皮见血,必要用尿洗过,才得止痛。阿牛看见他如此,便不好走近,只得远远站着,叫一声:“雪畦。”雪畦抬头一看,见是熟人,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阿牛道:“你弄干净了,到我店里来,我有话和你说,你认得我店里么?”雪畦点头道:“认得。”
阿牛便自回去。直等到晚上雪畦才来,不知在那里弄了一件破衣穿了。见了阿牛,先自涨红了脸,阿生把他一把拉到房里,悄悄的说道:“你在我跟前也不必怕难为情,我们既有一面之交,总要帮你的忙。你在这里存身不得,我借给我盘缠,先到香港去走一遭,再图事业罢。”正是:只要发财能有术,英雄不问出身低。
不知雪畦肯去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咸水妹家数人聚饮,观其言动举止,已知都是能发财之辈矣。独是花雪畦于外国话一些不懂,虽有大财,正不知其知何发起。后来更犯游刑,可谓水穷山荆不知下回,彼乃先得奇遇,如阿牛者,徒籍其上人之余阴,后此竟寂寂无闻。甚夫,苟无秘诀,不易与言发财也。
第六回 五木无灵少爷卖猪仔 一条妙计财主仗洋人
第六回 五木无灵少爷卖猪仔 一条妙计财主仗洋人
且说雪畦听见阿牛如此说,连忙跪在地下,叩头道:“难得老兄如此周全,我没齿不忘。”阿牛扶住道:“快不要如此。
你这回到了香港,好歹谋个事业,不要再做这等事了。”雪畦只是唯命应命。阿牛取了五元墨银,给与雪畦,雪畦便拜谢去了。找了一个僻静所在,养息了两天,真是贱皮贱肉,打得那般肉血横飞的,不到几天已经痊愈了。便附了轮船,再到香港,仍旧做他的本行,投到一家米行去做出店。
到了晚上没事时,却依然聚了几个同事的赌番摊牌九。这是他合当发财,被他一连几夜赢的不少。一个同事阿三输的当卖皆空,因说道:“倘然真是输的不得了,便要卖猪仔了。”
雪畦道:“说起来我懂。这卖猪仔卖到那边有甚么好处?”阿三道:“有甚么好处?不是不得了的人,总不肯出这个下策。
此刻有许多人也知道,到了那边的苦处,不肯去了。所以那招工馆里此时因为自己愿去的人少,便设法拐人去了。”雪畦道:“又不是小孩子,如何拐得?”阿三道:“遇了那穷到不得了的人,拿甜言蜜语骗了他去,不和拐的一样么?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亲戚在招工馆里做伙计,是他告诉我的。”雪畦道:“令亲是那一个!可以带我去见见么?”阿三吐出了舌头道:“那招工馆是去得的么?除了他们伙计之外,任是甚么人,进了去就不放出来的。”雪畦道:“却是为何?”阿三道:“为何贩你到南洋去?”雪畦道:“这等说,你要见见令亲也不能的了?”阿三道:“他晚上没事,便出来吸烟,我要见他,总是到烟馆里去。”雪畦道:“此刻晚上,我们也没事,何妨去望望他?”阿三道:“你莫非要卖猪仔么?”雪畦道:“你不要管,我打听得那边好,我也卖了也说不定。”阿三道:“如此,我就和你同去走走。”说罢,一同出了米行,到烟馆里去。
看官!你道雪畦真个要卖猪仔么?这卖猪仔的情形,他早已烂熟胸中。不过苦于招工馆里没人认得,所以听见阿三说,便急急要去见他的亲戚。当下跟着阿三,走到烟馆里,见了那人,彼此通了姓名,原来那人姓高,名叫阿元。相见过后,无非东拉西扯的谈了一会,便别去。从此之后,到了晚上没事,雪畦便一人溜到烟馆里,和阿元谈天。久而久之,渐成知己,雪畦更知道了招工馆的章程,与及秘诀。
半年之后,便辞了米行,坐船到了新安,设法投奔到一家赌馆里,做个看门,从此留心那班赌客。有输急了的,他便和他拉相好,荐他到香港高阿元那里去谋事。如此一年多,也不知他荐了多少人,他的囊藁渐渐充盈了,便自己开了一家赌馆。
此时下手更易,上当的更多了,胆子也愈弄愈大了。
一天新安县的少爷拿了几百银子来赌,输个磬尽,原来这笔银子是一笔甚么公款,他输了不敢回去见他老子,彷徨无计。
雪畦见了这个情形,便招呼他到里面去坐,那少爷又不敢说出真姓名来,只说输了银子,不敢回去见父亲,又不敢说出他父亲是新安县。雪畦看见是一个外路口音的人,更加大胆,便道:“你此时既然不敢回去,何不到香港去暂避几时?你如果肯去,我那个有个朋友,叫高阿元,为人十分慷慨。你去投奔他,或者他能助你一臂之力。”那少爷道:“此刻进退无路,也只得去走一遭的了。便请你写个信给我,好去见那高兄。”可怜雪畦是一字不识的,如何会写?便到外面找了一个识字的伙计来,叫他写一封信,给高阿元。又借给那少爷三钱银子,作盘费去了。
新安县衙门里凭空失了一位少爷,那县太爷十分着急,叫人在外面四处打听。有人当日看见他在雪畦赌馆里赌钱,说了出来,被县太爷知道了,即刻发下封条出了票子,叫值日差去封赌馆拿人。雪畦自从开了赌馆以来,衙门差役是个个熟识的,便有人通了信息,吓的雪畦魂不附体,立刻收拾细软,逃到香港,急急忙忙找着阿元道:“前天送来的那个原来是新安县的少爷,请你把他放了回去罢,这个祸闯得不小呢。”阿元道:“呸,你也太脓包了,凭是甚么大祸,到了香港还怕甚么?何况,我们招工馆是有泰山般的势力保护的,莫说是县官的儿子,便是皇帝的太子,他除非不来,来了便是我的货物,如何轻易放他回去?况且他到此地那天,恰好有船出口,马上就贩出去了。”雪畦听了,默默无言。过了几时,打算仍入内地,去做那个勾当。忽然一个新安朋友到了香港,说起新安县自从失了儿子之后,再三打听,知道雪畦历年拐卖人口,不计其数。知道他的儿子也在拐卖之列,便出了二千两银子赏格提拿雪畦,近日又打听得雪畦到香港,已经动文书到香港来关提了。雪畦听得,手足无措,便来和阿元商量。阿元冷笑道:“你既然害怕,当初何必来做这个交易?”雪畦道:“我不怕别的,怕他动了公事来关提,便怎么得了。”阿元道:“呸!那中国官有多大的脸,提得动我们招工馆的人。你既然害怕,走远点罢。
不然到新加坡走一次也好。”雪畦暗自打算走远点这句话,却不错,然而新加坡却去不得。万一他昧了良心连我也卖了,如之奈何呢?想罢,便别过阿元。恰好这天有上海轮船开行,便检点行李,把历年积下的钱银算了一算,约有三千多元,一起打了上海汇单,上了轮船,径到上海。在成章客栈暂时住下。
