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江湖》 第一章 赵府上下尽赴黄泉 上京,长安县,赵府。 “少爷,老爷吩咐过了,你不能出府,就别为难老奴了。” 赵府游廊千转门庭如市,某处九曲九转回廊,一个花钿绣服青年闷头往府外走,其身后曳着一位身着褐色长袍老人。 蓦地,青年刹住脚步,转身沉声说:“今日是清明,我去城外替娘亲上一炷香有何不妥?刘伯你若再要阻拦,休怪我翻脸无情!” 老人闻言一愣,原先以为这位常年流连勾栏瓦舍的纨绔少爷今日如此急匆匆定是为了某家花魁,却不曾想是为亡母上香,他在赵府待了小二十载,可谓是亲眼看着这位少爷长大,说是少爷,其实已经将其视作是自己的半个儿子。 想到这孩子自幼丧母,老爷又极少对其管教,老人心头一软,撇过头,淡淡说道:“老奴一时失察,未能拦下少爷,待老爷回府后自会谢罪。” 青年深深看了一眼老人,拱手道:“劳烦刘伯费心,老头子回来我自会与他说明详情。”说罢,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 一架马车在赵府外停下,马车四马拉乘,大宋规制天子出行乘六马,王侯乘五马,公卿乘四马,车上之人想必是上京黄紫公卿中的一位。 守候在府邸大门的下人纷纷拥上,从马车上搀扶下一位老人。 老人身着大宋官服,衣角绣有仙鹤。大宋沿袭旧制,唯有一二品官员才能在官服上绣有仙鹤锦鸡。纵观当朝,赵姓而能任一二品大员的唯有一人——大宋宰辅赵克己。 赵克己步履蹒跚,苍颜白发,脸上沟壑纵横,隆符年间新登上大宋庙堂的年轻臣子第一眼见到这位传奇宰辅,都会敬畏于他的权势而震惊于他的苍老。 老人踏过门槛,忽地收回脚步,扭头回望大门上的绿油兽面锡环——在大宋,只有一二品大臣府门有资格享受这种规制。而他,静观三朝风云,在庙堂浮沉了三十五年,才换来这么一对。 他初登朝时,龙椅上坐的还是气吞万里如虎的高祖皇帝,只是已经老态龙钟,没过几年就驾崩了,之后,就是那位以勤政著称的文宗皇帝,广纳贤才造就大宋开明盛世,可惜英年早逝,如今,小皇帝患肺痨命不久矣,妖后垂帘听政十七年,终于按耐不住想要称帝。 他不过是提了一句自古从无女子称帝,就被这位盛氏浅予记恨在心,以她不惜戕害亲子的手段,接下来还不知怎样对付他。 他叱咤三十多年,早已看淡生死荣辱,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赵徽——这个老来幸得的独子。 “赵徽呢?” 望着门环,愁眉不展的老人忽然问,“这小子去哪儿了?” 被赵徽称作刘伯的赵府管家低声应道:“少爷去城外为夫人上香了。” 上香?老人一愣,随后恍然,是了,都忘记了今日是清明,以那小子的性情定然会为他母亲上香,只是—— 老人想起某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两道灰白眉毛蹙成了川字,沉声问:“他去了多久?” 管家回忆了一下,说:“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是老奴未能拦下少爷,老爷千万别怪责少爷,少爷他也是思念夫人,决不是因贪玩而以此作谎。” 赵克己摇了摇头,知道这位亦仆亦友的老管家会错了意,但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多作解释,他沉吟道:“备一架马车,然后派人寻回徽儿,不论他怎么说,硬架也要把他给架回来,再通知牧野去议事厅,我有话要与他交代。” 管家不明所以,却还是一一应下。 半柱香后,赵府议事厅。 老人抿了口茶,对身前的中年儒生说:“事已至此,我除了应战,别无他法。你先带徽儿出去避避,免得到时候与那女人对起阵来我捉襟见肘。徽儿不是想看看江湖吗,你就带他看看,待风头一过再回来便是。” 中年儒生眉头微皱,想问老人胜算有几分,可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最终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一个时辰后,赵府外。 随着一阵嘎吱声,车轱辘缓缓转动,车厢内部暖玉温香,极尽豪奢,多是些寒门子弟无法想象的物事。 赵徽斜倚窗边,怒气冲冲更有些莫名其妙。他本在城外坟头与娘亲说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贴己话,却被一干下人不由分说架回府,正当他一肚子愤懑要找老头子理论,又再一次被下人不由分说架上马车。 揣着沉甸甸的银票,还有一封老头子硬塞入他手里的信,赵徽满肚子疑惑。过去他屡次提出远游的要求,无一例外被拒绝。但今日老头子却一反常态,不但为他备好了一驾上等马车,更附上了足够的银票,甚至在临走前还偷偷摸摸塞给他一张纸,随意一瞥,竟是白帝城那位将军的亲笔信。 老头子这是发什么疯?赵徽掀开竹帘,探头回望,只看得见家门口两尊越来越小的石狮子,至于父亲,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佝偻轮廓,看不清具体神情。 赵府大门外,赵克己目送马车消失在巷子拐角,长出一口气,在亲手送赵徽离开上京这个烂泥潭后,他的一颗心终于是彻底放下。老人转过身,打算回屋好好思忖如何应对妖后,却听见一阵轰隆隆的马车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就这么等不及吗?”赵克己身形一顿,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巷子拐角,驶来一列车队,拢共有七驾马车,马是西域进贡的枣红马,车是天工司的得意之作,专供皇室宗亲。 这一列车队,非富即贵,尤其是敢在赵克己这位当朝宰辅门前抖擞威风,身份呼之欲出——除了那位妖后的亲信,谁敢如此逾矩? 车队到了近前,为首者掀开面甲,居高临下审视眼前老人——这位驰骋了三朝庙堂的盖世权臣。 他的嘴角忍不住掀起,几乎控制不住此时的得意,朗声说:“赵克己,你可知罪?”这人已经图穷匕见到连宰辅都不唤一声,直呼大名。 赵克己站在台阶上,双手笼在袖子里,抬起头,他认识这个人,千牛卫大将军黄天行。 还记得有一回早朝,满朝文武都不赞同将此人纳入军中,还是他念在昔日旧情,力排众议。没想到此时却成了一把要自己命的利刃。 不过——? 赵克己视线越过黄天行,他更好奇其身后的七驾马车中都坐了谁,谁有胆量在这个关键时刻选择站队,与他这位三朝宰辅唱反调,就不怕朝堂倾轧,落得个一蹶不振? “赵克己你可知罪!”黄天行觉得自己被无视,加重了语气,恶狠狠道。 此时老人已经隐约猜到了马车中人都有谁,心中暗叹,明白此劫难逃,轻声回答:“老夫何罪之有?便是有罪,也应该是大理寺派人,再不济就是刑部,何时轮到千牛卫了?难道黄将军升了官,成了大理寺少卿又或是刑部员外郎?还是说,黄将军越俎代庖,自认能替代御史台?” 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千牛卫虽说论兵甲凌驾于这三个机构之上,但论起实际权力,却有如天堑。 黄天行一愣,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赵贼,你试图谋反,意图篡国,千牛卫守御皇城,本将军怎就不能管了?” 谋反?篡国? 老人咀嚼着这两个刺耳的词,不禁失笑,若他想要谋反篡国,又何须等到今日。当初,北原那位天可汗曾牺牲八百精锐,只为送一封信给他。信上说,只要他赵克己告老还乡,便许他三州之地,裂土封王。而他呢,只是拿起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任凭这个泼天大的诱惑化作灰烟。 拿这两个罪名对付他,真是讽刺。 赵克己语气玩味:“黄将军能否细说,老夫是如何谋反,又是如何篡国?黄将军这样无凭无据往老夫头上安了项杀头之罪,老夫实在是有些惶恐。” 黄天行一时语塞,他只是奉命行事,是从太后手谕上得知这位老宰辅所犯何罪,至于其中详细,却是一点不知。 黄天行身后,第三驾马车的幕帘被侍者掀开,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面色无悲无喜,说:“伙同罪女楚千凝谋害先帝,是为谋反,暗中与北原勾结,是为篡国。老师,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克己看着这位生平最器重的学生,对于他出现在此地既觉得意料之中,又有些理所应当的失望。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道:“书生杀人,口诛笔伐,最是无愧于心。七意,不枉老师教你十二年,你已经青出于蓝,深谙为官之道。想必凝妃与天可汗的亲笔信你也已经伪造好,只是可惜了你一身独步大宋的书法,用在这里委实是屈才。” 中年儒生静静地看着这位昔日恩师,如同看待集市上论斤两贩卖的牛羊肉。 赵克己回过头,目光在先帝亲自提笔写下的“赵府”门匾上久久停留,犹记得先帝在世时曾金口玉言,称“老宰辅为我右臂,赵氏为我大宋擎天之柱。”却不曾想,先帝一逝世,这臂膀、这擎天之柱就要被连根砍断了。 黄天行眉宇间流露不耐,倒是中年儒生老神在在,另六驾马车也保持诡异的安静。 终于,老人吐出一口浊气,幽幽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环顾红墙绿瓦,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这一派青山绿水,终逃不过断井颓垣。” 叹罢,他别过头,望向中年儒生,淡淡地说:“七意,你可否答应为师一事。” 中年儒生并没有立即应下,反而思忖了一会儿才说:“您且先说。” 老人语气骤冷,斩钉截铁道:“保我赵府上下,不论老幼妇孺,共赴黄泉!无一人沦为娼妓,无一人沿街行乞!我赵氏一脉,无愧于大宋!老夫要与一家老小,在九泉之下,亲眼看着那妖后是如何覆灭大宋!” 老人的话掷地有声,比春寒更加冷冽,黄天行有些胆寒,所谓读书人浩然有正气,大概就是如此。 中年儒生眼皮微跳,良久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声说:“谨遵老师遗愿。” 一直不作声的另外六驾马车,仍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遗愿已经交代好,到了该行刑的时候。 老人抬头望向天空,澄澈如洗,轻声道:“真是个上路的好时节。” 黄天行压下心头寒意,抽刀出鞘,低头看向坦然赴死的老宰辅,镇定自若的样子让他恍惚间以为看见了当年那位在金銮宝殿中力排众议支持他参军的中年男人,他老了,不是吗? 刀光一闪,一颗白发苍苍的苍老头颅沉沉坠落,血溅三尺。 隆符十七载四月初五,权倾一时的赵府轰然崩塌。 但上京却并未因此而风平浪静,反而陷入了更加动荡的庙堂倾轧。 …… 上京城外,官道。 一架马车缓缓前行,驾车者是个中年男人,赵徽从小就喊他“牛叔”,据说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论身份,朝堂上那位清贵至极的中书舍人元七意还得称呼其一声师兄,只是不知为何这位才学不输于人的昔日状元并未入仕,反而苦心孤诣二十年,此时更沦为了他这位纨绔少爷的车夫。 “牛叔,咱先去哪儿?” 赵徽无精打采地翻了翻《大宋地理堪舆图》,发现好像出了上京他就两眼一摸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不过好在他有一位博闻强记的牛叔,根本不用慌。 车厢外,中年男人轻轻挥了下鞭,嗓音甘醇:“少爷,距离上京最近的当属武当山,以这匹马的脚力,大概半旬时日就能到。” 赵徽眼睛一亮:“武当山?那柄素衣是不是就在武当山?” “如果少爷说的是那柄号称天下剑魁的素衣剑,那就没错。” “那牛叔,咱走起!” 中年男人不说话,重重地往马屁股上甩了几鞭,马车的速度随即加快。 兴许是车上的熏香过于浓郁,赵徽觉得有些胸闷,他拉开车帘探出头,想要喘口新鲜气。 官道上风尘漫漫,身后那座天下第一雄城渐行渐远,高耸的城门下一列列从西域诸国赶来的车队渺小如蚁群,规规矩矩地排队接受署吏检查货物。 这座他闭着眼都能轻车熟路走上一遭的雄伟城池,渐渐离他远去,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要再见大概要两三年后了。 他莫名有些感伤,不由开口问道:“牛叔,你说爹为什么突然松口允许我出来了,他可是成天跟我唠叨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以他的性子没道理啊。” 中年男人温声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临走前老师交代我,既然少爷你不爱读书,与其在城里当个纨绔,倒不如出去闯荡,见识下世面还是有好处的。这个道理,老师说他在今天早上才悟通。” 赵徽脸色微红,所幸中年男人看不见。 中年人又道:“老师还说了,如果少爷你想学武,就拿着曹将军的亲笔信去白帝城,曹将军看在他的面子上,会亲自教你习武。” 习武?那个老头子可是最反对他舞枪弄棒,赵徽面色古怪,颤声说:“牛叔你老实跟我讲,爹是不是出事了?” 车厢外挥动马鞭的频率渐缓,许久中年男人才开口说道:“少爷你已经不小,有些事也无需再瞒你。是,你猜的不错,近几日庙堂上会有一场大风波,即便是老师,也难以自保。少爷你作为赵家的独子,老师自然希望你能成才,只是在这场谁都有可能会死的风波中,老师更希望你能活下去,希望少爷你能明白老师的一番苦心。”他的语气古井无波,却像是积蓄着可怕的力量。 赵徽脸色发白,不停摇头自语:“不可能的,爹是右相,更是三朝元老,谁能动他,谁敢动他?那位肺痨小皇帝?” 中年男人正欲详说,却听见身后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当即面色一变,沉声道:“少爷坐稳了!” 紧接着就听见几声炸雷般的挥鞭声,那匹由太仆寺精心喂养出的名驹吃痛长嘶,四蹄踏成幻影。 赵徽的心与马车一同颠簸了起来,他紧张问道:“牛叔,是不是有人在追赶我们?” 没有人回应他,暖玉温香的车厢里只听得见愈加靠近的急促马蹄声和炸雷般的挥鞭声。 过了半柱香功夫,马车戛然而止,赵徽瘫坐在马车中,额头上布满冷汗,隐约能听到三五匹马在打着响鼻,整个世界都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车身微震,赵徽知道,是牛叔跳下了马车。 “南山——牧野?”说话人嗓音低沉,语气犹疑。 赵徽对这个声音记忆深刻,大约在十年前的一个晌午,那时他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半大小子,顽皮得很,成天在府中爬上爬下,有一回亲眼看见这个声音的主人恭敬伏在爹身前,三跪九叩。后来才听说,这个男人参了军,还成为了千牛武将军,官职从三品,好像是叫黄天行?不过他所说的南山牧野又是谁? “正是在下,不知黄将军有何贵干!”是牛叔的声音。 “南山先生不在赵府里头安心做学问,出城做什么?” “一老友身患痢疾,命不久矣,牧野前去送他一程。” “不知先生的这位老友,可是名作赵克己?” “黄将军莫非嫌自己仕途太顺,竟敢直呼当朝宰辅名讳!” “哈哈哈,本将军不但敢直呼那老贼名讳,更敢亲手割下他的头颅,只是可惜,那老贼的脑袋已经送进宫去,无法与先生一同欣赏。” 爹,死了? 赵徽不敢相信,那个曾在他面前嘚瑟“黄紫公卿尽出我手”的大宋宰辅,那个为了他这个纨绔儿子不惜与左相亲自对阵的父亲,还没有亲眼看到儿子长大成人,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老人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如万花筒般飞掠,最终变成了一片空白,如同十年前上京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一样,白茫茫一片。他突然惊觉,原来那个男人已经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之前回望的那一眼竟是他与他这辈子最后一面。 想到这儿,赵徽悲从心来,怒发冲冠,目呲欲裂,如同失去了至亲的幼兽,凄厉大吼,他浑身裹挟着死寂与绝望,要冲出去与那个杀父凶手拼命,但不知为何车厢变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牢笼,幕帘忽然变得有千斤重,他连掀开幕帘都做不到。 赵徽近似癫狂地捶击车壁,一下又一下,锤到虎口撕裂。最终力尽,绝望地瘫坐在地,眼眶通红,泪流满面痛哭至无泪可流。 车厢外,寂静无声。 本名南山牧野的中年男人双手攥紧了又松开,如此不断往复,他的胸膛肉眼可见地上下起伏,像极了一座会呼吸的山。 良久,他才平静地说:“黄将军,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可是老师亲手将你送入军中,如果没有老师替你说话,现在的你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他虽是在与黄天行说话,视线却越过后者,向更远处依稀能分辨出城墙轮廓的上京城望去,似乎能看见恩师的音容笑貌。 黄天行毫无愧疚地点点头:“赵克己的确对我有恩,但那也是他欠我黄家的,当初北原一行,若不是我父舍命相护,他早该死在了大漠中,又何谈能坐上右相之位。他若真想补偿我,当初又为何让我三跪九叩!” 说到这儿,他脸上狰狞一闪而逝,嗤笑一声:“况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忝为千牛卫将军,掌执御刀宿卫侍从,宫里头如何吩咐,我便如何做事,谈何恩情,恩情能大过皇权?南山先生与我谈报恩,倒不如去向元大人讨教一番。” 久负大恩必成仇。 南山牧野想起老师曾与他说过的一句话,果然,黄天行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对他再好,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回头咬你一口。至于那位元大人的背叛,南山牧野早有所料,他早已在心中为这位野心勃勃一心右相的师弟判了死刑。 黄天行身后,一众千牛卫蠢蠢欲动,眼神炽热地望向马车,好像那是能让他们平步青云的天梯。 见此,南山牧野目光骤冷,厉声道:“谁敢再进一步,死!” 黄天行像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挥手示意千牛卫上前,挑衅地拍了拍刀鞘:“南山先生莫不是在说笑,论学问自然少有人比得上你,但动起武来,呵,你还只是个山野蒙童。” 南山牧野默不作声,看到一干千牛卫毫不畏惧地策马上前,才轻吐一字:“死!” 除黄天行外,一干千牛卫登时七窍流血,当场暴毙,一个接着一个从马背上跌落,像极了秋日熟透的红柿,风一吹就一只只落下。 黄天行身体一僵,目光紧盯南山牧野,嗓音沙哑:“这是——口含天宪?你凭什么!?” 他的眼中除了畏惧,更多的是嫉妒。 南山牧野并未回答,反而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屈指一弹,玉佩携劲气深深嵌入黄天行的锁子银甲,这具工部精心铸造的甲胄寸寸裂开,裂纹如同蛛网,而玉佩却完好无暇。 “回去告诉盛浅予,我与她的情分到此为止,她若敢登基称帝,到时我一定莅临观礼!” 黄天行闷哼一声,自知腹脏已经出血。 南山牧野转身跃上马车,掀开幕帘,见赵徽双目无神,只是呆呆凝视着手中银票,如同失去了三魂七魄,他叹了口气,也不出言安慰,悄悄放下幕帘,轻喝一声:“驾。” 马匹哪懂得人类的复杂情感,随着嘶鸣声起,马车再度缓缓前行。 黄天行眼睁睁看着马车逐渐行远,右手紧握刀柄,愣是没敢拔出刀来,等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忍不住张口一吐,一团乌血洒在地上,刺眼得很。 第二章 这个天下不太平 在山南道与京畿道交界处有一家客栈,早些年间叫悦来客栈,名字通俗大众,很难从相邻的一干客栈中脱颖而出,常年门可罗雀。 后来客栈老板娘听从一名游方道士的建议,改名叫黄鹤客栈,没过几日,生意就变得兴隆起来,日进斗金,甚至将相邻的三家客栈都打压得抬不起头。 相传当初武当始祖飞升时曾脚踏黄鹤直上青云,而前来山南道的江湖人多数又是为了寻道访仙,黄鹤二字用在此地既是应景又有讨喜之意,自然而然会被江湖人青睐,也难怪能够脱颖而出。 今日,黄鹤客栈来了两位客人:一个秀气且拘谨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死气沉沉的少年。 清晨时分的客栈算不上忙碌,大堂中只有小猫三两只,当这两人刚抬脚迈入客栈,大堂中的客人、小二以及老板娘就已经明里暗里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中年男人穿着朴素,衣服的四肢关节处还打有补丁,袖口洗得发白,干净是干净,但一看就没有油水可捞;少年就更凄惨了,一身衣服皱巴巴地蜷作一团,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整个人都透着股失魂落魄。 这两人正是堪堪摆脱追兵的南山牧野与赵徽。 靠近客栈大门处坐了三个壮汉,容貌相似,都长了一副凶恶模样,络腮胡子坚硬得犹如松针,应是兄弟三人。桌上摆了三把明晃晃的斩马刀,还有五六盘多盐多酱的荤菜,大荤。 见南山牧野二人衣着寒酸,他们明显有些失望,摇摇头收回目光,继续喝酒吃菜,古怪的是,这三人下筷如雨点,几乎不说话,便是交流也都通过眼神,还时不时偷望那坐在窗口旁的一老一少。 这一老一少,老人穿金戴银富贵逼人,喝茶品茗沉心静气,举手投足都透着高人一等,少年倒没有那么富贵,戴着一顶灰裘帽,但身上的锦缎也不便宜,此时正好奇地张望窗外风景——遥远处群山林立,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娘老神在在地拨弄算盘,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有着一对沉甸甸的胸脯和婉转的腰肢。 黄鹤客栈只有老板娘,没有老板,她丈夫死得早,只为她留下了一间破烂客栈,若不是有幸遇见那位游方道士指点迷津,以她不可再嫁的寡妇身份想要活下去恐怕会很艰难,更别提能如现在这般惬意。 店小二双手揣在袖中,半蹲在角落,一幅看好戏的神情。 南山牧野率先走进客栈,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将场中情况尽纳入眼底,他的目光在老人身上停留了刹那,继而引着赵徽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 “小六,还不快招呼客人,蹲哪儿瞎瞅什么?”客栈老板娘见店小二呆愣愣地蹲在角落不去招呼客人,一双柳叶眉倒竖,叱道。 店小二如梦初醒,一跃而起,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屁颠屁颠地跑到南山牧野二人桌边,低身赔笑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南山牧野知道打尖儿是指行路途中吃便饭,有打发舌尖的意思,他苦心孤诣二十年,深居赵府,已经很久没与江湖上的风物打过交道,也不知现今客栈的行情,以及酒菜的价钱,只能模仿以前从白帝城那位将军处听来的便宜说辞,有模有样道:“打尖,先来二两酱牛肉,再来两碗白水。” 依稀记得,那位将军说过这样点菜最是便宜且饱腹。 “就点这些?”店小二有些不相信地问。 南山牧野点了点头。 店小二鄙夷地看了一眼南山牧野与赵徽,随即向后厨跑去,不多时就端回来了一碟酱牛肉和两碗白水,他将碗碟往桌上一扔,语气散漫,“慢慢吃!” 南山牧野皱了下眉头,又舒展开,想着或许是自己太久没入世导致不谙世故,不能怪责于人。 “砰!”只听一声巨响。 那明显不怀好意的兄弟三人终于忍不住发难,其中长相稍许青涩的壮汉用力拍了下桌子,碗碟陡然腾空,酒水洒了一地。 他站起身,虎背熊腰,面朝那一老一少,结巴道:“老、老丈,我兄弟三人图财不害命,只要——”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人抢过话头,“只要你把钱乖乖交出来,就放你们爷孙一条活路,否则的话,哼哼……”这人就老成许多,语气也比前者更具威胁。 “大、大哥你、干嘛、抢我话说?”长相青涩的壮汉不满道,大哥瞪了他一眼,他立马缩了缩脖子,不再抗议。 南山牧野闻言不禁嘴角掀起,这世上竟有不长眼的蟊贼把主意打到那位身上,当真是不怕死。 老人不为所动,仍是静静品茶,茶水的热气蒸腾成袅袅白烟,衬得这位老人如同山野孤仙。 倒是少年转过头来,好奇道:“你们是在跟我说话?”正当少年说话的同时,兄弟三人中最是沉默的那位突然抄刀跃起,一把斩马刀不讲道理地裹挟劈山之势落在少年头上,灰裘帽当即一分为二,从耳边滑落,帽子下光秃秃的,九道淡红色戒疤分外醒目,原来这少年是个和尚。 眼看是血溅当场的局面,少年却不惊不惧,仿佛脑袋上那柄气势汹汹的斩马刀是姑娘家使的绣花针。 能够轻易斩断马腿,故而名之“斩马”的曲脊刀重重砸在少年头上,竟然激荡出星星点点的火星,硬是没能砍下去。持刀男人不敢相信,这脑袋是铁疙瘩不成?他大吼一声,肌肉虬起,青筋曝露,磅礴的气力在手臂中流转,他举刀再砍,再再砍,再再再砍,直到把刀锋都砍钝了,歪歪扭扭像客栈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也没能见着血浆爆裂的可怖情景。 少年觉得无趣,任凭他在脑袋上砍来砍去,又歪着头看起了风景。 “这不可能!”持刀男人色厉内荏地大吼,脚下却悄悄往大门方向挪动。他的另两位兄弟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知道碰到了个扎手的硬点子,必须风紧扯呼。 这时,老人说话了,“你们仨,是哪里人?” 那三人相当有默契地一齐跪下,处事老成的大哥咬牙说道:“老丈,我们是西凉道平罗人氏,刚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我们一马,我们是头一回干,实在是被逼无奈,太饿了,本想着吃顿白食,却没曾想遇见了老丈,结果就……”他越说越轻,面如死灰。 老人又问:“西凉道距离山南可不近,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那位毫不犹豫就抽刀砍人的壮汉出声回答:“我们兄弟是从西凉道逃出来的,一路上听人说上京的达官贵人出手阔绰,又听闻当朝吏部尚书的女儿要去武当修道,一路上在布施粥米,想着去试试运气。结果还没等遇到她,就已经饿得不行,就想着来这儿混顿白食。” 老人微微颔首,一对花白的眉毛蹙到了一块儿,自言自语:“逃出来,又饿得不行?” 他转过头,向南山牧野无悲无喜地问:“大宋治下,为何还会有百姓食不饱腹?”南山牧野坐直身子,如同私塾里的学生应对老师的考较,恭敬又不卑不亢地说道:“先生言重,须知一叶可以障目。” 老人目露讥讽,“究竟是我一叶障目,还是你南山牧野在赵府养尊处优久了,已经忘记了这座天下可还没有真正太平!又或者说,明知大宋的海晏清平之下内忧外患,你却顾念师恩,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为他赵克己当一个有眼无珠的裱糊匠?” 听到赵克己三字,背对老人的赵徽突然肩膀耸动,转过头,眼神死寂地看向老人。老人也回看向他,先是觉得眼熟,继而露出恍然之色。 南山牧野低下头,望着白水底部零星的泥沙,店小二嫌弃他俩穷酸,故意取了没洗净的碗来恶心他们。良久,他才说道:“老师已经做到了他的极致,先生游历北原二十载,为大宋子民劳心劳力,令人钦佩,可换作是先生,坐在老师的位子,又可否做得更好?” 昔年与赵克己争夺右相之位失败,又因为心气高傲不愿忝作左相,而深入北原立志著疏救国的老人开始沉默,最了解一个人的就是他的对手,老人与赵克己在同为中书舍人时就针锋相对,对这位老对手的手段与能力知根知底,他明白,即便是他坐到了右相的高位,想要彻底根治大宋的痢疾,也是难如登天。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大宋门阀林立,山头攒簇,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家伙就象是帝国身躯上撕也撕不掉的狗皮膏药,偏偏一个个自视甚高,脖子仰得只看得见天子。他赵克己就算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也必须得顾忌如此行事后豪族北奔的后果。我在北原走了二十年,十分清楚那位天可汗的野心勃勃,对于这么一块到手的肥肉,他绝不可能置之不顾。到时候,大宋的内忧成了外患,那座不还城再添几十万青碑,甚至会将那位将军给逼出来。如此局势,好坏难说,换做是我坐在赵克己的位子上,也进退维谷,他能够维持海晏清平二十年,的确不俗。” 说到这里,老人眉头舒展,摇了摇头,继续道:“也罢,这些年他也不容易,旧年恩怨我也不再与他计较,只是这老家伙还欠我一场临别酒,这趟回去得让他补上。” 南山牧野轻声说:“老师已经去世。” 老人一僵,如遭雷劈,望着南山牧野声音颤抖:“何人害他?” 南山牧野左手不自觉在腰间摩挲,那曾坠了枚玉佩,他别过头,语气淡淡,“有女子要称帝。” 老人懂了,原本柔和却被北原的风沙吹出生硬棱角的眼眶微红,他的声音象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似的,干涩得不像话,“自古从无女子称帝!” 南山牧野笑容苦涩,“老师也是这样说的。” 原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店小二,只道这两人是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的读书人,但当听到称帝二字时,登时就慌了神,平日里见过的读书人不少,可从没见过有人敢这般毫不避讳,这两人什么身份?难道是上京城里头的高官贵禄?想到这儿,他看了眼那碗污浊的白水,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连忙奔去厨房打算做些补救。 跪伏在地的兄弟三人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就一桩杀人夺财未遂的腌臜事怎就扯到了那么高深。 小和尚倒是没多想,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风景,只是眼神有些哀伤,他在可惜那一顶上好的灰裘帽。 老人站起身,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纸,一张张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笑,笑中带泪,“赵克己你个老家伙倒是轻松了,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他面色一变,又恨声道:“我才不管这烂摊子,你不愿在女子身下做事,我便愿意了?大不了驱狼吞虎,跟你一样,我不过是想要个太平天下,姓夏还是姓完颜,与我何干?” 他又哭又笑了一会儿,突然静下来望着满地碎纸,扭头对小和尚说:“阿瞒,再陪老头子走上十年。” 小和尚轻轻点了点头。 一老一少离开客栈。 经过赵徽身边时,老人身形一顿,喟叹一声,轻轻道:“好好活下去,莫要辜负了你父亲的苦心。” 南山牧野目送他们离开,对老人的打算心知肚明,这位大宋肱骨之臣不惜撕碎写了二十年的救国良疏,要再走上一遍大宋江山,无非是立场倒换,再写一纸灭国策,作为给北原天可汗的投名状。 求个太平天下?天下何时真正太平? 望着那一堆碎纸,南山牧野对始终不敢起身的兄弟三人道:“将这堆碎纸烧了,你们就能离开,那位吏部尚书的女儿不日便抵达此地,到时候你们照我所说再与她说上一遍即可,保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至于你们的饭钱,我替你们付了。” 他轻声说了一句话,那兄弟三人忙不迭点头如捣蒜地记下,随即问势利眼小二讨了支蜡烛,将碎纸烧了后,走到南山牧野身前齐齐跪下,感激涕零道:“先生大恩,我兄弟三人没齿难忘。” 南山牧野颔首没有回应,待兄弟三人离开客栈后,他瞥了眼那堆灰烬,看着依旧死气沉沉的赵徽,叹了口气,“太平犬,乱世民,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 此时,店小二满脸堆着笑又端上了几盘子菜,都是他催促厨房现炒的,正冒着热气香味扑鼻,南山牧野盯着满满一桌子的鲜红嫩绿,沉吟道:“我们并没有点这些。” 店小二媚笑着说:“不要您钱,算小人请您的。” 南山牧野正欲拒绝,赵徽忽然掏出一锭银子,按在桌上,冷冷道:“不白吃你的。” 看着这锭雪花银,店小二眼睛都绿了,但想到眼前两人身份好像不一般,一时深感为难,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南山牧野轻声说:“收下吧,再去取两个干净的碗来。”说罢,他看向赵徽,眼神欣慰。 店小二忙不迭应下,屁颠屁颠地跑去取碗,这一锭银子可够得上他三个月薪水,这两人看上去穷酸,出手却挺阔绰,莫非这就是清凉镇裘老头说的真人不露相? “刚才那人是谁?”赵徽开口问道,他的眼神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昌徽年间的中书舍人司空经天。”南山牧野说。 “他与我爹认识?” “老对手了,当初与老师争夺右相之位失败,此人心气极高,不愿忝为左相,辞官北游,说是要走遍北原风土,为大宋定一册救国良疏。不过现在看来,唉……” “他能覆灭大宋?” “难说,虽说大宋盛世之下是千疮百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北原内部势力倾轧,未必比大宋更稳固,他就算去了北原,想要覆灭大宋也不是一夕之功。” “他是我爹的手下败将,尚且能动摇天下局势,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 “换作是史书上的任何一位君主,要老师死都不容易。可是如今掌权的是个敢戕害亲子的疯女人,她一心称帝,谁敢阻她她便杀谁,即便老师权倾朝野,跟这个疯女人也是讲不了道理的。” 赵徽沉默了,拳头攥得紧紧的,良久才开口道:“我要学武!” “为了报仇?” “总不能让爹在下面看着他儿子苟且偷生。” 南山牧野点点头,抿了口白水不再言语。 第三章 初拔剑时雷声起 山南道,清凉镇。 浮尘懒洋洋地飘荡在空中,阳光透过窗棂入室,照耀在绣花被褥,少年秀气长长的睫毛轻颤,蓦地睁开眼,眸子是淡褐色的,眼神有些迷糊。 他坐起身,下意识望向斜对面,那有一个半人高的矮炕,同样是绣花图样的被褥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少年撇了撇嘴,下腹一挺身体一曲,似乎是想模仿江湖儿郎使一个鹞子翻身起床,但接连试了三次,都不奏功,倒是累得气喘吁吁,额头渗出汗迹。 楼下传来一声大吼,“燕小子你少在楼上折腾,快滚下来帮忙!”吼声落罢,又听见三两声低声哄笑。 少年脸微红,瞅了眼被自己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床面,慢吞吞翻下床,粗略地叠好被褥,大致是横竖一折再折,没有骨架摆在床上立都立不起来,很快就歪歪扭扭倒作一堆。 他从朝服架上取下衣衫,这朝服架雕有纹饰,是他花了不少银子从游商手里买来的,衣衫是素青色粗布麻杉,式样朴素与精美朝服架格格不入。 一边穿衣一边神游物外,听说上京城里头的那些个公子哥不论早起入睡都有乖巧侍女服侍更衣,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待遇? 姓燕而得了个小燕子绰号的少年神情黯然,之前听私塾先生说春秋无义战中有个举国无一竖降旗的大燕,忠臣烈士数量堪称旧国第一,联想到自己无父无母的凄苦身世,他有时候就会幻想自己其实是燕国后代,指不定是皇室血脉,然后有一天忠心耿耿不忘复国的老臣突然找上门来,二话不说下跪,纳头就拜老泪纵横,抱着他的大腿说殿下可算找到你了,大燕复国有望。再然后,他跟小镇小伙伴挥泪作别,回到大燕故址,在一干老臣的帮助下复兴大燕,享受锦衣玉食,日日有婢女服侍更衣。 他也曾就此事询问过赡养他十五年的李老头,后者呷了口酒,没好气地说:“哪来那么多神神道道,老子收留你的时候恰巧被鸟屎砸到了头,扭头一看,嘿,是只黑不溜秋的燕子,心想干脆让你姓燕得了,有缘嘛。至于你小子的名字,那可就有讲究了,是私塾里那位王先生帮着起的,唯卿,大致意思好像是人世间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啧啧,孤苦伶仃,学问是大了去了,就是听上去好不吉利。” 姓是缘于一粒鸟屎,名也不太吉利的少年,叹了口气,往脸盆里泅了把水,脸盆白底红花,是前些年镇里孙员外做寿时送的,有讨吉利的意思,但他却总嫌弃这盆有脂粉气,于是草草洗了把脸,水珠也不擦干,似乎多碰这盆一下就会中邪似的。 楼下又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怒吼,“燕小子你在上边涂胭脂呢?磨磨唧唧,快点下来!” 少年仍是不急不躁,蹲下身从床下的缝隙中取出一个两指宽木盒,木盒未上锁,轻轻一碰就弹开了。打出生起,小镇就风平浪静,大小蟊贼没见过一个,至于窝里反灯下黑,尽管他对斜对面那个冷冷清清的家伙向来看不顺眼,但也不觉得那是个会干坏事的人。 木盒里有些碎银子,乍一看得有十二三两,本来有更多,但年初为了买下那架能彰显公子哥风范的朝服架,花销去了大半,如今就显得寒酸得紧。 将碎银子尽数取出,揣在袖袋,又将木盒原模原样地放回,少年抖擞精神,这才慢慢悠悠走下楼。楼下客人门可罗雀,小猫三两只,低头品茗,就着茶香高谈阔论,也不知先前吼声中的“下来帮忙”四字存了几分真意。 柜台后一个身体修长眉目宁静的少年在认真拨弄算盘,岁数和燕唯卿差不多大,算珠声大珠小珠落玉盘。少年姓赵名西洲,也是个孤儿,从小便与燕唯卿一同长大。虽然身世凄苦如出一辙,但是燕唯卿却对这位同龄人生不出几分好感,哪怕在一间屋子同住了十五年也是一样。 兴许是他的名字比自己好听太多,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燕唯卿清楚记得当先生轻声念诵出那一首《西洲曲》时,整个私塾皆向赵西洲投来艳羡的目光。他有些不忿,同样名字都是先生所起,凭什么你就能诗情画意,我却要孤苦伶仃。 名字大相径庭只是其一,燕唯卿也不是就一件小事念叨个不停的小鸡肚肠,只是你赵西洲取了个清雅名字就能超然自在了?捉鱼打鸟你不来,翻墙头偷看寡妇洗澡你也不屑,妖精打架你更是嗤之以鼻,你只是个账房小先生,又不是先生口中的无为圣人,犯得着这般清高? 与燕唯卿这个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王不同,赵西洲是小镇少年中的异类,独来独往,始终茕茕孑立。 一个在角落自斟自饮的老头余光瞥见燕唯卿下楼,嗤笑道:“太阳都晒屁股了你小子才下床,怎么着?年少思春,夜里睡不着觉?明明都醒了还要折腾半响才舍得下楼,莫不是老头子看走眼,你其实是个姑娘家在梳妆打扮?”言辞讥讽,好几名茶客都笑了起来,就连柜台后的赵西洲嘴角也掀起一抹弧度。 燕唯卿早已习惯了这个明明开了家茶楼却天天无酒不欢的毒舌老头,换做平时他早就破口大骂回去,但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他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得罪了。 燕唯卿快步走下楼,看了一眼悬挂在柜台后的玄铁宝剑,十分眼热。听李老头一次醉后吹嘘,说这把剑削铁如泥,是由天外玄铁铸成,江湖上难得的宝贝。他掂量了下袖袋里的银两,想着尽管不可能也要试一下,万一成功了呢?那这十几两银子可就省了下来。 于是燕唯卿腆着脸,在李老头面前坐下,殷勤地替其将杯中物斟满,满脸堆笑。 李老头狐疑地看了身前少年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没道理啊,这小子素来脾气犟,不服输,小时候因为不懂事说了句圣人坏话而被先生打了三下手板,都没肯认错,先生怒极,又打三下,还是不认。三下复三下,最后手都打紫了,先生气得嘴唇颤抖,怒声将他赶出了私塾,说我王三甲没这本事教他。这事闹得剑拔弩张,到头来还是他这个老头子提了三斤春前鸳鸯叶上门赔罪,好说歹说才让大事化了,燕唯卿得以再入门墙。这么个从小就性子执拗的小子主动献殷勤,肯定有事相求。 李老头斜睨燕唯卿,没动酒杯,淡淡道:“有屁快放,不然这酒老头子喝着不踏实。” 少年嘿嘿道:“老头子快人快语真是直爽,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说罢,他轻拍桌子,佯装这是惊堂木,朗声说:“茶楼开门迎客,讲究的是一个和气生财,老头子你挂把剑算是怎么回事?徒增戾气。倒不如给我,等我日后学剑有成,还你十座茶楼又如何!”前头说得有模有样还叫那么回事,到了后头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李老头心下恍然,敢情是把主意打到了玄铁宝剑身上,他食指弯曲,有节奏地轻敲桌面,冷笑道:“小子口气不小,且不说那十座茶楼,老头子这把剑千金难买,凭什么给你?就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学剑有成?空手套白狼也不是这么个套法。” 少年有些急了,高声道:“怎么就虚无缥缈了!说书的裘老头说那武当道尊头一回握剑就自知会成为天下剑魁,你怎么就敢保证我不是未来的武当道尊!?” 李老头食指一顿,好奇道:“那裘老头真这么说的?” “可不是!”少年语气斩钉截铁,紧接着近似央求道:“宝珠尚不可蒙尘,何况是这柄名剑,老头子你这是暴殄天物!” 似乎是这句话打动了李老头,他神情微动,不耐烦地摆手道:“不晓得从裘老头那儿听来什么歪理邪说,还宝珠不可蒙尘,他有没有教你一句宝剑有灵自会认主?这把剑给你也行,前提是你得拔出来,要是连拔都拔不出来,就断了这花花肠子!” 少年以为李老头这是答应他了,高兴地拍了下手,袖袋里的银子清脆作响。他一惊,兜住袖袋,响声停歇,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李老头,见其醉眼朦胧意兴阑珊,应该是没听见,才长出一口浊气。 燕唯卿三步两步到了柜台边,由于玄铁剑挂得高的缘故,他还搬了张木凳。赵西洲打着算盘面无表情,面对燕唯卿摩拳擦掌打算拔剑,并没有腾出地方的倾向。燕唯卿盯着赵西洲,赵西洲则低头盯着算盘,前者本是担心过会儿拔出剑来一个没拿稳伤及无辜,见后者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索性一咬牙一发狠站上木凳就要去拔剑。 但见他一手握剑鞘一手握剑柄,气沉丹田准备发力,紧接着手臂上青色经络隐隐浮现,显然是已经用了不小的气力,但却是一毫一寸都未能拔出,这柄玄铁宝剑的剑柄与剑鞘契合得严丝合缝,饶是他卯足了劲,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腮帮子鼓得高高的,也没有出鞘的迹象。 他猛地回头看向李老头,却见后者嘴角含笑,自斟自饮,显然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于是心中邪火更盛。 一只手不行就用两只手。 燕唯卿双掌合拢,剑柄在双掌之中,他屏气发力,真正是将全身的气力都拿出来使了,就连架剑的木头横杆以及不远处的柜台都颤抖起来,可玄铁剑仍是纹丝不动。 赵西洲一丝不苟地打着算盘,气态沉静,好像不知道身旁有个半大少年在憋气拔剑,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及无辜。 茶楼里闻香品茗的茶客纷纷作壁上观,一幅看好戏的神态,拔出了剑他们自然不吝啬放声叫好,但没拔出剑也不会嘘声一片。到底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半大小子,单纯如江南道的雪白宣纸,哪会想到这把剑早已被阴损的李掌柜动过手脚。 这些茶客中有些是走南闯北的江湖客,有些是见多识广的游商,初来乍到都会对这把玄铁剑兴出好奇,茶楼和气生财,掌柜的就不怕这剑被歹人夺了去作兵器? 李老头只是醺然摆摆手,笑了笑,“这剑早被我动了手脚,压根就拔不出来,夺了去也是鸡肋,生不出祸端。”一众茶客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道掌柜的是个妙人,挂剑于柜震慑宵小着实是好大的气魄。 由于双手拔剑的缘故,燕唯卿上半身失去了支撑点,全身气力又尽泄于一处,脚下的木凳也不结实,只听咔嚓一声,四条凳子腿齐齐折断,燕唯卿鬼叫一声,紧紧抓住剑柄,整个人悬挂半空,此时此刻他等同于在用全身重量拔剑。 寒铁剑微颤,出鞘一寸,天空中打了声响雷。 赵西洲抬起头,若有所思道:“要下雨了,得把后院晒的茶叶收回来。”茶客中有几位是小镇居民,闻言纷纷结账离开,一阵秋雨一阵凉,他们得赶回家收衣服,一旦潮了再晒干可就难了。 燕唯卿嘴角一翘,轻盈落地,凭空虚点了点出鞘一寸的玄铁剑,扭头朝李老头一扬下巴,得意洋洋道:“老头子瞧见没有,我可是拔出来了,这柄剑现在归我了!” “话别说那么满。” 李老头打断了少年的洋洋得意,幽幽道:“能拔出来算你有几分本事,但就一寸管什么用,日后与人对敌拿这剑砸人便不算暴殄天物了?”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敲,自得其乐道:“剑客成天拿剑砸人,倒不失为趣事一件。” 茶客纷纷忍俊不禁,大宋文武并重,但不论是耍刀笔还是使剑,求得无非是一个大风流,扛着柄连鞘剑见人就砸,委实太没风度。 少年登时面色一苦,攥紧了袖袋里银钱,暗道今天是逃不过两袖清风的命了。 李老头瞥见了少年的小动作,嘴角一掀,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这剑老头子可以先替你留着,等哪一天你小子有本事全拔出来了,自然能够拿走。怎么着,同不同意?” 少年盘算着其中利害,似乎有利无害,他大可以先拿柄普通铁剑暂时顶着,等剑法登堂入室后再换剑,到时候也算不辱没了这把宝剑。 燕唯卿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笑遂颜开,大声道:“那就说定了!老头子你可不许耍赖!” 李老头又慢慢悠悠地倒了杯酒,一口饮下,轻声道:“老头子何时骗过你?” 得到肯定答复后,燕唯卿得偿所愿神清气爽,向始终沉闷的赵西洲挑衅地挑了挑眉毛,见后者一门心思在算盘上,也不咄咄逼人,耸了耸肩不在意,他一个未来的剑魁有必要跟一个充其量从账房小先生变成大先生的家伙计较?也不怕说出去笑死人。 这时,茶楼外有人探头,英眉俊目,称得上面如冠玉,道教常说的男生女相大抵如此。 燕唯卿眼尖,看见这个私塾同窗,顿时愁眉苦脸。 这家伙是镇东头豆腐店夫妇的儿子,姓卫名长枢,也许是吃多了豆腐的缘故,肌肤胜雪。燕唯卿和其余几个死党也就顺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白豆腐”。 又因为这小子很受私塾先生照顾,被点名为日后状元才,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平日最喜欢督促燕唯卿读圣贤书,被后者视为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愤愤不平腹诽为“小夫子”。 私塾有三夫子,老夫子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每个学生都十分包容。 中夫子最是严苛,据说早年间曾状元及第,因为得罪了当朝权宦,被流放至此,满肚子的经国治世之学无处可吐,壮志难酬,只得把一身圣人学问教授给私塾里这帮孩子,希望能脱颖而出一个好苗子继承衣钵去京城为他讨回公道。 毫无疑问,小夫子卫长枢就是这位内心愤懑中年人的选择,后者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就束长髻戴高冠作得一手锦绣文章,今年及冠就要去乡里考个秀才,继而踏上名动大宋平步青云的复仇之路,未来前程似锦,与他们这些终生偏安一隅的白丁少年不是一类人。 卫长枢站在门外,才十五岁就已经长得挺拔俊秀,燕唯卿每每看到他就能大概明白读书人的诗酒风流是个什么概念,也能想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何等光景。 卫长枢不咸不淡地斜睨燕唯卿一眼,后者似乎想起自己已经是位有望佩剑的剑客了,壮起胆挺胸反瞪回去。 卫长枢不理不睬,朝李老头躬身作揖,恭敬道:“李伯伯,先生遣我寻唯卿回去上课。” 一直醉醺醺的李老头吹胡子瞪眼,对燕唯卿怒气冲冲道:“你小子不是说王先生有事外出,这两天不用去私塾吗?” 燕唯卿知道这谎已圆无可圆,却仍犟嘴道:“是有事外出了,谁晓得会突然回来,白豆腐你说说看我说错没?” 说罢,背对李老头,朝卫长枢一阵挤眉弄眼。 卫长枢面无表情,冷清道:“先生最近一次出门是在一旬前,不知唯卿所说的可是那次?” 燕唯卿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嘟囔道:“好一个风骨清正白豆腐,老子记下来了!” 他余光瞥见沉默拨弄算珠的赵西洲,眼珠一转,像又找到了根救命稻草,嬉皮笑脸道:“老头子,长枢记性不好,先生肯定外出了,要不然西洲也不会与我一样不去私塾上课啊,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西洲?”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关注赵西洲,果然以后者的冷清性子并未出言为自己辩解半句。 “赵西洲被先生允许可以不入私塾,同唯卿不一样。”却是卫长枢一板一眼拆穿道。 燕唯卿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被卫长枢抽走了,心知迎接自己的将是李老头的狂风暴雨,脚下生风,一溜烟窜出门去,留下一句话让屋内三人神情微变。 “白豆腐,你这般做派就算做了官,又能活多久!” 恩师就曾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罪权宦被暗算到这鸟不拉屎的荒瘠地界,卫长枢既然被这位昔日状元郎寄予厚望,将来肯定要进那座城与满朝文武斗勇斗智,到时必然会面对一个选择:诤臣,或是佞臣。 燕唯卿一番话,可谓诛心,无疑是把卫长枢往那个富贵又臭名昭著的深坑里推。 卫长枢面色无悲无喜,抬脚跨过门槛,似乎要追赶那已不知溜到何处去的燕唯卿。 “便是做了天底下最大的佞臣又如何,待我权倾朝野,哪个秋虫敢做声?” 这名自小便很有主见的早慧少年,在这个秋日中午,做了一个微不足道又影响深远的决定。 第四章 名剑当前心止水 清凉镇的西边多是些中年男人常去,偶尔有三两个娃儿偷偷摸摸溜进去,还没过足眼瘾就会被父母抓住,然后揪着耳朵带走。 有趣的是,每次拎着娃儿回到家后,女人就会阴阳怪气地问起男人为什么会对那个腌臜地方那么熟悉,男人嗫喏解释不清,到了最后,明明是孩子惹出来的祸事,却酿变成一桩家门惨事。 燕唯卿不是无理说不清的中年男人,却也轻车熟路地走在镇西的纵横阡陌中。 在面红耳赤地推脱了几位貌美姐姐的热情相邀后,他苦着脸叹了口气,不是有色心而无色胆,实在是囊中羞涩有心无力,若是把一身上下十几两银子统统打发到了貌美姐姐的雪白肚皮上,那这剑还学不学了? 况且,他常来镇西偷听妖精打架,总觉得这房中事滋味古怪,永远听不到男子声,多是女子痛呼而格外烧人,可见男女欢好未必如他想象的那般美妙。 比起男女之事,他更钟情策马扬刀行侠仗义的快哉江湖。 小镇的巷弄异乡人来了一定会晕头转向,燕唯卿却如掌中观纹般七兜八转,最终拐进了一间门庭冷落的铁匠铺子。 清凉镇的大体构造遵循大宋规制,镇东负责鸡零狗碎的生活需要;镇南住人,约莫有几十余户;镇西则是赌坊、勾栏等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镇北有一座茶楼,一座酒楼。小镇中央有槐树,以槐树为界,分开东西南北。 铁匠铺,镇里共有两家,一家在镇东,与木匠铺子比邻而居,专门贩卖刀剑,是大宋监造的官方铺子,一家在镇西,隐藏于赌坊勾栏间,自然有其见不得光之处,也因此门庭相对冷落。 这家铺子只有镇里人知道,刀剑价格较官价而言要便宜许多,像燕唯卿十三两买来的铁剑,同样制式的换成大宋监造,就得五十两,价格几乎翻了两番。 本就不算富裕的燕唯卿当务之急是想要一把剑,至于剑上有没有“大宋监造”四个字,无足轻重。 他又不是在大江大湖里扑腾的浪荡游侠,需要遵守官法。他只是个半大小子,距离及冠还差了三个月,买剑只是为了学剑。 至于跟哪位高人学剑,自信认为自己握剑便能生三千神异的燕唯卿貌似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进了铺子,森冷的刀剑如同集市上的牛羊肉随意摆放在桌上,淬火池清幽泛着涟漪,是顶上的露水在滴落,火炉中的炭零星冒着红光,炉旁有个瘦削男人裸着膀子瘫在藤椅上呼呼大睡。 燕唯卿知道他就是这家铁匠铺的老板,起先还质疑过这人的瘦弱身板,但当看见他将一柄大锤耍得虎虎生风后,就信了八分。 