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汉清兮》 第一章 杏花烟雨 锦溪客栈。时候还很早,熹光透过清冷的薄雾从门外照进来,撞得人精神一振。客栈伙计打着哈欠整理柜台,听见楼梯上有人走动,便抬头看了两眼,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姑娘早。”伙计殷勤地招呼少女。 “早。”少女走近柜台,“此处可代为寄信么?” “可以的,姑娘寄往哪里?” “清都。”少女将信递过。 “好嘞,下午就送去驿馆。”伙计眼睛扫过信封,伶俐地在账单上写了两笔,又问,“姑娘不写本地地址么?” “不用,多谢了。” 伙计便不多问,将信收起来给少女结账。客人行李简单,负一把青色长剑,一身缥青的衣裙,黛眉杏目,姿容清秀,腰间佩着明黄色镂雕珠形香囊,香气清淡雅致。从信封可知此客名为“叶晞”。 “姑娘昨日很晚才住下,不多休息片刻?” “不了,还有事。”叶晞微笑着谢过伙计好意,往马厩方向去了。伙计知她还牵有一匹马,便跟着送了几步,待她解下马绳走至街道才站住脚。叶晞再次道谢,又问:“请问附近可有医馆?” 此镇名锦溪,为澜阳辖地,位于安国西南,虽算不得阜盛,百姓却也安居乐业,民风淳朴。叶晞初来锦溪镇,对此地颇有好感。顺着伙计指点走了几条街,她抬头确认一眼招牌,迈步走进医馆。清早还未有别的病人,只一老一少两名医师在馆里坐着,很精神。 “姑娘看病?”老医师先问。 “是,”叶晞点头坐下,将手腕放上诊台,“大约是寒症,平日时常咳嗽,犯起病来身子发凉,头晕乏力,吃药总不见好。” 老医师把了把脉,问了详细的症状,叶晞一一答了。老医师又问起发病的频次,叶晞答:“不很规律,有时隔几天,有时一两月。” “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年。” “吃过什么药?” 叶晞递给他几张单子:“不同医师开的方子都在这了,药师也问过。” 老医师正看着药方,门外匆匆走进一名黑衣男子,开口便道:“给我外伤药。” “何人用药?”老医师盯着药方头也不抬。 “给我药。”黑衣男子将钱拍在台上,语气倒很沉静,叶晞不由得抬头看了他几眼。很朗练的一名男子,身材高大,模样不过二十出头,容貌俊秀,眉心有一道金纹。 见老医师没说话,一旁的少年紧了紧嗓子:“师父,这……” “是什么伤?伤势如何?”老医师放下药方看向青年。 “剑伤,快死了。”男子有些许不耐烦。 “为何不把病人带来?” “你不必管。” 老医师便对徒儿道:“拿药去罢。” 嘱咐了徒儿几种药,老医师拿了张单子一面写一面继续说与叶晞:“姑娘这病,寻常药怕不容易治。近年闾里偶有此种病例传出,并不多见,界内暂无法可解,老夫也只是偶然听闻。此病不似平常寒症,来去无踪,至今尚未发现病因。姑娘此前寻的药师只按平常病症开药,恐怕无甚疗效。” 黑衣男子在老医师说话时随意地看了叶晞一眼,又盯着徒儿拿药的身影,似乎嫌他动作慢。叶晞略动了动,香囊从裙上垂下,黑衣男子又转头看向她,眼神一凛。 “医师所言不错,”叶晞一面回答老医师,一面斜眼看了看黑衣男子,有些迟疑,“虽有认出来的,但也没法子。听说——” “您要的外伤药。”徒儿已将药包了来,在叶晞面前这一晃,倒把她话头打断了。男子接过药,却不说话,仍蹙眉盯着叶晞。叶晞察觉到他的目光,稍稍低下头回避,男子盯了她片刻,拿着药转身便走。 徒儿喊:“找您钱!”黑衣男子不理,径直往门外走去。老医师叫住他:“你既肯为病人拿药,为何又不愿请医?” 男子亦不理他,老医师起身道:“性命攸关,既然你找到我,我便不能不管。” 男子回头看着老医师,老医师却先不看他,拿了药箱对叶晞说道:“老夫才疏学浅,未能有更好的对策,只稍微整合姑娘之前的药,盼望能有帮助。此病最好多寻药师,医馆偏于治伤,对药学却不甚精通。” “多谢了。”叶晞微笑道。老医师这才朝黑衣男子点点头,朝门外走去:“带路罢。” 叶晞因此前被男子注视,特意等到两人离去后才起身请徒儿抓药。那徒儿为人腼腆,也不多说话,叶晞便小心问道:“请问此处近两年是否来过一名少年,十七八岁,自清都来的?” 徒儿道:“不知姑娘说的这位病人有何特征?” “倒不是病人,是替人问病——问我这病。”叶晞道,见徒儿还在思索,又道,“他若来过,医师一定有印象,他问过万重山。” 一听见“万重山”几字,徒儿立即摇头:“没有,怎会有人问万重山?姑娘怕是说笑了。” 叶晞便只好笑笑,准备告辞。徒儿又问:“姑娘既然寻人,可有那人的画像?” “有倒有,不过画纸已旧了,恐怕难以辨认。”叶晞说着,便到门外从马儿身上取了行李,抽出一幅画递给徒儿。徒儿看了片刻,苦笑道:“姑娘这画遭日晒雨淋,很有些模糊了,不好认。” 收回画,叶晞仍将徒儿谢了一番,出门欲走,忽又折身问道:“不知镇上可有香楼?” “大的香楼没有,香料铺倒有几家。”见她佩有香囊,徒儿笑问,“姑娘要用香?” 叶晞不置可否地笑笑,徒儿便说了大致方位,她一面听一面点头称谢,待他将药材包好交给她,她又再三道谢,这才出门牵马离去。 已近隅中,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叶晞走进一家香料铺,略一闻其中气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伙计上前招待,她也并不问香,只道:“请问贵店是否来过一名姓叶的调香师,籍贯清都?” 伙计摇头道:“小店闭塞,哪里能请来清都的调香师呢。” 叶晞点头道谢,伙计见她不买香,也不恼,仍是恭恭敬敬送到了门口。叶晞在门口稍停,转头微笑道:“你家燃的这香,若将黄岑减半,再添三厘丁香,或许更为调和。” 伙计稍愣,心中将配料算过一遍,待回过神来道谢,却见她早已上马走远了。 访问过另几家香料铺,仍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叶晞也不急,挑了家店面干净的茶馆坐下,拿出地图盘算下一去处。正低头沉思,她忽然瞥见角落有一道身影,目光似乎注视着自己。叶晞朝角落一望,却未看见人,桌上只有饮过一半的茶碗和银钱;抬首四望,店内也只几名客人各自说笑,门口窗外都是或匆匆或缓步的行人,未发现方才所见的身影。 叶晞自幼习剑,感官向来敏锐,怕被不怀好意之人盯上,便匆匆结过账,离了小镇继续往西而行。 锦溪镇非交通要道,驿道行人并不多见,四周也多是些山水景观,叶晞眼见无人,索性钻了山林小道边走边赏玩风景。山间有一条溪流,正是小镇名称由来的锦溪,溪边生有一大片杏树,可惜此时已是暮春,繁花早已落尽,林间只有浅浅的绿意。 叶晞虽是骑马,走这许久也有些累了,便在溪边石上坐着歇息,见溪水干净,忍不住鞠一捧喝了,又以水敷面,缓一缓热气。马儿也将头凑到水面饮水,叶晞伸手轻抚它的项背,笑道:“可甜么?” 马儿自然不会回答,她便低头看着水面,拢一拢微乱的发丝。这一段溪流很静,如明镜般倒映出周围景色,马儿的动作打破了镜面,水底石鱼便清晰起来。日光透过水面照下,只见溪石静立,溪水轻漾,溪鱼往来,光与影柔和安静,十分清灵。马儿饮过一气水,又去吃岸边的青草,水面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重新映出这一片杏林。 ——同时映出的,还有数米之外的一道黑影。医馆遇见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此处,正冷眼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叶晞一惊,起身后退,马儿亦嘶鸣一声,跃过溪流跑开了。黑衣男子靠近,她立即退一步,同他保持距离。黑衣男子停住步伐,道:“珠子给我。” “什么?”叶晞不解。 他道:“你腰间香囊。” 叶晞道:“你是何人?” 黑衣男子不答,下一瞬忽然闪到叶晞眼前,将她左臂牢牢抓住。她惊得一声轻呼,想挣开他掌控,但那人力气极大,直抓得她手臂生疼。她咬牙道:“阁下一见面就动手,不觉得无礼么?” 他不语,一手钳住她左臂,一手探向她腰间。叶晞拔出青剑防身,却被他一掌劈在右腕上,将剑打落在地。 眼见香囊将离身,叶晞顾不得其他,指间腾地蹿出数条刺藤,将他手腕牢牢缠住。黑衣男子反手扣住刺藤,再一握,刺藤消散殆尽。他冷笑道:“巫师?” 叶晞后退一步,蹙眉不语。 他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右手一抬,掌中忽然化出一把雪白的利剑,挥剑向她刺去。她忙往旁边一闪,那剑又跟过来,招招划向她腰间。黑衣男子攻势极快,她勉强躲过几招,腾身踩在剑上,借他挥剑的力道往后一跃,恰落在青剑旁。她翻身捡起青剑,喘着气堪堪站稳。 “给我香囊。”他握剑逼近。 她紧退几步,将青剑横在身前:“阁下这等身手,何苦作盗匪?” 黑衣男子只不答话,往前一跃,剑尖直取她咽喉,她以青剑抵挡,失衡地退了两步。他紧跟而上,掌中剑带起阵阵冷风。 这人剑法超绝,力道亦非叶晞能敌,她勉强挡了两次来招,到第三招便再难应对,青剑被对方挑飞斜插入地面。黑衣男子冷眼盯着她,握着剑一步步逼近,叶晞慢慢后退,直到一棵杏树前停下。 她冷声道:“阁下若有难处,我行囊中财物随你取,这香囊却是家母之赠,不敢离身。” 黑衣男子道:“那珠子不是你能拿的。” 她抬头望了一眼树枝,再看向黑衣男子,挥手便扬出一握的花瓣。他被花瓣迷了眼,回眸再看,满眼皆是飞舞的杏花瓣,四周也不知何时开满了杏花,而叶晞早趁他被花迷眼跑开了。 他皱了皱眉,脚下也不动,抬手便朝叶晞挥出一剑,剑气破开花瓣雨朝叶晞飞去,她借着杏树往旁边一躲,略略避过了这一击。紧接着又有数道剑气破空而来,她躲闪中被树根一绊,失衡跌在地上。 黑衣男子冷冷盯着叶晞,将白剑朝她方向掷出,攻势极强。她眼瞳微张,立时生出层层花叶将自己罩住。 那剑还未到眼前便被截住了。 一柄长剑不知从何飞出,精确荡开黑衣男子的剑,斜斜插在地上。长剑反射的阳光让叶晞双眼一闭,再看时剑柄上竟站了一个人。那人全身被黑色斗篷罩住,面上也蒙了黑布,看不清样貌,只见得身姿挺拔高挑,是名男子。 黑衣男子看了叶晞一眼,再看向来人,接住飞回的白剑,剑尖直指蒙面人。蒙面人足尖一点,翻身拔出长剑对着黑衣男子刺去,两把剑交错相斗,掀起阵阵杏花如雨。 叶晞只见两人飞快变动招式,短短数息就已交手数十合,竟不相上下;黑衣男子攻势凌厉,一招一式皆杀气逼人,而蒙面人出剑看似毫无章法,实则亦是招招致命。 那蒙面人似有些奇怪,叶晞看他这几眼,只觉得他身形虚幻缥缈,全然不似常人。她正寻着机会仔细辨认,身旁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往两人方向去了。她眨眨眼,目光只捕捉到一片残影,再一转眼,黑影便与蒙面人交叠在一起,握住了那把长剑。叶晞以为自己晃了眼,闭眼再看,交手的仍是黑衣男子与蒙面人,哪里有第三人的影子? 那一晃眼之后,蒙面人忽然收敛了攻势,剑招沉稳下来,身形也不似先前缥缈了。两人又战了数十息,仍未见其一胜出半分,黑衣男子忽然挑开对手,后退几步,收剑不打了。蒙面人也止住招式。 “果然。”黑衣男子冷笑。 蒙面人不答,握剑的手亦不松动。黑衣男子挽剑入怀,白剑在他手中忽然化成虚影,转眼不见。他斜斜看了叶晞一眼,转身迈步,不多时便消失在杏花雨中。 蒙面人收剑回鞘,转身看向叶晞。她余悸未定,愣愣看了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护身的花叶瞬间消散。蒙面人默默看着她,右手一抬,地面的青剑便直直飞入他掌中;他走到她身前站定,反握青剑递与叶晞,道:“你没事罢?” 略微沙哑的声音,像是故意压低的。 叶晞自跌倒便没机会有其他动作,这时才微微摇头,起身接过青剑,轻声道:“你是……?” 蒙面人沉默。 叶晞等了许久仍不见回答,只好低头微笑道:“多谢相救。” 蒙面人道:“你受伤了。” 听他这一说,叶晞才注意到被黑衣男子抓过的手臂仍在作痛。她掀开衣袖一看,一个黑色的手印赫然在目,虽未破皮,但灼烧刺痛之感却十分真实。她捂住手臂,低声道:“好怪的伤。” 蒙面人朝锦溪走了两步:“你来。” 叶晞跟上。 用浸了溪水的手帕敷在伤处,疼痛果然减缓了许多。蒙面人一面给她包扎一面道:“不是重伤,休养一段时间便会好转。” 叶晞点头,又抬眼看着他:“我一路行旅,曾数次遇见盗掠之事,皆完好脱身,不想此次竟是如此强敌,幸得先生出手相救,感激不尽。——先生如何称呼?” 他只道:“你不必如此客气。” 她心思微动,试探道:“方才听那人与先生对话,两位似乎相识?” 蒙面人只是沉默,叶晞有心询问两人的怪异之处,又担心自己操纵花木之事被他指出,犹疑了片刻,终于作罢。 一匹骏马从道上悠悠走近两人,低头饮水。马匹通身雪白,不是叶晞的棕马,想来是蒙面人的。她左右四顾,终于望见自林间探头的马儿,吹哨将其唤了回来。 蒙面人问:“你去往何处?” “荣陵。” 他便翻身上马,道:“我送你。” 与蒙面人并辔而行,叶晞仍有些不安,总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此人,却又回想不起。这人一路无言,她几度婉言询问也不答话,只好噤声了。 澜阳离荣陵不远,半日时间便到了城门郊外。两人在城门外下马,蒙面人道:“我另有要事,便不送你进城了。” 叶晞点头,却不就走,看了他许久,终于道:“你是否从锦溪镇上就一直跟着我?” “是。” 茶馆的那道目光果然是他。她沉默半晌,缓缓道:“两年前我曾历过一桩奇事,敢请先生解答一二。” 蒙面人不语,她便自顾自道:“那日我病症突发,父母兄长皆不在身边,恍惚间竟有人贴身护理。待我好转,身旁却无一人。” 他只静静立着,不置一言。叶晞笃定道:“那日守在我身边的,便是你罢?” 蒙面人沉默片刻,道:“你还记得。” 她微笑道:“我自然记得,只是不确定那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生病昏迷之际产生的幻觉。” 他仍旧不语,叶晞定定看着他被斗篷遮住的脸,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你的名字。” “不过是江湖浪子,不必挂怀。”蒙面人回避着她的问题,从马背取下一尺宽的木盒,并一枚令牌递出,“我有一事需请你相助。” 叶晞接过。 “原答应了人送一件东西,一直未有机会,恰好你去荣陵,就托你带给他了。”蒙面人说着,又递给她一个小巧的黄玉剑坠,“这个,便作为谢礼罢。” “我不需要。” “收下罢。”蒙面人将剑坠放入她掌心,“天色已晚,尽快进城。” 进入荣陵已是黄昏,叶晞见余晖还未落下,便不急着找客栈,而是一路问询到了一家香楼,将在锦溪的话又问了一遍。前来招待的伙计新来不久,难以回答,但见眼前少女气质文雅恬静,所佩香囊不仅外形精巧,更有沁脾幽香,便知是位懂香的行家,忙邀入楼上雅间,问了姓名来处,自去请楼主了。 室内案上放了一座铜制香炉,正袅袅地散发香气,叶晞端坐席上,刚浅啜了两口茶,便听得门外有青年笑道:“……便是不来,有什么要紧,总归你我交情如此。”另有一中年男子笑道:“林先生体谅,万某便放心了。” 叶晞听那语声是往此处而来,正欲起身相迎,伙计已引着两名男子入了雅间。在前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和气儒雅,见叶晞上前施礼,回礼笑道:“姑娘远来是客,不必拘礼。”一面说,一面做手势引叶晞与身后的青年落座了。 “鄙人姓万,这位是归塘轩的林先生。”中年男子道。 叶晞已知这人便是雅香楼楼主,只不知青年身份,便顺势往那青年看去,只见其人二十七八年纪,丰神朗目,气度不凡,便低眉笑道:“万楼主,林先生。”那青年爽朗笑道:“今日我亦是客,姑娘只管与万楼主说事便是,不必顾虑。”叶晞含笑应下。 伙计将案上香炉撤下,另换了一炉,又有侍女添过茶,万楼主才道:“姑娘造访之由我已知晓。小楼曾有幸接待过几位清都籍的调香师,不知姑娘寻的是哪一位,有何特征?” 叶晞便道:“此人姓叶,是名男子,若两年前来访,当是十七八岁年纪,行事低调,惯饮茶,尤爱‘金风玉露’。” 万楼主思索片刻,道:“姑娘所说之人,小楼确未见过,许是这位调香师去了别处,待我派人与本城几座香楼走动一番,若有线索,再告知姑娘。” 叶晞忙道:“万楼主客气了,我不过胡乱问寻,已惊扰了楼主,怎敢再??——” “姑娘何必推辞,”万楼主道,“姑娘初来荣陵,行事诸多不便,独身寻找只怕更耗精力。小楼与别家素有来往,便是问一问,也算不得什么。”林姓青年亦笑道:“万楼主素来好客,姑娘便应了罢。” 叶晞只好微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又寒暄了数句,她往那香炉方向略斜了斜眼,放下饮过半盏的茶水,低头不语了。万楼主忽道:“我观姑娘亦是懂香之人,不知是清都哪一楼的高客?” 叶晞抬眸看他一眼,复低眉笑道:“不过是自家随意调配,算不得楼客。” “姑娘原是调香世家出身?” “家道没落,现今不过是市井野人罢了。” 万楼主早将叶晞打量过一番,笑道:“姑娘自谦了。姑娘身上的香极好,这香囊也非寻常之物——不知姑娘祖上是何许人也?” 叶晞还未答话,一旁的林姓青年却笑了:“叶姑娘的祖上,如何能数得清。万兄可是问得太紧。” 经他这一提醒,万楼主才收话笑道:“小楼难得迎来叶姑娘这样的雅客,是以鲁莽了,姑娘莫怪。” 叶晞也不恼,只微笑道:“楼主惜才心切,如何怪来?只是我本无名之辈,楼主若要交游名家,抑或招揽门客,可是问错人了。” 万楼主与林姓青年又各说了几句,都是些介绍荣陵风物的话,叶晞皆笑应了。坐不多时,她再看一眼香炉,起身道:“天色已晚,我便不打扰了。” 万楼主也不留客,只笑道:“姑娘果然是懂香的。” 叶晞微笑不语。 原来安国品香最重怡神,倘若调香师技艺不足,常常用料过猛,难以留人;故凡调香,皆以品香人驻留时间定级,时间愈长,品阶愈佳。这雅间所燃之香,正是万楼主为她所设的一道题。 万楼主道:“林先生,你今日来得巧,不如就请了这位叶姑娘调香,也算美事。” 林姓青年恍然笑道:“如此最好。叶姑娘,五日后便是舍妹婚宴,敢请姑娘留宿敝府,为舍妹调香安神罢?——劳心之费,林某自不会怠慢。” 叶晞因想着有事要办,推辞道:“我来此处原是想寻人,既无消息,这便告辞了;林先生要用香,便请雅香楼的调香师罢,我万不敢越俎代庖。” 万楼主道:“林先生前来,本是邀我调香,奈何我已安排了行程,恰逢姑娘到此,当真是天缘凑巧。”林姓青年亦笑劝道:“除了万楼主所荐,别人我是不要的,叶姑娘且应了罢,也不必费心寻住处了。” 叶晞只好解释道:“我受人之托,在此地还有事要办,恐不能尽心调香,误了府上喜事。” “无妨,”林姓青年笑道,“舍妹只因婚期将近而心神动荡,夜晚难以安眠,叶姑娘只需晚间调香便可,不耽误白日行程。” 叶晞施礼笑道:“如此,便叨扰府上了。” 第二章 剑气如虹 日暮,林府。 府邸气势恢宏,分为数个小院,叶晞暂住的是客院,又称荷风院。她从雅香楼跟随林姓青年入府,一路交谈,大致了解了这位府邸主人的身份。林姓青年本名林逸,是荣陵第一商会“归塘轩”的轩主,早年贫苦,后靠商业起家,所创商会包罗各行各业,在本地很有名望。 叶晞安顿好行李,又在客房坐了片刻,林逸便差人来请用晚膳。到了席上,只见林逸与一年轻女子在座,她待要施礼,林逸已忙笑道:“你来了,快请坐。” 叶晞入座,侍女便上菜,都是些家常菜品,另有两道大菜和茶点。林逸道:“因是家宴,便没多准备什么,叶姑娘莫怪。”叶晞笑道:“林先生客气了。” 林逸又将身旁的女子介绍与叶晞:“这便是舍妹林晗,后几日要烦你调香了。”那女子年约二十一二,姿容秀丽,性情随和,笑道:“你便是兄长所说的叶晞妹妹罢,果然气质不凡。” 叶晞礼道:“林姑娘谬赞。” “我虚长你几岁,只姐妹相称便好。” 三人一面用膳一面谈笑,叶晞有感于林氏兄妹真诚相待,便也不再过分拘礼。用过晚膳,兄妹二人又留她说话,林逸因问起她受托所办何事,她便拿出一枚令牌道:“不知林先生可认识此物?” 令牌正是蒙面人在荣陵城门交给叶晞的寻人信物,通身玄金色,正面镂刻了一个“苏”字,反面是刀剑相交的图案。林逸一见那令牌便有些惊讶,把玩了片刻,笑道:“叶姑娘果然不是常人,这苏家的令牌,可从不轻易送出。” 叶晞惊讶道:“林先生认得我所寻之人?” 林逸点头道:“荣陵南郊有一户苏氏,是铸剑的世家,这令牌便是苏家公子的信物。恰好我与苏公子交情匪浅,明日便送你过去罢。”叶晞欣喜称谢。 夜色渐深,林逸将叶晞、林晗二人送至兰馨院,自去歇息了。 兰馨院是林晗的住处,叶晞此来正是为她调香。一进屋,她便闻见一缕浅淡的香气,原来是林晗近日燃香的余味。她嗅了嗅,径直走到窗边开窗透气,道:“晗姐姐以往用的香中,有首乌?” 林晗道:“香料的事我不知晓,只因一直没有效果,兄长才去雅香楼请了妹妹过来。妹妹闻出来了?” 叶晞点头:“首乌虽能助眠,却有微毒,尽量少用为好。我把这一味换成茉莉罢,别的也略作调配。” “全凭叶晞妹妹安排。” 叶晞便请林晗命人取了香料过来,细细调合,放进香炉燃上了。林晗静坐片刻,笑道:“叶晞妹妹果然厉害,我闻别的香从未如此心旷神怡。——妹妹似乎没用名贵香料?” 叶晞笑道:“有些香料虽名贵,却是以珍奇野兽为原材,既伤性命,又无功效,我家从来不用的。” 调香完毕,叶晞又嘱咐林晗几句,回房休息去了。因有薰香安神,林晗此夜难得睡眠安稳,自是不提。 第二日清晨,叶晞梳洗毕,便有侍女来请早膳,到了席上,却只见林晗一人。林晗道:“兄长已备了马车和引路的小厮,只是杏院的孩子又发病了,今日恐不能与妹妹同行,妹妹莫怪。” 叶晞只道无妨。她曾听兄妹二人谈起过杏院,院中收留了几名孤儿,似乎都有伤病,少不得他时时照看。 用过早膳,叶晞便取了青剑和蒙面人交予的木盒,随小厮一路来到南郊。此处远离闹市,很是清静,一座宅院伫立在尽头,牌匾上刻着“苏氏”二字。小厮停马道:“姑娘,苏宅到了。” 她下车将令牌递给门僮,不多时便有人来请,她留了林府小厮在外等候,自己进门了。 此院虽大,人丁却不多,叶晞一路走来,除了身边小僮居然再不见旁人。院内建筑简朴雅致,多是些园林景观,叶晞一面走一面观赏,不多时便听得剑鸣铮铮。再穿过几条回廊,终于见到了人影。 庭院深处,两名男子正持剑切磋,掀起阵阵剑影刀光。一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剑师,一身游侠打扮;一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玄金色衣袍,身材挺拔。 苏宅小僮在庭院边停下,对叶晞道:“姑娘稍候片刻,我家公子正在会客,不便打断。” “有劳了。” 叶晞静立在庭边,细细观察比剑的两人。青年剑师攻势凌厉,一招一式皆全力以对;而在这十分剑术的进攻下,对面少年居然能游刃有余地接住,格挡之余还主动出击,似是有意试探对方招式。 依着林逸对这家的介绍,叶晞已知那少年便是自己要找的苏家公子苏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只见少年清秀俊朗,一双明眸翰逸神飞,颇有侠者气概。她静待了半刻,只见两人双剑相碰,对峙几息后同时折身后退,抱剑行礼。苏凛笑道:“吴先生剑式习惯在下已略为了解,先生十日后来取剑罢。” “多谢。”对方抱拳一笑,告辞离去。 见苏凛往两人方向望来,小僮便紧走上前,递过令牌低语几句,他点点头,转头看向叶晞,展眉一笑。 叶晞原本心绪平和,与他眼眸对上的刹那,忽然心神一颤。 那双眼中不知含了何物,分明暮春将过,叶晞却忽觉春风拂面,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极温柔的天光中。她感到奇怪,往那双清眸深处仔细看了看,仍不解其中奥妙,只觉其清扬逍遥,唯“朗月清风”四字可形容。 “这位便是林兄府上的叶姑娘罢,不知找我何事?”少年已到眼前,笑声清朗。 “受人之托,给苏公子送一物。”她点头微笑,将怀中木盒递上。苏凛略一点头,抬手屏退小僮,邀叶晞至附近凉亭坐下。 “不知是何人相托,竟有我苏家令牌?”他问。 叶晞道:“他只让我凭借此令寻人,说你见了盒内之物,自然明白。” 苏凛垂眼看着桌上木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深紫色矿石,质地极纯。他凝视须臾,了然笑道:“是他。” 叶晞问:“是谁?” “姑娘不知?” “我曾与他有过两面之缘,此人是何身份,却不知晓。苏公子可否告知?” 苏凛却不答,目光在叶晞背上的青剑停了片刻,笑道:“叶姑娘可会用剑?” “幼时习过剑,只够防身之用,并不精通。” “这么说来,姑娘身上的这把剑,不是自己的罢?”苏凛断定道。 叶晞反问:“你如何知道?” “这把剑绝非凡物,姑娘若不是自谦,此剑当另有主人。”苏凛敛了笑容,眸中竟有一丝热切,“可否将此剑借我一观?” 叶晞犹豫片刻,点头道:“好。” 青剑剑柄系着一枚指节大小的饰品,正是昨日蒙面人送与的黄玉剑坠。苏凛接过剑,利落地拔出一截,只见剑身锋芒耀眼,青得十分纯粹,宛若苍天碧海,又似青山秋霜。青剑薄如蝉翼,细长轻巧,虽可削金断玉,然其气清和自然,灵动飘逸,全然不似寻常利器。他站起身退开一步,倏地将剑全部拔出,顺势舞了几式,收剑展至眼前。 “果然好剑。”苏凛赞叹,“若我所料不错,此剑可是千息?” 叶晞惊道:“你竟知道它的名字?” “千息乃传世名剑,我家世代铸剑,自然知道。”苏凛收剑回鞘,将千息递还叶晞,“敢问姑娘与叶随风是何关系?” 叶晞猛地一惊,未料到他会一语指出这个名字,只犹豫着不敢答话。苏凛见她神色慌乱,忙笑道:“叶姑娘莫惊,我认得千息,自然也听说过千息剑主。姑娘若不便透露,不回答也就罢了。” 叶晞放下心来,谢过他体谅,道:“苏公子与我谈的是那位先生,为何说起千息?” 苏凛沉吟道:“只因千息的铸造者,正是那人的师宗。” “师宗?”她惊讶道。 “你既受他所托,我告知你也无妨。那位阳先生乃是当今铸剑第一人,师承‘阳’之一派,千息便是他家手笔。” “原来如此……我对名剑无甚了解,竟不知还有这等渊源。”叶晞沉思片刻,又问,“那人原来叫阳先生?” “阳先生只是称谓而已,‘阳’独门单传,门人皆以此为名。”苏凛解释了缘由,见她若有所思,又问道,“倒忘了问,叶姑娘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不过是行旅途中遇见盗匪,得阳先生相助而已。”她有意回避问话,见已近隅中,便起身告辞,“我此番前来是为转交木盒,东西既已送到,便不打扰了。” 苏凛本要留叶晞用午膳,她只推还有要事,他不便勉强,送其出门了。她坐上马车,与林府小厮问起医馆与药馆的方位,小厮便引着她问过一遍,仍未有何线索,这才回到林府。用过午膳,她问侍女要了纸笔写信,仍旧是未留地址,只报了身体状况与问寻结果,趁天色未晚寄出去了。 这夜睡得不稳。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名白衣少年进入房内,在她耳边道:“我即刻去万重山,你在家好生休养,切勿劳力劳心。” 她握住他的手,泣道:“万重山凶险,哥哥何必为我如此犯险?” “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会寻药师随我进山,别担心。”白衣少年将一把青剑放在她枕边,温柔笑道,“剑在如我在,它会保护你的。” 她有心想留住他,犯病的身子却冰冷乏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愈走愈远,待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之时,她猛地睁眼叫道:“哥哥!” 原来是一场梦。 窗外已破晓,叶晞抬手揉睡眼,指尖所触尽是泪痕。她从枕下抽出千息,细细摩挲了片刻,终于低叹一声,起身梳洗了。 药馆与香楼皆无消息,她思索半日,取了那幅画卷正要出府,却在府门前听见有人谈话。她走了两步,便看见林逸站在门口,同视野外另一人道:“……怎知今日才送来,又恐底下的人怠慢,总得你亲自过目才是。” 那人清朗笑道:“多谢林兄留意。” 叶晞听见声音熟悉,往前迈了一步,果然看见那位玄金色衣袍的少年。他面朝府内,是以比林逸先看见她,拱手笑道:“叶姑娘,又见面了。” 她还礼道:“林先生,苏公子。” 与林逸作别的正是苏凛,他身后站了小僮苏岩,苏岩手中捧着一个木盒,正是林逸赠他的矿物。林逸问道:“叶姑娘出府?” 叶晞道:“正是,不知附近可有画馆?” 林逸道:“南街便有一家,我差人送你去罢。” 叶晞还未答话,苏凛已笑道:“我回府恰好经过南街,不如我带叶姑娘去罢,且当还谢姑娘了。” 叶晞微笑致谢,林逸亦笑道:“如此甚好。” 离了林府,叶晞便与苏凛同去南街,一路上听他说些荣陵风物,比之前听林逸等人所说,更觉有趣。荣陵物产丰富,交通便利,为安国重要的经济大城,是以往来商客文人颇多,繁华不输清都。叶晞一面走一面听,目光随着苏凛的指点循循看去,心情十分愉悦。 到了南街,苏凛指着街尾一家画馆道:“前面便是了,叶姑娘寻画馆何事?” 叶晞道:“有一幅旧画,想请画师修补。” 苏凛了然一笑,对跟随的苏岩道:“你带矿料先走罢,我陪叶姑娘补了画再回去。” 苏岩苦笑道:“公子,老爷命我跟着你,就是怕你四处游走耽误工夫。” 苏凛笑道:“我何时误过事?你且回去罢,父亲问起,就说我去剑市了。” 叶晞犹豫道:“我一个人去就罢了,再劳累苏公子……” “不过多走几步路,哪里就劳累了,整日待在院里,我倒不自在呢。”苏凛朗笑道。打发走了苏岩,他又引着叶晞朝画馆走去,叶晞边走边问道:“昨日我听苏公子所说,似乎要为那位先生铸剑?” “铸剑也不需时时守着,我已吩咐了匠人如何照料,只紧要时候在院内便可。” 叶晞便再无顾虑,跟随苏凛到了画馆。坐馆的画师问:“两位画什么?”叶晞将随身的画卷展在台上,问:“不知这幅画可能够修补?” 苏凛与画师一同看向画卷,只见纸上画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却不甚清晰,原来画纸因浸了不少雨渍,很有些泛黄破旧了。 “此画已跟随我两年,历过几次大雨,又时常日晒,是以如此模样,还望画师费心。”叶晞道。 画师看了片刻,道:“此画损毁严重,修补恐怕有些难,不如我为姑娘另画一幅罢。你可记得此人相貌?” “记得。” 画师便请了叶晞到一旁坐下,又取了纸笔坐在她身侧作画,不时指着旧画问几句,叶晞皆细细描述。不多时,那纸上的人便逐渐成形。 苏凛倚在门边看着,只见叶晞眼眸似水,言语间神情认真温柔,一时竟有些呆了。待回过神来,那幅画已然完笔。画师起身道:“因画中人不在眼前,无法作比,姑娘见谅。” 叶晞道:“已很相像了,多谢画师。” 苏凛见那画中少年眉目清润,含着笑似要走出画来,不由得暗暗赞叹。出了画馆,叶晞本要独自回林府,苏凛顾及她初到荣陵,便做主多走一趟,送她回府。 路上两人仍是边走边谈笑,苏凛因说起画作,问道:“这纸上画的是何人?” 叶晞犹豫道:“是我哥哥。” 苏凛眼神一动,了然笑道:“你哥哥便是千息剑主罢?” 她先是一惊,随即垂眸低声道:“正是。” “叶晞,叶随风,却也不难猜。”苏凛清朗一笑,见她仍有些惊疑,便敛了笑容道,“我原是倾慕名剑,随口一问而已。无论你有何顾虑,只不必防我。” “我一路行旅,本不想提起家世,既被你猜出,也没有什么。” “你独身在外,又是女孩儿,的确该小心些。”苏凛笑道,“自从千息被你哥哥从论剑场赢取,这几年竟再无传闻,千息剑主当真谦和低调。” 叶晞好奇道:“你连千息如何来历都清楚?” “名剑动向,我家向来清楚。”苏凛道,“千息传世七百余年,先后被四宗剑派收用,却无一人可御;后阳先生收回千息,雪藏了数十载,那年清都论剑才再次现身。无数豪侠剑客到场比试,最终竟是一少年拔得头筹,赢了它去。” “我只知千息名剑,想不到竟还有如此过往。” 苏凛笑道:“名剑的故事我还有许多,日后若有机会,挑几个细说与你听。”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林府门外,叶晞因问起荣陵还有何景致,苏凛含笑道:“南郊西面有一个踏青的绝好去处,你见了一定喜欢。明日我引你去,如何?” 她点头笑道:“好。” 两人便约了时间,各自回府。第二日一早,苏凛接了叶晞往南郊行去,一路仍是聊些各处风物、名剑逸事。叶晞因见他腰间系了一个酒囊,笑问道:“怎的今日带了酒来?” 苏凛笑道:“既是游玩,有酒助兴才好。叶姑娘可饮酒么?” 她只摇头道:“饮不惯。” 出了南郊往西走,远远便看见一座高山,山间有一条蜿蜒的青石小道。两人拾阶而上,行了小半个时辰,随着苏凛一句“到了”,山腰后便展现出一大片盛放的海棠来。 叶晞不由得欣喜惊呼。海棠方圆约一二里,粉红娇妍的花朵缀满枝头,引来蜂蝶无数。她紧走了几步,举目望去,满眼尽是繁花,一阵清风吹过,花瓣便簌簌地飘落,缀在她发梢衣间。她回头笑道:“想不到现在还有海棠。” 苏凛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她们生在山间,开花自比寻常花木晚。” 叶晞置身于这片海棠,满心满眼皆是欢喜,欲往前走,却见苏凛只在几步外笑看着她,并未跟上。她唤道:“苏公子?” 他回过神,笑道:“叫我苏凛罢,你我已是朋友,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并肩而行,往花林更密处走去。这片海棠隐在山间,山外难以寻见,是故绝少人迹。叶晞一路赏花,竟再未见到旁人。她笑道:“果然是踏青的好去处。” 两人一路走一路赏花,到了林间深处,叶晞忽见不远处有一间旧木屋,木屋旁是一座坟冢。苏凛径直走上前去:“刚好来了,我去会一会故人。” 叶晞随他走近,只见墓碑上刻着“棠林居士之墓”六个字。苏凛在坟前站定,解酒酹下,微笑道:“多日不曾拜访,老丈勿怪。” 酹罢,他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这才对叶晞笑道:“这便是花林主人,亦是我一位故友。” “原来海棠是这位先生种的,”叶晞走到坟冢前,拱手微笑道,“多谢款待。” 两人作别坟冢,选了一片花荫坐下歇脚,苏凛因说起那位棠林居士,道:“老丈年轻时曾行侠仗义,名动江湖,后来隐居在此。我年幼时偶然闯入花林,得他指点剑法,是以相识。” 叶晞微笑赞叹:“真是一位奇人。” 苏凛神思一转,笑道:“说起来,我与阳先生相识,也是在这海棠林。” “阳先生也来过此处?” 他点头道:“阳先生铸有一把宝剑,叫做‘玉棠’,老丈正是玉棠剑主。他离世后,我便将玉棠剑挂在了碑上,第二日来访,竟见阳先生来取剑。那时我不知他身份,情急之下与他交手,这才相识。” 叶晞不解:“阳先生为何要收回宝剑?” 苏凛道:“只因宝剑各有特性,难寻剑主,棠林居士之后,恐再难有人能御得此剑了。” 叶晞想起前日见他与吴先生对招,正是为熟悉对方用剑习惯,便了然笑道:“原来不是人选剑,而是剑选人么?” “正是。”说到此处,他看一眼她背上千息,笑道,“听闻当年叶随风得此名剑,台下不服者甚众。他以千息应战,剑如有灵,一时风姿卓绝,想来也是千息等了数百年的剑主了。” 叶晞只微笑不语。 两人歇了这许久,见天色已近日中,便准备下山回城。刚走到海棠林尽头,叶晞忽然蹙起眉,身子有些不稳。苏凛忙扶住她,问:“怎么了?” 她颤声道:“扶我坐下。” 刚靠着树坐下,一股无法抑制的寒冷便从脊背生出,沿着四肢一路扩散,席卷了整个躯体。她费力看着苏凛,嘴唇却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光彩的世界忽然失了颜色,苏凛焦急的呼唤似乎远在天外,隔着云雾听不真切。她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头晕目眩,身体冷得没有一点力气。 她虚弱地喘了几息,终于支持不住,合眼晕了过去。 黑暗中,似乎有个惊心动魄的声音在呼唤:“叶晞!” 第三章 朗月清风 不知过了多久,叶晞才渐渐转醒。周身仍是难以抑制的寒冷,只手掌略有些温度。她想起身观察是何环境,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地躺着。半睡半醒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身旁说话:“公子,你再不回去,那把剑就废了!” 另一个声音道:“废了再打就是,剑重要还是人重要?” 尚未恢复的意识让她难以分辨是谁在说话,只觉得声音熟悉。她待要细细回想,那第二个声音又道:“你且回去罢,先请父亲帮我照料着,我之后找他请罪。”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她用尽力气动了动手指,手掌处的温暖立刻把她攫紧,有人轻声呼唤:“叶晞!” 她虚弱地睁开眼,只见一个人影逆光挡在自己身前,看不清容貌。她有些恍惚,觉得此情此景似乎经历过,却又不知眼前的人是谁。好像有谁曾提过他的名字,她蹙眉想了许久,终于费力吐出几个字:“阳先生……” 那人道:“你怎么样?” 她却无法答话,手一松,再度晕了过去。 苏凛见她再无反应,立刻去请了医师过来病房,医师只道病人症状还未退去,还需小心看护。 苏凛急道:“医师,你当真不认得这是什么病?” “老夫确实从未听过。这位姑娘前两日来医馆问过此病,想不到今日就犯了;照她所述,三五个时辰内便会好转,公子放心。” 苏凛只好坐在床边,一面等一面为她暖手。又过了许久,叶晞的手终于渐渐有了热气,他伸手往她额上、颈间探了探,见皆已恢复常温,这才放下心来。 叶晞眼睫动了动,慢慢睁开眼:“苏凛?” 苏凛长舒一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又扶额喘道:“这是医馆?” 苏凛点头。她凝神回想昏迷时的细节,才发觉此前竟是叫错了人。见天色已晚,她忙起身道:“你快回去罢,别误了铸剑。” 苏凛微笑道:“我已请了父亲照料,不妨事。你先养好身体为要。” “我这病短时间内不会犯了,走罢。” 苏凛虽担心她,叶晞却执意出了医馆,他只好小心护送。这间医馆位于南街,离苏宅较近,他因放心不下叶晞,仍是先送叶晞回林府。路上苏凛问道:“你这是什么病,为何如此严重,医馆也难以查明?” 叶晞道:“似乎是寒症,但清都的药师医师都问过了,皆无法治疗,这才出来寻药。” “难怪你一路行旅至此。”苏凛轻叹一声,问,“你接下来去往何处?” “烟城,再往后是澜源,一直到泉州。” “一路向西?” 叶晞点头。他担忧道:“泉州往西就是万重山了,此处万不可去。倘若一直寻医无果,往南北两路问问罢。” 叶晞因不好将计划直说与他,只好点头道:“正是如此打算。” 苏凛便不再多说,悉心引路,不时偏头看她两眼,似乎有心事。叶晞见他忧心忡忡,笑道:“我真已无恙了,别担心。” 他这才展了笑颜,一路将她送到林府,道:“我后两日皆留在府内铸剑,第三日是林姑娘的婚宴,届时再会。” 叶晞微笑道:“再会。” 这夜叶晞仍难以安眠,半夜数次因梦见兄长往事而惊醒。她起身为自己调了香,才慢慢睡得安稳。 林府已为了婚宴上下装点起来,到了第三日,俨然一片火红景象。宴会设在东堂,刚过日午便有客人陆续进府,待到晚宴开始,府邸已是十分热闹。 客人分两列坐于东堂的南北两侧,林逸坐朝东的主座。叶晞北向坐在席上,环视一圈,只见宾客遍及各行各业,从豪商大贾到市井艺人,从权贵政要到江湖游侠,五行八作,莫不包罗。她寻了两遍,仍不见苏凛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 开场礼数毕,新人入场。 林晗今日妆容明媚动人,一进场便引得宾客一片赞叹。新郎柳信是位青年剑师,为气任侠,落拓朗练。两人身着华服,上堂互行了礼,又到林逸身前躬身行礼。林逸万般不舍小妹,对新郎嘱咐良久,方接过茶水喝了。 早先听说林府人说,柳信本是游侠浪子,孤身一人,偶遇林晗,两人情投意合,却遭外力阻挠;林逸怜妹心切,不顾豪门求亲,力促两人婚事,可谓知义多情。叶晞本已有感于心,如今见这对新人情真意切,不由得对林逸又高看一等。 新人下场,宴飨正式开始。叶晞正思虑难安,忽听迎宾小僮报道:“苏凛苏公子到——” 她立即转头望去,只见苏凛大步流星迈进会场,怀中抱着两个礼盒,朗笑道:“我来迟了,林兄莫怪!” 林逸起身相迎,笑道:“你可来了,快快入座!” 苏凛刚落座,便有旁人笑问:“苏公子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他笑道:“不过是自己做的小玩意,比不上各位的贵重。” 旁人更有兴趣:“苏公子手作,更是稀世珍品,快让我等开开眼界!” 苏凛但笑不语,转头望向林逸。林逸笑道:“苏公子有心,且打开看看罢。” 便有小僮捧了礼盒至堂中,小心打开。第一个盒中是一把长剑,剑刃冰寒似秋霜,引来座中一片惊叹;另一礼盒长不过半尺,一对玉镯盛在盒内,镯身温润透亮。满座再叹。 苏凛笑道:“宝剑赠柳兄,玉镯赠林姑娘。”林逸自是欣喜不已,替弟妹道谢。有人问:“苏公子还会打造首饰?” 苏凛道:“既是工匠手艺,便有相通之处,只是我并非专擅饰品,难免贻笑大方。”旁人仍是赞叹不已,调笑半时,林逸方命人收了礼盒。 叶晞在对面静静看着,一直也未出声。苏凛朝南而坐,叶晞朝北坐,相隔不远,一抬头便能看见。眼见苏凛广受欢迎,她无意搭话,默默挑几口菜吃了,偶尔应答周围客人闲谈。偶然抬头一瞥,见苏凛正往看向自己,叶晞抿嘴微笑,对方还以一笑,仍旧同众人谈笑风生。 周围人渐渐熟了,便有一名叫吴理的男客调笑道:“叶姑娘怎么不喝酒?” “酒力不胜。”叶晞微笑摇头。 “如此盛宴,该当纵情狂欢才是。”吴理斟满酒盏相邀,“叶姑娘,我敬你一杯!” 叶晞再推,微笑道:“我当真不会饮酒。” “叶姑娘可一定要喝,否则便是看不起我吴某人。”吴理坚持,将酒往叶晞身前进了又进。叶晞眼见推不过,只好抿了一口,酒一入喉,便觉辛辣难耐。吴理不悦道:“我已饮了整盏,叶姑娘如何只饮一口?” 叶晞本无意与他多话,又怕扰了林晗婚宴,是以有些为难。对方再催,她正不知如何应答,忽听对面传来一句笑语:“吴兄,你何时变得爱欺负小姑娘了?” 她心中一动,往对面看去,只见苏凛斜靠在桌案上,手持酒盏朝自己微笑。吴理笑道:“苏公子哪里话,不过是劝酒助兴而已,怎么算欺负了?” “叶姑娘饮不惯酒,吴兄何必强邀?”苏凛对吴理举盏道,“若吴兄不嫌,我便替她饮了这杯酒罢。” 叶晞知他已饮了不少酒,忙要劝住,他已昂首将酒饮下。吴理大笑道:“苏公子好义气,干!”说罢举杯一饮而尽,苏凛亦无他话,继续与旁人谈笑。 经他这一阻断,席上再无人劝叶晞饮酒。叶晞因之前饮过一口,渐渐有些头晕。她起身与周围人告退,独自上楼吹风醒酒去了。 凭栏远眺,只见万家灯火通明,与夜空的河汉遥遥相对,映出一片辉煌灿烂。她欲揣度那些灯火下有着何样生活,又想起自己独身在外,一时竟忍不住落了泪。 身后有脚步靠近,她忙拭了泪,转身一看,却是苏凛站在自己眼前。 “你怎么了?”苏凛道。 她低头微笑道:“没什么。” “想家了么?” 叶晞低头默认。 苏凛倚在她身旁栏杆上,两人一度无言。苏凛此前饮了不少酒,虽未沉醉,毕竟有些微醺,裹着酒气的吐息被清风携到叶晞脸上,她竟不觉讨厌。叶晞看一眼他微微泛红的双眸,又望向远方街巷,低声道:“方才多谢了。” “哈,小事。”苏凛微笑。 想起他席上赠林晗的玉镯,她道:“你可会鉴赏饰品么?” “略有涉猎。” “我有样东西想请你看看。”她解下香囊,递给苏凛。 此香囊更准确的名字应当是“薰球”,只不似寻常薰球以金属为料,而是用明黄色圆珠镂雕而成,浑圆可爱,在月下发出荧荧的柔光。苏凛把玩片晌,道:“精致小巧,是件宝物,只是这材质有些难认。” “不是玉么?” “不是,”他再看一眼,将香囊还给叶晞,道,“我从小铸剑,用过不少材料,竟未见过如此珠宝。不知你这香囊从何而来?” 她摇头道:“家母所传,来处已不可考。” 他道:“你为何问起这香囊?” 她犹豫片刻,道:“那日我在锦溪镇外遇袭,盗匪正是为了这香囊而来。且听那人与阳先生对话,他二人似乎相识。” 苏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道:“你若有心寻根问底,日后见到阳先生,直问于他便是。” 叶晞点头应下。又过了片刻,苏凛道:“我这便回府上了,炉中剑需我亲自照看。你也尽快回去宴会罢,楼台风大,小心着凉。” “好。” 苏凛却不就走,犹豫着似还有话想说,她问:“还有什么事么?” 他笑道:“我来寻你,其实有要事相商。” “何事?”叶晞疑惑。 苏凛看着她,沉思片刻,笑道:“我苏家儿女,凡年满十八需出外游侠历练,我正值年岁,与你一路同行,如何?” “什么?”叶晞一惊。 他又道:“你不必立时回我。后两日的宴会,我应当都留在府中铸剑,宴会后请你务必再留三天,待铸剑完成,我再与你细谈罢?” 她犹豫道:“我从未想过与人同行。” “如今不正可以考虑么?”苏凛笑看着她,眸中饱含了热切与期待。 叶晞低头稍稍闪躲对方的目光,轻声道:“那我……多留三日罢。” “多谢!”苏凛欣喜一笑,与她拱手作别,转身下楼了。 叶晞转身望向河汉,只觉面上身上都透着一股热气。她握紧香囊,思虑良久,终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存着苏凛携来的酒气,她静默片刻,待气息完全消散,方整衣下楼。 后两日宴上果然未再见到苏凛。叶晞因调香事毕,原要辞别林府,林逸知她还要在荣陵待上三日,执意留她住下了。她夜里仍多梦,却只梦见叶随风,且都是年少旧事,仿佛重演一般。她觉得奇怪,寻医馆问了症状,皆无准确回答,只好作罢。 待到第五日,苏凛果然来请她去茶楼商议。两人围着茶几相对而坐,他先开口道:“我那日与你说的,可愿意考虑么?” 叶晞垂眸道:“已考虑过了,因我一贯独行,另有隐秘不便他人知晓,此事且不提罢,抱歉。 “一贯独行,不可更改么?我观你并不讨厌与我相处,便是同行又如何?倘若你途中烦我了,可随时让我离去。”苏凛沉静道,“再者,我自不会有意探听你的隐秘,你且放心。独自行旅本就不易,你身患病症,又是女子,有我在身旁,多少可护你周全。” 她虽则心动,仍拒绝道:“我略懂些剑术,防身自是无碍。无端劳累朋友,反内心惶恐。” “若不能放心托付,何谈朋友?” 叶晞因无话可答,反问道:“你且说,为何一定要与我同行?” 苏凛便笑道:“一来我铸剑久无突破,需借你千息观摩领悟;二来,阳先生在锦溪助你,想必是对你看重,我与你二人有缘,一路相随且当照应。” 这理由的确难以反驳,叶晞沉默良久,只道:“你若足够了解我,便不会如此坚决了。” “为何?” 叶晞仍只是摇头。苏凛无赖笑道:“你若能说服我,我便打消这念头。” 她迟疑良久,方道:“你那日问我去往何处,我答泉州,其实不然。我此行正要去万重山,路过泉州而已;你既要江湖行侠,又道万重山切不可去,与我路途便不一致,如何同行?” 苏凛一惊:“万重山凶兽横行,为何要去此处?” “我身患奇症,非万重山草药恐不能医治。” 他沉思道:“万重山环境太过凶险,你一人如何得行?若真如此,我更要护你进山才是。此行于我亦是历练,自可同行。” 叶晞原想以万重山劝退苏凛,不料竟得如此回答,再劝只怕徒劳,只好道:“罢了,我定了明日上午出行,你若有心,到林府接我罢。只是我今日所说,你且记下:我并非常人,你日后若想与我分道,不必顾虑,直走便是。” 苏凛虽疑惑,却不好再问,只点头笑道:“我如何心性,你日后也自会清楚。” 两人茶楼作别,叶晞自回林府,将苏凛同行一事说与了林逸听,林逸连连称赞,备了家宴为她送行。他原命了小厮去请苏凛一并过来,苏凛只说与父母作别,仍留在苏宅不提。 第二日清晨,叶晞梳洗毕,背了千息出门。已有侍女立在门外接她的行李,她谢过侍女,微笑道:“苏公子可来了?” “已在荷风亭等着了。” “等多久了?”叶晞往荷风亭方向边走边问。侍女答道:“约莫半个时辰,苏公子来得早。” 叶晞笑道:“你该催一催我的。” “苏公子说,别让姑娘赶着。” 转过两条路,又过了一道院门,荷风亭便映入眼帘。石亭小池环绕,虽未到荷花开绽的季节,然池鱼游戏,水清波浅,亦十分秀丽。叶晞在亭外请了侍女留步,独自踏上登亭的木桥。 苏凛斜坐在亭栏上,面朝清池,背倚亭柱,怀中松松抱了把剑。阳光和煦地照着他半边身子,与四周景致相映,直似一幅悠闲的画卷。叶晞走近小亭,并未刻意放轻脚步,苏凛竟不觉,再走近,才发现他双目闭拢,居然睡着了。 叶晞一笑,也不叫他,只在他身旁静静坐下。微风吹过,她身上的香气拂过他面庞,直荡入池面波纹里。苏凛双眼动了动,悠悠转醒。 “风光太好,竟睡着了。”他笑一声,翻身端坐。 叶晞含笑道:“我去与林先生道别。” “我方才已遇见了林兄,他说有急事不便送客,托我转告你几句话。”苏凛说着,又学了林逸的姿态拱手笑道,“昨日晚宴已郑重别过,叶姑娘不必再费心。姑娘作客敝舍,林某本应亲自远送,奈何杂事颇多,无法脱身,请姑娘莫怪。” 她心下了然,笑道:“只怕是杏院的孩子又病了。” 苏凛点头,以手势相邀:“那便走罢?” “走罢。” 叶晞便同他一道下了荷风亭,早有小厮牵了两人的马在院外候着。两人别了林府,上马往西城门而去。 荣陵以西是烟城,以历史悠久闻名,驿道来往车辆甚多。叶晞两人行了大半日,人与马皆有些累了,便选了一处林木歇息。苏凛因问叶晞借了千息观摩,两人自然谈起阳先生。叶晞问道:“你上次说与阳先生在棠林相识,之后如何?” 苏凛道:“那日我不敌他,被他夺了玉棠剑去,心下懊恼,谁知第二日便在府中又见到了他。我问他来意,他转身就走。此后半年他又来过两次,我隐隐猜到身份,询问于他,他倒未否认。” 叶晞讶异道:“他为何找你?” “我亦不知。”苏凛苦笑,“我原以为他来观我铸剑,但他从未踏入过铸剑室,苏宅也只我一人见过他。阳先生来去无踪,有时我正练剑,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屋顶;我与他或闲谈或请教铸剑事宜,他皆极少答话。上次见他,我随口提了句想试用紫矿,不想他竟放在了心上,还托你送来。” “原来如此。”叶晞沉吟道。她因想起阳先生两次相助,亦是不知缘由,心下愈发诧异。 这片林木十分茂盛,叶子已褪了新色,渐趋于夏季的浓郁。因天色尚早,两人便不急赶路,商议多歇片刻。阳光透过树叶照下,在两人身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苏凛原在细细观摩手中的千息,忽有些困倦,便将千息收回鞘中,靠着树干闭眼休憩。 头顶树上有鸟儿规律啼叫,他心里默默数着鸟啼,意识渐渐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睁开眼,只见叶晞正笑看着他。鸟啼仍在继续,他却不知这是第几声了。他笑道:“又睡着了。” 叶晞微笑道:“此处宁静,最让人放松。” “走罢,早些到城中住下。”他把千息往她手中一放,刚欲起身,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叶晞见他神色异样,忙问道:“苏凛?” 苏凛摇头道:“没什么,想起了方才的一个梦。”他看着叶晞,又回想了片刻,迟疑道:“你小时候是不是有一件黄衫,袖口绣着兰花的?” 叶晞愣住。见她不说话,他讪笑一声,道:“好像梦见你了,怪得很。别在意。” 她回过神道:“我的确曾有这样一件衣衫,你如何会梦到?可记得梦中发生何事么?”苏凛凝神细想了片刻,道:“只记得一位少年教你练剑,别的却忘了。” 叶晞蓦的睁大双眼:“难道是我哥哥?” “我从未见过你哥哥,儿时也并未与你相识,如何梦来?或许只是将梦中人误以为是你罢了。”苏凛起身笑道,“不过是个梦,走罢。” 第四章 海棠始开 烟城,缘来客栈。 已过了晚饭时间,客栈却不似寻常冷清。一位游吟师坐在台上,手抱三弦琴,边弹边唱着见闻,引来许多人围坐叫好。叶晞、苏凛二人亦混迹在人群之中,颇有兴趣地听她弹唱。 那游吟师是名年轻女子,身着碧蓝长裙,脸上戴了面具,只听得歌声宛如天籁,朱唇开合间,一个动人故事便婉转道出。唱完一段,周围人皆啧啧称奇,争相为她端茶润喉。歇了半刻,一名男子笑催道:“空音姑娘,快讲下一个故事罢!” 空音便笑道:“我接下来讲的,是一位剑师游侠的故事。” “好!”众人一齐欢呼起来。 她从容地扶住琴,手持玄色拨片,琤琤弹拨道: “我自江湖远客行,清歌一曲醉浮生。闲看桃李几回谢,梦枕松竹万里青。 霜耿耿,雨冥冥。淡烟细草马蹄轻。人间风月何曾老,半袖河山半袖星。 “这首诗,且说一名剑师浪迹天涯,惯看了风月,一人一马行走江湖,以山河为伴,天地为家。” 介绍了故事由头,她便换了浅白的语言,讲述那剑师的游侠经历。名师奇遇、知己情缘、天涯两别,诸多逸事无一不令听众沉醉其中,拍手叫好。 弹唱完毕,空音收拨琴弦,对听众深鞠一躬,众人再次叫好,拿出零钱打赏。她笑道:“今日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承蒙关照。诸位若还想听,明后几日可再会于此。” 听众多为附近居民,各自散去之后,馆中只剩几名驻店的客人。苏凛和叶晞坐在角落,对着地图商议明日行程安排,空音往他二人方向看了一眼,转身上楼。 苏凛因知叶晞需看病,指了最近的几处医馆道:“明日先去这里么?” 她将附近的香楼也圈了出来:“也去这几处问问罢。” “去香楼问什么?” 叶晞沉默片刻,道:“你我既同行,我便不瞒你了。两年前哥哥为我寻药,原也定了一路西行,离家后却再无消息。我猜想他除了问药,应当还去过香楼调香以资路费。” 苏凛惊道:“难怪你独自行游,原来叶随风已失踪了?” 她静默不语,眉目有些黯然。他看着她双眼,认真道:“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叶晞竭力寻找两年,心绪已较初时平和许多,如今听他安慰,却忽的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苏凛又问:“传闻万重山草药离山便会枯萎,你哥哥如何想带药回来?” 她犹豫道:“倘若足够快,或许可余下几成得用。” 他从未听过如此说法,见她感伤,也不再细问。两人又谈了几句,各自回房。 夜里叶晞却仍睡不安稳。梦中总有一位少年或舞剑或饮茶,或与她赏花赏月,真切得像在眼前。她倏地惊醒,又想起苏凛先时做的梦,心下愈发迷惘,辗转许久仍未入眠。双眼睁得酸涩,口里也渐渐渴了,叶晞便起身倒茶,壶内却一滴水也没有,只好下楼找店伙计。 饮过茶水,她欲回房,行至楼道,忽见暗处隐着一道人影。她心中警惕,停下脚步,那人便往光照处一迈,现出一身碧蓝的衣裙,脸上戴了面具,正是先时的游吟师空音。空音站在栏边望着她,一双明眸笑意盈盈:“今日的故事可还好么?” 叶晞微笑道:“引人入胜,精彩纷呈。” 空音笑道:“那便好。我初到烟城,还怕此地人不爱游侠故事。” “我非烟城人,不过姑娘的确唱得极好。”叶晞还以一笑,迈步欲走,腰间却忽然一轻,原来是香囊落在了地上。那香囊正滚在空音脚边,她俯身拾起,略看了两眼,递还给叶晞,笑道:“你的香囊。” “多谢。” 空音斜倚在栏上,笑问:“我观你似乎与一位公子同行,他是你何人?” 叶晞一怔,随即微笑道:“是一位朋友,空音姑娘如何问这个?” “随口一问罢了。” 叶晞便不多话,别了游吟师径直回房。她坐在灯前细看,原来是香囊的系绳断了,断裂处不似朽坏,倒像被利刃割开一般。她将近日行程回想一遍,猜想应当是在锦溪与黑衣男子交手时裂了线,不知为何这时才断开。 静夜已深,她重打了一个绳络系在腰间,自去歇息了。 第二日,叶晞拿了千息和画卷出门,与苏凛走访过几家药馆,仍无所获,又去最近的一家香楼,把画卷展给店伙计问:“贵楼是否来过如此模样的调香师,清都籍的?” 店伙计看了看画像,摇头道:“小楼与清都来往少,并不认识此人。” 叶晞知希望渺茫,也不恼,仍得体道谢。她正要收起画卷,一位侍女不经意看了画像一眼,笑道:“这位公子我似乎见过。” 叶晞猛地一颤。这句话仿佛投入水中的巨石,将她原本平静的心瞬间掀起翻天巨浪。她一把拉住侍女,急切道:“当真?他在何处?” 侍女回忆道:“我上月去缘香居办事,见楼主正与一位公子说话,那人似与这画中人有几分相像。” 叶晞攥着她衣袖愣了几息,又急急地问了地址,丢下一句“多谢”转身便走。苏凛原打算细问,见她匆匆离去,忙跟出门快步追赶。她已甩开他几步走到巷尾,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她心慌意乱,竟愣愣看着不知避让。苏凛紧追上去,握住她手腕往旁边一带,险险躲开了怒马。 “叶晞!”他扶住她,正要问她是否受伤,却见她垂着头不住喘气,一抬眼,满脸都是泪水。他劝道:“别急,我们回客栈牵马来。” 两人匆匆回到客栈,苏凛知她现下情绪激动,难免忙中出错,只让她在店内等候,自己去马厩牵马。叶晞坐立难安,不时往后院张望,忽听得台上传来一声清响,原来是空音在弹琴——曲声深情眷恋,是思亲的《望乡》。 她听了几句,万千心绪又被琴声牵起,眼泪簌簌落下。空音琤琤拨着三弦琴,眸中一片深情;叶晞一面听一面拭泪,泣得不能自已。正伤感间,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灼痛,险些让她痛呼出声。 是那日在锦溪被黑衣男子抓伤的手印。灼痛感从伤口一阵阵涌出,遍布了整条手臂。她一把扯下绷布,只见手印比前几日更深,全然不似休养大半月的结果。猎猎的琴声还在耳畔,她身心俱痛,伏在桌上不住喘息,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苏凛从后院出来,一见她便直奔过去,急道:“怎么了?” 叶晞疼得无力答话,苏凛见她手臂松松缠着一段绷布,衣袖遮掩下赫然是一个黑手印。他惊道:“这是什么?”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快去缘香居罢。” 苏凛按住她,沉声道:“先去医馆。” 她颤抖着拭去残泪,咬牙道:“去……找我哥哥……”话未说完便一下子扑在他身上,险些晕过去。苏凛大惊,抱着她便要去医馆,她伏在他肩上,低声道:“求你……” “你哥哥若真在香楼,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你的伤却耽搁不得!” 叶晞喘了几声,自觉恢复了些力气,抬眼强笑道:“我知道你担心我,现下我已无碍,不用问医师了。”她的伤确实有所好转,灼痛感减轻,黑手印颜色也渐浅,苏凛见她面色恢复红润,这才略略放心。 他扶着她坐下,目光一瞥,恰好与台上空音的视线对上。琴曲已近尾声,空音收拨琴弦,朝台下几名听众鞠躬一笑,起身退场。他收回目光,看着叶晞道:“且歇会再去香楼罢?” 叶晞情急,哪里顾得上休息,只忙着起身要走。他见她确实无碍,这才牵了马来,与她并辔行去。 缘香居位于城西北,马力需小半时辰,苏凛一路走一路安抚,这才劝得她心绪稍宁。到了缘香居,叶晞下马直奔楼内,问:“请问贵楼是否有一位姓叶的调香师?” 伙计摇头道:“不曾有过。” 叶晞把画卷展在他眼前,急切道:“劳您再细看,画中人是否来过贵楼?” 伙计看了一眼画像,笑道:“原来姑娘找的是陆公子,怎么听人讹传了身份姓名?” 叶晞倏地睁大双眼:“陆公子?他姓陆?” 伙计笑道:“这位公子姓陆名风,是小楼的客人。他也不是调香师,品香倒十分了得,常为小楼新调的香品评定价。” 她胸中似堵了一块顽石,缓了几息才道:“他现在何处,与贵楼是何渊源?” “他是陆氏医馆的人,一年前楼主身体不适,他随医师前来诊病,由此与小楼结识了。” 叶晞与苏凛对视一眼,问了医馆方位,匆匆骑马奔去。叶晞心怦怦直跳,无数疑问和委屈如鲠在喉,只待要找到兄长一问究竟。为何不传信?为何不回家?为何在此地停留?就算寻不到药师、采不了药,也不必整整两年不归! 她一面骑马一面落泪,险些看不清路,苏凛一把拽住她缰绳,劝道:“此时不宜多伤感,留些力气寻人。” 她抹掉眼泪,咬牙道:“正是,快些去罢。”他担忧道:“方才那人所说,与你哥哥略有相左,我们需做两手准备。” “我已寻了两年,不会错的。”她想起“名风”和“品香”二字,全然不疑。苏凛未驳她,他心中已有打算,若真找错了,便好生安抚叶晞,再陪同她一路寻药寻亲。 陆氏医馆位于客栈和香楼中线以北,两人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在医馆前站定。叶晞幽幽望着大门,目光竟有些胆怯。她低声道:“先不急问,了解是何情况再说。”苏凛点头。 进了医馆,叶晞左右四顾,未发现要找之人,便坐在一位年轻的学徒面前问病,苏凛则寻路去内院了。 小学徒问了她一些惯常问题,未解出其中缘由,见一名年轻女子从内院出来,便道:“师姐,这位病人的病症好生奇怪。” 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浅烟色裙袍,容貌娟秀,身形有些清瘦。她在叶晞身前坐下,温柔问道:“是什么症状,多久了?” “两年前开始的,隔一段时间就会身子发凉,头晕乏力,持续数个时辰才消。” “间隔多久?” “几天、十几天,或者几十天,不很规律。” “吃过些什么药?” 叶晞正要答,门外突然涌进几个青年,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叫道:“大夫,救人!”陆宸忙起身,看了眼伤者,急道:“送到里面,快!” 叶晞见那大汉伤重,皱眉看了一眼,只见他宽头大耳,面色惨白,髯须上沾了些茶渣。陆宸跟着伤者一面走,一面匆匆对叶晞道:“情况紧急,万分抱歉。”叶晞还未来得及回答,几人便进了内院。小学徒上前道:“姑娘稍坐片刻,我去问别的医师。” 去内院走过一圈,学徒回来道:“实在不巧,几位医师都在忙,姑娘恐怕得多等一会儿了。”叶晞只说不急。 不多时,那几名青年从内院出来,边走边说着些什么,叶晞一听,才知他们并不相识,是在为首青年召集下抬了伤者过来的。几人多半还有事,便请了为首那位和另一人留下照看,各自离开。两人找了椅子坐下,一边等一边聊起伤者来。叶晞本打算去找苏凛,起身前却忽然听见两个字,心中一动,默不作声地继续听下去。 “巫师?他真这样说?”一人吃惊道。 为首的青年道:“正是。我发现他时,这人已倒在地上,口中叫着‘巫师’、‘救命’之类的话,我问他也不答,叫了几声便晕过去了。你看他那伤口,像是寻常利器造成的么?” “的确不像,我从未见过这样细的伤口,还寻不到凶器。” 青年唾道:“寻不到凶器,必是巫术无疑了。这些个肮脏的巫师,也不好生躲着,净跑出来害人!” 叶晞默默起身往内院走去,不愿再听了。 在内院逡巡片刻,她终于望见了苏凛。他正拦住一个人说着什么,余光瞥见她,便侧头以眼神示意她过去。他与那人站在转角处,叶晞看不清他拦住的人,走两步才看得一片白色的衣角,她疾步走去,那人的身形便渐渐显露出来。 是一位白衣青年,十八九岁模样,容貌清和,气质很干净。他手中提了一个木盒,见叶晞过来,便含了微笑点头致意。 看清他全貌的刹那,她心口猛地一突,呆呆站在那里,眸中泛起水雾。苏凛转身看着她,轻叹了一声。 白衣青年迈步往她方向走去,却并未停留,同她擦肩而过。她目光一怔,拉住他衣袖,颤声唤道:“哥哥——” 对方有些惊讶,侧过头温柔笑道:“姑娘认错人了罢?” 她眼泪瞬间涌出,震颤道:“……什么?” 白衣青年微微皱眉,不安地看了苏凛一眼,再看向叶晞,轻声道:“姑娘怎么哭了?” “你……不认识我了?” 他微笑道:“你就是叶晞姑娘罢?你朋友方才已问了我,我并不姓叶,姑娘认错人了。” 叶晞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把那副画展开,泣道:“你看这幅画像,画的就是我哥哥,就是你!难道我会认错么?” 白衣青年低头看着画像,眉头渐渐拧紧。那画中人与他七八分相似,只年纪略小一两岁,眉间多了些少年气。他凝视须臾,微笑道:“姑娘的兄长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难怪会认错。” “不是认错,你分明是我哥哥,音容形貌都一样的!”她攥着画泣不成声。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轻声道:“姑娘别哭……” 苏凛上前道:“她哥哥叫叶随风,是清都的调香师,你当真不是?” “我姓陆,并不会调香,两位想是认错了。”他退一步,一双清眸温和却疏离,“叶姑娘莫伤心,且再去别处寻找罢。” 苏凛还要问,他提了提木盒,示意自己有事在身:“两位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哥哥!”叶晞忙伸手要挽留他,却只抓得他一角衣袖。他脚步顿了顿,带出衣袖,从容离去。 眼看白衣青年愈走愈远,她已心痛得没有力气去追,只站在原地哭泣不止,苏凛扶着她安慰道:“别难过,既是认错,再找就是。” 她泣道:“我如何会认错?那就是我哥哥……” 苏凛皱眉道:“可他为何会否认?” 她只摇头说不知,他好言抚慰许久,才劝得她渐渐止住眼泪。见已近日中,他道:“先歇息一会,用过午饭再想办法罢。” 她点头,他便扶了她到一处长椅坐下,自去附近客栈买饭食了。待他提饭回来,却不见叶晞踪影,寻了片刻,终于见她躲在院内一棵大树后,偷眼望着某间诊室。 他往她身旁走几步,从半掩的门中望见了白衣青年。他正与一名医师模样的女子谈话,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桌上放着他之前提的木盒,想来是饭菜。苏凛吹一声口哨,把叶晞叫了回来。 叶晞手中拿着一块点心,却不往嘴里送,低声道:“那位姐姐是之前为我看病的医师,名叫陆宸,与你同年。先前陆医师急诊了一个重伤病人,术后想寻我,我见哥哥和她说话,便躲起来了。” 苏凛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我问了其他医师,才知我哥哥是这里的病人,由那位陆医师负责治疗。其余的,那医师便不肯透露了。” 他沉默片刻,道:“不知你哥哥得了什么病,我且去问问那位医师。” 她目光沉静:“我去。” 待二人用过饭食,白衣青年也提着木盒走出诊室。他往两人方向斜一眼,径直往后院去了。叶晞道:“我找陆医师问病,你去探我哥哥罢。” 苏凛应下,自去后院了。她敲开诊室门,陆宸邀她坐下,道:“我正要寻你,先前那位病人伤重,还望姑娘理解。” 叶晞微笑道:“我这原是老病,不妨事,陆医师急救要紧。” “你说犯病时头晕乏力,可细说具体症状么?” “这病倒不打紧,我此番前来,是想问陆医师别的事。”她望着陆宸双眼,试探道,“先前那位陆风公子,听说也是陆医师的病人,不知他是什么病,来历如何?” 陆宸眉眼一弯,笑道:“你便是叶晞罢?” 叶晞怔道:“他与你说过?” 她坦然道:“他说有位姑娘把他错认成亲人,想来就是你了。” 一听见“错认”二字,她立时怏怏道:“他本就是我哥哥,如何说错认?”说着便把画卷展在陆宸眼前:“这是我哥哥的画像,陆医师且看,与他不像么?” 陆宸凝神看着画像,半晌方道:“的确相像。” 叶晞紧盯她双眼,道:“我哥哥原叫叶随风,如何在这里换了姓名,且不肯回家、不愿认亲?” 她沉思片刻,微笑道:“叶姑娘这话,莫非是怀疑医馆胁迫他,不允离开么?” 叶晞凝眸道:“若他真患病得医馆救治,我叶家十分感激,只不知他是什么病,为何一定要留在此处?” “我为他治病,自当保守病人隐私。” 她急道:“他毕竟是我哥哥!” 陆宸垂眼看着画中人,笑道:“这画的确与他相像,却未必是他。且说说你哥哥的事罢,若能与他对上,我自然说与你听。” 叶晞暗暗咬牙,却知不可心急,便道:“哥哥与我同在清都长大,两年前他因事前往泉州,自此杳无音讯,我这才往西一路追寻。” “烟城的确是清都至泉州的必经之地,你将他认成亲人,也是应当。只是你方才说,你哥哥是两年前离家的么?” “正是,他四月廿二离家,距今恰好两年。” 陆宸道:“这便怪了,我见他时,却是前年十二月,正值隆冬。清都到泉州至多三月路程,你或许真认错了。” “我与他一同长大,断不会认错!你们莫再以这等说辞应付我了。”叶晞薄怒,又强按下不悦道,“我听陆医师所说,似乎并不确定他一定不是我哥哥,或许是他有意隐瞒,我亦不怨医馆。还请陆医师告知,他究竟是什么病,为何在此停留?” 陆宸沉思良久,方道:“罢了,瞒你无益,我便告知你罢。那年冬日我外出诊病,路过城郊,去时还未发现有人,回来时便见他倒在雪地。我将他带回医馆,因他久病不愈,便一直收容至今。” 她急道:“久病不愈?可是在雪地染了风寒?” 陆宸摇头道:“非是风寒——是失忆症。” 第五章 香囊暗解 “失忆症?!”叶晞猛地一惊,全身钟鸣般战栗起来。 陆宸道:“他醒来后不记得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为何在此。我翻阅医药典籍寻求治疗之法,却至今仍无进展。” 叶晞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些话,泪水已充盈了眼眶。她强忍悲痛道:“既是失忆,如何取了这个名字?” “这却是巧合了。他在医馆住了半月,一日邀我外出散步,正逢天上飘着风雪,我随口念了个‘风’字,他却应答一声。后来他随我去香楼诊病,坐不多时便走,楼主见他似有品香之才,问及姓名,他便以医馆的陆姓冠名了。” 叶晞含泪道:“他应你,因为他姓名原带了‘风’字,习惯使然;品香,也因我母亲是调香师,从小熏陶所致。这并非巧合,他定是我哥哥无疑!”说着便要起身出门寻他,陆宸忙叫住她:“果真他是你要找的人,你便该知道,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轻易接受。” 她怔了片刻,终于闷闷地坐下:“明知他在眼前……” 陆宸劝道:“叶姑娘切莫心急,可先寻机会与他接触,一来观察他是否真是你要寻之人,二来可让你们彼此熟悉。他不喜生人,贸然相认恐怕会适得其反。” 她沉思良久,终于点头应下,低声道:“陆医师费心为他诊治,还未谢过。” 陆宸微笑道:“治病救人原是医师天职,若他真能找回过去,我便放心了。” 出了诊室,叶晞径直去后院,苏凛正藏在一株木樨后望着客室。见她过来,他低声道:“他先替医师送了些器材,随后便在房中看书。我观他与医馆的人说话,似乎很是熟悉。” 她点头,从他身旁往客室望去,只见窗扉半掩,可看见室内一张案几,案上摆了茶壶和香炉,白衣青年正坐在案前,随手翻着一本古书。 “陆医师那边如何?”苏凛问。 她摇头道:“之后与你细说。” 窥了半刻,她让苏凛在此等候,自去客室前敲门。白衣青年开门,微笑道:“姑娘何事?” 她颔首笑道:“先前是我冒昧了,抱歉。” 对方微笑不语。她望着他的面庞,一时动容,竟忘了要说什么;迟疑间忽然嗅得一阵幽香,正是从房内香炉传来。她笑道:“好香的白檀。” 白衣青年有些讶异,做手势邀道:“此为客室,姑娘可进屋小坐片刻——你那位朋友也一起罢。” 她低头微笑道:“多谢。” 三人在案旁坐下,白衣青年给两人倒了茶,问:“姑娘原来懂香?” “家母是调香师,故认得一些。” 白衣青年点头,却不问她家世,只道:“这香是香楼新送的,姑娘既是调香师,可稍品评么?” 她点头道:“此香以白檀为主,辅以甘松、柏木,温润醇和,可安心怡神。这白檀质地极好,想必生长地多石砾,香材近树心,才有如此香气。” 白衣青年沉思片刻,豁然道:“受教了。” 两人便从香聊起,一路引到名山古迹、各方见闻。叶晞行旅两年,见识颇多,所述风物娓娓动听,得他不住赞叹。苏凛对两人关系不明所以,只偶尔添话,引他二人闲谈。 日影西斜,薰香燃尽,白衣青年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叶晞便起身告辞。他也不留客,送两人出了医馆。 两人牵马往城东客栈行去,苏凛因想起先前藏身木樨,笑道:“本以为我藏得够巧,原来他早发现了,竟不点破,害我好躲。” 叶晞微笑不语,低着头似有心事。他道:“你哥哥究竟如何情况,陆医师可说了么?” 她原本面容沉静,听了这话忽然站住脚,眼泪嗒嗒地往下掉。苏凛一惊,忙劝道:“哎,别哭……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她泣道:“他果然不认得我了。” 苏凛愕然,追问许久,她这才断断续续将原委道出。他怔了怔,想要安慰她,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日,只道:“别慌,有我。” 她一边抹泪一边点头,终于慢慢止住了哭泣。 苏凛知她爱听故事,到客栈用过晚饭便不急回房,拉着她等游吟师登台。演台开幕,坐在台上的却不是昨日的空音,而是一位老叟。老叟道:“小老儿从北方平城而来,今日给诸位讲一个剑师对巫师的故事。” 听见“巫师”二字,叶晞不由得一怔,转头看了看苏凛,只见他眯眼望着台上老叟,似乎颇有兴趣。那游吟师讲的是惯见题材:巫师作乱伤人,民皆恐慌,一位剑师历经艰险击败祸首,护得一方平安。正反两角间添了一位美人,三人情感纠葛使得故事更显精妙,听众不时喝彩。 周围人愈笑,叶晞愈如坐针毡。她一面低头听故事,一面偷眼觑着苏凛,见他只噙着笑饮茶,不免有些惶恐。 好容易捱到游吟师讲完退场,她犹豫道:“你喜欢这故事么?” 苏凛略一沉吟,笑道:“口才虽好,故事却太过偏执,算不得喜欢。那巫师形象片面且刻板,仅衬托剑师豪勇,竟无半点长处,可惜了。” 叶晞垂眼道:“你以为……巫师该是如何形象?” 他笑道:“常人如何,巫师便如何,他们与你我也并无差异。” 她抿嘴微笑,不多言语,心却跳得快要飞出胸膛。苏凛见她眼眶泛红,不知自己哪句话又勾起她心事,便止了话,自去柜台结茶钱。店内客人皆已散去,见店伙计清闲,他随口问道:“怎的不见昨日那位游吟师?” 店伙计回道:“空音姑娘已走了。” “不是说后几日都会在此处么?” “本也是说好的,谁知下午来了个汉子,见姑娘模样好,调笑了几句,便把人气走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哭笑不得:“那人说了些什么,如何就把她气着了?” 伙计笑道:“还不就是些下流的话,说姑娘声音好听,让给他单独唱曲儿,还定要揭下她面具看——容貌倒没瞧见,反被泼了一脸茶水!姑娘走后,那汉子也跟了出去,不知现今如何了。” 叶晞恰跟上来,听了这话便十分不悦,那店伙计又道:“这空音姑娘也太随性了些,不过是三两句玩笑,生什么气呢!” 她目露厌恶,刚要开口驳他,苏凛已敛了笑容道:“你这又是什么话?姑娘家被欺负了,还不许生气?那人如此恶劣,在你眼中,竟只是玩笑么?” 见他二人不悦,店伙计忙赔笑道:“客官哪里话,小人不过随口一说,算不得数。要说这也不全怪那汉子,若不是空音姑娘穿得好看……” “哦,这倒又是姑娘的错了。”苏凛冷笑。 “哎呀客官,您这可真是……” 叶晞听得实在厌烦,对苏凛道:“这地方不干净,我们换间客栈罢。” “好。”他对她温和一笑,又冷言转向店伙计,“退房罢。” “哎客官,消消火,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苏凛沉声重复道:“退房。” 店伙计又纠缠了一会儿,见留不住两人,忽然转了态度,冷言冷语地结起账来。苏凛听了数目,道:“我怎么算着,你这多了二百钱呢?” “客官怕是算错了,账目上写得清清楚楚!” 他当然已经扫过了账单,冷笑道:“我与她才住一日,如何算了三日的费用?” “本店有规矩,未满三日退房,皆按三日算!” “你这是什么规矩,我住店时为何没听过?且安国律法,哪一条允许店家如此行为?” “规矩就是规矩,说这么多做什么?客官赶紧结了账走人,别耽误小店做生意!”店伙计不耐烦道。 苏凛冷笑道:“欺客的店我见过不少,还未见过如此厚颜的。” “你这人怎的如此小气?不过二百钱,在这吵闹半天!” 他冷声道:“如此规矩,别说二百钱,便是两三钱,我亦要与你分辨清楚!” 店伙计沉下脸道:“客官执意胡闹,就莫怪本店不客气了!”说着便拉响柜台旁的铜铃,不多时便有五六个大汉从内堂走出,将两人团团围住。这些汉子都是三十岁上下,长得虎背熊腰,目中露出凶光。 叶晞本就心烦,听了店伙计言语更为气恼,只因苏凛挡在身前才未发作,如今见这局势,心中一惊,暗暗做了准备。他二人都带了剑,店伙计却不怕,想来这几个汉子确实蛮横,免不得缠斗一番了。 “客官安心结账倒也罢了,若还要纠缠……”店伙计一面说,一面朝几人使眼色,几个汉子便摩拳擦掌道:“客官,请结账!” 她迟疑地看了苏凛一眼,只见他仰头大笑几声,沉下脸道:“果然够强盗。” 为首的汉子大喝一声,拳风挥来,苏凛一把接住对方的手腕,反手拧转,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其余人一齐冲来,他也不拔剑,将叶晞护在身后,利落地翻身还击;几名壮汉联手竟招架不住他拳脚,不多时便尽数趴在地上,店内一片狼藉。店伙计慌了,忙道:“好汉!停手!快停手!” 苏凛拍拍手,笑道:“这账目,重新算也不算?” “算,算!”店伙计忙道,说着又赶紧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道,“不,不算账了,客官无需结账,直走便是!” 他俯身笑道:“我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这账还是要结的,只是你这店的规矩恐怕得改改。” “是是,客官说得对,改。” 苏凛便付了账,趁店伙计找零,又道:“若下次我再看见你们如此规矩——” “不敢,一定改,一定改。”店伙计满脸堆笑。 待结清了账目,他与叶晞一道取过行李,牵着马离开客栈。她此前一直未有机会说话,这时才道:“谢谢你。” 他笑道:“谢什么,你恼店家言语,我亦不喜他,换一家倒还清净。” 叶晞抿嘴一笑,又蹙眉道:“只是这么晚了,往何处歇息?” 苏凛早已考虑好,笑道:“我先时买饭的那家客栈便可住,又在医馆附近,探访你哥哥亦方便。” 两人便往医馆方向行去,一路说些闲话。夜愈来愈深,街上渐渐只剩叶晞与苏凛二人。她抬头,只见繁星缀满夜空,万物静谧无言,四下仅听得若隐若现的虫鸣。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道:“你说,人故去后,灵魂真的会升入河汉么?” 苏凛笑道:“也许罢。” “我相信有灵魂,也相信河汉的传说。”她眸中荡漾着整片星河,“死者的灵魂汇作满天星辰,在岁月长河中洗去记忆,再化作流星降落人间。如此轮回,万物才生生不息啊。” 苏凛凝眸看着她,再遥望头顶河汉,轻声赞叹:“好美。” 深夜,医馆。 客房香气幽雅,白衣青年独坐案旁,随意翻着手中书卷。窗外吹进一阵冷风,烛火在风下微弱跳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他看一眼灯烛,伸手护住火光,那窗便倏地被风闭上。 饮过一盏茶,他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便合了书卷放在一边。陆宸推门而入,在他对面款款坐下,温柔道:“今日病人多,久等了。” 白衣青年为她倒上一盏茶,微笑道:“今日这香,我另添了一味芎䓖,不知效果如何。” “你调的,自然极好。”她笑,“那位叶姑娘下午又寻你了么?” 他点头道:“她与我聊了些调香技艺,这芎䓖便是她所荐,说有助于你睡眠。” 陆宸微笑不语,他亦低头无言。沉默良久,她终于道:“你半分也不曾怀疑自己的身世么?若她真是你家人,你当如何?” “此事还未定论,多想无益。” “倘若你一直记不起前事,如何才算定论?” 他眼神斜向别处,道:“我自有想法。” 她笑道:“我知你心中警惕,只是叶姑娘所说与你确有相合之处。若无顾虑,还是尽早同她一道回家罢。” 白衣青年沉默许久,失神道:“我只知医馆,不记得有家。” 陆宸微笑,不再劝他,安心闻香饮茶。两人静对许久,炉中香终于燃尽,她起身道:“多谢你的香,我神思已安,这便去歇息了。” 白衣青年送她出门,刚到院中便听得前堂一阵喧闹,一名学徒急匆匆朝两人赶来,叫道:“师姐,来了位急症病人,你快去看看罢!” 天才刚亮,街坊便哄闹一片,将叶晞从梦中吵醒。她因昨日很晚才歇下,原想多睡片刻,却难以隔绝杂声,只好耐心等人群走远。过了一刻,人声却还在附近,她推开窗一看,只见街尾被披麻戴孝的一群人堵住,哭喊声、咒骂声连成一片。 她知医馆便在街尾,担忧白衣青年牵扯其中,忙梳洗了出门,恰见苏凛往她房门走来,道:“你也醒了么?医馆不知发生了何事,吃过早食去看看罢。” 她随他下楼,边吃早点边思索白衣青年的事,忽听苏凛在耳边道:“角落。”她抬头一看,只见角落餐桌坐了一名背三弦琴的蓝衣女子,正是昨日不见的空音。叶晞低笑道:“原来她也在此处。” 空音察觉到两人目光,放下手中羹汤,朝这边遥遥一笑,算作回应。苏凛对叶晞低声道:“她认得你?” “前日夜间我到楼下饮茶,与她碰面说了几句话。”叶晞道,“她似乎在台上便留意了你我,问你是我何人,别的也没多说什么。” “问我?”他若有所思地觑了空音一眼。 两人用过早食,出了客栈往街尾行去,医馆已被哄闹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站在人群外听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明白是这家老人半夜生了急病,医馆没救过来,他家便召了三亲六故前来讨说法。 人群最前的是一名中年妇女,模样精明强悍,正一面哭一面咒骂,其余的则在旁帮嘴,不少人还拿了刀剑棍棒助势。医馆只有账房老先生和几名学徒得空出面,拦在门口安抚来人情绪。 中年妇女叫道:“我跟你几个说什么?把那陆宸叫出来说话!” 账房先生劝解道:“陆医师正在手术,李夫人有事请与医馆交涉罢。” “手术?害死我父亲还要害别人?庸医!”李夫人破口大骂,她身后李家人也气势汹汹道:“庸医害人!杀人偿命!” 这家人越闹越厉害,叶晞在外面听着,心情也愈来愈烦躁。她抬头看看苏凛,见他也横着剑眉,嘴角向下绷紧。她视线回到医馆门口,忽听得人群一阵骚动,往里一望,果见陆宸与白衣青年并肩从内院出来。一名学徒忙迎上去,低声道:“师姐,你赶紧回屋避一避罢,这家人闹得厉害!” “不妨事。”她温和一笑,示意白衣青年留步,独自走到人群面前,“我便是陆宸,诸位对病历有何疑问么?”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争着往前挤,咒骂声较之前更甚。李夫人冲上前想抓住她,一旁的账房先生和学徒赶紧将其拦下,她便大骂:“你医死我父亲,还有脸出来?” 陆宸温言道:“请节哀。” “庸医!我要你偿命!”李夫人仍狰狞着脸骂。 “我已尽力。李老先生突发心梗,您若及早送医,或不至如此。”她语气温柔而沉静,对人群道,“诸位若察觉身体不适,还请及时就医,勿信偏方。” “你敢咒我?”李夫人叫骂着,撞开账房先生朝她伸手抓去,白衣青年将陆宸往后一拉,才未让她如愿。她又领着众人破口大骂,口中尽是些“庸医”“偿命”之词。 陆宸道:“李夫人请回罢,请勿耽误医馆治病。” “弄出人命,就这样算了?” “夫人意欲如何?” “如何?”李夫人眼珠一转,从身旁只在哭的丈夫手中抢过账本,“医馆若能做出补偿,我们便不多计较!还请医馆付清老人的医药费、丧葬费十金,另加误工费两千钱、茶水费一千钱、抚慰费五十金……” 听她一项一项念着,陆宸神情还未有何变化,外面的苏凛却看不下去了,暗骂一声:“我还道她没脑子,原来打的是这主意!”说着便活动手腕,想挤开人群进去,叶晞忙拉住他:“别急,你看。” 原来叶晞除了关注这几人,也暗暗观察着白衣青年,见他虽站在陆宸身后,却只默不作声地看着,未有何言语。她低声道:“我哥哥是医馆客人,陆宸姐姐没让他帮忙,想必医馆之事不愿旁人插手,你我上前反而不好。不如先等等,若冲突激化再出面也不迟。” 苏凛点头,按下怒火静观局势。等李夫人念完,陆宸平静道:“如此,便请往官府报备罢,医馆定按官府所判行事。” 她没料到对方会主动提出公了,惊道:“你……你威胁我?” “医馆事务繁忙,李夫人请回罢。”陆宸对人群稍鞠一躬,转身便走。 “等等,没赔钱不许走!”李夫人忙叫,见对方脚步不停,回头对家族人喊道,“快拦住她!” 几个男人便持着刀棍一拥而上,学徒们阻拦不住,眼见一根木棍就要落在陆宸身上,白衣青年上前一步,徒手将凶器夺过,再迅速往另几人掌握处轻点几下,将刀棍尽数挑落。陆宸目不斜视,径直往内院去,他扔了木棍,一言不发地跟上。 人群哗然。 苏凛与叶晞对视一眼,皆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他低声道:“你看清了么?那是——” “剑法。”她眸中闪着灵光。 人群还在吵闹,一阵马蹄从街头往此处赶来,一队官服青年勒马停在人群前,为首的官兵举令牌喝道:“我乃烟城治安军,尔等无端占用街道,按律当拘!” 人群大惊,纷纷哭喊求情,治安军道:“念尔初犯,处口头警告并收缴器械,还不速速离去?” 众人忙不迭言谢,扔了刀剑棍棒便一哄而散,门前顿时只剩叶晞二人。治安军收了器械,因见他二人未着孝服,便不多盘问,纵马离去。 叶晞与苏凛走进医馆,问学徒要了白衣青年方位,进内院找见了他。他正坐在诊室外长椅看书,见两人似有话说,起身将他们引至了稍远处,微笑道:“宸在诊病,不便打扰。” 叶晞微笑点头,随口问道:“这类医闹平日多么?” “偶有发生。医馆各色人等往来颇多,两位见笑了。” 苏凛笑道:“方才幸得兄台出手,不然陆宸姑娘还不知如何呢。” 白衣青年微笑不答。他又道:“兄台似是用剑的高手,不知可否切磋一番?” 