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3》 第一章 晋楚的拉锯战 【晋悼公上任的三把火】 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元前573年春天,栾书和荀偃杀死晋厉公后,派荀罃、士鲂(fáng,士会的小儿子)为使者,前往雒邑迎接孙周回国继承君位。 这一年,孙周刚满十四岁。他随荀罃和士鲂来到清原,在那里接见了前来迎接的晋国群臣。 “你们是来迎接我的吗?这真是太好了,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福气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发展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上天在眷顾我吗?”孙周呵着白气,不断搓着手,兴奋地说。 群臣都面面相觑,表面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什么上天眷顾?明明是咱们这些卿大夫眷顾你,否则的话,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雒邑当你的门客吧! 孙周似乎看出了大伙的心思,微微一笑,问了一个问题:“诸位大夫,一个国家为什么要有君主?” “这……”大伙没摸清楚孙周的套路,不敢胡乱回答。 “所谓君主,就是发号施令,代表天子来管理国家的。如果立了君主,又不听他的号令,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们拥立我为君,我很感谢。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既然要我当这个国君,就得听我的号令,不许有丝毫马虎。否则的话,我现在就回雒邑去,过我的安闲日子。” 后人评价孙周,认为他这一露面,就表现出成熟的政治智慧:第一,君权神授,我孙周之所以能够当这个国君,是上天的意旨,不是你们这些卿大夫赋予的,这是个合法性的问题,必须先界定清楚,你们不要居功自傲;第二,既然要我来当这个国君,就得把我当国君对待,令行禁止,服从我的管理。如果想把我当作提线木偶,对不起,没门! 群臣听了,战战兢兢地拜倒在地上,说:“迎接您当国君,自然是要听从您的号令,这是晋国上下共同的愿望,谁敢不唯命是从?” 得到群臣效忠的保证后,孙周才从清原动身,抵达首都新田。但他并不急于掌权,而是先做了三件事: 第一,入城之前,先与以栾书为首的卿大夫举行盟誓,宣布继任国君,也就是历史上的晋悼公; 第二,进城之后,在大夫伯子同家借住了十天,斋戒沐浴,然后到武宫(晋国的宗庙)祭祀祖先——当国君是件大事,必须到列祖列宗那里备个案; 第三,驱逐晋厉公的外嬖夷羊五等七人。 二月初一日,晋悼公进入朝堂,正式行使国君的权力。一上朝就宣布了九条新政:一、向百姓布施财物,提高民众的幸福指数;二、免除民众拖欠的赋税,减轻人民负担;三、起用晋厉公时期被打压的朝臣,拨乱反正;四、救济灾民,解决底层民众的燃眉之急;五、禁止奢侈浪费,树立良好的政府形象;六、调低赋税额度,争取士大夫阶层的支持;七、宽容有罪责的人,提倡以德治国;八、节省公室开支,艰苦朴素,从自己做起;九、以粮为纲,农忙季节不发动农民参加战争或国家建设。 以上九条,为《左传》所载。《国语》的记载与之类似,但是特别加上了一条:但凡年过七十的国民,晋悼公都亲自接见他们,尊称他们为祖父,并且说“不敢不接受您的教诲”。说句题外话,那年代活到七十岁的人有如凤毛麟角,而且就算活到那个年龄,也基本上是又聋又瞎又哑,不太可能长篇大论,喋喋不休,所以咱们不用担心晋悼公的耳朵听出老茧。 接着是大规模的人事调整。 首先是任命魏锜(qí)之子魏相为下军元帅。任命理由是:“邲之战中,魏锜在下军辅佐荀首,俘获了楚国的公子谷成,杀死了连尹襄老,后来晋国才得以用公子谷成和连尹襄老的尸体换回被俘的荀罃。鄢陵之战中,魏锜射中了楚共王的眼睛,为晋军的胜利立下首功,自己却被楚将养由基射死。魏锜劳苦功高,他的子孙却不在显位,这是不合适的。” 其次是任命士鲂为新军元帅。任命理由:“士鲂是士会的小儿子、士燮(xiè)的同胞弟弟。士会修订法令,整顿秩序,晋国才有安定的局面,他制订的规章制度到今天仍然在实施;士燮勤勤恳恳为国操劳,将诸侯牢牢团结在晋国周围。任命士鲂为卿,也是为了让士氏宗族继续发扬光大。” 又任命魏颗的儿子魏颉(jié)为新军副帅,辅佐士鲂。任命理由:“辅氏之战中,魏颗凭借自己的英勇击退秦军,俘获了秦国的大力士杜回,这一功勋被镌刻在先君景公的钟上。魏颗的功劳使得秦人不能得志于晋国,他的儿子不可不用。”如果没记错的话,魏颗战胜杜回,并非由于英勇,而是靠了鬼魂相助。瞧瞧,做一回好事,自己保命,还荫及子孙,这多划算! 士贞伯学识渊博,博古通今,而且能够将书本上的知识灵活运用到日常工作中,被任命为太傅。贾辛具有数学天赋,能够准确地计算工程使用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被任命为司空。栾纠善于驾驭战车而且有一定的军政知识,被任命为晋悼公的戎车驾驶员,同时负责培训全国的车夫。荀宾武艺高强而且不骄不躁,被任命为晋悼公的戎右护卫,同时担任全国武术总教头。 荀家、荀会、栾厌、韩无忌被任命为新的公族大夫。任命理由:“荀家朴实宽厚,荀会机敏而有文才,栾厌勇敢果断,韩无忌处变不惊。膏粱子弟骄奢放纵,不服管教,让朴实宽厚的人教育他们,他们才能够修身养性,勤于学习;让有文才的人引导他们,他们才能够深入浅出,循序渐进;让勇敢果断的人劝诫他们,培养他们敢作敢当的精神;让冷静的人影响他们,他们才能够做到心志专一,不开小差。”顺便说一下,荀家、荀会是荀偃的族人,栾厌是栾书的长子,韩无忌是韩厥的长子。史学界一般认为,晋悼公此举,意在笼络荀、韩两家,削弱栾家的势力。 晋悼公又宣布:各军的正副元帅撤销固定的戎车驾驶员,设立军尉担当该职。任命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为副,魏绛为中军司马,张老为候奄(官名);铎遏寇为上军尉,籍偃为上军司马;任命程郑为乘马御(官名),负责全国的战马训练事务。 据《左传》记载,晋悼公这次人事调整,各部门的长官,都是选拔名声良好的人来担任,而且都能胜任各自的工作;设立官位,没有超出古代的编制;封赏爵位,没有超过受封者的品德;部队中建立了严格的等级秩序,民众也不再发牢骚。新官上任三把火,晋悼公这三把火,驱散了长期以来笼罩在晋国上空的阴霾,昔日的霸主之国,又重新显露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同年六月,国际局势再一次风云突变——郑成公在楚共王的指使之下,突然带兵入侵宋国,打到了宋国首都商丘的曹门(西北门)之外。楚共王也带兵从南方入侵宋国,在朝郏(jiá,宋国地名)与郑成公会师后,楚军将领公子壬夫和郑国大夫皇辰联合出兵,入侵城郜,夺取幽丘,攻占彭城,将当年逃到楚国的五位“桓之族”——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送到了彭城,并且留下兵车三百乘,帮助他们镇守彭城。 对于宋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内忧外患的时刻。楚郑两国军队在宋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鱼石等人凭借楚军的力量牢牢控制了彭城,并以彭城为基地,召集桓族的旧部准备反攻商丘。一时间,朝野弥漫着一种悲观失败的情绪。 有位名叫西鉏(chú)吾的大夫站出来鼓舞士气,说:“你们都这样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形势真的就那么差吗?我看不见得。如果楚国人以仁德对待我们,我们早就服从楚国的领导,不敢有贰心。可惜啊可惜,楚国人贪得无厌,欲望难以满足,罔顾公理和道义,公然站在背叛祖国的乱臣贼子一边,非要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依我看,如果他们仅仅是收留了那些我们憎恶的人,让他们狐假虎威,挑拨宋国人之间的感情,那倒算是祸害。可现在呢?楚国人竟然帮助乱臣贼子占领我们的彭城!这种公然毒害诸侯的行为,只能使人厌恶,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啊!晋国很快就会来救援我们了。” 话说得貌似有道理,可是晋国人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出兵,恐怕连西鉏吾心里也没有谱。同年七月,宋国司马老佐和司徒华喜围攻彭城,攻而不克。到了十一月,晋国的救兵还不见踪影,倒是楚国令尹公子婴齐为了救援彭城,再度带兵入侵宋国。 形势对宋国越来越不利,宋平公派右师华元前往晋国告急,明确告诉晋国人:若是再不搭救,宋国肯定顶不住,只能向楚国屈服,变成晋国的敌人了。 晋悼公到底在磨蹭个啥呢? 说“磨蹭”也许太冤枉他了。实际上,他是在进行上台之后最重要的一项人事调整。做完这件事,晋悼公的布局才算完成,才能放手与楚国一搏。 他撤掉了中军元帅栾书的职务,任命以忠厚稳健著称的五朝老臣韩厥为中军元帅。理由很简单:第一,栾书是杀害晋厉公的幕后主使,如果连个撤职处分都不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先君;第二,栾书执政日久,党羽甚丰,一日不换,新君一日不安。 刚刚做完这件事,华元就到了。晋悼公下令召集诸侯,亲自带领各国联军救援宋国。公元前573年十二月,联军进驻到彭城附近的靡角之谷(地名)。公子婴齐得到消息,不敢与之争锋,将部队撤回了楚国。 公元前572年春天,诸侯联军将彭城包围得像铁桶一般。鱼石等人支撑不住,出城向晋悼公投降。晋悼公将彭城交还给宋国人,将鱼石等人带回晋国,安置在壶丘。 同年夏天,韩厥、荀偃又在鄫地(郑国地名)举行国际会议,鲁国的仲孙蔑、齐国的崔杼,以及曹国、邾国、杞国等小国大夫参加了会议。会后,韩厥带领诸侯联军进攻郑国,打到新郑的外城,而且顺势入侵了楚国北部。 同年秋天,楚将公子壬夫采取围宋救郑的策略,带兵入侵宋国,郑国也响应楚军的攻势,派兵占领了宋国的犬丘。 公元前571年春天,郑军再度入侵宋国……如此你来我往,晋楚争霸进入了拉锯战。 晋楚两国你来我往,最苦的是郑国。公元前571年秋天,在晋楚两国之间奔波劳累了一生的郑成公终于扛不住了,卧病不起。临终之际,公子騑(fēi)向他请示:“跟着楚国干,实在是太累了,请允许我们改换门庭,还是跟着晋国走吧。” 郑成公听了,苦笑一声,问了公子騑一个问题:“难道跟着晋国干就不累?” “这……”公子騑无法回答。 “子驷(公子騑字子驷)啊!”郑成公拉着公子騑的手,“你还记得鄢陵之战吗?楚王为了救援郑国,在鄢陵被晋国人射瞎了一只眼睛。他受到这样的伤害,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寡人啊!如果背叛楚国,是忘记了人家的功劳,而且背弃了自己的诺言。拜托你们几位,不要将寡人置于背信弃义的境地!” 公子騑流着眼泪,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郑成公死后,郑僖公即位。根据郑成公的遗命,公子喜担任顾命大臣(当国),公子騑主持国家内政(执政),公子发担任司马。趁着郑国举办丧事的机会,晋悼公又派兵入侵郑国。郑国人都感到心力交瘁了,纷纷要求与晋国和谈。公子騑说:“先君的命令不能更改。”平息了大伙的议论。 为了瓦解郑国与楚国的同盟,公元前571年秋天,晋国在戚地举行了一次卿大夫级的国际会议,商讨对付郑国的办法。在这次会议上,鲁国的仲孙蔑提出一个建议:“请加强虎牢的防卫,以威逼郑国就范。” 虎牢是郑国西北的战略要地,因为晋军的多次进攻,虎牢也数度易手,城墙多处坍塌,沦为了无人驻守的废城。如果诸侯联军进驻虎牢,并且加固城防,就好比在郑国人头上悬上了一把利剑,不怕他不服。 听到仲孙蔑的话,晋国的首席代表荀罃站起来,向他深深一鞠躬,说:“您的建议真是太好了,我代表晋侯向您表示感谢!”接着话锋一转,说:“去年的鄫之会,大家都听到齐国崔杼的发言了吧?我虽然没有参加那次会议,但是听人说,崔杼发表了很多不利于团结的言论。今天的会议,齐国又没派代表来,东方的滕、薛、小邾等几个小国历来听命于齐国,所以也没有参加。所以说,晋侯的忧虑不仅仅在于郑国啊!我回国之后,将如实汇报这次会议的情况,请晋侯向齐侯发出邀请,共同加固虎牢的城防。如果齐国不答应这个请求,那我们就只好发动诸侯对齐国刀兵相向了。因为您的这个建议,非独对我晋国有利,而是对天下都有利,谁不参加筑城,谁就是天下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戚地会议之后,晋悼公果然正式向齐灵公发出请求,要齐国协助修筑虎牢的城墙。 有荀罃的战争威胁在先,齐灵公不敢推搪,派崔杼代表齐国,同时还发动滕、薛和小邾等国派人参加了虎牢的筑城行动。同年冬天,虎牢关的修筑工作完成。城墙修好没几天,郑国的使者果然来到虎牢,要求举行和谈。 郑国转向晋国的怀抱,对于楚国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如果以拳击比赛来比喻,好比是当面遭了一记重拳。但这还不是最沉重的打击,紧接着又有一记左勾拳,狠狠地打到了楚国的腰肋之间——公元前570年春天,公子婴齐带兵入侵吴国,被吴军打得大败而归,猛将邓廖被俘,士兵死伤大半。吴军乘胜追击,占领了楚国东部的重镇驾城。公子婴齐急怒攻心,发病身亡。 国际形势持续朝着对晋国有利的方向发展。同年三月,仲孙蔑陪同鲁国新任国君鲁襄公(鲁成公于两年前去世,鲁襄公是鲁成公的儿子)来到晋国,第一次朝觐晋君,双方在新田附近的长樗(chu,晋国地名)举行会盟。鲁襄公年方六岁,在仲孙蔑的引导下向晋悼公行稽首大礼。这一举动引起了晋悼公的不安,派荀罃对仲孙蔑说:“上面还有天子在呐!鲁侯竟然向寡君行此大礼,叫寡君如何敢接受?” “晋侯多虑了。”仲孙蔑回答,“鲁国周边强敌环伺,寡君指望晋侯给予支持,怎么敢不行大礼?” 鲁国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各诸侯国的态度。 同年六月,晋、齐、鲁、宋、卫、郑、莒、邾等国元首在鸡泽(地名)举行会盟。在晋悼公的请求下,周灵王派单襄公代表王室参加了这次会盟,为晋悼公撑腰打气。吴王寿梦本来也在被邀请之列,而且晋悼公为了表示对吴国的重视,还特别派大夫荀会到淮水去迎接他。遗憾的是,也许是因为路途遥远,也许是持一种观望态度,寿梦没有参加鸡泽之会,也没有派代表参加,搞得晋悼公心里十分不爽。 不过,另一位不速之客的意外到来,多少为晋悼公扫去一些不快。这个人叫袁侨,是陈成公派出的全权代表。长期以来,陈国一直臣服于楚国的领导,与中原各国几无来往。公子婴齐死后,公子壬夫接任楚国令尹,对盟国采取高压政策,经常索要财物,陈国不堪重负,所以派袁侨来参加鸡泽之会,请求成为晋国的盟国。 鸡泽之会开了整整三个月,直到秋天才结束。与会诸侯认清了形势,统一了认识,振奋了精神,决心团结在王室和以晋悼公为领导的晋国周围,共同维护中原地区的繁荣与稳定,抵抗楚国的蚕食与入侵。 一个人听多了歌功颂德就难免骄傲,除非他是圣人或傻子。晋悼公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听了整整三个月的赞美之辞,不觉也有些飘飘然了。 回国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晋悼公的胞弟扬干年少无知,乘着马车闯入了正在行进的部队当中。按照军纪,干扰部队行进是死罪。但是国君的弟弟不能杀,中军司马魏绛便将扬干的车夫抓起来,斩首示众。扬干跑去向晋悼公告状,晋悼公很生气,对中军尉佐羊舌赤说:“寡人大会诸侯,获得天下瞩目的荣耀,现在扬干却遭受莫大的侮辱,等于就是侮辱寡人!你现在就去杀了魏绛,提他的头来复命!” 前面说过,晋悼公刚上台的时候,任命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为副(即中军尉佐),现在的中军尉佐为什么是羊舌赤呢?原来,祁奚上任不久,便因病请求告老还乡。晋悼公询问他谁能接任中军尉一职,祁奚首先推荐的是解狐。晋悼公觉得很奇怪,因为谁都知道,解狐素来跟祁奚势同水火,见面都不打招呼。他不禁问道:“您不是跟解狐不和吗?” “没错。” “那还推荐他?” “可您是问我谁能胜任中军尉,不是问我跟谁关系好呀!”祁奚很奇怪地瞪了晋悼公一眼。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但是没想到,解狐接到任命后,刚刚办好官服,接受了亲友的祝贺,正准备上任的时候,突然疾病发作,不治身亡。再加上中军尉佐羊舌职也在那时候病故,晋悼公只好又跑去问祁奚。 “祁午可以担任中军尉,羊舌职的儿子羊舌赤担任中军尉佐。” “可祁午不是您的儿子吗?” “没错啊!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祁午小的时候,性格柔顺,听从长辈的教导,好学上进,从不贪玩。长大之后,有坚定的志向,多次圆满完成我交给的任务,坚持自己的学业而不好高骛远。举行成人礼之后,更加谦恭有礼,富有同情心,遇到事情镇定自如,坚守道德而不放纵。如果处置军中大事,他的才能其实已经超过我了。” “可是,推荐自己的儿子,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嘴是人家的,我可管不了,我只管为您推荐贤才。” 这就样,祁午当上了中军尉,羊舌赤当上了中军尉佐。祁奚举贤不忌仇,不避亲,被传为千古美谈。 那么,祁奚推荐的羊舌赤是否真的胜任中军尉佐这个职务呢? 当羊舌赤听到晋悼公要他提魏绛的头来见,没有马上执行,而是问了一句:“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当然。” “臣能说几句话吗?” “说。” “臣以为,魏绛是个正人君子,一心为公,敢于担责。就算是得罪了您,他也不会逃避,很快就会亲自来认罪,根本用不着臣去杀他。” 话音未落,帐外卫兵通报:“魏绛求见!” 晋悼公正在气头上,狠狠地瞪了羊舌赤一眼,嘴里嚷嚷道:“不见不见!” 声音传到帐外,连魏绛都听到了。他也大声说道:“既然您不想见到我,那就是想要我死了。做臣子的不能违背国君的意志,我早有准备了!”说着就地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要卫兵交给晋悼公。然后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正在周围看热闹的士鲂、张老等人一看不得了,这家伙玩真的啊!一拥而上,将刀抢过来。 魏绛的信是这么写的:“您新任国君,就任命臣为司马,是对臣的高度信任,臣不胜感激。臣听闻,部队以服从命令为第一要义,士兵以宁死而不触犯军纪为荣。您大会诸侯,领袖群伦,还没回到国内,您的部队却出现了触犯军纪的现象,那是臣这个当司马的罪过啊!臣衡量再三,治军不严是死罪,得罪您的弟弟也是死罪,横竖是一死,罪无可赦。治军不严影响晋国的声誉,触怒公子则由臣一人承担,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不惜得罪您而动用刀斧来维持军纪。臣自知罪责深重,不敢祈求原谅,特意跑到您帐前来自杀谢罪。” 晋悼公读完,把竹简一扔,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去,对魏绛说:“寡人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是出于对兄弟的爱;你杀扬干的车夫,是要维持军纪的尊严。寡人没有教育好兄弟,以至于触犯军纪,是寡人的责任。请您千万不要自杀,您如果真的死了,寡人的脸就不知道往哪搁了!” 通过这件事,晋悼公认识到魏绛是一个坚持原则、进退有度的人。回国之后,就提拔魏绛进入卿的行列,担任了新军副帅。 还是那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晋楚夹缝中的陈国】 公元前570年冬天,鸡泽之会刚刚落幕,楚共王就派兵入侵陈国,以惩罚陈国的背叛行为。消息传到晋国,中军元帅韩厥深感忧虑,在朝会上说:“当年商纣王无道,天下诸侯有三分之二都愿意跟随周文王反叛商朝,周文王认为时机未到,怕自己的实力不足以保护这些诸侯,所以仍然带着他们臣服于纣王。今天晋国的实力不足以降服楚国,虽然接受了陈国的投诚,但是想要保护陈国不受楚国的侵害可就难了!” 公元前569年春天,陈成公病逝。正在围攻陈国的楚军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停止了军事行动,好让陈国人安心举行葬礼。楚军此举,自然是希望陈国人知恩图报,主动回到楚国的怀抱。然而陈国人不领情,办完陈成公的丧事,继续拿起武器守卫城墙,摆出一副誓死不降的架势。其实,在晋国无法保证陈国安全的情况下,陈国人这样卖命地抵抗楚国的入侵,在国际上并没有得到多少同情。鲁国大夫臧孙纥就曾说:“陈国如果不臣服于楚国,必定会灭亡。楚国已经尽到了礼数,陈国人却不服气,就算是大国也不应该这样做,何况是区区小国?” 同年夏天,楚军恢复进攻,而且指使附庸的顿国也派部队加入围攻陈国的行列。晋悼公仍然采取观望的态度,除了声援陈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晋悼公这样做,并非薄情寡义,而是自有其不得已的难处。陈国离楚国最近,如果贸然发兵相救,晋军劳师袭远,胜算不大;而楚军以逸待劳,可战可退,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楚军手里。晋军就算获一时之利,也不能抵消楚军在地理上的优势,陈国始终处于楚军的有效火力范围之内,这样的仗打了也没什么意义。 事实上,此时的晋悼公,对于如何重建晋国的霸业,已经有了新的思路。这一年冬天,山戎部落联盟的首领、无终国的国君嘉父派了一位名叫孟乐的使臣出访晋国。孟乐通过魏绛向晋悼公献上山戎地区的特产——虎豹之皮。面对山戎的主动示好,晋悼公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对魏绛说:“戎人贪婪而且缺乏亲情,现在主动上门讨好,对我们必定不加防备。我们如果趁机进攻,应该可以获得大功。” 魏绛当时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晋悼公的意图。自古以来,所谓雄图霸业,无非是“尊王攘夷”四个字,晋悼公既然不能对陈国施以援手,便将眼光转向“攘夷”二字,希望通过征服山戎来得分。魏绛想,晋悼公的这个想法并没有错,然而经不起现实的推敲。他对晋悼公说:“诸侯刚刚服从您的领导,陈国也是新近才加入同盟,大家都等着看您的表现。如果有德,则更加团结和睦;如果无德,则各怀贰心,甚至背弃晋国。如果现在出兵讨伐山戎,而楚国趁机加紧围攻陈国,我们必定没有办法救援。对于陈国来说,那就意味着我们彻底放弃他们了,而其他诸侯也会因此而丧失信心,与我们离心离德。山戎,不过是禽兽罢了,得到山戎而失去华夏诸国,这样的生意不划算。《夏上说,有穷氏的后羿……” 晋悼公听得入味,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后羿怎么了?” 魏绛清清嗓门,接着说:“当年夏朝走向衰落,后羿从鉏地迁到穷石,建立了新的政权。后羿仗着他的箭术精湛,不理朝政,沉溺于打猎,抛弃了武罗、伯因等贤臣而重用寒浞这样的小人。那个寒浞啊,在宫内讨好后羿的女人,在宫外就通过施舍来收买人心,愚弄百姓,趁着后羿外出狩猎的机会,霸占了他的国家。后羿的百姓和女人都倒向了寒浞一边。后羿在打猎的地方听到消息,还梦想着反攻倒算呢,结果就被他的手下人杀了。还将他煮熟,让他的儿子吃,他的儿子不忍心吃,因此被杀死在城门口。夏朝的贤臣靡逃亡到了边远地区才躲过屠杀。寒浞和后羿的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做浇,一个叫做豷(yì),父子三人不修德政,只喜欢战争,消灭了斟灌氏和斟寻氏。靡收集了两国的遗民,带着他们起义,消灭了寒浞,杀死了浇和豷,有穷氏从此就灭亡了。” 魏绛说到这里,偷偷看了晋悼公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继续说:“后羿身居帝位,贪恋着打猎,忘记了国家的大事,想到的只是飞禽走兽,所以亡国灭种,后人要引以为鉴啊!” 顺便插一句,晋悼公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猎。魏绛这番话,一语双关,既是以禽兽比喻山戎,建议晋悼公不要将精力放在山戎身上;又是教育晋悼公正确对待自己的爱好,以国家大事为重。 晋悼公沉吟半晌,道:“那依你之见……” “与其伐戎,不如和戎。” “和戎?”晋悼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和戎这个词。在后世的历史中,和戎逐渐演变成对少数民族妥协的代名词,这恐怕是魏绛始料不及的。 “是,和戎有五利。”魏绛说,“第一,戎狄部落都是游牧民族,他们逐草而居,重视财物而轻视土地,可以通过收买来获得他们的土地;第二,和戎之后,边境和平,人民安居乐业,可以专心发展农业生产;第三,山戎臣服于晋国,是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有利于在诸侯之间树立晋国的威信;第四,以德服人,安抚戎狄,无需动用武力,可以节省开支,减少流血;第五,您以后羿为前车之鉴,重视德政,远方的人们会前来归顺,邻近的国家也会服从领导。请您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晋悼公说:“寡人很高兴听到您的见解,就照您的意思办!”于是命魏绛与无终等山戎部落会盟,同时致力于修整国政,治理百姓,打猎也严格按照周礼的规定,安排在农闲时节进行。 事实证明魏绛的和戎政策是正确的。通过和戎和修整国政,晋国一方面增加了综合国力,另一方面获得了更高的国际威信。公元前568年夏天,晋悼公终于等来了一个他盼望已久的人——吴王寿梦的全权特使寿越。 寿越向晋悼公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就前年吴国没有参加鸡泽之会表示歉意;二是希望与中原诸国加强合作,成为晋国的正式盟国。 晋悼公大喜过望,给予寿越很高的礼遇。同年九月,晋、齐、鲁、宋、陈、卫、郑、曹、莒、邾、滕、薛、鄫等国诸侯与吴国的寿越在戚地会盟。会后,晋悼公以盟主的身份,命令各国出兵,组成诸侯联军,帮助陈国抵抗楚国的入侵。 就在晋悼公大会诸侯、建立起规模空前的国际同盟的时候,楚共王悄悄改变了策略。他一面命令部队保持进攻态势,一面派人给陈国新任君主陈哀公送去一封信。 “自先君庄王入陈以来,陈国与楚国历年友好,何故突然背叛寡人,以至于两国刀兵相见,生灵涂炭?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事到如今,我们也就实话实说了。”陈哀公回复,“陈国之所以背叛,实在是逼不得已,因为贵国令尹贪得无厌,总是向陈国索取大量的财物,我们不堪重负,才出此下策啊!” “什么?”楚共王大吃一惊。他马上派人秘密调查公子壬夫,结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原来公子壬夫的手不只是伸向陈国,但凡楚国的盟国,都不同程度地被他勒索过财物。“原来我们只要向楚王纳贡,令尹上台后,我们不但要向楚王纳贡,还要向令尹纳贡,负担却不只增加了一倍。为什么?因为令尹拿得比楚王还多。” “那你们为什么不及早向楚王报告呢?” “谁敢得罪令尹啊?搞不好,他编织一个罪名,楚国大军就杀到我们的土地上了,我们只能委曲求全!” 事情查明之后,公子壬夫被判以极刑,立即执行。 说句题外话,令尹在楚国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因为勒索别国的财物,说杀就杀了,可见楚共王对官员的腐败是持“零容忍”态度的。事实上,但凡智商正常的封建君主,对于属下的贪赃枉法行为总是难以容忍,因为他们都清楚,这种行为会严重危害自己的统治,甚至导致国破家亡;相对而言,那些被称为“公仆”的职业官僚,对这种行为的容忍度就大很多,因为国家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也只是匆匆过客,没有必要那么在意。 公子壬夫死后,楚共王的弟弟公子贞接任令尹。