瘦削男子姓陈,具体名字就不清楚了,本就是纯粹的买卖关系,貌似就算知道了名字也不会便宜几分。 “陈老板,钱我给你取来了,剑呢?可曾开锋?”燕唯卿敲了敲桌子,强忍住不去看桌上刀剑,平静道。 他害怕看了之后就又对那柄即将到手的兵器产生嫌弃,此地几十余柄刀剑,式样纷繁,可以说凡是大宋监造的那座铁匠铺有的,这里都有。 他当然想要那柄吹毛断发的青钢剑,也想体验一下大宋曲脊刀斩马断腿的霸道爽利。 但他在这儿看遍兵器后,最终仍是选择了最便宜的铁剑,自然不是想要模仿昔日武当道尊踏入剑仙境后弃剑不用,豪言天地无物不可为剑的大风流。 属实是因为穷,说书人裘老头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还未踏入江湖,就已经深谙其中滋味。 瘦削男人似睡非睡,随手一指,方向是淬火池。 燕唯卿遂向池中望去,只见池底隐约可见几丛剑影,他犹豫了一霎,从旁取了铁钳入水捞上一柄----剑锋明快,剑身冷冽,剑尖刻有龙泉二字----莫非是传说中的龙泉宝剑? 燕唯卿按捺心中惊讶,低呼出声。 有了这把剑,又何须什么寒铁? 盯着手中的龙泉宝剑,燕唯卿脸色阴晴不定,内心在挣扎,良久才长叹一声,将这柄名声赫赫的宝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又开始捞下一把剑。 一剑开蜀的青梅?不要。 斩落一山桃花的焚琴?不要。 攻城拔寨三十三的竹酒?不要。 接连捞上四把剑,每把都是名动江湖的传奇宝剑,燕唯卿起初还有些震撼,到了第五柄时就麻木了,所谓天子之家不知何为豪奢,大概就是这种感受。 捞到了第六柄,终于是一柄寻常铁剑。 燕唯卿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总算捞着了,否则再捞下去,他都会用力扇自己一耳光骂傻子,人家陈老板让你拿就拿,这么多传奇宝剑垃圾一样堆积在这淬火池底,拿走个一柄两柄,想必陈老板也不会介意。譬如那柄最为名声不显的竹酒,拿走就赚大了。 等等,曾经攻城拔寨三十三的竹酒竟是其中最为名声不显的一柄,这位陈老板究竟是什么来头? 后知后觉的燕唯卿震惊地望向瘦削男人,后者闭着眼,嗤笑一声:“别瞧了,那都是假的,要是随便找把剑刻个青梅竹酒桃花龙泉,就能成真品,那我刻他娘的一千柄素衣,赚个富可敌国岂不是很轻松?不过你小子还真沉得住气,宝山在前也不入,真是有你的!罢了,你要是真取走了其中一柄,我倒是省下了开锋的功夫。” 瘦削男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铁剑,丢给燕唯卿,讥笑道:“半大小子连剑开没开过锋都看不出,还想学剑?” 燕唯卿手忙脚乱接过剑,又将此剑与先前捞得的那柄细细比较,的确有些不同之处,但以他的脾气,哪会承认自己学不了剑,硬是梗着脖子道:“谁说不开锋就杀不了人!” 瘦削男人没有回答他,或许是觉得与小娃儿争辩没意思,索性闭上眼下了逐客令。燕唯卿像是一拳打在了空处,胸闷得很,讪讪离开。 燕唯卿离开后,瘦削的陈姓男人睁开眼望着桌上堆栈如小山的“赝品”,叹惋道:“世间名剑尽入吾毂,也不及那一袭素衣倾国城。” ...... 出了铁匠铺,燕唯卿就马不停蹄地往镇北赶去,那有个初来乍到却混得风生水起的说书人裘老头,三旬时光便讨得整座镇子欢心。 起初讲才子佳人,落魄书生与大家闺秀的凄美爱情唬得镇里大姑娘小姑娘天天以泪洗面,恨不得把一身首饰统统打赏出去。 之后讲春秋无义战,天子如走卒将士不如狗,一句英雄不问出路,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论是行走江湖的羁旅客还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地道汉子,都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早生三十年在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中插上一脚。 最后讲大宋百年江湖,武当道尊千百雨落止于一剑的恢弘大观,白帝城主先出庙堂后入江湖,打得天下群雄失声的霸道气魄,太阿山道人一朝飞升驭虹入京,挥袖杀灭三千甲的自在逍遥。 人世,沙场,江湖,说三旬道三旬,赚得盆满钵满。 但这般惊艳绝伦的江湖也只能骗骗小孩子,换作是在大江大潮里摸爬滚打上了年头的老人,肯定心如止水,风流人物风流事自然不假,可百年江湖也只有这寥寥数人登顶,还有千百万江湖客籍籍无名。 真要入了江湖,就会明白,不是谁握上一把剑,就能自称天下剑魁的。 燕唯卿步履匆匆,今日裘老头要讲无忧和尚百忧解,听说这和尚一身降龙伏虎功夫天下无双,曾孤身一人杀入皇宫,当着那皇帝老儿的面抢女人,如入无人之境,委实是个目无尊法离经叛道的厉害人物,虽然他更崇拜一剑夺魁的武当道尊,但也不想错过这个正邪难分的霸道僧人。 路过镇中央大槐树时,燕唯卿下意识望了一眼,没见着那个挺拔身影,有些失落,他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爱与恨就象是秋雨,一阵有一阵无,起先是埋怨卫长枢不通人情,但毕竟是一块黏了许多年的膏药,一时撕了开去,也会倍感疼痛。 况且,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燕唯卿很清楚,他也知道自己先前那句气话着实伤人,如今气消后才想找卫长枢赔礼道歉,只是连槐树下都不见这位小夫子,莫非是真对他心灰意冷了? 秋高气爽,燕唯卿却莫名地觉得烦闷。 大槐树下只有个打扮富贵的中年人,体型高大,阳光透过树林阴翳照耀在他的脸上,这位少年眼生的异乡来客不发一语,怔怔出神。 燕唯卿犹豫了一下,走到中年人身前,有礼貌问道:“请问大叔,可曾看见一个少年,约莫有这么高,身姿挺拔,有书生气。” 他伸出手,在自己额头高度处比划了一下。 中年人回过神,温声回答道:“不曾见过,请问小兄弟这镇里可有唐姓人家?我有位嫡亲兄长负气出走,寻了十五年才知道在此隐居。” 燕唯卿掰着手指,皱眉回忆道:“唐姓人家?镇里唐姓共有三户,不知大叔寻的是哪一户?” 中年人双手插袖,笑着补充道:“我这位兄长木匠手艺还算过得去,若是想谋生,想必也得靠这门手艺才能活下去。镇里头可有木匠铺?” 燕唯卿点了点头,了然道:“那大叔你所说的兄长应该就是诗尔他爹了,木匠手艺是方圆百里内最厉害的,他家住在镇南,不过现在应该在镇东的木匠铺里,大叔你若不嫌麻烦,可以先去镇东,不难找,到了之后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中年人笑了笑,将一锭银子塞入燕唯卿手里,低声道:“小兄弟古道热肠,这点钱就当是谢礼了。” 燕唯卿感受到手中银子的凉意,顿时眉开眼笑,想着私塾先生果然不欺我,福祸相依不破不立,刚花出去全部身家,立马就发了笔横财,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待燕唯卿离开后,中年人摘了片槐叶,摩挲叶面,目光微寒,声音细如蚊蝇,“诗尔,思尔,大哥你果然执迷不悟!” 第五章 铁马金戈入梦来 夜幕低垂,遥远处狼烟斜斜刺向天空。 大地震动,砂砾浮空,哪怕入睡也不脱下甲胄的士兵们从营帐中匆忙跑出,西北方喊杀声骤起,遥遥就能望见一线黑压压的大潮,一眼看不尽边际,如奔雷般倾轧而来。 “敌袭!敌袭!”刺耳的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顷刻间,一支千人规模的军伍已整装待发严阵待命,个个披坚执锐杀气腾腾,换作任何一方战场都是尖刀利刃般的凶猛存在。 只是,此时横亘于他们身前的是巍峨如黑云般的万人大军,而在他们身后,除了连绵起伏的山脉,空无一人。 谁都没有想到,当他们身负大将军密令,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欲直袭敌军后方时,竟被敌军提前发现,一时进退维谷,只能背水一战。 弯月衔着云彩,夜空风轻云淡般恬静。 弯月之下,喊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在这一方战场上,人命如草芥,将士不如犬,精兵强将仿佛一块块上好的五花肉被丢进杀红了眼的磨盘。 有人被横贯而来的暴烈箭矢射中眼睛,咬牙痛呼拔箭再战;有人肝肠都被一刀剜了出来,索性打个死结,盘肠再战;有步卒被腰斩,强提一口气也要将马腿斩断;有骑兵摔下马背,被踩成血泥也要拼死再杀几个偿命。 鲜血染红了山脊,白骨如老林般森立。 直到弯月稍隐,拂晓初现,血腥惨烈的战事才终于告结,横竖纵深十里的山坳死气沉沉,尸骨如小山般堆栈。 一具尚算完好的马尸下,一物从中捅了出来,乌黑又夹杂着猩红,它张开五指,原来是一只手。这只手费力地掀开马尸,佝偻身子爬了起来,手的主人茫然环顾四周,目所能及皆是了无生气的死尸,他先是泪流满面,又癫狂大笑,一边笑一边大喊:“赢了,我们打赢了!” 似乎是被他的喊声惊扰,原本寂静的山坳忽然有了动静,他闻声一愣,迅速弯下身捡起一把刀,警惕环顾四周。却见山坳各处尸山,三三两两地站起数十个蹒跚身影。 “天子守国门——”他试探大喊。 那数十个蹒跚身影齐齐一顿,沙哑回道:“君王死社稷!” 他眼眶一红,将刀往身下一扎,仰天长啸,“大宋,胜了!” “大宋,胜了?”那数十人还有些迷迷糊糊,良久才回过神来,炭黑的面孔上眸子闪闪发光,“大宋,胜了!” 欢腾声响彻山坳。 大约半柱香功夫,这群人汇集到了一起——在大宋王旗之下。每个人都浑身浴血,几乎分辨不出容貌,有些缺胳膊断腿,只有靠兄弟搀扶才能勉强行走。 但他们都在笑,任凭谁用一千人换掉了一万人都会笑,他们不辱使命,用性命为大宋的凯旋打下了半座丰碑——他们是大宋的功臣。 “谁他娘的再说老子是阉人,老子非活剥了他!”有位被流箭射中眼睛,二话不说拔出箭把眼珠子吞下去的矮个儿步卒骂骂咧咧道,听到这话,蹒跚走在尸山血海中的一行人捧腹大笑,尸山与骨林里飘荡着壮烈的笑声。 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如同镀了一层薄金。 渐渐地,尸山骨林变幻成一座金銮大殿。 九龙雕金御座上坐着的是刚登基不久的文宗皇帝,殿下三三两两站着三十一位百战老兵——由于功勋彪炳,天子特允他们无需行跪礼。 “大宋能有今日的平安,多亏了诸位临危受命,都与我说说,想要什么赏赐?”此时的文宗皇帝还只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虽说经历了十数载的礼乐培养,但还未培养出所谓的帝王天威,也没习惯以“朕”自称。 殿下三十一人,有人说希望陛下赏赐黄金万两,容他当个富家翁;有人说希望入朝为官,为大宋江山继续尽忠效力。 只有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出列拱手道:“望陛下允我二人入宫为宦。”天子听到这话,眉头一皱,在场的文武群臣也议论纷纷。 “珩瑾,延信,你俩疯了?好不容易摆脱了奴籍,还当什么宦官?”有个瘸腿老兵低声劝道。可那两人不为所动。 “你们,当真要再入宫为宦?”天子迟疑地问道。 “望陛下恩准!”二人齐齐跪下,诚声道。 “也罢!”天子见他二人态度坚决,龙袍一甩,决定道:“王吏楷,周无慷……李骁,赐黄金万两;刘闯,郑闸……冯保,封五品官,至于任职何处,择日再议;孙珩瑾,杨延信,从今日起任东西宫黄门令。” “谢陛下隆恩!”群臣伏拜,山呼海啸。 威严恢弘的金銮大殿,忽然暗淡成漆黑狭窄的屋子。 角落里一个男人横躺在地,猩红色的鲜血从嘴角止不住地溢出,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在温柔地笑,“珩瑾,快杀了我,杀了我你就是东西宫第一人,你的名字就能写入《宋书》,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快杀了我!” “不,我不能!”身形笼罩在阴影里的瘦削男人双手抓着头发,不停摇头,不停后退,“延信,你别逼我,你真的别逼我!” 但,哪怕他不动手,角落里的男人血也止不住地流,最终血尽而亡。 瘦削男人瘫坐在地,呆呆看着那已死去的人的面孔,似哭似笑。 死去人苍白如纸的面容陡然变成了一张绝世倾城的女子面孔,青紫惨白,女子锦衣华贵,玲珑有致的玉体如同集市中贩卖的猪肉悬在高空,她脖子上绕着一圈白绫,顺着白绫上望,尽头在靡音楼顶。 “孙貂寺,麻烦你务必要将川儿带出宫,拜托了。”不知来处的女子声音轻柔又凄厉,徘徊在靡音楼中,无休无止。 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一骑红马扬鞭,自玄武门一骑绝尘而出,马蹄声轻促,雨水飞扬,其后尾随了二十轻骑,锁甲银刀紧追不舍,沉默跋扈。前后一追一赶,刚穿过玄武大街,下一刻却到了群山之前。 二十轻骑的为首者掀开面甲,但是看不清面貌,他在说话,可只看得见唇齿张合,像是有人在耳边私语,又朦朦胧胧。 蓦地白光一闪。 整个世界中,只剩下千万雨落。 …… 山南道,清凉镇。 清凉镇最南边有一处府邸,依山而建,绕湖而兴,是镇上孙员外的宅邸。 入了此宅,先是一带翠嶂亘在眼前,灰石奇诡,或如九地鬼怪,或如山野猛兽,纵横拱立,其上苔藓如斑,藤萝叠映。 越过翠嶂,迎面突出一道遮天蔽日的玲珑石柱,四面环绕各式石块,将其后的巍峨崇阁、层楼高起悉数遮住。 穿过石柱,一路沿游廊行来,或是茅舍清堂,或是堆石为垣,或是编花为牖,或是方厦圆亭,到了游廊尽头,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竟是一方广阔庭院,两边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一边是汪如洗小潭。 潭边有一架藤椅,椅上有一位老人,椅后侍女貌美如艳李桃花。 正午的阳光挥洒在这一方庭院,侍女轻柔地在为老人按捏肩背。她一边按捏,一边轻声说道:“老爷,陈师那儿传来消息,说事已办妥。” 老人闭着眼,微微颔首。 年轻貌美却取名翠妪的侍女看着不远处的嫩绿芭蕉,歪着头自顾自接着说道:“老爷,莫怪翠妪多事,您明明那么关心少爷,为什么不直接与他相认呢?” 老人眉头微微蹙起,明明已是头发斑白的迟暮之年,却横生不怒自威。翠妪纤手一颤,只觉喘气艰难,冷汗迅速侵透单薄衣衫,她眉眼惶恐,涩声道:“是奴婢多事,老爷您莫生气,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闻言,老人眉头渐渐舒展,翠妪像逃过了杀身之祸般松了口气,呼吸轻快许多。她心有余悸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小潭,听府上老资格的下人说,这池子里可埋了不少跟她一样好奇多嘴的女婢尸骨。这一次若不是她认错及时,且老人颇为依赖她的按捏功夫,她肯定会变成这一潭尸骨中的一具。 翠妪悄悄打量老人面容,分明是黄发垂髫的慈蔼老翁模样,为何发起怒来比镇里头来来往往的江湖人更加吓人。 老人躺在藤椅上,兴许是翠妪按捏的力道与技法十分合他意,老人舒服地哼起了小曲,曲调婉转悠扬,隐约间还能听到些细如蚊蝇的唱词。 刚逃得一命的美貌侍女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竖起耳朵想要听清老人唱了些什么。忽地,曲调急转,铁马金戈冲入耳朵,翠妪只觉浑身发烫,视线中尽是刺目的血红,紧接着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游廊阴影中走出一人,轻车熟路地将七窍流血的女婢扔下小潭,潭水荡开涟漪,如同一头巨兽,顷刻间就吞没了一条生命。那人无悲无喜,向老人躬了躬身,又没入阴影中。 老人没有理会他,依然哼着小曲。 小潭涟漪渐渐平息,曲调越来越轻,直至停歇。 老人打起了轻鼾,睡着了。 …… 燕唯卿赶到酒楼时,说书人裘老头已经开讲。 “中武当,北少林,西峨眉。前几日讲了那千万雨落止于一剑的武当道尊,今日老头子便来讲讲少林的无忧和尚百忧解。” “说这无忧和尚从小便在少林长大,观遍万般经义,说佛论理堪称少林第一,是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天下佛头的人物。可惜啊,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个被选为郑州秀女的青梅竹马,他不惜破戒出寺,白衣入京。” “老头子犹记得当时情景,南华门外一袭白衣步步生莲,掠过玄武大道,如鹰如隼。后到了宣武门前,一掌轰下,八十一颗金钉齐飞,三千禁军鱼跃而上,而这白衣和尚呢?刀兵加身无动于衷,低头念诵佛号,一声阿弥陀佛出口,转瞬炸裂三千甲。” “遍地碎甲间,白衣和尚长笑入宫墙,当着当朝天子的面抢走最受宠的尽欢娘娘,天子坐北朝南,目送他环揽红袖过大江,非但不怒,反而抚掌而笑,说这和尚是真无忧。无忧和尚,因是得名。后来,无忧和尚为自己取了个俗家姓名,百忧解,可解百忧。” 说到这儿,裘老头话锋陡转,惊堂木一拍,环顾酒楼大堂,一字一顿问道:“敢问诸位,何为无忧?” 满堂静寂。 酒楼一角,一个少年向邻座中年人问道:“我需要多久才能达到无忧和尚的境界?” 中年男人低下头,看着木桌纹路,淡淡道:“少林分有两脉,燃灯古刹崇佛,讲究菩萨低眉的大慈悲,典籍记载燃灯古刹曾出现过立地成佛的人物,但从未在江湖显圣;龙象寺主张金刚怒目降龙伏虎,锻炼体魄直至金刚无垢,是为明王。迄今为止,将少林两脉融会贯通者,唯有百忧解一人。少爷你若是想达到他的境界,只有顿悟一途。” 少年哦了一声,又问:“无忧和尚与武当道尊、白帝城主相比,谁更厉害?” 中年男人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他顿了顿,补充道:“江湖从来没有一以贯之的境界划分,昌徽年间天师阁主星幕屏倒是提出过以九品中正规制江湖,最后不了了之。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少爷所说的这三人从未有过交集,我也不知这三人谁更厉害。” “习武难道就没有一条人人皆可走的阳关通途吗?”少年皱了皱眉,好奇道。 中年男人笑了,“倒是有一条,苦练气力便是,江湖中常说的一二流高手,就是由此划分。据我所知,九牛之力为二流,九虎之力为一流,至于其上的龙象合流超凡入圣,我就不太清楚了。当然,这是旧时武夫,自从白帝城主对武夫进行重新规定后,对于兵器的掌握达到一定程度也可以称之一二流高手。” “除了武夫,还有其他路可走?” “自然,武夫之外还有道士。江湖上对于名门正派的衡量便在于此,倘若一个门派在习武与修道上都极有建树,就可以称之名门正派,譬如武当、峨眉、少林、唐门。” “武当有三山,除了世人尽知的武当山外,还有崇道与尚武,属于武当内门,寻常香客无法登上。崇道山修习天道,尚武山磨砺武道,融会二者于一身者,方可称之道尊。也因此,武当道尊才能以一剑沟通天地,迈入大自在剑仙境。” “而白帝城主以武入道,气机流转九千里,气力横透万重山,这是武夫止境;百忧解静可菩萨低眉行大慈悲,动可金刚怒目降伏龙虎,谓之佛门无漏。” “但不论是再厉害的人物也有其破绽,武夫方寸间辗转无匹,却也惧怕剑仙一剑千里的诡翳;道士敕令九天,降法五雷,端的是霸道凌厉,可一旦被武夫欺至方寸,也得束手就擒。真正的无懈可击,这世上从不存在。所谓武无第二,较量的不过是谁在自己的路上行的更远罢了。” “少爷若是为了复仇,其实走哪条路都一样,无非是根据少爷的先天禀赋再进行筛择。但是对于习武一途来说,先天禀赋固然重要,后天勤学苦练更是重中之重。昨日这说书人所说的武当道尊握剑便自知必成天下剑魁,听上去风流得很,殊不知这位道尊曾在莲花峰斩瀑八万八,所谓的人前显圣,其背后必然藏有不为人知的血汗。” 少年点了点头,至于心里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第六章 一剑在手便是无忧 “一剑在手,便是无忧!” 就在赵徽与南山牧野交谈间,酒楼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直让满堂静寂纷纷侧目,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说出这等话来。 酒楼门外,一个人影跨过门槛走入酒楼,正午的阳光在他的身上洒下阴影,映出一张年轻面孔,此人腰间别了一把制式铁剑,衣服款式都是寻常,正是姗姗来迟的燕唯卿。 他走进堂中,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盯着他,不由赧颜,连忙快步走到酒楼大堂的角落,那里坐了两个喝的醉醺醺的男人,酒气冲天,大家都下意识地避着他们俩三尺。 燕唯卿却熟络地同他二人打了声招呼,取过桌上酒壶,也不倒入杯中,就虚贴着嘴唇,喝了一大口,面色转瞬变得通红,连连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这什么酒啊,那么烈!” 二人中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扭过头,看着燕唯卿哈哈大笑,“你小子才多少酒量,就敢喝这酒,也不怕醉死过去。”说到一半,他轻咦一声,也不见怎么动作,挂在燕唯卿腰间的铁剑就到了他的手上,他隔着剑鞘屈指一弹,沉闷的剑吟在鞘内回荡,他挑了挑眉毛,惊讶道:“这剑不错哇,你小子哪来的?” 燕唯卿冲上前把剑夺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别回腰上,瞪了络腮胡子一眼,“我自有我的门路,倒是你,说话还算不算数?” 络腮胡子饮下一口酒,摇头晃脑道:“你是说,替你找个师傅那件事?” 燕唯卿竖起眉毛,“不然还能是哪件事?” 络腮胡子笑了笑,“放心好了,你未来师傅已经在赌坊里等着了,等我听完这场说书就带你去找他。” “等着了?”燕唯卿狐疑道,“你不会随便从街上拉来一个人就说是我师傅吧?老马,我那些钱可不是白给的,你要是敢骗我,我,我就——” “你就怎样?”络腮胡子调笑道。 “哼,等我练剑有成,非把你那家赌坊给端了!”燕唯卿色厉内荏地说道。 络腮胡子端起酒杯朝燕唯卿悬空点了点,“你小子有种,敢当着老子面说要把老子的赌坊端掉,真不怕待会去了赌坊,老子把你给宰了?” 燕唯卿瞥了一眼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男人,说:“老黄还坐在这里呢,你敢杀我?就不怕被他捉了去坐牢狱?” “老黄?”络腮胡子嗤笑一声,“老黄一门心思在老板娘身上,哪有闲工夫管你的死活——”见燕唯卿还打算说话,他摆了摆手,“我从不食言,你要是着急,就自己去赌坊找,不过我不敢保证那家伙看到你会不会先把你给杀了。不着急的话,就留在这儿,跟我听完再去。” 把我给杀了? 燕唯卿心头一颤,暗道老马这是替我找了个什么师傅,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与老马听完说书再去,于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听裘老头继续往下讲。 酒楼二楼。 赵徽远远地望着嬉笑怒骂的燕唯卿,先前那一句‘一剑在手便是无忧’委实有些气魄,这气魄不像是他在上京城里常常听见的纸上谈兵,而像是说到做到的千金一诺。 “我要学剑!”赵徽忽然决定道。 南山牧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个先前言惊四座的年轻人,心中顿时了然,问道:“因为他?” 赵徽点了点头,又摇头,“牛叔你说过,佛门的无漏我只能靠顿悟,武夫止境又需要日复一日的横练体魄,锻炼气力,于我而言,我实在等不了那么久,父亲的尸骨未凉,那妖后随时有可能称帝,只有练剑,练剑是最快的一条路。我要在那妖后最得意的时候,取了她的脑袋!” “你要知道,练武从来没有捷径,即便是练剑,也需要日复一日的坚持,虽然没有武夫那么刻板的入门门槛,但是练剑比任何一门功夫都考较天赋,如果你没有这个天赋,即便练上一百年也是无济于事!”南山牧野有些严厉地说道,他担心赵徽因为报仇心切而误入歧途。 赵徽却笑了起来,“牛叔你说的我都懂,可世间万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大不了我练剑不行再去白帝城找老将军呗,有那封亲笔信在,即便我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以老将军的能耐,怎么着也能把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死士吧。” “死士…”南山牧野沉吟,心头一凛,“少爷你?!” 赵徽撇过头,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语气淡淡,“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把我养大,他虽然爱吹牛,喜欢说大话,虽然对我管教很严,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十七岁那年我不小心冲撞了左相的马车,把左相最宠爱的小儿子撞成残废,是父亲挡在我面前,与左相对峙,他不占理,整座上京都在说他的不是,可他无动于衷。这样一个男人,如今却死了,我呢?” “我只不过是赵家的一个纨绔,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如果能用我的命换了妖后的命,值!不要与我说什么传宗接代,牛叔,赵家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父亲的头颅还在皇宫里饱受屈辱,即便是一百年后我四代同堂,也掩饰不了我的失败!那种痛,永远的留在了这里啊!” 他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胸膛,转过头时已泪流满面。 南山牧野沉默了,他低下头不说话,心头哽涩得厉害,恩师之死,他又何尝不痛?只不过他背负了太多,是决不能在赵徽的面前流露软弱,如果他再倒下了,赵家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了,赵徽也将不再平安,他不能倒,他是赵徽最后的盾牌。 南山牧野沉默了,良久才轻轻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在西域求学,一路走来,历经不少,期间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个朋友杀性过重,最擅长的就是杀人的剑法,不过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拜入了少林修持心性,少爷你若是想学剑,待去武当见过那柄素衣后,我们便去少林。” 赵徽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空洞的眼睛直直看着南山牧野,轻轻点了点头。 酒楼大堂。 裘老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赵徽与燕唯卿的身上停留了刹那,嘴角勾起神秘莫测的笑意,但是没有人察觉,只道是裘老头说到了尽兴处,神色逐渐快意。 裘老头一拍惊堂木,接着话头继续往下讲,但不多时便讲完了,跟之前几日的滔滔不绝不同,无忧和尚百忧解的故事委实过短了些,酒客们不买账,纷纷大声喧嚷起来。 再看裘老头,他不慌不忙,拍了拍手掌,从台上的幕帘后走出了一位貌美女子,看上去才二八的年纪,抱了把古色琵琶,身姿娉娉婷婷,眉如灵峰眼似秋波,俨然是一个从世家豪阀走出来的大家闺秀,但不知为何沦落到了给裘老头为奴为婢的地步。 她缓步走到台旁,早有小厮为她备好了木椅。 坐下,起势,落指。 金戈铁马。 在场众人都是不通音律的大老粗,本见到这位貌美女子,都是起了兴致又失了兴致,谁愿意去听那温吞水似的琵琶,要不是这小娘子长得有几分姿色,他们早就哄闹着走人了。 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温婉娉婷的女子弹奏起琵琶,竟是扑面而来的杀气腾腾,直让人汗毛凛冽,肝胆俱耸,宛如置身于冰河沙场,喊杀声冲天刺起,几乎能嗅到鼻尖上的血锈味,残马的嘶鸣,小兵的哀嚎,合奏成一曲盛世的悲歌。 坐在角落始终背对众人不说话的中年男人肩膀微微耸动,茫茫然回过头,一抹血红在眼底勾现,但转瞬就恢复了清明。 中年男人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在琵琶女身上,横放在桌的朴刀剧烈抖动,但仅是一瞬就被他压下。 坐在二楼的南山牧野心头一跳,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一股宛如修罗沙场一般的戾气,叫他如坠冰窖,尽管只是一刹那,可是以他的境界来说,光是这一刹那,就足以断定这股杀气的源头。 在楼下,南山牧野心道。 一曲琵琶奏罢,满堂哗然。 回过神的众位酒客尽皆赧颜,斟酒的酒壶停滞在半空,酒水溢出杯盏,铺洒了一地。 酒客们面面相觑,对彼此的窘状心照不宣,同时也对琵琶女的弹奏心悦诚服。 以乐入情,一生难见,此等仙乐便是在那座艳绝上京的天秀坊里也是罕见,竟然能够在这山野酒肆听得,简直是物超所值。 掌声雷动。 琵琶女起身鞠躬,她的脸上始终不悲不喜,静静退回幕帘之后,不发一言。 裘老头笑呵呵朝众人说道:“天下间无不散之筵席,江湖有缘,能于此相识三旬,老夫多谢诸位解囊,不过老夫这一书袋已然空空,已无事可叙,也罢,便就此别过,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说罢,他端起一直摆在桌上但从未用过的拂尘,朝胳膊上一搭,浓烟乍起,下一刻便消失了人影。 众位酒客惊呼,有人冲上台,掀开幕帘,发现裘老头与琵琶女都已消失不见,言犹在耳,人却已不在。 清凉镇外。 一老一少大步走在暖阳下,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正是消失不见的裘老头与琵琶女。 “裴儿…”裘老头忽然止步,转过身。 琵琶女低低应了一声。 “你信不信,未来天下间三十年风云变幻,皆出于此!”裘老头举起浮尘,悬空点了点清凉镇的牌匾。 琵琶女仍只是低声应和。 裘老头无奈摇了摇头,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还是不肯同老夫说话吗?” 琵琶女不语,紧紧跟在裘老头的身后,她的步子极小,却偏偏不落后半分。 二人的身影在暖阳下,渐行渐远。 酒楼中。 南山牧野遥遥地看了一眼裘老头离去的方向,仿佛能透过石壁,看见那两人一般,他低声道:“云游尘世,但问凡事,这是何等气概,究竟是哪位前辈?” 燕唯卿有些感伤,怎么着也听了三旬说书,如果说他不想挽留裘老头,肯定是骗人。 但江湖人在江湖走,燕唯卿也很清楚,像裘老头这种云游说书人,是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除非他不想挣钱。 所以青山绿水,有缘再见呗。 燕唯卿很快就抛下感伤,朝络腮胡子兴奋道:“可以走了吧?” 络腮胡子愣愣望着已空无一人的台上,听到燕唯卿的话才回过神,他站起身,朝背对他们的中年男人说道:“老黄,要不要一起去,这小子胆子小,你不跟着一起,他怕我把他宰了!” “才没有!”燕唯卿高声反驳。 中年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 络腮胡子也没有强求,耸了耸肩膀,提溜起酒壶,大步朝酒楼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老板娘,这酒我拿走了,记老黄帐上,反正这家伙欠我不少钱!” 酒楼的柜台后站着一位姿色平平的女人,眉目清冷,正一丝不苟地打着算盘,算珠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在清凉镇只有两个人打算盘有这等气象,一个是茶楼小掌柜赵西洲,还有一个就是她,镇上唯一一家酒楼的老板娘,淡绘锦。 清凉镇上有一桩事人尽皆知。 所有人都知道黄一深喜欢淡绘锦。 黄一深就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是镇上唯一的捕快,但从来没有抓到过贼,当然镇上也从来没有过贼。 他喜欢随身带着那把朴刀,但却从来不磨,有人问他借,他也来者不拒,但很快就没有人向他借刀了,因为那把朴刀钝得连一根草都得磨上半天。 他不是一般的捕快,这一点镇上人都知道,因为他从来不在镇里头巡逻,自打他来清凉镇上任的头一天起,就住进了酒楼。 淡绘锦自然不会让他不要钱白住,但有意思的是,黄一深的钱好像永远也花不光,不但能住好的喝好的,还有闲工夫去赌坊来上几把。 赌坊的老板马鸿运也是个奇男子,自从黄一深在他的赌坊欠下巨额赌债以后,他也不在赌坊里呆着了,跟黄一深一样成天窝在酒楼里,成日醉醺醺的,没有过清醒的时候。 没有谁愿意和这两个酒鬼交朋友,除了燕唯卿。 此时,燕唯卿屁颠屁颠地跟在马鸿运背后,往不远处的赌坊走去。 “老马,我师父叫什么名字?” “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那他姓什么你总得告诉我吧?” “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那…他是男是女?” “问那么多做什么!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马鸿运的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 燕唯卿撇了撇嘴,他其实是心中紧张,说是说握上剑就能成为天下剑魁,也曾说过“一剑在手便是无忧”的狂言妄语,但终究是个毛头小子,心已经扑通扑通要蹦出来了。 当这两人走入赌坊的时候,赵徽与南山牧野二人也施施然走出了酒楼。 第七章 三剑之约 “牛叔你在看什么?” 赵徽侧着头打量南山牧野怔怔出神的面庞,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南山牧野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眼中闪过疑惑,先前他感受的杀气竟是一个酒鬼,他自然不会以貌取人,但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 文宗皇帝在位时,将偌大一座江湖都纳入了大宋的朝廷,除了偶尔几个超然物外的门派,如武当与少林,天下间九成九的江湖人都成了大宋池沼中的锦鲤。 之后肺痨小皇帝继位,更是变本加厉,将所有大宋管辖下的江湖人都招入军中,日夜操练,几乎是每个门派的掌门人、翘楚弟子都挂上了大宋军衔,武当道尊甚至被虚封为平等王。 这位身患肺痨,时日几近无多的皇帝,年纪虽小,野心却不是一般的大,迫切渴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吞并北原,从而在大宋的史书上留下一笔丰功伟绩。 在他的指示下,大宋的军队常年驻扎在北原的疆界,鹰飞马啸,经年来大大小小的仗已经打了无数场。 这等背景之下,竟有人能逃过大宋的征召,而窝在一隅当一个小小的捕快,委实奇怪! 南山牧野认出了黄一深身上穿的那一套官服,青衣贴里,外罩红衣背甲,正是大宋规定的捕快公服。 这年头,凡是有一身文武艺的人都把自己卖给了帝皇家,渴望加官进爵,裂土封王,竟然有人甘愿低首隐居于此,这由不得他不好奇。 “客官,您的马!”小厮将马从马厩中牵出,这匹跑了上百里的枣红马的皮毛已被刷得油光粉亮,也喂足了草料,打着响鼻,俨然一匹重整旗鼓的千里驹。 南山牧野回过神,不再去追想这人的来历,这世道里谁都有难言之隐,他与赵徽自身都已难保,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南山牧野接过马辔,将马系上车厢,车厢已被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通,便是车轮上的土屑也被剔得干干净净,南山牧野知道,这绝不是这家酒楼的服务周到,而是之前赵徽甩下的一锭银子在作祟。 司空经天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大宋的海晏清平之下的确已经千疮百孔,一锭银子放在上京城不值一提,在山南道百姓眼中却是半个月的生计。 要知道,山南道毗邻京畿道,之间不过数百里的路途,贫富却不能以道里计,更别提那相隔千里之遥的西凉道了,食不饱腹、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都是随处可见。 南山牧野撩开车帘,将赵徽送上马车,自己则坐在车辕,马鞭一甩,轻呼一声驾,车轮缓缓前行。 司空经天说他是戳瞎了眼睛为赵克己粉饰太平的裱糊匠,确实不无根据,这些年来他虽然学了一身治世经国的本领,但却装作看不到大宋的内忧外患,说来是丢了读书人的本分,但其中隐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若不是那件事,他又何尝愿意看到天下民不聊生呢。 赵徽斜倚在窗边,清凉镇景状在车外掠过,槐树下顽童戏枝弄蝶,路边藤椅上老人摇扇小憩,还有江湖客负刀佩剑… 这些都是赵徽从未见过的景致,上京城是世上顶风流的地方,有少侠买花载酒,有绝世妖姬能作掌上舞,有书生提笔谈兵,高谈阔论,但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却让他觉得新鲜又有些黯然。 他这一生,恐怕再也等不到黄发垂髫了。 “牛叔,停一下。”赵徽忽然出声,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春前鸳鸯叶,这是他的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茶叶。 他一直不理解家中名贵茶叶上百种,为何都堆在库房尘封,这都是那些讨好他父亲的新科状元或初到上京为官的新封官员送的,但他父亲嗤之以鼻,反而钟情于那饼春前鸳鸯叶。 听父亲说,这是他的一个友人送的,无比珍贵,喝一两便少一两。不曾想,这被他父亲视若珍馐的茶叶竟然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清凉镇中寻到。 怀着睹物思人的心思,赵徽撩开车帘,跃下马车,同南山牧野耳语了几句,接着走进茶楼。 茶楼的大堂门可罗雀,赵徽左右打量了一番,心生狐疑,这般生意清闲未免有些反常,那门外挂着的“春前鸳鸯叶”的招牌该不会是挂羊头卖狗肉作假的吧? 他径直走到柜台,柜台后一个清冷少年正低头看书,浑然没有招呼他的意思。 赵徽有些尴尬,伸手敲了敲柜台,赵西洲将目光从账本上移开,抬起头淡淡地说:“有事么?” “你们这儿有春前鸳鸯叶?”赵徽别过头,他不太愿意和这个少年对视。 赵西洲看了一眼角落里醉醺醺的老头,摇了摇头,“没有。”说罢,便又低下头,不再理会赵徽。 “那你们门口挂着的招牌是什么意思?”赵徽不依不饶地拍了拍桌子。 “小子!”坐在角落里的茶楼掌柜说话了,“那招牌挂了,不代表有,有也不代表会卖,卖也不会卖给你,想要春前鸳鸯叶?你还差了点资格。” 赵徽听了一愣,非但不恼,还起了兴致,转过身向茶楼掌柜好奇问道:“那何人才算有资格?” 老头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有些面熟的年轻人,说道:“经国治世之才,万夫莫当之勇,你可有?” 赵徽原本想着老头也许会说黄紫公卿、皇亲国戚之流,没想到竟是这般虚无缥缈,忽然语塞,又不服气地追问:“你这茶叶是月上的桂树,还是通天的神木,是能起死人肉白骨,还是能延年益寿?你所说的人当世少有,又何须在意你这茶叶?” 说是如此说,但他心中却已信了八分,以他父亲视若珍馐来看,这茶叶确实罕见,而他父亲不也正是经国治世的大才。 谁料,老头摇头晃脑道:“茶,不是什么好茶,甚至比不上最次的高沫,不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有些人的眼里,这茶便是给个皇帝也不换,这茶能保他们的性命!” 这老头,口气也太大了吧! 赵徽愕然,这茶叶如果真是一块免死金牌,他父亲又何至于惨死在府门之前。 想到这儿,他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火,语气骤冷,“你说你这茶叶是免死金牌?既然如此,我父亲的死,你如何解释?” 老头忽然坐直了身子,醉意彻消,眼眸亮如烛火,“你父亲是谁?” “当朝宰辅,赵克己!”赵徽昂首挺胸,他过去与父亲关系僵持时,常常拿这个身份讥讽,说你堂堂宰辅救得了天下人治理得了国家,怎么唯独救不回自己的妻子,他父亲总是听了后沉默不语,可如今,这身份却成了他最后的骄傲。 老头子站起身,下一刻就到了赵徽身前,“你是…赵徽?” 没料到这老头子竟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赵徽心头一颤,莫非这老头子还是父亲的故交? 他的语气变得恭敬:“您是?” 还未等老头回答,南山牧野走了进来,朝老头深深作了一揖,“晚辈见过李老前辈。” 看到南山牧野,老头眼睛顿时一亮,“原来是你个放牛娃,想不到二十年不见,竟也到了这个境界,看来锣鼓巷那件事对你来说既是祸也是福啊,夏倚天要是知道得气个半死!” “是牧野侥幸,得此馈赠。”南山牧野叹了口气,想到一路行来见到的种种,又想到司空经天与他所言,脸色悲苦,“枯坐二十载,对不住天下苍生。” 老头脸色一正,“凭你一人之力,如何救得了一国?天下人之苦,怨不得你一人身上,不必妄自菲薄,便是守心——”说到一半,他忽然止住,语气变得艰涩,“那小子说守心走了?是真是假?” 南山牧野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点头。 赵徽在旁冷声道:”是盛浅予杀了父亲!” 老头脸色一僵,神情变幻,最终幽幽地叹出一口气,“这老小子替夏家守了三十年江山,也算是鞠躬尽瘁,到头来竟是死在了一个女人手上,不值啊…” 气氛忽的变得沉重。 老头呷了口酒,须发怒张,宛如一头睡醒的雄狮,“人各有命,我也强求不得,不过守心收了我的茶叶,若是就这么死了,我可不同意!” “那女人想要称帝?行,先问过我这把剑!” 在他说话间,悬挂在柜台之后的玄铁重剑颤颤作响,有风雷声。 赵徽只觉得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一粒粒的竖起,看着这个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老头子,赵徽眸子微亮,忽然觉得复仇有望,但一想到连复仇都要强假他人之后,眼神又变得黯淡,暗暗憎恨起自己的无能。 此时,赌坊。 燕唯卿正磕头拜师,在他面前不远处,一个称不上壮硕的人影背对他,红衣白巾,站在那里,宛如一柄开天之剑。 燕唯卿怎么也没有想到,马鸿运竟替他找来了这个人为师,心中不由思绪万千,江湖中最讲究师门,若是拜了此人为师,那么他在江湖中就是横着走了,谁敢招惹? 要知道,他的师傅可是空冥的四大护法之一,李红氅。 李红氅,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只知道他姓李,又常年衣红氅,因此得名。 李红氅佩剑而极少使剑,长了一幅少年俊俏模样,其实已在江湖上驰骋二十余年,有人说他是旧西蜀太子,显赫清贵不输于任何皇族,有人说他是武当逆徒,窃走了武当至高绝学,众说纷纭。 自打李红氅现身江湖,就亦正亦邪,少有人是他的敌手。大概在十多年前,李红氅忽然消失,再现世时却成为了空冥的四大护法,一时间声名狼藉。 “怎么?等急了?” 刚一走进赌坊二楼,马鸿运就相当熟络地勾住李红氅的肩膀,一幅熟识的模样。 李红氅皱了皱眉,心知马鸿运的德性,也不挣脱。 “这师傅满意不?”马鸿运得意地朝燕唯卿挑了挑眉。 燕唯卿起初还没有认出李红氅,直到看到那一柄赫赫有名的青梅时才恍然大悟,心中既佩服铁匠铺陈老板的造假技艺精湛,又震惊起眼前男人的身份。 一剑开蜀,那是李红氅的成名之战,也是青梅在江湖中扬名的开始,据说其剑刃上沾染了蜀中唐门半数人的鲜血,从孔雀山的山脚杀到山顶,少有人是李红氅的一合之敌,几乎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头颅就已经飞离颈部,活着的最后一眼竟是自己脖颈上喷溅出的淋漓鲜血。 李红氅的厉害可见一斑。 说书人裘老头评价李红氅是“气通云顶之才,百年少有之人”,是假以时日便能与武当道尊、白帝城主平起平坐的人物。 这么一位说书人嘴里的传说人物,今日竟成了自己的师傅,燕唯卿一时间不敢置信。 李红氅冷冰冰地看着这个自己的未来弟子,纵横江湖二十年间他从来没有收过徒弟,若不是马鸿运执意相求,他此时应还在空冥枯坐闭关。 就为了这个小子,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马鸿运竟然愿意交出那一物?李红氅古井无波的眸子中闪过讶异。 燕唯卿不知道马鸿运为他拜师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但也不认为他所给的那些银子就能请来李红氅收徒,在三跪九叩结束,他便拉着马鸿运走到一个角落,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这等大人物?还有,我才给你多少钱,你就能请来他?” 马鸿运得意洋洋:“我交友广泛,你若是再多给些钱,我甚至能请来武当道尊当你师傅!” 燕唯卿知道这是马鸿运在吹牛皮了,武当道尊已经隐世多年,即便是武当门人也不知道这个云游四方的师祖现在什么地界,他马鸿运要是能把武当道尊给请来,也不至于在清凉镇开赌坊赊烂账了。 至于李红氅,燕唯卿只道是蛇有蛇路狗有狗洞,马鸿运自有他多年累积下来的路子。 燕唯卿撇了撇嘴,“少说大话,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马鸿运络腮胡子微颤,夸张地指着自己,瞠目结舌道:“你不会真让我把武当道尊请来吧?” 燕唯卿翻了个白眼,不理会马鸿运的调侃,“我想让你和李…不,师傅,你能不能跟他商量一下,就在清凉镇教我学剑,也不需要学什么精深的,我明白花多少钱办多少事,日后我若闯出了名头,定会声称自己是他的徒弟,若是没闯出名头,也不替他丢人现眼。” 马鸿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要知道,他可是一剑开蜀的李红氅,你真的不跟他走?” 燕唯卿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这机会难得,但想到老头子把他从小养大,若就这么一走了之,也太没良心了,于是重重点了点头,“清凉镇不大,我终有一日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马鸿运刚想再劝说几句,就看见赵徽身后走出一个幽灵般的人影,无声无息,是李红氅。 “我只教你三剑,三个月时间,学会了是你的本事,学不会也怨不得人。”李红氅语气淡淡,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说:“日后遇人,你只是你,我于你并无师徒之恩,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说罢,也不待燕唯卿多说什么,转身离开,留下燕唯卿与马鸿运两人面面相觑。 马鸿运耸了耸肩膀:“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不过那三招应该不差,差劲的招数他也拿不出手。” 燕唯卿看着李红氅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那三剑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剑法?三个月都学不会? 他眼中跳动着火焰。 第八章 失踪少女 燕唯卿回到茶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夕阳低低地垂在天边,暮光斜斜刺下,这座小镇一如往常般慵懒,途径的江湖人有的在镇上住下,有的则骑着高头大马连夜赶往上京,一些店家早早地就打了烊,趁着外头还有些光亮,搬出藤椅在树下乘凉。 燕唯卿一边比划着李红氅教给他的使剑姿势,一边走进茶楼,赵西洲已经不在柜台后站着,燕唯卿知道,他一到晚上就会与卫长枢两个人一同上王先生的家里吃饭,私塾三十二个学生中也只有他们两人有这个殊荣。 像他之流,只能跟着马鸿运在酒楼蹭饭,倒也还算不错,天天都是大鱼大肉,钱统统算在了黄一深的账上,拿老马的话来说,黄一深欠他那么多钱不肯还,倒是愿意打发在酒楼里,他吃一点喝一点算不上蹭,多加一个燕唯卿,也只是个零头。 老头子倒是还在角落里酩酊大睡,呼噜打的震天响,大堂中就听到他一个人的呼噜声。燕唯卿暗暗咋舌,老头子向来无酒不欢,日日从早喝到晚,但永远只是醉醺醺,从来没有过喝醉到昏睡过去,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摇了摇头,取来门栓将门封住,又将老头子桌上的杯残狼藉都收拾干净,从柜台上拿了块抹布开始打扫,一番动作下来,天色已经将近漆黑,看着始终没有醒来迹象的老头子,燕唯卿叹了口气,跑上二楼,打算搬一床被褥下来替老头盖上,免得着凉。 刚走上二楼,他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二楼拢共有三间厢房,一间归老头子睡,一间是他和赵西洲的屋子,还有一间起初拿来堆放柴火,后来一些茶叶卖不出去也都统统放到了这儿。 柴房很少有人去,赵西洲从来没有来过,他不说,但燕唯卿知道,这家伙喜欢干净,才不肯来这布满灰尘的地方,老头子就更不用说,压根就不管茶楼的事,也就他偶尔会来柴房瞅瞅。 怎么今日这柴房还透出了光亮?不会是遭贼了吧?不应该啊,哪个蟊贼会看上这些不值钱的玩意? 燕唯卿压低了脚步,偷偷地走进自己的屋子,屋子里还是早上离开时的模样,被子歪歪扭扭地倒在床上,他花重金买来的朝服架老老实实地立在床边,那个讨厌的绣花脸盆还是那么讨厌。 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在床底的缝隙摸索,还好,盒子还在。 他松了口气,将盒子取了出来,碎银子他早上就拿走了,如今盒中只剩下一块玉佩,听老头说,捡到他的时候就有这块玉佩了,想着或许跟他的身世有关,就替他留着了。 早些天他还随身带着玉佩,挂在腰间,学着上京城读书人的珠玉琅琅,一边走路一边晃荡,听玉佩撞击到腰带上的清脆声,后来说书人裘老头告诉他,要财不露白,他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就把玉佩同碎银子一块放到了盒子里。 见玉佩还在,燕唯卿的一颗心落地。 “你是何人?”背后传来声音。 燕唯卿一惊,回过头看,见是一个与他相近年纪的少年,正站在门边打量他,眼神透着股高高在上。少年穿了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关节处发黑,但以他的眼光来看,这身衣服要是洗干净了一定气派,起码比他这一身粗布麻杉要值钱。 这家伙是谁?老头子上京来的子侄吗?燕唯卿在心中猜测。 赵徽此时也是云里雾里,弄不清自身处境,他原本只是来这茶楼买几两春前鸳鸯叶睹物思人,谁知遇到了一位父亲的故交,牛叔也对他极其尊敬,后来两个人十分严肃地躲到角落里进行了一番秘密对话,回来之后牛叔就告诉他,他们要在这清凉镇住下。 牛叔告诉他,这位李老前辈会教他学剑。 然后,牛叔就走了… 听老头,不,是李老前辈说,牛叔要去替他办一件事,半个月之后才回来,这段时间就跟着他住了,然后李老前辈要他去二楼腾出一间厢房。 于是,他上了二楼,发现只剩下了一间柴房,布满了灰尘,阳光都照不进来,天晓得他花了多少时间才把这柴房打扫到能让人住下。 刚打扫干净,点上蜡烛,他就听到了隔壁传来细微的窸窣声,走过去一看,一个人撅着屁股对着他。等到那个人转过脸,他才惊讶发现,这家伙就是下午在酒楼时见到的少年。 “你是谁?”燕唯卿反问,“老头子上京来的子侄?” 赵徽愣了愣,心道论辈分自己应该也算是李老前辈的子侄,于是点了点头,“你是李老前辈的…” “李老前辈?”燕唯卿狐疑地嘀咕道,“这算哪门子称呼,上京现如今都喜好这么叫人吗?”他点了点斜对面的矮炕,下巴朝赵徽仰了仰,“那家伙你应该见过了吧,我和他一样。” 都是茶楼的伙计吗? 赵徽瞥了眼燕唯卿腰间还未取下来的铁剑,再想到下午时见到这家伙的场景,赵西洲那清冷的神情也在脑海中闪过。 赵徽暗自咋舌,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李老前辈还真是荤素不忌,什么人都敢收。 赵徽其实会错了意。 其实燕唯卿是想说他与赵西洲一样是老头子的养子,但养子这个词他实在说不出口,虽然整座清凉镇都这么以为,但在他心底,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有父有母的孩子,只不过被暂且寄养到了这里而已。 “对了,隔壁那屋子是你在住?”燕唯卿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光亮。 “是,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事。”燕唯卿怜悯地看了一眼这个老头子上京来的子侄,摊上老头子这么个长辈真是倒霉,那柴房哪是人能住的地方,不透光不通风,遇到个雨雪天,顶上还会滴滴答答往下漏水,谁要是住久了指定会得病。 “兄…兄台?”赵徽犹豫着该怎么称呼这家伙,“你吃过了没?”他打扫了一个下午,实在是饥肠辘辘。 燕唯卿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告诉名字,拍了拍剑鞘,带着笑意爽朗地说道:“叫我燕唯卿就行。” 与此同时,从楼下传来一声大吼,“小燕子,诗尔出事了。” 小燕子?赵徽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装出一副老江湖模样的少年,嘴角掀起笑意。 燕唯卿脸一黑,正打算冲下楼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落他面子,又听到后半截话,一腔羞怒抛至九霄,越过赵徽,蹬蹬蹬下了楼。 取下门闩,拉开大门,茶楼外站了一个肥嘟嘟的小胖子,带着满脸的焦急,不远处的树下,卫长枢与赵西洲并肩而立,一模一样的清冷神情,换作是平时,燕唯卿肯定会腹诽他们俩长了一幅夫妻相,但此时,他没有这个闲心。 “诗尔出什么事了?”燕唯卿看着这个小跟班,他是清凉镇的孩子王,也就赵西洲和卫长枢两个人不给他面子,其他人可都以他马首是瞻。 小胖子脸吓得煞白,“诗尔,诗尔被一个男人劫走了!” 唐诗尔,清凉镇东头木匠铺的女儿,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镇里的男人们都说要是山南道选秀女,唐诗尔定能被迎入宫中。 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但都被她的老爹拒绝了,她老爹是方圆百里内最厉害的木匠,不少上京城中的达官贵人置办彩礼都会特地来清凉镇请他帮忙。 燕唯卿与唐诗尔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正如整个清凉镇都知道黄一深喜欢淡绘锦,所有人也都知道燕唯卿喜欢唐诗尔。 但很可惜,他和黄一深一样,都属于可望而不可即,一往情深的单相思。有时候,燕唯卿甚至觉得,老黄之所以肯和他搭话甚至愿意让他蹭饭,与他们俩之间的境遇相似有很大关系。 “说清楚点儿,到底发生了什么!”燕唯卿扳直小胖子筛糠似的肩膀,沉声道。 “散学的时候,我看到诗尔跟一个不认识的大叔走了,我以为那是诗尔家的亲戚,就没太在意,谁知道诗尔他爹找到了先生,说诗尔没回家…”小胖子打着哆嗦。 “那大叔是不是很高,打扮富贵?”燕唯卿追问。 “是!我当时还在想,要是我能像诗尔他们家一样就好了,连亲戚都那么有钱…”小胖子嗫喏地说。 “该死!”燕唯卿低声骂了一句,他这人有个毛病,见到人打扮得富贵就走不动道,态度也会变得像个彬彬有礼的读书人,别人问什么便答什么,恨不得把家底都交代一遍。 也许是从小穷到大,也许是去年那个朝服架折腾的他够呛,总之他无比羡慕那些不用为钱担心的人。 谁会知道就这么一多嘴,诗尔就被人劫走了。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去找啊!” 看着树下站着的两个人,明知道诗尔的失踪与这两人没有关系,燕唯卿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 “都找过了,王先生和诗尔他爹,还有长枢、西洲都找过了,没有找到。”小胖子说。 “怎么会呢!”燕唯卿瞪大了眼,“就没有一个人看到?” 小胖子摇头。 燕唯卿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来回踱步,忽地一道灵光闪过了脑海,“槐树!走,去镇中央!”还没等小胖子说话,他就已经向镇中央跑去。 “找过了啊,那里没有人啊…”小胖子嘀咕道。 赵西洲与卫长枢对视了一眼,跟上了燕唯卿。 第九章 树中信 燕唯卿几人赶到镇中央时,大槐树下坐了十来个镇里老人,都是花白的头发,满脸皱纹,靠在藤椅上哼着曲。 他们身前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站了一个油头滑脑的少年。 在月光中,少年攥了一做工粗糙的惊堂木,一看就是拿路边的野木削成的,他长了张极长的脸,像是一匹马转世投胎,眉毛粗如刀俎,嘴唇又薄如蝉翼,淡淡的容貌覆在唇边,衬得像一圈金边,颧骨很高,如两块山石横亘,此时正吊着嗓子,唱些不知所谓的唱词。 老人们跟着他的唱腔时不时摇头晃脑,七八岁的顽童在槐树边追逐打闹,有调皮的捡起叶子往少年的身上扔,一边扔一边吐舌头骂真难听。 少年不为所动,仍是自顾自地往下唱着。 燕唯卿几人到的时候,他正唱到高腔,杜鹃啼血似的凄厉嗓子在夜空中飘荡,直把云彩惊散,百鸟振翅而飞。 “伍青衣,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燕唯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少年名叫伍青衣,无父无母,也不知什么时候流浪到了清凉镇,他可没有燕唯卿、赵西洲那么好的运气,在镇中一直都是靠吃百家饭才长大,去年跟着商队去了趟上京,说是要去天香阁学艺,后来被赶了出来,回来以后就天天晚上吊嗓子,扰得人睡不着觉。 虽说都是无父无母的弃儿,但燕唯卿却一向瞧不太上伍青衣,跟赵西洲的清冷不同,伍青衣是事事勤恳而无所作为,王先生也常常说他“明知不可为而为”,这家伙去过铁匠铺、木匠铺学艺,但都学了个半吊子,从这块七七八八的惊堂木就能够看出。 伍青衣的眼中闪过不悦,“没有,如果没事的话,就请离开!” 燕唯卿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横生事端,转过身走到大槐树下,落叶四散点缀在地,有些掩在藤椅下,有些半埋在土中,有一种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诗尔的下落一定与大槐树有关。 “小燕子,找到什么了?” 小胖子跑了过来,佝偻着腰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这点路真是要了他的命。 燕唯卿定定地打量着这株大槐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跟以往所见到的有些不太一样,好像矮了点? “这树有问题!” 赵西洲也与卫长枢一齐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大槐树,赵西洲淡淡道。 “嗯,比以往矮了三寸两分,窄了一寸七分,叶子也比以往多落了约莫二十片,这树被人动了手脚。”卫长枢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看了一眼大槐树的全貌,又低着头绕着大槐树走了一圈,得出结论。 “机关?”赵西洲说。 卫长枢点点头,“《墨子》你比我熟,你来解。”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剑吟,燕唯卿已经拔出铁剑,直直地要往槐树中刺去。 “小燕子,要是诗尔在树里呢!你不就把她戳死了?”小胖子惊呼起来。 闻言,燕唯卿非但没有收住剑,反而多使了几分力,这柄陈师傅打造的铁剑还真没让他失望,一剑便将大槐树刺了个通透,只不过刺进去后那种力有不逮的感觉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紧接着,像是绳索崩断的声音,大槐树的树干开始颤抖,木屑一寸寸地抖落在地,像下了一场细雨,在地上覆满了灰蒙蒙的一片,槐树叶也七零八落地涌下树梢。 老人们唠唠叨叨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嘴中说个不停,大致是“你们这些娃儿莫要乱来,这槐树可是上了年头的,是通了灵的神树,乱来会遭报应的。” 伍青衣站在大石上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小舌头能拉出来弹琵琶。 “是个行家!”赵西洲仰起头,双眼微眯,在枝丫叶片中一根淡黄色的麻绳正以极快速的速度收缩,飞快地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卫长枢没有赵西洲那么好的眼力,他看不到那根麻绳,他盯着燕唯卿用剑刺出的孔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叹道:“他算准了一切。” 是了,那个劫走唐诗尔的富贵男人,将一切都算到了,包括燕唯卿会从哪个角度哪个方位刺入树中,他将燕唯卿的性格剖析得无处藏身。 渐渐,槐树停止颤动,一个抽屉状的盒子弹了出来,盒子中严丝合缝地放了一封信,上书“唐牧遥亲启”。 “唐牧遥是谁?”燕唯卿抬起头。 “是我!”夜空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像打破了的风箱还在坚持不懈地拉动,狂风从破洞中呼啸而过,发出难听且沙哑的怪声。 东南方向,两个人影走来。 走近了后,燕唯卿才看清,是诗尔他爹,还有私塾先生王三甲。 诗尔他爹穿了一身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衣裳,宽大的好像舞会上的舞女,广袖如云,袖边缝的是无数条金线,密密麻麻的将所有布料联结。 先生倒还是穿了平常的打扮,一身文士冠冕,藏青衣衫,朴素得很,甚至袖口还沾着米白色的饭粒,显然是吃饭吃到一半就着急忙慌地赶了出来。 唐牧遥走到大槐树边,目光冰冷,燕唯卿识趣地退走,任何一个父亲对有意染指自己女儿的男人都没有好感,更别说像燕唯卿这样八字还没一撇就闹得举镇皆知的孟浪家伙。 唐牧遥小心翼翼地从木盒中取出信,摊开信纸,燕唯卿站的远,根本看不清,借着月光只能判断是两行小字,他心里跟猫挠似的难受,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详细。 过了一会儿,唐牧遥将信折起,神情不变,转过头朝王三甲说:“多谢先生了,诗尔只是被我的一个亲戚接走暂住,没什么大碍,劳烦您担心了。” 王三甲摆了摆手,关切地说:“那诗尔何时能回私塾?” “不回了。”唐牧遥看着王三甲,笑了起来,“以后都不回了,我们离家太久,是时候回去了。只是可惜了,以后诗尔再也碰不到先生这么好的老师了。女子读书不是常有之事,先生肯教诗尔,真是她的福分。”他虽是笑着说,语气却听上去有数之不尽的悲怆。 “不回了啊。”王三甲眉眼低垂,失望道。 “什么!”燕唯卿冲了上来,“唐叔,你和诗尔要走?” 唐牧遥看着这个激动的年轻人,淡淡地说:“唯卿,叔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了,你样样都不错,但你和诗尔是真的不合适!” 燕唯卿没有反驳,这类话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听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说过多少回,早成了耳旁风。他此时只关心诗尔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清凉镇。 “叔,你们真的要走?你们要去哪里?我以后去找你们!” “找不到了,如果有缘再见吧!” 唐牧遥挣开燕唯卿紧抓着他的手,朝王三甲、赵西洲、卫长枢三人点了点头,摸了摸小胖子快要哭出来的胖脸,笑了笑,缓缓向后走去。 他起初走的很慢,后来越走越快,渐渐地踏着夜色飞了起来,融在黑云里很快就看不分明了。 “原来唐叔是个绝顶高手啊…” 燕唯卿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个没入黑云的黑点,喃喃道。 唐诗尔一走,他感觉整个十八年的人生都塌了,学剑学剑,那个说剑客才是真风流的女孩都走了,他还学什么剑!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都他娘的是放屁! 看着他一幅人生失去希望的沮丧模样,小胖子蹲下身拍了拍燕唯卿的肩膀,满脸泪水却体贴地安慰道:“小燕子,诗尔走了,不还有我呢吗,别伤心了…” “滚!”燕唯卿踹了他一脚。 一旁,赵西洲忽然说道:“假的!” 卫长枢摸了摸有青涩胡茬的下巴,双眼微眯,“他摇动了三次手,摸了两次鼻子,眼睛向右看了四次,手一直在摩擦,他在说谎。” “不是暂住,是劫持。”赵西洲总结。 “先生会看不出?”卫长枢疑惑道,他们所学的一切都是先生所教,先生会看不出唐牧遥在撒谎? “先生看出来了,但他知道,这忙我们帮不了。”赵西洲瞥了一眼满脸颓唐的燕唯卿,说道。 卫长枢看了眼天色,转身离开,“时候不早了。” 赵西洲扭过头朝着卫长枢的背影轻声说:“不想试试吗?” 卫长枢没有回答他,径直地走远了去,他从来都不是伍青衣那类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人,既然先生认为这个忙他们帮不了,他又何必做白用功。 看着他渐渐走远,赵西洲收回目光,走到燕唯卿身前,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如果想救唐诗尔,就跟我来。” 燕唯卿愣愣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一同长大的讨厌家伙,忽然觉得十分陌生,“诗尔不是被她亲戚接走了吗?” 赵西洲仰起头,视线在深邃夜空中的某处停留,接着道:“跟上我。” 下一刻,他便大踏步地向东南方向走去。 燕唯卿忙不迭跟上,小胖子哀嚎一声,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去,看着他们离去,王三甲并未加以阻拦,反而叹了口气,“这帮孩子…” 他怀缅地笑了笑,转过身,没有回家,反而向茶楼的方向走去。 第十章 棺中人 唐诗尔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裹着她,耳边隐隐约约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凉嗖嗖的风针刺似地扎在她裸露衣服外的手腕与脸颊。 封闭的黑暗让她绝望,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私塾散学,那一个富贵的中年男人以及鼻间回荡的美妙香气,之后发生的事她全然不记得了,感觉就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赵西洲,你慢点!” 燕唯卿的抱怨在夜幕笼罩下贯穿长林,鸟雀啼飞,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成日站在柜台后摆弄算盘的家伙能走那么快,感觉给他一阵风就能御着风飞起来似的。 小胖子早已不见了踪影,落在后面,缩小成了一个小点,正气喘吁吁地蹒跚。 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唐诗尔逐渐冷静,她的手在四处摸索,似乎有些了解了自己所处的这一方空间,应当是个四四方方的容器,有棱有角,大概能容她一人的大小,而且像是悬在了空中,每当她一动,这个容器就会轻微地晃动。 在她的四肢处应该开了几个细小的孔洞,那将她劫来的人可能不愿意让她在这憋死。 “这是什么?”燕唯卿喘着粗气。 赵西洲手里攥着根断裂的麻绳,麻绳的末端有烧焦的痕迹,他若有所思,仰头看了看树梢,又环顾四周,选定了一个方向,眉眼微凝,又迈开了脚步。 第一根,第二根…赵西洲像开了天眼似的一连寻到了七根麻绳,每根麻绳间都相互连接,在发现第七根时,麻绳正缓缓地燃烧,火焰即将扩散到下一根麻绳上。 燕唯卿看得摸不清头脑,但也清楚其中厉害,没有谁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去做无用功,这必有阴谋。 黑暗中传来清脆的细声,像是某个利器扎在木板上的声音,唐诗尔打算自救,她费劲千辛万苦从发髻上取下发钗,摸索到手腕处的孔洞,便一下下地往下扎去,试图将这个孔洞扩大。 这也不晓得是哪类木头做的,她这枚钗子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尖利的很,她小时候顽皮拿着这钗子去扎各种木头,未逢敌手,谁晓得今日却和这木头杠上了。 虽然看不到,但唐诗尔也能想象钗子在木板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印子,这是木头还是石头啊,这么结实?她银牙轻咬,光洁的额头上布满细汗,觉得手臂马上就要脱力。 忽地,她惊叫起来,在刚才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瞬间下降了十几丈,心差点就要从胸膛中跳了出来,腹中涌上酸涩的滋味在喉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压根就不是容器,这是一口棺材! 一口悬在高空的棺材。 天晓得下面是奔腾大江还是无底的深渊,但她敢肯定的是,只要她掉下去定会摔得粉身碎骨,她刚冷静下来的心又止不住地狂跳,发自灵魂的恐惧战胜了理智,她终是忍不住早就积蓄在眼中的泪水,一行行清泪流向两颊,她却不敢哭得太厉害,唯恐动作一激烈这口棺材再往下跌。 朦胧间,她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以往让她厌烦,此时却成了救命的天籁,她吊着嗓子大叫起来,一出口又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这干哑的好像镇里头干瘪老太婆的声音竟是她发出的? “诗尔!诗尔!” 燕唯卿的呼喊声在山林中回荡,他跟着赵西洲一路寻来,顺着那根未燃尽的麻绳逐步推演,一根接着一根,最终到了这处悬崖上,悬崖很高,远远看去就好似天狗衔着月亮,冷冷的夜风刮过,不知来源的鸟兽声顺着风吹来。 悬崖上一望无际,零星的杂草长在石缝中显得格外顽强,月光水墨画似的泼洒在青灰色的崖面,燕唯卿想,这像极了裘老头说的高手决战之地,在至高至明之地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一条麻绳直贯崖面,铺在石块与草叶间宛如一条长蛇,一头牢牢地拴在枯树上,同之前的所有麻绳相连接,一头延伸至悬崖的尽头,消失不见。 这条麻绳同之前的麻绳有些不同,既粗且壮,联结的枯树也是近数十棵树木中最结实的一棵,饶是如此,枯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悬崖的方向弯折,已经成了俯首弯腰的态势。 二人快步走到了悬崖边,探出头向下远望,麻绳的末端系着一口棺材,分辨不出是木质还是石质,乌黑颜色,几乎要彻底融入黑暗。 在悬崖下数十丈处,延伸出另一根麻绳,末端隐在棺材的底部,另一端限于二人所在位置,看不到具体样状。 低低的而又凄厉的尖叫声从那口黑棺中传出,仿佛乌鹊嘶啼,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燕唯卿听出了那是唐诗尔的声音,虽然嘶哑干裂了不少,但他还是能够辨别。这个声音即便化成了灰洒在他的耳朵里,他也能毫不犹豫地确认,自小而大长成十数载,午夜梦回千余次,简直是铭刻入了血液。 “诗尔!是我,唯卿!”燕唯卿大声道,他往前走了几步,低下身攥起麻绳想将黑棺拉上来,刚走几步,就看见碎石簌簌而下,有些击打在黑棺表面,将其击下五六寸,吓得燕唯卿暴退,脸色煞白,既是心有余悸,又担忧因为自己的鲁莽害得诗尔命丧此地。 “别动!”赵西洲制止了燕唯卿的动作,一脸严肃地看着那根黑棺底部的麻绳,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崖边,尽可能地探出头去,试图看清麻绳另一端。 他总觉得这根麻绳有蹊跷。 与此同时。 王三甲走入茶楼,李老头已经十分清醒地坐在桌边,浑然不见之前醺然欲睡的模样,像是知道会有人造访一般。 “王先生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李老头先发制人。 王三甲搬了一张长椅在李老头对座坐下,自顾自地提起酒壶斟满,抿了一口,双颊瞬间变得酡红,“这酒还真是够烈,掌柜的从哪儿来的,我也好去打上几斤。” “先生从来没有去过镇中酒楼吗?”李老头挑了挑眉,“一斗十两。” “我一月奉金才几钱。”王三甲又抿了口酒,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比得上掌柜阔绰,日进斗金。” “以先生的学识,若是在天子脚下教书,可不仅仅这些奉金,别说这一壶酒,便连一座酒楼都绰绰有余。” “上京易出不易进,那几位时刻盯着我,只要我跨出这清凉镇一步,成千上百的私兵就会涌出京城,我可不愿让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毁在他们手里。” “那三斤茶叶还不够?”李老头不经意地说道。 王三甲攥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失笑道:“不够,远远不够!” “先生所图什么?” “为天子师,继往圣绝学,立万世太平,还这乱世凶年以清净,还这江河湖海以自由,要北原以北,无人敢犯我大宋,要天南以南,无人敢掳大宋子民,要这天下,皆是我大宋之疆土!”王三甲坐直了身子,肃然道。 所幸此时的茶楼除了他与李老头外再无外人,否则这番话传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区区一个被贬谪的昔日状元,竟敢放言要教授天子如何治国安邦,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李老头也被这话中的宏图所惊到,陷入长久的沉默,良久才悠悠地吐出一句话,“先生这是要为天子师,还是为天子?” 王三甲笑了,看着李老头,一脸认真道:“有掌柜的在,晚辈如何称帝?” “宋家的锦鲤想跳龙门?先生可有把握?”李老头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意有所指,转过话锋。 “千鲤必有一龙,千龙必有一帝,晚辈所为,不过是拉低龙门,让这天下人都得以望及门后风光,至于其余之事便不是晚辈所能料及的了。”王三甲屈指在木桌上敲了敲,身子向前微倾。 “你何时知道的?十八年前?”李老头忽然又转过话锋。 十八年前正是王三甲初来清凉镇担任私塾先生的时间。 王三甲摸了摸下巴,说:“那块玉佩,晚辈曾经有幸见过一回。” 李老头眼中闪过思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场间陷入沉默。 良久,李老头才抬起头看着王三甲,说:“赵克己,司空经天,元七意,南山牧野,这四人你如何看?” “没有左相?”王三甲挑了挑眉毛。 “我以为先生并非睚眦必报之人。” “初来清凉镇时晚辈的确满腹愤懑,但如今想来却成了过眼云烟,晚辈只是觉得左相之能未尝不能与前辈所说四人相比肩。” “既然如此,那就请先生一一与老夫说说。” 听到这句话,王三甲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天下间最享有盛誉的绝世武夫,想着这也许就是从龙前最后的考较,于是清了清嗓子,将十八年来一直想说而未说的话倾吐而出。 “前辈之言,晚辈谨从。” “这五位可以说都是治世的能人,不过一者囿于心力,一者又隅于位置,就好比垂垂老矣的病翁、束手而立的剑客,不得已之下而各施手段。” “譬如右相赵克己,工于谋国而不足,拙于谋身而有余,有励精图治、经邦济世的志向而缺乏施展宏图的原野,在大宋摇摇欲坠的大势之下,他能够稳固江山二十多年已经是一桩奇事,不过距离开万世太平还是差了些。” “左相则恰恰与之相反,精于谋身而拙于谋国,相较右相而言,功业委实少了些,却能步步青云,实在是古来少见,当年司空经天与赵克己争夺右相失败,沮丧失意而辞官北游,其中未尝不有此人的功劳。” “至于曾因右相之争而闹得朝野云动的司空经天,晚辈一直认为他要远胜于赵克己,非才能之殊,实则是一人拖家带口,一人踽踽独行。” “元七意、南山牧野这二人,晚辈实在难以评判,元七意是白鹿书院出身,白鹿书院历经三朝而不崩,已为大宋朝堂输送了近百位肱骨之臣,元七意作为其中翘楚,又受教于赵克己门下,前途堪称无量,而南山牧野本是西域而来的放牛娃,一路行来,既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于人于世于天下之感识,天下比肩者寥寥。这两人,就好比云中鹤泥中莲,孰胜孰负尚未可知,不过听闻南山牧野已枯坐了二十年,待他将这半生所得融会贯通,到时晚辈或许有新的定论。” “那先生你呢?”李老头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一双眼睛似眯未眯,呢喃似的诘问从齿缝间流出。 “我?”王三甲愣了愣,心知到了考较最关键的时候,眼眸比之前更亮了几分,加上酒意的影响,整个人显得振奋,“天下谋士分三六九等,晚辈不才,当为上上之等。” “若真是如此,先生又为何会深陷清凉镇十八载?” 李老头的话一下子让王三甲陷入赧然,但他的接下来一句话又让王三甲激动的好像一个得到心上人赏识的少年。 “那小子现在在衔月崖,唐牧遥的闺女也在那儿,听赵西洲那小子说,你除了四书五经王霸义利,还擅长一些奇门异术,要是能把他们三个完完整整地带回来,那件事我就答应你。” “前辈所言当真?”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应该知道我说的话从不食言。” 第十一章 救人(上) “王先生,这么晚还要出门啊?” “是啊,有点急事要办。” 王三甲含着笑同村民们打着招呼,从清凉镇的牌匾下走过。 当他走出清凉镇第一步时,一个帝国中屈指可数的庞然大物开始了飞速运作。 一道加急密函从清凉镇附近最近的驿站送往上京,一匹又一匹养精蓄锐了许久的千里马跑断沙尘,在夜色下狂奔。 万户捣衣声中,上京南华门悄悄开启,当值的门吏打着哈欠,但更多的是振奋,终于等到了这道密函,此间事了,他就可以告老还乡当一个富家翁了。 都城夜中不得响马,密函被交给了守夜的更夫送往左相府。 从王三甲走出清凉镇算起,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这封密函便跨越了千里之遥,静静放在了左相大人的案牍上,等候着这位在赵克己走后真正做到权倾朝野的老人审阅。 待审阅过后,只需老人的一句话,驻扎在城郊军营中时刻待命的私军就会连夜出发,将那个躲藏了十八年的中年人抓回来,交候左相府发诺。 王三甲在心中推测那些私军到来的时间,在镇子外辨别了下方向,便径直地朝衔月崖走去,他自然知道衔月崖在哪里,天下间的一切地形地貌他都了然于胸,更别提是家门口的了。 “先生,先生你可算来了!” 小胖子靠在一棵视野开阔的大树下,眼睛都快哭肿了,看到王三甲就像看到了下凡的神仙,天晓得这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本来好好的跟在小燕子的后头,结果一不留神就跟丢了,更让他绝望的是,他找不到了回去的路。本打算一咬牙一跺脚就在这树下撑到天亮,可四周似远非远的恐怖叫声让他一颗小心脏是饱受折磨,眼泪流个不停,暗暗祈祷那些可爱的小动物不要看上他这一身肥肉。 王三甲弯下身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温言宽慰,待小胖子情绪稳定后,才轻声问道:“唯卿和西洲人呢?” “他们、他们,”小胖子哽咽着,“他们往山上走了,我起初还跟的好好的,就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的功夫,就看不见他们了。” “那这样,你先在这里呆着,我去寻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王三甲说。 “别!”小胖子一把抱住王三甲的手臂,带着哭腔说:“我跟先生一起去!” 看着这小胖子一幅不肯在这儿继续一个人待下去的可怜模样,王三甲无奈地点了点头,“好…” …… 皎白的月光映在崖面。 崖下悬着一口黑棺。 两个黑点孤零零地站在边缘。 崖下是不见五指的黑暗。 无边的寂静中,只有零星的几声鸣叫。 黑云如雾似的弥盖天际,明月好似天地间最后一盏烛光,将悬崖斩成两道,一道笼在阴影,一道罩在洁白。 燕唯卿蹲在悬崖边,细声细语地安慰着还在黑棺中的唐诗尔:“诗尔,你千万不要害怕,我们一定会救你上来的!” 他背后不远的地方,赵西洲也半蹲着,低下头雕刻着什么,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按住剑身,一只手攥着已初见雏形的木块。 这剑是燕唯卿的,是他从铁匠铺陈老板那儿买来的,不曾想此时却成了赵西洲手里的雕刻刀。 赵西洲一边雕一边想,要是卫长枢也跟着一起来的话,或许一切会变得简单些,以他神鬼般的洞察力,应该不会像他现在这样需要一边雕一边计算。 黑棺中的唐诗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燕唯卿正陪着她从天南聊到地北,肚子里那些从裘老头那儿听来的奇闻轶事此时都被他拿来作为谈资,一剑便能止住千万雨落的武当道尊、一袖拂灭三千甲的太阿山道人、为了青梅竹马不惜杀入皇宫的无忧和尚…… 唐诗尔听得心驰神往,她一向钟情那个驰马仗剑的快意江湖,要不然也不会跟燕唯卿说出使剑才是真风流的话,只不过因为父亲管得严,裘老头讲到江湖的那几天,她正在私塾里念学,没法儿溜出来。 “诗尔,说出来你绝对不会相信,我已经拜了一个人为师,他答应教我练剑,过不了多久我就是一名剑客了!”燕唯卿兴致勃勃地说。 “唯卿,我——” “诗尔,你肯定不知道我师父是谁,说出来得吓死你!”燕唯卿的脸色微变,大声打断了唐诗尔。 “我不——” “是李红氅,就是那个手执青梅一剑开蜀的李红氅,厉害吧!”他的声音总能盖过唐诗尔。 “我不喜欢你,真的不喜欢你,你就算成了天下第一剑客,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少女嘶哑又干脆的声音在夜空中盘旋,她看不见少年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这句话已经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每回当她板着面孔刚要跟燕唯卿开口,就会被对方嬉皮笑脸打着岔糊弄过去。 她是喜欢剑客不假,可当初与燕唯卿说起剑客才是真风流时,她心中抱着的打算更多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谁知道燕唯卿真的拜师学剑了,这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随口一句话就有可能影响这个少年的一生,她不能这样,她决定将一切说开。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衔月崖。 “唯卿?”唐诗尔不知道燕唯卿为什么不说话了。 燕唯卿的眼眶微微发红,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的语气带着卑微的哀求:“诗尔你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我可以不学剑,我也可以像白豆腐那样认真读书,去考童生,考秀才,甚至我可以拜唐叔为师,学做木匠,你告诉我,我都可以的。” 他就像一只被人丢在路边的小狗,呜咽着。 要是赵徽在一旁,他一定认不出这是那个会说出“一剑在手便是无忧”的昂扬少年。 唐诗尔在黑棺中摇了摇头,明亮的眸子微微黯淡,尽管燕唯卿看不见。 这不是燕唯卿的错,他怎么改都没用。 这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把一切提早说清,才会让燕唯卿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希望。 他为她去学剑,为她去对抗见色起意的流氓,为她做了很多事,每一件事她都记得,也很感激,可是他不能要求她就因为这些事而爱上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不可能强求自己。 就连这一刻,燕唯卿来来回回地陪她聊天打消恐惧,她承认自己十分感动,可是呢?她不能因为这份恩情去接受一个不喜欢的人,先生教过她一个道理,一个人的感情是自由的,谁也没有资格去强求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什么父母之曰媒妁之言都是狗屁。 “唯卿,没用的,这跟你没关系。” 少女的话宛如一块巨石落在燕唯卿的心上,将他砸落望不见底的深渊。 他强笑道:“诗尔,你一定是在这口讨厌的棺材里呆昏头了,你等着,我这就把你拉上来!” 说完,他有些蹒跚地离开了崖边,没有走向赵西洲,反而找了一棵树靠着坐下,抱着膝盖,眼睛无光而定定地看着深空中的某一点。 赵西洲转过头看着这个一同长大而相交极浅的男孩,眼眸闪烁未知的光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他的手中,一个圆形的、内凹的木块已经成型。 他吹走了上面的木屑,想了想,抬步走向失神的燕唯卿。 …… 此时,距离他们不远的山半腰。 两个男人正隔空对峙。 一人广袖如云,眉目倒竖犹如两柄缨枪,不怒尚且自威,此时一怒,幽林上空像是聚集了一层厚厚的乌云,随时随地会降下狂雷紫电,正是先前离去的唐诗尔的父亲——唐牧遥。 另一人倒是慈眉善目,中年人模样,富家翁打扮,一边摩挲着手中的槐树叶片,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唐牧遥,浑然不觉周身那剑拔弩张的沉重气氛,如果燕唯卿在场,一定会认出这就是让唐诗尔陷入生死之危的罪魁祸首。 “大哥,咱俩要不赌一把,就赌那两个孩子能不能救下我侄女。” 他一笑起来像少林寺里供着的弥勒佛,透着股人畜无害,谁也不会想到就是他把一个豆蔻少女塞进黑棺悬在高空时刻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 “别叫我大哥!” 唐牧遥看着这个小时候与自己最亲,长大后却形同陌路的亲弟弟,冷冷地说:“若你还惦念一丝兄弟情分,就把诗尔放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没必要牵涉子女!” 中年人啧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出走了十五年,怎么还是执迷不悟,我和你从来都不是仇人,只要她一死,你继续当你的唐门门主,我继续当我的唐家堡二当家,彼此平安无事,不是挺好。” “孩子是无辜的,这是我们这代人的恩怨!” “可她在,我唐门就没有脸面在蜀中待下去!”中年人忽然发怒,低着声咆哮起来。 “一个小姑娘就可以让唐门没有脸面?” 唐牧遥语气讥讽,“要真有本事的话,怎么不去找李红氅算账,欺负一个小姑娘就是唐门的威风?” “李红氅那厮,我自然会找他算账,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杀了她!” 中年人的眼神变得很冷,不见他如何动作,从高空中突然低飞下一只苍鹰,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这苍鹰与寻常苍鹰没什么两样,只是在皮毛的覆盖之下隐约能看见淡淡的木色。 “唐月人!” 看到这只苍鹰,唐牧遥瞳孔一缩,怒发冲冠,“你若敢动她分毫,我定叫你血溅此地!” “你凭什么?”唐月人耸了耸肩膀,指着山脚下的清凉镇说,“就凭这个阵?” 他晃了晃槐树叶,淡淡地说:“你以为我费尽功夫在槐树心做了个盒子,只是为了给你送一封信?” 他犹如一个终于登上皇位的乱臣贼子一般,大笑起来:“不是我说你,大哥!十五年过去了,就连孔雀山下卖豆腐的大娘都有了长进,你怎么还是只有这点本事?就没点新花样?” 唐牧遥脸色大变,关心则乱,他一心只担忧女儿的安全,竟没有发现布置了十五年的大阵被人动了手脚,他早就该想到唐月人会在大槐树上动手脚,这个自小聪明才智就不输于他的弟弟,怎么可能会无端端而没来由地设置杀招呢! 唐牧遥咬着牙看了一眼唐诗尔所在的方向,唐门的杀招可没有那么容易破解,更别提燕唯卿和赵西洲两个孩子。 能破此局者,此地惟有他一人。 广袖如云似的席卷过这片夜空。 他要拼命了! …… 此时的衔月崖之下。 一片无人来过的沼泽中。 一个人正在无尽的黑暗中独行,吓人的野兽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但没有任何野兽敢靠近他。 就连沼泽也随着他的前行而一分为二。 他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仿佛一尊遇山开山、遇水分水的神邸。 第十二章 救人(下) 王三甲拖着死活不肯撒手的小胖子走了一段,逐渐靠近衔月崖,只听到前方树林间传来打斗的动静,落叶横飞,狂风作响,像是有一头吊睛猛虎在与人搏斗。 王三甲压低脚步,向声源靠近,小胖子吓得快忘了喘气,但又不敢离开先生,于是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王三甲。 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这片林地已经没有一棵完好无损的树木,树身上扎满了银光,落叶如海,月光清澈地洒在这片失去林叶遮蔽的土地。 唐牧遥屈膝半跪,死死盯住唐月人,广袖已经破烂不堪,其中藏纳的无数暗器统统倾泄而出,此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口,风一吹就像一张张小嘴嗷嗷待哺。 唐月人站在唐牧遥对面,面色阴鸷,仍是一幅富贵模样,身上的衣裳没有半点破损,只是肩头上的苍鹰已不见踪影,估计是化作了一堆齑粉。 “那是诗尔他爹?”小胖子低声惊呼。 他虽是低声,但场中两位又是何等人物,风吹草动都能入耳,闻声立即向他望去,如鹰隼般的凌厉目光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差点尿了裤子,多亏王三甲及时捂住了他的眼睛,不然今夜这事定会成为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噩梦。 “先生?”见是王三甲,唐牧遥急道:“先生速退,此地危险。” 他又转头朝唐月人沉声道:“这是我与你的私人恩怨,没必要波及旁人!” 唐月人咧了咧嘴:“我唐门也是名门正派,只要这位先生不动手,我自然不会伤及无辜。” 出乎意料的是,王三甲非但未退,反而走近了几步,低下身在杂乱的叶堆中捡起一道银光,是一枚打造精美的飞镖,入手触感冰凉,像千年玄冰。 王三甲感叹道:“真不愧是唐门。” 王三甲用门外汉的姿势握住飞镖,朝唐月人笑道:“我可不算无辜,我是诗尔老师,她若是出事,我定饶不了你。”他的语气听上去就好像跟学生说,你要是不认真听讲,我就让你散学后留堂一样简单。 唐月人气极反笑,这儒生莫不是在白日做梦,他堂堂唐门门主,偌大一个蜀中江湖都是他说了算,一个连杀鸡都会怕的儒生竟说饶不了他,怕是得了失心疯。 但下一刻,王三甲的举动却让他不敢小觑。 王三甲轻轻将飞镖掷出,那飞镖在空中打着转,慢悠悠向唐月人飞去,在唐月人脸上留下一道浅浅凹槽,鲜血淋漓而下。 唐月人摸了摸脸,入手全是血,他起先的轻视此时变成了深深忌惮,这一镖他何尝不想躲,但不论他如何闪避,这一镖终是落在了他脸上,就好像算清了他一切变化,任他逃到天边也无济于事。 王三甲又蹲下身捡起一枚,像这样的飞镖这片林子处处都能捡到,他依然是和颜悦色,笑道:“这只是略施惩戒,你若还不退去,下一镖就是你的喉咙。” 飞镖在他指间笨拙纷飞,像一只喝醉了酒的蝴蝶。 唐月人盯着王三甲,脸色阴晴不定,这半路杀出的儒生是什么来头?刚才那一镖是歪打正着还是确有实力? 他不敢赌,他是唐门门主,有的是锦绣前程,如果死在了此地,实在太不划算!而且为了唐门的脸面,丢了自己的性命,也委实划不来! 唐月人深深看了王三甲一眼,像是要把这张面孔记在心底,然后身形如鹞,几下纵跃就消失在黑暗。 见唐月人退去,王三甲长出一口气,快步走到唐牧遥身边将其扶起。 唐牧遥费力站起,叹息道:“谢过先生救命之恩,若无先生将其吓退,我这条命今天就要丢这儿了,更别提救下诗尔。” 他没有问为何王三甲一介书生却能有这么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正如王三甲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父女俩的真实身份一样,行走江湖,知道的越多,反而死得越快。 王三甲笑着说:“诗尔是我的学生,你既是诗尔的父亲又是我的好友,于情于理我怎能不救?” 笑罢,他又疑惑道:“都说唐门暗器冠绝天下,唐兄飞镖的确不俗,可纵观此林,皆是飞镖,唐兄就没有其余暗器可使了吗?” 唐牧遥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若换作十八年前,唐门的确冠绝天下,足以与武当、少林分庭抗礼,如果置身沙场,唐门弟子甚至能以一敌百,为百人敌。但自从李红氅杀上唐门后,唐门就一蹶不振,许多古老典籍都在那场大火中焚尽,剩下较为完整的就只有傀儡一脉,再加上我当年自逐出门,许多暗器都已不可再用,飞镖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不至于让人联想到唐门,我才专精于飞镖一器。” “原来如此。”王三甲点头道。 “说起来,先生为何会上山?” “唐兄莫不是觉得,两个孩子都能发现的事,作为他们老师,我却会蒙在鼓里?” 王三甲一边说,一边将已经昏睡过去的小胖子安置在树下。 “也是。”唐牧遥垂下眼帘,“我以为自己已经装的够像。” 王三甲摇头道:“失女之痛,便是唐兄如何强装镇定也无法掩饰,若换作是我,可能会比唐兄表现得更为不堪。” 王三甲搀扶唐牧遥走向衔月崖。 “唐兄难道不担心诗尔安危?”王三甲见唐牧遥神色平静,不由奇道。 唐牧遥淡淡道:“先前西洲将火星踩灭,这道杀招已经失败,情急之下,唐月人唤来傀儡鹰,试图将麻绳啄断,而现在傀儡鹰已经被我击毁,诗尔已经安全,无非是多吃些苦头,待我将她拉上来罢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王三甲摇摇头,朝着树下的赵西洲、燕唯卿走去。 “老师。”赵西洲向王三甲点头。 靠在树下的燕唯卿仍是一脸生无可恋。 王三甲嗯了一声,捡起赵西洲丢在地上的木块,打量了一番,问道:“做的挺好的,怎么给扔了?” 赵西洲平静道:“差了些尺寸,如果是长枢在,会做的更好。” 王三甲点了点头,对这两位得意门生间亦敌亦友的奇妙关系心知肚明,他笑了笑,不再多言。 另一边,唐牧遥走到悬崖边,见一口黑棺孤零零悬在高空,心中对唐月人这个嫡亲弟弟越发恼怒,也对平白无故遭罪的女儿多了几分愧疚。 “诗尔莫怕,爹来救你了!”唐牧遥温声道。 黑棺中没有回应。 唐牧遥以为唐诗尔是受了惊吓而短暂昏迷,也就没有细想。 他站在崖边,悠悠跨出一步,如仙鹤般在黑棺上轻轻一点,接着身体倒转,一手攀住棺身,一手攥紧麻绳,翻转到了黑棺底部,又撤回双手将黑棺举起,双臂发力,青筋虬起如蛟。 这时,衔月崖下的黑暗中升起一道银光,起初是一个小点,到了近前已变成一道匹练,裹挟着霸道剑势,宛如一挂银河倒卷九天,直让人肝胆俱丧。 唐牧遥心中升起警兆,连忙松开攀住棺壁的手,向右纵身一跃,十指紧扣山石缝隙,像一头山野老猿。 唐牧遥扭头向下望,只见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楚。 他的眼神惊疑不定,天底下与他有仇怨的屈指可数,唐月人已被王三甲吓退,其余与他有仇而又拥有无上剑术者唯有一人,可是这人不该在闭死关吗? 银色匹练从唐牧遥的眼前飘过,虽一击未中,但余波犹在,落在临旁山石破出了一个车轮般的大洞,碎石萧萧而下,直直滚落至渊底的泥沼中,隆隆作响。 唐牧遥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黑棺,咬牙发狠,左脚在山石猛踩借力,如一只苍鹰扑向黑棺,继而一只手挂住麻绳,整个人在半空飘荡,他把住黑棺,闷声大吼,黑棺似一根离弦之箭般冲上悬崖,在地上滑行数十米,留下两道深深泥线。 情急之下,他已不管棺中的唐诗尔会否因此受伤了。 见黑棺稳稳着地,唐牧遥放下心来。 唐牧遥倚绳而立,凝重地望着悬崖下方,先前那惊天一剑只不过是开胃小菜,那隐藏在暗中的神秘人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年轻时也曾在大宋江湖中混迹过一段时间,知道凡是使剑的都不是善茬子,也多数一意孤行,绝对不会像唐月人那样见势不妙就溜得远远的。 唐牧遥等了一些时候,却始终未等来那神秘人的下一记攻势,只听到悬崖上传来焦急呼喊,他警惕地望了下方一眼,摇晃麻绳,翻身上崖。 “怎么回事?”唐牧遥皱着眉头问道。 王三甲、赵西洲、燕唯卿三个人围着已经掀开了的黑棺,面色十分难看,便是平时最不见风雨的赵西洲,此时也像吞了个苍蝇一般,嘴唇紧抿。 唐牧遥心头一沉,快步走到棺旁,定睛向棺中望去,却见空空如也,只留下一根珠钗,唐牧遥十分眼熟,才想起这根珠钗是诗尔的娘亲送给诗尔的,诗尔宝贝得很,经常别在发簪上,旁人若是多动一下,就会迎来劈头盖脸的叱骂。 只是,珠钗还在,人去哪儿了? 燕唯卿满脸不敢置信,喃喃自语:“不可能的,刚才诗尔还在里面的,怎么可能不见了?不可能的!” 赵西洲蹲下身,手指在棺沿上慢慢滑过,他看了一眼指尖,盯着棺盖若有所思,忽然道:“这棺材被人开过,唐诗尔已经被人带走了。” 王三甲也附和点头道:“棺沿上灰很少,显然就在不久前,有人开启过棺材,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带走了诗尔,只是这人是谁呢?” 唐牧遥阴沉道:“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真是他的话,诗尔不会有危险。” 王三甲侧过头看着唐牧遥,眼中闪过思索,想到若干年前那一桩惊动天下的唐门惨案,心中对那劫走唐诗尔的人有了大概眉目。 燕唯卿陷入沉默,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诗尔他爹姓唐,又是绝顶高手,如果是诗尔他爹是唐门弟子的话,那么诗尔就是唐门子嗣。 而在他所知道的江湖传说中,唯一能跟唐门扯上恩怨的就只有一个人,他名义上的师傅——李红氅! 难道是师傅劫走了诗尔? 燕唯卿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扭身向山下跑去。 “唯卿?” 见燕唯卿不说一句话就跑走了,王三甲不明所以,大声喊道。 燕唯卿没有回答他。 “这小子怎么了?”王三甲皱眉问赵西洲。 赵西洲淡淡回道:“相思断了。” 第十三章 少年夜语 天色晦暗,清凉镇比不了上京,一到夜里会挂起绯红色的灯笼,从高空之上一眼望去,像陆上星河,无比璀璨。 清凉镇的夜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大槐树下的老人们都回家休息了,伍青衣也回到了镇口的陋屋,他早些年还能在东家住西家留,及冠后去了趟上京后,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借着不多的余财在镇口建了栋木屋,简陋破烂,一到雨天就会漏雨,却还是乐此不疲,日日击节高歌。 打更的更夫敲着山南道衙门派发的铜锣,提着灯笼在黑暗中游逛,像一只萤火虫在阡陌中绽放光明。 除了更夫手中的光亮外,整座清凉镇中最明亮的就是酒楼与赌坊,仍是一派嘈杂熙攘,一到夜里,这里反而更加热闹,大宋严刑禁赌,多数赌坊都开在地下,也不知马鸿运哪来的本事能在阳光下开了一间赌坊,甚至连深夜也能笙歌如旧,行走至此的江湖客们觉得新奇,也就不惜在这儿一掷千金。 至于酒楼,老板娘淡绘锦是个有名的清冷性子,但对于送上门的银子向来来者不拒,赌坊不供给酒水,赌客们累了就来酒楼休憩,久而久之倒也形成了一条供给平衡的服务链。 此时已经是深夜,淡绘锦早早地上了二楼休息,主事的是捕快黄一深。 当然,这可不是淡绘锦安排的,纯粹是黄一深抢占了酒楼小厮的位置,坐在角落里,谁要不付账,就得问问他那把连草茎都砍不动的朴刀。 倒也有人不识相,在赌坊里输了大把银子,一肚子恼火,打算赊账,掀翻桌子要闹事,下一刻,黄一深的朴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股冷冽就直直从天门灌入四肢,旁人感受不到的杀气附在骨头上。 后来有人问这人为什么怂了,这人脸色一僵,既是为了脸面强词夺理说自己是不想横生事端,又对那把朴刀中的秘密讳莫如深,不敢多说半句。 燕唯卿凭着记忆跑出了山野,跑过了清凉镇的牌匾,当他循着光亮跑到赌坊的时候,马鸿运正从酒楼门口走出来,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在马鸿运的身旁,站着一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俊美男人,正皱着眉头支着剑勉强稳定住马鸿运的平衡,正是李红氅。 “师、师傅…” 燕唯卿的一腔质问在遇到李红氅的时候统统化作了虚有,因为看上去李红氅应是陪着老马喝了一夜的酒,根本抽不开身去数里之外的衔月崖偷偷带走唐诗尔。 他的猜想压根不成立,莫非是他猜错了? “哟,是燕小子啊!” 老马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前冲了几步,一把搂住燕唯卿,络腮胡子上沾染的酒滴都蹭到了燕唯卿头发上,“这么晚还在外头晃,怎么,拜了个师傅睡不着觉了?” “老马!” 燕唯卿低声叫道,拼命想挣脱马鸿运的束缚,但马鸿运的手就像铁钳,力道极大,根本挣脱不开。 燕唯卿闻着那扑面而来的酒臭,虽说平日里也没少喝酒,但这么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酒味还是让他翻着白眼伸手捂住鼻子。 燕唯卿求助地看向李红氅。 李红氅抱着手站在一边,看到马鸿运似乎要在这儿撒上一场酒疯的态势,皱了皱寡淡眉头,伸出一只手提起马鸿运的后领,往赌坊方向拖去。 “诶等等…” 燕唯卿大声喊道,李红氅拖着马鸿运,而马鸿运的手又钳着他的脖子,李红氅一发力,他只感到一股庞大力量涌向脖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拖行了一段距离,一张脸憋成青紫,几乎喘不上气。 李红氅松开手,走到燕唯卿面前,面无表情地将马鸿运钳着燕唯卿的手掰开,冷冷道:“明日卯时,赌坊后院,如若迟到一刻,挥剑五百。” “师傅…” 燕唯卿弯着腰大口喘息了几下,看着李红氅欲言又止,想到唐诗尔之前与他说的话,便打算与李红氅坦白说不再学剑。 可又想到唐诗尔至今仍生死未卜,如果他学剑有成,或许唐诗尔就不会经此苦难,心中不由纠结起来。 李红氅嗯了一声,冷冷地看向他。 燕唯卿被这冰冷的目光一吓,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肚:“没什么,我一定准时到。” 李红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拖着醉瘫了的马鸿运返回赌坊。 …… 戊时,清凉镇最南边依山傍水的孙员外府邸。 平常极少待客的厅堂中点满了白蜡,既衬得厅堂内格外明亮,又随着微风吹过,烛光微微晃动而分外诡异。 老人静静坐在雕花木椅上,闭着眼。 一个黑衣人走入厅堂,靴子在深灰色的石板上留下一摊摊泥迹,肩膀上扛着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正睡得昏沉。 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眸子在烛光中分外阴冷,他先看向黑衣人,又在少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淡淡道:“唐牧遥如何?” 黑衣人让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上,自己找了张木椅坐下,取过茶杯斟满喝了一口,轻吁了一口气:“二品之上。” 他皱了皱眉头,将涩得发苦的茶叶吐回杯中,不满道:“我跋山涉水而来,你就以这等货色招待我?” 老人不温不火道:“黄土都埋半截的人,喝再名贵的茶水也无法延年益寿,你若想要,我可以派人领你去库房。” 黑衣人嗤笑了一声:“还库房,能有多少名贵茶叶?你在清凉镇待了十八年,可曾得手那春前鸳鸯叶?” “老夫一介残躯,既非经国治世之才,也无万夫莫当之勇,便是李老前辈送与我,我也无福消受。倒是你,千里迢迢而来,不应当两手空空,若自衬有几分能耐,不妨去找李老前辈讨上三斤。”老人慢悠悠道。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个老小子都快死了,还拿我打趣?当今天下只有寥寥几个读书人敢自诩有大才,拿到那春前鸳鸯叶,至于习武之人,有谁敢在那位老爷子面前说自己有万夫莫当之勇?白帝城那位都不敢,我去岂不是自讨没趣?” 老人笑了起来,皱纹褶成无数朵黄花:“都说你不择手段,不要面皮,如今看来,倒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黑衣人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听到老人的点评,看了一眼地上的唐诗尔,问道:“唐牧遥不过是二品小宗师的水准,为何不直接杀了?” 