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衣当归》 第一章 苏家兄妹 堇衣趴在屋内临窗的榻几上,向外望着小院内的春光,头发随意的披散着,整个人似没有骨头般。从很早开始她便一直听见殷芮院内的嘈杂声了。 她知道那边肯定又是在挑拣衣饰,殷芮是不会放过在上巳节大出风头的机会的。当然,不只是她,今天这样的日子对于所有的少年少女而言都是激动人心的,游春、纸鸢、泛舟、诗会,还有夜晚的灯会,即使堇衣不爱动弹,但每年春天的这一场热闹也让她心驰神往。 “本来早早便告诫自己昨夜要早些就寝,今日才能畅意游耍,偏这书不早一日不晚一日,偏在昨日送来,害我又熬了大半夜在这上面,这却是本好书没错,但我这毛病却是真真让我着恼。”堇衣在心里想道。 她爱书,这本《翁亭笔谈》她已经惦念好久了,之前她曾拜托大哥元风帮她寻书,一直到昨日,她等了足足四个月才终于拿到。除书虫的本性使她不顾次日安排熬夜看书外,更深的缘由还在于她有一项恼人的品质。 她平日绝算不上一个急性子的人,但做起事却总有种雷厉风行的架势,往往不急于开始一件事,但一旦开始,便力求全情投入、一气呵成,若是不幸被打断,她便总觉得似在挠心挠肝。 堇衣也意识到了自己对于单件事情的专注度似乎有种病态的追求,但目前为之,这项品质对她造成的最大伤害还只是像今日一样——不能纵情享受一场春日游乐,因此堇衣还未对这一烦人的脾气感到任何危机。 门口传来一阵掀帘和衣饰走动的环佩玎珰声,殷芮走了进来,衣裙流动间嘴里还念叨着今天的出游该如何如何之类的,堇衣根本没听殷芮的话语,眯眼打量着她的神情和装扮。 殷芮还是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虽然梳着大多数少女的垂鬟分肖髻,发髻上也只浅浅缀着几个玉绿点翠,但她却总能比别人多一种伶俐的意味。 对十四岁的少女而言,她的身形发育得很好,嫩黄色的襦裙在腰肢处展现了惊人的弧度,其步态说不上优雅,但却充满着一种昂扬的朝气。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实在好看,一双杏眸总是显出潋滟般的水光,挺翘小巧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以及作为苏家女那突出的凝脂般的肌肤。可能是继承于母亲那边的得天独厚,苏家的三个女儿虽然脾气相貌殊异,但这身熠熠生辉的肌肤却是同样令人称羡的。不过真正使殷芮这张脸充满魔力的是她脸上那种自信的璀璨神采,使得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耀眼又浑然天成的娇俏感。 对堇衣而言殷芮最可贵之处不在于她那天赐般的美貌,而是她为点亮和维持这份美丽所拥有的令人惊叹的决心和毅力,这对堇衣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因为她始终没能发现一件能让她如此着迷和痴狂的事情,她爱琴、爱书、爱很多美好的事物,常常兴之所至会彻夜钻研,但她能感觉到这和殷芮对于美丽的那种追求是不一样的。 殷芮的那种喜爱是旷日持久的,是刻入她骨子里的习惯和动力,而堇衣的大多数爱好她都能做好,却无法做到最好,因为她没有殷芮的那种热切,若说堇衣嫉妒殷芮什么的话,那便是这一桩了。 “你怎么还趴着呀?我可不想因为你白白等半日,快起来收拾。” “我干嘛昨夜要碰那本书呢,摆在这里,今日回来也可以随意翻看的啊!”堇衣倚着榻几心里无力的再一次自我抱怨道。 “我不会耽搁你的,你先去母亲的院子好了,我不像你要弄这么久。”堇衣赌气答道。 “弄这么久是因为有弄这么久的底气,有些人弄再久也弄不出来,我虽然不想因为你浪费我的时间,但更不想和一个邋遢的妹妹一起出门。所以现在你听我的安排——你昨晚又熬了大半夜吧,脸色跟个鬼似的,红玉,去我房里拿我调的玉露膏来,绿沁,去打水然后把她的衣饰找来,就要那身烟紫绛纱复裙……” 堇衣就这样趴着任凭殷芮一连串的吩咐,然后看着她走过来开始摆布自己,呆愣的任她行事,在装扮这一点上,殷芮总是有无穷的才能和精力的。至于言语中的夹枪带刺,堇衣也懒得和她理论了,反正她们之间总是争来吵去,现在她一言不发,殷芮反倒会在心里觉得奇怪呢。 “就让她奇怪去吧,我现在真是连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一场。” 姐妹两人到知一堂时其他人都已到齐了,父亲和母亲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让她们坐下了,二哥立墨倒是不快的斜了她们一眼,堇衣转身看殷芮果然发现殷芮把头低下了然后伸手掐了她一下。 堇衣因为少眠的痛苦一瞬间便消去了大半,每次殷芮见到立墨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这种场景对于总和殷芮冲突的堇衣而言实在是件赏心乐事,其实堇衣也挺怕立墨的,但她自问没什么可被立墨抓住教训的点,而殷芮虽然在外传着“苏家有殊色”的名声,在内却是个实打实的皮猴儿,且做事从不动脑筋,立墨又是个暴躁性子的兄长,殷芮便总是受着他的教训。 大哥元风悄悄朝这边看了一眼,给殷芮和堇衣递了个安慰的眼神,殷芮便稍稍将头抬了一些。若说殷芮对立墨是又恨又怕的话,她对元风则截然不同了,堇衣能感觉到殷芮对元风有一种极深的孺慕之情,甚至父亲也比不过元风在她心里的地位。 元风作为长兄和立墨是完全不同的兄长类型,堇衣一度觉得他们两人的名字应该对换。元风清风朗月、温文尔雅倒是两个名字都适合他,但立墨却是完全让人感受不到书墨文气,这倒不是说立墨的学问不好,而是他在家都是一副郁结于色的神情,对待几个妹妹无甚耐心,对下人也容易脾气急躁,只有贴身小厮松茗似乎懂他一些,懂得“扬长避短”。 堇衣只有一次偶然在外看见立墨和朋友相处时才知道他原来可以笑得如此开怀,那一瞬间真让堇衣想起“惠风和畅”四字,所以堇衣想元风比起立墨该是更适合他的名字。 至于雁回,这场眉眼官司里唯一一个无动于衷、专心早膳的人,仿佛对这边半点兴趣也无。作为姐妹中的领头者,她素有才名,两个姐姐中堇衣也一直和她更亲近,虽然她似乎对姐妹间的感情并不在意,一心和两个兄长“较劲”,按雁回以往的话说便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就才学而言天生比男子更差”。 堇衣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总是被殷芮没来由的欺负,往往都是雁回替她出的头。 父亲和立墨对于她们这样的“小姐妹之争”基本没什么兴趣,而母亲也不会对此事多加干涉,因为她虽然是最小的孩子,但在殷芮之前母亲有两个孩子夭折过,所以殷芮的平安对于母亲而言是个莫大的安慰,对她也总是多几分纵容。 元风则更像个和事佬,他对两个妹妹都很疼爱,尽管殷芮欺负堇衣,他也不会罚殷芮,而是给两人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以此抚平一场纠纷,所以就雁回愿意主持公道这点,堇衣便信赖于她。 况且虽然她对胜过男子这事没什么兴趣,只顾沉迷于自己的三分爱好,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认为女子比之男子更差或者女子便该贞顺柔美以让男子心悦为毕生所求,而是对于堇衣而言,这事本没什么胜负,她如何和平辈女子相处,便如何和平辈男子相处,但她还是很欣赏雁回的想法,并且有时也很羡慕雁回这样的干劲和果决。 早膳后,父亲将元风和立墨叫去书房话事,堇衣和殷芮对这不感兴趣,两人听着母亲在她们出门前的教诲都在心里想着谢柳坡待会儿的风光和热闹,但雁回频频向书房张望,显然对于那边——她称之为“家族中心”的谈话更感兴趣。 “母亲,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梳百花髻那样漂亮的发式呀?”殷芮抱怨道,“我早就腻烦日日只能梳这样清汤流水般的发式了。” “你说的那些发式都是已婚妇人梳的,你看外面的小姑娘谁梳那样的头发,你现在这样嘀咕,等以后却会怀念现在还能梳肖髻的时候。”母亲抚了抚殷芮的头发感慨道,看着殷芮的眼里带着一种看稚童胡闹的纵容之情。 “我才不会呢。”殷芮小声嘀咕着。 不一会儿,元风和立墨一起走进了堂屋,母亲向他们叮嘱道:“看好你们的三个妹妹,今日上巳,谢柳坡那边人必定很多,虽是你们少年的欢畅节日,也要进退有度,记好你们父亲的叮嘱,早些回来。” 府门前安车已备,殷芮一路挽着元风的衣袖似是在撒娇,元风一脸笑意的看着殷芮,揉了揉她的额头后翻身上马,他和立墨显然是打算骑马而去,姐妹三人也依次上车。 堇衣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苏府的门匾高高的挂在门头,看着春日的阳光洒在门庭敞开的院内,堇衣心内突然感受到一阵慰藉,这种慰藉来自萧索的世事和春日的宜人生机的对比,但此时的堇衣尚不明白也没有去思考这一缘由,即使内心早熟但还是孩童的她对于自己所处的动荡时代还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她现在目所能及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以及他们的马上怡人风姿,但元风和立墨虽并排而骑却互不理睬,堇衣心里叹一声气后垂下车帘。 殷芮正生气的盯着堇衣看,见她转过头来便气鼓鼓的说道:“今早都是你害的,现在肯定都以为又是我迟了。” “这次是我不好,但你瞧见立墨的那个样子真是好笑,要是我能办到的话,我倒真希望能让你自己也瞧一瞧、乐一乐。” “你还笑,若不是为你,我能被他瞪吗?亏我帮你装点得这么顺眼,却是真真的狼心狗肺。” “什么立墨、他的?既是兄长,作何直呼其名?你们两个再这样,别怪我告诉母亲。”雁回平静的各看了左右两个妹妹一眼。 “知道了。”堇衣乖顺的答了一句,殷芮不甘的扯了一下衣角。 “这次是我不对,之前你看中的我那支缠枝木兰笄给你了。” 殷芮撇撇嘴道:“谁稀罕你一个九岁小破孩的首饰,自己留着玩儿吧。”堇衣听见这话倒觉得稀奇了几分,以往她悄悄偷拿了几次那支木兰笄,显见是喜欢的,这次却突然文巧起来了,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殷芮看见堇衣在看自己,哼了一声后转身悄悄掀帘看外面了,雁回雷打不动的拿着一册书专心看着,堇衣也觉得困倦难抵,便闭目自歇了。 第二章 少年之峪 谢柳坡原本叫斜柳坡,渭水的一支绕此而过,据说此地曾经是名士谢淮和柳惔的神交之地,时任邺城太守的谢淮某夜乘舟出游,在斜柳坡处偶然听得抚琴之声,一时怔愣入神,久不能出,渐啸吟合之,两人当夜未曾见面,事后才在他处知道对方之名,旁人问他们为何当夜不见,二人的回答俱是“即已神交,何复见?”而此地也渐此被大家改称为“谢柳坡”。 后来邺城的文人雅集、流杯曲水便也常设此地,至于上巳这样的热闹节日,谢柳坡这样的春光燕好之地更是大家的绝佳游春之所。 苏家一行人到时,谢柳坡已经热闹非凡了,岔道处恰遇上方家姊妹,两方笑着见礼后方筠走上前来挽着殷芮,八岁的方湄也拿着一个燕子形的飞鸢扯着堇衣的衣角,那个飞鸢还是之前方湄缠着堇衣一起做的。 “我们先走走散散吧,等到开阔处我们再放风筝如何?”堇衣无奈道。 “衣姐姐,我这回可会看好你的,不会再让你中途跑掉了。”方湄紧紧扯着堇衣的衣角嘀咕着。 虽然两人只差一岁,但堇衣总是对方湄无力招架,不知道生性活泼好动的方湄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黏着截然相反的她,而母亲对于方湄对堇衣的莫名热情却是乐见其成,她认为正是有了方湄才让堇衣这身懒骨头可以多动动。 立墨不发一言自己往远处走了,堇衣知道他多半是去寻朋友了,立墨总是不愿意和他们多待。 殷芮的身边这一路过来已经聚集了几个小姐妹了,她们正谈论着时兴的水粉服饰,元风似乎也正打算去雅集,倒是雁回自从遇见方家姊妹后便一言不发,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虽然堇衣只有九岁,家中诸事大家都觉得与她无关而不让她知道,但作为苏家的一员她总能从蛛丝马迹中窥知一些,况且殷芮总是对家中诸人诸事知之甚详,又总是无法忍受无人和她交流这些“秘密”,此时堇衣作为一个不爱生事的闷嘴葫芦自然成为了殷芮倾吐商量的理想对象,堇衣虽然不满殷芮经常给她使绊和“耀武扬威”,但对于殷芮这样一个尽职尽责的消息来源也十分满意,也因此她对于雁回现在满脸郁色的原因略知一二。 大晋流兴清谈之风,文人雅士常聚之觞咏叙怀,所谈多以老、庄之言为基,玄学、佛理为辩,而邺城奇峰险峻,风光迤逦,在北地诸城中历来备受骚人墨客喜爱,其清谈之风更甚,不止男子广兴聚友之谈,闺中女子也多爱集社,或赏花咏物,或奏琴作画,才趣十足。 苏家雁回在邺城女子中颇负才名,且其事事争先,好强果毅,便是在男子中也有一定声名,这也是让雁回极为自得的一点,但随着年岁渐长,十七岁的雁回却有一样无法逃避的烦恼——婚事。 雁回身材颇不似北地女子,北地女子相比南方闺秀而言,骨架偏大,身材易显壮硕,雁回则娇小异常,这与她追求沉稳肃穆的气质颇为不符,使得每每有人初见到雁回时都有一丝浅淡的违和感,因为这幅娇小的身躯总是带着好强斗勇的神情。 其五官不似殷芮一般明妍非常,甚至可以说平淡无奇,这张脸上最大的亮点反倒是她那庄严果敢的神态,但这对于男子而言并无多少吸引力,不过作为苏家女,雁回也有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这确为她添色不少。 十五岁的雁回曾议过一门亲事,门第和苏家相近,对方家母看重的便是雁回这一身沉稳的气质,但在交换庚帖八字相合后,对方却将庚帖送还,说是二人八字不合,后来便流传出雁回的八字该是男子的命格为宜,若是女子,以后必会压制夫婿、夫纲不振的流言,而雁回往日的行为举止似乎也与这种说辞相合。 自此士族之间便几无雁回的择偶余地,苏氏虽然只论二三流士族,但依其时之风气,也不应与庶族之流通婚以自降品格,雁回的婚事也就越发艰难起来。 从那时起,雁回便沉默了不少,母亲也不似往日般任由雁回来往于诗会雅集之间,转而开始教习雁回贤媛之道,雁回以往的才名也开始往贞淑转变。 对于雁回而言,以前的上巳正是她可以欢愉其间的好时候,现在看着如今才名颇盛且娴静动人的方筠未免意难平,脸上便带着几分不豫之色。 方筠比雁回小两岁,和殷芮要好非常,依照殷芮和雁回之间屡相交恶的关系也知道方筠对于雁回是怎样一种态度。眼下雁回撇开这边去寻苏家其他几府的同辈姊妹,堇衣一向不喜欢那些苏家亲故的姊妹之流,便仍旧牵着方湄待在殷芮这侧。 “过了端午,我们家便要往江左迁了。”方筠叹道。 “怎么突然要迁了呢?我还没去过南方呢,你们迁往江左哪里啊?”殷芮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如今外面形势越发乱起来,母亲只让收拾物事,说父亲调职,到时和清河卢氏一起走。” 殷芮对方家即将迁走这事显然没做过多考虑,转而和方筠聊起南北气候和时兴妆容服饰之异。 堇衣知道清河卢氏,一流士族就数王、谢、卢、崔为显要,方家一向依附于卢氏,但卢氏往南迁代表什么呢?堇衣隐隐感到一种不好的征兆,但即使她再早熟,一个九岁尚无阅历的孩子也不可能凭空想出缘由来。 虽然身处乱世,但堇衣的成长环境却是相对单纯的,从她记事起,邺城只有过一次战火,五岁的她虽然感受到当时周围的紧张氛围,但于她而言,生活并没有改变多少,她只记得那次的围城战有十天,因为有十天苏家都一直门户紧闭,只有父兄出入。 “我们在这里放风筝吧,衣姐姐。”方湄眨着单纯的眼睑对堇衣说道,堇衣想到再过两个月她和方湄可能就很难再见了,也一时心中感念,便放下心中思虑专心和方湄放起风筝来。 “远一点,远一点,再远一点,高一点……” “欸,风来了,衣姐姐你跑起来。” “快一点,对,再远一点,燕子飞起来了,太好了!” 堇衣已经跑得气喘了,她觉得自己这回陪方湄放风筝再尽心不过了,风筝飞起来后,堇衣看着方湄笑得欢快的样子也觉得舒心了不少,便就近找了个位置将歇。 天朗气清,闲坐的堇衣忽然感到消耗半夜带来的困倦之意,不免迷迷糊糊的半寐起来。 似醒非醒间,堇衣隐约听见身后隔着一小丛竹林的地方不时传来一阵言语之声,但模模糊糊只剩一点腔调依稀可闻,堇衣只觉得这语调似乎格外动听,禁不住起身去寻那声调的源头。 过了这丛竹林后便是临溪的一片旷地,刚从竹林中探身出来的堇衣便看见一群年龄各异、宽衣大袖的男子临溪而坐,似在行曲水流觞之雅趣,元风也在其间。 元风少年时便以天资聪颖著称,父亲对元风的期望很高,及至培养呵护也更为精心,元风也不负父亲的期望,虽然十九岁,但在士人中已有不小的声名。 立墨也很出色,且十分勤奋刻苦,但后天的努力在元风的先天之姿的衬托下总是黯然失色。 且元风作为长子,事事总是在先,立墨便似是处处受到元风的掣肘,再加二人性情迥异,对事对物之见总是相去甚远,天长日久,两人也渐行渐远,立墨甚至会特意避开元风所在的场合时机,综此种种,二人虽为一母同胞之兄弟却似是陌路人都不如一般。 堇衣大略往那群士人中看了一眼,果然没发现立墨的身影。但第一次亲见这样的清谈盛会,堇衣也不舍离去,便隐在林中观望。杯盏往复间,众人间饮间谈,堇衣在林中虽未听得确切,却也大概知道众人似是在行庄周的小大之辩,不过在这竹林的近端反倒没有再听到刚才半梦半醒之间引她前来的声调了。 这时酒盏正传到一个白袍宽衽的男子处,这人背对堇衣,只见他俯身取起酒盏,左近另一青衣男子调笑道:“怎的又是之峪,今日怕不是这酒盏也流连之峪的姿容吧。” 被称作之峪的男子笑了笑,没有理会青衣男子的笑语,径自说道:“庄周的《逍遥游》以鲲鹏为其逍遥者,其大不知几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此之为其大;啁啾不解其何以腾跃九万里而南为,斥鄢腾跃数仞便可翱翔蓬蒿之间,亦讥笑鲲鹏之高大不知其将何往,此之为其小。啁啾、斥鄢无法理解鲲鹏的高远之境,是受其时其地的境况制约,而真正潇洒自由者如鲲鹏,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悠游天地之间……” 堇衣愣愣的看着这个白袍男子的背影。是了,就是这个声音,刚刚半寐半醒时分她听见的那个声调! 第三章 卫籍 “衣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呀?”方湄边从竹林那端跑来边叫道,堇衣听到这一声响暗道不好,回头果然看到集会的众士人已停下谈声,向这边看来。 在这刹那,那个被称为之峪的男子也转身向这边看来,堇衣在看清他的脸庞的一瞬间,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这一瞬间堇衣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她只知道她应该永远也不会忘记九岁这年在谢柳坡的竹林她所看到的这一幕,那是怎样的一张男子的脸啊! 若论相貌的话,元风和立墨都不差,尤其是意气和温雅兼存的元风,就像一株精心饲养的名花,总能令人见之心悦。 但眼前的面容不同,堇衣在看到这张脸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张脸的姿容几何,她只记得这刹那,阳光铺满了竹林、草地和溪水,洒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庞映射出一种旷达不羁,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忧郁,堇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这少年周身的气场是如此怡然自得,就连头上的发冠也显得从容和慵懒,若说元风是娇养的名花的话,这少年便像是临风的松柏,岿然不动,自在逍遥。 这时堇衣余光扫到元风在那边告了几个揖礼后便向这边走来,立时回过神后便顿觉窘迫,脸和脖子现出羞恼的红色,这一瞬间她的反应倒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孩子。略一思索后,堇衣向前走出几步,也往人群处告了几个揖礼。 方湄已跑至堇衣的身边,她扯着堇衣的衣角道:“咱们的飞鸢刚刚被风刮着往东边的林子那儿跑了,这可是我们一起弄得,衣姐姐,你陪我去捡好不好?” “我……” “你和阿湄一起过去吧,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急事呢。”元风走过来,笑了笑对堇衣说道。 “我不是……”堇衣咬了咬嘴,改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没事找你?” “那你找我有事吗?”元风好笑地看着她。 “……没有。”堇衣懊恼的低下头牵着方湄的手准备走了,又回头道:“你先回去吧,到时到北坡这边来接我们。” “这丫头,成天也不知道叫哥哥。”元风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她们走远了。 “衣姐姐,我怎么感觉你不开心啊?” “没什么,咱们去捡风筝吧。是往哪边掉的?”堇衣无奈的瞥了一眼方湄道。 方湄指了一个方向后,二人便往东边的林子走去。一路上堇衣都有些沉默,似是想到什么怅惘的事情,一脸懊恼困惑又像是遗憾的表情,看得一向天真少思的方湄都不禁随着她皱起眉头。 一阵沉默过后,方湄活泼的个性还是占了上风,便开口道:“衣姐姐是在想咱们的风筝吗?你放心吧,我刚刚牢牢记住风吹掉的方向了,一定能找回来的。” “我又不是担心这个,小傻子。” 方湄吐吐舌头道:“你才是小傻子呢,一路皱着眉头,这样一点都不好看。” “你说的对,我现在心烦也没用,既然元风在那儿,他肯定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堇衣吐了口气后,似是突然打通了关窍,整个人一下放松了起来。 “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不过你好像突然又开心了,那我就放心啦。” 两人走了已经一会儿了,却一直没看见风筝的踪影,便停下交谈,专心环顾四周,方湄先看到风筝的位置,但是却在一棵看起来有了多年树龄的槐树顶端,这树十分粗壮且分了许多枝桠向外延伸着。 “刚刚应该和大哥把松节借过来的。”堇衣无奈的叹道。 “可是我们已经走了挺远了,我不想再走回去叫人过来了,要不我爬上去拿吧?我爬树可厉害了。”方湄看着树顶的风筝一脸兴奋的说道。 “别!”堇衣急忙叫道,“你摔下来怎么办?况且就算真要爬树,我比你大,也该是我爬才是。” “那要不我们摇一摇吧,看看能不能摇下来。” 堇衣看了一眼这颗树的树围,对于将风筝摇下来这个主意不抱一点希望,但她既不想再折回去叫人也不想爬树,便还是和方湄一起上前摇树,然而这老树却几乎纹丝未动,两人倒是摇得气喘不已。 环顾周围后,堇衣提道:“我看刚刚我们一路过来,地上倒是有不少松树枝,我们找一根长的,也许就能把风筝捅下来了。” 两人在左近找了找,果真找到一截结实又长的枝干,看起来像是被大风折断的。堇衣用这长枝尝试着将风筝戳下来,却总是差一截,便蹦跳着试图弥补这段差距,然而还是不够,方湄在旁边看着觉得有趣,便也嚷着要试。 “你比我矮,我都够不到,你怎么可能够得着呢?”堇衣用手点了点方湄的额头,虽然嘴上这样说,但看着方湄亮晶晶的眼睛,堇衣还是将长枝递给了她,然后走到树下环顾着。 方湄拿到长枝后,仿佛得到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一样,一边跳着用长枝戳树顶,一边嘴上兴奋的叫着。 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这里一本正经的商量以及蹦跳着戳树顶的场景实在童趣十足也滑稽的紧,卫籍和友人本来在这林中散着步交谈着,听见这边的动静后走过来,看见这一幕都不禁咧开了嘴。 正准备踏出去提出帮忙的卫籍听见两个孩子又开始商量,便停下了脚步,好奇她们又想出怎样的主意。 堇衣和方湄两人自从到这树下后,方湄便似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仿佛她们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使命,嘴上叫嚷不停,堇衣在这激动的叫嚷声中一边想着怎样取风筝,一边忙着压制方湄那过于激动的情绪,免得她一不注意,这丫头就窜上树去。两人各有心思,都没有注意到左边不远的树下有人正在看她们的“笑话”。 “阿湄,我看我们再怎么蹦也是够不到的,我爬一段树好了,就是那儿。”堇衣指着树比划道,“我上去之后你把竿子递给我,应该就能把风筝戳下来了。” “我来爬吧,衣姐姐。你整天都不动弹,爬树肯定没有我灵活。”方湄眨着一双狡黠的眼睛说道,言语里透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劲。 “不行,我比你大,我来爬,依你的性子,上去之后肯定又扭来动去的,到时候摔下来,我可不想听方伯母唠叨。况且你若执意爬上去,我不将竿子递给你,你也是白搭。”堇衣一锤定音后便开始手脚并用地爬树。 卫籍听着紫衫女孩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她其实很不情愿,但为了避免妹妹犯傻所以才提出自己爬树的感觉,再看这女孩爬树的样子,卫籍便越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没错了。 她似乎不是觉得女孩爬树这件事不雅,抑或怕高怕摔,而是单纯不想将自己的手弄脏。卫籍注意到,一开始她用手攀住树时便皱了一下眉头,之后却没什么表情,到达预先设定的高度后,她也尽量避免用手碰到衣裙的其他部位,虽然那件衣裙在刚刚攀爬的过程中下半部分已经泥迹斑斑了。 堇衣站稳后用一只手拉住一根看起来没那么脏的茬枝,另外一只手伸出去接方湄递上来的长枝。 “前几天似乎下过雨,这树到现在摸着还有些潮湿感,难怪黏糊糊的还脏的不行。左手抓这个地方好了,这里看起来干净点,立得稳就行。”堇衣一边用手里的长枝往树顶戳一边在心里嘀咕道。 “我戳到了!再挑几下,应该就——下来了!”堇衣兴奋的叫道,然而这时左手上却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爬过,转过头后她看见一条黄黑相间的蛇沿着树枝正在她的手上爬着,那条蛇此时也转过头来与她对视,堇衣只觉得它的眼睛和里面黄褐色的瞳孔似乎在死死地盯住她,一时心头大震,下意识尖叫一声后便松开了手,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我要是还活着的话绝不会再挑看起来干净的树枝了——” 在堇衣下坠的那几个瞬息里,没来由的这个念头就窜上了她的脑海。 卫籍一看不好,立刻踮脚飞身往前接住了堇衣,和卫籍一道的邹岐看见紫衫女孩松手的一刹那,一条黄黑花蛇一并被甩出且正朝树下的绿衣女孩的方向,也急忙上前取剑斩蛇,方湄在这一串变故后楞在原地,只看见那条蛇在空中被斩作两节,但蛇头的一节却突然凌厉向她袭来,邹岐再往前挡住方湄视线后用剑劈蛇头七寸,将蛇身用剑尖挑远后转身安抚方湄,方湄一时放声大哭起来。 堇衣被卫籍抱住的一瞬间实在惊讶,不明白这人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大脑放松下来的一刹便只想感叹一句——活着真好! 眼前的男子看着和元风差不多年纪,粗狂野致的双眉,高挺瘦削的鼻梁,以及看着淡薄但不知为何透出一股倔强的嘴唇,下颌的弧度似刀削一般凌厉,两侧头发斜飞入鬓,这是一张极为俊俏的脸,但真正让其显出勃勃生机的是那对炯炯有神的丹凤眼,这双眼里透射出的光芒就像太阳一眼耀眼却不灼人,只让人感受到这少年的热烈和他身上那似乎无尽的生命力,就像野草一般,顽强而坚韧。 第四章 孩子的坚强 卫籍接住堇衣后看着这孩子在自己怀里愣愣的盯着他看的眼神,不禁闷笑起来,胸膛也随着这笑声颤动着,堇衣被这毫无节奏的颤动惊回神,不禁再度羞恼起来。 九岁的孩子倒是还没什么男女之别的芥蒂,但是现在的境况却实在让她尴尬,回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她第二次干蠢事被人抓住了,一瞬间倒忘了刚刚被那条花蛇盯住的恐惧和左手那股冰凉黏腻的恶心感。 卫籍甫一落地站稳,堇衣便从他怀里站起来,正在大哭的方湄看见堇衣平安无事也急忙过来奔进堇衣怀里,紧紧的攥住堇衣的手腕。 正准备开口的堇衣看见自己唯一还算干净的一片衣襟现在也沾满了方湄的眼泪,而这丫头攥着她右手手腕的力道也实在勒得她生疼,只得先安抚方湄的情绪,让她稳定情绪后松开力道,而方湄却一直抱着堇衣,嘴上不停念叨着不听之类的话语。 站在旁边的卫籍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小姐妹似乎总能惹他发笑,反正在他看来,现在的情况滑稽极了。 “阿湄,你最好先松开我的手腕哦。” “我不放,刚刚我就是听了你的,让你爬树,结果你却摔下来了。”方湄一边将新涌出来的眼泪蹭到堇衣的衣襟上,一边用哭腔回答。 “你捏的那只手腕是刚刚被蛇爬过的那只。”堇衣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方湄尖叫一声后,急忙放开堇衣的手腕,大叫道:“你骗人!” “好啦好啦,我是骗你的,右手我刚刚不是拿着竿子吗?蛇爬的是左手,别哭啦。”堇衣伸出右手准备拍拍方湄的背以示安抚,方湄却一闪躲开,跑到刚刚救她的邹岐后面去了。 堇衣摇摇头后,转身用一种自以为成熟稳重的语气对一脸笑意的卫籍和无奈的邹岐说道:“这次真是多谢两位公子了,我叫堇衣,阿湄是我妹妹,这次是我们一时贪玩撇下旁人到此寻风筝,还好遇到您二位出手相助,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卫籍,这位是邹岐,我们也是无意中游走到这边,听见这边有声响便过来瞧瞧,你们如此年幼,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不要再像今天一样独自走到这种偏僻的地方了。” 卫籍刚刚看了二人取风筝的全程,又听见堇衣吓唬方湄,知道这女孩颇为精怪,现下见她板着小大人一般的稳重神态又端庄不已的发言便觉得有趣,于是也配合着,一本正经的和堇衣交谈起来。 方湄拉着邹岐的衣角到树后去捡方才戳下来的风筝,却发现燕子的翅膀已经被树枝刮得成条了,犹豫一下后方湄还是捡起风筝向堇衣走去。 “衣姐姐,我觉得我们要做个新风筝了,你看,这只已经坏了。”方湄将风筝递给堇衣看,秀气的眉毛都快被她拧成疙瘩状了,“这只该怎么办呀?我不舍得扔掉它,但又不想要一只坏风筝。” 堇衣伸出手举起风筝看了看,又用右手抚了抚方湄皱起的眉头,方湄看见是右手后也任由堇衣动作了。 “不然回去后我们给燕子办一个葬礼吧,之后再一起做个新风筝怎么样?这样你可以好好和燕子道个别,也算是了结这段缘分了。”堇衣想了想提议道,卫籍听见这个主意后扬起眉头看了看堇衣,方湄情绪低落的道了一声好。 四人便一起往堇衣和方湄之前放风筝的北坡走去。 一路上堇衣不时和卫籍交谈着,莫名的有一种愉悦感,堇衣觉得这是因为卫籍和她交谈时似乎把她当做一个大人一般,而不是只将她看做一个孩子,这让她体会到一种她一直想要的被尊重和重视的美妙感。 北坡处,元风和方筠他们也在焦急的寻找二人。 堇衣一开始便是迷迷糊糊的去竹林旁观了半场清谈,没和旁人支应一声,而方湄也只和身边的丫鬟说去找堇衣,再之后二人便径直去寻风筝了,搞得无人知道她们的具体去向,现在看见堇衣一身泥垢、灰头土脸的牵着方湄回来,元风忙上前抱起堇衣,方筠也拉过方湄询问发生何事。 堇衣其实已经很久没被人抱过了,今天却一下被抱了两次,这次还是温柔的大哥元风,不管之前再如何假装稳重懂事,她终究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现在在她最信赖和温暖的大哥怀里,堇衣便立马将头埋进元风的肩窝中,呜呜的小声哭了起来。 即使她知道自己现在全身脏兮兮的,会将元风干净的衣袍蹭脏,但她还是紧紧的抱着元风,低声的哭诉着她刚刚被蛇盯住和从树上坠落的恐惧感,这时她似乎更能理解方才方湄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时的情绪了。 即便是一个孩子,也只会在她信赖的人身边才会展现真正的脆弱,对待旁人时,孩子也会竖起坚硬的外壳,努力扮演成熟懂事。 元风听着堇衣低沉的哭声,摸到她遍布泥迹且被露水弄湿的衣裙,一时自责不已,只恨当时没陪妹妹一起去取风筝。 他抱着堇衣将她小心安置在马车里,除下外衣给堇衣披着,之后便出去和卫籍他们道谢并约定拜访等事宜,雁回和方家姊妹交谈了几句后便过来上车,殷芮用手帕给堇衣擦着手掌,她知道这丫头最讨厌的就是弄脏手了,立墨不在此处,一行人便就此打道回苏府了。 一路上,雁回仔细的询问着发生的事情,堇衣心不在焉的回答着。 虽然衣服脏污不堪又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搞得堇衣很不舒服,但她此时只觉得眼皮特别沉重,精神紧绷之后又再度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堇衣感受到一阵浓烈的困意,便一路都迷糊着支支吾吾的应和雁回,只模糊的听见殷芮说不要再问,让她先睡会儿之类的话语。 及至苏府门前,元风过来将堇衣抱下车的时候,堇衣才又睁眼,看到了元风、母亲和正准备翻身下马的程术,堇衣在彻底睡过去之前还在模糊的想着:“我说今天怎么没看见程术,以他对殷芮的痴情劲,居然上巳一整个白天都不出现,原来是跟着回家来了……” 第五章 病症 后来的事堇衣就没什么印象了,不止是上巳当天,是这之后十天的事堇衣脑海中都只有依稀的片段。 她只记得似乎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有人给她换衣服,她被放进热水桶中泡澡,娘亲好像在她耳边喊了很多声“不要睡过去,快醒醒”之类的话语,她记得她模糊看到过娘亲、元风、雁回、殷芮都围着她,还有父亲和立墨,但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得这么近,她还看到了周老大夫,每次家中有人生病时,一般都会请他,她只零星听见惊悸过甚、春寒侵体什么的。 她知道自己中途醒过几次,那时她的房间总是看起来十分昏暗,且门窗严丝合缝,令人窒闷,她很想开口叫人将帘子掀开一些,但却发不了声,也动弹不了。再后来,她记得元风背着她沿着她的小院和家中其他人的院子转来转去,口中念叨着花花草草之类的,有一次,堇衣记得元风念错了一种花的名字,她很想开口调笑他两句,但是却只能笑着望着他,虽然后来怎么也想不起元风说错的是那种花了,但她肯定他说错过。 堇衣这次的病症来势汹汹,将全家人都吓得不轻,尤其是苏母。 殷芮看着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的样子,知道她肯定又想起那对夭折的龙凤胎了。殷芮对那两个孩子毫无印象,虽然他们只比她大一岁,但却不到两岁就双双夭折了,那时她还在襁褓中,她唯一比堇衣多知道的便是这不是两个单独的孩子,而是一对稀罕的龙凤胎,且他们是这个家里的禁忌。 殷芮还记得在她小时候奶娘曾提起过关于那两个孩子的事,之后便被狠狠惩戒了,母亲告诉她,她和父亲都不喜欢再提起那对可怜的孩子,自此之后家中无人再敢提起此事,殷芮便知道这是父母内心最大的伤痛,且由于他们过早夭折的缘故,族谱上也没有二人的名字,他们就像是从未到过这世间从未存在过一样,殷芮每每想起这点,都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看见母亲悲戚流泪的样子,殷芮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母亲,只能不断的为堇衣擦身体、换药包,心里不停地向她所知道的全部神佛许愿——保佑堇衣平安,将堇衣还给母亲、还给元风以及还给她。 虽然她平时总和堇衣斗嘴争辩,在堇衣还小的时候老是故意作弄她,但在殷芮内心深处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堇衣有种无与伦比的信赖感。她明确无误的知道自己对大哥元风的喜欢超过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但却不知道堇衣早已占据了她心中最值得信任的那个角落。这种信任所隐含的强大的爱意和能量,殷芮还没切实的体会到,但现在她第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绝不希望堇衣消失,相反,她很爱堇衣,作为妹妹堇衣却一直在无形中给予她支柱感。 看见元风背着堇衣在家中走来走去呼唤堇衣时,殷芮第一次感受到了对于姐妹亲情的平和感。 及至堇衣病倒的第十日,整个苏家都笼罩在一股低沉的氛围中,殷芮看着堇衣苍白瘦弱的脸庞和对于女儿家而言弧度过于凌厉的下颌,突然有种这个孩子即将从她眼前飘走而她却无能为力的恐慌感。 元风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影响的人,他仍然和前几日一样,每日背着堇衣在院内走来走去,给堇衣指着她往日最喜欢的那些花草。他甚至故意将她之前培植的刚开花的文团素说成建兰,希望她能像往常一样,突然像只炸毛的小猫似的一脸得意的笑道:“哈哈,你又被我逮到认错了!” 然而现在的元风却只看到让他心悸又无比心酸的一幕,往日那只倔强的小猫此时微眯着眼,嘴角却扯出了一个弧度,仿佛一瞬间感到无比幸福和愉快似的,元风看着妹妹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透明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堇衣是在第十日的半夜醒来的,殷芮趴在她的床边,眼底一片青黑,但那一瞬间对于水的强烈渴求让她只能哑声呼唤殷芮,她看见殷芮转醒望见她的一瞬间,眼底突然迸发出一阵光彩,堇衣向她扯了个笑容后说道:“殷芮,我想喝水。” 之后全家人都来了,堇衣看见围在她身边的元风和立墨,雁回和殷芮,父亲和母亲,他们脸上都带着发自心底的笑容,这一刻,一家人第一次无比和睦,堇衣小小的房间内充斥着温情的光辉。 “殷芮,我的好二姐,你就让绿沁给我拿两本书过来吧,我都快要被闷死了,整日在床上躺着就算了,不能吃这不能吃那,现在连书也不让看了,你们真是……” “你还说。”殷芮打断堇衣的牢骚,“大夫说了这次你之所以病得这么严重,和你之前熬夜关碍很大,不然身体也不至于一下就倒了。你每次一看什么书就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去,为了杜绝这种情况,你就等身体养好再说吧,再说了,书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呆子。” 殷芮摇着头,一脸嫌弃的看着堇衣感慨着。 堇衣满脸生无可恋的盯着她看,过了一会儿,殷芮又坚决且毫不留情的继续道:“就算你这次病好全了,娘也发话了,以后会让桂嬷嬷来盯着你,以防你又一时兴起不好好保重身体。” 堇衣听见这后半段话后,是真的感到了绝望,不但这段时间不能看书,就连以后,她所有的活动都要受到限制,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若是放在平日,堇衣还是很喜欢桂嬷嬷的,她是母亲的奶娘,在母亲很小的时候便一直跟在母亲身边了,做得一手好吃食,北地南方的各色小食她都很擅长,就算偶有一种新奇玩意儿她没见过,只要让她尝过一次,她也总有决心和毅力一次次试出来。作为母亲的奶娘时,她是和蔼可亲的给孩子们提供吃食的桂嬷嬷,但若是放在孩子的身边,她便像是一把最刚正不阿的戒尺。 第六章 休养 堇衣记得以前殷芮还是个十足的顽童,整日上窜下跳,嚷着要做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往往到最后即没搞出东西又将屋子弄得一团糟,且脾气大得不行,半点不顺心便要摔东西。母亲对殷芮一直十分纵容,狠不下心整治殷芮的脾气,最后便是请桂嬷嬷出的手,依这位可亲可敬的嬷嬷的标准而言,殷芮这才算是有点世家小姐的样子。 堇衣一直对这位老嬷嬷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她调教殷芮的办法绝不是一味地惩治教训,而是顺着殷芮的脾气,将这小霸王的兴趣和精力尽量引到她和母亲希望殷芮关注的方向上,且做得行云流水、不露痕迹,于是殷芮便成为了今日的模样,虽然骄纵跋扈,却以一种娇俏且不惹人生厌的方式表现出来。 在这桩丰功伟绩里,这位嬷嬷在表现了她非凡的训导天赋后却又变回了往日那个笑起来极其和蔼的老人,依旧会在每次孩子们去母亲的院子问安时端出一些美味可人的小食。 堇衣对桂嬷嬷的兴趣浓厚,对她和母亲之间那非凡的关系也很有兴味。这可亲的嬷嬷用自己的**灌溉了母亲,陪着她从一个少女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她对母亲而言就像一座坚实的靠山,当母亲遇到任何让她心碎的事情或者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时刻,都有桂嬷嬷在她身边,供她依偎取暖。而她也会在母亲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母亲会给予她的才华足够施展的空间,绝不多加干涉,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这种默契让堇衣十分羡慕。她曾经试图和自己的奶娘培养同样的关系,当然,那时的她还看不到母亲和桂嬷嬷之间那特别的情谊,但她知道桂嬷嬷可以镇住殷芮,于是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可以将奶娘也培养成桂嬷嬷那样,便有对付殷芮的绝妙法宝了,后来她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奶娘都能像桂嬷嬷一样。而在很久以后,她还会发现,像桂嬷嬷这样的帮手对于一个主人而言是多么大的财富。 但这一刻,再深的兴趣也不代表堇衣会对桂嬷嬷要到自己身边的消息感到高兴。她一向懒散惯了,常常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不拘时间,不拘地点,虽然她一向在母亲那边表现得乖巧可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实际也如此,就像殷芮最爱骂她的一样——蔫儿坏。 殷芮此时看着堇衣一脸呆滞的躺在榻几上,想了想后说道:“我要调配一个新的美容方子,你要是不笨手笨脚的话,我便叫红玉将那些原料搬来你这边,你陪我一起试试。” 堇衣虽然平日对殷芮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却知道殷芮是个中好手,也用了不少殷芮动手调制的膏露香料,且往日殷芮总是嫌弃她不用心,不愿意让她碰那些她称之为宝贝的瓶瓶罐罐,现下她一来无甚消遣,二来可以一窥殷芮的珍藏,自然立马兴奋起来。 两姐妹兴致勃勃的开始动手调起香露来,堇衣一边滤着花汁,一边和殷芮胡侃着。 “对了,我这次醒来后都没怎么见过大姐,她最近在忙什么事吗?” 殷芮瞥了一眼堇衣,似乎不太高兴堇衣在两人难得相处得如此愉快的时候提起雁回,便没好气的回道:“能有什么事?你之前病着的时候她也只来看过你两眼,其他的时候都在鼓捣她那些无趣的诗集要谈,要我说,什么事还能比自己妹妹的小命重要?” 堇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这个妹妹的小命呢?” “哼,谁关心你了,养一只宠物也有感情,况且我都养了你快十年了,你要是没了,呸呸呸!”殷芮立马改口道,“反正你要好好活着给我欺负!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你显见的是个祸害,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那你肯定活得比我长,因为你显见的是比我更大的祸害。”堇衣笑着回道,她知道殷芮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哼,我就说你是个没良心的,你看我的脸,就因为照顾你病的这些日子,憔悴了多少,还有我的手也是,变得粗糙了好多。”殷芮放下手中正在研磨的石杵,伸出自己纤细好看的手边打量边皱眉嘀咕着。 “我知道啦,我的二姐姐,你最好啦。” “不是我多事,但别怪我不提醒你,有些人就是没什么心肝儿的,你可别有天傻乎乎的给人骗了都不知道……” 殷芮还在径自念叨着,堇衣明显感觉到这次的病症将殷芮和她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她对于和殷芮之间亲近的姐妹之情感到很开心,但在心底对雁回也有一丝隐忧。 