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攻略之婢女晋升录》 第一章 最是人间好颜色 京城,正值冬月,空气中冻着惨淡的雾。冰冷的街道上极少有人声。偶尔有穿着棉布袄的小厮急匆匆地走过,也没有心情多看一眼道旁匍匐着的饿殍们。 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还是到了,陈娇已经在京城游离三个月了。她与那些身上满是冻疮、奄奄一息的老乞丐们不同,她还年轻,尚有力气,她的怀中还有最后一个馒头,那是她三天前偷来的。最冷的日子就要来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没有几天活头了,运气好的话,可能明天就死,能在地底下看见阿爷,倒也开心。 她不知自己身世几何,只知道自己是阿爷捡来的弃儿,从此便随了阿爷东奔西跑讨饭吃,饥一顿饱一顿,倒也能活。直到战乱爆发,城门紧闭,粮草不得,阿爷误食了城外投来的毒包子,没一会儿就去了。她虽年纪小,却也知道生死是如何一事,看着阿爷倒在眼前没了气息,伤心几分,更多的是惊愕。原来人死了是这么容易的事。别人将扑在尸体上的她生生拉开,她愣了半晌才流下泪来,耳边轻轻绕着旁观者的唏嘘声,朦胧中只听人说:“女娃,快逃吧,这儿的人已都活不下去的。往北走,去京城?”话音未落,立刻便有声音反驳道:“若是能走,我们为何不走?谁出得去?都得饿死!还有空闲关怀小乞丐?赶紧拾掇棺材本儿吧!”随着这一声落下,众人也摇摇头散去,剩下她一个,睁着空洞的眼睛,只觉得恐怖。后来,竟等来了援军,解了那座小城的围,她却再也待不下去,葬了阿爷,便一个人向北走去了京城。 为什么来京城?陈娇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不敢独自留在没有阿爷的小城,也许是她厌倦了饥饱天定的生活,想来这儿碰碰运气,或者寻个解脱。 一股肉香引得陈娇有了精神,她裹紧了自己唯一的一件厚衣服,循着香味,缓缓挪步。令她惊喜的是,这味道并非来自某家内厨,而是一间木棚。这木棚的门轻轻掩着,里面传来舔舐和喘气的声音。 一条狗! 陈娇扒着门缝,偷偷地窥视着,那是一条乌黑漂亮的大犬,它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狗碗中的饭——那便是香味的来源。 这是一碗肉末饭,也是一碗足以令今日的陈娇丧命的饭。陈娇想过自己的许多种死法:饿死、冻死、病死、被士兵一箭射死……可她还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狗咬死。她是最怕狗的,平日里见了狗都躲着走,可是今日…… 不要命了么?她无声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可是,她又摸了摸干瘪的肚皮。只剩一个馒头了,这样下去她挺不了几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苍天有眼,那狗似是娇养惯了,只吃了半碗,似已饱了,舔了舔自己溜光水滑的皮毛,便蜷在一头睡了,没一会儿便响起了沉沉的鼾声,这鼾声愈发勾得陈娇心痒痒。主人既然睡着了,小贼就要出动,她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没发出一点声响,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俯下身,试图用又红又僵的手指将那狗碗夹起来。 “你做什么?”一声不满的嚷身蓦地在她背后响起,本就提心吊胆的陈娇吓得手一抖,瓷狗碗掉在地上碎成两半,这自然惊醒了那熟睡的大狗,它立即怒不可遏,低伏着犬身,做着蓄势待发的姿态。 陈娇仓皇回头,想要逃跑,却被那大声嚷嚷的人一把按住。 那是个肥头大耳的男子,与那狗一样,面露凶光。 “不要脸的,偷到狗头上来了!” 陈娇吓得魂飞魄散,想要推开他逃跑,那狗主人狞笑一声,竟然放开了她,待她跑出去两步,便对着狗低叱道:“福子,咬她!” 那早就迫不及待的狗立刻如离弦之箭一般一跃而出。 陈娇已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跑,可没怎么吃过饱饭的人如何跑得过狗?耳边听着那咆哮的声音越来越近,下一秒的陈娇几乎闭上了眼睛,漆黑的眼前仿佛暗暗勾勒着她被撕成碎片的画面。完了,全完了。阿爷,我知道我不该偷东西。 意料之外的,身后竟传来一声哀鸣,那方才弄得她心惊胆战的嘶吼声却戛然而止,而她已瘫倒在地上,大冷天的湿了一身的汗,尚未从恐惧中清醒。几个衣衫庄重得体的人匆匆绕到她身后,将那被一箭毙命的狗拖到了路的一旁。 “真是疯狗。”一阵马蹄声后,头顶上落下来的声音也年轻爽亮,有着陈娇没有的自信与骄矜。陈娇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那马头正凑近她,一双温柔濡湿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惊慌失措的双眼,似在疑惑她的恐惧,马鼻亲切地把热气喷在了她脸上。 马上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乌黑的发高高挽起,衬得一张秀气的脸更加白净,他那双眼也是乌亮亮的,面部分明的骨骼使他的稚气褪去了一些。许是冬衣穿得厚了,又兴许是因着他那温和无害的笑意,他的脸上有着健康的、淡淡的红润之色。 陈娇有些错愕,这寒冷的冬日,她却隐约闻到一股荷花香。 少年手中,随意地掂着一把银色的弓,弓柄处精雕细刻的花纹艳美,这倒不像是夺人性命的凶器,却似是被握在手中把玩的工艺品。 “你可是差点葬身狗腹,还不道谢?”那少年见陈娇仍然发愣,便笑着调侃道。陈娇经此一点,立刻爬起身来,拱手一礼:“多谢公子搭救。”少年扬了扬眉:“你与别的乞丐不一样,他们见了我都磕头。”陈娇抬眼,暗中打量这位大人的脸色,查无异样后,便恭谨回道:“家中老人教导,若礼节过繁,便会引人不悦,承蒙公子搭救,却不敢与公子高攀,唯恐扰了公子清净,故未行大礼。”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未作表示。那几个仆从将狗身上的箭拔了下来,擦净了上面的血污,将箭杆那头恭恭敬敬地呈给了少年。少年接过,轻蔑地看了一眼,道:“这是银箭,可不能留给那莽夫。” 陈娇心下惊奇,这贵公子竟还知道心疼物什。 少年顿了一顿,却将那箭递给了陈娇,陈娇讶异地对上他含笑的双眼,只听见他用一种极温柔,极具诱惑力的声音说:“不如给你。有了这箭,你定能吃饱饭。” 陈娇怀疑自己是中了媚术,竟然愣愣地接过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目送那尊贵的少年驾马擦过。 那银箭泛着幽幽的冷光,箭柄上刻着一个“戚”字,这箭光直穿过陈娇的眼,闪进她的心里,她能感知到一种神秘的力量,而这力量的来源——是权贵。 第二章 利己 是夜,门外滴水成冰,戚府的炉子烧得熊熊。戚卓云案前的烛台叫他去了两顶,他歪斜着上身,一手扶额,如水的鸦色广袖便顺势垂下。许是书读得累了,他抬头望望那窗子,隐约着能听到雪花拍击地面的声音,这舒缓了他的疲惫,他叹了声:“冬景甚美。” 在旁伺候的仆从闻言,知晓他心情尚好,便相互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便走到戚卓云身边耳语一阵。 戚卓云听完也不由得一愣,难免苦笑:“我不过随手赏她,她竟当真?”仆从点点头,道:“管家见她说得真切,便没有立即驱赶,怕违背了爷的意思。”戚卓云仔细咀嚼这话,一抬头,饶有兴趣得地打量着仆从,说:“今日街上的事,管家不知道,你们却是知道的,如今却作谨小慎微状。原来我在你们心里便是这般不好伺候。”仆从立刻赔笑:“爷已是府中的当家人,小的们不敢揣度爷的心思。管家大人的意思是,夫人说过,爷还未长成,正是该清净养身的时候,身边儿不可有不本分的婢女,但奴才有自己的打算,便觉此事自然还需过问爷。” 戚卓云的脸色立刻一僵,漂亮的眉头也拧在了一起。 “做得好。王臻辅确乎蠢才。“戚卓云忍不住低声咒骂。 “他竟成了我半个父亲?” 此话夸张,连利竹也吃了一惊,再没有了挑拨的心思,赶紧圆话道:“王管家他老糊涂了,平时做事喜欢拿大,他必是觉得与爷更亲近,才总想擅作主张,只是做给我们这些小人看的,并不是冲着爷。” “母亲还在计算我与张家女的婚事么?”戚卓云自觉过火,脸色稍缓,话锋一转。 这倒是扯不了谎的,利竹点点头:“夫人近日常与张家主母走动,更有婢子听见,她二人已以亲家相称。” “荒唐。”戚卓云已经起身走到了窗边,他的语气只是淡淡的,一双年轻的眸子紧紧盯着那窗外的松柏不放。“方今张家凋落,男丁衰败。与其联姻,百害无利。” 利竹低头不语。 “若不是有婚约在,张家老妇如何能踏入我戚府的门?”戚卓云唇角上扬,挂起了嘲讽的笑意,那笑容比外面的北风更令人心寒。 见利竹沉默,戚卓云也长叹了一声:“世道而已,我又何尝愿意如此刻薄?戚氏虽是皇亲国戚,地位尊贵,又享万禄,可这泼天的富贵维持多少年?表面上,戚氏一族正是如日中天,在朝中举足轻重,可背地里,谁又真的忌惮戚家?那几个旁枝又喜内斗,不喜对外,我们也算是朝中无人了。” 戚卓云负手而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噙起笑意来,本就俊秀的脸上又多添了柔和之色,使他有了邻家少年郎的样子。 “薛将军一介武夫出身,打杀了一生,却未得尊贵,终是难登大雅之堂。”戚卓云的声音幽幽,似乎能飘出窗外,走向云端,”薛将军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声来洗去粗野武夫的派头,戚氏也需要戚将军。这个道理,母亲不会明白。” 第三章 戚府的姑娘们 由个老嬷在前面带路,穿过复杂繁深的一条又一条长廊,忐忑不安之余,陈娇不禁感叹戚府的阔气,如今可算是见识了什么才叫深宅大院。 戚府中的树木繁多,且都是有年岁的老树,苍劲高大,为庭院添了幽深,如今隆冬,干枯的树枝在阴郁的天空下张牙舞爪,显得有些骇人,若是盛夏,该是怎样的郁郁葱葱呢? 刻意地绕过主府,老嬷领着她向偏院走去,眼见着富丽堂皇的摆设越来越少,陈娇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那老嬷依旧沉默,连脚步也如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对这座宅子早已司空见惯,目光从不似陈娇那般乱瞟。 陈娇不在乎,她只是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填饱肚子。 领着这个新来的婢女绕来绕去,嬷嬷虽然不发一语,却不免腹诽,此女身量消瘦,弱不禁风,如何能做得起后院的杂活?尽管是公子发了善心留下她,又为何将她扔得这么远?陈娇要去的清杂院缩在整座宅子中最偏僻的角落里,落在那里的奴婢,一辈子都得做粗活,见不到主人的面。这样想着,嬷嬷忍不住打量了那丫头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心下了然,凭这丫头的相貌,做个有头脸的女使怕是不能了。 习惯了老嬷的背影,她突然之间的回头倒是让陈娇愣了一下,陈娇张张嘴,才问道:“老人家,到了吗?” 老嬷嗤笑一声,道:“这里与你街头巷尾不同,样样都讲究规矩,你该叫我王妈。”说罢,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便继续转过身,脚步走得更疾。 那嬷嬷身量微丰,个子也不高,只是脸色始终灰暗着,像是永远没有高兴的时候。陈娇觉得她这一笑倒是十分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倒吸了一口冷气,陈娇也低下头,加快脚步。 “慢着。”一声果决清澈的声音叫停了嬷嬷的脚步,嬷嬷往左边的一处玄关张望,只见那里立着一个女子,一袭青衣,由七八个穿粉衣裳的小丫头簇拥着。 王妈直了直身子:“月影姑娘。” 那个叫月影的快步前来,扫了陈娇一眼,不由得皱眉:“您哪儿找来这么个粗野丫头?” 王妈无语,只对着陈娇使了个眼色:“见过月影姑娘。” 陈娇上前一步,微微屈膝。 王妈点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丫头虽然出身灰头土脸,倒也识趣。 “这是爷在路边捡来的小乞丐,说是要赏她口饭吃。” 月影舒展眉宇,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公子总是这样,爱发善心,只是前些日子不是才领了群灾民进府?那些灾民各个跟饿狼似的,又不似咱们府中的人那般手脚麻利,这善事可做得人心里堵得慌,赶明儿我可要劝一劝爷才行。”说着,她拿着帕子轻轻在额上按了几下。 陈娇见她这样只觉得可笑,仿佛大发善心的人是她而不是戚家公子。 “月影姑娘为何在此处?一会儿回去可要不方便了。”这里可离公子居住的尚春阁不近。 “今儿阁中无事,出来走走。”月影觉得无趣,转身要走:“没想到这景色越到西南角就越平庸,改日该叫人好好儿修一修的。” “姑娘慢走。”王妈四平八稳地接了一句,便带着陈娇继续找清杂院。 第四章 初入清杂院 待走得远了些,王妈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一声:“你日后要记得,遇见这些姑娘,远远地躲开,她们是大人们的近身女使,不是你能招惹的。” 陈娇知道她未必有意点拨,但也能看出她的口风也不是那么紧,便借机问道:“王妈,我初来乍到,很多事不懂,还要您这样的老人指点。这府中有什么要紧的要头一个注意的,您能告诉我吗?” 见她恭谨,王妈便褪去了方才的警戒心,冷硬的脸上稍稍缓和:“你多大年纪了?” 陈娇小声回道:“十四。” 点点头,王妈叹了口气:“你与我的小孙女一般年纪。吃百家饭的日子想也不好过。你今日进了戚府,万事都要当心,学得机灵些,才能离开清杂院,哪怕进了哪个主子的房做个粗实丫头呢。” “我初来乍到,又不懂规矩,不敢贸然突兀了贵人们,能吃饱饭就已经很满足了。”陈娇赶紧回答,好似生怕王妈抬举了她。 “孩子,你现在还不懂。我这老婆子不是要教你汲汲营营,我是让你放聪明些。这世道……下人哪有敢有所求?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你若全然粗笨,早就饿死在外面了,今日也不会出现在戚府。如今外面是好一天、坏一天,我们除了依附主人,也找不到更好的活法。你在上位者前面越是得脸,越有活命的机会。”王妈一改方才的沉默之态,竟然开始絮叨了起来。 对她的说教,陈娇也哑口无言,若是真的没有往上爬的心,的确,她早就死了。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来京城的这一路有多么的不易。死老鼠她也吃,就为了吊着这一口气。求生似乎已成了她的本能,她真的能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在戚府只为了吃一口饱饭,从此便安分守己吗?她不愿依附别人活着,可是又不得不这么做。从前她依附阿爷,如今她依附着戚家小公子。 到了清杂院,将陈娇交给管事嬷嬷后,王妈便走了。 与想象中不同,清杂院虽然荒凉,倒也收拾得清爽,院中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天气很冷,但偏厅敞开着门,里面坐了几十个婢子,各个生得五大三粗,正在桌上用饭。 管事的姑姑从正堂走出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与那些婢子不同,她的身材倒是清减得很。和清杂院一样,她周身上下虽没有贵重的物件儿但也算体面,她用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着陈娇,叹了口气:“瞧你这面黄肌瘦的样子,能做什么呀?” 清杂院中一座独立的小平房中传来一声嚷嚷:“她手脚可还麻利?不如叫她跟我一起做饭,我这儿正缺人打下手。” 姑姑往那平房瞥了一眼,似在考量,然后点头同意。 “你从今儿起就给阿言打下手,这府上的规矩也叫她教给你。”姑姑又向身后的房子努努嘴:“你晚上就和这些姑子一起睡在这房后的大卧房里。” 阿言也不过是十七八岁姑娘,还算这里年纪小的,臂膀已经很有力,她看陈娇换上了和姑子一样的衣服,却宽宽大的不合身,便替她拿针线改了,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有点寻常人家姑娘的样子了。只是太瘦了,待将养些时日便可以做重活,也不算吃白饭了。” 大卧房说是卧房,其实是通铺,一群人挤在一起睡,环境可以说是恶劣。然而陈娇却很高兴,这是她自打生下来第一次睡床铺,第一次有被褥,那一夜的梦,自是寒冬里少有的暖。 第五章 不安分的心 “你叫陈娇?”管事姑姑饶有兴致,街头乞丐竟然能有自己的名字。 “阿爷捡到我时,裹我的襁褓上绣了一个陈字,娇是阿爷取的,寓意希望我同别人家的女儿一样,能千娇万贵。”陈娇毕恭毕敬地回答。 姑姑沉吟片刻,说道:“做了别人家的奴仆,哪里还有千娇万贵的道理?这个名字不合适。” 脸上挂着得体却没有感情的笑容,陈娇低着眼答:“姑姑说的对。这个名字确实不好,还请姑姑为我改一个。”一个名字而已,她并不十分在乎。 “就叫阿玦吧,我自己的女儿名叫阿玥。” 陈玦立刻弯身谢道:“多谢姑姑赐名。”心中却不能平静。姑姑的女儿叫阿玥么?不知道将来,若是自己有了女儿,是否也要做这戚府的奴才?若真如此,她的女儿又该要叫什么呢?衔了再好的字,在主子眼里,与阿猫阿狗又有什么不同? 阿玥年岁与陈玦相仿,如今既然名字也相近,自然是没有不结识的道理。姑姑十分疼爱她,自然不许她待在这清杂院,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才把她调进芳兰斋伺候月影姑娘。她生得和她母亲一样秀气,倒也活泼可爱,有时来清杂院闲逛时与陈玦一同玩耍,陈玦会突然心有戚戚。有母亲在身边长大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不知道阿玥能否感受到陈玦身上与她不同的阴郁? 然而陈玦的担心却是多余,她看起来确乎和其他姑娘没有差别,若是有,也是她更机灵、更会看人眼色。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陈玦过够了,她只想牢牢抓住眼前这看似安稳的生活,她像是那不死的藤蔓,只要有一点点的机会,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往上爬。 因为有着强大的决心,陈玦学得很快,只是常年挨饿的身体应对厨房的忙碌难免会力不从心。阿言也从来不曾苛求她,只是每到她端不动东西、抬不起来手时便会重重地叹一口气。 眼下就是年关,这是陈玦离开阿爷后过的第一个年。从前过年关,总是悲苦的,低贱的人能多活过一年都是奢望,来年的光景会不会更好亦是无人知晓。可戚府的年,只能说是无比盛大,甚至这样的盛大也会蔓延到他们这个小角落来。 为了准备年夜饭,阿言忙里忙外,也顾不上对陈玦叹气了,她是个顶负责的姑子,把清杂院的年夜饭做好,是她拍着胸脯保证过的。 几十个粗使姑子的饭量可不小,越到忙的时候,阿言看陈玦便越不顺眼,偶尔斥上那瘦小的身影几句,她却只会用那双大而无辜的眼睛盯着阿言看,仿佛下一刻便会楚楚可怜地落下泪来,每到这时,阿言就会语塞,连忙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玩吧。”心中难免发牢骚,每天都盼陈玦能多吃两口饭,早日变得壮实,把自己从这灾难中解救出来。 被阿言打发走以后,陈玦便会在大堂里寻个角落,等阿玥来。阿玥会给她讲正堂大院的事儿,陈玦是很爱听的。那些外面的趣事闲谈,都是这清净地接触不到的,深深地吸引着陈玦。只是这一天,阿玥是红着脸进来的,她挨着陈玦坐下,张张口,声音细弱得几乎不可闻:“阿玦,你觉得,我好看吗?” 陈玦皱眉,佯装苛刻地将阿玥上下打量了几番,又摇摇头,沉默许久后才故意提高声音道:“我看你好看极了。”陈玦没有说谎,阿玥正是生得很端正,又爱打扮,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阿玥的脸更红了,压低了声音道:“那你觉得,我比起月影姑娘如何?” 陈玦一惊,怔怔地看着她,心下只觉得不妙。似乎有什么厄运即将要降临到阿玥身上了,陈玦却说不清。 “这是僭越的。”陈玦最终只是低声喃喃。 阿玥识趣地点点头,再不看陈玦一眼,低着脑袋跑了。 第六章 污蔑 这是陈玦在戚府吃的第一顿年夜饭,纵然丰盛,她却总难免想到阿爷,阿爷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如今阿爷不在了,面前的珍馐美味也都变得没有意义。 阿言见她吃得慢,默不作声地皱起了眉,她在担忧,陈玦这样的饭量,何时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姑子?身为一个能干的下人,阿言摇摇头,无论过了多久,陈玦都不可能像自己一样出色。至少在吃饭这一块,不行。 这样重要的日子,阿玥却没有来清杂院,想起几天前的事,陈玦有点担心,忍不住问姑姑:“阿玥去了哪里,怎么不来?”姑姑不动声色得搁下筷子,面上说不清是不悦还是自矜:“公子在尚春阁摆席,阿玥陪着月影姑娘去了。” 陈玦眨眨眼,默默揣度着姑姑的意思,继而一笑,道:“我听说这尚春阁中有温泉,因而四季温暖如春,可是真的?” 姑姑摇头:“温泉如何能暖得了尚春阁?尚春阁的暖,是那些永不熄灭的炭火煨出来的。” 陈玦若有所思,若不是暖,阿玥也不会总想往那儿跑。 过了三十,便就要到十五,从前陈玦都不曾意料到年关是如此的好玩,一个习俗接一个习俗,清杂院的姑子们难得不用被正院的贵人们指派来指派去,可以清闲一会儿,陈玦便就日日与她们斗骰子,看闲书,忙得不亦乐乎。清杂院识字的姑子少,便央陈玦讲书。阿言一边赞叹一边惊讶:“你如何识得字?”陈玦只是淡淡一笑:“我阿爷原是读书人。” 上元节。 戚府上下无不张灯结彩,清杂院虽然简陋,但是不会放过寻欢作乐的机会,姑姑不知从哪里托相熟的小厮捎来的一簇烟火,预备着入夜前放着玩的。想来尚春阁一定更热闹,陈玦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阿玥了。 清杂院的姑子们都是下等奴婢,未经允许是不得去前院儿闲晃的,这样喜庆的日子却见不到阿玥,陈玦心里空落落的。 入夜时分,烟火尚未放,陈玦终于等来了阿玥,可随阿玥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面生的婆子。 那婆子穿着一件暗紫色的羊毛小褂,领口处用银线穿花,一见便知是上等货色,清杂院的姑姑赶紧行礼:“您是?” 婆子紧绷着脸,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仔仔细细盯着急忙迎出来的众人,冷笑道:“你们清杂院里有人偷偷地往公子的房里塞脏东西,是哪个下贱的敢有非分之想?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一群膀大腰圆的粗使姑子相顾无言,自觉莫名其妙,陈玦的心却砰砰跳,她看见阿玥红着脸低下了头,登刻间,陈玦瞪大了眼,慌忙回头去看姑姑,却又看见一张惨白的脸。 姑姑定了定神,泄了气一般,似乎用了全身的力量才能堆了满脸的笑,她走上前,扶过婆子的手,道:“这是大事,非同小可,您老坐下慢慢说。” 那婆子嫌恶地甩开了她的手,对着姑姑的袖口瞟了一眼。姑姑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边,有些不知所措。 清了清嗓,婆子声音抬高,复道:“阿玥姑娘说了,那东西是她帮自己的好友送进去的,是你们哪一位啊?” 答案不言而喻,那婆子也不戳穿,只是抬着眼,不看眼前立着的沉默的姑子,似看戏一般,嘴角挂着轻蔑又居高临下的笑。 陈玦一直紧张着,她看着阿玥,阿玥也看着她。 阿玥因羞愧而通红的脸在这冬夜显得格外动人,半晌后,她别开了目光,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是……阿玦。” 陈玦只觉得听见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像是松枝被雪压断了。她瞧着姑姑,姑姑对她投出祈求的目光,苦笑着,陈玦点了点头。 婆子没有听清楚,皱眉道:“姑娘大点声!” 不等阿玥重复,陈玦向前跨了一步,声音轻轻的:“是我。” 第七章 有犬复吠乎 陈玦知道,既然阿玥指认,姑姑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就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如冷静认下来算了,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好。”婆子似没料到这样的结果,尚不甘心,对着门口呼了一声,传进来了几个小厮。 “带她去前院,待月影姑娘审后再发落。” 前院…… “慢着。”陈玦赶忙开口,“我这一去恐怕不能回来,我想回屋去取我阿爷的遗物。” 婆子刚想反驳,许是出于愧疚,姑姑大着胆子帮腔道:“这是个苦命的孩子,就那么一个亲人,还请您通融通融。” 婆子似乎很不满这出苦情戏,不耐烦道:“去吧去吧。” 阿玥竟也惴惴不安地跟着陈玦进了屋。“阿玦,我……” 陈玦抢在阿玥懦懦地开口前飞快地问:“告诉我,尚春阁在什么方位?” 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询问,阿玥支支吾吾:“就在芳兰斋后头。不远。怎么了?” 陈玦点头,料想也是。哪有让贴身丫鬟住得远的道理?没有时间多说,她很快便出了门,见她配合,婆子也就没有让小厮们强押她,只是几个人带着她一起走了。 夜深,雪厚,路不好走。从这些弯弯绕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去,陈玦眼中的景色变得愈发明亮,在清杂院待久了,她几乎都忘了这戚府是有多么的富丽堂皇。 越走,眼前的景儿就越开阔,耳边的声音就越热闹,悬着的灯笼越来越多,那些长廊中穿梭的女子们的身影也愈发俊俏。 终于,在穿过一道月门后,仿佛有一个崭新的世界被打开了,那些繁杂的、艳丽的景象一下子全都“轰”地一声炸开丢在陈玦眼前。 若后院是数不清的下人房重重相叠、千篇一律,那前院便是一个个雅致的院子,有大有小,样样清美,如精心排列的棋子一般错落有致,陈玦没有见过宫廷殿宇,想来也与戚府差不离。 上元夜的前院中最不缺的就是笑声,尤其是年轻女子的笑,那些笑声比最动听的莺啼还要婉转,笑声里藏着女人们隐秘的情感和属于前院下人的那说不清的特权。 是快乐的权力。戚府外的饿殍没有这个权力,清杂院的姑子们也没有这个权力,只有这些前院的女人们正在挥霍着上元节的快乐。有些婢子穿着单薄的锦衣,坐在院外头,浸泡在那排排灯笼笼罩的暗红色的光影里,有人微醺着,不留神打翻一壶美酒,也只是吃吃地笑,似是醉了。 唯有陈玦一行人前往的芳兰斋中一派肃静,门口还有两个洒扫的小丫鬟,面容都很清秀,神色却很木然紧绷。 芳兰斋的后头,坐落着一处更大的院子,更加庄严肃穆,偶有舞乐声浅浅地飘过来,却并不轻浮。 婆子原为掩人耳目,想带陈玦从芳兰斋的后门进去,却不料一路都沉默顺从的陈玦突然想要向后挣脱,手上一用力,婆子没有防备,竟被她脱了身。 陈玦也不逃,只是跳开两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哭声虽不大,在这样的夜里却十分抓耳。婆子心中立刻上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低声吼:“快快噤声!小心惊扰了上位,拖出去打死!”说罢,便对身边小厮使了眼色,示意他们抓住陈玦。 “这是闹什么?” 不巧,一个不满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地传来,婆子睁大眼去看,却见是利竹。 利竹挑着个暗灯,勉强能照路,他下半张脸映着点诡异的光,衬得脸色更是阴沉。 婆子心道不好,刚想解释,却又见一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挟着酒气,就稳稳地立在利竹身后。见状,婆子赶紧低下了头,几个小厮也即刻放开了陈玦,唯有陈玦,还在小声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风声也静了,戚卓云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又有狗咬你?” 第八章 循循善诱 陈玦眼睛一亮,已知晓自己愿望成真,唯一能帮她的人终于来了。他站得很远,在沉沉的夜色里,他的脸色模糊不清,显得那样不可接近。他的声音虽然还是温和动听的,与那日不同的是,今晚他的嗓子有点沙哑。 走上前,陈玦盈盈一拜。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戚卓云的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在大街上遇见她的那天仿佛就是昨日,那时她不过是个粗野丫头,那双猎物般慌乱的眼睛像极了那日他射中的一头鹿,也是因此,他随手将箭送给了她。射杀了一头小鹿,撞见了一个姑娘,似是缘分。 而今日,她看起来与戚府的其他人并无差别。想到这里,戚卓云沉吟一下,方才问了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她犯了什么事?” 婆子立刻上前一步:“月影姑娘在爷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样脏东西……不是咱们尚春阁的,那东西的主人来自清杂院,奴婢去问的时候,这丫头自己承认了是她做的。” “哦?”戚卓云起了兴致,笑着看陈玦:“你塞了什么东西?” 陈玦当然说不上来。 婆子紧忙道:“爷,确是她自己站出来的。若不是她……那便是替人顶罪。” 戚卓云点头:“你很有本事。”他的语气必然不是赞赏。 陈玦垂着头,小声道:“公子明鉴。” 雪天冰冷,她的身子本就瘦小,又因衣衫被雪打湿而轻轻地抖。戚卓云见她这样,也觉得不宜再纠缠下去,说到底是月影小题大做。 “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件?” 见无人应声,戚卓云皱眉,对着婆子不耐道:“我在问你!” 婆子如梦初醒,方才回答:“是个香囊。” “现下在哪里?” “月影姑娘叫人保管起来了,说是什么,物证。”婆子已看出戚卓云对此事的态度,自然应答得聪明。 果不其然引起了戚卓云的不悦。 “取来尚春阁。” “是。”婆子忙不迭地一应。 利竹清清嗓,对众人道:“今儿是十五,又天冷,本不该没事找事。各位若是闲,不妨将这院中的雪好好清一清,虽说是容你们歇着,到底还是下人,别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小厮们面面相觑,知道这番话原是说给那位姑娘听的,这是公子嫌月影僭越了。说来奇怪,公子对月影不是一向宠得紧?平日里容着月影在跟前儿胡闹,从来也没有半个不高兴过,怎么今日……难道是为了那个黄毛丫头? “行了,都散了。你,留下。冷着了吧,来尚春阁暖暖火。”利竹似笑非笑地扶起了陈玦。 利竹在前面挑灯,戚卓云不紧不慢地走,陈玦跟在他后面,心中忐忑不安。 尚春阁的书房果然暖和,戚卓云倚在桌前的软榻上,朦胧的目光盯着陈玦。 这里尚能听到偏殿宴饮的欢乐。他喝了酒,正是微醺,瞧着众人,觥筹交错间竟觉得心中疲乏得很,便借故逃了宴,原想躲个清净,现下却在这里寻着了个乐子。 “我问你。”戚卓云薄唇一勾,是柔软又惑人的笑,配着他眼角眉梢的少年气,两人之间便突然地亲近。 “既然故作懂事,说了不愿叨扰,为何又拿箭上门?”戚卓云的双眸变得深沉,依旧含笑,只是比起刚才,兴味更浓了些。 第九章 棋子 陈玦低下眉眼,恭恭敬敬又不假思索地回答:“公子许诺,凭此箭我便可不再挨饿。奴婢拿着箭想去当铺换银钱,可当铺老板说了,这是戚府的箭,他不敢收。故此,我想,这口饭必要戚府赏我才行。” 不由得抚掌哈哈大笑,戚卓云虽然知道她在耍小聪明,但也对她的奉承很是受用。说来奇怪,明知是矫揉造作讨好的话,可听起来却格外的顺耳。 “你很聪明。”戚卓云若有所思,“我甚至怀疑,那日你被狗追捕的事是你在做戏。” 确乎不是。陈玦没有解释的必要。 推门而入的利竹打破了他二人间的沉默。 “爷,就是这个东西。”利竹将一个素色的香囊掂在手里,捧到了戚卓云面前。 戚卓云平静如湖水的眸子转向那小物件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只见那是个淡青色绣芙蓉的香囊,用料虽然朴素,但并不寒碜,绣工也是中规中矩的合宜。 “这自然不是你绣的。”酒醒了一半,戚卓云吟吟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少年气盛。仿佛方才那个阴郁的人不是他。 “你在替谁隐瞒?” 下了榻,戚卓云疾步走到陈玦面前,微微低下身子,凑近了她的耳边。 “我帮你保密。” 陈玦抿紧了唇,不发一语。她不说,他也知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起身,戚卓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到清杂院没多久,就不怕被赶出去?” “沦落街头的日子很苦。”陈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可是我没有亲人,没有人会为我担忧伤悲,若一定要有人被赶出去,也应该是我。或许,我能进戚府,本来就是偷盗的结果,如今该还回去了。” 心头一动,戚卓云将她拉至跟前,许是夜里的灯光太暗,她瘦削、未成熟的脸上,竟能隐约看出一点美人的样子。戚卓云的语气软了软,道:“不是偷盗。是我赏给你的,我给你,你就该拿着。这才叫知恩图报。” 陈玦点点头,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太晚了,清杂院太远,别回去了。”戚卓云吩咐下人带陈玦找间卧房安置。 陈玦走后,戚卓云看了一眼利竹,淡淡道:“她这样瘦,放到清杂院也是添乱。” “那就留在尚春阁?”利竹不得不试探地问,心里却是不愿意的。如今戚少爷是摆明了不愿与张家联姻,与老夫人的关系也闹得很僵,他一再做这不大合规矩的事,已经是在暗中挑衅。王管家自打知晓陈玦入府,就已火冒三丈,忙不迭地找老夫人告状去了,老夫人那边也早就是一肚子的不满等着宣泄,若不是利竹机灵,将陈玦打发到后院去,前院的火可就要烧起来了。戚卓云这新的突发奇想又给利竹出了难题,若这女孩真的留下,老夫人那边可就兜不住了。 看透了利竹的心思,戚卓云皱眉:“你在怕什么?” 利竹叹气:“奴才知道爷急着当家做主,早日撑起戚府来,可这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老夫人那边总不能闹得太难看吧。” 戚卓云冷冷地别开眼:“她并非我生母,却替我定下婚姻大事,这是胡闹。”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意:“不如叫那丫头去伺候她。” 利竹惊得渗了冷汗,却见得戚卓云微微一笑如妖邪鬼魅,这是要成心气死老夫人。 “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阿玦。清杂院姑子给改的。” 第十章 反咬一口 在去老夫人居住的芙蓉居报道之前,陈玦奉命回到清杂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利竹一定要她回去,说是戚卓云的意思。 清杂院的姑子们见她回来,都站在屋里远远看着,无人上前迎接。不过两日,朝夕相处的人便变得如此生分。她们的眼里藏着许多问题,却又不知道如何询问。 陈玦有些不知所措,看了严阵以待的姑子们一眼,心中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 犹豫了一会儿,阿言走上前来,想拍拍她的肩,最终也放弃作罢,只是说道:“到了老夫人跟前,要记得多吃一些,你老是病怏怏的,不会讨她的喜欢。” 感激地点了点头,陈玦能感觉到她亲近下的尴尬,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再多说,对她也没有好处。清杂院的气氛很是微妙,虽然微妙得莫名其妙。 走进大卧房,陈玦想拿走自己的被褥,却惊讶地看到阿玥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脸上带着很僵硬的笑容。不知是不是扑了太多粉的原因,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 阿玥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她的手,不同于往日,陈玦的掌心竟然是温热的。阿玥这才注意到,陈玦身上披了一件崭新的糯粉翻毛小褂,在这些丫鬟里面,只有月影姑娘身上才能得见这样的派头。毫无疑问,这是尚春阁赐的。 阿玥愣了,笑容中隐藏不住的苦涩:“他幸了你,是不是?” 陈玦吃惊之余,有些恼火:“你说什么?” 抿唇一笑,阿玥自作从容,语气冷淡道:“正月十五,你一夜未归,婆子说你被留在了尚春阁。倒是应了上元节这个好日子。”说罢,阿玥又强撑一抹笑意,努力使语气变得更温和:“其实没什么。你从前连饭都吃不饱,想要出人头地,也无可厚非。只是……你要想好,这事一旦做了,便回不了头了。像月影那样的毕竟是极少的,多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陈玦听了,只觉得怒火烧上了发髻,反而笑道:“好,很好。你倒是反过来教导起我了。我走以后,姑姑有没有问过你,为何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阿玥的脸变得更加惨白,她握着陈玦的手越发冰冷,攥得也愈来愈紧,关节处泛着青白。 陈玦被她握痛了,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放手!” 阿玥仿佛疯魔了一般,压低声音道:“阿玦,你既已经顶了我的位置,就要守口如瓶。绣那香囊的人是你,切勿推到我身上来!” 陈玦用力抽回了手,一边吃痛地揉着手,一边冷冷地注视着阿玥。 “你不会真的以为,凭那个香囊,公子便会高看我一眼?” 阿玥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嫉妒,发狂般大笑:“不然难道是因为你的样貌?阿玦,你我都知道,若不是你汲汲营营,顶了我的,就凭你,一辈子也离不开清杂院!” “你疯了。”陈玦杏眸冷冷地一瞥,周身气得发抖,“不过你说得没错,若不是为了替你顶罪,只怕我也一辈子都见不到公子的面。你这是私相授受,月影若知道你觊觎公子,必然容不下你,老夫人若知道你有攀龙附凤之心,你小命难保。这样的好福气,我可不愿顶。” 阿玥张张口,还要说什么,可陈玦心中认她是个蠢才,懒得再与她争辩,浪费时间又平白惹得生气,利利索索地扛了包袱,大跨步走了。 第十一章 暗波涌动 戚卓云此番将她打发到芙蓉居是何意?陈玦虽然不知晓其中关系,却也能猜个大概。她不过无名小卒,并不十分讨人喜欢,本就是剑走偏锋入的戚府,又被阿玥那见不得人的事牵连,何德何能得以去做老夫人的使唤奴婢?十有八九是被戚卓云随手拿来利用了。被利用并不可怕,只要她在戚府还有用处,便能暂时不用担心被赶出去。 看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芙蓉居的红缨倒也不刁难,只叫她去做个洒扫的仆人,从不苛求。红缨初次见她时,只是皱眉说:“纵然是爷派你来的,也太不中用了些。”红缨原以为来的是个老成聪慧的,却不想是这样一个小女孩,她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全是天真与不更事,在红缨心里,指了个这样的丫头想碍老夫人的眼,实在是高估她了。瞧她的样子,除了饿坏了是真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非分之想。红缨不禁新奇,她也能做出暗送香囊的事?一个乞儿,也会刺绣? 不信固然不信,但红缨不能真的把她插到老太太眼皮子底下犯险,母子之间没有过不去的槛 ,戚公子虽然是一时气话,以后也总有知道母亲苦心的时候,现在他们两个闹脾气,身边的人就更不能捣乱。于是,红缨尽量避免陈玦与老夫人接触。 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总有一天要相见的。 那日坐在亭子里赏雪,红缨去泡热茶的功夫,远远地在折梅的陈玦便冲撞了老夫人的眼。老太太眉头一皱,却看那个小姑娘身量尚且不足,强去够那高高的梅枝,心中不记得芙蓉居有这么个年纪小的,觉得很是奇怪,便悄悄走到她身后,看她一蹦一跳的,竟然露出了一点微笑。 没有寻到老夫人的红缨竟看见这二人在梅树下,一个专心致志,另一个也兴味盎然,不禁瞠目结舌。心中担忧她二人闹出什么不愉快,红缨快步赶到老夫人身边。老夫人问:“这似乎不是咱们这院儿里的。” 瞒不住了,红缨点头:“这是爷送进来的。” “就是那个存了歪心思的?”老夫人又皱起了眉,看着陈玦的背影一摇头:“她瘦瘦小小的,没想到心眼倒多。这样的人戚府留不得,不赶出去就罢了,卓云把她送给我,意欲何为?” 紧怕老夫人与戚卓云又生了嫌隙,红缨连忙笑着道:“依奴婢看,必然不是这个丫头。利竹说,她原是个小乞丐,是被少爷意外捡来戚府的,我瞧她,哪里懂得女红呢。”点头,老夫人也笑了,笑容颇有深意:“她不懂得,那就是受人蒙骗了。一群丫头,年纪轻轻,心思怎么都这么重?” “少爷把她送进咱们这儿,也是发善心,不忍她被人作弄。”红缨牵了牵老夫人的袖子,会心道:“少爷是个忠厚的人,知道什么女子该接近,哪个女子心里都是坏水。” 心中了然她在说戚卓云的婚姻大事,此话正搔到痒处,老夫人满意地拍拍红缨的手:“那个人,成天变着法儿教唆,她在,搅得大家都不安宁。” 第十二章 剑拔弩张 女子晨起,懒懒地靠在床头,松软的乌发都散在脑后,她的小脸生得极精致,眸中水光涟涟,朱唇若樱,正是一个迷离朦胧间的美人。 月影下了床,伸伸疏懒的身子,抬起双臂,一群小丫鬟便围上来服侍月影穿衣。余光注意到了什么,月影抬抬下巴,凤眼冷冷地落在脚边那跪着的少女身上。 “你跪了也有一夜了,站得起来么?”月影毫不怜惜地嘲讽。 阿玥本来因为困意而跪不稳的身子闻声一抖,她初醒般慌忙抬头,见到月影含着冷笑的双眼又赶紧埋头叩首:“奴婢知错了,求月影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赶我出去。” 纤长的手指裹着花香,月影抬起阿玥的下巴,故作愁容地摇摇头:“不赶你出去,难道留你在身边伺候吗?只是不知你是否还有心伺候我。” 阿玥在惊恐中拼命摇头。 月影怒道:“我看,你更有心去尚春阁!”猛地一巴掌将阿玥扇倒在地,月影停了停,轻轻揉起了自己嫩白的掌心,声音又恢复了平时娇滴滴的模样:“阿玥,不是我不留你。老夫人若知道我们芳兰斋还有你这号人物,该以为我们都和你一样狐媚,到时恐怕连我的小命也不保。” 伏在地上,阿玥的泪水如同断了的珠串儿。那日她随月影到尚春阁伺候戚卓云看书,戚卓云说想吃月影做的茉莉糕,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戚卓云笑着拉过她的手,说她相貌可人,若能留在尚春阁必然是风景一道。如此,阿玥才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没料到偷偷送的香囊被月影截下,虽然拉了陈玦顶罪,月影到底不是好糊弄的,如今连芳兰斋也容不下她。 “月影姑娘此言差矣。”一个傲慢的声音突如其来。 突然造访的红绫施施然踏入卧房的门槛。 月影心中冷笑了一声,来者不善。 望着这个不速之客,月影的两道细眉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随即露出柔婉的笑容:“这么早,红绫姐姐怎么来了?” 红绫不等她请,便自己坐到红木椅子上,抚着温润的扶手,不紧不慢道:“戚府中人谁不知道你月影是出了名的妖孽种子,自打入了戚府,就仗着少爷的看重胡作非为。少爷是个温厚的人,待谁都好,却不想被小人钻了空子。”红绫又嫌恶地向下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依然战战兢兢狼狈不堪的阿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说来,”红绫声音上扬,“你算是你们月影姑娘的仆人么?”不待阿玥抽噎着回答,红绫便冷然道:“见过跪老爷夫人的,没见过跪个侍婢的,真是贱种。” 月影怒火中烧,“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冲到红绫面前,强忍怒意,压低了声音:“红绫,你我同为一等女使,你不要太过分。别忘了这是芳兰斋,不是你们芙蓉居,由不得你放肆!” “呵,芳兰斋?”红绫挑眉,“这样好听的名字,可惜只是个下人房。何况从今以后都不在了。” “滚出去。”月影心中有一股不详的预感,无心再管止不住哭的阿玥,“你什么意思?这是爷赐给我住的,旁人谁说了也不算。” “你以为自己当真有恃无恐?”红绫的眼神渐渐放空,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你不过是个下人,生死都握在主人手中,少爷去了演练场,谁也帮不了你,老夫人有令——”红绫站起来,凑到她耳边:“你今天必须滚。” 第十三章 程咬金 红绫有些厌倦了这种戏码,想快点结束,拍拍手,十几个大汉蜂拥而至,月影华丽的卧房此刻变得那么狭小,那么逼仄。 月影压抑住心头的慌乱,抓紧了衣角。这是一件做工精细的水红色小袄,上面用金线描的花边十分复杂繁琐。她的衣裳都是入冬前,戚卓云吩咐了最好的绣娘赶制而成的。而这一切,都在今天显得那么可笑。 两个大汉一把抓起月影,便要将她强拖出去。 “慢着。”红绫突然喊停。 冲着月影诡秘一笑,红绫慢慢说:“把她身上这件儿剥了,这是戚府的财产。” 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月影身上便只剩下一件晨衣。 这突如其来的驱逐已经给了月影当头一棒,挣扎时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顾不上被粗暴剥衣的屈辱,月影软软地被两个大汉牢牢擒住,她仰头冲红绫凄惨一笑:“你逐我出去也罢了,为何一定要做得这么绝?红绫姐姐,我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何至于此?” 红绫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心头一震,别过头去。 “今天的羞辱,到底是为了老夫人,还是为了戚卓云,你心中有数!”见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月影便失心疯一般对着红绫大喊,“你也想在尚春阁伺候是不是?待在芙蓉居那老太太身边,你就甘心?” “真是疯了。”红绫喃喃一声,吩咐道:“赶紧拖出去。” 男人信步走在小路上,手里拈了一只金色的鸟笼,笼中鸟儿正在放声歌唱。赵明渊还在想一会儿若见了戚卓云该说些什么,正是春暖花开时,我那院子里正缺两棵桃树,我知你这儿的桃花开得最好,我拿这鸟来换桃树…… 原是个宁静的早上,却被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了。赵明渊不满地皱眉。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月影挣开大汉的束缚,猛地扑在眼前那颀长身影的脚边,抱着眼前双银龙纹黑靴大声哭喊:“赵明渊救我!” 望着脚边那一团因害怕而蜷缩的身影,赵明渊乌黑的两道剑眉皱得更紧:“这是闹哪出?”顿了顿,看清了脚边的这个女人。这竟分明是月影。 “这是月影姑娘,不得放肆。” 几个大汉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上前,恭敬道:“赵护卫。我们奉老夫人之命,将月影逐出戚府,还请您不要阻拦。” 言之有理。赵明渊点头:“这是戚府的家事,轮不到我插手。” 月影一听,更是慌乱,将他的脚抱得更紧。这平日居高自傲的女子突然的亲近让赵明渊的眉头又皱紧了。 罢了,就当是戚卓云欠他一个人情。 赵明渊话锋一转,“不过,这是戚卓云的爱妾。如何处置也要问问他的意思。” “少爷何曾纳妾?”几个大汉闻言嘲笑,“这不过是一个奴婢,还请赵护卫行个方便。” 赵明渊对着月影叹了口气,“你伺候了这么久,竟还没做上妾室。” “救我。”月影终于抬头,咬牙切齿,美丽的脸因愤怒惊惧而扭曲。 低眉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赵明渊吟吟一笑,复对大汉正色道:“这个人,我要带走。我不叫你们为难,回去复命吧,只说人被我截走了,若真的要赶她走,自己去和戚卓云纠缠。” 