老人平静道:“留着他等一出好戏。” 他的目光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幽幽道:“你在这世上籍籍无名,又与唐牧遥无冤无仇,便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会是你劫走他女儿,如此凌厉的剑法,他只会想到某个在闭死关的男人,偏偏巧的是,这个男人如今就在清凉镇…” “李红氅在清凉镇?”黑衣人眸子一亮。 老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黑衣人讪讪笑道:“我懂。” 他摸了摸缠在腰间的软剑,眼中闪过精光,一股无比凌冽的气势无风乍起:“不过若是有机会,我定要寻他较量一番。” “不用着急,无需多久便会有你扬名的时候。” 黑衣人哦了一声,眯起眼睛:“这么快?” 老人轻轻颔首,仿佛看见了那遍地痛苦的哀嚎与漫天的熊熊烈焰,语气不悲不喜:“普天之下,谁都见不得一个女人登上那至高之位。” 黑衣人怪笑一声:“我倒无所谓,不过听说那女人有倾城之姿,要是真杀进了上京城,可不能像春秋时那样把她吊起来,太暴殄天物。” “你要是有信心去征服这样一个敢戕害亲子的恶毒女人,老夫倒是无所谓她的生死。” 黑衣人连忙摇手道:“我可没这么说,像这等妖女,还是交给那位大人处置吧!” 老人看向黑衣人,含笑道:“你说什么?” 黑衣人打了个寒颤:“什么都没说,老小子你可别没事找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千万别在那位大人面前说三道四!” 说罢,黑衣人从椅中一跃而起,一阵青烟似地窜出孙府。 老人看着他离去,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下巴上竟一丁点胡茬都没有,同满是皱纹的双颊与额头相比,下巴倒是青涩如少年郎。 老人端坐在雕花木椅中,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唐诗尔,一下一下敲着椅臂,幽幽地哼起了一曲小调。 …… 夜深,亥时。 燕唯卿无比沮丧地回到茶楼。 茶楼大堂中坐了四人,王三甲坐在李老头的对座,满脸都写着赧然,未能救下唐诗尔一事委实让他先前所说的话都丧失了效力,脸打得啪啪响,现在坐在这儿都有些手足无措。 李老头倒是一脸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赵西洲静静坐在柜台后,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坐在这儿能让他心静,但此时他的心也有些乱了,便连算盘声也杂乱无章,拨弄了几下就没了心思。 虽然他与唐诗尔关系称不上亲密,平日在私塾中见到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但是一个本可以救下的人,却在他眼前丢了,这让他觉得有些烦闷。 ‘如果当时是卫长枢在的话,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赵西洲总忍不住这样想。 燕唯卿站在门口看着四人,没有说话,他看得出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太好,除了老神在在的老头子。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因为说起来,他才是在场心情最糟糕的那个。 但或许是唐牧遥说过诗尔应该不会有危险,又或者是诗尔说过永远也不会喜欢他。 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想的,既盼望诗尔能够平安归来,又揣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可怕心思,如果唐诗尔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甚至离开了人世,那么最后陪她说话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他自己都为这个想法而不寒而栗。 在年少的欢喜被打入了深渊后,燕唯卿不谙世事的心里就无法控制地滋生出一些阴暗。 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燕唯卿想起明早还要早起学剑,于是就在众人的余光中上了楼。 二楼的尽头坐了一个人影,抱着膝盖坐着,那种孤独与寂寥让燕唯卿想起了先前衔月崖枯树下的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发现这人影是之前见过一面的李老头来自上京的富家子侄。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燕唯卿有些疑惑。 似乎是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赵徽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仅有过两面之缘的年轻人,略显悲苦的脸上浮起淡淡微笑:“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燕唯卿一愣,接着摇了摇头,苦涩道:“一言难尽,找不到她了,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赵徽脸上掠过惊讶,随即了然,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悲苦愈加悲苦。 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示意燕唯卿坐下。 待燕唯卿不知所措地坐下后,他说:“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升起的看透世事的神色,燕唯卿感觉自己像看到了镇中那些始终沉默的老人,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要与他说些什么大道理。 “我娘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得病死的,偌大一座上京都没人救得下她。” 赵徽的第一句话就让燕唯卿忘记了呼吸,赵徽的语气就像一汪古井无波的潭水。 “后来,我爹也死了,同样的,谁都救不了他,他死了之后,我家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燕唯卿讶异地看了一眼赵徽,真想不到这个高高在上的上京贵子与他一样,同样是个孤儿。 “我娘死的那天,我还小,我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看着她长久地沉睡,还以为她会同往常一样,只是在午后睡了个午觉。一到傍晚就会醒来,所以她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 “后来我才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那天我才哭得撕心裂肺,但无论我怎么哭,她都不会抱起我温言宽慰了,这个江南道出身的女人埋在了上京郊外的陵区,一辈子都没能再回到心心念念的水乡。” 赵徽沉默了一霎,似乎看到了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 他的眼眶变得微红,语气微微哽咽:“她死了之后,我和我爹的关系就变得很差,十年来都没怎么说过话,便是说话也都是不欢而散的争吵,直到他也死了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跟他说话了。” 他的语气越发悲怆,但仍是强自镇定。 “我娘在世的时候和我说过,一个人死了之后就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她要我相信,她一直在天边看着我。” “这些年来,我每到夜里就会爬上屋顶看天,看哪颗星星在朝我闪烁,我相信那是我娘在天上看着我。” “我信了十年,也看了十年,可几天前,我不信了,因为这些星星里,没有一颗是我娘,也不会有一颗是我爹,他们都死了,但没有变成星星,他们死得太冤了,怨气会拖着他们坠入地下,在无尽的淤泥里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世。” 说到这儿,赵徽看向燕唯卿,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冤屈,我娘、我爹、还有你的女孩,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人还在猖狂地活着,凭什么要这些无辜的人遭受苦难?” 赵徽看了一眼燕唯卿腰间的铁剑,顿了顿,又说:“先前我在酒楼里听到你说,一剑在手便是无忧,现在的你是否还觉得无忧?” 燕唯卿陷入沉默,赵徽的这个故事太苦了,同样是孤儿,这些年来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爹娘的生死,又或者说不敢去想。 他总是存在着幻想,幻想父母亲在某个地方偷偷地看着他,或许也是天上的星星,或许是上京城的大官,只是在等待他长大。 他说得出一剑在手就是无忧,可他真的无忧过吗?父母生死未卜,喜欢的女孩危在旦夕,练剑未成,读书无能,他才发现,原来只是活着,就已经那么艰难。 他可以蒙住眼掩住耳朵佯装无事地活了十八年,但接下来的日子他怎么过?这潭水被打破了寂静之后,他怎么过? 一个孩子王的身份显然是不够的,甚至是可笑的。 燕唯卿手足无措,他觉得有一股陌生而庞大的力量正在摧毁他原来平静的生活。 他本来将一切都设想好了,等他成为了绝世剑客后,就明媒正娶唐诗尔,然后他们在一处云彩之外的地方隐居,生几个娃娃,然后相顾笑着辞世。 什么跨海斩长鲸,什么一剑碎千甲,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唐诗尔喜欢他,然后他们俩一起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他本是个清凉镇的平平无常少年,也曾幻想过举世瞩目,但更多的还是含饴弄孙,从未想像卫长枢那样踏上注定名动大宋的路。 少年人最初的野心,都始于一个女孩,燕唯卿也不例外。 成为一个不杀人的绝世剑客,被天下人敬仰,没有人敢惹他,他也不去主动招惹别人。这就是他起初的天真的梦想。 “这泱泱乱世,你如何自处?” 赵徽深深地看了燕唯卿一眼,重重道:“唯有杀,能止戈!” ‘唯有杀,能止戈?’ 燕唯卿只觉得一蓬血从赵徽的身体里飞了出来,猩红残忍。 他看着这个本就陌生的富家贵子,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第十四章 学剑(上) 燕唯卿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卧房,就在赵徽与他说话时,赵西洲忽然走上楼,见到这个清冷的少年,赵徽皱了皱眉头,住口不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回到已经打扫干净的柴房。 燕唯卿躺在床上看着房梁辗转难眠,赵徽的话着实在他心里搅起了轩然大波。 说起来,他至今还不知道这个上京贵子姓甚名何,不过听其话间,必定是上京城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大族,要不然也不会说出偌大一座上京都救不回这种话。 他从小便艳羡贵胄人家的公子小姐,不过如今看来,便连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生活何其苦,他一个小镇少年,拿什么去应付这纷乱的世道呢? 靠学剑吗?学剑就真能学出一个潇洒无忧?燕唯卿没有把握,他以前觉得自己握剑就能生三千神异,不过现在看来是他异想天开了。 但好在他有李红氅当老师,对于江湖上的剑客而言,李红氅就是剑道的第二座高峰,这是多么大的造化却被他赶上了。 燕唯卿望着房梁的眼神逐渐坚定,也对明日的学剑多了几分期盼,这是他眼前唯一一条出路了,那股神秘而庞大的力量正逼迫着他逐渐远离安宁,平静的生活越发逼仄,唯有学剑,或许能斩开阴霾与迷雾。 唐诗尔生死未卜,这始终让他如鲠在喉。 他想去做些什么,他不想像先前在衔月崖时那样束手无策。若不是赵西洲坚持,他甚至都无法发现唐叔在撒谎,还傻呵呵地以为诗尔真的被亲戚接走了。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成长、变强,他不是十分赞同赵徽所说的唯有杀能止戈,但也忽然醒悟,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不会遭人欺凌,就像以前赶走那些调戏诗尔的流氓一样,他若不是孩子王,结局就会截然不同。 睡在燕唯卿斜对角的赵西洲,此时也头枕着双臂,定定地看着房顶,无法入睡。 今日发生之事在他心中也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冲击,对于某件坚持了十几年的事忽然产生了质疑。 赵西洲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听到燕唯卿那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便起身下床披衣,走到了隔壁李老头的屋外。 他轻轻地扣了扣门,没有人回应,但下一刻门就被人打开了,是李老头。 李老头见到是赵西洲,也不觉得奇怪,示意他进屋。 赵西洲走进屋,这间屋子他极少来,屋内的摆饰都十分简单,就一床一桌两椅,一张椅子摆在桌边,一张摆在墙角。 桌上点着蜡烛,烛光微微摇晃,一张宣纸被映衬得有些泛黄,上面井然有序地写了十数行小楷。 赵西洲将墙角的椅子挪至桌边,而后坐下,没有去看那宣纸上写了些什么。 李老头将门关上后也在桌边坐下,随手将宣纸翻了个面,然后看向赵西洲,缓缓道:“这个时辰,你该睡了。” 赵西洲轻声道:“弟子有一事不解。” 赵西洲同燕唯卿一样,在李老头的面前向来以我自称,李老头有些恍惚,弟子这个称呼也有十几年不曾听过了,遥想当年从山上带下赵西洲时,赵西洲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只是不哭不笑,一双眼睛就如现今一样冷清,没想到眨眼间,已经长成了这么大人了。 李老头的眼神变得柔和,眼前这小子他委实亏欠了太多,明明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悟道胚子,却硬是在这茶楼当了十几年账房小先生。 山上不少弟子都已经名动天下,赵西洲都可以当他们师叔祖了,却还是默默无闻。 这其中未尝不是他心中藏了几分好剑藏鞘的细腻心思,但李老头也知道,其实赵西洲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罢了。 这个年纪不大却已对世事无比通透的小子,看破而不说破。 李老头温声道:“说来听听。” 赵西洲低下头看着桌上木纹:“弟子打了十三年算盘,为何仍无所得?” “你想得到什么?” 李老头看出了这个亦子亦徒的年轻人心中的愤懑与疑问。 赵西洲抬起头有些茫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希望得到什么,是一朝悟道白鹤飞天?还是头顶莲花贯理通玄? 这些都太虚了,只是当初师傅把这算盘交给他手上的时候,曾说过这里面有大道理,他就总以为能从这算盘中得到些什么。 可十三年过去了,他却毫无所得,甚至连先前衔月崖上能够用到的办法都是从王先生那儿学来的,与打算盘毫无关系。 他开始质疑自己打了十三年算盘是不是白用功? “你也想学剑?” 李老头深深地看着赵西洲,眼中有着一些意料之外的失望。 在大宋的江湖中,凡是打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习武和悟道就永远是两座绕不过的高山,有些人习武,如白帝城主,走到了武夫的尽头时,才开始悟道,成就武夫止境,为天下武人竖了一块可望而不可即的丰碑。 有些人悟道,像无忧和尚,将佛经义理融会贯通,再横练体魄,研习技击,才成就了佛门无漏。 以李老头的眼力与经验,赵西洲的资质本就应先从悟道着手,人的资质各有不同,若是赵西洲先学剑,就等同于自废武功,空余一身好根骨。 赵西洲摇了摇头,平淡道:“弟子只是疑惑这些年的意义。”他的语气向来寡淡,便是此刻心内念头纠缠,也依然平静如湖水无波。 “你是觉得这些年做了无用功?”李老头不悲不喜道。 “若弟子学剑,便是不登门堂,昔时衔月崖之上也不至于借用木工手段,自可高来高去,取黑棺如探囊取物,唐诗尔也不会因此遭难。弟子想知道,算盘之理,可否助弟子救人?” “你是在怪我?”李老头挑眉道。 “弟子不敢。”赵西洲低下了头。 “你可知若你真能悟通算珠之术,别说是救唐诗尔一人,便是救世都轻而易举?” 赵西洲惊讶地抬起头。 李老头叹气道:“终究是这格局太小,难以养就不平之气,即便再给你十数年,也难有寸进。” 赵西洲沉默不语。 翌日清早,燕唯卿起床的时候,发现斜对面的矮炕上空空如也,他走下楼,柜台后也没有见到赵西洲的人影,倒是李老头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燕唯卿佯装混不在意地问起赵西洲去哪儿了,李老头喝了口酒,说赵西洲出门省亲去了。 燕唯卿点点头,忽然想到赵西洲这小子不跟他一样是个孤儿嘛,哪来的亲戚。 他又再三追问,李老头却不理会他了。 卫长枢坐在私塾里,捏着一封放在他桌上、比他还要早到的信,若有所思。 这一日,赵西洲白衣出清凉,背着一道打了十三年的算盘,要在大宋的江河湖海中摸爬滚打一番。 …… 卯时,燕唯卿抱着一肚子疑惑到达赌坊后院,李红氅已经一身劲装等候,笔直的宛如一棵老松,那袭让江湖闻风丧胆的红氅随意地挂在树梢。 见燕唯卿到来,李红氅随手将一柄木剑丢给他。 燕唯卿手忙脚乱地接过,皱了皱眉头,问道:“我有剑,你给我把木剑做什么?” 李红氅伸手一招,将燕唯卿腰间的铁剑吸至手中,冷冷道:“现在没有了。” 见到自己视若珍宝的铁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夺去,燕唯卿脸涨得通红,又有些无可奈何,好像在这些登顶江湖几乎无敌手的前辈高手眼中,他的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毫无存在的必要。 燕唯卿恨恨道:“你们最好别让我练剑有成,不然把你们的剑统统折断,扔到护城河里去。” “哎呦!”燕唯卿痛呼起来,看着通红的掌心,朝着李红氅怒声道:“你干什么!” 李红氅面无表情道:“胡言乱语,罚你挥剑一千!” “不是五百吗!?” “那是迟到!一千五!” “你不是说就教我三剑吗?挥剑管什么用?” “连挥剑都不会,就想学剑?” 燕唯卿恨得牙痒痒,但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只好提着木剑开始挥,动作宛如田间拿木棒击打湿被褥的农妇,毫无气势,倒是怨气冲天。 “手腕抬高三寸,与肩同高!” “挥快点!再快点!你是娘们儿吗!” 燕唯卿像一根木桩似地立在日光里,从清早站到日上三竿,累到一身臭汗,右上臂僵硬的像一块石头。 他一边挥一边在心里骂,你李红氅好歹也是以冷酷不苟言笑著称的前辈高人,怎么这时候话又多又密,可以说他站了多久,李红氅便讲了多久,一边说,还一边拿着铁剑鞘拍他的腰、屁股还有手臂,力道又沉又重,拍得他又痛又麻,像是一千只蚂蚁在身上爬。 日头高照。 马鸿运也一脸贱笑地走了过来,他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夜宿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堪堪睡醒。事实上,他也没睡醒,头疼得厉害,只是翻来覆去的睡不下去了,楼下不停传来李红氅的责骂和燕唯卿那小子的痛呼。 他决定下楼看看。 马鸿运不但来了,还带了两盆冰镇的西瓜,坐在树荫底下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朝燕唯卿嘿嘿怪笑。 最令燕唯卿咬牙切齿的是,马鸿运竟然用他的铁剑切西瓜! “静心!” 李红氅冷声道,剑鞘又重重地落在了燕唯卿肩上。 “燕小子~”马鸿运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西瓜朝燕唯卿举了举。 “干嘛!?” 燕唯卿目不斜视,冷声硬气道。 此时他的一千五百次挥剑已经挥完,正举着剑练习臂力,剑下用细绳垂了一块重石。 “吃不吃瓜?” “不吃!”燕唯卿斩钉截铁道。 “老李你呢?” 李红氅瞥了马鸿运一眼,伸手一招,一片西瓜就到了手里,轻轻地咬了一口,那一声脆响落在燕唯卿耳中,却有如响雷。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 燕唯卿觉得这跟他想象中的学剑完全不同,在他的想象中,他应该是端坐在竹林之上,剑横放于膝,静心体悟天地玄奥,吸日月精华,餐风饮露,若有人来犯,就睁开眼沉声道一句“我有一剑,望诸君共赏”,然后群敌退散,顶潇洒,顶风流,才不是像现在这样流着一身臭汗,还得面对两个不要面皮又极其无耻的话痨流氓。 另一边。 赵徽的学剑倒是轻松极了。 他坐在柜台后面,这里一向是赵西洲的专用位置,如今赵西洲走了,却是被他鸠占鹊巢了。 赵徽一边翻看李老头给他的无名典籍,一边时不时闭上眼感悟身后挂着的那柄玄铁重剑的剑意。 “你的根骨称不上上等,习武的年纪又太晚,要想练剑有成,得五十年,不如直接体悟剑意,我这儿有一本早年写的借意札记,你不妨看看,这柄玄铁重剑上蕴有我年轻时的剑意,你要是有能耐,便借去使使。” “借意一说,由来久矣,读书人借天地之意,可口含天宪,为天地立心。” “剑客、刀客藏一口不平之意在胸,才能一剑掠百里杀人,一刀平山斩岳。” “若有一日,你借意大成,上京任你来去,大宋任你驰骋,便是老夫也留不下你,报仇更是举手之事。” 李老头为赵徽画了好大一张馅饼,但恁是他在这枯坐了一天,也体会不到任何剑意波动。 这玄铁重剑就像一件死物,除了森冷的凉意外,轧记中记载的“生于意外,蕴于象内”是半点都没体会到。 但赵徽不急不恼,他知道报仇一事本就不是一日之功,更何况是让一个纨绔少爷成长至抗衡无上皇权,更是比登天还难。 他只能等。 第十五章 学剑(下) 燕唯卿待在赌坊后院学剑的同时,伍青衣被一阵奔雷似的马蹄声惊醒。 推门一看,迎面而来一线黑潮,浩浩汤汤,杀气腾腾。 待到近前,伍青衣才看清这黑潮的真貌,竟是约莫千计的大宋军伍,个个披坚执锐,面甲后的眼眸透着恶狼似的凶光。 伍青衣从来没有见识过这般阵仗,他长到今日只见过一回大宋军伍,是在去年跟着商队老人去天香阁那回。 在天香阁外站了两列魁梧壮汉,同样是披坚执锐,只不过眼神要和缓一些,听商队老人说,这些人都是千牛卫的候录,要在天香阁外站足三年,才能成为正式千牛卫。 连守卫皇城的千牛卫都得站在天香阁外当护卫,可想而知阁内的名伶大家们在上京的地位有多么举足轻重,这也就更坚定了伍青衣学艺的决心,他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样被人尊重。 只不过那寥寥几个候录千牛卫的气势,远远比不上他此时见到的乌压压黑潮来得震撼,这简直就是扑面而来的、让人窒息的壮阔,直让他身子发冷,倦意全无。 黑潮汹涌而来,在牌匾前十丈处急停,从急动到急静,势如天成。 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 他的甲胄与其余士卒的稍有些不同,锁子银甲,据说这是从天南以南传回大宋的新型锻造技术,前两年才刚投放至军中,唯有军功彪炳者才有资格穿佩。 他的面容都隐在银色面甲之后,轻轻向前走了几步,牌匾的阴影投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旁人看不到他眼中的敬畏。 山南道,京畿道,看似毗邻,其实在旧制的天下十八道中,大宋这个刚建国不到一百余年的初生王朝不仅是对那几座边陲重镇所在之道鞭长莫及,就是这相邻极近的山南道也是无处使力。 号称北地道教祖庭的武当就立山门于山南道,早年间大宋还扶持天师阁成为大宋国教,试图以此削弱武当的威名。 后来,就跟天师阁主提出的九品中正制一样,天师阁同样不了了之,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武当仍旧是那个让大宋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恐怖存在,甚至文宗皇帝在世时大刀阔斧地改革江湖,也不得不向武当低头,咬牙切齿地封武当道尊为平等王。 听说那道封旨快马加鞭送到武当山脚下时,武当道尊都没有下山接旨,是守门的道童接下的。 这也就是为何江湖中总传言平等王是虚封,连正主都未曾同意的王位,可不就是虚封。 清凉镇就坐落于武当山脚下,距离那能让将军下马公卿落轿的武当山门不足十里。 对于大宋朝廷而言,以武当山为中心,十里之内皆是禁区。 谁也不知道那个年轻的时候就以不讲道理出名的武当道尊会不会以此为由而杀入上京城大闹一场。 对于这些生猛到冠盖江湖的猛人,上京已经尝到过一回教训。 那是昌徽年间,大宋铁蹄马踏江湖,在途径太阿山时还以为这座只在一州之地有些小小声名的小道门与之前坍塌的江湖门派一样不堪一击。 在沧江旁驻马饮水后,就挥鞭策马长驱直入,谁知恰逢太阿山道人飞升,这位声名不显的无名道人直接驭虹入京,挥袖杀灭三千甲,让文宗皇帝披头散发,最后立地飞天,一举奠定了太阿山南地第一道门的地位,甚至有好事之徒称其为南地道教祖庭,意图挑起太阿山与武当的战争。 太阿山籍籍无名,猛不迭杀出一个人都能叫上京铁甲蒙羞,更别提延续了千年道统的武当。 清凉镇的牌匾之外,就是武当的最后底线,上京禁军最近只能停在这里,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武当会作何反应。 年轻将领站在牌匾下看了一会儿,淡淡地瞧了一眼呆立着的伍青衣,转过身走了几步,翻身上马。 “走!” 冰冷的声音远远地扩散开。 副将是个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年轻男人,青色的胡茬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色,一双浅蓝色的眸子,山根像高耸的山丘,嘴唇薄如蝉翼,典型的西域人氏。 前朝,也就是春秋无义战期间,西域一度是诸国会战的中心,不论是占据了天险的旧蜀,还是自居中原正统的大宋,都对这个偏僻的外族政权没什么好感。 春秋无义战一度打散了本就称不上团结的西域,西域流民疯狂涌入中原。 文宗皇帝在位时,这个既不缺雄才大略也不乏野心宏图,却唯独少了些天命的贤帝,下旨允许西域流民参与科举,优秀者甚至可以在朝为官。 从来不忌惮手下功高盖主的文宗皇帝本期待着“天下风流尽入吾毂”,却还没等到就驾崩仙去了,留下了一个初入正轨又百废待兴的庞大帝国。 来自西域的副将抿了抿嘴唇,持着半生不熟的大宋官话,疑惑道:“走了吗?” 他淡蓝色的眼眸看着石质牌匾,实在不明白自己一行人连夜行军到了此地,只是为了看这牌匾一眼? 年轻将领摇了摇头,这位因在边疆立功而空降上京的副将当然不会明白大宋与武当间说不清楚的沟沟坎坎,也不会理解这座牌匾代表了什么。 年轻将领坐在马上,伸出一只手停在半空,一个黑点自高空掠下,稳稳地停在手上,利爪勾住小臂,是一只头顶种有白毛的鹰隼,双眸似电,神俊非常。 年轻将领取下系在鹰爪的竹管,将一卷黄纸塞入管中,又系回鹰爪,抚了把乌黑鹰羽,手臂抬起,这只负责将这只远在异乡的队伍与上京密切联系的信鹰轻啼,再度飞上天。 望着信鹰飞远,一行人掉转马头,卷起千堆沙尘,同来时一样浩浩汤汤地离去。。 伍青衣愣愣地看着这军队威风凛凛地来,威风凛凛地走,有些不理解这军队因何而来,莫非是来练兵? 他摇了摇头,打算回屋补觉,却再没心思睡下去了,一种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清凉镇要出事了。 …… 赌坊后院。 马鸿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李红氅聊着,燕唯卿直挺挺地站在院落中央,起初的怨念此时都变成了呆滞,任谁像他这样不动不摇地站了半天,都会如此。 “老李?” “嗯?” “露一手?” “滚!” “你不露一手,这小子哪有心思学剑!” “……” 李红氅瞥了一眼满脸希冀的马鸿运,觉着这个从来不做无谓之事的男人有点奇怪。 但想了想,还是拿着那柄剑身上还沾有西瓜汁的铁剑随手一挥。 “咔嚓——” 一棵两人环抱粗细的大树从中开裂,重重倒向两侧,原本挂在树杈上的红氅凌空飞起,被李红氅召至手中。 “你!我让你露一手,没让你劈树啊!” 马鸿运看着这棵后院中为数不多能够乘凉的树倒下,心在滴血。 李红氅冷冷道:“那你找个人来让我杀!” 马鸿运闻言缩了缩脑袋,偷偷瞪了李红氅一眼,敢怒却不敢言,这个疯子还真能做出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事,哪怕他是这疯子的好友也一样。 他只好看着已经变成两半的大树欲哭无泪。 差点就被大树砸中脑袋的燕唯卿吓了一跳,后跳了一大截,树枝是擦着他鼻子倒地的,树叶在他脚面盖了薄薄一层,树叶上堆积的灰与露水让他呛得连连咳嗽。 但他的眼睛里却跳动着火焰,忽然觉得先前一上午的拼命是应该的,如果有一天他也能随手一挥就劈断一棵大树,别说挥剑一千五,就算挥剑一万也愿意。 “这我也能做到?” 燕唯卿指着倒地的树,向李红氅问道。 李红氅沉吟了一会儿,无视了马鸿运明晃晃的暗示,摇头道:“你想做到这一步,得三十年。” “三十年?” 燕唯卿拉高了声调,目光在手中木剑与倒下的树之间徘徊,气馁道:“那我练这两个月管什么用?” 他把木剑往地上一插,布满汗水的脸上意味索然。 李红氅脸色一沉,刚有些柔和的脸庞再度变得冷峻,面无表情道:“我说过,我只教你三剑,这两个月你学会学不会,此后能到达什么境界与我无关。” “现在!把剑拿起来!” 但燕唯卿并不动作,与李红氅就此僵持住。 “好了好了,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指不定燕小子以后就一飞冲天了呢!” 却是马鸿运出来打了圆场。 但僵持着的两人都不买账,一个面沉如水,一个兴味索然。 马鸿运在心中暗暗叫苦,李红氅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是根本劝不动,他只好把燕唯卿横拉硬拽到角落,打算动之以理晓之以情。 “燕小子,你自己都说了只学两个月,日后成不成才都与他无关,怎么一到这时候就出尔反尔了?” 燕唯卿扭过头瘪了瘪嘴,自知理亏。 “再说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还指着他一下子把你送上天下第一?” 燕唯卿不说话。 “你可知他刚才那随手一剑,是江湖上多少剑客追求的?以意御气,可以杀敌于千里之外。多少人练了一辈子都看不到门槛,你小子只要三十年就能掌握,还不满足?” 燕唯卿挑了挑眉头,有些惊讶。 “行了,回去道个歉,他是第一回当师傅,你也是第一回当徒弟,师徒如父子,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自己说了,他不是我师傅,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燕唯卿仍犟嘴道。 “他说交易就交易?”马鸿运撇了撇嘴,“跪也跪了,叩也叩了,天地君亲师,要是这只是一笔交易,他可无福消受,他跟你一样嘴硬罢了。” 后院里,李红氅站在树下,仍是一幅生人勿近。 燕唯卿满脸不情愿走近,他终是被马鸿运说服了,决定向李红氅赔个礼。 “师傅?” 李红氅板着脸不说话。 “刚才是我错了,您别生气!” 仍是无悲无喜。 燕唯卿咬了咬牙,跑到一边将插在地里的木剑拔出,站在原地又开始目不斜视地练剑。 一大一小就这样在这后院中彼此不说话,沉默地对峙。 马鸿运站在角落,看到这幅场景不禁摇头失笑,那位大人还真是会挑人,燕小子这脾气摊上李红氅这性子,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第十六章 上京城外初相遇 赵徽与南山牧野也曾走过的官道,联结着上京与天下的经济脉络,两旁的群山起伏连绵,翠木成荫似海。 三三两两的羁旅客,有的乘车,有的骑马,皆是风尘仆仆。 有两人牵着一匹瘦马,一前一后。 走在前面的背着一把算盘,白衣不染纤尘,俨然一幅浊世佳公子的皮相。 后头那个就稍显磕碜,茅草一样的头发,随意扎了个鬏,肤色粗糙暗黄,但粗眉高鼻大眼,有几分西域流民的味道,若是打理一番,也不失英挺气概,只是此时的喋喋不休却让他显得惹人厌烦。 穿白衣背算盘的人自然就是账房小先生赵西洲,后头这个是他在路上“结识”的朋友,说是结识,其实就是这个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三天前,赵西洲骑马行至一处山林,只听得林子簌簌作响,跳出七八个恶汉,个个凶恶,看赵西洲的目光就像看一只煮熟了的鸭子。 他们的眼神中除了贪欲外,还有久不经事的色欲,显然以赵西洲这样的俊美皮囊,哪怕是个男儿身,他们也绝不嫌弃。 赵西洲并不慌乱,他若真是手无缚鸡之力,李老头也不会放心让他去江湖中行走。 以他的身手,虽说比不得高来高去的江湖高手,但对付这几个小小蟊贼还是手到擒来的。 就在赵西洲打算动手的时候,从身后传来哇呀乱叫,扭头一看,一个破破烂烂的家伙踩着树枝从天而降,凭空虚踏几步,相当不优美地落在了赵西洲面前。 他急忙爬起身,背对赵西洲喘了几口粗气,沉声道:“不要怕!有我在,他们伤不了你!” 说罢,还细细地收了脚步,摆出一幅渊停岳峙的高手做派。 赵西洲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个半路杀出的家伙是什么来头。 那人背对着赵西洲的脸上闪过窃喜。 嘿嘿,跟了一路总算遇到了英雄救美的机会,哼,这小妮子以为女扮男装就能逃过我吴大爷的火眼金睛?吴大爷行走江湖也有小三载了,什么事没见过,区区女扮男装能难住我?今日吴大爷非要打动你个小妮子的芳心! 他正眉肃目,朝那七个满脸写着忌惮的劫道蟊贼沉声道:“如今世道乱,你们出来劫道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连女人都劫未免太不讲规矩,念你们生活不易,若就此退去,就饶你们一命!若不退,哼哼,我这把刀不介意再多杀几个人!” 他将心中早已打好的腹稿和盘托出,一边说一边暗自得意。 瞧瞧,这话说的多有水平!既有江湖大义,又不失小家温情,谁听了会不退却? 那七个劫道蟊贼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这持刀小子的深浅,犹豫着踌躇不前。 “大哥,这小子就一个人,咱可有七个,看他刚才身手,充其量就是个三流水准,咱七兄弟一起上,他必死无疑!” 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凑上前,在为首的蟊贼头头耳边低声道。 蟊贼头头犹豫了一下,想到哥几个已经五天没尝过肉味了,这小男人细皮嫩肉,肯定是个能伺候人的主儿,顿时心里一痒,发狠道:“上!” 话音一落,他就大吼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冲了上去。 在大宋,从上而下不论文武,都老老实实贯彻着文宗皇帝在世时的旨意,凡是有能耐的都入伍参军,不然就是在豪族世家当门客扈从。 没能耐的,只好专务农耕。有个把力气又不愿意在农田里荒废了一生的人,才选择落草为寇。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春秋无义战期间,最后一个大寇明智选择从龙,同大宋开国皇帝一同打下不世江山,如今封号滕王。 之后的匪盗就一日不如一日,在如今的大宋,已经不复当年三山一匪五峰一寨的盛况,当匪盗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是常态,还不如在家务农来得踏实。 “来的好!” 姓吴不知真名的年轻男人怪叫一声。 雕刻华贵花纹的刀鞘微震,古刀出鞘。 他拖刀而行,去势极猛,像是携裹了漫天云彩。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原本不着一点烟火气,在遇到那迎头匪首后,忽然变成了叮叮当当的小孩子过家家。 七个蟊贼都没有兵器,他们穷的很,要是有兵器也不会在这荒郊野岭扎窝,一定会去更富裕的地界。 七个人赤手空拳围着吴姓男子打的你来我往。 “大哥!这厮的刀好生坚硬!” 有拿废铁烧制成拳甲的蟊贼仗着甲胄护持想空手夺白刃,却碰到刀身,直震得手臂发麻。 “大哥!这厮身法好滑溜!” 吴姓男子像一条灵活的游鱼在七人的围攻下腾挪躲闪,彼此奈何不了彼此。 为首的蟊贼一边见招拆招,一边在心里暗骂,这几个同乡打架就打架,能不能闭嘴不说话,这家伙刀硬身法滑溜他能有什么办法,他都自顾不暇了。 吴姓男子一边激斗,一边用余光观察赵西洲,想看看这女扮男装的小妮子什么表情,是不是已经被他吴大爷的英姿迷住了双眼? 赵西洲面无表情,看着这突然杀出的家伙与七个蟊贼缠斗在了一块,觉得也没自己什么事,转身离开。 “诶诶诶!” 见这小妮子竟然一言不发就离开,吴姓男子竟直接收刀抽身脱离战团,徒留七个大汉弯着腰撑着膝盖在原地气喘吁吁。 “大、大哥,咱还追不追?” “追、追你个大头鬼啊,点子太硬,咱撤!” 七个人互相搀扶着离开,这他妈的劫个道比种田还要累,还不如回老家呢! “姑娘留步!” 吴姓男子拦下了赵西洲,摆出了一脸气宇轩昂,微笑道:“在下吴清垣,敢问姑娘芳名?” 赵西洲冷冷地看着这个明明衣衫褴褛却还硬要装年轻公子哥的男人,翻身上马,直接策马越过吴清垣,徒留他在马后吃灰。 之后的几天,吴清垣就缠上了赵西洲,这个横空杀出的年轻男人脚力不差,甚至赶得上快马,有时候赵西洲已经将其甩丢了,没过几个时辰,这家伙就跟闻着味儿一样追了上来。 久而久之,赵西洲也拿这个缠人的家伙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去。 吴清垣在第二天时就发现了赵西洲其实是个男儿身,不过这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即便他所在的家族权势极大,像这般长相俊美的男人他也从未见过,要是能带回去做自己的妹夫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自家那个任性淘气又心气颇高的妹妹不成天高喊着要找天下第一美男子做夫婿吗? “我说兄台,你也要往上京去?” 吴清垣跟着走了一段,伸长脖子隐隐能看见路尽头那座天下第一都城的轮廓,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呼起来。 赵西洲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他也想选择不回答。 可是过去的多次经验告诉他,这个明明出身名门却装成江湖游侠儿的家伙能用一百种办法烦死他。 “兄台你是上京人?” 吴清垣抬高了音调,兴奋溢于言表。 要是这家伙是上京的名门望族就更好了,虽说他所在的家族一向不注重所谓的门当户对,像他,就是他父亲游历西域时碰见了他娘亲后的产物,但如果能门当户对就更好了。 赵西洲淡淡道:“不是。” 吴清垣失望地哦了一声,转头又兴致勃勃道:“那兄台你是去上京赶考?” 赵西洲眉头微皱:“殿试不是三月十五?此时赶考也未免太早。” “兄台有所不知!”吴清垣走到赵西洲旁,一脸高深莫测道:“早一日到京城,便多一分机会。” “徇私舞弊?”赵西洲眉头皱得更深,卫长枢今年刚考取童生,如果按照正常规律,应在三年后的殿试中崭露头角。不过他太了解这个亦敌亦友的同窗,卫长枢决意在今年考过三试,甚至连中三元,接着名动大宋,为其师王三甲彻底平反。 “不不不!” 吴清垣头摇成拨浪鼓,开玩笑,若是传出去他吴清垣诽谤科举存有徇私舞弊之嫌,别说是他,就连他背后的家族都难逃动荡。 天知道文宗皇帝在世时在科举上花了多少心思,不仅变三年一考为一年制,更连同礼部、工部定律明令限止舞弊,一举杜绝了贿买考官、夹带经文、请人代考等多种舞弊手段。 如今庙堂上赫赫有名的中书舍人元七意,当时就是礼部侍郎之一,已逝的右相赵克己曾在文宗皇帝死后辛苦维持科举公正十七年。 可以说,如今科举的公平公正完全取决于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清正努力,便是再独善其身的豪族也不敢在科举上动手脚,连诬评诽谤都不敢。 吴清垣压低声音道:“谁也不敢在科举上动手脚,只能趁着科举前夕将一些有才学的读书人提前召入麾下,到时候再动用手段送入底层锻炼几年,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宋庙堂的中流砥柱。” 见赵西洲仍眉头紧皱,吴清垣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时不同往日,除了状元榜眼探花郎,其余者都成了陪衬。与其待在那小小的号舍里拼得你死我活,倒不如提前为自己寻好出路。一年一科举,听起来着实不错,但以往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盛况可是再也看不见了。” 他这番话说的有鼻子有眼,若不是赵西洲早已看出了他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定要怀疑他的真实身份,这些言谈可不是在江湖里打滚的浪荡游侠所能说出来的。 赵西洲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眉头渐渐松展,只要不是徇私舞弊便好,以卫长枢的能耐,若没有蝇营狗苟,定然能考取功名。 他等着看明年科举卫长枢名动天下。 如果这天下有人能连中三元,那一定是卫长枢。 二人谈话间,上京城逐渐靠近,这座天下第一名城,过去迎来过许多风流人物,太阿山道人在此驭虹惊天地,无忧和尚在此抢过天子女人,有太多的文人在这里浮白载笔呵壁问天,有的投笔从戎,立下不世功勋。 而如今,亦有两个未曾踏足过此地的年轻人跋山涉水而来。 赵西洲望着上京城辽阔的城墙,古井无波的心中也不禁兴起了波澜。 师傅让他第一站便到上京,绝不是空穴来风的脑热之举,定是经过深思熟虑。 在这里,他能得到什么呢?那据师傅所说能够救世的算珠之术,他可否在这找到一点灵光? 他的心中掠过万千念头。 站在他身边的吴清垣同样心潮澎湃。 出身南地的他还是头一回领略北地风光,背负特殊使命的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吴清垣这个名字就会传遍大宋疆土,而今天,就是他名扬天下的第一步。 夕阳徐徐西下。 二人的身影在落日的斜晖下拉得很长、很长… 第十七章 京变 隆符十七载四月十五。 距离那个萧瑟凄凉的清明已经过去了十天。 唐诗尔的不知所踪,在清凉镇犹如往小潭中扔了一枚石子,只在少数人心中漾起波澜,这波澜或许会在若干年后形成一场轩然大波,但不是现在。 而右相府的轰然坍塌,却是立即在上京引起了一场山洪似的剧变,那个生前就常常在儿子面前自吹大宋黄紫公卿半出其手的老人,委实没有撒谎,在他离世后的十天内,这个清明让许多人都过得胆战心惊。 妖后的刀子比江湖上最凌厉的刀客还要快,赵克己权倾朝野,也不过是眨眼一刀的事,以至于庙堂中许多曾受教于赵克己的大臣都蒙在鼓里,还真以为赵克己谋反篡国,私下交流时甚至为此痛心疾首,怒斥那赵克己昏了头,放着右相的位置不坐,要去和那北原狼子野心的蛮子狼狈为奸。 一些平素自诩赵克己门生的官员眼见风头不对,纷纷联名上书怒谏那赵贼数桩恶行,不少恶行都是捕风捉影,唯有若干年前赵徽冲撞左相,害得左相小儿子残疾一事千真万确,不管不顾替儿子遮风挡雨的赵克己也被冠上了一个管教无方的罪名。 赵克己生前得意的门生们此时都成了鞭尸、往他身上泼脏水的中流砥柱,倒是事件的主人公之一,中书舍人元七意,也是赵克己最得意的两位门生之一,一直对此事保持沉默。 右相赵克己的倒下意味着大宋的庙堂少了一根擎天之柱,半数的官员们都要掉转矛头寻找新的靠山,左相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一向来者不拒的老人在赵克己死后却没有任何动静,放任数以百计的官员如同无头的苍蝇乱窜,既不抛出橄榄枝,也任由那些堆在库房中的名帖生灰。 大宋的庙堂与之前所有朝代的庙堂都不同,肺痨小皇帝勉强依靠太医院吊命,日日早朝都难以维系,更别提临幸后宫,为夏氏传宗接代,也就不会有春秋无义战时发生的九子夺嫡、玄武门之变,不少官员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投靠的皇子,亦有人偷偷派遣门客前往锦绣城,去探听那位绣王的口风,看他有没有称帝的念头。 如果妖后盛浅予没有称帝的心,那么在肺痨小皇帝归天之后,最有可能继位的就是他的皇叔,立志成为盛世闲王的夏倚天。 其实二十多年前,满朝文武都坚信夏倚天会成为新帝,这位小时候就被宋太祖抱在怀里,称为夏氏锦绣儿的风雅男人,本身的文韬武略就冠绝大宋,更别提其贵为太子的身份,登基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但不知为何,最后登基的却是始终韬光养晦的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文宗皇帝。 虽说文宗皇帝亦是胸有韬略,但是不少老臣打心眼里还是更喜欢那个待人接物如春风拂面的绣王夏倚天。 近两年间,盛浅予称帝一说已不胫而走,不单是在庙堂诸臣之间,就连上京坊间也常常在茶余饭后谈论此事。 上京的百姓或许是生长于这座天下第一名城的缘故,胆识、见识都比其余地界要强上不少,若是换作是山南道百姓,绝对不敢私议国事,生怕因此掉了脑袋。 但上京的百姓才不害怕,甚至为了此事而分成了数个派别,听说三月十五殿试后犒赏登科进士的曲江宴中,作为科举主考官的赵克己还以此作为曲水流觞的题目,问天下士子女子称帝是否逾矩,搅得满城风雨,深宫内院中伺候盛浅予的宫女们都战战兢兢,唯恐这个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宋权力巅峰的女人拿她们撒气。 但显然,盛浅予的手笔才不会狭窄到在这些紫禁笼中雀身上开刀,她要么不动刀,要么就惊天下,直接连根砍断了赵克己的身家性命,要这位赫赫右相背负千古骂名,不管是肉体还是名誉都彻底摧毁。 右相府没落后的上京,舆论就像墙头草一样,被这股血雨腥风一刮,统统向盛浅予的石榴裙下倒去,几乎没有一个官员敢站出来替赵克己说句公道话,或许是他们认为赵克己谋反叛国一事属实,又或许是没有那个胆量与疯魔了的盛浅予扳手腕。 代表大宋权力核心的威宁殿中,竟只有一个老头敢直视幕帘后的倾城倩影,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老夫相信守心不是那样的人。” 守心,是赵克己的字,只有关系最亲近的人才会如此称呼他。 说这话的老头叫孙长贵,很土气的名字,但代表的却是大宋王朝的宾礼外事,如果说赵克己、左相是大宋官员前进途中避不开的两座高山,那么孙长贵就是一座无人敢觊觎其位置的险峰,他已经执掌了礼部二十五年。 初登威宁殿的新生代官员们望着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头,心道他哪里来的理由和胆量跟太后叫板,但一些已经效力大宋近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大臣纷纷脸色微变,他们忽然想起了一桩淹没于昌徽年间的旧事。 礼部尚书孙长贵不但与赵克己有着交情,而且交情极深,当初文宗皇帝决定改革科举时,就是赵克己与孙长贵牵的头,并为此尽心竭力了二十多年,可以说正是这两个人造就了大宋的文风鼎盛。 所有人都道孙长贵是铁打的礼部尚书,连当初担任礼部侍郎的元七意都高升为清贵之极的中书舍人,甚至有望成为未来右相了。 这个老人依旧不挪窝,待在礼部日新月异的高屋华瓴中,已经成为了礼部的象征,他送走了一代又一代旧人与新人。 此刻威宁殿中的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他一说话,连带着不少人都紧张起来,偷偷抬起头打量那道幕帘,生怕幕帘后的那道倩影掀起雷霆之怒。 亦有人下意识望向站在文官首位的左相,看他会否借此发难,但让他们失望了,左相背对文武百官,一反常态的老神在在,这个苍老的背影似乎因岁月而迟钝,甚至忘记了可以借此机会击倒孙长贵这个官场上的劲敌。 所幸的是,那次朝会上盛浅予的心情不错,退朝后威宁殿外的白石台基上仍能听到一片珠玉琅琅,落在孙长贵的耳中,却像是一曲对大宋最后肱骨的哀歌。 他佝偻身形,步子蹒跚,落在人群的最末端,成为了最后一个离开皇城的人。 他一身麻布长衫,哪怕是上早朝,他也很少穿那身显赫之极的绣有仙鹤锦鸡的从一品蟒袍。 若不是守卫皇城的千牛卫对其态度敬畏,谁又会相信就是这个不修边幅而寒酸朴素的老人,敢对文宗皇帝跳脚大骂:“若科举不改,我必告老还乡,广辟寒舍纳天下寒士,要你夏氏治下无可用之人”。 孙长贵回头看了一眼外城通往内城的朱漆大红牖,无忧和尚曾在这儿将竖九路、横九路的八十一枚金钉震飞,他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君贤凤鸣的时代了,如今的皇城阴气太重。 孙长贵往宽窄巷子的寒舍走去,推开布满青藓的屋门,正准备从瓷缸里舀一瓢水洗面,却见四方的木桌边坐着一清瘦身影,那人背对着他,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 他脑中闪过一个二十年没有见过的人的名字,匆忙敷衍地抹了把脸,水珠尚在皱纹沟壑里流转,就皱着眉头,走至清瘦人影对座,略带责问道:“你怎么来了?赵徽是不是还活着?” 清瘦人影正是南山牧野,仍是一幅清贫素朴的模样,眉目极淡,但五官尚算得俊美,若是梳妆打扮一番,放在江南道那些坐地吸土的美妇眼中,也不失为一个让她们一掷千金的美男子。 回首往昔,他也曾是倜傥状元郎,也曾醉卧高楼千金买醉,疏酒狂觞倚马成文,这个骑白马自西域翩翩而来的男人,青丝白衣,迷倒过上京无数怀春少女,他入京之时,满城夹道,长街尽头站着文宗皇帝,正微笑看着这个誉满天下的西域奇才。 二十年默默无闻后,谁还会记得他南山牧野呢? 江湖一代新人胜旧人,能消声觅迹却仍处于风口浪尖者,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罢了。 南山牧野点头道:“少爷还活着,现在住在清凉镇,李前辈正在教他习剑。” “李前辈?” 孙长贵沉吟了一声,突然激动道:“可是武当那位?” 南山牧野笑着点点头,忽然正色道:“孙大人相信老师是被陷害的?” 孙长贵看着南山牧野,想着他与二十年前宛如天壤似的巨大差别,没好气道:“老夫当年也是你的主考官之一,要不是赵老儿快了一步,你就是我学生了,还喊我孙大人?” 见南山牧野有些哑然,他摆摆手道:“我当然不相信赵老儿会谋反叛国,我比谁都了解这老小子,北原那位天可汗牺牲了那么多精锐才把招安贴送到他手上,换做是我,都得考虑几天,这老小子二话不说就烧了。就这个人,你说他尸位素餐我都信,谋反叛国?他要是敢,现在都成北原的南院大王了!” “那大人如何看待盛浅予称帝一事?” 见南山牧野仍是不改口,孙长贵挑了挑苍老的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抿了口早就摆放在桌上的酒,道:“女子称帝,当然是违礼逾矩,老夫当了这么多年礼部尚书,对此中因由再清楚不过。不过十八年前,老夫认识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小子,叫王三甲,他说世间男女其实没什么不同,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女人却要遵从三从四德,这并不公平。 他还说,男人可以研习四书五经,参与科举,女人就必须红袖添香,沦为男人的玩物,这也不公平。 老夫当时听得火冒三丈,但如今细细想来,其实不无道理,盛浅予要称帝,就让她称呗,只是这世间一切都得按规矩来,她盛浅予不讲规矩,她不愿花功夫说服守心那个顽固老儿,竟然动刀子杀人,这就不合道义了。” 南山牧野点点头,孙长贵所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女子称帝所承受的骂名必是前所未有,所受到的阻力也必是莽莽洪流,以白鹿书院、江左吴家为首的这些庞大势力绝对不愿意看到一个女人骑在天下人之上作威作福,但这并不意味着,盛浅予就一定要不择手段。 赵克己的死,太冤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说赵克己作为那株最讨厌的巨木,是盛浅予如鲠在喉的眼中钉,但人各有所爱,各有所忠,他南山牧野作为赵克己最后一个门生,难道就这样听着恩师的冤魂在地下怨诉吗? 南山牧野紧紧握拳,当年锣鼓巷一事,他得罪了太多人,若非恩师誓死力保,哪还有他的今天?