这成章客栈本来是广东人所开,雪畦闲着便向栈里打听同乡人的情形。栈里的人道:“同乡到上海的,陶庆云得意的最快了。”雪畦听说陶庆云便忙问道:“怎么得意了。”栈里的人道:“此刻是台口洋行的副买办了。东家信用了他,只怕不久就要正买办呢。”雪畦放在心里。到了明天,便访到台口洋行,专诚拜访陶庆云。庆云见是故人,便邀到帐房里坐,茶房送上一杯洋装红茶,庆云在身边取出一根吕宋烟,双手递过,彼此畅谈别后情形。雪畦见庆云脸上光彩异常,较之在香港时已判若两人了。因说道:“老哥到上海几年,发了福了,一向怎生得意?”庆云道:“那里得意?不过穷忙罢了。”雪畦问起又园,庆云叹道:“说来也是难事。他的英话不好,我屡次荐他事情,东家和他说起话来总是驴头不对马嘴的,总干不下去。此刻住在三马路他令叔家里,听说近来很留心学英话,倘能再学几个月,只怕还易于谋事。老实说,像小弟这几年,倘不是说话灵通,任凭东家怎样好,也到不了这个地位。对了,洋人第一要会揣摩他的脾气,第二要诚实,第三也轮到说话了,倘使说话不能精通,懂了以上两层,也是无用的。我此刻虽算是东家赏脸,然而也要自己会干,会说话,才有今日埃”雪畦唯唯称是。庆云又问:“雪畦,到上海有甚么事?”雪畦道:“无所事事,到这边来看有甚么生意可做?也学着沽点手。”
庆云道:“老兄是已经发财的人了,做生意最好不过洋货。”
雪畦道:“我不懂洋文洋话。若做洋货生意,便不免处处求人,还是做土货的好。”庆云道:“土货最好做米,在芜湖贩米回广东,利钱是稳的。”
正说话时,忽然外面一个人高声答嘴道:“做土货最好是买地皮!”说声未绝,人已进来。庆云起身招呼,一面告诉雪畦道:“这是同乡舒云旃先生。”又代雪畦通了姓名,庆云道:“你欢喜买地皮,就不应该劝人买了。”云旃愕然道:“这却为何?”庆云笑道:“你劝得个个都买地,把上海的地都买完了,你更向那里去买!”云旃道:“莫说笑话。我有一件事来和你商量,你这里有一个姓杜的跑街,此刻在这里么?”庆云道:“不在这里,有甚么事?”云旃道:“我前个月买了一块地,是姓杜的,那地上本来有两座坟。本来说过交易之后,就可以搬去的,谁知这片地是他几房的公产,却被一个人私卖的。
此刻那几房知道了,非但不肯搬,还要和我打官司呢。”庆云道:“你便怎样?”云旃道:“我听说你这里那姓杜的跑街和他们是一家,所以特来找你,请他出来打个转圜。”庆云道:“地在那里?”云旃道:“在虹口相近。”庆云道:“是租界么?”云旃道:“虽不是租界,却是贴近的。”庆云道:“亏你是老内行,买地皮为甚不转道契?转了之后他敢说半句不搬?
由外国人出面,写了一封信到上海县去,一面指控他起来,怕他不搬?”云旃恍然大悟道:“这几天被那些地皮掮客来把我闹昏了,竟想不到这一层。”
雪畦见他们有事商量,便转身告辞出来,一路上暗想:“原来外国人的势力如此利害,怪不得他们巴结外国人了。”又想道:“又园住在三马路,我何不去访他谈谈?将来不要被他说话。庆云得了意,我便找他,不得意的朋友便不理了?”打定了主意,一路问讯,到了三马路。却不知他住在那一家,不住的两旁观看,忽见一家门首钉了一个牌子,上面横列着一路外国字,底下是“魏公馆”三个字。雪畦虽然不识字,那朋友的姓那个字总还记得,香港最多公司招牌,所以他又识了个公字,在招工馆里鬼混了几时,所以这馆字也是认得的,然而也端了许久,方才分辨出来。心中暗想道:“莫非又园的令叔是做官的么?不然何以称得公馆呢?”意欲打门去问,又恐防认错了,再三端详,这魏字是不错的了,又恐怕虽然同姓,却不是又园的阿叔,胡乱打错了人家公馆的门,岂不被人家骂?想到广东省城那些公馆里面都是老爷何等威严,若是打错了他的门,还了得么!踌躇了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轻轻把门叩了两下,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雪畦听得里面拨门闩的声音,心中迄自乱跳,及至开出门来一看,那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要专诚拜谒的魏又园,不觉大喜。道:“又园兄,久违了。”又园错愕良久,仔细辨认,方才省悟道:“咦?是雪畦兄。几时到的?发了福了。里面请坐。”雪畦看了又园时,只见他比在香港时瘦了许多,一面彼此相让进去,分宾主坐定,又园亲自舀上一杯茶,方才叙阔。雪畦问起令叔在这里打公馆,想是做官,不知当的甚么差事?又园不慌不忙说出来。正是:骆驼不是马肿背,乡人少见自多怪。
不知又园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闻诸某富翁言,若要发财,非狠心辣手不可。观于雪畦之拐卖猪仔而先,俟其赌输之后,既没其财,又鬻其身,不得不谓之狠心。而买地转道契一层,又是自己无此辣手,设法去借一只辣手出来也。某富翁之言,虽似然观于此,则又犹有未尽之秘诀也。
第七回 洋奴得意别有原因 土老赴席许多笑话
第七回 洋奴得意别有原因 土老赴席许多笑话
且说又园听得雪畦问他令叔当甚么差事,笑说道:“阔别这两年,老兄还是没有学过洋字、洋话。”雪畦道:“这是怎么讲?”又园道:“那公馆牌子上面那一路外国字,便是家叔的馆衔。写的是:chiitoy,便是厨子。家叔在总会里做大司务,何尝做甚么官?”雪畦愕然道:“那公馆牌子可以随便用的么?”又园道:“你还当上海和广州城一样呢。挂个公馆牌子,也可以称得。”雪畦方才明白,又问又园,近来可有事。又园道:“我连年运气不好,此刻隔壁的一个咸水妹有个东家,是兵船上的大副,我暂时伺候他,是没有工钱的,一时谋不出事来,也是无可如何。”雪畦道:“那么你只怕要到隔壁去,有事。我不便久坐,不要耽搁你公事。”又园道:“不要紧,他今天怕不得来,我们尽可以谈谈。你这回来见过庆云没有?”雪畦道:“正从他那里来,连你住在这里也是他告诉我的。我看庆云得意得很。”又园叹道:“一个人运气来了,便甚么事都顺手。庆云平常也会巴结,有一天为了一角洋钱几十文铜钱,他便凭空升了副买办,你说奇不奇?”雪畦道:“怎么一角几十文就可以升起来呢?这个倒要请教。”又园道:“这里不比香港。香港是一块大洋钱换十个角子是呆的,这里是市价天天不同。有时一块钱只换得九角多,有时候一块钱要换到十一角零。一天外国人叫庆云去换一块钱的角子,那天市价是十一角零五十文,他换了来例如数交了,那外国人很以为奇,便问怎么样有这许多?他也老实回说今天市价是这样。外国人倒不懂起来了。等他走开了,又叫别人去换一块,别人可是只交给他十角。大约这是人人如此的,本来外国人只知道一元换十角,就是赚了他的,他到死也不能明白,又何妨嫌呢?
