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凰》 001 前世 001. 颜筝没有想到,她与少帝素来恩爱情笃,竟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仁明殿前,她捂着疼痛如绞的腹部,脸色苍白如雪,饶是浑身上下已无一丝气力,却仍自艰难地走到少帝身前,“你胡说!我父亲怎么会秘囤私兵帮助宁王造反?我是夏朝皇后,他已经贵为国丈,宁王难道还能给他更大的好处?这一定是有人栽赃构陷,请皇上明察!” 颜家是夏朝开国元勋,祖父颜缄平韩王之乱有功,擢封安国公,父亲颜朝尚主,她母亲安雅公主是先帝的姐妹,虽然故去多年,但先帝在时对颜家一直都颇有关照,自己和元忻的婚约就是先帝钦定的。 后族荣华,算得富贵已极,哪里还需要靠谋逆来投机更大的利益? 霜降将至,秋意深浓,颜筝只着一身素色衣袂临殿而立,宽大的袖口卷起层层风浪。 少帝元忻穿着九龙团袍,玉藻旒珠微垂,遮住他脸上的神情。 他扶过她肩膀,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深浓的无奈,“筝筝,你才小产过,不能见风,快回榻上去躺着,有什么话我们从长计议。” 颜筝嗤声冷笑,甩开元忻手臂,“皇上是在说笑吗?我父亲被诬谋反,颜家上下三百多口尽皆入了天牢,择日就要问斩了,这等紧要关头,我岂能安然躺下,再说什么从长计议?” 她抚着腹部的手掌微微颤抖,再抬起头来时已泫然落泪,“我们的孩儿没了,皇上也说让我从长计议,可这些天过去,缪妃仍旧在宫里头逍遥自在,我就知道,皇上说从长计议的意思,其实就是莫要再提。缪妃在我的吃食上喂毒,也是我自己大意才着了她的道,皇上说忍,所以我便忍着。” 她咬了咬唇,目光里满是坚定,“但这回不行,谋逆是灭族之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含冤而死,更不能坐视家族倾覆,那可是三百多条人命啊!” 缪妃是缪太后的侄女,有太后相护,元忻至孝,性子又绵软,是不会重惩缪妃的,这一点颜筝早就料到。她一早就打算要用自己的方式,为无辜枉死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可惜她的身子尚未养好,便又出了这样的事…… 元忻皱着眉头,脸上布满为难的神色,“朕也希望安国公是被冤枉的,可母后说,羽林军已经找到大量安国公与宁王的私信,言辞句句诛心,书房里还有一箱新制的御用违禁之物,连龙袍帝冠都已经做好了,安国公的谋反之心,事实清楚,罪证确凿。” 他沉痛地摇了摇头,“筝筝,母后说,安国公已经签字画押认了罪,朝中老臣也有密呈奏本,这件事……已经别无转圜……那可是谋逆之罪,朕便是存了私心想要放过颜家,可怎么去堵天下攸攸众口?但你放心,母后说了,只要你肯大义灭亲,你仍然是夏朝皇后,有我护着你一辈子,没有人会因此敢对你不敬。” 元忻说话时语气极尽温柔,可这些话如此地残忍冷酷,又岂是温言轻语就能掩盖过去的? 颜筝一时宛若置身冰窖,心中愈痛,思绪却愈发清明起来。听少帝口口声声“母后说”,她哪里还能不明白,颜家满门倾灭,与缪太后定然脱不了干系。 缪太后年轻时因为容貌出众而名满天下,甚至还因美色引起了北府韩王的叛乱,先帝平乱之后将韩王挫骨扬灰,对缪太后也再不复先前恩宠,倘若不是后来少帝机缘巧合下成为储君,先帝驾崩之后登基称帝,她母凭子贵成了太后,此生恐怕都要在冷宫永巷中度过了。 漫长而寂寞的冷宫独守令缪太后失去了太多。 青春一去不复还,绝色美貌在时光侵蚀下逐渐颓败,如凋零之花,转眼碾落成泥。曾经视之为天的帝王已经作古,十数年间绝情相待,连半句温存的话语都吝啬赐予,只留给她一段刻骨的相思和闺怨情伤。她半生的爱与哀愁,随着先帝驾崩皆随风而逝,如今能紧握在手中的,也只有太后之位了。 作为对自己半生凄苦的补偿,入主慈宁殿后,缪太后格外贪恋权势,仗着少帝仁孝,遍封缪氏子侄,使嫡亲的侄女入宫封妃侍君,她是后.宫至尊,亦想要将朝堂权柄收入囊中。 颜筝想,她和颜家,是碍了缪太后的眼吧?皇后之位,后族之名,那是缪太后心之渴望,当然要将障碍除之而后快了。 与宁王的通信可以伪造,违制的龙袍帝冠可以栽赃,认罪纸状可以强行按下手印,缪太后一手遮天,想要强按这些罪名,那又有什么难的?可恶那些老臣落井下石,偏偏皇上又懦弱,对太后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忤逆,看来颜家这回是逃不开这一劫难了! 颜家倾覆,她这个皇后又能做到几时? 便是当真如同元忻所言,他会护她一辈子,但她又岂能踩着家族和亲人的尸骨安然享受荣华?她做不到的。 元忻见颜筝神色痛苦而带着绝望,便再劝她,“筝筝,朕知道你与安国公素来不亲,你和他是不一样的。朕并非负心薄幸之人,这些年你为了我受了怎样的委屈,我都懂的。只要这回你仍旧站在我这一边,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缪妃,我一定会处置,给你和我们无缘的孩儿一个交代。你放心,谁都不能撼动你的地位!” 他眉间仍带着无奈的神色,语气却蓦然坚定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便是母后……也不能……” 这时,仁明殿的门忽得被推开,缪太后满身太后朝服威仪赫赫地进来,她脸上端着慈爱笑容,对着元忻柔声问道,“皇儿在和皇后说什么?什么事便是母后也不能?” 她目光带着盈盈水色,三分失望七分委屈地说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想当初哀家和皇儿在冷宫相依为命,皇儿不论有什么话都愿意跟哀家说。哀家记得,景和十三年的冬天特别冷,冷宫没有炭例,再冷也只好自个捱,哀家说,委屈了皇儿因为哀家不受先帝待见,皇儿却说,挨饿受冻,总好过母子分离。” 她无限哀怨地叹气,“如今日子好过了,皇儿却反而跟哀家离了心……” 缪太后年轻时生得极美,又有一把宛若黄鹂出谷般清脆动人的嗓音,如今她虽然容颜凋谢,但说起话来却仍然婉妙好听,虽是真真假假的抱怨,但听起来却像是一曲欢歌。 但在元忻听来,这软糯的言语却像是锋利的尖刀,对着他劈头盖脸地飞来。他在冷宫中长大,后来因为蔺妃所出的皇子夭折,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宁王又残暴不仁不堪为君,先帝这才将他接了出来。他贵为储君,可每当想到冷宫中那些艰难岁月,总是万分心疼自己的母亲。 这番话,令他方才好不容易升起的那股坚定,便如同尘埃,被风霜吹过了无痕迹。他连忙上前扶住缪太后,“母后想多了,孩儿怎么会跟您离了心?” 缪太后瞥了眼颜筝,继续追问,“那哀家怎么听到皇儿说,要处置缪妃?” 元忻一愣,急忙说道,“母后听错了,没有的事,缪妃好端端,又不曾犯了什么大错,孩儿怎么会处置她?” 颜筝望着这对母子不由冷笑起来,她与元忻成婚五年,眼前这样的情景发生过无数次。每回元忻信誓旦旦的许诺,缪太后就是有这个本事三言两语就让它不作数。她原就没有指望元忻会帮着她处置缪妃,所以对他方才的承诺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心里总是痛的,她被害死的孩儿的性命,不及缪太后几句“忆苦思甜”,她一直以为她与元忻也算得上是恩爱的,只是有些事碍于孝道罢了,但如今却终于明白,她在元忻的心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倘若真的恩爱,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他又怎能如此弃她的感受于不顾? 颜筝秋水一般的眼瞳锁在一起,扇睫微微翕动,在苍白的脸上投射下浓密的黑影,“太后没有听错,皇上的确是说要处置缪妃。” 她微昂起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缪妃谋害当朝皇后,毒杀皇嗣,是死罪。缪妃所用的毒药在她寝宫被搜到,替她买毒的人和投毒的人,都已经招认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缪妃的罪责不可抵赖,这样证据确凿,难道不应该处置吗?这些罪证本宫已经递交给宗亲府,想必近日便有决断。” 宗亲府,是夏朝元氏皇族的长老会,虽不干涉朝政,但却能处置元氏皇族内务,地位超然,颜皇后状控缪妃毒杀皇嗣,这是头一等的重罪,若是当真证据确凿,那宗亲府必当严惩,连皇帝和太后都无法阻拦。 缪太后气怒非常,指着颜筝厉声呵斥,“你怎么敢!” 颜筝迎着缪太后欺身上前,步步紧逼,脸上带着冰封一般冷冽的表情,她语气森冷地说道,“我怎么不敢?太后指使缪妃谋杀我的孩子,又捏造罪证栽赃诬陷我父亲谋逆,我颜氏一族过不久后就都要人头落地。这世间我再无亲人,孑然独自,最多便是一死罢了,又有什么不敢的?” 她将缪太后逼退至廊下,自己却凭栏而立,九层宫阙之上风卷飞扬,将她单薄的衣衫吹鼓起来。 元忻跟随出去,看见她衣袂翩翩,像是只决然待飞的蝴蝶,恍若在天际游弋,虚无又飘渺,心中蓦然有一丝沉闷的钝痛,他想要上前拉住她,但缪太后在他身前挡住,他终于还是没有敢伸出手来。 颜筝无暇顾及元忻的心思,她只是轻蔑地望着缪太后,脸上的笑容肃杀而冰冷,“太后想不到我敢做的事,还多着呢,譬如……” 她凑近缪太后耳侧,用仅只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慈安殿里藏着的假尼姑,太后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听说太后去岁身子有恙,好几月不曾见人,其实是给咱们皇上生小弟弟了呢。” 缪太后又惊又怒,一把抓住颜筝的脖颈处的衣襟,瞠目欲裂,“你胡说!” 颜筝轻轻笑了起来,“自太后年轻时起,这样的传闻就多的是,我是胡说八道,还是确有其事,太后觉得这重要吗?颜氏满门尽灭,我带着太后和缪妃陪葬,似乎还不够本,那太后欠我的,就来世再还给我吧!” 她冲着缪太后眨了眨眼,身子轻轻一纵,便从玉砌的雕栏上滑落下去,像一朵纯白的莲花,在殷红的血色中娇艳绽放。 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如愿听到宫人凄厉的喊声,“太后杀人了!太后杀了皇后!太后将皇后从廊台上推下去了!” 已完结:[bookid=2229026,bookname=《佳媳》][bookid=2068167,bookname=《玉堂娇》][bookid=2229150,bookname=《重生财阀千金》][bookid=1896982,bookname=《东风第一枝》] 002 重生 002. 杨花落尽子规啼,谷雨过后,时至暮春。 寂静的午后,一队马车在官道上飞驰而过,马蹄声鸣,打破栈道的宁谧。 通往北地韩王府的官道两旁草木褪去枯色,嫩绿的新芽苞起,透出葱葱郁郁的绿意。间或有木槿花枝探出,触目一树橙红。远眺是一望无际的延绵山脉,青石巍峨,与天际相映,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壮阔又姣丽。 颜筝静静地趴在马车一角,透过车帘的缝隙,贪恋地望着外面陌生而新奇的景致,恍若梦中。 她出生在皇城的簪缨世家,自小就被先帝钦定为皇储妃,受着极其严苛的规矩教养长大,极少出门。除了几家时常往来的亲戚府上,她所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皇城西门外的护国寺,但储妃出行,皆有仪仗,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仆役护卫,她所能看到的风景有限。 何尝像这样从江南三月的明媚娇艳一路看到北地四月的锦绣端华? 颜筝眉头微蹙,视线便停留在飞转不歇的车轱上,开始发起愣来。 她坐这马车已经月余,但直到此刻她还仍然想不明白,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记得自己分明从仁明殿高耸的雕栏上坠落,可醒来时却半死不活地躺在这辆驶向北地韩王府的马车上。 一直在身边照顾着她的碧落说,她们两个都是被甄选出来,要进献给北府韩王的美姬。 她当时刚从铜镜中影影绰绰地看清楚自己的脸,都来不及为这具陌生的身体感到害怕,就陷入晴天霹雳般的震惊。她不会记错的,景和元年韩王叛乱过后,先帝借机除藩,北府改称平凉,韩王府不复存在。少帝与她大婚后两年登基,如今便是少康三年,韩王早已作古,哪里还会有什么北地韩王府? 可这一路行来,她重伤渐愈,照铜镜的机会越多,便越发相信碧落说的话了。 倘若这张秩丽姣艳的面容不是自己的,那么她死后重生来到了三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颜筝这样想着,不由抬手抚触右脸快要结痂的伤疤,她指尖发力,伤口处便传来隐隐的刺痛,手指抽离时,尚余一丝带着腥气的浅色血痕。 这一切都是真的。 耳后传来碧落柔和的低语,她语气故作轻快,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心,“隔壁车的月乔说,看你那时不要命逃跑的样子,该当是个倔强的,还说像你这样的倔强人儿,是宁肯毁去这张脸,也不愿意给韩王糟蹋的。但我想,你的容色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好的,骆总管就是因为这才肯将你救活,若是你的脸不好了,恐怕他立马就会把你赶下车去。” 她轻轻握住颜筝的手,真诚地望进她的眼眸,“你身子还没有完全好透,官道漫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倘若被赶了下去,就是死路一条。韩王虽然荒淫无道,但韩王府的美姬那么多,也未必就会轮到我们遭罪的,好死总不如赖活着,筝筝,伤口碰多了不容易长好,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原来是怕自己想不开,再弄破脸上的伤口…… 颜筝心头一暖,便冲着碧落笑了起来,“你误会了,先前是伤口处痒,我忍不住才去挠的,倒并非故意要毁掉自己的容貌。你说的很对,骆总管还肯救我,是因为我生了这样的一张脸,若是毁了它,像他那样的人是一定不会容我再活下去的。” 她轻轻吐了吐舌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放松和亲昵,“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前我不懂这道理,所以做了傻事。承蒙指教,现在我知道了,总是要先活下去,才能想到应对的方法,一遇到难题就想着一死了之,那是弱者和懦夫,以后,我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再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了。” 碧落颇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便好。” 她只当颜筝死里逃生,终于想通了道理,却并不知道,其实颜筝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当时她从廊台上纵身跳下,也算是狠狠地栽赃诬陷了缪太后一回,觉得便是死也快意了一回,可现在想来却悔之莫及。 以少帝对缪太后的容忍,他便是亲眼看到了缪太后将自己害死,又能怎样?他对自己的母亲顺从惯了,只要缪太后一句话,他便能轻易放过毒杀他亲生骨肉的缪妃,那也曾是他真心期盼过的孩子。他对缪太后的愚孝,已经到了极致,恐怕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有所改变,顶多也就是冷落缪太后一阵罢了,等时间一久...... 他定会再立新后,而缪太后则永远都是他的母亲。 便是有那许多宫人亲眼看到缪太后推落自己,可那又如何?整个帝宫都是元忻和缪太后母子的,区区几个说真话的宫婢,倘若不能降服,还可以灭口。颜家满门尽灭,她一个没有仪仗和靠山的皇后,就算死因存疑,恐怕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她以为自己快意了,其实不过只是枉死了一回,倒不如活着徐徐图之,那才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可惜这道理她现在才懂。 好在还不算太晚,上天垂怜,给了她一次“借尸还魂”的机会,她来到三十年前,按碧落所说,现在该是永德十三年,离永帝驾崩还有三载光阴,先帝这时候还是景王,韩王府依旧声色犬马,韩王仍在蛰伏。 而她前世最大的宿敌,缪太后莲姬,此时还是云州府一名六品小官的女儿,美艳之名尚未传扬天下。 颜筝想,这一次,没有了伦常束约,不需要顾忌元忻的感受,她便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将缪莲打倒在通往夏朝帝宫的楼台前,不给她任何一丝手攥权利的机会。她不会因为缪莲还不曾对她和她的家族犯下那样的罪恶而放过她,因为廊台前,她分明对缪莲说过,她欠她的,来世必定要还。 而现在,便是她的来世,她要亲手替自己的孩子报仇。 这一次,她也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保护自己的家族,甚至去改变些什么……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碧落惊声说道,“筝筝你看,那块石碑上写的,是不是北府界三个字?” 颜筝顺着碧落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真已经到了北府地界。她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垂落,心中的震动却久久难平,良久,才低声回答,“嗯,我们已入北府,顶多两日,就能到韩王府了。” 碧落一时静默,半晌才叹了一声说道,“只盼韩王不要真的如传闻之中那样可怕……我碧落从不贪恋富贵,只求能够活着……” 颜筝垂头想道,包括自己和碧落在内的这几车美姬,一旦进了韩王府,理论上便都是韩王的女人了。可传言之中,韩王元湛是一个比魔鬼还可怕的存在,成为那样一个男人的侍妾,当真并不是一件幸事。 就连史书上都记载,北地韩王荒淫好色,当年为了与先帝争夺夏朝第一美人莲姬,不惜举兵谋逆,事败后被先帝挫骨扬灰。百姓皆道韩王痴心妄想,为美色篡位实乃自取灭亡,盛传之下,声名狼藉。 坊间的传闻更加不堪,有说他夜御七女犹觉不足,有说他喜好淫.虐,常有侍妾美姬受不得折腾而殒命,还有的说他酷爱食处子之血,在他榻上丧生的女子数不胜数。 但颜筝却听祖父私下说过,韩王雄图霸业,谋略武勇当世无匹,那时北府大军已然攻进了皇城,倘若不是韩王胸怀仁义,不愿屠城杀戮百姓,那他就不会怠误军机,错失了攻占帝宫最好的时机,那大夏国的江山早就已经易主了。 祖父颜缄曾亲历过这场激荡人心的战争,连他都这样说,那史官所言,想来也未必全是真的。 颜筝墨亮的眼眸隐隐闪过华光,她其实并不在乎韩王元湛到底是个蛰伏的明君或者是鲁莽的枭匪。 作为韩王府未来“姬妾”中的一名,她只盼他不似传闻中那样嗜血可怖,只要他并非残暴无道喜好肆意杀人,那么凭借她自小熟读的史册,以及对这个时代所掌握的先知,要活下去,活到与缪太后相遇的那一天,似乎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006 虚凰 006. 鬼使神差地,颜筝竟冲着那人弯起了嘴角,她笑容明媚,如同花蕊绽放,在沉霭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黥面青年浑身窒住,锐利的眼神瞬时有些慌乱,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爬上他麦色的右颊,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随即,他便沉下双眸,脸上的寒霜密布,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蹬马向前,逃也似地离开了。 碧落轻轻碰颜筝的臂膀,“他是骆总管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大个子。他平常冷酷得很,不管是谁都不爱搭理,从陈州到这里两月余,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哪日他不曾板着脸的。上回月乔掉了帕子,见他正好在车前经过,便央他帮忙捡一捡,他只当没有听见,比骆总管还不近人情。”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大个子脸上刺了雕青,想来是韩王从哪座苦窑里买过来充当护卫的,那样的人,衙门里还有案底,身上一定藏了许多秘密,说不定曾经还杀过人,咱们该离他远点。” 颜筝奇道,“黥刑的重犯也能买卖?朝廷不管吗?” 碧落撇了撇嘴,“这世道,卖儿卖女的都多了去,何况是区区几个犯人?朝廷刺配重犯多往苦寒之地,押解的公差受不了这样的苦,苦窑的看守也嫌弃日子过得清寒,所以两相勾结,在中途便将犯人卖了分钱,若有人来盘查,只说句犯人病死便罢了。永帝龙体有恙,底下几位皇子斗得厉害,谁有空理会这些?”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受了墨刑的犯人价低,听说五两银就能买十来个,都是壮汉,只要喂饱了就能干活,他们脸上带着刺青,逃出去便要被官差抓住,只能老老实实地替主家做活,所以地方上的达官贵人都乐意买这样的黥犯为奴。韩王如此骄奢跋扈,买几个黥面的重犯,又有什么稀奇的?这年头世道不济,良善的百姓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谁又会多管这些闲事?” 譬如这车队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大个子是犯过重罪的黥犯,顶多远着他一些,难道还有谁会去官府告发? 颜筝没有料到竟是这样,一时便有些微愣。她印象中的永帝励精图治,行仁政,重律法,吏治清明。他在位的十五年,四海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安康,开创了后来的永景盛世。可若是真如碧落所说的那样,连重刑犯都可以买卖,那还谈什么律法和吏治?只要权势,犯罪者就可以不必受到惩罚,世道怎可能清平安泰? 她万分惆怅地叹了口气,随即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听你的话,以后会远着大个子的。” 忧国忧民,是朝廷里的大官该思虑的事,对如今的她而言,如何安然地在这个年代生存下去,这才是她该操心的事。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便至荔城令的官邸,早有人候着领了车上的美人去了后院,安排下今夜歇息的居所,略作休息,荔城令的夫人亲自来请着众人去了设宴的花厅,珍馐美食摆满几案,伴着花团锦簇,有美酒的芳香在空气里隐隐飘荡。 美人们都很欢喜,荔城令夫人的盛情款待,让她们很是受用。虽然这一路上,骆总管很舍得在她们的吃用上花钱,但再美味的食物哪及得上被身份地位不知道比自己尊贵多少的夫人们高高吹捧佐饭来得香?荔城令夫人几句温言软语的奉承话,就让这些美人们很快卸下了心防,将漾着果香的甜酒一杯又一杯地送入口中。 碧落有些贪杯,一时不察便多喝了几杯,脸色绯红,眼神里一片迷离之色。 颜筝脸上的擦伤还没有好,她好几次耐不住痒将结了痂的伤口弄破,循环往复了几回,连背上深入骨肉里的鞭痕都已经掉了痂,但脸颊上的伤处却还见水。短短一日间,她终于肯承认,骆总管没有将自己这个几度逃跑的麻烦扔出马车,是因为她生了一张姿容绝色的脸,既然这张脸暂时是她活下去的唯一资本,那她便不敢继续怠慢它。 喝酒不利伤口恢复,哪怕是香甜的果酒,她也不肯多沾。 甜酒易醉,果然宴过七分,身边的美姬已经倒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中除了自己,也都有些醉态了。她心下一动,便趁着人不注意将她案上的酒壶与旁边那位醉倒的美姬对换,然后仰头将杯中酒喝尽,身子一软,也趴在了几案之上,学着旁人那样发出轻微而均匀的低鼾。 她装作醉倒约莫有半刻钟后,忽然听到荔城令夫人笑着说道,“这些日子委屈蔺公子了,王爷有事不能亲自前来,令麾下最得力的紫骑统领云大人亲自为您接风洗尘,我家老爷已在前堂设下酒席,妾身已在侧厅备下衣袍冠带,还请蔺公子更衣后就过去。” 透过眼帘微小的缝隙,颜筝望见对面席次上立起一个影影绰绰的妃色身影,分明穿着瑶池仙女的衣袍,但响起的却是清朗沉厚的男子嗓音,“那就有劳夫人了。” 荔城令夫人便引着那人离了花厅,不一会儿又重新折了回来,吩咐着婆子丫头将醉得歪七倒八的美姬扶着回了客院。 颜筝心里有如惊涛骇浪,却偏偏不能表露分毫,她竭力紧闭着眼眸,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露出破绽。好不容易回到了拨给她和碧落的房间,确定送她来的婆子们都已经离得远了,才敢睁开双眼,回想着方才所见令人震惊而又匪夷所思的一幕。骆总管从江南四州带回来的十二名美姬中,竟然藏了一个男人? 脑子里有无数的问号如同潮水般席涌而出,这男人是谁?为什么要以这样奇诡的方式来到北地?他来北地做什么? 猛然间,她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忍不住低叫起来,“蔺公子……那人姓蔺,是延州蔺家的人!” 夏朝蔺姓并不多见,多半都是延州蔺家的子孙。蔺家曾是前朝后族,家中出过好几位皇后贵妃,靠着外戚荫恩,显达富贵了足有百年。恒帝的继后,也就是韩王的生母,便是出自蔺家,而永帝和景帝的后.宫中,也都有蔺家的女儿。其实,当年若不是蔺妃所生的皇子早逝,又何尝轮得到少帝元忻登基称帝? 可是蔺家的公子,怎么会偷偷摸摸到北地来?假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此时蔺氏女已然入了景王府,景王是永帝的储君,将来登基,蔺家便又能出一位贵妃,放着安稳的天子贵戚不做,跑来北地见韩王来刺永帝和景王的眼,这岂不是自讨没趣吗?再说,若是蔺家有逼不得已的事要与韩王面谈,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又何必要行此下策? 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假扮女人行事,不管是在哪朝哪代,都会被人耻笑的。 颜筝辗转反侧许久,却毫无头绪。她便甩了甩头,自她来到这诡异的三十年前后,困惑震惊的事接连遭遇了好几回,她已经慢慢学会处之泰然,不解的事,与她生命安全无关的事,都可以在短暂的惊疑之后,放在一边不再去想。这些难题,也许等到了韩王府,便自然能有所解答,而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 她这样想着,便闭上双眼准备入眠,骆总管说,要赶在明日晌午之前回到韩城,马车颠簸,很难休息好,为了应对进入韩王府之后可能遇到的麻烦,她必须要好好养精蓄锐,才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碧落也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毫不拘泥地将那些甜酒都喝了,喝醉了便能什么都不必想,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 碧落…… 脑中有一根弦砰得一声断了,颜筝猛然惊起,她紧紧攥着被褥发抖,碧落呢?她分明看到有个粗壮的婆子背着碧落出了花厅的,可她没有在这屋子里,又会在哪? 007 惊吓 007. 颜筝靠在墙头,透过微微隙开的门缝向外面张望,客院里的每间屋子都紧闭着门扉,并没有看到巡夜婆子的身影,大门被重重扣上,看起来似乎落了锁,远处一阵二更的鸣锣影影绰绰地散去,偌大的院落一片静寂。 她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心里暗暗想道,“这会已经过了亥时,碧落约莫有一个时辰不见踪影了,也不知是那些婆子将她送错了屋子,还是出了什么事,真真叫人着急。可外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值夜,刚才我还醉得死沉,这会若是起身,恐要惹人怀疑,但我又不能不管她……” 就算是那些婆子送错了屋子,她也总要确认了碧落的安全,才能放心。 颜筝想,她该想个法子探听碧落的下落,但是又决不能让人发现她方才的醉容是装的。在花厅内所见的那幕阴私,实在太过令人匪夷所思,而对方的行径那样隐秘小心,若不是事关重大便是不可告人,她若是被人看出了端倪,定是要惹祸上身的。 她现在很怕死,她不想连缪莲的面都不曾见到,就横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死后连个归所都无。她占了先人的身躯死而复生,往前五百年的书册里从没有过这样诡异的记载,想来是小鬼疏漏,才让她成了阎罗殿的漏网之鱼,她这样的经历,死后怕是会陷万劫不复的,也许她再也不会有来生了。 拼着有今生没来世的念头,她才这样费尽心力地去筹谋,可若是让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她不甘心的。 紧咬着唇的檀齿微颤,因为太过用力,唇上刻出两道深深的印痕,蓦然,颜筝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她眸光流转,如碧波潋滟,骤现光华,半晌低声说道,“虽然是兵行险招,但也总要试试才好。” 她毫不犹豫地将雕花木窗重重向外推开,借着一声沉闷的砰响,她尖声惊叫起来,凄厉而满怀惧怕的嗓音划破夜的宁谧。 当守夜的婆子和车队的守卫不负所望地推门而入,大声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时,颜筝紧紧抱着被褥缩在床榻一角,她浑身颤抖,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敞开的木窗,因为害怕,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像是一张单薄的纸片,随时都会倒下来一般,“窗……窗突然打开了,好冷,我睁开眼,那……那里有人……” 她说得断断续续,蓄满泪珠的眼眸可怜兮兮地望向闻讯赶来的荔城令夫人,“夫人,和我同屋住的碧落不见了,她是不是被……” 荔城令夫人脸色顿时一变,她勉强笑着安慰颜筝,“荔城向来太平得很,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里又是官邸,守卫森严,绝不会有贼人混入的。北地夜里风凉,这窗户许是没有关紧,夜半里被风吹开了,也是有的。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听说身上还有伤,先头又多喝了一杯,被木窗的声响惊吓到了,怕是一时迷了眼,看错了。” 她转头对着跟着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一边又笑着说道,“至于碧落姑娘,想来是底下的婆子们送错了屋子,这会夜深,碧落姑娘恐睡得沉,等明日她醒了,我一定让婆子们赶紧送她回来。” 话音刚落,便有婆子连忙回道,“姑娘安心,碧落姑娘好端端地在东厢睡着呢,是老奴没有认清楚,将人送错了地方,倒害得姑娘担忧害怕,还惊吓了这一场,老奴一定会向夫人自请责罚的。” 颜筝这才放下心来,她想,方才自己闹得动静那样大,除了荔城令府里的人,还惊动了车队里的人,甚至有两个醉得不深的美姬也被闹醒了过来瞧热闹,有这么多人在场,便是当真有什么,荔城令夫人也不敢轻易对自己不利。经此一事,不论碧落是真的睡在东厢,还是出了什么事,只要她还在荔城令府,明儿一早她也必得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否则,守卫森严的荔城令府上闹了贼,还专闯入了客院,劫走了即将进献给韩王的美姬,这等令人浮想联翩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难免会有人怀疑荔城令居心叵测,便是韩王大度肯不与他计较,也堵不住攸攸众口的。 更何况,那位蔺公子不惜假扮美姬入北地,一定是有人在盯着他的举动,否则,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堂堂名门公子怎么可能会作如此牺牲?也正因为如此,荔城令夫人的脸色才会那么差。为了掩盖蔺公子的真相,不让任何人将怀疑指向他身上,今夜的事,荔城令府的人一定会息事宁人,莫说方才是她胡诌,便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也必定要是她眼花看错了。 既如此,明日一早,碧落自然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她想着,便假作松了口气,又有些尴尬愧疚地对荔城令夫人说道,“夜里的凉风倒还真是很大,想来定是如夫人所言那般,倒是我大惊小怪了。这夜半三更劳动夫人和诸位跑这一趟,是我的不是......” 荔城令夫人的面色也是一松,她连忙拍了拍颜筝的手臂,笑着说道,“府里的下人招待不周,害得姑娘受了惊吓,让底下的婆子们躲懒疏忽了,这是我御下不严,怎么倒要让姑娘与我赔不是?既然平安无事,姑娘便早些歇吧,明日一早车队就要启程的,路上颠簸,可没法哄好休息的。” 似是不想再多做纠缠,她抬头望了眼黑墨如漆的天色,略有几分急促地对着身边众人说道,“夜深了,大家都散了吧,姑娘也该歇息了。” 众人见是虚惊一场,又困又倦,便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散了去。 颜筝将门闭紧,合衣躺在榻上,正迷迷糊糊要入睡,忽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似有兵刃从她额头轻点而下,一路滑过脸颊下巴,最后停在了她的颈间,她浑身一个激灵,身子便忍不住轻颤起来,忽听得一道慵懒而冷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刚才在窗口看见了人?说,那人穿什么衣衫,长了什么模样。” 她蓦然睁开双眸,只见房门和木窗大开,阴冷的凉风灌了进来,将床幔吹皱鼓起。屋子里本就阴暗,又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幕,借着外面天际高悬的月色,她隐约看到不知何时屋子里立满了人。 那是一群身着紫衣蒙面的男子,约莫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一个立在她榻前,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剑锋正指着她的脖颈,离皮肉只距半寸,似乎只要她轻轻一动,那长剑便要入骨,穿过她颈间的血脉,令她命丧当场。 她强自令自己沉静下来,定睛往外望去,只见为首的那个脸上带着黄金打造的面具,那面具精致极了,镂空雕刻着许多花纹,迎着清冷的白月光,发出柔和的莹光。他的面容被遮得严密,却露出星月一般的眼眸,在沉夜里熠熠生辉。 他懒洋洋地躺在黄花梨木的贵妃椅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数到三,你若不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叫他杀了你。” 008 险生 008. 晦暗的光线下,颜筝看不清那人眼神里的情绪,只听到他淡漠已极的声音,以懒散却又冷酷的方式开始计数,“一……” 电光火石间,脑中的思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她心下微动,猛然猜到了面前这些紫衣蒙面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史载韩王元湛麾下建有紫骑,那是他最信任得力的亲卫,人数约莫百来人之众,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因身披紫衣而得名。紫骑的统领被称作云大人,他身世神秘,不知真实名姓和来历,脸上常年戴着黄金面具,是以从未有人得窥过真颜。后来韩王谋逆,事败后被挫骨扬灰,紫骑也尽数丧命,在皇城郊外的乱葬岗,曾有人找到过一枚以黄金浇铸而成的面具,是这位云大人所有,想来当时他的尸骨也在其中。 她尚在闺阁中时,曾听来往的亲戚提起过,金玉坊的掌柜从游侠那里收了一枚黄金面具,稍加修整,转手便以高价卖给了蔺家的三老爷蔺思惑,蔺三老爷向来不羁,最好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以当时并没有惹人注意。可现在想来,既然蔺家与韩王的联系这样紧密,说不定蔺三老爷手中的那枚黄金面具,极有可能就是这位云大人的。 现下耀武扬威,轻而易举就说出杀人的话来,将人命看得比蝼蚁还要微渺,可不过等到景和元年,这些人就要随着韩王一起死无葬身之地了,死后尸骨暴晒,不过几日,便就被鸟兽洗劫一空,成为林兽果腹的食物。 颜筝这样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叹气起来,在这等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她这声带着哀婉悲悯的嗟叹,不仅刺耳,还不合时宜。 云大人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但不过转瞬,他眸中的水色便成冰驽,懒散悠闲的身躯骤现杀意,“二......” 颜筝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动了杀机,倘若自己不开口,脖颈间抵着的那柄长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刺下来。荔城是韩王的属地,紫骑是韩王的心腹,这位云大人带着韩王的旨意而来,看他行事那样恣意张扬,丝毫没有顾忌,便晓得他根本就不会投鼠忌器,眼前的境况与方才她用计逼得荔城令夫人许诺碧落无恙时,已经截然不同,她身处劣势,毫无抵抗和反转的机会。 逆势而行,是莽夫,顺应时势,方才是英雄。 她默默念着祖父颜缄教过她的话,心中百转千回,蓦得,她抬起头来,竭力令自己看起来平静和镇定,她说,“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的,今夜有月,月下树影摇晃,我一时眼花错看成是人。是我看错了,窗前根本就没有人。” 催命的计数声,并没有因此停止,云大人嘴边溢出一抹轻蔑的嗤笑,仍自漫不经心地数着,“三……” 颜筝只觉得颈间冰冷的剑锋正一寸寸挨近自己的肌肤,深深地抵在皮肉之上,骤然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浅淡的血腥气味在空气里弥散,她心中大震,厉声疾喝,“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我醉得浅,被巨响吵醒,看到外面的树影攒动,又见身边的同伴不在,所以才以为院中进了贼人。但荔城令夫人既说我的同伴在别的屋子歇下了,那定然是我眼花看错了。没有人,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人!” 她到底还是害怕的,眼角不由自主便有烫热的泪珠延绵不休地滚落而下,而最后两句话,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颈间的痛感仍在放大,有腥热的液体顺着她如玉般的脖颈滑入领口,她以为遇到这群心狠手辣的阎王,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便索性不再继续分辨,她闭上眼,缩了缩鼻子,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像是一座静谧的塑像,万分不甘却又不得不以傲然的姿态来迎接自己的万劫不复。 出师未捷身先死,固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可这生命原本就是偷来的不是吗? 但这时,那锋利的长剑却停住不再向前,紫骑云大人从贵妃躺椅上仪态优雅地从容起身,他轻轻拂拭身上的衣衫欺身向前,伸出手托起颜筝的下颔,细细看了她一会,半晌却颇带着几分嘲讽地开口,“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就说呢,荔城固若金汤,荔城令的官邸又守卫森严,哪里是那些宵小鼠辈随意能够进来的。倘若你非要坚持看到了贼人,那我倒要怀疑,别有用心的人会不会是你。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也好,免得脏了我的手。” 他话锋一转,忽然语气嫌恶地说道,“真丑,骆总管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这样的姿色也敢冒称江南四府十二美姬,脸上还带着伤,就敢往韩王府里送。” 话音刚落,面具男便带着紫骑身手迅捷地离开,不过须臾,门窗便已合上,屋内重又恢复寂静,除了隐隐淡淡的血腥气仍在,好似刚才那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一般,颜筝几乎恍若梦中。 良久,她才敢将手探到脖颈处去,触手便觉腥滑刺痛,果然刚才那柄长剑已经刺了进去,好在流血不多,应该只是刺破了一层皮,并没有伤及动脉,她身上到处是伤,大约也有些习惯了,只要不用力触碰刀口,竟也不怎么觉得疼。她摸索着撕下一层里衣,在伤口处包紧打了个结,便仍合衣躺下,只是这回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想,荔城令夫人都息事宁人了,紫骑却不依不饶,看来这位蔺公子对韩王果真十分重要,所以云大人才会对自己一个弱女子刑讯威逼的吧,他方才那样阵势,恐怕是将自己看成了混入北地的奸细,是来试探她的。她兵行险招保障了碧落的安全,可是却将自己带入了危机,一旦被紫骑打上了怀疑的印章,想来以后是会被盯上了吧? 明日就要到韩王府了,可今夜自己出了这样大的一个风头,骆总管必定不会饶过自己,韩城近在咫尺,骆总管是不会再将自己扔下大车了,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技重施,在韩城门口对自己下狠手。毕竟,她一个惹了祸的卑弱姬妾,脸上的伤还未长好,此时也算不得顶美,他要杀鸡儆猴,震慑车上的其他美姬,韩王是不会怪罪的。 该怎样才能摆脱眼下这绝境? 难道真的要她抱着骆总管的大腿哭着说,你不能杀我,韩王是我的小舅公吗?但此时,她的母亲安雅公主年方十岁,远在皇城的帝宫,尚未与她父亲颜朝定下婚约,怎可能生得出她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这些话,只要她敢说得出口,骆总管便敢以妖孽附身之名毫不犹豫地将她鞭杀,半分余地都不会留。 蓦然,颜筝面色一白,她忽然想到,就算骆总管对自己手下留情了一回,仍旧将她随着车队送入韩王府去,可这却也并不是她的福气。从江南四府带来的十二名美姬,那位蔺公子除外,其他人可都是要进献给韩王当侍妾的。侍妾是什么?是给韩王暖.床供他淫.乐的玩物……从前韩王府远在天边,她便刻意不去想这些,可如今韩王府近在眼前,她却不得不要为自己担忧了。 她是安雅公主的女儿,韩王便是她的小舅公,若从少帝元忻这边算起,韩王也该当是她的小叔公。 不论史书是如何记载的,不能否认的是,韩王元湛这个在她的年代早就已经作古的人物,与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是她血脉亲近的长辈。可现在,她很快就要成为隔了两辈的小舅公韩王的侍妾了,这叫以郡主之尊出生,以储妃之贵长大,最后母仪天下的颜筝,如何能够接受?不,这样的事决不能发生。 该怎样避开,又如何能够避得开? 颜筝紧紧攥着被褥的一角,眉头紧锁,眼神里隐隐带着寂灭的绝望。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是根本不可能逃得开的,除非韩王看不上她。她静默良久,抬起头来,在漆黑的宿夜里低声祈祷,“但愿韩王也和那个云大人一样嫌我长得丑,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那该有多好!” 009 怪人 009. 翌日刚过卯时,碧落就被荔城令府的侍婢送回了屋。 她看起来神色疲惫,双眼有些迷蒙,像是一夜都不曾休息好的样子,但看到颜筝脖颈处赫然刻着一条狭长的伤痕时,却骤得跳将起来,她神情激动地攥住颜筝的手臂,“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颜筝目光微动,心里想碧落昨夜果然是遇到了麻烦,她轻声说道,“昨夜屋子里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发出砰砰的声响,我醉得不深,所以就醒了,发现你没有回来,以为是有歹人掳走了你,所以大哭了一场,后来听荔城令夫人说,你只是被底下的婆子送错了屋,我这才放了心。”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颈间的伤口,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这里,大概是昨夜慌乱时不小心割到的,没怎么流血,也不疼。” 她没有告诉碧落昨夜的窗户是她自己用力撞开的,也没有提及紫骑的仗剑威逼,她不想碧落心里有负担,况且,知道的越多,总是越危险,她一个人被紫骑盯住就足够了,犯不着让碧落也跟着担惊受怕。 碧落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轻轻捶打着胸口万分庆幸地说,“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也被他们关起来了。” 颜筝目光微凝,心中不由一紧,“难道你昨夜是被人关起来了?他们……是谁?” 碧落皱了皱眉,犹豫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昨夜贪杯,多喝了几盅酒,筵席尚未过半就头脑发沉人事不省了,但许是醉得早,后来宴散了回客院,在外头吹了几丝冷风,便就清醒了。半道上,下腹涨得急,便请背着我的那位婆子领着先去花园那边如厕,不想回来的时候与那婆子走散了,夜黑风高,我又叫唤不来人,便只好自己壮着胆子摸索着走。” 她脸色发紧,似是犹存后怕,“谁料到半途走岔了路,竟闯到了府里不知哪位主子的屋里,被一群护卫当做毛贼抓住关了起来,过了好久好久,先前跟丢了的那个婆子才过来领了我去。到了客院,她却不让我回这里,非要我住东厢,我琢磨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个意思,所以一夜都没有睡好。” 原来是这样。 颜筝想,按照时辰来推测,当时蔺公子该在前堂与荔城令和紫骑云大人饮酒商谈,碧落是没有可能撞见他的。但正因为蔺公子的事太过诡秘,所以荔城令府上才会格外警觉,将迷路误闯的碧落当作奸细关起来,后来许是自己这一闹,而那头碧落闯入的地方也不甚重要,是以荔城令夫人才会那样爽快地将人放回来。 至于为什么非要碧落住东厢,则无非是做给昨夜旁观的人看的。而自己,那些人连避讳一下都不肯,看来是当真被盯上了。 颜筝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门扉被推开,黄婆子托着满载衣物首饰的木盘进了来,笑嘻嘻地说道,“还是碧落姑娘和筝筝姑娘起得早,这里是荔城令夫人孝敬的一些新裳头面,还有上品的胭脂水粉,两位姑娘好生打扮一下,等过了辰时,咱们便上车,约莫晌午前后就能到韩王府了。” 她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来,颇带着几分羡慕地递给了碧落,“碧落姑娘好福气,竟入了荔城令夫人的眼,这是她亲自嘱咐了要交给姑娘的,说是昨夜婆子疏忽给姑娘送错了屋,这是给姑娘赔罪和压惊用的,是一支上品羊脂美玉制的玉兰花簪,价值不菲呢。” 碧落脸上带着诧异和迟疑,她有些犹豫地问道,“这是荔城令夫人给我的?” 颜筝眸光微动,心里晓得这是荔城令夫人要封碧落的口,只要接了这簪子,那么昨夜的事,就只能是荔城令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婆子疏漏送错了屋,碧落没有迷路误闯被捉,更没有被关押了大半夜的事。但人在屋檐下,这里是荔城,碧落难道可以不接受这份“赔罪和压惊”之礼吗? 她嘴角浮出一抹清冷的微笑,伸出手来从黄婆子手里接过木匣,径直塞到了碧落手上,“既然是荔城令夫人一片好意,你收下便是了。” 黄婆子前脚刚走,碧落便就焦虑地说道,“筝筝,我晓得荔城令夫人是什么意思,可她既然这样看重,这便说明我昨夜一定是无意中陷入了什么麻烦。听说荔城令是韩王的心腹,而韩王府却是我将来的归属,我得罪了荔城令府的人,他们虽一时放过了我,可焉知不会在韩王府找我的麻烦?筝筝,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忽得掩住了自己的口,无限懊悔地说道,“我方才不该急着将昨夜的遭遇告诉你的,这岂不是也将你拉入了泥潭?” 颜筝扶着碧落轻颤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只要我们不乱说话,就不会有事。你放心,荔城令就算再得韩王器重,可我们一入了韩王府,便就是韩王的女人,他不敢,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打狗还要看主人,这话虽然粗糙又难听,但道理却是通的。 过了辰时,黄婆子便领着客院里的美人去到荔城令府的二门,骆总管骑着高头大马早已经等待多时。 颜筝跟在碧落身后,径直走到押后的那辆马车前,动作轻盈地上了车,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都在注意着同来的美姬。 昨夜心怀忐忑,她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地看清她们的脸,所以这回,大约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注视她们。陆陆续续上了前车的这些美姬环肥燕瘦,长相都十分出挑,自有一股别有风味的婀娜娇美,这种灵秀和婉约是只有在富饶的江南水乡才蕴育得出来的。而自己和碧落虽然出身皇城,可许是在南方呆得时日久了,身上竟也沾染了这样的风韵。 她忍不住想到昨夜紫骑云大人望着自己时那种轻慢和不屑,她知道世上也有不好美色的男子,可他竟然说这张脸很丑? 晨起时,她在铜镜中反复照过,她脸颊上虽还落了一点伤疤,但那伤痕在侧脸,并不引人注目,也无妨她的容色。 细细看来,这张脸与她前世还是很有几分相像的,她和姑姑颜真都生了和祖父一样的眉眼,但颜真显然遗传了她生母月姬的容貌体态更多,那种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生的媚态风.流,与她前世时的端庄雍容截然不同。便是一样的眉眼,从前她的眉角眼梢带着优雅尊贵的从容,可如今这对眸子,眼波间流转的却是旖旎妩媚的风光。 这样的一张脸,那人竟说丑……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旁碧落低声说道,“林姬好似没有上车……” 颜筝心念一动,连忙问道,“林姬?” 碧落点了点头,“车队里最怪的三人中,除了大个子和你,便就要算林姬了。她也是在陈州上的车,只知道她姓林,素来爱以帷帽遮面,从不与车队里的其他人交谈,若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也都是让她的侍女传话。陈州府尹大人恰好姓林,所以我们都猜测林姬许是林大人的女儿,否则为何骆总管会对她那样照顾,整个车队唯独许她带了自己贴身的侍女来,而且还让她独自坐一辆大车。” 她伸手撩开车帘,向外面张望了一回,然后皱起了眉头说道,“林姬独坐一车,月乔和洛姬,我和你各坐一车,剩下的七人挤两辆大车,负责内务的黄婆婆和几个婆子侍女挤两辆车,原本车队该有七辆大车,现在你瞧,少了一辆呢。从方才起我便没有看到林姬的人影,难道她果真没有跟着来?” 颜筝眼眸低垂,她想,所谓林姬,便应该就是延州蔺家的公子了吧,一路之上为了要掩人耳目他不得已才化身林姬,如今已经到了北府地界,这里是韩王的地盘,他自然就不必再屈尊纡贵假扮女人了,林姬不会再出现了,以后也不会。 但这话,她却不能对碧落说,只好笑着转换话题,“为什么车队里最怪的三个人里除了大个子和林姬,还有我?” 碧落笑嘻嘻地说道,“大个子和林姬从不和人说话,大个子不近人情,林姬连脸都没怎么露过,你说怪不怪?至于你嘛,难道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自从你背上受了伤,可也没有再在人前露过面,除了我,你难道还和谁开口说过话?”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得越发大声起来,“连林姬的侍女也说你是个怪人呢。” 被怪人的侍女说是个怪人…… 颜筝哑然失笑,又觉得很不甘心,她瞥了碧落一眼,一字一句说道,“照这样说来,愿意和我这样的怪人做朋友的人,岂不是更怪?碧落,你也是个怪人呢。” 碧落不依,两个人便嬉闹了起来,车厢里笑成一团。 010 同盟 010. 马车一路飞驰,终于赶在晌午前入了韩城。 韩王府近在咫尺,颜筝和碧落都没有了玩笑的兴致,她两个神情紧绷,脸上都写满化不开的愁绪。尽管这一路之上都不断在自我暗示,韩王也许并非是传闻中那样可怕的存在,但有些印象一旦深入人心,就根深蒂固,很难再改变了。不论是颜筝还是碧落,都觉得近在眼前的这座府邸,绝非花团锦簇的富贵场,而是烈火烹油的阎王殿。 而现在,她们正一步一步驶向炼狱和煎熬。 车厢里一时静寂无声,颜筝也再没有入荔城时那样的心情去欣赏韩城的街景。 她心里想,按照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所谓韩王的暴.虐.淫.逸,应只是表象,不管是永帝刻意散布,还是韩王有意藏拙,坊间那些不堪的传闻不过只是上位者的需要罢了。而韩王肯这样牺牲名誉,是为了麻痹永帝的注意,单看北地严密的防守,以及荔城一路行来的风土吏治,窥一斑而得全豹,她便知晓韩王胸怀宏堑,他运筹帷幄中,图谋的是整个夏朝天下。 这样的人,想来也并不屑与她们两个区区弱女为难的。 只是,韩王并非阎罗,并不代表韩王府就是个好相与的所在。 先前颜筝听碧落提及过,韩王元湛今年才十八岁,永帝曾给他赐下皇城瑞国公的嫡长女苏氏为正妃,可惜苏氏长到及笄前夜暴病夭折,韩王便至今没有再续婚约,是以韩王府内并无正妃。偌大的王府后院美色如云,这些年从各地采进的美人无数,但能在韩王心中占一席之地的,却仅只寥寥数人。 安庆侯司徒显庶出的女儿司徒听雪位份最高,是永帝亲册的侧妃,她掌理家务,是韩王府最位高权重的女人。蕊花夫人慕黄衣出身虽然卑微,不过只是临州郊外的一名农女,论容色在韩王府众多美姬之中也算不得秀绝,但身段妖娆长袖善舞,一曲霓裳艳.舞,绝妙非凡,韩王对她宠爱非凡。而去岁骆总管从泰州蜀州甄选回来的白姬和柔姬,近来也风头颇盛。 碧落听黄婆婆说过,韩王对宠爱的女人十分宽容爱护,但对厌恶的女人却十分残忍暴烈,韩王府里有过一夜恩宠从此飞黄腾达享受荣华不尽的幸运儿,却也有过被韩王一脚踹下床榻当场毙命的可怜人。倘若要想在韩王府里出头,那就要使尽浑身解数讨好韩王,令他驻足停留,否则要么凄惨地死去,要么在后院里永远静寂,因为到了明年此时,便又会有新人进来了。 可要得韩王的青睐,又岂是一件那样容易的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倘若是许多女人争取同一个男人的宠爱,那则势必是要头破血流了的。 颜筝生长在皇城最富贵的公侯府邸,见惯了后院女子之间延绵不断的倾轧,而后.宫又是最大的修罗场,明争、暗斗、毒杀,为了圣宠、子嗣、权势以及富贵荣华,阴谋算计迭出,笑里藏刀不绝,陷害栽赃不休,后院女子间的战争没有硝烟,但却是世间最残酷的角斗,不死不休。 她很清楚,韩王府后院的腌臜事,绝不会比任何一家公侯府邸的少。倘若侥幸能在韩王的虎爪下逃生,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地躲开韩王府那些女人们的冷箭,那些前一刻还争斗得你死我活的宿敌,在遇到共同的敌人时,总是会异常团结,她们这群美姬是新来的,势必要受到更多的刁难和寻衅。 这一点,她嫁给少帝元忻五年,在几次进选秀女中,早就已经见识过了。 不论如何,眼前都是一场非死即生的硬仗,除了韩王,韩王府的众多美姬都有可能在她艰难的求生之路上给予重重一击。而想要活着,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活到与缪莲正面交锋一决胜负的那一天,她必须要尽快建立一个强而有力又牢不可破的同盟,推举一个最有可能得到韩王宠爱的同伴,竭尽所能帮助她强大,然后躲在她的庇护之下生存。 这是目前她所能想到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 颜筝目光微动,转眼望向不停绞着手指的碧落,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咬了咬唇问道,“碧落,你有想过要在韩王府出人头地吗?”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碧落是整个车队中,她唯一信任的人,倘若碧落愿意,那她很乐意付出全力去扶持碧落成为与司徒侧妃蕊花夫人一般鼎立于韩王府的女人。 前世,她年幼时就被确立为皇储妃,闺阁中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母仪天下。可祖父颜缄真知远见,知道若是完全以一个皇后的标准去教导她,则她端庄有余之外,难免失于无趣,便是中宫的地位稳若泰山,但抓不住皇帝的宠爱,再鲜艳美丽的花朵也会很快凋零失色。盛锦年华,她难道真的要成为一具雍容华贵的扯线木偶吗? 所以,祖父便从江南最负盛名的青楼花重金秘请了几位鸨.母,在皇城南郊的安国公府别庄,私下教导了她两年,从歌舞到弹唱,从举止到眼神,再到如何迎合男子的心理,以及床榻上的诸般小意趣,她当时虽觉羞涩,但思及未来后.宫严峻可怖的情势,却也认真地学了。 后来与元忻成婚之后,元忻性子绵软柔和,与她初时便十分恩爱,哪怕后来称帝之后广选秀女,却也从不曾冷落过她,这些私下里学来的奇.淫.巧计倒并没有怎样用到。倘若不是他太过愚孝缪太后,因此而偏宠缪妃,在许多事上都失去了君王的决断和立场,空有一副维护她的心,却并无一丝果决,其实他……也尚能算是个好夫君的…… 想及此,颜筝的心蓦然一紧,她连忙收回思绪,冲着目光呆愣地望着她的碧落说道,“若是你想要得到韩王的宠爱,成为与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比肩的女人,在韩王府安然无恙地活下来,甚至活得比她们都好,我……可以帮你做到的!” 碧落张着嘴怔怔地望着颜筝发愣,她知道颜筝在说什么。 她是在皇城长大的,家里曾拥有过西街最大的绸缎庄,来往光顾的客人不少,其中不乏有些高门大户中有脸面的管事仆役,常来常往,有时候便能听到许多公侯府邸的轶闻奇事。她曾听说过,安烈侯府与她同龄的那位小姐,并不是安烈侯夫人所出,而是昔日皇城最姿容卓绝的花魁所生。 从前她年幼,并不晓得花魁是什么意思,可这些年来被辗转倒卖,经历得多了,见识自然也广了。她现在知道,花魁是美人中的绝品,是令得男人们神智疯狂日思夜想的天仙,是连位高权重的官老爷们都低声下气俯身跪舔只求一夜春风的尤.物。 而颜筝,听说她跟着生母长到四岁上才回到侯府的,既然她敢这样信誓旦旦地说“可以做到”,那说不定月姬离世前,曾给过她什么迷惑男人的秘法。 碧落便开始犹豫不决。 她幼时生活宽裕,后来遭遇家变,从此陷入了人生的沼泽泥潭。这些年来,她受过太多的苦,几度挣扎在生死一线之间,早已经厌倦了受人压迫欺辱的生活,假若上天能降下富贵荣华,令她富足安定地过完下半辈子,那她定然万分感激乐意接受。所以,颜筝的提议,她有些心动了。 然而,她又很清醒,靠献媚男人获取的富贵得来绝不会容易,并且还未必长久。也许她真的能够在颜筝的帮助下,很快掳获韩王的心,得到韩王的专宠,成为韩王府的夫人乃至侧妃,享用泼天富贵和数不尽的荣华,但那决然不是只要坐享其成便就能唾手可得的,她必须要不断地争斗,与司徒侧妃斗,与蕊花夫人斗,与所有想要分享韩王宠爱的女人斗。 孤木难以成林,独木无以为舟,她的敌人太多了,颜筝在时她或许还能支撑住,可若是她走了呢?又或者,她也成了自己的敌人呢?娘亲常说,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自己不过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商女,这样大的场面,她撑不住的。 再说,富贵固然诱人,然而经历过凄风楚雨的她,如今最需要的却只是安定啊! 碧落抬起微垂的头,平静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满足,她笑着摇了摇头,“筝筝,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在入荔城之前,我就曾说过的,碧落这生从不求富贵显达,只想要平安地活着,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只要能够活着,是在韩王府的后院中默默无闻地孤独终老,还是忍着心里的委屈成为韩王的女人,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只是想要平安地活下去而已。” 她细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却伸出手指向前方,“但你的想法很对,孤军奋战确实是太难了。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帮助月乔,她生得虽然不如你我,但却颇有才华和见识,最紧要的是,她有你我都没有的野心!” 011 结盟 011. 颜筝感觉到掌心一紧,是碧落在用手指的力度表达坚定的决心,她忽然有些羞愧。 平心而论,她不愿做韩王的女人,除了心理上无法逾越的那道血脉伦常,恐怕更多的是因为骄傲,毕竟她如今寄居的这具身体,与韩王并无一丝一毫的关系。可她曾是夏朝身份最贵重的女孩儿,生来便高高立在九天云端之上,后来又嫁给了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她的教养和自尊,令她绝无可能去做别人的侍妾。 便如蕊花夫人那样得到了韩王的宠爱和依恋,可出身卑微的农女,连晋封的机会都没有,所谓夫人的称号,不过只是在自欺欺人。就算做到了侧妃,能与司徒听雪比肩,那又能如何?只是叫着好听罢了,可实质上仍旧不过只是个妾。 她如今的身世坎坷,如同浮波之萍,可这点骨子里长就的傲气,却还是有的,她宁肯嫁与贫妻,也不做贵妾。 颜筝歉疚的是,她以为碧落受过困窘和苦难,便一定愿意借由韩王得到富贵荣华,但她身上能有的骨气,碧落也一样能够拥有啊。在通往荔城的马车上,她分明听见了碧落所说的话,可为了自己的私心,她却还是提出了那样自私的建议,她说过要珍惜碧落这个朋友的,但她心里到底还是将碧落摆在不对等的位置,她始终觉得自己高碧落一筹。 幸好,碧落没有答应。 她脸上有些讪讪的,咬着唇低声说道,“碧落,对不起……” 碧落轻轻笑了起来,她拿食指轻轻地戳了下颜筝的眉心,啐了一口说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她顿了顿,忽然正色说道,“听黄婆婆说,司徒侧妃会将新入王府的姬妾分院落安置,倘若你决定与我一起帮助月乔,那在入韩王府之后,咱们一定要法子知会她一声。月乔姓苏,听说她族叔是户部尚书苏正彻,不看僧面看佛面,司徒侧妃不会为难她的,她一定有办法让咱们跟她住在一起。” 住得近些,才好方便彼此照应。 颜筝沉沉点了点头,“比起洛姬,月乔的确是更好的选择,她聪慧敏锐,而且还沉得住气。” 在荔城令夫人的花宴上,她曾见过苏月乔一面,如碧落所说,在江南而来的这些美姬中,月乔的容色并不出挑,但举手投足间的沉静稳重,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之张扬高调的洛姬,月乔更令人安心。再说,除了月乔,她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不是吗? 心里有了打算,就如同黑暗里燃上了火烛,冰天雪地中生起了柴堆,有了底气和希望。 甚至,在马车驶入韩王府大门的那一刻,颜筝觉得,她和碧落相互交握着的手都不再颤抖了。 黄婆婆催着众人下了马车,颜筝和碧落跟在队伍的最末端,从青石刻花的地面怀着莫名复杂的心情向内走着,在经过重重高大的仪门之后,又走了约莫小半刻钟,终于停在了司徒侧妃的明净堂前。司徒侧妃并没有见她们,只是安排了一个嬷嬷出来瞧了一眼,连明净堂的门都不曾让进,就引着她们去了王府最西侧的四季园。 四季园看起来并不小,内置四座小院,匾额上分别挂着春夏秋冬四字。春院居于正中,屋宇最大,洛姬便先去占了正屋,夏秋两院临水而立,景致最好,美姬们也飞快地选定了自己的房间。唯独冬院处在最偏僻的角落,四周并无什么优美的风景,看起来也不甚宽大,便没有人抢,颜筝与碧落相视一笑,便都将殷殷目光转向月乔。 苏月乔轻轻笑了起来,脸上并无任何不快的神情,“既然大家都已经选好了屋子,那我和碧落筝筝就住冬院吧。” 她转身冲着那嬷嬷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又以温和而恳切的声音说道,“初来乍到,也称呼您?” 那嬷嬷的脸上平静无波,语气平淡极了,“老奴姓周,姑娘称呼我一声周婆子便行。” 她迎了苏月乔和颜筝碧落入了冬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来还是姑娘有眼光,这冬院看起来虽然小,但其实却不然,主屋与东西两厢间隔着花坛,能隔开声响,谁也吵不到谁。不像前头春院,屋宇虽大,但几间房隔得太近,谁屋里头有点事都瞒不住人。也不像夏秋两院,景致虽好,但临着水,虫子多。” 苏月乔笑着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两黄橙橙的金子,悄悄地递了过去,“我姓苏,闺名唤作月乔,自今日起,我和碧落筝筝便要长住在冬院了,以后恐常常要叨扰周嬷嬷了,若是前头司徒侧妃有什么指示,还烦请您能提先来与我们知会一声,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留着给您裁身新衣裳穿吧。” 周嬷嬷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诧异和欢喜,她许久不曾遇见过出手这样阔绰的美姬了,但到底是明净堂的老人,她很沉得住气,并没有将心思显露太多。 倒不曾推辞,动作熟稔地将金子没入袖中,像是一件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那般,语气平直地说道,“苏姑娘客气了,若是冬院里缺什么物件,您尽管来找老奴,吃食若有不合心意的,您也知会一声。”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便忙又说道,“已经过了未时,厨上该早已经准备好了午膳。几位先自个收拾收拾,等会便有热腾腾的饭菜用了。老奴还要去和司徒侧妃回话,便不在这扰了几位姑娘清净,若有什么事,便叫冬杏,她是负责冬院的洒扫丫头。” 周嬷嬷说完便去了,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苏月乔皱了皱眉,以时下的兑价,一两金可得八两银子,这并不是小数目,足够小户人家过上大半年。因为周嬷嬷是司徒侧妃身边的人,又极有可能将来还有机会打交道,所以她才会下这样的重本去笼络,谁料到周嬷嬷大大方方地将金子收下了,但却一点表示都没有...... 所谓的一斑而窥全豹,周嬷嬷的处事,许多时候代表着的是司徒侧妃的态度,看来,韩王府以后的日子,过起来并不容易。 她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有些为难地说道,“这样说来,冬院里只有冬杏一个丫头了,而且周嬷嬷还说,冬杏是负责洒扫的......” 苏月乔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从前随身伺候着的丫头总有五六个的,这一路而来,骆总管不许她带侍女,她凡事将就,过得有些辛苦,原以为到了韩王府便就好了,哪怕只拨给她一个丫鬟,她也能继续将就着过下去的,谁料到司徒侧妃这样狠,一个院子竟只留一个洒扫的丫头。 没有属于自己的丫鬟,倒并不只是生活上平添了许多艰难,更重要的是,没有耳目,她无法打探到想得到的消息,没有替她做事传话的人,有些事做起来便束手束脚。就好像耳目口舌都被人堵住,她现在被束缚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了,到底要怎样才能培养自己的势力?在陌生而危机重重的韩王府,她不管是想获得韩王的宠爱,还是取得不容小觑的地位,都必须尽快扶植自己的势力。 而现在,司徒侧妃从一开始便给她设置了阻碍,令她举步维艰。 碧落这些年来习惯了自己亲力亲为,倒并不觉得没有贴身伺候的丫头是件多么为难的事。颜筝也觉得有些不方便,即将面对的那些生活琐事,离开了碧落的帮助,她恐怕是一件也做不好的,但比之有个陌生人与她时刻相对,她还是宁肯花些心思重新学习如何照顾自己。 苏月乔见颜筝和碧落脸上的表情呆愣愣的,似乎并未察觉到不拨给侍女其实是司徒侧妃的故意刁难,心里便有些无奈,但随即她却又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觉得心里某个提起来的角落,终于彻底地被放了下来。 但她从来不将心思挂在脸上,仍旧笑容温和地对颜筝说道,“正屋宽大,筝筝身上还有伤,便去睡正屋吧。” 颜筝与碧落对视一眼,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进苏月乔的眼眸,她低声说道,“月乔的面相端华雍容,是注定能够富贵的人,正屋该由月乔住才对,我和碧落愿意住在东西两厢。” 她没有将话说得很明白,但她想苏月乔一定懂她的意思,在四季园挑选屋子时,她和碧落并没有像其他美姬那样抢着要春夏秋院的屋子,而是静静等待苏月乔开口,那时,苏月乔就该懂得她和碧落的意思。 果然,苏月乔深沉而探究的目光在颜筝和碧落的脸上不停打量,良久,她终于笑了起来,“那我便就不客气了,冬院的主屋我住下了,若是冬院富贵了,那不论主屋还是侧屋,总是能够同沐恩泽的。” 她话音刚落,只听外头园子里传来一阵喧嚣,那个叫冬杏的丫头急匆匆地进了来回禀,“王爷在鹤翠堂饮宴,听说从江南四府来的美姬们到了,便传诸位姑娘过去呢。” 苏月乔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到园中跟随众人过去,却被颜筝叫住,“等一等!” 012 机会 012. 鹤翠堂中,韩王元湛正与蔺雪臣喝得正酣。 他斜斜倚在沉香木制的雕花几案上,宽大的紫色锦袍松散,懒洋洋地耷拉在肩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小块精硕的麦色肌肤,俊美无俦的脸上漾出一抹满足而欢畅的笑容,他对着蔺雪臣举起手中杯盏,“三表哥忍辱负重,不远万里冒险来到北地,给湛送来这样重要的消息,湛感激万分。这杯水酒,敬三表哥,聊表湛的谢意。” 蔺雪臣目光里闪烁着兴奋,他立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掷杯于地,朗声说道,“雪臣此来,便如这盛酒之杯,只有来时道,并无回头之路。不瞒王爷,在我出发之前,祖父已然宣布我得了重病瘫痪在床,除非……否则,蔺雪臣便永远只是蔺家病得起不了身的一名废人。” 他半跪在地,语声诚恳地请求,“雪臣已无路可去,请王爷收容!” 他已经破釜沉舟,斩断所有的退路,事关荣辱,无论如何都要奋力一搏。 元湛眯了眯眼,心里暗骂他的外祖父蔺志中好生狡猾,对着永帝一副忠良臣子的面貌,还将族中地位最显贵的嫡女嫁给了景王做侧妃,分明是拥护着景王的,可却也不肯放过自己这边那看起来分外渺小的希望,若论朝中谁最懂得广撒网多捞鱼之道,无人能出其右。 可怜这蔺家三表哥还以为这份差事,是外祖父的重托,承载着家族的希望,竟也肯一路扮作女人,历经艰难险阻和重重风险来到北地,浑然不知乃是受了利用。 若是他将来举事成功,得登御座,那凭着外祖父的示好和蔺雪臣的功劳,蔺家自当继续富贵下去,可若是他将来举事事败,蔺家定不会承认曾经与北地暗通款曲,而蔺雪臣,则自当是个被牺牲的弃子。但于蔺家,却是毫发无损的,蔺志中仍旧是拥护追随永帝景王的忠臣贤臣,而蔺家女儿也仍有机会后.宫称妃。 但从此以后,蔺雪臣的性命荣辱,却当真只维系于他一身了,这位三表兄性子虽然天真了些,但却是真有几分才干的,若能留在他身侧,假以时日锤磨,定当能成股肱之才。 元湛想着便上前将蔺雪臣扶起,他笑着说道,“外祖父既肯让表哥将那样重要的消息带到北地,这便是要将表哥托付给湛的意思,表哥大才,是北地求而不得的人中之杰,若能留下,是湛之福。更何况,你我中表之亲,彼此都是兄弟,何须如此见外?” 正说话间,便听侍人高声宣道,“江南四府而来的美姬求见。” 元湛脸色微敛,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华贵的黄金面具扣在脸上,不着声色地将身子挪到了左侧。 他身侧穿着宝蓝色锦绣衣袍满脸虬髯的男子万般不愿地坐到了元湛方才的位置,半晌似又觉得不甘,便低声对元湛说道,“皇叔,这样不合礼数,我是您的侄儿,怎么能当着您的面冒认您的身份?再说,那些美姬,不都是皇叔您非要去江南选的吗?选了来后偏让我……总是这样不行的……” 他狠了狠心,咬着唇说道,“皇叔,我不愿!” 元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懒洋洋地说道,“你说不愿?那好,今日我便让罗北辰送你回皇陵,让你在那做一辈子的守墓僧,直到鸡皮鹤发,掉光了最后一颗牙,垂垂老矣,不能动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办法替你父王母妃报仇。” 他漫不经心的目光降落到蓝衣男子的脸上,语声骤然一紧,“元祁,你当真不愿意继续替我扮演韩王?” 元祈身子一震,再不敢言语,静默片刻之后,便乖顺地整了衣襟,坐在了鹤翠堂的主位之上,沉声喝道,“传她们进来。” 蔺雪臣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昨夜元湛是扮作了紫骑的统领云大人前往荔城来接他的,但不曾想到原来在北府,一直以来坐在韩王正位上的那个人,竟是永帝长兄平王之子元祁。 平王乃是恒帝元后所出,一出生便是命定的储君,可惜天妒英华,才二十多岁便就病故了,平王妃紧跟着病逝,只余下尚还在襁褓中的元祁。恒帝疼惜长孙,交由继后蔺氏抚养,元祁与韩王元湛年龄相当,只差了一岁,蔺后便让他两个起居都在一处,虽是叔侄,但情同兄弟,一直安然无恙地长到五岁上,恒帝驾崩,永帝登基,韩王就藩,而元祁则渐渐没有了下落。 原来先前,元祁是去了皇陵。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当了元湛的替身? 蔺雪臣满腹怀疑,但他虽然质朴单纯,却也知道这些事并不是他能够随意打听的,便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强自让自己沉静下来。他想,只要假以时日,元湛彻底信任了他,那么这些谜题,便自然会有人给予他谜底。 他这样想着,便将目光投射到了鱼贯而入的十一位江南美姬身上,他自嘲地想,在昨夜之前,他可还是她们其中一员。只可惜,一路之上相伴约莫两月,他一直都带着密不透风的帷帽坐在大车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为了避嫌,他从来都没有看过这些称得上朝夕相处之人的容貌,哪怕一眼。只依稀记得,有个叫筝筝的女子,三番四次地想要逃跑,但每次却都被骆总管捉回来,吃尽了苦头。 蔺雪臣心中一动,便抬头望向那珠花攒动的人群,竭力想要寻找印象中那抹倔强的影子,听侍婢说,那女子是整个车队中容色最好的,像这样的场合,骆总管定必会安排格外出众的女子站在前排,这样才好让韩王一眼便就看到她。但他费力寻了许久,才终于在队伍的末端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个脸颊上尚还挂着伤痕的少女。 她一身素淡的青衣,脸色有些微微发黑,五官看起来仍然清丽绝伦,但因着肤色不够莹白,这份出众的美貌也显得黯淡了几分,在一众清妍婉丽的江南美姬中,便落了下乘,并不引人瞩目,而她所立的位置靠后,坐在主位上的“韩王”根本就不可能一眼看到她。 听说韩王甄选来的美人,一年之内若没有得到恩宠,便会送往幸春园,从此再不宠幸。若有麾下将士相求,韩王大度,常将幸春园的美人赐予器重的手下。倘若…… 蔺雪臣忽得一震,为自己心底那莫名生出的可怕念头感到惊惧和羞耻,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而来到北地,绝不是为了要向韩王元湛求娶一名美姬,而是为了千秋大业!他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再不敢望向那些美姬分毫,只顾着饮几上美酒,一杯一杯地灌入口中。 颜筝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蔺雪臣的注视,她垂着头安静地立在人群里,透过前头一颗颗刻意打扮过的后脑勺,在缝隙中悄悄地瞥向主位上坐着的宝蓝色锦袍男子。那人一脸虬髯,遮住大半张面孔,看不清楚真实的容貌,但那眉眼之间,却依稀能够看到有景帝和少帝元忻的影子,元家的男子,面容总有几分相似的,这人多半便就是韩王了吧。 那把微卷的大胡子虽然豪迈,但看姿容却也算得俊朗,至少没有想象中那样阴戾可怕。 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将目光瞥向了苏月乔。 临来之前,她请苏月乔换下了身上妃色的裙衫,而另寻了身浅蓝色的衣衫穿了,又将月乔头上价值珍贵的珠钗宝石皆都换下,让碧落重新给她绾了个燕尾髻,不戴金钗,只簪两支白玉簪,洗去脸上铅华,只淡淡抹上一层胭脂,素颜清丽,倒将容色不甚出众的月乔衬得多了几分超凡脱俗。 这是前朝蔺皇后日常最喜爱的打扮。 颜筝读过夏朝的皇后起居录,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历代皇后的生活琐碎,包括爱穿什么质地的衣裳,爱用什么颜色的胭脂,无一不足。韩王元湛是蔺皇后的亲子,五岁时才阴阳两隔,母子亲情深厚,哪怕已然过了十三年,但只要出现一个与蔺皇后打扮相像的女子,他一定是会动容的。而这份动容,便是苏月乔最好的机会。 果然,座上男子的目光掠到苏月乔的脸上,他蓦然惊起,呆呆地立起身来,“你是……” 013 威胁 013. 元祁在襁褓中时父母就先后病逝,蔺皇后倾尽心力抚育他,给了他一个并不孤单缺爱的童年。恒帝怜惜长孙,将他与幼子元湛一般视若珍宝,真心疼爱,这份爱逐渐抚平他父母双亡的伤痛和缺憾,在他幼小的心中,平王夫妇只是画像上的陌生人,更像是一副图腾,而恒帝和蔺后才是他真正依恋着的人。 然而,在他五岁生辰的前夕,他简单的幸福戛然而止。 恒帝驾崩,蔺后殉情,元湛被远远地打发到了封地就藩,而自己,则被永帝送入了皇陵。 夏朝皇陵坐落于皇城西郊高耸的崇山之颠,延绵数层守卫森严,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壁垒,而他,则被剃光了头发,披上了袈裟,成为扫墓僧人年幼的弟子,在空阔而幽静的陵园游走,与冰冷的塔陵对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小皇叔韩王找到自己。 对元祁而言,蔺皇后虽然只在他生命中留下过匆匆的影像,然后那记事后短暂的三四年,却是他一生最幸福安逸的时光。在西郊皇陵的每一个漫长永夜里,他靠着那些零碎散落的记忆存活,是那抹浅蓝色的身影,如瀑布般的墨发如云,以及暖玉一般温润清丽的笑容,陪伴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清冷而死寂的春夏秋冬。 在他心里,蔺皇后就是他的母亲。 而现在,漫长的十三年后,在北地韩王府鹤翠堂上,出现了那样一抹酷似蔺皇后的身影,将他心底的眷恋和回忆悉数唤出,他实在太过震惊和欢喜,竟忍不住立起身来,违背他素日冷酷桀骜的形象,情难自禁地迎上前去,“你……你是谁?” 苏月乔盈盈拜倒,她的唇畔带着宁静温和的微笑,像是春日和煦的暖风,又如江南四月的绵绵细雨,宠辱不惊,风轻云淡。 她轻声回答,“妾,利州鸣鹤堂苏氏月乔,拜见韩王殿下。” 利州苏氏,亦是百年世家,族中共有两支,户部尚书苏正彻是知鹤堂的嫡系子孙,而苏月乔所在的鸣鹤堂这一支,虽然近十数年来风头不劲,日渐有衰落之势,但在夏朝开国之时,却也曾显赫一时。 这如沐春风般轻柔糯软的声音将元祁从一时迷乱之中拉了回来,但心里生出的好感,却似打翻了的蜜罐,一点一滴地化开,渗入心防的每一处角落。他清了清嗓子,将苏月乔从地上扶起,笑着说道,“月乔,很美的名字。” 颜筝看到元祁闪闪发光的眼神,那里面写满对往日的追忆和眷恋,她便知道苏月乔这身打扮气质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靠着模仿蔺皇后的穿衣打扮并不能保证月乔可以获得韩王永久的恩宠,但初次见面的现在,只要能引起他的瞩目,令他记住苏月乔这个人,便已经算是一种成功。 她心情愉悦,眉梢眼角便不由爬上了几丝笑颜,那笑容明媚之至,又带着几分隐隐的自得,竟将她黯淡的肤色照亮了许多。 元湛好整以暇地望向主座前方,元祁与那名叫苏月乔的女子正上演着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戏码。在看到苏月乔的妆扮时,他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失神,在任何一个年幼丧母的男子心中,母亲都是神祗一般的存在,他眷恋,思忆,也怀念。然而,与元祁不同的是,他更多了几分理智和警醒,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 时下年轻女子多好穿暖色的衣裳,便如这堂上立着的人中,大多都身着妃色酡色湘色橙色衣料,唯独苏月乔一人穿了这亮眼的浅蓝色裙衫,而玉簪虽然价值不菲,但过于清淡,显然于妙龄女子并不十分合适。而燕尾髻是皇城中贵妇人们爱梳的发式,苏月乔生长于江南利州水乡,便该如其他美姬一般梳些南方此时正盛行的发髻。 倘若只是其中一样不合时宜,他尚还能当做是巧合,可桩桩件件都如此刻意,显然是想要以此来取悦自己了。 但令他狐疑的是,母后在时,恪尽皇后的礼仪,不论是接待命妇还是出席典仪,都是整套皇后袍服出现,这些素日喜好的妆扮,是她私底下的形容,鲜少为外人所见。便是当年熟悉她起居的贴身侍女,也早就被永帝清理干净,她曾经生活过的明仁殿,恐怕也不会再有她从前的痕迹。 而苏月乔,不过只是一名没落的世家女,连她在户部当差的族叔都绝无可能知晓的事情,她又怎么会知道? 元湛的目光微转,忽然落到了欢颜正酣的青衣女子身上,她的笑容太过夺目,一时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他觉得她有些眼熟,细细分辨了良久,终于想到,她正是昨夜呼号荔城令府上进了贼子的女人,他的视线不由往下移去,看到她立起的领口处隐隐透出狭长的伤痕,那伤口并不深,似是早已经结痂,可秀美的锁骨上停着那样长的一道暗红刀痕,看起来却有些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昨夜灯火不明,他只依稀看清那女子的容貌皱成一团,有些丑,今日明晃晃的日光下一看,果然还真是难看呢。可是这个昨夜还在罗北辰剑下害怕地瑟缩颤抖的女子,不该因为颈间丑陋的伤疤而愁眉苦脸吗?她以为“韩王”是什么人,只要女人生了明媚如皎月的笑容,就不管美丑,不计颜色风华,统统都会收入囊中吗? 这是韩王府,是传说中荒.淫好色的韩王府邸,对于没有美色的女子而言,这里显然是埋葬青春的修罗场。她那样怕死的人,该用脂粉遮掩住脸颊和脖颈上的伤痕,将自己弄得白皙一些,至少得让“韩王”留下一点印象,才不会湮没在美色如云的佳丽之间。她顶着一张灰蒙蒙的脏脸就这样来了,以为阅人无数的“韩王”当真会这样毫不挑剔? 元湛在心底嗤笑一声,有些不屑地想道,元祁如今看女人的眼光也高了,这一众美姬中,苏月乔虽然容色并不出挑,但气质却是最好的,有珠玉在前,丑女这等简陋的姿色,几乎毫无悬念地,幸春园就是她最后的归宿。 他刚待收回目光,却忽然看见被自己鄙夷地体无完肤的“丑女”与苏月乔眼神交汇,彼此的脸上都漾开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双眼微眯,眉头轻轻挑起,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然而颜筝并没有发现元湛的注视,她一门心思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兴奋之中,于她而言,只要能够帮助苏月乔赢得韩王的心,稳固冬院的地位,便能够大树底下好乘凉,依靠着苏月乔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年。她初尝前世见闻的好处,只是凭借着皇后起居录里零星半点的记载,便成功让苏月乔俘获了韩王的目光,那么接下来,靠着超越三十年的见识,她有信心能够为自己争取到自由。 只要回忆起一两件北地即将发生的大事,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她可以在适合的时间站出来,告诉韩王她有解决的方法,韩王若当真胸怀天下,则定必不会因为她是一名女子而忽略她的看法,或驳斥她的请求。倘若这样的方法太过冒险,她也可以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代言人,功劳他可以拿走,但一年后等她去了幸春园,他则必须承诺会向韩王讨要她做妻。 要不要当真成为他的妻子,这点有待商榷,但无疑,想要顺理成章地从韩王府出来,这是最好的方式。 只要她能够回到皇城,说不定还有法子能让祖父重新接纳她,有了家族,便有了与缪莲抗衡的资本,缪莲曾经给予她的所有心痛和苦难,她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若是苏月乔坐大成为韩王府鼎足于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的人物,那在她庇护之下,自己无须浪费时间在后院女人的争风吃醋上,那便有足够的精力去寻找到能够与自己合作的这个人。而现在,苏月乔替她走出了坚实而漂亮的第一步。 已近酉时,筵席终于散了,“韩王”如她所愿留下了苏月乔。 怀着这样的欢喜和希望,颜筝与碧落回到冬院,简单用过了晚膳后又窝在一处说了会话,等暮色深降,见苏月乔仍不曾回来,便彼此会心一笑,各自回了自个的屋子。 远处华灯夜上,照得不曾点灯的房间也有七分亮光,她将墨发散开,如瀑布般披在肩上,又脱下青色裙衫,只剩下一身单薄的月白色里衣,正要往被褥里钻,忽然眼前黑影晃过,一道慵懒而刻薄的声音响起,“俗话说,丑人多作怪,我原有些不信的,但刚才去跟骆总管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这一路上给韩王府添了不少的麻烦。” 他语气微顿,忽然将右手抓住颜筝纤细而袖长的脖颈,用力地往床头抵去,“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前朝蔺皇后喜欢穿浅蓝色的衣裳,梳燕尾发髻,素日就爱簪两根白玉簪子?还如上回一样,我数到三,你若不答,我便杀了你。” 014 实话 014. 颜筝只觉得颈间被一股猛力钳住,有强烈的恶心感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令她难受地几乎不能呼吸。 昨夜被冰冷的剑锋割到的伤口似是被崩破,隐隐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与压迫感再一次向她袭来,令她整个身子都止不住颤栗。眼前这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之狠戾,她昨夜也见识过一次,所以这回她也毫不怀疑他口中威胁的真实性,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紧扣住自己脖颈的指尖传来的杀意,那样冷冽,又那样决绝。 她竭力将身子往后倾,试图躲开他愈来愈紧密的钳制,可不论她怎样缩开,都无法逃脱,他将她扣得死死的,只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冰冷的声音却已开始计数,“一……” 颜筝脸上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她心里想,这问题她该怎样回答?说她曾在皇后起居录里读到过蔺皇后的记录吗?说她是景帝的儿媳夏朝未来的国母吗?说她这具躯壳中的魂魄来自三十年后吗?她倒是想据实以告,但他会信吗? 他一定不会相信,换了是谁都不可能相信的。 她也想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用世上最无辜的眼神和最委屈动人的表情告诉他,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燕尾髻白玉簪,他问错人了。但,紫骑的统领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假若他不是事先经过调查,知道她曾唤住过苏月乔并和碧落一起将之装扮一新,以他在北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势,他实在犯不着与她这个弱女子作对。 明人面前说瞎话,反而会令她的处境更糟,除非想到一个合情合理又有说服力的解释,才能助她渡过这劫。 她心中正自百转千回,忽听云大人一声嗤笑,毫不留情地道出,“二……” 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什么念头在颜筝脑海间流转,她蓦然有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连忙抓住他的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那股快要窒息了的恶心骤然消失,她贪恋地呼吸着冰冷但清新的空气,大口地喘息以令紧绷而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过了小半刻,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与他相隔不过一尺的这个男人,他双手环抱着胸口,斜斜地靠在木制的床框上望着她,目光里满是不屑和鄙夷,彷佛只要她说了半句假话,他就会毫不容情地出手,将她掐死在这初来乍到之地。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远处华灯暗淡的光芒下扑闪,下睑处跃动着扇帘状的阴影,“我曾是安烈侯颜缄的女儿,年幼时数次进宫,与安雅公主交好,公主偶然间读过夏朝皇后起居录,知晓蔺皇后素爱这些打扮,曾与我提过几句。我与苏月乔同住一院,她待我甚好,又是簪缨之后,出身显赫,她是我们中最有机会的那个,所以我才会帮她。” 带着黄金面具的男子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安烈侯颜缄的女儿?” 颜家是开国元勋,累世公侯,安烈侯颜缄年少时因为风流倜傥而名扬天下,如今盛年,得永帝器重而手握重权,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夏朝无人不识。 颜筝脸上漾出一抹冷淡而嘲讽的笑容,“云大人不要漏听,我说的是曾经。四年前,我与家仆去护国寺祈福,半道遭了歹人掳劫辗转飘零至此,想来父亲遍寻不着,早就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了。所以安烈侯之女的身份,并不能给韩王带来任何好处,若是云大人觉得我这个理由尚还说得过去,还请忘了我的出身和来历。” 她眼波微动,“虽然是微小燕雀,却也有自己不愿被提起的事,云大人是做大事的人,想来不会与我这样的弱女子计较。” 这位云大人方才说,他来前向骆总管打听了她的事,还说她一路上给韩王府添了很多麻烦,他指的大约是她的前身曾数次逃跑,骆总管劳师动众去找她,不仅耽误了许多时间,还花费了不少精力,能在短短两月中治好她背上的鞭伤,想来也费了不少名贵的好药。 她从前一直以为,骆总管没有打死她,还愿意救下她甚至替她治伤,是因为韩王好色,而她恰好生了一张倾国绝色的面容,这姿色实在胜过其他美姬太多,以至于心狠手辣的骆总管,费尽心力也要留下她,只是为了向韩王邀功请赏。然而,鹤翠堂上,韩王自见到了苏月乔,眼睛便再没有看过其他人,她便知道,韩王并非传闻中那样的好色之徒。 那么,所谓的四处猎艳,想来便只是个幌子,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二来却是要方便暗度陈仓。 既如此,哪怕她生了赛过天仙的脸,骆总管也没有非留下她的必要。她的前身一次又一次地逃,他又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找?听碧落说,她最后一次逃跑,被骆总管扔回马车时,整个背上没有一块好肉,车队还特意因为她中途歇了两天。倘若只是因为她的美色,骆总管不会如此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身世。 骆总管是个十分精利的人,经过他的手甄选入韩王府的美姬,一定不能有来历不明底细不干净的人,否则若是令永帝或者景王的细作蒙混过关,一路载去了北地,入了韩王府,甚至得到了韩王的宠爱,将来里应外合,反戈一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话,那他当真得要万死不辞了。 所以,包括自己和碧落在内的十一名美姬,他一定将每一个的底细和来龙去脉都调查地清清楚楚,他神通广大,想来也定有常人不能想到的法子,抽丝剥茧查清楚她的身世和来历。手握重权的安烈侯颜缄之女,这身份,已经足够堪当一枚棋子,紧要时,可落在关键之处,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用处,便是当真只是一步废棋,也不过是多费些金钱精力罢了,无碍大局。 这便是骆总管救回她的理由。 想明白了这一点,颜筝便决定对云大人坦陈自己的身世,再半真半假地掺些编造的谎言。譬如,以她姑姑颜真的出身,是根本不可能与安雅公主成为朋友的,廖氏也不会容许这样做,所谓安雅公主曾对她提及蔺皇后喜好的事,不过只是她灵机一动之下所想到的应答。 可在此时此刻,这借口却是最好的理由,并且还不容易被拆穿,便是这位云大人立时派人快马加鞭赶去皇城证实,这一来一回就得花费不少时日,更何况,她笃定,日理万机的紫骑统领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件区区小事上的,哪怕他狐疑,却也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抓着她不放。 在他微凝的眉头松开的那一瞬,她确定自己躲过了这一劫。 精致美丽的黄金面具将云大人脸上的神情完全遮住,只看到在依稀的光亮里,他莹莹发亮的眼眸闪烁着兴味的光芒,他啧啧叹了两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冲着你这份坦荡,我便暂时留你一条生路,只是以后千万要收起你那些小算盘,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在韩王府,自作聪明的女人下场通常都不怎么好。” 015 故人 015. 暗夜里,有光从未曾闭紧的窗棱处漏进来,紫色身影掠过时扫起的尘埃,在光束中一颗一颗悬浮,一如颜筝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个人离开了,和他的出现一样,快得像一阵风,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为躲过一劫而庆幸,他便像一团紫色的云雾消失在了窗前,只剩下她脖颈间隐隐的痛感和淡淡的腥气,证明他来过,出手了,差一点就将自己掐死。 她余惊未平,愣愣地跪坐在床榻上,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脑海中那双满怀深意的眼眸却怎样都挥之不去,她知道这一回云大人虽然没有继续为难她,但她以后在韩王府的一言一行,恐怕得要愈加小心了,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云大人就会像今夜这样盯上她,毫不留情地捏断她脆弱的脖子。 从前她身份显赫,除了缪太后之外,从未有人敢对她不敬,可现在,连韩王的下属都能轻易地将她踩在脚底下,这巨大的反差,如果说半点委屈都没有,那一定是骗人的。从被未知的力量牵引到这个并不属于她的三十年前之后,她先是遭受了身体上巨大的痛苦,忍受生活上的各种不方便,在陌生的时代里迷茫遗失,与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做斗争,而现在,还要随时面临生命的威胁。 她很清楚,不论昨夜还是方才,死亡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好在她活了下来,颜筝想,只要能够继续活着,她可以隐忍退让,她可以收起自己尖锐的爪牙,她可以更加小心谨慎,不论怎样都要坚持到离开韩王府回到皇城的那一天。 那里,才是她真正的战场,而她,绝不能在还未抵达之前就率先倒下。 翌日一早,明净堂派了周嬷嬷过来,说是司徒侧妃想要见见新来的姐妹,令四季园这些江南来的美姬前去拜见。 未过辰时,苏月乔尚还未归来,碧落心里便有些着急。春宵一刻值千金,苏月乔昨夜受韩王雨露,今早缱绻不起,她本应该高兴的,但昨日连明净堂的大门都不准让她们进的司徒侧妃,在这时间忽然说要见她们,她害怕她只是想要给月乔一个下马威,顺便杀鸡儆猴给四季园的美姬看。 颜筝也有些不安,但她想,司徒侧妃虽然是永帝赐婚,但韩王若是一点也不喜欢她,完全可以不必给她那样大的权力,天高皇帝远,永帝虽是夏朝君主,但他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藩王后院的女人头上去。 所以,这个司徒听雪能够以永帝所赐的身世,却不被韩王猜忌,而将府中的事务皆交给她掌理,想来并不是那等简单的人物,苏月乔此时正受韩王宠爱,风口浪尖,司徒侧妃是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更何况,以韩王换女人的频繁,以韩王府后院姬妾之多,司徒侧妃若是个爱拈酸吃醋的,这几年恐怕早就让醋缸给淹死了。 她想了想,便对碧落说道,“正如你昨日所说,月乔是户部尚书苏正彻的族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司徒侧妃的父亲安庆侯与苏尚书同上一朝,为了彼此脸面都不难看,司徒侧妃也不会做得太过,所以你大可放心,月乔不会有事。倒是你我……” 她指了指妆台上的黛粉,笑着说道,“美貌会令男人发狂,令女人嫉妒,男人发狂不过是想要你的身子,可女人嫉妒起来想要的却是你的命。为了以防万一,我想咱们还是像昨日那样打扮为上,碧落你来看,我将眉黛和在了蜜粉里,这样抹起来才会黑得均匀,不像昨日那样抹不开,费好大的劲。” 碧落用手指挑了一点在手上晕开,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没有错,就是这样。” 这年月,流行白皙的肤色,就算脸蛋生得再美,可没有一身洁白莹润的肌肤,那美貌就要大打折扣。 她打定了主意不取媚韩王,自然也没有与司徒侧妃过招的想法,与颜筝一样,能躲在苏月乔这棵大树的庇护下过些简单安静的生活,是她此时最大的心愿,至于韩王府后院女人之间的杀伐,离她越远越好,而普通和低调,才是她湮没在一众美姬中最好的护身符。而现在,这盒掺了黛的蜜粉就能让她的美貌黯淡下来,成为她自我保护的武器。 她欢天喜地地接过来,不过小半刻钟便将自己打扮一新。玫红色的锦服和满头珠翠,配上她暗沉的肤色,和不那么灵动的眼神,看上去活脱脱一副乡下女子初尝富贵的模样,简直俗不可耐,连累得她姣美秀丽的五官也变得粗糙起来。 颜筝眯着眼笑,“司徒侧妃想必也都知道我们的来历,过惯了苦日子的民间女子,好不容易有了穿金戴银一朝富贵的机会,将这些好料子都穿在身上,也不稀奇。你这身打扮很有趣,我也要这样来。” 她依样画葫芦,也学着碧落那般,将先前黄婆婆送来的首饰,挑着华贵但又俗气的簪上,穿了一身绯色与绛紫相间的华服,在宽大的铜镜中,露出影影绰绰的一团紫红,发髻上金光灿灿,看起来有趣极了。她与碧落相视一笑,便手拉手跟着周嬷嬷身边的小丫头来到园子里,与其他的美姬们会合。 颜筝小声地对碧落说道,“还好,夏院和秋院的那些人,打扮地与我们两个差不多,否则太打眼了也不甚好。” 碧落笑着回她,“前夜荔城令府上的宴中,衣裳虽然是黄婆婆送来的,但头上簪什么首饰却全凭自己的喜好,我瞧好多人就爱那些黄澄澄的金头面。昨日鹤翠堂韩王召见,除了我们冬院的三个,其他人都穿了艳色的衣裳,甚至连洛姬也不能免俗。所以我便想,若是咱们想要不惹人注意,必须也要这样打扮,否则大鱼大肉中夹杂两盘小青菜,反倒会格外引人瞩目。” 她悄悄地将手指向洛姬,压低声音说道,“譬如洛姬,这回恐怕要倒霉了。” 颜筝顺着碧落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洛姬穿了一身素淡的樱草色纱衣,身上一丝装饰也无,只在髻上簪了一支简单的竹簪,脸上清汤挂面,只涂了浅浅一层胭脂,看起来便如山野晨间挂着露水的小花一样安静柔弱,丝毫没有往日的张扬和恣意。 她心想,洛姬这是在向司徒侧妃示弱吗?可这样刻意,却反而会令人更生戒备呢。 洛姬姗姗来迟,又打扮地这样“别具一格”,周嬷嬷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冷笑,她语气平淡无波地对着众位佳丽说道,“姑娘们既然都到了,那就跟着老奴走吧,司徒侧妃事务繁多,可不好让她久等。” 颜筝听了这话,与碧落对视一眼,便都低着头,混在浩浩荡荡的十名美姬之间,往明净堂去了。 司徒侧妃的明净堂,位于韩王府东侧,并不是主院,但却已经十分宽阔了,院子里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一样不缺,甚至连树木都比四季园的高大茂盛,此时四月,正是北地木槿花开的时节,院墙的一角,密密麻麻地栽着许多木槿,枝头攒动,盛放着橙红色的花朵,娇艳而又美丽。 从守门的婆子算起,一路行来,她们还看到了洒扫的婆子,浇花的丫头,守门的丫头,以及在屋子里环伺而立的众多仆妇,算起来,最起码有二三十人只服侍司徒侧妃一人。这点尤其令人羡慕嫉妒,不少人脸上露出向往神色,就连洛姬眼里也闪耀着光芒。 司徒侧妃没有让她们等太久,就传了她们进去。 沉香木制的雕花座椅上,坐着一个衣着素雅的女子,正倚在几上看着手中的账册。与想象中的不同,她并不算什么绝色佳人,那张脸不过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常年的富贵和岁月的沉淀,令她身上平添了几分从容和雅致,举手投足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面容,可却令人不敢亲近,更不敢小觑。 听到周嬷嬷回禀,她抬起头来,毫无悬念地,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洛姬,她轻轻皱了皱眉,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嫌恶,随即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打扮艳丽的面孔,忽然停在了缝隙间某张毫不引人注目的脸上,她身子微微一震,神色恍惚地低喃,“真真?” 016 敌我(补) 016. 司徒侧妃这句低喃说得极轻,除了她近身伺候的奴婢,没有人能听得清。 她的失神只是一瞬,眼睫的张合间,便已恢复了贯有的神情,她的笑容很浅,看起来虽然温和,但却不达眼底,令人没来由地生出畏惧,她淡淡地说,“早就听骆总管说,这次来的都是江南四府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话锋一转,便又说道,“进了一家门,以后便是一家人,彼此都是姐妹,要和睦相处,齐心协力伺候好王爷。王爷不喜欢后院女子有太多心思,所以若是心里带着小算盘来的,还请歇一歇,若是惹恼了王爷……”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可怕,众位美姬似乎都从司徒侧妃这为难而惶恐的拖音中感觉到了惧怕,那些可怕的传闻如同潮水般袭来,将她们心中那一抹希望的火焰无情地浇灭。 是啊,被昨日“韩王”望着苏月乔眼神里的温柔蛊惑,她们做了一夜的美梦,都忘记了一路之上被困扰着的那些传言。而现在,司徒侧妃及时地提醒了她们,原来富贵是悬崖峭壁上的花朵,并不是人人都能唾手可得的,想要摘下,就有可能面临险境,甚至极有可能连花瓣都不曾摸着,就掉了下去,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司徒侧妃眉头微挑,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但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道,“我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每月的初一十五众姐妹过来聚一聚,彼此说说话便好。我这个人素来爱清静,每日的晨昏定省则就免了,平素你们是要游园还是做针线,都随你们,我不管。只有一点,我不喜欢惹是生非之人,谁若是要在韩王府故意生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她顿了顿,指了指身边的周嬷嬷,“你们每月的用度都有份例,周嬷嬷每月初一会亲自送到你们手上,四季园里设了小厨房,餐食也都是定好了的,若是不合口味,或者想要加菜,你们可以自己出钱跟厨娘买,这些,我也不管。若有什么口角,先自己解决,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可以找周嬷嬷,若是周嬷嬷也决定不了的事,再来找我。” 颜筝听了,不由有些赞叹地望向司徒侧妃,她这番话直言坦诚自己素好清静不爱管事,可是桩桩件件又管得极严密,一层一层,丝毫都没有给这些个个心思活络的美姬留下任何缝隙和借口。 司徒侧妃不要她们晨昏定省,绝不是因为她体贴善良,而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清静,韩王府后院的女人何其多,光是要应付这些人就得花不少精力,与其如此,她不如便作壁上观,这样的话,不仅省下了许多精力,不必去以虚情假意面对不喜欢的人,而且还能做到置身事外,话都已经说得那么明白,那么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就都与她无关了,她隔岸观火,一身清明。 而膳食的事,倒更像是在给韩王府的仆妇找银子赚。 每日的膳例若是不喜欢,拿银子出来就能换上合自己口味的饭菜,同理,份例里的胭脂水粉乃至衣料首饰不喜欢,拿银子出来便能换来合心意的,等到了冬寒,若嫌弃屋子不够暖,也能用银子多换一些炭例。从江南四府来的这些美姬,身上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将来不论是需要笔墨纸砚,还是琴棋针线,若是份例里没有,那就必要拿银子来买。 桩桩件件,若都算起来,花费恐怕不少的。 那些心思安分对韩王并无所图的,可能并不一定用得到这许多额外的东西,可心比天高带着野心而来的女子,却一定需要用银子来粉饰自己,否则要怎样才能在那么多美姬中脱颖而出,令韩王注意到自己呢? 这一定是针对洛姬和月乔这些出身优渥的官眷的,她们手里带着许多私房钱傍身,便算花光了身边所有的钱,也还能写信向家里求援,虽然最后,那些银子未必会到司徒侧妃的手里,可得到银子的仆妇感恩的,却永远都是司徒侧妃,这些得了实惠的仆妇会对她感恩戴德,从此忠心不二。 颜筝想,这位司徒侧妃当真是个妙人,这样的主意也能被她想得到。 她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脑海中彷佛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闪现出来,它不断跳跃摇晃,像一团没有成形的雾气,恍惚得有些不真实,过了良久,终于形成一副影影绰绰的面容,那张脸并不怎么出色,但嘴角却洋溢着最真诚温和的笑容,这笑容渐渐和坐在上首的司徒侧妃重叠,像镜子的两面,最后终于重合在了一起。 她彷佛听见那人说,“真真,你我算得上是皇城里最幸运的庶女了,虽然我们的娘亲都没了,可我们遇上了善良可亲的嫡母,将来一定不会像玉澜姐姐那样,嫁给将死的鳏夫。我母亲说了,我是安庆侯的女儿,她定然要替我选一门显赫的亲事,将来我的夫君,说不定还会是王孙公子呢。” 颜筝猛然回过神来,原来司徒侧妃方才低喃的“真真”两字,并不是她的错觉,司徒侧妃原本就是认得她。 她竟忘了,司徒家与颜家同为夏朝开国元勋,彼此交好,累积世代,安庆侯司徒显与她的祖父安烈侯颜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感情深厚,称得上肝胆相照,祖父年轻时流连花街,都是安庆侯与他打的掩护,两个人真可谓是情同手足。 祖父常说,当年曾祖母怀着他时,恰逢司徒老夫人也有身孕,两家便约好,若是一男一女,将来便结作亲家。后来他有了女儿,便打算将姑姑颜真许配给司徒家的五公子为妻,谁料到姑姑没有这个福气,还未下定就得急病过世了。两家互为姻好的夙愿,一直等到她堂妹嫁给安庆侯的嫡孙才算有了个着落。 关系这样亲近的两家,司徒侧妃认识她的姑姑颜真,那就一点也不稀奇了。 只是,若是待会儿司徒侧妃问起来,她又该怎样回答? 装傻和欺骗,想来是行不通的,因为她昨夜已经将自己的身世亲口告诉了紫骑的云大人,还有骆总管也一定知道,司徒侧妃掌理着韩王府的后院,想来若是她问起,骆总管是一定知无不言的。可若是让她坦陈直言,承认自己的身世,却也很不妥,要是司徒侧妃问起从前的事,只凭着脑海里偶尔迸发的零碎记忆,她恐怕一件也答不上来。 正为难间,碧落轻轻推了推颜筝的身子,压低声音说道,“想什么呢,司徒侧妃已经进内屋了,咱们该回冬院了。” 颜筝怔怔地问道,“就这样结束了?你不是说司徒侧妃很有可能会给洛姬使个下马威吗?” 碧落见四下人都散了,不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一边拉着颜筝的手臂,远远地跟在四季园其他美姬的后面,一边低声说道,“你方才一定是走了神,没有听到司徒侧妃说话。她说要依照咱们的喜好给见面礼,就让周嬷嬷按着今日咱们头上所戴的再打一副头面,过几日送到院子里来,喜欢戴玉石的就做玉石的,喜欢戴金银的就做金银的,洛姬喜欢风雅,司徒侧妃要请能工巧匠给她再打一支竹簪呢。” 金银再俗气,也能值不少钱,竹簪再风雅,却未必换得来一份可口的饭菜。 司徒侧妃刚才说了,以后若是份例里没有的东西,想要就一定要拿银子去买,所以这种时候,赐什么东西都不如金银来得划算,碧落今日戴了整套的金头面,她算了算,若是司徒侧妃当真给她差不多重量的一副,可要值好几十两银子,将来若有急用,绞碎了便能用的,哪像玉石不好兑换,竹簪就更不用提了。 颜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司徒侧妃借着给见面礼的机会,没有特地对洛姬多说一个字,却好生杀了洛姬的威风,还将四季园里的美姬无止境地拉向了穿金戴银这条俗不可耐之路,这手段当真了得,她自愧弗如。 但她心里却同时生出几分戒备来,这司徒侧妃这样厉害,倘若自己从前与她交好,那说不定能提前找到了安稳下来的倚靠,可若是她们两个之间存有芥蒂,并不友好呢?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她当真有招架之力吗? 017 筹谋 017. 接下来的几日里,颜筝心怀忐忑,生怕司徒侧妃会传她过去明净堂说话,不论是叙旧还是算账,如今她与司徒侧妃处在完全不对等的地位,司徒侧妃的示恶会将她安稳生存的希望完全打破,而司徒侧妃的示好也未必是她能够承受得起的。 更何况,她绞尽脑汁想起来的这具身体零星半点的记忆里,关于司徒侧妃的片段很少,凭着脑海中那几句无关紧要的对话,她根本无法判断她们之间从前的关系如何。她甚至都没有办法了解,从前的颜真在司徒侧妃面前会是怎样的状态,她怎样行礼,她怎样说话,她怎样微笑。 她不是真正的颜真,她完全不同了,这巨大的改变瞒不过任何一个熟悉她的人。 这甚至不能用遭逢巨变来解释,因为一个人的性子再怎么变化,总会有从前的影子,她不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而,司徒侧妃似乎完全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彷佛她那日带着震惊诧异的呓语,不过只是颜筝的一个错觉,她不只没有派来人传她过去问话,一晃数日,明净堂的人甚至连四季园的门都没有踏入过,而“韩王”,除了接连恩宠了苏月乔几日之外,再没有传过四季园其他任何一位美姬,她们,就像是被晾了起来般,无人欺辱,也无人问津。 碧落对这样的状态甘之如饴,她笑嘻嘻地说道,“所谓求仁得仁,大抵便是这样了。真好,在四季园里吃穿不愁,不必辛苦做活,也无人打骂,更不必委屈自己以色侍人,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年,就能在传说中的幸春园养老了,后半辈子算是有了着落。” 她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夏院和秋院的那几位,约莫是觉得再难受到韩王宠幸了,又不想以后白发孤寂地老死在幸春园,所以这些天,都变着法儿去和府里的小厮护卫搭讪呢。” 自那日从明净堂拜见司徒侧妃回来,周嬷嬷便有意无意地提起韩王府中几桩陈年旧事。 说是前年有位虞姬,虽然不曾入了韩王的眼,但不知道怎么地,却被韩王手下的亲卫队长看中了,等到一年期满,虞姬入了幸春园,那队长就向韩王讨要。韩王虽然恶名昭彰,但对下属却是出了名的宽厚,他不只同意了这门亲事,还出了许多妆奁陪送,风风光光地将那虞姬嫁了出去,如今那位队长已被擢拔为负责韩城守备军的统领,虞姬也成了统领夫人。 又说起去岁的一位沈姬,原本也是个丽人,但来了韩王府后,有一回吃坏了东西,生了满脸的痘子,后来痘子虽然消了,但印痕还在,入不了韩王的眼。 今年开春时沈姬依例归了幸春园,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没有料到,府里采办上的钱管事却向韩王求娶她为妻,韩王也允了。虽然只是个填房,但钱管事年纪不大,跟前只有个四五岁的女儿,买办上是个肥差,油水颇丰,人又生得俊俏精干。后来才知道,原来沈姬擅水,有一回无意中救下了钱管事落水的女儿,钱管事一直将这份感恩藏在心里。 前些日子听说钱管事升了大管事,沈姬也怀了身子,已经是堂堂大管事的娘子了。 洛姬听了嗤之以鼻,但那些姿色没有那样出众,出身又普通的美姬,却是动了心。 一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自不必说,韩王府里除了四季园的美姬,尚还有去岁得了恩宠的白姬柔姬,以及令韩王亲自向永帝相求的锦州府尹的小女儿绫罗夫人,这些可都是当世无双的美人儿,区区萤火怎能与日月争辉?那些有自知之明的,便都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颜筝笑着摇了摇头,“司徒侧妃可真厉害,兵不见血刃地就浇灭了这些美姬对韩王的热情,她甚至都不必出手,也不用背上拈酸吃醋的骂名,就赶走了韩王身边一大半的美人。幸亏我们没有与她争抢韩王的心,否则……” 被韩王宠幸过的女人无数,但如今仍然安安稳稳住在韩王府的,却不过只是寥寥数人。 能够被发送到幸春园的,都是韩王不曾碰过的女人,皆为处.子之身,那些承过几夜恩宠的美姬,按照黄婆婆的说辞,是该拨有院落和侍女,可以成为韩王正式的姬妾。韩王元湛的荒.淫之名是自他十二岁起就传扬出来的,他十四岁起令人广选美女充入王府后院,而今已有四五年,那么其他的美人呢?为何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而在王府里,有权利处置姬妾,并且不被人诟病的,便只有司徒侧妃一个人。 碧落知道,颜筝的担忧并不是无的放矢。 她听人提起过,司徒侧妃虽然看着温柔亲切,但行事却十分毒辣,她曾经令人砍断了企图在韩王饭菜中下媚药的姬妾的手掌,还曾亲手给与侍卫私.通暗结珠胎的美姬灌下虎狼之药,韩王府后院美人众多,正因为司徒侧妃的雷霆手段,才能比皇城任何一家公侯府邸都要平静。 她这样想着,心里边不由有几分忧虑,便忙低声问道,“月乔得了韩王青睐,连续几日不曾回冬院,想来已经成了司徒侧妃的眼中钉肉中刺,到得罪了司徒侧妃,她岂不是就危险了?我与月乔虽然称不上什么交情深厚,可她与我们同住一院,是为同盟,她若是不好,我们同住冬院,恐怕也不能免祸。” 比起苏月乔,碧落更担心自己,她抓着颜筝的手臂轻轻摇晃,满脸认真地问道,“筝筝,你主意多,快想想有没有什么抽身之计,能让你我避开来的?” 颜筝轻轻拍着碧落肩膀,笑着说道,“我怕你杞人忧天了。韩王身边的美人年年都换新人,可韩王府却只有一个司徒侧妃,她既然能容得下蕊花夫人,白姬和柔姬,就自然也能容得下区区一个苏月乔,只要月乔能够在韩王心里留下一席之地,我敢笃定,司徒侧妃是绝不会碰她一根毫毛的。” 她话锋一转,“但月乔能不能攻占韩王的心,并不是你我能做决定的,这全要靠她自己,所以,与其坐在这里庸人自扰,倒不如现在出来,与我一起出去。我在附近一座无人居住的小院里,发现一些颜色艳丽的桑果,若是能取了来制成胭脂,卖给洛姬她们,一定能赚许多钱。” 碧落有些犹疑,“无人居住的小院?你确定?司徒侧妃虽然没有说不准我们乱跑,可若是闯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可是要惹麻烦的!” 颜筝笑着点了点头,“昨日厨房上林大娘养的猫儿丢了,我闲着无事,便替她一起找。后来听到猫叫声,我便跟着过去了,谁知道就在西北侧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小院子,门都坏了虚虚地掩着,屋顶上的瓦片碎得七零八落,院子里都长满了杂草,唯独有两颗桑果树长得又茂盛又浓密。”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后来,我找到了猫儿送还给林大娘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林大娘说,这院子不住人,从很久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因为位置偏僻,平素也无人去到那里,所以便一直没有修缮。我想,这些桑果若是无人采摘,过些日子便就都成了肥料,滋养那些野草也是浪费,还不如咱们采了来制胭脂,我恰好晓得几个特别的方子,等胭脂做出来了,咱们就卖了换钱。” 韩王府份例里的胭脂不大精致,她前日还听洛姬抱怨过的,只要她能依着从前常用的方子做几个出来,不仅洛姬一定会要,那些忙着结实王府里侍卫管事的美姬也肯定想要。 碧落出身商户,头脑十分活络,只听颜筝说了几句,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今她们虽然已经勉强安定了下来,但要想过得滋润些,却还是得拿钱去换,不论衣食住行,哪怕是想要和府里的丫头婆子相处得更好一些,也都要使银子打点。她和颜筝不似洛姬和月乔带着大把的银钱来的,也不似她们有强而有力的后台可以随时写信回家要银子,如果想要手头松一些,做事更方便,那就必须要想到个能够生财的路子,而现在,颜筝找到了一个可行的法子。 她忙点了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虽然那废弃的院子没有主人,可整座韩王府都在司徒侧妃的掌理中,咱们偷摘几个果子虽然不足为奇,但若是想做长久的买卖,却最好还是知会司徒侧妃一声,不如我先去请教一下周嬷嬷,可不可以用府里的花草果子来做胭脂?” 颜筝眯了眯眼,赞赏地说了声,“好。” 她心里却在想,还是碧落想得周到,若是得了司徒侧妃的允许,那她以后便能够籍由这个借口,在韩王府到处走走看看,观察一下韩王府的地形,偌大一个韩王府,总有些地方是连司徒侧妃都不知晓的。多一条路,就多一种方法,假若将来有一天,她身处险境,那么对这里的环境更加熟悉一些,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018 往事 018. 到了晌午,周嬷嬷派了底下小丫头来传话,“嬷嬷说,不过是些野花野果,姑娘们不论是想赏玩还是拿来做胭脂,都请随意。” 言下之意,若是那花果长在有人照管的院子里头,还是要拿钱来换的。 等那小丫头走了,碧落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司徒侧妃也是名门贵女,怎得竟好像是钻进了钱眼里一般?再好看的花朵过了花期,也总要破败的,倒还不如让我们取其精华,制成胭脂,留香美人颊畔。” 原以为是个无本的买卖,只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可若是要向看管的婆子买……那些婆子的胃口被司徒侧妃养得极大,若是晓得她们是拿去做胭脂卖,那一定会狮子大张口的。 颜筝却笑了起来,她轻轻捏了捏碧落的脸颊,语声欢快地说道,“司徒侧妃钻进了钱眼里,你又何尝不是?好了,不要想这么多了,既然周嬷嬷给了准话,那咱们就专寻无人看管的野花野果来摘,这不就行了?” 她看了眼天色,便取了能够盛物的提篮,拉着碧落的手出了门。 北地的夏暑入得晚,晨起夜里仍然有些凉,但这会正是晌午,烈日高悬之下,热.浪袭人,烧得人脸上火辣辣的。四季园里的姑娘们怕晒坏了白皙的肌肤,这会都窝在屋子里乘凉午歇,倒是方便颜筝和碧落两个人一路顺畅地到了西北侧的这座荒弃小院。 碧落一看到满院半人高的杂草就有些犯了难,又看到树上的桑果虽然结得浓密茂盛,一颗颗饱满如红色宝石,可树干太高,踮起脚来都够不到,便皱着眉头对颜筝说道,“那些桑果的颜色真好,可是取不下来,咱们能怎么办?” 颜筝冲她笑了笑,弯下腰将裙子往上撩起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月白色的里裤,她又从提篮里取出缎带,将裤脚收紧,然后说道,“我爬到树上去摘,你在下面接着便好。” 她话音刚落,便不顾碧落惊讶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表情,颇有些自得地从丛生的杂草间穿过来到桑果树前,身手矫健地上了树,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之上,神色兴奋地冲着碧落招手,“别愣着,快点过来。” 碧落讷讷地跟了去,将提篮高高地举起,眼睁睁地看着树上忙地正欢的少女将一串串颜色鲜艳欲滴的桑果放入篮中,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筝筝,你怎么会爬树的?” 皇城的高门大户最讲究礼仪规矩,颜筝是安烈侯的女儿,该受着名门淑女的教养长大,怎么会学爬树这样失仪的举止? 颜筝手上的动作一窒,目光里便带了几分复杂,她勉强笑了笑,“我祖父可是马背上的将军呢,我父亲也曾入过行伍,爬树这样简单的事,又怎么难得倒我?” 老安烈侯曾带领军队征过西,安烈侯颇有武勇,这是整个夏朝百姓都耳熟能详的事。 碧落听了不再怀疑,高高兴兴地举着提篮继续接果子。 而在颜筝心里,记忆却如同潮水般涌袭而来,令她一时心神有些恍惚。前世时,她是未来的皇储妃,身上维系颜氏家门未来的荣华富贵,所以安国公府自上到下众星捧月般敬着她护着她,祖父待她更如掌上明珠,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但她的父亲颜朝却并不喜欢她,甚至都不大愿意看到她。 小时候,她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总会问母亲,父亲在哪里。 母亲总会淡淡地笑着回答,筝儿,你父亲在书房做事,他忙,你不要去打搅他。母亲那时的神色很平静,但眼神里却有些不太一样的东西,直到许多年后,少帝在缪妃的宫殿里一连缠绵数日,甚至将属于皇后的初一日也占了去后,她终于明白,原来当时母亲眼底写着的是满满的绝望和心如死灰。 在她年幼的心里,只知道二叔每天都将襁褓中的堂妹抱在怀里,宠得不得了,她好生羡慕,她也有父亲啊,但她的父亲总是在书房忙,忙到她都不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甚至连他的长相都变得模糊。 所以她决定去书房找父亲,但安国公府每一个角落都畅通无阻,甚至连祖父议事的聚英堂都可以随意进入的她,却在父亲的书院前吃了闭门羹,那个守门的老奴一脸抱歉地说,“大小姐,大爷吩咐了,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入,还请大小姐回去吧,老爷改日一定会去看您的。”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重挫,因为她终于知道,她是她父亲心里的“闲杂人等”。 尽管她受了伤,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是每个孩子心之渴望。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趴在书院隔壁拢翠阁的墙头,能够清晰地看到书院里的景象,所以她总是会花费许多时间费尽许多力气,只为了看父亲一眼,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她不仅能够身手敏捷地爬墙,还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爬树。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看到那个在母亲和自己面前总是板着脸,深沉到像一块寒冰似的父亲,在面对另一个女人时,会有那样灿烂欢愉的笑容。他的开怀大笑彻底激怒了她,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做过弄坏新裳摔破手臂不顾身份仪态爬上墙头,只为了看自己父亲一眼这样的傻事,也再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父亲这两个字。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嫁给元忻成了皇储妃的前夜,祖父才告诉她真相。 原来,父亲颜朝与母亲安雅公主的联姻,是出于政治的考量,而在此之前,父亲一直都心有所爱。 那女人姓秦,唤作月娘,是祖母卢氏娘家庶妹所出,算是父亲的姨表妹,因为家道中变,父母俱已不在,亲族无人所收,哥哥秦牧风投军去了,所以便将秦月娘寄居于颜家。颜朝怀念从未曾谋面过的生母,所以对这位表妹格外关照,两个人年貌相当,又彼此感怀身世,时间长了,难免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祖父颜缄年轻时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心里想着,若是这两个孩子当真你情我愿,将来纳为妾室便罢了,便没有多加管束。而廖夫人并非生母,这样的事,她是管不得,也不想管的。所以干柴遇到了烈火,两个人的爱恋如同星星之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后来,景帝登基,一道赐婚的圣旨,将颜朝和安雅公主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颜朝不肯舍弃安国公世子的地位,在前程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他成了夏朝最受帝宠的安雅公主的驸马,因此得到了比别人更平坦而青云的仕途,初时,他也为公主为他带来的这些机会而感到庆幸,所以夫妻之间感情尚算不错,但时间久了,他又觉得公主高贵而骄傲,不懂得体贴柔顺以夫为天,便重又拾起了对秦月娘的留恋。 身为夏朝最得宠的公主的驸马,纳妾不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公主不同意,秦月娘便永远只能无名无分,见不得光。那秦月娘倒也算得一个奇葩,她流着泪跪倒在公主脚下,发誓她不要名分,甘愿自贬为侍婢,只求能伺候在颜朝左右,后来她果真写下了卖身契,自甘成为一名通房。 有人自甘堕落,安雅公主能说什么?这年月,男人就算没有三妻四妾,总也会有几个通房侍婢,安雅公主心里虽然不快,但总算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知道,秦月娘再得颜朝宠爱,但将来所生的孩子都属婢生子,虽是主子,但地位卑下,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她的孩子去。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答应收容秦月娘,会为她的生活带来那样大的波澜。 数月之后,安雅公主和秦月娘同时怀了身子,安雅公主平安生下了颜筝,但秦月娘产下的却是一名通体紫黑的死婴,还是颜朝盼望已久的男孩。这罪名,结结实实地被栽在了安雅公主身上,颜朝认定了公主心怀叵测,恶意谋害他与秦月娘“爱的结晶”,闹着要休妻弃女。 公主之尊,根本没有必要为难区区一个通房所生的孩子,秦月娘如今的身份,就算生了十个八个儿子,也不可能撼动公主的地位,这些连安国公府的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偏偏颜朝就是看不明白,他偏执而激烈地恨上了安雅公主,从此搬到了书院住下。他心里觉得公主是为了颜筝而害死他的儿子的,对颜筝自然也不会有好脸色,甚至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愿意看到。 颜缄忙于大事,没有留心后院,而廖夫人他们,则更不可能挺身而出,便都只当不知,公主又有自己的傲气,既然无法解释,也不肯轻易求和,于是无人劝解之下,颜朝和公主之间误会越来越深,裂痕也越来越大,最后成了一道无法解开的死结。 公主产后受了气,身子一直都不好,郁郁寡欢中,在颜筝八岁那年过世了,但是她直到死去,都不曾将在安国公府受到的委屈告诉景帝。颜缄得知原委后大骂了颜朝一顿,亲手将秦月娘自己买毒害死了腹中男婴用以嫁祸公主的证据扔在颜朝面前,颜朝痛悔万分,但伊人已去,追悔莫及,连他想要对无辜的女儿赎罪,但颜筝却再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了。 颜筝出嫁前夜,安国公颜缄将这些陈年旧事和盘托出,是因为他得了重疾,自知将不久于世,而他一旦故去,这安国公的爵位自必要落到颜朝身上。自古后.宫荣辱连结着朝堂兴衰,若是她与父亲不合,身后没有强有力的依仗,那么将来空有皇后尊位,却也很难真正做到权掌后.宫。所以,他请她无论如何,为了自己和家族的前程,要放下对父亲的恨意。 时间会证明真相,而所爱女人的背叛和算计,则是给颜朝最好的惩罚,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颜筝没有原谅他,但她也不再恨他了,她的父亲颜朝,是比母亲还悲哀的可怜虫,而她,为了皇储妃的尊严,也必须要与自己的父亲握手言和。只是,心底的那道伤痕,却是怎样都无法抹去了的。 北地正午的阳光炽烈,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颜筝脸上,照得她神情晦暗莫名,手中桑果浓丽的颜色印在了她的指尖,怎样都无法擦拭干净,一如她晦涩而痛苦的童年。她猛然想到,假若她父亲和母亲的姻缘是个错误,那么这一次,她不会再让悲剧重新上演了! 019 惊遇 019. 许是因为这树上的桑果从来无人采摘,往年的果子都落入泥土变成了养料,因此满树满枝都是一串串的橙紫,分外繁茂,不过片刻,碧落手中的提篮便就已经装满了。 她仰起头,冲着颜筝说道,“筝筝,下来吧,这里的桑果那么多,等需要的时候,咱们再过来摘也是一样的。” 颜筝想了想,便点头,“也好,若只是试方子,提篮里这些果子便已经足够,等胭脂做了出来,颜色质地气味都好,再过来多摘些无妨。碧落,你拿着篮子往后退些,我这就下来。” 她利落地转身,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干往下爬,正下到一半时,忽然听到废弃屋宇的一角传来微弱的声响,细听却似是什么人在痛苦地低吟。 她在半空中停下,回过头循着声源张望,赫然看到青石板路上淋着星星点点的红痕,看起来像是血渍。她皱着眉头继续望过去,隐约看见破败的门扉内一动不动地躺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假若不是因为刚才那句若有似无的呻吟,她几乎要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心里一惊,在韩王府这样的地方,躺着这样一个重伤将死的男人,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若是旁人遇到了这种事,兴许还能说得清楚,可她是在紫骑云大人那里挂上了号的人,若是与这些事沾染上了关系,那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想到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她便觉得浑身一寒,彷佛觉得有一股强力扼紧她的咽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一个错神间,忽觉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便一头载入了高高的草丛之间,没了影踪。 碧落大惊失色,急忙问道,“筝筝,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约莫有半人高的杂草丛中,传来颜筝余惊未定的声音,她小心而戒备地低声说道,“我在这里,我的脚好像扭到了。” 碧落将提篮放下,沿着颜筝方才走过的道飞步入内,只见满身草屑的少女神色痛苦地扶着右脚跌坐在青黄色的草木间,她忙撩开她的布袜,只见脚踝处已然肿起,触目一片红色,她试着轻轻触碰下去,关切地问道,“疼吗?” 颜筝吸了口冷气,牙关打着哆嗦得摇了摇头,“不疼!” 其实是很疼的,钻心的疼。但想到这里是个是非之地,再疼她也要尽快和碧落离开这里,为了让碧落安心,她便只能咬着牙,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强作坚强地说不疼。 她扶着碧落手臂想要起身,但只要稍微一动,就觉脚踝处有千万根钢钉入骨,那种刺痛令她眼泪都流了下来,她眸中蓄满了水雾,但却仍然说道,“扶我起来,这里虫子好多,咱们快点离开。” 碧落看颜筝浑身哆哆嗦嗦的样子,便想要背着她,可颜筝个子比她高些,试了几次都从她背上滑了下来,她跺了跺脚,将颜筝扶到破败的墙上靠着,然后说道,“筝筝,你在这里坐着等我,我去请个粗壮的嬷嬷过来背你回去,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她将话说完,连盛满了桑果的提篮都来不及拿,便小跑着出去了。 颜筝叫她不及,又猛然惊觉那个重伤的男子正躺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屋内,白日里心中骤然生出一股寒意。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这些麻烦事不要找上自己才好,可偏偏她的脚踝伤得厉害,莫说离开,她甚至连轻轻动一动都会痛得嗤牙咧嘴。 她忍不住双拳紧握,只期盼在碧落找到人来救她之前,屋里的那个男人千万不要醒来,也千万不要有什么人来找他,免得自己无辜被牵累进去,又要被那个云大人当作是奸细般折磨威胁。 但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虔诚的祈求,一只血淋淋的手不知道何时攥住了她受了伤的右踝,她又惊又痛,但偏偏动弹不得,根本就没有办法甩开,只能竭尽所能装出凶恶的模样,怒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一道沙哑而虚弱无力的嗓音响起,“筝……救……我……” 颜筝害怕得浑身发抖,这男人知道她的名字,这意味着哪怕她现在逃脱,只要有人捉住了他,那她也一定逃不开云大人的拷问,这算是威胁吗?