白衣青年道:“我不过随手比划,并不会用剑。” 苏凛道:“我观兄台招式,速度、力道、时机皆掌控得十分精准,不似随意出手。叶晞姑娘恰带了剑,不如借与兄台一试?” 叶晞便解了千息奉上,白衣青年却不受:“我本常人,勿辱没了宝剑。” “宝剑寻名士,公子但试无妨。”叶晞微笑道。 白衣青年仍不接,她心思微动,拔剑便朝他刺去。他双眸一紧,足尖点地,身体贴着剑尖急退,叶晞翻转剑身横挥,他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剑光。她又转了攻势出剑,剑招轻巧敏捷,白衣青年折身腾挪,身姿亦灵巧飘逸。如此试了十数招,竟不能压他分毫。 又一剑刺来,他错开剑锋闪至她身后,抬手握住她右腕,另一只手将她左臂钳住。她欲反身还击,双手却动弹不得,只好松了力道,白衣青年随即松手,后退一步道:“得罪了。” “无端进攻,又技不如人,该道歉的是我。”叶晞收剑入鞘,微笑道,“我的剑招,公子可熟悉么?” 白衣青年不解。 她看着他双眼,缓缓道:“此招正是叶门剑法,亦是——你方才施展的剑法。” 第六章 荷风送香 听见“叶门”二字,苏凛眼神微动,立在一旁静观。白衣青年皱眉道:“我不知叶门,更不会用剑,叶姑娘惊疑太过。” 叶晞笃定道:“我自叶门出身,如何不能分辨?且你方才空手赢我剑招,常人断不会有如此身手。” 他躲过她眼神,垂眸不语。她上前一步,颤声道:“哥哥,跟我回家罢,父亲母亲都很想念你。” 他仍旧沉默不语。两人对面而立,一个目光灼灼,一个眼神闪躲,竟是相顾无言。诊室门忽然开了,陆宸退出房门,对紧跟在后的学徒嘱咐道:“病人家境贫寒,你与账房说一声,费用能免则免罢。” 学徒应下,自去账房了。她立在檐下往三人方向望来,白衣青年便对叶晞道:“姑娘……许是记错了,我并不认得你。医馆事务还需我打理,便不多陪了。” 叶晞万千话语堵在心头,却不能发一言,只立在原地直直望着他,眸中含泪。苏凛上前道:“既然如此,我们改日再来拜访罢。” 白衣青年点头,转身朝陆宸方向行去。苏凛低声道:“走罢。” 她握紧千息,缓了片刻才点点头,拭去眼中残泪,随他离了医馆。 路上仍是无言,苏凛有意逗她开心,又是说笑话又是买小玩意儿,哄了半日才令她破涕为笑:“多谢你费心,我一定安置好情绪。” 苏凛笑道:“很是。我观你哥哥性子清冷,想必要费些精力方能打动,你我需照料好身心才对。” 她叹道:“只怪我心急,试剑不成,反惹他不耐。” “此次令他动摇,也不算坏事。”他顿了顿,含笑看着叶晞道,“听闻清都叶门贯好行侠,二十多年前却忽然不见了踪迹,原来竟是你家。千息由你哥哥收用,很是相配。” 她抿嘴笑道:“家父有意隐居,已许久不问世事,只略教我们些剑法。我幼时贪玩,没学得什么,只有哥哥天赋异禀,方承得起叶门名号。” 苏凛弯眼一笑:“你的香便很好,也不需别的了。” 已近正午,两人回客栈用过午膳,歇了半个时辰又去医馆。正商量该如何与白衣青年相处,寻遍医馆却不见他人影,苏凛拦住一名学徒询问,才知他应邀往缘香居去了。学徒道:“公子出门不久,两位若急着找他,或许还能追上。” 两人追出几条街,终于在路尽头发现了白衣青年身影。叶晞看着他背影,悄悄放缓脚步,不敢立时上前。她低声道:“就这样跟着罢。” 白衣青年不徐不疾地走着,途中似乎往后稍看了一眼,她立即别过头去,假装与苏凛说话,待他收回目光才敢向前。这样跟过两条街,再一转角,竟不见了对方踪影。 苏凛左右四顾,快速转过这条街,仍不见人影。他还要找,叶晞赶上前道:“别找了,追不上的。” 苏凛不明就里,问:“接下来如何?” 她苦笑道:“直接去香楼罢。” 香楼与医馆相距颇远,两人走了小半时辰才到。叶晞心中顾虑,并未急着打听白衣青年,只随意看了几眼展出的香料。接待的伙计正是昨日看画那人,笑道:“姑娘今日来寻人还是用香?若要寻人,陆公子现正在品香,不便打扰;若要用香,小楼有千种好香,随姑娘取用。” 叶晞道:“贵楼新到的香有什么?” 伙计便引两人至香室闻了几种,问道:“姑娘喜欢哪一味?” 叶晞笑而不语,又待了片刻,忽然拂袖往屋外走去。伙计连忙跟上:“姑娘且慢,小店还有一味香,只是价值未定,不便展出,容我禀报楼主再议。” 叶晞与苏凛随他上到二楼,伙计请两人在雅室外等候,自去通告楼主,片刻后开门道:“两位请。” 一进门,苏凛便暗暗惊奇,看一眼叶晞,见她神色从容,才知她早已料到,不由得恍然一笑。原来屋内坐着两人,一位是留着胡须的香楼楼主,另一位正是他们要寻的白衣青年。他手里正翻着一本书,抬头看见两人,同样有些惊讶。 楼主对两人做手势笑道:“两位请坐。” 叶晞二人落座,立在一旁的侍女便俯身斟茶。楼主道:“姑娘原来是懂香的贵人,小楼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叶晞微笑道:“不过略认得几味香,无意打扰楼主会客,失礼了。” “姑娘哪里话,”楼主一笑,看向白衣青年,“这位陆公子亦是小楼贵客,品香颇为了得,两位可多交游往来。” 她便对白衣青年颔首笑道:“公子。”对方微笑还礼。 几人便安静坐着,也不多话,不过聊些香茶雅事。待添了两次茶,白衣青年忽然起身出门,不置一言。香楼楼主也不说话,只捻着胡须微笑。 此香价值已定。 见他离去,苏凛正犹豫是否跟上,却见叶晞只以目相送,只好仍旧端坐。又待了小半时辰,叶晞方起身道:“多谢楼主招待,告辞。” 香楼楼主含笑道:“姑娘与陆公子果然有缘。”她微笑不答,引着苏凛径直离去。 夜阑,医馆,客房。 屋内香烟袅袅,橘黄的烛光将房间照得宁静柔和,白衣青年与陆宸相对而坐,一边品茶一边闲谈。今日陆宸似有些心不在焉,指尖不经意地摩挲茶盏,欲言又止,白衣青年便问:“身体不适么?” 陆宸停了手上动作,摇头微笑。 “是今日这茶不好?” “茶很好……百合?” 他点头道:“金盏用毕,我便取百合调了蜂蜜烹煮,还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很合适,多谢。”她面上含笑,握盏的手却有些不安。他皱眉注视着她,她便放下茶盏,低声道:“明日,且停了调香罢。” “为何?” “这一年来请你调香,很是感激。如今我神思安宁,已不需外物助眠,不如就停了调香,也省却许多麻烦。” 他心头一紧,语气有些急促:“为你——何来麻烦?” 她低头不语。他凝视她半晌,苦笑道:“因为叶姑娘来了么?” 她斜眼看着烛火,眸中光芒随火焰跳动:“无论你是何身份,必不能长留医馆。我想知道,少了你的香,能否安眠。” 他张了张口,却只微叹一声,不再说话。 清晨,白衣青年帮着料理过医馆事务,踱步到后院,取了躺椅在木樨下斜卧。他手捧一本书闲闲读着,许久也还在同一页,索性合上书本,闭眼整理心绪。 有轻柔的脚步声接近,他睁眼一看,果然是叶晞。她静静站在树下,目光温柔恬静。他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便主动开口道:“叶姑娘有事么?” 她道:“宸姐姐说,你的名字源自某风雪天,我很好奇,你那时为何会应她?” 他抬头看着树冠,纵横交错的枝叶在阳光下显出黑色轮廓,偶有细碎的光线在叶间跳跃,光与影交织出变幻莫测的色彩。他神情恍惚,道:“应了便应了,何需缘由。” “公子可喜爱这木樨么?”她随他目光抬头,笑道,“我清都家中也有一株,我哥哥平日休憩,也最愿在树下躺卧。”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不作应答。风拂过,枝叶在光影中婆娑摇摆,发出阵阵轻响。她呵气般低声道:“风……” 他双眼微动,脑中闪过一道迷离画面。那树下叶晞的方位似乎站了另一人,辨不清男女,正同样低声轻柔地唤他。他闭上眼,将人影隔绝在视线之外。 “我母亲说,哥哥出生时,原本平静的庭院忽然旋起微风,久久不息。父亲认为是风送来了这个孩子,便为他取名‘随风’。” 他缓缓道:“世上容貌相似的人有许多,令姑娘想起至亲,抱歉。” “你为什么——”她含泪的话只说出一半,又将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待平复了心绪,她强笑道:“我知你不愿草率,倒也无妨,是我偏执太过。” 白衣青年沉默不语。她望了他片刻,微笑道:“只顾着闲谈,倒忘了正事。北街客栈有位游吟师唱得极好,不知你今晚是否得空,可陪我一道去听么?——今晚讲安和宗的故事,大约比你手中那本《和宗纪》有趣。” 他道:“好。” 她嘴角便噙了欢喜,小心称谢告辞。 日暮,客栈。 因游吟师在,客栈较平日热闹许多,附近男女老少争相前来,店内座无虚席。待空音抱琴上台,白衣青年如约而至。 邀了他落座,苏凛因见店伙计忙不过来,道:“我去柜台要些茶点。”叶晞拉住他,笑道:“我去。” 见苏凛含笑目送她离席,白衣青年忽问:“苏公子家住荣陵?” “叫我苏凛便可。”他笑道,“是在荣陵,以铸剑为业。” “年几何?” “十八。” 白衣青年点点头,又问:“叶姑娘有十五岁了罢?” “初春刚满十六。” 他望着正与店伙计说话的叶晞,微笑道:“两位是旧交?” “这倒不是,”苏凛道,“叶姑娘前些时日路过荣陵,我恰需四方游历,便央了她一起出行,幸得不嫌。” 白衣青年还要问,见叶晞已别了柜台往回走,便收下话来。叶晞落座,不多时伙计便奉上茶与茶点,他饮了一口,赞道:“好茶。” 三人闲谈几句,便听空音拨弦道:“我今日讲的,是开国帝安和宗的故事。诸位且听—— “烽火连空雪影昏,黄沙莽地暮云沉。将军令号将君死,战鼓声擂战骨坟。万骨枯,一将成,骨哭沙场将不闻。可怜明月秋心寄,何日休兵还此身。 “这首诗,且说战场杀戮残酷、征人渴望休战之情景。狼烟烽火,铁马金戈,不知多少征人战死沙场;明月万里,秋声悲壮,又惹得多少思妇落泪闺房。” 讲了诗题,她便开始讲安和宗为阻止杀伐、匡时济世,愤然起义,与定昭宗共同剪除康国暴政,安定天下的事迹。 “五百年前,安、定本为一疆,国名为康。康国历经十七代暴君,已是哀鸿遍野。康厉帝即位后,不思整顿朝野,反大兴征伐,一时民不聊生。当此之时,一位英雄横空出世,救康国民众于水火,这便是今日的主人公,安和宗赵衡。” 空音手执拨片,将开国帝的传奇娓娓道来,少年学艺、云游天下、初露锋芒、领兵起义……诸多事迹在她口中仿佛再现一般,直令听众如身临其境,情绪激昂。 传闻和宗云游四海时结识了数位奇人,后皆辅佐他挫败康军,被尊为开国元勋,其中一位便是帝王师——北山居士。谈起安和宗访北山居士,空音道: “第三次拜访,北山居士终于下山,阵前用兵布阵,助和宗以十五万铁骑大破康军五十万。至此,康军主力已灭,康厉帝穷途末路,再无力回天。 “……康国已破灭,安、定难相容。定昭宗反目,安和宗欲请北山居士再次出山,居士却辞去帝王师一职,隐居去了。其时天下纷乱,人人自危,已超出和宗‘以战止战’之本意。和宗冥思三日,终悟帝师之行,与定昭宗会盟而谈,以平野关为界,各自立国,安、定之名,流传至今。” 故事讲完,听众喝彩。有人问:“空音姑娘,北山居士那样厉害,怎么不见史书记载?” 空音笑道:“北山居士只是稗官野史口耳相传的人物,正史并未记述其人。不过诸位若愿意听,我这里倒有一个不成篇章的故事。” “姑娘快讲!” 她便弹唱道:“话说这位北山居士,不见其貌,莫知其名,因居于北山,故号‘北山居士’。” “空音姑娘,这北山是哪个北山?”有人笑嘻嘻地打岔。立刻有人呵斥他:“要你多嘴!” “前面说道,北山居士得和宗尊为师长,建制后却归隐了山林。因治理天下繁难,和宗又数次亲请出山,均遭拒绝;最后一次请教,和宗言辞极恳切,终于打动居士,许世世为客卿太傅,只教公子文德武艺,不问政治。” “世世太傅?要是居士后人起谋逆之心,怎么办?” “你再打岔,我就把你扔出去。”空音笑眯眯道。 听众笑道:“姑娘别理他,快继续讲罢!” 她便继续拨弦唱道:“居士后人亦称北山居士,教习公子文武。如此传过五代,到安仁帝时期——诸位,安仁帝赵朋即位前曾有一次变乱,是什么?” “宸宫之变!”有人抢道。 “正是宸宫之变。”她笑道,“正史记载,宸宫之变为公子宇带兵逼宫,公子朋紧急调动兵马来救,这才平息变乱,恢复朝纲。但有野史称,北山居士也曾护驾有功。 “北山居士原是公子宇、朋两人的太傅,公子宇不满其偏心公子朋,逼宫前单独宴请太傅,命守卫收了居士佩剑。居士入座,却不宴饮,公子宇掷杯为号,埋伏的刺客尽数动身——” 讲到这里,空音故意顿了顿,立刻就有焦急的听众问:“后来如何?” “后来?”她笑吟吟地拨弦,“后来北山居士徒手绝杀刺客,从公子宇手中收回佩剑,往公子朋处救援去了。宸宫之变,由此平息。” 弹唱完毕,空音躬身道谢,听众纷纷喝彩打赏。叶晞三人吃着茶点,等人散去之后才上前。或许是与叶晞两人熟了,她只微笑道谢,直到白衣青年到身前时才深鞠一躬,笑道:“多谢。” 白衣青年微笑,转身回座,空音眼角一弯,叫住他:“公子。” “何事?”他回头。 她再次鞠躬,郑重道:“多谢。” 回到桌前,三人又聊了些话,白衣青年因预计时间将晚,起身道:“医馆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两人将他送至客栈门口,叶晞忽笑问:“今日这茶可还好么?” “很好,姑娘有心。”白衣青年微笑道,“不知是什么茶,我竟没吃过。” 她抿嘴笑道:“金风玉露。” 静夜,医馆。 陆宸躺在卧床,双眼在一片漆黑中睁着,眼眶十分酸涩。房间器物在黑暗中显出若有若无的影子,她竟不知该看向何处;一闭眼,脑海深处便有许多血淋淋的人在向她呼喊求救。她痛苦地睁开眼,前额隐隐生疼。 从医以来,眼见的生离死别已将她心志炼得极坚定,只是每到深夜,便有无数病患的哭喊声传入脑海,令她难以安眠。她捂着额头喘息几声,眼角忽然滚落一滴眼泪。 客房的灯还亮着。白衣青年静坐案旁,宛如一幅壁画。茶已经凉了许久,只香炉燃着他刚添的香。 有脚步声急匆匆靠近,他抬头。 房门倏地被推开,一阵冷风从院内灌入。陆宸赤脚站在门口,身上只披了单薄的睡袍。她扶着房门轻轻喘气,微笑道:“离了香,果然难眠。” 清晨,几名医馆学徒正来回搬运器材,叶晞和苏凛边走边看,未发现白衣青年的身影。一名学徒手中器材沉重,步子又迈得快,路过两人时忽然一晃,险些跌倒。苏凛连忙接住,笑道:“我帮你。” 学徒谢过,苏凛便携着器材随他往内院走,边走边道:“怎么不见陆风,莫不是又去香楼了?”学徒知他二人这几日常来医馆,且与白衣青年相熟,便道:“陆风公子在厢房清点器具,两位找他有事么?” 苏凛笑而不语,叶晞亦不语。到了内院厢房,果然见白衣青年正与账房先生说话,见他二人前来,便点头微笑致意。 叶晞见他清点交接,竟是一刻不停,好容易寻了空插话道:“听闻今晚西市有花灯会,我……”话未说完,一名学徒又运了器具来,他微笑道:“叶姑娘稍待,医馆此刻繁忙,怕不能顾及了。” 她便退在一旁,苏凛道:“这么多器具,不知何时才运完,我随他们一起罢。”叶晞点头,正要同他一道,他低声笑道:“你便在此地陪你哥哥罢。”说着便留下叶晞,自去外院了。 往来学徒不时从她身前路过,她一时插不上话,便左右四顾,绕到一射远的屋墙,踩着树枝上了房顶。斜面瓦房不易站稳,她走几步在边缘坐下,撑着下颌张望。 白衣青年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似只在关注天色。叶晞静静望了他片刻,见内院暂时无人,便欲下楼寻他说话,刚起身,一股凉意突然从脊背发散开来。她心下惊惶,还未来得及后退,眼前便蓦的一黑,从房顶跌了下去。 苏凛一进内院,便见白衣青年抱着叶晞直往诊室奔去,他赶上前,大惊道:“叶晞!” 白衣青年脸色铁青,撞开诊室门,对陆宸急道:“宸,快!” 陆宸忙起身探查,一碰她前额,只觉体温低得可怕。苏凛急切道:“必是寒症又犯了,快拿手炉来!” 他依言去了厢房,不多时便捧着手炉回来,正听苏凛对陆宸道:“半月前才犯过一次,怎知这就又发作了。陆姑娘能否探出什么?” 白衣青年目光投向病床,只见叶晞脸色苍白,嘴唇眼睫冷得颤抖。他将手炉放进被中,触碰到她手时,只觉娇弱冰凉,不由得小心握住,为她暖手。 陆宸道:“这病症实在疑难,我有一猜想,需查阅医典方能确定。” 苏凛道:“听她所说,这病发作需三五时辰方能缓解,我在此守着,陆宸姑娘快去罢。” 陆宸虽不放心,却也拿病症无法,只好先去书房。白衣青年与他同坐在叶晞身旁,一时两人无话。沉默良久,苏凛低声道:“你既然关心她,为何故意冷落?” 他垂眸不语。 “她这两年独自行旅,除却寻医问药,更重要的是寻你。一个女孩儿独行有多不易,你可知道?” “我……”他迟疑良久,终是无话可说。苏凛又道:“你可知她哥哥为何失踪么?正是为了替她寻药。若你真是她亲人,何至一再伤她心?” 他缓缓道:“抱歉,我不知情。” 苏凛轻叹道:“这原也不怪你,你如此遭际……罢了,等她醒来再说罢。” 从隅中等到午初,又等到日影西斜,叶晞终于恢复如初,慢慢睁开双眼。苏凛欣喜不已,问了几句话,她皆答无事,只白衣青年在一旁静默不语。 叶晞看了看他,对苏凛微笑道:“你先出去罢,我有话与他说。”苏凛依言出门,临走将门合上。 她目光直视白衣青年,温柔道:“今日多谢你了。” “谢我什么?” “谢你接住我。” 他心中一动,目光闪躲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虽犯病,却还记得当时情景。”叶晞直视他双眼,缓缓道,“只是我心有疑问,彼时你在厢房,如何瞬息便接住了我?且昨日我在香楼多留了小半时辰,楼主却道你我品香时间一致;既是同时离开医馆,为何你比我早到许久?” 他愈听愈心惊,待她说完,已是满眼警惕:“姑娘所说,我并不知晓何意,也请你莫要再提。”说着便转身要走,叶晞一把拉住他衣袖,道:“这巫师身份,连我也要隐瞒么?” 他双眼蓦的圆睁,她不顾他神色,抬手便生出一朵含苞待放的幽兰;那花朵在他眼前静静绽开,散出一缕馨香。他目光惊异,回头一看,诊室已不知何时长满了花木,一条藤蔓温柔地绕上他肩头,渐次开出粉白的小花。 叶晞道:“你我皆是巫师,可驭风与木,哥哥果真不记得了?”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垂眸道:“宸曾警示我说,巫师乃世间少有,我四处留意,见世人皆唾弃鄙夷之,姑娘不该贸然指明。” 她含泪道:“你是我哥哥,如何不能说?” 他沉默片刻,轻轻拂去肩头花叶,背身道:“姑娘昏迷期间未曾饮食,我去拿饭菜来罢。” 门外苏凛站了许久,见白衣青年黯然退出,不多时又提了饭食托自己转交,一时也有些怅惘。因叶晞说想静一静,他便留了她一人在房内,往白衣青年方向寻去了。 书房内,陆宸正对着典籍蹙眉,忽听得房门一声轻响,白衣青年进门道:“叶姑娘的病,可有进展么?” 她轻叹道:“我原就有些担心,如今看来,确是寒瘴无疑了。” 他关门走近她身旁:“寒瘴?这是什么病,我竟从未听你提过。” “此病极少有案例,烟城狭小,我亦从未见过。”她目光落到医典上,“据医书记载,患者发病时正是叶姑娘之症状,现今还未有如何救治之法。” 听到“未有救治之法”几字,他神情一恍:“除了偶发症状,还有别的状况么?”陆宸担忧地看着他双眼:“你可确定是她至亲?” “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他目光竟不闪躲,“宸,告诉我。” 她迟疑片刻,轻声道:“早逝。” 他心脏猛地一突,似遭晴天霹雳。还未待他反应,门突然被撞开,苏凛在门口急道:“什么?” 第七章 随风寻影 苏凛直闯进书房,急急走到陆宸身前:“陆姑娘,叶晞这病……有多久?” 陆宸见他神态焦灼,又见白衣青年亦是恍惚难言,轻叹道:“短则五六年,长不过十载。” 他愣了半晌,悲声叹道:“我竟不知!”说着便踉跄出门,陆宸忙道:“她患病两年,想必已知晓此事,刻意隐瞒,只为了不令你担忧。你与她,总得有一人镇静才是。” 苏凛背对两人,稳了身形沉声道:“我自不会点破,只是她如今状态堪忧,需我仔细照看。”说着便不顾二人,直往诊室去了。 白衣青年立在原地,仍旧怔怵无言。陆宸望着他双眼,轻唤道:“风。” 他回过神,喃喃道:“我只知她一路寻医,原来竟已严重到如此地步。”陆宸道:“你有何打算?” “若我真是她亲人……”他犹疑片刻,苦笑道,“何来如果,分明已确定了。” 她低头微笑道:“是么?你能寻回过去,倒也很好。” 夜已暮,叶晞站在屋檐下,怀抱千息仰望河汉。苏凛提着灯笼站在她身旁,劝道:“夜深了,回去罢。” 她幽幽叹道:“今夜原有花灯会,想必如这星河一般光彩。” “明日还有,你若喜欢,我陪你去。”身后忽有一人道。她回头一看,只见白衣青年站在廊下,目光温柔。 她泪水瞬间涌出,苏凛识趣退到一旁。 他在她身前站定,低声道:“我不知从前经历过什么,也许永远想不起来,你可愿说给我听么?” 她含泪道:“我愿意,我都记得。” 他便微笑着,伸手拂了拂她的泪,柔声道:“别哭了。” 她却哭得更厉害,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待平稳了情绪,她双手递出怀中青剑,:“此剑名为千息,我自清都出行便一直佩戴至今,从未离身。现在,物归原主。” 他低头凝视千息,深吁一口气,终于郑重接过。右手握住剑身的一瞬,四周忽然掀起极强劲的旋风,将几人衣襟卷得猎猎作响。他浑身一颤,闭眼倒了下去。 “哥哥!” *** 周身似是无数金色光点汇成的汪洋,他浮在光中,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一缕缕金线在他身旁游弋,拼凑出无数画面:雨中练剑、花下品茶、穹野御风……过往片段犹如再现般浮现于他脑海,间有父母小妹的面容闪动。他闭上双眼,在光海中沉沉睡去。 永嘉七年,清都,郊野庭院。 “风儿,好生看着妹妹,我去调粥来。”母亲温柔嘱咐过他,回身进屋。 他坐在躺椅上,惊奇地看着怀中襁褓的婴儿,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这个才出现的生命让他觉得欢喜。婴儿瞪圆了眼看着他,忽然带着鼻音一笑,张嘴要寻他的手指。他收回手,怜爱地笑了笑。 春风将院中木樨摇得树影婆娑,阳光下照,投出一片浓郁的树阴。身前脚步轻响,他抬头,一道人影正站在树阴下望着他,黑衣蒙面,是家中新到的访客。他抱紧婴儿,有些惊惶。 那人站了片刻,将覆面的黑布揭开,对他温和一笑;树阴将其面貌遮住大半,只露出扬起的嘴角。他听见那人轻声道:“风——” 永嘉九年,清都,夜市。 天灯节已至,依安国习俗,家家户户团聚出游,于夜间点天灯纪念逝去亲人。他握着母亲的手,见四周人影往来,不免有些害怕。父亲将怀中妹妹交给他牵着,接过母亲手中天灯,依次点亮。 “这一个是祖母。”父亲松开手,天灯便悠悠地升上夜空。他对天灯恭敬道:“祖母。”一旁的妹妹也牙牙学语:“祖母。” “这一个是外祖父。” “这个是外祖母。” “……” 待所有天灯升空,父母便一同哼唱起某首歌谣来。他不懂词意,只觉曲调凄凉哀婉,闻之欲泣。 “……瞻彼下土,洵广且訏。云何其行?东方未晞。” 歌曲唱罢,他忽然轻声道:“妹妹……”母亲温柔问道:“什么?” “歌里有妹妹的名字。” 母亲便抚摩他和妹妹的头,微笑道:“这首歌名为《河汉》,是纪念逝者的曲子,风儿也学着唱罢。” 他便跟着父母学起来,唱过几遍,忽然觉得难过,低头不语了。父亲拍拍他的肩,笑道:“此曲亦为祝语,不宜过伤。风儿,可要听下阙?” 他点点头,父亲便坐在一旁石阶,对他和妹妹唱道: “河汉浅兮,明月皎皎。岁寒既徂,是阳是冒。载歌载谣,苍天以告。 中心所求,言有其居。瞻彼下土,洵广且夷。云何不行?东方且晞。” 凭借几处曲调不同,歌谣一改上阙的悲凉凄楚,温柔似三月春风,饱含无限深情。他抬头,天灯已经飞得很高,从地面只能看见小小的光点。无数灯火汇在一起,仿佛一条从地面悬空而起的河汉,直与天顶星空相连。 永嘉十三年,清都,郊野庭院。 他练剑回来,正看见妹妹与来访的小女孩儿玩闹。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蹲在地上,一面说笑一面捣着刚摘的凤仙花,很是欢快。来访女孩儿对这玩物十分新奇,妹妹便颇有经验地讲着捣花要诀。 他走到两人身旁,那小女孩儿便抬头笑道:“随风哥哥。”他应一声,回卧房换了衣服,出来仍旧看着她们玩笑。 凤仙花不够,小女孩儿嘟着嘴似要哭闹,妹妹忙将手放在背后,凭空生出一朵花来。她将花递到女孩儿眼前,笑道:“我还有。” “晞,”他以眼神警示妹妹,温和道,“还缺多少,我去摘。” 问了数目,他一路走到后院,便听见父亲与同来访的中年男子说话。那男子语气不善:“师父临终前都在念你,你当真不肯回去?” 父亲道:“不回。” “我知你当初亲事受阻,与师父心生嫌隙。如今你已成家,师父又已身故,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一双儿女走的走,死的死,你让师父如何感想!” 父亲沉默片刻,解下腰间剑掷于地,冷声道:“我已决意不问江湖事,师兄若念及同门情谊,便请收了云光,自去振兴罢。” 那人愤然道:“我身处朝堂,如何涉足江湖?你若不管,叶门绝矣!” “绝便绝了,世间并不差一脉叶门,亦不少我一名剑客。我的儿女未来如何,不由先祖束缚。” 他听着父亲与访客言语,目光落在掷地的剑上,不动声色地摘了花朵回去。两个小女孩儿笑嘻嘻地收花捣汁,将碎瓣裹上指头,手伸到他面前,笑道:“哥哥,帮我缠起来罢。”“还有我,随风哥哥! 他将那二十个指头用线仔细缠好,赚得了女孩儿们一片欢笑。妹妹道:“明早就会染红了,不要提前摘下哦。”小女孩儿嬉笑应下。 那边父亲似与来访者争论难调,中年男子气冲冲地迈出后院,叫道:“雪儿,走了!” 小女孩儿立刻将手藏在身后,不情不愿地朝他走去。那人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伸出来。” 她怯生生地将一双小手伸出,男子皱眉道:“这是什么?快扔了。” 小女孩儿噘着嘴不动。那人再道:“还不快扔?”她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嗒嗒地掉起泪来。那人要拽她,她便将手背在身后,倔强道:“我不!” “你这孩子!”男子将她的手拽出来,刚要将花强制扯下,一看小女孩儿哭得更厉害,只好无奈道:“不扔便不扔罢,哭什么?回家。” 小女孩儿便破涕为笑,将手腕递给那人牵着,一步三回头地与他和妹妹告别。待客人走远,他才低声对妹妹道:“父母千般嘱咐,莫要在外人面前施展巫术,下次可要记得。” 永嘉十九年,清都,论剑台。 他一身白衣立在台上,场下无数观众喝彩。剑盟现任盟主梁越自席上走来,将一柄青剑递与他,笑道:“少侠年纪轻轻便已如此卓绝,当真后生可畏,千息配与少侠,正是相得益彰。盼你持此宝剑,锄强扶弱,匡扶江湖正义。” “晚辈谨记。”他目光清和,双手接过千息。场下忽有人道:“千息宝剑,如何给这小辈!我等不服!”由着这人带领,诸多论剑落败者便一齐喊起来。梁越喝道:“叶少侠堂堂正正夺得头筹,诸位何意?” “我见他年少,有意让他,不想一时疏忽才被他取了胜。再比试一次,我定能夺得宝剑!” “正是!再比一次!” “……” 场下愈演愈烈,梁越等人连连喝止,竟阻拦不住。眼见几人冲到台前,他目无惧色,拔出千息指地,一时剑锋凛寒,映出天地风光。 永嘉廿一年,清都,郊野庭院。 “哥哥,听说北郊的樱花开了,你陪我去看罢?”妹妹送香料回来,站在木樨下对他笑道。他合上书本,温柔道:“好。” 妹妹便噙着笑往屋里走:“我去拿花篮,拾些落瓣回来。”刚迈上台阶,她身形突然一顿,脚下踩空,险些跌倒。他忙上前扶住:“小心!” 她靠在他身上,脸色煞白,全身竟没有半分气力。他见势不对,抱了她放在躺椅上,急道:“怎么了?” “冷……”她连呼吸都在颤抖。他伸手探她额头,全然不似常人体温,忙道:“我去请医师来!” 她虚弱地看着他,颤声喊了“哥哥”二字,闭眼晕去。 永嘉廿一年,洛城,郊野。 头顶繁星闪耀,仿佛伸手便可摘得星辰,脚下亦是一片辉煌,万家灯火尽在他视野。他御风而行,在夜色中急速前进。妹妹的病极重,他片刻不敢耽搁,直往万重山而去。 已飞了许久,他体力渐渐有些不济,便放缓速度往下方寻休憩处。身下是城名由来的洛河,星空倒映其中,泛起一片金光。 一声哭泣不知从何处传来,夹着风声传入他耳中。他一惊,在半空停住四顾。似有破空声自上方传来,他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极速逼近——是一个人! 他愣了一息,昂首踏空而上,将那人稳稳接住。下坠的冲力让他身形一晃,待稳住身形低头,只见怀中躺着一名少女,满脸都是凝着血痂的伤痕。她睁眼看着他,冷风将眸中泪水携至他脸庞。 她全身似被一缕缕金色光线包裹,他来不及惊异,那金光突然顺着他肩臂缠绕而上,将他整个人席卷其中。他仿若身处洪流,只觉头晕目眩,无法挣脱。 金线从少女游移至他身上,他便似与她隔在两个世界,怀中忽然一轻,再触不到对方身体。少女抬手似要挽住什么,却直直沉下他臂弯,又向更低处坠去。他伸手去抓她手掌,最后一缕金线便沿着她手腕蹿至他身上,世界陡然一亮。 风声蓦的停了,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光海,身边不见少女身影。他记得前一瞬已挥出风翼将她托住,不知是否能护她平安落地。 周围无数金色光线游弋,他脑中一片混沌,身体也无半分力气。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体剥离,化作一缕缕金线漂浮四周,与这片光海融为一体。他无法思索,无法行动,失神地望着金光,渐渐陷入沉寂。 恍惚间,似有人在他耳边轻唤:“随风。”他勉力动了动眼睫,只看见一张模糊的面庞,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放入怀中,修长温润,似乎是剑。 “拿好,你不能死。”那人道。 一股宁静温和的气息从怀中物发散开来,缓缓包裹了他全身。先前的混沌眩晕感慢慢消失,他睁开眼,却早已不见那人身影。 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为何会在此处,他如初生婴儿一般,静静注视这片寂寥无垠的光海。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再度出现:“你不该在这里,回去罢。” 他望着眼前人影,仍旧辨不清其模样。那人握住他手腕,将他怀中物取出,往虚空一划,身前便掀起巨大的气浪,先前从身体剥离、仍环绕在四周的金线泄洪般往下散落。 “此处距你来时不远,珍重。”那人将他往缺口一推,他周身便旋起狂野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人影同光海愈来愈远,愈来愈亮,最终只剩一片刺眼的白光。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雪中,整片天地皆呈银白,视野内竟无半点杂色。他身着单衣,衣襟在风雪中猎猎飞舞。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身,一名清瘦女子正静静望着他。他朝她走了一步,两眼蓦的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 日光破云,庭前木樨随光影摇动。叶晞伏在床边,静静看着躺卧的白衣青年,身旁陆宸蹙着双眉,亦是沉默不语。 他眼睫微动,缓缓张开双眼。叶晞一把握住他手,惊喜道:“哥哥!”陆宸亦面色动容,轻声道:“风。” 他坐起身,微笑着望了陆宸一眼,又温柔看向叶晞:“晞。” 她双眼蓦地圆睁:“你叫我什么?” *** 听闻叶随风恢复记忆,苏凛连连道贺。因知叶晞与陆宸一夜未眠,他与叶随风皆劝休息,陆宸却说此事怪异,欲查出是何病因、如何解法。苏凛笑道:“必是千息认主,感动上苍,这才想起前事。陆姑娘莫怪,且去休息罢,一切有我照看。” 叶晞二人自不理会苏凛调笑,只叶随风听见“千息”二字,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过青剑,目光凝在剑柄系着的黄玉剑坠上,对叶晞道:“晞,这剑坠从何而来?” 她立时明白过来:“哥哥怀疑此事与剑坠有关?” 他凝眸不语,苏凛道:“这剑坠不是原来就有的么?” “不是。”叶晞道,“那日阳先生托我转交紫矿,正是以此为谢礼,我道不需要,他却未收回,仍是赠与了我。” “阳先生?”叶随风问。 她道:“是苏凛的友人,与我在锦溪结识。” 他指尖轻轻摩挲剑坠,只觉其温润醇和,似曾相识。他对苏凛道:“那位阳先生是何身份,可否细说?” 苏凛笑道:“叶晞先前也问过此事。我对他知之不多,只晓得是铸剑大宗‘阳’的门人。你手中这把千息,正是由他师门打造。” “原来是铸匠大师。”他了然道,“莫非是重逢宝剑,赠此物以作留念么?” 苏凛道:“以他的脾性,倒也极有可能。” 他默默看着千息,若有所思。陆宸道:“你那日在洛城遇险,之后究竟发生何事?” 叶随风闭眼回忆道:“只记得身处一片光海,似有人同我说话,别的都忘了。”沉思片刻,他睁眼微笑道:“此事太过奇异,或许是我梦中幻觉罢。” “哥哥四月离家,为何记忆只到十二月?中间发生何事,可有印象么?” 他皱眉想了许久,只道:“不记得了。” 陆宸道:“那日隆冬大雪,你却身着单衣,此前莫非身处暖室?” 他仍是难以回答,苏凛笑道:“叶兄寻回记忆乃是喜事,倒也不必立即寻根究底,往后慢慢探查便是。两位姑娘再不歇息,只怕明儿也要失忆了,届时可再找不出一个绿玉坠子给你们。” 叶晞抿嘴一笑,道:“知道了,不过一夜没睡,你念叨多少次。” “是谁答应后半夜我守,却赖在叶兄身前不肯走的?” 她脸一红,低头道:“谁理你。”说着便挽住陆宸自去卧房了。苏凛望着她背影,总算放下心来,低声道:“她往年在家,也是如此勉强么?” 叶随风道:“小妹自幼受宠,从不勉强,想不到这次竟独自出行,还磨炼得如此心性,也不知路上吃过多少苦。” “出荣陵时我见她寄信,似乎未留地址,想必是瞒了令尊令堂出行。今次能寻得你,倒不负一路辛苦。” 叶随风眉头一皱,半晌方叹道:“这丫头。” 其时已过正午,两人用过午膳,相约近处散步。走了片刻,见身旁林地空旷,苏凛笑道:“早听说千息剑主剑法超绝,可否讨教一番?” 叶随风道:“我许久不曾练剑,已生疏了,只怕贻笑大方。” “正因许久不练,更要快些捡起才是。”苏凛一笑,退开几步,手握腰间利剑,“叶兄?” 他微微一笑,拔剑指地:“出剑罢。” 苏凛眉目一扬,拔剑朝他刺去,气势如虹。叶随风横剑格挡,仰身错开剑锋,回剑往他背后一撩,苏凛亦不让他,灵巧折身避过,换了剑招再刺;双剑相碰,一时风动林梢,天地变色。 叶随风剑走轻灵,剑招飘逸灵动,苏凛出剑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千变万化,攻防自如。二人你来我往,切磋了两刻,直战得畅快淋漓,竟不能分出胜负。 又试了数十招,苏凛率先回招收剑,笑喘道:“不打了!千息神器,你剑法又如此了得,再战下去,只怕我这剑要钝了!” 叶随风微笑道:“你我胜负难料,不必自谦。你剑招很是灵巧,似融汇百家所长?” “我铸剑为本业,接触的剑客一多,自然就杂了各方剑法,没什么规矩。”他朗声一笑,与叶随风抱剑行礼。 收了剑,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闲谈,苏凛道:“叶兄此次如何打算?” 叶随风微笑道:“你我年纪相仿,你又是小妹朋友,称我姓名便可。”苏凛应下。 因想起他先前问题,叶随风道:“我原就是为晞寻药,如今相认,自然也同她一起罢。” “如此甚好,你我三人同去万重山,更不惧凶险,也可解她愁闷。” “你也去?”叶随风一怔,随即恍悟道,“是了,你说随她同行,原来已知她目的。” 苏凛见他欲言又止,问道:“我同去,有何不妥么?” 他目光看向别处,低声道:“也无甚不妥……” 苏凛点头,又走了两步,忽郑重道:“你我既是朋友,有何难处,直说便是;若涉及隐秘,不说也罢,我无意多问。只是若要分道,还请问过叶晞意见,免得事出突然,她或许不舍。” 叶随风沉默片刻,道:“倒未说你同行如何,此事再议罢。” 第八章 北望宸星 听闻陆宸此话,叶晞薄怒道:“我与他一同长大,断不会认错!你们莫再以这等说辞应付我了。” 见陆宸只微笑不语,她强按下不悦道:“我听陆医师所说,似乎并不确定他一定不是我哥哥,或许是他有意隐瞒,我亦不怨医馆。还请陆医师告知,他究竟是什么病,为何在此停留?” 陆宸沉思良久,方道:“罢了,瞒你无益,我便告知你罢。那年冬日我外出诊病,路过城郊,去时还未发现有人,回来时便见他倒在雪地。我将他带回医馆,因他久病不愈,便一直收容至今。” 她急道:“久病不愈?可是在雪地染了风寒?” 陆宸摇头道:“非是风寒——是失忆症。” “失忆症?!”她猛地一惊,全身钟鸣般战栗起来。 陆宸道:“他醒来后不记得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为何在此。我翻阅医药典籍寻求治疗之法,却至今仍无进展。” 叶晞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些话,泪水已充盈了眼眶。她强忍悲痛道:“既是失忆,如何取了这个名字?” “这却是巧合了。他在医馆住了半月,一日邀我外出散步,正逢天上飘着风雪,我随口念了个‘风’字,他却应答一声。后来他随我去香楼诊病,坐不多时便走,楼主见他似有品香之才,问及姓名,他便以医馆的陆姓冠名了。” 叶晞含泪道:“他应你,因为他姓名原带了‘风’字,习惯使然;品香,也因我母亲是调香师,从小熏陶所致。这并非巧合,他定是我哥哥无疑!”说着便要起身出门寻他,陆宸忙叫住她:“果真他是你要找的人,你便该知道,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轻易接受。” 她怔了片刻,终于闷闷地坐下:“明知他在眼前……” 陆宸劝道:“叶姑娘切莫心急,可先寻机会与他接触,一来观察他是否真是你要寻之人,二来可让你们彼此熟悉。他不喜生人,贸然相认恐怕会适得其反。” 她沉思良久,终于点头应下,低声道:“陆医师费心为他诊治,还未谢过。” 陆宸微笑道:“治病救人原是医师天职,若他真能找回过去,我便放心了。” 出了诊室,叶晞径直去后院,苏凛正藏在一株木樨后望着客室。见她过来,他低声道:“他先替医师送了些器材,随后便在房中看书。我观他与医馆的人说话,似乎很是熟悉。” 她点头,从他身旁往客室望去,只见窗扉半掩,可看见室内一张案几,案上摆了茶壶和香炉,白衣青年正坐在案前,随手翻着一本古书。 “陆医师那边如何?”苏凛问。 她摇头道:“之后与你细说。” 窥了半刻,她让苏凛在此等候,自去客室前敲门。白衣青年开门,微笑道:“姑娘何事?” 她颔首笑道:“先前是我冒昧了,抱歉。” 对方微笑不语。她望着他的面庞,一时动容,竟忘了要说什么;迟疑间忽然嗅得一阵幽香,正是从房内香炉传来。她笑道:“好香的白檀。” 白衣青年有些讶异,做手势邀道:“此为客室,姑娘可进屋小坐片刻——你那位朋友也一起罢。” 她低头微笑道:“多谢。” 三人在案旁坐下,白衣青年给两人倒了茶,问:“姑娘原来懂香?” “家母是调香师,故认得一些。” 白衣青年点头,却不问她家世,只道:“这香是香楼新送的,姑娘既是调香师,可稍品评么?” 她点头道:“此香以白檀为主,辅以甘松、柏木,温润醇和,可安心怡神。这白檀质地极好,想必生长地多石砾,香材近树心,才有如此香气。” 白衣青年沉思片刻,豁然道:“受教了。” 两人便从香聊起,一路引到名山古迹、各方见闻。叶晞行旅两年,见识颇多,所述风物娓娓动听,得他不住赞叹。苏凛对两人关系不明所以,只偶尔添话,引他二人闲谈。 日影西斜,薰香燃尽,白衣青年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叶晞便起身告辞。他也不留客,送两人出了医馆。 两人牵马往城东客栈行去,苏凛因想起先前藏身木樨,笑道:“本以为我藏得够巧,原来他早发现了,竟不点破,害我好躲。” 叶晞微笑不语,低着头似有心事。他道:“你哥哥究竟如何情况,陆医师可说了么?” 她原本面容沉静,听了这话忽然站住脚,眼泪嗒嗒地往下掉。苏凛一惊,忙劝道:“哎,别哭……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她泣道:“他果然不认得我了。” 苏凛愕然,追问许久,她这才断断续续将原委道出。他怔了怔,想要安慰她,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日,只道:“别慌,有我。” 她一边抹泪一边点头,终于慢慢止住了哭泣。 苏凛知她爱听故事,到客栈用过晚饭便不急回房,拉着她等游吟师登台。演台开幕,坐在台上的却不是昨日的空音,而是一位老叟。老叟道:“小老儿从北方平城而来,今日给诸位讲一个剑师对巫师的故事。” 听见“巫师”二字,叶晞不由得一怔,转头看了看苏凛,只见他眯眼望着台上老叟,似乎颇有兴趣。那游吟师讲的是惯见题材:巫师作乱伤人,民皆恐慌,一位剑师历经艰险击败祸首,护得一方平安。正反两角间添了一位美人,三人情感纠葛使得故事更显精妙,听众不时喝彩。 周围人愈笑,叶晞愈如坐针毡。她一面低头听故事,一面偷眼觑着苏凛,见他只噙着笑饮茶,不免有些惶恐。 好容易捱到游吟师讲完退场,她犹豫道:“你喜欢这故事么?” 苏凛略一沉吟,笑道:“口才虽好,故事却太过偏执,算不得喜欢。那巫师形象片面且刻板,仅衬托剑师豪勇,竟无半点长处,可惜了。” 叶晞垂眼道:“你以为……巫师该是如何形象?” 他笑道:“常人如何,巫师便如何,他们与你我也并无差异。” 她抿嘴微笑,不多言语,心却跳得快要飞出胸膛。苏凛见她眼眶泛红,不知自己哪句话又勾起她心事,便止了话,自去柜台结茶钱。店内客人皆已散去,见店伙计清闲,他随口问道:“怎的不见昨日那位游吟师?” 店伙计回道:“空音姑娘已走了。” “不是说后几日都会在此处么?” “本也是说好的,谁知下午来了个汉子,见姑娘模样好,调笑了几句,便把人气走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哭笑不得:“那人说了些什么,如何就把她气着了?” 伙计笑道:“还不就是些下流的话,说姑娘声音好听,让给他单独唱曲儿,还定要揭下她面具看——容貌倒没瞧见,反被泼了一脸茶水!姑娘走后,那汉子也跟了出去,不知现今如何了。” 叶晞恰跟上来,听了这话便十分不悦,那店伙计又道:“这空音姑娘也太随性了些,不过是三两句玩笑,生什么气呢!” 她目露厌恶,刚要开口驳他,苏凛已敛了笑容道:“你这又是什么话?姑娘家被欺负了,还不许生气?那人如此恶劣,在你眼中,竟只是玩笑么?” 见他二人不悦,店伙计忙赔笑道:“客官哪里话,小人不过随口一说,算不得数。要说这也不全怪那汉子,若不是空音姑娘穿得好看……” “哦,这倒又是姑娘的错了。”苏凛冷笑。 “哎呀客官,您这可真是……” 叶晞听得实在厌烦,对苏凛道:“这地方不干净,我们换间客栈罢。” “好。”他对她温和一笑,又冷言转向店伙计,“退房罢。” “哎客官,消消火,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苏凛沉声重复道:“退房。” 店伙计又纠缠了一会儿,见留不住两人,忽然转了态度,冷言冷语地结起账来。苏凛听了数目,道:“我怎么算着,你这多了二百钱呢?” “客官怕是算错了,账目上写得清清楚楚!” 他当然已经扫过了账单,冷笑道:“我与她才住一日,如何算了三日的费用?” “本店有规矩,未满三日退房,皆按三日算!” “你这是什么规矩,我住店时为何没听过?且安国律法,哪一条允许店家如此行为?” “规矩就是规矩,说这么多做什么?客官赶紧结了账走人,别耽误小店做生意!”店伙计不耐烦道。 苏凛冷笑道:“欺客的店我见过不少,还未见过如此厚颜的。” “你这人怎的如此小气?不过二百钱,在这吵闹半天!” 他冷声道:“如此规矩,别说二百钱,便是两三钱,我亦要与你分辨清楚!” 店伙计沉下脸道:“客官执意胡闹,就莫怪本店不客气了!”说着便拉响柜台旁的铜铃,不多时便有五六个大汉从内堂走出,将两人团团围住。这些汉子都是三十岁上下,长得虎背熊腰,目中露出凶光。 叶晞本就心烦,听了店伙计言语更为气恼,只因苏凛挡在身前才未发作,如今见这局势,心中一惊,暗暗做了准备。他二人都带了剑,店伙计却不怕,想来这几个汉子确实蛮横,免不得缠斗一番了。 “客官安心结账倒也罢了,若还要纠缠……”店伙计一面说,一面朝几人使眼色,几个汉子便摩拳擦掌道:“客官,请结账!” 她迟疑地看了苏凛一眼,只见他仰头大笑几声,沉下脸道:“果然够强盗。” 为首的汉子大喝一声,拳风挥来,苏凛一把接住对方的手腕,反手拧转,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其余人一齐冲来,他也不拔剑,将叶晞护在身后,利落地翻身还击;几名壮汉联手竟招架不住他拳脚,不多时便尽数趴在地上,店内一片狼藉。店伙计慌了,忙道:“好汉!停手!快停手!” 苏凛拍拍手,笑道:“这账目,重新算也不算?” “算,算!”店伙计忙道,说着又赶紧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道,“不,不算账了,客官无需结账,直走便是!” 他俯身笑道:“我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这账还是要结的,只是你这店的规矩恐怕得改改。” “是是,客官说得对,改。” 苏凛便付了账,趁店伙计找零,又道:“若下次我再看见你们如此规矩——” “不敢,一定改,一定改。”店伙计满脸堆笑。 待结清了账目,他与叶晞一道取过行李,牵着马离开客栈。她此前一直未有机会说话,这时才道:“谢谢你。” 他笑道:“谢什么,你恼店家言语,我亦不喜他,换一家倒还清净。” 叶晞抿嘴一笑,又蹙眉道:“只是这么晚了,往何处歇息?” 苏凛早已考虑好,笑道:“我先时买饭的那家客栈便可住,又在医馆附近,探访你哥哥亦方便。” 两人便往医馆方向行去,一路说些闲话。夜愈来愈深,街上渐渐只剩叶晞与苏凛二人。她抬头,只见繁星缀满夜空,万物静谧无言,四下仅听得若隐若现的虫鸣。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道:“你说,人故去后,灵魂真的会升入河汉么?” 苏凛笑道:“也许罢。” “我相信有灵魂,也相信河汉的传说。”她眸中荡漾着整片星河,“死者的灵魂汇作满天星辰,在岁月长河中洗去记忆,再化作流星降落人间。如此轮回,万物才生生不息啊。” 苏凛凝眸看着她,再遥望头顶河汉,轻声赞叹:“好美。” 第九章 寒风霜木 深夜,医馆。 客房香气幽雅,白衣青年独坐案旁,随意翻着手中书卷。窗外吹进一阵冷风,烛火在风下微弱跳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他看一眼灯烛,伸手护住火光,那窗便倏地被风闭上。 饮过一盏茶,他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便合了书卷放在一边。陆宸推门而入,在他对面款款坐下,温柔道:“今日病人多,久等了。” 白衣青年为她倒上一盏茶,微笑道:“今日这香,我另添了一味芎䓖,不知效果如何。” “你调的,自然极好。”她笑,“那位叶姑娘下午又寻你了么?” 他点头道:“她与我聊了些调香技艺,这芎䓖便是她所荐,说有助于你睡眠。” 陆宸微笑不语,他亦低头无言。沉默良久,她终于道:“你半分也不曾怀疑自己的身世么?若她真是你家人,你当如何?” “此事还未定论,多想无益。” “倘若你一直记不起前事,如何才算定论?” 他眼神斜向别处,道:“我自有想法。” 她笑道:“我知你心中警惕,只是叶姑娘所说与你确有相合之处。若无顾虑,还是尽早同她一道回家罢。” 白衣青年沉默许久,失神道:“我只知医馆,不记得有家。” 陆宸微笑,不再劝他,安心闻香饮茶。两人静对许久,炉中香终于燃尽,她起身道:“多谢你的香,我神思已安,这便去歇息了。” 白衣青年送她出门,刚到院中便听得前堂一阵喧闹,一名学徒急匆匆朝两人赶来,叫道:“师姐,来了位急症病人,你快去看看罢!” 天才刚亮,街坊便哄闹一片,将叶晞从梦中吵醒。她因昨日很晚才歇下,原想多睡片刻,却难以隔绝杂声,只好耐心等人群走远。过了一刻,人声却还在附近,她推开窗一看,只见街尾被披麻戴孝的一群人堵住,哭喊声、咒骂声连成一片。 她知医馆便在街尾,担忧白衣青年牵扯其中,忙梳洗了出门,恰见苏凛往她房门走来,道:“你也醒了么?医馆不知发生了何事,吃过早食去看看罢。” 她随他下楼,边吃早点边思索白衣青年的事,一时有些失神。苏凛拿眼睛随意往四周一扫,忽然发现什么,贴近她耳边道:“角落。”叶晞抬头一看,只见角落餐桌坐了一名背三弦琴的蓝衣女子,正是昨日不见的空音。她低笑道:“原来她也在此处。” 空音察觉到两人目光,放下手中羹汤,朝这边遥遥一笑,算作回应。苏凛对叶晞低声道:“她认得你?” 她道:“前日夜间我到楼下饮茶,与她碰面说过几句话。她似乎在台上便留意了你我,问我对故事印象如何,还问起你来。” “问我?” “她问你是我何人,我答朋友,别的也没多说什么。”叶晞猜道,“许是因她初到烟城,欲了解风土人情罢。” 他若有所思地觑了空音一眼,未有言语。 两人用过早食,出了客栈往街尾行去,医馆已被哄闹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站在人群外听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明白是这家老人半夜生了急病,医馆没救过来,他家便召了三亲六故前来讨说法。 人群最前的是一名中年妇女,模样精明强悍,正一面哭一面咒骂,其余的则在旁帮嘴,不少人还拿了刀剑棍棒助势。医馆只有账房老先生和几名学徒得空出面,拦在门口安抚来人情绪。 中年妇女叫道:“我跟你几个说什么?把那陆宸叫出来说话!” 账房先生劝解道:“陆医师正在手术,李夫人有事请与医馆交涉罢。” “手术?害死我父亲还要害别人?庸医!”李夫人破口大骂,她身后李家人也气势汹汹道:“庸医害人!杀人偿命!” 这家人越闹越厉害,叶晞在外面听着,心情也愈来愈烦躁。她抬头看看苏凛,见他也横着剑眉,嘴角向下绷紧。她视线回到医馆门口,忽听得人群一阵骚动,往里一望,果见陆宸与白衣青年并肩从内院出来。一名学徒忙迎上去,低声道:“师姐,你赶紧回屋避一避罢,这家人闹得厉害!” “不妨事。”她温和一笑,示意白衣青年留步,独自走到人群面前,“我便是陆宸,诸位对病历有何疑问么?”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争着往前挤,咒骂声较之前更甚。李夫人冲上前想抓住她,一旁的账房先生和学徒赶紧将其拦下,她便大骂:“你医死我父亲,还有脸出来?” 陆宸温言道:“请节哀。” “庸医!我要你偿命!”李夫人仍狰狞着脸骂。 “我已尽力。李老先生突发心梗,您若及早送医,或不至如此。”她语气温柔而沉静,对人群道,“诸位若察觉身体不适,还请及时就医,勿信偏方。” “你敢咒我?”李夫人叫骂着,撞开账房先生朝她伸手抓去,白衣青年将陆宸往后一拉,才未让她如愿。她又领着众人破口大骂,口中尽是些“庸医”“偿命”之词。 陆宸道:“李夫人请回罢,请勿耽误医馆治病。” “弄出人命,就这样算了?” “夫人意欲如何?” “如何?”李夫人眼珠一转,从身旁只在哭的丈夫手中抢过账本,“医馆若能做出补偿,我们便不多计较!还请医馆付清老人的医药费、丧葬费十金,另加误工费两千钱、茶水费一千钱、抚慰费五十金……” 听她一项一项念着,陆宸神情还未有何变化,外面的苏凛却看不下去了,暗骂一声:“我还道她没脑子,原来打的是这主意!”说着便活动手腕,想挤开人群进去,叶晞忙拉住他:“别急,你看。” 原来叶晞除了关注这几人,也暗暗观察着白衣青年,见他虽站在陆宸身后,却只默不作声地看着,未有何言语。她低声道:“我哥哥是医馆客人,陆宸姐姐没让他帮忙,想必医馆之事不愿旁人插手,你我上前反而不好。不如先等等,若冲突激化再出面也不迟。” 苏凛点头,按下怒火静观局势。等李夫人念完,陆宸平静道:“如此,便请往官府报备罢,医馆定按官府所判行事。” 她没料到对方会主动提出公了,惊道:“你……你威胁我?” “医馆事务繁忙,李夫人请回罢。”陆宸对人群稍鞠一躬,转身便走。 “等等,没赔钱不许走!”李夫人忙叫,见对方脚步不停,回头对家族人喊道,“快拦住她!” 几个男人便持着刀棍一拥而上,学徒们阻拦不住,眼见一根木棍就要落在陆宸身上,白衣青年上前一步,徒手将凶器夺过,再迅速往另几人掌握处轻点几下,将刀棍尽数挑落。陆宸目不斜视,径直往内院去,他扔了木棍,一言不发地跟上。 人群哗然。 苏凛与叶晞对视一眼,皆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他低声道:“你看清了么?那是——” “剑法。”她眸中闪着灵光。 人群还在吵闹,一阵马蹄从街头往此处赶来,一队官服青年勒马停在人群前,为首的官兵举令牌喝道:“我乃烟城治安军,尔等无端占用街道,按律当拘!” 人群大惊,纷纷哭喊求情,治安军道:“念尔初犯,处口头警告并收缴器械,还不速速离去?” 众人忙不迭言谢,扔了刀剑棍棒便一哄而散,门前顿时只剩叶晞二人。治安军收了器械,因见他二人未着孝服,便不多盘问,纵马离去。 叶晞与苏凛走进医馆,问学徒要了白衣青年方位,进内院找见了他。他正坐在诊室外长椅看书,见两人似有话说,起身将他们引至了稍远处,微笑道:“宸在诊病,不便打扰。” 叶晞微笑点头,随口问道:“这类医闹平日多么?” “偶有发生。医馆各色人等往来颇多,两位见笑了。” 苏凛笑道:“方才幸得兄台出手,不然陆宸姑娘还不知如何呢。” 白衣青年微笑不答。他又道:“兄台似是用剑的高手,不知可否切磋一番?” 白衣青年道:“我不过随手比划,并不会用剑。” 苏凛道:“我观兄台招式,速度、力道、时机皆掌控得十分精准,不似随意出手。叶晞姑娘恰带了剑,不如借与兄台一试?” 叶晞便解了千息奉上,白衣青年却不受:“我本常人,勿辱没了宝剑。” “宝剑寻名士,公子但试无妨。”叶晞微笑道。 白衣青年仍不接,她心思微动,拔剑便朝他刺去。他双眸一紧,足尖点地,身体贴着剑尖急退,叶晞翻转剑身横挥,他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剑光。她又转了攻势出剑,剑招轻巧敏捷,白衣青年折身腾挪,身姿亦灵巧飘逸。如此试了十数招,竟不能压他分毫。 又一剑刺来,他错开剑锋闪至她身后,抬手握住她右腕,另一只手将她左臂钳住。她欲反身还击,双手却动弹不得,只好松了力道,白衣青年随即松手,后退一步道:“得罪了。” “无端进攻,又技不如人,该道歉的是我。”叶晞收剑入鞘,微笑道,“我的剑招,公子可熟悉么?” 白衣青年不解。 她看着他双眼,缓缓道:“此招正是叶门剑法,亦是——你方才施展的剑法。” 听见“叶门”二字,苏凛眼神微动,立在一旁静观。白衣青年皱眉道:“我不知叶门,更不会用剑,叶姑娘惊疑太过。” 叶晞笃定道:“我自叶门出身,如何不能分辨?且你方才空手赢我剑招,常人断不会有如此身手。” 他躲过她眼神,垂眸不语。她上前一步,颤声道:“哥哥,跟我回家罢,父亲母亲都很想念你。” 他仍旧沉默不语。两人对面而立,一个目光灼灼,一个眼神闪躲,竟是相顾无言。诊室门忽然开了,陆宸退出房门,对紧跟在后的学徒嘱咐道:“病人家境贫寒,你与账房说一声,费用能免则免罢。” 学徒应下,自去账房了。她立在檐下往三人方向望来,白衣青年便对叶晞道:“姑娘……许是记错了,我并不认得你。医馆事务还需我打理,便不多陪了。” 叶晞万千话语堵在心头,却不能发一言,只立在原地直直望着他,眸中含泪。苏凛上前道:“既然如此,我们改日再来拜访罢。” 白衣青年点头,转身朝陆宸方向行去。苏凛低声道:“走罢。” 她握紧千息,缓了片刻才点点头,拭去眼中残泪,随他离了医馆。 路上仍是无言,苏凛有意逗她开心,又是说笑话又是买小玩意儿,哄了半日才令她破涕为笑:“多谢你费心,我一定安置好情绪。” 苏凛笑道:“很对。我观你哥哥性子清冷,想必要费些精力方能打动,你我需照料好身心才是。” 第十章 空中之音 客栈。 叶晞与苏凛用过午膳,正商量如何与白衣青年相处。因提起叶门剑法,苏凛笑道:“听闻清都叶门贯好行侠,二十多年前却忽然不见了踪迹,原来竟是你家。千息由你哥哥收用,很是相配。” 她抿嘴笑道:“家父有意隐居,已许久不问世事,只略教我们些剑法。我幼时贪玩,没学得什么,只有哥哥天赋异禀,方承得起叶门名号。” 苏凛弯眼一笑:“你的香便很好,也不需别的了。” 叶晞微微一笑,思索道:“欲打动我哥哥,怕也只能从香入手,若强行试剑,恐惹他不耐。”苏凛称是。 歇了半个时辰,两人便去医馆寻白衣青年,走遍院落却不见他人影。苏凛拦住一名学徒询问,才知他应邀往缘香居去了。学徒道:“公子出门不久,两位若急着找他,或许还能追上。” 两人追出几条街,终于在路尽头发现了白衣青年身影。叶晞看着他背影,悄悄放缓脚步,不敢立时上前。她低声道:“就这样跟着罢。” 白衣青年不徐不疾地走着,途中似乎往后稍看了一眼,她立即别过头去,假装与苏凛说话,待他收回目光才敢向前。这样跟过两条街,再一转角,竟不见了对方踪影。 苏凛左右四顾,快速转过这条街,仍不见人影。他还要找,叶晞赶上前道:“别找了,追不上的。” 苏凛不明就里,问:“接下来如何?” 她苦笑道:“直接去香楼罢。” 香楼与医馆相距颇远,两人走了小半时辰才到。叶晞心中顾虑,并未急着打听白衣青年,只随意看了几眼展出的香料。接待的伙计正是昨日看画那人,笑道:“姑娘今日来寻人还是用香?若要寻人,陆公子现正在品香,不便打扰;若要用香,小楼有千种好香,随姑娘取用。” 叶晞道:“贵楼新到的香有什么?” 伙计便引两人至香室闻了几种,问道:“姑娘喜欢哪一味?” 叶晞笑而不语,又待了片刻,忽然拂袖往屋外走去。伙计连忙跟上:“姑娘且慢,小店还有一味香,只是价值未定,不便展出,容我禀报楼主再议。” 叶晞与苏凛随他上到二楼,伙计请两人在雅室外等候,自去通告楼主,片刻后开门道:“两位请。” 一进门,苏凛便暗暗惊奇,看一眼叶晞,见她神色从容,才知她早已料到,不由得恍然一笑。原来屋内坐着两人,一位是留着胡须的香楼楼主,另一位正是他们要寻的白衣青年。他手里正翻着一本书,抬头看见两人,同样有些惊讶。 楼主对两人做手势笑道:“两位请坐。” 叶晞二人落座,立在一旁的侍女便俯身斟茶。楼主道:“姑娘原来是懂香的贵人,小楼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叶晞微笑道:“不过略认得几味香,无意打扰楼主会客,失礼了。” “姑娘哪里话,”楼主一笑,看向白衣青年,“这位陆公子亦是小楼贵客,品香颇为了得,两位可多交游往来。” 她便对白衣青年颔首笑道:“公子。”对方微笑还礼。 几人便安静坐着,也不多话,不过聊些香茶雅事。待添了两次茶,白衣青年忽然起身出门,不置一言。香楼楼主也不说话,只捻着胡须微笑。 此香价值已定。 见他离去,苏凛正犹豫是否跟上,却见叶晞只以目相送,只好仍旧端坐。又待了小半时辰,叶晞方起身道:“多谢楼主招待,告辞。” 香楼楼主含笑道:“姑娘与陆公子果然有缘。”她微笑不答,引着苏凛径直离去。 夜阑,医馆,客房。 屋内香烟袅袅,橘黄的烛光将房间照得宁静柔和,白衣青年与陆宸相对而坐,一边品茶一边闲谈。今日陆宸似有些心不在焉,指尖不经意地摩挲茶盏,欲言又止,白衣青年便问:“身体不适么?” 陆宸停了手上动作,摇头微笑。 “是今日这茶不好?” “茶很好……百合?” 他点头道:“金盏用毕,我便取百合调了蜂蜜烹煮,还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很合适,多谢。”她面上含笑,握盏的手却有些不安。他皱眉注视着她,她便放下茶盏,低声道:“明日,且停了调香罢。” “为何?” “这一年来请你调香,很是感激。如今我神思安宁,已不需外物助眠,不如就停了调香,也省却许多麻烦。” 他心头一紧,语气有些急促:“为你——何来麻烦?” 她低头不语。他凝视她半晌,苦笑道:“因为叶姑娘来了么?” 她斜眼看着烛火,眸中光芒随火焰跳动:“无论你是何身份,必不能长留医馆。我想知道,少了你的香,能否安眠。” 他张了张口,却只微叹一声,不再说话。 清晨,白衣青年帮着料理过医馆事务,踱步到后院,取了躺椅在木樨下斜卧。他手捧一本书闲闲读着,许久也还在同一页,索性合上书本,闭眼整理心绪。 有轻柔的脚步声接近,他睁眼一看,果然是叶晞。她静静站在树下,目光温柔恬静。他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便主动开口道:“叶姑娘有事么?” 她道:“宸姐姐说,你的名字源自某风雪天,我很好奇,你那时为何会应她?” 他抬头看着树冠,纵横交错的枝叶在阳光下显出黑色轮廓,偶有细碎的光线在叶间跳跃,光与影交织出变幻莫测的色彩。他神情恍惚,道:“应了便应了,何需缘由。” “公子可喜爱这木樨么?”她随他目光抬头,笑道,“我清都家中也有一株,我哥哥平日休憩,也最愿在树下躺卧。”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不作应答。风拂过,枝叶在光影中婆娑摇摆,发出阵阵轻响。她呵气般低声道:“风……” 他双眼微动,脑中闪过一道迷离画面。那树下叶晞的方位似乎站了另一人,辨不清男女,正同样低声轻柔地唤他。他闭上眼,将人影隔绝在视线之外。 “我母亲说,哥哥出生时,原本平静的庭院忽然旋起微风,久久不息。父亲认为是风送来了这个孩子,便为他取名‘随风’。” 他缓缓道:“世上容貌相似的人有许多,令姑娘想起至亲,抱歉。” “你为什么——”她含泪的话只说出一半,又将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待平复了心绪,她强笑道:“我知你不愿草率,倒也无妨,是我偏执太过。” 白衣青年沉默不语。她望了他片刻,微笑道:“只顾着闲谈,倒忘了正事。北街客栈有位游吟师唱得极好,不知你今晚是否得空,可陪我一道去听么?——今晚讲安和宗的故事,大约比你手中那本《和宗纪》有趣。” 他道:“好。” 她嘴角便噙了欢喜,小心称谢告辞。 日暮,客栈。 因游吟师在,客栈较平日热闹许多,附近男女老少争相前来,店内座无虚席。待空音抱琴上台,白衣青年如约而至。 邀了他落座,苏凛因见店伙计忙不过来,道:“我去柜台要些茶点。”叶晞拉住他,笑道:“我去。” 见苏凛含笑目送她离席,白衣青年忽问:“苏公子家住荣陵?” “叫我苏凛便可。”他笑道,“是在荣陵,以铸剑为业。” “年几何?” “十八。” 白衣青年点点头,又问:“叶姑娘有十五岁了罢?” “初春刚满十六。” 他望着正与店伙计说话的叶晞,微笑道:“两位是旧交?” “这倒不是,”苏凛道,“叶姑娘前些时日路过荣陵,我恰需四方游历,便央了她一起出行,幸得不嫌。” 白衣青年还要问,见叶晞已别了柜台往回走,便收下话来。叶晞落座,不多时伙计便奉上茶与茶点,他饮了一口,赞道:“好茶。” 三人闲谈几句,便听空音拨弦道:“我今日讲的,是开国帝安和宗的故事。诸位且听—— “烽火连空雪影昏,黄沙莽地暮云沉。将军令号将君死,战鼓声擂战骨坟。 万骨枯,一将成,骨哭沙场将不闻。可怜明月秋心寄,何日休兵还此身。 “这首诗,且说战场杀戮残酷、征人渴望休战之情景。狼烟烽火,铁马金戈,不知多少征人战死沙场;明月万里,秋声悲壮,又惹得多少思妇落泪闺房。” 讲了诗题,她便开始讲安和宗为阻止杀伐、匡时济世,愤然起义,与定昭宗共同剪除康国暴政,安定天下的事迹。 “五百年前,安、定本为一疆,国名为康。康国历经十七代暴君,已是哀鸿遍野。康厉帝即位后,不思整顿朝野,反大兴征伐,一时民不聊生。当此之时,一位英雄横空出世,救康国民众于水火,这便是今日的主人公,安和宗赵衡。” 空音手执拨片,将开国帝的传奇娓娓道来,少年学艺、云游天下、初露锋芒、领兵起义……诸多事迹在她口中仿佛再现一般,直令听众如身临其境,情绪激昂。 传闻和宗云游四海时结识了数位奇人,后皆辅佐他挫败康军,被尊为开国元勋,其中一位便是帝王师——北山居士。谈起安和宗访北山居士,空音道: “第三次拜访,北山居士终于下山,阵前用兵布阵,助和宗以十五万铁骑大破康军五十万。至此,康军主力已灭,康厉帝穷途末路,再无力回天。 “……康国已破灭,安、定难相容。定昭宗反目,安和宗欲请北山居士再次出山,居士却辞去帝王师一职,隐居去了。其时天下纷乱,人人自危,已超出和宗‘以战止战’之本意。和宗冥思三日,终悟帝师之行,与定昭宗会盟而谈,以平野关为界,各自立国,安、定之名,流传至今。” 故事讲完,听众喝彩。有人问:“空音姑娘,北山居士那样厉害,怎么不见史书记载?” 空音笑道:“北山居士只是稗官野史口耳相传的人物,正史并未记述其人。不过诸位若愿意听,我这里倒有一个不成篇章的故事。” “姑娘快讲!” 她便弹唱道:“话说这位北山居士,不见其貌,莫知其名,因居于北山,故号‘北山居士’。” “空音姑娘,这北山是哪个北山?”有人笑嘻嘻地打岔。立刻有人呵斥他:“要你多嘴!” “前面说道,北山居士得和宗尊为师长,建制后却归隐了山林。因治理天下繁难,和宗又数次亲请出山,均遭拒绝;最后一次请教,和宗言辞极恳切,终于打动居士,许世世为客卿太傅,只教公子文德武艺,不问政治。” “世世太傅?要是居士后人起谋逆之心,怎么办?” “你再打岔,我就把你扔出去。”空音笑眯眯道。 听众笑道:“姑娘别理他,快继续讲罢!” 她便继续拨弦唱道:“居士后人亦称北山居士,教习公子文武。如此传过五代,到安仁帝时期——诸位,安仁帝赵朋即位前曾有一次变乱,是什么?” “宸宫之变!”有人抢道。 “正是宸宫之变。”她笑道,“正史记载,宸宫之变为公子宇带兵逼宫,公子朋紧急调动兵马来救,这才平息变乱,恢复朝纲。但有野史称,北山居士也曾护驾有功。 “北山居士原是公子宇、朋两人的太傅,公子宇不满其偏心公子朋,逼宫前单独宴请太傅,命守卫收了居士佩剑。居士入座,却不宴饮,公子宇掷杯为号,埋伏的刺客尽数动身——” 讲到这里,空音故意顿了顿,立刻就有焦急的听众问:“后来如何?” “后来?”她笑吟吟地拨弦,“后来北山居士徒手绝杀刺客,从公子宇手中收回佩剑,往公子朋处救援去了。宸宫之变,由此平息。” 弹唱完毕,空音躬身道谢,听众纷纷喝彩打赏。叶晞三人吃着茶点,等人散去之后才上前。或许是与叶晞两人熟了,她只微笑道谢,直到白衣青年到身前时才深鞠一躬,笑道:“多谢。” 白衣青年微笑,转身回座,空音眼角一弯,叫住他:“公子。” “何事?”他回头。 她再次鞠躬,郑重道:“多谢。” 第十一章 金风玉露 白衣青年眼神一动,不知空音何意,她却不再言语,抱着三弦琴上楼了。他回到席上,仍旧与叶晞二人闲聊些安国趣谈。苏凛笑道:“兄台对经史如此熟悉,竟不像失了记忆一般。” 他微笑道:“我虽失忆,文字却还认得,寻空读些书籍,不过略识得些风物,不致惹人玩笑罢了。” 叶晞道:“公子对王侯史传很有见解,也是自谦了。”白衣青年以微笑应答。 三人又聊了些话,白衣青年因预计时间将晚,起身道:“医馆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苏凛二人亦不勉强,将他送至客栈门口。三人拱手作别,叶晞忽笑问:“今日这茶可还好么?” “很好,姑娘有心。”白衣青年微笑道,“不知是什么茶,我竟没吃过。” 她抿嘴一笑,轻声道:“金风玉露。” 静夜,医馆。 陆宸躺在卧床,双眼在一片漆黑中睁着,眼眶十分酸涩。房间器物在黑暗中显出若有若无的影子,她竟不知该看向何处;一闭眼,脑海深处便有许多血淋淋的人向她呼喊求救。她痛苦地睁开眼,那喊声却似还在耳畔,搅得她前额隐隐生疼。 从医以来,眼见的生离死别已将她心志炼得极坚定,只是每到深夜,便有无数病患的哭喊声传入脑海,令她难以安眠。她捂着额头喘息几声,眼角忽然滚落一滴眼泪。 客房的灯还亮着,白衣青年静坐案旁,宛如一幅壁画。屋内极静,连窗外风声也听得十分清楚。茶已经凉了许久,只香炉燃着他刚添的香,正袅袅地升起一缕轻烟。 有脚步声急匆匆靠近,他轻轻抬头,目光微动。 房门倏地被推开,一阵冷风从院内灌入,将烛火吹得一抖。陆宸赤脚站在门口,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睡袍。她扶着房门轻轻喘气,微笑道:“离了香,果然难眠。” 翌日清晨。 因与白衣青年关系亲近了些许,叶晞与苏凛又来医馆寻他,正见几名医馆学徒正来回搬运器材,原来是医馆用具需做一番新俢。一名学徒手中器材沉重,步子又迈得快,路过叶晞二人时忽然一晃,险些跌倒。苏凛连忙接住,笑道:“我帮你。” 学徒忙道:“多谢公子。” 苏凛便携着器材随他往内院走,边走边道:“怎么不见陆风,莫不是又去香楼了?”学徒知他二人这几日常来医馆,且与白衣青年相熟,便道:“陆风公子在厢房清点器具,两位找他有事么?” 苏凛笑而不语,叶晞亦不语。到了内院厢房,果然见白衣青年正与账房先生说话,见他二人前来,便点头微笑致意。 叶晞见他清点交接,竟是一刻不停,好容易寻了空插话道:“听闻今晚西市有花灯会,我……”话未说完,一名学徒又运了器具来,他微笑道:“叶姑娘稍待,医馆此刻繁忙,怕不能顾及了。” 她便退在一旁,苏凛道:“这么多器具,不知何时才运完,我随他们一起罢。”叶晞点头,正要同他一道,他低声笑道:“你便在此地陪你哥哥罢。”说着便留下叶晞,自去外院了。 往来学徒不时从她身前路过,她一时插不上话,便左右四顾,绕到一射远的屋墙,踩着树枝上了房顶。斜面瓦房不易站稳,她走几步在边缘坐下,撑着下颌张望。此处距地面三尺有余,视野良好,可俯观整个内院,自然也可观察白衣青年动向。她静静看着他与人交谈行动,眉目渐渐舒展,一时心下宁静。 白衣青年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似只在关注天色。叶晞静静望了他片刻,见内院暂时无人,便欲下楼寻他说话,刚起身,一股凉意突然从脊背发散开来,迅速扩展到手脚头颅。她心下惊惶,还未来得及后退,眼前便蓦的一黑,从房顶跌了下去。 屋下原是青石地,她闭着眼,却不知跌进谁的怀抱,温暖而有力。那人似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却再听不清后面说了什么,晕倒在他怀里。 苏凛一进内院,便见白衣青年抱着叶晞直往诊室奔去,他赶上前,大惊道:“叶晞!” 白衣青年脸色铁青,撞开诊室门,对陆宸急道:“宸,快!” 陆宸原在翻看病例,见状忙起身探查,一碰她前额,只觉体温低得可怕。苏凛急切道:“必是寒症又犯了,快拿手炉来!” 他依言去了厢房,不多时便捧着手炉回来,正听苏凛对陆宸道:“半月前才犯过一次,怎知这就又发作了。陆姑娘能否探出什么?” 白衣青年目光投向病床,只见叶晞脸色苍白,嘴唇眼睫冷得颤抖。他将手炉放进被中,触碰到她手时,只觉娇弱冰凉,不由得小心握住,为她暖手。 陆宸道:“这病症实在疑难,我有一猜想,需查阅医典方能确定。” 苏凛道:“听她所说,这病发作需三五时辰方能缓解,我在此守着,陆宸姑娘快去罢。” 陆宸虽不放心,却也拿病症无法,只好先去书房。白衣青年与他同坐在叶晞身旁,一时两人无话。沉默良久,苏凛低声道:“你既然关心她,为何故意冷落?” 他垂眸不语。 “她这两年独自行旅,除却寻医问药,更重要的是寻你。一个女孩儿独行有多不易,你可知道?” “我……”他迟疑良久,终是无话可说。苏凛又道:“你可知她哥哥为何失踪么?正是为了替她寻药。若你真是她亲人,何至一再伤她心?” 他缓缓道:“抱歉,我不知情。” 苏凛轻叹道:“这原也不怪你,你如此遭际……罢了,等她醒来再说罢。” 从隅中等到午初,又等到日影西斜,叶晞终于恢复如初,慢慢睁开双眼。苏凛欣喜不已,问了几句话,她皆答无事,只白衣青年在一旁静默不语。 叶晞看了看他,对苏凛微笑道:“你先出去罢,我有话与他说。”苏凛依言出门,临走将门合上。 她目光直视白衣青年,温柔道:“今日多谢你了。” “谢我什么?” “谢你接住我。” 他心中一动,目光闪躲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虽犯病,却还记得当时情景。”叶晞直视他双眼,缓缓道,“只是我心有疑问,彼时你在厢房,如何瞬息便接住了我?且昨日我在香楼多留了小半时辰,楼主却道你我品香时间一致;既是同时离开医馆,为何你比我早到许久?” 他愈听愈心惊,待她说完,已是满眼警惕:“姑娘所说,我并不知晓何意,也请你莫要再提。”说着便转身要走,叶晞一把拉住他衣袖,道:“这巫师身份,连我也要隐瞒么?” 他双眼蓦的圆睁,她不顾他神色,抬手便生出一朵含苞待放的幽兰;那花朵在他眼前静静绽开,散出一缕馨香。他目光惊异,回头一看,诊室已不知何时长满了花木,一条藤蔓温柔地绕上他肩头,渐次开出粉白的小花。 叶晞道:“你我皆是巫师,可驭风与木,哥哥果真不记得了?”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垂眸道:“宸曾警示我说,巫师乃世间少有,我四处留意,见世人皆唾弃鄙夷之,姑娘不该贸然指明。” 她含泪道:“你是我哥哥,如何不能说?” 他沉默片刻,轻轻拂去肩头花叶,背身道:“姑娘昏迷期间未曾饮食,我去拿饭菜来罢。” 门外苏凛站了许久,见白衣青年黯然退出,不多时又提了饭食托自己转交,一时也有些怅惋。因叶晞说想静一静,他便留了她一人在房内,往白衣青年方向寻去了。 书房内,陆宸正对着典籍蹙眉,忽听得房门一声轻响,白衣青年进门道:“叶姑娘的病,可有进展么?” 她轻叹道:“我原就有些担心,如今看来,确是寒瘴无疑了。” 他合上门,走近她身旁道:“寒瘴?这是什么病,我竟从未听你提过。” “此病极少有案例,烟城狭小,我亦从未见过。”她目光落到医典上,“据医书记载,患者发病时正是叶姑娘之症状,现今还未有如何救治之法。” 听到“未有救治之法”几字,他神情一恍,又问:“除了偶发症状,还有别的状况么?”陆宸担忧地看着他双眼:“你可确定是她至亲?” “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他目光竟不闪躲,沉声道,“宸,告诉我。” 她迟疑片刻,轻声道:“早逝。” 他心脏猛地一突,似遭晴天霹雳。还未待他反应,门突然被撞开,一人在门口急道:“什么?” 陆宸抬头一看,只见苏凛目光震恐,他直闯进书房,急急走到她身前,问道:“陆姑娘,叶晞这病……有多久?” 陆宸见他神态焦灼,又见白衣青年亦是恍惚难言,轻叹道:“短则五六年,长不过十载。” 他愣了半晌,悲声叹道:“我竟不知!”说着便踉跄出门,陆宸忙起身道:“她患病两年,想必已知晓此事,刻意隐瞒,只为了不令你担忧。你与她,总得有一人镇静才是。” 苏凛背对两人,稳了身形沉声道:“我自不会点破,只是她如今状态堪忧,需我仔细照看。诊治之事,还请陆姑娘与兄台商议罢。”说着便不顾二人,直往诊室去了。 白衣青年立在原地,仍旧怔怵无言。陆宸望着他双眼,轻唤道:“风。” 他回过神,喃喃道:“我只知她一路寻医,原来竟已严重到如此地步。”陆宸道:“你有何打算?” “若我真是她亲人……”他犹疑片刻,苦笑道,“何来如果,分明已确定了。” 她低头微笑道:“是么?你能寻回过去,倒也很好。” *** 夜已暮,今夜无风无云,头顶星辰在黑天闪烁着点点金光,宛如观星人的深情眼眸。叶晞站在屋檐下,怀抱千息仰望河汉,眸中映出一片星辰。苏凛提着灯笼站在她身旁,柔声劝道:“夜深了,回去罢。” 她幽幽叹道:“今夜原有花灯会,想必如这星河一般光彩。” “明日还有,你若喜欢,我陪你去。”身后忽有一人道。她回头一看,只见白衣青年站在廊下,目光温柔。 她泪水瞬间涌出,苏凛识趣退到一旁。 他从廊下走出,披着星光在她身前站定:“我不知从前经历过什么,也许永远想不起来,你可愿说给我听么?” 她含泪道:“我愿意,我都记得。” 他便微笑着,伸手拂了拂她的泪,柔声道:“别哭了。” 她却哭得更厉害,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待平稳了情绪,她双手递出怀中青剑:“此剑名为千息,我自清都出行便一直佩戴至今,从未离身。现在,物归原主。” 他低头凝视千息,深吁一口气,终于郑重接过。右手握住剑身的一瞬,四周忽然掀起极强劲的旋风,将几人衣襟卷得猎猎作响。他浑身一颤,闭眼倒了下去。 “哥哥!” 第十二章 落叶随风 周身似是无数金色光点汇成的汪洋,他浮在光中,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一缕缕金线在他身旁游弋,拼凑出无数画面:雨中练剑、花下品茶、穹野御风,过往片段犹如再现般浮现于他脑海,间有父母小妹的面容闪动。他闭上双眼,在光海中沉沉睡去。 永嘉七年,清都,郊野庭院。 “风儿,好生看着妹妹,我去调粥来。”母亲温柔嘱咐过他,回身进屋。 他坐在躺椅上,惊奇地看着怀中襁褓的婴儿,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这个才出现的生命让他觉得欢喜。婴儿瞪圆了眼看着他,忽然带着鼻音一笑,张嘴要寻他的手指。他收回手,怜爱地笑了笑。 春风将院中木樨摇得树影婆娑,阳光下照,投出一片浓郁的树阴。身前脚步轻响,他抬头,一道人影正站在树阴下望着他,黑衣蒙面,是家中新到的访客。他抱紧婴儿,有些惊惶。 那人站了片刻,将覆面的黑布揭开,对他温和一笑;树阴将其面貌遮住大半,只露出扬起的嘴角。他听见那人轻声道:“风——” 永嘉九年,清都,夜市。 天灯节已至,依安国习俗,家家户户团聚出游,于夜间点天灯纪念逝去亲人。他握着母亲的手,见四周人影往来,不免有些害怕。父亲将怀中妹妹交给他牵着,接过母亲手中天灯,依次点亮。 “这一个是祖母。”父亲松开手,天灯便悠悠地升上夜空。他对天灯恭敬道:“祖母。”一旁的妹妹也牙牙学语:“祖母。” “这一个是外祖父。” “这个是外祖母。” “……” 待所有天灯升空,父母便一同哼唱起某首歌谣来。他不懂词意,只觉曲调凄凉哀婉,闻之欲泣。 “……瞻彼下土,洵广且訏。云何其行?东方未晞。” 歌曲唱罢,他忽然轻声道:“妹妹……”母亲温柔问道:“什么?” “歌里有妹妹的名字。” 母亲便抚摩他和妹妹的头,微笑道:“这首歌名为《河汉》,是纪念逝者的曲子,风儿也学着唱罢。” 他便跟着父母学起来,唱过几遍,忽然觉得难过,低头不语了。父亲拍拍他的肩,笑道:“此曲亦为祝语,不宜过伤。风儿,可要听下阙?” 他点点头,父亲便坐在一旁石阶,对他和妹妹唱道: “河汉浅兮,明月皎皎。岁寒既徂,是阳是冒。载歌载谣,苍天以告。 中心所求,言有其居。瞻彼下土,洵广且夷。云何不行?东方且晞。” 凭借几处曲调不同,歌谣一改上阙的悲凉凄楚,温柔似三月春风,饱含无限深情。他抬头,天灯已经飞得很高,从地面只能看见小小的光点。无数灯火汇在一起,仿佛一条从地面悬空而起的河汉,直与天顶星空相连。 永嘉十三年,清都,郊野庭院。 他练剑回来,正看见妹妹与来访的小女孩儿玩闹。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蹲在地上,一面说笑一面捣着刚摘的凤仙花,很是欢快。来访女孩儿对这玩物十分新奇,妹妹便颇有经验地讲着捣花要诀。 他走到两人身旁,那小女孩儿便抬头笑道:“随风哥哥。”他应一声,回卧房换了衣服,出来仍旧看着她们玩笑。 凤仙花不够,小女孩儿嘟着嘴似要哭闹,妹妹忙将手放在背后,凭空生出一朵花来。她将花递到女孩儿眼前,笑道:“我还有。” “晞,”他以眼神警示妹妹,温和道,“还缺多少,我去摘。” 问了数目,他一路走到后院,便听见父亲与同来访的中年男子说话。那男子语气不善:“师父临终前都在念你,你当真不肯回去?” 父亲道:“不回。” “我知你当初亲事受阻,与师父心生嫌隙。如今你已成家,师父又已身故,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一双儿女走的走,死的死,你让师父如何感想!” 父亲沉默片刻,解下腰间剑掷于地,冷声道:“我已决意不问江湖事,师兄若念及同门情谊,便请收了云光,自去振兴罢。” 那人愤然道:“我身处朝堂,如何涉足江湖?你若不管,叶门绝矣!” “绝便绝了,世间并不差一脉叶门,亦不少我一名剑客。我的儿女未来如何,不由先祖束缚。” 他听着父亲与访客言语,目光落在掷地的剑上,不动声色地摘了花朵回去。两个小女孩儿笑嘻嘻地收花捣汁,将碎瓣裹上指头,手伸到他面前,笑道:“哥哥,帮我缠起来罢。”“还有我,随风哥哥! 他将那二十个指头用线仔细缠好,赚得了女孩儿们一片欢笑。妹妹道:“明早就会染红了,不要提前摘下哦。”小女孩儿嬉笑应下。 那边父亲似与来访者争论难调,中年男子气冲冲地迈出后院,叫道:“雪儿,走了!” 小女孩儿立刻将手藏在身后,不情不愿地朝他走去。那人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伸出来。” 她怯生生地将一双小手伸出,男子皱眉道:“这是什么?快扔了。” 小女孩儿噘着嘴不动。那人再道:“还不快扔?”她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嗒嗒地掉起泪来。那人要拽她,她便将手背在身后,倔强道:“我不!” “你这孩子!”男子将她的手拽出来,刚要将花强制扯下,一看小女孩儿哭得更厉害,只好无奈道:“不扔便不扔罢,哭什么?回家。” 小女孩儿便破涕为笑,将手腕递给那人牵着,一步三回头地与他和妹妹告别。待客人走远,他才低声对妹妹道:“父母千般嘱咐,莫要在外人面前施展巫术,下次可要记得。” 永嘉十九年,清都,论剑台。 他一身白衣立在台上,场下无数观众喝彩。剑盟现任盟主梁越自席上走来,将一柄青剑递与他,笑道:“少侠年纪轻轻便已如此卓绝,当真后生可畏,千息配与少侠,正是相得益彰。盼你持此宝剑,锄强扶弱,匡扶江湖正义。” “晚辈谨记。”他目光清和,双手接过千息。场下忽有人道:“千息宝剑,如何给这小辈!我等不服!”由着这人带领,诸多论剑落败者便一齐喊起来。梁越喝道:“叶少侠堂堂正正夺得头筹,诸位何意?” “我见他年少,有意让他,不想一时疏忽才被他取了胜。再比试一次,我定能夺得宝剑!” “正是!再比一次!” “……” 场下愈演愈烈,梁越等人连连喝止,竟阻拦不住。眼见几人冲到台前,他目无惧色,拔出千息指地,一时剑锋凛寒,映出天地风光。 永嘉廿一年,清都,郊野庭院。 “哥哥,听说北郊的樱花开了,你陪我去看罢?”妹妹送香料回来,站在木樨下对他笑道。他合上书本,温柔道:“好。” 妹妹便噙着笑往屋里走:“我去拿花篮,拾些落瓣回来。”刚迈上台阶,她身形突然一顿,脚下踩空,险些跌倒。他忙上前扶住:“小心!” 她靠在他身上,脸色煞白,全身竟没有半分气力。他见势不对,抱了她放在躺椅上,急道:“怎么了?” “冷……”她连呼吸都在颤抖。他伸手探她额头,全然不似常人体温,忙道:“我去请医师来!” 她虚弱地看着他,颤声喊了“哥哥”二字,闭眼晕去。 永嘉廿一年,洛城,郊野。 头顶繁星闪耀,仿佛伸手便可摘得星辰,脚下亦是一片辉煌,万家灯火尽在他视野。他御风而行,在夜色中急速前进。妹妹的病极重,他片刻不敢耽搁,直往万重山而去。 已飞了许久,他体力渐渐有些不济,便放缓速度往下方寻休憩处。身下是城名由来的洛河,星空倒映其中,泛起一片金光。 一声哭泣不知从何处传来,夹着风声传入他耳中。他一惊,在半空停住四顾。似有破空声自上方传来,他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极速逼近——是一个人! 他愣了一息,昂首踏空而上,将那人稳稳接住。下坠的冲力让他身形一晃,待稳住身形低头,只见怀中躺着一名少女,满脸都是凝着血痂的伤痕。她睁眼看着他,冷风将眸中泪水携至他脸庞。 她全身似被一缕缕金色光线包裹,他来不及惊异,那金光突然顺着他肩臂缠绕而上,将他整个人席卷其中。他仿若身处洪流,只觉头晕目眩,无法挣脱。 金线从少女游移至他身上,他便似与她隔在两个世界,怀中忽然一轻,再触不到对方身体。少女抬手似要挽住什么,却直直沉下他臂弯,又向更低处坠去。他伸手去抓她手掌,最后一缕金线便沿着她手腕蹿至他身上,世界陡然一亮。 风声蓦的停了,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光海,身边不见少女身影。他记得前一瞬已挥出风翼将她托住,不知是否能护她平安落地。 周围无数金色光线游弋,他脑中一片混沌,身体也无半分力气。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体剥离,化作一缕缕金线漂浮四周,与这片光海融为一体。他无法思索,无法行动,失神地望着金光,渐渐陷入沉寂。 恍惚间,似有人在他耳边轻唤:“随风。”他勉力动了动眼睫,只看见一张模糊的面庞,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放入怀中,修长温润,似乎是剑。 “拿好,你不能死。”那人道。 一股宁静温和的气息从怀中物发散开来,缓缓包裹了他全身。先前的混沌眩晕感慢慢消失,他睁开眼,却早已不见那人身影。 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为何会在此处,他如初生婴儿一般,静静注视这片寂寥无垠的光海。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再度出现:“你不该在这里,回去罢。” 