此时,晋悼公亲自率领的诸侯联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在前往陈国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士匄(gài)哀叹道:“现在去已没用了,陈国必定会投向楚国的怀抱。楚国人杀死公子壬夫而立公子贞,就是要改变对陈国的政策。陈国紧邻楚国,远离晋国,楚军朝发夕至,陈国人敢不听从楚王的号令吗?依我看,现在占有陈国只是一个梦想,还不如放弃!” 公元前568年冬天,诸侯联军抵达陈国,开始部署陈国的防务。楚共王无视联军的存在,派公子贞带领楚军向陈国进军。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略抗衡,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军人多势众,而公子贞率领的楚军占有地利之便。双方虽然来势汹汹,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对峙了十来天之后,眼看年关将近,双方都感到没有必要硬撑下去,不约而同地撤军回国。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对于晋悼公来说,这个结果并不坏。在对待陈国的问题上,他和韩厥、士匄等人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如果不能一战将楚国彻底打垮,那任何局部的胜利的意义都不大。换而言之,陈国始终是楚王嘴边的肉,谁也抢不走。因此,发动诸侯保卫陈国,更多是一种姿态,是为了体现晋国作为霸主责任,也是为了让陈国至少不那么死心塌地跟着楚国走,时不时给楚国制造一些小麻烦。 从陈国撤回来之后,晋军进行了一项重大的人事调整。中军元帅韩厥因为年事已高,向晋悼公提出辞职,要求退居二线。按照子承父业的传统,晋悼公打算立韩厥的长子韩无忌为卿,接任中军元帅。然而韩无忌自幼患有残疾,腿脚不太方便,他委婉地拒绝了晋悼公的好意,说:“诗上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又说‘弗躬弗亲,庶民弗信’。无忌不才,请您考虑我的弟弟韩起吧,他为人宽厚,作风正派,适合担任军职。” “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见于《诗经·国风·行露》一诗,原来的意思是一女子与一男子相爱,男子要她趁夜前来相会,女子遵守礼法,不敢前去,所以回答说:“难道我不想朝朝暮暮和你在一起吗,奈何道路上的露水太多啊!”韩无忌以这句诗为比喻,告诉晋悼公自己身体不便,不能早出晚归地工作,恐怕耽误国家大事。而“弗躬弗亲,庶民弗信。”见于《诗经·小雅·节南山》一诗,意思是自身有疾,不能躬亲办事,则不能获得大众的信任与认可。 晋悼公也是饱学之士,一听就明白韩无忌想说什么。他同意了韩厥的辞职,提拔荀罃为中军元帅。同时认为韩无忌宅心仁厚,真实可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干脆任命他担任了首席公族大夫,负责公族的作风建设。 公元前566年冬天,楚国令尹公子贞再度出兵陈国。陈国现在成了楚国人牵着晋国人的鼻子走的工具。为了维护霸主的权威,晋悼公不得不发动诸侯“抗楚援陈”,一大群公啊侯啊伯啊子啊顶着凛冽的寒风,聚集到郑国的鄬(wéi)地,与楚军形成对峙之势,为陈国撑腰打气,史称“鄬之会”。 作为鄬之会的东道主,郑僖公自然也参加了这次行动。但是,郑僖公还没见到列位诸侯,就死在路上了。 杀死郑僖公的人,是他的厨子。指使厨子的人,则是郑国的执政大臣公子騑。按照《左传》的说法,公子騑之所以要杀郑僖公,是因为郑僖公这个人过于无礼。 郑僖公还在当大子的时候,曾与公子喜一道出访晋国,在晋国人面前对公子喜很不尊重;又曾与子丰出使楚国,对子丰也有无礼之举。公子喜和子丰都是郑穆公的儿子,按辈分是郑僖公的祖父辈,郑僖公当着外国人的面对他们无礼,还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这次参加鄬之会,公子騑负责辅佐郑僖公,郑僖公无礼的毛病又犯了,当着一干随从的面对公子騑大呼小叫。连身边的侍卫都看不下去了,提醒他不能对执政大臣无礼,他还是不听;侍卫一再劝谏,他干脆命人将侍卫拉出去砍了脑袋。在这种情况下,公子騑下决心除掉这个无礼之徒,所以买通了郑僖公的厨子,在他的饭菜中下了毒。 郑僖公死后,公子騑等人奉年仅五岁的大子嘉为君,也就是历史上的郑简公。同时派人到鄬地向晋悼公报告,说郑僖公死于虐疾了。然而,据后人推测,公子騑杀郑僖公,其实并非为了他的无礼,而是一桩政治谋杀。前面说过,郑成公感念楚共王的救援之恩,临死的时候交代公子騑要继续臣服于楚国的领导,后来晋国采取威逼政策,修筑了虎牢关,迫使郑国向晋国屈服。郑僖公本人对于楚国并无好感,投靠晋国之后,积极参加了晋悼公主导的几次国际行动。公子騑却牢记着郑成公的遗嘱,还想着再度回到楚国的怀抱,因此才杀死了持不同政见的郑僖公——这种推测并非全无道理。 东道主虽然不与会,鄬之会一开始仍然很热闹,但是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搞得各位诸侯兴味索然,以至于会都开不下去:陈哀公不辞而别,跑回陈国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要知道,鄬之会就是为了救援陈国而来的,被救的人怎么能够一声不吭就跑了呢? 原来,在“入晋”还是“入楚”这个问题上,陈国内部也发生了严重的分歧。陈哀公在鄬地听从晋悼公的号令,国内的大臣庆虎和庆寅却有了异心,他们暗中串通楚国人,将陈哀公的弟弟公子黄骗到楚国囚禁起来,然后派人向陈哀公报告:“楚国人已经抓走了公子黄,现在国内群臣无主,您再不回来,恐怕发生内乱,有人会趁机夺权了。” 陈哀公听到这个消息,来不及收拾行李,连夜跑回了陈国。晋悼公开始很生气,想想也就释然了,诚如当年韩厥所言,晋国的实力不足以降服楚国,与其因为陈国而被楚国牵着鼻子走,隔三岔五地发动诸侯来抗楚援陈,倒不如顺水推舟,就此解散诸侯联军,放弃对陈国的责任——逃跑的是陈哀公,不是晋悼公,这个责任应该由陈国来承担,无损于晋国的威望。 公元前565年春天,即位八年的鲁襄公第三次来到晋国的首都新田,朝觐了晋悼公。这一年,鲁襄公才十三岁,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来往奔波于山东与山西之间,还要小心翼翼不能说错一句话,这个国君做得一点也不轻松。 前段时间,我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在新中国成立不久,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元首争先恐后地来到北京朝见红太阳。虽然当时的中国也同样贫穷,绝大部分人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这些亲王、总统和首相却受到了贵宾级的款待,他们不但吃得好喝得好,被带到全国各地去免费旅游,临走的时候还要带走一大笔无偿捐助的资金或物资。呵呵,如果鲁襄公知道这些,肯定会哀叹同人不同命,因为他所享受到的待遇,无非是在晋侯的朝堂之上吃上一顿羊肉,喝上两口醴(li)酒,而且不是免费的——事实上,吃完这顿并不丰盛的晚餐之后,他必须恭恭敬敬地坐在晋悼公的下首,“且听朝聘之数”。 所谓朝聘之数,就是诸侯每年贡献给霸主的财物,换一种说法,就是保护费。按照周礼的规定,这笔费用本来应该交给周天子的,可是自从周平王东迁,霸主政治兴起,大伙便与时俱进,将它交给霸主了。从数量上看,这笔费用绝对不是小数,而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有《左传》的记载为证:四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69年,鲁襄公在仲孙蔑的辅佐之下第二次朝觐晋悼公,向晋悼公提出一个要求,将鲁国附近的鄫国变成鲁国的附庸。晋悼公不答应,仲孙蔑说:“寡君周围,强敌环伺,但仍然矢志跟随晋国,只要晋国提出要求,我们总是想尽办法满足,不敢有丝毫马虎。这些年来,您的官员总是不时来到鲁国要求出人出钱,全然不顾鲁国面积狭小,产出不丰,无法满足需求。请您考虑鲁国的难处,将鄫国交付给鲁国管理,寡君多少能减轻一些负担,那就感恩不尽了。”言下之意,大鱼吃小鱼固然天经地义,小鱼也要吃虾米填饱肚子,才能满足大鱼的胃口啊! 公元前565年五月,晋国在邢丘召开国际会议,专题讨论“朝聘之数”的问题,并且形成了决议,第一次将各国每年应该交给晋国的财物数量以文件的形式确定下来。根据会前通知,各国都是派卿大夫这一级的代表来参加会议,唯独郑国的国君、年仅五岁的郑简公亲自到会,而且给晋悼公献上了一份厚礼——几百名用绳索系成一串的蔡国俘虏。 原来,郑僖公被谋杀之后,他的几个儿子联合起来,准备杀死公子騑,为郑僖公报仇。然而保密工作没做好,公子騑事先得到了情报,先下手为强,将他们都杀了。为了稳定郑国的政局,转移国内矛盾,这一年四月,司马公子发带兵入侵了楚国的盟国蔡国,大获全胜,还俘获了蔡国的司马公子燮。 捷报传到新郑,整个新郑城都沸腾了。自郑庄公去世之后的一百多年来,郑国一直在几大强国的夹缝中求生存,而且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成为列强争夺的焦点,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然而,一百多年来,郑国人屡有惊人之举,不但能将宋国、许国这样的二三流国家打得落花流水,而且多次在局部战场上打败晋、楚两大强国。这一次对蔡战争取得空前的胜利,再度点燃了郑国人的爱国热情,他们纷纷走上街头去迎接凯旋的战士。 满城狂热中,只有一个年轻人愁眉不展,那就是公子发的儿子公孙侨。他不但不祝贺公子发取得的赫赫战功,反而说了一句很丧气的话:“小国没有文德,却有武功,没有比这更大的祸了。如果楚国兴兵前来问罪,我们能够不屈服吗?屈服于楚国,晋国的军队又要来了。晋、楚交相讨伐郑国,自今以后,郑国至少有四五年不得安宁了!” 公子发大怒:“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军国大事,自有大臣去管,小孩子胡说八道,必定惹祸上身!” 正好晋悼公在邢丘召开国际会议,包括公子发在内的郑国众卿想在各国代表面前炫耀郑国的武功,于是有了郑简公向晋悼公“献捷”这一出戏。 顺便说一句,公孙侨字子产。在中国的历史上,“子产”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甚至有人将他称为“春秋第一人”,置于孔夫子之上。关于子产的故事,以后还会详细讲到,在此不多说。 不幸被子产言中,郑国攻击蔡国的行为使得楚共王大为震怒。同年冬天,楚共王派公子贞带兵入侵郑国。 楚国大军一出现在郑国的地面上,郑国内部就产生了矛盾。公子騑和公子发等人主张“从楚”,也就是屈从于楚国的压力;而公孙虿(chài)和公孙舍之等人主张“待晋”,也就是等待晋国的救援。双方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公子騑说:“人生百年,难道能够等到黄河清澈的那一天吗?总是算卦问卜,无非是给自己编织罗网。一件事情如果有太多人参与讨论,就难以形成统一的意见,难以成事。现在楚军攻势甚猛,人民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还是先屈从楚国,缓解人民的痛苦吧!如果晋军来到,我们大不了又屈从于晋国。恭恭敬敬地准备好财礼,谁来就奉献给谁,这是小国的生存之道啊!” 公孙舍之反驳说:“小国对待大国,最重要就是一个信字。小国不守信义,兵乱随时会到来,离灭亡也就不远了。这些年间,郑国先后参加了晋国主办的五次会盟,好不容易建立起信任,今天却要背信弃义,就算有楚国作我们的后盾,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楚国亲近郑国,无非是把郑国当作其边境的县邑,还不如晋国。现在的晋国,国君圣明,四军完备,八卿和睦,必定不会抛弃郑国。而楚军劳师袭远,军粮不济,很快就要打道回府,有什么好怕的?” 在公子騑的坚持下,郑国还是与楚国签订了和平协议,再次倒向楚国,并且派大夫王子伯骈到晋国通报情况,对晋悼公说:“您命令敝国,‘修整车乘,动员部队,讨伐不义’。蔡国不服从您的领导,敝国不敢坐视不理,倾全国之力去攻打他们,俘获了司马公子燮,送到邢丘。今天楚国来讨伐我们,说:‘你们为什么攻打蔡国?’接着又烧毁了新郑城郊的堡垒。我们的国民,不分男女,无暇闲坐,相互救助。一旦楚国大军入城,玉石俱焚,那些死亡的人们,不是父兄,就是子弟,人人悲痛,不知向谁哭诉。人民都要求与楚国和谈,寡君和两三位重臣不能禁止。以上实情,不敢不来相告,请一定体谅我们的难处。” 郑国人历来以善于辞令而著称,晋悼公不想和王子伯骈饶舌,派中军元帅荀罃简单地答复道:“贵国受到楚国的入侵,也不派一个人到晋国来报信,就已经和楚国签订了和约。这显然是你们的国君早就预谋好的,老百姓哪有胆量违抗国君的意志?寡君只能率领诸侯到新郑城下与你们相见了,请做好准备!” 【晋国的“车轮战”】 晋悼公说一不二,王子伯骈还没回到新郑,晋国的使者便驾着马车,向各同盟国飞驰而去。中军副帅士匄奉命出使鲁国,一方面答谢这年春天鲁襄公亲自到晋国朝觐,一方面向鲁国通报将要进攻郑国的有关事宜。 鲁襄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来招待士匄,季孙行父的儿子季孙宿(此时季孙行父已故)担任礼傧。在这次宴会上,士匄赋了一首《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一首爱情诗,描写了一位采梅的女孩希望心上人不要辜负青春、快快来求婚的心情。士匄寄望鲁国及时出兵,协助攻打郑国,因此有此一赋。 季孙宿自然明白其中的含义,说:“如果以草木来比喻,晋侯就是那花与果实,寡君则是花果的香味。鲁国欢欣鼓舞地接受贵国的命令,闻风而动,不敢有任何延误。” 士匄大为感动,又念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骍(xing)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这样的句子,意思是晋鲁本是兄弟之国,要加强联系,不要互相疏远。 宴会结束,士匄再次拜谢鲁襄公的款待,即将离席的时候,季孙宿回赠了一首《彤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彤弓即红色的弓,是天子用来赏赐有功的诸侯的礼物。季孙宿在士匄面前赋《彤弓》,颇有深意。原来当年城濮之战,晋文公打败楚军,在衡雍向周天子献功,天子赏赐给他彤弓一百张,被晋国人视为莫大的荣耀。士匄怎么会听不出这是在拍晋国的马屁?当下说:“我士匄乃是先君任命的守护彤弓的官员后裔,哪敢忘记职守,一定辅佐寡君将文公的霸业发扬光大!” 这边厢,晋鲁两国在曲阜眉来眼去,互诉衷肠;那边厢,楚国人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公元前564年夏天——秦景公大夫士雃(jiān)出使楚国,向楚共王通报了一个信息:秦国将对晋国用兵,请楚国出兵呼应。 楚共王当然认为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自鄢陵之战以来,晋楚两国争霸再度进入相持不下的拉锯战,双方都找不到很好的突破口来给对方沉重一击。现在秦国人主动要寻晋国人的晦气,教楚共王如何不高兴?他马上将重臣召集起来开会,商量出兵讨伐晋国的事。 “鄢陵之战中,我军败给晋军,寡人也被射瞎一只眼睛,至今引以为憾,自觉愧对先君。今秦伯意欲攻晋,希望楚国出兵援助,寡人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打算动员全军向晋国发动全面进攻,与秦伯会师于新田,饮马于黄河,不知诸位大夫对此有何高见?”楚共王的一只眼睛仍然绑着绷带,看起来有点像电影里的海盗船长,但是说话风格一如既往地谦逊,没有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群臣的意思。 “臣以为不妥。”令尹公子贞站起来说,“大王报仇心切,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何尝不是?然而现在进攻晋国,时机并未成熟,我们不应该轻举妄动。” “此话怎讲?” “臣听说,晋侯善于用人,能够根据人的特长来安排职务,选拔人才各得其所。在他的统治之下,晋国的卿礼贤下士,大夫忠于职守,士致力于教育百姓,平民勤于农事,商贾工匠和皂隶都不想改变职业。韩厥老了,有荀罃继承执政;士匄比荀偃年轻然而能力在荀偃之上,所以让他担任中军副帅;韩起比栾厌年轻,但是栾厌、士鲂都谦让韩起,让他担任上军副帅;魏绛的功劳甚大,却认为赵武贤能而甘愿做他的副手。国君英明,臣下忠诚,上级谦逊,下级努力,这样一个晋国,我们很难与之争锋,请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楚共王眉头紧锁,半晌才说:“令尹言之有理,今日的晋国,确实政通人和,无隙可击。可是寡人如果不响应秦伯的号召,只怕冷了秦伯的心,日后我们需要秦国帮助的时候,就很难开口了。” “这个倒不难。”公子贞说,“答应他便是了。” “哦?”楚共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公子贞一眼,“令尹的意思是……” “出工不出力。”公子贞微微一笑。 楚共王也微微一笑,点头表示同意。 同年秋天,秦国果然派兵侵袭晋国,楚共王也如约率领大军进驻武城,与秦军遥相呼应。 对于秦楚两国的联合进攻,晋国采取了守势。按照《左传》的说法,这是因为晋国正好处于饥荒之年,无力展开反击。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真实的情况是,此时的晋国,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进攻郑国,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东方,无暇西顾,所以才对秦国采取守势。至于楚国,一看就是来打酱油的,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同年十月,晋悼公率领晋、齐、鲁、宋、莒、曹等十二国联军进逼郑国的首都新郑。联军人数众多,晋悼公指挥得井井有条。荀罃、士匄带领中军,在鲁、齐、宋三国军队的协助下进攻东门;荀偃、韩起带领上军,在卫、曹、邾三国军队的协助下进攻西门;栾厌、士鲂带领下军,在滕、薛两国军队的协助下进攻北门;赵武、魏绛带领新军,在杞、小邾两国军队的协助下,负责砍伐新郑城外的树木,为攻城提供后勤和设备保障。 战前,晋悼公在汜水之滨发表了简短的全军动员讲话:“修缮攻城的器械,带足干粮,让老人和少年回国,病人留在虎牢,其余的勇士,随寡人围攻郑国!” 联军将新郑围了个水泄不通。郑国人一看,好家伙,这阵仗可不是闹着玩的,没等攻城的器械搭好,便派了一名使者来到晋军大营,请求和谈。 荀偃对郑国人这一套墙头草的把戏看得太清楚了,他对晋悼公说:“不管那么多,咱们先合围,等待楚军的到来,然后一举击溃楚军。如果现在就答应郑国投降,只要咱们一转身,他们又会投向楚国的怀抱,咱们等于白来一趟!” “郑国人确实不可靠,但现在寻求与楚军决战,显然不是时候。”荀罃摇摇头。多年的“楚囚”生涯,使得这位新任中军元帅对楚军的战斗力有充分的认识。他知道,现在的晋楚两国实力相当,真要打起来,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便某一方胜利,那也只能是惨胜。“我的意见是,同意郑国的和谈,结盟,然后收兵回国。那样的话,楚国必定兴兵讨伐郑国。我们将四军分为三部分,轮番上阵,同时抽调诸侯的精锐部队,迎击楚军。我军始终可以保持三分之二的兵力处于休整状态,将楚军拖入持久战。如果现在就与楚军决战,是以士兵的性命为代价以图一逞,这样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乃是先王的训导,请您三思!” 荀罃的策略,就是后人常说的“车轮战”,即把郑国当作一个诱饵,诱使楚国人前来决战,却又避而不战,使得楚军疲于奔命,最终自动崩溃。这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一种办法,显然比一味蛮干高明。但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将对郑国很不利。当时在场的诸侯都不想打仗,自然也不会站在郑国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纷纷对荀罃的建议表示支持。同年十一月,诸侯与郑国在戏地(地名)签订了城下之盟。 盟誓的那天,郑国的六卿——公子騑、公子发、公子嘉、公孙辄、公孙趸、公孙舍之,以及各位大夫、各大家族的嫡长子都跟随着郑简公参加了仪式,以示隆重。晋国的士弱负责宣读盟书,内容为:“从今而后,郑国如果不唯晋国之命是听,有如此盟!” 盟书签字之后,要投入河中或埋入地下。“有如此盟”的意思是,如果违反盟约,则不得好死。这其实就是要郑国宣誓效忠晋国,矢志不渝了。 公子騑代表郑简公宣誓。他向前走了两步,不紧不慢地说:“我谨代表郑国盟誓——天降祸于郑国,使之不幸处于两个大国之间。大国不以德服人,而总以武力相威胁,导致郑国的鬼神不能安享祭祀,人民不能安居乐业,男女都辛苦瘦弱,而且无处申告。今天盟誓之后,郑国如果不服从强大而有礼的国家,而怀有二心的话,亦有如此盟!” 这话的意思,谁对郑国好,而且有保护郑国的实力,郑国就听谁的话,很有点“有奶就是娘”的味道。荀偃闻言大怒,左手按住剑柄,挺起身子说:“不行,你说的不算,改盟书!” 公子騑冷冷地盯着荀偃,一言不发。会场上空气骤然紧张,只听到风吹大旗,猎猎作响。公孙舍之也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公子騑身后,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声音说:“誓词已经昭告天神,如果可以改的话,大国也可以背叛!” 前面说过,在“从楚”还是“待晋”的问题上,公子騑与公孙舍之意见相左,公子騑主张臣服于楚国,而公孙舍之倾向于投靠晋国。但是在这个决定郑国命运的时刻,公孙舍之完全抛弃了意见的纷争,坚定地站在公子騑的身边,共同维护国家的尊严,是值得称道的。 荀罃见气氛不对,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荀偃,低声说:“是我们违背了道德,用盟约来要挟人家,这难道合于礼义吗?不合礼义,又凭什么主持盟会呢?事到如今,姑且接受郑国的盟书。回国之后,咱们加强品德修养,提高部队战斗力再来,最终还是会获得郑国,何必一定要在今日?我们没有品德,连自己的国民都将抛弃我们,岂止郑国?如果修德和睦,远方的人民都会前来依附,区区一个郑国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出面打圆场,与郑国人歃血为盟,完成了签约仪式。 这次在历史上被称为“戏之盟”的和平谈判,虽然举办得极其隆重,但双方都没有任何诚意。郑国人虚与委蛇,无非是为了度过眼前的难关;晋国人假装大方,不过是想把郑国当作一颗棋子。晋悼公兴师动众而来,一无所获而归,越想越觉得窝囊,干脆在回国途中顺手牵羊,打劫了郑国的几座小城市,算是给自己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 诸侯联军在阴口(地名)解散,各自回国。鲁襄公前去向晋悼公告别,晋悼公就在黄河岸边设下宴席,招待鲁国君臣。席间晋悼公问起鲁襄公的年龄,季孙宿回答说:“沙随之会那年,寡君刚刚诞生。”沙随之会是在公元前575年,也就是鄢陵之战那一年。晋悼公掰着指头一算,感叹道:“那已经有十二个年头了,这叫做岁星的一终啊!” 古人以星辰纪年,将木星视为岁星,认为木星公转一周需要十二年,所以晋悼公有此一说。“国君十二岁举行冠礼(成人礼),十五岁可以生儿育女,这是先王制定的礼法。您今年已经十二岁,可以举行冠礼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寡人愿意为您主持冠礼。”晋悼公说着,转过头问季孙宿:“大夫意下如何?” 季孙宿很为难。不答应吧,拂了晋悼公的好意,怕他不高兴;答应吧,等于承认了晋悼公是鲁襄公的长辈,鲁国的颜面何存?“君侯亲自主持冠礼,那是寡君的荣幸。”也是急中生智,他朝着晋悼公深深作了一个揖,“只不过国君举行冠礼,必须要撒香酒于地,以金石之乐伴奏,而且要在先君的宗庙中进行,这也是先王明文规定的。” 这话说得在理,晋悼公没法反驳,只能悻悻地说:“大夫言之有理,冠礼事体重大,不可轻率而为。” “虽然如此,君侯的美意,寡君心领了。回国之后,我们马上为寡君安排冠礼……不,不能等到回国,在路上就要把这件事给办了。卫国是我们的兄弟之国,卫国的宗庙也可以说是鲁国的宗庙,我们路过卫国的时候,就借他们的宗庙为寡君举行冠礼,您看如何?” 领导者最喜欢的就是下属这种吭哧吭哧的办事态度了。晋悼公满意地点点头,将刚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果然,鲁襄公在回国的途中经过卫国,就借卫国的宗庙举行了冠礼,并及时派使者向晋悼公汇报了有关情况。 晋悼公前脚刚走,楚共王后脚便到。戏地之盟结束不到一个月,楚国大军抵达了新郑城郊。可怜的郑国,有如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公子騑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决定与楚国结盟。这种随风摆柳的态度连他的同僚都不太能接受,公子嘉、公孙趸就表示了自己的疑虑:“咱们不久前才和晋国盟誓,嘴上涂抹的鲜血还没干,就背弃盟约,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公子騑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忘了,我们的盟书上说,唯强大而有礼的国家是从。现在楚军来了,晋国又不来相救,楚国就是这个强大的国家嘛。盟书上的誓词,怎么可以背弃呢?再说了,城下之盟本来就没有诚意,鬼神都懒得管,我们就算背弃盟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公子嘉和公孙趸虽然觉得不妥,但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公子騑。 郑国于是派人向楚军请求和谈。楚共王派公子罢戎进入新郑,在一个叫中分的地方与郑国君臣举行了会盟。 中分之盟和戏地之盟一样,也是城下之盟,并不代表郑国真心实意地臣服于楚国。楚共王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计划在郑国呆一段时间,摆平郑国的事务。不巧的是,恰在此时,国内传来了楚庄王夫人(楚共王的生母)病逝的消息。楚共王是个孝子,连忙带着部队返回楚国为老太太送终去了。 第二章 列国的内斗 【君不君,臣也可不臣】 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单位的领导突然对你说,请你周末去他家里吃饭,你受宠若惊,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把皮鞋擦得锃亮,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领导家门口,凝神贯气,做了三个深呼吸,然后按下门铃,结果……开门的是他家的保姆,操着湖南方言说:“你找哪个?孙处长跟他的堂客到别个屋里打麻将克哒,晚上不回来吃饭。”你除了傻笑几声,偃旗息鼓地回到自己家里,还能怎么样? 可是,对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两位卫国人来说,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左传》记载,公元前559年夏季的一天早晨,卫献公派人给朝中的两位重臣——孙林父和宁殖捎去一个口信,邀请他们到宫中共进午餐。