她只不过是看到这里的桑果长得好,想要摘些回去制胭脂罢了,为什么就要让她遇到这样的事。 她心里骤生怒意,倒将害怕的情绪减少了几分,大着胆子将他紧紧攥着的手指一个个掰开,毫不客气地甩了回去,她勉强撑着身子往屋子里望去,只看到一具几乎算得上是血肉模糊的躯体,身上的天青色粗布麻衣早就已经被血染红,那人的发髻散了,瀑布一般的墨发和着血黏在脸上,看不清楚容貌,只知道是个身材十分魁梧高大的男人。 颜筝微微一愣,随即咬了咬牙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知道你是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的,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脚踝受了伤不能动,你让我救你,但我自身难保,怎么救你?更何况,我的同伴已经出去叫人,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人找到这里来,我根本救不了你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既然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救你,不若你行行好,放过我,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能不能请你看在我没有害过你的份上,把你从我同伴那听来的名字忘掉,好吗?如果你非死不可,也不要拉着无辜的我陪葬,我还有重要的心愿没有达成,现在决不能死。”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有着短暂的沉默,过了半晌,他却又低声说道,“真……真……你大概不记得我了,但我却一眼就认出你了,不知道你小时候月姨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我是小虎,穆小虎。” 颜筝一怔,脑海中似乎有模糊的影像跳跃出来,影影绰绰间,她彷佛身处一座开满雪色梨花的小院,一个长相绝丽但是眉宇间却带着病容的女子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指着石桌上的画像说,“真真你看,这是你小虎哥哥的画像,他最后一次来看你时,你才刚满一岁,如今两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在那等苦寒之地过得可好,他年纪那么小,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 她轻轻蹙眉,强忍着脚踝上传来的剧烈痛感,撑着身子爬到那男子的跟前,探出手去将他满头墨丝撩起,莹莹日光下,露出半边俊美绝伦的脸来,而另半边脸上,却密密麻麻纹着整副墨绿色的雕青,黥面可怖,彷佛鬼魅。 颜筝一时窒住,穆小虎,怎么会是他? *********************推荐************************* 推荐一下峨嵋大神的《[bookid=2380445,bookname=《乘龙》]》,新鲜完结不用蹲坑,书号:2380445——你就是真龙天子,也要给本姑娘盘着! 020 生死 020. 穆小虎这个名字,在永德十三年的现在,不过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卒,可是在三十年后,他却是威震宇内名扬天下的飞将军。 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颜筝只知道景帝登基之后不久,关西揭州的崇山峻岭之中,忽然盘踞了一群山贼,初时还只是小打小闹,后来规模日益庞大,竟形成私军,景帝命人数次攻打,却都无功而返。为首的那人名唤穆小虎,外号飞将军,传说他年幼时火海逃生,整张左脸都烧得焦糊,因此相貌分外狰狞可怖,但为人却十分侠义,最好劫富济贫,救扶贫苦,在揭州府百姓间颇有义名。 彼时,宁王正对朝政虎视眈眈,处处制造舆论诟病新朝,东南雀鹘人又屡犯边境,滋事挑衅,无所不用其极,景帝内忧外患,便无暇再顾及这伙山贼,等到有精力想要处置他们时,却又遭逢西北柔然起兵祸乱。揭州是西北边境第一道关卡,柔然兵临城下,揭州府无力对抗,朝廷来增援的大军迟迟不到,眼看揭州府就要成为雀鹘人的领地。 就在濒临失城的那一刻,飞将军穆小虎挺身而出,不仅护住了揭州府数十万百姓的安危,将城池守得固若金汤,还将柔然兵打退了五百里,赶出了西北边境,仅凭着私军,便替大夏抵御了一次敌袭,避免了水深火热的纷飞战火。飞将军一时深受百姓爱戴,从蓄养私兵的山贼摇身一变成了英勇无敌的救国英雄。 景帝懊恼莫名,但此时他想再以剿匪之名消灭这伙山贼,却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容易了,飞将军在民间威望极高,他若是贸然出击,生怕会惹出沸腾的民怨。他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心之所向,他又岂能逆流而行?虐.杀救国英雄的罪名,哪怕他是一国之君,也承受不起的。 况且,飞将军以区区一个山寨之力,就轻易将雀鹘人打回了老家,他手中的兵力如何,无法预估。倘若景帝执意要剿灭山贼,那势必又是一场硬仗。然而,夏朝刚经历内忧外患,国力怠弱,兼及师出无名,士气便就先弱了三分,这仗是打不得的。万般无奈之下,景帝便只能顺应民意,将飞将军拟作封号,不伦不类得赐给了穆小虎。 飞将军并没有拒绝,凭着朝廷模棱两可的态度以及揭州百姓的敬慕,他成功将带领着手下的兄弟,从见不得光的山贼,改头换面,变成了合法的私军,在揭州自成一方势力,虽然一直都是悬在景帝心头的那把如鲠在喉、不除不快却又除之不得的利剑,但他却始终都没有做过一丝一毫违法乱纪、藐视朝廷、挑衅君权之事。 直到少康三年,飞将军穆小虎仍然在揭州稳若泰山,深受百姓的爱戴与推崇。 祖父颜缄曾提起过,飞将军用兵如神,奇谋诡道神乎其技,倘若能为朝廷所用,势必能够成为威震四邦的大将军。因飞将军姓穆,他便又怀疑飞将军恐与当年的镇国将军穆重有关联,可永德元年永帝登基之后,就以通敌叛国之重罪将穆氏嫡脉全部斩杀干净,连仆役都刺配边疆,终身成了苦役,这样严密的雷霆震怒之下,又岂会有漏网之鱼? 颜筝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在这里,她竟然见到了飞将军穆小虎的真人,由着他刺满整张左脸的墨青,她也终于明白了飞将军那半张狰狞可怕的焦烂左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人由黥面联想到他的出身,他一定是用烧红的烙铁生生烫坏了每一寸肌肤。她无法想象该抱着怎样的抱负和决心,又该有多少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做到这一点,至少她自己是做不到的,烙铁触碰到皮肤时发出的嗤嗤声响,她想起来就觉得不寒而栗,浑身都疼。 但那样有勇气和毅力的飞将军穆小虎,现在为什么会躺在韩王府这座废弃小院的屋子里,浑身是血,满身伤污,他的脸色惨白,双唇现出可怖的紫青,呼吸微弱地好像随时都会断掉,唯独双眼却还盈着脉脉的期待。 颜筝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大个子,原来是你。你一路跟着我们从江南四府过来,应当知道我受过极严重的伤,也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从前的事我有些不太记得了。我根本想不起小时候的事,自然也不会记得你是谁,你说你叫穆小虎,与我幼时便相识,可即便真是这样,我现在自身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你?” 她顿了顿,眉头紧蹙着说道,“而且,我并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搞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穆小虎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他语声微弱地说道,“对,你说得很对,紫骑手段阴狠,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我认识,那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害了你?先前你被骆总管所伤,我虽然并不知道那个逃跑的女子是你,但却也做了一回害你的帮凶,如今,我又怎么能再害你一次?我不知道你和月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可我知道,我绝不能再连累你。” 他咬了咬唇,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道,“真真,等会若是有人来,你便大声惊叫,只要你指认了我,紫骑的人就不会再怀疑你。不用犹豫,也不用觉得抱歉,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就算逃过了这一劫,但得不到救治没有伤药,也总是死路一条。对,等有人来,你什么都不必做,惊叫就可以了,只有这样,你才能活!” 虽然是笑着说出的话,可听起来却比哭着还要难听,这微弱到几乎要断开的语气里,包含着多少壮志未酬的遗憾和深仇未报的苦痛,颜筝觉得,自己似乎都能听得出来。心里有一根理智的弦在时刻提醒着她,穆小虎的提议是当下最优的选择,只有及时地举报他,她才能安然无恙地逃过这一劫,否则,以紫骑云大人的狠戾,恐怕她活不过今天夜里。 可靠出卖别人来换取自己的生存,这并不是她为人处世的原则,虽然她对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毫无印象,至今都还没有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可哪怕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也不想那样做。 但她若是不这样做,光是脚踝处那深深的一个血手印痕,就足以令她无法撇清,更何况她与穆小虎两个都无法动弹,相隔如此之近,只要碧落找来的婆子一看到她,就能立刻发现他的,要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有些过于牵强,那位云大人如此精明,韩王府的人也不都是傻瓜,他们根本不会信的。 颜筝想了想,终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有些颓丧地说道,“我不会出卖你,那样我做不到,如今你我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么都死,要么都活。你刚才提到了紫骑,这么说来,你当真是做了什么不利于韩王之事,紫骑那样神通广大,恐怕过不多久,就能找到这里来。不行,我一定要在他们来这里之前,先想到办法!” 她四下张望,穆小虎所在的这屋子里,虽然破败,可却十分空阔,一眼就望得到尽头,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而在院中,除了那两颗桑果树外,全部都是半人高的杂草,此时正值初夏,草木仍然碧绿青翠,那些杂草养分充足,长得葱葱郁郁,完全将土地遮盖住,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若是在平常,她便是想尽办法也要将穆小虎拖进草丛,至少暂时能顾掩人耳目,解一时之忧。可现在,她的右边脚踝整个地肿了起来,轻轻一挪动就是钻心地疼痛,她甚至都没有办法站起来,怎么可能将穆小虎那样高大魁梧的一个人,从屋子里拖到草丛内去?更何况,碧落离开已经有一会了,四季园离这里并不算远,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杵在原地,很危险,而尽力而为,却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颜筝咬了咬牙,撕下一截内衫,紧紧地将受伤了的脚踝绑住,忍着撕裂一般的剧痛扶着墙头起身,她疼得牙关打颤,但却还是坚持解开穆小虎腰间系带,绑在他的胸口,等做完这些,她便已经痛得浑身湿透。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穆小虎说道,“若是你还能动,请你配合一些,我现在要将你拖到那边的草丛里,等会不管有什么人来,你都不许出声。你放心,紫骑的人要是找到我,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但你能不能活下去,却要听天由命了。” 她看到穆小虎惨淡痛苦却又隐隐发光的眼神,眉头一皱,忍不住压低声音解释,“我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我是为了我自己。” 穆小虎的口中发出与他的个头完全不对等的温柔语声,如山涧清泉般千柔百韧,他脉脉低语,“我知道。” 好友予方的[bookid=2624178,bookname=《东床》]新鲜完结,点击可达,不必追文,书荒的朋友不要错过哦! 021 葵水 021. 颜筝不再看他,解下绑在里裤上的束绳结在一起,然后绕过穆小虎胸口的系带牢牢箍在自己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头魁伟足有她两个大的男人往外拉,每挪动一步,右踝便像是剐肉那样疼,但她咬紧牙关强忍着,艰难而执着地拽着穆小虎拖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将他整个没入碧青的草堆里,青草的芳香浓烈,恰好能盖住血腥气。 她浑身上下的衣衫湿透,刘海被汗水黏住紧紧贴在额前,这番举动显然已经超出了她身躯的承受力,令她几乎虚脱,她多想就直接软下来躺在这里恢复体力,但她知道她不能。 满是灰尘和杂草的青石台阶上,到处都是穆小虎留下的血痕,她必须要在碧落或者紫骑赶到之前,将这些血迹抹掉,这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显然是一项无比艰难的任务,但她既然已经决定为了自己,而掩盖住穆小虎的行迹,那么再困难也要讲这些血渍处理掉的,否则,刚才这一番几如炼狱的痛苦便会白费,她不愿意半途而废。 颜筝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肃穆的神情,对着脸色越来越差,似乎只存留一丝气息的穆小虎说道,“大个子,你现在对我发誓,等会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我被紫骑的人捉住拷问,你也不准发生一点声音。我不想费尽心机,却只换来前功尽弃,所以,你必须对我起誓,否则我便坐这里不走了。” 假若眼前这个穆小虎,正是三十年后威名赫赫的飞将军,那么他福大命大,一定不会默默无闻地死在韩王府的这座废弃小院里。她心里很清楚,倘若今日不是自己心血来潮要来这里采摘桑果,那么他也许并不会面临被人发现的危险,她不再是从前的颜真,历史的车轮恐怕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行驶,不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周围人事物的命运都已经随着她的到来而改变。 而她汲汲营营的目标,是想要守护家人,报仇雪恨,她并不想前世毫无关联的人因为她无辜遇难。 穆小虎怔怔地望了颜筝许久,半晌沉沉地点头,“我答应你,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出声。你也要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着,活下去,活到我有能力保护你的那一天。” 这句话说得太过暧昧,颜筝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尴尬,但生死存亡的时刻,她决定不和这个男人计较这些小事。 她冲着他轻轻一笑,在连天的青碧色里漾出一抹瑰丽的光华,她低声说着,语气里却含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和确定,“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们都能躲过这一劫,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话音刚落,她撕下穆小虎身上一片尚还算干净的衣襟便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实在太疼,索性卧倒在地,以膝盖和手臂发力,徐徐向方才碧落扶她靠着的那面墙爬了过去,她小心地避开那些血渍,用穆小虎的衣襟将沿路的血痕擦拭干净,那布巾很快便被血色染红,她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地看了眼屋子里方才穆小虎躺着的那所在,那里大片的血迹有些干涸,恐怕擦不干净。 颜筝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半扇虚掩着的门扉上,咬了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门撞倒,不偏不倚,却恰将那些血痕遮盖。她的脸上浮起虚弱而带着些许得意的微笑,蹲坐下身子将右边脚踝处那个鲜红赫然的手印细心地抹匀,远远扔开那布巾之后,她便如虚脱了般,浑身上下泄了气,软软地瘫倒在墙头,闭上眼静静等着人来。 果然,不过片刻,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吵嚷,间或还夹杂着马蹄声扬。 她知道,那是紫骑来了,在韩王府的后园之中,除了深得韩王器重而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紫骑还有谁胆敢纵马骑行?紫骑已至,那个人……想来也不远了。想到那张专爱趁着夜深人静露出狰狞面目的黄金面具,她心里猛然涌上一阵森冷的寒意,绵软无力的身子被这惧怕的念头一激,竟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正在她惊惧间,颈间便已被数柄长剑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人并没有以黑布蒙面,露出俊朗而冷漠的面容,他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说,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了伤的细作从这里经过,还是,你便是细作的同党?” 颜筝认出那双眼睛,心里晓得这人恐怕就是在荔城令府那夜对自己仗剑相向的那个,她不由苦笑起来,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当真倒霉,才不过几日,就已经数次遭遇剑指威胁。 遇到这样的事,她本该被惊吓地哭了起来,抽泣着哀求这些紫衣人饶过她,她只是来采桑果,然后不小心从树上跌落下来脚踝受了重伤罢了,她不是什么细作,自然也不会是细作的同党,她也没有在这里看到过其他任何人。可她现在疼得连哀求和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便索性也不再假装,冲着那人惨然笑了笑,指着自己高高肿起的右踝,不再说话。 那冷峻的紫衣人眉头一皱,显然是明白了颜筝的意思,刚待撤剑离开,鼻尖却隐隐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面色森冷,语气如同冰峰,“这里有血气,但你的脚踝却并没有流血。” 他目光阴戾,指着颜筝裙边一抹腥红,冷冷说道,“你见过那个受伤的细作,说,他在哪里?” 颜筝只觉得那几柄长剑又往自己皮肉里抵进了几分,若是自己不开口,或者所说的答案并不符合这位的心意,那么自己的脖颈便会四处开花,她冲着那人惨然一笑,喉间吐出微弱却格外清脆的声音,“这是你第二次拿剑割伤我的脖子,我记住你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若是我无辜死了,冤魂也好不缠错人,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一定会化作利剑,夜夜在你梦中刺入你的咽喉。” 那人脸上骤生怒意,厉声呵斥,“你裙边有新鲜的血迹,这一定是欲图行刺王爷的细作留下的,你这个女人如此胆大妄为,一定是细作的同伙,说不定你也是一名刺客,竟胆敢在我面前说什么无辜和冤枉?我罗北辰坐不更名站不改姓,就等着你这冤魂来我梦里索命!” 他右肩一动,长剑便又向前了一分,剑锋锐利,已然刺破白皙脆弱的脖颈,流下鲜红欲滴的血珠。 这时,忽听得身后一句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什么样的女人还能将冷面修罗激怒,我倒是想要见识一下,北辰,先住手。” 元湛翻身从马上跳落,不疾不徐地往废院中走去,终于立在了颜筝身前。 他弯下腰,深深地望了靠在墙上虚弱地面色惨白的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略有些嫌弃地跳开几步,捏着鼻子说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老熟人。你这女人还真会惹事,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你,难道你从来都不为你项上的头颅着想吗,它寄居在你脖颈上,可是很有些不安呢。” 这话里,带着深浓的鄙夷和嘲讽,可不过转瞬,他的语气便又冷冽起来,“颜姑娘现在不肯说,以后也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北辰,将她带走,扔去戒律堂,留下两个人在这里搜索,那个胆大妄为的刺客既然在这里留下了血渍,他受了伤,一定不会跑太远,给我搜……” 话音未落,颜筝便打断了他,“我在这里很久了,没有看到有人经过,这地上的血……是我的。” 她仰起头来望着元湛,惨白的脸上不知道何时竟爬上了几抹酡红的飞晕,墨黑晶亮如同皎月般的眼眸里蓄着一汪清恬的水润,她咬了咬唇,几若蚊声地说道,“这些血是我的……我的……我的葵水……” 022 请医 022. 颜筝曾听周嬷嬷提起过,韩王府的戒律堂其实就是一座私牢,犯了过错的奴仆被送往那里受刑罚,掌刑官据说曾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下手狠辣,绝不心软,只要是被送进去的人,轻则蜕皮,重则丢命,没有哪个是能完完整整出来的。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这具身体重伤刚愈,仍还虚弱得很,若是被送到戒律堂,轻轻几板子下去,就能要了她的命。汲汲营营努力撑到今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所以她必须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想到一个尽量合情合理的理由,令云大人相信她的话,情急之中,“葵水”这样羞煞人的话,便在她打结的牙关间脱口而出。 这理由是她编的,眼前这个男人习惯将别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间,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寻个婆子给她验身,她只知道,这已经是她此时所能想到最好的理由,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解释她裙边淡淡血迹的理由。 但刚将话说出口,她立刻就后悔了。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她若是咬紧牙关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过就是被送去戒律堂几板子了事,反正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就只当这两月来所经历过的事,只不过是死后在炼狱中的幻影吧。可她在这群凶神恶煞般的陌生男子面前,说了那样私密的谎话后再被揭穿打死,就彻底成了个笑话,她会成为韩王府仆妇们茶余饭后拿来嚼嘴的谈资,说不定还会是周嬷嬷警告后来者的范例,恐怕每当有新进的美姬,周嬷嬷都要拿这话来说一遍以儆效尤。 左右都是一死,她不想丢了最后的骄傲。 元湛接连往后又退了几步,语气刻薄带着深浓的鄙夷,“真晦气。” 他挑了挑眉对着罗北辰说道,“这丫头狡猾得很,她说的话我只信一半,你先将她送回四季园,再派个人看着,她在韩王府,脚又受了伤,先留着她小命也无妨,等查实了她与这件事有关,再处死也不迟。紫骑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个闯入韩王书房的刺客,至于这里……” 漫不经心的语气骤然急转,夏暑天竟然传来丝丝寒意,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杂草看着真是碍眼,都烧了吧。” 颜筝心头大震,她方才费尽力气将穆小虎藏在院墙的一角,那处是个凹洞,头顶上被丛生密布的杂草完全覆盖,原以为藏得那么好,紫骑车也未必可以搜到他的,可这位云大人却说要将这些碧草都烧了…… 穆小虎奄奄一息,身体都不能动,便是那些人放完火就走了,他也爬不出去的,岂不是会被活活烧死?她多想阻止云大人这个丧心病狂的命令,但她来不及阻止,也根本无法就无法阻止,喉间的剑锋刚一撤去,她整个人就被罗北辰老鹰拎小鸡一般丢了出去。 罗北辰万分嫌弃地斜睨着她,学着云大人说道,“真晦气。” 颜筝被摔得生疼,只觉得浑身都要散了架般地疼,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感,将她强忍住许久的眼泪脆生生地逼了出来,她满眼怒意地瞪着罗北辰,心里恨恨想道,若是她这回能安然无恙,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重重回敬一下这个叫罗北辰的粗鲁莽汉,今日他将她当沙包一样丢,他日她也一定要他尝尝当沙包的滋味。 她正咬牙切齿地腹诽中,忽听身后传来碧落怒无可遏的痛斥,“拿开你们的狗腿,放开筝筝!” 颜筝转过头去,看到碧落正带着个粗壮魁梧的婆子过来,那婆子动作粗鲁地扯住碧落的手臂,“姑娘胡说什么,那些大人是王爷的近卫紫骑,王爷有令,紫骑在韩王府中横行无阻,任何人都要为他们让道。否则,若是耽误了王爷的要紧事,姑娘就是有十条性命,也不够死的。” 那婆子满脸谄媚地向罗北辰行了礼,便想要躲开这出是非。 罗北辰伸手一挥,长剑便挡在那婆子身前,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王爷有令,将这个晦气的女人送回四季园,好好看着她,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那婆子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碧落心中却来了气,她怒声叱喝道,“传闻中威武赫赫的紫骑,原来竟是这样一群鲁莽低.俗的匪类,将好好的人摔成这样,还要说晦气,这便是紫骑的教养吗?也对,韩王身边的忠骑嘛,怎么会懂得人与人相处时的恭谨谦礼让?” 她一把推开那婆子,疾步跑到颜筝身前,语气关切地问道,“筝筝,你怎样?很疼吗?” 颜筝蹭在碧落胸前搂住她肩膀,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原还只是小声地抽泣,但到后来,泪水却如同决了堤般奔涌而出,不一会她那张上过了黛粉的小脸便就被哭糊了,现出一团又一团的脏污。 她浑然不觉,也丝毫不想理会,只是专心地想要将这些日子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她越哭越凄厉,到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一边哭着,手指还不甘心地指着罗北辰用力地点着,“他不是好人,他欺负我!我的脚踝好疼,都快要断了那样疼,他明明知道的,可是他还摔我!碧落,他摔我!那个叫罗北辰的,枉他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子,做的却是欺辱病弱女子的事,碧落,他欺负我!” 颜筝情绪激动,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碧落心中一酸,忙轻抚她的背低声在耳边安慰她,听得心里难过时,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罗北辰,愤愤地附和道,“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 罗北辰脸上有些讪讪的,约莫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像颜筝和碧落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她们既然都听说过紫骑的威名,那便该知道在韩王府中,紫骑是掌享生杀大权的,莫说区区两个还未受韩王雨露恩宠的美姬,便是得宠的侍妾,他都能随意捏死。可这两个女人竟还有胆量指着他埋怨哭诉。说他欺负女人? 他被称作冷面修罗,不仅仅是因为常年板着一张严肃冰冷的脸,还因为他心狠手辣,从不讲情面。在他眼里,男人和女人可没有什么分别,除了韩王元湛之外,所有的人在他罗北辰眼中都只有不用干掉和必须干掉的区别,包括他自己。 他冷哼了一声,并不想和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再多说什么,便冷冷地瞥了那粗壮的婆子一眼,沉声吩咐了句,“赶紧将人带走。”便不再理会哭得满脸脏污的颜筝,冲着身边的属下轻轻颔首便匆忙离去。 在罗袖飞扬起的那一瞬间,一场熊熊大火便从桑果树起始蔓延开来,他身后这座废弃已久的院子,成了可怕的火海,无情而凶残地吞噬着碧青的绿草高大的果树以及砖瓦门墙。 颜筝被这景象惊住,眼泪不自觉地停在了眼眶之中,她来不及将满脸的眼泪鼻涕擦干净,就看到小院里升腾而起的火光,那火光烧得越来越炽烈,像是一把裹了火球的尖刀,将她已经破烂不堪的心脏又绞碎了几遍,她愣愣地望着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嘴唇颤抖,呼吸都快要窒住。 良久,良久,她终于转过头去,失了魂一般对着碧落低声轻喃,“碧落,你不会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你也不会想到,因为我,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穆小虎死在了永德十三年,不会再有揭州山匪,也不会再有飞将军。 几年后雀鹘人突袭西北边境时,不会再有人挺身而出,将那些凶狠野蛮的异族人赶跑,揭州府等不及朝廷的援兵,必将陷落,听说雀鹘侵犯毗邻的高昌国时,曾屠尽两城百姓,血流成河,伏尸万里。揭州失陷,必将会引发一场恶战,时局改变,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写。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碧落也被吓到了,但她并不知道火海中尚还躺着未来的飞将军,她更不知道因为飞将军的死,会造成怎样可怕而不可预估的后果,因此在紫骑的人离开之后,她很快便就恢复了神色。 她轻轻拍着颜筝的肩膀,柔声劝慰她,“这院子破败已久,烧了就烧了,韩王都不心疼,咱们心疼作什么?至于那两颗桑果树,虽然有些可惜,但能用来制胭脂的花果多的是,这里没了,去别处找便行。来,我扶着你起来,你受了伤,咱们得赶紧回冬院才行。” 粗壮的婆子早等得有些不耐烦,她见罗北辰和紫骑离得远了,便皱着眉头大声喝道,“还走不走?耽误了我那么大会功夫,就给那几个小钱可不够,我说姑娘,你们若还磨磨蹭蹭的,可得继续加钱。” 碧落急忙将颜筝往那婆子背上扶,“现在就走。” 等回了冬院时,颜筝早已经昏睡过去,她手脚冰冷,但脸色却像喝醉了酒一般变得通红,碧落轻轻往她额头上一探,立刻吓得将手缩了回去,她连忙问那婆子,“这位嬷嬷,能不能帮忙请个医正过来,筝筝额头烫得很,怕是发热了。” 那婆子二话不说,将右手一摊,“王府的医正只帮主子瞧病,筝筝姑娘连个正经的侍妾都算不上,要想请他们过来,必得先去求了周嬷嬷,周嬷嬷再通报给司徒侧妃知晓,若是侧妃点了头,才能去医正院传。但今儿王府有宴,侧妃在前堂陪属官的夫人们饮宴,周嬷嬷随伺身边,你我这样的人,是见不着她们面的。” 她顿了顿,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呢,算你们运气好,刚好府里有位李医正与老婆子我有些渊源,他虽老了一些,但医术却是顶好的,你给我二两银,我便去替你将他请了来。” 碧落皱了皱眉,二两银子并不是小数目,她和颜筝加起来的月例银也不过如此,司徒侧妃虽给四季园的美姬提供基本的生活份例,但那些东西实在太过简单,总有需要添补的地方,按照司徒侧妃的规矩,若是想要改善生活,都需要拿钱去换。这婆子趁火打劫,算准了前日周嬷嬷前日才发下例银,便想要将这二两银子都吞下去,简直可恶,可偏偏除了答应下来,她又没有任何别的方法。 她总不能为了省这二两银,眼睁睁看着颜筝高烧不退,颜筝的脚踝还肿着呢,总也要找个医正来上药的。 她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小块银锭递了过去,“我的一两银您先拿着,还有一两等筝筝醒了才能给您,嬷嬷放心,我和筝筝横竖就住在冬院,我们跑不了的,求您先去给请了医正过来,好吗?” 那婆子想到,就算这两个丫头敢赖着不给,等到下个月发例银的时候她直接从周嬷嬷那取了便是,总是司徒侧妃的吩咐,她也不怕周嬷嬷会给她没脸,这笔钱是跑不了的,便眉开眼笑地说道,“我信姑娘的,你等着,我立刻就去将李医正请了来。” 碧落目送着那婆子离开,心里期盼医正能早些过来,可不知等了多久,眼看天色都暗了下来,那婆子却如同消失了般,再也无影无踪。颜筝的额头越发烫了,伸手探去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火炭。 碧落知道,再这么烧下去又得不到及时救治,极有可能会烧坏脑子,她心中一急,便再顾不得其他,决定要去闯一闯正堂,豁出性命也要求司徒侧妃允许请派一个医正过来给筝筝治病。 这时,木门忽得被推开,一道焦切中却仍不失清雅的声音响起,“快进来,病人在这里!” 023 穆昭 023. 夜色深浓,华灯绽放,筵席散去,司徒侧妃满身疲惫地回到了明净堂。 周嬷嬷掀开上等白玉珠子攒成的珠帘,让了司徒侧妃进去,一边将宴客用的外衫解下,一边低声回禀,“王爷今儿没有去问贤堂议事,又与那苏月乔在聚仙阁厮混了一天,连书院里进了贼都没有理会,万事都让云大人和那个新来的林公子处置。那姓苏的狐狸精,姿色生得平庸,迷惑男人的手段倒是一流,王爷还是头一次这样为了个女人不顾前头的事。” 她向来平淡的脸上露出一丝着急,“恕老奴说句诛心的话,王爷肯将整个韩王府交给侧妃掌理,足可见他心里对您的爱重,但再过几年,府里进了王妃,明净堂的地位可就尴尬了。红颜易老,恩宠易逝,可得趁着王爷心里还有您的时候,赶紧诞下子嗣,等有了小王爷,您这辈子才算是十拿九稳了。” 她见司徒侧妃脸色微凝,以为这番逆耳忠言终是被听了进去,便又急着说道,“侧妃,听嬷嬷一句话,男人都是要哄的,您将身段放软一些,对着王爷多说几句好话,他还能不回心转意?” 司徒侧妃目光微动,若有所思,过了半晌问道,“王爷的书院进了小贼?那贼是什么人,可曾捉住?” 周嬷嬷一愣,随即回禀,“紫骑的口风紧,不容易打听,只知道西侧墙那处废弃的小院子,被紫骑一把火烧了,云大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想来那贼人当时就躲在那,这会都过了那么久,恐怕早就被烧成了灰烬。不过,听说起火时,侧妃让老奴留意的那个丫头,也在场。”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她不知怎么得罪了罗大人,又弄得一身伤,听说还在发高热,朱婆子得了银子要给她请医正,谁料到那姓李的庸医恰好喝酒醉死了,朱婆子不想还银子,便求到我这里,我想着府里没有这个规矩,便没理她。谁料到,苏月乔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事,竟去求了王爷,王爷正宠着她呢,便让唐太医亲自过去给那丫头诊病。” 司徒侧妃皱了皱眉,“唐太医怎么说?” 周嬷嬷叹了口气,“踝骨断了,唐太医给接了骨,养几天该就没事了,但高热不退,抽搐了两回,唐太医说,若是明晨起来,这烧还没有退下来,就是好了,恐怕也要烧坏脑子。老奴晓得侧妃疑心那丫头是安烈侯府的大小姐,眉眼间也的确有几分相像,但安烈侯府既然说颜大小姐得了暴病没了,便算那丫头果真就是,您也该只当不认得她。” 她想了想,又劝慰道,“这丫头若当真坏了脑子,左右幸春园能养她一辈子,到时候侧妃多送些东西过去,让她吃饱穿暖,也算是全了当年的情分。当初的事,说起来也是颜大小姐倒霉,是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才惹来大祸临头的,原与您无关,再说,若不是因为她,您又何必要离乡背井来到北地,这一辈子都回不了皇城?” 司徒侧妃静默良久,终是幽幽叹了口气,“真真从前最爱黏我,那日见了我竟像是不认得我了一般,后来也不曾到明净堂与我私下相认,可见若不是这些年的漂泊坎坷令她学会了世故圆滑,就是她还恨着我……” 她轻轻闭上眼,狭长的睫毛颤动,平静冷淡的面容骤起波澜,“她恨我告诉了廖夫人她的行踪,可我心里难道不怨吗?若不是她,父亲怎么会将我当做弃子,让我远离姨娘,远离五弟,远离皇城,远离…..来到韩王府这鬼地方,做个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的木头人?嬷嬷,我难道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若是我有了子嗣,那将来……不行的……” 周嬷嬷心头一跳,“侧妃,慎言!” 她急忙朝着屋外查看,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外头偷听,便松了口气,对着司徒侧妃说道,“老奴知道侧妃心里有怨气,但有什么话,咱们还是暂时憋在心里,明净堂的人虽都听命于您,可谁能担保其中没有一两个王爷派来的细作?隔墙有耳,侧妃莫要一时冲动,忘记了谨言慎行,临到头来受苦受罪的,可还是您啊!” 司徒侧妃神色颓然地摇了摇头,她轻轻扶住周嬷嬷的手掌,低声说道,“是我冒失了。” 等再抬起头时,她目光里又已恢复了清冷神色,“真真的事,你以后不必多管,正如嬷嬷所言,她当初被劫辗转飘零,并不是我的错,就算我多言泄露了她的下落,可如今这惩罚已经足够抵偿,我不欠他的。所以,我不害她,但也不会帮她,能像从来不认得那样安然地过最好,不能的话,我也不会手下容情。” 司徒侧妃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并没有察觉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明净堂的屋顶穿过。 书院里,元湛正对着桌案上墨迹未干的字画沉思,这幅采莲图是他闲来无事所画,还未来得及拿去装裱,既不值钱,也没有藏着什么秘密,可这上面却沾了贼人的手印,根据勘察,那人闯进这机关重重的书院之后,什么都没有拿,径直就取了这副画,后来与紫骑的缠斗中,那人虽侥幸逃脱,可这画却是漏在了院中。 他冲着蔺雪臣招了招手,“三表哥,你过来瞧瞧,那贼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值钱的古籍珍宝他不碰,喷了火漆的机要书信他不碰,偏要碰这画?这不过是我随意所作,也不算什么好画,那人就算是个专窃书画的雅贼,这里那么多名家珍品,他也不该拿这个。” 蔺雪臣凝神在画上寻找蛛丝马迹,但不论看多少遍,他都发现不到有什么不易察觉的端倪。这幅采莲图水准平平,非要说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只有旁边那行题诗,那诗虽然作得普通,但笔锋却是出奇地挺拔,颇有风骨。 他思忖片刻,忽然抬头问道,“王爷平时常有字书示人吗?” 元湛眸光微动,“坐在韩王宝座上的那个人一向都是元祁,那些简要的批示手谕,也多是元祁所书,只除了联络重要的暗部需要我的亲笔手书,其他时候,我的身份仅只是韩王身边的紫骑统领罢了,也只有闲极无聊时,才会偶尔提个诗作个画。”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说道,“三表哥想说什么,湛洗耳恭听。” 蔺雪臣轻轻抚了抚采莲图,指着上面的元湛亲笔说道,“闯入书院的这贼,他不是真正的盗匪,所以他不碰古董珍玩,他也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所以他不碰机要密件,容雪臣猜测,这人恐怕与王爷的暗部有关,他手中有王爷亲笔的书信,却发现那书信上的笔记并非出自韩王之手,所以他此行,是想确认王爷的身份。” 他顿了顿,“若是雪臣没有猜错的话,那小贼莫非是穆家的人?” 元湛眉头一挑,轻轻合掌相击,“三表哥所言,与我想得不差。但湛不知,表哥又是从何处猜测湛与穆家的人有所关联?” 蔺雪臣轻轻一笑,“来的路上,我见过那个黥面的大个子,以他的年龄和雕青的纹印推测,我猜他多半是当年镇国将军穆重府上的人,穆重将军追随先帝,是一等的忠臣良将,永帝执意灭他九族,想来是穆将军手中拿了永帝的把柄。这些,皇城的公侯重臣谁心里没有个谱?只不过成王败寇,谁都不肯开口罢了。” 他接着说道,“王爷千方百计从南罗赎了大个子出来,想来不会是无意为之。穆重将军虽然被灭了全族,可是当年的穆家军却仍旧在,如今镇守西域边境的那些人,从前都是穆将军的手下,或多或少都受过他恩惠,永帝以为这十三年来,那些人按兵不动,是怕了他,雪臣倒是觉得,穆家军不过只是在等待罢了。” 元湛眸中露出赞许的目光,他嘴角微扬,好整以暇地望着蔺雪臣,“哦?那三表哥说说看,穆家军在等待什么?” 蔺雪臣双眼微眯,压低声音说道,“在等王爷积蓄实力,也在等……他们的少主长大成人。” 元湛朗声笑了起来,他摘下黄金面具随手搁在书案之上,露出举世无双的俊美容颜,“没错,我千方百计从南罗赎了大个子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他是穆重大将军留在这世间仅存的骨肉,当初镇国将军府的管事大义,拿自己的孩子给穆氏留下了这最后一条血脉,不仅是为了父皇的那道诏书,还为了要给湛留下一名用兵如神的大将。” 他微顿,“穆小虎手中,有穆重大将军的遗书,那是大将军毕生之心血大成。” 蔺雪臣惊呼,“武穆遗书!原来当真有武穆遗书!” 随即,他焦切地问道,“王爷,那场火…….” 元湛墨黑的眼眸中漾起阵阵波光,他嘴角轻轻翘了起来,“这世上不会再有大个子,也不会再有穆小虎,以后他会是本王麾下最勇猛无敌的大将穆昭!” 024 添翼 024. 镇国将军穆重一生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从未吃过败仗,当年横扫西域九国时,遇过无数兵围诡困,数十次命悬一线,但不论到达怎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总能凭借出众的军事才能,犀利而全局的战略眼光,以出奇制胜之兵突出重围,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兵法,以一人力御万人敌的兵法。 传闻恒帝病危,穆重被永帝诱至皇城,囚于镇国将军府内,穆重心知性命垂危,便花了三个昼夜将毕生用兵的心得与各种实战的谋略都写成纸书,洋洋洒洒三十页纸,几乎详尽地记录了他一生所经历过的各种战役,面临的困境,以及各个击破的方法,若有谁得到了它,就等于得到了穆重将军所有的经验和智慧。 因是绝笔,世人都称之为武穆遗书。 蔺雪臣虽然为人单纯,但也是胸怀抱负的青年,他不懂武力,但却崇尚智谋,像穆重这样的人物千百年来难得一见,他常恨自己生不逢时,错过了这位智力千钧的军事大家。如今骤然听到元湛说,穆重尚有后人留存,已经是个惊喜,又听得原来一路之上有过几面之缘的黥面大个子身上,便怀有他心向往之的武穆遗书,简直兴奋地都快要跳起来,但随即,他想起罗北辰所放的那一场火,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彻骨的凉意。 自他置之死地来到韩王府后,元湛便十分信任他,连“韩王”的秘密都不曾瞒着他,诸般事宜尽皆交给他处置,所以他心里很清楚,以元湛的谨慎,若是那院子里什么都没有,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放这把火的。 可既然元湛早就知道了大个子的身份,也揣测那个偷入书院的人就是大个子,他为什么还要放这把火?他略略迟疑,终还是问道,“王爷知道大个子是穆将军的遗孤,也知道他受了重伤,却还让罗北辰放火烧了废院,莫不成就是为了要给大个子重新安一个身份?可是,大个子脸上的刺青太显眼了,除非烧糊他半张面孔,否则如何能掩人耳目?” 韩王元湛修长的手指轻轻从采莲图上滑下,最后落在了空白处,他低低笑出声来,“这世间所有的难题,只要能付得起代价,都有解决的办法。大个子脸上的雕青深入骨肉,确实不容易除去,但我麾下却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医圣,他剐去浸入墨青的腐皮,从大个子身上旁的地方取来新皮植上,再佐以良药,只需两月,大个子就能换一张脸。” 他抬了抬眉,笑着问道,“三表哥是不是觉得湛小题大做了?” 蔺雪臣轻轻咳了一声,连忙摇头,“永帝对王爷一直都没有放下戒心,您从南罗买了大个子回来,他一定也会起疑心,所以王爷这几年并不亲近大个子,他那样的身世才能,却只让他跟着骆总管做一名护卫,这是为了要安永帝的心。” 他转头望了眼窗外,“但偌大的韩王府,总不可能全是咱们自己人,说不得在哪里就埋伏了几个永帝的细作,若是王爷直接提拔大个子,这消息定瞒不住,永帝虽然病了,但却还没有糊涂,他不会容许王爷培植自己的势力。穆昭和穆家军,只能成为王爷的暗骑,至少现在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若是雪臣没有想错,这便是王爷放这把火的理由。” 黥面的穆小虎被韩王一把火烧死了,这消息传回皇城,永帝才会彻底放心。 而两月之后,焕然一新的穆昭却会出现在西域边境,成为蛰伏十三年的穆家军新主,而这些,只需要一把火,就能够天衣无缝地进行,永帝不会发现的,他只会知道韩王想让他知道的,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元湛轻轻扶住蔺雪臣的肩膀,笑着说道,“三表哥大才,湛能得三表哥襄助,定必事半功倍。” 他话锋一转,却又接着说道,“不过,湛先前不用穆昭的理由,除了掩人耳目之外,尚还有一点。穆昭身怀武穆遗书,继承穆重的衣钵,堪当大将军之材,天下的王侯不论谁得到了他,就等于得到了半壁江山,他晓得自己的重要,所以不敢轻易将自己交托给韩王府。可他在试探我,焉知我就不会试探他?” 他顿了顿,“穆重将军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穆昭未必就有这个本事能够继承他父亲的本事。我若是选了个没用的人去当穆家军的新主,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一直都在等,而今日我终于等到了。” 穆昭能够发现北地韩王的秘密,足见他心细如发,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选择今日闯入书院求证,是因为他知道“韩王”在聚仙阁与苏月乔厮混,而紫骑和蔺雪臣要去问贤堂处理事务,前堂司徒侧妃又与属官的夫人有宴请,是韩王府守备最疏怠的时候,这证明他审时度势,具有前瞻远瞩。而他能在书院的机关和紫骑的夹击下逃生,又足以看出他身手极佳。 兼具武勇与智谋的穆昭,足堪当韩王元湛的左右手。 蔺雪臣朗声笑了起来,“雪臣恭贺王爷喜得良将,王爷如虎添翼,还未起事,已然有了五成胜算!” 元湛心情愉悦,随意取着书案上的信笺翻阅,这些都是他设在韩王府各处的探子所呈上的密报,记录着来路可疑之人的一举一动,他粗粗扫了几眼,皆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翻到明净堂时,他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墨黑的眸中闪动着奇诡的锋芒,他抬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疑惑地问道,“三表哥,伤了脚踝,也会高热不退烧成傻子吗?” 蔺雪臣微愣,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雪臣不是大夫,不甚懂医理。但想来,若是脚踝处的伤口严重,恐怕会惹邪风入侵,惊惧或者担忧,也可能引起高热,高热迟迟不退的话,倒还真有可能烧坏脑子。”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蔺家有位隔了房的远亲,听说小时候伤风高热未退,邪风侵入头脑,损了智力,年前祖父过寿,那位远亲也随着家人来蔺府道贺,我瞧他年纪比我还大几岁,但行事说话做派,却只如五六岁的孩童一般,见着颇有些令人唏嘘心酸。” 元湛听罢,眸光隐隐而动,过了良久,他忽然抬头问道,“不知道三表哥有没有听说过司徒锦?” 蔺雪臣点了点头,“司徒锦,是皇城安庆侯司徒显的第五子,亦是府上司徒侧妃的胞弟。听说他年少成材,九岁就进了太学院,成为大儒张文清的弟子,十三岁时所作的诗文歌赋便在文人士子间广为流传,去岁永帝开科取士,司徒锦刚满十五,小试牛刀,就轻而易举摘了个魁首回来,是大夏朝开国之后最年轻的状元郎呢。” 他望着元湛问道,“王爷,这司徒锦怎么了?” 元湛挑了挑眉,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来,“永帝封司徒锦为特使出使北地,一来是要代表安庆侯府探望司徒侧妃,叙下姐弟之情,二来却说有要紧事与本王商议,根据邸报所言,最多再有个五六日吧,司徒锦就能到韩城了。” 他忽得冲着门外高声唤道,“北辰,去让唐太医守在冬院,务必要让那丫头平安无事,等司徒锦来了,若是看到她,不知道该有多惊喜。” 025 记忆 025. 罗北辰撇了撇嘴,暗觉主上向来杀伐果断,但在这叫颜筝的女子身上,却一再妇人之仁。 在荔城令府时那女人耍诈,为了那点浅薄的小心思,害得紫骑整夜搜寻所谓的刺客,后来证实是那女人的伎俩,戏弄紫骑,本当该杀,可主上却夸她机智,说她为了同伴甘行险招,也算是义气,就这样放过了她。 “韩王”第一次召见江南来的美姬,苏氏以酷似先前蔺皇后的装扮举止一举迷惑了“韩王”元祁,元祁沉醉温柔乡,夜夜笙歌,不理事务,诸事皆交付紫骑处理,紫骑上下苦不堪言,都暗道女色误国,苏氏与元祁正在情浓动不得,那幕后出谋划策之人也该揪出来斩杀才对,可主上只说了一句有趣,便又将此事揭过。 晌午时在废弃小院之中,主上分明已经看穿那女人在撒谎,紫骑也在院墙的一角找到了穆昭。那女人何其胆大,多少柄长剑指着她,竟还能不眨眼睛地撒谎,今日是穆昭那还罢了,他日若是永帝派来的奸细刺客,她也要这样庇护贼人吗?这种吃里扒外的女人,照他所想,当时就该给她一剑了断才是,但主上却并没有处置她。 收到那女人高热不退恐有危险的消息,他本想着,这样难缠的女人老天要是收了回去,也是件好事,至少他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主上继续优柔寡断,也省得心里憋闷。 但现在这样算是什么?令唐太医这样的名医圣手,一整夜看守着那个连韩王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还要确保她平安无恙?主上打着膈应司徒锦的幌子,但实际上先被膈应着的人却是他罗北辰。主上甫一出生,他就追随左右至今快有十九年,主上的心思约莫也能猜到个七八分,这命令虽是冲着司徒锦来,但其实只不过是想保住那女人的命。 主上似乎……舍不得那女人死…… 罗北辰被自己这突如其来闯入脑海中的念头惊到,初夏之天,他竟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他猛力地摇了摇头,想要将这不靠谱的念头消掉,但过了良久,却仍然挥之不去。万年不变的那张冰块脸上,终于闪过一丝诧异和犹疑,他低低地念道,“春天,分明已经过了啊。” 冬院,西厢。 颜筝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到碧落憔悴而焦虑的脸庞,她张了张口,“碧落。” 碧落的双眼有些微红,许是因为没有睡好,眼睑上挂着两圈深深的乌色,见颜筝醒来,还能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她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她上前握住颜筝的双手,一边松了口气回答,“筝筝,我在这里。” 她掖了掖颜筝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和,又试了试她颈下,也不烫手,便轻松地笑了起来,“唐太医说,今日高热一定会退下去的,果然他没有骗我。筝筝,你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饿不饿?我去请厨房的李婆子帮忙熬了粥,等填了填肚子,然后我再给你喂药喝。” 大约是看苏月乔得了宠却没有忘记冬院的姐妹,颜筝生病她求了韩王请来了医正院的首座唐太医问诊,昨夜情况危急,唐太医竟还肯留在冬院一宿,以方便救治,足可见苏月乔如今在韩王心中的份量。 四季园的婆子们看在这一点上,便不敢太过分,李婆子只收了一钱银子便就答应了料理颜筝这几日的粥羹,还特地让出了一个炉子熬药。 颜筝仍旧有些恍恍惚惚,她拉住碧落的手,小声问道,“碧落,我怎么了?” 碧落拿手指轻轻点上颜筝额头,“还记得昨儿晌午咱们两个一块去摘桑果吗?你从树上掉留下来,不小心弄伤的脚踝,后来我去寻人来背你回冬院,也不知怎么,你就惹到了紫骑的人,咱们一块将人给骂跑了,你却昏倒在了朱婆子背上。后来你一直高热不退,浑身烫得都快把衣裳烧穿了,我请朱婆子帮忙请医正,可朱婆子怎么都不来,我都快急疯了。” 她轻轻呼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后来,多亏了月乔听说你病了,求韩王传了唐太医过来给你看病。唐太医说恐怕是你受了惊吓,脚踝上又破了皮,邪风入侵,引发高热不退,还伴有抽搐惊风,若是烧退不下来,恐怕要伤损脑子的,我当时就吓得哭了。好在唐太医仁心仁术,在冬院守了你一整夜,等晨起你稍微好些了,他才走的。” 颜筝微微一怔,“一整夜?碧落,我睡了多久?” 碧落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昨儿朱婆子背你回来时,也差不多便是这个时候,确切地说,你昏睡了足有十二个时辰呢。” 她轻轻拍了拍颜筝肩膀,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让她靠着,然后笑着说道,“你先醒醒神,我去厨房把粥和药都取过来。” 颜筝呆呆地望着碧落离开的身影,怔怔地低声轻喃,“原来我只睡了一日一夜,还以为过了许久许久呢……那梦里的事,都是真的吗?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皇城……我就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廖氏……廖氏她不会允许我活着,祖父为了廖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也绝不会再认下我,就算我告诉他,我是筝筝,他不会信的,他只会将我当成……妖孽……” 谁能想到,濒临生死,她竟梦到了这具身体从前的所有经历,那些脑海中偶尔曾闪过的残破片断被逐渐拼起,构成她短暂却又异常忐忑波折的人生。 四岁之前和娘亲月姬相依为命的生活,虽然温馨美好,却转瞬即逝。而四岁之后,充斥着在她脑海的是各种不愉快的记忆,侯门贵女的荣华之下,掩盖着各种算计阴谋和肮脏。如果不是这梦境如此地真实,她都不敢相信,梦中那座她前世出生长大的府邸,曾经上演过那样多的罪恶和腌臜,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祖母会是这样一个可怕和狠辣的女人。 只不过是无意中撞到了廖氏与她娘家大哥的密谈,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只看到两个人情绪都十分激动地在争吵些什么,仅只如此,廖氏就给她扣下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打算送她去城西的慈心庵清修,罪思己过,好好将性子改了再接她回府。 她当时虽然才十岁,可是却已经在廖氏铁腕之下生活了六年,她很清楚,自己恐怕无意中犯了廖氏的忌讳,她曾亲眼目睹过廖氏为了震慑下人活活打死犯了错的奴婢,深知廖氏此人心狠手辣,这回她一旦出了安烈侯府,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能不能重新回到侯府,她一点都不在意的。安烈侯府虽然富贵,但这些年她的日子却过得步步惊心,父亲的冷漠,嫡母的苛待,旁人的算计,令她年幼的身心倍感艰辛,若是能在慈心庵得到清静,她就是真的落发做个沙弥尼,也算是一种归宿。 但临行的前几夜,好巧不巧,她却又听到了廖氏身边的两个得力嬷嬷的对谈,得知廖氏早已经买通了慈心庵的比丘尼,只要自己去了慈心庵,便只有一个死字。 她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毒妇手中,又根本就不在意侯府的荣华富贵,所以她决定逃。 她的计划很周详,侯府去到慈心庵需要两个多时辰,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山路难行,送她去慈心庵的车队中途会在驿站歇脚,顺便给马喂食。她便可趁这机会,在婆子仆妇暖身的酒水中下点巴豆,等到药力发作,那些人无暇顾及她时,她恰可趁乱离开,她走狭窄的林道,那些马车就算追来也很难通过。 只要出了皇城界到了定州,她就可以想办法去找娘亲的故旧钱叔,从此以后,她宁肯跟着钱叔一起过活,也绝对不肯再回皇城。 等到了那天,送她去慈心庵的仆妇如愿被她药倒,可她却没有能够离开。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队匪徒,径直上前绑了她便走,不论她怎样哭喊哀求,那些人根本就不作理会,一直南下到了极南的磐州,将她以五两银子的身价卖给了人牙子。 她不傻,从皇城到磐州的路资五十两都嫌少,那些人辛辛苦苦赶了两三个月的路,就只为了将她卖了得五两银,她不信的。 期间,她为了试探,几次哭喊着说自己是安烈侯府的大小姐,可那些人充耳不闻,就当没有听见一样,若他们当真是匪徒,听见安烈侯府的名头,总也要皱一皱眉,她的父亲颜缄是天子宠臣,手中权力滔天,若是被他得知他们掳走了他的女儿,那些人就算死九次都不足惜,可那些人却连话都没有搭一句。 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些人知道她是谁,就是特地冲着她来的。 她一个浮萍般的十岁女孩,能得罪什么人?除了廖氏,她想不出第二个。可廖氏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她派来的第二波人,能够恰好截在她要离开的路上?她要出走的计划,除了素来与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安庆侯府二小姐司徒听雪,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颜筝想到昨夜梦中所见,觉得身子一片寒凉,不由自主地环胸抱住自己,等过了许久,才感觉身体恢复了温暖,她深深吸了口气,再沉沉吐出来,咬了咬唇,她决定重新振作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皇城的事,等到能回去的那天,再去想不迟,现在我该面对的问题是——司徒侧妃……” 此时,她无比庆幸,当初在明净堂时,没有贸然地与司徒侧妃相认。 026 人选 026. 颜筝的高热退了下去后,身体很快就恢复了轻松,但脚踝上的伤却迟迟不见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唐太医说她的踝骨断了必须要打木板接上,没有三两个月是没法下地的。 天气逐渐热了,整日被困在屋子里下不得床,这令她颇有些烦闷困扰,然而,司徒侧妃听说了她受伤的消息后,却破例免了她每月初一十五的请安,倒也算因祸得福。从前她不明就里,尚还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司徒侧妃,可一朝梦醒,知道她的凄世哀苦辗转飘零里也有司徒侧妃一份“功劳”,她的心情就没法平静下来了,不见......也好。 那日明净堂初见,司徒侧妃唤了她“真真”,那便该是认出了她。 可是之后,司徒侧妃却没有分毫行动,既不派人来向她打听身世,也不传她去明净堂问话,这不符合常理。她想过,假若是她易地而处,和以为遭遇不测的好友久别重逢,她一定会想尽办法与她相认,如果有误会,她会竭力澄清,把话都说清楚解释开,若能尽释前嫌,她一定分外高兴和珍惜。 可是司徒侧妃并没有,这便表明,当初的事根本就是个缜密的圈套,不存在任何误会。 颜筝不知道当初司徒侧妃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向廖氏告密的,她只知道,司徒侧妃从前害过她一次,把她原本的计划打乱,将她的人生拽向了凄凄惨惨戚戚的深渊。如今,她们两个身份悬殊,她的出现,也许有可能威胁到司徒侧妃的地位,焉知她不会再害她一次? 从巨大的震动和伤痛中梦醒,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面对年少时最依赖最后却出卖她的那个人,司徒侧妃免了她问安,无疑是给了她一根救命稻草和喘息休憩的机会,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明白,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她被紫骑盯着,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生怕哪天一不谨慎就惹来杀身之祸。 她被司徒侧妃盯着,性命更是悬在别人手中,她搞不清楚司徒侧妃现在的心意,不晓得如今的沉默和安宁,是司徒侧妃不屑于与蝼蚁般的她相斗,抑或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她很害怕司徒侧妃哪日心血来潮,会忽然想要跟她计较起来,她区区一个无依无靠的侍姬,又岂是有诰封有位份的侧妃对手?到时候,随便给她安排一个忤逆不尊的罪名,就足够她死在戒律堂。 颜筝不想死,也害怕任何有可能遇到的危险。如今她的人生目标里除了缪莲之外,又多了一个廖氏。来到永德十三年之后,几度濒临生死边缘,在危机四伏的困境,她一度想的只是如何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还从来都没有过此刻这般强烈的热血和决心,现在的她,活下去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想要回到皇城去,才是她最强烈的愿望。 可以她如今的身份,没指望能令韩王大发慈悲,她只能靠自己,要么逃出去,要么嫁出去。 而现在看来,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寸步难行,紫骑又是如此地神通广大,她若想要逃,恐怕还没有离开韩王府就会把小命丢掉。可若是要等一年之期过去,入了幸春园再想法子,那就有些太晚了。 颜筝痛定思痛,决定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从此刻起,就开始为离开韩王府大计谋算。 先给自己选定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最好是头脑简单容易控制,而在韩王心中又具有一定地位的那种。然后接近他,魅惑他,搞定他,投其所好,他喜欢妩媚她就妩媚,他喜欢柔弱她就柔弱,他喜欢精练她就精练,他喜欢贤惠她就贤惠,总之用尽一切法子掳获他的心,使他心甘情愿地跟韩王请娶。 她打听过了,先前的虞姬和沈姬被求之后,都是先送去了韩王府在西山的别庄待嫁,毕竟只是属官娶妻,跟着去的仆妇一定不会太多,再说,谁又能想到被各种艳羡的新娘子会一心想着要离开?所以那时,西山别庄定然防备松懈,而这,正是她最好的时机。 心里有了想法,颜筝便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不利于行的这两三月间,她完全可以甄选“未来夫君”的人选,等脚踝养好了,便能直截了当地开始行动。虽然她内心里,对于利用男人这种事,也有些小排斥,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牺牲一下被选中那个男人的感情,也算是无奈之举,将来……将来等她诸事皆成之后,再补偿他吧。 她问碧落,“上回你说,四季园里那些对韩王放弃了念想的姐妹,已经开始为自己寻找后路。你可知,她们都看上了什么人?” 碧落虽然诧异颜筝曾几何时竟对这些事生了兴趣,但家长里短是每个女人都喜闻乐见并且乐意说道的事,她也不曾多想,便将自己所闻的尽数说出,“那些美姬虽然放弃了韩王,但心志却都不低,盯上的都是韩王府里手握权柄的人物,其中又以紫骑的罗大人和新来的林大人最为热门,听说冒姬和凉姬就为了林大人大打出手,还撕花了对方的脸呢。” 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冒姬和凉姬鹬蚌相争,倒让也觊觎着林大人的萍姬渔翁得利,萍姬涂了咱们做的槐花香膏去给林大人送粥羹,林大人觉得这味道好闻,还特意多和萍姬说了几句话,冒姬和凉姬都快要气闷过去了。” 那日罗北辰一把火将废院烧了,那两颗茂盛葱郁的桑果树也付之一炬,桑果胭脂并未制成。颜筝醒过来身子好转后,便倍觉可惜,见冬院后面栽种槐树,此时恰是槐花花期,便又想到一种制作香蜜的方子,忙让碧落摘了槐花下来,以宫中秘法制成了几份香膏,虽然不及外面卖的精致,但膏质细腻,香味宜人。 洛姬闻香而来,以高价全买了去,萍姬与碧落软磨硬泡,最后花了一两银将木臼边上剩着的那些都刮了去。 碧落想着,笑容越来越甜,“萍姬因着咱们做的蜜膏得了林大人亲睐,园子里都传遍了,这几日就有好几位美姬过来问我槐花蜜膏的事,我只说原是做来自己用的,没想到洛姬喜欢,就都让给了她,最后剩的那点也让萍姬刮了去,我连自个都没有剩下了的,那些美姬便都求着问能不能再做一些。” 她问道,“我那里还存了几罐槐花,筝筝,要不咱们再做一回?” 颜筝摇了摇头,“物以稀为贵,量少才价高,下回咱们可以做些别的胭脂试试看。” 她轻轻一顿,忽然话锋微转,“这府里除了韩王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不该是紫骑的云大人吗?怎么这些美姬倒乐意退而求其次,盯着那个粗鲁暴力的冰块男?还有新来的林大人,他又是谁?” 碧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紫骑的云大人是韩王府中除了韩王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便是整个北地,他也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素来神秘得很,莫说他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可否婚配无人知晓,便是人影都没有谁见过的,这样的人地位再尊贵,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比韩王还遥不可及,就是想要施展浑身解数勾.引,那也得够得着啊。” 她眼神微瞥,努了努嘴说道,“那个粗鲁暴力的冰块男,虽然你我都瞧不上,可在韩王府中有权有势的男人里,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数他了,他是紫骑的队长,但凡府里有什么事,他总要出面的,姑娘们若是有心,能见着他的机会不少,虽然为人是冷漠可怕了些,但多少是个念想不是?” 女人,尤其是长相美丽又未经世事的女人,总幻想着可以用自己独特的魅力,收服冰块般冷漠桀骜的男人,这是一种病。 碧落接着说道,“至于那位林大人,听说是韩王从治下层层选拔上来的,他刚进府没有多久,就深得韩王器重,府里府外的事都交托给了他处置,俨然是韩王的左膀右臂。林大人性子温和,生得一表人才,又前途无量,而且还没有罗大人那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茅石模样,最受夏秋两院姐妹的欢迎。” 颜筝略一沉吟,心里隐约猜到,这个新来的林大人,恐怕就是一路之上与他们同行的“林姬”吧,蔺家送了这样一个能屈能伸的男人来到北地辅佐韩王,所图非小不说,这个蔺公子想来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但,也正因为蔺公子不简单,所以才会是她的机会,一个刚来北地还没有站稳脚跟的男人,想要与紫骑云大人拥有相等的地位,光靠和韩王是表兄弟这层裙带关系,是不成的,他现在一定很需要在短时间内有所建树,才能够真正地服众,令韩王麾下众人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堪与云大人匹敌。 她冲着碧落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微动,墨黑的眸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华,她问,“那位林大人住在哪里?” 027 时疫 027. 碧落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筝筝,你莫不是想..….” 在她心里,颜筝和四季园其他的美姬是不同的。 颜筝出身名门,是安烈侯唯一的女儿,如今虽然虎落平阳,为人行事隐忍低敛,但举手投足间常流转着天生的雍容贵气,旁人倒还罢了,可她和颜筝朝夕相处,这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风华,却不是随意就能掩盖住的。她心里很清楚,与她一路相互扶持而来的这个女子,并不属于这里,区区一个韩王府,不会是她的归宿,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因为心里早就有这样的认知,所以颜筝提出要遮掩容色以逃避韩王的瞩目时,她才会觉得那样理所当然,否则,以颜筝卓绝的容貌,想要得到韩王的宠爱,又有何难?可现在,颜筝却向她打听林大人的居所,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 颜筝轻轻笑了起来,目光里带着几分欣慰,她搂住碧落的脖颈,语气亲昵地说道,“好碧落,你真是我的好姐妹,我心里在想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你就明白了。对,没有错,我听着这个林大人不错,也想要找机会结识一下,你知道的,我无心韩王,厌倦与后院女人的争斗,可我也不甘心就这样白白蹉跎时光,在幸春园孤独终老可不是我心之所愿。”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倘若有还不错的对象,或可主动争取一回,也总比将来被随随便便就许了人来得要好。不只是我,你也该早做打算,若是你心里有了什么人,记得要告诉我,我帮你一起出主意想办法。” 碧落闻言却摇了摇头,她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困惑,“筝筝,其实我心里一直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司徒侧妃蛊惑四季园的姐妹们主动放弃争宠韩王,她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可是韩王若是想要宠幸谁,这难道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吗?只要一年之期未过,我们便还是韩王的女人,四季园中的姐妹们这时候就急着为自己找后路,会不会太早了。” 她语气微顿,眼眸里便又多了几分担忧,“我害怕,虞姬和沈姬,不过只是司徒侧妃拿来惑使我们犯错的诱饵。你想,若韩王当真是那样专情如一的男子,他又怎会每年都要甄选新鲜的美姬入王府?他既好色,就绝不会一直专宠月乔,等到过些日子,他若是忽然想起四季园的美姬该怎么办,若是他前来召幸,却发现他的女人一个个都心有所属,那又会怎样?” 韩王虽然未必有传闻中那样可怕,可是黄婆子说,韩王对喜爱的女人宽容,对厌恶的女人却十分残暴,这天底下,哪里有能容姬妾勾搭旁人的男子?雷霆震怒,岂是她们这些娇嫩初绽的花蕊能够承受的?到时残花零乱,碾落成泥,归于黄土,可不就是自取灭亡了吗? 颜筝轻轻颔首,又摇了摇头,她攥住碧落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说这番话,都是为了我好,其实这些我也都想过的,司徒侧妃不怀好意,偏偏四季园的姐妹们一个个地往她布下的天罗地网撞,还要对她感恩戴德,若是哪天死了恐怕她们都不知道为何。但我与她们不同,我想要结识林大人,有我不得不结识的理由。” 她语气微顿,说话的声音越发温和,“你放心,我不会像萍姬那样给人留下把柄,也不会在一年之期未过之前,就与林大人有什么苟且,我暂时只是想结识林大人而已,不会因此让自己身处险境,被人算计。” 碧落眉间略有些松动,但她仍然有些不赞同地说道,“林大人是韩王的属官,除非韩王允许,否则他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北地。咱们自江南一路而来,晓得北府并不是市井谣传中那样贫瘠荒芜,可韩城再繁华,也不如皇城壮阔,林大人再有才干,北府也不过只是区区藩地,成就十分有限。” 她咬了咬唇,终是开口劝道,“筝筝,不然你还是再想想吧……你这样的品貌性情,本是王妃也做得的……” 林大人虽然好,可是出身来历都不显,到底也只是屈人之下的藩王属官。 颜筝噗嗤笑出声来,她捏了捏碧落的脸颊,心情愉悦地说道,“碧落,你真好,在你心里,原来我是那样金贵的人物,我很高兴,你这样高看我。” 她语气微转,话锋骤然低落,“可是,你忘记了呢,在你眼里如此美好的我,在别人眼中却不过只是个被人辗转贩卖的美姬,充其量比旁人多了几分姿色罢了,这样的我,林大人能看得入眼,就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由得我去挑剔?一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却也不长,我还未必有那样的自信,可以令他生出娶我为妻的念头来。” 不论是能够嫁与人妻的虞姬还是沈姬,都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打动人的理由,才会有人愿意向韩王请娶,否则,若只靠美色,又能有几个年貌相当又有才干的男子愿意娶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女子为正妻? 周嬷嬷虽然没有明说,但可以料想到的是,幸春园内其他的美姬,多半是赐给了有功勋的属臣为妾。说到底,所谓的“退路”也当真不过只是退而求其次之路,哪里能有那么多的完美和幸运?就算是颜筝,想要打动林大人这样的男子也许不难,可要让他甘愿娶她为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她,哪怕只是当做一个跳板,也不愿意轻贱自己,自甘为妾的。 碧落心里一震,过了良久,低低地叹了口气,“林大人住在聚英楼后面的竹雅阁,也靠着王府的西侧墙,倒是离得四季园不远,一直往前走,过了九曲桥,绕过落月亭,掩在一片竹园里的那座小楼,便就是了。他白日里要替韩王处置公事,诸事繁忙,多半不在院子里,但每月逢五他的沐休日,他却总是在的。” 她抓住颜筝的手臂,眼神关切而认真,“虽然我不愿看你做傻事,可你知道的,你想做的事,最后我总是会依着你。林大人性子温和,与那冰块不一样,就算他心里厌烦,也不会做得太过分,你那样聪明,想来总有法子能让他注意到你。我只是怕司徒侧妃那……还有紫骑……总之,你万事小心吧。” 颜筝目光莹莹,“嗯,我会小心的。” 她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我昨儿听厨房的李婆子说,她娘家原在北地鹿城,前些日子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冲垮了河堤,死了不少人。她托人给她兄弟去了信,送信的人刚到鹿城就折返回来了,说是鹿城不知道因何起了时疫,下游被损毁严重的一个村子,一半人被淹死了,幸存的那半却得了不知名的怪病。” 碧落连忙点头,“我也听说了,李婆子的娘家刚好在那村子的附近,她跟娘家兄弟联络不上,心里着急得很,有心想要回去一趟打听娘家人的下落,可司徒侧妃没有准。” 她用手轻轻拍了拍胸口,“你听说过七谭村的事吗?七谭村是陈州治下的一个村落,那年也不知怎得闹起了鼠疫,那病来势汹汹,还会过人,一旦沾染了就无药可救。朝廷派了不少有名望的太医赈灾治疫,可那些汤药都没有效果,太医们束手无策,最后陈州府尹只好将整座村子都封了,不让人进出,等到有人将药方配出来,好多人都已经活活地被饿死了。” 颜筝点了点头,七谭村灭村惨案,一共死了五百多口人,震惊夏朝,被源源本本地记录在案,她身为少帝的皇后,对这些史料熟记于心,怎么会不知道? 昨日,李婆子送饭菜进来时,提起了鹿城的事,她当时就想起,鹿城这次时疫,在史料中也有记载的。鹿城这回不是鼠疫,而是因为前些日子暴雨冲垮了河堤,淹死了不少人,没有及时掩埋,结果爆发了瘟疫。韩王虽然及时派出了有经验和名望的太医,但疫情紧张,灾情分布又广,太医们配置解药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等汤药成,早就有不少百姓熬不过去蒙了难。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少康二年,江州府也闹过一次瘟疫。当时少帝心急如焚,她爱莫能助,便只能帮着查阅资料,后来看到鹿城解疫的方子,觉得不错,便让太医们拿去看了,有一位姓安的太医,就在鹿城这方子的基础上做了些改动,写了张更高明的解药,八百里加急送去江州,及时地解了疫情。 安太医因为解疫有功,被擢拔当了太医院的副院使,她也得到了少帝私下里的感激,此事印象深刻,以至于她至今仍能够清晰地想起那方子里的内容。 若是按照历史的进程,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北府的太医们是想不出解方的,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在疫情的紧要关头,却能夺去数百上千人的性命。 颜筝觉得,自己既然记得方子,就不该坐视不理,百姓的性命也同样珍贵,她做不到明明可以施以援手,却麻木不仁地无动于衷,这就不是她了。但要怎样将手里的方子交给韩王,并且不让自己置身于险境,最好还能尽可能地得到好处,却成了她的苦恼。 直接递给韩王,这法子行不通。紫骑的云大人是知道她身世的,她没有学过医,该如何解释手中这方子的来历?一个弄不好,恐怕还会将自己往更深的深渊里带,那男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她惜命,可不敢再拿自己项上人头去冒险。 而如今,林大人的出现,给了她一个新的选择。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语气恳切地对着碧落请求,“碧落,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推荐基友15端木景晨新书[bookid=2890909,bookname=《春闺记事》],点击可到,顾瑾之出生于中医世家,嫁入豪门,风光无限又疲惫不堪地走完了她的一生。等她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古代贵族仕女时,厌烦就浮上心头。再等她再看到和自己前世丈夫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时,她撇撇嘴。人生这潭平静的湖水,这才起了点滴涟漪....... 028 刁难 028. 蔺雪臣拿着信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色由惊转喜,他学过几天药理,虽不算精通,但却也能看出他手中握着的是一份有价值的药方,且极有可能是此次鹿城瘟疫的对症之方,他急忙唤过小厮,“季风,领我去一趟医正院。” 从竹雅阁到医正院有些距离,他边快步走着,边又问道,“你可曾看清是何人送了这信笺过来?” 蔺雪臣初来乍到,对韩王府的地形还不甚熟悉,进出皆要人领路,他从蔺家带过来的侍女被留在了荔城令府,所以韩王指了这个叫季风的小厮做他长随。季风虽长得瘦小一些,但做事勤快,生得又十分机智灵敏,不过半月间,蔺雪臣就已经十分信赖他,竹雅阁上下的事务皆交给他打理。 那叫季风的小厮想了半天,却还是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四季园那边的美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地往竹雅阁送东西,吃的喝的用的堆了一大垒,我也没有注意到这信笺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他顿了顿,“不过我想,应该就是四季园的那些姑娘送过来的,否则,若是换了其他人来,守门的仲伯总该有印象的。” 那些女人的心思,如同明镜一般,几乎路人皆知,季风和仲伯都觉得这样不好,有碍林大人的名誉倒是其次,就怕韩王不喜,牵累了林大人的前程。他们既已经被拨入了竹雅阁,将来的荣辱便就与林大人系在了一起,若是林大人在韩王府地位稳固,他们的身价也会水涨船高。 所以,闹出了冒姬和凉姬争宠之事后,他和仲伯便都不肯再放那些四季园的姑娘们进来,但人能挡回去,那些亲手缝的荷包香囊,人家就冲着院门口一放,还真不好退还,又不能随意处置,仲伯无法,只得全都收进屋里去。 这信是谁送的不知道,但多半便是这么得来的。 蔺雪臣颇觉惊讶,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加快了脚步去到医正院,赶紧将手中方子交给了唐太医。 唐太医细细读完方子,脸上现出振奋的神色来,急忙召集了几个医正围聚一起,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会,他朗声笑着对蔺雪臣作了一揖,“林大人的奇方真是绝妙,恰能对症这回的瘟疫,鹿城百姓有救了,我唐某人替他们先谢过林大人!” 他举着手中的方子抖了抖,语气激动地说道,“我立刻去回禀王爷,然后快马赶去鹿城,有了这方子,鹿城可安矣!” 事关千百人的生死,他将话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开。 蔺雪臣望着身边这几个神情难掩激动之色的医正,心里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了下来,他垂头望向手中那杏黄色的信封,上面寥寥一行“林大人亲启”,笔法圆润浑厚,透着一股雍容大气,一时便有些晃神,半晌,他将信封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入怀中,砖转头对着季风说道,“回去吧。” 没有几日,厨房的李婆子闲聊时告诉颜筝,说她娘家兄弟派人带了消息出来,鹿城解禁了,阖家都很平安,他们所在的那个村子,只有两个年纪老迈的婆婆没有熬过来,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亲人能劫后余生,李婆子感慨万千,她拍着胸脯老泪纵横,“那么大一场瘟疫,原以为会死伤过千人的,多亏韩王英武,解疫的汤药来得及时,最后只有数十位年老病弱者躲不过这一劫,比起七谭村那回,这损失却足可忽略不计,已经是万分幸运了。我老子娘死得早,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幸得韩王庇佑平安无事,否则,我真是……” 史载上伤亡惨重的鹿城瘟疫,最后能有这样一个结局,颜筝心里也觉得好过多了,她心情愉悦,脸上的笑容便格外明媚灿烂,“李婆婆为人厚道,满天神佛都看在眼里呢,老天保佑,您的娘家人自然会吉人天相,一世平安。” 她眸光一转,又笑着说道,“我听说,大灾之后总有瘟疫,但每场瘟疫却都有不同的症状,解方夜自然不同,这回荔城能够那么快就平安无事,想来都是唐太医的功劳吧,我只知道他医术高明,没有想到他竟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呢。” 李婆子笑着摇了摇头,“筝筝姑娘这回可猜错了,唐太医确实有妙手回春之能,但这回的功臣却是新来的林大人,若不是林大人献了药方,等医正院研制出解药来,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哪里能那样顺利?” 她压低声音,悄悄说道,“林大人来了没多久,就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大伙都说,他以后前程无量。不只四季园里的姑娘都对他生了心思,北地有名有姓的官家也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呢。” 颜筝陪着李婆子一块暧昧地笑着,心里却暗自有些得意,那位蔺公子果然邀功心切,将功劳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要他还有这样的野心,就一定会顺着她留下的线索找到她。到时,是明码标价的交易,还是顺水推舟的做戏,便端看那位蔺公子是个怎样的人了。 她已经布下了美人局,接下来需要做的就只是等待而已。 李婆子刚走,碧落便神情紧张地进了来,她满脸犹疑,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思虑,“筝筝,蕊花夫人身边的侍女刚才来寻我,说是想买咱们做的胭脂,还指定了要能闻到梨花香味。可梨花是白色的,怎么能够做成胭脂?蕊花夫人会不会是因为月乔得宠韩王冷落了她,所以故意来为难咱们?” 苏月乔姿色不过中上,初见韩王便能得他青睐,已经很出乎人意料,四季园中的姐妹都认为,这只不过是韩王吃惯了鲍参翅肚,偶尔看到清粥小菜觉得新鲜,所以一时沉迷罢了,等过一阵尝过了味道,定会回转过来的。可谁料到,这一过就有半月余,韩王仍旧夜夜与苏月乔宿在一块,两个人日渐情浓恩爱,倒将韩王府后院的众多美姬成了摆设。 四季园的人碍于苏月乔,不敢得罪了冬院,倒还罢了,司徒侧妃虽然没有发话,可周嬷嬷对待冬院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差,到现在,难道连蕊花夫人也沉不住气,要将闺怨撒在无辜的人身上了吗? 对于这位蕊花夫人的性情,颜筝没有听说过很多,只知道身段迷人,以舞姿赢得韩王宠爱多年,是韩王府中地位仅次于司徒侧妃的女人,不论蕊花夫人这回是冲着什么来的,既然人家已经明白地提出想要梨花味道的胭脂,她和碧落,便必须应下,甚至连没有办法找借口推辞,否则…… 能在司徒侧妃这样厉害的女人手下得宠数年,蕊花夫人显然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颜筝轻轻抚着碧落的手臂,“她只要有梨花香味的胭脂,没有说非要用梨花来制,碧落,你先别急,我有个法子。” 029 诱计 029. 颜筝沉吟着说道,“我从前有个心灵手巧的侍女,能酿出清澈若水的梅酒,做出玫瑰味的山药糕,她曾跟我说过,取梅之味溶于清酒,取玫瑰之香糅入山药,便能制成。” 她托腮凝思,语气低沉而柔缓,“我想,世间诸事万变不离其宗,如今正值五月,芍药海棠开得正艳,取这些颜色夺目的花朵汁液染色,再蒸出梨花蜜香滴入胭脂中,等凝结成饼,便该就成了。” 碧落细细一想,觉得这法子甚是可行,便忙说道,“韩王府的后山有一座林子,看起来无人管理,那附近杂七杂八地养着许多野生的花草,上回我去搜寻槐花瓣时,路过那里,看见有紫藤、琼花、木香和鸢尾,似也栽种着几颗芍药和野海棠,等会我便就去看看,若有,摘一些回来便是。” “只是……”她想了想,又说道,“蕊花夫人摆明了是在为难咱们,碍于她的身份,咱们只能接下这差事。但,你我是四季园的美姬,并不是韩王府的奴婢,做胭脂蜜膏也只是闲暇时的消遣,让给姐妹们则是出于情分,我怕蕊花夫人开了先河,以后咱们要想抽身,就难了。” 说到底,她和颜筝做些胭脂来卖,只是想要补贴一下生活,并不是当真要做胭脂贩子。蕊花夫人提了要求,她们不敢拒绝,怕惹来麻烦,可若是当真有求必应,开了先河,那下回只要地位比她们高的人过来求问,难道每一回都该应下不成?那也太费神了。 颜筝轻轻笑了起来,“你说得很是,蕊花夫人的要求有些太过苛刻,咱们又不是外头铺子里专门做胭脂的大师傅,不过随手做着玩的,哪能那样轻易就做得出连外头都没得卖的胭脂来?做得不好,也是应当的。” 她转头对着碧落说道,“稍会若有空闲,你去前头春院串个门,将这件事透出去,只说咱们为难得很,想问问姐妹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知晓的人越多,蕊花夫人便难越拿这理由来为难你我。” 春院洛姬为人高调,夏秋两院的美姬都以她马首是瞻,这几天,她不知因何际会,竟得了司徒侧妃的青眼,每日都要去明净堂坐上三五刻钟。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向来有些不对付,洛姬若是知晓此事,定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奉承司徒侧妃的机会。本来蕊花夫人是想要借机为难冬院,但祸水东引,便会成为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之争。 蕊花夫人心术不正,颜筝才不会因为给她带来麻烦而感到抱歉,借此一事,她也想让那些准备寻衅冬院的人知晓,她与碧落虽然与人无争,但却并不代表她们柔弱可欺,若有谁非要打破她们平静的生活,那势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碧落过不多久回来,笑着对颜筝说,“果然洛姬听说了这事,就十分气愤,倒好像受为难的不是我们,而是她了。我还反过来劝她,只说慢慢琢磨调试,许能想出个新鲜的法子来。” 她举了举手中的提篮,“筝筝,我想着,虽然咱们有心拖延,但却也不能表现地太明显了,我这就去一趟后山处的林子,捡着好看的花儿都摘一些来。” 颜筝心里一动,急忙问道,“你说的后山,是不是靠着上回那座废院不远?” 碧落想了想,点头说道,“确实算不得太远,怎么?” 颜筝目光微黯,想到她的重生虽然救下了不少鹿城的百姓,可终究还是害死了飞将军。弹指一挥间,离那日火海吞噬已经过了足有十日,飞将军的头七早就过了,虽说王府后院严禁私祭,可她甚至连一杯水酒都不曾敬他,也不知道他冤屈而死的亡魂有没有得到超度…… 她望着自己还绑着木板的右脚,低低地叹了口气,“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对了,碧落,屋子里的纸墨都不够了,你回来时若是遇着了李婆子或者朱婆子,能不能帮我买一些来?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安,想抄几本佛经静静心。” 碧落笑着说好,叮嘱了冬杏几句,便就去了。 到了傍晚,她果真满载而归,盛得满满一竹篓的各色花朵,还带回来了厚厚一叠纸墨,她笑着说道,“回来时,遇见了周嬷嬷,她对着我时看起来客气了许多,听说我要买写纸墨,便立时叫库房的婆子取了些来,只收了我五百文,就给了这么多。” 时下,纸墨笔砚价贵,五百文能买来这许多上好的云笺,确实算不得贵。 等用过晚膳,夜幕早已黑沉,颜筝轻轻打开半扇折窗,让屋外高悬的月色漏进来几许银光,对着跳跃的烛火,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呢喃,“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飞将军,若非我的闯入,你怎会英年早逝?而我,也只能写几篇经书寄给你,但愿你安息长眠,来生再做一条英雄好汉。” 她微微闭上双目,精心祈祷片刻后,才提笔在纸笺上写道,“稽首本然清净地,无尽佛藏大慈尊……” 夜上三更,浓浓的歉意和愧疚化成《地藏经》与《大悲咒》里的一字一句,颜筝停下最后一笔,手指轻轻抚触着尚未干涸的墨迹,低声说道,“现下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便只能先这样,等以后若有机会回到皇城,我再给你塑金身奉香火吧。” 她困倦已极,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头,尚还未曾合下窗棱,便就合身躺下,不多时,便就睡了过去。 暗夜里,一道紫色的身影化作流星落在冬院,他隔着窗棱望向已入梦境的少女,轻轻撇了撇嘴,伸手取过案上厚厚一叠经书,不过翻了几页,便就嗤笑起来,“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神佛?若是当真有,善男信女的许愿那么多,满天神佛怎么能忙得过来?更何况,罪孽深重的恶人活得好好的,善良可亲的人却在九重炼狱受苦,这样的神佛,信来又有什么用?” 他一用力,便想要将这些经书撕碎,但临到头来,却还是停住了这念头,他回头又望了眼床榻上睡得香甜的那女子,摇了摇头说道,“也罢,瞧着这字写得不错,就先留着吧。” 他轻轻将窗棱合上,纵身一跃上了屋檐,正待离开,身后却有一道沙哑压抑的嗓音响起。 罗北辰满脸沉郁地叫住了他,“主上!” 满身风尘地从鹿城星夜赶回,谁料到还未曾回书院,主上却先绕行来到这里,原以为主上心细如发,又发现了这位颜筝姑娘身上的不妥,谁料到他大费周章,竟只给人家关了窗…… 白月光下,闪亮的黄金面具遮住了元湛脸上的表情,他挑了挑眉从怀中取出两张杏黄色的纸笺向罗北辰飞射而去,语气不知道何时又恢复了向来的漫不经心,“这药方是这回鹿城解疫的大功臣,三表哥说有人将这方子偷偷放在了他屋里,想来该是四季园哪位美姬所赐,你再瞧下面的经书,笔法字体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罗北辰面上闪过惊讶,“没错,是同一人之手,莫不成……” 元湛双眼微眯,“今年从江南过来的这群女人中,其他人的底细都很干净,只有那丫头的身世……有些离奇,我派去皇城打听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当年到底是什么理由,堂堂安烈侯府的小姐会流落江湖,被人牙子辗转贩卖。不过,她行迹的确很是可疑,我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顿了顿,“明日一早,将这两张纸笺都交给三表哥,他知道该怎么做。” 030 道谢 030. 四季园有一座临水的凉亭名唤兰芝,靠着夏秋两院而建,离冬院也并不甚远,只隔了一座桃林。 已当五月,桃花早已谢了,浓绿的枝头结出杏仁大的小果,迎风摇曳,分外盎然。偶有枯落的桃叶飘零,一阵小风卷过,落入蜿蜒不息的小河,沿着清水顺流而下,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朱漆木刻的兰芝亭内,紫金铜鼎袅袅飘着白烟,颜筝将昨夜录写的经文小心翼翼地放在铜鼎里燃烬,等炉内的灰烬转凉,便倒入帕中,将身子靠在栏杆上,伸手将丝帕一滑,里面的灰烬便若落雪一般洋洋洒洒而下,顺着河水而下,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她视野里。 碧落扶着她,悄声问道,“今儿难不成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一大清早,颜筝就求着她要来一趟兰芝亭,她扶着腿脚不便的颜筝跳着来到这处风景宜人的好地方,还万分艰难地带上了铜鼎纸笺,她原以为是要做什么焚香作赋的风雅之事,谁料到来此之后,颜筝只顾着烧字,却半句话都不曾开口。 她不傻,心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碧落在陈州府的大户人家做过活,晓得不论什么门第,都很忌讳下人在园子里私祭烧纸,若是被人发现抓个现行,规矩严苛些的人家便足够杖毙之刑,便是她这个“从犯”,也难逃罪责的。四季园人来人往,那些美姬又多是得理不饶人的,不论司徒侧妃还是蕊花夫人都正愁没有地方寻冬院的麻烦,她本该阻止颜筝的。 可这三月来,她与颜筝朝夕相处,共同患难过后的感情一日千里,便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前世今生的宿缘,将她们两个的命运连结在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指引着她,让她无条件地站在颜筝身后,做她的左肩右臂,做她的先锋和后盾。所以那些劝告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剩充满关切的这一句。 颜筝转过头来,冲着碧落感激地一笑,目光里却隐隐透露着几分懊悔和惋惜,“碧落,你猜到了?没有错,我有位……朋友,他……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晓得府里不准私祭,所以写了几篇经书,想求神佛保佑他能早日轮回,重新投胎做人。” 她轻轻一顿,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烧的是经书,不是纸钱,就算有人看到了也不碍的。” 碧落没有多问,转换话题说道,“你腿脚不方便,出来一趟不容易,今日天色正晴,风光大好,不如就在这亭子里多歇一会吧?前头林大人又立了大功,越发炙手可热了,夏秋两院的姐妹每日一大早就到竹雅阁碰运气,这儿没有人来。” 她拾起铜鼎,“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将这些东西搬回去,免得要有人来,问起不好回话。” 颜筝笑着抬了抬手,又忙叫住碧落,一副爱娇地模样,甜糯糯地求道,“如此美景,要是能有一碟玫瑰豆沙馅的蒸饺就好了,碧落,能不能顺便给我去厨房李婆子那要一份来?” 她从前吃惯了精致华丽的点心,到了永德十三年后,初时也曾有些不惯。但所有的生活习惯都会随着环境的不同而发生改变,在经过了这两三月的“苦行”之后,她已经完全适应了简单清静的生活,有一碟玫瑰豆沙馅的蒸饺当零嘴,便能给这份初夏最宁谧美好的风景佐食,觉得人生何其美好。 碧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拿食指点了点颜筝眉心,“百文钱一盘,还吃上瘾了?好,你叫我声姐姐,我便去给你拿。” 颜筝便抓着碧落手臂不停地蹭,“好姐姐,求你了!” 她越这样蹭着,不知怎得,心情就越发好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往碧落胳膊肘下挠去,“好姐姐,求你了!” 从前的她身份贵重,不论人前人后都要保持着天之贵女的矜持与骄傲,未来皇储妃所当具备的雍容仪态,令她除了在母亲安雅公主身边时,才可以有片刻的轻松。可自安雅公主去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卸下心防的一刻。而这会,时光静好,她暂时了却了飞将军这段心事后,竟忽然生出了几分少女的顽皮心性来。 碧落怕痒得很,被挠到了敏感处,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竭力挡开颜筝的手臂,口中不断说着,“行了行了,别闹了!筝筝,别闹了!我这就去给你取玫瑰豆沙馅蒸饺来,你等着,你等着啊。” 她逃也似地跑开,身后只余一串颜筝银铃般的笑声。 颜筝得逞了一次,笑得欢畅,因为太过用力,便觉得腹部有些疼,她一手按了下去,手肘恰碰到了廊柱,又偏偏不巧,鼻梁正对着栏杆撞了上去,震得她生疼,有一股酸意从鼻腔涌上,酸得她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等鼻腔处的酸意略略平息,她便抬手要拿袖子去擦眼角的泪滴。 这时,忽得一方月白色的丝帕递了过来,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响起,“用这个擦。” 颜筝蓦然一惊,忙抬起头来,只见身前立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身穿一身青色绸衫,生得十分英俊温和,恰似一块温润的美玉,在莹莹朱漆亭下,散发着柔和曼妙的光华,墨发青丝被羊脂美玉做的簪子紧紧绾住,美好地如同水墨中的人物。 他浅浅笑着,举着帕子的手抬了抬,柔声对她说道,“拿着。” 颜筝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里是安顿江南甄选而来的美姬处,虽然并非封闭的园子,四通八达与韩王府的后院各处通连,但王府里的男子都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了避忌,除非必要,否则不会有男子轻易会经过的。便有,也绝无人胆敢这样大胆地与韩王的女人搭讪。 所以,这男人来者不善。 她此时脑中第一反应,就是想要离开这里,可她右脚还绑着木板,身边又没有拐杖,实在有些不利于行,单靠一人之力,恐怕没有办法胜任。可若是继续坐在这里……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躲开这种“搭讪”。 这样想着,颜筝倒将心里的慌乱去掉了几分,她抬起头来,直视青衣男子,“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公子将帕子收好,小女受之不起。” 她面容肃然,说话不卑不亢,言语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雍容气度,哪怕是顶着这样一张美艳的脸,也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不能亲近之感来,冷淡地像是一尊佛。 青衣男子眼眸微垂,敛下眸间一片汹涌的好感,他嘴角微微翘起,脸颊处漾出两朵深深的酒窝,“啊,是我唐突了。” 他退后两步,轻轻作了个揖,认真地介绍起自己来,“在下姓林,林雪臣,现下在韩王身边当差,就居在前面不远处的竹雅阁。雪臣今日前来,不是无意路过,而是专程来向筝筝姑娘道谢的。姑娘妙手襄助,解救了鹿城万千百姓,这份无量功德,雪臣先替鹿城百姓谢过姑娘,等雪臣回禀过韩王,再给姑娘请赐封赏。” 颜筝微微有些惊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蔺……林雪臣?” 蔺雪臣的大名,她前世曾听说过的。 祖父常说,延州蔺家的三爷蔺雪臣有经天纬地之才,只可惜身子不好,一直不得入仕,等到景仁年间,好不容易有个游方道士治好了他的陈年旧疾,但彼时他已经年过三十,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最年富力强的那段时光。后来,江山代有才人出,蔺三爷那点才华不被景帝所看中,他满身才华便无处施展,只好以淘弄古玩为乐,纨绔后半生。 有一年,祖父过寿,她曾远远地望见过蔺三爷一回,那是个干瘪瘦弱的中年人,满身华服,身上却带着一股死气,没有半点祖父口中所说的英姿,当时她还很是失落了一阵子,尔后又觉得许是祖父夸大了说辞。 但此时,她有幸看到年轻时英姿勃发的蔺雪臣时,心里却不由暗叹了一声,“祖父诚不欺我也!” 031 争端 031. 颜筝还是头一次与陌生的男子相隔如此之近,但一听到眼前迎风而立的青衣男子便是蔺雪臣后,身上的紧绷感却神奇地消失了。她心下暗自惊叹时光的神奇,若干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干瘪老头,在双十年华时,也曾有过这样的迷人风姿,而她,竟奇迹般地见到了,这当真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她感慨万千,不由便盯着蔺雪臣多看了两眼。 其实,若论姿容,蔺雪臣也许算不得十分出众,但他身上有一股温润清雅的气质,如高山之竹,又似山涧之泉,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与他相处,哪怕是初次相遇,也不会觉得很拘束,他的温和是一种魔力,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对他亲近起来。 蔺雪臣见颜筝直勾勾地望着他,脸颊不由晕起一抹红霞,他抬头右手放在唇前,轻轻咳了咳,低声唤道,“筝筝姑娘!” 今晨乍起,罗北辰就拿着两张字迹仿佛的纸笺来寻他,并没有交代太多,只说韩王让他看着办。 他心思灵慧,一点就通,自然明白韩王元湛是什么意思。 四季园的颜筝姑娘将解疫的药方,随着那些爱慕他的女子所送的物件一道送进来,那样珍贵的东西,她完全可以直接请陈给韩王献出方子,治疫用功,她将得到韩王的赏识与宠爱,凭着这份功勋,或许韩王还会替她请封一个侧妃,将来花团锦簇,前程似锦。 可是她没有这样做,这便说明她志不在韩王。 她没有将方子交给司徒侧妃,也没有将方子交给罗北辰,却独独给了他蔺雪臣。这便意味着,就算她心里存的不是与其他美姬一样的想法,就算她未必是看上了他想要谋求一年之后的姻缘,至少,她对自己有好感,觉得他是可以被信任的。他甚至还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以匿名的方式将这救命的药方给他,是想要给他建功立勋的机会。 而韩王,似乎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让罗北辰送来这两张纸笺。 韩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蔺雪臣顺势而为,将计就计,投其所好,接近到她身边,了解她的为人,摸透她的底细。 蔺雪臣既已破釜沉舟来到北地,便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给了韩王,韩王虽然是他的表弟,可却也是他的主上,韩王之命,对于他而言,是没有任何借口必须要执行的铁律,容不得半点违逆推脱,所以,打听到她此刻正在兰芝亭中赏景,他便毫不迟疑地来了。 他心里知道,这次相遇,绝不仅仅只是任务,也藏着他的私心。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在从江南来北地的途中,也许是在荔城令府的夜宴之上,也许是鹤翠堂初次的正面相视,也许是看到药方上端正从容的字迹,也许是方才双眼对望的一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对眼前这个行动窘迫眼中还挂着泪滴的女孩动了心。 而此刻,心上的女子正以探究而炽烈的眸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一下子慌乱起来,就好似藏了经年的心事被人轻而易举地看破,将他心底深处那份浅淡却又浓烈的好感,赤.裸.裸.地捧在了她面前。 他只好以轻咳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羞涩。 颜筝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有些放肆了,不由便脸上一烫,将脸别开说道,“能替鹿城百姓尽到一份绵力,是小女之幸,区区一份药方而已,不足挂齿,蔺……林大人过礼了,小女当不起的。” 她没有否认那方子是她送到竹雅阁的,因为她的本意便是想借此来接近这位蔺大人,而现在,如她所愿,他找上门来要谢她,这便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她想过了,初次见面就谈交易有些唐突,等到彼此之间的尴尬和紧张消除一些,她再想法子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等到一年之期满时,她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求娶她为妻。 这时,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响起,听起来并不只是一人。 颜筝的眉头便轻蹙起来,虽然她将蔺雪臣视为猎物,一心想着要将前世闺中所学都用到他身上,将他这段钢炼成绕指柔,可这件事须当徐徐图之,不是现在,也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有这样的心思,否则…… 四季园的那些美姬知晓了,司徒侧妃也定然会知晓,紫骑那些人神通广大,又怎么能瞒得过去呢?那位云大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的,若是她的心思被那人窥破,以他的狡猾,一定会猜到她的打算,也许位高权重的云大人并不一定会为难她,可倘若他要为难呢?她一心一意要回到皇城,必须要回到皇城,冒不起一点险。 这样想着,她忙扶着廊柱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地对蔺雪臣说道,“林大人,好似有人过来了,小女腿脚不便,能不能请您暂时回避?若是被人瞧见了,对您……不好的……” 蔺雪臣晓得颜筝心中的顾虑,便忙说道,“筝筝姑娘莫慌,你先坐下,雪臣这就离开。” 他又作了一揖,便转身朝着树后躲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踪。 颜筝轻轻舒了口气,便看到洛姬在几位美姬的簇拥中来到亭前。 洛姬神色倨傲,语气里带着藐视一切的傲然,“颜姬,原来是你在这里,你腿脚不便,不在屋子里养伤,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云姬怎么不在?司徒侧妃分明吩咐过,要让云姬好好照顾你的,她躲懒,下回我去拜见侧妃时,一定要替你好好说说,让侧妃给你讨个公道。” 碧落姓云,因她性子随和,擅于与人交往,大伙都亲切地叫她碧落,便是到了韩王府,那些婆子侍婢们见了她,也都只唤她名字。颜筝原本倒是不大与人亲近,但因为碧落喜欢叫她“筝筝”,和旁人提起她时,也都是“筝筝”“筝筝”地唤,所以时日久了,四季园内众人,也都习惯了叫她“筝筝姑娘”。 只有洛姬自恃身份,似是不屑与碧落颜筝为伍,每当遇到时,总是居高临下地叫她们颜姬云姬。 洛姬是临州府人,说话的声音软糯尖细,带着天然的转音,颜筝每次听她说“颜姬”,总是会听成“阉鸡”。 虽晓得洛姬并非故意如此,但心里总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觉,这回又听她无事端端地将碧落扯了进来,颜筝脸上便不由现出愠色。 她听洛姬言下之意,大有责怪她坐了兰芝亭,并要将她赶走的意思,冷哼了一声说道,“整日闷在屋子里,身上都快要长蘑菇了,所以我求着碧落带我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我瞧着这亭子甚好,四处又无人,便就坐了,碧落怕我饿,去厨房给我去要些点心,想来很快就要回来了。” 她语气一转,“怎么,这亭子莫不是洛姬你的私物?是不是我误闯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若是早知道这兰芝亭只有洛姬能来,我一定不会踏足这里半步的。” 兰芝亭自然不是只有洛姬能来,同为四季园的美姬,在没有承受韩王宠爱之前,洛姬并不比别人更加高贵。 洛姬约莫还是头一次碰到有人与她针锋相对,尽管同为韩王侍妾,但她是临州府尹的嫡亲侄女,身份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便是苏月乔在时,也不敢和她发生正面冲突,其他的美姬无不是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以她马首是瞻。更何况,这些日子,她在周嬷嬷身上下了重本,买通了周嬷嬷搭上了司徒侧妃这条路,她和明净堂走得近,在四季园中的威信更是前所未有得高。 她听惯了奉承和吹捧,一下子遇到颜筝两三句夹枪带棒的话,便倍觉怒意,“颜姬,你胡说什么?” 洛姬身侧的几名美姬也都连声附和,“筝筝,你说话也太难听了,若是传了出去,别人还当洛姬是何等嚣张跋扈,竟能将兰芝亭据为己有,你这不是陷她于不利吗?同在四季园里住着,又都是从江南四府来的,说起来都是姐妹,你这样居心,实在也有些太狠毒了些吧?” 颜筝眉头一挑,一双清澈的眼眸便冷冷地望向说话之人,她嘴角噙着一抹冷冽笑意,“若论狠毒,我敢说,整个四季园中,恐怕都没有人能比得过你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冒姬!” 032 报应 032. 这四季园中,冒姬凉姬和萍姬属意蔺雪臣,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上回萍姬因着槐花香膏的气味怡人,得了蔺雪臣一回青眼,她引以为傲,便颇有些洋洋自得,却没有想到过后不久便遭人算计,发了满脸的痘子,好些日子都褪不下来。萍姬拿着那小半罐槐花香膏沫来冬院闹了一回,恰逢唐太医复诊,指出那香膏里被人动了手脚,萍姬这才消停了下来。 光天化日,有人将不干净的东西混入了槐花香膏中,伤了萍姬的脸,这不是一件小事。对四季园的美姬而言,美色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工具,是想要蒙受恩宠唯一的武器,脸面伤了,便等于断了她们的后路。换而言之,今日那人在香膏中放的只是让人破相的脏东西,可焉知明日她不会因为同样的理由在吃食里下害人性命的毒药? 一时间,四季园内人心惶惶。 周嬷嬷得知此事,便也信誓旦旦要找出这个背后使绊子的小人,一番洗劫般的搜院,终于在凉姬的屋子里找到了几瓶来历可疑的药粉,经由医正验过,证实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阴损东西,其中就有混入萍姬香膏中的下马仙,幸得那东西是涂在了脸上,若是经由口入了腹,轻者腹痛呕吐,重则呼吸麻痹而死。 凉姬家里原是开生药铺子的,这么多美姬中唯独她最懂得药理,证据确凿,她无可抵赖。 司徒侧妃一句“同室操戈毒害姐妹者,罚三十大板”,凉姬就被拖着去了戒律堂,听说才受了十个大板,就没气了,离乡之魂,无所依靠,死后连个棺木都无,只是一卷薄席,就被扔到了韩城外的山林里,连个念想的人都没有。 听碧落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颜筝只觉得有些冷,可她对害人者并无太多同情,只觉得凉姬因妒忌害人,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小命,虽有些可惜,但到底也算是咎由自取。可没两日,她便又从厨房李婆子那听说,原来周嬷嬷原本并未在凉姬的屋子里找到什么,是冒姬偷偷去跟周嬷嬷的人指认了凉姬藏东西的地方,才搜出了那几瓶药粉的。 颜筝想到凉姬被抓走那天,咬牙切齿咒骂冒姬的话,又想到她说那些东西不是她的时,痛苦而绝望的表情,心里便生出许多怀疑,她暗想,也许凉姬真的是被冤枉的。这种想法,一直到夏院的洒扫丫头夏荷来冬院串门时,才得到了肯定。 当时,颜筝借故与夏荷闲聊,套出萍姬脸上发痘的前日,冒姬曾去过一趟夏院,从萍姬那出来后,又径直去了一趟秋院凉姬处。 颜筝自小生在硝烟无声的公府后宅,见惯了女人之间的相互算计,当时她心里就已经肯定,这出借刀杀人的剧码,无疑出自冒姬之手。冒姬一次拜访,轻而易举地害了凉姬的性命,也伤了萍姬的脸面,在同样爱慕着蔺雪臣的三人间,她是唯一毫发无损的那个人,没有了竞争对手,从此之后,她便也是胜算最大的那个。 凉姬已死,无可挽回,颜筝虽然觉得凉姬冤屈,但这桩阴私,她是不肯轻易抖落出来的。棒打出头鸟,凉姬和洛姬交好,无凭无据的,光依着夏荷的说辞,就指认冒姬害人,恐怕不能令人信服。若是闹大了,反而会令她立于危境,所以,她心里虽为凉姬感到抱歉,但对这样的腌臜事,却也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一时彼一时。 现下,她无缘无故被洛姬驱赶,冒姬言辞犀利,句句诛心,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倘若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忍让退避,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那么从此之后,恐怕“狠毒”这个词,就要死死地背在她身上了。没错,她想要在韩王府过低调安静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必须事事退让忍耐。 更何况像洛姬和冒姬这样的人,欺软怕硬惯了,柿子挑软的捏,若是她看起来软弱可欺,她们则会越发嚣张,可如果她强硬起来,她们拿她无可奈何,在她身上处处碰钉子,那么时日久了,自然也就不敢再招惹她了。 同是四季园不曾受过恩宠的美姬,不管在娘家时曾如何地受宠显赫,但今时今日,她们的身份地位都是一样,今日这样的事,洛姬无礼在前,冒姬心中有鬼,她笃定她们不敢对司徒侧妃多说什么。顶多,也就是以后要多提防她们暗地里使绊子罢了。但她可不是萍姬,她是在夏朝帝宫生活了足有五年的少帝皇后,女人之间的阴私伎俩,她晓得的恐怕比她们还要多。 洛姬和冒姬之流,根本就不足为惧。 果然,冒姬听了颜筝的话,神色一下子就慌乱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胡说什么?” 她心虚得很,便不敢看颜筝,只将身子往洛姬身后躲,一边却还不忘记继续煽风点火,“洛姬,你瞧,筝筝她胡说八道,竟然说我狠毒,我整日茹素,心中向佛,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她竟说我狠毒!我与你整日在一块的,她说我狠毒,岂不是也正是说你狠毒?洛姬,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洛姬虽是江南水乡女子,但却十分暴躁易怒,她的情绪很容易受到旁人的影响,冒姬只不过稍加撩拨,果然洛姬便就愤怒起来,她怒目圆睁,步步紧逼着颜筝,厉声说道,“颜姬,不要以为你住在冬院,就能沾上苏月乔的光,我洛姬自出生起,就没有谁胆敢给我气受,你要惹我之前,还请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她这些日子讨好司徒侧妃,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许多韩王的喜好兴趣,暗地里鼓足了劲,打算在六月初一韩王生辰宴那日,将浑身上下的劲道都使出来,一举擒获韩王的心。 她晓得,韩王如今只是一时被苏月乔迷惑,但时日久了,总也是要抬起头看看她们这些江南来的美姬的。她叔父是临州府尹,也算得一方大员,就算是冲着叔父和家族的面子,韩王也不敢当真无视她,她受恩宠,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像颜筝和碧落这样被人牙子辗转贩卖的身份,连凉姬冒姬都不如,除了美貌之外,她们还有什么机会?而美貌…… 洛姬不由冷笑一声,“颜姬,你若再敢这样与我作对,想想你身上脸上脖子上的伤。” 冒姬有了洛姬撑腰,胆子终于大了一些,她目光阴测测地在颜筝脸上扫过,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不错,原本你是我们之中最有希望得到韩王宠爱的女人,你生了张让男人一看就会念念不忘的脸。可是,没有想到吧,韩王竟然不喜欢你这样长相的,你如今肤色这样粗糙,脖子上脸上又都结了伤疤,看起来脏兮兮的,不论多好的香膏和蜜粉也救不回来。你说,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们斗?” 她嗤笑一声,“叫我说啊,真该跟司徒侧妃谏言,请她立时将你送去幸春园,反正以你现在这样的姿容,根本就没有必要占着四季园的一间屋子,还每月白白受着二两银的月例,浪费韩王府这许多的粮食。” 颜筝却轻轻笑了起来,“没错,我这样的容色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得到韩王亲睐,可那又怎么样?至少我行事光明磊落,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像有些人,口蜜腹剑,背后伤人,也不晓得夜里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噩梦,半夜醒来时会不会在枕边看见熟人。” 她微微一顿,又转眸笑着说道,“对了,若是你们当真有这个本事,让司徒侧妃立时送我去幸春园,我倒求之不得,感激不尽呢。” 冒姬满脸菜色,双手已然抓住颜筝的肩膀,“光天化日,你说什么鬼神之言,也不怕犯了王府的忌讳,司徒侧妃早就说过,若是听到有人在府里妖言惑众,一定会严惩不贷的,姐妹们,帮我一起押住她去见周嬷嬷。” 颜筝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树后有一角青色的衣料飘荡,心里一稳,不见丝毫慌张,她冷哼一声,转头对着洛姬说道,“幸春园里清静,总比与居心叵测的毒妇呆在一处要强,姐妹一场,我便提醒你一句,有些人哪,当面时对你各种奉承,背地里却恨不得你死,这样的人,你可千万要当心,否则,说不定哪天喝了一杯水,吃了一口饭,就能要你的命。” 冒姬被她激得忍无可忍,便直接抡开手臂,恶狠狠地将手掌往颜筝脸上招呼去。 “啪”得一声,颜筝只觉得耳边扫过凌厉的指风,但不出意外地,脸上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而冒姬却不知怎地捧着右手哀嚎着在地上打滚,洛姬和其他几个美姬围在她身侧,慌乱成一团,人群里传来冒姬撕心裂肺地哭嚎,“好痛!好痛!我的手臂断了,我的手臂一定断掉了!洛姬,救我!” 颜筝冷冷一笑,厉声说道,“你看,亏心事做多了,就会有这样的报应,方才你们那么多人围着我,我可是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冒姬,可见天道昭昭,害了人虽然能躲过一时,可不能躲过一世。被你害死了的冤魂,不能入地安息,可是一直都会跟着你呢!” 冒姬早就痛得说不出话来,洛姬一时犹疑,心里也有些害怕,却还是强自撑着瞪了瞪颜筝,然后指挥着那些美姬们扶着冒姬仓皇离去。 颜筝低声叹了口气,对着那片影影绰绰的衣角轻声说道,“多谢!” 033 惩罚 033. 话音刚落,碧落手中提着食盒急匆匆跑来,她见颜筝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筝筝,我在前头遇见了洛姬她们,那些人见着我态度十分凶恶,就跟凶神恶煞似的,我瞧她们是从兰芝亭下来的,心里便很着急,你还好吧?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颜筝往树丛后望了一眼,见那角青色的布片已经不见,便晓得这回蔺雪臣是真的离开了,她脸上便淡淡一笑,转头扶着碧落的手臂起身,带着几分轻松地说道,“冒姬要打我,但不晓得是不是她亏心事做太多,那巴掌还没有扫到我脸上,她就嚷嚷着手断了,我借机便拿凉姬的事刺了她几句,那些人得了没趣,就只好走了,我没有吃亏。” 她眉心一蹙,却又说道,“不过洛姬为人争勇好胜,恐怕不会就此罢休,此地不宜久留,碧落,咱们还是拿着玫瑰豆沙馅的蒸饺回冬院去吃,在自个的屋子里呆着,洛姬若是要带着人强闯,那便是她的不对,周嬷嬷那边也说不过去。” 洛姬虽然嚣张跋扈,但也不是什么事都做得的,就算司徒侧妃纵着她,可也一定不会容忍她强闯私院闹事。 颜筝笃定洛姬顶多也就是在冬院门外叫骂一阵,她不敢真的伤人砸门,但她和碧落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却不好说了,她行动不便,身后就是湍急的河流,磕伤绊伤甚至落水了,只要没有人证物证,洛姬完全可以以一句意外推脱,对方人多势众,她和碧落孤木难支,最怕会被倒打一耙,将冒姬手掌受伤之事也诬赖在她身上。 她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目光里带着几分抱歉地对碧落说道,“原以为经过那么多事,我该能完全做到宠辱不惊,洛姬要驱赶我离开,我离开便是,又何必要和她呛声?冒姬说话难听,我只当听不见便是,反正也没有打算要献媚于谁,留着坏名声不反而能让我消停安生吗?是我一时没有忍住,却恐怕要连累你了。” 关上冬院的大门,洛姬不敢强闯,可若是一旦出去,那难听的话必然少不了的,颜筝本就腿脚不便,不出门也就罢了,她是立志要离开的人,原不必在乎这些。可碧落不同,碧落性子随和,人缘特别好,哪怕是春院这些自恃高傲的美姬也愿意与她相交,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令那些人和碧落生分了,总是一桩憾事。 颜筝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她晓得自己虽然必要离开,可碧落,却极有可能要在韩王府久留。 她也想带着碧落离开,可是她知道,这样的可能几乎为零,她自己尚且要通过姻缘来换取离开的机会,便是当真如她所想,蔺雪臣愿意娶她为妻,然后她趁着在别庄待嫁的机会,逃脱离开,可北地去往皇城路途遥远,一路上道难且阻,她一个单身瘦弱还貌美的女子,想要回到皇城,不晓得要费多少的心机,她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有能力将碧落也带走的。 自古女人多的地方,就都是战场,就是幸春园这样的所在,也逃不过各种算计手段取。而孤木难以成林,碧落若是和这些美姬断了交情,以后要活得舒服一些,便就难了,最怕那些爱记仇的,三不五时下几个绊子,防不胜防。 这样想着,颜筝便开始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她当时只是忽然想起了凉姬的枉死,又觉得若是示弱,恐怕以后都要受到欺负刁难,才想着也要强势一回的,她自己倒是不怕,但却忘记了这样做会令碧落的处境尴尬,是她没有想地周到妥帖。 她目光微凝,便带着几分担忧和歉意,“碧落……” 碧落噗嗤一笑,“筝筝,你想太多了。你惹急了洛姬,她自然不肯轻易就算了,接下来几日里,处处想着法子要为难你我,那是一定的。可四季园的姐妹们,虽平素事事都以洛姬马首是瞻,但却也不尽然都是些不分是非之人。凉姬枉死,她们人人自危,唇亡齿寒,大家心里都很戚戚然的,在你我之前,也早就有人怀疑过冒姬。” 洛姬心里恐怕也有些怀疑,但她为人刚愎自用,是不肯承认自己信错了人,再说,像她那样的人,将别人的性命看作早芥,她自己就是那等不将人命看在眼里的女人,又怎么会为了凉姬而离弃一直都对她惟命是从的冒姬呢? 碧落沉沉摇了摇头,“不过就是这几日不出门多躲着一些,谈何连累不连累的?自从上了韩王府的大车,咱们的命运每天都有变数,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会焉知洛姬将来就一定能得宠荣华?四季园其他的姐妹们都发愁着自己未知的命运,便是一时跟着洛姬愤喷几句,过几天也总会淡掉的,与我丝毫没有干系,你又何苦操这个心?” 她扶住颜筝,“快走吧,若再磨蹭,当真引来了洛姬,瞧你怎么办。” 她两个急急忙忙地回到冬院,令冬杏将门户紧闭,嘱咐了若是洛姬过来便说她们不在,无论如何都不许开门,便提着豆沙蒸饺进了屋。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拍门,便又有些按捺不住,叫冬杏去打探了一回。 冬杏回来说,冒姬的手腕断了,似乎伤及筋骨,有些不太好,洛姬扬言要去找司徒侧妃求个公道。 颜筝和碧落的心便又紧了一回。 碧落还好,颜筝自上回高烧时做了那个梦后,对这具身体的往事已经知晓了八九不离十。她虽然不晓得司徒侧妃当时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才会出卖她的,可哪怕司徒侧妃是出于无奈,也对她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从前再深的友情,也没有办法承受背叛所带来的苦痛,从本质上来说,她和司徒侧妃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不如陌生人了。 就算她可以不介意这具身体从前的遭遇,难道司徒侧妃也能不介意吗?做了亏心事的人,哪怕时过境迁,也从来都不会晓得需要去反应当时犯下的错误,他们不忏悔,不愧疚,只会耿耿于怀知道他们过去的人,从不想弥补自己的错误,却一定会想法设法抹去犯错的痕迹,甚至是人。 颜筝听说洛姬要去找司徒侧妃,就害怕司徒侧妃会借着这件事来对付自己,毕竟,冒姬的手腕折断了,当时在场的都是洛姬的人,她们指鹿为马,谁又能反驳她们呢?便是蔺雪臣,也不能的,他是男子,没有正当理由来到四季园,还躲在树木之后,这若是叫人知晓了,会将他苦心经营的努力一朝废弃。 她心里有些慌乱,便格外仔细地留意外头的动静,可一直到天色暗了,门外却一直都静悄悄的。 到了晚间,冬杏进来回禀,“冒姬口出狂言,忤逆犯上,被司徒侧妃罚去北院紧闭,洛姬因犯了口戒,侧妃责令她在春院闭门思过三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钱。” 034 歌舞 034. 颜筝很是惊讶,原以为明净堂这次会挟机打压她的,但似乎并没有。 冒姬拖着受伤的手腕被罚北院,那里清冷颓败,相当于韩王府的永巷,听说经年不曾打理,砖瓦松散,门窗都关不严实,更有蛇虫鼠蚁筑窝,环境堪称恶劣,并不适宜养伤,也绝不会有人伺候照料。冒姬此去,这只手算是废掉了,这样的她,莫说竹雅阁蔺雪臣不可能再看得上她,便是韩王府二门上套车的小厮,也未必肯娶她做正妻。 冒姬机关算尽,最后却只得一场镜花水月。 洛姬的责罚轻些,在春院闭门思过,三日的时光转瞬即逝,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没有禁止其他的姐妹去陪她解闷,这惩罚仿似隔靴搔痒,并不算什么。而两个月的月例,对洛姬来说,更是九牛一毛的小事,不过二两银,还不够她平素打赏婆子丫头的。司徒侧妃约莫顾虑着临州洛氏,与其说这是处置,不如说是警告。 但,对于洛姬和四季园其他的美姬而言,这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虽然一时揣摩不出明净堂此举的用意,但很显然,司徒侧妃并不怎么喜欢后院女人的争斗,尤其厌恶有人将这些腌臜事闹到她跟前去。 如此一来,那些还想着要为冒姬打抱不平的,也都偃旗息鼓,偶尔在路上遇到了冬院的人,竟要比从前更客气上几分。 事情朝着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令颜筝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但等了两日,见那日的风声并未引起任何一点涟漪,她提起的心倒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想,她和司徒侧妃如今地位悬殊,若司徒侧妃想要置她于死地,并不见得有多难,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和考量,可既然这次司徒侧妃并未趁机出手,那她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事的了,又何必弄得自己紧张兮兮的。更何况,倘若司徒侧妃真要害她,又岂是她紧张一回就能够避免的? 既来之,则安之,祖父曾教过她,在未查摸清楚对手的心意之前,以不变方能应万变。 又过了两日,周嬷嬷来四季园传话,“六月初一是王爷的寿诞,王爷有令,前些鹿城才刚受过瘟灾,就不大肆庆祝了,今年只请一场家宴便可。侧妃的意思,王爷体恤治下百姓,不愿铺张,是王爷的仁德,但咱们却也不能太怠慢了。既然是家宴,能入席的都不是外人,侧妃便想请诸位姑娘各自准备,到时候不拘歌舞,但求能搏王爷一笑。” 她面容冷淡,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侧妃的一番好意,不晓得姑娘们领会了没有?” 自这群美姬来至韩王府,至今已有一月,但韩王自从鹤翠堂初见苏月乔后,就再没有召见过其他的美姬。苏月乔连冬院都不曾回,直接入住了韩王的聚仙阁,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先例,韩王十二岁起就从各府甄选美人,如今长到快十九岁上,这七年来,只除了苏月乔一个,再没有别人能够住进聚仙阁。 司徒听雪是御封的侧妃,按例每月逢二日,韩王便该到她那儿去,韩王倒也没有含糊,到了司徒侧妃的日子,也会循例宿在明净堂。蕊花夫人一直都盛宠不衰,每月也能得两夜恩宠。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却是想见一面韩王都难,更别说这些四季园的美姬了,匆匆一月,她们连韩王的影子都没有摸着。 而司徒侧妃的提议,却不仅给了她们一次觐见韩王的机会,倘若歌舞出众,能给韩王留下印象,还有可能会脱颖而出,成为第二个苏月乔。 听说六月初一韩王的生辰家宴上,竹雅阁林大人会出席,紫骑的统领和队长也会出席,还有几位韩王十分信任的得力属下也会赴宴,便是不能得到韩王的瞩目,能让那些参筵的男子留下个印象,也是好的。 众美姬欣喜若狂,连因为闭门思过而觉得丢了脸面的洛姬,也一洗沉闷脸色,露出了欢颜。 从江南四府一共来了十二名美姬,林姬在半道上就不见了踪影,凉姬前些日子没了,冒姬又被罚去了北院,如今便只剩下了九人。除去苏月乔外,冬院颜姬右腿上还绑着木板,这筵席未必能去,剩下的那些,不论是出身还是容色,甚至是身段,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她的。这次家宴,是她极好的机会。 碧落瞥见洛姬像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不由撇了撇嘴,她悄声对着颜筝说道,“我总觉得司徒侧妃不像是那样好心的人,单单一个苏月乔,就几乎霸占了韩王,若是再来几个洛月乔何月乔的,恐怕连她的初二十二都保不住。” 凉姬是司徒侧妃下的令打杀的,冒姬亦是司徒侧妃下的令禁闭的,若是司徒侧妃真的贤惠大度,本也不必做得那样狠厉。 颜筝轻轻摊了摊手,“我一点都摸不透司徒侧妃在想什么,所以我不去猜她的心思,反正这宴我也不必去赴。倒是你……” 她扶着碧落的手臂,“司徒侧妃既然吩咐了下来,那不拘什么,总也要作些准备,否则到时候人人都有,就你什么都无,恐也要受责罚的。你好好想想,到时候是弹琴还是赋诗,选个不怎么出挑的,免得真被韩王惦念上了。” 碧落也学她摊手,“我出身商贾,幼时家中虽也称得上富足,可抚琴吟诗这样的风雅事,却是不会的。至于别的,说得难听一些,正经的人家谁乐意教女孩儿唱曲作舞?会这些的,多半是青楼粉尘里打滚的姐儿,或者是家里打算送给有权势的老爷们的女孩儿。” 她为难地叹了口气,“筝筝,这样一想,我好似什么都不会,不若到时也生一场重病,躲了那筵席得好。” 颜筝点了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司徒侧妃那样精利的人,装病一道怕是行不通的,而且若起病太急,恰在六月初一那日病了,看起来也有些太过刻意,她想了想,笑着说道,“离六月初一没剩下几天了,最好这两日就起病。我幼时为了要让爹爹来看我,好几次故意将自己淋湿,穿着湿漉漉的衣裳捂一夜,第二日起来一准就能病了,只要及时喝药,三五日总能好的。” 她拍了拍碧落的肩膀,“你放心,这方面我有经验,一定保证不伤到你身子的根本,却能躲过这次生辰宴。” 碧落也笑了起来,“我刚想说,喝巴豆闹肚子太伤身子,将自己摔出个什么好歹又太疼,你这法子好,我底子好,发几日寒热算不得什么,总不会像你上回那样高热不退那样吓人。”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筝筝,我觉得真好笑,这世上哪有我们这样的人?旁人想尽法子要买涂了脸色能白皙的香膏,偏你我却要用黛粉将脸色抹黑。旁人都在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讨好韩王,咱们却在思量怎样生病既不伤身子又能躲过韩王的宴席。这样的事,虽然是我心之所愿,可若不是你,我一定不会这样做出来的!” 