那些人走后,赵明渊看月影的眼神变得冷淡许多。 “他们走了。你起来吧。” 没想到被一介护卫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月影爬起身来,窘迫不堪。此刻芳兰斋恐怕早就乱作一团,已经回不去了,只有去尚春阁等戚卓云回来才是万全之策。 “你把皮裘借我。”只着晨衣的月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漂亮的凤眼因战栗而眯在一起,紧紧盯着赵明渊身上那件厚实柔软的墨狐皮大氅。 “我的衣裳,为何要给你?”看也不看她,赵明渊径自向尚春阁挪步。月影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不得不沉默着跟上去。 第十四章 前兆 炉中的炭烧得火红,偶尔发出崩裂的声音,赵明渊半阖着眼,坐在黄桃木椅上静静地等,笼中的鸟儿因这温暖而困倦,不再鸣唱。 月影尚且心有余悸,是坐不住的,她反反复复地在堂中踱步。 月影的焦虑不安丝毫没有影响到赵明渊,他的思绪早就飘到了千里之外,他在想更遥远,也更深刻的事,不是戚府的儿女情长、勾心斗角,而是血淋淋的,即将发生的事实。 商国的未来会怎么样?赵明渊无法预料。比他小两岁的戚卓云也未必料得到。戚卓云忙着在皇帝面前伏低做小,想为戚氏多争一份荣耀。但这荣耀在明天是否还会是荣耀呢?对于戚卓云焦心而盲目的讨好,赵明渊不置可否。 程氏的江山岌岌可危,戚卓云却好似睡不醒一样。也许戚卓云真的没有看清局势,也许他只是在麻痹老皇帝,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让赵明渊担忧。 徘徊着的月影突然停下了脚步,注意到一直默然的赵明渊闭着眼,他那紧绷的下巴可不像在做什么好梦。 “你也有心事?” 赵明渊难得地笑笑,并没有不满自己的愁绪被与月影的芝麻小事相提并论。 “是的。同你一样。” “怎么?”月影讥讽,“你也被府上的人赶出去了?” 笑容中带着伤感,赵明渊慢慢摇头:“不,只是思乡。” “那如何能与我相比?”月影尖刻地反问,突然又暴躁起来,重在屋里翻来覆去地走:“真是岂有此理!待会儿,”她又一次停下来,命令似地对赵明渊大声道:“你可得替我说话。” 赵明渊抬了抬眸,将她现下狼狈粗浅的样子尽收眼底,冷峻的脸上划过一寸戏谑。 “你希望我怎么说呢?” 月影哑然。老夫人毕竟是戚卓云的母亲,她还没有自信到戚卓云会为了自己毁灭孝道。 赵明渊似乎能听见她的心声,低眸,淡淡道:“戚卓云不会为你讨回公道。你若识相,卖个乖便回去罢。” 月影一听,立刻暴跳如雷,全然忘了平日的骄矜,她太过激动,已然失了一等女使的样子。 “你,你跟爷说,叫他纳了我!” 赵明渊平静道:“我是戚卓云的护卫,不是你的使唤丫头。他从前不纳你,今日凭甚?” 月影愣了愣,粉唇哆嗦着:“若是……我身怀有孕呢?” 赵明渊摇头,执迷不悟者,如堕阿鼻地狱。 戚卓云听说月影与赵明渊都在屋里等着,虽觉不妥,更多的是惊奇。推开门后,却见一人身量颀长,稳坐如山,英气冷清的脸如湖水般静止,而另一人只着里衣,披散着发,花容失色,张牙舞爪。这二人的对峙不禁让戚卓云笑叹,唯有月影能与冷若冰霜的赵明渊相抗衡。 见戚卓云进来,月影立刻扑倒在他的脚下,泣不成声,心里练习了许多次数的戏码终于正式上演了。 赵明渊冷冷盯着戚卓云,戚卓云只无奈一笑:“家丑,赵兄见笑了。” 第十五章 惊蛰 似乎对月影的鸡毛蒜皮不感兴趣,戚卓云温言细语地把她打发了,月影心中不安,拉着戚卓云的袖子不肯走,戚卓云又差了十个人一同送她回芳兰斋,这才作罢。 坐到赵明渊对面,戚卓云沉吟一下,试探着开口:“他快回来了。” 戚卓云口中的“他”,是老皇帝。在南方过冬的皇帝,就要回京。正所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老皇帝的归来意味着,戚卓云终于要动手了。 赵明渊不动声色,修长粗粝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抚过腰间那块润净的玉佩,“你打算怎么办?” 微笑,戚卓云的表情是赵明渊从没见过的陌生与疏离:“我以为你了解我。” 轻笑出声,赵明渊深邃的目光愈发沉重:“现在看来,还不够。” “你该走了。”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戚卓云的眼神冰冷而强硬。 “我是你的护卫。”赵明渊还是温柔地笑,温柔得让戚卓云烦躁,“这是皇命,我不可走。” 突然起身逼近赵明渊,戚卓云阴冷地紧紧盯着他依旧平静淡然的双眸:“你不是护卫,是奸细!你若不走……便是俘虏,是质子。” 不紧不慢地玩着手上的扳指,赵明渊并没有受到什么恐吓:“奸细也好,质子也罢,都是君恩,戚卓云,你只能受着。” “你非要等他死了才肯死心?”戚卓云冷笑,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战栗,“这是迟早的事。我劝你快滚!” 慢慢摇头,赵明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落在戚卓云眼中正是无上的挑衅。 “你——怎么敢!”戚卓云咬牙启齿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赵明渊的眸中一动,半晌后,启唇缓缓道:“你若杀了我,对于我,也是君恩。” “好,很好。”怒极反笑,戚卓云决绝地转身,负手将长袖猛地甩在身后,“你们赵家真是忠心耿耿。可他——”戚卓云高高扬起的声音突然下沉,变得悲切痛恨:“在他的眼里,你也只不过是一条狗!为他送命,值得吗?” 再说也无益,赵明渊放松紧绷的身体,靠在椅背上,他始终是那么平静,那么克制。 赵明渊那双星眸中的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戚卓云回首看他,看见的是他那视死如归的从容,而这在戚卓云眼中,不过是痴狂病人的一场独自的醉生梦死。真是疯了。 “等等,”赵明渊叫住了戚卓云,“春日将至,这鸟是我送你的礼物,我想用它换几棵桃树。” 戚卓云愕然地回头,却对上赵明渊盛满笑意的双眼,讥讽一笑,戚卓云接过鸟笼,道:“你要庆贺的事何止春日这一遭?桃树没什么稀罕,何况命短,送你何妨?” 目送戚卓云拂袖而去,赵明渊托起茶盏,抿了一口,如若没有这场纷争,他与戚卓云,应是至交好友。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固然可惜。谋逆的念头,戚卓云存了很久。可他究竟为这一天做了多少筹划? 第十六章 所谓母亲 正是早春时节,芙蓉居的植物有了复苏的迹象,陈玦正蹲在树下,聚精会神地望着一株刚冒头的小草,那嫩绿的颜色直接扎进了她的心里。这是她出生的第十五个年头,她没有生辰,只知道自己姓陈。做了许多年的乞丐,她终于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阿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陈玦回头,果然看到阿玥绞着手站在远处,欲言又止。 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陈玦不可能再把阿玥当做是朋友,但她并不恨阿玥,她见了太多的人情冷暖,阿玥那一点点的自私落在她眼里也稀疏平常。 故此,陈玦面容平静,走到阿玥面前,问道:“你怎么进来的?”芙蓉居守卫森严,一个姑娘是进不来的。 阿玥咬咬唇,道:“母亲叫我替芙蓉居送炭火来。” 清杂院的姑姑最疼她这个女儿,怎么会叫她做这种粗活? “你有事找我?”陈玦站了起来,松一松酸痛的腿脚。 “阿玦,”阿玥哽咽了一声,上前一步,握住陈玦的手腕,“月影知道了。她知道是我……” 陈玦低头,避开她含泪的目光。 “若是老夫人也……” “放心吧。”陈玦冷冷地打断了她,“老夫人以为送香囊的是我。” 怔了一下,阿玥的心中自然松了一口气,又慌忙拉住要回屋的陈玦,道:“从前有什么事都是我不对,我也领到教训了,你不可……” 陈玦不再理她,转身进到正屋。 老夫人正在里屋梳妆,透过梳妆镜,见陈玦握着块丝帕,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古董花瓶,不由得奇怪:“那个丫头。你大早上的,擦什么瓶子?” 红绫赶忙吩咐:“快出去,不要扰了老夫人的清净。” 陈玦刚准备退下,老夫人却喊住了她:“算了。你看着眼生,叫什么?” 陈玦心道不好,若是老夫人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岂不是又要被赶出戚府? 见陈玦默不作声,红绫又斥道:“哑巴了吗?回话这样慢。” 无可奈何,陈玦只好回道:“奴婢阿玦。” “哦。”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对红绫说道:“是卓云送进来的。” 红绫温然一笑:“老夫人还记得她,是她的福分。” 陈玦只觉得惊恐万分,这何来福分之有?却见老夫人心情尚可,没有怪罪之意,很是纳闷。 “他竟又把她接了回来。”想起月影,老夫人的笑意消失,神色微愠。 虽不知道老夫人口中的人是谁,到底不是在说自己,陈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丫头,你过来。”老夫人唤她。 陈玦放下帕子,快步走到老夫人跟前,低下头去。 “你说说,月影姑娘怎么样?”老夫人阴冷的眼神配上暗淡的笑意,让陈玦不寒而栗。都说老夫人并非戚卓云的生母,可有时他二人却是极相似的,就说这诡异骇人的神情,可算是如出一辙。 “奴婢进府时间尚短,与月影姐姐并不相熟。”陈玦恭谨回答。 “喔……”老夫人笑意更深,望向红绫,夸赞道:“你瞧她这样机灵,怎么会差点死在月影手里呢?” 听到“死”字,陈玦也禁不住浑身一颤,突然与老夫人四目相对,杏眸如惊慌失措的小鹿一般。 老夫人抚掌大笑,摇摇头,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陈玦尚未从她给的恐惧中清醒,老夫人便一把将她拉至身边,对她切切说道:“午饭过后,你去把少爷请来,就说芙蓉居备了上好的点心。” 应下,陈玦心中打鼓,他们母子交锋,她竟不知不觉被夹在中间逃不开了。 第十七章 一见钟情? 陈玦将老太太的话转达后,戚卓云凤眸一抬,笑意吟吟,轻轻应道:“好。”上下打量一番陈玦,戚卓云又道:“许久未见,你匀称了许多。许是母亲将你喂养得好。” 盯着陈玦闪避的双眸,戚卓云的笑意更深,“不错,是个美人胚子。”他的笑容如雪霁云开,明朗澄澈得像是刚开化的湖水。陈玦突然便明白了阿玥两腮那飞红的来处。戚卓云今岁十九,正是翩翩少年郎,又已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他好像明朗的秋月,照进了阿玥的心里,也引起了陈玦的沉思。明明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为何要戏弄阿玥一个奴婢,给她以希望,难道仅仅为了取乐? 才走到门外,就听见里屋女子的轻言细语。 隔着珠帘,陈玦隐约看见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穿着湖蓝色春衣,坐在老太太对面,笑语晏晏。 老太太则一脸慈祥,与女子聊得很是投机,连皱纹里都添了几分喜色。见戚卓云站在帘外,老太太冲他招了招手,温然笑道:“卓云,你过来,见过张家姑娘。” 戚卓云抿唇一笑,竟然牵了陈玦的手,缓步走进,也在八仙桌旁坐下,陈玦想甩开他的手,他却反而抓得更紧,温暖的指尖在她的掌心挠了一下。 “坐。”戚卓云淡笑。 老夫人维持着笑意,目光从戚卓云脸上转移到陈玦那只被攥着的手上,她深邃凹陷的眼划过一丝阴霾,那阴霾警告着陈玦。 陈玦十分不安,自然不敢坐,又由戚卓云死死拉着,脱不了身。 这时,那个蓝衣女子有些吃愣,看看戚卓云,又看看窘迫的陈玦,依然维持着端庄的微笑,向老夫人道:“来过府中多次,这个女孩子倒从未见过。” 她纤细的眉眼微微低着,里面是传统女子的顺从与温驯。端正的五官免不了平庸之意,却也别有韵味。 不愿成为戚卓云的挡箭牌,陈玦挣不开他的手,便任他牵着,顾自跪下道:“奴婢陈玦。” “哎,”女子忍俊不禁,连忙伸出素手托她起来,“姑娘不必行此大礼。” 陈玦起身,才仔细端详这位女子,她相貌虽不美艳,到底素雅柔和。不用说,老夫人今日是想为戚卓云牵红线。 “卓云,不要太胡闹了。”老夫人笑意散去,冷淡地开口指责。 “母亲不知道,”戚卓云凤眼微眯,反而将陈玦拉得更近,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纤腰,“孩儿已有意收阿玦为侍妾。” 张姑娘的脸“腾”地便红了,她自幼便被教导,将来要嫁入戚家为妇,怎么会料到今日之屈辱?戚卓云明晃晃地挑衅,分明是命她知难而退。可婚约尚在,又怎能违背? “够了!”老夫人愠怒,左手拧成拳,在桌上猛地一砸,她腕上浓翠的镯子被猛地碰出了一道裂缝。 “我与阿玦街头相识,从前不知何为心动,那时才知晓——”戚卓云的笑意愈发阴冷,让陈玦害怕,“什么叫,一见钟情。” 那张家姑娘低着头,听着这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轻薄话,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陈玦惊得浑身冰冷,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她望望老夫人忍怒的通红双眼,又望望张家姑娘红得似滴血的脸颊,只觉得呼吸不畅,周身的气都凝住了。再看戚卓云,正露出那得逞的笑意,正是洋洋得意,他下巴微扬,露出得胜者的姿态。 第十八章 刁难 陈玦死死低着头,知道自己已变成戚卓云的宣泄口,正处于风口浪尖之处,唯恐老夫人的怨气落到自己身上,更加不敢妄言。 老夫人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没有方才那么凝重,脸上的阴冷戾气却反而聚得更浓,令人心生恐惧:“我儿长大了,如此也好。一个恐怕不够,月影呢?也一并收了去?” 听到月影的名字,张姑娘的身子不自然地动了一下,秀眉紧蹙。 陈玦听红绫说起过,月影是一位戚卓云的私交好友送给他的礼物,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戚卓云待月影十分亲厚,甚至名声都传到了府外。 戚卓云虽不痛不痒,但紧了紧一双凤眸,对着张姑娘说道:“此乃我戚府家事,原不该叨扰姑娘。戚某有话直说,乱世波折,我一介粗人,不值得姑娘托付终身,婚姻大事,不敢误人。” 张姑娘闻言并不十分惊讶,戚卓云的推脱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定了定神,不疾不徐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这样的婚姻都算唐突,那何为佳偶天成?你我早有婚约,公子若因顾念我女流柔弱而背誓而行,一是轻贱了我谨小慎微十六年的品行,也损我张氏门面,二是为你自己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公子三思而后行。” 没有想到张姑娘流利而不夹杂情感的回答,戚卓云笑笑,摇头:”姑娘好口才。然而真的与戚某人结发为夫妻,却不是如辩言那般容易。我今日背誓,你或许恨我,然他日你必然谢我。谢我没有将张家卷入这风波场。“ 张姑娘皱紧的眉头一直未开,对戚卓云的话她始终疑惑不解,”你方才说的乱世……是什么意思?“ 戚卓云抿紧了唇,冷淡的目光静静投在张姑娘那紧攥着丝帕的素手上。 ”姑娘不必装模作样。“戚卓云的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他姿态倨傲,冷酷地回敬道:”何人不知今日局面动荡,必有变动。你纵然一介女流,久居深闺,也懂得替张家寻一棵大树。“ 白净的鹅蛋脸因羞愧而涨得通红,张姑娘利落起身,愤愤不平,道:”我张家书香门第,若无婚约在先,如何有意高攀戚氏?什么名利富贵,张家眼中不过是一个礼字。喜事不成,戚公子不将我放在眼里,也请不要轻辱我族!“ 无视她的恼怒,戚卓云轻轻笑着,揽过陈玦的身子,迫她坐在腿上,”礼仪世家,怎会容许未出阁的嫡女,独自一人跑到男子门上求亲?姑娘的姿态未免太低了些。张家如此委屈,难道真的无所求?“ ”你!“被戚卓云无礼的动作惊得是又羞又怒,张姑娘全然失了魂,未向老夫人告辞,便忍不住拂袖而去。 陈玦浑身紧绷着,一动也不敢动。 老夫人气得嘴唇发白,不住地哆嗦着,一双浑浊的眼死死地盯住戚卓云,仿佛雷霆之怒就在眼前。 ”作孽!“一阵猛烈的咳嗽,老夫人的脸色转白为涨红,她的身子愈发佝偻,苍老打弯的手指替主人愤恨地指责戚卓云。 戚卓云却怡然自得,玩着陈玦的头发,冷眸看着他名义上的母亲歇斯底里。 第十九章 黎明前 戚卓云轻轻拍拍陈玦的手臂,示意她起身。 陈玦站了起来,迅速退后。 “行了!”老夫人不客气地喝住了她,“已经听了够多,现在想置身事外未免太晚。” 老夫人阖起了双目,又缓缓地吩咐道:“去把门关紧,别叫外面的奴才看笑话。” 戚卓云目送着去关门的陈玦,后背放松靠在椅背上,下巴微扬,压低了声音道:“我要娶薛湘睿。” 老夫人冷哼了一身,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从中射出两道精光,“很好。你早为自己寻到了一位贵女。我戚氏要靠儿女婚事来与薛家攀亲,很好,光宗耀祖。”老夫人不禁极难看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尽是疲惫与酸辛。 没有在意她话中的极尽讽刺,戚卓云的眸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淡然冷漠得仿佛久经人事的老人,“若在朝中没有臂膀,戚氏不过是衰败了的世家贵族,荣耀满门终究会变成白骨森森。我们唯有作虎搏,方能拼得一席之地。” 老夫人已从愤怒转为哀戚,凝视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悲哀与无奈:“卓云,你父与张家是至交,张氏乃书香门第,家教良好,为你与张姑娘定下婚约,为的不是戚氏的万年富贵,而是你的余生喜乐。天子脚下,你日日钻营、勾结,我看在眼里。富贵当有道,你不该失了自己的操守!” “母亲说的是。”戚卓云轻轻地应答,“可世道不是母亲想得那样简单轻松。母亲可做过乞儿?” 老夫人一愣,不知他何意,刚要发怒,戚卓云却缓缓先言:“阿玦做过乞儿。底下的人是怎么活的,她再清楚不过。若要母亲与野狗争食,又当如何?母亲可会与阿玦跑得一样快?母亲可会遇到贵人搭救?” 这结结实实羞辱了老夫人,刚刚咽下的一口气又涌到了嗓子眼,戚卓云却没有给她发怒的机会,他猛地将茶盏掼在桌上,碎片飞溅,划破了惊愣的陈玦的衣角,也割破了他的手指,血,顺着他的指尖滑了下来。 老夫人怔愣着看着他,虽然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如今日一般失态的模样。 “西北的叛军就要入京!皇帝老儿从南方还朝!依母亲看来,戚氏如何自处?儿子可有空闲与张家姑娘完婚?” 老夫人捂住胸口,努力按捺着惊惧不安的心脏,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我戚氏世代忠勇,而今当然该守卫陛下,誓死尽忠!” 戚卓云接过陈玦递过来的丝帕,擦拭着手指上的鲜血,他又变回了那个优雅随性的少年,陈玦看他的眼神中却多了一分恐惧。 “总之母亲要记得,我做的事不只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母亲您。若说逆天而行,也是母亲与我共同的抉择。阿玦,老夫人病了,送她回房歇息。”起身,戚卓云顾自理了理衣襟,跨出门前,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将食指竖在唇中间,对陈玦诡秘一笑,脸上的阴霾俱散,俊秀的相貌又添了几分妖艳的神色。 陈玦点点头,只觉得心头冰凉得很。 第二十章 杀 老皇帝静静地坐在龙椅上。他的白须垂下,长而凌乱,他有一双浑浊的鱼眼睛。午夜,上阳宫,没有点灯。 他的年岁大了,他有些糊涂,西北的叛军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派出去诛杀叛军的薛将军节节败退?刚刚回到京城的他,只觉得这里实在是太冷了,比不过南方那样温暖舒适的天气。好在冬天已经过去了,捱过寒春,就又是暖风和煦的季节。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他这一生无子,而他已年老,朝中人无不对他屁股底下的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这他是知道的。奈何程姓之下,皆是纨绔子弟。他倒是有个侄子……可若将王位留给侄子,那不是江山易主了?他如何去地底下见父王? “皇上,后半夜了,舟车劳顿,您歇歇去吧。”一个他眼生的小太监冲着他媚笑,在黑暗之中,如同鬼魅。这让他有些不安,他虽是皇帝,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人,却在午夜里显得那么无力彷徨,他不禁笑自己,真的是老了没用了,竟会害怕一个小太监。 “魏德贵呢?”在这种情况下,他习惯了找自己的老奴仆,在仆人上,他相信日久见人心。奇怪的是,魏德贵今日没有陪在他身边。“魏公公给您泡安神汤去了。”小太监的声音格外的尖细刺耳,“奴才领您去休息吧。” “你退下。”他抬眼冷冷地看了一眼小太监,防备道:“朕要一个人清净清净。” 没有想到,小太监反而狞笑着步步逼近,嘴上说着:“皇上想要清净,更该早点安息,奴才送您一程。” 老皇帝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跳下龙椅,窜到龙柱之后,语无伦次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大胆刁奴,你敢再接近一步,朕诛你九族!” 眼见小太监丝毫没有顾忌,一步步走得更近,老皇帝的心砰砰地跳,大喊道:“来人,来人!护驾!” 可无论他怎么喊,这个午夜都注定是寂静无声的。一根鱼线,悄无声息地结果了他。小太监的手法阴柔而利落,丝毫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他的衣襟底下留下了一道青黑色的勒痕。松了手,小太监有些惋惜地看着他瞪大的双眼,伸手为他合上,冷然道:“皇上好走,千万不要怨奴才。” 上阳宫外,戚卓云负手而立,还是那副年轻的面孔,还是那双清澈的眼,天擦亮,他对着天际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他始终很平和,没有因为宫内的声音而有一点点的纠结与惊慌,似乎这是稀疏平常的。 小太监退出,恭敬回道:“爷,结了。” 戚卓云只是点点头,挥手:“喊人来收拾,不可走漏风声。” 小太监弯身称是,碎步退下,悄然无声。 半晌后,一个修长的身影携着冷气而来,赵明渊的脚步声快而不乱,两道剑眉紧紧蹙着,他看也未看戚卓云,径直推开大门,冲向宫内。 戚卓云仍然泰然自若,笑意愈深。 上阳宫内还是寂寥无声。 赵明渊有些颓然,缓缓地走出来,一把揪住了自得而笑的戚卓云的衣领:“你还是下手了。” 盯着赵明渊深不见底的眸,戚卓云淡淡道:“我说过,这是早晚的事。赵明渊,不要插手。” 第二十一章 筹码 赵明渊退到阶梯之下,朝着上阳宫跪下,三叩首,后起,静静看着那宫门口前安然站着、厚颜无耻接受自己朝拜的戚卓云,愤怒像野火一样在他的心中燃烧。 戚卓云也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狠狠将情绪压下的赵明渊,盯着他深不可测的眼底,心中快意顿起,调笑道:“赵护卫在拜谁?” 赵明渊抿了抿唇,答:“自然是拜圣上。难道要拜乱臣贼子不成?” 戚卓云故作无辜地眨眨眼,道:“是我误会。我还以为你在拜新帝。” 不怒反笑,赵明渊扬声道:“好,那我便贺你江山永固。” 戚卓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绷紧的下巴透着倨傲,终有一天,他要天下的人都心甘情愿地祝祷自己万万岁。 太阳升起时,老皇帝的尸体已被秘密安葬,一代君王的死竟然如草芥般悄无声息,乱世之中,有时并无贵胄与贱民之分,所有人的命运都像风雨飘摇中的残荷一般脆弱。 次日,许久未开的上阳宫门竟然大敞,臣子们都以为是南巡归来的老皇帝终于要着手清理政务,踏入宫门后,才发现那立于上侧的男子竟然是戚家长子,戚卓云。 他的一袭黑色长袍,底端绣了龙纹,暗示了戚家皇亲的身份,他就面对着文武百官,站在龙椅跟前,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年轻的面孔上有着一双与年岁不相符的复杂双眸。他的目光不再是往时的清澈见底,而是射出了两道利刃,扎在每个敢于触碰那目光的人的脸上。 魏德贵颤颤巍巍地站在他的身边,头发与胡子皆已花白,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几十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德贵拿起案板上的圣旨,无力的双手颤抖着打开,“朕今病乏,无力理政。三年以来,居于南苑,意为养身修德,然世事不尽人意,朕之体魄日益衰弊,无病而近似枯草,外强而中干,实无力以报群臣之拳拳之心。今侯爵戚卓云人品贵重,秉性仁慈,着封为摄政王,以统领朝纲、训诫臣工,唯望我商国欣欣向荣,国泰民安。” 台下群臣议论纷纷,睥睨偷窥着那个身量修长、肩膀稚嫩的男子。若无今日。他们早已忘了商国还有这样一个皇亲。戚氏,只是没落了的外戚,没有实权,也不得重用。而今戚氏长子顶着一张少年气的脸,竟然立于高堂之上,就站在那龙椅旁边,静静地打量着他们这些肱骨之臣。他们想不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会给朝堂带来这样大的巨变。但他们心中的算盘早已打好,无论这小摄政王是否名正言顺,他们都不会轻易放弃身为臣子提出质疑的权力。 “开国以来,便从未听过有什么摄政王。”御史大夫冷笑一声。抹了把花白的胡子。 薛将军冷冷回道:“如此说来,我朝也从未有过大将军。是否敝人也该打道回府?” 闻言,御史大夫一惊,薛将军如何竟帮腔戚卓云?群臣倒吸了一口冷气,如今总算知道了戚卓云站在那里的筹码。 第二十二章 反唇相讥 自那日张姑娘走后,老夫人便没再理会陈玦分毫,红绫见了她也是淡淡的。戚卓云此番无疑是将她放到了最为尴尬的境地。 戚卓云不来芙蓉居,老夫人面前也无人敢提他,母子之间的对峙十分持久,虽然不像开始时那样剑拔弩张,但那种激烈已经化成了一道韧性,深深地埋藏在这场战争里。芙蓉居的下人们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不小心触动了老夫人紧绷的情绪。 谁也没有想到,戚卓云会获封摄政王,消息传到芙蓉居,老夫人哈哈大笑,满是讥讽与恶意:“真是我的好儿子。天下间还有谁会背上这么滑稽的名号?摄政王……”连立于一旁的红绫也不敢搭腔,两手紧紧地攥着。 都说老皇帝重病在身,无力朝政,可西北的叛军却没有停下进攻的脚步,正是雪上加霜。说来奇怪,已到仲春时节,京城却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硬生生冻死了芙蓉居的几株才开的花。戚卓云每日埋头上阳宫,忙得焦头烂额,已经许久未回戚府。老夫人常常叹气,空洞的双目中该有的愁绪从泛滥到干涸,她似乎已料到了戚氏的未来,乱臣贼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身为养母,她绝不希望自己视若己出的孩子身处风口浪尖之处,但是这种牵挂不能被宣诸于口,她身边的下人成群,却都庸庸诺诺不敢提那个名字,岁月就在令人窒息的平静中浸泡,她极力掩饰着快要压抑不住的疯狂。 最先按捺不住的却是月影,自从上次她差点被赶出府去,她就没再见过戚卓云,当日为了安抚她,戚卓云将一沓地契给了她,她怀里揣着地契,嘴上说着谢恩,心里却总觉得那是一摊废纸。戚卓云的敷衍她看在眼里,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不愿给,这是让月影最是心急如焚的。 出人意料的,月影迈进了芙蓉居。 红绫隔得远远的,冷冷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月影也冰凉一笑,朝红绫走近:“红绫姐姐没有料到,还能再见到我吧?那日红绫姐姐,可是想要把我当狗一样丢出去呢。” 红绫不知怎的,有些怵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这里是芙蓉居,不是你月影的芳兰斋,休得放肆!趁我没有叫人,快滚出去。” 月影扬了扬眉,“芙蓉居的守卫怎的都撤走了?这可不是太平年头,老夫人可要小心呢。”月影的冷嘲热讽惹得红绫一阵恶寒,“老夫人是光明磊落之人,打发守卫无非是为了出入清净,没想到,净反过来放了野狗入门。”红绫不无讥讽地上下睥睨月影。 “废话少说。”月影一扬手,恣意道:“那个叫阿玦的呢?叫她过来,陪我去见公子。” 陈玦闻言,杏眼一翻,戚卓云她不敢得罪,一个月影却没有什么可怕的。戚府的人不知是怎么了,个个拿她当好消遣。陈玦气得将扫帚一扔,对着月影一字一句回道:“你是戚卓云的通房。我不是。” 红绫暗自解气,不禁捂嘴偷笑。 月影气不打一出来,怒道:“你什么意思?” 陈玦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意思是,你爱去就自己去,别拉着我。” 第二十三章 交易 耐不住月影的威逼利诱,陈玦不情不愿地跟她进宫去了。与其说是被胁迫,倒不如说陈玦也很好奇,月影到底是有什么能耐,能使许多威严高峨的门为她而开。 巍峨森严的皇宫门口,月影镇定自若地亮出腰间木牌。那是一块色泽明润、雕刻精细的木牌,上面分明是一只栩栩如生,明艳夺目的凤凰。与陈玦从前见过的凤凰不同,那只凤凰的神态格外灵动,却狰狞可怖,如同妖物。 侍卫见到木牌,立刻毕恭毕敬地为她二人让开了一条路,月影不无得意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宝物?” 陈玦自然不知。她留意到,那木牌的角落里,刻有一个“薛”字,看来这是薛氏一族的特权,而并非是戚卓云的能耐。 “月影姐姐可是姓薛?” “旧主罢了。你我现在都姓戚。”月影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陈玦微笑,低着眉眼,声音柔软讨好:“月影姐姐必然是很受薛将军的喜爱,他才会将这等好物赐给姐姐。” “那是。”月影愈发自得,难得地回头正眼瞧了陈玦一眼,“这可是薛府唯一的一块,也是天下唯一的一块。” 那如何给了你?陈玦冷冷地瞥了一眼月影的背影。 “这是老皇帝赐给薛大将军的,以备后患。”月影不设防地越说越多,流转的媚眼很是浅薄,“薛将军却将它连我一同送给了我们公子。” 看来老皇帝对将来要出现的混乱局势并非浑然不知,这块木牌便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的后路。原以为薛将军是值得信任的人,不想他却将这木牌转手…… “是摄政王。”陈玦纠正道,心中好像参透了什么,惊得砰砰直跳。原来摄政王是这么来的,怪不得老夫人不高兴,说什么大逆不道,难道……戚公子挟持了帝王? 一阵长笑,月影的声音没有被重重寂静的宫墙压抑住,她点头,很是春风得意:“不错。是戚王。”话锋一转,月影盯着陈玦的眼神锐利尖刻,连笑容都变得恶狠狠的,“你很幸运,这个时候进了戚府。能做王府的奴才,在外面也是高人一等,是你的福分。” 觉察到月影话中的旁敲侧击,陈玦收了那透彻明丽的眼神,低头得体虚伪而笑:“能做奴才,阿玦已经知足,纵然得老夫人庇护,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若不是月影姐姐有意抬举,奴婢是无福得见戚王一面的。” 陈玦的温顺,没有完全打消月影的疑虑,她停下步子,微微侧头,余光冰冷地打量着陈玦尚还拘束的表情,冰凉道:“你与阿玥的账我且不与你们计较。戚王府从今以后哪个女人做主,我们且看。” 陈玦不语。 上阳宫外,寂寥无声,连一个伺候的奴才都没有。高高的玉阶之上,是豪华冶丽的殿宇,那殿门大敞,风吹得珠帘摇摇,也吹得玉阶之下长跪的身影更为寂寥。 赵明渊失魂落魄,然而跪得笔挺,长发倾泻在雪白的衣肩,他面部坚毅的棱角分明刻着倔强不屈,那双深邃眸中的杀意愈浓,他双唇紧闭,冷冷地望着殿门口。虽是跪着,可他周身都是不甘的味道,哪里有一丝毫的哀求与妥协。 “赵明渊,你如何跪在这里?”月影不解,皱眉。 陈玦偷偷窥视着这个浑身带着戾气的男子,有些沉醉于他漂亮出众的侧脸轮廓。不同于戚卓云的俊秀柔和,赵明渊的脸更多的是一种夺人心魄、有侵略性的英俊。 抬头,望了望月影,赵明渊的声音沙哑而坚定:“你进去,告诉戚卓云,葬了他,我就回南方。” “谁?”月影失了神。 赵明渊的眼神慢慢移到月影身后那个娇小匀称的身影上,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他眼中的怒恨来自何处,在与他的目光碰撞后迅速慌乱躲开。 “听清了吗?”他淡淡发问,却是对着陈玦。 陈玦避开眼,连着点点头。 明明是这样的场合,他的心中却莞尔,那是怎样的一张小脸,表面平静娇憨,纷乱的心事却满满写在含水杏眸中,藏都藏不住。有意思。 第二十四章 喜事 看着月影若无其事地迈进那大殿,陈玦却犹豫不决,迟迟不肯进去。 月影心中嘲讽,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便顾自进去了。 大殿中的情境却将月影也吓得失魂落魄:只见一件戚卓云的身穿一件深紫色拖尾朝服,那朝服上绣的分明是一只暗金的龙,而他正施施然倚在龙椅上,一只手缓缓爱抚着椅上那只金龙头扶手,沉醉痴迷地注视着用珍珠做成的龙眼。 月影大惊失色,一时并不敢贸然上前。她并非不知道戚卓云的野心,她自诩是戚府中最接近他的人,当她听到他获封摄政王时,她也不由自主地兴奋,她以为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了。然而此时看来,还远远不够。 “你不是要见我?为何不说话?”戚卓云含笑,将目光移到尚存惊惧的月影脸上。 月影定了定神,全然已经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竟也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壮着胆子问道:“爷身上这件,莫非是龙袍?” 戚卓云眯了眯眼,道:“你觉得如何?” 月影心跳加速,她不知道他的问询到底是什么意思,虽说他平日里宠她,可她此时却说不出原因的怕他,更不敢看他质询的眼。 “十分合身。”月影低声回道。 戚卓云轻笑,冲月影摇了摇头,“裁缝量身定制,自然是合身。” 他肯定了她的回答,却否定了她。 一眼瞥到了门外那个徘徊的小身影,戚卓云皱眉,“你带她来做什么?” 月影一怔,回过神来,赶快叫陈玦进来。 陈玦不情愿地走进来,看见坐在龙椅上的戚卓云,虽觉奇怪。倒未多想,站在月影身后,她有些烦躁。陈玦感觉到月影似乎很是激动,她纤细婀娜的身子有些颤抖,于是这才察觉到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水红色的长裙,在春日里有点单薄,但那裙子剪裁极好,勾勒出她完美的腰身,不同于陈玦,月影已经完全长成,有了微微的少妇的神态。一阵风恰在这时扑入,月影的裙摆飞扬,裹在她身上的香粉气息被吹散,直直地闯进陈玦的怀里。 她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陈玦暗暗想,可是还不知悉此事与自己的关系。 “奴婢听到消息,说王想要纳阿玦为妾室。”月影极力想保持着冷静,却连声音也打着颤。 原来是这个。陈玦心中好笑,月影想要兴师问罪,恐怕是自不量力。如果不是见过他阴郁暴怒的样子,也许陈玦也会相信他是一个温和的男子。可现在老皇帝刚刚回銮,他就成了摄政王,事情来得这样蹊跷,月影竟也不提防。 被窥探监视的感觉让戚卓云很是不悦,“你听谁说?” 那日的耳朵只有老太太、陈玦、张姑娘三个人的。张姑娘顾及自己的名声,且尚还对与戚家的婚事抱有一丝希望,故不会不留余地。 陈玦立刻脱口而出:“回王上,子虚乌有的事情,奴婢不敢信口开河。” 月影急切道:“奴婢不必到处打听,戚府内已经传遍,阿玦是公子中意的人。” “看来下人们的舌头要好好管一管。”戚卓云沉声道。 “奴婢想求一个恩典。” 月影突然跪下,抬起头来,渴求道:“求王上纳奴婢与阿玦为妾室。给我二人一个名分。” 陈玦只觉得如芒在背,瞪大了杏眼,忍不住推了推月影,小声道:“你疯了!你可别拉着我。” 原来月影打的是这个算盘。拿她做幌子,好为自己谋利。若是戚卓云纳了陈玦这个婢子在先,便就不在乎多月影一个。不过月影竟然真的相信戚卓云会对一个乞儿一见钟情。 可惜月影唱的是独角戏,从头至尾台上仅有她一人,戚卓云饶有兴致地欣赏她滑稽可笑的表演,陈玦则是看得心惊肉跳,唯恐扯上自己。这都什么事儿啊。 “王上,奴婢有话要说。”陈玦灵机一动,闪到了月影身前。 戚卓云示意她讲。 “方才在殿外,奴婢遇一人久跪不起,他叮嘱奴婢向王传话。”陈玦清了清嗓,扬声道:“他说,葬了那个人,他就回到南方去。” 听见赵明渊的话,戚卓云的目光变得阴沉,趁他若有所思,陈玦草草行了个礼,说了声告退,便想迅速退出殿外。 “站住。”突然喊住,识破了她的把戏,戚卓云忍不住轻笑,“月影的话,你怎么想。” 是祸躲不过。陈玦垂着头回道:“奴婢愿终身伺候老夫人,不敢有非分之想。谢月影姐姐的好意……”陈玦偷偷抬眼打量着戚卓云那悠然自得的笑意,余光里,月影跪着的身影落寞而可怜。 陈玦又补了一句:“奴婢恭祝月影姐姐和王上和……美。”她的声音随着戚卓云逐渐逼近的身影而慢慢缩小,直到再也听不见,戚卓云尚还笑着,有意问道:“你到处宣扬我要纳你做妾,怎么现在反而退缩了,嗯?” “奴婢没说。”他步步紧逼,陈玦步步后退。 “你没说,难道是老夫人说的?”戚卓云笑意更深,循循善诱,他人畜无害的样子却让陈玦不得不严防死守。知晓他在不高明地套她的话,陈玦回:“老夫人德高望重,怎会做这等嚼舌根的事?” 自然是你那同你一样擅长做戏的母亲说的。 “你也没说,老夫人也没说。”戚卓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便是张姑娘。” 陈玦未反驳。随便什么张姑娘李姑娘,反正我是不想在你枕边提心吊胆。 戚卓云重新回到龙椅上,指节弯曲,敲了敲金扶手,才吩咐月影起身。 月影摇摇晃晃地起来,陈玦看不过眼,扶了她一把,她竟顺势倒在陈玦身上,惹得陈玦翻了个白眼。 可戚卓云却视若无睹,语气平淡地宣布:“本王近弱冠之年,尚未成亲,故戚王府中要办一桩喜事。” 月影的眼神跟着一亮,站不稳的腿好像又有了力量,陈玦赶紧扔下她撤到角落里。 “本王与薛将军是忘年交。薛氏之女,温淑可亲,端庄秀丽,故此我欲聘其为王妃。”顿了顿,戚卓云又道:“本王与张姑娘早有婚约,愿纳张姑娘为——侍妾。” 那张姑娘是个心性高的,听老夫人说,张家虽然无权无势,但也是有头脸的,原与戚家交好,既无深仇大怨,戚卓云此番实属羞辱,大无必要。陈玦不禁感慨,戚卓云真是有一颗黑心。不知他是在和张家较劲,还是和老夫人较劲。 “而你——”戚卓云话锋一转,静静地看着月影,“你以后就伺候薛氏。不必往尚春阁跑了。” 五雷轰顶,月影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复又猛地一跪,哀声道:“月影伺候王上已有两年,月影别无他求,只想能陪在王上身边。”知道做妾已无可能,月影磕头道:“即便终身为奴为婢,月影也愿意。” “起来。”月影的痛苦与哀求依然激不起戚卓云眼中的丝毫波澜,“本王要你在薛氏身边,替本王好好盯着她。”他温言,却没有温度。 出了上阳宫的月影,失魂落魄,脚步摇摇晃晃,然陈玦已走在她身后,没有搀扶。陈玦知道,月影现在受不得怜悯。 而那阶上跪着的男子,已不知何时离开了,望着空荡荡、白得晃眼的长阶,陈玦不知为何,有点失落的意思。 第二十五章 杀心暗起 张氏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家,至少老夫人是这么想的。因此,在听到戚卓云欲辱张姑娘为妾的消息后,她忍不住从大发雷霆变成惶恐不安,一个人在院子里徘徊了好一会儿,她心中害怕张家会怒不可遏,从此与戚家断绝来往,更怕两家反目成仇,戚卓云落上个拜高踩低的名号。 陈玦不认可月影慌乱中将事情如实禀告老夫人的下下策。纵然老夫人要插手,也只是将张姑娘扶为侧妃,而薛氏那位若要入门自然是连老夫人都不敢阻拦的。而一个不在意月影死活的人,怎么会担忧月影的前程。 没有想到,戚府的媒人奉命将消息禀给张大人后,他只是良久地沉默。继而张家父母默默地走到了后堂,媒人独自坐了半晌后,二老才蹒跚着出来,脸上堆着笑,当下便同意这门亲事。这样的结果让老夫人又惊又喜,没有想到戚氏与张氏还能做亲家,这的确是美事一桩,可老夫人又暗暗地担忧,这场联姻终究变了味道。 戚家如此折辱,张家还能笑颜对之,可见张氏有多在乎这桩亲事,越是这样,只会越加重戚卓云对张姑娘的轻蔑,张姑娘过门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月影那丫头是个混不吝的,”老夫人若有所思道,“卓云叫她去伺候薛家姑娘,恐怕往后有得戏看。”老夫人冷冷一笑,老狐狸地道。 陈玦正在一旁收拾棋盘,坐在老夫人对面的赵明渊轻轻挡了她伸过来拂棋子的手,两手交碰,陈玦连忙缩了回去。 与那日不同,今天的赵明渊似乎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张姑娘年纪轻轻,不想却能隐忍。” 老夫人无奈叹气,心中也知晓张氏忍气吞声的缘由,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那张姑娘如何且不论。去往薛府的媒人前儿个已经回来了。”红绫也跟着长叹了一口气,“听说已经是板上钉钉。” 老夫人对着赵明渊冷笑道:“你看看我的好儿子。自己的婚姻大事一手操办,哪里用得上我这个母亲?” 赵明渊抬眸,浅淡地笑了笑,道:“薛氏得罪不起。况戚家以后还要多倚仗薛大将军。” “哼。”老夫人冷嗤一声,“我戚府如何落得今天这步田地,需要靠张子联姻才能站稳脚跟。” 赵明渊修长润净的两指夹住一枚黑子,棋子落盘的声音笃定,他不紧不慢道:“局势使然。人人自保,无人会耻笑戚家。” 老夫人紧张地看着赵明渊,似乎想从他如湖水般平静的双眸中挖掘出一丝丝波澜,“明渊,你从前日日在他身边,是最了解他的。你同我说句实话,卓云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赵明渊温然一笑,眉目舒展道:“您也说了,都是从前的事。现在摄政王的心思谁敢揣度。” 知晓他在与自己打太极,老夫人的心却不死,紧接着问询道:“听说,朝臣们已经有十几日没见过皇上了。” 赵明渊下棋的手一滞,他的指尖突然变得与玉石棋子一样冰凉,然而他仍不动声色道:“皇上病了。” “明渊,”老夫人摇摇头,“若是形势不好,你要早做打算。” 形势确然不好,叛军几乎就在京都外徘徊,京都内人心惶惶,只有戚府如同世外桃源,戚府即将促成的两桩亲事更像是暴雨前的平静。 “若无差错,薛将军会平定叛乱。”赵明渊的眸光还是那般平和,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一股庄严,这庄严让老夫人的心些许定下。 “太子尚未定。”老夫人放在桌面上的手有些颤抖,她的心中也有隐隐的答案,“纵然叛军被灭,京城里也有的闹呢。” 见赵明渊不语,老夫人皱紧了两道淡眉,“你该去哪儿,想好了么?” 陈玦没有料到话题这样的转折,不禁也看向安静如一尊雕像的赵明渊,她还迷糊,京城乱与否,与他有什么关系? “无论发生什么,”赵明渊坚定道,“明渊都是戚府的侍卫,誓要与戚府共存亡。” 老夫人没有预料到他这样的回答,很是惊讶,“赵氏是外戚,只要你还留在京城,便不能置身事外。” 外戚……陈玦转了转眼珠,怪不得他那日跪在上阳宫外要挟,若真是普通侍卫,戚卓云又怎会受他牵制,随便他跪到天荒地老就是了。 老夫人又长长地叹息,“倘若……卓云也不会留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她扔下手中的棋子,显然已经对这盘棋索然无味,红绫面无表情地对赵明渊道:“老夫人累了,你且回去吧。” 赵明渊不卑不亢地起身,行礼,又转身离开。 陈玦连忙识相地拾掇棋盘,预备快快退下,不要留在这闹老夫人的眼。 “你可知道为何要留你在这屋里偷听?”老夫人突然威严发问。 什么偷听?陈玦百口莫辩。若能选,她自然是更愿意在院子里闲坐的。 “奴婢不知。” “赵明渊是老皇帝的外甥,”老夫人幽幽道,“他一日在京城,卓云便一日不可安宁。卓云救过你的命,对吗?” 陈玦点点头,心叫不好。 老夫人示意红绫端上来一个小瓶子,“此药无色无味,你把它倒入赵府的井水之中,便算报恩了。” 老夫人这是……毒杀!陈玦吞吞吐吐道:“奴婢手脚粗笨,若是将这药混在饮食之中,给他吃了,岂不更好。” “赵府眼线众多,若不赶尽杀绝,恐怕留下后患。”老夫人摆摆手,不容陈玦再辩,那药瓶便结结实实落在了陈玦手中。 因有了这件重大差事在身,陈玦得以不再做芙蓉居的杂活,她不想杀人,可她又怕极了老夫人。午后,她心烦意乱地坐在长廊里,晃荡着双腿,突然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通过阿玥的引见,陈玦顺利进入了芳兰斋,看着栖在榻上愁容满面半死不活的月影,陈玦嘻嘻地笑:“月影姐姐。你还想不想当上妾室?” 第二十六章 釜底抽薪 尚春阁外,月影焦躁地独自徘徊,门口的侍卫如同石像一样岿然不动,用冷冰冰的脸色拒绝了她的来访。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站在门内,阴阳怪气道:“月影姑娘还是不要费事了,王上说了不见您。” 月影强压怒意,若是从前,哪有这等不知死活的丫头敢在她面前聒噪? “姑娘通融。我确有要事禀明王上,事关戚府存亡,月影不得不报。” 丫鬟闻言有些犹豫,但负命在身,又无擅自决定的权力,嘴一张一合,就是不肯放月影进来。 月影很是失望,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紧紧咬着下唇,就这样与小丫鬟僵持着。 忽然,透过门缝,月影瞧见了尚春阁内一个熟悉的身影。 “利竹!利竹!”月影看到了救星一般,大喊大叫。 利竹闻讯前来,推开了小丫头,将门打开,见是月影,苦笑道:“月影姑娘,不让您进来是王上亲自下的命令,请不要让在下为难。” 月影不依道:“今日事关重大,月影不能不告。若有罪责,月影一人承担。利竹,平日我待你不薄,请你顾念我二人的情分,行个方便。今日之后,月影绝不再来。” 利竹动了恻隐之心,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迟疑后,利竹递给了月影一个眼神,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进去。 从书房偏侧的小门进入,利竹低声嘱咐道:“王在练字,惊不得。”月影点点头,表示知道利害。 接过利竹手里的茶盏,月影替他将茶放在戚卓云面前。 女子轻声轻脚地来,席卷了一股自己熟悉的香味,戚卓云连头也不抬,只道:“你还是不死心。” 月影颤抖着跪下,抬头渴求道:“奴婢有要事相告。回禀之后,奴婢再不纠缠。” 戚卓云闻言,终于自上而下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是月影从未见过的冷淡,一时月影竟然犹疑,他到底是不是从前那个温润的谦谦君子? “我是薛将军插入戚府的细作,为的是观察您的一举一动,给戚将军提供情报。”月影低下头,小心道。 戚卓云不动声色,薄唇微启:“这我早就知道。” “您若将我送给薛大小姐为婢女,薛将军一定会有所觉察,以为您在向他挑衅。当今局势紧张,戚家不能没有薛氏的兵马。”月影仰头,将早已准备好的话倾泻而出。 戚卓云注视着她诚恳的双眼,一丝困惑蔓上心头,此番话虽说并非无懈可击,但已然是一个不错的借口,月影向来愚笨,只会哭闹,如何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这话可有人教你?” 月影紧紧攥着袖口,细嫩的指肚紧张地摩擦着粗粝的竹叶绣样,“这是……赵明渊对我说的。” “你去找赵明渊了?”戚卓云笑笑,来了兴致,“他还说什么?” 深深吸了口气,不成功,便成仁,月影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赵护卫还说,他命不久矣,在南方的赵家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戚卓云冷笑,“他何必扮作无辜?自他来到戚府,本王可谓以礼相待,从未逾矩。赵明渊果真是疯了。” 月影小声说道:“赵明渊说……夺嫡关头,戚府为了制衡赵家,必然要他的命。” 戚卓云愈发觉得不可理喻,长出一口气,大手一挥,别过头道:“无稽之谈。” 月影急得上前跪了一步:“您未存杀心,自然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戚府中的旁人……却未必。” 