那外国人看见别人只换来十角,也只放在心上。等到公事完了,叫了庆云,一同出去走,到钱铺门前,在身边摸出一块洋钱,叫庆云去换角子,自己在旁边看着。果然见是换了十一角五十文来,便着实夸赞庆云诚实可靠,说得他所见过的中国人没有一个好的,只有庆云是个好人。不多几天,便把他升做二买办。
你说徼幸不徼幸?”雪畦道:“倒想不到真是一角多洋钱买了个二买办。”又园道:“这个里面有两层:第一层,是他平日会巴结。无论甚么事,外国人叫他做,他没有不肯做的。有一天外国人叫他”说到这里,把嘴附到雪畦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话,又大声道:“他也居然肯的。你说别人做得到么?”
雪畦摇头道:“未必罢。”又园道:“不信由你,这个还是在香港时候的事呢。第二层也是外国人的好处。为了他诚实了一角多洋钱,便马上抬举他。若是中国人,你便把良心挖出来给他吃了,他也不过如此。所以我家叔时常教我情愿饥死了,也不要就中国人的事,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依我看起来,还是情愿做外国人的狗,还不愿做中国的人呢。”雪畦道:“想不到外国人有这等好处,我也要学两句外国话,就外国的事了。
但不知上海可有教外国书的先生?”又园道:“多得很。只要两块洋钱一个月,但是你要小心点,有许多靠不住的,他自己也只花两块洋钱一个月,白天里去读了书,到了晚上他就把白天所读的去教人,也收人家两块洋钱一个月。也有自己晚上去读,白天教人的。你要从了那种人,就上当了。”雪畦道:“不知你近来可有从先生读书?”又园道:“我不从先生。晚上家叔回来,自己教我。”雪畦道:“听说外国字只有二十四个字母拼起来,就可以成文,不知你可认得?”又园道:“岂止二十四个,有二十六个呢。那自然认得的。”雪畦道:“就请你代我写了那二十六个字母出来。等我先认认,等认得了,再设法。”又园答应了,就在身边取出铅笔,寻出一张表心纸,写了出来。又教了一遍,又在每字之下注一个中国字音。雪畦谢了,又谈了一会,方才辞了出来。
回到成章栈,取出那一张表心纸来,叽哩咕噜的乱念。他莫说外国字不认得,便连注的中国字也是不认得的,所以愈念愈不对了。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一连念了三天,连起头的abcd四个字还分辨不出来,心中恨极。想道:我何必要学他,此刻有了三千多的本钱,不如自己做生意的好。定了主意,便把那张表心纸撕掉了。
正打算着不知做甚么生意好,忽然一个人送进一封贴子、一张知单来。问道:“这里可是花老爷?”雪畦吃了一惊,暗想道:何以叫起我老爷来?只得含糊答应道:“是。”那个人便把知单贴子递过来,雪畦接了贴子在手,看了又看,只见签条上自己的姓一个“花”字是认得的,花字底下一个“大”字也还认得,大字底下还有两个字便不认得了,那两个字底下又有“雪畦”两个字,是当日求人起别字时,经人教过的,也就认得。但是这雪畦两个字,却写得小了许多,旁边又有一个不认识的字。看了两遍,然后把贴子抽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有一个“日”字是认得的。下面一行端详了四五遍,模糊仿佛连猜带认的似乎是“陶庆云”三个字。看到角上还有两个小字,只认得打头一个“六”字。再看那知单时,那个字写得更奇怪了,竟是横着写的,一排一排犹如外国字一般。顶上头那一排,是每字不同的,自己姓花的“花”字却也在上面;第二排是六七个“大”字;第三排、第四排的字都不认得,却每排都是一律的,底下也有好些小字,“雪畦”两个字也在上面,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又看看那送贴子的人,那人正等得不耐烦,便说道:“陶老爷请你吃酒,去不去?”雪畦恍然大悟,想道:“怪道呢。我说这东西很面熟的,原来是请吃酒的请贴,便道:“请几时?我来,我来。”那人道:“明天六点钟。”
雪畦道:“晓得了。”那人道:“请老爷在知单上打个字,我好拿去请别人。”雪畦暗想道:上海好大规矩,请吃酒还要签字的呢。想罢,便道:“我签,我签。”在桌上一看,并无笔墨,自己本不会写字,乐得推道:“我这里笔墨不便,等我到外面去签了来。”说罢,连贴子一起拿到帐房里,见了帐房先生道:“费心,陶庆云请我吃酒,那来人要我签字,我是初到上海,不懂这里规矩要签在那里的。费你心代我签了罢。”帐房先生笑了一笑,代他写上一个“知”字。雪畦了过来,说声费心,把那知字重新看了又看。一路走回房里,便连贴子一起还了那人,那人道:“这贴子是要留下的,老爷如果客气,明天当面譬帖罢!”说着放下帖子,拿了知单自去了。
雪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疑惑。欢喜的是在广东时,人家叫自己总是阿雷、阿雷的,提着名儿叫。到了上海,居然有人叫我老爷,这一乐,真是乐得要手舞足蹈起来。疑惑的是,那送帖的人叫我明天当面逼帖,我一向只知道逼讨债与及开赌馆时,人家输光了,要逼人家剥衣裳,这是我干惯了的,这个逼帖却不知如何逼法?心中踌躇不定,好在陶庆云不是十分客气的朋友,且等明天再说。到得次日,便如油锅上蚂蚁一般,眼巴巴盼到五点半钟,便锁上房门一径走台口洋行。只见帐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茶房在那里磕睡,雪畦问道:“陶买办呢?”那茶房呵欠着起来,答应道:“今天是礼拜,买办没有出来。 ”雪畦愕然良久,道:“他家在那里?”茶房道:“在二马路庆新里。”雪畦暗想,莫非在家里请么?于是搭讪着出台口洋行,一路问讯。问到了二马路庆新里,看见一扇陶公馆的牌子,这回不比寻魏又园的那回了。一直上去打门,里面一个老妈子出来开门,雪畦便问:“陶买办是这里么?”老妈子道:“是。
”雪畦便要进去,老妈子道:“不知道。”雪畦又愕然道:“到那里去了?”老妈子道:“不知道。”雪畦不觉大失所望,怅怅回到栈房。已是六点多钟,茶房开上饭来。雪畦一面吃一面生气,暗骂陶庆云岂有此理。及至饭已吃完,茶房带了一个人进来,送上一张条子说道:“请吃酒。”雪畦接来一看,上面写着:“花雪畦”三个字,接着底下还有“大人”两个字是识的。其余一字不识。当中有一个“五”字又是识的,再往下看,看到末末了一个“陶”字也还勉强看得出。皱着眉头道:“这是那里来的?”来人道:“是麦家圈新新楼。”雪畦又恍然大悟道:“原来他请的是馆子。”随对来人道:“就来。”
随即仍旧锁了房门,向茶房先问了路径,一路寻到新新楼。
入得门来,自己还不知是这里不是,又格外小心向柜上的人问一声:“这里是新新楼不是?”那人把他看了一眼,道:“是的。怎么?”雪畦道:“有人请我吃酒呢。”那人道:“是那个请的?”雪畦道:“陶庆云。”那人道:“是那个陶庆云?”雪畦道:“奇了,是台口洋行里买办陶庆云,还有那个陶庆云呢?”那人便向水牌上望了一望,用手向里面一指,道:“你进去。”随又喊道:“第五号来客。”便另有一个人来领了雪畦登楼,到第五座去。