接到这个通知,孙林父和宁殖赶快行动起来,洗了一个澡,穿上黑色的缁布衣,裹上素色的生绢裳,戴上黑里带红的布帽子,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坐上带盖的马车,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公宫等候。 等啊等啊,眼看日近午时,两个人不住四下张望,就是不见有人来宣他们。 “主公也许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就好了。”孙林父安慰宁殖。宁殖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个人继续等,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宁殖忽然说:“老孙,不太对劲啊,主公该不会是把我俩给忘了吧?” 孙林父说:“怎么可能?我猜啊,主公肯定是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没那么快整好,所以要我们多等等。” 宁殖说:“什么山珍海味?” “比如说,熊掌啊,你知道,熊掌很难熟的。” “有可能。”宁殖说着,喉结动了一下。孙林父装作咳嗽,趁机也吞了一口口水。两个人继续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阳西斜,鸟儿归巢,两个人都饿得头晕眼花,那顿想象中的美餐仍然仅仅是存在于想象中。 “老孙啊!”宁殖有气无力地说,“熊掌要煮那么久吗?” 孙林父帽子也歪了,衣服也皱了,说话也打颤了:“按理说,不,不应该啊……” 两个人嘀咕了一阵,最终决定打道回府,这饭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出人命了。刚准备上车,一个宫中的小内侍匆匆跑过来,说:“主公请两位大夫去后花园相见!” “你说去哪?”孙林父大声问道,眼睛死死地盯住小内侍的脸。 “后,后花园。”小内侍吓坏了。 宁殖赶紧拉拉孙林父的袖子,意思是算了,先进去看看再说吧。两个人跟着小内侍,快步来到后花园。只见卫献公戴着一顶白鹿皮帽子(打猎专用),手里拿着一把弹弓,正在打鸟呢!孙林父和宁殖不敢惊着了鸟儿,远远地跟着他,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卫献公才突然察觉到他们在身后,大声说:“你们来了啊,怎么不打个招呼呢?”两个人赶紧快步走到卫献公跟前,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准备聆听国君的训示。 “两位爱卿有何贵干?”卫献公笑吟吟地问。 “这……”孙林父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宁殖,宁殖也是一脸的迷惑,“我们是应您的邀请,前来赴宴的啊!” “有这回事吗?”卫献公拍拍自己的脑袋,大笑道,“哎呀呀,我这记性,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来,来,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就陪寡人一起打鸟吧!” 孙林父心想,你说得倒轻巧,老子可是饿了一整天,哪有力气陪你打鸟?但是敢怒而不敢言,还得耐着性子和卫献公说话。按照当时的规矩,国君与臣下说话,应该戴正式的礼帽,如果戴的是其他的帽子,则必须摘下来,以示尊重。卫献公似乎完全不懂这些礼数,皮帽子也不脱,一个劲命内侍去拿弹弓来,丝毫没有想到一场风暴正在这两个人的脑子里酝酿。 孙林父从宫中出来,憋了一肚子气,回家也不想吃饭,倒头便睡,但是又睡不着,气愤愤地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胡乱喝了两口小米粥,命令家人:“打点行装,准备马车,回戚地去!” 家人吃了一惊:“您不上朝啦?” “兔崽子居然戴着鹿皮帽子跟我说话,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国君?这官老子不当了!” “您小声点!”家人连忙劝道。 “怎么啦?这事就算说到天子那里,也是他无理!”孙林父的嗓门更大了。 戚地是孙氏家族的封地。孙林父这一走,其实就是用脚投票,炒了卫献公的鱿鱼。 孙氏家族是卫国名门,孙林父本人也是扶持卫献公上台的有功之臣。孙林父的出走,按理说应该引起卫献公的重视。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卫献公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走了啊?”再也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走的不是什么朝廷重臣,而是一个年迈昏聩的家奴。 孙林父毕竟不是陶渊明,在乡下过了一段日子,不禁又留恋起在朝廷的日子来。他倒不是怀念那几千石米的俸禄,而是耐不住成天在田间地头跟山野村夫打交道的寂寞。说到底,那个年代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政治动物,如果不能在朝堂之上发表自己的高见,不能参加那庄严肃穆的祭祀典礼,不能在外交场上纵横捭阖,人生就太灰暗啦!孙林父想回到朝廷去,又拉不下那张老脸,于是想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办法——派自己的儿子孙蒯回到首都帝丘,向卫献公请安。 卫献公见到孙蒯很高兴,拉着孙蒯说了一大堆家常话,无非是令尊身体可好啊,戚地今年的收成如何啊,你膝下有几个小孩啊之类的,亲热得不得了。末了还要留孙蒯吃饭,而且是按照国君招待臣子的最高规格上菜,还有乐队在一旁演奏,一边吃一边欣赏音乐,那叫一个享受。相比孙林父前些日子受的冷遇,孙蒯的际遇可真是让人感到君威莫测。 孙蒯受宠若惊。席间他几次想向卫献公表达老头子的歉意,卫献公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给他这个机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乐师开始唱歌了——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 这首名为《巧言》的诗见于《诗经·小雅》,翻译成现代文:究竟是何人居住在小河边?无力也无勇,是祸乱的根源。腿伤脚已肿,勇气在哪里?诡计实在多,党羽有几何? 大家知道,歌词是很难听真切的。比如说“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后两句就很容易听成“河南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美国人脸上都笑开颜”。但是在那天的宴会上,孙蒯将乐师唱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原因很简单:乐师根本不是唱,而是将那首诗字正腔圆地朗诵出来,并且朗诵了三遍,不由你听不清。 孙蒯当时脸色就变了。他抬起头来看卫献公,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正在摇头晃脑,打着拍子听乐师“唱”歌,看样子十分享受。 士可杀,不可辱。孙蒯暗自用力,将手中的青铜酒爵捏着几乎变了形。他没留意到,那天在堂上唱歌的,并不是他熟悉的宫廷大乐师,而是大乐师的副手——这个职务,在当时被称为师曹。 这么重要的场合,大乐师为什么不亲自上场呢? 原来,卫献公本来是要大乐师演唱的,但是大乐师一听《巧言》这个曲目,就知道卫献公不怀好意,怕惹祸上身,借口说嗓子疼,要回家养病,一早就开溜了。卫献公又找了几个人,也都不愿意,只有师曹主动站出来要求演唱。 “臣的歌喉不如大乐师美妙,如果您不嫌弃,臣愿意代大乐师演唱。” “好!” 卫献公赞许地看了那个人一眼,脑子里没有闪过任何怀疑的念头。他也许忘记了,就在一年之前,他曾经命师曹担任后宫的音乐老师,负责教他最喜爱的宠妾弹奏古琴。那女人长得如花似玉,脑子却笨得一塌糊涂,连最简单的乐理常识也记不住,弹起琴来总是找不着调。师曹教得不耐烦,挥鞭抽了她几下。那女人便跑到卫献公面前哭诉,卫献公命人将师曹抓起来,狠狠地打了三百皮鞭。 三百皮鞭打掉了一个宫廷乐师的尊严,也打掉了卫献公的和谐盛世。师曹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苦于没有机会报复。现在眼看卫献公要犯傻,他怎么会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赶快跳出来,要求代替大乐师演唱。为了让孙蒯听清歌词,他还别出心裁地采用了朗诵的形式。 毫无疑问,卫献公对师曹的表现十分满意。这也难怪,领导往往喜欢执行力强的下属,却不知道在很多时候,无条件的执行其实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孙蒯回到戚地,把情况向孙林父做了详细的汇报。孙林父长叹一声,说:“如此说来,主公对我已经是恨之入骨了,如果我们不抢先下手,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没错。”孙蒯说,“他不仁,我不义,咱们偷偷杀回帝丘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孙林父进入帝丘是在一个晴朗而凉快的清晨,太阳在平原上露出整张笑脸,街道两旁树木的阴影被拖得老长。孙氏族兵摆出进攻的阵形,兵车在前,步卒在后,快速而有序地朝着公宫进发。城门和城墙上的卫兵早就被先头部队解决,整个帝丘防务轻而易举地落入叛乱者的掌控。 对于国君和孙氏之间的这场纷争,卫国群臣基本持一种壁上观的态度,大伙都呆在家里,命令家臣和族人戒备守护自家院落,只要战火不烧到自己头上就万事大吉,这也是孙林父轻易得手的重要原因。 但是有一个年轻人特立独行,穿着整齐的礼服,站在大街上拦住了孙林父的车,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他打招呼:“哟,这一大早,您全副武装的,是打算去哪儿呢?” 孙林父还没回答,他的戎右护卫暴喝一声,挥起手中的长戈就要扫过去,却被孙林父用手挡住。“不得无礼!”孙林父低声喝道。然后很客气地对那个人说,“国君的荒淫残暴,您是看在眼里的。我很担心江山社稷毁在这个人手里,所以打算赶他下台,请问您有什么高见?” “国君是一国之主,您现在却想将他赶下台来,这不是以下犯上么?再说了,就算您废旧立新,又怎么知道新的就一定比旧的好?” 这个问题不轻不重,然而十分尖锐。孙林父答不上来,此后数千年无数抱有“革命”思想的人也答不上来。年轻人说完这些话,就主动站在路边,让孙林父的队伍通过,然后赶快带着自己的家人逃出了卫国,以躲避内乱。 这个年轻人叫做蘧(qú)瑗,字伯玉,历史上一般叫他蘧伯玉。《论语》里记载了一些他的故事,最为有名的是:有一天,蘧伯玉派人来拜望孔夫子,孔夫子向来人询问蘧伯玉的近况,来人回答说:“他正设法减少自己的缺点,可却苦于做不到。”来人走后,孔子就对弟子说:“使乎,使乎!”意思是这个人很了解蘧伯玉。当然,蘧伯玉本人也不认为自己已经完美无缺,即便到了五十岁这年,他还是能够深刻地反省前一年所犯下的错误,即所谓的:“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 得知孙林父造反的消息,卫献公起先还不相信,对内侍说:“这怎么可能呢?不就是跟他开了两个玩笑嘛,他竟然……”结果就听到孙林父在宫门外大叫:“只杀昏君,余者无罪!”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派出三位公室子弟出来跟孙林父谈判——说是谈判,实际上就是将他们送给孙林父做人质,希望孙林父手下留情,放他一马。 孙林父根本没给三位公室子弟说话的机会,直接命令孙蒯:“将他们拉出去,斩了!”顷刻间三颗人头献上,被挑在旗杆上向宫内示威。 卫献公一看,这事没得谈了,逃命要紧。集合宫中的卫队,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往齐国去避难。逃到齐卫边境的鄄地(卫国地名)的时候,他进行了最后一次政治努力,派出胞弟子行向孙林父请求原谅,结果又被孙林父砍了头。这家伙,分明是杀红眼了嘛! 卫献公只好继续狂奔,跟随他的人渐渐走散,只剩下公孙丁一个人替他驾车。幸好离齐国边境越来越近,孙林父也不敢轻举妄动,将大部队驻扎下来,只派了两名杀手级的武士——尹公佗和庾公差驾着轻车继续追赶。 庾公差是尹公佗的老师,师徒俩都是卫国有名的射手。孙林父认为,将这两个人派出去,取卫献公的项上人头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庾公差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替卫献公驾车的公孙丁。有了这层关系,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尹公佗射术超群,驾车也是一把好手,道路又熟,追了一段路,便远远地看见卫献公的车了。尹公佗连抽了战马几鞭,将两车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段,庾公差长弓在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扣在弓弦上,瞄准前车却又犹豫不决。 “师傅!”尹公佗催促道,“您再不射,昏君就逃脱了!” 庾公差眉头紧锁,仍是下不了决心。前面的公孙丁发现有追兵逼近,也将马鞭甩得震天价响,四匹战马发疯似的撒蹄子,将路上的泥土掀得四处飞溅。 “师傅!”尹公佗再次喊道。 庾公差长叹一声,弓弦响处,长箭出手。紧接着又搭上一支箭,前箭未至,后箭已发。 两支箭一前一后,全部钉在前车的旗杆上。卫献公吓得闭上眼睛惊叫不已。“主公休要惊慌!”公孙丁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若是有心射您,绝不会失手。” 卫献公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回头一瞄,果然后面的战车已经慢了下来,似乎已经放弃了追逐。 后面的战车完全停了下来。尹公佗疑惑地看着庾公差:“师傅,您这是违抗主人的命令,回去如何交差?” “我的师傅在那辆车上,你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庾公差长叹一声,“回去吧,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他是您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我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主人的命令不可废,您如果不忍心杀他,就请您下车吧,我一个人去追。”尹公佗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尹公佗把孙林父的命令搬出来,庾公差也没办法反驳。所谓“士”的天职,难道不就是服从主人的命令吗?他默默地下车,对尹公佗说:“你要小心,我的老师比我还厉害。” “您放心。”尹公佗一甩马鞭,又朝着前方追去。 卫献公刚松了口气,听到马蹄声,连忙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公孙丁,公孙丁,敌人又追上来啦!” 这次公孙丁也回头了,只见尹公佗一个人驾着战车越逼越近,而且正将缰绳系在车轼上,准备抽弓取箭。“您来驾车!”公孙丁顾不得细想,将手中的缰绳塞给卫献公,同时拿起自己的长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箭。 尹公佗听到弓弦一响,情知不妙,想要躲时,那箭已经射穿自己的左臂。公孙丁大声喊道:“这是师公对你警告,你要是再追,就不是射你的手了。”尹公佗大吃一惊,忍痛勒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卫献公的战车越跑越远,消失在地平线上。 关于师、徒、徒孙三人的故事,史上还有另一个版本,讲述者是著名的儒家学者孟子。在孟子的笔下,事情是这样的: 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略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不巧在这个时候,子濯孺子病发,庾公之斯追上他之后就问:“您为什么不拿起弓来?”子濯孺子说:“今天疾病犯了,拿不起弓。”庾公之斯说:“我在尹公之佗那里学射箭,尹公之佗又是您的徒弟,我不忍心用您的本领加害于您。不过,今天的事情是公事,我不敢放弃!”于是抽出一支箭,去掉箭头,朝着子濯孺子射了一箭就回去了。 儒家追求秩序的稳定,以天、地、君、亲、师为尊。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常常出现所谓忠义不能两全的困境,也就是在国君、父母和老师之间进行取舍。这个故事中,子濯孺子要在忠于国君还是尊重祖师之间做一个选择。如果故事发生在西方,这就是一个“to be or not to be”的难题,足以令当事人发疯甚至自杀。但是在孟子的笔下,子濯孺子的抉择一点也不艰难,拔掉箭头,虚射一箭,就那么简单。不得不承认,中国人自古缺乏悲剧意识,是因为中国的哲人太狡猾,太善于自欺欺人。 回到正题。卫献公抵达齐国之后,原来走失的那些人也渐渐赶到那里跟他会合,其中有他的胞弟公子鱄(zhuān)和卫定公的夫人定姜。 侥幸逃过一劫的卫献公认为这一切都是祖宗在保佑他,命令祝宗(宗庙的管理人员)设好祭坛,摆上祭物,向祖宗表示感谢,同时向祖宗报告说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犯错误,责任全在孙林父身上。 定姜并非卫献公的生母,早在卫献公上台的时候就看不惯他的作为,现在看到他跪在一堆石头前念念有词,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说:“如果没有神灵,你告诉谁呢?如果有神灵,你就不可以对神灵撒谎。你明明有罪,为什么告诉神灵说无罪?你不和大臣商量国事却和小臣计议,这是第一条罪;孙林父和宁殖都是先君委任的辅佐你的重臣,你却轻视他们,这是第二条罪;我尽心尽力地侍奉先君,你却如同对待奴婢一样对待我,这是第三条罪。你呀,向祖宗汇报逃亡的事就行了,不要在祖宗面前狡辩说自己无罪!” 卫献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鲁襄公听说卫国发生了内乱,特意派大夫厚成叔前往帝丘慰问,卫国人派大夫大叔仪接待。 “听闻卫侯失去了社稷,流亡在外,寡君十分担心,特意派下臣前来,谨致慰问之意。”厚成叔说,“贵国有国君而不修仁德,有臣子而不敏于事;国君不宽厚,臣子也不尽职尽责,日积月累,现在终于酿成大祸,请问你们该如何收拾?”——这哪里是来慰问的,分明是来看笑话的! “鲁侯的美意,我们心领了。但是对于大夫的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大叔仪说。 “哦?”厚成叔多少有些意外。 “事情闹成这样,是因为下臣们不敏于事,得罪了寡君。但是寡君并非不宽厚——恰恰相反,寡君就是因为宅心仁厚,不忍心将下臣依法严办,才抛弃了我们,远走他乡的。”大叔仪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 “事实就是这样。” 厚成叔回到鲁国,遇到大夫臧孙纥。臧孙纥问起卫国的情况,厚成叔说:“卫侯还是很有希望回国的。有大叔仪这样的臣子居守国内,替他安抚百姓;又有公子鱄这样的兄弟跟着他流亡,帮助经营谋划,他能不卷土重来吗?” 鲁襄公打听到卫献公已经被齐国人安顿在莱地(齐国地名),便派臧孙纥前去慰问他。刚刚找到栖身之所的卫献公显然好了伤疤忘了痛,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根本没把臧孙纥放在眼里。 臧孙纥退下来之后对自己的随从说:“厚成叔看走眼啦,这个人满嘴喷粪,不思悔改,凭什么回国?” 后来他见到公子鱄等人,交谈之后,看法又改变了:“唉,这个人还是能够回国的。这就好比驾车,跟随他的那些人,或者在前面拉,或者在后面推,想不回去都难!”十二年后,卫献公果然得以回国,这是后话。 当然,跟随卫献公逃亡的人中,也有不坚定分子。大夫右宰谷就忍受不了思乡之情,偷偷逃回帝丘,结果被人抓起来送到孙林父府上。 “大夫既然跟着昏君走了,又跑回来干什么?难道不知道我们已经立了一条规矩,但凡偷偷跑回来的逃亡者,一律以间谍罪论处,斩首示众?”孙林父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别,别这样!”右宰谷一听就急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跟着昏君走,当时是被胁迫才逃亡的啊!” “这个我可管不着。” “咳,这个您一定要管,我是穿狐皮衣服,卷羊皮袖子啊。”右宰谷摆出一副可怜的表情。狐皮昂贵,羊皮轻贱,言下之意:我人是好的,只有一点小毛病,看人要看主流嘛! 听到这个比喻,孙林父忍不住笑了,说:“看在你这件狐皮衣服的面子上,就饶了你吧。” 孙林父对右宰谷网开一面是有原因的,他刚刚在卫国公室中找到了一位公孙剽,草草拥立为国君。新政权尚未稳固之际,他不愿意因为杀人而激起更多的矛盾。赦免右宰谷之后,他干脆下了一道命令,欢迎跟随卫献公流亡的人弃暗投明,重回祖国的怀抱,为新政权服务。 但是他也明白,新政权要想站稳脚跟,光有国内百姓的支持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得到晋国的认可。 这一年秋天,讨伐秦国失败的诸侯联军终于撤回了各自的国家。 战争失败给晋悼公很大触动,他决定采取措施整顿军队——撤销新军的编制,晋国四军由此又变为三军,符合“大国三军”的原则,以示对王室的尊重。 对于卫国发生的事情,晋悼公也持审慎的态度。一天吃饭的时候,他突然问宫廷乐队的首席指挥师旷:“卫国人将自己的国君赶出国,这件事难道不是很过分吗?” “臣倒觉得,是他们的国君太过分了。”师旷回答。 “哦?”晋悼公放下筷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师旷说:“好的国君赏善罚恶,视人民如儿女,像上天一样保护他们,像大地一样容纳他们。人民侍奉国君如同父母,尊崇他如同日月,敬重他如同神灵,害怕他如同雷霆,他说的话就是命令,有谁能够赶走他?真正赶走他的是他自己,不认真履行国君的职责,让百姓陷于绝望。他自己已经丧失了当国君的资格,怪不得别人。” 晋悼公连连点头。 师旷接着说:“上天养育百姓,又立了国君来统治他们。为了不让国君走歪路,又为他设立辅佐,让他们去教育他,保护他,不让他做过分的事。因此天子有公辅佐,诸侯有卿,卿有侧室,大夫有旁系,士有朋友,士农工商都有亲近的人互相帮助。美好就赞扬,过分就纠正,患难就相救,陈旧就改革。自天子以下,各有父兄子弟来观察监督他的是非功过。所以《夏上说,‘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传令官摇着木铎在大路上巡行,官长谆谆教导,工匠献艺以为劝谏。)’上天爱护百姓,无微不至,难道会让一个人在百姓头上任意妄为,放纵他的邪恶而失去天地的本性?不可能!” 师旷这番话,对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进行了精辟的分析,即便在现在看来,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后来晋悼公又就这件事征询荀偃的意见,荀偃说:“孙林父驱逐国君,另立新君,自然是大逆不道。但现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如果我们攻打它,不一定能够获得满意的结果,反而要劳累诸侯,不如因势利导来安定卫国。古话说,即将灭亡的可以欺侮,正在动乱的可以推翻,已经存在的可以巩固,这是国家的常道。您还是安定卫国,静观待变吧。” 有师旷的大道理在前,又有荀偃的现实分析在后,晋悼公由此下定决心,于同年冬天在戚地举行了诸侯会盟,承认了公孙剽(也就是卫殇公)政权的合法性。 【虚张声势,吓跑敌 公元前559年秋天,周灵王派王室大夫刘定公到齐国,向齐灵公下达了一道神气活现的圣谕:“当年齐国的先祖姜太公辅佐先王,成为王室的股肱、百姓的老师。王室世代酬谢太公的功劳,立他为东海诸国的表率。王室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败落,依靠的就是齐国啊!现在我命令你姜环(齐灵公名环),孜孜不倦地遵循太公的遗志,继承祖先的事业,不要侮没先人。要恭敬啊,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周王室与齐国公室自古联姻。周灵王向齐灵公下达这道圣谕,其实是向齐国公主求婚的一纸聘书。按照周朝的体制,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即便是求婚,也不能低三下四,必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发布命令。收到聘书的诸侯则感激涕零,欢天喜地筹备婚事,为自己的女儿能够成为王后而庆幸不已。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谁都知道,此时的周天子不过是徒有其名的傀儡,还要仰仗各位诸侯的施舍才能维持相对体面的生活。一个破落的贵族向富人求婚,还得瑟个啥啊?第二年春天,周灵王派卿士单靖公为代表,前往齐国迎亲。天子结婚,卿士迎亲,本来也是古礼。奇怪的是,单靖公走到鲁国便不再前进了,仅仅派副手刘定公继续前往齐国,将公主接回了雒邑。一场本应热热闹闹的婚礼,以“非礼”而告终。但奇怪的是,齐国不但没有因此而发怒,还默许了这一行为。 当然齐灵公之所以对王室虚与委蛇,委曲求全,是有原因的。据《左传》记载,晋国的士匄曾经向齐国借走一套五色羽毛做成的旌旗,却迟迟不肯归还,齐国人对这件事极为不满,一直耿耿于怀,并因此而对晋国产生了贰心。公元前559年冬天,晋国在戚地举行诸侯会盟,齐国没有派代表参加,更是公然挑战晋国领导的明显信号。齐灵公既然有心与晋国决裂,主动寻求王室的好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公元前558年夏天,齐灵公悍然发动对鲁国的进攻,派兵包围了鲁国的成城。在齐国的唆使下,邾国、莒国也从南方入侵鲁国。一时之间,山东的局势骤然紧张,鲁国连忙派人向晋国告急。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年仅三十岁的晋悼公突然发病身亡。 晋悼公为人谦和,有君子之风,不擅长尔虞我诈的权谋之术,却有兼容并包的容人之度,在他的领导下,晋国的霸业以一种不温不火的态势得以延续。晋悼公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宽厚有余而威猛不足,对一些桀骜不驯的大臣管教不严,导致进退失度。公元前559年,晋国八卿讨伐秦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是晋悼公在位期间最大的失败。而齐国的公然作乱,是晋国霸业再度跌向低谷的标志性事件,晋悼公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开人世,虽有壮志未酬的遗憾,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晋悼公死后,晋平公即位。新官上任三把火,晋平公上台之后,一是任命自己的老师叔向为大傅,负责晋国的司法事务,又任命张君臣为中军司马,祁奚、韩襄、栾盈和士鞅为公族大夫;二是在曲沃举办了盛大的祭祀,请求祖先保佑;三是加强国内的警备,然后沿黄河而下,在湨(jú)梁(地名)举行诸侯会盟,命令同盟国内部和平共处,归还侵占的土地,而且逮捕了邾国和莒国的国君,以示惩戒。 齐灵公没有参加湨梁之会,但是仍然派了上卿高厚为代表来参加会议。晋平公举行宴会招待各国诸侯,命令各国大夫起舞赋诗,说:“歌和舞的内容必须相配。”