颜筝听闻,脸上的笑容却纵然一窒,她眼眸蓦得垂下,半晌幽幽问道,“碧落,若是我要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035 生辰 035. 碧落眼睫微垂,眸底似见淡淡苦涩,颜筝迟早会离开这里的,这一点她其实早有觉悟。 而与此同时,她也深深知晓,韩王府这样门禁森严的所在,颜筝要摆脱这里,肯定极其不易,她几乎没可能跟着一起离开。聪慧如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颜筝接近竹雅阁林大人的想法,只是对方不曾开口对她说,她便也没有问。有时候,那些早有答案的问题,原不必开口问的,她也不想问,难道问了就能改变什么吗? 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而颜筝的却大有转寰,不论是作为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是真心以待的朋友,她都希望颜筝可以得偿所愿。 但此刻,颜筝却如此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她的表情那样认真,彷佛面对的是一件攸关生死的大事。 碧落一时沉默,过了良久,忽然笑了开来,她眨了眨眼,“那我就在这里安静地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接我!” 颜筝心中彷佛有一阵暖风涌过,不知道怎么了,她只觉得鼻尖酸酸的,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俯身搂住碧落肩膀,声音里带着三分哽咽,“碧落,你真好。” 她没有许下承诺,因为承诺有时比纸还薄。 况且,就算她能够顺利离开北地去到皇城,她面对的仍旧是崎岖不平的险途,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不敢轻易地以为,自己就一定会是那个笑到最后之人。现在的她,连自己的命运尚且不能掌握,又谈何碧落的?但心底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等待着她的人,有这样一份无私而无畏的友情,她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对,因为她要活着,要活得很好,要活到有能力去北地接回碧落的那一天。 既然已经决定要“生病”,当夜碧落便开始折腾起来,她裹着湿透了的里衣睡了一夜,本以为定然能够如愿以偿地大病一场,谁料到,第二日晨起,她却依旧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连半分憔悴的模样都不见。 她有些讷讷地问道,“是不是天气热了,这水不够凉,所以不管用?” 是夜,她便偷偷取了井水,又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遍,然后拖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裳入了榻,心里想着这一回下了这样一剂猛药,她不信还不感染风寒。结果到了第二日,她十分沮丧地发现,自己身强力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一连折腾了数日,碧落的身子依旧好端端的,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颜筝也很纳闷,她幼时百试百灵的一招,放到碧落身上却是毫无成效,这虽然与如今的天气有关,但恐怕更要归功于碧落身体的底子好。但除了这招,她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既安全又不会惹人注意的法子了。 她无奈地摊了摊手,“或许这是老天爷不准你自残身体,既如此,还是别再折腾自个了。不过就是个筵席罢了,唱曲作舞你不会,不如便就简单些,绣个荷包香囊扇套当做贺礼呈上去便是了,也不必做得太精致,韩王府里有北地最好的绣娘,韩王不会缺那些的,不过是交个差应个景罢了。” 周嬷嬷知道碧落的出身,也晓得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只除了那点微末的女红,也实在不会其他什么。到时候费点银子去求一求,周嬷嬷想来也是能够体谅的。 碧落想了想,觉得颜筝说得有理,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打算。其实往细了去想,不过是一场家宴罢了,她到时候打扮地平庸一些,也不在人前出任何风头,韩王看上她的机会不大,她没有必要为了躲避那一点点的可能,而做更多令自己伤及根本的事,那没有必要,也不值得。 既然已经决定要赴宴,她便凝神去想充作贺礼的荷包该裁什么样的形状,该绣什么样的图案,出挑不得,但也不能太过寒酸,还要显得喜庆,这都是难题,并不容易把握好的。 颜筝不懂针线,帮不了碧落什么忙,只能每日与她坐到一处,给她打打下手,陪着聊聊天。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便就到了六月初一。 刚过了申时,周嬷嬷亲自来请,碧落低声嘱咐了颜筝几句,就出了门。 她一身酱紫色裙衫,坠以疏帘映月金头面,脸上淡淡抹了一层黛粉,遮住她姣好的容颜,但却并不显得刻意,在四季园出席夜宴的众多美姬之中,她的打扮中规中矩,不算跳脱,但也并不素淡,算得上无功无过。 她亲手做的荷包,经由周嬷嬷递交上去,周嬷嬷晓得她的处境,也很通情达理,并没有要求她再表演什么歌舞,所以她今夜只需要隐藏在众多美姬之间,安静地用筵便好,不需要到人前露脸,这让她倍觉安心。只要不显于人前,就等于杜绝了被任何人看中的机会,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到筵席结束就好。 颜筝听见院外的人声渐渐淡了,便晓得周嬷嬷领着四季园的姐妹们都走得远了。 时至六月,北地的天气越发热了,这会天色未暮,天际的残阳还散发着炙热的光芒,她将窗户合上,挡住那猛烈的光线,过了一会,又觉得屋子里闷热地慌。若是在皇城,这个时候她早就让奴婢在屋子里各处摆上了冰块消暑,可今时不同往日,韩王府里只有韩王和司徒侧妃才有用冰的资格,她们这些名分未定的小侍妾,哪里能够得那样金贵的东西?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但空气里的沉闷与热气却一丝都不曾消减,颜筝实在呆不住了,便扶着墙单脚跳着到了院里,却见冬杏正急匆匆地要离开,她急忙叫住了冬杏,“你这是要去哪?” 冬杏笑着回答,“今儿是王爷的生辰,前堂开了筵席,宴请王爷麾下亲近的几名家臣,王爷体恤我们下人,特地让大厨房多准备了几道加餐,要与我们同乐呢。我和夏荷春柳秋榕都正要过去呢,筝筝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她忙又补充说道,“对了,今晚上小厨房也不开火,周嬷嬷那边交代了,说等晚一些,会派人送吃食过来,不过李婆婆怕您饿,所以先给您做了一碟玫瑰馅的蒸饺,我给您放在正屋桌上了。” 颜筝看冬杏一脸兴奋的模样,便将想说的话吞了下去,笑着冲她摆了摆手,“我无事,你过去吧,好容易今夜吃席,要玩得开心一些,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她原想着请冬杏陪着她去园子里的兰芝亭坐一会的,那处临水,又有一大片的树木遮阴,远比在冬院里要凉快地多,可冬杏那样急匆匆地要走,她又怎忍心打扰了人家的兴致?毕竟,王府的下人们平素都各司其职,鲜少有这样欢聚一堂的机会,今日托了韩王生辰的福,能有这样一次席面,她若是不让人去,等到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看着冬杏去了,又在院落里坐了一会,实在觉得有些憋闷,便回屋里取了副木拐,试了试手,觉得用着不是很累,便一步步略有些迟缓地踱步出了门,一路便往兰芝亭而去。 兰芝亭临水而建,颜筝靠在木栏上,伸手就能舀到清凉的河水,消去她掌心的热度,清凉的水绕着她纤细的手指,有一丝沁凉舒爽透过她的指尖直抵心扉,这感觉惬意极了。她心情愉悦,不由便起了玩心,在这黄昏四下无人的园内,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扑打着碧波水面,挽起一朵又一朵剔透的水花,晚来清风徐徐吹过,拂在她不曾妆扮过的脸上,激起一阵心颤。 她闭上眼,恣意地享受这难得的平和与静谧。 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了? 她虽与少帝感情深厚,可自从缪妃入宫后,她的心却像被坚硬的石块压着,常觉沉重和负担。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宽大的凤榻之上,没有了那个朝夕相处的身影,只剩她一个人冰冷过夜,第二日晨起,还要强颜欢笑面对等着看好戏的众多妃嫔,以及张扬跋扈到令人作呕的情敌,更有缪太后时时刻刻不忘与她耍心机,千方百计地想要为难她。 虽然母仪天下,贵为大夏朝的国母,可是她的心却沉重到几乎不能负荷。 想到少帝,颜筝难免就会想起他们那无辜而无缘的孩子,她嫁给少帝五年才得这胎,在这孩子身上倾注了她所有的关怀和希望。 她甚至想过,等孩子降临之后,她将来便不再理会那些腌臜的后.宫争宠,也不再在意少帝爱上谁宠幸谁,只一心一意地教养孩子,当个贤惠仁德的好母亲。若是个男孩,她当辅佐他成为未来的明主,若是个女孩,她则好好疼爱她,将她娇养长大,将来许一个好夫婿,得一世锦绣姻缘。 可这美好的愿望,终究不过是一潭镜花水月,希望之果才刚发芽,便就被人残忍扼杀。 寂静里,有个清朗的声音焦急而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流泪?” 颜筝睁开泪眼婆娑的双眸,在莹莹水光中,看到一个淡青色的影子,那是蔺雪臣焦切而紧张的面容。 036 撞破 036. 蔺雪臣一身天青色的绸衣,如风中之竹莹然立在兰芝亭下,他手中提着朱红色的食盒,目光里满是关切。 颜筝急忙拿袖口将眼角的泪滴擦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见过林大人。” 她念及往事心酸落泪,可这样凄楚脆弱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想让外人看到。虽然她怀着要诱惑蔺雪臣的目标,但她希望是以自己的智慧和才华征服他,而非倾国倾城的容貌或我见犹怜的示弱。而现在,她最脆弱的一面完全暴露在他面前,这令她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尴尬。 蔺雪臣将食盒放在石几之上,毫不见外地在在廊凳上坐下,他不再问颜筝为什么要哭,只是动作轻缓地将食盒打开,取出几碟干果点心和小菜放到几上,又取出一壶果香四溢的美酒来。 他眸光温和,笑着说道,“我听说今日四季园的小厨房不开伙,怕你饿着,所以让人拣了几样小菜。原是想让王府的侍婢送过来的,但今日王爷许了她们同贺,只在前堂安排了几个伺候的,其他人都聚到别处去吃酒了,我寻不到别人,便自己拿着食盒来找你。今儿天色闷热,我就想着也许你会来这里,所以过来碰碰运气。” 他低声轻笑,声音里带着惊喜和愉悦,“我运气真好。” 颜筝望着满桌的菜色微微一怔,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微微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林大人的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我终究是四季园的人,若是叫人瞧见了大人特意来给我送吃食,恐怕会惹来口舌是非,小女微末无名,倒也罢了,可若是害了大人的清誉,就不好了。” 蔺雪臣的目光越见柔和,他嘴角微翘,安慰地说道,“你我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曾瞒着他人,不过只是一顿饭食,就算有人瞧见了,又有什么关系?王爷也不是那样不近人情之人。不过……” 他话音微转,“若是你怕那些闲言碎语,便快点将这些点心小菜用了,你吃饱了我就走,不会让你为难。” 他取了碗筷,开始为颜筝布菜,等碟中盛满了各色小菜,堆得高高如同一座小山后,才将碗碟放到她手中,笑着说道,“上回蒙你赠方之恩,我被王爷擢拔做了左史,我想你既肯将方子给我,大约是觉得我这人还算可靠。既如此,不若将我当成朋友,不用这样拘泥,也不必过礼,彼此轻松地相处,可好?” 盛情难却,颜筝无法,只好接过碗碟,微微侧过身子动作淑雅地夹了口小菜。 她自小受着极其严苛的礼仪规矩长大,名门淑女进食时的规矩十分讲究,到了这里来后,她虽已经尽量地入乡随俗,不与碧落又太大的不同,但有些东西是生就在骨子里的,哪怕她已尽量放开,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隐然自有一股风华。 蔺雪臣一时看得呆了,他从元湛处听说了颜筝的身世,晓得眼前这女子本是侯门贵女,命运多舛才流落民间,但贫贱常会将一个人的风骨和姿仪慢慢磨灭,她辗转飘零了四年,却还能秉持这样的优雅仪态,实在难能可贵之极。原本还对她从何处得到救疫的方子有所怀疑的,但现在,他却觉得那是如此理所当然。 他神色越发温和,忍不住柔声问道,“你渴不渴?这是果子酒,甜而不腻,也不上头,我给你倒一杯。” 韩王府正堂夜宴之上,元湛带着精致的黄金面具,坐在“韩王”的左下首,他兴致缺缺地看着后院那些女人轮番上场,只觉得乏味极了。今日原本是他的生辰,他习惯清静,尤其厌恶女人,本该在书院安静地看一夜书,或者对着母后的画像缅怀一番,可元祁却十分爱热闹,每年这日都会大肆庆祝一番,还非得让他出席,令他不堪其扰。 元祁说,“送佛送到西,皇叔既然爱演,就得将紫骑统领云大人扮得真些,主上生辰,麾下的属官和爱将都到场了,若是云大人不来,是不是显得恃宠而骄了一些?身为韩王,都降服不了自己的统领,又该如何服众?皇叔可不能让韩王的威信大打折扣哦。” 元湛晓得,每年六月初一,是元祁一年之中唯一一次可以捉弄他的机会,那孩子苦闷得很,自十四岁起,就替他假扮韩王,到如今已有五年了。元祁可以为了大业,去扮演一个他根本就不愿意扮演的角色五年,他身为叔父,每年仅有一次的违逆心意,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就只当是对那孩子的一种安慰吧。 歌舞声中,他的目光掠到角落里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皱了皱眉,低声问身侧的罗北辰,“坐你对面的那女人,是不是也住冬院?” 罗北辰定睛望去,见是那日凶巴巴地责骂他不是男人的女子,不由脸色板了起来,“那女人叫做云碧落,和颜筝苏月乔同住冬院,也不晓得是不是冬院那边的风水不好,住那的女人不是狐媚就是疯子,不然就是恶婆娘。” 他甚少抱怨什么人,知晓他威名者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无,那些敢当面挑衅他的,多半也已经丧生他剑下。 元湛挑了挑眉,带着几分调笑地说道,“北辰,你犯了口戒。” 罗北辰想要辩解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半晌黑着脸说道,“主上说的是,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该和弱质女流计较。” 他生得十分威武雄壮,所遇到过的女人不是怕他,就是想要巴结他,还是头一次碰到胆敢骂他冷嘲热讽他的。那个叫颜筝的美姬这样做倒还罢了,他接连拿着长剑抵在她脖颈两次,若是换了他,心里也难免会有许多怨怒,再说那是主上留心的人,他也不敢有太多愤懑。但云碧落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着,他不由便瞪着对面百无聊赖的女子,眼神中满是狠厉。 元湛轻笑,他拍了拍罗北辰肩膀,“若是你厌恶那女子,改日我将她赐予你为妾,她是你的人了,到时候,你想怎么折磨她就怎么折磨她,总之一定要让她对你俯首称臣,这样可好?” 罗北辰一窒,脸上蓦得爬上几朵飞云,他忙压低声音吼道,“主上!” 元湛冲着他邪魅一笑,轻轻掸了掸衣裳立起身来,“这里气闷,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来。” 夜幕微垂,九天之上悬着一轮明月如钩,在寂静的院落洒上金光。 元湛漫无目的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游逛,夜半的小风扑面袭来,总算褪去了热意,带来几分凉爽,他感受着来自林荫的凉意,沿着一排高耸的木林往深处走去,不知不觉,竟到了四季园内。 望着朱红色的匾牌,他想起那个浑身都在颤抖但眼神里却写着坚定的女子,不由心中一动,想到今夜王府所有的婆子下人都去吃酒聚餐了,她一个坏了脚的人该当十分寂寞无聊才对,不若他再扮作凶神恶煞去吓她一吓,看着她煞白的脸色让自己乐上一回,权当是给自己的生辰贺礼了。 他这样想着,便纵身一跃,精致到了冬院门前,他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男女欢快的笑声。 元湛皱了皱眉,迎着那声音走过去,月色朦胧下,一对容颜出色的男女正坐在八角凉亭下相互碰杯,那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女子一阵娇笑,那笑声清澈明媚,初暑炎热的六月里仿若忽然染上了三月春光。 037 理由 037. 蔺雪臣将颜筝送至冬院门前,他双手悬空离她的腰间隔开一尺距离,生怕她扶着双拐的手突然滑了而会摔倒,但等颜筝转过身来的那一刻,他却蓦然将手抽了回去。 袖长的手指藏在身后,他脸上露出淡淡笑意,眸光里却流转着许多恋恋不舍。 他柔声说道,“时辰不早了,想来前堂的宴席也很快就要散了,你快进屋歇下吧,等改日……若有机会,我再来看望你。” 卸下最初的拘谨,兰芝亭内的这场遇见美好地如同画卷。 他其实只是不忍难得的相处被沉默与尴尬充斥,所以绞尽脑汁说些皇城街头巷尾间的趣事,没有想到,却因此将眼前明媚的女子心扉叩开了一条缝隙。 她睁着世间最纯净无暇的一双眼,安静而认真地听着他说话。 东城文曲街旁的糖葫芦做得好,整个大夏无人能出其右,西城护国寺门口的素斋最好吃,半点不带荤的食材却能做出肉味来,南街有座茶坊叫迎客楼,那里的说书先生是一绝,再寡淡无味的小事到了他嘴里也能津津有味地说出花来。 这些他经历过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她却听得很仔细很入神,到有趣处,偶尔还会欢愉地笑出声来。 她的笑容干净明亮,像是一道白色的月光,温和地拂过他心田,带来一丝甜蜜的悸动。放下了戒备情绪的她,身子也不再僵硬,随着他叙事的起伏高低,她脸上现出与之对应的表情。 这一个多时辰来,她虽然只是安静地听着,并没有说话,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化开了,他能感觉到。 颜筝眼睫微动,低低说了声,“多谢你。” 她是感觉敏锐的女子,蔺雪臣对她释放的善意和好感,她心中如同明镜一般,她本该顺势而上,将他的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因为这本就是她接近这个男人的目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与他相处之后,那些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的手段和方式,她竟一件也无法施展开来。 这个男人太过纯真与完美,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的祖父颜缄性格洒脱但谋略出众,与他交谈若是不倾力相待,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他言语的圈套。整个安国公府,除了她是祖父养在跟前长大的,能够凭借着自己的聪慧与对他的了解,约略揣摩到一点祖父的心意外,没有人都能猜到他的想法,连廖氏也不能。 和这样的男人相处,每场对答都是机锋,每句话都值得深思,有时候会觉得很累。 她的父亲颜朝为人迂腐倔强,他只看得见他愿意看到的事物,从来听不见别人善意的劝解,而一旦真相揭开,证明他错了之后,他却又总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她年幼时求父爱而不得,等到出阁之后,他了然痛醒,但却已经晚了,有些事如同覆水难收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和这样的男人相处,除了嗟叹,她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而她的丈夫少帝元忻性子绵软,是个人人都能拿捏住的老好人,他行事犹豫不决,处判不分轻重。他总是随意地许下诺言,又总是随意地摧毁许诺,在你满心欢喜地期待之刻,又那样轻易地将你所有的希望收走,你甚至没有办法对他发火或者抱怨,因为他总是那样无辜。 和这样的男人相处,不必时刻担心自己犯错,但失望的次数对了,会慢慢变成绝望。 而蔺雪臣,则完全不同。 他很真诚,颜筝能够感受到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带着真切的诚意。 他也很直白,虽然不曾将他的好感寄予语言,但他的每一句每一字中,都透露着他的情绪。 他很体贴,说话时非常照顾对方的情绪,也很擅长体会别人的心意,她注意到,在她感兴趣的地方,他会深入讲解,在她有所疑惑之处,他又会说得缓慢平直,而她不感兴趣的部分,他则很快跳过。 这是个出色而善良的男人。 而她即将要做的事,却是欺骗这个男人的感情,利用他的婚姻,来达到离开韩王府回到皇城的目的。 她期望中的蔺雪臣,该是个野心勃勃有抱负的枭雄,他急于在韩王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华,为了有资格与紫骑云大人并肩而立而不断发奋,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他知晓了治愈鹿城瘟疫的药方出自她手,便该接近自己,拐弯抹角询问那些药方的来历,甚至试探自己的身世,以期得到更多的利益。 这样,她才好开诚布公地与他谈条件,我助你飞黄腾达,你救我脱离火坑,他们两个各取所需,最后一拍两散,各奔东西,哪怕从此天涯两隔,永不相见,但不投入真情,便谁也不会受伤。这不过只是个交易。 而现在,一切都与颜筝想象的不同,她忽然有些不忍。 温热的眼眸张合间骤然转凉,嘴角刚扬起的笑意明了又灭,她脸上恢复了疏离和淡漠,轻轻颔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便拄着木拐进了院子,门扉闭落,将那一片灼灼的目光彻底隔开。 颜筝将木拐门廊,双手扶着墙壁跳着推开房门,天色已经很暗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她左脚跳到窗前,接着清冷的月光将烛火点燃,然后便趁势坐下,撑着越见瘦削的小脸望着忽明忽暗的跳跃火光发起愣来,烛光在墙壁上形成倒影,将她清秀美丽的侧影照得分明,她长长的睫毛如同扇翼,在光影里翘出美好的弧线,张翕之间,画出无限风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沉沉叹了口气,低声呢喃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暗夜里,一个清冷地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的确,你现在是该想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颜筝大吃一惊,她猛然站起来转过身去,看到一团暗紫色的影子好整以暇地靠在她的床头,那枚精致绝伦的黄金面具在隐约的烛光下熠熠生辉,跳跃着璀璨的光华。 她身子忍不住一阵颤抖,但怒意却骤然爬上脸颊,她厉声斥喝道,“云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就算你在这韩王府可以只手遮天,但你凭什么总是随意闯进我的卧房!请问,我是杀人放火了,还是窝藏奸细了,你必须要说个理由,否则,这一次我绝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元湛动作优雅地从床榻上翻身而下,他身材十分高大挺拔,在狭窄的卧室中,他的影子几乎将颜筝整个人包覆。 他伸出手来,轻轻握住颜筝的下巴,缓缓地将她的脸抬起,“紫骑是韩王的亲卫,有保护韩王殿下的责任和义务,王府里丢失了财物,紫骑能管,王爷的女人丢了心,紫骑也能管。 丑丫头,你进四季园才不过两个月,怎么,就那么急不可耐地要找男人了?韩王还未发恩典,你还是韩王的女人,背夫偷情,可是要受沉塘之刑的。” 他将手轻轻放开,状似嫌弃地掸了两下,重新回到她床榻上坐下,低声笑着说道,“你说,这理由足够吗?” 038 初吻 038. 韩王授予紫骑生杀大权,云大人可以不经通报在韩王府处置判罚,颜筝不过是个没有承恩的侍妾,他要杀她,易如反掌。 颜筝心里“咯噔”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抵在窗台前的黄花梨木大几上,“你!” 她似乎天生就与这个男人气场不和,她与他的每一次相见都剑拔弩张,不是持剑对峙,就是垂扎生死。他总是用最慵懒的嗓音说着最刻薄绝情的话,不是威胁她的性命,就是要置她于死地,而现在,他又用这样平静冷淡的语调轻描淡写地定下了她的罪罚——背夫偷情,要受沉塘之刑。 这令她沮丧,却也燃起了她心底的怒意。 她扶着桌角站定,直直地望着斜倚在她床棱上的男子,冷声问道,“云大人说我与人偷情,要问我的罪,请问你有何证据?无凭无据就含血喷人,那可是要进拔舌地狱的,还请慎言。” 元湛眉头一挑,嗤笑一声,“你身上的酒香,恰是前堂筵席上的果酒气味,还需要什么证据?” 他眼帘微闭,忽又倏然睁开,目光里骤见一片冰冷,“而且,你与竹雅阁的林大人在兰芝亭内依偎嬉笑,亦是他送你回冬院的,你以为我是瞎子还是傻子,看不出来你们两个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这语气冰寒,但隐隐却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酸意。 元湛说完,自己也有些片刻怔忪,总觉得心上好似划过什么奇怪的符咒,令他整个人都不对了。 他平素隐于紫骑,对凡事皆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只除了王图霸业,何尝在意过区区小节? 可现在,他分明觉得胸口有一团闷气憋在那里,咽不下去,更吐不出来,浑身上下难受得紧,似乎只有竭力说些尖酸刻薄的狠话,看到她伤心难过害怕颤抖的样子,才能让他好过一些。 颜筝垂下眼眸,心想这男人怕是在韩王跟前说一不二惯了,猛然蔺雪臣出现抢夺了他的风头,令他心生不快。 他定是晓得蔺雪臣是韩王表兄,就算当真勾引了四季园的美姬,韩王定也不会处置,所以才想着无事找事,将霉头触到她头上来,毕竟她不过无依无靠的区区弱女,他以莫须有的罪名捏死她再容易不过,顺便还能不动声色地打击一下蔺雪臣,当真是好算计。 但他显然错算了她,她虽然惜命,但他已经逼得她避无可避,忍无可忍之下,她又何必再忍? 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颜筝忽然轻声笑起,她徐徐跳到元湛身前,轻轻俯下身子,并不说话,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元湛一时惊诧,他没有料到这个向来畏惧他如同鬼神的女子,为何突然之间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本该厉声叱喝猛力地推开她的,但不知为何,他抬起的手却迟迟都不肯使出力气来。 她温热的呼吸绵绵地拂过他的脸庞,激起他一阵颤栗,她的目光炙热而复杂,隐隐闪过几分算计和冷意。他晓得这女人一定心怀诡计,但不晓得为什么,他的心,却如同春风化雨,清冽的水滴落入古井无波的湖水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沉默,他也不说话,两双墨黑清冽的眼眸对视,脉脉不得语。 突然,颜筝嘴角漾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她侧过头,轻轻在元湛唇上一啄,然后飞快地分开。 元湛窒住,双唇交碰间那柔软的触感,在心底传来异样感受,令人整个人都酥软下来。 他向来洁身自好,从来都没有过女人。女子的触碰令他厌恶,在十二岁那年亲手处置了几个永帝派来的女奸细后,他甚至连衣袖都不肯再让女人沾染,为了坐实他荒.淫好色的名声,曾有一度,永帝源源不断送入北地的女人,他都以曼陀罗粉令其致幻误以为承宠,何尝亲自沾过这些女人? 后来有了元祁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解脱了,与司徒侧妃的大婚是元祁代劳,平素临幸各房的任务亦是如此。 而现在,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却以这样偷袭的方式,电光火石间夺走了自己的初吻。 可他竟没有感到震怒,反而……心脏像是漏了节拍,在错落的回声间,他彷佛能听见有欣喜的悸动淌过。 耳边传来颜筝冷淡的低语,“我与竹雅阁林大人,不过是偶然相遇,彼此投缘,说了两句。我们之间既无僭越,也无苟且,行事正大光明,无不可对人言,你若是想要以男女之事栽赃陷害他,怕是要失望了。” 她语气微转,词锋忽地犀利起来,“云大人若非要说我不守妇道,也行,不过那个奸.夫可不是什么旁的男子,正是云大人你呢。你常夜闯我闺房,我与你有过肌肤之亲,现下你唇上还印着我的唇脂,我身上有前堂果酒的香气,可你身上也有。” 她目光流传,“筵席就要散了,我已听到冬院门外的脚步声,若是云大人还不肯离开,那我也不介意嚷嚷起来。 正如你所言,我这样姿容下乘满身伤痕性子又不好的女人,韩王大抵是看不上眼的,云大人是韩王的左膀右臂,说不定韩王大度,不仅不计较你偷他后院的女人,还会将我赐与你为妻呢。” 华丽的黄金面具下,元湛的脸色蓦然一沉,心中彷佛被钝器捶打,一时有些闷痛。 他推开她,缓缓从床榻上立起,语气冷得如同染上了冰霜,“你倒是有情有义,为了将你的奸.夫摘开,对我投怀送抱,连廉耻都不要了。” 颜筝挑了挑眉,冷声说道,“廉耻是什么?难道是云大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威胁人的生死?还是一意孤行构陷好人?或者又是夜半三更无缘无故闯进自己主上女人的房间,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她哼了一声,“如果这就是廉耻,那我宁愿不要。” 她话音刚落,便觉得脖颈间被一股大力钳制住,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令她喉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恶心之感,像是要将整个心肝脾肺肾都要吐出来一般,痛苦地不能呼吸。 元湛伸出右手扣在她颈间,他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捏碎这白玉般脆弱的脖颈。 他的生辰,他的初吻,被这个可恶的女人,以这样可恶的理由,破坏殆尽,事后她不仅没有半分痛悔,还这样理直气壮地火上浇油,将他恶劣的心情彻底跌入谷底。 有这么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曾一度对这个女人手下留情。 这样想着,他手上便又多使上了几分力。 他身材修长而挺拔,居高临下地望着手中已然惨白的女人的脸,心中告诫自己,这一次绝不能再心软。这个身世不简单的女人既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利益,又这样忤逆自己的心意,所到之处总会惹来各种各样的麻烦,偏偏又狡诈若狐,若是放纵她,不晓得什么时候,他会像今日这样在她手上吃亏。 既然是这样,那就索性一了百了,不给她任何反扑的机会。 元湛感觉到手中一片湿黏,他皱了皱眉望了过去,只见有殷红的血滴从他葱白如玉的手指缝间淌落,他微微一怔,心里好像有针扎般刺痛,只不过这转瞬之念,右手不知不觉便就松开,身前的人儿一软,便朝他胸口砸了过来。 他忙伸出手去探她鼻息,直到感觉到指尖被微弱的湿气缠绕,这才松了口气。 潺潺的血珠从她颈间被崩开的伤口处滚落,划过她光洁的脖颈,沾染在藕色的衣襟,化开成一朵炫目的红花,这触目惊心的颜色让元湛心头一痛。 他想了想,终于将她打横抱起,如同一团紫色的烟雾,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间。 *****推荐****** 推荐基友画媚儿新书[bookid=2531214,bookname=《名门恶女》],娘死爹嫌无人爱,嫡母歹毒,姐妹似豺狼。安家四小姐就要低声下气?哼,笑话!本姑娘可不是什么软绵绵!人生本就是一场狗血剧,什么身世另有隐情,什么心肠歹毒如蛇蝎,都只是一句“恶女托福”而已!警告:本姑娘乃恶女一枚,欺我者,死!! 039 欺负 039. 韩王府北院的密林之后,便是后山,翻过嶙峋而陡峭的山石,便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小村庄。 在寂静的月色里,高耸苍翠的古树枝杈间,依稀露出一角燃着烛灯的青瓦小院,看起来孑然独立,不与外界相连。 但若是仔细留意,便能发现这院落四周布满星星点点的人桩,他们隐于四面,与大自然融为一色,只除了铠甲和兵刃上的银光,泄露他们存在的秘密。 小院里,一身素色麻衣的中年男子默不作声地整理药箱,他面色凝重,眉头紧紧皱起。 元湛不由急了,“段先生,她……她到底怎么样,没……没救了吗?” 临窗的木榻上,静静躺着一个藕色裙衫的女子,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好似死了一般。 元湛没有料到,这女人的性命竟然如此脆弱。 是,虽然的确有那么一刻,他心里想着,这样麻烦而倔强的女人,就让她死了罢了,但那念头转瞬即过,他钳制住她脖颈的右手根本就没有办法下决心使力。他只用了一分力,一分力而已,她怎么就…… 段青衣板着脸不说话,等到元湛问得急了,这才将药箱放下,哀声叹了口气,“那女娃脖子上有两次剑伤,伤口好了又坏,结痂了又裂开,这都是你做的?” 元湛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过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开始时怀疑她是永帝派来的奸细,后来虽知道不是,但她总是惹事……” 他连忙说道,“伤口割得浅,只破了点皮,我以为养几天就无碍了的。” 他语气里的懊悔和惋惜,紧张和愧疚,表现地太过明显,令段青衣不得不多看了他一眼。 段青衣老而不浊的眼眸精利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爷不是看上这女娃了吧?” 元湛一愣,随即反驳,“先生说什么呢,这女子素来行事惹人厌恶,生得又丑,我堂堂韩王怎么能看上她?” 话虽然这样说着,但他修长的手指却不由自主掠过嘴唇,指尖冰冷的温度令他心中一颤,她温热的嘴唇印在他唇上的那幕场景,无法抗拒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段青衣颇觉好笑,但此时神情拘谨而迷惘地立在他身前的这位,虽然是他的后辈,却也是他的主上,身为僚属,他是不该拿着主上的痛处取笑的。 是以他收了调笑的表情,认真说道,“王爷放心,这女娃没事,她不过是一时昏厥过去,醒来就无碍了的。” 他指着桌案上两个白玉小瓶,“大的那瓶内服,每晚各一丸,吞服,这药味苦而腥,最好备点蜜饯放着,可去苦味。小的那瓶外敷,也是每夜一次,拿温水将药化开,敷在伤口处,三日结痂,五日落痂,到第七日,连一点疤痕都不留。” 元湛拿着药若有所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陈年旧疤,也能用这药来除去?” 段青衣笑笑说道,“若是这女娃身上还有旁的伤,那老夫就再给王爷配一剂这活血生肌丸罢。” 连自己都摸不清头脑的心事被骤然窥破,元湛脸上讪讪的,他别过脸去,将话题岔开,“先生方才唉声叹气,难道穆昭的脸不能恢复?” 既然颜筝的伤是小事一桩,段青衣是绝无可能为此叹息的,他面色凝重,极有可能是因为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段青衣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植皮之术,对于旁人而言,乃是天方夜谭,但于老夫,却不过信手拈来,穆昭的脸没事,前日已经拆了针,再养个半月就能焕然一新地出去见人。只是……” 他话音一转,语气里便带了几分忧虑,“我在他体内发现了一种罕见的寒毒,历年已久,想来是幼时就被种下的。 这种毒诡异地很,若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极热的南罗,半分都不会察觉到不适,但一旦出了南罗,这毒会随着天气的变幻而变幻,现在是暑日,应当无碍,可若是到了严冬,他就会毒发……” 段青衣叹了口气,“初时只不过是有些不太舒服,第二年便开始觉得浑身无力,第三年会感觉疼痛,等到了第四年,恐怕连站都站不稳了,到第五年上,必死无疑。” 元湛目光微凝,“这毒可能治?” 段青衣抚了抚胡须,“若是能晓得这寒毒是用哪几种毒物炼成,自然能解,若是不能,怕是要一种一种地去试,我只怕他捱不到那时。” 他顿了顿,“王爷,穆昭从南罗而来北地,如今已是第四年了吧?” 元湛垂下眼眸,点头说道,“是,可叹他素日坚强,能忍得疼痛,我竟不曾发觉他身上还中了毒。” 他抬起头来,目光里一片冰冷,“永帝没有在护国大将军府搜到父皇的遗旨,就算灭了穆氏满门,他心里仍是怕的,所以才会在穆家仆人的身上种下寒毒。 这等阴毒的方子,若是前朝就有的,那在司录监一定能找到,若是永帝令人后制,那么找到那个替他制毒的人,应该就能解了穆昭身上的毒。” 元湛轻轻开口,“我立刻派人去皇城。” 他千辛万苦从南罗将人找回来,不仅是为了要得到父皇传位的遗旨,以及一个能够替他控驭千军万马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也为了要给护国大将军穆重一个交代。 若是穆昭出师未捷身先死,穆氏的血脉彻底断了,他愧对九泉之下的穆氏全族。 段青衣心里虽想,皇城帝宫守备森严,司录监又藏着那样多的皇家秘辛,周围的护卫当极其严密,哪里是说去就能去得的?或者,又当真有那么一个替永帝制毒的人,又岂能轻易让人寻到? 永帝那人心狠手辣,可是连自己父兄都能下毒手的,又岂会怜悯别人的性命? 但他晓得元湛是必须要为穆昭做些什么的,哪怕徒劳无功,这些努力也是必要去做的,是以他便没有阻拦,只是轻轻颔首说道,“穆昭是个好孩子,剐皮之痛,他能一声不吭,接皮之苦,也不见他叫苦一句,他尽得武穆真传,又有这样的毅力刚果,将来定能成大事。” 他叹了一声,“王爷那边加紧试试,老夫这里也会尽力而为。” 元湛重重点头,半晌指着榻上的颜筝问道,“她怎么还不醒?” 段青衣笑着说道,“你看她呼吸均匀,那是睡得正香,怎么,王爷想要老夫弄醒她?那倒也不难。” 元湛连忙摇头,“别!” 他看了眼门外夜色,“已经过了申时,若她已然无碍,我得将她送回去才行,这丫头奸猾狡诈得很,若是令她晓得韩王府上还有先生这样的人物,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接近先生。” 他俯身将颜筝打横抱起,与段青衣告辞。 段青衣眼看着那道紫色的身影闪出了门,却忽然朗声说道,“王爷,若是心里有了人,一定要对她好,总是欺负她可不行。您可不能像我一样,欺负着,欺负着,就将心爱的女子欺负到了别人怀中,那时可就晚了!” 元湛脚下一顿,他垂头望了怀中熟睡的女子一眼,心里颤颤地问道,“心里……有了人……她吗?” 040 头筹 040. 颜筝是在自己屋子醒来的,那时天色已经大亮,院子里隐约传来碧落与冬杏压低的说话声。 她懵懵地坐起,回想了一下昨夜的遭遇,心下惊颤,便忙起身扶着矮几坐到窗台前的妆台上去。 黄花梨木镶的铜镜里,影影绰绰地映出一张美艳无伦的脸庞,那些混着黛粉抹在脸上的香膏不知何时被擦拭干净,露出她白皙而滑嫩的肌肤,云鬓松散,墨发散落香肩,美好地恍若天降。 白玉一般光洁的脖颈上,昨夜裂开的伤口已经全然愈合,结出朱色的新痂,她拿手指轻轻去触碰,还好,已经干了。 她微微愣神,便撑着下颔又将昨夜的事细细想了一遍。 昨夜她一时激怒之下,冲动亲吻了云大人的唇,又决绝地说了许多威胁的话,后来云大人气怒难当,差点就要捏死她。可她既然没有死,那想来他对那番话也还是有所顾忌的。 想到自己的胆大妄为,她不由羞红了脸,一时有些后悔不迭。 她是受着极其严苛的规矩长大的,男女授受不亲,谨守女子的本分,这是需要严守的第一道大防。 从前在安国公府的时候,她只除了自己家里的叔伯兄弟,就再没有见过其他的年轻男子,便是那时的蔺三爷,也不过只是在祖父寿诞那日因为好奇而远远地看了一眼。 可她昨夜却因为激愤和自保,亲吻了一个暴戾而残酷的陌生男子。 昨夜冲动时,只觉得能让他吃瘪是件特别爽快的事,可现下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是何等荒唐。 她与他一共只见过四面,但每一次却都让她面临生死危境,好像上辈子结了血海深仇一般,每次遇到他,她的脖子都会淌血。 可她仔细想过,上辈子她除了在史书上见过他,偶尔听祖父回忆往昔时提起过他的名字,当真与他没有半分瓜葛的,顶多也就是她成了景帝的儿媳妇,而景帝则将他的紫骑杀得片甲不留。 她亲了这样一个人…… 颜筝越想越觉得心里乱的慌,她脸上一片酡红,羞得直将头深深地埋在几上,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才好。 这时,门扉轻轻被叩响。 屋外传来碧落愉悦的声音,“筝筝,醒了吗?醒了我就进来了哦!” 颜筝回过神来,忙掩了掩发烫的脸颊说道,“我醒了,你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碧落穿着一身新嫩的黄衣,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看到颜筝第一眼就说,“咦,筝筝,你抹了口脂吗?今日唇色怎得那样鲜艳?” 不等颜筝回答,她又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哦,对了,你还不曾上香膏,肤白,便显得唇色鲜红。我说呢,看惯了你灰暗暗的脸庞,一下子肤色白亮了起来,我还有些不习惯了。” 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旁边的八仙桌上,“厨房的李婆婆送了些新作的桂花包子过来,还有一份杏仁羹,我已经用过了,你梳洗好了,赶紧喝了吧。” 颜筝脸上烫烫的,她不敢回头与碧落对视,只闷闷地点了点头,“嗯。” 碧落不走,趁着颜筝洗漱的当口,兴奋地说着昨夜的韩王寿宴,“没想到洛姬竟会跳胡舞,她将褂子一脱,露出里头用银丝红线织成的舞衣,那舞姿奔放,跳得欢脱,筵上的男人们看得眼睛都直了呢。” 她叹了一声,“虽然她那衣裳又短又紧,还露了大半截腰肢,实在有伤风化,但不得不承认,她的舞跳得极好,昨夜的风头压过了以舞姿出众而受宠多年的蕊花夫人。” 颜筝似是并不觉得奇怪,洛姬满怀自信而来,肯定是身怀绝技的,倘若没有,她绝不敢如此嚣张。 毕竟,当年韩王亲求的锦州府尹之女,如今都不知身在何方,洛姬虽说出身官家,但她也不过只是临州府尹的侄女罢了,这点身份,实在并不出众,甚至都比不上苏月乔。 利州鸣鹤堂苏氏,在大夏朝开国时,也曾有过无限的风光,只是这数十年来,由于血脉稀疏而后力不继,但同支的知鹤堂却在永帝手中发扬光大,户部尚书苏正彻颇得帝宠,风头正劲,利州苏氏不可小觑。 但临州洛家,却只是一方显赫,根本没有资格被称为世家望族。 颜筝想了想问道,“那昨夜的头筹,韩王是给了洛姬?” 周嬷嬷前来传话时,曾经说过,若是在韩王生辰宴上拨得头筹,韩王会有重赏,他一时欢喜,说不定就能降下恩宠。 碧落嗤嗤笑了起来,“也算是洛姬运气不好,她碰到了月乔。” 颜筝奇了,忙感兴趣地问道,“难道月乔还有更好的舞姿?” 碧落笑了起来,神情中带了几分欣羡和赞叹,“那倒没有。月乔先是请了一架古琴,后来又令人在琴座欠搬了一个空白屏风,她左手用头簪轻拨琴弦,右手则蘸墨作画,一曲终了,画屏已成。”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神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同行云流水,没有出一丝差错,连我这个不懂音律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筝筝,你猜,月乔在屏风上画了什么?” 颜筝眼眸低动,“是洛姬的舞姿吗?” 碧落拍手笑道,“正是!月乔画技出神入化,竟将洛姬的胡舞栩栩如生地画在了屏风上,我远远看着,就好像画上的人要飞出来了一般,月乔的琴画赢得了满堂喝彩,韩王特别高兴,将魁首拨给了她。” 颜筝心想,苏月乔果然有心机又有手段,这屏风作画,想来是临时起意,如此一来,洛姬舞得再好,也不过是在给她的画作加分,当真是心思绝妙。 好在她无心韩王,否则的话,有司徒侧妃这样厉害的对手,再加上一个苏月乔,那处境该是何等不妙。 她笑着问道,“那你呢,昨夜她们争相竞艳,你就独自一人趴在几上百无聊赖?有没有在韩王亲近的属官中,发现有那么一两块值得雕凿的璞玉?若是有可心意的人,说出来,我和你一起去想办法。” 碧落摊了摊手,“那些臭男人一看到洛姬就都两眼发直地盯着,想来尽是些好色之徒,我可不会跳那些胡舞,那样的男子当然是敬而远之了。” 她托腮想了想,“说起来,那天欺负你的那个大块头倒是昨夜筵中最正经的一个人了,洛姬脱衣裳时惊艳全场,唯独他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不过,那样一个粗鲁的莽汉子,兴许也是他不懂得欣赏。” 颜筝晓得碧落说的是罗北辰。 罗北辰拿剑割伤了她的脖颈两次,还重重地摔过她一回,虽然晓得他是奉命行事,罪魁祸首还是云大人,但她又不是没有脾气的泥塑菩萨,怎么可能会对欺负她的人无动于衷,毫不计较? 她冷冷哼了一声,“那莽汉摔得我好疼,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在我手上栽个大跟头。” 碧落还是头一次看到颜筝这样冷冽的表情,一时有些愣住,但随即她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扶着颜筝肩膀,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地说道,“嗯,他欺负你,便和欺负我是一样的,若有一天他载在我手上,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打得他满地找牙!” 041 打砸 041. 颜筝刚吃过早点,蕊花夫人便派了底下的丫头来取胭脂。 那丫头名叫双翠,个子很高,人生得壮实,看起来颇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样子。 她从碧落手中接过胭脂闻了闻,“倒是真有股梨花味。” 又傲气地将手中一小块银锭递给碧落,“外头上好的脂粉铺子里,最上等的胭脂约莫是五钱银一盒,这是一两银,拿着。夫人说了,余下的钱权当做赏银,不用找了。” 碧落望着双翠的背影啧啧说道,“一两银,可是你我一月的例银,蕊花夫人就拿来买一盒胭脂……果然得韩王宠爱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不只能有自个的院子,有丫头差使,连手头也那样宽松。” 颜筝伸手拧了拧她脸颊,调笑着说道,“若是你后悔了,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 她假作凝眉,低头思考,口中不忘记喃喃自语,“我观韩王的喜好,想来他并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子,所以若要引得他瞩目,该当穿些素净清淡的衣裳,头上簪几支羊脂茉莉花骨朵,再往身上抹些玉兰香膏,作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言辞间,竟真的为碧落打算起来。 碧落拿手指点了点颜筝的额头,娇嗔地说道,“谁后悔了?你才后悔了呢!” 她瞅着蕊花夫人院子的方向努了努嘴,“住再大的院子,睡的也不过就是那五尺床,有什么好羡慕的。” 她顿了顿,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说道,“我听朱婆子说,蕊花夫人和司徒侧妃是同一年入的韩王府,初始时,两个人也曾要好过的,可现在这两人却如同陌生人般,偶尔见着笑一笑,也不过只是面儿情,暗地里斗得可凶了。” 颜筝目光微敛,“争同一个男人的宠爱,就算是亲生的姐妹,也会成仇敌,更何况她们?” 在她还是颜皇后时,少帝曾纳过一对姓林的姐妹花,那还是一母同胞所出,也是自小相互友爱地长到大了的,娥皇女英,同伺君王,本来是一桩美谈,但为了争夺帝宠,姐妹两个斗得比谁都凶。 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碧落耸了耸肩膀,“所以我宁愿嫁个小厮或者庄汉,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也不要跟这满院子的女人抢男人。” 她扶住颜筝,“趁着日头还没有起来,我带你去园子里逛一圈,唐太医说了,偶尔也该出门透透气,只要不用右脚使力气,是无碍的。” 颜筝也想出去走走,便笑着说好,她一手拿着拐棍,另一手扶着碧落的肩,两个人出了冬院。 碧落远远看到兰芝亭内有两三道人影,便停住说道,“昨夜洛姬吃了个大亏,这会她们定是在嚼这个舌根,月乔虽然早不与我们住一块了,但到底也算是冬院的人,若是咱们这会过去,怕是难免要惹一场是非。” 她笑着指了指北边,“不若我带你去小厨房寻李婆子,正好今儿得了点钱,咱们便让李婆子弄点好菜。” 李婆子为人和善,自从鹿城瘟灾解了后,又信起了神佛,对四季园的姑娘们都十分客气,碧落嘴甜,常哄得她高兴,便格外照顾冬院一些,连带着与颜筝的关系也好上不少。 颜筝便点了点头,“说起这个我便不如你,来这里也有二月多了,我还从来不曾去过厨上。” 她虽然一直都想着要将身段放柔软,要亲切,要和气,但许是身上天生带了股不怒自威的气息,四季园里与她接触过的婆子丫头虽然都不敢怠慢她,却也很少愿意亲近她。 而碧落,则完全不同。 她每到一个新的府邸,总乐意先去接近那些做杂事的仆妇,而不似旁人那样,喜欢去巴结主人院子里的大丫头。 那些厨上针线上洒扫上的仆妇虽然地位卑微,没有那些一等二等的丫头仆妇得主人看重,但她们遍布在整个府邸的各处,对这家里的情形了如指掌,知晓地恐怕比正经的主家还要多。 碧落扶着颜筝刚到厨房门口,便听到里头砰砰砰盘子破碎的声响,还有尖利而嘈杂的吵闹声。 颜筝一愣,懵懵地问道,“好似有人在吵架,咱们还进去吗?” 碧落便将她靠墙放好,“你先在这等着,我进去瞧瞧怎么回事。” 过了小半刻,她从屋子里出来,脸色有些不大好地说道,“洛姬胃口不好,想喝奶黄羹,厨上说这会天热,庄户那边的奶送了来也存不住,所以府里都不做奶食。 洛姬大约以为厨上是在迎高踩低,瞧她昨夜卯足了劲却没有落个好,因此小看了她,便着了个爱出头的薄姬过来闹了一场,砸了好些碗碟,糟蹋了不少东西,这会里头还在闹着呢,李婆子让咱们别沾这事,劝咱们回去呢。” 颜筝眉头微蹙,点了点头说,“好。” 但没走两步路,碧落却又顿住脚步,她有些烦乱地问颜筝,“虽然咱们的处境并不适合多管闲事,可是我又不忍心李婆子吃这样一个大亏,筝筝,不然,这事,咱们还是管一管吧?” 小厨房没有洛姬要的东西,便被给洛姬出头的薄姬砸了场,这件事说出去虽然是洛姬和薄姬跋扈了,但司徒侧妃多半不愿意管这档子闲事,到时候,这些碗碟食材的损失薄姬定是不肯赔的,洛姬一句不知情就可推脱,筝钱就得厨上的人来分摊。 李婆子是小厨房之首,这些钱多半都要她来垫付。 可她前些日子才说,她在鹿城的娘家兄弟受了灾,她托人给带去了十五两银子,挖去了她大半的棺材本。 颜筝想了想说道,“洛姬虽然跋扈,但却也并非完全不知轻重的人,她昨夜吃了亏,巴不得躲起来,好让别人都不要再提那个笑话,又怎会大肆喧闹,要弄得人尽皆知?” 她语气里带着八分肯定,“我想许是那个薄姬借着要为洛姬打抱不平,却另生事端吧。” 碧落仔细思量,倒还真有这么个意思,她急忙问道,“那我该如何才能帮到李婆子?” 颜筝略一思忖,“先扶我去那面的石墩坐着,然后你去兰芝亭将薄姬砸了小厨房这事跟那两个美姬一说,再得空去一趟春院,其他的事,便不用再管了。” 洛姬最好面子,不管是不是她差遣的薄姬,但只要这园子里的姐妹都认定了是她,她也只能用银子来息事宁人。 至于她和薄姬之间的账,那便由她们去慢慢算了。 虽然这等于将损失转嫁到了洛姬身上,然而颜筝这一时半会,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有钱的洛姬出点血,总要比没有钱的李婆子掏光了积蓄强。 碧落也是一样的想法,她将颜筝送到园子里的石墩上,便小跑着走开了。 颜筝坐着无聊,便四下张望起来,这座四季园虽然并不算太大,但景致却是极好的,她背靠大树,眼看着天际晃开了日光,接着树枝摇摆的风浪,却也没有感觉到热意。 她心里想着,昨夜昏厥过去时,以为又要死了,但是真好,她还活着。 正恍惚着,忽见身前立了个俊挺的人影,蔺雪臣笑意盈盈地唤道,“颜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啊。” 042 谋害 042. 颜筝一眼就看出蔺雪臣喜欢她。 他的眼底有爱慕,那种由内而发的欢喜和雀跃,毫不遮掩地洋溢在他脸上,令他浑身上下荡漾着和煦的春风。 若是在昨晚之前,她可能会因此自得,竭力想要诱惑的男人轻而易举地被俘获,还未等她使出全身解数,他便已经缴械投降,假如不出意外,再过九个月,她便能如愿离开这座严密的囚笼。 皇城,家族,宿敌,决斗,如同一幅精彩纷呈的画卷,即将在她再世为人的生命力重新展开。 而不是憋闷又无望地在幸春园里,过了一个个秋,再过一个个冬。 但现在,蔺雪臣的情动,对颜筝来说,却不再是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了,反而她觉得有些负担。 她这样想着,眼眸中便褪去了暖度,脸上浮现出冷淡的表情,“小女见过林大人,因腿脚不便,不能给您施礼,还望见谅。” 那样客气,又那样疏离。 蔺雪臣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低声笑道,“我晓得你脚伤还未好,怎会挑你这个礼?” 他在石凳上坐下,凝眉说道,“昨儿我提起皇城西山的马场,你看起来很有兴致的样子,我忽然想到王爷最近新得了匹汗血宝马,就养在马厩,若是你今儿得空,倒是可以带你去看看。” 颜家是武将出身,到安国公颜缄时,还曾上过疆场杀过敌,驸马颜朝虽是个拧巴的男人,但当年在太学院也曾六艺俱佳。 颜筝有着这等家学渊源,自小便对骑射十分感兴趣,她的祖父不乐意让她当个绣花枕头一样的皇后,所以亲自教习过她骑马射箭,她能骑马,射箭也很有准头。 不过她的教养嬷嬷怕苦练骑射会使身体和手掌留下老茧,影响仪态和美观,所以不准她深入,她只粗粗涉略,略懂个皮毛。 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围猎、马匹和弓箭的热爱。 所以,昨夜蔺雪臣偶然提及皇城西山的马场,她的双眼便发了光。 没想到蔺雪臣竟还记在了心上,特特地跑来要带她去看韩王新得的宝马,这令她很是惊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理智上,她不愿意欺骗这个真诚善良的年轻人的感情,也不愿意让暴戾残忍的云大人有借口和机会可以打压他,所以面对这邀请,她该冷艳高贵地拒绝,保持冰冷淡漠的态度,绝不松口,直到他知难而退。 但情感上,汗血宝马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让她本该坚定的心,不断地动摇坍塌。 颜筝皱着眉头咬了咬唇,终于艰难地开口,“韩王的马厩,非是等闲之地,我能进去吗?” 这长久的静默,蔺雪臣以为他会失望而归,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得到颜筝的答复,这样问便是答应了的意思,他不由欣喜若狂,“我如今是韩王身边的左史,整个韩王府可畅通无阻,你与我一道去看宝马,马倌怎么会拦?” 他低头望了眼颜筝的右脚,眉头隐隐皱了起来,“不过马厩离这里可有些远,你不利于行,怕有些吃力。” 颜筝听了便有些失望,不过她腿脚不便,虽能拄着木拐跳行,但如果距离太远,到底不太方便。 而且她与蔺雪臣结伴同行,这一路上得多么引人注目,到时候,不消云大人来替韩王处置“不守妇道”的后院美姬,司徒侧妃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想了想,便低声说道,“那就不去了。” 蔺雪臣柔和的目光注视着颜筝的眼眉,语气里带着些安慰,“我跟唐太医打听过,他说你的腿伤再过小半月也能痊愈了,等你好了,咱们再去看也不迟。” “不过……”他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明日要出一趟远门。” 颜筝心中一动,便睁着一双乌黑墨亮的大眼侧头去看他,“远门?” 蔺雪臣点了点头,“告诉你也没什么。永帝封了司徒侧妃的兄弟做钦差,前来北地传旨,本该早到了的,结果迟迟不来,前日王爷接到密报,原来那位司徒大人微服前来,不曾摆出钦差仪仗,又贪快走了捷径,结果误中了山匪的埋伏,在平州府的边上遭了劫。” 他顿了顿,“平州府与北府毗邻,那处山坳恰在两府的界上,因地势凶险无人敢去,是以先前并未细分属权,谁料到竟有人占山为王,兴起了山寨。平州府尹怕祸及其身,便只当做没有这回事,但韩王府却不能袖手旁观,所以王爷派我过去救人,明日就出发。” 颜筝心里揣度着,能不能有机会混在蔺雪臣的车队里借此离开韩王府,但思来想去,她一个脚伤未愈、连路都走不得的人,这会便是蒙混过关,等出了北地,也没有办法回去皇城。 连带着侍卫随行的永帝钦差都被劫道了呢,何况她一个单身弱女子,又长了这副媚态横生的模样。 她心里便不由生出几分惆怅,很显然,这残酷的现实令她有些沮丧。 蔺雪臣见她沉默不语,便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忧心,目光倏得柔和下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那伙山匪虽然听着凶恶,但原先也是附近的百姓,因为山地贫瘠种不了地,附近的山里又没什么野物,日子过不下去了,迫不得已才做这行当。他们图的不过是些银子,并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许是司徒大人生得好,听说那山寨的大当家死活非要将女儿嫁给他,让他当压寨女婿呢!” 颜筝有些纳闷地问道,“既然那些山匪原来也是良民,那位钦差大人为何不将身份说出,好让他们放他离开呢?” 为了讨生活才迫不得已落草为寇的人,心没有那么狠,对皇权仍然有所敬畏,他们也怕事情闹大了,惹来官差剿灭。 蔺雪臣沉声笑着摇头,“听说这是司徒大人头一回担差事,想来他也不愿意出什么岔子吧,若是这件事叫人传地人尽皆知,那以后他在永帝面前,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不远处三三两两有人结群而至,便忙立了起来,“明晨一早我就出发,这会便算给你道了辞,这几天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了,一定带你去看汗血宝马。” 颜筝不忍拒绝这样的隐隐热切,想到他就要出远门,还是与山匪打交道,未免他路上出什么差错,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嗯。” 蔺雪臣心满意足地走了。 颜筝抬眼望了望远处的人群,心想着莫不成碧落是将整个四季园的美姬都叫了来? 可等人群走得近了,她才蓦然发现,来的那群并不是四季园的人,为首的那个一身雪青色的衣裳,生得高大而壮实,正怒气冲冲地向她这处走来,她定睛一看,认出那人就是早上从冬院取走了梨花胭脂的双翠。 双翠领了一群丫头婆子气势汹汹地走到颜筝面前,还未等颜筝开口,便狠狠地将她从石凳上推落在地。 一面怒容满面地说道,“你这个贱.人,真真是好歹毒的心,我们夫人信任你才让你做胭脂,可你竟然用这东西来谋害她,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颜筝脑袋一懵,什么?谋害? c 上架感言 是的,蛋黄(丹凰的昵称)明天要上架了! 掐指一算,这已经是uu第五次上架了,但依旧还是忐忑忐忑! 我现在真的蛮担心的,因为蛋黄的数据不是很好。 比加息(佳媳的昵称)差很多,甚至还比不上最后证明扑了的阀门(重生财阀千金的昵称),嘤嘤嘤~ 坦白说,我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 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小期望的。 希望收藏这本书的2600多位书友,能够有一半的人愿意点开入v的第一章,支持一个首订,这是我美好的愿望!!! 大家都知道的,首订对作者来说非常重要,决定了我们家蛋黄以后的推荐情况和发展。 所以,uu恳请各位走过路过的亲们,都不要错过,您的鼠标轻轻一点,就能够成就蛋黄的美好未来。 再普及一下,高v看正版v章,只需要花2分钱每1000字,初v是3分钱每1000字,普通会员就很贵了。 所以建议看书的普会冲个初v,只要往账号里冲50块钱,然后点击升级会员,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甜言蜜语和雄心壮志,uu就不多说了。 总之,蛋黄是我自己写地很high,很喜欢的题材,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用了很多心思,我很希望它可以茁壮成长,成为能留在大家记忆里的好书。 希望大家可以支持正版,支持uu,支持蛋黄!c 043 花粉(求首订,求粉红!) 043. 梨花胭脂,是要涂在脸面上的东西,碧落仔细试用过好几回,确保无虞,才会拿出来给人。 可现在,蕊花夫人的丫鬟双翠,却指责她们用胭脂谋害人…… 颜筝顾不得狼狈,急忙问道,“胭脂怎么了?无端端的,你怎么含血喷人?” 那双翠叉着腰恶狠狠说道,“夫人喜欢胭脂上的梨花香味,还夸你们心思灵巧,谁知道刚用了没有多久,脸上就起了红疹,一大片的,密密麻麻,整张脸上都是。” 她啐了一口,“若不是你们包藏祸心,在胭脂里混入了脏东西,夫人的脸怎会如此?竟还胆敢说我含血喷人!” 大约是气愤不过,双翠沉重的身躯毫无预兆地向颜筝身上压去,一边滔滔不绝地骂着,一边又拿手去抓颜筝的脸。 颜筝个子娇小,根本不是双翠的对手,她无力招架,只好用手肘护在身前,竭力解释道,“蕊花夫人的脸上生了红疹,你这时候不急着去找大夫查明原由,反倒跑我这里胡闹做甚?” 她趁着双翠愣神的当口,将右掌抵住对方的咽喉,继续说道,“我就住在冬院,又跑不了,若当真是梨花胭脂惹的祸,你去禀明司徒侧妃也好,直接告到韩王殿下面前也罢,总有处置我的地方。” 双翠的脖颈被顶得难受,她强自掰开颜筝的手指,“夫人早起时还好端端,用过你的胭脂,脸上就起了红疹,不是胭脂的问题,还会是谁的?不要强词夺理狡辩了,我不听。” 颜筝见这丫头如此冥顽不灵,不由冷哼起来,“我虽未承宠,但也称得上是四季园半个主子,若当真论起来,身份上与你家夫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你却只是区区一个丫头,以奴婢之身欺压主子,天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里现出冷冽清光,“你若还不放开我,难道是急着想给你家夫人惹来祸端吗?” 韩王府里尊称慕黄衣一声夫人,可她身上没有正经的诰封,又没有诞育子嗣,究其根本,与四季园的这些美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她的丫头却如此猖狂,不仅辱骂颜筝,还想要打人。 这不合规矩,且有违纲常。 不管颜筝的胭脂是不是蕊花夫人脸上红疹的罪魁祸首,只要她告到司徒侧妃跟前,这丫头定是要去戒律堂走一遭的。 司徒侧妃维护的是韩王府的法纪和尊严,容不得以下犯上之人。 果然,双翠一时被唬住,倒松了压着颜筝的身子,她勉强地站了起来,嘴上却仍不饶人,“对女子而言,容貌是何等地重要,可你却……我们夫人的脸若是能好,那便罢了,若是你害得她破了相,我定是拼了一死,也要毁掉你这张脸!” 她顿了顿,“为免你说我冤枉了你,我这就带你去蕊花院,让你亲眼看看我们夫人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颜筝扶着石凳起来,“那再好不过了,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蕊花院其实离四季园并不太远,往东走上小半刻钟就到了。 与颜筝想象的不同,这座小院里没有栽种花朵,倒是在院中竖起了一排的青竹,鹅卵石铺就的台阶一侧,不知以什么方法引了一处清水,顺着台阶流淌而下,映出朱青色的叶影。 蕊花夫人躺在美人榻上让医正看诊,她眉间有些郁色,但似乎并不见十分暴躁,并没有戴遮面的帷帽。 因此,颜筝一踏进屋子,就能清晰地看到蕊花夫人脸上的红疹,颗粒并不很大,但密密麻麻分布全脸,看起来有些渗人。 为免打扰医正问案,是以她很是乖觉地立在一侧。 她听到那医正说,“这是生了癣,夫人是不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颜筝一惊,她从前有个侍女,生来不能触碰桃花,有一回旁的侍女恶作剧,在她贴身的衣裳里藏了几朵桃花,结果她也是满身起了红疹,后来请太医来看,说是桃花癣。 她暗自思忖,这盒子梨花胭脂,香味虽取自梨花,但颜色却是出自野海棠,难不成蕊花夫人根本沾不得其中一样? 倘若是梨花,那还罢了,但若是蕊花夫人天生不能碰触野海棠,那这责任却得算在她头上。 也的确是她私自决定要用野海棠着色的,这没有什么好推脱和抵赖的。 果然,医正让蕊花院的丫头取了 那盒梨花胭脂来,他触手闻了闻,“也有可能是擦了这胭脂的缘故。” 双翠得了话,立马恶狠狠地瞪了颜筝一眼,那表情一洗方才的忐忑犹疑,好似证据确凿,已经胜券在握。 那医正写了方子交给丫头,“夫人脸上的癣不重,并无大碍,按着这方子吃两剂药就好了,但千万要记得,若是脸上发痒,切勿用手去挠,挠破了,恐怕要留疤。” 他提起药箱,正待要离开。 颜筝却忽然叫住他,“大夫请留步!” 她轻移莲步,冲着蕊花夫人轻轻福了一身,“四季园颜筝见过蕊花夫人。” 还未等蕊花夫人开口,她又转过头去对着医正恭声问道,“大夫,小女有事求教。我曾听说,这世间有疑难杂症,有些人吃不得羊肉,有些人喝不得牛乳,还有人不能吃鸡蛋羹的,可有这回事?” 那医正并不晓得颜筝是谁,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颜筝恭恭敬敬地求问,他便也没有自恃身份。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起来,“我从医十五载,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人,有些病情轻微,沾了这些东西,便会喷嚏不停,最多身上发些红疹,有些症状重的,呼吸气促,胸闷气短,若是不及时救治,也有性命之忧。但若是下回不再吃它,则就不会犯病。” 他想了想,又说道,“我还曾见过中漆毒的年轻人,只因为屋里新打了家具,他闻不得漆味以至发病,浑身水肿溃烂,脸庞浮肿眼窝下陷,几疑将死。后来,只不过是将他放到旧屋,以汤药相佐,不到两日,肿消疹退。” 颜筝接着问道,“那大夫可曾听说过有人……闻不得花香沾不得花粉?” 她眼角的余光留意到蕊花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心里不由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她继续问道,“譬如,我从前认识个姐妹,她每年三四月间花开四溢时,总是很容易喷嚏不停,若是哪日沾染到了花朵,就会浑身起疹子。就好似……” 语气微扬,拖着长长的尾音,“就好似蕊花夫人的脸那般。” 医正抚着胡须点头,“这自当是有的。” 颜筝睁着一双大眼,闪闪发亮,“那请教医正,我这位姐妹该如何避免发病呢?” 医正想了想,“三四月间繁花盛开,这得了花粉病的病人,是防不胜防的,但只要不与鲜花太过接近,当也该无碍的。” 颜筝谢过了医正,目送着他离开,心情却比来时要轻松了许多。 是的,夏朝贵族园林讲究平衡,花草树木相间而载,取个阴阳调和之道。 只是有些人更偏好五彩缤纷的花朵,便只在院子的角落载几棵高大的树木压阵,有些人虽不好妩媚娇花,但亭台楼阁间,也总爱摆设上那么几盆,点缀色彩。 可这座蕊花院里,除了竹子,却一丝旁的颜色也无,连果树都不曾栽种一棵。 四季园的姹紫嫣红自不必说,她也去过司徒侧妃的明净堂,开门便是一丛的木槿花,青石板道两旁更是摆着许多品种名贵的兰花,便是那座后来被付之一炬的废弃小院里,也载了不少五颜六色的小花。 颜筝心里便隐隐觉得,这不会是巧合,蕊花夫人恐怕是跟得了桃花癣的那侍女一般,对这些花花草草,有些排斥。 没有想到,她竟真的猜中了,她问及医正时,蕊花夫人慌乱而烦躁的脸色,已经证实她的猜测。 她想了想,便扶着木拐走到蕊花夫人跟前,重新行了个礼,“双翠姐姐来冬院取胭脂时,我曾在木盒里放了梨花胭脂的方子,里面有写清楚,这盒胭脂分别取了梨花香和海棠的色,想来是夫人不晓得自个不耐受这些花啊粉啊,才涂了这胭脂生了满脸疹子。” 她从怀中取出那还不曾捂热的一两银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此回虽只是个意外,但夫人的脸到底是受了梨花胭脂所累,颜筝心有不安,不能收夫人这银子。” 双翠气瘪,偏又不能反驳,便只能大力地将银子取了回来,嘴巴里嘀嘀咕咕说道,“这倒好,将罪责全部都推卸到我家夫人身上,倒显得你们多无辜多清白一样……” 颜筝挑了挑眉,蕊花夫人分明是晓得自己不能触碰花朵的,却还指名道姓问她要了梨花胭脂。 她在木盒里分明写了胭脂的成分,写清楚了这里头不只有梨花,还增加了海棠,可蕊花夫人却仍然继续往脸上抹胭脂。 明知不能为而为之,这便是自寻麻烦,偏偏出了事,却将罪责都往她身上推。 她还没有认真计较蕊花夫人陷害她的事,双翠却又口无遮拦继续诋毁她,而蕊花夫人似没有听见般,任由双翠说去,一点也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这让她心里很有些不快。 这时,蕊花夫人忽然抬起头来,一双水雾般的眼眸在颜筝身上打转,良久,她开口问道,“你叫颜筝?”rs 044 上药 044. 蕊花夫人的目光里带着肆无忌惮的锋芒,就好似在打量一件颇有来历的物件,七八分兴味,二三分揣度。 这种被待价而沽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受,颜筝有些心生不快。 但多年的后.宫交锋,早令她学会了不轻易显露自己的心思,她没有被这样的目光激怒而显出怒容,相反,她越觉得不舒服时,脸上的笑容总是越发明媚无邪。 她眨了眨眼,语气轻快地回答,“蕊花夫人没有说错呢,小女正是颜筝。” 这声音清脆极了,尾音挑起,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婉丽明快,听起来十分悦耳。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落到蕊花夫人心上时,却令她感到无形中有一股压力扑面袭来。 那是种久居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蕊花夫人皱了皱眉,又疑心是自己眼花,便抬眼又打量了颜筝一回。 眼前这女子身材娇小,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生得也不如传言中那样地美貌,方才虽也显示出了几分急智,但到底还是怯弱了一些,看她一副懵懂无邪的模样,想来还是初涉人世,经验尚还浅了一些。 后院女人之间的斗争,一旦撕破了脸,就绝无再次转圜的可能。 倘若是她遇到了同样的事,必定反将一军,而不是这样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颜筝没有当着医正的面多说什么,这便表明,她有顾忌和避讳的地方,至少这一次,她绝无可能与自己闹开,说到底,还是初入韩王府,不懂得人心险恶,手段过于柔软了些罢了。 这样想着,蕊花夫人倒反而宽了心,她笃定方才那瞬间感觉到气势,不过只是自己一时眼花而已。 她挑了挑眉说道,“今日是我的丫头鲁莽了,若有得罪,还请颜筝姑娘不要与她计较,她也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绝口不提梨花胭脂的事,只将话题往双翠身上绕。 颜筝垂了垂眼眸,心里有些不屑,她想,双翠不过只是个小小的侍女,若无主子的授意,怎么敢对自己动拳脚?如今,蕊花夫人不过是见事败,不能再以胭脂的事来诬陷自己害人,便将双翠推了出来做挡箭牌罢了。 可她又不是傻子,焉能被这几句话敷衍过去? 蕊花夫人有花粉病,这是一试验就能够清楚的事实,她指名要的梨花胭脂,这是四季园每一位美姬都晓得的事,轻易抵赖不得,也不是一句事先并不知情,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颜筝这刻还愿意站在这里,笑着听蕊花夫人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她怕了蕊花夫人,也不是因为她没有对付蕊花夫人的手段,只不过是不想因小失大罢了。 她想要离开韩王府,就绝不能站在风口浪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不与人争夺韩王的宠爱,不与四季园的美姬发生任何冲突,也不愿意得罪了任何一个韩王府的奴仆,只希望由此尽量安静地过完剩下的九个月,然后顺利地离开这里,回到皇城。 蕊花夫人,如今尚有恩宠,得罪她,没有任何好处。 颜筝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是,她行事已然这般低调,除了卖了两盒香膏换了点钱外,几乎就不与别人有交道,为何竟会惹来蕊花夫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敌视,还给她下了这样一个居心歹毒的圈套…… 她记得蕊花夫人出身临州府乡下的一户农家,与洛姬算是同乡,可洛姬投靠了司徒侧妃后,就屡屡与蕊花夫人发生不合,这两个人并非一路,绝无可能同仇敌忾。 便算有,她和洛姬之间,可也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啊! 她心念微转,不由想道,蕊花夫人莫不成是为了昨夜韩王生辰宴上被月乔抢走了风头?可月乔是月乔,她是她,蕊花夫人就算弄死了她,又岂能伤得到月乔半分? 她心中存着万分困惑和不解,但又不能直接问蕊花夫人,今日这亏,便只能忍下。 是以, 她目光微垂,低声说道,“双翠姐姐护主心切,一时错怪了小女,也不过是因为情急所致,小女敬佩她的情义,怎么敢怪她?” 蕊花夫人神色一松,嘴角便漾开几分轻蔑,她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既如此,那我便也不留你了。” 竟是下起了逐客令。 颜筝咬了咬唇道了辞,心里却是气得快要炸开了。 她自出生起,就是皇城身份最贵重的贵女,金尊玉贵地长大,除了常在父亲颜朝那里受到冷遇,又何尝受过其他人半分的委屈?可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她却接二连三被人欺辱。 紫骑的云大人且不去说,那个叫罗北辰的莽汉也敢随意摔她,双翠这样的丫头一言不合就动手推她,就连慕黄衣这样出身微贱的侍妾,也敢端着主母之姿对她呼来喝去…… 她再好的性子,也难免会被伤了自尊。 一路跛行回冬院的路上,颜筝想,就算为了顺利离开这里她不得不隐忍,可下一回,却也一定要想个法子,不再让自己成为人人可欺的可怜虫,否则,别人只当她软弱,欺负上了瘾,以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正想着,忽听到碧落焦急的声音,“筝筝,你去哪里了,我怎么都找不着你。” 颜筝抬头看见碧落从不远处小跑步而来,便忙停住,等她到了跟前来,才笑着说道,“就是遇见了双翠,去了趟蕊花院。” 她没有气愤不平地告诉碧落她受委屈了,倒不是诚心想要瞒着碧落,蕊花夫人脸上生了红疹,这件事是瞒不住的,碧落迟早会知道今日发生了些什么。 但迟一日知道,便能少生许多无妄之气,她不想碧落听说了今日之事后心情不好。 果然,碧落不疑有他,便也拍着胸口笑了起来,她上前扶住颜筝,边往屋子里赶边说道,“我听你的话,先去叫了兰芝亭那的几位,又去春院请了洛姬。” 她微顿,“洛姬显然并不知情,但既然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薄姬所为,也算是为她出头,她就算心里再不高兴,也要将这事担了下来,免得寒了其他紧随她左右的姐妹之心,她当场称了五两银子,请了春柳送去小厨房,这件事就算是了了。” 至于洛姬和薄姬之间的账,后来该怎么算,这就不在她操心的范围内了。 颜筝总算心平了一些,脸上露出笑意来,“这么说,李婆子就不会有事了?” 碧落欣慰地点头,“有了五两银,厨房里被薄姬摔毁的家什就能又置办起来,李婆子清点了下损失,就算还差些,也有限得紧。她感激我帮了这个忙,非要拉着我留下吃点心,我推脱不过,便只好多坐了会,这才耽搁了来接你的时间。”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颜筝一回,松了口气说道,“我方才在石凳那找不到你,心都快要急得蹦出来了,幸亏你没事,否则我……” 颜筝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即却又转移话题遮掩过去,“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李婆子做的点心是一绝,我看你两手空空,想来一定是没有替我也留两个了。” 碧落笑哈哈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想着李婆子的点心,你放心吧,李婆子又做了一笼,正在炉火上蒸着,等好了就送过来,你想吃两个也成,想把蒸笼都一锅端了也随意,我才不和你抢吃的呢。” 到了晚间,颜筝见四季园里始终没有传出什么蕊花院的闲话,便晓得蕊花夫人因为理亏,也不敢让这事嚷嚷地人尽皆知,是以她虽然觉得不忿,到底也彻底安下了心。 许是今日经历了许多事,颜筝颇觉身体疲倦,便早早和碧落道了安,洗漱过后钻进了被窝,没有过多久就香梦沉酣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觉脖颈间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似乎有薄荷叶的香气萦绕在颈间,然而是她的右边脚踝,一股清凉的触感在她肌肤上蔓延开来,淡淡的,若有似无地触动了她的感官,令她骤然清醒起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屋子里有昏暗跳跃的亮光。 借着这星星点点的光往下看,有一个深紫色的身影正坐在她床榻的尾端,正认真而小心地拿着什么东西往她脚踝的伤口处涂抹。金黄色的面具完全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她只能从他目光的专注里推断他的认真。 黄金面具在暗夜里发出夺目璀璨的光芒,那些闪亮的华光耀花了她的眼,一时令她恍若梦中。 这身影如此熟悉,颜筝自然知道他是谁,可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个男人向来以狠戾暴虐的形象在她面前出现,每次都像是来催命的阎罗,不仅摧残她的身体,还折磨她的心灵。可现在,他却那样专注而认真地在替自己上药,他小心翼翼,他一丝不苟,像是对待一件精雕细琢的宝物那般,不忍有半分苛待。 她甚至在他的眸光里找到了温柔的神色…… 温柔……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发现,而现在,这一幕从未料到过,完全超出了她想象的场景,以这样不可预知的方式发生了,叫她怎能不以为她是在梦中?rs 045 情生 045. 然而,脚踝偶尔传来的丝丝刺痛,却证实了眼前这幕景象,并非梦境,而是真的。 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那个如同炼狱修罗般冷酷无情的男子,那个一言不合就要置人于死地的男子,此刻正以极不可思议的温柔表情,纡尊降贵地给一个他向来鄙夷不屑的女子上药。 这令颜筝心中惊惧惶恐,又觉得匪夷所思。 她一时怔住,不晓得云大人到底存了何等样的心思,又不敢轻易地打断他的动作,惹来更大的麻烦,便只能紧闭着双眼,浑身僵住一动不动, 假装自己并未醒来,也从不曾看见过这些。 过了良久,她听到榻前传来一声幽幽叹息,然后窗扉动了。 她心中一动,将眼睛悄悄眯开半条缝,只见屋子里黑漆漆的,妆台上的灯烛已灭,只有灯芯上袅袅升起的白烟留下那人来过的证据,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寥落惆怅。 颜筝倏然坐起身,拿手指去轻沾脖颈上的伤口,触手一片湿润粘滑,她抬起手指,放在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凉香气。 她不懂药理,分辨不出云大人给她涂抹的是什么药,但这清香怡人,浸润地她脖颈十分舒服,想来该是治伤的良药。那人数次三番跟自己的脖子过不去,竟也有幡然悔悟想要弥补的一天。 这令她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但她没有法子对他感激起来,他如同凶神恶煞般勒住她脖颈的样子不断在脑海闪现,而那些恶毒狠辣的威胁话语犹在耳边,就算他忽然良心发现,要治好她无妄所受的伤,她也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有些印象太过深刻,已经在心上烙下深重阴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改变的。 颜筝不喜欢这位狂妄残暴的云大人,她很确信。 尽管对云大人夜半偷偷摸进她闺房的行为十分鄙夷和痛恨,但颜筝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药很有效。 第二日晨起她照镜子时发现,颈部的痂痕已经完全干透,有两处地方已然掉了痂,留下新嫩的白痕,虽深深浅浅看着不大好看,但那处伤口总算已经愈合,再不会有崩开流血的机会。 这倒让她犯了难。 她人在屋檐之下,阻止不得云大人在她屋子里来去自如,可这种孟浪的举止,她实是十分厌恶的。 可他的药,却能治好她颈上的伤…… 自从在荔城令府被罗北辰割伤脖颈,她不敢让人知晓这事,便只好由着这伤口自生自灭,连伤药都不曾去求过一支,伤口自然就长得慢。 偏偏她像是与紫骑天生犯煞,旧伤好不容易长好,就又被这些人将伤口崩裂开,反反复复数次。 又恰逢夏日,她不愿被人看到伤处追问情由,闹大了对她没有半分好处,是以素来都是穿着高领的衣裳遮住,但北地的暑天当真不比皇城好受半分,特别闷热的时候,汗水难免要有几滴黏在伤口处,湿哒哒的,这伤痕便老不见好。 如今好不容易了有了能治好颈伤的良药,她不想错过。 思忖再三后,颜筝终于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云大人做事向来不顾忌别人的看法,就算她强烈表明她的反感,难道他就会老实地滚蛋,只将药瓶留下吗? 不会的。 她安慰自己,高傲的云大人从初次见面时就鄙弃她的容貌,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是以不论他亲自施药是存了什么心思,但想来他也不会如同寻常莽汉一般,对自己动手动脚。 只要他的行为不逾越她的底线,为了能让脖子上的伤早日彻底痊愈,她决定容忍他一次。 颜筝料到今夜云大人仍旧会来,便打算提前做一些准备。 她晓得那人不爱走门,喜欢从窗户出入,便在妆台上状似无意地摆了个杯子,杯子的底部钻了个小孔,用细绳相连,那细绳绕过衣橱,伸到床榻上她枕头边上,连结着另外一个小杯。 只要那人从窗口而来,窗格合上的瞬间,自然会发出响动,这响动通过带孔的小杯,会传到她耳边。 这法子叫做传音,是她祖父颜缄从前行军打仗时惯常用的法门,这会她能力有限,只能依着葫芦画瓢,找出些差不离的东西来。好在她试了一下,虽然传来的声音细微,但她贴着杯子入睡,还是能够收到动静的。 云大人来无影去无踪,颜筝不晓得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但若是他来时,她睡过去了,她又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不轨举动,是以,她折腾出了这么个东西来,好让自己不错过他到来的时间。 临睡前,她在屋子里薄薄地洒上了一层香粉,又将白日里磨得十分尖锐的两个簪子妥妥地藏在枕下,这才安然地入了眠。 半宿过去,云大人果真踏着星月而来。 如同前夜一般,他倒是挺规矩的,除了动作小心地替她上药之外,并没有任何逾越之举。 颜筝佯装睡得香甜,但其实她整个身子都已经僵住,若是云大人警醒,定能发觉她的鼻息并不怎么均匀,只这一点,便足够看穿她的伪装。 但“云大人”元湛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他垂着头,借着微弱的烛火将段青衣的药往颜筝右边脚踝的伤处涂抹,他抓住她如玉一般晶莹秀巧的香足,手中绵软细滑的触感,激荡起心中的悸动。 他竟然有种爱不释手,想要握着它天荒地老的感觉。 这念头如此荒谬,将元湛惊得不轻,他错愕地回过神来,惆怅深夜里,他的唇边不由绽出一抹苦涩。 段青衣前夜一场胡言乱语,他本该一笑而过,但不知怎么的,那些话却如同符咒般,猝不及防地敲落在他心上,似春风化雨,慢慢滋润进他的心扉,在他万年不起波澜的心上漾开一层又一层涟漪。 他猛然惊觉,自己的确在这个微不足道又无关紧要的女子身上,花费了太多心力。 明明晓得这女人只是枚掀不起任何风浪的家族弃子,却将她视作劲敌,令属下通报她每日的作息,听到她欢喜,他心里似倍觉明快,听到她被人欺辱,他总忍不住心情躁郁。 听说奉旨前来的司徒锦与她自小青梅竹马,甚至到了说亲下定的地步,他虽嘴上说着想要看看他们相遇的好戏,可背地里,却还是忍不住派人将位那少年成名的状元郎劫了,就算迟早也要将人接到北地,但能迟来一日也好。 疑心她赠药方的动机,明明是他亲自下令让蔺雪臣接近她,可看到在他面前疏离冷漠惊惧畏怕的她,原来在和别的男子在一起时也可以相谈甚欢,心里却还是没来由地有些五味陈杂。 所以他急不可耐地撵了蔺雪臣出门,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承受,他都有些害怕蔺雪臣和那女人之间的关系越发亲密。 他不仅留意她的动静,还想要追探她的过去,明明一次次地生出要捏死她的念头,可却总在最后关头败在心头那一瞬的柔软上。 从前那些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反常举止,经由段青衣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竟让他猛然意识到了他对这女人的不同。 这便是……喜欢吗? 他当真……喜欢吗? 元湛不断追问自己,可是他没有答案,他甚至都不晓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留意上颜筝的。 她每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都极其狼狈。 头一次在荔城令府,她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鲜血染红月白色的里衣,眼泪黏在灰糊糊的脸上,又脏又难看。 第二次初入韩王府,她满面睡容,也是衣衫不整,长及腰间的头发乱成一团,脖颈上的刀疤细长又刺眼,看起来十足像是脏兮兮的女鬼,他涅破她的剑痕,潺潺的血水淌在他手心,令他觉得恶心极了。 第三次是在废弃的院落,她笨拙如牛才会从树上摔下,断了脚踝,满身血污,满嘴的胡言乱语,没有一句实话。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谎言,心里觉得有点堵。 第四次是前夜,看到她不守妇道,三更半夜还与别的男人谈笑风生,他很不高兴。虽然韩王府这满院的女人都是元祁在接收,但假若出了什么丑闻,这绿帽子却得扣在他韩王元湛的头上,男人的名誉大过天,他觉得有必要让她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谁料到……她竟会以那样的方式夺走他的初吻……还是为了别的男人…… 他出离愤怒,一心想着这样的女人弄死了才好,可临到头来,却还是心软了,看到她毫无生气苍白的脸庞,有那么一刻,战无不胜的他,感到了害怕。 这便是……喜欢吗? 这哪里是……喜欢啊…… 元湛越想越乱,望着颜筝玉足的眼眸便是一顿,他慌乱起来,草草地将剩下的药膏涂完,也等不及药汁收干,便急匆匆地收了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颜筝似也感受到元湛情绪上的变化,但她不晓得他是出了什么事,那人的心思向来深不可测,难以用常理来揣度,她也懒得去猜缘由。 她坐起身,蜷下身子,轻轻地吹着右脚踝的药膏,想尽快将那药汁吹干,又好像要将方才那人触碰时的不舒服之感,也一并吹走似的,等又小半刻钟,总算大功告成,她这才躺下,伴着清凉而浅淡的药香沉沉入睡。rs 046 送冰 046. 翌日午后,碧落拉着颜筝在冬院里的大槐树下说话,天越发热了,屋子里闷得慌,反不及在院里来得风凉。 她瞅了瞅见冬杏不在,便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蕊花夫人病了,司徒侧妃园子里的姐妹被她过了病气,打发她去了韩城郊外的避暑山庄养病,一大早马车就拉了她和双翠出去,春夏秋三院的姐妹们都炸开了锅。” 见颜筝脸上一片惊讶之色,她忙凑上前去神神秘秘地说道,“若是她当真得了什么过人的毛病,蕊花院便该封了,可并不是,可见这怕姐妹们过了病气,不过只是个借口。 蕊花夫人这是不招人待见了,所以才被打发出去的,四季园里的姐妹都猜,她这一去,恐怕再没有回来的时候了。韩王如今另有新宠,哪有时间顾得上她?更何况她先前趾高气扬,得罪了不少人,想也无人会在韩王面前提起她。” 说是养病,但并没有说养好了再回来,除非韩王忽然又想起了蕊花夫人,否则司徒侧妃是不会放她回来的。 但韩王喜新厌旧地很,虽先前每月里也常有一两日给蕊花夫人,但那不过是习惯,等再过两月,这习惯改了,他也许就彻底忘记了这个人。 颜筝一时有些怔忪,昨日蕊花夫人设计她失败,她以为定还有后招,是以打足了十二万分精神准备迎战,她心里想得好好的,若是蕊花院的人再敢来挑事,这一回她绝不能忍气吞声地就这样算了。 她身上战斗的弦刚张满,碧落却告诉她,蕊花夫人被送走了,是司徒侧妃打发的。 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司徒侧妃是知晓了昨日之事,气愤不过,所以在为她出头。 不会的,在韩王府的这三个月,司徒侧妃没有在暗处给她下绊子对付她,她已经觉得惊诧并庆幸了,怎么会指望司徒侧妃害顾念往日情谊,会为她出气? 但,若不是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司徒侧妃与蕊花夫人虽然向来有些不和,但有诰封有品级的侧妃,根本无需与个无名无分的夫人争长论短,只要蕊花夫人不曾诞育子嗣,没有妨碍到司徒侧妃的地位,想来,司徒侧妃也乐得留个宽和大度的名声。 都已经忍了四年,怎么会突然忍不得将人送出韩王府去? 何况,颜筝瞧着碧落的神色举止,想来对昨日梨花胭脂那段公案是并不知情的。 碧落不知情,这便意味着整个四季园里也无人知情,蕊花夫人脸上生了红疹这件事,约莫只是有限的几个人知晓。 既然没有闹开,那司徒侧妃又有何理由去冠冕堂皇地打发蕊花夫人走?她就不怕韩王万一提及,她无法交代过去吗? 颜筝正凝神想着,忽听到外面传来苏月乔的笑声,“碧落,筝筝,在不在?” 苏月乔一边说着,一边踏进冬院的木门,一眼便看到碧落和筝筝身着薄薄一层衣衫,毫无形象地坐在槐花树下的石凳上乘凉,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倒是清闲自在,但既然贪凉才坐这里的,怎么也想不到打个扇子?” 她向身后轻轻颔首,便有三四个丫头提着篮子篓子匣子进来。 苏月乔一边指挥着人将东西放到屋子里去,一边拉着碧落起来,“我晓得你们怕热,所以匀了些冰块过来,等她们放好了,咱们进去坐,我有话想要对你们说。” 冰块难制,所以价高难得,整个韩王府里能有这份例的不多。 盛夏炎暑,这样金贵的东西,苏月乔肯匀一些到冬院,也算大度。 颜筝倒还好,她出生富贵乡中,天下什么好东西没有瞧见过?虽然现在穷了,但对金银珠宝财物银钱仍然并不是十分上心。夏天的冰块虽然难得,但她从前也是一刻不离用惯了的,是以她并不觉得这东西有多珍贵,收下来一点都没有负担。 何况酷暑之中,尤其晌午,这天是真热得让人浑身都要散了架。 这时候,苏月乔夏日送冰,比雪中送炭还要难得,她心情愉悦,倒是欢欢喜喜地谢过收下了。 但碧落却很是感动,因为储冰不易,所以一到了夏日,冰块的价格就水涨船高,比金子还要珍贵,莫说寻常百姓,就是一般的富户小吏,也是用不起的。 她年幼时,家境也还算宽裕,说起云氏绸缎庄,在皇城的大户人家间,也是出了名的,但她就从来没有在夏日用过冰块消暑。 是以,她有些忐忑地说道,“你如今住在王爷的寝殿,一举一动都有王爷的人看着,挪这些东西过来,会不会惹人闲话?” 苏月乔笑着点了点碧落的额头,“要不是王爷准了,我哪敢挪他的东西拿来送人?所以,你就不用瞎操心那么多,尽管安心用着吧,我已经吩咐过了,每日她们都会送冰过来,虽不多,但总也能让你们凑合着过这一夏了。” 她目光一深,接着说道,“当初你们选了我,是想跟着我一道过上好日子,可我晓得这些天来,你们非但没有沾到我的光,反而因我多受了许多委屈,这让我心里感到不安。所以,不要对这些东西有负担,那是你们应得的。” 这话说得直白,但道理却是没有错的,碧落想了想,便一扫脸上的不安,坦然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是觉得负担,只是怕你为难,既然这些王爷都知晓的,那我也不和你客气。” 正说话间,有丫头出来回禀里头已经布置好了。 苏月乔便和碧落一道扶着颜筝进了屋。 她笑着说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王爷把挨着聚仙阁的那座院子赐给了我,等过几日院子收拾好了,我就搬过去住,到时候我有了自个的院子,就能邀你们两个过来玩,也不怕有什么别的忌讳了。” 她新来,便占着“韩王”的寝殿三个月,早已经惹得许多人的不满,甚至连韩王身边的亲卫也都在暗地里称呼她“狐狸精”,从聚仙阁搬出来,那是迟早的事。 所幸“韩王”对她特别眷顾,指了聚仙阁旁的拢香院给她,进韩王府三个月就有了自个的院子,她是独一人。 苏月乔得偿所愿,碧落和颜筝都为她感到高兴。 颜筝却比碧落想得更多,她迟早是要离开的,而且很显然,她带不走碧落。 她很怕将来会有人将她的离开迁怒到碧落身上,毕竟她两个朝夕相处,感情十分地融洽,若是说她的离开,碧落一点都不知情,恐怕没有人相信的。 但若是苏月乔的宠爱深固,以她们之间的交情,只要苏月乔肯伸手拉碧落一把,至少可以保全碧落的性命,令碧落不至于因为她,而受无妄之灾。 苏月乔见碧落和颜筝的笑容里都带着真情实意,她忽然很庆幸当初的选择。 若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整日与人算计来算计去的?她心计再深沉,也总有想要敞开心扉与人真诚交往的心愿,能有两个不需要防备的朋友,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她说话之前,不需要反复咀嚼,生怕让人抓住了话柄或是被曲解了语意。 她听人说话,也不需要细细思量,千回百转地去体会别人话中的弦外之意。 许是因为卸下了心防,又许是因为满屋子的燥热都被冰块的清凉驱逐开去,三个人有说有笑,互相交换着分开之后的趣闻轶事,谈得十分尽兴,不知不觉,时光飞逝,竟然就到了傍晚。 聚仙阁便有丫头来催,“王爷令人备下了酒菜,就等苏夫人回去呢。” 侍妾承宠之后,为了与其他人区别,便就要改称夫人了,所以苏月乔现在是苏夫人。 一刻不见,就要派人来催,可见“韩王”和苏月乔现在正是火热的时候,碧落和颜筝听了,不由相互对视一笑。 苏月乔脸色微红,娇嗔地瞪了她们两眼,便带着丫头们离开了。 颜筝和碧落见天色不早,便也叫冬杏传了晚膳,说说笑笑用完后,又说了会闲话,然后两人便各自回了屋。 渐渐华灯夜上,渐渐暑气消散,偶尔卷起小阵小风,伴着角落里一小块冰带来的凉意,六月的天,竟从未有过地舒畅。 颜筝又如昨日那般将传音布置好,还在屋子里洒上一层薄薄的香粉,便安然入睡了。 但一整夜,枕头下的小杯都不曾发出警报。 晨起时,颜筝对着地面发愣,淡淡的香粉上完好无损,并没有看到任何脚印,那个人昨夜不曾来。 她蹙着眉头想了一阵,只觉得云大人的心思真是诡异极了。 右脚踝倒还罢了,唐太医说过,骨已正好,只需要养好筋络便成,可她颈上的伤疤未落,显然还需要继续上药的,那人既夜里偷入她的闺房,要做那田螺姑娘,何不好人做到底?只来了两夜,却又不来了…… 她一时猜不透那人心思,便也懒得再去猜,起身洗漱过后,见碧落还在睡着,便一个人走到庭院里吹风。 没过一会,冬杏过来回禀,“明净堂的周嬷嬷来了,说是侧妃有事要吩咐您!”rs 047 保重 047. 周嬷嬷是来传话的。 司徒侧妃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好,请了韩王府里的老人查了日子,说是六月初一韩王寿宴那日,侧妃夜里行路不查,惊了花神,须得要癸亥年辛酉月出生的女子,亲去佛堂持诵半月,否则恐有血光之灾。 这满园佳丽中,倒有几个是癸亥年生人,但只有颜筝是辛酉月的生辰。 周嬷嬷这回笑得客气,“侧妃是不信这个的,但咱们做底下人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让小丫头将个精致的小匣子放到几上,她打开来,里面是几支做工细巧的簪钗珠环,并一些金锞子银坠子之类的小玩意。 她把匣子往颜筝面前推,一边笑着说道,“侧妃心里过意不去,命老奴包了这些给姑娘,说是不能白委屈了姑娘。” 话说到这个地步,等于是恩威并施,非要逼得颜筝应下不可。 颜筝目光一动,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她敛了敛神色,状似为难地问道,“不知道是去哪处佛堂?” 周嬷嬷闻言,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便带了几分松快,她安慰得说道,“韩城香火最旺的是西山的广莲寺,那的主持明经大师德高望重,是一代名僧,不过广莲寺规矩深严,不留女客过夜。” 她微顿,“广莲寺的后山倒是有座女庙,叫显慈庵,庵主妙莲师太说是明经大师的同门,一心修佛,不迎外客,日常供给香火,皆由广莲寺供养,这回也是侧妃亲自发话,妙莲师太才肯让凡尘俗世的人进庵。” 颜筝听罢,心中犹如打鼓,一阵激跃。 高门大宅内的争斗伎俩,她是自小耳濡目染着长大的,所以什么惊了花神需要祈福挡灾的说辞,她半个字都不信。 这只不过是司徒侧妃要遣开她的一个借口罢了,听起来还特冠冕堂皇,能糊弄不少涉世未深的无知少女。 但她不是无知少女,很清醒地知道,司徒侧妃作这套戏,极有可能是因为蕊花夫人的事。 司徒侧妃怕只处判一人,难以服众,便随意寻个借口将她打发出去,说是去佛堂持诵半月,但倘若韩王府不派人来接,她老死在那什么显慈庵,恐怕也不无可能。 但却又给她那些珠翠首饰…… 颜筝心里骤然一抖,猛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司徒侧妃的同母兄弟安庆侯府的五爷司徒锦,这两日便要到了。 而她分明记得,这个司徒锦与她如今这具身体——她的姑姑颜真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他们两个自小青梅竹马地长大,彼此之间的感情甚是亲密,安庆侯府和安烈侯府也曾有意要让他们结亲。 在她记忆里,也能随处找到司徒锦的影子,少年相知,多是些单纯美好的回忆。 颜筝想,司徒侧妃可以当自己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管不顾不理会,连个解释都不屑于给,但她却害怕司徒锦认出自己后,会做出什么冲动举止,来令韩王府不快。 想通了这节,她心里便再没有任何一丝犹豫担心。 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美姬,明净堂不会派很多侍卫嬷嬷跟从,何况听周嬷嬷所说,妙莲师太喜好清静,显慈庵也很少收留外客,那么也定是不能容忍一大堆婆子丫头跟着她的。 而这,便是她的机会。 颜筝垂了垂眼眸,带着些低落和无奈说道,“既是要为侧妃祈福,我又怎会推脱?侧妃掌理王府,身子金贵,绝不能有何闪失,癸亥年辛酉月出生的人,既只有我一个,那筝筝自是责无旁贷的。” 她接着问道,“不知是何时出发,我该准备些什么?” 周嬷嬷说道,“为侧妃持诵的事,定然是越早越好,二门上已经套好了车,等会我便让冬杏送你过去。” 她顿了顿,“庵堂清静,也不必妆扮,姑娘只管捡着素净的衣裳带两身便好,妙莲师太瞧在侧妃面上,只准跟过去一个小丫头,我想了想,我底下的盏儿为人细致勤快,又安静,就让她跟过去。姑娘可觉得还好?” 颜筝不晓得盏儿是哪个,但只跟过去一个丫头,这却正中了她下怀。 她想了想,状似为难地咬了咬唇,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都听嬷嬷的。” 她拄着木拐亲自送别周嬷嬷,临到门口时,还偷偷塞了块小银锭过去,压低声音恳求道,“只盼等到了半月,嬷嬷千万要记得在侧妃面前多提两句,等我回来,另有重谢。” 周嬷嬷毫不客气地收了银锭,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一惯波澜不惊的神色,她浅笑着拍了拍颜筝的手,“你放心,侧妃做事,从不出疏漏,她一言九鼎,既说了是半月,那半月之后,老奴亲自在冬院迎姑娘归府。” 在颜筝殷切的目光里,她转过身去,嘴角浮现出一抹冷淡的笑意。 明净堂里,司徒侧妃头上斜斜歪在美人榻上,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她对着周嬷嬷问道,“她说什么了没有?” 周嬷嬷躬身回答,“我瞧她虽万般不愿的样子,但倒不曾哭闹撒泼,识时务地应下了。” 她顿了顿,从袖口里摸出一锭银钱,“到了门口时,她塞了这东西给我,说是让我过了半月莫忘了再您面前多提提她,看起来,她心里也清楚地很,如今在这韩王府里,她的命都攥在侧妃您的手上。” 司徒侧妃目光微闪,对着那银锭子叹了口气,“既是她给你的,你就收起来吧。” 她扶着额头轻轻按下去,一边语气低沉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和她,谁也没有比谁更好过一些。若不是接到前头的信,说明日阿锦就能到了,我又何至于编个理由将她打发出去?” 对于故人,她虽然并不愿意相对,但却也不愿意赶尽杀绝,只要彼此相安无事便好。 周嬷嬷笑着称是,目光里却有一闪而过的寒光。 她忙遮掩情绪,上前接过司徒侧妃的手,亲自替侧妃按起了太阳穴,一边将话题岔开,“五爷虽然记在了夫人名下,但他心里一直都知道,他和侧妃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弟,如今他出息了,便请了皇上的旨意亲自来探望您,这等姐弟情深,姨娘在天有灵,也能含笑九泉了。” 司徒侧妃听到司徒锦的名字,脸上这才温和起来,她笑着点了点头,“阿锦自小就聪慧,虽然他从来都不说,可我自己的亲兄弟怎么会不晓得?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呢。” 她目光柔和,带着几分思念和怜爱,“他如今是大夏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将来前途无量,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却一直都记在夫人的名下,这样的才华出身,便是公主也配得起的,所以我才要支走她……” 明净堂里主仆诉衷情,冬院的颜筝却在紧锣密鼓地收拾去显慈庵的行囊。 她按照周嬷嬷的吩咐只带了两身素净而干练的衣裳,却想着倘若这回上天庇佑,她有机会逃出生天,那从北地到皇城,这一路之上总要用到不少银钱,能多带一些在身上,行路也能舒坦一些。 是以,她偷偷绞碎了一支金钗缝在夹领之中,又将那些极容易携带的金珠银珠到处缝着藏好,以备不时之需。 包袱刚打完,便见房门被一把推开,碧落颓丧着脸进来,像是要哭起来一般,“筝筝,冬杏说司徒侧妃让你去庵堂为她持诵?还说你收拾好东西就要出门,这是真的吗?” 她拉着颜筝的袖子,“不行,筝筝,我听府里的老人说,从前司徒侧妃也曾打发过一名美姬去庵堂为她祈福,那位美姬后来就没有回来过,司徒侧妃居心叵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行,我现在跟你一起去找月乔,求韩王做主!” 似是韩王府常有这样的先例,被打发出去的女人,极少有能再回来的。 譬如蕊花夫人,只不过是挪去庄子上避暑养病,但府里的人却都认准了,蕊花夫人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再回韩王府。 碧落心里一直都知道,韩王府留不住颜筝,她最亲密的朋友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假若颜筝能够离开这里回去皇城,她一定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可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的。 她很害怕,颜筝如同传言中的其他美姬一般,离开这里后,就死在了外头。 颜筝心里一酸,她想过要将自己的打算告诉碧落的,但不能。 她不是不相信碧落的口风,她是害怕碧落因她而受到牵连,倘若碧落一无所知,那么有苏月乔照看着,韩王府的人不会对碧落怎么样。 可若是碧落知情不报,那就要担上罪过,若是韩王执意要罚,连苏月乔都保不住她。 所以,她便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笑着安抚碧落,“傻瓜司徒侧妃身子不好,需要个癸亥年辛酉月出生的人替她持经诵佛祈福,我恰好便是这个人,怎么能不去?就算是闹到了韩王面前,也仍然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轻拍着碧落肩膀,“再说,我又不曾犯下什么错误,也没有错漏让人抓住,司徒侧妃怎会无缘无故地要害我?她难道不怕菩萨怪罪折她的寿吗?” 碧落听了,面上总算略好过了一些,她想了想点头说道,“话虽然这样说,但是……我只是怕……” 颜筝心内五味陈杂,她顿了顿说道,“不用怕,不过半个月的修行,我能忍得,也很快就会过去。顶多到了时日,司徒侧妃若忘记了我,你去请月乔在韩王面前提一句罢了。” 碧落仍在犹疑,冬杏已经进来,“明净堂的盏儿来请姑娘了,说是二门上的管事已经在催。” 颜筝冲着冬杏点了点头,“我晓得了,就来。” 她转身用力地拥住碧落,将头深深埋在碧落颈间,半晌说道,“我会好好保重,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等我回来的那天!”rs 048 机缘 048. 韩王府的马车精致华贵,连门帘上都缀以珠片。 此时刚过辰时,朝阳初升,天际漏出金黄色的光芒,在马车的颠簸间,透过车帘的缝隙投射到这些珠片上,映衬地满车金光。 颜筝不时掀开车窗的帘幕看向外头,宽阔的街道,熙攘的人群,繁华的景象。 盏儿脸上便不由露出几分得意,她笑着问道,“姑娘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地方吧?” 她骄傲起来,“这样的街巷在韩城比比皆是,不值当什么,若是姑娘去过正安门前的东西大街,那才是北府最繁华的地方呢。” 颜筝转脸看了盏儿一眼,见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清秀,眉眼之间却透露出几分精利狠辣,便暗暗留了心。 她脸上一副赞叹惊诧的样子,“我也听府里的嬷嬷们提起过东西大街,可惜没有机会亲临。” 盏儿眼波一渺,“姑娘别急,每年七月初七,王爷会带着府里众位夫人姑娘去迎客来饮宴,迎客来是韩城最大的客栈,正好立于东西大街的中心,到时姑娘站在栏上,便可将盛世繁华美景尽收眼底。” 她数了数,“等姑娘在显慈庵持诵半月回来,恰好便是七月初七呢。” 说这话的时候,盏儿的眼底泄出寒光。 颜筝晓得,盏儿是将她当成了初次进城的土包子,但是她并不介意。 她一直掀车帘,虽然也是为了看看传说中韩城的熙攘繁华,但却也是想要记住途经的路线,不管怎么样,她对北地几乎一无所知,能记住一点地形总也是好的。 马车行了约莫能有一个时辰,终于停在一座寺山前。 盏儿请了颜筝下车,“这里是广莲山的正门,姑娘虽拜的是显慈庵,但显慈庵和广莲寺同气连枝,既来了,则须当要先拜过广莲寺的菩萨,这不仅是心诚,也是礼数。” 这要求倒是常理,并不算过分。 但颜筝望着沿着山势一路而上的台阶犯了难,她虽托云大人那瓶灵药的福,暗地里觉得右脚踝的伤好得差不离了,但到底新伤刚愈,如今为了掩人耳目,脚踝上仍旧还绑着木片的。 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阶,她来不及细数,但想来百余阶是有的,这让她一个受了脚伤,靠单腿跳行的去走,未免有些太难为人了。 她有些为难地望着盏儿,“盏儿姑娘,这样高的台阶,我的腿恐怕……” 这话其实也是试探。 皇城的护国寺前也有这样一条高耸而蜿蜒陡峭的石阶甬道,那是虔诚的信徒们朝拜神佛的必经之路。 但,护国寺的后山却也有宽阔的车道,供给皇室中人以及有权势的贵族直通山门。 护国寺如此,广莲寺又如何能够免俗? 颜筝相信,也一定有直通寺庙的捷径,否则,若是当真跳行走到山巅,她的右脚未好,左脚倒先废了,坏了双脚不能行走的人,又谈何借机逃脱北地? 盏儿却摊了摊手说道,“所谓心诚则灵,侧妃身子有恙,才请姑娘来这里持诵祈福的,倘若姑娘的心不诚,又怎能令菩萨显灵?”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摆明了就是要颜筝从这石阶亲自走上去。 颜筝刚待再说,却见盏儿将她包袱从马车上取了下来,然后竟让韩王府的马车离开。 盏儿唇边绽出一抹淡淡微笑,将包袱递给颜筝,“不是我这小小奴婢非要为难姑娘,只是姑娘既出来了,总也要为侧妃尽了心意,否则若是侧妃老是不好,岂不就是姑娘耽误她的?” 她先向前走了两步,然后顿住回头,“姑娘,还不走吗?” 颜筝心中有些气闷,但韩王府的马车已然走了,她便再据理力争,也似乎没有什么用处,便只得跟在盏儿身后,一步步挪行。 猛然,她望见不远处行来一部装饰华丽的马车,看车帘的式样古朴,朱褐色的绸缎上面绣着金光灿灿的万字形,该是北地哪户权贵家的老夫人座驾,心里不由一动。 总之,她绝不肯在逃离开前就弄伤自己的脚。 盏儿走了好几步台阶,回头见颜筝仍在原地发呆,不由便是一喝,“姑娘,想什么呢?再这样磨磨蹭蹭下去,等到了山门,见了广莲寺的主持,再去到显慈庵,这就要过午时了。” 她语气里带着严厉,“妙莲师太过了午时就去静坐,一直要到第二日晨起,姑娘若错过了今日,就得在广莲寺的后山餐风露宿一夜,不是我吓姑娘,北地的山林中多的是猛虎野兽,谁晓得会不会从林子里钻出一匹野狼来。” 颜筝瞥见那朱褐色的车帘近了些,便勉强向上跳了一步,抬起头委屈地对盏儿说道,“盏儿姑娘,我这腿脚不便的,走快不得,你等等我。” 她将话说完,待要再跳步而上,谁料到脚下一滑,却往后栽去。 “吁——”朱褐色车帘的马车停住,有个丫头模样的女子探出脑袋来,“发生了何事?” 那赶车的早已经跳下车,将颜筝扶了起来,就到车前回禀,“有个腿脚不便的信女上山,不小心摔了下来,差一点就碰到了马车,幸得无事,还请老夫人宽心。” 盏儿脸都绿了,她认出那马车是韩城令府上的,听那车夫所言,车里坐的便该是韩城令钱护的母亲钱老夫人。 钱护是韩王麾下颇受宠信的属官,钱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韩王也十分敬重的,今日颜筝闯了这祸,若是钱老夫人细问开去,知晓她们是韩王府出来的,这事情怕是要不妙。 临来时,司徒侧妃可没有吩咐过,要刻意为难这位颜姑娘,倒是周嬷嬷另有吩咐。 盏儿想,周嬷嬷是司徒侧妃的乳娘,周嬷嬷的吩咐,其实便是侧妃的吩咐,是以,才想着在山门前就开始折磨颜筝,等到她筋疲力尽,再寻个时机处置了她,也不怕她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但话虽如此,钱老夫人若是晓得了她刻意为难一个坏了脚的人走这山阶,恐怕便会对司徒侧妃有所误会。 钱老夫人在韩王面前很有说话的份量,她不轻不重说上几句,足够影响司徒侧妃在韩王心里的地位。 自从那个苏月乔来了之后,侧妃已经足够委屈了,若是再让韩王对她产生误会,恐怕连明净堂的地位都会有所影响。 这样想着,盏儿便不敢怠慢,连忙跑到马车跟前行起礼来,“给钱老夫人请安,奴婢是韩王府明净堂司徒侧妃身边的丫头,我们侧妃病了,府里的颜姑娘自请到广莲寺后山的显慈庵持经诵佛为侧妃祈福。” 她满脸为难地说道,“谁料到不巧,韩王府的马车送到此处时,断了半根辕木,走不得山路,奴婢便只好请了颜姑娘下车,左右不见有旁的车来,又怕过了时辰进不得显慈庵,便只好行路上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瞅着颜筝,眼神里带着深浓的警告。 颜筝的目的达成,也懒得多说些什么,便小声附和着盏儿说了声“是”。 朱褐色的车帘被撩开,露出一张慈祥宽和的妇人面容,她笑着朝颜筝打量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既是韩王府的姑娘,腿脚又受了伤,怎么可以徒步上去?若是姑娘不嫌弃,就上老婆子的车坐吧,我也正要往广莲寺去。” 她身边那个小丫头便跳下马车,要上前来扶颜筝。 颜筝扶着木拐福了一身,“多谢老夫人慈悲。” 又低声谢过了那小丫头,也不虚客套地在小丫头的帮助下上了马车。 那小丫头回头对着盏儿抱歉地笑了笑,“老夫人的马车上挤不下了,这位姐姐若是不弃,与后面那车嬷嬷们挤一挤吧。” 尽管盏儿心里很不大乐意,但事已至此,难道她还能拒绝不成? 便只好点了点头,跟着那小丫头上了后面一辆车。 车厢里,钱老夫人笑容满面地望着颜筝,夸赞地说道,“侧妃病了,姑娘自请来佛前持诵祈福,倒是个有孝心的,你且放心,神佛必不会亏待诚心实意的人,姑娘将来定有大造化。” 颜筝心里苦笑,她这哪里是自请来的差事,不过只是盏儿怕司徒侧妃在外人面前落下了口风,随意胡诌的罢。 但这位老夫人既这样说了,她倒也不好拆穿她们,只能垂着头谦逊地说道,“老夫人过奖了,为侧妃祈福,是小女的本分。何况,小女自小便跟着家里长辈持经诵佛,也喜欢佛堂清静,在梵香中冥想,能令人心境平和,参透些从前看不透的事。” 夏朝百姓笃信佛教的多,她其实倒还好,但因着她的特殊身份,不能像其他贵族女子那般参加诗社花会筵席,护国寺,是她为数不多,可以随意走动的所在。 是以,为了能常有出门透气的机会,她很是苦心钻研了一阵佛经。 有时梦入前世,醒来后万分惆怅,她也曾想过的,也许她能有此机缘,也未必不是菩萨的垂怜,所以如今倒是笃信了十分。 钱老夫人闻言双目便亮了起来,她啧啧称赞,“现在的年轻女孩子,有这样悟性的可并不多。” 她笑着拉住颜筝的手,“等会你便随着我一同去见明经大师,有他引荐,你去了显慈庵,妙莲师太看在明经大师份上,定不会为难你。” 颜筝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机遇,便忙谢过了钱老夫人。 她心里想着,只要显慈庵的人不与盏儿一般刻意为难她,到时,她要趁机离开的机会,便又多了几成。rs 049 像谁 049. 颜筝跟着韩城令钱护的母亲钱老夫人进了大雄宝殿,敬拜过菩萨后,便由知客僧引了去后院的禅房。 一路上,盏儿心里不虞,脸色如同墨盘般黑沉,但偏偏对钱老夫人,她又莫能奈何,只能不停向颜筝甩眼色示意。 见颜筝一副懵懂的模样,咬了咬牙,贴近她压低声音说道,“时辰不早了,姑娘该跟老夫人请辞,若是晚了,显慈庵不让咱们进,看姑娘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这语气森冷,带着浓烈的威胁意味。 颜筝晓得,盏儿并不愿意自己和钱老夫人相处太深,也不愿意自己有机会见到明经大师。 她心里揣测,这位慈和的钱老夫人及她的家族在韩城乃至北地,该都有着极高的地位,连司徒侧妃也要高看三分,盏儿是怕她得了钱老夫人的欢喜,将来令司徒侧妃难做。 她一个决心要离开的人,倒没有那样的野心去攀附钱老夫人。 但明经大师她却是非见不可的,如钱老夫人所说,显慈庵的一应供给都出自于广莲寺,那位妙莲庵主再清高孤傲,对于自己的金主,总也该有几分敬重的。 有了明经大师的引荐,说不定要比司徒侧妃的印信还要管用。 司徒侧妃令她持经诵佛十五日,她必须要在这十五日间想法子离开,如果显慈庵的人不甚友好,那她被诸事缠身,还哪有这个机会? 颜筝想着,盏儿一路之上对她态度极差,想来是打定主意了要尽力为难她的。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非要与盏儿修好?横竖不是一路人,那不妨就对立到底吧。 是以,盏儿的威逼她只当做没有听懂,便咬了咬唇说道,“老夫人美意,怎好拒绝?盏儿姐姐要是不愿意见明经大师,就自个跟老夫人去说。” 这声音不轻不重,恰落到钱老夫人耳中,在禅房门口,她的脚步顿住。 钱老夫人挑了挑眉,眼中便带了几分锋芒,她声音沉稳浑厚,虽然满面慈爱的笑容,但说起话来,却颇有威慑。 她说道,“明经大师德高望重,早已不见外客,这广莲寺的事务,皆交由首徒玄真打理,今日老婆子三请四求,才有幸能听他说禅解惑,闲杂人等,本是不该带进去的。” 她转过身,笑着轻轻抚触颜筝的手,“听高僧讲经,受益匪浅,你既有佛缘,便跟着我进来吧。” 言下之意,是要将盏儿留在禅院外面。 盏儿急了,忙唤了声,“钱老夫人,颜姑娘此来是要为侧妃持诵祈福的,侧妃可还病着哪!” 钱老夫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问道,“你在明净堂做事,是几等?” 盏儿一凛,低低地答道,“三……三等……” 钱老夫人冷哼一声,“改日我得去问问王爷,韩王府的规矩什么时候竟改了,区区三等的丫头也能在老婆子面前呼来喝去了。” 她话锋一转,言语中透出几分隐隐的不屑,“你放心,颜姑娘是我带走的,若是侧妃因为她迟了一时半会的念诵,就一病不起了,这账算在我身上,老婆子会亲自到王爷面前负荆请罪的。” 话刚说完,她便拉着颜筝的手进了禅院。 钱府几个粗壮的管事婆子横眉冷对着盏儿,用力将她一推,就将禅院的大门合上。 颜筝这会倒有些受宠若惊,她自问一路之上也没有竭力表现,怎得倒让这位钱老夫人为了她竟肯得罪司徒侧妃? 她不由有些不安,低低地说道,“老夫人垂爱,您维护小女的心,颜筝感激万分,只是……侧妃那里……侧妃总是侧妃,若是您……小女于心何安?” 韩王尚无正妃,司徒侧妃主持韩王府一应事宜,也常召属官的家眷入府来闲谈聚会,俨然就是北府地位最高贵的女人。 若是她刻意为难,钱老夫人就算家族再显赫,也是吃罪不起的。 钱老夫人闻言倒是重新看了颜筝一眼,她嘴角露出欣慰笑意,轻轻拍了拍颜筝的手,“老婆子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好孩子。” 她话音微转,“你放心,这回的事是司徒侧妃做得不地道,她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会拿这事来大做文章?好了,住持已在禅房,你我噤声,莫要再拿这些俗世之事叨扰他。” 颜筝见钱老夫人不愿意多谈,心里隐约觉得,钱老夫人与司徒侧妃之间,似乎本就有着心结。 她沉下眼帘,不再深究,跟着钱老夫人进了禅室。 明经大师笑着起身相迎,“老檀越,别来无恙。” 钱老夫人与他寒暄两句,便将颜筝拉到身前,“这是韩王府的姑娘,到妙莲师太那持诵清修的,还请主持看老婆子三分薄面上,派个师父亲送过去,这孩子素有佛缘,妙莲师太一定会喜欢的。” 明经大师看了颜筝两眼,连连点头赞叹,“这位女施主面相极好,是个有福缘的。” 他对着隔厢唤了一声,“玄真,你亲自领着这位女施主去见你妙莲师叔。” 厢房的门被拉开,进来一个三十不到的青年僧人,他对着明经大师行了一礼,便请了颜筝要将她送去显慈庵。 颜筝见到那玄真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只是她想不起来,到底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按说,她前世可从未离开过皇城,哪里有机会见过北地的僧人?便是在护国寺,她也只见过主持圆琛大师,其他的师父不会有接近她的机会。 可她还是觉得这个玄真十分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几回。 但这会却没有让她恣意回想前世的时间,也不是追究玄真和尚眼熟不眼熟的时机。 她晓得钱老夫人并不是当真要带她与明经大师一起参佛,不过只是求这一份体面,便忙谢过了住持和老夫人,深深一福之后,便跟在玄真身后,在院门口与盏儿会合后,一道往后山走去。 从禅院到显慈庵倒并不算远,只走了小半刻钟便就到了,那玄真亲自将颜筝交托给了妙莲,这才离开。 有了广莲寺住持首座弟子的交托,妙莲师太果然客气了许多,亲自领了颜筝去了一座空阔安静的禅院,说道,“姑娘既是为侧妃持诵祈福,倒也不必每日去前殿与比丘尼们一道做早晚功课。” 她推开主厅,笑着说道,“此处设有小佛堂,姑娘可在禅院里持诵。” 颜筝心想,倘若不必与那些比丘尼们打交道,倒更多了几分自由,这是好事。 她又见这所禅院屋宇颇多,想着这样不必与盏儿挤在一室,行事便越加便利得宜,等她熟悉了庵堂的环境,再查探好下山的路线,便可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了。 她心里存了希望,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明媚,深深地对着妙莲师太鞠了一躬,“有劳师太了。” 许是这大礼足够谦恭,令妙莲师太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她越发慈和,笑着说道,“姑娘若是有事,便唤无尘,她就住隔壁的禅院。” 她又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颜筝心情愉悦地进了自己的屋子,见盏儿也拿着包袱跟了进来,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我方才在山门口摔了一跤,弄脏了裙子,我想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开始为侧妃祈福。” 这是逐客的意思。 盏儿却道,“姑娘腿脚不便,来时周嬷嬷叮嘱过我,要多帮扶着姑娘一些,是以,我想,不若我便与姑娘同住一屋,也好就近照看姑娘。” 竟是打定了主意,要与颜筝同住。 颜筝不由冷笑了起来,“原来周嬷嬷叮嘱过盏儿姑娘要多帮扶我这腿脚不便之人,看来在山门之前,我倒是错怪周嬷嬷了,我还以为是我素日哪里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得罪了她老人家,她才借着这机会让盏儿姑娘来折磨我的呢。” 她双目微寒,“这一路之上,盏儿姑娘既不曾帮扶过我,这会想来我也不再需要,这禅院里空屋那么多,你随意找一间住下吧,我这里用不起你。” 盏儿倒不曾料到颜筝说话竟然如此毫不留情面,但她原本心里就怀着恶意而来,倒也管不得这些,便索性将包袱的衣裳一件件地往衣橱里头挂,一副誓不离开的模样。 颜筝嗤笑一声,便将自己的包袱取了,拄着木拐踱步去了隔壁的屋子,也不理会盏儿,将门重重栓上。 盏儿在外头叫了半天也叩不开门,反倒将隔壁禅院的比丘尼引了来,她恐是自觉理亏,便也乖觉地回了屋。 屋外头虽然清静了,但颜筝心里却起了警觉。 她心想着,倘若只是寻常的祈福,这盏儿何苦非要贴身跟着自己,连宿都要宿在一屋?莫不是司徒侧妃早就疑心她要跑路,是以让这盏儿跟着监视她? 可她要借此离开的念头,连碧落都还瞒在鼓里,司徒侧妃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晓? 但不管司徒侧妃打的是什么主意,颜筝都已看清,盏儿如同血蛭一般紧咬着她,一刻不停地监视她,无时不刻地想要为难她,有这样一个热盯着,她的逃脱之路绝不会轻松。 她想到自己前世不论做何事都是顺风顺水,可自来到永德十三年后,却如同蛟龙被捆锁,凡事都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仔细想来,这三月竟没有一件做得顺利的事,不由悲从心来。 胡思乱想间,颜筝脑海中猛然一个激灵,她想起了那玄真和尚到底像谁……rs 050 圈套 050. 前世,景帝怜惜颜筝年幼丧母,对她格外恩宠眷顾,不仅早早地定下她皇储妃的名分,还时常宣她入宫小住。 景帝没有女儿,当真是将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的,她虽只是个外姓郡主,但整个皇城,何人不将她以公主待之? 因为这份疼爱,景帝行事便不大忌讳着她。 有一回,颜筝去皇极殿回话,与一玄袍老者擦身而过,她约莫猜到那是景帝的隐卫。 隐卫在夏朝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存在,人人都知道有,但却鲜少有人亲眼见到过,这一支隐藏在黑幕之后的军队,是皇帝的獠牙,传闻景帝靠着隐卫掌握朝野上下的阴私,将朝臣牢牢控制在手中。 也有传闻说,当年韩王篡逆,景帝能将这伙叛党一网打尽,其中亦有隐卫莫大的功劳。 颜筝因为好奇,是以便多看了那老者一眼,将他的样貌记在了心中。 她自小有过目不忘之能,看过的书册,见过的人事,鲜少有忘记的。 哪怕隔了一世,但她第一眼看到玄真和尚时,却还是觉得眼熟,而这会胡思乱想之后,竟被她想到了那人像谁。 没有错,时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但是眉眼之间的轮廓,却是生就好了的。 她有七八分肯定,广莲寺住持座下首座大弟子玄真和尚,与她前世皇极殿所见的玄袍老者,是一个人,将那人年纪往前推算三十年,恰好也能对得上。 颜筝先是惊喜,随即却又萎靡下来。 她心想,倘若她还是从前的身份,倒是可以棋出险招,让玄真秘送自己回皇城,但她如今什么都不是,轻易将玄真的身份说破,除了会引来杀身之祸,不会有任何好处。 就算知道了这个大秘密,又能怎样? 她虽然不乐意看到韩王和紫骑全军覆没,兵祸总是让人遗憾的。 可她更不愿意看到景王落了下风,毕竟在她心中,景王才是亲人啊,他疼她宠她,某种程度上,给予了她求而不得的父爱,这份感情如此珍贵,哪怕隔临异世,她也不舍得伤害。 所以,她决定忘记这个秘密,就当自己从来都不知道。 到了午间,显慈庵的小沙弥尼过来请颜筝和盏儿去膳堂用饭。 盏儿紧贴在颜筝身后说道,“姑娘今日这般待我,就不怕我回去跟司徒侧妃告状吗?打狗还要看主人,姑娘看来是一点都不将侧妃放在眼里了。” 她想了想,又说道,“姑娘不肯与我同住一屋,那便也罢了,但持诵时却必须要和我一道,否则我回去不好跟侧妃交差,还请姑娘体恤一下我们底下人的艰难。” 颜筝的脚步顿住,她回转过身,望着盏儿说道,“我不晓得你来时侧妃是怎样吩咐你的,但侧妃若要打发我,不过只是一道谕令的事,何苦要让你这样折磨我?”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里透着七分犀利,“所以我猜,若不是周嬷嬷让你为难我,就是你自作主张,不论是哪一种,你都绝不敢回禀侧妃的,对吗?既如此,我必是要远着你一些的,难道还要送到你跟前,好让你欺负我吗?” 这话说得直白,又恰好说中了盏儿的心事。 盏儿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脸色涨得通红,“我一片好意,你却当成我要害你?好,颜姑娘,你的事我盏儿不再管了,这里的沙弥尼可以作证,将来不论你有什么事,都与我盏儿无关。” 她甩开颜筝,脚步大阔地径直往前走去,也不理会沙弥尼的唤声。 颜筝目光微挑,随即沉下眼眸,她一言不发,跟着沙弥尼去膳堂用过午膳,便自个拄着木拐四处闲逛。 显慈庵坐落于广莲山的后山,居高临下,纵览半个韩城。 她沿着山道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便到了峰顶住的一座小亭,这亭子几乎算是盖在广莲山的最高点,三面有栏杆,栏杆之外,却都是深不可见底的万丈悬崖。 饶是六月,整个韩城都被暑意遍布,但这里却十分清凉,颜筝觉得舒畅,便靠着亭柱坐了下来。 清风伴着湛蓝色的云天,偶尔有不知名的小鸟欢鸣。 颜筝难得有如此惬意,不知不觉便闭上眼睛休憩。 她刚昏昏沉沉有些困意,猛然觉得身后有一股大力要将她往下推,急急睁开眼睛抓住栏杆往后跳了两步,只听轰轰一声,刚才她倚着的半截栏杆已然顺着悬崖掉落下去。 颜筝大惊失色,急忙往安全的地方躲了几步,等了小半刻,才强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四下张望了一回,见这亭子四周都只是石头,连个藏人的草丛也无,便上前两步,扶着亭柱去看那断开的半截栏杆,之间截面整齐利落,像是被利刃割开的一般,并不是木材腐朽脆烂才断掉的模样。 她心下大骇,晓得这是有人存心要害她性命了。 此时一股山风卷来,将地上的许多小石头吹落,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动静,颜筝不敢多留,便急急地顺着山道往回走。 她一边走着,脑中却也在飞快地旋转。 联想到盏儿诸多奇怪的言行,她不由茅塞顿开,心中燃起一股怒意。 盏儿是故意要惹自己不快的,也是故意要在众多沙弥尼面前说出那番话来的,只有这样,她若不幸遭遇意外,盏儿才能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 没有错,是她颜筝不乐意让盏儿相陪的,盏儿只是个奴婢,自然做不了四季园姑娘的主。 就算颜筝遭遇了意外,可旁人不会疑心到盏儿身上去,只会说,是颜姑娘不听劝,非要自个一个人独自闲逛,这不出了事也没有个帮手,这是活该了。 原以为盏儿不过是受了司徒侧妃的命令,刻意为难她一回。 谁料到,盏儿要的,却是她的命。 她不晓得盏儿此举是否司徒侧妃指使,但她和盏儿无冤无仇,想来,若非领了上头的意思,盏儿也没有必要去害她。 司徒侧妃当真要弄死她,何其容易,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难道是为了司徒锦吗? 她心里想着,司徒侧妃未免也太多虑了,她和司徒锦之间四年未见了,四年前她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呢,就算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但那样小的年纪,又能生出什么样的感情来? 但不论如何,司徒侧妃还是向她伸出了恶鬼之手。 韩王府后院的掌事者要她死,她不可能再回去,所以她这回必须要离开,安全顺利地离开,永不回头。 颜筝掩下心中惊涛骇浪,目光里一片肃杀清冷。 回到禅院,盏儿面无表情地问道,“姑娘去了哪,怎么吃完午膳就不见了人影?我还和沙弥尼们寻了姑娘一回,就生怕出了什么事。” 她冷哼了一声,“下回姑娘要是再乱逛,若是不想跟我说,也请和庵堂里的沙弥尼说一声,否则的话,若是出了事,你让我和妙莲师太,该如何回禀侧妃去?” 盏儿对方才的事,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可她口口声声说“若是出了事”,这就泄露了她的秘密。 身边藏着一条随时会撩出毒牙的蛇蝎,颜筝有些不寒而栗,但她没有将自己的厌恶和焦虑露在脸上,只是冲着盏儿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就进了禅堂盘膝打坐,默默念起了心经。 一篇念诵罢了,她徐徐睁开眼,心里想道,原本她还害怕盏儿会被她所累,所以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再走,可现在盏儿露出了凶恶的面目,她又何须再顾虑这样的人? 她垂头咬了咬唇,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显慈庵和广莲寺之间有一道铁门,白天是不落锁的,穿过这道门墙,便是塔陵,塔陵之后,坐落着大师们的禅院。 颜筝不是显慈庵的人,亦不需做早晚课,是以每当白日,她便拄着木拐穿过这道铁门,去到塔陵瞻仰下这些圆寂的名僧风范,读读碑文,诵念经书,遇到不解处,还会询问下路过的小沙弥。 初时,这些小沙弥见她是年轻女子,都有些退怯,但后来见她沉稳持重,所问的又都是佛理中的精髓,便都认真了起来,有时被她问得回答不上来,也会找大一些的师兄师叔来求助。 到了第三日,她便如愿遇到了玄真和尚。 因她前世确实曾对佛理下过苦功,所以常能说出不错的见解,玄真和尚见她悟性颇高,又心诚恳切,遇到时,便也愿意停下与她说解经文。 一来二去,她和玄真和尚便熟悉了起来。 盏儿瞧在眼里,恨在心中,颜筝在广莲寺越为人所知,她处理起来就越是麻烦。 但每回颜筝从玄真那回来时,脸上都是一片羞涩的绯红,这倒令盏儿觉得有些诧异和惊喜,这种少女春心萌动的模样,她也曾经历过的,当初她看上了周嬷嬷的侄儿时,就是这般整日含羞带涩。 是以,她疑心颜筝春心荡漾,或与玄真和尚之间当真有了什么苟且,便对颜筝的行踪越发上了心。 盏儿想,勾引得道高僧,这是天理不容的罪名,假若颜筝当真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广莲寺第一个容不下那样yin.邪的妖女,又何须她亲自动手? 她整日如同猎犬般远远跟在颜筝身后,终于在第十日时,找到了机会。 她在颜筝床头找到墨迹新干的一纸信笺,那自己秀丽纤细,想来该是颜筝亲笔,上面写着“今夜亥时你屋见。” 等过了一会她再去看时,那信笺已然不见。rs 051 逃生 051. 一入夜,盏儿便借口头疼回了屋,立在窗前一刻不停地注意着隔壁屋的动静。 到了戌时三刻,果见颜筝鬼鬼祟祟地从屋子里出来,怀中似还揣着个什么东西,步履匆忙地往外赶去。 盏儿唇角咧开一抹得逞的冷笑,她心想,临来时周嬷嬷交代过,要她办事干净利落,绝不能留活口,她原本还有些为难,要弄死颜筝简单,可要做得与自己毫无干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尝试过弄断后山顶上的凉亭栏杆,眼看着就要成事,可有些人命大,及时抓住了救命稻草。 再后来,颜筝似起了警觉,除了在禅房,鲜少有独自外出的时候,便是有,也不再去那些孤僻生冷的所在,反一个劲地往广莲寺那便凑,凭着那满口的佛经道理,倒是混了个脸熟。 这样,她要再毫无痕迹地下手,就越发难了。 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却全不费功夫。 眼看着半月之期很快就要到了,她却使尽浑身解数也寻不到神不知鬼不觉弄死颜筝的法子,心里不免开始着急,她在明净堂当差数年,司徒侧妃的手段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她没有完成任务,便成了不可信之人,周嬷嬷怎还会留着她? 正当她打算豁出命去将人杀了时,颜筝却给了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甚至不必动手,只要在人赃并获时大喊一声惊动广莲寺的和尚们,就能够置人于死地。 盏儿深信,这是上天垂怜,连天都容不得颜筝这样的祸害活着了呢。 显慈庵与广莲寺中间的铁门,原本一入夜就要落锁,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夜却不曾,铁门虚虚地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个大口子。 她悄悄地闪了进去,又将门重新合上,然后猫着身子躲在塔陵后面去追看颜筝的身影。 但塔陵处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 盏儿瞬时有些心慌,但她随即想,定是颜筝那小蹄子着急见奸.夫,是以才走得快,那纸笺上既那样写,想来他们相约的所在便该是在玄真和尚的禅房。她前些日子跟着颜筝身后,倒也逛过整个广莲寺,晓得玄真和尚的禅房就在左近。 她往前赶了小半刻钟,在接近僧侣禅房的时候停了下来,向玄真的居所望去。 微弱的烛火亮着,没过片刻便就熄灭。 她冷笑一声,也不再迟疑,鬼鬼祟祟来到玄真房前侧耳倾听,伴着梵香,屋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褪除衣物时发出的响动。 盏儿自以为得计,正想着是此时就喊人来,还是过半刻等屋子里的人入了巷再说。 忽听得耳边传来惊怒之声,“谁?你在大师兄屋子前做什么?” 是巡夜的沙弥。 