庆云迎了出来,彼此相见,只见座上已有了一个人,便是前次在台口洋行幸会的舒云旃。大家招呼过了,雪畦埋怨道:“我在这里人地生疏,你要请我,又不先知照我,害我今天走到你行里,又跑到你家里去。”庆云愕然道:“为甚么?”雪畦道:“我只当你在行里吃酒呢。”庆云笑道:“我帖子上明明写好‘六点钟入席假座新新楼’,你自己冒失,却来怪我。”
雪畦听了“帖子”二字,忽然想起一事,把庆云拉过一边,悄悄问道:“你昨天送帖子的是甚么人?”庆云道:“也是行里的一茶房。”雪畦道:“奇怪得很,他叫我今天逼帖呢。我想逼债讨债、逼剥衣裳是有的,这帖子怎生逼法?可是一定要逼的?求你教了我。”庆云也愕然道:“这个却未考究过,我也不懂。那个茶房是扬州人,从前跟过官的,或者官场有这规矩也说不定,我们是没有的。”雪畦方才放心。
说话之间,陆续又来了四个客。一个覆姓端木,号叫子镜人家,问他贵姓,他却只说是姓木。一个姓言,号能君。一个便是庆云的老兄秀干。还有一个雪畦见了不由得心惊胆战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澳门阉猪的蔡以善。雪畦一见了便手足无措起来,只得佯作不相识。一一由庆云介绍了,彼此列坐谈天,雪畦一一请教,才知道秀干已得了关上事情,言能君是合隆木号的东家,端木子镜是巡防局的百长,蔡以善在近今洋行写字楼办事。堂倌问过客都齐了,便调开了椅子,摆了七个位,庆云亲自敬酒。定席七个人团团坐定,庆云便问叫局不叫,座中也有要叫的,也有不要叫的,庆云道:“要叫,大家都叫,要不叫,大家都不叫才好。有个叫,有个不叫,总不大妥当。”
雪畦便问:“上海叫局是甚么价钱?”庆云道:“我们要叫,就叫,长三是三块洋钱一个局。”雪畦听说,伸了一伸舌头。
暗想:“我通共只有三千多元,只够叫一千多局,这件事如何开得端?”想罢了便道:“我人生路不熟,没有认得的,我不叫罢。”庆云道:“如此大家不叫也罢。”于是让一轮酒菜,堂倌送上鱼翅来。秀干道:“近来新新楼的鱼翅甚是考究,大家请一杯。”于是客人干了一杯。雪畦暗想:“鱼翅这样东西向来只听见过,却未曾吃过,不知是甚么滋味?”于是随着众人夹了一箸,往嘴里一送,谁知还是滚烫的,把嘴唇舌头一齐烫了,连忙吐了出来。正是:急欲充肠果腹,惹来舌敝唇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魏又园一席话,读之令人痛哭。花雪畦赴席举动,读之令人狂笑。读过一回,真是笑啼并作。
魏又园谈陶庆云事至紧要关头,忽然附耳低声,此必是发财秘诀之最秘者。惜乎其附耳而谈,遂致此诀独不得传也。
第八回 花雪畦领略狠心法 杭森娘演说发财人
第八回 花雪畦领略狠心法 杭森娘演说发财人
却说花雪畦被鱼翅烫痛了唇舌,连忙吐了出来,引得众人一笑。雪畦把鱼翅吐在汤匙里,吹了一会,再放在嘴里,不及咀嚼,便咽了下去。回头一想,还不知是甚么味道。蔡以善问道:“这鱼翅还好么?不知较广东的怎样?”雪畦道:“好。好。这里的比广东的好。”舒云旃讶道:“阁下初从广东来,也说这句话,奇了。”蔡以善道:“在家乡没有吃着好的,自然上海的好了。”雪畦听说,脸上一红,答话不出。
云旃对着庆云道:“贵本家俯臣近来忙的怎样?许久没有看见了。”庆云道:“俯臣家兄近来不在上海,到汉口去了。”
云旃讶道:“他在这里兼了五家洋行买办,如何走得开?”庆云道:“这也是没法的事。不过为的是两个钱罢咧。”以善道:“兼了五家买办,还怕没有钱?还忙到汉口做甚么?”庆云道:“为办茶去的。前两年霭兰在汉口跌倒了,前年俯臣帮了他一把忙,重新又爬起来。俯臣先是为看霭兰去的,看了两次,把做茶的门径看熟了,所以自己又办起来。”云旃道:“霭兰这个名字很熟的,是那一位,我一时竟忘记了。”庆云道:“你怎么就忘了?今年正月还同席的,就是俯臣的妻舅。”云旃恍然道:“是呀。我怎么就忘了?那天俯臣请客,就是和他订宽限还钱的合同,此刻怎样了?”庆云道:“今年好了。听说一个茶市要赚到十万呢。”云旃吐出舌头道:“这还了得?比我们搬弄地皮的好得多了。到底外国人的钱好赚。”庆云道:“做了汉口茶栈,要靠赚外国人的钱,可就难了。纵然发财也有限得很。”雪畦听到这里,不觉愕然道:“听说办洋装茶,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请教不赚外国人的钱,还赚谁的钱呢?”
庆云道:“赚外国人的钱是有数的,全靠赚山客的钱。”雪畦道:“甚么叫做山客?”庆云道:“山客是从山里贩茶出来的。”到了汉口,专靠茶栈代他销脱,要赚他们的钱,全靠权术。
他初到的时候,要和他说得今年茶市怎样好、怎样好,外洋如何缺货、洋行里如何肯出价,说得他心动了,把货捺住不肯就放手;一面还要向洋行里说谎话,说今年内地的茶收成怎样好,山客怎样多,洋行自然要看定市面再还价了。把他耽搁下来,耽搁到他盘缠完了,内地有信催他回去了,这边市面价钱却死命不肯加起来,闹得他没了法子,那时候却出贱价和他买下来,自然是我的世界了。”雪畦道:“这样一办,那山客吃亏大了。”庆云道:“岂但吃亏,自从霭兰这样一办,那山客投江的、上吊的、吃鸦片的,也不知多少。那个管他!须知世界上不狠心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发财。就以俯臣家兄而论,他兼了五家买办,难道都是东家仰慕他,请他做的么?都是他自己设法钻路子弄来的,至于钻路子的时候,就不能问前任的买办是亲戚是朋友了,也不能问我谋夺了他的席位,他要如何落魄、如何潦倒了的。必要有了这等的手段,方才可以望发财。不然,俛臣家兄到上海来不满十年,就弄了五六十万么。”雪畦听了,默默领会,暗想:“他们的手段比我拐卖猪仔还要利害,从此倒要留心学着他们呢。”
正在想得出神,忽见台口洋行的出店拿了一封信来,给庆云。庆云接过,拆开一看,说了一声“嗳呀”众人忙问:“甚么事?”庆云道:“我们行里的正买办死了。”蔡以善拍手道:“妙埃恭喜庆云兄,这个正买办是做定的了。我们各贺一杯。 ”云旃道:“这是该贺的。”于是合席干了一杯。从此轰饮起来。尽醉方散,庆云要到那里正买办家里,做一回假惺惺,别过众人而去。
云旃约了子镜、能君、雪畦三个去逛。雪畦初到上海,乐得跟着众人去开开眼界。云旃领着众人,走到大马路,一条胡同里面。在一家后门敲了两下,便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开门,见了云旃便道:“干爹来了。妈正在这里想你呢。”云旃点点头,领众人登楼,雪畦留心看时,只见上尽楼梯便转入一间客座,那客座靠墙边摆了一张宁式弥陀榻,榻上放着一副雅片烟具。当中放着一张举木八仙桌,两旁一式的是宁式单靠椅,茶几当中窗下放着一张三抽桌子,转入房里,靠里面一张宁式大床。床前一张梳妆桌子,桌子上面供着一座西洋自鸣钟,两旁分列一对玻璃罩,台花靠床一面放着一检妆,当中一张八仙桌子,旁边两口宁式衣柜。正对房门口处,摆着一张茶桌,墙上挂了一面西洋着衣大镜。厢房外面又是一张弥陀榻,榻上一般放着烟具。
一个妇人迎了出来,便叫:“阿舒你为甚么这两天不来?”