戚卓云蓦地看她,难分喜怒,“你什么意思?” 摄政王降威,月影躲闪叩首。 “月影,不可妄言。女子干政是重罪。”戚卓云的眼神变得狠厉,低声道。 他的怒意太盛,身上的戾气太重,月影恍惚,竟然不知今日所来的目的到底为何。人说伴君如伴虎,她真的有胆量留在他身边吗? “事关重大,月影不敢撒谎。此话确为赵护卫亲口所言。”月影硬着头皮道,已经做好迎接骤风暴雨的准备。然而良久之后,戚卓云只是无力地坐下,摆手道:“你下去吧。本王自有主张。” “是。”月影尽力压抑着砰砰的心跳,起身退下。 午后,赵明渊奉摄政王之名搬入戚府,住在尚春阁偏殿。而月影,因其忠心耿耿,被纳为摄政王妾,暂居芳兰斋。 老夫人空有一腔怒火,不知道该向谁发,正巧陈玦迈进来,一只瓷杯便被猛地掷到她脚边。 “废物!这等小事都办不好,被月影那个狐媚抢了先。”老夫人恨恨地。 心中暗笑,陈玦假装慌乱地看向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红绫,红绫用力地给她使眼色,她才懵懵懂懂地退出去。 坐在院中花树下,陈玦长舒了一口气。不知怎的,竟然无端想起了赵明渊。现下,他应该已经住到戚府了,这没什么不对的,一个护卫,自然是要住在主人身边的。想起那日阶梯之下,赵明渊说,若是葬了一个人,他便愿意回到南方。这是他与戚卓云的交易。那个人是谁?无论怎样,戚卓云是不愿赵明渊死的,他大概希望赵明渊能滚得越远越好。陈玦不免甜笑,现在倒好,挪到自己身边来了。 因被红绫以不要打扰老夫人清净的缘由赶了出去,陈玦抱着自己的东西就往清杂院走。想想可笑,为了掩人耳目,老夫人不肯将她彻底扫地出门,便重又流放到清杂院,只图个眼睛清净。 才到清杂院放下东西,一个不速之客就打破了清杂院的平静。 那是一群趾高气昂的婆子,簇拥着那娇媚柔弱的女子而来。 一个婆子不客气地喊道:“从芙蓉居过来的阿玦现下何处?” 陈玦心里奇怪,走出门去,却见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月影,可月影的脸色却苍白,已经失去了昔日的飞扬神采。 “我就是阿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月影,她想要的明明已经得到了,陈玦不懂她为何贵步临贱地。 “这个人我要走了。”月影对清杂院的姑姑淡声说。 陈玦头痛欲裂,杏眼一翻,月影办的蠢事已经够多了,陈玦可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牵连。 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月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是主子,你是下人,这可由不得你。” 第二十七章 新人 待在月影身边,陈玦被抬举做了一等女使,与红绫同等地位。然而看狗要看主人,由于月影身份本就低贱,陈玦的地位就更加尴尬。 月影时常会屏退左右,只留陈玦一人,问她一些她这个年纪理解不了的问题,例如:戚卓云到底心里有没有我?陈玦一般会回答:“有。你对王上越有用,王上就越离不开你,在王上心里你占据的就越多。” 然而纵然陈玦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安抚,经此一事,月影已经变得惶恐不安、缺乏自信了。她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虽说身上穿的是比从前更加贵重的绫罗绸缎,头上带的是金玉翡翠,但她终究不似从前那般飞扬跋扈了。月影好像真的害怕了。 戚卓云倒是没事人一样常来,月影也倒应对自如,娇媚可人,只是她看他的眼神里多了许多敬畏与防备。 夏日终于到了,戚王府中日益地忙起来了,听说在薛将军的打压下,叛军已经败退到抚定边界,似乎欲与越国势力勾结,再起战乱。岚川、镇宁两座州府已被商国收入囊中,薛大将军的爱徒留守镇宁,与叛军做最后的厮杀,而薛将军已经提前还朝,为的是张罗女儿亲事。 京都人人皆知,摄政王要与薛大将军的女儿成亲,戚家此时正是如日中天,若与薛氏联姻则更是如虎添翼,有传言说,许久未露面的老皇帝可能早已有意让戚家继承大统,商国要改姓了。 月影日益变得焦躁不安,陈玦知道,这是薛小姐即将过门的缘故。可陈玦不解,她为何那么怕薛小姐,明明都是薛府出来的,本该更亲近才是。 “你有所不知。”月影叹气,“既然薛小姐已经嫁了进来,我便不再有用处,我原是薛大将军用来监视王上的,现下薛家与戚家交好,薛家恐怕容不下我。” “话不能这样说,”陈玦慢条斯理道,“你眼下最大的价值就是留着碍老夫人的眼,有你在,张姑娘自然也犯恶心。” 她形容粗鄙,月影皱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陈玦立刻堆笑道:“主子,话糙理不糙,话糙理不糙。” 那是一个过分温暖的夏日,空气里飘着鲜花的芬芳,薛湘睿八抬大轿地进了戚府的门,成了戚王妃。 成婚之时,戚卓云摇身一变,喜袍在身,玉树临风,又成了谦谦君子,他轻轻地拉过薛湘睿的手,自然是万般柔情。他的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那双凤眸中盛满了深情款款,果然是有如意郎君的样子。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政治联姻,还是摄政王真的动了心。 薛湘睿人生得明艳美丽,又是大家闺秀,戚卓云年轻有为,这桩婚事确实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真真假假,又有什么要紧?哪个看客不想拥有这样家世出众的娇妻? 令人尴尬的是,在薛湘睿迈过戚家门槛时,张姑娘就跟在她身后。 薛湘睿盖着雪花红盖头,张姑娘却抛头露面。 戚卓云牵着薛湘睿的手,张姑娘只能低头退在一边。 行大礼时,戚卓云亦是与薛湘睿以夫妻礼仪相待,而张姑娘只能跪在他们身后,额头贴着地面。 看热闹的陈玦很是唏嘘,拉了拉身边月影的衣角,道:“还好你只是草草被收房,没有行这折辱人的礼仪。”月影没有回答,看着张姑娘,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人做妾,大概都是没有头脸的吧。” 陈玦点点头,“你们不能进祠堂、入族谱,不过看开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思索了一会儿,她又小声道:“你若是真的想要做正室,也不难。你想法子生个儿子,把其他女人都熬死了便算完。到时你儿子继承家业,一定会把你扶正,写进族谱的。” 哭笑不得,月影嗤道:“哪里有那么容易。” 喝了交杯酒,便是洞房花烛夜,女眷不宜久留,陈玦便与月影早早离席,回到芳兰斋斗蛐蛐玩。今晚戚卓云事忙,可不会来。 典礼之上,陈玦注意到赵明渊站在殿外,衣着粗陋,看起来与普通的侍卫无二,若不是那格外高大挺拔的身材,她也不会将他一眼认出。她知道今夜月影不会那么快入睡,却着急伺候月影早早歇下,为的是去好好见一见赵明渊,说起来,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然而赵明渊对她的态度可不像是对待恩人。他喝了酒,神智却很清醒,独自一个人坐在废弃屋子的台阶上,身边还摆了一罐酒。他看见远方有个小小的身影,提着灯笼,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眯了眯眼,那轮廓越来越清晰,他也逐渐看清了来者是谁。 “滚。”他冷叱一声。 “哎,”陈玦挨着他坐下,将灯笼放在脚边,显然一时半会儿是不准备走了,她笑道:“赵护卫好大的脾气。” “你打量着我不知道,”赵明渊悠悠地看着她,突然开始慢慢靠近,大手锢住了她的下颌,“是你撺掇月影将我锁在戚府的。” “你不要不识好歹,”陈玦不高兴地去推他的手,她力气太小,然而赵明渊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索然无味地放手了。 “若不是我,你赵府现在已经尸横遍野了。”陈玦忍不住小声道。 “此话何意?”赵明渊的目光重又变得幽深,好像可怖的深渊,配合这铺天盖地的夜色,要将陈玦生生吞了。 事关重大,陈玦好似突然醒悟,摇头,“无事。” 想起了那瓶被下人截下的毒药,赵明渊的呼吸变得沉重,他扼住陈玦的手腕,强硬道:“你知道是谁给我下毒,是不是?” 深吸了一口气,陈玦别开目光:“我不会说的。” 本以为他会纠缠不休,没想到他却突然放开了她,她诧异地盯着赵明渊,似想捕捉到他平静的面具下掩藏的情绪,然而只看到他冰凉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对不住。多谢。” 陈玦怔了怔,低下头去,握紧了手里的灯笼柄,“你要小心。” 赵明渊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缕摸不着的烟尘,“为什么要帮我。” 陈玦紧紧咬着下唇,道:“那日,你说,你的家在南方。我……只想让你活着回家。我……没有家。” 一愣,赵明渊低眸,叹息,“阿玦,你该走了。” 没有料到他知晓自己的姓名,走出两步,陈玦顿了顿,补道:“我姓陈。” 第二十八章 羞辱 王妃新封第二日,戚府中女眷奉命前往挽月楼参拜。 戚卓云获封摄政王,可戚家老太太却未获封诰命,因此她的品级应该在如今的戚王妃、曾经的薛大小姐之下,她自然不情不愿,成婚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喝了一杯王妃敬的酒,已经觉得格外别扭,这女眷参拜的日子,她更是觉得身体僵硬,迈不出门。自古长幼尊卑,哪里有母亲拜儿媳的道理? 当然,戚王妃是没空在乎这些的。她早就盛装打扮好,坐在正厅的头把椅子上,等待面见另外两个戚府的女人了。月影她早就相熟,也知道那是她父亲在戚府的眼线,但那不过是父亲与戚卓云彼此的客套,图个互相安心,未曾真的要她打探什么消息。未曾想戚卓云却十分宠爱她,如今竟然晋她为妾,真是怪事一桩。要知道,为着“礼尚往来”,戚卓云也送了薛家一个丫头,只不过早就被她父亲撇在一边了。从前明明是卑微的舞女,今日竟然要坐在她的下风处。想想,薛湘睿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 月影穿着一件碧绿色的夏装,腰间流苏摇摆,更显她腰肢纤细。这身衣服是去年做的,并不是时兴的样子,明明是用来压箱底的,月影非逼陈玦为她找了出来。 为她更衣时,陈玦笑笑,“看来你是真的害怕王妃。” 月影叹气,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飞扬跋扈,“我本是她的仆婢,纵然今日与她共侍一夫,要打要骂到底是随她的便。” “她刚刚入府,未必有闲心找你的茬。依我说,咱们客客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玦为她戴上一枚粉红色的花簪。 叹了口气,月影一把将那簪子拔下,撂在了梳妆台上,“女人之间的恩怨,哪里是笑脸就能化解的呢。” 陈玦不动声色地又为她换上了一支不那么张扬的翠玉簪子,“你太敏感了。咱们不争不抢的,她又是何必?” “再说了,”陈玦压低了声音,“怎么说,刀光剑影的,还有一位替咱们挡呢。” 月影眼冒亮光,磕绊道:“你是说,王爷会帮咱们?” 哎呀。陈玦叹气,真是无药可救,“他你就别想了,他正急着讨好薛家。我说的是张姑娘。张家与戚家是世交,而你不过是奴仆出身,在王妃面前,她比你扎眼多了。” 稍稍放心,月影扶稳了翠步摇。 挽月楼外,低调打扮的月影不巧撞上了穿着得体大方礼服的张韵瑶。月影心事重重,本不想理她,却被她的下人拦了下来。 陈玦立刻瞥了那婢子一眼,只见她生得牙尖嘴利,一双大眼有恃无恐地反瞪着陈玦。 真恐怖。“让开。”陈玦很不客气。 张韵瑶走到月影面前,冷冷地,“你就是那个戚卓云抬举的侍婢?” 陈玦心里不禁感慨,这里是戚府,张姑娘竟然堂而皇之地对戚卓云直呼其名,看来他的确狠狠地打击了她家族的骄傲,而今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温和贤淑的张家小姐,而是个失魂落魄的怨妇。 然而冤有头债有主,张韵瑶为难月影,就是无能又可笑。 月影的心情自然也不好,丹凤眼一翻,淡淡反击:“从前张小姐来府中做客,我尊您是主上,何曾想到你我竟然有做姐妹的缘分。” 张韵瑶不理,径直看向陈玦,冷笑,“你不是老夫人的奴婢么?怎么,如今站在她身边?我记得,戚卓云不是说要娶你?” 陈玦在心里狠狠地将戚卓云骂了一遍,脸上强堆笑容:“王爷那日是说笑,您千万不可当真。” 张韵瑶又是讥讽一笑,向陈玦逼近,“这么说,一见钟情,都是假的?戚卓云的嘴里到底有没有真话?”她的笑容变得苦涩,“罢了,冷酷无情的人,我还信他有什么真心……” 眼看张姑娘的细长眉眼就要落下泪来,陈玦也心酸她所托非人,想要张张口安慰,却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尊称妾室。 “张妾、”一声脆生生的喊却把陈玦与张韵瑶叫醒了,“月奴,进来。王妃有请。”挽月楼大门口站着的丫鬟响声道。 “月奴?”陈玦一愣。 “你竟不知,”那丫鬟轻蔑地撇撇嘴,“月影原不过是我家下等仆婢,称月奴有何不可?” 再看月影,低着头,怔怔地不敢相信。她以为会遭到薛湘睿的质问或冷嘲热讽,却没有想到是这样明明白白的羞辱。 张韵瑶却哈哈大笑,领着自己的丫鬟先迈进了门槛。 月影只觉得两条腿迈不开,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纵然是昔日家仆,”陈玦不知怎的,好像自己也受了委屈一般,十分不甘心,想为月影再做争取,“也是薛府里的事,这儿是戚府,休得放肆!” 丫鬟冷眼盯着陈玦,“薛府戚府又如何?低贱的仆婢做了主子,多么可笑!一日为奴,终身为奴,月奴,难道忘了主子么?” “你家主子已经把她赏给摄政王了,”陈玦攥紧了月影冰凉的手,“摄政王又纳她为妾。戚府中人尚且认她为主子,你薛府初来乍到的小丫鬟,又何尝不是低贱的仆婢?怎敢放肆!” “你——”小丫鬟深吸了一口气,面容扭曲在一起,“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有本事,你求王爷叫我住嘴啊!” “碧柳,”一个姑子模样的人听到争执,皱眉赶来,“王妃要你迎客,你却在门口乱吠,真是有失体统。” 姑子对着月影笑笑,“主子里面请。” 没有想到,方才还失意几乎落泪的张韵瑶,此刻却与薛湘睿谈笑风生,看起来很是投契。 张韵瑶挑衅地看着月影行了大礼。 月影惶然入座,若没有陈玦的支撑,她怕是走不稳这几步路的。 “月奴,你来的正巧,”薛湘睿铃铃一笑,十分甜美。 那刺耳的两个字更加证明了挽月楼外的羞辱并非偶然,而是这位新王妃授意而为。 “我正要说,王爷公事繁忙,这半个月都要留在上阳宫,我们姐妹无聊,夏日正好,不如宴饮取乐,你是最擅长跳舞助兴的。”薛湘睿笑吟吟。 张韵瑶一副看戏的模样。 见月影慌乱,陈玦便伏在她耳边低语,她定了定神,方道:“宴饮之事,若不与王爷同乐,倒是不合适。” 薛湘睿点点头,眼神飘过了她,“那就等王爷回来吧。” 第二十九章 宴饮 仲夏时月,老皇帝程雍驾崩,留下密旨,称程氏衰败,不足继承大统。着传位于摄政王戚卓云,国号不改,是乃正统继承者。 戚卓云登基,商国又将陷入波澜。 叛乱刚定,京都以北尚是薛将军刚刚收复的土地,如今被戚卓云牢牢攥在手心里。 而南方,骚动已起。 赵家率先关上了通向北方的城门,严防死守,从此南北不通,居南方而为王,冷面朝北。 既然戚氏可以称王,赵氏自然也可以。有了戚卓云先挑起这不忠不义、乱臣贼子的大旗,赵氏的称王就显得合情合理。人人都在声讨戚氏篡权夺位,赵氏子孙很聪明,打着“还王位于程氏”的名号,与戚卓云争抢最后的中间地带。 中地险要而神秘,一条绵长陡峭的山脉将南北隔开。有人说,山中有鬼神,镇压着商国,保商国太平安康。战乱时节,不见鬼神身影,却有一个富有的商人挺身而出。他掏出一份地契,一份戚氏与赵氏都不得不认的地契。中土是他的土地,此处地势高峻、土壤贫瘠,不适耕种,且无论是戚卓云的千军万马,还是赵家军,都已疲于战乱,便就在这绝雁岭前停下。此商贾自戏称小王爷,这中地便是他的商业王国。南北停战,贸易往来,都在这中间地界和平进行。有人说,这战争停得诡异,这小王爷原本是只黄鼠狼变的。那都不紧要,对于平凡人来说,战争的停止更重要。 而对于戚府的女人们来说,搬入宫廷,是件复杂的事。 月影紧紧绞着手帕,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皇上会给我一个什么位置呢?”她喃喃地问。 陈玦坐在她对面,双眼无神,“你整日就想些这个。” 被她鄙夷的语气惊醒,月影回了回神,猛地一拍桌子,“大胆!谁允你坐的?” 眉眼一低,陈玦没有起身,反倒悠悠叹道:“他做了皇帝。你的好日子要来了。妃嫔总是有品级的,挽月楼那位再也不敢叫你月奴了。” 听到那个刺耳的称呼,月影皱紧了眉,“你为我挑件衣裳,皇上要回来了。”月影也觉得这个名号很突然,冷不丁嗓子涩涩的。 “这都秋天了,上次见他是小半年前了,”陈玦叹气,绕到柜子前,打开昙花柜门,“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你。” 被陈玦气得气绝,月影回头,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多嘴!” 陈玦入府时间不长,又十分懂得规矩,唯有在月影面前时常不恭不敬。月影暗暗以为是她瞧不起自己身份低微,却不知道她实是懒得见月影这个好死不活的样子。 “你往日都喜欢穿红戴绿的,”陈玦慢吞吞说道,从柜中掏出一件桃红色的秋装,“这个颜色鲜艳,正称你。兴许新帝一见,便忆起你的好来。” 胡乱地点点头,月影不置可否。 正说着话,利竹却来了。 他站在院中,穿着一件规规矩矩的侍卫服,衬得他格外潇洒。 “可是皇上回来了?”月影急得夺门而出。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陈玦摇摇头,跟了出去。 利竹见月影迫不及待地冲出来的身影,异常地淡定:“主子。”他不卑不亢地微微俯身,“皇上今晚雨霖台中赐宴,还请主子前往。” 有些失望,月影哦了一声,复又抬眼,问道:“利竹,他……皇上可说过,要给我什么名位?” 陈玦心中觉得悲哀。打自己结识月影起,便见得都是她在苦求名位。陈玦不解,戚卓云已然高高在上,月影跟他一场,为何连个名分都不肯给。实在太刻薄了些。 利竹不含任何感情地微笑:“主子请耐心等待,花名册已经做好,只待明日宣旨。今晚宴饮之后,您且搬入醉柳阁。” 月影心中不安,勉强一笑,谢过了利竹。 月影叹息回房。 利竹转身要走,陈玦却喊住了他,“不知您今后如何称呼?” 利竹露齿一笑,“我非太监,除了皇上以外,也不是谁的奴才,你们还叫我利竹就是。” 点头,陈玦又问:“赵明渊回去了么?” 利竹脸上的笑意登刻全无,“千万不要提起他。” 心中了然,陈玦低声道:“这么说,他还是不愿走?” “更糟,”利竹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人终日在皇上身边晃得他心神不宁。皇上干脆封他做近身侍卫,日日凌辱。” 陈玦神色动容,“赵家不要他了。” 利竹也唏嘘,“是了。赵氏丢车保帅,已经不在意这个质子的死活。” “可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他。”临走前,利竹再三叮嘱。 雨霖台筑于假山之上,由重重的花草树木包围,金秋的夜晚很凉,露水湿了房檐,喧哗热闹的歌舞声掩盖了这座建筑的落寞。 陈玦留下月影,轻轻踏下长满青苔的台阶,水眸在夜色里格外地清亮。她坐在阶上,掏出怀中揣着的鸡腿,独自啃了起来。里面灯火通明,笑语燕燕,她与这热闹本就格格不入,只有独自缩在这夜里,与黑夜融为一体,她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朝代代的更替,如梦如幻。这座雨霖台招待过多少帝王?凭人生生地过,雨霖台永远矗立在这里,不言不语,阴森恐怖。 “大胆!”突然,一个震怒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打断了陈玦有些伤感的沉思,也叫停了那纷乱的乐声。 龙颜震怒?不应该呀,刚刚不是还好好儿的。陈玦撇撇嘴,从阶上站起来,想凑到门缝处看个热闹。 还未走近,先听到赵明渊那熟悉冷静的嗓音,“臣下哪句话说得不对么,表亲?” 死一般的寂静中,戚卓云哈哈大笑,“没错。好一个卖身求荣!” 陈玦吓得手一抖,鸡腿掉在了窗沿上,本没多大的声音,却被雨霖台内的沉默放得无限大。 “进来!” 都说天子之仪不怒自威,戚卓云的怒意正盛,确有虎狼之威。 陈玦捡起鸡腿,揣在怀里,定定神,推开门,跪地哭喊道:“皇上恕罪,奴才吃多了酒,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第三十章 鸿门宴 未来的新后,今日的薛湘睿,正颤颤地坐在戚卓云身边,显然,“卖身求荣”四个大字也让她一张秀美的小脸变得苍白。 戚卓云狞笑着看着跪在地上身子颤抖的陈玦,怒不可遏,“狗奴才,竟敢偷听墙角!” 赵明渊冰凉的目光也落在那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子上,他竟开口,“皇上宽恕她也罢。这里这么多耳朵,何差她一双?” “好,很好。”戚卓云又是冷笑,“你也知道这里耳目众多,当着众人的面口出狂言,你是料定了朕不敢杀你。” 不动声色地举起酒杯,“杀与不杀全在皇上一句话。如今您已是九五之尊,再不必忌惮任何人了,不用做任何委曲求全之事。”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话里话外始终离不开戚卓云的“卖身”。 突然起身,手猛地按向腰间拴着的剑柄,一把拔出,戚卓云的双目红得好像要喷火。 见他起了杀心,薛湘睿连忙柔柔地环住了他的腰,声音哀求,“皇上,不可。”若是赵明渊死了,赵家必然借口北上,到了那时,赵、戚两家定要争出个你死我活,戚卓云的王位就不见得坐得稳了。 陈玦始终紧紧埋着头,不敢看这浮生众人。 薛湘睿的话仿佛一盆冷水,浇灭了戚卓云的怒火,他“咣当”一声扔下剑,缓缓地坐下。 凝固的气氛中,戚卓云鬼魅般地笑,“赵护卫,朕不杀你。朕还要留着你,让你亲眼看看,朕是如何把赵家子孙赶尽杀绝!戚家军的铁蹄终有一天会踏遍商国,唯有戚氏,才是天下霸主。” 赵明渊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臣下居京都五年,从来只听有薛家军,却不知还有戚家军。” 戚卓云又要发怒,赵明渊冷眸一抬,朗声道:“皇上可要小心您身边这位佳人。若薛大小姐来日诞下麟儿,不知是姓薛……还是姓戚?” 众人皆知,手握兵权的薛大将军之所以与赵明渊合作,一是为了成全女儿的心愿,二是因为薛家无子。 早已按捺不住的老太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看着赵明渊挑衅的嘴脸,她压抑着声音:“赵护卫,你不要太过分!当初先帝忌惮赵家,将你押来京都做人质。说是戚府的护卫,皇上却把你当几亲兄弟看待。几年来,戚家未曾薄待过你,不想却换来你的忘恩负义!” “呵,”赵明渊低笑,冷冷看着她,“忘恩负义?”他看向戚卓云,轻声:“我舅舅是怎么死的,皇上可知道?” 听到他怀疑老皇帝的死因,戚卓云倒也不急不恼,抿了一口酒,道:“重疾而死,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明渊怒极反笑,“那舅舅的尸首现下何处?” “自然……”戚卓云挑眉,“是在皇陵。你若不信,自己去挖就是。” 喝了一杯酒,戚卓云偏头打量仍跪着的陈玦,“抬起头来。” 陈玦应声跪起。 “哦……原来是你。”戚卓云润净的脸一扬,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怎么哪儿都有你?是朕做错了,不该将你捡回来。” 陈玦回道:“奴婢是月影姑娘的侍婢,故此而来。” 太后阴**:“这奴婢自进府以来,便多生事端,此人是不祥之身,留不得。趁早打发了。” 戚卓云如玉的相貌与那日救她时并无分别,一双凤眸还是那么漂亮勾人,“那母亲说,该如何打发呢?” 太后冷淡,“她既然喜欢偷听,便割了她的耳朵去,留她在宫中做些杂活,也算慈悲。” “求太后娘娘开恩!”陈玦慌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这个热闹。 “罢了,”许久未开口的赵明渊突然打断,“皇上既然嫌她愚笨,赐予我便是。” 陈玦震惊,愣愣地看着他。 “你?”戚卓云好奇,“朕忘了,原是朕疏忽。赵护卫与朕同龄,早该娶妻生子了。护卫配宫婢,也不算是折辱。如此,朕便把她赐给你做妻子!利竹!” 利竹一身的冷汗,“皇上吩咐。” “你替朕着手准备一份大礼,朕的护卫要娶亲了。”戚卓云讽刺地笑。 赵明渊的脸色依旧如同一潭死水那样平静,陈玦看不出他的情绪。 与一个奴婢成亲,总不会高兴吧。 众人早已屏声静气,各自低眉顺眼,不敢看这出戏。 但是陈玦的死性不会改。 “你瞧什么?”这次,是赵明渊不带丝毫温度的质问。 “自然是瞧她的如意郎君。”戚卓云冰凉一笑,“她果然钟情于你。那日我要纳她为妾,她就是不肯呢。” 什么跟什么呀。 “你的耳朵保住了,朕又为你寻了个如此般配的好夫君。还不谢恩?”戚卓云悠悠然道。 “谢皇上恩典。”陈玦无奈地叩首。 赵明渊瞥了她一眼,“过来。” 陈玦先看向他,又看向戚卓云,只见戚卓云冲她微微的摇头,陈玦立刻起身走了过去,堂而皇之地坐到了赵明渊身边。 一言不发地,赵明渊为她布菜。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的进展,陈玦愣了一会儿,便拿起筷子开始吃。 “皇上,”赵明渊抬头,嗓音清澈,仿佛刚才暴怒的人不是他,“既然皇上为臣下赐婚,为臣者不能不谢恩,臣有一礼,也要送给皇上,祝皇上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戚卓云怀疑地点点头。 赵明渊拍了拍手,几个仆婢抬着一个架子走了进来。架子上的东西鼓鼓囊囊,被红布裹得严实。 利竹与戚卓云交换了眼色后,上前一把掀开红布,只见里面是一颗染血的人头,利竹的力道牵扯着红布,那人头便落到地上,滚到了月影的脚边。 月影“啊”地一声尖叫,顿时蹿起,缩到角落里颤抖不止。 赵明渊温柔笑着,望着脸色煞白的戚卓云:“皇上刚刚登基,前朝余孽未清。微臣斗胆清君侧,请皇上谅解。” 薛湘睿强忍着恐惧,眼睛快速扫过那人头,四目相对之时,脑袋“嗡”地一声,只觉得浑身酸软,倒在了戚卓云身上。她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紧紧抱着戚卓云的胳臂,双唇抖得厉害:“皇上,那是……那是父亲么?” 不等戚卓云回过神来,赵明渊便施施然抢先答道:“不错,正是薛大将军。”淡笑着,赵明渊拍了拍身旁惊愕万分的陈玦的手,“娘娘以后可以放心,您从此可以安心地为皇上开枝散叶了。” 第三十一章 翻盘 “赵明渊!”戚卓云强压着怒火,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的男人还有这样狠厉的一面,“你这是谋害朝廷重臣,该当何罪?” “说是谋害未免太过了。”赵明渊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自己的掌心,头轻轻一偏,正露给戚卓云他刀刻般刚毅而精致的侧脸,“微臣是您的家臣。这也算是为您清理门户。毕竟——若不是担心薛将军拥兵自重,臣下又何必冒险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薛湘睿喘着粗气,她的余光控制不住地定在薛老将军的头上。那是她的父亲!伤心欲绝的痛感与杀父之仇的愤怒一起淤积在她的胸口,她几乎就要昏厥。 戚卓云抱紧了薛湘睿,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双眼,低声安抚着:“不要再看了。朕一定会为你父亲讨回公道。” 陈玦的目光锁定了那染血的头颅,她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她的身边就坐着那个骇人的男子,此时他正若无其事地饮下一杯酒。 歌舞姬早就逃之夭夭,几位女眷坐立不安、颤颤巍巍。 不等戚卓云问罪,赵明渊就缓缓开口:“皇上若真的要论罪,且看下这个。”说完,赵明渊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随手掷在了桌上。 利竹从他桌前拿走卷轴,呈在了戚卓云面前。 卷轴里分明记载了戚氏弑君篡位、改朝换代的来龙去脉,而薛氏又是怎样的被蒙蔽,助纣为虐,犯下大错……文末,“薛怀仁泣血”五个大字格外触目惊心。 良久,默默无语,戚卓云慢慢地将卷轴放在桌上,亦松开了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 薛湘睿觉察到怀抱的失温,尚未从悲痛中醒来的她不由自主地向戚卓云靠得更紧,却又被不轻不重地推开。 惊讶,薛湘睿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着泪痕,却撞上了戚卓云那张欲说还休的脸。 “朕会厚葬你父亲。湘儿,你先回去歇息吧。” 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语气分明的冷淡,陈玦亦察觉出那卷轴的不对,便轻轻碰了碰赵明渊的胳膊肘:“那卷轴里写了什么?” 并不看她,目视前方,赵明渊淡淡道:“今天这热闹还没看够?” 小小的耳朵红了红,陈玦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告诉我嘛。你看,戚卓云都不愿看你了。” 果然,戚卓云有些尴尬地刻意避开与赵明渊的目光接触。赵明渊哑然一笑,推开了她的手,“其实不过是告密信而已。他如此信任的人,暗地里筹划着谋反,他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却替他守住了江山,他自然不敢看我。” 陈玦恍然大悟,薛将军手握重兵,真的想靠儿女姻缘便拴住他的心,恐怕是太难。 “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陈玦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脸也红了。 望着她小巧红润的脸庞,竟有些可爱,赵明渊皱眉,“你说。” “为什么答应娶我?我明明……明明是……” “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不知为什么,嗓子有些发紧,赵明渊赶紧避开了目光。 听了他的回答,陈玦竟然有那么点失望,她在期待什么呢,若不是为了报恩,他又怎么会…… “最后一个问题。” 赵明渊有点不耐烦,“你哪里这么多疑问。” 陈玦不死心,厚着脸皮,微微笑道:“我想问问你,你一个小小护卫,是如何得以杀了大名鼎鼎的薛大将军的。” 突然诡秘一笑,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赵明渊凑近她的耳边:“假传圣旨。” 陈玦突然愣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赵明渊身上的少年气。打她初次见到他起,他便是那样一个老成,沉闷的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赵明渊那一笑,有着自作聪明的狡黠,也有着戚卓云身上那种盖不住的年少轻狂。 “和我一起去的,还有利竹。”赵明渊看她发愣的神情,别扭地收了笑,转过头去。 陈玦却轻轻握住他的手,半晌不语。 这场宴席注定了不欢而散,数薛湘睿的心中最是五味杂陈。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她没有了父亲,又失去了夫君的宠爱。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得以好好地端坐着,喝着御赐的美酒,怀抱着皇帝新赏的美人。 薛大将军薛怀仁暴毙,新帝怜惜皇后,特意命人将凤藻宫重新修筑,而皇后暂时与太后住在一起,聊做安慰。 月影被封了贵妃,久未放晴的脸色终于好转。张氏封妃,张家的这步棋也算是赌对了。 戚府中人已经搬空了,剩下陈玦还没走,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那日月影在梳妆镜前描眉,恣意道:“你出嫁以前,只管跟着我就是。顺便帮我想一想,怎么才能让皇上常来。” 然而这重重的宫墙却让陈玦的心被禁锢了起来。她望着那飘扬在墙外面的柳枝,想念起外面的时光。从前在戚府,偶尔还会被打发出去买些东西,而若留在这宫里,想出去可就难了。 “贵妃娘娘,奴才不能一直帮您。”陈玦望着窗外喃喃道。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对月影恭敬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月影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已变得和从前一样讨厌。 “你就当是陪陪我,”似乎知晓她的心思,月影哀求道。 陈玦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皇后娘娘还好么?”失去亲人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不好。”月影撇撇嘴,似乎不是很想提她。 “她还会是皇后么?” 戚卓云拒绝与张氏联姻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张氏的门楣太低吗?失去了父亲这棵大树,薛湘睿还能做他的妻子吗? 月影白了她一眼,“这倒是不会变的。你是没见到皇上听到那四个字时脸色有多差,她没了父亲,却更能得到他的怜惜。” “哪四个字?”陈玦一时未反应过来,“哦,难道是卖身求荣?” “嘘!”月影将食指竖在唇中间,“可不敢再提了。”又温婉一笑,将她到在身边:“皇上可说,让你们何时成婚?依我看,这桩婚事也未必是坏事。至少你脱了奴籍,做了上位。那个赵明渊,虽然是个木头脑袋,但好在脾气不错,奇怪,那日之后,皇上似也不怎么生他的气了……” 第三十二章 夹板气 陈玦只觉得事有蹊跷。赵明渊认定了戚卓云弑君,对他有一肚子的火,应该恨不得他赶紧倒台才对,怎么反过来帮他拔了薛家这根暗刺?难道真如老太太所说,戚家与赵明渊尚有恩情?赵明渊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脸一红,陈玦握了握衣襟。 待在宫里的日子实在烦闷,陈玦是野惯了的人,好在新帝登基不久,宫内门禁尚不森严,她有事没事便顺了月贵妃的零散银子出去瞎逛。常服一穿,面纱一戴,人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太监,而不是美娇娘。 陈玦最好奇的地方,就是戚府。薛家倒了,月贵妃的牌子却还有用。陈玦拿着那块漂亮的小木牌,自由穿梭在曾经繁华无限,此时却有些荒凉的戚府。她一会儿躺在尚春阁的大床上,感受那金丝绒的柔软,一面慨叹戚卓云的娇气;一会儿又跑到老太太住的芙蓉居,坐在她的老朋友大榕树下;一会儿又去月影住过的芳兰斋看看。走走停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左拐右拐地,拐进了清杂院。 戚府除了看守的侍卫,已经没有其他的下人留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些熟悉的面孔如今都镶嵌在皇宫了。 清杂院还是那么寂寞,甚至比往日更寂寞。 “阿玦。”一个怯怯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还带着哭腔。陈玦当然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阿玥缩在平日里堆积柴火的地方,脸上挂着泪痕,不觉皱了皱眉:“阿玥,你怎么还没走?” 阿玥哽咽了下,“我想再回来看看,可是他们不叫我进去。” 去哪看?陈玦不问也知道。 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陈玦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泪水而生出怜悯之心:“你这话奇怪。真的放不下故人,进宫去就是了。何必留恋故居呢?” 拼命地摇摇头,阿玥啜泣,“月影特意下命,禁止我入宫为奴。” “那你母亲呢?” “母亲已经丢下我,和婆子们一起进宫去了。”月影忍不住痛哭。 闻言,陈玦亦有些于心不忍。她离了熟悉的人,只能待在熟悉的地方哭天抹泪,也算可怜。 阿玥勉强露出有点酸涩的笑容,“我听说,你要嫁给赵护卫了?” 点头,她的耳朵倒还灵敏。 “赵家也算是世家贵族……嫁得好。”阿玥低头,“若有朝一日赵明渊能回到南廷……你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有点不耐烦,陈玦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如今待在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日子总是要过下去,你还是要谋一条生路。身上可有银钱吗?”说着,陈玦摸向自己的口袋,想替她打点一下。 阿玥却按住了陈玦的手,眨着的眼睛中泪水尚且打转,她颤着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座宅子已经被皇上赏赐给赵明渊了!” 陈玦一愣,诧异地望向这四周。戚府里虽然没人住,但大门还是开着的,且该有的警卫也不缺。 “阿玦,明白了吗?以后你就是这套宅子的女主人了!”紧紧抓着陈玦的手腕,阿玥激动中难以掩盖自己的妒忌,“我的去留,全在你一句话。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你也是知道的。我的母亲是清杂院的姑姑,我长大了也做了芳兰斋的姑娘,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什么苦。若是赶我出府……我又能做什么呢?你也不忍心我沦落街头,无家可归吧。” 在外面过活的滋味陈玦是知道的。秋天近在眼前,娇养的阿玦能不能捱过严冬还是未知。眉间动了动,陈玦只觉得心绪很乱:“你让我再想想。” 并没有放开她的手,突然,阿玥跪在了她的面前,:“赵夫人,求您给我一条生路!” 陈玦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手腕处被她攥得粉红一片,她突然的发疯吓坏了陈玦。陈玦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微微喘着粗气,“你不要这样。我如果能帮你,我是愿意的。”朋友一场,只当是最后一次,“只是,我想,留在这里你可能也不会甘心的。如果可以,你还愿不愿意进宫?只要进宫,你就有再看见他的机会。”平心而论,现在的阿玥,让她多看一眼都会觉得胆战心惊。若真的搬进这宅子来,得她日日伺候,怕是要折寿。不如遂了她的愿。 岂料,回宫之后,面见月贵妃时,月影听到了陈玦为阿玥求的恩典,当场便火冒三丈,原正在笑吟吟抿茶的唇角立刻恼火地松了下来:“不行!绝对不行!你让那个丫头进宫,便是碍我的眼。” 被月影果决的态度吓了一跳,陈玦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这样的事情日后多了去了,娘娘要看开。皇上刚刚登基,少不了要充实后宫,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们不日便要入宫。帝王之家,哪里来的专宠一人呢?贵妃娘娘花容月貌尚且做不到,何况是相貌平平的阿玥?不过做一个顺水人情,她母亲也在宫里,若拦着她刻意不叫她入宫,娘娘怕是要落得一个苛待下人、小肚鸡肠的骂名。即使放她在宫中,任凭她绞尽脑汁,也入不了皇上的眼。” 月影扶了扶额上戴的羊脂玉宝坠,没好气道:“你以为本宫真的醋她?别说是她那个长相,就是你这一天天变得狐媚的小脸儿在皇上面前晃,本宫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陈玦低头,就当是月影对她的相貌赞赏有加了。 “若不是那日利竹回府中清点人数,她不知羞耻地蹿出来,要求要分到上阳宫伺候圣驾,我又哪里屑于管她呢!你不知道,宫里这么大,有她没她都一样,可本宫一想到她在要日日在皇上眼前晃,本宫就替皇上恶心!当初,她寄在我芳兰斋,平日里姐姐姐姐叫得欢实,一会儿没盯住,她便自己做了个香囊拿去邀宠。这个名字,我再也不想听到!”月影气得把茶杯一推,已经没有了赏茶的心情。 “月影姐姐,”陈玦见四下无人,站到她身边弯腰低声道,“皇上是不是把戚府赏赐给赵明渊了。” “你怎知道?”月影语气软了软,“原是打算给你个惊喜。” 叹了口气,陈玦道:“你不叫她入宫,她以后就要跟着我。” 月影哈哈一笑,显然并不在意:“她是死是活,离皇宫远点就是。旁的不干本宫的事。” 在月影处碰了一鼻子灰,陈玦躺在尚春阁的床上,越想越不是滋味。月贵妃刻薄寡恩,阿玥呢歇斯底里,自己作为最冷静理智的人,没来由吃了她们俩的亏。 第三十三章 花开花谢 自那日宴席以后,赵明渊与戚卓云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的缓和,对待赵明渊,戚卓云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苛待了。虽说是贴身侍卫,却极少叫他在跟前,许是也觉得见面尴尬。对于那桩他亲自敲定的婚事,戚卓云也避讳不谈。好歹赵明渊是真正的贵公子,与奴婢成婚,是怎么都说不去的。然而金口已开,君无戏言,赵明渊是非娶陈玦不可了。 婚期就定在十月金秋。一场秋雨一场凉,空气中夏日的燥热少一分,陈玦心中就慌一分。她才十五岁,去年的她尚在苟且求生,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一年之后,自己便要做别人的妻子。在戚府待了将近一年,陈玦的礼数也算得上是周全得体,一举一动仪态大方,但归根究底还有小女儿的憨态,而不像是人妇。她由阿爷带大,为人妇的事情她一概不知,对于夫妻之间相处尚还懵懵懂懂。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为人妻、为人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自打薛皇后失宠以来,月影便能常得皇帝召幸,如今已然是宫中名声赫然的宠妃,她又做回了从前那个戚府中风头最盛的月影姑娘,可却比从前少了一分自信,多了一分焦灼。她不能再同从前一样——刁难赶走那些与她争宠的女人,相反,她要对任何一个有可能夺走她恩宠的女人抱有温和从容的微笑,虽然她的态度温和,但她的手段也变得更加狠辣,因为最终,她必须要铲除可能存在的威胁。 有了失宠的经历,月影已不再想当然地认为自己高枕无忧了,她拼命地想抓住这眼前的富贵,对于即将出嫁的陈玦,她心底里是不愿意放行的,她每日喊陈玦陪她坐着吃点心,话题却总有意无意地牵扯到赵明渊,“阿玦,赵明渊毕竟是有品级的护卫,若成日地待在宫外,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他的命运还握在圣上手中,若是能在御前得脸,日后也好办事。” 陈玦知道月影的言下之意,不痛不痒地回驳道:“娘娘若是不满皇上的旨意,御前进言便是。奴婢身份低微,不敢多嘴。”她已经与月影反复申明,是绝对不愿留在宫中的。纵然月影拿出金银财宝摆在她眼前,她也丝毫不为所动。出身草芥,陈玦是最为惜命的人,宫中波云诡谲,月影的手更是会一天天变得更脏,这样换来的珠玉陈玦可不敢戴。万万没想到,今日月影竟搬出赵明渊来压自己,花招颇多。月影心中也明白,赵明渊始终是戚卓云的禁忌,因此这个枕头风她是不敢吹的,只好怂恿陈玦抗旨不尊。 赵明渊杀薛怀仁的举动,既是帮了戚卓云,又是僭越,是驳了戚卓云的脸面。想来如今戚卓云看见他也心烦。 月影的红唇尴尬地一张一合,半晌后才讪讪道:“你始终是不愿留在宫中帮我。” 陈玦叹了口气,起身,对月影福了一福,“娘娘福泽深厚,恩宠庇佑,已经不需要奴婢鞍前马后,舍命效劳。各人有各命,奴婢不贤,不能一直伺候娘娘,愿娘娘前程似锦,步步高升。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月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并非真的需要陈玦的鞍前马后,她只是习惯了被人包围,而陈玦的拒绝更让她下不来台,“你可知,你并不能算得上聪慧。本宫奴才众多,要你留下是你的福分。阿玦,不要不识抬举。” 牵出一丝冷笑,陈玦摇头,“如今主子已经不需要奴婢做您的挡箭牌了。您是贵妃,而我还是低微的奴婢,纵然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皇上也不会把您怎么样的。” 听到她提起从前不堪回首的事,月影心中愠怒,然而脸上却是苍白如纸的平静,“看来你自视甚高。” 笑笑,陈玦转身离开,“娘娘不必担心皇上的心里真的有奴婢。奴婢已经与您澄清过数次,那不过是他开的玩笑。即使您不相信我说的话,那日宴饮以后,您也已经能悟出了。要知道,他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样还算是有情么?” 见陈玦点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月影反倒平和了起来,“不错,是本宫多想了。皇上救你,和救一只小猫小狗并没有分别。” 面对月影的轻贱之语,陈玦的脚步一顿,却并没有回头,迟疑一刻,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她不需要在乎月影说什么,月影居于宫中,不知道宫外饿殍满地,每日都有人在争斗流血,戚氏王朝来得蹊跷,也绝对不会长命。即使坐上了那个位置,戚卓云仍然不是天下之主。这世界,依然是动荡的世界。月影到底还是没有学聪明,意识不到,不仅戚卓云的恩宠靠不住,连他带来的权柄与荣耀也是靠不住的。以虚名洋洋自得,不知危险何物,只能证明愚蠢,自掘坟墓。 路过凤藻宫时,陈玦隐隐听见那宫墙里传来阵阵哀恸的哭声,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心语。 薛湘睿一句一句,痛不欲生地喊道:“父亲!父亲!……”一声又一声,喊得陈玦心头发颤。戚卓云是怎样一个盖世魔王,靠婚姻傍了丈人权势,又漠视妻子的父亲被部下杀死。陈玦又想起了那日露出如花般灿笑的赵明渊,他极少笑,那日却笑得十分艳丽,那艳丽中凝着薛怀仁的鲜血。陈玦不禁心悸——她的未婚夫,又是怎样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呢? 正乱乱地想着,却突然撞入一个坚硬的怀里,陈玦吃痛,叫了一声,退后便抬头看那撞他的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竟正是她心中暗暗揣度的那个男人。 赵明渊见她滑稽的样子,低眸淡淡看她,“为何不看路?” 揉着额头,陈玦不满地撇嘴,嘟囔着:“你不是也……” 忍不住多扫了她皱在一起的小脸一眼,又迅速别开眼,赵明渊轻哼一声,“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你还往我身上撞? 第三十四章 结发为夫妻 陈玦没好气地刚要开口,赵明渊却一把拉住了她,突然靠近的距离让她顿时噤声。 虽然不解她那没理由的慌乱,赵明渊却未多虑:“走,陪我去凤藻宫看看。” “凤藻宫?你还敢去凤藻宫?”陈玦倒吸了一口冷气,更觉得眼前的男人诡异可怕,“你可别拉着我,我可怕挨打。” 突然笑了,赵明渊也不解释,只轻轻叹道:“你我早晚要做夫妻,同富贵共患难是迟早的事。” 陈玦心中腹诽,纵然如此吧,她也希望那是秋后的事,起码现在,他二人还没有关系,她刚从鬼门关走回来,可不想被他连累丢了小命。 由不得她拒绝,赵明渊拉着她便往凤藻宫走,宫道上的宫人太多,故陈玦不敢大动作挣扎惹人注意,只待进门后,狠狠拧了一把赵明渊的胳膊,“你硬拉着我做什么。”觉察声音有些大,陈玦压低了嗓子,“你们俩可是杀父之仇。你总不会是来慰问皇后的。没有你慰问,她可能还有机会好全,只怕你刚进了她的门,她就气得发疯,再也不醒了。”突然捂住了嘴,陈玦有一种道破了天机之感,“你不会真的想灭他们满门吧?赵明渊,你好狠的心。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赵明渊无奈地看着她,英气的剑眉皱了一皱,似认真考虑了很久,才道:“薛怀仁并非死于我手。” 陈玦一愣。那日他端上人头,众人皆以为是赵明渊杀了薛怀仁,自然不疑有他。 “你还记得你问过我,如何能杀了薛大将军。”扶着陈玦手臂的掌心轻轻握了一握,“那日我与利竹一同去薛府请薛怀仁赴宴。不想遇见了薛怀义。” 薛怀义……是薛怀仁的胞兄。