他望着眼前人影,仍旧辨不清其模样。那人握住他手腕,将他怀中物取出,往虚空一划,身前便掀起巨大的气浪,先前从身体剥离、仍环绕在四周的金线泄洪般往下散落。 “此处距你来时不远,珍重。”那人将他往缺口一推,他周身便旋起狂野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人影同光海愈来愈远,愈来愈亮,最终只剩一片刺眼的白光。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雪中,整片天地皆呈银白,视野内竟无半点杂色。他身着单衣,衣襟在风雪中猎猎飞舞。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身,一名清瘦女子正静静望着他。他朝她走了一步,两眼蓦的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 日光破云,庭前木樨随光影摇动。叶晞伏在床边,静静看着躺卧的白衣青年,身旁陆宸蹙着双眉,亦是沉默不语。 他眼睫微动,缓缓张开双眼。叶晞一把握住他手,惊喜道:“哥哥!”陆宸亦面色动容,轻声道:“风。” 他坐起身,微笑着望了陆宸一眼,又温柔看向叶晞:“晞。” 她双眼蓦地圆睁:“你叫我什么?” 第十三章 送春归去 听闻叶随风恢复记忆,苏凛连连道贺。因知叶晞与陆宸一夜未眠,他与叶随风皆劝休息,陆宸却说此事怪异,欲查出是何病因、如何解法。苏凛笑道:“必是千息认主,感动上苍,这才想起前事。陆姑娘莫怪,且去休息罢,一切有我照看。” 叶晞二人自不理会苏凛调笑,只叶随风听见“千息”二字,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过青剑,目光凝在剑柄系着的黄玉剑坠上,对叶晞道:“晞,这剑坠从何而来?” 她立时明白过来:“哥哥怀疑此事与剑坠有关?” 他凝眸不语,苏凛道:“这剑坠不是原来就有的么?” “不是。”叶晞道,“那日阳先生托我转交紫矿,正是以此为谢礼,我道不需要,他却未收回,仍是赠与了我。” “阳先生?”叶随风问。 她道:“是苏凛的友人,与我在锦溪结识。” 他指尖轻轻摩挲剑坠,只觉其温润醇和,似曾相识。他对苏凛道:“那位阳先生是何身份,可否细说?” 苏凛笑道:“叶晞先前也问过此事。我对他知之不多,只晓得是铸剑大宗‘阳’的门人。你手中这把千息,正是由他师门打造。” “原来是铸匠大师。”他了然道,“莫非是重逢宝剑,赠此物以作留念么?” 苏凛道:“以他的脾性,倒也极有可能。” 他默默看着千息,若有所思。陆宸道:“你那日在洛城遇险,之后究竟发生何事?” 叶随风闭眼回忆道:“只记得身处一片光海,似有人同我说话,别的都忘了。”沉思片刻,他睁眼微笑道:“此事太过奇异,或许是我梦中幻觉罢。” “哥哥四月离家,为何记忆只到十二月?中间发生何事,可有印象么?” 他皱眉想了许久,只道:“不记得了。” 陆宸道:“那日隆冬大雪,你却身着单衣,此前莫非身处暖室?” 他仍是难以回答,苏凛笑道:“叶兄寻回记忆乃是喜事,倒也不必立即寻根究底,往后慢慢探查便是。两位姑娘再不歇息,只怕明儿也要失忆了,届时可再找不出一个绿玉坠子给你们。” 叶晞抿嘴一笑,道:“知道了,不过一夜没睡,你念叨多少次。” “是谁答应后半夜我守,却只赖在叶兄身前不肯走的?” 她脸一红,低头道:“谁理你。”说着便挽住陆宸自去卧房了。苏凛望着她背影,总算放下心来,低声道:“她往年在家,也是如此勉强么?” 叶随风道:“小妹自幼受宠,从不勉强,想不到这次竟独自出行,还磨炼得如此心性,也不知路上吃过多少苦。” “出荣陵时我见她寄信,似乎未留地址,想必是瞒了令尊令堂出行。今次能寻得你,倒不负一路辛苦。” 叶随风眉头一皱,半晌方叹道:“这丫头。” 其时已过正午,两人用过午膳,相约近处散步。走了片刻,见身旁林地空旷,苏凛笑道:“早听说千息剑主剑法超绝,可否讨教一番?” 叶随风道:“我许久不曾练剑,已生疏了。” “正因许久不练,更要快些捡起才是。”苏凛退开几步,按剑一笑。 他展眉微笑,拔剑指地:“出剑罢。” 苏凛眉目一扬,拔剑朝他刺去,霎时气势如虹。叶随风横剑格挡,仰身错开剑锋,回剑往他背后一撩,苏凛亦不让他,灵巧折身避过,换了剑招再刺;双剑相碰,一时风动林梢,天地变色。 叶随风剑走轻灵,剑招飘逸灵动,苏凛出剑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千变万化,攻防自如。二人你来我往,切磋了两刻,直战得畅快淋漓,竟不能分出胜负。 又试了数十招,苏凛率先回招收剑,笑喘道:“不打了!千息神器,你剑法又如此了得,再战下去,只怕我这剑要钝了!” 叶随风微笑道:“你我胜负难料,不必自谦。你剑招很是灵巧,似融汇百家所长么?” “我铸剑为本业,接触的剑客一多,自然就杂了各方剑法,没什么规矩。”他朗声一笑,与叶随风抱剑行礼。 收了剑,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闲谈,苏凛道:“叶兄此次如何打算?” 叶随风微笑道:“你我年纪相仿,你又是小妹朋友,称我姓名便可。”苏凛应下。 因想起他先前问题,叶随风道:“我原就是为晞寻药,如今相认,自然也同她一起罢。” “如此甚好,你我三人同去万重山,更不惧凶险,也可解她愁闷。” “你也去?”叶随风一怔,随即恍悟道,“是了,你说随她同行,原来已知她目的。” 苏凛见他欲言又止,问道:“我同去,有何不妥么?” 他目光看向别处,低声道:“也无甚不妥……” 苏凛点头,又走了两步,忽郑重道:“你我既是朋友,有何难处,直说便是;若涉及隐秘,不说也罢,我无意多问。只是若要分道,还请问过叶晞意见,免得事出突然,她或许不舍。” 叶随风沉默片刻,道:“倒未说你同行如何,此事再议罢。” 夜晚,西市,花灯会。 安国四月末有一传统佳节,名曰送春,寓意迎来送往,盼来年盛春又至。各处送春节风俗不同,烟城以举办花灯会为庆典,满城欢庆三日,今天为第二日。叶晞、苏凛、叶随风与陆宸一同出游,前往西市观赏花灯。 放眼望去,只见一整条街挂满了各色纸灯,莲形、兔形、方形各形态应有尽有;吃食、玩物小贩及杂耍、弹唱艺人布列街旁,更有无数游人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叶晞一路走一路看,被眼前流光溢彩引得十分欢喜,笑道:“往年过节多在赶路,倒很少留意途中庆典。” 苏凛笑道:“如今你寻得随风,便可放下心来,多体验这人间烟火了。” 叶晞盈盈笑望着叶随风,他亦微笑道:“往后途中,可不必如此辛苦。” 四人一路说笑,或在新奇玩物摊前停留,或往巨大花灯台下观望,十分欢快。叶晞因见街对面有一挂灯架,其上花灯比别处更栩栩如生,便小跑过去站在架前赏玩。叶随风爱怜一笑,踱步过去与她一同观赏。 苏凛因正在看一支玉钗,抬头见两人已走远,刚要笑着追上,却见陆宸在身旁静静望着他二人。他道:“陆姑娘,我们也去罢。” 陆宸却不挪步,只望着对面叶随风,微笑道:“我很少见他如此欢欣。” 苏凛笑道:“叶晞如此流连人群,我亦少见。他兄妹二人团聚,真真是大好喜事。” 她点头,问道:“你们何时离开烟城?” “暂定了明日。”他忽然微叹一息,苦笑道,“只不知我能再伴她多长时间。” 陆宸疑道:“为何?你此前不是一直与叶晞同行么?”苏凛只微笑不语。见对面叶晞朝他二人招手,他迈步笑道:“走罢。” 几人又玩笑了一路,直逛到花灯将散会才尽兴而归。叶随风和陆宸先送叶晞、苏凛回客栈,两人道别后正要进门,叶随风忽叫住她:“晞。” 叶晞回身笑道:“哥哥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叶随风往苏凛脸上看了看,苏凛便笑道:“我有些乏累,先上楼了。” 待他进了客栈,叶随风方低声道:“你与他同行,可考虑过被他发觉身份么?”她笑容一滞,垂下眼眸道:“也曾考虑过,因他待我真诚,便暂行一路。若日后显露,再分道不迟。” 他道:“此次我同你一路,必然全速前往,不得不道明身份。” 她听了这话,先往陆宸脸上看了一眼,见对方仍只在微笑,便小心道:“烟城离万重山已很近,倒也不必……” “途中或可如常,但山中凶险,怕难以隐瞒。” 她眼神闪躲,低声道:“宸姐姐还在此处,这些话暂且不提罢。” 叶随风道:“宸知我身份,不必防她。”叶晞一惊,想起他先前所说,正是陆宸警示他巫师少有,才知原来两人已相知到如此地步。她试探道:“此时探讨尚早,不如进山之后再作考虑。” 叶随风道:“我自无妨,他若不喜巫师,我亦不与他交道便是。只是你二人原就亲近,若至万重山再离别,只怕更为不舍。” 她低头道:“我观他心性很是赤诚,倘若得知此事,未必会告辞罢。” “那便告知他,如何?” 她立时紧张道:“不妥——此事、此事日后再议罢。” 叶随风轻叹道:“若是从前,我必定不允你与旁人同行,只是我已有宸为例,知晓并非人人敌视你我。你如此张皇,只推日后,叫我如何放心?他若真知你身份便离开,也不值得你如此用心。” 叶晞沉默良久,道:“我自当仔细斟酌。” 谈过此话,叶随风又问:“你独自出行,可是瞒了父母么?”叶晞低头默认,他便道:“你身患奇症,如此行事,岂不让父母更为担忧?” 叶晞犹疑片刻,忽想起什么,急道:“哥哥万不能随我入山,需尽快回家才是!自你离家不归,母亲忧思成疾,至我走时已卧病在床多日;我一路寻你,因怕父母带病追来,故寄信从未留地址,也不知她现今如何了……” 他先时一惊,随即轻声责道:“你这丫头,做事如何这般欠考虑?母亲已然卧床,你再出走,岂非更添她忧愁?” “我只想尽快寻回哥哥,解了母亲心病。”叶晞眸中含泪,“哥哥,我有苏凛相伴,去万重山自是无碍,你快回家罢,母亲等不得了!” 见她焦急,叶随风皱眉思索良久,方长叹道:“也好,我回去照料母亲身体,也带回你消息令她放心。你仍旧一路寻医,若能寻得医治之方最佳,若不能,进山时寻一位药师随同罢。途中若遇变故,切记及时寄信,我定尽快赶往。” 叶晞点头应下。因定了明日出行,他在门前对叶晞嘱咐良久,方别了她与陆宸同回医馆。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内院,叶随风道:“今日也还是调过香再睡罢。” 陆宸微笑道:“不必,你且去收拾行囊罢。” 他垂眸看着她,欲言又止,静默许久,只开口说了个“好”字,转身往客房去了。陆宸看着他背影,良久才回房。 今夜注定难眠。陆宸抱膝坐在床头,痴痴地看着窗外月色,竟无半分睡意。夜晚寒气侵体,丝丝凉风沁入窗牖,吹冷了她脸颊;夜色渐深,庭前泛起一层薄雾,将屋檐台阶朦朦笼罩住,看不真切。 叶随风静静站在阶前,也不提灯,只默默望着她房间,久立不语。身上薄衫已被寒雾浸透,他神情恍惚,仿佛重回那日,天正落着小雪,他与她并肩行在道上;风将雪缀在她发间,他伸手去拂,她却笑眼望着风雪,轻声道:“风——” “风。”她站在门前,望着他轻唤。 他回过神,微笑道:“还没睡么?” 她走下台阶,在他身前站定,道:“令堂病重,你回清都寻医恐费精力,我随你一道——如何?” 第十四章 问花不语 听得陆宸此话,叶随风双眼微张,惊疑道:“医馆事务还需你总管,你不必……” “不单是为你,更是为我自己。”她微微一笑,抬首望着夜空。 “父亲临终前将医馆交予了我,盼我济世救人,为天下人谋福祉,我谨记在心。他另赠我一语,曰:‘有一物你救不得,不必勉强。’我初时不懂何意,而今渐渐明白了,那物不是别的,正是人心。 “行医数年,我见过无数生离死别,也见过无数纷争纠葛。世间百态、人情繁复,大多绕不开一个‘利’字;生命在‘利’面前,竟卑微如草芥。 “烟城虽狭小,偏见、愚昧和冷漠,我却已见了太多。”她望着他,沉静道,“我想去别处行走观看,这人心,是否真不可救。” 平明,烟城西郊,长亭。 叶晞、苏凛二人牵马出城门西行,叶随风与陆宸相送,直至长亭才停下脚步。叶晞笑道:“医馆事物还需哥哥和宸姐姐打点交接,就送至此处罢。” 叶随风折下一枝柳放在她手中,微笑道:“行途艰险,我方才嘱咐的,可要记得。”她点头应下,他又对苏凛拱手道:“小妹就托你照顾了。” 苏凛一笑,还礼道:“放心。” 远处城门方向有一山崖,空音坐于崖边,手持拨片悠悠弹着三弦琴。此处地势绝佳,可将整片城郊尽收眼底;她一面弹琴一面望着长亭四人,等得两人骑马离去,另两人转身回城,她终于收弦起身,明媚一笑。 马匹已行了很远,只能隐隐望见一个黑点。她手掌一旋,分出数枚玄色拨片随手掷出。那拨片似有风为翼,往西一路飞了两三里,直直扎入道旁江中,溯游而去。 澜源,江畔,古渡。 自别烟城已有十数日,叶晞二人在城中问寻一遍,仍无病药消息,便离了澜源继续西行。此处距泉州约莫三五日行程,已近万重山,这澜江自澜源一带流出,上游原是往北,至平城又折回南面,横贯安国。 叶晞、苏凛二人在渡头暂作歇息。苏凛一身玄金衣袍,腰间别了一把长剑,叶晞身着缥青长裙,与隔岸青山似成一体。两人并肩而立,遥望江天远山。 “有句诗写澜江:‘江行白鹭渺,雾敛远山青’,我初读时还未有何体会,如今亲临江畔,才知很是贴切。”叶晞望着江景感叹。此处两岸连山,江水澄明,一望无际,只江面飞着几只白鹭,青山隐在对岸雾岚中,不知有几多重。 苏凛因身后亦是峰峦,笑道:“想必对岸遥望你我,也是如此风景。” 已歇了两刻,叶晞便说继续赶路,他回身解开马缰,见前方山路高出江面百尺,蜿蜒陡峭,提醒道:“前方山路临江,很是险峻,你我需多加小心。” 两人骑马傍山而行,叶晞跟在苏凛身后,忽感觉左臂隐隐作痛,似是黑手印又发作了。她蹙眉轻喘,不敢松开缰绳,只斜视坡下寒江,小心骑乘。 只那一眼,她忽觉水底似乎有些异样,凝眸细看,不由得一惊。 水下不知何时出现了几条巨蟒状的黑影,正伴着两人一路潜行,且愈游愈近,几乎贴近水面。她惊呼道:“苏凛!” 苏凛勒马回头,见她目视下方,移目看去,惊道:“小心!” 话音未落,只见那黑影倏地破水而出,直朝两人飞来,他凝神一看,不是巨蟒,却是握剑的人影!他一抖缰绳,叫道:“快走!” 这边叶晞却难以跟上——她手臂忽然剧痛,连马缰也握不住,只能伏在马上喘息。苏凛回头见她状态反常,忙要去拽她手中缰绳,那人影却比他快一步,直直挥剑刺入马身,马儿痛苦地嘶鸣一声,带着叶晞翻下山崖。 “叶晞!”苏凛大惊,急急上前去救,好险抓住她手臂拽入怀中。那几道人影又飞来,他厉声驱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护住叶晞,急道:“你怎么样?” 她捂着手臂虚弱喘道:“手疼。” 苏凛无时间细想,身后人影已然逼近,利剑闪着精光朝他刺来。他松开缰绳拔剑格挡,两剑相碰之时,他有意看了对方面庞,却只见一片漆黑——那人身披黑色鳞甲,体内却是虚影,分明不是常人。 他横剑挑开这人攻击,另几人又举剑逼来;他躲过两剑,不料对方故技重施,挥剑将马腿刺穿,马儿立身长嘶,竟将他同叶晞一起甩下。他护着她往地上一滚,堪堪躲过迎面的一剑。 马儿已负伤跑远,他放下叶晞,横剑道:“几位是何来历,为何袭击我二人?” 那几人不答话,只扬剑来刺,苏凛目光一沉,迎身而上。 叶晞在他身后虚弱睁眼,痛楚令她几乎辨不清局势,只见得几个人影在眼前掠动,剑与剑相撞的声音在耳旁铮铮作响。一道剑光朝她挥来,她还未反应,便有一只手将她肩勾住,往后一带,险险避过了攻击。剑气贴着她鼻尖飞过,将身后山岩斩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小心。”苏凛松了她肩膀,目光聚回身前的虚幻人影,挥剑相迎。 他观这几人剑法皆为顶尖,招式十分凌厉,且步伐竟悬在空中,难被寻常剑招降助。此刻来不及惊疑,他只求速战速决,护两人平安。 交战数十息,他趁一人挥剑空隙,往其胸口一削,剑尖便从左肩划过右肋,将其劈作两截。他扔开这人,挥剑迎向另几道虚影,才过了两招,忽听得叶晞一声惊呼:“苏凛!” 他回眸,只见先前那人好端端地立在空中,长剑带起冷风往他背后刺来;他正被其余几人缠住,无法脱身躲避,不由得眼瞳一缩。 眼见那剑刺向苏凛,叶晞来不及顾虑,奋力一挥手,数条粗壮的荆棘便从地面蹿出,将剑和虚影牢牢缠住。 他怔了一瞬,回神挑开几人,凝目将剑刺向那人心口,仍旧不见伤势。身后几人又围攻而来,他回身腾跃,将几人咽喉一一划过,只看得一阵黑色雾气从伤处溢出,又很快愈合。 几人不惧剑伤,苏凛体力渐渐不支,叶晞手中生出一道树枝,以木为剑助他反攻。只出了几招,她便难忍手臂疼痛,松了木剑跌在地上。 一道人影越过苏凛朝她刺来,她喘了一息,抬头圆睁双眼,周身猛地掀起一阵风浪;风浪裹挟着无数花瓣朝人影撞去,竟似利刃一般,将那人浑身刺穿,剑鸣声不绝于耳。 苏凛回眸看时,只见那道人影在花刃中破碎消散,地上唯余几片黑甲。叶晞跌坐在地,长发松松散开,一边轻喘一边望着他,忽然急道:“小心身后!” 他自然听到剑风,回身利落格挡;叶晞忍痛看着几人,挥出一股无形气息将这片山路重重罩住。苏凛身处其间,只觉剑刃似附了灵气,竟能破解对方愈合之效。周身花瓣飞舞,他长剑挟着花刃划过,人影便一一破碎。 苏凛原要留一人问话,剩下那人却似无意识般,仍直直朝他剑上撞来;他收剑不及,只眼睁睁看着那人撞在剑刃上,顿时身形消散。 经这一番激斗,地上竟不见血光,只落下十数片破碎的黑色鳞甲。他收剑回鞘,对叶晞道:“你没事罢?” 叶晞站起身,咬唇不语。 他走至她身前,握住她手臂道:“怎么又疼得厉害,可有原因么?” 她将他的手缓缓拿下,低头轻声道:“已不疼了。” 苏凛惊笑道:“莫不是受这些奇物影响,怎么一散便好了?” 她后退一步,悲哀地看着他,他迈步上前,却被一层花叶轻柔挡住。他看不清她面容,只见得叶间开出一朵朵柔软的白花,清香袭人。他看着那些花朵,微笑道:“真美。” 她轻声道:“你已知我巫师身份,便请离去罢。” 他奇道:“为何?” 她低头不语。他便笑道:“原来你说的隐秘,便是这个么。你我性情相投,怎么反被别的束缚?我在荣陵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她愣愣地听着,微一点头,眼泪便直往下掉:“记得。”他拨开枝叶去拭她眼泪,微笑道:“你啊,总是哭,实在让人心疼。” 她问:“你不惧我,不厌烦我么?” “为何?”他惊讶笑道,“只因你是巫师?” 她看着遍地残甲,低声道:“你从前或许未见过,如今见到了,可知巫术杀伤性命多么容易。” 他凝眸望着她双眼,轻叹道:“我只知伤人最多的,不是巫师,不是剑师,却是平凡的普通人。——你心思如此聪明,如何不明白?” 她捂着眼泣不成声。风骤起,花叶瞬间飘散,他抬头看着漫天的花叶,笑叹道:“真美啊。” 叶晞一面哭一面拢发,只不说话。苏凛微笑道:“那日烟城花灯会,我寻了一件小玩意,正愁不知何时送你。”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盒,打开看,却是一支碧色玉钗。 叶晞一怔。 他看着一地狼藉,苦笑道:“失了马,连行李也丢了,幸而这玉钗一直放在身上。——途中暂无铸造之所,日后若寻机会,我亲手给你做个好的。” 她便抹泪笑道:“好。” 苏凛替她拢了发,将玉钗给她簪上,笑道:“走罢。” 泉州东,驿道。 驿道横在偌大的山野中,极目远望,只见一辆马车行于其上,再不见半点烟尘。一名素衣少女坐在车顶,一边晃小腿一边与驾车人聊着什么。 “他一发火我就哭,哭得他烦了——”少女正在说笑,忽然坐直身子远眺,“前面有人。” 驾车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他问:“什么人?” 少女将手放在额上张望,眯眼道:“只知是两个步行者,停在路边像在等我们。靠近看看罢。” 驱车靠近,便见一个剑师模样的少年背着一名青衣少女,急道:“我朋友病了,可送我们去泉州寻医么?” “是什么病?”驾车少年忙将她扶至车内。苏凛道:“听闻是寒瘴,寻常医药难治。” 听见“寒瘴”二字,少年一惊,伸手探她额头,又按住她手腕把脉。见他检验病症颇娴熟,苏凛问道:“你可是医师?” 驱车少年却轻轻摇头,凝神辨认脉搏。素衣少女从车顶跳下,往车里道:“他是药师。”说着握住缰绳,接替他驾车了。 叶晞半昏半醒,只觉得自己正斜躺在什么地方,周身些许摇荡,像是车轮碾过地面。有人在身旁说着什么,听不真切;不知何人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手腕,在遍体的寒冷中散着点点暖意。 若有若无的交谈声中,她忽然感觉一股暖流从手腕传来,沿着经脉迅速遍及全身,将寒意消解了大半。 她呼吸渐稳,在这摇晃的温暖中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落花逢君 叶晞渐渐转醒,睁眼辨认环境,果然在马车内。 车内放着药箱和一架七弦琴,另有些别的行李。身前坐着一名少年,十七八岁模样,身着缃黄色衣袍,面容清润俊秀。见她睁眼,少年笑道:“姑娘醒了?” 她口中应了一声,窗边的苏凛也立即朝这边看来,松气道:“你可醒了。先时你发病突然,驿道又荒无人烟,若不是遇上这位林药师,还不知怎样。” 她便坐起身,低头道谢:“多谢林药师。” 对方笑道:“我叫林决,原是泉州籍。此次游医回乡,恰逢你二人往泉州寻医,便顺路带上了。” 苏凛道:“林药师先前所说,似乎对叶晞这病有诊治经验,现今她病症退散,可否细说方案么?” 叶晞寻医两年,还未听闻有何法子治病,听了这话便心下一喜:“林药师认得我这病?”林决点头道:“我前些年诊过一例,彼时患者犯病许久,已难回天。幸而你发作才两年,若配合药草治疗,或可暂缓病症。” 听得“暂缓”二字,苏凛怔道:“不可痊愈么?” “我只经手一例病案,且并未根治,用在叶姑娘身上效果如何,恕不能担保。” 他愣了片刻,只沉沉叹了一息,不再言语。叶晞微笑道:“既有法子,便劳烦林药师多加照看,不必顾虑。寒瘴在别处亦难破解,若能暂得延缓,于我已是万幸。——方才我病痛似乎较平日减轻,可是用了什么药?” 林决目光往别处一斜,笑道:“我身上暂无对症之药,若要治疗,还需回泉州再议。” 三人说话声传到驾车的素衣少女耳中,她将帷幔掀开一角,往里笑道:“醒了么?身体状况如何?” “已没事了,多谢关心。”叶晞微笑道。眼前少女与她年纪相仿,姿容气质秀丽出尘,一双桃花眼盈盈笑着,顾盼神飞。苏凛介绍道:“这位是林药师同行的朋友。” “江雪尧。”少女抢道。 “叶晞。” 对方一笑,刚要放下帷幔,忽想起什么,往她脸上看了又看,道:“奇怪,我见你好生熟悉。” 叶晞听了这话,也仔细观察对方,心头亦涌上相熟之感。江雪尧朝她招手道:“车内暗得很,你出来,我们一处说话。” 她便起身出了马车,同江雪尧坐在一处。江雪尧驾着马车,不时歪头看她一眼,嘴里喃喃道:“叶晞……”念了几声,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是歌谣《河汉》的那个‘晞’么?” “正是。” 她忙问道:“你可是清都籍,师承叶门?” 叶晞惊道:“你如何知道?” “呀,真的是你啊!”江雪尧拉着她手笑起来,“我是雪尧啊,你忘了?” 叶晞先就觉得这名字熟悉,却不知在何处听过,一时有些怔忡。江雪尧把手往她眼前一晃,笑道:“凤仙花,记得么?小时候我们一起捣过凤仙花,我还险些被父亲骂了!” 她便蓦的想起来,笑道:“原来是你,我一时竟没记起来!”两人欢欣地拉住手互相打量,一面看一面笑,皆道:“好巧!” 听见两人笑声,林决从里面探出头来,笑道:“什么好巧?” “原来我和叶晞小时候便认识,你说巧不巧?”江雪尧欢喜地笑着,“离家前父亲让我路上留意是否有师妹踪迹,不想真就遇见了!” 叶晞奇道:“师妹?” “你父亲是我师叔,我六年冬月出生,比你早一季,可不是师姐妹?”她眉眼盈盈,又噗嗤笑道,“什么师姐师妹,都是我父亲随口诹的,不理他。” 叶晞微笑道:“两家久不联系,师伯竟将我放在心上,很是惭愧。” 两人又笑了一路。车内苏凛、林决将她二人谈话听了,一时都笑起来,出来便往她二人身边坐。江雪尧扬鞭笑道:“快回去,车子可经不起你们折腾!我还要同叶晞说话呢。” 两人便忍笑回去,留她们在外说笑。 日色将暮,从马车上还望不到泉州,江雪尧一抖缰绳,对马儿道:“快跑,要是被关在城外,我拿你是问!” 马儿自然不敢招惹她,达达地朝西奔去,终于赶着夜色入了城门。 华灯初上,街上人熙熙攘攘,一片安乐祥和。叶晞掀开马车帷帘,一面看一面感叹:“想不到泉州地处边境,竟也如此热闹。” “明日就是天灯节了,自然热闹。”苏凛道。 她点点头,一时有些怅惘。江雪尧已和林决换了位置,坐车内挽过她手笑道:“天灯佳节原要团圆,你我离家在外,就是一家人,可不要生分。” 她展眉微笑道:“正是。” 趁叶晞赏街市出神,江雪尧将苏凛拉远了些,悄悄问了他几句话,他便看叶晞一眼,笑着点点头,对她耳语几句。叶晞回过神来,笑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问他可知道随风哥哥的事。”江雪尧弯眼笑道,“原来他此前一直在烟城么?” 叶晞点头微笑:“哥哥半月前已回清都了。” “我父亲常念及这位哥哥,说他如何勤勉,可害我吃好大苦头。”她笑道,“师叔曾托我家寻你和随风哥哥,他既已回去,想必叶门也该重聚罢。” 叶晞称是。苏凛忽想起什么,对江雪尧道:“令尊既出身叶门,不知现在何处任侠?” “家父虽于江湖学剑,却是在朝堂为将的,并未任侠。” “保家卫国,男儿铁骨呵。”他赞叹道,“令尊统领哪一师?” 她原没打算隐瞒,随口道:“靖远军。” “靖远……新军?令尊是江元帅?”苏凛肃然起敬,拱手笑道,“姑娘原来是名将之女,失礼失礼。” 江雪尧秀眉一挑,佯怒道:“什么名将之女,我就是我,与他人有甚么干系。” “是是是,江姑娘恕罪。”他忍笑道。 “也不许尊称姑娘!” 苏凛忍了许久,好容易把嘴边的“公子”二字吞下,正色道:“如此说来,江天何便是你哥哥罢?”江雪尧好奇道:“哥哥声名未显,你如何知道他?” “他的战枪泉婴乃镇国宝器,我身为铸剑师,自然知道。” “铸剑师?”她蹙眉道,“你放着剑不铸,怎的研究起兵枪来?” 苏凛笑道:“各派铸剑不同,我家不只铸剑,刀枪、匕首,乃至金玉首饰都有涉及,研究兵枪亦是常理。” 她转目沉思片刻,刚要开口再问,却听帘外驾车的林决道:“到了,下车罢。” 几人下车,只见眼前伫立着一间大宅,牌匾上书“草泽堂”三字,宅门半掩,隐隐透出灯火和孩童嬉笑声。林决点了灯笼提在手中,推门道:“请进。” 叶晞三人随林决进门,只见外院几间房皆住了人,看屋外用具,却不是药师、病人,倒像寻常人家。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在阶前玩耍,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欢声跑到林决身前:“药师哥哥,你回来了!” 林决点点头,微笑道:“你阿娘的病好些了么?” “吃了哥哥给的药,已经不咳嗽啦。”小女孩笑着,回首往院内叫道,“药师哥哥回来了!” 经她这一喊,便有好几个孩子腾地从屋内出来,一面笑一面将林决团团围住,嘴里不停叫着“药师哥哥”。林决一一应过,笑道:“快回屋罢,天晚该休息了。” 小孩们只依依不舍地围在他身旁,簇拥着几人朝内院走去。听见此处动静,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自内院小跑而出,叫道:“少爷!” 林决微笑道:“李伯,车马停在门外,劳你引至后院了。” 李伯应下,自去解车套马。林决将小孩们劝回,方有机会对叶晞二人道:“家业荒废,见笑了。”一面说,一面引着三人走至内院。 内院只两间卧房点了灯,是以庭院光线不甚明亮。院中有一棵大树,在夜色中显出朦胧参差的影廓,叶晞盯着树认了片刻,才知是棠梨。 那树下似有阴阴的一团黑影,不知是何物。待林决领着几人走近,那团影子忽然扑上前来,嘴里发着哧哧的声响,将叶晞吓得一退,险些叫出声来。 林决提灯照明,她才发现那是一名男子,四五十岁模样,头发散乱,胡须也留得很长,身上衣衫布满尘灰,似从荒野走出一般。他扑到林决身前,一把抓住他衣衫,口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叶晞听了两遍,才听清他说的是“阿棠”。 “阿棠,你回来了……”中年男子痴痴笑着,浑浊的双眼映出林决面容。 林决低头默默看着他,眼神有些悲哀。苏凛刚要上前一步,他却抬手将其拦下,示意莫管。 “阿棠。”那人叫着这个名字,伸手便要去探林决的脸。林决后退一步,沉声道:“你看清楚我是谁,二叔。” 那人凑近仔细看了看,忽然大骇,扑到他脚下痛哭起来:“大哥,大哥——” 林决不语,那人又抓出他的衣服,哭道:“大哥,是我错了,我没有料到……” 林决俯下身将他扶起来,叹道:“我是林决,二叔。” 那人仍只哧哧地哭着。林决无奈地再叹一口气,刚要继续走,又被那人拽住,口里只叫着“大哥”。这边李伯套马回来,见状忙上前拉住男子,急道:“二爷,您清醒清醒,这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那人哭着却忽然笑起来,朝林决伸出手去:“大哥,你回来了。” 中年汉子抱着他往后拉,他便死命挣扎起来:“大哥!你别怨我,我没料到……” “二爷!”中年汉子勉强钳住那人,对林决道,“少爷,这……” “李伯,我带了几位朋友回来,你先收拾房间罢,我去书房。”林决嘱咐一声,引着几人往走廊去了,再不看那疯子一眼。 走了很远,还能听见那人狼嚎般的哭喊。 *** 一束阳光从窗外投进书房,将房间照得通亮,微小的尘埃漂浮在光束中,如同薄雾。房间久未使用,却也整洁,像是有人定期打扫。架上满列着各类文史、医药书籍,都有些陈旧了。林决伏在案上,枕着手臂睡得正熟,他手底是一本翻开的医书,被压出了轻微折痕。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江雪尧往里望了一眼,踮脚走进书房,手里拿着饭盒与一把由布包裹的长尺。 她走至林决身旁坐下,将这两件物什放在案上,歪头笑吟吟看他。坐了片时,她伸手去抽他掌下的书;移动寸许,他手指便微微一动,再抽,他便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抬开胳膊让她将书拿出,继续睡了。 她随手翻了几页,见都是些看不懂的药理,便在原先摊开的那页夹了枚书签,放在案上不管了。林决还未清醒,她闲来无事,起身替他收拾残灯。 待她行动片刻,林决终于坐起身,理了理睡乱的头发,问道:“现在几时了?” “都快隅中了。”江雪尧在他身旁坐下,嗔笑道,“你又熬夜看书,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不记得了。”他揉一揉眼睛,正要去拿书,却被她打了一下手:“我是来叫你吃饭的,不是让你看书的!” 他弯眼一笑,打开饭盒乖乖吃起早点来。江雪尧便露出满意的笑容,敲了敲一旁的长尺,低声道:“苏凛既会铸剑,又懂金玉首饰,你可寻机会请他看看这东西么?” 他顿了顿,点头微笑道:“好。” 第十六章 棠梨之花 泉州,草泽堂。 林决因要同叶晞商议用药之事,便约了她在堂屋说话,苏凛、江雪尧二人亦在。林决道:“寒瘴之病因一直未有线索,只知越往西,病例越多,想必除了个人体质,水土亦是重要原因。据我往日经验,要治这病,恐怕还须一番涉险。” “涉险?你昨日不是说,用药便可暂缓么?”叶晞问道。 “寒瘴乃奇症,并非寻常药物可解,需得另采,只是这采集之处——”他稍一停顿,正色道,“你们可听过万重山的传言?” 叶晞与苏凛对视一眼,皆道:“听过。” “万重山灵气充沛,其草木鸟兽皆为外界罕有,少数奇花异草亦可作药用,对付疑难杂症颇有奇效。只是它们生长在万重山,若被强行带离,不出三日便会化作枯草,失去效用。若想用药,只能进山采摘。” 苏凛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此番前来,正是依据这一传言,欲进山采药。原想在泉州寻药师随行,可巧遇见了你,倒省得我和叶晞说服了。” 林决道:“你们一自清都,一自荣陵,对万重山不甚了解,贸然闯入只怕不妥。我回泉州原也要进山采药,你们便在此等候旬月,我寻药回来便给叶晞医治,如何?” 苏凛道:“既是我们有托于你,怎可令你孤身犯险?此次我与叶晞必定跟去,也可互相照应。” 江雪尧笑道:“他才不孤身呢,我也要去的,山中可好玩得紧。” “雪尧,不可乱说。”林决看了她一眼,又对叶晞二人道,“万重山地势险峻,极易迷路,又有异兽行于其间,你二人相随恐有危险。” 苏凛笑道:“我与叶晞皆有薄技护身,倒不怕危险;至于寻路,有你作向导,还怕失了方向么?” 林决沉思片刻,认真道:“那便说好,进山以后,一切听我安排。” 几人便约好明日入山,林决列了所需物品名目,各去准备。 因要询问药馆事务,林决整理过药箱便去寻李伯,找了半日才在后院回廊听见他声音:“二爷,您别闹了,吃饭罢!” 他转过回廊,果见李伯端着饭食,正劝说蜷在角落的疯子,疯子不理他,只扯着一把杂草傻笑。李伯又劝了几句,眼角瞥见林决过来,忙上前几步,恭敬道:“少爷。” 林决点头,问道:“李伯,二叔近况如何?” 李伯叹息一声,道:“还是老样子,总四处跑,说胡话。” “药都按时吃么?” “别说药了,连饭也不肯吃呢,必须时时劝着,好歹喂下一点;也不让人碰,只能趁睡死了打理头面——便是如此,这衣衫也难得干净。” 林决默然片刻,低声道:“辛苦李伯。” 李伯慨然道:“二爷救过我的命,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这病一直不好,您又总在外游医,这草泽堂,恐怕真要关了。” 他道:“关便关罢,留给穷苦人家居住,不算可惜。——我先已说将书房藏书赠人,昨夜进屋,却见仍有序保管。李伯苦心我自知晓,只是我久不在家,这些书也都读烂了,若他人需要,送予便是。” “不是我拦着不让拿,只是大家盼你回来,并不敢取呢。”李伯叹道,“自您走后,近处人家看病皆不方便,隔三差五便问您何时回来。少爷,您还是——” 林决只苦笑摇头,道:“二叔就烦你多照顾了。” 李伯看着林决,又转头看一眼那疯子,半晌才长叹一口气,自去喂他饭食了。 内院。 叶晞坐在屋顶,出神地望着院中棠梨。棠梨根深叶茂,枝叶覆了小半庭院,亭亭如盖。苏凛在檐下看见,便轻巧跃上屋顶,在她身旁坐下。 “这树今年还未开过花,许是快死了。”她道。 苏凛微笑道:“若开花,想必很美。” 叶晞凝眸望着棠梨,双手合在胸前,缓缓闭上双眼。刹那间芳华涌动,一簇一簇雪白的棠梨花在枝叶间**绽放,将绿树点染成馥郁的白练。苏凛看着眼前奇景,不由得张嘴轻叹:“呵——” 花朵极脆弱,风一吹便将无数花瓣携落枝头,一时满庭芳香,如盛冬飘雪。 两人静静望着花雨,忽有笛声从廊下传来,曲调凄婉动人。叶晞凝神听了片刻,低声道:“是《春暮》,哀叹花逝人亡的曲子。” 林决站在走廊一侧,目视棠梨,深情吹着一支竹笛,其声极悲。吹过半阙,笛声再起时,忽又听得一声琴音,如春风扶柳,温柔融进笛曲中。下阙便是笛与琴的合奏,笛声清亮圆润,琴音缥缈悠长,两相交融,竟如双珠合璧,浑然一体。 江雪尧盘坐树下,双手拨动膝上七弦琴,一身素衣比梨花更似白雪。 日晚,泉州,主街。 今日为天灯节,家家户户尽出游玩,街道灯火辉煌,初夏之夜生机盎然。 沿河站满了男女老少,或点灯祝语,或遥望河汉,或低吟悼曲,祥和中透露着肃穆与哀思。叶晞四人站在人群中,持火烛一一点过天灯,放手任其升向高处。天灯愈飘愈远,与满天的橘黄色思念一起,点亮了整片夜空。 有游吟师在街边弹唱: “相传千年以前,青城有一户姓白的贵族,白家生有一对姊妹,有风华绝代之才貌,人人仰慕。惜亲人接连病逝,白家气数渐衰,只剩得姊妹两人相依为命。 “上天不佑,至两人十七八岁上,姊姊体弱夭亡,其妹悲痛不已,痛哭三日三夜,作悼曲《河汉》,呕血写词于天灯之上,弹琴歌之,曲调极悲。河汉感其赤诚,命姊姊乘天灯而下,与妹唱和,予其祝福。 “唱和已毕,姊姊重归河汉,妹妹独身流浪世间;世人传其歌谣行为,天灯佳节,由此而来。”故事讲完,游吟师却不收弦,另拨了几个音符,弹唱道,“河汉清兮……” “河汉清兮,夙星迢迢。”众人便齐声唱起来。叶晞、苏凛四人皆双手合在胸前,轻声唱道: “河汉清兮,夙星迢迢。岁寒方燠,不日不耀。鼓瑟鼓琴,我其谁告? 无依无怙,曷其有居?瞻彼下土,洵广且訏。云何其行?东方未晞。” 上阙唱毕,众人安静片刻,又各自哼唱起下阙来,多是父母兄姊唱与儿女弟妹的,一时清风和畅。 “河汉浅兮,明月皎皎。岁寒既徂,是阳是冒。载歌载谣,苍天以告。 中心所求,言有其居。瞻彼下土,洵广且夷。云何不行?东方且晞。” 天灯已连成一片光练,耳边哼唱声此起彼伏,林决目光黯然,横过竹笛随心吹奏。对岸有一对母子,小孩儿正凝神听着母亲唱歌,笑容天真可爱;母亲唱完,温柔地指着河汉与小孩儿说话,小孩儿便伸手去够升空的天灯,母亲将他抱在怀中,慢慢走远了。 林决远远望着那对母子,直到看不见他们身影,才将目光才收回近处。 曲毕,苏凛笑道:“你不当乐师真是可惜了。”林决只微笑不语。 一夜无话。第二日平明,叶晞几人在林决带领下朝万重山行进。李伯驾马车将几人送出城门,往西行了四十余里,终于望见山脚。 几人下马,林决对李伯道:“就送至此处罢,我们此次进山需旬月才归,届时走回来便是。” 别了马车,几人便往山脚进发。林决腰间别了一把裹布的长尺,背上负着一个药箱,宽一尺二寸,长约两尺,内装书籍、刀布等用具,另空了位置留装药草。苏凛背着营布炊具等重物,只把轻简的衣物给叶晞拿了;江雪尧本已背了弓箭,偏不让他两人负其余东西,抢来两壶水挂在腰间。 林决边走边介绍道:“万重山分东、南、西、北几处山群,占地近安国四分之一。这前面便是东重山的北部,往西北走则是北重山。我们先入东重山,再往西北寻药。” “不去西、南两山么?”苏凛问。 “相较而言太远,且我们所寻之药多生长在东、北两山。西重山沟壑纵横,南重山瘴气极重,若去这两处,只怕寻不到药草,反徒增风险。” “听你这话,竟是对万重山极为熟悉?” “我自小便常进山采药,故而有所了解。”林决道,“泉州距万重山不过半日路程,即取即用,倒不怕药草枯萎。” “不怕枯萎,也不怕危险么?” 林决微笑道:“怕。” 苏凛便低笑一声,道:“怪人。” 叶晞抬头远望,群山万壑如扑面而来一般,与高处碧天交相辉映,重重叠叠的山嶂一层浅过一层,近处深绿如泼墨,远处苍青似水澜,云雾缭绕,烟霭霏霏,穷尽言语也不能形容其万一壮丽。她望得出神,连苏凛对她说话也一时未反应。 “叶晞?” 她终于回过神来,懵懂地看着苏凛。他道:“我正与林决说你手上的伤,请他瞧一瞧,或许可看出什么来。” 她便将伤处现给林决诊断。林决皱眉道:“像是瘴毒所致,但又不似平常瘴气,竟与南重山有些相像。” 她奇道:“南重山?” “南重山瘴气不同外界,毒性强且密,也少药草可治,故山群生物稀少,只毒蛇猛兽可勉强生活。只是方才苏凛说,这是人手造成的?” “正是。” 林决皱眉,沉思道:“这便怪了,南重山的毒,如何到了人身上?——你这伤发作几次,当时如何情形?” 叶晞便回忆道:“有过两次剧痛,一次在烟城,似乎未有如何情形,另一次——”说到此处,她言语一顿,目光望向苏凛。苏凛道:“林决既是药师,便不好隐瞒,说与他罢。” 她继续道:“前几日在澜江畔,有奇物袭击我二人,那时便第二次发作。待苏凛将奇物击落,痛楚便消退了。” 林决问道:“是何奇物?” 苏凛从怀中摸出两枚手掌大的黑色鳞甲,递与他道:“原是人形,面目俱呈虚影,击落之后竟化作乌烟散去,只剩此物。药师可认得么?” 他凝神看了片时,但觉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道:“似乎是鱼、蜥之物的鳞甲,只是如此硕大坚韧,我竟没见过。你说这奇物呈人形,莫不是常人披了衣甲,落败后掉落?” “若是衣甲掉落,我也不会留它在身了。”苏凛道,“实不相瞒,当日袭击者形容诡异,原在江中呈巨蟒状,而后竟飞出化作人形,且出手致命,我与叶晞几经缠斗才得脱身;因事态紧急,一时竟杀伤了那几人。奇的是他们并未留下尸首,连用剑也未曾掉落,只留了这鳞甲。” 林决沉思道:“若真如你所说,当真是奇事一件。”凝神思索许久,他又对叶晞道:“烟城发作那次,你当真没察觉什么?” 叶晞答是,苏凛却道:“我记得一桩事,或许与这伤有关联。” 第十七章 群山万重 听闻苏凛此话,叶晞与林决皆道:“何事?” 苏凛回忆道:“那日我去牵马,回来便见你剧痛难忍,彼时那位游吟师在台上演奏,我因心急,便没注意她。后来你说她问过你我,我便暗暗留了心,再见她时,发觉她弹琴的拨片似乎不同寻常,而今想来,竟如这鳞甲一般模样。” “游吟师?那位空音姑娘?”叶晞惊道,“她与你我并无旧怨,如何出手?且此事太过蹊跷,她一常人……” 他道:“我自幼铸剑,辨认材质当不会有错。前几日原没想到她身上,你这一提,便记起来了。” 叶晞将这些时日所历奇事串起来回想一遍,从黑衣男子到香囊,从游吟师到鳞甲,一时思绪纷乱。见她心事重重,江雪尧笑道:“管他什么奇物,总归你和苏凛没事就好。” 林决亦道:“虽则离奇,所幸此伤并无大碍,若无外物刺激,半月内自当消退,你且安心。”叶晞应下。 步行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东重山脚下。仰首观山,比在远处更觉磅礴巍峨,蓊蓊郁郁的林木拥在一起,将视野所及皆点染成苍翠的绿幕。山间不时有鸟鸣传出,却分不清方向,仿佛是从群山各个角落响起一般,使人顿觉空旷豁达。前几日下过雨,空气中还残留着雨的气息,同花木、泥土气味掺在一起,十分清爽。 林决提醒道:“山间多异兽,小心。”一面说,一面踏入山林,惊起一片鸟啼。 *** 东重山。 “林药师,这是什么?”苏凛指着一丛灌木,回头对林决道。 因林决说山中不愁食物,他几人上山只带了些许干粮,走这半天,药还未采到,肚子却饿了,便商议寻些吃食。苏凛所指正是那灌木丛结的红果,约指节大小,一果由数十枚单果聚合而成,鲜红多汁。 林决凑近认道:“悬钩子,无毒。” 苏凛便摘下几个分与众人,一面摘一面道:“荣陵也产悬钩子,怎的与这不甚相像?”又送一个进自己嘴里,只觉酸甜可口,笑道:“味道倒很相似。” “悬钩子下属种类多样,外界常见的叫蓬虆,另有别的,彼此都有亲缘。” 苏凛点头,又摘下几个,笑吟吟地给叶晞三人尝了,道:“我再去寻些别的。”说着便走在前开路。 江雪尧在身后笑道:“我与林决常在山中走动,叶晞亦懂草木,只你对植物一窍不通,偏还这般热心!” 他笑道:“正因不懂,才要走在前面,遇见不认得的好向你三位请教才是。”说着便指着一丛菌问:“这个能吃么?” 林决道:“见手青,有毒,食用易产生幻觉。” “这个呢?” “松茸,可吃。” 他便兜了一袖松茸继续走,江雪尧叫道:“你放下!去旁边溪流取水来,我给你们煮汤喝。” 他领了命去取水,回来时手里却拎了两条鱼,笑道:“甚肥美!”叶晞见他半个袖子都被水浸湿了,一时哭笑不得,忙觅了一片空地生火,一面烤鱼一面催他把衣服烘干。 因他几人进山时已过正午,又走了半日,如今太阳已快落山了。林决环顾四周,道:“叶晞选的这位置很好,今夜便在此搭营罢,明日一早再寻药。” 几人一面吃鱼一面谈笑,又饮过汤,歇息片刻,各自行动。林决扎营,江雪尧挽着叶晞去觅明日的早食,苏凛叫住她二人道:“我随你们一道拾柴罢。” 江雪尧笑道:“叫你守的炭火可熄了么?烧着了山林,看你拿什么赔!” 他道:“你莫要小瞧我,我虽不常在外走,这些规矩却还知道。”说着便跟上前去。林决在身后道:“你们此去猎食,注意莫要伤了珍稀生物,彼此询问一声。”却是说给苏凛和叶晞听的。 叶晞笑道:“我们初来万重山,自然万事听你和雪尧的,且放心。” 三人走了一路,略采了些山果野菌,苏凛因见远处隐着一只长尾雉鸡,对江雪尧道:“那东西能打么?” 她望了望,道:“林决说这雉鸡不多见,勿要惊扰了它。”又指着另一边的灰兔道:“这个常见,猎一只不打紧。”话未说完,便“嗖”地射出一箭,正中兔身。 苏凛赞道:“好箭法!” 江雪尧扬眉一笑,往那边去捡猎物。苏凛和叶晞一个背着柴木、一个提着果篮跟在她身后,正说着此行如何丰盛,忽听前面江雪尧道:“不好,快退!” 两人往前一看,却是一条巨大的白蛇从灰兔那边探出头来,吐着信子望着几人。他二人一惊,忙折身后退,江雪尧跟在他们身后,边跑边道:“这东西不好惹,那兔子原是它盯上的!” 苏凛回头看,只见那巨兽直径约三尺,后尾隐在林中,长不知几许,已蛇行追来,竟又带出一条黑首的巨蛇!他惊道:“怎么有两条?” “什么两条,你看清楚了!” 随着江雪尧话语,那蛇的全貌便显现出来,竟是一黑一白双头的怪蛇! “黑蛇有毒,白蛇吐冰,小心!”正说着,那白蛇便朝这处喷出一条冰舌,三人敏捷躲开,原先站的地方便被冰牢牢冻住。 双头蛇行动极快,转眼便已追上几人,吐着信子朝最末的江雪尧扑去。江雪尧足尖一点,避开了白蛇,它便顺势往叶晞撞去;叶晞往旁躲闪,虽则避过这一击,那黑蛇却从身后袭来,眼见就要撞上,苏凛飞身一扑,护着她险险躲过攻击。 黑蛇的吻部擦过他背面,将柴木撞散了一地。他背部一片灼痛,却无暇去管,一手拽起叶晞,一手去拔腰间的剑,江雪尧往他二人处跑来,叫道:“这蛇的皮极硬,普通刀剑对付不了!” 苏凛来不及问,那双头蛇又攻来,他拔剑一挥,只见剑刃划过它表皮,竟带起一阵火花,半分也没伤到它血肉。他暗骂一声,收了剑边跑边道:“这是什么怪物,如何才能让它退下?” “回营地!让林决对付它!” 三人边跑边躲,跌跌撞撞地朝营地跑去。天已快黑了,山林路面有些看不清楚,江雪尧一面寻路一面跑,刚躲过黑蛇,却被白蛇一撞,歪身跌在地上。那白蛇吐着信子朝她扑来,她回头怒目斥道:“真当我对付不了你?”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飞来一团火球,贴着她头发朝双头蛇撞去。白蛇被火球一砸,登时嘶鸣一声,收了攻势警戒。 苏凛三人往那处看,却是林决举着火把朝几人赶来,喝道:“退到我身后!” 四人聚在一处,林决举火把在前紧紧盯着双头蛇,防范它再出击。怪蛇似乎想再进攻几人,又惧火光,只在外盘旋不前。林决道:“这是东重山特有的异兽,个性极躁,亦极珍贵,若无必要,尽量莫与它起冲突。” 苏凛道:“早听说万重山异兽横行,今日才算见了。”说着便“嘶”地吸了口气。叶晞惊道:“你受伤了?” “方才被它撞了一下,不打紧。林药师,这蛇怎么对付?” 林决道:“据往年进过山的樵夫猎户所传,这蛇天生有黑白两首,白蛇扬冰,名曰牢穿,黑蛇吐毒,名曰村饭。此蛇甚为珍奇,只可敬畏,不可杀戮。因其冰雪特性,故惧火烧,可以火驱赶。” 那异兽果然徘徊在火光外,不敢上前;又等了许久,巨蛇终于对几人失去兴趣,撤身离开。 几人心有戚戚,并不敢折返寻找掉落之物,直往营地回去了。回到帐前,天已全黑了,几人升起火堆,林决让江雪尧、叶晞举灯往附近寻些柴木,自与苏凛坐在火前,道:“上衣脱了。” 苏凛知他所说何事,也不拘什么,解了上衣将后背露给他看。只见先前被黑蛇吻部撞过那处起了一大片乌青,却不是挫伤,而是毒症。林决对着火光看了片刻,洗净手贴上去,他身体微微一抖,竟是痛得全身僵住。 苏凛一面滴汗一面强笑道:“可严重么,如何医治?” 林决右手仍贴在他背上,道:“那蛇虽有毒,却不致命,只是要受几日苦了。现下先用火镇住毒势,明日去寻草药罢。” 苏凛知他作为医者,必定以病人为重,方才未立即问自己,想必这毒确实无甚要紧,便稍稍放下心来,苦笑道:“原是替叶晞寻药,如今竟先顾着我了。” 林决不语。 苏凛露着上身烤火,林决手掌贴在他背上,竟出奇温暖,连痛楚也缓解了大半。他轻出一口气,抹汗笑道:“林药师且替我保密,莫让叶晞知道。” 话音刚落,只听见江雪尧在后面喊道:“已听见了,她让你莫强撑!”竟是两位姑娘抱了柴木回来,从林间各探出半个头望着自己。苏凛一愣,别过头去笑道:“想不到两位姑娘还有偷窥的癖好。” 那边江雪尧叫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敢,恕罪。” 两人回来,往火堆添了新柴,与他二人共围着火堆坐了。叶晞蹙眉道:“我与雪尧说,天已黑了,先前的柴木省一省也够照明用,如何还叫我们来找,原来竟是此事。” 林决微笑不语。他手掌已贴了苏凛后背许久,预计暂缓了疼痛,便收回手,仍叫他烤火,自去帐内取了书来。 苏凛凑到他身旁同看,原来是一本线装的药书,展开那页画了幅草药幼株图示,旁边另空了一处,不知是何用意;旁的一页详细记载了植株药名、科属、形态、生长环境、药性等资料。 “七叶岩花……”苏凛将草药名念了一遍,问道,“这是什么书?” 林决便将书面展给他看,是简封的《万重山草药志》。他笑道:“原来你根据这本书寻药么,我还以为此山无人涉足。” 江雪尧道:“本就无人涉足,你以为——”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口,转头不语了。 林决温声道:“这药草生长地极隐秘,要寻到恐需费一番精力,今晚好生歇息罢。” 平明,东重山。 叶晞四人寻了大半日,终于找得些外敷药给苏凛用上,因还需七叶岩花内服,仍旧四处寻觅线索。 找了许久,几人都有些累了,便坐在河边石上稍作休憩。叶晞因望见这河水澄净,两岸山林秀美,一时感慨,轻声道:“外界倒极少如此清净。” 林决道:“景色虽好,风险却极大,是以世人难得进山,留得这一方乐土。”苏凛因身上还敷着药,苦笑道:“很是。”江雪尧笑道:“早提醒过你,谁叫你一定要跟着入山。” 几人正说笑,叶晞忽发觉什么,往河上游一望,只见一道翠碧身影隐在河岸林间,款款地似在踱步。她低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第十八章 山灵水秀 苏凛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只半人高的雉鸟昂昂立在林岸,通身金翠,头顶一簇冠羽,脸颊金黄,脖羽呈鳞状排列,双翅翠蓝,身后曳着一束五尺长的翠绿尾羽,似与这青山融为一体。 叶晞看得入了迷,轻声叹道:“好美。” 林决道:“是万重山特有的雉鸟,名曰孔雀,极其珍贵。” 说话间,只见孔雀欣欣走至河岸,昂首清灵一啼,俯身饮水,阳光照在它翠羽上,泛出一片奇幻的异彩。似乎察觉到几人目光,它朝这边一望,施施然展开尾羽,开出一道扇状翠屏,无数尾羽如同眼眸一般闪耀,直看得几人心神动荡,几乎迷醉其中。 林决率先察觉不妙,避了目光提醒道:“我竟忘了,它开屏有迷幻之效,切莫久盯。” 叶晞三人闻言,忙收回目光看向别处。苏凛笑道:“这孔雀如此美丽,原来竟看不得,实在可惜。” 林决道:“远远望一眼倒也使得,只是莫要被它美丽迷惑,竟去惊扰它,否则将困于幻象无法脱身。——孔雀栖息地与七叶岩花相近,想必药草就在附近,歇过且去寻罢。” 几人歇过片刻,便动身寻药,在附近找了小半日,终于望见一处绝巘,那岩花就生在石间。眼见崖壁近乎垂直,徒手难攀,江雪尧在谷底取箭搭弦,略一瞄准,满弓射出,飞箭便正中白花根部,带着整朵花与岩石碎屑坠下来。 她过去捡起住落花,取下箭矢,将白花交给林决。 这花株长半尺,木质的根枝坚韧强壮,被箭擦过也只少许破皮;掌状的叶片沿枝对生,第四层却只有一叶;细看顶上的花朵,那白色的一围不是花瓣,却是细长莹润的花萼,花蕊呈嫩黄色,散发着幽幽清香。 叶晞道:“现下寻地方为苏凛煎药么?” 林决道:“且稍等。”说着便到一旁坐下,从药箱拿了昨夜看的那本《万重山草药志》并笔砚取出,翻开目录找到七叶岩花一页,照着花身在幼株图示旁的空白处描画起来——竟是此药的成株。 苏凛道:“这图原是你画的?” 他一边下笔一边道:“嗯。” “这字也是你写的?” “嗯。” 苏凛登时一愣,惊道:“这书——” 江雪尧笑道:“都是他写的,你快别问了,让他安心画罢。” 苏凛与叶晞对视一眼,眸中皆带了惊叹。昨夜见林决翻阅此书,他二人只以为是医药名家大作,没想到著者竟就在眼前。林决边画边道:“先前上山只寻到一株幼苗,今次好容易寻到成株,便添上去了。” 林决画完,待笔墨晾干,再仔细对比花株,未发现差错,这才轻舒一口气,将七叶岩花交与叶晞道:“可取水来煎药了。” 几人寻了一片空地生火煎药,苏凛因对那书好奇,要过来仔细翻看,见书内详细记载了各种草药,文字工整清秀,图示更是栩栩如生,不由得赞道:“如此笔功,你不当画师真是可惜了。” 林决细心看着火候,只微笑着不理他。江雪尧笑道:“什么画不画,这书原是治病救人用的。” 叶晞道:“原来你常进山寻药,竟是为了此书么?” 林决点头道:“外界关于药草的著述已很多,万重山蕴藏广博,却鲜少有人探索,不知错失多少性命。我生在泉州,得承地利,便想把山中药草整理记录,以供治病之用。——只是万重山幅员辽阔,我一人精力毕竟有限,只怕穷尽一生也难以踏遍。” “如此仁心,已很值得敬佩了。”她感叹一声,又蹙眉道,“但这草药无法久离山林,万重山又地处偏僻,内极险恶,怕难得有人引用罢?” 林决低头看着火光,温声道:“若草药可离山保存,想必推广不难。” 叶晞一惊,转目缓缓道:“如何保存,我竟未听说过?” 林决收书笑道:“现下自然无法,若往后有机会——”说着顿了一顿,道:“只是一个愿景,不必在意。” 药已煎好,他熄了火,待药凉得可入嘴了,便递给苏凛饮用。苏凛原是笑嘻嘻地接过,只刚入口便猛地皱起眉头,咬紧牙关、面色沉重地一气喝了,又缓了半日,方吐气道:“好药!还剩一口,你们可要尝尝么?” 这边江雪尧已笑倒在地,摆手道:“很不必,你是病人,让你是应当的。” 叶晞亦抿嘴笑道:“快喝罢,当心用少了效力不够,过会子又去寻一株来。” 他便正气凛然地将剩下一口饮尽,起身道:“接下来该寻叶晞的药了罢,林药师,且带路。” *** 在山间走过五日,总算寻了些药草,林决将其收在药箱内,只等将名单采集完毕才好制药。他几人步履大体由东南至西北,而今已近东重山边缘,再有几日便可入北重山地界。 林决一面走一面与叶晞道:“你这病极特殊,日常隐在体内,竟毫无踪迹,只发作时才显现病症。如要用药,当在发病时服下,往后才好规律服药。” 苏凛道:“如此说来,竟要在山中等到下一次发作么?” “若无保存之法,当是如此罢。” 苏凛剑眉微皱,目光看着叶晞若有所思,她亦望着他眼眸,似有些迟疑。江雪尧上前两步,将林决拉到一旁耳语,他一面听一面点头,忽然目光一凛,停步抬手拦住身后三人,道:“慢。” 叶晞三人不明所以,见他目光盯着近处林地,亦往那处望去,只见原本茂盛的草木皆呈萎靡之态,与身后山林大相径庭。林决观察了片刻,皱眉道:“不妙,原来它们已侵袭到了此处!我们速速绕开,切勿在此地停留。” 苏凛一面随他退返一面道:“你说的‘它们’是何物?” “物”字还未落下,却听身后枯林中传来一阵响动,竟是某野兽往这边急速奔来。他闻声回眸,按住剑柄往那方望去,只见一头半人高的恶犬跃出枯林,朝几人迎面袭来,喉中发出低吼。 林决见状,忙道:“快退!” 几人却已是躲闪不及,苏凛目光一沉,拔剑而立,待那恶犬扑来,便猛然出剑一划,将它皮肤劈开一道血口。那血竟呈黑色,且带有极强烈的恶臭,泉涌般朝他喷洒而来,林决忙抓住他手肘往后一带,险险避过黑血。 苏凛堪堪站稳,只见那黑血落在地上,原本青翠的草叶竟倏地枯死,同恶犬来处的林木一模一样。他暗道一声“好险”,掩鼻随几人站在一处。那恶犬受伤,暂时收了攻势,退在一旁舔舐伤口,一双红眼却紧紧盯着几人;几人亦紧盯恶犬,一面防范一面后退。 只见那恶犬身躯庞大,黑皮上覆着无数翠蓝的斑点,竟十分耀眼夺目。林决道:“此犬名为点翠,以吞食山间灵气为生,所过之处尽皆枯萎;侵袭草木愈多,体表点翠愈鲜艳,看它通身翠蓝,想必已害了无数生灵。” 苏凛骂道:“山间怎会有如此禽兽!” “据古文献记载,这物原是没有的,千年前万重山似历过异变,南、北两山由盛转衰,点翠犬便出现了。它们生时已耗尽母体气力,待断了哺乳,母兽便体衰而亡;成长时亦攫取山林生机,且旁物奈它不得——它体内流动黑血,若不慎沾染,便如同这枯草一般。” 叶晞道:“好端端的,怎会引了那恶犬过来?” 林决道:“此犬颇爱金玉之物,想必——”后半句还未出口,那恶犬已舔得伤处止了血,朝几人步步逼来。苏凛道:“该如何对付它?” 江雪尧取了弓箭道:“既然近处奈何不了,便远攻罢,只是如何将它引至远处……”话未说完,苏凛便握剑朝恶犬冲去,口里道:“你多留意,莫误伤了我!” “苏凛!”叶晞一惊,忙要拉住他,伸手却抓了空。 他跃至恶犬身前,举剑往它眼前一晃,却是用另一只手握紧剑鞘在它咽喉狠狠一击,趁它吃痛低吼,翻身绕过它往远处跑了。 恶犬紧跟而上,又扑又咬,皆被苏凛灵巧躲过,且时时以拳脚剑鞘还击,引得它暴怒不止,直跟着他向远处跑去。待他与几人拉开距离,江雪尧便拉弓瞄准,叫道:“躲到树后去,莫被黑血沾上!” 苏凛斜眼一瞟,躲过恶犬一扑,飞身朝身旁的古树躲去;这边箭矢已破空而来,恰扎在恶犬心脏位置,恶犬痛嘶一声,原地颤了片时,竟全身爆裂而开,黑血溅了一地。 苏凛藏在树后,险险避开了黑血,探出头来看,只见那恶犬已化为一滩血水,溢出阵阵恶臭,只黢黑的心脏还未化开,被箭刺穿落在地上。他小心避过黑血,与迎面赶来的几人会和。叶晞蹙眉责道:“你怎的如此鲁莽,若出了事可怎么办?” 他朗声笑道:“有你们相助,断不会出事。” 几人便稍喘一口气,避开黑血朝旁处绕去。林决道:“虽则消除了这一个,却还不能掉以轻心。点翠犬贪妒极重,惯常独行,然其气息发散极远,别的犬嗅到,恐怕会迅速聚集,结群对付我们,届时难以脱身。” 叶晞一路走一路凝神留意周身动静,走不多时,果然见林中一道黑影朝几人逼来,身上翠蓝斑点一闪而过。她道:“来了。” 几人却无暇顾及这一个——四方林中皆渐渐聚了恶犬,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几人,粗略一看,数目竟有十数头之多。江雪尧骂道:“这些狗没完了么?”一面说一面挽弓拉弦,嗖嗖连发数箭,那恶犬便接连爆裂而亡,喷溅得遍地黑血。 林决道:“雪尧,且冷静!如此反击,只会愈引愈多!” 她紧紧盯着逼近的恶犬,咬牙道:“那要如何?” 他按住腰间长尺,凛目道:“如若近战,猛击鼻部可让它行动暂缓,切记勿被牙齿伤到。” “真战起来,哪里顾得了这许多!” 恶犬已然聚拢,几人紧贴后背,分四方紧盯凶兽,僵持间,忽听远处传来一声豹吼,且直直往这边而来。恶犬听得吼声,竟停了前进步伐,转头朝声源处望去,瑟缩片刻,纷纷掉头跑远了。 见恶犬退散,苏凛却不敢放松警惕,凝神细听,果听见吼声方向传来沙沙的点地声,竟是那兽物迅速由远至近,直奔几人而来。兽影在林间敏捷穿梭,快得几乎看不清轮廓,转眼便已冲出林木,显出一道赤色的豹身。 来不及多思考,他倏地拔剑挥出,却听身后林决惊呼一声:“莫出剑!” 然剑已出鞘,收势极难,苏凛眼瞳猛缩,正惊疑自己即将酿祸,忽听得一声刀剑碰撞的清响,出招竟生生被人拦了下来。 林决手执长尺立在身前,堪堪挡住了苏凛的攻击;尺身的裹布在利刃下层层剥落,露出莹黄光芒——竟是一把玉尺。 他转头看着赤豹,温声道:“灵秀。” 第十九章 一笑春温 苏凛一愣,刚将长剑撤开,那赤豹便飞冲上前,将林决扑倒在地。他忙要拦下,却见那赤豹竟未伤林决半分,还不住地拱他下颌,十分欢快。 “林药师——”他茫然地叫了一声,林决却道:“不妨事。” 那赤豹还在拱他,他仰倒在地,伸手去摸赤豹的脑袋,笑道:“你来了,好姑娘。”江雪尧亦笑道:“灵秀!” 这赤豹高大威猛,皮毛赤底云纹,豹尾长七尺,此刻却赖在他身上又嗅又蹭,如同家猫一般。他好容易撑着草地坐起来,苏凛和叶晞已惊得目瞪口呆了。 “灵秀?” 苏凛刚开口,赤豹便转头对他低吼一声。林决捧着赤豹的下颌,笑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不必紧张。”赤豹便回过头,继续在他怀中撒娇打滚,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林决一面抚她毛发一面对两人笑道:“这是我少时在山中结交的朋友,名叫灵秀。”说着起身将赤豹引至两人身前,微笑道:“这位是叶晞,这位是苏凛,打个招呼罢。” 赤豹围着两人转一圈,蹭了蹭叶晞的腰,却不理苏凛。林决便耐心哄道:“他原想保护我们,你莫生气。” 她这才凑上前嗅了嗅苏凛,往他腰间一拱,低低地鸣了一声。苏凛忍不住吃吃笑道:“这豹姑娘好聪明。” 江雪尧笑道:“什么豹姑娘,她叫灵秀。” “灵秀,好名字。”他轻抚赤豹的脑袋,对方也不闪躲,反将脖子凑上去任他抚摸,很是大度。 叶晞见她乖巧,亦笑着伸手去抚她毛发;灵秀往她怀里一蹭,鼻尖碰了碰她腰间香囊,忽张嘴就咬,她忙伸手护下,手便被豹口轻柔地含住了。苏凛惊得要夺过她的手,她以另一只手拦住,微笑道:“没事。” 林决拍拍灵秀的脖子,温声道:“快松口,莫咬疼了她。” 灵秀松了口,仍沉沉地盯住香囊,似有些不悦。叶晞道:“她怎么了?” 林决道:“她极少如此,见谅。——这香囊可是亡者遗物么?” 叶晞沉思道:“这香囊历经数百年传承,可算作古人遗物罢。” 林决道:“我所指并非惯常遗物,乃是亡者身体的一部分,例如象牙、犀角。灵秀生性怜悯,常对这类遗物有所触动。” 她蹙眉道:“此物乃家母所传,我亦不知晓其材质;观其外表,当是金玉、玛瑙罢,却不曾听过有此说法。” 这边几人正在谈话,灵秀却迈步到点翠犬爆裂身亡之处,往被黑血侵蚀的枯木上看了看,又回头望向叶晞,喉中咕噜一声。叶晞手指自己道:“叫我么?” 灵秀见她迟疑,已奔回她身边,俯身往她手上一吻。 叶晞毫无防备,忽觉体内一股无名之力朝掌心涌动,不由得大惊——此力她再熟悉不过,乃是施展巫术时催发的力量。 经灵秀这一吻,她不自觉朝那方伸出手掌,释放出极强的巫术,被黑血侵蚀之地便陡然重绽草叶,竟是尽数修复如初。 几人同时一怔,震惊地将目光投到叶晞身上;只灵秀舔舔豹爪,卧在一旁舒适地打起盹来。 叶晞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又不知所措地望向江雪尧二人,正惊疑如何解释,苏凛已挡在她身前,沉声道:“此行之前未与你们交代清楚,乃是我等过失,还望二位勿要被流言左右,竟拿她当作旁人。” 江雪尧愣了片时,忽然噗嗤一笑:“原来是木灵,我还以为如何大事,竟如此郑重。先前你在草泽堂引得棠梨花开,我便发觉了,未细问你而已,如何此时竟防备起来?” 叶晞愣道:“我……” 林决道:“山中异兽颇多,你我亦是山中人,还望勿要在意外界流言,看轻了自己。” 她原以为对方多少会惊异自己身份,不想竟听得如此话语,一时感触,欲开口答话,却只惹出两行眼泪。苏凛怔了片刻,微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二人将你和雪尧看轻了。” 他回眸对叶晞笑道:“两位朋友如此表态,该高兴才是,怎么又哭了?你也太过谨慎,往后可莫再说自己如何特异了。” 江雪尧笑道:“什么特异?在这山中,你一介莽夫才是特异之人呢!叶晞既表明身份,我便告诉你,我与林决亦是巫师,你一常人与我们作伴,可要当心莫被吃了!” 叶晞二人皆是一惊,缓缓道:“原来如此。”苏凛又沉思片刻,喃喃道:“如此说来,我真要当心,莫被你几个算计去作苦力,自己却走捷径了。” 这边叶晞已破涕为笑,因想起江雪尧先前的话,问道:“原来这是木灵么?我只知巫术,却不知如此称呼。”又道:“你二人是何灵力?” 却是苏凛先道:“林药师想必是火灵罢。” 林决点头微笑。 叶晞便想起来,原来前几日遇见怪蛇,却是他先发了一道火焰,才护得江雪尧无碍。她又看向江雪尧,却见她笑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为你寻药才是正事。”说着便拍拍灵秀,道:“灵秀,走了。” 几人由此经历,彼此关系更近了几分。因见灵秀一路欢欣跑闹,叶晞道:“她方才是何动作,竟能引出我灵力?” 林决道:“灵秀为山中异兽,原也有极强灵力,如此行为我却是头一次见,想必是察觉你能对付枯朽罢。” 苏凛惊叹道:“原来如此,当真奇特。——便由着她跟一路么?” “我每次进山,她必定跟来,也赶不走,由她去罢。” “她很亲你二人。” 林决却轻叹道:“猛兽亲人,不算好事。” 苏凛笑道:“可你到底给她取了名字。” 林决微笑不语。因见他腰间别着玉尺,苏凛道:“原来你也会剑法,只是为何用玉尺?” “剑易伤人。” 他弯眼一笑,道:“如此剑法,你不当剑师真是可惜了。”林决道:“只凭一招,你就断定我剑法不错?” “便是半招也够了。” 江雪尧在旁听得直笑,道:“你们不如比试一场,分出个高下才好。” 苏凛却斜了林决一眼,昂首笑道:“比试么?我只怕有失公允。” “如此托大?” “谁托大了?我可没说是对他。” 江雪尧捂嘴再笑:“那你就是怯战。” “是又如何?”苏凛大方承认,脸不红心不跳。 她“啧”一声,笑道:“只一招就把你吓住了?” 他道:“吓住我的并非招式——却是兵器。” 江雪尧二人皆愣。顿了片刻,林决微笑道:“铸剑师之称,果真名不虚传。” “不敢当。” 林决解下玉尺,双手递予苏凛,温声道:“那便请稍作解析,这玉尺是何由来?” 此物长约三尺,宽寸许,厚半寸,通身莹黄,无半点杂质,一握便觉温和清润,如春日旭阳,冬夜火光。尺面工整地刻着回形纹样,只觉浑然天成,大气雅致。玉尺材质坚韧,折角弧度打磨得极温和,久握不觉累手,猛击亦难见血光。尺身一侧刻着器名:一尺月。 “一尺月,好名字。”苏凛微笑道,“你如何得之?” “路人赠送。” “路人?”他轻笑道,“这路人倒很有眼力。” 林决不解道:“何意?” “温润清和,这把玉尺很适合你,阳先生好眼力。” 却是叶晞先脱口道:“阳先生?” 苏凛点头道:“我先前观摩你哥哥的佩剑千息,见其风骨,与这一尺月乃师出同门;且那枚剑坠亦是玉质,与这玉尺竟似同出一处。” 江雪尧道:“你且慢些说,那位阳先生是何人?” 苏凛笑道:“他是我一位故友,原是铸剑界内奇人,你自然没听说过。阳先生师门世代皆称此号,所铸兵器名动天下——你哥哥的战枪泉婴,便是某一任阳先生打造。” 林决皱眉道:“阳先生与我素不相识,为何无故赠我名器?” “名器寻佳人,你身法气质皆适合它,玉尺予你最好不过。”苏凛将玉尺恭谨奉还,“一尺月打造不久,还未有传世之名,你当是它第一任主人。” 江雪尧听着他二人言语,忽道:“这些兵器都有名字,你的剑叫什么?” 他一愣,低头羞愧道:“此剑驽钝,还不够拥有名字。” “你不是铸剑师么,怎么不佩把好剑?” “我铸剑技艺尚未臻佳境,难出精品。” 她又道:“你既与阳先生相识,何不央他赠你一把?” “宝剑岂是人人可得?再者我本是铸剑师,若佩他人打造的剑……”苏凛愈发羞愧,“太丢脸。” 江雪尧“噗嗤”一笑,见三人看向自己,忙低头忍住笑意。她负手蹦蹦跳跳走了片刻,突然转过身,一把抽出苏凛腰间佩剑朝他刺去。他稍稍闪躲,将斗场往旁边空地带了带,任她出招试探。 江雪尧身板有些清瘦,挥起剑来却轻盈灵活,招断意连;苏凛只退让闪避,步伐从容不迫,身手竟比剑势更为敏捷。一个打,一个躲,场面竟也如高手较量一般,直看得叶晞眼花缭乱。 躲了十几招,他翻身跃到江雪尧身后,扣住她手腕轻轻一折,长剑便从她掌中落下。他接住剑收回鞘中,笑道:“身手不错。” 江雪尧不服气地一哼:“你自夸的本事也不错。——你这剑比起寻常宝剑已属上品,为何自贬?” 苏凛道:“若只与寻常剑器作比,自然足够;但与千息、泉婴、一尺月相比,还差好些火候。” 几人又笑一路,放下话语转去寻药。 因灵秀似有震慑百兽之力,一路走来,竟再未见异兽侵扰。如此转过七日,终于将东重山药草寻过,将渡沧江往北重山行去。 沧江为万重山江流总称,分三股横亘东北、西北、西南重山交界,于南重山汇为一股。叶晞四人所处正是东北支流,隔江可与北重山遥遥相望。 几人站在高岸,脚底十数米便是沧江,江面宽而静,其涡流却表明江底暗流涌动。江上寒烟笼罩,只隐隐望见对岸北重山的轮廓,崇山峻岭高耸入云,山色苍白,千百重山脉叠在一起,却是出奇寂静,云间不见一只飞鸟,只偶尔听见一声哀哀的猿啼。两岸由一道藤制索桥相连,已很老旧了,不知是何人何时建造,孤零零地横在大江之上,像一排飞过天际的大雁。 叶晞遥望北重山,见其一片银白,似覆满积雪,问:“已是初夏,对岸的雪竟还未化开么?” 林决道:“北重山终年积雪,林木匮乏,幸而草药还长了些,我们再寻过几味,便可制药了。——走罢,桥窄,注意安全。” 几人陆续踏上索桥,叶晞一面走一面低头俯视江面,只觉脚底生寒,险些迈不动步伐。苏凛注意到她反常,问:“可是怕高么?怕水?” 她摇头道:“不是怕,只觉得冷。” 林决闻言,暂停了脚步,周身发出淡淡赤光,竟释放出火灵将几人笼住。他回首道:“可好些了?” 叶晞只觉遍体温暖,微笑道:“多谢。” 第二十章 乘赤豹兮 叶晞几人小心翼翼走在桥上,大气也不敢出,只灵秀极兴奋,从桥这一头飞奔到那一头,又跑回几人身前,慢悠悠地跟着走几步,再度奔向对岸,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随着几人接近,北重山的面貌便愈来愈清晰。只见山体覆满了白雪,零零散散长着些松柏;山脚虽无积雪,却也一片凋零景象,几片残竹勉力生长其间,长势十分不好。 苏凛道:“如此环境,找药草只怕很难。” “的确难寻,幸而我记录了部分药草生长方位,不必绕路。”林决道。 叶晞看着雪山,心里觉得奇怪,又不知为何。她回头遥望已经远去的东重山,再望向北重山,心下愈发不安。迟疑良久,她向三人道:“这北重山,是否少了什么?” 林决缓缓道:“的确,少了灵气。” 她心神一动,豁然开朗。 初入东重山时便觉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这些时日身体习惯了浓郁灵气,离开时竟有些不安,似有不知名的力量在体内涌动。她望着隔岸雪山,忽感觉每一寸肌肤都似在訇然作响,不由得扶住桥栏低头喘息。 苏凛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她内息不稳,边喘边道:“像是寒瘴要发作了。” 林决探过她额头,又把了脉,沉思道:“的确像寒瘴,却还未十分显露。从前有过此等状况么?” “从未有过。”她道,“往先皆霎时发作,不及反应。” “先上岸罢,江上寒气重。——还能走么?” 她点头,扶着桥栏缓缓行进。脚底藤桥已十分古旧,经林决几人在前踏过,已是岌岌可危,她气息不稳,步伐迈得重了些,脚下藤蔓忽断裂开,她手上力道不及抓稳,竟一步踏空,从藤桥往江面落去。 “叶晞!”苏凛忙伸手抓她,手掌却只擦过她的指尖,眼睁睁看着她坠落。 他呼吸一促,忙要纵身跃下,却见灵秀比他动作更快,跳下藤桥往她扑去,豹尾一卷,将她拦腰勾住。这边江雪尧亦反应过来,右手一展,顿时释放出极强的灵力,脚底江面陡然掀起巨浪,竟往上凝成层层冰凌。 灵秀轻巧地落在冰面,背部接住叶晞,豹爪轻点冰凌,大跨步跃上藤桥,稳稳落在几人面前。 苏凛余悸未定,忙上前帮扶,只见叶晞脸色苍白,口里颤悠悠地直喘气。他道:“没受伤罢?” “没事。”她抿嘴强笑,抚着灵秀的后颈道,“多谢你了。”又抬眸望向江雪尧:“亦多谢你。” 江雪尧一把将她挽住,轻出一口气道:“方才可吓坏我了,这桥好不牢靠,你抓稳我。” 林决道:“你身体如此虚弱,还是暂回东重山歇息两天,观察情况再往北重山罢。若无好转,雪尧便留下陪你,我和苏凛前去寻药即可;待药制成,便回来与你们会和,如何?” 她缓了片刻,自觉身体已无恙,道:“已无事了,药师且放心。先前你说需在发病时服药,而今我身体已有警示,想必发作不远,若真留在东重山待你们归来,难保不会错过。我们四人一路同行,彼此照应更佳,倒不必为我变更计划。” 他沉思片刻,检查过她身体状况,见确已无碍,方道:“也好。” 几人一面渡江,一面听林决介绍道:“万重山草药与外界十分不同,譬如常用的柳树皮,外界只知可镇痛消炎,却不知是其内何物起效。山间有一种祛炎草,体内成分与柳树皮所含一致,且更为浓郁纯粹,药效更佳,亦无寻常草药之副效。另有别的奇药,相较外界亦是精粹,偶有副效,皆可明确预防,不似外界草药禁忌难明。” 苏凛道:“如此说来,推行万重山草药当真势在必行。” 林决点头道:“我曾查阅古文献,上古时期似有关于此间草药的研学,只可惜并无后文;世人亦对万重山避而远之,至今竟再无突破。我仅有的经验皆来自古文献及临床检验,自少时至今,也只探索寥寥。” 叶晞道:“你先前说,若山中草药能在外界保存,推广应是不难么?我的木灵或许可以助你,只不知能保留多久。” “我先时因未道明身份,亦对你有所隐瞒。这草药以我和雪尧的灵气包裹,已可延缓衰败时日;你的灵力主草木,自然更为合适,我们倒还是次等的选择了。” 苏凛听了便喜道:“如此甚好,叶晞在外界也可服药了。”又道:“若得更多巫师协助,想必万重山草药便能惠及世人罢?” 江雪尧冷笑道:“我观世人表态,倒未有几个如你一般开明,只怕还未将药送到他们手上便被口水淹死了,惠及他们作甚?” 林决缓缓道:“雪尧,行医断不可如此意气用事。苏凛所说,倒也未尝不可。” “你济世救人,我自然鼎力相助,只是气不过骂两句而已。”她转目道,“再者,如何去寻那许多巫师来,且都如你一般心怀?” 林决低头默然,苏凛窘笑道:“倒是我想当然了。” 说话间,几人已下了藤桥,踏入北重山地界。只见迎面一片稀稀落落的竹林,竹枝枯瘦,竹叶青黄,整体呈颓败之感。然而毕竟还顽强地长着,也算得少许安慰。 叶晞道:“这种地方,也会有竹林生长么?” 林决道:“据传上古时期此地曾十分繁茂,生机不输东重山;后北重山历经剧变,群山便荒颓了。这竹林便是上古遗留之物,倒也可看出当年一二景象。” 他又道:“还有一处景象,且随我来。”说着便带三人往山上走,转过几道弯,终于踏入一片开阔之地,可将这一面北重山看过大半。 叶晞四人站立其上,远眺群山,只见无数山体紧密相连,将重山折成一个碗沿似的弧度;雪色覆盖了大片山脉,只些许峭壁显露出不同的颜色,如鬼斧在天地间凿刻出的几道铁痕。雾蒙蒙的云层密布其间,将山的轮廓隐去大半。 几人稍候片刻,待云雾过去,一抹绿意便在某段山腰隐约显现,仿佛白壁中嵌了一粒翡翠。叶晞惊叹道:“这是竹林?” 林决道:“正是。据传此林已存在几百年,不知是否为山中隐士种植。偶有过路者想寻路上去,但从未走近,只能远观。我亦试过往竹林方向走,皆寻不到路。” 苏凛笑道:“在这雪山种竹林,倒真是奇事一件。——既然竹林可生长,想必草药也不少罢,林药师且快快带我们寻去。” 走过数日,几人从山麓到山脚,再往上越过雪线,渐渐寻了些药草。 这一日行程已近山腰,因走了许久,几人都有些乏累,便找了块岩石坐下休息。苏凛闲着无聊,见灵秀在雪中打滚,甚是可爱,便招来灵秀,搂着她温柔地哼起一支歌儿。 灵秀原赖在他怀中撒娇,忽然豹睛一凛,支起耳朵听了片刻,起身往山腰飞奔而去,苏凛忙道:“灵秀!” 林决亦背了药箱起身,道:“不知她察觉什么,快跟上!” 北重山东部,山腰平地。 平地距山脚近两千米,积雪较少,稀稀疏疏长了些植被。周边是一片灌木。草叶将这片荒野染成了黄褐色,一群浅灰色雪羚栖息其间,数量约半百,母羚多数腹部略鼓,为这寂静群山孕育着新生命。 一头雪羚正俯身吃草,忽然痛叫一声,身体矮了下去——它后腿中箭,箭头深深扎进肌骨之中,带出一线血迹。群羚受到惊吓,纷纷四散奔逃,然而转眼便有一阵箭雨从四方灌木射来,将雪羚逼作一团。 箭雨过处,一头又一头雪羚相继毙命,有暂未伤到要害的,便趴在地上挣扎前行,口中发出痛苦绝望的悲鸣。 奔逃雪羚数量愈来愈少,十几个猎人自灌木走出,手执弓箭只管往雪羚群中射,目光带着得胜的兴奋。 猎杀正酣,忽听得一声豹吼从林中传来,一声未断,距离已拉近许多。几个猎人暂停射箭,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赤色的豹影迅速袭来,最近那人还未做出反应便被扑倒在地。 那人惨叫一声,伸手要去抓她面部,却被对方咬住肩脖狠狠一摔,砸在地上晕死过去。赤豹再扑向另一人,一爪将他手中弓箭击飞,张嘴咬破他右臂,转头再冲向另一人。 猎人们被突发事件骇得大惊失色,纷纷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为首的猎人定了定神,喊道:“别乱!用短刀对付它!” 猎人反应过来,把弓箭一扔,伸手去抽腰间的短刀。一人还未抽出,那赤豹已经扑上来将他按倒,对着肩臂狠咬一气,待鲜血和惨叫同时迸出,她又迅速奔向下一人,避开刀面一抓,将那人背后抓出几条血淋淋的伤口。 趁她攻击这几人,剩余猎人在首领指挥下慢慢聚拢,手握刀柄紧盯赤豹,牙齿不住战栗。赤豹无惧利刃,直冲到这八九人面前,一掌拍飞最近一个,豹尾一剪,再扫开另一人,往首领身上扑去。 首领险险一避,勉力躲过迎面的一掌,大喊道:“一起上!” 几人冲上前,赤豹原地一跃,腾起丈余高,轻巧降到靠过来的一人身上,后腿朝他下巴一蹬,继续扑向首领。首领将刀挡在面门前,她便中途一翻身,前爪从他身侧勾过,猛力一抓,将首领掀翻在地。 其余几人因险境激发了斗志,趁她未起身,迅速将其围住。赤豹后腿一蹬,虽则将一人击倒在地,腰腹却被另一人的短刀划破,登时血流如注 几人层层逼近,她龇牙紧盯猎人,喉中发出低吼。 受伤的首领已站起来,握刀走近赤豹,怒道:“好凶的豹子!弟兄们,杀!” “杀!”猎人们红着眼将刀挥下。赤豹怒吼一声,喉中顿时喷出熊熊烈火。 “灵秀!”一声惊呼从远处响起。 林决几人自林中奔出,惊骇地望着眼前惨景:雪地溅满了鲜血,数十头雪羚在血中嘶鸣挣扎,身上皆扎着箭矢;八九个浑身是血的猎人在地面痛呼翻滚,其余猎人身上燃起大火,正惨叫着逃离一头赤豹。 “灵秀,不可!”林决急呼。 灵秀抬头,不甘心地咕噜一声,那火便骤然熄灭,剩几个衣衫褴褛的伤者倒地哭喊。 几人奔至灵秀身前,见她身上亦是伤痕累累,苏凛大惊道:“怎会这样?” 灵秀狠狠斜一眼那些猎人,转头舔舐伤口。林决打开药箱正要为她治伤,她却拱拱他的胸口,将他往雪羚群处推去。他看一眼那处惨象,嘴唇稍稍颤抖,往灵秀伤口抹了把止血药,转身奔向倒地的雪羚。 “雪尧,苏凛,叶晞,帮我!” 第二十一章 迷花已暝 林决一边为雪羚处理伤口,一边道:“苏凛看住那几人,轻伤的不管,重伤垂危的叫我;叶晞检查雪羚伤势,重伤的先报给我,孕者最先;雪尧处理人和羚的轻伤,另助我止血、消炎!” 几人便紧急行动起来,分过药各处治疗。乱中逃离的雪羚陆续返回,对着同伴尸体悲鸣不已。灵秀舔了舔伤口,起身查看雪羚死伤情况。 十几个猎人伤得都不轻,却皆未危及性命,似乎是灵秀攻击时有意放过了要害。苏凛也不客气,不管重伤轻伤,一一捆了起来。 日色渐暮,叶晞三人的行动渐渐停止,林决却仍在奔忙。他们三人毕竟非医药专业,在伤病面前皆无能为力。 “你们!”江雪尧踢了一个轻伤猎人一脚,怒道,“安国的还是定国的?” “安……安国的。”那人哆哆嗦嗦回答。 “以为我没听过定国口音么?”她冷笑着亮出匕首,“你可知此乃安国境内?越界偷猎可是死罪,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女、女侠饶命!”那人大骇,跪在地上便对她叩首。她冷笑一声,抓着他的头往雪羚看去:“饶命?你看着它们和我说话!”又看向被绑起来的另几人,骂道:“为一己私欲滥杀,你们也配为人?” 一人哀求道:“女侠放过我们罢,我们也是为生活所迫……” 她气极反笑:“生活所迫?一条雪绒披肩多值钱,以为我不知道?在定国你们哪个不是富甲一方?把你们送到官府,不知你们家人会送多少钱来保命!” “女侠,那些王公贵族高价要买,怨不得我们啊——”几人争相求饶,见她冷笑不语,一人又道:“女侠,定国边境司就在北方山脚,劳您多走几步路,把我们发送边境司罢,我等必有重谢……可莫要把我们交给安国官府!” “定国公然扰我边疆,你这话是何用意,以为我不知?莫说公正处刑,怕是为了挑衅我国,贵国边境司也要拼命保下尔等!”江雪尧冷笑道,“安国律法有云,外疆人境内犯法者,皆抄送安国州府定罪。我看你们也难逃一死,不如就地正法,也省得我们费心押送。” “女侠!”几人痛哭流涕,一面哭喊一面哀求莫杀他们性命。江雪尧听得烦了,呵道:“都给我闭嘴!” 几人一惊,终于静下。她冷笑道:“杀人?我可没这个权力。安国律法虽不禁私斗,对外邦人可管得紧,你们还是等着进安国官府罢!”说罢再不管他们哭喊,转身朝林决走去,为他掌灯兼递送刀具。 林决还在抢救雪羚,身影在暮色下尤显微小;灵秀奔巡草野,不时低头轻嗅雪羚伤口,喉中发出低低的悲鸣。雪羚见这凶兽也不躲避,只不住地悲啼,似在哭诉如此遭际。 日色终暮,林决在最后一只雪羚身前活动许久,最终还是未能抢救回它性命,只得眼睁睁看着它闭上双眼。他身体一松,医刀从手中滑落,沉默不语。 江雪尧道:“你已尽力了。” 他低头看着身前的尸体,低声道:“若我专攻医术,或许可以救更多。” 她悲戚道:“你的药已经挽救过许多性命,不要自责了。” 他默哀少时,招手唤灵秀过来,为她处理伤口。灵秀的愈合力惊人,这半日时间,伤口竟已快结痂了。他又提起药箱,起身往偷猎者走去。江雪尧跟上,见他俯身为还未处理伤口的轻伤者治疗,咬牙恨道:“这种人救他干什么!” 他沉静道:“现在,他们只是病人。” “越界偷猎,死罪难逃。” “还未交官府定罪。” 她一扭头,气道:“随你怎样好了!” 他一面处理伤口一面道:“苏凛,把死去的雪羚体表划开罢,切莫留下大片完整毛皮。它们遭猎杀皆因这身美丽,若尸身被其他猎人发现,恐怕毛皮仍会被剥下带走。” 苏凛点头,依言行动。幸存的雪羚聚在死者身旁,哀鸣许久,终于慢慢离开。它们生命顽强,撑过这一晚,多数都能活下去。 深夜时分,两个女孩子已在林决劝说下睡了,苏凛却不放心这些偷猎者,一直握剑看着。灵秀伏在他膝上,默默望着林决忙碌的身影,也不肯休息。 处理完最后一个伤者,林决接雪水洗了洗手,拿出一袋干粮默默吃起来。苏凛递过一壶水,低声道:“饿了罢。” 他疲惫地一点头,饮水将干粮冲下了肚。苏凛接过他递还的水壶,还要说什么,却见他头一歪,靠着树干睡着了。苏凛伸手将他身体放平,寻了一条薄毯为他盖上。 灵秀原伏在苏凛膝上,忽察觉到什么,直起前半身朝林间望去,耳朵一支,听了片晌,方重趴回他身上。他揉了揉灵秀的脑袋,道:“有什么发现么?” 她咕噜一声,闭上眼睛休憩。他又道:“你可要吃些什么?——我这里只有干粮,怕是喂不了你。” 灵秀抖了抖耳朵,似在嫌他吵闹。他道:“你跟随我们这几日,也不曾见过捕猎饮食,不饿么?” 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忽转头将他手臂含住,一双琥珀色眼睛滴溜溜看着他。苏凛忙低笑道:“我不问了,你可莫吃我。” 平明,北重山,山腰。 叶晞几人苏醒饮食毕,正商议如何处置偷猎者。林决道:“还剩一味药草需采摘,我和叶晞便留在北重山,雪尧和苏凛押送他们下山罢。待我们采药归来,与你们在草泽堂会和。” 江雪尧万般不情愿,踢了偷猎者一脚,骂道:“看见这些人嘴脸我就心烦!”又看苏凛一眼,道:“罢了,你一人也难得看管,我便受些委屈,随你一道罢。” “多谢赏脸。”苏凛一笑,又对林决、叶晞二人道,“你们彼此照应,切莫失散了。”二人应下。 苏凛和江雪尧正要赶着偷猎者下山,忽发觉四周气息似有些反常。 一片绛色薄雾自灌木林中涌出,往一行人漫来。苏凛刚道一声“小心”,却见绛雾绕开他四人并灵秀,将其余偷猎者团团笼罩。偷猎者惊恐地望向四周,还未出声,忽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苏凛几人正惊异,又见灵秀蹲在几人身前,鼻中呼出一阵清风,雾气便被吹散了。 一阵轻盈的铃声自林间传出,深林处似有一抹鲜红,正摇摇地朝几人走来。几人拿出武器,警惕地看向灌木林。 身影愈走愈近,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模样。女子外貌十八九岁,身形修长,赤色薄裙如石榴般红艳,一双裸足款款踩过林地,踝上系的铃铛一步一响;她容貌艳丽绝美,凤眸朱唇宛若天工巧手以最纯净的美玉雕琢而成,整张脸却未有任何表情,仿佛无悲无喜;乌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耳鬂簪着一朵饱满的白花,像是玉兰。 待看清了她容貌,林决率先收起玉尺,微笑道:“花暝姑娘。” 叶晞三人皆是一惊,只灵秀懒懒蹲在地上,豹尾来回轻晃。苏凛紧紧盯着红裙女子,手仍按在剑柄上,不敢放松。 林决道:“苏凛,花暝姑娘不是敌人。” 苏凛松开剑柄,对来人道:“原来是朋友么?” 红裙女子在五丈外停住,开口道:“你叫苏凛。”声音同样空灵动听,却无半分情态。 “你认识我?”苏凛问。 花暝不答他,兀自道:“你受伤了。” 苏凛不解,身旁的灵秀却咕噜一声,眼神转向一边,似对这训斥有愧。 “你又忘了我的话么?为何几度接近人类?”花暝道。 灵秀不理她,只抬起豹爪,低头舔舔粉色的肉掌,又拿肉掌抓了抓脸,喉中发出不在意的呼呼声。 第二十二章 梧桐半死 初夏,北重山。 此为北重山北面,东接安疆,北望定壤,若视野开阔,甚至可望见安、定交界的平野关。群山东、北两面蜿蜒成一个圆弧,仿佛是倒扣的巨大碗沿,只是无人越过外层山峰,不知中部是何模样。 叶晞一行人走在山中,因望见山脚小路,江雪尧道:“那条路我幼时曾和哥哥走过。那时我们见到一头被兽夹困住的雪羚,哥哥为救它还摔伤了腿,幸而被一位定国哥哥背回家养了半个月。回军营时,我父亲都快急疯了。” 几人感叹片时,叶晞道:“那处地势极低,竟也有雪羚么?我以为它们只生长在高山。” 林决道:“它们的确适应高山环境,但北重山不比别处,气温整体偏低。不只雪羚,还有这些植被,若在东重山,皆当生在更高处。” 叶晞因对草木亦有了解,往地上看去,竟真如他所说,只不知是何原因造成低温。 几人自入山至今已有旬月,所需药物只差最后一味赤焰草;可惜此草极珍贵,林决只少时采过一株,并不知晓别的方位,是以边走边寻相似环境。 这一片山地灵气不似别处稀薄,很适合草木生长。苏凛一面寻一面道:“赤焰草这名字,与雪山似乎不太相宜,莫非是记错了地址,当在东重山么?” 林决道:“此药乃我在古籍残卷所觅,当不会有错。