意思是,唱红歌必须跳红舞,不能像现在很多官员那样,在ktv里搂着小姐唱着“十送红军”。 对于高厚来说,湨梁之会就是鸿门宴,是齐国与晋国彻底分手前的最后一次缠绵。看着各国大夫喝得醉醺醺的在台上手舞足蹈,或是对晋平公暗送秋波,或是对齐灵公指桑骂槐,高厚突然感到悲从中来。轮到他跳舞的时候,他故意跳了一种东夷地方的民族舞,却唱了一首正儿八经的周朝的歌。只要粗通音律的人都知道他在故意违抗晋平公的命令,晋国的中军元帅荀偃大怒,一手按着佩剑,一手指着高厚说:“看来这里有人对晋国怀有贰心!” 晋平公皱了皱眉头,示意荀偃少安毋躁。和晋悼公一样,晋平公也是个冷静的人,他明白齐国的背叛对晋国意味着什么,虽然齐国现在与晋国已经是离心离德,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他不希望这种同床异梦变成赤裸裸的决裂。 高厚则轻蔑地看了荀偃一眼,继续他的表演。 按照惯例,湨梁之会的最后一项内容是举行盟誓,各国代表割手指,喝血酒,以示真诚相待,互不背叛。由于齐灵公没有与会,高厚不能与各国诸侯平起平坐,晋平公特别命令各国大夫与高厚举行盟誓,企图对齐国进行最后一次拉拢。 结果高厚不辞而别了。绝望之余,晋国的荀偃、鲁国的叔孙豹、宋国的向戌、卫国的宁殖和郑国的公孙趸等重臣歃血为盟,誓词为:“同讨不庭。”也就是共同讨伐不尊重周天子的人。 晋国霸业的衰落,一开始并不明显。即使有齐国的背叛,在其他中原国家看来,晋国仍然是不可一世的霸主。从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这一点。晋悼公死后,郑国先是派公孙夏前往吊唁,又派公孙趸参与送葬。按照周礼的规定,诸侯去世,别的国家应当派普通的士族前往吊唁,大夫参与送葬。就算是当年晋文公、晋襄公称霸天下,他们去世之后,各国也仅仅是派大夫吊唁,卿送葬,以示隆重。而公孙夏和公孙趸在郑国都是卿一级的人物,也就说,郑国派出两位卿参与晋悼公的丧事,这是前所未有的。 晋悼公去世前后,楚国也发生了一些大事。公元前559年秋天,楚康王派令尹公子贞讨伐吴国,吴国人闭门不出,楚国人占不到便宜,只能打道回府。由于公子贞轻视吴军的战斗力,没有严加防范,结果在一个叫皋舟的地方中了吴国人的埋伏,楚军死伤无数,大夫公子宜谷被俘。回国之后,公子贞便一病不起,临终之际,他将公子午找来交代后事,强调说:“一定要加强郢都的城防!”左丘明对公子贞的评价相当高,认为他临死还不忘国家大事,是对国君忠贞不二的表现。 皋舟之败和公子贞的死是楚国的重大损失。此后,公子午继任楚国令尹,在他的主持下,楚国任命了一系列重要官员。公子罢戎任右尹,蒍子冯任大司马,公子橐(tuó)师任右司马,公子成任左司马,屈到任莫敖,公子追舒任箴尹,屈荡任连尹,养由基任宫厩尹。这些人齐心协力,保持了楚国政局的稳定。 湨梁之会后,晋平公派荀偃和栾厌率领部队讨伐楚国,楚国派公子格领兵抵抗,双方在湛阪(地名)发生战斗,楚军失利,晋军趁势入侵楚国的北部边境,但是未敢深入,将已经并入楚国的许国洗劫一空后便回国了。这件事说明,晋楚争霸的战略优势仍然保持在晋国这一方,楚国在这个时候不能对晋国形成严重的威胁。 真正让晋平公感到头疼的是齐国。高厚从湨梁之会逃回国不久,齐灵公再度出兵包围鲁国的成城。仲孙蔑的儿子孟速带兵救援,齐灵公畏其勇气,遂撤围而走,成城侥幸得救。 由于感觉到齐国的强大军事压力,公元前557年冬天,鲁襄公派叔孙豹出使晋国,要求晋国切实担负起霸主的责任,解决好齐国的问题,确保鲁国的安全。晋国的官员敷衍他说:“先君去世之后,寡君国事繁忙,尚未为他举行仪式,将神位安放在大庙,加上前不久讨伐楚国,军队和人民还未曾得到很好的休养。否则的话,我们怎么会对齐国的行为坐视不理?” 叔孙豹跺脚说:“正是因为齐国人对鲁国虎视眈眈,我才来到这里请求贵国的帮助。鲁国的情况危急,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着西方望断秋水,说‘晋国的援兵应该快来了吧!’如果等到各位得闲,鲁国早就灭亡了。” 晋国人无言以对。 后来叔孙豹见到了荀偃,念了一首《祈父》之诗: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转予于恤?靡所厎止。 祈父,亶不聪。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 翻译过来就是:祈父啊祈父,你是君王的左右手,怎么能够尸位素餐,使百姓受困苦之忧,居无定所呢? 荀偃听了,满脸羞愧地说:“我知罪了,怎么能够不跟您同恤社稷,让鲁国落得如此境地呢?” 叔孙豹又去见士匄,对他念了《鸿雁》的最后一章: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意思是:鸿雁飞上飞下,哀鸣不已,只有明白人才知道我在受苦受累啊,那些愚蠢的家伙,还说我骄躁。 士匄一听便明白了,说:“有我在此,岂敢让鲁国不得安宁?” 然而,即使有军中的第一和第二号人物拍胸脯保证,晋国仍迟迟未有实际行动。公元前556年夏天,同盟国内部又出现了新的矛盾,卫国派兵入侵曹国,攻占了曹国的重丘(地名)。事情的起因,是孙林父的儿子孙蒯越过边境,跑到曹国的地界上去打猎。重丘的居民关起门来辱骂他,说:“亲手驱逐国君的人,就数你爸最为凶恶了。你不为此感到羞愧,还跑到这里来打什么猎?”因为这件事,两国关系恶化,最终以刀兵相见。曹国人打不过卫国人,就跑到晋国去告状,给本来就心情不佳的晋平公又增添了一丝烦恼。 同年秋天,齐灵公再度出兵,入侵鲁国的北部边境,包围了桃城(地名);同时派高厚带领一支部队,包围了防城。防城是臧氏家族的领地,臧孙纥守土有责,被高厚困在了城中。为了不让国家重臣落入敌手,鲁襄公派部队从阳关出发去营救臧孙纥,驻扎在旅松(地名)。大夫叔梁纥,也就是孔夫子的老爸,带着三百名勇士,趁夜突破齐军的重围,进入到防城,将臧孙纥安全接到旅松之后,又回过头来再次杀入防城,加入守军,一直坚守至齐军撤离。 齐国人也并非毫无收获。臧孙纥的弟弟臧坚在战斗中受伤被俘,被高厚带回了齐国。齐灵公钦佩鲁国人的勇气,知道臧家子弟性格刚烈,赶紧派宦官夙沙卫去慰问臧坚,希望臧坚不要自杀。 说起这位夙沙卫,还有一段故事要讲:公元前571年春天,齐国派兵讨伐莱国,莱人知道夙沙卫深得齐灵公宠信,便派大夫正舆子带了良马一百匹和肥牛一百头去贿赂他。夙沙卫得了好处,在齐灵公面前替莱国求情,使齐灵公轻易放弃了进攻莱国的计划,收兵回国。“通过这件事,我便知道齐灵公为什么被谥为‘灵’了。”左丘明在《左传》中这样写道,“灵”是恶谥,代表的含义是“乱而不损”。古人盖棺定论,基本上是扬善隐恶,一个人只要不是闹得太不像话,无论如何不会得个恶谥。 臧坚对夙沙卫说:“感谢君侯的好意。他赐我不死,却又有意派一名受过宫刑的贪婪小人来对一名‘士’表示敬意,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夙沙卫气得脸青,手指着臧坚骂道:“你、你这个囚虏,不要不识抬举!” “谁抬举我?”臧坚冷笑道,“你抬举我?对于我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么?”说完就拿起身边的一根尖木桩刺进自己的伤口,血流不止而死。 形势进一步恶化。同年冬天,邾国在齐国的支使下,派兵入侵鲁国南部边境。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55年秋天,齐灵公又亲自带兵入侵鲁国北部。这一次,晋国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晋平公命荀偃整顿军马,准备讨伐齐国。 就在晋国大军即将出发的前一晚,荀偃做了一个梦,梦见晋厉公和他在天庭打官司,结果是晋厉公胜诉。晋厉公挥起一支长戈,将荀偃的脑袋砍了下来,掉在地上。荀偃的身体跪下,拾起脑袋装回脖子上,双手紧紧扣住,以防再掉,飞也似的逃跑了,在路上遇到梗阳(地名)的巫皋。 众所周知,栾书和荀偃是二十年前绑架和杀死晋厉公的主谋,荀偃做这样一个梦,也许是潜意识里的负疚感在作怪吧。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荀偃率领大军出发,果然在路上遇到了巫皋。荀偃停下来和他说话,发现巫皋昨天晚上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这简直就是《盗梦空间》的剧情了。巫皋掐着指头一算,对荀偃预测了两件事: 其一,一年之内,荀偃必死; 其二,如果“有事于东方”,则可以得志。 听到巫皋这么说,大伙都很难过。荀偃本人倒是很豁达,安慰大伙说:“人固有一死,我活到这个年纪,死亦无妨。至于有事于东方可以得志,说的不就是讨伐齐国这回事吗?这是好事啊!” 大军渡过黄河的时候,荀偃用红色丝带系着两对美玉,祷告说:“齐国依恃地形险要,人多势众,背弃世代友好的誓言,欺负邻国,虐待百姓。天子的陪臣姬彪(晋平公名彪)要带领诸侯去讨伐,姬彪的臣子荀偃要在鞍前马后效力。如果打了胜仗,不使神灵蒙羞,下臣荀偃不敢再次渡过黄河,请神灵明察!”说完将美玉投入河中。 所谓不敢再次渡过黄河,意味着荀偃自知死期将至,不敢祈求多活两年了。 同年十月,晋、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国诸侯云集鲁国的济水之滨,重温湨梁之会的誓言,共同讨伐齐国。值得一提的是,莒、邾等山东小国本来唯齐灵公的马首是瞻,晋国大军一到,马上又加入到讨伐齐国的行列,见风使舵,也许是小国生存的必要手段吧。 齐灵公将部队部署在平阴(地名)附近的防门(齐国修筑的长城,东起大海,西至济水),又在防门之外深挖壕沟,宽达一里,构筑了一个坚固的防御阵地,准备跟联军打持久战。 夙沙卫却认为这个阵地仍然不可靠,劝谏说:“敌军势大,不如退守泰山之险。” 齐灵公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诸侯联军在荀偃的带领下,日夜猛攻防门,双方将士死伤甚众。士匄和齐国大夫子家素有来往,派人给子家送去一封密信,说:“你我相识已久,所以我对你无所隐瞒。实话对你说,鲁国和莒国都请求各派战车千乘,从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突袭临淄,晋侯已经答应了他们。如果是这样,齐国必定灭亡,你何不早做准备?” 士匄这话有点像哄小孩,一来军中机密断无理由轻易示人,二来莒国只是一个小国,即便集全国之力,最多拿出战车六百乘,何来千乘?但是子家看完这封信,脸色立马就白了,他顾不上穿戴整齐,赶快跑到齐灵公的大帐中汇报。齐灵公听到这个情报,也一下子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当时晏弱已经死亡,他的儿子晏婴侍候在齐灵公身边,看到齐灵公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暗自对人说:“国君本来就胆小,现在听说这样的事,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前面介绍过,在冷兵器时代,攻城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是《孙子兵法》中认为最不得已才选择的下下策。防门是齐国人精心修筑的长城,加上宽达一里的壕沟,险上加险,易守而难攻。诸侯联军猛攻防门,虽然给齐军造成重大的杀伤,但是自身的伤亡数字必定在齐军之上,很有可能是“杀敌八百,自损三千”。对荀偃来说,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他必须尽快摆脱攻城的不利局面,所以才有了士匄送给子家的那封信。 第二天,齐灵公登上巫山眺望晋军。荀偃派人开山架桥,即便是极其险阻的地方,也命人插上旌旗,装作有人在布阵的样子。又命战车上的士兵左实右虚——一车三人,车夫和车左射手是真人,车右的持戈之士是假人——以大旗先行,而且在车后拖上一捆树枝,造成尘土飞扬的阵势。齐灵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左右说:“敌人可真不少啊!”他借口要回临淄布置防务,当天就离开大部队,临阵脱逃了。 齐灵公一走,齐军的斗志急剧下降。十月底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防门的齐军悄然撤出阵地,防门变成了无人防守之门,荀偃这招树上开花,虚张声势获得圆满成功。 最先觉察到齐军撤走的是晋国宫廷乐队的首席指挥师旷。这里说明一下,春秋时期的乐师多半是盲人,和《射雕英雄传》中的梅超风一样,视力全无,听力绝佳。师旷在夜风中听到防城上空的鸟叫,便对晋平公说:“您听鸟儿叫得多欢快,齐国人肯定逃跑了。” 第二个发现情况的是晋国大夫邢侯,他对荀偃说:“我听到战马盘桓之声,齐国人恐怕已经逃遁。” 没过多久,太傅叔向也跑过来对晋平公说:“城上有鸟,齐军必定逃跑了。” 十一月初,联军接管防门,进入平阴城。稍事修整之后,荀偃带领部队继续追逐齐军。齐国军中,夙沙卫主动要求殿后,他命令士兵用铁链将战车连接起来,堵塞了山中的道路。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人性的复杂,夙沙卫虽然是个宦官,而且在历史上有过污点,在关键时刻却不畏强敌,敢于担当大任。 但夙沙卫的勇敢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齐将殖绰、郭最说:“您担任大军的后卫,这是齐国的耻辱啊,您还是先走吧,由我们来殿后!”听到这样的话,夙沙卫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悲哀,他没有说什么,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他命令手下将士将战马都杀死,填到山中小路的最狭窄处。至今山东长清还有一个地名叫“隔马山”,据传就是夙沙卫杀马堵道之处。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殖绰和郭最瞧不起夙沙卫,他们自己的表现却不尽人意。晋军的前锋州绰追上了他们。州绰是晋国的神箭手,他远远地朝殖绰射了两箭,一支射中左肩,一支射中右肩,两支箭将殖绰的脖子牢牢夹住。殖绰疼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催促驾车的郭最:“快跑,快跑!”只听见州绰在身后喊道:“你给我站住!大不了成为我军的俘虏,我不杀你。如果你胆敢再逃,我就射你的心脏啦!” 殖绰转过身子说:“我才不信呢——除非你发誓不杀我!” 州绰说:“有太阳为证,我如果骗了你,不得好死。”一边将弓弦拉得满满的。殖绰连忙说:“我信了,我信了。”停下车,让州绰将自己反绑起来。州绰的车右护卫具丙也扔掉兵器,将郭最绑起来。州绰将他们献给晋平公,晋平公命令他们坐在中军的鼓下。 联军的士气空前高涨。晋军将士都不想停下脚步,一路追逐着齐国的逃兵。鲁国和卫国的部队也主动要求进攻险要的地方。十一月中旬,荀偃和士匄带领中军攻下了京兹,魏绛和栾盈带领下军攻占邿地,赵武和韩起带领上军围攻卢地。京兹、邿地和卢地都是泰山山脉的战略要地,这三个地方陷落之后,临淄已经无险可守,齐国就岌岌可危了。 十二月初,联军抵达临淄附近的秦周,将秦周作为最后总攻的桥头堡。晋国的士鞅负责围攻雍门(临淄的西门),齐国人都不敢出战,士鞅的车夫追喜甚至跑到雍门下用长戈杀死了一条狗,还安然返回。鲁国的孟速砍下城外的树木,为鲁襄公做了一把颂琴。联军在临淄城外耀武扬威,先是放火烧了雍门外的建筑,接着烧了申池旁边的树林和竹林,又烧了城东的外城。士鞅转而攻打扬门(临淄西北门),州绰攻打东闾(临淄东门),在门洞里逗留了很久,将城门上的铜钉都数清楚了。 齐灵公受不了这种惊吓,驾上马车,准备逃到棠地去。大子光和大夫郭荣拦住了他。大子光扣住戎车的马缰,说:“敌军行动迅速,作战奋勇,主要是想掠夺物资,并无久留之意,您怕什么呀?况且您是一国之主,不可以轻言放弃,否则将失去大家的拥戴,请您一定留在城中!” 齐灵公脸色铁青,大叫:“让开!”驾着马车就要强行通过。大子光突然抽出佩剑,砍断了马鞅(马脖子上的挽具),才将戎车阻住。左右一拥而上,将齐灵公连推带劝,逼回了宫中。 事实证明大子光的判断是准确的。十二月中旬,联军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监视临淄,主力却向东前进,劫掠了潍水流域;然后向南转移,一直打到沂水流域。 不管怎么样,临淄算是暂时保住了。 【自取灭亡的齐灵公】 正当晋平公带领诸侯联军横扫齐国的时候,同盟内部却出现了问题,郑国的当权者公子嘉想趁着郑简公和公孙趸带兵在齐国作战的机会,除掉国内的政敌,独揽大权。 公孙趸在晋国六卿入侵秦国的那场战争中表现突出,深得晋国人青睐。公子嘉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发动政变,公孙趸必定会依靠晋国人的力量杀回来。为此,公子嘉派人给楚国令尹公子午送去一封密信,希望楚国出兵支持自己的行动,并以事成之后郑国投靠楚国作为回报。 自公元前562年的萧鱼之会以来,郑国一直死心塌地追随晋国,做到了“无会不与,无役不从”,成为楚国人心中的痛。现在郑国的当权派主动要求楚国出兵郑国,对楚国人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公子午却拒绝了公子嘉的请求。楚康王听说这件事后,连忙派人对公子午说:“现在全国人都在议论,说不谷(不谷为君王自称,有如“寡人”,语气更为谦逊)主持社稷而不敢出兵,不能继承先君的事业,死后都没有资格按照先君的礼仪下葬。不谷即位已经五年,从未统帅楚军北上中原,人们都以为不谷是贪图安逸而忘记了先君的霸业。请您好好谋划一下这件事,看看行不行?” 楚国王室自古家风凌厉,自楚武王以来,历代楚王都是雄心勃勃之辈,楚康王不甘于偏安一隅,怕被人指着鼻子骂胆小无用,也是人之常情。公子午听到楚康王的话,长叹道:“君王这么说,难道认为我是贪图安逸之辈吗?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以国家的利益为重啊!”接着朝使者稽首下拜,说道:“诸侯正和晋国打得火热,我请求先出兵试探一下。如果事情顺利,则请君王亲率大军介入。如果事情不顺,我收兵回来,也没有什么害处,君王也不会受失败之辱。” 公子午带领一支部队北上到颖水南岸的汾丘城。当时和公子嘉一道留守国内的还有公孙舍之和公孙夏,他们得知公子嘉的阴谋,加强了新郑的戒备,公子嘉也不敢轻举妄动。公子午在汾丘等了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公子嘉的任何信息,又将部队推进到鱼陵(郑国地名),命令右翼部队在上棘筑城,然后渡过颖水,驻扎在索水(郑国河名)之滨。蒍子冯和公子格则率领楚军的精锐部队攻打费滑、胥靡、献于、雍梁等地,大踏步绕过梅山,进攻了郑国东北部的城市,一直抵达虫牢才回师。 由于郑国人一直不出战,公子午又将前锋推进到新郑外围,在纯门(新郑外城门)外驻扎了两天,见新郑的防卫无懈可击,只好班师回朝。时值隆冬,楚军在渡河的时候遇到大雨,大部分士兵被冻伤,挑夫、伙头军等杂役人员几乎死伤殆尽。 远在齐国的晋平公一度对楚军的行动感到担忧,是瞎子师旷的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没事的啦!我多次唱北方的曲调,也唱过南方的曲调。南方的曲调普遍阴柔,象征死亡的声音很多,楚国人一定不会得逞。”这话很难听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能这样理解,楚文化重视巫鬼,对于人生的终极意义有着深刻的思考,所以会有所谓“象征死亡的声音”,但这与楚国人会不会得逞,似乎没有必然联系。董叔补充说:“岁星正在西北,南方的军队不合天时,难以建功。”这是用天象学来证明楚国人为什么不能成功,又给晋平公打了一剂强心针。 只有叔向说了一句比较靠谱的话:“决定胜负的,是他们国君的品德与能力。”意思是楚康王的水平不足以领导楚国获得胜利。 有了三个人的保证,晋平公便无视楚国的威胁,继续在齐国逗留。公元前554年春天,诸侯联军自沂水流域返回,在祝柯(地名)举行了会盟,誓词为:“大毋侵小。”意思是大国不要欺负小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是在这次祝柯之会上,晋平公将邾悼公抓了起来,而且将邾国的一大块土地划给了鲁国——这不正是以大侵小么? 鲁国人自然对这一安排举双手赞成。晋平公先行回国后,鲁襄公在蒲圃(地名)举行了盛大宴会,款待晋国六卿,自然又少不了一套隆重的“赐命”仪式,不但六卿被赐“三命之服”,连军尉、司马、司空、舆尉、候奄等军官都被赐以“一命之服”。荀偃的待遇最高,另被授予锦缎五匹、玉璧五双、良马四匹和鼎一尊。 可惜荀偃无福消受这些礼物了。早在晋军东渡黄河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枕骨之下生了一颗不祥的小肿粒,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硬,渐渐演变成了疽疮。但他一直没有找大夫来看,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强忍着剧痛指挥诸侯联军横扫齐国,而且谈笑自若地参加了鲁襄公在蒲圃举行的盛会。蒲圃之会后,晋国大军西渡黄河,抵达著雍(地名),荀偃再也掩饰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眼睛受到疽疮的影响,已经明显地鼓了出来,面相甚是骇人。得到这个消息,先期返回晋国的大夫们都跑回来。士匄请求入见,被他拒绝了,只能远远地隔着一排屏风说话。当士匄问立谁为他的继承人的时候,他简单而明确地说:“郑甥。” 郑甥,就是荀偃的儿子荀吴,因为荀吴的母亲是郑国女子,荀吴自然是郑国人的外甥,所以称为郑甥。 没过几天,荀偃便死了。回想起来,晋军东渡黄河的时候,荀偃曾经说过“不敢再次渡过黄河”的话,这一死也算是信守了诺言。 士匄和列位大臣去向他的遗体告别,只见他仍然睁大眼睛,嘴却紧紧闭着。按照当时的习俗,贵族死后,要在嘴中放置一颗明珠,以维持魂魄不散。可是荀偃的嘴实在闭得太紧了,家臣都无法打开,明珠也放不进去。士匄洗干净手,拍着荀偃的肩膀说:“您就放心去吧,我将侍奉荀吴如同侍奉您。”荀偃没有任何反应。这时栾盈在一旁提醒说:“元帅也许是因为伐齐之事未见全功而死不瞑目吧。”士匄又拍着荀偃的肩膀说:“您去世后,我如果不继承您的遗志征服齐国,就请河神惩罚我!” 说来也怪,士匄说完这句话,荀偃的眼睛立刻闭上了,嘴也自动张开,接受了家臣奉上的明珠。士匄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出来之后就说:“惭愧啊,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是很浅薄无知!” 荀偃死后,士匄顺理成章地由中军副帅升为中军元帅,成为晋国的执政大臣。这个职务,早在公元前560年,晋悼公本来就打算任命给他的,只不过士匄主动让给了荀偃,所以才推迟了六年。 晋国讨伐齐国,最大的受益者是鲁国——不但保护了鲁国不受齐国的欺凌,而且让鲁国得到了邾国的一大片土地。鲁襄公对此感恩戴德,又派季孙宿来到新田拜谢晋平公。晋平公设宴款待季孙宿,新任中军元帅士匄出席了宴会,并且赋了一首《黍苗》之诗: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云归哉。 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我行既集,盖云归处。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 这是《诗经·小雅》中一首赞颂召伯的诗,意思是召伯为了诸侯奔波,有如春雨滋润禾苗。士匄用这首诗来比喻晋平公为了鲁国奔波,倒也不失贴切,只不过当着晋平公的面来念,有溜须拍马之嫌。季孙宿也是个聪明人,连忙跪坐起来,接着士匄的马屁继续拍:“小国仰望大国,有如禾苗仰望春雨,如果经常得到滋润,天下都将和睦相处,岂止鲁国受益?”于是也赋了一首《六月》之诗。《六月》写的是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出征时的场景,当年秦穆公帮助晋文公复国,也曾以这首诗相赠,希望晋文公担负起辅佐天子的责任。现在季孙宿又赋这首诗,当然是将晋平公比作尹吉甫,马屁拍得相当高明,决不输于士匄。 回到鲁国之后,季孙宿意犹未尽,命人将从齐国战场上缴获的兵器熔炼成一座大钟,并在钟上边铭刻了鲁国的功劳,作为对这次战争的纪念。臧孙纥给他泼了一勺冷水:“您这样做不合礼法。铭文,是天子用来彰显品德的。诸侯如果相时而动,建立功勋,也可以镌刻铭文。至于大夫这一阶层,则是用铭文来记录军功。你现在这样做,如果是为了记录军功,那是大夫所为,不应当以国家的名义;如果是为了记录国君的功勋,那是借晋国之力才得到的;而且这场战争已经妨碍了我国人民的正常生产。我不知道您到底是想纪念什么?” 季孙宿不以为然。 臧孙纥感叹道:“大国攻打小国,用得到的战利品制造礼器,记载大国的功劳,让子孙后代知晓,是为了宣扬正义而惩罚无礼之徒。现在鲁国借助了晋国的力量来挽救自己的危亡,侥幸战胜了齐国,不感谢上天的照顾,反而宣扬所得的战利品以激怒齐国人,是自找麻烦啊!” 晋、鲁等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齐国则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下,齐灵公更是大病一场,生命垂危。 说起齐灵公,那还真不是一般的“灵”。后人推测,齐灵公的昏庸,与他的母亲声孟子多少有关。 这个女人在历史上以淫乱而著称,当年鲁国的叔孙侨如逃亡到齐国,没过多久就和声孟子搞到了一起,闹得沸沸扬扬不说,声孟子还异想天开要齐灵公封叔孙侨如为上卿,与国、高二氏平起平坐。连叔孙侨如本人都觉得匪夷所思,不敢接受,只好又逃到卫国去避祸。寡妇有生理需要,这一点可以理解,但是将自己的生理需要与国家政治联系起来,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奇怪的是,齐灵公对母亲的这些行为不但不加以劝阻,反而百般纵容。 叔孙侨如走后,另一个男人很快填补了声孟子的空虚。 这个男人名叫庆克,是齐桓公的儿子公子无亏的后人,说起来也是公族人士。庆克不敢明目张胆地和声孟子来往,常常是男扮女装,按照当时女人出行的习俗,以布蒙头,坐着人力推行的辇车,从侧门进入宫中。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竟然很长时间没被人发觉。 直到某一天,鲍叔牙的曾孙鲍牵上朝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一秘密。鲍牵觉得这事实在太不像话了,便报告了上卿国佐。国佐不敢批评声孟子,只敢将庆克找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有人看到你穿着女人的衣服从后宫中出来,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的事!”庆克连忙否认,但毕竟做贼心虚,脸已经红了。 “有也罢,没有也罢,我不想深究,只是希望你检点自己的行为。要知道,你可是桓公的后人,别在男女问题上犯错,丢了祖宗的脸。”国佐不咸不淡地说,连看都没看庆克一眼,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应该说,国佐这件事处理得很到位,既没惊动外界,又达到了治病救人的目的。庆克经他这么一说,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一连几天躲在家里不出门。 庆克不上朝,对国家的影响不大;可是他不到宫中去幽会,对声孟子来说就不是一般难受了。她坐立不安,一连派了几拨人到庆克家中询问情况,庆克被逼不过,只好说:“事情败露,鲍牵告诉了国佐,国佐说了我一通,哪里还敢来!” 声孟子正对着铜镜,让人给她化妆,好等着庆克来相会呢。听到内侍的回报,她“腾”地站起来,拿起铜镜就朝内侍扔过去,又将头上的玉簪、头花什么的胡乱抓下来,红着眼睛,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抓,恶狠狠地说:“鲍牵、国佐,你们这两个奸贼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们!” 