她被吓得不轻,震惊之下,脚下便是一滑,跌跌撞撞地就往门扉上倒去,谁料到门并未落锁,她整个人便跌进了屋子去。 透过清冷而明亮的月色,玄真和尚裸露的上半身一览无遗。 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显然生出比惊疑更多的揣夺,向来慈和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杀机。 巡夜沙弥的惊呼似是一道春雷,将刚歇下的僧侣都唤醒了,住在左近的禅院纷纷开了,接连跑出穿戴不那么整齐的年轻和尚来,都赶着问道,“师弟,发生了何事?大师兄,发生了何事?” 一时间,整座广莲寺的僧居都乱了。 颜筝沿着山路小心地往山脚行去,不时回头望一眼僧居的方向,见刚才还是一片寂静黑暗,此刻却闪得灯火通明,脸上不由露出得逞的微笑。 她心想着,盏儿夜闯僧居,这件事一定很难解释地清,更重要的是,盏儿闯的不是别人的屋子,而是皇城景王埋在广莲寺的一颗隐棋,隐卫的人素来做事小心,就算没事也要想个半天,何况是被个女子夜半深闯? 玄真和尚既然后来能够直接面君,想来该是隐卫的首领,他既能做到那官职,想来是个极其谨慎之人。 他不会容下盏儿的。 盏儿,一心想要她的命,但谁料到,最后却赔上了自己的命。 颜筝叹了口气,她不是一点脾气也没有的泥菩萨,当然她也不是视人命为草芥的心狠手辣之徒,所以,她设下天罗地网,至于钻还是不钻,却全由盏儿决定。 盏儿要置她于死地,所以才会被她的天罗地网置于死地,说到底,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她不觉得可惜。 想到这点,颜筝彻底放开了心事,脚下的步伐也略快了几分。 为了便于行走,她早就将木板拆掉,将养了这些日子,她的右脚踝已然好了八九成,就算不用木拐,也可以行走自如,这让她感到惊喜,同时又觉得逃出这里的希望更加多了几成。 这条路,是她站在后山亭中时所见,依稀看到一直往下走,便通往一座村寨,她从高处望去时,看到村寨里稀稀落落的民居并不很多,想来她深夜穿行,应该不会引人注目。 按照她现在的步伐,等到天亮,一定可以赶到市集,到时候她便拿包袱里的银子去雇一辆马车,等出了韩城再另做打算。 她深信,只要顺利离开韩城,就一定能够回到皇城。 韩王府丢了个无关紧要没有承宠过的侍妾,想来也最多在广莲山四周寻上两日,之后便也不会再管了吧。 颜筝沿着树丛一路而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都没有能走出这座密林,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明明已经下到很低处,但一回头却又看到了僧居的灯火,还离得那么近…… 她心中大震,不由自主地低声说出,“难道这是一座迷踪林?” 她曾在书上看过,有人为了保护家宅,就在四周以五行八卦来栽植树木,等到树木生成,便成迷踪之林,不论是谁,只要闯入林中,没有人指引,是万万走不出去的。 颜筝倒是也读过易经,但那点微末伎俩,根本无法走出这里,更何况,这天色黑沉,仅凭着高悬的皎月照路,视野本就极差,她没有纵览全局,推测不出生门死门。 难道竟要被困在这林子里,然后明日晨起,显慈庵的比丘尼发现自己丢了,派来来寻,又将自己领回去吗? 这样算什么?她白算计一路,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她咬了咬牙,将裙摆撕下,又撕成一条条小布条,每隔几棵树便往下系一条带子,遇到布条就右转,这么折腾了许久,倒终于没有再往上转回去。 正当她又心生希望,眼看着就快要到山脚时,忽然脚下一空,整个身子往下坠落,接着手腕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颜筝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她定睛一看,见自己身处一个洞窟,整个身子几乎都要被沙土淹没,左手手腕处被夹在铁齿之间,血肉一片模糊。 那是猎人设的陷阱,而她此刻正被猎人的铁夹套住。 幸得她手腕纤细,那铁夹并未将整个手腕拗断,但齿形的夹锁却还是刺了她手腕的皮肤,翻出一小部分皮肉,有殷红的血顺流而下,潺潺地没入灰土之中。 这荒郊野外,既然有猎人设下的猎捕陷阱,就一定有豺狼虎豹。 颜筝万念俱灰,脸色都瞬间惨白,她想着老天让她重活一世,本以为是给她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谁料到却只是让她再体验一次人生之苦,在她出师未捷之前,再夺走她所有的希望。 胸口有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和苦涩,她鼻尖发酸,眼眶里彷佛蓄满了天下之水,只待她崩溃决堤,就要奔涌而出。 她紧紧咬着牙关,心里不断告诫自己,“颜筝,你不能哭!只有弱者才会哭!现在,坐起来,想办法将这个铁夹掰开,不论如何,也一定要从这个陷阱离开,离开这座林子,离开韩城!” 她将鼻尖中的酸意和着血泪吞下,紧紧咬着嘴唇撑着身子起来,使劲全身的力气拿右手去将铁夹掰开。 这铁夹很大也很重,想来是猎人为了猎捕巨型动物所设,豺狼虎豹的力气极大,若是铁夹太轻,很容易就被挣脱,是以,颜筝几乎用尽了身体里每一寸的力气去掰,也没有办法撼动分毫。 在一刻钟之后,颜筝望着破皮流血的右手掌心,终于意识到,以她的力气,是没有办法将这东西掰开的。 但,总不能就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等死。 她这样想着,便将已经被汗水浸润湿透的内衫撩开,费力撕下来一条,又用右手和被铁夹钳住的左手手掌将这布条搓成一条细绳,穿过铁夹,想要将那东西撬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浑身力气都彷佛被抽干,但那铁夹却丝毫不动。 颜筝面色惨白如雪,她大口喘着粗气,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索性往后一躺,整个人蜷缩着躺在了陷阱中。 林中似乎传来野兽的嘶吼,听声音还不只一个,她想到从前在书上看过,有些嗜肉的野兽闻腥而动,如果有血腥气,他们会被吸引而来,显然,她现在正处于这样窘迫的状况。 难道自己就要死了吗? 壮志未酬,就如此滑稽而诡异地死在了这里,成为广莲山密林中野兽的饭食,死后恐怕连尸骨都不会留存,全部拆骨入了野兽的腹中,没有今生,也不会再有来世了。 而她,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无,只能闭上眼,假装自己从帝宫廊台上跳下时就已经死去。 正当颜筝视死如归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沉闷而悠扬的埙声。 过了许久,颜筝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墨色如洗的眼眸,那人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复杂神色,脸上的黄金面具在暗夜里熠熠生光,他沉声开口,“你想逃?”rs 052 救出 052. 颜筝对上那双眼眸时,没来由地心中一安。 他分明是她的克星,数次三番弄伤她的脖子,威胁要杀死她,可是在她如此绝望的时候,他的出现却像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攀附了她所有生存的希望。 她的恐惧和惊颤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不必再担心会葬身兽腹了,这个男人一定会救她,她笃信。 同时她也很清楚,她的得救意味着这次逃离的彻底败结,以后,她恐怕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离开。 自由虽然可贵,但倘若是以生命为质,这代价未免太高了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识时务者为俊杰,颜筝决定,暂时先抛弃迫不及待要离开的念头,说动眼前这个男人救她离开,活下去。 她长而卷曲的睫毛微颤,一颗豆大的泪珠便从眼眶中跌落,“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死。” 这一句话,足够表明她背着包袱在深更半夜闯入迷踪林的理由,有人要杀她,她若是不逃,必死无疑,而她不想死。 元湛眉头微皱,目光犀利而冷冽地在颜筝脸上打转,似要看穿她真实的心思,但那张脸上满怀着惊恐和惧怕,以及对生的渴望,看不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他心里不觉松了口气。 五年那年父皇送了他一只南珈国进贡的长毛狮子狗雪团子,他心里欢喜地很,但二皇兄说只有女人才喜欢像雪团子一样的小狗,真正的男子汉爱的都是凶猛的巨獒。 他的相貌继承了蔺皇后多点,生得柔和姣丽,比寻常的女孩子还要美些,是以很忌讳别人说他不够阳刚,为了表现得他是个坚强勇敢的男子汉,而不是二皇兄口中胆小懦弱的女人,对雪团子他便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淡模样。 后来有一天,雪团子不见了。 他心急如焚,平素伪装的冷酷彻底坍塌,哭着闹着求父皇搜遍整个帝宫,但却一无所获。 当他觉得雪团子恐怕是遭了难,永远都不会再回到他身边的时候,雪团子竟从他寝宫的地窖里钻了出来,那种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回到身边的滋味,他至今想起时,仍然十分眷恋。 可惜,八岁那年,二皇兄弑父谋逆,他被逼离帝宫,没能带走雪团子。 元湛望着泪眼婆娑的少女发起怔来,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忽然想起了他童年时最心爱的雪团子,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此刻的心情,与多年前雪团子失而复得时,是一般的。 以为她会从指间溜走,但她却并没有,不管她离开或者留下的理由是什么,她没有走,这已经足够。 他眉头掠过几丝笑意,对着满身狼狈的少女伸出手去,“抓紧我的手,我带你上去。” 颜筝痛苦地摇了摇头,右手拨开那些土灰,惨然地冲着元湛一笑,“云大人,我的左手卡在猎人的陷阱里的,这铁夹太重,我掰不开。” 元湛面色倏地沉了下来,他矮下身子去检查颜筝的伤口,清冷月色下,依稀能看出她手腕处的骨肉翻开,血水混入土灰,一片湿黏腥气,他黑着脸问道,“疼吗?” 颜筝苦笑起来,“疼过了头,现在好像不大觉得了。你能帮我弄开它吗?” 元湛轻轻将她手腕转平,贴着铁夹的下方放好,然后小声嘱咐她,“我掰开时可能会擦到,你的手别动,不要挣扎,就不会受伤。” 他见颜筝点头,这才用力将铁夹掰开,把她受伤的手抽了出来,带着她离开了陷阱。 颜筝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凌乱破碎,左手低低地垂着,全然失去了知觉,她跟在元湛身后走了两步,忽然顿住,拿右手去拽他的衣裳,“我现在不能回显慈庵,盏儿要杀我,我设计让她受困自己逃了出来,不晓得广莲山上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她咬了咬唇,“我也不能回韩王府,司徒侧妃冲撞了花神要我去祈福持诵,还未到半月之期,我不能回去。” “而且,”她抬起头来,一双墨黑发亮的眼眸直直地望进他的,“盏儿是司徒侧妃的人,她要杀我,就算不是司徒侧妃授意,也必然是明净堂几位嬷嬷的意思,我就这样回去,等于羊入虎口,我说过的,我不想死……” 元湛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颜筝咬了咬嘴唇,“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是永帝派来的奸细,也从未想过要对韩王府或者韩王有任何不利,如你所见,一个猎人设的陷阱都能让我轻易折倒,所以先前的事,全是一场误会。你我之间,原本没有深仇大恨。” 她微顿,“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握手言和?我不计较你从前弄伤我的脖颈,你也不要再怀疑我别有居心,可以吗?” 元湛双眼微眯,料到她后头尚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说道,“接着说下去。” 颜筝抓着他衣衫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凝了凝眉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郑重恳求道,“我不能回显慈庵,也不能回韩王府,所以……你能不能看在我身世凄苦一生浮萍这样可怜的份上,放我走?” 她的语声低缓沉怨,几乎便是哀求,“云大人,求你!” 元湛眸色一沉,再缓缓抬起时目光里却写满了坚定和不容置疑,他说道,“你是四季园的美姬,我是紫骑的统领,你让我放你走,那是对韩王的不忠,亦是我的失职。很抱歉,我做不到。” 他看到颜筝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眼眸一抬,接着说道,“但我可以保证你在韩王府中的安全,不会有人胆敢谋害你的性命,或者对你不利,便是司徒侧妃也不行。” 这保证坚定有力,颜筝晓得是该信服的,但她的期望一直都不只是安全地活下来,而是要顺利地离开。可现在,这保证几乎打碎了她所有私逃的机会,除了期待九月之后被求娶,她没有任何希望了。 她一时怔忪,也不晓得是该欢喜还是难过。 元湛见颜筝气虚无力,想了想,便将她打横抱起,怀中的人儿有些扭捏挣扎,他的铁臂将她箍得更紧,一边又安抚地说道,“你脚伤未愈,手腕又添了新伤,走路太慢,我怕浪费时间,耽搁了治伤的时机,以后若是废了左手,便就不好了。” 他微顿,“你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颜筝听罢,便渐渐停止了挣扎,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事出紧急,也可权宜,云大人说得不错,她的左手麻木太久了,假若再不及时治疗,错失了良机,将来后悔也来不及。 这样想着,她便乖顺地窝在他胸口不动,过了片刻又发觉不对,云大人走的既不是去显慈庵的路,也似乎不是回韩王府的路,不由低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元湛听到她说“我们”,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一丝甜蜜流淌,他的眉眼柔和下来,连声音都温柔了几分,“我们……去找大夫。” 段青衣看着元湛抱着个满身灰土的女人进来,先是一惊,后来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便就漾起莫测的微笑来,他看过颜筝手腕上的伤,安慰地说道,“还好,未曾伤及筋骨,只是点皮外伤。” 但他随即又说道,“不过伤口处落了那许多灰,沾染了许多脏污,得好好处理干净,否则也有些难办。” 元湛急急地说,“那还请段先生立刻给她清理伤处。” 他从前上过阵,也杀过敌,晓得寻常刀伤剑伤只要未及要害,不曾失血过多,是死不了人的,但也常有兵士因为伤口不曾及时清洗,令脏污沾染了伤口处,引发高热红肿,最后无药可治而过世的。 段青衣挑了挑眉头,笑着指了指颜筝,“王……云大人没有瞧见这姑娘脏得像个泥人?先去把她弄干净了,我才好给药不是吗?” 他笑眯眯地对着颜筝说道,“我家后院恰好有一潭溪水,是从后面的山上引下来的,水清且浅,姑娘先将身上收拾干净了再说。你这手上的伤不重,上几次药就能好了,莫要担心。” 段青衣生得面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话时又总是笑容满面的。 颜筝想到云大人给自己脖颈上涂的那药,想来便是出自这位段先生之手,那药效显著,不过才涂了两次,她脖颈上的刀伤就很快愈合结痂,掉落后也不曾留下疤痕,她心里崇敬段先生的医术,对他也很快就放下了戒心。 刚才来时她有意观察过地形,见此处空阔,人家稀零,这座小院又是被一圈篱笆所围,想来后院的水潭该十分隐蔽,这大晚上的,也不会有什么人有这闲情逸致守在那处偷窥,便点了点头说道,“有劳段先生了。” 但随即她的眉头忽然皱起,转头望向元湛,可怜兮兮地问道,“云大人,我的包袱……你拿了吗?” 元湛摊了摊手,“段先生这里有我几件素常穿用的衣裳,都是干净的,你先用着,你那破包袱,回头我让人取来便是。” 他拉着颜筝起来,“夜深路滑,我带你过去。” 颜筝有些为难,脸色一下子就红了,好在她此刻脸上一团脏污,恰好掩盖了她的羞涩和忐忑,但想到这座小院外头没有灯廊,乌漆麻黑的,她又是头一次来,根本找不到所谓后院的清潭在何处,便也只有乖乖地跟着云大人过去。 段青衣望着他两个的身影,满面笑容地抚着下颔的长须,眯了眯眼赞叹道,“倒是一对璧人,只可惜……罢了,以后如何,都是造化……”rs 053 心动 053. 六月将末,暑气愈发盛浓,就算是夜里,也十分闷热。 颜筝手里捧着一套淡紫色的男装,有些为难地说道,“这里四下无人,应当很安全,云大人不必担心我,还请回吧。” 她是名门淑女,不是江湖女侠,权宜之下勉强与云大人有过亲密之举,皆为了治病活命,但此刻并无那等必要,她便轻言婉转地劝他离开。 虽然云大人一定不是那等窥色的无耻之徒,但想到她沐浴时有个男子就在她左近不远,她总觉得浑身都不太舒服。 元湛倒是没有坚持,他指了指五丈开外的一座石墩,“我背对你坐在那处,有树荫隔着,你不必担心旁的,若是有事,只须高声唤我,我就来。” 他冲着她轻轻一笑,便转过身去。 颜筝目光一动,只觉得那宽阔的背影在月色如洗下分外有力刚毅,像是座值得倚靠的壁垒。 她不由苦笑起来,从前她视这男人为残暴冷酷的炼狱修罗,光听到他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生怕稍有不慎,就惹来他的肆意加害,可如今他却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彷佛只要有他在,所有的烦恼就都会烟消云散。 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安心。 颜筝为这个乍然而生的念头惊住,她怔怔地望着依稀可见的那道模糊的背影发了会呆,良久,对着碧空叹了口气,才将身上脏乱不堪的衣裳解开,慢慢地下到水间。 她将整个头埋在潭水中,清凉的水珠钻入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洗去身上的脏污,也化开心中的燥热。 正恍惚间,不远处传来一阵低缓轻柔的埙声。 这埙声清浊分明,一时刚硬,一时柔和,像两股清弦不分高下,却终于糅合在一起,你侬我侬,深沉极了,也悠扬极了,颜筝一时听得呆住。 碧波潭上,银光浩淼,在某个不曾发觉的时刻,她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段青衣替颜筝上完药,就将药瓶递了过去,“你手腕上伤得不重,只是皮外伤,我替你上了药,以后就尽量不要沾水。这瓶伤药膏你拿去,每日换一次药,养上两日就能好。” 他说完又瞅了一眼穿着宽大男装的颜筝,忍不住说道,“你这女娃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也不是那等莽撞之人,怎么就那么容易受伤?啧啧,先是脖子,再是脚腕,这回又是手腕。” 他眯了眯眼,“以后行事可要千万小心,莫再伤了别处,女孩子浑身上下都是伤,将来成了亲,可是要遭夫君嫌弃的。” 颜筝脸颊微红,清冽的潭水洗去她脸上的脏污,这里又无和了黛粉的香膏可用,是以将她白皙而柔嫩的肌肤完全暴露出来,她皮肤白而透,脸上染了浅淡的一层飞霞,看起来就十分明显。 她轻轻抿了抿嘴唇,点头说了句,“先生教诲,小女记住了。” 其实,她再世为人之后,想的一直都是击倒缪姬和守护颜家,还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她和少帝元忻虽最终成了一对怨偶,到底也曾有过欢乐的时光,每当空闲下来念及往昔,她有时觉得甜蜜,有时又气愤难当,想到最后缪太后一己之私,令她家族倾覆骨肉崩离,又被气得浑身发抖。 到底,还不能完全释怀。 就算曾经想过要利用蔺雪臣的求娶来拜托韩王府和北地,但那也只是“利用”而已,大抵,她还未准备好将来会有个夫君这件事。 况且,颜筝涩涩地想,就算没有脖子和脚腕上的伤,她的背上也早就布满了鞭痕,她虽然看不到,但触手去摸时能感受到一片坑洼,这身子在属于她之前就已经破了相,她早已无需去顾忌未来夫君会不会嫌弃。 她垂下眼眸,心内暗暗叹了口气,想道,前世已经遇人不淑过一次,这世若不是看得清楚分明,是绝不会再往火坑里跳第二次的。 其实不嫁人,自己一个人过,也没有什么不好。 元湛不晓得短短一瞬之中颜筝心里已经转过这千万种念头,他见她脸色绯红,只以为她害羞,但再细看过去,她害羞带涩的表情欲语还休,竟有别样妩媚,如同春花绽放,不觉看得痴了。 他心里还觉奇怪,从前看她时百般不顺眼,但自从被段青衣说破心事后,再看她时她就美得不似人间,就好像刚才她满身脏污地从泥坑里爬出来,分明满脸都是灰土,他竟也觉得她好看。 现下她梳洗干净,娇小的身躯套在他宽大的袍服里,只露出一小段白玉一般的颈子,分明滑稽地很,可他却觉得这风景简直美不胜收。 他目光灼灼,语气柔得像水一般,“夜深了,你还伤着,便在段先生这里叨扰一夜吧,来,我带你去客房休息。” 颜筝不想回韩王府,倒乐得在这座清静的小院里住下,便忙谢过了段青衣,然后乖顺得跟在元湛身后去了客房。 屋子很小,只有几样简单的摆设,但没有世间喧嚣烦扰,她觉得满意极了。 前半夜斗智斗勇,后半夜惊惧交加,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她便觉身体沉重,疲倦乏累之极。 她冲着元湛轻轻福了一身,指了指屋子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一定会鼎力报答,不过现在我好困,能不能进去歇息了?” 她头脑发沉,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这句话她说得很随意,隐隐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撒娇,与他们之间素来剑拔弩张的关系截然相反,倒仿若是熟识已久的朋友,不必客套,不必讲究礼仪规矩,比旁人更加亲密。 元湛注意到这一点,他心里欢喜,像是吃了蜜糖一般地甜。 他忙道,“这里安全地紧,不会有人来扰,你安心睡吧。” 颜筝便轻轻将门合上,然后铺开被褥,倒头就睡。 元湛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了,这才离开,重新回到段青衣的屋子,见他仍旧在桌案上鼓捣草药,不由问道,“先生这么晚还不歇?” 折腾了一宿,此时已经过了寅时,东方的天际隐隐露出白光,再过不久,天色就该晃开。 段青衣笑着说道,“我在制给穆昭的解药。” 他解释道,“王爷虽然派了人去皇城,但帝宫不是说进就能进去的,况且,咱们对穆昭体内中的寒毒不甚了解,就似无头脑的苍蝇那般,就算得幸入了帝宫,不经过一番排查,恐怕也不能轻易知晓解毒的方子藏在哪儿。” 永帝的耳目时刻注视着北地,出北府虽然不难,潜入皇城也称得上容易,但帝宫禁卫森严,哪里是那样容易就闯进去的地方?就算闯了进去,帝宫上百座宫殿,近千间屋宇,谁知道永帝会将解读的方子藏在哪里?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解方。 哪怕无功而返,顺利而回,这一来一去,也要消磨掉不少时间,如今虽然是盛夏,但北地的冬寒来得早,十月末时就已经天寒地冻了,穆昭身上的毒若是不祛除,恐怕要遭大罪。 段青衣抬了抬手上药舀,“老夫想着,自力更生,才能丰衣足食,所以我打算自己来,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将穆昭治好。前日灵感突至,我想到个方子,虽不能彻底解了穆昭体内的寒毒,但好赖也能压制下去,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 攸关性命,他必须要尽力而为。 元湛微微怔住,摇曳的烛影下,映出段青衣憔悴的脸庞,看他两鬓的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想来是长久不曾入眠过了,他方才一心记挂在颜筝身上,相隔咫尺,竟不曾注意到。 他心里不觉愧疚,又有些酸涩,但想了半日,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半天只憋出一句,“先生圣手,本该扬名天下,但却为了我,屈居一隅,不为世人所知,此等恩德,湛该何以为报?” 当年段青衣是太医院首座的高徒,在医术上有着极深的造诣,本该有着大好前程,成为夏朝当世的名医。 永帝为夺帝位弑父,后来为了堵住天下攸攸众口,没有将他和元祁铲草除根,元祁被永帝寻了个理由罚去守皇陵,而他则被发便贬至北地,当世整个北藩都是永帝安插的耳目,上至各城令尹,下至韩王府的奴婢管事,没有一个是他的贴心人。 是段青衣隐姓埋名,和效忠先帝的死士一起混进了韩王府,贴身随伺他左右,教他习文练武,教他谋略兵法,替他肃清敌奸,替他联络旧部,韩王府乃至整个北地,能有如今这密不可破的城池,里面有段青衣不可或缺的一份功劳。 但等他长成,有了足够的决断能力之后,段青衣又急流勇退,不肯再在人前,只甘心隐居在这座清静小院内,替他收容救治重病患,做他永远的后盾。 这份恩情,他无以为报。 段青衣却撸着胡须哈哈笑道,“有些人追随王爷是为了先帝恩泽,举事乃是为了勤王,拨乱反正,令乱臣贼子得而诛之。有些人追随王爷是为了封侯拜相,从龙之功,光耀门庭,得个封妻荫子。有些人则是仰慕王爷英明,期待夏朝天下能得明主,令百姓真正地得到安居乐业。” 他一顿,“而老夫愿意隐姓埋名跟在王爷身侧,既不为先帝,也不为功勋,只是因为一个承诺。” 清明透亮的目光隐约乱了一瞬,但转瞬即逝,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他接着说道,“当年我答应过你母后,这一生都会照顾你效忠你辅佐你,段某平生最重信诺,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不死不休。” 段青衣脸上重又展露笑颜,状似轻松地说道,“扬名天下和匿世隐居,其实又有什么分别?临到老时,不过都是一坯黄土,老夫倒是觉得,声名太盛反而是种负累,远不如我这样轻松自在。” 他笑得更欢,“所以王爷不必觉得欠我什么,人这一生还有什么事能比实现自己的承诺更值得骄傲的事?” 元湛低声唤道,“先生……”rs 054 情生 054. 一夜香梦沉酣,颜筝次日醒来时,天色已近晌午,高悬的烈日炙烤大地,迎面一阵闷热之气扑鼻而来。 她推开窗棱,看外面日头已经顶天,想来此时约莫将近午时,她还是头一次起得这样晚,又是在段青衣的小院客居,不由便有些羞涩起来。 炙热的光线顺着隙开的窗户漏入,照映在她手腕上。 她垂头轻轻将布条打开,露出新嫩的伤疤,她不由松了口气,心里想着段先生的药果然神奇,才过了一夜伤口就已经愈合,只要不沾水,继续上药,想来不过几天就能彻底好的。 她心里欢喜,便神色轻松地跳下榻去,许是因为动作有些大,身上淡紫色宽大的袍服不由滑了下来,露出她洁白莹润的肩膀,她忙将衣裳拉起,又皱着眉头想道,云大人的衣裳到底大了些,穿着这身行动不便,倒不如躲在这屋子里得好。 正想着,她瞥眼望到窗口前正对一口井,井边有一张石几,上面摆着铜盆牙布巾牙粉和口杯,她昨夜失落的布包被掸掉了灰尘也耷拉着放在旁边,虽还能看得出它曾经历过波云诡谲,但看起来已经比昨夜她掉落它时要好得太多。 颜筝心中一动,晓得这是云大人替她准备下的。 这三月间她受尽了磨难,有个人能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她就特别感念。 云大人昨夜的相救相护她瞧在眼里,落难之中被体贴照顾的感受太过美好,竟令她一时忽略了他曾经是个多么残暴冷酷的男子,她对他根深蒂固的恶感,忽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护着身上的紫衫将包袱拿了进屋。 还好,虽然外头脏了,但里面的衣裳却还干干净净的,她摸了摸藏在衣角的金锭,硬硬的,都还在。 这时,忽从远处传来惊马的嘶鸣,颜筝便忙挑了身利落的月白色裙衫穿上,将长长的墨发束起绾住,去了院中匆忙洗漱过后,便往马鸣的地方跑去。 小院的西侧是一处旷阔的空地,云大人一身深紫色的锦缎袍服,正在驯服一匹枣红色的狮鬓云骢,段先生也在一旁协助。 狮鬓云骢产自西域九国中的大宛国,这马是出了名的烈性,倘若驯服者没有足够强悍的气势和技巧,它是不会轻易臣服的,但它又特别忠诚,一旦臣服认主,今生便只供驯服者驱使,直至老死。 元湛费了好半天力,才勉强将那狮鬓云骢制住,一瞥眼看到颜筝过来,便忙喝道,“这马太烈,此处危险,你快回屋去!” 正说话间,狮鬓云骢便趁着他分神之际一个回旋,将他甩下,幸得他身手矫健,稳稳地落在地面,倒不曾受伤。 元湛心里想着今日恐怕是难以驯服这烈马了,便叫了身侧的马倌将狮鬓云骢带回马厩去。 这时,颜筝轻轻扯动他袖口,低声问道,“能不能让我试试?” 她的目光里带着雀跃,语气里有深浓的期盼,这份认真让元湛不忍拒绝,但是狮鬓云骢实在太难驯服,他自认精于马术,又有些功夫底子,都难以令这马对他臣服,更何况是颜筝这样一个身有受伤的弱小女子? 他摇了摇头,“你别看这马生得好看,性子可暴烈得很,她劲道大,能将人甩出几米开外,前些日子,她还将这里最好的驯马师给踢伤了。” 颜筝晓得这是云大人委婉的拒绝。 她攥着他袖子的手便更紧了,目光里的殷切期待闪闪发着光,“狮鬓云骢性子高傲地很,要驯服这样的烈马,必须得一鼓作气,倘若你接二连三地放弃,那她的脾气就越发执拗,越是到后来就越难驯服。” 这是祖父颜缄告诉她的诀窍。 每种烈马都有自己特殊的脾性,要驯服他们,也要对症下药。 譬如南山国的青骓,就要循序渐进,若是驯得太猛,过刚易折,反而对马匹不利。 但狮鬓云骢却是极高傲的品种,最好便是一次便将它降服,假若不能,那此后,便会一次比一次更难。 段青衣兴味地问道,“姑娘也晓得狮鬓云骢?” 大宛国远在西域九国极西,离夏朝数万里之遥,从那里运过来的东西耗资巨大,是以价格极贵。譬如狮鬓云骢,在大宛国能值千金,运到夏国途中损耗与路资合算下来,就得达到万金一匹,再加上商人赢利,没有两万金买不来这样的宝马。 这样的马匹,莫说是区区一个弱女子,就是皇城的公侯子弟,也顶多只闻其名,晓得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神驹。 可这位颜姑娘,却能一眼叫出狮鬓云骢的名字。 颜筝不晓得元湛有没有将她的身世告诉过段青衣,略思忖了一下回道,“家父好马,常四处甄选名驹,最喜性烈的宝驹,我常跟在他左右,也习得一些驯马之术。” 她顿了顿,“小女曾驯服过狮鬓云骢和雪鬃青骓,因有过经验,是以想要试试看。” 段青衣眼中的兴味就更足了,狮鬓云骢价值连城,雪鬃青骓更是万金难求,这姑娘能有这等见识已然难得,她竟说曾驯服过它们?但她说话时神情肃穆谨慎,倒并不像是在虚言。 他想着,便转头望了眼元湛。 元湛压低声音说道,“这位颜姑娘,出身安烈侯府,是安烈侯颜缄之女,后来因为变故才流落民间的……” 安烈侯颜缄声名威赫,颇有武勇之名,如今又是永帝跟前得宠的权臣,夏朝无人不知。 段青衣眼波微漾,便对着颜筝说道,“姑娘若是想试,那就请吧!” 元湛连忙喝止,“先生,这太危险了……” 段青衣却笑着说道,“你我皆在这里,颜姑娘能有什么危险?” 他转头对着颜筝说道,“颜姑娘,放心大胆地试,若是摔了,老夫也保证能将你完整无缺地治好,不留下一点疤痕。” 颜筝不待元湛点头,便满面笑容地接过缰绳。 她并没有急着翻身上马,却将面庞贴在狮鬓云骢的脸上,一手轻轻抚触着在它耳边说道,“你这身枣红色的皮毛真正好看,就如同西天的云彩,红彤彤的,华丽绽放着,我好喜欢。你是女孩子,嗯,不如你以后便叫丹霞吧!” 那马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竟要比方才温柔了许多,低低地嘶鸣一声,然后垂头继续用马蹄捣着地上的泥土。 颜筝惊喜地点头,“那以后你就叫丹霞。” 话音刚落,她似是猛然想起,这匹狮鬓云骢并非是她的,给马取什么样的名字,她一个外人是做不了主的,便不由将目光殷切地望向元湛,“我能叫它丹霞吗?” 元湛尚未回答,段青衣便抚着下颔上的胡须朗声笑起,“丹霞?好名字!” 他轻轻拍了拍元湛的肩膀,“云大人,就叫丹霞吧!” 元湛还能说什么? 藏在黄金面具之下的那张脸上写满无奈,他低声嘱咐,“丹霞性子刚烈,你……小心。” 这便是同意了。 颜筝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又与丹霞低语了几句,这才策马奔腾起来,丹霞开始时仍然有些不大乐意,颠着她上下左右来回地想要将她抛开,但她始终将缰绳抓得牢牢的,不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将她甩开。 过了约莫有小半刻钟,丹霞虽然逐渐平静下来,但偶尔还有些狂躁之气。 元湛见颜筝眉间渐渐露出吃力之像,便忙去看她左手,晓得她手上还有伤,用不得十分力,便纵身一跃,跳到了马上,他不由分说,将缰绳放在手里,渐渐松开颜筝的左手,将她彻底搂在怀中。 颜筝初时还有些挣扎,但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说道,“你的手再这样下去,伤口会崩开,听话,坐好,我们一起驯服丹霞。” 她晓得丹霞已经有七八分臣服,倘若此时放弃,等于前功尽弃,便点了点头,“嗯。” 昨夜她也曾被这样搂入那男人的怀中,但当时她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加上身上有伤,疲倦无力,根本就无暇去多想些什么。 但此刻,她头脑清醒,又是以这样贴近的方式几乎整个人都被圈在云大人的怀抱,鼻间时不时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男人体香,带着薄荷草的香味,有风吹过,便往她鼻子里钻,她心里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只觉得脸上发烫。 她想,幸亏这是在马背上,云大人看不到她表情神态,否则该有多窘迫啊。 元湛的心也跳得飞快,一半是为了丹霞在作了最后的挣扎后,有服软的事态,另一半,却是为了她。 段先生说的“喜欢”是什么,他现在几乎能够完全了解了,不见时会记挂她,见到时又担心她,无时不刻都在想她,她受伤时他比她更痛,她不高兴时他也难过,她远远站着,他的心就狂跳,她与他如此靠近时,他整个人都快要飞起来了。 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还有什么是? 他这样想着,便将她搂得更紧,他嗅了嗅她发间青草的香气,压低着声音说道,“丹霞安静了,我让它带我们去前面的山崖,那里地势很高,几乎能够俯瞰整个韩城,风景很好。” 也不待她回答,他夹紧马腹,便在风中飞驰起来。rs 055 射箭 055. 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的感觉,自从嫁给元忻之后,颜筝就再没有过了。 景帝自从元后逝薨就不曾再立新后,他立元忻为皇储时,也并没有将缪莲一并从冷宫移出,直到他驾崩之前,缪莲都没有机会母凭子贵。 帝宫无后,也没有能够掌理凤印之人,所以颜筝自成了东宫皇储妃后,也一并将景帝后.宫的事务代理了,她成日忙得脚不沾地,又为规矩仪制所累,莫说骑马,便是连马毛都不曾摸到过一次。 如今隔世重生,她的境遇有些不堪,从未想过竟还能有机会骑着狮鬓云骢飞驰于北地的山野。 倘若不是颈间时不时传来男子温热的气息,云大人的怀抱几乎覆盖了她整个身躯,令她在欢欣畅快的同时,难免也带了几分拘谨,她恐怕会在这漫山遍野都长了不知名小花的山坡上高声大叫。 最近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太憋屈了,她不断地被陷害或者受伤,今日是她来到永德十三年后,最愉快的时光。 元湛在山坡的最高顶上将马甲驭停,他半搂着她指着遥远的前方,笑着说道,“这里叫回头崖,是韩城的制高点,你站在这里,几乎能看到整个韩城,现在是白日倒还好,若是你晚上来,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就好像满天的星子落在棋盘之上,美不胜收。” 他贴近她耳垂,“七月初七日,韩城的灯火整夜不熄,我带你来看,可好?” 颜筝想到先前盏儿说过,每年的七月初七日,韩王都会带着后院的女人去韩城最大的客栈迎客来饮宴观景,与其凑在韩王府的莺莺燕燕堆里不自在,其实她心里倒是更乐意乘着狮鬓云骢到这个无人的山头上看星星看月亮,哪怕只是吹吹风也是好的。 但既然她这回没有顺利逃脱,想必七月初七的饮宴,是也要跟着去的。 再说,她虽然还并不晓得玄真和尚和广莲寺最终会如何处置盏儿,但盏儿这回总是栽在了她手里,盏儿立志要杀她呢,这件事不管是不是司徒侧妃授意,她现在动了明净堂的人,司徒侧妃若是不仔细盯着她,那才叫奇怪。 这样的话,她恐怕连装病的机会都不会有,更何况是偷溜。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云大人在韩城乃至整个北地,都只在韩王一人之下,他若是肯与韩王开口,要带走她实在太容易不过,思忖了小半刻,她终于沉沉点头,“若是可以的话,我自然更愿意在这里看韩城的灯火,想来会如同星河般灿烂美好。” 狮鬓云骢这会已经算是完全驯服,但独处的时刻令人无比沉醉,元湛舍不得放弃这难得的时光,便翻身下马,牵着马绳往前方不远处肥沃的草地行去。 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边走他边说道,“狮鬓云骢性子刚烈,今日若非是你,我恐怕没法驯服这小家伙,多谢了。” 他抬头望着马背上神色自如的少女,又有些不解地问道,“看你矮小得像个瘦猴,没有想到竟还会驯马,皇城的名门闺秀不都该是娴静大方的吗,怎么安烈侯没有让你做一个淑女,反倒教你这些?” 皇城的贵女们确实都恪守着娴雅贞静的教条,哪怕是性子再欢脱的少女,一旦过了十岁,就会被教养嬷嬷们按照名门大妇的规矩来调教,整日被锁在屋中勤习琴棋书画女工绣技便罢了,连说话走路该怎样笑都有着严苛的规矩。 颜筝自小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比旁的贵女要幸运的是,她有一位开明睿智且重视她的祖父。 如今细细想来,祖父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心血恐怕要胜过皇城任何一个父亲,这其中虽然也有对家族前程的考量,因为她自小就被钦定为皇储妃的身份,令他不得不要花大心血栽培她,但却也包含着深浓的爱。 他请了江南最有名的鸨母来教她取悦男人的招数。 他亲自将她带在身边告诉她朝堂变幻政治凶险。 他听她说厌恶学习琴棋书画,便由着她性子让她学骑马射箭。 后来,宫里的嬷嬷生怕她练习太勤令手掌生出茧子来不美,他才不肯继续教习,但每当新入了西域来的神驹,却总是第一个让她知晓,驯马时也总让她在一旁看着,并告诉她驯马的诀窍。 祖父说,驯马和御人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他教她驯马,其实也是在教她御人。 可惜她空受祖父这许多的训诫和教养,最后却仍然败在了缪莲手上,落得如此下场…… 颜筝目光微敛,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悲意,过了良久,才低叹一声说道,“颜家祖上是马背上出身,当初跟着太祖爷打江山时,就因为骑术好剑术高躲过了多少次明刀暗枪,又得了这样的勋爵,所以先祖恪令颜家的子弟都不能数典忘祖丢了老本,不论将来是从文还是从武,都要精研骑射。” 她微微一顿,“这规矩一直传衍至今,其实只有我祖……我父亲这支嫡脉还在坚持。我虽然是个瘦猴一样的女孩,但父亲大约看我资质尚可,又兴致灼灼,所以才不忍拒绝,教的我。” 说到“瘦猴”两字时,她故意将音调咬得很重,用以表达自己对这一形容的不满。 元湛看到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竟觉十分有趣,他忍不住笑起声来,一边却啧啧称叹,“安烈侯声名在外,我在北地也时常能够听到,听你这样说来,倒果真是个豪杰,若是将来有机会,真想见一见。” 他忽然顿住,又皱起眉头说道,“安烈侯是永帝的股肱之臣,他公务那样繁忙,却还能抽出时间来教你骑马驯马,想来你该是他极其钟爱的孩子,可这些年你流落在外,他怎不来寻你?” 侯门贵女和浮萍般被里辗转发卖的女子,她们之间的命运有若云泥,是星月和萤火,不仅关系着一生,还攸关儿女后代。 元湛也晓得这样问恐怕会刺伤到她心底的痛处,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缘由,也许是因为只有找到了她心魔的症结,才能亲手替她解开这个结,若当真是场意外还好,若有人害她…… 他目光微眯,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颜筝目光微垂,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她而言,祖父自然是对她极好的,可是她这具身体的遭遇却远没有她幸运,这一点她又无可否认。 其实以安烈侯的权势,廖氏那点微末伎俩又怎能瞒得过他去?若真的有心要将她找回去,那又有什么难的?对外说一句病重静养,私底下着紧了去寻,所谓雁过留声,凡事都不可能无迹可寻,顺着那点线索找下去,总能找到她的。 可祖父并没有那样做,她记得前世她姑母是在永德九年时“得病暴毙”的,这样说来,祖父几乎就是在她被掳劫的第三天就宣布的这个消息,若不是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女儿,那便是他一早就知道了实情。 廖氏谋害庶女,这个消息若是传了出去,影响甚巨,廖氏蛇蝎心肠,遭人诟骂确是咎由自取,但颜家的家风受损,却会令威名赫赫的安烈侯脸面尽失,这些倒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廖氏生有两名嫡子。 若是廖氏毁了,这两个嫡子的前程也一并就毁了。 面对不可预估的巨大损失,一个半路认回来的区区庶女,又有什么重要的? 仔细回想,她被廖氏所害多半是因为撞见了廖氏和她娘家大哥的密谈,其实她隔得那么远,连半个字都没有听到的,廖氏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可却仍旧不容她活下来,由此能够揣测廖氏当时商议的,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颜筝想,大约祖父是和廖氏达成了某种协定,或者经过了各种权衡,这才能如此狠心,当真弃她不顾。 她幽幽叹了口气,“哪个高门大户没有几件腌臜事?有时候恩义难两全,父亲他想来也是不愿意的。” 她目光飞转,忽然笑了开来,“好在我命大,这些年过得虽然苦,倒也熬过来了。云大人,只要以后你的剑不再总是指在我颈间,我想,我一定会过得很好,长命百岁。” 这话说得凄凉,又带着几分隐隐的埋怨,元湛想到这段时日对她的数次伤害,心里不由一窒。 他苦笑着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了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抬起头来,眼神认真地望进她的,“倘若你心里还有怨气,不妨说出来,若觉得说我两句不够解气,便也在我脖颈上割两道,不然我心里总觉得欺负了你。” 段先生说,若是喜欢上哪个女子,千万不能欺负她,欺负着欺负着,就将人欺负到了别人怀中,到那时再要后悔,可就晚了。 这句话如同魔咒,刻在了他心里,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跳出来让他心里发慌。 若是别的女子,杀了也就杀了,何尝会有这样的感受?他竟觉得欺负了她,委屈了她,想要偿还她。 颜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但他说得那样认真,她便也学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姑娘宽宏大量,先前的事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你将来若再欺我逼我,在你脖颈上割两道,那可是不够的。” 她想了想,“我定会拿弓在你胸**上一箭,才能解我心头之恨!”rs 056 五郎 056. 爱深意笃时,心上人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甜如蜜糖的情话。 颜筝存了小心思故意说的狠话,在元湛耳中却如同清泉激落在石块上那般悦耳动人,不是峥嵘必现的警告,倒像是含羞带涩的撒娇,是只有你侬我侬的爱侣之间才会有的发誓赌咒。 他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沙哑声音说道,“傻瓜,我如何会再欺你逼你?怎么舍得……” 山顶有风,颜筝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只看到他嘴角微动,便问道,“你说什么?” 元湛轻轻摇头,他身姿矫健地翻身上马,目光里满是笑意,“我说这里风大,咱们该下山了。” 他心里是巴不得继续和颜筝独处的,但这几日司徒锦仍在韩王府盘桓,也不见有何动作,又不说要走,吊在那里徒惹人心烦。 元祁虽做了韩王多年,应付一般事宜是足够了的,但他心性善良,内里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加之又有些心虚,面对司徒锦这样精明利害的人物时,总得打起十二万分小心。 这种时候,若有他在元祁身边助阵,不只能安元祁的心,还能及时地应对司徒锦的突然发难。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回韩王府去,和蔺雪臣一起摸透司徒锦的来意,并想到对策。 颜筝听闻要下山去了,不免想到这是要回韩王府的意思,心里便有些闷闷的。 一来她极其厌恶后宅争斗,不想将精力浪费在与司徒侧妃的争斗之上,二来她去显慈庵为司徒侧妃祈福,这是整个韩王府人尽皆知的事,倘若她这时候回去了,定必会惹来口舌是非。 她咬了咬唇问道,“我能不能留在这里……不回韩王府去?” 元湛一愣,随即说道,“广莲寺和显慈庵那边,我已经派人去说过,你不必再去那了。段先生这里虽然清净,但后院里还躺着几个重伤未愈的,他忙得很,没有时间照顾你。何况……” 他目光微动,“段先生那里没有婆子丫头,平素又常有男子出入,到底不太方便。” 尤其是,段先生的药庐里还住着穆昭。 他想到废弃院落中,颜筝拼死也要隐瞒穆昭的下落,而穆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颜筝,心里便很不自在。 穆昭认主之后,坦陈了身世,原来他并非穆重大将军嫡出,他的生母梦姬出身风尘,与当年名满皇城的月姬是同门姐妹,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后来月姬怀胎离开花楼,亦是得了梦姬的帮助。 在穆家出事前,穆昭常跟随梦姬去看望月姬母女。 元湛心内暗自推算,晓得永德元年穆昭被发配南罗时,颜筝不过是在襁褓之中的婴孩,直至三月前颜筝被人卖给了骆总管,上了韩王府的马车,他们才算重逢。 他很确信,颜筝对穆昭不会有什么记忆,短短时日,也绝不可能生出什么感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却仍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不想让他们两个见面。 段先生这座院子太小,穆昭虽还在养伤,但早晚也都会出来透透气,若是颜筝继续住下去,迟早会有碰到的一天。 穆昭身上虽还有寒毒未解,但他的脸却已经好了,除去了黥面的墨青,露出他英俊的容貌,他生得又魁梧高大,是个十分迷人的男子。 而自己这张面具,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摘下来的…… 颜筝略有些失望,她其实很想继续在段先生这里住下去的。 段先生医术高明,他制的药多么有效她已经试验过了,若是有幸能够说服他收她做弟子,同意她跟着他学习药术,那不只能令她多一技傍身,还可以借机搬离韩王府,躲开那些无谓的争斗。 甚至,将来还能够借着采药的名义,偷偷离开韩城。 元湛见怀中的人垂头不语,便又安慰她说道,“你若是怕司徒侧妃会对你不利,大可不必担心,韩王府里到处都是紫骑,有我保护你,司徒侧妃不敢轻举妄动。” 他搂住她,将缰绳拉在手中,在她耳边说道,“韩王给司徒侧妃脸面,她才是侧妃,韩王若不肯给她脸面,她就什么都不是,司徒侧妃想必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我保证,她以后不敢再动你半根毫毛。” 颜筝心下诧异,只觉得云大人是不是有些太狂妄自大了些,司徒侧妃得宠不得宠是一回事,但毕竟是永帝亲赐的侧妃,亦是韩王府唯一有位阶和名分的女人,云大人虽然是韩王的左膀右臂,但主仆有别,他怎可这样自信可以左右韩王? 但话虽然如此,有了他这句信誓旦旦的保证,她心里还是踏实多了。 她想了想说道,“整个府里都晓得我要为侧妃祈福半月,如今离半月还差了四日,云大人既说要保护我,那就把这借口也一并替我想好了吧。” 除了回府的借口,其实还有广莲山和盏儿的事,她难道当真可以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吗?说出来,别人信不信另说,她和司徒侧妃之间便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云大人是否有左右韩王的本事她不清楚,但她晓得的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司徒侧妃一日掌理着韩王府的事务,她的日子就得提心吊胆地过,除非她可以远离司徒侧妃的控制。 但一年之期实在太过漫长,这一路磕磕碰碰也不过只过了三个多月,她还有八月多的时间需要继续与司徒侧妃斗智斗勇。 元湛驾着狮鬓云骢在风里疾驰,心里也在想着这件事。 司徒听雪虽然是永帝赐给他的侧妃,但实际上却是元祁的女人,元祁虽没有明着表示过宠爱她,但这些年来韩王府后院却一直都交由她来打理,可见元祁心里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她的。 再说,她总是永帝亲赐,若是轻易打杀了她,不只永帝那交代不过去,和元祁之间也会心生嫌隙。 元祁,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了,他无比珍视他,是绝不愿意为了这些许小事令叔侄感情受损的。 颜筝见他眉头微拧,心下意动,思忖片刻说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她轻轻扭过头去,正对着他紫色的衣襟,许是隔得太近,她脸上微有些发烫,“听说司徒侧妃的娘家兄弟五公子来了,我思忖了许久,觉着她让我离开韩王府半月,想来应该是不愿意我碰见她兄弟。” 她轻轻昂起头,望见他瘦削坚毅的下颔,“我和安庆侯府的五公子,曾经说过亲,若不是后来我被奸人所害,这会我恐怕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夏朝女孩子成亲早,十岁上就开始说亲,十三四便能嫁人了。 她是辛酉月的生辰,再有两月就蛮十五了,若是当初不曾撞见廖氏和娘家大哥的探花,没有惹来杀身之祸,一路都平安顺遂的话,这个年纪,早该已经出嫁,说不定连孩子都怀上了。 元湛抿了抿唇,嘶哑着嗓音问道,“那你是想见见他吗?” 他瞥见她脸上的红霞,以为她对司徒锦也还有情意,又听到她提到“说亲”和“妻子”,这些字眼让他胸口闷闷的,浑身都不舒坦,说话的语气里,便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酸意和冷冽。 颜筝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轻轻摇了摇头,“司徒侧妃不愿意让五公子看到我,其实我也并不愿意见到他,物是人非,见着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反而徒增烦恼。” 安烈侯颜缄的庶女颜真早在四年前就宣告夭折,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就算司徒锦认出了她,又能怎样?难道他还能直接开口向韩王要了她去? 他便是真能开这个口,韩王也当真将自己给了他,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皇城,可安烈侯不认她,她这一生都要顶着司徒锦侍妾的身份生活,没有家族的支持,她就得不到权势,没有权势,谈何报仇? 她很迫切地想要回皇城,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将来报仇雪恨守护家人,也一定不是以这样的身份。 其实,颜筝对司徒锦的印象并不深刻,这位大夏朝最年少的状元郎在永德年间也许曾大放光芒,但后来他并没有什么建树。 景帝登基之后,有从龙之功者,俱都加官进爵,安庆侯也有不世功勋,封了庆国公。少帝登基,庆国公府的几位老爷仍活跃在朝堂,直到缪太后夺权,大肆扶持缪氏子侄,却倾轧旧臣,司徒家族这才渐渐没落。 她依稀记得,祖父每回提起司徒五郎时,总是十分惋惜,说他和蔺三爷一样,都是满腹才华,却没有学以致用,还骂那些妖道可恶,将好端端的孩子拐了去做道士,前程不要了,家门也不要了,连父母也不要了。 这样想来,司徒锦后来应该是入了道。 年少有才的名门贵胄,究竟是怎样想不开,才肯放弃这繁华似锦的花花世界,颜筝虽觉得唏嘘可叹,但心里却不肯究根究底,她只想知道,回了韩王府后,她该如何面对司徒侧妃,如何面对蔺雪臣,假若不巧遇到了司徒锦,她又该如何面对他?rs 057 求娶 057. 颜筝想多了。 假若在她提及司徒锦之前,元湛或还存了让她回冬院的心思,那么在她说到曾与司徒五郎有过婚约之后,他是万万不肯在司徒锦没有离开北地之前,就让她在四季园里出现。 一个穆昭尚且让他心中不适,蔺雪臣的接近几乎令他抓狂,难道还要再多一个司徒锦给自己添堵吗? 年少枭杰,初涉情事,心中怀着满满的占有,因她太好,害怕失去,所以便将世间所有出色的男子都看成情敌。 他派了隐卫向段青衣道辞,自己却与颜筝合骑狮鬓云骢径直下山,从韩王府的东门入,一路疾驰,进了他平素歇息的怀玉阁。 元湛翻身下马,动作无比自然地将颜筝从马上抱了下来,趁势便拉起她手臂,拖着她往正堂里走。 颜筝犹疑地问道,“这是哪?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元湛脚步不停,却带着笑意说道,“这是我的居所,既然提先回府你怕有麻烦,那就先不去四季园,这几**就先住我这里吧。” 他这院落四处守卫严密,屋子里服侍的人皆是死士,不经通报,也只有元祁和罗北辰才敢来这里,他将颜筝安置在这里,再安全不过。 颜筝抬眼看这地方雕栏画栋,宽阔巍峨,论精致华丽,便是安国公府的正院也略有不及,按着这规格,这怀玉阁,怕是韩王也住得的。她心下狐疑,云大人虽然是紫骑之首,但说到底不过只是一名属下,住这样的地方,似乎有些僭越了。 但她随即想到,曾听李婆子说过,韩王爱憎分明,对忤逆他的人心狠手辣,但对他信任宠爱者,却十分宽容大度,这些年幸春园那些美姬,名义上可都是他的女人,可若是他看重的属下来求,他不仅欣然答应,还陪送大笔妆奁。 对女人如此,于财物上,想来韩王这个人也大度得很。 怀玉阁再好,也不过只是座院子,况且是在韩王府内,就算赐给了云大人,难道他还能卖了换钱? 不过是顺水人情,却能将个出色的属下牢牢地笼络在身边,算起来,这也是韩王的御人之道。 蓦然,她脑中似有什么念头闪过,缓缓向前的脚步不由便顿住。 元湛回过头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颜筝眼眸微垂,半晌抬起头来,望着那具精巧绝伦的黄金面具说道,“我住在四季园里,虽不曾承宠,到底还算是韩王的女人,这里是云大人的居所,我晓得你行事光明磊落,不会对我……”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人言可畏。” 元湛微微愣住,随即笑了起来,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额发,“你脸上的伤好了,倒是没有先前那样丑了,但你这模样,韩王却是看不上的。我在他身边多年,晓得他素爱那些颜色清雅举止端庄的女子,最好还得有些德行内才。” 他啧啧叹道,“你放心,清雅端庄德行内才,你一样不沾,韩王是绝不会留意你的。他既然不会留意你,那你是住四季园,还是怀玉阁,你以为他会在乎吗?” 颜筝咬了咬唇,“你说的没有错,韩王不会看上我,可我也不想在幸春园终老啊,若是让人晓得你我过从甚密,凭云大人的身份地位,便是有人心仪我,但谁又有这个胆子向韩王求娶?” 没有错,她在赌,赌一个承诺。 既然昨日她不曾在广莲山顺利脱身,又没有被允许留在段青衣的小院,这便意味着,她最终仍然只能指望一年之期满后,会有人向韩王求娶她,得以脱离韩王府,至于之后再要脱身,显然便容易得多。 先前她将这个人选定在了急需在北地建立威信的蔺家三爷蔺雪臣身上,通过鹿城瘟疫的解方,也的确令蔺雪臣对她产生了好感,可是相处之后,她退却了。 她退却的原因很简单,除了蔺雪臣太过单纯美好让她不忍伤害外,其实也因为他初来北地不久,立根并不稳健,还没有建立自己的人脉和威望,仅仅是韩王表兄弟的身份,在高手如林的北地,并不能被信任认可,所以他许多事无法施展开来,行事束手束脚,八月之后,也未必可以做到独当一面。 她怕错过最后的机会,也害怕他会受她牵累。 而云大人,却完全不是如此的。 他身为紫骑统领,在整个北地都有举重若轻的地位,这可以从他平素行事做派中窥得一二。 初见时,他就能随意在荔城令府中乱闯,而无须有任何顾忌,否则,以荔城令的地位,又怎容一个侍卫统领放肆? 她采桑果的那座小院虽然早就已经废弃了,但毕竟在韩王府内,若不是极得韩王信重,他如何胆敢不经通禀就擅自放火烧屋? 段先生所在的那个村子,透着各种古怪,她后来想到,那地方该是韩王的秘境,平素约莫从不允外人进的。可他不仅出入自由,还有权利将自己这个外人带去。 更别提,他逾越规矩住的这所怀玉阁是何等华丽,便连寻常的公侯也未必能有这样一所宛若宫殿的院落。 颜筝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男人在北府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且牢不可破。若是能够借助他的力量离开,想来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该如何从他身上找到有用的信息,打开那扇门。 而现在,就是个绝好的机会。 她在赌,赌一个承诺,也是赌一个机会。 颜筝眼睫落下又抬开,眸中竟起了水雾,她望向元湛,一字一句说道,“你晓得我的身世,那便也该知道,这几年我虽然悲苦飘零,不得已成为被人随意发卖的美姬,可在我的血脉里,却一直都流淌着颜氏女的骄傲和尊严。” 她抿了抿唇,“云大人,我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这番话说得虽然晦涩艰深,但元湛是何等样的人,又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说,她虽然未必愿意做韩王的女人,却也不愿意将来去幸春园孤独终老,而她虽然身世凄苦,但并不是那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那些人或想得到荣华富贵,或想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必须依附取媚于男人,但她身上却还保留着名门贵女的骄傲,为了尊严,她甚至可以放弃生命。 所以怀玉阁虽好,但若是师出无名,她不会留在这里。 元湛神情微窒,但一颗心却狂乱地跳动着。 自从十二岁永帝给他送来第一批美人起,他便决意要按照永帝的心意来做,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荒.yin好色之徒。他敢在金銮殿上问锦州府尹要女儿,亦每岁都要在夏朝各地甄选美姬,对民间那些可怖的传言从不反驳,反令人加油添火,为了便是这个目的。 当然,四处甄选美女,在坐实他yin.邪罪名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即,他的心腹骆总管,可以借甄选美人的机会,在夏朝各个府州畅通无阻,通常还会得到府尹及当地权贵的接见邀请,这位他联络忠于先皇的旧部赢得了时机。 说到底,这些四季园的美姬也好,幸春园的美姬也罢,都不过是他积蓄实力的一个幌子。 除了少数几个得到元祁的亲睐,能够拥有和这世间绝大多数姿色出众但身世普通的女子一般的际遇,其他女子,多半要选择服从在幸春园终老的命运。 那些女子终究还是无辜的,不过是为了成就他的伟业,才成了踏脚石和牺牲品,是以,他便允许得力的属下在那些女子中挑选可心意的女子成婚,为妻为妾不拘,只要那女子也肯,便就允婚。 这样不仅给这些无辜可怜的女人一个归宿,倒也极好地拉拢了人心,鼓舞了麾下卫士的士气。 韩王麾下的能人猛士却不知凡几,其中不乏家境贫寒出身卑贱的勇士,那些人没有根基,北地的高门大户是不肯将女儿嫁给他们的,这时候,幸春园的女子,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这些美人都是各府州精挑细选出来的,颜色仪态都是上品,能经过骆总管考核的,必然身家清白,有些还不乏是没落的名门之后,见识或者有限,气质也各不相一,但除了美貌外,也总有些过人之处。 倘若永帝和官员不额外相赠,每年最多也就得区区十二名,求娶这些美姬,不仅成就了自己一段佳缘,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检验和肯定,只有最得韩王心的能士,才有这个资格和自信去向韩王恳请,这无疑成了证明实力的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这些繁琐小事,皆由元祁在管,但元湛却也晓得,幸春园中所遗的女子其实并不太多,这些年来没有得到韩王恩宠的女人,多半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至于那些女子最后幸福不幸福,对自己的夫君满意不满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元湛想到,颜筝无心韩王,却还是如同寻常女子一般,渴望找到一个归宿,心里便不由生出几分炙热的躁动来。 他说不清楚此刻胸口奔涌不息的那股感受叫做什么,但他很清楚,假若他不开口说点什么,也许就会与眼前这个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眸盈盈而立的女子,失之交臂。 他还不曾来得及拥有,还未品尝过情海波澜,那些甜蜜、羞涩、快乐、愉悦,哪怕是忐忑、猜疑、困惑和烦恼,这些被世人描绘地美轮美奂的感情,他还不曾一一体会,又怎肯在还未开始的时候,就错失她? 那不能够。 元湛目光灼灼,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笃定,他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动情极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其实,我也和别的男子不一样。倘若你肯,不必等到八月之后,我现在就能向韩王求了你!”rs 058 调笑 058. 北地午后炽烈的阳光,透过参天古树茂密的枝桠缝隙,均匀地洒落在怀玉阁青石铺就的台阶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下,一地斑驳。 一身绛紫色锦绣袍服的男子,如同青松挺立在颜筝身前,他的眉间眼角微微扬起,分明流泻着心悦和期盼。 他是那般殷切,又恰好正中靶心,自愿钻入她亲手编织的天罗地网,趁了她的心意。 她本该欢喜庆幸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没来由生出一阵无措的慌乱来。 约莫是这男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气度,巍峨如崇山峻岭,肃杀如万兵压境,宽阔如浩瀚星辰,绵长如亘古时光。 这俯瞰桓宇苍生的自信和高傲或许太过强大,似有一股震颤的威势,令人不由自主就要折服。 颜筝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眉,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的眼,薄而微翘的唇,鬼斧神工般精雕细琢的下颔。 她一时心念转动,百转千回,想着他曾经是那样地心狠手辣,如同嗜血修罗,出现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噩梦里,可现在却又像一道春风,有着化开人世间所有冰寒的魔力,还吹皱她了秋水般平静无澜的心。 是命耶?或者是运……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垂下玉一般的脖颈,长长的睫毛敛住眼神里不忍、决绝、纠结、心动等一切复杂的情绪,再抬起头时,目光里种满三月蔷薇般的灼灼光华,“你肯娶我?” 她声音清冽,在夏日的暑气里抖落几分凉意。 巨树的枝叶微动,卷起一阵清凉的小风,风声里,是他的回答,“是,我想娶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令人惊颤的魔力,像是透过崇山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烙在了她心里。 颜筝忽得仰起头,露出明媚已极的笑容,恍若紫薇花开遍漫山遍野,“我信你。” 前一刻还是满面的肃然,下一瞬却如同换上了新颜,她笑得极其狡黠,“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这样很好,但你我认识不过短短三四月,谈婚论嫁是不是还早了一些?” 她轻轻抽开手,撩开被他揉乱的发丝,露出光洁如满月的额头,仰着头说道,“不如我们试着相处看看,假若你确定要与我厮守,而我也愿意和你相携,那再去跟韩王请婚,也并不迟啊。否则……” 她语气微转,竟带了七分悲凉和惆怅,“若你以为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就必须要对我负责,出于责任,才要娶我,相处过后却发现各种不合适,最后成了怨偶,彼此之间相互折磨,在懊恼和悔恨中度过一生,那也没什么好的。” 前世时她的父母,不就是这样的吗? 景帝议婚,父亲明明心有所属,却因为家族和门楣逼迫自己娶了母亲,却又不对她好,前半辈子拼命折磨她,等她死了知道了真相,又开始追悔痛苦,母亲娇艳的青春和如花般的生命,生生在他手上枯萎。 其实母亲公主之尊,又不是非他不可,难道还怕嫁不出去? 假若父亲一开始就拒绝这门婚事,说不定母亲早就儿孙满堂,也就不会那样早就郁郁而终了。 元湛眼底写了惊讶,但随即却笑得更深,他再度拉住她的手,沉沉点了点头,“那好,你想要先试着相处看看,我便听你的,等到你什么时候觉得时机成熟了,我们便成婚。” 他拉着她进了正堂,推开侧屋的门,“这是我的寝居,等会让人去换了被褥铺面,这几**就宿在这里。怀玉阁没有侍女,倒有个使唤用的小厮名叫全福,他是个哑子不会说话,但能听得懂唇语,你若是想要什么,便摇这个铃铛,直接吩咐他就是了。” 颜筝见这屋子宽阔,摆设却十分简单朴素,只除了床头的矮柜上高高低低置了一排木刻的小物算是装饰,竟连一点额外的器皿也无,不由有些惊讶,她笑着回头说道,“这院落华丽精致,都赶得上帝宫的殿宇了,怎么屋里头这样清淡?” 她瞥了他一眼,“我瞧你穿戴豪奢华贵,是个极讲究的人,难不成其实你的性子,也和看起来不一样?” 元湛似不曾料到她会这样说,倒是微微愣了一下,他唇边漾起一朵笑意,“这院落是工匠所造,身上穿戴的衣衫却是针线房送来的,他们给我什么样的屋子,我就住什么样的屋子,他们送来什么样的衣裳,我便穿什么样的。” 他顿了顿,“但我这里从不准许人随意进出,全福也只是负责洒扫干净,无人打理的屋子,大约都该是这副模样。若是你觉得太过冷清,看不过眼,就烦请替我将屋子收拾一番,需要什么摆设尽管和全福说,他有本事得紧,不论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弄过来。” “至于我的性子……”他贴近她的脸,温热的鼻息均匀地洒落在她额头和脸畔,“说来听听,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颜筝觉得有些痒,便略略偏开些头去,但他像是甩不脱的牛皮糖,身体和脸庞紧紧地跟着她的举止贴住。 她推脱不开,便也不再浪费力气挣扎,乖顺地贴在他下颔下,垂头望着地上说道,“先前觉得你讨厌地很,既张扬又跋扈,还有些蛮不讲理,为一点小事就想要出手伤人,视人命如同草芥,实在是我平生最厌恶的那一种。” 元湛闷哼了一声,“是吗?” 颜筝认真地点了点头,眼角依旧只看盯着脚尖,“第一次见面,你就不分青红皂白说要杀我,后来每次相见,我身上也总要挂一点彩,倘若换了是你,难道你还会喜欢上这样对待你的人吗?” 她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更何况,你总说我生得丑,虽然我不大在意自己的相貌,但总是被人说丑,我也会伤心的。” 元湛忍不住笑出声来,“先前的事,我和你道过歉啦,你也说是一场误会,我以为你不放在心上了呢。至于总说你丑……” 他袖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细细地看了一圈,这才认真地接着说道,“大约常有人说你生得好,所以你就自以为果真如此了吧?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美人。与四季园那些庸脂俗粉相比,你或许真的要强上几分,但若论美色,其实真有些差强人意。” 见颜筝明眸微张,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他心情不由愈发愉悦,挑了挑眉说道,“你以为我骗你?” 他目光微动地摇了摇头,“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可不是因为看上你的美色,才答应要娶你的。” 颜筝撇了撇嘴。 前世她可是少帝的皇后,共替少帝主理过两次选秀,全天下的美人如同百花争艳般齐聚帝宫,多娇艳的颜色她都曾见识过,对于美丽或者丑陋,她想,她应该还是有判断力的。 她从前的那张脸就生得十分美丽,如今这具的面容因是血亲的关系,与她从前的容貌其实有七分相似的,但秉承了名盛天下的月姬血脉,她如今又比从前更胜过三分,举手投足间天然流露出的那份风情与娇媚,更令她极具迷人的韵味。 倘若不是先前刻意藏拙,韩王定会注意到她的。 可这样的她,他竟还要说丑?难道…… 颜筝心念微动,右手轻轻攀上他左侧的脸颊,“你既说要娶我,可是你看,我不只不知道你的名字,连你长什么样我都没有见过呢。” 她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试探着想要揭开那枚精致绝伦的黄金面具。 元湛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顺着他冰冷的面颊滑落,然后捂在了他胸口,他低声说道,“我有些不得不需要的原因,不得不要终年带着这面具,不是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样貌,也不是我不想对你说我的名字,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微微轻叹,声音里带着几分惆怅,“筝筝,你再等一等,不会太久的。” 颜筝目光涌动,心里更多了几分疑惑。 然而她一向都懂得分寸,也并不愿意强人所难,是以便笑着冲他眨了眨眼说道,“若是将来我也喜欢上你,你看,也绝不是因为你生得好看,或者特别英武。” 元湛朗声笑起,轻揉着她头发说道,“方才我问你,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晓得你只说了一半,现下我有些重要的事必须要立刻去处理,事情有些棘手,或许会到很晚。” 他接着说道,“所以,那剩下的一半,你有足够的时间仔细想想,等我回来了再跟我说。” 这话说得极其暧昧,倒好像他也将住在这里,就此与颜筝同住一室。 颜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红晕,她纠结了半晌,终于咬了咬唇说道,“有些事一时半会急不来的,方才你还答应我要慢慢相处,所以……若是你回来时,我屋子里的灯火已经熄灭,那还烦请你移步离开。” 她急急补充,“刚才进来时,我看到这院落里有好多空置的屋子的。” 她话音未落,便听头顶几声竭力压抑的低笑,“有些事一时半会急不来,到底哪些事是一时半会急不来的?你这脑瓜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颜筝垂下头去,低地不能够再低,倘若这里有个地洞,她相信自己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的。 好在元湛急着要出去处理事务,并不曾过多盘桓调笑她,他脚步轻快地离去,剩她一个人红着脸在寝居里无地自容,门外树叶飘摇,似也在笑她一般。rs 059 大事 059. 元湛出去没一会,便有个长相清俊的小厮捧了个食盒进来,态度恭敬地将饭菜置于桌几上。 颜筝见他礼数周全,做事又利索仔细,但却不开口说话,便晓得他就是素来服侍云大人的那个哑子全福,她想到全福能听得懂唇语,便笑望着他,缓慢而清晰地说了声“多谢你。” 全福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他从袖口里取出张早就备好了的纸条,摊开来,上面赫然写着“爷叮嘱要好好照顾姑娘,姑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跟小的说。” 颜筝心念一动,望了眼这寡淡到乏味的屋子,想了想说道“这屋子太过冷清,连个摆设都无,我想要找些东西来好好妆扮一下,稍会我写个单子,若是不麻烦的话,能否请你替我将单子上的东西寻了来?” 鉴赏与布置,是皇城每个待字闺中的贵女都要学的本事,眼光和品位的不同便是富与贵之间的区别。 前世她出生在锦绣膏粱,后来又掌管着帝宫库房,这世间的宝物不知道见过凡几,布置一间卧室,不过信手拈来。 似是早先云大人临走时已经有过交代,全福听了这话并没有见为难和惊讶,却连连笑着点头,示意他一定会将事办好。 果然,傍晚刚至,全福便令人将颜筝单子上写下的东西一件不少地搬了进来,羊脂白玉做的净瓶、沉香木刻的插座屏风、一丈高的红珊瑚树、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湘色滚了金边的刻huā云锦缎帷幔、雨过天青色绢绫纱帐,以及各色用具,皆齐齐整整地搬进了正堂。 全福拿出早有准备的纸笺张开,满面笑意地指了指上头的字“姑娘点算一下,若有不满意的,跟小的说,小的可再去库房寻。” 颜筝将这些物件看了一遍,倒是对全福刮目相看起来,她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里带着惊叹和赞许“你寻来的东西很合我的心意,就这样便好,不必再麻烦了。” 其实她在单子上不过列出物件的名称,譬如净瓶一对、插屏一座,并不曾写清质地和品级,这主要是由于她对云大人的家底不甚了解,虽他将话说得满,但倘若她写出来的东西十件里倒有七八件他没有,岂不是有些难堪? 写得笼统些,也不过是给全福方便。 谁料到全福取来的东西,竟皆是上品的材质,光这对极品羊脂白玉做的净瓶,就价值万金,更别提万年沉香木制的插屏了,就连那些帐子帷幔,也都是万金难求的稀罕物件。 她赞叹,不只是因为全福的眼光出乎她意料,更因为云大人的家底丰厚令她咋舌。 颜筝想,倘若不是她身上还有未了的心愿,不得不要重返皇城,她就此留下来,果真嫁给云大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和元忻相比,这个男人多了份决断和果毅,对她也很是情真意切的样子,她给予回应,他必更炽烈热情,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琴瑟和鸣,你侬我侬。 至于他的命运…… 史书上的那些记载,以她亲身所历看来,其实很有些出入,但成功者所能改写的,也不过是那部分微小的细节,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前,任谁都无法改变总体的趋势。 就像上回她拿出治瘟的方子,令鹿城上万口百姓获救,看起来虽然十分至伟,但其实也不过只是早几日解了他们的痛楚罢了,真正挽救到的生命有限,载入史册时,也就是数字的区别而已,于大局,其实并未有所偏离。 所以她相信,她虽然是这个时空的变数,但她的力量太过微弱,根本没有办法左右时局,韩王是一定会反的,不论是因为贪恋莲姬的美色,冲冠一怒为红颜,还是因为他早受够了永帝无时不刻的压迫和监视,或者是别的这样那样的理由,总之,韩王一定会反,而若一切仍如同前世,那么北府军和紫骑恐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颜筝晓得,她无力改变些什么,但如果只是救云大人一个,她却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做到。 他家底丰厚,这屋子里的东西只要取走一两件,就足够在山清水秀的某个地方安家乐业,他若是喜欢耕田,她其实也愿意学会织布,安逸快乐地过普通人该过的生活,其实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 然而,梦想,终究只不过是梦想而已。 颜筝叹了口气,收回遐思,转身见全福仍然恭敬地侍立一旁,便笑着对他招了招手“这些东西不轻,不如你帮我一起?” 全福便听着她指挥,将正堂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摆放好,连床幔和帐子都帮着换好了。 等忙完,屋子里焕然一新,简直换了一个模样,从先前冰冷孤寂的一座空屋,变得温馨又雅致,她推开窗,抬眼看到外头的天色已沉,西天爬起红霞般的云彩,约莫已过酉时。 她心里还惦记着云大人离开时的戏语,想着是不是该趁着他人未归来就赶紧将门窗锁上,熄了灯,佯装自己早已经入睡。 她这样想着,全福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句,从袖口掏出个纸条来“时辰不早了,小厨房该做好了晚膳,姑娘在此稍等,小的去去就来。” 他躬了一身,便动作迅捷地退了下去,过了小半刻果然提了个食篮将晚膳送了过来,仍旧掏出一张纸“姑娘用完就将食盒放在堂上,耳房存了热水,姑娘可自个取了用,若是有事吩咐,请姑娘尽管摇铃,那小的就先下去了。” 颜筝见他纸条掏得流利,这些话竟都是事先写好了的,不由有些惊叹,随即又想到,云大人这般挑剔,能在他这院里伺候左右的,该都是绝顶机灵的人,全福虽是个哑子,但论心思和处事,却一点也不比旁人差。 她点了点头说道“嗯,多谢你了,全福。” 全福冲她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张纸片来“爷去了墨城,许是公务有些棘手,拖人带话过来说,这几日恐都不能回了,他请姑娘安心在怀玉阁里住着,这里清静,亦留了保护您的人,很安全。” 他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 颜筝对着满桌的珍馐有着片刻的恍惚。 先时,她有些害怕云大人回来得早,不晓得该怎样与他接触,甚至还矫情地想过,要趁着他没有回来赶紧将门窗琐实的,可这会听说他公务繁忙,这几日都不能回来了,心里竟又有些隐隐的郁闷。 因着心里这种古怪的情绪,满桌的精致饭食看起来虽香,可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 她勉强用了几口,便将食盒放到了正堂的桌几上,晓得全福过会就要来收走的,便也没有摇铃。略用清水梳洗过后,她从包袱里取了件干净的衣裳换上,便合衣躺在了新换过被褥铺面的榻上,吹熄了灯烛,但辗转发侧,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便索性又点了灯,睁着眼睛望着新换的帐幔顶上发呆。 蓦然,她忽得从榻上惊起,口中念道“墨城……” 颜筝想起来了,永德十三年的夏月,在北府与平王藩地接壤相邻的墨城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夏朝到永德年间,其实只剩下四位藩王了。 东南的临王和西南的宣王都是永帝的皇叔,与恒帝是亲兄弟,到永德十三年时,算得上垂垂老朽,子孙皆不成器,一心只靠着藩地的税银过享乐的生活,并无什么雄图大略。 西北的平王说是永帝的堂兄弟,但其实隔了好几层血脉,因夏朝有一等不成文的规矩,藩王只能世袭三代,到第四代就要削爵一等收回部分藩地,这其实是变相地将那些散出去的土地都收回到帝王手中,好再分给嫡脉的子孙,否则天家血脉那么多,夏朝的土地却就这么大,帝王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位平王恰好便是这尴尬的第三代藩王,等到他的世子袭爵时,按律便该削减一等,成为平郡王。亲王和郡王虽都是王爷,且只有一字之差,但封地和俸银却有天壤之别,差了不知凡几。 平王享受了亲王爵禄的好处,自然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将来过苦日子。 是以,和别的藩王不一样,这位王爷十分积极地参与和插手了皇城永帝三子的夺嫡之中,想要借着从龙之功,再搏一份世勋。 永帝曾立过姜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储君,但皇储先天不足,勉强靠着汤药支撑到去岁,还是抵不过生死伦常,一命呜呼去了。 储君的位子空缺,永帝剩下的儿子便都起了心思。 洛王为皇贵妃所出,母家是镇国公闵氏,在这些皇子间除了原先的储君外,就数他出身最高贵。 景王的母妃是贤嫔燕氏,母家并不显达,他的母舅燕翀,只做到四品的侍郎,贤嫔的位份虽不高,但向来得宠,除了景王外,她还诞育了永帝唯一的公主安雅。 最后一位连王,生母不过是个美人,那那位美人早逝,连王自出生起就抱养在皇后宫中养大,说起来,算是姜皇后替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亦是储君的替代品。 这三位王爷中,明着来看,洛王和连王的实力不相上下,景王却略逊一筹。 西北平王揣测连王到底并非姜皇后嫡出,且有传闻姜皇后身子不济,恐怕熬不过明春,若是她一死,连王和姜氏一族并不齐心,恐怕难堪重任,是以,他便将宝押在了洛王身上。(未完待续 060 救援 060. 去岁,永帝因一场风寒,偏瘫了半面身子,自此缠绵病榻。 太医说,他年轻时刚猛过度,早就掏空了身子,迟早都有这一劫,如今虽靠着珍贵的药材吊着,但也不过两三年的寿。 朝臣便纷纷请立储君,洛王和连王的呼声各占一半,但永帝贪恋权势王位,将这些奏章全部压下不理。君王体弱,不知何时就要驾崩,但朝中却无储君继承,一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但没有定下储君,也意味着人人都还有机会。 是以,永帝的三个儿子各显其能,为了夏朝大统,争得你死我活。 前两月,永帝终于放出话来,要在十月初六他生辰日过后宣布储君的人选,三位王爷便晓得,生辰宴上若能搏父皇龙颜一笑,那便是最后的机会,是以,从前月起,便不断有负责猎奇的马车从皇城离开,去往夏朝各府州,搜集奇珍异宝。 颜筝还记得史册上是以何等华丽的辞藻来记载这次盛宴的,宁王在东岭山下挖出半人高的太岁,景王运来镜河百尺深水下躺着的佛头,但永帝精利,这些所谓神迹和祥瑞,虽能安天下人的心,令百姓群情激昂,但他心里,却最爱洛王进献的那把神弓九霄。 谁都说不清九霄的来历,千年之前,史书上就记载了它的名字。 民间有传言说,这张九霄弓箭,就是远古时后羿射日的那把,具有神力,威猛不可抵挡。不论这九霄神弓到底是何等出处,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它历史悠久,无比珍贵。 这把神弓一直供奉在墨城冶炼世家徐氏家族的祠堂里,从前朝起至今,已经数百年之久。 永帝还只是恒帝的二皇子时,他就曾到墨城向徐氏家主讨要过这把弓,徐氏家主以祖宗传家之物不敢擅动,拒绝了他。 当时的徐家负责给夏国制造奇兵锐器,替夏朝将士打造最精良的武器和装备,在恒帝面前,十分有分量,并且,毕竟是人家供在宗祠里祖宗牌位前的东西,他也不好巧取豪夺,怕恒帝责罚。 后来,他弑兄杀父,登上了夏朝君王的宝座,忙着要安抚人心,又忙着江山社稷,倒将这桩少年时的事给忘了个干净。 洛王在他生辰宴上,将这柄九霄神弓献出,算是圆了他年少时的一个梦。 至于洛王是怎样取得这枚弓箭的,当时洛王的回答是,“徐氏家主自愿献上。” 永帝心里如同明镜,他知道徐氏家主当年拒绝了他,今日也一定会拒绝洛王,这神弓的来历一定不那么光彩,不过他既得了心头所好,又为他可心意的儿子,将洛王这颗棋子的铲除埋下隐患,倒算是一箭双雕。 是以,永帝满心欢喜地接受了。 人人都以为永帝必要立洛王为储了,但生辰过后,永帝发了圣旨,立的却是景王。 后来景王登基后,便以这九霄神弓为引,查出了洛王这些年来所做的腌臜事,将洛王和镇国公闵氏一族,全部铲除干净。 想到这里,颜筝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她记得那道圣旨上的朱批写着什么,“洛王为夺神弓,将墨城徐氏一族满门杀尽,尚连累无辜百姓数人,实乃罪大恶极。” 她没有什么别的长处,就是自小记性特别好,几乎有着过目不忘之能,所以先前曾看过的书和读过的文字,皆都记在脑中,不差分毫,她很清楚地记得,洛王灭徐氏满门的时间,约莫便是在这两日。 墨城此时尚还是韩王属地,洛王敢在韩王地界做这样丧心病狂之事,一定做好了完全之策,想来西北的安王便是他的后盾。 史书上后来补叙,洛王屠府那夜,徐氏家主派人向韩王求助,韩王令麾下最得力的紫骑统领前往,在墨城城郊遭遇埋伏,险些丧命,此事令韩王震怒,但他素来依附永帝,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将这股气咽下了。 紫骑的云大人后来仍旧出现在史书中,虽只有寥寥数笔,但却也让颜筝相信,这次墨城之行,并不是他坟冢。 可是,想到他此刻极有可能已经被困埋伏,性命垂危而孤立无援,她心里就一阵刺痛。 虽然她与他亲近并不是当真为了要与他相携到老,等到时机成熟那一天,她仍会选择毫不犹豫地离开,但感情的事,却半分都不由人,她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吸引,喜欢也许还谈不上,但她终于开始记挂他了。 这份牵挂,令她不能容忍自己明知会有极坏的事情发生,却听之任之,坐视不理。 她抬头摇了摇铃,不多久,全福隔着门扉轻咳两声,一双眼睁大了望着她,意思是问姑娘有何贵干。 颜筝问道,“你先前说,云大人是去了墨城?” 全福点了点头。 颜筝眉头便深拧起来,想了想说道,“我方才替他算了一卦,是大凶之兆,墨城有伏,我怕他遭算计,你能不能替我跟韩王通禀一声,最好派个人过去看看。” 死后重生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她说出来也没有人信的,是以,便只好将这警讯假托卜卦所得来示警。 谁知道她话刚说完,便从屋檐处落下个浑身黑衣的男子,那人魁梧雄壮,正是罗北辰。 罗北辰满脸狐疑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墨城有伏,大人遭了算计?” 颜筝吓了一跳,望了眼罗北辰,又望了眼他跳下来的那片屋檐,见虽离自己的寝室有些距离,但心里到底有些异样的不舒服,但此时情况紧急,她也来不及与他计较这些,便敛下心中不快,连忙点头说道,“是真的。” 她眉头拧得很紧,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关切神态,“若是我算的不错,云大人此去墨城,是为了一柄弓箭。” 罗北辰的震惊写在脸上,比之方才的不信任,他眉头多了几分凝重。 颜筝心里便是一动,她晓得自己说对了,但同时也意味着,云大人在墨城的处境,真的是陷入了危险中。 她接着说道,“卦象所得,云大人在墨城城郊的一座林中受伏,等弓箭离开北地之后,恐有人要对他杀人灭口,他是午后才离开这里的,按照时辰推算,这会该刚落入陷阱,若是此时出发救援,或许还来得及。” 罗北辰听完,便立刻要走,颜筝忙拉住他衣袖。 她目光坚决,带着令人震慑的威势,“我也要去!” 罗北辰心里一惊,只觉得她说话的声音绵软温和,可却自带了一股让人不得不服从的气势,与元湛给他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他原本是要跟着王爷一道去墨城的,但王爷却令他在怀玉阁保护这女子,他晓得王爷在女色上头半点不沾,所以能让王爷带回寝宫的女人,一定非同小可,将来多半就是主母了,因思量着墨城那边不会有什么大事,是以他倒也同意了这任务。 可谁料到,这女子却说,墨城有险情,王爷陷入了危机? 他心急如焚,只想如离弦之箭,立刻冲到墨城去,他身手敏捷矫健,座下又有快马,当还有机会拯救王爷于水火之中。 但若是带了个人,那势必会慢了下来,何况若她所说当真,那墨城之行实在太危险了,他受命要保护她,情急离开已是违逆了王爷之命,若是再让她身处险境,有个三长两短,那便要万死不辞了。 这样想着,他便摇了摇头,“不行。” 颜筝攥着他的袖子不放,“墨城四郊那么多片林子,只有我才知道云大人被困在哪,我必须去。” 她微微一顿,“你将狮鬓云骢牵过来,我换身衣裳就走。” 罗北辰刚想再说点什么,谁料到门扉砰然合上,他面上悻悻然,但最终却也只有乖乖地去到后院将狮鬓云骢牵过。 颜筝其实想得更多,她一个女子出门不方便,到了墨城,与敌人交战时,也很容易让人注意到捏成软肋,所以她必须要改头换面,至少不能让人看出她是个弱女子,在危险来临时,她的身上绝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 她想起收拾屋子时,曾在他衣柜里看到有两套身量较小的紫衫和不同式样的黄金面具,想来是他曾经所用过的物件,便忙起身去寻,将衣裳套在身上后,又学他素来模样将长发绾住束上紫金冠子,取下一枚较小些的黄金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因怕到了墨城会有一场恶战,她想了想,还将墙上挂着装饰的一把小弓取了下来。 她虽然臂力不行,但万幸准头很好,若是遇到交战,有这东西防身,总算也能勉力支撑一刻。 等她收拾好了,转过身来,昏暗烛火下,俨然一身紫骑云大人的妆扮,只除了身材娇小,倒也能暂时唬得住人。 她推开门的时候,罗北辰恰好牵着狮鬓云骢和另外一匹高头大马过来,见了她那模样,他一时有些愣住。 颜筝翻身上马,整个身子伏在狮鬓云骢身上,柔声对着它说道,“丹霞,你主人有危险,我们现在就去救他,你要乖,这回可不许再颠我了!” 丹霞一声嘶鸣,像是答应了下来, 她回过头去,对着罗北辰说道,“还不快带路?”rs 061 得救(二更) 墨城北郊,半里坡。 元湛一身紫色锦袍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无星无月的夜半密林,在刀光剑影中,黄金面具上的宝石闪亮,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一阵山风袭来,卷起地上枯落的银针树叶,他衣袂飘飘,在风尘里,扬起凌厉的雷霆气势。 身后一队紫骑勒住缰绳,惊马嘶鸣,响彻云霄。 鬓角结着小辫的蒙面紫骑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问道“主上,现在该怎么办?” 元湛眼眸微动,瞥了眼五丈开外,将他们这一队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的马队,那群人着黑色夜行衣,以黑布巾蒙面,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凶恶诡异的光。 他冷笑一声“安王越境,竟敢到北府来作乱,若是紫骑退缩,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看了笑话?” 夏朝四位藩王,都各有属地,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他这队敢去墨城徐府替徐氏家主解围的紫骑,竟让安王的人马设了埋伏,这五丈为径里里外外的一大圈,约莫能有百人之众,而己方却只有十来人。 若单论人数,自然已经输了,但紫骑是万中取一挑出来的精锐,有以一当十之能,便算对方人数众多,但也未尝不可一拼。 元湛心里想道,安王敢冒险在这设伏,必定是得到了上头的授意,否则他若到皇城去告安王一状,这越境之责,安王吃罪不起。 安王精于算计,一定早就想通了此节,可仍旧守在这里伏击紫骑,这便意味着有人拼了全力想要阻止韩王的人马进城。 徐氏家主晌午时发来求救信,但只言片语说得含糊不清,他只晓得有人要来抢夺徐氏宗祠中供奉的上古神兵九霄神弓,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徐家暗地里替北骑制造武器,不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容许徐家受损,是以得到消息之后,他便带人亲自前往墨城。 谁料到竟会被阻于此? 但也正是因此,他才能笃定要抢夺九霄神弓者是谁,能让安王扫尾附和的,整个夏朝除了洛王再无他人。 洛王的手段向来狠毒,三年前柔然犯境,他自请出兵,为了震慑敌人,他竟杀光了与夏朝接壤的柔然小镇,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偏他母家强势,又得永帝溺爱,这般残忍无道,永帝竟还说他好。 元湛这样想着,眉头便不由自主紧锁起来,心里挂念起墨城徐府的景况。 墨城令尹手中虽有强兵,但对方如果是洛王,没有韩王的亲命,墨城令是不敢施展太大的。 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府已经蛰伏太久,若此时因小不忍而乱了大谋,令永帝起了戒心,那将来行事便就难了,这样的大事,并不是他一个令尹可以决定的。所以,墨城令在等韩王的手信,只要韩王的手信一到,他便可出兵替徐家解围。 韩王的手信此刻正在元湛怀中,而他和赶来救援的紫骑却被困于此。 想及此,他目光里闪过冰冷寒锋,他夹紧马腹,回头对着紫骑众人朗声说道“墨城是北府地界,我们紫骑在自家的地盘上,却遭人阻拦,是可忍孰不可忍,弟兄们,肃整旗鼓,重出重围,这些黑衣人,杀无赦!” 这他声音凛冽,在孤寂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连林中的走兽都似感觉到了他的怒意,飞鸟惊散四逃。 王权受到挑衅,犹如领土被敌人侵犯,紫骑群情激奋,个个都愤而怒战。 一场血战到底的厮杀拉开帷幕,夜色张着血盆大口,以地狱之眼注视着这里,鲜血和残肢不断在这密林中喷发掉落,血腥气席卷整座森林,白日里清静的林园,此时变成修罗的战场,成为一座可怖的炼狱。 也不知战了多久,紫骑的人有所伤亡,中了流刀的马匹倒了一地,但对方死伤更多,不大的地方尸体渐渐堆积起来,发出难闻的气味。 交战的间隙,元湛心痛地望了眼地上躺着一动也不动的紫骑,来时他带着十二名弟兄,此刻已有两名倒了下来。 这些人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士,与他年龄相仿,自小一块长大,虽是主从,但一起摸爬滚打,却有着兄弟的情分,可现在他麾下这两名猛士却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温热的身体渐渐冷却,直至冰冷僵硬,他们鲜活地来,却注定要躺着回去韩城。 他手下的这些人不愧声名,的确都有以一敌十的能耐,但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又不按道义出招,竟挑些阴毒下.流的招数下手,己方这些都是英雄豪杰,难免便有些吃亏,再继续这样耗下去,紫骑的死伤恐怕要更多。 最令他心里发沉的是,安王的人马不知道从何处又涌入了一些,几乎就要将地上那些尸体的空缺全部补足。 而且,天公不作美,林中忽然起了阴风阵阵,触手可感觉到其中夹杂了几丝雨滴,起初时还只是细雨微飘,到后来便作倾盆之势,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和着血水,空气里一片死气。 雨中对决,总是分外艰难些,何况战得时间久了,再高强的身手也会觉得疲累,对方人数多了将近八九倍,拖得越久情况就越发不利。 正在元湛愁眉不展之时,忽听得远方传来一阵噪杂的马蹄声响,围住他们的那些黑衣人一个一个应声倒下,很快就少了一大片。 他心下诧异,抬眼向远处望了过去,只见罗北辰领着一队人马正从前面飞骑而过,这些人手中皆举着弓箭,正对着黑衣人一顿猛射。 安王手下的那群黑衣人先是不曾料到背后有紫骑的援兵,等反应过来之后,看到援军人数如此之众,心里便也发了慌,这慌乱之下,便更难抵御弓箭手的正面袭击,黑漆漆的箭矢以绝美的弧度和姿态划破黑夜和长空,正中敌人的胸口和要害,不过半刻钟后,半里坡便如同一座尸冢,歪七扭八地堆满了黑衣人。 罗北辰翻身下马,踢开一具挡路的黑衣人的尸体,快步跑到元湛身前“主上可还好?” 磅礴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一时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但他说话时语气沉缓哽咽,与平素的冰冷决然不同。 元湛面色肃然,带着深沉的痛恸“我无事,铁鹰和飞虎为了保护我,替我挨了两刀,已经……”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他们两个还活着,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有脉搏,快给他们止血,马上入墨城,兴许还有得救!” 罗北辰闻言连忙与别的紫骑将铁鹰和飞虎的伤口扎紧,抬了起来,一人扛着一个翻身上马,向元湛道了个辞便飞速地往墨城的方向行去,马蹄踏着雨水,飞溅出水huā,分外嘹亮。 元湛的目光却顺着无边的夜色望穿过去,参天的大树下,借着一地兵刃的反光,他看到那个盈盈而立的女子,一身宽大的紫色袍服显得她身材愈发娇小,腰间以封带相束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纤细地好像一用力就能被折断。 她脸上戴着他年少时用过的面具,一点也不诡异奇怪,倒还很合适,蝴蝶状的面具之下,恰好露出她洁白而宽阔的额头、细致精巧的鼻、以及鲜红欲滴的唇。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落下,然后化开,一瞬间长成参天巨树,开出最娇艳美丽的huā朵来。 他沙哑着嗓音唤她的名字,像是在吟唱乐曲“筝筝……” 颜筝走到他身前,见他身姿俊挺地立在那里,袍服上被大雨淋得湿透,但却并没有明显的血渍,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她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揭开,仰起头对着他灿然一笑“你没事,真好!” 这一路之上,她骑着狮鬓云骢狂奔,夜行几千里的宝马发飙,纵是她骑术不够熟稔,但也没有落在罗北辰后边,反倒是先前害怕她会拖累队伍的罗北辰,驾着他的坐骑使出全力奋力追赶,才勉强能不被他抛在身后。 左手的伤口又裂开了有些疼,半途下起了倾盆大雨山路难行,葵水将至下腹的沉坠感愈重腰间酸得令人发指。 但那又怎样? 她只是想快点、快点、再快点,能让她早一些赶到他被围困埋伏的所在,好令罗北辰带去的援军将敌人消灭殆尽,将他完好无损地救下来。 绝不能让他受伤,这念头如此强烈,让她发了狂地奔来此地。 在他生死交关之际,她以雷霆万钧之势来了。 这双细致美丽的手,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沾染过半分鲜血,就算在深入海的后.宫之中,她也不曾污染过自己的信念,但这一回,她却用这双洁白如玉的手拉开弓箭,对准那个想要用长剑偷袭他背后的黑衣人。 离弦,出箭,正中靶心。 然后他好端端地活着,毫发无损,满身的狼狈遮掩不住他玉树一般的丰神俊朗,就算遭遇险境姿态也要优雅高贵,他这样活着,没有受伤,真好! “你没事,真好!”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在这雨势滂沱的暗夜,忽如huā放千树,点燃了元湛心中的烈焰。 他的心弦似被重鼓敲响,奏出人世间最瑰丽美妙的乐章,满地尸骨彷佛变成繁huā似锦开遍四野,血水淌成的河流里开出世间最纯白美丽的荷huā,肃杀血腥的人间炼狱瞬间成了蓬莱仙境,美好地仿若梦中。 他低呀一声,一把将身前的少女搂入怀中,将脸深埋在她颈间,半晌低喃一声“我没事,真好!”(未完待续 062 审讯 062. 假若这会时间充裕,元湛倒真想紧紧拥着怀中湿透了的小人儿不放开,就此天荒地老也是一桩美事。 但,墨城徐家告急,多在此地耽搁一刻,或许就会有多一人命丧洛王之手。 他万般无奈地拉过颜筝,踏着瀑布般的雨水往狮鬓云骢处行去,一个纵身便已在马上,他如巍然的青松屹立挺拔,而她则稳稳地落在他身前,彼此湿透的衣衫摩挲,在冰冷而粘滑的触感中传递体温。 暴雨越发猛烈,飞马的疾驰像是将水幕铸的雨山劈开,颜筝穿梭在雨珠做的帘幕中,时不时被飞溅起的泥水打到,她的身上手上脸颊上,都有腥腥的泥土味道。 这大约是她出生之后经历过最艰难的环境,好奇怪,她竟不觉得苦。 头顶响起他低沉沙哑的嗓音,是他在问,“这样危险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 她垂下眼帘,将搪塞过全福和罗北辰的那番话又拿出来说了一遍,“听说你要远行,我闲来无事便替你算了一卦,卦象说西南是你今日的凶位,倘或会在一处密林中受伏。” 长长的睫毛垂落又翕开,绵密的雨势里,她唇角竟起了笑意,“姓罗的莽汉听了担心你,又生怕搞错了方位,非要我跟着一起来,他生得那样高大,瞪起眼来能有鹅蛋那般大,为人凶得很,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虽晓得云大人是不会当真信了她后半句的胡言,但罗北辰曾对她有摔臀之仇,逮着机会说他两句坏话也是无妨的。 果然,身后的男人语气轻快,根本就不似信了她,他接着问道,“哦?你还会卜卦?” 颜筝尴尬地咳了一声,“略懂,略懂。” 事实上,自然是不懂的。 不过她前世曾看过不少易经八卦,凭着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虽不懂那些深奥的句子究竟包含了多少道理,可若是云大人心血来潮要考校她几个名词,她也不怕说不上来,是以这句“略懂”说得倒也只有七八分的心虚。 雨声太大,奔马疾驰,说话的时候须当十分用力,否则便听不清楚,许是觉得这样说话有些吃力,元湛空出手来轻抚过她脸庞,便也不再说话。 很快便入墨城。 已经有先前罗北辰几人打了前阵,这三更半夜里,墨城的城门竟还半隙开来,守门的兵士见远处一队紫骑踏着雨雾飞腾而来,忙将城门大开,一列装备齐整的军队迎在两侧,整装待发。 有个头盔上拖着长长的红缨曳尾的将官上前行了军礼,便自发地跟着了紫骑的后面,一路疾驰,来到了城南的徐府。 因有了韩王谕令,墨城的兵马行动起来便十分果决,拨出两队人马将徐府团团围住,另两队却跟着紫骑长驱直入,不多时便将四处行凶的那伙歹徒捆了个严严实实,这伙人松散地很,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些兵喽。 九霄神弓既是供奉在祖宗灵位前的东西,自然便要在徐府的祠堂,夏朝的大宅,祠堂多半是面北眉南的,应是在北位。 是以元湛便令属下径直穿过中轴一路向北搜去,但在估摸的位置,却并不曾见到祠堂的影子,墨城军搜遍了整个徐府,只除了柴房躲了些害怕地瑟缩发抖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仆役,便只有躺在地上冰冷的尸体,并不见洛王的精锐,也不见徐府的各个主子。 那些仆役只知道主家被疑惑强盗劫着去了祠堂,但是祠堂在哪,他们却并不知道。 元湛便拔过属下的长剑刺向其中一个歹人,沉声问道,“他们在哪?” 那人用力咬了咬牙,身子竟一歪,倒在地上死透过去。 一连问了数人,皆是这样结果。 颜筝忽得想起什么,小声在他身后提醒,“我记得徐家的祖上原是从漠山迁来的,漠山那里以西为尊,墓葬皆入山腹,你问问墨城的军士,徐府的西面可有什么山?” 墨城军的首领闻言,连忙说道,“徐府处在南郊,正是依着西山而建。” 颜筝仰着头望向元湛,“徐家的宗祠想来便是在那座山腹之中,也只有那样隐蔽的地方供奉着上古神兵九霄,觊觎它的人才不容易找到。” 元湛皱着眉挑了个年长沉稳些的仆人问道,“他们去了多久?” 那仆人浑身上下哆嗦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说话结结巴巴,但好在还成语调,“约莫……约莫半个时辰。” 话音刚落,元湛便又拉着颜筝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冲突满地狼藉的徐府,径直往紧邻着这座府邸的西山而去。 西山腹内,徐氏宗祠,满壁的灵位前,跪着冶炼世家徐氏一门老小十数人,间或有女人和小孩低声的抽泣,但冰冷的刀锋架到他们脖颈,那些抽泣便生生止住化作惊怕和恐惧。 一名青年男子徐徐从重重护卫中信步出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上穿着夏朝最珍贵的千丝锦裁成的锦绣袍服,头上束着镶嵌了鸡蛋般大小南珠的紫金冠子,两侧有长长的绥珠顺着黑色绸缎般的墨发垂下来,在灯火通明的山腹中,这样优雅,却又这样残暴地走过来。 这男人正是洛王。 他举止轻佻地摸了把跪在徐家主身侧梳着妇人髻的美貌**,眼神里却透露着残忍的讯息,他歪过头去,居高临下地对着徐家主说道,“这位是徐家主去岁才新娶的继室夫人吧?果真美貌得紧。” 感觉到徐家主眼中的愤怒,他毫不在意,继续笑着说道,“识相的话,就把取出九霄的办法告诉我,否则……” 他指了指身后一群粗壮的汉子,语气里带着股yin.邪,“我这些手下为了赶这趟差事,可许久都没有沾过女人了,他们身强体壮,又正当年富力强,随便哪个可都比你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强,啧啧,想来尊夫人一定会受用得很。” 九霄神兵就在咫尺之前,几乎唾手可得,但也不知道这徐家用了什么机关,竟是牢牢将这具弓箭钉在了祭台之上,不论他怎样用力,神弓纹丝不动,推不得更拿不起来,他令手下最大力的几名护卫合力取它,也不能撼动它半分。 这上古神兵,虽是用极品玄铁打造,但估摸这弓箭的分量,他还是很确信可以拿起它的。 倘若他不能,那便一定是徐家在上面设了什么机关,令外人取不得罢了。换言之,他取不下来,徐家主却一定可以。 徐家主怒目圆睁,愤而怒指,“洛王想要拿九霄去献媚永帝,博取龙颜一笑,好让夏朝江山落入你的囊中,呸,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礼义廉耻,你占了哪一条,别痴心妄想了,永帝除非是昏了头,才会封你做储君!” 他年轻时敢拒绝当时的二皇子,现在自然也不肯在洛王面前服软,九霄神弓是徐家祖辈积传的宝物,等同于信仰,只能高高地供奉在祠堂上让徐氏子孙瞻仰,以鞭笞冶炼世家子弟再炼神兵的决心。 绝不能被权贵拿在手上把玩,或者当成彰显权势的资本到处炫耀。 那些人,不配的。 但洛王当真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出的阴狠之辈,他见徐家主半分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面上便露出狠戾之色,他扬了扬手,身后便站出个腰大膀粗的猛汉来。 那猛汉满脸横肉,看起来很有些恶心,但他那双满是毛绒的手却已搭到了徐夫人的肩上,几乎没有用力,就将她提了起来,一手捏住她的两个手腕,一手却当着徐家主的面伸入了徐夫人的衣襟。 徐夫人一时吓得呆住,她双目无神,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像只失去了三魂六魄的小鸡,又像个任人宰割没有半分生气的活死人。 徐家主气得浑身发抖,歪头便要往旁边的剑锋上撞,他身后的众人看这景象,也都宁肯死了才好,纷纷要拿旁边的刀锋割脖子,但洛王性极残忍,又怎会让他们得逞? 他命人将这群人的口舌塞住,又绑住他们的手脚,以跪倒的姿势缚他们在地上,有心想要拿徐夫人开口,震慑一下这群冥顽不灵的硬骨头。 满脸横肉的猛汉见状,一双贼手便游走地更欢,他使蛮力撕开徐夫人的衣襟,露出她里面红色绣着鸳鸯交颈的肚兜,引得身后的众人一阵惊呼,那些数日没有沾染过女人的强盗,在洛王的允许之下,口中都发出yin.秽的叫声。 洛王满意地望着这一幕,对着徐家主再次发出威逼,“若是徐家主再不将九霄神弓取下来,献给本王,那我这属下对尊夫人可就不再客气了哦,本王倒也不介意陪徐家主在这里一道欣赏一下尊夫人的活春宫。” 徐家主口不能言,又寻不得死,浑身抖得都像要抽搐了一般。 洛王令人拿开他口中塞住的布团,他冲着洛王吐出一口浓稠腥气的鲜血,便对着那了无生气的美艳**说道,“夫人,你今日受辱,皆是因为我徐某无能,我愧对于你,不论今日是活还是死,我发誓,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定然陪伴夫人左右,不离不弃,永世相随。” 这便是抵死不从的意思了。 洛王生出怒气来,冷着脸对那莽汉喝道,“扒了那女人的衣服,就当着徐家人的面,干.死她!”rs 063 险情 063. 那满脸横肉的猥琐男子得了洛王命令,竟当真廉不知耻地将徐夫人压在身下。 四周洛王麾下的护卫目不转睛地盯着,口中发出啧啧的羡慕声,正当他们起哄着要那猛汉褪下裤子行那等腌臜,猛然惊觉那人动作僵硬,身体以奇怪的姿势扶着山壁,竟是一动也不动。 有人察觉不对,上前轻拍猛汉的肩膀,那人应声而落,已是个死人。 洛王看见他太阳穴上赫然插着一枝精巧绝伦的箭羽,心中顿时大震,他猛力将那箭矢拔起,细细放在手中把玩,掌心上的箭身长短不及三寸,翠绿色的箭尾像是孔雀的尾羽,在方寸之地竟还镶嵌着一颗宝石。 这不像是杀人的利器,倒像是孩童的玩具。 可正是这看似华而不实的微小箭矢,悄无声息地射中了他属下的脑门,一箭毙命,例无虚发,令人不寒而栗。 他猛得转过身去,厉声喝道,“什么人?” 怪石嶙峋的山壁口,传来女子冷冽的怒斥,“堂堂洛王,强取豪夺别人的家传之宝已是下作之极,竟还要欺辱一个女人,元氏宗室的男子都死绝了吗,竟然让你这样的人出来丢人现眼。” 洛王眼前一花,只见山腹的入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紫衣人,那些人满身狼狈,却遮掩不住身上凌厉的风华气势,浑身都湿哒哒的,发梢甚至还在淌着水滴,却像一团怒火,就要将整个山腹燃烧。 为首的是两个穿戴一般的人,一样的紫色锦绣华袍,一样的黄金镂空面具,一样的紫金束冠,只一个高大挺拔些,一个娇小纤弱些,看起来像是一对男女。 他想起那些传言,心下一惊,脱口而出,“是紫骑!” 韩王向来只有昏愦之名,但北府紫骑却是个如雷贯耳的存在,传闻说这支堪比军队的护卫,是先皇一手打造,正是因为他们,荒.yin无道的韩王才能坐享北府藩地的荣华。 北地能有如今的太平,韩王是靠不住的,全仰赖这些精锐。 但安王叔不是说已经将韩城前来救援的人困在城郊了吗?他与安王合作许久,安王做事,疏而不漏,鲜少有出差错的时候,这些人此时应该被困在密林中奄奄一息,而不是寻来这里…… 元湛嗤声冷笑,语气冰冷得冻人,“墨城是北府地界,洛王亲临,怎倒没有知会韩王?莫说宗室之间的礼数格外重些,便是寻常人家,侄子到叔父的家里抢杀,那也不是人能做得出来的事吧?” 他一声喝令,紫骑长剑出手,已然将洛王等人团团围住。 不过只是转瞬之间,山腹内的情势已然变化,方才不可一世的洛王,此时却面色灰败。 他眼见对方人数众多,又有着深不可测的武勇,往灯火通明的山口望出去,黑压压一片,尽是人头,他不由便有些心慌,情知九霄神弓今日怕是取不到了,面对这些紫骑,自己这帮属下的性命恐怕也难保。 他心思一动,便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其在这里乖乖受擒,丢了他洛王的脸面,将来成为父皇面前的话柄,倒不如走为上策,借个机会离开这里,以后再做打算。 这样想着,他便对近身的人眼神示意,一边装着束手就擒,一面却在寻找机会离开。 颜筝暗暗扫了眼山腹内的情势,见洛王只带了十来个人在此,而己方却有两倍的人马,山腹门外更围着几百墨城精兵,这些yin.邪无耻的强盗不足畏惧。 便低声在元湛耳边说道,“徐家的人都被绑住了,你快点去给他们松绑,记得要客气一些,冶炼世家徐氏一族颇有才能,这位徐家主更是当世无一的铸剑大师,听说他虽住在墨城,但却不曾为韩王所用,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顿了顿,语气里忽得带了几分忧虑,“倒是徐夫人……寻常女子遇见这事都难以承受,更何况她是在夫君和家人面前被轻薄了去,我看她脸色不大好,恐怕要……”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动,疾步飞奔拦在了徐夫人身前,竭力用手拦她,“徐夫人,不要!” 原来徐夫人果真是要寻死。 她先前被惊吓呆住,惊惧到极点,一时失去了神思,可那满脸横肉的男子死在那枚袖珍的箭矢之下,他肮脏的血滴到她脸上时,她却被蓦然震醒,这一瞬间,害怕、恐惧、委屈、恶心、厌弃、肮脏,心头涌过无数种绝望的情绪,令她了无生志。 彻底清醒过来之后,除了死,她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将头往山壁之上撞去,临晕过去之前,眼前只飘过一道紫色影子。 颜筝眼看着徐夫人撞到她受伤的左手,一路勒马将前日的腕伤震开,疼得她嗤牙咧嘴眼冒金星。 然而,更疼的是,她的手虽然极大地缓阻了徐夫人的冲劲,但徐夫人抱着必死的决心,用的力气实在太过猛烈,不只是她的手被震得几乎要断了,徐夫人自己也还是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场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得几乎没有人看见,等到那重响敲起,众人才将视线投射过来。 此时,徐家的人口中和腿脚上的绳带已经被松开,徐家主顾不得感激和道谢,脚步踉跄地奔到徐夫人面前,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垂垂老矣,头发间已然爬遍了雪丝的老者,竟嚎啕大哭,“夫人!” 那些乍得自由的徐氏家人,也都急切地奔到了徐夫人身边,女人和孩子哀哭,男人们也立在一旁叹气。 颜筝扶着受伤的手轻轻蹲了下去,探了探徐夫人的鼻息,心里顿时一松。 她想,徐夫人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小人的轻薄,但到底不曾走到最后一关,徐夫人仍是清白的,徐家主在大敌当前仍旧有那般风骨,他既然说得出那样的承诺,想必也定然做得到。 至于那些小辈…… 生死存亡之际,徐夫人其实是代徐家受罪,那些人出了这山腹就该将这里的事全部忘记,否则若是因此而对徐夫人抱有微词,那岂非冷血凉情?这样的人,是担负不起振兴徐氏的大任的。 铸剑师之所以能锻造神兵,除了举世无双的技术,更重要的是至纯至美的心灵,兵器的灵性,其中有一半是铸造大师赋予的。 她这样想着,便往后退了两步, 果然,不多时候,徐夫人幽幽转醒,泪痕尚在眼角不曾垂落,口中就有说出那等绝望死心的话语,“老爷,我受了这等侮辱,没有脸面继续活在世上,你行行好,就当是救救我,放我去吧。” 徐家主老泪纵横,红着眼睛将徐夫人搂紧,他缩着鼻子说道,“你胡说什么,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你以为是我信口胡言吗?不是的,你今日受这劫难,皆是因为我因为徐家,我和徐家对你深深愧疚,怎容许你说这些?” 他流着泪,指着身后长长一排祖宗灵位,痛声说道,“夫人,列祖列宗面前,你若是寻死,就是不孝,何况你是清白之躯,怎能为了这事就自戮?这是让亲者恨仇者快啊!” 围在徐夫人周围的皆是徐家主原配发妻所生的子女,论年轻都与徐夫人相仿,甚至还更年长。 他们点头附和道,“母亲,今日之事,既是您的屈辱,亦是我们的屈辱。您说您没有脸面活着,那岂不是在说,没有尽孝道保护好您的我们,也不该活着?母亲,今日之事,出了这山腹,咱们便绝口不提,您莫要再想着这些了,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徐夫人脸上现出惊讶神色,她过门已满一岁,这些她夫君的孩子们对她虽然恭敬,却十分疏离,平素里偶然碰见,也不过颔一颔首,只有徐家主也在的时候,才肯喊一声夫人,何尝有过这样的贴心关怀? 而现在,他们不只劝解她,还唤她母亲! 颜筝见徐夫人这神态,是万万不会再寻死了的,便悄悄地退到山壁的一角,让出位置来,好让他们一家人述说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徐徐靠在凹凸不平的山壁上,因手腕处有些刺痛,便低头去看。 愈合的伤疤再度崩离,露出嫩红色的新肉,缝隙里隐隐流淌着细小的血痕。 她苦笑,自己这身子真是不经用地很,来到永德十三年之后,不是伤了脖颈就是伤了手腕脚腕,而且每回的伤口总是好不利索,愈合了重新裂开,好不容易长好了也总能崩坏。 被大雨淋湿的衣裳贴在身上,湿哒哒黏糊糊地,很令人难受,她抬头看了眼战况,见紫骑占了绝对的优势,不过小半刻钟,便能将这战场清理完毕,便不再多看,盘膝坐在山壁间突起的石墩上,低着头认真地去拧干身上的衣裳。 里面贴身的内衫,她是不好意思掀开来弄干的,便一遍又一遍地清理外面套着的袍服,束腰,连鞋袜都拧了好几遍,总算将那股甩都甩不脱的粘腻感丢了开去。 她正要起身,忽又觉得颈间被个冰凉的东西抵住,按照她对这感觉的熟悉程度,几乎可以第一时间猜到,这会,她脆弱的脖颈处,一定横着一柄又长又锋利的铁剑。 洛王见得手,带着小人得志的猖狂,厉声对着紫骑喊道,“都给我停下来!紫骑的云统领是吗?你的人在我手上,你若不放我和我的属下离开,我就一剑刺死她!”rs 064 击毙 064. 元湛转脸过去,见洛王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抵在颜筝颈间,心神俱震。 他虽晓得洛王为了要逃生,不到最后关头,是必不会当真对她下手的,可此刻,横在洛王剑下的人是他心尖上的女子,在这样境况下,就算暂时性命无虞,可锋利的剑刃随时都可能割破她的皮肤,弄伤她脆弱的颈子。 想到这里,他就心疼地要命,什么理智,什么冷静,什么镇定,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几乎是颤抖地喝止,“都停下来!” 洛王闻言便晓得自己押对了宝,这女子一进来时,他就觉得奇怪,堂堂紫骑怎么会收留女人?后来见她和云统领眉目传情,他心里约莫就有了数,她是这群人的关键,抓住她,就等于抓了生的希望。 他不由挑了挑眉,面上神情越发凶狠猛戾,“对,停下来,否则我就一剑刺死她!” 山腹内兵刃相交的声音顿时断了,一时间陷入冗长的死寂,颜筝望见云大人的身子有些微微的摇晃,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晓得,他现在一定很担心她,担心到有些害怕。 好奇怪,这时候应该害怕的人不该是她吗? 但她心里却一点惧怕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还觉得好笑。 洛王说的这句话有些耳熟,她不由自主便想到,曾几何时,云大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当时懒洋洋地躺在荔城令府客院那张黄花梨木的贵妃椅上,黄金面具遮住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是那样松散慵懒和漫不经心,带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他说,我数到三,你若不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叫他杀了你。 她银铃般的轻笑有若天籁,在这空阔而寂静的山洞里,漾出层层的回音。 洛王许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被长剑顶在脖颈,性命危悬一线,却还能笑得出来,且笑得那样灿烂欢乐。其实他只是不知道,再惊险恐惧的事,倘若三不五时就能遇到的话,也就不以为奇了。 他眼见山腹内原本躁动不安的众人,因这笑声忽得平静下来,心里闪过一种沉重的挫折感,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压低声音怒声喝止,“你笑什么?” 颜筝低声轻叹,“那句话,你说得不好,意思是有了,但语气不对。” 洛王愣住,“什么?” 颜筝便清了清嗓子,学着那日初见时云大人那慵懒的模样,将洛王方才的话学了一遍,“你若不放我和我的属下离开,我就一剑刺死她。” 她声音清脆明媚,最后的三个字拖着长长尾音,分明软糯得很,听在洛王心上就有一种琴弦崩离锦帛断裂的阴凉。 洛王仍在犹疑,身前的女子自顾自继续说道,“威胁人,并不一定是越凶狠越好,像你方才那般嗤牙咧嘴,恨不得把全身的气势都用上,虽能唬住一般二般的人,可明眼人一瞧便明白,你那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所以也就不将你的威胁放在心里了。” 她微顿,语气蓦得一转,竟将话题扯开,“这其实就跟后宅妇人之间的争斗差不多的道理。譬如,你先前的王妃梁氏出身将门,性子刚烈,在你看来行事十分张扬跋扈,可实际上,她却是洛王府后院心地最好的女人。 你素来宠爱的李侧妃呢,看起来温婉柔弱,体贴善良,从不与人为恶争吵,出了什么事,她总是委曲求全的那一个,可她却亲手闷死了刚出生的女儿,害死了你的嫡长子,还将这些事嫁祸到梁氏头上。 你看,蛇蝎心肠的女人你捧在手掌心里当眼珠子似的待她,可真心诚意对你好的女人,你却视而不见,就因为你喜欢的女人几句没有证据的指控,你就逼死了她,这岂不是就应了我这句话吗? 可见,表面上越凶的,其实内里越软弱,看起来柔弱无害的,才是心机深沉的那种人呢。” 洛王先头并不晓得这女子怎会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上面,猛然又听到她说起那些洛王府早就已经尘封了的陈年旧事,心里大惊失色,他握着她脖颈的左手越发捏得紧了些,“你胡说些什么!不要以为信口雌黄我就会放过你!”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却一直不停在打鼓。 当年李侧妃难产生下了个女儿,梁氏王妃去看了一回,襁褓中的女婴就死了,他向来都晓得这两房妻妾之间不对付,是以就认定是梁氏王妃下的毒手,从此将她冷落。 第二年,李侧妃终于生了个儿子。 长到三岁的时候,有一回在花园里晒太阳,有个眼生的婆子便过来献了一盘糕点,巧的是,那时梁氏所出的嫡长子也正经过,随手也拿了块吃,结果中毒不治,李侧妃的儿子因年纪小嚼不烂,便只吃了一口,便是这一口,也折腾得他差点掉了半条命。 后来查出,那盘糕点是梁氏指使人送过去,专门为了毒害李侧妃儿子的,谁料到害人终害己,李侧妃的儿子没有死,倒先将自己的儿子毒死了。 他怒无可遏,终于一条白绫了解了梁氏王妃,对外却是以得了暴病去世呈报上去的。 这件事,他做得十分隐秘,除了府里几个信任的下属,谁都不知道,这女子怎知晓的?还说得那样详尽…… 他不由怀疑起来,难道当年的事,真的如那女子所言,皆是李侧妃的心计,而自己不仅冤枉了梁氏王妃,还生生将她逼死了? 颜筝见洛王神思恍惚,便瞅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取了袖口中藏着的短箭,反手往后一刺,洛王吃痛,手中长剑应声而落,她便一个矮身从那处危险的地方逃出生天。 洛王见状,才晓得方才那些话是故意说出来要扰乱自己心智的,如今他手中已没有人质,就等同于坐地等死,心中不由大怒,手中长剑已然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往颜筝身后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颜筝被元湛搂入怀中,他身子微侧,将她整个人包覆其中。 紫色锦袍上,赫然立着一柄长剑,有殷红的血顺着明晃晃的剑身流下,浸湿地上的尘土。 元湛闷哼一声,从颜筝怀中拿出那柄小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侧身对准了洛王,箭矢离弦,以修罗之姿凛然飞驰,不过一瞬,便已经刺穿洛王的头骨,正中眉心。 洛王到死也想不到,他这一生荣华富贵,除了江山社稷,无一不是唾手可得,最后竟死在了这枚玩具样的小弓上。 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得太快,其实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直到洛王倒下,山腹内的众人才注意到,紫骑云大人出手是多么很准快。 洛王死了,他手下的人狗急跳墙,竟比方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更多了几分勇猛,紫骑全力与他们周旋,竟还不曾发现他们的主上已经受伤。 元湛怕惊扰士气,也不肯叫人过来处置伤口,便只安安静静地趴在颜筝肩上,低声说道,“扶我到旁边歇下,好吗?” 颜筝心中一窒,急得都快要哭出声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以为她又要死了,可他将她拦在胸前,替她挡了这一刀,她心里万千种思绪,一时间都涌上心头,除了觉得心疼,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做,只能依言将他挪到不受刀光剑影影响的一侧,她坐在地上,让他趴着躺在她腿上,垂头借着山腹内的灯火,去检查他伤口。 好在没有插.中要害,差不多是在肩胛骨的位置,但能令这柄剑到此时还安稳地立着,想来伤口不浅。 她鼻头一酸,眼角隐有泪痕蓄势待发,又怕他听出她的担忧,及时地缩了缩鼻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伤口,你告诉我,这剑要不要拔出来?要是拔出来会流很多血,那还是就这样插.着吧。” 元湛听到她鼻音重了,晓得她心里担心害怕地紧,偏又要强装平静,心里便是一软,他反手握住她温热的手心,柔声说道,“洛王那剑刺过来时,我计算过位置,只要没有伤及内脏,就肩胛骨这里,就算刺穿了也不会有大碍。” 他说得轻松极了,颜筝却忍不住哭了出来,“胡说,要是碰坏了筋脉,以后你的左手就不好用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的眼泪一掉落下来,便再也止不住,先是小声哭泣,再后来便成了嚎啕大哭,倒将周围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徐家主带着两个儿子急忙赶过来探望。 此时紫骑已经将洛王的人马全部击倒,那些人死的死,生擒的生擒,已经移交给外头候着听候差遣的墨城军士,在山腹内的这些紫骑听到哭声,便立刻跑到元湛面前来,待看清了元湛背后的伤后,有个看起来个子魁梧些的上前一步,一个猛力便将长剑折断开.来。 他粗着嗓子说道,“大人,属下将上头的剑柄给折了,剩下的那点剑刃若是这会拔出来,怕会失血,您先忍着,墨城令已经在外面迎着了,一会到了他府上,请医正将剑刃取出来就好,这伤在肩胛骨,也没有碰到筋脉,养两天就没事了。” 颜筝睁着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眸,抬头问道,“真的没有碰到筋脉,养两天就没事了?” 那魁梧的汉子刚想答是,忽觉得大腿上被狠狠地拧了一把,尤躺在姑娘腿上的那位隔着黄金面具冲他眨了眨眼,眼神里还露出各种凶恶威胁你试试看的意思。 他不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又垂下头细细瞧了一眼,再抬起头来时,面色已经十分凝重,“哎呀,这伤口竟这样深,还是斜着刺进去的,这……这就不好说了呀,说不定擦到了筋脉的边上,大人的左手,怎么也得无力个一段时日吧!”rs 065 乞怜(二更) 065. 一场祸事,始于惊心动魄,又在惊心动魄里结束。 徐家主郑重地对着紫骑众人行了个大礼,言道等家里的丧事办完之后,一定会去亲去韩城拜谢韩王救命之恩,他说话掷地有声,从不虚妄,这便等同于终于愿意辅佐韩王的承诺。 元湛欣然答应,互相道了辞,就被候在山门口的墨城府尹接走了。 临行前,他对留下来的紫骑下了封杀令,“洛王手下的那些人,留着是个祸害,在附近找个合适的地方都解决了吧,包括死在里面的那些和安王的人也是,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 颜筝便抬头看他一眼。 其实,刚才最混乱危急的那阵过后,她心里便在替他隐隐担心,他杀了洛王呢。 洛王是永帝的儿子,虽然不是心头喜欢的那个,但身上总流着他的血,在永帝霸道的念头里,他可以欺负鄙视甚至蹂躏洛王,但别人不行,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先不提洛王来到墨城是存着何等样肮脏可怕的心思,只要他死在了墨城,死在了云大人手上,永帝就一定不会息事宁人,他会趁机将这滔天的怒意浇到韩王身上,而韩王顶不住上头压力的时候,恐怕会将杀人凶手交出。 云大人虽然厉害,但以一人之力如何应对天子的雷霆震怒? 韩王若想要平息这件事,那云大人就必死无疑。 可她没有想到,倘若洛王带来的所有人都死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墨城过,那样的话,永帝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又有什么理由和证据来指责韩王呢?毕竟,洛王为了做到生辰宴上震慑的效果,此行是极其隐秘的,除了安王,恐怕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动向。 而安王,他若想要明哲保身地活,就必须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没有见过洛王,也不曾派属下越境去过北地。 至于山腹里的这些徐家人,今日亦是他们整个家族的奇耻大辱,早就下定决心要烂在心里的话,此生都不会再说出半个字的,何况,徐家主即将投靠韩王,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再安全不过的关系。 颜筝猛然回过神来,不由有些心惊,只觉得从前的自己虽身处高位,但心里却总是保持着一份善良和宽容,从来都不曾有过藐视人命的前科,可这回,云大人下令要让洛王的手下全部消息,一瞬间就有许多条人命消失,她竟不再觉得他残忍,反而觉得这主意甚好,好极了。 她心里便有些悻悻然。 元湛并没有在墨城令府多做盘桓,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就带着一部分紫骑浩浩荡荡地回去韩城。 罗北辰听说山腹内又遇了险,见元湛和颜筝都不同程度有受伤,懊恼不已,这回他可再也不敢撇下元湛,是以嘱咐了几个留下来的紫骑好好照顾受了重伤的铁鹰和飞虎,就紧跟着元湛,一路之上寸步不离。 等回到韩王府的怀玉阁,元湛终于忍无可忍,趁着某日颜筝不在的时候,冲着罗北辰冷哼了几声,“北辰,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给你娶个亲成个家,给你三天时间,去四季园里好好挑一挑,可有合心意的人,若是你自个选不出来,我就随意帮你指认一个了。” 罗北辰一下子被惊吓到了,他虽然的确年纪不小了,可从来都没有过要娶妻的打算。 当然,以后等建功立业了,他肯定也是要娶一房妻子,生几个孩子的,但那不是现在,而且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所谓娶妻娶贤,又所谓妻贤夫祸少,他是打定了主意,若是将来娶妻,这妻子的人选一定得精挑细选,各方面都考察完全,确定贤惠大度聪明还机灵懂进退的,这才肯八抬大轿娶进屋里的。 这会元湛忽然提出要给他娶亲,还只限了三天时间,又非得要在四季园中挑…… 罗北辰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主上,您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这三日的时间能挑出什么花来,而且四季园里尽是些庸脂俗粉……” 话音刚落,他便觉浑身一凉,只见榻上生龙活虎的这位,正用流淌着各种复杂深意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元湛的笑容虽然被面具遮住,可是他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会悄悄扬起,展现出格外明媚的风华。 从前看到这样的笑容,罗北辰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这会乍见,却令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浑身上下瘆的慌。 他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一时口快将心里的话老实说了出来,竟忘记了主上捧在手掌心上这位正是出自四季园。 其实,这几日相处,他对颜筝的印象早就已经和先前不同,倘若不是她卦象算得准,这会主上是个什么模样,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象,自小一起长大的紫骑兄弟里,恐怕也不会只有铁鹰和飞虎受了伤。 对于这点,他内心是十分感激的。 在半里坡亲眼目睹她以柔弱双手,满弓将正要偷袭主上的敌人杀死,他当时心下的震撼,比滂沱而下的雨势还大,大约也正是由那刻起,他自动自觉地将她看成了自己人,默默地在心里把她从四季园那堆庸脂俗粉中划出。 可主上才不会管这些…… 罗北辰正想着该如何脱身,忽见门扉微动,闪出一片鹅黄色的布料,便忙扯着嗓子喊道,“啊呀,筝筝姑娘你可回来啦,正好我想到前头还有些事务没有做完,我们大人就交给您啦!” 元湛闻言,连忙趴倒,装出个无限虚弱的姿势,伴随着罗北辰离开的声音,若有似无地哼哼唧唧了起来 颜筝见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好端端的,这会却嚷着喊疼,不由急了,忙上前要去看他伤口,“是伤口崩开了吗?” 元湛握住她的手,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刚才许是一个不小心扯到了经络,有点难受,现在不疼了!” 伤口早就结痂,又没有经历大的动作,要说是因为崩开了疼,那就显得太矫情了,可若不趁着受伤的这几日,尽量多地享受一点“福利”,他心里又不甘地很。 想及此,他不由便又愤愤地觉得,罗北辰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白白耽误了他卖乖的最好时机,实在可恶之极,倘若不让这人吃点苦头,心里这股徘徊不去的憋闷之气还真难消散呢。 罗北辰这几日很是倒霉,诸事不顺,在第十三次踩到狗屎险些滑倒之后,他终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紫骑都是兄弟,但兄弟中也有亲疏远近之分,他便将这困惑与最亲近的苍狸说了一遍,他狐疑地问道,“苍狸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了主上不快,而我自己又不知道,否则偌大个韩王府里,谁敢专捡着我要走的道到处洒狗屎?” 他皱着眉挠了挠头,“可是我想了半天,都没有想到原因,莫不成主上是怪我那日没有及时赶到徐家的宗祠,让他白白挨了洛王这一剑?可主上这些年来,刀风剑雨也经过不少,身上受的伤更不知凡几,不是那样怕疼的人啊!” 苍狸便是在山腹中替元湛折断长剑的那位猛士,他虽然生得魁梧,却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思。 他先是拿着无限鄙夷的目光在罗北辰脸上打着转,看得人脸皮发麻之后,才啧啧了两声,颇有些惋惜地说道,“前两日我在墨城善后,竟不知你是这样过来的。” 罗北辰正以为苍狸这是要安慰他两句,谁料到对方话锋一转。 苍狸说道,“主上真是可怜,好容易英雄救美一回想要得一些怜悯同情,好将颜姑娘牢牢地绑在身边。你也瞧见了,那位颜姑娘不论人品相貌才干威势,与咱们主上可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弟兄们也很乐见其成。可惜……” 他往对面已然怔住了的那莽汉当胸捶了一拳,“前两天主上伤口最疼的时候,恰好却是撒娇乞怜最好的时机,竟让你给破坏了。