北重山上古环境与今时不同,是以草木难见,绝迹应不至于。” 寻了许久,仍未见药草踪影,几人便寻了一处空地暂作休息。歇过片刻待要启程,叶晞迟疑道:“我自方才便觉得周围气息有些反常,似是灵气不稳定,你们可有这感觉么?” 苏凛刚要摇头,江雪尧已开口道:“你也发觉了么?此处火灵气很盛。” 苏凛因并非巫师,对灵气感应自然不如他三人敏锐,听见江雪尧说法,便道:“林药师入北重山便以火灵护我们免遭风雪侵袭,可是药师的灵气么?” 林决道:“不是。我自方才起便已收了灵力,此时你们体表所感,乃是自然灵气。赤焰草生长地火灵气极盛,想必药草就在附近。” 几人便分散仔细搜寻,良久终于听见江雪尧一声欢叫:“你们看!” 她手指的坡面十分险峻,一棵茎高半尺的植株长在其间,叶呈五角状,赤色,正是几人要找的赤焰草。 林决卸下药箱,徒手攀缘陡坡,小心翼翼地挖掘赤焰草。此草药用部分为块茎,需小心将其取出,免致药性残缺。此处近乎垂直,离地约三丈,十分险峻;他一面采药,苏凛一面在坡下空手以望,生怕他踩滑跌落。 采得药物,他往下俯察坡面,只见无明显凸石,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眼见来路不适合下坡,苏凛伸手道:“你跳罢,我接着!” 他笑而不答,把赤焰草扔给他,脚尖小心落到一处稍缓的坡岩。还要再往下,他的身体却似触碰到了什么阀门,灵力陡然不安地涌动起来,仿佛正与某种气息共鸣。 身旁分明无甚他物,他却觉得此处灵气四溢,仿佛自一个看不见的开口往外释放。待还要细看,脚下岩石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哗地便碎了。他身体一跌,在空气中消失无形 “林决!”三人惊惶呼喊。 *** 林决跌在一段硬物上,身体因气息不稳而一时无法动作。手掌所触仿佛是一段木质的台面,较平滑,弧度略向下。他闭眼缓和片刻,直起身环顾四周,顿时一愣。 这是一棵十分巨大的梧桐树,眼前身下都是梧桐的青色枝干,只一旁枝便比寻常百年大树更为粗壮;树叶在枝上密密地长着,满目皆是苍翠碧绿。 脚下亦是一道旁枝,直径近一丈,人可稳立其上而不倒。这竟还不是主要枝干,树枝往前并入一道更大的枝桠,枝桠往深处延伸,在梧桐叶掩映下似乎还连着更粗的主枝。 他望了望四周,望不到枝桠尽处;起身走到枝侧往下俯视,仍是密密层层的梧桐枝,不知根在何处。上下两枝相隔数米,枝干交错间尽是掌状的梧桐叶,叶身亦比寻常树叶宽出许多。四方皆无尽头,只有些许阳光透过枝叶照射进来,方知还处在世间,他退回跌落的地方坐下,疑心自己是否身处梦中。 此地火灵气浓郁,却极不稳定,仿佛随时可能炸裂开来。他仔细回想,竟是从梧桐枝往上半丈的虚空跌落而来,便往那处走了几步,欲一探究竟。 似有不稳定的灵气在虚空流动,仿佛幽闭空间的一个破口,正往外泄露丝丝气息。他在这一片区域来回数次,只感觉灵气往外涌动,自己却无法出去。他待了一刻,起身朝主干寻去。 “林决!” 江雪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他回头一看,见她握着一尺月跌落在那片虚空之下,来不及揉摔疼的手肘便起身朝他奔来。紧接着苏凛与叶晞也从那片虚空中跳出,手中提着他的药箱。 “林决!”江雪尧直直扑到他身上,泪水已涌出了眼眶,“你吓死我了!” 他轻拍她的肩,微笑道:“我没事。——你们如何寻过来的?” 江雪尧边抹眼泪边道:“从你消失那处进来的。” 苏凛和叶晞奔至身前,见他没事,终于舒了一口气。苏凛看着四周道:“这是何处?” 他摇头道:“我亦不知。” 几人又对那一处虚空研究许久,仍未找到回去的路径。苏凛按剑四顾,道:“试试能否下去罢,留在这高树也不是办法。” 顺着枝干一路找寻,入目仍是苍翠的绿叶,连鸟兽的活动痕迹也未发现。叶晞以灵力探索,竟不能知晓梧桐范围究竟多广,略略估计,几人所在之处已高过根系百丈,往上不知还有多高。 攀寻许久,几人终于找到一处枝叶稍薄之处,视野可望及梧桐树之外。 只见外部一片空旷,雪山隐在遥远的天际,大致可看得连在一起的轮廓。这一方视角尽处皆是山峰,仿佛将梧桐树围成一圈,山体众星拱月般护卫其旁。虽没有其余方向的视野,但凭这管窥的一眼,几人猜测此树大约长在由群山环绕的“天坑”之中,至于地面是何模样,还未得知晓。 林决敛眉沉思道:“北重山亦是环状山群,莫非此处是北重山内围?” 几人皆是一惊,沉下心回想,北重山外围确如碗状,若这“碗”中扣有这样一方天地,倒也极有可能。江雪尧道:“方才还在外围北面,如何瞬息便到了内围?那药草附近并没有隧洞罢。” 苏凛道:“先想法子找到主干下去地面罢。只是这树较寻常山脉还高,如何下去——”正说着,忽见叶晞蹙眉撑住一旁枝叶,似有些不适,他忙扶住她道:“叶晞?” 叶晞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她自进入此处便觉体内气息不稳,浓郁紊乱的火灵气与内息相冲撞,似隐隐勾起寒瘴病症,比初入北重山的不适更为强烈。 林决伸手把她的脉象,道:“想来寒瘴即刻便要犯了。我们需尽快离开此处,寻一平稳处制药才是。” 几人扶着叶晞往主干走,一路寻枝探叶,并过两道枝干后,竟还未望见主枝。叶晞身体渐渐适应了此处环境,不适之感稍缓,便将手掌贴在树枝感受灵气,半晌道:“这树的另一半,似乎已死了。” “死了?”江雪尧望着四周翠绿的枝叶,很是不解。 再走许久,终于望见了主干,只见其十分粗壮,直径竟有百十丈之巨,只这一面便如一堵巨大的墙,上下不知多高。 几人小心跃到侧边的旁枝,绕过许久,终于见到了对面的树枝,只见那一半枝干果然十分萧瑟,并无半点绿叶,比冬季的枯枝更显荒颓。树枝无疑是死了,连着近一半的主干也随之枯萎,仿佛一把斧子将这巨树劈作了生与死的两半。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感想。 没有了梧桐叶遮挡,几人便可轻易望见外部的环境。果真如林决所想,这一面也是群山环绕,与身后山体共围成一道圆环。山群白雪覆盖,应当就是北重山内围。 苏凛道:“果然如林药师所说,且往下探寻如何落地罢。” 绕过几个角度,树底的情景便也出现在视野中——梧桐树高逾千百丈,地面的景物已难以看清,只能辨出枯黄的颜色,想来地表并不繁茂。几人商议许久,终于决定往下走,暂且离了这火灵四溢之地。 顺着斜枝下过几道枝干,叶晞的不适再度加剧,林决和江雪尧也凝神四望,皆察觉到了什么。只苏凛对灵气变化不甚敏感,见他三人神情严肃,问道:“有情况么?” 叶晞道:“下方似有什么物什,火灵气极重。” 苏凛将她交给林决二人扶着,往下方树枝跃下,道:“我去探路。” 叶晞三人原地等待片时,便听见苏凛自下方喊道:“有一枚鸟蛋,足有团扇大小!” 林决道:“保持距离,小心莫被亲鸟发现!” “并没有靠近,放心。”苏凛道,“四周并无亲鸟照看,想来是被遗弃了罢?你们可下来了。” 几人小心往下,待与苏凛会和,终于隔着几道枝桠望见了那枚鸟蛋。 只见那枚蛋竟如人类婴孩一般大,苏凛所比拟的“团扇”倒还略小了。鸟蛋壳身透着亮红,似燃着尾火的煤炭,散发着浓郁的火灵气。它躺在一个破损的巢中,身下铺着一层金红的鸟羽,一羽便同成人手臂一般长短。鸟巢由梧桐细枝构成,筑在三段枝干相连处,十分平稳。四周虽有枝叶遮掩,然整体十分开阔,枝干又粗壮,仿佛一片院坝。 鸟巢在几人斜下方,是下树的必经之路。林决环顾四周,警惕道:“此地不宜久留,若亲鸟外出归来,恐怕会把我们当作仇敌,需尽快下去为妙。” 几人小心往下,待鸟巢只有一枝距离时,江雪尧忽道:“你们看,有小石头。”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鸟巢所在枝干某处果然有一块指节大小的透明晶石,若非江雪尧的极佳目力,常人断无法一眼认出。发觉了这一块,放眼再看,便见那枝上布满了晶石,仿佛呈阵状有序排列,不知何意。 江雪尧道:“那晶石似含了极纯净的灵气,你们可发觉了么?” 苏凛自然摇头,只叶晞和林决对视一眼,不很确定地点头道:“似乎有。” 林决道:“雪尧灵力远胜我,想必不会有错。此处情况不明,换条路罢。” 第二十三章 竹里幽馆 几人四顾,却寻不到别的出路,要往下只能路过鸟巢;原路返回亦难实现,枝桠间跳下容易,上去却极难。 在此处停留许久,叶晞已忍耐不住,贴着苏凛慢慢矮下身去。他一把扶住她,焦急道:“林药师,她如此难受,当真不能即刻治疗么?” 林决道:“这药只在发作时才有效用,且此处灵气不稳,只怕对她病情不利。不能再停留了,尽早离开此处罢。” 苏凛望着下方布满晶石的枝干,敛眉道:“我先下,你殿后。”说着脚尖一点,跃下枝干轻巧落在鸟巢旁。 他观察片刻,对上方三人道:“没事,下来罢。” 江雪尧往下一望,却有些犹豫。两道枝干间隔丈余,她体力虽胜过寻常女子,比之苏凛却还差些,跃下这高度并无把握。苏凛见她犹豫,伸出双臂道:“跳罢!” 她飞身跃下,稳稳落入苏凛臂中,叶晞紧跟而上,亦被稳稳接住。三人皆落地无虞,林决将药箱扔给苏凛接着,示意他几人退开,纵身一跃。 动身一霎,忽有一声沙哑的呼喊自下方传来:“莫去!” 然而已经晚了。林决落地,刚稳住身形便被一股力量强行缠住,体内灵力猛然狂躁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这力量将他压得喘不过气,身体一歪,单膝勉力撑住身体。 三人皆被这突变骇住,惊呼道:“林决!” 只见林决歪倒在地,一片金赤色灵气从他体内涌出,在身下分做两条线飞速朝两边逸去。线两端是两块透明晶石,被这灵气一碰便如灯般亮起金光;那线再于点亮的晶石处分作数股,朝身旁数块晶石迅速涌去。如此传递,枝干上晶石转瞬便被依次点亮,一直延伸到鸟巢;金赤线条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圆形图案,以鸟巢为圆心朝四方散去,各处均有残缺。 随着灵气被剥出,林决仿佛遭到重创,只觉浑身被火焰燎烤,身体不住颤抖,脸色苍白。苏凛忙上前扶他,手掌刚触碰他的肩,忽被一股力量猛地荡开,指尖灼烧般疼痛。 他刚站稳,便见江雪尧从身后往林决冲去,忙拉住她道:“危险!” “你放开!”江雪尧一把将他手甩开,扑身向前。苏凛还要拦她,却见叶晞双眼一闭,晕倒在旁——竟是寒瘴发作了。他一手扶着叶晞,一手去抓江雪尧,却只抓了空,急道:“雪尧,别去,危险!” 江雪尧只不听他的话,直直扑到林决身前,双手一碰他的肩,便被荡得往后跌开几步。林决低喘道:“别过来。” 她咬牙再上,凝神催动灵力,按住他的肩奋力阻断逃逸的灵气,将其生生压回林决躯体。那晶石和光线迅速黯淡,终于恢复原貌,林决身体一松,虚弱地倒在她身上。 她一面抱着林决,一面回眸看那鸟巢,只见巢中鸟蛋少了他灵气供应,竟似有些狂躁,壳身红光明明灭灭,像是紊乱的心跳;一阵阵灼浪随心跳往外涌动,将几人冲撞得皆有些不适。她抬手对着鸟巢一展,一堵冰墙便出现在身前,将气浪尽皆挡住。 几人正松一口气,忽见下方枝干跳上来一道人影,斥道:“你们到此处作甚?”却是方才提醒“莫去”那人,身披黑色斗篷,黑布蒙面,腰间别了一把黑色长剑。 苏凛惊道:“阳先生?” 阳先生不答他,朝鸟巢阵法残缺处掷出一颗透明晶石,与附近晶石连为整体。以它为中心,这片阵法再度亮起,鸟巢狂躁的气息稍稍缓和。 他快步上前,从江雪尧手中接过林决,道:“快走!” 江雪尧一怔,见他已跃下枝干,身后苏凛亦抱起叶晞,朝她一点头,紧跟阳先生跳下。她收回目光,眼角一扫,见林决药箱还在身后,便返身提起药箱,往下跃到几人身旁。 苏凛问阳先生道:“此处是何情况,先生又为何会在此处?” 阳先生只紧紧盯着上方鸟巢,道:“灵晶只能缓和它片刻,速速离开。” 苏凛朝上方望去,只见鸟蛋平静片时后果然再度狂躁,且喷薄出比之前更猛烈的灼浪,江雪尧先前筑的冰墙霎时被撞破,同气浪一起朝几人席卷而来。 阳先生道一句“走”,抱着林决迅速跃下几道枝干,将他腰间一尺月抽出,往身前一划,竟在虚空破出一道浅金色的裂缝。他往裂缝处一跃,顿时消失在虚空,如几人来时一模一样。苏凛和江雪尧皆一愣,紧跟着跃下,在灼浪袭来的一瞬消失无踪。 眼前竟是一座竹院。 先前被梧桐树枝叶遮挡,周身光线较暗,如今突然出现在天光之下,几人皆被刺得险些睁不开眼。待适应了强光,苏凛张目四顾,映入眼帘的便是几间竹舍,竹舍围出一方院坝,他几人正在院坝中心,身后是一道中空的圆框;再望,屋后竟是一大片竹林,高出屋舍丈余,翠枝绿叶被风摇动,掀起阵阵涛声,恍若世外仙境。 阳先生已扶着林决往竹舍进去,苏凛与江雪尧对视一眼,忙抱了叶晞和药箱跟上。 进得屋中,林决拂了阳先生搀扶,回眸道:“雪尧,把药草取来,我需即刻为她用药。” 这边苏凛已将叶晞放在卧榻,闻言便道:“你现下身体如此虚弱……” 他摆手道:“不妨事。”说着接过药箱,道:“备水并火灶来。” 江雪尧正迟疑,阳先生已转身出门,不多时便取了来,默默退至屋外。林决又道:“雪尧留下助我便可,苏凛先出去罢。” 苏凛知他有意让自己打探阳先生,依言出门。见阳先生立在檐下,他道:“敢问先生这是何处?” 阳先生斜他一眼,只道:“你们可落下什么物件,来处是何方位?” 他愣了片刻,不知对方所指具体为何,道:“除了药箱,别的都未带上。方才在鸟巢上方十七道枝桠,据日光可辨偏东,入梧桐前在北重山北面,往下可见平野关。” 阳先生拂袖便朝院中圆框走去,他忙跟上道:“阳先生为何会在此处,方才又是何异象,还请解惑!” “万重山凶险,梧桐异鸟更甚,你们养好伤病便离去罢,切勿停留。”阳先生已站在框前,冷声警告。 那圆框足有一人高,似由金器铸成,四方皆无旁物,只框沿散布着与方才鸟巢旁相同的透明晶石,结成阵法形状。阳先生一面伸手调动晶石,一面回眸道:“院中莫随意走动,更莫靠近此处。” 苏凛还要再问,只见门框晶石陡然点亮,闪出一道亮光。他垂眸回避,待光芒黯下再看,却不见阳先生踪影。哑然片刻,他望着兀自独立的门框,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出入口么?” 竹涛回响,无数竹叶纷纷扬扬洒落,他伸手接住一片竹叶,以叶为刃朝圆框射去,却见竹叶直直扎入对面走廊,并不曾消失。他迈步至框中,竟无任何异象,想来出入需排列晶石阵法。 屋内叶晞还病着,他心下焦虑,又不好进屋打扰林决制药,只好略略将院中走过一遍,察得些状况。 竹院方圆二三亩,分正、偏两院,几人来时的正院为宿舍,客房约七八间;偏院有铸剑室、藏剑阁、厨房、库房及地窖,寻常所用之物一应俱全。院后有一片坟冢,不知葬着何人。因阳先生警告,他并未细看各处,只在心中记了院落结构,方便活动。 将竹院走过,他站在院门正欲望竹林探索,却见院中圆框一闪,却是阳先生提着他四人掉落之物回来了。他忙上前接过,道:“多谢。——原来可从那梧桐原路返回么?我等方才竟未发现。” “这道门不止连接梧桐一处,按需调动阵法即可去往各处裂缝;你们若要下山,可往重山最东那处。” “裂缝?”他奇道,“原来那连接两处的虚空叫做裂缝么?世间竟有此异象——” 正说着,忽听屋内传出江雪尧的惊呼:“林决!” 第二十四章 因缘难了 叶晞躺在卧榻,双眼刚睁了一霎便被烛光刺得闭上。她听见苏凛唤她名字,口里微微答应一声,终于醒彻睁眼。烛光幽幽映着床帏,苏凛与另一人站在榻边望着她,她眯眼辨认清楚,讶异道:“阳先生?” 阳先生不语,苏凛道:“先前你寒瘴发作,林决又遭创伤,幸得阳先生助我们脱险。” “多谢。”她坐起身颔首道谢,又道,“林决如何了?可伤得重么?” 苏凛道:“他给你服药后便休息了,没甚么大事,雪尧在照看他,你且放心。” 她便放下心来,望着阳先生,迟疑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自你那日赠我剑坠,我便时时梦见兄长,苏凛握剑小憩片刻,也梦见了我兄妹少时情景;后来我在烟城寻得家兄,彼时他已失忆,待重握千息,过往竟尽数回想起来。这可是那枚剑坠之效么?” 阳先生道:“他寻得记忆便好,毋需纠结过多。” “先生这话,可是默认了么?”她忽凛目道,“先生若不解释清楚,如何证明我哥哥失忆与你无关?” 他静默片刻,平静道:“此间事过于离奇,怕徒生你困扰。” “我只想探究因果,先生但讲无妨。” 他便道:“两年前我途经洛城,察觉此地散有叶随风灵气,却遍寻他不得,只打造了剑坠将他记忆收容。后遇你出行,原想那时便给你,又恐你惊疑,是以上月才交付。” 叶晞和苏凛默默听了,一时都有些惊异。她道:“哥哥的确于洛城失踪,可他的记忆如何会散开,先生可知他遭遇何事么?” 他道:“人之记忆以灵魂为容器,只灵魂进入河汉才会剥离,想必他那时误入了河汉,才致失忆罢;入河汉而重返人世,且肉身得以存留,于他乃是万幸。” “河汉?”苏凛惊道,“那不是传说么?” 他道:“并非传说,乃确有其事。” 苏凛还在惊叹,叶晞又道:“既然哥哥记忆失散,为何会收容在那玉坠中?” 阳先生道:“那块玉生长地极独特,材质温润,温养灵魂十分适宜,故可作存留记忆之用。” 叶晞细细品了他的话,微笑道:“原来是我错怪先生了。兄长得先生相助,我便在此代他谢过。——只是我还有一问,先生可与我家有何旧情么,为何多次相助我兄妹二人?” “不过是路遇而已,我有叶随风的记忆,自然知道你。你若真要谢我,便请莫再探究更多,治好病便回清都罢。” 她沉默良久,终于低眉笑道:“多谢先生提醒。” 因放心不下林决,叶晞便去了一旁的竹舍探视。见榻上林决面色苍白,江雪尧亦是忧心忡忡,她蹙眉道:“想不到竟伤得如此地步,可用过药么?” 江雪尧道:“方才阳先生已寻药来用过了,说几日便可痊愈,也不知是否有效。——你寒瘴已退了么?他若知晓,一定很欣慰。” “已退了,药效很好。”她微笑道,“往日需三五时辰才好,今次才发作一个时辰,且症状减轻许多,真要多谢林药师了。” 见她二人说体己话,苏凛退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阳先生道:“先生可借一步说话么?” 阳先生默许,走在前引路。 此时已至夜幕,天上河汉闪耀着万顷银光,将竹林映照出森森墨影,林间有一汪清泉,斜斜地往南流去。他二人走在林间,听着飒飒风叶声与汩汩流水声,一时无言。 走了片时,便在溪边见到一块直立的青石,星光洒在石上,显出几个遒劲的刻字:北山居。 “阳先生,”苏凛停了脚步道,“我先以为你与叶晞乃是锦溪相识,后来她寒瘴突发,病中竟似将我当成了你。那时我便好奇,你与她若真是一面之缘,何至有此印象。方才听她所说,原来你们此前便已相识么?” 阳先生道:“我与她如何相识,与你并无干系。” “的确与我无关,”他沉声道,“但事关叶晞安危,我却不能不问。——她曾与我说,那日在锦溪遇袭,盗匪似是为她香囊而来,你可有何话说?” 阳先生道:“你认出来了。” 他道:“一尺月我认得,香囊自然也认得,只是怕叶晞起疑,未点明而已。那香囊既是你家手笔,如何到了叶晞身上,且引来那等强敌争夺?他既与你相识,未必不是因你之故才伤得叶晞。” “那香囊原是我受友人之托,赠予一女子的,如今传至她手中,亦是缘分。那人与香囊的原主人有些渊源,并非针对叶晞。” 苏凛敛眉道:“她手臂的伤足害了一个月,行至澜源时还险些为刺客所伤,你若说这些事皆是巧合,我却是不信的。” 他低声道:“他竟打探过你们么?”又道:“想必他见我相助叶晞,是以查探罢。无意令你们遇险,抱歉。” “叶晞于锦溪得你相助,林决于梧桐亦得你相助,阳先生,你到底是何人?” 阳先生却不答,只直视他目光道:“你已属意他们了么?你可知万事皆有因缘宿命,他人经历与你无关,切勿深入过多。” “他们是我好友,断没有不顾的道理!”他忽有些动怒,冷声道,“当初你请叶晞来荣陵寻我,便该料到我会一路随行,如今却说这话,是何理由?” “当初我有要事在身,不得已才请你护她;现下她病症已得治疗,自回清都安定生活,你却再无跟随必要。” 他凛然道:“此事绝不像你说的这般简单,尘埃落定之前,我不会离她半步。” 阳先生沉默许久,道:“你与他们本是过客,不该牵连过多,如若出手干涉,于你、于他几人皆是变数,日后必定后悔。” “既然你直说了有变数,我更不能置他们于不顾。”苏凛拂袖便走,含怒道,“我从来不信宿命,更不会后悔。” 阳先生立于清泉岸边,静默望着他背影远去,又抬头遥望河汉,低叹道:“这便是你定好的结局么?” 第二十五章 北山闲居 林决一面煎药一面嘱咐叶晞往后如何服用,刚熄火,便见阳先生同苏凛一起朝厨房过来,因寒暄两句,自起身端碗出去,留他二人备饭。 食舍坐过片刻,饮药毕,叶晞便去厨房还碗。刚到门口,便见苏凛一脸气忿地出来,朝里道:“不过是失手打碎你两个碗,如何就这般小气,菜也不让做了?” 叶晞忍笑道:“你且去罢,莫惹他不耐。” 他道:“那日在东重山,我烤的兔肉不美味么?他竟如此小瞧我的手艺,实在可恶。”又道:“你也小心些,他脾性着实古怪。”说罢便去正院寻林决了。 叶晞含笑走近厨房,见阳先生正在片鱼,便道:“是溪中钓的么?” 他答一声“是”,仍旧专注于食材,转眼便将肉菜调料备好。叶晞见他下厨亦蒙着面,微笑道:“先生为何如此神秘,私下也不肯露面?” 阳先生不答,只将调料下至锅中翻炒,又添水下鱼片,末了道:“手巾。” 她侧身一望,才发现手巾在自己身旁,便取下递与他。他一面净手一面道:“病可好些了么?” “现下已不会犯了。林药师说,若坚持服药,一年内便可根除。” 他点头,绕过她将手巾放回原处。因他手掌从她眼前过去,她便看清那手指粗糙多茧,迟疑道:“不知先生贵庚,于我等是何辈分?” 他一面等汤煮开,一面低声道:“我虽比你年长,却不必如此客气。” 他这话亦是回避,又因说话一贯沙哑,叶晞竟难辨对方年纪,不知是兄辈还是父辈。因想起苏凛亦是铸剑师,手指却比之细嫩许多,便猜测此人应当年长自己十余岁。 她与他同注视灶台,道:“先生的竹院,平日可有访客么?” 阳先生道:“近百年未有过。” 她心里一惊,想得苏凛曾说阳之流派独门单传,想必日常亦只有师徒二人,当十分孤寂。她又道:“阳先生隐居在此,可常出山么?” “偶有。” 她默然片刻,换了话题道:“我有一事需请教先生,那日在锦溪,想必先生已知盗匪为我这香囊而来,不知这香囊有何奇异之处?” 他道:“只与那人有故,并无甚奇异。” 叶晞心下仍是疑惑,见他缄口,亦不好多言。沉默间,鱼汤已熬制完毕,他盛了汤并别的饭菜,交与叶晞道:“去罢。” 叶晞提着饭盒,奇道:“先生不用饭食么?” “不用。” 她便自去食舍,叫了几人用饭。因说起阳先生为何不来,叶晞道:“想必不愿展露面目罢。” 苏凛仍为方才被赶出厨房一事忿忿不平,道:“他久居山中,未必没有练成吸食灵气之法,又因手艺实在不好,自己也难以下咽,便让我几人试吃了。” 说罢吃一筷子菜,眼睛忽然闪亮,咀嚼片刻,喃喃道:“想不到竟有如此滋味,倒是我小心眼了,惭愧。” 江雪尧听了这话,差点没把嘴里的汤喷出来,好容易咽下,方笑道:“你二人不比铸剑工艺,倒来比厨艺!” 他愧道:“铸剑自然是比不过的。” 几人说笑一番,待静下来,江雪尧忽神秘道:“我方才在竹林漫步,见溪边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了几个字,你们猜是什么?” 苏凛道:“北山居。” “你何时偷偷去过竹林,也不告诉我们?”江雪尧不满地斜他一眼,又道,“原来这阳先生便是北山居士,我只在外祖父口中听过他的传言,想不到今次竟见到了。” 叶晞道:“可是秘闻里的那位帝王师?我曾听游吟师讲过居士传闻,原来竟是他?” “正是。”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凛,笑道,“你这位师父原来还有如此身份,却是我失礼了。” 苏凛道:“谁是我师父?我自幼随父亲学铸剑,却未曾受过他什么指点。” “他如此关注你,若非想收你为弟子,却是为何?” 苏凛百口莫辩,只道:“他还未开口,你倒替我打算起来了。” 听着他二人争辩,叶晞却神情一恍,低头默默不言。待用过饭,江雪尧察觉她情绪不佳,挽着她自去闺房说话,留苏凛、林决二人在外。 因身体初愈,林决便想四处走走,苏凛随他同行,一路介绍昨日所见。走过半刻,两人来到竹院外草圃,苏凛指着圃内花草道:“昨日看见这些,却辨不出是药还是食材,你可知道么?” 林决便指着花草道:“这个是常见的外伤药,这个是祛炎草,我曾与你说过的。” 听闻都是药草,苏凛便俯身侍弄一株深碧的草植,道:“这是什么?”却听他道:“别碰。” 苏凛手指却已经碰上草叶,他忙缩回手,只见指尖碰处一片乌黑,骇道:“大事不好,居然有毒么?” 林决忍笑道:“这是玄浆草,可做染剂,清水难以洗去,你这手怕要黑三五日了。” 他哭笑不得,道:“阳先生植这玩意作甚!” 话音刚落,却听阳先生在身后道:“你们在此作甚?” 两人仿佛偷做坏事被人发现,对视一眼,回头讪笑道:“见过先生。” 阳先生对林决道:“身体可好些了么?” 林决微笑道:“多谢关照,已恢复了几分气力。听闻昨日先生曾为我用药,原来先生亦懂药草么?” “常住山中,略有了解。” 林决道:“如此,我有一事请托先生。叶晞病症虽暂消退,却还需别的药草长期服用,我们先前所采有缺;先生既然熟悉山路,便劳烦采些来罢。” 阳先生道:“好。” “多谢。我回房列出单子,晚些交予先生。”林决拱手告退,自回客房。 阳先生往偏院走去,苏凛跟上道:“阳先生,我亦有请托,不知先生可借铸剑室一用么?” “不可。” 他赔笑道:“先前是我莽撞,打碎了你两个碗,在铸剑室却不敢如此大意。只暂借一用,挑二两金玉,他日必定还你,如何?” “不借。” “我原答应了叶晞亲手做个首饰赠她,下次再有机会,还不知何时了。你且答应我罢,——并不会少你两块肉。” 阳先生道:“待你工艺精进,日后自有机会。” 苏凛怏怏地不发一言,待跟进了偏院,又望着藏剑阁道:“那便允我入藏剑阁一观,可好?” “不好。” 他气恼道:“你这人好生小气,我并不会偷两把剑走,看也看不得么?” 阳先生不答,只一路走到窖房外,开门下了地窖。苏凛随他进去,却见窖内藏着无数酒坛,不由得眼睛一亮,笑道:“原来先生也爱饮酒,不若你我比试酒量,你若输了,便允我入阁,怎样?” “毋需多言。”阳先生取了一坛酒,拍开泥封,将酒灌入壶中。 苏凛闻着酒香,赞道:“好酒!可是最新的榴花酒么?” 阳先生默认,携着酒壶出窖,直往院外走去。苏凛仍一路央告,皆未得回应,不由神情惨淡,还要再问,却见阳先生直直走入那片坟冢,在某一墓碑前停下。 他将碑文刻字念过一遍,惊道:“易轻尘?原来易老前辈葬至此处?” 第二十六章 簪花莫离 平明,北山居。 因江雪尧昨日饮酒过量,直睡至隅中也还未醒。几人随意吃了早食,或练剑或读书,又将竹林走过一圈,眼见已到了正午,林决便说去厨房备饭。 他前脚刚迈入厨房,苏凛后脚便跟进来,笑道:“我来助你。” 林决道:“我预备做泉州菜,你可会么?” “虽不会,听你指令却够的。” 林决便点头,与他一同备食材并调料。待生火烧灶,他一面掌勺一面道:“水。”苏凛忙添水;又道:“小火。”苏凛便抽柴;又道:“收汁。”苏凛一愣,他笑道:“便是大火。”说着已用灵力在锅底生出一团猛火。 苏凛忙道:“你灵力才受损,不可轻易施展。” 他道:“已无大碍,我自有分寸。” 这道菜出锅,苏凛笑道:“我原也要烧菜,如何只给你帮手了?且看我来。” 林决一笑,自把主厨位让与他,另去一旁蒸糕点了。两人忙了许久,待饭菜皆出锅,苏凛笑眼看着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不及送去食舍便尝了一筷,又立马皱眉沉声道:“盐似乎下重了,用饭时记得多喝两盏酒。” 林决也不谑他,只把糕点往盒里盛。苏凛见其雪白圆润,忍不住偷一块尝了,赞道:“好厨艺!你不当厨师真是可惜了。” 他笑道:“那是雪尧爱吃的,小心她闹你。” 苏凛道:“她若知道你带伤下厨,可难说闹谁。” “常在途中,难有机会下厨,怕手生了。”林决一面说,一面提了饭菜去食舍。苏凛与他并肩而行,因望着最偏处的藏剑阁,叹道:“想来阁中藏有诸多名剑,若得观摩,何其有幸。” 林决随口道:“阳先生既然不在院中,各处看一看也无事罢——何况阁门并未上锁。” 苏凛眼珠一转,笑道:“妙哉。” 用过午食,因江雪尧仍有些头晕,叶晞便扶她回房睡下,回到院中不见苏凛、林决二人,她便只身去竹林散步。 这片竹林方圆约十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入目皆是苍劲的翠竹,极有风骨。叶晞踱步林间,走了片时便听见水声,再走近,便见一溪清泉从竹林流过。溪水清可见底,深处约半丈,浅处才寸余,溪鱼往来其间,仿若空游。 她坐于岸边溪石,抬眸静观这处风光,偶有一掌长的青竹叶从她眼前飘下,又落在水面悠悠流走。微风轻拂,竹林婆娑作响。她眼里赏景,耳中闻声,十分怡然。 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便见阳先生提着药篓站在自己身后,道:“住得还习惯么?” 她微笑道:“很习惯,先生雅居与这片竹林极为相宜。” 阳先生将药篓递与她,道:“药已采好,你交与林决,询问是否有缺漏罢。” “多谢先生。”她接过药篓,略略一看,便见盛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最上是一束菊类药草,浅白的花朵十分可爱。 阳先生在她身旁坐下,目视青竹碧水,许久不发一言,渐渐地竟合上双眼,不知在沉思还是浅眠。 叶晞凝眸看了他良久,忽道:“我有一问,还请先生解答。” 他睁眼道:“你问。” “听闻先生师门历代单传,门人皆惊才绝艳,铸剑术天下无匹。苏凛亦出自铸剑世家,年少有为,先生可有意收他为徒,继承名号?” 他沉默片时,道:“何出此问?” 她只紧紧追问:“先生是否有意让他成为下一任阳先生?” 他缓缓道:“是与不是,皆由他宿命。” 她怔了一瞬,低声道:“先生可知,他不喜寂寞?” “我知。” 她低眉道:“我是山外人,按理并没有搅扰先生师门的立场,但收苏凛为徒一事,还请先生仔细考虑。他铸剑极有天赋,又具侠骨,想必江湖历练更为适宜,倒不必拘在这一处。” 阳先生静默许久,起身道:“你所问之事,往后自有定论。若无他事,我便回院中了。” 藏剑阁。 苏凛与林决偷偷潜入阁内,放眼一望,只见屋内空旷,沿壁放着数十床剑架,除却十数架空置外,其余皆罗列着精绝刀剑,剑与剑鞘上下分放,井然有序。 苏凛快步上前,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宝剑,这一把还未看完,又被另一把吸引了目光,一时竟目不暇接。好容易沉住气,这才由左至右一一细看起来。只见每床剑架上都刻了兵器名,另挂有一指长的玉牌,皆背面对人。他掀开某块玉牌看一眼,其余便不再看了。林决道:“牌面刻了什么?” 他答:“剑主名姓。” 林决便略扫一眼各兵器,见有的只配一枚玉牌,有的却配有两三枚,道:“如何数目不同?” “多数剑因其特异,只与某一人有缘,偶有极幸运者,寻得几任剑主也有可能。”苏凛走至一空置剑架前,指着刻字“垂虹”道,“比方这垂虹,原是剑盟初代盟主易轻尘的佩剑,今由现任盟主梁越持有,也算得一段传奇。” 林决道:“原来空置的皆为世人在传宝剑么?其余的——” “其余的都已历过剑主,故而归位。” 他点头,翻转垂虹的两枚玉牌,牌面果然刻着“易轻尘”与“梁越”姓名。见刻字遒劲有力,宛若飞鸿,他赞道:“字如其人,真好风骨。” 苏凛笑道:“我若认真刻字,也并不比阳先生差。”说罢离了这空架,仍旧细细看剑。 林决见他醉心兵器,定要将每把剑细细品过才肯挪步,便也起了兴,走近细观起来。 这数十剑架按古今先后排列,最左的剑名为‘莫离’,通体雪白,剑柄剑身浑然一体,剑锋凌厉逼人,纵然静置仍可觉出杀气。莫离剑鞘亦是通身雪白,与剑身似同出一处,却不见玉牌,难知剑主名姓。 林决问道:“这把剑未有剑主么?” 苏凛道:“或许因其太过锋利,无人能用罢。” 他又道:“打造它的为何物?” “你是药师,看不出来么?” 他笑道:“自然能看出来,只是有些好奇,何种异兽竟有如此巨齿。——它在世间可有何流言逸闻么?” 苏凛道:“世间并未流传此剑,若非亲临此处,我亦不知还有这样一把剑。” 看过莫离,林决便往右看别的剑,只见第二床剑架空置,竟是千息。他翻开玉牌一看,果真刻着‘叶随风’三字。因他对刀剑无甚了解,再看别的,也只略扫一眼,只在安和、泉婴、碧玉及霜筠前稍作停留,竟都是空置。 苏凛笑道:“我拉你来鉴赏名剑,你倒只看虚位的。” “安和、碧玉为王室用剑,我皆略有耳闻,别的只见过泉婴和霜筠。” “霜筠?”苏凛奇道,“你见过周启之先生?” 他点头道:“周先生是传我剑法的师父。” 苏凛惊笑道:“原来你是周先生的弟子?果然名师出高徒。他的霜筠是何模样,快说与我听听!” 林决窘道:“我并非行家,如何说得清。” 苏凛笑道:“也罢,不为难你了。说不得剑,可说说周先生的侠义故事么?” “周先生以先父好友身份待我,我亦只略尽晚辈之礼,并不曾打听过往。” 他便直呼可惜,叹了片时,又将放在眼前剑上,目光赤诚灼热。 林决对剑并无甚热情,只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脚步停在最末的剑架前。只见架身虚位,刻字正是他的一尺月。 立了片时,他忽想看玉尺归位是何气势,便将一尺月往架上放去,还未搁置,便被一只手拦下。阳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低声道:“剑主殁,剑方归位。” 他收回玉尺,微笑道:“阳先生。” 苏凛先是一惊,随即窘道:“先生如何这么早便回院了。”一面说着,一面还恋恋不舍地看几眼宝剑。 阳先生道:“不允你进藏剑阁,是担心你一味模仿,失了自己风格。你果真有铸剑远志,观摩别家自然应当,只是更应探求自我境界。” 苏凛轻笑道:“谁要学你了?我不过想亲眼一观名剑而已。我观你家前代风格,剑刃凛冽孤寒,极有风骨;近两百年所铸竟过于收敛,锋芒稍显不足,却不是我愿学的境界。若我铸剑大成,定打造一把最锋利的宝剑,斩尽世间邪祟。” 阳先生不理他豪言,只对林决道:“药草我已采回交与叶晞,你且同她分辨罢。” 林决应下,看苏凛一眼,两人便一同出了藏剑阁,自往正院寻叶晞了。 叶晞恰在寻他二人,双方碰面,便去堂屋收拣药草。林决将篓中花草看过一遍,正要点头,忽目光一停,从那束白菊拣出一朵,放在一旁不顾了。 叶晞道:“这花如何不用?” 他笑道:“这是飞蓬,不是紫菀,并无药效。因两者太过相似,阳先生想是采错了。” 她细观两种花,见其果真略有不同,微笑道:“药师和阳先生皆费心了。” 林决微笑不言,仍旧验药。她闲来无事,见那朵飞蓬实在小巧可爱,忍不住掐了随手簪在鬓间。苏凛看着她动作,笑道:“这花极衬你。”又对林决道:“菊类如此相似,若在山中看见,当如何分辨?” 他随口道:“难以分辨,踩死便是。” “什么?” “玩笑话,莫当真。”林决验过药,再未发现别的错处,对叶晞道,“这些药已够了,我这几日将它们制成丸药,你每日吃一粒,切勿漏服。”叶晞应下。 后几日林决便专心制药,叶晞三人仍旧闲居竹院,或林间漫步,或溪边垂钓,或观剑饮酒,倒也十分逍遥。 这一日无事,叶晞将各处房间走动一番,忽见堂屋屏风后竟还藏有一方书房,便进屋一探究竟。 书架藏书门类齐全,文史、医药、农牧、水利、天工,乃至兵法等皆有涉猎。她随手翻开一册诗集,读了几首,又见书架旁似有暗格,一时好奇心起,细细研究如何开启。 立了许久,身后忽有人道:“书册可翻看,暗格还请勿动。”原来是阳先生。 她颔首微笑道:“一时好奇,见谅。” 两人便往外走,忽听偏院传来剑鸣铮铮,间有苏凛等人笑声,走近一看,原来他三人正在试剑。 江雪尧手持藏剑“群芳”,正与苏凛切磋武艺。——说是切磋,却是她单方进攻,招招气势凌厉,苏凛只一味躲闪,连剑也不常与她相碰。江雪尧有意压他,却皆不得正面反击,不由得气急道:“苏凛!你好歹出剑,莫躲!” 苏凛笑道:“你的剑如此坚利,我如何承得起?只怕不多时便废了,你赔我一把么?” 江雪尧便气冲冲地走进藏剑阁,随手挑了把剑掷出,道:“你且用着,我今日定要与你一较高下!” 苏凛接过剑,只见正是他曾有缘见过的“玉棠”,一时笑道:“你倒慷慨,拿阳先生的剑借我。” “少废话,看剑!”她已飞身跃出,握着剑直直朝他刺来。他也不躲,手持玉棠正面迎上,与她斗在一起。 林决立在一旁看他们切磋,只见江雪尧剑法虽灵巧,毕竟蛮力不如苏凛,不多时便显出吃力。他正无奈微笑,这边苏凛却剑锋一转,离了江雪尧朝他刺来。他也不惧,拔出一尺月横在身前,将来招挡了回去。 苏凛朗声一笑,竟逼身全力试他,他亦正面应战,攻防迅捷有致。二人你来我往,院中落叶翻飞,一时难分胜负。 江雪尧在一旁气得一跺脚,叫道:“说好了与我比试,如何寻了他?”说着便扬剑硬加入战局,只扰苏凛剑招,一时压得他顾此失彼,渐渐落了下风。 他一面格挡,一面忙告饶道:“对不住!好英雄,莫伤我!” 江雪尧不依不饶,仍旧刺他,只林决目光往旁斜了一眼,忽敛了攻势收招。两人见状亦往那边看去,只见阳先生和叶晞站在廊下望着自己,皆忙忙收招,将剑藏于身后。 阳先生未责他二人拿剑,只对林决道:“观你身法,伤势应大好了。如此,便请择日下山罢。” 第二十七章 棠梨空庭 永嘉五年,泉州,草泽堂。 院房青瓦白墙,墙内长着一树棠梨,枝叶还未长盛。一名青年女子站在树下,手上站了一只信鸽,她将信纸卷进鸟腿信筒,抬手将其放飞。 女子名曰甘棠,年约二十四五,容貌秀美清绝,一双眉目若秋波水月。她看着信鸽飞远,又扶着树干轻喘——她已有八月身孕,稍久站便会乏力。 外院进来一名男子,见她体虚,紧走至她身前道:“阿棠,好生歇着罢。” 她斜了他一眼,不答话,转身往房舍走去。见她步履笨重,他意欲上前搀扶,却被她挥手拂开,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男子名曰林凇,二十五六年纪,面貌英挺,眼眸深邃清冽,此刻却有些悻悻。他望着甘棠背影,忽道:“纵便大哥不在,你也该好生照养身体,哪怕为了孩子——” 她回眸冷道:“不必你来提醒。”又走两步,突然脚步一顿,捂着小腹矮下身去,竟是腹中倏地阵痛,大有临盆之兆。 林凇忙上前扶住她,只见她面色苍白,已痛得冷汗淋漓,却紧咬着嘴唇不发一声,不由得大惊。他略查探她状况,暗道不好,一把抱起她直往外院病房奔去,口里喊道:“老李,快备水来,夫人早产!” 李伯闻言,忙命药徒准备生产器具,将二人迎进病房。林凇亲为她接生,一面手术一面对她道:“莫紧张,按我嘱咐施力。”又回头斥道:“镇痛药可好了?快喂她服下!” 甘棠吃下药去,药物一时暂未起效,只觉腹口痛得快要裂开,脑中一片混沌。她紧咬牙关,冷汗已将衣衫浸透,手脚皆已痉挛;忍到最痛处,终于松口哭喊:“林涯——” 药效已至,产痛暂缓,她却泪如雨下,比先时哭得更烈。林凇道:“放松,呼吸莫乱!” 她一面哭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奋力生产,身心俱痛,如此捱过两个时辰,终于听见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天地。她心里一松,来不及看婴儿一眼便闭目晕去。 醒来时已过了一整夜,林凇守在她身旁,怀中抱着婴孩。他将孩子递与她,道:“男孩儿,长得像你。” 孩子确实像她,虽未睁眼,且面庞红皱,已能看出几分俊美模样。许是察觉到她温柔怀抱,婴儿抿着嘴微微一笑,嘴角旋起两个梨涡。她爱怜地看了半日,喃喃道:“也像他。” “起个名字罢。” 她道:“决。他说过,若是男孩儿,就叫林决。” 他道:“孩子非足月生产,身体较弱。你且照料身心,切莫失了体力,若奶水不足,我请人来喂。” 她凝眸看着婴孩,温柔道:“好。” 自孩子出生,她便时时睡不安稳,一日刚从浅梦醒来,便见窗棱停了只信鸽。她默默读着回信,心中忽然一恸,险些落下泪来。孩子在摇篮低声抽泣,她手忙脚乱地扔了信喂奶,终于将他啼哭止住。她一面抱着婴孩,一面侧目看地上的信纸,哀恸许久,终于忍不住痛苦失声。 她站在林凇面前,冷漠道:“他死前,右手筋腱曾被人挑断。” 林凇身体一软,往后跌在椅上。 “这封信,是你写的罢。”她将一张旧信纸扔到他身上,沉静道,“请人伤自己兄长,林凇,你够狠。” “我只是想证明给他看而已!”林凇忽然崩溃痛哭,“我也不想的!我没有料到!” “证明什么?你医术比他高明?”她冷笑道。 林凇只是掩面痛哭,不答一言。甘棠冷漠道:“凶手身份我已知晓,不是你收买的盗匪,乃是车夫,他女儿曾生重病,未被林涯救活。你不必自责。”说罢再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永嘉六年,春。 院中棠梨开出热烈的花朵,微风将点点花瓣拂下,落在树下人发间衣角。甘棠坐在树下,怀抱琵琶琤琤弹拨乐曲,眸中鲜少光彩。 孩子在她身旁歪歪倒倒地走路,忽软了步伐摔在地上,没哭。她默默看着,想等他自己站起来。林凇走来将孩子扶起,逗弄片刻,她唤道:“决儿,过来。” 孩子便松开他怀抱,摇摇地走到她身边,她搂住孩子,由他抓着琵琶玩耍。林凇站到她面前,道:“已杀了。” 她道:“你杀谁是你的事,不必通知我。” “一年了,你还不肯走出来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见她只垂眸看着孩子,便咬了牙低声道,“你眼中竟再不肯容下别人么?” “我已回答你许多次,何必再问。” 他忽恼道:“他不过比我早遇见你!我对你哪一处不比他好?不说你未嫁时,且说大哥身亡后,我哪一日没时时照看你?可曾短过你任何衣食?你爱花爱琴,我送过你多少?你为何偏生不收?” 她抱着琵琶,抬头望着满树棠梨花,道:“一花一琴一人,已足够了。你不必再送,且省些钱财照拂病人罢。”说罢起身移步,孩子牵着她裙角跟上,只留林凇一人站在原地。 他横眉立了片时,拂袖而去。 甘棠抱着琵琶走在街头,随意寻了一地坐下,不顾周围目光琤琤弹琴。她原是乐师出身,琴功极好,不多时便引来许多路人驻足倾听,纷纷称赞打赏,另有赠小玩物给孩子的,他却只躲在她身后不接。 如此弹奏半日,天色渐晚,听众纷纷散去,她亦收琴起身,见孩子往一旁街角玩耍,唤道:“决儿,别走远了。” 孩子便笑着往她身边回来,还未走近,街角忽疾驰来一辆马车,直直朝他冲去。她心里猛地一突,惊叫道:“决儿!” 眼见就要撞上,街对面忽疾步跃来一名蒙面黑衣人,一把将孩子抱在怀中,险险避过了马车。她惊恐地冲上前,见孩子完好无损,还在黑衣人怀中咯咯笑着,不由得喜极落泪,颤道:“决儿……” 黑衣人将孩子还给甘棠,温声道:“夫人莫急,孩子完好无事。”说着便转身要走,她忙叫道:“还未报答恩公救命之恩,敢请到家中小坐,容我准备谢礼。” 黑衣人回眸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谢礼却不必了。” 她泣道:“这孩子是我唯一的心肝,他若出什么事,我真要立死了!即便恩公不在意,我却不能不谢,还请恩公务必应我。” 他沉默片时,道:“我观夫人琴艺超绝,不若以乐曲答谢罢。” 她便邀了他回府,于棠梨树下演奏乐曲。黑衣人点了三首曲子,一为《望乡》,一为《河汉》,一为《春晖》。曲罢,她还要留他用饭,他只拱手道谢,执意出院走了。 是时天色已晚,她立在门口目送黑衣人背影渐远,一回头便见林凇站在身后,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她从他身旁直直走过,冷声道:“你不必管。” 他道:“我家养不起你么?何必再去演奏?若非方才那人,林决还不知出何事,你即便不喜欢此处,也该为他想一想!” 她道:“我原是乐师,天地为家,如何不能外出演奏?” 眼见她往卧房走去,他忽哀声道:“别走。” 她脚步一顿,平静道:“决儿长大前我不会走,你可不必时时跟着我了。” 第二十八章 棠梨启之 永嘉十二年,泉州,草泽堂。 林决沉着脸回到药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李伯一见便惊呼:“少爷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么?” 他一语不发,直往内院而去。甘棠原在门前刺绣,见状忙扔了绣活道:“如何这般狼狈?” 他闷闷地在她身旁坐下,擦一把脸上的汗,仍旧沉默不语。她再三追问,却见他忽然抹泪,泣道:“阿强笑我没有父亲……” 她微愣,一时失言。阿强是街头邻居的孩子,比林决大一岁,常同他一起玩耍,想不到竟如此童言无忌,惹出不快。 她抚着他肩道:“你阿爹在天上庇佑你,如何说没有父亲?他若不尊敬你,你也不必与他一块玩。” 他点头,抬手拭了眼泪。 这番话却被刚到内院的林凇听见,顿时勃然大怒,牵过林决就往外走,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乱说话,欺我家无人么?走,跟我找他家要说法去!” 这边刚走到外院,便见一双父母揪着阿强耳朵走进院门,一面走一面骂道:“那林决是你能惹的么?左右四邻皆仰仗他家看病,你惹出这祸,往后若犯个大病小病如何是好!” 正说着,他父母抬头看见林凇领着林决出来,忙赔了笑脸将手中装鸡蛋的竹篮递上,道:“林药师,我家阿强不懂事,您莫见怪。这鸡蛋是家中母鸡新下的,味道自比小贩卖的好,且给孩子补身体吃,还望勿要嫌弃!”又扬手拍了阿强脑袋一掌,骂道:“还不道歉?!” 阿强便哭哭啼啼地对林决道:“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说话了,请、请你原谅……” 林决只垂着头不发一言。阿强父母将鸡蛋进了又进,林凇负手道:“既认得错误,领回去好生管教便是。这鸡蛋还请拿回家去,切莫再送。” 阿强父母只当他怒气当头,又嫌礼薄,忙赔笑道:“这鸡蛋虽算不得什么,也是我家一番心意,林药师务必收下。另有别的一时不及准备,过几日必定添上。” 林凇敛眉斥道:“我家何曾收过病人私礼?今日我若收了你的礼,这草泽堂也不用开了!快快收回,莫挡了门道!” 阿强父母见他着实动怒,方知确实折辱了对方,忙道“见谅”,拽着阿强便要走,这边甘棠却从身后走来,道:“且慢。” 他父母不知如何情况,忙回身笑道:“夫人有何吩咐么?” 她低头看着林决,温声道:“他家已道歉,你可还怨恨么?” 林决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她又道:“便是仍然怨恨,也没有什么,你不必一定原谅。” 这边阿强见他不说话,已哭着拉住他手道:“我知错了,你别不和我玩。” 林决眸中稍稍动容,略一点头,正色道:“往后不许再说先前那话。”阿强忙忙点头应下。 见两人握手言和,两家大人也缓了气势,这边道歉,那边说不必,一时和好如初。林凇见阿强亦是鼻青脸肿,且比林决伤势更重,对他二人道:“随我去病房上药。” 上药毕,阿强家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说了好几番话,方牵着孩子走了。林凇看着他三人背影,拍着林决肩膀道:“你不比他壮,竟未吃亏,小子果然出息。” 此后数月仍旧平静生活,无人再惹林决,自是不提。 这一日林决去病房帮忙送药,正遇一老叟在门前坐着晒太阳,见了他便招手笑道:“小林药师,过来吃糖。” 他应一声,忙完手里的活便去老叟身边坐下。那老叟身体一向欠佳,常在药馆住着,与林决很熟识了,常逗他玩笑,或给糖或讲故事,关系十分和乐。 这边两人正说笑,忽听隔壁病房传来林凇斥责声:“我千般嘱咐勿乱用药,如何又寻了这野门偏方来吃了?如今病情加重竟还不知悔改!” 那病人道:“虎骨祛风通络,又极珍贵,我好意买来吃,林药师如何这般生气?” “珍贵的便好么?世上人血最贵,你不如取了来下饭吃!”林凇怒道,“早说这些劳什子并无药用,为何不信?既要信偏方,便莫在我家占着床位!” 听着那边争吵,老叟笑眯眯对林决道:“你二叔又在骂人了。小林药师,你以后脾气可莫要如他一般。” 林决道:“什么脾气?” “行医的脾气。”老叟笑道,“你资质聪颖,你二叔医术又极高明,你便随他学医,如何?” 话音刚落,忽见上方一道晴天霹雳,直落在老叟身前,雷声震耳。老叟忙道声“哎哟”,拄着拐杖回屋了,一面走一面念:“学医好啊,可救我这把老骨头多活一年半载……” 他却未能再撑过半载,当天夜里便过世了。第二日林决见他蒙着白布被人抬出,一时有些惊惶,问甘棠道:“老丈怎么了?” 甘棠道:“他病得太重,已归往河汉了。” 他手心握着昨日老叟给的糖,忽然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死亡”的含义,顿时痛得不能自已。 那之后不久,甘棠亦病了,病得极重。 分明是暑日,她却仿佛身处严冬,手脚彻骨冰凉,直捱了三五时辰才好转。林凇疯子一样翻遍医书药书,当看见“寒瘴”二字时,忽的脚底一软,险些晕倒。 整整一月,他治病之余皆待在书房翻看典籍。林决跟着他进出书房,略识了些药理,某一日忽道:“二叔,我想学医,治病救人。” 林凇将他带到甘棠面前,将前话说了一遍。她道:“你意下如何?” 他道:“他天赋很高,是个好苗子。” 她沉默半日,道:“那便学罢。” 是时林决已满六岁,正值启蒙之期,这边林凇教他医药,那边甘棠亦开始教习他音律文史了。林凇忙于治病,无暇顾他时,她便守着他一字一句教读文章、演奏音乐,闲玩时间减了大半,他竟不觉清苦。 如此学了两年,林决身体渐长,她又写信请了一位剑师过来。那剑师三十四五年纪,形容精壮朗练。甘棠道:“决儿,这位是周启之先生,乃你父亲生前好友,往后你便跟他学剑罢。” 林决拱手礼道:“周先生。” 周启之便教他剑法。他天资聪颖,往往一点就透,是以多半时间自己练习,不需周启之时时照看。 林凇初见周启之,并不与他寒暄,直擦肩而过,他却目光一凛,横剑挡住对方去路,削落一缕鬓发。那剑如冰霜凛寒,正是名剑霜筠。 周启之冷笑道:“这些年你可睡得安稳么?” 他道:“周先生何意?” “当年我遍寻线索,直闯入匪窝才查得林涯身亡真相,你还想瞒到几时?我念你是他兄弟,且初心并未想杀他,夫人又回信求情,这才未报复于你。他妻儿俱在你檐下,你所安何心?” 林凇拂开他的剑,沉声道:“我罪愆深重,自要赎罪,却非强占亲兄妻儿之人。”又望着远处甘棠背影道:“即便盼她改嫁,也从未强迫于她。” “你但有半分念想,便不是真心赎罪,不必自欺欺人。”他收剑入鞘,冷眼道,“好自为之。” 这日练完剑已是黄昏,用过晚饭,甘棠便教林决新的文章。 她坐于案前,与他共读一部史传,传记笔法高古艰涩,他有未理解之处,她便即时答疑,另引申别的释义文例讲与他听,颇得他喜爱。烛火幽幽亮着,将他二人面容照得极为柔和。 一只飞蛾从窗边飞进,绕着书案转一圈,又往灯台飞去;甘棠挥扇不及,那飞蛾已直直扑进烛火之中。她刚要用扇尾去挑,那灯倏地便熄了,黑暗中只听见蛾子扑棱几下,往窗外飞走了。 她只当是蛾子撞灭了灯,正要摸黑找火引,忽听林决一笑,那灯又跳跃着燃了起来,而他好端端地坐在身旁,离灯台三尺有余。 她微微一愣,还未明白发生何事,林决已笑道:“阿娘,原来灯火可随我心意明灭么?”说罢又低头看着自己手掌,指尖倏地升起一道火焰,她惊得要用手扑灭,那火又蓦的熄了。 甘棠怔在那处,良久不发一言。林决见她神情恍惚,讶异道:“阿娘?” 她一把按住他的肩,慌道:“何时学会的,可在旁人眼前施展过么?” “一直以来便有这种感觉,只刚刚才用了,没给别人看见。有何不对么?” 她道:“答应我,切莫让旁人知晓,哪怕是周先生和二叔。可记住了?” 他点头道:“记住了。”又不解道:“为什么?他们不会么?” “他们不会,我亦不会,只你如此特别。”她眼中忽含了泪,道,“我原想你能安稳一生,如何竟是巫师……”又忙拭了泪道:“便是巫师也没甚么要紧,只恐较常人会辛苦许多,我儿聪慧,定能熬过苦难。” 林决似懂非懂,只点头道:“阿娘别难过,我没事。” 甘棠恐林决不知利害,接连几日便往附近客栈勾栏走动,偶尔点评曲词,渐渐与游吟师熟了。待时机成熟,她便牵林决去了勾栏,道:“今日讲的故事,你且用心听,不要说话。” 游吟师道:“今日恰逢剑盟四百年庆典,我便与诸位讲述初代盟主易轻尘大侠的故事。” 传闻易轻尘乃四百年前游侠剑师,少有侠名,与名医顾朝华偶得相识,互引为知己。谁知顾朝华竟是巫师身份,某次游医至平城,与当地百姓发生争执,竟纵火烧了房屋三百余舍,另引雨雪覆盖其上,一时杀伤民众甚多。易轻尘听闻此事,愤然与其割袍断义,直言取他性命以谢天下。 顾巫医邪心未改,巫术又极强,易轻尘数次与其交手,皆伤败退场。某次重伤之际,竟得隐士高人相助,得赠宝剑垂虹。待伤病恢复,他以此剑对战,终于斩杀顾朝华,自己却双目皆废,盲行于世。 后易轻尘联合各方剑师,首创剑盟,引领众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护一方太平。待天下安定,易轻尘却辞去盟主之位,不知何处隐居去了。 游吟师一面讲,底下听众一面议论,或叹服易轻尘侠心,或不齿顾巫医邪佞,一时群情激昂。故事结束,听众情绪仍久久不息,三五人一聚,高声赞叹剑师勇义、唾弃巫师阴狠。林决坐在甘棠身边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回到药馆,甘棠道:“你可看清世人对巫师是何态度了么?这仅是一例,另有别的,也大抵如此。你若显露身份,不知会被世人如何看待。” 他道:“可我不会作恶。” “我知道。”她轻轻拥住他,温柔道,“想必河汉见你生性善良,故而赐予你这份独特的力量。你平日收敛便好,如若情急施展,切莫理旁人如何说法。” 他点头应下,又道:“并不是所有巫师都伤人,为什么都被讨厌?这不公平。” 她鼻尖一酸,道:“这的确不公平,但却难以改变。偏见的力量,太强了。” 第二十九章 棠梨远志 永嘉十六年。 林决经几年学习,又兼照料药馆病人,阅历渐丰,已初懂人事。他渐渐察觉林凇对甘棠的异样情愫,心中甚不自在,亦渐渐不与他同往日般亲热。 这日他在书房学习药理,林凇坐于一旁指导,细看他脸,一时竟有些怔神。 林决刚满十岁,五官脸廓俱未长开,然到底可以看出几分成人后的模样。他眼睫细长,眉目极清秀,嘴唇一抿便引出两个梨涡,煞是动人。林凇看得出神,痴道:“你越来越像她了。” 他感到不适,抬眼凛目,只那一眼便让林凇一惊,脱口道:“既已长得像你母亲,为何还要带了你父亲的影子?” “他是我父亲,我为何不能像他?”他不悦地说出这句话,收了书籍便出门。甘棠正在书房外等他用饭,他亦不与她多言,默默跟着走了。 后一日林决送药归来,恰见甘棠和林凇在廊下争吵,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觉她十分动怒,竟甩了对方一巴掌。他愣愣看了片时,忽掉头绕开这两人,自往卧房去了。 是夜甘棠仍教他文史,两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他目光游移不定,随意指了一个字问释义,不见甘棠答话,转眼一看,她竟垂着头偷偷饮泣,脸上已挂了两行清泪。 林决忙道:“阿娘——” 她一面落泪一面道:“你年岁尚小,仍还是留在药馆学习罢,待日后成人,随你去何处,我也不管你了。” 他心惊道:“阿娘如何说这话?” 她只抹了眼泪笑道:“不过是想起前事,没甚么要紧。 棠梨又开过两度,眼看林决一天天长大,甘棠便时常叫他洗衣做饭,渐至几乎不再照顾他起居。 林凇在院中拦住她,异议道:“你让他学文习武,我不说什么,如今竟在这等事上费神,岂不本末倒置?他既立志学医,救起人来,哪有时间洗衣做饭?” 她道:“不过让他学会自理,不致无法外出闯荡而已。若病人情急,自然以治病为先。” 林凇失语片刻,低声道:“你果真不愿留在此处么?你的病如此严重,在外如何医治?” “医书我翻过,你也不必瞒我。活过这三五载已是幸运,多的皆是上天馈赠,即便如此,怕也等不到他成人那天。” “我定用尽毕生所学救你,勿要……勿要如此悲观。”他咬牙说罢这句话,转头往书房去了。 她轻叹一声,转身去外院,却见林决在廊下怔怔望着自己,显然已听见了先时对话。她心中一慌,强笑道:“决儿,不好生练剑,在这里做什么?” 林决道:“阿娘生的什么病?为何瞒我这许久?” 她静默半晌,叹道:“等你学有所成,问你二叔罢。” 他立了许久,闷闷道:“好。” 往后林决除却吃饭睡觉,别的时间竟都学医练剑,或同她研习文章韶乐,难有闲暇。周启之见他练完剑直往书房去,不忍道:“你小小年纪,不必如此勉强,身体为要。” 他道:“先生放心,读书于我已是休息,并不觉劳累。” 如此学过两载,林决已然长为翩翩少年。这日林凇将他叫去书房,将一沓文献放在案上,道:“这便是你母亲病症资料,你且看看罢。” 他翻阅资料,愈看愈心惊,直奔出房去找甘棠问话,她只道:“生死有命,莫要难过。” 他却不甘,夜以继日地待在书房查阅资料,常常一整天都不离书案,只甘棠催得急了才出门饮食练剑。然而文献皆不得用,他心下焦急,某日忽闪过一个念头,往书架最底处搜罗了古书来。 他请来林凇,将一页残破的纸张摊在面前,道:“二叔,这古籍上记载的病例与寒瘴吻合,其中提到‘赤焰草’。若我没记错,这应是万重山的草药。” 林凇看那古籍残卷,只见确记载了病症资料,并有“以药攻之,以火缓之”语句,另录了几味药草。他道:“这火是何物还不知,且万重山又如何?你难道想进山寻药么?” 林决沉静道:“正是。” 他霎时一惊,怒道:“那万重山如何凶险,你不知么?上月馆中收留那猎户便是山中所伤,伤势何等惨烈!” “若惧凶险,阿娘的病如何得治?泉州与万重山近在咫尺,又有古文献可作参考,如若不尝试,我心难安。” 见林决已收拾药箱,提剑在手准备出门,林凇挡在他身前斥道:“你小子真不识利害!你以为我不想救你母亲么?救人却不是送死,山中自保尚难,命都没了如何寻药治病?” 林决不与他多言,撞开他便往后院走去,林凇紧步追上道:“便是上山,也该请周先生陪同,另有我在此,竟被你当不在么?” “我原想请二叔指点用药,二叔既不允,也不必跟随了。”林决冷冷看他一眼,骑马扬鞭直奔城西而去。林凇要追,其余马匹却皆萎靡不振,想是被他提前下了药,不由得急叹一声,往内院找甘棠去了。 万重山。 林决牵马行于山间,四处查探,只觉山中林木较别处更为繁盛,间有兽蹄鸟鸣悦耳,心下便十分放松。他对照古籍寻药,找寻许久仍无线索,便靠近溪流饮水休憩。 歇过片刻,他正要起身继续寻药,却见马儿似有些受惊,蹄步慌乱,竟要挣开他牵引逃走。他察觉不妙,握剑四顾,只见林中缓缓逼来一头凶兽,竟是九尾的巨型赤狐。 林决一惊,想得传闻中九尾赤狐具吐火异能,凶猛无比,便引着马小心后退。 那赤狐凝神盯着一人一马,忽的扑将上来,喉中喷出一道猛火;他翻身躲过这一扑,欲出剑反击,却见马儿脱了他掌控,直嘶鸣着往林中奔走,那赤狐亦不理他,紧紧追赶马匹去了。 他原地惊喘片时,并不敢去寻马,只背了药箱徒步前行,一路更加留意。 走了大半日,不觉天色已晚,林决欲寻背风处过夜,周身林木风声却愈来愈盛,直在他耳畔呼呼作响。他忽察觉被何物注视,抬头一看,附近枝桠竟遍布了某种林鸮,通身墨色,夜色下竟似无首,只胸腔中发出兀兀怪叫。 见此怪异情景,他心下一惊,险些趔趄摔倒。再看,原来那鸮并非无头,只是面庞太过扁平,又侧脸对他,是以如此诡异。 林决刚放下心来,群鸮忽然哗剌剌尽数起飞,掠过他头顶朝身后飞去,掀起一阵狂风。他以手遮眼挡住风沙,待群鸮过去,放眼一看,竟是前方出现一只巨大的白鸟,直往他处飞来,双翅扇出阵阵寒意。 他紧靠身旁的树干避让,白鸟却盘旋在上方不走,待了片刻,忽的长唳一声,朝他躲藏的树干吐出一道冰凌。树干霎时冻住,且冰霜迅速往他脚下逼来。他跃步躲过,那白鸟又紧跟着一挥双翅,射出无数冰羽。 林决旋剑抵挡,险险将冰羽尽数挑飞。电光火石间,又有数道冰凌袭来,他眉目一凛,挥手扬出一道火墙。冰凌撞至火墙便倏地一慢,化作灵气消散不见。 白鸟停栖在一旁树上,仍紧紧盯着他。林决知山中百兽有灵,抱剑礼道:“我欲寻药救人性命,无意打扰群山,还请见谅。” 那白鸟竟似听懂了他的话,清啼一声,展开双翅飞远了。他身体一松,靠在树上轻轻喘息。 早听闻万重山凶险,如今亲眼见了,才知实情较传言更甚。歇过片刻,林决起身寻了空地生火驻扎,又对着火光细读古籍文献,心中并无退缩之意。 后一日仍在山中逡巡,避过诸多风险,竟被他找到几株药草,另有别的古籍所载,均是药馆病人所需。他采得药草,并铺了纸笔画下图示,预备回城后检验是否有效。 又走一路,他见眼前灵气浓郁,草木极盛,便猜或许有药;拂开草木往深处走,林木竟愈来愈密,仿佛入了另一片地界,满眼皆是深沉的墨绿,难以寻到出路。 他闯了半日,正疑心自己是否迷路,忽见一丛树下似有火光闪动,上前一看,竟是一只赤色幼豹卧在草叶间,圆睁双眼好奇地望着他,琥珀色眼瞳炯炯有神。 他后退几步,凝神观察四周,未发现母豹,便小心绕开它往另一处走了。 好容易寻得出路,他全身已沾满草汁花叶,十分狼狈。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琵琶乐声,他凝神听了片时,忙将竹笛一横,以笛声回应琴音,将自己方位传递。 琵琶声渐渐近了,林中慢慢显出三道人影,他收了笛子奔过去,叫道:“阿娘,二叔,周先生!” “决儿!”甘棠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看了又看,眼泪簌簌落下。他忙低头认错,好容易哄住她眼泪,接着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她含泪责道:“你真是出息了,进山也不与我说一声,还不顾你二叔阻拦!” 他低头不答,林凇亦斥道:“山中如何凶险,你可见到了?寻到马匹残骸,你母亲吓成什么样,你竟忍心她担惊受怕?连周先生都已负伤,你再独自行动,不晓得几多危险!” 林决一惊,往最末的周启之身上看去,果见他衣衫残破,包扎处血痕尤深。他愧道:“未料到长辈寻来,竟连累先生受伤。” 周启之道:“你没事就好,随我们回去罢。” 他低头随几人下山,一路应承说教,却并不保证再不进山。三人拿他没法,亦只商议如何管教了。 下山无事,回到药馆,林决便将进山的成果展给林凇看,林凇虽责他莽撞,亦对药草抱有希望,几经检验给病人用了,居然十分有效。两人又煎了药给甘棠送去,她却把药碗一摔,只关在房中闭门不出。 林决默默收了碎片,回诊室对林凇道:“这些药原本也不够,我再去寻些,便不用二叔和周先生跟随了。” 林凇道:“历过那许多凶险,你还不知悔改么?你母亲拼了命去找你,你倒嫌我们多事!” “我在山中并未受伤,如何不能去?万重山草药奇佳,若能采来治病,可救治多少病症,二叔不愿尝试么?” “这次没出事,下次呢?再下次呢?你如何担保一直顺遂?倘若为了救人把命搭上,我却为你不值!” 林决只道:“我会劝服母亲,别的也不需二叔担忧了。” 然而劝了许久,甘棠只是不允,打过骂过皆无用,她索性绝了食,关在房内默默流泪。林决端着饭菜站在门外求了许久,她只道:“我只要你打消这念头。” 林决悲声道:“我自小学医,便是想治好阿娘的病,治好天下更多人的病。如今我已有薄技在身,且承地利,只差亲身走遍重山。若只怕险境,医道何时才能突破,阿娘的病何时才能好?” 她饮泣道:“意外不由你料想,我宁肯现在死了,也不愿你再涉险!你忘了你父亲怎么死的?你一心救死扶伤,可谁来救你?” 他站了半日,缓缓道:“我已知山中如何凶险,亦知医道如何艰难。可若不尝试,怎么知道这条路不对?怎么知道世间不会因此改变?纵不顾天下人,我又怎可能不顾阿娘?” 甘棠在屋内掩面低泣,心痛得不能自已。 待眼泪流干,她打开房门,微笑道:“儿有远志,我心甚慰。” 第三十章 棠梨灵秀 自甘棠应允,林决便时不时进山采药,最初三五日便返,而后渐至十天半月才归,结合文献另配以寻常药草,竟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林凇见他每次都会把遇见的药草画下,便问:“你想整理成册?” 他点头道:“山中草药庞杂,若得记录,日后用药亦方便。” “草药离山三日便失效,便是尽数记录,只怕实用亦难,你可考虑过对策?” 林决道:“虽则现今无法,且记下再说,往后若能突破,想必可得流传罢。” 见他执着,林凇亦不好多言,只得随他去了。 这日甘棠再次发病,林凇因外出诊病,便留林决在家照看。因想起先前古籍所述“以火缓之”一句,他尝试往她体内渡以灵气,竟见她面色稍缓,症状似比平日好转。他又煎药给她服下,奈何药草并不齐全,且她犯病日久,却是收效甚微。 她病中恍惚,梦里似回到从前,她一人一琴独行于世,从来孤傲清冷;直到遇见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男子,她的目光才终于落到人寰。如今想来,那几年竟恍若梦境一般,久远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待病症褪去,她看着守在床边的林决,温声道:“决儿,倘若某一日我随你父亲而去,你务要坚强。” 林决霎时泪下。 另有一日,林决坐堂诊病,来访的是一家四口,幼子方出生,母亲奶水不足,难以喂养。那夫妇抱着婴儿一脸愁苦,只四五岁的长女在地上咯咯笑着,目光天真无邪。 当家的锦衣汉子道:“林药师,我家只要穿山甲鳞片,真的没有么?” 林决敛眉道:“我家不卖这种东西。尊夫人刚历生产,需保证充足睡眠与营养补给,再者调理心情,亲身哺乳却并非必要。我给夫人开几剂药,想必喂养不难;倘再无结果,可请旁人喂养,良方粉糊亦可替代。” “我的孩子,自然要夫人亲自喂养才可。那穿山甲鳞片不是可催乳么?药师为何不愿用药?多少钱我家也出得!” “阁下莫要听信谣言,穿山甲鳞片与寻常毛发、蹄甲类似,并无通经下乳之效,还望勿执着于珍奇。” 正说着,忽听那四五岁的小女孩欢笑道:“小猫!” 他转头一看,便见一只家猫大小的赤豹蹲在门口,睁着大圆眼望向他,竟是他初入万重山遇见的那只。他惊得目瞪口呆,那赤豹慢悠悠拱到他脚边,又懒懒地伸出粉舌头打呵欠,喉中发出奶猫一般的小鸟音。 林决忙诊完这家病人,驱着赤豹便往院外走,那赤豹只绕着他脚转个不停。如此赶了半日,竟还留在药馆。他恐母兽寻来,又恐赤豹被旁人瞧见,只好抱着它往卧房走,途遇李伯招呼,又忙忙藏于袖中,回应得甚不自在。 提心吊胆半日,却不见母兽来寻,林决又想得那日初见它,四周亦无猛兽活动痕迹,便猜或许它与亲兽失散,只不知为何会寻到此处。他怕它肚饿,去隔壁阿强家要了羊奶来,赤豹却不喝;试着喂碎肉,亦不吃,只水递到它嘴边才低头舔两口。 赤豹似乎跟定了他,竟片刻不愿离他身,一见他便不住又拱又蹭,很是亲昵。他将它抱在怀中,心中半是欢喜半是忧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传闻万重山多灵药异兽,且皆无法下山许久。林决怕这赤豹在泉州滞留过长,身体受不住,便打算明日送它回山。他用旧衣物为它临时铺了小窝,分明引导它入窝睡了,晚间睡梦中却忽觉胸口被重物压制,竟是赤豹蜷在他身上休息,豹身随他呼吸略微起伏,煞是可爱。 他抬手抚摸它小脑袋,不忍逐它出被窝,只好由它去了。 次日平明,林决借口去万重山采药,偷偷将赤豹抱着走了。到东重山放下,它仍紧紧跟在身后,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他后退一步,在人与豹之间竖起一道火墙,道:“回去罢,别跟着我了,山里才是你的家。” 赤豹踩着火焰便过来,身体略无半点伤痕。 此次放归无果,第二日林决又骑了马去,到东重山放下赤豹便扬鞭返城。回到药馆,他正庆幸未被追上,一进屋便见那赤豹又出现在房中,睁大圆眼好奇地望着他,似在委屈为何要将它丢下。 林决彻底无奈,将它捧在眼前道:“你为何要跟着我?” 赤豹不答,只卷起尾巴扫他的脸。 他拂开它尾巴道:“外界并不适宜你生存,玩够了便回山去罢。” 它仍不理他,只懒懒打了个呵欠。林决将它抱在怀中,无奈道:“罢了,你愿留便留,只是我不知道如何照顾你饮食,倘若你身体不适,便请回山罢。” 赤豹蜷在他臂弯中抖抖耳朵,闭上眼朦朦地睡了。 如此半年,林决虽未见赤豹如何进食,却明显见它日渐成长,体型已由幼猫长为成年家猫大小,一身绒毛却还未褪去。甘棠、林凇等人知他捡了猫回来养,也没说什么,由他多个玩伴了。 奇的是有了这赤豹跟随,进山竟再难见异兽,即便遇上,也未有险情。有时他与它玩笑说起草药之事,不出半日亦顺利找到,似是它有意引导。他心中暗暗称奇,只当它聪慧有灵,并不起歹意。 这日林决为一富家老者诊治,其家属一边看林决写药方,一边赞道:“早听说林药师年少才高,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若老父的病能治好,李某定备重礼答谢。” “不必。”林决搁笔将药方递上,平淡道,“请去东厢药房拿药罢。” 那人一看药方,却是面带怒气道:“林药师,听闻犀角清热凉血,对家父这病有奇效,为何不用?” 林决道:“阁下听谁说的?” “犀角神效人尽皆知,我岳丈也如此说。” “那便请你岳丈为病人治病罢。” 那人勃然大怒:“我慕名而来,药师如何说这等话?” 林决平静道:“若阁下不信药师,何必送病人来此?既然送来,我便只按医药方法救治,断不会任用偏方。阁下认为珍稀物品必有奇用,实则既费钱财,又无实效,胡乱追捧,只会造成无辜生灵被滥杀,得利的只有猎户奸商而已。” “我看你家是药路不通,没有这等药材才如此说罢。”那人冷笑,命人呈了木盒上来,“我早已备好珍贵犀角,只等药师开方子,你且添上这味罢!” 林决还未答话,窗边忽蹿进一只赤豹,直往盒上扑去。富商大惊,忙将盒子护住,赤豹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吼,往他手上一抓,又去扑那盒子。林决忙道:“不可!” 赤豹便悲愤地叫一声,踩着窗棱跳出去了。 第三十一章 棠梨红嫣 东重山。 林决背着药箱往山下走,灵秀在一旁或扑蝴蝶或逐飞花,不时跑出很远,十分欢快。一次她跑出许久仍未回来,他便唤道:“灵秀——” 不多时便听见豹爪点地的沙沙声,灵秀从林中飞身一扑,直撞进他怀里。他揉了揉她脑袋,笑道:“前方有溪流,饮水歇息片刻罢。” 一人一豹坐在岸边小憩,灵秀惬意地伏在他膝上闭眼打盹。他正摆弄她胡须,忽见她睁开双眼往西方望去,似发觉了什么。林决道:“怎么了?” 灵秀从他膝上起身,目光直直看向西方,情不自禁往那处迈了几步,又回头望着林决,来回走动片刻,模样很是焦虑。 一阵轻盈的铃声从西面传来,愈走愈近,终于显出一道绛色的身影。 林决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名赤足的红裙女子,年约十八九岁,容貌绝美动人,脚踝系了一串小巧铃铛。见到赤豹和林决,她停下脚步,道:“人类。” 他起身,谨慎道:“姑娘也来山中么?此间异兽颇多,还请万分小心。” 她静静立在林中,冷声道:“既已离开,为何还回来?” “什么?”林决不解。 红裙女子不答他,只道:“青崖。” 他正惊疑,却见灵秀蹲在地上摆动豹尾,喉中低低应了一声。他道:“原来她叫青崖么?我不知她是姑娘的异兽,无意拘在身旁,见谅。” “她不属于任何人,莫妄想占有她。”她无意与他多话,目光望向赤豹道,“跟我走。” 灵秀转头望望林决,又望向红裙女子,似有些犹豫。他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花暝。” 林决蹲下身抚摸灵秀的脑袋,微笑道:“既然花暝姑娘来寻你了,便回去罢。” 灵秀眼眸水润一片,往他怀中蹭了又蹭,终于朝红裙女子走去。他到底有些不舍,轻唤一声:“灵秀。” 灵秀脚步一顿,万般不舍地回头望他。花暝冷道:“原来你已经给她取过名字了。”又对灵秀道:“往先教训还不够么,竟如此留恋人类?” 林决愈听愈觉出不对,紧走两步道:“灵秀只初生时见过我一眼,为何这般说法?她究竟是何等异兽,姑娘与她又有什么渊源??” “我未计较你带她出山,你却来质问我么?”花暝冷笑道,“你最好在我动手前离开。莫说为了她,便是为了这片山,我也不能容你。” 他凛目道:“你我皆为灵秀着想,姑娘何必咄咄逼人?” 花暝冷冷望他一眼,眸中竟似含了万千寒意。他本能地觉出危险,刚要防备,周边林木突然破开土地朝他迅速逼来;他左右腾跃,避过数道枝桠,冷不防被头顶一道粗树枝缠住,其余树枝迅速缠绕上来,将他牢牢困住。 树枝愈聚愈紧,压得他渐渐喘不过气,他动弹不得,咬牙引出一团火焰覆盖其上,树枝稍稍枯灭,瞬间又困得更紧,竟似不惧火烧。他呼吸愈发困难,险些窒息晕倒。 耳边忽传来一声豹吼,灵秀朝树枝吐出一团猛火,火焰一遇木枝便熊熊燃烧,瞬间令其松了林决束缚。他落在地上不住咳嗽,一面咳一面伸手道:“灵秀……” 灵秀熄了火焰,一跃奔进他怀中,又回头望着花暝,目光竟似含了怒气。花暝道:“原来你与他感情已如此深厚。”又闭上眼幽幽叹道:“你第一眼不该看见他的。” 林决立身道:“我知姑娘在意灵秀,可如此强硬手段,岂非枉顾她意愿?” 她眼眸直直望着灵秀,半晌方对林决道:“罢了,你火灵可助她生长,暂且交由你照看罢。”又道:“她终有一日会回到万重山,你不要与她过多纠缠。” 说罢她再不理这一人一豹,转身迈步隐入深林,铃铛声愈行愈远。 灵秀望着那道鲜红身影渐渐消失,一时竟有些失意,耷拉着耳朵很没精神。林决揉着她脑袋,微笑道:“你喜欢她么?——放心,还会见面的。” 她顺着他抚摸稚嫩地嗷叫一声,拱进他怀中打呵欠睡了。 永嘉二十年,泉州东,长亭。 周启之任教期满,动身四方游侠,林决、甘棠一路送到长亭。他对林决道:“我教你六年,知你天赋秉性皆为上乘,盼勿忘初心,持剑济世。” 林决拱手礼道:“先生教导,晚辈定终生不忘。” 周启之又道:“虽则你剑法已至卓绝,然有一破绽需得时时注意:你招式过于温和,进攻总不肯使全力,如此用剑,对决中难免吃亏。” 他再礼道:“多谢先生提醒,晚辈谨记。” 送过周先生,林决随甘棠回府。这年棠梨开得极盛,满庭满院都是飞舞的花瓣,她在树下坐了片刻,忽然脊背发凉,靠着树晕死过去。林决大惊,抱着她直去病房,又是煎药又是渡灵气,却皆不得解。 林凇得知消息赶来,见他憔悴地守在床边,急道:“可有效么?” 他低声道:“阿娘发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不知如何才能救她……” 林凇常为她把脉,自然知道病情如何严重,只一味不肯接受,讷讷道:“不会的,一定有办法治她,——你留的那些药可喂她吃过了么?” “已吃了,药效不显。山中药物原就难以寻齐,更难在此地保存,用来总有欠缺。” 林凇怔怔地看着病榻上的甘棠,只觉她较往日又憔悴了几分,不由得心痛不已,伸手想抚她面庞。林决拦住他手,平静道:“二叔若无事,还是去照顾其他病人罢。” 他恍惚地看着甘棠,喃喃道:“让我再多看她几眼罢。” 林决冷声道:“二叔应当知道,母亲并不想看见你。” 林凇怔神许久,终于起身出门。 这次病发后,林决又去山中采药,灵秀照常跟随。 万重山繁花竞放,一路蜂蝶飞舞,扑鼻皆是清新浓郁的香气,林决放慢脚步,细细寻找着药草。一只蝴蝶绕着他飞行一圈,又停在身旁灵秀的鼻尖,灵秀凝神盯了鼻尖片刻,那蝴蝶便又扑闪着翅膀飞远了。她随着蝴蝶转了一会儿,又小跑几步追上林决。 从初见至今两年时间,她已长得比他小腿还高了,立在山间威风凛凛,却仍如小女孩一般爱玩爱闹。 近日却不知为何,灵秀情绪总有些低沉,常慢悠悠跟在他身旁,比平日安静许多,哪怕是进山,也只在他视野可及之处走动,再不让他满山遍野找了。他一开始觉得奇怪,后来便渐渐明白了。 林中响起轻微的铃声,灵秀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林决。他微笑道:“你要走了么?” 她歪头看着他,眨了眨琥珀圆眼。 铃声已停,一抹鲜红身影停在林木深处,平静道:“灵秀。” 林决摸了摸她脑袋,将她往那边一推,道:“去罢。” 自周先生与灵秀相继离开,甘棠的病又日益严重,林决的生活似蒙上了一层灰纱,时常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只在进山时才会感到些许放松。万重山幽静秀美,若进山时间久,灵秀也会找来与他玩耍一两日。 这日进山采药,灵秀又找来,与他一路游玩,渐至一片桃林。 这片桃林有些奇怪,分明已是仲夏,树冠仍簇簇地开着桃花,似留住了春风一般。林决足迹尚未踏过这里,便小心翼翼沿桃树往里走;灵秀似乎发现了什么,往深林中跑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催他。 愈往里,桃花愈盛,盛极之处,赫然有一棵高大的桃树,不知已几百岁了,树冠铺天盖地,入眼皆是绚烂的桃花,正悠悠地飘扬着花瓣。再走近,便见树下躺了一名绯色衣裙的少女,似因受伤而昏迷了,他忙奔至她身旁,取下药箱检查伤势。 少女十三四岁,面若桃花,五官窈窕明媚,发间裙面落了许多花瓣,虽未睁眼,然风姿已极娇妍。她面色苍白,唇角带血,身上还带着殷殷血迹,肢体有好几处擦伤,右小腿摔伤尤为严重。 林决忙为她包扎伤口,动作间似有什么晶亮之物从她怀中掉落,未待他细看便被灵秀一口含在嘴里,呜呜地跑远了。 他轻唤一声,不见回答,便继续为她治疗,将此事忘到一边了。伤口处理完毕,他又去附近溪流打来水,回到桃树旁熬制药草;低头间忽瞥见刀光一闪,一把匕首已架在了脖颈。 绯衣少女立起身子紧紧盯着他,一双凤眸妩媚动人。他微笑道:“姑娘醒了?” 少女嘴角一勾,笑道:“小贼,你把我的东西放哪儿了?” “什么东西?”他仍不紧不慢地熬药。 少女匕首一转,刚要往他喉咙割去,忽听一声清响,握刀的手已被震荡开来,匕首直直飞插到一旁树干。林决收剑入鞘,仍微笑道:“姑娘身上有伤,不宜妄动。” 少女凝眸注视了他片刻,嫣然一笑:“罢了,不在你这里。” 他熄了火,将药倒入碗中递给她:“喝药罢。” 她凝眸注视他,又看一眼身上的伤,问:“这伤口是你包扎的么?” 林决点头,将药碗递过去。她就着他手把药喝了,道:“我叫红嫣,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林决。” 第三十二章 棠梨情痴 草泽堂。 红嫣在病榻悠悠睁眼,入眼便是林决在一旁调汤药的身影。她瞧见匕首搁在一旁,伸手便抽出横在林决脖子上,冷眸道:“小贼,我的东西呢?” 林决微笑道:“我不知。” “那豹子不是你养的么?偷了我的灵晶,还如此伤我,可恶至极!” “她不是我养的,我亦不知她为何取你的东西。”他将汤药递到她嘴边,笑道,“快吃药罢。” 红嫣略一展眼,察觉此处应是药馆,又见他笑容温和,便信了他的话,放下匕首吃起药来。汤药清苦,她虽隐忍下咽,微蹙的柳眉却显出难受来。待一气饮毕,林决接过药碗,往她手心放了一颗糖,温声道:“这药余味甚苦,你含一粒糖,可好受些。” 她将糖送入口中,抿着丝丝甜味,笑道:“你真好,我喜欢你。”又期盼道:“你跟我一起罢,虽说灵力弱些,也还够用。我让虚大人不杀你。” 他听得一头雾水,道:“虚大人是谁,为何要杀我?” “虚大人就是虚大人。他现在当然不会杀你,可你若妨碍了他,又被察觉是巫师,可能会被杀掉哦。”她嫣然笑道,“就像那头豹子,等我向虚大人告上一状,定让它死无全尸。” 林决端着药碗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那位大人这样厉害么,他平日做些什么?” “才不告诉你,”她转目笑道,“你不用担心,虚大人很喜欢我,只要我开口,他会留你一命的。” 他因对灵秀衔走她灵晶一事很在意,问道:“你说我灵力够用是指什么?你们找那晶石又为了何事?” “说了不告诉你,这么紧问干什么?”她嗔笑一声,又道,“你若答应跟我一起,我就说与你听,怎么样?” “你不说,我怎么跟你一起?” 红嫣噘嘴道:“你讲话好生绕口,不和你说了!” 林决一笑,嘱咐她在此休养,端碗出去了。红嫣口里含噙着糖,小心抿化了吞入喉中,凤眸泛起一层笑意。 她小腿受伤,休养好几日才慢慢好转,渐至可以下床了。林决替她换药后离去,她便瘸着腿跟出门,见他或问诊或送药,或检查病人伤势,言行皆温和有礼,不由得升起一股醋意,叫住他道:“你为什么对别人也那么好?” 他奇道:“药师照顾病人,不应该么?” “我不要你照顾别人,你只许照顾我!” 他愈发惊奇,微笑道:“这不成,我还有其他病人,总不能放任不管。” 红嫣气道:“那我把他们都杀光,看谁还敢让你照顾。” 林决神色一凛,沉下脸道:“你先时说一两句也就罢了,如今竟到这程度。我乃药师,此是药馆,容不下这样的玩笑,还望以后莫要再说!” 她未料到对方竟如此生气,一时万分委屈,咬牙道:“不过是百十条人命,你怎么能这般凶我?” “偏生我最在意人命!”他拂袖转身道,“你伤势未复,还是回病房歇着罢,莫耽误我诊治。” 她闷闷地回到病房,把房中器具砸了一地。李伯听见声音进来,急叹一声,忙要收拾,她怒道:“我不想见别人,你快出去,让林决过来!” 李伯道:“少爷好心带姑娘回来治伤,费用分文未收,姑娘却把病房砸了,是何道理?” “我想砸便砸了,你管我?” 他还要说话,却听门外林决道:“李伯,此事交给我处理,你去别处忙罢。” 李伯应下出门,他走进房中看着一地狼藉,俯身收拾残片。红嫣见他赤手触碰碎碗,忙道:“小心受伤!” 他将碎片收在盘中,道:“总要有人收拾。你不收,亦不允旁人收,便只好我来了。” 红嫣觑着他阴沉的脸,蹙眉道:“你莫生气,我不砸了就是。”又嘟哝道:“往先随我怎么闹,从未有人管我,你这里怎么这么多规矩?” “不管你从前如何不经人事,既然在此处活动,自然要按这里的规矩来,往后莫再胡闹了。” 她不情不愿道:“我听你的就是了。——你能不能多陪陪我?旁人换药送药我好不习惯。” 他见她收起刁蛮脾性,便也敛了冷色,温声道:“好。”又将她匕首收走:“刀具先放在我房里保管,等你伤好离去,我再还你。” 又过了两日,林决因要进山采药,提前通告她道:“我明日进万重山,下山前便由我二叔照顾你,好么?” “不好,我才不要别人照顾!”她生气地别过头,又转目偷偷觑着他道,“你去山里做什么?” “采药治病。” “你骗我。我昨日跟你去药房看过了,那些药分明还够,怎么又要去?” 他道:“那些药皆离山太久,不得用了,需采最新的才行。” 红嫣听了这话便转头笑道:“以灵力护着不就可以了么?我还当你如何厉害,竟连这技法都不知。” 林决霎时一喜,脱口道:“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红嫣下床道,“带我去药房,我亲手施展给你看。” 两人来到药房,林决寻了前次剩余的药草给她,只见她凝神催动灵力,枯死的药草竟迅速更新复生,恢复了刚采摘时的鲜活模样。他道:“你这是木灵么?我却是火灵,不知是否有效。” 红嫣伸出手指戳他脸颊,笑道:“你好生蠢笨,火木乃外形,内体却都是灵气,你渡灵气给药草便可,又不是叫你烧它!” 他便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指教。往先我不知巫术是何缘由,竟废了那许多药草。”一面说,一面在心里盘算如何采药保存,一时喜形于色。 红嫣笑道:“我指教你,你怎么谢我?” 林决面色一窘,钝道:“这等大恩,我却不知如何还谢了。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应你。” 她转目笑道:“我常在山中,极少到人间游玩,你便给我讲些人世故事,怎么样?” 林决便问甘棠借了琵琶来,一得闲暇便为红嫣弹唱故事,上至神话传说,下至市井生活,历史、婚恋、公案、传奇等题材应有尽有。他口才、曲功极好,声音亦清润动听,将各方故事娓娓道来,很得她喜欢。每每演讲,红嫣便撑着下巴含笑聆听,眼中映出少年翩翩模样,似有异彩。 近来草泽堂收了一名病重婴孩,因婴孩父母四处奔忙筹钱治病,不能时时照看,林决便多费了些心力在那婴孩身上。这日他为婴孩诊过病情,见其哭闹不止,便抱着一面踱步一面柔声哄睡,眼眸极温柔。 红嫣坐于一旁石阶望着他,笑道:“我以后有了小孩子,你也会这样哄么?” 林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红着脸慢慢往病房去了。红嫣追上他道:“你跑什么?” 他低头道:“往后的事,你和我说干什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生小孩子,当然要和你说啊!” 林决头低得愈深,进房将睡着的婴儿放下,见她要跟进来,他忙快步出去,将她引到一边了。红嫣抬头看着他眼睛,认真道:“林决,我好喜欢你。” 林决脸色通红,眼神闪躲着不知该看向何处。 她贴上前抱住他,热切道:“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浑身僵硬,缓了许久才勉强沉下心道:“我不知道你竟……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很好,比虚大人还要好。”红嫣眸中一片天真。 他静默良久,轻轻推开她,认真道:“只因为这个,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才相识不到一月,你并不了解我,如何能断定?或许你没分清感动和喜欢的区别,就这样轻易说出口——” “你不要跟我讲道理,感情是没有道理的。”红嫣目光灼灼,紧步上前道,“我喜欢你,我心里知道。我喜欢看见你,喜欢和你说话,喜欢你对我笑,喜欢你哄我吃药,喜欢你给我讲故事,喜欢你所有的样子。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怀疑?” 林决低声道:“你说这些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有什么不能回答的?我喜欢你,所以你我彼此亲密,相携一生,就像那些故事一样,不就可以了么?” 他缓缓道:“故事终究是故事,你想得过于单纯了。