陈玦将信将疑,“难道是薛怀义向你告密?” “薛家上下一体,薛怀义不会损人不利己。”赵明渊淡笑着,“但他的夫人却没有那么通透,竟然呈上了薛怀仁从前以防万一留下的第二手准备。若戚卓云弑君不成,薛怀仁便会自尽,留下罪己状,以己之身,保薛家一条生路。” 心下发凉,陈玦不敢置信:“这对她毫无利益,她为何要这么做。” “薛氏兄弟的关系并不好,如若薛怀义能揭发薛怀仁,顺便向皇帝表忠心,薛怀义就能代替成为薛大将军,而他的儿子也能做薛小将军。”见陈玦迷惑的双眼,赵明渊点头,“是的,薛怀仁虽然没有儿子,但薛家确有男丁。这招虽狠,但皇帝顾念薛家的功绩,未必会要了薛怀仁的命,于是不伤一兵一卒,薛夫人就能扶自己的丈夫飞黄腾达。” 唇亡齿寒,兄弟本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里是薛夫人想得那么简单。 赵明渊凉薄一笑,“我将那罪己诏递给薛怀仁看,说皇上已经知晓,并立下密旨,若是他肯自尽,便会善待他的女儿,留下后位。他便未多犹豫,饮下了早已准备好的毒药,我才割下他的头颅,献给皇帝。” 陈玦深深地看着他,不无悲凉道:“你没有亲自动手杀他,可他也确实因你而死。” 不置可否,赵明渊澹泊的眸光飘向薛皇后的窗外,“薛家人自己作鼠斗,我不过送薛怀仁一程。”他突然看向陈玦,视线冰冷得没有感情:“皇帝薄凉,急功近利。他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最怕别人言其依权傍势,每被提起,无不恼羞成怒。若薛怀仁没有死,这罪己诏落在了他眼前,你猜他会如何做?” 见陈玦摇头不语,赵明渊冷然道:“灭族,以划清干系,这样,他骗姻亲、篡皇位的事便可一笔勾销。且先帝的死亦可由薛氏一族承担。如今薛大将军死得不明不白,朝臣都以为是兔死狗烹,他反倒不敢轻举妄动。” 陈玦突然明白了赵明渊的用意。戚卓云若真正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帝,那恐怕就没有理由支撑南廷的赵家继续与戚氏对峙。到时,赵明渊的坚持就都成了一场笑话。 忽然感觉一阵无力,对于赵明渊层出不穷的心机,陈玦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开战呢?难道这天下仅有戚赵两家?天下苍生……” 蓦地看了陈玦一眼,她突然提到的这四个字让赵明渊有些意外,但却并未十分惊讶,他抿了抿唇,答:“先帝是我的舅舅,故此这是我与戚卓云之间的仇恨,无干天下苍生。”停了停,他又言:“南北廷会度过一段太平的岁月,你只管放心。” “我还有一个问题,”陈玦穷追不舍,“你何必将这些告诉我?” 赵明渊盯着陈玦的眼神浅浅淡淡,声音一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我既然终有夫妻之实,不如趁早敞开心扉。” 陈玦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他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不能打消她的狐疑,她不相信赵明渊。他此时此刻就站在她面前,说着还算温情的话,表情却冷淡,这哪里是她的夫君,明明是一位瘟神。 似乎知晓陈玦的怀疑,赵明渊也不急着解释,反而耐心地将她拉近了,道:“你起码要承认,你跟我的命运已经捆绑在了一起。” 陈玦没有否认。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陈玦抬眼,“何事?” “很简单。月贵妃派你为皇后娘娘送份礼物。”说着,赵明渊将手中提着的东西交到陈玦手中。 陈玦好奇地打开那食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列着几块样貌精致、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点心。 警惕地看了赵明渊一眼,陈玦小心道:“你下毒了?”她可不想成为他的替罪羊。 笑着摇摇头,赵明渊的笑却反而让陈玦心慌。 “我不会毒杀一个女子。”他对着陈玦又是无奈地一笑。 陈玦半信半疑地端着食盒,送到了薛皇后面前,岂料薛湘睿一听说是月贵妃送来的便大发雷霆,将那点心全都扫翻在地。 “你回去禀告你主子,本宫再落魄,也是薛家千金,她一个狗奴才,算什么东西!” 看着歇斯底里、满口粗鄙之语、早已褪去大家闺秀风度的薛湘睿,陈玦的眉头紧了紧。难道戚卓云的用意就是看着这两个女人自相残杀? 第三十五章 不速之客 薛皇后怒气冲冲地带人往上阳宫去了,这是半月以来,皇后第一次踏出宫门。 那日戚卓云摒退左右,只留薛湘睿一人。无人知晓他二人秘谈了些什么,宫人只道皇后娘娘进门时梨花带雨娇弱可人,出门之后却意气风发恢复了元气。 次日,皇后的病终于好了,帝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琴瑟和鸣。皇帝一道圣旨,大将军之位空缺,着命薛怀义补上。 薛家又成了那个风头无两的氏族,但其中暗含的衰败之势,只有个别人能看出。 这样的结果赵明渊是否满意,陈玦无从猜测。但她此举确实推动了戚卓云犹豫不决的心。帝后和睦有利于朝堂稳定,赐予薛家恩典也是安抚朝臣们的心。而赵明渊急于推薛怀义升官,却是为了暗中盗取薛家的兵权。 薛家军还在,却不那么名副其实了。戚卓云为分散薛氏的势力,打散了薛家军,将其分为三股,一股以维护京城安全为名,收为中央军,明为中央军,暗中却受赵明渊的统领;一股以守卫边疆为名,由刚刚平定西北叛乱、凯旋归来的薛怀仁之徒薛梓里带领前往边境镇守。 薛梓里不辱使命,打了胜仗,兴高采烈地还朝,看见的,却是师傅身首分离的尸体,悲痛之余,一道圣旨紧跟着下来,连他也被打发到边关,伴君如伴虎,正是如此。 薛家军只剩下三分之一,名存实亡。虽是一母同胞,但薛怀义的才干远远不如他哥哥。有薛怀仁庇佑,他从未带兵打仗,更不懂兵法。薛家军落到他手中,只有衰败一条路可走。 婚期将至,陈玦从月贵妃处搬了出来,月影也已为她在京城置办了一处宅子容她暂住。月影与戚卓云用膳时,偏偏嘴碎,玩笑道:“按说她也算是戚府的人,她没有娘家人,臣妾就算是她的娘家人。臣妾给她的那份地契,按说还是戚府的财产,是皇上从前赏臣妾的。” 戚卓云眼睛一亮,温柔地揽了月影入怀,嘴角噙笑道:“爱妃说的是。如此说来,我大她四岁,也算是她的兄长,哪有妹妹出嫁前住在外面的道理?”说着,戚卓云对利竹吩咐道:“传旨,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朕的小妹住。” 连向来老成稳重的利竹都很是惊讶,一双眼睛眯了眯,静默后道:“是。” 月影脸上挂着的笑僵住了,纤纤玉指试探地拍了拍戚卓云的手,“她到底是一介奴婢,不知能不能担得起您这样大的恩典……” 反拉住月影,戚卓云面不改色道:“出身的事,以后不许再议。她将成为赵护卫之妻,赵夫人,以后就是他的身份。”戚卓云的笑容别有深意。 知道自打他登基以来,最避讳出身二字,月影便乖乖地闭嘴,不敢再谈。 圣旨相迫,陈玦别无他选,只好搬入上阳宫。事出蹊跷,她心中总有个疑影。 入夜,陈玦蹑手蹑脚地下地,熄了灯,小心翼翼地锁好了门。利竹原为她安排了奴婢,但陈玦只说自己出身低微,用不惯别人伺候,便将旁人打发了出去。 夜色渐渐地浓郁,陈玦已经进入梦乡,呼吸平稳,却突然听得一阵砸门的声音,她猛地惊醒,一骨碌坐起。 门外,一个黑影伫立,笃定地砸门,不发一语。 那身影挺拔修长,轮廓让她觉得很熟悉。 陈玦颤着双腿,走到门前,努力让声音平静,“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戚卓云的声音低沉,“开门。” 一边是抗旨不尊,一边是喜怒难辨的戚卓云,陈玦一时不知如何抉择。 “朕命你开门。”戚卓云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陈玦慢慢地下了门栓,将门打开,开门的一瞬间,阴冷的风瞬间灌了满堂,冰凉的月光洒在他二人身上。 背对着月光,戚卓云的表情看不清。 “奴婢参见皇上。”陈玦故作镇定地跪下行礼。 “起来罢,”戚卓云长袖一拂,径自走过她,坐了下来。 陈玦起身,这才看清了他被月光照亮的脸。他正气定神闲地望着她,带着浅淡的笑意,与方才那阵暴怒的砸门声格格不入。 “朕有一问,”浅笑,戚卓云似乎颇有兴味,“若是要阿玦来选,你是愿入宫为妃,还是嫁给戚卓云?” 陈玦的呼吸渐渐平稳,“相似的问题圣上已经问过了。那时您是摄政王,奴婢卑贱之躯,不配伺候您。而如今您是俯瞰天下的一国之君,奴婢只愿瞻仰您的威仪,却不敢有攀龙附凤的非分之想。” “若是朕执意要你伺候呢?”戚卓云的声音变得严厉,灼灼的目光投在陈玦脸上。他那近似成熟男人的突然之间的压迫让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复又跪下,陈玦的眼皮跳了跳,道:“若是从前,奴婢甘之如饴,可如今奴婢已遵从圣旨,与赵护卫定下婚约。求皇上不要逼奴婢背誓。” 一只手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戚卓云柔和地注视着她,“纵然阿玦不再是完璧之身,赵护卫亦需遵旨完婚。” “你可知朕为何救你?破衣烂衫,也遮不住你的花容月貌。”戚卓云的声音好像具有魅惑人心的功效,“你还未曾报答朕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尚可抵。” 陈玦出奇地冷静,他那俊朗清秀的外表下,是一颗阴戾癫狂的心。他始终恨赵明渊,恨到要得到她的身子来折辱他。 “妾身不愿。”陈玦冷冷地答。 她兀自转变的自称已经清晰表明了立场,有一丝怔愣,戚卓云放开了手,好奇道:“天家富贵,你也不动心?”在他的记忆里,她还是那个油嘴滑舌,贪玩机灵的小乞丐,同时,他也相信,她是爱慕虚荣的。 抬眸,陈玦对上了戚卓云的一对凤眸,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澄澈,心却不似那么干净。 “若是皇上硬要夺取我的清白,凭您威武之躯,妾身无力抵抗。”陈玦扬眉,不无嘲讽道,又不忘给一个台阶下,“但愿皇上今夜只是突发奇想,试验奴婢的坚贞。” 戚卓云的耳根一红,起身,索然无味道:“罢了,不过闲来无事,寻乐而已。” 待他走后,陈玦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心却怦怦乱跳,再也睡不着了。 第三十六章 南北绝 不日便是戚卓云的生辰。皇帝寿宴,除了各级州府以外,中廷进贡了不少奇珍异兽,其中就包括一匹神驹。 传说那神驹双目如虎,四蹄矫健有力,金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跑起来像一道金光划过。 戚卓云对别的寿礼不感兴趣,独独钟爱这只小马驹,只是近臣劝阻,此马虽好,性情不定,不可贸然接近皇上圣体,故他至今不得骑。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戚卓云特命侍卫首领赵明渊前去驯服那小马。 纵然是被说得天花乱坠的神兽,在赵明渊那双冷静尖锐的眼中,也不过只是一个畜生。然而陈玦却对它很感兴趣,她从未见过金色的马,因此央赵明渊领她一探分晓。 赵明渊听说陈玦要跟着,心中是有些不情愿的。她什么都要瞧一瞧的好奇心时常让他觉得无奈。 那金驹被与众马隔开,单独关在一个马栏中。才见到那头神气的马,陈玦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它生得实在漂亮,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陈玦,她也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 那通体金黄的毛发若非经过仔细打理,惯不会散发出那样的光彩。 那马栏也与其他马栏不同,地上铺着的是细软的银沙,马槽中是干净的水和吃食,陈玦不禁叹道,“听说它常年饮用绝雁岭峰顶的雪水,娇生惯养,脾气差得很。” 笑了一声,赵明渊不以为然,伸手拂掉了陈玦的手。与他肌肤相触,陈玦于讶异中缩回了手,他似乎从不避讳与她的亲密接触。 “那不过是市井传说,”戚卓云吟吟一笑,“事实上,绝雁岭并不会下雪。” “你如何得知?” “我曾住在绝雁岭。”赵明渊低下眼眸,似在回忆往事,“现在的小王爷,从前的秦淮。我曾是他的客人。” “那么,”陈玦嬉笑,“说他是黄鼠狼的消息,可是真的?” 不理会她的胡闹,赵明渊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你与他私交甚好?”陈玦眨着亮晶晶的眼,凑近了他。 “算不上私交,”赵明渊的脸上毫无波澜,他像一块精致而冰冷的石像。 与赵明渊的聊天过于无趣,陈玦将注意力又转移到那匹小马驹身上,虽传闻这马脾气暴躁,但它却难得的亲近陈玦。它垂下马头,靠着陈玦的掌心温顺地轻轻蹭了起来,逗得陈玦咯咯笑。 被她的笑声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赵明渊不客气地拍掉了她的手。 陈玦委屈地嘟嘟嘴,收回了手。这明明就是一只乖巧的小马,哪里值得赵明渊这般如临大敌。 似看透她心中所想,赵明渊微启薄唇,耐心解释道:“绝雁岭的野兽可不是王府别苑的宠物。没摸清它的习性之前,戚卓云尚不敢轻举妄动,你更要小心。” 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陈玦问道:“你今日来此,莫不是为了驯服它?我也想开开眼,看看你是如何叫它言听计从。” 其实,它现在已是万分驯良,陈玦心中狐疑,莫非要叫它发狂,赵明渊才满意? 他身上是一件淡青色官袍,手中未握马鞭,穿得亦是平常靴子,怎么看都不是要骑马的人。 赵明渊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瓶,将瓶塞拧开,磕出了一粒豆大的乌黑药丸,接着,他掰开马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 “这是什么?”陈玦呆呆地望着。 不等赵明渊回答,那金驹便一阵哀嚎,跪倒在地。 陈玦有些惊慌,她急忙蹲下,想去探那马的鼻息,不想刚还奄奄一息的兽突然跃起,对着她就是长长地嘶吼。 “赵明渊,你给它吃了什么?”陈玦被吓住了,又问。 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赵明渊将她向后拉了一拉,“你且看。” 一阵嚎叫过后,那马又恢复了平静,它逐渐镇定,抖了抖身上的毛,陈玦惊讶地看到,它的金毛已开始脱落了。 “这不是马,”赵明渊的笑容里掺杂着一丝老辣,眸光中带着精明,“是绝雁岭的异兽,叫做重面。秦淮喂它吃下生羽散,令它生出金毛,以做障眼法。此兽愚钝,却善变化,靠滥竽充数来苟且偷生。” 赵明渊话中有话,是在说谁,陈玦明了。 “小王爷将此物进献圣上,玩笑恐怕开大了。”陈玦喃喃。 “不是玩笑,”赵明渊悠然,“是明目张胆的嘲讽。” “你打算怎么办?你既有解药,想必也有生羽散,再喂它吃下,便可瞒天过海。” 息事宁人?赵明渊冷笑,“若我真有生羽散,我便要喂戚卓云吃下,看看他长出的羽毛,会是什么颜色。” 此话太过孩子气,不像是出自他口。陈玦望向他,却撞见他嘴角的笑,不禁哑然,原来他也有童稚的一面。 那时陈玦没有想到,一匹假马能闯出什么风波。她只记得那个午后,一米阳光下,赵明渊和暖的笑。 听说了小金马的真面目,戚卓云龙颜震怒,气冲冲地在上阳宫反复踱步,无人敢上前劝阻。 中廷用“重面”鱼目混珠的事深深地刺激了戚卓云。那“重面”披着光鲜的外皮,褪了毛,却仿佛一条黝黑丑陋的长脸黑狗。为新帝贺寿,却送上这样可笑的寿礼,其深意不言而喻。 岂止南廷不认这个君主,连小小的中廷也不将所谓皇帝放在眼里。奇耻大辱! 其他的宫人早已惶恐地散去,只有利竹,还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戚卓云身边。 突然兀地拔剑,戚卓云的双眸血红:“下战书,朕要血洗中廷。” 利竹的神色不动,张了张嘴:“皇上。与中廷宣战,便是与南廷宣战。您方才分散了薛家军,薛大将军又新歿,此时,不合适。” 他所说的戚卓云当然懂,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目光一沉,他冷声又道:“那便关闭通道,封锁中廷。” 若锁住了北廷南向的门,南北便真的隔绝,亦打破了从前停战时签订的契约。利竹有些犹豫,“皇上不再想想?” 摇头,戚卓云从牙缝中挤出冷切切的笑:“既然秦淮不肯俯首称臣,便休想再与北廷贸易往来。” 第三十七章 佳偶天成 据赵明渊的了解,一向闲散惯了的秦淮心中自然不会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皇帝有太多的敬畏。那份充满戏谑与嘲讽的寿礼不过是他最随意的手笔,绝没有戚卓云口中所说的“蓄意挑衅”、“暗中示威”那般刻意。就凭他那懒洋洋的性子,才不会故意钻研心机,只为了恶心一下戚卓云。 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能得到秦淮尊重的人向来寥寥无几,就连老皇帝,他也未曾放在眼里。他自称小王爷,却对江山争乱不感兴趣,他只喜欢他的绝雁岭,寄身山野中,托梦为野鹤。但戚卓云要的是他的俯首称臣。 “重面”身上的金色皮毛已经全部褪去,露出那黑黢黢的真皮,配上那一对圆滚滚的眼珠,虽然憨傻,倒也可爱。 听到陈玦这样的评价,戚卓云抑制不住地冷哼了一声,横眉竖立,“你若觉得可爱,便把它当成是你的嫁妆,赏你了!” 没有理会他的愤怒,陈玦自顾自地揉着重面的头,“这小东西不是马,却长得这样高大,兴许有它自己别的用处。” 她跪坐在地毯上,身边趴着的是委屈巴巴的重面,她不介意它的丑陋,欢快地爱扶着它,它也难过似的往陈玦怀中钻。 看着这一人一兽的和平模样,戚卓云就气不打一处来。陈玦不愧是小乞丐,就爱和这低贱东西打成一片。 利竹眼看着戚卓云盯着她的眼神愈来愈嫌恶,赶忙走到陈玦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回去吧。把这畜生也牵回去。” 陈玦拍拍裙摆,站了起来,一手牵了重面的缰绳,回头对着戚卓云道:“皇上若高抬贵手,留黑羽一条命,我便守口如瓶,从今往后,那日的事,都不会提起。” 知她所指,戚卓云凤眸一眯,神色微愠,“你在威胁朕?莫不是你觉得,就凭你,也可对朕指手画脚了么?” 陈玦不紧不慢地将缰绳缠在手上,说道:“虽然我只是一介女流,但赵明渊可不是个善茬。你我都知道,他正寻机会找你的麻烦呢。你总不想多一个强抢民妇的名声。这个烫手山药你扔不掉,也没办法,倒不如给我。” 她料紧了他初登皇位,政权尚不稳固,此时刚刚招兵,是最需要民生拥护的时候,说来可笑,她竟认为一代君王,竟然会被小小奴婢牵制住。 戚卓云没有被恐吓到,那个畜生的死活他根本就不在意,他只是宁愿它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听了陈玦的一席话,他摇摇头,狞笑道:“你还给这个孽障取了名字,真是可怜。你想要这个丑东西,拿去便是。他的贱命,我自不会放在眼里。可你的威胁毫无作用,你就不好奇,若是他真的知道了我曾在夜半时分入你的门,会不会怀疑你的清白,从而厌恶你?刚刚新婚便失去了夫君的敬爱……你的日子可不好过。朕是皇帝,他又能奈我何?可你呢?你往后要如何与你的夫君相处?” 陈玦一愣,她没有想过这些。 “记住,守口如瓶,不是为了朕,而是为了你自己。” 戚卓云的声音伴着陈玦一步步离开上阳宫,而她的身后跟着一匹重面。 透过窗,见陈玦牵着一头形如黑驴的东西走过来,在他的院子里拴上了缰绳,正在翻书的赵明渊将手中毫笔一放,无情地嘲笑刚进门的她,“看来秦淮的贺礼也算是阴差阳错,虽然戚卓云不喜,但我的小娘子可是喜欢得紧。你为何非要它?是否觉得与这个丑家伙同病相怜?” 陈玦叹气,郑重其事道:“你要为我在京郊寻一处上好的林苑,位置要精挑细选,能引来山泉水。” “它不是珍兽,”定定地望着她,赵明渊耐心道:“你若真的想要一匹马,有的是良驹随你挑。” 陈玦突然神秘地眨眨眼,靠着他坐下了。 突然不习惯起她的突然接近,赵明渊皱眉,在长椅上为她挪了个空位。 “我总有一种感觉,这匹马,没那么简单。”陈玦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声音。 赵明渊的俊脸靠近了她,她甚至能数清他长长的睫毛。 “那不是马。” “我知道。”陈玦的声音轻轻的,“小王爷纵然再爱玩闹,千里迢迢送一匹马来也太兴师动众了。” 赵明渊不再去挑她的刺,她喜欢唤它是马便唤吧。 “你前面也说,你曾在绝雁岭住过?”陈玦偏偏头,打量他。 赵明渊的眸中一动,“不假。不过已是幼年的事了。” 陈玦思忖,纵然年岁已久,有些事却总不至于忘怀。 “秦淮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又是什么身世?” 长睫垂下,赵明渊的眼神喜怒难辨,“你打听得够多了。” 心中有些不平,陈玦不泄气地张张口:“我只是在想,若你二人真的亲近,他或许会通过这头畜生与你传递消息,你或许就能回南廷!” 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深,赵明渊沉吟片刻,似思量了许久,才道:“我并非想回南廷。”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玦大惊失色。她一直觉得,赵明渊是有家不能回,至少在先帝驾崩后是这样的。 “我还以为,是皇上扣住你为人质,不准你回南廷。” “一半对,一半不对。”赵明渊轻轻地,“我确是人质。可使命未达,纵然可归,亦不能归。” 见陈玦一头雾水,赵明渊又敷衍地笑笑,将毛笔放在她手中,“我教你写字可好?” 脸蓦地一红,知他不愿再谈,陈玦亦索性不提,“我会写字。” “哦?”赵明渊惊讶,“这倒难得。那我教你画画,可好?” 陈玦点头,接过了笔,好。 赵明渊的手指始终规矩地握住笔杆,不曾疏忽刮到她的指尖,不然他便会诧异,那双手是如何的冰凉,手的主人,心中又是如何的五味杂陈。 真的要嫁给这个自己毫不了解的男人吗?不,太不可思议了。陈玦在心中默默地摇头。 运笔勾勒着一副雨后残荷图,这天下可以姓程,可以姓赵,偏偏不能姓戚,赵明渊的牙关愈咬愈紧。 第三十八章 来者不善 赵明渊怎么也没有想到,陈玦的话竟然应验。在为黑羽换蹄铁的时候,他从换下的蹄铁中找到了一张泛黄的、卷曲的宣纸。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那纸上并未被写下任何有关助他还乡之事,而只施施然一行问候:赵君可安? 秦淮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放浪形骸、随心所欲的少年,永远也不会为了权力带来的明争暗斗所牵绊。他自嘲地笑笑,比起秦淮,他们都是俗世中人。 对于自己即将到来的那场众人瞩目的婚礼,赵明渊始终不愿想起。救下陈玦一条小命,对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那个女孩子成为自己的妻子……他皱了皱眉,却是难以想象。纵然他不断地告诫自己,木已成舟,他也借着亲近陈玦来使自己无路可退,但婚姻大事不可小觑,他有时也恍惚迷惑,难道真的要与她做夫妻么? 陈玦的犹豫比赵明渊少一点,至少能确定的是,他绝不会苛待她。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真心,都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当伺候的女婢为她戴上那一枚金钗的时候,看着铜镜里那张脸,没来由的,陈玦第一次觉得对自己那样陌生。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成日里脏这一把脸、蓬乱着头发的小乞丐了,镜中的少女亭亭玉立,媚态始生,身量纤弱,仪态万方。如若不是她那习惯性紧攥的手指,恐怕连她自己都会以为,她已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名门闺秀。 “姑娘不日便将出嫁,”月影专门指派给她梳妆的女婢缓缓说道,一双握着玉梳的手温柔娴熟地穿过她的发丝,“您的头发并不十分好,还要养些时日,才能乌黑黑的。” 这是当然的,粗野的丫头难能与千金小姐相比呢。陈玦灿然一笑,如同五月早开的花儿,“年晖,我曾在厨房打杂,日日烟熏火燎,想来头发也不该太好。” 年晖低垂着眼,温温然:“头发是最能看出一个女子是否心思细致的,姑娘从前不上心,日后可要注意保养。为人妇者,若连自己都照料不好,又如何主管整个府邸呢。” “只是……”陈玦叹了口气,“如何养尊处优的事我都不大知晓。”这种习惯,要真正娇养的女儿才有吧。 “这哪里用学呢?”年晖摇摇头,眉目间的皱纹满是岁月侵染的痕迹,“以后与夫人小姐们交往的日子有了去了,耳濡目染,想不会都难。” 陈玦心里有了一个疑问,赵明渊是不是也更喜欢乌黑秀丽的头发? 年晖陪着她一起挑选喜服,婆子们陆陆续续抱上来的也有几十件了,陈玦看花了眼,也挑不出个好看来。 葱指轻轻抚过那些顺滑的料子,她指上的蔻丹也好似染上了那火红。一切都好似做梦一样。从前,喜轿的帘子被风飘然吹起,她见了披着盖头的新娘。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隆重的衣裳,但她从未幻想过如若自己能穿上那衣裳,那时她还年幼,脑子里转的满是下一顿饭,从不奢望这些风花雪月。 年晖见她脸上动容,亦温情地看着她,“姑娘可是心有所感?” 虽有心事,却不可道与人,陈玦只是轻轻地羡艳一瞥那些华服,便小声道:“赵护卫着实富有。” 年晖一愣,没料到她这样的回答,继而得体地微笑:“赵护卫毕竟出身赵氏,与普通侍卫不同,在京城也有自己的府邸。” “那为何成婚以后不搬到赵府去住?偏偏要住进戚府。”陈玦心怕赵明渊人住在戚府,因戚卓云的缘故,也迁怒恨起了她。 年晖神色变得严肃,正言道:“能住进戚府的宅邸,是圣上莫大的恩赐。此话不可再言。” 心觉无趣,陈玦便专心致志地欣赏那些喜服,不再与她言语。 “阿玦。” 一声怯怯的唤,陈玦回头,看到阿玥站在门口,有些畏缩地朝她张望。 年晖皱眉,不知是为了陈玦方才的话,还是为了这个鲁莽的闯入者。 不等年晖质问,陈玦便抢先道:“她是从前我在戚府的朋友,是我叫她入宫来陪我的。”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年晖沉声道:“姑娘,宫里可不是闲杂之地,不能来去自如。就算有您的吩咐,也忒不合规矩。” 陈玦眨眨眼,依旧露出恬然的微笑,道:“皇上既然允我以戚府小姐的规格出嫁,这等小小的愿望,想也是会满足的。” “这倒不假,”年晖冷着脸,“但这位姑娘瞧着面熟。月贵妃好似吩咐过,绝不准她入宫。您是贵妃宫中出来的人,不该犯这样的过错。” “仅此一次而已,就当是我出嫁前的恩典。”陈玦拉住阿玥的手,将她拽到身边。 见她态度坚决,年晖不好再言,只叹息道:“前车之鉴。姑娘不要错信小人。” 将她打发出去,陈玦便松开了阿玥的手,语气也不再那么亲热:“见过你母亲了么?” 阿玥对她的疏离有些无所适从,讪讪地立于一旁,“母亲不愿见我。” 陈玦闻言挑眉,不可置信。阿玥的母亲向来将她的前程看得无比重要,可见爱女之深切,扔下阿玥顾自入宫本身已够奇怪,如今竟干脆不愿见她,实在不像她的作为。那可是个愿为了女儿平安宁肯冤死旁人的女人。 “她现下哪里当差,我去问问她。” 陈玦起身便要去,阿玥慌忙拦住了她,“阿玦,求求你不要。如若你帮我说情,母亲只会更厌恶我。” “这从何说来?”陈玦愣住了。 阿玥深吸了一口气,死死拉住陈玦的袖子:“那件事以后,母亲待我已是十分不耐,只说是白白养我许多年,竟如此丢人现眼。我不甘心,便在利竹回府时,央他留我进上阳宫,却不想被月贵妃听了去……母亲便说我是废物一块,成不了材,留在宫外自生自灭也罢了。” 阿玥啜泣道:“我本以为母亲说的是气话,未料你能嫁入赵府,风光无限……两相比较,母亲便连见我都不肯。” “如今我已没有活路,唯有留在赵府!” 听着阿玥的哭啼,陈玦的心也不可免得揪了起来,不留下阿玥的决定也不再坚定了。 第三十九章 嫁衣差错 金秋十月。陈玦与赵明渊大婚。 对于北廷来说,这个时节已经有些冷了,故陈玦的嫁衣并不像夏日的新娘那般轻飘飘的,而是厚重繁复,裙摆处,细细的金线绣着一朵朵牡丹。连见惯了的喜婆都说,姑娘的嫁衣十分好看。 出嫁前的夜晚,陈玦还是习惯性地注视着早已准备好,放在梳妆台上的凤冠霞帔,困意席卷,她的眼睛也模糊了,身子摇晃起来,几欲伏在台上睡去,却未料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 陈玦恍惚回头,却见男人立于她身后,双唇微抿,眸光淡然清澈,又似有话要说。 “你不该来这里,”陈玦轻轻叹息,“戚卓云知道你擅闯皇宫会不高兴……” 微微笑着,今日的赵明渊似乎很不一样,突然,他俯下身来。 这忽然之间的亲近让陈玦无所适从,她向后微微靠去,却被梳妆台牢牢阻挡,退无可退。 “我好似还从未这样近地打量过你。”赵明渊低声道,“抱歉。” 被这突如其来的致歉怔住了,陈玦不自然道:“你无须向我道歉。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若是有,也该是我。对不起,如若不是因为我,你本无需娶一个奴婢,受此折辱,为人耻笑。” 剑眉皱了一皱,赵明渊俊美的脸反而更能摄人心魄,陈玦又何尝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原本亦是个好看的男子。不过是双十的年纪,只因比旁人背负得更多,他习惯了维持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仿佛不会笑,亦不会动怒。 “你该走了。”陈玦低头,转过身去,耳根却红了。 眉头皱得更紧,赵明渊敛眸,“是我唐突了。” “不是,”陈玦急急地辩解,脸反而更红,“婚前你不该见新娘的。” 哑然失笑,赵明渊未想到她还有这般讲究。 “失礼。告退。”笑意吟吟地转身出门去,他的心情似乎不错。 犹豫着慢慢回头,陈玦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是否真的开心与她的人生牵绊在一起?而她又仿佛白纸一张,这样的妻子,是注定不会对他的前程梦想有所裨益的。 年辉不知什么时候从偏门走了出来,对着沉默无言的陈玦恭敬道:“时辰晚了,姑娘还不睡么?明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姑娘要好好休息才是。” 陈玦点点头,雪白纤细的手指才依依不舍地从那堆金光灿烂的首饰中移开,走到了里屋睡下。她早便想赶紧离开皇宫,这是她的牢笼,一举一动都有人注视着,仿佛生存在戚卓云的鼻息之下,让她窒息又难过。不过,成婚后光景必然会更好,赵府……应该会随她的便吧。毕竟赵明渊并不十分在意她是否循规蹈矩。 第二日晨起时,因昨夜失眠,贪睡的陈玦被一群丫鬟婆子前呼百唤才懵懵懂懂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等她反应过来,众人便喜笑颜开地道喜,她这才明白,今日已是她的大婚之日,倒还像没有醒来一样。 见陈玦这般模样,喜婆碎碎地念叨着:“姑娘昨日睡得那样晚,难怪今日会起不来。这可是天大的日子,姑娘都不放在心上,实在是不该。听说昨夜新姑爷来过了,这是很不吉利的,纵然是他不懂分寸,姑娘也该将他赶出去。不合礼数就罢了,更何况你二人尚未婚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 她念得陈玦头疼,不禁在心中骂年辉的多嘴。 “年辉!”自打醒来,陈玦第一次开口。 听见陈玦唤她,年辉立马将她扶下了床,在别人的帮衬之下,一起将她按在了梳妆台前,便理起了她瀑布般的长发。 梳头的时间太长,陈玦昏昏睡过去几次,都被年辉毫不留情地拍起,三番五次,陈玦亦恼了,只说,“何必那般复杂,反正有盖头遮着,旁人也看不见的。” 这话理所当然地又惹怒了喜婆,她搬了个板凳坐在陈玦身边,以便能时间更长、更舒适地催命似的教育她。 不等喜婆开口,梳头的姑娘却突然“呀”了一声。 这一声将乱糟糟、闹哄哄的众人都喊得安静了下来,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 陈玦不解地摸了摸梳了一半的头发,还以为是梳坏了,可这等小事,原用不上大喊大叫。 “怎么了?” 陈玦想回头,却被年辉按住了,“新娘子别动。这东西看不得。” 年辉愈是这样讲,她便愈是好奇。 不耐地推开禁锢她的手,陈玦又尝试回头,却又一次被拦住了,这一回,有个丫鬟的声音颤抖着:“姑娘千万不要看。” 实在是按捺不住,陈玦猛地用力,将身旁人推开,一骨碌站起,却见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婆子紧紧低着头,手上捧着喜服。 “这不是我的嫁衣吗?”陈玦轻轻伸出手,想去碰触那她早已熟悉了的料子,年辉却冷冷地将她的手打了回去,“姑娘,这不是你的衣裳。我们的那件被换走了。” “什么?”陈玦无法辨认如今这诡异的局势,在场之人无不面露尴尬羞愧之色,这更让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如若有什么差错,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陈玦抬高了声音,环顾四周,“把这衣服给我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对,再提补救的事。若知情不报,他日我必饶不了你们。” 虽未料到她会突然冷脸,摆起赵夫人的架子,但几位婆子丫鬟却并未被吓到,年辉叹息道:“您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这脏秽的东西实在是看不得。衣裳既然不对,那便再寻一件就是。您只要知道,若是真的穿了这衣裳出嫁,新郎官必然颜面扫地便是。” “如此就好。”陈玦点头,转过身去。 年辉吩咐旁人道:“把它拿去烧了,切勿叫别人看见。” 一个丫头应声,刚刚接过嫁衣,却被突然箭步而来的陈玦劈手夺去。 年辉尖叫一声,刚想阻止,陈玦却已将那衣服抖开,望着那绣样,她顿时呆住。 无可奈何地,年辉从她手中又拽回了衣裳,丢给小丫头,小丫头亦躲闪着不敢接,那火红的料子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陈玦愣愣地眨了一下眼,方才她看见的,她的千金而制的华美豪奢的出嫁之衣,上面分明是用黑线绣的一幅幅的春宫图! 第四十章 行差踏错 “这确是我的衣裳。”陈玦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头也嗡嗡地响,“我在裙摆处下了功夫,做的是芙蓉瓣儿的样式,穿在身上,犹如花开……” 年晖连忙用丝帕掩住了她的口,小声吩咐:“姑娘可不得再言。上下必得统一口径,只说衣裳叫人家掉了包,方才能把我们自己脱个干净。” 陈玦稳了稳气息,扶着梳妆台坐下,“话可不能这样说。既然是掉包,那旧的又去哪了?你们且把它捡起来给我看看。” 众人扭捏着,谁也不想先伸手。 叹气,陈玦自己将那烫手山芋捡起来,展开来在膝上,细细地看。 尚年幼的小丫头们都面红耳赤,背过身去,陈玦虽也觉得那线条刺眼,可却不敢挪开视线。 “这绣得粗糙,想是急急忙忙的活计。”陈玦慢慢地说,忘了方才的窘迫,“是谁在保管的?” “是上阳宫的仆婢。”年晖咒骂道:“奴婢现在就将那蹄子叫来,问个清楚。” 陈玦盯着她,突然微笑:“不必了。既然是皇上的人,哪里是我配拷问的。现下想想怎么补救是要紧。”笑一笑,陈玦又奇怪,“这手法太脏,不像是正经的宫婢所为,。” 年晖愣了一下,不自然道:“现下跑到哪里去找嫁衣?更何况姑娘身量不足,衣裳是量身定制的,光是赶工便要十天,哪里是寻常作坊出来的货色就能顶替的。” “已经这个时候了,没有那个讲究。”陈玦吃了一口茶,心中静了一静,“我记得,张妃娘娘从前过门的时候,不是有件嫁衣?” “姑娘想要,也得她愿意给。”年晖冷嗤一声,“别忘了她从前是怎么刁难月贵妃的。” 偏头想了想,陈玦无奈:“只能如此了。皇宫之中,哪里去寻什么嫁衣。” 派去求取嫁衣的宫女半晌后回来,诺诺回禀道:“张妃娘娘说,不是她不愿相借,那嫁衣她早便烧了。” “这是扯谎。”年晖细长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们去求皇上,她不敢不给。” “算了。”陈玦摇头,杏眸轻轻别开,“她也是可怜人,如若她所言不虚,皇上发现她烧了嫁衣,我们岂不是又雪上加霜了。” 年晖不置可否,“她是早不想活了。” 陈玦思索着,小心问:“她不肯给,那皇后娘娘呢?” 年晖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吃惊地望着她,“姑娘最好是在玩笑。” “姑姑知道,我不是玩笑。”陈玦的脸色虽然苍白,声音却笃定,复对小丫鬟道:“你再去问问皇后娘娘。就说妾身的喜服出了差错,想起皇后出嫁时的衣裳还在,不知能否有幸沾沾娘娘的喜气。” 小丫鬟应声出去,年晖的脸色很不好看,“您如此做,怕不是打了月贵妃的脸面。” “她二人不睦已久,这我早知道,不必多说。”陈玦撇撇嘴,“我也是无路可走才想碰碰这个钉子。贵妃会谅解的。” 心中并不认同她的话,年晖只是闭上眼不语。 不料那丫鬟惊喜地捧了个盒子回来,陈玦连忙站起来,紧张的表情缓和。 年晖也没想到,不由得接过盒子,打开来看。 皇后的婚袍缝制时,薛大将军刚刚还朝,正是风头无两,炙手可热的时候。这婚袍亦做得极尽奢侈,光是上面缝着的珍珠扣,拧下来便能换个城池。注视着这件华丽的嫁裳,陈玦也进入了如梦似幻的境地。 “姑娘,这衣服不吉利。”年晖小声叮嘱,意指薛将军暴毙一事。 那嫁衣太美,陈玦的手指划过它袖口处美艳的攒金丝凤凰,已听不见年晖的声音。 丫鬟喜笑颜开道:“皇后娘娘说,姑娘出嫁,她还未曾道贺,礼数不周,还请姑娘见谅。这件衣服就当是给赵护卫的谢礼。” 听到“谢礼”两个字,陈玦那对着嫁衣露出的真切笑容僵住了,“为何要谢?”她险些忘了皇后与赵明渊的恩怨。说来愚蠢,她的未婚夫是皇后的仇敌,她竟敢希望得到皇后的帮衬……陈玦一阵恶寒,指尖迅速挑开。 “奴婢也不懂。”小丫鬟困惑,“皇后娘娘只说,从前有许多事情她想不明白,如今想明白了,要替薛家谢谢赵护卫。许是他帮过薛家的忙吧?皇后娘娘始终笑嘻嘻的,不像不高兴的样子,姑娘不要多想了。” 陈玦闻言,反而更是害怕。 那夜盛宴上发生的事全宫封锁,一直是皇宫内的禁谈,年晖未参加宴席,自然亦一头雾水,但见陈玦脸色发白,便也有了个大概。 “姑娘既然不想穿,不穿就是了。但也不能驳了皇后娘娘的好意,我们把这衣裳好好收起来就是了。”年晖嘴上说着,眼神始终停留在陈玦不断变换的神色上。 许久不开口的陈玦反倒硬声道:“不行。来不及了。只能穿这件。” 年晖双眼微眯,话里试探:“姑娘不要勉强,免得出了错。” 一直在旁边干着急的喜婆此时走上前,替陈玦拿过那嫁衣,细细端详后道:“好,极好。这嫁衣精工细裁,用料讲究。绣法高超,其上的珠宝亦是美艳绝伦,穿上它的新娘必然风风光光,仪态万千。” “只是这腰身松了些,裙摆又长了些。”喜婆小声道,精明的眼窥着年晖。 不等年晖开口,陈玦便胡乱地应下了:“好。你且拿去改一改。” 喜婆连忙接过,道:“仅需半个时辰,姑娘便可上喜轿了。” 点头,陈玦依然觉得心头纷乱,却不知该向谁说。天才蒙蒙擦亮,这个清晨已然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不像是一场婚礼的开端,倒像是战火的开端。 困意席卷,年晖劝她倚在贵妃榻上小憩一会儿,她却借口怕弄乱了刚梳好的鬓发,直直地坐着,并不敢睡,她一心被那两件喜袍纠葛着,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心烦意乱。想来想去,仍觉得其中有诈,然而她道行太浅,必是躲不开的了。 第四十一章 生事 随着三声撞钟深沉典雅的声音,正浅笑与宾客们交谈的赵明渊停了下来,不带任何表情地回头向门外看去。 只见众婆子扶着他的新娘一步步踩着花瓣儿走进来,她藏在拖地嫁衣中的小小绣鞋偶尔露出圆尖的头。 赵明渊皱眉不悦。他认得那件嫁衣,如果陈玦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果然,原本突然变得静默的人群又沸腾了起来,首先爆发的是女客们。不知是谁的夫人说了一句,“这好似是当今皇后的嫁裳。” 陈玦听见了,脚步乱了,踩在长长的裙摆上,差点绊倒,多亏年晖连忙稳稳地托住了她。 “姑娘不要急。咱们行过礼便可回房了。” 披着盖头,陈玦的心里很没底。一来这个日子特殊,她难免紧张,二来,她亦怕被人看出衣裳的来路。 年晖安慰她道:“本没什么好怕的。即使他们认出了这衣服皇后穿过也无所谓。能穿皇后的旧衣,是姑娘的福分。” 离赵明渊更近时,陈玦听见旁侧一位女子的讥笑声,“听说她不过奴婢出身,竟还有脸穿着这样高贵的礼服招摇过市,皇后娘娘是九天凤凰,她的衣服你也配穿?” 陈玦脸色不变。自她入戚府以来,已经听过了太多的“不配”。纵然不配又如何?她的命途原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难道身为乞儿便注定不得入权贵之家?难道一朝为奴便注定一生为奴?既然今日已与赵明渊完婚,她便不再是戚家的奴仆,亦可像从前一样,万事由自己做主。她向来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软弱种。 那女子一边恶毒地嘲讽,一边揣测着陈玦盖头下可能会有的精彩表情,又接着不依不饶,阴阳怪气道:“奴婢嫁家仆,竟还要捡主人的衣服!” 陈玦突然面色一凛,走向赵明渊的脚步停了下来。 年晖不解,拽了拽她的袖子。 陈玦慢慢地将盖头掀开,露出了一张连赵明渊都惊霎的脸。 她的妆发已是成年女子模样,满头的青丝被规规整整地盘好,一双水眸形状柔软,视线却锋利地射向那声音的来源。 已有微醺的男宾闻讯挤到前面看热闹,不由得吃吃一笑,“确实是小美人。赵护卫有福。” 年晖更是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 陈玦却不慌不忙地甩开了年晖的手,不理会其他纷杂的声音,转移方向,走近了那多嘴的女子,一字一句道:“你说谁是家仆?” 那女子原本只当陈玦是个软懦好拿捏的,却没料到她竟凭一己之力,生生地暂停了婚礼,腾出时间来这样步步紧逼,现下已是惊慌失措,却仍强装镇定撑着门面:“怎么?我说的有哪句不对么?赵护卫是戚家的随从,这无可否认,话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主人家的一条狗。”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赵明渊闻言并未动怒,反而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陈玦的反应。 陈玦突然笑了笑,右手骤然抬起,在那女子的脸上撂下狠狠的一记耳光。 啪! 那女子震惊地捂住脸,语无伦次道:“你知我是什么身份?一个奴婢,竟嚣张跋扈至此!”她恨恨地转向赵明渊:“即使是赵明渊,亦要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陈玦笑着,又向她走近,“我的夫君是男子,自然不好与你有口舌之争。你辱我夫君,合该挨这一掌。他不好动手,我当仁不让。” 女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蓦地高高扬起掌,愈要重重落下,却被一只手在身后牢牢地捏住。 她恼怒地回头,却见是赵明渊,浅笑着,控住了她的手。 “今日是赵某的大喜之日,还望尊夫人给这个面子。你方才也说,我的小新娘出身低微,行为粗野,下手没轻没重的,请尊夫人海涵。” 女子愤怒地挣开他的手,张张嘴刚想吵嚷,她的夫君早便搁不下脸,喊来了两个丫鬟将她强行拉走了。 陈玦只觉得心里痛快。赵明渊的出手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是为了替他出头才抛头露面,他若真的叫她吃了亏也太不仗义了。 望着陈玦快意恩仇的样子,赵明渊的眉不着痕迹地一皱,继而笑意吟吟地对目瞪口呆的宾客们福了福身,道:“小丫头不懂事,惊扰了各位,希望没有搅了大家的兴致。”说罢,冷冷地对着喜婆递了个眼色。 喜婆赶忙知趣地走到堂中央,宣布道:“过礼!”婚礼的节奏才续上了。 拜天地时,陈玦的眼神不住地往赵明渊身上瞟。他脸上虽笑着,下巴却紧绷,颀长的身子跪拜时依然挺拔,让她想起那日长阶上的不卑不亢……他着玄色礼服,剑眸裹着寒气,俊秀的脸因这微不足查的怒意而更显威严。 陈玦用只能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念叨:“你生气了。” “什么?”赵明渊没有听清,疑惑间又一皱眉。 陈玦却趁俯身叩首之际,仗着长袖遮蔽,迅速地伸手抚平了他眉间的痕迹。 放肆。赵明渊加快起身。 这是一个慢礼,陈玦还跪着,却见他忽地站起,急忙也狼狈地起身。 喜婆似未见过这等阵仗,张开的口尴尬得不知该不该合上。 总算礼成,年晖扶着她回正屋等着。 “您刚才也太逾矩了。”离开了喧闹的客堂,年晖的眉头锁得死死的。 “我实在是气不过。”陈玦叹了一口气,“我知不该动手。” 冷呵一声,年晖摇头,“你知那是谁么?那是秦太尉的夫人。” 陈玦嘟囔着:“我哪里知什么秦太尉。” “你这回可惹了大麻烦了。赵护卫不会饶了你。”年晖又是摇头。 偏偏头,“可我替他出气了呀。赵家的公子,怎能被人比作狗呢。若当时不发作,许多宾客都听见了,更以为他可欺辱。”陈玦头头是道,“总之是关心则乱,但也没有大错。” 打了人,怎还敢说没有大错,年晖又好气又好笑。 话虽说得硬气,等在婚房里,陈玦亦是忐忑不安。 第四十二章 礼成 漏夜,身上裹挟了淡淡酒香的赵明渊终于姗姗而来。 他手中拿着喜秤。 陈玦坐在床边,忐忑地抬头看着他。 “盖头呢?”赵明渊的眉一拧。 他不是都看见了?陈玦不耐烦地撇撇嘴,“方才掉在外头了。” 赵明渊勾唇一笑,俯身,不依不饶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新娘子出嫁,竟有自己掀开盖头的道理。” 陈玦窘迫地把头别过去。 冷哼了一声,赵明渊将手里的喜秤搁在了床头柜上,自顾自地坐到她身边。 陈玦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 她的小动作被他锐利地尽收眼底,赵明渊冷哼一声,“方才不是威风得很。现在知道怕了?”他亦奇怪,自打他认识她起,她便是那个柔弱嘴甜的小丫鬟,从未见得今日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讨好地摇摇头,赔着笑,陈玦环住了他的胳臂,“赵明渊,她骂我就算了,可我实在是听不得她说你一字半句。” 冷眼睥睨着她拙劣的伎俩,赵明渊的大手绕过她的身,忽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忽来的力道逼得她不得不靠近。 紧张地偷偷抬眼看他,陈玦的心砰砰然地直撞胸口。 然而赵明渊只是一边揽着她,一边注视着她如小兽般惊慌躲闪的双眸,始终沉默不语。 就在陈玦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时,头上传来了一声哂笑,她讶异地抬头,却见赵明渊正目光清冷,不紧不慢地奚落于她:“还未过门,便一口一个夫君。我知你非闺秀,未料竟不得一点矜持。” 脸霎时间被羞得通红,陈玦猛地用力挣脱了他的手,立刻从床上下来,退后两步,刚欲争辩,正对上赵明渊含紧的眸子。 “你过来!” 纵是再顽劣,也该有个头。 愣了愣,陈玦亦想不起来自己突然的逃脱目的几何,但又跳开退后一步,逞强道:“我偏不!” 深深吸了一口气,赵明渊眯了眯眼,“好,你今日就睡在地上。” 美眸睁大,陈玦又“噔噔”几步,坐回了床边。 赵明渊哭笑不得,干脆合上眼,自顾自地躺了下来,“你可知你方才打的是谁?” “年晖与我说了,是秦太尉的夫人。”陈玦咬了咬唇,有点担心地观察着赵明渊的表情变化,他许是累了,脸色很是平和。 他又不语,陈玦便试探地询问:“我打了她,是不是会给你添很大的麻烦?” 蓦地睁眼,赵明渊斥道:“你现在知道怕?” 陈玦也是一脸委屈,“我若不给她一个教训,事情传开了,你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听她语中关切,赵明渊的眸中不易察觉的一动,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小小侍卫。即便朝臣们都看不起我,也是无足轻重。” 唇张了又合上,陈玦犹豫着,“可,你不会永远都是个小侍卫。他日扬眉吐气,若忆起今日屈辱,怕是会不甘。而且……”她顿了顿,“这是你我的良辰吉日,即使你不看重,我也不想它被破坏。” 赵明渊的脸色缓了缓,轻轻握住陈玦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触电的感觉爬上了她的手腕,她想抽回手又不愿抽回。 “你既然这样看中这个日子,”赵明渊突然坏笑,“那秦夫人属实该打。” 他暧昧的目光蔓延到她粉红的脸颊上,又流进了她水盈盈的眼里。 陈玦的心跳更乱。 好巧不巧,窗外是绵长的福声:“吉时已到——” 赵明渊眸中闪烁,道:“睡吧。”便起身,吹灭了蜡烛,复又躺在了床的里侧。 陈玦坐在床沿处,黑暗将他二人席卷,她无所适从,亦不知赵明渊是否合眼。 