若换了是我,地上撒的那就是喂了毒的铁钉,主上只舍得叫你踩几回狗屎,可见虽然生气,心里还是器重你的。” 苍狸在他肩上拍了拍,“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北辰,从今日起,我看你还是莫要再在怀玉阁出现了。” 自那日过后,罗北辰果然懂得了识相两字该如何写,当真一步也不肯踏入怀玉阁的主厅,只敢在院子四周打转。 没了碍眼的罗北辰在跟前晃悠,元湛的脸皮便越发厚了,他借着身上有伤,且还是舍身救美受下的伤,行为举止日渐一日地大胆了起来。 先时还只敢握着颜筝的小手,见她没有推开,便更进一步去搂她腰肢,若她略有不快,便急忙哼唧两声,最后也总能得逞。 这一夜,无端端地又下起雨来,且雨势磅礴,与在半里坡那日颇有几分相似,间或还夹杂了几阵沉闷的雷声。 颜筝收拾好了屋子,便想要回屋歇着。 这几日来,她收拾地焕然一新的屋子仍旧还给了受伤的元湛,她便在隔壁的厢房暂时住下,其实这会早就已经超出了给司徒侧妃祈福的十五日之限,但无人说起,元湛又受着伤,她便也就不再提起,只是暗地里托罗北岑替她悄悄地去冬院给碧落捎了信。 颜筝正要离开,忽觉右手被一个温热的手掌紧紧拉住,她忙回过头去,“怎么了?” 榻上趴着的那人将她拉得更近一些,隔了半晌,忽然十分无耻地开口说道,“外面在打雷,我害怕……”rs 066 时光 065. 颜筝一时愣住,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在她印象里,云大人向来霸气威武得很,他那份骄傲和自信里,带着些睨视天下的无畏,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他害怕的东西? 元湛的眼神无比真挚,在跳跃的烛火中闪着灼灼光华,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哀求,可细听起来又如此笃定,“打雷,我害怕。筝筝,你留下……” 恰巧一个沉闷的雷骤然炸开,闪电在窗棱上现出狰狞可怕的光影,他双眸微动,半边身子已然挂在了颜筝腰上。 颜筝被他抱住,一点都挣脱不开,她看了眼窗棱前忽闪忽闪的白光,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心里揣测着或许这看似威猛勇武所向披靡的少年,幼年时曾受过什么心理创伤,是以才这样惧怕打雷? 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但这样的事倒是当真有过的。 她曾听祖父提起过,前朝有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乃是当之无愧的一员猛将,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一路踏着死人尸骨晋升,但他唯独却怕雷声,太祖爷那时,便是在一个雷雨夜里,将这位将军生擒的。 她这样想着,心不由就软了下来。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柔声说道,“那我在这里陪你等雷声过去再走。” 不论真假,榻上这男子总归是为救她而受的伤,如今他说得那样恳切,外头的雷雨又确实阴森可怖,她便是留下来陪陪他,又能如何?所谓女子的清誉和名节,早在她住进怀玉阁那日,在外界眼中便也不复存在了吧? 若无所顾忌,那她还怕什么? 元湛如愿以偿,脸上笑成繁花,又庆幸有面具遮住,否则定要让颜筝看穿他伎俩。 颜筝整了整衣衫,脱下鞋袜来,便在他外榻靠着边上坐下,这屋子是由她亲手布置,与她从前在安国公府的闺房有几分相似,床尾的紫金鼎炉里,点着清淡的安息香,若有似无的气味飘散,吸入她鼻间,这熟悉的味道,令她一时间恍若梦中。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煽动,低声对着趴在她身侧的那人说道,“从前我在安国……安烈侯府住的屋子,和这里差不多,我的床尾也点着这种安息香。” 这种安息香有个独特的名字叫紫罗,是怎样得名早已经无人知晓,但价格昂贵,比之龙涎沉水婆律香还要价高,普天之下,也只有真正的权贵,才能消费地起这紫罗香。 元湛听她语调低缓,神色微有些黯然,便晓得她又想及往事,可凤凰落魄,到底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他怕她伤怀,双臂便悄无声息地缠了上去,圈住她柔软的腰肢。 想要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却汇成一句,“以后……等以后……我一定让你住比这更好的屋子,点更好的香。” 这话说得真正朴实,与元湛素来的华丽截然不同,但那却是他的真心话,他晓得她曾经历过富贵,尔后吃了许多苦,他最舍不得身边的人受苦了,更何况是他心爱的女子?他想要给她安定顺遂,也想要给她富贵荣华。 颜筝微愣,随即噗嗤一笑,“我其实只是想说,从前生在锦绣膏粱,那是多少人期盼不来的富贵,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睡不踏实,若是不点这香,夜里定要遇着梦魇。” 她语气微转,话音里透着惆怅,“可自来这里后,日子虽然艰难了许多,但好奇怪,我却不曾再有过梦魇,一沾到床榻枕头倒头就睡,没了这香气帮助,竟也能一夜安睡到天明。” 元湛圈着她腰身的手便是一僵,心里不禁有些懊恼,一时怀疑自己会错了意,一时却又暗恨她不解风情,自己已经将话说得那样明白,便是木头人听了这样的话,也该有所动心。 正在这时,颜筝转脸面对他,低声说道,“不过……” 她忽而笑了起来,面上似开满三月春花,“你的话我记住了,若是将来……若是将来能有缘,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今日说过的话,我要住比这更大的屋子,点比这更好的香。” 越是朴实的许诺,却能打动人心,比之花言巧语,要真诚百倍千倍。 她不是毫无知觉的木偶,亦非冷心绝情的女子,听到这样的话时,心底怎会不欢喜不甜蜜? 她笑得那样明媚动人,元湛一时看得呆了,心想这世上的美人千千万,可能令他心动的却惟独这一个。 颜筝觉得这样的气氛怪怪的,便略带几分尴尬地开口,“枯坐无聊,只听外头的雨声似乎有些单调,不如我们说说话吧。” 她垂下头望他,“你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你不能让我看到你的脸,也不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但你我既然已经这样相处,你总得告诉我,以后我该怎样称呼你?” “总不能……”她忽得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你的属下,总不能也叫你大人或者统领。” 都已经亲密到了这样地步,可云大人始终不肯对她坦陈身份,若说心内没有一点纠结和疑惑,那是假的,可是人活在世上,谁没有点不是迫不得已不想说出的秘密呢? 就好比她自己…… 因为有不得不隐瞒的苦衷,所以要将某些秘密永远深藏在心底,除非时机成熟,否则绝口不提。她也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埋怨云大人的不诚实? 更何况,外表只是皮囊,姓名也不过只是个代号,倘若她真心爱上他,也一定与这些无关。 元湛星辰般的眼眸动了动,半晌低声说道,“你可以叫我阿云,小时候我母亲常常这样唤我,她说,我出生的那日,碧空万里,云朵像绵羊一样柔软,所以她就给我取了这个小名。” 他涩涩苦笑,“那时我最讨厌母亲这样叫我,就好像我是个女孩子一般,可现在,我却常常怀念她叫我阿云时的模样。” 二皇兄因为他生得好看又有个女孩子一样的小名,时常嘲笑他,他比他大那么多呢,可却总是当着宫人的面欺负他,这时候,大皇兄便会挺身而出,用伟岸的身躯替他挡住二皇兄的讥讽和苛责。 他哭着跑到父皇那里告状,母后却总是温柔地说,“容貌是上天赋予的恩赐,名姓则寄托着父母的期望,我唤你阿云,是因为你出生那日,天上的云彩实在美极了,我以为那是上天鬼斧神工的杰作,一如你。” 母后笑得越发慈和,但她的目光里却隐隐有光亮闪过,她说,“至于什么样的才算是个男人,我想,与长相名字一定没有关系,若你只有强健的体魄,没有成熟的心智,只有鲁莽跋扈的好战之心,却又没有宽阔的胸怀,那样也不算是什么男子汉。” 元湛微顿,抬头对着颜筝说道,“这世上除了我死去的父母和长兄,没有别的人有资格叫我阿云,所以,我并不是在敷衍你,在我心里,这个名字远比我真实的名姓要重要地多。” 他心里何尝不想将真实的面目完全展露给心爱的女子?但现在还不能。 自从元祁蓄起了胡须,替他站在人前成为北府韩王的那日起,面具底下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就必须要藏起来,除了心腹和死士,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真容,因为这不仅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攸关元祁。 他当然信任颜筝,但她出身安烈侯府,又生得那样聪明,一定能猜到他的身份以及他这样做的缘由。 他愿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给她,但是元祁和北府数十万将士的生命前程,他没有权利替他们一并决定。 只有等大业已成,他攻入皇城的帝宫,踏上金銮殿上的九龙御座那时起,他才可以毫无负担地做自己,将他的所有展现在她面前,到那时,他便能实现所有的承诺,给她最好的生活。 颜筝目光一动,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便有些微酸,心里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她低声说道,“小时候父亲不来看我,我总以为是母亲的错,有一阵子,我常常因为这个原因和她闹别扭,后来我终于懂得母亲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时,她却已经离我而去……” 她垂下头来,声音里隐隐带了几分凄凉和感怀,“像这样的雷雨夜时,我也常常回想从前,后来我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我以后得到过多大的荣华和富贵,可只有那时候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才是我这生最安稳快乐的时光。” 这也是她执意要回皇城的缘由之一,她不愿意她的母亲安雅公主,这一生重复前世的凄惨命运,所托非人,遇人不淑,以公主之尊受尽恶人欺辱,为了自己的孩子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最后将自己折磨死去。 再也不要了! 元湛以为她说的是安烈侯颜缄和月姬的往事,他听到她声音里的愁绪和哀伤,不由便也是一阵心疼。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来,双手捧住她白皙的脸颊,一对星辰般明亮的双眸认真地望进她的,“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也不要难过,以后,我会给你更多更好的时光。”rs 067 出府 067. 暴雨过后,便是晴霭,清晨一道猛烈的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纱透了进来,闷热之气袭来。 颜筝被热浪激醒,揉了揉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云大人的榻上,她连忙惊起,见身旁并无人影,又看到自己身上虽被褪去了外衫,可里衣穿得整整齐齐,不由松了口气。 她微微垂下头,心里有些懊恼,昨夜雷声大雨势急,她一时心软答应了云大人要陪他说话,结果说着说着,她竟自己睡着了…… 后来的事,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但看她身上衣裳齐整,又庆幸云大人虽然有时无赖,但到底是个君子。 阿云……阿云…… 她低声呢喃了两句,脸颊处不自禁地飞起两朵红云。 穿戴洗漱过了,她便行至怀玉阁偌大的院中,恰见着全福手里捧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木块,便忙叫住他,“全福,你可曾看到云大人在哪?” 全福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纸张,“爷在后院做木工呢。” 颜筝惊讶极了,“做木工?” 按她这几日所见,云大人的伤口虽然深,但其实并不曾伤到经络,有着段先生的灵药,不过将养几日就能好了的。 再者说,他的伤处本就在肩胛骨,原不必非要卧床静养,可他整日一副虚弱苦痛的模样,连半步都不肯下床,大抵是因为想要借此来博取自己的怜悯和疼惜。 她曾跟着江南最有名的鸨母学过如何拿捏男人的心思,晓得不只女人喜好用这样的方式来惹人怜惜,男人有时也会如此。而她,虽然很清楚他的打算,可却仍旧一步一步地堕入他温柔的陷阱,且甘之如饴。 云大人得了卖乖乞怜的好处,不该在伤口完全养好之前,继续躺在床榻上哼唧吗?怎么竟跑去做什么木工? 颜筝觉得匪夷所思。 全福笑着指了指手中的木材,又指了指后院的方向,示意她跟上。 怀玉阁的后院建着一排矮房,原是用来给下人们住的,但元湛不乐意让任何服侍,宽阔如宫殿一般的院子里只留了全福一个,是以这一整排的屋子就都做储物之用,放着他从各地搜罗回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自然也包括被搬到院中的这些斧子锯子凿子之类的。 颜筝刚踏入后院的青阶,便看到高高的槐树下,一身紫衣的青年挽着袖子,露出大半截精壮的手臂,正在将木头刨得平整,暑日的清晨无风,纵是在槐树之下,也没有一丝凉意,只见豆大的汗珠不时从他的鬓发之间滑落,滴入他宽大的领口。 她一时不觉愣住,半晌才诧异地问道,“阿云,你在做什么?” 元湛侧过脸来,冲她招了招手,“昨夜听你说,你小时候有一拓木做的小弓,用上等的玄铁丝作弦,我忽然想到,我这里也有拓木和玄铁丝,左右这几日在养伤,韩王想来也不会有差事遣我,所以我便趁着这时节,给你做一把弓。” 他停住手中的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眼,深以为是地说道,“你总是受伤,确实早该要备个防身用的家伙了。” 颜筝闻言哭笑不得,她想,目前她所受的几次伤中,他施于的仍然占了多数,可他此刻竟好似将前事全都忘掉了,一门心思地要替她的安全考量,实际上,倘若他不再想着要杀她,她可安全地紧呢。 她笑着踱步上前,见他木头锯得有模有样,刨得平整光滑,颇有几分名匠的架势,不由惊道,“呀,你还真会做这个?” 元湛瞥了她一眼,颇有些自得地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从小离家,倘若不什么都会一点,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这里太热,你回屋里去,让全福多加几块冰。等我将这弓身修润好了,就过去找你,今儿是七月初七,我带你出府去玩。” 颜筝眨了眨眼问道,“那你的伤……” 元湛作势轻抚了下左肩,叹了口气,“虽还疼着,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喜欢你。” 颜筝脸色绯红,“你真是越来越……” 她忙打住话头,以免更加得寸进尺,生硬地转换话题说道,“你凡事替我着想,要亲手给我制防身的弓箭,我心里自然感激,但事有轻重缓急,在我看来,这弓箭要不要都罢,可你的伤处却万万不能落下病根。” 她顿了顿,将他手中修好了的弓身递给全福,拉着他的手起来,“更何况,弓箭何时都可以做,七月初七却只有今日,你既许了要带我出府玩,那自然是越早越好,听说韩城繁华,我早就想见识一番呢!” 想了想,墨亮如星辰的眼眸悄然抬起,她小心翼翼地恳求道,“我能不能……你知道我在四季园有个要好的姐妹,这二十多日来,她一定每天都在担心我,许久未见,我也很想她……”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晃,“能不能也带她一块出府去玩?” 元湛感觉到掌心柔软的温度,心里一阵荡漾,他想,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呢,神思被她牵引,脚下步伐自然也就跟着她动了,这时候不论她说什么,哪怕她是要去杀人放火,恐怕他也只会乖乖说好。 他对着空中朗声喊道,“北辰,去将冬院那位接上,我们出府!” 遥遥的,半空中似有一声沉闷的低哼,随即那声音老大不情愿地道了一声,“是。” 颜筝半张着口,指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惊讶问道,“原来那莽汉一直跟着我们?” 她从前身边也有暗卫贴身保护,所以对抚掌就有一地黑衣人落下的事并不觉得惊诧,可是罗北辰前些日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几乎算得上寸步不离,后来却忽然不见了,她以为他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去了,谁料到他竟一直都在…… 元湛并未回答,半晌忽然诡异地问道,“你说,冬院那位你要好的姐妹,若是给北辰做妻子,如何?” 颜筝微愣,随即猛得摇头,“不行不行,碧落性子和软善良,该当寻个温柔贴心的男子做夫婿,罗北辰就是个粗鲁的莽汉,半点不懂怜香惜玉的,碧落跟了他,定要成那等忍气吞声的小媳妇,那样怎么行?” 虽然这些日子她和罗北辰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缓和,但当日他毫不留情的摔臀之仇,她是怎样都没法忘记的,就那样一个对个女人都能够下这样狠手的鲁莽男子,怎配得上她的碧落? 可是,云大人不是那种有闲情逸致给人随意配对的人…… 她狐疑地望了过去,迟疑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元湛低低地笑出声来,他轻轻搂过颜筝的腰肢,“我瞧北辰这几日不对劲地很,仔细算来,倒是从那**托他去冬院传话开始的,便想着也许…….” 他目光里闪过促狭和狡黠,“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样,等着看便是了。” 假若罗北辰当真对冬院的那位情窦初开,以他刚强外表下时不时冒头的别扭心思,那忍气吞声的小媳妇,还不一定是谁当呢,倒真让人期待不已呢。 冬院里,云碧落正在发愁晚上的装束,司徒侧妃身边的周嬷嬷已经吩咐下来,今夜韩王府所有的女人都有幸能够跟着韩王去城中最大的客栈赏景用宴,周嬷嬷暗示地很明白,这又是一个能够引起韩王瞩目的机会。 四季园里其他的姐妹们卯足了劲头想要出这风头,唯独她在为怎么不惹人注意而烦恼。 她拿着衣裳坐在榻前,无力地叹道,“要是筝筝在就好了。” 忽得窗棱被弹开,从外面闪进个魁梧高大的壮汉来,罗北辰一脸肃穆地说道,“大人让我带你过去。” 碧落被吓了一跳,等惊魂平定,她不由生出怒意来,“跟你说过了,有什么话站在窗口好好说,我一样都能听得到,干嘛非得学人家采花大盗登堂入室?我好歹也是个女子,这里是我的闺房,破坏了我的清誉,难道你负责吗?” 她一阵噼里啪啦的数落,老半天才想到这位是带着任务来的,不由便咀嚼他方才的话,她细细说道,“大人让你带我过去。哪位大人让你带我去哪里做什么?奇怪你这样口齿不清之人,怎么能做到紫骑的副统领?我真替韩王感到可惜。” 罗北辰脸上讪讪的,心里隐约也带着火气,若是换了以往,像这样聒噪的女子他一个肃杀的眼神过去若还不消停,早就打包捆好了扔出韩王府了,岂容她在他面前叽歪个半天? 可是现在不行,随着颜筝在元湛心中的地位不断深入巩固,眼前这行为与容貌严重不符的粗鲁女子,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若是他对她态度凶恶一点,他敢保证她一定会向她的好姐妹告状,然后她的好姐妹再通报给他的顶头上司…… 他想到前些日子连续十几次猜到狗屎的倒霉事,心里不由一阵恶寒。 他心里不由默念道,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又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论是哪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子,他还是能不惹就不惹得好,否则,为什么他感觉倒霉的人一定会是他? 这样想着,罗北辰倒当真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碧落一路数落,沉默是金地将人安全地带出了韩王府。rs 068 逛街 068. 颜筝近二十日不曾看到碧落,期间经历了几次生死,差点就看不到日升日落,此时小别重逢,当真觉得感慨万千。 平稳宽大的马车里,她拉住碧落的手紧紧不放,“这些日子,明净堂的人可曾找过你麻烦?” 听云大人说,盏儿的事,广莲寺的僧人没有闹大,可玄真和尚是主持的首座弟子,被个凡俗女子看光了身子,这等事传出去到底有碍清誉,所以盏儿便成了显慈庵妙莲师太的座下弟子,从此闭关清修,连周嬷嬷亲自前去都不肯再见。 她心里晓得,所谓清修,不过只是一个幌子,盏儿被软禁在显慈庵,其实与死了无异,这辈子她再也走不出来了。 西天上的菩萨,并不是每一尊都我佛慈悲,尘世间的庙宇,虽寄托着佛法的宏愿,可掌管着这些的,到底多只是普通人,若是有碍寺庙的名誉,会妨碍香火信徒,阿弥陀佛也会成地狱梵音。 何况,玄真和尚的身份,本就有些…… 盏儿的死活事小,司徒侧妃被伤的面子事大,她很怕明净堂的人胸中一股怨气无处发泄,会迁怒碧落。 碧落笑着摇了摇头,掀开车帘指了指外面骑在马背上魁梧威勇的一个身影,“夏院的两个美姬倒有几次想要故意为难,这人替我拦住了,后来那些人就都太平了。” 她低声咕哝,“也不晓得那莽汉是不是在监视我,不然怎来得那么及时。” 话音刚落,她忽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焦切地攥住颜筝的手心,“他口齿不够伶俐,连话也说不清楚,那回来说了半天,就只含含糊糊听明白你无事,被什么人接走了,现下安全地紧,叫我不要担心,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筝筝?” 她略一沉吟,又惊惧地问道,“你问我明净堂的人有没有为难我,难道明净堂的人为难过你?” 颜筝有心想要隐下当日的事不说,可又觉得这些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心底深处藏着的那许多事,倘若都没有个地方诉说,她心里也觉得憋闷得慌,而碧落,是她唯一可以放心大胆倾诉的对象了。 她想了想,便将她和司徒侧妃之间的过节简略地提了下,然后又说到盏儿在广莲山又是何等处心积虑地要除掉自己,好奇怪,这些事经历的时候当真跌宕曲折,可她说出来时,语气却平静地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车厢里静得可怕,她浅淡的话声曳起长长的余音,七月的暑日更添了几分沉闷,“就是这样,幸亏紫骑的云大人经过施以援手,救了我一命,否则,我早就被豺狼虎豹拆了吞进腹中啦。” 碧落眼眶一红,几滴眼泪便滚落下来,她小声抽泣,眼神里又带了几分愤懑和怒意,“我早料到你这一去日子定然艰难,但想着不过半月之期,熬熬也就能过去了,谁料到她们竟……” 她顿时又有些着急,“司徒侧妃掌理着韩王府后院,她若是要想害你,有的是机会,你也防不胜防的,筝筝,若是我们没有办法一时半会强大起来,岂不是要成人刀俎上的鱼肉?” 颜筝连忙安慰她,“不碍的,云大人答应会保护我,他在韩王面前颇有脸面,想来司徒侧妃也不敢太过放肆。” 她顿了顿,“倒是你,不是常说想要逛逛韩城,今日恰好有这样的机会,何苦老想这些?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有天大的烦心事,今日也要快快活活地玩,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不是你曾教过我的道理吗?” 碧落讷讷地点了点头,又忽然狐疑地问道,“那这样说来,今日也是紫骑的那位云大人带我们出韩王府的?” 她眼眸里闪着犹疑探究兴奋的神情,轻轻拿手肘去推颜筝,语气里尽是一片兴味,“筝筝,难道你们……” 颜筝面色微红,“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虽然不肯承认,但碧落却由她神色确定了七八分。 只觉得缘分这件事当真奇妙得很,筝筝和司徒侧妃的兄弟原本订有婚约,可如今司徒锦就在韩王府内,这两人却对面不相识。反而,外面那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背影,却显见得要与筝筝做成一对。 云大人生得如何,是个怎样的人,其实碧落并不清楚,与罗北辰不同,紫骑的统领并不与寻常人打交道的,便是那等在四季园里经年的老人,也不曾看过他样貌,只知道他威风凛凛,韩王十分信重他,这样而已。 不过,若是有这样的人照看,该当如筝筝所言的一样,司徒侧妃忌惮云大人,也许便不会再贸然下毒手害人。 这样想着,她便将那忧虑的心思放下,只顾着调笑颜筝那难得一见的羞涩模样,“不是我想的哪样?那是怎样?” 颜筝不依,“我还没有问你和罗北辰是什么境况,你就先来笑我?” 碧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那差点摔伤了你的莽汉,我和他会有什么境况?我云碧落虽然只是个落了难的小女子,一心一意地求个安稳生活,但既然我连韩王都不愿意献媚求宠,又怎会和那莽汉有什么首尾?” 她顿了顿,瞥了眼窗外离得有两丈外远的两个人影,压低声音说道,“倒是你,竹雅阁的林大人昨日在四季园里打转,我晓得他是在找你。若是你如今心有所属,不如便将林大人让给我?” 提到温润如玉的蔺雪臣,颜筝心里便隐隐有些微妙复杂,但想到先前她虽然存了要利用蔺雪臣的心思,好在及时迷途知返,不曾当真酿成悲剧,她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他虽尽力释放善意,可她谨守知礼,倒也不曾有过逾越。 若是往开了想,她其实并不欠他的,如此也便不必心虚难过。 她心里这样想,倒果真也放开了些,“原来碧落你喜欢的竟是林大人?”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男子一声不服气的闷哼,那声音略带些沙哑粗壮,倒像是在竭力隐忍。 碧落也听到了那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她本来倒是想顺着颜筝的话头应下来的,在冬院时夜里闲话她们也时常这样调笑,和世间绝大多数芳华正茂的女孩子一般,这些话只要不流传出去,私底下说说是无妨的。 但这会她却忽然话锋一转,略有些尴尬地回答,“林大人好是好,但喜欢他的女子太多,我也懒得凑这个热闹,方才的话,是跟你说笑来着呢。” 颜筝透过车帘缝隙看到不远处那具分外宽阔的背影一下子便挺得更直,若有所思地含着笑容,“哦,原来是我们碧落高风亮节,要将好男人让给其他姐妹的意思。” 她心里却在想,原以为云大人晨间所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可这会看罗北辰和碧落的神情举止,倒又挺像是那么一回事的,罗北辰对碧落显然十分有心,碧落对那莽汉,又何尝无意? 既是郎有情妾有意,她倒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后来又想,她反正迟早有一日是要离开北府的,原指望着苏月乔看顾碧落,可她们两个和苏月乔之间虽然有几分交情,但到底没有那么深,她其实赌不起人心。 可碧落若有个紫骑副统领的爱侣,那不论是司徒侧妃还是韩王,兴许都不会再为难她了。 正说着话,马车停了下来,罗北辰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门帘前响起,“东街到了,两位姑娘该下车了。” 颜筝曾在去显慈庵的路上听盏儿提起过,东西二街是韩城最繁华的街巷,商铺鳞次栉比,好吃的好玩的皆能寻到,。 她拉着碧落的手冲着她轻轻一笑,“云大人说,今夜全城灯火,人们都卯着劲要夜里耍地开怀,是以要到傍晚才热闹起来,这会子,是没什么人的,恰好清静,咱们随意逛一逛。” 碧落晓得,这是让她放开所有顾忌,好好玩一场的意思,便也笑着点头,“我都听你的。” 颜筝刚一落地,便有个温暖的胸膛靠在她身前。 那人毫不客气地将一顶帷帽套在她头上,明亮的嗓音犹若清泉,“戴上。” 颜筝有些羞涩云大人举止间的亲昵,她虽习惯了两个人独处时他无时不在的霸道温柔,可如今这是在大街上,且碧落和罗北辰尚在面前,这样的景况,怎么也该避忌着些的。 谁料到云大人才不管这些世俗教条,他认真地替她将帷帽上的缎带系好,顺手便将她纤纤素手抄了起来攥在手中,无比自然地拉着她径直往前行去,“听说前面的驭马阁来了两匹西域的宝马,咱们过去瞧瞧。” 不由分说行了三两步,他又忽得回头对着罗北辰交代,“北辰,碧落姑娘就交给你了,等日落后回头崖见。” 颜筝待还要说话,却听云大人在她耳边低语,“傻瓜,我不喜欢有人跟着妨碍我们说话,难道北辰就喜欢被我们拘在身旁?” 她这样一想,倒也觉得是,便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跟着他去了。 身后,罗北辰虎着脸沉沉说道,“大人这真是被色迷了心窍,千方百计叫我带了人出来,却又不管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似乎是喜悦? 他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转过脸去,蓦然发现身旁的女子已不在原地,他心里一惊,急忙唤道,“云碧落,你在哪?” 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头,露出一抹浅绿色的衣角,笑颜如花的女子正踮着脚指了顶上最大的一串,她转脸向他招手,风声里,只听她说,“我要这个,可是身上没有带钱,先给我买好不好?”rs 069 不速 驭马阁在东街的北端,拐过好几条街巷,弯弯绕绕才到。 今日七夕,阁主晓得城中的贵人皆会出动,说不定就会遇到一掷千金的豪客,是以便将新近得的宝马皆都牵在院中。 元湛一身显眼的紫衫,脸上带着璀璨夺目的黄金面具,阁主隐约猜到了他身份,不敢怠慢,便撇下身前的客人,急急忙忙上前来迎,“客官是来看马的?本店新得了一匹丹骢,产自西域的罗刹国,昨日才刚运到韩城,不若就由小的带两位过去瞧瞧?” 颜筝闻言,十分惊喜,“丹骢?” 和狮鬓云骢相比,丹骢不论脚力还是迅速都十分不及,但难得的是,这种产自罗刹国的宝马身形高大,满身火红的皮毛,毛色均匀鲜亮,犹如耀眼的红宝石闪闪发光,它自有天生的优雅和华美,宛若马中之后,堪称当世姿态最美的马种。 她早就听闻丹骢的美名,可惜前世时祖父嫌弃这马华而不实,不曾收入囊中。 丹骢价高,多是名门贵妇用来收藏炫耀之物,其实并不堪大用,可既然在韩城的驭马阁碰到了,颜筝便想要一睹真容,她想着反正又不当真买下,只是见识见识又有何妨,便抬头向云大人望了过去。 她一双美目流转,隔着帷帽仍能影影绰绰看见光华。 元湛低头冲她脉脉一笑,面对阁主时却又换了另一副冷淡面容,“劳驾带路吧。” 他话音刚落,却听前方传来一声男子低柔沉静的话音,“阁主卖马,原来还要挑选客人吗?在下也诚心购马,怎么。阁主却不曾告知这里还有丹骢这样的名物,却只拿这白骥来敷衍?” 颜筝听那话音,心上便骤然一跳。 她忙转头望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白衫少年,他身上穿的并不是名贵的锦缎,只是粗陋的棉麻,发上并未戴冠,只以一根月白色的布条扎紧,看起来清淡极了,甚至有些淡然出尘的味道。 这样素淡的打扮。在寻常人看起来,确实不大惹人注目,也很难与富贵人家的子弟联想到一块。 可她却晓得那人是谁。安庆侯府的五公子,十五岁殿前夺魁,大夏国最年轻的状元郎,永帝派来北府的钦差——司徒锦。 元湛感觉到手心那头微微的紧绷,便也回头去望。恰这时白衫少年也投来一瞥,目光交接处,电闪雷光。 司徒锦推开结结巴巴解释着的阁主,信步上前,走到元湛的面前,“若不曾认错。这位便是紫骑的云大人吧,在下司徒锦,在韩王府中曾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他的目光悠悠地望到颜筝身上。“这位是……” 不待回答,他忽然轻讶一声,随即笑了起来,“倒是在下唐突了。” 司徒锦少年成名,在大夏国的文人士子间有很高的声誉。他又是韩王府司徒侧妃的同胞兄弟,这点韩城人尽皆知。驭马阁的阁主听到这名号,才晓得方才有眼不识泰山,不由连忙赔罪。 他躬身作了个请的姿势,“既然两位贵客相识,不若一道进里间去。” 元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仍旧拉着颜筝的手,行云流水般地进到屋去。 司徒锦似乎不曾料到紫骑的云大人这般不给自己脸面,他主动示好,对方不仅不领情,还对他十分轻慢。 但他没有恼怒,只风轻云淡地一笑,似乎所有的不快与讪然便在这如同春风的一笑间全部泯去,淡然地如同佛祗。 他轻掸衣摆,似是想要拂拭身上的尘埃,然后望着那对渐渐行得远了的背影,一路跟了过去。 颜筝靠在元湛手臂上,压低声音说道,“那人跟上来了。” 元湛淡淡说道,“我知道。” 颜筝嘟了嘟嘴,“好奇怪,我和他算得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可这回见他,却分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觉得好生怪异。” 她轻抚肩膀,“这大热的天,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呢。” 元湛嘴角微翘,“我知道。” 颜筝脚步微顿,“诶?” 元湛笑着举起两人紧握交缠的双手,“你觉得不舒服,我能感受得到。” 他目光微睨,瞥见那抹白色的影子出现在眼帘里,眼中现出一抹冷冷笑意,垂下头时,却又带了世间最温柔的笑颜,“其实,我也觉得他有些怪异,但说不上来是哪里,不过今日七月初七,好难得咱们两个可以出来逛逛,却不必为这困扰所阻,将自己闹得心神不宁,那就不划算了。” 牵着她的手往前行去,一边柔声低语,“安心看马,若有喜欢的,我买给你。” 丹骢果然华美艳丽,但再好看的物事假若空有美貌,多看几眼难免就会腻味。 颜筝见识过后,便觉得心思淡了,她摇了摇头对云大人说,“确实惊艳,但远不如丹霞,咱们再去看看别的。” 这清丽的声音如同珠玉,跌落在白衫少年的心上,他抬头望了眼被帷帽遮住容颜的女子,便又垂头,目光里闪过凝思。 自从进了内屋之后,他静默不语,一句话都不曾开口,可脚下的步伐却亦步亦趋,一步都不曾拉开。 颜筝看了一圈,只觉得驭马阁出售的马匹虽好,但更注重品貌,显然这些都是准备卖给城中富贵人家撑脸面用的。 比起品相,她其实更注重价值,能跑得多快,有没有耐力,这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她深觉此处大约是不会找出比丹霞更得她欢心的马匹,是以便低声对云大人说道,“我们再去逛逛别家。” 元湛也想甩开紧跟不停的司徒锦,那人不言不语,虽不算打搅了他们,可被这样紧紧尾随,任谁心里不会觉得愉快。 更何况。这男人差一点就成了他心爱女子的未婚夫。 他唤过阁主,低声交待了几句,便拉着颜筝的手信步离开。 司徒锦原想接着跟上,但却被阁主一把拦住,“贵客,您若是想看更好的马种,跟着小的来,里头还珍藏了一匹乌骓,小的带您去开开眼。” 这显然便是要阻拦他的意思。 司徒锦却也不恼,深深望了眼那背影消失的门廊。嘴角露出奇诡的微笑。 他挑了挑眉,“乌骓?好,带我去瞧瞧。” 元湛见甩开了那烦人的白衫少年。心情略好。 他脚步轻快地拉着颜筝,“城中新开了一家酒楼,叫做连.城,听说不只味道甚佳,环境也雅。连城筑于东街的中心,楼高三层,目力所及,也当能俯瞰整条街巷,不若咱们去那,可好?” 颜筝见日头逐渐中移。料想快要到午膳的时辰,又觉得当街站着,如同被火烤。便忙不迭点头。 须臾,又小声问道,“既是要用中膳,不若咱们去将碧落和罗北辰寻来,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嘛。” 她其实是在担心碧落和罗北辰的相处。在她心里,碧落是个善良可亲的女孩儿。性子又好,又懂得隐忍退让,虽然方才所见,他二人显然都有些情意,但罗北辰那样粗鲁莽撞,她有些怕碧落会受伤。 元湛却轻轻一笑,“你莫要替你的好姐妹担心。” 他望了眼不远处某条狭窄的街巷,隐隐有香味飘出,他嘴角微扬,只觉得这事有趣地紧,却小心安慰着她,“这会,他们两个怕是将这东街吃了一圈,人家玩得正是兴头上,贸然将人叫回来,不好,不好。” 刚才说话的当口,早有隐在暗处的紫骑密音通报,罗北辰素来自大地很,可却在云碧落的身上吃了不少暗亏,不仅将这个月的俸银悉数捧出花用了干净,还充当了呼喊捧喝的小厮,威风凛凛的紫骑副统领,搬着一堆物事穿梭在街头巷尾。 元湛暗叹,所谓一物降一物,原本他是不信这个邪的,可罗北辰那样的犟脾气,都被连城了绕指柔,可见缘分这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若是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人,那便就像是中了魔障,连心都肯捧着给她的,何况是这些小事? 这样想着,他便怔怔望着身旁这抹倩影,暗道她这命中注定的人,最好能一辈子都在自己身边,永远都不要逃开才好。 连.城酒楼三层靠窗的雅座,果然能俯瞰整条东街的繁荣盛景,颜筝远远眺望到一抹鹅黄色影子,便忙拉着元湛问道,“那里好像是碧落和罗北辰,阿云,你来看看是不是?” 她想,云大人习武,能在暗夜里视物,目力自然比她要好。 元湛听到她唤他阿云,却喜滋滋地咀嚼这短短两个字给他带来的无限欢愉。 正当他走神的时候,忽听得驭马阁时那无比清冷又无比令人讨厌的男声说道,“啊,那的确是罗大人不错。” 司徒锦不待人招呼,便自顾自地盈盈落座,等坐定了才问道,“在下孤身一人出来逛,既没个人作伴,也不晓得这儿的特色菜式,云大人和这位姑娘不介意的话,在下拼个桌如何?” 他人都已经坐下,难道还能说介意? 恰这时方才点的菜色都已经上桌,周围的人都看着,约莫也有认出元湛和司徒锦身份的,倘若太过生硬地拒绝,便是替韩王府招来话柄,别的不说,云大人狂傲的名声一旦传出,将来便是祸害。 颜筝轻轻扯动元湛的衣袖,冲着他轻轻颔首。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司徒锦忙不迭地凑上来,就一定有他非要凑上来不可的理由,她隐隐觉察到那个理由攸关自己,虽不想过多涉及,但既然他非要坐下,那也不妨看看他到底所为何图。 070 细作 070. 满桌的珍馐,如同珠玉,摆在乌木做的八仙桌上,在北地七月酷暑的烈日照映下,闪着莹莹的光。 好在连.城酒楼的老板舍得重金下本,在每桌的附近都摆上了冰块,是以楼外热火朝天,一墙之隔的厅堂雅座里,却有习习凉意。 元湛心里不喜司徒锦死搅蛮缠,又疑心那人看出了什么端倪,虽不说话,却一刻都不曾放松警惕。颜筝的躯壳里到底换了个人,对司徒锦,她除了觉得这个人说不出来的古怪外,并无什么特别的感情,因觉得别扭,是以索性就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寂冷的沉默中,司徒锦丝毫没有觉得尴尬或者难堪,他动作优雅地取食夹菜,细嚼慢咽品尝着每一道菜色,眼底含笑,神情淡然,却有一种疏离的飘忽,像一团解不开的谜。 一轮用罢,他放下手中碗筷,笑着向颜筝望了过去,“姑娘的声音,与在下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 颜筝垂下眼眸,随即低声笑起,“司徒公子这搭讪人的方式,有些过时了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筷子夹了块水晶虾仁冻饺子往嘴里送,半晌对着身旁男子说道,“这个好吃,回头带两份给碧落吃。” 元湛隔着帷帽的纱帘,轻轻捏了捏她鼻子,“你呀,什么都想着碧落。” 但他却依言叫了堂倌过来,吩咐了下去。 司徒锦愣愣地望着那盘水晶冻虾仁饺子发呆,良久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颜筝,似要将那顶帷帽看穿个洞来。 元湛及时立起,将身子挡住那道刺目的视线,他拉起身旁女子的手,语气平淡地对白衫少年说道,“这桌酒水账已结了,司徒公子慢用,我们……先行一步。” 不待分说,他带着颜筝徐徐下了楼梯。 司徒锦半边身子靠在窗栏之上,注视着楼下那对相依相携的背影,面上终于露出苦痛的神情。 他低声呢喃,“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是她,可又不是她了。 踏出连.城酒楼的大门,颜筝的心情有些许沉重,她忽然低声说道,“我终于晓得,司徒五公子哪里奇怪了。” 元湛脚步微顿,问她,“什么?” 颜筝撩开帷帽的一侧,露出大半张眉目精致的脸庞,“司徒锦十五岁得中状元,今岁也不过区区十六,哪怕他启蒙再早,这年岁到底也还是个少年,可是你瞧他坐立行走举止神情,却无一不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她眉头一拧,“他似乎……有着比年龄大太多的老成。” 元湛垂头想了想,“肩负的责任太重,少年老成,许也是有的。” 颜筝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叹了口气,顺着他话说道,“嗯,许也是有的。” 她原本想说,司徒锦给她的观感,就好像是一个凡心未死的老道,遁入空门,却又六根未净,可联想到司徒锦是到了景王当政时才抛弃宗族,入了道门的,这感觉便有些怪怪的。 后来她又仔细地搜罗前世的回忆,想到祖父曾十分怜惜这位少年成名的英才,后来,蓦得又想起一件事。 祖父曾说,司徒锦原本大好才华,若是遇到一个太平盛世,就不会这样浪费了,可惜他是在永德末年中的状元,甫一及第还未受任官职,就遇到了永帝驾崩以及韩王谋逆两件大事,生生将他前程耽误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景帝登基之后,信任他亲手点取的天子门生,倒将永德末年的那些进士都个忘了个干净,很是冷落了司徒锦一阵,后来,再想请这位少年英才出仕,那人却已经奉了道教,不肯再沾染功名利禄。 所以,司徒锦是永德末年的状元郎,而去岁,却是永德十二年…… 永帝在永德十六年春过世,离如今尚有三年。 她猛然惊起,只觉得司徒锦的来历越发扑朔迷离,可这满腔怀疑和揣测,却无一个字可以对身边的人说起,一时便又觉得满心苦涩。 颜筝没了玩乐的心思,拉住元湛的手,有些蔫蔫地说道,“这里有些太吵了,不如我们先去回头崖等碧落他们吧。” 元湛目光一深,却温柔地说了声,“好。” 回头时望见连.城酒楼三层处那片白色的衣角,目光里却带着肃杀的冷意。 司徒锦跌跌撞撞地回到韩王府,早有伶俐的婆子请了明净堂司徒侧妃来。 司徒侧妃看着满身白衫面容酡红但却神情寡淡的少年,扇了扇扑鼻的酒气,又是生气又是不忍地说道,“你这是从哪里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得去迎客来了,韩王设宴,你也是主角,若是让韩王看见你这模样,还以为你对他蔑视轻忽呢。” 她叹了口气,让周嬷嬷取了冷水来,亲手替他擦拭额角的汗珠,“五郎,你这回来北地,若是该办的差事都办完了,便早些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好待的。” 司徒锦身子一动,蓦然抓住司徒侧妃的手腕,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他低声问道,“姐姐不想我留下来,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或者人吗?” 他目光凛冽,像是一道冰冷的刀锋,与素来的清淡和气截然不同。 司徒侧妃心里一惊,面上闪过几分慌乱,“哪有什么……五郎,姐姐只是为了你好,北府这里,若是有什么异动,我会第一时间呈报上去,你在这里多留,也没有什么益处。” 她话锋一转,“倘若韩王当真要反,也绝不会在你面前露出什么马脚,又何必要在此地空留,白白耽误了皇城的差事?” 端庄雍容的女子眼眸低垂,面上露出几分欣喜期待,“你将来不能承袭爵位,可倘若能入了皇上的眼,仕途顺畅,也未必不能为自己挣来一份爵禄。” 司徒锦颓然地松开手,低声呢喃着,“爵禄……爵禄……” 良久,他忽得敛下轻狂放纵的神颜,目光里一片清冷肃穆,“姐姐放心,我这便沐浴更衣让自己清醒,绝不会在韩王面前失了礼数,今夜,我也会向韩王请辞,我回了皇城,姐姐可要好生保重身子。” 他微顿,眼神中流泻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担忧,“韩王他……并非什么良人,姐姐不若远他一些,将来独善其身,总好过……” 那些话断断续续,不忍说下,可司徒侧妃却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张清淡到冷漠的脸上,难得漾起一抹温柔笑意,她轻轻抚了抚同胞兄弟的脑袋,柔声说道,“我懂。” 等过了明年三月,亲眼看着四季园那个女子进了幸春园,或者嫁了人,她便要向韩王请求,在家庙里带发修行,从此不再理会世俗事务,反正…… 她苦涩地想,反正那人身边有了苏月乔,他也不再需要她了。 今夜的回头崖,与先前来的那回不同。 天色刚暮,就看到满城灯火,如同星河浩淼,错落有致地布在韩城的土地之上,夙夜安寂,偶有清风袭来,卷起一阵清爽的凉意,令人忘却酷暑的难耐。 颜筝惊讶地看到,崖头不知道何时盖起了一座木屋,屋前架着一杆秋千,在风声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秋千的一侧是张石几,四围一共摆了五个石墩,几上布着几碟瓜果,因怕热气将果肉融蔫,碟中备有晶莹的冰块。 她啧啧称叹,拉着元湛的手,忙不迭问道,“这都是你准备的?” 元湛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犹如一道春风拂过她心头,“是我的吩咐没有错,但这些东西却都是段先生准备的。” 他冲着木屋朗声唤道,“先生,出来吧!” 段青衣一身天青色的粗布麻衣,将袖子挽得老高,从屋子里端出两盘小菜来。 他见着颜筝,笑眯眯地问了声好,毫不见外地将碟盘放到石墩上头,这才立住说道,“满城欢庆佳节,大人怜惜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就让我过来也凑个热闹,颜姑娘不介意吧?” 颜筝莞尔一笑,“段先生带着这许多美食而来,我怎会介意?” 她跃跃欲试,“先生还要做什么菜,不如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段青衣略有讶色,“你还会做菜?” 颜筝笑得越发明媚,“略懂,略懂。” 段青衣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点头说道,“好,那你进来替我切菜。” 他斜斜的瞥了眼元湛,小小声地嘀咕,“某人的运气倒真是好,这姑娘能驭制烈马,会翻手射箭,生得又美,竟还会下厨,啧啧,真是……倘若老夫再年轻个二十年,说不定……” 元湛无奈极了,“先生!” 段青衣乐呵呵地扶着颜筝的肩膀离开,一边走一边对着颜筝说道,“颜姑娘,我告诉你啊,那小子……” 崖顶风大,元湛渐渐听不到他们压低的话声,只传来颜筝犹如清泉般清丽动人的声音,激起他心中一道又一道涟漪。 这时,一个紫衣人从天而降,正是苍狸。 苍狸躬身行礼,压低声音说道,“查明了,当日在平州府的山道上,司徒锦是故意中伏,他被抓进山寨后,与一个叫鬼厉的周旋最多,我让山上的兄弟连夜查了,果然那鬼厉是朝廷派来的细作,埋伏在我们的人离已有十余年。” 他轻轻抬头,“主上,司徒锦今夜要与韩王请辞,明日就出发离开,这人,咱们是要放还是不放?”rs 071 揭秘 071. 碧落和罗北辰姗姗来迟,两个人脸色都有些不大自然。 一个双颊浮起西天云彩般的红晕,一个手足无措连眼神都不知要摆在哪里是好,显见在东街熙攘繁华的市集上,曾发生过什么。 颜筝与元湛对视一眼,各自眼底都带了笑意,他们也曾由那步走来,对这等近情生怯的姿态最熟悉不过,只是,情生情起的滋味,当由自个慢慢体味,旁人是着急不来的,是以并不说破那对别扭的人儿心事,却只招呼着与段青衣一块落座。 夜景如画,美食当前,这家常的宴席虽不及迎客来的热闹奢华,但温馨欢乐这四个字,却远非金银可及。 欢声笑语,络绎不绝,碧落和罗北辰便也渐渐放下尴尬,一场好宴,众人皆欢。 段青衣有些醉了,借着灯火通明的璀璨夜色,他豪笑纵饮,其实不过只是借着这几杯果酒,将多少诉说不得的心事,和着血泪深埋心底。 他满面通红,一双眼醉色迷离,扶着元湛的肩膀似嗔似怨,“当年我离开家时,似也是个七月初七,一晃,十三年过去了。” 元湛忙将他手中酒盏劝走,“先生,不能再喝了。” 段青衣怅然一笑,“但愿长醉不愿醒。” 元湛心底微叹,他早已成年,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少年,自然晓得这麻衣神医为自己付出了什么,家族、名誉、一切。 有一种酸涩和心疼,慢慢爬上心扉,黄金面具遮住他表情,却藏不住眼底的怜惜,“先生……” 他转头望了眼颜筝,“先生醉了,我不放心留他一人在此,便先送他回小院。” 罗北辰忙道,“不如我去。” 元湛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从腰间摸出个通身莹白的玉牌来,交递给罗北辰,“韩城今夜不眠,为防有人蓄意滋事,守备却分外严格,回去时要经过内所,恐有人盘查。” 他顿了顿,“他们只认我的令牌。” 罗北辰小心收好,“大人放心,我一定将两位姑娘安全送回去。” 颜筝星辰般的目光在那块玉牌上停留半晌,又倏然离开,她仰起头笑着问道,“今夜我能不能回冬院?” 她轻轻扯动云大人衣衫,“我和碧落好久不曾见了,有好多话想要对彼此说。” 元湛想到夜里尚有诸事筹谋,兴许还要布置一场兵刃对决,让她一个人在怀玉阁寂冷,不如放她去冬院,与碧落也好有个照应。 至于她一直担心的司徒侧妃…… 他早与元祁交了心,韩王府有元祁坐镇,就不怕司徒侧妃会对她不利。 这样想着,他便含笑点头,“好。” 颜筝上了碧落来时的马车,罗北辰亲自赶车。 她微微掀开车帘对着那异常魁梧宽阔的背影努了努嘴,笑望着碧落,“说,是几时和那莽汉之间……嗯嗯…….?” 碧落红着脸不肯说,被追问地急了,便去呵颜筝的痒痒,“别胡说,哪有什么嗯嗯,就算有什么嗯嗯,也不如你和那位云大人之间嗯嗯,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倒先来问我,不依不依!” 罗北辰竖着耳朵听车厢里的动静,他习武,耳力聪敏,隔得这样近,哪怕她们咬着耳朵说的话,他也都听得清。 七月的夜风微凉,他挥动缰绳,嘴角不自觉翘起,再也停不下来。 等回到冬院,颜筝和碧落窝在一块说了许久的体己话,直到碧落忍不住眼睫打架,这才散了。 她踏入屋子里,刚准备梳洗,忽发觉一方信笺端端正正压在了妆台上。 这字迹惊若游龙,颇有几分眼熟,只是过去许久了的事,她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所写,便侧着头犹疑地打开,待看见那白纸上落下的黑色墨迹,她浑身大震,犹如五雷轰顶,一时脸色煞白。 “游魂?子时三刻,绿波廊见。” 颜筝瞬时就晓得这信笺是何人所书,那惊心动魄的“游魂”两字,揭破了他的身份。 驭马阁初见,她就觉得司徒锦有些不大对劲,后来连.城酒楼,他举手投足间的诡异,更令她心生怀疑和揣测。 她早料到,也许,司徒锦的来历与她有些相类,是以刻意吃了她的原主平素最厌恶的虾仁,想要打消那人对自己的怀疑。 谁料到…… 她惨淡毫无血色的面容微微一动,晶莹的眸光透过夜色灯火闪动,她想,司徒锦一举窥破了自己的来历,他竟晓得自己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而只是个错入时空的游魂,这是不是意味着,对于这场出乎想象的玄奥之事,他比自己懂得的更多? 心里有诸多的疑惑未解,也许……是该赴这子夜三刻之约。 颜筝想了想,从柜子里挑出件干净利落的衣裳换上,并不梳繁复的发式,学着冬杏日常的打扮只绾一个小髻,因怕司徒锦突然发难,她又从匣子里取了两支尖锐的发簪藏在袖口。 正想要从正门出去,又怕惊扰了看护着冬院的紫骑。 不管怎么说,她夜半私会司徒锦,总不是一件说得出去的好事,更何况,倘若云大人问起,她还不能告知理由。 她和云大人之间,好不容易从重重误会变成你侬我侬,不论是为了将来要离开韩王府的大计,还是为了不在她竭力经营的感情中留下不完美的印迹,她都该避讳着一些的。 颜筝思忖半刻,便决定还是从后院的小门离开。 穿过两片竹林,便离开了四季园的北侧,又经过一座石桥,便就是绿波廊了。 黑影重重的树木下,司徒锦满身华服,身上尚余着酒气,显然是刚从韩王的宴会中离开。他听闻女子细密轻柔的脚步声,徐徐转过身来,目光落到素颜清淡的女子脸上时,唇角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似是竭力维持自己平静的表象,目光明了又灭,良久才沉沉说了一句,“你来了。” 颜筝神情肃穆,眼神里又毫不隐藏自己心内的彷徨和不解,她点了点头,“我来了。” 她被司徒锦一眼看穿,倘若不是他诓她,那便是他胸有成竹,但,哪怕是他诓的她,游魂两字,却也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来的,司徒锦一定比她知晓的更多,这点毋庸置疑。 既如此,那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再摆那些虚的,显然不合时宜,倒不如彼此坦陈一些。 司徒锦不言语,兀自席地坐下,良久,又拍了拍身边的青石板地,“坐下来吧。” 身旁女子也不拘泥,抚了抚裙摆,便依言坐下。 司徒锦便这样细细望着她,似乎想透过她的眉眼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可他有些失望,仍旧是同样的面容,可皮囊底下的灵魂不同了,样貌分毫不差,也总觉得身旁坐着的是个陌生人。 他目光里百转千回,短短瞬间,不知道已经痛了几回,只是临了,终于还是低声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你不来,我还尚存了一丝希望。可你来了……” 他神色一黯,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你来了,这便证明,你不是她。” 这句话几若无声,可轻语中却带着锦帛撕裂般的狰狞,如同一块巨石,压得颜筝心上,令她有些喘不过来,司徒锦言之凿凿,想来在他这里,必然可以找到有用的线索。 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而来,这些问题虽已许久不曾想起,可积压在她心里,一刻也不敢忘掉。 他话说得那样明了,她便也不再虚以委蛇,“没有错,我恐怕不是你想要找的那个人。” 她歪着头,声音带着无限的困惑,“可这并不是我心意,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什么而来,或许……司徒五公子,可以为我解开这个疑惑?” 司徒锦眉心闪过一丝痛苦和纠结,心底汹涌的波涛也不知道经过多少竭力的抑制,这才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他定定地注视着她,良久开口说道,“你虽不是她,但你身上也流着和她同样的血脉,你也是颜家的人?” 似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他一拍脑袋,随即苦笑起来,“啊,是了,我摆好阵法那日,恰值颜氏一族斩首午门之时,这滔天的怨怒借着我的阵法趁虚而入,倒也是有的。我原以为自己成功了,原来……竟是失败了……” 他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哀伤,却依旧问道,“那你是谁,是颜家的哪一个?” 颜筝眼底的惑色更浓,她双唇颤抖地问道,“阵……阵法……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你的阵法?” 怪力乱神,多是惑人之语,她虽然习佛理,但心底却从不相信神佛可以解救苍生苦难,她一直笃信,这世上的鬼神皆不过是众生心底的影像,心生恶念,便能遇鬼,心生善意,便有神佛相助。 可现在,司徒锦却告诉她,她诡异地来到永德十三年,是因为他的阵法…… 司徒锦嗤笑一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设阵将你带来此地,又有什么稀奇的?” 他顿了顿,又细细看了她两眼,忽得皱起眉头说道,“安国公府颜家,统共只有三个女儿,都已经出阁,按律,女子出阁之后,便不受娘家牵累,所以那回死的唯独……” 他嘴唇微张,满目震惊,“颜皇后。”rs 072 商定 072. 沉冗的午夜,寂寥无声。 颜筝坐在青石板地上,有冰冷的凉意从地心传来,很快便将她整个身子笼罩,她眼神木然地望着在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里黑压压的亭台楼阁,一如此刻她城破欲摧的心情。 她讷讷地问道,“他们……都死了?” 司徒锦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你不知道?少康三年十月二十三日,那日恰是霜降,安国公颜朝与宁王勾结叛乱,密谋造反,被斩于午门,颜氏儿郎都不曾逃过这一劫。” 他似是料想到了什么,语气忽然低了下来,带着深切的同情与半分怜惜,“颜皇后受不住这刺激,在寝宫自绝了。” 颜筝冷成一团,白皙的肌肤像是骤然失去了血色,变成凄惨诡异的煞白,她软软地将身子靠在了廊柱上,眼眸合上时,有滚烫的热泪从眼角滑落。 从前的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以为拼着一死,也要将缪太后从至高无上的地位拉下,可谁能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这样的…… 她的家族依旧免不了倾覆的命运,而她的死,却也成了另外一种说辞,她从九重宫阙之上纵身而跃时那份得意与自信,在现实面前被打击地支离破碎,一瞬间,周围像是有无数张脸戴着狰狞的面容,嗤牙咧嘴地嘲讽着她的软弱和无能。 那张脸在说,“颜筝,你这个蠢货,看你的自作聪明拯救不了家人,还连累几个无辜的宫人丢了性命,你真是个蠢货!” 她心里想道,倘若她的死因变成了这样,那缪太后的地位定然稳若泰山,甚至连缪妃,那个害死她孩儿的凶手缪妃,也一定平安无事。 垂死前自以为有骨气的挣扎,原来在别人眼中竟是一场笑话。 假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拉着缪太后一起跳下去的。 司徒锦看到他心中执念的那张脸上一时悲恸一时愤恨,心底深处某个地方竟然柔软了下来,他原本是打算要探清占了他心上人皮囊那人的底细,一经确认,就立刻将她斩杀的。 可想到这具娇艳异常的身体里,藏的是她的后辈,身上与她流着同样的血脉,又曾经历过那样痛苦的往事,便有些犹豫起来。 他垂下眼眸凉凉地说道,“替三十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流眼泪,你不觉得现在早了些吗?” 颜筝身子一震,被泪水浸润湿透的眼眸中流转光华,半晌,她咬着唇点头,“没有错,你说的没有错,现在还来得及。” 她转过脸去,目光直直地与司徒锦对视,小心翼翼,又担忧惊惧,“是你的阵法带我来到这里,所以你若是重新设阵,也可以将我带走,是吗?” 司徒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颜筝心里一沉,不由便扶住他的手臂,诚恳地哀求,“我早就已经是个死人,在姑姑的身子里多活一日都是赚来的,可现在我还不想死,更不想离开这里,求你……等我将夙愿了却,再带我走好吗?” 她不信鬼神,但在她身上却遭遇了唯独鬼神之说才能解释的奇迹,司徒锦的阵法,能让人超越生死和时空,那他几乎便有着鬼神之能,她不得不敬畏的。 司徒锦的目光却是一黯,但那份黯然转瞬即逝,他抬起头来时,眼神里唯独只剩下冷清,“我为何要答应你?” 颜筝眉头微蹙,小心地说道,“你逆天改命,都是为了我的姑姑,可显然你没有成功,所以才会有我。我想,这等阵法既那样玄奥,定不是随意就能够再施术做法的,否则世道乾坤都会乱了套。” 她咬了咬唇,“你耗费无数精力才找到的法门,一定也不想随随便便就浪费。不若再宽限我一些时间,我会替姑姑活下去,她的仇怨我替她来报,她不曾实现的愿望,我替她实现。这样可好?” 司徒锦幽幽的眼眸流转着转瞬即逝的讶异,随即便是无边的失落,他没有想到,颜皇后竟如此聪慧,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天机。 没有错,改天换命的阵法,并不是能够随意就施展的。 他从道观中封存的古物里找到法门,花了二十七年的时间,才能够做成阵法,可惜竟还是失败了,倘若不是眼前这女人与他心爱的女子有着血缘,她的委屈和不甘太过强烈,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因缘际会下同他一起卷入了三十年前的时光中,他这阵法,或许根本就不能运转。 他失败了一次,且根本就无法再运行第二次。 连他自己都回不去了,又怎能再带走她? 这张梦里思念过无数次的面容,如今触手可及,但里面的人却不再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司徒锦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难过,欢喜死去的容颜重新变得鲜活,难过他所爱之人终究如同云烟消散,再也回不来了。 因胸中这股如何都发泄不出的惆怅和憋闷,看着颜筝的时候,他心里难免便带了几分诡异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要为难她一下,以免她对这具身体得来太过容易,而不懂得珍惜。 她虽然不是她了,但她的身体却还是,心里天人交战许久,终是不舍得再让鲜活的身躯受到伤害。 司徒锦昂起头,脸上露出嘲讽神色,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声幽幽地说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我为妻,你能替她实现?” 颜筝顿时愣住,假若从前她心无旁骛,嫁给他,也就嫁了,能换得几年报仇雪恨的时间,就算拿婚姻去赌,也未尝不可。 可她的心里,在不知不觉中住进了一个人…… 她晓得自己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一定会狠狠地伤害到他,他那样的性子,爱的时候恨不得掏心掏肺,可一旦胸中只剩下了恨,定然满心满眼就只想让她死。 对于背叛了他的人,从此之后,势为水火,势不两立。 他们也许此生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将未来的人生交托给另外一个男人,因缘际会,她来到永德十三年,还来得及为三十年后的家族做一些安排和努力,还有机会能趁着宿敌并未崛起的机会,将之连根拔起,彻底击垮,这才是她重活一场最主要的目的。 能遇到一个真诚以待的男人,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这已经足够,她从不奢望可以得到更多…… 司徒锦冷眼旁观着颜筝脸上复杂的神色,见她心思百转千回却始终不肯低下头来答应,心里隐隐觉得有些苦涩。 他淡淡地开口,“你也不用为难,我曾许诺过只有她才能做我的妻子,你虽然顶着她的皮囊,可终究不再是她了,便算你哭着闹着非要嫁给我,我也未必愿意娶你。”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虽然不愿意娶你,但却也不想看到你与别的男人亲亲我我。” 颜筝听闻,先是松了口气,但转瞬一颗心又被高高提起。 她狐疑地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司徒锦冷笑一声,“离开他。” 他墨黑的眼眸闪过诡谲的神采,带着几分蛊惑地说道,“你活下来的理由,是为了报仇。替你姑姑报仇,替你自己和家族报仇,而你的战场在皇城,并不在这里。离开那个男人,离开北地,跟我去皇城!” 颜筝目光凄迷,怔怔得望着远处的黑影发呆。 她想起,明年四月永帝为了冲喜,最后一次广选秀女,云城令会将缪莲敬上,花宴之上,缪莲一曲云城暖调俘获了景王的心,景王当即向永帝求莲姬,永帝宠溺爱儿,允了景王的要求,缪莲就此成为了景王府的莲夫人,不久又进了侧妃。 原本她计划,一年之期满约,被挪入幸春园,等到被她选定的夫君来求娶之后,寻机会离开韩城,不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她都要回到皇城。 这具身体从前的身份不能用了,但这并不代表是她的绝境。 前世身为安国公颜缄最疼宠重视的孙女,她掌握了不少只有颜氏家主才能知道的秘密,回到皇城之后,她会设法让祖父接受她,给她另外一个身份,然后便是缪莲的死期。 哪怕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她也一定不会再让缪莲活着。 可是,司徒锦要她跟着他离开皇城…… 司徒锦见她沉默不语,冷声说道,“天一亮我就会离开,若是你想明白了,就换一身丫鬟的衣裳,想法子藏进二门处那辆天青色的车子里,座位下是空的,可以让你容身,等到这府里的人发觉你不见了,我们已经出了韩城。” 他微顿,“等到他们怀疑到我身上,我们早就已经离开北府地界,他们快马加鞭,也未必追赶得及。” 颜筝心里明白,司徒锦说的是对的。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要这样仓皇而逃,丝毫没有准备。 她还来不及跟碧落道别,叮嘱碧落凡事小心。 她还来不及寻找时机对云大人说一句抱歉,或者多为他做些什么,甚至,她还来不及拿到他亲手做的弓箭,她想要一个念想,哪怕远离北地远离他,在寂静永夜里,总也该有个东西可以陪她说说话。 良久,颜筝抬起头来,对着司徒锦轻轻摇头,“我现在还不能走。” 她清澈的目光闪过坚定神色,一字一句说道,“一月之后的八月初七,我会离开这里,请司徒五公子助我!”rs 073 试爱 073. 翌日清晨,颜筝被院中碧落和冬杏的笑声吵醒,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起身推开木窗问道,“发生了何事?” 碧落笑脸盈然地跳到她窗前,指着院子里石几上堆成一座小山的物件说道,“听说昨夜韩王赐福,我们两个不曾去那什么迎客来,原以为没有份的,谁知道刚才有两位嬷嬷亲自送了这些来。” 漆成朱红色的木盒好几个,各色绫罗绸缎交错叠起,足有十数匹之多,并有黑色的锦盒里托着的簪钗环佩,和一些式样新鲜的金锞子,这堆韩王送来的福件十分丰厚,价值可观。 她从里头挑了匹橙红色的锦缎,透过敞开的木窗递给颜筝,“没有想到竟还有上好的云锦,这匹图样花色都衬你,不如拿来裁件新衣,反正咱们又不和人争宠,日子闲得很,我亲手给你做,你看如何?” 颜筝触手这料子,便晓得非凡品,底色是橙红,图案织的是富贵牡丹,暗刻银丝纳成福字,分明十分高贵,却又并不张扬,橙红衬她肤色,倘若用这料子裁了新衫穿上,一定十分亮眼夺目。 她心里微动,料想这些东西未必是韩王所赐,云锦价高难得,只有夏朝真正的权贵才舍得穿用,韩王府后院那么多的美姬,倘若人人都有份的话,那光在这些衣裳料子上的花费就不知几何,连帝宫里的娘娘们都不一定有这样的荣宠。 心念转动间,她隐约猜到,这些东西恐怕是云大人借韩王的手送过来的。 她温柔地抚触着这华美非凡的锦缎,眼神里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晦暗和苦涩。 碧落摇了摇颜筝的手臂,“喂,想什么呢,那般出神?” 颜筝抿了抿嘴唇,抬头展颜一笑,恰似繁花盛开般灿烂美妙,“我在想,碧落的针线顶尖得好,若有你这双巧手做出来的衣裳,不知道该有多么美丽。” 她步履飞快地从屋子里转出来,从那堆锦绣中也挑了一匹水绿色的捧起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给你做一身衣裳,只是我的女红没有你做得好,到时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我针脚不够细,手艺不够精。” 等到衣衫做完,便该到离别的时候,将来若再相逢,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正说着话,忽听门扉敲动,冬杏忙去打开,见门口立着个魁梧的男子,正有些不自在地抱着熊倚在门前,恰是罗北辰。 冬杏认得这位是紫骑的副统领,忙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严肃且恭敬地迎了他进来,然后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碧落见了那人,脸上飞过几片红云,撇过头低声说道,“这大清早地就过来,也不知道避个嫌,到底四季园里住着的都是韩王的女人,你这样直冲乱闯,若是叫人说了出去,岂不是坏了名声?” 她说得含糊,也不晓得是怕坏了冬院的名声,还是坏了罗北辰的名声。 罗北辰古铜色的脸上现出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红,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胡说什么,我是来给大人传话的。” 他转过脸去,对着颜筝说道,“大人昨夜出任务,不小心扯到了伤口,这会嚷着喊疼,特请姑娘过去照看呢。” 颜筝一听,不由就急了起来,她跺了跺脚,“他的伤这才刚好了一些,怎得又要去出任务?韩王也真不像话,昨夜不是过节吗,人人都欢庆的时刻,他竟让受了伤的属下去出任务……” 她慌乱起来,便有些口不择言。 等这些话都说出口来,这才猛然惊觉以她如今的身份,是不该妄议韩王府的主人的,紫骑虽然在北地有着万夫莫当之气势,但到底还是在韩王麾下效劳,论起来,不论是云大人还是罗北辰,都奉韩王为主。 她一时情切说的话,却是大大地为难了罗北辰的耳朵。 这样一想,她不由满脸微红,有些讪讪地补充了一句,“咳咳,我的意思是说,韩王不是耽于玩乐之人,纵然身在欢乐乡,心里也记挂着百姓福祉。” 这些话言不由衷,想要将方才说出口的不敬之言圆回来略显得牵强。 罗北辰又是一阵止不住的轻咳,忙将她的话题岔开,“大人差遣我来问姑娘,现下是不是得空,若没有要紧的事,便去怀玉阁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当然,实际上元湛给他的命令简单粗暴地很,一句务必要将颜姑娘带来就将他打发了,但对着正主,他可不敢这样强硬地说话,否则…… 他毫无疑问地确信,若是他让怀玉阁那位一时不舒坦,怀玉阁那位就能让他一辈子都不舒坦。 碧落便忙推颜筝,“你去吧,做衣裳的事也不着急,当然是照看好病人要紧。” 经过昨夜,她若是还不晓得筝筝与云大人做成了一对,那也太驽钝了。 虽然她心里仍然觉得筝筝是侯门千金的身份,便是王孙公子也配得的,但理智告诉她,蒙尘的珍珠虽然依旧珍贵,可在凡俗人的眼中,价值却大不如前,从这个角度而言,云大人这样在北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配她的筝筝,也是使得的。 那样英武不凡的男子,若当真能给筝筝带来一份锦绣良缘,那也是一桩没事,身为好友,她没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不祝福的。 颜筝虽晓得云大人的伤口崩开不危及性命,顶多也就是再敷几日的药罢了,但心里到底还是担忧的,便点了点头,略收拾了下,就跟着罗北辰走了。 罗北辰一只脚已经踏出冬院的门口,忽得想起了什么事,又重新立住,他冲着颜筝轻轻颔首,便退回院中,从怀中掏出一方青白色的汗巾丢给碧落,“拿着。” 碧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问道,“什么?” 罗北辰绷着一张石块一样的脸不说话,只重又转身往门口处走,等到就要从碧落的视线里消失,这才沉沉说了一句,“绣花。” 碧落的脸色瞬时变得通红,她绞着这青白色的布团,呆愣愣地立在那里,一时羞涩,一时却又有些甜蜜。 昨日在东街逛到一家成衣铺子,她拿着柜面上的方巾吹毛求疵着人家的针法绣工,一边还傲然地说道,“这点微末技艺就敢出来开店,若是在皇城,那简直就贻笑大方。” 身旁魁梧的莽汉冷声嘲笑她,“你这样土了吧唧的姑娘,也会绣花?” 她当即不服气起来,“我云氏的针法在皇城也是出了名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从前我爹还在的时候,穿着我做的衣裳出门,人人都以为是彩凤阁的大师傅订做的,当时我才不过七八岁。” 那莽汉挑了挑眉,似是很有些不信,“哦?当真?” 她一急,便向他摊着手说道,“你随便拿个物件来,姑娘在上面替你绣朵花,你就晓得我的厉害了。” 罗北辰当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芒,他笑着说道,“好,今儿身上还真没有带什么,明日赶早我给你送过去呗,你替我绣个花,也好让我瞧瞧你这土了吧唧的姑娘有什么了不得的手艺。” 他微微一顿,略带几分调笑,“若是当真令人叹服,以后我一定对你恭恭敬敬。” 碧落想及此,又望了眼手中的东西,袖长的头颈垂得不能再低,她轻轻冲着那布团啐了一口,几若无声地呢喃道,“拿条汗巾子来让我绣……这岂不是在占我的便宜吗?谁知道这东西,那莽汉子用过没有用过……” 怀玉阁里,元湛半趴在床榻之上,等着某个牵记着的身影到来。 苍狸侍立在一旁,眉目间很有几分无奈,“主上,您这伤虽然不是什么大患处,但伤口反复裂开,总也不是好事。昨夜去清缴鬼厉那拨人马,您原不必非要亲力亲为,更无须逮着个人就把伤处往前凑,您非得……” 他斟酌了一下,这才说道,“苍狸虽然没有娶过妻室,但从前也倒有过几位江湖女侠要死要活地想要嫁给苍狸,以我的浅见,女人喜欢男人威猛刚强勇武壮硕的多,喜欢瘦小怯懦无能弱不禁风的少,这以弱小之姿博取人同情的做法,偶尔为之是种情趣,多了似乎……似乎总有些不妥。” 元湛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双墨黑如同星辰的眼眸紧紧盯住苍狸。 就在苍狸心里暗叫不好,以为这些忠言逆耳终于还是将这位杀伐决断的主上得罪了的时候,元湛忽得用十分虚心好学的口气问道,“我听北辰说过,苍狸你对虏获女子的芳心甚有一套,听说皇城利国公家的小姐还曾为了你投缳自缢,想来你定是有自个的一套学问。” 他微顿,对着那面有得色的勇武男子招了招手,“你从前是怎么将那些女子迷倒的,有什么招数,都给我悉数倒出来。” 苍狸俯下身来,压低声音在元湛耳边嘀咕了一回,元湛脸上露出迷茫和困惑的神情,但听到绝妙处,却还是忍不住点头叫了声好,他目光晶晶亮亮,“等会筝筝来了,我便试一试。”rs 074 寒毒 颜筝进屋的时候,元湛正在替她做弓,他修长的身躯坐得笔直,遥遥望去,便如风中之竹,坚韧而葱郁。 她忙娇声喝道,“不是说崩开了伤口,怎不好好休息,却又在做它?” 元湛并未答话,他托着已经成形的箭身细细地拿刻刀雕着花纹,神情肃穆,眼神专注,直到最后一朵牡丹花的叶瓣凿成,这才松开手来,他徐徐抬起头,冲着她浅笑,“你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左肩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那样,他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们紫骑枪林中来,剑雨中去,身上挂彩是家常便饭,不过只是旧伤口流了点血,不值得一提。” “咦?”他状似讶异地问道,“但你怎么知道……” 不待颜筝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定是北辰他担心我……” 颜筝无奈极了,罗北辰才不像是会自作主张的人,但这位说得那样真切自然,她倒也不好意思拆穿他。 她将他身子转过去,踮起脚尖查探他左肩的伤口,果然,浅紫色的锦缎纹路中,透出淡淡的一层血印,她皱了皱眉,“你没有上药?” 元湛往背后看了眼,“一点小伤,过一会血就不会流了。” 他心里默念着虏获无数少女芳心的苍狸,方才传授给他的警句。 不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都一定要保持男侠坚强勇猛的特性,对待苦难和疼痛叫苦爱娇,那是没出息的小男人才做的事,像他这等英武的男子,面对难关时必须学会毫不在意,抛头颅洒热血都在所不辞。何况只是区区旧伤口? 是以,他特地撤去了肩头绑着的纱布巾,为的就是这一刻。 颜筝轻捶了下他没有受伤的右肩,嗔道,“你这人真是……” 她拉着他坐下,指了指他的领口,“把这边的袖子脱了,我替你上药。” 元湛心中一喜,觉得苍狸果然不愧是万花丛中过的高手,就这么一招以退为进。是要比自己像个孩子般赖在榻上求怜惜要高明地多。 她让他将袖子脱下呢,袖子连着衣襟,哪里是随意可以扯下来的?若是要上药。则必然要将上身的里衫褪去,这便就有了肌肤之亲,将来他若是求娶,她可再不能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来搪塞他了。 他满心满眼都是夙愿得逞的甜蜜,便也不再扭捏。顺从地照着她的话将外衫去除,又三下五除二地把里衫褪到腰间系紧,他微微回过头来,嘴上依旧逞强说道,“我就说,这伤口无碍的。” 颜筝细细查看了他左肩那道深深的口子。一些时日将养,原本已经快要愈合,只是这会受了巨大的外力撕裂。竟崩开了两寸长的伤痕,倒不怎么出血了,只是伤口处红肿微黏,还是需要处理的。 她叹了口气,手上用签子刮了些从段先生那里取来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伤口上面,等到那充满了薄荷香气的药膏将红肿完全覆盖住。这又取了纱布来将他身子裹上。 年轻男子成熟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晕,不过她关心情切,无暇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手脚麻利地在他背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又急急将他内衫取来替他盖上。 她抿着唇道,“你安心趴一会,可别再乱动了。” 元湛见她起身要走,不由握住她手腕,“你去哪?” 颜筝轻轻笑道,“全福说,你早上起身就不曾吃过东西,想来是都将时间花在这东西上了,你先躺着,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面团,替你下碗面片汤。” 前世时,为了要当个合格的皇储妃将来好母仪天下,她没有少下过功夫,除了德容言功,她连青楼魅人的技巧都学了,自然也不差厨艺这道。 帝宫虽然有天下最好的厨子,但若是皇后偶然下厨,亲手做几道精致的点心呈给皇上,哪怕味道不那么精致,但吃起来的感受却也是不同的,所谓夫妻之道,情趣始致,便是这个意思。 不过,处在她这样的身份,并不需要当真像别的厨子那般从刀工开始苦练,这些自有下边人去做,她只需要将那些准备好的材料想法子变成熟的,那便足够了。 所以,替段青衣打个下手自是不成问题,可指望她做出什么龙章凤脑来,那也不太现实,比较趁手一点的,也不过只是一个面片汤而已,既简单又万无一失,也不用花费太大功夫,还能填饱肚皮。 元湛望着她莹然而去的身影,甜得都快要溢出蜜来,他对着窗外说了句,“有赏!”,门前的大树上便有叶子沙拉拉响。 他不知道,那女子并非折服于他新学来的猎爱奇招,不过只是临别前最后的温柔。 因为愧疚伤害了他,因为抱歉利用了他。 因为不知道何时会再相见,等待遥遥无期。 因为离开之前在一起的时间太过短暂,不过明月轮转,由新月如钩到月满圆盘再成一条浅小的月牙。 这样短的时间,却有那么多想要说的话和想要做的事,她万般不舍离开他,便只能倾尽所有的力气去将深情和眷恋留下。 她抱着决绝的去意,发誓要用力地去爱他,想在这短短的三旬看遍一辈子的风景。 接下来几日里,元湛变着法儿施展从苍狸那学来的招数,什么“欲擒故纵”,什么“声东击西”,什么“无中生有”,每回都能得到出人意料的效果,她越来越温柔多情,他脸上的笑容便也越来越开朗幸福。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柔情蜜意中春风得意,他背上的伤口便也很快愈合。 北地刚送走永帝的使者,洛王之死虽然惊心动魄,但徐氏一族是万不会有人吐露半个字的,安王为了自保,忽然便得十分安静,自然便没有将这消息传到皇城,永帝只当洛王遍寻猎宝,等到了他生辰时自会出现,倒也不以为奇。 皇城没有动静,北府便更安宁和谐。 如今,元湛事事称心如意,就唯独穆昭的寒毒未解,成了他悬在心头的一根刺。 派去皇城的精锐折损了一批,但寒毒的解药却并没有取回,甚至都不曾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眼看着若再派人过去,不过只是让忠心于他的兄弟们送死,他便也不忍再继续为之。 可段青衣这头,却迟迟都没有进展,眼看着夏去秋来,北地的寒冬来得早,若再继续束手无策,那穆昭…… 他费尽心力将穆昭找回来,想方设法替他改换面皮,绝不仅仅是因为穆昭怀有武穆遗书,有万人敌之能,将来可以替他鞍前马后扫平天下逆寇,成为驾驭万军的统帅,更因为穆昭将军的一份恩情。 穆昭是穆氏一族唯一仅存的血脉了,不论在情在理,他都必须要让他活下去! 但那寒毒实在太过阴险,用了不计其数的毒花毒草混在一起,只要猜错了一味,用错了药,就全功尽弃,甚至还可能会造成反噬,段青衣为了将解药琢磨出来,以身试药,已经将自己弄昏了好几回。 元湛想,段先生虽然有神医圣手,可他擅长救人,对毒理并不怎么精研,能研究到这地步已然费尽心思,实在不能苛求更多,何况,段先生年纪到底大了,身子不如年轻人强健,若是再继续以身试药,到时候穆昭不曾治好,段先生却先倒下了,这该如何是好? 是以,他严令段先生暂时将穆昭身上的寒毒放在一边,他自己却又从别的途经去寻找方法。 这些日子,颜筝与元湛朝夕相处,虽见他眼角眉梢都流露笑意,她的温存他感受得到,且十分受用,自从那日一碗简陋的面片汤后,她与他之间的感情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似乎又更进了一筹。 可即使相处时那样愉快,但她总能感觉到他心里隐藏着什么心事。 终有一日,她忍不住开口相问。 元湛掐去穆昭的姓名身世,只挑基本的情形说了一遍,“段先生为了这病例已经折腾了三四个月,我这几日瞧他形容都憔悴了许多,医者不自医,他手底下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可近几年来,他身子日益差了,他却说这是天意,他也莫能奈何。” 他沉沉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幼年多遭坎坷,若不是段先生鼎力相户,这会可早就没有我啦。所以见他愁眉苦脸,我心里难过得紧,况那位中了寒毒的小哥,亦是我一位故人之子,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 颜筝听了若有所思。 半晌,她抬头问道,“你说的寒毒,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只是一时有些不大确准,不如,你带我去见一见段先生和那位故人家的小哥,或许我有法子帮你。” 元湛又惊又喜,语气里惊疑不定,“筝筝,你竟有法子?” 他一拍脑袋,“啊,是了,当初鹿城瘟疫,那解疫的药方也是你托人捎给小林子的,你既能解救鹿城上千百姓,或许还能替段先生想想法子。不过,要见那位小哥……” 他想了想说道,“我虽盼望着你能救他,可却不愿让他看见了你的容貌去,不若你还学当日在墨城那样,学我旧时的打扮,遮住你的脸,可好?” 075 胜算 075. 颜筝似笑非笑地看着满面紧张的男子,挑了挑眉问道,“你不是说我姿色普通,乏陈可善,难道还怕我露出容貌,被人惦记上?” 她听他时常为了那位故人之子唉声叹气,便晓得那人在他心中有些份量,或许还是兄弟手足,但于她而言,那位中了寒毒的小哥不过只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该避讳的她都当避忌。 虽与他之间近来举止亲密暧昧,可那皆是因为她临行在即,她心里又从不想着要嫁给别人,是以情到浓时他借机搂搂抱抱,她便也都纵容了。 但那份不矜持也仅只对他,在面对其他人时,她一向知礼得很。 何况,她生了副格外妖冶的容貌,便是云大人不提醒,她自己也不愿意显露人前的。 元湛目光莹然,闪着一汪清澈的水光,原想要将先前说的那些大实话都推翻,好令她不再惦记着。 但想到苍狸曾说过,拴住女人的心,不只要靠百依百顺的甜言蜜语,靠的更是手段,她抓住先前的一时失言,想要让你告饶,倘若你当真立刻做了,那便就落了下乘。 须得欲拒还迎再三,不露声色间,将她哄得高兴了,那才是本事。 这样想着,他便将那些缠绵的软话都吞了下去,微昂着下巴别扭地说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大约是看得久了,倒也觉得有那么几分姿色,还挺顺眼的。” 果然,他这别别扭扭的腔调,惹来颜筝展颜一笑。 她瞥了他一眼,“说要去见段先生,什么时候走?” 元湛和颜筝到那座清静的小院时,段先生正伏在桌案上又昏睡了过去。 两个人七手八脚,好容易将他弄醒,他这才惊讶地问道,“大人和颜姑娘怎么来了?” 元湛脸色微寒,显然很是生气,“先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寒毒的事,咱们从长计议,你以身试毒,一个不慎,可是要闹出人命的!” 他撇过脸去,眼眶隐隐泛着微红,“若你身有不测,我该怎么办?将来……将来的路还长着呢,我要是受了伤,谁替我治?” 段青衣没有想到元湛会这样激动,他印象里,这位异常坚毅的少年从五岁离宫开始,就不再有眼泪,而现在,他看得出来,元湛眼眸湿润,显然在竭力隐忍。 他心里微微一酸,有些心疼,可在某个深处暗藏的角落,却又有几分欣慰和满足。 这么多年的牺牲和成全,忘我的付出,虽然是为了一个承诺,但他却也得到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亲情,这个孩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骨肉,可又有什么分别? 他抚了抚元湛的肩膀,“好啦,好啦,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方子,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东西,若是不亲手试试看,总觉得心里不安,再说,我是大夫,虽然解不了这寒毒,可解药的份量总还能控制。” 颜筝望了眼段青衣略带青黑的脸色,眉头轻轻皱起。她晓得段青衣只对云大人掏心掏肺,能让他那样严阵以待,不惜以身试药的人,一定对十分重要。 她想要在临走前,替云大人做些事,假若她能够治好那个人,将来也总算可以作为一种补偿,尽管这补偿很微小,还不足以让她心安理得的利用他然后离开,可是,至少她曾经努力过了。 她正揣思着要怎样开口,段青衣先开口发问,“这位是?” 颜筝将脸上的黄金面具摘下,冲着他轻轻一笑,“是我,段先生。” 她指了指凌乱不堪的桌案上,那几份遭遇无数次删删改改的杏黄色纸笺,“这方子能让我看一看吗?” 段青衣微有些狐疑,但随即却想到鹿城那次瘟疫,似乎是这位颜姑娘给的方子,才能及时解开疫情。 他忙从杂乱无章的纸堆里抽出一张来,“这是我方才试过的,大致上有门了,但总是有哪里不大对劲。啊,大人有没有和你说过,那位病人中的寒毒,应属帝宫秘术,用毒的人在成千上百中毒草中随意搭配,不按常理出牌,令人摸不着头脑。” 颜筝接过纸片细看,脑海中却在想着,前世在帝宫看到过的手札杂记,其中似也有过类似寒毒的记载。 她目光停在段青衣潦草的字迹上,思忖良久,忽得问道,“所以,段先生现在试的不是那人的解药,而是那人身上所中的寒毒?” 段青衣点了点头,“我总得先知道了他中了什么毒,这样才好对症下药。” 他抚了抚胡须,“只要晓得那寒毒是由哪几种毒草毒花制成,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得很。” 元湛听了脸色越发沉重,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心里只能暗暗地想,今日起得派紫骑的人暗中盯着先生了,否则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做将自己毒晕的傻事。 颜筝眼中也有钦佩的目光,她想了想说道,“说起寒毒,我倒是曾在父亲的书房见过这张方子,不如我写出来,段先生看看是否有用。” 段青衣眸光一亮,急忙将纸笔递了过去,“你父亲安烈侯颜缄,在永帝面前颇受宠信,兴许能知道也说不定。” 他与颜筝虽然接触不算多,但关于她的事却也听说了不少。 这姑娘不仅能驾驭烈马,还使得弓箭,略会些占卜,能在生死之际将元湛救回来,这已经令人十分叹服。但想到她是名盛一时的安烈侯亲女,他便又觉得并不奇怪,是以听闻她这样说,他心中当真燃起了希望。 颜筝略一沉吟,便提笔在纸上将记忆中的方子写出。 她不懂医术,能想到的东西全凭记忆。 所以解毒的办法她还真的不知道,但永帝所用过的寒毒配方她却是曾经看到过的,虽然也不确定到底那人是否当真中了这样的毒,可她写出来给段青衣看,他自然是能够分辨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像段青衣这样的圣手也可以从永帝的毒方里看出他的喜好,兴许能推算出来真正的解毒良方。 即便不能,那也是一个思路,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段青衣看到最后,眼中的光芒盛放,他捶膝嗟叹不已,“是了,是了,就是这里!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欢天喜地地接过方子,又是抚弄又是亲吻,像是对一块珍贵的宝藏。 良久,却忽然正色给颜筝鞠了个躬,“颜姑娘今日施援,不仅是救下了那孩子一条性命,救下的更是……老夫感激不尽,也不知该如何言谢,便在此先给姑娘行个大礼!” 他说得没有错,这个解寒毒的方子,救下的不只是穆昭一命,而是整个北府军的未来,甚至与韩王的举事也息息相关。 有了穆昭和他的武穆遗书,以及当年镇国大将军穆重在夏朝军中的余威,韩王将来要破皇城,胜算又多了好几成。 他这礼行得正,当真是重如泰山。 颜筝就喜欢段青衣性子坦率,她扶住他,脸上也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也只是凭着记忆,没有想到真能帮上忙。” 她转头偷偷去看云大人,只见他眉眼之间也全是欢喜和赞叹,晓得他心中去了一件心病,她心里也舒了口气。 离开的时候,元湛忽然叫住了颜筝。 他迟疑地问道,“那人……你想不想见他?你就不好奇他是谁?” 颜筝奇道,“我为什么要对个陌生的男子好奇?” 她顿了顿,“段先生那样确信,过些日子,他体内的寒毒就能全部清除,他好端端地活着,我瞧你心里也舒坦,想来那人对你挺重要的,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非见他不可的必要啊。” 元湛想,那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人就是穆昭,她以为死在了废弃小院里的那个男子——大个子穆小虎。 但她既然这样说,他便也不再多言,牵着她的手翻身上马,往韩王府的方向而去。 是了,若是将来……她和穆昭迟早会有再见的一日,就算是要认亲,其实也不急在一时。 欢乐的日子总是特别短暂,眼看时间一日一日过去,离与司徒锦约好的八月初七一**近一日,颜筝心里的不舍和亏欠,也愈加浓厚。 她甚至也想过,不要去管前世的那些恩怨,就这样安心地呆在韩王府的后院,等到一年之期满了,便与云大人过寻常人家的夫妻生活,生两个孩子,平淡的过一生。 可她晓得,这愿望太过奢侈,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先不提韩王终究是会谋逆,云大人作为紫骑之首不可能真的因为儿女情长就弃韩王不顾,假若这样,韩王仍旧要败,云大人也总难逃厄运,当然,如果他给她机会的话,也许结局会有所改变。 可问题是,他未必愿意给她改变的机会。 也不提那高深莫测的司徒锦,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都准备要收走她的魂魄,有那样的人盯着,她若是不如他的意愿回到皇城,还不知道会发生何事。 便是这两样都不管,再过几年,她的父亲和母亲就要成婚,到时候再生下一个她来…… 这世间必会乱套,而她又该如何自处?rs 076 惜别 076. 很快便到了八月初六。 颜筝一大早便将熬夜替碧落做成的衣裳包好,准备送去冬院。 虽然她裁剪和针线上的手艺有些差强人意,但碧落的女红那么好,想必在意的也并不是这衣裳能不能穿出去,而是她的一片心。 她明日即将离开,总想给碧落留下一点念想,不论是什么都好,所以便也不再计较这等羞于示人的针线了。 元湛看了却有些吃味,他侧过身去嘟囔着说,“你对碧落比对我好。” 这些天来,凡事怀玉阁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她必是要送一份去冬院的,又连夜熬着灯油为碧落做这件衣衫,光是他亲眼所见,就有好几回缝衣针刺破了手指,她为这衣裳当真是费尽了心思。 虽碧落是个女子,可这样的心思却不是对他,他难免感到委屈不平。 颜筝无奈地叹了口气,重又将衣裳打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针脚说道,“我哪里真会做衣裳?不过是和碧落说好了,不想失信于她。” 水青色的云锦料子十分名贵,却被她裁剪地歪歪扭扭,针脚稀疏,都不怎么平稳,衣襟斜斜地耷拉着,平心而论,这水平不过只如初学的女童,若是让裁缝铺子里的老先生见着了她做的这衣裳,一定会气得吐出一口老血,跺着脚大哭暴殄天物。 元湛眼角眉梢终于露出点笑意,可却还是晃了晃她的手臂,“只要是你做的,我就穿,再不成样子,我也穿!” 他语气坚决,倒像是认真的。 颜筝咬了咬唇,“既如此,那下回我替你做一件罢,倒也不必你穿在身上丢人,就放着也好。” 她心里却想,这回是没有时间了,但只要记住了他的身量,等回到皇城,她便正经去请个针线上的师傅来教,等到来年若有再相见的机会,她一定会将答应他的衣裳奉上。 元湛终于满意,他低声笑着凑在她耳边,下颔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耳垂,“你去送衣裳吧,我也要去前堂处理些公务。” 颜筝唤住他,犹豫半晌终于开口,“今夜能不能早些回来?我新学会了几个菜色,想要做给你尝尝。” 一别之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归期,今夜过后,也许就是永别。 她想要亲手为他做一顿饭,就当是告别。 元湛目光莹莹,语声温柔若水,“好,若是无什么要紧的事,我就立刻回来。” 冬院的正堂,颜筝将亲手做的衣裳递给碧落,“做得不好,恐怕穿不上身,不过总是我一番心意,你可不许扔。” 碧落展开衣衫,倒也没有趁机说几句奚落的话,只是哈哈笑个不停,“我瞧你那样信誓旦旦,还以为你学过呢,不过不要紧,横竖我也不差衣裳穿,这件就留着当压箱底的宝物了。” 她将衣衫重又叠好,笑嘻嘻地说道,“将来若遇到不开心的事,我就拿它出来瞧,想必憋闷的心情就可一扫而光,也是件宝贝。” 颜筝嗔道,“你竟这样说,那我不给你了。” 碧落忙夺了过来,笑着说道,“好好好,看在你手指扎破了好几个洞的份上,这衣裳我一定好好供起来。” 她转身去屋子里,小半刻取了件橙红色的衣裳出来,扔到颜筝身上,“诺,这是我给你做的。” 碧落的手艺惊人,令人啧啧称叹。 颜筝有些害臊,“你要是早拿出来,我就不把我做的取出来丢人现眼了。” 碧落却道,“我家里从前是开绸缎庄的,还有两件成衣店,我自小就耳濡目染,又跟着针线上最好的绣娘学过几日,我爹曾说,将来要把其中一件店给我当嫁妆,若是不遭逢家变,这会我已经有间铺子了呢。” 她叹了口气,隐约露出几分落寞来,“我这是靠它吃饭的手艺,你不同,你们名门贵女做针线,会缝个荷包秀囊就够了,左右衣裳也有针线房的人在做,你没有正经学过,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呢。” 颜筝心下一动,问道,“你家在皇城的绸缎庄子,是叫云记?” 碧落点了点头,“嗯,西城的云记绸缎庄,下面还有两家成衣铺子,也是挂这个牌子。不过如今,这些都已经是我叔父家的产业了。” 她目光微微一痛,“自从上次陈州一别,我哥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说不定赌输了钱也丢了命。” 想到过往的遭遇,她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虽竭力装作不大在意,可眼底却有止不住的哀伤和挂念流泻。 颜筝轻抚她肩膀,安慰她说道,“你这样善良,你哥哥的心地想来也不坏,只不过是遭逢家变打击太大,又没个人指引他一番,是以才误入了歧途。” 她轻轻吁了口气,“他总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骨肉亲缘,哪里是说斩断就能够斩断的?碧落,我答应,若是将来我有了能力,一定想法设法让你兄妹团聚。” 大周朝浩渺数万里,碧落的哥哥居无定所,寻人的事不容易办到,须当徐徐图之。 可皇城的云记绸缎庄却是妥妥还在的,等她回去之后,一定使人将当年的始末查个清楚,还碧落家一个公道。 碧落闻言,将脑袋垂在颜筝肩膀,靠了好一会,终于破涕为笑,“嗯。” 颜筝呆在冬院良久,与碧落说了好些话,又将屋子里藏着的几样首饰都给了她,“我如今在怀玉阁那边,用不到这些东西,你拿着吧,总不能留着白白便宜了周嬷嬷。” 碧落听闻这话,心里隐隐有些感觉,她抬头狐疑地望了颜筝一眼,却什么都没有问出口来。 她爽快地将那些东西收了,笑着说,“这些身外之物,我也用不到,不过既是你的,我就替你保管也好,将来……将来我再还你。” 将话说完,她伸过手去,紧紧搂住颜筝,“你的身量我记住了,以后没事做,我就给你做衣裳,不过,你可千万不要长胖啊,胖了穿不下那么好看的衣服,可怎么办呢。” 颜筝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她心里晓得碧落定是看出来了点什么,好想痛痛快快地抱着她哭一场,可现在不能。 她不能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终于升到高高的苍穹正顶,她见时间不早,依依不舍地与碧落道别,“我答应了云大人,要亲手做几道新学的菜色给他尝尝的,时辰不早,我得回去怀玉阁准备了。” 她紧紧捏了捏碧落的手心,“我和你之间,原不必再多些什么,你懂我,我也懂你。我就一个字,等。” 碧落点了点头,却忽又摇了摇头,“我只盼你过得好,若是便当,那自然好,可若是有些为难,我也无碍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体贴的女子,对颜筝好,从来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难得遇到了一个投契的人,想要她好,想要对她好,这样简单罢了。 从冬院出来的时候,颜筝猛力地吸了下鼻子,将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强忍了下去。 再回头,炽烈的阳光照射下,冬院的屋顶彷佛也在闪闪发光,而在这光亮里,她看到了坚忍、慈悲和希望。 怀玉阁的小厨房就设在后院的一角,因元湛原本不大在自个院子里用饭,是以火灶虽然齐全,但却只作烧水之用,小厨房没有另聘个厨娘,全是全福一人打理。 这些日子,颜筝住到了怀玉阁,小厨房的火炉才真正动了起来。 不过一开始,都是全福在做饭,他手艺虽然算不得高明,却也还不赖,寻常的小菜能做上好几个,足够颜筝和元湛吃了。 颜筝打算亲手下厨,这件事今晨起时就已经知会了全福。 全福虽不会说话,可做事麻利却是一等一的,等她从冬院回到怀玉阁时,该准备的东西皆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好了的纸条,“姑娘需要我做些什么,尽管开口吩咐。” 颜筝没有回答,却先打量着他,因跟他很熟了,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其实一直都想知道,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张纸条,怎么每回都能找到合适的内容来答我的话?” 她想了想,“难道,你事先就已经揣摩好了我可能会跟你说的话,根据我的反应,同时写了好几份答案?到时候,不论我问什么,你从里头选一张合适的便成,是这个理不?” 全福笑嘻嘻地伸出个大拇指,又从怀中取了另外一张纸笺来,“姑娘英明!” 颜筝当真惊讶不已,她啧啧称叹,“连这个你都料想到了,真是……全福,你这样精灵机敏,又体贴可人意,怪不得云大人要留你在身边。” 她赞叹一回,便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如今才不过晌午,你们爷要晚膳时才归,我有的是时间,若是你有事啊,就去忙,若是实在无事,倒也可以坐在这里与我聊聊天。” 全福笑着指了指厨房的长桌,又在矮凳上坐下,便帮着剥起了豆角。 颜筝忙起了手中的活计,一边想着,该怎样将要交代的事,不露痕迹地都嘱托给全福。rs 077 临行 077. 一个人有心事的时候,除非打起全部精神强颜欢笑,否则是很难瞒过旁人的。 全福天生是个哑子,这虽是缺憾,却也令他其他的感官比常人要敏锐一些,他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只不过听颜筝切菜时叹了口气,便猜到她心里藏着事。 他以为她在担心元湛的伤,忙笑着从袖袋中又取出一张纸条,“姑娘莫要担心,爷的伤不碍事的。” 颜筝心里一惊,多年的上位者生活早已经让她习惯将情绪掩藏,且她确信自己做得很好,元湛那样犀利的人,半分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心事,可没有想到全福竟这等敏锐,看出她在担心。 这倒让她将打算交待的那些嘱托,全部都咽了下去,她生怕那些话只要一说出口,就会将她的打算暴露无遗。 这样想着,她便冲他笑笑,顺着他话说了下去,“你们爷爱逞强,否则那点小伤早就好了,不过,我一直都晓得他无碍的,所以倒也不怎么担心。” 全福看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有微微的黯淡,觉得她这话并不全然是实话。 不过他想得简单,以为她这些话不过是对外的说辞,心里到底也是紧张的。他从小跟着一起长大的主上,现在能有个女人全心全意地爱他、关心他,他总是高兴的。 更何况,他很喜欢颜筝,将来有这样一个主母,他很乐意。 颜筝晓得不能再和全福多说些什么,否则极容易被他窥破心事,所以便认真地忙手头的事。 在全福的帮助下,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折腾出了五盘小菜,看起来虽然卖相一般,但尝了下,味道却还不错。 她笑着请全福去正堂摆宴,又问他要了一壶陈年的桂花酿,这便万事俱备,只等着元湛回来。 元湛回来得有些晚了。 他看着满桌的酒菜,脸上带了歉意,“这几日荔城发生好几起盗抢的案子,都偷进了府衙,奈何盗贼奸猾,几次设伏都不能将人擒住,还留下了纸笺说,今夜子时要盗荔城令的官印,荔城令怕有失漏,特来请援,韩王召我们商议,故此晚了些。” 颜筝一边将拧干了的布巾递过去让他擦手,一边问道,“什么样的盗贼那样猖獗?” 元湛摇了摇头,目光里若有所思,“这事蹊跷得很,那些盗贼不偷钱财,专盗衙门文书,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抓不到人,这回竟还要盗官印,看起来倒像是挑衅之行。” 他见她有些紧张,忙安抚地一笑,“韩王派了北辰和苍狸去了荔城,北辰武勇,苍狸有智谋,想来该是无碍的。” 看这盗贼做派,极像是有人派来挑衅北府的。 永帝不至于,直到目前为止,“韩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他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当然,如果有人要做这样的事,永帝应该也乐见其成。 如果能借此机会让朝廷对北府更放心的话,他其实并不介意丢了这个面子的,所以他没有亲自动身去到荔城,只是派了罗北辰和苍狸前去,若能抓住那盗贼自然好,若抓不住,也不值当什么。 颜筝微微垂眸,敛下满眼的揣思。 她将桂花酿倒入白玉盏中,递给元湛,“听说韩王府的桂花酿很好喝,我便让全福去要了一壶,你没回来时我偷偷尝了一点,味道果然很好,有桂花香气,可又不过分甜腻,有酒的辣劲,却又有泉水的清冽。” 元湛接过一口饮尽,“你倒是有眼光,韩王府上的酿酒师从前在帝宫当差,有一年元宵节永帝宴请宗室,有位王爷在宴上断了气,因他临死之前正在饮酒,永帝便将罪过赖在了酒师的头上,说是要砍他的头呢。” 他顿了顿,英挺的眉飞扬,“恰好那回韩王在场,便仗着永帝的宠爱,要了这酒师,酒师为韩王所救,到了韩王府后竭尽所能,经由他手出来的美酒数不胜数,很是造福了韩王麾下的猛士,这款桂花酿便是他近年的新作。” 颜筝曾在帝宫生活过五年,尝过的桂花酿无数,确实不曾遇到过比这更好的。 她笑了起来,“可见失了这位酒师,却是永帝的损失了。” 永帝说起来是她的外公,可因为从未见过面,也不大听她母亲安雅公主提起,加之天家的父女亲情又浅薄得很,是以她心里对这位只在史载和传说里出现过的外祖父,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情。 不像景帝,那是她前世短暂的生命中,除了祖父颜缄之外,对她最好的男人。在受到父亲冷遇的日子里,很大程度上,她的舅父景帝元融,抚慰了她年少悲凉的心情,给了她求而不得的父爱。 所以,听云大人以微妙的口气提到永帝,她倒并没有不适。 元湛将桌上的菜色一一尝过,凝着面容问道,“这当真都是你做的?” 颜筝紧张起来,“是我做的,都没有让全福帮什么忙,怎么了?味道不怎么好吗?” 她对食物其实一直都不怎么挑剔,能吃就行,从前虽然生了皇后的舌头,可自从到了永德年间后,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苦,到最后连寻常的红糖豆沙饺子都觉得是美味了。 方才她虽然试了好几回,觉得还行,但焉知不是她味觉退步了所致? 或者云大人一直都锦衣玉食,吃惯了珍馐,尝这样子普通的家常小菜,或许不习惯也是有的。 再或者,这些菜放得时间有些长了,总没有刚出锅时新鲜的味道来得好。 元湛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他轻捏她脸颊,目光里温柔似水,“哈,傻瓜,我是说这几盘菜虽然看着不怎么起眼,但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呢!” 他凑到她耳边,几乎要咬住她耳垂,“看着普通了些,内里却是颗闪亮的明珠,就跟你一样。” 颜筝脸上爬过几丝红晕,忙又将他盏中的酒斟满,“别说什么胡话了,快喝。” 元湛笑得更加畅快了,他的笑声清亮,萦绕在整座怀玉阁。 全福在廊下听了,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他很是知情识趣,先前苍狸又已经指点过他,是以,他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将这一整座院子的暧昧全部都留给屋子里的那对人儿。 他刚离开,忽然天边响起一声沉闷的雷,忽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颜筝忙起身跑到屋门口,只见天水来势勇猛,不一会儿便成豆粒般洒落人间,噼里啪啦一阵声响。 她心里有些担忧,这样大的雨,一定会给她的离开造成很大的不便利,如今她唯一的期盼,就是司徒锦果真像当日与她约定的那样派了人守在韩王府的门口,若是没有……那她…… 这后果,她不敢想。 但这些波涛汹涌的想法只在心底,她不敢在脸上流露出分毫,却转身对着元湛笑着说道,“呀,今夜这场大雨,你说,那盗贼还会守时在子夜时去偷荔城令的官印吗?” 元湛举杯饮尽,嘴角微微扬起,“兴许会,兴许不会,谁知道呢。” 其实盗贼会不会来,他都不大放在心上,若不是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甚至都不乐意让罗北辰和苍狸前去荔城。 有美酒漏在唇畔,他抿嘴轻轻舔开,“筝筝,你过来,别站在门口,小心被雨水淋到。” 颜筝回过头来,看到明媚跳跃的烛火下,手掌大的南珠莹莹发光,元湛的脸上罩着做工精巧绝伦的黄金面具,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他丁香似的小舌像游走的精灵轻轻摇摆,略显单薄的唇在明灭的火光下愈发鲜红欲滴,散发着诱惑的光芒。 她一时心下颤动,望着那抹艳红,竟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 这一刻,她很想要假借酒劲摘开他那张熠熠生辉的面具,想要看看面具底下的那张脸究竟是什么模样,想要将她心动过也深爱过的男人的样貌刻在心里,永不忘怀。 元湛酒足饭饱,眼中也有些微红,他起身净手,然后拉着颜筝回到他的寝屋。 他笑着指了指外头,“雨势有些大,咱们两个说说话,等雨停了你再回你的屋子去。” 颜筝乖顺地点头,又从袖袋中摸出一卷细绳,对着他说道,“把手张开,这样……对,就是这样。” 元湛眼中带着讶异,不过仍旧照着做了,一边却问,“这是在做什么?” 颜筝抬头瞥了他一眼,“不是你嫉妒碧落有我做的衣裳穿吗?我这便给你量身,等改日扯一匹布,给你裁了衣裳后,亲手一针一线地给你缝一身,可好?” 再垂下头去时,眼中却已经带了水雾。 元湛许是有了几分醉意,竟丝毫不觉,他闻言欢喜地很,便将身子挺得更直,“那就量吧,多量几次,我等着穿你亲手缝制的衣裳,答应你,不管做成什么丑样,我都不会计较。” 因万分舍不得,是以这简单的量身,颜筝磨磨蹭蹭了许久,量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将他全身的尺寸都记在了心上,却忽听外头的雨声小了。 时辰已经不早,元湛又捏了捏她脸颊,“回屋去睡吧。” 颜筝拉住他袖口,将头垂得老低,咬着唇说道,“外面好似在打雷,其实……我也怕雷声……”rs 078 缠绵 078. 元湛目光一深,眼底柔情浓得化不开,他哑着嗓子问,“你真的要留下来?” 希望颜筝可以留下来与他耳磨厮鬓,这样的要求,他先前也曾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但除了上一个雷雨夜,他厚着脸皮仗着身负重伤撒了一回娇如愿成功之后,再也没有过了。 先时他初尝情爱,难免沉溺其中,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总想着哪怕多搂一回也是好的,但后来感情沉淀,他有了更多的考虑和想法,希望给予她最好的尊重,所以便不再多想。 虽然这些日子来,他对她举止亲昵得很,但两人并未越雷池一步。 以她知礼谨慎的性格,能主动提出想要留下来,这简直要把他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欲念全部都放出牢笼。 他是个年轻的男子,正当盛年,她含羞带涩地暗示,他有些被迷花了眼。 颜筝垂头绞着腰封上的流苏,半晌抬起望着他的眼眸,坚定地点了点头,“嗯,今夜有雷雨,我想留下来,不只你怕雷,我也怕得很。” 这样直接奔放,都有些不大像她了,但元湛的惊喜太大,将怀疑这两个字不知道甩到九霄云外去。 气血一往脑袋里冲,理智和常识便都会成云烟消散,他一时激动,伸手将她拽到怀中,对着她的唇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男人气息将颜筝团团包围,虽然早有了准备,但却还是让她一时有些懵了,等到意识到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就攀上了他的脖颈。 他的吻很生涩,显然没有什么经验,却又十分霸道,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一般,弄得她的唇有些微微发麻。 颜筝心底叹了一声,轻轻推开他,“不是这样。” 元湛有些愣住,“什么?” 正沉醉在汲取她唇上的芬芳时被打断,令他有些心痒难耐,同时又害怕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弄疼了她,惹了她不快。 颜筝推着他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坐下,附身圈住他,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在那抹诱惑人的红唇上温柔地噬舔吸吮,等留恋够了,便用香舌撬开他的牙齿,灵巧地钻入,与他的舌开始缠绵不休的缠斗。 男人对这等事有这本能,元湛先时不大会,便只照着想象中的做,后来得到了颜筝指引,很快便就学会了,他力气大,又霸道,在短暂地被压之后,很快就翻身做了主人,成为引导的那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舍得从她唇上挪开,但呼吸却十分急促,声音比方才更加深沉嘶哑,“筝筝,你真的……真的确定?” 女孩子的贞洁可贵,不管是在北府还是皇城,私定终身都是忌讳,大户人家若是发生了这等事,除非就摆宴成婚遮掩过去,否则便成家丑,若是遇到负心薄幸的男子不肯负责,那这女孩子的一生都要毁了。 他先前虽然忍不住对她上下其手,可却始终不曾逾越最后一道防线,便是本着对她的尊重。 可此刻满身的情.欲都被调了起来,面对心爱女子的诱惑,他实在有些无力抗拒。 颜筝坚决地点了点头,“嗯。” 她仰着头看他,“反正你会娶我的不是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天亮之前,她就能离开韩城,等到他明晨起来发觉她失去踪迹,到确认她已经离开时,她早就走得远了。 等下回再见,若还有再见的机会的话,那时候,他一定视她为仇敌,像今夜这样美好的时光,也许再不会有了。 她总想留下点什么美好的回忆,为他,也为自己。 反正,假若司徒锦执意要收走她的魂魄,她这具身体也活不下去的,是不是处子之身,对她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何况她前世曾经嫁过人,和少帝有过许多次的鱼水之欢,对那回事的看法,与没有经过事的单纯少女不同,面对所爱的人,她即将要做的是残忍的事,但她在爱着的时候,却是投入而勇敢的。 假若司徒锦愿意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她或者可以长久地活下去。 可她已经打定主意,等报了缪太后灭她满门之仇,亲手替她的母亲安雅公主寻一门好姻缘,等解决了这两件她时刻放在心上的事后,她就去找个庵堂落发清修,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她不会再嫁人了,那么又何必在意贞洁不贞洁? 此刻,她只想从心,与他谱一场抵死缠绵的恩爱。 元湛心中一颤,“是,我会娶你,若是你肯,明日我就与你成亲!” 心里的那股躁动和热血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便将颜筝抱起放到了床榻之上。 长长的帐幔放下,层层叠叠,只看见两个相互交颈的影子,一件件衣裳透过帐子的缝隙被粗暴地丢了出来。 片刻之后,元湛和颜筝身上都只剩下单薄的里衣,松垮地遮住身上隐秘的部位。 深紫色的锦缎被面上,颜筝的长发已经松乱散开,有几根垂在她白玉一样无暇的肩头,顺着那细腻到极致的皮肤望过去,可以看到一小半起伏的山丘,她虽然瘦小,但显然某些部位发育地不错。 她满面红霞,眼神里带着迷醉和丝丝媚意,双唇微微张开,诱惑极了。 元湛何尝受过这样强烈的声色刺激? 但他实在是没有经验,像小狗啃骨头一样地,在她脖颈、胸前乱啃了一通后,就茫然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颜筝见他停下,忍不住撑起身子一个反转将他压在身下,她跪坐在他腰上,俯下身去,长长的墨发低低垂落,像是两道黑色的幕帘,遮住他们两个的表情。 她将脸侧在他的脸颊旁,将他的耳垂一口含在嘴里,轻轻地舔咬,等感觉到他身体的颤动后,又将香舌移到了他的喉结上不停打转,灵巧的舌一路向下滑行,最后停在了他胸前的两颗玫红色的蓓蕾之上。 强烈的刺激令元湛口中发出低沉的闷哼,他目光灼灼,“原来要这样做的……” 颜筝心里微微有些发虚,她其实也有些怕若他忽然问起,她是怎么知晓地比他更多,看起来好似很有经验的样子,假若他这样发问,她一定不晓得该怎样回答。 是以,她便垂下头,十分尴尬而羞涩地道,“从前教养的嬷嬷们有给个画了图的小册子,你……原来你没有看过吗?” 民间百姓嫁女的前夜,通常都会有做母亲的将那等要紧的步骤说一遍,高门大户嫁女,便没有这样简单粗暴了,做母亲的也会跟女儿说一些体己的话,但这些技术性很强的话题,大多都是由专门的教养嬷嬷配合着花花绿绿的图册来讲解说明的。 所谓画了图的小册子,便就是传说中的春.宫图,这东西虽然上不得台面,是要锁在柜子里的,可作为儿女成婚必备之物,每家每户总也都私藏了那么几本。 但颜筝的这些技巧,其实是由江南请来的鸨母亲自教习,不仅配了姿势各不同的图册解说,更有那些风尘圈中打滚了经年的鸨母自身的经验,比之那些连男人都不曾嫁过的教养嬷嬷的臆测,显然要靠谱地多。 不过这话,她是万不敢跟元湛说的。 元湛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红晕,但因为面具遮挡,并不被人所见。 其实,几年前他将要娶司徒听雪为侧妃时,段青衣倒也曾给过他一本花花绿绿的东西,但因他打定了主意,要让元祁替他消瘦这些女人,连侧妃也一并拿下了,是以当时,他将那本册子,转扔给了罗北辰。 罗北辰是个莽夫,这些年来也从没有沾过女人,对这东西同样也不大感兴趣,前年紫骑一位兄弟受了伤废掉了右手,不能再拿兵器,便请换了个文职,离开之前,向他求娶了四季园里某位美人当妻,他允了。 那本图册,便让罗北辰当成新婚贺礼,又转送了出去。 此时想来,真正是后悔极了。 但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动物,元湛不想让颜筝因他是雏,便小看了他,逞强说道,“倒是看过,不过忘了而已。” 话虽然如此,但男人的本能以及方才她的引导,令他很快领会了爱.抚的奥妙,他一个反身,便又妥妥地将她稳在了身下。 经过一场缠绵悱恻的深吻,帐幔内你侬我侬,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天雷勾动地火,但这时,元湛却又停住不动。 颜筝看他那一系列生涩的反应,哪里还能猜不到他之前从未接触过女人? 她虽然并不介意在她之前,他是否有过别的女人,只要他如今一心一意地爱她,这便已经足够,可晓得这个男人第一次情动是对自己,心里到底还是欢喜的。她心里甜蜜,当然也不会计较他笨拙的动作。 所以这时忽然看他停下,她便以为许是他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样做。 正当她想着该怎样提醒引导,才能不令他觉得伤害了自尊,这时,头顶上无比深情的男人忽然沙哑着嗓音说道,“筝筝,我下不了手。” 他的语气认真极了,“明日我便请北辰去帮我们准备婚礼,当然若是此时成婚,肯定是要简陋一些,时间仓促,恐怕没有法子给你应得的体面,但……” 跃动的烛火将帐幔内照得忽明忽暗,一如他不见底的眼眸,他说,“但是,我想要光明正大地要你,而不是这样,让你受委屈!”rs 079 初夜 079. 强忍住欲.望的男人还未平静下来,他温热而急促的呼吸绵绵地将身下的人包裹。 颜筝一时震动,说不出话来,她不是从来没有经过人事的姑娘了,晓得男人在那等紧要关头是停不下来的,自己分明已经敞开怀抱,任他予索予求,可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竟然还是她的体面和尊严。 这世上大约再没有任何情话可以比这更令人感动的了。 她现在无比确定,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依旧带着黄金面具,与她隔着一层看不清的帘幕相对,可是他的心里却满满当当都是自己,他做任何一件事时,都会考虑到她的反应,替她着想,他是真的想要与她白头到老共度一生的。 可是她呢,在这样暧昧缱绻的时刻,心里却始终都保持着一份清明。 她愿意与他翻云覆雨,共享鱼水之欢,虽然是为了自己那份说不得的心意,可里面却又加上了太多的杂质。 元湛见身下的人儿眼眶含泪,不由慌了,“筝筝,你怎么了?” 他害怕是他方才分不清轻重弄疼了她,也害怕他临阵退缩会让她心生惴惴,苍狸说过,女人的心思复杂地很呢,只希望她可以明白,他将她当成手心里不能轻慢的瑰宝,细细摩挲,不忍她受一点委屈。 颜筝睁开泪眼婆娑的双眸,晶莹的泪光在或明或暗的灯火下闪着光华,她昂起头来,双臂攀得更紧,几乎整个人都吊在了元湛身上,呼吸相连,唇与唇碰在一处。 她在他耳边轻轻吐气,“你有这份心,我很满足。但既然你有这份心,早一刻或者晚一刻,又有什么分别呢?” 元湛心里有千百种反驳的理由,可是此刻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她那双软弱无骨如玉般润滑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穿过他最后一层薄薄的衣衫,在他的肌肤上游走。 她指尖微凉,毫无目的地抚摸着他,却总能触碰到他敏感的部位,让他心里激起一阵又一阵倾覆他神思的涟漪。 可他依然强自撑着,因为他晓得自己是谁。 他是元湛,是恒帝的幼子,是北地的藩王,是这个韩王府的主人,也许……再过不久,他还会成为整个夏朝的君王。 将来若他君临天下,他希望站在他身边与她共享江山四海的女人,是她。 可今日若是贪图一时之快,与颜筝成其好事,虽能得到莫大的欢愉,可无媒无聘就要了她,终究会成他心底的遗憾,若是有刁钻的谏官故意攻讦,或者不服他的阵营拿此作伐,私定终身这个罪名扣下来,多少也会损伤她的名誉。 他可以容忍自己被诬陷是个yin.虐之人,也可以不在乎天下百姓如何看待他。 但他不容许任何人对她有所非议,也绝不希望将来有一天,会有人拿今日之事来伤害她。 颜筝有些奇怪他的挣扎,但想到他的决心,不由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天亮之前,她就要离开了,也许今生这是最后一次亲密相处的机会,他日若再相逢,多半得要拔剑相向。 裂开的伤口会愈合,但若伤得太深,就会留下疤痕,风和日丽的时候很平静,一旦刮风下雨,新生的皮肉下面会发出痛痒,哪怕段先生的灵药都无法治愈。 扯坏的衣裳可以修补,但不论是在那缝隙里填上多华贵的丝线,用多么巧夺天工的绣技弥补,修补过后的衣裳比原来的美一千倍一万倍,原先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家常衣裳,后来成了九天云端之上的仙女宝衣,可那又怎么样呢,这衣裳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件了。 男女情爱,也是如此。 倘若今夜蹉跎而过,以后...... 颜筝晓得云大人心里怀着神圣而美好的愿望,期待的是以后更完美的第一夜。 可只有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也许,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她想了想,咬了咬唇将纤巧的手从他腰间滑下,用力扯开已经松散的亵裤,然后如同游蛇般攀沿而下,颤抖着握住某个坚硬成磐石的物件。 感觉到身上的男人猛烈的颤抖,她抿了抿,睁开水波般荡漾的眼眸,“阿云,我要。” 正说着,她便将柔软的唇凑了过去,含住他的,然后翻身将他骑在身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城略地,终于逼到他缴械投降。 元湛的嗓音越发沙哑微弱,也不知道过了许久,他若有若无地低喃一声,“筝筝,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共赴鸳盟的前一刻,他脑中最后的想法是,不论有多匆忙,明日一定要立刻成亲,立刻! *宵帐里,被翻红浪,烛影跳跃间,旖旎一室。 一夜*愉,再加上晚膳时的桂花酿酒劲上头,元湛终于沉沉睡下。 颜筝满面红潮尚未褪去,坐在宽大的榻上接着幽暗的烛火看自己遍布吻痕的身躯,幽幽叹了一声,便悄然起身,从衣柜里寻了早就准备好的一身素色的麻衣男衫。 她坐在铜镜前,从怀里掏出个乳白色的药丸来,化水搓了搓,竟成了件人皮面具。 这是司徒锦前些日子拖人带进来的东西,据说是按照全福的模样制的,她还没有试过,心里便有几分忐忑。 是的,假若这面皮和全福没有相似之处,那她这样一个脸生的人,根本不可能从怀玉阁四周那许多紫骑猎鹰一般的眼神中逃脱,也许还不及走出这个门,就会被人截回来了。 好在,司徒锦神神叨叨的,倒也确实有几分办法,等她将面皮敷在脸上后,昏暗灯光下的铜镜中出现的那张脸,确实与全福有七八分相似,这样便好,如今正是夜里,全福瘦小,自己身量和他差不太多,不会有人起疑心的。 等一切打扮停当,她回身转到榻前,撩开层层叠叠的帐幔,俯下身去。 元湛脸色微红,香甜地睡着,嘴角上扬,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姿势,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他一个翻身,紧紧抱住被子,口中呢喃一声,“筝筝……”接着又继续沉酣入眠。 颜筝看得心酸,强忍着眼泪在他唇上落下深深一吻,这边将帐幔重新放好。 她捡起地上四散的衣裳,在他的外衣里找到了前些日子曾看到过的那块玉符,多日相处,她知道紫骑人人都有这么一块代表身份的玉符,而云大人这块等级最高,代表着他紫骑统领的身份,倘若遇到城防为难,只要出示,就可以顺利通行。 既然决定要走,她便不想再回头。 她将玉符收在怀中,看了眼这屋子,忽然在插屏的旁边看到了一把新制的弓箭,弓箭身旁还躺着一个箭筒。 这把弓箭很轻巧,与先前她用过的那把差不多大小,但做工更精致,用料更上乘,看得出来做弓的那个人十分用心,每一刀每一刻间都洋溢着深浓的感情。 箭筒里的弓箭也都是木制,只有箭矢用铁皮包裹,大约是因时间紧急,只有三支持箭已经完工,其余的都尚还剩下几道工序,这约莫便是云大人不曾将礼物交给她的原因。 他一定以为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时间完成,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想了想,还是将弓箭和那三支已经完成的箭拿着,藏着宽大的衣裳内。 新雨过后,虽无星无月,但夜色却格外清新,时至八月,北地已经入秋,偶有一阵风吹过,激得她身上一阵寒凉。 她在怀玉阁的门廊下最后回望了一眼,清风将她宽大的袖袍吹起,衣摆飘扬,如月下仙子,像是要乘风而去。 颜筝以全福的容貌顺利地瞒过了一道又一道关卡,借口要出门替云大人跑腿,竟一个人都不敢对她盘查,她心里略觉轻松,但却也不敢太过放松,一直到安全顺利地出了西门,见到约定上的那辆青色马车,这才敢将心上的石头放下来。 马车的车帘轻轻撩起,露出一张陌生的脸来,但只要看那神秘莫测的眼神,她就晓得来的那个人是司徒锦。 司徒锦竟然冒险亲自来接她,这事实令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也有些……尴尬和心虚。 她垂着头上了马车,远远地避着他坐在角落里,感觉到那道犀利的目光隐有愠怒地在审视她,她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 没有办法,谁让她顶着的这具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 她从了自己的心意,与云大人一夜翻云覆雨,说实话,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毕竟躯体只是皮囊,一个人活着最重要的证据是她的思想,她很清醒地知道,她虽然顶着颜真的身体,可她仍然是颜筝。 哪怕她不幸附身到了小猫小狗身上,她也还是颜筝! 可身边这个气势凌人的男子显然不这样想,随着马车不断地行进,他的目光越来越凌厉,像是数道刀剑齐发,发誓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气势汹汹地盯视着她,也不说话,就这样恶狠狠地盯着她。 过了良久,良久,他冷笑起来,“我千辛万苦带你离开,想不到,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rs 080 谈判 颜筝心中有千万句反驳的话要说,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已经离开韩王府,就再没有回头的转寰,为今之计,是要尽快地离开韩城,离开北府,回到皇城。而这些,靠着她一个单身女子,或许也能做到,但若有司徒锦一路相帮,那就会容易很多。 这时候得罪他,并不是明智之举。 她靠着车厢的一侧,并不答话,也不看他,目光却顺着风间隙开的车帘望向外面的街景。 此时天还未大亮,天际只有一线青光,街上的人家和商铺都关门闭户着,路上除了巡夜的更夫,几乎没有其他人行走,独剩这辆青色的马车在寂静的晨曦里驰骋。 司徒锦见她淡漠视他,不由生出嗔怒,他双目微红,不知何时手掌已然伸到她面前,捏住她下颔“颜皇后,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具身子不过是暂时借用给你,你未经我允许,竟敢……竟敢……” 他的手指愈发用力,在她脸颊流下清白的指印“你就不怕我立刻做法,让你魂飞魄散吗?” 颜筝被他箍得难受,对准他的虎口狠狠咬了下去,然后趁他吃痛,将身子又往后退一些,几乎要贴到板上。 她抽出藏在衣衫里的一支羽箭,将箭矢对准司徒锦的颈间,沉沉说道“我感激你愿意施以援手,将我带回皇城,所以原本,你言辞失当,我也不愿与你计较。但你得寸进尺,我却不得不要将话说在前头了。” 在即将暴怒的男人面前,忍不忍让,都是一样的结果,若是不将这个男人当头棒喝敲醒,也许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危险。 她想了想,尽量让自己的措辞谨慎一些“那日一席深谈,我约莫晓得了你对我姑姑的情意,你耗费大好年华,辜负家族遁入道门,都是为了得到令人死而复生的法门,然后,你终于找到了回到永德十三年救下她的方法。” 墨黑的目光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你没有救回姑姑,但却将我的魂魄带到了这里,我在少康三年的十月跳下九层宫阙的玉栏而死,却醒在永德十三年三月去往韩王府的马车上,这些虽是阴差阳错,但却的的确确都是因为你,你给了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颜筝微微垂下头颅,低声道“你这份恩情,我很感激,也希望将来可以有回报的机会。但是……” 她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司徒锦遍布寒霜的面孔“司徒五公子,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如果我没有在永德十三年的三月附身到姑姑身上,她早就是一个死人,你的作为没有救到她,她与前世一样,仍旧在那个时候死去。” “而你……”她皱了皱眉“若是我不曾记错,你前世该是永德末年的状元,可去岁你就已经及第,可见你来得比我早。可你既在去岁之前就已经来此,为何没有四处寻访我姑姑颜真,却急着先去科举?” 她墨色的眼眸浮现一抹惋惜和哀痛,那样真切,不带一丝假意,真是可惜,若你能早些找到姑姑,她也不至于……’ 司徒锦眼神冷冽狰狞,像是要吃了人一般,他拿右掌抵在羽箭之前,伸手包住箭矢“你……” 颜筝无辜地眨了眨眼“三月时,司徒五公子尚在皇城,与江南相隔万里,姑姑便是在那时香消玉殒的,可见,不论我有没有出现,她都难逃这样的结局。若当真追究起来,也许,这并不是我的错。” 司徒锦恨恨地抓紧了箭矢,因他用力太大,铁片穿刺掌心,有潺潺的血顺着箭壁落下。 他的确比颜筝要早几年来到这里,觉醒在年少的自己〖体〗内,那时他只是安庆侯府记在嫡母名下养大的五公子,尚还年幼,并无权势,所能差遣动的也不过只是身边几个懵懂的小厮,根本没法做什么大事。 前世时他一心沉醉在道门,根本就没有闲暇顾忌山门外的事,假若不是做法前需要些与颜真有关联的物件,他不得不下山偷偷去了一趟安国公府,他甚至都不知道颜家出了事。 这样的他,不能通过预示某些事情的发生来彰显自己的能力,只能通过他前世做过的事——科举,来证明他的价值。 在儿女众多的安庆侯府,只有充分证明自己的存在,才会被安庆侯和夫人看重,才会逐渐有自己的地位和人手。 这是要在人海中寻找颜真,所必须具备的前提。 司徒锦每日都为颜真卜平安卦,晓得她虽不知道流落何方,可却仍然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只要她活着,那么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她,而他不断努力获得父亲和永帝的赏识,也不过只是为了这个微小的愿望而已。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她没有等到那个“总有一天”如今,她的身体确实还活着,可已经不再是她了。 心底最深处的伤疤,被狠狠撕裂,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令司徒锦几乎不能呼吸。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颜皇后,你果真冥顽不灵,真真善良温柔,你这样刁钻鲁莽的魂魄,根本就配不上这具身体,若是你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我真的……不会再手下留情。” 颜筝咬了咬唇,目光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毅和清明“司徒五公子,其实你心里知道的,不论有没有我,姑姑都已经不在了,除非你重新再作一次法,回到更早之前。 对,永德十三年二月的陈州,那时候姑姑刚被骆总管收入车队,她第一次逃跑,若有你接应,一定可以安然脱困,她不再回死,你得偿所愿。”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微煽“我能想到的事,你也一定可以,但你没有这样做,却坚持要将我带离北府,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那是因为,你没有办法再施一次法了,对吗?至少短期之内,你无法办到。” 这便是司徒锦没有立刻将她从姑姑的身体里驱逐的原因。 因为他很难再办到第二次了,所以他需要自己活着,哪怕明知道这具身体里装的是别人,可是他需要自己活着,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否则,将近三十年的努力,一夕梦碎,原是徒劳,他飘荡在过去,而他所爱之人早已不知何处,他大约是会崩溃的。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颜筝开始笃定,司徒锦根本就不需要特意做法将自己驱离。 如果他还有办法,他可以回到更久远的从前,甚至直接回到四年前,她被送离安烈府之前。 若他成功,她自然灰飞烟灭。 可若他不能,她便就是这个身体的主人,直到老或者死。 司徒锦被窥破心事,双手忍不住有些发颤,他敛下眼眸,沉声冷笑“你若这样笃定,想不想赌一把?” 颜筝摇了摇头“司徒五公子,我想有一点,你需要搞清楚,我和你之间,并不是仇敌,也不是对手。” 她抬头轻轻掰开覆住箭矢的他的手,将箭上的血痕轻轻吹了吹,重新放回箭筒“我们有同样离奇诡异的经历,同知晓夏朝天下未来三十年的变化,只要我们成为朋友,可以成为彼此的助力。” 司徒锦皱了皱眉“助力?” 颜筝目光微凝“你前世入道,是为了寻找死而复生之法,如今姑姑的魂魄早逝,这已成事实,想必道门之中,再也没有什么是令你牵记不下的了,若是如此,司徒五公子不如恣意地活过今世,正好弥补那些虚度的光阴。” 她抿了抿唇“我祖父颜缄时常赞你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出仕,定能为君分忧,成为国之栋梁,若你愿意,我可以将我知道的事告诉你,让你在朝中风生水起,无往而不利。” 这点对她来说,真的一点都不难,她曾是夏朝少帝的皇后,熟读史书,常与祖父颜缄谈论朝事,对这三十年来时局的变迁,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司徒锦若想当官,只要她略微指点一二,便能顺风顺水,成为夏朝股肱之臣。 司徒锦冷笑一声“那么我呢,又该怎样回报颜皇后?” 颜筝眸光微转“将我安全地送到皇城南郊的庆春园,从此以后,忘了我曾是谁,彼此相安无事地活着,仅此而已。” 她睫毛轻颤“当然,若你不介意,我们也可以像寻常的世交一般,时有往来,我甚至可以学姑姑那样唤你一声锦哥哥,只是,我的心里藏着谁,我和谁有过什么样的情爱纠葛,这些事,你以后再不许管。” 