你知道两个人若要相携一生,最紧要的是什么?”不等她答,他又兀自道:“是感情。不管你对我如何,我对你,却没有喜欢的感情。”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没有料到似的:“你说什么?你、你怎么能……你竟然不喜欢我?” “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且放下不提罢。”林决正色拒绝,转身去别的病房了。红嫣愣在原地,恍惚许久才回过神来,失力往后一退,低低抽泣起来。 午间林决为她送药,红嫣道:“怎么没带琵琶来?” 他道:“我肚里的故事已经讲完,再寻不出别的了,往后便不讲了罢。” 她眸中顿时含了泪,泣道:“不行,你答应了我的。” “擅自失约,很是抱歉。”林决低头道,“你若还想听,便去勾栏瓦肆找游吟师罢。” “我只想听你讲故事,不要听别人的。”她一把抓住他手臂,见他目若磐石,竟丝毫不肯动容,便抹泪咬牙道,“有什么了不起,我让虚大人抓个游吟师来天天给我讲故事,讲不出我就杀了他!”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迁怒旁人?若是玩笑也就罢了,若真心如此,你可知人间行事皆受律法约束?纵便安国律法不禁私斗,却也不容你无端滥杀。” “我就杀了,怎么样?我无家无国,管他律法做什么?” 他正色道:“玩闹也要有个限度,这等话往后莫要再说。”说罢再不理她哀怨,兀自出门了。 红嫣咬牙良久,仍是放不下他,偷偷跟出去打望。 是时林决坐在近旁一间病房,正端着药碗温柔劝一个小女孩吃药。小女孩名叫妍妍,八九岁年纪,一双大眼睛愁得快要涌出泪来,只嫌那药苦口,不肯下嘴。林决耐心哄了许久,她才皱眉小口饮用。待她喝完,他又拿出一块糖给她,妍妍含着糖,终于甜甜笑了。 红嫣在窗外不远处斜眼看着,眸中满是幽怨。 待林决出门,妍妍独自在院中玩耍,红嫣走去抬手便打了她一巴掌:“你凭什么让他给你吃糖?” 妍妍冷不防挨了这一掌,顿时大哭道:“坏姐姐打人……” “你说谁坏?”红嫣气极,掐着她脖子冷冷一瞪,手掌便倏地生出无数长藤,将她身子死死缠住。妍妍想大声呼救,却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双脚腾空徒劳挣扎,慢慢失了力气,垂头晕死过去。红嫣却不松手,木灵藤蔓愈缠愈紧,一心想取她性命。 “妍妍!”一道火焰伴随着惊呼从走廊转角飞来,藤条瞬间散开。 第三十三章 棠梨·花谢 红嫣听见声音回头,只见林决急奔过来接住妍妍。她唤一声“林决”,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只俯身检查妍妍的状况。 探过妍妍鼻息颈脉,他一把抱起她往病房走。红嫣忙牵他衣角,解释道:“她方才说我坏话,我忍不住才——” “滚开!”他低吼一声,眼眸冷得可怕。 红嫣一怔,眼泪瞬间落下。 林决也不管她,直去病房为妍妍施救。红嫣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他面色阴沉地出来,直往诊室而去,不曾看她一眼。她跟上前道:“我知道你心急,便不计较你吼我,往后……” “往后还请莫要搅扰药馆,”林决冷道,“你伤已无大碍,便请离开罢。” 她心中大惊,慌道:“你、你要赶我走么?为什么?” 他沉声道:“此乃药馆,不容你随意伤人,还请离开。” “我不走!”她泣道,“你莫生气,我不伤她了,我会听你话的!” 他不答言,更看也不看她。她一路跟进诊室,好容易止住眼泪,悲声道:“你心中当真只有伤病么?” 林决冷道:“何必多言。” 红嫣凄然一笑,还未待他反应,她掌中便倏然凝出一把灵刀,往自己手臂狠狠一划,顿时血流如注。他阻止不及,忙扯过针药给她包扎,她含泪笑道:“这样,我是不是就能留下来了?” 病房。 妍妍缩在被子里一面发抖一面哭泣,林决劝了许久,她仍未从惊吓中缓过来,只泣道:“坏姐姐是巫师……” 林决柔声道:“别怕,没事了。你的病还未痊愈,莫多想别的,好好休息罢。” 李伯敲门道:“少爷,妍妍姑娘的母亲来了。” 那妇人一进屋便搂着妍妍大哭,妍妍情绪本已稍稍平稳,现又忍不住在她怀中哭起来。林决劝慰许久,见母女终于止住眼泪,便退出门去照料别的病人了。 红嫣一直在廊下望着他,他知道,也并不理睬。走动过几个病房,那妇人找到他道:“林药师,我家妍妍不能在你家医治了,请结算医药费用罢。” “她的病还未痊愈,夫人考虑好了么?” “便是多换几家医馆药馆,也断不能再与巫师相处了。林药师,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不怪你,那毕竟是巫师……只可怜了我的妍妍……”那妇人一面说着,一面又掉下泪来。 “也好,我再写张方子给你罢。”他将妇人引至诊室,一面写一面交代病情,又好生嘱托一番,方送她出门了。 翌日。林决到红嫣病房为她换药,只交代些伤情护理事项,并不与她多言。她忍不住道:“她家人讨厌巫师,你为什么还要救她?若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你么?” “他们如何表态,与我如何行为并无干系。” “若他们不谢你医治,甚至反过来唾骂你,你要怎么办?”红嫣蹙眉道,“我就不会这样,只要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林决道:“这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人也不是非好即坏。你只看见那位夫人畏惧巫师,却不知这是出于她对女儿的关爱,即便偏激些,也情有可原。”又道:“你莫再伤人,也莫再伤自己,若父母见了,该多疼惜。” “父母?”她忽的嗤笑一声,情态十分不屑。 他心里一紧,想起她先时说自己无家无国,便疑心自己说错了话。红嫣目光望向窗外,出神道:“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的故事?” 不待他回答,她便自顾自讲起来: “我从前有姓氏,也不叫这个名字,还有十分疼惜我的父母。五岁那年,我无意间施展了巫术,父母惊惧万分,竟商议要抛下我。我哭着求他们,他们举刀对我说,我不是他们女儿,他们没有巫师女儿。 “我从没见过他们对我那样凶狠,他们甚至想杀我。我把他们杀了,把赶来的亲戚邻居都杀了。那血呀——比堂前那树桃花还要红,煞是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笑,眸中只有戏谑,不见半点悲伤。 林决默默看着她,不知如何应答。沉默良久,她从怀中摸出一枚黑色鳞片,低声道:“虚大人传信叫我,我该走了。” 他仍旧沉默,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许久方道:“只要你说一句话,说让我留下来,我就不跟着虚大人了,我想和你相携一生。” 他终于开口道:“抱歉。” 永嘉二十一年。 这年春,棠梨早早便开了满庭满院的花朵,又很快被风吹谢。 甘棠病症日笃,卧在床上整日昏睡,即便醒来也总是精神不济。每次睁眼,她床边总守着一个人,或是林决,或是林凇;若是林决,她便勉强说几句话,若是林凇,她便闭一闭眼,又睡了。 林凇道:“你好歹说一句话,总闷着,对身体不好。” 她也不睁眼,问道:“林决呢?” 他咬牙道:“他出诊去了,这里只有我。” 她闭眼不语,像是睡着了。过了许久,她终于睁眼道:“谢谢你。”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说过,你不需要谢我,我要的不是这个。” 她目光望向窗外棠梨,冷淡道:“我也说过,一花一琴一人,已足够了。” 他看了她许久,终是无话可说,起身煎药去了。 但毕竟已经太晚,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她的身体一日日衰弱,面容也不似常人丰盈,那双眼总望着窗外的棠梨树出神,却很少有光。她清醒的大半时间都在回想过往岁月,最多的还是与林涯相处那几年,但那些她已回忆了无数次的景象,却渐渐有些模糊了。 林凇已将病人遣去大半,整日守在她屋内,精神日渐萎靡,只林决还顾念着病人,仍旧按时照看,但到底不似从前有精力,不再接待新的病患了。到了仲春,药馆已经十分冷清,棠梨花亦谢了满地,一片凋零景象。 林凇捧着一枝盛放的梨花进门,对她道:“我昨日请人带的,你若喜欢,我再去折一些。” “不必费心。”她将声音压低,不愿吵醒林决——他伏在她床前睡着了,梦中倦容亦未消散。 林凇背身将棠梨枝插入架上花瓶,转身时却有些站不住,扶住花架喘了几息。甘棠知道他在饮泣,也不看他,只道:“你先出去罢。” 林凇不动。她冷淡道:“我今日精神很好,你不必守着我。” “你知不知道,你——”他咬牙一叹,到底没说出口,再看她一眼,默默退出去了。 甘棠低头看着林决,伸手轻抚他的眉眼,嘴角温柔扬起。林决睫毛动了动,抬眼看她。她微笑道:“别动,我好好看看你。” 他长得真的像她,五官俊秀清润,但他抬眼的那一个动作,又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道:“帮我把琵琶拿过来罢。” 琵琶一直放在琴架,但她已虚弱到无力下床,开春这许久居然从未碰过。她接过琵琶,试了试音,轻轻弹拨起《花间月》来,——这是一支恋曲,自林涯离世十几年来,她还从未弹过。 林决默默听着,趁她不注意,悄悄别过脸抹泪。 她弹完这一支曲子,抱着琵琶轻声道:“决儿,我死之后,你便离开这里罢。你已经长大,也该出去走走了。” 林决瞬间泪下。 第三十四章 棠梨伤逝 院中棠梨已落了一地,空余枝桠独立风中,竟比晚秋还要萧瑟。甘棠坐于病榻,痴痴望着窗外棠梨。林决默默看着她,已是泣不成声。 甘棠回过头,轻柔地将他泪水拭去,微笑道:“莫要难过,决儿,你有你的远志,我有我的归宿,这很好。能看到你平安长大,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悲声道:“连至亲都救不了,算什么药师?我不要什么远志了,我只要阿娘安康。” “你这便是傻话了,哪能治好所有的病呢。我当初不让你进山,你如何说的?” 他垂泪不语。 “自有了你,我和你父亲便对你许了有三个希望:一是平安健康,二是正直善良,三是自由坚强。你父亲给你取名‘决’,也是希望你能听从自己的心意,不为外力动容,你明白么? “这些年来,我看着你进山采药,看着你治病救人,看着你为生者乐,为逝者哀,便知你心有慈悲,生来便该是一名药师。你已救了许多人,以后还会救更多人,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他强忍泪水,点头道:“我会的。” 她合眼缓了缓气息,又睁开眼将他上下打量许久,温柔道:“还有句话,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阿娘说罢,我听着。” 她欣慰地抚摸他面庞,微笑道:“决儿,我为你骄傲。” 他怔了怔,泪水再度滚落。 琴弦响起,一曲《河汉》温柔地从她指间流出,缓缓淌进他耳中心里。她轻启朱唇,歌声宛若天籁: “河汉浅兮,明月皎皎。岁寒既徂,是阳是冒。载歌载谣,苍天以告。 中心所求,言有其居。瞻彼下土,洵广且夷。云何不行?东方且晞。” 尾调散尽,她的手在弦上停留片刻,慢慢滑下,那一双水月似的明眸也缓缓合上,只嘴角仍温柔笑着,永不会再开口了。 林决伏在床沿,弓身恸哭。 林凇撞门进来,只一眼便连扑带摔地冲到床前,还未说话便呕出一口血,嘶喊道:“阿棠——” 祠堂。 林凇靠着柱子歪坐在地面,怀中抱着一个骨灰坛,目光呆滞,口里喃喃低语,不知念着什么。林决在门外看了他许久,终于走近低声道:“二叔,我来请父亲。” “如果是你,”林凇没有看见他似的,仍旧低声呢喃道,“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救她罢……” “二叔——” 林凇抬头看他,眼中滚出两行热泪。 他弯腰屈身,低声重复道:“二叔,我来请父亲。” 林凇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方道:“林决,我对不起你父亲。” “我未曾怪过二叔,想必父亲也不会。还请二叔保重身体,勿要太过悲伤。” 林凇将视线移回骨灰坛,看了许久,终于慢慢递出。林决小心接过,他却不放手,又痴痴看了青坛片刻,方苦笑道:“我到底从来没赢过你。” 林决将骨灰坛捧在怀中,默默起身离去。林凇看着他的背影,忽悲呼道:“大哥——” 那人却不是他大哥,亦不会回头应他。 林决走进甘棠卧房,关上门,他刻意不看床的方位,将骨灰坛放好,又默默收拾东西。甘棠平日用具较简单,不多时便整理完毕。他退到门边,闭眼许久,终于抬眼正视静静躺在床上的甘棠。 眸中的她神色安详,似只在闭眼小憩,随时都会睁眼对他微笑。他愣愣看了许久,眼睛终于受不住干涩闭上,再睁开时,便盛了满眶的泪水。窗外阳光将他眼底照出一道清光,那光在泪中渐渐泛起一层金红的色彩,再一眨,整栋房屋便都笼罩在了火焰之中。 烈火熊熊燃烧,他站在屋内,默默看着甘棠身上的焰光,一动不动。 燃了半时,有人砸门呼喊:“阿棠!阿棠!” 另有人劝道:“二爷,您快回屋去罢!” “阿棠!”那人只惊恐呼唤,“怎么着火了?阿棠!你别在里面,危险!” “二爷——” 林决静立火中,许久才听见有人说话,他抬眼望一望四周,不知自己在何处,亦不知要做何事。砸门声与呼声又闹了许久,他终于回过一口气,将门打开一条缝,低声道:“二叔请回屋歇息罢。” “阿棠,你没事罢?”林凇紧张地看着他,又望着他背后涌动的火光,一把拉住他手便往外走,“快走,起火了,无力危险。” 他别开他的手,低声道:“二叔,母亲已经过世了,我是林决。” “过世?”林凇嘴里念着,神情恍惚,“你、你是——” 第三十五章 棠梨知音 草泽堂的事一夕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四邻皆争先探视,林决紧闭大门,不见客,不收礼,每日只在书房待着,为林凇寻找治病之方。此类癔症记载本就少,治愈情况更是寥寥,他翻遍了医药书籍,仍无解法。 随着春季渐暮,他渐渐浅眠多噩梦,心口一日沉似一日,有时或静坐或迈步,会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望着这个院子,明白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将李伯请到药房,道:“我打算离开草泽堂,李伯管理药馆事物多年,便负责处理善后事务罢。” 李伯急道:“少爷!夫人刚过世,二爷又是这个模样,药馆不能再没有您啊!” “二叔如今见到我是什么状态,李伯也知道,我再留在此处,对他的病症有害无益。”他一面低头写药方,一面道,“若能送去别处治疗也就罢了,但二叔不肯离开此地,便只好留在药馆照顾罢。回头还请李伯遣散学徒家丁,另找两个照顾他起居的僮仆,库存资材应当够用。” 李伯垂泪道:“少爷既然如此说,我也不好阻拦。只是也不用另找人了,我跟了二爷几十年,自然比旁人更得用,便请允我留下罢。” 林决知他感念林凇早年救命之恩,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拱手谢过,又将药方给他看了,道:“先按这方子吃药罢,往后我回来再看是否需要调换。——另有一事,馆中病人已经遣散,不如将房屋供给穷苦人家居住罢,别的财物也尽管发送,只留维持家用的便好。” 李伯万般不舍他离开,却也无话说,只好应下。 他再三道谢,收拾了药箱便去与林凇辞别:“二叔,我走了。” 林凇呆呆看着他,痴道:“你去哪儿?” “游医四方,天地为家。” “天地为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林决衣袖,哀声道,“你答应过不会离开的。” 林决道:“二叔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林凇只拽着他不放,口里直呼“阿棠”。林决挣开牵扯快步出门,他又追上来喊道:“阿棠,别走!” 李伯原在一旁看着,见他癔症发作,忙上前拖住他,劝道:“二爷,您放手罢,少爷大了,该出门历练了。”他不听对方言说,眼睛仍直直望着林决,喉中发出低低的呜咽。 林决背对两人,一步步穿过走廊,最后再回望一眼棠梨树,终于迈出院门,往江湖行去。 万重山。 春还未走,山中草木繁茂,一片姹紫嫣红,花叶间躲着无数蜂蝶啼鸟,或叫或闹,生机盎然。林决在一棵花树下坐了许久,眼见日色渐暮,鸟啼声悄悄缓去,便抖一抖衣上的落花,找了个挡风的岩穴休息。 此处地势极佳,既背风避险,又直面碧树红花与清溪缓壑,仰可观星辰万里。恰值无云,他便靠在壁上静望河汉,眸中一片璀璨。林间起了一阵风,枝叶婆娑着将涛声阵阵传送入耳,他听了片时,将竹笛横在嘴边,默默与风涛应和。 风声毕,笛曲停,他整一整衣袖,又望了夜空许久,终于枕剑睡去。 梦里似有人轻抚他面庞,他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别人,只眼角沁出一滴泪,仍旧沉入梦中,不肯醒来。甘棠坐在树下朝他微笑,他想要靠近,树与人却愈退愈远,最后只剩满天的花瓣将他席卷,他伸手一抓,轻声呼喊:“阿娘!” 天已大明。 林决起身扶额,许久才清醒过来。他往身旁一握,手里却不是平日的剑鞘,而是一柄裹了布的长尺。环望四周,不见一人,唯有青山翠林飒飒作响,不时传来一声鸟鸣。 他解开裹布,便见一把明净莹黄的玉尺展在眼前,尺身侧刻了“一尺月”三字。裹布内里有两行字,抚平一看,只见布上写道:“闻君一曲,胜若天籁。清心静气,实属久违。羡君温润,如此良玉。身无他物,聊赠勿怪。” 他起身在岩边站了许久,终未见到赠尺之人,便对虚空略一抱拳,背上药箱继续采药了。 *** 游医大半年,林决步履至北方一座小城。天色已晚,街上寒风凛冽,大雪纷纷扬扬钻入行人袖中,他看了看天,随意找了间客栈歇脚。 台上有乐师弹琴,琴音清澹孤绝,似一泓甘泉自天边流淌而来,引得不少客人屏息细听。他背对乐师,一面饮茶一面听曲,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节拍,唇边勾起一抹微笑。 琴音绝,客人皆鼓掌叫好,不少人上前打赏。有人问:“姑娘弹的什么曲子,为何我等从未听过?” 乐师不答,只清凌凌笑道:“此曲是我途中偶然所作,诸位若有兴致,不妨一猜。” “我听这曲子寒气逼人,莫非是咏雪?” 乐师笑而不语。其他客人便猜道: “咏月!月色清冷无瑕,不恰似这曲中清寒之意?” “分明是咏江。如此寒冷宁静,又如此恢弘空旷,不是寒江是何物?” “……” 乐师静静听着,仍微笑着不置一言,众人猜了半日,究竟没猜中,只央她快些揭迷。乐师笑道:“既未猜中,我指明也无益,诸位且当一乐罢。” 众人便谈笑一番,催她再弹,乐师却把琴一收,整衣下台了。 “哎,姑娘——”众人扫兴,惋叹片刻,又各自谈笑起来。林决默默饮完一盏茶,亦起身回房。 夜阑人静,林决怀有心事,许久还未入眠。大风将窗户刮得窸窣作响,他起身打算将窗关紧,一抬锁闩,却被窗缝透出的一线亮光晃了眼;推开窗,只见天地一片银白,覆雪将夜空映得似白昼明亮。大雪还在下,少了人声喧哗,更显出肃杀寂静。 他在窗前立了片时,披衣下楼。 客栈后是一方小园,园中略有些草木,另有一座小亭。他欲上小亭观雪,刚在檐下站住,忽见亭后有一白影跃动??——竟是一名白衣少女在雪中舞剑。少女身段纤细,剑花柔软轻灵,一身素裙似与飞雪融为一体。 林决默默看了片时,横过竹笛,轻柔地吹起一首曲子。此曲正是席上所听,他稍做了些改动,竟也合韵流畅。 少女眉目往这边一展,依旧伴着风雪舞剑,身形随曲调转跃,裙角带起一袭飞雪;雪花映着清光从两人之间飘过,又被风挽着不知斜向何处去了。这一方天地似只剩林决与那舞剑的少女,连笛声也飘飘渺渺听不真切了。 笛声收束,她舞步亦停,清寒的剑尖正对林决,笑道:“你,为什么改我的曲子?” 少女十四五岁,姿容秀丽,一对桃花瓣似的眼眸盈盈弯着,肌肤比雪还胜上三分清白。 林决微笑道:“雪中寒梅如画,赏梅的姑娘亦是一道奇景。” “梅便是梅,开落与旁人何干?”她收剑入鞘,将林决打量一番,轻笑道,“满座皆猜寒物,偏你听出这一分热气。” “独身行于江岸雪间,自然清寒,但冰天雪地中的一点红梅,却因此更显热烈生机。姑娘好秉性。” 她笑笑,问道:“你也观雪?” 他点头。 她便与他同望这一场雪,一个在雪地,一个在檐下,两张面庞在飞雪中若隐若现,皆带了满眼的笑意。 林决道:“雪地寒冷,姑娘可要回屋暖手,驱一驱风寒?” “正有此意。” 回到客栈,林决向值夜的店伙计要了壶好酒,又在桌旁置了一鼎火炉。两人对面坐下,林决斟满两盏酒,将其一奉至少女面前,微笑道:“敬姑娘。” 她先不接,笑问:“为何?” “为了姑娘那一曲红梅。” 她便接过,举杯一饮而尽,复又斟酒奉与他,笑道:“敬你。” “为何?” “为了你能听懂那一曲红梅。” 两人相视而笑,举盏饮尽。他望着她,微笑道:“林决。” 她亦笑道:“江雪尧。” 第三十六章 曰归曰归 永嘉二十二年,清都,城门。 盛夏的清晨分外凉爽,刚开城不久,各路商旅行人便排起长队,守城卫士依次检查,确认了来人身份方准许入城。作为安国的政治中心,清都向来繁华,又有剑侠展、诗歌节两大盛会即将举办,近日往来人员较往常更多,直到日中,长队仍望不到尾。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驱车的缃衣少年将凭证递上,守卫查验毕,又掀开马车帘布看了车内几人,道:“放行!” 几人乘着马车走远,那守卫退到一旁,悄悄用手肘捅身旁的小兵,低声笑道:“快,通知元帅府,江姑娘回来了。” 城内大街宽阔,街上车马喧喧,街旁尽是奢户豪店,满目珠宝绮罗,一派繁华景象。叶晞掀帘看着街景,微笑道:“许久未曾回清都,竟有些生疏了。” 江雪尧笑道:“这两年城内开了不少新楼店,往后有时间可去玩耍一番。” 一匹骏马飞驰过街,直奔叶晞几人的马车而去。纵马的是一名青年,二十出头年纪,身形矫健,眉目俊朗,一身赤红军装英姿勃发。江雪尧往后瞥见他身影,忙放下车帘道:“不好,催命的来了,快走!” 林决一抖马缰,马车便提速前行,到街口又往岔路行去,军装青年紧跟而上。如此转过两弯,马车终于在一家茶楼前停下。林决下车,接着便有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抱琴跳下,与他并肩进了茶楼,车上苏凛接过马绳,驱车悠悠转道走了。 军装青年在楼前下马,紧着步伐踏进茶楼,目光四下一扫,便在二楼廊发现了两人的背影;他刚要追,又仔细瞧了披斗篷女子的身形,歪头一笑,回身往马车追去。 江雪尧在车上捂嘴偷笑,苏凛一边驱车一边笑问:“那就是你哥哥么?” “是家中另一位哥哥,准是父亲派他来接我的。好容易回来,我还要多逛逛呢,这么早回去挨训干什么。” “出门在外,父母牵挂也是应当。” “才不是呢,他就想管着我。”她笑道,“父亲原要逼我从军,我偏不喜欢,闹了好久,后来干脆从家里跑了。他气得没法,只好答应随我愿做什么,偏又管这管那,还不让离家太久,讨厌。” 苏凛笑而不语。 一阵马蹄自身后掠来,江雪尧“哎呀”一声,忙放下车帘缩回去。军装青年勒马横在了车前,苏凛停车笑道:“军官大人有何事?” 青年敛眉道:“车内是何人?” “是我家小姐,来清都探亲。” “把帘子掀开。” “军官大人,小姐身体抱恙,恐怕不便见人,大人还是……”话未说完,青年已到马车身侧挑开了窗帘,笑道:“雪儿妹妹!” 江雪尧转头不看他,只装作打望窗外风景。青年笑道:“雪儿妹妹,快跟我回家罢,你哥哥念着你呢。” 江雪尧回头看他,嗔笑道:“每次都说我哥哥,谁不知道是我父亲叫你来的?” “这次确不是元帅有请,”青年正色道,“天何与孙同约了今日比试箭法,偏又临时生病,连路都走不稳。我听闻你回都,想来林药师应当同行,便想叫你们一同去看看。” 江雪尧急道:“哥哥生什么病,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病因未明,请的医师也说不出什么。便是如此他还一定要去,我们劝了半日才躺下,只那孙同不依,现下还在演武场说他临阵脱逃呢。” 江雪尧气道:“孙同那起人,哥哥招惹他做什么?” “哪里是你哥招惹他,是他非要招惹你哥!前些日子军中推演兵阵,天何胜了他,他便一定要在技艺上较劲,你哥被当众下战书,能不答应么?” 她气得直咬牙:“云霄哥哥,你先回去,林决晚些当会回府。我这就去演武场会会那孙同!” 青年忙道:“天何不去,你也不理他就是了,莫让——”话未说完,只见江雪尧已跳到前驾,接过苏凛手中的缰绳,喝着马儿直往演武场方向去了。 演武场人声鼎沸,数百赤红军服的年轻士兵将场地围成半圆,只箭靶一侧不敢站人。一个二十余岁的将军骑马驰在场中,手握良弓,嗖嗖射出两箭,皆中靶心,顿时满堂喝彩:“孙将军好箭法!” 孙同提缰勒马,向不远处的一青年侍卫笑道:“你们将军怎么还不来,真要我亲自去请?” 青年侍卫道:“少将军的病情属下早已告知,还请孙将军改日再约。” “我可没这闲心改日。”孙同打马走了几步,笑道,“我和众将士都已等了两个时辰,江将军说不来就不来,只派个小侍卫来应付,真是好大谱!” 青年侍卫敛眉不语。 周围有士卒劝道:“江将军既然病重,就莫劳动他了罢,若引得病情加重如何是好?”又有另一方士卒道:“江将军昨日不还好好的么,兴许只是小病,等一会子就好了。” 当下场中两派争论不休,那青年侍卫只默默看着,一言不发。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哄闹声,似有人自场外闯进来。 江雪尧一身素裙直闯入赤红军服的士卒中,唇角带笑,眼神蓄满傲气。将士们纷纷议论道:“这是谁家姑娘,怎么跑到演武场来了?”有士兵道:“这好像是咱们将军的妹子,我前两年在军中见过!你看那脸——” 她也不管那些议论,直走到场地中央,笑道:“孙同,我的箭法是我家兄长亲手教的,我便代替他与你比试,如何?” 孙同冷笑道:“看来江天何真是病重了,竟叫个小姑娘来,也不怕全军将士看笑话!” “怎么,不敢比?” 他昂首道:“本将军从不欺负女流。” “女流?”她冷笑道,“威虎军何时有了看低女子的传统,我竟没听过?不知碧玉公主若听了孙将军的话,又是何感想?” 孙同气结道:“本将军没空跟你打嘴仗!” 江雪尧道:“不打嘴仗,便真刀真枪比试罢。孙将军只当是我兄长在场,不必留手,比试结果,也全由我兄长承担,如何?” 苏凛本只在场外等着,只是不断有士兵从外赶来,也少不得被带进场去了。围观的将士都在小声议论,他略听了听,一个年轻士兵正说道:“和咱们将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另一人惊叹:“当真?快往里看看去!” 周围士兵都争先往里挤,他随着人群也很快到了场内侧。他并非军士打扮,在人群中自然惹眼,他也不管,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上两人。身旁一人忽低声道:“林药师在何处?” 他转头一看,便见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看着自己,身着侍卫制服,头戴红罗抹额,面容清逸俊秀,一双黑眸似看不到底。苏凛道:“你认识林药师?” 青年道:“我是少将军的侍卫,曾见林药师拜访元帅府。你与江姑娘一同前来,想必亦知林药师下落罢?少将军急病突发,还需他尽快诊治。” 苏凛道:“他在城中,晚些去元帅府。” 青年点头,目光仍旧转回去看江雪尧。江雪尧已挽弓搭箭,手指一松,箭矢便稳稳射中远处靶心,众将士皆拍手叫好。苏凛一笑,低声道:“在下苏凛,兄台如何称呼?” 他道:“白礼。” 此时两人已比过三箭,未分出胜负。孙同收了轻薄颜色,道:“立射太简单,换骑射!” “正合我意。”江雪尧一笑,与他同时上马,各朝一边飞驰。 两人皆一步一射,众人还未看清取箭的动作,箭矢便已嗖嗖朝箭靶飞去,破空声不绝于耳,欢呼声亦是一浪比一浪高。两人同时驰到场边,又同时折身回来,箭矢仍不停,驰回场心,每个靶心便都扎了两支箭矢,赢得一片喝彩。 “远射!”孙同又道。 便有两名士兵负责抬靶,每射一箭便往后抬一段距离,江雪尧屏息凝神,几箭皆中靶心。众人仍旧喝彩,苏凛皱眉道:“这位孙将军用心好生歹毒,不仅比箭法,更是比臂力了。雪尧以身法灵巧取胜,蛮力如何拼得过他?” 白礼亦皱眉不语。 又射过几箭,江雪尧额上渐渐出了些细汗,张弓的手臂也微微颤抖。她斜眼看了孙同一眼,凝眸再射,正中靶心。 “再退!” 孙同先射,箭矢仍旧准确扎进靶心,江雪尧开弓,却迟迟没有发出这一箭。孙同笑道:“江姑娘若无把握,还是认输为好。” 江雪尧不理他,手一松,箭矢再中靶心。她活动手指,秀眉微蹙,此前的箭矢皆将上一支裂成两半,只这支与上支稍稍错开,想来臂力已到极限了。 “再退!” 再退便是场地最边了,孙同仍先射,江雪尧轻喘一气,再度举弓。箭还未上弦,忽听场外传来一声清冽的呼唤:“雪儿!” 江雪尧一听,也不管比试了,弓箭一扔就往外跑。苏凛和白礼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便装青年正拨开人群快步往里走,之前拦车的军装青年紧随其后,手中提着一柄长枪。 在前的青年二十一二岁,身形修长,一身浅蓝便衣在赤红军甲煞是醒目。苏凛一见他脸便吃了一惊:这分明是另一个江雪尧,五官清秀俊俏,皮肤白若美玉,尤其是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睛,与场上的少女别无二致,只是脸廓线条明朗些,眉宇也不似女儿柔媚。 再看身后军装青年提的长枪,他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枪尖重锋奇巧,枪身遍布莲锷星文,正是名器泉婴。 眼见两名青年走近,士卒们一面让开路一面欢呼:“江将军!耿将军!” 江天何快步走出人群,将迎面奔来的江雪尧一把抱起,笑道:“雪儿!” “哥哥!”江雪尧亦满脸欢笑。 耿云霄在一旁笑道:“我回去时你哥哥已好些了,一听你消息便等不及赶过来,拦都拦不住。” 这边苏凛已和白礼往几人方向迎来了,白礼低头道:“少将军。” 江天何点头,又朝苏凛微笑致礼。孙同冷笑道:“江大将军,病可好了?” 他笑道:“先前身体不适,无法赴约。小妹拙技,献丑了。” 孙同道:“既然江将军人到了,那就准备比试罢,如何比法……” “孙同!”江雪尧忽然怒目而视,“刚才是谁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答应与我比试的?我哥哥身体未愈,你也不怕脸上难看?” 孙同却不理她,只看着江天何,笑道:“江将军?” 江天何刚听完白礼耳语,抬头微笑道:“既然孙将军盛情相邀——” “哥哥!”江雪尧皱眉。他按住她的肩,道:“那我便接小妹的最后一箭罢。”说罢径自走到场中心,早有士兵将弓箭递上。他接过弓箭,退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围观的将士身前,挽弓拉弦,略一瞄准,将远处靶心直直射穿。 “好!”众人拍手欢呼。 他放下弓箭,笑道:“体力不济,这就告辞了,见谅。” 第三十七章 洛河川水 清都,城郊。 郊野不似城中繁华,一路绝少人烟,驿道两旁尽是青山古树。一条小径从马道往山下延伸而去,径上遥遥地走来两人: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缃衣少年,怀抱一架古琴,一个是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女,肘内搭了一件黑斗篷,——正是先时在城中引开耿云霄的叶晞、林决二人。 走了片刻,随着叶晞一声“到了”,一座简朴雅致的庭院便展现在眼前,牌匾上书“秋叶居”。 叶晞紧走几步敲门,不多时便有人开门,正是暮春从烟城归家的叶随风。叶晞笑道:“哥哥。” 他亦微笑道:“回来了。”又对林决道:“这位便是林药师了罢,快请进。” 两人随他进院,叶随风又道:“苏凛和江姑娘怎么没在一起?” 叶晞道:“雪尧家中来人接她,苏凛与她一路,现下应当回元帅府了罢。——哥哥,母亲身体怎么样了?” “宸为她诊治这两月,现已无恙了。”叶随风一面说,一面领着两人上了台阶,往里道,“父亲,母亲,晞回来了。” 刚迈过门槛,叶晞便被屋里出来的一对夫妇搂住,不由得鼻尖一酸。 叶父名叶君泽,叶母名秋兰,平日都是从容不迫的性子,如今见着女儿却是气息难平,几度欲泣。好容易缓过气来,秋兰又拉过她的手上下看看,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几人劝了许久才止住。 几人在客室坐下,叶随风上毕茶,叶君泽方笑道:“信中说约后日到,你母亲半月前就时时守着,门也不愿出,如今可算盼到了。” 叶晞坐在秋兰身旁,低头抹泪道:“正因记挂母亲身体,这几日才加快了行程,不想还是让母亲担心了。” “回来就好。”秋兰温柔地搂住她,问道,“饿不饿?用过午饭了么?” 叶晞道:“已用过了。” 秋兰又看了她许久,心疼道:“比以前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吃苦了?” “一切都很好,并没有吃苦,朋友们都很照顾我。” 秋兰只拉着她的手不放,叶君泽对林决道:“林药师治好小女的病,又一路照顾,叶某感激不尽。” 林决笑道:“前辈客气。” 叶晞因知陆宸应当留宿院中,四下却不见人影,便问:“宸姐姐呢?” 叶随风道:“宸现在外诊病,晚些回来。” 她点点头,又与几人说着路上见闻,秋兰一面听一面含泪微笑,到后来仍旧忍不住低泣,只轻声责备她不该悄悄走了,好容易才劝住。林决道:“夫人久病初愈,不宜太过伤感。”几人皆说是。 又说了一回话,叶晞因说想在院子里走走,叶随风便陪着一起。 林决原也要出去,叶君泽留住他道:“林药师,小女信中说寒病已好,我担心这丫头为免我们挂念,故意如此说。小女是何情况,药师可否如实告知?” 林决道:“前辈不必担忧,叶姑娘的病虽未痊愈,病根却已除去大半,只需按时服药调养,性命可无虞。” 叶君泽便松一口气,不断称谢,林决只谦逊还笑。 他叹道:“我这两个孩子,一个杳无音信,一个带病出走,这两年把他母亲急成什么样。若不是风儿无恙归家,又有陆医师倾力治疗,还不知能否等到这丫头回来。”又道:“小女数次在信中提起林药师,想必也对药师说过陆宸医师罢?” “提过,不知陆医师近况如何?” 叶君泽便道:“陆医师与风儿一同到清都,常为城中伤患诊治。因小女信中赞过药师,她便说请你阅览所开药方,有无指正之处;原想亲自说明,只因医务繁忙,现下出诊未归,我家便代为告知了。” 林决也不推辞,接过他递来的一沓药方细细看着。药方附了病人症状,他一一对应,偶尔添减一两笔,不多时便将药方看完了。他将药方递还叶君泽,笑道:“这些药方都是极好的。我略改动了几笔,若病人已经吃上了,也无妨。” 庭院。 在院中走了片刻,叶晞渐渐觉得乏了,便与叶随风并肩卧在阶下躺椅说话。躺椅正对一棵桂树,日光被枝叶挡了大半,只有零零碎碎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遮去了许多暑热。 叶晞道:“我们半月前途径洛城,因记挂哥哥经历,便多留了几日,查访得当初一桩奇事。——据传前年四月末,洛城曾出过一名巫师,伤了多人性命,后被官府剿杀。那时天降异象,竟有双子流星飞入河汉,洛河一带由此灵气极盛,草木皆比往日繁茂许多。” 叶随风道:“你怀疑我当年奇遇与此事有关?” “原没想到这一处,只是我们查探时见到了一个人,”她转头看着叶随风道,“哥哥可还记得烟城那位讲安国史的游吟师?” 半月前,洛城。 叶晞四人一路查探,直寻到城外洛河。江雪尧道:“前方灵气好浓,你们感觉到了么?” 林决点头道:“似与万重山有些相像。” 是处河宽三十丈,对岸蓊蓊郁郁长着新树,皆才一两年模样,却已很生动。几人借舟渡水,往最盛处走了片刻,忽见丛中现出一道碧蓝身影,竟是一名背三弦琴的女子,因背对几人,不知是何模样。 苏凛走近道:“这位姑娘——”却见她微微侧头,面上竟戴了面具,只露出下颌。他惊道:“空音?” 空音转身看着他和叶晞,笑道:“两位好生有缘。”目光移至林决时忽一愣,又道:“林药师也在么,可真是奇缘。” 叶晞见她原吃了一惊,听她说话更为讶异,转头看向林决。林决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面目,何时见过我?” 她笑道:“我的面目已不能够示人了,林药师可记得两年前曾游医至此?当年诊治之恩,还未谢过。”说着便低头盈盈一礼 他恍然道:“原来那时见过么,病可好些了?”她笑道:“已大好了,多谢药师。” 叶晞二人原有一肚子疑问,此刻见他二人寒暄,一时面面相觑。原来两年前林决离家游医,恰经过此处,治了不少病人奇症,想来空音便是其中一位。 苏凛从怀中摸出一枚黑色鳞片,质问道:“空音姑娘,这鳞片可是你用作拨片的材料?” 空音惊讶道:“哎呀,我两月前离了烟城,竟不见了许多拨片,如何在你这里?” 他凛目道:“果然是你,为何召出这那些奇物袭击我等?” 她但笑不语。叶晞上前道:“我在锦溪曾为人所伤,姑娘的鳞片竟能加重我的伤势。莫非你与那人有关么?可是为了我的香囊而来?” 空音笑道:“虚大人命我查探你与同行男子,想不到实力如此低弱,想来不是他要找的人。既如此,便不与你们交道了,两位亦不必紧问,请绕路罢。” 苏凛按剑冷笑道:“锦溪伤人在先,澜江袭击在后,现又说出这等话,好生可笑。你口中那位虚大人是何人,为何查探我与叶晞?” 空音眄目一笑,掌中忽然翻出一叠黑鳞,往空中一抛,便化作十数道持剑的黑色人影,将叶晞四人围作一团。她笑道:“本不愿与你们交手,何苦追问来?” 第一百一十章 江国岑寂 西洲。 白雾茫茫,北风裹着沧江的寒气涤荡这方孤洲,天地仿佛停在了冬天,照不进一线春日的暖意。 一座冰凌凝成的小山立在洲心,隐在雾中只现出轮廓,不知其近处面貌。以它为中心,千百个灵气织就的阵法圆环层层交叠,构成了一张庞大繁复的图案,无数灵晶嵌刻其间,缓慢而又平稳地向阵中心输送灵气,细看可见晶石连线的浅淡微光。 在西洲偏北处、层叠的灵晶阵法之上,另有一幅与众不同的阵图,其灵气流转速度极快,各晶石交汇处的光芒亦极耀目,比寻常阵眼的灵气更为浓郁纯粹,细看来,不是灵晶,却是道道人影浮于其间,以躯体充作灵气来源,有序分布于阵法各处??——正是先时在东重山被空音等人掳走的二十余名巫师。 这些人原本在交斗中各自受伤,有的伤势甚重,如今却体肤完好,只双目紧闭,已昏迷了不知多久。 第三十八章 天缘有分 听空音提起香囊,叶晞暗暗惊奇,原来锦溪那人果然就是她口中的“虚大人”,他们要查探的另一人,自然也就是阳先生了。 是时几人与黑影交斗许久,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了。空音袖手一挥,率先停了攻势,笑道:“此事便作罢,香囊的事,叶姑娘可考虑好了么?” 叶晞道:“这香囊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为何引你紧追不舍?” “它在叶姑娘手中只不过是一件饰品,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不如交与我,也省下许多麻烦。” 苏凛冷笑道:“强夺财物、无端伤人,在你口中竟如有理一般,倒是我们逼得紧了。” 空音微笑道:“还请公子体谅,我并不愿惊扰此处。” 她自见几人起便站在树丛中,未挪动半步,苏凛往她身后望去,隐隐看见一块墓碑。他与同行三人交换眼神,正欲引她去别处,这一片天地突然旋起狂风,霎时草木摇动,沙尘四起。 几人抬袖遮眼,只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走了”。待风尘静下,却不见空音及周身黑影。江雪尧咬牙道:“原来还有巫师在此,我竟没发现!” 叶晞道:“罢了,她既说往后取我香囊,也不急这一时,日后多加留意便是。” 几人收了兵剑弓弦,往先时空音站那处望去,只见果然有一座坟茔。坟茔十分简陋,木质墓碑刻了三个字,前两字是“许”、“洛”,末字却遭风雨侵蚀,辨不大清了,不知是“水”还是“川”。 林决看了许久,终于回想起来,喃喃道:“原来是她。” 清都,秋叶居。 叶晞将洛城奇遇挑拣着说完,又兼补充了锦溪与澜源之事,叶随风道:“你竟遇过如此险境,当初为何不与我说?” “那时怕哥哥挂念而不愿回清都,是故隐瞒。如今想来,那位游吟师原来与哥哥失忆有关,这许多事连在一起,我心里很不安。” “与我有关?”他惊讶道。 “当年哥哥失踪,正是那巫师被剿杀之时。据林决所说,他那时正游医至洛城,为那游吟师诊过病,她艺名空音,往先的名字,却是墓碑所刻。” “她就是当年那巫师么?” “正是。”她卧在躺椅,轻轻握住他的手,“此间事太过离奇,哥哥失忆或许与她有关。”又道:“若非那件事,哥哥想必能在洛城遇见林药师,与他一同前往万重山罢,也不必有后来的事了。” 叶随风道:“我的事没什么要紧,只是她既如此说,往后你去何处定要与我同行,免得身陷险境。” 叶晞应一声,静静靠着他的肩小憩。 夏日午后本就容易犯倦,加之一路奔波,好容易到家,她的心也放松下来,便生出了些许困意,闭眼不多时便睡着了。他静静侧头看着她,衣角垂到地面也不愿拢起。身前有轻微的脚步声,他抬头一望,只见林决站在树阴下,对他微微一笑。 元帅府。 江雪尧正坐在床边和江天何说话,忽听卧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才转头便见一个高大朗练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直直往里进来了。江天何忙想起身,又被江雪尧一把按住,仍旧斜躺在床上,只恭敬道:“父亲。” 江枫习站在床前略看了看他,皱眉道:“好些了?” 他低头道:“孩儿身体已无大碍,父亲不必挂心。” “这两天将病养好,休假后尽快归营。” “是。” 江雪尧背对着江枫习,板嘴道:“哥哥病得突然,父亲却只关心军事。” 江枫习冷声道:“男儿生当为国效力,若因小病误事,便不配为我的儿子。” 江雪尧目光不悦,正要开口,江天何忙按住她的手,道:“是,孩儿会悉心养病。” 江枫习看着他,又道:“你也不小了,为人处世却不知算计。那孙同属旧军,你是新军将领,不但不回避,还与人起冲突,若不是今日雪儿回来,我竟不知你们还约了比试!武艺是用在战场上杀敌的,不是用来逞威风的!你只当与他私下比试,旁人却只会以为是新旧两军不合,且你今日得罪了他,明日在战场他不知如何算计你,这些利害关系,你考虑过没有?” “孩儿知错。” 江雪尧忍不住回头道:“又不是哥哥想和他比!父亲不去教训孙同,却只来责备哥哥,这算什么?” 江天何忙轻声道:“雪儿!” 江枫习已然拧眉:“还有你!若你哥哥一直不去,孙同能拿他怎么办?偏你要为你哥哥出头,不但惹怒孙同,还引出你哥哥来找你,将士们会如何想?” “我若不去,你又会说我任江家被人当众羞辱了。反正怎样都是我和哥哥错,做什么都不会得到你赞赏的!”江雪尧赌气扭过头去,眸中已涌出了委屈的泪水。 “你这孩子!”江枫习强行将怒火压下,“整日只知道哭,丝毫没有将门风范,将来如何成大事?” “我又不想成大事!你惹我难过,还不许人家哭了?”江雪尧呜咽道。 江天何忙劝:“雪儿别说了,好容易回来,何必惹父亲生气。父亲也别怪雪儿,都是我的错,不该答应孙同的。” 江雪尧哭道:“这是孙同的事么?这是我们家的事!父亲总这样……呜……” 江枫习被她哭得烦了,把手一甩,转身出门:“要哭躲起来哭,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庭院。 苏凛因仰慕名枪泉婴,一进府便问借观摩,江天何便让耿云霄给他了。他持长枪舞过几式,恭敬奉给耿云霄,笑道:“泉婴国器,名不虚传。” 耿云霄随手一旋泉婴,笑道:“这原是锁在兵部的,天何领兵有功,又在御前施展了武艺,这才得承王上赏赐。” 苏凛笑道:“我观耿兄的气质也极适合这把长枪,可算有缘了。” “我如何能比天何?铸剑师说笑了。” “不信?”他笑笑,一扬手便拔剑朝耿云霄刺去。耿云霄反应亦快,迅速挥动泉婴挡下一击,苏凛攻势不停,且招招凌厉,他亦不留手,沉重的长枪竟似生了双翼一般轻盈灵活,数十招下来不分胜负。 是时庭中一片铿锵剑鸣,惊飞一树栖鸟,白礼在庭边默默看着,也不劝阻。切磋片时,苏凛收剑拱手,耿云霄亦抱拳行礼。苏凛笑道:“如何?” 他不答,只赞道:“好剑法。” 苏凛亦不多言,只与他在庭边石亭坐了,随意谈着些名剑轶事。天色渐晚,有侍女到庭边礼道:“两位公子,叶家及林公子、陆姑娘到了。” 苏凛笑道:“耿兄,我这便去面见友人了,稍后再聊。” “我同去罢,”耿云霄把泉婴抛给白礼,笑道,“收好了,我去请林药师。” 白礼将泉婴送回江天何房间,还未说上几句话,耿云霄已引着林决过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陆宸。他退出房门,站在走廊栏杆旁等着。 林决一面把脉一面问:“是什么症状?” 江天何斜靠在床头,道:“清晨起床时便觉头晕,勉强吃过饭想出去走走,忽又浑身乏力,剑也拿不稳,只好躺着,到日中才好些。” 林决观了观他的面色,又问:“平日饮食如何?” 江天何平日吃住都在军中,只这两日休假在家,便将两边饮食都细说了。他又问了些别的,江天何一一答了,他沉思片刻,与陆宸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 江雪尧道:“林决,陆宸姐姐,哥哥究竟是什么病?难治么?” 他道:“似有些复杂。” 耿云霄急道:“你只说,严重么?” 他道:“不多严重,你们且放宽心。”他又看陆宸一眼,接道:“有件事我还需和陆医师探讨,晚宴后告知你们细节。” 这边家宴即将开始,叶晞因想快些见到江雪尧,便留住侍女,自己拉着苏凛去叫人了。 “……那一箭直接将箭靶射穿,真可谓神力了。他和雪尧容貌极像,你待会见了,准不会认错。”苏凛一路走一路说着白日的事,叶晞听着,对江天何愈发好奇,一路穿过庭院,终于接近了。 房间廊前站了一名青年,身着侍卫制服,头戴红罗抹额,因靠栏杆站着,又侧对着两人,她一时没有看清面容。待走近几步,那青年侧过脸来看他们,她瞳孔蓦地放大,滞在原地不敢迈步。苏凛见她神情惶恐,问:“怎么了?” 她退一步,咬着牙不说话,呼吸竟有些颤抖。 苏凛担忧地看着她,又转头望了白礼一眼,低声道:“这是雪尧哥哥的侍卫,怎么了,叶晞?”她只紧紧盯住白礼,一言不发。 白礼被她看得略皱眉,只在原地站着,并不上前。苏凛抓过她的手,只觉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他对白礼道:“晚宴即将开始,烦请白兄通报。” 白礼推门进去,苏凛又转头关切道:“怎么了?别怕,我在这里。” 叶晞喘了好几息才颤抖道:“是他。” “谁?” “锦溪袭击我的……虚大人。” “什么?”他心下大惊,神思飞快转动,直视她的双眼,认真道,“别怕,听我说。他是雪尧哥哥的侍卫,一直在清都,断不会出现在锦溪,或许只是容貌相似罢了。” 她眸中仍含着恐惧:“不仅仅是相似,他容貌与我印象中无半点差别。” 尤其是那双深得看不见底的黑眸,与三月前看见的,一模一样。 他安抚道:“哪怕是他,也不必紧张。这里是元帅府,有我,有林决,有你父亲和哥哥保护你,不会有事的,江元帅和雪尧、雪尧哥哥也断不会任他伤害你。他方才见你没有反应,想必也不会轻易对你出手,不如多观察一阵,看他是何目的——要么现在就辞了长辈,我送你回家。” 她道:“父母哥哥都在这里,还有林决和宸姐姐,雪尧在府中怕也为难,还是先不要惊动他们为好。” 说话间,江雪尧已跳出门,直笑着往两人奔来,江天何、耿云霄、林决和陆宸紧随其后,白礼最末,仍是贴栏杆站着,并不跟来,也未朝两人多看一眼。江天何回头对他笑道:“父亲允你入席,不来么?” 他摇头,江天何便道:“晚宴后找你。” 叶晞跟着几人往宴会走,悄悄回头看了白礼一眼,只见他沉默地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苏凛挡在她身后走着,也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直到转过回廊,仍未见其有何动作。 第三十九章 把酒言欢 入了宴会,叶晞几人依次落座。此宴一来为刚回清都的几人接风洗尘,二来则两家略叙旧情,在座有江、叶夫妇及子女,另有林决、陆宸、苏凛及住在府中的耿云霄。四位长辈坐一处,其余晚辈坐一处,各自谈笑。 江枫习之妻柳月眉到晚辈处坐着说了一回话,对江天何、耿云霄两人笑道:“你们年纪最长,可莫要怠慢了弟妹。”又对叶晞几人笑道:“且把此处当自己家里,不要拘束。”几人都笑着应了。 她又嘱咐江雪尧道:“你哥哥现在病中,你收敛些,别哄他喝酒。”江雪尧笑道:“母亲这话该对云霄哥哥说才是。” 又说笑一番,柳月眉方回席。几人刚谈笑几句,又听江枫习叫道:“天儿,雪儿,还不快来敬你们师叔!” 江天何正欲起身,江雪尧忙将他酒杯夺下:“不准喝酒,换茶。” 叶君泽笑道:“何必拘礼,你家的一动,孩子们都得起来,岂不扫了兴致?还是让他们好生坐着罢,咱们也只管说话便是了。” 江枫习也笑,挥手让江天何、江雪尧坐下了。 因谈起子女成长,江枫习道:“你家姑娘养得好气质,小子亦极有出息,小小年纪便赢了名剑来,不像我家那两个,大的在军中还规矩,小的整日贪玩,全没个将门风气!” 叶君泽笑道:“姑娘家不爱军事也是常理,雪儿既志在别处,师兄也莫太拘束了她。”又道:“我家两个也是不听话的。前几年风儿拿剑回来,我才知道他一声不吭去了论剑会,事先竟不曾过问父母;晞儿独自离家寻她哥哥,亦不与我们商量,害她母亲好生担忧!” “你家孩子有担当,日后必能成大事。”他笑道,“我知你有意归隐,只是也切莫断了儿女侠心。” 叶君泽知他又要劝自己重回叶门,忙斟酒碰杯,引着聊到别处去了。 这边耿云霄因听说苏凛酒量好,便一定要与他比一比,苏凛也不推辞,碰过杯仰头便饮,江雪尧给两人斟酒,竟还有些跟不上。江天何看着两人拼酒,悄悄一拉江雪尧,笑道:“雪儿,也赏我一杯罢。” 江雪尧忍笑道:“母亲说了,不给。” 江天何好言哄劝许久,见她只不理,又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耿云霄。耿云霄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天何,你也有干看着别人喝酒的一日!” 苏凛两人虽拼酒,几人谈笑却未停止,因聊到江雪尧和林决结伴出行,江雪尧沿途演奏,江天何忽笑道:“雪儿,我前些时日见到一个好东西,你猜是什么?” 江雪尧转了转眼珠,嗔笑道:“什么也不说就让我猜,怎么能中。” 江天何还欲卖关子,耿云霄已笑道:“我提醒一字,琴。” “琴弦?” 江天何道:“你的野蚕丝弦已是极品,怕再难有更好的了。” “琴木?” “对了,”他笑道,“一块绝好的梧桐木,据说乃北重山遗落,雨滴其上居然有悲音。我托人买了来,现已在琴匠处雕琢了,两月内便能送来。” 她便惊喜一笑,又羞赧地低下头去,只不好道谢:“那么费事做什么。” “且当提前送你生辰贺礼了,冬月还不知能否有空闲呢。” 又聊过一阵,拼酒的两人杯盏不停,仍是谈笑自若。侍女再端上一壶酒,苏凛还要对饮,耿云霄却摆手笑道:“不喝了,还得留着肚子待会用,且算你赢罢。” 苏凛也不强求,刚要放下酒杯,江雪尧却又接上了,笑问:“苏大侠敢不敢与我比?” 苏凛笑道:“怎么不敢?” 江天何笑道:“苏凛才喝过那许多,你就空着肚子和人家比,也不羞。” 江雪尧微微红了脸,嗔笑道:“你问他上次怎么说的,‘便是饮过一轮,也还能赢你’,我偏就不信了。”说着便拉过苏凛强饮一杯。 众人早已笑起来,耿云霄又撺掇林决与叶随风同饮,两人皆推辞不胜酒力,只以茶代酒助兴了。苏凛饮完三杯,笑道:“雪尧,你且说,若我仍旧赢了,当如何?” 江雪尧昂首笑道:“这么有自信?” 苏凛晃了晃酒杯,笑道:“那便说好,若你赢了,我再不在你眼前喝酒;若我赢了,你便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一言为定!” 于是由江天何为两人斟酒,又两杯下去,江雪尧索性夺过酒壶自己倒起来。饮过许多,她便渐渐显出些醉态,要眯眼辨认许久才能倒准,到最后更是将酒洒了半张桌案。 她通红着脸伏在桌上,还要伸手去倒酒,苏凛忙把酒壶提开,笑道:“莫喝了,此次算我输罢。” “什么叫算、算你输了?我要你心服口服!”江雪尧咬牙说着,却已是口齿不清了。 众人又笑着劝说一回,她才不甘心地放下酒杯,靠着江天何朦胧地睡了。江天何道:“雪儿,莫在此处睡,回房歇息罢。”她口里应一声,却不起身,睁眼对苏凛道:“输了便输了,你有什么话,问就是……” 苏凛笑道:“等你酒醒再说罢。”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江天何忙拉住她,唤来她的贴身侍女梅香,嘱咐道:“扶姑娘回房罢。” 江雪尧离席后,众人继续谈笑,只是停了饮酒,晚宴便也渐渐停了。又说过一阵话,叶君泽原要带家小告辞,江枫习只拉着不让他走,又有柳月眉等强留,几人便只好答应留宿元帅府了。 散宴后几位长辈仍促膝长谈,晚辈皆离席往院中去了。几人在府内说了一番话,江天何又吩咐侍女招待客人,自与耿云霄告辞回了卧房。 虽是晚间,然叶晞几人兴致都还很浓,便约在客房说话。辞了侍女,陆宸对叶随风微笑道:“我与林药师说几句话,烦你先调香了。” 与林决到了书房,她先道:“林药师可有把握?” “寻常药自然不易解,不过——”林决拿出纸笔就着灯光写起药方来,陆宸讶异地看着,待他写完,便指着中间几味药道:“这便是万重山的药草罢,如今也还能用么?” “叶晞信中想必没有提起,若得巫术相助,山中药草便能在外界长期保存。” 她欣喜笑道:“原来如此,那许多罕见病症便有望治疗了。——叶晞现吃的药也是山中的罢?” 他点头道:“正是。” “你以后去万重山,仍会带上叶晞么?” 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陆姑娘误会了,我说的巫术,不单是指叶晞——是我。” 陆宸抬眼仔细看了看他,微笑道:“她还未在信中说过这事。” “想来她不愿私自告知罢。既是同伴,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林决说罢巫术的话,又对着药方皱眉道,“此次江大哥的状况,我有些担心。” 她亦叹道:“人心难测。” 他收起药方,将陆宸送至叶随风调香之房,又向几人告了辞,一路走到江天何房前。隔着门隐约听见谈笑声,他敲了敲门,不见回答,又加重力道再敲,屋内便静下来,耿云霄开门笑道:“你来了。” 屋内摆了一案的酒菜,已只剩残羹了,江天何与白礼正围在案边看着他,手边各放着一只酒盏。他随耿云霄进屋坐下,刚往江天何望去,对方忙笑道:“是茶。” 林决点头道,“江大哥的病情我已有头绪,特来通知。” 耿云霄道:“林药师,天何这是什么病?” 他缓缓道:“这恐怕不是病——是毒。” “毒?”耿云霄和白礼同时紧紧盯住江天何。耿云霄一砸桌案,咬牙怒道:“谁敢对你下毒?” 江天何一脸茫然,白礼转头道:“林药师——” “几位莫急,我已有解毒之法。”林决道,“此毒名‘百日虚’,属慢性毒药,平日性征极浅,中毒者难以察觉,连服百日则骤然发作,体虚而亡。江大哥中毒已有月余,因这两日毒未接上,症状便提前显了出来。” 他又将药方递上,道:“这是丸药的方子,有几味药不易寻,我明日亲自做一些,江大哥随身带着,每日睡前服用,两月可解毒。其间饮食多加留意,千万查清毒药来源,尽早革去方无大碍。” 江天何点头,皱眉道:“我因预计雪儿这两日归家,便提早告了假,此前吃住一直在军中,怎么会……” 耿云霄怒道:“定是有人暗害你!旧军那些老顽固,没一个好东西!平日勾心斗角也就罢了,这次居然如此歹毒,我这就去告诉元帅!”说着便要起身出门,江天何忙拉住他,劝道:“云霄!事件尚未定论,不可胡乱猜疑!新旧两军同仇敌忾,怎会自相残害?或许是个人私仇,又或者是敌国劣行,暗中查清便是,若单凭臆断便挑起两军争端,岂不有损国之大体?” 他怒道:“我说你没心眼你还不信!这事除了姓孙那几个,还有谁会做出来?你再顾虑有的没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四十章 波澜微动 耿云霄气愤难平,江天何忙安抚道:“若是孙同用毒,何必邀我今日比箭?我卧病也不见他改日,可见他并不知情。旧军内部向来亲近,他既不知,便定与旧军无关了。” 耿云霄道:“他能知道你今日休假么?若见你发病便轻易放过,与他素日品性不符,岂不更为可疑!就算不是他,此等小人行径不知会旁人也是常理,好歹说与元帅知道,防着些才是!” “云霄!”见他又要走,江天何急道,“此事重大,贸然说出只怕不妥,父亲难得愉悦,不如缓两天再说,我们也好作商量。” 耿云霄一把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你只顾做你的孝子忠臣好了,我却不能不管!” 他低声道:“若父亲查出百里,该如何?” 一旁的白礼怔了怔,眼眸微动,耿云霄看了他一眼,又瞪了江天何半日,终于闷闷地坐下:“谁敢动你,我要了他的命!” 林决回到客房,几人正相谈甚欢。见他归来,苏凛笑道:“你回来了,我们正说起叶晞的病情,不知下次入山采药是什么时候?届时我们也一起罢。” 他道:“入冬前进山便可,陆姑娘也去么?” 陆宸道:“我原也对万重山草药有兴趣,听闻你著有草药资料,便想同去亲眼一观。” 林决将手稿取出给她看,道:“实物现在见不了,字画却有,陆姑娘且看看。这手稿记载了这几年所得,只是尚不完整,比之整片群山仅是沧海一粟。” 她细细翻阅,赞道:“果真奇异,你只身录得这些,已很不凡了。”又蹙眉道:“只是要得推广,一来需面临山中险境,二来需巫术保存,三来还需打破世俗观念,当真难之又难。我曾听先父提起,他早年也遇到过尝试绘制山中草药之人,只可惜这许多年仍未见问世,想来确实不易。” “也曾有人记录万重山草药?”林决惊道,“我还当只我一人如此行事,原来竟与前人遥相契合。” “不管前人如何,你既有志推广,我也愿尽绵薄之力促医道发展。” 他微笑道:“能得陆姑娘相助,再好不过。” 苏凛道:“陆姑娘所说的前两条倒还不难,第三条世俗观念却不是那么容易打破。不提鲜少有人愿出入万重山,单说草药需巫术保存这一点,怕难得世人理解。” 陆宸道:“那便为巫术正名,如何?” 几人皆一愣。 她道:“推行草药乃一方面,另一方面则为了巫师。我虽未亲身体会,却也听过见过不少事迹,世人无端鄙弃巫师成风,竟难有平常相待之人。人心如此,实乃社稷之痛。” 苏凛率先回过神来,笑道:“妙极,妙极!若真能得行,不知掀起多大波澜!” 林决道:“陆姑娘聪慧,一眼看出根源所在。然此绝非易事,我身为巫师,已没有什么可惧的,陆姑娘、苏凛和叶兄却是常人,实在不必牵扯其中。” 听闻此话,叶随风先是一怔,原来叶晞先时与他说洛城之事,只略述大概,隐去了江雪尧施展巫术一事,自然更未提林决亦是巫师。及听至自己时,他道:“晞未告诉你们么?我亦是巫师,掌握风灵。” 林决、苏凛皆一惊,几人互相看过半晌,都笑起来。叶晞道:“我因不愿私自通告,故而两方隐瞒,现哥哥和林药师既已互通,便最好了。” 林决知江雪尧脾性,只怕她明日酒醒得知此事,不但要忙忙坦白,还要怪自己替她隐瞒,便也将她说了出来。 又说起在座不是巫师的两人,苏凛道:“我与陆姑娘一样,虽未涉及自身,然早不喜这风俗许久。既然大家皆有此心,便好生商议如何行事罢,不必顾虑别的。” 陆宸道:“此事既因草药而起,先时便也只推行草药罢,不必起始就说巫术。民众得利,想来成见会浅些。另也不可急于求成,先在某一处试行为好。” 叶随风道:“细的计划日后探讨不迟,只是有一事需注意,试行断不能在清都。此地有剑盟总会,世人又以剑师及其拥簇者最厌巫师,怕难以应付流言。” 林决点头道:“雪尧家世亦特殊,在清都也不好行动。” 叶晞想了片时,提议道:“听闻东方宁国文化包容,巫师与常人相处随意,民风极和谐。月城临近宁国,想必受其风气影响亦多,不如往月城去罢?” 林决道:“月城距万重山太过遥远,采药怕不易。纵有风灵相助,也不能完全替代人力,届时一车车的药草,路费便不是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苏凛道:“那便去我故乡荣陵如何?荣陵繁华不亚于清都,民风十分包容,我家在当地也有些声望,多少可作支持。另有一位商贾与我交情匪浅,有他相助,想来事半功倍。” 几人商议一番,皆说可行。叶晞道:“你说的那位商贾,可是林逸先生?” “正是。” 她蹙眉道:“林先生虽是侠义之人,但此事涉及如此广博,难免影响他生意,怕不好说动罢?” 他笑道:“他心地慈悲,常关怀病患,想来可助我们推广草药。且不说别的,单凭另一事,他也极有可能助我们。” 她猜道:“莫非林先生也是巫师?” 他道:“不是他,却是他妹子林晗姑娘。” 叶晞便想到他对林晗如何疼爱,微笑道:“原来如此,我与林姐姐相处过几日,竟未发觉。” 几人便定了计划,商议待论剑会和诗歌节后出行,各自去歇息。 叶晞似有心事,回房时显得惴惴不安。苏凛叫住她道:“此时还早,与我在院中散步罢。” 两人并肩而行,苏凛道:“你可还担忧白礼那事么?” 她点头,将锦溪之事详细描述一番,又道:“他眉心那道金纹十分醒目,是故一直记得。那位公子头戴抹额,不知是否为了遮住金纹。” 他笑道:“你未去过演武场,不知那红罗抹额乃是靖远军制服,没什么奇异的。莫要过于忧虑,一切有我。” 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来到江天何住的院落。她心慌道:“便止步罢,该回去了。” 苏凛往里一看,见夜色中一道人影抱剑站在走廊,恰是白礼。他道:“莫慌。是与不是,一试便知。”说着示意叶晞留在此处,自己往走廊行去。 白礼察觉有人前来,侧身道:“少将军与耿将军在房中议事,苏公子找他何事?” 他笑道:“我并非来找江兄,只是院中寂静幽美,难得散步。白兄在此守卫,可无聊么?不如与我切磋一番罢,点到即止。” “夜已静,不宜动刀剑。” 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拔剑便朝对方刺去。白礼侧身躲过,那剑又转了方向挥来,他仰身一避,手掌撑地往后一跃,又急速后退躲过迎面刺来的几剑,踩着栏杆跃至苏凛身后,将剑鞘横在眼前。 “好身手。”苏凛一笑,回转身继续试他,他却只躲,退无可退时才勉强以剑鞘抵挡,稍稍落于下风 苏凛道:“白兄不出剑么?我不留手了!”说着剑锋一转,直朝他门面刺去。 白礼仰身急退,眉心险险躲过剑尖。苏凛再一往上撩,眼见要划破他抹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破空之声。苏凛斜眼一看,竟是泉婴被人掷出,带着极强的威压往此处袭来,忙收了剑招回身,那长枪便贴着他面庞飞过,将廊柱直直洞穿。 江天何站在廊下望着两人,道:“没事罢?” 白礼不语。苏凛抱剑拱手,笑道:“得罪了。”又对江天何道:“我原想与白兄切磋,不想惊扰了江兄,实在抱歉。” 江天何走近拔出泉婴,将白礼挡在身后,微笑道:“他不喜与人切磋,你有事找我和云霄便可,不必理他。” 他笑应了,收剑回鞘,又道:“听白兄口音不像清都人,不知故乡在何处?” 江天何道:“苏公子问此事作甚?” “我游侠四方,自然想多结交各方朋友。” 江天何微笑道:“白礼身在此处,也不必问出处了。”又对白礼道:“走罢,云霄找你喝酒。” 三人便行礼作别,白礼跟着他往房间去了,苏凛凝眸望着两人背影,待其入了房门,亦回身出了庭院。叶晞道:“江公子说了什么?” 他便将先时对话说了,道:“他明显在袒护白礼,不知想隐瞒什么。”又道:“你不必担心,虽未查探得什么,至少从他身手可看住,绝不是那位虚大人。阳先生剑法胜我许多,能与他一战的对手,即便不出剑,也不可能被我压住。” 她道:“是不是隐藏了身手?虚在锦溪试探我时,亦未出全力,直到阳先生来时才展露剑法。” 苏凛思索道:“他的确隐瞒了实力,不过凭我判断,即便认真对战,也只与我不相上下罢,对付阳先生却不够的。” 两人一面说,一面已回到客院。叶晞心中仍有些慌张,苏凛笑道:“莫担心,我明日再试一次,定能问出结果来。夜已很晚了,快回房歇息罢,我在隔壁与你说话,有事叫一声便可。” 第四十一章 风烟渐起 清都,宸宫。 夜已深,宫内仍灯火通明,安帝赵衍坐于御座,手边放着一堆奏折,不时咳一两声。他年约半百,两鬓已很花白了,双目仍炯炯有神。一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侍立殿内,眉眼身形清举爽朗,正是安国太子赵堃。 安帝道:“听闻你此次访宁,回程时居然遇刺,伤可好些了么?” 太子堃道:“已大好了,谢父王关怀。” “那刺客是何身份,可有眉目?” 他低眉道:“侍卫无用,竟被他带伤逃走,遍寻不得。不过据儿臣推测,那刺客多半受宁国派遣——此次秘密访宁,只有随行及接待者知晓行程,儿臣刚回月城便遇刺,因不在宁国国境,无法追责。只是安、宁两国素无纠纷,宁国为何行此事,儿臣却看不明白。” 安帝看着眼前一份密文,朝阶下的内侍一招手,内侍便取了密文呈给太子堃。安帝道:“你暮春返程,沿途考察各地政务,想必对军情变化不知晓。这线报是昨日呈上来的,你且看看。” 他细细看了,惊道:“这是……宁国当真如此虎狼之心?” 安帝凝眉不语,不知在考虑什么。 是时宫中寂静,太子堃垂手立在阶下,忽见一旁烛火微动,似有风掠过。他转头一看,只见殿中不知何时站了一道人影,而侍卫竟未发觉。男子斗篷罩身,黑布蒙面,腰间有意露出了半截剑柄,那剑外观极为特殊,太子堃一眼便认了出来,忙礼道:“先生。” 安帝闻言,抬头看时,已有侍卫反应过来拔剑上前,他忙喝道:“退下!”侍卫退下,他又忙忙起身走两步,作揖呼道:“先生——” 那人站在殿中,也不动,只道:“定国出兵北境,三日后即抵平野关,司徒御、南宫潜领兵,骑七万,乘八千,步卒十万,早做准备。” 安帝激切道:“先生诚不弃寡人!” 那人不多言,转身便走,安帝忙道:“先生留步!”太子堃也急呼:“居士先生!先生离宫数载,今日现身,为何来去匆匆?” 那人道:“山中有要事,见谅。” 安帝道:“近日宁国借口军演,陈师我国东境。宁国素来中立,定国亦久不交战,两国是何目的,安国又该如何应对,还望先生教寡人!” “邦交政事,恕在下力不从心。” “用兵布阵,先生乃旷世奇才。先生若念旧情,还请指点一二!” 那人道:“王治理国家,自有文臣武将辅佐,在下无意居庙堂,王不必多言。” 安帝道:“先生当真不愿助寡人,如何不辞辛劳前来通告?堃儿之教亦未满期,先生难道忍心?” 太子堃顺势再揖,那人只道:“太子聪慧仁德,已然成材;在下力有不逮,恐难胜任。告辞。” 两人还欲再留,眼前只黑影一闪,来人已消失。 元帅府。 夜半时分,府中人声俱静,只听得些夏虫窸窸窣窣的低鸣。江雪尧从醉梦转醒,仍觉头疼,又再难入睡,只好披衣下床,沿着走廊庭院散步吹风。将府邸转过大半,她又转至后花园,才在园中走了几步,忽然发觉林间石桌上有人,她放缓脚步,借星光仔细认了认,笑道:“苏凛。” 苏凛独坐桌边,手执酒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林木的影子将他遮了大半,只那双星眸十分清明。她一面走近一面笑道:“还喝,宴上没喝够么?” 苏凛不答,她在他对面坐下,问:“林决他们呢?” “已歇息了。” 她笑叹道:“难得聚在一起,我居然醉了,可惜可惜。”见苏凛仍只饮酒,她便也想再饮,一看只有他手中那一个酒杯,不由得笑道:“真小气,也不预备与友人同饮。” 苏凛只静静望着她,不笑不言,任清酒滚过喉头。 “罢了,头还疼呢,你也少饮些,醉了我可不管。”她扶额低笑,又皱眉道,“父亲受召进宫了,怕是有紧急军情,你也听说了罢?” 苏凛点头。她叹了片刻,又道:“怎么不说话,真醉了?” “没醉。” 她提酒壶掂了掂重量,笑道:“还说没醉,酒壶都快空了。你要喝酒,好歹叫个人,不仅过酒瘾,更要紧的是一道说话;自斟自酌最易感伤,一伤心,可不就醉了。” 苏凛微笑道:“醉了倒还好,欲醉不醉才最伤人。” “不愧是喝酒的行家,再喝几杯就可以作诗了,苏大侠好兴致。” 他只低头微笑。她笑过一阵,用手撑住下颌道:“对了,先时拼酒输了你一个问题,你现在就问罢,我可不是耍无赖的人。” 他道:“明日再说罢。” 她歪头笑道:“那我走了。”说着便要起身,苏凛默默看着她,忽低声叫道:“雪尧。” “什么?” “与我说说话罢。” 江雪尧便仍旧坐下,撑着下巴道:“说什么?” “什么也好。” 她转着眼睛想了片刻,又望了望头顶河汉,笑道:“这星星倒很美。记得我小时候很爱看星星,整日拉着我哥哥数数,还想摘下几颗来;哥哥哄我说要飞到很高才能摘到,我便又要登高,他哪里拦得住我,只好跟在后面小心护着。我们半夜悄悄爬到阁楼顶上,还摘不到,我便想用箭射下来,结果星星没射到,倒吵醒了我父亲,把我们一顿好骂。” 她本想逗苏凛开心,还未讲完,自己倒先笑了。苏凛静静望着他,仍旧不言不语,眼眸十分深邃。 她便继续随意说着,讲小时候如何因学剑偷懒而挨骂,讲如何喜爱琴曲,却被父亲骂不务正业,讲父亲为了逼她从军如何关了她三天三夜,又讲她如何出逃,途遇何事何景,讲如何与林决相遇相知,林决如何劝她回家,父亲又如何妥协,允许她随林决出游,等等。 江雪尧一面讲一面笑,有时又不免叹息一两声,苏凛只默默听着,偶尔点头,口里饮酒不停。 说了许久,她口里渐渐有些渴了,便想找水润一润喉,眼下却只有这一个酒壶。倾壶欲饮,落进嘴里的却只有两滴残酒;再看苏凛杯中,亦只有最后半杯了。 她笑骂道:“好你个苏凛,拿我的话当下酒菜呢?也不知道给我留些!”说着便要夺过酒来喝,苏凛抬手将杯后撤,微笑道:“烈酒伤喉。” “给我!” 苏凛稍向后退身,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又将酒杯凑到唇边,顿了顿,一饮而尽。 “你!”江雪尧气得一拍石桌,将头扭在一边不理他;原想等他讨饶,僵不一时又笑开了,转头笑道:“还真是个酒鬼。” 苏凛沉默许久,忽道:“抱歉,本不该如此的。” “罢了,我哪有那么——”她正笑着,忽然反应过来,收起笑容望着他,皱眉道,“苏凛?” 苏凛站起身,低声道:“今日是我失态,你且当未发生过罢。”她还在怔神,他已收好酒具,转身道:“夜深露重,尽早回房。” 眼见他一步步走远,她起身道:“苏凛。” 苏凛停步。她轻声道:“你今晚好像有些难过。有什么不开心的,切莫独自强撑,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多谢。” 平明。 江枫习受安帝召见毕,已回到府中,正叫着江天何在房中谈话。 “派你先遣,主要为试探新军战力,又为保守起见,故令旧军主阵。虽是你受遣于人,但也不可一味应承,遇事当断则断,别让人看了新军笑话。——你心思简单,凡事多留意,勿落人口实;若有难处,尽量周旋,务必小心行事。” 江天何低头道:“孩儿谨记。” “又要哥哥决断,又要哥哥周旋,父亲好生矛盾。”江雪尧跳进门来,一面说着一面往江天何身旁坐下。江天何笑道:“一是军务,一是人际,自当区别对待,雪儿可是不懂父亲苦心了。” 江雪尧只蹙眉道:“为什么不让父亲主将?为什么派哥哥去听旧军调遣?好容易建成新军,偏又要分散作战,什么试探战力,退敌后功劳还不是让旧军占了?” 江天何道:“新军实战经验不足,王上谨慎也是常理;宁国驻军东境,父亲留守方能无忧。我领骑兵三万北上,新军大队仍在国中,再有战事,定是父亲统帅了。将士最重要的是保家卫国,至于功过赏罚,自有史家评判。” “谁不知旧军对新军不满?哥哥孤身在外,不知道会如何受挤兑呢!” 江枫习喝道:“就你聪明!你哥哥此去是破阵退敌,不是与人打内战的!男儿有志建功立业,还拘身在何处?若整日只跟在他老子身后,如何担得起风浪!” 江雪尧道:“我才不信父亲会认同这等调遣,定是有小人谗言,父亲若强势留下哥哥,王上怎会不同意?” “朝野纷杂,你懂什么?”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江天何忙劝道:“雪儿别担心,有云霄跟着我呢,不会有事的。你在家好好听话,可莫再惹父亲生气了。” 江雪尧把头扭到一边不说话,泪珠已在眼眶打转了。几人沉默间,白礼走到门口道:“元帅,少将军,已准备好了。” 第四十二章 北出平野 因军行事宜已备好,江枫习对江天何道:“去辞别你母亲罢。”又对江雪尧道:“送你哥哥去。” 江雪尧起身,默默跟在江天何身后,待出了门,方小声问道:“此次只哥哥带领靖远军,公主姐姐不去么?”他道:“碧玉公主主动请缨,孙、黄两位老将军力劝,终是不了了之。” 她恨恨地吐一口气,不说话。两人并肩走着,白礼跟在两人身后,亦是一言不发。 待与柳月眉道别后,江天何又对江雪尧道:“接下来国中怕不太宁静,你若随林决出门游医,多留意些,不要走太远,冬月前记得回来。凡事多与他商量,有事及时告诉家里,莫怕麻烦。昨日宴上的几位朋友也要多来往,你难得有合意的伙伴,总不要怠慢了才好。” 他一面说,江雪尧一面认真听着,待他言语稍停,扑哧笑道:“是我送哥哥,倒变成哥哥担心我了。” 江天何一笑,仍旧边走边嘱咐,江雪尧开始还应一两句,后来只默默听着了;又走过一段,她终于忍不住以手掩面,泪水却早已顺着脸庞落下。他停下脚步,笑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哭成这样,父亲看见又要说你。” 她呜咽道:“我舍不得哥哥去……杀人。” 他低垂眼眸,笑道:“总得有人去,若不杀敌,如何保护家国?”江雪尧只哭个不住,他一面给她拭泪,一面微笑道:“你呀,除了闹就是哭,哪有这样送行的。” 她听话地点点头,泪水却掉得更厉害;又哄了许久,她才慢慢止住眼泪,跟着他继续走了。耿云霄早已在府门等着,站在一处的还有苏凛、叶晞几人,耿云霄正与林决说话,见三人过来,便笑着朝他们点头致意,仍旧低声与林决交谈。 苏凛几人迎上,略叙了道别之语,江天何一一谢过。只叶晞看见白礼时有些慌乱,往苏凛身后一躲,惴惴地说了几句话便退到一旁。白礼似没注意她,往一边牵马去了。 江雪尧走近耿云霄两人,只见林决将药瓶交与他,嘱咐道:“服药期间忌酒,其余便没有什么了。此药寻常不易制作,若有变故,记得及时问我。”耿云霄点头,又问:“你们定好去何处了么?如何寻你?” 林决看了江雪尧一眼,笑道:“诗歌节之后大约去荣陵,你们或者打听苏凛,或者打听一位名叫林逸的商贾罢,当能寻见我们。” 耿云霄用心记下,收药笑道:“谢了。” 这边江天何已与几人告过别,对林决笑道:“林决,雪儿就拜托你照顾了,你看着她些,别让她闯祸。” 林决点头笑道:“江大哥放心,多保重。”江雪尧却嘟哝道:“谁要闯祸了。”江天何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放在她手里,道:“这封信你三五日后交给父亲罢,可别早了,也莫要偷看。” 她小心收好,认真道:“哥哥保重。” 江天何点头应下。 白礼引来一匹乌身白蹄的骏马交与他牵着,又递上战枪泉婴。整装毕,他对江雪尧微微一笑,又惹得她眼眶一红,好容易才忍住没哭。他温和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一翻身跃上马背,道:“走了!” 耿云霄与白礼便翻身上马,紧紧跟在江天何身后。江雪尧挥手道:“保重啊!” 江天何三人纵马而去,苏凛几人又站了许久,方回府中客房坐下了。江雪尧一路心情都有些低沉,几人待要开导她,她自己先压下情绪,问林决道:“往先皆是随处游医,这次怎么定了去荣陵?” 林决道:“昨晚我们谈起如何推广《草药志》,陆姑娘说起或许能以草药为由头,逐步化解世俗对巫师的偏见。几经考虑,苏凛的家乡荣陵为试行最佳处。” 江雪尧惊道:“竟有此打算么?甚好!”又道:“随风哥哥和陆宸姐姐还不知我是巫师罢?可莫平白……” “林药师已说了,”叶随风微笑道,“我亦不瞒几位,除苏凛和宸,在座皆为巫师。” 她惊笑一声,赞许地看林决一眼,又怄气道:“昨日那些酒,可误了大事了!你们还聊了什么,可不许瞒我!” 苏凛笑道:“只这两件,再没有别的了。” 她笑道:“这两件事任拿出一件来也是应当庆祝的,我去拿酒,你们在此处坐着莫动。”说着便起身小跑出门。苏凛一听酒亦来了兴,笑道:“我也一起罢。”自抛下几人追去了。 两人入了酒窖,江雪尧拿酒具,苏凛自去挑酒,一面看一面笑道:“两壶够了罢?他们几人都不大饮酒,你昨日又才醉过。” “什么才醉过?分明你喝得比较多罢,看你今日如何与我比酒量!” “你?酒量?”苏凛看了她几眼,朗声大笑。江雪尧一下子红了脸,佯怒道:“笑什么,再比一次,我定能赢你!” “很不必,”苏凛竭力忍笑,径自提了两壶酒出门,“昨晚才醉了,今日少喝些,尽兴就是了。” 江雪尧这才息了怒,又歪头看了他许久,微笑道:“你心情好些了么?” “什么?” “没什么。”她拿上酒具,与他并肩往客房走,一路都默不作声,似乎各有心事。走了一阵,苏凛忽停下,微笑道:“雪尧,你还欠我一个问题,记得么?” 江雪尧停步道:“你问罢。” 他便认真道:“你哥哥那侍卫,叫作白礼的,暮春时在何处?” 江雪尧神色一变,凝眸道:“你如何问他?” 苏凛笑道:“是我问你,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 她盯了他许久,定定道:“我与林决初春便离了清都往泉州而行,倒不清楚他的动向。不过我哥哥一直训练靖远新军,他是我哥哥侍卫,自然也与他一同在军中罢。” 他心思转过几转,道:“那便是说,你并没有亲眼见过他是否在清都么?容我再问一题,他红罗抹额下,是否有一道金纹?” 江雪尧先猛地一惊,好容易敛了神色道:“他日常戴着抹额,我如何看得见?你问这作甚?” 苏凛早将她神色看见,亦敛容道:“他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你兄妹二人皆袒护于他?” 她扭头道:“我只输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紧问这许多?才不告诉你。”又抬眼道:“我倒要问你,为何这般在意白礼哥哥,你与他发生过何事么?” 他静默片刻,沉声道:“雪尧,你与我和叶晞相识虽才两月,却也是朋友了罢?若你那位哥哥有意伤害你的朋友,你当如何?” “白礼哥哥伤过你?”她惊道。 “不是我,却是叶晞。”他正色道,“你可记得洛城时空音提到的那位虚大人么?叶晞已与你说过,她在锦溪曾遭那人袭击,而她昨日与我说,那人容貌与白礼一模一样。” “什么?”江雪尧一惊,又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了解他为人,绝不会如此行事!再者他一直跟在我哥哥身边,怎会去锦溪?” “因他是你兄妹二人的朋友,我才未下断言。只有一点尚需确认,那位虚大人眉心的金纹十分独特,白礼身上可有?” 她蹙眉思索许久,正色道:“抱歉,我实在无法告诉你。但请你无论如何相信我,白礼哥哥断不会是虚大人!” 苏凛看了她许久,展颜笑道:“好,我相信你。也请与叶晞说一遍,让她安心罢。” 她迈步便走,口里道:“难怪她从昨日起就有些不对劲,方才看见白礼哥哥更是话都不会说了!” 回到客房,叶晞、林决四人正坐在一处谈笑。两人快步过去,江雪尧拉过她将前话说了,她沉思许久,微笑道:“既然雪尧说不是,那便不是罢,我相信你。” 江雪尧与她说笑一番,又怪道:“你也太过小心了,对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呢,白白难受这一天!” 叶晞低头笑道:“本就是我的事,何必惹你们忧心,倒无端议论了那位公子。” “什么你的我的,难道我们连这些话也说不得了?”江雪尧嗔了一声,斟了酒推到她面前,“罚你一杯,不许剩下!” 叶晞乖乖接过,只浅啜了一口便离口笑道:“我真不会饮酒,你饶了我罢。” 她一笑,刚要松口,苏凛已将叶晞酒盏夺过一气喝了,笑道:“也该罚我,雪尧可莫生气了。” 江雪尧笑了片刻,正色道:“多谢你们。” 第四十三章 余音绕梁 江天何离京四日后,果有北境来报,定国大举扣关,幸而安帝提前调遣,安军不多日即可抵关拒敌。同时传来的还有宁军西进的消息,安国将士亦早有准备,粮草已达边关,靖远军总帅江枫习率领大部新军即日前往,碧玉公主随军出行。 江雪尧送军回来,面色阴沉,林决正要问,她已蹙眉道:“哥哥中毒,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决低头道:“江大哥再三嘱咐,只说由他自己告知,还说此间原因,你定当理解。” 她默默想了片刻,叹道:“我明白了。父亲读信后气得发疯,连我也骂了一顿,说哥哥不知利害妄作主张。如今父亲鞭长莫及,调查只怕困难,不知哥哥和云霄哥哥他们——”她不敢再想,一双眼早已红了。 林决劝道:“莫担心,耿大哥与白大哥皆是心细之人,有他们在,想必不会有事。” 她只双眉紧蹙,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林决知她焦虑难安,便拉着她去秋叶居寻叶晞四人游玩散心,恰逢诗歌节开幕在即,几人一商议,去了清都最大的勾栏听曲词故事,权作放松。 每人交了二百钱入得勾栏,恰逢两名游吟师斗曲,只听一妙龄女子弹唱道: “清宵残漏冷双颊,薄雾弄窗纱。却忆野人家。杨柳陌、衣沾乱花。 春衫寒透,西湖梦了,离恨远天涯。明月复西斜。千秋岁、风流更佳。” 她歌声婉转,曲韵动听,赢得台下一片叫好。另一青年游吟师赞道:“好一句‘离恨远天涯’!灵雀姑娘既要比怨词,我也略作一首。”说罢弹唱道: “檐边柳月夜啼乌,惊动暗香浮。梦醒欲寄书。起落笔、蛮笺句无。 西窗聊对,清茶慢饮,曾览镜颜朱。衾枕俱如初。待香冷、空留泪烛。” 因男子歌怨情甚少,他这一曲又较灵雀更为细腻,顿时赢得满堂喝彩。灵雀笑道:“情谷先生真是人如其名,‘清茶’一句可谓柔肠百转,只是末句未免过于直白,倒失了意境。” 他笑道:“便请姑娘赐教。” 灵雀便又作一首,情谷亦对一首,两人斗诗斗曲,兼比唱功,勾栏内一时十分热闹。 按往年习俗,安国各地游吟师于诗歌节期间齐聚清都,凭曲艺赢取声名。瓦肆中有数十勾栏,各方游吟师争奇斗艳,脱颖而出者可一举成名。与诗歌节同时进行的还有论剑会,各方侠士比拼剑法武技,最优者亦能侠名远扬。另有游吟师为出彩剑师作传演唱之习俗,二者相辅相成,可供两方声名更进一步。 此半月为清都乃至安国境内一年之大盛会,民众白日观剑,夜晚听曲,好不惬意。 是时叶晞、苏凛几人在台下听曲,勾栏内座无虚席,不时爆发一阵赞叹欢呼。台上灵雀、情谷斗了两刻,皆有些才力不济,难以续接。听众正扫兴,忽听席上一女子笑道:“两位好诗兴,我虽不才,却也想唱几首曲子与诸位一乐。” 叶晞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碧蓝衣裙的蒙面女子款款上台,怀中抱着一把三弦琴。叶晞惊道:“空音?” 苏凛按住腰间剑柄,低声道:“想不到她也在此,场中人多,我竟没发现,且多加留意。” 灵雀、情谷斗曲,原各坐了演台一侧,空音上台,施施然直坐在场中央,略一调弦,唱道: “庭院归来双燕小,淡烟微雨重门。东风撩乱柳纷纷。晓窗惊梦语,残月悄无痕。 陌上花开芳意早,贪眠懒踏红尘。一帘飞絮玉楼春。空阶啼杜宇,犹是怨离人。” 此曲一出,意境更胜先时两人所作,歌声乐曲亦如天籁,直撞进听众心神。尾调散去,席间竟一时寂静,一人率先回神叫了声好,听众顿时热烈欢呼,纷纷要她再唱一曲。 空音尚未开口,灵雀已冷笑一声,弹琴斗唱道: “青山未改,白云如故,望断三春极浦。侵宵银汉漏残灯,怨早把、因缘定数。 柳丝挽絮,落花堆雪。又是一年春暮。相思欲寄语偏迟,问冷月、情归何处?” 情谷亦唱道: “去岁平江,云开天际星如火。雪怜国色,许把同心锁。 回首清都,隐隐孤鸿没。残花落。懒调琴瑟,无语东风和。” 众人仍叫好,只是空音珠玉在前,难掀波澜。情谷道:“两位姑娘皆好曲功,在下甘拜下风。若定要一论高低,依在下拙见,却是后来这位姑娘意境更深,不语相思而字字相思,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空音,”她笑道,“情谷先生也不必捧杀我,我不过仿了两位的情思,略作些闺怨之词,诸位听众若喜欢,我再作几首便是,算不得难。” 听众皆鼓动她再唱,她略一沉吟,弹唱道: “昨夜潇潇雨打帏,小楼半掩画帘垂。庭前红药残应瘦,枝上黄莺急莫催。 欢好梦,又惊回。一池春水涨东陂。别时还忆初时语,借问兰舟归不归。” 听众再度赞叹。此番斗诗斗曲,空音皆优胜,后半场便以她带动场内气氛,且不局限闺怨,边塞、咏史、山水、羁旅等题材亦是信手拈来,词意变化万千,琴曲歌声更是隽永深沉,余音绕梁不绝。 场下陆宸对叶晞几人微笑道:“这便是你们说的那位空音姑娘么,曲艺倒很了得,今日这勾栏怕无人能胜她了。” 苏凛道:“只要不打叶晞的主意,随她怎么出众,我也不管。” 叶随风一面品茶一面盯着台上空音,一时未留意身边动静,忽听一人在耳边道:“叶少侠。” 