第三章 暗潮汹涌的四十年和平 【第一次的国际维和行动】 公元前546年,由赵武和屈建主导的、向戌牵线搭桥的弭兵运动进入实质性的操作阶段。所谓“弭兵”,就是收藏兵器,消除战乱,呼吁天下各国和平共处。作为弭兵运动的序幕,这一年春天,晋国采取非常措施,向齐、鲁、卫三国归还失地。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49年的夏天,齐国的大夫乌馀叛逃到晋国,将齐国的领土廪丘献给晋平公。那时候还是齐庄公当政,晋国和齐国处于敌对状态,晋国对乌馀的叛逃持观望态度,也没有派兵接收廪丘。乌馀便成为了独立于齐、晋之外的第三股势力,他以廪丘为基地,袭击了卫国的羊角(地名),又趁鲁国没有防备,攻占了鲁国的高鱼(地名)。 乌馀是一位久经战阵的将领。进攻高鱼的时候,正好天降大雨,鲁国人以为他无法发动进攻。他却带领部下赤手空拳地从城墙的排水孔钻进了城,潜入到武器库中取得了武器和甲胄装备自己,然后登上城墙,杀死守卫的士兵,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城池。 公元前547年冬天,赵武向晋平公建议:“晋国作为天下的盟主,诸侯如果互相侵犯,就要讨伐他,让他归还侵占的土地。现在乌馀控制的几座城邑,都属于应该追讨的那一类,如果我们贪图它们,那就没有资格做盟主了。请您主持公道,将那些土地归还它们的诸侯。” 晋平公说:“好,派谁去办这件事呢?” 赵武说:“派胥梁带去吧,他能够不动刀兵就把事办好。” 公元前546年春天,胥梁带秘密召集齐、鲁、卫三国军队,将他们带到廪丘附近。又命令乌馀集合军队,出城接受晋国的封赏。乌馀不知是计,欣然出城。胥梁带趁他不注意,突然逮捕了他。乌馀的手下群龙无首,又被诸侯的军队团团包围,只好弃甲投降。事后,胥梁带将廪丘还给齐国,羊角还给卫国,高鱼还给鲁国,赢得了满堂喝彩。 同年四月,向戌来到晋国与赵武会谈。会谈的主题,自然是消除国与国之间的矛盾,寻求更广泛的国际合作。向戌对赵武正式提出:由晋、楚、齐、秦四大国发出弭兵倡议,号召天下诸侯化干戈为玉帛,共同建立一个没有战争的太平盛世。 赵武就此事召集晋国的卿大夫开会。韩起说:“战争是残害百姓的凶手、经济的蛀虫、小国的大灾难。现在有人要倡导和平,消除战争,就算不一定办得到,我们也要答应他。如果我们不答应,而楚国答应了,那么楚国便占据了先机,用来号召诸侯,我们就失去了盟主的地位了。” 晋国答应了向戌的要求。 向戌又跑到楚国,楚国也答应了。他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齐国,齐国人对此有所顾虑,陈须无说:“晋国和楚国都答应了,我们为什么不答应?而且人家说要消除战争,我们不答应的话,国内的老百姓都会有意见,到时候我们又怎么能够领导他们?”于是齐国也答应了。向戌又来到秦国,秦国同样没有异议。于是,晋、楚、齐、秦四个大国联合发表声明,通告天下诸侯,在宋国举行弭兵会盟。 同年五月,赵武率先抵达宋国,接着郑国的良霄到达。 #六月初,鲁国的叔孙豹、齐国的庆封、陈须无,卫国的石恶、晋国的荀盈、邾文公到达宋国。 #六月中旬,楚国的王子黑肱先于楚国代表团到达,并与叔向举行会谈,商定了有关弭兵的条款。 #六月下旬,楚国令尹屈建抵达陈国。向戌从宋国出发,到陈国与屈建会面,商定相关的条款。屈建向向戌提出:晋、楚两国各有盟国,从今以后,晋国的盟国要向楚国朝觐,楚国的盟国也要向晋国朝觐。 #屈建的这一提议,实际上是要求建立晋、楚两国共同领袖群伦的国际新秩序,具有大国沙文主义的色彩。向戌回到晋国向赵武复命,赵武回答:“晋、楚、齐、秦四国地位对等,晋国不能指挥齐国,如同楚国不能指挥秦国。楚国国君如果能够让秦国国君驾临晋国,寡君岂敢不说服齐国国君到楚国去朝觐?”言下之意,就算是晋、楚两国共同领导天下,也免不了要给齐国和秦国面子,与其他诸侯区别对待。 向戌又跑到陈国向屈建转达赵武的意见。屈建派人向楚康王请示,楚康王说:“那就放下齐国和秦国,其他国家照此办理。” 七月上旬,向戌自陈国返回宋国。向戌返回的当夜,赵武和王子黑肱连夜商定了盟书的措辞。两天之后,屈建在陈国的孔奂和蔡国的公孙归生的陪同下抵达宋国。曹国和许国的大夫也先后抵达。至此,弭兵会盟的各国代表全部到场,各国军队分区驻扎,相互之间用篱笆划分界线。晋国和楚国的部队人数最多,分别驻扎在最北边和最南边。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仿佛太顺利,太理想化了。两个国家打了近百年的仗,现在突然要握手言和,未免有点不太习惯。问寒问暖之间,总有些神态不自然;笑面相迎之时,又难免笑里藏刀。眼看离盟誓的日期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忽然一日,有情报传到晋军大营,说楚国人准备发动袭击。据说屈建说了这样的话:“如果杀死赵武和他的随从,晋国就被大大地削弱了。”荀盈建议赵武加强防备,赵武倒是很坦然,说:“万一楚国人发动进攻,我们就全军向左回转,进入商丘,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楚国人这边同样是顾虑重重。到了盟誓那一天,屈建命令楚国人在外衣里穿上皮甲,以备不测。伯州犁劝谏道:“这样做恐怕不太好吧?诸侯盼望受到楚国的信任,因此前来会盟。如果您不信任别人,等于是抛弃了使诸侯前来顺服的东西了。”屈建不以为然道:“晋国和楚国积怨已久,我不能不考虑什么事有利于自己。如果能够达到目的,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信任不信任?”伯州犁退下来之后就对别人说:“令尹恐怕活不过三年了。只求满足意愿而丢弃信用,这样能够得志吗?有意愿就形成语言,有语言就会产生信用,有信用又会巩固意愿,这三件事相辅相成,彼此依存。信用丢掉了,还能活到三年吗?” 晋国人的情报工作做得很细,楚国人将穿皮甲赴会的消息又传到了赵武的耳朵里。赵武对此感到担忧,将叔向找过来商量。叔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呢?一个普通人做出不守信用的事,尚且不得好死;一个会盟诸侯的卿做出不守信用的事,必然不能成功。那些说话不算数的人,不能给别人造成麻烦,这不是您应该担心的事。以信用召集别人,结果却披上了一层虚伪的外衣,必然没有人亲附他,哪里能够伤害我们?再说了,我们在宋国的地盘上,有宋国人帮着我们抗敌,就算楚军多一倍也无济于事,您又有什么好害怕呢?不过,事情还不至于到那一步,您就宽心去参加会盟吧!” 不只是晋、楚两国尔虞我诈,各怀鬼胎,其他各诸侯国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鲁国的季孙宿虽然没有参加会盟,但是一直在国内进行遥控。他派人以鲁襄公的名义给鲁国的代表叔孙豹送去一封信,说:“一定要想办法把我国与邾国、滕国同等对待。” 众所周知,鲁国远大于邾国和滕国,而且鲁国人历来自视甚高,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与邾、滕这样的小国相提并论呢?说到底还是经济决定政治,口袋指挥脑袋——季孙宿担心会盟之后,鲁国同时要向晋国和楚国朝贡,不堪重负,所以想降低鲁国的级别,同时也降低朝贡的标准。 叔孙豹对这个命令感到很为难。凑巧不久之后,齐国人提出将邾国作为附庸,宋国人请示将滕国作为属国,这两个小国就不能以诸侯的身份参加会盟了。叔孙豹说:“邾国和滕国是别人的私属;我国是堂堂正正的诸侯之国,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宋国、卫国才是和我们对等的。”因为这件事,《春秋》里没有记载叔孙豹的族名,而仅仅是称之为“豹”,算作是对他违背国君命令的惩罚。 七月五日,弭兵会盟正式在宋国西门外举行。到了这个时候,晋、楚两国仍然在互相较劲,争执歃血盟誓的先后。这也难怪,排座次是中国人从古至今最关注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晋国人说:“晋国本来就是诸侯的盟主,从来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在晋国之前歃血。”所谓歃血,就是将牲口的血涂抹在嘴唇上,以示守信之意。 楚国人说:“晋国和楚国的地位对等,如果晋国永远在前面,那就是楚国低于晋国了。而且晋国和楚国轮流组织诸侯会盟已经有很多年了,难道每次都是由晋国来主持的?” 叔向对赵武说:“诸侯归服于晋国的德行,不是归服于晋国主持结盟。您致力于德行,不要去争执先后。再说了,诸侯会盟,小国本来就应该承担一定的具体事务,就让楚国这个小国来主持会盟吧!” 很多时候,解决问题要的就是一个说法。赵武当即点头称是。于是,屈建率先歃血。轰轰烈烈的弭兵运动,经过一系列前戏、试探与摩擦,终于有惊无险地达到了高潮。 七月六日,宋平公以东道主的身份宴请晋国和楚国的大夫。按照当时的礼仪,宴请众多客人,应当奉一人为主宾。宋平公将这一尊荣给了赵武,屈建对此没有表示异议。也许在屈建看来,赵武已经在盟誓的时候给足了他面子,现在让赵武当主宾,就算是投桃报李吧。 七月九日,宋平公又在商丘的东北门举行宴会,招待与会的各国代表。在这次宴会上,屈建问了赵武一个问题:“贵国的先大夫士会的品德如何?” 赵武回答:“这个人的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对于晋国人来说,一切都坦坦荡荡,他家的祭祀官对鬼神献祭,没有说过言不由衷的话。” 士会历经晋文公、晋襄公、晋灵公、晋成公和晋景公五个朝代,有“五朝贤臣”之称,《国语》里评价士会,说他“辅佐晋文公、晋襄公称霸诸侯,诸侯对晋国没有贰心;以上卿的身份辅佐晋成公、晋景公,军中没有产生过问题;当晋景公的中军元帅主政晋国,还兼任太傅,修正刑法,整理法规,晋国没有不守法的百姓,后人都以他订立的法规为准则。” 屈建回去之后,将赵武的话转述给楚康王,楚康王很感慨:“高尚啊!能够让神和人都高兴,难怪士会能够辅佐五世国君为诸侯的盟主。” 屈建也感叹道:“晋国领袖诸侯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人说晋国的卿不如楚国的卿,但是有叔向这样的大夫来辅佐他们的卿,楚国却没有和他们相当的人才,不可与之争锋!” 弭兵会盟后,晋国代表团经过郑国返回晋国。郑简公在垂陇(地名)设宴招待赵武,公孙舍之、良霄、公孙夏、子产、子大叔、印段和公孙段七人作陪。这七个人都是郑穆公的后人,被称为“七穆”,也就是郑国最有权势的七大家族的代表。赵武很感动,对他们说:“七位大夫陪同君侯招待赵武,这是赵武的荣幸。为了完成君侯的赏赐,请你们都赋诗以言志,我赵武洗耳恭听。” 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春秋时期的中国贵族,如果不会吟几句诗,是应付不了大场面的。当下公孙舍之吟了一首《草虫》: 〖喓(yāo)喓草虫,趯(tì)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gòu)止,我心则降。 陟(zhì)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草虫唧唧,扰乱我心;见不到心上人,忧心忡忡;只有见到他,两情相悦,我的心才能平静。——这是《诗经·召南》中记载的一首爱情诗,公孙舍之以此表达郑国对晋国的信赖,也是表达他本人对赵武的尊重。赵武听了,连忙站起来对公孙舍之说:“好啊,您真是百姓的主人!只不过赵武愧不敢当。” 接着良霄吟了一首《鹑之奔奔》: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鸟儿成双成对,互相追逐,君侯如果品行不良,又怎么能够当君侯呢?——据说,这是当年卫国人讽刺宣姜与公子顽通奸而写的一首诗,载于《诗经·邶风》中。 十六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62年,郑简公曾派良霄出使楚国,要他办与楚国绝交的差使,结果楚国人将良霄扣押起来,直到公元前560年冬天才释放回国。因为这件事,良霄一直对郑简公有意见,所以借这个机会发泄出来了。 赵武当然听明白了良霄的意思。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正面回应良霄,只好装傻道:“哎呀,这可是床笫(zi)之间的话语,不能出门的,何况是在这远离国都的地方?我不敢听啦!” 轮到公孙夏了,公孙夏吟了《黍苗》的第四章: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这是将赵武比喻为周朝初年的政治家召伯,赞扬他的文治武功。赵武谦虚道:“这都是寡君的功劳,并非赵武的功劳。” 子产吟了《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洼地的桑树婀娜多姿,树叶茂盛繁密,能够在这里见到君子,别提多高兴!赵武听了,微笑着说:“我愿意接受最后一节。” 最后一节翻译成现代文的意思是:心中爱慕这个人,却又欲说还休;心中对这个人有深深的爱意,如何能够忘记!这是委婉地告诉子产,你就别光对我说好话了,我更想听听你的教诲。 子大叔吟了《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一首青涩的爱情诗,写的是清晨在山野里偶遇美人那种一见钟情的欢欣。子大叔第一次见到赵武,所以有此一比。赵武感谢道:“您太客气了。” 印段吟了《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蟋蟀在堂前鸣叫,一年就要结束了。今天如果不及时行乐,岁月就要溜走了。但是不能过度欢乐,应该居安思危,请您提高警惕,提防意外。赵武正色道:“说得好啊,这是保护家族的大夫应有的品德,我受教了!” 公孙段吟了《桑扈》: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为宪。不戢不难,受福不那。 兕(sì)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 这首诗收录于《诗经·小雅》中,寓意君子知书达理,受到上天的护佑。赵武说:“彼交匪敖(不骄不傲),这福气还能跑到哪里去呀?如果按照这些话去做,就算想推辞福禄,也不可能啊!”于是举杯向郑国的各位大夫敬酒,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之后,赵武和叔向谈论郑国的几位大夫,说:“良霄这家伙将要有灾难了。诗以言志,他的心愿在于指责自己的国君,这样能够长久吗?就算侥幸,将来也一定会逃亡。” 叔向说:“是啊,这个人太过狂妄,不出五年便可见分晓。” 赵武又说:“其他几位倒是不错,尤其是公孙舍之,因为他处于上位而谦虚自抑,他的家族必定长久。其次是印段,因为他欢乐而有节制。欢乐是用来安定百姓的,乐而不淫,不也是可取的吗?” 弭兵运动是春秋时期最值得称道的外交活动。通过弭兵运动,晋、楚两大军事集团第一次真正走到谈判桌前,为结束对抗、谋求和平而进行对话。自此之后的四十年间,两个大国没有发生直接军事冲突,中原各国因此也获得了四十年的休养生息时间。如果有人对四十年的和平嗤之以鼻的话,我建议他算算巴黎和会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有多少年的间隙。 弭兵运动的实际主导者,无疑是赵武和屈建。但是由于向戌在其中穿针引线,做了大量具体的工作,历史上一般将弭兵运动的主要功劳归于向戌。而作为当时两个大国的统治者——晋平公和楚康王——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事实上,弭兵运动还造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由于国际局势缓和,外部斗争的压力减轻,各国内部的矛盾变得越来越突出,卿大夫阶层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头破血流,公室的势力普遍遭到削弱。一般认为,以公元前546年为界,春秋由诸侯争霸的时期转入了大夫兼并的时期。 向戌本人对自己的这一壮举也颇为自得。据《左传》记载,弭兵会盟之后,向戌主动向宋平公请求赏赐,也就是讨赏。他的原话是:“请免死之邑。” 这句话从字面上理解,就是“请求免死的城池”。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向戌的自谦之言,请求国君赏给他聊以为生的土地;另一种观点认为,弭兵会盟兹事体大,直到歃血的前一刻还有诸多变数,万一事破,向戌难逃一死,因此向戌是将脑袋挂在裤裆上来办这件事,现在事情成了,所以称为“免死之邑”;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免死之邑”类似于后世的丹书铁券,是国君发给功臣的“脱罪保证书”,如果有犯死罪的行为,功臣本人“身免三死”,其子孙则可以“免一死”。 不管出于何种理解,当时宋平公准备赐给向戌六十座城镇却是不争的事实。在将这六十座城镇的土地文书发给向戌之前,宋平公先拿给司城乐喜(子罕)过目。乐喜说:“但凡诸侯小国,晋、楚两国总是用武力来威胁他们,使得他们害怕。也正是因为害怕,这些国家才上下和睦,力求安定,以在大国之间求得生存的空间。如果没有了外部的威胁,他们就难免骄傲,骄傲则祸乱发生,祸乱发生则必然灭亡。上天生长了金、木、水、火、土五种原料,百姓全部都用上了,废掉其中任何一种都不行。谁能够真正丢掉武器?自古以来,武器就存在了,它是用来威慑不轨之徒、宣扬文德教化的。圣人依靠武力而兴起,害群之马因为武力而受到惩罚。天下兴亡,都因刀兵而起。现在向戌想尽办法搞什么弭兵运动,谋求丢掉武器,这不是忽悠大家吗?不惩罚他已经不错了,还敢来要求奖赏,这简直是贪得无厌!”说着拔出防身的小刀,将文书上的字都削去,然后扔了它。 乐喜的话说得有没有道理?应该说,有一定的道理。有人类就有战争,弭兵作为一种良好的愿望,在很多时候是通过军事的平衡而不是失衡来达到的。也就是说,只有敌对的各方都对别人的武力心存畏惧的时候,弭兵才成为一种可能。以晋国和楚国为主导的弭兵运动,也正是因为两个国家近百年来的相持不下才被提上议事日程。握手言欢的背面,是蠢蠢欲动的刀兵相见,只要这种军事平衡在某一处被打破,战争必定又重新开始。对于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小国而言,弭兵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外部压力的消失往往是内部矛盾激化的先兆。乐喜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对向戌提出了严肃的批评。 关于乐喜这个人,有一个故事可以看出他的品性。公元前558年,宋国有个平民给乐喜送来一块宝玉,乐喜拒不接受。献玉的人说,这是一块难得的宝玉,经过玉师鉴定才敢献给您的,请您一定要收下。乐喜说:“我以不贪为宝,你以玉为宝。如果我接受了你的玉,那我们两个都失去了自己的宝贝,这又何必呢?”那个人赶紧跪下磕头说:“我一介平民,拿着这么好的宝玉实在是不安全,所以才来献给您的啊!”乐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将宝玉收下,给了那个人相当的财富,并派人送其回乡。 向戌得知乐喜毁掉了土地文书,情绪十分稳定,仅仅是给宋平公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推辞那六十座城镇,不要封赏了。但是向氏家族的其他人十分恼火,商量着要攻打乐喜。向戌制止了他们,说:“我将要做自取灭亡的事情,是他让我生存了下来,没有比这更大的恩德了,难道你们要向恩人开战吗?” 乐喜的直言不讳和向戌的从善如流,在历史上被传为美谈。《左传》对此评价:君子说‘那位人物,是主持正义的人’,指的就是乐喜吧!‘用什么赏赐我,我都接受它’,指的就是向戌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桩关于崔杼的家事。 无咎这个年轻人,原本不是崔家的。他的父亲棠公,是齐国棠邑的大夫;母亲东郭姜,是东郭偃的姐姐,因为嫁给了棠公,所以又被称为棠姜。棠公死后,崔杼娶了棠姜,无咎便跟着母亲来到了崔家,认崔杼做了继父,并且跟舅舅东郭偃一道成为了崔杼的家臣。 崔杼的原配夫人死得早,给他留下了崔成和崔强两个儿子。棠姜嫁给崔杼后,又给他生了崔明。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本来应该由崔成来担任家族的继承人。但是崔成自幼体弱多病,加上棠姜深得崔杼宠爱,崔杼便废除了崔成的继承人地位,改立崔明为继承人。 崔成对这一安排倒也没什么太大意见,毕竟身体状况摆在那里了,没有必要硬撑着。但是他向崔杼提出一个要求——将崔地封给他,作为养老的地方。 崔地是崔氏家族的发祥地。崔成的要求显然有点过分,但崔杼还是打算答应他,当作是对剥夺了他的继承权的补偿。但是,当具体经办家族事务的无咎和东郭偃得到这个消息,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这怎么行?” “崔地有崔氏家族的宗庙,只能够归宗主所有。”无咎理直气壮地对崔杼说。所谓宗主,当然是指崔家未来的主人崔明。从血缘关系上讲,无咎与崔成、崔强没有任何瓜葛,和崔明却是同母异父,当然要向着崔明,保护他的权益。 崔杼觉得无咎说得也有道理,便将这事给搁了下来。 崔成和崔强兄弟火冒三丈,他们觉得父亲的做法很不可理喻。无咎是什么东西啊,他连崔家的血脉都沾不上边,不过是一个寡妇带过来的拖油瓶罢了,崔家给他一碗饭吃,让他人模人样地当个家臣,已经是很大的照顾,他凭什么对崔家的内政指手画脚呢? 还有那个东郭偃,本来只是个车夫,因为把姐姐嫁给了崔杼,便堂而皇之地洗脚上田,当上了崔家的内务总管,他能够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不错了,居然也敢在崔杼面前胡说八道,挑拨他们的父子关系! 兄弟俩越想越觉得委屈,跑去找庆封诉苦,将家里的不平之事一股脑向庆封倒了一遍,说:“他老人家(指崔杼)的为人,您是知道的,只听得进无咎与东郭偃的话,别人都说不上话。这样下去,我们担心那些人会害了他老人家。” 自从齐庄公死后,齐国就是崔、庆两家的天下,而庆封的这场富贵,又是拜崔杼所赐。因此这些年来,庆封对崔杼言听计从,视为父兄。按理说,崔杼家的事,庆封也应该关心一下。但是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齐国第一权臣的家务事?听到崔氏兄弟这么说,庆封也不便于当场表态,只好安慰他们:“你们先回去,我考虑一下。” 崔氏兄弟走后,庆封将自己的家臣卢蒲弊找来,把崔家发生的事给卢蒲弊说了,然后询问他的意见。 “您说的那个人,不是弑君之贼么?”卢蒲弊大大咧咧地说。庆封吓了一跳,连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隔墙有耳,要卢蒲弊不要乱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啊!”卢蒲弊不理会庆封的紧张,接着说,“他犯有弑君之罪,就是国君的仇人,现在家里又闹矛盾,那是上天将要抛弃他了,您有什么好操心的呢?再说了,崔氏被削弱,那是庆氏将要崛起的征兆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庆封怦然心动:是啊,如果崔杼家里发生内斗,崔氏的势力必定遭到削弱,到那时,庆氏趁势而起,何愁齐国不是庆氏的天下? 就让崔家去乱吧,我瞎操什么心呢? 过了几天,崔成和崔强又来找庆封。这一次,庆封干脆火上浇油,说:“只要是有利于他老人家的事,我都会去办。区区无咎和东郭偃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尽管放手去干,若有危难,我自会出面帮助你们。” 说完这席话,他拍了拍兄弟俩的肩膀,用一种近乎诚挚的眼神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说:“我深受崔家的大恩,如果能够报答一二,此生也就无憾啦!” 收到庆封开出的空头支票后,崔成和崔强的心中便有了底气。公元前546年9月,兄弟俩发动军事政变,在崔家的议事大厅上公然刺杀了无咎和东郭偃,然后带领武士向内院进攻,准备向崔杼讨一个说法。 崔杼是什么人?他是靠耍阴谋起家的人,齐国的两代国君齐灵公和齐庄公都是死于他的手下。他怎么会不知道“讨说法”意味着什么呢?他没有做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马上命人驾车,准备逃出府邸。事发突然,家里的人都被外面的动乱吓坏了,个个慌不择路,一哄而散,只有一个养马的还在坚守岗位,替崔杼套好了马车,然后由一个贴身的宦官驾着马车往外冲。 “求列祖列宗保佑,如果崔氏有福,就让这灾祸仅仅降临到我身上吧!”崔杼暗自祷告。 他逃出自己家,转了两条街,迎面就遇到了庆封和他手下的武士,全部是全副武装到牙齿,黑压压的足有一两千人。 “崔氏和庆氏有如一家,是谁胆敢作乱?我来为您讨伐他!”庆封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也不待崔杼回答,大声喝道,“全体将士听令,讨伐敢于犯上作乱的崔氏逆臣,格杀勿论!” 听到“崔氏逆臣”四个字,崔杼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庆封如何能够预知崔家有乱,这么快就调集人马前来搭救呢? 但是已经轮不到他来思考了,只见卢蒲弊将手中的宝剑一挥,庆氏族兵同声喝道:“诺!”向崔府杀去。 崔成和崔强万万没有想到庆封会来这一手,连忙关起门来迎战,但是很快就被卢蒲弊攻破了。庆氏族兵闯进崔府,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崔成和崔强来不及逃跑,死于乱军之中,棠姜上吊自杀。只有崔明翻出围墙,躲到墓地之中,才侥幸躲过一劫,后来又辗转逃到鲁国。 而那些没被杀死的崔家男女老少,统统被卢蒲弊以谋反之罪抓起来带走,送到庆封府上去做奴隶。 做完这一切之后,庆封派卢蒲弊向崔杼报告:乱臣贼子已经伏法,现在您可以放心回家了。 卢蒲弊亲自驾车,将崔杼送了回去。这时的崔府只剩下断壁残垣,空无一人。在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府邸中,发生过诸多影响齐国历史的大事。当年大子光被齐灵公发配到齐国东部,又偷偷回到临淄,就是藏匿此处,伺机发动政变,当上了国君;棠姜与齐庄公私通,多少次松风午后,花前月下,他们不避人耳目地公然调情,在这里给崔杼送了一次又一次绿帽子;而崔杼终于无法忍受,又是在这座宅院中埋伏兵甲,将齐庄公送上了不归之路。现在,崔成和崔强倒在血泊之中,棠姜成为了孤魂野鬼,崔明不知所终,这一切,仿佛给崔杼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当天夜里,崔杼找了一根绳子,将自己和棠姜吊在同一根房梁下,结束了自己充满阴谋和冒险的一生。 崔杼的死,无疑是庆封所期盼的结果。但是,如果从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看,崔氏兄弟与无咎的矛盾是最初的诱因,卢蒲弊对庆封的点拨是关键的推力。至于庆封本人,似乎并没有起到太明显的作用。换个说法,庆封虽然靠阴谋诡计挤垮了崔杼,但那主要是卢蒲弊的功劳,与他本人的政治手腕没有太大关系。 公元前545年夏天,齐、陈、蔡、北燕、杞、胡等诸侯联袂前往晋国朝觐晋平公。齐景公出行之前,庆封明确表示反对,说:“我们并没有正式参加宋之盟(即弭兵会盟),为什么要去晋国朝觐?” 听到庆封这样说,齐国的群臣都面面相觑,齐景公也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大伙心里都在想,这庆封难道是天外来客,不谙世事吗?但是谁也不敢发表异议,因为自崔杼死后,庆封一家独大,大权独揽,连齐景公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又有谁愿意去触他的虎须呢? 最后还是陈须无站出来说:“先考虑如何应付大国,再考虑财货,这是合于礼的。小国事奉大国,即使没有参加大国组织的活动,也要顺从大国的意图,这也是合于礼的。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敢背叛晋国吗?