自从她醒来之后,母亲和殷芮每日几乎有大半日都陪着她,元风和立墨也总是给她带来一些新奇的摆件等小玩意儿,父亲虽然不常出现,但却到她的院子中陪她吃过两次饭,只有雁回,就像是突然没了踪影似的。之前她便听绿沁说在她病着时,家里的几个兄弟姊妹都为她守过夜,只有雁回没有,似乎是被大伯母那边叫去帮忙组织什么花会了。但这也很奇怪,大伯母一向是个深居简出的女人,不说和外人少于交往,便是苏氏中的年轻小辈,对她也几乎没什么印象,现在却突然出来办花会,且还主动提出让雁回帮忙。 堇衣一开始对雁回迟迟不来探望她一事心中存了几分恼意,仔细想过后,又总觉得这事透着一些诡异,却始终无法想通其中的关窍所在,便只能先按下这事不提,专心和殷芮倒弄这新的养颜配方,毕竟她刚刚应承了殷芮做这新方子的试用者之一,可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殷芮提出现在调的方子要是合适的话,她便要多做几份,作为送给方家姐妹南下的饯别礼物,但堇衣注意到她预留的数量里明显多出了两份,问到她时,殷芮第一次口风严实得不行,一幅神秘兮兮又满脸期待的表情。 第七章 桂嬷嬷 醒来之后没过几天,堇衣便在桂嬷嬷的监管下开始了严格的休养日子。桂嬷嬷倒没有完全禁止她养病期间看书,只是要求让绿沁念给堇衣听,且一日最多只能听一个时辰,往往堇衣刚听出一些兴味,桂嬷嬷便像个最铁面无私的判官似的,任凭堇衣撒娇哀求,都不为所动的取走书册。 虽然堇衣比起听别人念书册,更喜欢自己握卷细读,但是在休养的日子里,一下多了许多限制,每一日都显得格外漫长,听绿沁念书也变成了一个难得的消遣,于是堇衣初得到桂嬷嬷关于这项提议的首肯时,兴奋得不行,有种自己将将打赢一场硬仗的豪情。 等她再度冷静下来后,她才品出这其中的道道,不禁在心里感叹一句——这就是桂嬷嬷的花招啊!把人逼得不行的时候再随便作出一点小小的让步姿态,还让你觉得兴高采烈,太狡猾了!堇衣暗暗在心里发誓,绝不要再受这老嬷嬷的诡计蒙骗! 自以为已经看破桂嬷嬷招数的堇衣,踌躇满志,誓要让她尝尝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她知道自己已经看清她的路数。 但听书的日子刚过去没几天,堇衣便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之前她以为桂嬷嬷作出了一个小小的让步姿态来迷惑她,现在她才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她一直就在桂嬷嬷一步一步的改造计划里,却还洋洋得意的自以为是。 堇衣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不好的品质,且这一品质为她带来了不少小麻烦,这次的病倒就和这恼人的品质有些关联,但她到现在才发现,桂嬷嬷被派到她身边的意图居然也在于此。 虽然堇衣只有九岁,却已经是个时日不短的夜猫子了,但真正让苏母和桂嬷嬷担心的并不是她的作息,在她们看来,那是一个很容易扳正的小毛病。之前她们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其他几个孩子身上,那几个孩子都已至谈婚论嫁的年纪,但亲事却各有各的操心处,不知不觉间便对还年幼的堇衣疏忽了许多。 及至这次堇衣大病,她们才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一项极为突出的翌待纠正的毛病,那便是她对于一件事情的结果有种极其迫切的需求,对,是一件事情,一旦她自主开始一件事,便会全情投入。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好事,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达到完成一个目标的较高水准,但在更大的层面上,却是一件再糟不过的事。 这意味着这孩子需要一个永远单纯的环境,让她可以一直只专注于手边的一件事,否则她便只能永远陷于自苦当中,因为这世道和人生,从来都不是按照她那样的一件事一件事完成,事事都有个结果的规则进行的。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必须克服这一缺陷,才能适应这个纷乱的世界。 堇衣一开始听书的时候无论心里怎样和桂嬷嬷斗争,都是很开心的,但渐渐的,她发现从听书的那一个时辰里她所得到的乐趣远远比不上这之后带给她的心理折磨。 从第一日听书开始,她的心便一直被这件事吊着,急于知道后面的内容,急于将这册书听完,但每日都是一个时辰一到便被桂嬷嬷无情的打断,而在那一日剩下的时间里,她便觉得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她的心头,她想她终于知道百爪挠心是什么滋味了,这绝不是一种好滋味!那几日里,无论她百般哀求,都无济于事,最后她只能耐着性子将一册书听完,便不让绿沁再读了,但是她惊恐地发现她的噩梦似乎才刚开始。 往常的日子里,她一向是随性任意惯了的。吃到什么东西好吃便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都只吃那样东西,直到吃腻为止,看一本书便要一口气看到最后,谁也不能打断她,弹一首曲子,便要一直不停的反复练习,直到自己稍微满意为止,之前她迷恋烹茶时,甚至想要搬到著名的种茶地,自己亲手采摘每一片茶叶,显然,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 堇衣并不是以名士大家的严苛标准来要求自己,而是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心里似乎有一块隐藏的疆域,那里面有一种下意识的力量掌控着这一切的标准,那块疆域叫做天性。由于她的成长环境的相对自由,她的天性的力量目前便相当强大。 而在被桂嬷嬷监督的这段时光里,不论她做什么,桂嬷嬷都不干涉,但却总是在她刚做得兴起时便强制她结束,隔一天才能再继续,这便与她的天性大大违背了。堇衣反抗过,但却无济于事,母亲在这段日子里每日只匆匆来看她一眼,若是堇衣抱着母亲哀求,便会发现接下来的几日母亲便直接不来了。堇衣也试过什么也不做,每日只躺在床上或者临窗的软几上,无所事事的发呆,但这对桂嬷嬷一点用也没有,毕竟什么也不干的日子一长,谁也受不了。 有一次堇衣直接发起火来,这很难得,因为她通常是一个喜欢将自己真正的情绪隐藏起来的人,但这一次,桂嬷嬷却是真的把她逼急了。堇衣只记得自己当时实在憋屈到了极点,一直在屋里来回走,然而心中自语许久后,她还是无法平静,便径自跑去桂嬷嬷的厢房情绪激动的质问她——难道她不怕将自己逼成只会半途而废的懦夫吗? 桂嬷嬷接下来的言语浇熄了堇衣原本的怒火,在她以后的岁月中,每次她遇到难以排遣的情绪和难题时,她都会想起这天这位脸上带着最谦卑的笑容的老妇人的话语,她对堇衣说:“您不会的,这点您心里最清楚,您从来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您缺少的也不是爆发的决心和坚持的毅力,而是细水长流的克制,过犹不及和当断则断才是您该懂得并学会的品质。” 堇衣后来怎么也想不起之后她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抑或什么都没说,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位老嬷嬷的房间的,她到那时才真正开始明白这位平日看着毫无杀伤力的嬷嬷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总之,从那一日起,堇衣的小院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她似乎又变回以往那个总是显得有些早熟的小孩了,她和桂嬷嬷两人的相处也继一开始的沉默对抗演变为剑拔弩张后,再度趋于平淡了,至少表面是这样。 第八章 揽月阁 堇衣因为这场心悸加风寒,从醒来之后,整整休养了二十天。重新获得自由行动权后,她第一时间便是跑去元风的院子,对,用跑的,要知道她可是一个十足的懒骨头,现在突然兴冲冲的走在路上便跑起来,还惊了绿沁一下。 事后桂嬷嬷知道这件事时,也没有对她进行闺秀仪容之类的训诫,相反,还微微笑了一下,说道:“看来多关一下,再懒的小鸟看见笼子打开时也会扑棱两下翅膀。” 堇衣这次找元风,当然是有重要的问题想知道,之前她被限制在院子里养病时,元风虽然也经常来看她,但是小院里有桂嬷嬷,总让堇衣觉得“不安全”,她不想自己每次一有点小心思便被这精明的嬷嬷逮个正着。 “松仁,大哥呢?怎么没看见他?”堇衣在元风的书房里转了一圈,元风不在,松仁此时正好从芜廊处拐过来,看见堇衣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他听长福说小姐又闯进大少爷的书房了,还以为是二小姐呢,没想到是三小姐,现在府里的小姐都喜欢来大少爷的书房闲逛了吗? “回三小姐,大少爷今日出门了,您要是找大少爷有事的话不如留个口信。”松仁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回答道。 堇衣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显露什么,只再问道:“你知道大哥去哪儿了吗?” 松仁看着堇衣脸上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突然想起这位小姐虽然平时看着乖巧,但一向认准了什么事儿便有股认死理的劲儿,便道:“大少爷应当是去雅颂居了,那边今日似乎是在举办诗会,松节陪大少爷去的。” “行吧,”堇衣点点头,转身和绿沁走了。 “小姐,我们真要去雅颂居找大少爷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绿沁一脸纠结的看着堇衣,她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小姐虽然年龄最小,但有时候却是主意最大的。 “谁说我们要现在去找元风了?我就是不高兴松仁把我当小孩儿哄,而且我被关了这么久,突然能出来走动了,才不想立马再回屋待着,但又不知道该去哪儿逛逛,既然大哥在雅颂居,我们就找个那附近的地方吧,说不定还能和他一起回来呢。”堇衣开心的说道。 “小姐您平时也不爱出来走动呀,我看您就是不想回屋对着桂嬷嬷。”绿沁跟在堇衣身后说道。 “哼,”堇衣发出了一个愉悦的鼻音,显得很快活的样子,笑着道:“那就是你以为的这样吧。” 绿沁和堇衣坐在马车上的时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她记忆里,三小姐以往出趟门总是要磨磨蹭蹭许久,好多时候都是夫人逼着追着,她才像是应付了事一般勉强答应多和方家、张家的小姐们聚聚,不然,平时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只有砚柳斋可以让她破例。 不过,听今天小姐话里的意思,应该不会再去砚柳斋了吧,绿沁心里嘀咕着,她倒是记得雅颂居附近有几家夫人小姐们爱逛的布庄首饰铺子。 绿沁伺候堇衣已经快两年了,她今年十四,被分到堇衣身边据说是因为堇衣觉得她长得很温柔。自从到堇衣的院子后,她就一直恪守本分,比起其他人而言,她几乎算是没有任何特点,就是一直埋头完成职责内的事,既不够伶俐可以讨主子欢心,也没有八面逢源的能力,但她却最终成了三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这让小院内的人都颇为不解,后来她发现,三小姐选她贴身伺候似乎也只是因为她最安静罢了。 不论如何,绿沁还是很喜欢在堇衣院内伺候的,她觉得堇衣对下人们都很宽松,脾气也不算骄躁,虽然其他丫头们都觉得比起二小姐的院子内整日欢声笑语,三小姐的院子显得安静无趣了许多。 “小姐,咱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呀?” 堇衣正把玩着手里的一个狐狸扇坠,似乎在想心事,猛一听见绿沁开口,才反应过来她还没定下具体去哪儿呢,只和车夫说往城西走,其实她虽然在邺城长大但对于城中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便问绿沁道:“雅颂居附近有什么得趣儿的去处,你知道吗?” “我之前听二小姐院内的红玉说西市的揽月阁换东家了,现在那儿不止卖首饰,还出了许多新奇的胭脂香露,二小姐这两月都常去那边逛呢。” “殷芮经常去那儿?那看来应该是挺不错的,不然也不能引她常去,就去那儿好了。” 绿沁听见堇衣直呼殷芮的名字也习惯了,这两位小姐一向是对欢喜冤家,见面十有八九要吵,不见面又想念的紧,得到堇衣的准信,绿沁吩咐车夫后便不再作声了。 这一路上堇衣都在盘算着怎么才能从元风那里问到上巳她在清谈会上看到的男子的消息,她还记得,旁人叫他之峪!对了,还有卫籍,上次多亏他出手相救,她还没正式的谢过他呢,不过元风一定会把这些事处理好的。 “小姐,揽月阁到啦。” 堇衣掀帘从马车中探出头,乍一看到揽月阁时,她着实被震惊了一下。之前她其实就听院子里面的几个丫鬟闲聊时提到过这家店,刚刚绿沁提起时,她也没太在意,只是听殷芮也喜欢来此地才感到一点兴趣,毕竟殷芮对于服饰脂粉绝对算得上是行家里手,但是,这家店的装潢和火爆程度还是出乎她意料。 要知道平日邺城中的士族女子虽然也不排斥亲自到外面的店铺走走逛逛,但多半还是直接召店家带着时新的样式到府内供女眷挑选,因此一般首饰脂粉铺子的门脸都不会太大,最多后面设两个雅间,而会在店内逛的也多半是庶族或者落魄士族的女子。 然而堇衣现在看到的这家揽月阁,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家店大概占了三个铺面的位置,且似乎还同时经营着楼上,这样的规模对于一家脂粉铺而言,简直大的不合理。更让堇衣惊异甚至佩服的是,这店虽大却一点儿也不空,其间的客人虽多但井然有条,而且她们大部分面上都带着满意的表情。要知道,这样的店铺往来的基本都是女客,而堇衣一向认为女子多的地方是非便多是很有几分道理的,因此,就凭这店内如此和谐的买卖氛围,她便要在心里为这店主大赞两声。 第九章 殷芮的秘密 堇衣边往里走,边打量着店内的装潢,风格倒是清雅别致,看得出店主应该是个儒雅的人,再看店内的女客,堇衣发现其中不乏出身邺城名门的闺秀,看来在她养病的这段时间内,邺城女子又多了一项新的消遣,不过殷芮居然一直没和她提过这家店,一点也不像殷芮平日的作风。 在这店内转了一周后,堇衣才发现这家店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地方。 揽月阁以前是个首饰铺,在邺城内虽不算数一数一,却也不差,若是论品质的话,揽月阁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但它最大也是唯一的弱点,便是其出品的首饰式样都偏老气。对于年轻的闺秀和爱俏的妇人而言,新颖别致的样式显然更能吸引她们的关注,因此,以前揽月阁的主营多是长命锁这类并不注重新奇却十分要求品质的物件。 但现在,这家店的风格显然是大转变,不止是其加了脂粉生意的缘故,而是其新出的饰品风格让人眼前一亮,其中有几件堇衣都觉得自己喜欢得紧。 至于其新并入的脂粉香露,其中更有许多之前堇衣未曾听闻的物事,令她着实大开眼界。而二楼的那一个个雅间似乎也是供给客人专属定制的地方,这项新奇的店内服务也是这家店规模如此大的原因。 更令她惊讶的是,她在其中发现了之前她和殷芮一起调配的清凉露,殷芮让她试用过,因此这个味道她很熟悉。 当时她便注意到殷芮多留了两份,但殷芮却什么也不肯透露,现在看来,这家店果然和殷芮有关系。 刚想到殷芮,堇衣便真看到了她,她似乎是从这店的后院穿到堂前的。而今日出门前,她特意让绿沁去殷芮的院子里问过,那边只说她去方府了,现在却又出现在这里,堇衣便决定诈一诈她。 堇衣悄悄绕到殷芮身后的方向,慢慢接近她,然后乍拍她的肩膀道:“我的好二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呀?” “呀,是你啊,”殷芮看到堇衣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眼神飘忽却强自理直气壮的道:“我,我在这儿不是正常的嘛,倒是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吗?况且,小小年纪的逛什么首饰铺子。” 还学会先发制人了,堇衣心里想道,但她这说谎的伎俩真是太拙劣了,堇衣顿时有一种欣慰又心酸的复杂心情,说道:“我逛我乐意呀,你一个人来的吗?” “嗯,你也是一个人来的?娘和桂嬷嬷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出门?” 居然又想把问题引到我身上,堇衣心里想,看来殷芮动脑筋了呀,那她和这家店的秘密肯定不小。 “我自然有让她们同意的方法,倒是你,不是说去方府了吗?怎么会在这儿?别改口,刚刚你可是已经说了自己一个人来的。”堇衣道。 “你诈我!哼,我就是最近对这家店感兴趣,你也看到了,这家店挺不错的,我一向就对这些感兴趣……”殷芮说到一半后,看了看周围,随即将堇衣拉上二楼的一个雅间,堇衣发现,雅间门口的丫鬟看见殷芮径直带着她进去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殷芮将堇衣引入雅间后,开口继续道:“你发现之前你和我一起弄得清凉露了吧?” “嗯,殷芮,我发现你变聪明了。”堇衣一本正经的道。 殷芮瞪了堇衣一眼后,说道:“我之前,嗯,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这家店的东家,他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不应该埋没,要是我能给他的店提供我调配的膏露脂粉的方子的话,他可以给我店内的分成。” 她说到中途又停顿了下来,几息之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继续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就对这些事感兴趣,我不像你和雁回,你们喜欢的诗词歌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从小我看见书就头疼,虽然我嘴上总是讽刺你们是呆子,但其实我内心很羡慕你们,我也尝试过努力做和你们一样的事,但我真的学不好,而且也很痛苦。琴棋书画里我唯一稍微擅长的作画,于我而言,唯一乐趣也只在于画衣服花样和首饰图样给绣娘和工匠,而其余那些东西,只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最蠢的傻瓜,可是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真正擅长和钟爱的东西。”殷芮突然拔高了声调,情绪激动的说道。 “我知道世家小姐不该行商贾之事,但每次我看见自己调配的香露、设计的首饰摆在这里,有这么多人赞扬喜爱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满足多快乐,我并不是为了那些分成,但这家店所带给我的美妙我实在舍不下,你若是想责怪我幼稚或者愚蠢便直说吧。” 堇衣听着殷芮的诉说,看着她眼里说起这家店时的光辉和她泛红的眼角,感受到一种莫大的触动。 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和殷芮的心灵贴得如此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信飞扬的殷芮心里也有那么多脆弱,她怎么会责怪她或是阻止她呢,这样单纯而真挚的美好感受,她怎么会从她手里夺走呢? 堇衣站起来,拉住殷芮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温柔的语调说道:“不,我不会那样对你的,你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乐趣所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我不但不会怪你,还要请求你坚持下去,你不知道你只有在说起那些你痴迷的珍宝时才是最迷人的。” 殷芮看着面前年幼却又一直早熟得像个大人的妹妹,用一种最真挚的语调说道:“堇衣,这是我第一次叫你名字吧,我想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真的很感激有你做我的妹妹。” 很久以后,堇衣想起此事时,始终不知道今日她对殷芮的鼓励和支持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她有时会想,若是当初她没有选择支持殷芮,而是在一发现这件事时便告诉父母,殷芮的人生会不会好走一些? 但是,现实没有这么多的如果,殷芮终将经历那些属于她的磨难,翻过阻挡在她面前的一座座山丘,成为未来岁月里那个坚强勇敢的她。 和殷芮告别之后的堇衣,心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她一面为殷芮高兴的同时一面又更加的憧憬,什么时候她也可以找到一样让她可以如此笃定而快乐的事情呢? 她的脑海里似乎浮现了一张面孔,但却有些模糊。 第十章 世道 元风和卫籍从雅颂居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遇到绿沁,其实今日他来此雅聚也没意料到会遇上卫籍。 自从上巳卫籍救下堇衣之后,府中便备下重礼,父亲也专程设宴答谢卫籍和邹岐,推杯换盏间一派宾主尽欢。卫籍是个极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少年,为人疏朗开阔,仗义豪情却不失世事洞明的敏锐,立墨对卫籍的评价极高,元风对这少年也十分喜爱,但他能感觉到卫籍和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沟壑,这感觉并非源自门户之见,而是来自卫籍个人,元风私以为这道沟壑也许才是这少年真正出彩的缘由,而他却无法洞清其中的内含。 陇西卫氏和邺城苏氏若论势力和积累的话,其实相差不大,都属于二三流之间的士族,但是卫氏在世家间的风评却远远不及苏氏。 正如士庶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样,士族之间自然也有一流二流之分,追根溯源之别。顶级世家和其余世家间有不小的阶梯之隙,关东士族和关西士族也有畛域之分,诸此种种,条目繁复,但这些都比不上两个天然的对立面——文武之别。 这倒不是说顶级世家的子弟从不修习武艺或是无人担任武职,相反,朝廷中的高品武职往往把持在那几家望姓手中,这其中的真正区别在于一个家族的安身立命之本。世家子弟可以担任高品武职,但其家族真正的底蕴却是在文传诗书之中,而陇西卫氏,却是以武立身的人家,这便是卫氏天然的缺陷。 对元风而言,这些殊异倒无甚相关,卫籍无疑是十分值得相交的同辈友人,但与此同时,他也对卫籍始终保持着一分警惕,毕竟,沟壑是会转瞬吞没人于无形之中的。 现在元风只看见绿沁一脸纠结的朝他走来,说实话,元风真想不到绿沁找他会有何事,堇衣前几天已经活蹦乱跳了。 松节看见绿沁往这边来,便主动上前将绿沁引到一边,询问何事。 “三小姐今日出门到这边游逛,听说大少爷也在这附近,便让我来知会大少爷一声,让大少爷别忘了之前在她病中时自己应承的醉香楼的上等席面,还说今日既然凑了巧,她便是来讨债的。”绿沁说完这段话后,一下便松了一口气,也不管松节听完这颇无理取闹的言语后是什么表情了。 松节去禀报元风时,脑子也有点晕乎,三小姐今日是和二小姐掉了个个儿吗? 一旁的卫籍听见这话,不由得想道,看来那孩子的病是大好了,之前听说她病势凶猛时,他还牵挂了几分,毕竟她算是他一手救下的孩子,想到这儿不知不觉间嘴角便带了一丝笑意。 这厢元风听完松节的禀报也颇有些纳闷,转身和卫籍道了个揖后便往堇衣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堇衣探出身子看见元风正在朝这边走来,也看见了元风身后的卫籍,便遥遥的笑着点了个头,然后看见卫籍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元风坐进马车后浅声问道:“身子好全了?今日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了?” “好全啦,我听说这边的揽月阁换了个新东家,现在正时兴呢,我也是个女孩子家,当然感兴趣了,所以过来看看。” 元风低笑了两声,道:“好吧,可有什么看中的物件?我送给你啊,算是庆祝你大好之喜。” “是有几个我挺喜欢的新奇物件儿,不过这个我自有办法。既然大哥这么好,等过几日砚柳斋的掌柜递消息来,你帮我结算那边好不好?”堇衣搂着元风的胳膊撒娇道。 至于揽月阁的东西,若是她真有什么感兴趣的,殷芮倒是最好的人选,况且她一向对装扮的物什无甚兴趣,不过也可能是她年纪还没到吧,堇衣在心里想道。 “砚柳斋又运来新石料了?我倒是可以帮你付了这笔账,不过这次你弄好之后可得给我分一些。”元风被堇衣摇着,好脾气的说道。 “嗯,”堇衣一脸纠结的看着元风,“上次是我第一次按照古法捣弄,最后的粉质不够细腻,颜色也不够纯净,才不给你用的,这次我肯定加倍小心,一定让你用上我亲手磨制的丹青颜料。” 元风好笑的看了一眼堇衣,正要开口说话,马车却突然停下了。 堇衣掀开车帘只看见一个老妇艰难地抱着一个男孩拦在路中央,两人身上的衣物都已破烂不堪。老妇的脸色一片青黑,显然是积年病灶缠绵的面色,那个在她怀中的男孩也格外瘦弱,除了一张脸烧得通红之外,其他裸露的部位都被尘土掩盖,狼狈不堪,而他小小的身躯也不省人事的缩在老妇怀里。 “公子,小姐,求求二位救一下我这孙子吧,他已经烧了很多天了,再不看大夫恐怕就……,我这孙子一向伶俐懂事,只要公子小姐救救他,老身和我这孙儿愿一生当牛做马报答贵人的再造之恩……”老妇用颤抖嘶哑的声音呼喊着。虽然悲戚不已的跪在地上,但她的脊背就像一根刚劲有力的枪一样直直地插在路中央。 堇衣看着这情形几乎呆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她平日极少出门,便是出门也多半是和家人一起,因此这却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 以前她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今日越王打了燕王,明日淮王又赶跑了赵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王爷总能有这么多的的仗要打?也从来没有细想过战事对一个城镇及那里的百姓所能造成的伤害。 但现在她亲眼见到了,这条石板路的中央跪着一个满身褴褛、面色青黑的老妇人,她怀里则躺着虚弱不堪的孙子。 路两边的巷口处也或坐或躺了许多脏乱不堪的乞丐,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看着安坐在马车里的元风和她时,面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怨恨,虽然他们似乎也尝试过努力掩盖,但眼神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这一刻,堇衣那颗自以为早熟其实一直单纯无比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她现在还没想到的是,这样的情形在当下的世道里并不少见,每日在邺城以及大齐的其它众多城池的街道上,不知会上演多少桩这样的事情,而路边尚有方寸苟安的百姓对此也几乎麻木了。 第十一章 元风的抱负 元风给松节使了个眼色后,松节便上前挪开老妇和孩子,车夫也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堇衣看见这一幕后才从呆愣中反应过来,立即大叫道:“停车!停车!” 前头的车夫听见马车内小姐的急呼声,一时拿不准主意,便先放缓了车速。车内,堇衣用一种困惑的神情看着元风,问道:“为什么要走掉?我们不帮那个老婆婆还有她的孙子吗?他再不看大夫就要……” 她喃喃着,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情形中反应过来,元风上前将堇衣搂到怀中,一边抚着她柔软的头发一边道:“我们会帮他们的,会帮的,不用担心。” “那为什么要走掉?” “我已经让松节去照看他们了,松节会送他们去医馆,帮他们请大夫的。” “那为什么要走掉?”堇衣固执的问道。 元风看着妹妹稚气纯净的眼神,一时不忍与她对视,只听堇衣又以一种无措但坚定的语气道:“我们可以直接送他们去医馆啊,那个婆婆看着也病了很久了,我们可以直接带他们回家,家里可以照顾他们的?对不对?” 堇衣一把捏住元风略显冰凉的手,仿佛在寻求一种肯定和安慰。元风感受着那双一瞬间用劲奇大的小手,低头用一种温和理智的眼神看着堇衣,问道:“你方才看见路两旁的流民了吗?” 堇衣回想起那些眼神,似乎隐约知道元风接下来的话语了,但她本性里潜藏的对结果的本能渴望驱使着她,即使结果残酷逼人,她看着元风坚定地点了点头。 元风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若是方才我们停车就地帮了那对祖孙的话,周围的其他流民也会涌上来,你帮那对祖孙是出于你的恻隐之心,但实际上比他们境况更差的并不在少数。若是我们不能满足涌上来的人群的需求的话,凭我们今日出门带的这三两个人,你觉得会如何?” 他停了停后继续道,仿佛在感慨:“人一向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邺城尚且未起战事,涌入城中的流民与日剧增,流民和士族之间的关系早已是风雨飘摇了。” 堇衣听着元风的话语,却又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之前未曾留意的事。比如,母亲之前打理田庄账册时,她偶然听到父母谈论中提及的良民奴一类的只言片语,再比如方家姊妹谈到迁移江左时,方筠提到的奴仆佃农多人共籍之事,在这刹那,她才终于窥清了现实的一角。 “你要明白,凭一家或者几家之力是帮不了所有人的,除非那一家掌管着天下……,真正能帮到百姓和这个世道的,是政和人昌,四海清平。”元风说这话时并未看堇衣,似乎什么也没看,他的视线只是聚焦在一个毫无意义的点上。 堇衣听着元风仿佛虚无缥缈的语调,抬头看着他道:“或许你说的没错,但我想,蚍蜉撼树、愚公移山也未尝全无半点意义,即使力有不逮,但于微末间力所能及之处,也不该妄自菲薄或一味望洋兴叹,无论如何,那一刻被你松动的山之一角确实松动了不是吗?” 元风揉了揉堇衣的头发,笑道:“当然。” 她看着元风脸上并不直达眼底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知道元风素有才智且抱负极高,这和他天资聪颖及父亲一直以来对他的高期待不无关系,她相信他的能力,但心底总有一丝隐忧—— 娇养的名花往往心高气昂,却从未经受过风雨的侵袭。 马车停下时,堇衣对元风道:“我还是放不下那对祖孙,大哥你让松节带他们看完大夫后,送他们到府上当差好不好?否则,依他们的境况,短暂帮这一次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好。”元风转过头像往日一般温润地笑了,仿佛方才那个缥缈的少年只是堇衣的错觉一般。 两人到达醉香楼的时辰正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和刚刚经过的萧索、阴郁的街道相比,眼下喧嚣繁华的市斤之象恍然是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才是堇衣眼中平日的邺城。 看着主道上熙熙攘攘的车马和商贩,堇衣心底陡然升起一阵无言的悲哀,突然便不想进去了,来时对第一次进酒楼的兴奋,以及她心里筹划着套元风话的小心思,仿佛一瞬间变得渺小无比。 她感到自己跌进了某种沮丧的情绪中却无可奈何。 “我不想进去了。” 元风听见堇衣的话后笑了笑,知道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第一次感受到现实反差的孩子往往这样,便玩笑道:“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下次你再拿我的许诺说事,我可不认了。” “嗯,即使现在勉强进去,既没心情也没胃口,不过白白辜负了良景美食。我们回府吧,我想娘亲了。”堇衣单手撑在马车侧壁的窗橼上,无神的看着外面繁忙的街道。 “好。不过既然都过来了,若是什么也不看看,太可惜了,若是运气好的话,东市有时确有些稀罕物件。” 堇衣听见这话果然来了两分兴趣,问道:“有时有些稀罕物件是什么意思?这里的铺子不是日日开着吗?若是有了稀罕玩意儿,难道不会遣人去打过招呼的府邸知会一声?” 元风见她振奋了几分精神,知道她来了兴致,便细细解释道:“来邺城走货的许多客商,并不是都有好门路出手货物的,且最近多了许多零散的西域等番外商人,他们手中也有些稀罕的香料、宝石、骏马等。 这些被当地商埠压价太狠的零散商人,有时便会带着货物到东市来碰碰运气,毕竟邺城东西南北四市中,东市最繁华,城中显贵也多来此地,若是入了某个达官子弟的法眼,自然比被大砍价售与商埠多了许多利润,因此东市便时有些这类商人,不过他们的货物品质也良莠不齐,若是今日你我运道好的话,说不定也能碰上珍品。” 第十二章 蛮夷 堇衣听完元风的话后,透过窗橼望出去,果然看到了道路两旁的一些零散商人,之前她都未曾留意过。 “我让车夫驾车沿着东市绕一圈,若是看见你感兴趣的东西再停车观望如何?”元风看着堇衣几分意动却又有些犹豫的样子,提议道。 “那若是遇到人多的地方,车过不了呢?” “那就只能下车走了,不过我会叮嘱尽量沿着疏阔的道路走。” “好吧。”堇衣笑了笑。 不知为何,自从在来时的路上遇到那些流民后,堇衣便下意识的有些排斥或者害怕接触到人群,方才不进醉香楼也有这个原因。 那些人哀怨和愤恨的目光不时地在她脑海里闪现,堇衣觉得她似乎之前在某个地方也接触过同样令她心悸的眼神,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了,脑中只感到一阵隐隐作痛。 车夫驾车很平稳,这让堇衣一时感到一阵慰藉。 她望着窗外的商铺和摊贩,突然发现路两边有许多异域面孔,刚刚听元风提起番邦商人时,她还没意识到那具体代表什么,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她脑海中切实浮起了一个疑问。 “大齐律不是规定蛮人不得私自入关吗?怎么街上现在这么多异族面孔?” 元风知道他这妹妹似乎总有些与众不同的爱好,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她口中听到大齐律三字,一时有些惊异,但看着她疑惑好奇的眼神,还是解释道:“邺城是淮王的封地。” 堇衣不明白这和邺城是谁的封地有何相干,不论是谁的封地,邺城总是大齐的疆土,总要遵守大齐律,她正要开口,元风便接着道:“淮王如今和赵王龋齿,两方剑拔弩张,月氏入关——” 元风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襄助淮王,赵王那边也已经与东胡为盟。” 他叹道:“邺城不知还能维持多久的太平。”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王爷打仗,却分别引了外人帮架?朝廷难道就坐视不管吗?” 元风看着堇衣眼中的质问之意,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和九岁的妹妹探讨这样的问题,但却被这眼神激起了情绪,开口道:“主幼国危,如今朝堂四分五裂,大权旁落,各地藩王也相继起兵动乱,现下能挟制藩王的也只有藩王,中枢早已名存实亡。” 堇衣叫道:“可是藩王引蛮人入关作战,难道不是饮鸩止渴吗?” 元风看着堇衣,突然沉默了。 堇衣继续道:“若连我一个孩子都能想到的事情,你们不可能想不到,朝堂之上的大臣,还有各地藩王不可能想不到。” “你觉得藩王之间互相征战讨伐是为什么?”元风突然提问道。 堇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一直就无法理解这些宗室王爷的战争,争来争去都是这一家人在争。 “皇位,或者目前来说,摄政之权。他们现在争得是谁主中原,至于蛮夷,必然是定下了互惠条约,功成之后兑现诺言便可,蛮人想要的无非也是好处,若是借他们之力能尽快安定天下的话,不失为互惠之事。” 堇衣不可置信的看着元风,说道:“我不懂,若是蛮人到时觉得我们给的好处不够呢?他们也会乖乖的走吗?” 元风听见这话,似乎有些被戳中最隐秘心事的恼怒,急声道:“届时中原大局已定,就不是他们想不想走的问题了,以前他们冲不破边关防线,以后自然也不行。” 堇衣没错过他一瞬间的慌张,但听着他坚定的话语,心中还是踏实了许多。 元风既然想过这个问题,还如此笃定的话,那些王爷和朝堂上的大臣们肯定想得更多,既然考虑过了还如此行事,应该就是有万全之策的吧? 堇衣遂按下自己方才脑海中闪过的那种可怕的可能性,觉得自己八成是受到了之前的流民影响,太过杞人忧天了。 对时局的把控揣摩,父亲、元风还有那些许许多多的大人物,难道不比她一个孩子更清楚吗? “嗯。”她对元风点点头道。 放下心神后,她便听见马车后面似是传来人群的喧闹,堇衣想也没想便将头探出窗外打算看个究竟,心想应该是刚刚她和元风谈话时太专注了,一时没留意便错过了热闹的地方,她还记得她和元风在此坐车闲逛的目的——寻宝。 向后张望的堇衣没料到会看见眼前的人—— 卫籍?他怎么在这儿,还有邹岐,且两人的马就紧紧缀在马车窗户的一码之后。看来今日她和元风真是与他有缘,堇衣想了想,其实自己算是还没正式向他们道谢呢,便向他点点头,示意车夫停下。 卫籍看见堇衣忽然探出车窗向后张望时,也有些吃惊,不过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吧? 他听闻东市有个西域马商今日带了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便和邹岐过来看看。因此看见苏家这辆眼熟的马车和车夫时,卫籍也颇有些意外,这东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而马市和苏家兄妹去的醉香楼却在市集的两个相反方向。 相请不如偶遇,卫籍便和邹岐打马过来想要招呼一声,而两人过来时这对兄妹正谈起蛮夷商人的话题,卫籍本意不想偷听,但他五识敏捷过人,加之自幼习武,因此耳力更是出众,便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君子呢?这时既然不好打扰别人的谈兴,便该径自走远,但卫籍觉得他们的话题颇为有趣,且苏元风和他那还是孩子的妹妹谈这些问题的因由也令他感到兴味,加之他一向不自诩君子,便拦下邹岐,打马沿着车沿听了一段。 听到堇衣问起大齐律时,卫籍也惊讶了几分,转念一想,看来这段奇怪对话的根由不在兄长身上,而在妹妹身上,听到饮鸩止渴时,卫籍却突然笑不出来了,且感到有些悲哀,是啊,一个孩子都想得到的问题,这么多大人却想不透。 车内言语声渐停之后,卫籍正犹豫是否现在上前招呼,便看到了堇衣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尴尬了一瞬后便心想,还好她还是个孩子,不然世家小姐这样迎街探头,不知道要受多少臧否,不过转念想到他家中那几个当街纵马、恣意任性的姐妹,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 第十三章 绝影 当下见堇衣呼停马车,卫籍便和邹岐打马上前,见苏元风正从车中挑帘出来,便笑着道:“元风兄,看来今日你我是真有缘分,不然怎么接连在城西、城东都能遇见。” 一旁的邹岐调笑道:“我还说卫奕白这小子之前干嘛去了,原来是和元风有约,倒难为我特意寻他不着。” 元风好笑的看了看二人,回道:“今日我和奕白确实有缘,要么就是奕白惦记我那两坛竹叶青,特意来我这儿晃荡。” 卫籍爽朗笑道:“既如此,那我便接下这宵小的名头,但你之后定得把那两坛酒给我才是。” 堇衣听到这话不禁心中暗自好笑,别的她不知道,但埋在松屋下的那两坛竹叶青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邺城的夏季往往酷热无比,每每临近夏日,城中的显贵富户便携上家小到城郊外的避暑庄子消夏,苏家在松山上也有一个这样的庄子,松屋是里面的一个书房,原先是供家中幼童在此随先生上课的。 那酒便是以前元风埋在松屋下的,他一向珍重。 去年夏天,堇衣在书上偶然读到一篇描述酒中滋味的词文,引得她对书中提到的那种旷达不羁的隐士豪情十分向往,便想从酒中体味体味那种情怀,但无论她怎么和元风撒娇,他都不肯松口,还说那有八岁的孩子嚷着饮酒的。 于是她便趁着去松山消暑的机会,悄悄将元风埋下的酒挖了一坛出来,没想到尝了一口之后,却发现那酒又辣又涩,难喝至极,半点没有诗词中的销魂意味。 正当她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回去藏好时,却被殷芮逮到了,情急之下,她便一不小心将手边刚挖出来的那坛打碎了。 本来她心里暗道糟糕,却发现殷芮也是来偷酒的,似乎是她和别人打了赌,要比比谁能找到好酒,却没想到被堇衣抢了先。 眼下瞧着堇衣还打碎了一坛,若是被元风知道的话,她就更别想拿到另一坛了,于是她不但没揭穿堇衣,还带着她搞了两坛水埋回原来的位置,决定能瞒元风一时就瞒元风一时。 因此听到元风和卫籍拿那两坛早已被偷梁换柱的酒打机锋,堇衣一时好笑无比,又暗暗担心起被元风发现时该如何揭过这事,正想得入神,便听到了元风提起她。 “说来奕白和岐兄于小妹有救命之恩,之前她在病中,还未正式给二位见礼呢。” 堇衣忙收拾思绪,笑着上前道:“上次多亏卫公子和邹公子搭救我和阿湄,堇衣这厢有礼了。” 说罢正式向卫籍和邹岐福了福身,两人侧避开半个身子,卫籍道:“之前一直听闻三小姐在病中,不知现下休养得如何了?” “我已是大好了,不过二位于我有救命之义,可别再称呼我三小姐,只将我当做家中小妹,唤我堇衣便是。” 卫籍揶揄道:“那自然好,不过我们不与你生疏,你也别和我们生疏才是,若我们唤你堇衣,你也当唤我们一声大哥才是。” “自然,这说来倒是我偏狭了,”堇衣一时赧然,点头致意道:“卫大哥好,邹大哥好。” 卫籍见这孩子在他面前一幅乖巧的模样,实在不能和方才马车中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联系起来,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怅惘。 “岐兄和奕白今日来东市是?我虽不才,这邺城中的情况却还了解一二。”元风道。 “那便多谢元风兄了,我们也是听闻今日东市有匹西域烈马,便过来瞧瞧,元风兄和堇衣也是来看马吗?” “是也不是,小妹之前一直在府中休养,闷了一月有余,她又一向对些新鲜东西感兴趣,今日便陪她过来转转。” 堇衣听见这话,故意瘪嘴玩笑道:“大哥这简直是冤枉我,之前我提议回府时,是你和我提的东市时有珍奇宝贝,劝我莫要辜负机会,现在看来,分明是你一早便知道这边有好马,不想同我回府,故意诓我陪你来看。” “哈哈,被你发现了。” “若论新奇的话,我倒是听说今日也有些天竺人,他们带了些稀罕的香料、宝石来此。”邹岐补充道。 “是吗?那太好了,不过马市我也从未见过,今日有此机会能见良驹,也是幸运。”堇衣笑道。 她看着街上来往穿梭的人流,其中的确是有许多异域面孔,他们身着的服饰也与中原的宽袍襦裙不同,十分奇特,应当是他们的民族服饰,而周围的人对此也似乎司空见惯,倒显得她之前的担心更是可笑了。 言语间,一行人便朝马市而去。 时人重文轻武,老庄学说和佛学禅理很受文人推崇,但凡是男子,便很少有不爱名马的,只是深浅不同罢了。 元风和立墨各有自己的得意坐骑,邺城中也有不少闺秀喜欢骑马,豢养了许多名贵马匹,还有马球,在贵族圈中也算风靡一时。 堇衣对马没多少兴趣,也不懂马,但她很容易看得出卫籍座下那匹马当不是凡品,且这马和元风、立墨以及邺城中的公子小姐们豢养的那些马匹也完全不同。 只见它通体黝黑,皮毛犹如最上等的绸缎,细滑发亮,马头昂扬,目光如电,精神奕奕,仔细看时,会发现其身上有一些伤痕,浑身有种令人战栗的肃穆感。 也许是感受到堇衣一直在打量观察它,这马转过头来瞥了堇衣一眼,又转了回去,不知为何,堇衣有种这马似乎刚刚冲她说了一句——“小丫头片子”的奇异感,但堇衣知道她喜欢这匹马,它带给她一种安全感,虽然这想法很荒谬。 “卫大哥,你这匹马叫什么名字呀?” “它叫绝影,跟了我很久了,”卫籍看着堇衣笑道,“当初它出生的时候还是我母亲给它接生的,当时我就在旁边,后来我爹送我进军营,也是它陪着我一起。” 这时堇衣才恍然过来,绝影和那些娇养的宝马的不同在于,它就像一把出了鞘见过血的宝剑,而之前她在邺城中见过的那些马,则是置物架上装饰华丽的宝石匕首。 第十四章 买马 马市和堇衣预想中的不太一样,之前她本以为马市会很大,所有的马依次排开,以供人对比挑选,但是她眼前的马市,却只有几个马商和他们身后依稀的一两匹马。 若是需要在许多马中对比挑选的话,说明买的应该不是神驹,得去城外的马场。毕竟神驹难求,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若真能同时遇到旗鼓相当的名马,对买得起一匹名马的人而言,也不会差买第二匹名马的钱。 所以,一般牵到东市待价而沽的,虽并不都是一骑绝尘的千里马,但也一定出自品质上乘的优良马种。 至于这次引卫籍和邹岐前来的西域烈马的确很是不俗。 堇衣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但此时夕阳余晖映衬之下,这马的皮毛就像火焰一般耀眼,通身没有一根杂毛,眼神清亮,头状似兔,和绝影凛然肃杀的气息不同,眼前的血红马周身透着一股茕茕孑立的孤傲感。 想到这里,堇衣便转身看了看绝影,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种它其实对眼前这匹血红马也颇为不屑的感觉,仿佛在说:“虽然长得好看,不过是个文弱公子罢了。” “这马的确神骏,应当是大宛国的纯种赤兔无疑。”卫籍两眼发亮,兴致勃勃的上前打量道。 那个马商看起来不像中原人,但堇衣之前没见过大宛人,因此也无法确定他是否就是来自那个盛产名马的国度。 他的汉话不是很流利,大概表达了这匹马早已被人订下,只是买主尚未来取,但他还有一匹很好的小马驹的意思。 堇衣听他说完,才发现那匹血红马的后面还立着一匹毛色雪白但略微泛青的小马,这匹马的眼神纯净透亮,显得不谙世事,她看到这匹马的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被化开了,这马乖顺得让人怜爱。 卫籍听到赤兔已被人订下时,满脸的不舍和心痛,又细细和马商交流起来,但他们交谈的语言堇衣完全不懂,因此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堇衣只看见卫籍和马商聊完之后,那副心痛的表情稍微收敛了些,然后摸着那匹赤兔感叹道:“好马配英雄,虽然听起来买你的那人还不算差,不过肯定没我好。” 堇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本来我是不懂你们刚刚说什么的,但是听你这句话也能猜个十之八九,卫大哥,你也太不谦虚了。” 卫籍咧嘴道:“小孩子懂什么,我这叫自信。” 堇衣看着他的脸,一刹那仿佛被这灿烂的笑容晃花了眼,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也回了卫籍一个大大的笑容。 元风正蹲着看那匹小白马,对堇衣道:“你喜欢这匹马吗?” “喜欢。”堇衣叫道。 “那我买这匹马送你。” 堇衣很想应一声好,但她知道好马千金难求,虽然目前看来,这小白马应该是比不上旁边那匹赤兔,不过依她对马的匮乏了解,并不敢专断,且之前她在心中对那些豢养名马的小姐总有些轻视,便从未想过学马术,如今看来却是狂妄自大再加因噎废食,因此并没有底气应元风一声——“好!” 元风看着堇衣一脸纠结,微微笑道:“买马给你也不是毫无条件的,必须要学会马术才行,这样正好也可以让你多动动,算是强身健体了。” 听完这话,堇衣立马咧开了嘴,大声道:“谢谢大哥!” 卫籍也蹲下抚了抚小白马,笑着道:“这马的确很适合你,温顺乖巧,虽然看这毛色应该不是纯种,不过要是纯种的照夜玉狮子,我可不舍得让它折在你手里。” 堇衣转过去佯瞪了一眼卫籍,扯着他的衣袖道:“你瞧不起我就算了,还瞧不起白灵,它可不想让你碰。” 卫籍看她费劲扯着自己衣袖想将他拉开的样子,突然畅快极了,他面前这匹狡猾的小马现在也对他耍起之前藏起来的脾气了。 “白灵倒是个好名字,至于纯种的玉狮子,别说是你了,若是我看见,便是天王老子也别想从我这儿抢走了。”卫籍大笑道。 堇衣看着面前这个笑得肆意猖狂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心中就像装了一轮暖阳般,也不禁想要大笑起来,但在她谨慎的本性的抑制下,她还是没有大笑出声,只是脸上咧开了灿烂的笑容,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年太真太烈了,让人无法对他设防。 元风派松香将白灵领回府,一行人便继续在东市逛着。 和刚刚来时的心情不同,现在堇衣心底的那点阴霾仿佛被清空了,或者托白灵的福,被扫到了心底另一个不常用的角落。 “那边是在干嘛?”堇衣看着前方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的样子,问道。 “可能是杂耍一类的吧,邺城最近涌入许多异族,有些身怀绝技的杂技人士的确和中原本土的很是不同,便有些靠此营生的。”邹岐解释道。 “既然感兴趣便上前看看。”卫籍看着堇衣两只眼亮晶晶的盯着前面,好笑道。 “嗯!” 然而围观的人群实在太多,时不时还听见前面传来一阵笛声,伴有人群的惊呼声和抽气声,堇衣听得越发好奇了。 元风看着她一脸惊奇、心痒的样子,便道:“这人实在太多了,我把你抱起来看吧。” “哈哈,谢谢大哥。”堇衣现在突然觉得,这个下午简直充满了梦幻色彩,开心得不行。 元风将堇衣抱起来,将她举在自己的肩头,一旁的卫籍和邹岐也帮忙护着,以免她摔下来。 第一次被人这样举起来的堇衣觉得新奇极了,但又有些赧然,看了看外围也有许多举着孩子的,虽然都不似她这般大,忙在内心安慰自己道:我也还是个孩子啊。 坐稳后,元风便缓缓转身面向人群内围,却许久没听见堇衣的声音,只感觉到抓住自己发冠的手突然收紧,忙急声问道:“怎么样?看到了吗?” 若是刚爬上元风的肩头时是她今日的心情巅峰,那现在看着眼前的场景则是她心情的最低谷。 那是在——舞蛇吗? 第十五章 梦魇 元风连唤了堇衣两声,但却未得任何回应,只感到那双抓住自己衣襟和发冠的手越收越紧。 堇衣坐在元风的肩膀上,愣愣的看着人群中央的“杂耍”。 一个肤色棕黑的异族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头上裹着白头巾,身穿浆洗棕红宽袍,自顾自吹着一管笛子,而在他面前则摆着一个浅口的竹篓子,篓中有一条灰褐色的长蛇随着这奇异的笛声扭动着身躯。 难怪,会听到那些抽气声,堇衣木木的想道。 随着笛声的时急时缓,这蛇的扭动也忽快忽慢,堇衣只看到其背部的那对黑白斑纹随着它身躯的摆动而左右、上下晃动,其颈部随着笛声也间歇的向外扩张蓬起,然后又向内收缩。 一起一伏之间,这蛇不断腾移,原本背对着堇衣的头部突然朝她的方向转过来,引得这侧最内围的人群忙不迭的自发往后腾挪,而这灰蛇则一边扭动着它那令人胆寒的身躯,一边不断吞吐着蛇信子。 从堇衣所处的外围到那条蛇所在的内围中心,其实并看不清细节,但当灰蛇转过来面朝她时,堇衣却总觉得它是在和自己对视,她能清楚地看到它那扁褐的瞳孔,仿佛在死死盯住她,而那吐纳起舞的蛇信子则是在向她示威。 她的神智告诉自己,这么远的距离她不可能看清,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被那双令人胆颤的无神、麻木的眼睛牵引,是了,这双眼睛当然不是眼前这灰蛇的,她曾经遇到过那双眼睛—— 这一瞬间,她的思绪仿佛在久久的缠结、搜寻之后,从一个被主人下意识封锁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双眼睛的出处——上巳树上的黄黑花蛇,还有她之前遇见的路两旁带着怨愤目光的流民,两者的目光仿佛突然间和面前盘曲扭动的细长躯干杂糅在了一起,肆意地吞吐、扭动。 灰蛇腾挪着弯曲向上伸展,堇衣一瞬间只看到它猛然起身,大叫道:“我要下去!” 元风听见堇衣的急唤声,忙将她从肩头放下来,只见她光洁的额头上布满虚汗,眼中透着惊骇,他还未及开口询问,堇衣便扯着他的衣角道:“大哥,我们回家吧。” 一路上,卫籍都若有所思,默默地骑着绝影跟在苏家的马车旁,就在堇衣的窗边。 车内,元风虽不知道她具体看到了什么,但一直柔声安慰着堇衣,什么也没问。 堇衣满心沮丧地回到了府中,当晚便做起了噩梦。 梦中并没有任何恐怖的景象,相反,梦里的一切都是堇衣所熟悉的环境和人物,一切都显得很平常,就像以往宁静岁月中的任何一个日子,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在那个世界中她成了一个无法行动的旁观者,而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还潜藏着一个危险的窥视者。 每次做那样的梦时,她都觉得自己其实醒着,她所看到的一切其实正在发生,绿沁经常在外间的塌上,或是刺绣缝补,或是打盹小憩,偶尔还有院中的小丫鬟悄悄跑到外屋的帘子后,低声唤着绿沁,像只窸窣偷食的小猫一样,她甚至还能听见两人的低语声,但却无法动弹,也不能发声。 以至于有时她分不清那些是梦境,那些是现实,而往日可亲的小屋也由于这虚虚实实的变换,显得陌生起来。 有一次她感到自己仿佛就要渴死了,而床前的桌子上就放着往日她最喜欢的紫砂壶,她甚至可以闻到里面的淡淡茶香,但却丝毫无法动弹。 对水的强烈渴求,让她用尽全身气力挣扎。她尝试着努力先让自己右手的食指活动,然后是手腕,逐渐到挥动胳膊,最后借着胳膊的力量奋力向上挥动使自己坐起来,坐起来的那一刻,她立马光脚奔到桌前,举着紫砂壶直接喝起来,听到动静的绿沁赶进里屋,堇衣知道她似乎被惊骇到了,但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那刹那,她觉得自己仿佛跋涉了千里,整个躯体弥漫着疲乏的无力感,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立马睡过去,否则她会再次延续那个梦境。 渐渐的,她开始恐惧睡眠,因为每次她往往刚睡着,便又跌入这样的梦境,一直无法入睡也使得她白日精神恍惚。 母亲请了周老大夫来为她探脉,他说是忧思过重的缘故,开了几幅安神的药方,堇衣听到他叮嘱母亲劝自己放宽心神。 在母亲第三次请他过来探脉时,堇衣看见他无奈的盯着自己眼下的青黑,开了一个新方子,那天夜里,堇衣睡得踏实极了,但母亲说这房子不能常用,否则伤身。 母亲和元风遣人打听了那日街上的杂耍后,都认为堇衣是被蛇惊到的缘故,时时劝慰她,母亲和殷芮连着几夜都陪她将歇,就连许久不见的雁回也陪了堇衣一夜,但还是无济于事。 渐渐的,她越来越熟练于从那样的梦境中逃脱,因为她在梦中开始有种感觉,如果她不努力从那里面逃离的话,也许会永远醒不过来。 桂嬷嬷对堇衣的状况也越发担忧,不但不再时时限制她的活动,还总是变着花样的做许多小食哄她,惹得殷芮愤慨连连,嚷着等堇衣好了之后,自己也要生场病,把桂嬷嬷要过去心疼心疼她。 母亲见堇衣不但没有好转,还日日憔悴起来,甚至请了方士到府中,认为堇衣可能遇上脏东西,被魇着了。 堇衣知道自己真正的问题在心里,但她却绕不开那个结,似乎还被它缠得越来越死。 这样的情况几乎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卫籍托元风给她送来了一个香囊,还附其中的方子和一张便条,上面写道——此囊可避虫蛇。 堇衣自己也颇有些不明,但似乎从收到香囊的这日起,她的苦眠症便不药而愈了,那个香囊她一直放在枕头下,这让她心中有种十分安定的感觉。 过了几日,堇衣到元风院中问卫籍的情况,却被告知卫籍在赠她香囊的次日便离开邺城了,一时心中怅然。 元风见她难掩失落的样子,便道:“纪融的病养好了,你最近不是总爱去看看他吗?” 第十六章 祖孙 从元风的书房出来后,堇衣恍然想起自己已有五日没再去纪嬷嬷和纪融的院子了,在她苦眠的这一个月里,她常去看他们的,有时一天甚至还会去好几次。 纪嬷嬷和纪融便是之前堇衣和元风外出时遇到的那对拦路的祖孙,松节送他们去医馆后问诊后便应堇衣的要求将他们带回了苏府。 他们刚到苏府的前几日,堇衣因为心中郁结、接连噩梦的缘故,一时忘了这桩事,还是绿沁向她禀报他们已在府中定下一些日子,之后该如何分派时,堇衣才恍然忆起。 而甫一想起,她便顿觉羞愧,原本信誓旦旦的将人带回来时,料想着定要好生照顾再求母亲妥善安排,在府中为他们找一个差事的,但自己却将人带回后便将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由对自己十分恼怒,暗恨自己真真是个伪善人。 之后堇衣便细细询问了绿沁这对祖孙的情况,由于是她带回来的人,但她又一直没发话,绿沁便做主将二人先安排在了听涛院,那儿是府中用于待客的院子。 等她去看望二人时,却发现可能是她将人安排进府之后便一直不闻不问的缘故,院中的下人十分轻忽怠慢。 其实院中的下人在这两人刚来的第一日,虽然见他们寒酸不已,心中不免轻视,但因为是三小姐特地领回来的人,以为是主家远方来投靠的落魄亲眷也不一定,因此,虽说不上殷勤备至,但也是周到热情。 但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小姐那边却半点动静都没有,府中的其他主子也无任何表示,不免轻慢起来,加之二人初到时的情状实在寒酸至极,便是路边的乞丐分一等二等,这对祖孙在那等人中也算不得上等。 加之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说二人原就是三小姐一时发好心领回来的流民,而在当今的世道里,流民是什么身份呢? 别人不清楚,这些府中的下人却是最清楚不过的,流民中若是青壮些的还能找到主家入户,便是这样的也是多人共籍,共籍那便是没有身份的人,而这还算其中运道好的,能有一口稳定的饭吃,若是那些老弱孤幼,如院中二人这般的,多半便是横尸荒野也无人知晓。 因此客院中的下人对二人便越发轻怠,且料定日后就算三小姐想起来,这两人也只是府中下人罢了,既然都是下人,又何来谁伺候谁的道理,便将手中的脏活累活分派给二人。 堇衣刚到听涛苑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老妪坐在井边浆洗衣物,脊背如她初见他们时一般,绷得笔直,除了换了一件干净的下人服之外,其他的和之前并没什么两样,而她脸上那缠绵多年的病容更没什么纾解。 之前那个虚弱昏迷的孩子现下正费劲地搬着木垛,整个人如同一根行走的竹竿似的,瘦弱得惊人,而那张她记忆中因为发烧而通红的脸如今却苍白得吓人,只有两颊边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其祖母那如钢针般刚劲笔直的脊背一样,透着坚毅和倔强。 堇衣这是第一次见到他醒着时的样子,一面惊异于他那单薄得过分的身板,一面越发愧疚起来。 只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的伤寒根本没好,估计二人被松节领进府后便再没看过大夫,堇衣在心内叹道,眼下却又被叫出来做活计,自己真真的是个小人!她越想越愧疚且恼怒无比,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两人把伤病治好。 那天她在听涛苑内发了好大的一场火,因了连着几日都未能好眠的缘故,眼底布满了浓重的青黑,而脸上也布满郁色,因此她如今沉默愠怒的面孔并不因其的年幼而显得幼稚,反而更让人心惊。 “这是我带回来的客人,谁允许你们这样糟践了,什么时候苏家的客人也是能让你们这样慢待的?”堇衣冷冷地挨个扫着院中一字排开的下人,继续道:“我知你们欺我年幼,以为我性子和软,谅我拿你们没法子,但我再如何也是这府中的小姐,待会儿我便去禀明母亲,奴大欺主该如何惩戒?” 院中被堇衣扫到的下人不由都低下了头,有些往日里活泼的丫鬟也不知道平日文雅安静的三小姐居然发怒时如此瘆人,被堇衣的眼神扫到,都不禁打了个抖。 等院中的人一一散去后,堇衣正想着该如何面对同纪婆婆和纪融,没错,她刚知道他们姓纪,而那个倔强的男孩叫纪融,正纠结万分时,绿沁便禀报二人要来拜见她。 纪婆婆甫一进屋,便直接在堂屋中央跪下了,纪融面无表情地站在她旁边。堇衣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有些慌乱,忙上前扶她起来,连连道万万不能跪她一个小辈,自己之前疏忽未及安排他们云云,颇有些语无伦次。 等堇衣说完之后,纪婆婆开口道:“若不是三小姐,我和我这孙儿早已命丧黄泉了,如今三小姐不但为我们延医问药,还将我们带回府中,让我们能有安身之地,老妇和孙儿都感激不尽,怎可再劳三小姐因此挂怀。之前我们便一直想拜谢三小姐,但听说三小姐身体欠恙,故未曾打扰,今日……” “不是的,这真是我的不是,您可别再如此说了,”堇衣打断道,“我将你们领回来却一直不闻不问,这合该是我同你们赔不是的地方,你们只安心在此住下便是,也好给我弥补的机会。” “三小姐心底纯良,人品贵重,但老妇却不能得寸进尺。”她笑道,“这是老妇和我这孙儿的卖身契,三小姐万莫拒绝,我们蒙受您的大恩本已无以为报,更不能在府中白吃白住,只能在府中做活略尽薄力了。” 堇衣愣愣的看着她将两张契纸递到自己手中,一时心中对她更是高看,且这契纸上的字迹虽算不上十分出彩,却也工整有力,颇具气节,她缓缓心神后便道:“原是我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二位以后便在府中做事,但这契纸我却是不能收,你们原本是良民,且看这字迹,该是好人家出身,我更不可如此作践你们,日后你们在府中做事,便算做雇工。” 第十七章 隐秘 堇衣说完后便将契纸递回老妪手中,见她手臂微颤,唇角翕动,似要再行拒绝之言,便又接着道:“契纸之言您切莫再提,我虽年幼,却一向说一不二。只有一点,二位定要安心先将身子养好,再谈上工之事,若是您连这也不同意的话,便是对我一片赤诚之心的大大羞辱了。” 半晌,她才听见这饱经风霜的老妇人以一种低沉的语调道:“小姐高义,免了我们的奴籍,老妇和孙儿感激不尽,但还请小姐莫要因我二人之故严惩这院中之人,败了自己的名声。” “自然,”堇衣笑了笑,“您若不嫌弃的话,我日后便唤您一声嬷嬷。” 从听涛苑出来之后,堇衣便觉得脑仁隐隐发胀,其时她正经过连接西边客院和府中花园的小径,依稀间嗅到一股蔷薇花香,不由怔愣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便已是四月了,自上巳之后,不过一月有余,但她却总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月多来的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面纱,当她回想时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虚幻而迷离,而眼前阳光满溢、宁静温馨的庭院不知为何也像是泡影一般。她看着那面爬满了粉紫、玉白、鹅黄各色蔷薇的生机勃勃的院墙,突然有种强烈的荒诞感。 那日回到院中后,绿沁便忙向堇衣请罪,言及自己未及时向堇衣禀明纪氏祖孙安顿,且未替二人打点安排,以致客院下人踩高捧低,自请同罚一月的月钱,堇衣看着她一脸沉默坚定的模样,也就由她去了,只是之后的日子里多赏了她一些首饰和银锞子,绿沁伺候堇衣也越发用心起来。 堇衣知道绿沁是家中长女,有好几个弟弟,而其父亲整日游手好闲,母亲艰辛维持着一家的生计,往日里基本靠家中亲戚救济过活。而绿沁虽被父母卖身进府,但每月的月钱泰半都是补贴家中用度,母亲在她刚提绿沁做大丫鬟时便提点过她,因此平日里堇衣对绿沁的打赏也总是厚上两分。 在那之后的几日,堇衣又接连去听涛苑看了纪氏祖孙几次,她原是怕客院中的下人对二人心怀怨愤,但在那之后,她仍然屡屡造访,这却是出于别的缘由了。 堇衣从第一次去客院时便对纪融的印象十分深刻,但并非因为他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恰恰相反,他似乎什么也没做。 从她踏进听涛苑训诫院中下人到她和纪嬷嬷交谈,纪融——那个满脸倔强的男孩一直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仿佛她是个拙劣的表演者一般,而那样的眼神无疑激怒了她。 他那副无动于衷的姿态让堇衣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羞辱,但那刹那她的心里也陡然升起了另一个想法,难道自己是因为他没有做出一副感激的神态而不满吗?不,当然不是这样! 这样的想法和感觉太拙劣了,她不是不满,而是不舒服,这是不同的,这当然是不同的! 堇衣在心里一遍遍呐喊,却还是无法抑制这个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的念头,他那样的姿态就仿佛她是一个伪君子般。最后,她只能说服自己,纪融的表现并不是针对她,是他天生的性格使然,而她更不是那样的人。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堇衣持续地探望这对祖孙,而在之后的造访中,堇衣似乎越发肯定自己没有想错,因为纪融对除了纪嬷嬷之外的任何人几乎都是那副表情,也就是面无表情,她便渐渐放下心中的这点阴影,让自己用正常的眼光看待他。 这时她才注意到,纪融其实颇为清俊,且之前她一直以为他要么和自己差不多大,要么比自己小,但现在她却得知,纪融已经十三了,便是论起具体的月份和日子,他也足足比她大了三岁又三个月零九天,再看他那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体和比她还矮上一小截的个子,堇衣一时惊异又格外心疼。 在她去客院时,纪嬷嬷总是拿着顶针不停的穿针走线,给纪融做衣服纳鞋底,以往总是透着风霜的严厉面容也显出了些欢喜之色,言道纪融近来长高了一些,还问绿沁要了堇衣的尺寸,说是要给她做些袜子之类的。 堇衣知道后劝她不要操劳,但她坚称自己完全闲着才是会养出病来,且不过是些小小的活计,万不会累着她,倒是堇衣,小小的孩子却日日眼下带着青黑,正该放宽心绪才是,堇衣便只能由她去了,只是叮嘱她多注意身体。 之前她让绿沁问过大夫祖孙两人的脉案,大夫说纪嬷嬷已是损耗过度,即使接下来好好休养,寿数也不会太长了,而纪融年龄尚小,之后好好调理,多强健身体倒是无甚大碍。 那之后,堇衣便常让绿沁给二人送去一些滋补汤羹,只说是自己院中剩下的,若是他们不要便径直在二人面前倒掉,几次之后纪嬷嬷也只能无奈妥协了。 而纪融呢,每次堇衣来的时候,他都在杂院,沉默地搬柴、劈柴、挑水、扎马步,有时堇衣看他满头大汗,面色猝红,便让他先停下歇歇,但他却一言不发,纪嬷嬷也让堇衣不用管他,堇衣便不再做声,但却不禁怀疑纪融是不是有哑疾?她似乎从来没听他说过话。 不过不久之后,堇衣便知道他既没有哑疾,也不是口吃,相反,还伶牙俐齿、一针见血地直指她心中的隐秘,那个被她自我说服的隐秘,被她掩盖的阴影。 纪氏祖孙初到苏府的这一个月,正是堇衣苦眠的时光,而堇衣在对听涛苑一次次的造访中,发现自己似乎每次看着纪融日益红润的面孔和健康起来的体魄,当日的睡眠便会好一些,陷入梦魇之前的好眠时间会长一些。 且她每次看着他在院中自顾忙碌时,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安慰,渐渐的,她便常带一些书籍去那儿,坐在院子内看书,而纪融就在旁边无言地劈柴。有时她甚至会向纪融倾诉一些事情,一些一直被她压在心底,未曾与人吐露的心事。 比如她之所以睡不好,是因为她一直处在一种极度的不安中,她对如今身边真实的环境和事物都感到虚无,她说在梦中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窥视她,她说了花蛇、灰蛇,还说了流民,她自顾自地诉说,仿佛并不在意面前的人是否会给出回应。 她这时才恍然发现,原来有些言语是不会向爱你或者你爱的人倾吐的,反倒一个无言的陌生人会让你敞开心怀。 而此时站在元风院外的堇衣清楚的记得,纪融在那时第一次对她说了话,她在那之后也没有再去那个小院。 第十八章 离别 那日,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斜斜地射入院内,给纪融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堇衣则完全暴露在阳光中,没有半点遮挡。 纪融手持斧子,笔直地站在堆得如同小山包似的柴垛前,第一次直视着堇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一条径直往前延伸的直线一般,用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嘶哑声调道:“所以这是你每夜睡不着的原因?” 堇衣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开口说话了? 这个人居然开口说话了! “所以你每日过来是因为在这儿能找到安慰?”堇衣看见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什么好笑无比的话似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不常做出表情的原因,那张脸这一瞬间居然显得有些狰狞。 他继续发问道:“你没想过为什么你日日来看我们能找到安慰吗?” “你……” 堇衣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刹那她仿佛有种被这少年的目光压制的错觉,她的心底深处似乎潜藏着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她—— 不,她不知道答案! “因为——你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圣人,品质高洁,和你周围的人相比,你一直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你甚至在心底隐隐地轻视他们,自觉高人一等,你自以为自己旷达通透,却最终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伪君子。”他盯着堇衣的眼睛,一字一字平直的说道,那声音仿佛很远,但其实很近,就近在她耳边。 “不是。”堇衣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神,以极度克制的语气回答道,半晌后,她才转过头看着纪融,“你以为你很聪明?能看透人心吗?” 纪融并不理会她的质问,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又用那令堇衣此刻无比厌烦、毫无波澜且处处透着空洞的声调继续道:“你日日来此,借探望我们的由头寻求安慰,因为你觉得看着我们在你的庇佑下活得好,你内心那点质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伪君子的声音便会减弱,你就可以继续相信自己是个完美的圣人。 你害怕想起你看着那些流民之所以会联想到毒蛇、夜晚会梦见他们一起盯着你以及令你感到不安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你怜悯、同情他们,相反,你甚至蔑视、憎恶他们,令你真正感到不安、害怕的是他们有朝一日会破坏你如今优越、高人一等的生活,而满街的流民和蛮人,让你看到了这件事的可能性。 你拒绝承认自己有这种可耻的想法,但你那自诩圣人的一面又使你无法忽视这一念头,所以他们怨愤的眼神一直纠缠着你,就如同那些令你心悸的毒蛇一样。” 堇衣看着面前这少年在那诡异、讽刺的笑容后再次归于平静的脸,突然生出一股想要撕破这张面具的冲动,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道:“我不是。” 在她落荒而逃之前,她转身最后看了看那个仿似无事发生,继续自顾在院子中劈柴的少年,她想,自己有一日一定会撕破这张面具的! 回到自己的院中后,堇衣心乱如麻,她是那样吗? 她的心底的确一直潜藏着这种怀疑,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这样的,她不是圣人,更没有以圣人自诩,他是错的,当然是错的! 两日之后,她便收到了卫籍临行前送来的香囊,那个味道让她想起了绝影,恍然间还有那骑在马背上灿烂热烈的少年,这突然让她心中积郁了一月的噪闷不安一扫而空,脑子突然清明起来—— 是啊!无论如何,她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本心和原则,她心底会有那些疑问是因为她有五情六欲,是个有正直操守的凡人。 操守在行为越轨时便发挥效用,而他,不过是利用了自己的心理弱点来扭曲诡辩。 至于那些不安和恐惧,她既然已经在这世上了,便会一步步击败这些困难,绝不言败! 堇衣那日听元风提起纪融时,再想起几日前他的那些言语,突然感到一阵彻底的轻松,这一刻,她对纪融既没有指摘,也不再畏缩,他的话语在她心中曾激起滔天的巨浪,但现在一切都复归平静了。 她的日子又以旧日时光里特有的安静慢悠悠的继续,母亲一直认为是她从光禄寺的净空大师那里求来的开光符起了作用。 佛教自天竺传入中原到如今已有一二百年的积淀了,但真正兴盛起来却还是这几十年间的事,这与大齐崇尚玄学、广兴清谈之风不无关系,如今邺城中便林立着不少大小寺庙。 而母亲自这次从寺庙回来后,便认定堇衣今年命犯小人,才会如此多灾多难,且见堇衣自从佩戴上开光符后,便一日日的好转起来,因此对佛家越发虔诚,渐渐的甚至开始做起早课,当然这都是后话不提。 目前堇衣面临最迫切的问题却是她之前应承于方湄的风筝。 方家端午后便要举家南迁了,而她自上巳之后的两个月几乎一直在病中,其间方家姊妹来探望过她两次,方湄似乎半点未受那日的花蛇影响,依旧精力十足,看得堇衣既无奈又好笑,无奈于自己心思过重,好笑在方湄的粗放天真。 而方湄两次来看堇衣,都正逢上其几乎最憔悴的时候,只一脸泪水地握着堇衣的手,言及她用自己的小金库给堇衣准备了大礼,若是堇衣不好起来的话,她便不送她了,半点没提二人的风筝之约。 只在堇衣彻底痊愈之后,派人送来了两块矿石——一块青金石,一块孔雀石,堇衣近来最喜欢钻研这些矿石颜料,一时心中感念不已。 至于二人的风筝之约,虽然方湄未提,但堇衣知道她心中必是极惦记的。她一向好动,尤其喜欢风筝,之前她们一起做的燕子飞鸢,方湄便十分珍视,因此堇衣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细决心定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从骨架用的竹篾开始,她便细细挑选,又以皮纸用心绘制了瘦燕主体,以及九个缀在燕尾后的小风筝,裁剪后连成一串,九个都是堇衣描绘的时嗔时怒,不同情态下的方湄。 及至方家离开邺城南下的那日,苏家一行人到城外凉亭为其饯别,堇衣才将这新飞鸢送给方湄,往日灵动的眼睑瞬间便挂上了泪珠,从未经历过如此离别之景的两个小姐妹,不禁抱着彼此低声哭起来,一旁原本自持的殷芮和方筠见此情状,也忍不住擦起眼泪来。 堇衣看着方家的车队逐渐消失在视野中,这一刻的离别伤情在她心中深深地刻下了痕迹。 唯愿人长久,再无伤别离,她看着地上的车辙印悲伤地想道。 但人生总是这样,总得学着适应一些人在你生命中的退场甚至谢幕。 第十九章 殷芮 自那日践行之后,没多久,堇衣便在元风的督促下将马术练习提上了日程。 虽然她素日里心慵意懒、四体不勤,但一想到自己骑着白灵纵马飞奔的场景,却也兴奋异常,连带着整个汀水苑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兴致勃勃的氛围,一时院中众人仿佛走路都腋下生风似的。 殷芮来汀水苑的一日遇上的便是这幅情状,那院中的大小丫鬟各个脸上喜气洋洋,一派言笑晏晏。 只见她们三五成群的聚在院内,葡萄藤下、秋千架旁都散布着人,她定睛细看时,才发现每一群人中都簇拥着一个绣娘,府中三个绣娘正好将这些丫头分成了三波,而她院中的几个小丫鬟也在这儿凑热闹。 殷芮一时心中好奇不已,使了红玉去问,红玉只看了一眼这热闹情景,便回道:“小姐,她们这是在为三小姐的骑装讨论呢,听说是三小姐悬了个赏令,谁要是能提出合她心意的新颖别致的主意,便赏一身衣裙并一个金钏儿还有一匣子桂嬷嬷的点心,点心先到先得,”红玉说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又接着道:“因此府中有主意的来出主意领个彩头,便是没主意的也都过来凑个趣儿。” 殷芮听完这话,再看着院中小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一时颇有些意动,似乎也想到什么趣味,但一转念又想到这骑装的由来,原是元风单独给堇衣买的小白马,便又努力绷住脸颊,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一时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实在难掩欢喜,兴冲冲的便往内间走去。 这时嗔时怒、变幻莫测的表情,惹得一旁的红玉既好笑又无奈,她伺候的这位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总爱就大少爷的事和三小姐较劲。因是府中的家生子,她很小便被派在殷芮院中伺候了,因此对这桩公案最是了解不过。 殷芮对元风的宠爱一直有种莫名且极其强烈的占有欲。 在堇衣出生之前,她一直是家中最受宠的小姐,不过这宠爱也只是相对于雁回而言罢了,她很早就知道若在别人面前扮演出他们喜欢的样子,她便能获得更多的疼爱和关注。 比如在父亲面前要娇俏可爱,在母亲面前要乖巧懂事,在其他长辈面前要伶俐讨喜,至于和她一样的小辈,她一向便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朵娇花。 而说到她这些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的话,立墨从不吃她那一套。 自从她展现出“不学无术”的潜质后,他便一直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她隐隐感觉到立墨喜欢有“真本事”的人,而她在他眼中和纨绔子弟应该没什么区别,最大的本事是溜须拍马,雁回才是他欣赏的妹妹。 至于雁回,她从小就和雁回不对付。 她依稀记得她们的启蒙是一起开始的,她三岁,雁回六岁,那时她没想过为什么要和大这么多的姐姐一起上课,她只知道雁回事事都爱压她一头,后来大了才知道,雁回幼时似乎因为战乱被母亲寄养在农家,后来才接回府中的。 随着二人年龄渐长,她和雁回之间的差异也越来越大,两人几乎是南辕北辙。这原本没什么,但雁回却总爱有意无意地秀才女的优越感,甚至有时故意让自己出丑,殷芮还记得自己那段时光很煎熬,似乎一个大家小姐该有的良好品质她全都没有,更别提和“才女”沾边了。 渐渐的,她隐隐有种感觉,似乎雁回想要的就是打垮她,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种感觉让殷芮愤怒极了,她绝不会让雁回得逞!最后便演变成了雁回讽刺她蠢,她就讽刺雁回貌丑,两人之间屡相交恶,水火不容。 而所有人中,只有元风让殷芮感觉到一种无条件的包容和疼爱,她在他面前可以任意撒娇跋扈,他都会宠溺地笑笑,揉揉她的额头,而他最疼爱的也是自己,这一点一直到堇衣的出现才开始变化。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母亲怀抱中的堇衣时,只觉得这皱巴巴的一团实在丑得难以名状,彼时她对堇衣虽说不上欢喜但也没什么敌意。 但随着这个丑妹妹一点一点的长大,她才感觉到元风无条件的宠爱不再专属于她了,她得和那个丑乎乎的妹妹共享,其他人她都可以不在意,但这是元风啊,她的大哥,她不想分享! 但没有办法,她似乎可以在元风面前表现一切,这个心思却是她一直极力隐藏的,她想,元风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大的意义,他只认为她是个爱人性胡闹的小女孩儿,但这也很好,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在他面前做一个孩子了。 因此她开始转移目标,从堇衣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总是捉弄欺负她。 但这个妹妹实在太蠢了,每次看见她被捉弄得只能大哭的蠢样,殷芮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且最后往往还要自己哄她半天。 等这个丑猴子再大一些时,她却巴巴地跟在雁回身后,这令殷芮更是气愤不已,觉得这个妹妹不但丑而且还有眼不识珠,白瞎了她居然心底隐隐闪过她也挺可爱,有时也没那么丑,甚至勉强可以接受和她平分元风的想法。 但这次,元风居然给她单独买了一匹小白马! 以往元风也总是送她们许多新奇东西,但却是十分公道的,有时她的礼物隐隐比堇衣的好时,她还会在心中暗暗得意许久。 但这次,却只有堇衣一个人有礼物,即使她前些日子和堇衣的姐妹之情大幅度升温,却也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小白马颇咬牙切齿。 而堇衣此时正伏在屋内的案几上,专心致志的细细勾勒描图。 自从她放出那个赏令后,汀水苑便一时成了府中最热闹的去处,这两日院中都熙熙攘攘的来往着一堆小丫鬟,虽然大多数只是过来凑热闹,不过她还是收到几个不错的想法。 桂嬷嬷听说自己的点心也在奖品之列时,也颇有些哭笑不得,却架不住堇衣一直缠着她撒娇。 还说如今效果这么好,大半都是冲着嬷嬷的手艺来的,且她都把风声放出去了,若是嬷嬷不帮她,她又要晚上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哭着去厨房练手艺之类的,缠得桂嬷嬷实在没法子,只能无奈帮这狡猾的小狐狸做点心了。 第二十章 咬笔头 现下她左手支在案几上托着下颌,右手握着描笔,一脸深沉地看着案上已经修改了许多遍的图纸,无意识地啃着笔头,嘴里还不时叹着气。这样的神态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时,总显得违和中透着几分滑稽天真,但事主却往往毫无知觉。 绿沁领着殷芮进屋时,看见的便是她这小主人又咬着笔头发呆的场景,不禁轻咳了两声,待堇衣转过头来时,悄悄比了个三的手势,示意这已是她今日第三次逮到堇衣的小动作了。 堇衣看见绿沁的小动作一时懊恼得直摇头,惹得殷芮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主仆两人在打什么哑谜,颇有些不忿,便径直开口道:“你们干嘛呢?我这儿一进门就在我跟前儿‘眉来眼去’的,还有你,一见我就直摇头是什么意思?” 堇衣看她一脸愤愤,仿佛自己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这坎儿便轻易不得揭过的样子,只能无奈与她解释道:“方才真不与你相干,但看你这样子,我确得把这话头理清楚才是,免得你日后拿这来搪塞我,但只一点,我说完后,你莫要笑话我才是。” 原是堇衣每每苦恼不解时,便总爱下意识地咬笔头,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书房的玉镂笔海中那林林总总的各式笔全都“伤痕累累”时,只觉得震惊心痛,还闹了个小小的乌龙。 当时她看着自己素日里最爱的那支雕漆紫毫已是咬痕斑斑、惨不忍睹,只以为是院中溜进了老鼠,才会将这许多笔管咬成如此情状,且一想到自己平日起居坐卧的各处极有可能都被这嚣张的贼鼠攀爬啃咬过时,更是不寒而栗,便直嚷着收拾东西要搬去母亲院中。 彼时绿沁正应堇衣的吩咐外出,及至她归来时,只见庭院中横七竖八地陈列着箱笼,下人们也全似无头的苍蝇,杂乱地穿梭往来,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惹得她不禁在心中嘀咕——这莫不是遭了贼? 这时堇衣正从内间出来,看见绿沁愣愣地站在院中,忙招手叫她,吩咐道:“你带着紫霜去把我之前那些砑花笺找出来,细细锁好,免得又遭了毒手。” “小姐,我们这是要干嘛呀?”绿沁问道,虽然她的这位小姐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爱好和出人意料的举止,但她实在不能分辨眼前狼藉的景象能和哪样“雅好”挂上钩? 堇衣一脸悲痛地道:“我要搬去和母亲住,这儿遭了贼了。” 绿沁心里一惊——还真遭贼了? 堇衣见她一副目瞪口呆外加难以置信的神情,愤愤地继续道:“可不就是遭了贼,那可恨的贼鼠把我的笔全给祸害了,眼下还不知道它还祸害了别的什么东西呢。” 绿沁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抓住了什么但又不敢十分确定,直到看见堇衣手中的“确凿证据”时,刹那间便有些哭笑不得,但看着那张已经皱成一团的小脸,还是生生憋住了笑意,无奈的向她解释。 堇衣却十分不相信自己才是那个“家贼”,若真是她咬的,院中方才怎么会无人提醒? “您素来喜静,之前还特意叮嘱过您在书房时不用人伺候,只让我候在外间便是,我也只是偶然间看见过一次。”绿沁强忍笑意解释道。 其实听见这话她心里已是信了几分,但看着绿沁那张憋得涨红的脸,一时羞恼不已,还是坚持自己的论调,搬到了苏母院中,直到被绿沁当场逮住她咬笔头,才又搬回汀水苑。 在那之后,堇衣便吩咐将那些完好的精致笔都收起来了,只用羊毫,且和绿沁约定,以后再看到她咬笔头时便直接当场提醒,免得她又事后抵赖。 她原本的用意是帮助自己改正恶习,在未完全纠正之前不能糟蹋好笔。 但随着一开始使用羊毫的艰涩过去后,却渐渐发现,自己不但学会了熟练使用散软的羊毫,且于运笔起伏间也大有裨益,便是再使用紫毫、狼毫时也比之以往更加得心应手,字里行间开始颇具风姿,因此一心练起了羊毫。 再说眼下殷芮听完这大段由来,却只觉得无趣加无聊,一时埋怨自己着实多事,且见对面这小人似要劝说自己也改用羊毫练习书法时,忙打断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揪着这事儿不放的。” 堇衣见她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知道她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便转开话头,笑道:“对了,你今日找我是有何事?说来倒巧,你便是不寻我,我也正有桩巧宗要寻你帮忙呢。” 殷芮听见这话才恍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一时精神大振,急道:“别别别,方才我已是听你们主仆二人给我演了这么久的双簧,现下你便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先给我憋着,让我先说完才行。” 堇衣见她这幅神情,知道她肯定又是听到哪里的消息,迫不及待要找自己倾吐一二。 以往她向来是外面的动静找方筠,家里的动静找自己,如今方家南下,自己便成了她所有小道消息的集中点,这也让堇衣再一次对殷芮在这方面的“无所不能”有了更充分的认识。 不过现下看她如此激动的神情,惹得堇衣也颇有些好奇起来。 “雁回要走了,你知道吗?”殷芮一脸得意地道。 “要走是什么意思?她去哪儿?”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着实让堇衣心中惊骇不已,这的确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但不知为何又总有种情理之中的感受。 似乎自从她之前病倒后便很少再见到雁回了。 先是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伯母请雁回帮忙,直接将人借去了东府,筹办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花会,后来花会结束之后,也没见她回府,听说是一直帮着大伯母料理东府事务,还是自己苦眠时她才回府来陪了一夜。 堇衣原就觉得花会一事透着诡异,而那边又一直扣着人不放,还专门和母亲提起过。 