他回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剑师,形容健朗,气质深沉凛然,腰间别着一柄虹色长剑——竟是剑盟现任盟主梁越。叶随风起身礼道:“前辈。” 梁越笑道:“数年不见,叶少侠愈发英挺了,——这几位都是你朋友罢?” 他微笑道:“正是。”说着邀其落座,将叶晞、苏凛、林决、江雪尧、陆宸五人略介绍一番。几位亦皆礼称前辈,梁越笑应了,目光望向台上仍在弹唱的空音,道:“听闻此处游吟师斗艺十分精彩,正巧无事便来听了,想不到如今竟在此处偶遇,真是缘分。” 苏凛笑道:“论剑会即将开幕,前辈已部署完毕了么?” 他道:“皆准备完毕,只等三日后了。诗歌节和论剑会向来一体,不知这边今年有哪些新秀出彩。”又道:“这位苏少侠既然配了宝剑,想必亦要参加论剑会罢,不知对夺魁可有把握?” “我本职乃铸剑,未想过参与盛会,权且做个看客罢。” 梁越点头,也不多劝,又对叶随风道:“当年一别,江湖竟再无叶少侠传言,不知少侠近来在何处游侠?” 叶随风道:“晚辈前两年历了些变故,并不曾有何侠义之举,辜负前辈期盼,惭愧。” 梁越笑道:“平安便好,别的倒无妨。——此次论剑会正缺一位嘉宾,按理当请前几届优胜者出席,叶少侠实力气度皆为最优,可有空闲么?” 此为论剑会风俗,说是嘉宾,实则宣告下一任盟主人选,叶随风自然知晓,只是未料到对方竟会邀请自己。他惊道:“晚辈何德何能……” “千息选了你,便已是最佳证明。”梁越正色道,“这几年我虽未见你,却时时打听你的下落,原以为再无缘相见,想不到苍天有眼,竟让你我重逢。叶少侠若隐居于世,当真是明珠蒙尘,于你、于江湖都甚为可惜。” 他仍推辞道:“晚辈资历尚浅,怕承受不住前辈厚爱。” “有我做主,别的切莫担心。此事便如此定下,明日我便将请帖送往府上,叶少侠莫再推辞。” 叶随风望一眼陆宸,见其眼中赞许,便拱手道:“如此,晚辈却之不恭。只是晚辈敝庐难以示人,不敢劳动前辈,请前辈与剑盟同仁说一声便是了。” 第四十四章 迷影重重 因需回剑盟安排宾礼事宜,梁越坐不多时便说要走,叶随风几人送其出门,回来仍旧饮茶谈笑。苏凛笑道:“随风若能得剑盟重视,想必也可促我们计划施展罢?” 叶晞道:“哥哥拒绝并非客套,我家一心归隐,并无重出江湖之意,再者哥哥……” “我的身份若被剑盟知晓,恐怕会掀起一番波澜。”叶随风接道,“倘我一心崇武也就罢了,如今却另有所谋,得梁前辈器重,很是羞愧。” 江雪尧笑道:“随风哥哥何必顾虑这许多?剑盟数百年皆由剑师掌握,引得天下人对巫师多少忌恨?这风气很不佳,也该改一改了。我们只依循本心便好,若那梁前辈因这原因便对你改观,也不必理会他。” 林决道:“整改风气有必要,此时直表明身份却不妥。世人皆以为剑、巫对立,要解天下人心结,剑盟支持不失为一条捷径。随风现下当还是蛰伏为佳,日后慢慢从长计议。” 陆宸亦道:“虽是权宜之计,既然机缘在此,也莫错过。若无别的顾虑,且应下罢。” 几人再商议一番,此事便如此定下了。 台上空音弹唱许久,正吃着听众奉上的茶水。因没有曲子听,江雪尧撑着下巴随意打量四周,忽惊叫道:“白礼哥哥?!”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勾栏二楼角落站了两人,皆隐在暗处。靠里那人看不清容貌,只望见一身紫衣,外面那一人却由光线照亮,见得身着黑衣,面容俊秀,神情冷淡深邃,眉心一道金纹——竟是前几日本该离京的白礼! 他站的位置极微妙,可将演台和楼下看过大半。此时他正脸虽朝着空音,一双眼睛却静静盯着叶晞几人,不知已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江雪尧起身道:“白礼哥哥怎么会在此处?不知我哥哥和云霄哥哥怎么样了,我去问问!” 苏凛一把拉住她手腕,敛眉道:“雪尧,你看清楚,那是谁?” 江雪尧抬头愣愣望着那人,喃喃道:“他、他是……” 叶晞蹙眉道:“白公子既然已经随军出战,那位想必就是虚大人罢。” 她惊道:“他就是你们口里说的那人?”又怔了许久,方道:“果真……和白礼哥哥一模一样。” 虚见几人察觉自己注视,嘴角轻轻扬起一抹冷笑。叶随风、苏凛和林决已自觉起身,将叶晞护在身后。苏凛按剑望着虚,原预防着他对叶晞有所图谋,却见他竟似只凝视自己,不由得更为惊讶。 台上空音再度启唇歌唱,听众兴致再度沸腾,纷纷挤向台前,二楼亦有听众来往。如此人影幢幢,一时挡了虚和他同行紫衣男子的身影,叶晞几人再看时,竟见两人倏然不见,不知何处去了。 “走了?”苏凛一惊。 叶随风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查探他们是何目的。”说着起身足尖一点,身边旋起轻风,几人看时,他已从人群中飞速掠过,转眼到了二楼。 他左右四顾,不见虚的身影,俯瞰楼下,亦是人山人海,望不见两人踪迹。楼下叶晞几人抬首望着他,他朝几人一点头,继续飞速扫视会场,忽见一片紫色衣角往台后去了。 空音歌声婉转动听,已引得全场听众往前拥挤,他纵有风灵,亦不好施展,只好解下千息往那方一指。楼下苏凛起身道:“我去追。” 林决拦住他道:“你在此护着叶晞,我去。”说罢已起身朝那处寻去。江雪尧唤一声“林决”,却叫他不住,急道:“你们怎的都如此鲁莽,那虚果真剑法高超,我们怎好分散开来?我去把他叫回来!随风哥哥下来,也莫叫他再走了!” 林决追到入台后的走廊,只见勾栏内听众皆围在此处,堵得他难以迈动步伐。好容易脱身走至演台后,冷不防被一人扑在身上,轻声道:“林决。” 来人是一名女子,十六七岁模样,一身绯红衣裙,凤眸朱唇,姿容极明艳动人。他愣道:“红嫣?” 红嫣抱着他靠在台后暗处,头埋在他颈间,闭眸道:“我好想你。” 林决背抵木台,被她压得动弹不得,低声道:“你先起来,我有话问你。”她紧紧抱着他,只不动,抬眸笑吟吟望着他,道:“你问啊,我若高兴就回答你。” 他便道:“你从前提起的虚大人,刚才是否在勾栏?你那时手中的黑鳞,是否与虚大人有关?” “我还以为你要关心我近况呢,怎么问起别人?”她撅了噘嘴,又笑道,“不过你猜对了。你问这个,可是考虑好了要答应我?我三年前说的,现在依然作数。” “此话且不提,”他听着空音歌唱,又道,“台上那游吟师也是你同伴么?” 她笑道:“对呀,我不是说了么,我若开口,虚大人定抓个游吟师来讲故事给我听。” 林决凛然道:“你们是何身份,到此是何目的?” 红嫣只贴近他耳鬓,沉醉在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味里,喃喃道:“你莫问别的,只关心我罢,好不好?” 他避开她脸庞,沉声道:“不说也罢,我要走了,你放开。” “别走。”她将他抱得更紧,深情道,“你最近好么?我不见你已有三年,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你可知道?”说话间,眼角竟有清泪划过。 “林决?”江雪尧的声音忽从侧方传来。 他转头看去,只见她愣愣站在楼道下,背后是喧哗的人群。台上空音正唱道:“……回首故人绝,弦断凭谁顾。惆怅山河万里风,吹落梧桐雨。”曲调凄凉哀婉,宛若绝唱。她眼观两人,耳听此曲,眸中竟含了雾气。 他对她微微一笑,缓慢而坚定地推开贴在身上的红嫣,礼道:“多谢关心,只是你我志向不同,且放手罢。” “不,别走!”红嫣欲挽留他,林决只不顾她呼唤,稳稳走至江雪尧身旁,温声道一句“走罢”,牵着她手腕往人群去了。 红嫣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两人背影,失神地往后一退,正靠在一黑衣男子身上。她回头泣道:“虚大人——” 林决二人回到席位,叶随风亦归来坐下,问道:“可追到了么?” 江雪尧先道:“被闲人拦了去路,没见到。” 苏凛道:“没追到也罢,若与他碰上,不知如何危险。他们出现在此处,不知有何目的,往后需多加留意,尽量避免单独出行。尤其是叶晞,万一遇上,切莫恋战。”又道:“我并非危言耸听,你们可千万记在心上,阳先生如何实力我最清楚,他能与之一战,实力定在我们之上。” 几人点头,叶随风又对叶晞嘱咐道:“苏凛既这样说,若他真为你香囊而来,虽是母亲所赠,也莫过于留恋,自身安全更为重要。” 叶晞点头应下,道:“我记下了。只是不知他要这香囊所为何事,若因我保管不善而酿成灾祸,我却心有不安。” 江雪尧道:“管他做什么,既然他和阳先生有关,便该由阳先生出面解决,牵连我们是何意?” 苏凛笑道:“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如此生气?你平常可不是这态度。” 她盯着他,没好气道:“什么态度?” 他忙摆手告饶道:“没什么,很好,很好。” 几人再说一番话,江雪尧便说要回府,因陆宸、苏凛暂住秋叶居,六人便在城中分了道。江雪尧与林决同往元帅府回去,一路闷闷不乐,林决亦是几番欲言又止。 一路无言,到了府门前,他终于停住脚步,微笑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在草泽堂的事么?” “草泽堂的事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件?” “如何保存药草那件。”他笑道,“方才那人,名叫红嫣。” 她恍然道:“原来是她。” 第四十五章 赤燕白虹 正直暑日,城中民众皆缓了劳作,聚集于各大会展游乐。清都以论剑会、诗歌节最为热闹,四方均有论剑台、勾栏方便民众观看。勾栏又以东街最负盛名,节前斗艺新秀皆汇聚此处,预备在诗歌节期间再一展光彩;论剑主场亦在东街广阔处,作几轮竞胜后唯一展台之用。 今日论剑会正式开幕,安国各地剑师已在清都各展台完成初步遴选,数百豪杰精英及无数观众聚集在主场,等待后续赛事。 此会场中央为论剑台,长宽皆三丈,四方为逐级递增的阶席,上设棚顶,可免观众暑热,另有卖茶水小食者巡游期间,会场好不热闹。叶晞、苏凛、江雪尧三人坐于南面,叶随风同剑盟坐于东面贵宾席,林决、陆宸二人则因顾虑盛会伤者亦多,往附近诊所驻留了。 辰时三刻,观众皆已入席,讲解人致辞后一一介绍出席嘉宾。叶晞以往对剑盟不甚了解,此次因叶随风在座,便认真听了,只见在座者有剑盟前任盟主、现任正副盟主、理事、往届头筹及作贺官员、文联主事等。 说及叶随风姓名时,听众多半已不记得这数年前的头筹,席间一阵窃窃私语。梁越上台简短致辞,又着重介绍了叶随风之千息,便有记忆好的观众及剑师回想起来,一时纷纷喝彩,叶随风抱拳回应众人,并不多言。 叶晞在席间道:“想不到数年过去,哥哥与千息竟还能引起如此关注。” 苏凛笑道:“你家隐居多年,想来不多在意江湖动向,千息名剑,你哥哥又年少,当年可是引起了不小波澜。江湖人士皆想近观随风真容,赛后却遍寻他不得,偶有传闻流出,追根溯源,却俱是游吟师胡诌的故事。” 江雪尧道:“我也听过,有说他去了江湖游侠的,有编造他过往传奇经历的,还有传言他与数位美人情怨纠葛的。后来迟迟不见本人出面,流言便逐渐淡了,想来真真好笑。” “数位美人?”他捧腹大笑道,“不知陆宸姑娘听了此语,该是何神情!” 那边诊所内,陆宸正与林决探讨药方,忽停下言语,掩嘴微咳一声。林决道:“怎么了?”她微笑道:“没什么,我去净手。” 这边论剑会已正式开始,首轮上台的两人为一壮一瘦两名青年,互行了礼便出剑对招。壮者使一把重剑,剑招猛力难挡,瘦者持一柄细长轻剑,身法灵活多变,两相比拼,一时难分上下,引得观众声声喝彩。 如此战了半刻,仍胜负难辨。苏凛凝神看着两人,道:“拿重剑那位要输了。” 江雪尧道:“你如何知道?” 他还未答话,便见台上那壮者猛力往瘦者一刺,瘦者却似故意等他这一招,极灵活地往身旁一躲,趁他未反应拔剑一撩,剑刃已抵在对方脖颈。席上顿时爆发热烈喝彩。壮者愣了一瞬,朗笑道“佩服”,与他同时收剑行礼,各自下台。 “苏大侠好眼力,”江雪尧笑道,“快教教我如何分辨?” 苏凛笑道:“若单比蛮力,确实那位勇士更佳,然剑法讲究人剑合一,他力道足够,身法却稍欠灵巧,难以跟上出招速度,是以被对方寻了破绽。” 她点头道:“有道理,蛮力哪能比过灵巧呢,你瞧那胜负二人像不像我与你?” “很像,很像。我武艺自然不及你,若要交手,还需你多让几招才是。” 江雪尧听了这奉承,心里很是受用,又笑道:“若林决在场,你们倒该上台比试一番,我与叶晞便可押注了。” 苏凛道:“若单论剑法,林药师保自己不输容易,要赢却难。” “难输难赢,你说的什么怪话?” 叶晞微笑道:“他胸怀仁义,持剑也难以伤人罢,用玉尺倒极合适。” “这倒很是。”她挽过叶晞谈笑,不理苏凛大话了。 那边诊所陆宸正请教林决药理,却见他咳嗽一声,起身去净手了。 第二轮论剑已经开始,苏凛、叶晞、江雪尧仍旧认真观剑。他三人皆从小习剑,对剑法各有见解,不时议论几句,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上午。观众皆有些乏困,只盼着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回家饮食休憩后再来观下午场,是以兴致都不很高。 最后一场开始,上台两人为一男一女,皆是十八九岁模样。女子容颜清丽,持一柄赤剑,举止英姿飒爽;男子紫衣白剑,长身玉立,面貌清冷俊逸。 一见上场两人,苏凛惊道:“慕飞燕?” 叶晞道:“你认识她?” 他点头道:“她近年来凭一身好武艺惩奸除恶,在江湖颇有侠名,我亦有幸与之一见——她那把剑便是两年前我亲手打造,名为赤燕。” 江雪尧道:“你自己的剑都还无名,怎么给她的取了名字?” “给客人打造,再如何不佳也要命名才好。”他脸一红,又笑道,“原是谈她,你提这做什么?” “那你便说说,她剑法如何?” 他正色道:“那时我为了解她用剑习惯而与她切磋,虽胜了她,却也有些吃力。想必她如今更进一步,十分了得罢。” “如此说来,她入八强乃至四强皆有可能了?来来来,快押注,若她赢了,你便请我三日的酒水。” 苏凛朗笑道:“你倒抬举我。”又看着那紫衣男子道:“这人我倒从未见过,不知是何处的江湖新秀。” 说话间,台上两人正互相行礼。 “茂山,慕飞燕。” “澜阳,郁少寒。” “慕飞燕”三字一出,观众席便一阵惊异,不少人向同行者说起关于她的见闻。江雪尧道:“原来她侠名已如此远扬,我倒未听过。叶晞可听过么?” 叶晞却不语,目光紧紧盯着那名为郁少寒的紫衣男子。 苏凛道:“怎么了,你认识他?” 她失神道:“那把剑……我好像见过。” 他闻言往那郁少寒身上看去,只见其已与慕飞燕交战,手中白剑飞速出招,带起阵阵剑光,在烈日下直晃人眼。有观众惊呼:“好快的剑!” 慕飞燕原本剑技超凡,在他攻势下居然节节败退,半刻不曾沾过上风,偏对方既不速战速决,又不退让半分,直逼得她连连闪躲,剑招十分狼狈。原先期待慕飞燕获胜的观众皆大吃一惊,互相询问那对手是何身份,却都未听过其有何声名,不由得纷纷起了兴致。 苏凛原想细观他手中白剑,却被他剑法搅得眼花缭乱,又因距场地较远,一时竟难以看清。他对叶晞道:“那剑有什么奇特么?” 她道:“我虽未看得十分清楚,却有几分把握,那是虚在锦溪对付我的剑。” 他和江雪尧皆大惊道:“虚?” 她点头道:“那白剑极特别,我从未见过此等长剑,故而一直记得。” 江雪尧又道:“他方才说来自何处?澜阳?锦溪可不就是澜阳辖地!三日前我们在勾栏见到虚时,暗处未露脸那人莫非就是他?”她愈想愈心惊,拉着叶晞便要走,道:“他们竟追到了此处,不晓得要作甚,快些离开为要。” 叶晞反挽住她道:“莫急,我哥哥还在此处,且看看再说。” 苏凛听着她二人言语,目光却一直落在郁少寒的白剑上,企望能看出什么来。 郁少寒剑势如风驰电掣,慕飞燕咬牙接招,险险稳住了身形,刚准备反击,却见他攻势再度压下,顿时回招不迭,才知他方才是故意让她,只为让她输得更为狼狈。她心态顿时崩溃,连接几招皆难以承受,索性不再回避,迎着剑招便往他颈间一刺,那白剑却轻巧一转,将她手中赤燕撩开,剑尖停在她颈上。 慕飞燕愣了片刻,苦笑道:“少侠好剑法,我输了。” 郁少寒面色如常,收了剑与她拱手一礼,转身下台。观众席顿时热烈欢呼:“好彩!好彩!” 苏凛盯着他手中白剑,低声道:“这剑,我亦有印象。” 第四十六章 舌灿莲花 听得苏凛此话,叶晞与江雪尧皆道:“你认得那把剑?” 他目光一直跟着郁少寒,直到他转进赛场出口望不见了,才道:“那剑我虽未见过,材质却有印象。在北山居时,阳先生藏剑阁内,便有一把通身雪白的利剑,与他手中的似出自同处。” 叶晞因未入过藏剑阁,是以不知晓此事,江雪尧却有印象,道:“你说的是那把‘莫离’?” “正是。” 叶晞道:“看来阳先生与虚果真渊源匪浅。空音与郁少寒……他们在此不知所为何事,过会子去找哥哥和林药师他们说明罢,往后更要多加留意才是。” 苏凛二人皆说是,午间便寻了林决三人一起用饭,并将此事说了,下午仍旧分散开来,约定晚间于勾栏会面。下午论剑依旧精彩,几人却都没什么兴致,倒是席间不时听见观众谈论上午最后一场比试,皆赞郁少寒剑法了得,一时其风头无两。 晚间叶晞几人聚在勾栏,只见空音坐于演台,一面弹琴一面唱道:“今日我来讲一个边塞征战的故事,诸位且听: “独倚城关,只影阑珊。更谁念、携手当年。一抔黄土,半寸河山。看沙尘动,旌旗乱,暮云残。 归程试问,最恨无言。算轻负、几许悲欢。风烟过处,故人长眠。任梦魂断,漏声远,晓光寒。 “这首诗,且说一位将领征战沙场,以血与泪守卫疆土,最终与故人失散,孤身行于世间。” 讲完由头,她便进入正文,将一个悲壮的征战故事娓娓道来;听众随她语言曲调而情绪起伏,皆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这个故事讲完,有听众笑道:“婚恋、边塞都讲了,空音姑娘为我等讲一个公案故事罢。” 空音却冷笑一声,道:“平生最恨公案,不讲。” 众人说笑一番,为她倒茶送水,她接过吃了,又有浮浪者捉住她手腕,调笑道:“姑娘的手好生白净,不知面貌是否比手还美?且让我等一饱眼福罢。”说着另一只手便要去揭她面具。 空音以三弦琴挡住他动作,冷笑道:“你的手不要了么?” 那人笑道:“空音姑娘莫害羞……” “羞”字还未落下,忽听他一声惨叫,那手已被人捏住一折,整个人往旁飞去,竟砸碎一张桌案。场内一片哗然。 浮浪者惨叫着捂住手满地打滚,众人却不敢上前相扶,往演台看时,只见空音身旁站了一名紫衣青年,面色冷峻。有人认出他身份,惊道:“这位不是今日论剑会赢了慕女侠那人么?叫什么……” 有人接道:“好像名叫郁少寒,澜阳人士。”听众便想起他姓名,纷纷赞郁少寒侠义,又回头骂浮浪者自讨苦吃,一时竟无人为他送医。 林决在席上见到,起身对叶晞几人道:“我过去看看。”说着往伤者处去了,陆宸跟上道:“我也去。”留叶晞四人在座。苏凛道:“那人好快的身手,他何时站在那里,我竟没看见。”叶随风凝眸望着演台,静默不语。 是时空音坐于台上,郁少寒站在她身旁台下,她对听众笑道:“诸位可认得这位少侠么?” “认得!”众人争相答了,又七嘴八舌地说起上午那场比试如何精彩,慕飞燕原本如何了得,竟初场便败给了他,好生可惜。有人道:“不知这郁少侠是何来历,有何江湖事迹说与我等听听么?” 空音美目一转,笑道:“接下来,我便将郁少侠的故事讲与诸位听罢。” “好!” 叶晞几人因对郁少寒来历十分好奇,便认真听了,只听得是一个精彩离奇的游侠故事,与寻常传奇大抵类似,便知乃系编造了。游吟师为剑师编唱传奇乃是常事,民众虽听个热闹,却也对故事中人心生敬佩,十分追捧,是时勾栏一片热闹。 苏凛在席上道:“也不知她说的几分真,几分假。若想查探他们身份目的,只怕难办。” 江雪尧道:“这两人在论剑会与诗歌节大出风头,恐怕想利用影响做什么事。聚揽民众制造袭击?传播邪门歪道?整顿文坛?推翻剑盟?”她愈说愈惊悚,最后压低声音道:“篡位?” 叶晞噗地笑出声来,道:“江湖中事,如何与朝堂牵连,可莫想得太偏。” 正说着,林决与陆宸皆返回坐席,叶晞问起那人伤势,他道:“折了手腕,怕要休养旬月了。” 又坐了许久,几人听空音停下声乐,道:“郁少侠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后事如何,明日再讲罢。” 众人皆意犹未尽,道:“还有半个时辰才闭馆,姑娘且多讲一段罢!” 空音笑道:“故事自然还要讲,不过——”她手持拨片往勾栏某处一指,道:“我接下来讲的,是千息剑主叶随风少侠的故事。” 众人随她手指处回头一望,正见那处桌席坐着叶随风几人。 叶晞惊道:“哥哥?”其余几人亦皆错愕,只叶随风手持茶盏,不动声色地望着空音。 众人已议论起来,皆围绕他当年事迹及千息名剑,又说剑盟梁越如何器重他,竟请他为嘉宾,不知是否有意将盟主之位传与他。趁着听众议论纷纷,空音一拨琴弦,吸引回众人目光,笑道:“想必诸位对数年前的事已有些忘了,叶少侠拔得头筹,可谓剑法卓绝。我便与诸位讲说当年试剑之景罢。” 叶晞几人听她所唱,原来是叶随风如何夺魁护剑,场面十分细致精彩。虽大体不差,亲历者却知道又系改编了。 当年叶随风取得千息,台下战败者皆上前挑战,却仍未伤他分毫。此战在剑师口中已传为经典,经她口舌一改,更为绝妙激烈,且往往设了一个危险境地,关键时刻令他突破重围,化险为夷,更为扣人心弦。 众人一面听她弹唱,一面回头看叶随风,纷纷对其赞叹不已。苏凛低声道:“才推了郁少寒,又推随风,她究竟何意?” 叶随风放下茶盏,道:“造势。” “造势?”叶晞惊道,“当年哥哥因不想被人搅扰,赛后再未现身,如今却被她捧到世人眼前……” 陆宸道:“若为将来考虑,造势也未尝不可,只是此时他们目的难明,怕有谋划。” 江雪尧一拍桌案,道:“有什么谋划,散会后找她问个清楚!”又瞪一眼靠得过近的听众,骂道:“看什么看?转回去!” 听众悻悻回身,又沉浸在空音的故事里了。论剑会的故事讲完,她又讲叶随风江湖游侠的事迹,自然也皆为编造,只是她文才曲艺俱佳,娓娓讲来,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引得众人激昂不已。 已近深夜,勾栏将要散会,空音停了弹唱,道:“今日的故事就到这里,诸位明日再来罢。” 听众听了一晚的故事,十分心满意足,皆谢过她款待,陆陆续续散去了。叶晞几人刚要上前,忽见一白裙女子仍在台下不走,对空音道:“洛水。” 空音低眸看着她,唇角带笑,不发一言,郁少寒亦静立于她身旁。 白裙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眉眼清秀。见对方不答,她上前一步,颤声道:“你是洛水罢?” 空音笑道:“姑娘认错人了,我艺名空音。” “对啊……”她怔怔望着对方,含泪笑道,“你说过,往后若游吟四方,便以空音为名。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白樱啊。” 空音只微笑不语。白樱道:“我已在清都等了你两年,你终于来了么?” “我已说过,我不认识什么洛水,只知空音。” “你的声音,我怎可能认错?”她再靠近一步,道:“我已没有家,只有你们了。洛川在何处?未与你一起么?” 空音笑看着她,道:“什么洛川洛水,姑娘好生固执。我并非你要寻找之人,且回罢。” “不!”白樱眼中忽溅出泪,伸手触碰她面具,咬牙道,“你为何躲我?” 空音不躲不闪,任她将面具取下。 第四十七章 飞花飞雪 白樱将空音面具缓缓取下,只摘到一半,忽然停了动作。 那面具下赫然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数道粗长的刀疤从额角延伸至脸颊,除眉眼外竟无半分完好皮肤,面目狰狞可怖。空音仍笑道:“可看清了?” “怎么会……”白樱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泪水大滴滚落。她颤巍巍地将面具重新覆上空音面目,低声道:“抱歉。” “已很晚了,且回罢。” 白樱怔怔看了她许久,道:“空音姑娘游历四方,想必见识广博。往后若遇见一位名叫许洛水的女子,请告诉她,白樱在清都城西画坊等她。” “好。” 白樱再看她一眼,终于蹒跚着出了勾栏。空音对仍在席上静观的叶晞几人笑道:“几位,还不回么?” 叶随风起身上前道:“我与姑娘非亲非故,为何将我曝在听众面前?若为节会声势,只宣扬本届赛手便可罢。” 她看一眼身旁的郁少寒,又对叶随风笑道:“哦?我还以为公子接受梁大侠邀请,已做好显露打算呢。” 这边叶晞几人已跟上来,江雪尧道:“如何显露是随风哥哥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你们究竟是何目的?” 空音掩嘴笑道:“什么目的?不过是借叶公子之名,吸引众人听我演唱罢了。你们拦得住我,却拦不住别的游吟师,何必只盯着我不放?” 江雪尧还欲再说,却听伙计前来招呼,笑道:“几位少侠,勾栏即将闭馆,还请明日再来。” 几人互相对视,苏凛道:“我们便先回罢。” 送了几人离开,伙计又回身对空音及郁少寒笑道:“两位,房间已备好了,请早些上楼歇息罢。” 空音懒懒地收琴起身,随他上去了,郁少寒静声跟随其后。勾栏原只作演唱之用,这家为留住才人,在二楼特辟了几间住房。入得房内,伙计又送了茶水来,留了空音及郁少寒在房内,自退出去了。 空音坐在窗边,一面饮茶一面望着窗外街市,见叶晞几人已往南街走远,往西的路上却还有一人隐在暗处,靠着墙角似在哭泣。又过了许久,那人终于起身,抹泪朝西去了,原来是先前离开的白樱。 夜幕已深,盛会之夜的街头仍有不少闲散汉子游荡,空音啜了最后一口茶,道:“护送她一路罢,另让红嫣明日去画坊守着。”顿了顿,补充道:“说与虚大人听,让大人吩咐她。” 一直静立在房中的郁少寒不言不语,踩着窗棱飞了出去。 论剑会初试持续五日,复试并终选又五日,层层试出剑法最佳几人,十日后争夺头筹。此间出彩者通常亦在会场,或混迹人群观察对手,或趁闲暇与人切磋,意在保持声名,不被后来者居上。 苏凛、叶晞、江雪尧三人坐于席间,心思却不在论剑台的比试,皆细细扫视各方观众席。望了许久,江雪尧道:“找到了。” 叶晞二人随她目光望去,果然见到西面席位一角坐着郁少寒,正静静望着台上比试的两人。又望了片时,江雪尧冷笑道:“虚也在。” 那与白礼容貌相同的黑衣男子果真站在郁少寒身后角落,常人眼力难以发觉。她起身道:“既然他们都在此处,我便去了。你们留意盯着,若有异动,及时通告我。” 叶晞、苏凛二人皆道:“好。” 离了会场,江雪尧直奔城西而去。城西画坊为清都作画最负盛名者,坊内驻着十数名巧技画师,规模极大。她一进门,便见前来求画者络绎不绝,伙计竟不及招呼。 江雪尧拦住一名店伙计,问道:“此处可有一位名叫十七八岁的女子,名叫白樱?” 伙计笑道:“白樱姑娘的画室在楼上左转第三间,姑娘要画什么?”她却拂了他跟随,说一句“我知道了”,径直往楼上走去。 二楼人少,江雪尧往左一转,突然迎面挥来一把匕首,直取她咽喉。她侧身飞快避开,那袭击者又连刺数下,她敏捷地折身后退,一一躲过,又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冷笑道:“原来你武艺也不过如此。” 那人一身绯红衣裙,面若桃花,正是守在此处的红嫣。 红嫣含笑看着她,凤眸一转,右手松开匕首,又迅速以左手接住,往她钳制自己的手掌刺去。江雪尧松手在她腕上打了一掌,将其推开三步。这一刀划空,红嫣也不紧刺,稳了身形将匕首入鞘,笑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来的是林决呢。” “他并不想见你,如何会来?” 她面色顿时一阴,又转笑道:“你少骗我,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医馆诊治么?与他一起那个叫陆宸的,我也知道。” 江雪尧蹙眉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红嫣指尖聚起一团花瓣,笑道:“若是林决将我哄得高兴,我倒有可能告诉他,你却不配知道。”话音刚落,她指尖一挥,花瓣已化作利刃朝江雪尧直直飞去。 江雪尧早有准备,足尖一点便离了原地,又疾走几步,翻身高跃,于半空挥出数刃冰凌往她刺去。红嫣折身躲开,追着江雪尧便仍出几道花刃,谁知对方落地并不闪躲,手掌往地板一拍,一堵冰墙平地而生,将花刃尽数挡下。 红嫣又催出数道粗壮藤蔓,将地板、栏杆尽数洞穿,搅碎冰墙往她袭去,她迎面抓住两道藤蔓,凝神施展冰灵,掌握处便牢牢冻住,且冰面沿着藤蔓直往红嫣而去。红嫣急退几步,素手一挥,冰冻的藤蔓瞬间铛铛碎开,化为无数碎片在空中飞舞。 江雪尧望着漫天碎片,笑道:“武艺比不得我,灵力亦比不得我,不知你有何自信,也敢说我不配?” 红嫣咬牙怒道:“你说什么?我的灵力怎可能输你?” 此间动静已经引来数人往这边赶来围观,江雪尧对红嫣冷笑一声,收了冰灵便往栏杆外一跃。红嫣紧跟而上,落地踩着石板紧紧追赶,扔出一刃花叶朝她射去,口里叫道:“站住!” 江雪尧侧身躲过这一刃,回头笑道:“有说话的工夫,不如早些追来罢。”说罢袖中飞出几道冰凌,红嫣左右避开,却被对方甩开十余步,转过画楼往坊外跑去了。 她紧跟着转过楼角,率先发了数道藤蔓开路,对方居然并未伏击,只躲过她藤蔓往旁一跃。红嫣冷笑一声,踩着藤蔓便追,脚下又生出数道藤蔓直往江雪尧袭去,将她脚腕牢牢缠住,又迅速席卷了她全身。 江雪尧被卷在半空,仍保持跳跃后看的动作,眼眸直直看着红嫣。红嫣走近,冷笑道:“还逃么?” “我会逃么?你也太看得起自己。”江雪尧笑道,“你可看清楚,这是何处?” 红嫣只顾追她,却并不曾留意周身环境。原来江雪尧跃空的身后便是一片池塘,方圆一二亩,荷花开了小半池,四周无人。 她暗道不好,刚停住脚步,便有数十枚冰刃朝她袭来。她收束藤蔓缠在身前,险险将冰刃挡住。 江雪尧离了她藤蔓束缚,轻巧落向水面,脚下凝出一层冰凌稳稳立住。她笑道:“清都我比你熟,想在这里设伏我?我倒要敬你一句无知无畏。”话音刚落,池塘便掀起层层波浪,水花在阳光下泛出耀眼金光。 红嫣见状,却敛了惊惶,笑道:“你倒找了好去处,只不过算漏了一点,既然你可借池水,我自然可以借荷花。少些灵力凝结实物,打起来岂不更为畅快?” 微风拂过,霎时荷花纷纷飘落,与离池的水花交缠在一起,宛若一支歌舞。 江雪尧袖手一挥,无数水花结成冰凌,朝红嫣倾洒而去;红嫣亦虚抬手,荷花瓣结成一张巨网迎上,与来招撞出阵阵剑光。 第四十八章 满怀冰雪 冰与花撞出无数飞霰,江雪尧与红嫣两人迎着飞霰攻向对方,赤手过了十数招,又挥出灵力相搏。江雪尧身轻如燕,脚尖在水面点出层层冰凌,飞身将其踢向红嫣,红嫣身手亦敏捷,踩着荷花避过攻击,挥手将花瓣洒了满天,一时花瓣纷飞,冰凌四溅。 如此斗了一刻,两人都有些微喘,却皆不肯退让半步。江雪尧跃身避开红嫣攻势,身下池水向上卷成一朵巨大的水花,她踩在花中水面看着红嫣,冷声道:“本不想与你纠缠,你几次三番搅扰我们,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红嫣亦将池中荷花瓣聚拢,冷笑道:“我自然要走,杀掉你之后。” 话音刚落,花瓣瞬间爆裂,片片花瓣如同利刃直向江雪尧飞去。江雪尧站在水凝成的花朵中,不躲不避,只见那水花宛若一堵坚墙,竟将荷花刃纷纷弹开,不让其透过半分。 花刃攻击未停,江雪尧不管眼前如何纷乱,只抬手引出一道灵力,脚下池水慢慢往上汇聚在手中,竟凝成一把弓的形状。她挽弓拉弦,弓身随她动作引出一支冰箭,寒气逼人。 “再不走,死的会是你。”她冷笑一声,松弦发箭。 此一箭倾注了极强灵力,毫无阻滞地破开飞花射向红嫣,只一瞬就到了她眼前。红嫣瞳孔猛缩,奋力往身旁一跃,仍是被箭贯穿左肩,顿时鲜血四溅。与此同时,残余的一片花刃穿破水墙飞向江雪尧,她往旁闪避,险险避开要害,右手衣袖被割开一寸,白衣浸出殷殷血迹。 “还比么?”江雪尧落在水面,嘴角高傲扬起。 红嫣捂着左肩怒视她,咬牙道:“此次是我轻敌……” “你不轻敌也赢不了我。” 红嫣恨恨地剜她一眼,忽笑道:“少装模作样,你那手还能发箭么?” 江雪尧垂手握着冰弓,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淌,已将白袖白弓染得鲜红。她冷笑道:“你可以试试。” 红嫣冷哼一声,踩着荷花跃出水池,转身消失在坊角。 画坊的人查过楼上动静,已顺着声音往这边寻来。江雪尧散了冰灵飞身离开现场,绕过一圈又从正门进去,直奔画坊二楼。 先时栏杆木板被红嫣损毁,坊主与伙计正痛心疾首地骂着不知名姓的破坏者,她怕被拦路问话,悄无声息地从另一边跃上房顶,翻窗进了第三间画室。 屋内案前坐着一名白裙女子,正是昨晚勾栏的白樱。她正持笔绘制一幅画卷,丝毫不曾察觉有人入室。江雪尧轻轻站在她身后,往桌案一望,只见画上描了一个弹三弦琴的少女,容貌极秀美,正笑眼盈盈地望着作画人,目光缱绻温柔。 白樱正为她描最后一笔,待提字搁笔,忽听身后有人道:“好漂亮的画,这人可叫许洛水?” 她受惊回头,只见一右手染血的女子站在身后,面色从容。先前因走廊损坏,坊主为护画师安全,已吩咐各画室将房门紧闭,此刻也未打开。白樱惊疑道:“你如何进来的?” “自然是走进来的,不然还会飞么?”江雪尧随意在案旁坐下,手撑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又道,“我方才问你的,可说对了?” 白樱眼眸往画纸一斜,又迅速移开视线,低声道:“不,我不认识什么许洛水。” “因为她本该于两年前死了,是么?”江雪尧仍面带笑容,从容道,“我曾路过洛城,听说过当年巫师伤人的事迹。只是当初已被剿杀之人,为何此刻却在勾栏好端端地活着?” 白樱警惕地盯着她,蹙眉道:“你是官府的人?” “我并不在官府任职,也对公案没兴趣。两年前的事既然已经结案,想必官府不会再追究罢,你不用这么谨慎。”她笑道,“我来这里只想问你几件事,你画中这位许洛水,如何成了今日的空音,她背后有何势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昨晚在勾栏,可是将你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懒懒地坐在案旁,欲换右手撑下巴,动作牵扯了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又哭丧着脸换回左手。 白樱愣愣看着她沾染鲜血的手臂,颤声道:“你受伤了,快些去医治罢,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雪尧却不理伤口,只弯眼望着她,笑道:“你想要保护她,是么?那么我便告诉你,我来问你这话,也是为了保护身边的朋友。空音背后的势力几次对我们出手,我这手便是被她同伙所伤。你愿意她走入歧途么?还是说,你愿意让她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什么……意思?” 她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质腰牌放在案上,道:“你可认得这相府名牌?我名叫江雪尧,外祖父乃当朝丞相柳清明,父亲是靖远新军总帅江枫习,若我家说与官府彻查此事,对她利也不利?” 白樱掩嘴一惊。 “我本不齿以家世欺人,不过既然你执意包庇她,我也少不得使些手段。”她笑道,“随你心里怎么骂,我都担着,只可惜那空音——或者说许洛水,不知能否躲过京城捕快呢?” 白樱盯着那玉质腰牌怔了片刻,忽抓住她手泣道:“不,求你莫伤害她!” 江雪尧才缓下疼痛,又被她牵动了伤口,嘴里“呀”的一声,险些逼出泪来。她忙松了手,慌道:“对不住,你、你没事罢?” “皮外伤,没什么事。”江雪尧扑哧一笑,将腰牌收入怀中,又道,“莫担心,你若将知晓的线索告诉我,我就向你保证,定不会让官府查她,怎么样?” 她泣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当年她被捕役快手围剿,重伤坠入洛河,官府寻不见尸首,又迫于民声,便宣称已将她正法;我不肯相信,又想起她曾与我约定日后一起到清都,就来此处等她了。昨日好容易见她,竟是那般模样……” 她愈说愈悲痛,言至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江雪尧取了手帕递与她拭泪,又道:“果真没有别的线索?她追随那人名叫虚,以往有没有对你提起?” 她摇头泣道:“洛水从未对我提起过那人,她原本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家中只有父母兄长,何时有机会接触外人?”又道:“洛水她心地善良,原本绝不会无端伤人,当初的事皆因她父母枉死,不得已才为之。事发后她兄长带她逃亡,亦是生死不知……” 江雪尧眼珠一转,问道:“空音的兄长,是否名叫许洛川?” “你怎么知道?”白樱一惊,又苦笑道,“是了,昨日我在勾栏提起,也被你听了去么?” 她不置可否,只道:“我听你昨日所说,你与他兄妹二人关系很亲密么?你再仔细想想,许洛川是否与你提起过她的事?” 白樱摇头道:“洛川性情孤僻,极少提自己的事,何况洛水。”想了半日,又道:“不过有件事我很在意。一日我撞见他与人说话,那人发现了我,目光很是不善,经洛川阻拦便走了。事后洛川嘱咐我莫将此事告知洛水,言语中竟有离别之意。” 江雪尧灵光一闪,紧问道:“那人眉心是否有一道金纹,很是特别?” “当初相距甚远,我并未看清他容貌,只晓得不是熟识之人。” 她道:“我最后再问一句,许洛川是否也是巫师?” 白樱一惊,慌道:“我、我不知道……” 江雪尧见她反应,便知猜中了七八分,道:“我知道了,告辞。”说罢起身便走,白樱拉住她衣袖,急道:“江姑娘,洛水的事——” “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说话算话。”她回眸一笑,顿了顿,又道,“想必那件事后,你还未去过洛河畔罢?” 她道:“没有。” “日后有机会,去对岸走走罢。”江雪尧说完,再不多留,踩着窗户跃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心会肝胆 清都城东,清安医馆。 此为清都最知名的几所医馆之一,隶属公家。陆宸先时得元帅府推荐,已在此处行医月余,颇得声望,林决亦早在此处挂名,每至清都便驻留医馆坐堂问诊。此次论剑及诗歌盛会,民众出游甚多,意外受伤者亦多,故林决、陆宸二人这几日都在清安医馆协助治疗。 时近正午,林决正从内院巡视病房归来,经过陆宸暂管片区时,忽听她声音从门内传来:“你当真没有自行取下利箭?” 门内另一女声道:“已说了没有,你没听见么?” 听见声音熟悉,林决顿时一惊。他忙推开门,果见红嫣斜躺在病床,见自己进门,便含了笑意朝这方望来,左臂褪了红袖,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肩上鲜血淋漓。陆宸正握着手术刀坐在她身旁,转头蹙眉道:“林药师?” 林决按住腰间玉尺,低声道:“陆姑娘,出来。” 陆宸察觉不妙,刚要起身,红嫣已夺过小刀横在她颈间,笑盈盈望着林决道:“这般不欢迎我么,林决?” 他沉声道:“你有什么事找我便可,不需经由旁人。放开她。” “好呀,”她笑道,“你过来,为我治伤。” 林决一步步走近,握住她持刀的手,轻轻调转方向对准自己,目光直视红嫣,口里对陆宸道:“走。” 陆宸起身慢慢退至门口,刚要去论剑会通知几人,背后突然袭来一阵强劲灵气。她身体受不住冲击,竟是直接晕倒在地。 “陆姑娘!”林决心下大惊,忙要起身查探她伤势,小刀却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红嫣道:“不许去。” 他凛目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噘嘴道:“我不过是见不得你关心她,让她吃点苦头而已。她身体那般瘦弱,自然承不起我的灵气,晕一会子就好了。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我说过,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惊扰我朋友。”林决伸手拂开她刀刃,径自过去检查陆宸伤势,又抱起她放在一旁病床。红嫣看着他动作,不满道:“就是因为你关心她,我才对她下手的。你要是只关心我,我怎么会伤她?” 林决与她没有道理可讲,安置好陆宸便走至她身前,冷声道:“你来何事?” 她捂着肩上伤口,委屈道:“我受伤了,不能找你治疗么?” 他便为她处理伤口,一面手术一面道:“如何受伤?” “和人打架。那人好凶,我不喜欢她。”红嫣躺在床上,泪眼汪汪地说了这话,又笑吟吟地望着他脸庞,沉醉在他认真神色中。 林决细观伤口,见其应当为箭伤,却不见利器,且周围仍有淡淡寒意。他手上动作不停,面色如常道:“结果如何?” “当然是我赢了。”她笑道,“我见她可怜,放了她一马,走了。” “她可有受伤,伤得重么?” “你怎么紧问她?说了我不喜欢!” 林决一顿,道:“我喜欢。” 红嫣登时愣住。怔了许久,她忽然用力推开他做手术的动作,肩上立时被刀刃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冲开药物直往下淌。林决忙要为她止血,她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泣道:“你早就知道是江雪尧对不对?你凭什么喜欢她不喜欢我?她不过伤了点皮肉,我被她伤成这样,你竟半点也不关心!” 听见“伤了点皮肉”几字,林决便放下心来,也不管她哭闹,仍旧拿过药物为她治伤。她别开他手,咬牙道:“别碰我!” 他也不与她客气,放下器具起身道:“那便请旁人医治罢,我走了。” 红嫣顿时慌道:“不,别走!”他脚步不停,已弯腰抱起陆宸准备出门。她又道:“你敢走,我就杀光这里的医师和病人!” 林决动作一滞,重新放下陆宸,叹道:“你何必呢?” 红嫣噘嘴不理他,见他回身继续为自己治伤,忍不住道:“我方才不让你治,不过是气话,你为什么哄我两句也不肯?” 林决目光只在她伤处停留,温声道:“我已正告过你多次,何必执着。” “我不信,你那时对我那么好,怎么会不喜欢我?” “原来你把那理解为对你好么?我对每位病人都是如此,这话以前也对你讲过。那时在山中受伤的即便不是你,我同样会带回草泽堂医治。” “谁也一样?” “谁也一样。” 红嫣安静许久,忽然又哭起来,抹泪道:“我后来去泉州找过你,只见到你二叔,却没看见你。你知道我多难过么?他们说你四方游医去了,若你当初肯挽留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你要什么药草没有?如今竟说只将我当做常人?” 林决道:“你我志向不同,注定不可能成为同伴。” “什么志向?救人么?我昨日才看见那病人对你发脾气,若不是他自遭报应急病突发,我真想上去杀了他。”她忍住眼泪,又恨恨地望一眼身旁昏迷的陆宸,“她便是与你志向一致的人?你也喜欢她?与江雪尧相比如何?与叶晞相比又如何?” “你不必看见一个女子便这般态度。无论她们如何,我与你注定不是同路人。” 她委屈道:“你喜欢她们,为什么不肯喜欢我?” 林决不答,只默默为她手术。红嫣望了他许久,又道:“如果能回到三年前,你还会救我么?” “会。” 她便默默地笑了,乖巧躺着任他医治。林决正进行最后的伤口缝合,忽道:“我问你几句话。” “你问啊。” “你可自城西画坊而来?空音让你去的罢?” “空音?她还不配指令我,”红嫣昂首道,“我只听虚大人的话。” 林决又道:“虚大人是何人?你们此次在清都搅出如此动静,究竟——”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道:“你这话已问了许多次,明知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还要问?你若阻拦虚大人,不晓得会被他怎样对待,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林决微笑道:“原是我心急,直问于你却是愚了,以后我不会再问。你的伤已处理完毕,请离开罢。” “你为什么总想赶我走?你不问问我的近况么?我这几日难得吃下饭,觉也睡不好,一闭眼就想到你……” “这些你不必对我说。”他收拾好器具,起身道,“有一点希望你能明白,我与朋友几次受搅扰,皆是你们动手在先,莫再说‘不要阻拦’这等话,也莫再询问我心意,我并不想见你;纵便再见,也只能是仇敌。” 她看了他许久,终于咬牙整理衣裙,起身撞开他便走,道:“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却半分不领情,以后可别后悔!” 林决却看也不看她,只去查探陆宸伤势了。 红嫣走后约一刻,江雪尧匆匆撞进病房,口里道:“宸姐姐,你可看见林——”话未说完,她便看见林决和昏迷的陆宸,忙走至床边,惊道:“宸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睡一会儿就好了。”林决见她右袖染了血迹,起身扶住她道,“你伤得怎么样,可严重么?” “遇见闲人挡路,擦破了点皮,已寻医馆包扎过了。” 林决便放下心来,又道:“此次去画坊,可有线索么?” “我来正是为了说此事,原来——”话只说到一半,江雪尧忽然发觉他半边脸有些红肿,颈上亦有一丝血痕,顿时蹙眉道,“谁伤的?又是病人么?” “嗯。” 她微叹一息,手掌轻柔地覆上他脸庞,散出冰灵为他消肿。林决垂眸看着她,微笑道:“我没事,你的伤口还疼么?” 江雪尧却未立时说话,斜眼凝视病床上陆宸,看了片刻,低声道:“方才有人释放过木灵罢,是她?” “嗯。” 她收回目光,直直望进他眼底,只看见一片温柔清明。沉默良久,她抚着他脸庞的手向下搭住他肩颈,身体往前一顷,另一只手顺势环住他腰身,将他紧紧抱住,头埋在他肩上,嘤嘤的似在哭泣。 林决顿时愣在原地,许久终于轻轻回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放心。” 第五十章 锋芒毕露 “空音的兄长也是巫师?”听江雪尧说起此事,苏凛等人皆是一惊。 江雪尧坐于案旁,正色道:“若将白樱所说与我们先时调查之事相贯通,便可大概知晓,起初追随虚的不是空音,而是空音之兄许洛川。后来许洛川身亡,空音不为人世所容,由此才跟在虚在身边罢。” 此时为午间,几人依约在茶馆碰面。因顾虑陆宸受灵气冲撞才转醒,林决原请她留在清安医馆休息,她却执意跟来了。听了几人言语,她道:“方才在医馆那人也是巫师罢,她是空音的同伴么?” 林决点头道:“正是。”又将红嫣容貌描述一番,道:“此次陆姑娘因不知她身份,未设防备才险些受伤,往后遇见此人,切记多留意几分。” 因说起缘由,他不好再瞒,将三年前与红嫣初遇之事挑拣着与众人说了,道:“她那时见我亦是巫师,竟邀我加入,如今雪尧又打听得此线索,虚那方是何居心,已可窥见一二了。” 叶晞不解道:“若虚的本意为招揽巫师,为何命郁少寒在论剑会大放光彩?空音在勾栏也为他造势,竟还带上哥哥……剑师与巫师向来不合,他们想借剑盟做什么?” 思索许久,叶随风开口道:“若他们的目标并非剑盟,而是勾栏呢?” 此一语恰点在几人心上,叶晞恍然道:“对了,先以舆论博得世人目光,再——”再之后如何,却有千万种可能,叶随风亦牵连其中,她思绪颇多,只不敢说出口。 几人心领神会,陆宸对叶随风道:“此次你已显露于世人眼前,还不知后续舆情如何,定要万分小心。这几日我们便多在勾栏流连,观察是何动静罢。” 下午论剑会继续,叶晞、苏凛、江雪尧、叶随风仍旧入场观战。今日比赛亦有出彩者,下台后趁会场休整寻郁少寒切磋,观众多有围观。郁少寒原是初日出彩,已受过数人切磋邀请,皆来者不拒,持白剑一一将其斗败,引得观众欢呼不止。 叶晞三人暗中观察其剑法,只见招式奇快,变幻莫测,不似寻常剑法。苏凛思索道:“他这剑法好生奇特,我竟未见过,不知从何处学来。且观其出招,竟都有收敛,若出全力,当真会招招致人死命,十分毒辣。——你们可察觉有灵力么?” 叶晞、江雪尧两人皆摇头道:“不曾。” 他道:“现下只有他未显露,不知是当真凭剑法得入虚麾下,还是与随风一样,日常隐匿了巫术,只以剑法示人。” 如此看了半日,这两天初试胜者竟都不及郁少寒有声望,就连败于他剑下的慕飞燕亦敬佩其剑法,请其切磋指教,一时传为美谈。另有一人名为谢修远,是仅次于他风声最盛者,凭借超绝剑法赢得场中喝彩,其人骄傲自矜,并不与旁人比试,台上胜过一场便走了。 苏凛在观众席道:“这谢修远乃江湖四大剑宗之一——谢门的继承人,年方十九,已很有侠名。他家自诩为剑师正统,近年来却气数渐衰,此次出面,想必也为证实宗门实力罢。” 叶晞道:“谢门我倒听说过,只知道其剑法十分了得,如今才算见过真人。” 他笑道:“说起来,他家与你家也算有些渊源。你可记得我与你提起,千息曾先后为四宗剑派收用,却无一人可御?这谢门便是最后一宗,数十年前阳先生从谢修远祖父手中收回此剑,数年前才交与剑盟,被你哥哥赢了去。” 她了然点头,江雪尧笑道:“难怪方才他下场时望了随风哥哥一眼,恨不得要吃了他呢,原来还有这等往事。晚些我们提醒随风哥哥一句,莫被暗算了。” 苏凛道:“提醒一句倒也使得,只是也莫过于担忧,谢门自诩名门正派,想来当以剑法自证罢,却不会如此小人行事。”又思忖道:“他与郁少寒皆未出全力便赢了比赛,也不知两人谁剑法更胜一筹,且待决赛再看罢。” 如此待到散场,他三人先于叶随风会和,又去医馆寻了林决、陆宸,一同前往勾栏听演唱。 今晚空音仍旧编了些游侠故事加在郁少寒、叶随风身上,引得听众对两人追捧不已。叶随风不喜生人指点,自去别的勾栏坐了,不多时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几人身边——原来别处游吟师亦多讲剑师游侠传奇,不少以他和郁少寒为主人公,更有甚者将两人串在同一故事中,另编了位美人与他二人纠缠,风流无边。 叶随风说时,引得苏凛几人拍桌大笑:“如此说来,这空音嘴里倒还留情了!” 陆宸抿嘴笑道:“想来各勾栏见昨日空音演唱收效甚好,竞皆效仿罢。如今却真如空音所说,拦得住她,拦不住旁人了。” 后几日叶随风的声望果真不断攀升,有好事者甚至编出叶门背景,却是歪打正着,将他身份露了出去,又掀起一阵波澜。叶随风也不理旁人说法,整日坐在嘉宾席观剑,偶尔与梁越交谈几句,被问起时,只以“流言勿理”搪塞过去。 前五日初试过去,已选出三十二位优胜者,将于后五日进行复试与终选,最终夺魁者将闻名天下。叶晞几人最关注的自然是郁少寒,只见他场场比试皆精彩绝伦,从三十二强进到十六强,再进八强、四强,一路顺风顺水。空音在勾栏演唱亦时时跟进,将他比试细节讲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到了第十日,决赛场上果然有他,争夺头筹的另一人为这几日同样出彩的谢修远。两人互相报过姓名,同时出剑。 郁少寒身法如鬼魅灵巧多变,寥寥数招便以技法赢得场中观众喝彩。对方亦不轻敌,一开始便全力应对,攻势敏捷迅猛,招断意连。苏凛几人在席上看着,只见剑光对撞,天地变色。 因今日为决赛,不知郁少寒有何行动,林决、陆宸也放下医馆事物,与叶晞几人一同观战。看了数十招,林决道:“他剑法果然诡异,绝非寻常剑派,乃杀人之法。” 苏凛点头道:“然论剑赛场点到即止,断不能取人性命,对手剑法亦了得,此时却是他受限更大。” 场上两人激战正酣,郁少寒攻势极强,某几招却出得甚为犹豫,渐渐被谢修远抓住机会攻了回来,一时竟被压下两分。场上观众时而喝彩,时而屏息,沉浸在两人精彩对决中,只恨不得更近观战。 席间角落坐了一名抱琴的蓝衣女子,脸覆面具,赫然是空音。她含笑望着场中两人,看过片时,随意抚了一弦,低声道:“够了。” 郁少寒正格挡对方连招,听见琴音,忽然脚步一顿,转眼便反攻回去,攻势竟强过先时许多。谢修远忙调整招式,仍是不及躲闪,被他三招便破了防。郁少寒刺过这一招,下一瞬又绕在他身后,白剑轻巧横在他颈上。 观众还未反应过来,此战便已结束,愣了许久才爆发出震天喝彩。谢修远怔了片刻,颓然泄气。郁少寒收回招式与他抱剑行礼,他只匆匆一揖,又不甘心地望了嘉宾席上叶随风一眼,愤然退至台下。 观众许久才止住喝彩,讲解员上台宣布结果,又问起郁少寒身世及感言。他一言不发,缓缓抬起白剑,剑尖直指叶随风。场中顿时一阵惊呼。 叶晞惊道:“他要挑战哥哥?” “原来他的目标是随风?”苏凛亦大惊,与几人同时紧紧望向对面嘉宾席。 叶随风静静坐于席间,垂眸看着台上郁少寒,只见其眼神冷冽,一眼望不到底。梁越道:“多年未见挑战往届头筹的,郁少侠果真好气魄。”又转头看着叶随风,笑道:“叶少侠欲如何应对?” 叶随风起身,径直从席间跃下,站在论剑台与郁少寒四目相对。 观众席呼声涌动,他不理众人目光,只道:“出剑罢。” 第五十一章 风起云涌 郁少寒足尖轻点,持白剑朝叶随风飞跃而去,转瞬便已刺到他眼前。他手腕一抖,观众还未看清,千息便已出鞘将来招挡住,双剑擦出锐利的剑光。郁少寒再刺,他折身闪过,轻巧转至身后,挽着剑花直攻其背心,对方身法亦灵巧鬼魅,瞬时便回身劈砍,竟是以攻为守,生生将这剑压了回去。 第一招两人稍作试探,只略作停顿,又同时上前斗在一起。 郁少寒先前比试皆隐藏了实力,此时对战叶随风却是锋芒毕露,剑招比先时更快三分;叶随风知他招式狠厉,亦毫不留手,使出十分剑技应对。数十招下来,竟是难分上下。 观众见两人比试,竟比先前夺魁一战更为精彩,不由得皆屏息凝神,生怕错过细节。苏凛紧紧盯着台上两人翻跃出招的身影,低声道:“真好剑法,这郁少寒实力竟强到如此境地,万幸场上是随风,若换做旁人,此时怕已落了下风了。” 叶晞蹙眉道:“先前空音同时为哥哥与他造势,原来竟是为了令他们比试剑法,借此掀起更大波澜么?他们竟有如此自信能胜过哥哥?若被哥哥赢了,岂不先时声望付诸东流?我实在想不明白。” 他道:“看来他们的目标不止于魁首,不知何事定要引出这场比试来。若是想取代你哥哥在剑盟的地位……”说到一半,又摇头道:“我亦以为他们并无十分胜算,且无论输赢都会担上傲慢不敬之名,如此行事难以说通。” 议论间,论剑台上两人又过了数十招。叶随风身法灵动飘逸,郁少寒亦轻巧多变,眼慢的观众只看见两人身影在无数剑光中飞闪,目光竟难以跟上出剑速度。席上一片叫好:“好彩!” 观众情绪至最激昂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琴音,郁少寒原与叶随风试剑正酣,两人平分秋色,这时却忽然脚步一转,稍稍收了攻势。叶随风稳步近身,连刺几剑,对方却只格挡,他正察觉有异准备回剑,最后一招却毫无阻挡,郁少寒手中白剑被他一剑挑飞,远远插进遮阳的棚柱,顿时引起一阵惊呼。 白剑脱手,胜负已定,观众却面面相觑,不知该否喝彩。此战结束得太过仓促,怔了片时,席间才爆发出冲天欢呼。叶晞几人比旁人更为怔忡,互相对视几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心思:此招太过蹊跷,乃郁少寒故意为之。 叶随风手握千息,静静看着对面郁少寒,等他下一步动作。 他果然并未认输,垂手立在台上与叶随风对视,周身忽然旋起轻风,将两人衣襟微微拂起。叶随风凛目不语,席上江雪尧脱口道:“风灵?” 郁少寒静立场台,掌中释放出极纯的灵气,常人只见到一阵强风,然叶随风身为巫师,却一眼可以看出,那灵气竟缓缓凝成了一把透明的剑。他手握风灵剑,再度指向叶随风,足尖一点,竟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闪现在身前,剑尖直取他咽喉。 叶随风飞速挑开这一剑,才欲寻对方身影,剑风又从身后袭来;他头也不回,只右手往后稍转,挡住了这迅猛的一刺。郁少寒原本身法极轻快,此时施展风灵,更是全然寻不见身影,短短瞬息便发出数十招,引得场上狂风大作,险些看不清两人。 叶晞从席上望去,只见叶随风飞速翻身腾跃,只顾格挡对方剑招,竟难占攻势,不由得心中一紧。苏凛惊道:“他果然也是巫师。那掌中剑是灵气铸成么?若非随风回招,我竟难以看见。” 江雪尧亦惊道:“居然能把灵气外放得如此纯粹?他从何处学来?” 席上观众已窃窃私语起来,皆察觉郁少寒巫师身份,却又亲眼见过其剑法如何超绝,一时竟未有粗言。梁越亦面色深沉,紧紧盯着台上两人,不是是何感想。 如此又过了数十招,皆是郁少寒进攻,叶随风格挡,虽脚步、剑法都能接上,却显然已处于下风。又攻过数招,郁少寒收剑回身一跃,轻轻落在一丈远的台边围栏上。 他垂剑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随风,掌中忽凝出另一把剑。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把剑却停在原处,又抬,再凝出一把,如此绕身挥过一圈,身旁竟凝结了十数把风灵剑。 郁少寒垂下双手,双目一凛,那十数把剑又迅速变为上千把透明利剑,分散于论剑台上空,剑尖直指叶随风。叶随风抬首望着空中千剑,目光波澜不惊。 是时场中一片宁静,与先时狂风怒卷大相径庭。叶晞几人皆掩嘴屏息,心脏怦怦直跳。观众虽看不见风灵剑,却能看见叶随风动作,多少也猜到几分,便也停了议论,只紧紧盯着场中形势。 那千把利剑如罗网一般将叶随风围住,竟不留片寸躲避之地。郁少寒冷冷注视着他,抬手一握,千剑便瞬间下刺。叶随风缓缓闭眼。 “哥哥!”叶晞脱口惊呼。 那一瞬太过漫长,千把利刃飞向叶随风,在他身外两尺仿佛静止了一般,场上竟听不见一点声响。众人屏息良久,终于忍不住喘息时,只见他睁开双眼直视利刃,目光一凛,那千把风灵剑竟尽数弹飞,带起一阵狂风刺向观众席,将遮阳顶棚穿破无数缺口。 盛夏灼热的阳光瞬间直直照下,刺得观众尽皆闭眼。江雪尧忍着刺痛睁眼,轻声惊呼道:“这便是随风哥哥的灵力?好强。” 叶随风周身释放出团团风灵,便是这灵力将千剑弹开。他直视郁少寒,平静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 郁少寒不答,足尖在围栏一点,下一瞬便到了他身前。他不再隐藏巫术,身形一闪,已跃至空中挥剑刺来,郁少寒又凝出一把风灵剑与他对撞,霎时风起云涌,场中旌旗、观众衣襟皆猎猎作响。 没了白剑,郁少寒出招竟更为不拘,抬手挥出这一剑,转瞬又散了灵气,闪至叶随风身后又刺出一剑。叶随风只以千息应战,无论剑招从何处刺来皆能从容应对,且有风灵加持,身法与郁少寒一般轻巧多变,常人肉眼竟难以看清动作。 是时狂风卷地,观众一面抬袖遮眼,一面从指缝看两人比试,只见剑光流转,一白一紫两道人影飞速交撞分离,且多时竟在半空飞跃,极少落地。众人窃窃私语道: “剑法这般了得的两位少侠,竟都是巫师?郁少侠先前夺魁,怕不是使了巫术罢?” “还叫什么少侠,分明是巫师!剑盟这次可倒了大霉喽。” “依我看来,他二人剑法都很实在,只可惜……” 又有人驳道:“巫师又如何?便是只用剑法,也能轻松胜了你我。郁少侠夺魁实至名归!” 听着观众议论纷纷,叶晞几人心中却五味杂陈。虚那一方目的已然明朗,原来要在两人风头最盛时显露巫师身份,比单单夺魁一事更掀起波澜。苏凛道:“他们如何知道随风身份?” 叶晞道:“想来那日哥哥在勾栏追踪他们,被发觉了罢。——或是空音早已知晓,也难说。” 众人议论间,论剑台上两人已交斗许久。叶随风不愿恋战,寻了个机会撩开一剑闪至对方身前,剑尖直抵他咽喉;郁少寒的剑亦同时抵在他颈上,旋风渐渐停息。 此战竟是平手。 叶随风收剑入鞘,与他随手一掬,不理众人目光,也不回嘉宾席,径自缓步下台走了。郁少寒望了他背影片刻,亦回身下台,留鸦雀无声的观众与剑盟诸人。梁越在席上看着两人各自离去的身影,脸上阴晴不定。 叶晞见叶随风已走,也不听观众如何议论,起身对苏凛几人道:“此处不能留了,我们也走罢。” 第五十二章 心如磐石 黄昏,清都,元帅府。 江雪尧独自回府,一进院中便被柳月眉叫住:“怎么又大热天出去玩?厨房新送的瓜果已用井水冰了,快吃些解渴。”江雪尧笑应一声,随她往亭中坐了,她又道:“林药师未与你一同回来么?” 江雪尧道:“医馆病人多,他白日不在,晚间还要去照管呢。” 说话间,侍女如烟已将瓜果盛来,柳月眉对她道:“你拿些与梅香一起吃罢,不必回了,我与雪儿说几句话。”如烟应下,自去江雪尧院中寻她的侍女梅香了。 江雪尧随手挑了块瓜果扔进嘴里咽下,笑道:“母亲爱吃凉的,与我说一声就是了,放井里何时才能吃上?”柳月眉忙掩她嘴,嗔道:“若不是你整日寻不见人影,我怎么如此费事?”又低声道:“你这丫头,说话小心些,莫被人听了去。” “父亲不在,管他谁听见呢。”她随口道,“若迟早会显露于众人眼前,倒不如不瞒的好。”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话?你父亲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么?若被他听见,该是什么反应?” 听了这话,江雪尧便有些闷闷不乐,板嘴道:“自小哥哥就嘱咐我,母亲也嘱咐我,可那是我父亲,怎么就要防着他?若因我是巫师就不认我,我也离家不回算了!” “什么离不离家的,怎么净说胡话?你父亲还能不认你么?”柳月眉忙送了块瓜果将她嘴巴填住,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畅。风儿的事我已听说了,没想到那孩子也是巫师。当初因他和晞儿失踪,你师叔请你父亲帮忙打探,两家这才和好,如今竟又曝出这一点来,若来日传入你父亲耳中,还不知……” 江雪尧好容易咽下这一块瓜果,怏怏道:“我早知父亲不讲道理,若他真介意此事,我也不理他了,早些收拾东西离家才好。不仅如此,出走前还要原原本本把我的身份告诉他,管他气成什么样!” 柳月眉往她脑袋轻拍了一巴掌,又拧着她耳朵责道:“你父亲一天不在家,你就翻天了是不是?也怪我宠坏了你,整日说这些有的没的!” 江雪尧被她拧得耳朵通红,忙笑道:“哎呀,疼,疼!我不说了,母亲快松手罢!” 柳月眉这才松手,又心疼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你哥哥何尝不是这般为难?只怪大环境如此……若不隐藏,只怕举步维艰。” 她驳道:“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隐藏?随风哥哥的事半日便传遍了京城,只怕不多时整个安国都要对他指指点点,他又做错了什么?世人不过仗着人多,便将我们视为异类,为什么?凭什么?”她声声控诉,言至最后,已委屈得快要落下泪来。 柳月眉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道:“你没做错什么,是他们不好,惹你难过。我女儿是最孤高的雪,是雪中的梅花呀,你不必理会世人的目光,做好自己已足够了。” 江雪尧靠在她怀中,忍泪道:“若女儿想让天下人改观,母亲可支持么?” 柳月眉惊道:“你有何打算?” “不是我,是我们。”江雪尧从她怀中起身,认真道,“我、林决、叶晞、随风哥哥,还有苏凛和宸姐姐,都想改变这世界的不公。我们几人有巫师,也有常人,但信念皆是如此,已做好决定,不可更改了。母亲可支持么?” 柳月眉思虑良久,抬首望着帅府的一隅天空,叹道:“雪儿,你可知柳家三代为相,我原也有入仕报国之志,只恨这副女儿身不为世俗所容,未入朝堂便遇诸多阻挠。后来我嫁入帅府,已多年不曾有过热血,当年豪情皆散在这府院琐事中了。” 江雪尧凝眸不语,她只知母亲知书达理,却不知还有如此过往。 柳月眉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微笑道:“你父亲总说你不服管教、太爱玩闹,我却知道你是随了我,且比我更为勇敢。这世间有诸多不公,却难见致力改变之人,你既然有如此志向,便去做罢。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记住,你身后有我。” 江雪尧鼻尖一酸,勉强忍住眼泪,含笑点头道:“女儿记住了。” 柳月眉便笑着拉过她手,又道:“我吩咐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也去请晞儿他们来罢。” “随风哥哥已说了晚间不出门,明日再说罢。” 柳月眉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你外祖父差人送来消息,有线报称宁国已派出刺客潜伏清都。近日你出门定要万分小心,莫与朋友分散了。” 她惊道:“太子前两月才在月城遇刺受伤,他们竟追到了清都?” “宁国行事向来难以捉摸,不知他们目的究竟为何。我们家在朝中有些分量,也要小心为上。” 江雪尧点头应下。 夜幕,秋叶居。 橘黄灯光将堂屋照亮,案上一鼎香炉袅袅地飘散香气,叶晞、叶随风并肩坐于案旁,对面是叶君泽、秋兰夫妇。 叶君泽道:“白日的事我已听说了,那人是何目的,可有眉目么?” 叶随风道:“孩儿这几日正在调查此事,已有了些线索。那方势力或许为招揽巫师才引出我来,令世人惊动罢,背后更深缘由还需继续调查。” 叶君泽叹道:“之前梁越邀你出席,我原就有些担心,不想竟将你身份显露出来。世人对巫师态度如何你们已知道,剑师尤甚,只怕剑盟……” “孩儿已打算与林药师一同前往荣陵,借推广万重山草药之名将巫术曝于世人眼前,并不惧此次事件。” 叶君泽与秋兰皆是一惊。秋兰道:“此事太过危险,不知会引来多少仇视,万不可冲动行事。若晞儿也卷入纷争,你可想过后果?” 叶晞道:“此事原就是我们一同商议的,我自然要与哥哥一同前往。苏凛和宸姐姐亦会相助,父亲母亲不必担心。” 叶君泽道:“他们待你们自然真诚,可旁人如何想法,你们还见得少么?” 叶晞道:“正因为见得太多,才有如此打算。我和哥哥已胆战心惊地过了十几年,不想再这样活一生。偌大安国,想来亦有千千万万人如我们一般,若只因与众不同便要承担骂名,女儿不愿,也不肯。” 见父母还欲劝阻,她又道:“此事原是为草药做考虑,女儿先时病重,全靠林药师以万重山草药缓解病症。草药离不开巫术,若世俗观念一直如此,不知多少人将继续承受病痛之苦,父亲母亲难道忍心?” 她这番话恰点在叶君泽夫妇心上,欲要再劝,已寻不出话来。沉默半晌,叶君泽又道:“我原已决心归隐,偏你们两个不知江湖厉害,定要显于世人眼前。若单单行侠也就罢了,竟还与世俗相悖,往后将遇到何种艰难,可考虑过么?” 叶随风与叶晞皆道:“已考虑过了。” 秋兰含泪道:“果真决意如此么?” 两人点头道:“决意如此。” 叶君泽与秋兰对视许久,终于长叹一气,不再相劝。叶君泽起身寻了一方剑匣放在案上,对叶晞道:“打开罢。” 叶晞恭谨打开,只见一把宝剑藏于其中,剑鞘如墨色乌云。叶君泽将剑取出递与叶晞,道:“此剑名为云光,乃叶门传家宝剑,我已多年不用了。如今你哥哥已有千息,你又要与他一同行事,便将此剑带在身边罢,多少可护你周全。” 她却不接,蹙眉道:“女儿剑技不精,并不敢持此宝剑。” 叶君泽笑道:“莫忘了你是叶门中人,剑法纵不能与你哥哥相比,对付寻常剑师已足够了。它留在我身边不过是带进棺材的废铁,于你却不一样;你既然要行走江湖,便带上护身罢——也叫那些看低我儿女的人瞧瞧,你们并非无路可走,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如此行事。” 叶晞点头,终于恭敬接过云光,道:“女儿谨记。” 第五十三章 往昔今日 夜幕,勾栏。 今日论剑会闭幕,诗歌节亦处于斗艺最精彩之时,再有两日亦会选出曲艺最佳者供世人追捧。按往年风俗,论剑魁首当为此时声望最盛之人,瓦肆各勾栏尽皆以其为主人公,演唱试剑情景、游侠故事,以吸引听众目光。 今年情形却十分不同。 上午郁少寒在论剑台施展巫术,且又逼出叶随风之巫术,两位风光无限的剑侠一时皆显露出巫师身份,将一众游吟师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早已编排好晚间演唱故事,如今却因这变故而无法再用,只好随口唱些寻常传奇,皆难以吸引关注,听众坐不多时便觉无趣,往别家去了。 众多勾栏皆是如此,这一家却座无虚席。空音坐于演台弹唱,郁少寒静立其侧,听众虽则略有异议,却想他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施法伤人,且对他身份愈加好奇,竟广为传告,各方人士将勾栏挤得水泄不通。 空音似对白日情形早有准备,也不避讳什么,只将试剑情景略添些文藻唱来;剑法与巫术在她口中都极其精彩,一时引得听众十分向往,纷纷私语探讨,竟是赞扬颇多,未见多少恶言。 苏凛独自在勾栏角落坐着,一面饮酒一面听曲,目光望向空音与郁少寒二人,欲从中看出些什么来。出神间,一名男子在他身前坐下,笑道:“苏少侠。” 苏凛回神笑道:“梁前辈。” 来人腰间别着名剑垂虹,正是梁越。他随手接过苏凛奉来的酒盏一气饮了,问道:“今日只你一人么?叶少侠在何处?” “叶家伯母身体不适,叶兄此时正在居所照看。梁前辈可有何事交待么?” 他却暂未回答,只侧头望着演台听空音弹唱。她正唱到叶随风如何施展巫术将千刃化解,听众皆屏息细听,正为两人打斗揪心不已。又讲到他二人在场上平分秋色,听众便纷纷欢欣鼓舞,赞叹这番打斗好生精彩;更有当时在场者跃跃欲试,想替代空音讲述比试,却被其余听众戏谑一番,挤到边缘去了。 听过这一段,梁越回头对苏凛道:“你不必瞒我,我早知他不喜指点。如今出此变故,想来他不愿面对这诸多听众,也不愿面对我剑盟诸人罢。” 苏凛笑道:“叶兄是何心思,我却难以知晓,不敢回答前辈所问。” 梁越道:“苏少侠铸剑之名我亦有耳闻,想必对剑与剑客颇有见解。依少侠看来,若能与宝剑相配,这剑主心性当如何?” “晚辈只知剑品,不知如何看穿人心。——晚辈以为,若要了解人之心性,非日久不可得。剑客也罢,巫师也罢,这种种身份却不是受人敬仰或非议的缘由。” 梁越思虑许久,笑道:“少侠说得在理,是我迂了。便请少侠替我转告叶少侠,诗歌节闭幕之前,我都在此处等候与他一叙。” 苏凛拱手道:“晚辈定将此话带到。” 试剑的故事已讲到尾声,梁越因剑盟有事告辞走了。苏凛又坐了片时,听空音讲完白日之事,又编出些郁、叶二人以巫术游侠的故事,竟颇得观众喜爱。他大约猜到她目的,也不多坐,准备回秋叶居告知叶随风与叶晞。 不断有别处听众往勾栏进来,门口人影幢幢。他逆着人群往门外走去,目光忽然一滞。 一名黑衣男子正随人群往里进来,眉心赫然一道金纹——正是那日见到的虚。苏凛手按剑柄,脚下步伐不停,对方亦稳步走来,目光似望着勾栏内景,又似只注视自己。 两人擦肩而过,虚忽然冷笑一声,在他耳边道:“你要作戏到几时?”苏凛停步回首,敛眉道:“什么意思?” 虚却已消失于人群,再寻不见踪影。 台上歌声婉转,台下人影流连,不知不觉已近子时,勾栏即将闭馆。空音收弦笑道:“今日的故事就讲到这里,诸位若还想听,明后两日再来罢。” 听众意犹未尽,纷纷议论着出门了,勾栏只剩下寥寥数人。白樱自角落走出,欲与空音说话,对方却不看她一眼,径自收琴上楼。她望着空音背影,微微叹了一息,亦出门而去。 郁少寒随空音上楼,背后却忽然飞来一柄赤剑,他脚步微转,剑身便贴着他直直钉在柱上。他回眸一看,暗处一女子正冷眼注视着他,原来是十日前败于他剑下的慕飞燕。 他不理对方,仍旧径自上楼,慕飞燕从暗处跃出,一把拔出赤剑朝他刺去,冷声道:“贼人休走!” 郁少寒避过这一剑,她仍不依不饶,定要出剑取他性命。他赤手与她过了几招,一掌劈下她手中赤燕,皱着眉似有些不解。 慕飞燕冷笑道:“你已忘了我么?我却一日不曾忘记你!前几日是我眼拙,未认出你便是那蒙面人,白日你显露巫术,我却尽想起来了!”说罢脚尖一踢,地上赤燕便飞到她手中,转瞬又朝他刺来。 他转步躲过来招,挥手扬出一把风灵剑抵在她颈间,借着光细观了她片刻,像是想起什么,道:“是你。” 慕飞燕仰天长笑一声,又咬牙恨道:“宁瑾已死,我原不能独活,只为杀你报仇才苟活至今。既不敌你,死在你剑下也罢,总归可与他相聚了!” 郁少寒却收剑散了风灵,直往楼上去了。她望着他背影,怒道:“你何不杀我?只要我活着一日,必定设法复仇!” 他脚步略顿,只道:“杀公子瑾的,是幽梦。” 清都,城西。 夜晚的街巷分外寂静,只几个醉汉与闲散莽夫在街头游走。白樱踩着青石板快步行走,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男子,往画坊回去。 一个汉子醉醺醺地挡在她身前,笑道:“这么晚了,小姑娘去哪里?我送你啊。” 她后退几步,胆怯道:“不必了,我父亲正要来接我。” 醉汉往身后一望,暗夜中只显出朦胧的道路,并不见人,回头道:“哪、哪有人来接你?你就跟我走罢。”说着便伸手抓她手腕。白樱尖叫一声,刚要返身逃跑,却见那人突然一声不吭地倒下,像是醉晕了。 她轻抚胸口,忙绕过他继续往画坊回去,却不曾留意醉汉身下有鲜血渗出。 待白樱回了画坊,郁少寒并未立时回东街勾栏,只独自在街巷行走漫步。举目望去,万户人家皆已休息,偶尔几间窗内透出橘黄烛火,其间人家或照灯缝衣,或呢喃细语,一派祥和景象。他流连其间,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脚步一停。 四周房顶现出数道人影,皆黑衣蒙面,俨然刺客打扮。 “近日你在安国好光彩啊,十一。”其中一名蒙面女子对他笑道,“那安太子堃的人头,为何还未给大人送上?” 第五十四章 幽夜入梦 安国以东与宁国接壤,其国文化包容、讲信修睦,极少参与诸国纷争,邦交内政皆和谐融洽。然繁华之下却有看不见的手掌搅动风云,最神秘莫测者为刺客组织“幽梦”。 与寻常刺客不同,幽梦旗下皆为巫师,既无过往,亦无名姓,只以编号为名,上下等级森严,最得用者称为“使者”,共风、火、木、冰四人。宁国庆昭十五年春,风使十一刺杀安国太子堃未果,负伤逃离。 安国,永嘉二十三年,七月,夜,清都。 郁少寒静立街巷,抬首望着屋檐蒙面的四人,一语不发。名叫阿九的女刺客笑道:“十一,四使重逢,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另一女刺客廿七却冷哼一声,阿九又笑道:“是了,如今风使另有其人,你自然不便与我们说话。” 郁少寒只道:“你们四人么?” “杀你自然要谨慎些,当初十二执行者皆死,大人十分震怒呢。”阿九说罢,掌中忽然凝出一根木灵鞭,随手一挥,长鞭便如毒蛇一般朝他咬去。 他轻巧跃过这一鞭,身后又飞来数枚冰灵镖,乃刺客十四所发;郁少寒掌中凝出风灵剑回身一旋,将飞镖原路射回,脚尖还未落地,十五又举火灵剑朝他刺来;他挥剑挡了两招,耳畔忽然一响,数道风灵索已破空直捣他面门。他收剑急退,险险躲过几招,左臂却被某一道细索划伤,洇出浅淡的血痕。 此四人为现今幽梦最强刺客,联手对付郁少寒,更是手段狠辣,难以招架。郁少寒稳身出招,才挡过这面长鞭,其余三面又有飞镖利剑刺来,间有细索切割,他身法纵轻灵奇快,亦渐渐落入下风,不多时便添了十数道伤口。 十五举剑与他相撞,他听见身后风声袭来,忽然收剑往后一仰,风索便直直打在十五的剑上。十五后退一步,朝屋檐廿七骂道:“长眼!” 廿七指尖翻动,又引出几道风索朝郁少寒飞去,冷声道:“你自己要与他近战,怪谁?” 郁少寒飞身避过风索,觉出身后寒气逼迫,又扔出长剑飞旋一圈荡开冰灵镖,立在屋檐与廿七四目相对。廿七扬眉道:“先对付我么?” 他不理对方言语,周身外放出极强的旋风,下一瞬便闪到廿七眼前;廿七亦施展风灵,在他剑刃刺来的一霎跃至空中,十指飞动,细索已如惊雷一般朝他袭来。郁少寒以攻为守,猛力挥剑破开对方风灵,刚要迎面与她过招,一根木灵鞭忽然蛇形而上,转瞬便将他手臂缠住。 阿九在另一端握住长鞭,笑道:“别忘了我啊,往先你我配合亲密无……” “间”字还未出,她忽然瞳孔猛缩,原来郁少寒似正等这一招,抬手抓住长鞭一抖,风灵便顺着它飞速袭来。她忙散开木灵,长鞭化作森森木叶抵挡劲风,郁少寒已旋身钻入叶中,以风灵护住周身,扬剑朝她紧刺。廿七忙急挥风索留人,却被木叶抵挡而数次与他身体错开。 瞬间郁少寒便冲破木叶刺到身前,阿九咬牙引出极强灵气罩住自身,他剑刃刺在灵气上,一时不能近前。十四在另一方扔出数枚飞镖,郁少寒略不闪躲,只向前猛推一掌,剑刃便破开阻滞往阿九刺去;她险险躲避,右肩被他一剑刺穿,顿时痛得一哼。 郁少寒却未紧追出招——他背后亦被飞镖刺中,鲜血将紫衣染得更深。 十五提剑而来,喝道:“阿九,闪开!” 阿九忙忙捂着肩膀后退,郁少寒略喘一息,掌中又凝出一把风灵剑迎身而上,与十四斗在一起。廿七与十四亦在高处远攻,不多时便将他伤得满身鲜血。 又一道细索袭来,郁少寒正与十五对招,难以闪躲,那风灵竟直直刺穿他胸口,钉入地面散开。他动作一顿,挑开十五朝廿七回望,空中瞬间凝出千把利刃朝她落下;廿七抬首旋转细索将其荡开,忽听一阵风声,低头看时,郁少寒已冷眼飞到她身前,剑刃将她心脏直直洞穿。 廿七愣愣看着剑身消散,而他手掌还搭在自己心口,鲜血顺着手指流到腕上衣上,与他原本的鲜血融为一体。她后退一步,颓然从屋檐落下。 郁少寒撤回手掌,冷眼看着其余三人。 阿九冷笑道:“不过是刚提上来的风使,死了也罢。以你现在的状况,又能对付得了我们中的谁?” 他掌中再凝出一把剑,朝阿九飞身刺去,途中却被十四的飞镖一挡,步伐略顿,十五紧跟而上,已持剑将他招数应下。 又是一场激战。郁少寒先前应对四人已然勉强,如今虽少了一人,却因身负重伤更显被动,几乎只在格挡,难以进攻,且伤口愈来愈多、愈来愈重,至最后已难以挥动剑刃。 战了许久,十五退步稳身立在地面,轻狂笑道:“此招必取你性命,你未完成的任务由我几人去做,且安心罢。” 郁少寒持剑冷冷看着对方,脚下青石板已淌了一洼鲜血。十五呼喝一声,挥剑而上,剑刃带着灼浪强劲袭来,将他护身的风灵撞碎。 仅差一寸。 火灵剑离郁少寒咽喉仅差一寸,十五却停了动作。一名黑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旁,手中白剑轻巧刺穿十四心脏。十五睁大眼望着对方,只见他眉心金纹在月光下分外夺目,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虚收回白剑,十五轰然倒地。 郁少寒剑尖抵地,手掌勉强撑住剑柄,立在地上静静看着虚和剩余两人。十四察觉不妙,转头道:“阿九,走。别耽误正事。” 阿九暗恨一声,正要返身退去,眼前却白光一闪,虚已闪至她眼前挥出白剑。她情急之下凝出木灵抵挡,那剑却轻巧破开木灵,直直刺入她咽喉。十四见状,忙朝他扔出数十枚飞镖,虚持剑迎身而上,势不可挡地破开飞镖,一剑将他脖颈横向割开。 这招已落,那方阿九才缓缓倒下,十四亦双膝一弯,倒地身亡。虚回身挽剑入怀,白剑倏然化为一颗指节大小的尖牙,由红绳系着挂在腕上。 他平静地望着郁少寒,道:“你回来迟了。” 郁少寒难以答话,撑地的长剑化作灵气消散,身体微微颤抖。虚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他肋口,他便身体一软,闭眼倒在他身上。 暗处走出一个绯色衣裙的少女,笑靥如花,正是红嫣。她也不看虚和郁少寒,只咬着手指观察倒地死去的四人,笑道:“这几人灵力都很得用,虚大人不留他们么?” 虚道:“不必,走罢。” 第五十五章 相忘江湖 因柳月眉邀请,叶晞几人今日在元帅府与江雪尧、林决共用晚宴,饭后天色尚早,几人便又一同前往勾栏。刚迈入大门,叶随风便觉出有人注视自己,往角落一望,果见梁越朝这边微笑,案上已摆了茶水。 他示意叶晞五人停步,独自走到梁越身前,拱手道:“前辈。” 梁越笑道:“叶少侠请坐。” 叶随风依言落座,那边叶晞几人亦寻空处坐了,静待晚间演唱开启。 今日郁少寒不在空音身旁,听众皆有些失落。空音却笑容不改,伸手抚弄琴弦道:“诸位想必都听过易轻尘大侠的故事,今日我便作个新传,讲一讲他至交好友——顾朝华的传奇。” 此语一出,满座俱惊。世人皆知顾朝华以巫术作乱,与易轻尘乃一生死敌,如今空音竟专门讲他,可谓标新立异,一时引起听众十分的兴趣。 空音不管众人如何议论,随手拨弦,一个悲壮的故事便从她口中娓娓道出。 依她所讲,原来当初顾朝华游医至平城,路见不平以巫术救人,却反被诬陷为凶手。他得好心人相助躲避追捕,却不想恶人纵火行凶,镇中居民俱困火海,情急之下又施展巫术引来雨雪,堪堪避免更大灾害。 易轻尘听信谣传,以为顾朝华罪愆满身,竟与其割袍断义,誓要为生民铲除奸恶。顾朝华多次解释未果,不得已与之交战,数次皆手下留情,未伤其性命。后易轻尘得名剑垂虹,与他约战林野。顾朝华不忍再掀波澜,引出他绝杀一剑,竟未躲闪,直直撞上剑刃。 是时易轻尘终于明白真相,然悔之已晚;顾朝华身亡,他亦不愿面对世人,竟自剜双目,独活于世。因顾朝华心怀天下,易轻尘承其遗志,创立剑盟、行侠仗义,待世道渐正,便携其遗骨往山间隐居,不问世事了。 这故事与众人印象十分不同,其间细节更是侠骨铮铮、柔肠百转。空音一面弹唱,听众一面低声议论,及至最后已是十分惋叹,欷歔不已。 苏凛在台下听着,与叶晞几人道:“北山居便有两位前辈坟冢,阳先生亦对我说起他二人渊源,这空音所唱,倒比寻常流传更合实际。她这两日编出这些故事,怕是早有规划,如今民众皆这般反应,竟与我们的目标不谋而合了。” 林决道:“若有他们开路,推广草药或可省些心力。只是他们究竟是何目的……” 江雪尧道:“要留在清都观察他们动静么?” “此事涉及甚广,定会引起不少势力暗中行动,若我们也牵连进去,只怕对推广草药不利。”他沉思片刻,又对叶晞道,“如今那位虚大人已然现身,你所佩香囊恐会引起争端,不如仍还是先去荣陵,暂且回避与他们交手罢。” 叶晞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仍未知他们目的,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我以为倒不必六人皆去荣陵。”陆宸忽开口。 几人见她目光望向角落,便也随她望去,只见那边叶随风、梁越二人正饮茶谈笑,怡然自得。 梁越道:“如此说来,少侠已决意推行巫术么?你可知若走剑道,行事当顺畅许多。” 叶随风道:“晚辈所选,既非剑道,亦非巫道,乃无论何种身份皆能显于日光之下的人道。” 梁越沉默半晌,释然笑道:“少侠好气魄。”又转头看向叶晞几人所在方向,道:“令妹所佩宝剑便是云光罢?少侠果然是叶门中人。我少时曾得叶离老前辈相助,后欲还报,却听闻他十年前已离世,后辈不知何处去了,原来竟就在眼前。” “晚辈自小随家父隐居,只略听过祖父行侠仗义之事迹,并不敢居功。” 梁越赞许一笑,又正色道:“少侠既然打算使巫术显于世人眼前,不如就留在剑盟罢,总不至于筚路蓝缕;纵世人如何疑虑,一切有我支撑。” 叶随风惊道:“先时隐瞒身份已是晚辈之过,昨日论剑会一事更将剑盟推上风口浪尖,晚辈深感惭愧,不敢再令前辈费心。” 梁越笑道:“你可记得当初我将千息交与你时说的话么?——‘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这不仅是对你的期盼,亦是我一生的追求。且你心性如此,将来若能引领剑盟,亦是天下之幸。” 他静默片刻,拱手道:“多谢前辈抬爱。” 送别梁越,叶随风回叶晞几人身旁将前话说了,陆宸微笑道:“梁先生襟怀广阔,令人敬佩。既然如此,我便也留下罢,林药师已教习了我不少山中药草,我在清都略作试行,可与你们遥相契合。且空音等人目的未明,我与风在此查探,若有变故,亦可及时通告你们。” 几人商议一番,便如此定下了。 已近子时,空音的故事暂告段落,听众三五结伴离了勾栏返家。叶晞几人仍旧留到最后,果然又见白樱与空音说话,仍不得回应,依依不舍地出门了。另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觑得近旁无人,靠近演台低声道:“空音姐姐,你是巫师么?” 空音笑道:“是呀,怎么?” 他手指绞着破旧的衣服,犹豫许久,垂眸道:“我……我也是。”又抬头期待地望着她,问道:“我没有家,可以和你们一起么?” “当然。”她伸手抚摸他脸颊,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闻冬喻。” 空音笑着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朝台后道:“带他去房里休息罢。” 台后便施施然走出一名绯衣少女,正是红嫣。她牵过闻冬喻的手,说了句“跟我来”,却迟迟未上楼,目光定在不远处林决身上。林决只当没看见她,对几人道:“我们也走罢。” 红嫣一直看着他起身出门,直至望不见了,才幽幽叹气,引闻冬喻上楼了。 这一方瓦肆尽是勾栏,因已到关闭之时,人群陆陆续续地散了,街上只有零散的几人谈笑。白樱往西面一拐,见巷口有家文墨铺还未关门,便上前挑选纸笔。才付了钱出门,一浮浪青年故意拦住她去路,调笑道:“姑娘袖中揣的什么?给我看看罢。” 她后退一步,蹙眉道:“我不认识你。” 浮浪青年紧逼上前,笑道:“与我说几句话不就熟了么?姑娘生得这么美,我很愿意与姑娘结交。” “我要回家了,公子请莫挡我路。”白樱低头往一旁游人稍多处绕去,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嬉笑道:“怎么这就走?姑娘深夜还在外游玩,不正为了与人攀谈么?若不想遇见旁人,当不出门才是。” 她蹙眉不语,想甩开他继续走,却被他紧紧抓住不得脱身;心下正焦急,忽听见一个动听的女声道:“盛会之夜暂停宵禁,女子为何不能出门?不该在街上游走的是你这种居心不良之人才对。无论她如何,皆与你无关,更不是你能随便臆想的。” 白樱猛然一颤,抬头看时,果见那名碧蓝衣裙的女子冷笑着走来,面具下看不清更细的神情。