云旃道:“这两天忙得很,没有工夫来。”那妇人一面让众人坐下,便有个大丫头送上茶来。又拿过一枝水烟袋装烟,那烟袋偏偏递到雪畦嘴边。雪畦倒吃了一惊,不知吃的好,是不吃的好,又想用手来接,又怕闹了外行。望望云旃,只见他和那妇人交头接耳的,絮絮叨叨说个不休,也不知他说些甚么东西。
没奈何,只得伸手接了烟袋,那丫头转身过去,又递了一枝给能君,方才去点着烟灯。只见方才那小孩子走了进来,子镜便道:“阿宝,你的外国书读得怎样了?可能说两句话?”阿宝道:“可以说两句,只是不多。”子镜道:“你干爹只是叫你读书,不知靠读书学话是最慢的。你看我一个外国字都不识,然而一年到头办公事,何尝对付不过来?”云旃道:“到底读两句书有点根底。”那妇人道:“你做了干爹,只知道出两块洋钱一个月,教他读书,总不肯荐他生意。”阿宝此时舀一碗茶喝了,提了茶壶对那妇人道:“妈,没了茶了。给我一个钱,泡茶去。”那妇人掏了一文钱出来,阿宝接了钱去了。能君对那妇人道:“森娘,你近来生意可好?”森娘摇头道:“阿舒不来照应,有甚么生意?”子镜道:“不要说了,我们恰好四个人做他一局罢。”森娘道:“可是打麻雀?”云旃指着雪畦道:“这位朋友新从广东来,怕不懂打麻雀,还是打天九罢。”
森娘道:“我为了你备了一副天九牌,你许久不来,没有用着,只怕霉了。”能君道:“霉了,就揩一揩,有甚要紧?”说话时,阿宝泡茶回来了。森娘叫丫头去收拾天九牌,调桌椅,云旃一面考了阿宝几句外国话,摇头道:“宁波人口音总是不对的。”一面说话,收拾已毕,四人便相对入局。森娘坐在云旃背后观看,阿宝又每人递了一碗茶。能君道:“好会巴结的孩子。我明天荐你的生意,只是你的姓冷得很,我总记不得,你再告诉我。”阿宝道:“我姓杭,是杭州的杭,怎么记不得?”
雪畦道:“这个姓确是冷得很,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阿宝道:“老爷,你贵姓呢?”雪畦道:“我姓花。”阿宝道:“咦!巧得很,我娘也姓花。”森娘道:“那么阿宝,你就叫声娘舅罢。”阿宝当真叫起娘舅来。
雪畦此时已稍为活动点了,便问森娘几岁?森娘道:“二十四岁了。”能君问阿宝几岁?阿宝道:“十四岁。”能君道:“森娘好开怀得早,十一岁上就生小孩子了。”森娘涨红了脸道:“十一岁不许生孩子的么?”云旃打岔道:“你两个又不要对亲家,只管查考这年岁做甚么?”森娘道:“做人总要老实点,若是一味尖刻,是要短命的。”子镜道:“若要老实,我的事业就不能做了。”森娘道:“总要老实点的好,你不知道乾昌老班是靠老实发财的么?”雪畦听了,暗暗诧异,道:“不信天下有靠老实发财的人。”想罢便问道:“那一个乾昌老班怎样靠老实发财?倒要请教请教。”森娘道:“这乾昌老班也是我们浙江人,从小苦得很,几乎饭也没得吃了。幸得一个钱庄上的先生照应他,借给他二千铜钱,叫他做小生意。做做倒也顺手,慢慢积了二三十千钱。”雪畦笑道:“这就叫发财了。”森娘道:“早呢。他也会做生意。终日提了个篮子,总拣人家走不到的地方,他才去。上海各处都被他跑遍了,后来他忽然又想到做船上的生意。雇了一只小船,带了些洋肥皂、小手巾、吕宋烟之类,摇到吴淞口,跑到外国兵船上,或公司船上去卖。他走得多了,那船上的外国人也认得他了。有时外国人手边钱银不便,叫他记帐到下次去收。久而久之,这记帐也成了老例了。有一只公司船的外国人不知怎样欠了他十多块洋钱,一回他去讨帐,恰好那公司船已经起锚,要开行了。那外国人匆匆给了他一卷小洋钱,叫他赶紧走,不然要把他载到外国去了。那小洋钱叫他回去点一点,多少下回再算罢。他便匆匆下了小船回来,打开那小洋钱,要点数,谁知不是小洋钱竟,是一包金四开。
外洋金钱,上海方言谓之金四开
他吃了一惊,雪畦听到这里,暗想道:“果然发了财。”
也只听森娘又道:“若是别人,岂不是就此发财了?谁知他却不想发这个财,把那金四开收藏起来,动也不敢动。直等到下回那公司船来了,他拿了那包金四开,原去还了那外国人。那外国人欢喜的了不得,说他老实,问他有店没有。他回说没有,外国人叫他赶紧开一家店铺,答应荐生意给他。他就自己凑点,和人家借点,开了这家乾昌。那外国人果然到处荐他的生意,又把他送还金钱的事上在外国新闻纸上。所以外国人都相信他,说他老实,凡买东西都到他店里去。他店里没有的东西也叫他代办,所以他生意好的了不得。去年初,开店的时候,不过一间门面的小店,今年已经撑到三间门面了。他从此以后,怕不全是发财了日子么。”正是:忠言能行蛮貊,圣人本有遗言。
斯世得见斯人,真如硕果仅存。
未知森娘还说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闻诸某暴发家之言曰:“发财是极容易之事,世人自愚而不觉耳。”问何谓容易?则曰:“只须心狠、眼明、手快。耳眼明手快,关夫才智,或尚可学而致之。至于心狠,则关夫道德,此吾辈之所以终穷也乎。
尝谓天道之说,不过为失意者无聊之谈。助世上惟有人事,无所谓天道也。然亦有不尽然者一部发财秘诀,所叙诸人,吾皆知之。默察其后嗣,则后谓天道者,若隐然得而见之,是亦一奇也。
第九回 世态炎凉寸心生变幻 荣枯得失数语决机关
第九回 世态炎凉寸心生变幻 荣枯得失数语决机关
且说雪畦听了森娘一席话,目定口呆。心中只不信有这等老实的人,更不信有这样一个老实人,便有那样一个好外国人。
一面想着,把中的牌都忘记看了。定了定神,方才一面打牌,一面说道:“我不信有这等好外国人。”能君道:“这也论不定的。就是蔡以善,他初到上海时,不过在近今洋行帐房里做茶房。一天,大班到帐房里寻买办说话,那蔡以善土头士脑拿了一枝水烟袋,装上一口烟,递给大班。谁知外国人是不吃中国水烟的,对他摇摇头,他却把装好的那点烟挖了出来,依旧放在烟盒里。那大班见了,说他鼠惜物,便对买办赞了他两句。
那买办看见外国人都赏识了他,便叫他去读外国书、学外国话,读了半年,略略懂了两句‘也斯哪’,买办便告诉了外国人,叫他做了写字楼细崽。一则也是他福至心灵,处处懂得巴结,二则也是人才难得,近来居然升了二买办了。”