母亲却只说是堇衣多想,两边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且毗邻而居,本就该齐心协力才是,如今大伯母身体微恙,借雁回去帮忙料理一二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堇衣还是不放心,她觉得雁回在那边一定不开心,那儿既没有父母,又没有最亲的兄弟姐妹,怎么会开心呢?反正她不喜欢东府。 第二十一章 雁回 因了这事一直悬在心中的缘故,堇衣便特意挑了一日去探望雁回,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雁回不但没有任何被迫或者不开心的迹象,相反,其神态简直可以称得上神采奕奕,看起来甚至比在家中时还要爽朗两分,整个人少了一股郁郁之气。 这厢雁回听松芝来报,说三小姐在外候着时,一瞬间也有些怔愣,随即又颇感意外,她知道那个孩子向来有些假清高,素日里不喜欢往来东府,倒是没想到会专程过来寻自己。 彼时她与苏阮玲正和其他府姓的小姐并族中的几个姐妹小聚,虽然细论起来,苏阮玲作为东府唯一的小姐,是这儿最名正言顺的正经主子,平日里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但那又如何? 蠢货终究还是蠢货,眼下这群小姐环绕的是她,东府的内务大伯母信赖交托的人是她,而在东府下人中立了威信的人也是她。 现下乍一听到堇衣的名字,只让她仿佛一瞬间感到被针扎了一下,虽心中不耐,却还是带着一张笑脸见了堇衣。 于堇衣而言,那日的见面却令她失望极了,她感觉到雁回一直在敷衍打发自己,她并不想念家中,其寥寥数语也只透露出她对自己能插手东府事务的得意。 邺城苏氏的族长如今是堇衣的大伯父,前几年苏家老太爷过世时直接跳过了堇衣的祖父,传到他手中的。 堇衣很少见到这位大伯父,只依稀记得他看起来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不过就算是这点稀薄的印象,也比他那位深居简出的妻子在她心中的形象更清晰。仔细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未见过大伯母,只听说她一心向佛,在院中设了个小佛堂,日日诵经,几乎足不出户。 而她的丈夫——那位威严的大伯父,他在苏氏中的威势又达到什么程度呢? 据殷芮所言,便是如今族中的几位太爷一辈的,也都没有能拧着他的意思行事的,祖父平日里也只是遛鸟取乐,不问俗务。 至于她的父亲,平日在家中颇为暴躁的一个人,虽然心底对他不服,但大事上却还是半点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其余的,便只有那些早已出嫁的姑姑和一位终日眠花宿柳的小叔了,更是唯他马首是瞻。 而她的父亲和大伯父不和这点,也不是堇衣的个人臆测,对苏氏的人而言这基本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便是宗族之所以为宗族的因由,不管这族中各人间彼此的看法态度如何,都得相互依傍才能共生。 总而言之,堇衣的这次探访只让她觉得雁回似乎离自己又远了几分,一时间,她竟不知道究竟是雁回改变了,还是自己从未看清她。 她仿佛不再是那个因为赌一口气便将院中的丫鬟都改名为松字辈的调皮女孩儿,也不再是那个为了证明自己比哥哥们强,整日熬夜读书作赋的倔强女子了。 她一向比起府中的兄弟姐妹,就更喜欢和族中的其他小辈来往,如今在东府——她眼中族里的“权力中心”,她就像一条终于入了江的鱼,畅游其中。 这让堇衣感到一阵心凉和悲哀的同时,又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才是那个自私、强人所难的人,毕竟人各有志,若是这能让雁回快活的话,也许她才是那个该重新审视自己内心的人。 但不论这其中的曲折几何,眼下听闻雁回即将要走的消息,她心中还是如翻江倒海一般,那是她的姐妹呀,这是她的家呀,她还要走到哪儿去呢? 殷芮看着堇衣震惊的表情,颇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引起的效果感到得意,但见她霎时又转而悲伤的面孔,更觉吃味,别扭地道:“去平城的澄舅舅家,娘亲安排的。” “但是为什么呢?娘为什么要让大姐去那么远呢?”堇衣感到十分困惑,且不知为何,她总有种雁回这次若是飞走,便永远也不会再飞回来的恐慌感。 “还能为什么?她都已经足足的十七了,眼见着就要十八,邺城中如今匹配的人家里,别说是择偶的余地了,便是愿意娶她的也寻不出一个,我早就看不惯她了,长得一副丑样子,还整日做出高人一等的表情,现在还不是嫁不出去……” 堇衣一脸复杂地看着殷芮,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往日里她若听见这话,定是要驳斥回去的,但现在,她的脑海中只乱做一团。 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母亲并不喜欢雁回,雁回也不喜欢母亲。 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们是亲生母女呀,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不爱自己的母亲呢? 这太荒谬了! 殷芮看着堇衣一脸复杂,突然意识到她一向不喜欢自己说雁回的坏话,虽然不知道她这次怎么一点也没反驳自己,但还是止住话头,转而道:“你也不用为她担心,我听说,这次娘亲送她到平城,便是请澄舅母帮忙,在那边为她择婿,到时候还要回来嫁娶的,所以啊,这对她而言还是件好事呢,终于能嫁出去了。” 殷芮兴致勃勃的说着,但看堇衣还是一脸木然,顿觉无趣,又有些愧疚方才只顾自己一吐为快,没顾忌她的感受,便又接着道:“我来时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看在我今日心情好的份上,你若是现在说了,指不定我就不生你的气,答应你了。” 堇衣看了一眼她娇俏的面孔,听着她这傲娇别扭的语气,知道她之前对元风单独送自己白灵的事颇为介怀。她一向对元风极富占有欲,自己又不是愚钝至极,被她欺负了这么些年,总能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现下见她都主动把话头递到自己嘴边,准备翻过这篇,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虑,决心之后定要找雁回和母亲问清楚这事。 便从案几上翻出自己之前修改的一沓图纸递给殷芮,见她乍一望见这图纸便两眼放光的样子,也不禁有些好笑,至少殷芮还是那个一直娇俏跋扈的二姐姐,这倒给了堇衣些许安慰。 殷芮细细翻过图后,对其中的几个新颖细节大加赞赏,遂毫不藏私的细细和堇衣商量起她觉得可行的想法,原本心绪不宁的堇衣也渐渐被她的情绪带进去,两人细致的讨论起来。 第二十二章 婚事 北地世家女子中擅骑术的不在少数,如今流兴的女子骑装虽大体都是仿胡服的形制——窄袖短衣、长靿靴、腰系蹀躞带,以利于驰射,但于配色、选料等种种细节间却处处都是可考究琢磨之处。 而堇衣以往凡事力求一气呵成的劲儿虽被桂嬷嬷堵着,但却另有一股补苴调胹、精益求精的势头,且她一向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圭臬,故此番一打头便对这骑装十分上心。 眼下见殷芮侃侃而谈,言语间正中自己之前一直觉得少了几分,但又无法言明的意味,再看着案前于方才探讨间标注了许多的图纸,一瞬间仿似打通了闭塞已久的关窍般,舒畅不已,又像是脑海中一直窸窣作痒之处,现下终于一得纾解,整个人望着都轻松了几分。 这段日子以来,殷芮虽不时送堇衣许多揽月阁的时兴货品,但堇衣对她在揽月阁占股一事,却一直没有具象的理解,也未曾仔细考虑过她在这其中具体要做何事、凡事又该做到何种地步。 但眼前爽利、干练,论起事来妥帖细致、处处周到的女子,却让堇衣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错过了一个多重要的事实——殷芮,她面前这神采奕奕的女子,并不是一个终日只知爱美耍娇的富家小姐。 她对于她所热爱的事物的细致度和精通程度超过堇衣的想象,以至于她谈话时,其脸颊甚至蒙着一层淡淡的光华。 这和往日里她身上那种飞扬娇纵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是另一种令人瞩目的光彩,一种不只是由娇养优越的生活所孕育出的,更具坚韧力量的光彩,但却一直为旁人所忽视。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堇衣,既庆幸于她此刻发现了这一奇妙的事实,又羞愧于自己以往一直以片面的眼光看待殷芮,暗暗在心中佩服不已的同时更以此激励自己。 殷芮看着她痴痴盯着自己的模样,不禁好笑道:“干嘛突然这么看着我?才发现你二姐姐我生得美若天仙呀?” 堇衣突然笑了起来,一时只觉满足不已,忙挪上前环住殷芮纤细瘦弱的腰肢,重重点头道:“嗯!” 殷芮低头看着怀中突然抱住自己的小人,却只能看到一个毛绒绒的发顶,一时心中也十分熨帖,只觉得屋外的阳光此刻似乎也透过这竹扉照到身上一般,暖烘烘的。 直到堇衣送殷芮出院门时,两人脸上都还挂着那种孩子和少女特有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笑容。 两人挥手道别后,堇衣看着殷芮转过身去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注意到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莲步轻移间仿佛渐褪往日的少女稚气,隐隐有风姿绰约之感,一时有些怔愣,下月便是殷芮的生辰了吧,届时她便是十五了,及笄之年。 想到此处,不禁又在心中叹了一声气,很快要离开她身边的,也许不止是雁回。 大齐女子的婚嫁年龄普遍在十五六左右,许多都是在十四岁就定下亲事,待到及笄便成婚,男子也多在及冠之前便已成家。 而苏家五个孩子中,如今就有四个都在适婚之龄,却还没有一人定下亲事,以时下的嫁娶风俗而言,已是个个都算得上晚婚了,不过四人却各有各的因由。 首先便是年愈十九,即将及冠的元风。 邺城中心仪元风的女子很是不少,属意他的人家也有许多,方筠和方家便在其列,且两家家世相当,方筠的品貌也很是不俗,但直到方家南下,两人之事也终究未成。 苏母心中对方筠十分满意,此前便一直撮合,但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元风就似那铜墙铁壁一般,油泼不进风吹不透的。 堇衣之前曾听殷芮提起,方家似乎南下之前便为方筠议了亲事了,一时心中也颇为感叹。 而元风呢,仿佛对这事半点不急,不管苏母如何催逼,他也只是一味搪塞,有时把苏母逼急了,拿狠话唬他,他却只说定要找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否则便是母亲将人娶到府中,他也不会看她一眼。 父亲对元风的婚事,也一直持听之任之的态度。 一方面他对元风的期许很高,总想要让元风先闯下声名后再行婚配,届时便有更高的选择,另一方面,他又盼着自己这支的嫡长孙,毕竟东府早好些年便已接连抱孙,他看着也十分眼热,故一直未在这事上明确表态,母亲就更拿元风没辙了,此事便就此搁置。 至于立墨,堇衣不知道他心底是怎样想的,但却听殷芮提过他在外面有不少红粉知己,至于成家一事,虽说有元风的婚事在前阻着,但更多的该是他自己也对此并不上心,元风倒成了他堵住母亲话头的好借口。 堇衣能感觉到,立墨对妻子的追求并不像元风,他一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甚至心里可能还会对心意相通这类说法嗤之以鼻,她觉得立墨若是娶妻,多半也只是他认为时候到了,自己需要个妻子了。 而雁回,她的婚事如今算是四人中的头等紧要了,殷芮即将及笄却一直未曾订下亲事的缘由,很大一部分也是出于此,其余的则是同殷芮议亲的对象——程术的缘故了。 程术本身没什么问题,若论门第的话,程氏在士族中算二流,属清贵之家,底蕴比苏氏更强,若论人品相貌的话,其虽说不上出众,但也绝不鄙陋,且他对殷芮痴心一片,自幼便总爱围着她打转,堇衣有时觉得,他为了殷芮甚至可以把命豁出去。 母亲对程术极为满意,她一向认为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一个全心全意的丈夫,其他的倒是次要,父亲对此也乐见其成。堇衣私以为此番将雁回送往平城,其中应该也有为殷芮的亲事考量的缘故,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及至雁回的婚事一定,这桩婚约便也接着定下了。 但堇衣知道,殷芮不喜欢程术,一点儿也不喜欢。 第二十三章 心绪 堇衣还记得二人往昔并不如当下和睦,那时殷芮虽也会时常找自己谈论许多家中的事情,但却从不会与她倾吐心事。 便是如今,两人之间亲厚非常,不同以往,而殷芮最好的手帕交方筠又离开邺城,一时无人可与其交心,但彼此却都还遵循着往日的默契,并不主动谈及各自的心中隐秘。 因此细细想来,殷芮却是从未向自己言明她不喜欢程术的,但堇衣还是十分确定这点,甚至隐隐觉得,她恐怕是厌恶程术的。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大多数时候,她对人对事的看法甚至都直接摆在脸上,表现在其言语和动作间。 每次程术借拜访元风和立墨的机会到府中时,殷芮都能避则避。 每逢上巳踏春、端午竞渡、重阳登高等隆重的举家出门的节日,程术也必会出现在苏家的车旁,一路守着殷芮,而殷芮往往一脸不耐,和程术寥寥几语时面上的神情更称得上是冷若冰霜。 堇衣还曾偶然撞见过她和方筠抱怨程术,只听到一句恨恨的“我便是嫁给路边的一个货郎,也比嫁给他强”,堇衣还记得那时她脸上的表情,简直比以往她被雁回激怒时还要咬牙切齿上两分。 其实堇衣一直不明白为何殷芮对程术的排斥会那么深,若按时下的标准而言,程术便算不上顶好,也是极佳的夫婿人选了,尤其他对殷芮还如此死心塌地。 邺城程氏属二流世家,但却是二流中的尖上,而一流望族也就那四姓,因此其实力可见一斑,且其一向以清贵立户,族中出过不少名士大儒,眼下于士林学子中声望极盛的程岩,便出自程氏,因此若论士林中的影响力,其势力更是不可小觑,程术便是程家的嫡支子弟。 依此细论起来,这门婚事可算得上是苏家高攀。 但殷芮也自是不俗——一张倾城倾国貌,石榴裙下多俯首,邺城中为她倾心的世家公子也不知凡几。时人慕才,但也爱美,对才识之士敬重,但爱美之心也不遑多让。 眼下殷芮即将及笄,等到雁回的婚事一定,她和程术的婚约怕也是板上钉钉,无可逆转了。 堇衣也知道她曾和母亲抗争过许多次,但每当母亲质问——“你不嫁程术,那你要嫁谁?谁还会比程术对你更好?”时,殷芮却只能哑口无言,有些话她可以在心里嘶喊,和闺中好友怒言,但却不能向母亲诉说。 尽管堇衣此刻知道她不喜欢甚至厌恶程术,却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来帮她。且观其今日举止,似乎她还没意识到雁回的平城之行,除了可以让她一段时间内不用再见到雁回之外,还意味着什么。 堇衣此刻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让她继续维持如今的懵懂愉悦,还是及早向她道清其中关碍,无论哪种,她和程术的婚事似乎都无可动摇。 苏家需要程家这门姻亲,且程术也是殷芮目前最好的人选。 也许殷芮之后会改变想法呢?也许她渐渐接受程术,两人最终和美的一起生活呢?堇衣出神地想着,虽然她心底似乎也隐隐知道这一想法的结局。 此时她倚着院中的葡萄架,看着被夕阳西下的余晖染红的屋宇,突然想起那日她在听涛苑前嗅到过的蔷薇花香,一时怅然,原已是“五月榴花红似火”的时节了,光阴似乎总是悄然间便从指缝溜走。 自殷芮到汀水苑中拜访后,已过了三日,这三日里有许多事悬在堇衣心中,但头一桩还是雁回即将离家前往平城一事。 堇衣之前遣绿沁去打听过,雁回出发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五,而今日已是五月二十七了,她却还在东府,只说到时极有可能直接从东府出发。 这却实在莫名其妙,便是再亲的叔伯兄弟,岂有远游不从自家出门,却从隔壁伯父家出门的? 原本一心想等雁回归家,再去寻她探问一二的堇衣,虽心中知道从东府出门该是无稽之言,但一想到自己原本以为的许多事,近来似乎都变了样子,再加心中总有一股对雁回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恐慌,一时间只觉坐立难安,决定今日便再去一回东府。 及至坐在垂花小轿上时,她脑中还是一团乱麻,一时不知若见了雁回自己该如何开口,自己又该与她聊些什么,整个人只觉混乱不安,一时又不断劝慰自己,那是你的大姐,你最亲的姐妹,何苦如此作态,只安心去见便是。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未想好到底想问雁回什么,或者她到底期望从这次的探访中得出什么结果。她只是被脑海中久久不宁的思绪摆布,凭了一时冲动便过来。 因两府毗邻,中间只隔了一条巷子,便在巷子处各开了一扇小门,以便二府人员往来。但堇衣以往几乎没走过这门,基本只有免不掉的场合她才会去东府,而往往那样的场合,需要她出入的也是东府的正门,因此这小门对她而言全然只是个摆设。 她还记得自己上次去探望雁回时,走的便是这小门,守门的婆子闻说是三小姐时,还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此番再坐上去往东府的小轿,比起上次的义愤填膺,心中却只觉复杂难言。 看着两旁一一从眼前掠过的风景,堇衣突然觉得往日慢悠悠的小轿,今日也莫名迅疾起来,忙急急叫停轿夫,决心步行而去。 绿沁忙在一旁将伞撑开,如今已是五月末了,太阳正是辣人的时候,汀水苑和前往东府的小门正在府中的两个对角方向上,距离颇远。 虽然不知堇衣为何突然决定下轿行走,绿沁还是默默地在一旁为堇衣撑着伞,只觉得今日的三小姐格外沉默。 就去看看吧,也许看了,你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离谱了,雁回还是以往的雁回,母亲和她也深爱着彼此,一切都是你的臆想,堇衣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道。 第二十四章 东府 “小姐,大少爷回来了,正在前厅呢。” “大哥回来了?那崇表哥呢?”一女子又惊又喜地问道。 “表少爷似乎也回来了,此时都在前厅处听老爷训话呢。” 堇衣正沿着九曲回廊走着,突然便听见前方转角处传来这对话声,紧接着便是急促起来的脚步声,该是玲表姐吧,她心里想着,说起来她们似乎还未曾单独说过话呢。 正从芜廊处转过来的苏阮玲乍一看见堇衣,也颇为意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整张脸涨得通红,嗫嚅道:“你,你不是……” 堇衣看着她笑了一笑,主动接道:“我是堇衣,玲姐姐好。” 这便是她们未曾单独说过话的缘由了,堇衣突然想起来。 “好。”苏阮玲呐呐应了一声,一双眼睑不停地眨着。 堇衣看见她不停地绞着自己的手指,无措地看了自己好几眼,正想要开口打断这无言的尴尬,便又听她以一种仿佛鼓了极大勇气的声线道:“那,那你今日是来找,找雁表姐的吗?” “嗯,大姐下月就要去平城了,我今日过来看看她。”堇衣笑着答道。 “哦,应该的应该的。” 堇衣听着她这自己丝毫没意识到别扭之处的话语,又看见她冲自己挤出了一个略为僵硬的笑容,知道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实在不想再继续这种互相为难,开口道:“玲姐姐是要去寻润堂兄吗?方才来的路上,我似乎听丫鬟们说起润堂兄今日回来了。” “嗯,对啊。”苏阮玲说完后紧张的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以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堇衣。 堇衣看着她那双兔子般懵懂天真的大眼,一时既无奈心疼又有些好笑,答道:“那玲姐姐快去吧,我也自去寻大姐了。” “好,”她仿佛一下松了一口气,堇衣看见一旁的绿衣丫鬟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似的,对堇衣道:“那你路上小心啊。” “嗯。”堇衣看着那绿衣丫鬟听见这句话后眼角似乎跳了跳,回了苏阮玲一个大大的笑容后,两人便就此分开了。 继续沿着九曲廊走着,堇衣想起两人方才交谈的情景,不禁轻笑出声,随之又怅惘地叹了口气,想起这位奇特的堂姐,一时竟不知是该为她感到幸运,还是惋惜了,倒是将来时的忐忑消去了几分。 东府内有很多苏家的小姐,远的不说,她那位终日眠花宿柳、无所事事的小叔便有四个女儿在这府中,她们便是堇衣真正不喜欢往来东府的缘由,但若论东府真正的小姐,却只有苏阮玲一人称得上。 她是大伯父唯一的女儿,上头还有三个嫡亲哥哥,对她都十分宠爱,且论身份又是长房嫡支嫡女,算得上苏氏这一辈女子中的头一人了。 但其天性却十分怕生,而大伯母终日念佛,大伯父加之几个堂兄又都是威严板正的性子,对她这等小女儿家的脾性,莫说调教得宜,只求不将人吓到已是庆幸了。 至于祖母,一颗心都扑在其小儿子和他那四个无人管教的女儿身上,整日逗鸟游乐的祖父则与此事更无关碍了。 一一论下来,偌大一个东府,竟是无一人对她那绵软懦弱的性子采取过任何行之有效的举措,苏阮玲便如此单纯、懵懂、天真地长到了十五岁。 光看她对堇衣的反应,便不难知晓,若是面对苏府外的人,她又会是何等光景了。 这也是堇衣不知该为她庆幸还是惋惜的缘故,她最终得以快乐地维持这份本性的原因,一面是单纯、溺爱的成长环境,一面却是母亲的教养角色的缺失。 至于方才她言语中的提到的崇表哥,原是大伯母的娘家侄子,去岁两人才定下婚约,今年十月便该完婚了。 听她方才言语中的喜意,该是十分满意这夫婿人选的吧,那便极好了,且婆家便是外家,对她那性子的确是再好不过了,堇衣想道。 而苏家那位三老爷,也就是堇衣的小叔,说起来也算是苏家的一个神奇人物了。 他先后娶了三任妻子,每一任都给他生了至少一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儿子,而这三任妻子中的两任病逝,一任跑了,加之游手好闲、纵情声色,他便成为苏家在邺城中的一个笑柄。 而堇衣的祖母对其十分疼惜溺爱,原本这一辈的三个兄弟早已各自辟府而居,但自从这位小叔的第三任妻子病逝后,祖母心疼他无人照顾,便又将他及四个孙女都接回了东府,单独辟了几个院子作为三房一家的居所。 不过也有说是因其在外豪赌,将原本的宅子输了,祖母为其遮掩的缘故,不论哪种,他虽住在东府,依旧还是日日逍遥,夜夜笙歌,不见踪影,东府中常住的也就是他那几个女儿罢了。 而他那四个女儿,前两个虽相貌殊异,却是真正一母同胞的姐妹,是由他的第一任妻子所出,后两个则分别出自第二任和第三任。 这四姐妹虽出自不同的母亲,但彼此却十分和谐,当然,有可能是她们之间也有龋齿,但堇衣不知道罢了。 她不喜欢这四人,从小开始,从见到她们的第一眼开始,堇衣就觉得自己不喜欢她们,无论如何都亲近不起来。 虽然她们对自己都显出一副很亲昵的样子,但堇衣知道,她们心中也不喜欢自己,她们和她之间绝对不是一路人,尽管雁回很喜欢与她们往来。 有时堇衣也会暗暗问自己是不是太武断了?仅凭第一感觉就对他人作出这样的判断是不是太夸张了? 但人是会这样的吧,若是连自己的感觉都不能相信的话,这个世界也太糟糕了。 “小姐,小姐,”绿沁连叫了两声,堇衣都毫无反应,似是在出神,便上前拍了拍堇衣的肩膀,笑道:“已经到大小姐的院子了。” “是吗?好快啊。”堇衣无意识地回道。 绿沁看着堇衣忽明忽暗的脸,只觉得三小姐在某些时刻,实在很不像个孩子。 不过孩子又是一个怎样的界定人的标准呢? 他们身上有着最多的天真美好,但往往,最纯粹、浓烈、无所顾忌的恶意也在他们身上。 第二十五章 业障 堇衣踏进屋时,雁回正端正地坐在案前理着对牌。 只见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百褶如意月裙,虽是跪坐姿势,但裙角也一丝不苟的在身后铺展开一个优雅的弧度,头上工整地挽着灵蛇髻,髻上并行斜插着三支宝蓝点翠珠钗,整个人看起来端庄不已,却仿佛失了一股神采。 面上虽浅浅施了一层脂粉,但仍看得出苍白之色,加之双眉微蹙,两唇紧抿,嘴角向下,这幅神态让堇衣恍惚间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往日,原来以往在家中的雁回是这样的呀,自己以前居然从没注意过,堇衣在心中愣愣想着。 比起上次两人相见时的神采奕奕,现在的雁回就像一只原本兴高采烈的开屏炫耀的孔雀,突然间被拔光了所有的艳丽尾羽,只余一幅光秃丑陋的身躯,却仍然骄傲地昂着头颅,宣示着它最后的尊严。 堇衣看到她抬起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又低下头去,自顾理着手边的物件,仿佛并不在意是否有人到来。 抿了抿嘴角后,堇衣便将房间中的丫鬟都呼了下去,下意识拢了拢垂在腰侧的衣带,朝案前走去,此时雁回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今日过来干嘛?” “我知道大姐姐六月初便要去平城澄舅舅家了,故过来看看,姐姐什么时候回府呢?”堇衣一边调整身姿跪坐下,一边以一种平常随意的语气回道。 “回府?你是指哪个回府?若是从平城回邺城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意味,让人很不舒服。 堇衣沉着地看着她,笑着答道:“我指的自然是从东府回府,至于从平城回邺城,等那边的事一安排好,大姐姐肯定也很快就回来了。” 雁回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开始用一种仔细、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堇衣,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我上次回府用了四年,谁知道这次又要用多久呢?” 堇衣隐约记得殷芮提起过一次,似乎雁回幼时曾因战乱被母亲寄放在农家中,是后来才回到府中的。 但此刻她并不确定这是否是雁回方才言语中所指的事情,犹豫片刻后,还是轻声道:“大姐姐指的是幼时因战乱和母亲离散之事吗?我虽不清楚当时的境况,但逢此大难,母亲想必也心痛万分,况且此番前往平城,并不比那时,姐姐还请放宽心绪才是。” “哼。”雁回发出了一声嗤笑,她的脸上渐渐从嘴角处蔓延出一个别扭诡异的笑容。 此时屋外树丛中的知了叫声,不知为何突然明晰起来,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响着,衬得雁回接下来的言语声仿佛也依稀不可辨别。 堇衣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双唇,听见她似乎是这样说的:“你当然不了解那时的境况,她并不是无可奈何、别无选择地抛下了我,而是在我和元风、立墨三人间抛下了我。”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个女儿,即使她手边有两个儿子,她也没想过要抛下其中一个,把那时她唯一的最年幼的女儿带走。” “而这回,她不过是在一个女儿和另一个女儿间,再一次抛下我罢了。” 说到这里时,堇衣看见她脸上又露出方才那个令人窒息的笑容了。 “不过这回我并不如何嫉妒,因为那个女儿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另一个工具罢了,平日里再得宠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嫁给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此刻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不已的事一般,愉悦的笑出了声,随即又瞥了一眼堇衣,继续道:“至于你,也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为他们那两个儿子添砖加瓦的工具,不过是还没到时候发挥作用罢了。” “你不觉得——也许是你自己太偏激了吗?”堇衣感到自己此刻吞咽了一下喉咙。 看着面前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雁回,堇衣强自继续道:“我不清楚你所说的事情的真假几何,毕竟你若四岁归家,那母亲在两个哥哥和你之间,选择抛下你的这番言论,也应该是别人告诉你的,你自己也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不是吗?” “更何况,你和大哥、二哥都是母亲的亲身骨肉,我相信,不管那时抛下的是你们中的谁,对母亲而言都无异于切肤之痛,若换做我们任何一个人,面临当时那样的选择,一定要抛下一个孩子才能保住另两个孩子的话,我们自己又会如何选呢?” 堇衣说到这里时不禁红了眼眶,深深地注视着对面的雁回,接着道:“对于抛下的人和被抛下的人而言,这都是莫大的伤害,但无论如何,最后既然能重聚,为何还要自困于往日的囹圄中呢?正该好好珍惜眼下相聚的……” “你说的当然轻松!”雁回突然一下站起来,拔高了声调叫道,“被抛下四年的人又不是你,你知道我在农家待了四年,一直被告知其实自己是个富家小姐,而我的母亲因为两个哥哥把我抛下的心情吗?” “你知道当我听说有人来寻我时,我有多激动开心吗?那时我甚至忘了之前的一切情绪,愤恨也好,嫉妒也罢,满心期待的以为回到家中,我见到的会是日夜思念我的父母,会有两个疼爱我的哥哥,但你知道我第一个见到的是谁吗?” “是那对还在蹒跚学……,是殷芮。” 原本情绪激动、几近癫狂的的雁回,不知为何,突然在中途表情阴鹜了一瞬,本来拔尖变高的声调也突然降低下来。 “总之,我原本以为的一切都没有,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罢了,和他们的其他孩子相比,我就是个从乡里出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土丫头。”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讨厌殷芮了吧?没错!我就是讨厌她从生下来开始就什么都有,人人都夸她、宠她,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下贱的嘴脸!”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调一瞬间又变得十分尖锐,整个语气中透着一股疯狂的意味,而她用来形容殷芮的言语,更超出了堇衣所能想象得到的恶毒。 第二十六章 执念和幸福 堇衣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雁回,一时惊骇莫名,竟有些颤抖起来,方才雁回那阴鹜的表情和诡异的笑容更不断在她脑海中闪动,引得其太阳穴也似乎隐隐作痛。 往日里雁回所带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沉稳端肃、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的长姐,是一个事事争先、果敢坚毅的女子,其一举一动仿佛都是用大家闺秀的尺子丈量出来的一般,严谨、端正、准确。 而方才在她面前展现的,却是一个情绪失控、张牙舞爪甚至略微透着癫狂的女人,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何为真实,何为虚幻了。 眼前的女子似乎也还没从那隐秘的情绪中走出来,在适才激烈的一通发泄后,堇衣能听见她变重的呼吸声,感受到她的胸脯在不停地一起一伏,这提醒着堇衣,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而是真相,这几日来她一直想要揭开的真相。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对坐着,堇衣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如何开口或者动作。 她爱自己所有的家人,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存在如此深切的怨念,乃至——仇恨。 在初听到雁回的剖白时,她的心中无疑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名但深切的被背叛的愤怒,仿佛自己一直坚守的某种神圣的信念受到了挑战和亵渎,又或是自己一直赖以为生的世界和准则在一刹那间土崩瓦解,她的脑海中甚至还回响着崩塌那一刻的轰然巨响。 而现在,这个亲手撕碎了这一切的女人,她的面色比起自己刚进来时,似乎更苍白了。 她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仿佛对刚才的失控感到十分懊丧,但其眼中的神色又隐隐透着一股淋漓尽致的痛快,她的双手用力地攥着两侧的衣摆,将原本平滑、优雅的裙褶捏得一团糟乱。 仿佛过了许久,堇衣看到她突然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双拳,似乎一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回到案几内侧,她原本的位置前,继续自顾理着手中的账册,以往日那种沉稳内敛的语调,头也不抬地道:“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堇衣看着她翻页时略微带着颤抖的手,慢慢起身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仿佛是在完成一个沉重的仪式般,缓慢但坚定地向门口走去。 手指触到门扉的一瞬间,她的食指突然感到一阵被倒刺扎到的痛楚,定睛细看时,却只见到一片光滑的木质纹理,此刻,她突然想起了纪融,那个以圣人之言诡辩嘲笑她的瘦弱少年。 深呼吸几瞬后,堇衣回头对着雁回,轻柔但坚定地道:“我乍听完你的言论时,非常愤怒。但就在方才,我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一切,没有深切体味过个中煎熬的滋味,一味道貌岸然的愤怒抑或指责其实是很自私的。” “当我尝试站在你的角度思考后,我想说,也许我可以理解你的痛苦和怨念,但这并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更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和借口,当然,也不会让你更快乐。” “虽然要放下多年的执念很难,但至少试一试,也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一想,或许你会看到不同的东西。” 话语落地的一瞬间,雁回抬起头,两人就这样,隔着中间悠长而空荡的一段距离对视着。 踏出那扇门时,堇衣心中只觉复杂难言。 此时已近日暮,头顶的太阳已没有了午时的那股热辣,伴着徐徐的暖风,和着醉人的花香,全然一派夏日午后的悠闲,只让人惬意地想要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这祥和的宁静。 绿沁看着堇衣出来时脸上的神情,比起来时的彷徨,似乎更加晦暗不明了。 彼时她隐隐听到屋内似有争执之声传来,便与大小姐身边的松芝一道,将左近的下人都赶出了院外。 她知道自从二小姐前几日来过汀水苑后,三小姐便总有些心绪不宁,似乎是为大小姐要去平城一事悬心,虽不知屋里适才是何情状,但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绿沁,我想去母亲院子里看看,好久没和母亲一道用晚膳了。”堇衣挑帘吩咐道。 “喏。” 堇衣到苏母的院子时,正逢上她在做绣活,彼时天色已黑,府中各处已陆续点上了灯烛。 此时苏母的屋内,琉璃风灯中的星星点点正随着晚风摇曳,忽明忽灭,伴着狻猊香炉中的宁神香,整个屋子都显出几分昏沉之感。 苏母正坐在迎窗的黑漆钿镙屏榻上,腰后侧靠着一个如意枕,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制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而榻上的案几上则摆了各色针线,她娴静的侧脸映衬在这烛火中,只让人感到一阵岁月静好。 “娘,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做针线,您之前不是才说时有眼花之兆吗?我看眼下最需要桂嬷嬷来节制的,合该是您才对,回头我就和她告您的状。”堇衣俏皮道,走上前夺下苏母手中的针线。 苏母闻言笑了笑,伸手理了理堇衣的头发,笑道:“你这小促狭鬼,倒编排起我的不是了,这是才从哪儿回来?头发都毛躁躁的。” “我午间时走着去东府了,您之前老说我不爱动弹,今日我可是动得脚都酸痛了。”说罢将头埋到苏母怀中蹭了蹭。 “我说让你多动动是为强身健体之用,谁让你挑着日头最毒的时候了,”苏母无奈道,随即用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堇衣的后背,果真摸到一股湿汗之后的黏腻,忙又招呼道:“碧翘,着人打一盆温水来,然后找一身三小姐的衣服过来。” 边说着边将赖在她怀中的堇衣扳起身来,念叨道:“一直说自己是个大孩子了,早早便闹着要住自己的院子,但那有大孩子行事这样让人不放心的,若是再着了凉,又得折腾得人仰马翻了……” 堇衣笑着任由苏母一边念叨,一边牵着自己进内室换洗,一时只觉幸福不已。 第二十七章 情绪 “娘,爹呢?还没回来吗?”堇衣一边换着衣服,一边问道。 “没呢,你爹最近忙,早出晚归也是时有的。”苏母轻轻帮女儿擦着脸颊,温柔答道。 “哦,好吧,”堇衣瘪了瘪嘴,继续道:“那娘肯定还没用膳,每次爹爹晚归,娘就一直傻等着爹爹,依我看,您胃上的那些毛病便与这脱不了干系,爹也真是的,总不知道先遣个人回来说一声。” “哪有你这样编排自己父亲的,”苏母用手指点了点堇衣的额头,接着道:“以后不准再这样了,你爹忙起来,有时忘了也很正常,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处理外面的事。” 堇衣看着母亲一脸坚毅、温柔的样子,知道她一向以父亲为重,一时暗恼自己嘴快,改口道:“我知道啦,但是,以后父亲若是再晚归,您好歹也要先垫些肚子才是,不然您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怎么受得了。” “我才教训完你,你又来教训我是吧。”苏母笑道。 “那您教训我没教训错,我教训您也没教训错啊,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听着教训改正,您就不用吧,合该我们一起改正才是,好不好嘛?”堇衣穿好衣服便又赖着苏母撒娇道。 “好好好,我总是辩不过你这些歪理。”苏母被摇得好笑道。 “这哪是歪理,明明再正不过了,您可不能光说不练假把式,随便口头敷衍我才是,还有那些绣活,以后天色晚了,就不要再做了。” “好。”苏母笑着摇了摇头,径自出去吩咐上膳了。 堇衣看着母亲笑得一脸轻松的样子,便知道她没将自己的话往心里去,等自己今日一走,她肯定还是和之前一样,一时实在无奈。 母女二人正一起用饭时,碧翘一脸不愉地进来禀报,说老爷才遣了人回来,今日不回府了。 堇衣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尽量表现得端庄,却难掩失望的神情,心中叹了好几声气,父亲总是不在府中,母亲必定是十分难过的。 “既然今日爹爹不回府了,那正好,我今日却要歪缠娘亲一夜才是,娘都好久没陪我一起睡了。”堇衣调笑道。 苏母一时也笑了起来,对碧翘道:“听听这满嘴谎话的小骗子,明明前不久,才在她的院子里哄着她歇了好几夜,如今却是翻脸不认账了。” 碧翘也笑着道:“我倒不觉得是三小姐说错了,古人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肯定是三小姐太想您了,这才觉得漫长不已,倒是您白白辜负了三小姐的一片心意,该多疼疼三小姐才是。” “正是,还是碧翘姐姐是个妙人,最知我的心意不过,娘正该多疼疼我才是。”堇衣一脸嗔怪的看着苏母道。 “你这一来,倒引着碧翘也跑去你那侧了,却是二对一,我现下虽说不过你们,但你们这也是胜之不武。”苏母偏狭打趣着,一时也忘了方才的插曲。 “何来的胜之不武,碧翘姐姐原是帮理不帮亲的,可见是我占住了理,今日便是桂嬷嬷在这儿,肯定也在我这一侧,到时保管教您心服口服。” 三人说笑间,晚膳便也在一片欢乐气氛间过了。 及至膳后,堇衣除了脚上的木屐便爬上榻躺在苏母怀里,苏母用手慢慢理着她的头发,窗外也正吹着舒服的晚风,一时惬意无比。 堇衣看着之前自己进屋时,被母亲放在一旁已经绣了一半的斗篷,问道:“娘,这才五月末呢,怎么就绣起斗篷来了?还绣这么复杂的织锦。” “雁儿不是要去平城了吗?那儿入秋凉得快,冬天也冷,我想着这几天加紧给她赶一件斗篷出来,让她到时带着上路。” 堇衣听着耳畔母亲温柔的声音,再看着眼前的斗篷,一时心酸不已,只希望雁回能早日明白这一片慈母之心,心中再无芥蒂,一时又犹豫着,不知此时该不该开口。 斟酌许久后,她还是从苏母怀里退出来,直起身子,缓缓开口道:“娘,大姐小时候是不在家中吗?” 堇衣看到苏母一瞬间变了神色,原来的恬淡之色霎时变得面无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这过程快得甚至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谁告诉你的?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堇衣看着眼前母亲依然温柔似水的脸,知道方才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件事也是母亲心底的伤痛。 她突然感到自己无法将原本打算的话说出口,即使母亲和雁回之间会有隔阂感,但是她应该是不知道雁回心中的恨意到底达到哪种程度的吧? 母亲爱雁回,这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她也在全心全意地付出这份爱,这里面本身存在问题的是雁回,是她一时的偏激阻止了她感受到这份爱。 自己此刻就算把那些话原本地告诉母亲,也只是加深她的痛苦而已,不,不该原本地说。 在脑海中反复想了想后,堇衣道:“我偶然听到的,有些好奇罢了。” 苏母笑了笑,说道:“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也没什么,现在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嗯,”堇衣点点头,接着道:“母亲,大姐这次一定要去平城吗?可不可以不让她去啊,我真的很舍不得她。” “你大姐这次去平城是有要事的,当然得去了。不过不用担心,她很快就会回来了。”苏母安抚地摸了摸堇衣的脸颊。 堇衣看着母亲的眼睛,一时不忍与之对视,遂又躺会她的膝上,说道:“我只是觉得,要是让我离开你们,还是去这么远的地方这么久,我肯定舍不得,肯定会一路哭着过去的,到时候,说不定还没到平城,眼睛就先哭瞎了。” “而且,万一澄舅舅、澄舅母实在喜欢我喜欢得不行,不愿意放我回家来,母亲又日日有殷芮哄着,忘了我怎么办?我不想去,我觉得大姐肯定也不想去,您别让她去了好不好?” 堇衣说完后,紧紧抱着母亲的腰肢,将脸也埋在她怀里。 苏母听完这番孩子气的话语,一时好笑又只觉心中熨帖不已。 往日里堇衣虽也会撒娇,但却很少,更多的时候都总爱表现得像个大人,似乎总盼着早日长大,像今日这样颇为胡搅蛮缠的举止,却是这小女儿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但这次却也是真的不行。 “衣儿,你大姐和你是不一样的,她很——坚强,也会安全无虞地回家来,况且,她去平城也有要办的事情。”苏母用自己最轻柔的声音回答道,一边理了理怀里这小脑袋上毛绒绒的头发。 堇衣却突然直起身来,满脸泪水地看着母亲,哭着道:“我知道,不就是婚事吗?可是为什么大姐一定要嫁人呢?若是她留在这里很开心,她本来就不想嫁人,那为什么还一定要去平城呢?” 