浮浪青年因听过她演唱,忙笑道:“空音姑娘误会了,我见她是女子,怕她遇险才关心问一句。现在已是深夜,我一男子倒无人伤得,她若被什么人盯上……” 话未说完,他突然瞳孔猛缩,原来空音掌中已凝出一道冰凌朝他咽喉刺来。他吓得大叫一声,脑袋往旁一偏,那冰凌便直直钉在身后墙上,溅出细碎锋利的冰碴。 空音冷笑道:“男子又如何?莫说在深夜,便是光天化日、众人眼前,我也一样杀得了你,可信么?” 她声音轻柔动听,语气却冰寒彻骨,直吓得他汗毛倒竖,结结巴巴道:“信、信……我再不敢了,姑娘放、放过我罢!” 她抽出冰凌站在白樱身前,冷笑道:“滚。” 浮浪青年身体一软,来不及喘息便扶着墙匆匆跑了,因步伐太急,在街巷尽头竟摔了一跤,又连滚带爬地拐入岔路不见。 待看不见他身影,白樱才凝神看着她,轻声道:“洛……多谢空音姑娘。” 空音也不看她,直往城西而去:“走罢,我送你。” 她愣了一霎,猛点头应一声,泪花飞溅。 坊市皆已关闭,住户也皆熄烛休息,街巷寂静无声。河汉将幽幽星光洒下,将一蓝一白两名女子的身影照得分外皎洁。白樱跟在空音身后,听着两人细细的脚步,原本激切的心绪渐渐平静。她快走两步与空音并肩而行,低声道:“你这两年过得好么?” “很好,不必挂怀。” “那位郁公子是你同伴罢,他对你好么?” “好。” “你唱的故事被那么多人喜欢,我真为你高兴。哦——我也很喜欢。” “谢谢。” “我在画坊亦很受坊主关照,平日读书作画,生活很清静。” “那就好。”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些日常,皆是白樱小心告知近况,空音冷淡答复。将至画坊时,白樱故意放缓脚步,欲再寻些话语,却不知该说什么了。无言许久,空音开口道:“往后出门带些防身之物罢,莫被人伤了。” “好,你也——”白樱话说到一半,又将后面的话收了回去,不再多说。 已到画坊门口,空音停下脚步,笑道:“进去罢。” 白樱静静看了她许久,忽然往前一顷,将她紧紧抱住,泣道:“我很想你,洛水。” 空音只道:“我与你走的路不一样,已无法回头。今夜之后别去勾栏见我了。” 白樱只将她抱得更紧。 空音慢慢推开她,背过身道:“忘了我罢。” 第五十六章 故人感怀 诗歌节闭幕,魁首自然是空音,她应勾栏邀请在此常驻,别的诸多游吟师同剑师皆离开清都,或退返故乡,或往江湖行游去了。叶晞几人亦离京前往荣陵,叶随风、陆宸送行。 长亭古道,几人站在马车旁叙别。叶随风道:“我们两头行动,有何进展变故及时寄信,若有急事,快马回来催我。”又说起叶晞寒瘴,嘱咐道:“进山寻药记得提前告知,我与宸尽快赶来与你们会合。” 叶晞点头应下:“哥哥和宸姐姐在清都一切小心,若形势艰难,也莫勉强。”苏凛亦道:“已有巫师被空音等人招揽,不知他们欲做什么,万要小心。” 又叙一回话,叶晞、苏凛、林决、江雪尧四人乘马车往荣陵而去,叶随风与陆宸从城门返回。 他原要送陆宸去医馆,忽被一名青年持剑拦住了去路,竟是夺魁失利的谢修远。只见谢修远咬牙看着他,忿然道:“尔一巫师,如何竟得粱大侠青睐,且占据千息宝剑?” 叶随风道:“谢公子何意?” 谢修远冷笑道:“我谢门乃三百年正统剑宗,千息本该由我家收用;尔区区叶门,且又是巫师,不配持有千息。我奉劝你尽早送还,免得让世人看了笑话!” “我以为剑法与巫术并不冲突。” 对方仍是冷笑,横剑道:“既不肯还我,便与我切磋一番,以胜负定其主人罢。” 叶随风并不看他,径自仍往医馆行去,陆宸亦跟上。谢修远喝一声“莫走”,拔剑便朝他背心刺去。叶随风拔出千息回身挡下来招,另一手将陆宸推开,道:“那我便以剑法应你罢,还望此后莫再寻来。” 谢修远不待他说完,已挥剑跃至他身前,他脚步略退,侧身避过了这一招,又挥剑与对方正面迎上。 是处宽阔偏僻,原只有数人在街头行走,见状便纷纷呼朋喝友围聚过来,一时竟引来许多人围观。陆宸退在人群中静观局面,只见两人皆施展各家剑法精髓,招式对接行云流水,竟比前几日论剑还要精彩,围观者竞相叫好。 叶随风原敛了几分锋芒,与他对招仍从容不迫,谢修远亦有所保留,只为探他实力,一时难分胜负。如此斗了一刻,谢修远渐渐熟悉了其剑法,正要施展全力胜他,却见叶随风剑花一挽,竟躲过这一剑轻巧转至他身后,剑刃已横在他脖颈。 围观者皆喝道:“彩!” 谢修远脸上阴晴不定。叶随风收剑欲走,他忽叫道:“借用巫术比试,算什么剑师?” “巫术?”叶随风停住脚步,言语略顿,按剑道,“那我便再以巫术应你罢。” 他冷笑一声正要出剑,却见前方叶随风身形一闪,竟不见了踪影。他斜眼四顾,皆不见对方,一时有些心惶,刚回头看身后,忽听上方破空声传来,竟是叶随风旋身从天而降,手中青剑反射出刺目阳光。 谢修远忙抬剑格挡,只听双剑碰出一声清响,对方竟再度消失;他不敢喘息,刚要再寻叶随风身影,脖颈却突然一冷,低头看时,千息剑刃已抵在喉上。 叶随风持剑静静站在他正前方,目光清和。谢修远咬牙垂下手中利剑,不言不语。围观者再度惊叹。 叶随风收剑入鞘,微笑道:“无别的事我便走了。”又朝街旁陆宸一点头,与她并肩离了人群而去。 谢修远望了他背影许久,咬牙道:“纵便胜了我,你一巫师也不配使用千息,旁门左道的东西终究不如正统剑法!” *** 叶晞四人一路疾驰,途中未多停留,行了半月终达荣陵。此地为苏凛家乡,是以由他驱车引路,入城直奔苏宅。 因先前已寄过信,苏宅早有准备,为几人安排了饭食与客舍。苏凛又说去通告林府,用过晚饭便只身去了,直与林逸畅谈到深夜才回。 翌日清晨几人前往林府,小厮已守在门前,只等迎候入府。叶晞因在此住过十余日,知道府邸分为数座小院,会客室在松院,林逸住所为竹院,其妹林晗住兰馨院,客院为荷风院,另有杏院收留孤苦患儿。几人此去方向,正是会客的松院。 小厮刚入门通报,几人便见一名二十七八的青年大步迎来,端的是丰神朗目,气度不凡,正是林府府主林逸。他笑道:“苏公子与友人皆到了罢?昨日说的那位药师……”话未说完,他面色陡然一变,目光直直望着苏凛身后的林决,愣道:“林大哥?” 林决与诸人皆一惊。 未待林决反应,林逸已快步上前握住他手腕,激切道:“你是林大哥罢?” 林决怔道:“林轩主认错人了罢?我往年并未来过荣陵,且年纪资历皆不及轩主……” 林逸这才反应过来,松手将他仔细看了看,喃喃道:“像,真太像了。”又道:“你便是那位姓林的药师?” 他点头道:“林决。” 林逸又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仍有些怔神,竟忘了招待几人入座。苏凛笑道:“昨日林兄还玩笑说与药师是本家,怎么今日见了如此震惊?你方才说他像谁?” 他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一时莽撞,竟怠慢了诸位。”说罢邀几人入屋落座,又笑看着林决道:“因我少时曾得一位侠士救助,那侠士与林药师甚为相像,这才失态,还请勿怪。——药师哪里人?” “泉州。” “泉州?”林逸眼睛一亮,“这可巧!助我的那位侠士亦是泉州籍,且精通医药,与你我同姓!” 林决思索道:“我与先父略有几分相像,林轩主说的莫非是先父么?” “原来如此……观你年纪恰与他差一辈,想来就是罢。”林逸欣喜一笑,又想起林决对其的称谓,探道,“他——” 他垂眸道:“先父已亡故十余年了。” 林逸长叹一声,欷歔道:“好容易等到故人前来,竟是如此……”话未说完,已是黯然神伤。林决微笑道:“我亦未料到会在荣陵遇见先父旧交,林轩主与先父有过何种过往,可说与我一听么?” 他便暂敛了悲色道:“当年小妹重病,又无钱财寻医,正是林大哥仗义相助、费心医治,小妹的病这才好转。自林府立后,我曾数次托人询问消息,皆杳无音讯,想不到竟在此遇见故人之子,真是万幸。——可方便透露尊先君名讳么?” “先父讳一‘涯’字,天涯之涯。” 林逸点头,对侍女吩咐道:“去请姑娘来,就说林大哥之子造访,姑爷若无事,也一道来罢。”侍女应下,自去兰馨院了。 等了片时,林晗与其夫君柳信皆入座道谢,几人又互相介绍过一番,苏凛笑道:“上回赠柳兄的剑可还用得惯么?”柳信笑道:“苏公子手作,自然精妙绝伦,很合我剑法。” 叶晞对林晗道:“晗姐姐进来睡眠还安稳罢?” 林晗笑道:“很好,多谢妹妹挂怀。”又对江雪尧道:“江妹妹好生俊俏,观之可亲。”江雪尧笑道:“林姐姐也美。” 几人又叙一回话,方谈起正事。林逸道:“苏公子先前说欲试行某草药,我归塘轩旗下倒有药商及医药馆所,不知这药奇在何处,可检验一番么?” 林决从怀中取出《万重山草药志》,笑道:“林轩主想必听过万重山草药之奇效罢。我们寻了个法子将草药带出山外保存,另经多年临床检验,已可证实某些有效成分,若能借轩主的渠道略作推广,想来比我游医影响深远。” 林逸暂未作答,只接过书细细翻看,林晗道:“竟可带出保存?我还从未听过。” 他便打开药箱取出半株草药,递与她道:“林姑娘且看,这便是万重山的祛炎草。姑娘可觉出什么?” 林晗一碰那草药便面色惊讶,看了片刻,低声道:“这是巫术?你——” 林决点头道:“我是巫师,万重山草药可凭巫术保存出山。” 此话一出,原本细翻书本的林逸猛然抬头紧紧盯着他,脱口道:“火灵?”林决惊道:“正是,林轩主如何知道?” 他手按《万重山草药志》,双眼直视林决,目光竟有些热切:“尊先君……亦是火灵巫师。这本书可是他传给你的?” “先父在我出生前便去世了,先母从未对我说起,他竟也是巫师?”林决亦是一惊,又道,“这书是我少时入山作的,只参考了古籍文献,并不是先父传来。” 林逸望了他面容半晌,方道:“原来如此。”又看着叶晞与江雪尧道:“两位姑娘既然与林药师一路,不知——” 江雪尧笑道:“我们也是巫师,只苏凛不是。” 他便朗笑一声,直说“极好”,又对林晗道:“如此,你与这两位妹妹可更有话说了。”林晗微笑称是。 叶晞几人早听苏凛提起林晗亦是巫师,这才毫不避讳地说来,由是主客关系更近几分。林逸起身道:“杏院恰有几个患病的孩子,我寻遍医药皆无法救治,林药师便随我来看看罢。这药若在他们身上起效,我定不遗余力相助。” 林决背药箱跟上,微笑道:“好。” 第五十七章 游遍芳丛 杏院,病房。 榻上躺了一个昏睡的男孩,林决坐于床边为他诊病,林逸在一旁静待。房门未关严,便有几个旁屋的孩子透过门缝好奇地往里看,又不敢大声议论,生怕被屋内人发现。 林决探了许久,转头道:“这里的孩子皆是此病症么?” 林逸道:“正是,隔三差五就有孩子发病,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照顾。药师可有法子?” “这病我曾见过几例,山中有一味玉珥草对其有效,另配些别的药一齐服下,十日内可祛除大半病灶;再依情状连服三月至半年,往后便不会犯了。” 林逸闻之大喜,忙道:“如此,便请药师快些医治罢。” “轩主莫急,因我所带药草不多,此事还须一番准备。”他起身从药箱取了一株玉珥草出门,门外的孩子忙四下散开,又好奇地跟上,怯生生问他身旁林逸道:“先生,阿元会好起来么?” 林逸笑着拍拍孩子的肩,道:“放心罢,有这位药师在,不仅阿元,你们几个的病也一定会好。”孩子们便欢呼一声,拥着两人出去了。 荷风院。 先时因叶晞说想在府中散步,林晗与柳信夫妻便领着三人一路走至荷风院。刚入院中,叶晞便嗅得空气里淡淡的荷香,她霎时多了几分欢喜,随林晗转过两条路,果然看见满池的荷花摇曳生姿。池中有一方小亭,正是荷风亭。 几人走进小亭坐下,叶晞因知院中花草皆是林晗在打理,赞道:“这荷花长得真好,晗姐姐园艺了得。” 林晗笑道:“不过随手栽植而已,这荷花原就极美。” 江雪尧探出半个身子望着栏外水池,见许多锦鲤游戏其中,笑道:“姐姐还养了鱼么,好生可爱。”林晗笑答一句,又命侍女提鱼食来喂鱼,江雪尧忙哄着抢来自己喂,引得几人一片笑声。 聊了半日,侍女来请林晗与柳信说府中事物,苏凛笑道:“林姑娘与柳兄且去罢,我在府中很熟了,失不了方向,两位朋友由我照看便好。”夫妻二人皆待人随和,又知他性情疏朗,也不多陪,笑着嘱咐几句便走了。 是时盛夏风光大好,碧色荷叶与红艳花朵相映衬,微风送来缕缕清香。江雪尧整个身子朝外坐在栏杆上,脚尖轻点池面,不时抛撒一把鱼食,引来锦鲤游弋摆尾,十分生动。 叶晞望着满池荷花,对苏凛微笑道:“三月前我们便是在此启程,想不到已历过这许多事了。走时这花还未开,如今已是这般盛景,不知明年是否更美。” 苏凛笑道:“自然,花是开不尽的,只要不被摧残,便会一年盛过一年。往后也一同看花罢,——海棠、荷花,或是别的,你更喜欢什么?” “花朵各有特色,又都很美,也说不出最爱什么。” 他道:“那就行遍天涯,看遍这世间的花朵罢。”她回眸看着他笑颜,弯眼笑道:“好。” *** 叶晞三人往松院回去,恰逢寻来的林决、林逸二人。说起杏院孩子病情,林决道:“此症寻常难见,我只带了一株玉珥草备用,那孩子病重,剂量定然不够,何况还有暂未发作的几个孩子。叶晞既是木灵,可有法子么?” “我往先试过,虽则可行,却极耗灵力,怕不能急于求成。” 叶晞接过他手中草药载入盆中,凝神催动灵力,那玉珥草便渐渐绽出一朵花苞,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花结籽。她将草籽放进另备的泥盆,再度施展灵力,草药仍快速生长,只是长至一半便有些续接不上,而她面色已有些苍白了。 林决道:“莫急,且歇过再说罢。” 叶晞收了灵力,轻喘道:“寻常草木没这般费劲,因这些原就是奇花异草,即便在万重山也不多生长,培育药效更费灵力。不知需要多少?待我恢复再施展,应当够几人之用罢。” 见她额上已有冷汗,且歇了许久仍面色苍白,林决道:“治他们的病应当够了,只是若一直以这法子行事,你身体怕受不住。可有长远的栽培法么?” 叶晞看着盆中草药,思索道:“若不求速成,仅每日以木灵浇灌,倒也能如山中一般生长,人体损耗亦小——只是药效自然也不及万重山原生的,只在七八分罢。” “已够了,我治病时依症状添减几分便好。”林决点头,又对林逸道,“如此一来,还需轩主长期支持了。” 林逸笑道:“只要能治好那几个孩子的病,别的皆没什么。我妹子亦是木灵,便让她与叶姑娘一同植药罢。”又道:“晚些我引林药师去归塘轩旗下药馆驻留,也可讲些药理与那几位药师探讨。”林决与叶晞皆应下。 用过午饭,林逸便引林决去药馆,留林晗在府中与几人说话。 林晗道:“叶晞妹妹既然同我一道培育草药,便仍旧在荷风院住下罢,还住上回的房间如何?江妹妹与林药师的房间也备好了,你们同在院中也可照应。” 苏凛刚要说不妥,叶晞与江雪尧两人已应下了。他苦笑道:“好容易请来几位朋友,林姑娘这般抢着招待,我回家中可要被训斥了。” 江雪尧伸出手指点着脸羞他,笑道:“昨日你父亲训你‘原是去江湖游侠,才两月又回到家中’,我可是听见了。你还是先照管好自己罢!” 他笑道:“我已同父母解释清楚了,我们此番亦是行侠,既然不拘何处,在荣陵自然也使得。且你们远来是客,又皆为我好友,家中自不会怠慢。——若果真在此行事更为方便,也没有什么,我回去说一声便是。” 几人略作商议,叶晞、江雪尧便留在林府,苏凛自回南郊苏宅住下,约定日日联系不提。 且说那边林决驻留药馆,将携带的草药与《万重山草药志》与诸药师看了,另将以往病例细细论述,引起药馆一阵惊奇。他暂时隐瞒了巫术之事,只说有特殊保存之法,诸药师不疑有他,只让林决验证药效。 他在众人眼前用药,某些急症半日便见成效,另有需长期服药者暂未看出什么来,然诸药师已很敬佩称奇了。 医者向来是千百行业中心怀最广、最易接受新事物的,何况此药乃医道突破之大事件,故而短短数日便在荣陵传播开来。另有杏院几名患儿病症日减,林逸对林决更高看几分,已奉为座上宾,且常与他谈心,交情日笃。 期间苏凛或与林决几人议事,或在荣陵各处打探,或驻家会见剑师旧友,将万重山草药之事一说,又引来许多关注。江雪尧因随林决入山多次,林府、药馆时有来客,林决又忙,便由她略作讲解,自是不提。 待得入秋,林决已在荣陵医药界小有名气,各处药师皆荐病人来此。只是他所携草药种类本就不多,叶晞与林晗两人灵力又有限,便渐渐供应不上了。 是时杏院患儿的病症皆已稳定,只需按时服药数月便可痊愈,几人便商议再入万重山。 这日苏凛造访林府,径自去荷风院寻几人说话,因林决与江雪尧在医馆暂未归来,亭内只有叶晞一人。他轻步走近,见叶晞背对他出神看着一池枯荷,忍不住在她耳边笑道:“不必如此苦恼,明年她自会再开。若要观花,我引你去赏菊。” 叶晞回头笑道:“好。——雪尧他们约过半刻才归,且等一会子罢。” 苏凛点头不语,右手放在身后笑吟吟看着她,她欲要看时,他又把身体一转,将她视线挡住。她忍笑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便献宝似的将一方小盒奉在她眼前,笑道:“你看。”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翡翠耳坠,清新小巧,十分可爱。叶晞惊喜地看着盒中首饰,脸色微红,轻声道:“给我的么?” 苏凛点头笑道:“我亲手做的,可喜欢么?” 她含笑应一声,却羞赧得说不出话,更不敢伸手去接。苏凛笑道:“戴上试试罢,若有不合衬的,我回去再改。” 叶晞便接了耳坠戴上,临水自照,只见那首饰与一身青衣十分相衬,而自己脸颊已比醉酒还红了。数条锦鲤在残荷枯梗间游戏,秋日风光俱倒映在水中,她眼中却只有自己的影子。俄而苏凛贴近她身边,与她同望水面,笑道:“果然很衬你。” 她拢了发回身,微笑道:“多谢你费心。” 苏凛弯眼笑道:“早答应过你,如今才送上,你不恼我就好。”叶晞微笑不语。 又待了片刻,林决、江雪尧终于从药馆归来,与他二人同在荷风亭坐下。 叶晞从怀中取了封信展与三人,道:“哥哥的信已到了。信上说他在剑盟一切顺利,只宸姐姐那边缺些草药,后文附了单子来。另空音在勾栏已招揽了十数名巫师,不知要做什么,且日常只见红嫣,郁少寒不知何处去了。” 几人将信细观过一遍,林决道:“我原对清都医药界未有何期待,想不到陆姑娘一人便已推广至此了,比我们的计划快上许多。” 苏凛道:“我这些天常去勾栏,巫师的故事已传开了,虽不解者仍占主流,然亦有许多人渐渐抛开成见,想来也受了随风和空音等人影响罢。” 江雪尧笑道:“他们原处处招惹我们,想不到还促成我们计划了,下次见面可得作揖道谢才是。”又对林决道:“既这样,你可寻个机会同药馆说了罢?那许多人整日问我草药如何得来,耳朵都起茧了。” 林决点头道:“我下午同他们说清,明日便启程去万重山罢。有几位病人情急,需尽快用药,我只身快去快回就是了,你们便仍留在此处。待我回来,再通知陆姑娘与随风一同进山,叶晞的药也那时再采罢。” 叶晞道:“快马去泉州约十日,我这便回信给哥哥,让他一月后前来罢?”他略估算了时间,点头应下。 几人又将细节商议一番,与林逸说了,林逸直说好,又说请几位剑师护送,林决只辞谢了。下午再与药馆一说,诸药师果然惊奇,但已见过草药疗效,也不多说什么,仍旧礼待林决不提。 翌日林决只身上马,与几人辞道:“我这便去了,你们在此仍旧照常行事,一切小心。” 第五十八章 果落虫鸣 北山居。 山色清明,竹林被秋风吹起阵阵涛声,宛若海浪;竹叶幽幽落在院落阶前,又被风不知拂去何处了。庭院寂静无声,一片萧瑟景象。 书房站了一道笔直挺拔的人影,黑衣蒙面,外罩一身宽大斗篷,正是居住在此的阳先生。他身前是一墙书架,书架旁有一道暗格,其内放着数幅画卷,皆被小心装裱保存,然年代久远,俱有些泛黄了。 阳先生取出一幅画在案旁坐下,缓缓展开。 纸上画着一名女子,女子身处一片极盛的花林,花瓣被风携着纷纷坠落。她站在花树下回首望向画外人,眉眼温柔恬静,浅笑嫣然。 默默看过许久,他才把这幅画重新卷了,方欲起身,忽然眼神一凛,匆匆将画放至暗格锁好,疾步出了书房。 北重山内围,苍梧。 秋日的梧桐不似初夏时分苍翠,半生的巨树已镀上一层金色,正飘飘地往下落叶。一片黄叶悠然落至某枝干相连处,枝上俨然有一破损鸟巢,巢中躺着一枚如人类婴孩大小的鸟蛋,壳身亮红,下方铺着一层金红鸟羽。那片落叶轻轻搭在鸟蛋上,俄而又被一阵风吹走了。 一名紫衣青年轻巧落在鸟巢旁,垂眸看着遍布枝干的火灵晶,右手微抬,掌中便生出一道强风,火灵晶在风中微微摇动,——竟是消失许久的郁少寒。 郁少寒增强风灵,那许多火灵晶便纷纷脱离鸟巢阵法,尽皆收至他袖中。他刚要转身离开,眼前忽然剑光一闪,一道持剑的黑影已直朝他面门而来。 是阳先生。 郁少寒飞身一退,堪堪被对方削下一片衣角。阳先生提剑再追,身法出奇地快,纵他施展风灵也只能勉强避开。他并不恋战,取了灵晶便走,身体在枝干间轻巧穿梭躲避;阳先生踩着落叶追来,袖手一挥,掌中剑便离手朝他直直飞来。 那一剑威势极强,郁少寒飞跃闪避,仍被剑刃划破手臂,溅起一片血花。 对方略不停歇,又紧步追来。他忙闪身避让,阳先生一把拔出刺在梧桐枝上的剑,飞跃在他身前,低声道:“还来。” 他静静看着对方斗篷遮掩下的眼眸,又斜眼望了望下方鸟巢,从袖中随意抓出一把灵晶,弹指将其射向鸟巢。阳先生猛然回望。 失了灵气供应的鸟巢已然不稳,又被这灵晶胡乱一撞,先时的阵法便全乱了。只见原本亮红的鸟蛋倏地明明灭灭,大有破碎喷薄之兆。 阳先生顾不得拦郁少寒,忙飞身下去补救,手掌一拍枝干,那些灵晶便尽数飞起。他挥剑卷过灵晶,剑刃一收一扬,灵晶便准确落在各阵眼,勉强将火灵气平稳续上。 待稳住了鸟巢,他抬头再望,枝干间只有金黄的梧桐叶,郁少寒已揣着盗走的大半灵晶消失不见了。 东重山。 林决背着药箱行在山间,一面走一面依据日影辨别方向。一头赤豹在他身旁又扑又跳,常常跑至深林不见,不多时又回来咬着他衣角引他前进。他跟着赤豹行走一段路,总能发现几株草药。 寻过这一株,赤豹又不见了,林决唤道:“灵秀——”森林深处便传来一声豹吼,他微微一笑,迈步跟上。 东重山多为常绿阔叶,是以秋日仍旧郁郁青青,满目皆是绿意。不少树上结了果子,如今正是成熟季节,引来许多鸟兽采食,十分热闹。 走了片刻,林决终于追上灵秀,只见她果然守在一株草药身旁懒懒地打呵欠。他揉揉她的脑袋,将草药小心收好,坐在她身旁道:“困了么?歇一会子再走罢。”灵秀舔舔牙齿,伏在他膝上眯眼休憩。 入山数日,所需药草已采了五六成。他清点一遍草药,又将陆宸交与的药单细细看过一遍,方收入药箱放在一旁。 灵秀原在他膝上休憩,忽然睁开双眼,鼻尖轻嗅,起身踩着林地跑远了。林决呼唤不住,跟上看时,原来一只小麂被捕兽套箍住了后腿,流血不止。他忙上前施救,小麂虽然受伤,却仍十分有活力,只惊恐地逃避他手掌。灵秀往它额上一吻,它便安静下来,卧在地上任林决行动。 待解了绳套,又为小麂包扎完毕,林决拍拍它的背,它便一瘸一拐跳着走了。他又在附近游走许久,确定再无捕兽设备,方坐下安心休憩。 灵秀仍旧歪倒在他身上,喉中发出惬意的呼噜声。他伸手轻抚她的背脊,忽道:“灵秀,若往后万重山被人侵扰,你会如何做?” 灵秀抬头好奇地看着他,一双琥珀色圆眼明亮闪耀。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抬眼深情望着这片山林,自顾自道:“我不知道我所做的,对这片山是否正确。山中草药在外界推广比我预想得顺利,我一人所采的草药已不够医治之用了。想必不久之后,世人便会结群向山中来罢。如今巫术已渐渐被世人接受,若由巫师开路,纵便山中再多凶险,怕也拦不住。” 灵秀喉中咕噜一声,似乎有些疑惑。 他看着她天真明亮的双眼,苦笑道:“你未过多接触世人,自然不懂。人心贪婪逐利,草木鸟兽在世人眼中皆是资源,想来——” 话未说完,他便长叹一息,低声道:“我一心只为救人,也没错罢?” 灵秀往他怀里一拱,只顾同他玩闹。他便搂着她笑道:“罢了,若真到那时,你与花暝姑娘定要守好万重山。”灵秀低吟一声,算作应下。 又歇了许久,一人一豹继续起身寻药,至黄昏时,已又采了许多。林决正要寻空旷地扎营,忽听远处林间腾起一片栖鸟,似是被何物惊动。灵秀已起身朝那边跑了,他亦背着药箱紧步跟上。 走近看时,只见一头九尾赤狐毛发炸开,龇牙盯着暗处,喉中发出低低嘶吼。林决原以为是异兽互斗,那方却静静走出一道人影,黑布蒙面,身披黑色斗篷,手中似握着一块金红的晶石。 “阳先生?”林决惊道。 阳先生往这边看来,那九尾赤狐便腾身朝他扑去,喉中喷出猛火。阳先生闪身一避,隐入林中不见,九尾赤狐正嘶吼着去追,灵秀一声豹吼,它便停了脚步,鼻中喷出灼热的气息,似乎十分愤怒。 林决不管九尾赤狐,拔腿便朝林中追去。那晶石他再熟悉不过,乃初次入北重山苍梧时鸟巢旁所见之火灵晶。彼时他被阵法困住,正是阳先生救了他出来。 循着空气中残存的火灵气,林决一路追寻,终于远远看见那道身影。阳先生在林间朝此方静立,似乎在等他。 林决走近他身前道:“阳先生为何在此?方才又为何与那赤狐起了冲突?” 阳先生道:“火灵晶原由异兽镇守,我取了来,它自然追我。” “先生取灵晶所为何事?” 他却不语,只道:“你来采药么?叶晞他们情况可好?” 林决微笑道:“多谢先生记挂,我们在人世一切顺遂。近日我与几位朋友尝试推行山中草药,颇有成效,故而来此采摘。” 说话间,灵秀已快步赶来,先往林决怀中一滚,又转向阳先生。林决方欲介绍,她已拱着他的腰亲昵了。林决愕然道:“先生与灵秀相识?” 阳先生垂眸看着灵秀,静默不答。只灵秀回头不解地看他一眼,又在两人身旁打转了。林决才知原来他先时那一声呼唤已表明了关系,灵秀自然对阳先生没有敌意。 她围着两人玩耍了一圈,又把脑袋钻入阳先生斗篷去寻他手掌。他伸出手将火灵晶展在灵秀眼前,道:“我取灵晶乃有要事,花暝已应允了,还请莫要收回。” 灵秀歪头看了他片刻,退身不管了。 林决道:“先生与花暝姑娘也相识么?莫非灵秀果真如我猜测一般,乃……” “绛树为西重山山神,赤豹为东重山山神。因上一代山神过世,万重山历经千年才又孕育了她,既与你有缘,便珍惜罢。” 林决了然点头。 阳先生又道:“所需草药还差多少?我与你一同罢。”他欣喜拱手道:“多谢先生。”说着便拿出药单来看,阳先生默记在心,道:“天色已晚,歇过一夜,明日再寻罢。” 林决原就打算寻空旷处过夜,自然应下。两人便一路找寻,终于在一方小潭旁坐下休息。 天色渐暗,林决让灵秀在此等候,自去附近采摘山果。待回身时,便见阳先生已升起篝火烤鱼了。灵秀懒懒趴在他身旁,几度要用爪子将他面罩勾下,皆被他不动声色地躲过了。 林决在篝火旁坐下,将山果递到阳先生眼前,微笑道:“还不知先生是否吃得惯这个。” 他却不接,只道:“不用。” 林决低头笑道:“先生若不愿被窥视,我不看便是,饮食却是必需。” 阳先生静默片刻,不多解释,接过他手中山果,又将烤鱼放在他手中。两人各坐一方,饮食完毕,皆沉默抬首仰视夜空。 是时繁星满天,星光照在两人身上,为他们镀了一层光晕。篝火摇动,寒蛩低鸣,秋叶飒飒作响,偶尔听见山果落在地面的轻响。林决将竹笛横在嘴边,悠扬奏起一首乐曲。阳先生静静听着,略无话语。 一曲毕,阳先生道:“多谢药师奏曲。” 林决微笑道:“山中幽美,秋夜寂静,略感怀而奏,先生见笑。” 又沉默许久,阳先生忽道:“药师心怀天下,不知对山中异兽是否也有怜悯之心?” 他心中一惊,道:“先生何意?” 第五十九章 梦悸魂惊 阳先生将先时的火灵晶取出,对林决道:“此乃我于北重山苍梧供养鸟巢之用,你当有印象。近日那处灵晶被盗,仅余少半续接灵气,纵我立时再寻,也全然不够。若长时无稳定火灵供养,只怕那仅余的异鸟便就此消亡了。” 林决惊道:“不知是何人所盗?又需我做何事?” “‘虚’之名号,你应当已听过了罢,此事便是他命人所为。”阳先生缓缓答语,见他恍然点头,又道,“你属火灵,若能常为异鸟供养灵气,想来可助它孵育,且较灵晶更具成效。药师可愿相助么?” “自然,”他一口应下,又道,“不知何时需要?现下荣陵还有许多病人等我采药归去,若此时前往北重山,只怕会误人性命。” 阳先生道:“你先返人世亦可,山中足够支撑一两月。待人间事了,还请尽快进山。”林决应下。 深秋,荣陵,林府。 这日叶晞照看过草药,正与苏凛、江雪尧一处说话,忽听门外侍女来传道:“府中来了一位公子,说是叶姑娘的兄长,府主已在松院见了,命我来通告一声。” 叶晞忙起身道一句“多谢”,与苏、江二人同往松院去了。 才走近,便听林逸朗笑道:“……可莫要多礼,几位作客敝庐,乃林某之幸。”又听叶随风道:“这香由家母亲手调配,且命在下带话,‘先生日后若到清都,一定光临寒舍’。”林逸笑道:“定然拜访贵府。” 叶晞快步进门,笑道:“哥哥。”他目光朝这方过来,微笑应答了。 三人又对林逸见过礼,方与叶随风坐在一处。林逸笑道:“几位既来,想必与叶少侠有事商议,我便不打扰了。”说罢告辞离去,留几人自便。 叶随风身旁放了一个包裹,叶晞目光正移到其上,他已将包裹放在几人眼前,一面解一面道:“都是些衣食,来时父母备的。” 叶晞三人看时,只见最上是一盒糕点,还未打开便闻见一股馥郁芳香。叶随风道:“家中桂花开了,母亲做了些桂花糕,让几位朋友皆尝尝。”又取出一件深碧色冬衣,对叶晞道:“天凉了,注意保暖,莫染了风寒。”叶晞欣喜接过。 苏凛、江雪尧二人正艳羡时,他又取出一件墨色冬衣,对苏凛道:“这件是家母按我体格裁制的,不知是否合你身。” 他惊笑着接过,道:“多谢伯母挂念。” 江雪尧见状,忙上前将苏凛挤开,笑道:“随风哥哥,有我的么?” “有。”他将剩余两件冬衣取出交与她,微笑道,“这两件是柳伯母为你和林药师备的,另有一话让我代传:你哥哥请人做的瑶琴已送入府中,盼你冬日前返家庆生。” 江雪尧笑接了,只见自己的是绣了梅花的红衣,林决的是柳黄底、白云纹,一时喜不自胜,笑道:“谢谢随风哥哥!” 几人收了衣物,又趁鲜吃起桂花糕来。叶晞道:“林药师还未归来,哥哥要在此处等候么?宸姐姐呢?” “宸在清都还有病人需要照看,且前月寄的药单还未用上,不及过来。”他道,“我此来正是为了等林药师采药归来,好及时给宸送去。待清都事了,再一同过来罢。” 叶晞点头,又道:“哥哥在剑盟可忙么?此来会不会误事?” “论剑会已过,日常皆是些杂事,并不多忙。我来时已同梁前辈说过了,不妨事。”叶随风道,“另有一事需注意。前次信中我提到,空音等人已招揽了十数名巫师。这月他们行动更甚,竟仿照剑盟组建了巫盟,现今已有不小规模了。” 几人皆是一惊。苏凛道:“他们的目的果然是召集巫师?不知打算作甚?” 他摇头道:“我暗中观察许久,亦未得出结论,只知万重山草药之秘已被他们公开。宸在清都试行草药顺利,想来也有其影响之故。” 多番商议无果,此事便暂时作罢。待用饭时,林逸做主留叶随风暂住,几人道谢不提。 叶随风到访第二日,林决便携着满箱草药归来了。他将山中奇遇一说,几人皆啧啧惊奇。因叶随风原就定了陪同叶晞采药,陆宸亦想随几人入山亲眼一观,几人便商议如何会同。 想到阳先生之嘱托,林决对叶随风道:“山中事物情急,不如明日我与雪尧他们先走,你去清都接了陆姑娘来。你身怀风灵,纵便多留几日,想来也不耽误行程。” 他点头道:“如此也好,你家在泉州何处?可留两人在那处接应罢,若我与宸先到,自然也在那处等你们。” 林决便将草泽堂位置说了,又道:“正逢秋日结果,药与籽我皆采了一些。待我与林姑娘说一声,再去药馆交代清楚,陆姑娘的药今晚再与你细说罢。”叶随风应下。 是夜几人皆早早歇息,只林决、叶随风二人掌灯交谈,至深夜仍未睡下。 这几日江雪尧总有些心神不宁,只在众人眼前强打精神,独处时却总无故流泪,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这夜辗转良久,好容易睡着,忽然梦醒惊起,魂魄仿佛猛遭霹雳,心悸不已。 是个噩梦。 她坐在床头抚胸喘息许久,仍未缓下心绪,反愈来愈惊恐,心痛得快要裂开。她转头望向窗外,只见满月如血,凄凉无比。方才的梦境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她抬手欲拭脸颊,伸手一触,满脸是泪。 这边林决刚与叶随风交代完毕,忽听门外脚步轻响,抬头看时,江雪尧已赤脚闯了进来,面容悲戚,泪水止个不住。他忙扶住她道:“怎么了?” 她一面抹泪一面颤声道:“我要回家。” 门外秋风萧瑟,吹进阵阵寒气,而她身上只批了一件薄衣。林决忙将门关严,扶她在灯旁坐下,叶随风已找来外衣给她披上,她仍是全身发抖,却不是冷,而是惊恐。 林决道:“莫急,慢些说,可是做噩梦了?”她先点了点头,又猛摇头道:“不是梦,不是梦……我要回家!” 林决与叶随风对视一眼,皆不明就里。 她又一把抓住叶随风的手,泣道:“随风哥哥,你带我回家罢,我、我……”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他二人好言劝抚许久,仍未见好转,只听她口中呢喃“回家”之语。 林决对叶随风道:“你带雪尧回去,可为难么?” 叶随风道:“只多耗些灵力,也没有什么。”又对江雪尧轻声道:“莫哭了,我明日带你回去便是。” 她却含泪摇头,泣道:“现在……我现在就要回去。随风哥哥,你帮帮我罢!” “好,你先回房换衣服,我去和晞说一声。” 江雪尧猛点头,将眼泪抹了又抹,终于被他搀扶着回屋了。他与林决又去叶晞房间,林决一面走一面担忧道:“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悲痛,不知……” “容她缓一缓,梦醒了再说罢。若还要回去,我带上她也无妨。”他在叶晞门前停下,听见那边江雪尧房门又开了,回头看时,她竟真换了衣物出来,且往这边赶来了。 叶随风敲门将叶晞唤醒,把前话一说,道:“明日苏凛来时,你再与他细说罢,我们这便走了。”叶晞应下。 林决已收拾了药草来交与叶随风,道:“雪尧既留在你身边,我们便直接入山罢,不在草泽堂接应了,来日在北山居会合。”又对江雪尧道:“莫怕,我和朋友们都在,有什么事,我们都会护着你。” 她勉强点头,又带出一眶眼泪。叶随风背上草药,与林决二人再度道别,牵住她手道:“握紧,走了。” 江雪尧点头。叶随风便施放风灵,脚下缓缓旋起一阵风,倏而风力猛然强盛,两人乘风而起,往清都方向腾空飞去。 第六十章 疏雨梧桐 是夜风雨大作,清都各处草木枝叶被打落无数,乌云蔽月,天地不见半点星光与月色。不知何方传来一声怒吼,似虎啸,又似龙吟,惊起京中万户百姓。 待到天明,风雨终于散去,各户人家皆蹚着积水收拾打碎的青瓦。城南的元帅府亦是一片狼藉,小厮侍女正忙着打扫庭院,无人发现空中掠过两道人影。 江雪尧一落地便有些身形不稳,幸而叶随风及时扶住才未倒地。她撑着他手臂四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入目却只有满院的萧瑟。她紧走几步,抓住一个名叫彩锦的侍女问:“我哥哥呢?” 彩锦惊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公子已随军出征,现正在平野关呢,姑娘怎么问这话?” 江雪尧咬牙不语,将这一个丢开不管,又急急地去抓旁人盘问,连那侍女唤她也不管。叶随风跟上前,劝道:“雪尧,只是一个梦,莫要慌成这样。” 她把脚步一顿,又掩面泣道:“不是梦,不是梦……”说着又胡乱寻找起来,冷不防被侍女如烟撞上。 这如烟平日侍在柳月眉身旁,方才听彩锦通报说姑娘回来,这才忙忙寻来,急道:“姑娘,你去看看夫人罢!她昨夜不知怎么惊醒了,冒雨在院中寻了一夜,也不知寻什么,劝也劝不住,天明时便发烧晕倒了!” 江雪尧原本状若疯狂,听了这话忽然安静下来,垂头咬牙道:“随风哥哥,你去请宸姐姐来罢,我母亲就托你们照顾了。” 叶随风点头,嘱咐一声,倏地便消失了,唬得如烟直愣,待回过神来,江雪尧亦跑远不见了。 江雪尧跌跌撞撞地四处寻找,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众小厮侍女同她说话全无回应。奔了许久,她忽然站住脚,双眼惊惶地颤动片时,拔腿便朝后院奔去。 这是一间破旧的柴房,因数年前丞相之女嫁来,命人将厨房与相干的新修了一遍,这间便废弃不用,许久未有人踏足了。 他躲在废弃柴房抱膝颤抖,口里幽幽喘息,任府中寻他的喊声震天,却不肯开口应答一声。 一年前父亲战死沙场,他便随母亲生活,前些时日寡母忧思成疾,亦撒手人寰,独留这七岁稚子在世。父亲生前战友怜他无人照拂,接了他来府中抚养,他却不依,头一日便大哭大闹,将元帅府吵了个底翻天,又趁人不注意钻入这柴房,已躲藏一整夜了。 还未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走出,陌生的环境又让他惊恐不已。他独自坐在这逼仄的旧房,听着僮仆提灯四处呼唤他姓名,又从门缝中看着夜色渐渐褪去,熹光在屋中照出一线光芒。 一道身影轻轻走近,遮住了门缝的晨光。 木门被人一推即开,争相涌入的阳光将他眼睛刺得一闭;再睁开时,便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背光站在他身前,桃花瓣似的双眼弯成一道月牙,笑道:“找到你了。” 破晓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出奇温暖。他抬头看着那张笑脸,一时有些失神。 男孩朝他伸出手,微笑道:“出来罢,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云霄。” 一道身影走近遮住门缝的光,屋外那人顿了顿,一把将门推开,阳光顺势照射进来。他逆光抬头,目光定在那双桃花眼上,双眼被刺得猛然滚出热泪。 那双桃花眼却没有弯成月牙,而是充满了悲戚。 江雪尧怔怔地站在门口,柴房内耿云霄颓然靠墙坐着,身旁竖着战枪泉婴,怀中抱着一个闭眼的青年。 江天何。 他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双眼与嘴唇皆紧闭,似乎睡着了,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角。再看他身上,只穿着将领制服的红布衣,已被雨打湿,盔甲不知何处去了。他身上遍布数十道大小不一的伤口,却看不见血迹,不知是被雨水洗去还是与制服融为了一色。 她霎时双膝一软,扶着门框跌坐在地。耿云霄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头去。 “哥哥……?”她神情恍惚地朝两人爬去,又颤巍巍地往前一扑,恰撞在江天何身上,眼泪早已涌了出来。 浑身冰凉。 她摸着江天何冰冷的身体,又颤抖着去抚他的脸,唤道:“哥哥,我回来了,你睁眼看看我。” 他却不语,亦不睁眼看她。她的泪一滴滴砸在他脸上,慢慢连成了线,往下同雨水混在一起了。她愈哭愈烈,终于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耿云霄只静静抱着江天何,任她压在身上恸哭,始终一语不发。 哭泣许久,她终于强忍悲痛,抬头道:“云霄哥哥,我哥哥他……怎么死的?” 耿云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浑身亦被雨水打湿,乱发粘在脸上颈上,盔甲已是残破不堪,伤痕遍布。她抬头看着他的脸,只见往日那双如星光一般的眼眸已黯淡下去,仿佛枯槁一般,竟寻不见一丝光芒,只有“麻木”二字。 她抓住他衣领,悲声道:“云霄哥哥!” 他双眼这才一转,目光移到她脸上,复又移到江天何身上,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带你回来了。”说罢猛地呕出一口血,头一歪,晕了过去。 身后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柳月眉由如烟搀着疾步往这边赶来,身后跟着叶随风、陆宸与另几名侍女小厮。她还未走近便看见屋内三人,忙拂了如烟快步进去,待看清了屋内情形,顿时凄呼一声“天儿”,痛倒在地。 江雪尧伸手搀住她,哭道:“母亲……” 叶随风与陆宸对视一眼,亦是心下不忍,凄楚难言。底下跟随的侍女小厮早随着柳月眉的呼声哭起来,一面泣一面议论道:“公子不是出征去了么?月初才发来告捷战报,怎么……” “云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守夜的怎么不见通报?” “……” 听着僮仆说话,柳月眉只抓着江天何的手不放,面色悲戚。众人又说了几句,她忽然回首,冷声道:“今日你们没看见天儿,也没看见云儿,记住了么?” 见她眸中虽含泪,眼神却阴冷无比,众人忙止泪应道:“是。” 她又对如烟道:“查清府中多少人知道了,都说一声,不但不许外传,府内也严禁讨论,若有不听的……”如烟已忙应下,驱着众僮仆出去了。 待人皆走了,柳月眉才身体一软,跌在地上垂泪。陆宸忙上前扶起她道:“夫人才病着,勿要过于悲伤,且小心照料身体。” 叶随风亦上前劝道:“伯母和雪尧都歇着罢,这里我来照料。” 母女俩痛哭一番,这才互相劝着起身,把耿云霄托给陆宸照料,又同叶随风一起将江天何安置在祠堂了。 梅园是江雪尧的住所,其间有一方小池,池边生着一株梅树,已很粗壮了,隆冬初春之际便开出满盖的红梅,池水和回廊皆被落瓣洒满。如今却是深秋,又经昨夜风雨,枝叶早被打落了一地,现今还未打扫,满目萧然。 江雪尧卧房的圆窗正对梅树,窗边有一座琴案,案上放着一架瑶琴,由梧桐木制成,精绝工巧。 她走近琴案,伸手抚摸琴弦,拨出一声悠悠的弦音,余音绵长,清澹动听。 身后侍女梅香道:“这是前几日琴匠送来的,说是……说是公子仲夏时所托,近日才制成了,名曰‘疏雨’。” “疏雨。”江雪尧低喃一声,矮身坐于案前,双手放在弦上,怔了许久才拨出一弦。那琴声凄凉无比,庭中梅树仅存的一叶脱离枝干,飘飘地落在池面。 琴音从屋内连绵传来,她忘我地弹琴,心中悲痛俱化为声声琴音,凄凉哀婉,悲戚难绝。池水亦随她弹奏而微泛波澜,似在低泣。 她奏了许久,直弹得指尖流血,竟不停息。梅香在身旁泣道:“姑娘,莫弹了,歇一会儿罢!” 她将这一曲奏完,这才收了尾音,双手放在琴上,任指尖鲜血将弦丝染红。 屋外匆匆传来脚步声,如烟在门外道:“姑娘,云公子醒了。” 江雪尧起身便走,直直闯进他卧房,却不见人影。侍女彩锦道:“云公子去祠堂了。” 她又奔去祠堂,果见耿云霄手握泉婴立在安放江天何的案板旁,目光直直往下看着他被白布掩盖的遗体。她走近道:“云霄哥哥,边关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哥哥怎么死的?百里哥哥呢?” 他木然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道:“我没能保护好他。” “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她站在他身旁,潸然泪下。 他只凄然一笑,道:“明日战报就该传来了,你自己看罢。”说罢转身便走,江雪尧叫道:“你去哪儿?” “你别管。”耿云霄回头看她一眼,眸中竟含了冰冷的恨意。她神情一恍,不知那恨意究竟是对何人,回过神时,对方已跨门而出了。 “云霄哥哥!”她忙追去,只见他才走出几步,忽被一人拦了去路。柳月眉由如烟搀扶着挡在耿云霄身前,道:“你去何处?” 他低头不语。 柳月眉道:“战报还未传到,你竟先回来了,元帅何时教你做了逃兵?!” 耿云霄不反驳,不解释,只道:“侄儿愧对元帅与夫人教导,如今便去了,还望夫人体谅。”说罢绕开她便走。她厉声道:“你站住!” 他回首一望,见她面色虽厉,却已是满脸泪水,登时双腿便似长进土中,再迈不动一步。 她上前抚着他脸上伤痕,忍泪道:“你在府中生活多年,我早将你视若己出,如今发生这事,怎能不叫我心痛?我不管你遭遇什么,天儿还在这里,你要走,好歹等他下葬!” 他沉默许久,低声道:“那便尽快罢,此事隐秘,望夫人莫惊动旁人。” 第六十一章 此地诀别 是日元帅府面上一切如常,只柳月眉称病在家,辞了原约定的来客。另有清安医馆的陆宸不知从何处带回了些草药,嘱咐一番,又去元帅府了。 及至夜晚,江天何秘密下葬毕,到场只有最亲近几人。耿云霄身上原就带了伤,加之情绪不稳,回府便一头栽倒;柳月眉亦是强撑病体,好容易安排了府中事物,当夜又发起烧来,一众侍女忙扶了她回卧房。 待众人退下,房中只有江雪尧、陆宸在时,柳月眉强忍悲痛道:“陆医师,白日可检查出什么?天儿他因何而死?” 陆宸答道:“江公子身负多处伤口,其中几处甚为严重,只是单凭这伤应当还不至于此。他体内另有一毒物,近来发作猛烈,又撞上重伤,故而……” 话未说完,江雪尧已惊道:“毒物?可是百日虚?林决不是为他配了解药么?” 陆宸点头道:“那方子我看过,若按期服用,应当无碍。只是你哥哥的状况很不寻常。他像是先服过一段时间药,近日却断了,且又加剧摄入那毒物,这才至此。” “怎么会断了?又怎么会加剧?哥哥他……竟是被人害死的么?”她心中又惊又痛,连连追问,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这些话陆宸却无法给出答案。 柳月眉道:“那解药平日该由白礼保管罢,他是何情况,云儿可同你说了么?” 江雪尧抹泪摇头道:“不曾。” 她虚弱地闭上眼,流泪道:“江柳两家皆三代忠良,想不到天儿竟遭这般暗算,如今事情未明,连堂堂正正发丧都不能够……” 陆宸劝道:“府中事物还需夫人打理,望夫人节哀,照料好身体为要。” 她勉强点头,又道:“便请陆医师写一份证词罢,日后清算起来,好歹叫朝廷知道,我的天儿是因何而死。”陆宸应下,自出门准备了。 她又对江雪尧道:“你也莫哭了,你哥哥枉死,我们需留些力气为他寻个公道。你两日没睡觉了是不是?快去歇着,我已和你外祖父说了,近日留心朝堂动静,待战报一到,立马抄一份送来。不管云儿有何隐情不肯说,到时再问他也就罢了。” 江雪尧抹泪道:“知道了,母亲也正病着,更该好生休息,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了。”说罢便要告退,刚转身欲走,柳月眉忽又叫住她道:“雪儿。” 她站住脚问:“母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你老实告诉我,那白礼是何身份?” 江雪尧神情一怔,低头道:“也没有什么,就是前几年哥哥偶然救过他,他便跟在哥哥身边护卫了。” “他身手不凡,怎会甘心只跟在天儿身旁?且他日常与你们兄妹俩如何亲近,你以为我不知道?”柳月眉强撑起身子,直视她道,“当年你父亲要查他身份,被你哥哥百般遮掩过去,如今你哥哥已没了,你还要替他隐瞒么?” 听了这话,江雪尧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泣道:“真没有什么……我并不敢哄骗母亲,这些话也都是实情。只因更早几年我和哥哥就曾与他相识,这才比旁人更为亲近。” 柳月眉闭目想了许久,缓缓道:“听他口音,似乎并非安国人,是么?” 她登时惊愕失色,沉默许久才垂头道:“是。”复又立刻抬头急道:“他不是敌国细作。当年哥哥在北重山脚下受伤,正是他带回去养伤的;后几年在战场遇见,哥哥便也救了他一次,这等情义并不比袍泽之谊差!” 柳月眉了然叹道:“白礼……原来是定国的复姓么。”半晌又道:“救命之恩还清便罢了,何必留在身边生事?且他既然可以不顾家国,未必不会背叛你哥哥。这次你哥哥遭人暗害——” “百里哥哥不是这种人!”江雪尧忙泣道,“他原并没有留在哥哥身边,只因他的家人受苛政而死,他心灰意冷之下才自除了定籍,誓不再效忠定国!” 见柳月眉不说话,她又道:“此事云霄哥哥也知情,他那般向着哥哥,定不会留可疑之人在身旁……” “你不必说了。”柳月眉往后一靠,眼角又流下细细的泪水,悲声道,“以你哥哥的眼光,想来不会看错人。只是如今他被奸人所害,恐怕……” 江雪尧咬牙道:“就算他们查出百里哥哥的身份,要栽赃陷害,也得拿出证据!”顿了顿,又掩面泣道:“哥哥已经没了,还要什么证据……” 柳月眉将她搂在怀中,强忍眼泪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为你哥哥讨个公道才是。莫哭了,现下你父亲不在,若你还如往日一般娇蛮任性,如何撑得起这个家?” 江雪尧知她心中悲痛不比自己少,却仍这般温言劝慰,心下又是一酸,好容易忍下眼泪,点头应道:“女儿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一番话,至深夜才劝着各自歇息。江雪尧才要出门,柳月眉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她道:“雪儿,那孩子真名叫什么?” 江雪尧回身答道:“初。他复姓百里,单名初。” *** 这夜噩梦繁复,前一刻她还与哥哥游戏玩笑,后一刻天地日月忽然变了颜色,四周尽是火焰与刀光。她想叫他一同逃走,刚抓起他手,便见那只大掌倏然变为森森白骨,抬头看时,无数刀枪利刃刺穿他身体,飞溅的鲜血将她一身白裙染为血红。 他悲怆地望着她,身影愈来愈远,她拼命想拉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沉入那片厮杀与血光中去。四周火光愈来愈盛,喊杀声愈来愈烈,将她的哭喊淹没其中,再听不见半点声响。 绝望中,忽有人在她耳旁焦急呼唤:“姑娘,姑娘!” 她猛地惊醒,衬衣已被汗湿大半。 原来是个梦。 窗外秋阳正明,落叶在池面被风吹得悠悠旋动,一如往常。她刚要抚胸庆幸,忽想起那梦中之景已然变为现实,不由得更为悲痛,捂着脸不住流泪。 方才唤醒她的梅香并不敢多劝,只哽咽道:“姑娘,相府派人传话,说是战报到了,夫人已在堂屋见了,说让姑娘过去呢。” 江雪尧一抹眼泪,咬牙道:“我知道了。”说着便起身下床,连衣服也不及换,只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便走。 才直堂屋门口,便听见柳丞相派来的心腹道:“……王上震怒,责令江元帅即刻回京,且命稽察院封锁搜查帅府,丞相力劝不得,只缓了稽察院行动,命我传话与夫人,速做准备。” 她心中一惊,忙迈入堂屋,只见柳月眉把手中茶盏往地下一摔,嗔目骂道:“昏聩!临阵换将乃大忌!碧玉公主一人在前线如何镇得住宁国大军?!”又冷笑道:“要查江府是么?好啊!尽管查!看他们能查出什么来!一国忠良竟遭如此对待,可笑可恨!” 相府心腹不敢多言,见江雪尧进来,便拱手道:“另有一话,黄老将军与孙少将已回京中,怕不多时便请命速查帅府,届时柳丞相再难劝阻。话已带到,在下便回去复命了。”说罢退步出门走了。 江雪尧见柳月眉伏在椅上气喘不已,忙上前扶住她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王上竟要召回父亲,还要搜查帅府?” 柳月眉好容易顺了气,将手中一纸抄写的战报递给她,道:“你自己看罢。” 她接过战报低头细看,怎知愈看愈心惊,及至最后已是骇异失色,颤声念道:“……细作畏罪自戕,骁骑将军江天何暗通敌国谋反不成,已伏诛;副将耿云霄领兵叛乱,戮大将军孙宴及威虎卒三百,并叛军逃遁无踪……” 江雪尧堪堪念完,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柳月眉道:“他们如何污蔑你哥哥,我便不说了。这战报发于九月十五凌晨,正是前日你回来那天,云儿如何一夜便带了你哥哥回来,他也不曾同你说过么?” “母亲问不出,我自然更无法得知。”她攥着战报垂泪道,“报上说的细作难道是百里哥哥?他也已经……” “没有。”门口忽然传来一道阴沉的男声,正是耿云霄。母女俩朝门口望去,只见他一身苍青布衣,手提泉婴直走进来,面色阴冷。 江雪尧抹泪道:“不是百里哥哥么?” “是他,”他在两人身前站住脚,定定道,“但他不是细作,也没有死。” 她心中又喜又疑,欲开口再问,柳月眉已先道:“云儿,报上说你杀害同僚,可是实情?” “是。”耿云霄不待她说话,已矮身单膝跪地,正跪在她摔碎的碗片上,颔首道,“侄儿自知已是戴罪之身,不愿牵连帅府,唯谢过元帅及夫人教养之恩。就此别过,盼夫人保重身体,勿为挂念。” 她没有料到似的圆瞪双眼,手指着他直喘气,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江雪尧泣道:“云霄哥哥……” 他跪毕起身,手中长枪顺势一划,已割下一角衣袍,转身便走。柳月眉厉声道:“你给我回来!” 耿云霄却步伐不停,她拍着椅子起身欲追,才走两步便失力跌坠,江雪尧忙扶住她道:“母亲!”又转头泣道:“云霄哥哥!” 他往后略略一望,见柳月眉无甚大碍,便又迈步而去。柳月眉堪堪站定,流泪道:“你要去哪儿?” 他并不回答,只冷冷往屋内一撇,眸中含了深深的悲怆与恨意。江雪尧又见这眼神,心中大惊,刚想起什么,回神看时,他已出了堂屋不见踪影。只柳月眉徒然凄声道:“回来,云儿!” 话音刚落,她已靠着江雪尧晕死过去。 第六十二章 侵略如火 江雪尧换了衣服走进柳月眉卧房,正逢其转醒片时。柳月眉见她一身夜行黑衣,乌发高高竖起,与平日装扮截然不同,心里便猜到几分,还未开口,便听她道:“母亲保重身体,女儿走了。” 柳月眉哑声道:“你又去哪儿?” 她咬牙道:“去找云霄哥哥。他既杀得了孙宴,如今孙同和黄峻回来,他不可能放过他们。不管真相怎样,如果云霄哥哥真去找他们算账,就是在王上眼前触犯律法!我不能让他去送死!” 柳月眉流泪道:“天儿已死,云儿又这般情形,你若再出什么事,可叫我怎么活?你给我在家待着!等你父亲回来……” “已经等不得了!”她抹一把眼泪,将黑色面罩拉上便走。柳月眉呼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哥哥就是因为太听话,才会被人害死了!”江雪尧再崩不住情绪,泪水瞬间滚落,回头哽咽道,“母亲不用担心我的安危,随风哥哥会帮我的!” 柳月眉流泪许久,终于道:“稽察院的人快到了,速去,等真相大白再回来。”顿了顿,又道:“你和云儿一定要好好活着,我再承不起失去你们任何一人了。” 江雪尧猛然落泪点头。 将军府。 威虎大将军黄峻刚从朝上归来,正等医师治伤,忽听门外小厮报道:“大将军!靖远军的耿将军找上门来,府中家兵快拦、拦不住了!” 黄峻腾地起身抓起宝剑便走,怒喝道:“耿氏小儿还敢回来!”说话间已到府院,果见乌泱泱的一群家兵围着一人嘶喊,中间那人一身苍青布衣,手提战枪泉婴,正是耿云霄。 耿云霄眸中燃着熊熊怒火,挥枪迅猛地扫清一大片家兵,骂道:“黄峻老儿,出来受死!” 黄峻踹开身前几名家兵,持剑上前喝道:“小子无礼!”说罢一剑已然劈下。耿云霄扔开手里的一个家兵,挥泉婴挡住攻势,冷笑道:“来得正好!前日没能杀了你,今日便用这把枪取你首级,以奠天何及靖远众兄弟!” 两人斗在一起。黄峻中年力壮,又有多年临阵杀敌经验,每一剑都极其狠辣;耿云霄虽则年轻,却是天生神力,一柄八十斤的长枪在手中如若生风,只十数招便压下对方两分。众人只见剑枪相碰,剑鸣铮铮,一时竟不能插上手。 战了片时,耿云霄猛击退黄峻,再要出枪时,忽然身形一顿,背上洇出一大片鲜血,竟是前日伤口又裂开了。众家兵见状,忙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呼喝着将刀剑兵枪一齐刺来。耿云霄横枪挡在身前,大喝一声,旋身将一众家兵统统挑飞。 他持枪立在原地,嘴角泛着冷笑,却没有立时上前——他并未挡住所有攻击,身上仍添了几道伤口,更有一把剑已刺入身体,只险险避过要害。 众人正待再上时,只听“哐啷”一声,那把剑竟被耿云霄徒手拔出,扔在地上不管。他环视四周,一身苍衣已染成血红,冷笑道:“不怕死的尽管上来,给黄峻老儿陪葬!” 众家兵见他气焰若神,吓得连退三步,不敢近前。黄峻骂一声:“小子看剑!”稳身上前,被耿云霄一枪接住,缓缓压下,竟一寸寸逼近他的肩膀。耿云霄一面压,一面扬唇冷笑,眸中恨意几乎喷薄欲出。 一名家兵反应过来,忙喊一声“护大将军”,挥剑直刺耿云霄。他听见剑风,不躲不避,手里加大力道,竟生生将黄峻的剑折断,一枪劈在他肩上,登时鲜血猛溅。 与此同时,那把剑亦生生刺入他肌骨,比前一道伤更为惨烈。黄峻已重伤倒地,耿云霄只略晃了一晃,回身旋枪将那人头颅拍个稀烂。 众人受惊再退,莫敢近前。 他立枪撑地,另一只手握住穿没身体的长剑,卡住手指一施力,剑刃便如枯叶一般折断。他又反手从背后拔出剑柄扔在地上,举枪直指黄峻。 “叛徒受死!”府门忽传来一声呼喝,他不用回头也听出声音是谁,冷笑道:“孙同,你还敢来?” 来人正是威虎军少将孙同,乃孙宴之子。他纵马一跃,正落在耿云霄身后,挥枪直朝他刺去。耿云霄回身徒手接住长枪,泉婴枪刃已到孙同眼前。孙同险险侧身避过,亦抓住枪身夹于腋下,欲图夺取泉婴。 耿云霄见状,只冷笑一声,双手握住两杆枪柄,奋力一扬,喝道:“滚下来!”话音刚落,那一端孙同已被他从马上提起,又往旁狠狠一摔,滚在众人脚前。 这一招时间,孙同率的羽林军已涌入府中将两人团团围住。他狼狈地起身骂道:“我奉王上旨谕,特来抓捕叛军首领耿云霄,如有反抗,格杀勿论!还不束手就擒?” 耿云霄丢开缴获的长枪,冷笑道:“有本事便过来,看是你先擒了我,还是我先杀了你!” 孙同拔出长剑,举手一扬,众羽林军便挥刀上前。 他目无惧色,持枪迎着众人稳步上前,扫开当前一拨,又咬牙朝孙同挥去。孙同亦怒目而视,举剑刺道:“叛徒,还我阿父命来!” 耿云霄荡开这一剑,双手举枪直劈下去,恨道:“百里的命,你又拿什么还!” 这一击重如千钧,孙同持剑勉强挡下,已被压得屈膝在地,说不出话。耿云霄眸中冒着怒火,咬牙道:“天何求你的时候,你可想过今天!” 他奋力抵挡,见对方脸色煞白,布衣已被鲜血浸透,汩汩地流了一地,忙往旁使眼色。待命的羽林军齐喝一声,挥刀上前。耿云霄收枪回身一旋,将众人攻势尽皆荡开,又猛立枪在地,口中呼呼地喷出怒气。 孙同正惧其威势时,忽见他呛出一口血沫,身体微微一晃,大有力竭之状。 他有私仇在身,不待羽林军再动,已挥剑上前直取其心脏。耿云霄再无力挥枪,只怒目瞪着对方,身体不曾动摇一分。 那剑即将近身之时,他身前突然凝出一道金赤色的薄盾,竟还冒着明火。剑刃刺在其上,仿佛撞在坚壁一般,再不能近前一步。孙同正待讶异,耿云霄忽冷笑一声,那薄盾瞬间变为一柄长矛,无需他挥动,已破空朝孙同刺来。 孙同忙回剑抵挡,堪堪接下这一招。羽林军再度上前,霎时那长矛又化为火焰散开,将周围尽数烧灼,瞬间惨叫四起,众人纷纷滚在地上灭火。 耿云霄冷眼看着四周景象,忽然又猛呛出一口血,身体缓缓矮下去。他奋力稳住身形,只半跪在火海之中,手中长枪略不松动。 他无力再战,火灵亦渐渐停息,孙同与羽林军扑灭身上火焰,往他方向一拥而上。 一支冰箭倏地从屋檐飞来,恰扎在耿云霄脚边,他周身便瞬间凝起一堵球形冰墙。众刀剑劈砍其上,不能松动其半分。 孙同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蒙面的黑衣女子站在檐上,手持一柄冰弓,冷冷望着自己。他喝道:“来者何人?” 蒙面女子不答,抬手往他方向射了一箭,他险险侧头避过,忽见庭中旋起一阵强风,瓦砾碎石皆飞起迷住众人视线。再看时,耿云霄周身冰盾已然破碎,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将其扶住,另一手接过泉婴,足尖一点便带着他飞至屋檐,又携着蒙面女子越墙走了。 孙同望着三人逃遁的身影,怒喝道:“追!” *** 叶随风掀帘让江雪尧扶耿云霄进入马车,对车内陆宸嘱咐道:“拜托你了。”又匆匆放下车帘驱马疾驰。陆宸忙解开他外衣,只见浑身是血,前日的伤口也多半裂开,更有两道极重的剑伤贯穿身体,生命岌岌可危。 她一面处理最重那道伤,一面将另一道用绷布覆上,对江雪尧道:“按住,先止血。” 江雪尧忙应了,依言行事,泪水早已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泣道:“云霄哥哥……” 他勉强睁眼,见她连面罩也来不及摘,苦笑道:“你来做什么?”话未说完,已闭眼晕死过去。她霎时惊慌失色,只求陆宸救他。 陆宸往外道:“车内不稳,无法手术。” 叶随风却没闲暇回话,他驱着马车疾驰,身后一队羽林军亦骑马追来。为首的孙同喝道:“速速停车,缴械不杀!” 他往后看一眼,又迅速偏头躲过迎面的一箭,好险面罩未被带走。他一扬马鞭,加快速度,身后又有一片箭雨袭来,险些将车尾钉穿。 羽林军扬鞭再追,即将碰面之时,只见整驾马车竟忽然腾空而起,似驾着云雾般飞至高空,众羽箭追之不得。孙同大骂一声,挽弓发箭,那箭瞬间便到了驱车人身下;他正暗喜,忽见那处剑光一闪,箭矢已被劈作两半落下。 那剑光让他双眼一晃,再看时,那人已收了剑继续驾车,究竟没让他看见剑与剑主是何模样。 孙同勒马停下,与众人望着马车愈飞愈远,咬牙道:“给各州府发通牒!捉不到人别回来!” 第六十三章 清泉婴绕 几人一路腾空疾驰至邻城,觑得下方山林地势平坦、荒无人烟,便落地耿云霄处理伤势,叶随风也趁机休息恢复灵力,是以饮食等事皆由江雪尧负责。 陆宸做完手术已是夜晚,三人围着篝火取暖。因说起行程,陆宸道:“耿公子的伤需要静养几日方无大碍,风也支撑不了带我们一气去万重山,先不急赶路罢,每日绕百十里躲避追查就罢了。” 叶随风道:“好。”江雪尧却只点头应一声,垂眸不语。 见她情绪低落,叶随风与陆宸又劝慰几句,她只低头看着篝火,偶尔应声,许久才抹一把眼泪,抬头强笑道:“谢谢你们。” 叶随风道:“你既把我们当做亲友,在我们面前便悲也使得,哭也使得,只万望保重,莫伤了身体。” 她点头应一声,沉默许久,忽然泪如泉涌,捂着脸大哭起来。两人抚慰许久,至月明中天时,她才渐渐收了眼泪,靠着陆宸沉沉睡去。 叶随风往车内取了睡毯出来,又取了小炉薰香,对陆宸道:“你也睡罢,我守夜。——郊野宽旷,用香不比在室内,暂且如此罢。待入了山,我再细为你调香。” 陆宸正安顿了江雪尧,只微笑道:“这样已很好了,多谢。” 两人一个抱剑坐着,一个在地面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因谈起这些时日在清都的经历,他道:“我只与晞他们报了如何顺利,未多提所遇搅扰、波折。我便罢了,你无防身之术,我时常担忧,亦很愧疚。” 她侧身看着他被篝火映照的面容,又转头遥望河汉,微笑道:“多谢关心,我并不觉得辛苦。治病救人乃医者天职,况此关系到千万人之命运,比单单行医更有意义。若经此事可多救得几个人心,便是受些苦难也没什么。” “若世人能知晓你这份苦心,想必亦会动容罢。” 陆宸笑而不语,闭眼躺平了。此地虽背风,然到底太过空旷,炉中香气缭绕一阵,又在山林中消散开了,天地寂静无声。 静默许久,叶随风忽道:“待此间事了——”顿了顿,那边却不见回应。他细观她容颜,才发现她已睡着。他低笑了一声,亦只管看火守夜了。 待到平明,却是耿云霄最先醒来。他从马车内出来,看了一眼地上沉睡的两名姑娘,又环顾四周,对叶随风道:“这是哪儿?” 叶随风道:“南陵。” 他便回身往车内取枪,且作势欲解开马绳。叶随风道:“你去何处?” “回清都,杀了黄峻那老东西!” 叶随风道:“你重伤未愈,有几分把握得手?且你若回去,雪尧必然也回去,你忍心么?” 他动作一滞,低声道:“我便是拼了命也要为天何报仇,不用她管。” 话音刚落,忽听江雪尧在身后道:“我为什么不能管?哥哥没了,我自然要为他讨回公道——堂堂正正地讨!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就算不为哥哥,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出事!” 他回头一看,她已坐起身,眼眸直直望向这边。原来她方才已然转醒,正不知如何说话,听他要走,便装睡不下去了。 他握紧泉婴,咬牙道:“不杀了那几个奸人,我难泄心头之恨!” “若你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哥哥难道会愿意吗?”江雪尧上前抓住他手掌,泣道,“云霄哥哥,跟我们走罢,等事情平息了再回来。你伤得这么重,再承不起刀剑了,就算要报仇,也避过这一阵再说罢!” 耿云霄原有千般怒火涌在心头,一见她那酷似江天何的面容落泪,竟霎时软下心肠来,站了片刻,闷闷道:“你们打算去何处?荣陵么?” 她抹泪道:“万重山。我和林决他们原就打算近日去万重山采药,现在刚好也可暂避风声。他们已出发了,我们绕路过去,留些时间为你养伤,应该能和他们前后脚入山罢。” 他点点头,又对不远处静观的叶随风道:“昨日谢了。”叶随风微笑点头。 江雪尧见他不再执着于回京,便也强打精神,拉着他手笑道:“云霄哥哥快坐着,我去寻些吃食来。”又对叶随风道:“随风哥哥,帮我看好他,不许他跑了。” 叶随风道:“好。” 待她离开,两人便相对而坐。耿云霄道:“你昨日守夜是么?我既醒了,你便去睡罢,待陆姑娘醒来,我再与她当面道谢。” 叶随风只道:“我已受了雪尧之命,不敢放你离去。” “你拦得住我一时,却拦不住我一世。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早晚是一死,倒不如放开手脚做事,也不必牵连雪儿他们。” “你若执意报仇,我也无立场阻拦,只一句话,待伤好再做打算。且你可以不顾荣辱,江公子却未必也能不顾。若你执意如此,怕难为他昭雪。” 耿云霄忽冷笑一声,道:“荣辱……你道他因何而死?正是因这二字!什么家国天下,命都没了,要这些作甚?” 叶随风道:“你既说性命重要,何苦自寻死路?你如此行事,在他眼中可值得么?” 他只冷笑道:“值得不值得,他却再也看不见了。” 叶随风不语。他垂眸抚摩手中泉婴,半晌笑叹道:“罢了,罢了。我便留着这条命替他看看,他一心想守卫的江山社稷,到底是个什么样!” 江雪尧回来,只见两人如常谈话,陆宸也已醒来,耿云霄又对她道过谢,几人便计议如何赶路。因昨日已施展过巫术,叶随风也不做隐瞒,仍旧腾空而行,一路躲避官府耳目,七日后终于赶到泉州。 因怕官府查来,几人并未去草泽堂休整,只随意处理了车马,徒步往西行了四十余里,终于望见一片苍翠的巍巍群山。 除江雪尧外,其余三人皆未入过万重山,故而由她引路。几人走过大半日,终于来到一泉瀑布之下。 瀑布高约三十丈,清流激荡,气势磅礴,四周灵气较山中更为浓郁。她指着瀑布潭旁树枝系着的红绫,介绍道:“这就是上回阳先生送我们下山的道路了。他们已到了,我们也去罢。” 叶随风道:“你说的裂缝在何处?” 她站在红绫之下,回眸道:“就在这里,你伸手过来。” 叶随风伸手查探,果然觉出一股别处灵气从虚空幽幽溢出。他微笑道:“山中果然奇特。” “随风哥哥的剑坠便可作钥匙,试试罢。” 他点头,拔出千息一划,肉眼并未见那处裂缝洞开,只觉出一股更强劲的灵气扑面而来。江雪尧道:“快走,这门不久就要合上了。”说罢已然跃入虚空不见。三人相视一眼,也跟着跃了进去。 眼前白光一闪,再看时已是一片浓绿,满目竹影婆娑,林中似乎还有一汪清泉环绕绿竹。几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身处一片竹舍,与来处截然不同。 江雪尧走在最前,往房舍内唤道:“林决!” “你们来了么?”回应却从偏院传来,且不是林决,乃苏凛。她引着三人往走廊过去,恰与迎来的苏凛撞上。 苏凛惊笑道:“怎么耿兄也来了?——叶晞正在备饭,我与她说一声。” 耿云霄不答,她亦不答,只道:“林决呢?” 他道:“林决和阳先生去照看鸟儿了,你也去么?” 她只“哦”一声,闷闷道:“我有些累了,你引随风哥哥和宸姐姐熟悉竹院罢。”又对耿云霄道:“云霄哥哥,跟我来。”说罢已朝偏院而去,耿云霄一声不吭地跟上。 苏凛看着两人背影,低声道:“她怎么了?那日匆匆离去,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陆宸道:“她兄长过世了。——她无意瞒你们,我便说了,只是仍旧如往常一般待她便好。若特意照顾她心情,只怕更惹她愁绪。” 苏凛心中一惊,许久才缓缓道:“怎会如此?江兄一身好武艺……” “此事蹊跷,其中细节只耿公子知道,他现下不肯明说,便是雪尧也问不出。且待他二人情绪好些再说罢。” 他默然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引两人与叶晞见面,自去为他们收拾房舍了。 藏剑阁。 江雪尧与耿云霄站在满阁剑架中,一眼望见了那与众不同的枪架。架身霸道地占据了寻常三床剑架之地,上刻“泉婴”二字,另挂着一道背面朝外的玉牌。她掀开玉牌,默默看着“江天何”三字,垂头不语。 良久,她放下玉牌,低声道:“阳先生说,剑主殁,剑归位。云霄哥哥,把泉婴给我罢。” 耿云霄久久不答,她回身看去,见他满脸阴沉,低头不语。她按住他提枪的手掌,垂泪道:“云霄哥哥,放下罢。” 他道:“你能放下么?” 她咬唇不答,泪水掉落得更厉害。 沉默许久,耿云霄终于长叹一气,把泉婴放在她手中。她忍泪将长枪小心放上枪架,回身道:“走罢,云霄哥哥。” 耿云霄却不动,只怔怔望着泉婴,半晌低声道:“我不甘心。” 第六十四章 凤栖梧桐 苍梧。 已是深秋,梧桐叶几乎落尽,只剩零散的枯叶挂在枝头。鸟巢暴露在空旷的枝桠间,原本亮红的鸟蛋竟十分黯淡,似将烬之烛。 林决随阳先生站在鸟巢旁,低声道:“如此虚弱,与上次来时竟是两般模样。” 阳先生道:“异鸟生长原就需要极强灵气支撑,我先前所布火灵阵法已是权宜之计,只勉强供其存活,比亲鸟孵育缓慢许多。现灵晶被盗,灵气缺失,若不及时补充,怕不久便会失去生机了。” 他点头道:“我如何给它补充灵气?” “将灵气稳定输送至它体内便可,如你寻常采药一般。”阳先生随手捡了根枯枝挑开阵眼几枚灵晶,“阵法已失效,不会伤你,去罢。” 林决走至鸟巢旁盘腿坐下,双手覆在壳上,闭眼用心感受,只觉其中似有一颗心脏微弱跳动。他缓缓渡送灵气,那心脏便渐渐变得有力,扑通扑通地传入他耳中心里。他睁眼细看,鸟蛋已重新亮起来,且比初见时更为耀眼。 他一面渡送灵气,一面问道:“需多长时间?” “一日两个时辰,你身体应当能承受。我另去准备一物以作替代,仍需你相助,却不必累月留山了。” 林决点头,又道:“先生可否讲解这异鸟是何来历么?” 阳先生在他身旁目视鸟巢,哑声道:“你可听说过凤凰?” “凤凰?”他先是一惊,随即微笑道,“我原以为只是上古传闻,没想到真的存在。” “人类离山许久,将此当做传闻亦是常理。” 林决惊道:“人类也曾在万重山生活?” 阳先生道:“我曾与绛树山神叙谈,据她所说,人类原生活于西重山,与众灵禽异兽并无不同。后人类不愿限于万重山,便自舍了灵力,举族往东迁至山外,开疆扩土,形成诸国,上古过往皆流为传说了。” 林决听了,一时震撼无言,只默默低头沉思。想起所历种种,他瞬间明白了为何许多病症只万重山草药可解,为何花暝对人类这般敌意,为何社会自古排斥巫师。他苦笑道:“难怪传言皆告诫不允入山,原来是祖先不愿后辈返回故土。只是如今就算想回来,万重山也不会再接纳我们了罢。” 阳先生无语默认。 林决才得知此事,一时还不能尽平稳心绪,垂眸想了许久,喃喃道:“我入山采药,是否——”话未说完,掌中灵气不自觉加重些许,鸟巢霎时狂躁起来,原本平稳的心跳也骤然加剧,似有无数灵气即将喷薄而出。 阳先生道:“渡灵莫过急过猛,否则于你于它皆有损伤。” 他忙稳定心神,撤了力道重新渡送灵气,鸟巢这才慢慢平息。待恢复原状,他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了。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许久,林决忽道:“还未问过先生,先生师门历代隐居在此,便是为了这凤凰罢?不知已驻留了多久?” 阳先生抬头望着凋零的树枝,又似望着不知几千丈外的天空,低声道:“七百余年。” 林决叹道:“为一异兽而至此,先生仁心可敬。” 他沉沉地似笑了一声,并无言语。 又过了许久,眼见日影西斜,林决面色亦有些泛白,阳先生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他缓缓停下灵气,起身时身体微晃,险些摔倒。阳先生伸手扶住他,低声道:“多谢。明日或可减些灵气,不至损耗过大。” 他看着恢复亮红的凤凰卵,微笑道:“不必担忧,我无甚大碍。” 阳先生引他远离鸟巢,又将灵晶拨回原位,道:“回去罢,明日再来。” *** 江雪尧把头蒙在被子里,想隔绝门外声响,苏凛却一直在门外嬉笑道:“雪尧,再晚菜就凉了,你再想吃叶晞做的可没有,莫非你想尝尝我的厨艺么?” 她听了半日,一手抄起枕头砸在门上,骂道:“闭嘴,吵死了!” 苏凛吓得后退一步,又上前叫道:“怎么叶晞他们来你就不打?我的话就污了你的耳了?快出来与我辩解一番!” 她往被子里又缩了几分,只不理他。 门外苏凛又嚷了几句,无非是劝她出门用饭等话,她皆不言语。又有脚步声走近,她将脑袋探出被窝,只听林决道:“你先去罢,这里有我。” 苏凛应一声,压低声音不知说了什么,往食舍去了。 林决道:“雪尧,是我。” 她打开门,见他端着饭菜立在门口,面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不由得鼻尖一酸,又忙别过头去拭泪。林决将饭菜放在桌上,温声道:“快吃罢。” 江雪尧便坐下默默吃菜,才吃几口,眼泪便簌簌地往下落在碗里。林决一面为她拭泪一面道:“吃饭时莫想别的,小心伤了身子。” 她边点头边掉泪,又忙低头掩饰,十分狼狈。林决只陪在她身旁,并不多言。 待饭粒咽尽,她看着林决收拾碗筷的身影,低声道:“林决。” 他放下手中的事转身,江雪尧便往前扑在他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泣道:“好难熬啊。” 林决环抱住她,轻柔抚摸她的鬓发,低声道:“我知道。我无法代替你感受这种痛苦,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慢慢放下。在那之前,无论多悲伤,请千万照料身体,莫遂了那些奸人的愿。在那之后,我也会一直在你身旁,尽我可能地照顾你,虽不能如江大哥一般,多少也可做依靠。” 他说一句,江雪尧便呜咽着应一句,听到最后,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含泪道:“你和我哥哥……是不同的啊。” 林决亦低笑道:“的确。” 她终于哭累了,头埋在他肩上轻轻抽泣,许久才哽咽道:“那时如果你在身边,就好了。” “抱歉。” 她把眼泪在他衣服上抹干净,抬头道:“是我太任性了。随风哥哥和宸姐姐都很关心我,叶晞、苏凛也一直安慰我,你……你和我哥哥交情匪浅,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却只忙着照顾我的心情。该说抱歉的是我。” 林决微笑道:“你能好生照料身体,便是对我们心意的最好回应。” 江雪尧点头,又抹了一把泪,笑道:“走罢,许久没见苏凛他们,去和他们说说话。” 两人进入堂屋,见阳先生、叶晞、苏凛、叶随风、陆宸和耿云霄皆已在座。不知阳先生先前说了什么,只听苏凛不满道:“陆宸姑娘去得,我就去不得?” 江雪尧坐下道:“去哪儿?” 陆宸道:“去山中采药。叶晞的药快用完了,林药师在此走不开,我便跟随一路。” 她了然点头,又对阳先生道:“先生怎么安排?” 阳先生道:“我引叶晞、陆医师采药,林决驻留,其余随意。”话音刚落,那边苏凛又道:“既说随意,为何我去不得?” “我此去另有一事,为凤凰寻储存灵气之物,那处你去不得。且我不在山中,偷盗者或许趁虚而入,你在此守卫,可阻他几分。” 苏凛先点头,又道:“我为何去不得?” 阳先生不理他,江雪尧道:“方才先生说,那鸟儿原来是凤凰么?” 他点头,与林决又将前话说了一遍。几人皆惊叹,又考虑到耿云霄不知是何情形,便互相引出山中事物及灵力等议论一番。耿云霄只沉郁静默地听着,未做任何表态,对几人谈话亦不感兴趣。 说起采药之事,叶随风先道:“我进山原就为了护小妹与宸采药,这次便随先生一道罢。” 江雪尧看了耿云霄一眼,道:“那我和云霄哥哥留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耿云霄未反对,几人便约定明日出发。林决将《万重山草药志》交与陆宸,又对几人交代一番,各自散去休息了。 是夜寂静无声,苏凛因想起江天何之事,想得其人平日温柔和善,不以高位自居,待旁人均磊落有礼,不由得心中怅惘,许久难以入睡。忽听一阵脚步声自偏院而来,略不停留,又往竹林而去,他心中起疑,披衣悄声跟了出去。 秋夜静谧,清泉在竹林间汩汩流淌,一弯下弦月斜在天边,照出清冷的银光。 耿云霄怀抱酒坛坐在泉岸石上,就着冷风无言饮酒。苏凛在他身后笑道:“对月饮酒,何如对人饮酒?耿兄欲解愁闷,何不找我?” 耿云霄斜了他一眼,另取了酒碗倒满往后一抛,苏凛抬手接住,一气饮尽,赞道:“好酒!” 两人对面坐下,各自倒酒畅饮,不说一言。饮至酣时,耿云霄忽道:“你身为铸剑师,可知道泉婴的来历么?” 他笑道:“略听过一些。相传安和宗立国之后,欲再请北山居士出山,于竹林站立三天三夜,居士却不为所感,只将一柄长枪交与他,道:‘此枪有镇国之威,可代我守卫河山。’和宗知再请不动他,便携枪去了。后来居士世世为客卿太傅,也不再上沙场用兵布阵,泉婴竟成了他献给安王室最后的兵器。近年二公主得双剑‘碧玉’,才延续了安国尚武传统。” 耿云霄冷笑道:“好一个‘守卫河山’!若不用它杀敌报国,又如何?” 苏凛笑道:“一介兵器,如何担得起河山二字?说到底只是王室政客的棋子罢了。若单为它考虑,得遇有缘人才是最好归宿。” 他沉思半晌,低喃道:“棋子……”念了两遍,又冷笑一声,倾坛将两只酒碗倒满,与苏凛碰碗对饮,又倒满抬手遥敬残月,张了张嘴,只唤一声“天何”,再说不出话,囫囵一气饮尽。 苏凛亦举酒对月,叹道:“此酒敬江兄,盼来世再遇,互为知己。” 秋风骤起,冷月寂寥无声,亦无人与他二人相和。 第六十五章 与何人说 平明,苍梧。 阳先生引着林决、江雪尧、苏凛三人站在鸟巢前,道:“我外出期间,便由你们调动阵法,勿使其伤了药师。”说着拾起一截枯枝,指着阵法各处讲解原理及如何操作。 苏凛与江雪尧二人都极聪慧,一面听一面点头,偶尔问一二句,他皆细细解答。不多时江雪尧便抢过他手中枯枝,笑道:“我来试试。” 阳先生立在一旁任她行动,她先挑开两枚,眼珠转了转,似有些犹豫。苏凛正要说话,她灵光一闪,又伸手挑开几枚,那阵法内其余灵晶便倏地熄灭。苏凛赞道:“好眼力。” 她心中颇得意,推林决上前道:“去罢,苏凛是指望不上的,往后便由我照看你了。” 苏凛道:“我心中也有正这样想,不过被你抢先而已,如何这般谑我?” 江雪尧只吐舌羞他。 林决为凤凰渡灵,三人在一旁看着。苏凛忽对阳先生道:“既然这凤凰只需火灵供养,也不必只在此处,林决带在身旁应当也可行罢?” “若只在山中,自然可行。但药师日常皆在外界,若携它出山,怕不及破壳便会夭折。即便出生,成年前也当留在山中以灵气蕴育,否则体弱难养。” 他了然点头,笑道:“想不到这传闻中极威猛的异兽,幼时竟如此脆弱。” 几人停留片刻,因看林决在此无碍,便返身回北山居。苏凛故意落后阳先生两步,只见他拔剑往虚空一划,那处便破出一道裂缝。他收剑极快,苏凛只见得那剑鞘由玄铁打造,剑柄被黑布缠裹,剑刃亦是一片漆黑,别的却未看出什么来。 三人回到北山居,叶晞几人已准备妥当。几人略作道别,阳先生便引着叶晞、叶随风和陆宸往山下采药,留苏凛、江雪尧、耿云霄在竹舍。 走过十里竹林,往下便是雪山连连,山峦连绵崎岖,一眼望去似乎无尽无止。陆宸望着重山景象,笑道:“北山飞鸟阻绝,与昨日在东山所见佳木兽群另是一般风貌。先时只听你们说起,如今亲眼见了,才知万重山果然奇美。” 叶晞道:“我初来时是夏日,比如今还要热烈许多,不知春季百花盛开之时,又是何等景色。”又对阳先生道:“先生常年在山中,想来已看惯了罢,可与我们说说么?” 阳先生只道:“很美。” “先生果然亦是惜花之人。”她抿嘴笑道,“花是世间极美好之物,无论看多少遍也不会烦腻。又如先生之竹林、北山之雪色,亦是清净高洁,久看不厌。” 阳先生只在前引路,并不多话。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出一份寂寥,眼眸一转,弯眼笑道:“先生可厌烦人烟么?我与林药师等皆爱山中景色,往后或许常来,望先生不弃,借竹舍与我们多住几日。”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请便。” 如此走过半个时辰,几人来到一处绝巘,谷底山峰皆密布着银白色草本植物。阳先生道:“此处便是雪苜生长地,四处找寻罢。” 陆宸将《万重山草药志》拿出与众人翻看,手指图示道:“雪苜多为三叶,我们所寻乃四叶雪苜,极为罕见,仔细莫认错了。” 几人便分散开来,叶随风飞至山顶寻找,其余三人留在谷底。 北重山常年被冰雪覆盖,此又近冬季,积雪更多,雪苜亦是通身雪白,隐在其中原就难以发现,何况极罕见的四叶雪苜。几人寻了小半日,各自手中才寻了几株。叶晞正眼花时,忽见一处岩缝长有所寻之物,便伸手去摘,还未靠近,却听阳先生在身后道:“且住。” 她回头看时,阳先生已走上前来,一面用剑鞘挡住岩缝,一面道:“此地多生雪纹蛇,如今正是冬眠之时,或许藏身其中,切莫惊扰。”说着悄声摘了那四叶雪苜,回身放入她手中。 待他收回剑鞘,她后退几步俯身一望,果见其中盘着一条雪白纹路的小蛇,睡姿竟颇有些憨态可掬。她微笑道:“多谢先生提醒。” 阳先生不答,往别处寻了。 如此又寻了半个时辰,陆宸见已集了不少,便唤叶随风下来。她接过他手中一捧放入药篓,略估算了用量,道:“已够了,去寻别的罢。” 几人一路往南寻去。阳先生对山中极熟悉,由他引路,大半日便采得许多草药,且步履已近重山交界,四周动植物渐盛。眼见天色已晚,阳先生道:“且在此处休息罢,明日再寻。” 待寻了山果野兔等果腹之食,又以枯木搭了挡风棚,天色已全暗了。几人在篝火旁围坐取暖,将肉食串在木枝上烤制,待熟透之时,一阵肉香便漫溢开来,引得几人食指大动。 叶随风将其分为四份,叶晞与陆宸皆有了,阳先生却端坐不动。他递过肉串道:“先生?” 阳先生道:“我不用。” 他正疑惑,叶晞已低笑道:“先生不愿展露面目,我们坐远些便罢了。” 还未待她动身,阳先生已接过烤肉,起身退至树下阴暗处,揭下面罩沉默进食。三人看着他动作,亦不好多说,只自便了。 夜色渐深,几人商议过明日行程,各自休息。 叶随风因暂无睡意,便未入挡风棚,仍在外守着篝火,阳先生亦靠树坐着。两人沉默许久,叶随风忽拱手微笑道:“昨日雪尧在旁,不好表态,还未谢过先生赠剑坠之恩。若无先生,在下不知何时才能与小妹重逢,多谢。” 阳先生道:“不必如此客气。” 叶随风又道:“听闻先生亦多次相助小妹,不知是否与我叶门有故?” 他斜眼看着叶随风所佩青剑:“千息与云光,可够么?” “原来如此,”叶随风再一拱手,微笑道,“多谢先生爱惜。” 他略抬头,透过树叶遥望河汉,低声道:“夜已深了,你且睡罢,我一人守夜便可。” 叶随风凝眸望了他片刻,依言往棚内去了。他守着篝火燃尽,也不续添柴火,只低低地叹息一声,不知所思何事。 *** 北山居。 阳先生引叶晞三人采药已去数日,苏凛几人亦熟悉了竹舍生活,颇为自在。这日江雪尧与林决入苍梧已近两个时辰,苏凛正考虑备何酒食,欲问耿云霄意见时却不见了其踪影。偏院、正院皆遍寻不得,他神思一转,往竹林走去。 竹林仍旧萧瑟冷清,他步行了一刻,未见耿云霄身影,再走时,忽听见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我自有打算,不用他催。” 他心下疑惑,悄声走近,只见一道苍青色身影隐在密竹中,背对他不知与何人说话。近旁泉水潺潺,竹涛声又将人声隐了大半,苏凛侧耳听了许久,只断断续续听那人道:“我并不关心你们的计划……此事我非做不可,待我……自会去见他。” 他心中一惊,按剑再听,忽见那人猛一回头,眼眸冰冷地射向自己。 林决和江雪尧才从苍梧回来,忽听竹林传来一阵剑鸣,且气势汹涌、杀气腾腾,断非平日切磋之景。他二人对视一眼,忙动身往竹林奔去,愈靠近,愈听得刀剑碰撞之响。再近时,便见竹叶纷飞,竹竿被削倒一片,观其痕迹,竟是打斗所致,且从此处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处,还不见交战者身影。 耳中劈砍声未停,江雪尧拔腿便往声响处奔去,口中叫道:“苏凛!云霄哥哥!”林决亦疾步跟上。 两人奔寻了半刻,将至声源处时,剑鸣声忽然停了。他们心中俱是一紧,跃过这片倒竹看时,只见苏凛赫然倒在林间,浑身是血,佩剑落在一旁;耿云霄背对他站着,亦多处受伤。 “云霄哥哥!”江雪尧惊呼一声,往前再看时,耿云霄左肩竟被一柄风灵剑刺穿,看那剑攻势,原是直奔苏凛而去,被耿云霄以肉身挡住。 她抬头一看,果见郁少寒静立竹梢,亦身带血渍。他望了赶来的江雪尧与林决一眼,转身飞走了。 耿云霄转身望着两人,洞穿身体的风灵剑倏然消散,不由得身体微晃。江雪尧奔上来将他一把扶住,惊道:“云霄哥哥!”又往下看着昏迷的苏凛,急道:“苏凛!” 林决俯身查看苏凛伤势,心下大骇,忙为他止血,又抱起他疾奔回竹舍,道:“雪尧,跟上!” *** 重山交界,沧江汇流处,一片白雾茫茫。江面凝结了数丈厚的寒冰,雾霭最深处似有无数光彩闪现,竟是层层芒星阵法交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光圆。阵法最中央是无数形似冰棱、明镜之物,拔地而起,层层堆叠,巨如小山。 虚立在冰山之上,垂眸不知看着何物。 身后风声响动,郁少寒出现在他身后,一身紫衣已被鲜血染红一半,道:“已探了,身手不似同一人。” 虚静默片时,冷笑道:“原来如此。” 郁少寒又待了片刻,只听他道:“去罢,带他过来。” 他未言语,闪身飞跃,只留下一地血渍。 第六十六章 霜冷西洲 已入十月,天地间泛起凉薄的寒意,整片山林皆被秋霜染红,等待与初冬的风雪一同飘落。 