四个人一面说笑一面打牌,不觉直到天亮。玻璃窗上透出白光,方才收场,算了算帐,却是子镜大赢。子镜便道:“好,我今夜请客,诸位务必要到。”诸人未及回答,忽听得外面门声大震,有人打门。森娘忙叫人去开时,那丫头和阿宝都已睡了。幸得楼下同居的,出去开了门,外面急匆匆走了一个人进来。直到楼上,问:“木子镜有在这里没有?”子镜忙应道:“在这里。甚么事?”那人便到房里来,道:“出了一个大窃案,失赃值到二三万。此刻外国人恼的了不得,叫找你呢。”
子镜道:“不要紧,我就去。”说罢那人先去了。森娘一面叫起丫头阿宝泡水买点心,云旃早钻到床上去睡了。三人洗过脸,吃了些点心,方才下楼。雪畦留心看时,原来楼下是裁缝店,三人出门分手。
雪畦回到成章栈,要想略睡片时,却偏睡不着。闷极无聊,便走到三马路去看又园。叩了两下门,只得一个蓬头亦脚的丫头出来开门。雪畦问:“又园可在家?”丫头道:“才起来呢。
”雪畦走了进去,只见又园就在客堂里一张半榻上睡觉,此时已经起来,却还坐在榻上用一张被窝盖了下身,上身穿了一条打补钉的破小袄,手里拿着一件已变成灰色的白洋布裤子,一只手拿着针线,看见雪畦进来,一面欠身招呼,一面放下针线,一面把裤子缩到被窝里去。半晌方才下地,道:“花兄好早。”
雪畦道:“我昨夜一夜未睡,早上无聊之极,所以来望望你。”
又园道:“为甚一夜不睡?”雪畦便把赴席打牌情形述了一遍。
又园道:“花兄,阔得很,结交的多是阔老。”雪畦道:“甚么阔老不阔老,不过都是同乡罢了。像蔡以善,我还记得他是在澳门阉猪的。隔别了不多几年,他居然是二买办了,无非是一步运气罢了。”又园道:“说起运气来,真是气死人。言能君那厮,他本是一个木匠,因为工艺不好,生意总不如别人。
前年年底下穷的和我一般,身边剩了一块寡洋钱,恰好我也有一块洋钱。我两个同到赌台上去。”雪畦道:“这里也有赌台么?”又园道:“为甚么没有。你才说的木子镜便是赌台上保标的头儿。那回我和能君同去赌,我便没运气输了。回来他却一口气中了五回宝,一块洋钱就变了二百多。我要和他借两块过年,他都不肯。过了年之后,听说他也是有赌必赢,就开起一家言合隆木匠店来,此刻居然老板了。我们这些穷朋友他一发不认得了。”雪畦听到这里,猛然省悟,暗想道:“他此刻穷到如此,我何苦来望他?这总怪自己阅历不深之故,万一和他厮混的多,他向我借钱起来,若是借给他呢,正不知何时始还,若是推托了,又未免结怨这等小人,还是远避的好。”想罢,正搭讪着要走,又园又道:“不似你,到底是个好人。到了上海,没有几天,就来看我两次。我今天就要动身,到福州去了。”雪畦道:“你到福州做甚么?”又园道:“前回我不是和你说过的么。隔壁那咸水妹的东家是做兵船上生意的,此刻那兵船要开到福州去。恰好他向来用的细崽是宁波人,宁波家中有信来叫了他回去,所以那东家就叫我跟了去,好歹也赚他七八块大洋钱一个月。先混起来再说,只是此时身边零用钱一个都没有,求你借我一两块钱。我到了福州挨到一号,支了工钱,就寄回来还给你。”雪畦道:“这个可以使得,但是我身边没有带着,回来送来罢。”又园道:“不敢,等一会我来走领。船要到三点钟开行,我一点钟到船上去,一点钟以前我到你栈里去罢。”
雪畦答应了,又俄延了良久,方才出来。便走到庆云处,托言亲来多谢。坐了许久,又出来到能君所开的合隆号里去,谈了半天,问了子镜的住址,又去访子镜,子镜一见了雪畦,便拍手道:“来得好,来得好,我在这里请伙计吃饭。俗语说的好,相请不如偶遇,请坐罢,马上就要摆席了。”雪畦道:“你不说晚上请客么?怎么请吃中饭起来?”子镜道:“我此刻是请伙计。今天绝早不是有人来叫我么?因为昨天晚上出了窃案,失赃值到二万多。失主五点钟报案,我六点钟到巡捕房里去,问明白了公事,八点钟就破了案。巡捕头喜欢的了不得,一连赞了我五六声“拉姆罢温”好不威风有体面。然而这件事我是全仗众伙计之力,所以特地请他们吃一顿。好了,你代我陪客。”雪畦乐得答应。一会儿摆开了两桌,请了那一班伙计入席畅饮,却与昨夜的局面不同。所有的菜都是肥鱼大肉,那一班伙计又都是歪了帽子、散了扣子、束腰带束在马褂外面的。
不一会狼吞虎嚼、风卷残云般吃个馨荆吃完,便都散了。雪畦此时喝了两杯酒,加以昨夜未睡,所以十分困倦了。要想回居章栈睡觉。看看子镜家里所挂的钟只得十二点一刻,恐怕又园来借钱,只得强打精神延时刻,等过了一点钟时候,方才回栈,睡了一天。等到夜来,子镜请客时,他还是关门睡觉,竟错过了。闲话休题。
且说雪畦自从与那一班人结交之后,每日领略些发财秘诀。
便约了一个姓袁的同乡,合出资本开了一家米店。雪畦馨其所有,只得三千金。姓袁的出了七千,合成万金资本,当下两个订了合同,雪畦不会写字,央人代了笔,念给他听了。姓袁的画了押,雪畦也勉强画了十字。从开了这家米店后,倒也年年顺利,四五年间,无不赚钱。雪畦便把家眷接来上海,只有姓袁的生性孤峭,又且平日视钱如命,恐怕接了家眷来费了开消,所以向来只有一个人在店里,生平又绝少交游,朋友也不多一个,被雪畦看在眼里,早就存了一个不良之心。恰好这一年夏天,上海闹时症,姓袁的染了一病,死在店中,雪畦自少不得买棺盛殓,送入山庄,那时广肇山庄只怕还是初成立呢。
且说雪畦打发姓袁的后事既毕,回到店中寻着了他的钥匙,把他的箱子打开,先寻着原订的合同用火烧了,又寻出了好些股份票及钱庄存折之类,一股脑儿都收拾到自己腰里。然后发信到广东给姓袁的儿子,直等到半个月后,那儿子方才赶到。
其时那米店已经弄得有岌岌可危之像了。及至查考起数目来,雪畦非但把合股的事赖过,还说姓袁的亏空了数百元,少不得父债子还,要向他儿子索龋开出箱子来,除了几件衣服之外,竟是一无所有的了。他儿子要争论时,又苦于没有证据,此时雪畦的羽党极盛,如陶庆云、陶俯臣、言能君、舒云旃、陶秀干、蔡以善等辈,一个个都是近来几年新发大财的,加以木子镜是个办公人役的头儿,言能君又有一个换贴兄弟金行瑞是做御史的,都帮着在场恫喝。姓袁的儿子没法,只有忍气吞声,扶了灵柩回去。雪畦就安安稳稳的干没了这一注巨款,撇了那米店不做,另外开了一家字号,专做客货。