苏母看着双眼通红的堇衣,惊了一瞬,忙上前将她搂住,用帕子给她擦着泪水,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哽咽,解释道:“因为我和你父亲不可能永远活着,我们会比你们走得早,我们不能永远照顾你们。” “但是我们可以为你们找到值得信赖的人,将你们托付出去,这样,即使有一天我们走了,知道你们有所依靠,也可以安心。” 堇衣愣愣地看着母亲,听她又继续道:“你还小,本不应该与你说这些,但既然说到这里了,衣儿,你要记住,对一个女子而言,能陪在她身边一直到老的,最能给她依靠和安全感的,是一个可靠的丈夫。雁儿需要的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你想让她以后无所依靠,孤苦伶仃吗?” “不,我不希望!娘!”堇衣抱着母亲一时痛哭起来,这一刻,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哭的到底是什么,是雁回心中的恨意摧毁了她原本的世界,还是自己始终没能阻止雁回的离开,抑或是母亲无私的爱,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不管具体是那一个原因,抑或都是,她此刻都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直到后来在抽噎中晕睡过去时,她几乎有种自己哭到了地老天荒的错觉。 第二十八章 教得好 “醒了?” 堇衣一睁眼便看见母亲正坐在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本来还有些懵然的意识突然便清醒过来,竟有些想不起自己昨夜到底是何时入睡的了,只记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崩溃大哭,任凭母亲和周围的人怎样哄劝,也半点收不住泪水。 而一想到那副场景,她当下便觉无比羞恼,不由得扯着被子往上,盖住自己的脑袋后,才在被窝里支吾着应了两声。 苏母见她这幅作态,知道她是彻底清醒了,眼下正难为情呢,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道:“既然醒了,我让绿沁进来侍候你梳洗,收拾完之后便出来用早膳吧。”说罢便径自退了出去。 之后便传来一阵珠帘窸窣的响动声,堇衣知道母亲该是已经出去了,才将头上的被子掀开,长长吐了一口气后,呆呆地望着床顶的纱帐发起愁来—— 待会儿要怎么出去见这院里的人啊?实在是太丢人了,唉…… 绿沁正端着一盆温水进屋来,刚放在架子上,还未及张口,便见堇衣突然坐起身来,看着她道:“别,你什么也别说。” 绿沁虽一头雾水,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既然主子有令,她照做就是了,便不发一言,默默地侍候起堇衣梳洗来。 而堇衣见绿沁果真一言不发,既满意于她的听话,又颇有些无奈,过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百般纠结,又张口道:“算了,你还是和我说话吧,不然,待会儿出去我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小姐是说什么呢?”绿沁犹豫了一瞬,开口问道。 “嗯,我昨夜是不是闹得动静很大?” “小姐是指您昨晚被梦魇着的事吗?其实还好,夫人一直在旁边陪着您,您后来便渐渐睡过去了。” “被梦魇着了?”堇衣一脸疑惑地看着绿沁,问道:“谁说我是被梦魇着了?” “是碧翘姐姐说的,当时您抱着夫人一直在哭,怎么劝也劝不住,后来您渐渐睡过去之后,夫人便叫我去外间,详细询问了您最近的情况。” “我最近的情况?娘都问了什么?”堇衣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似乎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绿沁听到堇衣的追问,一时颇感怪异,夫人担心小姐的状况,叫她去询问不是很正常吗?近来小姐的确是有些多灾多难。 眼下她虽费解,但还是恭敬答道:“就是您最近的作息,还有见了哪些人,接触了什么事之类的。” 而绿沁见自己回答完之后,堇衣的眉头却皱得越发深了,斟酌一二后,又补充道:“您之前不是患了苦眠症吗?当时周大夫的方子对您没用,是夫人从光禄寺请来开光符之后,您才开始好转的。夫人可能是见您昨夜再度梦魇,想要去找大师再为您求道符,所以才会叫奴婢过去询问吧。” “你——”堇衣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问道:“娘问了我昨日去东府的事吗?” 绿沁还未及开口,堇衣便又立马道:“你是怎么说的?” 仿佛笃定了夫人一定问了这个问题的模样。 绿沁有些不安,但理智告诉她,不要多想多思,只要按照主子的吩咐办事就好了,便强行按下心中的各种想法,回答道:“奴婢照实说的,因夫人吩咐了奴婢事事细说,所以有些琐碎。” 她停下来看了一眼堇衣,只见堇衣一副说得越详细越好的神情,便又继续道:“我当时是这样说的——午时左右,三小姐乘了轿子打算去找大小姐,中途下了轿,步行去的东府,之后和大小姐谈了一下午,便又乘轿回来了,直接从东府回的夫人这边。” “然后夫人问我知不知道您和大小姐谈了什么,我说不知道,只是——”绿沁又看了一眼堇衣,迟疑道:“只是似乎有争吵,我和松芝听见声响后,便将院中的下人都撵了出去,之后我们也只守在院外,并没听见别的,但回来的路上,您看着便有些郁郁。” 堇衣听完绿沁这番话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昨夜以为的似乎又不是现在她以为的了。 母亲和雁回之间并不是她原本认为的,只是雁回单向的芥蒂,母亲对雁回也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好的情绪,抵触?或者说——防备? 不,自己怎么会想出这个词呢?应该不是这个词才对。 母亲显然是爱雁回的,但她对雁回又绝不仅仅是爱,还有一种别样的情感,但那又到底是什么呢? 堇衣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此刻她对这件事的感受,只觉得这两人之间,越发扑朔迷离了。 又或者,还有别的她所不知道的事横亘在她们之间? 而且她隐隐有种感觉,那件事或许才是二人最大的秘密,并且只有她们两人知晓。 “终于出来了,你这拖沓的性子一定得改改才行。”堇衣一到厅堂,苏母便笑着道。 堇衣看着母亲一如往常般温柔可亲的神情,心中莫名有些烦躁,但又不知该如何排解,只恹恹道:“我之后改就是了。” “好,先用早食吧,我让碧翘备了几个鸡蛋煮着,待会儿吃完,用鸡蛋滚滚眼睛再走,不然,肿成这样回去,都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苏母还是一脸慈母笑意,仿佛半点没感受到她方才话中的冷淡。 母女二人一起用了一顿安静的早餐,彼此都没再主动提起话头。 用过早食后,碧翘取了鸡蛋进来,苏母便拿起鸡蛋准备帮堇衣滚眼睛,堇衣瓮声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苏母仿佛没听见似的,径自走到堇衣面前开始动作。 堇衣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温柔面孔,感受着那双手恰到好处的揉捏力度,一时心中又酸又涩,闭着眼睛感受的同时,开口道:“娘,我错了,我刚刚不应该那样和您说话的,您原谅我好不好?” “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你是我的女儿,如果你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那也是我先教错了,现在我很高兴,我又把你教对了。”苏母道,说到最后一句时,堇衣甚至从其中听出了一丝俏皮的意味。 “嗯!都是您教得好。”堇衣睁开眼睛,笑着大声道。 第二十九章 马 及至六月初五,雁回出发的日子,她最终还是回到家里来了,虽然一脸面无表情。 澄舅舅派了敬表哥来接的雁回,堇衣愣愣看着她朝着车队走去时的背影,半点没有回头,步伐也越发坚决,仿佛已无任何留恋,心中一时寂寥无比。 此时雁回已登上车辕,正俯身掀帘,随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帘幕的遮挡中,仿佛被那小小的车帘逐渐吞没了一般,堇衣心中一直以来的隐隐的恐慌感也越发清晰起来,不由得急急跑上前,叫停车辙已开始滚动的车队。 雁回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来时,堇衣便紧紧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道:“大姐姐,你一定要回来。” 雁回看着面前这张稚气的孩子脸,一刹那仿佛也受到了某种触动,嘴角翕动了几下,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缓缓将手从那双肉肉的小手里抽出,便径直退回了车厢,没来由地想道——不是之前一直在病着吗?这手怎么还是这么肉。随即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产生了怎样的奇怪念头,不禁懊恼地摇了摇头。 元风和立墨都打着马在车队旁,应是要送到城外,殷芮看着堇衣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原本的愉快也莫名消减了两分,只沉默地陪在堇衣身侧。 “二姐姐,我们都要好好的。”堇衣突然抬头看着殷芮,没来由地道。 “傻子,我们当然会好好的,你就是整日里都想这些有的没的,才会一直长不高。”说罢又伸手比了比堇衣的身高,扯着堇衣的脸颊道:“你看你,还没到我肩膀呢,再胡思乱想下去,以后可就真成矮冬瓜了。” 堇衣拨开她扯着自己两边脸颊的手,不服气地道:“才不会呢,娘说你九岁的时候还没我现在高,以后我肯定比你高。” “哈哈,那我拭目以待,不过你的脸越来越大了却是真的。” “你!都是被你扯大的,以后不准你再揪我的脸了!”说完还伸手拍了两下殷芮的手,两人就这样一路打闹着回了小院。 元风那日从城外回来时,也红了眼眶,一连好几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惹得殷芮吃味不已,还跑来对堇衣抱怨了许久,两手死命地揪着手帕,只说“若是元风真要为一个姐妹心疼,我倒宁愿是你呢。” 堇衣一时哭笑不得,倒不知道这算好话还是坏话了。 几日后,元风从书房里出来了,不知怎的,开始一心督促起堇衣学习马术,彼时,堇衣看着殷芮一脸恨得牙痒痒的模样,便知道了,至少她那话绝对是废话。 这日,元风又约了堇衣去郊外的马场,她早早便起床换了骑装,准备去府里的马棚看白灵。 这段日子里,除了元风带着她练习外,还有戚师父,他是马场的教习师父,虽然是胡人,但汉话说得十分流利。 堇衣很喜欢他,她能感觉到他和马之间似乎有种特别的感应,每当他俯身靠近马儿时,堇衣都有种其实他们在说悄悄话的错觉。 她很羡慕这样的能力,可以不要是全部的马,但是她很希望和自己的白灵能拥有这样特别的联系。 而当她询问戚师父时,他除了告诉她许多安抚、照顾马儿的小诀窍之外,还对她说了一句话——“用心对待他们,他们有着世上最纯净的心灵,比你我都更纯净,所以他们对周围人的态度有着高度的敏锐,你用心对他们时,他们自然也会回馈你。” 堇衣被这句话深深打动了,那日回程的时候,她再望着白灵的眼睛时,仿佛从那里面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空灵、澄澈、纤尘未染,就像一块最纯净的蓝宝石一样,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平和之外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那之后,她便决心要自己承担起照顾白灵的责任,而今日便是她实施自己计划的第一日,不过她却没想到自己会在马棚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纪融?你怎么在这儿?” 再看见纪融时,堇衣心中虽没了之前那种落荒而逃的狼狈心境,但也颇为别扭,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已经一个多月没再去纪氏祖孙的院子了,不过她有叮嘱过绿沁照看他们。 纪嬷嬷还好,她到汀水苑送过好几次她为堇衣缝制的袜子,堇衣实在拗不过她,便只能由着她了,且还意外发现,纪嬷嬷的绣艺实在了得,便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将纪嬷嬷的差事定在了绣房,只让她偶尔做一点活计,不至于操劳的那种。 至于纪融,从那一日起,两人却是实打实的再没见过了。 此时纪融听见这声响,原本俯着的身子也打直起来,堇衣才发现他长高了许多,原本比她矮上一截的个子,现在看着居然已隐隐比她高了一些。 只看这个子,堇衣便想说,绿沁果真没辜负自己的嘱托,他这是吃了什么,一个月长这么多? 纪融淡淡看了眼堇衣,便又转身擦洗马鬃了,以他特有的那种沙哑、冷淡的声调答道:“吴管家分派我到此照料马匹。” “哦。” 这时堇衣才突然想起来,之前她和娘亲定了纪嬷嬷的差事后,娘亲问过她对随行的少年是怎么想的,她只说让娘亲看着安排就是,别是重活就行。 当时娘说的好像就是让吴管家看着定,没想到会安排到马棚,这个比起他之前日日劈柴,应该算不上重活吧? 此刻堇衣站在这儿,看着眼前专心洗马的少年,比起来时的壮志踌躇,一时间颇为尴尬无措,清了清嗓子后,还是开口道:“我来看白灵的,它在哪儿?” “那匹小白马叫白灵?”纪融听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堇衣问道。 “嗯,”堇衣不自在地扭过头,又道:“算了,你告诉我它在哪儿,我自己去牵它出来。” “我来吧,它今日还未进过草料,你来这里干嘛?”纪融问道,然后放下手中的刷子,往后面的马厩走去,堇衣忙提脚跟上纪融的步子,想看看白灵平日住的地方。 第三十章 改变 马厩处,纪融将白灵从马槽中牵出来,又取了新鲜饲料加在它的食槽中,在白灵俯下头用食时,便站在一旁温柔地帮它顺着马鬓上的毛,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串下来,其间,白灵不时仰起头,发出一两声惬意的哼鸣。 一人一马之间,竟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默契,堇衣恍然间有种无法插足的感受,便只在一旁观望。 此时纪融脸上的神情甚至可称得上温柔,那双稚嫩却粗粝的手抚着白灵的力道看起来也恰到好处,正合这小马驹的心意。 这样的氛围让堇衣不忍破坏的同时,又更加坚定了自己日后定要亲手照料白灵的决心。 一直待到白灵完全仰起头,不再进食后,堇衣才上前抚了抚它的鬓毛,白灵感受到这力道,也扭过头来冲着她的手心轻轻拱了拱,堇衣不由得轻笑出声,看着另一侧的纪融道:“以后我想要自己照顾白灵,之后你同我说说它的习性吧。” 纪融看了眼堇衣,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在嘴角处浅浅漾起了一个略微透着讽刺的弧度,并不回堇衣的话。 “你知道吗?纪融,你真的很讨厌。”堇衣看着眼前的少年道,说罢便牵过白灵的缰绳往外走,并不再看纪融如何。 走到马槽外,堇衣才转身望了望身后的少年,随即又继续往外走着,自顾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无非是我这个娇小姐突发奇想的又一个游戏罢了,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救了你和纪嬷嬷是我无聊时玩的大发善心的游戏,来马棚是我一时兴起的宠物游戏,而看着你们祖孙过得好可以缓解我这颗伪善的小人之心,你之前是这么说的吧?” 此时堇衣已走到门边,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望着纪融道:“我做一件事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你也可以有一百个揣测,但我一个也不需要向你解释,你知道为什么吗?” 纪融远远地望着她,并没开口,脸上挂着一个莫名的笑容,堇衣看见后,也绽开了一个笑容,翻身上马道:“因为我是小姐,而你只是个被我救了的下人,我心情好就可以免了你的奴籍,所以不管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此刻我若让你做什么事,也不是请求,而是——吩咐。” 说罢,又扯了身上的一个玉佩扔给绿沁,看着纪融道:“这是看你伺候白灵伺候得好,赏你的。” 此时正当旭日东升,纪融看着那张皙白如玉的面庞在阳光的映衬下,折射出丝丝耀眼的光芒,这光芒与眼前少女平日里温和、恬淡,骨子里却渗着清冷的气质颇为不符,随着那马上背影的远去,纪融握着手上的玉佩,不觉间便轻笑出了声。 绿沁安静地跟在堇衣身旁,她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三小姐,有些张扬,又透着一丝跋扈,比起往日里那个安静、乖巧的小女孩儿,今日的三小姐就像是阴雨后的第一抹初阳,整个人透着一股朝气。 “傻笑什么呢,绿沁。”堇衣看着她呆呆的表情,好笑道。 绿沁闻言,不但没收住神色,反而笑得越发大了起来,回道:“奴婢只是觉得今日的三小姐挺特别的,那个纪融之前就蛮讨厌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感恩,之前看您那么包容他,我就挺憋屈的,现下您终于教训了他一次,我看着开心。” “我之前太软弱了是吗?”堇衣听完后,思索了几息,突然转头看着绿沁问道。 绿沁听完这话,不由懊恼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往日里她一向是寡言少语的代表,方才却有些失了分寸。 堇衣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变换,忙道:“好姐姐,你还怕我不成?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该知道我的脾性才对,我问这问题原没有他意,不过是听你之言,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有这个毛病,想问问清楚,日后好改正罢了。” “当然不是,三小姐一直对我很好,”绿沁急忙道,随即深呼吸了一下,仿佛鼓起了自己最大的勇气般,继续道:“只是,就像您说的,您希望从我这儿听到真实的答案,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我方才懊恼也是同样的原因。 我一直想成为碧翘姐姐那样的大丫鬟,举止得宜、进退有度,或是像桂嬷嬷那样忠诚可靠、令人敬重,帮主子排忧解难,而方才的情景,若是她们二人,肯定不会那般言语,所以才会埋怨自己。” 堇衣听闻此言也突然有一种新奇的感受,往日里她从没有关注过绿沁、紫霜她们的情绪,原来她们都有着一个广阔的精神世界,有自己清晰的目标,这恍然间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顿觉以往的自己十分狭隘。 “不,你做得很好了,你将碧翘和桂嬷嬷当做你的楷模,这很好,但不用一味以她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因为你是绿沁,你的小姐是我,而她们的主子是我娘。我和我娘都不一样,我们身边需要的大丫鬟当然也不一样,你可以将她们作为目标,但更要做你自己,我需要的是绿沁。”堇衣看着绿沁道。 绿沁眼眶突然红了起来,看着堇衣道:“小姐,您太好了,我记住您的话了。” 堇衣对她笑了一下,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后,绿沁继续道:“至于您方才的问题,在我看来,您不是软弱,而是太善良了。您遇到什么问题,总是下意识的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便时常忧思过甚,但有时问题根本不出在您的身上,而是别人太混账,比如那个纪融,所以我方才见您终于教训了他一回,实在有些高兴。” 堇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听着你这怎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原来我之前这么让人不省心。” “您说什么呢?”绿沁笑道,“您这又开始了,但时常让人不省心倒是真的。” “哈哈,好吧。至于纪融,他也挺好的,他让我意识到有些人就是不能以礼相待,这也算他的功劳一件了。”堇衣爽朗地笑道,心中暗自补充了一句——也让我对自己的疑惑变少,更了解自己了。 经此之后,主仆二人间亲密更甚从前。 汀水苑中的大小丫鬟们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却突然发现往日沉浸在自己小世界中的三小姐,不知怎的,开始频频找大家谈天,聊聊心事、说说感想之类的,惹得院中各人一时惶惶,被找去谈心的一脸迷茫,没被找去谈心的又时时惊惶。 堇衣自己倒一无所觉,乐在其中,一旁的绿沁见她自得其乐,也不忍戳穿,汀水苑便度过了一阵主仆相乐的愉快时光,至少在堇衣看来是这样的。 第三十一章 爱好 府门前,堇衣到时,遥遥地便看见殷芮一身大红骑装,一派爽利、娇俏的模样,神采奕奕地站在元风旁边,及至堇衣到二人跟前时,她便挽着元风的手臂,向堇衣使了个挑衅、得意的眼神。 堇衣瞧见那表情,只觉实在逗趣,随即憋着笑,一脸天真地望着她道:“二姐姐今日眼睛不舒服吗?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哼,”殷芮瞪了堇衣一眼,嗔道:“你怎么又来迟了?还从后门出来,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我去马厩看白灵了,戚师父说自己亲手照顾的马儿才最能心意相通。”堇衣道,一边又用手轻抚着白灵,一脸无限满足的神情。 元风笑了起来:“看来我却是不如你雅致了,日后该向你讨教才是,这匹马看来没白送给你。” 堇衣开心道:“那当然,白灵现在就像我最好的朋友一样,大哥教我马术,我也一直认真练习,你将白灵送我是最没错的了。” “是啊,真是一点没送错,”殷芮努着嘴,见元风看了自己一眼,又立马道:“我没说错啊,她以前就跟个小老太太似的,整日只知道窝在房间里搞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现在眼见着是活泼了不少,还是大哥会送礼物。” 说罢便乖巧地冲着元风笑了笑,堇衣实在憋不住,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时突然便有人从背后拍了她的头一下,堇衣转身一看,却是立墨板着一张脸,抱着一双拳在胸口,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二哥好,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堇衣颇为拘谨地望着立墨,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她与素来严肃的立墨并不算熟悉,两人之间甚至没有单独相处过。 若论几兄妹间与立墨的熟悉程度的话,应是元风和雁回当先,但若论友好程度的话,便只有雁回了。 往日里,殷芮与堇衣说起家中其他人的事时,也很少提到立墨,对她们二人而言,立墨都是一个神秘莫测又令人害怕的兄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两个小妹妹全无半点关怀,其实,他也经常送些有趣的物件儿给她们,只是比起元风润物细无声一般的贴心之举,立墨就显得颇为冷酷,他既不喜欢和妹妹们一道相处,又经常处在教训大家的位置,因此,除了雁回,苏氏族中的小辈们都或多或少地怕着他。 “来迟了也就算了,到了之后又磨磨蹭蹭的,你这不守时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殷芮都做得比你强。” “嗯,我知道了。”堇衣乖巧地回道,看着立墨一身劲装,身后跟着枣红马,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还是不明白为何她与元风的二人行,突然间就变成了大集合。 殷芮在一旁站着,听见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也一脸莫名,但还是没敢张口,只眼角抽动了两下。 姐妹两人一上车,殷芮便拉着堇衣嘀咕道:“什么叫‘殷芮都比你强’?这算夸我还是贬我?”未待堇衣张口,她又自顾继续道:“算了,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我就当是夸奖好了。” “你能想开就好。”堇衣故作正经地看着她道。 “你可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说起来,这事儿还不是你惹起来的。”殷芮撇了撇嘴。 “是倒是,但是,你来我还能想得通,二哥怎么也来了?” “嗯,我去找元风说要和你一起练骑术的时候,娘也在,娘就说既然如此,就兄妹几个一起去了,只当出来游玩了。” “所以这事儿其实是怪你?你还栽到我头上。” 殷芮一脸无辜地答道:“哪有,就算我不提起,今日多半也得大家一起。你还不知道吧,今日去的不是马场,而是松山,娘说,既然我们日日要出来跑马,不如今年就早些去松山的庄子避暑,这样也方便,若是兴致起了,还能在那附近打打猎什么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日去了松山就不回来了?直接在松山住下?”堇衣一脸呆滞地问道。 “话是这样说啦,不过你不用担心,娘在后面会安排好的,她今晚,最迟明日也就到庄子上了。” “娘不可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是不是你搞的鬼?”堇衣一脸怀疑地看着殷芮。 “是这样啦,娘叫我告诉你的,我忘了嘛,事儿也是前天晚上突然定下的,我当时……” 殷芮心虚地将头别开,道:“我当时惦记别的事儿去了,就忘记告诉你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嘛,今日你都得去松山,我已经让红玉留下,帮你收拾东西了。” “是帮你收拾东西吧。”堇衣一脸无奈地看着殷芮。 殷芮上前搂住堇衣,笑道:“哈哈,都一样嘛,我们姐妹还分彼此吗?” “分,你方才为了白灵不还瞪我呢?”堇衣悠悠地道,“之后我还要告诉娘,你惦记别的事儿去了,忘了告诉我,至于是什么事儿,就让娘问你好了。” “别!我的好妹妹,这事儿……”殷芮咬着下嘴唇,脸颊通红地道:“这事儿,我先不能告诉你,你帮我一次好不好?” 说罢不停地捏着堇衣的手,又见她故意闭着眼,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咬牙道:“你帮我这次的话,我帮你买砚柳斋的那些石头,随你提。” “牺牲这么大?看来你这个真不是小秘密。” 堇衣看了她通红的脸颊一眼,一瞬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十分清楚,不过看她已经憋到极限了的模样,实在不忍再逗下去,便道:“好吧,成交啰。” 殷芮顿时舒了一口气,叹道:“真不知道那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玩的,让你这么着迷,还这么贵。” “我看你叹的是最后一句话才对,”堇衣笑道,“再说了,你一个画画的人,难道不想要更纯净的色彩吗?还有更细腻、更长久的粉质。” “我画画是为了打花样子,画布上的色彩对我没什么吸引力,衣服、首饰的款式才是我感兴趣的东西。” “看来你也是个痴人,只是咱们痴的东西不同罢了。”堇衣叹道。 殷芮一脸骄傲地道:“当然不同,我痴的可是能让女子趋之若鹜的东西,能实实在在变现的,你痴的那些玩意儿却只有你这类的几个呆子着迷罢了。” “自从接触揽月阁的生意后,你还真是不同了,之前不还口口声声说羡慕雁回的诗词雅好吗?现下在你眼中倒都变成呆子了,挺好的,不过人各有好,我不说你的,你也别说我的才是。”堇衣笑道。 “我没说读书不好啊,读书挺好的,我就认识读书和生意两不误的人,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癖好不在此列。”殷芮一脸得意的道。 堇衣冲她乖巧的笑了笑,直击要害道:“我不和你争辩,只看结果就是了,再怎么说,你的爱好赚来的小金库,最后还不是花在了我的癖好上?” “你……”殷芮一时哑口无言,只把堇衣抱在怀里,气鼓鼓地揉乱她的发顶,捏着她的脸颊,两人一时打闹起来。 第三十二章 玩笑 “小姐,该起身了。”绿沁打着帘叫堇衣。 床上那小人叹了一声,又抱着头骨碌滚了一圈后,才坐了起来,只还怏怏地垂着头,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 绿沁见此不由好笑起来,也就是每年夏日这一遭,她伺候的这位小主子对床榻的那股缠绵劲儿才能稍微少些,起床也能爽利些。 “小姐,还是快起了吧,不然待会儿就又要迟了,到时候,您今日冰粥的份例可就又没了。”绿沁一本正经地调笑道。 堇衣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精打采地道:“没了就没了吧,娘实在太过分了,这么热的天,将我屋里的冰例裁了也就罢了,连饮食也要限制,每日就那两口冰粥,还不如不给呢。” “夫人也是为了您好,您之前接连遭了两场大病,身子本就虚着,大夫叮嘱的不能让您贪凉,何况,之前不是您自个儿提的,要改了拖沓的毛病,再迟了就将您的份例扣下吗?” “我当时提的时候,以为是和往年一样的,谁知道,那一小碗冰粥却是我这整个夏天唯一能见着的爽快物了。”堇衣苦着一张脸道,原本秀气的弯月眉都皱成了两道波浪,显得滑稽不已。 绿沁一时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堇衣瞥了她一眼,一脸无奈的下了床,嘴里嘀咕着:“算了,就算不为了那点冰食,我也得守自己的诺言,戒掉不守时的毛病才是,免得桂嬷嬷笑话我。” “这就对了,我看还是桂嬷嬷厉害,总能悄没声儿的督促着小姐。”绿沁笑道。 堇衣挑着眉思索了一下,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儿,暗自摇了摇头后,便走到洗脸架旁,径直将手伸进盆中,一刹那,整个人便顿觉清爽了不少,不由舒服地呼了口气。 原本打理好的洗脸巾子只挂在一旁,绿沁见状也无甚办法。 因这清水是从庄子里那口深井中打上来的,凉爽不已,堇衣觉得自己每日起床全是靠着这一口井水吊着精神,惬意一阵后,才扯过巾子净面,问道:“纪融呢?到了吗?” “还没呢,可能今晚到吧。”绿沁一脸不情愿地道。 “好吧。”堇衣叹了口气,也颇为无奈。 自从到了松山上的庄子后,堇衣便开始每日亲自照料白灵,洗澡、顺毛、喂食,但除了刚到的第一日,它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起初,堇衣以为是自己照看的方式出了错,便让之前管着马厩的师傅接管,却毫无用处,白灵的情绪似乎更低沉了,直到堇衣重新接手,它才又稍稍活泼了两分,冲着堇衣撒了撒娇,却还是神色恹恹。 没奈何的堇衣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很不情愿的事实——白灵在想纪融,看着它那副食欲不振的样子,堇衣最后也只能妥协,派人去叫纪融了。 也因此,当她问起纪融时,绿沁一脸不甘愿的样子,之前她还发现绿沁悄悄跑去马厩,似是在和白灵说悄悄话,不过她显然是失败了,眼下想到那副情景,堇衣还有些想发笑。 “好了,反正不管怎么样,白灵暂时都得靠他来哄了,不过这一段过去后,日日陪在它身边的人是我,它到时肯定会更喜欢我的。”堇衣笑道。 “是。”绿沁笑着,取了堇衣的骑装过来给她换上。 “还是三小姐和二小姐有颗玲珑心窍,这骑装新颖别致,又好看得紧。”绿沁看着换了骑装的堇衣,赞叹道。 堇衣笑了出来,道:“真不知道我是该夸你,还是该罚你。人家红玉见二姐姐换了新骑装,整个人都看痴了,一个劲儿地夸自家小姐有多好看,到你这儿,就变成了玲珑心肝儿了。” 绿沁忙笑道:“小姐您眼见着也才要十岁,就算我夸了,也要您买我的账才是,况且,您的可爱之处还用的着我说嘛,见到您不就都知道了。” “绿沁,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了,”堇衣笑道,“不过再过两月,是我的周岁满十,但按谱牒来算已是十一,及至年底一翻年,就是十二了,这你却说错了。” “小姐还小呢,在我眼里您都还是个孩子,更不用说旁人了。”绿沁帮着堇衣理着衣摆道。 堇衣到前厅时,果然其余人都已就座,只差她了,便忙快步走到殷芮身旁坐下,一时有些怀念以往殷芮总是和她一起晚到的日子了。 饭后,堇衣和殷芮站在一处,两人衣饰相仿,只是底料、配色不同,如此相邻而处,一时十分亮眼。 殷芮一身暗红,腰间蹀躞和袖口收窄处用玄色作衬,一头青丝也仿男子发髻的形制,高高的梳在发顶,衣长齐膝,裤管紧窄,脚踩鹿皮翘尖靴,一派飒飒英姿。 堇衣则是一身白底,袖口、蹀躞以紫色缘饰,交领处为暗褐,头上的帽子嵌了五色玛瑙小圆珠,边缘以紫色的丝线结了缕缕丝辫向下垂着,行动间透着灵动娇俏。 “这就是你们之前鼓捣的那个骑服,是挺别致的。”元风看着二人,笑道。 “那当然,”殷芮满脸飞扬之色,搂着堇衣自信地道,“有我出手,这个小呆瓜怎么会出错呢。” 堇衣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白灵这两日心情不好,今日你们既和別的几家约了射猎,我就只自己遛几圈,带着它散散心便是,晚上就等着大哥和二哥的猎物了。” “我呢?我也很厉害的好不好?”殷芮不服气地捏着堇衣的脸。 “你又扯我的脸。”堇衣气鼓鼓地道,拨下殷芮的手,张嘴便咬了一口,惹得殷芮一时惨叫连连,指着她不住地跳脚。 “我又没动你的脚,你跳脚干嘛?我上次就说了,再扯我的脸,就给你好看,再说了,就你那个骑射的功夫,一没准头,二没力道,也就比我这个拉不开弓的好上一点儿罢了。”说罢还鄙夷地瞧了殷芮一眼。 “你可真长本事了,小丫头片子,再怎么样,拉得开弓总比你这拉不开弓的小毛头强。” 说罢又扯着元风的衣袖,叫道:“大哥,她才咬了我,你不管管呀?我方才可没把她怎么着。” “这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与我可没什么干系。”元风嘴角噙着笑,说着就自己先往外走了。 堇衣冲着殷芮扮了张鬼脸,也一路从侧边跑了,只听殷芮在后面叫着要给自己好看之类的,一时觉得天似乎也明朗了几分。 第三十三章 走了 “唉。”堇衣闭着眼睛,突然叹道。 此时她正躺在一片平整的草地上,一手搭着额头,耳边是另一侧坡上传来的忽远忽近的笑闹声,莫名便有一丝惆怅之感,白灵在小主人的身旁悠闲地晃着尾巴,不时低下头啃啃地上的嫩叶。 其间芳草萋萋,偶有一阵热风吹过,便带起落英缤纷,远远望去,不失为一派良辰美景之象。 只古人的良辰美景之后,紧缀的却也是“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感慨。 堇衣骑着白灵已经出来遛了一会儿了,元风三人与族中的兄妹并其他几家的公子小姐约了射猎,她既拉不开弓,马术也才堪堪学会,加之一向不爱凑热闹,便自寻了一块僻静地呆着,只隐隐能听见那侧的动静。 眼下还未到正午,阳光还没那么辛辣刺眼,堇衣眯着眼望着天,只觉今日的天空似乎格外高远,云朵也格外的稀疏开阔,望着望着,便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往平城去的雁回,南下的方湄,回陇西的卫籍…… 一旁的绿沁听见这声没来由的慨叹,问道:“小姐怎么了?” 堇衣侧了侧身,正看见白灵低着头,鼻端正是一朵娇嫩的黄色小花,仿佛是在嗅那花朵的芳香似的,无意识地喃喃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太阳有些刺眼罢了。” 说罢又转过身来,用帽子将脸遮住,一言不发,似是要闭目养神的样子。 没过一会儿,又似是被帽檐上缠结的丝辫搔到了痒处,两只手不住拨弄着那紫色的条缕,捣鼓一阵后,便径直将帽子移开,呼着气道:“真是中看不中用。好姐姐,你回去帮我取条披帛来吧。” 绿沁为难道:“我这一回去,小姐身边就没人了。” “我不会乱跑的,就在这儿躺会儿,况且大哥他们游猎的地方就在那侧的坡上,离这儿又不远,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绿沁还是不肯松口,实在是上巳时她没紧跟着堇衣,后来便出了惊蛇和从树上跌落之事,令得堇衣大病了一场,眼下这吩咐在她听来,简直是历史重演的征兆。 但又架不住堇衣一直歪缠,绿沁没奈何,只得答应回去取披帛,反复叮嘱堇衣在她回来之前不要乱走动,才一脸纠结地快步走了,只在心中一直念着“速去速回,速去速回”。 方走了一小段,又听着林中传来的笑语声,突然便灵光一闪,急急改了脚步往那声响走去,寻了元风身边的松节,让他去三小姐身边照管一会儿,这才安心往庄子走去。 这厢,堇衣正将手臂举在眼前,藉此遮挡一些光线假寐,便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心中正暗自惊奇绿沁的迅速,睁眼四顾后,却什么也没望见。 但那声响还在继续,堇衣径直坐起身来,警惕地又环顾了一圈,只见白灵仍然一副悠悠的姿态,晃着尾巴吃草,一时不由失笑,这性子怎么比她还不着急? 随即从自己的鹿皮靴筒中抽出了一把装饰精良的匕首,紧紧盯着响动的那一簇草丛。 这匕首十分小巧,之前藏在她的靴筒中时,完全看不出来里面有东西。 她还记得,这匕首是她从东府的润堂兄处得来的,这位润堂兄常年走南闯北。去年他往西域走了一趟,带回了许多新奇物什,这匕首便在其间。 当时叫了苏氏三房的姐姐妹妹们都去挑选,原本堇衣无甚兴趣,只打算去全个礼数,却无意间发现了这匕首,只看一眼,她便觉得莫名的喜欢。 刀鞘上的图腾也有几分奇特,有几分像狼头,又有几分像狐狸,最重要的是,实在小巧的紧,即使她单手拿着,也不会不好握,若是等她再大一些,应该就是刚刚好的程度。那时堇衣便觉得,这把匕首一开始怕就是为了女子打造的。 那次她只挑了这一把匕首,心中欢喜不已,及至向润堂兄道谢时,比之往日都更诚心了几分。 而润堂兄看见她挑的东西时,也颇为意外,直夸她眼光好,与这匕首有缘,还说自己本没打算将此物放在其中给她们挑选的,原想着她们应该都不喜欢,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还是被堇衣挑走了,刀也确实是把好刀,锋利无比,适合女子。 在那之后,堇衣便时时将其拿在手中把玩,却从未真正使用过,这次学马术,也是瞧着靴子与这匕首似乎颇为匹配,便将其置在靴筒中。紫霜发现时还曾与绿沁一起嘀咕过她“假把式”。 当下她听着仿佛越来越近的窸窣声,眼睛死死盯住那簇微微晃动的茂密草丛,额头上也开始沁着些许汗珠,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旁的白灵却仿佛一无所觉,仍然悠闲无比。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草丛中才微微探出一只红色的前蹄,随即,一匹浑身血红的马也整个身子蹿了出来,气定神闲地往堇衣这边走着,停在了白灵身旁,两匹马一时间似是互动了起来,在交谈着什么。 而这马走出的一瞬间,后面便再无声响传来,堇衣紧绷的身体才顿时放松,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便摊着手脚又躺回草地上。 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一系列举动,原来竟是被一匹马给吓的,只觉实在虎头蛇尾,不禁傻笑起来。与此同时,一种劫后余生之后的莫名的松弛感也在心头萦绕着,就连鼻尖的气息似乎都跟着清新了几分。 还未待她从这一奇特的感觉中回复过来,白灵便提着慢悠悠的步子,跟着那匹无端出现的血红马走了。 堇衣愣神之后,在它身后连唤了好几声,却都没什么用,一时站在原地万分纠结起来。 一边是她对绿沁的承诺,一边是头也不回的白灵,而两匹马的身影又越来越远,眼见着就要消失在草丛转角处,堇衣跺了跺脚,俯身捡起地上的帽子,便径直追了上去。 “绿沁,我实在对不起你,我追上白灵就尽快赶回来。”堇衣心中暗暗叹道。 第三十四章 故人 小跑着过了转角之后,一红一白两匹马的身影便又现在眼前,血红的一匹昂扬挺拔,青白的一匹悠闲恣意,走走停停间,仿佛全无目的,只为观赏这炎炎夏日的山花烂漫,感受林间的阵阵清风。 伴着这和暖夏浪而来的便是团团馥郁芬芳之气,浓郁惑人、如火如荼,一派绿意之间处处透着盎然生机,香气袭人之余遍地仿似刮刮杂杂,令人不觉间便脊背绷直,只觉精神秀朗。 之前于草地间、开阔处时,鼻端虽也总有一股隐隐的清香,却是若有似无、欲拒还迎,丝丝掠过间只仿佛山间精灵于面庞之上起舞,浮光跃金、起伏流连,若待细细琢磨之时,又恍然惊觉此乃无处可寻、无根可依之幽微,只得按捺下心间隐约的惆怅,把握现世的星点欢愉。 一处芬芳,却是两派截然不同的感受! 堇衣于这馥郁之间,精神振奋之余,心怀也随之疏阔了不少,再看着白灵仿似全心信赖于血红马的姿态之时,原本的郁郁之气也消减了两分,虽说她可能永远也比不过一匹马,但总得比纪融要强才是。 正欲提步追上白灵,却又恍然想到自己对这林间并算不上熟悉,便扯着帽檐缘饰的紫色丝辫,小心留了痕迹在转角处的枝叶上,一来自己回走时不至于糊涂,二来绿沁寻她时也算有迹可循。 再望着手中的帽子时,不由在心内感叹一句——总算中用了一回! 待到她完全追上那两匹悠哉闲荡的马时,堇衣方才细细打量了一番红马,端详间只觉这马似乎有些眼熟,随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张小嘴不由微张,仿佛十分惊讶的样子。 这马,这马不是——马市上的那匹赤兔吗?!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望见这马时,曾赞过其茕茕孑立、孤傲似风,却不想有一日竟会有缘再见,一时心中也不由几分激荡。 难怪白灵会一见到它就跟着走了,应是出于这层因由,这却也解了她心中的几分失意,再看着赤兔时眼中也带着些许故人相见的高兴了,便也安下心来随着两匹马于林间游荡,当是全了白灵的故旧之谊,只沿途用手中的丝辫留心做下记号。 白灵此时也转过头来蹭了蹭堇衣,虽觉荒谬,但堇衣看着它的眼睛时,总觉得那其中有着和人类一般的情绪,白灵是依恋于她的,它此刻也懂自己的心情,这乖巧的磨蹭和眼神便是向她诉说,堇衣心中一时更是熨帖不已。 随着赤兔仿佛漫无目的的领路,眼前渐渐开始出现一条清澈的溪水,这当属松山上的度九泽的水域才是,她之前也去玩耍过几次,说不得顶顶熟悉,却也绝不陌生,便是苏家庄子中的一汪浅池,也是从度九泽引过去的,只是眼下的这一角却是她之前从未到过的地方。 看着两匹马驻足溪边低头饮水的惬意样子,堇衣心中也蠢蠢欲动,说来的确是走了不短了,加之六月的热气逼人,未遇到时倒还好,没甚念头,但眼下既见到了这清澈怡人的溪水,只觉实在口渴难耐,便自寻了上端,蹲下身子,以手掬起一捧水,畅饮起来。 溪水甫一入喉,便觉通体百骸都于这激灵之间清爽了起来,只恨自己没随身带个水囊,不然倒可以装些回去,泡茶也罢,解腻也可,都是上佳之选,一时又暗笑自己痴傻,便是今日回了,她既住在这附近,又何尝不能再来呢? 一人二马稍歇之后,赤兔又领着头往溪水上端更为茂密的林间走了,堇衣见此也忙提脚跟上,只觉这马实在雅趣得紧,自己能遇上这处好风景全然要归因于它,不知其主人又是何等风流人物,就放任它在这山间自顾闲逛,半点不操心。 而越往幽暗之处走,堇衣便越觉实在妙哉,从远端看这处时,原以为内里该是茂密逼仄,却不想竟是别有洞天。 溪水叮咚不见水,藤蔓缠翠闭遮阳。 天地间仿佛只剩挺拔的修竹和满目的苍翠,天光若要进入这片天地也只能透过头顶的枝桠,寂静之处、斑驳之间更显得一世界的绿波妩媚,逡巡间只觉恍如隔世,若有仙境也只当如是了罢,堇衣恍然想到。 再向内步进时,便见一块浑然天成一般的巨大青白石料,仿佛衬底一般嵌在潭水边,缘岸亦有许多参差石料,只都不如当间的那一块,玲珑仿似玉石,剔透恰似波光,其下水光粼粼,其上端坐着一个白袍男子,虽未得见其面容,但只窥其背影,便已深感其萧萧肃肃、皎皎如月的气韵。 白袍男子仿佛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并未回头,依然入定一般,只握着手中的吊杆,既不言语,也未动作,赤兔和白灵也一派悠然自得。 