车厢里长久的沉默,如死灰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徒锦又是一声冷笑,只是这一回,他的笑声里添加太多难以言喻的心事,有讥讽,有苦涩,有愤怒,又有不甘,最后这些复杂的情绪,却都化成深浓的无奈。 他沉沉地开口“你喜欢的那个男人,终究是要死的,与其到时伤悲,不如将他彻底忘了。你说得对,我们之间不该是仇敌,也不该是对手,毕竟,你恐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懂我的人了,而我也同样是唯一能懂你的那个人。” 司徒锦抬头望着她“我们这样天造地设,不如你嫁我为妻,我不求你爱我,只愿你能陪在我身边。” 颜筝微愣,随即轻轻笑起,她摇了摇头“我和姑姑一点也不一样,而你想要的却只是这副皮囊,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不知凡几,鬼斧神工的面具师也能替你做出你想要的那张脸来。而我……” 她目光倏地柔软下来,如同春夜里的水珠“和你一样,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让我喜欢的男人活下去!他不会死,我也不会忘了他,永远!”(未完待续 081 断头 081.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棱的缝隙洒入,宽阔的屋子里,形成斑驳的倒影。 元湛满足地翻了个身,想要将身边的人搂在怀中,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他猛然一惊,坐起身来,看到榻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 被子卷成一团,斜斜地搭在床沿,身下的床单上有朱红色的红梅绽放,那是昨夜留下的欢痕。 初尝情.欲,一夜满足,脑海中尚留存着肢体相互交缠时的浓情,他想着目光越发柔软,撩开帐幔从地上捡了件衣衫披上,口中唤道,“筝筝,筝筝!” 雕栏玉砌的怀玉阁,空阔而华美,他的唤声在几串回音之后,只收获寂静和沉闷。 元湛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不曾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个影子,心底深处,骤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他朝空中吹了声口哨,便有一个紫衣人飘落而下,“有没有看见筝筝姑娘?” 那紫衣人单膝跪地,神情颇为恭谨,“凌晨时全福出去过一回,筝筝姑娘倒是不曾看到。” 恰这时,全福提着个食篮从外头进来,听闻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他挠了挠头,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外头,然后又打了一堆手势。 元湛与全福相处时日久了,不必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只看他举止手势,也能够稍作交流,看了他动作,便凝着眉头问道,“你是说,昨夜你就离开怀玉阁,怕打搅我……你夜里睡到了苍狸那儿?这会才方回来?” 全福点头如捣蒜。 那紫衣人脸色一灰,“凌晨时,属下确实看到了全福,不只是我,与我一处当值的戎鹄也看到了。” 叫戎鹄的紫骑从天而降,也附和着说道,“禀主上,青鹞所说属实。” 元湛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但那事实太过令人痛苦,他不忍继续想下去,只拂了拂衣袖,沉声下令,“翻遍韩王府,务必要找到她。” 他转身快步冲到颜筝这几日住的屋中,见那些华服美衣都在衣柜之中,放得整整齐齐,珠钗首饰一件也不曾少,只除了碧落亲手给她缝制的那件新衣,其他的物件俱在。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转而回去自己屋中,果然…...这些日子来不论再忙也要每日都抽出时间做的弓箭,已经不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那个还未完工的箭筒里,三支完成了的羽箭消失无踪。 全福小心翼翼地递上个纸头,上面写着,“昨日姑娘准备晚膳时,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小的还以为她是在担心爷的伤势……” 她……是走了吗? 元湛满身失落,目光里一片茫然。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全福,大约今晨的时候,确实是有个长得与全福一模一样,至少也是酷似的人,从怀玉阁里离开,可全福昨夜识相,为了不妨碍自己,他根本没有睡在自己的屋子。 全福是不会撒谎的,他昨夜去了苍狸的院子睡,这是一查就可以明了的事,他也没有必要撒谎。 那么这个从怀玉阁里离开的人是谁,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可是元湛不明白,他也不理解,颜筝在韩王府呆得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走? 如果她真的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为什么不跟自己说?他誓愿要娶她为妻,不论什么事都可以为她做到,如果她真的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他可以替她解决。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 昨夜的恩爱缠绵,好像都变成了虚影,她给了他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却又在他最欢愉的时刻,给了如此沉重而致命的打击。 他不禁开始怀疑,她真的爱过他吗?哪怕是一分也好? 假若她的心也同他一样,牵记着彼此,你侬我侬,她又怎么舍得刚柔情蜜意,就抽刀断离? 侧头望见床榻上那些刺目的朱红,起身时那些暧昧甜蜜,崩离破碎,一点一点都成了最大的讥讽和嘲笑。 元湛无力地跌落在床榻边上,手掌攥住那斑驳的红梅用力一扯,床单散落,皱成一团,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垂下头,目光盈幽,低低地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紫骑办事神速,才没有过多久,便有人陆续前来回话,“今晨有人在二门处见过全福,他一副行路匆匆的样子,大伙疑心他是给爷出门办事,便都不敢怠慢,迅速地给放了行。” “冬院的云姑娘说不曾看到过筝筝姑娘。” “侧门处有人看到全福除了府门,上了一辆青色的马车,往东边去了。” “沿路保卫韩王府安全的紫骑说,确实看到全福从怀玉阁出来,一路去到二门,因从前有过这样的先例,是以并没有惹人疑惑。” 每听到一个消息,元湛的眼神就多痛苦几分。 直到罗北辰踏着满身的风尘进来回禀,“昨夜那盗贼并未去到荔城,我们在荔城令府守了一夜,连根贼毛都不曾看到,今晨那些被盗了官印的府衙,俱在显眼的地方看到了失窃的东西。” 苍狸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那盗贼摆明了就是想要玩弄我们,士可杀不可辱,若是不将这人找出来,紫骑的英明必将受损,我和北辰回来,是想请讨主上一句话,这案子,我们想要追查下去。” 他们两个回来地匆忙,又急着讨要旨意,以至于并未留心韩王府里的不对劲。 元湛的目光终于彻底冷了下来,他沉沉地开口,“士可杀不可辱,没有错,这个案子,我要亲自追查。” 此刻他终于明白,荔城的盗窃案为何那等诡异,原来,这本就是玩弄他们的把戏,那所谓的盗贼真正的目的,不过只是声东击西,将他的人力牵制在荔城团团转,那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平城。 而平城,却是离开北地,去往皇城的必经之路。 他的手抚着空落落的腰间,其实早在发现他的灵牌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可是当这些从未想到过的痛苦,真正地迎面痛击,他才惊觉,原来是那样地难。 元湛静默不语,良久,他苦笑着道了一声,“筝筝,告诉我这不是你做的,告诉我你有苦衷!” 他目光里现出几分痛苦与狠戾交织的复杂神色,似是在安慰自己,又似是在下定决心,“若是你……若当真是你,我必……我必不会轻恕!” 心里的回音与这声色俱厉的话语略有不同,他此刻真实的心境,其实软弱又胆怯,若是你,若当真是你,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罗北辰和苍狸闻言大惊,这才醒悟怀玉阁里发生了大事,他们不敢亲口问元湛,只对着全福挤眉弄眼。 全福叹了一声,也不管他们看得懂看不懂,指手画脚了一番,最后担忧地望着元湛。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心思最最敏感,他晓得这回筝筝姑娘若是设计离开,那么主上那颗好不容易春风洋溢的心,该受到何等沉重的打击?十四年前,恒帝和蔺皇后身死,主上冰封的心,直到遇见她才化开,这回,他一定会将自己包得更拢吧? 罗北辰明白了个大概,心中有些不敢相信,可想到冬院那几个女人,哪个不是胆大包天,他又觉得没有什么不能信的。 他拍了拍苍狸的肩膀,“若是那女人真的是从平城离开的,那这会算来,仍未出北府,咱们快马加鞭,说不定能赶得上。她要走,原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可是私下离开不说,还勾结外人,反将了主上一军,这点我可忍不了。” 苍狸脸色也有些发沉,“能做到让我们都束手无策的,天下没有几人,那辆青色的马车,我想也许是……” 他话音未落,只听榻上元湛沉沉地开口吐出一个名字来,“司徒锦!” 元湛细细将这两月的事回想了一遍,这才惊觉,司徒锦离开之后,其实颜筝的表现就有些怪怪的,只是当时他沉浸在她一手织就的温柔蜜网中,丝毫没有感觉到离别临近。 他甚至还为自己的那点小伎俩得逞而感到沾沾自喜! 他把她越来越温柔的眼神和举止,看成是她沉迷在他的爱里,他欣喜于她终于也开始心动,深恋自己,然后不可自拔。 她昨夜的献身,原来不过是临别前的馈赠。 不,这哪里是馈赠,不过只是用蜜来将他麻醉,好为她争取到背叛他的时间。看,她趁着他安心入眠离开了,带走了他亲手做的弓箭,带走了代表他紫骑统领身份的玉符,还带走了他的信任,以及他的爱。 却只留给他无尽的困惑,与痛苦。 他现在想想,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自己,是何等地幼稚可笑,简直……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元湛目光一深,“带几个人跟我去走,他们要去皇城,必定会经过断头崖,我们抄小路过去。” 他痛苦地咬着唇,“不问个清楚明白,我始终不能相信……” 罗北辰轻扯苍狸的衣袖,“你跟主上先走,我有话要先问一个人,等我问明白了,断头崖会合!”rs 082 悬崖 平城郊外荒无人烟的山岗上,一辆青色的马车正踏着初升的朝阳徐徐前行,因这山路陡峭,车厢内时不时一阵颠簸。 颜筝望着越来越萧索的景色,不禁有些担忧“我们非要从这里穿过平城吗?” 约莫是这里的风景与广莲山上的那片密林有几分相似,她看着总要想起那日误踩猎人的机关,差一点就成了虎狼的腹中之物,正因为这份隐隐的担心和惧怕,她彷佛听到远处有动物的嚎叫。 不管这是不是错觉,总让她觉得害怕。 司徒锦此刻的情绪已然平复下来,依旧是当日初见他时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落在他脸上略显得僵硬的人皮面具上,显得更外肃杀和清冷。 他眉头微动“莫要小看了韩王身边的紫骑,我虽然令人在荔城设计牵制他们,好让我们能够安全地过平城,但……” 犀利而倍觉复杂的目光在颜筝脸上扫视了片刻,他讥诮地说道“但若是那人看重你,必会想尽办法截阻我们,要过城防,只靠你手中这块玉符,恐怕不成。” 他们出韩城时,还未到开城门放行的时刻,若非颜筝顶着全福的脸拿这块玉符给城卫过目,是不可能畅通无阻的。 颜筝攥紧手中的玉符,玉的温润贴近她手心,那张带着璀璨面具的脸,猝不及防又跌入她脑海,令她心里骤然一痛。 她忙收回心神,将脸撇开,望向越走越茂密的林地“所以,你要走小路?” 司徒锦点了点头“再往前五里路,就是断头崖。” 他微顿,转脸冲她诡异一笑“你猜,那处为什么要叫断头崖?” 颜筝目光一深,低声呢喃“断头崖……断头……” 她抬起头来,惊诧问道“难不成是因为眼下咱们走的这条山路,到了那里就是尽头?无路可走,才叫断头?” 司徒锦低声笑了起来,语气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赞叹和欣赏“不错,再往前五里地,咱们如今走的这条崎岖的山道,就到了尽头,这条山脉已尽,前方是座深不见底的悬崖。” 颜筝一惊“既然无路可走,我们为什么还要走这里?” 司徒锦转脸问她“你再猜?” 颜筝垂头沉思,半晌试探着问道“这条山脉已尽,是不是前面还会有另一条山脉?只要能跨过断头崖,就能够走另外一条道,一路出城,兴许还不需要经过平城关卡,直出北府?” 她猛然想到曾听蔺雪臣说过,身边这鬼神莫测的男人曾在平州府与北府交界处被山匪劫持,她依稀记得,北府与平州府相连的那座城,便叫平城,出了平城,就是平州府了,那里便是永帝的地盘。 而之前想不通的一些细节,经过这一点拨,也蓦然都有了脉络。 她眨了眨眼,小声问道“先前你被山匪劫持,在那匪窝里呆了好些天,也是故意的?” 司徒锦有些微讶“这些事,你竟也知道?” 但不等她回答,他却自顾自地点头“我卜到你人在北地,所以才向永帝请缨要见韩王,我故意落到那伙山匪的手里,虽也有景王的交代,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我的私心。” 他目光莹莹“我需要找到一个可以〖自〗由穿梭往北府的方法,好将你畅通无阻地带回来。” 颜筝奇道“你当真会卜卦?还能算到我人在何处?” 帝宫里倒也有钦天监,但这些人不过算些气候变幻和吉日良辰,哪里有可以算出他人行迹的妙术?可司徒锦却会。 司徒锦眼眸微转,并不回答,良久淡淡地警告了一句“所以,以后得罪我之前,记得要多想一想后果。” 实际上,前世时他为了钻研令人死而复生的那套阵法,将自己与颜真的命运彻底绑在了一起,因为投入的心血太多,自成了一套只为她一人而占卜的吉凶之术,只要她还活着,他自有办法可以算出她所出的大概方位。 后来入阵时,他将自己的未来与她的未来连在了一起,她遭遇痛苦,他能够感知,她伤心难过,他亦不好受,假若哪日她身死,想来他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这女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因为同一个机缘而来,命运早将他们拧在一起,不论愿意不愿意,这辈子都必然纠缠不清。 可让他觉得悲哀的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与他同生共死紧密相连的那个女人,竟然已经心有所属,爱上了别的男人。 虽然,他爱的那具躯壳里,住着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而他爱的仍旧是从前那个她,可这样的结果却仍然让他感到有些忧伤和……失落。 颜筝闻言,便果真闭上了嘴。 她心里想,这司徒锦拥有不可估量的能力,又可以卜算她的位置,果然还是尽量不要得罪他得好,否则谁知道他还有什么神秘莫测的本事没有使出来的? 何况,方才一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交锋之中,她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想法,他虽然不曾十分爽快地同意,但看他的表情举止,想来也已经默认了。只要他不妄图干涉她的感情,不插手她的生活,这样可怕的一个男人,她又不傻,干嘛非得与他对着干?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路越来越都陡峭崎岖,好几回颜筝都被马车抛弃,若不是死命地抓住了窗棱,极有可能已经被甩出了车外。 而司徒锦也并没有好上多少,他老道入定般的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几丝裂痕,掀开车帘问道“还有多久?” 赶车人急忙回答“就在前面了。” 司徒锦刚要将帘子放下,忽听得背后一阵惊马嘶鸣,铁蹄在岩石上踏出厚重的声响,回荡在山林之中,像是有大队的人马追赶了上来。 他面色一凝,连忙往后张望,只见不远处的身后,一团紫色的烟雾,在清明世界里格外醒目“是紫骑,紫骑追上来了。” 颜筝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她扯开窗棱上的车帘,只见一个浑身紫衣华袍的男子骑在赤红色的骏马身上,他身后的披风张开,像是紫色的羽翼,脸上的黄金面具在日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既诡异,又华丽。 蓦得,他的目光像是意识到了她的存在,紧紧地将她的目光缠住,有复杂的情绪流泻,像一团炽烈的火焰,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似的,分外强烈。 她骤觉心脏一痛,急忙将身子缩回车内。 司徒锦见她神色,不知道为何,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他冷声说道“紫骑虽然赶了上来,但我们在先,完全有机会逃脱。” 他望着她“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我回皇城吗?我只问这一次,你若答是,我们立刻便分马跳过前面的山崖,过了这座山头,就出了北府界,我安排的人手就在前面,紫骑不敢越界,否则北府就会大难临头。” 颜筝目光凌乱,连呼吸都有些慌了。 司徒锦接着说道“若是你舍不得他,也没有关系,总之你已经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了,就算此后永远留在北府,其实也与我无甚关系对吗?” 他抬头“顺着你的本心,想好了再回答,不过我能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你也看到了,紫骑就在后头,他们已经逼得很近。” 话虽然这样说,可心里却还是有一个期待的〖答〗案。 电光火石间,颜筝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她甚至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就此留下来吧,留下来,和阿云好好解释,他会原谅她的,也许他们还有相携一生恩爱缠绵白头到老的机会。 他那样爱她,所以才会不惜千山万水赶来追她的。 错过这样一个男人,将来,她一定会后悔的。不,不需要等到将来,她就已经后悔了。 可是,想到前世满门皆灭的冤屈,想到父亲和母亲不久之后就将开始的孽缘,想到缪莲得意万分的嘴脸,她实在不能够让自己毫无负担地留下来,否则……否则…… 不管史载是不是一定正确,可是韩王和缪莲注定会有一段羁绊和孽缘,否则,景帝怎会容许史书将这段传闻记下?缪莲无论如何,可都曾是他心爱过的女人,她还替他生了一个儿子,最后,他的江山社稷,也是交给了她所出的少帝元忻手上。 而阿云,纵然在北府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他却仍然是韩王的手下。 他怎么会为了自己,而要与韩王为敌呢? 不,不可能的。 颜筝目光里写满了沉痛与哀伤,不甘与纠结,以及深浓的依恋和痛苦。 但她却仍然坚定地点头,语气里带着壮士断腕的决绝“我要回皇城。” 司徒锦心下一松“你确定?” 颜筝咬了咬唇“我确定。” 这时车夫焦急地问道“大人,前面就是悬崖,我们该分马下车了!” 司徒锦目光一沉“立刻分缰取马,然后跳车!” 他话刚说完,使劲拉住颜筝的手臂,就往旁边跳了下去“砰”的一声,山谷间传来巨大的声响,那辆青灰色的马车直直地栽入了万丈悬崖,而赶车的两匹快马却被车夫艰难地驭住,及时地停在了断头崖上。 与此同时,元湛带着紫骑也恰好赶来,将司徒锦和颜筝围住。(未完待续 083 斩断 八月初的北地,俨然已经入了秋。 环绕平城的山脉障壁上栽着深不见底的密林,在几百尺高的山头,有阴冷的小风卷过。 元湛一身深紫色的锦袍,脸庞上黄金面具迎着日光璀璨夺目,他停驭在扑面而来的山风中,袖子被吹得鼓鼓的,衣袍的下摆飒飒声响,目光沉痛地望着对面一身麻衣经过改容的少女。 他的嗓音失去了素日的清朗,有几分沙哑,显得十分低沉“筝筝,你过来。” 迎风而立的少女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倾国倾城的一张脸来,她眸中同样带着深浓的痛苦,那眼神分明写满了眷恋和不舍,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那般绝情“云大人,我既然决定要走,就没有想过回去。” 她轻轻抿了抿微颤的嘴唇“我们好聚好散。” 颜筝晓得,她势必不能再留下来了,可若是不说些狠心绝情的话,她又则能让他放她走? 她此刻是痛的,未必比他正在经历的疼痛轻上几分,可哪怕有尖利的刀锋在她心上深剐,这些违心的话,她也必要说出口的。 元湛的身子微一踉跄,他不小心扯动缰绳,座下的丹霞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嘶鸣。 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不甘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而别? 为什么要在他最幸福的时刻离开? 为什么背叛他欺骗他? 为什么…… 眼前的少女离他不过两三丈的距离,却好似隔了千万重山岭,她语声飘渺,面容里带着冷静和克制“你很好,只是……正如你有许多不得不的苦衷,我也有不得不要回皇城的理由。” 她抬起头来,眸光里闪着层层叠叠的水光“假若我向你开口,你会放我走吗?” 元湛静默半晌,低低地摇了摇头“不会。” 在没有万事俱备之前,他是决然不肯冒险向皇城出击的,已经忍辱负重隐忍了十四年,若能再多忍一刻便可让他的计划更加完美一些,他是甘愿继续忍下去的。 他会继续以传闻中可怖又懦弱的模样蛰伏下去,而她,则是他苦闷生活中最耀眼的一道阳光,他怎么舍得,又如何肯放她离开? 颜筝垂下眼眸,空气里留下若有似无的一叹“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理由。” 她面容清冷,带着几分落寞与孤寂“阿云,我不能继续等下去了,所以我要离开,你不准,我便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论你信或者不信,我心里的难受一点也不会比你少。” 元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我不准,你便逃?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还有更好的方式吗?我不准,你说服我啊,为什么连你所谓不得不回皇城的理由都不告诉我,就这样……勾结外人……离开…….” 他越说越怒,攥着马绳的双手隐约有青筋暴起“你若是想要报仇,我可以帮你。你若是舍不得安烈侯之女的身份,我可以为你争取。你若是眷恋皇城的繁华,或还有其他不能割舍下的事,我也可以与你一起!” “说!”他沉声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做到,却是你身边这个阴险的男人可以替你做到的?” 颜筝身子微颤,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震怒和绝望。 可是,她难道要告诉他,她并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而是来自三十年后的颜皇后?她身负滔天的仇恨而来,有着不可更改的执念,她的夙愿,他无法替她达成,那战场,必须她亲自去闯。 她不能留在北地,虽然韩王未必是史书上记载的那样荒.yin无道,他手下的紫骑统领,更是她心中所爱,可是韩王终究会反,将来会成为她舅父景王最可怕的对手,哪怕她这具身体与安雅公主没有半分干系,可她怎能忘记,帝宫中那位公主是她的母亲? 景王与安雅公主是同胞兄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韩王攻入皇城,成为天下之主,取景王而代之,那么安雅公主的命运也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安雅公主是生她养她爱她的好母亲,而景王则视她如女的好舅父,若是两方利益冲突,于情于理,她都该站在景王那边才对。 她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母亲和舅父,而他也不可能背叛韩王。 所以有些事,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也许还会有转圜的机会,可她暂时还没有想到更好的方法。 元湛见她沉默不答,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她近在咫尺,但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他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指缝中溜走,消失不见。 这时,司徒锦不知道何时已经翻身上马,他伸出苍白的左手,对着颜筝柔声说道“真真,上来。” 元湛目光骤然一痛,在他瞳孔的收缩间,一身麻衣的少女回头望了他一眼,便将手递给了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子。 他知道那是谁,伪装成别人的司徒锦,此刻正将她拉上快马,如同他从前做过的那样,将她拢在怀中,几乎遮住了她大半边的身子。 好像呼吸也会痛,他无力地开口问道,最后一次“筝筝,你真的……要跟他走?” 颜筝沉沉点头“是,我真的要跟他走,还请云大人看在我们曾经……也曾有过美好欢乐的时光,不要阻拦,放我们离开。” 元湛没有说话,但他浑身上下冰冷迫人的气息已经是回答,过了许久,他冷笑起来“想要在北府劫人,以为我们北地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不,绝不可能!” 司徒锦低声笑“云大人说笑了,我和真真无意冒犯韩王大人的尊严,只是……” 他目光微冷“今日我们必须要离开。” 随着一阵响亮的啸声,从对面的山头跃过一群黑衣人来。 司徒锦带着颜筝略退后一些,眼看着一场紫黑交战缤纷缭乱起来,他在颜筝耳边低声说道“你别怕,我这些手下虽然不是紫骑的对手,但只要他们可以为我们拖延时间,足够我们跳过山头,便好。” 这些人根本敌不过紫骑,但他需要的也不是战胜对面那个杀气腾腾的男人,只要能牵制住紫骑,好让她带着颜筝跃马跳过这山头,接下来的事,就都不再重要。 颜筝点了点头“嗯。” 司徒锦瞅准了间隙,正准备要带着颜筝跳过去,这时,忽然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颜姑娘,你就这样扔下碧落姑娘走了,是不是有些不大讲义气?” 颜筝大惊失色,连忙回过身去,只见罗北辰正骑着快马赶来,在他胸前死死地扣着个穿着鹅黄色裙衫的女子,那是碧落,他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抵在碧落的脖颈,彷佛稍一用力,就会将碧落的脖子折断。 她忙对司徒锦喊停“不行,不行,我的好姐妹在紫骑手上,罗北辰心狠手辣,做事没有分寸,若是我跟你走了,碧落一定就没有命活了,不行,不行,再等一等!” 她可以不顾那些黑衣人的身死,可却不能不管碧落的安危。 司徒锦皱着眉头,但却依她所言,驭住了马。 颜筝对着罗北辰几乎是哀求着说道“你不要伤害她,我要离开,她一点都不知情,罗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得的确不好,但你不能伤害无辜的人来泄愤,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罗北辰冷哼一声“颜姑娘对她还真讲义气,比对我们大人可好多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停住马,小心翼翼地望了眼面无表情的元湛,还不着痕迹地将放在碧落脖颈上的手略往外松了松,他压低声音,用只有碧落听得到的音量问道“刚才没有弄疼你吧?” 碧落拿手肘往他胸口狠狠地一击“你这个混蛋,不要和我说话!” 她焦切地对着颜筝喊道“筝筝你快走,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的!” 罗北辰非要扯着带她来平城,她就晓得,这人一定是存了想要利用她来威胁牵制颜筝的想法,果然,他也是这样做的。虽然一路之上,他并没有真的伤害她,甚至还多有商量的语气,可是,她绝不容许任何人利用她来伤害颜筝。 罗北辰让她配合,她偏不! 就冲着他这种态度,她很笃定就算颜筝真的离开了,自己应该也不会置身危险,最多……最多也就是被打罚一阵,难道真的还会要了她的命吗? 颜筝不知道内情,当真以为碧落的情形危急得很,她心中忧虑,冲着碧落喊道“碧落,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她转头怒问“罗大人,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放开碧落?” 罗北辰冷声道“你此刻下马,乖乖地到大人面前认罚,我这便饶过碧落姑娘,否则的话,若是颜姑娘当真要走,我罗北辰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他作势又将手掐在碧落的脖子前,却低声在她耳边哀求“你好歹也哭叫两声,颜姑娘既是你的朋友,难道她留下来你不更开心吗?我们大人一心一意地喜欢她,若是她肯留,他也一定舍不得惩罚她,如此两全其美,不好吗?” 碧落狠狠地又往他心口打去“你懂什么?勉强留得住人,却留不住心,又有什么意思?我认识的筝筝,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她要走,就一定有她非走不可的理由,我这个做姐妹的,怎么好拖累她?” 她见颜筝果真为她停住了脚步,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她在颜筝心中果然也有一席之地,筝筝在乎她,才会止步不前。可她同时又害怕,自己真的成为筝筝的拖累,若是害得她这回不能离开,诚如罗北辰所说,回到韩王府后,那位云大人许也不会追究,可是下回要走,却不知道要难上多少分。 她想了想,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得想个法子才好。 这时,碧落瞥见云大人腰间别着的佩剑,便立刻趁他不备将那剑抽了出来,抵在自己脖颈间。 她大声对着颜筝说道“筝筝,你快走,如果你不走,我就一剑了结我自己!” 颜筝慌了“碧落,不要!” 元湛怒喝道“你到底在做什么?罗北辰,你把这个女人带来这里是想要干什么?” 他想要去夺剑,推推搡搡间,也不知道怎么了,碧落竟然一个纵身从马上跌落,在她倒地的那一瞬间,还不忘记厉声喝道“筝筝,快走!” 颜筝心神俱震,从她角度望过去,只看到云大人去拿那柄剑,然后碧落就应声落地,倒了下来。 她一时疑心碧落已经死了,一时又期望碧落只是昏过去,可地上隐隐有朱红色的血迹流出,令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好的念头来。 半边身子几乎要软下来,口中只呢喃道“碧落……碧落……” 司徒锦目光一深,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真真,你留在这里,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不若现下就跟我离开,也好不辜负碧落姑娘对你的一份深情,别让她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颜筝脑海中只响起了一阵阵的叠音,碧落倒下来时的那瞬间不断在她心上重复,她心中忽得升腾起一股怒意来,只觉得眼前这群拿弱小女子的性命来威胁她的人既无耻又可笑。 她从怀中摸出那把细小的弓箭,将箭筒中的三支箭皆套在弦上,拉弓,张满。 凄厉的嗓音如同碎弦,带着几分决绝,犹如锦帛撕裂般“云大人,我今日一定要走,你莫再阻拦,否则…….” 元湛迎风而立“我绝不会让你走的。” 他话音刚落,只见三支羽箭便从她弦上离开。 他知道她的箭留了七分的余地,那些他亲手打磨出来的箭矢,并没有正对他的要害,箭速不紧不慢,那不是要人性命的节奏。 他本可以躲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箭飞刀他身前时,他忽然不想躲了。 这是一瞬间下意识的反应,说不清为什么,也许他只是想看看她慌乱失措的样子。 他想知道,他被她的箭射中,倒地,受伤,也许就此死掉,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哭泣,会不会后悔,会不会难过。 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如愿看到她奔涌而出的泪水如同河海决堤。 他看到她被司徒锦强迫按捺住时,脸上的痛苦和悔痛。 我不要你哭,我只是不想要你离开我……(未完待续 084 新生 084. 十一月的皇城,冬霜起,寒雪降,已经十分寒冷了。 颜筝裹着厚厚的白狐狸毛斗篷坐在廊下看雪,这雪从前夜开始下,纷纷绵绵到今晨刚歇,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将安烈侯府秀春阁的青石地板遮了个严实,并这院子里的花木也都看不出本来样貌。 侍立在一旁的丫头乔木嘟囔道,“往年若是落雪,这个时候也不过飘些雪珠子,也不知道今岁是怎么了,初雪就下得这样厉害。” 正在院中带着几个婆子艰难扫雪的荇草撅着嘴附和,“是呀,我长到那么大,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她不由抱怨起来,“从前我在三公子院里当差,碰到积雪,哪里需要自个动手?荣恩堂夫人那里,早就派了人过去,三公子还没有起身呢,就将道路给清了出来,偏这回夫人说什么,各人自扫门前雪。” 她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还不是见二小姐是新来的,夫人心里不耐烦么?” 侯爷三个月前从外头抱了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子回府,一来就直接安置在自个的书房,人人都以为这府里又要多一位得宠的姨娘了。 谁知道过些日子那女子病好了,侯爷却交代下来,这位以后就是府上的二小姐。 原本大家心里都有些嘀咕,无端端的来了位二小姐,也不说是什么来历,众人心里都有些起疑。 可后来二小姐露了脸,生得与从前得了急病过世的大小姐有八九分的相似,眉目之间多有侯爷的影子,尤其顾盼之间,与大公子颇为相像,大家心里便都明白,这许又是侯爷当年在外头留下的风流债。 按说安烈侯府多了位小姐,原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是将来造化好,嫁了位有能耐的姑爷,对娘家兄弟也是个助力,若是福薄命浅,嫁的夫君不显,那也只是多陪送了点嫁妆,对安烈侯夫人廖氏来说,这原本就是桩尽赚不赔的买卖。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从这位二小姐进了门,廖夫人脸上的笑容便少了许多。 下人们最会揣摩上意,主母不喜这位新来的小姐,他们便也就轻慢她,反正这侯府的后院是主母掌理,只要不做得太过,侯爷可不管后头的事。 荇草不耐烦地想,她也算是倒霉,听说夫人要提拔个一等丫头拨给秀春阁,原以为是份好差,巴巴地请了老子娘从中活动,好容易才被选上了,谁料到跟的却是这么一位不受廖夫人待见的姑娘。 这两三月来,一应供给,上头总是拖拖拉拉克扣着不给,就算勉强领回来了,也总是要受一肚子气,这也算了,每回她出门,总要被原先交好的姐妹嘲讽一番,那些原本就与她有旧隙的,哪个不是阴阳怪气地为难她? 从前在三公子院子里时,她虽只是二等,可到哪不是被客客气气地待着的? 从来都只是她欺负别人,哪里有这样被别人欺负过的时候? 地上积雪难扫,荇草心里越发烦躁,不由用脚踢开零星的积雪,“夫人不待见小姐,连带着这秀春阁的婆子丫头全都没有脸面,我去扫洒库房借几个雪铲子,那些势利眼不肯借也就罢了,还奚落了我好半天。” 她踢得越发用力,“可这雪都黏在地上了,只用扫子怎么可能清得掉?那起子迎高踩低的小人,这是借着欺负二小姐奉迎夫人呢!” 这话虽然是实理,可从荇草口中说出来,却是僭越了。 先不提她一个区区下人,是万没有资格说荣恩堂廖夫人的不是,若是传了出去,仗着她老子娘多年的积累,也得被刮掉一层皮,便是对二小姐也不好。 乔木连忙咳嗽两声,“荇草,胡说什么哪,让你干活你就干,不乐意就回来,说这些没意思的做什么?” 她讪讪地转头对着颜筝恭敬地问道,“小姐站着久了,要不要回屋喝几口热茶暖暖身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不声不响的二小姐,总能让她无端端生出几分敬畏来。 这三月来,二小姐从来没有冲着他们发过火,她也很少笑,说出来的话常常不冷不热,表情永远那样淡淡的,像是怀了深重的心事,可她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小觑的威仪,那像是天生的,绝不是一个养在外头的庶小姐能够有的风姿。 颜筝目光微敛,不断摩挲着手中的手炉,“不必了,你若觉得冷,往屋子去吧,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她抬了抬眉,冲着仍自愤愤不平的荇草,低声说道,“既然这雪难扫,那便不扫了吧,总不过出一阵太阳就能都化开了的,何必多费这些力气?” 荇草倒是一愣,“真不扫了?” 颜筝冲着她笑了笑,“你想扫,那便扫,你若不想,那便不扫呗,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她顿了顿,目光忽得一深,“我这个人不大乐意勉强人,你想怎么做,全凭自己心意吧,若是觉着我这里不好,你怎么来的,也自可怎么回去,我是不管的。” 这温温软软的一句话,像极了是个没有主见常年受人摆布的卑弱主子说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荇草却觉得一阵寒意从背后往上冒,她忙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低着头重又拿起扫子,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结冰了的雪块上。 乔木也是心中一震,她皱了皱眉,望着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好整以暇地看着苍茫景色的二小姐,眸光里闪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荇草人不坏,做事也勤快,就是常常嘴上把不住门。 但她是侯府的家生子,老子娘都有几分体面的,旁人看在这点上,素来都对她有几分纵容,以至于她性子耿直,受不得一丝气,为人竟有几分小姐才堪有的骄狂,从前一直都过得舒坦,如今费尽千辛万苦谋到了秀春阁一等丫头的地位,可竟与料想中差距甚远,难免会有些愤懑。 又以为这位二小姐性子绵软好拿捏,这才越发看不起自己的主子。 可是乔木却与荇草不同。 她比荇草年长一些,又是自小就受打压过来的,看的东西便也全些。 这位二小姐可是由侯爷亲自抱了回府的,又在侯爷的书房呆了半个月养病,侯爷的书房那是什么地方?连廖夫人也不准许踏入半步的,可这位二小姐自到了秀春阁后,侯爷也还时不时地寻她过去说话。 廖夫人不喜二小姐,如临大敌,约莫也是因为如此。 不论这位二小姐的出身到底怎么样,但她是侯爷的亲生骨肉无疑,而侯爷对她亦定是看重的。 否则,以廖夫人这些年来的经历,她万万是不会如此将自己的不喜做地如此明显的。 从前的大小姐也是侯爷外头的女人生的,在外面养到了四岁上才进的侯府,可当时廖夫人是怎么做的?她将大小姐视为亲女,几乎可以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日里一应供给,都捡最好的给,莫说大小姐只是个庶女,便是真正嫡出的女儿,也没有这样的养法。 后来大小姐得了急病没了,廖夫人哭成个泪人,侯爷面前只责怪自己照顾不周,若不是还有两位少爷在,看她那意思,就得以死谢罪去了。 再就是先夫人卢氏娘家庶妹留下的孤女表小姐秦月娘,若是卢氏夫人还在那许是不一样,可如今府里当家的是廖夫人,也不过是看着大公子的面子才收留的这位秦小姐。 秦家不过是小门小户,遭逢家变,父母皆亡,只有一个兄长还投了军,亲族里无人可依,她母亲不过只是卢家一个不显名姓的庶女,原本在家时就不大受人待见的,如今死了,卢家的人谁又肯平白养着这孤女? 何况,卢家早就败落,如今当家的并不是当年卢氏夫人的兄弟子侄,却是隔了房的,原本日子就过得艰难,又不怎么亲近,卢家的人便只好将这包袱推到了安烈侯颜家来。 廖夫人连这位表小姐都欣然接受了,还好吃好喝以正经侯府小姐的礼遇养着。 若不是因为更深层次的理由,她又怎会对二小姐没有好脸色? 须知,二小姐再受侯爷疼爱,也不过只是个庶女,哪怕侯爷要求记在她名下,成了名义上的嫡女,可她十四岁才到侯府,这满皇城谁人不知,真的假不了,可假的也真不了啊。 将来若是有造化,能得一门好亲,那对娘家兄弟也是一份助力。 将来若是福薄缘浅,过地不如意,那廖夫人也不过就是陪送一副妆奁,不值当什么。 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份稳赚不赔的买卖。 乔木想,能让廖夫人如此忌惮的二小姐,一定不会是个平常人,跟着她,说不定还能有一份意想不到的造化呢。 她这样想着,面上的神情便愈发恭谨。 颜筝前世时受的是皇储妃的教养,她知道怎样才能御下,是以不温不火的两句话,便让这两个丫头一身不吭,她倒也是满意的。 来皇城快有三月了,日子虽然表面过得平淡,但内里却在如她所愿的那样,徐徐前行。rs 085 花宴 085. 颜筝回想那日,她与云大人在断头崖前诀别。 那时,她真的没有想到会在气怒之中将那三支箭齐齐射出,等她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晚了。 好在她的箭术颇是高明,在最后的关头,将准头往右边偏了一些,发箭的力道也稍逊一筹,只要云大人稍稍让身,便可以躲过这箭,就算不幸撞上,也不会伤及命脉。 可他竟没有躲。 直到此时,她只要稍微闭上眼,眼帘前就会出现当日情景,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面具后面那张绝望失落的脸庞,还有那目光里的孤冷与寂灭,他像是故意要在她心上留下这样的印痕,所以才不躲不闪地迎着那三支箭而立。 他应声中箭,胸前的血慢慢渗出来,浸湿深紫色的衣襟,她隔得那样近,能看清血水流过的纹路,虽然看起来就好像是不小心沾了水渍,可她心里知道,他受了伤。 在他从马上跌落的那一刻,她心里懊恼地要死,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若不是司徒锦紧紧攥着她,她恨不得也从马上跌下来,就此死了才好。 后来,她虽然顺利地离开了北府,可却还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而生了一场大病。 从平州府到皇城,她病了一路,吃了多少药剂也没有用,司徒锦费了好大的功夫,也不过只是吊着她一口气。 她高烧不退,反反复复,一直到了皇城南郊安烈侯府的别庄庆春园。 司徒锦怕自己露面惹人怀疑,便只好狠狠心将她扔在了庆春园门口,恰好那日安烈侯颜缄从别庄出来,见着了颜筝垂死的模样,大惊失色之下,抱着她便往安烈侯府跑。 请了最好的太医,用了最好的药,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高烧褪后,她谎称自己名叫筝筝,是江南陈州容氏之女,母亡后来京寻父,虽没有什么信物,但却能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 是的,她的祖父颜缄年轻时风流倜傥,不知道招惹了多少女子为他黯然神伤,有月姬这样的风尘奇女子,自然也有好人家的女孩子。 十四年前,颜缄替恒帝办差时经过陈州,与当时的陈州府尹容世行颇为投缘,在陈州府尹的官邸盘桓了月余。 容世行原有意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少年英才的颜缄,但后来知晓颜缄早年就与卢氏女订过亲,便就作罢,他也算一方大员,便是再爱重这位才子,也万万没有让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偏房的道理。 可该来的缘哪怕是孽,也躲不过去的。 容世行的小女儿霓裳却还是被颜缄的才貌折服。 颜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皇城风流惯了,对于女人向来是来者不拒的,容霓裳江南佳丽,出落得温婉动人,他本就有七分欢喜,又怎么舍得让佳人伤怀?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渐生情愫。 某个雷雨夜,容世行不在,颜缄便摸上了容霓裳的香闺,成就了一段孽缘。 江南的差事迟早都要了结,一晃便就到了分别的时刻,彼时颜缄答应回头便与卢氏女退婚,迎娶容霓裳。 可风流惯了的人,甫一回到皇城,便被倾城绝色月姬迷花了眼,早就将容氏姑娘忘在了脑后。 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在颜氏族人的操持下和卢氏结成了亲。 后来,他到底还是念在容世行曾经对他如此礼遇的份上,悄悄派人去陈州打听了一番,但容家门庭严密,只晓得他家新近嫁了女儿,也不知是哪一个,倒也不像是发生过什么大事一样。 他私心里便以为,就算容霓裳被他破了身子,可是陈州府尹的女儿,到处都有抢着要的人,也许她早就嫁了别人,既然他与她各自都成了亲,又何苦还将从前的事翻出来,徒惹人不快? 是以,他便彻底将这段心事放了下来。 又过了几年,陈州府尹容世行被人牵连犯了事,容家便彻底淡出在颜缄的视野里。 直到景和十年时,有一回无意中遇到个陈州来的官员,那人原在容世行手下当过副手,后来容世行犯了事,他却不知道攀附了何人风生水起,反成了陈州府尹。 他谈起容家这桩旧事,颜缄这才晓得原来当初容家的小女儿婚前不贞,与人暗结珠胎,容世行打了她半死,她都不肯说出这奸.夫是谁,容世行气愤不过,原想打死了算数,但到底是素日疼爱惯了的女儿,下手时终究不忍,便只好匆忙挑了位手下颇有前程的侍卫长,将女儿嫁给了他。 那侍卫长为了前程,自然不得不要娶了容小姐为妻,可任谁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带着别人野种嫁过来的,心里也不会畅快,容世行得势时,他自然不敢对容小姐如何,只当是尊佛一样供着。 后来容世行失了势,是他头一个冲去告发了容家,后来容家被抄家发配,其中可也有这位侍卫长不小的功劳。 等容家犯了事,侍卫长便一不做二不休,一纸休书将容小姐休弃,连带着那才五六岁的女孩儿,一并赶出了家门。 恰那年陈州遇到了罕见的大水,冲垮了不少田地,有人看到这对母女被洪水卷走,埋骨淤泥。 祖父从前喝醉了酒,总是要提起那段旧事。 他自谙虽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但却是风流男人中的君子,也曾招惹过良家女子,可那些女子愿跟他的都被他纳入府中当了妾室,不肯当妾的也发送了足够的银两托付了好人家。 除了月姬是性子太强,自个要离开的,但她离开之前,他也曾许了要迎她当个姨娘。 惟独对这位容小姐,他自觉亏欠良多,若非当时他没有把持住要了她,却又不能娶她,否则,以她陈州府尹爱女的身份,嫁个好人家总是成的,就算后来容世行犯了事,可祸不及出嫁的女儿,她也不至于落到后来这样凄惨的境地。 更何况,她还替他生了一个女儿…… 颜筝晓得这段旧事,知道这位容小姐和那个颜家无缘的女儿,是祖父颜缄后半辈子心上的一根刺。 总之,她是不可能再以月姬之女颜真的身份在安烈侯府出现了,她也不可能告诉祖父,她是他未来的孙女儿,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或者祖父是会信的,但彼此之间没有感情相处的基础,就算他信了,心里难免也会对自己有提防和防备。 说不定,还会对自己动杀机。 所以,她要重新回到安烈侯府,最好的方式,就是冒了容小姐所出女儿的身份。 一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祖父向来有担当,自然不会容许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这和已经宣布死去了的颜真不能再重新活一回不一样,他早些年肯让颜真认祖归宗,现在便也不会将这容小姐所出的女儿拒之门外。 二来,他做事向来仔细,一定会再派人去江南陈州彻查一番,等他发现了容小姐凄苦无比的身世,心中的愧疚和懊悔,也会让他更加看重她这个女儿。 如今她身无长物,要对付廖氏,或者将来对付缪莲,都需要在短时间内积蓄实力。 而她所能依仗的,便是颜缄的宠爱。 让颜缄认可她的能力是一回事,可若没有让他必须怜爱的理由,她太出众,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颜筝所料不错,在她病着的半个月里,颜缄派人去了一趟江南,等到那些人从江南带回来的确切消息都传到了他手上,他看待她的目光果然再不相同。 她太了解祖父了,不,现在该称他为父亲。 她太了解她如今的父亲,安烈侯颜缄了,晓得他是个十分有担当的男子,他觉得亏欠了容小姐的,会在她的身上十倍百倍地补偿回来,他许她住秀春园这座府中除了荣恩堂外最大的院落,他许她可以出入他的书院,他甚至许她仍旧叫原来的名字——筝筝。 要知道,安烈侯府大小姐颜真的死,可是颜缄和廖夫人心上的一根刺,筝字虽然与真字写法不同,但读起来却是差不多的音,他每叫一次“筝筝”,就等于多恶心廖夫人一次。 这是他对她最大的容忍和疼爱。 只要有了这份与众不同的关注,颜筝才不会去管廖夫人是不是待见她呢。 她回到安烈侯府,本来就是要顶着被廖夫人害死的颜真的脸庞,与她几乎类似的名字,活生生地,欢欢喜喜地,站在廖夫人的面前,笑着向她问一声,“夫人近来可好。” 若是廖夫人当真可以丝毫不芥蒂地待见她,那才叫真正的可怕呢。 颜筝坐在椅子上,一阵寒风吹过,令她浑身瑟瑟发抖,她将披着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一些,目光平静无波地望着荇草一声不吭地打扫着沾在青石板上的雪渍,忽然冷声开口,“若是清不干净,便不要扫了。” 她淡淡地说,“横竖只要留一条路能走便成。” 荇草微微愣住,停在那不动,她一时猜不透这位二小姐的心意,也不晓得让她停手的话,是真心还是试探。 这时,秀春园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穿得颇有几分华贵的嬷嬷笑呵呵地进来,“哟,外头天冻,二小姐怎么站在外头?您身子刚好,也不怕被这寒风又吹坏了身子?” 她虽然笑着,但显然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慢的,“我来奉了夫人的命来给二小姐送帖子的,明日咸宁长公主府要开花宴,长公主听说咱们府里新来了位二小姐,觉得稀奇,便令夫人也带着您一块过去呢。”rs 086 相看 咸宁长公主是恒帝早逝的宫妃所出,与永帝并非同母,原本在帝宫中默默无闻,与永帝称不上有什么感情。 但永帝登基前后,恒帝的骨肉死的死,贬的贬,打发走的也都远远的,皇城宗室近支里,只剩下这位年纪比恒帝稍小一些的公主,不知怎么得,就得了永帝的青睐,成为他兄友妹恭的对象,不只封了长公主,还提拔了她丈夫一家。 如今,咸宁长公主的驸马楼清远已经封了泰国公,在内阁行走,与安烈侯颜缄一般受永帝重用。 咸宁长公主开的huā宴,指名道姓要让颜筝出席,安烈侯夫人廖氏是没有资格拒绝的,甚至都不可能以病推辞,否则便是不敬,廖氏虽然在皇城的贵夫人中颇有脸面,可也还没有到可以连长公主的面子也不卖的地步。 但颜筝想,廖氏心里到底还是不乐意她在人前出现的,否则怎么会在huā宴的前一天才让人来知会她? 须知,咸宁长公主在皇城的贵妇人中乃是头一等的尊贵,她开的huā宴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去赴的,多少名门贵女想要借这个机会在长公主面前露露脸,若是能得到她青眼,将来不说别的,亲事上多少也能有些助益。 是以,谁人赴宴之前不是准备充足?该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甚至长公主若心血来潮想听贵女们吟个诗诵个词,总也要在心里先排演一遍才好的。 明日huā宴,廖氏今日才着人来说,可见这位对自己的心思。 颜筝细细咀嚼着来的这位宋嬷嬷话里话外的意思,忽然露出个明媚的笑容来,但语气却极是冷淡“咸宁长公主既然要瞧瞧我的稀奇,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宋嬷嬷去回夫人吧,筝儿明日定不会丢了安烈侯府的脸面。” 她将那“稀奇”两字咬得极深,听起来颇有几分嘲讽的味道。 宋嬷嬷心里一惊,咸宁长公主的原话里当然没说这些,这两个字不过是她为了要给二小姐一个下马威,才下的眼药。 她在廖夫人身边多年,见多识广,原本想着若是心气高傲的姑娘,哪个肯被上位者当成玩意儿似的看待?便是委委屈屈地去赴宴了,到时候心里别扭,做出来的事体便常不大上台面。 她晓得廖夫人的心结,便想着借机打压下这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二小姐,反正廖夫人也不曾诞育女儿,也不怕被这位二小姐带累了名声。 谁料到这位二小姐却像是猜透了她心思一般,但拣了她这两个字来说事。 宋嬷嬷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有着隐隐的不安,她略带几分尴尬地干咳两声“二小姐既在忙,那老奴便去回夫人话了。” 颜筝望着宋嬷嬷仓皇离开的背影挑了挑眉。 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石板路露出天青色的路脊,她一时失了看雪的兴致,便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往斗篷里缩了缩身子,往屋子里头走,刚踏进门,忽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冲着荇草招了招手“别扫了,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荇草不敢怠慢,丢下扫帚,小跑步跟了进去。 颜筝接过乔木递过来的暖茶,轻轻地啜了一口,抬头问道“听说你老子是二门上的总管事?你母亲也是婆子里有头脸的?” 荇草一呆,随即笑了起来“有头脸不敢当,我家在侯府时日久,从我爷爷辈起就给老侯爷当差,侯爷念旧,所以对我爹多有提拔,如今在二门上当着管事没错,我娘原在故去的老夫人身边当差,现下则管着大厨房。” 二门上管着府里主子们的进出,厨房则是油水最多的地方。 颜筝轻轻“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你在家时可曾听说过咸宁长公主府的事?” 她想了想“譬如,她家有几口人,她平素可有什么喜好之类的。你知道的,我初来乍到,对这些都不大懂,也没个人教我,若是明日去了长公主府上出了丑,恐怕日后就再也没什么人肯给我下帖子了,你们既是我的丫头,我x子不好过,你们也……” 她没有将话说全,荇草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荇草的爹娘费了劲将她送到了秀春园,贪图的可不只是一等丫头的月例银子,而是这份体面。 为了这份体面,他们将女儿送了进来,哪怕日子过得再苦,也不会轻易再想法子将她接出去的。 所以,不论她乐意或者不乐意,她的荣辱前程都和二小姐的连接在了一起,若是二小姐能有个好归宿,说不定她将来也能由此有份造化,可若是二小姐过得不好,她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明日咸宁长公主请宴,二小姐若是冲撞了贵人,或者是惹了什么笑话,丢了安烈侯府的脸面,有侯爷在,廖夫人倒是没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去责打二小姐的,但为了杀鸡儆猴,她们这些伺候着的下人,一准都要遭了殃。 荇草的爹娘再有脸面,还能盖得过侯夫人去? 荇草如此,乔木无依无靠的人,就更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这样想着,荇草便正了神色,收起了这些日子来的轻慢和不甘,她回答“我娘因管着厨房,是以和各个院子的婆子丫头都交好,她们聚在一处时,也常说些别家府里的事,泰国公和咱们侯爷有来往,是以他们家的事,侯府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 她想了想“泰国公和咸宁长公主诞育了两位公子,长公子前年娶了妻,是钟鼎侯家的姑娘,二公子据说自小胎里得的毛病,身子一直都不好,从未在人前露过面。泰国公不曾纳妾,府里只有这两位公子,人口简单地很。” 乔木也在一旁附和“我听说,长公主自己没有女儿,却又特别喜欢女孩儿,便常在府里开huā宴,让皇城里各家的夫人们带着女儿出席。” 她想了想又说道“因为长公主开的huā宴上女孩儿多,又都是门第匹配的,是以,那些贵夫人们家里若还有不曾婚配的子侄,便也常借着huā宴相看人,这几年,倒也成就了好几对佳话。” 颜筝垂了垂眼眸,她前世就在这锦绣膏粱中生活过的,自然知晓这些所谓的huā宴茶会诗社,是皇城贵妇名媛极重要的一个社交场合,彼此通过这机会结识认知交好,甚至订立鸳盟,这是极有效的一个途径。 她心里早就有了人,是以借由huā宴来获得一门好亲事并没有半分渴望,但若是想要完成她来到皇城的夙愿,在这些名媛贵女中立足,却是必须要做到的事。 否则,以她的身份,根本没可能接触到她前世的母亲安雅公主。 一个籍籍无名的侯门庶女,也没有机会能够阻止景王与缪莲这段孽缘。 咸宁长公主的huā宴,却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棒打出头鸟,她也不求在huā宴上一鸣惊人,但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她总是希望可以给人留下些好的印象,多结几份善缘。 所谓知其心意,才能投其所好,廖夫人巴巴地盼望她在huā宴上出丑,是决然不肯指点她一二的,那她便只有从旁的途径去了解这位咸宁长公主的喜好。 荇草听乔木这样说了,忙点头“听说楼家二公子这两年得高人医治,最近顽疾已经好了许多,上月皇上寿诞,他也出席了呢,侯爷身边的小厮长青告诉我,楼二公子生得与几位皇子有几分相像,虽显得病弱了些,但俊美非凡,跟画中走下来的神仙人物一般。” 她想了想,忽而有些〖兴〗奋地说道“楼二公子也差不多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咸宁长公主这回设宴,未必不是要替幼子相看媳妇的意思呢。” 颜筝皱了皱眉“相看媳妇?” 对于这位咸宁长公主,她的印象并不深刻,大约是因为她长大懂事之时,这位公主已经辞世了的缘故。 可泰国公楼清远,她却是知道的。 这位永帝时的股肱之臣,史书上留下的笔墨并不多,只知道他尚了公主,加封了国公,曾得意一时,却又在景帝时告病在家,没几年后公主辞世,泰国公便只身回了江南老家,过起了田园散翁的生活,再没有入过皇城。 至于他的两位公子,因史书上不曾记载,周围的人中也不曾有人提起,泰国公府早就名存实亡,也无什么人经营,她倒还真的不大清楚。 荇草点头说道“咸宁长公主的大公子,泰国公世子夫人,就是钟鼎侯府那位小姐,便是在huā宴上得了长公主的青眼,这才做成的亲事。” 她笑着说“听说长公主喜好性子活泼爽直的女孩子,二小姐便只管放开了性子,说不定还能……” 在她看来,楼家二公子的身份贵重,若是二小姐能嫁到泰国公府去,有长公主这样一位婆母,那该是多好的一桩亲事啊,便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在里头。 颜筝听了,却不免有几分失望。 若咸宁长公主设的huā宴是这个用意,那她便不好显于人前,若是做得太出挑,当真入了长公主的青眼,对她来说,可不是件幸事,反倒是个麻烦。(未完待续 087 惊世 087. 翌日,刚过辰时三刻,荣恩堂便派人来请。 颜筝思忖再三,还是带上了荇草,一路跟着荣恩堂的人去到二门,见廖夫人早已经等在车上。 廖夫人满身雍容华贵的衣衫,头上簪着一支云花点翠,鬓角各一对金花钏,端庄地坐在车里,她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因生得富态,又保养得宜,看起来竟像是二十上下,十分青春艳丽。 见颜筝到了,她眼中闪过犹疑和厌恶的情绪,却终究没有说什么,抬了抬手,淡淡地说了声,“筝儿来了,到后头车上坐好吧。” 车帘子应声落下,黄花梨木的马车先行驶离。 颜筝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正想要上后头略窄一些的马车,忽然车帘开了,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来,“二小姐,你来了。” 是秦月娘。 秦月娘穿着一身素淡的鹅黄,头上簪的是珍贝攒丝的珠花,这些东西虽然清淡,但其实都是精致名贵的,但不知道为何,戴在她身上,却看起来十分寡淡,将她那张略显苍白瘦削的脸秤得更楚楚可怜了。 颜筝挑了挑眉,轻轻冲着她颔首,便上了车。 这位秦月娘前世时曾是她父亲颜朝的姨娘,在她幼年最需要父亲关爱的时候,秦月娘几乎整个地霸占了颜朝,害得她母亲安雅公主独枕空房,还被父亲误解厌弃,实是除了缪太后之后,她平生最憎恨的女人。 虽然这会,这些以后才会发生的事,还不见踪影,可她对秦月娘带着天然的不适,实在很难与之亲近。 更何况,这秦月娘总是一副微弱渺小胆怯隐忍未语泪先流的模样,让人看了还以为受了多大的委屈,与这样的人站在一处,哪怕她什么都不曾说,什么也没有做,难免也会被认为是个恶人。 就譬如说方才,秦月娘叫她二小姐。 须知,安烈侯先夫人卢氏虽然早就过世了,但元配嫡妻,卢氏夫人的娘家外甥女,虽是卢家庶出女儿的孩子,那也是正经的亲戚,安烈侯府上人人都称呼秦月娘为表小姐,按理,自己也要唤她一声秦表姐,而秦月娘则该称她是表妹。 可秦月娘先声夺人一句“二小姐”,让不知情的人听见了,还以为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小姐,平素里不知道被她这个新来乍到的二小姐怎么欺负呢。 颜筝晓得秦月娘素来心机深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这次重回颜家,并不想与这人另作计较。 反正,假若她能拆散安雅公主和颜朝这对怨偶,秦月娘能否如前世那般紧紧攥住颜朝的心,这回是做妻还是做妾,那都各凭本事。 只要她想要阻止的悲剧不再重演,那么秦月娘的心机有多深多毒,与她何干? 她到安烈侯府三月余,每日里不是窝在秀春阁,便是到颜缄的书院,从不在后院乱逛,便是有不得不要碰到的时候,也从来不曾与秦月娘多说过一句话,所为的,便是避免与那样的人做不必要的交道。 但没有想到,咸宁长公主的花宴,这样重要的社交,廖夫人竟也要带着秦月娘去…… 而依照道理而言,秦月娘这样的身份,比她还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盛宴。 颜筝一时摸不透廖氏的心思,不免心中就生出几分警觉,她打定主意徐徐图之,今日是万不肯显山露水,尽量要隐藏在人后的,加之又早就有了戒备,是以倒也不怕秦月娘会玩什么花样。 一路无语,很快便到了泰国公府。 泰国公府上的侍婢引着安烈侯府的一行人进了正厅。 十一月的天,国公府上的正房早就燃起了银霜炭,烘得一室暖洋洋的熏香,扫落一路严寒风霜,陆陆续续已经有众位公侯府邸的贵妇人带着未出嫁的女儿前来,珠花攒动,流光溢彩,热闹极了。 颜筝与秦月娘跟在廖夫人身后,迈着细碎的步伐进到屋内,与众人粗粗请了个安。 便听到上座一位语声温柔却又带着坚韧的声音问道,“阿蛮,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哪位是你们府上新认下的二小姐?” 阿蛮,是安烈侯夫人廖氏的乳名,能在外头这样叫她的,除了她娘家的长辈,便只有身份地位都高出她一截的长者。 颜筝猜到了这问话妇人的身份,虽仍然微微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瞥了过去。 元氏宗室的血脉,俱都是好相貌,且眉眼之间都生得十分相似,让外人一看就晓得,那是皇家宗室的子弟。 座上这位咸宁长公主,就与她母亲安雅公主有几分相像,容色气韵间,有着差不多的风华,唯一不同的是,咸宁长公主眉头眼角洋溢着真心的幸福,像是一朵常受雨露滋润被捧在手掌心上疼爱的小花,娇艳欲滴,没有前世安雅郡主那时刻深锁眉间的愁绪。 看得出来,咸宁长公主和楼驸马的感情很好,这种和谐写在她的脸上,令她的神情更柔和温婉。 咸宁长公主发了话,先到的这些贵妇人们便也都附和着说要看新来的二小姐,这些人平素闲着无事,就等着说旁人家的是非长短来打发无趣,听说安烈侯年轻时惹的风流债讨上门来,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也有些素来看不惯廖夫人张狂的,故意挑着这话头不放,就想要见见廖夫人吃哑巴亏憋气的模样。 廖夫人心里气恨地牙痒痒,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她笑意盈然地对咸宁长公主说道,“家里这点事,我也不瞒着长公主,我们家侯爷年轻时的事就不说了,恰好我身边没个女孩儿,平素里寂寞地很,谁知道老天就这样疼惜我,晓得我心愿,就给我送了个女儿来。” 她冲着那叫唤地最凶的几位假装嗔怒地警告了一声,“这孩子新近才来的皇城,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我可不许众位姐姐们吓坏了孩子哦。” 咸宁长公主笑着说道,“瞧阿蛮说的,像是我们这些都是要吃人的老虎,放心吧,只是听说你家二小姐生得好,大伙儿都想认识一番,谁舍得欺负她?” 廖夫人轻轻一福身,便转头神色温和地对颜筝说道,“筝儿,长公主要见你呢,还不快上前去请安。” 她说话时春风满面,丝毫看不出来对这个凭空降下的“女儿”有丝毫芥蒂,若是忽略她眼底那抹淡淡的冷意,恐怕会当真以为这位廖夫人是真心疼爱这新来的二小姐的。 颜筝前世时受最严苛的礼仪教导长大,对着咸宁长公主行礼时,自然滴水不漏,但想着她名义上可是初回上皇城来的,若做得太过镇定反而惹人怀疑,便做出一副内心怯弱但强自撑着的模样来。 等她依长公主的言将头抬起,满室的呼吸停了一刻,半晌才有人赞叹起来,“果然生得好看,这容色,怕是满皇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有人附和道,“我活到这么大把年纪,还不曾看到过有颜家二姐儿那么姿容出众的,真论起来,说句僭越的话,怕也只有长公主家的二公子能盖过这孩子去。” 咸宁长公主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有些嗔怪地说道,“瞧周姐姐说的,我家二郎是男子,虽生得俊些,怎好拿他与女子比?” 语气虽然轻快,但眼底到底爬上了几丝寒霜,便不再看颜筝,转而去问秦月娘,“这位是?” 廖夫人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晓得那位周夫人说话不周全,惹了长公主不快,连累着颜筝也不受待见,这却正中她下怀。 听长公主问起秦月娘,她连忙携着秦月娘的手说道,“这就是我们家的表小姐,她姓秦,名唤月娘,原不该带她来这里,但我想着,长公主最是慈悲,平素里就喜欢这样年轻的女孩儿,我便索性也舔着老脸带她来见见世面。” 她紧跟着问道,“长公主,不怪阿蛮自作主张僭越了吧?” 咸宁长公主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说什么傻话呢,秦姑娘别听她话说,既来了,就好好玩。” 她伸手招了招身前穿着水红色衣裳的年轻妇人,“大郎媳妇,你带这两位安烈侯府的小姐,去凝水堂跟先来的几位小姐一处玩去,我也不拘你在这里,你陪着她们说说话,等到了用宴时再一并将她们带去花厅。” 大郎媳妇,便是泰国公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忙笑着请了颜筝和秦月娘出去。 颜筝不发一言,静默地跟着出了门,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忽听得耳畔响起一个惊讶的声音,“咦,阿蛮,我瞧着这孩子和你家先前的大姐儿生得极像,若是你们大姐儿还在,怕也有这么大了吧?” 她嘴角便翘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来。 廖夫人能看出周夫人拿她和楼二公子作比较惹了咸宁长公主不快,难道她便看不出来? 她晓得长公主恨屋及乌,想必今日是不会对她有什么好印象了,这过程和缘由虽有些出乎意料,但结果却也符合她心意,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难得出来一次,也不能一无所获。 而今,有人瞧出她生得像先前那位“急病暴毙”的大小姐,这话题自然就不会嘎然中止,也够廖夫人解释一番了。 这样想着,她平淡的心情便略好起来。 这时,忽然世子夫人的脚步停了,她听到世子夫人爽利的话音响起,“二弟,你怎么过来了?天冷,你也不披件斗篷就出来了,仔细母亲说你。” 颜筝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望见一张惊世绝伦的男人的脸庞,这张脸彷佛鬼斧神工雕琢,美好得不似人间,除了有些病弱苍白,几乎算得人间极致,她晓得自己如今的样貌是绝美顶好的,可与眼前这个男人比较起来,简直是萤火与日月争辉。 她不由多看了几眼,蓦然,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激得她浑身一颤……rs 088 迷路 088. 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颜筝心脏,令她痛得连呼吸都窒住一刻。 可再回过神来时,却发现那道令人心悸的目光恍若是她的错觉,消失无踪,而她身前这男子,一身天青色的绸衣,如同风中之柳莹莹如玉般立在她身前,脸色苍白似雪,目光里却是一片惊慌和无措。 他微微垂着头,声音轻细地开口,“母亲吩咐我过去有话要说。” 很有些害羞的样子。 世子夫人便笑了开来,“那赶紧进去吧,莫要母亲久等了。” 她目送着那道瘦弱的身影进了屋,才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对颜筝和秦月娘解释道,“那是我家小叔,他久卧病榻,新近才好了些,鲜少接触外人,是以看到两位姑娘害羞呢,礼数不周,还请莫要见怪。” 秦月娘的目光里也有几分艳羡,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以并没有将心思都放在那位身份尊贵的楼二公子身上,只轻轻一笑,然后微带着些怯弱地望向颜筝,压低声音说道,“情有可原,二小姐也一定不会见怪的。” 她说话细声细气,容色间总有一股被欺负惯了的柔弱,这刻意说出的话让人听起来便很不舒服,倒好似颜筝在安烈侯府跋扈惯了,连楼家二公子的脸面都不乐意给一般。 颜筝瞥向秦月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但却也不曾说什么。 只不过一瞬,便将目光挪开,对着世子夫人轻轻颔首,“没有给楼二公子见礼,倒是我的不是,世子夫人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话,倒是生分了。” 世子夫人能够入咸宁长公主的青眼,绝不只是占了性子爽利的便宜,秦月娘那点自以为高明,实则卑弱的小伎俩,也只有在愿意被她俘获的人身上才能奏效。 世子夫人可不是颜朝被美色迷昏了头的男子,说实话,她也有些看不上那点不上台面的手段,但颜二小姐的应对却让她有些另眼相看了,若是换了别家的小姐,在她面前如此被人栽赃诬赖,定是要抵死澄清的。 可这位颜家二小姐,却一言未发,只将眼底毫不遮掩的轻蔑和鄙夷展露给人看。 她这样想着,倒是对颜筝热络了几分,上前握住颜筝的手笑着说道,“我娘家姓胡,与你们颜家还是老亲,正经说起来,其实你得称呼我一声表姐。你也莫要口口声声唤我世子夫人,就叫我胡表姐,我称呼你为颜表妹,这样可好?” 颜筝有些微讶,但随即想到安烈侯府和世子夫人的娘家永宁侯府的确算是老亲,安烈侯颜缄的一位姑母嫁给了永宁侯府胡家的一位公子,按照辈分排序,她叫世子夫人一声表姐倒也当得。 她看出来世子夫人是在给她脸面,便也不推辞扭捏,落落大方地唤了声,“恭敬不如从命,胡表姐。” 世子夫人笑得更欢,“原本就是亲戚,只不过这些年来走动地少,以后,可要多来泰国公府找我玩,我就喜欢你这样利索的姑娘。” 秦月娘听了脸色一白,身子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等到了凝水堂,果然有几家小姐已经先到了,世子夫人替她们互相作了介绍,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忙离开要回正堂伺候婆婆,虽则咸宁长公主吩咐过她不必再回去,但她如今是当家的世子夫人,今日这场花宴虽是长公主所设,可这一应事务却都由她来办,她是脱不开身的。 等世子夫人走了,先来的那几家小姐仍旧跟原时那样一块说笑玩耍,并没有邀约安烈侯府来的这两位。 她们个个都是公侯千金,嫌弃秦月娘身份低微,自恃与个来路不明的表小姐一处耍有**份,便都不乐意与她说笑。 对于颜筝,她们虽然也很好奇这新来的安烈侯二女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也仅只如此,安烈侯虽然是朝中重臣,便是她们的父亲也要巴结一二分的,可颜筝到底是初来乍到,且又背着个私生女的名分,这些小姐们心底到底也有些轻蔑的。 再说,她顶着这样一张美艳的脸,真想与她做朋友,也是需要些自信和勇气的。 颜筝试探了两回,这些贵女们都不大理会,她自觉无趣,便裹紧了毛茸茸的披风,从凝水堂走了出去,打算透透气。 前两天连夜的雪,泰国公府后院的路阶虽然已经清扫干净,但高高的树梢却仍旧有白雪的痕迹。 颜筝略带几分嘲讽地想,从前身在富贵膏粱,从来不觉得这些花宴有什么不对,可自从她在北地吃过苦受过罪,身体又承载了原主那几年飘零孤苦的记忆,现在看待这些浮华,自有另一番心绪。 譬如今日,咸宁大长公主的花宴,看这等规模,想来须要费不少心思,花用不少银钱,可这十一月的天,皇城已降过大雪,这样冷的天气,哪里还有什么芬芳艳丽的花朵好看? 无非就是找个名目聚在一起,做一些奢靡骄逸之事罢了。 倘若不是因为她有不得不要接近的人,这样的应酬,她才懒得应付。 她回头又望了眼凝水堂,影影绰绰的木门之后,不时传来贵女们肆无忌惮的娇笑,秦月娘虽然拘谨,却仍然坚持站在屋内,虽然隔得那样远,她也能看得出来那个极有野心的女子,是如何地忍辱负重,又是如何坚韧不屈地想要融入这些高声调笑的贵女之中。 颜筝垂下眼眸,回过身来,继续往前漫无目的地走着,口中却是抑制不住一声轻叹。 这一刻,她前世恨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忽然之间不再觉得那人可恨,只由衷觉得那人不过只是可怜罢了。 秦月娘出身小吏之家,又遭遇家破人亡,仅有一个兄长去投了军,至今生死未卜,倘若不是还有安烈侯府这么一门亲戚,而颜家恰好因为卢氏早亡为了给大公子颜朝脸面收留了她,她身在何处,命运几何,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廖氏因为要彰显她对大公子的气度,对这位表小姐极尽宽待,一应供给与真正的侯门千金也相差不了多少。 秦月娘自小就过着锦绣富贵的生活,可她深深知道,这些锦绣和富贵都不属于她。 等她养到该成婚出阁的年纪,廖氏定会替她寻一门亲事,按照她的出身地位,她将来所能嫁的男人,想来也不过如她父亲一样,是个寒门小吏,将来若再想过在侯府时这样奢华尊贵的生活,是绝不可能的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秦月娘养尊处优惯了,根本就不可能再去过平凡普通的生活,所以她必须要为自己筹谋,继续留在侯府,哪怕给颜朝当妾,也要留下来,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她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这大约便是秦月娘抛弃表小姐的尊严,非要在颜朝大婚之前,就牢牢将他攥在手心的原因。 因为,颜朝是她唯一一条锦绣富贵的道路,她舍不得撒手,也决然不肯撒手。 想通了这一节,颜筝便深觉颜朝的可怜,那个她前世期许企盼的父亲,哪怕最后幡然醒悟,可他一定是对秦月娘付出了所有的真心和感情吧?但秦月娘呢,她是将颜朝看成是爱人,还是,仅只是能保障她富贵生活的一颗棋子? 这些,大约便只有天知道了。 颜筝想着这些杂乱无章的心事,脚下漫无目的的步伐却不停,没有思考,跌跌撞撞地乱行。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惊觉自己已经走得离凝水堂很远了,她连忙回身唤,“荇草!” 但身后半晌没有回答,荇草不知道在何时就离开了她,并没有跟在她身后过来,也不知道是在凝水堂,还是失散在了半道上。 抬头望四周景象,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密林,视野可及之处,到处都是树木,偶尔有白雪从枝桠上掉落,滴到她的脸上,一阵寒凉,尝试着往某个方向走几十步,但依然找不到出路。 这突如其来的迷路,令她有些微微失措,她想到了广莲山后的那座迷踪林。 那次际遇对她而言是个噩梦,若不是那人及时出现,也许她早就成了野兽的腹中食物。 颜筝猛然一惊,狐疑地打量着这座好难走出的林子,心里想道,难道这里也设置了机关,与广莲山后那座一般是个迷踪之阵? 她停住脚步,咬着唇思忖,这时候是该大叫着喊人救命,还是该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座林子里跌撞个不停? 若是大喊救命,只要声音够响,泰国公府巡守的护卫一定可以发现自己,然后救了自己出去的,可这样的话,事情一定会闹大,那她该怎么对别人解释?说是一时贪玩乱闯了贵府把自己搞丢了? 这样不行。 不管怎么说,来人家家里做客,乱闯乱逛总是既失礼又可笑的,还竟将自己弄丢了,这样的话说出去便要成笑话。 可若是不喊,光靠她自己……等天黑了,还不曾走出去的话,天气那样冷,她极有可能冻死在这里。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忽听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rs 089 阿云 089. 颜筝按捺住惊惧回过头去,入目的却是一片清雅的天青色。 那张惊世绝伦的脸庞只要见过一次,就再难以忘记,那是咸宁长公主的次子楼二公子。 这男子生得绝美,犹如玉石雕琢而成,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有些苍白的肤色,在寒冷的冬月,显得有几分冷清和寂寥,可他的眼眸如若星辰,闪耀着烁烁光华,却将浑身的病弱与冷意驱散,令他多了几分别样的风姿。 他说话声音细小,略带几分沙哑,却出乎意料的好听,虽是诘问,但一字一句,却如同珠玉散落,敲入她心里。 颜筝蓦然心悸,眼前分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容,可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了她熟悉的错觉。 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吗? 她垂着眉,心里仔细地在脑海中搜刮着前世时的记忆,想要记起咸宁长公主这位二公子的生平,他有着这样惊世的容貌,照道理来说该当留下过许多传闻,可为什么她思量再三,却想不起分毫? 若不是前世见过,难道他会在这具身子原主的记忆中出现过? 可这样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若是曾经见过,她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无。 颜筝敛下双眉,略迟疑了一下,轻轻冲着对面的男子福了一身,“安烈侯府颜氏女见过楼二公子。信步闲散,也不知道怎么地误闯了这座林子,二公子慈悲,还请指点一二,好让小女能走出去。”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的侍女还在外头寻我,我怕久不能出去,她会着急。” 楼二公子眼里带着几分好奇与惊惶,但他仍然开口,“原来是颜家二小姐,方才正听母亲提起过呢。” 他有些不解地指了指前面的路,说道,“这林子四通八达,一直往前走就是凝水堂,怎么,颜二小姐竟走不出去吗?怎么会?” 颜筝狐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低声说道,“那里,我方才走过好多次,可是不知道怎么了,走着走着,就总要转回原地……我还以为这里会是什么怎样都走不出去的迷踪林……” 楼二公子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他温声说道,“颜二小姐说笑了,泰国公府哪里有什么迷踪林?这地方清静,我平素常来,可从未被困住过的,倒还是头一次听说这里会走不出去。”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翘起,“若是颜二小姐不信,就跟在我身后,我带你走出去,可好?” 他说话细声细气,自带着一股温文尔雅的客气,可不知道为什么,颜筝却总能从他话里觉察到一丝冷意。 她有些本能地想要离这个男人远一些,可想到跟着他就能走出去,便还是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楼二公子了。” 楼二公子一边往前带路,一边淡淡地说道,“说起来,我父亲和颜伯父同朝为官,彼此之间颇为相投,我们两家亦是世交,你原不必这样客气,口口声声叫我二公子,有些不大自在呢。” 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筝筝……我方才听母亲说,你叫筝筝……” 颜筝脸色微变,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叫颜筝,倒是没错,只是二公子这样叫我,似有些不大合规矩。” 皇城的贵族门阀间,近几年规矩倒没有从前那样大了,世交之家的年轻男女间也能坦然地笑谈,直呼彼此的名字也是有的,但即便是关系亲近的表兄妹之间,也不能叫得如此亲昵,总要在名字后头加个妹妹,才能说得过去。 否则,便是逾越。 她与这位楼二公子初次见面,若真论起来,安烈侯府和泰国公府,也不过只是普通的关系,他直呼她“筝筝”,若是让外头人听到了,是极唐突的一件事,或者还会有人因此误会她的为人品性。 楼二公子却像是对这些世俗规矩一窍不通,他面带困惑地抬头问道,“我叫你筝筝,是不合规矩的事?” 他微微有些错愕,随即却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的歉意,“对不起,颜二小姐,我常年卧在病榻,平常并没有什么人教我这些,我不知道……若是让你困扰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是……只是不想和别人那么生分而已。” 颜筝见他神情忽地低落下来,心里竟生出些奇怪的愧意来,就好像是打碎了一个不经人事竭力想要融入世俗的男孩的期望和心事,让她平白多了几分负疚感。 她想到昨日听荇草所说,这位楼二公子从胎里带来的毛病,身子一直都很孱弱,从未在人前出现过,也就更别提能有什么社交和朋友,这样的人,一定是很渴望与同龄人亲近的吧?哪怕只是个毫无关系的甲乙丙丁,说不定,他也想要和人亲近。 所以,才会说什么,不想和别人那么生分的傻话吧? 瞧他脸上那些期盼又忐忑的神情,一时倒令她不忍说些狠心的话来。 思忖半晌,颜筝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叫我筝筝,的确是不合规矩的事,这里没有旁人也就罢了,若是让人听了去,不只我会有麻烦,想来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所以以后,不要这样了。” “不过……”她话锋微转,“如果你觉得颜二小姐这个称呼让你叫着生分,倒是可以叫我颜妹妹,就跟在凝水堂里的周妹妹朱妹妹罗妹妹一样,总之我们年纪比你略小,也勉强能称得上是世交,这样叫也不怎么唐突。” 楼二公子终于高兴起来,他似乎松了好大一口气,“颜妹妹……” 他顿了顿,“这样叫,真的没有关系?” 这神情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颜筝心里那根警戒线不知不觉便就撤退下来,她心里想着,这样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男子,对她能有什么威胁,这次见过,下一回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她又何必非要那样防备着。 何况,她还指望着这人能带她出去,自然得耐着性子点头,“嗯,叫颜妹妹是没有关系的。” 楼二公子苍白的脸上露出明媚之极的笑容来,恰似春风吹散寒冷冬季的冰霜,令骄阳都失色起来。 他眼中含着笑意,语气轻快地说道,“我以后叫你颜妹妹,你也不要再叫我楼二公子那样生分。嗯,我叫楼云,你可以叫我阿云,我母亲就是这样叫我的。” 阿云…… 这本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但落在颜筝耳边,却有如一道惊雷,将她整个人震得要炸开。 裹着狐狸毛披风的身子止不住地轻微颤动,在寒风里萧瑟如同枯萎的花朵,她迟疑、畏惧、又带了几分不可置信地问道,“阿云……你也叫阿云吗?” 楼云眨了眨看似纯洁无邪的一双眼眸,笑得更开了,“对呀,我叫阿云。颜妹妹你说又……难道还有别人也叫这个名字?” 他这张脸生得绝美,笑起来的时候更如同百花盛放。 颜筝怔怔地望着他发愣,恍惚间似乎觉得记忆中那张难以磨灭的脸就要与这个面庞重合,那个人也有这样一双璀璨如同星子的眼眸,他笑的时候嘴角微弯,虽然隔着厚厚的黄金面具,但她能感觉到面具下的笑容是何等得风华绝代。 心里隐隐浮上一个荒谬诡异的念头。 可是怎么会呢…… 三月前那人胸口被她三支羽箭射中,她相信有段先生在,他的性命决然无碍,可是当时她分明看到了他胸口的衣衫被血渍浸湿,想来她那三箭射得极深,也许还伤到了他心脉,那人此时该仍旧在北地养伤吧? 就算他的伤好了,他也不可能出现在皇城的泰国公府。 就算他当真来了皇城,出现在泰国公府,他也不会是眼前这位楼二公子的。 她曾与他朝夕相处,从初时他对她的不屑和鄙夷,到后来兴味和关注,最后他对她的深爱与沉迷,这一路相处,他都以黄金面具遮住容颜,她所能烙印深刻的,仅只有他的眼眸。 她从他眼眸中看出欢喜和悲伤,看出忧虑和担心,看出紧张和放松。 楼二公子的眼眸生得与他的很像,可眼神里的东西,不太一样。 而且,那人素好华丽的服色,楼二公子的穿着却极尽简单质朴,那人自傲自信得很,是多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物,可楼二公子的眉梢眼角,却写满了初涉人世少年的忐忑和不安。 颜筝竭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宽慰自己,楼二公子不是深深刻在她心上的那个人,哪怕他与他身量相仿,眼睛和眉形都生得极像,哪怕他也叫阿云,可他不是他,决然不是。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微笑来,“阿云这个名字,不算特别,有旁人也叫这个不稀奇,倒是曾有过那么个人,他也叫这个名字呢……” 楼云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转瞬间却露出另一种表情,他张着一对好奇的眼眸,眼角眉梢带了几分兴奋和激动。 他细声问道,“哦?真有那么一个人?颜妹妹,从这里走到凝水堂还有些距离,不如,你跟我说说那个也叫阿云的人,他是个怎样的人?”rs 090 元湛 090. 颜筝眼眸微垂,眼底隐有淡淡哀愁一闪而过。 她睁了睁长而卷曲的睫毛,一双清亮的眼眸藏着水润,分明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却偏偏笑着回答,“那个阿云,他呀,其实我与他也不大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楼二公子让我说他的事,一时我也真说不上来。” 楼云脚步轻缓地在前面引路,听到她这话时,身子微微一窒。 他停下步伐,原想要说些什么,却忽听不远处传来女子低声的轻唤,“二小姐……” 是荇草。 颜筝如获大赦,她走快了几步,略有些着急地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那是我的侍女,她一定找我得急了。” 楼云终不再问起阿云的事,只是他清澈的目光,不知何时竟似多了几分心事。 颜筝也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可她想着,自己与这位楼二公子萍水相逢,自此别过,想来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正躲避他不及,何必再多惹事端,是以,便当做什么都不曾感知,只当不知道样,跟在他身后。 一路沉默无语,总算到了密林的尽头。 等看见了来时的风景,颜筝便忙不迭福了一身,“多谢二公子引路,现下小女认得去凝水堂的路了,就不再劳烦二公子的驾,您若是有事,就请便吧。” 她心里晓得,这行径有些过河拆桥,但以她现下绝不想惹麻烦的处境,这却是最不容易出差错的一条路,否则,若是叫人瞧见了她是和楼二公子一道从林子里出来的,说不定后半辈子就得折在这里。 泰国公和咸宁长公主在夏朝地位超群,就算她的父亲颜缄也要卖几分面子的,这可是推拒不得的一桩**烦。 所以,便是心里觉得有些抱歉,但眼看外头就是坦荡的大道,她必须要在这里就与楼二公子分道扬镳的。 好在楼云似是对这些人情世故并不怎么了解,黯淡只在他脸上停驻了一刻,不多久就重被那双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的眼眸驱散,他微微咧开嘴,笑着说道,“颜妹妹和我还是那么生分,不过是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 他对着她挥了挥手,“我还要在林子里呆一会,你先去吧,想来凝水堂那边的妹妹们不见了你,也是要着急的。” 颜筝苦笑起来,凝水堂那些贵女们是决然不会为了她而有什么担心的情绪的,反而,她不在,她们能更加轻松吧? 不过,此时让她心里有负担的,并不是那几位视她如无物的皇城贵女,而是楼二公子的反应,看得出来,他虽然涉世未深,但却并不代表他真的蠢笨,方才自己这忙不迭的想要摘清的举止,或多或少已经伤害了他。 只是他为人宽厚大度,一笑泯之罢了。 她自觉前世时,并不是那样自私的一个人,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她到了永德十三年后,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却做了许多令人伤心难过之事,她看似无辜,但却总是负了别人的那个。 蔺雪臣落花有意,她的流水却无情地将他满腔的好感冲散,直到后来,她与云大人厮守在一处,也不曾给过他一个交待,虽她原本对他就没有男女之情,可一开始也是她给了他希望的。 司徒锦前生痴研,二十七年的光阴,只为了给心爱的女子换来一丝重生的机会,然后这珍贵且微渺的一瞬,并没有让他的心上人续命,反而带给了她死后复生的机会。 她霸占了他心上人的身体,还拿它恣意妄为,他冲冠一怒,将这具身体收回也情有可原。 可断头崖上,他却还是冒着万箭齐发的危险,救了她一命,还替她完成夙愿,送她到了颜缄面前。 分明是她欠他的,可最后却还是她负他最多。 还有碧落。 想到碧落,颜筝的整颗心就都皱了起来,那日她离开地匆忙,根本就没有机会检查碧落的生死和存亡,她只看到碧落应着剑锋倒下,有殷红的血洒在青石路阶,斑斓而可怖。 她不晓得紫骑那些人,会怎样对待那个一心一意替她着想的女孩。 也不晓得,罗北辰会不会看在对碧落有几分好感的份上,对她网开一面,及时施以援手救治碧落。 碧落被强行卷入了这些危机,至今生死未卜,这些却都是因为她颜筝的缘故,若她不将自己的去意透露给碧落知晓,当日碧落便不会以死来成全她,归根究底,全都是她负了碧落啊。 还有云大人…… 颜筝由着楼云那骤然失色的眼神,联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她所负过的每一个人,心里有些不大是滋味。 她是个自私的女子,亦不大懂得别人的感受,总在有意无意间负了身边对她好的人,这样的经历有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再也不想有更多了。 不愿再与楼云那对酷似云大人的眼眸相撞,颜筝便忙福了一身,飞也似地逃离开来。 楼云望着那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林子尽头的身影,终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他整个人靠在树身,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目光却停留在那道仓皇出逃的背影上,眷恋不舍,不忍离开。 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从树梢落下,扶住楼云孱弱的身躯,“主上,你这是何苦……” 那男子生了张俊挺刚毅的面容,赫然便是北府紫骑的副统领罗北辰。 能令罗北辰如此恭敬称呼主上的男子,除了紫骑统领云大人,想来也再不会有别人了。 没有错,那病弱文秀的美男子楼二公子楼云,其实便是北府的云大人,亦是北地真正的主人,韩王元湛。 元湛回过头去,一张惊世绝艳的脸上露出凄然一笑,“北辰,她刚才说起阿云这两个字时,我看到她眼里的哀痛,她怕我,就好像我是她惹不起的麻烦,但你又怎知,她不敢靠近我,其实是因为……我?” 他垂下如同星辰一边灿烂明亮的眸子,敛下一幕波光,“北辰,就凭这个,我信她……并不是当真那样残忍无情。” 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去接近她,他做得如此艰难,可却又如此地自然,方才并肩行走的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断头崖前她的狠心与决绝,而只记得曾经唇齿相依的诱惑与美好。 像是中了毒,而且无药可解,分明是该恨着那个女子的,可他……做不到。 在她狠下心肠射中他心脏三箭之后,他仍然选择信她,这该有多么大的爱意才能做到? 罗北辰气有些愤难当,他的脸色因为憋闷而发红,那些抱怨的恶毒话,多想要没有负担地说出来,哪怕骂一两句也好。 可是,他偏偏遇到了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主子,就算被那个狡黠狠毒的女人伤得再深,主上仍旧愿意相信她是情有可原,他这个做属下的,向来习惯了惟命是从,难道还能不顾主上的心意,去将那女子掳来,狠狠地鞭打三十吗? 他无奈得紧,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只得用力捶了捶宽阔的树身,半晌才答,“主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是莫要忘记了,咱们这回来皇城,可并不是为了风花雪月。” 说到这里,罗北辰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 他沉沉说道,“永帝的身体日益虚弱了,听楼国公说,永帝已经令人拟写了旨意,要在近日就立下景王皇储的身份,他属意景王已久,先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为了这日所放的烟雾,如今,他很快就要得偿所愿了,主上难道要坐视不理?” 元湛如同皎月的目光明了又灭,良久,苍白如玉的脸上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 他抿了抿唇,“没有那么容易,洛王可还不明不白地死在外头呢,北辰,去安排一下,将洛王已逝的消息,透露出去。” 洛王消失不见,已有五月,就连十月初六永帝的寿辰,他也不曾出席。 但帝宫里的皇贵妃不曾料到他已经故去,只怕他是在外头逍遥快活,竟忘记了父皇的生辰。 是以在永帝华诞那日,皇贵妃为了不让爱子失宠于驾前,一边焦切令手下去寻找,一边却寻了个酷似洛王的替身前去贺寿,虽不曾在寿诞上出挑,但却也没有露下把柄,无功无过地度过了这一关。 洛王去往墨城寻旷世神弓,这件事做得隐秘,除了安王,便只有他身边的人知晓。 可安王是绝计不肯将自己扯入这样大的祸事里的,他必然绝口不提,就好似洛王从未来找寻过他一般。而洛王身边的人,也在那一日的墨城,尽数被歼灭了。 是以,洛王趾高气扬了一世,可最后死得却那样寂静无声,除了北府的人,竟无一人知晓他埋骨何处。 但永帝不是昏君,对这个儿子的动向总也有几分关注的,寿诞那日虽被一时瞒过,可又过了月余也不见洛王露脸,他心里已经起了疑心,皇贵妃更是日夜不安,永帝近身的几个重臣,心里也隐隐有些揣测。 这件事,元湛只要埋下一根导线,很快,就会燃起惊天响雷。rs 091 出事 091. 颜筝几乎像是逃难一般仓惶离开,往荇草声音的方向疾步奔了过去,为了不让人看出她的异样,她还刻意调整呼吸,竭力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她低声轻唤,“荇草,是你吗?” 荇草听到声音,急忙迎了上去,她脸色苍白,似是吓得不轻,“小姐,是我,荇草。” 原本她好端端地跟在二小姐身后,一步都不离开的,也就是半道上时,被个小丫头缠住了问路,一错神的功夫,二小姐的人就不见了。 她吓得三魂七魄都去了,又不敢声张,生怕被廖夫人知晓了拿她作伐,杀鸡儆猴给二小姐看,只好硬着头皮在泰国公府里乱闯,遍寻不着,她都快要急哭了,以为这回终是要吃一顿皮肉之苦,好在二小姐及时出现了。 可二小姐神情举止不大对劲,像是在那林子里遇见了什么事…… 自从昨日秀春园里,颜筝说了那番话后,她一夜思量,觉得就是这个道理,不觉便将素日的张扬尽都收敛了起来。 听说廖夫人的娘家侄女嫁给了宁王做正妃,带过去两个陪嫁丫头也都成了宁王的人,其中一个生了庶长子,记在了不能生养的宁王妃名下,如今已经是宁王府里仅次于王妃的夫人了。 若是二小姐也能得这样一份好亲事,那她说不定也有更好的机缘。 思来想去,便觉得为今之计是要改善她与二小姐之间不怎么亲近的关系,最好能在二小姐出嫁之前,就得到足够的信任。 是以,她上前扶住颜筝的手臂,想了想,又试探地问道,“二小姐是从那林子里出来的?” 颜筝回头望了一眼,见那人并没有跟上来,心里略松一口气。 她冲着荇草轻轻一笑,“半道上不见了你,心里着急,不小心闯进了前面的林子,也不晓得那林子有什么古怪,转了好久都出不来,还好听到你唤我。” 撇去遇见了楼二公子这一细节不谈,这话倒也不全为虚。 荇草也好,乔木也罢,都是廖夫人安排在秀春园里的丫头,不论这两人的命运是否与她相关,她都不乐意太过信任她们。 有些事,还是埋在自己心里比较好,她一句都不想多提,毕竟这世间,不是每个人都像碧落那样,可以对之掏心掏肺。 荇草听了,疑心二小姐是在抱怨她,脸上便有些讪讪的。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方才有个也是来做客的小丫头跟丢了主子,以为我是这府里的,来跟我问路,我就解释了一句,回头二小姐您就不见了。” 颜筝淡淡地笑着,却将话题岔了开来,“时辰不早了,若是再不回去凝水堂,怕要失礼。” 荇草见二小姐不再追究,面上一松,随即神色却又紧张了起来,“哎呀,方才我到处寻二小姐,好似听到有婆子说,长公主摆宴花厅,请众位小姐都过去呢。” 她顿了顿,越发着急,“听说景王和司徒五公子结伴来寻楼二公子,宫里头的安雅公主听说泰国公府今日有花宴,也跟着一道来了,想来这时候,凝水堂里的那几位小姐都已经去了正堂,二小姐,怎么办,若是独独缺了咱们……” 廖夫人早就看秀春园不顺眼了,正好有了个出手的机会。 颜筝听到景王两字时心里一软,待晓得安雅公主也到了,神色间便有些激动。 孺慕之情,人皆有之。 她与安雅公主之间的感情深刻,后来安雅公主郁郁而终,成了她心底里的一道裂痕,如鲠在喉,就算颜朝刻意示好,也再无法治愈她心上的伤。 而正是因为前世的这份遗憾和痛苦,她才有那样强烈的愿望,希望可以改变安雅公主这一世的人生。 以公主之尊,后来做皇帝的又是她胞兄景王,安雅公主不论嫁给哪家的公子,都会过得不错,最不济,也不会再跟前世那样,在颜朝的手里枯萎颓败。 哪怕因此颜家再无颜皇后,也不碍的,她只希望她的母亲可以幸福。 皇家公主,原本她以为需要花费很长的一段过程才可以得到见面的机会,毕竟她虽然又成了颜氏女,但私生女的身份,却并不怎么光彩,她还没有这个资格,能与夏朝唯一的公主做朋友。 但现在,借着咸宁长公主的花宴,她却可以提前实现见到安雅公主的愿望。 这怎能让她不激动? 她正自怔忪,荇草却在一旁着急,“怎么办,泰国公府那么大,也不知道哪里才是花厅,偏这时周围也没个人。” 颜筝闻言皱了皱眉,“我记得这泰国公府原先是座前朝空置的王府,今上对咸宁长公主荣宠爱护,这才赐了下来改成的国公府,既是亲王的府邸,想来都有规制,花厅总该在正堂的附近。” 她咬了咬唇,“凝水堂在西北面,咱们往东南走,总是错不了的。” 荇草有些犹疑,但事已至此,四下里都无个可相问的人,她也只能跟在二小姐身后去了。 一直走了约莫有小半刻钟,这才遇到了守园的婆子,那婆子听说是安烈侯府的小姐,便忙送了颜筝和荇草过去,果然,花厅就设在正房的左后,离得并不大远。 颜筝到花厅的时候,除了她外所有的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她急着往上座瞧去,只看到咸宁长公主安坐主位,倒是并不曾看到安雅公主,粗略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公主的人影。 她正困惑,心里想着,莫不是公主不愿与这满屋子的人共同用膳,是以来过便走了? 这时,廖夫人冲她招了招手,笑着高声唤道,“筝儿,来。” 她表情特别善良,看起来好像是个慈爱的母亲,再为迷了路的女儿指路,要多亲昵就有多亲昵,不知道的人,见了此时廖夫人的神情,恐怕都要以为她与颜筝是亲生的母女呢。 颜筝心里便有些恼火,她晓得廖夫人忌惮她,但是没有想到廖夫人想要对付她的心思,竟然完全做在脸上,也不乐意作半分遮掩,这里可是泰国公府,当着满屋子贵夫人和名门小姐的面,廖夫人竟然做得那样明显,连名声都不要了,是疯掉了吗? 原本屋子里的人正笑谈得欢,她偷偷躲进来,往空位上一挨,这便算是平安无事了,反正她的座次靠后,坐她前面的那两位贵夫人带着好些婆子丫头,差不多便能将她整个人完全遮挡。 咸宁长公主和屋子里的人,谁会注意到她来得迟了? 虽然说迟到是礼貌上没有做到位,但只要赶在开席前入座,也没有被主人发现的话,这也就是个小失误,并不值当什么。 可是廖夫人这样一喊,却将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现下好了,人人都晓得安烈侯府新来的二小姐不懂规矩,在泰国公府做客,却不老老实实当个客人,长公主赐宴都有胆子迟来,到底是外头养大的没有规矩的女孩儿,果然上不得台面。 颜筝不明白的是,假若她名声坏掉了,对廖氏又有什么好处?廖夫人虽然没有女儿,可她在颜家却生有两个儿子。 饶是心里气得不行,但她脸上却不能将心底的真实想法透露出来。 颜筝先是朝着咸宁长公主行了个礼,然后再面有愧色地说道,“小女因在半道上拉了耳坠子,又返身去寻,这才晚了,还请长公主恕罪。” 咸宁长公主原本面色略有些不快,听到身旁一个得看重的嬷嬷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这才挑了挑眉,目光上上下下在颜筝身上盯视了一会。 良久,她脸色稍霁,笑着说道,“是颜二小姐吧?傻孩子,既没有开宴,也还有人不曾入席,你算不得迟到,这跟我是恕的哪门子的罪啊,好了好了,莫要多想,快坐下吧。” 此言一出,倒让屋子里的人个个都变了脸色。 谁都知道,咸宁长公主性子直,为人爽脆,因着地位崇高,除了帝宫里头的那几位,可从来都不乐意看人脸色行事。 若是以往,碰到像颜筝这样出身算不得好,又不懂规矩的丫头,长公主可都是直接将厌恶和不喜写在脸上的,有时候还会高声呵斥几句,人情世故这四个字,那可不是和比她位份低的人讲的。 可今日,她竟然和颜悦色地对待迟到了的颜筝,不仅不予计较,还反过来宽慰对方……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的吧? 原本这倒也算是一件小事,可今日这花宴的意义不同,屋子里和长公主相熟些的贵妇们都晓得,在这十一月的寒冬开花宴,能欣赏到的花朵除了红梅实在罕见,长公主巴巴地在这样的大冷天开宴,其实是因为楼二公子,已经到了择亲的年纪了。 此时长公主却对颜筝这样的神情举止,自然让有心人心里多嘀咕了几句。 就连原本想等着看好戏的廖夫人,脸色也是骤然一变。 花厅里众人各怀心思,这时,从外头跑进来个面色慌张的婆子,她急得快要哭了一样,“回禀长公主,叠石院二公子那里,出事了!”rs 092 射箭 092. 叠石院的二公子,指的便是泰国公和咸宁长公主的次子楼云。 整个皇城的人都晓得,咸宁长公主将这个先天不足的次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原先他身子不好时,替他寻遍天下名医,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和财力才将命保住,这几月间总算有了起色,竟还能出门见人,长公主的欢喜都写在脸上。 永帝宽待长公主,爱屋及乌,也对这位楼二公子格外看重。 先前帝诞筵席,永帝皇极殿赐宴,能入席的不是公侯子爵,便是朝中重臣,楼云虽是帝王的外甥,但无品无秩,按制是没有资格受邀的,但永帝不仅派了宫轿专程接了他去,还将座次安排在洛王景王下首,这份恩遇,再无人能逾越。 听说,筵席过后,景王便与楼二公子出入甚密,成了挚友。 连朝中最耀眼的后起之秀,安庆侯府的五公子司徒锦,也刻意地要去结交他。 因着这份特别的爱重,这花厅里坐着的众位贵妇人才会动起了心思,明知道今日这宴意义不同,还都肯殷勤地带着家里的女孩儿过来。 否则,一个长年累月病卧在榻的孱弱公子,想来总是不及身体康健的男子长寿,谁家肯将女孩儿往这样的火坑里送? 但楼云不只是泰国公和咸宁长公主的心头肉,还颇受永帝的爱重,又与景王交好,这便有所不同了,若是能将女儿嫁入这样鼎盛的门楣,得个如此受到宽待的夫婿,对娘家是个绝好的助益。 尤其是在座有几位虽是世代簪缨的门第,但近些年来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儿郎,早已经有些没落的贵族之家,譬如方才惹了咸宁长公主不快的那位周夫人,安乐侯周家虽是开国之时太祖亲封的侯爵,可传至这代,朝中无人,门庭早已不如从前。 他们很需要结一份如楼二公子这样的亲事。 但现下,这婆子咋咋呼呼地称叠石院的二公子出了事,众人一时浮想联翩,脸上神色皆有些不大好。 咸宁长公主急得站立起来,撇下众客人便要往叠石院赶,“你把话说清楚些,二公子怎么了?” 那婆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回长公主的话,不是二公子,是安雅公主。” 她急得都快要哭出来,“公主来时带了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原先玩得甚好,但不知道怎么了那东西发了狂,缠在公主发髻上不下来,任谁接近都没有法子,公主甩脱不得,都给吓哭了。” 安雅公主是永帝膝下唯一的公主,今次与景王一道出宫看望楼云,若是在泰国公府出了什么事,就算泰国公如何受器重,长公主如何被怜惜,这罪过却也不小,说不定从此以后楼家的际遇就是另外一番了。 这婆子是在楼二公子的叠石院伺候的老人,她晓得轻重,知道这里头的关节,便更吓得不轻。 咸宁长公主面沉如水,“府里那些护卫都是吃干饭的?竟没有能奈何得了一个小玩意?” 那婆子急忙回道,“倒也有位统领想要射杀那东西,但公主身子金贵,万一……” 投鼠忌器,就怕伤到公主,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不是当真十分有把握,便是晓得只要将那东西弄死,公主就能平安无事,可谁敢动这个手? 咸宁长公主皱着眉头对屋子里的贵妇贵女们说道,“诸位先在此用膳,我去去就来。” 众人晓得这种事是不宜掺和的,是以都连声称是,虽然眉间也见着急和好奇,但却都正襟危坐,不敢移动半分。 颜筝原本将头垂得极低,她实在不想再做什么惹人注目的事了,但听到安雅公主有危险时,那股从心内油然而生的关切之情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虽然这具身体与安雅公主没有血缘,可那人却是她前世依恋了一辈子的母亲,母亲有危险,她这个做女儿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 她想也没有多想,不顾廖夫人诧异目光,就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咸宁长公主身边的贴身嬷嬷忙道,“颜二小姐还请回座,我家公主稍后就来的。” 嬷嬷语气里颇有些不耐,毕竟这种事正常人都晓得要回避,可这位颜二小姐却自顾自跟了来,很是不懂得规矩。 颜筝却道,“小女原不该跟来,但想着或许能尽微薄绵力,所以才……” 她见咸宁长公主步子微顿,急忙补充道,“小女自幼习得箭术,颇有些准头,若是长公主肯一试,小女可以将缠着安雅公主的小东西射下来。” 咸宁长公主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蓦得点了点头,“你跟着一道来吧。” 叠石院里,一堆持弓的护卫围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只见那女孩头顶上蹲着只红毛小东西,也看不清是松鼠还是狐狸,只是毛茸茸的一团,那小东西趴在女孩头上,爪子缠在她发丝上,晃来晃去的,虽没有使劲地挠,但却将小女孩吓得不轻。 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四周围孔武有力的男人们却无一个人敢拉开手里的弓箭。 一身深蓝色袍服的英俊男子便是景王元融,他面上焦虑着急,一边安慰着女孩,“安雅,别哭,那小东西暂时还未伸出爪子,你没有危险,试试看能不能将它甩脱。” 一边厉色对身旁的侍卫喝斥道,“干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想个法子,这小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发了狂,若是当真伤到了公主,你们担待得起吗?” 其实,就因为害怕担待不起,这群身手矫捷的男子才不敢贸然出手,否则,若是换了寻常人,这也就是一箭的事情,哪里有那么地难?便是景王亦是如此,关心则乱,若非害怕伤到自己的胞妹,他何至于受个区区小东西的困? 颜筝跟着咸宁长公主进到院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场景。 她认出趴在安雅公主头顶的是只红狐,最是难得,前世时祖父也曾给寻了个给她玩耍,那小东西生性敏感,又容易焦虑,一时半会虽不会出爪子当真伤人,可若是时辰久了,或者感知到危险,那它锋利的爪牙就会落到安雅公主粉嫩的面皮上。 女孩子的面容顶顶重要的,倘若当真划破了几道口子,以安雅公主的心性,定然会越加沉默吧? 她见被围成一圈的人尚不曾注意到她,安雅公主仍然紧张害怕地哭叫,想了想,便轻轻拉住咸宁长公主的衣衫。 这举止很是失礼,但这会她却也顾不得了。 她压低声音说道,“若是公主肯信我,请给我一把弓箭,就在这里,我将红狐射下来,这样不惊动公主,也免得她慌乱失措之下,会遇到误伤。” 咸宁长公主目光里带着几分狐疑和犹豫,她顺着颜筝的眼神望了过去,看清红狐的爪子缠在了安雅公主的发丝之上,不由便皱了皱眉,“你当真有这样的能耐?” 她顿了顿,“那小东西的爪子被公主的头发缠住了,便是你箭法精准,将红狐射中,怕也是要伤到公主的,何况,若是那狐狸不曾咽气,你的箭反而惊吓到了它,公主的脸面可就危险了。” 这话中虽然是警告,却也带着几分隐约的善意。 颜筝心里便晓得,咸宁长公主并未将自己看成是那等为了攀附权贵而不择手段的人,脸上露出坚定而自信的笑容,“长公主放心,我有法子让安雅公主平安脱困。” 许是她的眼底写满了真诚,咸宁长公主略犹豫片刻,便沉沉点了点头,叫身边的人去取了弓箭来。 颜筝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事关安雅公主的安全,任何人都小心谨慎之极,景王和周围的那些身手高强的侍卫都是因为害怕公主受伤才不敢动弹的,但咸宁长公主却只是犹豫了小半刻,便同意让她射狐。 她可是颜家那新来没有多久的二小姐,头一次在皇城贵妇名媛中露脸,算得上是个根底都不知的生人。 长公主竟然也敢…… 但颜筝心里无疑是感激的,她郑重接过弓箭,先是试了试,然后对准了公主头顶的那红狐。 正在这时,景王无意中看到了她的举止,不由神色大震,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颜筝手上的箭矢已经离弦,只听得“嗖”的一声,爪子缠绕在公主发丝上的红狐应声而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公主还未反应过来,但景王和围了一圈的侍卫却看清楚了整个经过。 颜筝的箭矢并未朝着红狐射去,而是射中了那东西缠着头发丝的爪子,将红狐和那些乱发一并射中,公主除了掉了一小撮头发,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而那红狐,也只是伤了爪子,并没有取了它性命。 景王十分疼爱这唯一的胞妹,将危机解除,便忙将妹子搂在怀中,低声劝慰了一番,好不容易将受了惊吓的妹子哄好了,这才对着颜筝抱了抱拳,“姑娘救命之恩,小王铭记于心,但不知姑娘名姓,改日也好备下薄礼,登门相谢!”rs 093 接近 093. 想要接近景王和安雅公主,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颜筝从未想过要回避自己的决心,她冲着景王浅浅一笑,如花放千树,明媚动人,“小女安烈侯府颜氏女。” 夏朝权柄赫赫的安烈侯颜缄,他的长女在四年前不幸暴病身亡,而今府里唯独一个新近才认回来的颜二小姐,这件轰动皇城的名门轶闻,传遍了每条大街小巷,平民百姓无人不晓,放眼朝廷的景王当然不会不知道。 景王元融的目光中带了几分诧异,但脸上的感激却十分真诚,“原来是安烈侯家的女儿,果然将门虎女!” 在永帝众多出身高贵的皇子中,独独得到父皇的宠爱,以最弱的姿态,却得到绝大部分朝臣的拥戴,最后成为夏国之主,景王元融并不是养在温室里不知世事的小花。 他也想到了眼前这女子胆敢做四周围这众多武艺高强的侍卫不敢做之事,不可能只是出于凑巧,或者义勇,她一个方认祖归宗,还未在侯府站稳脚跟的女子,却冒险行这救人之事,定然是有所图,不然一个不慎便会将自己也折损在里头的。 然而这样的容色胆气,这样精巧绝伦的箭术,临危不惧的姿态,就算她真心有所图谋,他也认了。 元融眸色微深,他笑着问道,“你救了公主,可有什么心愿?” 颜筝长长的睫毛迎着光照微微颤抖,随即却向着安雅公主的方向张开漂亮的弧度,她嘴角弯起个绝美的笑容,转头望着元融,“听说公主最近在选侍读?小女虽在外头长大,却也认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 她救下安雅公主,纯粹是发乎真情,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既然公主现下已经脱离了危机,若当真一点好处也不求,那也便不是她了。 当然,她也很清楚,假若此时她虚怀若谷,谦逊而谨慎地将这功劳抹去,以卑微而知礼之姿恭谨地婉拒景王的好意,想来会得到在场所有人的好感,知进退懂礼仪又生得美貌的名门世家女,总是更容易得到别人的赞赏嘛。 但她却不愿意这样做。 她毫不掩饰自己想要接近安雅公主的企图,哪怕这样赤.裸.裸的要求,会令景王以及咸宁长公主感到不适,或觉得她太过功利。 然而,与其将未来寄托在别人的知恩图报上,还不如主动出击,至少她为自己争取到了常伴安雅公主左右的机会。 果然,景王听罢深深看了她一眼,虽不曾答得爽快,但语气里却已经有了几分准许的意思在。 他抿了抿唇说道,“给安雅选侍读的事,小王可做不在了主,但今日颜小姐救过安雅,父皇知晓了想来也会有旨意吧。” 安烈侯颜缄是股肱之臣,颜二小姐虽然是新近才认回来的,出身差了一些,但胜在是安烈侯唯一的女儿,论身份,倒也当得做安雅公主的侍读,这件事并不难,想来永帝也不会驳回。 景王元融是个懂得变通之人,他并不觉得颜筝这样有什么不该,心里想当然认为,以这姑娘在安烈侯府的处境,想来尴尬地很,为了改变命运,通过自己的胆识谋求一条新的出路,也是人之常情,不只没有鄙夷她的不择手段,反而暗暗有几分欣赏。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便略带了几分殷切。 慵懒倚靠在叠石院一角的元湛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饶是心底还存了几分希望和期盼,但看到这一幕时,他嘴角却还是露出了苦笑。 他毫不惊讶于她的本事,在墨城的城郊和断头崖前,他早就已经目睹过她箭术的精准,今日再见一遍,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他有些诧异她向景王和安雅公主攀附的速度,她怎么能将自己的目的毫不掩饰地说出,一点扭捏都没有? 就真的…...那样迫不及待吗? 尽管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此刻他心里并不怎么好受。 这时,受到了惊吓的安雅公主终于醒过神来,她涩涩地又小声地对着颜筝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尽管是永帝唯一的女儿,夏朝身份最贵重的公主,但安雅公主自小就生得柔弱的性子,连说话都是小声小声的。 颜筝冲着她善意地笑笑,“公主没事就好。” 她转头看了眼受伤的红狐。 那只红狐早就被周围的侍卫制住,它的运气好,遇到了颜筝,所以只是与头发丝相缠绕的爪子受了点轻微的擦伤,并没有什么大碍,此时它爪上的发丝被撩开,它总算卸下了束缚,虽疼得呜呜直叫,但却没有方才那样紧张了。 她眼眸微垂,柔声问道,“不知道公主打算怎么处置这小东西?” 安雅公主脸上有些后怕,她睁大眼睛望了眼景王,随即咬了咬唇摇头说,“我……这红狐我将它还给哥哥。” 景王爱怜又抱歉地揉了揉她的头,“都是哥哥不好,以为这小东西温驯,谁知道它竟差点伤到你。” 颜筝从前养过这样的红狐,晓得若非它受到了惊吓,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想来是它小东西不小心缠到了公主的头发,想要挣脱开,却越缠越紧,直接导致它紧张不安起来,才会有这场祸事的。 然而,看景王的眼神,却似是将这一切都怪罪到了它头上。 她动了隐恻之心,想了想,还是低声开口求道,“既然这红狐公主不想要了,能不能将它送给小女?” 安雅公主看了眼景王,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喜欢,拿去就好,只是,你要小心一点,这小东西会咬人。” 虽然是头一次相遇,但对于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公主却还是释放了最大的善意。 既然安雅公主已经答应了,景王怎么可能不肯?他向侍卫示意,亲自抱了那红狐送到颜筝手中,“安雅说得对,别看它看着乖巧,可发起狂来,你也看到了,饲养的时候可要小心。” 他又嘱咐了几句饲养的事宜,安雅公主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不一会儿,像是注定好了的缘分一般,三个人竟然熟了。 元湛兴致缺缺得望着这场景,眼眸越来越冷,半晌,他冲着空中如有似无地冷笑一声,便不再理会院子里这热闹熙攘,独自一人孤寂而落寞地悄然离开,身影一闪,进了屋子。 罗北辰从屋梁上跳落,压低声音嘀咕道,“主上您看,颜姑娘她……” 颜筝从北地逃脱,来到皇城后却这样明显地攀附权贵,完全是一副心机深沉的虚荣女所为,从元湛的表情,罗北辰看得出来,她这样的举止令主上伤了心,这让他心里很是不满。 加上新仇旧恨,他便决意要让元湛的心思从这个女人身上移开,举事在即,倘若因为这样一个人妨害了筹谋多年的事业,这不大值得。 元湛似乎了然罗北辰的心意,他皱了皱眉,打心眼里不想听到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在耳边喋喋不休着他心爱女子的坏话,哪怕他此刻心里也是失望的,但就是不想听到任何人诽谤她,不由打断了罗北辰的话说道,“我没有事。” 他抬头,“消息放出去了吗?” 罗北辰点了点头,“刚才已经知会了苍狸,楼国公那里也将证据齐结了,不消明日,就会陆续有传闻从皇城的大街小巷传出,洛王已死,这件事与景王有关,想来姜皇后与宁王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皇储已死,宁王养在姜皇后名下,那么对后族而言,宁王登基才会带来最大的荣华。 可若是景王成了天下之主,贤嫔燕氏母以子贵,她到底是景王生母,到时候又要将姜皇后置于何地? 只要坊间传出洛王身死的消息,又将这些罪证隐约指向景王,那么甚至不必有太多的证据,不论是姜皇后还是宁王,都不会错过这个构陷的机会,甚至远在西北的安王也会来横插一脚,坐实景王的罪名。 只有景王成了杀死洛王的凶手,才能让这些人各自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利益。 真相是什么?谁会去管? 永帝挚爱景王这个儿子,可却又不敢让这份疼爱暴露于阳光下,为了保护贤嫔和景王这对母子,他对他们从未表现出最大的宠爱,面上也总是淡淡的,这便是为了不让真正心爱的人站立在风口浪尖。 所以朝臣之中,有觉悟懂上意的,自然晓得景王才是永帝心中所向,可大部分驽钝的却都以为洛王才是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那个,若传出景王杀害洛王的消息,那些人恐怕会第一个出言谏言。 永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要为了保住自己疼爱的儿子,而站出来与朝臣斗智斗勇,还要和自己结发的妻子姜皇后,以及另一个儿子宁王,做不懈的斗争,朝政必然会乱。 而这乱象,便是北府韩王的机会! 隔着厚厚的纱帘,韩王元湛一扫病弱的容色,目光冷冷望向院外,他心里想,筝筝,你当日不惜射我三箭非要从北地逃脱,今日却宁肯谄媚景王,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没有爱,哪里来的恨,而此刻,爱恨都在他的心中。rs 094 出鞘 094. 因这插曲,咸宁长公主无心再去花厅应付那些贵妇们,便嘱得力的嬷嬷前去传话,请那些名媛贵妇们将午膳用过,宴便散了。 连梅花还未赏过,便嘎然曲终,将人撵了出去,这原本是件十分失礼之事,哪怕长公主地位尊荣,可这会赴宴的哪个又是平民百姓?但听说安雅公主有危,这些名门贵妇来不及去抱怨,都识趣地选择了明哲保身。 安烈侯夫人廖氏闻言,便也起身要回。 秦月娘忙不迭地跟上,脚步却略显得迟疑,“夫人,不等等二小姐吗?” 刚才众目睽睽之下,颜筝跟着咸宁长公主一道走的,廖夫人自然也看到了,虽然满屋子的人都在心里暗暗嗤笑颜二小姐不知轻重,为了攀附长公主无所不用其极,但廖夫人身为安烈侯夫人,哪怕心底再不屑鄙夷,也要站起来维护一番的。 颜二小姐再不堪,也是安烈侯府颜氏女,是她廖氏膝下之女。 颜二小姐没有规矩,伤的不仅是安烈侯府的脸面,也攸关她廖氏的妇德。 然而,廖氏却并无半分这样的觉悟,她对颜筝的厌恶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此时听秦月娘提起,她顿住脚步,冷笑地问道,“等她做什么?她方才离席,可也并没有问过我这嫡母的意思。” 她扬了扬手,“月娘,你若是想要等她,也可在这处等,但我却要回府了。” 这不温不火的一句话,敲打在秦月娘心上,却是分外的惊心动魄。 秦月娘想,廖夫人这是在让她站边呢。 她连忙露出无辜而略带几分讨好的眼神来,“月娘自小由夫人养大,夫人去哪,我便去哪。” 廖氏“咯咯”地笑了起来,亲昵地携着秦月娘的手,领着安烈侯府的仆妇们便从二门上了马车,一路飞驰着离开了泰国公府。 叠石院中,咸宁长公主见安雅公主无碍了,便低声对守院的婆子问道,“二公子呢?” 守院的婆子是新近调任过来的,对这英俊地不得了,又和气地不得了的二公子,分外维护,她生怕长公主怪罪二公子不在院中,忙辩解道,“二公子方才替安雅公主着急,后来见平安无事,许是身子有些不大舒服,便先进屋去了。” 长公主眉间隐隐闪过一道光,她回头重重望了颜筝一眼。 想了想,她慢步走到安雅公主身前,笑着对她说道,“安雅在皇姑这里受了惊,都是皇姑照看不周,这样吧,你二哥哥这里到处都是病气,你跟姑姑到正房去歇一歇可好?” 安雅又回头看了景王元融一眼,垂头小声说道,“皇姑哪里的话,小红狐是安雅从宫中带出来的,也是安雅顽皮才……” 她绞了绞衣襟,有些退却起来,“出来时间久了,怕母嫔挂念,安雅还是和哥哥一起回宫去,不叨扰皇姑了吧。” 元融也道,“一晌午弄得皇姑这里人仰马翻,连好端端的花宴也散了,我和安雅都有些过意不去,今日安雅受了点惊吓,我先带她回宫,等改日再上门来给皇姑赔罪吧。” 其实他也看得出来,皇姑咸宁长公主对他们兄妹面上一直都淡淡的,并不怎么热情,当然他也晓得,皇姑并不只是针对他两个的,她对洛王和宁王,也并不怎么热络。 但,夏朝元氏宗族血脉稀疏,几位皇叔皇叔祖又都远在四疆,放眼皇城,便只有这一位皇姑。 安雅是公主,轻易出不得帝宫,能让父皇欣然允许的,也唯独泰国公府了。 他身为兄长,眼见着妹子性情内向,总希望她能够开朗一些,总闷在帝宫那是不行的,所以便常借着与泰国公世子结交的机会,带着妹子出帝宫上泰国公府来玩,是想让她多出门走走,哄她高兴的意思。 可今日出了这样一个变故,咸宁长公主的脸色显然不大好看,他和安雅若再在这里强留,便是不识趣了。 元融沉声问身旁的侍卫,“可曾看到五郎?” 那侍卫连忙回答,“进府的时候,司徒五公子就被泰国公世子叫去了书房,说是有什么学问要请教的。” 元融知道司徒锦和泰国公世子楼风交好,两个都对读书文章颇有造诣,每常遇到,总要畅谈几个时辰的,便也不着人去催他,“遣个人去传话,就说我和公主先行回宫了。” 他转头问颜筝,“那颜小姐?” 颜筝冲他笑笑,“侯府想来给我留了马车。” 虽有救命之恩,但初次见面能得到一个当公主侍读的允诺已然是大幸,凡事循序渐进,她也不想太过。 元融轻轻颔首,便领着安雅辞别咸宁长公主。 长公主令了个婆子送颜筝出去,自己却进了屋子,果然看到长身玉立的绝美男子正倚靠在窗前,透过隙开的一隅,痴痴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 咸宁长公主低叹一声,“皇弟……” 元湛转过身来,“皇姐,我让你为难了。” 按照原本的打算,他若是举事成功,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那对这位真心以待他的皇姐,他必然不会亏待。 可若是他举事事败,与皇姐的联系太过紧密,便会也连累她和楼家陷入危机。 倒不如彼此就当不相干一样地活着,只在私底下互相牵挂,到时候不论他事败还是成功,至少皇姐一家都不会受到任何打击,三世之内,必将坐拥荣华富贵。 可他最终却因为一个女人,而没有能守住自己的本心。 如今他成了楼家二公子,真正的楼云却不得不转移至城郊的山庄养病,他与咸宁长公主也好,和泰国公楼家也好,已经牵涉太深,倘若他没有成功夺回自己的位子,那么泰国公府便将跟着他一起覆灭成灰。 他别无退路,只能成功。 咸宁长公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语气里带着些疼惜和怜爱,“傻孩子,你肯来投奔我和你姐夫,告诉我们,你并不是个为了贪图安逸,却将父母的深仇大恨都忘记了的孬.种,你有心拨乱反正,我们都高兴地很,怎么会为难?” 她微微闭上双目,“永帝这皇位是怎么来的,我比谁都清楚,这些年来,我迎合他奉承他,为的也不过就是今日。” 身为母妃早逝的公主,在帝宫中孤寂长大,倘若不是遇到了蔺皇后这样心慈善良的继母,她的命运将和前朝几位不受宠爱的公主一样,嫁一个庸碌无能的世家子,成为父皇联络巩固重臣的棋子。 可是蔺皇后不仅给了她缺失已久的母爱,照顾她,教导她,还替她争取来了一位举世无双的好夫婿。 咸宁长公主的驸马楼清远,虽也出身簪缨世家,但却不是嫡枝,门厅早已衰败,原本并不在恒帝的甄选名单之列。 是蔺皇后极力主张说,楼清远为人秉性谦逊良善温和,学问好,有才华,家里人口简单,与公主之间也曾见过面,彼此都有些好感。 恒帝在蔺皇后说动之下,才放弃了将咸宁长公主嫁给镇守边疆的牧远大将军为妻,以巩固朝防的念头。 长公主后来听说,那位恒帝属意的牧远大将军后来娶了昌宁侯的女儿,那位小姐也是金尊玉贵的出身,却常遭牧远大将军拳打脚踢,莽夫不懂得怜香惜玉,又好色成性,昌宁侯小姐嫁过去才不到两年,就香消玉殒了。 而她和楼清远却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自成婚以来就恩爱情浓,也不曾纳什么妾,连通房都没有一个,真正过的是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 她将蔺皇后视为母亲那样敬重,对幼帝元湛也十分疼爱,那时长兄皇储平王尚还健在,平王夫妇都是和善的人,她深觉虽在天家,可骨肉亲情却也不比寻常人家的少,父母在堂,兄嫂宽厚,幼帝可爱,而她夫妻恩爱,万事顺遂。 那时她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但二皇兄的贪念,却让这一切成为她最后的幻影。 杀兄,弑父,窃国。 强逼蔺皇后殉葬,将元湛发配王苦寒北府任他自生自灭,把长兄唯一的独子送去皇陵,却假惺惺地对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公主行兄友妹恭之事,只为了稍稍弥补他不堪的声名,好堵住天下人怀疑揣测的攸攸众口。 这便是她的二皇兄,如今的永帝,他坐了十三年的皇位,但有谁知道他手中不只没有传位的旨意,连夏朝开国之后代表皇帝象征的玉玺,也是假的?! 而她幼帝元湛手中,却有名正言顺的传位遗诏,还掌握着真正的传国玉玺。 如今他铩羽归来,愿意投奔她,来到她的庇护之下行事,她心里万般欢喜,好似先前的那股憋屈就快要一扫而光,又怎么会觉得被连累,又怎么会为难? 不只是她,她的夫婿泰国公楼清远,也是一样的心思。 他们,等这一天许久了。 韩王元湛立在窗前,看到射进来的阳光漏在咸宁长公主的发梢和眉眼上,他目光蓦得柔和下来,轻轻俯下身来,将头靠在长公主的肩膀上,“皇姐,我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微顿,“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退缩脚下的步伐,我不会迟疑,也不会犹豫,剑已出鞘,我不会回头。”rs 095 狐媚 颜筝跟在婆子身后,还未至花厅,便听到园子里的丫头回禀说,安烈侯府的人早就已经离开了。 她轻轻挑了挑眉,廖夫人和秦月娘不会等她,这景况倒在意料之中,可阖府的人连个守候的婆子都不曾留下,却颇耐人寻味。 要知道,皇城的贵妇闲来无事,就爱扯旁人家的闲话度日,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她方才跟着咸宁长公主先行离开是没有规矩,但她原本就是养在外头的“野丫头”,有心人可不会觉得是她本质不好,只觉得廖氏没有细心教导。 廖夫人能将亲戚家的表小姐当成侯门嫡女来养,却对安烈侯亲生的骨肉如此轻怠,传了出去,一个“妒”字,是跑不脱的。 廖氏是世家女,这些简单的道理,她不会不懂,可她仍旧毫不在意地这样做了,既不怕外人传得难听,也不怕颜缄怪责,倘若不是有着万无一失的倚仗,不至于此。 那倚仗是什么,颜筝暂时无心猜想,因为她首先要面对的是现下的困境。 二门上,并没有停着安烈侯府的马车,问过看守的小厮,都说安烈侯夫人领着颜家的人早就走了,也没有额外地交待过什么。 颜筝目光渐冷,心想廖氏当真手段凌厉,半分余地也不肯留。 不过这样也好,总比那些面上和善的一套,背地里却下阴招绊人的要强些,如此明刀明枪,以后谁也不必再作虚情假意的那套。 可安烈侯府的马车都走了,她该怎样回去才好? 难道得向泰国公府借马车不成? 身边这婆子在咸宁长公主身边并不算得力,能够决定的事也有限,想来略好一些的马车,她是没有能耐可以使唤的。可若是想要像样地回安烈侯府,还得重新去回禀过咸宁长公主或者世子夫人,这一来二去,时间便又拖得久了。 她倒也不是为了虚荣,连韩王府甄选美姬的大车都坐过的,又岂是挑剔之人? 只是,她若是乘了泰国公府仆人坐的马车回去,安烈侯府这些迎高踩低的仆妇,还不知道要怎么作.践她。 正当她左右为难,不知道怎样做才更好一些时。司徒锦蓦得出现在她面前。 司徒锦慧心如镜,只不过听周围小厮一言半语,就猜到了颜筝的窘境。他向她招了招手,“颜妹妹,我送你回去吧。” 安烈侯和安庆侯是过命的兄弟,颜家和司徒家是世交,这关系原比有些亲戚还要近一些的。司徒锦送颜筝回府,倒也说得过去,陪着颜筝的嬷嬷听了,便也松了口气,笑着寒暄几句,便就送了她上马车。 颜筝遇到的困境。她方才也遇到了,此处二门,离叠石院可远着。若真叫她再来回走一趟,这大冷天的,她也有些后怕。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司徒锦将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口中,垂着头静默不语。 良久。他抬起头来,一双墨亮的双眼。冷淡而平静地望着她,“听说你想给安雅公主当侍读?” 颜筝没有否认,她咬了咬唇点头,“嗯,公主她……性子温和绵软,为人善良这本是好事,可若是所托非人,这点好处却会成为最大的坏处,你也知道的,她前世命不久长,皆是受了善软这两字所害。” 否则,以安雅公主帝王胞妹之尊,又是受到宠爱的那一个,怎么可能会让秦月娘这样没有根基的女人欺负成那样? 性子过于善良绵软,身边又没有个利害的人替遮风挡雨,因为有了孩儿,又存下了那万事容忍退让的心思,倘若遇到的是泰国公这样的男人,安雅公主也一定会幸福的,可她前世不幸,遇到的是颜朝。 颜筝重活一回,发誓不让这悲剧重演,定是想尽任何办法也不再让安雅公主嫁给颜朝,再受一回前世的苦难,可光这样是不够的,若不从根本上改变,将公主的性子扭转过来,将来遇到李朝韩朝,也是一样的结局。 这是她必须成为公主侍读的原因,不仅想要保护公主,还希望改变她。 司徒锦幽幽一叹,目光里骤然现出几分怅然,他低声说道,“真好,你还有想要保护的人,想要改变的事,而我……” 他想要保护的人已经死了,他想要改变的事早就不复存在。 这话说得伤感,透着股浓浓的低落与绝望,让人听了也觉得心情哀伤起来。 颜筝心下一软,忍不住轻轻扯了扯他衣衫,“司徒五公子,你胸怀抱负,前世蹉跎了的时光,这一回不再虚度,一定可以成就一番作为的,这世间的后悔药,唯独这一颗,别人可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晓得,司徒锦若当真是看重权势的人,前世就不会抛下大好前程入道修炼,大概她这具身体的主人才是他唯一的执念吧。 可这会见他如此伤心难过,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司徒锦下颔轻动,徐徐抬起头来,他半晌不说话。 良久,才低声道,“你我两家本是世交,下回遇上了,可以叫我五哥,否则就太生分了。” 他眸光微转,眼中闪耀烁烁华光,“若是你肯,唤我五郎也是可以的。” 颜筝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下,不论是五哥还是五郎,对她来说,都觉得太过亲昵,可若非要选一个,她勉强愿意唤他一声司徒五哥,五郎这样的称呼,可不只是亲昵,还带着几分暧昧。 她刚想抬头小心翼翼地唤一声五哥,忽看到司徒锦目光深幽,竟带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心里不由一惊,急忙撇过头去从颠簸而隙开的车帘中去看车外的风景,避开那道越发炙热的目光。 但有些事,是避之不及的。 