开张那天,一班发财朋友都来贺喜。恰好魏又园从福州回来方到了,脸上气色十分光彩,与大众一一相见,叙了些契阔的话。雪畦置酒相待,席间问起又园别后之事。又园道:“说来也是惭愧。自从别后跟了两年东家,后来船上的管事故了,东家便派了我做管事,十分赏脸,也十分信用。不多几时,福州的福山洋行缺了一个买办,东家便把我荐了上去。承新东家的美意,也十分相信,此刻又荐到上海有利银行来,这都是托列位老朋友的洪福。”庆云呵呵大笑,道:“甚么朋友洪福,这都是东家的栽培。我们同在香港时,虽是人人心中巴望有今日,却不敢说是一定有今日。此时巴望着了,列位知道其功在那里。”蔡以善道:“这是各人靠本事去干出来的。”舒云旃道:“全靠会看东家颜色。”庆云道:“你两位的话都不错,然却不曾说到根本上来。”能君道:“甚么根本?”庆云道:“根本就在懂说话。你想如果不懂说话,就有本事也无从干起。
就会看颜色,也轮不到你看,所以我历年以来所著的那部学外国话的书,近日已经发刻了,不久就可以刷印成书。成书之后,我卖四块洋钱一部,等我们中国人看了,都从这书上学起话来,好叫一个个的中国人都懂了外国话,发了洋财,那时才知道外国人的好处呢。”能君不服道:“未必,未必!就以坐中而论,我和雪畦都是不懂外国话的人,难道也靠外国人?子镜是懂了外国话的了,何以他反不及雪畦?”庆云道:“雪畦是例外的,十中无一。至于你呢?因为不懂外国话,每年所包工程,暗中吃亏的也不知多少。外国人是好人,断不欺你,只是在当中代你翻译的,你知道他都靠得住么?子镜呢?你莫说他不及雪畦,他开的那伙食行,一年要做到四五十万的生意,也就可观了。”
能君正要驳话,忽听得座上一人说道:“不错埃”正是:抑己扬人莫怪此公饶舌,欧风美雨至今已遍中原。
未知发话之人是谁,又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写雪畦自结识了那一班朋友之后,每日领略些发财秘诀,下之紧接约了一个姓袁的同乡云云,是写雪畦发财,实得陶庆云以次诸人之心传也。故只写雪畦干没,雪畦发财,其余诸人是毋庸再写,亦足窥其发财历史之一斑。今人有欲发财者乎?隐窥秘诀,于是乎得之矣。雪畦虽默得诸人之心传而发财,然窥其心迹,已具有发财之资格矣。于何见之?于其待魏又园见之。若士君子之以朋友为性命者,实穷相乞儿所为耳,悲夫。
第十回 舒云旃历举得意人 知微子喝破发财诀
第十回 舒云旃历举得意人 知微子喝破发财诀
且说庆云正说得高兴,能君正听得不耐烦,要想开口驳他,忽听得舒云旃说道:“庆云、能君二兄之言,各有一理。懂说话自有懂说的好处。然而不懂说话的,也未必尽不发财。以我所见,我的那干儿子杭阿宝,我去年才荐他做一个洋布式拉夫,他一得了这件事,白手空拳的,先就做了两票小货,居然叫他赚了一千多。以后积聚了半年,居然买了一个买办来做。”雪畦道:“买办怎么好买来做的?”云旃道:“这是他们宁波人的老办法,我们广帮是没有的。阿宝自己做了买办之后,却又带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们从前到天仙去看,我出来招呼的案目,叫做甚么淡如的。”庆云道:“呀!那是一个小孩子埃不错,他还懂两句说话,我常时请东家看戏,他出来招呼,都能应酬。然而,阿宝既然做了买办的身份,何以招呼起案目来?未免太不自重了。”云旃道:“这也难说。阿宝向来欢喜赌,凡犯了一个赌字,无论三教九流,是同局的,都是赌友了。
阿宝和他是在赌场上相识的,是做了买办之后,想到他当案目的人,识的阔老必多,所以叫他来做式拉夫,去拉生意,因此那淡如也起来了,办的事都是一帆风顺,这些都是我辈后起之秀。还有一个更是奇怪,他是阿宝读外国书时的同窗,所以阿宝知道他的详细,来告诉了我。据说这个人姓孙,名叫三宝,那孙三宝的老子,是盆汤弄一家杂货铺的出店。三宝也便跟在店里学生意,不知怎样一个外国人看中了他,认他做了干儿子,供他读外国书。整整读了两年,又得他的外国干爹,指授了他的口音,所以说话更是出色,一向虽然没有正业,却在四马路开了一家总会。靠着打麻雀抽头,也还过得出,谁知他今年的运气来了,南京一个甚么局里,附着开一个洋文书馆,不知是那一个推荐的,把他请到那里当教习去了。”庆云点头道:“不料此刻的官场却也开化得多了。”云旃道:“岂但如此开化!
我昨天得了一个信息,说李鸿章、曾国藩两个要选一百几十个聪明子弟,到花旗去读书呢。”庆云拍手道:“好了,好了,从此中国只怕也要大起来了。这个信息若是确的,我把我陶家子侄不问年纪大小,一律都送了去。到了外国,叫他们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怕他们的话学不好。”雪畦道:“倘使他学会了外国的,忘了中国的,有甚么用?”庆云大笑道:“你总肯说这种不通的话,就是忘了,有甚么要紧。我是抱定了一个主意的,那年广东省城失守,那总督便是翰林宰相,何以打不过外国人?倘是我做了总督,只要和那外国兵官说得明白,何至如此?所以我说,不独中国文字没有一毫用处,便连中国话也可以无须说得。”
庆云正说得得意之时,忽然座中一个人慢腾腾的说道:“陶公宏议大论,真不可及。可惜还是见得一面,未能两面兼顾。
”庆云抬头看时,原来是雪畦请的老夫子,姓冷,别字雁士。
本来是个饱学秀才,为人士热衷,只因时运不济,落魄在上海。
恰好遇了雪畦,要开字号,往来书信动辄须人,便出了八块洋钱一月,请他做文案老夫子。这冷雁士正当途穷日暮之时,遇了这个机会,也是聊胜于无,因此开张。这天也在席上,起先听他们谈了半天那无味之言,只在肚里暗笑。此刻听了庆云的话,更熬不住,便说出这两句来。庆云因问道:“甚么叫未能两面兼顾呢?”冷雁士道:“阁下之言,无非是怪叶名琛不知时务,败兵失地。不知败兵失地之人,又何止一叶名琛?如琦善、牛鉴、伊里布、耆英等辈也,指不胜屈。”庆云道:“是啊,太远的事,我也记不来许多。总而言之,都是一班读书饭桶罢了。”冷雁士道:“阁下可知这一班虽是读书饭桶,却实在是列位的功臣呢。”庆云愕然道:“怎么与我们相干起来?”
冷雁士道:“倘使此辈都是识时务,熟兵机之员,外人扰我海疆时,迎头痛击杀他个片甲不回,更何有广东、浙江、上海、天津之役?更何有《南京条约》。更何有五口通商?倘无五口通商,直至今日,上海仍是一片芦苇滩头,公等又何由到此?