她就静静地坐着,过门前,嬷嬷教过她该如何行事,可他已自然得仿佛没有这一桩事,只剩下她一个,又是尴尬,又是羞怕。 冷不丁地,赵明渊开口,她才知道他还没睡。 “你这件嫁衣如何得来?” 陈玦连忙坐近了一点,“我找皇后娘娘要的。” “嗯?” 即使伸手不见五指,陈玦亦能料到赵明渊不可置信的神,他此刻必然眉头紧锁。 “她很痛快地借我了,”陈玦的声音愈来愈小,若是打了秦夫人不算大过错,那借衣服的事便是真的让赵明渊难办了,“她还说,她已想通了,不怨恨你。” “她知道她父亲的死背后盘根错节,我只是个刽子手,但她不会不怨。”赵明渊叹了一声,“亲自送上薛大将军的首级,她怎可能既往不咎?” “那……”陈玦嗫嚅,“你说她为何还要将衣服借我呢?” “也许真的如秦夫人所说,是主子赏奴才吧。”赵明渊自嘲地笑了一声,“原来的衣服有什么不好么?”那毕竟是他吩咐人做的。 “很好,我很喜欢,只是……”陈玦又语塞。 “你为何一直吞吞吐吐?”赵明渊不耐道。 “并非是我吞吞吐吐,我原本的礼服被人破坏了。我还没来得及查清是谁。”陈玦嘀咕着,面有恼色。 “怎么个破坏法。”赵明渊有些困了,随意问道。 这倒不好说,酝酿了许久,陈玦才鼓足勇气。 “上面被有心之人缝上了男女交合的图案!” 赵明渊惊得半坐起,于暗中严肃地对着陈玦:“你说什么?”不等她回答,他便摇头,“此事离奇,粗俗不堪。不像是宫宅琐事,倒像乡野间的风流韵事。” 陈玦偏过头,故作伤心之态,“粗鄙之人原该招惹粗俗传说。” 赵明渊无奈叹气,“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思索片刻,他补道:“不过遇见你之后,我倒确确实实多了好些惊讶的时候。” 赵明渊今夜未与平日一般严加设防,言语间多有松懈,故话说得更不中听,陈玦有些恼火,又不好发泄,但只怄气道,:“不错,我原是奇货可居。” 今日乏累,他已懒与她争执,便拍拍她的肩,轻声,“不早了。歇了吧。” 陈玦一怔,再看他已倒下。 她摸索着,躺在他身边,一双小手窸窣地攀上他的腰间,轻轻解了他的腰带。 赵明渊蓦地回头,按住了她的手,在黑暗中,对上了她亮晶晶的双眼。 “不可。”他困意全无,声音冷淡疏离。 “你我已是夫妻……”陈玦的声音愈来愈小。 盯着她楚楚可怜的小脸,赵明渊无奈地第一次抱她入怀,下巴抵在她的鬓角,温柔道:“那是阴差阳错。你还是小女孩,不可于我相误。” 陈玦的心疼了一下,她的脸深深埋在赵明渊的胸口里,声音小得几乎不可闻,“若我一定要犯下大错呢。” 赵明渊抚了抚她的青丝,为她顺下发间的钗环,随手搁在床边,“现在不可。乖乖睡觉。” 不知为何,本该松一口气的陈玦很是失望,带着委屈缩在他怀中,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第四十三章 扫地出门 清晨,一只手推搡着陈玦,她揉揉眼睛,不耐地又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嘴里嘟囔一句:“别吵。” 年晖皱眉叹气,“日上三竿了,夫人还不起来么?” 夫人?陈玦苦苦思索,才想起自己已经成了赵夫人。她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抱紧了被褥,“夫人也要早起吗?” “做主子的更要修身立德,才能为下人做表率。” 听着年晖干巴巴的回答,陈玦伸了个懒腰,才坐起。 “夫人是否昨夜甚是劳累?”年晖低着头。 “不啊。”陈玦又打了个哈欠,“我睡得可好了。” 年晖抿了抿嘴,眼睛挤了一下,欲言又止。 陈玦才通晓她的意思,粉拳在被子下紧攥。未与赵明渊圆房的事若被下人们知晓,岂非落人笑柄? “你下去吧。”陈玦打发了年晖,坐起,理了理衣襟。心里想着如何将这个女人彻底发落出去才好。嫁衣的差错来得蹊跷,年晖又严防紧拦她深究,看来是月贵妃还在怨她,耍小孩子脾气。 靠在床头,她觉得奇怪,明明入睡时自己睡在外侧,晨起怎么睡到床内来了?赵明渊想是已经上朝去了。她伸手摸了摸身旁,已经是冷的。又抱起了枕头,把脸埋在其中嗅了一嗅,满鼻的清冽香气,这是他身上独有的甘香,闻到时有种莫名的安心。 “奴婢碎玉,拜见夫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陈玦拉开窗幔,遥遥地看了一眼,是个年纪比她还小的丫鬟,正乖乖行礼。 “何事?”陈玦懒懒地问。 “姑娘不妨进屋回禀。”年晖站在碎玉身旁,压低了声音叮嘱,细长的眼悄悄地瞟向被一半轻纱遮掩的陈玦。 碎玉起身,刚要迈过门槛,陈玦轻轻喝了一声:“站住!谁许你进屋来的?” 碎玉“啊”了一声,又怯怯地退了回去。 年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两手相握,抬头,对陈玦朦胧的身影解释道:“今日是夫人过门头一日,需清点府中的婆子丫头们。” 陈玦揉了揉额头,如此说来,睡得这么迟,确是不合适。她静静的目光又投向碎玉,只见那丫鬟一身蓝衣,面容还算端正,只是总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看着很是面熟。 “碎玉,你原是伺候谁的?” 碎玉担心地看了一眼年晖,年晖悄无声息地对她使着眼色。 陈玦实在见不得她二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的,便大声道:“年晖说的是。你进来吧。” 碎玉走进时,年晖也要抬脚,却被陈玦冷苛的目光逼了回去。 年晖很是忿忿不平,同是低贱出身,陈玦怎么有脸摆这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一眼看透了年晖黑压压的情绪,陈玦笑而不语,只细细地打量碎玉。 “夫人为何这样看我?”碎玉很是紧张,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看着你,就像看见从前的我。”陈玦微微笑,“我同你一样,也曾是奴婢,日日看着主子的脸色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你知道我那时最怕什么?” 碎玉摇摇头。 “我最怕被人利用,成了别人的垫脚石。”陈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眼神越过碎玉,直直地投在了门外不安的年晖身上。 “现在告诉我,你以前是哪个院的?” 碎玉虽从前也常见月影发怒,却没见过陈玦这样的笑面虎,她虽不严厉,碎玉却莫名地怕她。 “夫人明鉴。奴婢从前是芳兰斋的侍婢,与年晖姑姑是老相识了。”碎玉叩头,脱口而出。 “哦。”陈玦点点头,“那你告诉我,年晖姑姑为何如此用心地栽培你?” 碎玉茫然地抬头,直撞上陈玦不容置疑的凌厉双眸。 “奴婢不知夫人所言为何。” 笑笑,陈玦拉她起来,“我再问你,年晖可是许你日后来我挽月楼伺候?”从前的戚府,现在的赵府。陈玦亦住进了当今皇后住过的挽月楼。 “姑姑说从前与奴婢是一个院的,叫奴婢跟着她,日后也好有个照应。”碎玉倒是恭恭谨谨地回答,天真得毫无疑虑。 “我赵府可不是你们拉帮结派的地方。”陈玦冷冷地对年晖道:“年晖,你进来。” 年晖定了定神,走入,想要强辩:“奴婢并非有心结党营私,不过看这丫头年幼,从前奴婢便顶喜欢她,如今想放在眼下好好调教,也更好伺候夫人。” 陈玦浅笑,捏了捏鬓边的翡翠耳坠,“你料定了我会喜欢她,是么?” 年晖讶异抬头。 “她年纪小,人又天真无邪,留在挽月楼自然是极好的。我住的地方地界高,冬日不会受雪冷,小丫头娇贵,留下便留下了。”轻描淡写的几句便使年晖暗自舒了口气。 “不过。为了防人口舌,也为了姑姑的清誉,年晖姑姑还是另谋高就吧。”陈玦不客气地将碎玉拉到身旁。 年晖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玦:“这……” “姑姑要知道,我才疏学浅,刚刚管事,自然粗笨了些,不会处理复杂的家事,一心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陈玦柔柔笑着,慢条斯理地,“姑姑就当是帮我的忙。姑姑心善,见不得小丫鬟受苦,那姑姑也给我行个方便。若是赵府开了您的这个头,我可就不知道该如何管教下人了。毕竟有您珠玉在前,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您不可叫我为难呢。” 望着陈玦脸上可怖的笑意,年晖心下发冷,连连点头,“好,好。夫人够心狠,也够绝情。奴婢收拾铺盖,离开赵府就是了。在戚府当差这许多年,还从未有主子说过奴婢一句不好。今日种种,奴婢受教了。” 陈玦下巴一抬,冷言道:“我还没有蠢到把你扫地出门。只一句,哪来的回哪去。我们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年晖一怔,“夫人何意?” 陈玦淡道:“你回禀你主子,嫁衣的事儿,就算过去了,她现在是皇妃,宫廷都是暗礁险滩,再不可由着性子胡闹了。我想来想去,这事儿和她也相配。” 年晖哑口无言,只得收拾行囊回宫去。 月贵妃听了她的回话,人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 第四十四章 来宾 府上的人大都是从前戚府留下的,且是利竹挑挑拣拣后剩下的,手脚粗笨不说,还有为戚卓云做眼线的嫌疑。撇开赵明渊的安危不谈,陈玦自己一想到戚卓云那张阴恻恻笑着的脸就忍不住哆嗦,这样的天家恩赐她可享受不起。 因此,赵夫人下令,凡是从前在戚府伺候过的,都可以领一笔银钱走人,另谋高就。只剩下两个人没有被赶走,一个是小丫头碎玉,另一个则是丧家之犬阿玥。 陈玦看着如今忽然对自己恭谨起来的阿玥亦很别扭,打发了也不是,留在身边也不是。于是将她随意留在芳兰斋住,家事也不用她打理,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从前的月影,到底还是按照戚府一般姑娘的水平照给不误。陈玦打算着,过几年就为她找一户好人家,将她嫁出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碎玉莽莽撞撞的,众人都劝陈玦不要留她在房里伺候,但陈玦偏偏觉得她不聪明,也不像其他奴婢一样成天盯着自己,于是陈玦不管她,随她打破了几个茶盏,只要不天天拿当家夫人那一套来束缚自己就好,反倒过得清闲。 如此一来,赵府中伺候的人少了不少,陈玦原以为赵明渊知晓后会不悦,岂料他倒是很赞成,他说,他本是一个护卫,原用不上那么大的排场,随她处置就是。 人少之后,偌大的府邸显得更加空旷清幽,从前精雕细裁的绿植亦脱了型,恢复了它们本来的样貌。冬天来了,树叶凋零,那些原本高大而葱郁的树变得张牙舞爪,阴森恐怖。 赵明渊不知是否因为害怕那些树,不敢孤枕而眠,干脆搬到了挽月楼住。他只住在书房的偏殿,从不踏足陈玦的卧房。陈玦生怕下人们嚼舌头,说是赵夫人河东狮吼,跋扈不贤,竟把夫君赶出门外,于是特命姑子们严加看守,闲杂人等,切勿踏入挽月楼。又日日亲自盯着书房的碳火,免得他伤了风,败坏了她的好名声。 碎玉倒很是不解,纳闷道:“您何不索性将公子请到卧房来?绕这么一大圈。” 真在努力练字的陈玦气哄哄地撂下笔,翻了个白眼,“你才多大年纪,女子定要矜持。” 碎玉不满她用年纪压自己,红了脸争辩道:“我都十三岁了,您不也只大我两岁,说话那样老成……” 未料到碎玉顶嘴,陈玦吃惊地瞪圆了眼:“本夫人真是太娇惯你了。平日里毛手毛脚地败家就算了,如今我都说不得你了是不是!” “夫人恕罪。”碎玉哼哼着行了个礼,“夫人休要动怒。纵使动怒也不该砸笔,那墨都溅到衣服上了。奴婢去给您拿件干净的。” 一愣,陈玦低头,果然看见胸前点点的墨迹,不由得哑然。 碎玉刚抱了衣服进来,门外的桃枝便闯进屋来禀告。 “夫人,家里来客人了。说是打南边儿来的一位故友,特来拜见。” 南北不是已经闭塞不通了么? “许是公子的旧友,好生招待。且告诉他,公子入宫当差,午后才回。”陈玦的眉隐隐一皱,虽赵明渊未对她说起,可月贵妃派人来传过话,且说几日前,戚卓云在众人面前训斥了赵明渊,这两日又把他打发去清扫宫道……真是喂不熟的狗。 桃枝却站着不动,抬头看看了一眼陈玦,“那人说,公子不在没关系,面见夫人也可。” “见我?”陈玦蓦地站了起来,她在南方无亲无故,与这位客人也必不相识,但她耐不住好奇,还是接见了他。 会客厅里,那人背对着陈玦而站,个子不高,带的一顶草帽,边沿已经破损,露出编织的粗糙痕迹。他身后的斗篷亦有许多磨损之处。 “恕我失礼,贵客临门,不曾远迎。”陈玦浅笑。 那人回头,他的脸饱经风霜,历尽沧桑,一双眼睛却清澈明朗,如同孩童。 他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脸上又生几重褶皱,“夫人此言差矣。远道而来,得见夫人姿容,小人便不虚此行。” “还未问先生名号?” “小人秦淮。”秦淮一拱手,笑意变得深邃。 小王爷秦淮。 陈玦惊得退后两步,赶忙道:“先生快坐。”又慌忙吩咐下人,“上茶。” 女婢刚刚出门,陈玦又觉得不妥,喝住了她,命她将门掩上。 秦淮低低地笑,兀自坐下,“夫人为何如临大敌?” 陈玦亦缓缓坐下,轻声道:“您不要见怪。您自己也知道,这里是北廷,若您的身份被旁人知晓,恐怕此遭有去无回。” 点了点头,秦淮故作遗憾道:“若真是如此,真是可惜了我那块风水宝地。夫人有所不知,”秦淮的语气突然变得怪异,话锋一转,“我是最挂念故土的人。每每离开绝雁岭前,总是辗转反复,夜不能寐。”他一双小眼射出两道锐利的精光,“因此我很好奇,像赵公子这样的人,是如何安于异国,成家立业的。” 果然来者不善。 “天下旅人的想法大致相同,谁又愿意客居异乡呢?只是赵明渊心有执念,不能解脱,故不能同您一样自由返乡。”接过婢女递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陈玦的语气淡淡的。 身体突然靠近了陈玦,秦淮的眼神在她的脸上长久地逗留,看得她浑身不舒服,“他有什么执念?”忽地笑了,秦淮又自顾自地点头,“想必他亦没有告诉你。他的心思,始终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的愿望,也是他独自的宝藏。” 看着秦淮幽怨飘然的眼神,陈玦的心下也是一空,他说的不错,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赵明渊也把自己的心看得死死的。 但这不是她该想的事情,她可不是苦苦守望赵明渊的怨妇。如果他愿意,她可以做他的盟友,他若不愿,她也乐意做一个被他养着的闲人。 指尖轻轻叩了叩黄杨木的扶手,陈玦轻笑,“闲话不说。您来府上,究竟有什么事。” “我准备了一份大礼,来贺赵明渊的新婚之喜。”秦淮表情诡秘,“顺便也看看,赵夫人是怎样的一位女子。” “哦?小王爷对我有何看法?” “北廷女子英姿卓越,南廷女子温婉柔媚,可我今日见赵夫人——”秦淮压低了嗓子嗤笑,样子怪异如鼠,“像极了绝雁岭上的小狐狸。” 听他讽刺轻薄之言,陈玦反而哈哈大笑。 第四十五章 始料未及的会面 午后,当赵明渊从朝上归来时,听下人们说夫人在会客厅待客,便狐疑地赶过去,正巧看见陈玦正与秦淮交锋的场景,不由得汗颜。这两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夫人倾国倾城,姿容绝世,只是还差了那么一点。若添上这一点,则画龙点睛,可为亘古之第一美人。”秦淮背对着赵明渊,正津津有味地评价着陈玦的相貌,然而陈玦的脸色却不那么愉悦。 陈玦笑着,狠狠地道:“不知小王爷说的是哪一点呢?” 秦淮伸手一捋半长不长的花白胡子,正色道:“夫人美则美矣,只是这双眼大而无神,呆若木鸡,您是个木美人。纵然如此,也足以倾倒赵公子了。” 真是个混不吝,赵明渊在心中笑骂。 “呵,”陈玦冷冷一笑,肩膀已气得微微发抖,二郎腿一翘,依然眉飞色舞道:“都说小王爷有治世之才,能堪大任,今日一见,可知所言非虚。但是您还缺一样技能,一旦修成,则可为万丈之君,将天下收入囊中。” “哦?”秦淮故作好奇,“不知是何技能?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此技唤作厚颜无耻,您如今虽未修成十分,倒也有了三分。”陈玦摇摇头,洋洋得意道。心中嘲笑,说你能治世,你还真的相信。 秦淮的脸色一僵,紧咬牙关,忽地又僵硬一笑,“已经过了饭点,夫人还不招待伙食,恐怕不是待客之道。” 陈玦压抑不住心头的得意,下巴微扬,浅笑道:“早已备下了。只等我夫君回来,便可用膳。您请耐心等。” “听说贵府刚刚赶出了一批佣人,”秦淮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想必是人手不够,故有此尴尬局面。夫人莫不是等赵公子回来,才好为我亲手作羹汤吗?” 听着他放肆挑衅的话,陈玦刚想回击,余光却注意到门外一个人轻轻撑着门边,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不知赵明渊已经站了多久了。 陈玦突然敛眸,又一抬眼。 秦淮有点摸不清状况。刚刚那个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女子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面前的这位赵夫人原本精明又恼火的眼神突然变得顺从柔婉,这唱的是哪一出?就是绝雁岭上的黄鼠狼,也没有变脸这么快的。 不等他做出反应,陈玦便声音细小:“今日确是妾身待客不周,让您白白饿了这么久。属实是聊得投机,忘了时辰,还请您不要见怪。既已错过了午膳,不如这就移步挽月楼的江玉亭,我令下人们摆上点心热茶,给您垫垫肚子。” 她情绪态度转变得太快,即便是老江湖秦淮亦难说清其中缘由,难道是突然转了性,还是吵不过便暗中使诈?江玉亭中会不会另有埋伏?他才不会中这个小丫头的圈套。 秦淮定了定神,朗声道:“江玉亭临水,又不避风,难保不会冰冷彻骨。如此冬日,恕在下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夫人倒是好雅兴,莫不是赵公子苛待了你,不许你在堂中吃饭?” 陈玦的二郎腿也放下了,柔柔弱弱地看着他,那双杏眸中竟然有泛泛泪光,“小王爷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妾身初掌事,若有安排不周,还请您见谅。” 看着她这副惹人怜爱的情态,秦淮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猛地一回头,果然看见赵明渊施施然靠在门边的身影。初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故人阔别多年,如今他已挺拔魁梧了许多。 与赵明渊远远地对视,秦淮已觉得鼻腔微酸。连他自己也奇怪,他本是薄情逍遥的人,从不被凡尘俗世困扰,不知为何却独独牵挂多年前那个绝雁岭的孩子。他此番北上,就是想解答心中的疑惑。 秦淮很想质问赵明渊,比如为何要离开绝雁岭,为何又来了北廷,又可曾后悔?但这些问题的答案,纵然不问,他心里也知道。 千言万语涌上嘴边,最终只是无所适从地站起身来,冷冷一笑,挤了挤小眼睛,“我当夫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乖顺,原来是耗子见了猫。” 陈玦见赵明渊的眼神也含笑落在秦淮脸上,不同于秦淮的百感交集,赵明渊只是平和而淡然。 “她不是耗子,你才是。”赵明渊笑得很好看,如同云开雨霁,剑眸亦变得柔和了。 “你的易容术愈发精进了。” “什么!”这下换作陈玦惊叫了。 赵明渊缓缓走近,轻轻从秦淮袖中捉出一只手,“夫人还不够仔细。纵使脸上满是沟壑,这双手却白嫩得紧,像极了手若柔夷的女子。啧啧啧。”赵明渊故意仔细端详他光滑雪白的手,看得秦淮脸上发烫,猛地抽回了手。 “你当他真的胆大妄为,肆意出入北廷?”赵明渊摇摇头,“老狐狸精着呢。” 又羞又怒,秦淮原本沙哑的嗓音也突然变得清澈响亮了:“你当我想!若不是为了寻你,若不是你不告而别!” 陈玦偷笑。 赵明渊阴沉着脸,严肃道:“我看你也该娶亲了。老大不小了,成日暗中盯梢我做什么。” 秦淮气绝,没好气道:“你娶亲倒快。是在下自作多情,讨人厌烦。娇妻美妾,你当然自在得很。” 几步逼近了秦淮,赵明渊双眸紧了紧,“你如何知道,江玉亭临水不避风?” “江玉亭中有个江字。”陈玦好心提醒,却得到了赵明渊冷冷的一个眼神,便瞬间乖乖地住口。 “连你聪明伶俐的夫人都知道,又何必问我。”秦淮坐回椅子上,心虚地不看他。 “赵府的地图,你如何得来。”赵明渊又严肃问道。 不料秦淮突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涨得满脸通红,忿忿不平地对着他大喊道:“那是多年前你入北廷为质,我知你在戚府伏低做小,才搞来了这宅子的构造图。” 他又是委屈,又是恨。为何在戚府做侍卫看人脸色偏偏比得上留在绝雁岭的悠闲时光?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知晓,他只想听赵明渊亲口说。 第四十六章 小王爷送贺礼 赵明渊皱眉,恨铁不成钢,“你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装扮成如此模样,行事作风却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秦淮又拽了拽自己花白的胡须,清澈的眼里满是不屑。 “即使如此,又怎么样?起码我的心里干净。” 赵明渊眯了眯眼,“你这话好似若有所指。” 眼见气氛不对,陈玦便走到赵明渊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软声道:“夫君,小王爷顶着风险大老远的过来,这还没用膳呢。有什么话不如吃了饭慢慢说。” 不提则罢,一提赵明渊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拉住陈玦的手腕,附在她耳边轻语:“你的账我慢慢再与你清算。”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陈玦撇撇嘴,急慌慌地甩开了他的手,先走一步。 目光又流到秦淮身上,赵明渊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软了几分:“从前的事,你还怨我。” 秦淮倔强地别过头,冷硬道:“我没什么可怨的。荒郊野岭,本就比不上南廷的花苑。你是千金贵子,不属于绝雁岭。可你为何要留在这北廷苦苦地捱?难不成——”声音一沉,秦淮突然怒指陈玦,“是贪恋软香温玉的缘故?” 陈玦的气息一凝,只是碍于赵明渊,不敢发火。 见他这幅模样,赵明渊更觉得好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秦淮点点头,没好气地:“我劝你想清楚了,赵公子!我也风流,但从不因女人误事。” 赵明渊变得严肃起来,正色道:“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赵夫人,不是你的莺莺燕燕,怎可相提并论。是否误事,我心中有数,你大可放心。商国已经病入膏肓,病灶就在北廷,如此局面,我怎可在绝雁岭做快活神仙?还请小王爷不要沉耽酒色,出岭,以正天下纲伦。” “天下纲伦?”秦淮冷笑,十分鄙夷,“我倒是不知道,这天下还有什么纲伦。不过是姓氏之争,我不屑于此。天下姓甚与我何干?为一姓争得你死我活,却还做出忍辱负重的样子,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虚伪吗?这是你们自己寻来的戏码,你们自然不亦乐乎,我来去去是清白之身,便是一丝一毫的污秽也不想沾染。” 薄唇抿了一抿,赵明渊眸中微动,轻轻叹息:“你莫不是愿眼见生灵涂炭。” 秦淮暴怒,吼道:“眼见生灵涂炭的人是你!南北中三廷本可和睦共处,你为何偏偏要寻事端?纵然三廷合并,又如何?我知晓你的心思,你不过想做皇帝罢了,切记不要打着为天下苍生的名号,这只会让我恶心。” “西有越,北有戎。戚氏欲与越、戎交好,得其相助,南下一统商国。可他没想过,谁又能担保越与戎的野心可以止步于此。秦淮,这不是天下姓什么的问题,而是国破家亡之际。你今日暂且偏安一隅,可谁又知,他日你不会为人阶下之囚?”赵明渊的眼神定定的,一字一句道。 突然一种疼痛的感觉从秦淮的心口蔓延开来,长久以来,他一直不喜变故,所以久居绝雁岭而不出。自他师父驾鹤西去后,他便再不踏出绝雁岭一步。他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吟诗作对,饮酒奏乐,心无牵挂,他便可永世无忧。若不是那个小小的男孩子走到他面前,端端正正地喊他一声“兄长”,恐怕时至今日他仍是个闲散仙人。 赵明渊自小体弱多病,赵府听闻绝雁岭是风水福地,便将他送给秦淮照料,只求他能长大成人。秦淮的师父与赵家私交甚好,故秦淮不得不接下这个差事。开始时很厌烦,他不过大那小孩几岁,可那小子却总跟着他,怎么甩都甩不掉。小孩大多是时间是沉默的,总静静地望着南边不说话,还是少年的秦淮亦跟着小孩一起沉默,他们两个一个想念故土,一个想念故人,就在绝雁岭的山头静静地坐着。 秦淮发现,赵明渊的身体中有毒。他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总忙忙碌碌,秦淮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同情起这个千尊万贵的可怜小孩。耐不住性子,秦淮将体弱多病的原因告知了赵明渊,而他只是沉默了良久,才语气淡淡地说,二娘不喜欢我。 那不是什么奇毒,只是调养几年,他便像正常孩子那般健壮起来,但依然不十分快乐。 直到赵家来人将他接走,秦淮本以为自己会欢天喜地地送走这个烦人精,一个人回到屋里后,才愣愣地发现,脸上挂着两行冰凉的泪。 “赵明渊,”从往事中醒过来的秦淮露出苦涩的笑意,“你可知,我为何要来寻你。” 赵明渊深邃的双眸一动不动。 “秦淮,你若真的了然无牵挂,又何必送我重面呢。” 突然笑出声来,秦淮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错,不错。你还和从前一样,又聪明,又心狠。” 低头,赵明渊的唇缓缓地动:“我记着你,也记着绝雁岭。就当是为了绝雁岭,中廷也不得不卷进来。” “你说的不错。”秦淮苦笑赞成,“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对的。回南廷也好,进北廷也罢,你总有你的理由。但请好好照料自己,不要让我担心。毕竟我始终觉得——”秦淮拘谨地沉默了一下,“我是你的兄长。” 深深地看着秦淮,隔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袖,赵明渊轻轻握住了他的小臂,微微一笑:“兄长心中早有定夺,又何必试探我呢。那重面可是给小皇帝气得半死,兄长认为,自己还有退路吗。秦兄为了信我,宁愿自断后路,如此恩情,在下感激不尽。” 心思全然被他看穿,秦淮有些窘迫地收回了手,“赵明渊,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讨厌。” 不置可否,赵明渊耸了耸肩,一如他小时候的欠揍模样。 秦淮忍不住一拳砸在他肩上,未设防的赵明渊一个趔趄,退后两步,却开怀地笑了。 “我新婚燕尔,兄长还未说送我什么贺礼呢?” 秦淮从怀中掏出一个宝盒打开,里面是一只半拳大的珍珠,泛着明润的光泽。 等赵明渊凑近了,秦淮便小声嘱咐道:“珍珠配佳人,自然不错。可我看小妮子牙尖嘴利,不是好相与的,你千万小心。” 哑然,赵明渊干笑着接过珍珠,自言自语道:“她的确非同一般。” 第四十七章 铜火锅 “走吧,去江玉亭。”赵明渊玩味地笑,“看看我的贤妻为我们准备了什么膳食。” “她准备的饭,我可不敢吃。”秦淮孩子气地翻了个白眼,还在为刚刚的争吵耿耿于怀。 赵明渊回头看着秦淮。 “放心吧,她不会做饭。饭菜都是厨子备好的。” “不会做饭?”秦淮的眼睛瞪得溜圆,“她是下等奴婢出身,竟然不会做饭?” “奴婢也分很多种,各司其职罢了。不是是个奴才就会做饭的。”赵明渊瞥了他一眼。 秦淮哼哼着,心虚地不敢看赵明渊。 “你倒是把我的底摸得很清楚。你还知道什么?”赵明渊的神色淡淡的,无喜无怒。 “我还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求娶她。”秦淮叹息,“我还以为是怎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值得赵君如此倾心,不料只是个小丫头片子。” 顺着他的话想起了陈玦娇小的身影,赵明渊突然温柔地笑了,他的眼底里已不再能看见秦淮,“也许等她长大了,真的能风华绝代呢。” “哦……”秦淮摸摸胡子,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我知道了。原来赵兄好这口儿。” 赵明渊冷眼一瞪,秦淮便摇摇头笑了,“罢了罢了。” 上下打量了秦淮一番,赵明渊不耐地皱眉,“把你这身行头去了。” “哎!”秦淮又扯了一把自己花白的胡须,“你有所不知,我这一身儿装扮可难得了。你看我这胡子,这可是秋天的雪牛毛。雪牛你还记不记得?为了我这把胡子,有一头雪牛今年可要挨冻喽。我若这么快就卸下来了,岂不是对不起雪牛?多戴一会儿多戴一会儿,物尽其用。”说着,秦淮又理了理自己皱皱巴巴的衣襟,也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这套行头,很是满意。 “雪牛毛贵重不错,你这身破烂衣服大可脱了吧。”赵明渊伸手揪了一把他那早就过时了的料子,“你若缺衣服,我命人为你做几件。这些东西,戚家倒是不曾短我的。” “赵君,这就是你不识货了,唯有这身衣服,才能与我的胡子相配。制衣就大可不必,绝雁岭什么人都缺,就是不缺绣娘。”秦淮嘿嘿一笑。 “秦兄可成亲了?”赵明渊忽地笑着问。 秦淮一挥手,颓然的神情在眼里一闪而过,“尚未,尚未。” “这是为何?”赵明渊来了兴致,学着秦淮的口吻打趣道:“兄长一表人才,理应佳人相配,绝雁岭上,红尘世外,神仙眷侣,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秦淮的脸上一红,草草地摆了摆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还是惦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赵明渊试探地问。 窘迫地推开了赵明渊,秦淮置之不理,“不是要去江玉亭?快去快去,别让你那小娘子等久了。” 刚要跨出一步,赵明渊却含笑,稳稳地拦住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总可以先摘了吧。不然她可不知该唤你秦兄还是秦叔了。” 秦淮没好气道:“她?她没大没小的,即便装乖我也是不会信的。” 沉吟一下,赵明渊启唇:“即便装乖我也很爱看。” 冷哼一声,秦淮背对他,慢慢撕下了人皮面具,甩了甩松散的长发,“得了。走吧。为兄都要饿死了,你们赵府果然节俭,午膳晚膳一同用了。” 江玉亭里,陈玦身上穿着淡紫色棉裙,外披兔毛对襟长褂,正在亭中不安地徘徊。 “夫人为何一直来来回回地走?可是碳炉不够冷着了,我叫他们再搬些来。”碎玉倒是安安稳稳地站着。 “我是怕他们吵起来。”陈玦秀眉微皱,很是担忧。 “谁?”碎玉好奇地问,“那位贵客虽然穿着破旧,可是器宇不凡,应该也是一位落魄的贵族,应该是和赵公子一同流落北廷的旧友吧?” “嘘!”陈玦将食指竖于唇间,“不可妄言。我们公子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故此才不离开北廷,而非是情非得已滞留于此。” 碎玉懵懵懂懂地点头。 远远地,陈玦张望到赵明渊正带着秦淮顺着河边而来。 赵明渊身上那件狐皮大氅她是见过的。可他身后的男子却不那么像秦淮。 秦淮引以为傲的假胡子还在,可那张脸已不是陈玦早些时候见过的那张满是沟壑、皱纹密布的脸了。 陈玦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秦淮的化形术竟有如此高超。 那是一个铜色皮肤、魁梧高挺的男子,他那双很是清澈的桃花眼在碰触到陈玦讶异的眼神后就躲开了。 “小王爷原来长这样。”陈玦在心里小声地念着。 他二人走上亭子,桌上已摆了两个铜火锅,里面热热地滚着菜肉。 秦淮不怀好意地看着陈玦:“怎么只有两个?” 陈玦温温然皮笑肉不笑道:“贵客当然不能委屈与我们同用一锅。” “是吗?”秦淮坏笑,“我有个主意,不如女眷一锅,我与贤弟一锅,可好?” 他虽没有三四十,可也总有二十岁了,为何如此幼稚。陈玦嫣然一笑,对着碎玉道:“你先下去。这里不用人伺候。” 碎玉哦了一声就出去了。 陈玦也不顾赵明渊暗示她息事宁人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便灿笑着回嘴:“不知秦先生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呀?说是为庆我夫妻新婚之喜,却是空手而来。且言语间似对我有诸多不满,我斗胆猜测,可是您有龙阳之癖,倾慕我夫君已久,不愿见他成婚呢?” “你……”秦淮气结,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绝雁岭的女人,无不温顺驯良,他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粗野无礼的女子。 赵明渊也觉她话说得过头了,轻轻呵斥道:“阿娇!不可。” 陈玦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明渊。她原叫陈娇的事,只告诉过喜婆,从未对他说起过。想是问名的时候,他偷偷记下了。而喜帖上的名字也只会记为陈氏…… 赵明渊却微笑着,轻轻将陈玦揽在怀里,不去看她写满疑问的脸。 “我与夫人同用一锅。” 第四十八章 刺杀 “秦兄送来的重面,现在还在后院。”吃饭的时候,陈玦无意间提了一嘴。 “哦?”秦淮挑了挑眉,“那畜生便宜得很,”继而对着赵明渊坏笑道:“该不会赵夫人拿它当宝贝看吧。” 陈玦淡淡地看着秦淮,“皇上要它的命,我眼见不忍,才留下它。且它性格温顺驯良,虽然相貌丑陋,倒也可爱。” 秦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这位夫人倒是很不一样。和传说中一样乖觉。且不知是否是与你相处久了的缘故,神态竟有几分像你。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啧啧啧……” 赵明渊笑得很浅,如湖泊般的眸子波澜不惊,“夫妻之间,总是相似的。” 陈玦心中一突,他们已经算夫妻了吗?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越来越像他了?那他,是否也在无声中慢慢地化形成自己的模样呢? 朔风一个人站在亭下,背对着亭中笑谈的三人,肃穆地环视着周围。 朔风是赵明渊最得力的助手,他身量瘦削,眼窝凹陷,一双手更是瘦骨嶙峋。夜色中时常潜伏着他的身影,陈玦一度以为,他是赵府的鬼,无影无形,无声无息。 余光注意到陈玦正看着亭下发呆,赵明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夫人如何不用膳?江玉亭的景色虽好,不可辜负盛宴。” 已看得出了神的陈玦恍惚应了一声,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不着痕迹地一蹙眉,赵明渊夹了一筷子的菜便往嘴里送。 好奇地循着陈玦的眼光望去,秦淮吃了一惊,“赵明渊,你哪里找来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怪不得你的娇妻害怕。” “那是我的侍从。有什么可怕?”他敲了敲筷子,示意秦淮挪开眼,“他背后可是长眼睛的。” 知道赵明渊从不说大话,秦淮尴尬地笑了笑,背后发凉,推了下碗,“不想您还有招揽奇人异士的癖好。” 此时,一个奴才正提着食盒走过来,当着朔风的面打开来。 朔风仔细地查看,确认无异常情况后,便放那奴才进了亭子。 陈玦正在慢慢地抿着杯中的酒,那辛辣的液体静静地温暖了她的喉咙。她突然听见了风声,在她长袖遮掩的地方,有一支她看不见的暗箭,正离弦而发。 “簌”地一声,陈玦放下了酒杯,杏眸圆瞪。 赵明渊修长的手指正牢牢攥着一支暗箭,剑柄处还带着浅绿色的穗。鲜血,积在他皱紧的掌心纹路,又慢慢地滑下来,消失在他墨色的狐皮大氅上。 “哪里来的箭?”陈玦失声而叫,刚刚伸手要拿过那箭,赵明渊却猛地躲开了。 “别碰!”他低低地吼了一声,“有毒。” 秦淮愣愣地咽了一口口水,方才,那锋利的刃离他的眉心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如果不是赵明渊的手如神而降,恐怕他早已一命归西。 陈玦站起来,只见那个仓皇逃跑的可疑下人已被朔风押下。朔风用关切紧张的眼神朝亭里张望。 咬着牙,赵明渊的脸色变得苍白,“朔风,把他关起来,容后再审。” 朔风一手擒着罪魁祸首,一边目不转睛:“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不必。”赵明渊的唇亦失了血色,“要小心。不可惊动旁人。” 朔风称是。 陈玦很慌乱,“我去叫人。” “不可!”赵明渊皱紧了眉,喘着粗气,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手指的伤口处已开始发黑,“我自己回去。” “一派胡言。”陈玦急得发抖,“耽误不得,快快送医。” 突然轻轻地笑了,赵明渊摇了摇头,将箭丢在一旁,摊开掌心,“秦兄,若连你都不识这毒,也不必费心找什么神医了。” 秦淮定了定神,掏出怀中的一排银针,一只只蘸了赵明渊发黑的血液,脸色变得缓和,“此毒非同寻常,只因,它不是毒。” 秦淮又自嘲地笑笑,“谁人不知我自小浸泡在毒罐子里,早已百毒不侵。若说蛇,哪儿会比绝雁岭上的更多!此毒便是为我量身打造,以多种蛇的毒液相混,萃取出这药引。若入我身,便可引出我这些年体内未清的余毒,到时百毒齐发,食我骨髓……” “你虽百毒在身,但因数量过少,因此并无大碍,只是十分伤身,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大动干戈。果然是你的好友,生怕伤了你”秦淮冷笑一声,“贤弟,你救了我的命。” 赵明渊敛眸,长长的睫毛半遮住眼里黯淡的光,“秦淮,此地不宜久留,早点回到你的安逸乡,戚卓云已经知道你在这儿了。” 秦淮的眉一凛,“我已乔装打扮,他为何还能发现我的踪迹?” 赵明渊气若游丝,对陈玦问道:“夫人,方才那个小厮,你可认得么?” 陈玦想了想,摇头,“十分脸生,许多下人已经被我七七八八地打发出去了。那不是赵府的人。” 点点头,赵明渊道:“我信你。秦兄,你要小心身边人。中廷,已经有了戚卓云的眼线。怪就怪你太张扬,非要送什么重面。” 先是一怔,秦淮又冷笑道:“乱臣贼子,真的以为自己是九五之尊?” 苦笑,赵明渊无奈道:“你说过,姓氏而已,无足轻重。” “姓氏不足挂齿,可无情无义之人,怎配治天下?”秦淮扶着赵明渊,喃喃道。 陈玦站起身来,“既然已确认不是赵府的人作祟,那我去叫人帮忙吧。” “罢了。”赵明渊虚弱地一摆手,撑着秦淮的肩膀站了起来,“就说我醉了,不要惊动旁人。” 夜幕降临,朔风一个人坐在赵明渊歇息的屋顶上,默默无言。陈玦看他单薄的身影,好像要被北风吹散了一样,心下有些担心,便唤了他一声。 朔风动作矫健,轻飘飘地跳下屋顶,落地时也没有太大的动静,“夫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只是想叫你不要太过自责,公子已经没事了。”陈玦低下头,看着月光下闪烁的雪。 绷紧的脸稍稍松下,朔风感激道:“谢夫人。朔风会将功补过。” “你是公子从南边带来的?”陈玦突然笑了,“他一定很信得过你,不要辜负他。” 朔风咬了咬牙,“是。” 第四十九章 温存 夜深更重,京城明医风尘仆仆,踏雪而来,忧虑铺满了他的眼角眉梢。半个时辰前,赵府来人传话,含糊地说赵护卫得了急病。没来由的,他的心底有隐隐的不安。有关赵氏的纠葛,一向盘根错节,真相并非是浅显水面上的波纹,而是水下暗藏的巨兽。 赵护卫的病非同小可。他虽名声鼎鼎,却无力与那背后操纵的手抗衡。赵明渊,是当今圣上的一等护卫与挚友,亦是赵氏公子。这病从何而来,又要如何医治,连他也讳莫如深。 望闻问切。 那昔日健壮的男子,此刻却脸色发白,躺在床上,双目微合,呼吸平稳。 奇怪的是,他的脉搏只是虚弱,并无紊乱异常。 明医不解,眼睛左右地转,张张口,对他坐在床边侍奉的妻子问道:“赵公子可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陈玦倦然地倚靠着墙壁,“先生不必费心。我夫君只是感染风寒,还请您开个温补的方子。” 郎中已经明了,赵家请他来并非是用他看病的,而是要他做个见证。一旁的侍女递来纸笔,他便战战兢兢地填好了方子,这并没什么难,可他害怕那一笔一划下可能引来的风暴漩涡会将他彻底卷入。 “先生不必担忧。方子见效慢,亦是寻常事。”似看穿他的心思,陈玦笑言,“赵家不会迁怒先生。” 有了保证,郎中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他将写好的方子呈给了陈玦,看着床上双唇紧闭的赵明渊,心中一软,又小声补了一句,“若是……公子体内有毒素作祟,此时不宜大补冲撞,而应先清减几日。” 冲他感激地点点头,陈玦对碎玉道:“送先生出去。” 碎玉去了又折回,对正看着赵明渊发愣的陈玦问道:“主子,我们公子体内到底有什么毒?” “感染风寒,自然是寒毒。”陈玦飞快地瞟了碎玉一眼。 碎玉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陈玦松了口气,她愚笨倒也好,不必处处提防着,不然岂非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天儿也忒冷了,咱们回屋歇息去吧。”碎玉也困了,忍不住提议,“若夫人您也伤了风,染了病,谁来照顾公子呢?” 陈玦哑然失笑。碎玉虽不聪明,但耍起小聪明来还是很有趣味的。 “如此也对。我回去歇息,你在这儿陪着公子。”陈玦站起身佯装要走。 碎玉吃了一惊,张大了口。 “逗你的,”陈玦瞪了她一眼,“你累了便回去睡吧。” “我在这儿陪着主子。”碎玉摇摇头,小小的脸上似有心事。 陈玦看着碎玉出神。此刻,她已忘怀了自己是赵夫人,只当碎玉是个小妹妹,竟心疼起来,“回吧。” 终于忍耐不住,碎玉咬了咬唇,“夫人,奴婢有一事不明。为何不能好好地在屋里用膳,非要跑到什么江玉亭去?这下手也摔破了,人又扑了风,依奴婢看,此举实在是不聪明。” 陈玦忍着笑,揉了揉她的额发,“你说的没错。是我糊涂了。若不去江玉亭,公子便不会病倒。” 碎玉眨眨眼,躲开了陈玦的手,一本正经道:“这话虽不是我说的,但我觉得有理,才告诉夫人。希望夫人不要觉得奴婢冒犯了您。” 笑着的脸稍稍一僵,陈玦面色不改,“我恕你无罪。碎玉,你最近可交了朋友?” 碎玉闻言,神色慌张,躲躲闪闪道:“没什么。只是偶尔遇见了说说话。” 陈玦知晓,她的这位“朋友”一定叮嘱她,切记不要说出她的身份。再问也无益,反而打草惊蛇。 陈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你话也说了,人也累了,歇息吧。我得在这儿陪着。” “碎玉虽然不懂规矩,但也知道没有奴才休息,主子劳累的道理。”碎玉搬了个板凳,在陈玦身边坐下,“您不睡奴婢就不能睡。” 轻轻瞥了她一眼,陈玦暗笑。 “既如此,我便休息了。” 碎玉惊喜地想扶陈玦起来,陈玦却推开了她的手,迎着碎玉讶异的眼神,陈玦微笑,“我就在这儿歇下了。” 脸一红,碎玉弯了弯膝,“那奴婢先退下了,主子有吩咐,叫一声奴婢就醒了。” 不耐烦地摆摆手,陈玦撑着下巴,静静凝视着赵明渊沉睡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她亦一头栽在了他身旁。 一丝和暖轻柔的光线透过门缝,直打在赵明渊半阖的眼上,手上的伤口已经麻木,他动了动胳膊,又慢慢地睁开眼,一扭头,看见身边蜷缩着的身影。 怔住,赵明渊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散乱的如水般顺滑青丝,坐起,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他手臂的力量尚未恢复,故支撑她时猛地一颤。 沉睡中的陈玦,没防备地跌入了一个坚硬而温暖的怀抱,半梦半醒之间,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那怀抱太过陌生,却有着令她眷恋不已的滚烫暖意,故此她禁不住越贴越紧。 “阿爷,”她梦呓。 赵明渊一顿,将她乱动的小手抓在了手心里,“阿娇,我是阿渊。” 眉头皱了皱,陈玦一时想不起阿渊是谁,还是跟着傻傻地唤了一声,“阿渊?” 低低一笑,他的鼻息喷在她的额头之上,双臂将她环紧了。 门突然被人生猛地推开,赵明渊不悦地皱起了眉,拉了拉身下的被子,唯恐突然闯入的冷风扑了陈玦。 懒洋洋靠在门边的秦淮撞见了这一幕,笑得十分放肆,“醒得够早的呀。阿渊?” 赵明渊冷冷地盯着他,“赵府的奴才都到哪儿去了。” “打搅你们了,”伸了个懒腰,秦淮还是知分寸的,停在门边没有进来,“许久没与你一同狩猎了。下午去吗?” “秦兄好兴致,可惜我恐怕不能奉陪。”赵明渊没好气道。 “你不必去当差吗?”秦淮偏过头,音调怪异,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一会儿我会派人进宫说明。” “嗯。”秦淮不经意地露出了狡猾的笑容,盛着雪景的眼中荡漾的竟是杀意。 第五十章 反唇相讥 跪着,头低得很低很低,小太监颤颤巍巍地举着金盆。 一双白净的手浸在盆中,戚卓云低眸,眼里没有半点小太监的影子,脑中嗡嗡地回荡着利竹的那句话,刺客一去不复返,小王爷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呵……戚卓云冷笑。八成是藏在赵府之中。一个失神,他不小心拂了一把盆的边缘。 小太监反应不及,由那盆滚落在地,尚温热的水浸透了厚实柔软的地毯,亦沾湿了戚卓云的下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太监连连磕头,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冷眸扫了他一眼,仿佛扫过一只路边无足轻重的野狗,戚卓云启唇:“下去。” 小太监如释重负地谢罪。近来皇上的心情极差,脾气亦变得乖觉。他不是从前戚府带入宫的奴才,人微言轻,每日晨起净手的活儿之所以交由他干,皆因无人不知圣上晨起时性情暴躁,易迁怒于人。 “这是怎么了。”利竹轻轻地笑着,如影子一般,从角门慢慢走过来。 朝他招了招手,戚卓云的面色稍稍缓和:“过来。” 利竹轻轻巧巧走到他身边,清秀而匠气如木偶的脸上浮现诡谲的笑意:“皇上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坏了心情。” 戚卓云如黑玉的眼眸一沉,不提也罢,一提便气不打一处来,“秦淮找到了吗?” “已连夜搜查,京城中无人见过小王爷。”利竹恭敬地垂首。 忽地将拭手的毛巾甩到利竹身上,戚卓云压着怒意低喝:“我不是下令了,掀开赵府的底!” 张了张口,利竹跪下,沉着地回禀道:“回皇上的话,无人敢进赵府。” 咬咬牙,戚卓云怒目圆瞪:“你们这是抗旨不遵!” “皇上糊涂,尚无证据,便搜查赵府,易引人瞩目。若刺杀……他的事情走漏了风声,恐怕朝臣会议论纷纷。”利竹斟酌着,缓缓道来,两道峨眉拧起。 他说得不错,中廷小王爷说大了是一国之君,若在北廷被暗杀,身为皇帝的戚卓云难辞其咎。先前,中廷已明晃晃地愿朝拜北廷之君为帝,无理由地诛杀降臣,定会引起一片哗然。 稍微定了定气,戚卓云坐下,“赵明渊今日可来当差了?” 利竹会意,笑了笑,“赵护卫已拿着扫帚去清扫宫道了,皇上可要见他?奴才差人去寻。” 扬了扬下巴,戚卓云示意。 未多时,赵明渊已带到。 “微臣参见皇上。” 戚卓云端详着他镇定自若的面容,又上下打量了他的周身,未发现什么异常。 “赵府昨日可来了什么贵客?”审视着他,戚卓云微笑,那笑意却一分都未渗入眼中。 “回皇上的话,”赵明渊拱手回禀,“微臣家中派人前来探望,现下就住在赵府。昨天夜里突发急病,还请了郎中前来医治。” “是吗?”一阵长长的轻笑,戚卓云的双眼如狼的血眸,狠狠地盯着他,“朕怎么听说,昨夜里病的是你啊?” 摇摇头,赵明渊慢慢地笑:“许是奴才交代得急,郎中误解了。” “不过,”不等戚卓云再发问,赵明渊便不疾不徐地反问,“圣上为何要打探臣的私事?难不成您时刻盯着赵府的一举一动,唯恐我有不臣之心?” 戚卓云刚要辩驳,赵明渊又抢言道:“若当真如此,皇上未免太草木皆兵了些。自打微臣来了北廷,有哪一天不是谨小慎微,卑躬屈膝?这么多年的讨好与顺从,难道都换不来皇上的一点点信任吗?” 一怔,戚卓云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干巴巴地回道:“赵明渊,你今日为何同女子一样?”顿了顿,又发难:“你当我不知你府上藏的是谁?他若真是你南廷来的也罢了!你赵明渊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事,竟还怨朕不念旧情?” 突然,一个小太监将利竹叫出去,耳语几句,利竹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犹豫良久,才敲了敲门。 