就算我们没有参加宋之盟,重丘的会盟却是不可以忘记的,请您务必让国君出行!” “这样啊……”想不到庆封倒也通情达理,略作思考后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大伙这才醒悟过来,敢情这庆封根本就不通政治,只是在那里瞎胡闹呢! 没过多久,庆封将国事交给儿子庆舍处理,自己带着妻妾和财产跑到卢蒲弊家里,成天喝酒打猎,过起了寓公的日子。 既然是当寓公,呆在自己家里就很舒服,为什么非要跑到卢蒲弊家里去呢?说起来也是一桩奇闻——原来庆封有个非常特殊、前卫的爱好,喜欢跟别人交换妻妾来玩乐,也就是所谓的换妻。这个爱好口味太重了,只有卢蒲弊与他臭味相投,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庆封嫌来来回回太麻烦,所以干脆搬到卢蒲弊家里,过起了共妻的日子。 虽说将国事交给庆舍处理,庆封仍然是齐国的首席重臣。没过几天,朝中的大夫就跑到卢蒲弊家里来向他汇报工作。 庆封在卢蒲弊家里发布了一道命令:那些因政治原因而流亡在外的齐国人,如果得到崔杼余党的消息,前来报告,就可以将功抵罪,回到齐国。 这道命令自然是为了收买人心,而且很有可能是出自于卢蒲弊的建议。不久之后,当年因为崔杼之乱而逃亡在外的卢蒲癸(gui)便回到了齐国。 卢蒲癸是卢蒲弊的同族,通过卢蒲弊的介绍,担任了庆舍的家臣。庆舍很欣赏卢蒲癸,将女儿嫁给他。有人对卢蒲癸说:“男女结婚要区别是否同姓,你却不避同宗,这样恐怕不好吧?” 庆氏是姜姓,卢蒲氏也是姜姓,按照同姓不婚的原则,本来是不可以结亲的。卢蒲癸却不以为然地说:“同宗不避我,我为什么要避同宗呢?这就好比赋诗的断章取义,我按自己的需求去理解就是了,管他什么同宗不同宗?” 卢蒲癸当了庆舍的女婿,两个人的关系就密切了。他又对庆舍说起了当年跟他一起逃亡的王何,庆舍便让王何也回到齐国,让卢蒲癸和王何当了自己的贴身警卫。 庆封父子如果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就应该觉察得到不对劲:卢蒲癸和王何都是齐庄公的亲信,因为齐庄公被杀才流亡在外。而齐庄公死后,崔、庆两家专权,齐庄公的旧臣对他们无不恨之入骨,怎么会突然改变立场,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庆氏门下的走狗呢? 种种迹象表明,一场针对庆氏家族的风暴正在酝酿,而幕后推手不是别人,就是那位成天与庆封玩换妻游戏的卢蒲弊。 按照齐国的规定,卿大夫在朝中办事,由公家供给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两只鸡。齐景公当朝的时候,政局先后由崔氏和庆氏把持,公家政治荒废,连管伙食的人都敢于贪污腐败,私自将两只鸡换成了两只鸭。传菜的人知道了,干脆连鸭肉都私吞掉,只端上肉汤来。可怜那些大臣,在朝中办了半天事,只喝到点汤汤水水,大部分人仍然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子雅和子尾两个人站出来表示愤怒,发了一通牢骚。 庆封听到这件事,就告诉了卢蒲弊。按照庆封本人的意思,宫里的后勤工作也确实该抓一抓啦,连卿大夫的鸡都敢偷,成何体统?卢蒲弊听了,却是另一种意见,他对庆封说:“把这些人比作禽兽的话,我就要睡到他们的皮上了。” 古人杀死野兽,食其肉而寝其皮。卢蒲弊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叽叽歪歪,不如杀了清静! 庆封完全没有意识到卢蒲弊这是在将他往火坑里推。在卢蒲弊的建议下,他命令析归父去找晏婴,明确告诉晏婴:“子雅和子尾仗着自己是公孙(均为齐惠公之孙),狂妄自大,目无尊长,我打算讨伐他们,请你共同参与。” 晏婴连连摇头,说:“您找错人啦!我手下那些人既不中看,也不中用,我的智慧也不配与您同谋,您还是另寻高明吧!但我也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您如果不相信,可以盟誓为证。” 析归父回去将晏婴的话转告庆封。庆封说:“他都这样说了,还用得着盟誓吗?”于是派人去找大夫北郭子车,北郭子车也婉拒道:“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忠君报国,这件事不是我能够做到的。” 没过几天,整个临淄都知道庆封要对子雅和子尾动手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有一家人显得特别镇静,那就是陈须无和陈无宇父子。 陈家人的思维与众不同。按一般人的思维,大乱将至,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避祸?”但是据《左传》记载,当时陈须无问陈无宇的问题是:“大乱将至,我们能得到什么?” 陈无宇回答:“我们能够在庄街上得到庆氏的木材一百车。” 庄街是临淄城里的大街,木材则是建房子的主料。这是一句政治隐语,意思是:庆氏必败,我们可以趁乱而起,掌握大权。 陈须无说:“如果是那样,我们可要好好地守住它们啊!” 自公元前672年公子完逃到齐国寻求政治避难,陈氏家族在齐国的历史已经有一百多年,他们代代相传,诚敬守业,小心翼翼地延续了家族的火种,同时目睹了齐国政局的风云变幻,洞悉了其中的生存法则,也开启了他们谋求权力的欲望。后来的人一般认为,通过陈须无父子的这次对话,陈氏家族篡夺姜氏政权的野心已经萌芽。 公元前545年9月,卢蒲癸和王何决定杀死庆封父子,为齐庄公报仇。事前,两个人举行了占卜,然后还将占卜的龟板拿去给庆舍看,煞有介事地问庆舍:“有人为了攻打仇人而占卜,请您看看结果如何?”庆舍哪里知道这是在算自己的命?他仔细观察了龟板的裂纹,说:“事能成,见到了血。” 同年十月,庆封离开临淄,前往莱地打猎,命令陈无宇等一批大夫跟从。几天之后,陈须无派了一名使者到莱地,向庆封请示说:“无宇的母亲病重,请让他回去送终。” 庆封一听,也很重视,派家里的占卜官给陈无宇的母亲占卜,并将龟板拿给陈无宇看。陈无宇一看就捧着龟板大哭起来,说:“这是死兆啊!” 庆封看到陈无宇那悲伤的样子,自然深信不疑,也没有要求亲自察看龟板,准了陈无宇的假,让他回去给母亲送终。但是,庆封的堂弟庆嗣在一旁看到了,隐隐觉得不对劲。他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仔细梳理了一番,认定陈无宇的请假绝非偶然,而是另有原因。 “莫非,庆氏家族将有大难了?”庆嗣想到这一层,不寒而栗,连忙跑去找庆封:“请您停止打猎,赶快回到临淄,否则将有大祸!” 庆封笑了,整个齐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临淄又有庆舍坐镇,能出什么乱子呢?他不听庆嗣的劝告,继续在莱地喝酒打猎,丝毫没有担忧之意。庆嗣退下来之后就对亲信说:“兄长恐怕要流离失所了,如果能够逃到吴国、越国这样的偏远之地,也算是万幸。” 陈无宇渡过济水,顺道就将济水上的桥梁毁坏,渡船也统统凿沉。而在临淄城内,卢蒲癸和王何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发动政变。一连数日,卢蒲癸都是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家里也明显地加强了戒备,不断有武装人员出入。 这一切引起了卢蒲癸的老婆卢蒲姜的怀疑。她对卢蒲癸说:“你如果有事情就不要瞒着我,否则一定不能成功。” 卢蒲癸一开始不说,卢蒲姜可是庆舍的女儿啊,这事告诉她还得了?但是经不住那女人纠缠,卢蒲癸又不是个会撒谎的主儿,竟然就将要攻打庆舍的事告诉了她,而且告诉她,只等到“尝祭”(也就是秋祭)那一天,庆舍从府里出来就动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应该说,差不多就没戏了。当年郑厉公想用雍纠杀祭仲,就是因为雍纠向老婆走漏了风声,反而被祭仲抢了先机,结果雍纠被杀,郑厉公出逃。现在卢蒲癸又重蹈了雍纠的覆辙,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可见一个人,不学点历史是不行的。 但是,当卢蒲姜听到这个事情,采取的立场很耐人寻味,她对卢蒲癸说:“我父亲性格倔强,喜欢和别人对着干。如果没有人劝阻他,他反倒不想出门,请让我去劝阻他。” 卢蒲癸说:“好。” 同年十一月七日,齐国在宗庙中举行尝祭,庆舍将要到场主持。当天早上,卢蒲姜跑到娘家,对庆舍说:“有人想要在宗庙中刺杀您,请您千万不要出门。” 庆舍不耐烦地说:“谁敢刺杀我?”不听卢蒲姜的劝阻,按原计划出行。 自古以来,恐怕没有比这更富有戏剧性的一幕了:女婿要杀岳父,女儿一边帮着老公出谋划策,一边又跑到父亲这里将阴谋告诉他,客观上却又促使父亲更加坚定了出门的意愿。人说忠孝不能两全,这个女人却在矛盾不可调和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了对丈夫的忠和对父亲的孝。作为后世之人,很难评价这究竟是一种智慧,一种无耻,还是一种无奈? 宗庙在公宫之中。庆舍命卫兵将公宫包围起来,卢蒲癸和王何手持长戈跟在他身边。从这一安排来看,庆舍是有防备的。但是,当最亲信的人已经背叛,再多的防备也不过是虚设。最坚强的防备是人心而不是武士,这一点,是诸多统治者难以明白的道理。 当天祭祀之后,齐景公还安排了众多娱乐节目招待各位大臣,大家喝酒狂欢,簇拥着前往鱼里(临淄地名)看戏。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气氛之下,庆舍的卫兵们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他们脱下盔甲,放下兵器,将马匹从战车上卸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看戏。 趁着这个机会,子雅、子尾、陈须无、鲍国的手下偷偷地拿走了庆舍的卫兵的武装。子尾从袖子中抽出一支鼓槌,在门上敲了三下。 庆舍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根本没有留意子尾这一动作。他举起酒杯,突然感觉背上一凉,接着腹内一阵剧痛,回头一看,只见卢蒲癸狞笑着,双手握住长戈,戈锋已经插入自己的身体。他来不及惊叫,王何又一戈斜扫过来,将他的左膀硬生生地砍下。 一时之间,戏台下血肉横飞,变成了杀戮战场。作为一个政客,庆舍无疑是不合格的;但是作为一个武士,他的武勇让人刮目相看。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他仍然奋力拼杀,撞到屋柱上,连屋梁都为之震动。甚至连桌面上的青铜器皿,也成为了他的武器,一连砸死了好几个人。最后,因为失血过多,庆舍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亲信庆绳和麻婴也被杀死。 齐景公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色苍白,汗流浃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鲍国跑到他身边说:“群臣这是为国君铲除忤逆之臣,请您不要担心。”陈须无则将他搀扶起来,给他换了衣服,迅速退到宫内。 远在莱地的庆封得到消息,星夜兼程赶回临淄,由于陈无宇破坏了济水上的桥梁和渡船,回到临淄城外已经是十一月十九日。他组织族兵进攻临淄的西门,没有攻克,继而又攻打北门,从北门进入了临淄,攻打公宫。陈、鲍等家族在公宫中拼死抵抗,打退了庆封的进攻。眼看各地前来“勤王”的军队越来越多,庆封不敢恋战,带着少数亲信逃到了鲁国。 作为见面礼,庆封将自己乘坐的马车送给了鲁国的权臣季孙宿。据《左传》记载,这辆车做工精细,装饰华丽,光可照人,堪称马车中的劳斯莱斯。 季孙宿很高兴,将这辆马车摆放在自家的院子里,来往的朝臣无不对它赞不绝口。大夫展庄叔见了,用手抚摸着闪亮的车身,说:“车甚泽,人必瘁!”(车这么漂亮,它的主人想必很憔悴吧)言下之意,连马车都造得这么漂亮,庆封必定敛聚了不少钱财,恐怕难免为此而心力交瘁。 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6年春天,庆封曾经代表齐国访问鲁国,他的车驾之美就已经引起了鲁国群臣的关注。仲孙羯对叔孙豹说:“庆封的马车可真漂亮啊!”叔孙豹说:“一个人的衣着、车马、装饰如果和他的身份不相称,必得恶果。马车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当时叔孙豹还请庆封吃了一顿便饭,庆封大大咧咧,席间表现出诸多不敬,引起了叔孙豹的反感,于是吟了一首《相鼠》之诗对其进行规劝: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老鼠尚有皮,人却不知礼仪,不死还等啥?叔孙豹的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庆封却听不出其中的含义,还以为这是赞美他,一个劲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时隔一年,叔孙豹又请庆封吃了一顿便饭。庆封心想:今时不同往日,一年前我是齐国权臣,人人敬畏;现在我是流亡之身,必须有所收敛。庆封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做出来的事情却让人不敢恭维。 开餐之前,庆封煞有介事地端起酒杯,向诸神献祭。按照周礼的规定,但有饮食,必先献祭,这倒是没错,可献祭是主人的专利,客人来越俎代庖就很不合适了,而且有托大的嫌疑。 叔孙豹很不高兴,命乐工唱了一首《茅鸱》之歌,讽刺庆封不敬主人。和上次一样,庆封仍然不知道这是在批评他,赶紧端起酒杯向叔孙豹表示感谢。 不久之后,齐国派人到鲁国,责备鲁国收留庆封一事。庆封在鲁国呆不下去,只好南下投奔吴国。吴王馀祭收留了庆封,让他居住在朱方(地名),而且将女儿嫁给他。 奇怪的是,庆封虽然不通政治,不读诗书,搞经济却是一把好手。他在朱方收聚族人,投机赢利,很快就积聚了大批钱财,比在齐国的时候更为富有。消息传到鲁国,有人对叔孙豹说:“这还真是恶人好命,庆封又当上暴发户啦!”叔孙豹说:“不可这样说,好人发财叫做奖赏,坏人发财那是灾难,我看老天是想降灾于他,所以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好一网打尽吧。” 同年十一月,齐国实行拨乱反正,将崔杼之乱时逃亡到各国的公族人士都召回齐国。赏赐给晏婴邶(bèi)殿(齐国地名)附近的乡镇六十个,晏婴拒不接受。子尾对晏婴说:“富贵,是人们都有的欲望,您为什么不接受?”晏婴说:“庆氏拥有众多土地,满足了欲望,结果逃亡了。诚然,我现在拥有的土地不能满足我的欲望,如果将邶殿的土地赏赐给我,那也就满足了。可是欲望满足之后呢?离逃亡也就不远了。逃亡在外的人连一座城邑都不能主宰,那多没意思!我不接受邶殿的土地,不是讨厌富贵,而是喜欢富贵,怕失去富贵啊!而且,富贵这玩意,要像布帛一样,有一定的长度限制,让它不能无限制增长。治理百姓,要考虑到他们总是想生活富裕,器用丰厚,那就要用端正的道德加以限制,让他们的富贵程度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不贪多,这就是对自己的限制。”儒家的中庸之道,在晏婴的这段话中已经得到充分的体现。 齐景公又赏赐给北郭子车六十个乡镇,北郭子车接受了;赏赐给子雅土地,子雅推辞的多,接受的少;赏赐给子尾土地,子尾悉数奉还;至于庆封的亲信卢蒲弊,竟然仅仅被流放到北部边境,这在当时也算是异数了。 【弱国的外交智慧】 公元前545年春天,曲阜一带出人意料的暖和,没有出现冰冻天气。鲁国的大夫梓慎夜观天象,预言道:“今年宋国和郑国恐怕要发生饥荒了,岁星本来应该在星纪,现在却已经到了玄枵(xiāo),这是因为天时不正,阴阳也因此不调。蛇骑乘于龙之上,而龙是宋国、郑国的星宿,所以发生饥荒的是这两个国家。玄枵,虚宿在它的中间。枵,就是消耗。土地虚而百姓耗,饥荒自然就产生了。” 简单地解释一下: 第一,岁星就是木星,其公转周期为11.86年,古人误以为是12年,所以用木星记年,称之为岁星。 第二,西方人将黄道附近的天空分为十二个区域,称之为黄道十二宫,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十二星座;中国古代的天文学家则将黄道附近的天空分为二十八个区域,称之为二十八宿。 第三,星纪所在的区域,与黄道十二宫中的魔羯座相当,在二十八宿中则为斗宿和牛宿。玄枵所在的区域,与黄道十二宫的水瓶座相当,在二十八宿中则为女、虚、危三宿。根据梓慎推算,当年木星应当在星纪的位置。但是据观察所得,却在玄枵的位置,所以叫做“天时不正”。 第四,按照中国古代阴阳五行的学说,木星为青龙,虚宿和危宿为蛇。木星跑得太快,插到了虚、危两宿之下,所以说“蛇骑乘于龙之上”。 第五,古人认为,天上的星宿对应地上的疆域,即所谓“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宋、郑两国所在位置,正是木星对应的疆域。木星位置不正,宋、郑两国自然受到影响,将会发生饥荒。 关于星相命理之学,自古以来见仁见智,未有定论,在此亦不做深入探讨。从《春秋》和《左传》的记载来看,这一年中原地区的收成确实不太好,宋、郑两国尤其不景气。但是,就在这一年秋天,按照弭兵会盟中“从今以后,晋国的盟国要向楚国朝觐,楚国的盟国也要向晋国朝觐”的约定,各国诸侯顾不上饥荒,纷纷派代表或亲自到新田和郢都朝觐晋平公和楚康王。一时之间,进出山西和湖北的大路上,飘扬着各国旗帜的华丽马车络绎不绝,国际之间的交流大大活跃起来。 在位已经四十七年的蔡景公不顾年事已高,前往新田朝觐了晋平公。从蔡国到晋国,郑国是必经之路。蔡景公去的时候,郑简公派公孙舍之到新郑的东门外慰劳他;回的时候,郑简公又在新郑城内设宴亲自招待他,以尽地主之谊。应该说,郑简公做得蛮有人情味,但是蔡景公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对郑国人的热情始终不太感冒,甚至可以说有诸多不敬。 子产对此评论道:“蔡侯恐怕有灾难降临了。一个月前他经过这里,国君派子展(公孙舍之字子展)到东门外慰劳他,他表现得很倨傲。现在他回来又经过这里,国君亲自接待他,他还是那么漫不经心,这就是他的本性了。作为小国的国君,侍奉大国,本来应该战战兢兢,他倒好,反而将轻慢作为本性,能有好结果吗?如果他被杀,杀他的人肯定是他儿子。” 子产敢于如此确切地预测蔡景公的下场,并非空穴来风。据《左传》记载,这位蔡景公人老心不老,长期跟自己的儿媳通奸,而且不避人耳目,已经在国际上传为奇谈。两年之后,蔡景公果然死于亲生儿子之手,扒灰毕竟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在蔡景公访问晋国的时候,郑简公也派大夫子大叔出访楚国。但是子大叔没有见到楚康王,刚走到汉水就被楚国人劝回去了。楚国人说:“在宋国结盟的时候(即弭兵会盟),贵国的国君亲自参加,现在却派大夫前来朝觐,寡君对此感到迷惑。大夫姑且回去,我们将派人专程赶赴晋国把这件事情了解清楚,明确贵国国君是否应该亲自前来朝觐,再告诉你们。”话说得很客气,表达的意思却是毫不含糊:你不够资格朝觐楚王,换你们的国君前来! 子大叔回答:“在宋国的会盟,楚王明确表示要做有利于小国的事,让小国安定它的社稷,安抚它的百姓,用礼仪承受上天赐予的福气,这都是楚王亲口说的,也是我们这些小国的希望所在。今年郑国的收成不好,寡君因此派我奉上财礼,向贵国的办事人员表示敬意。现在您却对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参与郑国的大事?难道一定要寡君抛弃守卫疆土的职责,跋山涉水,顶风冒雨,才能满足楚王的心愿吗?如果是那样,寡君唯楚王的马首是瞻,岂敢不听命?只不过……”子大叔话锋一转,“这不符合会盟的精神,也使得楚王的德行有所缺失,对于您本人也不利,我们怕的就是这个啊!如果不是因为这层担忧,寡君哪里敢害怕劳苦,不亲自前来呢?” 那个年代的人,个个都是算命高手,预测专家。子大叔没有去成郢都,回到新郑之后就对公孙舍之说:“楚王快死了,不致力于修明德政,反而在诸侯那里索取无度,以图一逞,这样能够活得长久吗?”他还以《周易》的知识来阐释自己的观点,说,“《周易》中也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遇复之颐’(由复卦变为颐卦),也就是迷了路往回走,凶象已现。这说的就是楚王吧!想实现他的愿望却忘掉了来时的路,想回来却找不到北,这就叫做‘迷复’,能不凶吗?” 预测归预测,当务之急却是给楚国人一个明确的答复。子大叔劝郑简公:“您就去一趟楚国吧,让他们高兴一下,而你就当是去给楚王送葬,如何?依我之见,楚国在近十年之内都无力争霸天下,只要我们不主动去惹怒他们,就不会有战乱降临,郑国的百姓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大夫裨灶也说:“臣夜观天象,今年岁星不在其应有的位置上,而是运行得过了头,已经危害到鹑(chún)尾(鹑火和鹑尾,分别包含柳、星、张三宿和翼、轸两宿,对应地上的王畿和楚地),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只怕周天子和楚王都活不长了。” 郑简公心想,既然你们都那样说,那就去吧,犯不着为了一个将死的人闹别扭。怀着这种阿q心理,郑简公派子大叔前往晋国,向晋国汇报了有关情况,然后于同年九月由子产陪同前往郢都朝觐楚康王。 按照当时的习俗,诸侯到他国访问,未入对方国都之前,要接受对方的“郊劳”,也就是出城慰问。为此,必须寻找一块空地,拔除野草,清洁土地,然后堆土为坛,并用帷幕围蔽四周,以接待对方人员。 郑简公抵达郢都城外,却仅仅搭建了一些休息用的帐篷,没有搭建土坛。负责安排住宿的外仆(官名)对子产说:“从前先大夫陪同先君到各国访问,从来没有不筑坛的先例,这一规矩至今沿袭不改。现在您不除草也不筑坛,就搭起了帐篷,这样恐怕不好吧?” 子产说:“是这样的,大国诸侯去到小国,就筑坛;小国诸侯去到大国,草草搭起帐篷就行了,哪里用得了筑坛?” 外仆表示不解。 子产说:“大国诸侯去到小国,有五种好的目的——赦免小国的罪过,原谅它的错误,救助它的灾难,表扬它以德治国而且有法可依,教导它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小国没有困惑,心甘情愿地服从大国的领导,所以筑坛以宣扬功德,告诉后人不要懈怠。而小国诸侯去到大国,有五种坏的目的——听大国掩饰自己的罪过,要求得到所缺乏的物资,主动前去听命于大国,向大国贡献物品,服从大国突如其来的指示。如果不这样做,大国就加重小国的负担,无论红白喜事都要求小国出钱出力。这些都是小国的祸患,还用得着筑坛来宣扬这些祸患,而且告诉后人吗?” 说白了,郑简公本来就不想来楚国,是楚国人逼着来的,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做足功课,将就着应付一下就行了。 裨灶的预测很准确。同年十一月,在位二十七年的周灵王驾崩。而这个时候,宋平公、鲁襄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等诸侯都在忙于前往楚国朝觐。对于天子的死讯,大伙也许仅仅是“哦”了一声,如同不相干的人一般,很快就将它抛诸脑后了。鲁国的史书《春秋》干脆没有记载这件事。《左传》则解释说,王室没有发来讣告,所以不记载这件事也是“礼也”! 前面说过,郑国是中原的心脏。各路诸侯南下楚国,郑国是必经之道。鲁襄公经过郑国的时候,郑简公已经在楚国了,只能委托良霄前往新郑北部的黄崖(地名)慰劳鲁襄公。 但是,良霄的傲慢态度引起了鲁国君臣的强烈不满。叔孙豹甚至说:“这个人如果不受到惩罚,郑国必然有大灾祸。恭敬,是用来维系民心的,他却丢弃了它,还能用什么来继承保有祖宗的积业?如果郑国人不讨伐他,也必定会因他而受到上天的惩罚。”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叔孙豹也是预言家,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裨灶的预测再一次得到验证。鲁襄公走到汉水的时候,听到了楚康王去世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马上决定打道回府。但是陪同鲁襄公出访的大夫叔仲带认为不可以这样做,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楚国,又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还是继续走吧!” 孟椒对此不以为然:“君子考虑长远,小人却只顾眼前。但是如果饥寒都顾不上解决的话,谁还会有工夫去顾及后果?不如姑且回去。” 叔仲带说:“我们不远千里来到楚国,不是因为楚国的仁义,而是因为它有(.)盟主的名分,而且害怕(.)它的武力。如果(.)是为了它的仁义(.)而来,当然应该庆贺它的喜乐,哀悼它的悲伤;因为畏惧而来,就更应该这样做啦!我们在国内听到楚国有丧事还要前往吊丧,现在途中接到讣告反而回去,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轻侮楚国么?到时候楚国人如果以此为借口讨伐我国,你们有没有办法抵御?如果有,那现在回去也罢;如果没有,还是老老实实向前走吧!” 两种意见碰撞,叔仲带占了上风。叔孙豹评价道:“叔仲带可以考虑让他独当一面了,孟椒还要多多学习才能任用。”大夫荣成伯也说:“忠诚的人多半目光较为长远。”在这种情况下,鲁襄公放弃了回去的打算,继续前进,并于当年年底抵达了郢都。 公元前544年的春节,鲁襄公是在郢都度过的。南方的春寒料峭,比北方更多了一层湿冷,让长期生活在曲阜的鲁襄公感到很不适应。更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是,楚国人提出,要他亲自为楚康王致襚。 所谓“致襚”,就是为死者穿衣,是春秋时期诸侯使臣参加他国诸侯的丧礼必行的礼仪——当然,死者的衣服早就由亲人给他穿好了,致襚也就简化成为向死者赠送衣服,并置于灵柩的东面这样一种形式,并非真的要为死者穿衣。 第四章 大贵族的弄权 【公室的威信跌到谷底】 公元前540年春天,因为赵武的去世,晋国进行了高层人事调整。新任三军正副统帅依次为韩起、赵成(赵武的儿子)、荀吴、魏舒、士鞅和荀盈。其中韩起接替赵武的位置,成为中军元帅,也就是晋国的首席执政官。 韩起的祖上,据说与周王室的祖上同宗,也是姬姓,其后人在晋国被封韩原,因此以韩为氏。 晋献公年间,一个名叫韩简的人崭露头角,成为朝中重臣。 晋灵公年间,韩简的孙子韩厥得到赵盾的重用,提拔为军中司马,并在公元前615年的河曲之战中因为执法不阿而得到赵盾的表扬,从此长期担任司马一职,受到了赵盾、郤缺、荀林父、士会、郤克等历任中军元帅的重用。直至晋景公年间,韩厥被任命为新中军元帅,跻身于众卿的行列。在“赵氏孤儿”一案中,韩厥据理力争,为赵武保住了家业,以实际行动报答了赵家的知遇之恩。其后韩厥的仕途一路顺利,在众卿中的排名不断上升,终于在晋悼公年间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军元帅。 公元前566年,韩厥退休,本来应由长子韩无忌接班。韩无忌以身体有病为由,让贤于弟弟韩起,在当时传为美谈。韩起也没有辜负哥哥的好意,在上军副帅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工作,踏踏实实做人,受到领导和同事的一致好评。赵武去世后,韩起顺理成章地接任中军元帅,同时投桃报李,提拔赵武的儿子赵成为中军副帅,赵、韩两家携手执掌晋国大权的格局得到进一步巩固。 新任领导班子继承了赵武的怀柔政策。韩起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出访鲁国,一方面向两年前即位的鲁昭公表示祝贺,一方面通告自己担任了晋国的中军元帅。这种低调而殷勤的举动自然引起了鲁国人的好感,连一向严肃的左丘明都狠狠地表扬了一句:“礼也!” 韩起在鲁国参观了国立图书馆,有幸看到了传说中的《周易》《象》和《春秋》。值得一提的是,这本《春秋》和本书经常提到的《春秋》有很大区别。严格地说,后者是“今春秋”,记载的是自鲁隐公至鲁哀公年间的历史;而前者是“古春秋”,记载的是从周公旦年代开始的历史。