知恩若不报,便是读尽了圣贤书,也不过是个不知冷暖的禽兽罢了! 就在南山牧野思虑间,孙长贵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微变,以盛浅予的狠厉性子,赵克己不过是在朝堂上说了一句自古从无女子称帝,就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今日他替赵克己说了句公道话,难保这女人怀恨在心,杀鸡儆猴。 这时,屋外头忽然传来马蹄嘶鸣以及人群喧闹声,梁上灰尘似大雪纷扬落下,瓦片震动。 孙长贵脸色大变,果然如他所料,这女人尽管没有选择在朝堂上向他发难,但也差之不多,竟搅出如此声势,这女人真把上京当成了她的一言堂? 如此横行无忌不虑后果? 赵克己被诬谋反叛国,他又将安上个什么罪名? 他能够想象,千牛卫定已将宽窄巷子团团包围,谁也逃不出去,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已经活的够久了,死便死罢,但南山牧野还年轻,满腹韬略还无处施展,决不能死在这无谓的政治争斗中。 过去二十年间,是赵克己为南山牧野遮风挡雨,今日也该轮到他了! 不过显然,他低估了南山牧野的能耐,南山牧野入圣一事,黄天行只告诉了盛浅予一人,他可不愿拿自己作为南山牧野扬威的垫脚石。 南山牧野老神在在,将那汹涌而来的危险当作春风,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按在桌上,站起身朝孙长贵深深作了一揖,缓缓道:“大人保重。” 说罢,便毫不犹豫推门离去。 孙长贵来不及阻止,到口的劝阻又咽了回去。 望着南山牧野离去的背影,他颤颤巍巍地点起一根蜡烛,苍老的面孔在烛火的阴翳中看不分明。 借着烛光,他将纸摊平,仍是那熟悉的字迹,只不过字里行间不再是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扶龙策,而是杀气腾腾要吃人的屠龙术。 孙长贵的脸上阴晴不定。 屋外,南山牧野静静站在宽窄巷子的正中,光影之间,一个熟悉的男人站在他对面,按刀狞笑,在他身后,无数匹枣红马蜂拥而来,像一片深红色的海洋,要将南山牧野淹没。 在上京军伍中服役的兵卒都憋着一口气,那帮驻守边疆的娘们凭什么说他们是怂包? 论精锐,他们个个勇冠三军,论地位,他们这批人十之八九都是世家大族的少爷、江湖大派的翘楚。 若不是如此,他们凭何守卫皇城? 太阿山道人驭虹碎千甲,无忧和尚长笑入宫门,听上去他们是一帮不堪一击的废物,但也不看看与他们为敌的都是何许人物? 便是白帝城的那位将军亲至,又能从这两人手中讨得几分好? 今日,他们倾巢而出,势必要让这尊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位儒圣殒命,立上京铁军无上之威! 千牛卫统领黄天行站在千军万马之前,此地的百姓都已被疏散一空,他看向无悲无喜的南山牧野,抚摸着甲胄上的凹陷,脸色阴沉,皮笑肉不笑道:“南山先生别来无恙?” 南山牧野也笑了起来,但毫无笑意。 “牧野沉默了二十载,今日容我张扬一回!” 朗声满京城。 第十八章 乱战 摘星楼,坐落在皇城东南,像冲天之柱。 这座上京唯一能高过威宁殿的建筑,过去从属于钦天监,用以制定历法,后来天师阁主横空出世,因善观星象、预测祸福而深受文宗皇帝信赖,其麾下天师阁因此而兴,摘星楼也就移到了天师阁名下,钦天监从此成为历史的尘埃。 到了如今,随着天师阁的名存实亡,天师阁主不知所踪,摘星楼也已闲置多年,听说小二十年间风头极盛的著作佐郎郭景纯曾向肺痨小皇帝提出欲入职摘星楼以制定新历,不过始终未被允许。 新历一事也就遥遥无期。 这一日,南山牧野声振京城之时,一个女人拖着长长的裙裾,孤身一人登上摘星楼,数十个宫女太监焦急站在楼下,生怕这位万金之躯着了风寒。 摘星楼顶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积灰,灰蒙蒙而空荡荡,旧时天师阁主使用过的那些奇特仪器都随着他的失踪而一道消失了,在文宗皇帝驾崩归西的那个夜里,这个曾深受圣眷的魁梧男人也人间蒸发了。 女人纤细如青葱似的玉指拂过神鬼壁画,像拂皱一池春水,轻柔小心。 摘星楼顶有一处延伸向外的平台,唤作观星台,过去文宗皇帝在世时常与天师阁主在此对弈,那时女人常伴侍左右,巧笑嫣然,从未想过之后的命运会是怎样。 那时的她只想静静度过余生,何尝想过有朝一日会执掌一个庞大帝国。 女人缓缓走上观星台,棋枰留下的方形轮廓依稀可见,她望着细细的黑线沉默不语,既是怀缅,又是感慨,原来一晃已是二十年过去,不该走的人都已长眠,该走的人却还在这世上苟活。 她自嘲笑了笑,她算是该走之人还是不该走之人呢?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观星台边缘驻足,春风拂过她的面庞,拂乱青丝三千。 楼底下的宫女太监们望见那张倾国倾城的绝美面孔,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生怕那位一失足摔了下来,这种事一旦发生,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她低眉俯瞰,将上京这座天下第一名城尽收眼底,此时晌午未到,一切都笼罩在光明,处处是繁华喧嚷,来自四方的商队在坊市之间穿梭,江湖人从天南海北而来,在酒肆与胡旋舞中迷醉。 昔年高祖皇帝规制上京时,曾划分十八坊市对应天下十八道,其筑上京而小天下的雄图壮志路人尽知。 女人闭上眼,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这座天下揽入怀里。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先帝在世时总爱夜登摘星楼与天师阁主流连于此。 站在这儿,目之所及皆是你之疆土,凡是声息皆是你之子民,你一道旨意降下就可施云布雨,言语间便可定夺天地兴衰,此等气吞万里如虎的景状,别说是男子,就连她一介女子都甘之如饴。 女人忽然闭着眼大笑起来,姿态狂恣。 快了,再等一些时日,她就将成为古往今来第一尊女帝,没有人能够阻挡她的脚步,谁也不能! 底下的太监宫女看得云里雾里,完全不能理解上位者的心绪,唯有一位站在最末的宫女心潮澎湃,她是新采入宫中的,家境贫寒,是位良家子,拥有一幅惹人怜爱的皮囊,尚衣局见其容貌姣好,又想及一则宫中流传甚广的流言,便将她送入了太后所在的坤宁宫。 面容姣好的宫女双颊泛红,无比虔诚地仰望那一袭殷红凤袍,在心中默念道:“为女子当如是!” 谁也不知道在她柔弱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不为外人道的野心。 站在她不远处的几位同样新入坤宁宫的小太监望见其顾盼生姿的媚态,尽皆忘记了呼吸,在皇宫外头哪能得见此等芳容,尽管他们已是净过身的地残之躯,此时仍是升起欲念,无比渴望与此女结为对食。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心中生出警惕。 女人大笑作罢,睁开双眼,美眸中已是冷淡如冰。 她望向宽窄巷子所在的方向,入目是一片赤红,千牛卫以及大宋禁军如同跳蚤似地涌向那一袭粗布麻衣,还未触及衣袖,就仿若打落的秋蝉,直直落下。 那身朴素至极的麻衣缓缓行来,从宽窄巷子到朱雀大街,只是浅斟低吟,竟无人能阻其半步,凡触之者,人仰马翻,宛如一支狼毫将墨水划开,在祥和的上京中留下一条血路。 女人冰冷的眸子中倒映出那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这个男人还是一如初见时那般举手投足都是风流。 她手中紧紧攥住一枚玉佩,目光牢牢锁住那一袭麻衣。 沉默了二十载,容你张扬一回? 她嘴角掀起冷笑,二十年前你南山牧野骑马入京,醉卧高楼听楼外千骑拥高牙之时,可曾思忖过低调? 南锣鼓巷一聚,若不是你心比天高,又怎会闹得如此下场? 如今你又来阻我帝路,真当我还是那个弱质女流? 女人的目光转向上京城的另几座高楼,那里各自站着一人,都佩刀静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南山牧野你且杀个尽兴,今日过后,天底下便不会再有你姓名! 女人在心中冷笑。 南山牧野从重重包围中闲庭散步而出,那批少爷兵憋足一口气也没能将他拦下,上京铁军已将近支离破碎,唯有一两个被杀破了胆的新兵蛋子还远远吊在外围不敢靠近,举着斩马刀,像举了根烧火棍,犹豫不前,紧张地盯着南山牧野,像是盯着一尊下了凡的仙佛。 不是仙佛,怎可能道一个字就死一个人? 不动刀剑而屈人之兵,这是仙佛才能有的本事! 在这些残兵的注视下,南山牧野走到一堵红墙外,这堵红墙划分了上京的内城与外城,红墙内居住的便是那些统治着王朝的大宋皇族。 南山牧野轻飘飘递出一掌,红墙当即四分五裂化作齑粉,许多上京百姓一辈子都未曾得见的皇城内景显露在外。 “诸位师兄弟不妨猜猜他还有几分余力?” 站在某座高楼顶上的一个佩刀男子笑道,他站的很高,笑声在半空回荡,眉眼寻常,但却让人忍不住亲近。 “赵兄快看,这位便是教我习武的二师父,越池周不鸣,江湖上一等一的刀客!” 吴清垣站在高楼底下,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蓬,眯着眼仰望,阳光下能望见一个渊停岳峙的黑点。 他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崇拜。 他们两人已入了上京,赵西洲初来乍到也不知何去何从,又逢吴清垣毛遂自荐,便随着吴清垣去他嘴中的刀道圣地一观。 不过才进上京没多久,就赶上禁军肃清朱雀大街,他们两人就跟着大批百姓到了坊市中。 听消息灵便的百姓说,今日如此大动干戈是为了抓捕一个相当厉害的反贼,据说久不现世的越池也派了九个人出来助夏氏一臂之力。 上京的民众对于此等事宜已熟门熟路,说是肃清,其实就是换个地方看热闹。 上京作为大宋的首都,每年不晓得要迎来多少心怀不轨之人,北原亡大宋之心不死,一年到头不知要派多少细作来上京蛰伏,但这些细作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陈尸午门。 此外,不少在春秋无义战因大宋而亡了国的旧国臣民也常常不怕死的来上京送死,如飞蛾扑火,很快就绝了生息。 自大宋建国起,也唯有太阿山道人和无忧和尚两位能杀入皇城,其余人都无疾而终。 夏家的铁桶江山也自此有了举世皆知的短板,江湖中有人说白帝城那位将军之所以出庙堂入江湖,其实是奉了文宗皇帝的密诏,要替夏家看死江湖,任何人想要脱离这池沼都得先过白帝城这一关,要么乖乖沦为大宋锦鲤,要么就死无葬身之地。 也难怪北原江湖人总爱讥笑大宋的江湖死气沉沉,除了一些气通云顶的神仙人物能独善其身,小鱼小虾都得遵循大宋的规矩,一日不过白帝城这一关,便一日不得安宁,即便修为再高深,也只是一尾丰腴些的锦鲤罢了。 越池享誉武林,与黄门同列刀坛并蒂,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刀道巨擘,此时也免不得成为深宫中那个女人手里的刀,替她行刽子手之事。 吴清垣一听到越池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拽着赵西洲跑到一座高楼底下,一脸神秘莫测,压低声音:“赵兄且耐着性子等等,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得跟咱们抢位子。” 赵西洲脚下虽跟着他,可心思却不在所谓的越池高手身上。 先前那一声传遍上京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名字也似曾听过,前些日子到过茶楼的那个中年男人不就自称牧野吗? 没隔多久,躲在坊市中的众人就听到朱雀大街传来冲天的喊杀声,有跟着商队初来乍到的庄稼汉傻乎乎说了一句“这气势顶得上俺家十头黄牛”,引来一些上京原住民的白眼,暗道这定是乡下来的下里巴人。 也有不听管教的顽童在人群中穿梭,在大腿间挤来挤去,嘴里还唱着不入流的童谣。 老道人,怪和尚,上京甲士不如鸡。 骑彩虹,碎金钉,当兵不如梳个髻。 赵西洲听着这朗朗上口的童谣,面露疑惑。 吴清垣在旁笑着解释道:“老道人是指那位已经飞升了的太阿山老祖,怪和尚则是说那自称百忧解的无忧和尚,从昌徽到隆符,上京士卒不断与江湖顶尖高手交锋,其中胜多败少,输得最惨的两回就输在了此二人手中,再加上这帮兵老爷平日就趾高气扬,上京百姓看不过去就作了首童谣讥讽他们,久而久之也就一代代传唱了下去。” 赵西洲微微颔首以示明白。 蜂拥着的百姓忽然惊呼起来,齐齐望天。 吴清垣扯了扯赵西洲的袖子,兴奋道:“来了!” 顺着吴清垣的目光望去,九人踏空而来,神貌各异,却皆是说不出的俊逸风流,便是其中最其貌不扬的周不鸣也引得一些少女痴痴捧心,心道若是能嫁得这等如意郎君,就算少活十年也心甘情愿。 江南道文风蔚然,上京则截然相反。 公子佩刀翩翩,女子上马能使连珠,顽童舞弄木刀木剑,老翁横刀立马气贯长雄,在上京最不缺的就是高手,最常见的就是擂台,找由头的譬如比武招亲,不找由头的就是扯开膀子干,不见血不下台! 这也难怪上京百姓看不惯那些趾高气扬的少爷兵,没有实打实的战绩放在面前,他们可不会相信这帮娃娃能保护他们的安全,虽说这帮娃娃也都是出身名门的翘楚,但对于上京人来说,名门正派之流最算不得数。 便是越池,此时九人看似风光,不知有多少人在冷眼等着看他们笑话,也只有一些耳濡目染江湖轶事却从未踏足过江湖的小家碧玉才会在心里欢呼雀跃,芳心暗许。 “越池又如何?九个人对人家一个,还要不要脸了?” 吴清垣、赵西洲所在的酒楼顶楼,一个少女站在栏杆边,气愤填膺道。 她一身劲装,蛮腰盈盈一握,脸庞粉雕玉琢,便是此时气愤填膺,也不让人觉得刁蛮,反倒是可爱。 她的声音也极大,丝毫不顾及头顶上就是越池周不鸣,她美眸中跳动的精光反倒让人觉得她就是在故意挑衅,试图激怒越池来人。 与此同时,吴清垣的那句“赵兄快看,这位便是教我习武的二师父,越池周不鸣,江湖上一等一的刀客!”也飘飘摇摇地传了上来。 少女挑了挑眉头,探过头望向楼下,正见一个捡破烂的家伙扯着一个丰神如玉的男人的袖子在窃窃自语。 她分不清是谁说的话,但先入为主的对那捡破烂的家伙没什么好感,于是啐了一口:“上梁不正下梁歪!” “诶?下雨了吗?” 吴清垣摸了摸鼻尖,入手有细微水渍,他抬起头,只看到一抹稍纵即逝的黑色,他不知道这是某个少女的青丝。 他一门心思在二师父周不鸣身上,没有看到少女,倒是一旁的赵西洲看到了少女的半张面孔,不过也没做他想。 “诸位师兄弟不妨猜猜他还有几分余力?” 周不鸣温声笑道,他自然听到了少女的叱骂,但他还能怎么办,难不成去寻一个女子麻烦?越池弟子出过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可从没有出过拿女子撒气的孬种。 最靠近朱雀大街的一座高楼顶上,一个魁梧男子沉声道:“儒圣口含天宪,持天地之威,这都是典籍里的记载,真的儒圣谁都没碰见过,即便他只剩一分余力,说不定也能取我等性命。” “师兄所言甚是。” 站在他旁的一个瘦削男人赞同道,所有人都佩刀,唯有他既佩刀也持拂尘,显得不伦不类又颇有道家气韵。 瘦削男人轻甩拂尘,朱雀大街上的一间民居轰然倒塌,一个男人站在废墟中怒目而视,正是自乱战开始就不知所踪的千牛卫统领黄天行。 他原本躲藏于此,握刀屏息,打算等南山牧野松懈,就暴起杀个出其不意,谁料竟被人打乱了谋划。 “不妨让他去试上一试。”瘦削男子轻飘飘道。 周不鸣见状翻了个白眼:“二师兄你可真狠,再怎么说黄天行也是千牛卫统领,万一死在此地,太后怪罪下来,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瘦削男子眼观鼻鼻观心,悠悠道:“欲为人主,怎会不知权衡利弊。区区一黄门落魄子,与我越池百年底蕴,太后应知如何选择。” 第十九章 儒圣之威 断壁残垣之间。 眼见南山牧野即将踏入皇城内城,被那越池来人打乱计划的黄天行顿时收敛怒色,他是千牛卫统领,负责守御内城,若让南山牧野踏入半步,日后太后定会怪罪于他。 环顾四周,他此时应是在一处灶台附近,他纵身跃起,脚尖轻点灶台边缘,继而伸手勾住屋顶破开的窟窿边缘,微微发力,便翻身跃上了屋顶,然后朝着南山牧野所在方向连踏数步,但听瓦片清脆作响,转眼间他便已来到屋顶边缘。 忽地刹住脚步,将半成气力尽泄于双腿,只见他整个人高高跃起,将已离鞘的长刀高举过头顶,向着南山牧野的天顶劈砍而去,刹那间就已跃过十数丈距离,而且气势凌厉,速度极快,让人难以应对。 周不鸣见状不禁感慨,尽管总有人说黄天行之所以能够当上千牛卫统领,既是托了即逝右相赵克己的福,也是因为心甘情愿当了太后盛浅予的狗,话虽如此,但话说回来,黄天行终究是黄门子弟,哪怕如今黄门已经没落了,可观其一身修为,怎也不会输给那些江湖上的三品高手。 不过,即便是他们九人,结起刀阵能死战一品宗师,对付这尊大宋开国以来第一儒圣,也有些捉襟见肘,仅凭黄天行的三品修为,想要一刀建功,简直是痴人说梦。 果不其然,那道明利刀光初一杀入南山牧野的方寸,就像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蓦地停滞,再看黄天行,他僵在半空,脸色涨红,想要使力,却怎也劈不下去,南山牧野的后脑勺近在迟尺,眼看就要血溅当场,但紧接着,他整个人就猝然倒飞而去,一连撞破了数幢民居,淹没在砖瓦灰尘之中,不知生死。 吴清垣、赵西洲所在的那幢高楼顶上,周不鸣问道:“二师兄,你看出点什么了嘛?” 瘦削男子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儒圣手段不似我等武人,似是道法,又有所不同,我暂时看不透其手段根底。” 魁梧男子,也是此次越池来人中排行最长者,沉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打了再说,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干看着。” “师兄所言甚是。”众人应和。 九人齐齐飞掠而下,惹来不少女子惊呼,都是一些极少出门的闺秀碧玉,虽说常听人讲高手就是能高来高去,可光靠耳朵听,远不如亲眼所见,原来真的有人能从那么高楼上跳下来而不受伤,这些人难道都是神仙下凡? 见到师父和他的师兄弟们要去和那匪徒交战,吴清垣十分激动,扯着赵西洲的袖子,两人往人堆里扎去,想要找一个最佳观战位置。 “让让!麻烦让让!” 一边穿行,吴清垣一边大声说道。 酒楼顶楼,站在栏杆边的少女忿忿不平道:“会轻功了不起啊!” 说着,她便蹬蹬蹬跑下楼,气势汹汹。 “小姐,老爷吩咐过了,不许你出去。” 到了二楼楼梯口,两个家丁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伸手拦住了她,恭敬说道。 少女冷冷注视着他们俩,右手不自觉地搭在了腰间短鞭,说道:“你们拦不住我,再说,我就是去看个热闹,拦我作甚?” “小姐,莫要让奴才难做。” “我给你们三个数,给我让开,否则——” 啪的一声,她拔出短鞭,猛地一抽,鞭身擦破空气,发出清脆鞭响,威胁道。 “这……” 那两人对视一眼,有些为难。 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二楼尽头一间厢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从中走出一位锦绣华服老人。 “老爷……” 见到这位老人,那两人赶忙行礼,而少女也瞬间变得温顺起来。 “爹,你不是和元叔父有要事商议嘛,怎么出来了?”少女撒娇说道。 老人冷笑一声:“你在楼上闹那么欢实,真当爹聋了,听不见?” 他目光落在少女手中短鞭,又说:“收起来!姑娘家家舞刀弄棒成何体统!” 少女连忙将短鞭重新缠绕起来,然后别回了腰间,继而满脸堆笑道:“爹,女儿就去看个热闹,不会惹事的,您就让我去吧!” “不行!” 老人驳回了她的话,转过身对那两个家丁说:“看好小姐,如果她溜出去了,我拿你们两个是问!” “是!”那两人恭敬应道。 “我和你元叔父还有点话要说,你老实点。” 叮嘱了女儿一句后,老人再度转身返回厢房,房内只有一张木桌,桌上有几碟小菜,老人缓缓落座,而在他对面,坐着个儒生模样中年人。 厢房外,少女怒视着那俩家丁,后者则眼观鼻鼻观心,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半响,见这两货当真不给自己任何机会,少女气愤地别过头,重又回到酒楼顶楼,倚着栏杆,尽力伸长脖子,试图看见那方战局。 破开了个缺口的红墙之外,越池九人已将南山牧野包围,迅速结起法阵,越池素来以法阵闻名当世,和崇尚技法刀意的黄门不同,越池弟子向来喜欢以多敌少,尽管他们之中也不乏技法高深者。 隐隐觉察这方天地气机似已被封锁,南山牧野脸色不变,依旧朝前走去,迎面而来似是重重刀山林立,不过即便是刀山,他今天也要走出一条小径。 南山牧野轻声吟诵:“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此言出自大悲咒发愿文,南山牧野通读百家,自然看过这部传自西域佛教的经书。 音落,山塌。 法阵分崩离析,越池九人纷纷栽倒在地,脸露不可置信之色,此阵能敌一品之上宗师,儒圣竟能强悍如斯,仅是一个照面,他们便难以抵挡? 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南山牧野迈步入皇城。 昔日太阿山道人和无忧和尚百忧解曾做到过的事,他今天也做到了,从今往后,大宋上京那块世人皆知的短板,将添上他的姓名,白帝城那位将军看死了江湖,不让任何一条锦鲤有化龙之势,可即便是他,甚至是文宗皇帝,又何曾想过,古书上记载的儒圣,长久以来被当作是读书人的幻想,如今竟真有人做到了。 而儒圣之威,比之自在剑仙、武夫止境、佛门无漏更是不差分毫。 九个二品小宗师,结阵可战一品之上,在他面前甚至走不过一个回合。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费力穿行在人堆里的吴清垣伸手拨开面前一重又一重阻挡,忽地,他发觉原先水泄不通的人群似乎有散开的趋势,接着就听见前面传来声音:“散了吧,都散了吧。” 吴清垣愣住,啥玩意,我连个边边角角都没看见呢,就结束了?那匪徒刚才不还挺厉害嘛,怎么那么不经打,就不能撑到他来吗? 人群哄散开来,吴清垣和赵西洲走到他之前看中的最佳观战位,然后,就看见九个男人瘫倒在地,皆是萎靡不振模样,全然不像吴清垣刚才想象的那样。 “师傅!” 吴清垣快步奔上前,搀扶住周不鸣右臂,关心说道:“你怎么样了,撑得住嘛,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馆,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不鸣勉力睁开眼睛,见到竟是这个几年前收的便宜徒弟,顿时掀了掀嘴角,有气无力道:“没事,就是法阵反噬,修养调息一会儿就好,他手下留情了,不然我们几个都得死。” “他?” 见周不鸣似是无大碍,吴清垣稍微放下心来,好奇问道:“那人究竟是谁,哪门哪派的高手,能把你和师叔们揍成这样,怎么着也得和曹将军一般厉害吧。” 这孩子,什么叫揍成这样,能不能给他和几位师兄留点面子? 周不鸣好想拿刀给吴清垣屁股来上一记,但他现在全身乏力,也只能任由这个嘴巴把门没轻重的便宜徒弟去了。 他轻声说道:“那人叫南山牧野,你应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成名的时候,就算是你师父我,也还在襁褓里呢,你小子,估计都没生出来。” “不过……” 周不鸣不知是自嘲还是钦佩地笑了笑,“今日过后,全天下都会知道他的名字,儒圣,哈哈,儒圣,几百年以来的传说,想不到成真了,还被我们几个给碰上了,就算是输也值了。” 闻言,其他几人也纷纷笑了起来,行走江湖技不如人那是常事,只要不死,输就输了,即便是那位沙场、江湖未曾一败的白帝城主曹晚秋,临了不也输给了武当道尊李长生,落了个“曹半招”的诨号,何况是他们? 况且,输给儒圣,不丢面,相反,他们还觉得挺荣幸的。 然而,盘坐于法阵东南角的瘦削男人,神色却有些阴翳,望着南山牧野离开的方向,长久沉默不语。 “儒圣!?” 吴清垣惊讶地咂巴嘴,咋舌道:“我小时候听公孙院长提起过,可那不是那些书呆子为了不受人欺负而胡乱编出来的玩意嘛,师傅你咋还当真了呢?” 一旁,赵西洲若有所思,他记得先生曾经说过,有些人就算看书也能看出个当世无敌,当时他和卫长枢以为先生是在说笑,可现在看来,也许先生所言不假,因为已经有人做到了,凭借读书,凌驾在皇权之上,这是何等气魄。 第二十章 帝路难走 南山牧野踏入内城第一步。 观星台边,盛浅予挽起裙裾缓缓坐下。 她取下凤屐,整齐地放在一旁,如邻家少女溪边戏水一般,晃荡着两只藕节似雪白的脚丫,只不过在她脚下的,不是潺潺流淌的溪水,而是动辄便会摔得粉身碎骨的高空。 此时的她,似乎蜕去垂帘听政十数年而培养出来的高位者天威,撑着脑袋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底下不远处施施然入宫的南山牧野,神态怀缅,宛如崖边少女望着终于归来的情郎。 底下一众太监宫女看得胆战心惊,尽管盛浅予登楼前特地嘱咐过他们不准跟从,可这位万金之躯万一要是出了点闪失,陛下怪责起来,敬事房的板子最终还是会落到他们这些无辜奴才的身上,若只是着了风寒还好,可若是从摘星楼上摔了下来,那可就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他们这些人都得给太后陪葬,所以这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一些偶然间听到过宫中风言风语的老太监不禁想道,如果太后真就这么摔死了,也许还真就趁了年轻天子的心,据说—— 想到这里,他们突然打了个激灵,连忙将这个可怕想法扼杀在脑海里,胡乱想想可以,但不能多想,他们是奴才,也只是奴才,所以做好奴才分内之事就够了,太后从来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官员,奴才也是。 观星楼极远处,在盛浅予似笑非笑的注视之下,南山牧野径直入宫,没有什么人或物事能够阻挡他,见宫墙便拆宫墙,遇宫门便拆宫门,尽管深宫内院曲折弯绕,但他又不是来做客的,不需要遵从那些腐朽规矩,于是毫不客气地用最暴力的方式硬生生破开出一条路来。 南山牧野了解盛浅予,这个女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二十年前南锣鼓巷如此,二十年后紫禁城内也是如此,她总有数之不尽的后手,所以他得抓紧时间。 他此行来上京,只为两件事,一是将那纸屠龙策交与孙长贵,二是夺回恩师赵克己的遗体,赵克己蒙受污名他暂时无法替之洗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恩师遗体继续遭受侮辱,这个老人为大宋尽心竭力,绝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 见南山牧野似是朝自己寝宫而去,盛浅予微微一笑,看透了南山牧野所图为何,有趣,高傲如你南山牧野,竟然也会为了一个食古不化的糟老头子而拼上自己的性命,这老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就是保了你二十年而已,若你当年不那么一意孤行,又怎会沦落到二十年足不出户,以你的能耐,右相之位唾手可得,是你自己要将其拱手让人的。 而今你虽是成就了儒圣之位,可你当真看透了这世间一切?对于此二十年间因果业障,难道从未感到过后悔? 尽管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可如今想来,女人依旧有些忿忿不平,脚丫晃荡的幅度更加厉害,她的视线中,南山牧野已经变成了一个青色小点,正飞快接近她的寝宫。 这个家伙不是在赵府里头枯坐了二十年吗,为何会对她的寝宫位置如此熟悉? 似乎是见着故人的缘故,素来端庄威严的盛浅予有些复现小女儿家脾气,没好气地轻啐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来了一桩旧事,南山牧野这家伙当初第一次知道自己两位好友竟是大宋太子时,就曾得寸进尺地说过,要将紫禁内城舆图通通记下来,到时候溜进后宫窃玉偷香,反正那两人无论谁当皇帝,都不会对他斤斤计较,再说了,那么多貌美女子,就孤零零一个男人,伺候得过来嘛,他这是替朋友排忧解难,他们不但不能怪他,还得奖赏他。 当时还是太师之女的她,骑着白马,笑得前俯后仰,指着南山牧野笑骂你这个登徒浪子,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呢,而南山牧野则会耸耸肩膀,无辜道:“圣人说过,食色性也。” 彼时,那两个出身高贵,尚且青涩稚嫩的男人,就会对视一眼,为自己交到这般损友而感到深深无奈。 那是一段无忧岁月,如果那个女人不和南山牧野一起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话。 盛浅予怔怔出神,似乎人老了,总会怀念起年轻时的事,尽管仅从外貌来看,她依旧和二八少女没什么两样,民间传她有倾城倾国之姿的确不假,可有时候,盛浅予对镜梳妆,却恨不得拿珠钗戳烂这张美艳脸孔,她记得小时候爹爹总会抱着她,说我女儿这般姿容,将来必定会让整个上京的男人都会为之倾倒。 爹爹说的没错,可就算全天下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总会有三个男人用平静的目光平等地注视着她,就仿佛她是那些乡村田野里姿色一般的少女。 现在,那三人中两人已死,一人也快要死了。 盛浅予遥遥望着那青色小点,脸色复归寡淡,她不学武,不清楚儒圣是个何等超脱境界,不过任凭南山牧野有多厉害,她想,遇上了那一位,也难逃一死,毕竟几十年来,那位只输过一次,而且只输了半招。 白帝城主曹晚秋,早在半旬前就已收到密令,悄悄离开了白帝城,远赴上京,为的只有一件事——杀死儒圣南山牧野。 当然,为了请出这尊早已不过问庙堂事的大佛,盛浅予也用尽了夏家和曹晚秋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曹晚秋替夏家看死了江湖整二十年,从今往后,天下将再无白帝城,而死气沉沉的大宋江湖,也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那些无论是扑腾了二十多年的老泥鳅,还是头角峥嵘的新锦鲤,都将迎来一个久违的壮阔之世。 这显然违背了文宗皇帝生前夙愿,不过她盛浅予,平生求的无非就两件事,称帝,再而就是南山牧野死,原先没有第二件事,可既然南山牧野将那枚玉佩都归还于她,那么他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至于大宋江湖变成什么样,和她有何干系,夏少禹死都死了,她愿意将他以帝王规格厚葬入皇陵,已经是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称得上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再为了他追求的“天下英雄尽入吾彀”而费心竭力。 盛浅予单手撑着下巴,脸上露出少见的疲惫神色,天下人皆说她为了称帝不惜戕害亲子,可谁知她一路走来历经多少艰辛。 且不说日日朝堂之上需要面对多少如赵克己之流的顽固老臣,也不论她那位尽管身患顽疾却也雄才大略的儿子背着她做了多少蝇营狗苟之事,单论以白鹿书院、江左吴家为首的江南党人,就已让她焦头烂额。 更不用提那位居庙堂之远,坐拥一座锦绣城的绣王夏倚天,她与他少时相识,深知这个风雅男人平生所求,无非就是当个盛世闲王,可如今,大宋都快要改朝换代了,他难道依旧如过往二十多载一样,安心坐在钓鱼台,撒一把鱼饵,日复一日地看那万鲤争食之奇景吗? 就算他无心帝位,也总会有些忠鲠老臣找上门去,跪求他回来的。 女子称帝,从来都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十九年前,也就是夏少禹死后第二年,时任吏部考工司员外郎王三甲,许多人眼中的未来吏部尚书,深受左相信任,同如今中书舍人元七意一样,都是相府门徒,不过是因为提出希望女子能够参加科举考试,便被左相狠心贬黜,如今不知去向。 当时,盛浅予自己尚未站稳脚跟,没法同左相抗衡,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三甲黯然离京。 现如今,倒是有不少新科士子常常在文章中高谈阔论女子当政有何裨益,不过她却连半个字都懒得看。 出于她这等奇诡心思,如今朝堂之上,倒尽是些反对她称帝的臣子占了多数,不过随着赵克己一死,这些臣子也都跟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不知道该投靠谁了。 左相老谋深算,换作是十八年前的他,恐怕早已将这批无头苍蝇收入囊中,可现在,却放任这批同僚自个儿找门路,既不吸纳,也不表露立场,盛浅予对此心知肚明,这个老家伙无非是想看看她的本事,能否将那些江南党人收入麾下。 他不担心她像杀赵克己一样杀了他。 赵克己的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自找的,一来是因为他在朝堂之上所持反对态度太过坚定,二来则是因为他自己本人就是反女子称帝这一派系的实权领袖,杀了他,对盛浅予好处多多。 可他左相,不杀要比杀好,盛浅予需要他活着来替她笼络群臣,元七意的确是一个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相当优异的储相人选,可终究欠缺了点资历,像他这种三朝老臣,就像是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树,更能够“招蜂引蝶”,而这也是他和盛浅予所需要的。 左相大人也许不知道他那位曾经门生是如何评价他的,不过若是知道了,也会鼓掌称道,上了年纪而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脸上会露出久违的微笑:“知我者王三甲也。” 王三甲如此评价他:“精于谋身,拙于谋国”。 格局看似小了点,可看看那位工于谋国的家伙落得个怎样下场? 死了,现在尸骸都等着弟子冒死去取,而他却能稳坐相府,孰胜孰劣,难道还不明了? 碰上个疯女人,就不要试图讲道理。 他年龄尚小的时候就明白,和女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圣人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更何况是一个心狠手辣又大权在握的女子呢。 谁也斗不过她,除非夏倚天走出锦绣城。 第二十一章 三声叹息 坤宁宫,民间称为后三宫。 从前朝起便是历朝历代皇后居住的寝宫,盛浅予在这儿住了二十余年。 宫中传言她之所以不愿搬去慈宁宫(太后居住寝宫),是因为她仍挂念着已经亡故的文宗皇帝。 不过也有人有不同看法,最近有小道消息称,盛浅予已经私下命工部派人将乾清宫进行重新修缮。 乾清宫,那是历朝历代皇帝寝宫,不过自打隆符十二年起,乾清宫就彻底荒废,那位论起智谋和野望都不输于其父亲的肺痨小皇帝,常年驻守在不还城,用自己那条天底下最为尊贵的性命来恪守他父亲文宗皇帝在世时喊出的口号:“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极少返京。 也因此,如今朝廷大小事都是盛浅予在处理,这也是为何近来民间猜测盛浅予极有可能称帝,成为有史以来第一尊女帝的主要原因。 现今盛浅予悄悄命人修缮乾清宫,更是有力佐证了这一猜测——她已经做好了入主乾清宫的准备。 午时,太阳最是不饶人的时候,坤宁宫前一堵红墙轰然破裂,尘灰纷扬中一道人影缓缓步入,青衫淡然,正是那新晋儒圣南山牧野。 站在坤宁宫外,南山牧野放眼望去,见得一派寂寥无人,原先伺候盛浅予的那些个太监宫女,此时此刻都乌泱泱聚集在摘星楼底下,抻着脖子仰头细望,一颗颗心都吊在嗓子眼里了,生怕那位万金之躯有半点闪失。 见无人阻拦,南山牧野不禁皱了皱眉,怀疑有埋伏,不过他心性似铁,今日决心要将恩师遗骸带走,便是盛浅予从不还城请来上千精兵,他也不惧不畏。 一念及此,南山牧野掀衣入门。 待得进入宫中,南山牧野左右旁顾,坤宁宫内无人影踪,似是并无埋伏。 他缓慢脚步,不晓得盛浅予那妖女将他恩师遗骸置于何处,越过东侧两间暖阁,但见帷幔轻拂,南山牧野快步走上前,将那帷幔撩开,床榻之上空无一人,想来也是,盛浅予便是再妖再狠,也不至于将一具尸骨放在自己床上。 南山牧野暗道自己心急则乱,便强自压下焦躁,忽地,他鼻翼微扇,嗅见一股淡淡微臭味道,疑是尸臭,于是循味而走,不消半柱香功夫,南山牧野穿过一道棂花扇门,来到坤宁宫后锅灶处,此地过去作杀牲煮肉之用,现已废弃,南北西有三面坑,是祭神场所。 锅灶之旁,赵克己尸身横卧于地,南山牧野快步走上前,顿时悲从心来,怒发冲冠,却见老人脸孔铁青,尸斑处处,蝇虫如雾似盘旋,衣衫未遮掩处腐烂见骨,一袭绣有仙鹤锦鸡袍子散发恶臭,令人难以辨认出这是那个权势煊赫至极点的右相大人。 南山牧野咬着牙齿,轻喝一声,那些黑雾蝇虫顿时化作齑粉。 不顾恶臭,南山牧野按捺怒气,缓缓弯下腰,将老人横抱而起,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穿过坤宁宫,沿着来时路,打算离开。 盛浅予如此对待这尊三朝元老,已经触碰至他心中底线,心说就算赵克己有意阻拦你盛浅予称帝之路,如今他死也死了,赵府上下都已尽归黄泉,你却还要如此对待他的遗骸,未免太过残忍无情,好歹这个老人也为大宋劳心劳力一辈子,落得个全尸厚葬,总是应该,盛浅予你这样做,不怕报应? 如此想着,南山牧野忽地停下脚步,脸色肃然地看向前方。 日光泼洒,红墙阴影之中,站着一道高瘦人影,朝着他的方向,静静而视。 南山牧野无声地道出那人名姓:“曹晚秋!” 他的嘴角露出些许苦涩,更有着深重恚怒,他和这尊白袍将军多年老友,想不到盛浅予竟然有本事将他从白帝城请出来,看来是打定决心让他走不出这座上京了。 “南山兄,奉太后旨谕,今日你不得离开上京。” 红墙阴影中传出一声轻轻叹息,那道高瘦人影朝着南山牧野走了几步,走出阴影,露出真容,竟是一白面白须男子,中年模样,却不见老态,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不像是大宋江湖传言那样,长有三头六臂,身高九尺之长,倒像是那些个寒窗苦读的书生。 曹晚秋负手而立,白袍猎猎。 这个出身自江宁织造曹家的嫡长子,初及弱冠之时就以“妙有姿容”而闻名当世,曾和绣王夏倚天、西域奇才南山牧野并称为大宋三大美男子,白马书院上代院长王蒙朔曾经如此点评他,称其“上马能杀贼,下马能作诗”,果不其然,曹晚秋二十三岁那一年弃笔从戎,从而建下不世功业,杀得春秋各国闻风丧胆,得了个“千军万马避白袍”的极尊贵之称。 南山牧野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老友,认真问道:“是今日不得离开,还是永日不得离开?” 曹晚秋低首沉吟,又是一声叹息,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南山牧野,一字一顿道:“得罪了!” 话音落,便已欺身上前,这尊镇守大宋沙场江湖整三十载的绝世高手,对付南山牧野一个初入儒圣境界的曾经文弱书生,竟然选择主动进攻,不得不叫人惊讶。 不过南山牧野对此却不觉奇怪,作为曹晚秋老友,他了解他,常言道下棋可观人,他曾和曹晚秋对弈百局,深知这位曹家嫡长子心性,曹晚秋痛恶那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把戏,他擅使阳谋。 曹晚秋攻,那南山牧野便守。 南山牧野刚将恩师遗骸放下,站起身就感觉到胸前一股劲风袭来,他脚尖轻点,身形飘似后退,如鹞如鹰般轻盈。 但听得几声爆响,曹晚秋步步生莲,背后绵延出一串脚印,石板路寸寸裂开。 曹晚秋如一支暴射而出的箭矢,转眼之间便已欺至南山牧野身前,紧接着向前刀劈似掼出一拳,仿佛攻城之锤般,砸向南山牧野前胸,拳掌之间裹挟有风雷气,逼得南山牧野青衫飒飒作响,不禁有些胸闷,急忙后退。 南山牧野这一退,连退百丈。 曹晚秋得势不饶人,一拳接着一拳。 两侧红墙包夹,其间漫漫长道,只见得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前者退后者进,辗转腾挪间已急掠百丈,沿路石板尽皆翻起,仿佛被人犁过一般。 曹晚秋似是气机无所穷尽,南山牧野原想等他这一番攻势结束,趁着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再伺机而动,可他不知道武夫止境,本就是气机流转似大江大河,奔腾不息,绵延无尽,极少有气尽力竭的时候,他想等曹晚秋疲乏,起初就打错了算盘。 南山牧野好似有所领悟,知晓自己不能再就此避让,于是蓦然刹住脚步,上半截身体朝后微仰,全身呈倾斜态,借着余势向后急速滑行,一双布鞋在石板路上留下两道淡淡焦印。 南山牧野就此停住,可曹晚秋却未见止势,依旧追了上前,朝着南山牧野前胸凶横掼下一拳,说时迟那时快,眼见这一拳即将砸落,下一刻便是胸膛凹陷,南山牧野却不紧不慢,只见他缓缓抬起双手,凭空作圆,两掌间莫名兴出一股阴柔之势,将曹晚秋那一拳包裹其中,原本裹挟于这一拳之中的蛮横力道竟被他悉数卸去。 继而双掌翻飞,先是翻掌向内,再是猛而朝前一推,潮水般庞大力量涌向曹晚秋。 “来得好!” 曹晚秋低喝一声,眸子中闪过浓烈赞赏,脸色却不惧不畏,双脚深深扎入石板当中,宛如一株山顶顽松,身形不动不摇,全然将这股巨力接下,神态平淡,唯有那一袭白袍猎猎鼓荡,才看得出南山牧野这招余味无穷。 就连曹晚秋背后十数块石板都被吹飞而起,重重摔地,或砸着红墙,摔得粉碎。 见曹晚秋丝毫不受影响,南山牧野脸上闪过一丝讶色,深知自己儒圣境界虽是同武夫止境相比不差分毫,可他和曹晚秋不同,曹晚秋打遍天下无敌手,若不是输了武当道尊半招,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论起生死搏杀之道,他南山牧野还差得很远。 接下南山牧野这一招后,曹晚秋陡然翻腕,鹰爪似反扣住南山牧野双腕,继而忽地发力,拽着南山牧野身体向下一沉,南山牧野无法抵抗,同曹晚秋一样,两脚陷入石板,一时间进退不能。 再看曹晚秋,他嘴角微掀,双手似游龙般沿着南山牧野双臂而上,攥住其肩胛骨,还未待他发力,南山牧野迅速做出反抗,心中警兆丛生,心知若是被曹晚秋废去了双手,他今日便是逃出皇城,也走不出上京。 “吾善养浩然之气!” 心中默念,南山牧野脚底登时一松,原先禁锢着他的石板瞬间化作齑粉,他身形一矮,挣开曹晚秋控制,向后暴退三丈,继而凭空跃起,飘然落至墙檐。 曹晚秋并未追赶,反而静静看着南山牧野,问道:“六年前那个中秋,上京城有人悟道,是你吧?” 不待南山牧野回答,他又说:“道武合流乃是此路终极,仅凭悟道,你便能和我等比肩,若是再加上习武,也许那个老头子都不会是你的对手。” “可惜啊。”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叹息,盛浅予用尽了夏家和他最后一点情分,只求南山牧野一死,他纵是再想放这位老友离开也不行,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南山牧野今天必须死…… 叹罢,曹晚秋倏然跃起,平地起惊雷! 第二十二章 儒圣杀人 如同老猿一般,曹晚秋轻盈跃上墙头,稳稳地落在了南山牧野前,两人相对而立。 紧接着,曹晚秋右脚轻跺,将无穷气机渡入脚底黄色琉璃瓦,瓦片块块掀开,朝着南山牧野飞射而去,落在南山牧野眼中,就宛如无数缕金缕向他倒卷而来,劲气凌厉,扑面而来,要将他笼罩其中。 他眉目微凝,抬手环绕,青袖飞旋,柔力爆发,将那无数块瓦片尽皆收入袖中,卸去其上蕴含着的万钧重力之后,继而袖口一抖,一道道金影从袖中散射飞出,坠落向四面八方,碎成金粉。 轻描淡写化解曹晚秋这一招后,南山牧野忽地心中一紧,眼睛微眯,无数瓦片残影之后,一高瘦人影向他飞扑而来,如恶虎凶豹。 他当即退后,如临大敌,他从曹晚秋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久违杀伐意,心知这位故友要动真格的了,先前都是试探,现在才是杀招,要知道,武夫止境作为天下武人虔诚追逐的终极境界,才不会像曹晚秋先前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入流,他先前攻势之所以那么野蛮粗俗,其实是为了试探儒圣境界根底所在。 儒圣境界由来久矣,相传在春秋之前就曾有过两尊儒圣,不过全部都羽化登仙了,已不可考,据传太阿山道人亦是一尊儒圣,当然,也有人说他是不世出剑仙,众说纷纭,曹晚秋从未和这个太阿山老道人交过手,因此也不太清楚。 他倒是去过几回太阿山,有意进山讨教,结果被守门道童拒之门外,这个被好事者称为南地道教祖庭的小门派,自从太阿山道人飞升以后,就紧闭山门,既不似武当那般香火鼎盛,也不像少林那样广招门徒,极少有入世修行之人。 曹晚秋作为白帝城主,自然不能不顾身份而蛮横硬闯,只得就此退去,心中却留了个心眼,暗自猜测太阿山修行秘法定有其特殊之处,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南山牧野是当世独一尊儒圣,曹晚秋很想知道这读书人打起架来能有什么不同,所以刚才才留了几分力,不过现在看来,他如果想要完成和盛浅予的交易,就必须得使出全力,否则要是被南山牧野就此逃了出去,再想杀他就难了。 曹晚秋再攻,那南山牧野便再守。 这位白袍将军刚猛无匹,宁思一时进,莫思一刻停,使出的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招,逼得南山牧野连连后退。 幸亏儒圣手段神鬼莫测,仅凭胸中那一口浩然气,两人一时间竟也难分胜负。 他们不停交手间,已来到威宁殿前。 隐约间似能听见如奔雷一般马蹄声,这声音越来越近,即将抵达南华门。 白玉台阶之上,二人不约而同蹙眉,默契脱开战团,分立两旁,朝南华门处远望。 摘星楼顶,盛浅予无悲无喜地看着那近千大宋禁军驰马涌入内城,黑压压似钱塘江潮,气势生冷,披坚执锐,远不是千牛卫那些少爷兵所能够比拟。 这些禁军原是不还城的精锐兵卒,常年同北原蛮子作战,杀伐气盛,或许论起修为,比不上那些纨绔子弟,可论起生死搏杀,这帮少爷兵替之提鞋都远远不配。 此处近千余兵卒,养精蓄锐已久。 十五天前,他们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令,便不远万里奔赴上京,这些日子以来潜伏在京畿道、山南道交界处的莽莽群山之内,除了太后盛浅予以外,无人知晓他们行踪下落。 就如南山牧野评价那样,盛浅予总有着数之不尽的后手,哪怕请来了白帝城主曹晚秋,她依然不放心,确实,论起过往战绩,南山牧野想要胜过曹晚秋,比登天还难。 可是人心难测,以曹晚秋和南山牧野之间的深厚情谊,曹晚秋说他不会留手,谁会相信?她需要其他保障,她要亲眼看着南山牧野死,就像她命令千牛卫统领黄天行将右相赵克己首级送入宫中一样,只有亲眼看见的,才是真的。 目送最后一骑进入内城,守卫们将南华门闭上,围观民众们脸色煞白,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支禁军因何而来,近些日子也没有听说不还城有传回捷报啊。 一些刚从朱雀大道匆匆赶来的人猜测说,这支禁军可能不是来邀功封赏的,而是为了对付那名自称南山牧野的不世高手,那帮少爷兵已经半废,就连越池来人也栽倒在地,如果连这些精锐兵卒都留不下那人,恐怕大宋皇族将要沦为天下人笑柄。 这些围观民众不知道白帝城那尊将军已经悄无声息来至此间,若是知道,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南华门缓缓关闭,黑漆漆的城门洞内只能够听见此起彼伏的响鼻声。 当首者,身穿锁子银甲,头戴镀银面罩,露出一双虎狼似的双眼,两腿内夹,座下骏马会意,朝前踱了几步,传自西域的马蹄铁敲击着石板路,发出清脆声音:“笃笃笃——” 午后阳光照耀在他越出城门洞的半个身体,忽明忽暗。 梭子银甲熠熠闪光,他的右手缓缓握紧悬挂在腰间左侧的刀把,大宋斩马刀藏于鞘中,目光先是落在曹晚秋身上,闪过浓烈炽热,随即看向南山牧野,又恢复冷淡。 他将斩马刀拔出刀鞘,高举过头顶,冷声喝道:“结阵!” 话音落,背后近千兵卒飞快移动,驭马如臂使指,一个接着一个越出城门洞,将南山牧野重重包围,银刀高举,一双双冷酷无情的眸子隐在面甲之后,盯着南山牧野,气势沉凝,如临大敌。 南山牧野站在原地,他倒是想走,可是曹晚秋气机始终锁定着他,他只要一动,就是铁拳挥落,因此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战阵结成,越池那九人刀阵和这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曹晚秋偏头望了一眼那如黑云压城般战阵,突然没了继续打下去的兴致。 他恹恹地将手负至身后,朝南山牧野耸了耸肩,接着退后几步,倚着白玉栏杆,冷冷地注视着那方战阵。、 他认出了这是何方兵卒,都是驻扎在不还城的戍边将士,不禁有些恼怒,盛浅予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而擅自将大宋禁军从不还城调来上京,就不怕那些北原细作将此事传至皇庭,那位天可汗孤注一掷,全军压境,引得生灵涂炭,血流漂杵? 这女人当真疯了? 居庙堂之远的曹晚秋虽在上京城内亦有耳目,可此地盛浅予只手遮天,他能够知晓的也只有零星半点,对于盛浅予近年来那些凌厉残忍手段,他都是从纸上得知。 此刻,当看见这些不还城戍边将士出现在这儿,曹晚秋忽然醒悟,原来这女人当真疯了,她才不管什么大宋天下,什么夏氏皇权,她只求称帝,要这天下子民对她俯首称臣,至于以后,北原蛮子入侵中原,天南海贼猖獗肆虐,西域佛教布道而来,关她何事? 可是既然如此,那她称帝为何? 不将治下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她当这个皇帝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区区一个女帝称号?想不通,用兵如神如他曹晚秋,也想不通盛浅予在谋划些什么。 见曹晚秋似是不愿同这些兵卒联手对付他,南山牧野心中稍安,不知道曹晚秋是顾及身份,还是念及旧情,不过这样也好,要是曹晚秋当真豁出面皮,和这些精良甲卒联起手来对付他,怕是就算换作武当道尊,又或是那无忧和尚来,也得拼上半条性命,才能勉强逃出生天。 南山牧野转过身,环顾四周,心中叹气,曹晚秋能看出这些士兵来历,他自然也能,他对这些用青春岁月和生命来守护大宋江山的忠诚将士们始终存在敬佩,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与他们为敌,盛浅予拿这些人来和他作战,未尝不是看穿了他心慈手软,毕竟就连刚才对战那些少爷兵,他都特地留手,仅是将他们击伤,而不是杀死。 他终究不是曹晚秋,从来没有上过沙场,别说是人,连只鸡都没有杀过,几十年来以青灯黄卷相伴,谁曾料见初出赵府,就又入了江湖,既背负血海深仇,又有不得不守护之人,如若再心慈手软,迟早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行走此世,谁人双手能不尽染殷红呢? 想及此,念头瞬间通畅,当南山牧野再看向那些兵卒时,尽管仍存有敬佩,可心态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既然这些人敢阻挡在他面前,那么就是敌人,对待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很抱歉,他不想死。 那么,就只有请你们赴死了。 南山牧野脸色静穆,缓步走下台阶,背后曹晚秋注视他的背影,神态讶然,他竟然从南山牧野的身上感受到了淡淡杀气,这可不得了,他俩年少相识,对彼此都知根知底,青年时期的南山牧野就是个傲气十足的混蛋,谁见谁讨厌,之后南锣鼓巷那件事发生后,曹晚秋临出征前见过他一面,那时候南山牧野已经暮气沉沉,不过依旧是个讨人厌的混蛋。 刚才再见,这个故人尽管脸色宁静,可他依然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愁怨,当然,依旧是个混蛋。 而在刚才那一刻,那些消弭了的傲气,那些沉淀下来的暮气,那些愁苦以及重重怨恨,统统凝聚起来,变成了无尽杀气,这个自西域而来的放牛娃,竟然想杀人了,过去他混蛋归混蛋,可从来没有想过杀人哇。 最令曹晚秋担忧的是,以南山牧野的儒圣境界,此地场间,舍他之外,想杀谁便杀谁,一如当初进京赶考时候那样,视状元之位如探囊取物。 杀人,科考,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他本就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风流子。 第二十三章 逃出生天 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南山牧野突然动身。 他向前走,越走越快,最终变成朝南华门方向奔行。 无数柄银刀拦路,他连续弹指,银刀自中央断裂,打着飞旋,斜斜没入地面。 骏马高高抬起前蹄,惊恐长嘶,骑手们连忙控制住座下坐骑,其中骑术不精者被掀翻在地,马蹄重重落下,踏在他们脸上、身上、四肢,骨碎筋折,饶是如此,依旧没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唯有低低闷哼从面甲后传出。 