堇衣只觉此景虚幻至极,此致幽清过甚,一时感佩,也不言语,就地席坐。两手托着腮看了一会儿男子背影,又看了一会儿二马神交,便径直躺下,不知是否此地实在缱绻,还是此时氛围宜人,不觉间便有些迷糊浑噩起来。 “终于上钩了。”男子带着笑意的低沉语调传来。 堇衣直起身时便看见他正收着杆往上,随后将一条肚白细长的鱼从钩上取下,放进一旁的竹篓中,这过程中她只呆呆地盯着眼前男子的侧脸,只觉这周身的慵懒气度似曾相识,而这侧脸也莫名透着一股熟悉的意味,她在哪儿曾见过这样姿容绝尘的男子呢? 白袍男子收了手上的一尾鱼后,也逐渐回转过来,一脸笑意地看着堇衣痴痴望着他的模样,并不言语。 堇衣愣愣地盯着眼前这张脸,脑海中的一片黑沉仿佛突然有流光划过——她见过这张脸的!那个临溪的松柏少年! 她还曾试图找过他,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这样相逢,一时只知望着对面的少年,两人便就此对视着。 仿佛许久之后,堇衣看见他嘴角的笑容似乎越阔越大,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沉甸甸的仿佛立马就要满溢出来一般,无意识地喃喃道:“我曾见过你的。” 第三十五章 九月授衣 白衣男子听见这梦呓一般的低喃,笑容未变,眼中的打趣之意渐浓。 堇衣看到这眼神,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下意识将心底的话说出来了,一时有些尴尬,猛地将头侧转开,避过眼前之人的视线。 “你说你曾见过我,是什么时候?”男子温润清朗的声线传来。 堇衣眨了眨秀气的眼睑,深呼吸一瞬后,转回头看着他道:“上巳,谢柳坡,我旁观了一会儿清谈。” 男子蹙了蹙眉,随即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又看着眼前这约莫十岁的女孩儿,刹那间眼中竟似是泛着星光一般,满脸期待地望着他,遂笑着道:“嗯,我记得,你是捡风筝的女孩儿。” 堇衣听闻这话,脸上霎时绽开了一个直咧到嘴角的笑容,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开心道:“我就知道逍遥君也会记得我的。” “逍遥君?”男子一脸兴味地问道。 堇衣听见他句尾的那一声上扬,只觉实在动听至极,细细想来,其口音和自己平日里所说所闻的也无甚不同,都是大齐官话,但不知为何,却总比别人动听几分,想来这便是声音上的天赋过人了吧。 她一边神思天外,一边颇为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上次旁听清谈的时候,正好听到你谈起老庄的《逍遥游》以行小大之辩,当时便十分感佩,只觉旷达不已,便在心中自称你为逍遥君了。” “哈哈,这倒是个雅号,我倒要感谢小友的抬爱了。”男子朗声笑了起来。 堇衣连连摆手,羞赧道:“却不敢当抬爱二字,只做惺惺相惜才是。且我也知道你的名字,我还记得彼时你身旁的青衣公子称你为之峪,只不知道你的姓氏。” “鄙姓谢,名峤,字之峪”。谢之峪笑着答道。 一时看着堇衣的兴味愈浓,一个小小的人儿却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要与他交友的姿态,言语间也算是条理得彰,这岂不颇为得趣? 原本他只以为是个贪玩误进的孩子,不想扰了自己的钓鱼之乐,故不理会,想着人乏了便会自行离去,她倒好,直接在他身后躺下便安逸地睡起大觉来。 及至他开始收杆,又一直痴痴地盯着他的侧脸看,虽则他历来被不少女子盯过,但被发现后还坚持不懈与他对视良久的却是一个没有,更不用提还是年龄这么小的女孩儿,实在感觉奇特,便越加不语,只望着那双眼睛,他倒要看看她这回望的定力几何,却没意料到她出口的第一句话。 “我姓苏,名堇衣,堇草的堇,‘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的衣,你直接唤我堇衣便是。”话一出口的瞬间,其眼底眉梢仿佛都染了笑意一般。 谢之峪看着这双荡漾着星辰大海一般的眼睛,心底也莫名触动了几分,倒是许久未见过这样纯粹、明亮的眼神了,不禁微微笑了笑,答道:“好,堇衣。” 堇衣只觉这一笑仿若于九重天阙之外飘来的一般,低喃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未及谢之峪如何回应,只说罢便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无意间说了怎样的浑话,忙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又见谢之峪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顿了顿后,咬牙道:“好吧,我就是觉得你好看,而且,好看还是个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优点,不论如何,我都是诚心夸你,好看也是,逍遥也是,都再诚心不过了。” “哈哈哈。”谢之峪一时大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且时人尚美的风气日重,平素里赞叹他姿容的不少,安车代步时也每每瓜果盈棚,若遇见些胆大奔放的女子,更不失直接与他情诗者,其间对他外表的溢美之词便很是不少,但这样小的孩子,又是这样直接的赞美,却着实是第一次遇上,一时间倒有一种别样的满足,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堇衣只被这笑声惹得越发脸红,忙将头四顾,看着一边悠闲不已的两匹马道:“这匹赤兔马是你的吗?叫什么名字呀?” 谢之峪笑着看了她一眼,道:“凌风。” “好名字!我第一次见它时便觉其遗世独立,孤傲似风,凌风的确再适合没有了。”堇衣赞道。 “你之前见过它?” “嗯,在马市时见过一次,眼下却是第二回了。” 说着又起身到白灵身旁,轻柔地帮它抚着打卷的鬈毛,继续道:“你既是凌风的主人,那你应当也与白灵有一面之缘,它当日和凌风在同一个马商手中,今日凌风一出现,它便径直跟着走了,任我怎么喊也没用,所以我才跟着它俩一路游走到此处的,不想不但发现了这么一个曲径通幽处,还遇到了你,之前我还想凌风的主人该是何等风姿呢。” “原来如此,我就说此处僻静,怎么会突然有小友闯入,白灵二字配你这小白马倒的确称得上相得益彰。”谢之峪笑道,心中对此遭遇也颇为纳罕。 “你倒是心大,就由着它在这山间闲逛,”说罢又看了眼凌风,奇道:“既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事想要讨教,你平日是如何调教凌风的呀?它之前领着我们闲转时,可真是实打实地闲转,仿佛散心一般,全无半点规律,最后却又能寻路回来,实在令人惊异。” “我倒是没仔细调教过它,它饿了便自己出去寻些吃的,逛完便自己回来,只没拘束它罢了。” “那这却是天然的默契了。”堇衣叹道。 “是也不是,凌风性子既是孤傲,也是刚烈,若要它真心侍主,需让它感受到值得它追随的精气才是。”谢之峪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与一个才见了两面的小丫头说这话,但出口之后,却只觉得舒服自在。 堇衣听罢,若有所思了片刻,皱着眉道:“竟是如此吗?白灵心中虽有我,但我总觉得还缺些依恋,想来一是我过分专注于自己的诉求,忘了它本身的天性,二是我与它之间相处终是不够,而我的马术又实在太差,让它瞧不起了。” 随之又强打起精神,望着谢之峪,大声道:“不过我一定会将马术练好的!” 第三十六章 勿相忘 听完这颇具少年意气的少女宣言,谢之峪闷声低笑了一瞬,应道:“自然,我看白灵也与你感情甚笃,莫要妄自菲薄才是。” “嗯!”堇衣微赧道,一时间只觉胸闷气短,脸颊仿佛也烧起来了一般,不知为何自己方才竟会放松至此,又于胸腔中莫名激荡着一股愉悦之情,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便又静默下来。 谢之峪这时才细细打量起堇衣来,只见她穿着一身白底紫缘的粗褐短打,形制利落,颇为奇异,脚踩翘尖鹿皮靴,周身沾了星星点点的草屑,想来她今日应当不止在他身后这块石板上歇过晌。 发丝倾泻间有一绺绺精心梳成的小辫,行动起伏间随之摇曳,透着几分灵动,现下看着虽颇为毛躁,倒更添了几分天真懵懂。其余则无半点装饰,只额前左侧的一绺小辫上没来由地绕着一缕紫色丝线,此时再看着地上那顶惨不忍睹的攒珠小帽,便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有些失笑。 “你这骑装颇为奇特,倒像是胡服与南方部落服饰的结合。”谢之峪开口道。 “是吗?我没见过南方部落服饰,这形制原是我院中的姐姐们群策群力的结果,当时只觉新奇好看,既图了方便,又求个趣味。” 说罢,忽想起自己今日似乎在地上打滚了许久,不由左右低头环顾周身,果然发现许多草屑,遂不好意思的冲着谢之峪笑了笑,自顾拍打起来。 “你是邺城……” 堇衣刚说到一半,便听见松节呼唤的声响传来,原本水声环佩、幽静邃远的小潭一时间全是“三小姐”的回声,不由尴尬笑了笑,忙往外小跑了一段,唤住松节,又折身回来,道:“实在不好意思,接连扰了你今日的清净。” 谢之峪笑了笑,答道:“无甚关碍,小友颇为有趣,倒是为这幽闭深潭添了许多色彩活力。” “嗯,”堇衣踟躇着,几息后,还是开口道,“你是邺城人士吗?” “不是。” “哦,”堇衣脸上显出失望之色,又道,“那你接下来会待在邺城吗?” “短时间内会的。” “嗯,那我之后来这里还会遇见你吗?”堇衣鼓足了勇气,满眼希冀地望着对面少年的眼睛,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这样外向的一面。 谢之峪看着这双璨若星河的眼眸,其间荡漾着的期待之情仿佛在闪着光,原本的拒绝之言一时实在无法出口,罢了,难得有个诚心与你交友的有趣孩子,便应一声又何妨,遂笑着道:“会的。” “好!我会再来找你的,下次遇到,你要记得我是你的小友啊。”说罢,也不再看谢之峪,径直捡起帽子,便牵着白灵的缰绳往外走。 行至潭边的林间处,又回头招着手,大声喊道:“我们一定会再遇见的,你到时别忘了我啊!” 谢之峪看着她朝自己挥舞着那个结了许多紫色丝辫的帽子,小小的身影在这绿波横生的天地里,无比生动鲜明,笑着大声应道:“好,我不会忘了你的。” 堇衣听罢,又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就像天上最自由的鸟儿,雀跃着、欢欣着,展翅于天地之间自在翱翔。 谢之峪看着那张脸上极富感染力的笑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劲、茁壮的生命力,原本眼底总带的一丝忧郁也消失了一瞬,真正由心底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堇衣骑着慢悠悠的白灵,脸上一直带着莫名的笑容,只让跟在一旁的松节止不住地在心里叹气,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三小姐才是几个小姐里面最喜欢到处乱跑的那一个? 及至回到庄子时,元风、立墨急急地迎上来,脸色看着都不是很好,尤其是立墨,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要喷出火来,一张黑脸拉得老长。 元风看着她浑身除了有些凌乱之外,并没任何受伤、剐蹭的迹象,也直板着脸,任凭堇衣怎样使可怜、求饶的眼色都不为所动。 之后堇衣便鸵鸟似的乖巧着听了许久的教训,一直到天色渐黑,下人进来禀报说游猎的公子小姐们已经打马回来,正在照影亭处将行野炙之趣时,这长篇大论的教训才算是结束,她也才算是得以解脱。 立墨甫一出门,堇衣便不由地笑开了,其实之前她的眼里也一直有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住,只好一直低着头听教训,唯恐一抬头就漏了行迹,惹得立墨更为光火。 元风见她笑得实实在在的开心,无奈摇了摇头,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呀,听了这么久的教训就半点作用没有?还一直偷笑。” “有用啊,我都记住了,之后不会再不打招呼就乱跑了,出门要带上人,不能单独行动,这么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 堇衣吧啦吧啦地重复着方才一堆翻来覆去的教训话,元风看着她仿佛全无半点心眼的傻气样,一时又气又好笑,打断道:“记住了有什么用?以后要照做才行。” 堇衣忙上前挽住元风的胳膊,摇着道:“大哥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记得而且照做的。” “好,”元风笑着应道,“我去照影亭那边看看,你回屋收拾一番后也过来吧。” “嗯。”堇衣笑着点了点头。 元风走后,她也不动弹,只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愣愣地傻笑。 此时殷芮一身红装、风风火火地快步进来,满脸的不高兴,堇衣见状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殷芮转身看了看堇衣,未及开口,程术便也急匆匆地赶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个雕饰精美的长形檀木盒,看见堇衣也在一旁时愣了愣,讪讪道:“衣妹妹也在啊。” 堇衣望了望将头别在一旁的殷芮和低头沉默的程术,在心中略叹了一声气后,点了点头道:“嗯,程三哥好,我正有些乏,就先回屋梳洗了。” 说罢略福了福身,程术侧避开,堇衣便径自出了堂屋,只在外面隐隐听到殷芮喊了一句:“你把这簪钗拿回去,我是绝不会用这个行笄礼的!” 第三十七章 热闹 之后的野炙宴倒也十分热闹,苏家三房的兄弟姊妹基本都在场。 大房除了苏阮玲外,润堂兄、泽堂兄、济堂兄都来了,至于苏阮玲,她与孔崇安的婚期就在今年的十月,因此最近都在做备嫁的功夫,加之她绵软怕生的性子,若能正大光明躲过这样的场合,只会求之不得。 三房那四个女儿也袅袅婷婷的一起出现了,最大的苏依依只比堇衣大两岁,其他三个则都比堇衣小。在堇衣看来,这四姐妹都是一副绵里藏针的性子,只是看着亲切罢了,因此虽年龄最相仿,两方在一起时却是全然说不上话的。 其他的便是苏家以往出嫁的姑奶奶的一些子侄,虽论起来都是堂兄表兄,堂姐表姐的,但有几个堇衣却是从未见过。 这也十分正常,世家姻亲,原本便是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出泥,层层剥叠下去,大半都沾亲带故。 眼下,这些或亲或疏的半大少年少女俱都围坐在一起,聊聊诗文也罢,行行酒令也好,有击鼓助兴比试投壶的,也有三五成群聊着趣事的,一时也是热热闹闹,朝气蓬勃,只让人见之便能心生欢喜。 堇衣素日里虽喜静,眼下也并不如何参与这些游戏,但这和乐的氛围却实在好,只觉自己的腹腔内、胸腔中及至四肢百骸俱都暖烘烘的,唯愿这样的少年意气、风华正茂能永远存续下去便再好不过了。 想着想着便举起手边的梅子酒小口啜饮起来,一手撑着下颌,呆呆望着天上的如钩明月,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日里、小潭边的皎皎少年的身影,正是神思靡靡、心绪迟迟,不禁便痴痴地笑出了声,惹得一旁的殷芮连连转过头来观望。 再到后来,她只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回了屋,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踩在云彩上一般,绿沁则一脸哀怨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她便又冲着绿沁痴笑,伸手拉着绿沁和自己一起“踩云朵”,最后连自己怎么上的床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绿沁被自己缠得实在没奈何时,重重地叹了一声气。 及至次日转醒时,只觉脑子晕晕沉沉的,且左边有些隐隐作痛,便又将身子翻到右边侧靠着迎枕,稍微清醒之后,才下床倒了杯茶水。 绿沁在外间应是听到了响动,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默默地收拾着手上的活计。 “好绿沁,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堇衣见她半点不言语,知道她定是在为昨日自己乱跑的事情生气,忙服软道。 “三小姐只梳洗便是,何必向奴婢说这种话,您是主子,您要如何行事不都是您的自由。” “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如此说话了,本来便是我应了你的诺,该在原地好好等你的,却没信守诺言,自己追着白灵去了别的地方,不论如何,都是我错在先,你便是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出出气也好,但只别这样不软不硬地冷着我才是。” 堇衣上前扯了扯绿沁的袖子,又做着鬼脸一味哄她磨她,绿沁实在绷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叹道:“其实我最该气的应当是我自己才对,若是我周全一些,也不会让您落单,是您脾气好,我反倒在此蹬鼻子上脸。” “哪有,不说旁的,就是我们府中,我觉得也再找不出比姐姐脾气更好的大丫鬟了。”堇衣一边走到洗脸架旁浸着手,一边道。 绿沁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您眼下就想拿话哄我开心,但这次可千万得答应我,以后您不管去哪儿,就算不带上我,身边也都得带着人才行,不能再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乱走了。” “放心吧,我不会再这样啦,昨日才被训了好久呢,还好他们没告诉娘,不然今日又得被训大半日。” “小姐您想得也太好了,夫人已经知道了。之前找不到您的时候,两位少爷为免夫人担心,只悄悄打发了小厮们去找,后来您回来了,二少爷训完您之后便直接告诉夫人了,还让夫人好好管教一下您。”绿沁看堇衣净完脸,忙拢着衣裙上前服侍。 堇衣一脸呆滞,叹道:“原来二哥竟是个爱告状的人,之前都没发现,昨日白听他这么久的教训了。” “我看夫人也不一定会怎么样的,您放宽心才是,况且夫人这么温柔,就是怎么样了,肯定也不会十分严重,之前还传了话来让今早不要扰您休息。对了,纪融昨日也到了,因您昨夜里喝醉了,故还未向您通禀。” “好吧,那白灵这回应该可以开心点了。” 过了一会儿,又自顾道:“我昨夜就饮了点梅子酒,倒是挺好喝,酸酸甜甜的,只是我原以为这类果酒是不会醉人的,没想到还是会醉。” 绿沁笑了起来,道:“您哪是才饮了一点儿,我听紫霜说,您可是饮了许多,就着月亮,一杯一杯都不带停的,她劝您少喝点儿,您也只做没听见,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饮果酒饮醉的人,想来也有您还小的缘故。” “好吧,我都不记得了。”堇衣笑道。 收拾妥当之后,她便带着绿沁去母亲的院子了,只希望待会儿能好过点儿,虽然母亲平日里很温柔,但堇衣总有种感觉,若是她真生起气发起火来,只会比父亲难搞。 堇衣到时,殷芮也正在母亲的院子中,气氛似乎并不愉快,殷芮冷着一张脸,一副倔强的表情,母亲则是一脸无奈。 “娘,二姐。”堇衣出声唤道。 “来了就先坐下吧,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呢,就想着来您这儿蹭一顿。” 苏母吩咐着上些早食,便笑着牵了堇衣到面前,突然叹道:“真快,总是昨天还小小个的人儿,转眼间就长大了似的。” 堇衣看到殷芮突然转过头去,似是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笑着看了看母亲,便沉默地坐下了。 “你昨天又丢下人独自乱跑了是吧?”堇衣一边用食,苏母问道。 “不算是乱跑吧,我只是去……遛遛白灵而已,它这两日心情不好,就想陪它散散心罢了。” “但你没带人,上巳的时候你就没带人,后来便出了大乱子,这还是幸亏遇到人搭救。”苏母一时厉声道。 “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不会再独自乱跑了。”堇衣闷声应着。 “道理我也不想再多说,你自己肯定也明白。你一向主意大,一直以来我都尽量不拘束你,让你过得快活些,但有些事情,我是过来人,不说比你看得透彻,但总比你多看了许久的风雨,总该有些心得是你没有过的,不论如何,我若是为你做一个决定,总是细细思量之后,觉得对你最好才做的……” 堇衣听着这话,明白这些言语不止是对她说的,更应该是对殷芮说的,想起殷芮和程术的事情,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正出神间,便听见母亲唤她名字。 “……衣儿,衣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啊,”堇衣忙回了回神,“在听啊,娘,怎么了嘛?” 苏母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从今日起,禁足半月。” 第三十八章 薅秃了 “什么?!” 堇衣听到这话的时候,只觉得晴天霹雳,原本飘摇的神思也半点不敢再虚浮,若是以往,禁不禁足对她而言倒真没什么区别,但眼下,却是很大的区别呀! “娘,能不能换个惩罚呀?”堇衣苦着一张脸道。 苏母颇为寻味地瞧了她一眼,揶揄道:“看来你最近是真不同了,以往总要催逼着,才愿意多走两步,现下却是关也关不住了。” “这还不都是您调教得好呀,您之前不就希望我多走动走动吗?况且一年到头也就在庄子上呆这三两个月份,我正想着好好看看这山间的风光呢,正好也练练马术。” 苏母闻言笑了一下,一脸温柔但又坚定地说:“不行,既然做错了事,就该接受相应的惩罚,若是全随你的心意改了,那还叫什么处罚?现在做这乖巧样也没用,不过——” 堇衣闻言,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只听她轻柔地继续道:“——听你说完,我倒觉得正该借着这次机会让你长长教训,改改你这随心所欲的毛病。”” 堇衣正欲再开口,苏母又立即道:“好了,你若再说,就不止半个月了。” “是。”堇衣一脸沮丧地应道,她就知道,母亲虽然平日里看着温柔,但若犯了什么事在她手中,却是最说一不二的那个。 “你既没什么要紧事,平日里便花些功夫学学绣艺,之前你带回府的纪嬷嬷,一手绣活便十分出彩,你可以跟着她多看看,虽不要求你何等出众,但总要过得去才是。” “我知道了。”堇衣呐呐应着,心想今日可真算不上一个好日子。 “嗯,那你先回屋吧,我与你二姐还有些事交待。” “我和她一起……”殷芮忙急声道,却又被苏母笑着噎了回去。 堇衣最后只能叹息着离开了,才发现原来长大有时候也是一件恼人的事情,要学绣活、学厨艺、学管家……,练就一身本事后又要被逼着嫁人,嫁人啊,端看雁回和殷芮,便知道是一件多身不由已的事了。 “绿沁,你对咱们庄子熟悉吗?”两人正慢悠悠地走在回小院的路上,堇衣突然出声问道。 绿沁眼皮跳了一下,方才夫人的叮嘱她可是都听见了,虽然她也有些纳闷三小姐这回怎么如此执着于出门一事,但眼下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忙道:“小姐,我是您的贴身丫鬟,平日里基本都和您一道,若说熟悉,也只对咱们的院子稍熟悉些,其它的就都不知道了。” 说罢又见堇衣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理了理心绪后便忙快步走到堇衣面前,拦着道:“小姐,您今儿早上才应了我出入有度、身边随人,可不能才转眼便又食言。” “哪有,我答应你的事当然会做到啦,便是我想要偷溜出去,也得有人帮我才行。”堇衣讪讪笑了一下。 绿沁见状,知道她还未死心,但转念又想,除了自己之外,在庄子内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做这件事的人帮三小姐才是,心中便又稍安了一些。 又见她一脸黯然,便轻声道:“小姐不要太难过了,半个月很快就过了,您之前不还说好书都看不完吗?二小姐也才给您送来许多石料,您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琢磨一二。” “嗯。”堇衣没精打采地应着,颇为烦躁地扯着手中的帕子。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后,绿沁又道:“对了,纪融如今在庄子上呢,您前几日不还为白灵担心嘛,眼下正可以去马棚看看它。” 堇衣叹了一声气后,说:“这倒是,本来一早便该先去看它的,今日乱七八糟的,我倒忘了,那现在过去吧。” “喏。”绿沁笑着应道。 两人到马棚时,纪融并不在,但白灵看着的确精神了许多,堇衣见此,心中一时既高兴又有些吃味。 又见擦洗的提桶和刷子都在一旁放着,还未用过的样子,便径直撸了袖子上前,绿沁也安静地退到了一旁,倒不是她偷懒,而是涉及到白灵的事儿,堇衣便总要亲力亲为,半点不让旁人插手。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若是没有纪融的话,堇衣虽也会爱白灵,但恐怕就没这么大的热情了,现如今的这份热忱中怕有不少就来自和纪融较劲的因由。 纪融回来时,堇衣刚给白灵冲完一遍,正俯身取刷子准备给它顺毛,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未吭声,纪融只默默地在一旁另提了桶,便去打理其他的马匹了。 过了一会儿后,纪融低着头弄草料,突然出声道:“你弄错了。” 堇衣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后又自顾继续,并未言语,只听他继续道:“你的动作错了。” “什么意思?”堇衣看了他一眼。 纪融径直走到堇衣面前,取过她手中的刷子,便蹲下身在白灵的腹部打着圈动作,堇衣被夺了马刷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愣愣盯着纪融的侧脸。 “看清楚了吗?”少年一边继续着手边的动作,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 “哦,没看清楚,你挡住了,侧开一些。” 其实纪融并没挡住她的视线,只是她不想承认自己方才在看他。 纪融闻言顿了一下,随即将身子侧开,堇衣见状也俯下身,蹲在纪融身旁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喃喃道:“我就说它这么喜欢你,肯定是因为你有诀窍。” 纪融并未出声,堇衣似乎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自顾继续道:“等我从你这儿把这些都学会后,它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你不准藏私,好好教我,之后……” “知道了。”纪融出声打断道,随即将刷子塞回堇衣手中,又走回添草料的地方了,堇衣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二人就这样默默的各自理着手中的事情,一时间气氛倒颇为宁静。 堇衣恍然间有种回到了听涛苑,眼前的少年依然在沉默、倔强、不管不顾地劈柴的错觉。 已是将近午时,堇衣打发绿沁去煮茶了,只差让她把午食也提到这边,她自己则一直呆在马棚,时不时就给白灵顺顺毛。 “你再顺下去,它的毛就要被你薅秃了。” “哦,”堇衣愣愣回道,“你说得对。” 说罢便停下手边的动作,坐靠在一旁的柱子上。 “你还在这儿干嘛?” “你主动开口问我,倒是挺难得的,”堇衣瞥了纪融一眼,继续道,“我在想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这个庄子。” “出庄子?”纪融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堇衣。 “嗯,我被禁足了。” “哦。” 堇衣见他一脸可有可无的样子,对他这脾气实在有些恨得牙痒痒,但又无可奈何。 纪融却走到一边,开始搬墙边的草垛,挪完后指着墙对堇衣道:“你可以从这里出去。” 第三十九章 故意 堇衣闻言,一时惊异,不由探头望着那侧的墙根,单薄瘦削的少年此时正倚在草垛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挡住她望过去的视线。 那双幽黑如古井般无波的眼睛,透着坚毅的下颌和紧抿的双唇,面无表情中隐着几分倔强的姿态,若不是他身后那层层累叠的草垛,堇衣简直要怀疑方才不过是自己的幻听。 “你不是要出庄子吗?”低沉沙哑的少年声线再次传来。 堇衣颇为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后起身朝他身后走去,步履间只有种虚幻感,他方才的言语是自己想的意思吧? 草垛后的墙根处果然有一处破洞,缘势参差不齐,洞前的地上散碎着几块七零八落的砖头,堇衣看了看那洞口,又望了望纪融,莫名吞咽了一下,问道:“你昨日夜间才来的庄子吧?” “嗯。”少年淡淡应道。 “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吗?比如你怎么才来就发现了这么一个隐秘的洞口,你怎么……” 堇衣笑着看着他晦暗不明的面孔,嘴里的念叨自顾停了下来,这人总能让人打消一切与他交谈的欲望,不由叹了一声气道:“算了,你要是多说的话,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话,不过这次你倒是的确帮了我大忙,谢啦。” 说罢便径自转身,绕着那处洞口打量了起来,间或皱着眉叹口气,又转身看看那自顾沉默行事的少年,纠结一番后,还是开口道:“我倒是可以钻这狗洞出去,但白灵却不能从这儿走,你既帮了我,便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何?” “不如何。”少年说完,便又走到草垛旁一摞一摞地搬起来,全然一副要立即恢复原样的架势。 堇衣看着他毫不犹豫、十分熟练的动作,一时惊骇不已,忙扑上前伸手压着他手上正举起的一捆稻草,叫道:“你这是干嘛?” 甫一抬头,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贴近,只隔着一捆稻草,而那张倔强冷漠的面孔此时仿佛被放大了一般,就近近地贴在眼前,依稀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尖一起一伏的热息,听到他那如主人一般仿佛不为任何世事所动的平稳的心跳。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瞬后,堇衣才猛然将头低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觉似乎有几丝热气在脸上涌动,但手脚却僵硬不已。 “你压到我的手了。”少年平直的声调传来,呼吸间带着一些风声从堇衣的耳畔划过。 堇衣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左手方才一直触到的温热感原是纪融的手臂,忙急急将手撤开,挪到一旁,心里不禁嘀咕道:冷成这样的人,手臂居然也是热的。 “你现在搬草垛干嘛?”深呼吸了几下后,她再次问道。 纪融听见这言语声,一边继续手边的动作,一边平平道:“你既然不从这处走,我就把它堵上。” “谁说我不从这里走了,我……”堇衣见他放下手中的一捆后又立即转身要去搬下一捆,忙急急叫道:“你先停下,停下!” 纪融却压根儿不为所动,自顾继续手边的动作,堇衣咬了咬牙,忙提脚奔到还未搬回原位的草垛前,径直跳了上去坐着,气道:“你先听我说完!” 纪融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少女,那张恼羞成怒的面孔一时间生动无比,不由轻笑起来,堇衣见状,既气恼愈甚,又摸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皱着眉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好玩儿罢了。” “好玩儿?”堇衣叫了起来,“你故意激我?” “嗯。”纪融可有可无地应道。 “我就说你很讨厌!” 听见这话,纪融只略看了她一眼,又不言语了。 堇衣见他又沉默下来,也不知为何,只觉气血上涌,急道:“你!你就不能好好说两句话吗?我说你讨厌,你也可以反驳我啊!为什么总是要摆出这副令人生厌的高傲姿态呢?你说我伪君子,我还嫌你真小人呢!” “哈哈哈。”纪融一时大笑起来。 这是堇衣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畅意,越发一头雾水,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径自转了个方向,气闷地靠在身后的草垛上,不再言语。 “你还要出庄子吗?伪君子?” “你管我出不出,真小人。”堇衣咬牙切齿地道,随即又猛然转过身,盯着纪融道,“你真的很讨厌我是不是?” “不是。”纪融突然别过头,错开堇衣的视线。 “那你为何接二连三地轻视我?” “因为好玩儿。”纪融笑着转过头来,直视着堇衣。 堇衣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要就此望到那双眼里的最底处,却只看到那里面一片漆黑,全然虚无,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有。 “看够了吗?”纪融问道。 “我要说没看够,你就不动吗?” “可以。” 堇衣只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实在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不用了,倒是麻烦您了。” “不客气,”纪融说着便俯下身将地上散落的几束稻草捡起来,自顾继续道,“你翻白眼的样子很丑。” 这一瞬间,堇衣觉得自己实在地感受到了额上的青筋跳了两下,随即恨恨道:“那真是多谢您老提醒了。” “嗯,你还出庄子吗?” “你得帮我把白灵送出去,然后再到这儿来接我。”堇衣理直气壮地道,不知为何,经此一番后,她反倒觉得和纪融“亲近”了不少。 “可以。”纪融只看了一眼堇衣,爽快地应道。 “你不问我去哪儿吗?” “那是你的事。” 堇衣挑眉看了他一眼,道:“那好,等绿沁来了,我要嘱咐她一些事,你到时候先把白灵牵出去,若是门房问起,就说是我吩咐的带白灵出去遛遛。” 纪融听罢也不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往外走。 “你去哪儿?”堇衣问道。 “吃饭。” “哦。” 话音刚落,绿沁便带着茶具迎面进来了,正和纪融打了个照面。 第四十章 心思 纪融不发一语,绿沁看了一眼堇衣后,也径自沉默着侧到了一边,待少年经过后,她方才领着身后的几个小丫头朝内走来,一边引着丫头们将地上铺陈开,支上黑漆嵌螺钿小几,一边往案上添摆着茶具、点心,又从食盒中取出几碟热菜来,正是堇衣平日爱吃的菜式,一套齐整功夫下来,只将堇衣看得也颇为愣怔。 “好绿沁,你这套功夫是谁教的?正好我饿了,你倒像是我肚里的诸葛一般,未卜先知地就带了这许多东西来。” 堇衣说罢便忙兴冲冲地要从草垛上跳下来,而这甫一往下看,才恍然发现自己当时上来的时候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原来这草垛堆得也不算矮。 她这说着便要往下跳的架势也惊了绿沁一下,绿沁忙上前护着道:“小姐!您可别乱来,若是跳下来崴了脚怎么办?我这便让人去取把梯子来,或者遣个小厮来接应您一下。” “没事的,哪就那么娇气了,况且这一来一回的,菜都凉了,”说着又突然望向马棚的门边,叫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绿沁一听,忙转身行礼,堇衣便趁这空当,转到另一侧径直跳了下来,又忙拖着一捆稻草将原本已被纪融堵上一层的洞口再堵了一层。 一抬头正发现绿沁满脸苦色地望着自己,便讪笑着道:“你看,我这不没事儿吗?我自己的腿脚,自己还能不心疼吗?” 绿沁只无奈地叹了口气,便转身继续收拾案几了。 堇衣看着她从方盒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白玉兰觚来,往内插了几支白色重瓣木槿后便将其置在案上,一时只让纷乱不已的马棚也雅致起来,倒是别有几分野趣,堇衣不由叹道:“好姐姐,你这是受了哪路高人指点,竟如此机巧起来。” “奴婢哪有这份闲情雅致,是按大少爷的嘱咐给您齐备的。”绿沁嗔道。 “大哥?他怎么知道我在马棚?还突然准备了这些。”堇衣盘膝坐着,一边用着热食一边问道。 “之前我应您的吩咐回院子去取茶具,正遇上夫人派了碧翘姐姐到咱们院中,说是请您过去一道用午食。听说您在马棚呆了一上午时,她便笑着说夫人正怕把您给憋坏了,才遣的她来请您,让我与她一道去夫人院中回话,好让夫人晓得心疼心疼您才是。” “然后呢?禁足免了吗?”堇衣忙睁大了眼,心急地问道。 绿沁摇了摇头,好笑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清早才刚罚了您,午时又给免了。” “欸。”堇衣撑着头,叹了一声气。 “不过我去回话的时候,正遇上大少爷也在夫人院内,他听闻您在马棚和白灵一道待着时,就笑了起来,让我置上这桌小食,送到此处来,说是算给您一心护马的安慰了。” 堇衣努了努嘴,咬着筷子叹道:“好吧。” 绿沁见堇衣不发一言,只自顾用起午食来,便也安静着退到了一旁,却见满地都是散乱的稻草秆,又想起自己进门时,堇衣还坐在草垛上,不由心中疑虑起来。 原本在她离去时还颇为整洁有序的马厩,如今已是乱糟糟的一片,虽然她心中实在不明,且莫名有些担心,但看着堇衣气定神闲用食的样子,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正当她思绪万千之时,堇衣却突然将与她一道来的几个丫头支了下去,随即望着她轻声道:“好绿沁,你可得帮我个忙才行。” 绿沁听完堇衣的一番念白之后,内心翻滚着,无言了许久,她的小姐,以前不是最为乖巧安静的吗?怎么如今连钻狗洞、偷跑出庄子的主意都想出来了? 是了,是那个纪融,自从他出现之后,小姐便越发不同起来了,虽然她也希望小姐能活泼些,但不用活泼到这个地步啊! 心中思定后,绿沁急声道:“小姐,您怎么能偷跑出庄子呢?还是和那个纪融,虽则纪嬷嬷刚正不阿,为人忠直,但纪融不是啊!且细论起来,我们并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您怎么能放心和他一道出府呢?奴婢不相信他,也绝不会帮您遮掩的。” 堇衣愣愣地看着绿沁满脸怒容的样子,她才知道绿沁居然对纪融有这么深的成见,忙道:“好绿沁,我这回真有事儿,我与人有约,万万不能爽约的,且纪融也不会伤害我,我们是朋友。” “小姐与什么人有约呢?若是别府的小姐,只下个帖子请她过来找您不就行了,至于您的朋友之言,我的小姐呀,您莫怪奴婢僭越,但您心性单纯,并未见识过人心险恶,您把他当做朋友,但人心隔肚皮,又怎能知道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呢?” 堇衣无言良久,绿沁这番话的确是她从未想过的,她之前也从不知道沉稳踏实的绿沁原来理论起来竟然可以如此巧舌如簧、一针见血,但不说绿潭之约是她今日一定要去赴的,便是纪融,那个诡谲难测的少年,她也相信自己的感觉——至少他不会做出真正伤害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说的有理,”堇衣缓缓道,“但是,今日我是一定要出这个庄子的,纪融我也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好姐姐,我原是想着让你知道我身边有纪融跟着,好让你安心,你一向是知道我的,若是你眼下不帮我这一遭,我也一定不会放弃的,只会去寻别的法子,到时我身边就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绿沁看着她一脸坚定、郑重的神色,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只能将头撇到一边,半晌无言。 其实她心里清楚,有纪嬷嬷在府中,纪融又能将小姐如何呢?他平日里虽然行事诡秘,但对纪嬷嬷却是十足敬重孝顺的,她方才的言语大半是出于自己对纪融的不喜,存了让堇衣疏远纪融的心思的。 “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堇衣笑了一下,起身扯着绿沁的衣角道。 “您这次可不能忘了应承我的,千万要早些回来。”绿沁红着眼睛道。 “当然。”堇衣笑道。 第四十一章 惆怅(加更) 而堇衣骑着白灵再次在林间晃荡时,她才真正有了些踏实感,只觉风轻云淡、天高气远,一时心境都清朗了起来,她出来了!她居然真的偷跑出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狗洞里出庄子了! 她还记得自己方才从洞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时,抬头望见纪融的那丝窘迫感,那时他牵着白灵,倚在墙外的一颗柳树旁,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似笑非笑地,像是在看什么无趣的笑话一般,无端只让人觉得难堪。 当时她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人怎么好端端地又突然阴郁下来了,只径直走到他身边牵过白灵,一直到现在,两人一路都在无言地沉默着。 这种沉默莫名让堇衣觉得尴尬不已,这与以往她看着他劈柴,或是早先两人一起洗马时的那种宁静的沉默不同,更像是彼此之间一场无声的硝烟,风平浪静之下只让人窒闷不已,原本满心的快活在这压抑中也被打得稀疏散碎起来。 此时恰有一阵夏风迎面拂过,徐徐风声中裹挟着丝丝热浪,夹杂着阵阵芬芳,昨日里只让人精神疏阔的馥郁此时却显得过于厚重,倒让人一时神晕目眩起来,这便是时移世易、境随心迁之故吧,堇衣怔怔地想道。 “你喜欢夏天吗?”她突然出声问道,试图打破这困窘的状态。 “不喜欢。” “我喜欢夏天,因为天气好,心情感觉也轻松了几分,”堇衣自言自语似的呓语道。 “那你喜欢冬天吗?” “不喜欢。” “好巧啊,我也不喜欢,冬天太沉闷了,就跟你现在似的。” 纪融闻言,只抬头略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堇衣自顾继续道:“你有最喜欢的天气吗?” “没有。” “没有吗?那你岂非每日都不是很开心?难怪整天都臭着一张脸,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一直都这么无礼吧。”她望着纪融笑道。 面无表情的少年此时倒是哼了一声,随即又将头转开,一副懒得搭理堇衣的模样。 “哈哈,有人告诉过你,整日板着一张脸不仅很丑而且还会老得很快吗?” “你话一直都这么多吗?”纪融突然问道。 “也可以不多啊,你多说点啰。” 纪融听着少女这颇为无赖的话语,斩钉截铁地道:“我不。” “嗯,”堇衣意味深长地拖了一个尾音,揶揄道,“那我也不,你就好好听着吧,小老头儿。” “随便你。”说着他便松开手中牵着的马缰,径自往前走了,也不理身后堇衣的呼喊。 “你不等我啦?你真要走哦?”堇衣叫道,只见少年果真一副不为所动的姿态,便甩了甩手中的马鞭笑道,“你也太蠢了吧!你走得还能有我骑着马快不成?” 说罢便驾着白灵小跑了起来,及至要追上纪融时,才无奈地唤道:“你停一下,我不吵你了,和你做朋友实在太累了,我也懒得搭理你。” 纪融却突然转过头来,堇衣没意料到他会突然转身,正催着马上前,少年那张倔强的面孔便正和白灵的头撞在一起。 “哈哈哈,”堇衣看见纪融眼角直抽,说不出话的样子,一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原本我只想要逗逗你的,却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倒促成了你和白灵的一段姻缘,看来你不止是蠢得讨厌,还蠢得有些可爱,这要是被绿沁瞧见了,我保管她能乐上一天。” 