戚卓云皱眉,“进来。” 利竹走到他身边,对着他轻轻说了什么,他亦变得面如死灰,整个人僵住了。 赵明渊反倒嘻嘻一笑,一步步走进戚卓云,道:“皇上,微臣得罪了。” “秦淮!”戚卓云的眉头紧缩。 被揭穿的秦淮还是嬉皮笑脸的,揉了揉额头,撕下了脸上那与赵明渊的俊秀冷脸如出一辙的人皮面具,递给了戚卓云:“初来乍到,一点点见面礼,还请皇上笑纳。” 嫌恶地盯着那还沾着秦淮体温的面具,戚卓云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之感:“这是什么做的?仿若人皮,真是令人作呕。” 不好意思地一笑,秦淮又将面具塞回胸膛:“重面的皮。” 又是这头畜生!戚卓云的脸色变得更暗。 “微臣来访之前,已经拜见过丞相与秦太尉。”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秦淮皮笑肉不笑道:“托皇上洪福,赵明渊病了,而我呢,就在皇上眼前,故此您也不必派人去赵府”探病”了。” 抿了抿干涸的唇,戚卓云身上发冷,示意利竹先出去。 “朕,原本也并未想要你的命。”戚卓云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实在是你送的那礼物,让朕很是心烦,原本只想给你个下马威,不想伤了赵明渊。” 冷哼一声,他的话,秦淮亦不去纠结真假,“既如此,皇上可要按中廷礼节与我问好赔罪才是。” 身子僵了一下,戚卓云低声道:“朕……不知中廷礼节。” 秦淮走到龙椅跟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戚卓云露出窘迫之意,虽已是一国之君,万权在手,到底还是个未成熟的少年。 “倒不很难。皇上将双手放在臣的手心之上即可。”秦淮悠悠然道。 戚卓云犹豫地站了起来,秦淮摊开了双手,笑得无害。 不疑有他,戚卓云将手覆与秦淮掌上。 秦淮却忽地用力,戚卓云蓦地感到手上一阵酥麻,又似有隐隐的痛。 戚卓云的视线渐渐模糊,在倒地之间,听到的是秦淮鬼魅般的笑声。 “人皮面具您不收,这个大礼,可一定要收下。” 第五十一章 蛰痛 当今圣上重病不起,无人知是何病,太后急匆匆赶到上阳宫时,立在那里的只有利竹与中廷小王爷。 秦淮干笑了两声,对着怒火一触即发的太后道:“本座才入北廷,未料皇上突染上了急病,属实来得不巧。” 利竹面色如纸,单薄的身影在一旁颤颤巍巍,听着秦淮的话,亦无反驳之意,他无神的眼睛似垂下来,耳边只能听见炭火的噼啪声。 “皇上的病,究竟与你有无关系?”太后阴冷地盯着秦淮,那目光让他想起了绝雁岭上的老鹰。 秦淮没有回答,利竹却僵硬地开口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是身子虚弱,又着了凉,才会卧床不起,不干小王爷的事。” 太后又是惊讶又是震怒,啪地一掌将利竹掀翻在地,“狗奴才!哀家在问他!岂有你说话的份?” 利竹连忙跪住,连连磕头,“都是奴才没有照料好万岁,是奴才一人之过,还请太后娘娘不要迁怒旁人,坏了两国交谊。” “哀家年岁大了,还不知道,普天之下,竟有如此使臣!”恶狠狠地看着秦淮,老太后怒火未消。 秦淮倒是不紧不慢地笑了,从容地捏了个梨子在手中,啃了一口,“太后娘娘若是有空闲怀疑追责本座,便是拿皇上的性命开玩笑了。” “你这是何意?” 望狐疑而暗自忖度的太后,秦淮的笑意反而更深,“我的意思很明了。太后明鉴,皇上并非是着了凉,而是染上了恶毒。若不快找解药,不出三日,一命呜呼。” 话已至此,老太后实在难以将皇帝的病与眼前这个悠然自得的男子分开。他是用毒高手,方才又只有他与皇帝在场……证据确凿,她却反而不敢问责。 老太后铺满脂粉的脸上突然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立刻拉出了层层的沟壑,“是我错怪小王爷了。皇上的病……还请您帮帮忙。” 她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秦淮不肯,立刻拿下,择日凌迟处死。 “这是本座的专长,太后放心,慢走不送。”秦淮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挥手打发了她。 太后走后,跪着的利竹才慢慢起来,问道:“小王爷,陛下何时才会苏醒?” “今日午后。”秦淮慵懒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我很奇怪,你们陛下如此擅用毒,为何无法解了自己的毒?” 利竹尴尬地接过瓶子,无法言语。 冷冷一笑,秦淮钳起了利竹那张如女子般精致的面孔,“今日是我大人大量,若有下次,纵然我死了,他戚卓云也会落得如蚁食骨,七窍流血的下场。”说罢便扬长而去,留下利竹惊惧地摸着疼痛的下巴。 恢复了三分气力的赵明渊正在用粥,朔风忽然进屋内回禀:“主人,戚卓云今日突然发病,未去早朝。” 赵明渊皱了皱眉,将粥碗放下,“何意?” 朔风低下头。 忽地明白了,赵明渊叹道:“小王爷呢?” 朔风抿了抿发黑的唇,“不知所踪。” “呵,”赵明渊无奈一笑,“估摸着时辰,也快回来了。” “主人若想问他,小人将他带来。” “不必,”赵明渊带着叹息声,慢慢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他有分寸。” 朔风应了一声,才要离开,走到门边,赵明渊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 “主人还有什么吩咐?”朔风回身。 “若他要来看我,切记拦住。”赵明渊的剑眸不耐地一瞥,“我在养病,需要清净。” 哑然,朔风拱手,“告退了。” 快要入夜时,陈玦正在偏厅捧着绣绷与碎玉学绣花,炉火烧得很旺,温热得让她昏昏欲睡。 “哎呦,”碎玉突然叫了一声,捂住了指头,陈玦睁着朦胧的眼去望,看见那指尖上面渗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 陈玦忍不住嘲笑她:“怎么这么久了,还是笨手笨脚的。” “主子还说我,若不是为了教主子……”碎玉哀叫。 一只手撑着脸,陈玦温柔地笑:“若等到你沉稳持重,我都做了皇后了。” “主子这话说不得。”碎玉大惊,慌忙去掩陈玦的嘴,“如今天下只有一个皇帝。” “是啊。”陈玦推开她的手,注视着她晶晶亮的天真眼睛,又补道:“碎玉,依我之意,你此生都是这副笨拙模样了。” 碎玉嘟了嘟嘴,“主子一闲下来就拿我消遣。” 陈玦不置可否。 若是江山稳固,太平盛世,碎玉自然会懂自己的玩笑。可拙笨如她,也暗暗知道,当今天下之主的位子坐得并不稳。 “我看看主子绣得怎么样了?”碎玉探头探脑地。 陈玦一愣,抱着绣绷躲闪。 “哦,”碎玉想起刚刚那团花花绿绿的线便窃笑,“主子还笑我,其实自己是最笨的。” 有些着急,陈玦便无奈地将绣绷给碎玉看。 “你绣的这是什么呀?”碎玉看了反倒竖眉,“我以为你会绣一个鸳鸯戏水呢。” “这是……”陈玦沉吟一下,才小声道:“这是猴子爬树。” “啊?”碎玉长大了嘴巴,“哪个姑娘家会绣猴子爬树啊?” “你有所不知,”陈玦郑重其事,“这猴儿才不好绣呢,若非仔细观摹过,是万万绣不出的。” “可是你这个……”碎玉为难道,“也看不出是个猴儿呀。” “行了行了,”陈玦没好气地,“绣你的并蒂莲去吧。” “哼,”碎玉撇撇嘴,倒不恼,哼着小调,一针一线,煞有介事,“这一朵呢,是我们夫人。这另一朵呢,自然是我们公子了。” 陈玦瞪她。 忽地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碎玉便好奇出去看。 “碎玉姑娘,可了不得了!快叫夫人去尚春阁看看吧!”一个婆子大呼小叫地。 碎玉便匆匆回了陈玦。 “公子病了,夫人就不该叫公子回尚春阁,得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行。”碎玉嘟囔着。 陈玦亦以为是赵明渊的身子有什么差错,思绪杂乱,头脑中更是“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她头发散着,抓了一件冬衣披上,便要往尚春阁去。 碎玉匆忙拉住她,飞快地为她系好衣裳,又披了斗篷,才踩着厚厚的雪,到了尚春阁。 只是陈玦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景象。 卧房内,阿玥衣衫尽褪,用被褥遮掩着,跪在地上呜呜地哭。 赵明渊则一脸淡漠,只着寝衣,倚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阿玥。 见到愣住的陈玦,他没来由地手足无措。 “阿玦,”他下床,走到陈玦跟前,那本冰凉的眼神也蓦地关切。 “怎么穿得这样少?” 陈玦推开他的手,从怔愣中醒来,缓缓问道:“夫君……可是要纳妾?” 一愣,又忽地一笑,赵明渊揽她入怀,“我与这位姑娘并无干系。” 他笑得好看,但又小心翼翼。 陈玦走到不住哭泣的阿玥面前,冷声:“阿玥,你为何在此?” 阿玥掩面,泣不成声,“阿玦……我万万不敢……是,是有婆子叫奴婢来送伤寒药……没想到公子却……” 陈玦恍然大悟。赵明渊中毒,对外谎称伤寒,可府上都是自己人,因此并未瞒得天衣无缝,都知道公子的病讳莫如深,这伤寒药的功夫却是不必做的。 不等陈玦发话,碎玉先几步过去,冲着阿玥怒斥:“枉我唤你一声姐姐,你竟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事来!” “我方入睡,便觉有人压上身来,一睁眼只见这位姑娘宽衣解带。”赵明渊耐心解释,柔和地注视着陈玦。 一旁的小厮立刻机灵道:“公子将她掀翻在地,立刻就喊我们进门了。夫人可不要错怪公子。” 第五十二章 千里伏线,一朝事衰 陈玦叹气,望了望众人。 赵明渊难得不是一脸漠然,竟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婆子丫鬟在门外推搡拥挤,唯恐看不到她这个新夫人的笑话。 几个小厮则添油加醋地诉说着阿玥的行径。 而始作俑者,仍然哭哭啼啼,仿佛自己才是委屈的那一个。 慢慢走到阿玥跟前,陈玦冷声道:“你起来。” 阿玥一边啜泣着,一边哀声:“阿玦,我对不起你,你让我跪吧!” 碎玉啐了一口,怒道:“阿玦也是你叫的?” 阿玥突然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满脸泪痕,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盯着碎玉看,直看得碎玉心头发毛。 “你知道什么?自打阿玦入了戚府,我与阿玦便情同姐妹。我们的情谊岂容你一个下贱的女婢说三道四?即便我做了对不起阿玦的事,那也是我二人之间的纠葛,旁人没有插嘴的份!” “你……你厚颜无耻!”碎玉气得脸色涨红。 陈玦突然笑出了声,这可能是碎玉唯一会用的成语了。 听见陈玦笑了,阿玥便拽着遮体的被褥,挣扎着爬过来,手攀上了她的裙裾,“阿玦,看在你我曾是朋友的份上,饶恕我的罪过。离开你,我便要饿死街头了。” 蹲下身,陈玦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灿笑如花,“碎玉说的没错,阿玦不该是你叫的。我是你的主子,你该唤我夫人。并非是因为尊卑有别,而是你我早便不再是朋友了。不错,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可你做过的事已将我的耐性消磨殆尽了。” 阿玥喘着粗气,紧张地望着她,“阿玦,我非完璧之身,现在固已嫁不出去了,你救救我,就当是养一条小猫小狗。” “那我问你,”陈玦低眼睥睨着她,“你的处子之身给了谁?” 阿玥抬头,一双眼盛满泪水,楚楚可怜,“自然是给了赵公子。” 陈玦低头,眼神悲悯,“是赵公子,还是戚公子?” “阿玦,我不敢乱说!确是公子强拉着我,我才……” 赵明渊始终平和,也不为自己争辩,反倒笑着问道:“我很好奇。我是如何强拉你的?” 一愣,阿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是姑娘家,这样的事,怎能宣之于口?” “夫人,夫人。”一个声音在门外殷切地唤。 陈玦散了紧皱的眉头,回身,“何事?” 一个婆子几步走到陈玦跟前,“今儿是老奴在尚春阁值夜,是老奴没有看顾好门,才放她进来,闹了这许多幺蛾子,还请夫人责罚。” “公子病了,尚春阁原该戒备森严,为何她可堂而皇之,如入无人之境?” 婆子尴尬地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玦,又低下头来。 “你放心地说,我只是问问,并无别的意思。”陈玦的声音轻轻的。 “原是夫人您特许,这丫头才能进府来。平日里五谷不分、六体不勤的,是夫人拿她当小姐养着。故她打着夫人的名号,才顺顺利利地进了内屋。奴婢们原以为,这是夫人的安排,不料里屋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婆子的语气毕恭毕敬的,心中还是不住地打鼓,生怕陈玦雷霆之怒殃及自己。 陈玦只点点头,便摆手道:“上行下效,确实是我的不是。你先下去吧。” “碎玉。你是何时与阿玥结识交好的?”陈玦冷声。 阿玥不禁打了个寒颤。 碎玉没好气道:“是主子刚刚过门的时候。她上门来,说是主子故交,但您生了她的气,不肯见她。我本想着也不见她才是,可她言辞恳切,说您刀子嘴豆腐心,把她养在芳兰斋,你二人重归于好指日可待,我才与她来往,不料她竟是如此……” “如此说来,都是我之过。怪我太心软。”陈玦沉吟思索状,“若我不许你进府,便没有这档子事了,对吗,阿玥?” “阿玦,我是有苦衷的!”阿玥急忙哀嚎。 可是陈玦已经没兴趣再听,扭头对几个婆子道:“折腾了半个时辰。公子是病人,要好好休息,把她拉出去,去挽月楼。” 几个婆子应了一声,便闯进内屋,由碎玉领着,毫不客气地就把阿玥拖了出去。 不可置信地看着果断冷静的陈玦,赵明渊有些玩味地笑了,这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夫人,”赵明渊无奈笑着,“为夫未行那苟且之事。” 陈玦的眸光闪烁了一下,樱唇微启,“我知道。” 赵明渊环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被告不能出堂辩解,判官可要明察秋毫。” 陈玦的脸热热地,将他轻轻推开,“夜深了,你快睡吧。” 赵明渊转身将门关上,深黑的眸子一眼望不见底。 “你叫我一声夫君。” 陈玦一惊,又推了他一把,沉默不语。 “你不叫,今日就别想出这个门。”赵明渊低笑,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叫不叫?” “夫君。”陈玦的声音微若蚊蝇。 赵明渊没有履行他的诺言松手,反而凑得更近,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推开了他,陈玦脸色通红,如同败军般溃逃。 每每与赵明渊亲近,她都难免羞赧。 挽月楼灯火通明。陈玦头痛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丫鬟婆子们已经被打发出去,只剩她与阿玥两人。 “我想了很久,你为何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利竹安排你入上阳宫伺候。”陈玦幽幽的,“现在我想明白了,打从一开始,你就不想入宫。你知道月贵妃一定会将你塞到偏远的宫宅,恐怕老死一生都不能面圣,所以你宁肯抛下自己的母亲,也要再寻出路。” 紧要下唇,阿玥的脸色苍白,惨笑一声,“我能飞黄腾达、衣食无忧,才是母亲的夙愿。” “阿玥,你是否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凭甚,我可以嫁给赵明渊?”陈玦的目光几乎要将阿玥贯穿,“你是否在想,我做得到的事情,你也做得到?” 阿玥一动不动地盯着陈玦,失去生气的清秀小脸如同木偶,“是,又如何?” 屋里没有生火,陈玦拉紧了衣襟,“我能嫁给他是运气。你真的已委身皇上?” “呵呵,”阿玥笑得凄美,音调诡然优美,“阿玦,这不干你的事。紧要的是,人人都以为我在赵府失身,你若敢将我扫地出门,定会落得一个不贤善妒的名声!” 陈玦居高临下地看她,笑得冰凉,“来人。” 两个婆子闻声而入。 “这个奴才我赵府是万万留不得,她忘恩背主,我也算仁至义尽。赶出去,一个铜板都不许给。”咬着牙,陈玦一字一句。 阿玥眼看就要被婆子们拖出去,索性发了疯喊道:“阿玦,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就你那贫瘠身子,赵明渊根本看不上,新婚之夜,他真的碰了你吗?你就不怕坊间都传,你是个男人婆,遭夫君厌弃?” “等等。”陈玦突然站起。 婆子停了手,阿玥得意地笑。 陈玦顿了顿,迈着莲步靠近,缓缓道:“她身上那条被褥是赵府的财产,剥了。” 婆子自然照做。 浑身赤裸的阿玥哀嚎不止,被强拉出去后,她的声音从叫嚣变成哀求,随着那声音愈来愈远,陈玦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三章 故人归 陈玦不过吓一吓阿玥,全然没有要她命的意思,婆子们将她拉出去后,直接往偏殿一塞,便扬长而去,阿玥赶紧在衣柜里找了件衣裳套上,心有余悸地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挽月楼的灯火都熄了,这一场闹剧也该结束了。陈玦饮了一口茶,眉头紧锁。 “夫人可喝不得这浓茶,”碎玉抱怨道,“太晚了,夫人也该去睡了。” 头疼不已,陈玦一脸疲惫,“碎玉,你说我该拿阿玥怎么办?” 碎玉愣了一下,夺过陈玦手中的茶杯,“自然是将她赶出府去,难不成还要养着她吗?” 见陈玦沉默不语,碎玉急了,“主子您可想清楚,她从前便有勾引皇上的先例,现在又对您的夫君下手,您可不得不防啊。” 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夜寒冷彻骨,陈玦想起那些流落街头的日子,又想起了娇滴滴的阿玥。 “可是,”她禁不住叹了口气,“若将她赶到外面,恐怕她会香消玉殒。” 不忍的神色在碎玉脸上一闪而过,但她硬了心道:“那也是她自作自受。”说着,便要扶陈玦回房歇息。 “不如……”陈玦的脚步停了一下,“送她回皇宫。” “这……”碎玉惊得舌头打结,“这不是摆明了和月贵妃过不去吗?” 是的,月影一定会勃然大怒。 “她已不是完璧之身,我一直有一个疑虑。”陈玦喃喃地。 阿玥执意离开皇宫,又设计再入赵府为婢,其用心昭然若揭。必是意识到做戚卓云的妃子难若登天,不如效仿陈玦,寻个贵人嫁了。 陈玦又回忆起了初见时那个马上的风流少年,一颦一笑,无不风华绝代。 明明是那样温润如玉的公子,如今为何变得阴鸷可怕?陈玦的心虽已蒙上了世故的尘土,却终究太过稚嫩单纯。 “您有什么疑虑?”碎玉小心翼翼地,“可是为了皇上?也许阿玥真的跟了皇上,也许没有。” “他已做了皇帝,想纳哪个女人不是轻而易举。”陈玦讽刺而笑。 “可皇上向来是吝惜给女子名分的,月贵妃从前不也是……”碎玉把到嘴边的话咽下了。 思绪万千,陈玦理不清楚。 “今日你也累了,先睡吧。明天我再想一想。” 前日的事虽怪不得赵明渊,陈玦心里却揣着气。明明是自己的如意郎君,为何竟然差点成了阿玥的下酒菜? 碎玉原还问,是否与公子一同用膳,陈玦只是摇头不语,碎玉便识相地只将一份早膳端到了尚春阁。 陈玦饭还没吃下,碎玉便看不清火候地问:“主子,芳兰斋那位?” 将银筷一撂,陈玦无可奈何地瞪着碎玉:“你能否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碎玉很是委屈,明明昨日装得像是个端庄夫人,怎么今日便变得如此焦躁,“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明明是您自己说的,今日再议,今日再议。怎么现在反而不愿提了?” 上下扫了一眼碎玉,陈玦斥声:“你没见我正用饭呢吗?你自己饭吃了吗,有力气管她?” “好心当成驴肝肺。”碎玉不满地嘟囔着就要出去。 陈玦不安地喊住了她,顿了顿,努力维持的镇定表情垮了下来,“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甩掉这个烫手山芋。送回宫贵妃不高兴,赶出去呢又见不得她死了。” 哎呦一声,碎玉苦口婆心,“主子您就是太心软了,就是昨晚把她扔出去又如何?” 苦笑,陈玦叹息,“也许是我不想背上一条人命吧。” “奴婢有主意。”碎玉眨了眨眼,“咱们赵护卫怎么也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了,以赵家的名义,把她塞到别的府上做奴才,这样咱们也清净。” 陈玦犹豫,“若是她本性难移,岂非要赵府丢脸?” “您还怕丢脸?”碎玉压低了嗓音,恨恨地道:“要奴婢说,昨儿晚上是最丢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公子疯魔了,病中还要勾搭婢女。” 陈玦连忙伸手打住了她,这话确实难听得紧。 “我不插手,就按你说的办。”陈玦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就和她说,是你大发善心,此事我并不知晓。” 碎玉急急忙忙地应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见。 中午时候,一个婢女进屋禀告:“夫人,小王爷昨日狩猎,打下了一只野鹿,已经给公子送过去了,公子喊您一同去呢。” “你怎知他是小王爷?”陈玦立刻警觉。 婢女愣了一下,干巴巴道:“小王爷……昨日入宫觐见,是许多重臣们簇拥着送回来的。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陈玦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绣绷出门。婢女跟在她后头,还一头雾水。 尚春阁内,恢复了一些体力的赵明渊外披一件皮裘,健壮挺拔的骨骼与其完美相称。他的对面,坐着翘着二郎腿的秦淮,正慢条斯理地吹着口哨。 见到站在门口迟迟不入的陈玦,赵明渊朝她扬了扬下巴,“阿娇,见过小王爷。” 没有行礼,陈玦愣愣地走到赵明渊身边坐下,“秦淮,我夫君中了毒箭都未声张,就是为了替你掩人耳目,你怎的……” 秦淮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反正已经暴露了,索性让大家都知道,小皇帝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天真。”赵明渊的语气淡淡的,因昨夜的折腾,眼里爬了血丝,“想杀你的人只会更多。我这儿庙小,保不住你。” 秦淮盯着赵明渊莫测的神情,底气不足地笑了,“你不会要将我赶出去吧?我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 “秦淮!”赵明渊喝了一声,顿了顿,又平和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出气。我要你安然无恙地回去。” “你做了什么?”秦淮声音一颤。 “给你的小师妹写信。”撕下一块鹿肉,赵明渊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你知道她在哪里,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秦淮突然变得激动,整个身子倾向赵明渊,奈何隔着桌子。 轻笑,赵明渊又为陈玦掰下了一块腿肉,“人家在闭关,你若去打扰,岂非坏事?” “她的行踪为何独独告诉你?”秦淮的语气变得怪异,清澈的眼睛毫不掩盖嫉妒的情绪。 “她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好叫她去收尸。”赵明渊慢悠悠地。 第五十四章 小师妹 秦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早已没了吃饭的心情,他站起身,不安地在窗前踱步。 陈玦尚不知道这个小师妹到底是何人物,但觉秦淮焦灼的样子很是有趣。 “这个小师妹是何方神圣?”陈玦忍不住小声地向赵明渊打听。 正津津有味咀嚼鹿肉的赵明渊余光感到秦淮的目光正向他瞟过来,倒也不避讳,一本正经地回答:“夫人有所不知,若说天下还有谁能牵绊住风流游子的脚步,那便是这位小师妹。” 陈玦的脑海中禁不住勾勒出一幅绝世美人的画像……那美人朝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朱唇微启,白齿如贝,秦淮就站在她身边,美人一笑,秦淮就晕倒了。 她正在想入非非,秦淮却无情地斥责道:“赵明渊你不正经,说什么牵绊不牵绊。我与她,哪里是这样的关系。” 话虽如此,秦淮通红的耳朵却是骗不了人的。 笑吟吟地,赵明渊也不戳穿他,又替陈玦夹了一筷子肉,“这鹿肉配着白粥,是最下饭的。” 陈玦会意,也吃得很香,“小王爷果然好身手。” 秦淮反而按捺不住,试探地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那要看马快不快。”赵明渊浅笑狡黠。 “这么多年,她都在哪?”挣扎着,终于问出了这句话,秦淮努力压制着颤声,“可曾想起过我?” “千言万语,不如见了她再说。”赵明渊扬了扬眉。 “我最恨你这副卖关子的德行!你就是现在告诉了我又如何!”秦淮狠狠地。 这更加重了陈玦的好奇,她亦没有遮掩自己的心意,盯着秦淮一个劲地看。 吃过饭后,陈玦拿了这一个月来赵府的账簿慢慢查看,碎玉拙笨,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在一旁学着写字。 “听说小王爷的师妹要入府?”碎玉惊喜地叫了起来,“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呢。” “怎么这么快便传开了,”陈玦惊奇。 “小王爷已叫人去厨房千叮万嘱了,说他师妹最爱吃兔肉。” 陈玦无奈而笑,看似玩乐人间,放浪形骸的秦淮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呢?”碎玉自言自语道,“一定是位大美人吧,不然怎会夺得小王爷的芳心。” 听碎玉言谈之间,秦淮在坊间的地位似乎高不可攀,陈玦抬抬眼,放下笔,“可我听说,小王爷风流得紧。他的芳心,岂非一片片地散得到处都是?” “夫人这就不知道了,”碎玉侃侃而谈,“小王爷常年待在绝雁岭,岭上亦养了一批美人,他喜欢饮酒作乐,爱看歌舞,但这都比不上他对小师妹的喜欢。” 陈玦不禁笑道:“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人不大,闲言碎语倒知道不少。” 碎玉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赵护卫的故交,从前这里是戚府的时候,我们就没少谈论这些。” “这个小师妹,好像很神秘?”陈玦眨了眨眼,一偏头,“即使有这样多的传闻,你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何许人也。” 点点头,碎玉肯定道:“没错。只因这个小师妹早早地就离开了绝雁岭,她刚走,我们公子就被送了过去,听说中间还回来过一次,所以也认识我们公子。” 怪不得秦淮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一样,陈玦暗暗地想,师父死了,最心爱的小师妹也远走高飞,最后连赵明渊也不得不抛下他走了。只有他还死守着绝雁岭,一定很孤独吧。 “听说,”碎玉还故作玄虚地压低了声音,“自打小师妹走了以后,小王爷便沉溺酒色,游戏人间,过得很是颓废呢。” “嘘,”陈玦瞪了她一眼,“人还在我们府上呢,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她却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想象。依她看,小师妹定是一个活泼辛辣的女子,要有仗剑走天涯的豪气,也要有能镇住秦淮那个混不吝的脾气。不管怎样,陈玦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尚未谋面的女子,只要能架得住秦淮,她都拍手赞同。 晚上,陈玦到尚春阁去见赵明渊,却听见屋内有杯盏破碎的声音,接着是秦淮带着哭腔的醉声:“赵明渊,你刁毒。你找她来,就是想把我困在这儿,你不让我回绝雁岭,你想要我投身你的大计!你做梦!” 忍不住轻轻推开了一个门缝,陈玦的目光却意想不到地正好迎上了赵明渊冷静精致的眸。 秦淮正趴在桌子上,眼泪混着酒水。 而赵明渊就稳稳地坐在那里,刻薄且冷漠。 那一刻,陈玦张张口,想问问他,是不是真如秦淮所说,但终究是咽了下去。 后来,那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早晨,就和平时的每一个早晨一样,但对于秦淮来讲,这一天注定很不一样。 当那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出现在赵府时,连陈玦都想掀开她的面纱。 她浑身裹着泥土,衣裳都灰扑扑地发黄,只有面纱还是惊人的雪白。 见到陈玦时,她笑语盈盈,说见过赵夫人。 走到挽月楼里,她终于揭开了面纱,露出那让陈玦苦思冥想了很久的脸。 与陈玦幻想中不同,小师妹生得极其硬朗,肌肉堆积出她坚硬的线条,长期风餐露宿使她的身材变得瘦削,没有令陈玦失望的是,她的确是倾城美人。 蔡灵久未保养的皮肤粗糙,颜色也不光亮,但她排列完美的五官与恰到好处的骨骼可是与生俱来,得天独厚。她好似大漠中的公主,美丽而无拘无束,身上又有习武之人的逍遥气质。 见陈玦的眸光一刻不停地留在自己身上,蔡灵不禁莞尔,“赵夫人盯着我做什么?” 陈玦自觉失礼,低下眼来,笑道:“是我失礼。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令小王爷如此魂牵梦萦?” 眯了眯细长的眼,蔡灵不自然,声音一扬,“既如此,秦淮为何不来迎接我?” 只这一句,陈玦便已体会到秦淮的战战兢兢。眼前的这位美人,不只冷,而且很强势。 第五十五章 钟爱 要开春了,赵府的雪化得不剩多少了,几棵小草冒出头来。秦淮蹲下,一根根地把新草揪了下来。尊贵的暗紫色衣摆拖地,被雪污了,他毫不在意。 “秦淮!”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斥责,秦淮以为是陈玦,头也不回道:“我心里烦,拔你府上几根草而已。你这小没见过世面的,拿杂草当什么奇株护着,也对,重面在你眼里都是灵兽呢。” 话音未落,一只手拽着他的耳朵将他整个提了起来。 “哎哟,哎呦,”秦淮吃痛地叫了起来,“赵夫人可打人啦!” “闭嘴。”蔡灵冷笑一声,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好似一道天雷一般,电流顺着秦淮的尾巴骨往上攀,他慢腾腾地回头,终于见到了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 愣了几秒,秦淮挣脱了她的手,仓皇逃跑。 “秦淮你站住!”蔡灵气得跺了跺脚。 疾步的秦淮也突然停住了脚,偏过头去,声音冷淡,“蔡姑娘别来无恙。” 娇然一笑,蔡灵那张清冽平和的脸突然媚态丛生,“许久未见,师兄不抱抱我吗?” 她大胆露骨的邀约让秦淮浑身一僵,面色酡红,“师妹……我……” 缓缓笑着向秦淮一步步走近,蔡灵的声音轻柔如夜莺,“你不是有许多话想问我吗?怎么不开口?” “的确。”想起了那些苦思冥想答案而不得的翻来覆去的夜晚,秦淮自嘲一笑。 歪歪头,蔡灵突然仿若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现在不问也无妨,来日方长,秦兄可好好酝酿。” 在门廊上看见这一幕的陈玦禁不住用丝帕掩住了自己半张的口,还从未见过蔡灵这般的小女儿情态,与那豪爽洒脱的样子迥然不同。果真是在秦淮面前才会流露如此神情么?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上方传来赵明渊低沉好听的声音,“夫人喜欢偷听墙角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了。” 陈玦回头,攥住了他腰间绶带,“你的病好啦?小心受风。彼此彼此,你不也在这儿偷听?” 无奈低头宠溺而笑,赵明渊刮了刮她的鼻尖:“还敢顶嘴。我是寻你,才寻到了这儿来。” “你寻我做什么?”陈玦嘟了嘟嘴,又兴致勃勃地偷看起秦淮二人。 “这几日你忙里忙外,我却躺着做逍遥散人,我向你赔罪。”抿唇笑着,赵明渊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挪得更近,“正好皇帝许我休假,不必当差,我陪你去玩可好?” 陈玦在他眼中还是半大的孩子,那日她急匆匆地跑到尚春阁捉奸,嘴上装得淡定,可那苍白的脸色,显然是慌了。见她强撑端庄大度的模样,他忍不住心疼。 “去哪呢?”陈玦来了兴趣。 赵明渊想了想,“我带你去京郊打猎可好?咱们也打只鹿回来。” 陈玦摇了摇头,“不好,我不会打猎,笨手笨脚,反而束缚你。” 赵明渊刚想对她说不要妄自菲薄,陈玦的眼睛轱辘一转,亮晶晶地:“不如带我去凤品大酒楼怎么样?” 有些惊讶,赵明渊不知酒楼有何妙处,点头答应,“好啊。为何想去酒楼?” 陈玦不好意思道:“你不要可怜我,是我从未去过酒楼,不知里面是怎样的。” 赵明渊心中一软,神色自若道:“既如此,不要去凤品大酒楼,那里虽然装潢华丽,但菜品不佳。不如去丁香楼,我是那儿的常客。” “好啊。”陈玦嘴上应着,心里却失落,她还是想去凤品,那里毕竟是全京城最有名的酒店。 看出她情绪不高,赵明渊松口:“好吧,那就去凤品。” 凤品大酒楼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有包厢,三楼则是卧房。赵明渊与陈玦要了间包厢。 才进酒楼,陈玦便兴高采烈,碍于赵明渊牵着她的手,故不得不强按欢喜,克制地四顾环绕这座富贵堂皇的建筑。 见她一直四处张望,她二人又衣着不凡,相貌堂堂,店小二机灵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吧?咱们这儿可是全京城最大的酒店,包您满意。”他又笑嘻嘻地对赵明渊道:“公子可是进京赶考?” 陈玦刚想反驳,赵明渊却点了点头,随手掏出了几枚铜钱,放在跑堂手中,“选个清净的雅间。” 店小二会意,立刻带路。 一进房间,耳边的嘈杂声顿时寂然,听着店小二口中繁杂难解的菜名,陈玦越来越迷惑了。 赵明渊却稳稳地点了几个菜,便对他点点头,“出去吧,有事叫你。” 店小二一走,陈玦便好奇地问:“你点的这个,金凤凰,是什么?” “烧鸡。”赵明渊将窗户推开,双眼低垂,似在打探下面的动静。 “金凤凰可是凤品酒楼的招牌菜,”陈玦张了张嘴,“一定令人垂涎。” “这下面有个戏台,你可喜听戏么?” 陈玦撑着脸,满是对烧鸡的期待,她咽了咽口水,“现在还是不要了。” 一愣,赵明渊哑然失笑,没想到“金凤凰”就能让她如此满足 香喷喷金灿灿的烧鸡一上,陈玦便斯文地品尝着凤品大酒楼的独门佳肴,楼下突然传来了悠扬婉转的琴声。 陈玦不懂琴,但也觉得此琴师技巧高超,琴声令人沉醉。 “这是长孙如梦,醉花厅的头牌,果然名不虚传。”赵明渊赞许道。 陈玦皱眉,放下了手上的鸡腿,凑近了赵明渊,问道:“你如何认识醉花厅的头牌?你也是那儿的常客?” 醉花厅是京城久负盛名的青楼。其间女子妩媚多娇,一颦一笑,皆是文章,文人才子,难逃温柔乡。 轻轻一笑,赵明渊第一次动筷,“不要胡思乱想。皇帝才是她的常客,我不过见过她。” “已然魂牵梦萦?”陈玦小声。 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赵明渊故意突然站起身来,贴近她的脸,暧昧道:“我只对你一人魂牵梦萦。” 明明知道那是玩笑,陈玦还是忍不住心慌意乱,草草推开他,又埋头于烧鸡。 第五十六章 开解佳人 嘴里嚼着美味佳肴,耳边听着优美的琴声,陈玦怔怔地失了神。 “你在想什么?” 摇摇头,陈玦叹了口气,“我露宿街头时,可从未想过能有今日。昔日达官贵人从我前面走过,他们的鞋底都比我的衣裳干净。凤品大酒楼,是向来不许我们这些乞丐在附近乞讨的,没想到我也能成为这里的座上宾,真是人生如梦。” 她虽有诸多感慨,但并不伤感,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心事,那双澄澈的水眸也比从前少了稚嫩与活泼。 赵明渊不情愿地感怀到一个事实,她已入局,注定不再是单纯可爱的乞儿,她已摇身一变,成了赵夫人,该与不该,这突来的赐福都紧紧将她包围。今年她已十六岁,两年过去,她从那个在戚府中处处拘谨,察言观色的青涩小丫鬟,蜕变成了懵懵懂懂的少女。她突然开始忧郁,开始掩藏自己的情绪,而这都是赵明渊一个男子所不能体贴的。 “赵府中可有什么不习惯的?”纵然心有戚戚,赵明渊的脸还是如同雕像一般精致而冷漠。 陈玦没了胃口,放下筷子,一声似轻叹,“都好。”若说有什么不好,也是这个赵夫人做得有名无实,很是无聊。或许赵明渊就需要她这个玩偶一样的夫人摆在后院儿,能解决许多诸如阿玥此类的麻烦。 “怎的不吃了?可是他家的菜不可口吗?”赵明渊不知陈玦的烦忧,只以为是凤品酒楼的厨子技艺不佳,漫不经心道:“下次我们去丁香楼。” 携着半饱的陈玦下楼,赵明渊还未出凤品的门,琴声骤停,长孙如梦急声一唤,“赵护卫留步!” 听着那娇滴滴的声音,陈玦没来由地胸口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赵明渊却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从容自若地转身,“长孙姑娘有何贵干?” 正在吃饭的宾客纷纷向这边投来热切的目光,人群中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都说这赵明渊私德有亏,欠下了风流债,如今让长孙如梦堵个正着。更有甚者,指着陈玦小声道,这就是新过门的赵夫人。立刻便有啧啧声,正房夫人面前也敢抢人?长孙如梦是豁出去了,保不齐腹中有了孽障…… 不顾那些风言风语,长孙如梦渴求地向赵明渊跑去,扑在他的脚下便是深深一拜,“求赵公子务必救救小女。” 陈玦看她的眼神已从警惕转变成好奇,不等赵明渊开口,她就拉住了长孙如梦的手,“姑娘快快请起。大庭广众之下,易惹闲言碎语。” 斜瞪了陈玦一眼,赵明渊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不管她的情绪多低落,到了看人热闹的时候,总会变得异常兴奋。 还未站稳,长孙如梦不自然地看了陈玦一眼,很是拘束地抽回了手,退后两步道:“是我唐突了。赵公子可否与我在楼上私谈?” 陈玦点了点头。 赵明渊才开口,彬彬有礼,“可以。姑娘请。” “姑娘为何在凤品演奏?”赵明渊先问道,替长孙如梦倒了一杯茶。 “公子见笑了。醉花厅内,无人再敢登我的门。”长孙如梦失魂落魄地捧着茶杯,那温热的水也暖不了她冰凉的手心,“丁香楼更是将我拒之门外。” 陈玦眨眨眼,一代名妓为何落得如此田地?她偷偷打量着低垂着眼的长孙如梦,认定了这是个风华正好的美人,她若是男人,又怎会忍心拒绝这样美丽的女子? “公子不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长孙如梦细长白皙的手指紧紧地按着桌面。 赵明渊用平静的口吻道:“姑娘这么多年的体己也攒下不少,不如就此退隐,开个布庄,凭姑娘盛名,京城的夫人小姐一定踏破门槛。若姑娘同意,赵某可以帮忙。” “赵公子!”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仿佛听见滑稽之事,长孙如梦笑着声嘶力竭,“我今年才十八岁,难道注定要孤老一生吗?” “怎会?”赵明渊的脸色依旧平静,未因她的质问而起丝毫波澜,“姑娘才貌双全,求娶者必然络绎不绝。” “公子明知我志不在此。”长孙如梦凉凉地笑,“我已是网中人,在所难逃。何况谁又会愿明媒正娶一个青楼女子?若做匹夫之妾,我又如何甘心?” “匹夫、氏族,终是肉体凡胎,无分贵贱。姑娘年纪轻,才会不分忠奸,错认了人。” 赵明渊一字一句,如同茶盏中沉下的翠叶。 打量紧咬下唇、沉默不语的长孙姑娘,陈玦暗料那个她认错了的人就该是赵明渊口中,她的常客——戚卓云。 而这个名字,长孙如梦提都不敢提。 赵明渊倒先自顾自说道:“姑娘是名画,几经传阅共赏,替主人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没有姑娘,也有别人。画儿就是画儿,成不了人。” 闻言,长孙如梦冷笑,“若如公子所说,被遗弃的画又要如何自处?” “姑娘还未想明白,你曾是他的人,达官贵人哪敢染指。路,我已为你指了出来,要么归隐,要么自降身价。” 陈玦不免唏嘘,戚卓云不仅对女人薄情,处理情事亦拖泥带水。好歹欢情一场,留个恩典为何如此之难。 “不!”长孙如梦失声,挣扎道:“一定有其他的办法,还请公子指教。既然别人不敢,那皇上……” “太后还生龙活虎地坐在后宫,”赵明渊缓缓摇头,向后靠向椅背,“纵使他想,也不能留你。” “自我到了醉花厅,便是风头无两,现今要我忘怀,怕是不能。”泄了气一般,长孙如梦无奈喃喃。 “我有一法子,只是不知是否合适。”久不开口的陈玦突然发话。 “夫人请讲。”长孙如梦泪眼婆娑,目光仿佛长了手一般,牢牢地抓住陈玦。 陈玦望了一眼双唇紧闭的赵明渊,犹犹豫豫道:“姑娘可以去找前朝的旧人,他们心中还暗暗地盼商国改姓程呢,姑娘的经历,一定有人感兴趣。” 赵明渊皱了皱眉。 “此事冒险,公孙姑娘不可贸然行事。” 公孙如梦却忽得开解一般笑了,“我自有分寸。” 赵明渊刚要再阻止,却听楼下突然喧闹起来。 一声大嚷。 “走水啦!” 第五十七章 暴乱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长孙如梦叫了一声,跳了起来。 赵明渊下意识地扣住了陈玦的手腕,另一只手打开窗子,向外张望。 楼下确有浓烟滚滚。 而赵明渊一动不动。 “怎么了?快走啊。”陈玦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想着快点离开。 赵明渊欲言又止。 突然楼下传来尖叫声与刀枪交杂的声音。 “我们走不了了。”赵明渊简短有力道,三步窜到门前,将门阀牢牢拴住。 “外面是什么动静?”长孙如梦捂着胸口,胆怯地向外张望,又猛地一捂眼睛,退了回来。 “他们……在杀人。”她柔美的嗓音抑制不住地发抖。秦楼楚馆的女子,只知温柔,哪闻血腥。 下层的烟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几个带着面罩的人脸浮现出来,他们衣衫褴褛,腰间却各别一把精光闪亮的剑。他们拔剑出鞘,对着慌乱逃窜的食客们就是悄无声息地一刀。白刀进,红刀出。顿时声声惨叫不绝。 那些注定要前往阎罗殿的人,如同猪猡一般,乖乖地冲到刀下,又一命呜呼,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这是一个局。”陈玦的心头也砰砰直跳,她慌乱地看了一眼赵明渊,似在寻求答案。 “不错。”赵明渊悄然无声地关上了窗子,“先放烟雾弹,再谎称走水。不知他们是冲谁来的。” “该不会……”微不可闻,陈玦的双眼变得空洞,手也发凉。 “不会的。若是要你我的命,方才在楼下时就该动手,而不是趁乱杀人。” “在这里用膳的都是平民百姓。”长孙如梦皱眉思索。 赵明渊点了点头,“他们恐怕没有目标。” “意图何在?”陈玦小声。 “制造混乱。”赵明渊悉心听着外面的动静,警觉的双眸如深夜的狼。 忽地有人又叫:“官府的人来啦!” 接着又是唾骂声,刚刚变得微弱的击打声又响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终于平息了,而他们的房间始终也未有人闯入。 长孙如梦将纸糊的窗掏了一个小洞,透过洞,只见一片红海。 半晌后,有人轻轻地敲门。 赵明渊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小心地将门栓划起,手中之剑亦已出鞘,“进来。” 门被谨慎试探着推开,小二肩上挂着的雪白的方巾上还沾了溅上的血星,他对着赵明渊匆忙地鞠了一躬,诚惶诚恐赔罪道:“客官受惊了。闹事的人已被官府带走了。” “死了多少人?”赵明渊没有看他,环住了惊魂未定的陈玦。 “近二十人。”小二发紫的嘴唇不住地哆嗦。 “可知为何?”长孙如梦又急急地问,“为了寻仇?” “并非如此。”小二擦了擦脸上的汗,镇定了一些,“匪徒闹事,见人就杀。说来奇怪,柜台中的银两他们竟未动分毫。” “你们凤品是否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赵明渊优雅地拭了拭唇角。 小二更是连连叫冤,“没有呀!客官是外来人,有所不知,我们老板素日里是最宽和的。” “那些人全都抓住了吗?”陈玦忧虑。 “姑娘可以放心,已经一网打尽。”小二叹了口气,安慰陈玦也安慰自己。 又一次推开了窗子,赵明渊见到的是一具具尸体,连眼睛都还未合上,他们的伤口与嘴里还汩汩地冒着鲜血。 陈玦掩住口,忍不住干呕。 长孙如梦的脸色惨白,不言不语。 小二很勉强地笑了,向长孙如梦恭贺道:“姑娘福大命大。方才若在楼下,此时不知命还在不在了。” 的确,她曾离死亡一步之遥,长孙如梦的呼吸急促,她与赵明渊迫切道:“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听你的,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店小二笑得很难看,长孙如梦说的话对他家酒楼很是不利。好不容易将这天仙接来,这么快就吓跑了可不好。 “京城护卫日后会加强巡视的,姑娘不必太过担心。且这帮畜生原是打西街一路屠来的,只是到了凤品才落网。” “这么说,”赵明渊忽地抬眸,“丁香楼也难逃一劫了?” “哼,”小二笑着,不屑,“算丁香楼走运,那丁香楼中的贵客可非同一般,连狗彘之徒都知欺软怕硬。” 赵明渊闭上眼睛。既然丁香楼全身而退,始作俑者,不言而喻。 “自新帝登基以来,世道是越来越乱了。人心不稳,这江山岂能坐稳哪?”小二自言自语,摇头长叹着退去。 “这即是他们的意图。”赵明渊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意,“君王不治,天下大乱。” 心有余悸的陈玦一只手紧紧按着不安的胸口,“那些人的衣着上都打着补丁,虽显破烂,难免刻意。明明是流民的样子,却都佩着熠熠发光的剑,显然是贵族养的死士。” 赵明渊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陈玦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看着长孙如梦道:“这闹剧背后的操纵者,便应是你应该投靠的人。” 长孙如梦慌乱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不想再卷入其中了,保命要紧。” “这也不失为明智之举。”陈玦拍了拍她的手,“这会儿要想离京可难了。你若要走,还需趁早。” 陈玦的话音未落,门又被猛地推开,吓得她的小手又缩回了胸口。 朔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明渊前,拱手一拜,“小人来迟。公子受惊了。” 朔风向来是轻手轻脚,举止如鹤,这么冒冒失失还是第一次。可见真的是慌了。 “无事。”赵明渊把陈玦的手拉到自己怀中,示意他走近,“京城何时封闭,外面可有消息?” 朔风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封城不假,就在今日,未知时辰。官兵现已守在城门搜查百姓。” “这是长孙姑娘,今夜黄昏之前,派人送她出城。” “是。” 长孙如梦朝赵明渊感激地一笑。 陈玦还在奇怪他为何特意帮长孙姑娘的忙,赵明渊又不疾不徐道:“我与夫人今日宿在此地,你也寻客房安置。” “什么?”陈玦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赵明渊迎上她小鹿般的杏眸,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将她的脸又轻轻扳了回去。 第五十八章 争执 店小二为赵明渊与陈玦挑选了最好的房间,一边带路还一边满脸堆笑不无得意道:“我们凤品酒楼的上房向来是爆满的,若不是今日……恐怕您二位还挑不到这么好的房间。” 进门后,陈玦仔细打量这间装修雅致的房间,的确与凤品酒楼上下一体的奢靡风格不同,这里不仅收拾得干净,且每一件家具在散发着贵重气息的同时又设计得精巧低调。 确实不俗。 赵明渊却从他的言语之间捕捉到了最有用的信息,凌厉地一瞥,语气却故意地装作风轻云淡,“近来京城的旅客倒多。” 小二点点头,也纳闷地皱起了眉头,随后又是叹息,又是摇头,“自打新帝登基以来,京城的风声就一直紧得很,往时我们凤品虽也是夜晚的火爆去处,却也不像近日的生意那么好。毕竟异象频起,小店的生意变好也不足为怪吧。” “你说的异象频起,是什么异象?”陈玦好奇地问。 小二轻轻咳了一声,左右张望了一下,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嗓门,“姑娘怎生还不知道?京城上下都传遍了,绝雁岭中,有只麒麟下山了!” 