有人勉强打滚,躲过蹄落;有人蹒跚爬起,一瘸一拐,朝着那一袭青衫继续冲行。 旁光瞥见一匹无主骏马,南山牧野目光一凝,伸出左手弹飞一柄迎面斩来的银刀,右手搭住棕红色马鞍,脚底发力,飞身跃起,身体在半空划过一道半圆,稳稳地落在马上,双腿朝里使劲一夹。 座下骏马会意,朝前冲去。 前方是丛丛刀林,以及望不到边界的烈马海洋,就好像一片移动陆地。 锁子银甲映射光芒,南山牧野微微眯眼,面无表情,见座下骏马似乎不愿向前,他使劲拍了下它的屁股,释放儒圣威严,原本放缓了的四蹄,再度挥踏成连绵幻影。 见此,几个经验老道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跳下马,俯下身子,快步穿行,转瞬间就已潜行到南山牧野附近,快速对视一眼,斜举银刀,算准距离,奋力斩下。 斩马刀锋利无匹,骏马四蹄齐根断裂,鲜血喷溅了他们满头满脸,原本逐渐平静下来的千余匹骏马,闻到这股味道,再次变得焦躁不安。 失去坐骑的南山牧野腾空飞起,轻点人头,向前轻身而去,南华门距离他越来越近,而在他原先所处位置,一匹枣红色骏马向左重重倒下,发出痛苦哀鸣。 为首将领见南山牧野即将脱离包围圈,目光微寒,重重一掌拍向身下,借力飞起,脚尖轻点马背,追了上前。 同时,他轻拍腰间右侧悬挂的机关盒,搭盖掀开,内有十枚飞镖。 他的手掌拂过,一枚飞镖落在掌心,手臂猛地一甩,银芒掠过长空,眨眼间就已逼至南山牧野后背,未待南山牧野反应,又是三枚飞镖疾射而来,首尾相衔,气势逼人。 南山牧野不管不顾背后威胁,继续向前奔行,那四枚飞镖落在他背后,像撞到了一堵透明屏障,势头受阻,统统坠落,若是黄天行看见此幕,定会觉得熟悉,先前宫墙外他那凌空一击也是被这道透明屏障挡下的。 光线忽地黯淡,南山牧野已窜入城门洞内。 南华门紧闭,朱漆大红牖高约九丈,上有八十一枚金钉。 他毫无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前行,来到门前,两掌拍门,门身一震,并未移动,八十一枚金钉有些松动,倒是没有迸射而出。 继续拍门,无穷巨力爆发,灰尘簌簌落下,门身巨震,八十一枚金钉齐飞。 顶部洒下光芒,露出一道缝隙,这缝隙越加宽阔,最后,竟然露出了蓝天白云,正午阳光斜斜刺入城门洞内——南华门倒了。 “那是什么?!” 围观百姓指着缓缓倒下的城门惊呼。 负责开闭城门的守卫们也呆住了,这可是朝里开的门啊,重达万斤,每次开一次都得数人合力,才能勉强开出一条缝隙,现在就这么倒了? 紧接着,从他们头顶飞掠过一道青色人影,他们甚至来不及阻拦,这人影就已飘然远去,消失在了热闹坊市中,再难找见踪影。 “人呢?” 当首将领追了出来,由于刚才城门倒下时视线受限,他并没有看见南山牧野往哪里去了,此时向守卫们询问。 守卫们这才知道那个青色人影就是闯入内城的贼人,不禁语塞,面面相觑,哆哆嗦嗦地说道:“往,往那个方向去了。”他们指了指南山牧野消失不见的方向。 闻言,当首将领忍不住捶了一下城墙,并未立即去追,以京城广阔,南山牧野此去就等于鱼入大海,就凭他一人根本难以找到。 况且这上京城内,多的是世家大族的宅邸,他若是不呈拜帖,就擅自闯入,肯定会摊上事。 这些世家大族,他一个游骑将军,仅仅从五品上的小小武散官,又是出身草莽,可得罪不起,尽管他身负太后旨谕,这些世家大族肯定会给太后面子,但事后指不定会给他下绊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摘星楼顶。 盛浅予望着南山牧野消失在炊烟巷陌中,沉默了许久,才站起身,身形有些踉跄,吓得底下一众太监宫女瞪大了眼睛,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想着要是太后掉了下来,哪怕他们被砸死,也要保证太后安全。 曹晚秋斜倚着白玉栏杆,双手抱胸,侧着头,目光越过那些精锐,嘴角笑意似有似无,今日过后他可不欠夏家的了。 虽说他没能够杀了南山牧野,可是这也不能怪他啊,盛浅予让他来京城,他来了,让他杀南山牧野,他也杀了,可无论是他还是盛浅予,都没有料到儒圣手段如此诡翳,就连一千余众不还城精兵都没能拦下他。 而且盛浅予也不能怪他不出力,须知他先前已经用出了五成功力,却依旧和南山牧野打得难舍难分,若是盛浅予不派这一千精兵来,也许他还有兴致打下去。 这些精兵一来,他想着拿下南山牧野应该是板上钉钉之事,便不再出手。 谁能想到这都能被南山牧野给跑了呢,只能说南山牧野运气好,老天爷不让他他今天死,那他今天就不能死。 嗯,他才不是故意放走南山牧野的。 卸下重担的曹晚秋耸耸肩,从精兵和烈马中走过,避过那些碎裂残刀,经过那匹奄奄一息的烈马时,他叹了口气,蹲下身,看着那双渐渐灰暗的眸子,伸出手扭断了它的脖子,对于一匹烈马来说,失去了四足,就等同于失去生命,不能在辽阔草原上狂奔的余生,不如死去。 无视那些炽热目光,曹晚秋背着手走出南华门。 看着那些围观百姓,他还很有兴致地朝他们挥挥手,不过却没有人回应他,虽说白帝城主名声大了去了,可他究竟长什么样,恐怕也只有那些顶尖高手知道,这些京城百姓可没见过。 撇了撇嘴,曹晚秋有些怀念起过去凯旋归来时全上京百姓夹道欢迎的热烈景象,唉,一代新人换旧人,就算是李长生那个糟老头子,突然出现在上京,也不会有人认出他了吧。 “啊嚏!” 远在山南道的一座茶楼里,一个满脸酒水的老头子气急败坏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敲,拿衣襟擦拭鼻尖,刚才那突如其来一个喷嚏,让他手一抖,酒水喷了一脸,一边擦,他一边心说这是哪个小王八蛋在咒骂我呢? “扑簌簌——” 似是飞禽翅膀擦过树叶的声音。 “大,大哥,你有没有听见,听见什么怪声?” “什么怪声?” “呃,有,有点像,像鸟从天上掉,掉下来的声音。” “你听错了,这里是上京,你以为还在西凉呢,天上总会有傻鸟掉下来?前段时间你也看见了,城墙上那可都是劲弓利弩,半只鸟都飞不进来。” “大哥,他,他们为什么要打鸟啊?” “这我哪知道,可能他们也喜欢吃烤鸟肉?” (流口水声音)“那大哥,我们,我们去看看呗,你这,这一说,我有点馋了,万一,万一那是条漏网之鱼呢,嘿嘿。” (沉吟)“行吧,你刚才听见那声音从哪里来的?” “这,这儿,大哥,肯定是这儿。” (笑骂)“你小子,怎么碰见吃的,就不结巴了?” (挠头)“嘿嘿——” 拨开灌木丛的声音。 这是一处靠近围墙的灌木丛。 “哥,前面,我看见了。” 长相青涩、穿着家丁服的一个壮汉,一边扒开拦路树枝,一边转头对他大哥说,嘴角咧开,嘻嘻笑着。 他大哥,样貌老成,不过和这壮汉容貌相似,应是亲兄弟,看着弟弟脸上笑容,他也笑了笑,说道:“小心点,别摔了。” 他也看见了那只倒霉从天上掉下来的傻鸟,青色羽毛,看体积挺大的,看来够他们哥几个饱餐一顿了。 自从来了这邱府,他们哥仨虽然摆脱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难日子,可是这每天伙食都清汤寡水的,据说这是因为尚书夫人崇礼敬佛,推崇食素,导致下人们也不得不遵从。 说实话,素斋味道也不错,可是,他们这几个人都是五大三粗模样,肉这玩意断不了,况且,尚书夫人难道没有想过就他们这些人,日日吃素,就算原来有个把力气,现在也没了,若是遇到外敌,谁来保护她们? 不过话说回来,堂堂吏部尚书府邸,又地处京城深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有本事攻入这里,而如果有人闯到了这里,那种高手,他们恐怕打个照面就倒地。 哎,找那么多理由,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都是无肉不欢的命啊。 他一边想着,却听见前方传来三弟急切呼喊。 “哥,哥,这不是鸟,这是个人!” 人?他脸色一变,加快脚步,来到三弟身边,低下身查看那人,树叶遮住了那人样貌,他将树叶拨开,忽地失色失声说道:“恩人!?” 第二十四章 老翁少妻? “恩人?!” 青涩壮汉惊呼出声,声音一出口,他就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双铜铃大眼警惕地观察四周。 他突然想到,恩人毫无防备地躺在这里,肯定是出事了,他这一声很有可能会将那些坏人引来,要是因此害了恩人,他定会后悔莫及。 周围一片寂静,这里靠近邱府后门,门口是条小巷,来往者寥寥,通常前来拜访吏部尚书的官员或当科考生,都会选择从大门递交拜帖。 唯有一些运送瓜果时蔬、残羹剩饭、人畜粪便的拉货驴车才选择从后门走。 守在后门的是三个上了年纪的家丁,平日里工作既清静又清闲,听说他们私下里和邱府后厨有金钱勾当,具体内容就是将那些吃剩下的菜肴低价卖给酒楼饭馆,完整的菜肴可以卖给高档酒楼,简单一些的餐食就粗加工卖给普通百姓。 在这个年代,即便这是上京,皇族、官员、世家大族、普通百姓……依旧是三六九等,阶级之间依旧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生活质量上的差别不足以道理计。 要是那些从宫内流传出来的“御膳”,恐怕价格还要高昂,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能够吃到皇帝、太后的剩菜剩饭,也算是荣幸啊。 见没有人注意到这儿,青涩壮汉稍稍放下心,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离恩人保持一段距离,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没收住力气,伤了恩人怎么办。 他从小就臂力过人,十岁时就能抱着一块大石头撒丫子满地乱跑,常常因为收不住力气而误伤别人,兄弟三人当中数他最能“惹是生非”——从西凉道逃难来京畿道的这一路上,他们兄弟三人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盘缠,大部分都用来赔偿他误伤的那些人医药损失了,没办法,碰上个动不动就让人筋断骨折的三弟,谁能顶得住啊。 不过祸兮福兮,好在他们碰到了恩人。 那日黄鹤客栈一别后,他们就找到了吏部尚书之女布粥施米的车队。 听从恩人的话,这期间,他们兄弟三人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尤其是老三,他惊人的臂力,当即引起了吏部尚书那位二女儿的注意,后来,就跟恩人预料的一样,他们成功地进入了尚书府邸,当上了家丁,过上了吃了上顿有下顿的美好生活。 这一切都是恩人给他们的,如今恩人有难,他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西凉道虽乱,这天下虽乱,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总还是有些人愿意拿生命去信奉的。 青涩壮汉伸出手,拿两根萝卜粗细手指,极轻极轻地戳了一下南山牧野。 “你干嘛呢?”旁边蹲着的大哥有些纳闷。 青涩壮汉回道:“我,我看看,恩人他,还,还活着没。” “活着呢!” 大哥没好气地说,指了指南山牧野脸孔,“我刚才探过鼻息了,有热气。” “那,那我们,接,接,接下来怎么办?”青涩壮汉松了口气,又问。 “接下来……” 大哥左右旁顾,沉吟半响,叹了口气说道:“也没别的办法了,先找个安全地方把人藏起来再说,记住,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看见,你跟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板子没什么,主要是恩人,他现在这样子,挨几下板子都是小事,要是让那些找他的人知道他在这里,就完了!” 青涩壮汉认真地点点头,矮下身子,要将南山牧野背上肩。 “我来吧。” 大哥赶忙阻止他,生怕这没轻没重的弟弟,一不小心把恩人骨头拗断了,雪上加霜。 青涩壮汉讪讪挠挠头,等着哥哥将恩人背起,老老实实地在前望风引路。 幸亏现在是晌午,绝大部分家丁都去吃午饭了,府内空荡荡的,偶然碰见几个,都在闲聊扯淡,等着换班去吃饭,压根没注意到这鬼鬼祟祟的二人。 在这位赵府当家丁是件美差,吏部尚书邱林甫是个温吞脾气,从不得罪人,又生了三个女儿,从小就教授以三从四德,自然不会出现赵徽那样带着家丁护院横行霸道的荒唐事。 偶有个二女儿执意学武,邱林甫又对她百般宠爱,拗不过她性子,只得给她请了两个二流高手当师傅,结果现在成天拿着鞭子在街上闲逛,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做梦都想路见不平拔鞭相助。 避过数人视线,二人将南山牧野背至柴房,殊不知他们的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把南山牧野轻轻放下,大哥抹了把额头汗水,倒不是累,而是由于太过紧张。 青涩壮汉也是一样,哪怕现在已经将南山牧野转移至安全地方,他依旧不太放心,坚持守在门口,时刻提防有人过来。 这个柴房不是万全之策,时常会有人前来搬柴火,他们打算等到了夜里,趁着夜色将恩人装到运货驴车里,赶明儿再转移出城。 署吏们一般不怎么敢查吏部尚书府出来的运货驴车,哪怕装个大活人,他们也不会发现。 “哥,好,好了没啊!?” 青涩壮汉压低声音问,腿都打起了摆子,要是有人这时候来取柴火,那他们俩可就完了,他们的巡逻区域可不在这儿。 “快了快了!” 大哥同样压低声音回答,一边将南山牧野往柴火堆深处藏,同时将摆放在外的柴火堆高,以免有人发现。 过了一会儿,他站在柴火堆外左看右看,发现怎么也找不见南山牧野踪影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到三弟身旁,小声说道:“弄好了,我们还得去拿点吃的。” “哥,我不饿。” “不是给你吃的,是给恩人吃的,他要是醒来肯定会饿的。” “哦,哦,可,可是,现在,现在都已经过了饭点了啊。” “没事,你二哥现在和后厨那美厨娘打得火热,叫他去拿,一拿一个准,而且,现在后厨都是素菜,少个一两棵白菜,没人会注意的。” “行,行吧,对了,大哥,我,我怎么没听说过,后,后厨,还有个厨娘啊。” “你这一天天的,知道点啥?”大哥白了他一眼。 二人快步离开柴房,等到他俩离开后,一道娇小人影左顾右盼,踮着脚走了过来。 进了柴房,她先是将门合上,而后背过双手,打量四周。 周围都是柴火,但她知道,这里面肯定藏了个人,因为她刚才是一路尾随那两个呆瓜过来的。 “在哪儿呢……” 她自言自语,同时背着手来回踱步,不停打量四周。 过了片刻,她目光一定,发现了一处明显被人动过的痕迹,这处柴火显然堆得要比其他柴火高,而且摇摇晃晃,随时要倒塌的样子,肯定是刚被人堆起来。 她走上前,将那堆柴火搬至他处,到底是个小姑娘,等到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唯一遮掩物被挪走,南山牧野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安静躺在杂草堆上,胸膛微微起伏,高髻已经散开,发丝随意搭在两颌,脸色有些发白,显得分外脆弱,青衫打着补丁,就像是一位进京赶考的穷书生。 先前双掌拍门那两记,委实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人家无忧和尚好歹是从外向里推,他倒好,从里向外,将南华门都拍塌了,这等壮举,便是儒圣境界,也得承受巨大代价。 “这是……” 女孩蹲下身,看着南山牧野面孔,歪着头思考,“是那个高手嘛?” 当时她离得太远,只能看见一袭青衫,详细面容并未看清,此时也无从判断。 蹲了好一会儿,她腿不禁有些麻了,于是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那两个呆瓜,为什么要救这个人,难道是有旧? 如果换作是府内其他家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人扔出门外的。 接下来怎么办,这家伙到底是不是那个高手,他好像受了重伤,会不会死啊,那我要是就这样走了,岂不是见死不救? 不会的吧,那两个呆瓜应该会想办法救他的。 唉,还是算了吧,就他们那点月钱,连一服像样点的药都抓不起,让他们照料,这家伙早晚有一天会死。 想到这儿,女孩看向地上的南山牧野,拍了拍手掌,心说算你运气好,碰上了本小姐,否则过不了一会就得见阎王爷去。 她弯下腰,想要将南山牧野抱起来。 但是,从她刚才搬柴火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能看出,她这练武就是练个花架子,脸色倒是涨得通红,可却仅把南山牧野抬起了半寸。 “呼——” 她喘了口气,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大叔你太重了,还是等两个呆瓜回来再说吧。”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心想自己是要救人,又不是杀人,和那两个呆瓜目的是一致的,她又是二小姐,他们肯定会听她的话。 想到此处,她便原地坐了下来,靠着柴火堆,闭上眼休息,倒是个心大的姑娘,一点也没想到把那些柴火重新堆好。 这要让人发现堂堂尚书府二小姐跟一个中年男人睡在柴房,传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算她运气好,也是因为午饭刚过,准备晚饭又太早,没有人来取柴火,否则肯定会被人撞见。 三人来到柴房,正是那兄弟三人,老二也赶了过来。 他一听闻恩人受伤就急了,又听闻大哥、三弟已经将恩人救了下来,当场就说要来看看,结果被他大哥拦了下来,让他先去讨点吃的,他这才不得不牺牲美色,向那美厨娘讨了点吃食来,理由很简单,就说他刚才没吃饱。 一听到情郎说没吃饱,美厨娘赶紧给他拿了点剩菜剩饭,说是剩菜,量也挺足,尚书夫人、三小姐、近来府中还有几个从外地过来探亲的亲戚女眷,胃口都不大,当然,也有可能是吃不惯素斋,所以剩了好多——她们都借着游逛上京的借口,去找酒楼饭馆吃大鱼大肉了。 三人走进柴房,当即吓了一跳。 “二小姐!?” 却是青涩壮汉最先开口,饶是他挠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二小姐怎么会和恩公搅合到了一起。 倒是老大、老二对视一眼,似乎有点明白了,暗含深意地看向南山牧野,又不太理解地看了看女孩,想说这两人年龄差距也太大了,感觉恩人都能做二小姐父亲了。 当然,不是说恩人不好,只是,这老翁少妻要是发生在那些富家老翁和穷人家闺女的身上,倒也还说得过去,可二小姐,你可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啊,你这样,尚书大人他同意吗? 好吧,看恩人伤成这样,尚书大人肯定是不同意了,否则也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 他们将怜悯的目光投向躺在地上、尚不省人事的南山牧野,不禁有些感慨。 第二十五章 七日后 听见声音,女孩勉力睁开眼,神态迷糊。 上眼皮还依依不舍地搭着下眼皮,看得出她还有些余困。 轻轻地揉了揉眼角,她抬起头,眯眼看向前方,三个壮硕人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屋外阳光照入,让她觉得有些压抑,同时,由于背着光的缘故,她也看不清那三人样貌。 揉了揉太阳穴,之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冲入脑海。 “啊呀!” 她忽地惊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眸子中闪过慌张,惊恐地看着那三人——她以为这三人是追杀南山牧野的坏人,想要对她不利。 一边退,她一边威胁喊道:“别过来啊,你们千万别过来,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吏部尚书邱林甫的女儿,你们要是敢伤我半根毫毛,保管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这句话,那三人有些愣神。 老三结巴说道:“二,二,二小姐,是,是我们,不,不是坏人。” “你是……邱三?” 听见这熟悉腔调,女孩后退的动作停了下来,语气迟疑地问道。 “是,是我,小姐。”邱三咧开嘴。 “那这两个是……” “小姐,我是邱大。” 老大开口说道,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和缓一点,以免吓到这位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的二小姐。 “邱二!” 老二则总是那么冷酷,不过他是外冷内热,从他先前听见南山牧野出事了就急忙想要赶过来看他一事就能看出,是一条重情重义的汉子。 “原来是你们啊!” 听见三人自报家门,女孩暗暗松了口气,终于镇定下来,她道是谁呢,原来是这三个呆瓜,吓死人了,杵在跟前像堵墙似的,害得她以为是坏人呢。 担忧渐渐退去,她突然想起自己刚才那色厉内荏叫嚣威胁的滑稽一幕,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伶俐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毫无淑女风范地拍了拍屁股,指着那兄弟三人,恶狠狠说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许往外传,听见了没有!” 那兄弟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听见了!” 女孩满意地点了点头,余光瞥见躺在地上的南山牧野,这才想起正事来。 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佯装不经意地问道:“这人谁啊,你们外地来的亲戚?” “二小姐,你不知道——” 邱大刚想说话,就被二弟拿肩膀使劲撞了一下,于是停了下来。 “二小姐目光如炬,这人确实是我们亲戚,他刚来上京,初来乍到,没地方落脚,我们也是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让他暂时住在这里,二小姐你如果想要惩罚我们,我们甘愿认罚。”邱二拱手说道。 “老二,你这是?” 邱大转过头,面露疑惑,不明白二弟是什么意思,刚想询问,突然看见二弟给他使了个眼色,尽管仍然不太明白,但是毕竟做了那么多年兄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赶紧闭上嘴。 “惩罚你们?我为什么要惩罚你们?” 女孩背着双手来回踱步,饶有兴致地说道:“你们擅自把他带入府中,的确是违反了府内规矩,不过话说回来,天子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如今你们发达了,有人来投奔也属正常,我不怪你们。” “对了,你们这亲戚看起来体质不太好,是得了什么病吗?”她问。 “来的路上,不幸染了风寒。” “哦……”女孩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沉吟了半响,说道:“这样吧,二小姐我呢,你们也知道,菩萨心肠,不忍心看见你们这亲戚病死。” 说着,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锭纹银,说道:“这里有十两银子,邱大,你去医馆一趟,该抓什么药知道吧。” “知道知道!” 邱大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捧过那锭纹银,暗暗咋舌,十两银子抓药,这也太奢侈了点吧,虽然他早就听说过上京达官贵人们花钱如流水,常常一掷千金,可那都是道听途说,现在亲眼见到了,才知道跟这些少爷小姐相比,他们那点月钱当真不算什么。 “邱二……” 女孩看向邱二,接着说道:“去找二总管一趟,就说我这里还缺个家丁,打算让你这亲戚来当,叫他不要声张。” “明白。”邱二低下头应道。 “我,我呢,二,二小姐?”邱三兴致勃勃地指了指自己。 “你?” 女孩上下打量着他,学着他说话腔调,“你,你,你去把,把,把你这,这亲戚,搬,搬到我屋去,记住,去之前找个东西套上,别让人看见。” 学了一会儿,她就不学了,她担心自己别一不小心变成了真结巴。 说完,见三人还站在原地不动,女孩跺了跺脚:“发什么呆啊!干活!” “哦哦!” 三人反应过来,作鸟兽散。 离开柴房的时候,邱大、邱二一再嘱咐邱三,让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把恩人送进二小姐房里。 邱三以为两位哥哥是为恩人安全考虑,连忙点头。 其实他不知道,邱大、邱二这是担心此事一旦外传,二小姐名声不保。 ———————————————— 柴房内,女孩双手叉腰,目送那三个呆瓜离开。 然后转过身,来到南山牧野身边,看着南山牧野的脸,自言自语说道: “大叔,你要当真是那个高手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学到真正的武功了,而不是这些花拳绣腿,唉,爹给我找的那两个师傅,虽说都有真功夫,可就是不肯教我,我都快学了一年了,什么本事都没学到。” “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离开京城,到外面看看啊。” 女孩捧着下巴,痴痴地看着南山牧野的脸,眼中看到的却是梦中的江湖。 ———————————————— 就这样,受了重伤的南山牧野在尚书府里安顿了下来,饶是外面已闹得满城风雨,这一隅亭台楼阁却始终风平浪静。 邱林甫怎么也想不到,太后要抓的那个逆贼,竟然就躲在他二女儿的闺房内,而且一躲就是七天。 这一日,南山牧野终于悠悠醒转。 睁开眼,他赶紧坐起身,可能是因为躺了太久的缘故,身体有些僵硬。 他好像在一方石室之内,放眼望去尽是嶙峋怪石,石壁间有一条狭窄小路,拐过弯去,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身下是一张石床,旁边摆了两张石凳,凳上有些吃食,以素为主;亦有清粥,粥已见底;还有三个瓷碗,底部泛青,不晓得之前盛过什么东西,也许是药液。 他伸出右手手掌,轻轻一弯,石凳上瓷碗颤抖着飞了过来,落入他手中。 见此,他估摸着,此时的他大概才恢复至全盛时期五成左右的修为,别说曹晚秋了,恐怕那一千余骑涌上来,都难以应对。 正当他思索时,石室内突然响起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极为悠远,而且若有似无。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声音越来越近,最后,那声音几乎到了近前,在南山牧野注视之下,那狭窄小路中低头走入一个女孩。 “啊!你醒了?” 抬起头,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看着自己,邱笑笑惊讶地叫了起来,声音在石室内悠悠回荡——她已经照顾了南山牧野整整七天,差点以为南山牧野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笑笑姑娘,辛苦你了。” 见到是个少女,南山牧野愣了愣,反应过来自己昏迷前的盘算应该是奏效了。 “你认识我?” 邱笑笑一愣,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 “我不仅认识你,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南山牧野笑着说。 “你是?” 听见这话,邱笑笑愣住了。 南山牧野答道:“我复姓南山,名牧野,以你的年纪,应该不认识我,不过赵徽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吧?” “小徽子?” 邱笑笑眨了眨眼,问道:“你是他,等等,他不是应该已经——” 声音戛然而止。 她想说赵徽不是已经死了嘛,整个赵府都被斩首示众了,但想到眼前男人不知道跟赵徽是什么关系,有些话还是别说太白,以免得罪人。 “他确实已经——” 南山牧野说到一半也不说了。 “这,我……”邱笑笑手指打着结,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没事,人终有一死,我这次来上京,就是来为他报仇的。”南山牧野摆了摆手说。 “这么说,那些不良人要抓的逆贼就是你咯?!”邱笑笑睁大了眼。 “逆贼?”南山牧野蚕眉一挑,“他们是这么说的?那姑娘你会把我交给他们吗?” “这……”邱笑笑有些犹豫。 南山牧野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女孩看见了,顿时受了激将,胸膛朝前一挺,大声说道:“当然不会,你是我救下的人,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能对你怎么样。” “可我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朝廷是朝廷,我是我。” 小姑娘也算是豁出去了,心说就算是不良人又怎么样,有本事就来本姑娘闺房闯上一闯,来了你们也找不见,全天下知道这条密道的只有三个人,一个在武当修道,一个已经死了,愣是你们找破了天也找不到! “好胆量!”南山牧野发自真心地夸赞道。 被他这么一夸,本来性情就与寻常女孩有所不同的邱笑笑,嘴角都快咧到了下巴。 “不过——” 南山牧野话锋一转,“呆在这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第二十六章 前往鬼市 “你要出去?” 听到南山牧野的话,邱笑笑脸上笑容立即消失。 不待南山牧野回答,她便张开双臂拦在了南山牧野身前,说道:“不行,你现在不能出去,外面到处都是不良人,你身上伤又没好,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看见她溢于言表的担忧之色,南山牧野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久违了的暖意,更有些不可言说的愧疚,但是—— 他摇了摇头,说道:“谢过姑娘好意,只不过你能将我救下,我已经感激不尽,又岂敢要求更多呢?” 说着,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块玉佩,上有鸳鸯图案,递到邱笑笑面前,说道:“这枚玉佩是我的一位友人送与我的,现我转赠与你,它能保你安危,如若日后遇到危险,将它摔碎,自会有人来救。” “这我不能要!” 邱笑笑看着那枚玉佩,并没有接过。 南山牧野强行将它塞到女孩手中,然后说道:“姑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我,勇气可嘉,这枚玉佩算是报恩。”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毕竟是朝廷通缉要犯,而你是吏部尚书之女,我若是继续留在这儿,对你,对你的父亲都不利。” “请姑娘放心,牧野伤势已无大碍,那些不良人伤不了我。” “今日分别,也不知日后何时再见,望姑娘一切安好,牧野告辞。”说罢,他拱手作别。 “可是——”邱笑笑还想挽留。 南山牧野却已越过她,快步走出了石室。 他的速度极快,待到邱笑笑追出来时,他已经走远,难觅踪迹。 女孩的脸上写满了失落,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她想说她要的才不是这个,她要离开这里,去见识天下四方的风光,才不是一块免死金牌,可是面前空荡荡的,她这些少女心事又能与谁人说呢。 另一边,南山牧野出了邱府,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上京城南方向急掠而去。 途径一处民居院子时,他顺手摘下一块碎花面巾,将自己脸孔遮上,不掀开的话,完全看不到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丢下一钱银子,飘飞而去。 外城到处可见不良人在巡逻环视,先前他从邱府出来时,就被一个不良人看见,那人追了他一会儿,最终因为轻功稍弱而不幸跟丢了他。 不过南山牧野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他现在正行走在一处坊市之内,上京城内有一百零八坊,分为东南西北四市,他现在所位于的就是南市,像他脸上戴的面巾,这处坊市中也有卖,因此他这副装扮,倒不显得惹眼,少有人会注意到他。 身后传来骚动,一些喜欢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朝那里聚集。 南山牧野则继续向前走,他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不良人似是觉得他的打扮举止有些可疑,于是想要追上来确认身份,结果没看路,一不小心撞倒了沿街摊贩的摊位,被摊贩纠缠住了,饶是这个不良人立即掏出了证明身份的腰牌,那摊贩也不买账,坊市之内只认司市。 司市,就是掌管市场的治教政刑、量度禁令的长官,下设许多官员。 如“质人”负责管理市场秩序,包括管理上市商品种类,交易契约;“廛人”掌管市场的赋税活动;“胥师”管理市场货物;“贾师”评定物价;“司稽”维持市场治安;“司门”负责市门,稽查走私;“泉府”掌管钱币等活动。 摊贩和不良人产生了冲突,马上就有一名司稽跑了过来。 途径南山牧野的时候,这名司稽不动声色地将一根半指长竹管塞入南山牧野手中。 南山牧野接过,并没有立即查看,而是悄悄放入了袖袋。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迎面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伪装得很好,一路上都在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沿路摊贩交谈,并且时不时会拿起货品询问,如果不是他的视线经常落过南山牧野身上,南山牧野不一定会发现他是不良人。 转过身,南山牧野隐入人群。 那个不良人发现他消失后,当即脸色一变,加快脚步走了过来,已不见南山牧野踪影。 上京坊市举世闻名,来往游人如织,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集市贸易都相当发达,曾有诗作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 诗中描述的就是上京夜市。 即便现在是下午时分,坊市内依旧十分热闹,可谓“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南山牧野选择这里作为脱身之地,确实是个不错选择。 “那家伙去哪儿了?” 由于司稽到来,摊贩也就不再追究,那名不良人总算摆脱了窘境,跑过来与另一名不良人汇合。 “不知道。”另一名不良人摇了摇头,面露凝重,“他很小心也很谨慎,很有可能就是上面要找的人。” “不一定,这些天来我们抓错的人可还少过?” “这次不一样,先前望楼传来消息,说有一个可疑之人往南市而来,他的容貌与告示上所画一致,此人头戴面巾,举止鬼祟,一点也不像来游逛坊市之人,十分可疑。” “那我去通知其他人,让他们多加注意。” “嗯!”另一名不良人微微颔首,看向面前人山人海,不禁感到头疼。 ———————————————— 尽管不知道自己行踪已经暴露,但也十分清楚自身处境相当危险的南山牧野,并未立即离开坊市,而是找了一个僻静地方,从竹管里取出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书写了两个字。 “鬼市!” 南山牧野念出那两个字,眼神微凝。 鬼市,位于上京地下的一个完全幽闭和黑暗的地下世界,各路牛鬼蛇神都盘踞于此。 原来是一个因为地震而形成的广阔溶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逐渐成了气候。 其中什么人都有,朝廷重犯、春秋遗民、门派叛徒、摸金校尉、江洋大盗……三教九流为了躲避人世,尽会于此,尽皆见不得阳光。 见得光的叫人,见不得光的则叫鬼。鬼市,因此得名。 鬼市里面和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面有里面的规矩,无论是谁进去了都得遵从,就连文宗皇帝在世时,想要对这片眼皮子底下的痢疾动刀,都无能为力。 据说其中陷阱无处不在,未经指点,冒然闯入就是寻死。 并且高人云集,甚至有能够比肩武当道尊、白帝城主的绝世高手隐居于此。 昌徽年间,文宗皇帝曾经发起过一次大规模清剿,结果大宋军队刚一进入,就中了埋伏,顷刻间死伤惨重,不得不迅速撤回。 有经验老道的将领下了结论,他认为这里面地形诡异,有如天险,仅凭当前兵马,如若再执意深入,恐怕无人能够生还,要想将这片痢疾彻底根除,不下于攻打一个西域小国,甚至损失更甚。 基于此,文宗皇帝只得悻悻作罢,但心中却一直将鬼市当作心腹大患。 然而,即使到了他临死之前,他也没能够进入鬼市腹地看上一眼。 不过听说绣王夏倚天倒是进去过一回,而且还全身而退,鬼市中人似乎并未如何刁难这位夏氏锦绣儿。 基于这个传说,不少人都谣传鬼市背后的主人就是这位绣王,夏倚天不愿称帝,却在上京阴影里建立了一个无冕王朝,目的是想让每一代皇帝都跟他这位叔伯较量一番,想让他的子侄辈们时刻都怀有忧患意识。 显然,这种说法并不可信,荒唐程度和当年传言夏倚天之所以选择封地锦绣城,是为了提防南夷入侵有的一拼。 在一些昌徽年间登上朝堂的臣子看来,既荒唐又可笑。 那些昔日因为站错了队伍而耽误了仕途上升的老家伙们,难道当真认为仅凭编纂几个莫须有的传说,就能够让那尊绣王声名重振,继而返回上京,登基称帝,再赐给他们荣华富贵? 且不说太后答不答应,就连那位肺痨小皇帝,也不一定愿意这位叔父替他掌权啊。 ———————————————— 那暗中之人竟然想让他进鬼市来躲避追捕,南山牧野对此有些诧异,心说恩师何时和鬼市扯上了关系。 这位纵横朝堂三十载的老人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未曾掀开,昔日他说要与盛浅予对阵,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他确实有其依仗,只不过谁都未曾想到妖后这把刀来得那么快那么急。 清明那日,其实不管赵克己认罪与否,黄天行的屠刀都会落下。 因为只要他一死,那么不论他有无罪行,是非功败都全交由他人来评定了。 将纸条重新塞入竹管,放入掌心轻轻一捏,再张开时已化作齑粉,纷扬而下。 南山牧野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他,轻身一跃,跳上坊墙,进入一处民居,离开了坊市。 坊市——坊者,方也,言人所在里为方,是住人的地方;市,就是商品交换的场所。 坊市制度,起初是为了将居住区和商业区分开,到了昌徽末年,已经被打破,市坊不再分割,商品交易时间也不再限制。 上京共有一百零八坊,对应天下十八道,分为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围墙围住,高逾三丈,寻常之人想要翻过,并非易事,但是对于南山牧野这种顶尖高手来说,有如跨过一道小河沟般简单。 第二十七章 镇湖司与季慎 距离南市三坊之隔的西市。 一栋石头垒成的塔楼形状建筑矗立在最中央,此乃望安楼,取“俯望长安”之意,隆符年间出生的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曾经有过另外的名字,叫作:“长安”,这个名字寄托了当时百姓和皇帝的美好祝愿,他们希望这座城市能够长治久安。 然而,就跟曾经门庭若市的赵府,如今也已杂草丛生一样,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逃脱不了盛极而衰的规律,繁华富庶如长安,最终也免不了被敌人铁蹄挥踏而入的惨烈命运。 当那位被后世称为虎狼皇帝的宋高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皇宫,坐上龙椅,双手摁住两侧椅臂上的龙首的时候,他遥遥俯瞰着殿下群臣,望着那一双双写满了野心和敬畏的眼睛,心中顿生满腔豪气,忍不住吟诵了一首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一诗吟罢,众人面面相觑,只听宋高祖继续说道:“以后这座城就叫上京。” 上京城因此得名,说来奇怪,胸中丘壑万千如宋高祖,却发自内心地不喜欢长安这个名字。在他看来,长治久安四字太过虚假,这世上何尝有过真正的长治久安? 在他眼中,这座城市就是他的白玉京,他就是众仙之首,是比肩玉皇大帝的存在,他的野心磅礴,胸怀辽阔,在此二字之间表达得淋漓尽致,他不求帝国能够永恒昌盛,他只求他的名字能够名传千古。 从这一方面来说,不管是文宗皇帝,还是肺痨小皇帝,用尽其一生所追求的,其实和他们的父辈、祖辈一样,就好像是夏家骨血里流淌着的一般,从来都和百姓安居乐业无关,他们都很“自私”,只求自己能够千古留名。 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就是绣王夏倚天了。 不过,这位夏氏锦绣儿,难道当真只想做个盛世闲王吗? ————————————— 话归正题。 像眼前这座望安楼,在上京城内还有数十余座,早年间是木制竹亭,经过长安一役之后,才改建成了石制,坚固万分,水浇不透,火烧不烂,可以说是一座小型堡垒。 说来感慨,促成这番改建的首要功臣,竟然还是前朝的一位于姓将军,名敏,字毓秀,春秋不义战的时候就以守城闻名当世。 长安一役,当时情况相当危急,这位于敏将军为了抵御即将攻入长安的大宋军队,在仓促之中命令属下将望楼砌石浇泥,对它进行多番加固,很少有人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毕竟都已经大军压城城欲催了,再管这些平常用来观景用的木制竹亭有什么用? 后来,当这位守城名将调兵如神,仅用五千兵力,便将长安城守住了十天十夜之后,时人才对此表示惊叹万分。 在惊叹之余,他们不禁感慨起这位于敏将军果然从不落无用之子,原来他是将这些座望安楼当作一双用来俯视长安的巨大的眼睛。 通过这双眼睛,他能够嗅到敌人兵马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从而进行围点打援,甚至试图以此进行反攻。 这位帝国最后一位名将,面对斜斜西垂的帝国余晖,却依旧战意高昂,每一次指挥都是奔着光复帝国光辉的伟大目标而去的。 可是,他手中终究只有五千兵力,还有一群吓破了胆的帝国皇族,以及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是帝国名将,能将长安守住十日,也已经是用尽手段了。 长安失守,大军直入,身边亲卫都已赴死,他一手倚着内城城墙,脸上依旧没有半丝颓然,遥遥望向那些狰狞着脸朝他冲杀而来的士兵,纵使精疲力尽,依然奋力提起长刀,迈动脚步,迎向那些冲面而来的烈马,继而朝着目露凶光的甲卒狠狠劈下,嘴唇溢出浓烈鲜血。 这位名将,虽败犹荣——他的名字将永垂青史。 如今,前朝虽然覆灭了,可望安楼却留了下来,不过已经更名为“望楼”,长安已经没了,“望安”二字已是名存实亡,还要那“安”字作甚,于是仅仅留下了一个“望”字。 自打宋高祖称帝,定都上京以来,望楼已经许久不曾派过用场了,常年都被孩童们当作捉迷藏的首选地点。 不过今日,却有一队人马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了过来,在一众坊市摊贩的好奇注视之下,他们赶走了那些顽皮打闹的孩童,将两名身材高壮的通传留在楼下,两名斥候登上楼顶。 到了楼顶,其中一名斥候从腰袋里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立时就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冒了出来,又取出一块极小极小的狼粪,一齐丢入早已废弃的狼烟墩台,不多时,便看见淡红色的狼烟袅袅升起,距离不远处的一处望楼,亦有狼烟回应,甚至更远处,也依稀能看见浅淡红色。 仅是一个刹那,满城尽是狼烟,直引得不少百姓仰头观望,以为有战事爆发。 此时,南山牧野才刚刚从尚书府中出来,不巧被一名不良人瞧见,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摆脱了前者,由于一直在低矮民宅之间穿行,围墙稍高,他并未注意到晴空中那无数缕红烟,而当等到他翻身上屋,踩着瓦片前往南市的时候,这些红烟已经散去。 因此他并未意识到,一张前所未有的大网正在向他缓缓铺开。 ————————————— 呼呼—— 因为轻功稍差而未能追上南山牧野的那名不良人,双手撑着膝盖,站在原地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强撑着站起身子,三指并拢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一口,口哨声悠悠传开。 附近鸽舍,一只灰黑颜色信鸽原本正在啄食米粒,听见哨声,它若有所察地抬起头,望向那名不良人的方向,而后毫不犹豫地展翅高飞而去。 不消多久,便落到了那名不良人的小臂上。 那名不良人将一张纸条卷成纸卷,塞到缚在信鸽脚上的竹管内,而后抚了一把它的羽毛,抬高手臂,信鸽会意,悠悠飞离。 位于此地附近的一座望楼,驻守在此的两名斥候,望见那点逐渐靠近的灰色,神色一动,其中一名斥候抬起手臂,将信鸽稳稳接下,从竹管内快速取出纸条,另一名斥候在旁瞥了一眼,举起早已备好的黑旗,朝向西南方,使劲地挥舞了三下,并重复了三次。 西南方向最近的一座望楼顶上,两名斥候望见远处传来的旗语,打起精神,各自拿起一面黑旗,一人回应,一人向更西南方传达讯息。 就这样,‘有可疑人物前往南市’这一讯息,甚至比南山牧野还要快地抵达了南市。 当南山牧野进入南市第一步,就已经有十数名不良人做好了万全准备。 奈何,他们低估了儒圣的能耐,以往他们主管侦缉逮捕,对付的人中很少有江湖高手,因此缺乏经验,以为将南市各出入口封锁就能够高枕无忧了,殊不知对于那些轻功高超的顶尖高手来说,再高的墙也等同于无物,他们想要以此来限制南山牧野,从一开始就打错了主意。 不过好在,这些不良人并不是此次追捕行动的主要力量,他们只是最基础的人海战术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环。 ————————————— 当南山牧野前脚离开南市,后脚,位于西市最中央那座望楼不到百步远的地方,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邸内,就有一名通传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跪倒在一名坐在四轮车上的青年面前,手捧木简,深深地低下头去,神态尊敬。 站在青年身左的一名貌美侍女,将木简接过,而后展开,递到青年膝上。 青年歪着头,睡眼朦胧,随意瞥了一眼木简上的内容,不耐地吩咐道:“再探再报,就这么点信息,就想让我推测出那尊儒圣的踪迹?你们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是!” 通传快速应了一声,弯腰站起,弯腰后退,等到离开青年数丈之远后,才敢挺直腰板,赶紧转过身,一溜烟跑出了门外。 在他背后,这处宅邸的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铁书银钩的大字:“镇湖司”。 而观这三字神韵,竟是那名朝堂之上清贵至极的中书舍人,近来极有可能登上右相之位的元七意的笔作,这镇湖司,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元七意为其提笔? 恐怕纵观大宋朝堂,估计也有许多官员,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过,要是让他们知道在镇湖司里主事的那位青年的名字,一定会大惊失色。 季慎——左相大人最宠爱的小儿子,上京城里鼎鼎有名的瘸子,太后座下的红人,刑部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少不良人心目中的偶像,他有很多头衔。 然而在以前,他却只有一个名字,那个被右相长子撞成残疾的可怜公子哥。 这位公子哥可怜吗?那些被他亲手捉进去的要犯重犯,可不会这么想。 季慎的声名之盛,在右相府崩塌后,更是到达了顶点。 全因为那位曾经将他撞成残疾的右相长子,如今已经不知所踪,绝大多数人认为他已经死了。 许多过往顾及赵克己“淫威”的官员,在赵徽将季慎撞伤的时候,曾经不敢吭声半句,替他说半句公道话。 现在赵克己死了,整个赵府都没了,他们才敢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赵克己教子无方,任凭那纨绔子弟险些将大宋栋梁之才扼杀,若不是季慎大人洪福齐天,自强不息,今日之上京,哪能如此太平? 即便如此,如若季慎大人双腿无碍,谁敢说他未来不是第二个白帝城主,不是第二个武当道尊? 赵克己一味包庇其孽子,其罪当诛,如今大宋海晏清平盛世,若继续助长此类人物威风,将来必定毁于一旦,重蹈前朝覆辙。 他们说的倒是义愤填膺,不停地往季慎头上扣高帽子。 不过季慎却不为所动,他早已经看透了这些人的真实面目。 跟他父亲不同却有极其相似,左相大人是将这些官员当猴看,任凭他们抓耳挠腮,也不说任何一句表明立场的话,而他,他是把这些官员当空气,他们说什么道什么与他何干?他的腿能因为这一言半语而重新长出来吗?不能。 而且在他看来,他还挺想感谢赵徽的,如果不是因为赵徽毁了他的双腿,让他每逢出门就痛苦万分,他可能也不会舍弃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从而全身心地窝在左相府中,枯坐十年,浏览百卷,将刑部数十年来堆积的陈年卷宗看了又看,查了又查。 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如今的季慎,还有尚在清凉镇体悟剑意的赵徽,恐怕要比常人体会得更加深刻,季慎是先苦后甜了,那么赵徽呢,他的先甜后苦,又是否能够苦尽甘来呢? 第二十八章 不良帅 随着那名身材高壮的通传离开,镇湖司内再度恢复平静。 季慎坐在四轮车上,双手搭着椅臂,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椅臂末端,时而凝眸思索,时而斜睨一眼左前方那座巨大的上京城沙盘,他在心中推算南山牧野接下来会去哪儿。 “报!不良帅秦朝远请求拜见!” 正当季慎推演之时,却听门口有传事朗声诵念。 季慎眉毛微挑,正色说道:“请他进来!” 话音落后不久,从门口走进来一个魁梧男人,他身姿挺拔,龙骧虎步,斜挎一柄陌刀,腰悬古铜令牌,上刻“帅”印,眉宇沉凝,脸上有一道伤疤斜掠而过,自左眼角到右颌,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凶恶。 一路行来,他看似目不斜视,却早已将厅堂内部都打量了个遍,最后,他的目光扫过那名貌美侍女,落在了此间主人季慎的身上。 向前走了几步,他单膝跪下行礼:“长安县不良帅秦朝远见过季大人!” “请起!” 季慎低眉看向秦朝远,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秦帅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他对于秦朝远能够找来这里并不奇怪,虽说镇湖司是一个挂名在刑部名下的秘密机构,绝大多数朝臣都不知道镇湖司的存在,但是近些日子,镇湖司如此规模巨大且毫无顾忌地调动上京城内的不良人,秦朝远身为长安县不良人的主帅,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季慎将审视的目光投向秦朝远,后者听见他的话,站了起来,随手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一手扶住斜挎陌刀,语气笃定地说道:“我有你们想要的情报。” “什么?” “你们通缉的那个人,他在鬼市。” “你怎么知道?”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秦朝远嘴角微掀,“季大人如此毫无顾忌地燃起狼烟,应该是想要打草惊蛇,蛇有没有惊到我不知道,不过却有一些其他的鼠蚁虫虱被大人您吓到了。 我的暗桩告诉我,他们将这些狼烟当成了朝廷发起进攻的号角,以为朝廷这是打算对他们进行新一轮清剿,现在统统往鬼市逃了。 如此混乱的局势,只要大人你想抓的那人不蠢不笨,一定会趁乱离开,只不过,现今全城戒备,他绝无可能从城门走,偌大个上京城,剩下的唯一出口,恐怕也只有鬼市了。” “鬼市……” 听完秦朝远的分析,季慎沉吟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问道:“秦帅来我这里,应该不单单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吧?” “当然!” 