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资讯并不发达的年代,在一个堆满古籍的屋子里,韩起捧着沉甸甸的竹简,抚摸着那些数百年来镌刻和书写的文字,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那张清瘦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他的内心想必正如外表一般平静。中国人常说以史为鉴,看重历史的现世功用,而我常常认为,历史本身具有一种穿越时空的独特魅力,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空灵、寂静。 “周礼尽归鲁国,我现在才知道周公的德行和周朝之所以能够成就王业的原因。”出来之后,韩起简单地对陪同参观的鲁国太史说。 鲁昭公为韩起举行了盛大的招待宴会,席间照例是赋诗言志。季孙宿作为鲁国的权臣,率先卖弄,赋了《绵》的最后一章: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我有贤臣率下亲上,有智士前后参谋,有良才奔走宣告,有武将纵横折冲——这是将晋平公比作周文王,将韩起比作周文王手下的贤能之士,主要是拍韩起的马屁,顺带也拍了晋平公一把。 韩起回赠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这样的句子,意思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晋国和鲁国本是兄弟之国,理当和睦相处。 季孙宿便下拜,说:“感谢您如此关照鲁国,寡君有希望了!”然后又赋了《节》的最后一章: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言下之意,晋国领袖群伦,其德行可以包容天下各国。 宴会之后,季孙宿又邀请韩起到自己家里做客,韩起欣然前往。在季孙家的院子里,韩起看到一棵参天古树,出于对主人的尊重,他便随口说了句:“好树!” 季孙宿听到了,马上说:“我岂敢不好好对待这棵树,看到它就会想起《角弓》的美意!”当场又赋了《甘棠》一诗。这首诗前面已经介绍过,季孙宿借题发挥,将韩起比作召伯,马屁拍得很有水平。韩起自然也听得明白,谦逊地说:“您的评价太高了,我哪里有赶得上召伯的地方?” 结束了在鲁国的访问,韩起继续东进,来到齐国。他到齐国的主要目的是为晋平公娶齐国的公主少姜而下聘礼,在当时称为“纳币”。当时齐国的权臣子雅和子尾会见了韩起,并且将各自的嫡长子栾施和高强叫出来拜见。 前面说过,子雅和子尾都是齐惠公的孙子,在消灭庆封的事件中出力甚多,因而受到齐景公的重赏,然而两个人都推辞不受或只收受一部分,受到朝野的好评。韩起看了这两个人的孩子,评价却十分低:“都不是保家之主啊,言行举止之间,已经包藏了不臣之心。” 听到这样的评价,齐国的大夫大都不以为然,唯有晏婴表示相信,说:“这位老先生可是君子,君子说什么都有根有据,不会随意下结论的。” 同年四月,晋平公派公族大夫韩须到齐国迎娶少姜。按照周礼,诸侯娶妻,不亲自迎亲,而是派卿代劳。由于少姜不是正妻,只是侧室,所以连卿都不用派,只派了一位大夫前往;齐国也派大夫陈无宇送亲,将少姜从临淄送到了新田。这在当时都是符合礼节的。 然而,当晋平公和少姜完婚之后,意外发生了。少姜不仅天生丽质,而且聪明伶俐,深受晋平公宠爱。按照周礼,女人出嫁之后,应以娘家之姓称呼,齐国姜姓,这个女人因此被称为少姜。但是晋平公太喜欢她了,连她的称呼都改变,代之以国名,称为“少齐”,以示格外的恩宠。本来这也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晋平公的脑袋突然进了水,将陈无宇找过来发了一通脾气:“寡人这么喜爱少齐,齐国竟然只派了你这样一个大夫来送亲,为什么不派卿来,是看不起少齐,还是看不起晋国?” 陈无宇觉得很委屈:当初你娶的是侧室,我们就按送侧室的规矩来办;现在你喜欢这个女人了,便怪我们不够重视,拿我撒气?你在市场上买件珠宝,回来觉得物超所值,会跑回去骂商家,说盒子配得不够高档吗?但是他没有机会据理力争,晋平公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骂完之后,挥挥手,让人将他抓起来,直接送进大牢了。 少姜得到这个消息,马上去找晋平公,替陈无宇求情:“送亲的级别根据迎亲的级别而定,是自古以来的规定。齐国为了尊重晋国,自作主张进行了一些改变,晋国派公族大夫来迎亲,齐国却提升了一级,派上大夫送亲,所以才发生了混乱。”这是非常高明的装傻。晋平公无理取闹,嫌齐国派的使臣级别低了;她则反其道而行之,说齐国已经是超规格送亲,所以才会产生误会。无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晋平公正拧巴着呢,根本听不进少姜的话。 陈无宇就这样被无辜地关了好几个月,后来连晋国的大夫们都看不下去了,公推叔向去找晋平公,说:“这个人有什么罪啊?您派公族大夫迎亲,齐国派上大夫送亲,还说不够恭敬,您的要求也太过分了。要说不恭敬,您当初派公族大夫去就不恭敬,现在又逮捕了他们的使者,这样下去还怎么当盟主呢?”晋平公这才将陈无宇释放回国。 说来也是天妒红颜。少姜在晋国住了半年,突然无疾而终。由于此前种种传闻说明晋平公对这个女人情有独钟,鲁昭公觉得这是一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不顾廉耻地跑到晋国去参加葬礼。前面说过,就算是诸侯过世,别的诸侯也不用亲临吊唁,何况死的是个女人?连晋国人都觉得这个马屁太过了,派人在黄河边上拦住鲁昭公,说:“去世的并非寡君的正室,不敢劳您大驾。” 对于鲁昭公来说,重要的是表态,只要晋国人看到他有这份孝心就达到目的了。他摆出一副于心不甘的样子,让季孙宿代表他继续前往新田,自己则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回国的路。 晋平公的小妾之死牵动了天下人的心。与鲁国人的低三下四相比,郑国人的殷勤也不遑多让。同年十一月,郑简公派印段前往新田吊唁少姜。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9年正月,郑简公又派子大叔到新田为少姜送葬。晋国大夫梁丙与张趯奉命接待子大叔。梁丙说:“这也太过分了,居然要您这样身份的人为了这件事到这里来!”梁丙说的不是客套话,子大叔的回答也很直率:“您以为我愿意来么?从前晋文公、晋襄公称霸天下,也不敢轻易劳烦诸侯。现在诸侯三年要拜访一次,五年要朝觐一次,这还只是定期的,有事没事就把大伙召集起来开会结盟,那就更多了。按照周礼,国君去世,邻国派大夫吊唁,卿送葬;夫人去世,邻国派士吊唁,大夫送葬。这样做已经足够弘扬礼的精神了,除此之外,不应当有额外的要求。现在晋侯的宠妾去世,我们这些诸侯国都不敢按照礼节派合适的人参加丧礼,而是一个劲地提高礼数,甚至超过了夫人的规格,这样做还怕受到批评,哪里敢怕什么麻烦啊?再说了,少姜死了,齐国必然还要派一位公主来再续前缘,到那时,我还得来一趟表示祝贺,不嫌烦!” 子大叔一番话说得晋国人无地自容。张趯半是自嘲,半是辩解说:“好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朝会吊丧礼数,受教了!不过从今之后应该没您什么事了。这就好比天上的大火星,当它来到天空之中的时候,就意味着寒暑消退,季节转换了。这一次就是晋国命运的顶点了,接下来就是衰退,晋国将要失去诸侯的拥护,您想要求得麻烦还求不到呢!” 大火星即心宿二,也就是天蝎座的α星。夏末的黄昏,该星出现在天顶,预示着暑气渐消;冬末的凌晨,该星出现在天顶,预示着寒气已尽。古人通过观察天象,得出了凡事盛极必衰的朴素辩证法。在张趯看来,晋国死个小妾都惊天动地,也就预示着它已经走到了强盛的顶点,势必走下坡路了。 晋国人退出之后,子大叔对旁人说:“这个张趯倒是明白事理,还算是个君子。” 果然如子大叔所言,齐景公派晏婴到晋国为少姜送葬,顺便提出要再送一位公主来给晋平公当小妾。齐景公写给晋平公的“求婚”信堪称一绝: “寡人愿意侍奉君侯您,早晚都不倦怠,要足额奉献财礼,不敢推迟延后,只是由于国家多难,因此不能亲自前来,只好派臣下向您表白:先君那不漂亮也不贤惠的嫡女(少姜为齐庄公的嫡妻之女),在您的内宫中聊以充数,照亮了寡人的希望。可惜她的福气太薄,过早去世,使得寡人又陷入失望。君侯如果没有忘记两国的传统友谊,加恩顾念齐国,照顾寡人,祈福于先祖太公、丁公,让您的光辉照耀齐国,安抚我们的社稷,那么我们还有先君的嫡女和非嫡女若干人,随时可以作为候补。您如果没有抛弃齐国,派使者前来慎重选择,以充妻妾之数,这就是寡人最大的愿望!” 晋国人的回答也很客气:“这正是寡君的愿望!寡君正好缺一名正式的配偶。由于现在还是服丧期间,不敢向贵国提出请求。现在君侯这样说,真是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惠了。如果您顾念晋国,赐给内宫之主,岂止是寡君一人,晋国上下都将感受到您的恩惠,连先祖唐叔以下都感激您!” 从晋国人的回答中不难看出,晋平公原本也是没有正室的。少姜死后,齐国人不遗余力地推销“先君之女”,再加上少姜给晋平公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回忆,使得他决心正儿八经地娶一个齐国女人为妻。 你情我愿,订婚的事情很快就谈妥了。晏婴代表齐国接受了晋国的求婚,叔向则代表晋国宴请晏婴。席间叔向问起齐国的近况,晏婴回答说:“恐怕已经到了末世了,我不敢保证齐国会不会落到陈氏手里,因为国君不爱护他的子民,任由他们归附陈氏,已成气候。您知道吗,齐国原本有四种量器,分别是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四区为釜,十釜为钟。陈氏家族标新立异,以五升为豆,五豆为区,五区为釜,您想想,他们家的钟该有多大?他们用自己的大量器借出粮食,回收的时候却用公家的小量器。把山上的木料运到市场上卖,价格跟在山里卖差不多;海鱼和海盐也一样,市价不高于海边。齐国的老百姓,都被陈氏家族收买得差不多啦!” 叔向听后默然不语。齐国公室的大权旁落,晋国公室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且齐国的陈氏家族之所以得到人们的拥护,是因为他们确实在让利于民,而晋国的各大家族无非是凭借着强权在侵夺国君的权利,老百姓不见得获得了多少好处。 晏婴接着说:“如果将老百姓的力量分为三份,两份为国君服务,只剩一份被用来维持衣食。国君的积蓄多得腐朽生虫,普通百姓家的老人却在挨饿。饶是如此,酷吏仍然不放过他们。在临淄的市场上,鞋子不值钱,但是假腿卖得很贵,为什么?那是因为受刑被砍掉腿的人太多了!幸好还有陈家,百姓有痛苦疾病,陈家人就加以安抚。他爱百姓有如父母,百姓归附他则有如流水,就算他不想得到百姓的拥戴,又哪里躲得开?自箕伯、直柄、虞遂、伯戏以来,胡公和太姬的后人,已经在齐国生根发芽了。”前面介绍过,齐国的陈氏家族是陈国公室的后人,而陈国公室又是舜的后人,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均为其先祖,胡公则是周朝初年始封的陈国之祖,太姬是周王室的女儿,嫁给胡公为妻。 叔向感叹道:“是这样的。即使是我们晋国的公室,现在也是末世了。公室的军备完全废弛,战马不驾战车,卿大夫不管理公室军队,国君的战车没有车夫和戎右护卫,步兵的行列没有官长。百姓生活困乏,而贵族的生活越来越奢侈。路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而宠姬家里的财富多得装不下。人们只要一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好像见到催命符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栾、郤、胥、原、狐、续、庆、伯这八家的后人已经沦为低贱的小吏,政权全部被韩、赵、荀、士诸家掌握,老百姓则无所依靠。但是您看我们的国君,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只用夜以继日的淫乐来打发忧虑。长此以往,公室危矣!” 晏婴问:“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叔向说,“晋国的公族快要完结了,公室也要凋零了。我的家族早就衰落,我又没有好儿子,如果能够得到善终就已经万幸,难道还敢奢望有后人祭祀我?” 两个人长吁短叹,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 说起晏婴这次出使晋国,还有一段花絮。 据《左传》记载,晏婴住的房子很破旧,齐景公想赏赐给他一套新房子,便对他说:“您那房子靠近市场,又小又潮湿,噪音大,灰尘多,不利于居住,请您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 晏婴辞谢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我的才能有辱先人,能够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满足了。而且我住在市场旁边,要买东西很容易。对于我来说,这是黄金地段啊,哪里还敢麻烦您为我造新房子?” 齐景公笑着说:“您靠近市场,想必对物价了如指掌,那您跟寡人说说,市场上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贱?” 晏婴毫不犹豫地回答:“假腿贵,鞋子贱。” 齐景公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后来就将砍腿的刑罚废除了。左丘明对这件事的评价很高:“仁人的话,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好处啊!晏子一句话,齐侯就减刑,诗上说‘君子如果喜悦,祸乱就很快可以停歇了’,说的就是晏子吧。” 等到晏婴从晋国回来,齐景公已经趁着他不在,将他的旧房子连同周围的一大片民房强拆了,给他盖了一座大大的住宅。晏婴拜谢了齐景公的好意,回到家便将新房子拆掉,让原来的邻居都搬回来住,对他们说:“俗话说得好,住宅不用看风水,倒是选择邻居需要好好占卜一下。咱们世代为邻,把你们赶走是不吉祥的。君子不去碰不合理的事情,小人不去碰不吉祥的事情,我怎么敢以身试法?”齐景公不允许晏婴这样做,晏婴便托了陈无宇去说情。面对陈氏这族的这位族长,齐景公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很快同意了晏婴的请求。 同年六月,晋平公派韩起为使者,前往齐国迎娶夫人。因为少姜这件事,子尾知道晋平公对齐国女人很好,再加上此次迎娶的不是小妾,而是堂堂正室夫人,他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位爱女心切的父亲就像《天鹅湖》中的魔法师,竟然偷偷地用自己的女儿替换了公主,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晋平公,把真正的公主嫁给了别人。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韩起,韩起微微一笑:“我的志向是得到齐国,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得罪它的重臣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然将子尾家的黑天鹅带回晋国去了。 从这件事情看,即便是韩起这样的君子,无论对晋国国君还是齐国国君,都已经失去最起码的敬意了。 【楚灵王的野心】 公元前539年七月,郑国的当国罕虎来到了晋国,向晋平公祝贺婚事,同时向韩起请示:“楚国每天都派人来质问寡君为什么不去朝贺他们新立的国君。如果寡君去了,就害怕贵国说寡君心向外人;如果不去,又违反了当年弭兵会盟的盟约。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特派我前来陈述,请求贵国做主。您倒是说,寡君该去还是不去?” 韩起答复很有禅意:“君侯如果心里面装着寡君,就算去到楚国朝贺,又有什么妨碍呢?反过来说,君侯如果心里没有寡君,就算早晚都来到晋国,寡君也会猜疑的。去吧,只要心里有晋国,在楚国也就像在晋国一样。”说句题外话,韩起的这段话可以赠送给现代诸多主动跑到美国去拿绿卡,再回到中国来教育老百姓要爱中国的中国人,愿他们得到安慰。 所谓楚国“新立的国君”,就是前面说到的王子围,即历史上的楚灵王。 关于楚灵王的上台,《左传》是这样记载的: 大约在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0年秋天,善于打探情报的郑国人发现,楚国人开始在其北部边境的犨(chou)、栎、郏(jiá)三地同时修筑城池。虽然有弭兵会盟和虢之盟作为保证,郑国人仍然对楚国人这一不太寻常的举动产生了怀疑,赶紧将这件事报告了执政子产。 子产一开始也有点紧张,但是当他得知指挥筑城的是王子黑肱和大宰伯州犁的时候,便放下心来,对大家说:“这事八成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楚国的令尹王子围将要办大事,想事先除掉这两位,跟郑国没有任何关系。” 子产的判断一向准确。坊间传闻,有一天早晨子产外出,经过某一家门前,听见有个女人在哭死去的丈夫,就让车夫把车停下来,仔细听那哭声。过了一会儿,他对卫士说:“把那女人带到司法官那里去审问,她的丈夫死得蹊跷。”果不其然,那女人被带到官府,还没上刑就招供了:是她亲手勒死了自己的男人。人们都觉得很惊奇,问子产是怎么知道的。子产说:“我从她的哭声里听到了恐惧。人对于自己亲爱的人,刚生病时是担忧,快死的时候是恐惧,已经死了就是悲哀。如今她哭死去的丈夫,没有哀伤而有恐惧,我就知道必有隐情。” 同年冬天,王子围奉命出访郑国,伍举担任副手。两个人还没有离开楚国边境,郢都传来了楚王熊麇病重的消息。王子围当即决定,伍举继续前往郑国,自己则连夜返回郢都探视病情。 十一月四日,王子围进入郢都,直奔熊麇的寝宫。在将熊麇身边的宫女和宦官都赶到门外后,王子围拔下帽子上的装饰带,绕在熊麇的脖子上,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送上了西天。接着又派人杀死了熊麇的儿子熊幕和熊平夏。 王子围的兄弟、时任右尹的王子比得到消息,连忙逃往晋国避难。由于走得太匆忙,他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也没有带上太多家人,全部随行人员和行李仅仅装了五辆马车。幸运的是,晋国人没有歧视他,照例供给他一百人的口粮,与先前逃到晋国的秦国大富翁公子鍼享受同一待遇。 王子围的另外一位兄弟、正在筑城的王子黑肱反应也很快,他立刻丢下手中的工作,一路狂奔,逃到了郑国。 只有伯州犁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七年前的城麇之战,王子围和穿封戌争夺战功,正是伯州犁上下其手,将本来属于穿封戌的功劳判给了王子围。因为这件事,伯州犁自认为有恩于王子围。当他听到郢都发生政变的消息,第一个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沾沾自喜。他暗地里将朝中与王子围关系好的人排了个队,乐滋滋地想,令尹当了国君,自己说不定能够继承令尹的位置呐!再不济也该给个司马干干。那样的话,他这个从晋国流亡而来的伯氏之后就爬到了楚国权力的最高层,墙内开花墙外香,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他万万想不到,王子围派来的使者直接冲入他的营帐,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便结束了他长达近四十年的流亡楚国生涯。 对于王子围来说,这个从晋国来的老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反而占着大宰这个重要的职位,还是尽早除掉的好。从杀熊麇、到杀熊幕、熊平夏,再到杀伯州犁,王子围的行事手法无一不干净利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政客,甚至不是一个阴谋家,他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刽子手,没有任何技巧,有的只是想干就干的执行力。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方式使得他轻而易举地夺取了政权,同时也为他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出王子围的简单粗暴。 熊麇死后,王子围派使者到各国广发讣告。正在郑国访问的伍举接见了使者,他对熊麇之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仅仅是问了一句:“在给郑国的国书上,国君的继承人是如何称呼的?” “寡大夫围。” 问得意味深长,回答却是不加掩饰,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嘲笑这个世界:我就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我还要登上这国君的宝座,而且不准备拿出任何能够被你们接受的理由,如何? 伍举皱了皱眉头:“这样不妥,大夫怎么能够继承君位呢?”他仔细想了一阵,说:“楚共王的众多儿子中,王子围是老大,就称共王的长子围吧。” 以楚共王长子的身份,继承君位自然也就有了合法性,至少比什么“寡大夫”来得名正言顺。所谓合法性这东西,你可以扭曲它,可以篡改它,甚至可以调戏它,但是你不能忽视它。偏偏王子围就是个对合法性一点也不感冒的人,也不怕家丑外扬,反倒是伍举很紧张,赶紧跳出来为他擦屁股。 熊麇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在远离郢都的郏城,因此他又被称为郏敖。“敖”是楚国的古老方言,意思大概和酋长差不多。在有据可查的楚国历史上,共有四位国君被称为敖,另外三位分别是楚武王的爷爷熊仪(若敖)、父亲熊坎(霄敖)和儿子熊囏(堵敖)。当然,也有人认为,“敖”就是丘陵,某敖即某丘陵,算是一种不怎么尊敬的尊称。 做完这一切后,王子围便粉墨登场,自封为楚王,史称楚灵王。他的亲信薳罢被封为令尹,薳启强则被封为大宰,取代了伯州犁原来的位置。 郑国人的反应其实还挺快。郑简公第一个派使者前往郢都参加了郏敖的葬礼,同时祝贺楚灵王即位为君。这个使者便是心直口快的子大叔,他从楚国回来,向子产汇报说:“赶快准备行装吧!新任的楚王骄傲自满而且很自以为是,必定会以驱使诸侯为乐,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隔三岔五地去郢都听候调遣了。” 子产说:“是啊,看来弭兵会盟以来的好日子就要走到尽头了。话虽如此,没有几年工夫,他是成不了气候的,咱们没有必要这么早做准备。” 子产料事如神,这次却算得不怎么准确。原因很简单,他大大地低估了楚灵王的野心,以及将这种野心转换为实际行动的执行力。自从楚灵王即位后,楚国的使者就络绎不绝地来到新郑,质问郑简公为何不亲自到郢都去祝贺,而只是派了一个不重要的臣子去敷衍了事。 在得到了晋国人的首肯后,公元前539年十月,郑简公在子产的陪同下来到了楚国。虽然来得晚了一点,楚灵王还是很高兴,设宴招待郑国君臣,并且在宴会上赋了《吉日》一诗。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 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 这是描述周宣王狩猎的一首诗。宴会结束后,子产回到宾馆,马上命人准备打猎的器具。第二天一早,楚灵王果然邀请郑简公前往江南的云梦泽打猎。 云梦是楚国的大湖。确切地说,是一片星罗棋布的湖泊群,地处今天的江汉平原,以物产丰富而闻名于世,也是楚国人引以为傲的地理标志。郑简公在云梦打猎的情况如何,史料已无记载,只知道他在楚国的逗留时间很长。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8年正月,他才提出要回国。可巧许悼公来到郢都朝觐,楚灵王一高兴,又将许悼公留下来,带到云梦去打猎,还叫郑简公“同去,同去”,于是又同去。 南方春暖花开,北方则是春寒料峭。据《春秋》记载,这一年的春天,中原地区多个国家出现了冰雹天气(大雨雹)。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仿佛能够听到云梦的战鼓声、呐喊声和楚灵王的狂笑声渐行渐近了。 果然,春节刚过,楚灵王便派伍举出使晋国,向晋平公传达了“求诸侯”的愿望:昔日承蒙君侯的恩惠,让我们在宋国结下了弭兵之盟,说那些跟随晋国楚国的国家从此要互相朝见两个大国。由于近年来多灾多难,寡人愿意讨取几位国君的欢心,您如果四方边境没有忧患,那就借您的光向各位诸侯请求会盟吧!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却很明确:我要组织诸侯会盟,而且要当盟主,希望你同意。 这是公然向弭兵会盟提出的晋楚两国共同主宰天下的体系挑战。对于晋平公来说,楚灵王的要求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很想给伍举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但司马侯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意见:“不要轻易说不。楚王正在日益膨胀,上天也许是想满足他的愿望,以增加人们对他的仇视,然后再惩罚他,这是有可能的;或者让他得个善终,这也是有可能的。天下诸国,只有晋国和楚国得到了上天的帮助,能够成就霸业,我们就算与之争锋,能够争得过老天的意愿吗?您还是答应他吧,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您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修好自己的德,等着看他的下场就行了。如果他能够将美好的品德作为自己的归宿,我们都要去侍奉他,何况是诸侯?如果他坚持荒淫暴虐,楚国的老百姓都会抛弃他,凭什么跟我们争?”这话有点像哄小孩,说白了,今时不同往日,晋国内忧未除,自身不稳,何以与楚国争锋? 晋平公不服气:“晋国有三条可以无敌于天下的理由:地势险要;多产良马;齐、楚两国多灾难。有这三条,难道还要顺着楚国的意思,委曲求全?” 司马侯说:“我倒是觉得,仗着地势险要和良马众多,对别的国家幸灾乐祸,简直是灾难。说到地势险要,四岳、三涂、阳城、太室、荆山、中南都很险要,但它们的主人换来换去;说到盛产良马,冀州的北部也是出产良马的地方,但是从来没有看到那里有哪个国家兴起。所以说,地势险要和盛产良马,并不是一个国家强大不可侵犯的理由。身为国君,应该致力于修德,加强与神和人的沟通,而不是依仗险要的地势和良马。他国的灾难,就更不是让自己高兴的理由。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年齐国发生公孙无知之乱,结果导致齐桓公上台,齐国现在还仰仗着他的余荫;晋国有骊姬之乱,却得到了晋文公,从此成为天下的盟主;卫国和邢国没有天灾人祸,照样被敌人灭亡。所以说,别国发生灾难,咱们没什么好高兴的,没准人家多难兴邦呐!如果您仗着那三条理由而不修德政,就等着四处救火吧,还想什么跟楚国争锋?我建议您还是答应楚国的要求。商纣王因为残暴淫虐而亡国,周文王因为仁慈惠和而得天下,难道只是在于争夺诸侯那么简单?” 读史至此,又有一叹:美日帝国主义的每一次灾难,都能引起国内愤青不同声调的欢呼,殊不知,这些灾难不但吓不倒帝国人民,反而使得他们更坚定地走自己的道路,瞎高兴个啥? 司马侯这番话说得晋平公口服心服,决定答应楚国的要求。他派叔向对伍举说:“寡君因为有国家大事,不能前往楚国朝觐。至于诸侯去不去,君侯本来就已经得到了他们,何必再来征求我们的同意呢?” 楚灵王当然没有奢望晋平公去朝觐他。晋平公这样说,也只是当时人喜欢采用的谦逊说法,并不代表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楚国朝觐。