更何由发财?然则此辈败兵失地,正是为公等发财而设,岂非是列位的功臣么?”庆云道:“外国人的船坚炮利,只怕就换两个人出来,也未见得是胜仗。”冷雁士道:“然则当日请阁下做官如何?”庆云道:“我们不必谈那许多,就以上海而论,外国人花了几千万开了这个码头,筑了马路给我们做生意,就是你老兄今日也在这里就馆。一个人总要饮水思源,难道你倒说外国人不是好人么?”冷雁士听了这一番奇谈,只气得目定口呆,几乎转不过这口气,暗想道:“罢,罢,是我的不是,我何苦招惹他说话呢?”
只听得舒云旃又道:“你们不必争执这个,且等我把话说完了。庆云兄说一定要懂了外国话,才能得意,所以我举出杭阿宝、舒淡湖、孙三宝做个证据,足见庆云兄之言谬。至于能君所说,也未尝无理。我亲眼看见的一个人,就是敝相好王逸卿的鳖腿。”雪畦道:“是那个王逸卿?可是前回你叫他局来,他坐了一会,就要转甚么陆大人的局那个么?”云旃道:“正是他这鳖腿,可不是烧火抬轿一流,是管写帐的。叫做诸阿三。
从前只怕读过两天书,欢喜看看汤头歌诀。妓院里的人,偶然有点感冒,总是请他开个方子,常常也有点应验。后来不知怎样,被他在妓院里闹的出了名了,大家叫他诸先生,他就辞了鳖腿不做了。到外头挂起招牌来行医,居然大行其道。你猜是那一个?就是现在赫赫有名,出诊要四块八块的诸子纯。不然我不知道,我前几天有点小病,也是请他看的。昨天到王逸卿家去,说起我有病,逸卿问请谁看的,我告诉他是诸子纯,逸卿才把他的出身,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此刻那诸子纯也很有几个钱了。难得他出身微贱,一旦挣到了这步地位,也算一个英雄了,以后若遇了富贵,人家请看病,再好好的巴结巴结,怕不大发其财么。然而他却是一个外国字不识,一句外国话不懂的。所以我说能君之言,也未尝无理。”
冷雁士在旁听了他的话,所述的事案虽觉怪异可喜,而听他的论断,着实荒唐。于是懒于听得,不等终席,便自起身,到自己房里,随手取过一本经世文篇解闷。他们在外面还是是哄堂聚讼,终觉得耳根不得清净,怏怏不乐,撇下了书本,斜溜着身子,出了大门,到马路上舒一舒恶气。信步走去,不觉穿过了两条马路,看见路旁一家,挂了一扇簇新的招牌,是“知微子命相”,旁边帖着一张小红纸条儿,写着“小批减取一角”。雁士暗想:“这些江湖术士,操此绝无证据之谈,哄人钱财,殊为可恨。”既而又想道:“这也是文人落魄的末路,我何必恨他?”再抬头看看他那红纸条儿,所写几个字笔势遒劲,饶有古意。想来江湖术士,那有这一笔好字?多管是个文人,我何不借算命为名,与他谈谈,或者可以消除点抑郁之气。
在自己身边一摸,恰好还有一角小洋钱,便踱了进去。
只见那知微子神清目秀,气度娴雅,确不像是个江湖子弟。
因拱拱手说道:“先生请了。小弟要来请教算一个命,但是我所以求算之意,与别人不同。别的都不问,单问有发财之日没有?苟无发财之日,可有饿死之日,只问这两层。”知微子道:“天不生无禄之人,是有命之人皆有禄。至于发财不发财,饿死不饿死,却关夫人事与命无涉的。但是赋禄也有厚薄衰旺之分,倒可以查一查检。”雁士道:“小弟今年四十岁,看别人发财,实在看得眼热了,因此要算一算自己的命。”说罢,便告知生辰八字。知微子排成四柱,分配了官印财劫,放下笔来,一想,道:“贵造日坐文昌,时上正印透露,又是八字纯阳,是个读书种子。性格刚强,就此而论,已无发财之望了。”雁士道:“然则有饿死之日否?”知微子道:“我已说过,这个在乎人事。贵造财禄不薄,今年四十岁,以此八字而论,虽未必能断定发多少财,然而财是见过不少的了。扣算六岁起运,童年不算,自十六岁至二十六岁,走的是正财运。这十年当中,着实要见点财埃请你自己回头想想这句话对不对,若是对的,我再算下去。”雁士想了一想,道:“我自二十岁起,即代人做枪,润笔所入积算到二十六岁,大约可有五千金。”知微子点头,道:“积存了多少下来?”雁士道:“惟其不能积存,我才来算命埃”知微子道:“怎么不能积存呢?”雁士道:“不瞒先生说,舍间本甚寒微,十五岁上先君见背,我兄弟五人毫无产业。我又居长,先人见背下来,一切衣衾棺椁都是赊欠的。一有了钱,就要加利还人,又要觅地安葬先人,还要代二三两个,舍弟成家:教四五两个,舍弟读书。如何积得住?”
知微子点点头,道:“底下二十六至三十六这步运。比上一步更高了。据阁下说,上一步运,还见过五千金。这一步运,一定能积存的了。”雁士道:“不错。我自二十五岁那年,进了学,这十年之中,束修及润笔所入。除了代四五两个,舍弟完娶之外,短衣缩食的,还积了五千金。”知微子道:“那就应该拿出来,营运商业,向发财路上走了。”雁士道:“不幸三十六岁那年,先叔不在了。”知微子道:“办一个丧事,也用不了五千多。”雁士道:“先叔是实缺的,山东峄县知县,此缺著名清苦,身后亏欠公私各债不下三千余金。只有一个从弟,年纪又幼小,交代不出。上官押追家属,我偏偏又捐了一千金入善堂,此时赶去料理,是义不容辞的事,等到事情理妥,连运柩回籍安葬等,馨我所有,也还不够,又借了数百金之债。
因闻得人言,上海地方易于谋事,所以前年到此,以为比家乡略胜。谁知大失所望,欲要回,又无面江东,所以特来求教。”
知微子站起来,大笑道:“阁下是个读书人,岂不闻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二十年中坐致者,已达万金。天之待阁下者不为不厚,阁下乃天与勿取,既不肯持此万金,去巴结贵人,从仕路上发财;又不肯经营商业,从权术上发财;更不肯重利盘剥,向刮削上发财。却如此浪用。兄弟既有五人,丧葬之事,何必一人担任?四个兄弟各有各事,成家读书与你何干?却一一都揽在身上,至于令叔一事,更为荒唐。山东与广东相去何止千里,乐得佯为不知,押追家属,试问押死了令婶、令弟可能伤及你一毛?却要你如此巴结;说到善堂一层,更是不知所谓了。天下穷人不知其数,博施济众,尧舜犹病,你岂欲功迈尧舜么?若照你之所为,饿死就在目前也。”雁士大怒,道:“我来算命,你便和我算命罢了。谁叫你这种胡说?”知微子道:“阁下息怒。须知命可算,理是不可算的。阁下之命如此,行事又如彼。此刻虽是穷途落魄,也可作富家翁看的了。况你这手挥万金都用在伦常善事之上,还是一个高尚的富翁呢。难道定要被文绣,餍膏梁,才算富翁么?阁下如果一定要发财,在下也有一个秘诀,可以传授,但恐阁下不肯做罢了。”知微子附耳低声说道:“你若要发财,速与阎罗王商量,把你本有的人心,挖去换上一个兽心。”雁士闻言,登时满心透彻通明,深深一揖,奉上一角命金,出门佯长而去。从此入山,惟恐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