秦朝远双手抱胸,嘴角掀起的弧度更甚,说道:“我能帮你们抓住他。” “呵呵——” 话音刚落,角落里就有冷笑传来,秦朝远扭头看去。 一个散发男人坐在那里独自饮茶,腰间悬刀,半个胸膛缠满了白布,星星点点的血色透出,正是那日偷袭未遂反遭重创的千牛卫统领黄天行。 此时他正斜眼看着秦朝远,嘴角挂着讥讽笑意,以他的能耐都没能抓住南山牧野,区区一个长安县不良帅竟敢大放厥词,当真是笑杀众人。 看到那冷笑声原来是来自这位最近已沦为上京笑柄的黄统领,秦朝远心里嗤笑一声,表面上却是微微弯腰,向黄天行拱了拱手,说道:“见过黄统领。” 见黄天行依旧在冷笑,并没有理睬他的意思,秦朝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道:“黄统领也许是理解错了,在下是说帮你们抓住那人。” 他在‘帮’字上下了重音,说道:“在场众人,任何一位都远非我所能比,单说单打独斗,我就不是您的对手,再说率兵打仗,跟袁将军一比,我就是地上的蝼蚁,即便是秦某颇有几分把握的缉贼拿盗,有季慎大人在这里,我也不敢班门弄斧。” “在下的意思,只是想替几位大人提供情报,略尽绵薄之力而已,黄统领莫要误会。” “呵呵——” 黄天行依旧在冷笑,只不过脸色好转了稍许,显然秦朝远这一番马屁拍在了他的心坎,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之所以先前态度那么恶劣,既是因为身上负伤,疼痛烧心,也是因为秦朝远那句话过于狂妄,连他都拿不下南山牧野,一个不良帅却大放狂言,说他能抓住,岂不是说他堂堂千牛卫统领,从三品武官,比不上一个无品、不入武夫阶的捕快头头? “你可知道——” 季慎丝毫不给黄天行和袁罡留面子,说道,“这位黄统领,还有那位袁将军,都败在了我们要抓的那个人手上? 这里是上京,不是外面的大江大湖,也不是不还城外的无垠青原,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率兵打仗,在这里都不适用,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能从一个落魄匪盗一步步走到不良帅的位子,并且整整当了九年,自然有你的凭借。” 顿了顿,季慎接着说:“我明白你什么意思,我在刑部的时候就听闻过长安县有位活阎王,手段狠辣,暗桩无数,你今日找上门来,告诉情报是假,以此来引我们同你合作才是真,说吧,你想要什么?” “季慎大人果然算无遗策。” 看上去像是个粗犷汉子的秦朝远不动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能够混到他这个层次的人,大多都掌握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 因此别看他被那些畏惧他的人起了一个“活阎王”的诨号,平素行事都风风火火,从不讲究礼义廉耻,很多人说起这个名字都恨得牙齿痒痒。 可一旦碰见那些能够动动手指就把他整死的上层人物,他也会立即收敛起爪牙,变得温顺内敛,况且季慎是太后座下红人,能够抱上这条大腿,他就算不要了这张面皮,也算值了。 不过对于季慎这等人物,他自然不能像那些水平低下的佞臣一样,那样只会引起季慎的鄙夷和反感,在上京城混迹了那么多年,他深知这些大人物的奇特心思。 这些大人物也许是深受文宗皇帝的影响,对于人才的需求就像是江南道那些坐地吸土的美妇一般如饥似渴,只要你有能力,而且能为他们所用,其实从来都不需要你低声下气,自然会有黄金百两双手奉上。 当然,如果你表现得过于恃才傲物,也不会为人所喜。 在上京,除了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任何人都必须时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属下就是属下,主上就是主上。 像他现在这样,就很聪明。 自打进入镇湖司起,他就表现得不卑不亢,胸有成竹,落在季慎眼中,并不是无礼,而是有能力的表现。 之后的几句马屁,虽然听起来有些拙劣,但是其中蕴含的深意却很容易令人明白,那就是他有意投靠,而且甘愿屈居人下,季慎不需要担心他功高盖主。 季慎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开门见山地问他想要什么。 ———————————— 角落里,黄天行听见季慎的评价,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却未出言反驳。 说起来他和秦朝远很像,两个人都是为了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狠辣人物,从他为了投靠赵克己而对他三跪九叩,到他为了向太后表忠心而果断一刀砍下赵克己的头颅,就能看出。 别看他在上京城百姓嘴里的风评向来不佳,可是在很多官员眼中,这位千牛卫统领的为官之道,十分值得他们学习,他对于哪条大腿值得抱这件事深有研究,而且魄力十足,要知道清明那天,可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胆子砍下赵克己的脑袋的,他却毫不犹豫地做了。 黄天行这个人看似粗鄙卑劣,好胜心强,嫉妒心也不弱,可是他将自己的位置一向摆得很正,而且他深知‘在其位谋其职’的道理。 同样是替太后做事,元七意风光无限,季慎美名远扬,而他却臭名昭著,换作是别人,肯定会觉得不公平。 可是黄天行却没有,他一直暗暗告诉自己,脏活累活苦活他来做,那些高高在上如在云端的活计就让给元七意、季慎他们。 他难道没有过嫉妒吗? 当然有过,可是他也知道,在太后眼中,他的重要程度远远不如元七意、季慎。 他唯一的作用就是这条命,只要他敢打敢拼敢死,只要他能够活到太后称帝那一日,加官进爵是肯定的,只有这样,他黄家才能从江湖泥沼里跳出来,才有可能晋升为钟鸣鼎食之家。 ————————————— 黄天行不是个聪明人,但是对于同类的嗅觉,他敢称第一,便无人敢称第二。 他甚至比季慎更快地看透了秦朝远这个人的本质和他所图,因此,在冷笑之余,他未尝不免有对这位匪盗出身的不良帅的激赏。 当时光的马车驶过,三十五岁的黄天行站在那里,一眼望去,都是自己二十三岁时的影子。 只是,现在的秦朝远和季慎,远比当年的他和赵克己要“君贤臣直”。 三跪九叩之礼,对待一名曾经救过自己的故人之子,赵克己难道从来不觉得过分吗? 尽管现在赵克己已经死了,黄天行想起那个炙热下午,依旧会心有愤懑。 第二十九章 紫金鱼袋 “说吧,你想要什么?” 四轮车上,季慎开门见山地问道,他的直截了当,让秦朝远有些讶异。 秦朝远当了九年不良帅,跟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不管是贪婪成性、狡兔三窟的西域胡商,还是年少气盛、性子火爆的上京本地少年,他都有着相对应的一套应对手段。 而像季慎这样的达官贵人,他也接触过不少,深知像这种人说话,要听音知意,他们往往会明明已经做了决定,却故作高深地顾左右而言他,让你摸不透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因此,当季慎一言道破了他的来意,并且毫不犹豫地撕去了那块“遮羞布”时,秦朝远才会有些意料之外的讶异,他之所以夸赞季慎算无遗策,一半是吹捧,一半则是由衷。 既然季慎都已经这样说了,那么秦朝远也不再犹豫。 他直接单膝跪倒在地,低眉垂首,沉声说道:“秦某别无他求,惟愿能为大人效犬马之劳而已。” 话音掷地有声,令角落里的黄天行眼中激赏之意更甚,上京居,大不易,当个京官,禀赋、才能,甚至家世背景,都是次要,最关键的就是要学会站队。而,如果想要步步高升,就需要有一双识人慧眼,和果敢决心,站队也分先后,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两者最终能够得到的胜利果实,是完全不同的。 如今,尽管季慎风头无两,替他说好话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可是,真正意义上愿意投靠他,站在他这一派系的官员,却屈指可数。 原因是因为他背后站着的那个老人——左相季仲甫。 左相一日不站队,那么这些官员便一日不得安宁。 毕竟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曾经以右相马首是瞻,有前车之鉴在那儿放着。 尽管太后似乎并没有拿他们开刀的打算,可这个疯女人的心思谁能料准呢? 她都敢毫不犹豫地杀猴儆鸡了,那么肯定也敢毫不犹豫地拿他们的性命来警告那些反对她称帝的人。 他们现在仅剩下三条出路。 一是遍访名医,将肺痨小皇帝的病治好,可这不太可能,太医院都拿这个病没办法。 二是怂恿锦绣城那位出山,希望也很渺茫,那位对权势向来看得很轻。 三就是投靠左相,可是,左相始终不表明他的立场,如果他们贸然选择了这位老人,到时候他顽固不化,开始反对女子称帝,最终落得个跟右相赵克己一样的下场,那他们都得遭殃,连续两次都站错了队,就算太后不杀他们,他们自己都想找根绳子上吊了。 基于此等态势,秦朝远——长安县不良帅,不入武官阶的无品小官,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效忠季慎,这一点,要比那些自始至终都战兢犹豫的京官们果断多了,而且,秦朝远的这个选择,在黄天行看来,是很明智的。 今日,他,袁罡,季慎,齐齐荟聚在这镇湖司。 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哪尊大佛,已经不言而喻,投靠季慎,就等同于投靠太后。 哪怕日后左相当真犯了跟赵克己一样的严重错误,他秦朝远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因为他从一开始效忠的就是太后这一派系,跟左相毫无干系,当然,季慎也许会受到些许影响,如果他能狠心斩断自己跟他那位父亲的血脉联系的话。 得到秦朝远的效忠,季慎虽然早已料到,却依然有些愣神,沉默了许久,他才说道:“庭芳,将我那枚紫金鱼袋取来。”庭芳,是那名貌美侍女的名。 “是。” 庭芳施了一礼,摇摆着娉婷腰肢,走入里间。 过了片刻,她将一枚紫金鱼袋取出,小心翼翼地递到季慎膝上。 大宋沿袭旧制,以鱼袋来证明身份,凡是大宋官员,皆须佩戴鱼袋。 五品以上官员,饰以金银,内装官符。 五品以上穿绯衣者用银饰鱼袋,三品以上穿紫衣者,用金饰鱼袋。 每一位五品以上官员,出入宫庭时须经检查,以防止作伪,这就是所谓的“章服制度”。 一些佩戴金鱼袋的官员,还会被赐予紫金鱼袋,官员们私下里称之为“圣眷”。 紫金鱼袋赐给老臣,表示荣誉,而赐给新人,则表示赞赏居多。 像季慎这般年纪,尽管屡破奇案,建功无数,但是能够拥有一枚紫金鱼袋,主要原因却还是因为他的父亲。 季慎本人从来未曾公开表示过他的立场,但是私底下,尤其是盛浅予这一派系的官员,譬如元七意、袁罡、黄天行,都心知肚明他的屁股坐在哪里。 作为季慎的父亲,季仲甫也很早就知道了自己这位小儿子的选择,却并不加以阻止,他也明白盛浅予之所以赐给季慎这枚紫金鱼袋的理由,是借此示好,同样也是敲打,意思是连你最宠爱最得意的小儿子都投靠了我,你这个做老子的又在犹豫什么呢? 这枚紫金鱼袋,代表了圣眷正浓。 季慎平时并不会将它带在身边,现在派侍女取出,又是为了什么呢? 角落里,独自饮茶的黄天行,默默饮酒的袁罡,看到这枚紫金鱼袋,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酒杯。 季慎接过紫金鱼袋,取出里面的官符,对着秦朝远说道:“见此符,有如见本官,如有人阻你,出示此符,自会退去。”说罢,他又从腰间解下一块黄澄澄的铜腰牌,上头镌刻着“劈江镇湖”四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镇湖司的都尉,凭此腰牌,上京城内的望楼、街铺武侯、坊守里卫、巡骑、城门卫、京兆府两县的不良人都能听你调遣。” “另外,黄统领、袁将军将时刻伴你左右,护你周全,直到你抓住那逆贼为止。” 秦朝远连忙低下头,走上前,躬身接过官符、腰牌。 “必不负大人重托。”他沉声说。 季慎随即转过头,对黄天行、袁罡说道:“黄统领,袁将军,有这位秦都尉相助,本官相信你们定能凯旋而归。”顿了顿,他叮嘱道:“如若让那贼人逃入鬼市,定要万分小心,鬼市内部地形诡异莫测,机关繁复多端,切忌擅自行动,一切行动以秦都尉为准。” “你的意思是,这家伙叫我去死,我也得服从?”黄天行讥笑道。 “当然不是——”季慎摇了摇头,刚想说话。 却闻秦朝远说道:“请黄统领放心,秦某决不会做出如此荒谬决定。” 季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黄统领多虑了,本官是考虑到你与袁将军二人,一人常年驻守不还城,一人长期守卫内城,对于鬼市中情况,远没有秦都尉熟悉,才如此安排,如若秦都尉当真做出那般荒谬决定,黄统领也不是蠢笨忠愚之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黄天行冷哼一声,听出了季慎话中绵里藏针,也不再多言。 “那么,袁将军意下如何?”季慎看向袁罡。 这位从不还城千里迢迢赶来上京的年轻将领,自从那天未能将南山牧野拦下后,就未曾卸甲,现在身上还套着梭子银甲,唯有一块面甲卸下,沉甸甸地搁在桌角,一口接着一口地痛饮烈酒。 “同意。” 袁罡吞下一口酒,烈酒烧喉,他沙哑地说道。 “那就这样决定了。” 季慎点了点头,说:“待望楼确定那逆贼位置,你们便可出发。” “是!” 秦朝远拱手退下,来到大殿一侧,将那枚官符小心翼翼地纳入袖袋,腰牌系上腰间,继而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黄天行、袁罡两人。 黄天行他不陌生,以往也打过几回交道,性情阴鸷,易怒善妒,与此人同行,小心为上,得提防对方冷不防从背后捅刀子,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倘若两人易地而处,换作是他,大功当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黄天行、袁罡,一人独吞这份功劳。 再看那个年轻将军,始终沉默如山岩,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自始至终都没有将目光投来过一眼,似乎并不将他们当回事,又或者一门心思都落在了如何抓住那贼人上,因此对于他们如何安排自己毫不在意。 秦朝远看不透这个人,不过由于出身匪盗的缘故,他对于军人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哪怕袁罡现在侧对他而坐,他却总感觉对方的视线时不时地扫过他,而且眼神中有杀意,让他感到十分紧迫。 忍不住掂量了一下那枚官符,和垂在腰间的腰牌。 秦朝远这才稍稍安心,有这两样东西在,就算是那两人心怀杀机,也得谨慎行事。 另一边。 季慎却对殿内古怪气氛仿若毫无所察,他打了个哈欠,复归睡眼朦胧的样子。 与此同时,距离镇湖司百步开外的望楼,一名斥候挥动黑旗,另一名斥候将旗语记录在木简,继而使劲向楼下掷下。 一只大手有力地将木简握在手中。 高壮通传当即向镇湖司跑去,越过门槛,越过传事,当他跑入镇湖司殿中,三双视线齐齐落在他的身上。 貌美侍女快步接过木简,递到季慎膝上。 季慎将木简展开,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说道:“曲池坊,秦都尉,如果本官没有记错——” “鬼市!那是鬼市的入口!” 秦朝远一边说,一边朝殿外快步走去,“请大人放心,秦某一定将那贼人抓回!” 咔嚓——是铁甲缝隙碰撞的细碎声音。 袁罡将酒杯敲在桌上,抄起面甲覆面,拎起靠着桌腿的斩马刀,缓缓跟上秦朝远。 见状,本来还想端架子的黄天行心里怒骂,艰难地站了起来,蹒跚地追了上去。 “……黄统领,如果你伤势严重的话,大可以在此休养。”季慎冷不丁开口说道。 “本统领好得很,劳烦季大人关心了!” 黄天行怎么可能愿意待在这里休养,他先前让南山牧野闯入内城,已经是犯了大错,要是现在还不将功赎罪就晚了。况且,前面就已经说了,他值钱的就是这条命,哪怕拼了这条命,仅仅拦下南山牧野一瞬间,他也值了。 反正他黄家已经有后,如果他死了,太后定然不会亏待他的子嗣。 如此想着,黄天行脚步都轻快了些许,虽然看起来还是很缓慢。 第三十章 生疑 三人离开镇湖司后。 殿内就只剩下了季慎与他侍女庭芳两人。 “庭芳,传那名不良人进殿。”季慎掐了掐眉心,轻声说。 “是,少爷。”庭芳应道,径直走到殿外,殿外有一名传事正在等候。 庭芳走到传事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传事连连点头,待到庭芳走后,他立即命人去请那名已经等候多时的不良人,这名不良人是跟秦朝远同一时间到的,不过一者是不良帅,一者是不良人,根据职位高低,传事决定让秦朝远率先入殿,而让这名不良人去侧室稍作等候。 侧室距离正殿很近,不多时,那名不良人就走入殿中。 一路目不斜视,生怕看到点不该看的东西,他径直来到季慎面前,恭敬跪下:“长安县不良人魏武见过季大人。” “请起。”季慎抬手说道。 魏武随即站起,季慎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是第一个发现那名贼人踪迹的,能否与我说说,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闻言,魏武有些犹豫。 “放心。”季慎鼓励道,“今日你我谈话,绝不会外传,你无需担心。” 得到季慎的保证,魏武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小人是在吏部尚书府墙外发现那贼人的。”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小人亲眼所见,那贼人正是从吏部尚书府内出来的。” “你确定?”季慎不禁皱了皱眉,问道。 “确定!”魏武沉声说。 殿内忽地安静下来,季慎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良久,他才长出一口气,说道:“从现在开始,你替镇湖司效力,我命你迅速前往吏部尚书府查探究竟,记住,切勿打草惊蛇,暗中调查即可,你可有把握?” “请季大人放心,小人保证完成任务。” 魏武脸色一喜,连忙拱手答应,不是他吹嘘,就吏部尚书府那些惫懒家丁,他能三进三出,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去吧。”季慎挥了挥手,让魏武离开。 待到魏武退下,季慎摇了摇头,侍女庭芳走到季慎背后,替他按摩太阳穴,同时轻声说道:“少爷,你应该是多虑了,那贼人多半是恰巧经过吏部尚书府,与邱大人应该并无联系。” 季慎双手掩面,声音从手掌后面传出来:“上京城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那么多不良人日夜巡查,却一无所获,整整躲了七天,你说他能躲到哪里?上京两县一百零八坊,全部都翻了个底朝天,仅剩下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府邸,他们不敢入内搜查。偏偏,在吏部尚书府外发现了他的踪迹,庭芳,你说他是恰巧经过,可能吗?” “我看过南山牧野的注色经历,他跟我们之前对付过的江湖高手完全不同,他前身是读书人,因此他不懂得怎样隐蔽自己,今天望楼能够始终吊着他,就是明证。那,之前那七天,他又能躲到哪里?” 季慎轻叹一声,把掩面双手放下,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吩咐道:“庭芳,调三队不良人,部署到邱府附近,相隔两坊,不要太近。另外,让当值署吏多加注意,凡是邱府出来的运货驴车,都耐心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可放行。” “知道了,少爷。” 庭芳点头答应,正打算通知传事,却听季慎又说道:“你亲自去安排,这件事不要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如果那些不良人问起,你就说近来有贼人想对邱府不利,需要他们进行守卫。” “那,少爷,署吏那里怎么说?” “就说邱府内潜藏有贼人,有可能会选择从运货驴车逃出城外,让他们小心。”季慎想了一下,说道。 庭芳嗯了一声,忽然有些犹豫,说道:“少爷,我要是走了,你——” “不用担心我,这里是镇湖司,谁敢对我不利?”季慎摆了摆手,“情况紧急,你速去安排。” “是!”庭芳当即离开。 镇湖司大殿内便只剩下季慎一人,他平静地看向那座巨大沙盘,南山牧野是太后眼中钉喉中刺,他们这一派系的人始终认为南山牧野手中握有赵克己党羽名单,这位右相尽管已经逝世,可对他忠心不二之人依旧有如过江之卿般众多,令他们忌惮万分。 先有礼部尚书孙长贵,后有吏部尚书邱林甫。 庙堂之上,究竟还有多少人背地里忠实于这位已逝右相? 季慎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寒意,盛浅予虽然砍断了这株参天巨树,可是,它的根系还根深蒂固地扎根于大宋,近及庙堂,远至边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尽管随着赵克己逝世,这些右相党羽失去了主心骨,逐渐销声匿迹,似乎打算向盛浅予妥协臣服,可是伴随着南山牧野这个名字传遍上京,传遍大宋,一旦落到这些右相党羽眼中,就像是一面血红大纛,迎风而舞,让原本垂头丧气认命了的他们,又都振奋昂扬了起来。 倘若南山牧野仅仅是个盖世武夫也就罢了,匹夫之勇,不得大器。 可是,论起治国平世、纵横捭阖的能耐,南山牧野却丝毫不输给他恩师,甚至犹有过之,如若让他掌握了这股庞大势力,太后要想称帝,怕是难上加难。 季慎揉了揉眉心,他受命执掌镇湖司,目的只有一个,让南山牧野无法活着离开上京。现在看来,这压根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让南山牧野逃入鬼市,仅凭秦朝远那三人,大概也就只能起到一点阻挠作用,想要将南山牧野抓回,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对付南山牧野这种读书人,攻心为上,必要时候,季慎不介意下一剂猛药。 ———————————— 正当南山牧野前往鬼市,而季慎分兵两路,一路尾随南山牧野,一路盯紧吏部尚书府的时候,一个胡人模样的青年大喇喇踏入南衙,背后不远处曳着一位白衣少年,背着一道算盘,正抬起头打量南衙牌匾。 这两人,正是吴清垣、赵西洲二人。 “来者何人!?” 两尊铁塔般门神将吴清垣拦了下来,各执千牛刀,刀鞘交叉,拦在吴清垣胸前。 原本满脸笑容的吴清垣脸色一下子变黑,摘下悬在腰间的铜制令牌,向那两名守卫晃了晃:“新任检校千牛卫副统领,吴清垣是也,你们确定要拦我?” 闻言,两名守卫齐齐脸色一变,收刀半跪,恭声喝道:“卑职见过吴副统领!” 对于吴清垣手中令牌真伪,他们不疑有假,前不久就有所耳闻,太后新敕封了一位江左青年,命他担任检校千牛卫副统领,据说,那位黄统领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将能看见的一切东西都砸了,太后此举,意义不言而明,无非就是对这位黄统领不太满意,派人来分释兵权,可是,派一个弱冠小儿前来,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看见此二人态度乍变,吴清垣心中讥讽,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笑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那两人肩膀,笑着说道:“你等尽忠职守,我替大宋能有你等军人而感到庆幸。” 那两名守卫顿时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吴副统领言重了。” 吴清垣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当得此夸赞。 “对了,这个人乃我好友,以后他来南衙,你们勿要拦他。”吴清垣指了指赵西洲,嘱咐道。 “这……”那两名守卫面露为难。 “放心!”吴清垣小声解释道,“南衙又不是什么勾栏瓦舍,你们也不是貌美女子,当真以为他会常来?答应了便是,日后少不了你们好处。” “是,谨遵副统领口谕。”两名守卫想了想也是,便答应下来。 大宋禁卫军分为南、北两衙,左右千牛卫是南衙卫兵,“十六卫”中的两“卫”,不领府兵,专责“掌执御刀宿卫侍从”,是皇帝内围贴身卫兵。 “南衙十六卫”,即国家军队,大宋实行“府兵”制,在“南衙十六卫”中,除左右千牛卫和左右监门卫不领府兵、只负责警卫外,前“十二卫”都遥领全国府兵。 北衙禁军由“北门屯营”逐渐发展为“北衙六军”,乃皇帝私人军队,是“募兵”,由皇帝亲信指挥,很多年以前就被肺痨小皇帝带去了不还城,早已经名存实亡,如今仅剩下“南衙十六卫”卫戍皇宫、京师。 因此,作为检校千牛卫统领,黄天行其实权力不小。 过去还有北衙禁军作为牵制,现在“南衙十六卫”可谓是一家独大。 这也就是盛浅予为何要将吴清垣派来当副统领的原因,除了吴清垣,她同时还在扶持越池,武林中人入朝为官,自从文宗皇帝那时候起,就不是一件稀罕之事,譬如左右千牛卫,其中就有不少名门子弟,再譬如那不还城年轻将领袁罡,早年间便是唐门逆徒,泱泱大宋,武林、江湖跟军伍戍卒,早已经搅和成一滩浑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不过,盛浅予比她那位亡夫要做得更为彻底。 文宗皇帝做的,仅仅是让那些高来高去、自由不羁的游侠们变成大宋池沼里一尾锦鲤,往深论起来,谁主谁辅,还真不好说,拿白帝城主曹晚秋为例,他到底算是庙堂中人,还是江湖中人呢? 随着那些个浪荡游侠儿一个接着一个坐上高位,那么最终,究竟是庙堂胜利,还是江湖胜利呢? 盛浅予现在要做的,却是要将整个越池都纳入大宋麾下,不止是一两个弟子而已,而是整个。 而且,这仅仅只是她的第一步,武当、峨眉、少林、太阿山……在她的女帝之路上,这些名字都将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第三十一章 杀机又起 南衙门口,吴清垣叮嘱了那两名守卫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转过头,看向赵西洲,赵西洲来之前就跟他说过了他不进去,不过他还是想再试试看,于是问道:“你就在门口等我?我这一去可不知道要多久,这天又热,你不如随我一同进去,找个地方坐会儿?” 赵西洲淡淡地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在吴清垣疑惑注视之下走到一边,找了棵长势郁葱的树荫底下站定,双手垂于身侧,不言不语。 吴清垣却领会了他的意思,无奈地转过身:“可真是个怪人!”他一边嘀咕,一边跨过门槛,进入南衙内部。 迎面而来一方广阔空间,约有百亩之大,横竖大致相同,乃是南衙演武场,此时正有上百名南衙卫兵正在哼哈操练,皆着短衫,背后、脖颈已经被汗水浸湿,一些卫兵脸上露出了意兴阑珊的惫懒神色。 看见吴清垣这张陌生面孔,他们来了兴致,交头接耳起来,对着吴清垣指指点点,话中内容不外乎这又是哪个门派的弟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多半是送来积攒军功的,想到此处,他们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轻蔑神色。 对于这些人如何在暗地里议论自己,吴清垣并不感兴趣,不过他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性子,非但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嘴角勾起坏笑,朝那些人挥了挥手,颇有几分领导前来巡视的意思,步子也走得虎虎生风起来? 这小子刚才是在占我们便宜? 那些卫兵们先是一呆,然后对视一眼,纷纷气笑了,愤怒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新鲜,这里可是南衙,虎来了也得趴着,龙来了也得盘着,他们已经好久没有碰见过那么嚣张的新人了。 “喂!” 一个手臂上有黑龙文身的魁梧大汉走到一个始终专注于操练的白面男子身边,如此酷暑,他竟然脸上一滴汗都没有,而且走到他身边,竟还有一股凉意。 魁梧大汉拿肩膀撞了一下他,他站姿不动如松,不喜地皱了皱眉,停下操练动作,扭过头问道:“有事?” 魁梧大汉说道:“新来那小子你瞧见了没?” 白面男子语气清冷:“与我何干?” “他腰间佩的那把古刀,你可看见?”魁梧大汉略带深意地问道。 一边说,魁梧大汉一边将视线投向吴清垣腰间,一把古刀随着吴清垣的走动而微微摇晃,刀鞘上雕刻有华贵花纹,似乎是某种中古文字,周围浮有云纹,说不出来的古拙与神秘。 闻言,白面男子也将目光落在吴清垣身上,紧接着他眼神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长枪,与魁梧大汉相比要纤细许多的手臂细微颤抖着,短衫下是一幅精瘦却蕴含有无穷力量的精干身躯,指骨稍稍发白,喉头上下起伏,眸子里散发出噬人的光芒。 魁梧大汉得逞地笑了笑,悄悄走远,心说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如果他情报来源没有问题的话,这位狐面书生-霍勒(白面男子的名字)与那柄古刀的原主人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他十分失望,霍勒原本宛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可就在临近喷发之时,却忽地恢复了平静。 他死死地注视着逐渐走远了的吴清垣,直到吴清垣消失在他视线中,他依旧朝向吴清垣消失方向,久久沉默不语。 良久过后,他才复又身形腾挪起来,将红樱枪舞动得杀气腾腾,吓得不少卫兵连连退后,腾出一块空地,脸色惊疑不定,不知道刚才那两位大佬窃窃私语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富有进攻性。 魁梧大汉隔着不远打量起霍勒,这个狐面书生果真如传闻里那样善于忍气吞声。不过像他这种人,通常来说不动则已,一动就如同毒蛇吐信一般,让你在瞬间丢了性命,十分危险。 浑然不知道刚才有人对自己动了杀意,吴清垣径直走入南衙会客厅。 以他那三脚猫功夫,如果对上能在南衙上千号卫兵里都排的上号的霍勒,估计要不了数个回合,就会丢了项上人头。 他这可谓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幸亏霍勒不知道是因为担心暴露自己身份,还是想以他为饵钓站在他背后的人,才让他得以逃过一劫。 “有没有人啊!?” 会客厅内安静空荡,吴清垣随意找了张红木椅坐下,摆出一副大马金刀架势,宛如来到了自己家一般拎起桌上茶壶,想要倒一杯茶解渴。 结果茶壶里一滴水都没有,倒了半天,杯底仅堆了薄薄一层茶叶沫子,不晓得多久没有用过了,茶叶沫子已经有些发灰,散发出一股霉味。 “什么啊!” 吴清垣没好气地嘀咕,将茶壶放下,左右环顾,他来了快半柱香时间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待他,不是说南衙待遇优渥吗?怎么如此冷清? 他又坐了一会儿,最终实在是忍不住了,撑着腿站了起来,先是在会客厅内游逛了一番,再而走到边门。 边门与石板小径相连,也不晓得通往何处,据说当初建造南衙之时,有十数名来自江南道的资深工匠,因此南衙建造思路多有仿效江南园林的意思,水石相应,移步换景。 其实,上京城内不少宅邸建筑都采用了江南园林的建筑思路,譬如右相赵府的九曲回廊、吏部尚书府的玲珑山石。 之所以如此,得益于文宗皇帝,他对于江南道风物格外钟意,他在位时,位于江南道的白马书院就可谓是圣眷正隆,江左吴家那一代“天元”屡屡被召入宫中与君手谈,便是明证,甚至是如今早已变得寥落冷清的游船画舫,文宗皇帝也曾不乏调侃地评价为:“此等铁锁连舟,大宋应多多益善。” 顺着石板小径,穿过一片紫竹林,紫竹适宜在南部生长,上京位于北部,生长在这里的紫竹难以成材,过于纤细,仅可作观赏之用。 吴清垣眼前出现一道弧形拱门,他丝毫不顾忌地走了进去,从身份上来讲,他乃检校千牛卫副统领,从五品武官,在这南衙,仅有寥寥数人能够压他一头。 在这南衙,还没有什么他不能进的地方。 过了拱门,是一处宽敞宅院,三面环合,中有空地,四角立有武器架,上有刀枪剑戟等十八般武器,地上铺有上好青石板,不过此时已有不少裂痕,短则寸许,长约有数尺,有的细如牛毛,有的粗似大蟒。 “你是谁!?” 一道略微带有胡人腔调的声音在吴清垣耳边响起,顺着声音望去,一个仅仅穿有内衬白衫的胡人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带有些许慌张。 这个胡人年纪不大,淡蓝色眸子,高鼻薄唇,如果让远在清凉镇、日日击节高歌的伍青衣瞧见,一定能认出此人。 那日,有大宋禁军浩浩汤汤赶来清凉镇,又浩浩汤汤而走,他们没能抓住已经回到清凉镇中的王三甲,于是败兴而归。 那日,正是此人担任副将。 “你又是谁?” 吴清垣反问道,同时他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这个年轻胡人,此人目露慌张,衣衫不整,看似凶恶冷酷,实则色厉内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掩藏什么。 不过,他似乎对我动了杀机,这是为何? 像他们这种出身西域的年轻武将,不是以在军营内豢养”省差行首”为荣吗?被他发现了又如何? 过去,旧金贵族出身的大将耶律虎带,歧视文人,在军营中豢养很多妓女,耶律虎带让这些妓女们佩戴银符,到各地索贿,各地将军和夫人要到远远的地方去迎接这些权贵身边的妓女,这些妓女就号称“省差行首”。 这种传统后来传到了西域,久而久之也就广而泛行起来,之后,西域成为春秋无义战诸国会战中心,那些亡国将领们有的不愿竖降旗,战死都城门前,有的却选择了归顺,从而这种传统也就又慢慢地传来了中原。 其实,在中原的军营里,类似于“省差行首”之类的功能性角色,也有。 不过,到了文宗皇帝在位时,一些春秋遗民联合起来发动了“旧九国之乱”,当时宋高祖在位没多少年就驾崩了,他在位时命举国休养生息,结果没过多少年,战乱爆发,文宗皇帝手底下根本就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不得已之下喊出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口号,让宦官从戎,女子上马杀敌,举国兴武,便是小儿,也要上战场,甚至是军中妓女,也承担起了保家卫国的责任。 如今大家辈出的天香阁,之所以能够在上京城内地位如此特殊,许多权贵子嗣都不敢在天香阁内肆意妄为,甚至在天香阁外还有候录千牛卫日夜守卫,就是因为此事。 天香阁第一位阁主,以前乃是军妓出身,曾经救过文宗皇帝一回,她创立了大宋历史上第一支弓箭手兵团,全由女子组成,个个射术精湛,能使连珠箭。 现在上京城内,女子除了不得进入学堂学习书、数外,礼、乐、御、射都可以自由学习,也是基于此。 尽管如此,大宋看上去开明包容,但对于女子参与科举、女子称帝一事,依然顽固守旧,被当作是违背了礼乐制度、动摇了无数年来王朝统治根基的亡国之兆。 闲话少叙,源于这件昔日恩情,文宗皇帝便不再默许军营中留有军妓,就连一些归顺自西域的将领们豢养省差行首也不被允许。 直到文宗皇帝死后,这种旧态才慢慢复萌,不过依旧是一件每个人都知道却不能公开宣之于世的事。 那位太后想要成为史上第一尊女帝,摆明了是想要提高女子在大宋的地位,他们这种重新拾起了肮脏陋习的行为,一旦传到太后耳中,估计下场会很惨。 想到这儿,吴清垣大概有点明白了,这个年轻胡人,难道是担心他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吴清垣突然觉得此事有点意思,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年轻胡人,目光在他与不远处那扇虚掩着的门之间来回移动。 吴清垣玩味、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眼神,让年轻胡人觉得有些心惊,脚步轻挪,一边以恶狼般眼神紧盯吴清垣,一边不动声色地来到武器架旁,他本来就距离武器架不远。 此人面生,应该不是南衙之人,他大可以用“此人擅闯南衙,被他发觉”的理由将此人当场格杀,想必也不会有人质疑。 年轻胡人心中杀意翻涌,主意已定,决定动手。 第三十二章 第一枚棋子 场间兀然响起一道尖利声音。 刀身与刀鞘发生剧烈摩擦,年轻胡人眼神凌厉,抽刀而出,扭转身形,宛如一头饿狼般扑向吴清垣,乌皮靴底连续轻踏,青石板上掀起一股灰尘,他冲杀之势极快,胡人体魄本就远胜中原,仅是一瞬间,就已经攻至吴清垣脸前。 吴清垣仿佛吓傻了一般,不避不退地站在原地。 下一刹那,眼看就是血溅当场,年轻胡人却忽地变色,怒喝一声,握着刀的那条手臂上青筋暴起,竟是用尽全力止住攻势,闪耀着锋利白光的刀刃堪堪停在了吴清垣额前。 吴清垣面不改色,紧紧握住黄铜令牌,正是这东西让年轻胡人于仓促间改变了主意,杀害朝廷命官,不仅要掉脑袋,更会满门抄家,他虽然偷偷豢养省差行首,但是太后尚未知情,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因此还存在能够挽回的余地,可如果他把这个家伙杀了,那么迎接他的必然是杀头重罪。 不一定会死,和肯定会死,两者之间,毫无疑问,他选择前者。 “嘶——” 像蛇一样,年轻胡人长呼一口气,心有不甘地看了吴清垣一样,抬起手臂,将手中刀轻轻抛起,刀在半空打了个转,接着落下,他反手握住刀柄,刀尖朝后,然后简洁有力地一甩,惊人一幕出现了:刀身划过空气,竟稳稳地插进了位于武器架上的刀鞘中,刀柄以肉眼难见的幅度不停抖动着,良久方停。 “这家伙……” 吴清垣额头上冒出冷汗,眼角狂跳,幸亏他及时取出了能够象征身份的黄铜令牌,否则以眼前这人的杀伐果断以及高超武艺,恐怕他挡不下半个回合,就会身首异处,到时候什么王图霸业、名动大宋都成了痴人说梦。 “你就是那个太后新任命的检校千牛卫副统领?” 年轻胡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吴清垣,他体型高大,约莫比吴清垣高出半个头。 “正是在下。” 吴清垣强压下心头余悸,恢复常态,伸出右手,要与年轻胡人握手,同时他的嘴角掀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吴清垣。” 顿了顿,他接着说:“想不到第一次与万俟将军见面,居然就要刀剑相向,当真有点意想不到呢。” “你认识我?!” 年轻胡人瞳孔一缩,看向吴清垣的眼神多了几分顾虑和忌惮,这个家伙,初来乍到就已经把南衙情况摸清了吗?还有,刚才对方的口气,似乎……该死,这种有把柄握在别人手中的感受,就像是北原上脖子始终套着套索的战獒,令人相当难受。 “当然。” 吴清垣余光瞄了一眼万俟莲没有伸出的手臂,悻悻然收回了手,对方似乎没有与他握手的打算,难道还对他存在敌意? 有趣,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位万俟将军也是刚来南衙不久,尚未站稳脚跟,他脾气火爆,行事鲁莽,很容易得罪人,拿他来当江左吴家落在上京的第一枚棋子,也未尝不可,毕竟有时候,一力降十会也不失为破局的一种手段。 “万俟莲,出身兰陵,乃万俟氏长房长孙,十岁那年参军入伍,十二岁百夫长,十六岁千夫长,二十四岁万夫长,三月前自不还城调来上京,如今任南衙左骁卫将军,从三品,掌宫禁宿卫。”吴清垣如数家珍般道来。 “不过——” 他话锋陡转,“据我所知,不久以前你曾经与陶牧陶将军率领私军去过山南道一回,作为左骁卫将军,分兵守诸门,在皇城四面、宫城内外,这才是你的职责,去山南道,我想应该不是太后的意思吧?啧啧,擅离职守,该当何罪呢?哦对了,私自豢养省差行首,如果让太后知道了的话,到时候罪上加罪,恐怕你项上人头也要不保了吧!” 他旁光扫过那扇微微掩上的门,落在脸色逐渐变得阴晴不定的万俟莲脸上,背起双手,脸上浮现起高高在上的微笑,万物皆有缝隙,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同样的,每个人都有弱点,把握他们的弱点,利用他们的弱点,让他们为他所用,那就是他——江左吴家这一代天元的下棋之道,棋如人,人亦如棋,这一子,他落定了! 果然,万俟莲脸色并不太好看,不停地变幻,过了良久,他喘着粗气,显然经历了激烈思想斗争,说道:“你想要什么?钱?女人?” 说到一半,他忽然收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吴清垣,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想要我?” 语气虽是疑问,可他心里已经确定。 他很清楚,眼前人出身江左吴家,那可是三朝贵胄,传承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肯定不会缺钱缺女人,不像他,尽管是万俟氏长房长孙,可是万俟氏早就已经衰落了,春秋无义战时由于从龙失败,被抛弃在兰陵,百年之内再无崛起可能,要不然,以他长房长孙的地位,也不至于年仅十岁就选择从军,他也许是他们那一脉崛起的唯一可能了。 “喂喂喂!” 不知何时,吴清垣已经走到了武器架边,他抽出一把刀,正是万俟莲刚才抽出的那把,将刀尖对准万俟莲毫无防备的后背,吴清垣掀起一抹怪笑,大喇喇地说道:“你猜得不错,不过像你这样毫无防备地把后背坦露给我,我很担心收了你这种小弟,以后有人暗杀我,你都来不及反应啊。” “只是……小弟吗?” 万俟莲迅速转过身,心中闪过疑惑,他还以为吴清垣想要让他选择站队,投靠江左吴家呢?难道是他想多了?江左吴家,当真只是派了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少爷来上京当质子,以此来打消那位太后的顾虑? 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数日前他与陶牧将军、左相大人的一次谈话,那一日早朝,太后做了一个让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的决定,她居然任命了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去当检校千牛卫副统领。 那日早朝结束,一众朝官陆续离开威宁殿。 而他,作为陶牧将军副将,跟随陶牧将军前往左相府邸,说句实话,他对于座上那位老人并不熟悉,从头到尾也没有插上半句话,一直在默默聆听,那次谈话内容包罗万象,他对于大宋官话掌握不精,因此绝大多数都没有太大听懂。 不过他依稀记得,左相跟陶将军一致认为那位新来乍到的年轻人只不过是江左吴家派来上京,打消太后顾虑的质子,似乎之后还说了些什么,他一时间也记不起来了。 不过,如果当真只是个纨绔子弟的话…… 万俟莲瞳孔中闪过精光,余光扫见地上一枚石子,嘴角微微翘起,身子稍稍倾侧,右脚略微抬起,继而猛然踏下,乌皮靴的侧面撞击到那枚石子,发出嘣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就听见当啷一声,吴清垣面露惊骇,手掌受痛松开,手中刀沉沉坠地——万俟莲竟然用脚踢石子击落了他手中刀。 “喂,这种水平,有本事保你周全吗?” 右手叉腰,万俟莲扬起下巴,对吴清垣朗声说道。 “这家伙……” 吴清垣捂住有些红肿起来的手掌,斜眼看着万俟莲,深呼吸了几次,这才露出微笑道:“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以你的实力,勉强够了。” “勉强?!”万俟莲攥紧了拳头。 “当然!” 吴清垣露出一种很欠揍、很欠打的表情,“跟陶将军、黄统领比起来,你还差得远呢!”不等万俟莲说话,他接着说道:“十二岁百夫长,十六岁千夫长,二十四岁万夫长,听上去很厉害,不过知道吗,色字头上一把刀,像你这种人,我有一百种方法杀死你。” 他讥讽地指了指那扇虚掩着的门,伸出大拇指,继而狠狠地向下一竖。 “真是个狂妄讨厌的小子!” 万俟莲嘴角抽搐不已,很想拿刀把吴清垣大卸八块,奈何吴清垣就跟个刺猬一样,不但握有他的把柄,而且还有那块象征身份的令牌,简直就是块免死金牌,让他捉襟见肘,难以下手。 难道就这样当他的小弟,替他横行霸市? 该死的,他是来建功立业、重振万俟氏,不是来受制于人的。 可是,如果他杀了吴清垣,那么等待他的就是抄家灭族,还说什么重振万俟氏? 也罢也罢,不过就是头顺毛驴而已,他只需要放下身段来讨好几分便是,没必要将万俟氏的兴亡都压在这上面,纨绔公子无非就是欺男霸女、横行霸市这两件事,吴清垣本身就是检校千牛卫副统领的身份,能遇到什么麻烦?他收他当小弟,多半是为了脸上有光,说出去也有十足排场,想来也不会经常召唤他的。 想到这里,万俟莲心思变得通畅,看着满脸写着骄傲自大的吴清垣,心里冷笑起来。 万俟莲不知道,吴清垣同样也在冷笑,这头兰陵而来的饿狼,脑子一如情报中说的蠢笨,如若换作是那位陶牧陶将军,或是以狡诈贪婪著称的黄天行统领,也就是他顶头上司,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被他拿下。 这样也好,如此一来,他未来有很多不能做的事,都有人能替他解决了。 万俟莲,不好意思了,为了江左吴家千年大业,你的牺牲在所难免,若你心中有怨,届时我替你多上几炷香便是。 吴清垣脸上那骄傲自大的笑容,更甚了几分。 第三十三章 两条人命的误会 就这样,两人各怀鬼胎。 吴清垣弯腰拾起地上仪刀,颤颤巍巍地将它重又插入刀鞘内,他跟随周不鸣练刀有段时间了,怎会连收刀入鞘都做不到,他这是故意装给万俟莲看的。 果不其然,万俟莲看到之后立刻心中冷笑,这个纨绔子弟,看来佩刀也只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 不过,上京城卧虎藏龙,吴清垣能掐拿住他把柄,究其根本,无非是因为他忌惮那块黄铜令牌,然而偌大一个上京城,总会有人不把这块黄铜令牌放在眼里的,如果吴清垣招惹到了他们,那就有趣了。 万俟莲心中暗暗期待,他杀不了吴清垣,可有人能。 吴清垣松开握住仪刀刀柄的手,转过身说道:“我知你心中愤懑,不过要怨就怨你运气不好,我今日来南衙,是来找黄统领述职的,谁料,黄统领没找到,倒是让我碰见了万俟将军你,真可谓时也命也,唉,万俟将军你若是能管住你下边那话儿,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 他放肆地大笑了几声,径直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既然黄统领不在此地,那本公子就先告辞了,对了,万俟将军,这里是上京,不是不还城,你如果有需要,没必要这么做的,平康坊,天香阁,这些销魂之处将军你恐怕还没去过吧?” 他摇头感慨道,越过万俟莲,离开了南衙。 万俟莲眉头狂跳不已,等到吴清垣走后,他三两步走到武器架边,呛啷一声,抽出仪刀,单手提刀,他扭头望向那扇半掩屋门,脸上露出凶狠神情,半响之后,鲜血如泼墨般挥洒在窗户纸上——一条性命香消玉殒。 这个世上只有死人能够保守秘密,既然他没办法杀死吴清垣,那么就只能杀她了,尽管这个女人带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畅快欢愉,但是没办法,为了他,为了万俟氏,区区一个女人,哪怕再美丽多姿,也得死。 万俟莲披头散发地走出屋子,手中仪刀沾满鲜血,滴答滴答,流了一路。 不过他毫不担心,就如吴清垣有如此众多耳目一样,他尽管来自不还城,是空降来上京的,但也带了三位亲信,屋内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就是其中一位亲信替他找来的,那么现在如何善后,他也愿意交给亲信们处理,他一向粗枝大叶,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习惯让亲信们替他解决了。 随手将仪刀丢在门口台阶,万俟莲迈动着沉重的脚步,准备去找亲信,结果刚一走到弧形拱门前,就听闻一阵急促脚步声,从紫竹林中传来,令他神情为之一惊,连忙一个闪身躲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今日这南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 万俟莲心里觉得奇怪,这处宅院,尽管位于南衙,但很少有人会在这里住,因此也很少会有人来,吴清垣算是误打误撞之下才闯了进来。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大宋官员俸禄之厚,足以让他们购置私第,即便是一些芝麻小官,也能够去店宅务那里租房住。 店宅务,就是大宋“国家房管局”,也叫楼店务,是国家行政机关之一,负责管理和维修国有房产,并向租住公房的人收取租金。 大宋设立店宅务,对于公租房有许多贴心的举措,交租时间的宽限、房租的减免再平常不过。若是遇上天灾人祸、疾病瘟疫,则减免更甚。 基于这等堪称亲民的租房扶持,再加上昌徽年间宋文宗将三年一科举改为一年一科举,通过科举从而入朝为官的可能性被大大提高,使得大宋上下文风蔚然,官道、客站内常常能看见弱冠士子捧书苦读之景,毕竟如今入朝为官,虽然称不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般光宗耀祖,但是一旦当上官,其所能够享受的种种优惠福祉,还是很吸引人的。 话说回来,万俟莲之所以会住在这儿,主要还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尽管早已派人购置了私第,不过置办家当还需要一段时间,迫不得已之下才暂且安顿在了这儿。 像黄天行、陶牧那些上京本地官员,才不会来这里住,这些年来他们可捞了不少油水,如果有人去店宅务查一下,会发现他们名字底下有不止一处私第,他们这种人,偶尔才会来一次南衙。 有趣的是,作为新官上任的吴清垣也是初来乍到,对上京既了解也不了解,不然的话,他就应该直接去安仁坊找黄天行——他的府邸就位于那里。当然也不一定找得到,但肯定不应该来南衙。 脚步声越发靠近。 光是听这阵脚步声,万俟莲就能够断定,来人体型肯定不小,因为他的步子有些沉重,并且两条腿中有一条有伤,因为他的脚步声时顿时停,踉踉跄跄的。 应该不难对付。 万俟莲捏紧了拳头,默默倒数,等到那脚步声几乎到了跟前,他忽地闪出身去,一拳轰出,直逼那人面门。 那人也是个练家子,立刻反应过来,抬手招架住,同时抬腿向前猛踢。 万俟莲两腿岔开,将那条腿夹在两腿当中,死命一绞,半个身子往地上砸去,连带着那人也被这股旋劲卷飞,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哎呦——” 一声女子娇呼。 万俟莲身体一僵,正打算用全身力气将那人钳制住,却发现眼前不远处趴着一个窈窕倩影。三个人?他脸色一变,紧接着向身下望去,是一张熟悉面孔,正是他那名主动请缨去平康坊找姑娘的亲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俟莲本就因为被吴清垣摆了一道而心情极差,现在又看见自己亲信居然又找了一位姑娘过来,顿时火起,松开双腿,单手撑地爬了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地上亲信,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姑娘,不禁焦头烂额,恼怒地踹了一脚他的屁股,怒声道:“你做什么呢?给我站起来!” 亲信本来还打算回击,结果一听,居然是头儿的声音,瞬间怂了,缓缓地爬了起来。 他粗略打量了一眼万俟莲,然后迅速低下头:“头儿,您就算再着急,这里毕竟是南衙,没必要穿成这样就出来吧?”由于事态紧急,万俟莲依旧穿着那身内衬白衫。 “我问你。” 万俟莲指着那个还趴在地上,显然摔得不轻的女人说道:“这是什么?” 亲信愣了:“姑娘啊,头儿,还能是什么?”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姑娘!” 万俟莲扇了他一耳光,怒气冲冲地骂道:“问题是你刚才不是送了一位过来吗?怎么又送一位过来?你真想让我死?真不怕别人看见?你自己也说了,这里是南衙,我跟你头上,是那位太后,不是不还城!” “可是——”亲信捂着很快就红肿起来了的脸颊。 “你还想说什么?!”万俟莲又扇了他一耳光,说道:“现在,把这女人送回去,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对了,你刚才怎么进来的?有没有被人看见?” “头儿!你放心!” 尽管被无缘无故地扇了两巴掌,亲信依旧忠心耿耿,说道:“我是从后门进来的,两名守卫都被我打发走了,没有人看见我。” 听见他的话,万俟莲终于松了口气,吴清垣一个人握有他的把柄也就算了,如果让整个南衙都得知了这件事,那他干脆自刎得了。 “那你怎么进来的,就再怎么出去,还有,你刚才带过来那个女人死了,你待会一同把她带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如果假母问起来,你就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大不了多给她点钱。”