纪融闻言也没反驳什么,只伸手抚了抚白灵的额头,像是在安慰它一般,并不看堇衣,自顾言语道:“那个丫头对你倒是挺忠心的。” 堇衣听罢这话,也稍敛了敛笑容,一脸纳罕地皱着眉道:“所以你方才不开心的原因是这个啊?你听到我和她说的话了是吧?” 未及纪融言语,她却突然笑了起来,又道:“这样一看,你倒还有点人味儿了,居然也会因为有人不喜欢你而不高兴。” “无聊,我方才没有因为这个不高兴。” “那是为了什么?” 少年突然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道:“我不会因为不相干的人讨厌我而不高兴,能影响情绪的都是在意的人。” “哦,”堇衣不自在地捏了捏手中的马鞭,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纪融描述他自己吧,不知为何,有种奇异的激灵感,“那你这样还挺好的,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能免俗,总是对旁人的看法要介意上两分。” 纪融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这张脸不常做出表情的缘故,莫名间竟有一丝别扭,他淡淡道:“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好的话,你只在乎你在乎的人,这样于你于他岂非更能专心于彼此?但这样的人却不免总要受着误解,不好的话,心力交瘁、多方经营只为了求份安稳、体面,却无端牺牲了和真正重要之人相处的时光和精力,倒是得不偿失。” 堇衣说着说着,也不免有几分抑郁起来,忙转话题道:“今日这风倒挺大的,将我之前留下的记号都吹散了一些,还好白灵记得路。” 纪融闻言,也未再言语,只沉默地牵着缰绳引着堇衣往前走。 及至小石潭的外围时,堇衣便翻身下了马,笑道:“你先在这儿等我吧,若是闲了,也可以骑着白灵出去转转,只记得回来接我就是,若是渴了,便沿着竹丛外围往南走走,那儿有一幽闭处,溪水十分清甜,我今日也特意带了一个水囊来取水。” “嗯。”纪融牵过白灵,便不再看她,径自往南走了。 堇衣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自叹了一声气,也自顾朝竹丛的内沿走去。 石潭边,幽篁处,仍是碧波漾漾,而那临溪的男子却不在原处垂钓,堇衣看着那空荡荡的青石板,心中涌起如潮失望的同时,又只觉情理之中,他虽说了会来,却没说今日会来呀。 不由抱溪坐在潭边发起呆来,顿觉此地的确是孤清过甚,全然不似人间之处,又看着清澈直可见底的潭水间那嬉戏游往的鱼群,鱼儿的动作越欢畅,她心底那个叫嚣的念头便越猛烈——他虽今日未来,但他既说了会来,便一定会来! 第四十二章 威风 那日堇衣踏上归途的时候,日暮已经偏西。 绿沁一直揪着手中的帕子,在马棚中不停地走来走去,原本便焦躁不安的心绪随着日影渐沉更是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及至听到角落处传来响动,堇衣一身狼狈地从砖洞中钻出来时,她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才有些放松下来,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姐,怜儿被二小姐领走了,如今正在那边的院子里罚跪呢。”绿沁忙上前一脸急愧交加地请罪道。 “你先起来说话,怎么回事?”堇衣皱眉问道,边往外走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绿沁见状也忙上前帮堇衣理着衣衫,定了定心神后说道:“您走后没多久,二小姐便来院中找您,奴婢按您的吩咐说了您在午休,但二小姐直接便要往里间闯,奴婢没能拦住,她一进去后便将躺在床上的怜儿当做了您,只说让我们其余人下去,她有话要与您讲。 我们实在没办法,便只能先退了出去,但没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斥骂声,之后二小姐便一脸怒容地出来了,还将怜儿也带走了,让您想要赎人的话,只去她院子里寻她便是。奴婢跟去二小姐院子的时候,也被红玉拦在了屋外,而怜儿自被带过去之后,便一直在那边的院子里跪着,到现在也没起来呢。” 说到最后时,绿沁的声音里已是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怜儿是汀水苑里年龄最小的丫鬟,和绿沁一样,她也不是府中的家生子,虽早早被卖到牙人手中,辗转进了苏府,但每月的月钱也要接济家中的父母兄弟,二人身世相近、经历相似,因此绿沁对怜儿便一直存了几分照顾之情,此番也是因其与堇衣身形最相仿,才摊到这桩差事。 堇衣听罢,心中一时懊恼无比,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之叹,忙急急加快了脚步,自责道:“这原不是你的错,你莫要怨怪自己,说来都是我任性妄为之故,你莫担心,我这便去找殷芮要人。” 二人赶到殷芮院里时,怜儿正跪在庭院当中,已是摇摇欲坠,双唇干裂、面色蜡黄,全然一副脱水之兆。 堇衣忙上前扶人,顿觉地上温热扑面,不由想起今日午间时的那副毒辣日头,这地面如今都有如此高的余温,午间时又该是何等的滚烫?自己平日里待在屋中用着冰时,都只觉暑热难抵,眼下这丫头却因自己之故,在烈日下跪了几个时辰,又该何等难受? 想到此处,心中羞愧之情越甚,既对自己任性妄为将人连累至此懊悔不已,又对殷芮如此毒厉的手段惊异怨怪,忙喝着院中的其他丫头取水来,便与绿沁一道将怜儿搀进耳屋里的软塌上,随即怒不可遏地冲去了殷芮的屋中。 “你这是干嘛?耍威风竟也耍到我院中了,什么时候我院子里的丫鬟也是你可以随意作践的了?”堇衣将那入门的珠帘甩得噼啪作响,大声喝道。 殷芮正坐在案前,案上摆着一堆瓶瓶罐罐,不知又在捣弄什么东西,纤长的手指捻着一个白瓷小斗,正放在鼻尖嗅着,此时见堇衣满脸怒火地冲进来,也不言语,一旁伺候的红玉上前朝堇衣福了个身后,也径自挑帘出去了。 “你这火气倒还真是大,今日到底是谁的威风耍到谁院中怕是还得另说呢?”殷芮轻柔地将手中的东西置于案上,一脸淡然地道。 堇衣见状,气恼愈甚,满脸郁色地道:“你今日是几个意思?怜儿是应我的吩咐躺在我的床上扮我,惹到你什么了?便是真招惹到了你,你至于这样毒辣吗?” “我毒辣?”殷芮挑着眉突然叫了起来,“若真要说这丫头为何变成如今这样,你才是那个该负九成九责任的人吧!你倒好,直接跑来我院里施了一番恩,又到我面前叫了这一通,以为这样就能把你自己摘出去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幅假惺惺又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我没说我自己没错,但你把怜儿罚成这样,却一定得给我个说法。” “说法?我还想要说法呢!要说法你自己找去!”殷芮猛地站起身来,连带着将案几也掀翻了,几上原本密密麻麻排着的一堆罐子顿时挨个砸得哐当乱响,原本候在屋外的红玉听见这动静也忙赶进屋来。 堇衣见状,也不再理论,径直转身往外走,红玉倚在门边看着二人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殷芮见她要走,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去哪儿?” “我去找娘。我不顾禁足,私自偷跑出府,我自去领罚,你无端重罚我院中的丫鬟,将人磋磨至此,我也要去讨个说法。”堇衣转身,一脸平静地看着殷芮道。 “不许去!”殷芮叫道,堇衣也不理她,只转身径自往外走。 “听到没有!你不许去找娘!你给我停下!苏堇衣!”殷芮一边气急败坏地叫着,一边跑上前从背后拉住堇衣,两人就这样纠缠起来,红玉见状,咬了咬牙后,也上前帮着殷芮挟制住堇衣,将人硬拖回内间后,才告了个罪,自行出去将门锁上了。 两人坐在内间的塌上相对无言,堇衣既不看殷芮,也不出声,殷芮却愣愣地望着堇衣,见她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一时趴在塌上的小几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无端端地倒哭了起来,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堇衣听到这声响,转过头望了望殷芮,并不上前,只红着眼嗫嚅道。 “你既不管我死活,又何必管我现在哭什么。”殷芮啜泣着,断断续续地道。 “我什么时候没管你死活了?倒是你,动辄喊打喊杀的,这样的威风还用我这样的人管什么死活。”不知不觉间,堇衣的话语里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你还说!”殷芮突然抬起头喊道,随即像是出神一般地盯着正被风吹得猛烈跳跃的烛火,喃喃道,“你若是去找了母亲,我就全完了。” 第四十三章 舍不下(加更) “什么意思?”堇衣望着她那张随着烛火跃动而忽明忽暗的脸庞,恍然间想起古人常有的“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之叹,而此时在她眼前的这位可不仅仅是灯下美人之流,眼下衬着这朦胧写意的氛围,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但这张明艳面孔上的神情却是一瞬间悲哀至极,只让人想将其捧在手心中,呵护珍宠,唯恐再惊起半丝涟漪。 “我今日午间去找你的时候,那个丫头听见了我原本要与你说的话。”殷芮似是全无意识一般,脸上淌着两行泪水,木木地答道。 “你原本要与我说什么?”堇衣皱着眉看着她,又实在心惊于她此刻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态,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却只觉冰凉至极。 殷芮转过头看了看堇衣,呢喃道:“我要和顾庭恺远走高飞” “什么?!”堇衣猛然站了起来,又立即压低声音问道,“顾庭恺是谁?” “他就是揽月阁的东家。你骂我吧,你将我骂醒吧,我知道自己有多大逆不道,但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 殷芮一时奔溃大哭起来,堇衣忙上前揽过她的肩膀,听着她越来越悲戚的抽噎,感受着她将自己的衣角越拉越紧的力道,不禁也红了眼眶,脑海中却纷乱一片,程术,顾庭恺,殷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怎么就一步步变成这样了呢? 良久后,堇衣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这件事你还和谁说过?” “你,只有你,还有那个叫怜儿的丫头,我当时把她当成你了。”殷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堇衣道。 堇衣看着她一脸惊惶的神情,安抚般地对她笑了一笑,轻声道:“好,不用担心,总会有解决办法的。”说罢又抚了抚殷芮的头发,仿佛她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一般。 过了一会儿后,堇衣才松开殷芮,拿着签子挑了挑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烛焰,缓缓道:“你们私奔的计划是什么?” “还没有计划,是我今日早上决定的,他还不知道。” 堇衣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叹道:“那还好一些,你听我说,这事绝不是你凭着一股意气便能做了的,便是我年纪尚小,也知道‘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他若是诚心对你,便该备了庚帖,正大光明地上门提亲,断没有带着你远走高飞、一走了之的道理。” “不,你不知道,一直以来爹娘都只想将我与程术凑做一对,拿我去攀程家的门楣,但我根本不喜欢他,我讨厌他,如今我甚至恨他!他总是缠着我,每次都只会唯唯诺诺地跟在我身后,一副窝囊废的样子,半点没有男子该有的气魄。 我和母亲说过许多次,我不想嫁给程术,但每次她都只把我当做一个胡闹的孩子,而今日早间,她居然告诉我,等雁回从平城回来,便要定下我与程术的婚事,还让我以后少与程术使女儿家的脾气……”殷芮一脸无神地絮语,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一般,突然叫了起来,“我不!我绝不嫁给程术!” 堇衣看着她旧泪未拭、新泪又出的模样,一时心中大恸,原本的劝解之言也仿佛堵在喉中似的,不上不下、干涩难咽。 殷芮看着她有口难言的模样,却突然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想劝解我,程术家世好,人长得也不算差,关键是对我痴心一片,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夫婿就在我跟前儿,我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娘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她还总是要问一句‘你不嫁程术,那你要嫁给谁?谁还会比程术更好?’ 以往我总是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那样的时候,我便不断地告诉自己,是啊,除了程术我还能嫁给谁呢?谁又能更好呢?既然如此,不如就嫁给程术,至少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能落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那是在我还不能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 直到我遇到顾郎,他让我知道,原来将就和不将就之间,差着的那种感觉是天差地别的,我若是没尝过情爱的个中滋味的话,便也顺了大家的心意,嫁给程术,但我既然尝过了,遇到了,你让我怎么舍得下?” “我……”堇衣犹豫道,“我能理解你说的意思,但我也做不到看着你走出私奔这一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顾庭恺若是上门提亲呢?你总归是爹和娘的女儿,他们总是疼你宠你,盼着你好的,尤其是娘,她比谁都更希望你幸福快乐,他们也未必就会全然否决顾庭恺的。” “呵,”殷芮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我总是会忘记你是我妹妹,但眼下看来,你也是有年纪小的关隘的。雁回的婚事在邺城如此艰难,不是因为真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娶她,而是爹和娘宁愿放着她蹉跎,也不愿意让她往低了嫁。” 第四十四章 惊惶 “没用的,”殷芮讽刺般地笑道,“你说世情二字?难道依照世情来看,程术与我的婚事不才是天作之合吗?若真要论起来,还是我高攀于他呢。” “不是的,爹娘那么疼你,他们……” “我不是怨怪他们!”殷芮突然出声打断道,“我知道他们在尽力为我好,但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娘总想将我培养成大家闺秀,但我注定要辜负她的期待了。” 堇衣听罢,心中只一片怅惘,她该说什么呢?她又还能做什么呢?但若什么也不做的话,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殷芮和一个根本不知底细的男人远走高飞吗?不,她不能这样! 思定后,她猛然上前握住殷芮的手道:“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就这样看着你犯下大错,你若是一走了之,且不说爹娘该如何伤心,便是你与他之间,无名无分又如何长久?你抛下一切与他远走高飞,但你对他究竟了解几何呢?他若有一日辜负了你,届时你已是无根浮萍,又当如何自处呢?” “我了解他,我当然了解他!你不知道,他就像元风一样,温雅如玉、谦谦君子,你不是常说,若连自己的感觉也不能相信的话,人活着岂非全无趣味?他就是我的感觉,我相信他!”殷芮急道。 这一刻,堇衣知道自己被殷芮眼里那浓烈地仿佛化不开的深情打动了,她怔愣着望着殷芮,嘴角翕动了几下,几欲破口而出某些眼前女子期望听到的言语,却又强自用理智将其压制了下去。 她转过头走到一边,不再看殷芮,缓慢但坚定地道:“我要你答应我,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再有私奔的念头,这件事一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的,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先试试,若是你今日不答应我的话,我现在便带着怜儿去见母亲。” “不,”殷芮悲戚地叫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堇衣正要开口,红玉便忙急急赶了进来,一脸难色地道:“二小姐,三小姐,不好了,夫人过来了,眼下正在堂屋里坐着呢,让两位小姐现在出去见她。” “什么?”殷芮惊道,“娘怎么会突然过来?” “方才动静太大了,可能传到娘那边的院子了。”堇衣答道。 殷芮立即转身看着堇衣,一脸的殷切之情,堇衣只定定地回视着她,全然不为所动的模样。 “好,我答应你。”殷芮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无神地呢喃道。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堇衣握了一下殷芮的手,又立即转身对红玉吩咐道,“你立刻去打盆水进来,然后……” “然后什么?”言语间,苏母已踏进了里屋,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一身尘土的堇衣和满脸狼狈的殷芮,仿佛半点不惊讶的样子。 “娘。”堇衣和殷芮也一时心惊,忙齐声道。 “嗯,”苏母笑了一下,随即走到两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后,便径直在塌上坐下了,“说说吧,这满屋狼藉的,怎么回事?” 堇衣看了一眼愣怔的殷芮,忙上前一脸愧色地道:“是这样的,早间我从娘那儿用了早食之后,因为被禁足,心里有些烦闷,便去了马棚看白灵,却在偶然间发现了棚内西南角的墙根处有个破洞,我原本就对被禁足之事颇不服气,当时看见那个破洞,也不知怎的,一时气血上头,就想着从那儿悄悄偷跑出去。 绿沁阻止我的时候我也没听,还威胁着她帮我遮掩,让怜儿穿着我的衣服在我屋内假扮,结果被二姐姐撞破了,她方才说要把这事告诉您,我一时气不过,便与她争吵起来了,不小心把她的东西也都给打碎了。” “是这样吗?”苏母一脸意味不明地问道,“那个叫怜儿的丫头呢?我怎么听说她在这院子里跪了一下午。” “二姐姐怕是以为是她趁着我不在僭越了,才罚的她。” “是吗?芮儿的气性这么大吗?”苏母看着殷芮,面沉如水。 “我当时看那丫头穿着堇衣的衣服还躺在她的床上,您知道的,我一向脑子直接,不会拐弯儿的,当时只以为是奴大欺主,便实在气不过,只想着要好好罚罚她,让其他人引以为戒。”殷芮低着头答道。 “那你哭什么?” “我哭是因为这丫头一进门便说我心肠歹毒,我竟不知她是这样看我的,一时实在气不过。” “嗯,”苏母沉吟道,“让那个怜儿出来见我。” “娘,怜儿跪了一下午,整个人正有些虚浮呢,先让她好好好好休养,之后再……”堇衣忙道,却见怜儿已被碧翘招呼着人搀上来了。 殷芮一时整个人都有些抖了起来,堇衣看着她惊惶的眼神,忙悄悄伸手从背后搀住她,一时间,堇衣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扶她坐上来吧,”苏母吩咐道,又一脸温柔地望着她,“你叫怜儿是吧?” “回夫人,奴婢是怜儿。” “好孩子,看着才与衣儿一般大,却无端遭了这份罪。今日你这事,却是我教女无方之故,才让这两个丫头肆意妄为,我已吩咐了请周大夫过来,之后你先好生休养,我定会帮你讨个公道才是。” 怜儿闻言,忙从榻上起身,径直跪了下去,一脸惶恐地道:“夫人万万不可,奴婢只是个下人罢了,且这事原就是误会一场,怎能因奴婢一人之故无端带累二位小姐呢?” 苏母略笑了一下,起身扶起怜儿道:“你是个诚心孩子,她们却不是,这事你切莫再说,只安下心来好生休养,你老子娘那边,我已遣人封了三十两纹银过去,家中之事你也莫挂心。” “这可万万使不得,奴婢原就没遭什么罪,夫人帮奴婢延医问药已是极大的恩德了,怎可再要银钱?还望夫人收回才是。” “我既说了要给,便是定了的,你只放下心绪便是。”苏母一脸温柔却又不容反驳地道。 “是,怜儿多谢夫人体恤,夫人和各位小主子都是一等一的善心人。”怜儿感激涕零道。 “嗯。”苏母笑了笑,说罢又挥手让旁人都下去,只留了怜儿在屋中说话。 “她要是说了怎么办?”姐妹俩一边往外走,殷芮一边无神地低声喃喃道,一双手冰冷得不行,直捏地堇衣有些生疼。 第四十五章 禁足 堇衣只沉默地望着屋内,苏母的身影透过烛火倒映在窗纱上,以往只觉温情的轮廓,此刻竟无端透着几分冷意。 “既来之,则安之吧。”她回握了一下殷芮的手道。 等待的时候总是分外煎熬的,六月的暑热天气里,殷芮却一直打着小抖,堇衣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只有种奇异的感觉。 结果如何似乎没有太大的悬念,怜儿似乎没有隐瞒这一秘密的理由,尤其是在母亲那一番滴水不漏的施恩之后。 堇衣此刻对这一结果竟也莫名间隐隐有股期待,期待怜儿向母亲道出一切,这样一来,至少可以断了殷芮私奔的念想吧?伸手便能掌握的现世安稳和前路渺茫、风险巨大的豪赌,到底哪个更值得呢? 及至怜儿从屋内出来时,堇衣看见她遥遥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即冲着她和殷芮轻轻摇了摇头,便在一旁丫鬟的搀扶下径自往外走了。 她没说?她竟然没说! 一时间堇衣竟不知是悲是喜,悬着的心绪倒是顿时松懈了几分,不论如何,眼前的包袱总算是卸下了。 之后,苏母便将二人叫进屋子里训诫了很久,扣了两人大半年的月例以及今年暑热的冰例并在各自院中禁足两个月,其余的虽没再说什么,但她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堇衣知道,她不相信这套拙劣的说辞,只是暂时不与她们细究罢了。 “吓死我了。”殷芮长叹了一声,随即整个人软倒在榻上。 堇衣略苦涩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殷芮忙叫道,“那个怜儿,我们得找个机会把她弄走。” “什么意思?”堇衣皱眉看着她。 殷芮揪着手里的帕子叹息了一声,说道:“只要她在这府中,便是一个隐患,眼下你我虽暂且蒙混过去了,但日后呢?我不想一直有把刀悬在头上。” “她今日既然没说,以后也不会说。况且今日之事,原就是你我之过,她不过是无端牵涉其中遭了一场大罪,已经是飞来横祸了,你我已是欠着她的,怎么还能赶她走?” “我也没说要赶她走,你总不愿我日日不得安生吧?你且容我想想,但这段日子,你一定得帮我看好她。” “嗯。”堇衣看着她眼里的冷意,苦笑道,只觉今夜大家都陌生了起来。 禁足的日子里,堇衣想着自己与那潭边人的约定,一日胜一日的焦躁了起来。 苏母早已命人将马棚处的砖洞堵上了,便是没堵上,眼下她连自己的院子都出不了,遑论再从那个洞出庄子呢?便是她能掩人耳目溜出院子,也另有它途可走,但自经历上次的事后,她又岂敢再任意妄为?自己挨些教训倒没什么,只无端的带累了身边人。 怜儿自那日之后,也依旧回到这边院中,堇衣对她十分愧疚,回来后便将她提成了二等丫鬟,及至修养完全,再行当差,且三不两时的便赏下些锞子首饰,又拿了自己的私房,遣人往她家中送了五十两银,嘱咐绿沁、紫霜平日里对她多看顾一些。 只一点,原本堇衣想着回来后定要好生向其致歉的,但那夜殷芮最后的言语一直悬在她心中,她知道殷芮是要做些什么的,却不知道她到底要怎么做,因此心中对于见怜儿一事总存了几分隐忧和羞惭,便自归来后还一直未见过怜儿。 加之殷芮与那顾姓人之事也一直悬在她心中,每每困扰、时时纠结,总看不到前路几何,几番事情交加之下,整日里便总皱着眉头,长吁短叹,看得一旁的绿沁也不住地担心,唯恐其忧思过甚、夜间惊梦。 “小姐,眼下您再操着心也没用,都只能待在这院中,我看夫人这次是铁了心要束着你和二小姐的,既如此,您还不如安下心来看看书、弄弄草,您往日不是最爱这些的吗?这样心情也能松快一些,两个月很快就过了。” 绿沁一边捡着满地上纷乱着的纸张,一边劝慰堇衣道,而那一叠叠的白纸上只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谢’、‘小石潭’等字样。 “两个月是很快,但凡事却有时机之说,有些事若是眼下错过了,日后还不知会否再有机缘。”堇衣叹道。 绿沁见她实在低落,又不知她低落的真正缘由,只当她是第一次被罚禁足,束缚着性情之故,忙道:“再过几日便是二小姐的生辰了,届时夫人应该会允您出小院一趟的,若是您再求告求告,说不定夫人心情一好,能特赦您一日呢?” 堇衣闻言,眼神果真亮了几分,喜道:“还是绿沁你聪明,我原先竟没想到这层,既如此,我合该好好想个法子哄哄娘亲才是。” “您高兴就好。”绿沁笑道。 及至殷芮十五生辰的那一日,因其还未订下婚事,便只在庄子中请了往日与她相熟的几家小姐,有邀了个唱戏的班子,置办了几桌小姐妹间的席宴罢了,至于正式的开祠笄礼,却要待其定亲之后再办,依眼下的情状来看,多半便是明年三月的上巳女儿节了。 堇衣今日也是早早便起了来,认认真真地拾掇了几分,往日里苏母总嫌她穿得寡淡,全不像一个可人疼的孩子,今日她便穿了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罗裳,项上戴了镂银翡翠长命锁,娇俏可爱的垂挂髻也以粉色绫带作系,松松地绾了起来,正是一副天真懵懂的孩童模样。 及至到正院中见礼时,苏母见她这副可人的打扮,果然便先夸了两分,又见她从袖中取出两个针脚稚嫩的荷包,只说是这几日思过时一心为娘亲和二姐姐做的,苏母的一颗心便顿时软得不像话。 她虽有三个女儿,但因了三个的秉性均不爱针黹的缘故,这却是她第一次收到女儿的绣活心意,因此,虽知道堇衣这番殷勤是为了别的缘故,还是喜不自胜地爽利应下了,口中直念叨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云云。 堇衣既从苏母处得到了应允,踏出堂屋时便也只觉这日的天似乎格外蓝、云也格外飘逸,忙哼着小调小跑着去了马厩。 第四十六章 圆满 “纪融,我今日可以正大光明地出门啦!” 堇衣欢快着踏进了马厩,只见纪融正在洗马,忙理着袖子上前,问道:“白灵呢?你今日打理过它了吗?” “嗯,打理过了。”少年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应道,只专心刷着手中枣红马的鬃毛。 “哦,好吧,倒是又白白给了你亲近白灵的机会。”堇衣嘟哝着,言语间四顾打量了一圈,马厩已不复那日的纷乱,又恢复了往常的井井有条,一如眼前这冷清的少年。 “我帮你加草料吧。” 纪融闻言,抬头望了望那个雀跃着去搬草料的身影,看见堇衣一身粉嫩俏丽的装扮时,不禁有些怔愣,笑着略摇了摇头,道:“你今日倒是挺高兴的。” “当然高兴啦,上次我和你偷溜出去,原本半个月的禁足又加了两个月,且连院门都不能出,此番能出庄子可是我做了好几天针线换来的。”堇衣一面添草料进食槽,一面答道。 “嗯。”少年只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堇衣默默地填完食槽后,又忙举起一个羊皮水囊晃道:“看,上次我们去那处溪水的时候,我虽带了水囊,最后却忘记打水了,今日定得装些回来才好,你也得提醒我才是,装了水回来,我请你去我院中吃茶啊。” 纪融也不回应,堇衣见他这副样子,已是见怪不怪了,只自顾笑接道:“反正我就当你应下了。” 及至到庄子门口时,绿沁正要提脚跟上,却被堇衣以她不擅骑术为由笑着强留下了,而纪融则牵着白灵并一匹黑马默默地跟在堇衣身后。 绿沁愣愣地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并行身影,还是不太明白他们是何时亲厚起来的?此刻,这两人间竟隐隐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默契。 除了纪融,原本还有三五个家丁也跟着堇衣,只一路上陆续被她支走了,及至行到上次的竹丛外围时,便还是只剩了她与纪融二人。 她私心里将这小石潭当成了自己的秘境,并不想让旁人扰了此处的幽邃。 “你还是在上次那儿等我吧,我待会儿去找你。”堇衣顺着白灵的鬓毛道。 纪融却不动作,也不言语,只一味盯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之意。 “你干嘛?之前不还说这是我的事,不问前程的吗?”她笑着揶揄道。 “哼。”纪融听罢,立马便转身走了,堇衣见他这副傲娇样,也一时无语失笑。 及至步入潭间时,葟竹水深、林叶飒飒,只全无半点人踪。 堇衣望着依旧空空如也的白石,不由暗自叹了口气,虽对此结果心中原就明了得十之八九,却总也抱着一分侥幸,三分小心,故眼下亲见不可说不失望。 又想着自己此番因禁足之故已多日未来,尚不知那人是否已到过此地甚或已离开邺城,且她今日离去之后,便只得在院中禁足直至回城,下次再到这石潭更不知是何时了,心中郁郁愈甚,不由沿着这方天地一步步踱将起来,全似要将这一景一致都记在脑中、刻在心中方罢。 却说纪融在下游处久等堇衣不至,心中无端端烦闷不已,脑海中又不断闪现起方才那幽深茂密的竹丛外围,只将内里天地包裹地严严实实,仿佛要遮掩一切吞噬一切一般,莫名便冷笑出了声,又猛地从地上弹将起来,往二人分别之处走去。 堇衣已沿着石潭的边沿踱将着绕了几圈来回了,又见已近申时,心中知道那人今日必是不会来了,叹了一声气后便也准备起身去寻纪融,正堪堪往后转将之时,便见那少年阴郁着一张脸,倚在一根挺拔的修竹旁,正直直地盯着她看,整个人不由唬了一跳。 “你怎么无声无息地就过来了?”堇衣平复了一下心绪,皱眉道。 “这地界标了你的名字吗?你来得,我来不得?” 堇衣闻言,一时不由瞪大了眼,她这是激起了这冰块的什么莫名其妙的属性吗?不由刺道:“你来都来了,何苦还做这个样子,倒问我来不来得,我说来不得的时候也没见你听啊。” 纪融只看了她一眼,便径自走到白灵身旁,一边取水囊一边道:“你还打不打水?” “打啊,”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确是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的几分恼意倒不由消减了两分,“你递给我吧,就在此处打好了。” “不。”纪融说着也不看堇衣,径直携了水囊、牵了白灵便往外走。 “你去哪儿呀?”堇衣叫道。 纪融头也不回地答道:“去下游打水。” “在这儿打岂不更好,这儿是上游,岂不更清冽些?”堇衣唤道,那少年却全似没听见一般,只自顾自地朝外走,堇衣见状也没奈何,只得起来跟上他的脚步。 回去的一路上,两人倒也算“有说有笑”,堇衣虽不知为何,但自从打了水后,纪融的心情便似乎明朗了一些,往日里惜字如金的人,今日倒也偶尔会回她几句完整的言语了。 回到庄子后的日子,除了暑热难耐之外,一切也算平淡宜人,只让人盼着八月天气转凉的日子快些到来。 堇衣也应了自己的诺,请了纪融到院中煮过两次茶,虽然他看着还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但堇衣知道,这人其实心情不错。一时也不由感慨,他虽性情诡秘,倒也还有几分温情,可见这人还是要多处处。 至于怜儿之事,殷芮那边却再无音信,堇衣不知道她是将这事放下了,还是暂且因禁足施展不开,总归眼下还是风平浪静的。 元风也为她带来了方湄给她写的信件,其间并没有她期待的对南北沿途风光的记述,倒全是方湄对南北差异的抱怨之言。 信中说他们一进入南方,那头发便整日里‘恹恹’的,不比在北方精神、飒爽,又说南方的暑气直热得人难受,浑身都不自在,全无半点爽利劲儿,她只想成日里在河中赤着膊子泡着……,诸此种种,加之方湄童言趣语的表述,绿沁念信时便逗得堇衣和院子里的众丫鬟们捧腹大笑不止。 及至八月中旬,过了中秋,天气开始转凉,苏母才吩咐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城。 而等到堇衣真正坐上回城的马车时,已是九月初了,彼时她与殷芮对坐在马车中,彼此除了中秋时在父母的院中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外,其余则都没见过,更别提好好说会子话了,眼下两人这样面对面地独处着,一时间俱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段日子你怎么样?”殷芮主动开口问道。 “挺好的,禁足倒把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断了,倒是难得的清净安宁。”堇衣喃喃道。 殷芮听见这话,知道她意有所指,只略笑了笑,也不再言语,二人便就此沉默了一路。 直到要下车时,殷芮才又开口道:“我只希望你多体谅体谅我几分,你我虽差着五岁,但你素来早慧,总让我觉得你与我是自小一道长大的。你该是知道我的,我总不是一个心狠之人。”说罢便径自下了车,也不管身后人作何反应。 堇衣闻言,一时间想起自己与她从小的种种冤家磕绊,不由也叹起气来。 回府之后没多久,便是堇衣的十岁生辰,除了雁回不在家中颇为遗憾外,其他的倒也俱都热闹和美。 堇衣看着饮了点酒便有些上头的父亲对着母亲颇为孩子气的举止,而往日里母亲那张端庄温柔的面孔,现下竟也泛着几分羞赧,一时只觉新奇又甜蜜。 又看着元风和立墨难得融洽,两人趁着酒兴,倒比拼起诗文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吟着吟着又开始辩起精要、论起时局,相互拉扯着非要分个胜负,大感有趣的同时心中也十分慰藉。 殷芮今日也仿佛回到了往昔,明**人的同时,言辞间依旧时嗔时怒,尽是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 堇衣笑着望着他们,心中只觉幸福无比,家人便该是如此的吧,守望相助、和顺团圆。 此刻的她没意料到这个生辰将是她在家中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生辰了,也没意料到这顿看似还有一个小缺憾的晚宴,似乎也是这家人从今开始的最圆满的一顿团圆饭了。 “……小姐!小姐!”绿沁慌乱地叫着,却见堇衣毫无反应,仿佛痴怔了一般,忙伸手推了她几下。 堇衣这才恍惚回过神来,右手撑着榻几,仿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这支手上了一般,呢喃道:“你,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二少爷将承安伯家的世子拦着打了一顿,那个世子如今生死不知,大少爷似乎与这事也有些牵扯,二少爷甫一回府就往大少爷院中闹了起来,老爷带了人赶过去后,直接将二少爷绑到了东府的祠堂中,东府的大老爷和族中的太爷辈并有资历的爷们儿辈的人物也都陆续聚过去了,眼下二少爷整个人已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了。”绿沁抖着声音,哭诉道。 第四十七章 不安 承安伯世子被立墨打成重伤,生死未知? 堇衣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思绪纷乱一片,虽然已是听绿沁说了两次了,但仍无法相信自己的感官,这怎么可能呢? 那是立墨啊!一向脚踏实地、注重实际的立墨啊,虽则脾性有些暴躁,在家中时常拉着一张黑脸教训几个妹妹,但论起在外行事的妥帖、稳重,族中同龄的少爷中,却是谁也比不过他的,他怎么会突然出手重伤承安伯世子呢? 又听绿沁说人在祠堂中已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了,一时更觉手脚发慌,一颗心直像是跳到嗓子眼处卡着,踉跄着便往外赶。 “小姐,您朝哪儿去?”绿沁跟在堇衣身后,见她满脸惊惶、六神无主,无头蚂蚁似的只知朝东乱走,忙问道。 “去祠堂!” “您不能进祠堂的,眼下二小姐正被拦在祠堂外,夫人也只能在外候着消息。”绿沁阻道。 堇衣闻言,立时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木木地站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男子和女子生而为人在这世上的差别。 即便同是一姓,但作为女儿,却终其一生不能踏进本家宗祠,只有待到出嫁之日,才能进夫家的祠堂,在丈夫姓名旁边潦草添上一笔——某氏,其余的便只能待到儿孙加官进爵,自己荣膺诰命之时,方可再得入祠上告祖宗,终其一生,皆是父、夫、子、孙的附庸,岂不可悲可叹! 思及此处,心中一时寂寥无比,而眼下情状却又如火烧眉毛一般,她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有些用处呢? “你方才说族中的爷们儿辈的都过去祠堂了?还有谁还没去吗?”堇衣转身问道。 “眼下是都过去了,”绿沁犹豫着看了一眼堇衣,“只有大少爷还没去……” 不及绿沁话毕,堇衣便立马提步,直往元风的院子赶,绿沁见状也只能咽下口中的未尽之语,跟在她身后小跑起来。 却说堇衣赶到元风的院中时,只见庭院内、堂屋中俱是一地狼藉,松节正遣着几个小厮无声无息地收拾着,见堇衣急匆匆赶来时,便忙上前福了个礼。 “你且止住这些有的没的,大哥呢?”堇衣见他此时还只顾着这些假把式,直有些光火,急问道。 “大少爷在书房中,吩咐了谁也不见的。”松节低头答道。 “我现在就是要见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堇衣憋着一股火气道,说着便要往元风的书房去。 松节见状忙上前来张手拦住堇衣,叹道:“三小姐,这事原不是大少爷的过错,且大少爷心中的难受也不比任何人少,您若也是来戳少爷心窝子的,只速回了便是。” “你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与我歪缠,我眼下不与你理论,让开!”堇衣斥道。 松节却仍是定定地张着手,全似长在地上的桩子一般,堇衣见状,不由冷笑起来,只带着绿沁胡搅蛮缠地硬往里闯。松节虽一股脑地铁了心要拦,但对着堇衣和绿沁却没什么奈何,他虽能阻下一个半大小孩儿并一个柔弱女子,却不敢触到二人。 两方正僵持之中,便见书房门径自开了,里面传来一声疲惫至极的话语,“松节,让她进来。” 松节闻言也僵住了身子,只左手仍举着拦在堇衣身前,堇衣瞥了他一眼,径直将他的手打开,步进了书房,绿沁见状也停在原地,并不再主动跟上。 书房内,元风一身狼狈不堪地呆坐着,形容憔悴,整个人全似没了神采一般。 堇衣见他嘴角带着淤青,原本清雅的宽袍也遍是脏污,想是身上也带了不少於伤,又见其一脸呆滞、怅然的表情,顿时有些心酸,叹道:“大哥,你和二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闹成这样?” 元风苦笑道:“怎么了?我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这一步了……” 堇衣见他将说将停、欲言又止的模样,虽心中哀叹,但想到那处生死未知的立墨,忙疾步上前道:“好,这些我们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二哥,你快去祠堂拦下父亲,他一向暴躁起来便止不住性子,二哥若是再被打下去,就,就……” 说着已是不能自已,哭了起来,只上前强拉元风,元风见她这样,也红了眼眶道:“你莫急,他总归是爹娘的亲儿子,爹不会真将他如何的。” “他还是你亲弟弟、我亲哥哥呢!我虽不知具体情状,但眼下都闹到祠堂去行杖刑了,可见不是能善了之事,你若现在不去祠堂帮着周旋,劝着父亲一些,届时真有个好歹怎么办?你与他便是平日里再如何争意气,眼下也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元风愣怔着看着堇衣,他从不知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还有这样一面,喃喃道:“这却不是意气之争……” “我管你是什么争!你去啊!快去啊!”堇衣叫着,两只手用力推着元风往外走。 元风叹了一声后,便也提步向外急急赶着去了,堇衣心中这时才稍稍松了一些,父亲和大伯父一向看重元风,他若求情的话,一定会有些用的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也提脚跟在元风身后跑起来,只元风身高体大的,脚程比她快了许多,甫一出院门,她就没再看到其身影了,只和绿沁二人急急往东府祠堂赶去。 及至堇衣赶到时,只见祠堂外聚着许多人,多是小厮、丫鬟之流,人虽然多,却是一片寂静,见她过来,便自发往两边让了道。 堇衣往前行了几步,果见殷芮正一脸烦躁地站在祠堂门口,而那黑漆漆的门廊则被几个面容端肃的下人守着,一看便是身强体壮的打手之流。 “你怎么才过来?”殷芮拉着堇衣低声问道。 “我去寻大哥了。” 殷芮心中跳了一下,瞥了一眼堇衣,嘀咕道:“你没说什么吧?” 堇衣皱着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能说什么?二哥如今这样,大哥不该过来帮着周旋劝解吗?” “嗯。”殷芮神色犹豫地应道。 “眼下如何了?二哥呢?他去哪儿了?” 祠堂上方坐着几个苏氏族中的长辈,堂中的一块空地上血迹斑斑,却不见人影,只飘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堇衣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第四十八章 叹息 “大伯父方才命人将二哥抬下去了,眼下正在里面的小房间呢,娘一早就使人请了周大夫过来候着,方才也跟着进去了,爹和太爷他们则到一旁的耳房去了,想是在商议。”殷芮眼眶发着红,伸手抹了把泪答道。 “伤势呢?”堇衣揪着殷芮的衣袖急道,“伤势如何?” “抬进去时整个人已是奄奄着,全无半点声息了,下半身也是血淋淋的,黏着衣裤糊了一片,还不知具体情状如何呢,你说爹怎么就狠得下心,下这样的重手呢……”说着又以手捂着胸口,一时既为立墨伤感,一时又为自己那番心事悲戚,颇有种兔死狐悲之叹。 堇衣听着这番言语,心中大恸,只盼着往日里苏母拜的哪些菩萨、佛陀的关键时刻管些用才好。 又见堂前悬着那块漆黑发亮的“九思堂”的匾额,眼下只幽幽的让人无端发寒,听说这匾往常都是大伯父亲自登梯照料的。而厅堂内几个小厮正忙着添茶、清扫,一时间倒显出几分宁静的光景,堇衣望着这一幕却不由傻笑起来,殷芮见状也顿感奇异,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都说是下人小姐的,真论起来,却还不如那起子签了死契的得信任。”堇衣嘴角含笑地答道,眼里却噙着些泪水,说着便径直转了身往回走。 “你去哪儿?”殷芮叫道。 “我去娘那儿,眼下二哥定是要被拘在里面了,你我再如何守着这高门,这门也不会为我二人敞开的。” 殷芮听罢也不由叹息了一声,只默默跟上堇衣的步伐。 姐妹两人到苏母院中时,碧翘正愁眉紧锁,见二人过来,忙迎出来道:“二小姐,三小姐来得正好,快去劝劝夫人才是,眼下桂嬷嬷去了平城,夫人却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娘怎么了?”姐妹二人异口同声道。 “夫人原就脾胃虚弱,今日早间起又有些心神不宁,饮食只潦草用了两口,后来二少爷打了承安伯世子,被老爷捆去祠堂笞挞的消息传来,一时间更是惊怒交加,胃里痉挛抽痛起来。我虽煎了药与夫人用下,但夫人却不吃不喝的,眼下整个人冒着虚汗,只说要等老爷回来。”碧翘一面引着二人往屋里走,一面急道。 堇衣听罢,叮嘱道:“姐姐且去备些热食来,我与二姐姐进去必劝慰着母亲用些才是。” 碧翘应了一声好,便忙着自去了。 殷芮推着门急急踏进里间,堇衣随后步进,只见苏母正端肃着坐在榻上,面色苍白,满头虚汗,一双手抖着在做针线。 “娘!你这是在干嘛!”殷芮惊叫了一声,忙扑上前搂着苏母的膝盖哭起来。 