陈玦狐疑地偏偏头,“是吗?可是麒麟是吉兆。” “麒麟是吉兆不假,可这麒麟是卧于谷中,保佑商国的。麒麟出谷,守护神离了,大有不妙啊!”小二的眉毛深深地拧在了一起,夸张飞舞的眼角一点也不像担忧的样子,反而有幸灾乐祸的架势。 赵明渊的脸色一沉,剑眸瞪了小二一眼,冷声道:“你这是诅咒国运!不可危言耸听。” 小二只当他是进京赶考的贵公子,因此并未因他的恐吓而害怕,这只是讷讷地抿了抿嘴,“公子说得是。传言而已,小人也是听个热闹。” 赵明渊的脸色软了一软,从腰间掏出几粒碎银,放到小二手中,“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小二立刻喜笑颜开地接过钱来,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那公子用晚膳的时候再叫我。”将钱小心地揣在怀里,便退出将门好好地关上。 陈玦忧虑的目光一直追着小二,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她不知那“麒麟下山”的胡诌到底与秦淮有没有关系。 不同于陈玦的忧心忡忡,赵明渊显得悠然自得,心情大好,他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笑道:“你看,从这里,可以望见赵府。” 陈玦坐在一把精巧的椅子上,无法有和他一样浓厚的兴致。 “为什么我们不回府?”她不安地晃着双腿,小鹿一般迷惑水润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赵明渊,警惕得像盯着一个入侵者。 被她的目光所刺痛,赵明渊几步走到她面前,好笑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陈玦咬了咬下唇,问出了那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你可是为了长孙姑娘?” 倒是没有料到她这么问,赵明渊眨眨眼,摸了摸下巴,“此话怎讲?” 陈玦别开眼,不去看他。 “她若是走成了,便皆大欢喜。若是走不成,你少不得要担忧。留在这里,是确保她还有个退路。” “胡言乱语。”赵明渊不耐地蹙眉。 “长孙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又温柔可人,貌美如花,多少男子拜于其裙下,连你的老东家戚卓云也不例外。那你呢,赵明渊,你可也是她的入幕之宾?”陈玦微微喘着气,感觉不到伤怀,泪水却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 见她泫然欲泣,赵明渊史无前例地愣住了,他只觉得自己应当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定定地站在原处,启唇:“阿娇……” 陈玦却一把将脸上的泪水抹去,恨恨地看着他道:“我今年已十六岁。长孙如梦也是在二八年华遇见你们的吧?她碰得,我为何碰不得?” 眉头越蹙越紧,赵明渊俯身捏起她的下巴,端详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耳边回味着她樱唇一张一合说出的酸话,眉宇尚未开解,却不由得戏谑一笑。 “夫人不妨先告诉我,那日你来尚春阁捉奸,被你当场拿下的婢女现在何处?可还活着?我可再没见过她。听说她是夫人的——”赵明渊笑得放肆,一字一句,“闺中密友。” “她从前被安顿在月影曾住的地方。我初还以为你是想扮演贤妻,使她效法月影,以免我长夜漫漫,寂寞难耐。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夫人是否已经将她卖入秦楼楚馆,已绝后患?” 那些明晃晃的无耻之言就这样从赵明渊那向来矜贵的口中一跃而出,他好似从那尊冷漠的石像一下子幻变成了油头粉面的登徒子。这下换陈玦怔愣地看着他,张张口,竟不知从何开始辩解。 赵明渊俯下身来,温热的舌滑过她的耳廓,这样轻薄的举止还是前所未有,“为何你会觉得长孙如梦跑不出去?难道这是你心中所盼?我还从不知道,我的小娇儿,如此狠心。” 他那烫人的炽热称呼使羞愤难当的陈玦慌张失措地推开他,站起身来,退后两步,他带来的温度还在她耳边徘徊。 “我绝无你所说那般卑鄙无耻。” 赵明渊突然微微一笑,如一汪温柔的水,洗去了他脸上惹人厌的戾气。 “为夫也从未觉得夫人卑鄙无耻。”赵明渊的声音虚无缥缈得好似远在天边的神祇低喃,“纵然你真的这么想,我也只会以为你,非常可爱。” 意想不到地忽然抬头,陈玦双颊上的红云未散,方才自己咄咄逼人的回忆又使她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赵明渊错以为她余怒未消,按她坐下,又慢慢地蹲下身去,牵了她的手在掌心,轻声细语仿佛哄孩子一般道:“阿娇,我是个讨厌的人,无牵无挂惯了。可你忽地跳出来,成了我的妻子,我懂杀伐决断,群雄逐鹿,却不懂得如何面对赵夫人。你干净得像雪,我只怕会污了你。但无论如何,我真真正正地将你当妻子看待。从前没有负你,将来也定不会。” 陈玦的心怦怦直跳,长长睫毛遮盖下的杏眸也故意逃开,不去看他,只是小手轻轻地揪着他的衣衫,示意他起来。 第五十九章 幻灭 长夜漫漫,自赵明渊中毒以后,这还是他们“夫妻”第一次同床共枕。赵明渊沉沉睡去,望着他安静英俊的侧脸,陈玦忍不住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他的呼吸均匀而平稳。 她却睡不着,又怕惊扰了赵明渊,就着月光,她静静欣赏着他的俊美。她的夫君,果然是京城中名列第二的美貌男子,倘若皇位上坐的不是戚卓云,而是赵明渊,那他就会荣登榜首。 窗户好似被一阵风悄然无声地吹开,一个身影如蒲柳般轻柔落地。陈玦看着单膝跪地的朔风,皱了皱眉头。 抱歉地挤出并无温度的笑意,朔风解释道:“公子锁了门。” 陈玦坐起,抓住放在床边的斗篷,披在了身上,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赵明渊,压低了声音,“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通人情世故。夜班三更,你主子睡了。” “况且,”陈玦气哼哼地,“我还在呢,男女大防你懂不懂?” 先是一愣,朔风懵懂地摇摇头,磕磕绊绊道:“是属下考虑不周,夫人见谅。属下只是依着从前的规矩拌,没有多想。” “时过境迁了。”陈玦小声斥道。她可不想哪天醒来,发现朔风那个鬼影子立在一旁,恐怕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是。”朔风谦卑。 “到底何事?长孙姑娘可出城了?”陈玦才想起问他。 “并非如此。长孙姑娘临时起意,留在京城。”朔风动了动干涸的嘴唇。 “什么!”陈玦忍不住惊声。 连陈玦都知道,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从丁香楼到凤品酒楼,一共一十三家铺子,全部被屠。”朔风的声音冷静得像是木偶,“可长孙姑娘仍决定回来,继续她的营生。” 明智与否,这固然是她的选择。陈玦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她打算去哪吗?” “她似并不打算回醉花厅。”朔风纳闷,“她叫属下不要跟着她。” 陈玦笑笑,看着朔风一言不发。她知道朔风一定会尾随长孙如梦,这是朔风自认的职责。 朔风果然小声地补充道:“属下跟着她,只见她进了御史大夫的宅子。” “罢了,”陈玦心慌地摆摆手。长孙如梦无疑是采纳了她的建议,前去投靠御史大夫。这个御史大夫仗着自己是言官,几次三番在朝堂上质疑戚氏是否正统,戚卓云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杀不得。但即便如此,这个人真的是值得依靠的吗?若他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出卖了长孙如梦…… “你先退下吧。”陈玦的心跳得很快,她有埋怨自己的多嘴,不该给长孙如梦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朔风犹豫了,没有立即离开,“属下的差事已毕,还没有回禀公子。” “你家公子的性子你知道,他会帮长孙如梦,却不会阻止她的决定。”陈玦的语气平淡如水,“很晚了,去睡吧。” 朔风行了个礼,便开门走了出去。 陈玦过去将门又划上,回过头来,却被直挺挺坐着的赵明渊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气。 “你何时醒的?”陈玦脸上故作镇定,心中却生怕他见到自己端详他面孔的痴相。 感知到了陈玦的紧张,赵明渊觉得莫名其妙。 “朔风刚刚进来的时候。” “你既醒了,为何假寐?” 赵明渊偏头,想了想,说:“我听了一会儿,似无大事,还是躺着舒服。” 陈玦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早知他醒了,就该先把他踹下床才是。 慢慢地爬回床上,将被子盖好,这对夫妻又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良久后,还是赵明渊先开口,“你是否内疚?” 愣了一下,陈玦盯着天花板的水眸一凝,才叹声:“是我自作聪明了,长孙如梦能安安稳稳过完一生才是最好的结局。” “不必自责,”赵明渊的嗓音清冽,“她已见过浮华万千,又怎舍得下?真要她过平淡的生活,才是要了她的命。如今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与你没有干系。” “你说,”陈玦突然皱眉头,“戚卓云为何私德有亏至此?” 赵明渊叹笑,侧着身,长臂一伸,为她掖了掖被角,“这次不干他的事。青楼女子,本就是水性杨花,卖笑为生,他从未想过,也未提过要给长孙如梦一个交待,是她期盼得太多了。” 陈玦:“那她落得如此境地,难道就与戚卓云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赵明渊苦笑,“美貌多情的女子,哪个脂粉客会不喜?连当今圣上都曾与她有过干系,此等名声,在青楼女子中可是绝无仅有的,足以吸引成千上万的人来争抢着做她的裙下之臣。” “可坏就坏在,醉花厅并不是一般的秦楼楚馆。它实际是王公贵族私议公事的地方,那些污浊不堪的交易就在美人们的一颦一笑间促成,长孙如梦曾替戚卓云应酬牵线,助他结交党羽,暗中勾结,现在他坐上了龙椅,长孙如梦却还被扔在醉花厅不理不顾,难以让人相信她不是皇帝的耳朵。” “戚卓云不会在意这些蝼蚁一样的人的生死。”陈玦喃喃。既如此,又为何救她?她终于明白,温润如玉公子的浅笑与搭救,终归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突发奇想。那一刻他流露出的悲悯,究竟是居高临下,华而不实的。 “睡吧。”赵明渊不知她脑海中的悲凉,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晨起,赵明渊难得睡到日上三竿,他体内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因此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状态。朔风早早地叫了马车在外面等候,赵明渊将陈玦抱进车去。 “这么近的路,为何用马车?”陈玦理了理衣裳的下摆,很是不解。 赵明渊坐到她身边,把帘子放下,“我不喜坐轿子。看着那些轿夫,觉得累得很,倒不如自己走路舒服。” “是吗?”陈玦漫不经心地,“如此世态,轿夫还不如一头畜生。恐怕只有你会心生怜悯。” 轻笑,赵明渊摇了摇头,绝雁岭上许多日子,他已悟得了,人与畜生并没有什么分别。 第六十章 人心险恶 才下马车,还未入府中大门,便听得秦淮一声刺耳的冷笑。 “一夜未归,赵公子这是去哪儿寻欢作乐了?” 见一个身影没骨头似的倚在大门口,脸上似笑非笑。 陈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小王爷为何如此热衷于多管闲事?你处处行为举止都更像含酸捏醋的小女子。” 见陈玦气冲冲的,秦淮突然变脸似的堆上滑腻腻的笑容,赔罪道::“哟,今儿是怎么了,大早上的就动气?恐怕容颜受损啊。赵公子,是不是你惹我们夫人生气了?” 赵明渊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挽了陈玦的手进门去。 秦淮跟在他们身后,不安道:“哎,你们两个怎么都不理我呀?昨儿可是去了郊外?那儿湖水刚刚化了,想必能钓上来大鱼。” 赵明渊方才回头,正色道:“姜灵呢?” 秦淮仿佛突然泄了气一般,扯住了赵明渊的袖子,低声着急:“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儿呢。那个混蛋把她叫进宫中去了。” “你若真的急,大可以早点告诉我。”赵明渊漫不经心地甩开了他的手,把疲惫的陈玦交给前来迎接的碎玉。 碎玉扶过陈玦的小臂,只觉她脚步飘飘然得不稳。 “公子,这是怎的了?” 赵明渊温和一笑,“放心吧,夫人没有大碍。昨夜惊起,今儿又起得早,累着了。好好睡一觉就是。” 碎玉点点头,扶陈玦进屋。 秦淮嗤了一声,气道:“你当你自己是那么好找的?你的那个什么朔风,哑巴一样,一点口风也不露,只说你有要事,片刻便回。若非真的十万火急,我干嘛在门口等你回来?姜灵昨日晚间被叫去的,也是一夜未归啊。” 望着秦淮眼中密布的血丝,赵明渊暗猜他也是一夜未睡,便语气稍缓,“看来皇帝的耳报神很灵通。” 秦淮伸出一只手指,上下点了点赵明渊,狠厉道:“我早告诉你,你这赵府不安全,有眼睛盯着!” 赵明渊双眸如一潭死水一般,动了动唇,也稳稳地回道:“我也早告诉你,你的身边人不安分。” 秦淮哼了一声:“我是孤身北上,任他有千里眼,也不知老子的行踪。” 赵明渊皱了皱眉,若有若无地敲打道:“秦兄,你此次北上,真的是孤身一人吗?” 秦淮怒不可遏,大声吼:“还有我的马!行了吧?” 赵明渊噤声。 “当务之急,不是抓内奸,而是搞清楚他把我小师妹抓去作甚。”秦淮急得在院子里绕圈。 赵明渊:“你昨晚为什么不跟去。” “你当我不想?她不让啊!”秦淮红透了的脸难过得挤在一起。 赵明渊挑眉,难以置信:“你连行刺都做得出来,竟还怕皇帝?” “我怕他?!”秦淮把牙根咬得死死的,“我是他爷爷,我怕他!” 赵明渊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秦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立刻直直地投在他脸上,“赵明渊,有话快说。” “你可知姜灵这许多年都在哪里?” “哪里也比不上绝雁岭!保不齐是哪个小山头上,苦了我的小师妹了。”秦淮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眼前似乎能看见姜灵用并不宽阔然而坚强的肩膀在上山下山地挑水。从前,挑水的活儿,都是他做的。 赵明渊眸中似有不忍。 “赵明渊,你就能看我着急心忧,无动于衷?”秦淮停下了徘徊的脚步,慢慢走到了赵明渊面前,心痛道:“我当你是兄弟,你个冷血无情的,当我是什么?或许这么多年,你替她隐瞒,你有自己的苦衷,但是眼下——” 罢了。赵明渊垂下漆黑的眼,伸手拍了拍秦淮的肩膀。 “她离开绝雁岭后,曾前去寻我。” “她去了南廷?”秦淮张大了嘴巴。 “在那之后,她仍跟着我。”赵明渊低声补充道。 秦淮顿时怒不可遏,一个猛劲冲过来,死死地扼住了赵明渊的脖子。跟着他,意味着什么,秦淮再知晓不过。赵明渊在戚府为人仆,那么姜灵便在戚府为人婢! 窒息感使他的脸色苍白,赵明渊却控制着自己的本能,没有挣扎,只看着秦淮,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他的声音很轻,但是一字一句都扎在了秦淮心口,扎出了许多血洞。 “你可知,她跟随我,就是为了来到北廷。她成了戚卓云的心腹,替他奔波在外,我也见不到她。” 愣怔着,秦淮悻悻地松了手,懊恼地捂着头蹲下,“我不明白。难道绝雁岭上的日子不够逍遥快活吗?为什么非要做别人的使唤奴才,为什么!” 赵明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胸口也被他牵扯着痛,“秦兄。姜灵想要的,也许不是逍遥快活。” “好,好。姜灵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你却知道。”秦淮包含恶意地恨然冷笑。 “不。你一直都知道。”赵明渊也蹲下,按住了秦淮的肩膀,迫使他看着自己,“你们师出同门,她的宏愿,你必然最清楚不过。” 秦淮愣愣的,双眼渐渐变得无神:“我一直以为,师父是绝雁岭上的快活神仙,无需过问俗世。看来,她比我更懂师父。” “可又为何,要替戚卓云办事?”秦淮惶然地看着赵明渊,“难道这才是她寻的明主?” 赵明渊沉吟片刻,压低了嗓子:“戚氏登基,未必是坏事。” “南北两廷,对峙已久,终有一分。先帝病危,有心无力。程赵相争,必然两败俱伤。边境的越、戎两国,虎视眈眈。商国危矣。戚氏是破落的贵族,香火凋零,并无根基,戚卓云登基,后继无人,戚家难说还能坐这个位置多久,反倒可以先安抚大局,再为我们争取时间。” 秦淮愕然:“你是何时决定的?” 赵明渊突然粲然一笑,明媚异常,白齿森森却让秦淮倒生冷汗。 “姜灵一直在边境奔走,与戎、越两国早有勾结。那时起,我便知道,可能有一日,戚卓云会成为商国的新帝。” 第六十一章 灯火下的鬼脸 尚春阁中,燃着甜得腻人的熏香,戚卓云揉着发疼的额角,“姜灵,你可知朕为何叫你来?” 姜灵抬头,一双眼光光地盯着那个位高权重的男子,丝毫没有被他的威严所震慑。 “皇上无非是想打听赵府中发生的事。” “不错,”戚卓云直起身,惊讶于她的直接,这不符合他说话的习惯,“最重要的,还是你那位旧相识。” 姜灵笑了笑,不卑不亢道:“小王爷入府拜访旧友,或许不日便将返家。” 旧友?呵……戚卓云冷笑。 “他那位旧友现在怎样了?替他挡了一箭,几日起不得身,现在可是觉得自己英勇无畏,大义凛然?”他恶狠狠地讽刺道。 姜灵拱了拱手,“皇上,赵大人是病倒的。” 站起来,戚卓云猛地一拂袖,“他倒是替我堵住了悠悠之口。”目光又倏地投向了姜灵,带着冰凉的笑意道:“新主与故交,你要怎么选。” 姜灵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质询,硬声:“皇上已经出此下策,属下不会看您一错再错。” 戚卓云几步跨下高台,怒气冲冲地逼近她,“你是要叛主?你不要忘了,你只不过是我手中的蝼蚁,轻而易举,我便可叫你灰飞烟灭。” “皇上也不要忘了,”姜灵依旧客客气气地回敬,“您今日的地位是怎么来的。戎与越,可只认我这张脸。您尽管杀了我,可到时候,别说是北廷,整个商国都将倾覆。” 戚卓云眯着眼,调笑,“你真的以为自己有倾国之貌,国君会为你开战?战必求利,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没了你,还会有别的来使,只要北廷一日强大,戎越就不敢来犯!” 姜灵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笑意吟吟,如何成为商国独一无二的使臣,她当然有自己的方法。 姜灵的笑让戚卓云又是厌恶,又是生寒,他想起了这个女人那些奇技淫巧,谁知她有没有对戎人越人下蛊。戎越野蛮,这许多年,戚卓云并非没想过用新的使臣来替换她,结果总是活生生的人去,森森白骨回。只有她,万年长青,像极了鬼。 在大漠边疆,姜灵的确是鬼魅一样的存在,不同于现在的戎装,她总穿着一身白裙,赤脚走在黄沙里,几乎被漫天的尘土所吞没。只见她一眼,戎与越的边疆将领便能感悟到她的诚意,她不似商国的其他使臣那般战战兢兢,她是坦荡的,也是慈悲的。在戎越人心中,她是黄沙那头走来的女神,她为他们带来了新的品种的马,也送给他们沙漠之泉。她从不谈条件,她用西域语说,交个朋友,于是,他们就跟她交朋友。 戚卓云的凤眼上挑,不甘就这样拜了下风,“既然边疆离不开你,朕就让你一辈子待在那里。” “啧,”他的手背怜惜地擦过姜灵的脸庞,“回京这些天养得不错,可惜,这么好的容颜就要消磨在沙土里了。” “现在说一辈子未免太长了。”你的皇位可坐不了这么久。姜灵单膝跪地,恭恭谨谨,“属下告退。” “利竹,”在她身后,戚卓云的脸色阴沉,喊来了利竹,“扣住她。” “是。”利竹带着宫女婆子们,赶在姜灵出宫之前,满脸堆笑地将她拦住。 姜灵警惕地握住袖中暗箭,退后一步。 利竹则不疾不徐地向她走近,小心翼翼着生怕激怒了她。 “姜姑娘,别急着走,皇后娘娘请您去叙叙旧。” “叙旧?”姜灵挑眉,不以为然,“我与薛家素无交情,何来叙旧?” 利竹很是尴尬,磕磕绊绊回道:“总看在薛大人镇守边疆的份上,见见娘娘吧。你也知道,这薛大人走得蹊跷,娘娘心里不痛快……您就当是做善事?” 姜灵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攥住的小箭也放了下来,“我知你奉命软禁我,大可不必拐弯抹角,戚卓云凭甚不让我出宫?” 利竹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姜灵用鄙夷的眼光睥睨着利竹,冷嗤一声,“不是说要叙旧?公公还不带路?” 被这一声“公公”噎得半死,谁不知道利竹虽然是戚卓云的近侍,然而并未净身,嘴甜些的大臣都要叫他一声“大人”,姜灵这句公公喊得倒干净利落。 周围的人都好奇利竹会作何反应,众目睽睽之下,利竹的脸色只是苍白了一瞬,继而又鲜活如常,转身带路,只若无其事地丢下一句:“姑娘,我和你一样,是下人,却不是奴才。” 姜灵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恕我失礼。看来从小放在身边的家奴,皇上就是更心疼些。” “不知者无罪。”利竹脸上的僵硬少了一些。 凤藻宫里无比寂静,院中洒扫的宫女也一言不发,默默做活,这种死寂笼罩下的宫殿中,环绕着戚戚的哭声。 姜灵的脚步顿了一顿,与利竹四目相对。还是利竹先打破了这份宁静,“皇后心情不好,姑娘多担待。” 越往宫殿深处走,那哭声就越真切,夜色已经降临,见多识广的姜灵竟觉得瘆得慌。 薛湘睿将身边人都打发走了,自己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握着一个什么东西,她没有点灯,姜灵看不清楚。 “皇后娘娘。”姜灵行了个礼。 薛湘睿止住了猫儿似的呜呜哭声,回过头来,对愣住的姜灵抱歉一笑,泪水还黏在她的脸上,“吓到你了。” 利竹有些责备地看着她。皇上明明吩咐过,叫她与姜姑娘闲话家常,她怎的还搞这一出。 根本不介意利竹的冷脸,薛湘睿抹了把泪,大声:“利竹,退下。” 利竹反而走上前,拿起案板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烛火,小心地罩上灯罩,才退下去。 “本宫叫你来说说话。”薛湘睿竟然有些高兴。 “薛大人的事,我很抱歉。”姜灵叹了口气,见薛湘睿的笑容一滞,又接着道:“天家无情,您该看开,这么天天哭也不是法子。” 薛湘睿默默良久。 “姜姑娘,我只想听听家父从前的事,你们同在边疆——” “我并不知道。”姜灵残忍地打断了她,“薛将军在关内,我在关外,本不相干。” 薛湘睿眸光一沉,笑意全无,潦草道:“天色很晚,本宫累了,想歇息了。姑娘也休息吧。” 姜灵刚要走,一个婆子却死死拉住了她,笑意融融,“姑娘走不得了。今儿就在凤藻宫休息吧。” 姜灵想挣脱她的手,却被一群笑盈盈的女人围住,他们仿佛都带着假面,在夜色中明晃晃的灯光下, 显得无比诡异。 “好了。我不走就是。”姜灵心慌地扯回手,跟着婆子进了屋,莫名地害怕灯火,便吹了灯早早睡下。 第六十二章 红尘滚滚 深更半夜,一阵冷风突然吹开了未曾关好的门,冰冷的空气将姜灵的身子牢牢裹住,她不安地拽了拽被角,感到前所未有的阴冷。 朦胧中,半梦半醒的姜灵又要沉沉睡去,忽地听见女子尖刻的笑声,在静谧的夜空中格外骇人。不必想,姜灵也知道是那位举止诡异的皇后娘娘。姜灵听说了她的事,其实心中多少也有些不忍,一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子,亲眼看见自己慈父的头颅被捧了上来,该是怎样魂飞魄散与痛不欲生啊。 可怜了薛湘睿,人前装得平静坦然,嬉笑怒骂,还与月贵妃争宠,人后却如此狼狈模样,实在是叫人心碎。 姜灵蓦地后悔起自己晚间的冷漠,也许这个女子所求不过一点温暖罢了,这温暖她多疑凉薄的夫君给不起,这冷血无情的宫廷中更是找不到。 起身,黑暗中,姜灵摸到自己的衣裳,草草穿上,她轻手轻脚地出门,身上的功夫使她没有惊动坐在台阶上守夜的宫人。她几乎轻而易举地绕到了皇后的寝殿,令她讶异的是,这里并无人值守。 那刺耳的笑声越来越近,姜灵本是胆大的人,汗毛也禁不住倒竖。 “皇后娘娘。”姜灵又一次推开了那扇门。 薛湘睿一个人枯坐在床上,窗幔垂下,轻纱笼罩下,她的身形消瘦。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东西。 姜灵点燃了烛台,拿起烛台慢慢地靠近,看清了她手中紧握的东西——那是一个牌位,应该是她父亲的灵牌。 皇后的声音幽幽:“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姜灵掀开那帘幕,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皇后一身红衣坐在床上,脸上四平八稳地画着精致的妆,她的嘴角无限地咧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她的双眸却绝望地睁大,泪珠滚滚地从发红的眼眶中落下,嘴里还发出尖利的笑。 吓了一跳,姜灵忍不住向后跌了一步。 “怎么,你怕本宫?”薛湘睿窜下床,揪住了姜灵的衣领,“你有什么好怕?本宫不是在笑吗?人人都要本宫笑!”她紧咬着后槽牙,笑得更加扭曲。 “皇后娘娘。”姜灵的心跳得极快,一阵耳鸣,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您伤心过度了。” “那是本宫的父亲!为何我不能哭!”薛湘睿大叫着,猛地甩开了姜灵,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几秒,又狠狠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捂住脸,薛湘睿哭得撕心裂肺。 姜灵理了理衣襟,微微喘气,心中奇怪,为何皇后这里闹得这样凶,外面的侍婢却置若罔闻。 “你说,皇上为何不干脆废了我?废了我,让我去为我父收尸!”薛湘睿瞪着眼,见姜灵不回答,又忽地娇媚一笑,变了个人似的,若非那头乱蓬蓬的发,姜灵恐怕真以为先前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也不知为什么,让我告诉你。废了我,他拿什么去堵众人的嘴呀!”掩唇,薛湘睿又是一阵长长的笑,“他打量着我蠢,不知道。是呀,我是蠢,若不蠢,怎会求着爹爹硬要嫁给他?爹爹早与我说,他并非那么简单,可我——” 闭起眼,薛湘睿又想起在薛府迷了路的戚卓云第一次站在她的院中,手足无措,歉意地笑,自是翩翩少年郎,又不似其他富家子弟那般轻浮,他不张扬,又不自矜,他光润的棱角下,干净工巧的五官叫她挪不开眼。他所立之处,落花不忍拂。 薛湘睿狰狞的脸色慢慢松弛下来,合上了双眼,姜灵坐到她身边,揽住了她的肩,口中呢喃着,“皇后娘娘,睡吧,睡醒了便都忘了吧。” 江湖很远,远到姜灵缥缈的梦中,那里没有腥风血雨,只有一个人,站在瑰丽的花田中,耳边是风,脚下的路模糊,那人似也糊涂了,回头,是迷茫空洞的一双眼,看见姜灵,他有些欣喜,笑着唤了一声,灵儿。姜灵大喊,师父。 惊醒的姜灵摸了摸潮湿的脸。外面是不堪入耳的争吵声。她用被子蒙住头,从不贪睡的她,现在只想再休息会儿。 “你不要逼我不客气!”陈玦气势汹汹。 碧柳是她的老相识了,从前对月影句句带刺,现在又在陈玦面前耀武扬威。 碧柳一叉腰,扑满脂粉的脸像个怪娃娃,冷笑:“皇后娘娘的客人,夫人想带走就能带走?” “你们这是软禁。”陈玦很不客气,习武之人向来勤勉,日上三竿,她不信姜灵还没有醒。 “你这是污蔑皇后。”碧柳拖着长声怪叫。碍于她是赵夫人,不敢轰她,只好死死拦着,不让她靠近内院一步。 陈玦急了,踮起脚,伸长脖子,大喊:“姜灵,姜灵!” 生生被一声声地唤醒了,姜灵无奈地穿好衣服下床,推开门走了出去,见到陈玦,愣了一下,“夫人怎么在这?” 陈玦瞪了一眼虚张声势的碧柳,对方立刻识相地撒开了手。 陈玦又焦急地上前拉住姜灵,“姜姑娘,你怎么样?” 刚刚醒来的姜灵尚摸不清状况,一头雾水,“无恙。” “我娘娘待她自然不会差。不知赵夫人为何如此紧张。”碧柳瞥了陈玦两三眼,又故意怪声怪气。 若不是赵明渊要她来看看姜灵怎么样了,她是万万不愿踏足皇后寝宫的。陈玦狠狠剜了碧柳一眼,便对姜灵道:“姜姑娘,你去向皇后请安,我们便走。” “哎,”碧柳那娇蛮的小身影复又横在了她们面前,“你凭什么带她走啊?没有皇后娘娘的命令——” “就凭我是赵夫人。”陈玦冷冷地打断了她。 姜灵的秀眉一蹙,“不必了。我们这就走。” 陈玦一愣,姜灵拉着她便走。碧柳喊了两声,到底没敢上前阻拦,听说这位姜姑娘曾在绝雁岭修炼,她那水袖中藏的可不止如雪的皓腕。 陈玦:“姑娘昨日累着了?” 姜灵摇摇头,头脑昏昏沉沉的,“我也不知怎么了,醒得这样迟。” “皇上打的算盘也太好了,把你扣在宫中不许走,小王爷可急得够呛。” 陈玦不经意的话却让姜灵眸中一动,她抿了抿唇,轻声:“是我让他为难了,我本不该回来。” “这是哪里话。”陈玦笑出声来,拉了拉姜灵的衣袖,“你回来,他高兴还来不及。若说为难,也是戚氏叫他为难,与你并无干系。” 走到宫门口,早有一辆马车恭候,陈玦为她打开栏门。 姜灵没有上车,迟疑着开口:“若是我说,我在为戚卓云卖命呢。” 陈玦一怔。 “离开绝雁岭后,我替戚卓云做边疆的眼线,与戎越两国皆暗通有无。我虽有自己的理由,可若他知道了,难免恨我。”姜灵的语气淡淡的,“赵夫人,多谢。就此别过。” 陈玦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却在马夫的注视之下,利索地解了右马,跨上马背,扬长而去。 第六十三章 小王爷出山 戚氏二年,匪徒出没,内乱爆发,京城内外封锁,城楼进出严防死守,身穿铠甲,手握长枪,双目炯炯的侍卫几乎包围了整座城。作为侍卫之首、皇帝近臣的赵明渊,却在这个紧要关头,一病不起。这无疑让本就提心吊胆的守城军们更心焦,他们愈是紧张,这座本该安宁富饶的城池就愈是暴乱。 城门统领正立在城墙上,注视着为了出入城绞尽脑汁的百姓们,疲倦而不敢松懈。平日里惯是进城的多,无这许多人要出城,只因局势不稳,大家都乱了阵脚,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飞。他身为统领,有责任“安抚民心”——控制出城的人数,帮乱民们镇定下来。 远处有轰乱的声音,他不禁眯了眯眼,看到一人一马,正绝尘而来。那人自是嚣张跋扈至极,全然不理会路上的行人,若谁挡了他的路,他准会碾过去。 统领几乎以为这人要硬闯出去,不由得浑身一紧,跑下城墙,守在门处,唯恐那两个新上任的年轻人应付不了。 还好,那人在城门前猛地一勒缰绳,拉住了马。统领默默地松了口气,他还算得上知礼,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摘下头上的白纱罩,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城门统领不禁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询问,那女人便掏出一块玉佩,在他面前草草地一晃:“皇权特许,大人行个方便。” 围在他旁边的两位守卫军,卸下了威严的面具,好奇地张望着那枚玉佩,而他却早已对那玉佩的模样司空见惯。戚卓云登基以来,戚氏一族的登徒子极热衷于手持玉牌,喊他半夜开门,像今天这样客客气气的,还是头一次。 “让开。”他阴沉地下令,率先退到了一旁,两个守卫也识相地散开,为马让开了一条路。 几乎是一瞬间,姜灵的鞭便狠狠地落下,受惊的马如同离弦之箭,顺势而发。 骏马向北奔驰,骑跨着它的姜灵听到了自己分明的呼吸声,她逐渐感觉呼吸困难,温热的泪水流了一脸,天已将暮,不知跑了多远,她没有做留宿客栈的打算,只在一处小山丘后,寻了个温暖柔软的草丛,便坐了下来。 月,爬上了山坡,冰凉浸透的月光将她的剑照得雪亮,姜灵身上唯一的一块丝绸正紧紧擦拭着那剑锋,明镜般的剑面映出她坚毅的容颜。她的嘴角微微向下,一双眸子黑亮又笃定,脸庞那分明的棱角使她的容颜更有韵味。 姜灵皱了皱眉,她不知自己是否算得上美人。陈玦很美,是不谙世事、小鹿一样的美,薛湘睿也很美,薛氏嫡女,高高在上,又不乏柔媚,是猫儿一样的美,那她呢?她忽地一愣,不由笑了,何时开始,她与那秦淮一样,都爱把人比作兽? “姜灵!”追来的秦淮向她奔跑而来,喘着粗气,无奈又痛心地一声唤。 姜灵放下剑,笑容尽散,回过头去,“我一时疏忽,竟没听到你的马蹄声。” 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秦淮停了下来,双手撑膝,嘿嘿一笑:“你看自己看得入神了。这不奇怪,你美如仙子,谁看都会六神无主的。” 厌倦了他的油嘴滑舌,姜灵收剑入鞘。 秦淮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也消失了。 “你要去哪儿?” “边疆。赵夫人没告诉你?”身子不自觉地向后倾,他的到来让姜灵又是抗拒,又是心痛。原不想做这样的告别,他却追了过来…… “你为何还要回去?”秦淮痛心疾首,“你就那么愿意为戚卓云办事?” 姜灵叹了口气,鼻腔微酸,委屈又挣扎地看着秦淮,“师兄,我不是……” 不等她说出口,秦淮却疾步靠近,扑上前去,将她牢牢抱住,“我不在乎你有什么不得已,我不在乎什么大义,我也不计较你的欺瞒,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都是你师兄。” “师兄……”姜灵推开他,扭过头,“我已经为你添了许多麻烦,若我在,只会成为戚卓云威胁你与赵公子的筹码。我不想牵累旁人,你让我走吧。” “姜灵,你听好,”秦淮耐着性子,扳过她的头,迫使她对视着自己,“你若现在走了,就是前功尽弃。你若不能留在赵府,你在大漠的时光就算白捱了。” “我是替商国稳住边疆,不是为了某一氏。”姜灵愣愣地。 “我知道。”秦淮低声,“我知道绝雁岭上不只有闲云野鹤,还有万里江山。可你投靠戚氏,难道是真的选定了明主吗?” “我的力量算不了什么,你和赵公子都有自己的打算,不应该为了保全我而束手束脚。”姜灵低下头,“戎越两国的信物……我已经交给了赵明渊,怎么做就看他自己了。” 眼看姜灵主意已定,秦淮愈发焦急不安,语气也变得哀求,“师妹,别走,只当是为了我,你我多年不见,才刚重逢,我……” 姜灵握住了他颤抖冰凉的手,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不会让你被皇帝牵制。留在京城的我,一无所用,只会成为你的弱点。我知道,我的师兄是不需要后顾之忧的。” “不,不……”惊慌失措的秦淮复抱紧了姜灵,试图用怀里的温度来守住她,“你我师出同门,我不能再躲在你身后!姜灵,你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的责任还要多一条,就是守护你。我绝不会让黄沙再淹没你的脚踝,也绝不会任由你被锁在深宫,我是中廷小王爷,这天下我谁都不怕!若不能留住你,我便只是人间可怜虫。” 姜灵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说,眸中似有触动,然而只是一闪而过,她紧接着便挽住了他的胳臂,似乎急于求实:“师兄今日所言,我可否当真?” 秦淮不能不怀念那些两手空空,不问世事,悠闲自得的时光,然而若大事不成,姜灵便要替他承受苦难,他咬了咬牙,“绝无虚言!” 第六十四章 喜事 “夫人,小王爷带着姜姑娘回来了。”碎玉瞥了陈玦一眼,手上的活计只慢不停。 “嗯,”陈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这个结果与赵明渊的预料不谋而合,仿佛是他步步算好的一般。时至今日,陈玦已懒得去指摘他的心机算计,随便他谋划谁、做什么,她都见怪不怪,且已不再担忧他那如重重宫阙一般阴深诡秘的城府,她只要尽量扮演好赵夫人的角色,做他的良配,剩下的事,还不是她现在就能想清楚的。 碎玉侧脸瞧她,懵懂无知的双眸闪了闪,“夫人总得给姜姑娘安排个住处吧。这恐怕是要长住,总不能还住在客房,恐怠慢了。” 陈玦点点头,“芳兰斋不是空出来了?那地方装点得漂亮,给她住也是得体。” 碎玉笑了笑,“不嫌麻烦的话,夫人问问姜姑娘吧,看看她喜欢哪一间。” 觉察到她有意遮掩,陈玦抬眸,“芳兰斋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碎玉的目光躲闪开来,“那地方毕竟离公子的尚春阁太近了,奴婢怕以前的事……” 陈玦一愣,忍不住笑了,“姜姑娘不会。”又想起要拿出夫人的做派,便严肃道:“日后不可妄议他人。” 碎玉心领神会,诺声:“是。” 陈玦下榻,走到窗前,推开那扇窗,清冷的天空中悬着一轮弦月。姜灵常住赵府,秦淮便没那么容易走,那赵明渊是否就会高兴呢?在她的记忆里,赵明渊是没有高兴这种情绪的,即使是笑着,也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开怀。 “替我更衣,我要去尚春阁一趟。” “这么晚了,您去那儿做什么。”碎玉脱口而问,自觉多嘴,又低下头。 陈玦亦不答她,只问:“你在戚府伺候过多久?” 碎玉翻着衣柜,见里面没什么像样的衣服,不免蹙眉,“奴婢很早就进府了,那时年纪还小,因月贵妃觉得奴婢呆笨得可爱,才留在她身边玩笑。” “那你可知道,戚卓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陈玦微笑。 “夫人不会想进宫见皇上吧?”碎玉张大了嘴,猛地关上了柜门,“万万不可。” “不是。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 “哦,”碎玉松了一口气,复又慢慢地将柜门打开,皱着眉头耐心地挑选,“一时半会儿,奴婢也讲不清。我那时虽小,看得没那么准,但总觉得,皇上好像不大喜欢月贵妃似的。” 陈玦赞成。若是真心,又怎舍得不给她一个交待,而让她在府中行走,顶着众人的非议与讥笑。月影自然飞扬跋扈,随心所欲,对待同级的下人更是苛刻刁难,但她相信,即便是浑身是刺的月影,在从前的戚府之中,也万万不会好过。光是“勾引主子”这条罪名,就足以惹人嫉恨。 “那除了月贵妃,皇上还有没有宠幸过其他侍女?” “这个倒没有,”碎玉的语气很肯定,“虽然奴婢不在皇上身边伺候,但若他幸了谁,府中上下定是瞒不住的。皇上他……夫人,”碎玉很为难,“奴婢知道这话您可能不爱听。皇上爱刁难公子不假,但他对下人们是极好的,脾气向来温和,又不像那些纨绔子弟那般放浪形骸,是极守礼自重的。” 守礼自重?陈玦摇摇头,不知若碎玉知道了现在的戚卓云是什么模样,可还会如此夸奖他? “夫人,”碎玉失望地转向陈玦,“我翻了这柜子上下,都是几个月的旧衣裳,您许久没置办新衣了。” “有一件藕荷色的衣裳,我才穿了几次。”陈玦不以为然。 “那就换这件吧。”碎玉叹了口气,“您也太节俭了些,如今贵为夫人,柜中只有这些衣裳,会遭人笑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子薄待了夫人。” “我以为我的衣裳也够多了。”陈玦纳闷,“真要换起来,也是半个月不重样。” “公子这几日不早朝,天天陪着您,您当然不觉得。可出了门儿,面见的都是那些达官贵人的妻子,她们的嘴可不饶人。”碎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干脆将那件藕荷色的又塞了回去,“这件太旧了。您就偏爱这件,奴婢看来看去,也不知这灰扑扑的颜色哪里好看。” 陈玦刚要回嘴,碎玉已经眼疾手快地掏出了另一件衣服,沾沾自喜道:“可让我找着了。这件水红色您就穿过一次,奴婢快给您套上,这件多喜庆,更衬得您明艳动人。” “哎。”陈玦脱口而出,欲言又止。 “怎么啦?这件是最时兴的款式,特意在袖口处收了线,下摆也是荷叶边的点缀,绝不会俗气。”碎玉兴冲冲地,就拿着衣服走了过来。 陈玦退后一步,迟疑道:“会不会太刻意了?公子会否以为,我有心勾引?” “您这是什么话,您是正堂夫人,您穿得大方好看,公子怎会不悦?”粗枝大叶的碎玉不能理解陈玦的少女羞赧,不由分说地将陈玦拉了过来,力道之大让陈玦后悔没有拿出主子的架势来对她严加管教,宠得她愈发没了分寸。 将那水红的料子围上身,碎玉在陈玦的周遭转了转,不住赞叹:“我们夫人的身段真真是好,这件春装倒也可看,就不扔了。” “扔?”陈玦这才反应过来,“你要把我的衣服都扔掉?” “这有什么奇怪的呀。”碎玉摇头晃脑地,仿佛碍了眼似的,迫不及待地关上了陈玦的衣柜,“咱们明儿个叫裁缝来,好好地挑料子,做它几百件。” 陈玦好笑,“你怕是要累死裁缝。” “以您现在的身份,不足为怪。” 正与碎玉贫嘴,忽听外面有声响,一个婢女敲了敲门,“夫人,宫里来人了。” “请他进来。”陈玦心中打鼓。今日宫中夺人,她可也算是抗旨不尊了。 一个太监跨门而入,恭敬行礼后,一板一眼道:“皇上有旨,传赵护卫与夫人进宫。” 陈玦温然一笑,“碎玉,为公公倒茶。”不急不慌地亲自扶那公公入座。 太监受宠若惊,连连推辞,接过碎玉递上来的热茶,饮了一口,奔波而来的凉气方散。 “敢问公公可知,所为何事?”陈玦小心地打探。 那公公也不避讳,笑言:“夫人放心,不是赵护卫的差错,是宫中有喜事,请您二位一同恭贺。” “喜事?”陈玦与碎玉对望。 “虽不是凤藻宫那位,但到底是龙嗣。”太监压低了声音,不大的眼睛挤了挤。 第六十五章 逼问 赵明渊派人驾了辆马车来,于挽月楼将陈玦接上了车。 夜色深沉,早春的京城弥漫着幽幽的花香,与赵明渊身上淡淡的木香相掺,钻到了陈玦的鼻孔里。 她忍不住细细端详这座城,夜幕之下,白日里的车水马龙都被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纱,天亮之际,这层纱便会被掀开,还京城鲜活。可陈玦暗暗觉得,唯有这夜色下的京城,才是真正活着的京城。百姓安眠,一切白日里嚣张的权力,此刻都静悄悄的不再张扬。 陈玦已命碎玉去库中好好地挑几件贺礼,用火红的绸布包了,放在车后。 一路上,陈玦默默无言。贵妃有孕是喜事,刚刚号出喜脉便如此大张旗鼓,可见皇帝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当然了,戚卓云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来传承新国姓,营造国家繁华的表象,以证国运昌图,天佑大戚。 车夫不稳,马车稍稍颠簸,陈玦顺势靠在赵明渊的肩上,可以感知的,他的身子一僵,陈玦的脸色也冷了,然而身子未动,仍然依着他,心却揪在了一起。 半晌后,赵明渊伸出手臂,回应似的揽住了陈玦的腰肢,似没料到他的亲近,陈玦意料之外地跌在了他怀中,砰砰有力的响声不知是谁的心跳。 赵明渊的下巴抵在她浓密厚实的发上,醇厚温柔的嗓音就从她的头顶落下:“夫人可高兴?” 陈玦又脸红了,赖在他怀中又一动不想动,嘴上仍小声地硬气:“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月贵妃有孕,原以为夫人会为她高兴。”浅笑,赵明渊低头看她,颇有些揶揄的味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陈玦明明知道他有意戏弄,却生不起气来,低垂下长长的睫毛,“我倒想知道,夫君是否心中惆怅。” “哦?”赵明渊挑眉,拍了拍陈玦轻轻捏着衣角的手,示意她继续说。 “你很不愿戚卓云有后吧?”陈玦大着胆子猜测道,“毕竟,你不希望戚氏王朝长命。” “幼子无辜。”赵明渊笑,“即使我再心胸狭隘,也不会诅咒一个幼小肉团的出生。我并不恨皇帝,他能有孩子,我很高兴。当然,戚氏王朝也必将短命而亡。” 月影腹中之胎男女未定,而戚卓云已为她大摆宴席,以示宠幸,可见这位贵妃此时定是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了。 宫中无人不知皇帝对月贵妃的宠爱,一个出身奴籍的女子,竟能得皇帝青眼,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有了贵妃的尊位尚已令人惊叹,如今又怀了帝君钟爱的孩子,可谓锦上添花。宫中甚有流言,帝欲废后,改立贵妃,一切只待其诞下皇子,即日后的东宫太子,便可悄然定音。 深夜设宴,戚卓云不可免地惊动了半个京城的王官贵族,他们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穿戴好官服,又破财免灾似的花了大价钱临时准备贺礼,一时间,满京城的古董店、首饰店、成衣坊都闻讯开张,争先恐后地迎接前来踩踏门槛的睡眼朦胧的贵客们。 这一遭,月影可算是惹了众怒。 陈玦到的还算早,筵席尚未开始,她从角门溜到了月贵妃歇息的偏房。 月影正穿着一身金丝缕衣,头戴九鸟翟冠,两枚硕大的东珠耳坠垂在她的鬓边,光影洒在那明亮耀眼的珠子上,映得她的容颜明媚动人。 现在的月影已不再是那个一身青衣,举止浮躁的通房侍女,她成了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人,也是天下第二尊贵的女人。然而,月影是不会羡艳皇后的,宫内人人皆知,皇后的位置不过是个躯壳,皇上看望薛湘睿的次数越来越少,且多出于怜悯与愧疚,而非爱怜。 “妾,拜见贵妃娘娘。”陈玦上前,屈膝一礼。 正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自己姿容的月影透过镜子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又视若无睹地移开了。 “原来是赵夫人。尚未开席,夫人不妨慢等。” 陈玦抬头,“娘娘今日光彩夺目。” 月影的左嘴角一挑,美目流转,停在了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上,“身怀龙胎,自然神采奕奕。” 回头,月影瞧了一眼陈玦,“起来吧。” 陈玦撑着膝盖站起,理了理皱了的下摆。 “按说赵夫人已成婚多时,不知何时才能等来夫人的好消息?”月影随手拨弄着首饰盒中的牡丹花簪,若有所思。 陈玦仍笑:“妾福薄,身子羸弱,郎中说要好好将养,才能孕育。” “你来。”月影的眼睛一亮,突然来了兴致,伸手招呼陈玦上前。 陈玦走到她跟前,月影从雕花檀木凳上站了起来,拉过陈玦,将她按坐下。 陈玦没准备地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不由得一愣。不知是否夜深的原因,她看起来很疲惫,远没有月影那般神采逼人。 月影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微笑着,将那枚牡丹花簪伸入了她的发髻之间。 陈玦盯着花簪中央那枚艳红的宝石,一阵眩晕,“娘娘这是何意?” “这簪子很配你。你成婚以来,本宫虽一直想找你说说话,但这么久以来一直未闲得开空,这花簪就当是赔罪。”月影深深一笑,按了按陈玦的肩膀。 凭嫁衣一事,陈玦已看清月影笑面虎的本性,故不敢轻信她,伸手将花簪拔了下来,轻轻撂在了桌面上,语气也冷淡,“妾身相貌平平,这花簪给了妾身也是浪费,不如留在娘娘身边,能修饰娘娘的美貌,也算是它的福气。” 月影的脸色忽地冷了下来。陈玦亦疑惑,为何人人进了宫廷后,都要变得面目全非,阴晴不定得仿佛精神错乱。 “你不收我的东西?”月影厉声,“本宫赐予你,你竟敢不要。究竟是你的眼里没有本宫,还是赵明渊的眼里没有君上?” “您的恩典——”陈玦毫不畏惧地迎上她怒目质问的美目,“又究竟是那件被做了低劣手脚的嫁衣,还是您身边的亲信年晖?您就这么见不得妾身平安顺遂吗?” 第六十六章 最毒妇人心 面对陈玦的反问,月影的脸上划过了一道惊讶,然而只是一瞬,几乎很快地,她就又恢复了讥笑嘲讽的面容:“陈玦,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君臣之间,本就没什么恩怨可谈。” “是啊。”陈玦反而平静地一笑,“您是君,我是臣,故此臣妾特来恭贺娘娘大喜。娘娘也不必拘礼,无功不受禄,娘娘的发簪贵重,妾愧不敢受。” “也好,”月影冷笑,“有的人命薄福浅,受不起。若真的送你,反倒折煞,倒成了本宫害你。” “妾贸自前来,还有一事。”陈玦不急不恼地上前一步,逼近了月影。 月影忍不住心中打怵,虽说她贵为贵妃,高高在上,陈玦不过草臣之妾,不足为虑,但她是向来知道陈玦的本事的——一介下妇会有什么本事?陈玦本事就本事在,她什么也不怕。也许是仗着自己出身野蛮,也许是真的毫不在乎…… 靠近了月影,陈玦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暗青色匕首,匕首的柄端刻着芙蓉花纹。这东西像极了工艺品,却不像杀人的利器。即便如此,月影的额头还是惊落下一滴汗珠。 “你要干什么!”周围的丫鬟婆子们都大骇,上前一步,却又因顾忌她手中的匕首而不敢将她包围。 “来人。”月影故作镇定地叫了一声,声音发虚。 “娘娘不必惊慌。”陈玦环顾四周,“你们也无需紧张。