伍举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是喜出望外,于是又为楚灵王向晋国求婚,晋平公也答应了。 这个时候,远在郢都的楚灵王其实也在忐忑不安。当时郑简公仍在楚国逗留,楚灵王把子产找过来问:“依你之见,晋侯会答应寡人的要求吗?” “当然会答应。”子产肯定地说,“晋侯贪图安乐,志向不在诸侯。他的大夫们私欲很重,没有人真正去帮助他。再说了,当年在宋国的盟约又明确规定晋楚两国有如一家,如果他不让诸侯朝觐您,还要那盟约做什么?” “那诸侯会来吗?” “一定会来。服从在宋国的盟约,获得大王您的欢心,又不用担心晋国指手画脚,为什么不来?”子产迟疑了一下,“要说不来的国家,想必是鲁、卫、曹、邾这几个吧。曹国害怕宋国,邾国害怕鲁国,鲁国和卫国又为齐国所逼迫,它们都不得不亲近晋国,因此不会来。其余的国家,都在您的势力范围之内,谁敢不来?” 听到子产这样说,楚灵王得意地大笑起来:“这么说来,我所要求的没有不行的啰?” “这个……”子产的回答很委婉,“如果您只是想在别人身上寻找快感,恐怕不行;如果您的愿望和大家一样,那就没有什么不行的。” 楚灵王愣了一下,随即又大笑:“好你个子产,说起话来拐弯抹角!”说完,他故作亲昵地使劲拍了拍子产,拍得子产半边肩膀酸疼,哭笑不得。 公元前538年夏天,由楚灵王召集和主持的诸侯大会在楚国的申地正式召开。参加本次会议的代表有蔡灵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宋国的世子佐以及徐、滕、顿、沈、胡、小邾、淮夷等小国的国君。曹国和邾国以国内有灾难而推辞,鲁昭公说他要祭祀祖先,卫襄公则自称有病不能来。 从阵容上看,这次会议的级别不高。本来野心勃勃的楚灵王一看到参会人员回执,热情立马减半。他干脆呆在云梦继续打猎,而叫郑简公先行抵达申地去接待诸侯。直到诸侯们到得差不多了,才姗姗来迟,腆着大肚子在申地的行宫中一一接受了大伙的拜见。 这种虚张声势的架势使得伍举十分担心,他对楚灵王说:“我听说,诸侯不归附于特定的人,只归附于有礼之人。现在您已经开始得到诸侯的拥护了,要给他们一个好的第一印象,霸业的成功与否,就看您的表现了。” “那寡人该怎么办?”对于在楚庄王年代就以智慧而闻名的伍举,楚灵王一直怀有敬畏之意——在他的世界中,能让他感到有所约束的,恐怕也只有伍举了。 “自古以来,明君都有让人铭记在心的标志性事件。夏启有钧台的晚宴,商汤有景被亳的政令,周武王有孟津的盟誓,周成王有岐阳的阅兵,周康王有丰宫的朝觐,周穆王有涂山的会盟,齐桓公有召陵的会师,晋文公有践土的盟约。您打算采取哪一种模式?宋国的向戌,郑国的子产在这里,他们都是诸侯大夫中的佼佼者,您可以听听他们的意见。” “那寡人就学齐桓公吧。”楚灵王说。然后派人去问向戌和子产关于礼仪的问题。向戌说:“小国学习礼仪,大国使用礼仪,岂敢不进献?”将公爵会晤诸侯的礼仪完完整整地写在竹简上,一共写了六条,让使者带给楚灵王。子产说:“小国听从大国的调遣,岂敢不用心推荐?”将子爵、男爵会见公侯的礼仪教给了楚国人,也是整整六条。 楚灵王对照这些礼仪,好好地演练了一番,仍然不放心,又对伍举说:“举行仪式的时候,你就站在我后面,发现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就赶紧提醒我。” 公元前538年六月十六日,由楚灵王主导的第一次诸侯会盟终于顺利举行了。所有的仪式都举行完之后,楚灵王暗自抹了一把汗,将伍举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不是说好要你提醒我吗?怎么你没有任何举动?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人家笑话啦?” 伍举说:“您做得很好,比想象中都好!” “难道就没有一点失误?” “说实话,今天您在台上实施的礼仪,起码有六种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太高深了,我哪里提醒得了!”伍举说着,忍不住笑了。楚灵王愣了一下,也大笑起来。 顺利举行完盟誓后,楚灵王心情大好,邀请大家前往武城打猎。这是他即位半年多来第三次举行大规模的狩猎活动,而且每次都邀请诸侯参加,一来炫耀武力,二来展示地大物博,三来增进感情,可以说是他争取诸侯支持的重要手段。 会议的正式代表之一、宋国的世子佐因故没有赶上盟誓仪式,直到大伙都去了武城才匆匆忙忙赶到申地。自知理亏的世子佐老老实实地呆在申地等候发落,然而一连十几天都没有等到楚灵王的指示。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楚灵王派了一位使者回到申地,却不是要他面壁思过,而是向他表示歉意。 “寡君在武城打猎,是为了给宗庙奉献供品,因此不能赶回来及时接见您,请您原谅。”使者对世子佐说。世子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用说,在武城打猎期间,楚灵王就是用这样百无禁忌的方式对待各国诸侯,连子产和向戌之徒都对楚灵王的宽宏大度产生了严重的错觉——这,难道就是原来那个蛮横无礼的王子围? 但是,事情很快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从武城回到申地,诸侯们以为会开完了,活动也搞完了,都忙着打点行装,准备回家了。楚灵王突然又把大伙召集起来,说别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会盟不是请客吃饭,不能光打雷不下雨,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才有意义。说着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薳罢,薳罢拍拍手,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会场,不由分说,将徐国的国君徐子给拎了出来。 大伙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楚灵王站起来,用一种阴鸷的眼光环视了大伙一周,被他盯到的人无不感到寒意油然而生。“诸位不远千里来到楚国参加会盟,为的是和平共处,建立没有刀兵的太平盛世,这也是寡人的愿望。”楚灵王清了清嗓门,“但是,大家想必也知道,吴国和少数几个国家不自量力,敢于与楚国为敌,企图破坏天下的和平。只要寡人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吴国的阴谋得逞。” 话说到这里,大家心里都明白了七八分了,这会果然不是白开的,先前的歃血为盟、吃喝玩乐、架鹰纵犬,原来只是铺垫,真正的戏文还在下面。 “根据寡人得到的情报,吴国人得知我们在这里会盟,竟然突发奇想,要在我们中间安插一个眼线,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他们几乎要成功了。谁都想不到吧,这位看似忠厚老实的徐子,就是吴国人安排进来的探子!” 大伙都不说话,保持惊人一致的沉默。你说他是钉子,他就是钉子?但是谁都不敢开口争辩。最后还是子产站出来说:“大王,如果说徐子是吴国人派来的钉子,需要有确切的证据,道听途说恐怕会冤枉好人。” “你要证据?”楚灵王快步走到徐子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这个人的母亲是吴国的公主,他与吴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是证据!” 大伙面面相觑。按照楚灵王的逻辑,只要谁与敌国有血缘关系,谁就有私通敌国的嫌疑,不,是谁就有私通敌国的铁证,这也未免太牵强了。这下连子产都不发表意见了,谁会去跟黄鼠狼比放屁啊?大堂上一片沉默。 “既然谁都没有意见,”楚灵王得意地笑了,“那请诸位整顿军备,准备随同寡人一起讨伐吴国吧。” 伍举私下对楚灵王说:“古代的明君之所以能够称霸天下,是因为以礼相待诸侯,因此诸侯也愿意为他们卖命。夏桀举行有戎之会,有缗氏叛变;商纣举行黎之蒐,东夷背叛;周幽王举行大室之盟,戎狄部落反水,这都是因为对诸侯无礼。现在您没有真凭实据就断定徐子与吴国勾结,这不是失礼于诸侯,引人背叛么?” 楚灵王瞪了他一眼:“寡人说他有问题,他就有问题,这事不许再谏!” 子产听说这件事,跑去找向戌:“我现在倒是不担心楚国了。这个人蛮横无礼而且刚愎自用,听不进善意的建议,横行不会超过十年。” “是的。”向戌也说,“十年成不了大事,他的作恶不会太远,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同年七月,楚国大将屈申率领楚、宋、郑等国诸侯联军讨伐吴国,大军包围并攻克了朱方(吴国地名),将居住在那里的齐国旧臣庆封抓了起来,并诛灭其九族。 楚灵王认为这是一个树立正面形象的极好题材,命令在诸侯面前公开处死庆封。伍举再次劝谏:“我听说,自己没有缺点才可以指责别人。庆封因为违抗君命,大逆不道,所以流落到这里。他怎么可能乖乖就范?搞得不好,让他反咬您一口,会在诸侯中间造成不好的影响,那就太不划算了。” 楚灵王不听,命令庆封扛上一柄八斤重的大斧头,五花大绑地在诸侯营中巡游示众,并且要他大声说:“不要像齐国的庆封那样杀死他的国君,欺负国君的孤儿,来和大夫结盟!”这叫现身说法,现代多用在贪官身上,古代则多用于所谓的“贰臣”身上。而这里说的杀死国君,是指崔杼谋杀齐景公,庆封当了帮凶;欺负孤儿,是说庆封以齐景公弱小而轻视他;和大夫结盟,则是指公元前548年,崔杼和庆封在齐景公的即位仪式上,要求大家对他们表忠心,宣读“如果有不亲附崔氏、庆氏者……”这样的誓词。 庆封也不含糊,扛着斧头一路走一路喊:“不要像楚共王的庶子熊围那样把自己的国君——哥哥的儿子熊麇杀死,取而代之,还厚颜无耻地来和诸侯会盟!”诸侯们听了,想笑又不敢笑,楚灵王赶快派人把庆封拉下去杀了。 从吴国返回后,楚灵王马不停蹄,又带兵消灭了赖国。赖国的国君赖子双手反绑,嘴里衔着玉璧;国中士大夫光着上身,抬着棺材跟在后面,来到了楚军大营。楚灵王是个老粗,搞不懂这一套已经流传了几百年的投降仪式,只好又向伍举请教。伍举说:“先君楚成王攻下许国,许僖公就是这样做的。先君亲手给他松绑,接受了玉璧,烧掉了棺材,表示宽宏大量地接受投降。” “有意思。”楚灵王心想。于是照葫芦画瓢,接受了赖子的投降,把赖国的老百姓迁到鄢地。 楚国的盟国中,许国最为死心塌地。早在楚共王年间,许灵公就因为不堪忍受郑国的欺凌,将整个国家搬到了楚国境内,客居在叶城,成为了受楚国保护的国中之国。楚灵王消灭赖国后,突发奇想,要把赖国的土地赏赐给许国,让许人重建家园,而且说做就做,马上派大夫斗围龟和王子弃疾带兵前往赖地筑城。 这件看似仗义的好事受到大夫申无宇的强烈批评:“楚国的灾难就要开始了,想会诸侯就会诸侯,想攻打别国就攻打,在边境筑城也没有提反对意见,国君肯定是称心如意了,可老百姓能够安居吗?长此以往,谁能够受得了?” 不用老百姓反抗,同年冬天,吴国为了报复朱方之役,派兵入侵楚国,劫掠了棘地、栎地和麻地。楚国派大夫沈尹射赶到夏口戒备,宜咎在钟离地方筑城,大宰薳启强在巢地筑城,大夫然丹在州来筑城。正好这段时间上述地区大雨延绵,导致筑城工作不得不停止,赖地的筑城也因此半途而废。 【用人失察的灾难】 前面说到,公元前544年,吴国公子季札奉命出访中原各国。在鲁国逗留期间,季札与叔孙豹有过一次交谈,季札当面提醒说,叔孙豹心地善良,却不善于识人,恐怕因为用人不当而遭受祸害。 季札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所指。事情还得从公元前577年的鲁成公年代说起。 那一年,叔孙氏的族长叔孙侨如因为与鲁成公的母亲穆姜私通,企图利用穆姜的力量消灭季孙氏和孟孙氏,独揽鲁国大权,结果事情败露,叔孙侨如全家逃亡到齐国。后来,鲁成公又派人将叔孙侨如的弟弟叔孙豹从齐国接回来,继承了叔孙氏的家业。 鲁成公对叔孙氏网开一面,一方面是体现自己的仁德,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持“三桓”之间的势力均衡。而之所以选择叔孙豹,则是因为他为人诚恳,忠于职守,在鲁国享有良好的口碑。 然而,在这位至诚君子流亡齐国的途中,却发生了一件风流事儿。 《左传》记载,叔孙豹在逃亡途中和叔孙侨如的大部队走散,只身来到齐鲁边境的庚宗(地名),又累又饿,又怕被人发现,只好躲在田野里盼望奇迹出现。 庚宗当地的一个农妇,扛着锄头正好经过,看到叔孙豹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条小河沟边,不由得心生怜悯,便将自己随身带的食物给了他。叔孙豹吃饱了,喝足了,捧着小河沟里的水把脸洗干净,那贵族公子的气质便又重新回到身上。那农妇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左邻右里不过是些山野村夫,哪里见过这么风流潇洒的男人啊?把持不住,主动投怀送抱,献身于叔孙豹。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千山;女追男,隔张纸。农妇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自有一番野趣,再加上叔孙豹逃亡多日,生理需求膨胀,两人一拍即合,当下便把事儿给办了。 当然,后世有好事者以为,鲁国礼仪之邦,女人如此随便,实在难以想像。于是有一本伪《孔子家语》转载此事,将《左传》中的“妇人”偷偷改成了“寡妇”。这样便说得过去了,寡妇嘛,闲着也是闲着,不干白不干,不算伤风败俗。 事情办完后,农妇很满足。她躺在叔孙豹怀中,不甚娇羞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豹。” “好威风的名字啊!”农妇说,“你从哪儿来,要往哪里去呢?” “这……”叔孙豹犹豫了一下。 “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留在这里嘛!”农妇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热切的神色。 叔孙豹环视四周。这是深夏时节的黄昏,田原一片宁静,远处寥寥几栋农舍,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我又何尝不想留在这里,只不过我如果留下来,会给你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叔孙豹长叹道。 “为什么?” “因为……我是叔孙氏的后人。” 农妇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不用叔孙豹多说,她全明白了。前几日,村长才将全村人召集到一起,宣读了公室的命令——叔孙氏里通外国,阴谋叛逆,据悉正举族逃往齐国,如有发现其行踪者,必须立即向当地政府报告,协助捉拿归案。 “你快走吧,这里确实不安全。”农妇一把推开叔孙豹,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她指着小河沟流去的方向,“顺着这条河一直走下去,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走不远就是边境了。你赶快走,如果被别人发现,一定会把你抓起来见官。” 叔孙豹朝农妇作了一揖,郑重地说:“感谢你。”然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向着农妇所指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农妇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叔孙豹到了齐国,齐灵公见他独自一人,便将国氏的女儿许配给他,生了孟丙和仲壬两个儿子。但是,叔孙豹在齐国的日子过得似乎不太快乐,至少不如他的哥哥叔孙侨如快乐——侨如一到齐国,便和齐灵公的母亲声孟子搞到了一起,声孟子甚至想立侨如为卿,与国、高二氏平起平坐。 家族的变故使得叔孙豹忧心忡忡,侨如的荒唐行为更让他抬不起头来。有一天夜里,他竟然梦到天塌下来压在自己身上,眼看要顶不住了,回头看见一人,长相十分奇特。黑皮肤,肩膀向前弯曲,眼睛深陷,猪嘴巴。他顾不上许多,大叫道:“牛,快来帮我!”那人听了,快步上前,用肩膀扛住天,奋力向上一顶,将天又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将上至家老、下至厨子的所有家臣都召集起来,一个一个辨认,却没有发现谁和梦中那“牛”长得相像。他只好叫来画师,按照自己的描述,将“牛”的长相画到布上,保存起来。 后来鲁成公派人到齐国召叔孙豹回国。 对于叔孙豹来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早在来齐国之初,兄弟二人有过一次谈话,叔孙侨如说:“鲁侯顾念我们先人的功德,想必会保存叔孙氏的香火。但是我罪大恶极,肯定是回不去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们派人来召你回去,你可愿意挑起家族的重担?”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叔孙豹回答。对于给家族带来灾难的侨如,他没有丝毫好感,但仍然按照兄弟之礼给予尊重。等到鲁成公宣召其回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向侨如辞行,急急忙忙便跑回鲁国去了。 此后又过了数年。某一天,叔孙豹的府上来了一位奇怪的不速之客。从她的打扮来看,是所谓的“野人”阶层,手里拿着一只野鸡,说是要献给叔孙豹。 一个女人,既非贵族,又非国人,竟然胆敢要求面见叔孙氏!守卫大门的卫兵自然不让她进去。正在争执之际,一个家臣匆匆跑出来,斥退卫兵,将那女人迎进了府。 不用说,这个女人就是叔孙豹在庚宗田野里遇到的农妇。两人久别重逢,时过境迁,说过什么知心话,做过什么快乐事,史料已无记载。《左传》只是干巴巴地写道: 叔孙豹问她儿子的情况,她说:“我的儿子已经长大,能够捧着野鸡跟着我到曲阜来了。” 叔孙豹何以得知那一次风流便结下了果实?原来,周礼有明确规定,“士”阶层面见贵人或参加重要的政治活动,手执野鸡为礼(士执雉)。叔孙豹是个明白人,一看那女人送来野鸡,又提到儿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年代,卿大夫有个野合而来的私生子,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况庚宗田野那一幕,给叔孙豹留下了十分温暖的回忆。他马上对女人说:“把你的儿子叫来吧,我想见见他!” 第二天,那女人果然带着儿子又来到叔孙豹府上。叔孙豹一见那孩子,不由得大吃一惊,马上命人将那幅“牛”的画布拿来,对比着一看,可不就是同一个人!他又惊又喜,感叹这真是命运的安排,亲切地叫道:“牛,你就是牛啊!”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一点也不怯场,听到叔孙豹这么叫他,马上跪下道:“唯。”然后再站起来。 “唯”就是“是”的意思。古人不说“是”,一般说“诺”。然而儿子回答父亲,要比“诺”更为恭敬,所以用“唯”,即所谓“父召无诺,唯而起”。那孩子的回答让叔孙豹更高兴了,他将家臣们都叫过来,说:“你们看,这就是当年在梦中救过我的牛啊!”当场任命他当了叔孙氏的“竖”。 竖是当时卿大夫家中的小臣,由未成年的贵族男子充任。从此,这个孩子便被大家称为“竖牛”了。叔孙豹对竖牛宠爱有加,每天都带在身边。竖牛长大之后,又被委以管理家政的重任。 相比之下,叔孙豹的正妻国氏所生的两个嫡子,孟丙和仲壬反而被疏远了。 叔孙豹在齐国的时候,与齐国大夫公孙明相交相知,亲如兄弟。叔孙豹回国之后,没有及时将国氏迎接回国。公孙明自然担负起照顾朋友妻的责任,一来二去,便照顾到床上去了,后来干脆明火执仗,将国氏娶回家。因为这件事,叔孙豹迁怒于两个嫡子,直到孟丙长大成人之后才派人将他们接回鲁国。 疏远归疏远,孟丙是叔孙家的嫡长子,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就又造成了“不正名”的矛盾。封建社会子以母贵,竖牛有宠,然而其母身份卑贱,就算叔孙豹有意立他为继承人,也绝不可能得到社会的承认;孟丙失宠,然而其母为国氏之女,身份高贵,顺理成章应当继承叔孙家业。事实上,叔孙豹也没有任何要让竖牛取孟丙而代之的念头。公元前538年夏天,他还命人专门为孟丙铸造一口巨钟(孟钟),说:“你还没有正式进入社交圈,我想借这钟的落成典礼宴请各位大夫,让你正式以叔孙家嫡长子的身份应酬宾客。” 叔孙豹没有留意到,竖牛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现出一丝阴鸷的光芒。 季札说的“用人不善”,就是指叔孙豹委任竖牛管理家政一事。按照常理,这个重任应当交给嫡长子才是。 公元前538年冬天,叔孙豹随同鲁昭公到丘莸狩猎,染上风寒,从此卧床不起。 叔孙豹卧床期间,竖牛便是家中的一把手了。这个庚宗农村出生的孩子,自幼机敏过人,又长期掌握家政,早就将贵族门第的权谋之术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遂将孟丙找来,明目张胆地提出:从今以后,你要服从我的领导,即便是日后继承了家业,你也要唯我的命令是从,而且现在就要盟誓表忠心! 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孟丙不同意,但是又没办法将这事告知叔孙豹。一来叔孙豹的住处四周全被竖牛的人把守,没有竖牛的同意,谁都进不去;二来即便叔孙豹得知这事,也不一定相信,他对竖牛的信任实在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就在这个时候,孟钟铸好了,落成典礼提上了议事日程。孟丙心想,借这个机会见上父亲一面,或许可以扭转局势。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来到了叔孙豹的寓所前,没想到,竖牛早在那里等着了。 “父亲有令,除了我,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入内。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可以替你转达。”竖牛阴笑着说。 “我有要事,必须面见父亲。”孟丙说。 “不可能。”竖牛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似乎在向孟丙示威——弟弟,你绕不开我这一关。 “那么,”孟丙犹豫了一下,“请禀告父亲,孟钟铸好了,将举行落成典礼,请他来定一个吉日。” “这是好事啊!”竖牛的脸上露出一种让孟丙不安的亲切笑容,“我马上替你禀报。” 竖牛走进叔孙豹的屋子,老头子正在睡觉呢。竖牛也没打扰他,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对孟丙说:“父亲很高兴,说日子已经定下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早上,叔孙豹在睡梦中听到钟声,不觉十分惊奇,将竖牛叫进来问是怎么回事。 “这个……”竖牛装作欲说还休的样子。 “说!” “那是弟弟在举行孟钟的落成典礼。” “什么?”叔孙豹大怒,“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举行什么典礼,他眼中还有我这个做父亲的吗?” “我也劝过他,可是他不听。您也知道,我虽然负责管理家政,可他是这个家里的嫡长子,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太多过问。而且……” “而且什么?” “我来的时候看见,他请的贵宾中,有北方女人那边的客人。”竖牛战战兢兢地说。所谓北方女人,就是指叔孙豹原来的正妻国氏,客人则是暗指公孙明。孟丙和仲壬自幼在齐国长大,公孙明可以说是他们的继父。 叔孙豹一听就坐起来了,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叫道:“快与我更衣,我倒要去看看!” “别,别!”竖牛连忙按住他,“您别动气,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您的身体。再说了,您现在这样出去,不是让人家看我们家的笑话嘛!” 叔孙豹颓然躺下,发了半天呆,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给我杀了他!” “啊,谁?” “那个认贼作父的逆子。” “是。”竖牛脸上的喜意一闪而过。当天夜里,他带着一群武士闯入孟丙的房间,将他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杀掉了。 奇怪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孟丙的弟弟仲壬似乎没有任何警觉。竖牛又找他,要求他盟誓表忠心,被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仅仅是拒绝,没有更多的行动。而且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仲壬还有心情跑出去和鲁昭公的车夫莱书在公宫游玩,接受了鲁昭公赐予的一块玉环。 后人只能推测仲壬年龄尚幼,涉世未深。得到这块玉环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拿给父亲看。这是典型的小孩子性格。毫无疑问,仲壬也被竖牛挡在了叔孙豹的住所之外。而那块玉环,被交到了竖牛手上,由他去转交给叔孙豹看。 不多时,竖牛就出来了,笑着对仲壬说:“父亲很高兴,要你从此佩戴着这块玉环,以显示国君的恩宠。”说着亲自将玉环挂在仲壬腰带的玉钩上。 叔孙豹的病情日渐加重。 有一天,竖牛在他身边侍候,突然说:“有一句话,儿子不知道当不当讲。” “你说吧。” “孟丙死了,父亲您又病重,现在让仲壬前往公宫觐见国君,请国君出面来确立他的地位,如何?” “现在还没这个必要。”叔孙豹说。 “话虽如此……”竖牛支吾了一下,“可他自己已经去见过了,而且国君还赏赐给他一块玉环,成天佩带在身上炫耀呢。” “什么?这小子,我还没死呢,他就急不可耐了!”叔孙豹又急又气,“他和他哥哥一样,心里恐怕还向着齐国那个继父呢!既然是这样,我就成全他,把他赶回齐国去好了。” “是。”竖牛赶紧说,“儿子这就去办。” 没等叔孙豹反应过来,竖牛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将这个命令下达了。只留下叔孙豹一个人愣愣地躺在床上,咀嚼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才感到有点不对劲。 两个嫡子都胳膊向外拐,一个死了,一个被驱逐,最大的获利者,不就是这个凹眼睛猪鼻子的竖牛吗?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齐国做过的那个梦:天压住自己,被竖牛顶了回去,不是意味着上天讨厌自己,所以才把竖牛派到身边吗? 想到这一层,叔孙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接下来的几天,他的病情明显加重了。他想见见其他的家臣,但每次进到他房间来的,除了竖牛,就是竖牛的亲信。他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向竖牛下了一道命令:“把仲壬叫回来,我要见他。” 竖牛笑了笑,说:“没问题。”走出门,他就命令卫士:“加强防卫,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眼看着叔孙豹临近死亡,终于有一天,叔孙氏的家老(家臣之长)杜泄获准探视叔孙豹。刚一进门,杜泄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叔孙豹头发蓬乱,胡子零乱,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主公!”杜泄忍不住扑过去,握住叔孙豹那双枯瘦如柴的手。 叔孙豹斜着眼睛看了他好半天,才艰难地说出两个字:“渴……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