堇衣见状,也上前夺下苏母手中的针线,红着眼眶叹道:“您教训我们时总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的,轮到自己身上却又是另一幅光景,可见这道理却是全凭您自个儿的心意,墙头草般两边倒的。您若非要这样作践自个儿的身子,我也不与您辩什么,只往后里别再拿此训我才是。” 说罢又从榻前的阁子里取了条薄褥来铺开,殷芮也帮着脱了苏母的绣鞋,支了个青缎靠背迎枕,便要扶着她上榻斜靠起来,苏母只道:“你们二人只别理我就是,你们父亲和祖母原是想要我这般的,便再是个孽障,又岂有将人打死打残为止的。” “您再说这般又有何用呢?眼下打也打了,后效如何只得大夫论断,您若不保重身子,之后二哥又有谁来看护呢?”堇衣直道,对她这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法子,心中哀叹不已。 她这素日里可亲可敬的娘亲,对着下人和几个孩子时也算行事爽利,唯独对着祖母和父亲二人,便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娘,祖母就是如何,您又管她作甚?反正她一向偏心偏到城门外了,莫说是您了,便是爹,也没见她给个好脸色。除了小叔一家外,您看她还对着谁日日一副笑颜的,便是大伯母,不也整日被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吗?”殷芮嗔怪道。 “看来我没教好的不止是你二哥,还有你这个呆霸王,那是你祖母,什么时候也成了你能排揎的了?”苏母弱着声音斥道,说罢,又似乎实在气不过,直伸着手拧了殷芮两下。 殷芮一时哀叫起来,口中做着些怪声气讨饶,一时间倒引得众人哭笑不得。彼时碧翘正领着人将些热汤食摆上来,苏母便也在众人的劝解下,勉强用了些饭食,又留了殷芮在内间陪护着稍歇,堇衣便与碧翘退到外室来。 “今日祖母与娘是起了什么事吗?”堇衣问道。 碧翘看了一眼堇衣,虽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如此发问,但见她今日行事竟比殷芮瞧着还稳妥些,便压低了声音道:“原也没什么,老夫人那边与夫人一向便是如此的。今日二少爷的消息传来时,夫人又惊又气,立时便遣了人去祠堂那边拉劝着。 但又料定老爷发起火来难以招架,便又去了老夫人处,请老夫人帮着节制一二,老夫人闻言,却只冷哼了一声,说是夫人自教的孽根祸胎,白白带累了这一府上下不说,哪里还来的脸面,倒请她去帮劝老爷,最后也未曾动作,只冷了夫人一早上。” 堇衣闻言,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心中悲戚之情愈甚,只摆了摆手让碧翘退下,便径自倚着游廊的柱子出起神来。 若论家世,母亲也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若论德行,她对父亲温柔似水,对长辈孝心拳拳,对下人也管辖得宜,按理是全没任何可挑剔之处的。而她与祖母的这桩公案,真要细究起来,堇衣也不清楚个中原委,只是略听过一耳朵,尚且不明真假。 只说是当年苏母刚嫁入苏家之时,孕事艰难,进门三年不曾有喜,便时常被祖母刁难,且祖母还张罗着要为父亲纳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为妾,却被父亲拒绝了。 而父亲一直守着母亲一人,言辞间与祖母或有些冲突也不定,祖母便越发看母亲不顺眼,积年累月下来,只成了一桩宿怨,及至眼下,母亲纵有二子三女,也讨不得祖母欢心,连带着堇衣五兄妹,素日里在她面前的体面也是要往后排的。 堇衣思罢,不由越发有些心灰意怠,便如母亲这般日日为家中操劳,事事妥帖细致,半刻不得闲的女子,过得也终究不如人意。 第四十九章 虚空 “想什么呢?”殷芮突然拍了一下堇衣的肩道。 堇衣只转头略看了她一眼,便又径自转过身来,呢喃道:“没什么,只是叹下女子的可怜之处罢了。” “小小的年纪,却是重重的心思,再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你未老先衰,可少想些才是。”殷芮牵过她的手道,只觉那手无端的冰凉。 “晓得了。”堇衣笑道,因又问,“娘睡下了?” “嗯,且先闭着眼歇了,只是睡得浅,还不知能管上多久呢。” “能管一会儿是一会儿吧,还是你有办法,总能让娘舒心些。”堇衣低声应道,一时只觉倦极。 殷芮拍着胸脯道:“那是,我素来便是娘最贴心的女儿。” “嗯。”堇衣浅笑了一下。 两人遂携着手在这廊檐下看了一会子月亮,也不言语。 不多时银杏便迎面走过来,冲着两人福了个身,说道:“二小姐,三小姐好,碧翘姐姐使我来传个话,说是夫人醒了,让两位小姐只先回去就是,至于旁的事她自会料理。” 二人闻言,心下知道多半是那边议事的散了,苏父恐怕也在回来的路上了,相视一眼后,也不多问,只道了个谢便相携着走了。 两人的院落原是在一处挨着的,一路上倒也便宜,殷芮叹道:“也不知二哥的伤势到底如何了,这事最后还不知究竟如何收场呢。” “二哥与那个承安伯世子到底是如何起的冲突?你知道对不对?”堇衣突然问道。 殷芮犹豫着看了眼堇衣,半晌后挥退了两人身后的丫鬟,方道:“说是为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被承安伯世子掳去,后来……后来没了,二哥与那女子原是有些渊源的,此番怕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堇衣闻言,心下一时感慨无限,因又道:“若是如此的话?此事与大哥有何关碍?二哥怎会甫一回府便去大哥院中闹起来?” 殷芮深呼吸了一瞬,叹道:“这事与大哥本就没什么关系,人不是他掳的,也不是他害的,原是二哥求全责备,怨怪大哥罢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 殷芮却将头转开,不再看她,只下意识将背打得直直的,说道:“承安伯世子掳走那个女子的时候,似乎大哥遇到了,但这与大哥有什么相关呢?他只是偶然看见罢了,又不认识那个女子,未必就知道那是强掳啊!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谁又能意料到呢?二哥以此来责备大哥,岂不是强人所难吗?” 堇衣愣愣地看着大声强辩的殷芮,心渐渐沉了下去,若是殷芮温言细语地与她解释的话,她便是知道其中几分歪理胡缠,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只觉霎时冷得彻骨,而殷芮叫得越大声,语气越斩钉截铁,却只让她越心灰意冷。 “马车越空,噪音越大”便是如此的吧。 “爱之深,责之切,他对大哥有这么深的怨念,也是因为他对他有这么大的期待罢了。” 堇衣说罢,也不再管殷芮如何反应,只加快了脚步沿着小径跑起来。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快一些,再快一些,远离方才那凝滞的气氛,而跑动的时候,耳边带起的风声似乎可以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若是白灵此刻也在这里就好了,她就可以骑着它飞驰,那时周遭的景物仿佛也虚幻起来,只剩自己处在一个虚空游离的世界中。 第五十章 第二日,承安伯世子性命无碍的消息便传了过来,彼时立墨还被锁在祠堂中,只有松茗在其间照料一二。 至于其伤势,周大夫虽说不致残疾,但往后若是逢上阴雨天,关节处恐怕便有些肿胀、酸痛的不适感,苏母甫一听闻,便禁不住暗自垂泪,直道:“我这苦命儿,原还是小小年纪,便落下了这等病根。” 再往后的几日,堇衣只觉苏府上下弥漫着一股风声鹤唳的氛围,个个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便连才总角的丫鬟小厮们也将往日那股天真烂漫的活泼劲儿收敛了起来,走动间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整个府邸只莫名的沉寂,全然一派萧索、凋零之象。 堇衣也早早地遣了绿沁探听个中原委,只是一来,她院中原就没有于此道间得力的人手,二来,眼下无论是冲冠一怒的立墨所在的苏氏,还是强掳民女、凌虐至死的承安伯府,都不愿将这其中的种种缘故发酵做大,毕竟一个是鲁莽耽于女色,一个是性情残暴不仁,都不是什么好声名。 加之邺城偌大一个繁华之都,日日都有数不尽的新鲜事,因此这事爆发的头一日邺城中虽已传得沸沸扬扬,但由于两边都刻意派了人手压制,目前虽也是街知巷闻,却并无甚详实细节。 也因此,堇衣遣绿沁的这一趟跑动,莫说旁的,便连那可怜女子的身世也未知晓半分。 而这起事中的承安伯府,若真说起来,一家中的男子除了招猫逗狗、寻花问柳外,其余的全没半点厉害之处,这次的事主承安伯世子更是邺城中浪荡子弟里的领头人物,素日里荒淫无度的一个混不吝,便是在风月场中其名声也是最烂的那一流。 现任的承安伯年轻时也是个再荒唐不过的人,及至年老了,倒突然清心寡欲起来,终日炼丹问道,不理俗事,对这世子的管教也丝毫不上心,只由着他终日在邺城横行无忌。 立墨惹上的便是这样一户人家,按理说来,照这样的态势,苏家虽为二流世家,但论其盘根错节,枝叉蔓延,应是不用忌惮到如此地步的,偏这承安伯自己不争气,生的儿子也懒得管教,倒是女儿颇为明慧知礼,且又自幼与淮王有渊源,及至年岁,便嫁与淮王为妻。 夫妻之间便不说恩爱非比寻常,也是相濡以沫着一起过来的,淮王平日里对其总存着几分敬重不说,他目前唯一的子嗣也是出自这王妃的名下,承安伯世子能在这邺城中眼高于顶、横行霸道的因由也在与此。 而说到这淮王,邺城便是他的封地。 且如今宝座上的那位圣人年龄尚小,还是个吴下阿满不说,又自幼体弱多病,偏其又什么都不多,只身体强健、野心勃勃的兄长最多,除了兄长外,还有那些封地上拥兵自重的叔叔伯伯们,个个都虎视眈眈,相继借着由头起兵动乱,今日你打我,明日他打他的。 这之中便是原本没有一争之心的,在这等局势下,眼瞅着自己比别人也不差啥,论兵力,你有些我更有些,论宗室身份,你亲我还比你更亲,加之身边幕僚的挑唆,也难免蠢蠢欲动,之前被挑落的晋王便是如此,也因此这天下自齐元帝驾崩传位于端慧皇后的幼子,端慧皇后又早早仙去之后,便再无宁日。 而淮王在这一湍乱流之中,又算个什么等级的藩王呢? 第五十一章 风雨欲来 且看其封地邺城便不难窥知一二。 北地各大城池中,邺城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其地势平坦开阔,衔三江之流,聚山岳之灵,土地肥沃,贸易发达,便称一句寸土寸金也不算过。 淮王能分到这一宝地除了其母族身份贵重外,更在于那位已仙逝的端慧皇后的鼎力相助,这端慧皇后倒说不上如何的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相反其名声可谓狼藉,但她却有一项让人望尘莫及的本事——驭夫之术。 齐元帝在世时不算是个雄韬伟略的皇帝,但特点却十分明显——“耳根软”,尤其对这位端慧皇后,更是到了几乎言听计从的地步,便是这位先皇后的宗戚在朝堂内大肆卖官鬻爵,齐元帝也半点不作为。 大齐皇室原就是宋朝的贵宦士族,多代经营积累,到了齐元帝之父齐武帝之时,已是权倾朝野、指鹿为马之势,便索性篡了宋朝的天下,不过这齐武帝连九五至尊的椅子都还没坐热便罹患急症,一命呜呼了,只坊间却有些风声说不是急症,而是着了‘马上风’。 之后齐元帝继位,虽则朝堂风气始终不好,但终究这天下的权利还是牢牢地锁在他一人手中,因此也算是太平了一二十年。若这皇位最终没传给端慧皇后的嫡子——年仅十岁且身娇体弱的齐文帝,抑或齐元帝壮年的儿子少些,那位彪悍的端慧皇后长命些,也不至于造就如今这烽烟四起的局面。 淮王因受过端慧皇后的恩惠,此前一直是保皇派一流的,但自齐文帝继位后,外有异族虎视眈眈,时不时便来犯边境、烧杀掳掠一番,内又有各个藩王野心勃勃、四处混战,天下大势早已是一锅乱麻,理不清头绪了,端看淮王这一两年的频繁动作,虽仍打着保皇的旗号,但所行的早已不是保皇之事。 且目下各股角逐势力之中,淮王一脉绝对论得上数一数二的强势,这才是苏家真正忌惮之处,苏家的根基在邺城,邺城又是淮王厚积薄发之地,如今立墨将淮王妃唯一的嫡亲弟弟打成重伤,苏家又岂能全身而退? 是夜,苏母斜倚在榻上做着针线,不时轻咳几声,堇衣举着一本书坐在苏母身前轻柔地念着。 立墨出事已有五日了,承安伯府那边除了第二日传出其世子性命无碍的消息,之后便再无动静,但每日都有不同的大夫被送进那处的府邸,却还没有一个大夫出来,这让苏府上下和观望这件事的人都愈加心惊,而立墨也一直被拘在东府祠堂中,半点不能动弹。 堇衣这几日每每想起这些消息,便觉十分的心慌意乱,冥冥间总有种大厦将倾之感,便每日到苏母院中为其读书,每每遇到殷芮,二人也默契的如往日一般在苏母面前逗笑两句。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那根发紧的弦什么时候会崩。 “夫人……”碧翘急急忙忙地从外屋进来,手里举着一张帖子,看见堇衣时忙止住了话头,福身招呼堇衣。 “衣儿先回去吧,天色晚了,今日就先读到这里。”苏母停下手上的绣活,笑着伸手帮堇衣理了理衣服。 堇衣看了看碧翘手里的帖子,乖巧应道:“那娘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才出主屋,春兰便打着灯笼迎了上来,笑道:“三小姐,天色晚了,夜路暗,夫人嘱咐奴婢送小姐回屋。” “姐姐把灯笼给绿沁就行,这路往常日日走的,我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就不劳烦姐姐多跑一趟了。”堇衣由着紫霜系披风,漫不经心地说道,绿沁笑着上前接灯,春兰见状也道了个安便看着主仆三人出院门了。 “方才你们在外间,可知道碧翘拿的帖子是哪家的?”堇衣问道。 “是门房那边临时递过来的帖子,似乎和承安伯府有关,看着挺急的,当时我和夫人院中的兰香都在小花厅,兰香领着那个小厮去和碧翘回话了,我没听见具体的,只远远地瞧着碧翘的脸色挺奇怪的。”紫霜答道。 “承安伯府的帖子怎么会在这个时辰直接送到娘的院中?前院的帖子不该送到吴管家那边吗?”堇衣顿了顿身形,思索道,“除非……那个帖子本来就不是下给前院的。” “小姐这是去哪儿?”绿沁看着堇衣转了方向,忙问道。 “去二姐姐那儿。”堇衣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步子仿佛带了风一般,绿沁和紫霜只得加紧跟上。 “这么晚了,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殷芮正沐浴完,倚在榻上由着红玉梳理打点头油,看着堇衣风风火火冲进屋的架势,颇为惊讶地问道。 “承安伯府有主事的女眷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殷芮瞥了一眼堇衣。 “你先回答,之后我再给你解释。” “正儿八经的主母是没有的,承安伯夫人早些年就去了,那位伯爷虽则姬妾众多,倒是没续过弦,承安伯世子也还没正式娶亲,因此那府上主事的以前是他们家的大小姐,也就是如今的淮王妃,而大小姐出嫁以后,应该是那位伯爷的一位如夫人。不过这也是面上的,听说实际上都在那位淮王妃手里把着关,一家的中逵把持在出嫁女儿的手中,这也是邺城的一个笑柄了。”殷芮说着说着也开始揶揄起来,但看堇衣一脸愣神的模样,又止住了。 “原来如此……”堇衣喃喃道,“那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殷芮问道:“什么意思?” “承安伯府方才专门给娘下帖了。” “什么?”殷芮一下直起身来,红玉握着一缕发丝还来不及反应,殷芮捏着那截头发一脸心疼地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位淮王妃来者不善。” “埃,你又去哪儿呀?”看着堇衣起身立马又要走,殷芮忙叫唤道。 “我回娘的院子去,不然,娘一定会去承安伯府的,到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为何,堇衣此刻的声音在殷芮听来总有些虚幻感。 “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马上。” 第五十二章 绣球意绣球结公子 “你说淮王妃这个时辰给娘下帖子到底想做什么呀?”殷芮快步走在堇衣身旁,一脸焦躁地问道。 “承安伯世子的具体情况,你可知道?” “什么具体情况?” “承安伯府陆续有大夫被送进去,但还没有一个出来过,这几日除了一开始有承安伯世子性命无碍的消息,其余的全没半点动静,你不觉得奇怪吗?”堇衣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 堇衣转过身打断殷芮,两眼黑沉沉地望着她道:“那位世子的伤势一定还有别的玄机,承安伯府前几日没空搭理这边,现下突然发难,要么是那个玄机好了,可以腾出手来和这边算账,要么……是没救了,也该一起清算了。” 此刻,殷芮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喉头滚动的声音,只愣愣地跟着堇衣,不再言语。 “二小姐,三小姐,怎么突然过来了?”春兰一脸惊讶地看着两人行色匆匆地赶来。 “我娘呢?她去哪儿了?”殷芮不管不顾地便要往内室闯。 “二小姐说什么呢?眼下已近亥时,夫人早就歇下了,两位小姐也快回各自的院子安歇才是。”春兰张着手拦住殷芮。 “春兰你再拦我,我就翻脸了,我娘是不是去承安伯府了?你最好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 春兰看着殷芮一脸暴躁的模样,不知这位祖宗从哪里得到的风声,强自镇定道:“二小姐,夫人真的歇下了,这几日您也看见了,夫人为了二少爷的事一直强撑着,已经几日都没合眼了,眼下好容易能歇上片刻,您待会儿把夫人吵醒了怎么办?” “你!”殷芮看着春兰,憋得满脸通红,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我娘睡了的话,碧翘呢?”堇衣突然张口道,“我有事找碧翘姐姐帮忙,还请春兰姐姐请她出来一叙。” “这……碧翘的娘不舒服,她今日家去了,三小姐有什么事不妨先和我说,明日她一回来,我就立马告诉她。” 堇衣笑了笑,说道:“我之前离开的时候你不在,故意诈你的,那时碧翘可还在这儿,你总不能告诉我,这院门落了锁了还能为碧翘一个人开吧?真正家去的也是姐姐而不是碧翘吧。春兰姐姐,我知道我娘吩咐不让我们知道,怕我们担心,但眼下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再遮着掩着也只不过是让我们自己越想越糟,倒不如将一切摊开,你说呢?” “三小姐记性可真好,”春兰苦笑了一下,叹道,“但这事儿即便说与您和二小姐知道,也于事无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这烦恼从我们过来开始便已经生根了,姐姐不妨直言。” 春兰领着二人进了里间,说道:“之前承安伯府送来了一封给夫人的帖子,是以承安伯府的月夫人的名义下的,帖子上也没有任何时间……” “欺人太甚!”殷芮拍桌道,“一个小妾也敢下帖给世家夫人,我娘难道就这样过去了吗?便是他家背后有淮王,我们苏家就这么好欺负吗?” “夫人也没办法,二少爷今日午间被老爷送到承安伯府了,眼下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呢。” “岂有此理,这淮王妃摆明了拿那个小妾作伐子羞辱娘,我们难道只能这样眼看着?”殷芮死揪着手里的帕子,焦躁地不停踱步。 “那个承安伯世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堇衣问道。 “不清楚,眼下除了太爷、大老爷、老爷一辈的爷们儿,连夫人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二少爷被送过去的消息也是今日下午才传过来的,老爷丝毫没和夫人提过。” 漫长的一夜,堇衣右手攒着一支簪花挑着油灯的灯芯,烛火忽明忽灭之间投射出一地阴影。 苏母是在第二日的午间回来的,回来之后便径直回了主院,不见任何人,除了苏父当日晚间进去过一次,呆了两个时辰便离开之后,堇衣和殷芮都被拦在院外。 而承安伯府之外,立墨自从苏母被淮王妃相邀过府的次日起,便一直被捆着跪在伯府的大门前,原本便满城风雨之事,一时间更是议论纷纷,大家都在猜测这两府的官司到底该如何了。 “这都两天了,再这样跪下去,再好的人也要废了!况且二哥身上本来就带着那么多伤,你说爹娘大伯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就算是淮王的小舅子,也是他欺辱民女在先,就算二哥打人不对,但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难道我们苏家就白白被人欺负到这个地步?” 殷芮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往日里拿那些世家大族的名声气节当祖宗供着,眼下自家子弟有难了却活像个缩头乌龟!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那个破世子弄死,还算出了一口恶气!” “够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堇衣无奈地打断道,这两日殷芮不停地在她面前转悠,直让她原本就焦躁不平的心绪愈加翻滚。 殷芮看了一眼堇衣的神色,委屈道:“我……你平日里这么多馊主意,眼下就没什么想法吗?” “大哥呢?这几日都不见他的人影。” 一提到元风,殷芮立马像只炸了毛的猫一般,叫唤道:“你找大哥干嘛?” “我能干嘛?别说干嘛了,我连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我只问你,大哥在这件事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娘从回来开始便一直闭门,连二哥的情况也不管,你不觉得蹊跷吗?” 殷芮犹豫了半晌,叹道:“我说可以,但大哥与这件事原本便没什么关系,我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你知道江婴吗?” 立墨幼时养过一条狼狗,叫绣球,没错,这么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就是叫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闺名’,立墨也很嫌弃,但这是他和元风打赌输了的代价,因此虽然内心十分不齿,但他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只能拍拍自己挺拔的小身板儿,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认下了,大不了我不叫它名字不就行了嘛! 因此,这小小的人儿还是整日牵着他的爱犬嘚瑟,直到遇到江轩。 江轩一家是军户,其父亲早早就在往年的征调中战死了,作为一个无名小卒,在历史前进的车轮中,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从小由母亲洗衣和邻里接济带大的江轩和妹妹感情十分深厚,但总有些地痞流氓要欺负孤儿寡母,且街上的孩子自以为的玩闹之间常说些伤人的童言童语,因此江轩从小就经常鼻青脸肿的回家,不过他天生一股蛮力,随着年纪增长,也越来越少被打伤。 立墨第一次见到江轩的时候,他正压着一群男孩儿狂揍,其中一个还是立墨的乳兄,立墨当时便心想,我要没看见就算了,看见了还让你小子白白揍我的人,这还了得? 当即便放了绣球上前帮忙,但没成想,绣球却是个不中用的,被这混小子瞪了一眼便哆嗦着不敢上前,立墨便亲自撸了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但江轩人虽小,力气却奇大,一下就把立墨打趴下了,眼看着立马要再挨一拳,情急之下,立墨便脱口叫了绣球,绣球倒是上前了,但立墨看见江轩憋笑的脸,却觉得自己丢人丢大发了。 之后二人再遇到是在元宵灯节,立墨和元风赌气,偷着离了家仆的身边,非要回家牵绣球,没成想遇到拍花子在拐带女孩儿,他为什么知道是拐带呢?因为那个昏迷的女孩儿他见过,上次他被那个小流氓揍的时候,这小女孩儿站在旁边叫哥来着。 虽说她哥是个流氓,揍了他一顿,但男人间的事一码归一码,他之后再找她哥解决,现在他得先救她呀!于是乎,立墨便跟上了那个鬼鬼祟祟的拍花子的身影,准备记下位置再回去找人,为啥不直接救呢?废话!他虽然才八岁,但又不傻,他一个人能打得过那个人高马大的拐子吗?又于是乎,聪明的立墨跟到一个暗巷时,便被拍昏了。 等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破房子里,身边都是三四岁到十岁不等的女孩儿,立墨心想,这回自己可算是聪明够了,天天瞎嘚瑟,这下把自己也嘚瑟进去了。 想动吧,被捆着,想叫唤吧,嘴被堵着,这可咋办呀?再看看躺自己身边的那小女孩儿,可不就是小流氓他妹吗? 唉! 立墨幼小的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辙了,只能祈求老天爷开眼,别让他这么心地善良的好小伙儿断送在这儿,来点神兵天降啥的搭救搭救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立墨觉得过了很久,尤其是那破房子里老鼠的吱吱声,直让他头皮发麻,但他居然似乎大概也许……听见了绣球的声音? 然后那个小混蛋就翻着后檐摸进来了,还把那只一直吱吱叫的臭老鼠收拾了,立墨一点儿也不想承认,那一刻,他真想上去抱着小流氓淌一把眼泪抹一把鼻涕地哭诉。 后来立墨才知道,元风和家仆发现他不在时,知道他八成是回去牵绣球了,便立马回府找他,结果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人,而江轩在捡到妹妹的发绳的地方,还捡到了之前他教训过的那个小少爷的吊坠,便找到了苏府,正好遇到了元风带着绣球乱找,绣球便从江轩捡到东西的地方,一路找到了小破庙,才把立墨这一群小孩儿救下来。 从那之后,立墨和江轩便成了一对儿好朋友好兄弟,虽然经常吵着吵着就打,但打着打着又消停了,江轩的妹妹江婴随时都跟在两人身后,对立墨来说,江轩和江婴几乎等同于他的半个亲人。 而承安伯世子强掳又凌虐至死的女子,便是江婴。 第五十三章 梦醒已是局中人 元风绝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如此轻视自己,他在想,如果当初他看见江婴被掳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拦下来,苏家眼下的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他内心的自我煎熬是不是会少一些?那个姓江的女孩儿是不是就能好好地活着? 立墨恼他,怨他,出手伤他,他毫无怨言,其实从他听到江婴的死讯那一刻起,他就感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那具躯干只是一副失了神志的傀儡,任由立墨狂风暴雨般的宣泄落在身上也没有丝毫反应。 但一个人的灵魂可以游离体外,麻痹肉体的痛楚,却没办法躲避来自精神的攻击,当立墨揪起他的领口时,那双以往总是和他较劲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双眸似乎沉淀了一团化不开的浓墨,而那黑漆一般的墨色里溢出的是无尽的怨怪、悲愤和失望,就是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元风,仿佛穿透了那副躯干,直接扼住了灵魂的咽喉一般,狠狠地质问元风——“你为什么不救她?” 元风被这句质问灼伤了,被那曾经一较高下的双眸里绽开的失望刺痛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呢? 一笑春风渡,金玉满堂欢。 元风那日从春风楼出来的时候正是最恣意的少年,最乘性的才子,那温柔乡、风月所,才子佳人话情爱,骚人墨客斗文采的风光合该是日日捧到他面前的。 “元风兄今日的礼辩真真是好,足可见文理益发精进,听闻朝廷佐著作郎的征召已下,待元风兄赴诏之时,定得再聚春风方是。” “贤兄既如此说,彼时莫要怪我叨扰才是。”元风笑道。 “自然,届时必当备上两坛好酒,再攒上这一局人,方不负风光。” 你来我往的欢畅时光,对年少成名的元风来说是最不陌生的,他自幼天资过人又受名师栽培,且性情温雅、交友广泛,从他有记忆开始,便一直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若说还有缺憾的话,左不过就是家族弱势些,但有才之士才是一个家族兴衰的根本,哪个世家大族不是一步步积淀下来的呢? “前面怎么了?怎么停下来了?”元风揉了揉发涨的额角,马车突然的停顿让他从方才的闭目遐思中回过神来,不禁感慨今日的饮酒有些过头。 “似乎是承安伯世子一伙人纵马踢翻了几个街市摊子,好像还踩死了人,正当街闹事呢。”松节回道。 承安伯世子?说来是个十足的恶霸、纨绔,但却有个显赫的姐夫和宠弟如命的姐姐。各地藩王势力斗争中,淮王此前除了些小打小闹的动作之外,几乎一直压手,养精蓄锐,眼下正是他后起发力的时候,苏家在邺城,便是不蹚这趟浑水,也断没有去招惹淮王的道理,况且这世道哪家能一点浑水都不沾? 想得虽多,不过也就是两个瞬息的功夫,元风便做了决定。 马车调转车头渐行之时,却隐约传来一阵略为耳熟的女子哭喊声,元风沉吟片刻,吩咐松节道:“你去打点一个路人,机灵点儿的,让他去淮王府引人过来,就说世子在市集酒醉堕马,出人命了。” 那时的元风并没有去细究那阵哭喊声的一丝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邺城里能治承安伯世子的恐怕只有那位还盼着弟弟出息的淮王妃了,至少这事情捅到她跟前儿,为了面子,承安伯世子拿这一家事主也没办法。 但他没料到淮王妃那日并不在城内,慌张赶去的家仆辖制不了承安伯世子,也没料到被掳走、凌虐至死的女子是江轩的妹妹江婴。 他原本不以为然的一个小插曲,却在五日后,立墨冲进他的书房开始,转变成了一场以苏家为中心的地震。 立墨重伤了承安伯世子吗? 不,立墨毁了承安伯世子的人道。 第五十四章 痴妇人保子弃女 立墨昏迷在承安伯府门口的第三日,苏母终于踏出了主院。 这三日对苏母而言是难熬的,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同样的抉择会再落在她身上,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当年,而直到如今,她也不知道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就像她即将要做出的又一抉择。 十八年前,那时的苏父尚在信阳任职,朝廷的调令来得十分突然,又一直催促,彼时苏母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只能打点着让苏父先去任上,待生产休养后她再带着孩子出发。 待产那几个月的日子是平静的,仿佛夏日微风中的海面,谁也无法预料到下一刻的惊涛骇浪。 苏母生下长女正好一个月时,守义王造反了,其封地离信阳很近,战事很快便波及到了信阳。 她还记得叛军杀进信阳的那日,整个城的日头都红了,以往卑贱弱小的流民冲进世家的府邸烧杀抢掠,若不是有苏府的一队府兵和嬷嬷护着,苏母相信她和自己的三个孩子连信阳城都逃不出去。 那一路的流亡是她这一生最困窘惊惶的时候,也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心结和痛苦的开始。 叛军杀进她和孩子们躲避的村庄时,苏府的府兵和家仆已经所剩无几了,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一个七八岁的丫鬟和嬷嬷还在她身边,护着她跟着村里的人躲进了山林中。 那种逃命的滋味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饥肠辘辘,灰头土脸,最初的时候她还能闻到自己身上仿佛发馊一般的怪味,几欲呕吐,再到后来,就什么也闻不到了,仿佛全身上下只剩那双腿还在麻木地摆动,她觉得自己前半辈子加起来都没走过那几日那么多的路。 “夫人,翻过前面那个山坳就到避难的山洞了,再坚持一下。”桂嬷嬷满头大汗地背着立墨,怀里还抱着两岁的元风,这张饱经风霜白的妇人脸上是一双盛满坚定的眼眸。 苏母抱着女儿,沉默着点了点头,喉咙里布满了尘土和血腥的味道,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们在那个山洞里整整待了十五日,看着山下的村子从火光冲天到一无所有,听见那些骇人的声响渐渐归为平静。 也是那时候,苏母明白了真到生死关头的时候,钱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和嬷嬷用了身上所有的银票,才换到有村民领她们到几家人之前存了粮食的避难洞,但随着日子一点点过去,粮食越来越少的时候,即使苏母用传家的玉佩去换一点给孩子的口粮时,也没有人愿意换给她。 那是第十一日,她们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即使大人熬得住,但孩子却毫无办法,而山下已经两天没再传来动静了,嬷嬷和她决定外出找一些果腹的东西便上路。 她和嬷嬷在附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些野果和嫩草,勉强喂立墨和元风吃了一些,但之后呢?几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在她们原路返回快到山洞时,一个妇人找到了她们。 “我只能帮你们这点了,是给这几个孩子的,你们也别怪我们当家的,粮食只有这一点儿,给了你们最后挨饿的就是我们,总之,你们藏好吧。”妇人急匆匆说完,往苏母怀里塞了一小包干粮便快步走了。 她和嬷嬷给两个孩子喂了一些,将包袱藏好才回山洞。 那天快日暮时,山洞里的一个壮年从外面回来,说是去探了路,叛军的确都走了,村庄里的人都很高兴,打算明日便下山,当晚还分了一些粮食给她们。 深夜时,苏母似乎又听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动静,她希望那些声响只是自己的幻听,但理智告诉她不是。 “嬷嬷,嬷嬷,你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吗?”苏母推了推桂嬷嬷低声呢喃道,一双眼睛在那张憔悴的脸上大得吓人。 “是有动静,夫人别慌,先别出声,看好几个小主子,我把其他人叫醒。”桂嬷嬷仔细听了一会儿后说道。 醒来的人聚在一起,听着那些脚步声和兵甲摩擦的声音似乎离山洞的方向越来越近,都如惊弓之鸟一般,安静地仿佛能听见每个人喉结滚动的声音。 这个山洞偏僻,洞口也早就做了掩护,平时不大看得出来,尤其眼下是深夜,只要不发出动静的话,大家都觉得也许能逃过一劫。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襁褓里的长女突然醒了,苏母看着长女在她怀里睁眼时,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断地在脑海里默念:“囡囡,别哭,别哭,一定不要哭……” “哇!”两个月的婴儿什么也不懂,更听不到娘亲心里的呼唤,只凭着本能大哭了起来,不管苏母怎么哄,那哭声都止不住,山洞里的村民都目露凶光地盯着她们。 苏母本能地伸手捂住女儿的脸,怀里的‘呜呜’声似乎越来越低,是桂嬷嬷一把将她的手扯开,她才发现孩子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了,而元风正愣愣地盯着她看,用那种懵然无知、天真无邪的眼神,她……她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后来一步步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她的记忆已经混乱了,她只记得最后自己亲手把自己的长女递给了一个村里的壮汉,看着他快步离开了山洞,然后两手空空地回来,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怀里的两个孩子提醒着她,她亲手丢掉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桂嬷嬷坐在她身旁任由她靠着,仿佛一座大山一般。 后来她和嬷嬷带着元风和立墨从山洞出来,在那个壮汉的领路下找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找到,只能继续上路,中途遇到了邺城苏府派来接应的人,顺利回到了邺城。 之后她一直不断地派人去那附近找,但一无所获,她知道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偏僻无人又有野兽出没的山林,孤零零的女婴……,但她还是不断地派人去找。 直到那块玉佩出现,那块玉佩是苏母娘家传女儿的玉佩,当初她出嫁的时候,她的娘亲亲手给她带上的,她将长女送出去时,也将玉佩一起放到了襁褓里,她没想到,这玉佩有一日真的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顺着那块玉佩,她终于找到了雁回。 第五十五章 此梦无间终虚幻 雁回从小就知道自己本来应该是富家小姐,或者说她从小就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她回到苏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对于那之前的日子,她的脑海中只剩几个模糊的片段。 在那些片段里,她总是坐在一片葱茏的田地中,田野里东一垛西一垛地堆满了高高的麦秸,有很多小孩围着那七零八落的麦秸垛跳来跳去,而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稀奇的笑话。 如果说之前她一直在心底坚持自己生而不凡的话,那在她回到苏家,见到那对龙凤胎和殷芮之后,刻在她骨子里的骄傲就都被打碎了。 原来她并不是唯一啊,甚至连‘之一’都够不到。 苏母给她准备了许多娇俏的衣服、首饰,漂亮的闺房,新奇的玩具,还配了很多伺候的丫鬟,这一切都和她来时想象中的富家小姐的生活一样,但是到底少了什么呢? 她喜欢苏母是自己的娘亲,这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对她总是呵护备至。 她最讨厌的就是每次出门见那些官家小姐,那时她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步子甚至喝汤时发出的声响都会招致一些若有若无的嘲弄眼神,她们以为小姐妹之间那些小眼色和明褒暗贬、夹枪带刺的讽刺,这个乡下来的土丫头不懂,但她什么都明白。 只有在苏母身边,她才真正觉得安心。 但是为什么苏母的爱不能都给她呢?尤其是那对龙凤胎,为什么人人都夸他们玉雪可爱,而看她的眼神却总是带着勉强?就连苏父每次到苏母的院中,也总是抱着那对龙凤胎逗哄,对她却如例行公事一般,随便过问两句便撂在一边。 凭什么呢?是我不够文雅,不够聪明吗?但我可以学呀!为什么连一点耐心都不给我?我不是你们弄丢的吗?凭什么我要不如他们?凭什么?! 雁回每晚都在心里挣扎。 雁回病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病,因为丫鬟在夜里忘了将房间的窗关上,又逢上秋冬交替的严寒时节。 她本可以避免这场病,但她只是呆呆的看着那扇窗户,看着凛冽的北地寒风不停的在房间里打转,整个人却一动不动,仿佛只有寒意扎在骨子里的一刹那,她才能感到自己的血仍是热的,才能体会自己尚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她睡着了,第二天她着凉了。 苏母得知雁回害了风寒后,急得不得了,看着怀里的小孩儿一张脸烧得通红,还是用那乖巧地令人心碎的眼神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嘴里不停呢喃着“娘亲,娘亲”,一双滚烫的小手也只抓着她不放,苏母立时整颗心便碎成了玻璃渣,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儿挖出来,换怀里的女儿别那么难受。 这是她的骨肉血魄呀,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决不能再接受任何失去这孩子的可能性。 那几日苏母衣不解带地陪在雁回身边,雁回第一次拥有一个全心全意的娘亲,那真是雁回最快活的日子。 如果生病就可以让娘亲心里眼里都只有她的话,那她宁愿一直生病。从那时开始,每日夜里趁丫鬟下去的时候,她就悄悄起来将窗户打开,穿着单衣站在窗边吹上半夜的寒风,直冻得上下牙不停地打颤,不知为何,在那些深夜的颤抖中,在内心深处,雁回总能觉到一种奇异的莫名的快感。 就这样,她陆陆续续病了一个多月,如愿享受到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母亲。 “保佑大小姐的伤寒快好吧,再这样下去可怎么行。”春桃皱着一张脸,一边帮雁回擦手一边嘀咕道。 “只是伤寒罢了,过两天就养好了。”雁回满不在乎地喃喃。 “伤寒很吓人的,尤其是小孩儿,我家附近的付大娘的儿媳妇,前年冬天生的小孩儿,刚满周岁时伤了风,总也不好,有天夜里也不知怎的,突然发起了急症,迟了那一时半会儿,眼瞅着就去了……呸呸呸,我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小姐是贵人,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雁回只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还未等苏母担心完雁回的病情,龙凤胎又出了水痘,又近年节,一时间府里忙得天翻地覆,苏母再放不下心,也不能日日只守着雁回,有时忙起来,只得匆匆来陪一会子,便又匆匆去了,一个人只恨不得掰成几瓣来用,桂嬷嬷也一力照管着其余几个孩子,不免对雁回的关注便少了些。 似乎她永远也拥有不了一个完整的娘亲了,雁回黯然想道,默默地将打开的窗户关上了,如果……如果……如果娘只有她一个孩子就好了…… 孩子的心思有时往往单纯得可怕,他们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便会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不顾一切的去要到。 对于雁回而言,她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又打开了一扇窗,而那扇窗对于大病刚愈的两个婴儿而言,足以结束生命。 苏母抱着那两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时,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里的夜晚,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这三天里,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杂乱的声响,外界的一切仿佛虚化沉溺了一般,整个世界似乎都虚无了,只剩她自己,和她怀里无声无息的婴孩,以及雁回,那孩子就站在对面,时大时小,小的时候,她总是气息微弱地涨红着一张脸——那是自己险些亲手闷死的孩子的脸!大的时候,她总是用那种乖巧、无辜到近乎圣洁的孩童的眼睛望着她…… 这都是她的孩子呀!天知道桂嬷嬷沉默着、浑身戒备地带着那个小丫头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是怎样的绝望,而这份绝望似乎没有止境。 苏母做了一个决定。 她接连处置了府里的一批又一批下人,那个小丫头和那对龙凤胎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像是大海中偶然落下的一滴墨,眨眼,便无声无息地没了影,只留下依旧平静无波的海面。 而雁回,也在这无声无息中,一直等到殷芮开蒙的年纪,才仿佛有人想起苏二老爷府里的大小姐还大字不识一个,和殷芮一起拜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