我不是刺客,一会儿宴席上,该娘娘的贺礼自然有赵府的,这匕首,是我私心的一份儿礼物。” “陈玦,你失心疯了,用匕首当礼物,以为我会领你的情?”月影的柳叶眉高高扬起,厉声喝:“休想!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你拿这匕首唬我,无非是想看我堂上失色,下我的脸面。真真儿是好算盘。” 闻言,陈玦失笑,双手捧着匕首,送到了月影眼前,“娘娘信与不信,这样的算盘,妾身没有打过。妾身之所以拿这匕首当礼物,是想奉劝娘娘。” “哦?本宫尚不知道,还有你奉劝本宫的份?”月影的眉毛挑得更高。 “请娘娘仔细一瞧。”陈玦仍然保持着呈奉的姿势。 低眼冷看她,月影对她的谦卑半信半疑,接过那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不出名堂。 “请娘娘恕罪。”陈玦突然箭步上前,一把拔剑出鞘。 众人惊呼,月影更是面如土色,跌坐在地。 陈玦弯下身去,将刀锋对准月影,“娘娘请看。” 月影心有余悸,已来不及怪罪她,一双眼呆滞地垂下,盯着那闪闪发光的剑刃。 “这是薛家的匕首。刀锋之处,刻着一个小小的“薛“字。”陈玦缓缓道。 果然。月影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惧之后,是恼羞成怒。 “你放肆!这是在宫里,不是你的街头巷尾!惊扰本宫,该当何罪?”说完,月影也大梦初醒似的,将手轻轻地覆盖在小腹上,似在安抚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 她的小动作让陈玦的心里一动,甚至有些后悔。纵然月影再卑鄙可笑,她尚在孕育,看在她即将成为母亲的份上,今日的作弄也未免太过了。 陈玦隐了心中的起伏,只是悲悯地望着月影,“在刀刃处刻字,难免会破坏刀的锋利。娘娘可知,薛家为何如此?” “薛家的事,与我何干?”月影喘着粗气,显然已经不耐烦,几个下人走上前来,扶着她坐下,顺带着瞪了陈玦一眼,若她不是赵明渊的夫人,她们早便将她轰出门去了。 “薛家世代为兵,此匕首乃祖传之宝,其意便是教育子孙规避锋芒,遇事留三分。” “薛家珍宝,你如何得来?“月影反唇相讥,“哦……本宫明白了。是你那夫君,割下薛怀仁头颅的时候,顺带塞到怀中的,这样的东西不干净,你送给本宫,意欲何为?” “其实也没什么,”陈玦轻轻一笑,“只是妾身听说,薛皇后已经疯了?娘娘是宫中人,想必比妾身知道的详细。” “疯了?”月影的眼眸中突然闪烁出惊喜的光芒,刺得陈玦有作呕之意。 “何时的事?”只知道她胡言乱语,疯了,还是第一次听说。月影诡异地笑了笑。 陈玦不言语。 月影朝身边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留本宫与赵夫人两人即可。” 下人们对陈玦不大放心,犹豫着不肯退下,怎奈月影猛地一拍梳妆台:“本宫使唤不动你们了?!”于是众人作鸟兽散,稀稀落落地都离开了屋子。 “你好好与本宫说说,”月影凑近了陈玦,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这疯了,可是太医诊断?” “娘娘可是盼着皇后疯魔?”陈玦面无表情。 压低了声音,月影咬牙切齿,“陈玦,眼下只有你我,你不会不知道,她薛湘睿曾经如何作践我?她是我的旧主不假,可我们都为君妇,她可给过我一点点的体面?她何时真的疯了,我才能解脱,否则,她一日是明晃晃的东宫皇后,本宫一日是她的家仆。” “月奴……”月影惨笑着喃喃,“我肯为薛家死,薛家是怎么报答我的。凡事留三分?薛大小姐对我,可留过情面?” “月影。”陈玦突然冷声道,“你不要太过分。若是薛湘睿真的死了,你当皇上会如何?” “死便死了,死了干净。”月影满不在乎地拿起口脂在双唇间抿了一抿,“薛大将军都死了,皇上还能怎么样?你以为收了薛家军,薛湘睿还是什么人间至宝?现在人又疯了,胡言乱语,皇上看见她就想起她那个叛乱忤逆的父亲,又怎会在乎她的生死!” 陈玦叹了口气,“贵妃娘娘,你以为凭借腹中之子,你就能做皇后吗?当初他连纳你都不甘不愿,又怎肯以正室之礼相待。不如留着她坐这个虚位,你也不必屈居人下。” 月影已经很不耐烦,将那支牡丹簪子往地上一掷,“滚!” 陈玦不声不响地将匕首合好,几乎是撂在了月影面前,才转身翩翩离开。 陈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薛湘睿,也许是可怜她丧父,也许是为了打压月影——已经咬着牙挺下来的皇后,怎会突然就疯了?若说这其中没有奇门怪术,恐怕谁也不信。 第六十七章 盛装 钟鼓乐响,四方寂静。赵明渊眉头紧蹙,他身边的位子空空。 等成排的粉裙舞姬鱼贯而入后,陈玦才姗姗坐到他身边,身上裹着一股不属于她的浓艳脂粉香气。 赵明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去了哪儿?” “去看月贵妃。”陈玦低声。 “你想见她,一会儿自有得看。” 陈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用手扶了扶有些倾斜的鬓发,悄声打量着已经入座的一个个面孔,“皇后娘娘呢?” “没来。”赵明渊抿了一口酒,浓烈热辣的液体突然闯入喉咙,呛得他咳嗽。 “你不擅饮酒。”陈玦用余光瞥他,语气并非询问,而是肯定。她想起那时喝醉了的赵明渊,双眼朦胧,神志尚还清醒,行为却莽撞。她有点喜欢微醺的他,褪去了清醒与克制,平日里深深隐藏的情绪终于得见天日…… “在想什么?”用丝巾优雅地拭了拭唇角,赵明渊深邃的眼神将陈玦眉眼间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在想姜灵的话。”陈玦的目光躲闪。 赵明渊对她的说法倒也买账,“哦”了一声,将才斟的酒又倒回壶中,“她和秦淮一会儿就到。” “秦淮也要来?”陈玦着实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皇上可请了他?” 赵明渊嗤笑一声:“请他?如此喜事,怎会指望他同庆同乐?” 陈玦低下了眼,“却指望你能同庆同乐。” 赵明渊握着玉杯的手指一紧,看陈玦的眼神微顿,“你今日好生讨厌。不知是否是与月影说过话的缘故。” 太监唱礼的声音绵长:“皇上驾到——” 戚卓云满面春风地走来,似乎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儿郎。 众人皆跪,山呼万岁。陈玦盯着赵明渊的膝盖,心中暗忖他是否跪得不情不愿。 戚卓云摆手,“都起来,不必拘礼。” 大家才缓缓站起坐下,又是一声报:“月贵妃到。” 众人又起,请贵妃安。 唯陈玦与赵明渊坐得瓷实。 月影迈着金莲小步,鞋尖镶着羊脂玉,款款走来,步步生香,她傲慢而不无骄矜地唤众人起身,凤眸却慵懒而凌厉地落在了陈玦二人身上。 “赵护卫,你与夫人,为何不跪?”月影坐下,细致白嫩的手轻轻放在了身边戚卓云手上。 戚卓云反手握住她的指尖,也很有兴致地看戏似的打量着赵明渊:“是啊,赵明渊,君臣之礼不可废啊。说起来,你就算我的家奴,月贵妃也算你的主子。” 赵明渊微笑,颔首,“皇上恕罪,贵妃恕罪。小人染了腿疾,除了九五之尊不可不跪,其他的礼,臣便擅自主张,一一舍去了。”言罢,赵明渊又冲太后扬了扬下巴,“太后娘娘也勿怪。” 此时,不等戚卓云发难,一个大臣率先疑惑道:“赵护卫一向身子骨硬朗,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腿疾,不知可是搪塞之语?”接着又哈哈大笑,以示只是玩笑之语,不值得认真。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扪心而论,无论在座的是否是皇帝一党,都不愿意跪月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贵妃,赵明渊若为此信口开河,倒也情有可原。 “大人有所不知,”令人惊讶的是,今日的赵明渊一改往日的爱答不理,竟愿意耐心相告,“那日我在自己的园中行走,忽地被一支暗箭射中,中了毒,伤了腿。医生特意叮嘱,必要好好将养,不然恐再站不起来了,还怎么为皇上护驾?” 那大臣受宠若惊,连忙殷切回话:“此事蹊跷呀!您自己家中,怎会有暗箭埋伏呢?赵护卫可千万小心府中之人,必有内鬼!” “是了,”赵明渊点点头,“说来奇怪,赵府是皇上赏给我的,府中人都曾是皇上的家奴,想是这座府邸空闲太久,恶人混了进来。” 赵明渊话中暗指何人无需多言,方才把此事当成趣谈,伸着头听得津津有味的臣子们,都缩回了脑袋,一声不响地吃饭。 赵明渊笑着举起空荡荡的酒杯,隔空朝着面色铁青的戚卓云点了点。 忽然,赵明渊碰了碰陈玦的手臂,示意她往门口看去。 陈玦的目光穿过舞姬们如花朵一般绽开的粉红裙摆,瞥见了玄紫色的一角。顺着那抹玄紫色向上看,是秦淮古铜色的胸口,修长的脖颈,和他坚毅的面容。 秦淮的身边,站着一身月色男子长袍、头发高高束起的姜灵。这身装束,虽性别不对,但很能衬她的英气。 显然是没料到这二人的前来,原本无精打采地倚在榻上的戚卓云忽地坐直身子,一边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才刚变得鸦雀无声的宾客们,又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双眼无不落在这对面容平静的璧人身上。 “各位何必惊慌?”戚卓云笑笑,伸手用力地一指秦淮的脸,“你们有的人认识他,有的人不识。朕来告诉你们,这是中廷的秦淮,和你们一样,也是朕的臣子。”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小王爷!” 霎时间,戚卓云的脸色僵硬下来。小王爷……他算是谁封的王爷?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敢叫他的狂名。 秦淮顺着那声音的来源,扭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又冲戚卓云笑笑:“臣,确是中廷小王爷。”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很是看不惯秦淮那副轻佻的样子,忍不住口中斥道:“区区山丘,也妄想称王?自不量力。” 秦淮不急不恼,那副莽撞易怒的性子仿佛已经荡然无存,他不声不响地拉了张椅子就要坐,戚卓云给立在身旁的利竹递了个眼色,利竹立刻几步走到秦淮身边,依然是恭敬的神态,微微欠身,“秦大人,这儿不是您的位置。” 似乎料到了什么,姜灵冷笑一声,看了看利竹,又遥遥地望了望坐在高处表情模糊的戚卓云。 “那么,哪里才是我的位置呢?”秦淮轻咬后牙,明知故问。 “秦大人。皇上没请您来,这儿没您的位置。”利竹和善地笑。 姜灵掏出戚氏玉牌来,清脆一声,重重地搁在桌面上。接着,不等利竹张口,便拉着秦淮坐了下来。 “这……”利竹苦笑。 “姜灵!”戚卓云大吼,“朕收了你的玉牌!” 这一幕滑稽可笑,陈玦摇摇头,忍俊不禁,“戚氏玉牌,薛氏木牌,这天下真的有好多通行令。不知究竟是哪块牌,能流传千古,使其主人一生畅通无阻呢?” 第六十八章 君子报仇 姜灵仰头看着怒不可遏的戚卓云,微微一笑,将手中玉牌举到眼前,作出细细端详的样子,“皇上这块牌子,色泽莹润,质地温厚,您一时说要收回,妾还舍不得。” 戚卓云冷笑:“姜灵,滚回你的大漠去。” 月影眨着天真的眼,不识得眼前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是何许人也,拉了拉戚卓云的衣袖,小声问道:“皇上,这女人是谁?为何一身男装?” 戚卓云心烦意乱,无意与月影闲扯,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纤纤细指间骤然一空,月影尴尬地收回了手。 姜灵嘴角一勾,笑得很媚,“皇上日日盼我回大漠,可惜我不能让您如愿。我听闻,这几日京城大乱,可有其事?” 戚卓云的脸上尽是阴霾。京城的暴乱,即使用再多的歌舞升平也是压不住的,就像是洪水,一点点,漫上了他的桌沿。 满座皆知,这是皇上的禁忌。京城的乱民们,打着“匡扶程氏”的旗号,四处烧杀抢掠,而这一切的由头,都是他戚卓云姓戚不姓程。 见他不语,姜灵仍笑,“皇上不愿提,可妾身不得不说。攘外必先安内,天子脚下,尚且作乱,皇上想做明君,又为何舍近求远,舍本逐末?”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厉,“皇上请恕臣大不敬之罪。您为一国之君,为天下太平作图谋才该是仁君所为,一味扩张侵略,只会自戕!” 寂静的空气中,一个老臣颤颤巍巍的声音不大,却使人冷汗直下:“原来……皇上还有这样的图谋。是臣等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了。” 陈玦顺着那个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老头,捋着白花花的胡子,浑浊的眼低垂着,嘴角挂着自嘲的笑。他口中之语讽刺之味十足,陈玦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鸦雀无声的宾客们也用沉默表达了内心的恐慌。 意料之外的,戚卓云不怒反笑,眉宇舒展开,俨然一副轻松模样。 “御史大夫这是哪里话?朕与你们,君臣共治,指望的当然是太平盛世。京城的风水养人,若连这块儿都不得安宁,朕又哪里顾得上大漠?朕心惭愧,朕——对不起程氏的列祖列宗!”他痛心疾首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吁叹之声此起彼伏。年轻的帝王名不正言不顺,心中痛恨却又忌惮多嘴多舌的言官,若杀百官,他则为孤家寡人也,不杀百官,将身段儿放得极低,他还哪算是个皇帝!可笑,可怜! 赵明渊那双淡泊的眸子始终不含情绪地将这一幅众生图收入眼中,此时的局势,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掉。那些准备责难皇帝的臣子们跃跃欲试,戚卓云强压下的怒意蓄势待发,看戏的秦淮几乎憋不住笑,而赵明渊舒展了修长的颈,半开玩笑道:“时候不早了。诸位给月贵妃的贺礼可该呈上来了?” 这一句,将君与臣,都默默拉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大家的眼神又移到戚卓云身旁那位雍容华贵的女子身上,正是胸口一股闷气,不知何处而发。 一位一身碧色的青年人率先兴冲冲地上前一步,似乎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微臣贺贵妃娘娘大喜!”说罢,拍了拍手,两个小厮从角门进来,费力地抬着一只半人高的檀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箱的金银珠宝。 珍珠的光泽、黄金的灿烂、宝石的绚丽,晃了陈玦的眼。 “哇。”陈玦小声惊呼。赵明渊不着痕迹地瞟了她一眼。 “俗气得很。”月影撇了撇嘴角,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可见是喜欢的。 戚卓云没多大的反应,如月影所说,这些东西他见得多了,这样满满一箱子也不足为奇。 可普通人若看见这么大一箱的财富,恐怕会当场晕过去。 席上,不知是谁,冷冷地啐了一口,以示文人墨客的不屑与之为伍。 “很好。”戚卓云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秦淮搅局,御史大夫扫兴,他已经对这场他亲自排场的宴席失去了耐心。 兴致勃勃的年轻人的笑容变得勉强了一些,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他初入官场,人微言轻,一腔热血却无处倾洒,听闻月贵妃受宠,若能巴上一二,日后才好大展宏图。今日这些东西,可是要让他倾家荡产了,倘或押错了宝…… 月影闻言,皱了皱眉,娇嗔道:“怎么就一句好呀?人家费尽心思搜罗这些,即便是东西不好,也该称赞的。” 年轻人又恢复了兴奋,抬起头来,双眼发亮:“微臣谢娘娘赏识!” “别光谢恩呀,”月影和善地笑,一副温和贵妇的模样,“你还没告诉皇上,你叫什么呢,日后本子上怎么记呀?”她已经觉察到这位少年人的投诚,卑贱出身,朝臣们少有人看得起她,朝廷中若能有一个人互相照应,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微臣国子监主簿,季丰年!”兴高采烈地拱手,低垂着头,季丰年的身子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月影心中暗喜,一个七品小官,她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但她要让今日在场的文武大臣都看看,这风该往哪儿吹,季丰年不过是一个开端,往后欲踏她门槛者定然数不胜数。 丰年……陈玦心中一凉。灾民泛滥,乱贼当道,如此二字,实属讽刺。 戚卓云懒得干预月影的痴心妄想,连眼睛都不抬,摆了摆手,叫那个倡优退下。 “下一个。” 赵明渊环顾周围,见无人应和,便站起身来,朝上位一拱手:“如此,微臣薄礼,还请贵妃娘娘笑纳。” 不同于季丰年的大张旗鼓,赵明渊的礼物,就放在桌角的一只扁扁的小盒子里。 看着那小盒子,月影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赵明渊上次送给皇后的礼物她还记得,她可不想受那个惊。 赵明渊掀开盒子,里面是一卷柔软的丝帛,他将丝帛展开,抖了一抖,朝着周围慢慢地转了一圈,只见丝帛上惟妙惟肖地画着一对男女。 平日里嘴上挂着礼义廉耻的文官们哪见得这些,无不面红耳赤,羞怯地躲开。 光影原晃得月影看不清那画的内容,可见众人窘迫的表情,却也猜了出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戚卓云轻笑一声:“赵大人,这就是你的礼物?” 赵明渊一本正经:“正是。听闻贵妃娘娘极擅房中事,微臣特意投其所好,也是答谢娘娘给拙荆的贺礼。” 第六十九章 火势 陈玦惊讶的看着赵明渊俊美的侧脸,万万没想到,新婚之夜无动于衷的他会在今日突然发作。 而戚卓云则是含怒而笑,放在月影腰间的手忽地一紧,斜视着她,“贵妃,此事当真?” 月影也慌了,她做的事情虽然过分,然而她是料定了不会起什么波澜的。婚宴之上,给赵明渊难堪,肯定也合乎戚卓云的意愿,倘或新媳妇告状,皇帝也只会含糊其辞不做追究。可她万万没想到,赵明渊会秋后算账,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打她的脸。 “微臣可证,确有其事。”秦太尉忽然开口,吸引了很多目光,他又尴尬地低下头去,他可以装作不知,不言不语,可事情若追究下去,他那个婆娘,又要害他丢人现眼了。 “皇上放心。”赵明渊温然笑道,“玩笑而已,也不必过多怪责贵妃娘娘,托皇后娘娘的福,臣的婚宴也算有惊无险。” 秦太尉暗中松了一口气,赵明渊还算大度,未提他夫人撒泼之事。 武安侯哈哈大笑,“没想到贵妃娘娘还颇有情致。” 月影的脸色煞白,惶恐不安地看向戚卓云,一双眼里满是恐惧。 戚卓云的颜面扫地,僵硬着脸,“月贵妃,收下吧。” 月影大惊失色,张口挣扎:“皇上,这可是莫大的羞辱。妾不能收!” 戚卓云怒极反笑:“收下。” 似乎被天子之怒震慑,月影强撑着的脸面终于垮了下来,对身边人吩咐道:“年晖,收下。” “是。”年晖应声去拿。 “慢着,”戚卓云冷笑,“还没谢过赵大人。” 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故意给她难堪,月影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谢赵大人。” 戚卓云的目光则凌厉地一并投在赵明渊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 然而赵明渊还是自顾自地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受他压抑。 “几日不见,赵护卫的身子养得可好了?” 赵明渊:“谢皇上挂念。微臣已无恙。” “如此便好。”戚卓云点点头,半笑温润,“春意盎然,御花园的草木又要枝繁叶茂,朕的后院缺一巧匠,不知赵大人能否为朕分忧?” ;陈玦听着众位宾客的议论纷纷,鼻腔酸了一酸。既然早知会落得个被折辱的下场,又何必替她强出头呢? “微臣愿往。”赵明渊微笑,一拱手。 似乎觉察到陈玦关切疼痛的眼神,他缓缓斜过头去,笑着揉了揉她的额发:“你怎么了?” “若不是为了我……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陈玦低声。 赵明渊附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我不是为了你。为夫就爱看小皇帝下不来台。” 明知他故意搪塞,陈玦摇摇头。 今天这场闹剧终于在琴瑟声中落下帷幕。皇家之宴,最终竟以皇帝的颜面扫地为结局告终。 “月影会如何?”回去的路上,陈玦问。 赵明渊不必看她,就知道她一定动了恻隐之心,便不咸不淡:“她腹中有子,戚卓云不敢奈她何。”赵明渊是了解戚卓云的,那是一个向来不屑于对女人下狠手的人,女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玩意儿,平日里赏玩可以,若真要动真格的,却多此一举。 “你放心,他不会与月影较真。”温然,赵明渊握住了她的手。 “他记恨的是你。”陈玦喃喃。他手心炽热,她的手却凉。 陈玦叹了口气:“我又给你添了麻烦。” “不过是修剪花枝而已,算不上麻烦。比清扫宫道要轻松多了。”赵明渊笑着,眸光温柔。 他愈是这样,陈玦便愈是过意不去,她抢言道:“我可以替你。” “皇上哪里真的缺花匠?”赵明渊无奈地摇摇头,“他要的是我颜面扫地。” 没有这一遭,还有下一遭,陈玦未尝不懂,她只想替他承担那么一点点的恶意,就像他护着她一样。 更深露重,马车之外,隐有火光。陈玦掀起帘子一角,只见一处宅子正熊熊燃烧,火高三丈,哭喊声不绝于耳。 “这是谁家?”陈玦惊得闭不上嘴。 赵明渊向外瞥了一眼,淡漠得出奇:“张员外家。” “哪个张员外?”陈玦心中隐隐地有不祥之感。 “如你所想。”赵明渊轻声,“就是张氏。” 张韵瑶……张妃? 陈玦倒吸了一口冷气,将那帘子放下,很是不安。张妃不得宠也就罢了,张氏竟又有这飞来横祸,难道戚卓云女人的娘家都要遭殃么?幸好月影孤身一人,倒也独自春风得意。 “怎么就能由着他们作乱?现在都拿皇帝的老丈人开刀了,他怎能放着不管?” “如今北廷的兵马分成两股,一股在西北镇守,一股在南边防着南廷,剩下的人,都围在皇城中护卫,他现在只怕有心也无力了。”赵明渊依旧轻描淡写。 “如此说来,岂不是终有一日这火会烧到我们身上?”陈玦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说的不错。我是他的近身侍卫,当然逃不脱。” 惊惶地看着赵明渊,陈玦摸不透他那颗百转千回的心,“所以那日你不肯回赵府,而是住在凤品酒楼!” “说来惭愧,那时我有伤在身,恐难保全你。”赵明渊苦笑,“待在凤品楼,反倒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 马车外的喧闹之中,有人大叫了一声:“快救老爷!老爷还在里面!” 陈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赵明渊拍了拍她的肩膀:“乱世本就如此,不必挂心。” “朔风!”陈玦忽地抬起头来,“赵明渊,你让朔风救救张老爷!” 赵明渊薄唇微抿,望着她祈求的眼神,摇头:“有人要他死,他活得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 听见召唤的朔风停下马来,大声地问:“夫人有何吩咐?” 陈玦紧咬着发白的下唇,一言不发。 “夫人累了。速速回府。”赵明渊伸出手臂环住陈玦,目光复杂。 朔风闻讯,快马加鞭。 碎玉等在外头,拿着个小凳垫在陈玦脚下,搀扶她下车。 赵明渊解下墨色的斗篷,交给仆人,“带夫人去休息。” 一个小厮上前与赵明渊低语几句,他便加快了脚步向客堂走。 “赵明渊!”陈玦望着他的背影,无力地唤了一声。 停步,赵明渊转过头来,依然是柔软似水的笑意荡漾在他的唇角:“夫人累了,好睡。” 陈玦拼命地摇头,“你有事情瞒我。” 怔了一下,赵明渊没有否认,敛目:“碎玉,带夫人回屋。” 第七十章 软硬兼施 赵府书房里,京都知府高添稳坐在一把椅子上,偶尔抬起头打量挂在壁上的书画。这个房间原是戚卓云在府中待过最久的地方,现在却没有了半点留下的痕迹。半晌后,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奴仆细语声,便知应是赵明渊赴宴归来。 赵明渊推门而入,整理衣袍,缓缓坐下。 “赵王可安?”高添微微一笑,握紧了热烫的茶杯。 “端坐赵府,安然无恙。”赵明渊偏侧着头,墨玉般的眸子略一紧,盯着高添,“反而是高大人,恐怕难得开心颜吧。” 高添若无其事地起身,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皇上都不在意,大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赵明渊摇头,手指交叉,拇指缓缓摩挲着扳指,“大人鸿鹄之志,岂能止步于此。” 回头,高添斜视着赵明渊:“若不合皇上心意,只会适得其反。” “坐。”赵明渊的嘴角扯出微不可察的笑意,就是这点笑意让高添松了口气,又坐回了他对面。 “大人可要坐稳这京城。” 高添皱眉,“此话怎讲?” 赵明渊不疾不徐地拿起茶壶,为高添斟满:“薛大将军惨死,朝中群臣人人自危,且心有怨气。如此关头,京城暴乱,皇上却不闻不问,大人以为如何?” 高添沉吟,“这也难怪。毕竟,军队不是都被挪走了吗?” 赵明渊嗤了一声:“几个乱民,哪里用得上军队?皇城里的巡逻兵但凡拿出一百个,这乱子就也平了。徐之远那边呢?还是按兵不动?” 高添厌恶地别开眼神:“他说,动乱时节,他的人动不得,都要守住皇城。” “着实可笑。”赵明渊好看的唇微微翘起,“这乱再不平,你和他的脑袋都得搬家!” 吓了一跳,高添顿了顿,叹气:“不错。皇上嘴上搪塞,最后就会拿我开刀。” “皇上一味地任京城乱下去,是心里有气。” 高添一愣。 “你们上书陈言,口口声声是乱民当道,却无一人肯说一句,这群人不是乱民,而是反贼。”赵明渊一字一句道。 高添思索:“如此,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找徐之远商议,务必出兵,十日内平定暴乱。” “不仅不要找他,还要参他一本。”赵明渊微笑,一股冷意,“你以为是谁给他出的主意?早朝之时,要软硬兼施,给皇上做皇帝的体面,还要逼他亲自下令。要借兵,我们就借皇城的兵。” 高添接着嘿嘿一笑:“徐之远的小命这下怕是不保。” 赵明渊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椅子把手:“他站错了队。十万百姓他不顾,只听金銮殿的话。要他命的不是皇帝,是众怒。” “小人明白了。”高添扶了扶自己的官帽。 看着鱼肚白的天空,赵明渊启唇:“天要亮了,高大人该上朝了。在下的马车送一送您。” “不必了。”高添站起来,对着赵明渊拱手躬身:“多谢赵小王指引。” 送走高添后,侍女雪梅走上来要送赵明渊回屋歇息,他的脚步一停,似乎在犹豫些什么,片刻后,他匆匆转回身:“为我更衣,我要上朝。”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陈玦半跪在院中为花松土,一旁的碎玉看着着急:“夫人,您的指甲才蓄了没多久,何苦做这个活计?指甲烂了又要从头养起,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 陈玦:“碎玉,我现在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日了。从前为人奴婢的时候,只觉得日子短,飞一般地过,倒也没什么不愉快的。现在做了赵夫人,反倒嫌长日漫漫,不知如何打发是好。” 碎玉笑她:“您看您年纪不大,说的话这样老成。您若无聊,不如约上几位夫人,一起出门喝茶看戏,也能打发时光。” 见陈玦不言语,碎玉便小心道:“前几日,雍王妃下帖,约您后日一起去府中赏花呢。” “等公子回来问问他吧。”陈玦低着头。 “公子不会有顾虑的。雍王是个浪荡子弟,向来不问世事,先帝宁可立我们皇上为太子,都不肯立自己亲兄弟的儿子。” “你说要为我置办衣裳,忘了?”陈玦悠悠然地问。 “对对对。”碎玉大喜过望,能知晓打扮自己,就是好的,“奴婢这就去叫裁缝来。” “且慢。外头的那些裁缝就不必了,你去把原先专门为戚府裁制衣裳的顾裁缝找来。”如今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赵府的脸面,既然做了赵夫人,免不了要出去见人,莫要人暗自猜测赵明渊过得狼狈。 碎玉稍稍愣了一下,应声:“好。” 顾裁缝算得上经验丰富,技术高超,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手法很是精细。 碎玉跟在他后头,欢喜道:“顾先生,我们家夫人自成婚以来,身量长了不少,从前的衣服都不得穿了,您这次量了尺寸,回去从春到冬,按季做好了送来就成。” 顾裁缝微微颔首。 陈玦很配合地量了尺寸,顾裁缝又挑出了好几个新鲜的衣服样式给她看,可她的心思却不在这衣料上。刚刚尚春阁的雪梅来禀,赵明渊今早上朝了,陈玦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指甲缝中遗留的泥土,他是否已经在修剪花枝了呢……他们是夫妻,合该荣辱与共。 碎玉好生地送走了顾裁缝,转回屋里叹息道:“夫人是否不愿做衣服?” “并非如此。你怎生这么快就放他走了?他可是从前戚府最爱用的裁缝了,月贵妃很喜欢他。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不让他也给你做几套衣裳?”陈玦拿着一只银针,慢慢地清理着指甲。 “奴婢是下人,如何可以?”嘴上说着不行,碎玉的眼神却暗自藏着小小的期冀,被她狠狠地压了下去。 陈玦笑了笑,“去把他叫回来。那些布料花样,随便你挑,做上几身喜欢的,不要太招摇就是了,切不可让旁人知道,不然人人都要顾裁缝给做了。” 碎玉喜得说不出话,连忙点点头,跑了出去。 陈玦摇摇头,也觉得好笑得很。 第七十一章 惊变 雍王是个闲散王爷,风流爱玩,偏偏又娶了一个不爱拘束的夫人,两人在一起也算绝配。 雍王府的百花宴设得排场很大,京城中凡是有头脸的夫人小姐都受到了邀请,与那些三五成群的女子不同,陈玦是由姜灵陪着来的。姜灵陪在她身边,觉得很是别扭,这样的场合,她向来极少出入,女人的脂粉味与花香重合,隐隐有人吟诵古调,婉转动听,好似梦里呢喃。 陈玦望着一朵芙蓉出神,细细地数那层层的粉嫩花瓣,耳边是清爽又无声无息的风,还有女子们轻柔如莺啼的笑谈声。陈玦第一次知道,人间还能有这样的芬芳梦境,美人配鲜花,雍王府温柔的空气仿佛一层屏障,将这些心无旁骛的女人们与外面纷纷扰扰的争乱隔开来,好似留在这屏障里,便可岁岁无忧。而陈玦不相信这种无忧的错觉。 雍王妃齐文茹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陈玦身后,细腻清香的手指绕过她的肩头,掐下了一朵芙蓉,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中:“原来赵夫人喜欢芙蓉。” “美丽的花朵,谁会不喜欢呢?”陈玦摇头浅笑,身上的老成一下子褪去,她又成了含羞的少女。 随手将那花儿丢到地上,齐文茹有些疲惫地笑了笑,“芙蓉高贵。可在我眼中,也只是俗物。像这样丢在地上,它便只是马泥。” “臣妾不知王妃何意?” “芙蓉脱了枝,又有几时好呢?”齐文茹的话敲打她。 听后,陈玦先是一愣,继而笑:“臣妾愚钝,不知王妃何意。” 齐文茹凑近了她,在她耳边叮咛:“赵夫人,快回府看看吧。” 听她语气也不像有恶意,陈玦当即脸色一变,早已没了赏花的心情。 四月暮春,赵府中的野草疯长而无人修理,徒然生出一股岁月荒凉之感。陈玦与姜灵走下马车之时,竟出乎意料地无人迎接。 碎玉:“奇怪得很,今儿都怎么了。” 陈玦看了碎玉一眼,齐文茹的话盘旋在耳边,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已经等不及了,陈玦几步跳上玉阶,推开门进去,只见赵府之中,重楼叠宇,皆门户大开,哪里见得一个仆人。 来不及反应,陈玦便拉着姜灵先向尚春阁去。 尚春阁外,朔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手里扯着一支柳枝。 “朔风。”陈玦叫了一声。 蓦地一抬头,不同寻常的,朔风的脸上挂着笑容,只是那笑容非但不开怀,反倒十分苦涩,像是在用力地隐瞒着情绪。 “夫人,您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姜灵不安。 朔风沉吟了一下,声音试探,“南边儿打过来了。” 什么……陈玦皱紧了眉,南北局势严峻,全靠绝雁岭一头支撑着,维持表面的平静,小王爷现下虽然人在北廷,但中廷的格局不会乱,南边的人想要过来,如若没有中廷的支持,是万万办不到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陈玦回头看了一眼姜灵。果不其然,姜灵闭紧了嘴巴,脸色萧然。 小王爷定然是插手了的,那此事也是赵明渊首肯的。赵家发兵,直逼京都,一时间竟难说究竟是谁更想要赵明渊的命。陈玦知道,赵明渊这条命,他早就不在乎了,但她在想,做出这样抉择的赵氏一族,究竟有没有叫他寒心呢? “这府里又是怎么一回事?”姜灵换了个问题。 “抄家。”朔风有一种末世前的坦然与潇洒,他轻轻地笑,露出雪白的牙,“主人被削爵,贬为庶人。” “他的尊位不是戚卓云给的,是先帝,不管戚卓云再如何否定,他都是南廷的赵小王。”陈玦脱口而出。 “夫人,赵小王死了。”朔风定定地看着陈玦,一字一句道,“赵家,已经为赵小王置办了衣冠冢,现已风光大葬,入土为安了。” 仿佛一道惊雷,顺着陈玦的头顶劈了下来,即使再愚笨,再不通世事,她也知道这衣冠冢对于身为质子的赵明渊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现在才是真真正正成为了戚家的盘中餐,刀上俎。 抄家的人在赵府里来回穿梭,如同一窝马蜂一样,窜来窜去,所到之处,无不纷乱不堪,打砸声起。 碎玉连声叹气:“仆人都遣走了么?” 朔风点头:“你要走,也可以走。”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这算你的工钱。” 碎玉迟疑地看向陈玦,见她没有发话的意思,便咬咬牙道:“奴婢愿跟随夫人,风雨与共。” 现下不是感动的时候,陈玦将朔风手中的银子放到了碎玉手里,“碎玉,你听话,赵府本就扎眼,现在失了权势,更保不住你,京城大乱未平,留在这里不安全。” 碎玉摇摇头,赌气似的把那银子又丢回朔风怀里,给朔风砸了个愣。 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陈玦没有耐心与她再争辩,只能暂且将她出府一事搁置,先急着问朔风道:“公子呢?” “在宫里。” 陈玦浑身的力气好像突然之间都被抽走了一样,她无力地跌坐下来。她很想帮他,陪在他身边,可是她不能,她只是别人口中的女流之辈,只能留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庭院,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现在在他身上正在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痴迷于陪伴在他身边的呢?陈玦细细想来,应该就是在上阳宫门口的第一面,他跪在阶上,坚毅又平静。她便好奇他的坚持,也想参与他的坚持。纵使他的人生已如一团乱麻一样理不清楚,她也像藤蔓,紧紧地与他缠绕,分不开了。她既是赵夫人,便不得不与他荣辱与共,她既是她自己,便无法抑制住地走进他的世界。冥冥之中,好像一切自有定数。 又是上阳宫,又是那熟悉的玉阶,赵明渊双膝跪地,与从前一样安静平和。 只是这次,戚卓云稳稳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透过敞开的大门,滑下百级阶梯,微笑地注视着他。 从前,他忌他是赵小王,又爱他似亲兄弟,如今,他褪去华袍,只着亵衣,身上的名头被撸了个干净,只有那脊背仍然不弯。 戚卓云皱了皱眉。 “利竹,教教赵护卫怎么弯腰。” 第七十二章 重罚 利竹与戚卓云对视一眼,手握九龙鞭,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台阶去,站在赵明渊身后,唇动了动:“赵护卫,得罪。” 赵明渊的眼睛空空然,看不见戚卓云,也看不见那九天金銮殿,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他想起了他的舅舅,那个老而昏庸的先帝。不知他是否也是这样,以金玉为毒,最终落得自戕。 长鞭高高举起,又猛地落下,其狠厉似乎划破了空气,凌厉冰冷的声音滑过赵明渊的耳边,又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肩背上。利竹并没有手下留情,他的每一鞭都相当公允,如同不会有情感波动的木偶,一举一动,尽得主心。 戚卓云微微侧着头,欣赏着这一幕。赵明渊高贵华丽的衣袍绽开,鲜血逐渐染红了鞭子,一鞭下去,血珠四溅。 戚卓云今日未穿龙袍,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在这朗朗春日中,好似一个温润儒雅的贵公子在看一出好戏,他似乎很是满意这一出精彩的戏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对着利竹笑了笑,“赵护卫的血污了朕的地板,明日群臣早朝,见此血迹恐惶恐不安。” 利竹闻声,立刻停了手。 却见戚卓云摇摇头:“拖出去打。把这里好好清理一下。” 一向唯命是从的利竹一愣,犹豫地看了一眼戚卓云,欲言又止。戚卓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如今的赵明渊有如丧家之犬,他尽然可以像打狗一样打他。 利竹一动不动,赵明渊抬起头来,忍痛一笑,“利竹,皇上眼里见不得脏东西,走吧。” 眸中一动,利竹有不忍之色,小心地将赵明渊搀扶起来,低声瓮声瓮气地说:“赵大人,皇上心情烦闷,您多担待。” 而赵明渊却将手臂抽了回来,硬声道:“九五之尊,哪里用微臣担待?”说罢,便舍掉利竹,佝偻着身躯一步一颤地向门口走去。 随后,来来往往的宫道上,上演了人人唏嘘的戏码,皇上的近身侍卫赵明渊被剥去上衣,以九鞭抽打,行刑人也由利竹换成了一个粗壮的大汉。 大汉出手,鞭鞭见肉,而赵护卫一声不吭,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偶有宫人路过,侧目偷看,又赶紧别开眼去,无不心惊胆战。 只因戚卓云没有说个确切的数字,赵明渊的鞭子便要一直捱下去,他的脊背早已惨不忍睹,可他始终紧咬牙根,闷声不叫。最后是利竹恐再打下去会出了人命,私自挥手叫停了。 利竹的眉头紧紧皱着,众目睽睽之下,想上前却又不能上前,唯恐惹人口舌。赵明渊已浑身瘫软地匍匐在地,血水混着汗水流了一滩,不知还是否神志清醒。 “来人。”利竹叹口气,“把赵护卫送回府。” 两个小太监连忙过去要捞赵明渊起来,利竹怕他们手脚粗笨,又伤了赵明渊,伸手一挡,“慢着,宣赵府的人进宫,叫他们自己来领。” “那这儿?” 利竹狠狠心:“就留在这儿,皇上的意思,要他没脸,咱们有什么办法。走吧,都散了,别自作主张。” 本还在围着看的宫人们赶紧低着头快步走了。 陈玦是在宫中大路上找到浑身是血的赵明渊的,他仍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浑身已没有了半点力气,墨黑的眸也已失去生气,利竹默默无语地立在他身旁,似为他撑起了一道屏障。 陈玦的心里一疼,泪水无声地滑落了面颊。 她大可以像寻常夫人那般,扑在他身上大哭一场,但她安静得异常,她知道,赵明渊不需要一场痛哭来加重他的悲惨,他只需要她一点一点地,把他破碎的自尊拼凑起来。 “哎呀,怎么打成这样啊!”碎玉慌了神,惊呼,“夫人,我们如何是好?” 陈玦半跪在他身边,伸出手,她纤细的手指悬在空中,隔着远远的,描绘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的理智尚在,可跟着他疼痛不已的心脏限制了她作出决定。 “夫人,您倒是拿个主意啊!”碎玉带着哭腔。 “皇上可说过,不许太医医治吗?”陈玦幽幽地问。 利竹:“没有。可是皇上说了,赵护卫明儿个还得当差。” “打成这样,还要当差?”陈玦的声音蓦地提高,她愤怒的美眸冷冷地盯着利竹,好像能通过利竹那秀气的双目看见另一双风流的眼睛。 利竹的身体也一哆嗦。他侍奉在喜怒无常的戚卓云身边那么多年,如今竟然会怵一个女子,八成是女人护夫时的那种狠劲,让他禁不住肃然起敬。 他嗫嚅了两声,才慢慢道:“朝中的事情,夫人想必也有所耳闻。今非昔比了,赵护卫的日子不好过是自然的。” “今非昔比……”陈玦喃喃,反问,“说什么今非昔比?难道他是个势利种?挑女人也罢了,连自己的侍卫都如此,名分虚位就那么重要吗?” 利竹的脸上有些绷不住了,冷笑,“夫人这话就是自欺欺人了。赵护卫私下里干的那点儿勾当,打量着别人都没眼睛么?夫人以为,他若不是南边儿的赵小王,早就死过千百回了!” 陈玦认命地闭上了双眼,心如刀绞,面色戚戚,“是我失言。利竹,今日的事,多谢你周全。” 利竹凌厉的神色收去,语气软了一软,“夫人关心则乱,我知道。皇上也是在气头上,拿他撒气。南边儿突然打进来,皇上心里不烦就怪了,过几日便好了。若真的起了杀心,赵明渊还能活吗?” 陈玦想尽力扮演好一位得体稳重的夫人,水眸微敛,毕恭毕敬道:“多谢您指点。” “不敢。”利竹瘦削的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他们,“夫人需要车马吗?” “雇了马车在宫外。” 赵府的马车已被以“不合规矩”为名撤去了。依规制,赵府现在只堪用牛车。 “小王爷呢?没来接?”利竹伸了伸腿,盯着自己的靴子,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 陈玦盯着他的脊背,费力抱起了赵明渊的半个身子,“皇上的消息也不甚灵通。今日午后,小王爷已与姜姑娘一同南下,回中廷主持大局去了。” 利竹的脸色一僵,回过头来,“什么?” 已失了赵明渊这个人质,北廷不能连小王爷都放走。 陈玦扶起赵明渊,尽量不碰触他的伤口,冲着利竹嫣然一笑:“事发突然,来不及向皇上辞别了。” 突然,她觉察怀中的男人低笑了两声,身子一抖,碰到伤处,又簌簌地咳。 陈玦蹙眉,对利竹道:“劳烦快点儿把马车喊进来。” 第七十三章 岚川 望着赵明渊那破烂得不足蔽体的衣裳,陈玦的心狠狠地抖了一下。赵明渊低着头,刻意地躲开她的目光,嘴上挂着清浅的微笑。 “你还没有败。”陈玦一手搀扶他上马车,附在他耳边低语,“只待小王爷回了中廷……” “阿娇。”赵明渊突然沙哑着嗓子唤她,那双染血的眸子微不可察地眯了眯,在重刑之下怎么也不肯流露的疲惫与绝望就那样轻易地从眸中流淌了出来。陈玦望着他的眼神,愣了一愣,她从没见过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赵明渊露出这幅模样,那是末世的样子,是将死之人的淡然与认命。 “这场戏已经结束了。”赵明渊笑得哀伤,“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拉你入局。你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本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是我毁了你。” 陈玦决绝地摇头,紧紧地握住了赵明渊的手,她温暖的触感顺着他冰凉的指尖蔓延,她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感觉到,他们二人真正是一对夫妇。也许算不上琴瑟和鸣,也许有名无实,但他们已经共生共死,这是一种令她感到欣喜又悲凉的绝望的曼妙。 “你知道若秦淮回了中廷,他会做什么?”赵明渊张了张干涸的唇,马车轻轻一颠簸,他那残破的身子就钻心地疼,他咬着牙,努力不使声音发抖:“我已是南廷的弃子,南廷留我再无他用,索性放秦淮与赵家军冲过关隘来,冲进上阳宫,把戚卓云拉下台。” “如此一来——”赵明渊自嘲地笑,“戚氏岂会再容我?陈娇,你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一纸休书。” 陈玦一愣,果断地摇头:“不。我此时定然不能抛下你。” “为什么?”赵明渊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暴躁,紧紧地皱眉低吼,头上的青筋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怒火暴突着,“你要荣华富贵,你要出人头地,在我身上已是绝无可能。再跟着我,除了死路一条,什么都没有。哦,也有。”赵明渊勾唇一笑,满是嘲讽:“还有别人的耻笑与羞辱。这个赵夫人,我劝你还是不作为妙。” 马夫听着车里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不觉紧了紧缰绳。 “赵明渊。”陈玦没有因他突如其来的发作而改变神色,反而异常地平静:“留在你身边,我是赵夫人。离开你,我是陈玦,是戚氏的奴仆。我出身低微,琴棋书画一个不会,但我知道何为情义二字。”盯着他突然一滞的眸,陈玦吩咐车夫:“驶快点。赵大人疼得要走火入魔了。” “抱歉。”赵明渊忍着剧痛向后一仰,狰狞的面容逐渐平静,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意:“我无意中伤你。” 陈玦扭过头,声音冷淡,娇俏年轻的脸上略有愠色:“无事。现在的你不需要赵夫人,我可以做回陈玦。只消你明白一点,我并未犯七出之条,你,不可休妻。” 低眸,摇头,赵明渊无奈而苦涩地笑。 “陈娇,我何德何能。” “赵明渊。若我不是戚府奴婢出身,而是这京城中的富贵小姐,你会不会没那么为难?”陈玦轻声地问,“你要休我,是否因为我的无能?” 赵明渊抿了抿唇,轻轻捻起一缕她落在肩上的凌乱发丝,“你确乎无能,帮不了我。你与我缠在一起,只能是共同的毁灭。何苦搭上自己。” 陈玦的喉咙滑动,哽咽的冲动涌上喉咙,又被她生硬压下。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这样绝情冷酷的话,该死的是,她又真切知道那话完全不假。赵明渊是个爱论得失的人,如今他不过是站在她的位置上考虑,一点错都没有。可却让她那么冷! “如今你有什么打算?你现在是赵护卫,而不是赵小王了,你那颗心中的千千结,可以不用瞒我了吗?” “活下去。”赵明渊闭上了眼,“以任何身份,活下去。” 陈玦松了口气。她可不想真的为他守寡。她本以为,他那样干净利落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会有寻死的心,本要拿来劝他的一肚子话又咽了回去。 似能感知到她的惊讶,赵明渊笑笑,“人有了家眷,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地死。你硬要守着我,我若撒手人寰,不成了无情无义?” 陈玦的鼻腔微酸。 马车兜兜转转,离皇城越来越远,却也离赵府越来越远,陈玦望向赵明渊,他点了点头。 “这不是回赵府的方向。”陈玦狐疑。 马车夫面有尴尬,半回过头去:“夫人。皇上说了,赵护卫,住不回去了。” “我们现在是去哪?”陈玦掀开车帘,车外是她从未见过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身穿陋麻素衣,显然是京城的外围。 马夫不再说话,猛地一挥鞭,马便撒开了狂奔。 马车剧烈的颠簸下,赵明渊背部的伤口撞到了栏上,刚刚结痂的地方,血又汩汩地流个不止。 “你疯了!慢点!”陈玦一面恼怒,一面扯下衣角的布条,轻手轻脚地为赵明渊止血。 “你要带我们出京,是不是?”赵明渊睁开眼,虚弱而镇静。 “出京!?”陈玦紧紧握住赵明渊的手,慌张地看向车外,的确,所驶之处,行人愈见稀少,亦没有城门看守,可见这并非是往南的方向…… “皇帝这是要将我贬到西北。”赵明渊苍白的唇微笑。 车夫忽地紧勒缰绳,马脚步骤停,车又猛地一晃,陈玦一手护住赵明渊的肩膀,心中暗骂。 马重又慢条斯理地跑了起来,车夫的声音里带着笑:“赵护卫果然聪明。那奴才办事便轻松多了。奴才也是奉命行事,望您海涵。您若好好配合,这路上咱们就舒服些。您若是给奴才找麻烦,那咱们两个都不痛快。” 天色擦黑,马车在一处村寨中停了下来。 “阿娇。”赵明渊将拇指上的玉扳指摘下给她。 陈玦会意,接过扳指,放到车夫手中。 车夫掂了掂手中的物件儿,不必挑灯细看,他也知道那是块好东西,眼睛快速地上下一扫陈玦,咂了咂嘴:“待奴才送公子到了岚川,您二位务必向小戚王问好。” 陈玦回头,正对上忍着疼缓缓下马车的赵明渊的双眸,他温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