他说。 “刚才?”亲信一愣,试探地问道:“可是头儿,刚才我没有带姑娘来啊。” “什么!?” 万俟莲扭头看他,神色如遭雷劈,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你没带姑娘来?那我屋子里那个女人是谁?” “这……”亲信也发现事情逐渐变得不太对劲,“我也不知道啊。” 犹豫了一下,亲信小声说:“头儿,你别是——” “住嘴!”万俟莲突然冷喝一声,转过身,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此事绝不可外传,你就当里面那个女人跟这个女人一样,都是你从平康坊里带出来遛马的。懂了吗?” 遛马,即携妓外游。 “是!”亲信连忙点头。 万俟莲微微颔首,看了眼不远处那个女人,她似乎还因为突然摔在地上而有些神志不清,可谁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脸色变幻了一阵,万俟莲决断说道:“这个女人,也一起杀了吧,分开来埋,多给假母点钱,让她闭嘴,我不希望在京城里听到半点风言风语。” “……是。” 亲信打了个冷颤,虽说他们在不还城杀人如麻,素来不把人命当回事,可这里是上京,万俟莲就这样毫不顾忌地杀人埋尸,着实让他有点担忧。 同时也觉得有些棘手,心说万俟莲说得简单,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这里是上京,不是不还城,且不说他不能够随便找片空地,挖个坑埋点土,就勉强算是一座坟,就说他带着两具尸体,几乎就是寸步难行啊。 第三十四章 黄门往事 即便是吴清垣,也没有料到万俟莲如此之狠,竟然毫不犹豫地害了两条人命。 吴清垣此时正循着来时之路返回,接近南衙门口的时候,有一幕引起了他的注意:先前阻拦他的两名守卫之一,正在与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聊天,十分熟络的样子。 见此,吴清垣不由得摩挲了一下下巴,南衙乃是军武重地,寻常人家的家仆女婢可进不来,即便是一些大宋官员的家眷仆从,也得先通报,得到准允之后,方得进入。 这少女,多半应该是南衙中某位长官府上的吧。吴清垣猜测。 不过他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继续向门口走去。今日他来南衙,目的很明确,也没有骗万俟莲,的确是来找黄天行述职的,奈何黄天行不在。至于“收万俟莲当小弟”这件事,来之前他完全没有料到,所以说,棋秤之上有些“神来之笔”,即便是棋手本人,在落子之前也是不曾想到的。 万俟莲这一步棋,便是如此。 越过那两人,吴清垣本是无心去听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天生耳力聪敏,偶有只言片语钻进了他的耳朵: “老爷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个,我也不清楚,统领临走前说他有要事要办,若是夫人等急了,可以先回府,待统领回来,我会与他说的。” “算了,夫人说了,再等等吧。” 统领?吴清垣顿住脚步,扭头回望,却见那女婢已经扭着纤细腰肢,往他刚才去过的会客厅去了。他凝眉思量,南衙之大,官职若干,上至大将军、将军,下至长史、参军、中郎将、朗将,再往下,就是司阶、中候、司戈、执戟这等四色官,长官名称不少,不过能称之为“统领”的,也就他顶头上司,黄天行一人。 说起这个称呼,这里面还有个故事。 那时,年号还是昌徽,代表大宋前往北原进行和谈的右相,不负众望,不仅安全归来,而且还传回了一个让举国欢腾的好消息:这场仗打了整整十年,终于能够歇歇了。 其实,这十年,花在“旧九国之乱”上的时间,仅仅只有四年,举兵起义的一干春秋遗民,面对举国兴武、赤膊上阵的大宋,毫无还手之力,拱手将好不容易夺回的城池还给了大宋,接着就被镇压下去。 大宋真正鏖战了六年的真正对手,是位于大宋以北的北原。就在宋文宗以为“旧九国之乱”就这么被平息了的时候,刚想松口气,这个由游牧民族组成的新兴政权突然发难,来势凶猛,完全出乎大宋意料。 毕竟此前,从未有人注意到过那片辽阔苍茫的土地,偶有惊鸿一瞥,往往也只能看见几座营帐,以及成群牛羊。一些游商发现这是商机,于是就雇佣当地人——他们听得懂北原方言,去跟这些游牧民族进行贸易,拿青砖茶当作货币,除了用米与布直接易换皮毛以外,其余杂物都是以青砖茶定为价值交易。 对此,宋文宗也略有耳闻,于是在他印象里,这些北原人不过就是一些追逐太阳的蠢笨蛮夷,除了打猎、放牧略微有一手以外,难以同泱泱大宋媲美,因此从来不放在眼里,当然,他也想过把北原纳入大宋版图,可是刚经历过“旧九国之乱”,军力匮乏,他原是想等到一番修生养息之后,再考虑扩张一事,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被他当作猎物的北原,竟然不知道何时聚集到了一起,甚至诞生了一个政权。 最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个新兴政权,居然趁大宋兵力空虚,如同雄鹰一般,叼走了大宋三座边陲重镇。北原的突然崛起,始终是个未解之谜,也许游历过北原若干载的司空经天能够对此解答,不过宋文宗是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执政时,穷尽文韬武略,也不过是将战线控制在了不还城以北。 如果不是赵克己冒死前往北原,说服那位天可汗化干戈为玉帛,恐怕这场令北原、大宋尽皆劳民伤财的鏖战还将持续下去。这也就是为何赵克己归京之时,满城奔走相告,举国欢腾相庆的原因,他们已经厌倦了战争,他们渴望和平。 不过,有一个人却不怎么高兴,甚至可以说,如同遭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呆滞住。 那就是黄天行,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一个仗着煊赫家世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得知父亲逝世,死于护送右相前往北原皇帐途中的消息时,他还在平康坊里寻欢问乐,杯盏砸了一地,他知道,黄门完了。 他父亲一倒,偌大一个黄门,就连一位顶尖高手也没有了,他叔父已经不知所踪,这位曾经率领大宋铁蹄马踏江湖的传奇人物,似乎厌倦了打打杀杀,退隐匿踪,就连他父亲也不知道下落。 现如今,他父亲也死了,黄门过去得罪过不少人,肯定会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找他算账。不行,他必须找个靠山,于是他找上了赵克己。狡猾阴鸷、贪生怕死如黄天行,得知父亲死讯第一刻,居然不是感到悲伤,而是想着如何自保,也不失为奇事一桩。 另一边,赵克己面对这位故人之子相求,尽管明知对方心性如虎狼,也毫不在意地同意了,让黄天行三跪九叩之后,他于朝堂之上不顾众人反对,说服宋文宗将此人纳入军中。宋文宗也明白老宰辅是看在黄天行父亲救过他一命份上才做此决定,于是点头准允。 黄天行得以入得军中,担任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乍一听很威风,其实就是皇帝侍从、仪卫。而且,这个官职,很快就被宋文宗改作“检校千牛卫统领”,这是赵克己要求的,尽管仅是头衔改变,其中深意却让文武百官心服口服。统领与大将军一比,格局要小上不少,黄天行一介纨绔子弟,如今更是黄门落魄子,何德何能配得上“大将军”一称,便是“统领”,也已经是高攀了。 称呼改变,令黄天行受尽歧视,别说是当时还在上京的北衙禁军,就说南衙之内,骁骑、豹骑、熊渠、羽林、射声、佽飞一干外军,本来就不怎么看得起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更别说一个纨绔子弟拿父辈恩情换来统领职位。不仅是他们,就连内军(均有高官子弟充当)也嬉笑讥讽。 不过那都是昌徽年间旧事了,现今黄天行傍上了太后这座靠山,很少有人再敢明议他不是,便是再不满,也只敢在私下里非议,明面上还是相当敬畏的。 这少女,原来来自他顶头上司黄天行府上? 吴清垣琢磨着刚才两人谈话,夫人?他刚才出来时没看见过什么女子啊。隐隐间,他觉得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算了,人家夫人等了那么久也没等来夫君,看来他那位未曾谋面的长官应该是有什么要事要忙给耽搁了。 他继续等着,也不是个事,改日再来吧。 吴清垣如此决定,毕竟门口还有个人等他呢,他与赵西洲相交尚浅,总不能让人家苦等吧,他说过要带赵西洲去体会一下上京繁华的。吴清垣打定主意,迈动脚步,出了南衙,朝不远处那处树荫底下望去,一个人影垂手而立,极其镇定,浑然没有等急了的模样。 这家伙…… 吴清垣摇头失笑,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份静心功夫,就连他们出过九位国手、以弈棋闻名的江左吴家,也颇为少见,尤其是这个年纪,尚是屁股烫坐不住的时候,竟然能够选了一个地方站着就纹丝不动,他很想知道,如果他迟迟不出来,赵西洲会是什么反应,继续死等?看这架势,应该是的。 吴清垣对已经换了一批的守卫点点头,朝赵西洲走去。 那两名守卫有点纳闷,觉得此人眼生,可既然能被准入南衙,肯定有依仗资格。 “走吧。” 吴清垣走到赵西洲身前,笑着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闻言,始终闭目养神的赵西洲睁开眼,抬眉看向吴清垣,然后点了点头。 二人就此离去。 ——————————— “贼已入鬼市!” 曲池坊,位于修政坊东南角,这里有着曾经长安最繁盛的景点——曲江池。 这个池子与少陵原相连,里面水道蜿蜒,曾经楼宇林立,如今都已废弃,然而曲径通幽,对于逃遁者来说,这里是个极好的去处。尤其是,如果有专人指点,通过这些水道,能够进入鬼市,一旦进了鬼市,那可真就是鱼入大海,再难寻踪迹了。 前文就已经说过了,鬼市是由于一场地震而形成的地下溶洞,底下暗河无数,通往无数地界,如同蚁穴一般,就连鬼市中人,也不知道入口、出口有多少,昔日宋文宗想要清剿鬼市,败因有二,一是鬼市内部陷阱无数,二就是鬼市里面通道出路错综复杂。 季慎紧蹙眉头,看着手里通传刚送来的木简,局势越来越糟糕了,虽然说他原本就不抱希望能通过秦朝远那三人来抓住南山牧野,不过这件事当真发生之后,还是让他觉得颇为头疼的。 一入鬼市,就像陷入了一团迷雾。 攻心为上,可如果连心都看不见了呢? 第三十五章 兵分两路 “袁将军,黄统领,你们可识那楼上旗语?” 赶往曲池坊途中,秦朝远突然拽了一下缰绳,止马不前,拿手打了个凉蓬,抬头眯眼,望向远方,望楼上正有武侯挥动红旗,他回过头,对同样骑在马上的袁罡、黄天行问道。 他乃是匪盗出身,不是军伍中人,缉贼拿盗他拿手,对付起这些过往同类他从不留情,不过像这些只有军伍中人才看得懂的旗语,他就不太擅长了,甚至连旗语究竟通过何种方式进行消息传递他都不清楚。 “秦都尉先前可是在季大人面前打了保票,说一定能捉回那贼人,现在却连旗语都不识?”黄天行脸上泛起冷笑,冷言冷语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求功心切不错,不过拍胸脯出狂言的同时,能不能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呵,现在倒好,弄得咱们跟无头苍蝇似的。” 一边说,黄天行一边捂住自己的胸膛,手掌之下有零星血迹正在洇出,他心里皱了皱眉,未表露在脸上。 他这才想起,他这伤大夫嘱咐过了,得每隔两个时辰换一趟药,本来这时候他应该回府换药的,谁料被突然出现的秦朝远打乱了计划,再加上袁罡一激,他心中一急,就给忘了。 现在好了,也不知道他还能支撑多久,如果这时他忽然提出要离开,不仅面子上过不去,如果传到太后耳朵里,那他这仕途可就坎坷了。 他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忍住疼痛,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无碍。 另一边,秦朝远堆着笑,没有被黄天行冷言冷语影响了心情,笑眯眯地说道:“术业有专攻,秦某比不得二位大人,就是上京一小小不良帅,会的不多,懂的也少,还请二位大人指点一二。” “哼!”黄天行冷哼一声,却未回答,一来是他也不懂这旗语,毕竟他之前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也就这一身武艺值得称道,二来他现在疼痛烧心,也没这个心情去搭理秦朝远。 不过一直沉默跟随的袁罡却说话了:“旗语,一种旗色对应一种定式,根据旗子挥动是横是竖,以及挥动次数多少,来对照确认。秦都尉,如果你能知道镇湖司采用的是哪些定式,袁某也许能替之转译。” “定式?”秦朝远对这个陌生名词感到好奇。 袁罡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定式,可以是一首诗,一首词,一篇骈文,军中惯常使用边塞诗作为定式。不过既然这些武侯现在属于镇湖司统管,那么他们所使用的定式,应该与军中不同,是由季大人事先决定的。秦都尉现在手握镇湖司令牌,大可以随便找一位武侯询问,不过望楼距此地尚远,也不在必经之路,那贼人又在逃窜,如果秦都尉改道望楼,袁某恐怕生变。” 袁罡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说了那么多,令秦朝远不禁有些讶异,心说是哪些人说这位袁罡将军不好相处的,他觉得挺好相处的啊,起码比旁边那位半点作用没有、冷笑倒是一箩筐的黄天行统领好多了。 “既然如此。” 秦朝远一边沉吟,一边对黄天行说道:“黄统领,你有伤在身,不方便行动,不如兵分两路,我与袁将军前往曲池坊,如果那贼人尚未进入鬼市,我与袁将军定会将他留在曲池坊,等您来之后,再双管齐下,将之一举拿下。如若那贼人已进入鬼市,我与袁将军去追,您就请守在鬼市入口,我自会派暗桩将鬼市内情形传出,您再联系望楼,将消息传回镇湖司,好叫季大人知晓,这样可好?” 秦朝远这一番安排可谓万无一失,不过如果按照黄天行原本脾气,他必然会冷笑拒绝,然而他现在身上疼痛难忍,自己也晓得如果执意追入鬼市,定然九死一生,他倒是不怕死,不过要是他死了,功劳却被秦朝远与袁罡抢了过去,那他就死不瞑目了,倒不如随了秦朝远安排,既能保住一命,又能分得一杯羹,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想罢,黄天行扬起下巴,倨傲说道:“也罢,那本统领便替你们坐镇后方,不过秦都尉,你那些暗桩我可不认识——” “黄统领请放心,您威名远播,我的暗桩们可都认识您,您无需主动去找,他们自会找上您的。”秦朝远说完,扭过头看向袁罡:“袁将军,这转译一事,应该不难吧?您觉得我这计划如何?有何需要改动之处?” “难……”袁罡道出一字,淡淡地望了黄天行一眼,继续道:“倒是不难。以黄统领之能,自然能够轻松学会。秦都尉这番安排,周全妥当,袁某赞成。” 袁罡其实说谎了,转译可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简单,必须经过长期学习、实践才能够真正掌握,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也不想要黄天行跟在身边,由于是军伍出身,他知道他们三人,只要有一个人心怀不轨,那么就肯定会出事,他想要抓住南山牧野,因此不允许任何潜在威胁存在。 “那就好!” 秦朝远松了口气,笑着说:“黄统领,事不宜迟,我跟袁将军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便往马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快马轻嘶而去。 袁罡紧随其后,他身披盔甲,体型壮硕,二人又骑着高头大马,纵马疾驰之势,格外令人瞩目,甩开了黄天行这拖油瓶以后,他们如同虎入山林,逐渐提速,顷刻间便穿过一坊。先前顾及到黄天行身上伤势,他们特意放满了速度,否则的话,估计此时都已经赶到晋昌坊了。 他们二人离开以后,实在疼痛难忍的黄天行并未立刻前往望楼,而是就近找了一家医馆,他倒是不紧不慢,他与南山牧野交手过两次,次次都是落于下风,知道南山牧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别说南山牧野逃入鬼市,就算秦朝远、袁罡赶在南山牧野未进入鬼市前截住他,光是交手,就得拼上两条老命。 尽管白帝城主曹晚秋断定南山牧野使出了双掌拍门那招之后,短期之内定然内息紊乱,实力大减,不过儒圣口含天宪之威,除了他与越池九人众以外,就连曹晚秋和袁罡率领的一众部下也未尝见过,他始终坚信,就算南山牧野仅剩下一口气,也能口吐一字而杀人,内息紊乱又如何,他估计等他赶到曲池坊,就得替秦朝远收尸了,他那三脚猫功夫,也就能欺负小蟊贼了。 —————————— 此三人兵分两路之际,吴清垣带着赵西洲施施然走入了平康坊。 “怎么样?这里可是整个上京城最妙之地!” 吴清垣唇边露出微笑,搂住赵西洲的肩膀,语气热烈。 他与赵西洲眼前,三处圆月拱门分列而立,绫罗挂边,粉檐白壁,丝竹之声悠悠传来,靡音滥调此起彼伏,诸色乐器齐响,杂以歌声萦绕其间,时有吴侬软语,直让人骨酥肉麻,此时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热闹,若是入夜时分,只怕更胜十倍。 “平康坊虽然称坊,不过内里布局却与寻常坊内有所不同,你看见前面这三扇圆月拱门了没?”吴清垣介绍道,那三扇圆月拱门上分别绘有牡丹、桃花和柳枝三种图案。 “这三扇圆月拱门通往北、中、南三条曲巷,其中南曲、中曲皆是优妓,来往者多数是王公贵族、官宦士人,你以往看过的、听过的旷世艳情、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半都发生于此,包括那句前朝脍炙人口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其中的‘花’,你以为是牡丹花还是牵牛花,其实指的就是这儿,平康坊的花魁。” “那里,靠近坊墙的是北曲,也叫作一曲,通常是百姓、小富商贾或者赴京赶考的穷举人、选人来这里,别说,这里也有不少传奇故事。哦对了,本朝那座险峰,礼部尚书孙长贵你知道吗?他亡妻,咳咳——” 吴清垣音量忽地变小,半掩着嘴说:“过去就是一曲的,当时孙大人是新科进士,尚未得官,属于留京待选,就寓居在这位名妓家中,之后孙大人步步高升,居然娶了这位名妓为妻,惹人非议。” “不过好景不长,没有多久,这位名妓就香消玉殒了,孙大人也终身未娶。”吴清垣叹了口气,为这段真挚且充满遗憾的爱情感慨。 忧愁了一阵,他很快就又振奋起来,继续说道:“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不过就是妓女而已,怎么会让孙大人那等治世之才念念不忘,嘿嘿,这里可是平康坊,诸妓隶籍教坊,从小就要学习歌舞、诗词、乐器,侍候的可都是皇室官僚贵族士大夫,多有能谈吐、颇知书言语者,换句话来说,如果不是出身限制,那些大家闺秀也比不得她们。” 他摇头感叹,“这里才叫真正的风流薮泽啊,江南道过去铁索连舟也许能够媲美三分,不过现在,差得远了。话说回来,现在的平康坊也不似前朝那般华丽繁盛了,不过好在上京还有座天香楼,过两天,我再带你去天香楼瞧瞧。” “那里……”口若悬河的吴清垣忽然语塞,良久才说道:“形容不了,只有去了,你才能明白,什么叫钟灵毓秀,什么叫倾城倾国。”他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第三十六章 初入南曲 一番感慨过后,吴清垣一马当先,率先迈开脚步,往那一扇绘有牡丹图案的圆月拱门走去。 此乃南曲,牡丹乃是花中之王,远胜桃花、柳枝。三曲之中,南曲最是鹤立鸡群,一如牡丹,来往者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贵族,吴清垣如今乃是检校千牛卫副统领,属于官宦,南曲最适合他不过。 吴清垣背后,赵西洲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但仅是一刹那,他便也跟随了上去。 背着一道算盘,从清凉道来到上京,赵西洲别无他求,为的就是领悟算珠之术,奈何至今也触不到门槛,李老头与他说要多闻多见多领略,这平康坊尽管是烟花之地,其中未尝不有他领悟大道的绝妙契机。 想到此处,赵西洲便想通了,举步而入。 进了南曲,多是宵台林立,假山花园坐落其中,园林亭榭鳞次栉比,庭院精美绝伦,美人如歌如玉,约有妓馆数十家,美妓上千人,真正是叫人目不暇接。 两人七兜八转,很快便来到南曲中段,吴清垣始终唇边泛着微笑,一路目不斜视,对两侧楼上向他挥弄香帕的窈窕女子视若无睹,赵西洲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如果换作是燕唯卿来此,一定会面红耳赤,嗫喏说不出话来。 姑娘们都有眼力,吴清垣步伐匆匆,目标明确,一看便是有备而来,赵西洲丰神俊朗,冷静如冰,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哥,此二人定是为了深处那一位清傲花魁而来,自然看不上她们这些胭脂俗粉,当然,与北曲那些卑屑娼妓相比,她们色艺俱佳,通晓琴棋书画,自然要体面得多。不过与深处那一位相比,她们就要相形见绌许多了。 两人逐渐深入,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来不及回头,背后便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们猛地撞开,一人自他们之间冲了过去,此人步子极快,转眼间便已看不到踪影。 赵西洲被撞得踉跄了一下才堪堪站稳,寡淡眉头往眉心靠。 吴清垣尽管武功低下,但到底是随着越池周不鸣操练过一段时间的人,仅是身子摇晃了一下就稳定住了。他没好气地骂道:“急色鬼,两边不走,非得走我们中间过,不长眼?!”骂完,他关切地看向赵西洲,问道:“你没事吧?”赵西洲摇摇头,表示他无碍。 “那就好。”吴清垣笑了笑。 “我还担心你细胳膊细腿,别被这人撞断了,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这人,要是看到,他肯定要付出代价。”他恨恨说道。 不多久,两人就来到了南曲深处,平康坊三曲说是曲巷,其实路面相当宽敞,能容两辆双辕辎车通行。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南曲深处有一处宅院,停驻了不少车马,车上空荡无人,吴清垣解释道:“上京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里边——” 他往那处宅院眨了眨眼,“就是这位佳人。” 一边说,他一边摇头晃脑,“说起这佳人,也是十分可惜。长久以来,她一直被视为右相之子赵徽的禁裔,无人敢染指半分,导致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不过如今,赵徽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已经死了,那么这位禁裔就不得不另寻恩客了,这些人,估计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说来奇怪,根据这位佳人的鸨母所说,她竟然是个雏儿,那位臭名昭著的赵徽赵公子,居然一直没舍得动她,也不失为奇事一桩了。” “始终蒙着神秘面纱的都知(大宋最顶尖的名妓被叫作“都知”),右相之子的禁裔,再加上是个雏儿,足以勾动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弦了。”吴清垣斜睨着那处庭院,“这里面,估计已经人满为患,咱们也去凑凑热闹,指不定,还能被那位佳人挑中,做她的新恩客呢。” 赵徽……赵西洲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吴清垣抛下他,往那处宅院快步走去,赵西洲一边回忆一边跟上。 进了宅院,院内高台林立,奇卉珍禽毕呈,此乃前庭,过了围廊,便至后院,园内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云有日,隐隐亦可见一轮暗月,气派别致恢弘。微风吹过前庭,曲折回转间,将喧嚣纷扰拒之院外,光影错落间,流水潺潺,平康坊内只有中曲有一条曲水蜿蜒其中,此水便连通中曲,特殊至极。 吴清垣颇有几分神往地说道:“人人皆道赵徽恶名昭著,不过依我看来,这位右相独子亦有其令人称道之处,光是这方庭院,便花费了他不少心思吧。看得出来,他对那位巧凝姑娘十分上心,可惜呐,死后元知万事空,这只他费心豢养了许多年的笼中雀,他一死就得归别人养喽。” 穿厅过院,一路只见堂宇宽静,只是隐约间有喧嚷传来,又走了一段,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俄见粉墙环饰,中有一方拱形门洞,内可见人影幢幢,喧嚷便是从此而来。 吴清垣、赵西洲两人走入,正如吴清垣所料,此地人满为患,人头攒簇,有人打扮华贵,找了处树荫石椅,有人明显下人打扮,双手揣于袖管,皆候于大堂之前。 大堂,通常用来摆宴开席,客人们往往互相谦让一番,便入席坐定,乐队们也开始奏乐,酒菜上席。不过这位巧凝姑娘一直以来都只接待赵徽这一位恩客,乐队早已废弃,今日此地除了这些人以外,便只有一位鸨母,以及始终不露庐山真面目的巧凝姑娘。 吴清垣小声指点道:“记住一点,在上京,跪不如站,站不如坐。那边那位坐着的,十有八九是哪一家王公子弟,这些站着的、下人打扮的,多数是朝中哪位官老爷碍于面子,不愿意亲自来,派管事的前来。还有那些人,同样站着,不过看年纪,应该也是哪一家官宦子弟,和那边那位坐着的差不多,但是地位显然要差上不少。” 一边说,他一边将音量压得更小了:“别看这些人来势汹汹,俨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没用,这里是平康坊,里边是那位巧凝姑娘,虽然说到底只是个妓女,不过也不是一般妓女,那可是都知,光靠钱财可不足以让她动心,以我了解,这般女子,首先看重眼缘,其次是才艺,钱财那是鸨母需要考虑的事,所以说,咱们俩还是有机会的。” 吴清垣脸上露出傲然之色,论起才艺,江左吴家子弟从来不输给任何人。 赵西洲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让见惯了他淡然做派的吴清垣不禁有些吃惊,心说到底是男人,再清高淡然,也敌不过漂亮女子诱惑,不过—— 吴清垣一把揽住赵西洲肩膀,低声说道:“我跟你说,哪怕这位凝儿姑娘再天香国色,你也千万不要动真心,说到底,也只是个妓女。过几年,你跟我回江左,我把我妹介绍给你,论姿色,我妹不输给任何人,要不是隆符年间不选秀女了,她可是板上钉钉的秀女人选。即便如此,上门提亲的人也踏破门槛。” 赵西洲不动声色地矮下身子,从吴清垣手里挣脱开来,静静地看向前方。 吴清垣笑了笑,也没有继续说道下去,说一千道一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哪怕他把他妹妹吹上天了,也得人家看得上他妹妹才行,说真的,他觉得赵西洲与他妹妹挺配的,一个性子清冷,一个性情火爆,一个寡言少语,一个话痨成疾,又是郎貌女才,这不是绝配是什么? 吴清垣一人唱独角戏之时,人群逐渐骚动起来,吴清垣、赵西洲二人站于人群之后,因此也看不见、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何事。 吴清垣耳朵尖,隐约间有“求其元”“获其元”之词传入了他耳中,他脸上露出戏谑笑容,见旁边赵西洲面露不解,他解释道:“求其元,你应该听说过,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豆蔻之时,像这位巧凝姑娘,怎么说也已经是花信之岁了,居然还会出现这种事,也算是奇闻了。” 尽管吴清垣一番解释,赵西洲依然不怎么理解,他低下头,觉得这种场所的确不怎么适合自己,在这里他真的能够找到领悟算珠之道的关窍吗?他有些后悔了。 巧合的是,正当楼下诸君竞买叫价正起劲的时候,楼上一位绝艳女子,心中亦是生出不尽悔意。 为了保住这一方赵徽用尽心思打造的宅院,薛巧凝不得不答应鸨母要求,出卖身体,另寻恩客。 在她心里,始终坚信着一件事,那就是赵徽一定没有死,一定正躲藏在某个地方卧薪尝胆,一定会重返上京,然而,在她心中,其实也未尝不有过最绝望、最黑暗的猜测。 她之所以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钱财,目的很纯粹——为了保住这方宅院。 这里是她最后的念想了,她希望如果赵徽有朝一日回来了,还能在这里找回一点点慰藉。母亲因病早逝,父亲被人陷害致死,偌大一个上京,也只有她能够给赵徽一点点安慰了。 如果赵徽不会再回来了,这方宅院,也将会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点能够抓到的光芒。 可是,赵徽还会回来吗? 可是,她能撑到赵徽回来那一天吗? 急色、冷漠而又贪婪的叫价声,回荡在她的耳畔,她感受到无尽冷意正顺着她的脊椎蔓延,那些炽热又透着漠然的眼神,宛如一只又一只瘦骨嶙峋的血手,将她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后悔了,可是她又无法反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尽黑暗向她笼罩而来,无边无际,无能为力。 第三十七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起先叫价的是吴清垣口中的管事们,他们站在人群最前面,双手插在袖管里,脸上写满了一种叫做淡漠的东西,宛如一台台叫价机器一般,往往是一人叫完,另一人迅速跟上,不一会工夫,他们七言八语间,价钱已经被抬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站在他们身后的京城少年们,神情逐渐变得焦躁起来,习惯了一掷千金的他们,颓然地发现在这场竞买中他们竟然完全插不上手。竞买叫价这种事,每个人都有他所能够承受的最大极限,然而管事们随口喊出的一个价钱,就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这压根就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 吴清垣、赵西洲站在人群最后方,吴清垣脸上掠过一抹看破一切的高深笑容,官场上讲究听音知意,换句话来说,就是指看一件事要学会看山不是山。因此别看这些管事们叫价叫得气势汹汹,衬得他们身后那些官老爷们个个都是脑满肥肠的急色鬼,甚至不惜放下手段,跟后生晚辈们抢女人。 究其深意,其实不然,这些官老爷们看似好色,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句实话,自从宋文宗将三年一科举改成一年一科举起,这大宋庙堂就可谓是人才济济,起初还好,建言献策如同雪花一样,确实对于治理大宋起到了卓效,不过到了后期,励精图治、早起贪黑如宋文宗,也不得不屈服于工作量巨大、年龄上升、病痛折磨这三重压迫,再加上自打他当政以来,将大宋治理得海晏清平,本就意骄志满,此时更是渐渐地抛弃了虚怀若谷的纳谏之风,变得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起来。 久而久之,臣子们深感伴君如伴虎,原先直言不讳的良好风气,慢慢地就变成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到了宋文宗在位最后几年,大宋庙堂已经出现了三足鼎立的态势,上有左相季仲甫、右相赵克己,两人势大,宋文宗又久不早朝,他们几乎架空了整座大宋朝堂;中则是元七意、邱林甫、孙长贵这批中流砥柱;最下层,就有趣了,宛如一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新晋官员们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来了便走,王三甲便是如此,他们之中有些是得罪权贵,被贬黜离京,有些则是不分时势,还以为这是五六年前的大宋,有德者上,有才者上,结果被小人中伤,最甚者甚至如今还在狱中。 这种不良风气,一直延续至隆符年间。 肺痨小皇帝向来不理政事,十二岁就带着北衙禁军们去了不还城。 太后盛浅予又一心称帝,长久以来就思索着如何消除政敌、笼络群臣。 治理大宋一事,说来好笑,一直是由赵克己来全权负责,盛浅予虽然视赵克己如眼中钉肉中刺,但凡是赵克己进谏,她都会私下里与元七意、季慎一干亲信进行商讨,反复确认过后,认为没有问题,就会准允。 老宰辅尽管惹人讨厌,可论起治国一事,偌大一个大宋,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即便是元七意、季慎,也还很稚嫩,有时候他们也会感慨,老宰辅当真达到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境界,他坐镇上京,辐射四方,一道道政令下达,如臂使指一般将一座将倾帝国扶正,如果没有老宰辅,恐怕大宋早已内忧外乱,国将不国了。 说起来可能会有人不信,如今旁人看起来势同水火的赵克己、盛浅予二人,其实在隆符早年间是一对相当默契的合作伙伴。 当时宋文宗刚驾崩不久,小皇帝尚处襁褓,绣王赶回上京,这位夏氏锦绣儿,就如同宋高祖评价那样,天生便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尽管已经远离上京许多年,不过对于朝堂事、帝国事依旧了如指掌,轻轻松松的便镇压动乱,安抚群臣,如同一位不世出剑仙,尽管少有人知,可一旦剑出鞘,就能光寒十九州。 一干老臣痛哭流涕,想要让他继承皇位,结果被他委婉推辞。 随后,他飘飘然离去,正如当年。 夏倚天不肯继位,那么就只能让当时还是小婴儿的太子继位,盛浅予垂帘听政,右相、左相进行辅佐。起初,赵克己还很担心,盛浅予这位太师之女,明明不识政事,却要强行干政,徒给他增添麻烦。 不过显然他多虑了,盛浅予和她父亲,那位倚老卖老、仗势欺人的老太师不太一样。 最开始几年,盛浅予与赵克己可谓相当默契,前者专注教子,后者负责治国。 这种默契是什么时候被打破的呢?小皇帝率军离京那一年。 儿大不由娘,况且宫里常有传言,说小皇帝与太后关系向来不太好,因此即便是盛浅予摆出了母后威仪,赵克己、季仲甫,甚至是百官群谏,也没能够拦住小皇帝。他毕竟是天子,天之嫡长子,除了老天爷以外,谁能管得着他?而且,说真的,叛逆期青少年、皇帝,这两者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无人可教,无人可管。 历史上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位年幼君主,暴虐成性,他有两桩罪行,一是站在高台上用弹弓射击行人,仔细观察他们东躲西闪的样子;二是因为厨师没把熊掌炖烂,他就把厨师杀了,尸体放在筐里,让官女们用车拉到朝堂上来示众。 与肺痨小皇帝遭遇差之不多,这位年幼君主,也是幼年丧父,而且更惨,母亲在他出生之时就难产而死,因此他从小就被托孤给了一位朝廷重臣。这位年幼君主,与这位朝廷重臣,二人关系如同父子一般,不过因为是叛逆期的孩子,再加上手握重权,跟一般农民家庭长大的孩子不一样,挨爹妈几顿臭揍,就懂得了是非。这位年幼君主,叛逆期的表现为:他下了个命令,要了他那位如父亲一般的朝廷重臣的命。 如此看来,肺痨小皇帝叛逆期表现已经很不错了:驻守不还城,以天子之命来守卫大宋江山、黎民百姓。哪位叛逆期孩子能做到如此慷慨激昂,哪位君主能做到这般气节壮烈? 肺痨小皇帝离京以后,上京庙堂局势就产生了微妙变化。 盛浅予与朝堂之间,那道最名正言顺、最顺理成章的缓冲带消失了,已经不能称之为“垂帘听政”了,或者说“垂帘干政”、“垂帘当政”更适合一些。 早些时候,赵克己等人并没有觉察到盛浅予埋藏许久的野心,他们还在愁眉苦脸地派遣说客去不还城,试图将那位不听话、不要命的孩子请回来,他们甚至不知道盛浅予想要称帝的这一念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萌生出来的。 宋文宗驾崩以后?还是小皇帝离京之时?又或者更早? 他们只知道,渐渐地,这座朝堂开始不再聆听他们的声音,季仲甫不知道自己小儿子什么时候去了刑部,赵克己也不知道自己最得意门生凭借什么当上了中书舍人,事态好像逐渐超出了他们的控制,那位幕帘后的女人也不知道何时撤去了幕帘。 就好像一阵大风刮过,吹走了旧时王谢堂前燕。 尽管当时朝堂仍旧以他们二人为首,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二人也越发力不从心。 民间也慢慢地出现了“二圣”的叫法,亦有人将盛浅予称作“女圣”,说是:“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这一段摘自《资治通鉴》) 不过,饶是盛浅予被人谓之“女圣”,她权柄再重,也得看赵克己脸色行事,这位三朝宰辅,曾经对赵徽夸夸其谈,说:“黄紫公卿尽出我手”,非是虚言,确有其事。盛浅予尽管动用手段,“劝降”了元七意,但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尽管缺少了冠盖,也足以遮天蔽日,赵克己依旧是盛浅予喉中刺眼中钉。 然而,现如今赵克己已死,上京官场可谓又是一股风刮过,把他们统统吹倒在盛浅予裙裾之下。 吴清垣深知如今上京局势,自然知道眼前这帮管事们齐聚于此的原因,粗浅说来,就是替站在他们背后的主人在太后眼中谋一个好印象。这楼里那位是谁?那可是赵克己独子赵徽的曾经禁裔,如果把这位纳入麾下,岂不是说明他们已经与赵家划清了界限,绝对不是赵克己党羽? 吴清垣暗暗摇头,他是在感慨,这帮京官们如今还真是草木皆兵,区区一位平康坊都知,仅仅与赵徽有点关系,与赵克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也能被他们拿来当救命稻草,据说有心思狠辣者,甚至派遣家丁去了上京城外少陵原,要把赵克己亡妻尸骨挖出来。 吴清垣眼底露出浓浓失望之色,这种不良风气,即便盛浅予当上了女帝,大宋亡国也不远矣。 第三十八章 虎父无犬子? 树林阴翳,枝叶随着微风拂动,日光透过枝杈缝隙照在地上,斑斑驳驳。 一众管事冷漠如机械般的叫价声逐渐变得稀疏起来,虽然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一位位当朝官员,但是官与官之间也有所差别,不仅仅是职能权限上的不同,如果体现在这里,那就是财力上的悬殊。 每个人在入仕之前,都立志当一个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但实际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坚持自己的初心,真正做到不贪呢? 大宋分发给官员们的俸禄,纵观历朝历代,都不算低了。俸禄是指两方面,俸即俸银,禄即禄米。 从上而下来说,大宋一品官员一年的俸禄是:白银八百两,禄米800斛,换算到今天的工资水平,大约是一年三十五万的收入,绝对是高薪收入职业。 然而,这些官员们还有庞大家室需要照顾,仆人、女婢、家丁、厨役……衣食住行都要花钱,此外,还有夫人、姨太太们的穿戴花销,茶米油盐哪一样不需要花钱? 一品官员都如此了,更别提一品之下了,除了这些必要花销以外,为了朝堂上好办事,他们还得笼络别的官员,如此计算下来,那点俸禄根本不够。 这还只是京官,如果是地方官,俸禄就更加低了,譬如九品芝麻官,一年俸禄换算下来也就两万,甚至比一些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还低,而且尽管是九品,但是手底下还有一伙人要吃饭:衙役、师爷……这些人的工资可都是从他们俸禄里边扣除的。 可想而知,他们的日子过得可谓是相当紧巴。 这也就是为何古代许多地方官员不得不与地主豪强勾结一起的原因,如果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与百姓作对,与恶人同流合污呢? 他们最终还是活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真正做官以后才会发现,现实往往比想象残酷,当官的俸禄有时候甚至养活不了家庭,许多人迫于无奈,向下与百姓敛财,向上给上级送礼,谋求更高的官职。 这是大环境使然,当然历史上也有一些官员洁身自好,不过那都是特例,而且很悲哀的是,这些人最终都逃不了被排挤孤立的下场。 此地场中,一干管事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板着一张脸,很不好招惹的样子,其实站在他们背后的,很少有大官,基本上都属于三品到五品之间,也就是中级官员,像太守,就是五品以上的,在大宋,五品以上就入了士族,也就是说,他们子嗣拥有荫庇的权利——由于父祖有功而给予子孙入学或任官的权利。 中级官员,又是京官,俸禄已经不算低了。 不过再高的俸禄也抵不过上京城高昂的消费水平,即使京官们拥有这样那样的优渥待遇,要想活得惬意一点,甚至想要存下钱来,也难免会走上歪路。 不过由于宋文宗在位时大力打击贪污腐败,朝内贪官数量大肆减少,即便宋文宗已经逝世,发展至今,也没有出现上下官吏贪渎,政治腐败,民怨沸腾那样的糜烂景象,无非就是有几匹害群之马而已。 吴清垣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管事,心说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到达他们背后主人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江左吴家对这些京官们有过详细调查,对于哪些人是清哪些人是浊,自有一套衡量标准。 不得不说,三品之下五品之上这个范围内,以吴清垣所知,走上歪路、邪路的有不少,可是胆子都小得很,就算是捞偏门,也少有能入得了江左吴家法眼的。 整个上京,也只有太师府里那一位,被钉上了江左吴家那道不为人知的、名为“清君侧”的朱榜。 就在吴清垣思量间,场内叫价声渐渐消歇,似乎到了“一锤定音”的时候,吴清垣将目光转向树荫下石椅上坐着的那位始终未曾发话的沉默青年,心知重头戏还没有到来。 尽管他不知道那位青年的身份,不过光从这些人都避让着他这一行为,也能看出此人身份非富即贵,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王公子弟。 果不其然,正当鸨母准备宣布最终结果的时候,那位青年突然站了起来,他坐着的时候显得沉稳安静,忽地一站起来,却自有一股跋扈气势席卷而来。 此人身高八尺五寸(折合成现代计量单位,也就是1.96米),面如冠玉,目似流星,猿臂狼腰,穿着一身锦衣沃服,尽管仍未作声,一干人却都已吓得噤若寒蝉。 吴清垣眸光闪动,心中忍不住称赞道:“好一条展堂堂的汉子!” 赵西洲收回脚步,他原是见尘埃似已落定,加之心中不喜这般氛围,掉头欲走,未曾想局势如风云变幻,竟从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又见此人器宇不凡,颇为惹眼,便不由得驻足而观。 这人甫一出场,便引得一众京城少年眉飞色舞。 “他们刚才喊的价钱,我翻九番。”他淡淡地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管事交头接耳,都不知道此人身份,此人比他们来得更早,早早就坐在树荫底下石椅上了,此前一直不说话,让他们以为跟身后那些少爷一样,就是来凑热闹的,谁曾想—— 站在管事身后的那些少爷,同样面露震惊,与管事不同,他们是知道此人存在的,不过说来好笑,如果当真硬算起来,他们都是这人手下败将,是争强好胜、争风吃醋的手下败将。 与这人比起来,他们不仅财力悬殊,就连武力上差距也极大,他们父辈派来保护他们的护院家丁,没几下就被这家伙揍趴下了,隐隐间,他们似乎回忆起了曾经被赵徽支配过的恐惧,恐惧之余,他们心中居然生出了几分崇拜。 跟赵徽不一样,赵徽是仗势欺人,而这人,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姓以及家世背景,纯是靠钱和拳头把他们打服的。现在看来,此人家世定当不俗,“翻九番”——这等狂言可不是哪位阿猫阿狗就敢说出来的。 大宋人崇九,帝王被称作“九五之尊”,紫禁城被称为“九重宫阙”,宫廷器物也多以“九”命名。九是阳数中的极数,再大的数其尾数也大不过九。因此,九被视为天的象征,九也只有天之嫡长子能够享用,久而久之,九这个数字,就被皇帝独占了,一般百姓,包括达官贵族,凡起居饮食器物等都不能以九计。 这人竟然敢放言:“翻九番”?难道就不害怕被坊内行走的不良人听到?从而传入太后耳中?这人近来如此肆无忌惮,得罪了不少京城贵胄,如果说他不是皇亲国戚,他们可不会相信,要是寻常富贾之子,巴结讨好他们还来不及,岂会一反其道,得罪他们? 吴清垣也来了兴致,摩挲下巴,日光照耀下青涩胡茬环绕着一圈光晕。 皇亲国戚吗? 据他所知,宋高祖只有两个儿子:宋文宗夏少禹、绣王夏倚天。绣王尚无子嗣,宋文宗倒是有两个儿子,不过其中一个出生时就夭折了,另外一个就是当今天子——夏慕卿,也就是肺痨小皇帝。排除他们,就剩下了夏氏诸王,以及一位一字并肩王,对了,还有武当道尊,如果他愿意受封平等王,论起来,武当弟子倒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夏氏诸王的话……吴清垣大脑飞速转动,那可是一笔烂账,自打宋高祖打赢了春秋无义战,定都上京以来,到宋文宗处理“旧九国之乱”后开启昌徽盛世,再到如今二圣当空……夏氏诸王一直挺倒霉的,有的是死于春秋无义战中留下的旧伤复发,有的是死于“旧九国之乱”中,有的更惨,好不容易镇压下“旧九国之乱”,正打算鸣金收兵,班师回朝,结果撞上了北原兵马,死在了北原蛮子手中。 吴清垣粗略计算了一下,夏氏诸王第一代基本上已经死绝了,第二代倒是还有四位王爷,不过也都老态龙钟了。第三代的话,很不巧,第三代那几位王族子弟的父辈、祖辈都是牺牲于沙场的,因此他们虽然不愁吃喝,但是却把日子过得苦大仇深。他们是绝对不会来上京的,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宋文宗派右相前往北原商议休战。 父辈的仇,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 根据江左吴家情报显示,这几位夏氏诸王的第三代,由于是世袭王位,很早就选择了封地——距离北原夺取的那几座边陲重镇不远,日夜浴血奋战。 吴清垣当初读到这则情报时,忍不住心想,这几位同龄人,究竟是为了报杀父之仇,还是为了与宋文宗较劲?或许两者都有吧。 不得不说,不管小皇帝十二岁那年究竟是因为叛逆还是其他原因远走不还城,他的以身作则,确实影响了不少人,北原这些年来之所以寸步难进,与他不无关系。 话归正题,眼前这人绝对不会是夏氏诸王子嗣,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位人选:大宋唯一一位一字并肩王——滕王。 这两个字一出现,吴清垣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恐惧,江左吴家以弈棋闻名,而滕王又是举世闻名的爱棋之人,滕州离江宁那么远,他却常常不远万里地跑来下棋。想起小时候旁观长辈们一个接着一个与这位滕王下棋的场景,吴清垣胃部就一阵抽搐,有点想要呕吐的冲动。 这位臭棋篓子,连败十三场,离开江宁以后,居然还敢大放厥词,说江左吴家不过如此,以众敌寡,堪堪从他手里摘得胜果,他输得不服,改日再来讨教。 ……当时吴清垣还小,滕王——这位大胡子叔父,在他心里留下了无法抹除的阴影,时至今日,想起来仍旧是心生寒意,恨屋及乌,连带着,吴清垣原先还称呼那青年为“一条展堂堂的汉子”,现在却忍不住啐了一口,暗带讥讽意味地腹诽道:“果然虎父无犬子!” 终章 白日流星 世界崩塌 正当吴清垣思虑间,却听见头顶突然传来恐怖的尖啸。 于是,他抬头看去,不仅仅是他,场中所有人,包括那些管事,以及那位滕王之子,甚至连楼内的花魁都走了出来,倚着栏杆,好奇张望。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天穹崩坏,晴空炸裂,无数枚流星划破天际,掉落在天下四方,有一枚落在了上京,发出了轰然的巨响,飓风穿过坊市涌了过来,将他们化作沙砾。 鬼市中,盘坐在高座上的老人皱眉,望着不停掉下浓灰的大殿,观其面目,竟然是已经死去的赵克己。 未待他说话,碎岩淹没了大殿。 这回,他是真的死的不能再死了。 同一时间,皇城之内,盛浅予扶着白玉栏杆,仰头望天,脑海中不由回想起若干年前国师星幕屏所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这世界远比你们想象的还要脆弱。” · · 锦绣城外的荒野,地底。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朝岩顶咆哮:“裘人凤!你坏我大业!” 在他身后,绣王夏倚天不动如山,脸色阴沉。 而在他的身后,这个广阔的地下基地中,无数具面容相同的炼金木偶肃然而立,皆有千斤重,倘若此次天灾未生,这些战争兵器将帮助他的侄儿夺回皇位,甚至一举定夺天下谁主,可惜。 · ·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原。 被称作“裘人凤”的裘老头抖搂着长长的胡须,摇头叹息:“来得太快了,星幕屏,你以为你能通过研制出超越时代的武器,从而夺取这个世界的核心,可你瞒不过他们的,世界线已经走向了别处,你当那些人是瞎子?” 他身后,被唤作“裴儿”的琵琶女满脸茫然,呆呆地望着天空中的流火,不知道他们这个世界即将毁灭,或者说,重置。 …… 清凉镇中。 醉醺醺的李老头震怒,玄铁重剑出鞘,剑破八方天地,直取天顶之上。 上京城内。 游逛着的苍老少年停下脚步,在周围惊恐的视线中,一步迈出,已到半空之中,然后,他挥出一拳。 于是,穹顶碎裂。 露出两张漠然无情的巨大面孔,眸子如月似俯瞰下方。 白帝城主曹晚秋,终于破碎虚空。 …… 寂静的私塾中,一个学生也无。 王三甲站在庭院中,无奈望天,自言自语:“这么快就来了吗?究竟是谁被发现了呢?裘人凤还是星幕屏?两位前辈就不能不搞事吗?学学我,安安静静谋发展不行吗?” …… 此时,太阿山内。 一道瀑布前,打坐不知多少岁月的道童睁开了眼。 随着他睁开眼,太阿山境内所有生灵尽皆如灰般消散。 他发出苍老的声音:“时辰未到啊。” 他本是早已飞升的太阿山道人,可直到飞升之后,临近天门的时候,他突然惊觉到未可名状的大恐怖,于是兵解自身,重修一世。 本以为这一世能破天门,谁料,云端上垂钓的仙人率先发难,让他一世之功付了空流水。 不止是他,天下四处,皆有人因此叹息。 …… 顺着那两张巨大面孔向后望,是一个狭小的办公室,放置着各种作用不明的操作台。 有人坐在他们身后的转椅上,摊手:“按理来说,这个世界的世界线还没有发展到尽头,可是,上面传来消息,说这个世界难以盈利,让我们赶紧终结,拉到开头重启,可惜啊,我还费尽心思设计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都白费了。” “可能是没看点吧。” 那巨大面孔中的一个说。 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抵挡住李老头劈来的剑光,指尖被划破一道血痕,他嘶了一口气,伸出另一只手,在操作台上点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李老头只觉到一股直指命运本源的力量向他身体深处涌来。随即,他兀然凭空消失。 千万雨落止于剑尖·武当道尊李长生,被世外之力抹杀。 “别,我来吧,毕竟是我创造了他们。”那转椅上的人说。 他似哭非笑地在操作台上连续点动。 于是。 人杰殒命,世界崩塌。 一切都回归了最初的原点。 他低低啜泣了一阵,然后重振旗鼓,拿出另一本册子,高兴地对另两个人说:“接下来,我们来试着创造一个收容者的世界吧。” “随你啊,只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那巨大面孔转过头,已恢复了正常大小,他说道,“如果仍然没有看点,我们就得再重置一遍了,这次重置得还算干净,估计不会留下什么残迹,下一次可就说不定了。” “还有。” 另一个巨大面孔补充:“能不能少派点体验者进来,你就不怕他们把你的设定搞崩坏,那个叫星幕屏的差点把武侠世界发展成机甲战争啊!” “嘿嘿。” 转椅上的人嬉笑两声,“这样才有意思吗,纯武侠都写烂了,谁要看啊!” “随你的便吧。”那两人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作风,摆了摆手。 在他们身后,墙壁上一个标志赫然醒目,是一座塔,又像是树。 标志的下方,有三个大字:世界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