司徒锦重新垂下头来,一双白玉似的手轻柔地缠绕在腰间的玉璧上,他风轻云淡地开口,“你能回到皇城,颜伯父很欢喜呢,他对我父亲说,当初贵府大小姐与我定下的婚约,以后便由你与我继续合两姓之好。” 他语气很淡,脸上几无什么表情,眼神中却在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异样情绪,“这件事还未敲定,不过我想,近日里,颜伯父大约就会对你提起,毕竟……你早过了及笄,换了别的人家,此时订亲,都已经算晚了。” 颜筝身子微震,连忙转过头来,“你……说什么?订亲?” 她是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想到该如何说服颜缄不要强求自己嫁人之前,这所谓的再续前缘,就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来了。 司徒锦神色依旧冷淡,但嘴角却微微翘起,“我知道你不肯的,所以事先知会你一声。但颜家和司徒家想要联姻的愿望强烈,若你实在不肯嫁给我,想来得好好想一想对策。” 他双眼微眯,“不过,有句话,我要事先说明白的。” 颜筝纠结着眉头问道,“什么话?” 司徒锦转过身来,破天荒露出个清雅从容的笑颜来,“这门亲事,我没有什么意见,司徒家也不会首先提出退亲,颜妹妹倘若想要心想事成,得全靠自己,我……是不会帮你的。” 他顿了顿,“其实,忘了那小子不好吗?嫁给我,至少我会帮着你一起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人,改变那些你想要改变的事。” 颜筝眼瞳上蒙上晦涩的一片阴影,她垂了垂头,“多谢五哥提醒,小妹知道了。” 一路无语,很快便就到了安烈侯府门前,门子看见是安庆侯府的爵徽,便忙开了门,车子一路驶向二门处。 司徒锦撩开车帘,见帘外穿着一身淡绿色的丫头正焦急地在那处等待,他便问道,“颜妹妹,那颗是等你的人?” 颜筝认出那是荇草,眉头一皱,“嗯。” 她没有多说,对着司徒锦,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 但荇草分明是陪着她的丫头,后来却跟着廖夫人的马车走了,她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大舒服的。 司徒锦淡淡一笑,低声说道,“颜伯父不在,我就不登门拜见了,颜妹妹好走,改日再见吧。” 颜筝晓得,他这一趟是专门为了送她回来,好不让她陷入尴尬境地,虽半途听闻两家又要联姻的消息有些震动,但心里对司徒锦还是感激的,她忙冲着他一笑,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她刚下马车,荇草便就小跑着扑了上来,“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 颜筝的神情便有些淡淡的,“嗯。” 荇草急了,连忙解释道,“小姐跟着咸宁长公主走了,我原本也要跟着去的,但被长公主的侍婢们拦了下来,万般无奈,我就只好又回了花厅。 她越说越急,”“后来廖夫人和表小姐要走,我原本是要留着的,但廖夫人身边的杏花说,您早就离开了,我以为杏花不会扯谎就信了,这才跟了回来,谁知道回来问了一圈,这才晓得是杏花在骗人。” 颜筝望了她许久,忽然浅浅笑了起来,“是廖夫人身边的杏花吗?” 她目光一深,冷然说道,“你等会回家一趟,想法子让你娘传话出去,就说杏花狐媚二公子,想要做二奶奶呢。” 096 天分 096. 廖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杏花,是得了主子的授意,还是擅自做主才骗了荇草,这点颜筝并不大在意。 但总之,杏花这举止对她是个十足的挑衅,甚至鄙夷,这点却让她不能容忍。 偌大的安烈侯府,假如连个丫头都能不将她放在眼里,那么她这个二小姐还想要着对付廖夫人,对付即将出现的缪莲,岂不是可笑得很? 她抬头见荇草满脸错愕,一副不敢置信又有些犹疑惧怕的模样,轻轻拍了拍荇草的肩膀,“杏花作弄你欺骗你,其实都只是为了让我丢脸难堪,若是这次让她轻易得逞,焉知下回她又要再做出点什么?” 杀鸡儆猴,这件事,也不独廖夫人能做的。 荇草晓得这个道理,只是仍然有些犹豫,“小姐说杏花和二公子……这事是真的吗?” 女子名节,是极重要的,杏花狐媚二公子的罪名一旦坐实,廖夫人震怒,杏花若是侥幸不死,也再不能在侯府当差了。 颜筝目光微垂,半晌点了点头,“嗯,是真的,二公子身边的雪瑞和呈祥,都知晓,一问便知。” 荇草心里仍旧满是疑惑,可见颜筝说得那样肯定,便也不再多言,将二小姐送回了秀春园,她便急急地回了趟家。 夜深了,点上了灯。 颜筝靠在美人榻上,痴痴地望着几上摇曳不安的烛火,心里的思绪却犹如滔滔江河。 廖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杏花,本姓徐,不是家生子,却是从外头买进来的,后来她成了安烈侯府二爷颜晖的姨娘,生了二房庶长子,没有几年,二夫人嫡出的两个儿子一个病死,一个残了腿,二房便唯独剩下庶长子能堪重用。 二夫人不堪打击,整日郁郁寡欢,很快便就撒手西归。 颜晖新娶的继室常年无出,为人又懦弱,二房明着有正经的夫人,但暗地里却都掌握在徐姨娘手中。 原本二房的事,颜筝从不乐意插手的,二叔和她的父亲并非同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兄弟之情,已故的二婶对她母亲的遭遇从未表示过关怀和安慰,反而嗤之以鼻,私底下嘲讽过好多回。 当然,二婶讥诮讽刺的时候,是决然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被二叔冷落折磨,最后郁郁而终。 颜筝很关注这位徐姨娘,是因为,她曾经无意中看到过二婶嫡出的两个儿子一死一残的真相。 但前世时,她虽然为二房的际遇感到可惜,却并没有选择将所见的事实说出来,一来当时她还年幼,说出来也未必有人相信,二来,她对二房没有什么感情,二房对长房也一直都是欲要取而代之的想法,她便只在心里多长了个心眼。 她不是什么铲恶锄奸的正义之士,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除尽天下的恶人,所以杏花只要不惹她,她甚至可以忘记这个人。 但杏花没有…… 颜筝从前听身边的丫头说过,徐姨娘在二夫人没有过门前就与颜晖暗通款曲,但颜家没有主母未过门,就先纳妾的习惯,是以,颜晖是等到娶了妻,这才纳了徐姨娘的。 听说廖夫人不大满意这件事,闹了好一阵,这才消停的。 哪怕杏花原本就是要留给颜晖,成为廖夫人安插在二房的耳目,但在自己还没有发出明言之前,这丫头就着急勾引颜晖,着急要爬上他的床,这样的事,换了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容忍的吧? 果然,到了第二日,荇草便来回禀,“昨儿廖夫人那好生闹腾了一夜,说是杏花手脚不干净,偷了夫人陪嫁过来的首饰,还摔坏了半支金翅,廖夫人震怒,便着人将杏花打了二十大板,发送到了南边的庄子里,配了个庄户。” 颜筝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 到了傍晚,安烈侯身边的小厮长青过来请颜筝过去,说是侯爷有请。 颜筝想到昨日马车上司徒锦的那番话,便觉得头疼,她不是不想嫁给司徒锦,是根本就不想成亲,可这会她也没有法子削发为尼,毕竟想要做的事,一件都没有做成,这红尘万丈,注定是她的修罗场,她逃不开。 她硬着头皮带着荇草跟在长青身后。 等到了颜缄的书院,迎面出来个身长玉立的男子,他略显瘦削的脸庞,虽然清秀英俊,但双目微沉,眉心隐隐锁在一起,看起来便显得十分阴郁,这是个满腹心事的少年,不得志,沉闷,寡言,容易走极端。 这是她前世的父亲颜朝。 颜朝目光冷淡地瞥了眼颜筝,嘴角扯出一抹略带嫌恶的弯度,“父亲让你进去。” 他将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颜筝对颜朝,年幼时曾经期盼过的父爱,可到长大后,便只觉得是个莫大的讽刺,就算转世重生,她对颜朝的那份孺慕之情,早就已经淡如烟雨,随风飘逝了,如今他就只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和颜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除了生死,她或许还会为他动容,其他的事,她都懒得再理会了。 她也深情淡漠地颔首,然后进到屋中。 颜缄笑着让她坐下,“今日散朝后,皇上请我去了御书房谈话,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他表情温和,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但比之前世时的真心疼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颜筝微微垂头,低声回答,“昨日咸宁长公主设花宴,女儿听说安雅公主有危险,便自动请缨替公主射下了捣乱的红狐。” 说到红狐,她忽然拍了拍脑袋,惊声道,“呀,红狐!” 昨日她分明问景王和安雅公主要下了那只敏感又受了伤的小狐狸,可临走时太过匆忙,竟然忘记了带回来。 她忙将将昨日的事简练地说了,咬着唇颇有些懊恼地自责道,“那小狐狸受了伤,我原该带它回来好好养治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就忘记了,我记得景王走时并没有带走它,想来泰国公府的人会留着它的。可是……” 她忍不住就像从前一样,双手攀上颜缄的臂膀,轻轻摇晃起来,“爹,我要是现在去要,泰国公府的人,还会给我吗?” 颜缄还从来没有被女儿这样亲昵地对待过,脸色微微一愣,随即目光里却多了几分闪亮的光芒。 他笑着轻抚她手臂,“傻瓜,景王既说了要给你,泰国公府的人怎么会没下了那红狐?你放心,等会我便派长青亲自替你要回来。” 长青虽然是个长随,但这些年来跟在安烈侯左右,做的都是大事,替颜二小姐去要个小狐狸,这显然是大材小用之事,不过是为了显示颜缄对这个女儿的重视与疼爱。 颜筝脸上的笑容便明媚起来,哪怕隔了三十年,身份悄然转变,但她仍然能与眼前这个男人这样轻松而自然地相处,真好。 颜缄见她欢喜,也更开怀了些,他哈哈大笑说道,“没有错,皇上找我说的便正是这件事。” 他顿了顿,“你昨日救了安雅公主,免她受红狐所伤,这件事,皇上已经听景王说过了。恰巧最近皇上正在为公主甄选侍读,景王举荐,皇上便来问我的意思,我自然说好,安雅公主性情柔和,你去了帝宫陪伴她,也是件好事。” 他忽得目光一深,叹了口气,“廖氏如何对你,她从不隐瞒,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但她总是你的嫡母,惹不起就躲,与她硬碰硬的,没有任何好处。” 颜筝闻言一愣,随即苦涩一笑,“女儿知晓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心里的困惑却越来越大,廖夫人似乎抓住了颜缄什么把柄,否则,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三番两次地受制于她?看他神情举止,分明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可事到临头,却终究还是一句“惹不起就躲”。 颜缄顿了顿,忽然问道,“筝儿,你会射箭?皇上说,你箭法精准,能在十丈外射断公主的发丝,这,可是真的?” 他收到江南来的探报,晓得容氏这些年来的凄惨际遇,以这样的状况,能安然无恙地养大女儿,已经很不容易了,竟还让筝儿习得精妙的箭法,他有些疑惑。 颜筝轻轻一笑,伸出纤长细弱的手掌,这双手白玉无瑕,连个老茧都无,根本就不是练过箭法的手。 她眼眸低垂,“前些日子住在父亲的书院,看到有几把弓,便忍不住拿起来把玩了下,也不知道是女儿当真有几分天分还是怎样,竟很有几分准头,昨日情急之下,说起来,倒也是女儿鲁莽了。” 颜缄听了眼睛一亮,忽而纵声笑起,“天分?对,爹爹小时候也是如此,头一次拿弓就能射中靶心,看来家里几位兄弟都没有得到我的传承,筝儿你才是能够继承爹衣钵的那一个。” 长子颜朝虽然骑射都好,但对这些不大感兴趣,是个爱读死书的沉默孩子,也不大说话,与自己疏远得很,常常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次子颜晖生性顽劣,有些爱钻牛角尖,该示弱的时候不肯服软,该强硬的时候却又变成了个孬种,冲动自傲,偏是个付不起的阿斗,文不成,武不就。 幼子颜夕,年岁还小,娇气地很,莫说骑射,便连让他扎个马步都做不下来,廖夫人又格外宠他,想来也是个成不了大气候的。 颜缄对三个儿子多少都有些不能继承衣钵的失望,谁料到上天竟给他送来个有天分的女儿,他一扫心底的疑惑,满心欢喜地拉着颜筝的手起来,“来来来,我们去东厢,替你选个弓,明日我沐修,若是天气晴暖,爹带你去校场!”rs 097 收服 097. 到了晚间,长青亲自将红狐从泰国公府抱了回来。 颜筝细心地发现,红狐受伤的爪子已经被人用鹅黄色的帕子精心包扎过了,她目光一暖,便对咸宁长公主的印象好上了几分。 她笑着谢过长青,又问了些明日去校场需要注意的事项。 长青久在安烈侯身边,对颜缄的心意揣摩个尽透,晓得这位二小姐在侯爷心里的地位一日重过一日,哪敢怠慢分毫? 他细细地将一应事宜说了,临走时,还善意地提了个醒,“西营校场在西山脚下,旁边是个猎场,偶尔皇族子弟也会过去围猎。” 时值十一月,皇城已经进入严寒,但好在绵绵不尽的雪期还未到来,贵族子弟想要狩猎,这时节正最合适,否则再冷一些,不只行动不便,积雪若是不化,那些兽物也都躲着不肯出来的。 不论颜缄对颜筝的天分有多么得意,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还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脸面,这些皇室贵族的子弟中多有浮夸好色者,就算碍于颜筝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但口舌之欲,已经足够让人生畏。 无论如何,总不是件好事。 颜筝目光微动,将备在怀中的一方纸笺递了过去,“听说你父亲得了严重的足痹,这是我从古籍里看到的泡脚方子,你拿过去让司药房的人看看,若是还用得就让老人家试试吧。” 自从回到皇城,她便一心想要得到颜缄的重视,积善始于微末,投颜缄所好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一件事,然而若能得到他身边得用之人的支持,那显然就会事半功倍。 长青身为颜缄的长随,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更了解安烈侯的了。 颜筝便在他身上狠狠下了一番苦工,她了解到长青姓孟,年过二十却不曾娶妻,家中只有老父一名,他父亲孟叔,曾跟着老侯爷戎马疆场,这足痹之症,也是战场上落下的老毛病。 孟叔原也曾风光一时,后来不知道怎得爱上了酗酒闹事,这才渐渐为老侯爷不喜,丢了跟前的差事,家中积蓄一日比一日削薄,后来便只靠着老侯爷的余恩,每月在府里领些基本的米粮糊口度日,境况一度很不好。 直到这几年长青重又得了重用,孟叔的境况才好了一些。 他早已经戒了酒,可这足痹之症却时常缠绕着他,这两年来,几乎卧床不起。 长青谢过颜筝,他表情自然地接下方子,并没有特别地感激,但眼神里分明已经多了几分柔软。 这世间最令人欢喜的谢礼,大约并不会是沉重的金银,而是在他为老父的足痹困扰时,轻轻递上来的一张良方,不论到底对病症有没有显著的疗效,光冲着这片心,就足够了。 荇草亲自送了他出去,许久之后,才带着两抹绯红进了来,“小姐,明日去校场,我能不能跟您一块去?” 她的爱慕写在脸上,甚至都不屑掩饰分毫。 颜筝先前还觉得这丫头可恶,对荇草,她一直都是试探着用,几乎谈不上什么信任,但现下在荇草脸上写满的坦率,倒让她对这丫头的恶感去了几分。 她点了点头,“嗯,明**跟我去。” 角落里,乔木的脸色便骤然有几分晦暗。 颜筝转头过去,对着乔木说道,“我带荇草出门,并不是因为我偏心,她性子活泼一些,对皇城各家各府的事知道得也多一点,虽不够你沉稳,但胜能打听到消息。” 她微微一顿,“你为人稳重,做事妥帖,有你在秀春园里替我守着,我放心。” 乔木双唇微动,半晌咬了咬唇,沉沉地点了点头,“我晓得的。” 安烈侯颜缄要带颜筝去校场射击的事,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都传了开来,整个安烈侯府虽然表面平静,但暗地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安烈侯夫人廖氏自不必说,她虽然亲手打发了身边的大丫头杏花,但却也晓得这件事与秀春园有关,活那么大,一向都是她左右别人,何尝有过这样的憋屈? 又疑心颜缄故意抬举这来历不明的丫头,是对这些日子她对颜筝打压的回击,心里便格外不舒坦,想来想去,还是让身边的嬷嬷去将这消息透露给了幼子颜夕,教他缠着明日也要跟去。 长子阴郁,次子懦弱,唯独这五岁的幼子虽然娇气,却还有些儿子的模样。 颜缄心里晓得,明日若是颜夕也跟着去,定然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的,原想拒绝,可转念一想,他可以不在乎颜筝和廖氏的关系如何,但颜夕和颜筝却是正经的姐弟,再怎么说,骨肉亲情,总是要顾念的。 他嘱托属下要看好这顽劣的幼子,便也就罢了。 翌日晨起,颜筝便听到这消息,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对廖夫人拿个五岁的孩子出来与自己争宠有些不屑。 说实在的,她对内宅争斗并没不热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还真的没有放在心上,也不愿意和廖夫人使这些心眼耍这些手段,在她看来,替自己身体的原主报仇,可并不在于这些口舌之争,也不是争一些蝇头小利。 等她查明真相,若当初果真是廖夫人使诈,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不是和一个五岁的孩子争宠。 荇草和乔木却都是一副严正以待的模样。 荇草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小姐可千万不要小看了三公子,他虽然年纪小,但胡作非为的程度却不轻,每回做错了事,都有廖夫人庇护,侯府的丫头小厮个个都敢怒不敢言,说他是侯府一霸,可丝毫不为过。” 她顿了顿,“就怕廖夫人暗中嘱咐了要他对小姐使坏,他到底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咱们防不胜防。” 颜筝皱了皱眉,她印象中的三叔倒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谦恭有礼,为人秉性颇有几分祖父遗风。 他是安烈侯府的男人中,唯一一个在感情和家庭上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子,娶了三婶之后,恩爱和谐,不只没有纳妾,连个通房也无,也从来不在外头沾花惹草,更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风流韵事,是个立身正直,为人清雅的男子。 她心想,假若颜夕当真是个恶霸一样的男孩,从根里烂透了的话,想来长大之后也不会突然变成个正人君子,如今顽劣,焉知又不是被宠溺过度,却泯灭了善良纯真的本性? 颜筝这样想着,便摇了摇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三公子还是个孩子,咱们多留了个心眼便是,也不必这样往坏了里想他。” 用过些早膳,颜筝便去到了书院。 她人还没有踏进书院,便被后方一个巨大的力量冲着往里跌了两步,所幸她扶住了棵树,只是踉跄了几步,转了两圈,还不至于摔倒,但背后却被撞得生疼。 还未发话,一个稚嫩的声音竟然拍手笑道,“呀,陀螺,人肉陀螺!” 颜筝扶着树干抬头望去,只见身前站了个一身劲装披着狐裘的小子,因为生得高大肥胖,看起来倒有六七岁模样,个子差不多已到了她胸口,一张脸生得溜溜圆,像颗肥硕的肉丸子。 这就是廖氏在她身体的原主失踪后所产下的孩子,安烈侯颜缄的幼子颜夕吧。 安烈侯颜缄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出来,先是喝了一声,“夕儿,你在做什么?这是你姐姐!” 随即上前将颜筝扶起,面色略带几分尴尬说道,“筝儿,夕儿也嚷嚷着要去,这孩子缠起人来闹腾得很,若不带他,府里可得鸡飞狗跳了。” 他忙又补充道,“我让长青跟着他,另派几个侍卫跟着,想来是无碍的。你怎么样,可有被他撞疼?” 廖夫人今日非要让颜夕跟着,是存了捣乱的心思,颜缄又怎会不知道? 他不只痛恨幼子顽劣脾性,这孩子如今已经到了连他也不怕的地步,真正是不好管教得很。好几次他都决意要痛打一番,好将颜夕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扭转过来,但每当此时,廖氏总是要死要活,各种威逼恐吓,令他毫无办法。 此时见颜夕刚开始就让颜筝吃了亏,他面上尽是些无奈神色,又担心接下来在校场会否又发生什么出乎意料之事,也害怕颜筝会因为说好了就他父女两个射箭,却又带了颜夕去,而感到失望和不快。 谁料到颜筝却丝毫没有不高兴的表情,她蹲下身子,轻柔地摸了摸颜夕的头,柔声说道,“夕儿,你还记得姐姐吗?前些日子,我们有见过面的,还记得吗?” 她从怀中取出个木片拼成的小马,笑眯眯地递了过去,“这小马是姐姐亲手做的,送给你做礼物,你喜欢吗?” 肉团子眼光一亮,伸手就将小木马拿了过来,抱在怀中不撒手了。 但他傲娇惯了,喜欢这个两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半晌讷讷憋出一句,“你会做小马?还会做什么?老虎会不会?我喜欢老虎……” 这句话一出,他身后随侍的嬷嬷脸色便微微一沉,像是有些着急。 颜筝嘴角微微一翘,轻轻揉了揉肉团子的额发,“你喜欢老虎?若你今日乖乖的,不捣乱,等回府姐姐就和你一起做木老虎啊。”rs 098 危机 098. 安烈侯颜缄见颜筝对霸道顽劣的颜夕轻声软语,似很快就颇见成效,心中便很是欣慰。 他自觉是个擅谋略有担当的男人,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是百姓人人敬畏称赞的权臣,出得朝堂,入得战场,不论才华与能力,都堪称这世间男子之楷模,然而,安烈侯府如此风光,后院却是一团糟糕。 他与廖氏也曾有过和睦美好的时光。 但自从十多年前,月姬所出的女儿寻上门来,令新嫁的她成为皇城笑柄,她的性子就有些变了。 然而,他风流惯了,并不觉得男人在外寻花问柳有什么过错,总之,她仍旧是他的妻子,安烈侯夫人的尊荣不变,那些妾室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闲暇无趣时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他以为她在侯门公府长大,早就有这样的认知,谁知道她却一日比一日对自己更冷淡起来。 真儿七岁那年,廖氏第二次有了身子,但因他的疏忽,这孩子尚在腹中便就没了,自此之后,她便似换了个人,行事恣意妄为,再不顾忌脸面形象,在家中如此,在外头也丝毫不避讳,这些年来她的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皇城贵妇。 若不是因为她是安烈侯夫人,娘家又正在鼎盛,恐怕满皇城的贵妇,都要叫她得罪了光。 他晓得是他的责任,才让她丢了孩子,是以凡事便都小心让着她,只要她不做得太过分,他也就只当看不见。 谁知道,他的容忍和退让,换来的不是她逐渐释怀消停,而是她变本加厉的乖张。 长子颜朝非廖氏所出,她向来是不大在意的,一应供给虽然挑尽好地给,但嘘寒问暖从来都无,她也不屑于要假模假样地当个慈悲的继母,整日里装出关心在乎的模样。 在这样淡漠的气氛中,颜朝长成个阴郁的少年,长年累月不见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实在欢喜不起来。 廖氏所出的两个儿子,她不是可劲地捧着,就是恣意地宠着,颜晖和颜夕,都叫她养成了目下无尘,心比天高的气性。 他外头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家里,再说,后院的事,有女主人在,他一个男人插手干预,总是不好,是以家里这些事,他也有所耳闻,心里偶尔也着急得很,可一来没有整顿的精力,二来他若干涉,那廖氏会怎样闹腾,还未可知。 然而,今日颜夕与颜筝的这些动向,他看在眼里,心里却蓦然燃起一个希望来。 老大和老2已经大了,除了进学里指望有名师改造,他也是毫无办法的。 可颜夕却还小,看他本性并不坏,只是被人刻意地宠溺养坏了,若这会开始便将他养在外院自己亲自教养,或许还有救的。 这样想着,颜缄神情便见坚定和欢喜,他轻轻拍了拍颜夕的肩膀,将小肉团子一把扛在肩上,笑呵呵地对颜筝说道,“西营校场,咱们出发吧!” 西营校场位于西山脚下,离此不远便驻扎着西山大营,这是永帝设下保护皇城的巨大屏障。 除了军中勇士,能够到校场操练的,都不是平常人,除了几位皇子,便只有少数几位军功卓著的权臣有这个资格叩开西营校场的大门,安烈侯颜缄自然算一个。 此时天色正早,校场内除了看管的士兵,空无一人。 颜缄将一对儿女从马车上接了下来,笑着对女儿说道,“靶场就在前面,我已让人设靶开弓,等去了你先射几箭让我看看。” 颜筝也有些跃跃欲试。 到了靶场,她脱下狐狸毛的披风,露出一身简单利落的马服来,与肉团子里面的劲装十分合衬。 挑了把顺手的小弓,她张弓连射三箭,箭箭正中靶心。 颜缄赞叹不已,忙道,“筝儿你当真没有练过?这准头,便是当年的我,也自愧不如啊!” 颜筝脸色微红,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怎么练过,总觉得手法还有些不对,爹爹,你帮我看看,哪里的姿势需要改进的?” 她倒还真的已经很久没有练过弓箭了,但前世时基础打得好,从扎马步开始,到练眼力手法,一步都没有拉下过,只是后来教养嬷嬷怕使多了弓箭会让她柔嫩的手掌上生出老茧,这才停下了的。 后来她进了帝宫,也就是偶尔想到了才会玩玩,并没有下过狠功夫。 换了一具身体,原本以为这箭法必定是得荒废了,谁料到这具身体虽不曾练过,但身体的柔韧性稳定性和眼力却都不错,她先前又在北府练习了几次,如今自然能上手就箭中靶心。 颜缄又看她射了几箭,笑着说道,“你这身段手法略有不足,等爹爹来帮你指正,但是,这初学者的水准却早就已经胜过旁人不知凡几,可见这当真就是天分使然。” 等他教导了几次,见颜筝身姿手法越发完美,他心里也满意地紧,忽得兴致上扬,他提议道,“筝儿,不若和爹爹比一场?” 两人各退至二十丈开外,约定连射十箭,谁更接近靶心,是为赢家。 肉团子竟一扫先前的闹腾,紧紧拉着长青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和姐姐比试,间或他身后的乳娘悄悄掐他一下提醒,但他浑然不觉,满心神都投入到了激烈的比赛中去。 持弓射箭,比的不仅是准头,还有毅力和心智。 颜筝虽然箭法不错,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几个回合下来,颜缄已然领先许多。 颜缄笑着鼓励道,“筝儿,你方才两箭出箭急了,要命中靶心其实不难,难的是要稳住心态,再试试看,爹看好你。” 颜筝沉下心来,对着距离遥远的目标拉开弓箭,箭矢在弦上,就要离弦,以勇猛威武之姿,撞破箭靶。 这时,肉团子不知道怎么了,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过来,长青措手不及,来不及拉他,只能大喊一声,“三公子!” 颜筝眼看着肉团子就要撞到她箭上,急忙收箭,却已经晚了,她惊恐欲绝,凄声唤道,“小心,躲开!” 她不知道肉团子是怎么才回突然撞进箭场的,但想到一路之上那个奶娘的神色,她心里忍不住一阵阵发寒,肉团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个杀弟的罪名是逃不过了。 而她痛惜的却不是自己被人嫁祸罪名,而是她前世颇有好感,家族之中最正直坦荡的男子,她的三叔颜夕,不能够在还未长成大人之前,就死在她的箭下,不能够! 来到永德年间之后,她的使命一直都是保护家人,不让颜氏家族重蹈三十年后灭门的命运,她可以惩罚廖氏,假若廖氏当真是个蛇蝎妇人,她可以不理会颜朝和颜晖,只要他们活着就好,但她实在做不到无视颜夕的生死,他如今还是个五岁的孩子,而这箭是从她手上射出。 不,不能够的。 电光火石间,一个魁梧高大的身躯如同天降,只见他一手擎天,轻松地将箭矢取下,如同探囊取物。 颜夕被吓得呆住,等了许久,这才惊哭起来,他流着泪冲向颜筝怀中,嚎叫一番,这才回头狠狠地瞪着那乳娘,“是她推我!” 五岁的孩子,虽还很懵懂,但却已经说得清楚事实了,那嬷嬷是他的乳娘,可他此时痛恨地指认,惊吓之下,想来不会有所谎言。 颜缄黑沉着脸,一个眼神示意,周围的侍卫便将那乳娘押了下去,连辩解都不想听到一个字。 他转身对着那魁梧的汉子深深地抱了一拳,“敢问壮士贵姓大名,壮士英勇,救了我家小儿一命,颜某感激万分,必将重谢。” 那魁梧的汉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俊无比的面容,他轻轻一笑,也抱了一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微顿,目光若有似无地瞥向颜筝,“在下穆昭,在楼世子身边当差。” 颜筝总觉得眼前这男子有些眼熟,但她搜遍记忆,也没有发现她是认得这个人的。 便只好顺着他目光往外望了过去,只见靶场的门前进来一队锦衣华服的贵族子弟,以景王元融为首,安庆侯府五公子司徒锦跟在一侧,泰国公世子楼风和楼云也在队列之中,还有些素来与景王交好的公子,也三五成群聚在一处,看样子,已经在门口处候了多时。 景王先行上前,先道了个恼,“安烈侯有礼,今日小王与几位好友相约前来狩猎,恰好看到安烈侯府的马车停在前面,便想着过来打个招呼,谁料到恰好看到侯爷与二小姐比试箭法。” 他语气中满含着赞叹,“两位箭术精绝,一时看得痴了,倒不曾出声,还请侯爷莫要见怪。” 景王与楼家走得近,朝中大臣都以为泰国公府是景王的后援,安烈侯颜缄也有这样的错觉。 方才他的幼子颜夕危在旦夕,是楼世子的侍卫救下了肉团子,他理所当然地便将这份恩情算在了景王头上,心里多少便有些感激,不由地便和颜悦色起来,“我和小女闲来无事闹着玩的,王爷说笑了。” 他对着颜筝招了招手,“筝儿,过来。” 颜筝轻搂着受了惊吓的颜夕,微微抬起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身前一群华丽袍衫样貌英俊气度风华的贵族子弟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某消瘦清雅的身影,他目光灼灼,烫得她身子微微一颤。rs 099 认出 099. 虚惊一场,在颜筝的轻言软语安慰之下,肉包子的心情很快平抚下来,他轻轻扯着颜筝的衣角,“姐姐,要是你赢了父亲,能不能请父亲答应送夕儿一匹小马?” 他小声地说,“上两月我生日的时候,父亲原本答应要送一匹小马给我,但后来母亲不准,父亲便也不提起了。” 稚嫩的声音里露出几分遗憾和难受,“司徒大哥家的谨哥儿今年才四岁,就学骑马了,我也想……” 作为安烈侯府一霸,肉包子说话向来都是粗声粗气的,想要什么如果得不到就去抢,何尝有过这样轻声软语求人的时候?他虽然生得霸王一样的脾气,府里的人也都捧着他,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有内心脆弱的时候,也有抢而不得的东西。 颜筝便想,肉包子本性该是好的,只是这些年来没有人教导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才有些霸王脾气,可这会子,她真心诚意地对他,他也逐渐乖顺服帖下来,与方才在书院时,截然不同。 可见,哪怕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能感受到对他的真心。 她便笑笑,轻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发,“好啊,要是姐姐能赢的话,一定求父亲送你一匹小马,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小马驹?枣红色还是雪青色?” 颜夕想了想,“谨哥儿的是匹青色的小马,我想要枣红的。” 他攥着她衣裳的手更紧些,目光里尽是郑重的期待,“姐姐可一定要赢啊!” 颜筝噗嗤一笑,重新取过弓箭,张工拉满,对准远处的靶心一阵离弦,“嗖嗖嗖”,数箭齐发,支支正中红心。 她转过头对着颜缄说道,“爹爹,我的箭都射完了,该您了!” 方才一对小儿女的悄声说话,安烈侯颜缄习武之人,当然听得清楚,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幼子如此乖顺的模样,心里不由地一暖,便有意将手中的箭放偏一寸,回头笑着说道,“爹爹技不如人,输啦!筝儿,说说看,赢了爹爹,想要什么奖赏?” 颜夕兴奋地嚎叫起来,“姐姐赢啦!姐姐赢啦!” 听父亲说到“奖赏”两个字,急忙瞪大了闪闪发光的眼睛,面色着急地扯了扯颜筝的手臂,低声说道,“小马!小马!” 颜筝轻拍他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着颜缄说道,“爹爹,我替弟弟要匹小马,他已经满了五岁,又生得高大,是时候学习骑射了。” 习武可以锻炼人的毅力和心智。 前世时,颜夕虽然品行最好,但许是因为启蒙晚,又没有被刻意栽培,是以他科举不成,并未入仕,倒是专心打理庶务,替颜家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 但她思来想去,觉得从前的安国公府能被缪太后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轻易栽赃陷害,折损了一家几百口人进去,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无,多半还是因为颜家自从颜缄过世之后,再没有能够顶门立户的男人之故,那时候,鼎盛的国公府邸,其实已经只是个空架子了。 颜朝不通经济世故,在同僚里算不会做人的,何况他以妾当妻,生生将皇家公子逼死的事,虽景帝并未追究,可到底不是什么秘闻,同僚上峰暗地里没有少嘲讽他的,便也不大愿意和他来往。 以至于他继任安国公之后,如此高官厚爵,还有个母仪天下的女儿,却没有一个至交好友。 颜晖自不必说,也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的,他的岳家痛恨他宠妾灭妻,临到头不仅没有拉他一把,反而落井下石,转投了缪太后。 颜夕虽然还好,奈何既无功名,又未出仕,他不是老大,家里的权捉不住,最后只能落个含恨而终的下场。 颜筝想,这回她定然不能让悲剧重演。 颜朝和颜晖,年岁大上一些,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恐怕不大容易扭转,再说,若是父亲不下定决心好生管教,她一个新来的外室出的姐妹,想来这两位也万万不肯听她的。 但颜夕却不同,他如今还小,若想栽培他当颜家下一代那个能够顶门立户的男子,正是时候。 果然,颜缄闻言哈哈大笑,“这点小事,算得什么?筝儿便是不开口说,我也是要给的。夕儿,你的小马父亲早给你在马厩养好了,等哪日空闲,父亲带你去看看?” 这边厢一家和乐,那边元湛的目光却紧盯着颜筝不放。 景王似有所察觉,转头看到,不由调笑起来,他压低声音说道,“云弟,莫不是动了春心?” 语气微顿,忽又悄声笑起,“颜二小姐确实不错,若是云弟有心,不若……” 元湛苍白的脸上露出几抹绯红,他急忙撇过头去,像个不知人事的青涩小伙子。 景王哈哈大笑,上前对着安烈侯颜缄说道,“今日阳光正好,又值侯爷沐休,选时不如撞日,不若侯爷便与我们一块去猎场围猎吧?前儿宁王兄来过一回,说是在林子里看到过银鹿,侯爷箭法精绝,若有侯爷相助,想来再狡猾的银鹿都尽在囊中。” 他想了想,“咱们人多,一拥而上倒有些无趣,不如分组比试,哪队先猎得银鹿为胜,赢了的那队,自有重赏,输了的,却也要各种拿出些彩头来。” 安烈侯兴致上来,也不顾忌自己的年龄身份,笑着说,“既然王爷邀请,下官莫敢不从。” 景王便随意地分了几队,然后笑着对颜筝说道,“颜二小姐箭法绝妙,但到底是女孩子,力气不如这些人大,不如你便和楼二弟一队,你们慢慢上来,便是一无所获,也不罚。你看如何?” 颜筝微微一愣,刚想拒绝,却不料颜夕却已经快嘴替她答了,“好。” 颜夕听说要打猎,兴致勃勃得很,又怕会被父亲送回府去,瞧不到这一出热闹,便忙攀着颜筝俨然与她一体,一副发誓要追随姐姐的模样,见景王安排,忙不迭替她做主答应。 颜缄先前也有些顾忌,楼家二公子俊得不像人话,筝儿到底是个女子,这样孤男寡女在一处,难免会惹人诟病,他又不是那等想要拿女儿换前程的没落之家,明知道楼二公子身子不好,是不会让筝儿往这枪口上撞的。 但看到颜夕那张兴奋紧张期待的小脸,那些拒绝的话,他又有些说不出口。 想着,虽说是筝儿和楼二公子一队,但其实身后还跟着许多侍卫护卫,其实也算不得是独处。 他便微微看了眼景王身后司徒五郎的脸色,见司徒五郎面带微笑,风轻云淡,并没有流露出厌恶或者不舒服,想了想,便笑着说道,“筝儿和夕儿,便跟着楼二公子一队吧,二公子身子弱,你们大可不必太急进了。” 他回头,对着长青说道,“你带几个人保护二小姐和三公子。” 随着景王一声大喝,以景王元融,安烈侯颜缄,泰国公楼世子,以及司徒五公子为首的四队先行离开,楼二公子和颜筝这行也慢悠悠地往林子深处里去。 元湛闻着身边传来的她身上特有的清香,目光里隐隐闪动着光华。 他顿了顿,轻声问道,“你的红狐狸收到了吗?我看它受了伤,你那日又忘记带走它了,便给它上了药,包扎了伤口。那小东西,现在可还好些了?” 颜筝一愣,“小红爪子上的伤口,是你处理的吗?谢谢……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楼二公子看起来那样柔弱,可在他身边,她总觉得有一股迫人的压力,让她觉得心惊胆战。 元湛轻轻一笑,“包得不好吗?” 他这笑容明媚,将他苍白的脸色照得发亮。 颜夕瓮声瓮气地道,“哥哥,你笑的时候真好看。” 颜筝却觉得脑袋都要胀开了,这笑容……这笑容实在太过熟悉,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让她整夜都不得安生,整夜无法入眠,那是北府韩王麾下紫骑统领云大人的笑容。 可灿烂地能够耀花人眼睛的笑容,却出现在了她面前,这个传言中缠绵病榻许久,直到新近两月才露面示人的楼二公子脸上。 她心神大震。 脑海中彷佛有什么东西沸腾,将记忆中那张无比清晰的脸弹出,那热气把做工精巧绝伦的黄金面具融开,露出云大人英俊无匹的面容来。 那张脸略有些清瘦,眉毛如同出鞘的名剑,有星月一般的眼睛,不论白天黑夜,都熠熠生辉,他的唇薄而微抿,每当笑起时,嘴角弯起好看的弧线,如同半月,美好地不似人间。 记忆中那张脸,渐渐与楼二公子的面容重合,重合,重合成了一副。 颜筝不由自主地尖声叫起,“你……” 长青和颜夕以为她看到了什么猎物,急忙问道,“二小姐,哪里有猎物?” 颜筝双唇微微颤抖,费了好大的劲才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转过身去,指了指树林深处,“我看到那里跑过去一只毛茸茸的小灰兔。” 颜夕闻言目光一亮,便缠着长青道,“长青大哥,你带我过去抓小灰兔,我要小灰兔!” 长青无奈,料想此处早已经被西营的人处理过了,也不会有什么凶猛危险的动物放进来,只是一只小灰兔而已,他带着那许多的守卫过去,想来小公子的安全是无碍的。 便点了点头,又对着颜筝说道,“二小姐在这里稍候,我和小公子去去就来。” 长青等人离开不久,元湛便翻身下马,轻轻挥了挥手,身边的护卫便如同蒸发一般,倏得就消失了影踪,偌大的树林中,仅剩下他和颜筝两人。 他翻身下马,靠着棵大树席地坐下,笑眯眯地向颜筝招了招手,“你过来。” 100 娶我 100 . 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近在咫尺,但颜筝却不敢举步。 浑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干,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为什么远在北地的云大人,会以泰国公次子的身份出现在皇城,满心满脑全部都是那日断头崖前,他凄楚哀绝的眼神,以及应声倒下时的死气与绝望。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胸上,她还记得那三支羽箭刺分别刺入那块皮肉,不用回想,只要闭上眼就能让她痛得撕心裂肺。 是的,谁都以为她是那个最狠心绝情的人,是她先抽身离开,是她狠绝地射出三箭,是她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娇媚皮囊下那颗跳动的心,在离开他的那一刻起,已经支离破碎。 他疼的时候,她比他更痛。 元湛抱着胸,斜斜地倚靠在参天大树的躯干上。 前些日子下的雪,在这阴暗的林间并没有化尽,一阵风吹过,树梢上偶尔会抖落几丝白屑,那些冰冷的小东西从他脸上擦过,很快融成一片水渍,映衬他苍白的脸,越发雪色。 他终于恢复了从前的神情,不再假装天真无邪,面庞上也不再挂着无辜的神色,见她那对晶莹剔透的眼眸,现出震惊讶异的光束,他双眸微垂,嘴角溢出一抹涩涩笑容,“真不听话。” 心中有淡淡的哀愁,伴着若隐若现的欢喜,流淌而过。 欢喜?她终于认出了他,他是为此而感到欢喜吗? 颜筝身子微动,蓦然林中一阵寒风吹过,她猛然一惊,便脱口而出道,“你该好好地养伤,为什么要来皇城?” 她射出的三箭,虽然不大,但箭矢上包了一层铁皮,倘若刺入皮肉,伤口深浅不论,创面一定很大。 而那个男人的胸口,连中三发,倘若她掀开他的衣衫,不消说,入目的伤口一定十分可怖,像这样的伤,将养个二三月是寻常,如果伤及筋骨,那得有一阵子才能恢复元气。 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躯,想来……他一定伤得极重。 元湛轻轻摇了摇头,抬起头再冲颜筝招了招手,“你倒也还宅斗我是个病人,所以你这是当真要我这个病人,艰难地站起来,走到你身边才好吗?” 他叹了口气,“筝筝,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虚弱,声音轻地就好像在窃窃私语。 这细小的声音,落在颜筝心上时,却如同锐剑,每多说一个字,都像在她心上刻出一道伤。 颜筝心头一颤,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开,只是步子艰难,每一步,都好像踩过布满荆棘的崇山峻岭。 她终于来到他身前,轻轻地蹲下身子,想要伸出手去探他的胸口,可咫尺的距离却好像天涯海角那样长。 元湛挑了挑眉,抬手握住她柔软的手掌,一路往他胸前的伤口处放,隔着两层棉衣,仍然能感觉到高起的东西如同山丘般横卧在他身上。 他嗤笑一声,“你射的,真有本事。” 颜筝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心底深处某根弦被群魔狂舞般撩开,她鼻腔酸得不能自已,眼角便有豆大的泪滴滑落。 她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下一瞬,便有温热的唇瓣堵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将话说下去。 元湛一个俯身,将身下的女子紧紧压靠在树干前,他恣意地在她唇上索取,像是一匹久未吃肉的狼。 初时,他只是觉得心中那股满腔的怒意无处可发泄,又见她在伤害了他之后,还哭得那样无辜,好像她当真从来都没有动过要令他伤心的念头,他心底的愤怒冲上大脑,只想将她那些血淋淋的话吞回去。 但越吻越深,那惩罚的念头渐渐弱了,他沉浸于她的芳香美好,情绪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彻底忘记了这个女人曾经给过他怎样的痛苦和伤心。 这绵长的一吻,也不知进行了多少时候,过了良久良久,他才舍得从她唇上离开。 颜筝心头大乱,她彻底乱了阵脚。 当初离开北地,是势在必行的事,她守护家人的愿望,想要为安雅公主谋取一份幸福的前程的心情,是绝对不会轻易改变的,而这一切,只有在皇城才会有机会做到,她必须要离开北地,哪怕因此会离开这个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会有多长,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弥补前世那些遗憾才是最重要的事。 而爱情,如果可以得到,那是她的幸运。 如果不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对吗? 可扪心而问,她真的可以将眼前这个每夜都入她梦中的男子彻底忘个干净,就当在北地的事,只是一场幻影吗? 不,她做不到的。 原本打算竭尽所能地达成夙愿,将来想法子从韩王谋逆中救下云大人的性命,假若到那时,她还有机会继续活下去,她愿意用剩下的时间去换取他的原谅。 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过平凡简朴的生活,远离她所熟悉的一切,富贵,权势,以及精致的生活。 然后,他真的出现了,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以这样匪夷所思的身份。 这是她远远超出她计划之内的事,她一时之间便没了方寸,是该不顾一切地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不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境,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放开他的手? 还是该静默地走开,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毕竟…… 云大人是韩王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他也许会为了追自己而来到皇城,但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成为泰国公和咸宁长公主的次子。 这意味着,云大人是有备而来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助韩王谋逆。 可韩王要夺的江山,将来属于最疼爱她的母舅,舅舅在帝王这个宝座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十几年,虽然并非什么旷世明君,可在他治下,却也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她或许可以坐视不理,只当不知道楼二公子的真实身份,也假作不知韩王即将要谋逆的事实。 可是,当韩王危及舅父景王的性命和地位时,她难道还可以袖手旁观吗? 云大人和韩王想要伤害的,可是像父亲一般疼爱着她保护着她的舅父啊! 感情的砝码,早就有了倾斜,这一刻,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间灵光一现,颜筝目光一亮,或许……. 她忽得将脸上纠结哀伤的神色褪去,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望着云大人,“我知道是我错了,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你再气我,也不该糟蹋身子,天气那么冷,你的伤口一定常常疼,该在暖和的地方呆着的。” 元湛面上露出惊诧的神色来,他微不察觉地皱了皱眉,觉得面前这女人情绪的转变有些太快了。 可是触及她目光里的真诚和忐忑,他的心,没来由地又漏了几拍。 他想,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不论她对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可怕的事,只要一触碰到她的眼神,过往的暗夜里所承受过的所有苦痛和悲伤,绝望和不甘,就都好似烟云,转眼消失无踪。 他略带些无奈地呻吟,低声说道,“所以现在,我认出了你,你也认出了我,对吗?” 惩罚的事,是一定会做的,但在这之前,有些事必须要先确认才好。 颜筝目光一软,“嗯。” 她又似有些懊悔,低声呢喃了一句,“我早该认出你的,这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谁会有那样的眼眸?” 在泰国公府后院的迷踪林里看到他时,她其实也曾有过那样的感觉,可是,却怎么也不敢往那处去想。 她忽然想到那****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无辜的表情里,该藏着多么深浓的苦痛和哀怨,可恨她竟然丝毫都没有看出来。 元湛挑了挑眉,“既然你还是你,我还是我,那么我们之间……” 他凑过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们之间还是那样的关系,对吗?” 那样的关系…… 哪样的关系? 颜筝睁大眼睛想,猛然一愣,脸上不知觉地就浮上了两朵红云,她忙将头低下,就快要将头埋在泥土里一样。 离开北地的那夜,怀玉阁中那绮丽的风光,她总是刻意地想要忘记,虽然她是心甘情愿要将身子给他的,可是他若有十分的投入,她却还带着三分的清醒,这一场情事里,他是那样纯粹,可她却夹杂着太多的欲.念。 她总觉得欠了他。 所以,连想都不敢想,就怕每想到一次,心底的伤就会再裂一次,她很痛,不能再继续痛下去了。 元湛不依不饶,“我们之间,还是那样的关系,对吗?” 颜筝肩膀微微颤抖,半晌似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来,清冽的目光直视他的,“对,还是。” 她微微一顿,“我父亲有意要和安庆侯府联姻,可我不想嫁给司徒锦,也不能。阿云,你如今是泰国公府的二公子,若你肯,你可以娶我。” 101 婚盟 101 . 元湛灿若星辰的眸中带着几点思量,他猜不透眼前这女子的心意。 她要他娶她,在这乍然重逢的初始,没有痛悔,没有求饶,满是坚定,这出乎他意料。 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我娶你。”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为他带来怎样的后果,也害怕与她缔结姻缘,不过只是她抛出的另一个甜蜜诱饵,就好像怀玉阁中那缠绵一夜,他身上她的余香未散,她就给了他最残忍的三箭。 第一箭,击垮他的身体。 第二箭,击溃他的爱情。 第三箭,击碎他的灵魂。 元湛想,他本该对这个女人心怀恨意的,至少也要对她的提议谨慎怀疑,可一听到司徒锦即将与她联姻,他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就都抛诸云外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染指,连觊觎都不行。 颜筝静静望着他,一双莹莹美目渐渐蓄满了泪光,她缩了缩鼻子,声音略带了几分沙哑,“真好。” 她的脸上绽放出炫目微笑,眼角挂着的泪滴像珍珠发着光,“能嫁你为妻,真好。” 当初从帝宫廊台上纵身而下时,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场奇遇。 她母亲尚在,祖父还值壮年,毕生的仇敌还没有爬到那个令她无法反抗的高位,她临终时所厌恶的一切,这时都还没有发生,她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改变自己身边人的命运。 而最令她庆幸的是,她遇到了他。 眼前这个男人坚定刚毅宽容,他的爱情纯粹炙烈,她早就深陷其中。 阻碍在他们之间唯一的屏障,不是出身,也不是门第,而是立场。而现在,她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那道曾经不可逾越的鸿沟,再也不是他们之间的障壁。 远离皇图霸业、不去管什么社稷千秋,她有信心能给他最幸福的生活。 元湛抬起手来,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擦拭她的泪水。 他神色认真,仔细地将那些水光均匀抹开,“成婚的事,我会让大长公主去谈,婚期尽可能会选在最快的吉日。这段时间……不许你再见司徒锦!” 远处传来马蹄声,隐约伴着男人得意的鸣笑。 颜筝凑近元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果断地在他唇上轻啄一下,然后分开。 她微微垂着头,将身子往后挪了几步,靠着背后粗壮的树干,仰着头好似在看天上的飞雁,而元湛身边的护卫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都回到了林中。 景王和安烈侯率先归来,看身后侍卫的马背上都驮着满满的猎物,想来收获都十分丰厚。 颜筝忙迎了上去,“父亲!” 安烈侯笑着下马,拉着爱女去看他新猎到的梅花鹿,“这东西可真狡猾,费了我好大力气才逮到,等回去了叫人处理过,咱们带上你兄弟们一块去芦花亭烤肉吃。” 景王闻言,忙道,“踏雪寻梅都及不上碳烤鹿肉,这样的美事,本王也欢喜地紧,不知道安烈侯是否赏小王一个面子,让小王蹭一顿?” 安烈侯哪里会说不好?他笑着说道,“王爷肯赏脸,自然是蓬荜生辉的妙事。” 他想了想,“这样吧,我在南郊有一座别馆,因载满了梅花,便叫它梅庄。明日若是王爷和诸位公子得空,便都到我那庄子里聚一聚,今儿猎到的东西不少,足够咱们好好饮宴一场了。” 景王十分感兴趣,便对身边众位公子说道,“安烈侯请宴,大伙儿可不许不来,说好了,明日下了朝,咱们便就过去,这下子白雪红梅和烤肉都有了!” 他将目光望向元湛,“云表弟,若是你身子不适……” 话音未落,元湛笑着起身,“安烈侯请宴,我怎可不去?多谢王爷关心,我身子无碍。” 安烈侯笑过一通,这才想起来要问颜夕。 颜筝也有些担心,“弟弟要抓小灰兔,长青带着他往那边去了,有好一会了还不回来,会不会有危险?” 这林子虽然被圈了,外围多是些放养的动物,但谁知道密林深处会不会有凶猛的猎物? 长青虽然有些身手,但到底不是真正的练家子,倘若真的遇到危险,恐怕…… 安烈侯连忙叫上身后的侍卫,“去那边找一找小公子。” 那几人正严阵以待地要往深处寻去,忽听里头传来童儿清脆的笑声,“大叔,你身手真好,一下子就把这只小狐狸逮住了。啊呀,我也想要像你一样厉害。大叔,能不能收我为徒?” 安烈侯这才放了心,连忙翻身上马去迎颜夕。 视野里,一个魁梧壮实的汉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怀中抱着个肉嘟嘟的男孩,那男孩怀中又跑着个银灰色的小东西,正徐徐向前。 长青先一步上前,低声向安烈侯回禀,“方才遇到了只白狼,幸亏得颜壮士相救,不仅将白狼猎到了,还替小公子抓了只灰狐。” 安烈侯拱手相谢,“今日颜壮士两次对小儿援手,安某真是感激万分,明日梅庄宴请,请颜壮士也务必要到,安某另有重谢!” 颜昭是景王麾下的幕僚,他露了脸,景王也觉得有光彩。 景王眼中露出深浓笑意,对着颜昭说道,“阿昭,明儿下了朝,你跟着我就是,安烈侯要设个烤肉宴招呼大家呢。” 一场狩猎,有惊无险,个个都收获颇多,见天色不早,众人便将猎物都交给了安烈侯的随从,道了声辞,便各自离去。 回楼国公府的路上,罗北辰很不高兴。 他是元湛的贴身隐卫,一直不离主上左右,今日在密林中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他虽然不曾看到,但主上和曾背叛过他的女子如此轻易就定下海誓山盟,他却是听得分明。 这,怎么可以?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这是罗北辰一直以来的为人准则,这准则虽然听起来不大尽人情,却替他避免了许多麻烦。 那个叫颜筝的女子,虽也曾让主上展演欢笑过,那时他就算不大情愿,但内心深处却也是希望她能够继续留在主上身边,令他开怀大笑,令他走出暗影,令他幸福起来。 可后来,她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倘若真的想要回到皇城,那可以说出来啊,主上都肯将心剖出来给她了,难道还不肯满足她回皇城的心愿?反正他们本来就是要打回皇城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她将这心思埋在心里,等搭上了司徒锦这条船,就狠狠地在主上背后捅刀。 那无情的三箭刺穿了主上的身体,也刺破了主上的心。 罗北辰想,假使是他遇到这样的女人,再相见时,就算秉承着男人的原则不杀了她,也定然要用尽手段折磨她。总不会是这样想着她,念着她,顺着她,不管要什么都给她。 婚姻鸳盟,对于寻常人而言都是一件大事,何况是主上! 主上将来可是这夏朝之主,统御四海,号令天下,他的妻子,自当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夏朝皇后,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不说样样出众,至少也要是德行操守俱佳的端庄淑女。 那个叫颜筝的女人,除了美貌,既无品格,又心狠手辣,哪里有半分配得? 思来想去了半天,罗北辰决定还是直言,“主上,您要和颜小姐成婚,这件事,是不是决定得有些草率了?” 他言语中仍然带着几分怒气,“那女人……您忘记了您身上的伤,可都是那颜小姐给弄的?人家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您的伤还没有结疤呢。您真的要娶她?” 元湛轻轻呼了口气,“筝筝啊,大约是我今生的一个劫难。躲不过,逃不开,避也避不得,所以没有法子,我便只好娶她了。娶了她,将她绑在身边,或许,我的心才能安定吧。” 罗北辰忙道,“我知道您喜欢她,也放不下她。可这世上的女人多的是,为什么就偏偏是她?” 他微微一顿,“再说,她才刚认出您,就提出要您娶她,这都是什么事啊。真正的名门淑女,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只是怕,这又是一个圈套,要您再载进去一次的圈套!” 这话虽然难听,但却完全出自罗北辰的真心。 他决定完全豁出去,“不行,有了上回的事,我总觉得颜小姐行事不简单,若是从前也罢,可现在……您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好透,倘要再受一次箭伤,可没有那么命大了。” 元湛目光微沉,半晌轻声答道,“北辰,你多虑了,筝筝这次一定不会再让我受伤。就算……” 他声音低缓如水,却带着难以名状的决绝,“就算她真的又算计了我一回,我心意已定,也只好认了。” 聪慧如元湛,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怎样一个女子。 他所迷恋的女子,有着世间最美好的容颜。 她是一张嘴温柔的密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整个人包裹,让他莅临世间最幸福的仙境,然而最快乐的地方,却也是最危机四伏的险境,看似平静,内含惊涛骇浪,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巨浪翻来,会将他打沉在水底。 他也害怕会再受一次伤,但能怎么办呢,谁叫他……那样爱她。 102 梅庄 翌日晨起,纷纷绵绵下起雪来。 颜筝轻轻地推开窗,看到窗外絮絮飘飞的雪花,天地之间,苍茫一片,像一幅画卷。 但她很怕冷,再美丽的景致在畏寒这两个字面前,便都是浮云了。 她小心地把木窗合上,将自己紧紧地缩在了厚厚的棉斗篷中,双手不断摩挲着暖炉。 珠帘攒动,荇草兴高采烈地进来,“侯爷派人来传话,说是今儿要去梅庄围炉,请小姐也准备准备一块儿去。” 她脸上露出花痴一般的表情,很是神往,“听说昨天那位穆壮士也要去呢。” 颜筝忍不住笑道,“你倒是惦记上人家了。” 昨日在楼世子身边当差的那位穆壮士,连续救了颜夕两回,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她总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不过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她也就释然了。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呢,说不定是前世哪回曾有过的惊鸿一瞥,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罢了。 荇草咬着唇问,“小姐,梅庄,您要去吗?” 她晓得颜筝畏寒,昨日晴好的天气,才肯出去走一走的。 然而这会儿正下着雪,看情势也许会越下越大,这对于出奇怕冷的二小姐来说,有些太为难了。 可她却还想要多看几眼那位英伟不凡的穆壮士…… 颜筝将肩上的斗篷缩了一缩,半晌说道,“父亲叫我去,我怎好推辞?” 她低声吩咐,“荇草,去替我准备一身轻便但保暖的行头,对,多带两个手炉。” 围炉有什么稀罕的,能叫她冒着冻成一团的风险执意去梅庄的,也唯独那个人而已。 才分开没有多久,就开始想他了呢。 梅庄位于皇城极南之郊,再往外就出了皇城的地界,虽是偏僻,但却难得坐拥山水蛙田,是处安谧宁和的所在。 因返回熙攘的皇城也不过是两个时辰的车程,若骑快马尚能更快一些,是以城中不少富贵显达的人家在此处置业。 不过安烈侯累世勋爵,又向来得圣宠,他的梅庄位置最好,地幅也颇是辽阔,庄中建有观星台,若不计严寒爬上去一览,倒是能将整个南郊看个遍。 安烈侯身为主家,这样的宴会自然要先到。 待客的屋宇昨日就吩咐人清扫过了,烧了一夜的地龙将屋子熏得暖洋洋的,庄中设有酒窖,食材则是庄子里自产的,再加上昨日狩猎打下的各种野味,倒是足以款待贵客。 安烈侯兴致勃勃地站在大厅,指挥着下人布置席面,向来不拘小节的他,连花瓶摆放的位置都要琢磨几次。 颜筝心下觉得奇怪,她印象中的颜缄是个一心只顾朝堂事,对后宅置若罔闻的男人,所以,前世的安国公府才会有那样多的纷争。 她不由悄声问安烈侯,“这筵席的事交给管家便是,父亲何必要亲自张罗?” 安烈侯神秘兮兮地说道,“除了晋王,还另有贵客上门,那人……是怠慢不得的。” 他抬头看了眼廊外飘起的雪花,轻轻拍了拍颜筝的肩膀,“我记得你畏寒,今日叫你过来是不得已,但这会儿可不要在这里受冻了,叫人带你回屋,你屋里暖。” 宴席设在申时,此时才午正,颜筝想到昨日一夜未歇,正觉得有些困倦,便也不勉强,笑着跟安烈侯告了退。 侍女引着她进了一处小院,恭敬道,“侯爷昨日就派人捎话来,说二小姐爱干净又怕冷,务必要将这院子熏好烧上暖炉,若有哪里不合二小姐心意的,请尽管开口,奴婢们无所不从。” 颜筝怔怔地望着这小院,半晌摇头说道,“这里很好,我很满意,你退下吧。” 她认得这里。 前世她曾来过梅庄避暑,住的便是这座小院,祖父说,他请高人算过,这里叫做凤眼,是梅庄最有灵气的所在。 那时她是受到万千宠爱的未来太子妃,自然得住最好的地方。 而现在,她不过只是个刚刚认祖归宗的私生女,颜缄却待她如此至诚,心里多少还是感慨万千的。 屋子暖香,扫去严冬的寒意,颜筝舒服地窝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卷着被褥看外面的风景。 她转头看见荇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忍不住摇头。 这丫头自从昨日见过穆昭之后,便被穆壮士英伟的身姿深深吸引,今日宴请,景王会来,楼世子必定作陪,穆昭是楼世子的人,定然也要来的。 少女怀慕英雄,这是天性。 可穆昭的风度姿态,却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该有的,这人浑然天成的大将风范,将来必定飞黄腾达,封侯拜将都无不可,若他已然成亲那便罢了,若他还不曾婚配,将来的夫人定要从名门贵女中出。 荇草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侯府一名丫头。 何况她是家生子,世代都是安烈侯府的家奴,这样的出身,不可能嫁给穆昭,连做妾都不成。 颜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怎么能给楼世子的下属做妾?这不通的。 颜筝想了想,便对荇草说道,“这会儿大厨房定是在忙碌,你去找管事问一问庄中哪处有小厨房,替我将带来的药煎了,我先睡一会儿,醒了再用。” 她大病初愈,身体仍然还很虚弱,尤其在这寒天,每日都要喝汤药调理身体。 熬夜的事最重火候,要亲自看着,一丝都不能分神,总也要个把时辰才好。 从前这样的事,自然轮不到一等大丫头荇草去做,侯府有专门煎药的药童,每日里都会定时将汤药送来。今日也并不是非荇草不可,只是颜筝未免这丫头闲坐着胡思乱想,便特意指派个活计给她,免得她越陷越深。 荇草性子虽然有些傲气,但本分之内的事却还是乐意干的,她领了命,嘱咐了门外候着的小丫头几句,便拎着药包往外出去。 乔木被留在秀春阁看家,荇草也去煎药了,小丫头们没有资格进内屋服侍,屋子里一下子便空荡荡只剩下颜筝一人。 许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以及许婚的承诺让她兴奋了太久,终于还是感到困倦了,她靠着温暖的榻上闭上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彷佛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往她脸颊上凑,她皱眉摇头躲开,但那东西却像是生了脚一样,又移到了她额头,眉眼,然后是唇。 颜筝骤然惊醒,睁开眼却看到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那人笑意盈盈望着她,语气里却带着七分紧张和三分怒意,“还真是迟钝,我来了这么久你都不曾发现,今日是我便罢,若是歹人登堂入室,你难道也一点警惕之心都不存有吗?” 103 相对 颜筝有些别扭地往后缩了缩,语气里带着点嗔怪,“你才没有警惕之心呢,这里是安远侯的梅庄,可不是长公主府,不是任由你胡闹的地方!”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据说,等会儿还有贵客要来,这里的守卫十分严密,三步一人,五步一哨,你还是赶紧离开,否则若是被人发现了,闹出去该怎么才好?” 虽然两人已经私底下定了婚盟,可却还没有摆到台面上讲。即便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未婚夫妻,到底没有成亲,就这样腻在一处,也是不合礼制的。她还渴望着被选入宫陪安雅公主伴读呢,这种当口绝不能在声名上被人所诟病! 元湛目光一深,随即笑了起来,“你也说了,外头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会儿我要出去,才会被人发现呢。” 他俯下身去,鼻尖与她的相对,在一阵激荡之中,沙哑开口,“你若是不肯收留我,我就喊出声,反正你总是我的,闹出去能叫这事顺利一些,我可是乐意得很。” 颜筝粉面微红,忍不住拿拳去捶他胸口,“你说什么呢!” 她侧耳听见外头有细微的脚步声,连忙紧张地推他,“快起来,我的丫头就要来了。” 元湛鼻尖闻到她身上的芬香,这魂牵梦萦的香味令他心神俱往,哪里肯就这样乖乖撒手?他一个翻身便钻入了她的毛毯中,将她整个搂在怀中,“不要怕,是北辰。” 果然,门外的人声音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低沉着说道,“主上,外面都搞定了,在开席之前不会有人打扰。您……您两位随意……”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匆忙离去。 罗北辰语气之中尽显**,“您两位随意”这简直太过**了。 颜筝身子一僵,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我今天不方便,不能做……” 虽然她并不排斥与他共赴巫山,可现在却不是时候。他受了那样严重的伤,至今仍旧一副虚弱的模样,看起来还需要好好将养些时日,并不适合剧烈运动,况且此时离开席也不过只有一个多时辰,若他们两个真的做了点什么,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瞒不过人的。 这样不好。 她垂下目光,咬着唇细若蚊声得说道,“是真的,今天不能做……改天……改天吧……” 头顶传来一阵沉闷的颤抖的笑声,倘若不是怕惊动到人,颜筝敢肯定那个人一定会肆无忌惮地仰天长笑。 她慢慢抬起头来,抿着唇道,“有什么好笑的?反正今天就是不行。” 元湛目光里尽是宠溺,他轻轻抚了抚她墨黑柔滑的长发,一把将她搂在胸口,“好,改天,你可是答应了改天会与我……不许反悔!” 分开之后重聚,原本就没有想要急于求成,他早就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没有想到她却先松了口,他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在这巨大的欢喜中,他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还有些时辰,我很倦,就这样陪我躺会儿可好?” 颜筝乖顺地枕在他身侧,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他的胸口,这下面藏着延绵起伏伤口,即便是隔着这么厚的衣衫,也可以清晰地摸到它们的纹路。 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低声问,“还疼吗?” 元湛低声笑着说道,“你的准头还行,留了小半条命给我,对于闯过刀山火海的紫骑来说,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他目光骤然一紧,沉声说道,“若是旁人做了这样的事,我定要他碎尸万段。可那人是你……” 哪怕恨得牙痒痒,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她,在九死一生的时刻,心里也只是记挂着她,从北府去皇城,走山道并不容易,会不会受颠簸之苦,甚至摔倒受伤。司徒锦不是个简单的人,她会不会上当受骗,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立刻被他甩开? 颜筝紧紧箍住他的身体,“对不起,对不起。” 她啜泣着说道,“我这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不应该伤害你,虽然我有不得不回皇城的理由,但这不是借口。 我差点害死了你!” 能够解救安雅公主于水火之中,避免颜家将来遭遇厄运,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唯一的愿望。可这夙愿并不能以牺牲无辜的人为代价达成,否则,和她憎恨的缪莲相比,她又好得到哪里去?更何况,云大人是如此诚挚地爱着自己,利用他的爱去伤害他,这是世上最残忍的事,那三箭离弦时她就已经后悔莫及了。 一想到他可能死了,她就心如刀绞,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每到夜里,总被噩梦缠身,无时不刻都在后悔着。 幸好,幸好他还活着。 元湛吻****眼角的泪痕,“妆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等会儿还要面君呢,若是皇帝看到颜二小姐是个脸上脏兮兮的小花猫,那没准就不会答应让她当安雅公主的陪读了。” 他低声笑道,“反正要是我,肯定不会同意的,带坏了原本优雅美丽的公主可怎么办。” 颜筝一边掖着眼角一边问,“你知道我想当安雅公主的陪读?” 元湛目光一动,“我原本以为是晋王想,原来是你自己的意思啊。筝儿,好好在家当颜家二小姐不好吗?过一阵子,不会太久,你就要与我成亲了呢!” 成为公主陪读,就要陪伴公主住在宫中,宫禁森严,以后想要见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自古宫廷就是是非最多的地方,皇帝身体不行了,正是夺嫡最白热化的时候,她去当安雅公主的陪读,那处境实在太危险不过。 安雅公主,可是晋王的胞妹呢!而晋王,则是这场权利争夺战的中心,虽然看起来毫不起眼,其实却最有威胁。这一点,有经验的老臣早就心知肚明,暂时看不清的人,很快也会明白过来的。 他不想她置身于这样危险的地方。 颜筝笑了笑,“哪有那么快成亲?从纳礼问名到请期迎亲,就是快也要大半年,这段时间我不想整日呆在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 廖氏和秦月娘整日都想着要寻她的麻烦,虽然她从来不将这些伎俩放在眼里,可要对付她们又不伤到安烈侯的脸面,却也是件费时费精力的事,她懒得和她们应酬。她想要做的事,从来就不是后宅之争。 而去做安雅公主的陪读,与公主成为朋友,这才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事。 若她有足够的能力影响到了公主,就能避免公主嫁给颜朝,这样公主就不会郁郁而终,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女儿,晋王登基之后,太子妃绝不会从颜家出,或许未来的那场灾祸便能就此避免。 对,不论用尽什么样的方法,她都要阻止安雅公主与颜朝的联姻,哪怕这样,她就不会出生,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她也不后悔的。 颜筝顿了顿,语气郑重地说道,“安雅公主是个好人,我喜欢她,所以想去给她当伴读。” 元湛深深望着她,眉头微微蹙起,“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若是入了宫,想要见面就难了……” 皇帝虽然年迈病弱,但却十分精明,假若叫他晓得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会将她当成人质钳制自己。他虽然一直都是以云大人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可皇城有司徒锦。 司徒锦不只对她的出身来历一清二楚,也曾与他正面对决过,他只是将面具取下,可身形神态却是瞒不过人的,说不定司徒锦早就心生怀疑,只是缺少一个证实的机会罢了。 他很清楚,一旦司徒锦真的将他与北府云大人联系起来,这对他绝对是一个噩梦。 颜筝的态度却很坚决,她不容置疑地说道,“若是皇帝开了金口,便你我不肯也莫能奈何的。再说,安远侯府守卫森严,我就算安心在家,你也闯不进来见我。反倒是在长公主府,还能有些机会。” 安雅公主经常去长公主府上,这是皇帝所允许的。她若是做了公主伴读,总有机会和他相见的。 元湛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发,“你说好,那便就好吧。只是宫里头不比外面,处处都是四伏的危机,那些动不了公主的人,说不定会拿你做伐,你要万事小心。” 他很了解她,晓得她是个聪慧睿智的女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懂得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她这样执着地要入宫当伴读,必定有她不得不接近安雅公主的理由,就好像她当初执意离开北府,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做到一样,她是不会放弃的。 颜筝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吧唧一下,“嗯,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她可是自小受着太子妃的教养长大的女子,熟读各类后宫纪事,总结过历史经验和教训,那些阴谋诡计怕再没有人比她懂得更多。不愿意和廖氏秦月娘斗,是因为她们没有资格,也没有价值,但若是能替安雅公主排忧解难,保护她,照顾她,那便是脏了自己的手,她也肯的。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起了动静,是颜朝,“颜筝你出来!” 104 道破 颜筝无奈地扶了扶额,压低声音对元湛说道,“是我大哥颜朝,他这么怒气冲冲的,多半是来找我吵架的。你在这里藏好了,就算他吵得再大声也不要出来。他……” 她低声叹口气,“唉,他喜欢上了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被人当枪使了也不自知,还以为自己多有男儿气概呢。你稍等会啊,我去应付一下就来。” 元湛听了这话,心中不由有些苦涩。 他想,陷入情爱之中的男人哪有什么理智可言,就算明知道前面是一个火坑也会不由自主地往下跳吧,颜朝是这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颜筝推开门,只见宽阔的院中立了一个穿着天青色绸衣的男子,他儒雅的气质掩盖不住满身的硝烟,眼眸中流转着不屑和鄙夷。 见她出来,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指责,“父亲说你蕙质兰心,聪慧灵秀,常让我多亲近你一些。我倒是也想,但你瞧,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颜朝伸出手来,神情激愤地指着她,“自你来后,月娘百般迁就万般忍让,已经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可你却对她争锋相对,咄咄逼人,如此恶毒之人,怎配得上父亲对你的夸赞!” 颜筝一脸莫名,“月娘?你的月娘又作什么妖了?” 整个安远侯府,几乎无人不知世子和秦月娘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没有人敢说出口来,就连私底下也不敢随意评论。所以,颜朝一直都以为,自己的情绪被掩藏地很好。 但此时,却被颜筝一语道破,他既羞又怒,几乎要跳了起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我的月娘,什么作妖?颜筝,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怎么胆敢如此口出狂言?就算你从前在外头不干不净的地方长大,但这里是皇城,天子脚下,讲礼法的地方,而我是你的大哥,你岂能对我出言不逊?简直太放肆了!” 颜筝撇了撇嘴,“哦,原来你还知道你是我大哥呀。” 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讽,“说说看吧,我又对你的月娘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啦?” 隔世再见颜朝,她才发现这个“大哥”有多么糟糕,他阴郁、孤僻、凉薄、死读书却不知变通、不辨是非,连一个女人肤浅微末的心机也识不透,简直对不起他读过的那么多圣贤书。除了长得还算英俊之外,她几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优点。 尤其是对秦月娘毫无底线的护短,让她觉得颜朝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前世,因为是他是父亲,她不得不尊他、敬他甚至后来还要与他“和好”。 但今生,她只想躲他、避他,离他越远越好,完全不想和他有任何纠葛。甚至,她执意要去当公主伴读的目的,除了想要保护公主外,也是希望能够斩断公主和颜朝的姻缘。她不希望安雅公主嫁给颜朝,希望公主这辈子能够像长公主一样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至于颜朝,他爱娶谁娶谁去,哪怕是秦月娘也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颜朝被气得不行,“今日的梅庄赏宴,你为何不准月娘过来?她也是安烈侯府的小姐,没得你能来,她便不能来了。” 他也知道今儿父亲宴请的是皇亲国戚,不是普通家宴,按理说,是不该带月娘来的。 可月娘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光只是哭,他的心就软了下来。他知道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去了梅庄,独独留月娘一个,这不是孤立她是什么?他便执意要她坐他的马车一道过来。可是月娘却哭着说,她去了二小姐会不高兴的。这不是颜筝从中作梗是什么? 颜筝却冷笑一声,“笑话,我姓颜,你说我能不能来?” 屋里还藏着她心爱的男人,与其在这寒冷的院中与颜朝掰扯这毫无意义的对话,她还不如进屋去抱她的软玉温香呢。 她不耐烦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喜欢秦月娘,不如便求了父亲娶了她吧,只要你娶了她,她便和我一样也姓颜了呢,这梅庄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就算真赶她也赶不走啊。你说对吗?” 颜朝简直被震惊了,“你……” 身为安烈侯府的世子,他的妻子是谁岂能由他自己决定?侯府未来的女主人,必定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相匹敌的家世是唯一的衡量标准。月娘再好,身份上不够,这辈子都是做不了他的妻的。 所以,颜筝这句话几乎就是最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留下鲜血淋漓的刀印。 她在嘲讽他的无能与渺小。 颜筝毫不掩饰这一点,她笑着凑过去问道,“怎么?怕父亲不允?要不要我帮你们求求情?” 她状似不经意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发,一脸诚挚地替他出谋划策起来,“大哥,你想娶秦月娘,要我说呀,也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你肯将世子之位让出来,我想廖夫人一定会成全你的。到时候,找个山清水秀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隐居,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岂不美哉?” 这话倒是真的。 颜朝的母族早已没落,而廖夫人的娘家却如日中天。如果他肯主动让出世子之位,廖夫人定然十分欢喜,就连颜缄也不一定不愿意吧。 可惜,美人虽好,权势的诱惑却更大。如果颜朝对权力没有一丝眷恋,在他心里秦月娘胜过一切的话,前世的他不会如此乖顺地尚主。 果然,颜筝话音刚落,颜朝的脸色就变了。 他沉着脸骂了几句,就灰溜溜地逃走了,生怕再从颜筝口中听到什么他压根就不乐意听到的东西。 望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颜筝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以后得在院门口立个牌子:颜朝与狗不得入内,这样才好。她当真是半点都不想再与他有纠葛了。 她转身回屋,看到元湛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不由有些讪讪的,“我大哥他头脑不清楚,让你看笑话了。” 元湛却摇摇头,“他明明有机会改变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命运,却视而不见,想来对那女子的真心也有限得很。或许,你大哥他最爱的人,只是他自己罢了。” 颜筝心中一动,忽得问道,“那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只要安雅公主的事一了,她对皇城便再无眷恋,为了他,她愿意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侯府千金的身份,就算和他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她也是肯的。但他呢?是选择助韩王夺这天下,还是和她隐姓埋名过自己的小日子? 元湛乌黑墨亮的眼眸望着她,良久,才低声说道,“筝筝,你要相信我,我和你大哥不一样。” 他知道她想要听什么,但他身上背负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血海深仇,还有无数将命交给他的将士。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攻入皇城的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已经准备了太久,他无法再停止了。 颜筝心下苦涩,很想告诉他韩王是不会成功的。不仅韩王会死,所有跟随他的人也全部会死,罗北辰会死,苍狸会死,所有的紫骑都会死…… 但她不能说。 一边是前世尊敬爱戴的舅父,一边是素不相识的韩王,在她心里,自然舅父要重要一些。但她也会竭尽所能想办法让紫骑的人活下去! 这时,罗北辰不知从何处跳了下来,横在两个人的中间,他皱着眉头说道,“景王来了,咱们该离开了,以免遭人起疑。” 颜筝连连点头,“景王非常聪明,他善于观察,在他面前一定要谨小慎微。所以阿云,你要克制自己的眼神,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咱们两个很熟的样子。” 她顿了顿,又忽然说道,“啊,对了。我听父亲说,今天除了昨日在场的众位,另有贵客要来。我猜,应该便是那位……你们要愈加小心。” 元湛点点头,“嗯,你放心。” 这时,门外响起了肉包子颜夕的叫声,“姐姐,姐姐,快点出来,安雅公主到啦,父亲让你出去待客哪!” 伴随着这稚嫩却洪亮的声音,便是熊孩子猛烈的撞击,“碰”一声,门开了,寒气顿时灌入了屋子里,一下子让人冷得发抖。 颜筝忙回头看身后,只见元湛和罗北辰不知何时早就已经离开了。她这才放了心,笑意盈盈地摸了摸颜夕的额头,“肉包子,你得学会礼貌待人啊。你看,我是你的姐姐,我也是一个女孩子,你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呢,能不能先敲门得到我允许之后再进来啊?” 她循循善诱着,“否则,如果你推开门的时候我正在换衣服怎么办?这多不好意思啊对不对?” 颜夕睁着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在小霸王的世界里,没有礼貌这回事,也没有人教过他呀。他一直以来都过着恣意妄为的生活,整个安烈侯府中,除了父亲外,没有一个人是他怕的。就算是在父亲面前,哪怕是他做错了事,也不过得几句责备罢了。 在他母亲从小给他灌输的思想里,只要是在颜家的地盘上,他想干嘛就干嘛,还用得着讲礼貌? 不过,最近和颜筝接触多了之后,他对姐姐非常敬服,既然姐姐这样说,那他就听着吧,反正讲个礼貌也不算啥,不就是敲个门嘛! 颜筝见肉包子这么给面子,深觉孺子可教,不由便对他更喜欢了。 她揉了揉那张肥嘟嘟的小脸,笑着牵上了他的手,“那好吧,姐姐带你去和安雅公主一块儿玩好不好?” 105 发誓 宴席摆在水榭,凛冽冬日,湖水早就结冰,满目所及的地方,皆是皑皑白雪。 这原本是梅庄最寒冷的所在,但安烈侯素来乐于享受,一掷千金,将岸边挖空,硬生生用石板造了两层,再用宽阔的铁制管道铺在地板下面,造了一个地龙。岸边不断有小厮添柴加炭,热气便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屋中。 一眼望出去,冰雪连天,火红的冬梅在白雪之中绽放,别有一番波澜壮阔的美。 昨日打猎时约好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了,不过,除了景王楼世子之外,还有几张生面孔,看服侍打扮,应该都是皇城数一数二的名门公子。毫无疑问,在立储的站队上,这些人背后所代表的家族,都是支持景王的。 安雅公主一见到颜筝便高兴地跳了起来,“你来了。” 不知是出于对救命之恩的感激,还是寂寞少女对玩伴的渴望,甚至只是一种毫无缘由的好感,公主对这个颜色绝伦的女孩产生了莫大的信任,虽才见过一面,彷佛却已熟识多年。 颜筝领着弟弟见过了景王和楼世子,元湛也不知何时悄然到了水榭,她与他不经意地眼神碰撞,立刻便就回避开,生怕泄露眼底一丝丝的火光。 景王丝毫未觉,笑眯眯地给她介绍了起来,原来,这几位新来的公子都是他素日交好的朋友,一位是令国公的长孙苏桓,还有一位是平昌侯世子郑合,最后一位是永帝的姑母安平大长公主的曾孙王炅。 这些人,颜筝前世都曾见过的,后来景帝登基,苏桓和郑合都成了他的左肩右臂。而王炅…… 当年,安平大长公主嫁给了瑞安伯王璟,到了她儿子王淮那一代,世袭的爵位便到了头。大长公主给自己的长孙王磬向永帝求了一个中顺大夫的虚衔,但到曾孙这一代却管不了了。所以,早在江南定居的王炅便毅然地到了皇城辅佐在景王左右,以期将来可以加官进爵,振兴门楣。 他当然等到了这一天。 后来,王家不仅恢复了瑞安伯的爵位,还捞到了一个皇商做,王炅定居江南,成了景王的钱袋子,直到少帝登基后,也仍然没有人能撼动他富甲天下的地位。 传说,他是夏朝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却不知因为何故终生未娶。 因为好奇,颜筝不由多看了王炅两眼,却猛然听到耳边一阵急促的咳喘,是“楼家二公子”。 她只能无奈地收回目光,心中却想道,“我曾听母亲提起过这位王伯爷,言语之间颇是熟稔,祖父也曾说过,母亲和父亲的联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期间还曾有过别的人选,那个人,会是他吗?” 假若王炅真的是为了安雅公主终身不娶,那这份深情必定很难掩藏地住,她必要好好观察一番了。 众人互相见过礼,安雅公主便急不可耐地道,“这里好美啊,我还是头一次来,不如你带我到处逛逛?” 安烈侯笑着说,“筝筝,那你可要好好照顾公主啊。等会儿鹿肉烤好了,我再派人去唤你们。” 颜筝应声,与安雅公主手拉手便离去了。 景王看着王炅的目光一直随着两个女孩子远去,忍着笑拍了拍他肩膀,他压低声音问道,“小炅,你是在看颜二小姐?” 王炅结结巴巴地道,“没,没。” 景王笑道,“没有就好。你看看后面阿云的眼神。” 王炅往后看去,果真见楼二公子绝美的面容上一副像要吃了他般凶神恶煞的表情,他不由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还好还好,我没在看颜二小姐。” 以楼家在朝中的地位,大长公主的权威,楼二受宠的程度,和他抢女人那简直是自取其辱。幸亏他没有动那等心思…… 然而不过半晌,他又开始忧伤起来,比起颜筝,他心上的人儿更是高悬的月亮,这辈子都无法企及。 梅庄的景致最好看的就在于那成片的梅林。 颜筝拉着安雅公主的手进了梅林,眼前是傲霜娇艳的美景,身边是牵挂在意的母亲,她心里一阵满足。嗯,本来还以为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进入公主的视野,要花更多的时间接近她取信于她,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都那么快。是因为斩不断的母女深情吗? 这里没有男宾,只有她们两个女子,服侍的丫头也都被撇在了林子外面,安雅公主一下子便像是飞出囚笼的鸟儿,笑着跑着撒欢着。 她高兴极了,“筝筝,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 “我今天真是太开心了!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一起玩!没有其他人!” 身为皇室公主,身上有太多无奈,除了皇室宗亲家中,她不能随意出宫,当然也不能随意请别人进宫来看她,也就是皇兄景王爱护她,才有机会跟着他偶尔出宫看看这人世繁华。 她母亲贤嫔位份不算高,在宫里向来以低调自保,能为她所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母家既不显达也不富贵,甚至都不在皇城之中,她更没有外家可去。平素能接触到同龄女子的机会,也唯有大长公主的花宴,可那等场合,那些贵女们见了她,不是敬着就是巴结着,这感觉差极了。 但颜筝不是这样的。 初次见面,颜筝就敢往她头上放箭。第二次见面,就爽快地拉起了她的手,一丝一毫都没有犹豫。刚才她说不想带侍女们进梅林,颜筝就立刻让侍女们在外头候着,若是换了别的人,哪敢这样? 安雅公主的欢喜写在脸上,颜筝的甜蜜挂在心头。 她踮脚摘了几枝梅放到公主怀中,笑着说,“等会儿我们将摘下的梅花插到水榭的花瓶里,一定会很漂亮的啊。” 这时,梅林的另外一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女子嘤嘤的哭声与男子急切的叫唤,“月娘你别哭,你别跑,听我解释。” 是颜朝和秦月娘。 颜筝心念一动,立刻拉住安雅公主作了一个“嘘”的姿势,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好像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不要让他们发现。” 想了想,她还是对单纯的公主解释了一下,“那个男子好像是我的大哥颜朝,如果让他发现我们在这里,一定以为我们是要偷听他们说话,这样很是不好。所以,我们先躲一下,假装不在。” 安雅公主虽然心性纯良,但并不代表她傻。怎么说也是宫廷之中长大的孩子,对这种事有天然的敏感。人家都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会儿离开也来不及,倒不如安心躲起来等他们离开了再说。 于是,两个笑姑娘手拉手靠坐在梅花树墩后面,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发出一点声音。 前面不远处便是待客的水榭,颜朝怕她不知轻重就往前闯过去,加快脚步将她拦住,见她仍然眼泪婆娑嘤嘤哭泣,心一软便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实在是没法子对这样柔情似水的女子说什么狠话,只不过一瞬间,语气便又软了下来,“月娘,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我没有定亲,我哪里要定亲了?我心里只有你,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秦月娘像是没有长骨头一般全身都挂在了颜朝身上,她一边小声地哭泣,一边道,“我是听夫人院子里的人说的,难道还有假?她们说皇上有意要将安雅公主许配给你,侯爷都已经答应了呢,再过不久旨意就要下来了,铁板钉钉的事儿,难道还有假吗?” 她哭得更伤心了,“我知道以我这样的身份,是当不得你的正妻的,你迟早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夫人,就算不是公主,也会是郡主县主翁主,表哥,我应该祝福你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就是那么难过,我忍不住……” 颜朝发誓赌咒,“绝没有这回事,月娘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他愤愤地道,“夫人院子里的人乱嚼舌根你也信?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将我视为肉中刺眼中钉,她们晓得让你不开心了我也不会开心,所以才故意拿那种话激你的,偏偏你就要信。” 秦月娘抬起泪眼,“真的?” 颜朝用力点头,“当然!若是真有什么婚约,难道我还能不知道?我今儿才见过父亲的,他可是一个字都没提。没道理我这本人都还不知道哪,夫人身边的丫头仆妇就知道了。”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怀中的软玉温香,“月娘,你放心,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这辈子,我就只认定你一个女人。” 秦月娘在他怀里蹭了蹭,抬头又问道,“那假如侯爷真的要你娶公主,你怎么办?” 颜朝愣了愣,随即斩钉截铁地回答,“皇命难违,那是杀头的罪,我不敢抗旨不尊。但就算娶了公主又如何,你仍然是我唯一所爱,我的心永远都是你的。月娘你要信我。” 秦月娘柔声道,“我信你的。假若你说誓死不娶公主那才是假话呢,如今你说了大实话我怎么会不信你?朝郎,我……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颜朝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羞涩地埋在了他怀中。 颜朝脸色绯红,似是沉醉了,愣了一下之后,立刻便将秦月娘的脸扶了起来,然后吻了下去,这一吻无比地深入绵长,两个人都像是用尽全力要将对方吻死一般,吮咬了足有小半刻钟,直到听到远处有脚步声,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安雅公主愤愤地道,“这两人真是过分,要亲热也不躲着点人,磨蹭了那么久才走,还得我蜷在这里腰都要断了。哎呀,累死我了。” 颜筝忙将她拉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公主,实在是让你见笑了,我大哥他……” 她指了指脑袋,压低声音说,“他脑子坏掉了,刚才说的都是胡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就算公主此时都还不认得颜朝,但亲耳听到他满口对自己的嫌弃,多少也是不爽的吧? 没有想到安雅公主却毫不在意,“反正我又不会嫁给他,那些胡话我听它干嘛?筝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有听到吧。” 她举了举手上的梅花,“来,不要把正事给忘记了。” 颜筝原本想再趁机多说一些颜朝的坏话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安雅公主虽然是永帝最疼爱的女儿,但到底不如他的江山大业重要,如果皇室需要安烈侯府这个姻亲,那么颜朝再糟糕,安雅公主再讨厌他,也不会改变前世的命运。 与其让年幼的公主背负那么多思想包袱,倒不如从别的方向入手,比如……改立世子。 106 担心 夏朝对于王公侯伯立世子的规矩,并没有硬性的规定,一般都是等嫡长子成年之后,由王公侯伯本人求陛下请封。 但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各家也有各家的考量。 陛下是不会插手臣子的家务事的,他只负责在递上来的请封书上按上大印,从不管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也就是说,立谁当世子,完全取决于安烈侯自己本人的意愿。 按照世俗的标准,颜朝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自是当仁不让的安烈侯世子,但只要安烈侯找得到合情合理的理由,也能够跳过他将世子位交给颜夕。 这在本朝也有过先例的。 譬如周国公府的大公子吃喝嫖赌纵情声色,他就索性越过了儿子直接将世子之位交到了素有才名的长孙手中。不只没有被人诟病,旁人只赞叹他高明。 一个家族的兴盛,全靠家主的引领,如何在盛世求奋进,在乱世谋安稳,这些都需要有个睿智的领航人。 而颜朝已经十七岁了,品性早已形成,很难再受到外力改变。结合他前世的所作所为,颜筝很确信他无法变成一个稳重睿智有能力掌控大局的人,她知道他不是那块材料。 颜家已经富贵了很多世了,盛极而衰,是万物亘古不变的规律,安烈侯府需要一个有能力力挽狂澜的家主,而颜朝显然不是那个人。 远处传来一阵喷香的味道,伴随着的,是肉包子恣意的叫唤,“姐姐,姐姐,快来吃鹿肉咯!” 颜筝拉着安雅公主的手从梅林中走出来,笑意盈盈地将手中的梅花递给肉包子,“你跑得快,先替姐姐将这些花送过去。” 肉包子听话地接过,一溜烟地便往水榭里跑。 安雅公主羡慕地说道,“你弟弟真听话,我也想有个这么听话的弟弟。” 颜筝吐了吐舌头,“他才不听话呢,你都不晓得他前几天是个什么模样……” 但心里却在想,这个小霸王本性不坏,先前只是被廖氏教养坏了才那样嚣张跋扈,可你看,不过数日光景,他却已经像换了一个人,可见孺子可教,若有人肯悉心教导,循循善诱,这孩子必当能成大器。 比起阴冷刻薄遇事逃避的颜朝,颜夕显然更能堪当大任。 她们回到水榭时,人俱都已到齐了,梅花鹿肉的香味扑鼻,调动了味蕾和食欲,景王率先撕下一块鹿肉放入口中,“哇,真是人间美味,来来来,大家快尝尝!” 安雅公主一边吃着鹿肉,一边小声地问颜筝,“你怎么不吃?” 颜筝压低声音道,“不是说陛下要来吗?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大合适?” 安雅公主轻轻笑了起来,“我父皇最喜欢搞突袭,他可能要到宴席中途才来,也可能等我们都吃完了再出现,甚至还有可能他已经来过了,别人是猜不透他行踪的。所以,你不用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该怎么吃就怎么吃,不碍的。” 果然,一直到烤肉宴结束各家公子都散了,永帝都不曾出现。 回侯府的马车上,安烈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他笑着对颜筝说,“筝筝,你不是想当安雅公主的伴读吗?不日就有旨意下来,圆了你夙日心愿。” 颜筝一愣,“啊?” 安烈侯笑着拍了拍她肩膀,“傻丫头,陛下今日来过了,他看见了你和安雅公主玩得甚是愉快,便允了你的请求,这难道不是一桩好事吗?” 他顿了顿,又道,“宫里头虽然也不是什么太平地,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旁人就是想动你也要掂量几分。何况,公主的性子温和,贤嫔娘娘素来也是好性子的人,只要你自个机灵一些,不会有事的。总比在外头要安全……” 颜筝眉头一跳,连忙问道,“最近皇城是要出什么事吗?为什么父亲会这样说?” 安烈侯对女儿的超快反应非常欣慰,当即点了点头道,“龙骑找到了洛王的尸首,听说是安王做下的。陛下痛失爱子,怎么肯善罢甘休,借着二月十六皇后的生日,一纸诏书,便将四位藩王都宣入皇城。”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我估摸着,陛下这是要撤藩了。你说,那些藩王能束手就擒吗?” 当然不能。 藩王虽然没有旨意不得随意出藩,但有自己的领地,有自己的王府,有自己的私军,只要不离开自己的藩地,他简直可以为所欲为。可一旦撤了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皇城王府,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连最起码的自由都没有,还要随时担心抄家灭族的危险。 过惯了山高皇帝远土皇帝生活的这几位王爷,怎么能受得了? 受不了,必然要倾力反抗,皇城怕是要遭遇一番危机了。 颜筝惊讶极了,“二月十六?” 在她的记忆里,永德十四年的二月十六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除了皇后娘娘的诞辰之外,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记录。再往前或者往后数日也是如此。一直要到四月,才是永帝选妃,景王求赐缪莲。 至于撤藩,那是子虚乌有的事。至少,永德十六年韩王谋逆时,他仍是北府的藩王。 可是,安烈侯的政治敏感度很高,他素来擅长揣摩君意,不会无缘无故地提撤藩的事。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她的记忆出了错,还是许多事已经开始发生改变,不再按着前世的路按部就班地前行了? 飞驰的马车里,颜筝的脸色越来越白…… 翌日,咸宁长公主派人来请颜筝过府去玩,廖氏晓得这个消息,心中气得不行,但长公主的面子,她却不得不给,只能陪着笑脸将人送上了车。一转身,就派人去了秦月娘处挑拨离间,希望能利用秦月娘,打压颜筝。 颜筝无心搭理廖氏,一门心思都是撤藩的事。 她原本以为,上天让她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是为了修复错误,拨乱反正。但她没有想到,随着她和司徒锦随手一点微小的改变,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和事也开始发生变化了,整个时局开始往不一样的地方发展,局面,开始变得不可控制。 一直以来,她所倚仗的不过是那点对历史的先知,假若连这个都没有了,她还何谈什么改变未来? 颜筝惊慌失措了。 这些事情,是不能跟阿云说的,一个字都不行。唯独有司徒锦,才能理解她此刻的害怕和惶恐。对,司徒锦!她必须尽快找到他,和他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就在她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时候,婆子笑着掀开马车的门帘,“颜二小姐,到了。” 车子停在了咸宁长公主的院子门口,颜筝被婆子扶着下了马车,跟着便往里面走。 长公主倚在炕上,端坐着姿势,一动不动地对着伏案作画的人,时不时催问道,“阿云,好了吗?我可以动了吗?还要多久才好?哎呀,我的腰酸!” 原来,元湛也伏在炕上,正在给长公主画像。 恰好这时,婆子掀了珠帘请颜筝进去,长公主见着了救星,忙道,“客人来了,不画了不画了。” 一面冲着颜筝招了招手,“好孩子,你来得正好,快上来。” 她拉着颜筝的手,对楼云说道,“不如你给颜二小姐画一幅?” 屋子里站着的婆子丫头们便低声地笑,大伙都明白,长公主这是看上了颜家的二小姐,要撮合她和二公子做成一对。 颜筝的脸微微红了,她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依着长公主的话坐到了她边上,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看着画几,“见过楼二公子。” 元湛便让丫头将长公主的画像先移开,又取了一张宣纸,先是看了她几眼,然后再慢慢地在纸上落笔,不一会儿便画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来。 画人像是很费功夫的事,一时半会成不了。长公主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们两个慢慢画着,我有些困了,先去隔壁的屋子里小憩片刻,阿云,等你画好了再让人叫我啊。” 这便带着丫头婆子们都去了里间,只剩下元湛和颜筝在外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给他们制造机会。 颜筝静静地看着元湛画自己,隔了良久,才幽幽问道,“你这么大动干戈地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元湛低低地说,“永帝要撤藩了,宫内危险,给安雅公主当伴读的事,你想法子推了吧。” 颜筝有些惊讶,“我父亲说,宫内比宫外安全……” 元湛挑了挑眉,“你父亲倒是什么都对你说。” 颜筝毫不遮掩安烈侯对她的信任和宠爱,“父亲确实告诉了我陛下要撤藩的事,他让我安心在宫里给公主伴读,宫里比宫外安全。这是不是意味着,永帝早就在宫里布下了天罗地网,藩王们就算结盟,他也有万全之策一举击溃他们?” 她心里很清楚,永帝若是撤藩,便意味着韩王的举事要提前了。 身为韩王跟前紫骑的统领,云大人必定要跟着韩王鞍前马后身先士卒,她不想他死。 元湛的目光微微一动,嘴角却漾出一抹微笑,“你担心我?” 107 画像 颜筝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希望你离开韩王,不要卷入这场纷争,你是否愿意?” 韩王与永帝之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迟早要发生,她改变不了这必然的命运。而与前世一个微小的变化,即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这认知也让她有些胆怯。 所以,她不想要管那么多了,天下和苍生,那是君王的使命,对她而言,母亲的幸福和爱人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事。 韩王如何与她无关,她只要阿云活着! 元湛微微一愣,语气有些生硬,“离开韩王?” 颜筝以为他生气了,忙不迭解释,“陛下如果撤藩,四位藩王谁都不会坐以待毙,必将有一场恶战。韩王或许有雄图伟略,武勇当世无匹,可永帝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这一仗,韩王恐怕必败无疑……” 她想到史书上读到的那些惨烈后果,眼中不由蒙上了一层雾气,“你是韩王的左肩右臂,我晓得叫你就此离开他,有些不大仗义。可若是明知道前途死寂,我怎能不阻止你飞蛾扑火?阿云,相信我,只有离开韩王,你才能有命活……” 元湛目光灼灼地望着颜筝,脸上的表情阴一阵晴一阵,他也不说话,完全猜不透内心所想。 颜筝不由有些怯了,她垂着头不敢看他,双手不停地绞动着衣角。 半晌,头顶上的人问道,“在你眼中,韩王是个雄图伟略武勇无匹的人?” 不该是霸道跋扈,纵情声色,昏庸荒淫的无耻之徒吗? 颜筝一时噎住,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弱弱地答,“呃,你知道我会一点占卜之术,这些都是卦象告诉我的。” 她眼睛一转,便想好了托词,堂而皇之地撒起谎来,“卦象说,韩王若是谋逆,必定要溃败。韩王若是败了,紫骑焉能有好结果?阿云,我并不是教你做一个不忠不义之人,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 古人笃信鬼神之说,她以为这些言辞可以震慑到阿云,至少也让他生出敬畏之心。 谁料到元湛却风轻云淡地一笑,“依我看,你的卦象有时灵有时不灵,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将话题岔开,“既然安烈侯觉得宫里要比宫外安全,那你就入宫去吧。等这事了了,我再请泰国公和长公主向你家提亲,你看如何?” 颜筝心下想,不管阿云从前的身份如何,如今他却是楼家的二公子,只要他不主动掺合进去,就算韩王败了,说不定也能保他安全。 她晓得他本事大得很,既然他都无所畏惧,不将撤藩之事放在心上,那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更何况,前世的泰国公府并没有卷入韩王谋逆一案,泰国公也好,长公主也罢,并没有受到韩王谋逆案的影响。景王登基之后,原本是要重用泰国公楼清远的,只不过楼国公以身体为由拒绝了出仕,过了几年长公主病逝,他就搬去了江南。 史书里虽然不曾记载楼家两位公子的详情,不过,世子夫人是永宁侯府胡家的小姐,那是安烈侯府的老亲,她虽对这位表姑不太熟悉,但印象中却也是见过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楼家两位公子,即便后来不得景帝的重用,但性命却是无虞的? 有了这一层心思,颜筝便也略略松了口气,她低低叹口气道,“都随你吧。” 话音刚落,元湛便放下笔来,笑意盈盈地说道,“画好了,你看看,像不像?” 颜筝向几上望去,惟妙惟肖的人物跃然纸上,倒当真有几分像她。 她笑着伸出手来,“那给我吧。” 元湛却将她的手打掉,“我的宣纸我的笔墨我的画,凭什么给你?这是要挂在我屋子里的。” 这时,里屋的长公主处悉悉索索响起了动静。 颜筝想到了心底的事,忙低声对元湛请求,“我是坐长公主府的马车来的,等会儿必定也要送我回去。我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帮我换一个信得过的车夫,我……我等会有个不想让人知道的地方要去。” 自从昨夜意识到历史的轨迹与她记忆中的发生了偏差,她一夜未眠,就想要找个机会见一见司徒锦。 前世他经历的时光比她多,晓得的未来也比她远,他还是将她带到这里来的那个人,见识必定也比她深。既然已经说好了要做同盟,那么不再按照原有轨迹行进的事件,他们也要共同面对不是吗? 但她如今生活在廖氏眼皮子底下,处处都有廖氏的眼线,行动并不自由。 凭着颜家和司徒家的世代交好,她倒也是能够正大光明地见到司徒锦的,但长辈们心心念念要将他们两个送做一堆,她避着他尚且来不及,难道还要送上门去吗?她给不了司徒锦任何承诺,这辈子,他们之间所能拥有的最紧密的联系也就是盟友了。 所以,长公主的召见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只是她需要元湛的配合。 元湛挑了挑眉,“不想让人知道的地方?” 他将身子探了过来,“是哪里?” 颜筝犹豫了一会是否要对他照实说,毕竟司徒锦的身份太过敏感了,“前未婚夫”,“拐走她的人”“情敌”,这些标签足够元湛对他心存芥蒂。 到底,还是坦白了,“我有些要紧的事得找司徒锦商量,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知道司徒锦在学文街有一个书局,他每日傍晚前后都会在那里。所以,我想让你” 果然,听到司徒锦这三个字,元湛的目光顿时凛冽起来。 颜筝做好了他发怒的准备,然而他却并没有,只是道了一句,“那我让北辰亲自送你去。” 看着她略显惊讶的目光,元湛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鼻尖上一掠而过,“我又不是没脑子的嫉夫,你都说有要紧事了,难道我要为了自己的醋意,阻碍你吗?” 但下一秒,他的脸色就又严肃起来,简直算得上是恶狠狠地说道,“有事就去谈事,切莫聊些有的没的,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这些日子我对你太好了,或许你已经忘记了我原来的样子……” 颜筝轻轻地笑了,“我可没忘。” 那个一言不合就要割她脖子的恶棍,世间最残忍的恶魔,她避之不及的坏蛋,曾几何时,却成了她的绕指柔。 里屋的动静越发大了,不一会儿,长公主在众星捧月见出来,笑着问,“画地如何了?” 元湛献宝似地拿出来,“怎样?” 长公主万分慈祥地点点头夸赞,“画得真好,果然不愧是我家阿云。” 母慈子孝的模样真切,令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又闲聊了一会,颜筝便向长公主告辞,长公主也不留她,嘱咐了人送她出去。 等到了院门口上了马车,果然车夫已经换了,那人一身家丁的打扮,但身材魁梧背脊硬挺,正是罗北辰。 如同她所期望的那般,马车一路向学文街飞驶而去。 颜筝好几次想跟罗北辰搭话,但对方板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离开北府之后,她最挂念的人除了阿云外,就只有碧落。当时她离开前,亲眼看到碧落从马上跌落,也不知是生是死,从此便成了她心中一段解不开的结。 后来,与阿云重逢之后,她也曾问过碧落的下落,阿云说,碧落没有死,好端端地在北府活着。只不过,她要再问得细一些,阿云却不肯再答了。 她知道碧落还活着,可是这远远不够,她还想知道碧落过得好不好,是否吃饱穿暖,有没有人欺负她。 这答案,罗北辰应该是最清楚的,可他不愿意理会她,连话都不肯与她多说一句,更何谈告诉她碧落的近况一事? 颜筝不由有些难过,想到当日碧落是为了让她后顾无忧才拔剑自刎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止不住了。 一直到书局门前,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颜筝知道无论心中有再多的歉疚和挂念,在这车厢里能恣意流下的眼泪,从下车起就不能再多流一颗。她咬着唇,举起袖口小心地擦拭着双眼,不让任何人看出她曾经流过泪的痕迹。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罗北辰一言不发地将她从车上接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板着一张脸,一副完全不愿意搭理自己的模样,便只好不再去打探碧落的消息,径直往里面走去。 这时,罗北辰递过来一个帷帽,“戴着这个吧,免得别人认出你。” 年轻美貌衣着华丽的贵族小姐本就惹人注目,更何况她还是只身一人,若只是被人瞧出身份倒也罢了,最怕会有不知好歹的登徒子上前纠缠。 颜筝忙道,“多谢你想得周到。” 罗北辰撇了撇嘴,本想说几句刻薄话的,但瞥见她眼角红红的,忽然倒是不忍心起来。 他别过脸去,生硬地说道,“碧落没事,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的。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我把车停到隔壁的小巷子里,你若是好了,就赶紧出来,主上说不让你在这呆太久。” 颜筝心下一松,顿时脚步也轻快了起来,她回了声“哎”,便往书局里面走去。 108 商量 司徒锦在二楼临窗而坐,早已经将书局门口的动静尽收眼底。他招来书童低声耳语几句,轻轻一挥手,书童小跑下楼,不一会儿,便将颜筝领了上来。 “你来了。”他抬头,墨色的眼眸深沉莹亮,像一汪沉静莫测的潭水,似乎能够轻易看透人心。 颜筝有些惊讶,“你知道我会来?” 司徒锦请她坐下,亲自倒了一杯茶从几上推了过去,“朝中即将有变故,与你了解的认知有所不同,我想,你应当是会慌乱的吧。这世间能解你心头困惑的,恐怕也只有我了。我本想寻机会去找你的,没想到你先来了。” 而且坐的还是长公主府的马车…… 颜筝便开门见山地道,“永帝要撤藩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这的确和我知道的不一样。我想,你来得早,是不是也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 司徒锦笑了起来,“去年,我路过昌平街,无意中看到一个姑娘卖身葬父,我见她姿色不错,又有几分才华,那卖身契上写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簪花小篆,便花了五两银顺手将她买了下来,送去了普贤堂静安师太处抄经。” 颜筝睁着眼,不明白他怎地忽而说起这个。 司徒锦却笑得更深了,“她叫曹芯,原本应该被礼部员外郎赵中仁的长随买下,经过调教,送到承恩侯的府上,成为国舅爷的心尖肉,在后宅斗得风生水起,气死了承恩侯夫人,弄残了大少爷,生下了国舅府的继承人,后来母凭子贵,当上了承恩侯府的太夫人。” 他轻轻抿了口茶,接着说,“再后来,景帝登基,扶持自己的母家,原来的承恩侯府自然就没落了。这太夫人没当两年家就败了,儿子被养得纨绔暴虐,将仅剩的家产败光之后,为了骗到母亲的私房,居然找土匪绑架了她,土匪没轻没重一个不小心就将太夫人弄死了,最后被抛尸在了普贤堂山下的林子里。” 颜筝越听下去脸色越发凝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直接将她送去了普贤堂,替她将这万般痛苦的过程省略了去,也算是一种慈悲。” 司徒锦却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善人,哪里会有什么慈悲。” 他顿了顿,“你看,我只不过是随手买下了她,却将她以后的人生都改变了。但赵中仁的长随不买下她,也必定会买下其他人,承恩侯夫人和大少爷的悲剧难道就能避免吗?这可说不定。” 颜筝愣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们所做的任何事都可能改变接下来的进程,但历史的车轮不会因此停滞,它仍旧滚滚向前。也就是说,我们只能改变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无法阻挡必然发生的事件发生?” 司徒锦终于点了点头,“真真本来应该死在去往北地的大车上,但你替她活了下来,你的出现改变了洛王的命运。他原本是景王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却死在了墨城安王的领地,这推动了永帝撤藩的决心。” 他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但这念头并不是突然而起,永帝心里不知道已经想了多少回了。四藩虽在苦寒之地,但占地辽广,不受君王制约,永不税赋,俨然四个小国,永帝岂能甘心自己的国土与人分享?” 撤藩,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前世,因为韩王的谋逆,永帝没有来得及实行罢了。 司徒锦道,“所以,这并不是你的过失,不必太过自责。” 颜筝听懂了,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她不过是最渺小的一朵浪花,她的努力或许可以改变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命运,但无法撼动巨大的浪潮,它们终将驶向该去的地方。 这样一想,心不由便安静下来。 她低声道,“我并没有什么鸿鹄之志,也不想在这里有什么大作为。我所想的,不过是我母亲不要再遇人不淑错嫁非人,希望颜家不会因为后族之荣而被抄家灭族,而我所爱的人能平平安安,如此罢了……” 司徒锦目光微闪,现出凌厉的光,“所爱的人……你是指楼云吗?” 颜筝浑身一震,“你……” 韩王的左膀右臂紫骑统领云大人以泰国公府二公子楼云的身份在皇城留了下来,这件事应该是机密。为了保证绝对的隐秘,她想,这世间应该只有寥寥数人才能知道这一点。但司徒锦却轻而易举地道破了这秘密。 一定是她的举止让他起了疑心,他是那样聪明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老奸巨猾,只要窥一斑而能知全豹的人物,他知道这秘密之后会怎样做?告密?威胁?她忽然害怕了。 司徒锦看她警觉的目光不由笑出声来,“你在怕什么?” 他撇了撇嘴,“如果我想要楼云的命,他早就已经不再这人世了。你不要忘了,我可是能将人从三十年前带到现在的一名妖道。虽然,我可能无法将你带回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所有的法术都失了灵。” 颜筝听了这话心下微松,她知道,司徒锦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他既然没有要对阿云不利的想法,那阿云暂时的处境该是安全的。 但她却又不敢将自己的情绪都表露出来,只能垂着头问道,“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司徒锦再抿一口茶水,“进宫。” “啊,对了。”他又道,“不日之后,我将安排曹芯与景王偶遇,或许,她有机会能到景王府中生活。你是安雅公主的伴读,以后与景王多有见面的机会,说不定也能见到她呢。” 颜筝一震,“曹芯?” 司徒锦笑了起来,“我早说过了,我不是什么慈悲的好人。”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沉沉说道,“你不是要阻挡缪莲的太后之路吗?我想,曹芯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对手。” 美貌、才华、心机、手段,曹芯都是不输于缪莲的存在。而比起缪莲,更重要的一点是,曹芯无父无母,没有家族,她只是孤身一人,就算她取代了前世缪莲的位置,也不会造成比缪莲更大的伤害。 而比起普贤堂青灯古佛的日子,想必曹芯更乐意去到景王身边这个战场吧?他也不算是在害人。 隔壁的巷道里传来惊马的嘶鸣,司徒锦笑着说,“你该走了。” 颜筝轻轻福了福身,“那就告辞了。” 她重新戴上帷帽,走了几步,忽又返回来,认真地对司徒锦说道,“我要他平安无事。” 司徒锦挑眉,“哦?我确实可以保他平安,但我为何要这样做?你又不会因此嫁给我。” 从私心里讲,他甚至还希望楼云能够早日完蛋,就算他不能和颜筝在一起,但看着自己所爱女人的皮囊和别的男人亲亲我我,这种感觉也糟糕得很。他不出手了结楼云已经算很宽宏大量了,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还来求她救他! 颜筝咬了咬唇,“你知道,我不会嫁给你的。但……” 她不知何时从发髻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银簪,轻轻抵在自己脖颈上,“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会独活。司徒锦,你看着办吧!” 司徒锦一手打掉了她的银簪,但尖锐的尾刺还是割伤了她白嫩的皮肤,殷红的血隐隐从破损处冒了出来,像雪地上的红梅,闪到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他满腔的怒意升腾出来,脸色涨得通红,但在她倔强的目光里,这些火气却渐渐地平息了。他知道,她做得出来。 良久,司徒锦幽幽一叹,“好,我保他平安无事。” 他无力地扬起了手,“你走吧,最近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颜筝知道他此刻一定很生气,便也不再多言,悄悄地便下了楼。 天色渐晚,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她一溜烟从书局出来便钻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由罗北辰亲自送回了安烈侯府。 安烈侯晓得了这回事,特意将女儿叫到面前问道,“长公主召你何事?莫非……” 颜缄这等通透的人,嗅觉敏锐得很,一下子便想到了楼二公子的婚事上去。他政治觉悟很高,头脑也运转飞快,立刻便算出了两家联姻之后所带来的好处,当然,也有弊端。 他面色凝重地说道,“筝筝啊,你现在是为父身边唯一的女儿,你的婚姻大事为父必当慎而重之,绝不会草草而为。泰国公府是个好去处,长公主为人也够磊落,楼云是次子,你不必管家,身上担子倒也不重,这门亲事若能做成,也算金玉良缘。”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竟有几分担忧,“但那楼云身子不好,恐非长寿之人,这是自打胎里就得的毛病,治也治不好的。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要为你的幸福打算周全,所以这门婚事,我看就算了吧……” 这番话发自肺腑,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真心疼爱,令颜筝很是感动。 安烈侯颜缄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绝对是一个好父亲,在他的眼里,儿女是儿女,而不是联姻的工具,他是真的设身处地为孩子们的幸福着想的。 她心下感激,不由便开口说道,“父亲,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109 入宫 安烈侯颜缄向来是个通达的人,他既不唯我独尊,也不刚愎自用,很愿意倾听别人的心里话,也肯听得进别人的建议。 当即,他大手一挥道,“筝筝,我是你的父亲,你有什么话该说就说,哪有什么当不当?” 颜筝眼眸微动,“听夫人身边的人说,陛下有意要将安雅公主许配给大哥,不知可有这回事?” 安烈侯点头,“陛下确实有意要与安烈侯府联姻,但人选却还未定。只不过,颜家这几个孩子中,恰值婚龄的也就是你大哥和你,若不是你大哥尚公主,便是你适景王……” 永帝的几名皇子中,如今也只剩下景王尚无正妃,他安烈侯的女儿,就算是私生女又怎样?景王正妃的名头她也当得起。 他目光一亮,“筝筝,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 作为永帝身边最得重用的臣子之一,安烈侯当然知道,景王才是永帝心中最珍贵的儿子,将来这夏朝皇帝的宝座也必然是留给景王的。景王殿下年轻英俊,才智卓绝,又不曾娶过正妃,正是皇城最令贵女们心神动摇的如意郎君。 若是他的女儿有意于景王,就是舔着自己这张老脸,他也要去陛下跟前求一求的。 颜筝闻言连忙摇头,“不不不,父亲您误会了!您先听我说……” 她给安烈侯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然后便将自己昨日在梅庄梅林所听到的对话含蓄地讲了一遍,“大哥重情义,原是好事,但过犹不及,便有些不妥了。安雅公主是陛下掌心上的明珠,将来的驸马必定是要能一心一意待她好的,若是不能,索性倒不如没有这门婚事,没得结亲不成结个冤家的。父亲您说对不对?” 颜朝和秦月娘之间的那点情愫,整个安烈侯府想必无人不知,她不信安烈侯一点都不曾风闻。 只不过,他也是风流倜傥过的人,对所有的女人都多情却又无情,从未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便以为全天下的男人也都如他自己一般。可惜,他算错了颜朝的性子和他对秦月娘的感情。 颜筝觉得有必要点醒他。 果然,安烈侯的脸色有些凝重,他沉默良久,终于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了。” 他低声叹口气,忽然又问道,“你最近和小三走得近?” 颜筝嫌弃地皱了皱眉,把颜夕称作小三这也太难听了,怎么说人家也是个玉雪可爱的肉包子啊!她点点头说道,“是啊,肉包子最近很粘我。” 从一开始的厌恶捣乱,到现在的亲近信任,完全说明真心是可以换到真心的。 安烈侯哈哈大笑起来,“肉包子?这个好!” 他十分满意地叫了好几声“肉包子”,然后说道,“家里的男孩子们一个两个都是这个德行,绝不能再让我们的肉包子重蹈哥哥们的覆辙,他不被再被他母亲耽误了。以后,你多将他带在身边吧。” 颜筝却摇摇头,“父亲,在后宅之中,兄弟姐妹之间的影响就算有也十分有限,何况女儿的处境……夫人是不会允许肉包子跟随在我左右的。” 她顿了顿,“不如父亲将肉包子送去国子监请名儒大学们教导弟弟如何?” 安烈侯府是有私塾家学的,但先生们都受着颜家的束脩,怎么可能对颜夕严厉教导?何况,有廖夫人在,肉包子也很难不长歪。 而国子监的先生们则不然,他们受着天子俸禄,不需要巴结任何人,这样才能真正地让肉包子学到知识,得到锻炼,有所成长。 安烈侯听了,觉得这确实是个更好的办法,不由点头,“也好。” 他这些年来跟随永帝,将绝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了仕途上,没有好好地管教这几个孩子,结果后宅被廖氏弄得乌烟瘴气。大女儿就不提了,那是一段伤心往事,为了家族的脸面和利益,他只能当做孩子已经不在了。而长子,原本该是这诺达侯府的继承人,却被捧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只懂小情小爱还自以为伟大的懦夫。次子纨绔跋扈只会闯祸。现在,就只剩下这个小儿子还尚算得可以改造。 而他能意识到这一点,还都要感谢筝筝这个才来没多久的女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安烈侯总觉得这个孩子与自己有着天生的缘分,她的脾性很合自己的口味,不论是才能还是智慧,都颇有自己的风范,虽然才相处没有多少日子,但却像是在一起磨合了许久了一般。 他想,这就是血缘的神奇之处吧,这么一看,他就越发觉得这个女儿漂亮顺眼合心意了。 天色已晚,颜筝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在她心里,安烈侯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许多话不必跟他说得太透彻,他也能一点就通。所以,她并不担心,破坏了颜朝的婚事,颜家与永帝的结亲就需要用她嫁给景王去弥补。她知道,就算没有这次联姻,颜家也会越走越强,成为皇城数一数二的贵族名门。 私心里,她甚至更希望颜家莫要沾上与皇室的联姻,因为在前世,成为后族,才是颜家被灭门的主要原因。 就这样过了几日,宫里要颜筝去当安雅公主伴读的旨意便下了来。 她在这家里,除了父亲和肉包子,也没有别个亲近的人,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好耽搁的。她跟肉包子交待嘱咐了几句,留给他一些好玩的玩具几本有趣的书,又私下里跟安烈侯聊了聊,便拿着收拾好的行礼,由安烈侯亲自送进了宫。 安雅公主原是跟贤嫔娘娘一块住的,前两个月永帝赐了新居给她,正好这几日才陆陆续续搬过去了,正是一个人寂寞无聊至极时,盼来了颜筝后,她的小脸乐开了花。 她拉着颜筝的手臂道,“筝筝快来,跟我先去见过母妃,下午我带你逛逛御花园,你头一次来,肯定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美的地方,一定会喜欢的。” 颜筝苦笑起来,她心想,御花园的确很美,前世她初进宫时也是欢喜的,但后来与缪太后数次交锋少帝不顾事实,只一味让她忍让之后,她却觉得御花园再美也不过是一座埋藏鲜活生命的囚笼。 这整座宫,都散发着令她厌恶的气味。 若不是为了她所珍视的人,她是绝对不会再来这里。 安雅公主见她沉默,以为她只是不好意思表达欢喜,便说得更起劲了,“最近天色渐暖,花园里除了开得最好的腊梅,居然还有迎春花!筝筝,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呢。” 颜筝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小声问道,“我来了这里,不需要先拜见皇后娘娘吗?” 自从洛王的尸首被找到之后,后.宫的格局便就变了。 姜皇后虽然没有自己亲生的儿子了,但宁王却记在她名下,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皇贵妃闵氏虽然颇受恩宠,但唯一的儿子洛王已经没了,她手中没有砝码,自然也就失去了与人夺嫡的资格。贤嫔燕氏虽然仍旧在宫里不咸不淡地过着,但她生下了一双儿女,都是永帝心头疼爱的子女。 没有了洛王这个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不管是宁王还是景王,都多了不少支持他们的人。而皇后娘娘和宁王这边,因为占了一个嫡字,所以,拥护他们的人更多一些。 按照前世受过的宫斗法则,颜筝觉得,至少应该先去跟皇后请个安,这才能避免以后被寻衅。 但安雅公主却摇摇头,“皇后娘娘病了,已经好些日子了,她免了众人的晨昏定省,所以咱们不必过去向她请安。” 她笑着道,“好啦,赶紧走,母妃说会亲自准备拿手小菜等我们一块用膳,再不走菜都要凉啦。” 亲自准备拿手小菜?颜筝好奇,便跟着公主脚步飞快地往贤嫔的宫殿走去。 贤嫔的月雅殿住得偏僻,但占地却不小,里面亭台楼阁水榭假山一样都不缺,论景致倒是极美的。 贤嫔出身不高,小时候曾在乡下的外家待过,不知怎得居然学会了农耕。 先前曾听安雅公主提起过,贤嫔在月雅殿内开垦了一小块菜地,据说亲自播种浇水,等到收获的季节,就用亲自种下的菜给儿女们做一顿拿手的家常菜,原先她是不信的,史书上也没有提及过,但今日亲眼所见,她确实有些目瞪口呆了。 安雅公主却很自豪地说,“筝筝你今日有口福了,我母妃烧的菜那水平可是一绝,连父皇都赞不绝口呢。” 她拉着受到震撼的颜筝进了月雅殿的花厅,果然已经摆好了一桌菜。 贤嫔笑着向她们招了招手,“你就是筝筝吧?我听陛下提起过你,说你是个特别好的孩子。我家安雅也很喜欢你。来,快坐下,就像在家里,随便一些,莫要拘谨了才好。” 颜筝心下暖洋洋的,眼中隐隐有些酸涩和一种想哭的冲动,贤嫔,就是她前世的外祖母啊! 她还记得年幼时被母亲带进宫,每一回外祖母都亲自将她抱在怀里哄着亲着,临走时再赏赐一堆东西。只可惜,在她四岁那年,外祖母得了一场重病之后,就去世了。当初一别,已有快二十年了,如今再见,恍若梦中。 一张八仙桌,四副碗筷,一桌家常菜。 安雅公主问道,“哥哥呢?怎得还不来?” 贤嫔笑着道,“说好要来为筝筝接风的,该快要到了,不急,再等他片刻。” 正说着,珠帘攒动,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在铃铃铛铛中进了来,正是景王元融。 110 作诗 景王笑着跟颜筝打过招呼,便落了座,“母妃今天烧了什么拿手好菜招待颜二小姐?”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举起筷子往盘子里去,他倒丝毫没有将颜筝看作外人,毫不介意将他最放松的状态展露出来,不过片刻,好几筷子的菜已送入他口中,“好吃,好吃,颜二小姐你也多吃一点!” 安雅公主看了眼她毫无形象的哥哥,又看了眼身旁的颜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哥哥他平时不是这个模样的,一定是母妃烧的菜太好吃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忍耐。筝筝,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贤嫔也十分无奈,“融儿你这吃相也不怕吓到筝筝……” 景王笑着说,“我若是在母妃这里也要端着的话,那岂不是太没意思了。再说,我又没有做什么……” 他转过头对着颜筝问道,“颜二小姐你不介意的对吧?” 颜筝连忙点头,“当然。” 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中,景王是个温润优雅的男子,他有天生的贵族气质,举手投足像礼法书中写的那样规范,是整个皇城公子们的学习样板。但她却知道,私底下的景王十分随性,他不拘小节,喜欢说逗人笑的俏皮话。 眼前这个他,才是景王的本来面目。 贤嫔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二人一眼,便只笑笑不再多说,“来,筝筝多吃一点。” 颜筝也不客气,每道菜都使劲往嘴里塞,心中别提有多么满足了。久远之前的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四人围坐在一块用膳的时光,但那时她太小,那段时光也太短,匆匆地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谁能想到,竟还有这样的一天? 用过午膳,景王便离开了。 安雅公主看贤嫔也有些疲倦,便拉着颜筝回了自己宫中。 颜筝对安雅公主的喜好十分了解,事事处处都顺着她的意,但又不过分地谦卑,就像是真正的朋友那样相处,令安雅公主十分开心,觉得这是遇到了真正投缘的朋友,两个人的感情一日千里,没过多久,便像认识了一辈子似的形影不离。 贤嫔对颜筝的好感也日益加增,觉得这孩子跟她很有缘分,性情喜好连长相都格外合她心意,便也将她当成小女儿一般,每日里三餐都用心地招待。 景王是个孝顺的儿子,他不仅疼爱自己的妹妹,也十分尊重自己的母妃。虽然已经分出府去单过,但每日里却总有一餐是要陪贤嫔用的,大多数时候是午膳,若是永帝有事寻他,那连晚膳也会一块儿在贤嫔宫里用了。 贤嫔和两个孩子之间的氛围很家常,就跟寻常百姓人家的关系没什么两样,这种相处很自然也很舒服,是颜筝两世都没有经历过的,她很喜欢,对景王也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前世那般的亲近和依恋。 景王倒还没有觉得什么,但敏感的贤嫔却似乎误会了颜筝的心思。 一日,安雅公主忽然问颜筝,“筝筝,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颜筝一愣,“什么怎么样?” “就是你觉得我哥哥这个人怎么样。” “景王睿智英武,既有才华,又贤达,当然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那你喜欢他这样的人吗?” “喜……喜欢啊。” 安雅公主笑嘻嘻地拍拍手道,“对吧,我就说我哥哥样样都好,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人。” 颜筝笑了起来,心想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公主的心意,便顺着这句话问道,“那公主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安雅公主想了想,“我喜欢长得好看,对我好的人。” “那公主以后也要嫁个这样的夫君吗?” 安雅公主却摇了摇头,“我是公主,婚姻大事哪由得我自己?父皇说要我嫁给谁,我就只能嫁给谁。” 语气里颇见失落。 颜筝忙安慰她,“陛下那么疼爱公主,一定会替公主择一门好夫婿的,你就放心吧。未来的驸马爷,一定长得又好看,对你又好。” 她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个人选,那日梅林宴上见过的江南王炅,他倒是不仅长得好看,还对公主一片深情。可惜现在的他,既无爵位在身,家族也已经式微,手中没有权势,宏图未展,在永帝心中恐怕没有什么份量。 至少以王炅此刻的身份,永帝是绝对不会将公主许配给他的。 颜筝心想,若是有机会能再遇王炅,她一定得好好试他一试,假若他真的是个品性优秀的男子,她倒是可以替他想想法子,让他在永帝面前露露脸,若能让永帝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还有机会…… 反正,安雅公主绝对不能嫁给颜朝,前世的遭遇那样惨烈,她绝不容许今生重蹈覆辙。 所谓心诚则灵,没有想到再遇王炅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立春过后,天气逐渐回暖,万物复苏,大自然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这日,恰值景王生辰,他要在王府中宴请素来与他走得近的王孙公子,为了让心爱的妹子出宫来透透气,他特地也请了些与安雅公主有些来往的皇城贵女,然后便将公主和颜筝从宫里接了出来。 公子们的盛宴设在聚贤堂,闺女们的宴席则在后院的碧水阁。 景王尚未娶正妃,府里只有一个永帝赐的侧妃蔺氏,这后院的宴会便请蔺侧妃来主持了。 来的这些贵女们都是出自拥立景王的家族,除了蔺家,还有周家,吴家,林家的几位小姐,公主与她们熟悉一些,但颜筝却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比起上次在长公主家的遭遇,颜筝发现这一回遇到的小姐们要友善许多。 一来,是因为安烈侯对这个女儿十分重视,二来,则是因为她如今已经是安雅公主的陪读。有这两点的加持,她那私生女的出身就一点都不重要了。更何况,她全程都与安雅公主在一块儿,小姐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她都十分客气。 午宴用罢,蔺侧妃提出要吟诗作词,正好前堂景王送了一盆迎春花来,蔺侧妃便以花为题,请各位小姐们在一刻钟内作出一首七言绝句来。 这些贵族小姐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虽说不是什么诗才敏捷的女诗人,但区区一首七言绝句还是难不倒的,所以众人都刷刷刷下笔如有神,连安雅公主都写了一首,唯独颜筝一个字都没有落笔。 蔺侧妃笑着问她,“颜二小姐怎么不动笔?是不是嫌弃我这题出得简单?” 颜筝笑着说道,“不瞒侧妃娘娘,小女不会作诗。” 她可是自小就受着培养皇后的教育长大的,写诗作赋这种小事岂能难得倒她?但她如今扮演的却是安烈侯流落在民间的女儿,容氏在家族破败之后过得很是凄惨,哪有闲钱或者多余的精力去教女儿吟诗作词? 安烈侯家的二小姐虽然继承了父亲的天生神准,擅长骑射,但却没有什么文才,这恐怕是整个皇城都知道的事了,蔺侧妃的这番言辞不免有些不大厚道,有故意揭人伤疤之嫌。 果然,蔺侧妃闻言,脸色的表情有些不可言说。 她掩着嘴道,“哎呀,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既然颜二小姐不会作诗,那就只能请你和我等会儿一块儿品评众位小姐的诗作了。” 颜筝撇了撇嘴,心想,叫她一个不会作诗的人去品评人家的诗作,哪个贵女会服气来着?这岂不是在平白给她添堵嘛。她又不傻,这时候如果还看不出蔺侧妃对她有意见,这番言行皆是针对她的,那她就白活了前世。 她虽然不大明白蔺侧妃针对自己的原因,但也不愿意白白得罪人,便笑着说,“侧妃娘娘说笑了,我不会作诗,更不会评诗,若是胡说一通岂不是叫人笑话?” 安雅公主也听出了火药味,她忙护着颜筝,“筝筝虽然不会作诗,但是她画画挺好,不如我们作诗,就让筝筝画,你们看如何?” 公主既然已经发话,蔺侧妃自然连声说好。 颜筝也不客气,便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纸墨笔画,对着那盆迎春就画了起来。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众人都将笔放下,有侍女过来一个个地将跟前的纸卷收起。蔺侧妃大约是有心想要找颜筝的难堪,就在一大堆卷轴之中翻找那幅画,想要先睹为快,然后再好好地嘲讽一番。 没有想到,画还没有找到,忽然前头景王派了一个小厮过来,“王爷和众位公子听说侧妃娘娘领着众位小姐们在作诗,很是好奇,便让小的过来将诸位小姐的诗作拿过去品评。王爷说了,今日前头有数位才子在,若是哪位小姐的诗作被评为最佳,王爷会给个大大的彩头。” 景王既然这样说了,蔺侧妃自然无所不从,只能将诗作们都交给了小厮。 碧水阁里,众位小姐们都在窃窃私语,猜测着谁才能勇夺魁首,她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时不时地与蔺侧妃交头接耳一番,好生热闹。 安雅公主大约以为不会作诗的颜筝会因为没有诗作呈上得不到别人的认可而感到难过,所以安慰地在她耳边说道,“筝筝你可别难过,等会儿不管哥哥给了头名什么彩头,回头我也照样给你一份。” 她压低声音说,“你也别理蔺侧妃。” 颜筝笑着问,“你也看出来啦?” 安雅公主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傻子好不好,再说,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的。” 她顿了顿,“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父皇有意要和颜家结亲,不是将我嫁给你哥哥,便是让你嫁给我哥哥。你不知道吧,你可是景王正妃的大热人选,蔺侧妃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才对你这样的……” 颜筝一震,“我是景王正妃的大热人选?不是吧……” 她刚想解释她对景王没有男女之情,这时,景王的小厮笑嘻嘻地抱着一卷诗作又回来了,“禀侧妃娘娘和诸位小姐,王爷和众位公子评定了前三,依次准备了彩头,就由小的来揭晓了!” 111 误会 景王评定的前两名分别是周家和吴家的小姐,平心而论,她们两个的诗才确实不差,也算评得公允。不过安雅公主的第三名,就显得很有水分了,足见景王对这个妹妹的疼爱。 在场的众位小姐皆是人精,哪有看不出来的,就算心里有不服气的,到底也没有摆在脸上。更何况,为了安抚众家小姐,除了一二三名,景王还特地设了一个普天同庆奖,人人有份,概不落空,那些觉得自己比安雅公主有才的小姐们,当即便就释怀了。 那小厮分完了彩头,从怀中抽出最后一张卷轴来,笑嘻嘻地道,“还有一位小姐,她虽然没有作诗,但她的画作却惊艳了前头众位公子,大家一致都认为,这幅画的主人也当有赏。” 他徐徐将画作铺开,之间白色的宣纸上只有一团团随意的黑墨和歪七扭八的线条,远看看不出所以然,近看更是不知画的为何物,与迎春花的主题完全沾不上边。 众女皆掩鼻而笑,蔺侧妃的笑容里更是带了几分快意。 安雅公主有些尴尬地拍了拍颜筝的手臂,“筝筝,你怎么一点都不认真!” 她是看过颜筝作画的,不论是人物还是山水,不能说大师水准,至少也算得上栩栩如生,颇有意境。所以,她才会想到让颜筝作画来解不会作诗的围,没有想到…… 颜筝也是没想到景王这么好事,会将女眷们的诗作要去前头与那些贵族公子们一块儿品评,这下算是丢人丢大发了。但事已发生,她若是一副羞愧恼怒的模样,那岂不是正中了不喜欢她的人的下怀? 所以,她心里就算再懊恼,面上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没事,没事啦。” 诗也比完了,彩头也各自拿到了,蔺侧妃便与素来与她亲近的几位贵女闲聊起来,其他人自觉插不上话题,便三五成群各自在后花园中闲逛。 安雅公主笑着说,“筝筝,我带你四处走走?” 颜筝正觉对着蔺侧妃无趣,便点头,“好啊好啊。“ 两个人结伴便往花园处走去,一路闲逛,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湖心岛,上面盖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凉亭,颜筝忙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安雅公主说,“那个是湖心亭,是哥哥特意填了涂为我造的。“ 她一脸的幸福,“我很羡慕别人一到夏天就可以坐船划船,我有晕水症,惧怕摇晃不平,坐不得船。所以哥哥便找了最好的工匠设计了这么一个亭子,坐在上面,四周都是水,但我却是在平稳的地方,这样我就不害怕了。夏天的时候,这座亭子很凉快,不过现在天气还不曾暖,我怕那风大,筝筝你要去吗?“ 这个“吗“字还未说完,颜筝早已经一路小跑欢快地溜过去了。 安雅公主叹口气,“母妃常说你性子沉稳,还老让我向你学习,叫我说呀,你只是生了张沉静文雅的皮囊,内里不还是裹着一个小孩子吗?哎,筝筝,你等等我啊!“ 两个人一路欢声笑语,就将抵达湖心亭,却猛然听到亭中有人在高谈阔论。 颜筝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她拉着安雅公主小声地说,“哎呀,里面有人了,咱们还是悄悄地离开吧。“ 安雅公主深以为然,虽然这是她哥哥的王府,湖心亭中的人也多半就是她哥哥和外头的几位公子了,不过他们看起来好像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此时贸然闯入,并不是好时机。 她悄悄点头,拉着颜筝的手正待离开。 这时,亭子里的人彷佛已经看到了这两个蹑手蹑脚的背影,笑着朗声叫道,“安雅,筝筝?你们两个快过来吧。“ 是景王的声音。 颜筝被他一句“筝筝“唤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然在前世,她的景帝舅舅就是这样叫她的,可现在她和景王之间却并不是外甥女和舅父的关系。 而且,刚才听安雅公主说,坊间都认为她是景王正妃最热门的人选。 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她有心上人,她压根不想嫁给景王,所以,前世的那些亲密只能藏在心里,今生她和景王之间,只能是客气而疏离的关系。 有了这样的认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对景王这句“筝筝“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排斥,毕竟,按照她和他现在的交情,他应该称她一声颜二小姐,而不是直呼她的小名。 尽管内心再抗拒,既然景王已经开口唤人,那她就算是硬着头皮也要过去了。 她和安雅公主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地进到了湖心亭。 果然,亭中除了景王,还有王炅,以及楼家的两位公子都在。别人倒还好,现在是楼二公子身份的云大人看到颜筝进来,眼神里射出一片又一片凌厉的飞刀,如果说眼神能够杀人的话,颜筝早已经被云大人的眼神千刀万剐。 他显然是被景王的那一句“筝筝“刺激到了。 颜筝也很无辜地望着他,她是真的不知道景王是哪根筋搭错了这样叫她,分明他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熟的。 正在她心情各种忐忑的时候,景王笑着说道,“筝筝,你刚才的那幅画简直太有冲击力了,我要叫人装裱好了挂在书房,这样一有烦心事的时候,看一眼你那画,心情就能立马好起来吧,哈哈哈哈哈。“ 楼世子也笑得很开心,“确实,我也算是见识不少的人了,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有趣的画作呢,颜二小姐当真是个奇才啊。“ 相比来说,王炅要客气很多,他倒是没有故意说这些看起来像是夸奖实际上是在嘲笑的话,语气相对要温和许多,“我听说颜二小姐更擅长骑射,没有想到画作也很有想象力。“ 元湛一句话都没有说,继续着他的眼神杀。 颜筝真是无语极了,但又不能露出怯意来,只能厚着脸皮笑嘻嘻地说,“其实我就是随便画画的,没有想到各位这么捧场。“ 安雅公主见状有些生气,她跺了跺脚,“哥哥,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们再这样,我就带筝筝走了哦。“ 景王忙道,“好好好,不提不提。“ 这才总算消停了下来。 坐下来之后,除了躲避云大人的目光外,颜筝一直都在打量着王炅。 果然,王炅那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小眼神,一不留神就往安雅公主身上瞅,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位王公子一定对安雅公主有意思,而看安雅公主的表情,想来她对王炅也有一定的好感,至少不排斥他的眼神。 这就有戏了。 一想到这辈子安雅公主不会再嫁错人,能有机会嫁给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人,得到真正的幸福,她就觉得心情很好。 这种好心情溢于言表,写在脸上,元湛便误会了。 他假装吸入了冷空气咳嗽,便借口要进屋,在离开湖心亭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颜筝的手臂上重重捏了一下,然后再挥一挥袖子走去岸边。 颜筝会意,略坐了一会儿,便拉着安雅公主也离开了湖心亭,然后借口要去如厕,一个人跑了开来。 一所废弃的院落内,元湛不知道何时已经等在那了,他见颜筝终于磨磨蹭蹭地到了,一脸的怒气,“你才进宫多久,怎么就搭上了景王?“ 这话说得忒难听,颜筝一下子就也生气了,“你在说的什么胡话,什么叫搭上?你到底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元湛气头上,有些口不择言,“你是什么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在北府时,你不也曾对林大人有过意思吗?还有刚才,就当着我的面,你也敢跟王炅眉来眼去,你真的以为我是瞎了还是傻了啊?“ 颜筝气极,重重一拳捶在他胸口,“你若是找我来就是要说这种无聊的话,那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你也原不必非要娶一个压根信不过的女人为妻。“ 她满腔的快乐被一个妒夫的莫名醋意给淹没了,现在有一种被一盆凉水浇过的感觉,又冷又怒又无助。 远处传来安雅公主的叫声,“筝筝你在哪里?“ 颜筝狠狠地瞪了元湛一眼,“公主在找我,我要走了。” 但她离去的身影却被元湛拽住,他一个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往了自己的怀中,一下子将她箍住,“对不起。“ 他突然的道歉让颜筝的身子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对不起。“ 元湛低低在她头顶呢喃,“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你了,好不容易见一面,却看到你身边有那么多嗡嗡嗡的苍蝇在飞,心里不爽,所以才……” 他道,“对不起,筝筝,我并不是有意要凶你的。” 语气很是真诚,看起来也确实有悔意,颜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唉。” 她叹口气道,“我的心你应该很明白了,以后不可再胡乱猜忌我,明白了吗?两个人要想有个长远,最重要的是互相之间的信任,你看我就从来不对你有疑。” 元湛撇了撇嘴,“我可洁身自好得很,除了你,我都不认得什么女人。哪像你……外面现在都在传言说,景王要迎娶你做正妃呢。还有那个什么王炅,我看你总是偷看他……” 颜筝又瞪了他一眼,“你又来?” 元湛认怂,“好好好,我的错,我不再说这个了。” 他顿了顿,表情忽然认真起来,“筝筝,马上就要到姜皇后的生辰了,你记得那日一定切莫出席她的生辰宴,就那样乖乖地待在安雅公主的宫殿中,绝对不要出来,你答应我!” 112 惊雷 颜筝猛然惊觉,今日已经是二月初八了,离姜皇后的生日只剩下区区八日。 她心内惶恐,万般思量着阿云此刻对她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难道是在告诫自己,姜皇后生辰那日,便是韩王举事之时? 按照前世的情形来看,韩王早在皇城内外都安排了眼线,城外也蛰伏了大批的兵马,所以一旦韩王与永帝彻底撕破脸,一场打仗难以避免。与前世不同的是,这次,韩王或许还将有其他三藩的助力,四位藩王的兵力拧成一团,永帝和景王或许不再有胜算。 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是要乖乖地听父亲和阿云的话,缩在后.宫深处,一直等到景王和韩王拼出个你死我活,等到万事尘埃落定之后,再出来看看究竟哪一方获胜了? 不,不能的。 一面是她前世依赖的舅舅,一面是她今生最爱的男人,任何一方她都不愿意他们有事。可景王和韩王一系之间,不可能两全,这是早已注定好的命运。 韩王若是败了,则他必定要死,否则,谁能保证韩王一系的余孽不卷土重来? 韩王若是胜了,则永帝必死,不论是景王还是宁王,甚至后.宫里这些娘娘们也大多难逃死路。要不然,难免也会各种打着“勤王”“复辟”口号的人借着景王或者宁王的旗号造反。夏朝虽然繁荣,但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战争的疮痍。 颜筝想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她想要说服阿云离开韩王,唯独这样,她才能不必在景王和他之间做出抉择。 可千言万语才刚开口,元湛却用手指抵在她唇上,低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离开太远,早就不能回头。” 他笑笑,“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有事的。” 这一次…… 颜筝心头大震,“你……” 元湛的笑容真的非常迷人,像是有将人的心魂都摄入的魔力,“司徒锦没有跟你说吗?他已经向我投诚。” 颜筝大惊失色,差点就要绷不住往后跌去,她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司徒锦都告诉你了吗?全部?” 元湛的目光一深,笑容却越发浓了,“他说的事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我都信了呢。他说原本韩王的举事必定会败,但因为一些变数,韩王的命运发生了一些偏差。所以这一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对自己有信心,筝筝,你呢?” 他往前逼了一步,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块,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喘息,“你对我有信心吗?” 颜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答,“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若是按着前世的轨迹,韩王这回的结局可谓惨烈,可时空的沙漠因为有了她和司徒锦两颗不安分的沙子,也许即将掀起一场漫天黑沙,等到狂杀过后,世间的格局早已改变。 四藩的聚集,本来就是一个关键的节点。 没有想到的是,司徒锦居然直接向韩王投了诚,那就意味着,未来已经被扭转。那可是司徒锦啊,天赋异禀的少年天才,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既有才思,又有谋略,身子里裹着一具超前三十多年的灵魂,不只有远见,还有前瞻性,甚至,他还懂得最奇妙的道法,几乎无所不能。 更让颜筝胆颤心惊的是,她不知道司徒锦究竟对阿云说了多少秘密,是一些,还是全部? 如果他连自己的事也告诉了阿云的话,那她不知道阿云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地看待自己,他将以何种样的心情看待自己?对自己的感情又会产生何种样的变化?毕竟,她这具青春美貌的皮囊之内,裹着的是并不年轻的颜皇后的灵魂。二十五岁的颜皇后,是个不被丈夫信任宠爱的女人,是个失败的妻子,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是没有尽到孝道的女儿,甚至她还是令整个家族覆灭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她,懦弱的她…… 远处再一次传来安雅公主“筝筝”的叫唤,这一次,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 颜筝从元湛的怀中挣脱开来,垂着头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便往院落外面落荒而逃。 也幸亏她跑得快,才刚出院门,就看到安雅公主焦急的小脸,“筝筝你跑哪里去了!” 颜筝回头,看到小院的门开着,里面那抹俊美无敌的身影却不知往何处去了,知道他定是已经离开,那如同小鹿乱撞般的心情反而倒冷静了下来。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刚才如厕之后许是迷了路,不知道怎得与你走散了,我就在这儿瞎逛了好一会儿,刚才听到这院子里有动静,疑心是你在里面,便推门去找,居然是小猫子,见有人就跑了。哎,还好听见你喊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绕多久。” 这解释其实是有些勉强的,但安雅公主却对颜筝深信不疑。 公主并没有打算要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她能顺利地找到人就已经很开心了,便将先前这些都丢了开去,仍旧高高兴兴地挽着颜筝的手臂往花厅去了。 她一边走一边说道,“筝筝,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颜筝一愣,但还是条件反射性地说,“景王自然好了。不过公主,这话你前些日子好像已经问过,为什么……要再问一次呢?” 想到方才阿云说的话,以及先前蔺侧妃的表现,她很难不去多想。 果然,安雅公主掩着嘴笑道,“我哥哥也觉得筝筝你好得很呢。” 她心情显然很好,脸上的笑容闪闪发着光,“你还记得先前我们说过的事吗?父皇有意要跟安烈侯府结亲,不是我和你哥哥,便是你和我哥哥。那日在梅林时,你和我都亲耳听到你哥哥的心,他有心上人,我也不喜欢他,所以我跟父皇说我不愿意嫁给颜朝。所以……” 颜筝身子一僵,“所以……什么?” 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但却仍然不愿意去相信。 景王在她心里,一直都是个值得尊敬和爱戴的长辈啊!那是她依恋的舅舅!像父亲一样宠爱着她的男人!就算此时她没有所爱的人,就算阿云没有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她也绝对无法嫁给景王啊,她做不到的! 安雅公主却将颜筝的僵硬当成了害羞,她笑嘻嘻地说,“父皇素来疼爱我,自然不愿意在我的婚事上勉强。所以,他就召了哥哥过去,问问哥哥的意思,哥哥说,他觉得颜二小姐很好。我原本还怕你看不上我哥哥,生怕这门亲事委屈了你,但你也觉得哥哥很好,这就成了!” 她勾住了颜筝的脖颈,亲昵地道,“筝筝,你要做我嫂嫂了呢。” 这原本该是句温馨的话,但落到颜筝心头却仿佛晴天霹雳。 一直到天色将晚要离开景王府,她的脚步都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急切地想要回一次颜家,去找安烈侯商量一番。可若是真的回去,她又该怎样对安烈侯说出她心中的犹豫彷徨害怕和困扰呢? 颜筝第一次觉得,自己站在了一团乱麻的中央,她不知道该先拿起拿一根绳索才能解开现下的困境,因为,一旦找错了,可能会得到比现在更加混乱的局面,而后果,可能是她无法承受的。 司徒锦!对,司徒锦!那是她黑夜之中摸索而行的最后一盏明灯。 宫内的马车离开景王府之后,颜筝小心翼翼地请求安雅公主,“公主,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希望你可以答应我。” 安雅公主笑道,“你有话就快说,何必说得那么吓人,我们之间,可不需要什么求不求的。” 颜筝不再犹豫,便道,“能不能请马车绕一点道,我想去个地方。小半刻钟,给我小半刻钟的时间,然后我们再一块回宫,可以吗?” 她对安雅公主很信任,所以也并不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出了司徒锦的名字,以及他所在的书局地址。 安雅公主先是皱了皱眉,她大概误会了颜筝和司徒五郎的关系,不过随即,她还是舒展了眉头,笑着说,“那有什么不可以。” 她低声对外头的车夫嘱咐了几句,马车便悄然地改了向。 帘外暮色微降,已至黄昏,皇城热闹的街市早已经灯火通明。摇晃的马车,摇晃着坐车人的心事,两个笑姑娘都垂着头不语,各有各的心思。 安雅公主还是更沉不住气一些,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筝筝,我听说,你们颜家和司徒家原本是有婚约的对吗?” 颜筝点点头,“嗯,我们两家的祖辈曾经有过指腹为婚的约定,只不过一直未能如愿,轮到我们这辈的话,这婚约原应在我姐姐和司徒五郎的身上,不过我姐姐后来出了意外,这婚事便就不了了之了。” 她微微一顿,“不过,后来又有了我……年前两家的长辈见面,似乎又旧事重提了……” 说着,颜筝的目光骤然一亮,咦,她怎么忘记了还有司徒锦这张绝对好用的挡箭牌? 颜家和司徒家的这门婚约整个夏朝无人不知,永帝自然也不会不知晓,他虽然是君,但颜家和司徒两家却都是有功勋的重臣,君王最重平衡之道,总不能破坏人家早就定了的好事吧? 所以,她和景王的事,八字还未曾一撇,未必真的就定了呢。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安雅公主道,“书局到了。” 113 危险 颜筝感激地看了安雅公主一眼,“麻烦公主就在马车上等我,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她匆忙下了马车,就往书局里面撞去,幸亏管事的小厮认得她,没有拦,反而将书局内的客人给请了离开,不一会儿,书局便关了门落了锁。 司徒锦一早就在窗口看见了外面的动静,耳边传来木制楼梯吱嘎吱嘎的声音,彷佛带着她身上的怒意,他低低叹口气,然后从窗口起身,走到了楼梯口,“我不是说,最近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吗?为什么又来了。” 颜筝径直走到他面前,“我听说,你向韩王投诚了,为什么?” 她非常不解,甚至有些愤怒,“不是你对我说的吗?我们的出现只能改变小细节,但历史的大方向是不会变的。但你却出尔反尔了!” 司徒锦一脸风轻云淡,似乎她的指责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对啊,我选择帮助韩王,并不是什么大事啊。你看,不论是景王当皇帝,还是韩王当皇帝,这天下依旧是夏朝的江山,该兴盛时兴盛,该衰败时衰败,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 他顿了顿,“如果你火烧火燎地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那么你已经得到了答案,可以走了。我说过的,最近不想看到你,那是真心话。” 颜筝很清楚,司徒锦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失望,害怕,焦虑的情感纠缠在她心头,令她一时手足无措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身体软软地跌坐在地上,在这并未还暖的二月,木地板上还是冰凉的,也不知道是这凉意还是那种无力感刺痛了她的心,她的眼角缓缓流下了眼珠,“可是……可是这样景王怎么办?他是那样好的人,不该有这么差的结局。” 自古皇位的争夺,必然是成王败寇。 假若韩王得到了帝王之位,那么景王会得到和前世韩王一样的结局。挫骨扬灰?那是她连想都无法去想象的结果。 可有了司徒锦的帮助,韩王的胜局几乎是已经定了的。 颜筝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泪眼婆娑,她咬着牙问道,“景王这一生,励精图治,算是个明君,可韩王是怎样的人,你难道清楚吗?在你眼中换个皇帝,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改动,但是你可有想过天下百姓的福祉?韩王若真如传言中那般,是个狠戾凶残之人,那他必定要成为一个暴君,到时候,将有多少人受此波及?” 她越说越气愤,“为什么你不按着从前平和的脚步行进,却偏偏要走一条未知的路呢?” 司徒锦轻轻笑了起来,“是啊,为什么你不按着从前平和的脚步行进,却偏偏要爱一个连真名实姓都不告诉你的人呢?” 他蹲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筝筝,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因为觉得现在选择的那个人会更好罢了。” 有一件事,他一直都不曾告诉颜筝。 她自以为英明无比的盛世明君景帝,其实只是个绣花枕头,在他治下,不知有过多少次天宅人祸,造成百姓流离失所,而由于他不正确的判断,也令朝中不少大臣含冤而死,景帝在位的那十几年,夏朝国力式微,后来又有懦弱无能的少帝以及强悍凶残的缪太后。 就在司徒锦进入阵法之前,他听到周边几个属国结盟攻打夏朝的消息,掐指一算,这场战乱即将持续数十年,直到乱世中重新诞生一名文才武略皆能的英雄,开创了新的朝代,才算终结。 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都是因为景王无能。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帮扶韩王的原因,因为他知道那张面具之下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韩王成为夏朝之主,那么也许,能够避免未来那么久远的战争对百姓的伤害。 但颜筝却并不知道这些,在她心中,景王是个父亲一般的存在,她依恋他,爱戴他,不允许他的位置被人撼动。可她偏偏又无能为力…… 半晌,她抬起头来,问道,“你对阿云说了多少?你告诉他,我曾经是少帝的皇后了吗?” 司徒锦皱了皱眉,“你应该回去了,公主的马车不能在此地留停太久,会被注意到的。筝筝,你该回去了。” 下一刻,他的手臂被她拉住,“你说了多少?” 司徒锦叹口气,无奈地道,“你真的太信不过我了。我连自己的事都不会说出去,何况是你?你以为我很愿意被世人看成妖物?” 他只是给韩王算了一卦罢了。 如果连一语道破韩王和云大人之间的秘密,那么他的卦象显然就可信得多,再发表一番对这场战事的看法和感言,连韩王这样深谋远略的人,也不得不相信他呢。又何须自暴身份,告诉别人自己是个从三十年后穿过来的妖物?那可是要被架在火上被烧死的。 颜筝心下略松,因为对司徒锦有意见,连招呼都没打,就匆忙离开了。 回宫的马车上,安雅公主见颜筝心事重重,不免有些好奇,“筝筝,你是怎么了?” 颜筝看着这张单纯善良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她低声道,“安雅,你读过许多史书,知道亡国的公主命运是怎么样的吗?” 安雅一愣,但却也还是乖乖作答,“既然已经亡国,命运还能好到哪里去?流落民间已经算是幸运了,更多的是被人作践……” 她顿了顿,“可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颜筝眼角隐约有泪痕,“陛下要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撤藩,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安雅点点头,“嗯,哥哥告诉了我,他叫我那天不要乱跑,乖乖待在宫里。” 她抬头问道,“怎么了?” 颜筝咬了咬唇,“四藩肯定不肯乖乖就范,那么,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必定会有一番争斗。我晓得陛下和景王定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但四藩却也不是随意让人拿捏的……” 她轻轻拉住安雅公主的手,“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落败的却是陛下和景王,那么公主便有危险了。我有一个想法……” 安雅震了震,“我相信父皇和哥哥不会失败。” 颜筝强笑着安抚她,“我当然也知道他们不会失败,但我们做任何事都需要留个退路不是吗?离那日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我想,公主和贤嫔娘娘最好还是想法子躲开,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住几日,就当是避寒好了,等到那边的事情定了咱们再回去,岂不是更好?” 如果陛下胜了,那么他们自然还可以再回去。 如果景王胜了,从外面离开要比从宫里离开简单地多。 安雅年纪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间有些慌了,她拉着颜筝的手,“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们要和母妃还有哥哥商量一下才对!” 一回宫,安雅便拉着颜筝往贤嫔的宫里跑,没想到景王居然也在。 景王先开的口,“安雅你过来,哥哥有话要跟你说。” 他示意颜筝也坐下,然后表情认真地道,“父皇已经同意,要送你们离开宫里。” 安雅一听,愣住了,“哥哥……” 她没有想到哥哥的想法居然和颜筝是一样的,是不是这便意味着这一次十分凶险,留在宫里就有危险呢?可是既然那么危险,为什么哥哥不和他们一起走? 贤嫔也是一样的想法,她道,“融儿,你要送我们离开避祸我懂,但是既然那么危险,你也该和我们一起走。” 在贤嫔心中,帝王的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平安。 但景王却不这样想,“这是父皇最危急的时刻,假若我不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度过,怎么能配为人子呢?将来若是……我又该如何服众?” 他笑着道,“母妃,安雅,你们也别太担心了,父皇与我对这仗是很有信心的,不过是担心你们在宫里担惊受怕,所以才要送你们暂时离开罢了,这可不是在说我们怕输哦!” 比起安雅公主和贤嫔的犹豫来,颜筝倒显得坚定多了。 她低声说道,“景王殿下放心,贤嫔娘娘和安雅公主,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景王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赞赏,他柔声道,“我知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质地图,“这里是在皇城边上的一座山庄,不大引人注目,但周围却有天然的屏障保护,我会派信得过的人送你们过去。这几天你们先准备准备,对外不要声张,也不要显出有什么不同,等到皇后生辰的前夜,我再来接你们。” 颜筝飞快地扫了一眼地图,认出那里正是大华寺的附近。 前世她还是颜家小姐的时候,有一年大华寺灯会,景帝舅舅曾微服带她去过那里。那座山确实很陡峭,只有一面可以进入,其他三面都是天然的沟堑,只要在入口重兵把守,外人很难可以进得来。 而且,就算韩王成功逼宫,他的注意力也必将是宫里和皇城,他无暇顾及皇城之外的地方,所以贤嫔和安雅公主都会是安全的。 这一夜,颜筝和安雅公主心怀有事,翻来覆去都睡不好,一直熬到第二日的天亮,外面有小宫女进来禀告,“颜二小姐,安烈侯夫人求见。” 114 真相 廖氏?她来做什么? 颜筝满腹怀疑,但却还是跟着小宫女去了正厅,遥遥望见一个贵命妇打扮的中年妇人正在那来回踱步,隐约可见她脸上的泪痕,正是安烈侯妇人廖氏。 廖氏见颜筝来,立刻便上前拉住她的手,“你跟我回去。” 颜筝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廖氏那抽回来,“母亲,若是有什么事还请细说分明,我如今是安雅公主的伴读,若是没有御命,是不得私下出宫的。” 她压低声音说道,“这里四下都是各宫的眼线,母亲请自重,莫要给侯府抹黑。” 廖氏名门贵女出身,其实也知道轻重,只不过情急心切之下,便有些忘了分寸。此时经过提醒,便收回了方才的孟浪,忙端正了神色说道,“家里出事了,我已奏请皇后娘娘准你回府,娘娘已经允了。” 颜筝皱眉,“家里出什么事了?” 正当这节骨眼上,安烈侯府若是出事,景王就又少了一个助力。 廖氏抽泣了两声,“是夕儿。” 她眼中忽然现出狠戾的神色来,“那姓秦的好生歹毒,居然敢对一个小孩儿下手,简直可恶极了。夕儿如今躺在家中人事不省,侯爷请遍了皇城最有名的大夫,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侯爷无法,只好叫我进宫请你回去,说你或许能有办法……” 短短几句话,道出了一个分外复杂的形势,令颜筝胆颤心惊。 她知道廖氏不会因为要害她而拿肉团子的安危做借口,所以肉团子是真的出事了。三言两语说不清,那便不要再浪费时间,还是边走边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这样想着,她便向小宫女交待了几句,然后匆忙地跟着廖氏出了宫。 在回安烈侯府的马车上,廖氏说道,“那个秦月娘不知道从哪里晓得侯爷要另立世子的事,认为夕儿阻碍了颜朝的前程,居然偷偷在夕儿的饮食里下了毒,若不是发现地早,夕儿早就……可即便如此,夕儿如今也不过只是残存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能挨到什么时候……” 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虽然教导的方法不对,但流下的眼泪却很真。 颜筝此时的心情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廖氏实在是她平生非常厌恶的一个女人,自己这具身体的主人,完全是受廖氏所害才会死于非命。廖氏刻薄讨厌,又阴狠毒辣,是个相当难缠的女人。若是以往,她连和廖氏同在一个空间内待着都觉得不自在,但现在,却事关肉团子的安危,她对廖氏再厌恶,也只能忍下心细听前因后果。 她皱着眉问道,“你是说夕儿被人下毒了?而这个下毒的人是秦月娘?她认了吗?” 颜筝直觉不可能是秦月娘。 秦月娘作为寄生在安烈侯府的表小姐,按照常理来说,不会有胆子敢对安烈侯的三少爷下毒。而且,她下毒的理由呢?仅仅是因为觉得肉团子妨碍了颜朝的世子之位吗?她可不是那种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人。 但廖氏却十分肯定,“她下了毒,当然不会承认啦。但不是她是谁?昨日只有她和夕儿见过。” 颜筝和廖氏说不清,便不再纠结这一点,她想了想问道,“那父亲呢?父亲此刻在哪?” 廖氏抹了抹眼睛,“听说江南那边有几位解毒的圣手,侯爷在想办法寻了他们来。” 她哀怨又不甘地看了颜筝一眼,“侯爷在忙这些,无暇顾及府里的事,所以才让我叫你回府,他说,兴许你有办法知道夕儿是被谁所伤。哼,若不是我晓得夕儿跟你亲近,我才不会……” 天知道她有多么膈应颜筝那张脸,不,哪只是那张脸啊,连她的名字,声音,说话的腔调,还有走路的姿态,她都膈应。但,夕儿昏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嘴里还一直都喊着姐姐,她虽然气愤,但更多的却是焦急。再加上侯爷这么吩咐,她就再不甘愿,也只能亲自将颜筝从宫里头接了回来。 颜筝将大致的事情都搞清楚了,便不再肯与廖氏多言,她眯上眼,在马车的摇晃中思绪不停地飞驰。 她看问题的方法可与廖氏不同,任何事都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总有来龙去脉,也总有前因后果。夕儿中毒了,对谁最有利,那么谁就最有可能是那个害人者。不会是颜朝,因为他是首先会被怀疑的人,也不会是秦月娘,她没有这个本事。更不可能是颜家的其他人,因为毒害一个年幼的孩子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就应当把眼光看向更远的地方了——朝局。 夕儿身中剧毒,生死不明,必然会耗费安烈侯的精力,将他牵制。而不得不令人多想的是,再过几天,就是姜皇后的生辰了。那日,陛下要撤藩,四藩将合力反抗,少不得一场恶战,说不定还会直接改朝换代。 而安烈侯颜缄,则是一枚非常重要的棋子。 他手中有兵权,能控制皇城大半的兵力。同时,他又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军,是永帝的智囊以及不可获缺的左膀右臂。若他不能全心全意地跟在永帝左右,甚至被钳制被威胁,那么等于永帝的身后空缺了一半。 颜筝缓缓地睁开眼,心中隐约有了怀疑的方向。 这时,马车停下,安烈侯府到了。 她几乎是飞奔着往肉团子的屋子跑去的。榻上,一个胖乎乎的小孩正躺在上面一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周围站了一圈焦急等待的侍女,整个屋子的人都愁眉苦脸着,谁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安烈侯颜缄坐在颜夕的床头,轻轻地抚摸着这个年幼的孩子,肉团子脸色很好,红扑扑的,像是刚运动完那种健康的血色,呼吸也很均匀,像是在沉睡之中,可不论怎么使劲地摇晃他,他却无法醒来,完全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他见颜筝进来,忙道,“你弟弟的事,你怎么看?” 颜筝扫了一眼四周,将众人屏退,然后低声说道,“有人不希望您出现在姜皇后的生辰宴上。” 所以,才会拿他最心爱的小儿子来牵制他。 安烈侯目光一亮,“果然是我的女儿,和我想得一样。” 他沉沉叹口气,“自从昨日你弟弟昏睡以来,我将皇城之中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过来,没有人知道你弟弟到底是怎么了,甚至连中毒一说也是由我自己推测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人晓得你弟弟中了什么毒。不过,我看他这样子,好像三五日的,也不会有事一样……” 颜筝安慰地说道,“既然他们的目的只是想牵绊父亲您的脚步,那么弟弟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想了想,又道,“对于韩王,父亲您怎么看?” 安烈侯皱了皱眉,“筝筝,你怎么突然提起韩王?” 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低声说道,“人人都道韩王深得陛下的宠爱,是陛下最看重的兄弟,其实,实情却并非如此。韩王,是陛下最惧怕的兄弟,也是他最恨不得生吞活剥的人。所以,不要以为陛下撤藩是突然之举,这件事他着实已经想了许久,并且布局了许久。” 颜筝问道,“为什么?” 她前世在史书里看到的是,永帝对韩王手足情深,万没有想到韩王最后因为一名美姬而谋逆叛乱。外人也都认为韩王因色误命,断送了自己御弟的前程。可没有想到,安烈侯居然这样说。 安烈侯叹口气,“你应该听说过,先帝是暴毙身亡的。因为去世的突然,所以并没有留下遗诏。当时,太子宁王已经去世,韩王年幼,所以这皇位便自然而然给了陛下。但是,还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他顿了顿,“陛下没有传国玉玺。” 颜筝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父亲,您说什么?” 没有传位诏书,没有传国玉玺,这便意味着永帝的这帝王之位来路不正。那么所谓先帝的暴毙身亡一说,也就值得细细推敲了。 她目光一深,低声问道,“所以,那传国玉玺,在韩王手中?” 安烈侯摇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这就不清楚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朝中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在少数,但没有谁敢说出来,大家都只当传国玉玺这件事并不存在。原因嘛,也很简单。反正这夏朝的江山总是他们元家的,先帝一共只得三子,长子早逝,幼子年幼,也只剩下这老二正值当年,除了这帝位的来路不那么光彩,其他的地方,也算得励精图治,在他治下,夏朝也享了十几年的太平。”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可若是韩王逆势而归,手中还带着夏朝的传国玉玺,那么朝臣会怎样? 颜筝心下立刻有了答案,她低声说道,“所以父亲您也在观望对吗?” 不论是谁当这个夏朝的皇帝,对朝臣和百姓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们要的其实都只有一样,那就是太平安稳。 安烈侯目光微顿,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不只是我,我想大家都是如此。” 颜筝的脚步踉跄,不知不觉便往回倒退了几步,若不是身后恰好碰到了屏风,也许她就要跌坐在地上了。来到这里那么久了,也曾遇到过各种危险,甚至有几次性命攸关的时刻,生死就只在一线之间,可是从来都没有哪一刻有过此时这样全身冰冷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无法呼吸了。 脑海中唯一的一个念头是,永帝危矣!景王危矣! 115 条件 颜筝并不是什么胸怀宏图大略的谋士,她也不懂什么兵法,所能倚仗的无非是她超越三十年的见识,和对历史事件的熟知。而现在,随着许多事情的改变,她所知道的那些事,也都不准了。 所以,冷静下来之后,她就很无奈地发现,她实在太渺小,影响不了这时局。 与先前一门心思想要救云大人和紫骑一样,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将景王和贤嫔还有安雅公主从这可怕的政变中摘出来。在她看来,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活着…… 她看了眼仍深陷沉睡中的肉团子,忽然对安烈侯说道,“父亲,我在外面游历时,曾遇见过一个神医。他有妙手回春之能,我想,也许他能知道肉团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烈侯眼睛一亮,“是谁?真的吗?” 颜筝用力地点点头,“父亲,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得借用一下您的马车。” 得到了安烈侯的允许之后,她便匆忙从肉团子的屋子离开,还没有出院门,便又撞见了颜朝那个冤家。 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像是欠了他几百两金子似的,一脸的愤怒,“你站住!” 颜筝皱皱眉,她现在没有时间跟个神志不清的人废话,便有心当没有听到他说话,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去。但没有想到的是,颜朝居然耍起了无赖,飞伸出一脚,便将她绊倒。 他声音尖利,带着怒意,“我让你站住,你听不到?” 颜筝右脚吃痛,但还是强忍着难受自己站起来,“我与你无话可说。” 在她眼里,颜朝就是个脑子进了水的人,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三天两头要找她的麻烦。其实,她和他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交集不是吗?彼此之间,既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也没有情感上的纠纷,虽然同是安烈侯的子女,但也就只有这点联系了,平日里关起门来,谁也不管谁的闲事,这不才是正理吗? 颜朝却似乎并不这么想,他好像将他身上所有遇到的不幸和苦难都推到了她身上,“是你对父亲说,是月娘害了颜夕的吧?月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总是要针对她?” 颜筝心中一阵无语,她像看怪物一样地上下打量着颜朝,“是秦月娘跟你这么说的?” 她气极反笑,“我从前听人家说,颜家的大公子颇有才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泼妇。对,泼妇!你现在浑身上下,哪有一点男人的样子?” 颜朝脸色顿时红成了猪肝,“你说什么?” 颜筝冷笑道,“我说你是一个没见识的泼妇,被个只会装无辜的假白莲玩弄于鼓掌之间,真是够出息的。你不服?那我问你,我为什么要针对秦月娘?因为她出身比我高?长得比我美?还是比我聪慧?” 她淬了一口,冷傲地说道,“烦请你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自我妄想是被我迫害的人了,她真的不配。” 颜朝怒极,伸出手来就想要扇过去,却被一个大力给阻止了。 安烈侯不知道何时从屋子里出来,将颜朝要甩向颜筝脸上的手给挡住了,他怒喝道,“你妹妹一直都在宫里给安雅公主当伴读,我方才让你母亲进宫去接她回来才没有多久,你倒是已经将罪名都扣在她头上了啊。” 他语气越来越冷,“原本我还不相信是秦月娘害了夕儿,但你这样子,我倒是不得不信。哼,这秦月娘真是个祸害,当初就不该收留她,瞧她这么有本事,毁了我一个儿子还不够,还要来毁我第二个。” 颜朝顶嘴,“父亲,莫要被这个女人迷惑了心智,月娘是多么善良温柔的人,她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对待?” 安烈侯冷声道,“善良?温柔?呵呵,就冲着她毁掉了你,我颜家再也不能留她了。” 他大手一扬,“来人啊,将秦月娘送去戒律房,重打三十大板!” 戒律房是安烈侯府惩戒下人的所在,执法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大力士,三十大板下去,莫说是秦月娘这样娇滴滴的女子,就是个健壮的年轻男子,也要去掉大半条命,至少脱去两层皮。像秦月娘这样皮细肉滑的,说不定还不等三十大板到呢,就一命呜呼了。 颜朝听了,怎么不怕? 他连忙跪了下来,“父亲,您不能那样做!月娘是我的表妹,是我母亲的亲外甥女,您如此对她,就不怕母亲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吗?” 颜朝不提卢氏倒罢了,一提起卢氏,就将安烈侯气得更厉害了。 他用力将这个身体柔弱的儿子往外一甩,“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晓得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混账儿子,才叫死不瞑目!这秦月娘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将你迷成了这个是非不分的样?” 安烈侯气极,“来人啊,秦月娘重打三十大板之后,将她逐出安烈侯府,以后在我颜家的地盘中,都不许有这个人!” 他衣袖一甩,“还愣着干嘛?将这个不孝子带回他的院子,锁住,每日只准给两顿饭,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让出来,否则,就关在里面一辈子吧!” 对安烈侯颜缄来说,该有何等失望才能让他对自己的长子失望,那可是将来要代替他将颜家发扬光大的人啊!而现在,他彻底将颜朝从他心里的名单上除了名。 颜筝扶着安烈侯道,“父亲,莫要生气,大哥他只是一时被迷惑,以后他会懂的……” 这句话说得小声,也很无力,只不过是安慰安烈侯罢了。毕竟,她经历过一世,知道颜朝要在最后的最后才能潘然悔悟。可是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的悔悟也并没有什么用了。秦月娘真的是一种毒,专门毒颜朝的剧毒,她的温柔乡成了颜朝的英雄冢,令他最终失去了一切。 安烈侯亲自送颜筝到了二门,令长生护送着她离开,随着马车远去,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 颜筝的马车在城中绕了一圈,特别是长公主府的门口经过了两回,但却并没有停下。 长生困惑,不禁问道,“小姐,您到底是想去哪里?” 颜筝却笑笑,“再转一圈,然后我们去十里坡外的春风亭。” 长生知道安烈侯对这位小姐相当重视,所以内心虽然非常疑惑,但却还是依照她所言地去做了。等到了十里坡外的春风亭,他又问道,“小姐,然后呢?” 颜筝笑得更甜了,“然后你放我下去,你驾着马车离开。” 长生脸色一变,“什么?不行,侯爷特别嘱咐要我负责小姐的安全,您这样是不行的!” 颜筝冲他眨了眨眼,“我不会有事,你放心。而且我也不是让你放着我就不管了。我下去后,你就去周围到处转转,半个时辰后再回来接我。” 她顿了顿,“不瞒你说,我是要见一个人。呃,不方便你知道的一个人。若是父亲在,定是会依我的话照做的。所以……” 长生无奈,便只好将她放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嘱咐道,“我不会走远,若是小姐遇到什么危险,记得大声呼救啊!” 颜筝笑着摆了摆手,“放心,有事我会叫的。” 马车不一会儿就驶出了她的视野,她也才安心地坐在了亭中,望着四周荒芜的景色发了会儿呆。 过了没有多久,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声音,“你找我?” 颜筝脸上露出笑意,她回过头来,“对啊,我找你。” 元湛墨黑的目光望进了颜筝的眼眸,想看破她的内心,但对上的是她笑意盈盈的脸,丝毫看不出来她藏着什么心事。 他心下暗叹,唉,这女人的心比从前更深了。 “你找我什么事?说吧,洗耳恭听。” 颜筝这回收起了笑容,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弟弟得了莫名其妙的病,我想求段神医帮忙看看那孩子到底怎么了。” 元湛抬了抬眉,“段神医?他远在北府……” 颜筝打断了他的话,“不,我知道他在皇城。肉团子是我喜欢的弟弟,我舍不得见他承受那般苦楚,希望,你能够帮我请段神医出山,治好他。” 段神医一定在皇城,这没什么好质疑的。既然韩王打算在姜皇后生辰时举事,那么说明,他手下所有的精锐都已经潜入了皇城,段神医医术高超,有鬼神之能,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不跟随在韩王左右。虽然明面上,韩王尚未进皇城,还在来此的路上,但那可是要举事谋逆的人呢,怎么可能真的像明面上所说的那样? 所以,颜筝断定,韩王早已经进皇城,只不过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身份隐匿在何处。既然韩王已经来了,段神医必然不离左右,也一定在皇城! 元湛轻轻笑了,目光里透着赞许神色,“你倒是聪慧。” 这便算是承认段神医到了。 他目光一深,“你想要段神医救治你的弟弟,那没什么不能够的,毕竟你的弟弟,以后也会是我的弟弟,我怎么忍心看到他受苦受难?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颜筝怔了怔,“什么条件?” 116 换血 元湛目光灼灼,“等二月十六过后,假若我还活着,你得跟我成婚。” 颜筝一时愣住,半晌才幽幽说道,“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再嫁给别人了。所以,你得好好活着,不论遇到任何事,都要好好活着。” 她已经与他有过***爱,身心都俱是他的,万不能再接受其他人了。若他活着,便自然要嫁给他,若是他不幸罹难,她便寻一处僻静所在,青灯古佛常伴终生。能得一场真爱,总也不算辜负了她这场奇遇。 元湛嘴角咧开,轻轻笑了起来,心情似乎很好,“还算你懂事,哼。” 他伸出手揽过她的头,在她脸颊上蜻蜓点水般一啄,“时间紧迫,我尚有许多要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今天就先饶了你,等到事成之后,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坏女人!” 这语气暧.昧极了,颜筝一下子就想到了榻上那些事,她顿时羞红了脸,“你别胡说。” 她顿了顿,“那么段神医?” 元湛点点头,“你先行回府,稍后我会让人将段神医送过去的。” 他忽然皱了一下眉,“段神医曾是宫里御医院的首座,恐怕你父亲也认得他,倘若你父亲要对他不利,或者将他扣留,还望你多作周旋,设法让段神医离开。我不想……因此与你父亲有什么干戈,望你谅解。” 颜筝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且放心吧。” 她心下却在想,原来段神医曾是御医院的首座,怪不得医术那样高明。可奇怪的是,她从前当颜皇后的时候,对宫里的各种历史都十分熟知,御医院的历届首座的姓名也都清楚,却从来都没有看到段青衣这个名字。莫非,这是个化名? 这时,她心里忽得咯噔一下,想到了一个人。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蔺皇后在世时,御医院的首座姓海,叫海青,是金陵侯府海家的人。 海家在先帝时已经搬至西宁,圈了马场,贩卖从西域各国收购的各种良驹名骏,同时也交易名贵宝石,海家垄断了西宁关塞的各种贸易来往。这位海青,正是家主海浚的长子,原本是海家的继承人,只不过他从小就不爱经营之道,独独喜欢医术,后来更是因为逃婚而去了皇城入宫成了一名御医,经过数年的奋斗,凭借扎实的医术,成为了御医院的首座。 能让颜筝记住他的,却并不是他高超的技术,而是他和蔺皇后的花边新闻。 据说,海青与蔺皇后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从小就都对彼此有好感,双方家长也都已经准备好将来让他们小两口结亲。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蔺皇后被选入宫成为先帝的继后,这门两小无猜的婚事便就此作罢。海家为了收海青的心,匆忙替他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女子,可在新婚之夜,海青却趁乱逃婚,远离西宁,去了皇城,成了御医,从此以另外一种形式相伴蔺皇后左右。 当然,这种有损蔺皇后名节的传闻对外是不允许散布的,也就只有颜皇后才能在宫廷秘史这样的内部八卦书籍中得窥一二。 元湛见颜筝呆呆地愣在那,忍不住便又亲了她一口,“好了,我见你那车夫已经在往回赶了,便不再这里多留,我先行离开,你也要注意安全。” 他顿了顿,“那就等二月十六之后再见了。” 颜筝回过神来,身边的人已然不见,只有空气中他身上特有的香气飘荡,久久不能散去。 过不多久,长生果然驾着马车回来,颜筝上了马车,急匆匆地便又回去。 元湛果然说话算话,她刚回到家没有多久,段神医便由灰鹞护送而来。 安烈侯眼神好,一眼就觉得来者很是眼熟,他迟疑地问道,“不知这位神医是否是我熟悉之人?我们从前在哪里见过吗?” 段神医笑笑,“侯爷,令郎的病情危急,我看我们还是先看过他的病情再说,可好?” 他不再多言,对着床榻上睡得不省人事的肉团子一阵望闻问切,终于皱着眉头说道,“令郎这是中了一中名叫梦魇的剧毒。此毒来自苗疆,以蛊虫而养,中毒者通常是被小虫子所咬,起初不会感觉,要到两三日后,方才会突然现出沉睡的模样,特点是脸色通红,气息匀畅,但却怎样也都唤不醒来。” 安烈侯面色凝重地问道,“正是。请问神医有何解法?” 段神医点点头又摇摇头,“方法倒是有的,只不过有些为难。” 安烈侯忙道,“再难也要一试。神医,您请说!” 段神医看了眼肉团子,叹道,“孩子年龄太小,此刻身上的血脉应该都已经被毒素浸润,就算我这里恰好有解毒的良药,也只能将他唤醒,却解不了他身上残存的毒液。唯一根除的法子,唯有一个,那就是换血。” 他看了眼安烈侯,“这换血,也不是谁都能给小公子换上的,须得是血脉相通之人,血脉越近越好,愿意将自己身上的血液换给小公子,这才能真正救他一命。可是此法却有些凶险,也有可能在换血途中两人均遭遇不测,也有可能换血虽成,却因为血液无法融合而令小公子……” 颜筝大惊失色,她没有想到居然那么危险,“段神医,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吗?” 段神医点头,“要不然,就只能找到下毒之人,拿到对症的解药了。不过……” 他顿了顿,“小公子的毒按我推测,应已经有好几日了,这下毒之人是否还在这里不好说。这梦魇之毒还有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方,那就是若九日之内未曾解开,那这孩子就药石罔医了。” 九日,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 安烈侯垂着头沉默半晌,还是点头说道,“那就换我的血吧!” 他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和肉团子血脉最近的人,当属他和廖夫人以及二郎,可廖夫人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身子向来也有些病蔫蔫的,经受不起这样的换血,而二郎本来就瘦成了排骨,若是再换了身上一半的血恐怕也活不成。 唯独他,虽然年纪不轻了,但也还算得上是身强体壮,能承受住这换血的风险。 颜筝叫道,“父亲!” 安烈侯轻轻拍了拍颜筝的手,“你弟弟是我的儿子,我总不能看着他受苦而无动于衷,我是个父亲啊。你放心,我和肉团子都不会有事的。” 他屏退左右,对着段青衣说道,“若你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段青衣,那么我相信换血之说你起码有七八成的把握才会说出。我相信你。” 段青衣笑了起来,“侯爷还是那样信得过我。” 他撇了撇嘴,“不过这换血可不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事,就算成功,侯爷您可是元气大伤,需要休养好一阵子呢。您可真的想好了?” 安烈侯自然知道,这几天正是夏朝朝局改变的危急时刻,他作为永帝的左膀右臂,若是不在朝中,势必会有诸多影响。然而,他是人臣子之前,首先是人父,他可做不到不顾肉团子的生死。 更何况,肉团子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儿子,更是以后颜家的希望,他绝不能让这孩子出事! 他沉沉地点头,“我想好了,我要给肉团子换血!” 颜筝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一直都知道,安烈侯颜缄或许不算一个好丈夫,但他绝对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祖父,他对每一个孩子都很重视尽心全力为他们安排好出路,可他那样重视的家庭,最后却被缪莲和少帝毁了。 她心里暗暗发誓,这世,她一定要守护好家族,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换血,事不宜迟,安烈侯立刻叫来长生安排下去。 最后,他将怀中的一块印章交给颜筝,“这是我的私印,在我给肉团子治疗以及我休养期间,见印如见我,你可以代表我行事。筝筝,我把这家里都交给你了!” 颜筝点头接过,“父亲请放心。” 她转头对着段青衣求道,“段神医,我父亲和弟弟,就都交给您了!” 一切准备就绪,她被段神医请离了肉团子的房间,就在院子里焦急地踱步,心里各种心思百转千回,好像有千万种想法,却又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 也不知道踱了多久,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想了想,便叫长生过来,“长生,你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能不能替我办一件事?” 长生亲眼看到安烈侯将私印交给二小姐的,自然以她的命令是从,立刻道,“小姐您吩咐吧,只要能够做得到,小人在所不辞。” 颜筝附在长生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如此,这般,你能办到吗?” 长生的脸色不知道变了多少变,但终于却还是点头道,“能办到。” 他指了指屋子里,“这座小院的门口小人已经布防,都是信得过的人手,侯爷的安危小姐不必担心。长生去也。” 117 抉择 换血之术真是损耗极大,一直到第二日天明,肉团子的小屋才终于开了。 段神医身心俱疲,看得出来已经十分劳累,他对迎上前来的颜筝说道,“万幸救回了小公子,小公子已然解毒,不过暂时还没有醒来,派人好好照顾便是。侯爷的身子也并未受到损伤,只不过他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息一些时日。” 他脸色惨白,不过看起来心情不错,“丫头,我答应你的事可都做到了啊。” 颜筝激动地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连声道谢,“多谢段神医!” 她连忙唤来长生,“快,把神医扶去客房休息一会儿,再让人准备些可口的饭食,神医折腾了一夜,想必又累又饿。” 段神医倒也没有拒绝,便跟着长生去了。 颜筝立刻进了屋,只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忙让小厮将换下来的毒血拿去处理了,自己则坐在榻上,一边看着安烈侯,一边看着肉团子。 经过一夜的换血,这两人的脸色都十分苍白,尤其是肉团子,与昨日之前那种红喷喷的脸色不同,现在的他小脸是惨白的,不过,他已经有了知觉,时不时地皱皱眉,还偶尔揉揉鼻子眼睛,已经不是昨日那番一动不动的模样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肉团子的小脸,“好孩子,父亲对你这么好,你以后可不能再让他生气了呀,要好好听话哦。” 隔壁床榻上的安烈侯醒了,恰好听到这句话,他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嗯,肉团子是该好好听话,他若是不乖,我以后非揍扁他不可。” 颜筝惊喜地道,“父亲,您醒了?” 昨日段神医就已经明说,这换血术就算成功,对安烈侯的损耗也是极大的,他极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多日,为了便于照顾,所以就在肉团子边上也放置了一个床榻。没有想到,安烈侯居然那么快就醒了! 安烈侯虚弱地点点头,“嗯,只不过浑身没有力气,手脚也都动不了。” 事实上,可能比这个情况还要更糟糕一点,他连说话都是非常虚弱的,声音低如蚊声。 颜筝连忙安慰道,“神医已经交待过了,您身上刚被换了一半的血,身体虚弱是正常的,大约要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慢慢恢复气力,至于要完全养好,没有个半年恐怕是不行的。不过,您醒得那么快,已经比神医预估得要好了,我想父亲您一定可以很快就好起来的。” 她想了想问道,“父亲,我让长生送您回书院吧?” 安烈侯却摇摇头,他虽然头昏沉沉的,但是为了不让女儿担心,却还是尽量说着俏皮话,“不必了,我就在这里住着也挺好,可以和肉团子比比谁恢复得更快一点。” 他顿了顿,“家里怎么样?” 颜筝忙答,“夫人晓得您给弟弟换血,感动地哭了好几回,她也在外面守了一夜,天快亮了我看她实在撑不住了这才让人送她回屋的,她还不晓得您和弟弟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我已经派人告诉她院子里的人了,等她一醒就会知道的。” 她顿了顿,“大哥那边,起初挣扎地厉害,不过折腾了几个时辰,他也折腾不动了,这会儿好像已经睡着了。至于秦月娘,她实在太娇弱了,打到十二大板时就已经昏死过去,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就让人停了下来,现在已经送到了南边的庄子里养着,以后该怎么办,等您好了再说吧。” 南边的那个庄子,是颜朝母亲卢氏的陪嫁,将秦月娘送过去将养,还是十分妥当的,至少卢氏的娘家人不会趁机虐待她。 安烈侯目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道,“秦月娘的事你处理地很好,就这样吧。” 毕竟那也是他亡妻的外甥女,真的被打死了,舆论有亏,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静悄悄地送出去,圈养起来比较好。 他想了想又道,“筝筝,你也知道没有两日就是二月十六了,一场战争一触即发,当然也有可能是虚惊一场,不过不论如何,我们安烈侯府必定要做好完全的准备,不论谁胜谁负,都要竭力保证侯府的安全。我的私章你还是留着,若有什么变故,我允许你不经通报依靠自己的直觉行事。” 这几乎已经是安烈侯能给予的最大信任了。 颜筝当然十分感激,她喃喃说道,“父亲,您……” 安烈侯笑笑,“你虽然来我跟前时间短,但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你不只长地像我,各方面的能力也都类我,我其实很欢喜有你这样一个女儿。” 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不是无缘无故来到我身边的,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和诉求,现在,我将我的私章交托给你,该怎么样做全凭借你的心。” 颜筝大震,“父亲!” 她没有想到安烈侯居然一眼就窥破了她的心思,更没有想到的是,在知道她目的不纯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安心将代表着他权力的私章交给她,这是怎样的信任啊! 有泪滴从眼眶中滑落,她低声说道,“父亲您放心,我一定会善用您的私章,绝不会做有辱您名声的事来,我发誓,我会保护好侯府,保护好家人们!” 安烈侯惨白的脸上现出笑意,他挥了挥手,“我困了,你忙去吧。” 颜筝心中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前世今生所在乎的那些人可以平安,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在努力。 与安烈侯道别之后,她便马不停蹄地入了宫。 安雅公主和贤嫔见她回来终于宽了心,“筝筝,你弟弟怎么样了?” 安烈侯的小儿子中了毒之事早已经传遍了皇城,安雅公主和贤嫔都为颜筝担心,她们对朝堂的事一无所知,这样的关心纯粹出自于本心,是她们真的将颜筝看成了自己的家人。 颜筝感激地道,“多谢贤嫔娘娘和公主的关心,我弟弟的毒已经解了,只是暂时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 她将话题岔开,“不知道景王殿下安排了何时送贤嫔娘娘和公主出宫?” 正说着,景王进了来,“筝筝你回来了,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件事呢。” 他脸色有些凝重,比起之前的轻松面对,显然已经不那么自信了,“安烈侯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如此,留在宫中便更加危险了,后日就是二月十六,我怕藩王们会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事不宜迟,今夜我就送你们离开。” 贤嫔犹豫,“那陛下那里……还有姜皇后那边,该怎么交待?” 景王笑笑,“要送母妃和妹妹离开的主意,是父皇出的,也是他要我今夜就送你们离开。至于姜皇后那边,她如今还病着呢,给她过生辰也不过就是父皇要撤藩的一个借口,没什么好惧怕的。” 他顿了顿,“你们现在立刻就收拾一番,等到夜里,我亲自送你们出去。” 颜筝想了想,犹豫了再三,还是上前一步问道,“景王殿下,其实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您可否替我解惑?” “哦?说来听听。” 颜筝道,“我父亲无法出席后日的宴席,陛下等同少了左肩右臂,那么胜算已然下降了几成,既然失败的几率高了,为何不取消这次宴席呢?” 她继续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是陛下提出撤藩,藩王不允,这才有了双方一战的根据和缘由。可若是陛下没有提出撤藩,那么藩王们又有何理由行谋逆之事?须知,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算是藩王们举事也都需要有个借口,没有借口,就算胜了,也堵不住天下攸攸众口。” 景王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可是……”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父皇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离二月十六只有两天了,四位藩王已经俱都在城外,皇城内也想必都已经埋伏了他们的棋子和兵士,若父皇此时取消生辰,不仅要被天下苍生耻笑,还有被四藩小瞧。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不会谋逆了吗?不,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也反定了!” 双方都花费了数月甚至数年所作的部署,不会因为生辰宴的取消而有所改变。是永帝收复四藩的藩地将整个夏朝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还是四藩吞并永帝的国土开创一个新的纪元,是非成败皆在此一举了。 颜筝沉默良久,“所以这次真的很危险?” 景王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好。我们对四藩的实力了解不多,只能说我们自己的准备虽然充足,但因为安烈侯的事……多少现在还存在着漏洞……不过,谁知道呢,父皇毕竟英明神武,这些也都早就在他预料中吧。” 他拍了拍她肩膀,“别想那么多,快点去收拾吧。” 在回屋的路上,颜筝的表情一直都很凝重,凝重到迟钝的安雅公主也发觉了她的异样。 安雅公主担心地问,“筝筝,你怎么了?” 颜筝的手紧紧攥着那枚安烈侯给她的私章,心中仍在犹豫不决,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是将家族的权力交给景王帮助永帝平乱?还是义无返顾地站在云大人那边,帮韩王?她现在脑子真的一团乱了。 良久,她终于还是将私章收了起来,转身笑着对安雅公主说,“我没事,只是有点担心。” 罢了罢了,是福是祸,便全有上天决定吧! 118 绑架 深夜里,宫门的一角静悄悄地开了。 景王轻车简骑带着一辆朴素的四轮马车从宫门离开,这事做得十分隐秘,除了小部分知道外,没有引起更大的注意。马车从宫门口离开,一路从小道往城外方向驶去,守城的兵士看到景王手中的玉符没有吭半点声音就动作井然有序地打开城门放他们离开。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惊扰皇城百姓的美梦。 出了城,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便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一路不停歇。终于,天蒙蒙亮的时候,马车在山顶的一座别院前停了下来。 车里下来一个温柔端庄的美妇人,然后是一对娇俏美丽的姐妹花,正是贤嫔和安雅公主,还有颜筝三人。 景王将人安全地送到了别院,与左右交待了几句,便对贤嫔说道,“这里都是信得过的人,母妃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下去便是。” 贤嫔似乎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眼眶中一时湿了,她紧握着景王的手道,“孩子,你就不能留在这里陪母妃吗?” 她没有什么野心,也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君王,因为她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孤独的位置。日理万机,夜不能寐,连宠幸的女人都不能由着自己做主,说得好听些是天下之主,可其实却还不如山野村夫过得自在。 就好像永帝明明将她放在心尖上,却不能恣意亲近她。既不能给她高的位份,也不能给她晨风雨露,只能压抑自己的情感,十天半个月才能尽兴地宠爱她一次。因为,他害怕自己的这份爱,会成为别人伤害她的理由,也害怕他对她的爱,会成为他的软肋和把柄。 贤嫔这二十年,实在是受够了这种日子,私心里,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成为那样的君王。 景王眼眶也有些泛红,他知道此次回皇城危机重重,等待他的不过是两个结果。 要不,就伴随永帝顺利撤掉四藩,收复王土,他借此掌握实权,成为永帝公开的王储。要不,便跟着自己的父皇一起失败,成为四藩绞杀的对象。 他难道不怕死吗?当然怕。可形势已经将他逼上了绝地,他已经不得不前行了。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了一会儿,景王还是决绝地放开了贤嫔的手,“母妃,你放心,孩儿一定竭尽所能不让你和妹妹出事。” 他本身倒对权力并没有那么在意,可是身处这吃人的皇宫,他深深知道一个道理,不强大便要受压迫。帝王之家,没有亲情可言,只有成王败寇。假若他不努力攀高,成为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个人,那么不只是他,他的母妃和妹妹都要受到牵连。 而今,他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要让他所爱的人过得好罢了。 景王走到颜筝的跟前,语气信任地说道,“筝筝,我不知道会离开几天,也许三五天,也许八九天,不论多久,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的母妃和妹妹就交给你了。” 他勉强露出一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很亲切,好像是我已经认识了很久的人了。我想,说不定那是因为我们上辈子有缘分吧。母妃和安雅又那么喜欢你……我觉得我们如果真的是前生有缘,那么缘分还一定很深。” 这句话触碰到了颜筝的泪点,她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她哽咽着说道,“景王殿下,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贤嫔娘娘和安雅公主的。” 景王冲她点了点头,便决然而去。 贤嫔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哭成一团,她柔弱的身躯在风中摇曳,终于不堪重负跌倒在地。安雅连忙过去扶着她,口中不断叫着,“母妃!母妃!” 颜筝帮忙将贤嫔扶着回了屋中,等待她悠悠转醒之后,她屏退左右,认真地对贤嫔说道,“后日皇后娘娘生辰,陛下会颁布撤藩的旨意,四藩必定不从,到时会有一场恶战。原本陛下应当有七分胜算,但四藩联合对抗,胜算便降低到了五成。”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弟弟遭人投毒,父亲为了救他,也受到了重创,如此,陛下的胜算又低了一成。朝臣多是摇摆不定的秤砣,风往哪里吹,他们便往哪里跑,我相信大半都在观望。所以,陛下的胜算最多只剩下两成了。” 贤嫔只知道景王此去凶险,却不晓得原来凶险成这样!她听完了颜筝的分析之后,担心惧怕之情更甚,整个人一下子就垮掉了。 安雅公主到底年幼,见母妃这样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颜筝叹口气,忙安慰道,“贤嫔娘娘,安雅公主,我现在有个法子能将景王留住,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妥当。毕竟,陛下也还有两成胜算,陛下若是赢了,这夏朝的天下迟早便都是景王的。” 贤嫔打断了她的话,“不,我不要我的孩子坐拥什么万里江山,我只要他平安无事地活着。” 她幽幽叹口气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地很,他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争什么抢什么,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封王封爵,而是去当一名游侠,游历千山万水,恣意人生。可生在帝王家,哪有什么资格谈自由?” 安雅公主接着贤嫔的话说道,“是,朝臣和百姓都称哥哥为贤王,可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身份,努力撑着,也不过是为了母妃和我。他觉得只有自己强大了,姜皇后和皇贵妃才不会轻易地欺负母妃,我也会被父皇看重,不会像其他几位皇姐那样为了利益随随便便地就许了人。” 她揉了揉眼睛,“哥哥并不想成为王,可是时事逼着他不得不成为一个王。就像现在一样,这位置一旦坐上去了,就必须得坐到底,否则……就是杀身之祸。” 贤嫔紧紧拉住颜筝的手,“孩子,你说,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儿一命?” 颜筝目光中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华光,她咬了咬唇说道,“若是贤嫔娘娘和公主能够信得过我,这件事就由我去做吧,就算以后景王殿下要怪,就只怪我一人好了。” 她说罢,安排了一下事务,便从马厩取了马匹,只身一人匆匆地下了山去。 果不其然,山脚之下已经一片“乒呤乓啷”的声音,景王寡不敌众,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 他又怒又急,厉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何方匪类,居然敢拦着本王的去路,都不要命了吗?” 黑衣人中为首的一位开了口,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尊敬,“对不住殿下了,还请殿下莫要反抗挣扎,刀剑无眼,以免错伤了您。” 景王心下犹疑,一时猜不透黑衣人是谁派来的人马,他已被团团围住,正待要想法突围之时,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声响,彷佛是来自于山上,心中不由一惊,以为贤嫔和安雅公主出了什么事。 这时,骏马临得近了,从上面赫然翻身下马一个女子,正是颜筝。 景王眼睛骤然睁大,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颜筝满脸愧疚地道,“对不起。” 话音刚落,景王便觉脖颈处一阵钻心刺骨地疼痛,随后他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黑衣人首领长生对着颜筝行礼,“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颜筝叹口气道,“我已经跟贤嫔说过此事,等下你们便将景王送到山上的别庄去,贤嫔自然晓得该怎么做。其他的事,就不用多管了。就算……这事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去。” 长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虽然二小姐手中拿着侯爷的私章,他应该像对待侯爷一样认真地对待二小姐的命令,可这绑架亲王的罪名还是大了一点吧,他还真的怕到时候侯爷问起时,自己不好交代呢。但二小姐却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顿时他的心情就轻松下来。 他欢快地道,“唉。太好了!那……那您还回山上去吗?” 颜筝摇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长生,你那里若还有多余的人手,能不能再调派一支过来保护贤嫔和安雅公主他们?景王如今昏睡过去,我怕若是有别的什么人突袭,就凭山上那几个人,对付不了。” 长生忙道,“有的。小人立刻吩咐下去。” 颜筝飞身上马,“你先回侯府保护侯爷,我有事去一趟东街王府。” 长生不解问道,“东街王府?那是什么人的府邸,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颜筝笑笑,“是我的一点私事,你不必懂。” 她御马前行,不多时便就消失在了转角处。 只剩下长生在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长生这才醒过神来,对着手下的人说道,“走!” 颜筝手中有安烈侯的私章,以及刚才趁着景王昏迷时顺手牵羊的景王令符,城门自然为她大开,她一路奔驰,不一会儿便到了东街王府,那是王炅在皇城的落脚处。 119 毒宴 二月十六日一早,永帝宫中便发出阵阵哀嚎,不是送水的宫女手抖泼到了陛下的身上弄碎了杯子,便是早膳的汤太热烫到了陛下,总之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贴身伺候陛下的大太监刘公公忙着说好话,“陛下,俗话说碎碎平安,这杯子摔了也未必是坏事,说不定是好兆头呢。” 永帝阴沉着脸,“景王自从前夜离宫后就没有再回来?” 刘公公道,“是……陛下,您说景王是不是怕了,逃了呀?” 永帝凶狠地瞥了他一眼,“胡说八道!朕的爱子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这孩子一定是着了人的道,被绊住了!” 这样想着,他不禁咬牙切齿起来,“真是荒谬,以为绑架了朕的儿子,朕就不敢撤藩了吗?他们想得美!” 永帝对景王十分了解,这个儿子虽然没有什么野心,但却有很好的资质,比起扶不起的宁王,心思不正的洛王,也只有这个儿子才稍许像样一些,堪当成为下一任夏朝帝王。景王对他这份心思十分了解,又怎么会临阵脱逃呢? 所以,一定是有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令他不能出现在姜皇后的生辰宴上罢了。而目的,也着实简单得很,那就是要抽走他的右臂。是啊。安烈侯这个左膀已经不中用了,若是再把景王这个右臂拿开,他永帝的胜算便又低了。 但,那又怎样? 四藩真的是太天真了,若是手中没有金刚钻,他又怎敢揽这个瓷器活?他又不傻,明知道撤藩会引来如此大的祸事,没有作万全的准备之前,岂能轻易放出这风声来? 今日参加宴席之人,莫管是四位藩王,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有办法让他们进得来却出不去! 永帝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挥了挥衣袖,“老刘,姜皇后那怎么样了?” 刘公公连忙回答,“禀陛下,姜皇后的身子越发坏了,连坐起来都十分勉强,照我看,是参加了不了今日的宴席的。是不是……” 话音尚未落下,永帝便打断了他的话,“让太医给姜皇后扎个针,不论如何,今日的宴席必定是要她到场的。” 姜皇后是这场生辰宴的主角,若是主角不到场,这场戏又该如何开演呢? 刘公公愣住,结结巴巴地问道,“针?哪个针?” 永帝冷笑起来,“还有哪个针,自然是那个针了。” 强心针,是在金针上淬以虎狼之药,在心脏处扎上一针,令人能短暂地麻痹疼痛精神起来,但药效不过几个时辰,等效力过去之后,便会比先前的状况糟糕百倍千倍,甚至药石罔医。这夏朝的宫廷秘药,只有在非常时期作为非常手段时才会使用。 刘公公的手一抖,心想陛下这是压根就不在乎皇后娘娘的身子了。 不过主子的事,根本轮不到他这个当奴才的操心,所以他的手也不过只是抖了一下,就立刻恢复了原状,“小的遵命。” 他刚要离开,却又被永帝叫住,“刘公公,派出一队精锐去找找景王,他是送贤嫔和安雅公主出宫才出的事,便从那里开始找起吧。找到之后,立刻将人给我送来!朕要我的儿子好好看清楚他父皇是怎样收回全部的江山的!” 刘公公被这气吞山河的气势惊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三呼万岁。 时间过得飞快,不多久就到了午宴时刻。 四位藩王其实早几天就已经陆续到了,为了表示对永帝的臣服,一直在城外守候着,到今日晨光微亮时才终于陆陆续续地进了城。藩王们轻车简骑,所带的随从都不算多,除了向来以傲娇胡闹文明的韩王之外,其他人看起来都十分朴素。 永帝亲自扶着姜皇后入场,与众人虚以委蛇地说着些寒暄的话,然后便请了众人落座。 被邀请到场的朝臣多半是朝中的重臣,以及公勋贵戚,浩浩荡荡坐开了三四排,场面十分热闹。众人面上的神情莫测,似乎都知道今日这场鸿门宴来者不善,尤其是看到安烈侯的座位空着,连景王也不曾到场时,众人面上虽然都不显山露水,但心中皆都已经慌了。 楼国公和长公主也到了,在永帝右手方向的第一位坐着,若论端庄威仪,就算是姜皇后也比不上长公主。此时,长公主一身奢华的朝服,满脸严肃地落座,她没有与其他人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只偶尔与楼国公低声交谈几句。 永帝左手边便是韩王的位置。韩王元湛一脸胡虬,却掩盖不了他那双秀美绝伦的眼眸。 永帝不由自主便朝他多看了几眼,总觉得这双眼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细细地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心中满是狐疑,但碍于还有更艰苦卓绝的关卡摆在面前,不得不将这种不好的感觉丢开了去,一心一意地应付起了其他四位藩王。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歌舞姬鱼贯而入,琴瑟和弦,笙鼓齐鸣。 就在鼓声最激越亢奋的时候,忽然,在座有人“嘭”得一声倒了下去,先是一个,接下来便是一片。 安王扶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他怒指着永帝说道,“你……你居然在酒水里下毒!太卑鄙无耻了!” 话音刚落,安王便也重重地倒了下去。 永帝狂笑,“我好意给出优渥的条件让你们撤藩,你们不同意,非要兵戎相见是吗?我倒是不怕打仗,但又舍不得无辜百姓收到战乱的侵扰,所以,便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他在所有人的酒菜中都下了剧毒,甚至连自己的也不例外,区别只是他自己提前已经服用过了解药,只有这样才能让四位藩王放低警觉性,诱骗他们喝下烈酒吃下洒了剧毒的菜。果不其然,才不过小半刻钟,整座宫殿中,便已经放倒了一大半,只剩下不多几人还在苦苦挣扎。 而他身边的姜皇后,本就重病在身,又被扎了一阵强心,此时又吃了有毒的菜品,早就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倒下之后连气息也没有了。 刘公公探了探姜皇后的鼻息,吓得连忙将手指伸了回来,“陛下!皇后娘娘她……” 永帝毫不在意,伸出一脚就将姜皇后的尸体从宝座上踢了下来,他扬起手来,对着刘公公说道,“老刘,派人将四位藩王关押起来,至于其他人,将解药赐给他们吧。” 虽然这赢的手段有些不大光明磊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胜利了不是吗?史书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只要他是赢的那个人,里面该怎么写,该写些什么,还不都是他说了算吗?百年之后,他必定是个英明神武的有道明君! 刘公公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却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他火急火燎地叫道,“不好啦,陛下,陛下,不好啦!” 永帝正在兴头上,被刘公公连说两句“不好”晦气到了,他怒道,“有话便说得清楚些,什么不好不好的,哪里不好?” 他得意地看着满殿躺倒的人,笑得像一个孤魂野鬼,“众生都在我脚下臣服,所有的对手都灰飞烟灭,哈哈哈哈哈,朕怎么会不好?” 刘公公急得都快要哭起来了,憋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利索地将要说的话都说出来,“陛下,这里已经被人弓箭手团团围住了,我……我们被困住了!” 永帝才不信,他冷哼一声,“说的什么胡话,宫里只有羽林军在,那可是本王的人马,他们围住这里也是听我的指令,生怕会有漏网之鱼,你怕什么?” 他笑了起来,“难道还怕朕的精锐亲随会将弓箭对准了朕?真是可笑!” 但刘公公却哭着说道,“陛下,是非曲直,您自己看看吧!” 永帝三步并作五步往殿门口走,他用力打开殿门,只见外面黑压压的羽林军全副武装,弓箭手满弓待命,早就已经将箭头对准了他!这可是万箭齐发之势啊! 他顿时怒意上扬,“你们居然胆敢将箭矢对准朕,是要造反吗?朕是夏朝江山的主人,是皇帝陛下,是天下之主,是你们的主人!” 队伍中,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气质雍容华贵,语气笃定,“哦?是吗?羽林军确实是夏朝皇帝陛下的守卫,但有一点你似乎没有弄明白,那就是……” 他顿了顿,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正方形的玉符来,朗声说道,“羽林军只服从手中有夏朝传国玉玺的皇帝陛下的号令!见玉玺,便如见先祖,手拿玉玺之人,才是羽林军的主人!” 永帝身子有些踉跄,他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半晌,他终于认出了眼前手拿玉玺的那个人,“你……你是元祈!” 元祈轻轻一笑,“皇叔,别来无恙!” 这时,永帝听见身后的大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除了姜皇后之外刚才应声倒地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个个地都醒了过来,就好似这毒酒毒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四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长公主的眼中满是不屑,那些被毒药毒倒的朝臣则满脸地愤怒,就连刘公公也像看个陌生人一样地望着他。 众叛亲离,此时,他终于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120 宫变 颜筝坐在安烈侯和肉团子的床边,望着肉团子香梦沉酣发着呆。 还好,这孩子已经醒过一回了,只不过太过虚弱,刚用了药后就又睡下,段神医又来过一次,替他检查了身子,说他安然无恙,休养一阵子,便就能好了。 她的目光透过窗格彷佛已经穿越到了远方,这个时辰,宫中不知道是怎样一番光景,陛下胜了吗?陛下败了吗?云大人他……安然无恙吗? 安烈侯醒来时,便看到颜筝在发呆,她虽然睁着一双湖水一般的眼眸,但眼神里没有生气,好像灵魂已经发出去了一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轻轻地咳一声,打断她的思绪。 果然,颜筝闻声立刻上前,“父亲,您醒了。感觉还好吗?” 安烈侯这一睡足足睡了两日,精神比之刚换完血时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但他现在很饿,饿得都没有力气了,“我想吃东西。” 颜筝“噗嗤”一笑,朗声对着门外喊道,“长生,让厨房将准备好的粥送上来,侯爷醒了。” 外头长生高兴地应了声,踩着欢快的步伐往厨房去了。 安烈侯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颜筝垂下眼眸,“二月十六日,申时一刻。” 安烈侯的眼神骤得迸发出火光,“宫里有消息了吗?” 颜筝摇摇头,“宫门被羽林军团团围住了,一个人也进不去,一个人也出不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各家各府也都在焦急等待消息呢,刚才司徒伯伯还派了人过来问情况,想来他们也一筹莫展。” 她忽然抬头问道,“父亲,羽林军掌控了宫门,是不是意味着陛下占了上风?” 安烈侯摇了摇头,“不好说。羽林军虽然是陛下的军队,但若是韩王手上有传国玉玺,那他们会听谁的可就不好说了。” 他咳了两声,“筝筝,扶我起来。” 颜筝连忙过去,将安烈侯扶着靠在了枕头上,“父亲,有一件事我得告诉您。” 她便将自己将景王打昏以及求见王炅之事娓娓道来,“这会儿,王炅应该带着贤嫔娘娘和安雅公主,还有景王殿下坐上去往江南的船上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是不希望他们三人受到这风波的牵累而丢了性命。” 安烈侯的目光幽深,半晌才道,“若是陛下胜了,你这番行止自然无碍。可假若陛下失败了……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跟贤嫔和公主时间久了,不忍心让她们受难,这种心情父亲可以理解。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对景王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颜筝一怔,“为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下来,不是最好的事吗?” 安烈侯摇摇头,“你说的是普通人。而景王并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子,有可能是未来的国君。只要他活着,就总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四处生事,他就永远不得安宁。” 他低声叹口气,“再等等罢,看看那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再做打算。” 这时,长生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景王不见了!” “什么?” “我们的人护送贤嫔娘娘和安雅公主还有景王去了码头,王炅已经等在那里,但船刚开没有多久,景王不知道怎地竟然挣脱了,他跳河而去,游水去了对面的山林,我们再派人去搜过去时,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了。” 颜筝大惊失色,“景王一定是回了皇城,不好,他此时进宫,岂不是很危险?” 她转身对安烈侯说道,“父亲,您在家中安心歇着,女儿去去就来。” 安烈侯连忙喝住她,“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莫要去做这些危险的事了,景王若是闯回来,既是他身为人子的本分,也是他帝国王储应该要做的事,就算是死,也算死得其所,你又何苦非要阻止他?” 他顿了顿,眼神中满是惊疑,“孩子,莫非你……” 颜筝连忙说道,“父亲,您别多想,我与景王没有丝毫男女之情,我只不过是感念他从前救过我对我有恩,所以才不想他白白送命。” 她像个男儿一般单膝跪地,“父亲,求您将您书房中的那柄弓箭借给孩儿。” 安烈侯眼神一亮,“你要借我的白虎星君?” 白虎星君是当世名兵,百年前由兵器大师倾尽心力所造,玄铁弓身,坚不可摧,当世能举得起这弓,能张得满这弦的,唯有他安烈侯颜缄一人! 颜筝点点头,“是的,不瞒父亲,我曾偷偷地试过那箭,孩儿能用!” 安烈侯连声叫好,朗声叫了长生进来,“带小姐去书房拿白虎星君,顺便,将太夫人年轻时用过的盔甲交给小姐。” 他的母亲太夫人苗氏,年轻时也曾上过战场,是个威风凛凛的巾帼将军! 片刻之后,颜筝穿着盔甲,举着白虎星君重又到了屋子里,“父亲,那您保重,孩儿去了!” 安烈侯看着女儿的飒爽英姿,不知怎得眼中竟流下了眼泪,等到她背影彻底消失,这才低声呢喃道,“果然我儿英雄类我啊!若是当年能早一些将她们母女找回来,或许……” 颜筝骑马到宫门前时,宫门的一角不知为何开了,她看到地上有水渍,心中了然景王已经入宫。她想了想,御马前行,果然被守宫的羽林军拦住,“来者何人?” 她拿出安烈侯的私章,“我是安烈侯府的人,放我进去!” 羽林军犹豫了一会,见她只身一人前来,就算是闹事的也搅不出什么花样来,便就放了她入内。 颜筝低头问道,“人都在何处?” 她长得绝美,眉宇间又透出一股英气,说话时的语气有一种铿锵之力,让人不得不被慑服,羽林军不由自主便就回答,“都……都在皇极殿。” 她轻轻颔首,“里面情形如何?” 羽林军磕磕绊绊地回答,“不……不知道,上峰只说要守住宫门,不让任何人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进来。除了……景王和安烈侯……” 她又问道,“景王是否从此经过?” 羽林军答,“是,景王也去了皇极殿,就在刚才,不久之前。” 颜筝前世当了十多年的皇后,对这座宫里的每一处都十分熟悉,她甚至比景王还要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巷。她想了想,勒住了马匹,然后换了一个方向,抄小路去往皇极殿,私心里希望能够在他被发现之前,就找到他然后劝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一路策马奔驰,所到之处皆是重兵把守,幸亏安烈侯的私章在她手上,否则莫说皇极殿了,她根本进不了任何一座宫门。 就在皇极殿门前,景王湿漉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面前,她当即大喊,“景王殿下,请留步!” 景王转过身来见是颜筝,目光里现出愤怒的神色,“我那么信任你,没有想到你却是个叛徒!” 颜筝急着解释,“不,不不,我派人将你打昏是我的不对,但我的本意却是为了你好。这里刀剑无眼,太危险了,推开这扇门,你怎知里面是怎样一番情形?景王殿下,听我的一声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离开这里吧!” 她伸手指了指外面,“你不是喜欢过山野游侠的生活吗?你不是想要行侠仗义恣意风流吗?王炅的船还在码头处等着,你只要离开这里,随时都可以过你想要过的生活!为什么非要掺合这些你根本不喜欢的朝堂争斗?” 景王红了眼,愤愤地说道,“我身为皇子,哪里能有什么得到自由的机会?要么活着成为未来的国君,要么死在这里,我难道还能有第三种选择吗?你是安烈侯的女儿,不要告诉我你连这点都想不明白!” 他用力推开颜筝,“死有什么可怕的?但我要光明磊落!让开!” 厚重的红漆铜门打开,里面肃静地令人心惊,永帝乱了皇冠散着发髻一人高高地站在廊台之上,手中提着刀,刀架在长公主雪白的脖颈上,而他身后身前,皆是持刀举弓的羽林军,但没有人敢动,长公主作为人质还在永帝的手上。 永帝正以一人之力对敌万人。 景王高喊一声,“父皇,孩儿护驾来迟了!” 永帝眼中流露出一阵欣慰,但是随即却又是担忧,“傻孩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景王举着刀剑穿过羽林军的人群,瞬时来到了永帝身边,“父亲,您……您这是做什么?她可是姑母啊!” 他慌乱极了,四下张望一番,对着羽林军又说道,“你们的弓箭指向着谁?是想造反吗?我父皇可是夏朝皇帝!” 长公主笑了起来,“阿融,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既然走了又何苦回来搅这摊浑水呢?” 景王手足无措地看着长公主,“皇姑,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长公主笑得更欢,“傻孩子,你父亲在夏朝皇帝的宝座上坐了十几年,可他却不是真正的夏朝皇帝呢!他弑父杀兄,手中沾染着无数鲜血,抢到的这位置,可并不属于他,因为他手中既没有传位诏书,也没有我们夏朝的传国玉玺,他是个窃国贼。” 她顿了顿,“而现在,真正的夏朝皇帝回来了呢!” 121 消逝 永帝手中的刀锋刺入了长公主的脖颈,雪白的肌肤上顿时沁出鲜红的血液。 他暴躁地说道,“莫要再胡说八道了,今日朕也并没有打算要活着出去,既然如此,拉你这个长舌妇陪葬也算是看得起你了!” 楼国公见爱妻被伤,心疼极了,高声喊道,“二哥,不要再一错再错了!伤了她,对你可没有半分好处啊!” 永帝阴沉一笑,“要想她活着?那倒也不是不可能。来,送我的融儿离开,只要他安全离开这里,我就放了这贱.人,你们看如何?” 景王忙不迭摇头,“不,父皇!我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独活,要生我们一起生,要死我们一起死!” 当他推开这座宫门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永帝冲他怜爱地笑笑,“傻瓜,你还有你母亲和妹子要照顾呢。说什么傻话,赶紧走!趁着我还能给你争取一条活路的时候!” 他的刀更往里面深刺了一点,长公主吃痛,忍不住叫了起来。 大殿里,有人发出号令,“那就请景王离开吧。” 景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就在他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忽然一枝飞箭射来,正射中了永帝的手臂,永帝手一抖,长公主便顺利被解救了出来。 永帝无声地看着景王,眼神里满是哀求,快点离开! 就在这时,永帝手中的刀剑忽然往自己的脖颈处一弯,刀起刀落,他自刎了。 景王难以承受这悲伤,顿住脚步不再前行,反而要返回永帝的所在,羽林军的箭矢又纷纷对准了他,有人率先拉满了弓,箭矢离弦而出。 站在宫门口的颜筝见状,又惊又急,“不!”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的身影往景王方向扑了过去,“噗”一声,箭矢正中白衣男子的心脏,有鲜血潺潺流出,染红了衣衫,染红了地面。 是司徒锦。 景王没有想到司徒五郎居然能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他的眼中满是泪珠,“五郎,五郎!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司徒五郎的面色很平静,甚至有一点解脱的快感,他笑着说,“景王殿下,这是我欠你的。” 他一个小小的决定,确实改变了景王的一生。 原本,这天下该是景王的,哪怕他不算什么好皇帝,但却也不是个暴君,安安稳稳地坐在御座之上,享十数年的平安繁华,有妻,有子,有爱恨。但现在,景王的人生彻底地改变了。他再也不能君临天下,也无法坐拥美色,也许,他的生命就将今天终结。 司徒锦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对景王,他却心怀愧疚。 颜筝见此变故,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冲到了司徒锦身边,她哭着扶起他,“司徒五郎,我替你按住伤口,你不要说话,保留力气,但是也不许睡着,你等着,我送你去见段神医,他可以治好你的伤。” 司徒锦笑着摇摇头,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颜筝的脸,“你和她真是一点都不一样,不过,你这样也很好,穿盔甲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他顿了顿,“你也不用折腾了,箭矢钻进了我的心脏,我知道就算是段神医也治不好了。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不在,我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你知道的,我太孤单了,你又不肯陪我……” 颜筝哭着说道,“司徒五郎,你不要胡说。我只是不肯嫁给你,但没有说过不陪你。活着怎么会没有意思呢?除了她,你还可能会遇到其他人啊,或许还有更好的女子在等着你,你还要和命中注定的女人成亲,生孩子,儿孙绕膝,一起变老。” 她的泪落到了司徒锦的脸上,唇上,他忍不住舔了一下,皱着眉说,“真咸。” 颜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司徒锦脸色骤然严肃起来,他道,“那我就说一些正经的话,你过来,好好听着。” 他在颜筝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景王今日是难逃死路,他必须死在这里,韩王才会放心,天下才会安宁,否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打着景王的名号勤王造反,百姓也必将收到战乱的苦楚。所以,元融可以活着,但是景王必须要在这里死去。与其让别人动手,筝筝,还不如你自己上,你的箭法天下无双,我信得过你。” 颜筝的身子僵住,她瞬间明白了司徒锦的意思,他希望自己射杀景王,场面可以做得惨烈一些,但是不必击中要害。这样的话,景王与永帝一起死在了皇极殿上,等到了夜里,她再想办法将景王从乱葬岗中带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江南。 从此以后,世上便再也没有景王这个人了! 只要景王已经在朝臣面前死去,那么元融是否活着,便已不再重要。 司徒锦看到颜筝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看你生活得很好,很适应这里,所以便不带你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爱惜这具身体,好好活着,过得好好的,知道吗?” 颜筝怔怔得问道,“不带我走?你的意思是……” 下一刻,她脸上忽然又欢喜起来,“司徒五郎,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死,只不过是回去了?” 司徒锦虚弱地点点头,“嗯,我不会死,只是回到了从前的地方。所以,你不必难过,更不必伤心流泪,我只是去了更好的地方而已……” 他忽然语气严厉起来,“不要以为我走了,你在这里就能无所顾忌了,要知道,你在这里做了什么,我都能知道。所以,好好活!” 颜筝想当然地相信了,这边历史的轨迹改变,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司徒锦,自然能立刻知道,她身为安烈侯府的二小姐,生平事迹,也很容易就能打听得到的。她嫁了什么人,生了几个孩子,过得好不好,只要有心,司徒锦都会知道。 她点点头,“嗯,我会的。你在那边,也要过得好好的!” 司徒锦这才松了口气,低声地呢喃道,“傻瓜……” 当然回不去了,作了一次法,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活着的时候都无法回到三十年后,何况是死了呢?可是,那傻瓜信了就好。他不想让她难过,更不想看她为他流眼泪,他只要她无论何时想到他时,都会说,“哦?司徒五郎啊,他在别的地方过得很好。” 司徒锦最后一次抬头望向天空,心里想,天真蓝啊,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便彻底停止了呼吸。 爱恨都已经消逝,他终于能够得到平静了。 尘埃已定,大殿中的众人跪在韩王脚下,三呼万岁,震耳欲聋。 韩王却并没有理会,他径直出了大殿,在廊台上喊住了颜筝的名字,“筝筝,你过来!” 颜筝身子一震,转头过去看到了一对无比熟悉的眼眸,愣在那里。 韩王将脸上的胡虬摘掉,露出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庞来,他含笑而立,盈盈招手,“筝筝,快点过来啊!” 那张脸,正是阿云。 颜筝眼看着景王被羽林军团团围住,强力遏制自己内心的震动,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廊台上走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韩王的身边。 言语是苍白的,眼神是复杂的。 她半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终于挤出了一个问句,“你……是韩王?” 元湛笑着点点头,“我正是韩王元湛。”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便过来一个年轻男子,依稀便是当初在北府时看到的韩王模样。 元湛指了指那人道,“他是我的侄子元祈,是我大哥平王的独子。之前在北府时,一直都由他假扮作我,替我履行韩王的职责。” 他将职责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元祈的脸一下子红了,“皇叔!” 他转头冲颜筝嬉皮笑脸地说道,“颜小姐,我们见过的。” 颜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是被这消息惊诧到了,还是觉得受到了云大人的欺骗心里转不过弯来,总之,她现在心脏闷闷的,头脑混沌着,全身都好像散了架一般,乱成一团。 愣了半晌之后,她这才低声问道,“他……会怎么样?” 她手指向的是被团团围住的景王,此刻他被架着站在那里,听候韩王发落。 元湛目光闪了闪,“你希望他会怎么样?” 颜筝沉默了一会,忽然将手中的白虎星君对准了景王,她转脸对元湛说道,“如果他非死不可,我希望是由我来执行。” 她顿了顿,“不论如何,他总是你的侄子,与你血脉相通。残害骨肉这件事,我不希望由你来背负,若他非要怨恨一个人的话,我希望是我!” 说时迟那时快,颜筝飞快地满弓,箭在弦上飞驰而出,七箭齐发,“嗖嗖嗖嗖嗖嗖嗖”,无一不中。 景王的身上一时间满是重箭,殷红的血从他的额头,从他的肩膀,从他的胸口,从他的肋下,从他的肚皮,从他的下腹,从他的大腿,源源不断地流出,不一会儿便成了一个血人。 他再无法支撑得住,重重地倒下去了。(未完待续) 122 终章 颜筝的这七支箭,成为夏朝历史上一段抹不去的传奇,也一下子化解了原本处境微妙的安烈侯府的危机。不明真相的朝臣们甚至认为,安烈侯是韩王埋在永帝身边的一颗暗棋,韩王今日能兵不血刃地夺回江山,这其中应有安烈侯一份功劳。 元湛听到这些传言并没有派人辟谣,反而有些默许的成分,反正他是娶定了颜筝,那么平白无故送未来岳父一些功劳那又算得了什么?安烈侯有了功勋是一件好事,这方便他以后重用颜家。 一想到在廊台上颜筝射出去那七箭之后,对自己说的话,他心中就无比地雀跃。 她说,“恭喜你得偿所愿。” 是啊,他答应过她的,二月十六之后,如若他还活着,她便得嫁给他为妻。 元湛多么庆幸,他一早就知道永帝会在酒菜中下毒,所以提前就服用了段神医给的解毒丸。 为了不惊动其他的朝臣,他派人在所有的筷子和碗碟边上涂抹了可以解毒的药汁。永帝的毒下在酒菜里,他的解药不动声色地放在了器皿中,两相一抵消,便聊等于无。 在皇极殿中,众人的晕倒是真的,但只不过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很快解药的效力发作,便就能恢复正常。 但真实的倒下给朝臣带来的却是巨大的震动,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坐在御座之上那个比天还要高的人物居然能够如此龌蹉地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来获取胜利。更令人他们愤怒的是,这下子他们终于明白,在永帝心中这些为朝廷鞠躬尽瘁的国之栋梁不过是微尘和蝼蚁,他可以轻易地夺取他们的生命,毫无悲悯之心。 所以,在转醒过后得知真相之后,那些还在摇摆的人,那些原本坚定不移地跟随永帝的人,都毫不意外地转投了方向。比起给他们下毒的永帝,给他们解药的韩王显然更得人心,更何况,韩王手中还有先帝的传位诏书和传国玉玺,那可是天命的君王! 原本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血战,不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免大批量的伤亡,可因为永帝卑劣的行止,变成了一场光荣革命。整个宫变的过程,无比顺利平和,整座皇宫只抬出去两具尸体,永帝是自刎而死,景王是不得不除,除了被永帝划伤了脖子的长公主外,再没有他人受伤。 元湛庆幸自己活着,并且毫发无损,他想着最大的难关已然度过,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只要钦天监选个吉日,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就能得偿所愿娶得她了。 夺宫之后,新旧交替之时,事务最是繁忙,元湛一门心思处理永帝留下的余党,已经好几日不眠不休,他很想念颜筝,又想着那么大个人儿不会跑,还是先将手头那些棘手的问题处理完了再说,只能先将颜筝搁置一旁,一晃就是半个月。 等到他终于能抽出时间去安烈侯府溜达一圈的时候,震惊地发现,他的未来妻子已经跑啦! 元湛一言不发地站在安烈侯府的大厅里,“侯爷是何时发现她不见了的?” 安烈侯养了半个月的身子,这才刚刚恢复了一点,虽然能下床了,但力气还是不足,需要长生一直搀扶着。他脸色仍旧有些白,说话的时候也显得很是虚弱,才刚说了两个字,就咳了上来,一时咳不停。 长生只好代替他回答,“回陛下的话,自从十六那日二小姐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我们侯爷派了好些人出去找过,可一点踪迹都寻不到。” 安烈侯的咳嗽终于停了一停,忙不迭地点头,示意长生说的就是事实。 元湛见问不出来什么,便只能请安烈侯好生养病,说些国家还需要你之类的安慰的话,然后便离开了颜家。 长生看着元湛远去,这才敢小声地问道,“看不出来这新皇对咱们家二小姐那么上心,侯爷,您说,咱们家二小姐这妥妥当当是要当皇后的啊,她怎么就突然这么跑了呢!” 世人都以为,对女子来说,再没有比当皇后娘娘更体面更威风的了,这简直就是世上第一好的归宿,可人人都向往的那个位置,二小姐明明唾手可得,却毫不留恋,就这样丢了。连长生都觉得可惜。 更何况,这新皇除了文韬武略之外,长得那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啊! 安烈侯却道,“筝筝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我相信她的选择,也支持她。她若是想当这个皇后,我就成为她背后最强力的后盾,她若是不想,那么任谁也强不了她!” 颜筝若是听到安烈侯这番话,一定会感动地掉泪。 但是事实上是,安烈侯颜缄完全误解了她的行为。他老人家认为,颜筝和景王是一对,这从她冒着危险也要进宫去阻拦景王就可以看出来,但是为了颜家,她又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对景王射出七箭,一来扬了安烈侯府颜家的威风,二来也是替颜家在新皇面前卖个好。 自己的女儿为了家族牺牲了爱人,这么高尚无私的行为,实在令安烈侯太感动了,感动之余也十分心疼。 所以,安烈侯才有这番浓烈的感慨。 长生也被这番话感动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学会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忧伤,“唉,造化弄人啊!” 顿了顿,他又问道,“所以到底二小姐现在在哪?” 安烈侯双手一摊,“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寂静的北山静慈庵,就在皇宫的北面不远处,天气好晴朗的时候,甚至可以将整座皇宫尽收眼底。现下正值春日,草木逢春到处都是清新的绿色,高山深处,除了有一些微凉,景色好得惊人。 一个小尼正坐在山上的亭子里发呆,年长一些的比丘尼过来,“圆慧,快别发呆了,赶紧回大殿吧,要到做晚课的时候了。” 那个叫圆慧的小尼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正要往大殿走去的时候,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坚实的人影。 那人身穿一身紫色锦袍,衣摆上绣着五爪金龙,傲然挺立在她面前——赫然便是元湛。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别来无恙。” 小尼一惊,往后退了两步,不料却不知怎得绊到了一颗石子,踏空之下摔在地上,杏色的尼帽跌落,散出一头如绸缎般的黑发。她徐徐抬起头来,露出绝美的面容和清澈的眼神,“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声音清丽,正是颜筝。 元湛冷笑一声,不由分说便上前将她抱起,一路举着往山下的大殿走去。 途径的地方,遇到不少沙弥尼和比丘尼,颜筝又惊又羞,不禁捶打着他的胸口,“佛门重地,是清修之所,莫要这样,你会亵渎神佛的,快点放我下来!” 元湛抛给她一个冷冽的眼神,“佛门清修之地?亵渎神佛?我还没有追究神佛诱拐我妻的罪名,他们倒还有理了?” 他双手箍得更紧了,“这一次,你插翅也难逃了。” 摇晃的马车是回皇宫的路,元湛仍然不舍得将颜筝放下,他们两个以十分诡异的姿势坐在正中,每次马车的颠簸,都会让两个人贴地更紧密,她早已经羞红了脸,他却正襟危坐,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干扰。 良久,他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要逃?” 颜筝想了想,“也不是要逃,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清楚,整理一下思路什么的吧。” 她瞥了他一眼,“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算真的想逃,又能逃得到哪里去呢?” 元湛挑了挑眉,“你倒是机灵。不错,我一度还以为你跟着他们去了江南,不过我的人搜遍了那里也不曾发现你的踪迹,所以我想,你应该还在皇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他们……” 颜筝微微一震,随即却也了然,“我早知道瞒不过你。” 当日她虽然用箭将景王射成了个血人,可其实却并未伤到他要害,景王并没有死,只是昏厥过去,后来她趁人不备,将景王救了下来,连夜派人将人送到了去往江南的船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顺利地令人生疑,她早就怀疑元湛知道这些,甚至还得到了他的默许,没有想到,居然是真的。 她小声问道,“所以,你明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我呢?” 元湛冷哼一声,“元融和我总算是叔侄一场,正如你说的,我们身上都留着元氏的血液,若能留他一命,我又何必再造杀孽?何况,你我都知道,景王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元融而已,他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小了,“再说,傻子都看得出来你不想他死,我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徒惹你不快呢。” 颜筝心中顿时流过一阵暖意,她弱弱地问道,“那贤嫔和安雅公主……” 元湛昂起头来,“永帝再错,也罪不及妻女,我虽然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君子,却也不是斤斤计较的小人。她们,只要不在皇城出现,不打着夏朝皇室的名义招摇撞骗,能够低调生活,我才懒得和她们过不去呢。” 就连宁王他都留了活口,难道还容不下贤嫔和安雅公主两个女流吗?她也太小看他了。 颜筝感激地道,“嗯,我保证她们一定会活得很安静。” 她顿了顿,“谢谢你。” 元湛却忽然目光灼灼地问道,“你逃开我,是因为我对你隐瞒了身份吗?” 他低声轻叹,“这倒确实是我的不是。不过,从前情势不同,我有我的责任和使命,身上背负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身家性命,为了大局,为了北府的将士们,我不得不这样做。筝筝,我是有苦衷的,我跟你道歉,你原谅我!” 颜筝却拿手指封住了他的口,“别这样说。” 她幽幽叹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我懂的。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总有些情非得已的事,这没什么好道歉的。说到这个,有件事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时机,我觉得现在倒是个机会,你先听我说完,如果听完了你的想法仍然未曾改变,我就随你回宫。若是你怕了,想逃了,那就烦请你将马车停到安烈侯府门前,送我回家。” 元湛眉头微皱,“筝筝,别胡闹!” 但他看她面色严肃,不似在开玩笑,便只能安静下来,“好吧,我听你说。” 颜筝便将她的今生前世都幽幽道了一遍,虽然只是简练概括的三言两语,但那些乍听平淡的语气中却不知蕴含了多少机锋和险恶。不知不觉,她便将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心中一直被巨石压着的那份紧张感,也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这还是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轻松。 这回,轮到元湛胸闷了吧,她想。 然而元湛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在外面有私生子呢,吓得我脑海里千回百转想了一千个应对之法。原来,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颜筝睁着一双大眼,“只是这样?” 元湛撇了撇嘴,“好了,现在我明白你逃开的理由是什么了,原来,你是不想再当颜皇后了。” 他将颜筝圈得更紧一些,“这好办,咱们现在就进宫把事情解决了呗。” 颜筝怔住,“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还是这辆马车,坐的也还是这两个人,马车从宫门晃悠悠地驶出,一路驶向了安烈侯府。 颜筝简直目瞪口呆,“你说的解决问题,就是写一封禅位诏书?” 天哪,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蛰伏十几年耗费无数心神力气殚精竭虑得到的这夏朝皇帝的宝座,元湛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就可以决定毫不在意地抛掉。 他进宫之后直奔寝宫,洋洋洒洒地写下了这封情真意切的禅位诏书,然后盖上了传国玉玺,将诏书连同玉玺一起强力塞到了他大侄儿元祈的怀里,只留下一句,“好好干!”就潇洒地出了宫。 元祈估计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吧。 元湛耸了耸肩,“你不是不愿意当皇后么,那我就不能当皇帝了啊,否则我怎么娶你?我可舍不得叫你当小老婆。” 颜筝结结巴巴地问,“你就没有半点犹豫?这……这毕竟不是一家糕饼铺,也不是一家绸缎庄……而是整个大夏的江山!阿云,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你说现在回去将那禅位书撕了你大侄子还让不让?” 她掰着手指在那想补救的方法。 元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看你还挺舍不得的嘛!要不,我们再让马车调转回去?” 就在颜筝愣着的时候,他忽然幽幽一叹,“好啦,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对当皇帝也不大感兴趣。这可不是安慰你的话,从前在北府的时候我就嫌庶务繁忙,将这些琐事都丢给了元祈,何况现在管理的可是整个天下,就前段日子时间体验了一下当皇帝的感觉,我跟你说,这还真不是个人干的事!” 他不停地抱怨着当皇帝的苦处,临了来了一句,“我觉得,这种烦心事还是继续让元祈做比较好。我嘛,还是更适合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没有说出来的心里话,其实还有一条。 那就是元祈是平王的独子,而平王是先帝属意的太子,若不是永帝使出阴暗的手段杀兄弑父,那么如今这天下就该是平王的,元祈才是夏朝正统的继承人,这天下交给他,那才是人心所向! 不过,元湛打算将这条最重要的理由瞒下来,因为他已经看到他未来的小妻子满脸的愧疚了。嗯,这是该好好利用一下不是吗?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天色渐渐地暗了,离安烈侯府也只有一步之遥。 颜筝忽然问道,“你真的不在意我是来自三十年之后的人?” 至少也该怀疑,否定,觉得她被鬼上身了不是吗? 元湛笑得很开心,“司徒锦跟我坦白的时候,我已经大致猜到了一些,再加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其实,你真的小瞧我了,我可是见多识广的韩王,什么没有见过?别说你只是区区三十年后的人了,我还见过自称来自一千年以后的人呢。” 言下之意,区区三十年,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颜筝服了! 一直放在心里的结忽然解开之后,她倍觉轻松,忽然就舍不得这种自由的感觉了,她连忙探出脑袋,对着赶车的人说道,“停!我们不去安烈侯府了!” 元湛惊讶地问道,“不回去?那去哪?” 颜筝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想去西域!我想去南疆!我想去东海!反正我哪里都想去!” 元湛是突然之间留下禅位诏书的,想必宫里头现在还一团乱中,他们若是此时回到安烈侯府,恐怕也不得安宁。再说,若是回到安烈侯府,日后势必还要卷入这些条条框框之中,那何谈真正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作为新帝元祈该如何安置禅位给他的皇叔,若是他们继续留在皇城,想也知道只会是一地鸡毛,一团乱麻。 所以,还不如现在就走,远离皇城,过真正自由自在的日子! 元湛的眼神一亮,朗声对赶车的车夫说道,“出城!我们先回北府,将碧落接上,然后纵横四海!” 赶车的那位车夫原本是非常不满的,兄弟们拿命拼来的江山,好不容易要坐享胜利的果实了,什么?居然撇手不要了?为了个女人丢掉了到手的江山,主上是不是傻啊? 但是他一听到要先回北府那满腔的怒气就稍微平息了一些,再听到云碧落的名字时,立刻就觉得浑身舒坦起来,彷佛充满了力量。 暗夜里,罗北辰对着夜空大吼一声,“驾!”(未完待续) 完结感言 说来真是汗颜,这本2013年7月10日开的书,我居然一直到今天才写完。 更让我汗颜的是,仍然还有那么多不离不弃的读者在蹲坑守候着。 我想对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坑的你们说一句“对不起”,更想对你们说一句“谢谢”! 因为太久没有写了,老实说,我早就忘记了这本书之前设定的那些伏笔,以及原本的剧情走向,所以,在重新填坑之前,我认真地将这本书读了两遍。 读完的感受是:一,“哇塞,我还写得蛮好的嘛!”,二,“哎呀妈,都忘光了这该怎么续!” 然后,我看完了第三遍。 尝试着打开文档,尝试着敲第一行字,幸运的是,虽然忘记了原始的设定,但也总算一字一句地找到了一点感觉。 于是,你们看到《丹凰》终于有了“终章”。 请原谅这个结尾不够尽善尽美,但这已是我能给的最好,我尽量地用可以自圆其说的方式给了元湛和颜筝一个我还算满意的结局,可能还有许多配角的事没有完满,但是我顾不上了抱歉。 填完坑的我,心情真的满妙的,不多说了,我要去吃块巧克力补补! 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