叶晞四人站在东重山最西的山脚,眼前是一川寒江,江面已结冰,暗流在厚冰层下悄声涌动。再远是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遥远的西重山隐在白雾深处,只能隐隐望见轮廓。此段为沧江三支流交汇处,水深千尺,宽万丈,常人难以逾越。 叶晞遥望寒江,对身旁阳先生道:“先生要取的东西,便在此处么?” 他应道:“此处汇集了大量灵晶,皆有用处,原不能取;部分已耗尽灵气者取出无碍,林药师可凭其储灵,不必拘在山中了。” 她了然点头,再看沧江,仍只望见一片茫茫白雾,蹙眉道:“山中灵晶稀缺,这沧江果然竟有许多?不知是何之用?” 他不答,只对她与叶随风道:“陆医师为常人,不必顾虑;你二人行在其间务必小心,切莫深入,以免被夺去灵气。” 叶随风已听他们说过先前林决之事,问道:“其中可是阵法?也是先生布的么?” 阳先生缄口不言,只迈步踏上冰面,叶晞三人亦紧跟而上。 此前他几人由阳先生引路在山中采药,一路由北重山至东重山,已将所需草药采了大半,如今正来到东、西重山交界,亦是沧江汇流之处。 江面寒冰不知已存在了多少年,几人行走其上,只觉冰冷刺骨。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四人,其余皆白茫茫一片,不见他物。 走得久了,叶晞便渐渐受不住寒冷,将手放在嘴边呵气。一只大掌忽然伸来将她双手握住,掌心极温暖,叶随风含笑道:“你自幼体弱怕冷,若难受得紧,便留在江边等我们罢。” 她笑着摇摇头,一手牵住他的手,一手牵住身旁陆宸的手,道:“这样便不冷了。”他亦含笑点头,不多言了。 不知行了多久,阳先生终于道:“到了。” 随着他的言语,叶晞三人便从雾中隐隐望见一片凸起的轮廓,再走近,才发现居然是一望无际的沙洲。几人踩着冰面踏上沙洲,只见此处略长了些草木,整体地势较平,只远方耸立着一座小山,被白雾遮掩看不清模样。 阳先生道:“此名西洲,灵晶便收在其中,跟我来。” 叶晞三人随他走去,一路只见朽木枯草,不见半只飞鸟走兽,与东重山截然是两般模样。叶晞回首东望,亦只见白茫茫雾气,寻不到东重山轮廓了。 步行约莫半个时辰,四周灵气渐渐浓郁,草木也略显出生机来。阳先生停步道:“已到阵法外环,不能再近前了,便在此处寻找散落的灵晶空壳罢。”又再次嘱咐叶晞、叶随风道:“你二人只管辨认是否为火灵,收拣之事交由我与陆医师,若阵法仍在运转,怕会将巫师困在其中。” 两人皆点头。 阳先生引他几人四处寻找,几人一面走一面注意脚下,只见果真有不少细碎的灵晶残片,皆已耗尽灵气;欲辨别捡拾,才发现多半遭风沙侵蚀,已不能用了。 寻了片刻,叶晞指着一处道:“那儿似乎有微弱的灵气,走近看看罢。”才走几步,又立脚道:“是木灵。” 阳先生道:“无妨,再寻便是。” 叶随风释放灵气探知四周,感知须臾,望向北方道:“前方七丈有火灵晶,应当完整。” 陆宸上前拾了一块透明晶石回来,道:“可是这个么?” 叶晞细观她指尖之物,正是火灵晶,只是已褪了寻常的浅淡赤色,灵气幽微。阳先生道:“是,收着罢。” 几人又行一路,略拣了几枚灵晶。阳先生似乎有意绕开远方那处小山,路迹渐呈一圆弧,正是阵法形状。叶晞观察许久,微笑道:“那小山便是阵法核心罢?先生虽熟悉此处,却不能直取灵晶,这阵法不是先生布置的罢?万重山除了先生,竟还有旁人?” 阳先生道:“往先或许有,而今都不在了。” “原来是古人所遗。”她道,“灵晶似乎是维持山中平衡之物,大量汇集在此列成阵法,不打紧么?” “灵晶可缓慢再生,即便需要千百年才能让群山恢复原貌,却也值得。” 她惊道:“千百年?这阵法是为了什么,竟愿付出如此代价?” 他只不答,叶晞又猜道:“北重山那般荒芜,便是因为少了灵晶么?” 阳先生默认。她一面走一面思索,心下对西洲愈发好奇,还要再问别的,却被他猛地伸手一拉:“小心。” 她心惊回头,却不见一物,只觉空气中似乎夹杂了淡淡的灵气,辨不出来源。阳先生道:“西洲裂缝奇多,当心。” 听他一说,叶晞才察觉这是裂缝。她想起当初随林决至苍梧,便是采药时误入了北重山那处裂缝,又想起旁的,还未开口,叶随风已先她道:“前几日刚入山时,雪尧说需以先生赠的剑坠为钥方能破开裂缝,此处竟不用么?” “西洲环境极不稳定,故而如此。尤其阵法内遍布裂缝,若不慎踏错,不知传至何处,恐有凶险。” 叶随风了然点头,叶晞亦了然,她抬眼看着阳先生被斗篷遮掩的侧脸,只觉他和万重山愈发神秘。 几人离了那处裂缝往别处寻,还未走多远,阳先生忽然发觉什么,猛然拔剑回身,恰与一道飞跃而来的黑影迎面撞上,剑刃发出清脆的声响。叶晞回头看时,只见来人身披黑色鳞甲,面目身形俱为虚影,正是空音两次袭击她之物,不由得惊道:“龙鳞?” 她记得在洛城时,空音正是如此称呼黑影。 惊疑间,阳先生已连出数剑,黑影在他剑下瞬间化为鳞片破碎。他握紧利剑,盯着方才离开的裂缝不语。果然又有数十枚黑鳞从裂缝鱼贯而出,皆化为持剑的人影,转眼便将几人团团围住。 叶随风已拔出千息将陆宸挡在身后,叶晞亦手持云光,墨色剑鞘内金光一闪,一柄白金色宝剑已然出鞘,宛若日光破云。 黑影攻来,她挥剑迎上,一套剑法如行云流水,堪堪压下对方几分;叶随风与她各守一方,掌中千息带起阵阵剑风,将数道黑影稳稳挡住。陆宸站在他二人中间看着交战场面,心中隐隐疑虑。 叶随风自不必说,他身法灵巧,剑技绝非常人能比,虽是以一敌多,却仍能镇定自若地应对。那边阳先生亦是剑法凌厉、势如破竹,比叶随风更迅猛几分,一二招内便能寻到对方破绽,将其击败。 ——但这些黑影似乎并非冲他二人来,一寻到机会便聚到叶晞身前,虽皆被阳先生与叶随风挡下,其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叶晞剑法虽也超凡,毕竟不如他二人,对付两三道黑影已属勉强,再多便渐渐落了下风。且黑影源源不断从裂缝涌出,纵然他们挥剑再快,也不来不及压制对方攻势。 阳先生一剑将身前黑影劈为两截,对叶随风道:“带她们走。” 叶随风应一声,闪身避过来招后撤,那黑影举步去追,却被阳先生出剑拦住,转瞬化为残破的鳞片落地。 叶随风退至叶晞身旁,道一声“走”,又去护陆宸。叶晞刚随他后撤,忽被数道黑影拦住去路,且一剑一剑地把她逼退。叶随风回身出剑助她,却听身后一阵剑风,竟是旁的黑影举剑向陆宸刺去;他心中一惊,忙又折回将其一剑劈碎,回头看时,叶晞已被裹挟着到了更远处。 “晞!”他疾呼一声,一手拉着陆宸,一手握剑出招,周身风灵涌动,腾空直奔叶晞而去。 才至半路,数道黑影竟也腾空将他拦住,他避过他们落地,眼前亦有数道黑影挥剑而来。他持剑迎战,又因顾虑陆宸而一时不能近前。 阳先生独自挡了大半敌人,叶随风也难以抽身相助,叶晞被黑影逼得步步后退,渐渐靠近裂缝。又一剑刺来,她再难抵挡,黛眉一蹙,周身瞬间生出无数花刃朝对方射去,只听铮铮清响,眼前数道黑影尽皆破碎。 然而立时又有更多黑影补上,纵她剑法灵力并用,也难以尽数抵挡。她微微喘气,挥剑挡住眼前一招,冷不防被身后一人划破手臂,鲜血飞溅。 她猛然回头,咬牙生出数道荆棘将黑影缠住,欲挥剑时,耳旁又传来剑风。她回身挡住敌人,又被数道黑影持剑携着连退十数步,倏然消失在裂缝。 “晞!”叶随风飞身追去,阳先生却比他更快,一剑挑飞身前黑影跃至他身前,低声道:“你莫去!” “先生!”叶随风情急想绕过他,却被他一掌打在肩上,脚步一滞。他稳身再追,阳先生已趁他停顿劈开眼前挡路者,纵身跃向裂缝。 又一道黑影袭来,将他前路与视野挡住。他挥剑将其划作两半,待碎甲飘飞、视野恢复之时,却只见阳先生亦消失在裂缝。 剩余数十道黑影将他和陆宸尽皆围住,他冷眼看着对方,左手握紧陆宸手腕,右手剑刃一转,光芒乍现。 第六十七章 风掣雷霆 仍是一片白雾,雾中草木森森,竟不像沙洲,颇有些东重山的气象。只是天地间仍然肃杀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 忽然一阵剑风掠过,叶晞直直从虚空仰倒而出,脚步一退,整个人跌在地上。立时又有数道黑影持剑攻来,她敏捷地往旁翻滚躲避,手撑地往后一跃,堪堪站稳对敌。 这几道黑影将她挟至裂缝,不知是何目的,她还未观察周围环境,对方已调转了方向再度攻来。她忙横过云光挡在身前,眸中精光一闪,剑风带起万刃花雨,将眼前几人尽数洞穿。 刚喘一息,雾中忽然又有剑气袭来。她灵力已耗去大半,来不及调息施展,只好回剑格挡,不料对方竟有十数人之多,她拼尽全力也只能同时对战五六人,一时被压得身形不稳,又跌在地上。 “低头。”身后来处传来一声沙哑言语,阳先生已提剑跃出。 叶晞听见声音,忙低头躲避。他掷出手中黑剑,剑身恰从她头顶飞过,哧哧地飞旋一圈,只听铮铮清响,近处几人瞬间破碎。 他疾步掠过她身旁,一把接住黑剑,又连出数剑,剩余几人亦化为碎片消散。他收剑入鞘,回身伸手拉起叶晞,道:“你没事罢?” 她掩住手臂的伤口,微笑道:“没事,多谢先生。” 阳先生见她衣上无多少血迹,亦不再多问。 叶晞抬头观望四周,只见繁茂的草木隐在雾中,不知是何方位;小山轮廓又近了些许,已可望见表面情形,竟也是白茫茫一片,似乎是冰棱。阳先生道:“此处离核心已很近,应当在阵法内围,极为凶险,先回去罢。” 她应声点头,刚要回身,忽听雾中又响起嗖嗖的剑风,十数枚黑鳞已化作黑色人影将二人团团围住。她拔出云光对敌,阳先生亦拔剑出鞘,黑刃泛起冷冽的寒光。 是时剑鸣铮铮,两人背对背应战,短短数息便将来敌斩杀了七八。阳先生一剑劈碎这道黑影,忽然目光一凛,猛回头望向白雾。 一道极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竟没有实体,而是巨大的利爪虚影,带起凛凛狂风。叶晞刚欲躲避,忽发觉那利爪并非冲他二人而来,只堪堪掠过两人,径直飞向裂缝。 阳先生忙挑开眼前黑影去追,却已然慢它一步,只眼见那利爪划破裂缝,身影消散无形。他举剑往虚空一划,不见半分异常。 叶晞击败最后一道黑影跟上前来,只见他沉沉立在地上,道:“裂缝已消失,往别处回去罢。” 她心中一惊,伸手查探空气,确感受不到灵气溢出。她道:“方才那物是什么,竟能摧毁裂缝?” “仅是一道攻击,它实体在远处。” 叶晞蹙眉道:“是什么异兽,居然有如此凌厉的攻势?” 阳先生不答,回身往雾中行去,道:“走罢,寻路与你哥哥会合。此处阵法遍布,小心为上。” 她应一声,快步跟上。 *** 北山居。 苏凛静静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仍旧昏迷不醒。林决为他换了药,又将他衣物整理好,看了一眼床头他的佩剑,皱着眉不知思索什么。 “林决。” 江雪尧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思考。他回头一看,见她与耿云霄已走入房中,微笑道:“你们来了。耿大哥伤还未愈,当悉心休养才是。” “轻伤,不碍事。”耿云霄望着榻上苏凛,道,“他还没醒么?” “他身受重伤,又失血过多,万幸体质极好才能挺过来,也不知何时会醒。” 江雪尧蹙眉看了苏凛片刻,低声道:“原来盗走灵晶的是郁少寒,难怪他不在清都,竟是到万重山来了。阳先生与虚有故,我早该想到是他们的。” 耿云霄道:“虚?” 她忽想起他还在此处,忙将眼睛斜向别处,道:“没什么,只是阳先生的故人。”顿了顿,又补充道:“昨日与你们交手那人便是他手下。” 他点了点头,倚门不语。 林决起身道:“我和雪尧去照看凤凰了,耿大哥便在此处守着苏凛罢。雪尧已告诉过你如何启动庭中阵法,若有异动去苍梧找我们便可。” 耿云霄应下,他便与江雪尧一同出门,从院中裂缝进入苍梧。 眼前仍是金黄的梧桐,江雪尧先他一步跳上几截树枝站在鸟巢前,回头道:“你昨天手术耗了不少体力,今日少渡些灵气罢,身体要紧。” 他跟在她身后,并不答话,只紧皱眉头沉思着什么。她道:“林决?” 他回过神道:“什么?” 她往他脸上看了又看,道:“从昨天就觉得你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 林决沉默片刻,低声道:“雪尧,若苏凛和耿大哥只能信任一个,你选谁?” 江雪尧惊道:“什么意思?云霄哥哥怎么了?” “你与耿大哥情同兄妹,自然不会多想,我却在手术时发觉此事有些古怪。苏凛剑法了得,又与耿大哥联手,纵然不敌对方,如此重伤应当不至于。且他佩有利剑,耿大哥却手无寸铁,若你是郁少寒,会先对付谁?” 她愈听愈心惊,颤声道:“这……云霄哥哥也受了伤,或许……” 林决又道:“耿大哥多为轻伤,只最后那一剑伤了筋骨。且他浑身除了那一处与苏凛身上伤口相似,其余轻伤却不像风灵所伤,竟是别的利剑。” 江雪尧惊惶道:“苏凛的佩剑么?” 他点头道:“苏凛身上除了剑伤,还有一处钝器伤,像是肘击而成,竟震伤了肺腑。你记忆中身怀此力道者,有几人?” 她听了这些话,刚要开口,眼泪已簌簌落下,只怔怔道:“不、不可能……” “我原也不愿怀疑他,只是这些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有此猜想。”他顿了顿,忽惊道,“现苏凛与他独处,万一……”话未说完,江雪尧已抹了泪直往裂缝而去,咬牙道:“不管是不是,我都要问个清楚,苏凛也不能再受伤了!” 竹舍。 耿云霄坐在榻前,冷眼看着苏凛面容,又看一眼他身旁佩剑,伸手取来将剑刃出鞘一寸,顿了顿,又收剑放回他身旁,起身出门。 他一路走过正院、回廊、偏院,入了藏剑阁。略留片时,又迈步出来,手中握着长枪泉婴。才要往正院回去,他脚步忽一顿,冷笑道:“哟,醒了?” 苏凛握剑立在廊下,道:“为什么?” 他歪头笑道:“什么为什么?” “你既已与他联手,为什么替我挡下那一剑?” 耿云霄敛了笑容道:“何必多言。” “不愿与我说,那便当面与雪尧说清楚,为何你听命于旁人罢。”苏凛一步步上前,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以你的伤势,留得住我么?”他冷笑一声,手挽长枪,大跨步朝苏凛奔去,一枪直直挥下。苏凛横剑抵挡,僵持数息,咬牙将其撩开反攻,耿云霄亦不客气,回枪一扫,将他震开两步。 两人脚步略顿,再度上前交战,一时剑光纷杂,狂风四起。 他二人不似寻常剑客,皆是天生神力,一个剑气迅猛如风,一个长枪使得威势胜雷,只听剑枪相碰,其声沉郁震耳,掀起满庭竹叶。 战了片时,苏凛刚缝合的伤口尽数裂开,鲜血濡湿了一身。耿云霄一枪猛力劈下,喝道:“再不收手,莫怪我心狠!” 他抬剑奋力挡住泉婴,咬牙道:“雪尧那般信任你,你如此做法,岂不让她寒心!” 耿云霄一双眼某精光似电,双手持枪狠狠压下,一字一顿道:“别、拦、我。”话音刚落,手中力道再加大两分,那剑竟在威压下生生断开,飞起的碎片划破了苏凛脸颊。 苏凛迅速往旁一跃,仍被那一枪砸中肩膀,登时筋骨折裂,衣上血痕又深了几分。他斜了地面的断剑一眼,手指颤巍巍地握着剑柄,咬牙往他方向迈了两步,再撑不住伤势,往前倾倒在地。 “苏凛!”江雪尧惊呼一声,从走廊直奔上来扶他,又抬眼泣道,“云霄哥哥,为什么?” 耿云霄冷冷看着她,持枪笑道:“雪儿,你也要拦我么?” 她怔怔望着他,张了张口,说不出一言。林决将她与苏凛挡在身后,拔出一尺月静静看着耿云霄。 他歪头想了一想,笑道:“想来也瞒不过你。我并不想与你交手,你若退开,我便就此走了,若执意留我,于你也并无好处。” 林决道:“要走要留,总得与雪尧解释清楚。” 他眼神瞬间冷冽,举枪一挥,带起阵阵狂风。 第六十八章 长恨难省 “铛!” 只听一声金石碰撞的清响,阶前竹叶忽被一阵剑风猛地扫起,在空中倏然裂作两截,俄而分别飞钉入廊柱,留下嗡嗡的余韵。 林决横过一尺月稳稳接住耿云霄这一枪,右脚略退一步,身体微微下沉。 耿云霄冷眼看着对方,一身猛力尽数压下,眼见他一寸寸矮下去,手里却忽然一轻,原来林决竟顺着他力道往后仰倒,又敏捷地翻跃至身旁,手中玉尺直往他肋下而来。他一枪砸在地面,手掌毫不松动,只脚下略转换角度,一尺月恰贴着枪柄从他身旁划过,擦出一道火光。 林决还未收手,对方已抬枪往后一扫,他身体微侧,灵巧地躲过这一招;耿云霄再刺,他回尺将长枪挡在身前,不料对方却不转攻,只将他玉尺略压下两分,枪尖顺势往他面门戳来。他仰头躲过这一击,长枪立刻紧接着砸下,他稳身接住枪柄,握紧玉尺奋力往上一撩,堪堪将来招逼了回去。 耿云霄冷笑一声,回枪再刺,林决以尺身抵住枪尖,脚步一沉,不肯后退半分。对方枪身微晃,勾住玉尺上挑,将他整个人挑在空中。林决撑着枪身腾空一跃,险险飞旋落地。两人回身对视,再度上前斗在一起。 泉婴原是战场杀敌重器,运在耿云霄手中更是威猛无边,大有横扫千军之势。一尺月温润清和,并无半点锋芒,林决更从未有过杀伤之心性;幸而他自幼习剑,身法较持重枪的耿云霄灵巧两分,虽难具攻势,防守却是有余。 是时风云乍涌,竹叶翻飞,玉尺与重枪碰出清脆的声响。他二人身影腾跃其间,若水墨游龙,令观者眼花缭乱。 江雪尧抱着浑身是血的苏凛,怔怔望着院中交斗的两人,泪水止个不住,泣道:“云霄哥哥……” “雪尧。”苏凛忽哑声唤她。 她忙附耳在他唇边,听他断断续续说了两句话,忍泪道:“我知道。” “有什么误会,尽早解开,莫……”他正勉强说着,忽然猛地呕出一口血,闭眼晕了过去。 那边林决刚翻滚躲开迎面劈下的一枪,正旋身至对方身后出招,忽察觉这处异动,不由得往苏凛方向看了一眼,冷不防被耿云霄枪尾一扫,只堪堪以一尺月挡住未曾受伤,却是连退三步,手臂隐隐作痛。 耿云霄回身又是一枪挥下,将他玉尺稳稳压住,冷声道:“你没杀过人罢?我杀过,很多。战场最忌优柔寡断,以命相搏时稍有迟疑,死的就会是自己。你出招太慢了。” 林决奋力抵住来招,抬眼道:“这里不是战场,我你我不该是敌人,何况雪尧在此,你怎么忍心?” 他冷笑一声,枪尖再进一寸,将林决肩臂刺出斑斑鲜血:“若还想用这双手救人,就好生跟我打,莫要分心!” 林决凛目将泉婴一寸寸挑开,咬牙道:“纵不管雪尧,若江大哥知晓此事,会同意么?” “天何……”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怒目狂喝,一枪将林决扫开撞在廊柱上,眸中恨意滔天。 林决狠狠摔在地上,浑身筋骨剧痛,缓了片时,捂着胸口硬撑着站起身,并不退缩。耿云霄长枪一挽,枪尖直指对方,嗔目道:“我只想为他报仇,为什么你们都要拦我?” 他正要开口,忽听江雪尧道:“云霄哥哥。” 耿云霄转头,只见她轻轻放下苏凛,起身平静地望着他,伸手道:“还来。” 他握紧泉婴,一语不发。 “泉婴原为保家卫国而生,不是用来泄私愤的。哥哥已经没了,就让它回归藏剑阁罢,不要再沾染鲜血了,这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他后退一步,咬牙道:“这是他们亏欠天何的。” 江雪尧一步步走近,轻声道:“我知道有人亏欠哥哥,也有人亏欠你。我也相信一切都会查清,那些人会受到惩罚,——可唯独不该以这种方式。” “你爱以什么方式自己去做便是,何必管我?” “你是我哥哥,我为什么不能管?”她在他身前站定,伸手抓住他臂膀,含泪道,“云霄哥哥,回来罢。” “回来?回哪儿?”他冷笑一声,眸中竟含了万分悲怆,“元帅府不是我的家,我早已没有家。且我杀害三百同僚俱是事实,我回去作甚?羁押还是问斩?” 她睁大眼望着他,眸中泪水如珠滚落,怔怵无言。 清风乍起,一道紫色身影掠过竹梢,郁少寒立在屋檐静静望着几人。 耿云霄道:“我已有别的归宿,这便走了,放手罢。” “不!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伤害苏凛,他也没有怪你。哪怕不回江府,就在此处也不行么?为什么一定要再生杀戮?”江雪尧只抱着他手不放。 他沉默片刻,并不回答,只弯眼笑道:“雪儿,你与天何真的很像。” 她还要再说什么,他已将手臂从她怀中抽出,一步步朝郁少寒走去。她愣愣看着他,痛哭道:“云霄哥哥!” 霎时寒意四起,无数冰凌平地而生,将他去路挡住。她抹泪道:“你分明有更好的归宿,为什么偏偏选他?” “我为什么选他,你不知道么?” 她悲愤道:“他不是百里哥哥!” 耿云霄回眸笑道:“你如何知道不是?” 她怔了片刻,颤声道:“他……百里哥哥果真也已身亡了,那人不过与他长得相像而已,对么?” 他沉沉地笑了一声,掌中泉婴忽亮起明火,再挥枪猛力一砸,冰墙瞬间破碎。他背对着她,沉声道:“我说过,他没有死。” “你明知这不是事实,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耿云霄立了片时,笑叹道:“人总要为自己找个活下去的理由,不是么?”说罢头也不回地跃上屋檐,对郁少寒道:“走罢。” 她掩面而泣,悲声道:“云霄哥哥……” 他最后回眸看她一眼,冷声道:“你我并无血缘,以后别叫我哥哥了,我担不起。” *** 西洲。 阳先生与叶晞一前一后在雾中行进,不知已走了多久。 自从被黑影裹挟至此处,裂缝又被破坏,这许久竟再无异况发生。叶晞抬头望着茫茫白雾,忧虑道:“这里难辨方位,也不知哥哥和宸姐姐他们怎么样了。” 阳先生道:“他们应当无事,且放心。” 她又望了片刻,忽探得什么,道:“前方似乎有风灵,莫非是哥哥?”说着便要小跑过去,阳先生拉住她道:“他们不在此处,是灵晶构成的阵法。” 她闭眼细细感知了许久,点头道:“风灵从多处传来,且都较为低微,的确是灵晶,若哥哥在此,恐怕不便行动。”静默片刻,又道:“还有冰灵,别的未察觉出什么。” 他略应一声,继续前行。 又走了许久,仍未见出路,只凭感知到的灵气可辨,他二人大约已入了阵法外围。眼见雾气愈来愈重,离得稍远便看不清阳先生身形,叶晞紧走几步,欲与他并肩而行,阳先生却忽然伸手拦住去路,且带起斗篷将她视野遮掩了。 “莫看。” 她依言低头,好奇道:“是什么?” 阳先生道:“骸骨。” 她心中一动,微笑道:“知道了,不妨事。” 他便放下手臂,将视野展露与她。她上前一步,果见地面躺着一具人类骸骨,衣物血肉俱被风沙腐蚀殆尽,仅余森森白骨。凭骨迹可判断出此人生前应是一名成年男子。 她低头看着这具骸骨,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凄凉,胸口隐隐作痛。看了片时,她竟不避讳死者,蹲下伸手温柔地抚摸白骨,脸上划过两行泪水。 阳先生站在她身旁,伸手递出一方手帕为她拭泪。 “多谢先生,”她回眸含泪笑道,“好生奇怪,这人我竟似见过一般,也不知是怎么了。”说毕,又垂头看着骸骨,忽然眼神一动,怔怔看着这人的手掌。 这人的手亦早化为白骨,且历经多年,已有些破碎了。只那侵蚀手骨的泥沙中竟露出一点碧光,似乎是他生前紧握之物。她将那物小心取出,原来是一块碧色玉珏,上刻精妙回纹,呈工整的半环状。她仔细看了半日,喃喃道:“这玉珏……好生熟悉。” 阳先生看了那玉珏片时,也不多话,只拔出黑剑挑开一旁的泥土,又解下斗篷将骸骨细心收殓。叶晞与他一同垒了坟冢,又以灵力生出一束白菊放在坟前,揖道:“不知前辈是何身份,亦无法盛殓,只能草草埋骨,望前辈体谅。”阳先生亦拱手揖礼,面罩下不知是何神情。 离了坟冢,叶晞许久都未缓过神,心中一直郁郁不安。阳先生道:“逝者已逝,切莫过于感伤。” 她低头想了片刻,微笑道:“先生说得是,是我失态了。”又道:“那人为何亡故与此,先生可知一二么?” “或许是作为阵眼被困于此,耗尽了灵力罢。” “阵眼?”她惊道,“可是如那时林药师一般?” 他不语默认。 她心中惊骇万分,想了又想,蹙眉道:“原来那位前辈也是巫师。——竟以活人为阵眼,实在可怖,这阵法究竟是作何之用,又已牺牲了多少人性命,先生可知道内情?” 阳先生望着茫茫白雾,哑声道:“不能尽数。” 叶晞听了,竟如遭雷劈,怔了许久才道:“如此说来,这山中事已不是先生一人之事,天下人尽已身陷其中了。望先生莫要保留,将实情告知我等。” 他垂眸看了她片时,刚要开口,忽然眼神一动,飞身将她扑在地面:“小心!” 第六十九章 朱红飞溅 叶晞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只巨大的利爪虚影从雾中飞出,险险与两人擦身而过,恰撞在他们方才站立之地,竟将地面划出五道极深的爪痕。 那利爪在这一击后便消散无形,如先时摧毁裂缝一般。她心有余悸地喘了两息,又被阳先生一把勾起跃开此地,立时又有一道利爪攻来,将那处砸了个灰飞烟灭。 阳先生带着叶晞连跃数次,趁攻势稍缓将她放下,拔出腰间黑剑凛目望向白雾。果然迎面又飞来一爪,他往前迈步挥剑挡住,再迈一步,将其逼退三分,又迈一步,一剑劈下,利爪登时消散无形。 他手握剑柄紧盯白雾,直过了数息,见对方不再攻来,方敛起攻势,收剑入鞘。 远方忽传来一阵缥缈的箫声,如泣如诉,凄楚哀凉。叶晞惊道:“此处还有旁人么?” 阳先生却似没听见那箫声,只往另一方走去:“已离它实体很近了,小心避开罢。” 叶晞心中疑惑万分,跟了几步,忽然立住脚道:“先生,我想查清此事。” 他停步道:“其间凶险,莫要涉及过多。” “他们挟我至此处,我便已然牵涉其中,断不能坐视不理。且果真如先生所说,已有许多巫师殒命于此,下一个未必不会是我,我由衷胆寒。与其一味躲避,不如主动探寻真相,以免处处受制于人。” 他沉默片刻,道:“你想知道什么,回去我说与你听便是,此刻先寻找出路罢。” “我想亲眼一见。”叶晞言语温和而坚定,见他不语,又道,“我们一路走来,各处皆已寻过,只剩那方还未涉足,若出路就在那处,岂不错过了么?” 他垂眸看了她许久,终于微叹一息,转身朝箫声方向走去。她忙跟上道:“多谢先生。” 箫声呜咽,不绝如缕,愈走近听得愈清。叶晞凝神细品,只觉其中蕴含了无尽的温柔与哀怨,不由得想起当初追寻叶随风之苦楚,险些共情落泪。 前行片刻,终于望见了吹箫之人的身影。 一个黑衣男子立在前方,垂眸悠悠吹着一支洞箫,脸庞隐在雾中看不真切;他身后有一团巨大的黑影,似乎是巨石,亦看不清模样。察觉有脚步接近,他收起洞箫,抬眼看向叶晞二人,眉心金纹分外醒目。 是虚。 叶晞被黑影挟至此处时便猜到几分,如今见到他,已是毫不惊奇,只与阳先生一齐立住脚,静默不语。 虚看着他二人,挑眉道:“这便是你的理由?” 叶晞转头看向阳先生,只见他拔剑在手,道:“你我的恩怨,无需牵扯旁人。” “你在害怕么?”虚冷笑一声,扬手化出一柄白剑旋身飞来,剑尖直刺叶晞。阳先生上前出剑拦住这一招,左手顺势将叶晞往旁一推,迈步迎上,与他斗在一起。 霎时天地变色,白剑与黑刃飞速交碰,带起无数凛冽的剑风,两人身影在雾中交错分合,铮铮剑鸣不绝于耳。 叶晞看着他二人对招,目光竟难以跟上出剑速度,更莫说插手。她想起方才虚刺来那一剑,果然是对准自己腰间香囊,更加印证了先前的猜想。 剑气将白雾涤荡四散,她将剑鞘挡在眼前避风,目光紧紧跟着仍在交斗的两人。阳先生与虚皆着黑衣,身法又奇快,出招迅猛凌厉,若非手中剑刃,一时竟难以辨别身份。直战了一刻,他二人仍是平分秋色,皆未有颓势。 战场愈来愈大,叶晞也愈退愈远,渐渐往那巨石黑影靠去。忽听一声轻响,那黑影居然晃了一下,带动地面的碎石微微颤动。 她受惊回眸,登时被眼前景象骇得说不出话。 原来那黑影不是巨石,竟是一只庞大的兽足,形似鹰爪,共五趾,足足有十人之巨,其上覆满了黑色鳞片,腕处被齐齐切断,露出猩红的血肉。它原应断绝了生机,此刻却凌空而起,朝叶晞方向猛力一抓,立时便有一道利爪虚影飞出,带起凛冽的锋芒。 叶晞足尖点地跃过这道攻击,还未来得及喘息,又有一道虚影飞来,她忙翻跃躲避,方才站立之处瞬间被划出深深的爪痕。 黑爪距她仅三五丈,只在原地不动,接连挥出数道虚影。叶晞左躲右闪,险险将攻击避开,腾在半空时忽然眼眸一动,往它四周望去。 这整片区域皆被阵法覆盖,黑爪所在之处更密集几分,无数灵晶遍布四周,将此处层层围住。黑爪只在其核心行动,却不能离开一步。 叶晞心道一声“原来如此”,冷不防又有一道利爪虚影飞来。她未落地,无法借力躲避,情急之下忙横剑格挡,却被猛力击得整个人后翻跌在地上。 那利爪还未消失,余下几分攻势仍朝她袭来,她撑剑抬头,身前生出层层花叶与之对撞,霎时花飞漫天,将攻势消解了大半。却仍有一寸锋芒未被抵挡,穿过花叶将她腰间绳络削断,香囊随花刃一同飞出,远远地抛在地上。 叶晞心中一惊,忙起身去追,身后又有利爪飞来,她已迈出这步,难以调转方向躲避,只微微侧头看着迎面的一击,双眼蓦的圆睁。 只听“嗤”的一声,鲜血飞溅。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身影,张了张口,一时失言。——阳先生弃了与虚的交斗,疾步上前一把勾住她往旁腾跃,后背被利爪直直划破,喷涌出一身热血。 她抬眼看着他的面庞,见他双眸俱被额发遮掩,只发丝被风吹动时才露出一点精光,其中坚毅清明,似在何处见过一般。 阳先生带着她稳稳落地,旋即转身以剑指虚。 虚已趁他弃战拾起香囊,把玩道:“昔日宝珠,如今竟沦为人类玩物,可笑。” 阳先生凛目望着对方,持剑便要去夺,叶晞见他背上血淋淋五道伤口,惊惶道:“先生——”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身后黑爪,只见其自打落香囊后再无动静,似已偃旗息鼓。他不肯放心,迅速扫视四周灵晶排布,将叶晞往某处一推,道:“在此处莫动。”说罢提剑攻向虚,又与他战在一起。 叶晞站在那处观望,不敢多走动一步。眼见两人交斗正酣,无法插手,她又转头目视黑爪,只见其静静团在地面,仿若死物一般。她细观阵法,见自己落脚处恰为内外环交接点,且角度刚好避过它五趾正面,便知其确实为阵法所困,不能自如活动。 又一声剑鸣,阳先生与虚两剑相碰,四目相对,俱不肯后退半步。 先时他二人交战动作极大,一招一式便错开十余步,此时阳先生却刻意敛了步幅,只紧贴对方出剑,招招逼向他左手握着的香囊。虚回避片时,寻了个机会抬手将香囊抛至空中,在它下坠的一瞬连刺数剑,将阳先生逼退三步,白剑一展,剑尖稳稳接住香囊:“你已负伤,再战下去可能会死,便是这样也一定要争么?” 阳先生不答,长剑一挽,举步再刺。 香囊在他二人剑刃间来回抛掷,倏而被白剑接住,倏而又被黑刃夺回,倏而在肩臂滚动,倏而又被脚尖踢起,短短半刻便在两人手中换易了数十次。 叶晞见阳先生后背血渍愈来愈深,不由得忧虑不已,却又不敢轻易施展巫术相助,生怕扰乱他出招,只好仍旧观望,不敢有片刻疏忽。 抢夺片时,香囊再度被高高抛起,虚往前猛力刺出一剑,欲逼阳先生后退,他却不躲,亦不抬剑格挡,剑刃巧妙地一转,竟换了方向直刺对方肋下。霎时两柄剑皆没入对方身体,血花飞溅。 虚眼眸微动,似有些讶异。 僵持一息,香囊轻巧落下,阳先生伸出左手将其稳稳接住。虚一掌打在他肩上,各自收剑后退三步。 阳先生最后一步刚落下,便有一道藤蔓迅速挽住他腰身,将他往叶晞方向带去。与此同时,一道利爪虚影恰从他身后飞来,猛力撞在他方才站立之处,霎时烟尘漫天。 阳先生落在叶晞身旁,低声道:“多谢。” 她见他浑身是血,想伸手搀扶,却见他身体挺立,握剑的手毫不松动,目光直直望着不远处的虚。她犹豫片刻,将抬起的手撤了回去。 虚斜眼看着他,冷笑道:“不惜受伤也要取回这珠子,看来你真的很在意他。” 叶晞听了,心下不解,转头望向阳先生,只见他沉声道:“无论由谁持有,只不该在你手中。” 虚看了他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收剑道:“也罢,你既执意力护这一颗,我往别处取另一颗便是了。” 他凛目不语。虚也不再多言,转身往雾中走去,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阳先生忽然身体微晃,将黑剑往地面一插,撑着剑柄堪堪站稳。叶晞忙扶住他道:“先生!” “无事,不必担心。”他缓了片刻,重新站直身体,将剑收回鞘中,又将香囊放在她手心,迈步道,“走罢。” 第七十章 流萤河畔 天色渐暗,雾中路迹更难以辨别。叶晞跟着阳先生走了许久,几次想问他伤势,见他步履沉稳,只不好开口。 远远地似乎有水流声传来,她正要说话,阳先生先道:“去河边罢。” 两人顺着水声走了半刻,只见雾气渐渐淡去,灵晶排列也稀疏了许多,至河岸时,已能看清天边的晚霞了。河流宽约三丈,水极清澈,一眼望不到底,不知有多深,岸边生长着莎草,都已结籽了。 阳先生站在河边道:“此河名曰流萤,横亘西洲,阵法皆避过此处,较别处安全。今夜便在此稍作休整,明日沿河走出洲心,去寻你哥哥罢。” 叶晞点头,见他身上血迹未干,蹙眉道:“先生伤得严重,我往先行旅江湖学过些医药,便暂且为先生略作包扎,待寻到宸姐姐,再请她医治罢。” 他未拒绝,就地盘腿坐下,解衣将后背袒露于她眼前,道:“有劳了。” 叶晞目视那几道伤口,霎时面色一变,险些惊呼出声。 利爪造成的五道伤口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腰,鲜血淋漓,深可见骨。贯穿身体那一剑亦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不知是否伤及脏腑。除去血红,几道伤口四周皆呈乌黑,竟与当初虚在叶晞手臂留下的黑手印一模一样,观其颜色,当比她被空音试探时更为严重。 她想起那时手臂如何痛楚,如今阳先生竟面不改色,其心志坚韧隐忍,亦非常人可及。 略观察了伤势,叶晞用河水将手帕浸湿,小心为他处理伤口。阳先生闭眼坐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两人手边并无医药用具,她便用剑割下裙角,洗净了为他包扎,又为他擦拭后背与胸口的血迹。见他脸上亦溅了鲜血,她顺势用手帕触碰他额门,怎料他倏地睁开双眸,静静看着自己。 叶晞心口一突,退开几寸,低眉笑道:“我以为先生睡着了。” 阳先生并不说话,只理好衣物,接过她手帕去河边照水拭面,叶晞拾趣避开目光。待清理了血迹,他重新拉上面罩,将手帕递还给她,低声道:“多谢。” 她听了这话却是鼻尖一酸,心里颇不是滋味,愧道:“先生数次救我,又因我受伤,该我道谢——道歉才是。若非我执意往这方走,也不会遇见这许多事。” “若不往这方走,也难以走出迷雾,寻到此河。你不必自责。”他在她身旁坐下,望着渐渐深下去的晚天,又道,“且他原只与我有渊源,因这香囊无意传至你手中,故而寻你,算来是我引你卷入这场是非。” 叶晞道:“这香囊既是先生之物,可要收回么?” “不必,你佩着便好,他不会再寻你了。” 她点头应下,垂眸看着腰间香囊,试探道:“它……这珠子究竟是何物,为何引来他争夺?” 他先不答,问道:“你既亲眼见了,可有何线索么?” “略猜得一些,不知有几分相符。”她微笑道,“相传世间有一种异兽,身长百丈,其形似蛇,其角似鹿,其鳞似鲤,其爪似鹰,与另一异兽凤凰并称,名曰——龙。山中既已有凤凰,又有人将那断爪上的甲片唤作龙鳞,想来便是了罢?” 阳先生道:“是。” 她虽已猜到,得他肯定答复仍有些讶异,手把香囊,喃喃道:“这珠子莫非是……” 他道:“正是龙颔下明珠。” 她顿时觉得掌心一烫,忙松手道:“果真是龙珠?这等奇物如何作了饰品?我实在不敢再持。” 阳先生道:“其中自有一段渊源,你收着便是,不必在意其他。” 叶晞犹疑许久,方缓缓应下,又道:“那位虚大人是何人,为何抢夺龙珠?那断爪又是……”话未说完,忽想起他已因自己执意追寻而受伤,忙闭口不提了。 天色已全暗了,夜空明星闪烁,照下点点亮光,倒映在眼前河中,竟如萤火一般。清风拂过,河面漾起一片金光,她看着眼前泛光的水面,恍然明白了流萤河名称之由来。 两人并肩坐着,一时无话。 沉默间,阳先生忽道:“既答应了你,我便将此中事告知于你罢,望以后莫再涉足其间,徒增凶险。” 叶晞侧头静静看着他,只见他抬头仰望星河,缓缓道:“千年以前,万重山还不是如今这般景象,尤其南北两山,因各有龙、凤两族镇守,其草木繁茂,不输当今东重山。 “而后龙族历经一场异变,偶然诞下一尾玄龙,其势极猛,其性极凶,因数次犯众,被族人被流放出山。玄龙心中怀忿,又因私怨与凤族纠葛,怒极之下大肆屠戮北山苍梧,龙族闻讯赶往,合两族之力竟不能将其镇服。 “此事愈演愈烈,渐至难为万重山所容。前代山神汇集各处灵晶,率两族于西洲布下层层阵法,将玄龙困守其间,断其右爪,分其灵肉,堪堪终止了祸乱。 “——然代价亦极惨重。山神谢世,龙族衰败,凤族仅余一卵,各山亦凋敝荒芜,时至今日仍未恢复当年之生机。” 阳先生缓缓讲述山中过往,语气沉静自持,叙述又极简略,然一幅悲壮画卷已然徐徐展露。叶晞怔怔听着,心中波澜万千。 “玄龙之悍力异禀,纵灵肉分离,其生机亦未断绝,凭一丝残念蛰伏西洲。而其灵体亦极强韧,历经数百年化得肉身,拟图从外部破开阵法,灵肉合一,重现于世。” 她蹙眉道:“虚……便是玄龙么?” “是,也不是。”阳先生道,“他拥有玄龙的记忆,却是独立的个体,与之秉性不尽相同。那副肉身也远不及龙族强韧,且他并非完整的玄龙灵体,断爪部分不知散落在了何处,亦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叶晞心里一惊,犹豫半日方道:“我或许知道那部分在何处,只是据雪尧所说……那人似乎已过世了。他为何在人世游走,不与虚联合?” 他道:“那灵体仅为一缕,并未包含玄龙的记忆,亦难有龙族之威势。或许他从未想过自己并非人类罢” 她恍然点头,回想起在元帅府与百里初的数次会面,心中颇为酸楚。 阳先生又道:“你所持龙珠之原主人和玄龙有血缘,可助其断爪与身体相连,故而引来虚两次争夺。如今他已弃了这颗,想来日后当去南重山另寻,那却是龙族之事,与你们无关了。” 经他一番解说,往先谜团尽数解开,叶晞心中却难以疏畅,闷闷的仿佛被人攫住一般。她忽想起雾中偶遇的骸骨,蹙眉道:“当初山神布下阵法,竟以人类巫师为阵眼么?” “那道阵法并非山神所布,乃虚为破牢所布,虽同在一域,却是两般作用。” 她郁郁地应一声,思忖片刻,忽惊恐道:“他们招揽巫师,原来是为了——”话未说完,已是心口怦怦直跳,慌乱得不知如何。 阳先生凝眸看了她片刻,叹道:“我不该多言。你既知晓此事,还望莫告知他人。山中事我会干预,尽力不使世人牵涉其中。” “事关世人,我如何能置之不理?”她拊膺道,“我原以为巫师处境会就此转变,想不到竟是迈入了另一层深渊。待我回去与林药师他们说清楚,日后在外界行事,更当注意他们动向为要。” 他沉默良久,叹道:“也罢,你们只管人间事,山中有我,切莫过于担忧,亦莫轻易涉险。你们原不该牵涉过多。” 她愣了片时,想得他一人在山中苦苦支撑,原比自己一行人更为侠义,又想得他对自己谆谆嘱托,亦是出自侠心,不由得感慨万分,终于将心中沉郁尽抛,点头笑道:“多谢先生!” 阳先生只略应一声,垂眸望着水中倒映的星空。 夜已很深了,秋末冬初的寒风将叶晞脸颊和手指吹得冰冷,有时风势稍大,便撩过发梢灌入衣领,更惹出一身严寒。她自幼一受凉便犯咳疾,此刻便忍不住掩嘴咳嗽起来,一面咳一面举目四顾,却未见可作柴火的枯木。 阳先生解下外衣给她披上,低声道:“还未脱险,容不得生病,望莫要见外。” 她惊道:“先生已负伤,更要好生注意身体才是。”说着便要将衣服取下还给他,他按住她的手道:“我身体强健,不打紧。” 他掌心的确温热有力,竟不像受伤失血之人。叶晞低眉觑着他,半晌方轻声道:“多谢先生。” 阳先生撤回手,仍旧垂眸看着河面。她将他的衣服往身上紧了紧,只觉出奇温暖,又转头觑着他背部的伤口,一时难言。 夜静谧得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叶晞抱膝思索着他先前讲述之事,许久未有困意。不知过了多久,阳先生忽道:“我需睡一晚,劳烦你守着了,若有异动叫醒我便是。” 她这才知道他伤势果然比面上看去更深,不由得鼻尖一酸,点头道:“好。”顿了顿,又道:“放心罢。” 他盘起双腿,双手置于膝上,身体仍旧挺立,竟就这般闭眼睡了。晚风将他束起的头发微微吹乱,在星光下泛出一丝银光。叶晞凝眸看着他面庞,久久难以移开视线。 第七十一章 绛树天镜 东方既白,晨光照在流萤河上,映出一片金红的霞光。 叶晞俯身掬一捧水饮了,又照水整理鬓发,待簪好玉钗回身时,见阳先生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睁眼望着自己。她微笑道:“先生可好些了么?”一面说,一面将披在身上的黑衣递了回去。 他穿毕外衣,起身道:“已无大碍,走罢。” 两人顺着河流一路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忽远远地看见视野尽头有两道人影。叶晞抬手遮住眉宇的阳光,眯眼望了片时,惊喜道:“是哥哥和宸姐姐!” 正说着,叶随风已携着陆宸腾空飞来,落在两人眼前道:“晞,先生!”见阳先生衣襟破裂,露出染血的布条,又道:“先生受伤了?” 叶晞道:“先生伤得严重,我只做了简单包扎,正说快些寻到你们,让宸姐姐医治呢。” 陆宸已取出随身的医疗针线等,让阳先生坐下治伤,道:“我所携不比医馆齐备,权作应急了。” 阳先生略应一声,并不多言。 叶晞见陆宸为他处理伤口,也靠近观察他伤势,见其只经一夜便已好转许多,不似昨日那般鲜血淋漓,不由得暗暗讶异。又见陆宸神色亦是从容镇静,她这才放下心来,往一旁与叶随风说起各自分离后的经历。 *** 叶随风击败最后一道黑影,跃身往先前裂缝去时,却只在原地穿行,并未现身另一处。他来回两次,又挥剑劈砍虚空,仍不见异动,不由得脸色铁青,敛眉不语。陆宸道:“莫急,阳先生既已跟上,想来不会有事。不知他们被传至了何方,我们往别处去寻罢。” 他回身拾起碎落的黑鳞,凝眸看了片时,扔在地上不管了。 四周俱是白雾,看不清远处路面,只隐隐察觉有不少灵晶散布在前方。他不假思索地朝那处走去,陆宸道:“先生说,巫师行在其中恐有凶险,他与叶晞若在其中,想来也会尽快设法走出。不若换一方寻找罢?” 他左右四顾,思忖道:“我们从东面过来,无论晞被带至何处,大抵都要往西方寻去,纵有千般凶险,也只能一试了。” 陆宸道:“那便去罢,我不受阵法影响,多少可助你。” 他点头,抬首望着远空,拔剑往高处一掷,携陆宸紧跟而上,踏着千息往西面飞去。 天地仍白茫茫一片,飞得稍高便看不清地面景象,叶随风几次下沉,渐渐降至距地面十丈,再不能升高了。陆宸同他一起俯瞰寻找,许久仍只见颓败的荒土,偶有形似人影者,靠近一看,却是稀疏的草木。 不知飞了多久,两人距中心的小山黑影愈来愈近,山的面目也渐渐显露出来。原来那黑影不是石土,而是无数参天的冰凌拔地而起,聚成了小山形状。 叶随风道:“下方灵晶愈来愈密了,不知——”话未说完,忽然身形不稳,似被何物搅扰一般。他勉力施展风灵,不过片时便再也支撑不住,两人一剑从高处直直坠下。 落地的前一瞬,他伸手将陆宸揽在怀中,自己背朝下土坠落,又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引导风灵将两人托住。只听“嘭”的一声,地面掀起一片烟尘。 千息亦飞身落下,直直插入两人身旁的泥土。 陆宸被摔得浑身筋骨一震,好容易缓过神,见身下叶随风已然面色惨白,惊道:“风!” 他勉强睁开眼,只觉体内灵气急剧流失,缓缓道:“离开……此处。” 她已大致探了他筋骨,未发现有何重伤,听他开口,瞬间明白过来,勉强扶起他往外走。才走两步,便因浑身酸软而扛不住他重量,歪身跌在地上,恰扑在千息身前。 “剑坠。”叶随风又咬牙说出这两个字。 她应一声,忙拔出千息放入他手中。 他此前已听叶晞说过此玉有养护灵魂之效,如今握在手中,灵气流失速度果然减了大半。他撑着剑勉强站起身,低声道:“此处是风灵阵法,我无法久留其中,需尽快离开。”说罢收剑入鞘,才刚迈步,又险些跌倒。 陆宸扶住他道:“莫要勉强,保存体力为要。” 他喘了两息,才要再走,陆宸已到他身前半蹲,道:“上来罢。” 他怔了片刻,笑叹一声,俯身挽住她肩脖以方便她施力。她背起他一步步朝前走去,脚步虽沉重,却不肯略停一步。他轻声道:“累了便歇一歇罢,我还撑得住。” 她一面走一面道:“放心罢。”走了片刻,又微笑道:“当初带你回医馆也是如此,你可还有印象么?” 他伏在她背上,闭眼嗅着她发间淡淡药香,许久才低声道:“有。” 那时他在雪地晕倒,最后一眼便是她站在身前。回医馆途中他朦胧地醒过两次,皆是在她背上。明明是那般瘦弱的女子,那时却似有无尽的力量,背着他一步步走在风雪中,如松柏一般坚忍。 雪地没有尽头,风声亦不能穷止,她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和着风雪拂在他脸上。他想看清她容貌,双眼睁了又睁,却只见一头乌黑的鬓发。混沌的身心命他再度沉睡,他缓缓闭上眼,将她发上独特的草药香气烙在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苏醒,朦胧地睁开双眼,见她坐在他身旁,身上仍是他熟悉的气息。他低声道:“出来了么?” 陆宸微笑道:“你醒了。我听你心跳平稳,猜测已走出风灵阵法,便在此处稍作歇息了。可好些了么?” “已很好了,多谢。”他起身举目四望,见天色将晚,白雾仍旧茫茫一片,未有散去的迹象。冰山已很近了,再走片刻便能抵达,陆宸却没有近前,想来是不确定其中是否亦有凶险。 他道:“既已到此处,便过去看看罢。” “你身体才受损,歇过今晚再去罢。”陆宸担忧道。 他笑道:“只过去查探而已,不要紧,若有凶险退返便是。” 两人往冰山走了片刻,待能看清时,便发现那冰凌十分奇特,竟如镜面一般将他二人身形倒映出来,而旁的沙石草木却并未显示。陆宸道:“这是镜子么?竟只能倒映人形,好生奇异。” 叶随风在冰凌前站定,细看了片刻,不解是何原因,又往别处看去,只见冰凌间略有缝隙,恰够一人经过,其间亦布满了层层冰凌,不知最里是何面目。他往里走了两步,忽感觉体内灵气微微躁动,又觉出冰山内有风灵阵法,便仍旧退出来,不再近前了。 晚风拂过,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他与陆宸对视一眼,举步朝那方走去。 沿冰凌走了片时,雾中便隐隐显出一道鲜红的身影;再走近时,便看出那是一名身着赤色薄裙的女子,耳鬓簪着一朵玉兰,瀑布般的长发直垂到腰际,裙下是一双裸足,踝上系着一串小巧铃铛,正迎风微微响动。 她侧对两人,伸手轻抚冰凌,不知是何神情。 “这位姑娘,”叶随风拱手道,“请问姑娘可知此是何方位?我二人与朋友走失,不知如何寻得出路。” 她侧头看着两人,露出一张绝美动人的脸庞,那双眼却似无悲无喜,语调亦清冷无比:“是他带你们到此处么?” 叶随风早知山中俱非常人,听得此言只稍稍一惊,微笑道:“原来姑娘认得阳先生。先生带我们至此处乃有要事,望姑娘指路。” 女子看了他二人片时,素手微抬,陆宸怀中的火灵晶便飞至她手中。陆宸微微蹙眉,才要迈步上前,叶随风伸手拉住她,对女子道:“这灵晶于我们有大用,姑娘取了它去,恐怕不妥。” 女子低头看了看手中之物,冷笑道:“他未守住凤凰么?——也罢,这些已无用了,给你们便是。”说罢袖手一挥,灵晶又飞还陆宸手中。 陆宸细观她面庞,看不出她是何情绪,再往一旁看时,见冰凌上倒映出的竟不是人形,而是一棵巨树,树干枝叶皆为绛色,其冠甚广,犹如一片红云。 叶随风见她面色诧异,随她目光看去,亦是惊讶万分,想起林决从前之语,道:“姑娘可是绛树山神花暝?” 花暝默认,抬手指向一方道:“此去有一条河,沿河可寻到他二人。尔等取了灵晶便离开西洲,亦离开万重山,莫再踏入。” 两人皆拱手谢道:“多谢姑娘。” *** 叶随风讲完,叶晞已是满脸担忧,蹙眉道:“哥哥陷入阵法,身体可还好么?” 他微笑道:“歇过一晚,已无大碍了。”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灵晶,道:“我们沿途寻了这些,不知可够么?” 叶晞还未开口,那边阳先生已道:“够了,回去罢。” 两人转头,见陆宸已为他处理完伤口,正将衣物递给他自己整理,便点头应下。叶随风又道:“那冰凌竟能照出灵体,先生可知是何物么?” 他起身道:“天镜,乃前代山神遗体。” 第七十二章 天命匪易 叶晞一行人返回北山居时,苏凛的伤已好了七八,正坐在竹溪边拿石子打水漂。见几人回来,他先是一喜,又见阳先生卸了斗篷,衣上有几道破口,惊道:“先生受过伤?” 叶晞替他应了,见苏凛行动亦不比往常,且四周竹林打斗痕迹明显,担忧道:“你也受伤了么?与谁交手?雪尧他们可还安好?” “他们都好。——此事说来话长,回去再说罢。”他与几人一道往竹舍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林药师和雪尧在照看小凤凰,我一人无聊得紧,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幸好你们回来了,再晚两天,我怕要学那七岁小孩,各处掏鸟窝去。” 叶晞噗嗤一笑,又奇道:“耿公子也在此处,你们性情相投,想来有许多话可说罢。他这几日心情可好些了?” 苏凛目光一沉,苦笑道:“他跟郁少寒走了。” 她一怔,与叶随风等人对视一眼,不知是何缘由。他又道:“雪尧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我向来不会宽慰人,你和陆宸姑娘心思细,待会多劝她几句罢。” 言谈间,几人已走回竹舍,恰逢林决与江雪尧回来,便聚在堂屋将各处经历细细讲来。阳先生并不参与几人谈话,只身往屏风后书房去了。 日影西斜,各处信息业已汇聚,几人细思其间因果,俱是惊诧不已。江雪尧垂眸道:“原来百里哥哥果真与虚有关联,难怪云霄哥哥……”话未说完,眼眶已又湿了。 叶晞道:“我见百里公子与他容貌相似,这才如此猜测,并不一定是事实。” 她泣道:“想也猜得不错。你往先问我他抹额下是什么,我一直未告诉你,今日便说了,正是与虚一模一样的金纹。这世间有几人如此巧合?” 几人听了,一时都不知如何劝慰。却是她自己先抹干了眼泪,咬牙道:“你说他们目的是破开玄龙困锁,且已害了了许多巫师性命,是么?既这么,这事我无论如何都要管,我决不会让云霄哥哥踏上那条路。” 叶晞点头道:“从前不知他们目的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更要多留意几分。——只是你家中如此变故,也不知现今是何情况,贸然出面恐怕不妥。” 林决亦道:“那凤凰还需我渡灵,纵有灵晶替代,怕也不能立时下山。” 叶随风道:“我们离开清都已近一月,想来局势已有变化。我回去探查一番,顺道观察巫盟是何进展,你们仍在此候着,待我回来再作商议罢。” 几人皆说好,又各自劝了江雪尧几句,她皆勉强应下。 正说着,阳先生已取了一幅图从书房出来,是新画的阵法图示,纸上墨迹未干。他将图示铺在案上,对林决道:“这是凤凰阵图,你将灵气渡至灵晶,按序列放置,待尽数完成,便无需在此处守着了。” 林决应下,阳先生又将阵列讲与江雪尧听,苏凛凑过去与他几人一同听着,边听边道“原来如此”云云,烦得江雪尧把他往外一推,嗔道:“别挡了我视线!” 这一掌分明避开了苏凛伤处,他却故意龇牙咧嘴,口里直叫“哎哟”,又作势抹泪道:“你怎能这般对待伤者?”惹得她又气又笑,只不理他了。 林决道:“先生寻来的灵晶我已看过,皆耗尽了灵气,不大得用了,纵我再渡,怕也不能存留许久。这样不要紧么?” 阳先生道:“仅是权宜之计,我会往东重山另寻别的将其慢慢换下。不及换的,还需药师偶尔入山渡灵,一二年来一次也就罢了。” 他点头应下,笑道:“这样也好,我时常进山采药,届时顺道拜访先生罢。” 待阵图的事交代完毕,叶随风又与几人商议明日便回京查探情况,陆宸因放心不下他及医馆病人,又因无甚牵连,亦说随他一同返回清都。此事便如此定下,几人用过晚饭,又说一回话,各自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叶晞几人聚在院中为叶随风二人送别,忽见阳先生披着斗篷出来,道:“我往南重山一趟,一月内不能返,你们在此自便罢。” 几人应下,他便往竹林走,苏凛忽想起什么,跟上道:“我的剑断了,恐怕要借先生铸剑室一用,望先生应允。损耗的材料我自会——” “请便,不必还了。” 他抱拳笑道:“多谢先生。” 阳先生走后,叶随风亦动身出发。叶晞送他和陆宸至裂缝另一端瀑布处,嘱咐几句“小心”,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玦,试探道:“哥哥对这玉玦可有印象么?” 他接过玉玦看了片刻,道:“并无印象。这是何处来的?” 她却并未回答,只道:“往年家中整理旧物时,我似乎见过一块玉玦,与它有几分相似。只是这许多年再未见过,不知现在何处,或许是我记错了罢。” 叶随风将其收入袖中,微笑道:“既这样,我回去问一声父母便是。” 她点头应下,似还想说什么,犹豫许久,只垂眸不语了。 他抚了抚她的肩,温声道:“天冷了,你身子又弱,记得多添些衣物,莫受凉病了。——此次新采了药来,待林药师制好,也要记得按时吃,那病好容易压下,便一气治好罢,莫再犯了。” 叶晞一一应下,微笑道:“哥哥和宸姐姐也保重。” “放心罢。” 又叙别许久,叶晞方依依不舍地回了竹舍,见苏凛三人已聚在堂屋,便也迈步进去。 林决正将灵气渡送至灵晶体内。眼见那无色透明晶石渐渐泛出金赤色,苏凛大觉新奇,要过来把玩良久,仍不愿撒手。叶晞对林决、江雪尧两人比了个“嘘”的手势,悄声走至他身后,站了片刻,忍笑道:“好看么?” “好看,这世上居然有如此——”他口里喃喃着,忽反应过来,回头笑道,“你回来了。” “她回来许久了!”江雪尧拍手笑道,“堂堂苏大侠竟被这小石头迷了心智,连人也不认得,当真好笑。” 苏凛红了脸道:“这东西实在新奇……”待叶晞在身旁坐下,他又拣了另一颗未渡灵的晶石,自顾自道:“这一块分明与寻常石子无异,一旦渡了灵气,俨然变为另一番模样,竟如有生命一般。” 她微笑道:“我亦问过阳先生,这晶石原是维持山中平衡之物,自然有灵。” 他点头道:“若那无灵之物附了灵气,又不知如何……” 江雪尧掩嘴笑个不住,在林决耳边道:“这一个已经痴了,再带坏另一个可怎么了得!” 苏凛懵懂道:“还未至午时,吃什么?” 几人登时笑倒。 他不明就里地看了三人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昂首道:“你们都谑我是常人,认不出灵气罢了。——你们便同这石头玩罢,也莫找我了。”说罢乜斜着看几人一眼,见他们仍在笑,不由得也笑起来,又忙正色道:“我真一个人走了。” 见他果真起身出门,江雪尧笑道:“说了给我们玩,你攥着这石头走做什么?” “你手里还有许多,偏要我这一个么?”他远远地回一句,直往竹林去了。她对他背影吐舌,林决微笑道:“随他去罢,记得还回来就好。” 几人说笑片刻,林决又为另一颗晶石渡了灵气,与江雪尧同去了苍梧。叶晞静坐片时,见苏凛还未回来,便去竹林寻他。 眼前流水潺潺,前些时日打斗的痕迹尚在,翠竹被削断一大片。她一面顺着清泉行走,一面想当日打斗如何激烈,不由得暗暗叹息。走了片时,终于进了一片完整的竹林,也终于望见了苏凛的身影。 他躺在泉岸草地,对着阳光细细查看指间灵晶,眸中一片清明。听见身后脚步声,他转头笑道:“你来了。” 叶晞在他身旁坐下,微笑道:“你一人出来,想必有了些感悟罢,我却怕打扰了你。” 他笑道:“是有些念头需静下来细想,你在身旁却算不得打扰。” 她便抿嘴一笑,抱膝不语了。苏凛又盯着灵晶看了许久,忽道:“你似乎有心事么?” 她摇头否认,一双黛眉却微微蹙起,他凑近了看,她便低笑道:“你的佩剑折断了,有些可惜。” 他朗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断便断了,再铸一把便是,且它能折在泉婴之下,也不枉了。” “耿公子取走了泉婴,也不知阳先生是否不悦。” 苏凛笑道:“这你也不必担心。阳先生昨晚去了藏剑阁,我悄悄跟进去看了一眼,你道怎的?他已将耿兄的名字刻上玉牌,挂在枪架上了。我早说他亦适合掌握泉婴,果然阳先生也看出来了。” 她恍然点头,见他双目炯炯有神,低笑道:“你为耿公子所伤,竟不怨么?” “有什么可怨的,各人心中是非曲直不尽相同,他有他的苦楚,我只不过站在雪尧一边,想劝他留下罢了。他既执意如此,旁人再劝,怕也难转变心意。往后如何,也只看他自己了。” 叶晞听了,亦只点头微笑,不多评价了。 一阵风拂过竹林,清泉漾起层层涟漪,他二人并肩坐着,久久不语。 第七十三章 天地有灵 日影渐移,竹梢被风吹动,泉水淙淙不绝,风声水声荡入游人心里,撩拨一曲心弦。 苏凛躺了许久,忽睁眼道:“你那日在西洲被龙鳞掳去,是阳先生跟上护得平安罢?” 叶晞点头道:“怎么了?” “只是有些好奇,他同我一样并非巫师,如何就能杀伤龙鳞实体。——往先我们遇袭时,似乎需要灵气才能破解罢?” 听他这一说,她这才惊觉道:“当初情形紧急,我一时竟未想起,也不曾警示哥哥。如今想来,他也如阳先生一般,出剑并未受制。” 他了然一笑,沉思道:“难怪阳先生师门铸剑天下无匹,只这一点便超出我等许多。”又抬手将灵晶展在眼前,低声道:“藏剑阁我去过多次,也并未发现哪一把剑嵌了这东西。那灵气究竟是何物,又以何形态存于世间,我想了许久仍不解。” 叶晞抱膝望着竹林与天光,微笑道:“我以为灵气并非那般神秘莫测,它就存在于你我身旁。天地山川、草木鸟兽皆离不开灵气,便是你我之肉体,也皆寄托于灵气之上。只我身为巫师,天生便能操纵木灵,体内存留的灵气多你几分罢了。若论其本身,却是万物皆有,哪怕一石一木,亦自有它一点灵气在其中。” 苏凛听了,怔怔的不发一言,俄而恍悟道:“原来如此,天地万物皆有灵,我怎么没想到?” 他坐起身望着这片竹林,手伸在空中细细感知,只觉清风捎来一段灵气,流水亦带来一段灵气,天光云影间灵气交织涌动不绝。他痴痴看了片时,忽朗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真是妙!” 叶晞只抿嘴笑看着他,不愿出声惊扰。 “难怪我铸剑久无突破,原来往常只当它们为死物,却不曾想过剑亦有灵。这般愚钝,如何能铸就一段锋芒?”他拊掌朗笑,将灵晶放入叶晞手中,又情不自禁地在她脸上啄了一口,笑道,“多亏了你,我这便去铸剑室了!” 她登时面色通红,眼前耳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待回过神来,他已往竹舍大步跨去,再寻不到人影。她抬手轻触方才被他亲过的脸颊,只觉浑身发烫,心脏怦怦直跳,许久仍未平息。 *** 江雪尧听闻此事,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那呆子玩石头还玩出这等心境了么,很妙,很妙!看他饭也不出来吃,我们往后便少做一个人的菜罢!” 叶晞只低眉微笑不语。待用过饭,她又盛了一份饭菜在木盒中,起身道:“我去给他送饭。” 从正院一路行至偏院,她站在铸剑室门外敲了敲门,却不见回应,再敲,才听得一声沉闷的“来了”。俄而石门打开,苏凛站在室内笑道:“久等了,屋里隔音,听不甚清。” 她将食盒递上,微笑道:“趁饭菜未凉,快些吃罢。” 他笑吟吟地接过,才要进去,忽想起什么,讪道:“先前一时激动,莫在意。” 她脸颊又一红,垂眸摇了摇头,又道:“你这半日做了什么来?” 他便含笑拉她进屋,指着台上的图纸道:“画了这个。” 叶晞见纸上画了剑与剑鞘的图示,只觉十分复杂,难以看懂,苏凛却又盯着那图纸沉思,食盒捧在手中并不打开。她轻咳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赔笑两声,几口将饭吃了,又凝神盯着画不动了。 叶晞收拾了食盒,见他仍皱眉沉思,口里不知喃喃着什么,便也不再扰他,准备回正院去。才至门口,忽听他唤道:“叶晞,你见过阳先生出剑,可认得那剑的材质么?” 她摇头道:“我对铸剑不通,并不认得。怎么了?” 他看着储物台上琳琅满目的各类矿料,恼道:“图纸我倒满意,只还未定下用什么材料,特问来对比一番。”说着便走至台前,一一触摸矿物,自顾自道:“太轻、不够坚硬、难有锋芒……” 叶晞见其中有一块玉料,大小正适合铸剑,指着它道:“一尺月便是以此为原材罢?这个合适么?” 他笑道:“这玉只林决适合它,于我却不相宜。” “千息的材料怎样?泉婴呢?” “一个太轻,一个太重,皆难以顺手。” 她细想了半日,又道:“阳先生的黑剑不知是什么材料,若能知晓,试试它如何?” 苏凛因未见过他出剑,亦不知是何模样、材质如何,如今听得“黑剑”两字,便随意扫视道:“这屋里似乎没有——”话音未落,目光忽定在角落一块赤矿上,顿时面色一喜,走近抚摩道:“居然还有此物,妙哉。” 她见他对赤矿爱不释手,笑道:“这是什么,可合适么?” 他笑道:“这物名叫冷焱石,面上看去是红色,多番熔炼后却呈玄色,且锋利无比,轻重韧性正适合我。——冷焱石极为稀奇,我也只在书中见过,现下若用了,不知阳先生会否气恼。” “他既将这铸剑室借你,想来也存了一份惜才之心罢,你若顾虑,倒拂了他一番心意了。” 苏凛听了,释然笑道:“正是,倒是我俗了。” 叶晞见他已定下冷焱石,又翻找起剑鞘材料来,便不再打扰,提着食盒退出去了。 此后数日,苏凛皆在铸剑室活动,难得出门饮食休息。几人见他痴狂,亦不好多劝,只得随他去了。 这日苏凛好容易出门透气,正与几人说笑,忽见院内裂缝白光一闪,却是叶随风回来了。江雪尧抢先几步上前道:“随风哥哥,可探得什么?我父母都还好么?” “都安好,莫担心。”他在堂屋坐下,接过叶晞递来的茶水饮了,又道,“上月抄检元帅府,并未查得什么,此便是威虎军理亏。后来伯父受召回京,又有柳丞相力谏,此事便暂且压下,只说由刑部调查此事,其余细节却不知晓了。” 她一面听一面点头,又道:“我母亲身体怎么样?父亲呢?” “伯母的病已好了,只精神差些,伯父奔走朝堂,我只匆匆见过一面,身心俱还朗健。伯父另有一话命我带到:现安国腹背受敌,盼你莫以一家荣辱兴衰为念,尽早返京,他有要事吩咐。” 江雪尧道:“我知道了,今日便走么?” 林决道:“叶晞的药还未制完,阵图也差几枚灵晶,明日再走罢,我随你一起。——苏凛在此铸剑怕走不开,叶晞也留在此处互相照应罢。” 苏凛道:“我这剑要铸上好几月,你们便先回去罢,我一人在此也使得。” 江雪尧白他一眼,冷笑道:“你一人在此,怕剑还未铸成,自己就先饿死了。我知道你关心好友,但这毕竟涉及朝堂,你们难以帮上什么,且安心在留在山中罢,林决陪我也够了。” 几人皆应下。叶晞又道:“巫盟情况如何了?” 叶随风道:“这一月又添了许多巫师,且他们如剑盟一般行侠仗义,又与剑师有过几次纠纷,皆趁势扬名了。我私下问过几人,他们似乎并不知晓山中之事。” 她点点头,不多言了。 已近日暮,叶晞留林决等人制药铸剑,自去厨房备饭,叶随风同她一起。 两人配合做菜,动作十分默契娴熟。他一面调味一面道:“方才他们在眼前,不好与你说。那玉玦我问过父母了,皆说家中没有此物,只追问你如何得来,似乎有些在意。” “没有便没有罢,许是我记错了。”她垂眸切菜,不留神被刀刃割破了手指,登时流出一线鲜血。叶随风忙将她刀夺下,又按住她伤处止血,敛眉道:“疼么?” 她摇摇头,却带出一眶眼泪。 他道:“你自西洲回来便有些心绪不宁,可与我说来么?” 她含泪笑道:“没什么,不过是见许多巫师亡故于斯,心下伤感罢了。”又道:“在荣陵时,雪尧远隔千山万水竟能察觉江公子殒命,我还道奇怪,前几日在西洲见那骸骨,竟也莫名心痛,可知果真有遥契一说。不知他生前是何等人物,竟只能埋骨于荒山,又不知我往后如何……” 他忙劝道:“你心思细腻,难免由人推己。我往年便时常担忧你过于感怀,伤了身子;如今你病还未好,便将旁的心绪暂且放下,只顾好自己罢,也免却家中父母担忧。” 叶晞点头应下,只抹泪不语了。 翌日清晨,林决已将苍梧阵法排列完毕,又将制好的丸药交与叶晞手中,嘱咐道:“仍旧是每日一粒,切勿漏服。冬月天冷,记得及时添衣,莫又将寒瘴惹出。若有何病变,回清都寻我便是。”叶晞一一应下。 几人又各自嘱咐几句,叶随风将苏凛单独拉在一边,特意说了几句照看她心情之语,他皆应下,笑道:“放心罢。” 叙别已毕,林决道:“我们这便走了,阳先生回来,替我们道声谢罢。” 叶晞与苏凛皆应了,又送他三人至裂缝,道:“珍重。” 第七十四章 莫负河山 永嘉二十三年夏,定军出师平野关,安帝遣威虎卒二十万并靖远骑兵三万北上拒敌,孙宴为总帅,黄峻为大将军,其余将士随从听命。 秋,安军大败定军于枫岭,定军退守关内。 这日定国大将军南宫潜正于帐内细观沙盘,忽听士卒来报:“报!安军围于关下搦战!” 南宫潜弃了沙盘,挂刀便往关隘去,还未至墙上,便听下方一猛将气势如雷,指关骂道:“南宫老匹夫,速速下关受降,可免你一死!” 他站于墙垛处俯瞰,只见关下整肃排列着一片赤红武装的骑兵,为首两人横枪立马于军前,皆是二十出头年纪,丰神俊朗,气势威严。在右者跨一匹乌身白蹄骏马,手握盘龙重枪,正是靖远骁骑将军江天何,在左者为其副将耿云霄。 方才骂人者正是耿云霄,他见南宫潜出头,又以枪指关骂了两句,皆不见应答,便冷笑一声,对身后将士道:“给我骂!骂声最高者有赏!” 将士无不鼓舞,皆嘲骂定军畏缩不敢应战,一时声势震耳。 趁场面火热,耿云霄悄与江天何道:“如此骂战还不出,不若我带人直攻上去,那破墙想也拦不住我们。” 江天何笑道:“孙帅命我们先锋,只说引他出关,可未说攻墙,何必平白耗损兵力。” 他冷哼道:“我们在此已三日,那老东西还未跟上,却不知是他行动本就如此徐缓,还是故意拿我们试水!”江天何忙拿手肘撞他,压低声音道:“孙帅耳目在此,不可胡言造次。” 他瞥一眼丈余外的几名威虎将,自觉方才的低语未被听见,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安军骂了直一刻,关上南宫潜还未反应,跟在他身旁的将士却按捺不住,纷纷道:“安贼如此欺我,末将等请战!” 他道:“谁去接战?”便有一小将道:“末将愿往!”说着便手提弯刀,骑马出关而来,喝道:“我来应战,哪个敢来?” 耿云霄正跃跃欲试,他手下已有一小将名曰冯焕的,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持长戟道:“我敢!”话音未落,已一戟搠下,那定国小将横刀接住,战了五六合,被他一戟捅穿心口,跌落马下。 安军皆喝:“彩!” 关内又出了两个人,一个使长矛,一个使重剑,纵马直奔冯焕而来。冯焕横戟迎上,与他两个战了三四十回合,仍未落于下风。忽听空中传来弦声,竟是关上箭楼内有弓兵射箭,冯焕忙调转马头躲避,仍被射穿左臂,翻滚落地。 那两个定国小将见他落马,亦调头来刺他,眼见长矛将近,忽听一声大喝,竟是耿云霄飞马而来,将他马匹捅了个对穿。长矛小将坠于地上,才翻两滚,他又拔出马身长枪,拖地一扫,便将其头颅整个削下,回眸对冯焕道:“还不回去?” 冯焕退回阵中,场上便剩耿云霄与重剑小将二人。重剑小将见他气势威猛,正欲后退,他已挺枪纵马朝对方奔去,一面出枪一面笑道:“尔等劣技也敢来应战,定国没人了么?” 那重剑小将挥剑迎上,却敌不过他猛力,才三合便已败退,耿云霄正要追赶,只听“嗖”的一声,箭楼又有箭矢飞来。他提枪一搠,枪尖正对箭尖,将其劈作两半。那弓兵又连放数箭,他一面挡一面骂道:“有种下来跟我打,放冷箭算什么?” 身后剑风袭来,竟是那小将见他被箭缠住,回马过来战他。他随手以枪尾接住重剑,又旋枪将其逼退,嗔目叱道:“找死!” 那人被他怒目一瞪,登时骇得魂飞魄散,掉头便走。他欲追击,楼上又有冷箭射来,不得已回身将其挡住,再看时,那人已跑出数丈了。 江天何抬首望着箭楼弓兵,对身旁侍卫道:“拿弓箭来。” 侍卫将重弓递上,他挽弓拉弦,略一瞄准,右手一松,箭楼弓兵应弦坠地。 没了箭矢干扰,耿云霄跃马几步追上那小将,长枪一扫,当即将其枭首。于是鼓声急促,士兵欢呼震耳,无不喝彩。他提头掷于地上,又指关骂道:“南宫老儿,可敢亲自下来与我一战?” 南宫潜见其势勇,己方将士亦怨愤难平,便冷笑一声,自引了两万士卒出关,与安国骑兵正面排列。 眼见南宫潜及阵前诸将愈走愈近,江天何身旁的侍卫却把脸一侧,对他悄声道:“我先退。” 他低声道:“有故交么?” 侍卫点头,他便扬手道:“下去罢。” 这边刚回避,那边南宫潜已带兵陈列完毕,远远道:“黄老将军可在此处?” 耿云霄立在两军之间,冷笑道:“黄将军不在,这里只有你爷爷我耿云霄!还不过来拜见?” 南宫潜身旁小将斥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如此无礼!” “老子和南宫说话,关你鸟事?”他冷笑道,“不服气的,过来与我单挑,生死各凭本事!” 那小将气急,却知他勇力过人,一时难以回口,只瞪大了眼睛怒视。 “云霄,你先退下。”江天何打马上来,对南宫潜礼道,“在下骑兵营骁骑将江天何,孙帅派在下先锋,欲请南宫将军与司徒元帅退兵,各守城关,讲信修好。” 南宫潜笑道:“你便是江枫习之子么?往日我只与你遥相较量兵法,如今才算第一次见面,果真如传闻所说勇力非凡。若在往常,老夫定要与你结为忘年交,只是如今受命讨贼,不得不忍痛一战了。” 话音未落,后面耿云霄已骂道:“老匹夫,你说谁是贼?” “云霄,不得无礼。”江天何往后斜他一眼,复又对南宫潜笑道,“贵国无端犯我边境,我等奉命护卫国土,自是应当。却不知贵国为何攻我?” 南宫潜冷笑道:“平野一带自古便是定国疆域,被尔侵占多年,敝国念及两国旧交,特一再忍让。如今新君即位,又逢国力昌盛,不愿再蒙辱国之耻,特命我来收复失地!” “往昔我先君和宗与定昭宗立下合约,平野关以北为贵国疆域,以南为敝国国土。敝国多年谨守盟约,未进一寸,何来侵占一说?贵国时常犯我,便是擅自毁约,反说收复失地,岂非背信失德?” 南宫潜大笑道:“自古唯胜者有德耳,如今贵国腹背受敌,亡国之日近矣,还敢称德?待我军破关,尔等面见我昭宗时,再问德罢!” 江天何早已收到宁军西进之军情,如今听得此话,便知他两国果真已联合,敛眉道:“诚如将军所言,今敝国两面逢敌,形势危急。然我军增援充足,将士又皆有必死之志,若交战,只怕贵国未必能胜;纵胜,平野关距贵国甚远,难以跟进辖治,岂非将安国拱手让与宁国?届时宁国强益,而贵国损耗,有何力与之争?若战事不息,贵国可能完好?不若安定两国仍旧修好,经贸往来,各有所得。” “你我皆为武将,便只管奉命作战,邦交政事留与朝内那些文官罢了。”南宫潜冷笑一声,喝道,“擂鼓!” 一时鼓点起,定军将士皆奋勇呼喝,呈作战之态。 江天何见其备战,便也敛笑道:“擂鼓,列阵!”这方鼓声亦起,旌旗招展,众骑兵执刀枪在手,呼喝应战。 耿云霄横枪上来与他并马而立,冷哼道:“早该直接打了,何必与他说那许多废话!” 江天何与对面南宫潜对视一眼,同时道:“出战!” 立时两方人马呼喝相冲,踏起无数烟尘。甫一碰面,便掀起无数刀光剑影,喊杀声伴着鼓点气冲霄汉,刀戟声随着鲜血四处飞溅,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江天何纵马在军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挥枪便收走一条生命,一身赤红战袍已然浴血,而他眼眸比赤血还要艳烈。他身下战马名曰踏月,有日行千里之勇力,手中战枪名曰泉婴,足有八十斤沉,在他手中却如生双翼,一扫一搠俱带起凛冽寒风。 耿云霄与他分散开来,自领一部冲入敌阵,亦是势不可挡,枭首无数,敌军望之胆寒。 此战由上午打至黄昏,鲜血将夕阳染为血红,喊杀声未绝。定军略有颓势,关内便又涌出两万精兵支援,稍稍将安军气焰压下。正厮杀时,忽听后方来报:“孙帅携威虎大部赶来支援!” 江天何一枪刺穿敌将心口,扬声道:“弟兄们,后方支援,杀!” 从者无不心内激昂,慨然应道:“杀!”一时气势皆盛,又将对面逼退几分。 又战两刻,果然听得后方马蹄震耳,喊声冲天,为首一青年喝道:“威虎少将孙同在此,敌军速降!” 定军原与江天何之部旗鼓相当,有这一部加入战局,立时溃不成军,南宫潜见势不妙,命鸣金收兵,又退守关内了。安军却不肯令他如愿,待后续步卒一到,便一面撞门一面上墙,直杀得对方弃关而逃。 此战安军大胜,总帅孙宴笑道:“今夜在此扎寨,犒赏士卒!” 将士皆浴血欢呼:“万岁!” 第七十五章 莫负秋月 是夜,安军扎寨毕,设军宴犒赏将士,众将聚于帐内宴饮。总帅孙宴及大将军黄峻东向坐,威虎各将南向坐,江天何、耿云霄北向坐,其侍卫白礼侍立于后。 酒肉上毕,孙宴持酒盏道:“今日大破定贼,诸将皆有功,盼再接再厉,驱贼出境,保卫疆国!” 威虎将中有一名曰吴钧的,率先举盏笑道:“此战俱赖孙帅与黄将军坐镇指挥,才有此等战绩,末将等不敢居功。” 孙宴大笑两声,道:“干!”说毕把酒一气饮尽。诸将亦举盏同饮,只江天何略抿一口,又放下了。 黄峻道:“依我看,此战以孙少将为头等功,若非你星夜兼程,及时驰援,怕也不能逼得定贼弃关。少将军年纪尚轻便有如此气魄,日后定当前途无量。” 孙同笑道:“大将军谬赞。” 底下诸将皆道贺,只耿云霄冷笑一声,自顾自切肉饮酒,并不拿正眼瞧他。 江天何坐于耿云霄右侧,与他笑说了两句话,忽听孙宴道:“虽是威虎卒驰援,然骑兵营先锋之功亦不可没。听闻耿将军连胜两名敌将,挫动定军锐气,其后冲锋陷阵亦是勇猛难当,果真有我安国男儿气魄。来人,赐酒!” 侍卫奉来卮酒,耿云霄慢条斯理地将口里炖肉咽下,这才笑道:“谢孙帅赏赐。我区区一副将,如何敢居功?当真要论,也是主将与靖远众兄弟的功劳。仅赐我一人,我却不敢受。” 孙宴听了,与左右笑道:“居功而不自傲,我眼光果然不错。”又道:“有功者皆当受赏,并非仅你一人,只从你轮起罢了。江将军带兵亦有功,赐酒。” 另一侍卫奉酒往江天何席位来时,耿云霄这才接过酒饮了,笑道:“原来是由低往高论么,倒是我唐突了。”一面说,一面却拿眼睛觑着孙同冷笑,孙同见了,只气得把眉毛一竖,转头不看他了。 江天何接过酒,却不饮,只笑道:“谢孙帅赏赐,只我出征前才应了家母,回京前不许饮酒,恕只以茶代饮了。” 孙同冷笑道:“往昔江将军在靖远时以海量闻名,怎么到了我威虎军中就饮不得了?果然是平日太安逸,一上战场便水土不服么?” 他还未答,耿云霄已笑道:“看来孙将军只顾国际战事,却不甚关注国内军情啊,怎么连靖远军如何训练都不知道?且不谈兵法谋略,单说武艺体能,我军出来的也都是个顶个的好手。你这话说与我军任一将士听了,只怕笑掉大牙。” 他愈说愈尖刻,孙同脸色亦愈来愈差。江天何忙轻喝道:“云霄,不得放肆。” 这边他刚闭嘴,那边孙同又冷笑道:“一口一个你军我军,岂不知威虎、靖远俱是王上之军?骑兵营既指派给孙帅指挥,眼下便隶属威虎,还敢自称靖远,是想煽动我军分裂么?” 孙宴听了,忙斥道:“小子好生说话!诸将既到军中,两军便只管同仇敌忾,何需抓住这几个字眼不放?”又对耿云霄笑道:“耿将军勇武过人,正是我军典范,日后还需勠力同心,共歼贼寇才是。” 耿云霄笑道:“末将奉命出征,自当尽心御敌。”说毕,再不多话,只管饮酒吃肉了。 宴饮毕,诸将各自回营。江天何与耿云霄亲身巡夜,白礼紧随其后。 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夜空,皎洁如霜,月下的平野关清亮如雪,而浸润在泥沙里的鲜血犹然未干。秋风乍起,将一曲呜呜的笛声吹入人肠,无数征人闻声望月,默然怀乡。 顺着笛声,江天何穿过营地,见到了一个潦倒的年轻士卒。他坐在帐边,凄然吹着一支短笛,手臂伤痕犹在,面上泪迹未干。 听见脚步,他收了短笛往后一望,忙起身拭泪道:“江将军,耿将军。” 江天何微笑道:“你在此许久了么?夜宴可去过了?” 他原想敷衍过去,话到嘴边,却仍如实道:“没有。”不待江天何问话,又垂泪道:“我阿兄战死了……我吃不下这饭。” 江天何目光一沉,勉强道:“你阿兄为国捐躯,安国定会记住他。” 那士卒抽泣道:“我与阿兄一同参军,阿兄时常勉励我保家卫国。如今国尚在,我的家却没了……” 他低了半日头,只道:“抱歉。” “这话可叫我怎么承得起?阿兄死于定贼刀下,又不是将军害的。”士卒忙抹了泪,又哽咽道,“将军,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我想回清都……” 江天何望着头顶秋月,低声道:“或许一月,或许半载,或许更久……谁知道呢。” 耿云霄见他亦伤感,笑道:“依我看,再有半月这边战事便该了了。定国军力原就不及我们,此次受人挑唆与我们交战,胜过几次?那南宫潜被杀得丢盔弃甲,司徒御更是逃得影都看不见,等我们撵上他残部,一气赶回老家便罢。” 江天何微笑道:“说得也是。”又对士卒道:“你伤得可重么?虽无心情,也还是尽量吃下饭来养身体为要。” “谢将军关心,我这只是轻伤,还挥得动枪。”他咬牙道,“我这就回去吃饭,来日在战场上多杀几个贼寇,为阿兄报仇!” 耿云霄拍拍他的肩,笑道:“这才是我靖远将士的气概,去罢。” 待士卒回去,他对江天何笑道:“你也回营帐去罢,我巡视一圈便去找你。”又对白礼道:“好生看着他吃药,别又吐了。”白礼应下。 回到帐中,白礼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丸药在手心,递与江天何道:“吃罢。” 江天何一闻见那药便忍不住捂嘴皱眉,不知如何下口。原来那丸药有一味原料名碧血草,天生带有一股腥味,直似人血。觑了那药半日,他好容易放入口中和水一起吞了,喘了许久才缓过来,苦笑道:“这药实在难以下咽。” 白礼道:“还有十余粒,吃完便好了。” 他心里将日期算过一遍,低喃道:“我们仲夏出发,如今才至深秋,我却觉得已过了许久了。” 白礼不接话,他亦不多言,就着灯研究地形,不时拿眼睛望一眼帐门。许久,白礼道:“他或许被军务缠住,你先睡罢。” 江天何应一声,收起地图,自去卸甲休息了。 白礼退至帐外按剑侍立,许久终于看见耿云霄往这边过来,走近低声道:“他睡了么?” 他正要答,里面已传出江天何的声音:“云霄进来罢。” 耿云霄掀帐进去,见他躺在枕褥上望着自己,面上略有倦态,便坐在他身旁道:“仍还是难眠么?” 江天何苦笑一声,算作默认,又道:“你来得迟,可是夜巡遇见了什么事?” “不过是遇见两个那边的将领,同他们理论了几句而已。”他笑道,“一群见势急才赶来抢功的东西,也配谑我?” 江天何忙道:“如今战况未缓,怎么又与他们争执起来了?和气交谈两句就罢了,何必讨那口头上的便宜。” “他们若不惹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既碰上了,还有平白吃亏的理不成?”他冷哼道,“我早说旧军那起人没一个好东西,让我们探路不说,竟还在宴上那般冷落你,赏赐两军全然不公。你心大不恼,我却忍不得这许多!” “本也是他们驰援才能击退敌军,靖远的功劳日后再清算不迟。且孙帅格外属意你,如何就不公了?你倒莫一味拂他好意才是。” 耿云霄冷笑道:“他什么意思,你当真察觉不出么?我若顺了他的意,只怕你身边就没人了!” 他笑道:“你这又是什么话。眼下两国交战,理当鼓励军心,你战功赫赫,得孙帅赏赐很是应该。况且他也并没有冷落我,仍旧是论功行赏,照你的话说,他也想拉拢我不成?” “论功是那样论的么?那孙同何德何能,竟被那般吹捧,也不过仗着他老子的面罢了!你和他出身相近,何时自傲过?便是这骁骑将的位子也全凭战绩得来,比他高出不知多少!若换作——”耿云霄正慨然说着,忽见他目光微沉,便知自己嘴快,忙止了话语,头转到一旁去了。 江天何叹了一息,苦笑道:“我倒希望自己没这出身,也没这许多战绩,只做个普通人便罢了。只是若无人保家卫国,万千百姓也难得平安,届时不知多少人陷入战火。” 他笑道:“你自己看开便好了。待这番战事结束,我与元帅求个情,让他准你两月假,随你愿做什么去,我都陪着。” 江天何只笑应了,又靠着枕褥闭眼休息,半晌道:“谢了。” 他亦只笑一声,坐在他榻边不语了。 闭眼许久,江天何却仍未入眠,稍静下心,白日斩杀的那些面容便在脑海显现,俱是满身鲜血,凄声嚎哭。 他睁眼道:“你说,定国那些士卒,是否也有亲人惦念?纵便孤身一人,是否也有活下去的理由?”不待耿云霄答,他又道:“但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害我们的亲友,侵占我们的河山。” 耿云霄微笑道:“我们守卫家国,他们亦只是奉命行事,皆没有过错。错只在战争本身。” 他沉默半晌,微笑道:“你说得对。” 耿云霄把被褥往他身上肩上拉了拉,低声笑道:“安心睡罢,我守着你。” 江天何果真就闭眼睡了。他静静看了他许久,轻声道:“睡着了么?”得到一声微弱的回应。 又过许久,他又道:“睡着了么,天何?” 江天何呼吸匀称,已不答了。耿云霄便吹熄了灯,出门回自己营帐了。 第七十六章 莫负风烟 这日孙宴召集诸将于中军帐探讨军情,众人正对着地形图分析下一步作战计划,忽听帐外士卒来报:“报,定军使者求见!” 孙宴头也不回,只望着地形图道:“带进来。” 便有一名黑色军装的定国士卒进帐,礼道:“在下乃司徒元帅部卒。因两军交战不止,恐百姓深陷水火,司徒元帅特命在下来使,谨约贵军明日于桑丘决战,胜者进,败者退,各不相扰。” 话音刚落,孙同已冷笑道:“早探得司徒御藏身桑丘之北,如今叫我们去,岂不是让他以逸待劳?” 使者道:“在下仅代司徒元帅传话,望贵军予以答复,在下回军复命。” 孙宴便转身看了他一眼,又问一旁黄峻道:“黄老将军怎么看?” 黄峻笑道:“既然定军约战,姑且接下就是,细则随后安排不迟。” 孙宴捻着髯须沉吟片刻,对使者笑道:“也好,便请贵使替我给司徒元帅传话罢。”又对帐中侍卫道:“拖出去砍了,人头挂在营门。” 两名侍卫立刻应一声,执剑上前将其制伏,使者大惊道:“我乃定军使者,你杀了我,如何传话!” 孙宴冷笑道:“司徒御见你人头,不就知道我的话了么?” 那使者还在挣扎,却被侍卫愈拖愈远,只能徒劳喊骂。帐中忽有一将道:“孙帅且慢!” 众人看时,却是江天何起身礼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人仅是定军口舌,杀之不义,不若放他归去,令定军知晓我军仁勇。” 孙同冷笑道:“知我仁勇还是知我可欺?定贼犯我原就无礼,如今设下陷阱引我过去,我们还要顾他面子不成?” 江天何只道:“无论敌军如何计谋,若杀使者,往后谁还敢传言?此例万不可破,望孙帅熟虑。” 孙宴笑道:“此人来时已将我军布局看过,断然留他不得,杀便杀了,对敌军何须仁慈?” 他还欲再劝,地下使者已骂道:“人言安国旧军上下皆陈腐暴戾,不及新军气度之万一,如今见了,果然如此!” 孙同听了,登时大怒,斥道:“大胆!什么旧军?此乃威虎之军!将死之人还敢狂言!” 那人坐地大笑道:“定国只知靖远,不知威虎!” 孙同气急,斥侍卫道:“还不快拖出去?”侍卫忙行动,江天何急道:“孙帅,此事——”才开口,却被耿云霄却一把掣住,以目警示,悄声摇头。动作间,那使者已被拖出,仍旧破口大骂,话至一半,只听一声刀鸣,骂声戛然而止。 孙宴指着地图与诸将道:“桑丘处平野关以北三十里,地势平阔,若在此处交战,双方都无十分胜算。”又指一处高岭道:“双峰岭为两地必经之路,敌军必在此伏击。我军设法将其引出山林,将其与司徒部众分散歼灭。众将以为如何?” 诸将皆道:“善计。” 江天何略一沉吟,道:“末将以为,定军约战必知我军不信,伏兵或许有诈。此战原可不应,若我军按兵不动,定军必然主动出击,我军严阵以待,敌军至时已损耗体力,届时主动在我。” 孙同冷笑道:“饵兵又如何?我们顺势把他主力引出,正好杀个痛快。只在这里不动,岂不平白让他们先手么?先发制人的道理,江将军如何不懂?” “我所言并非后发之意,只重在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我去他处,便是我先疲心劳力;他来我处,便是他先疲心劳力,此关系三军之气,不可不慎重考虑。” 黄峻笑道:“我军已入平野关,粮草辎重难以跟进,不宜久战,他既来约,我军断没有怕他的理,便是多走几步路又如何?定贼若果真一分为三,我们集中兵力逐个击破,他以寡敌众,必定不是我军对手。” 孙同亦冷笑道:“我威虎卒从来不惧远征,便是千里也能一战,区区三十里算什么?江将军若怕了,在此留守营寨便是,不必与我们一起,我们亦只当靖远来军中做客,定好生招待!” 江天何还欲再说,耿云霄已上前道:“若非孙帅力邀,靖远原不能出征平野,既来了,自然不会冷眼旁观。此次原是讨论如何携手作战,孙将军何必诛心?” “什么诛心?不愿来不来便是,在主人地盘这般撒野,这就是你靖远的军风?” 孙宴原听着几人争论,这时便轻喝道:“孙同,怎么和同僚说话?”又笑道:“几位所说皆有理。此事本帅心中已有定论,诸将先下去罢——黄老将军和孙同留下。” 诸将便齐声告退,各自回营。 江天何与耿云霄回到骑兵营中,略布了防,又去帐中说话。江天何道:“依你看来,孙帅当如何调遣?” “我只会打架,别的不知道,别问我。” 他往耿云霄脸上看了又看,奇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跟我置什么气?” 耿云霄冷哼道:“我能置什么气,不过是得元帅之命,看着你不让你往坑里跳罢了。你的话半句未被那边放在心上,那使者的目的你还不明白么?若不是我拉着你,那边不知对我们还要多少猜疑!” 他低头道:“使者如何说,孙帅如何想,我皆难以管控,只做好分内之事便罢了。杀使者本就是大忌,我劝错了么?” “定国的士卒,你管他生死作甚?纵劝,他一暴露居心你便该收话了,何苦为他搭上新军名声?我再看不惯那起人,却也知道此乃内事,轮不到他们定国来掺和。军中最忌离间,往先如何互相不满,总不至于如此连话都说不上!” “孙帅心思深沉,想来不会因使者动摇罢。” 耿云霄冷声道:“如今不是他信不信你我的事,是有没有理由打压靖远的事!你已见过他带笑杀人,还以为他如面上那般和善么?元帅与我说过你多少遍,在军中好歹有点算计,你倒好,只管以己度人,却不知人家半分容不下你!元帅之子、靖远新锐,这身份会引来多少争执,你想过没有?” 江天何想了半日,低声道:“靖远皆忠诚之士,他纵想寻错,也难抓把柄。我们亦只管听从派遣便是了,山河自会与我们为证。” 他听了这话,登时气得不知如何言语,只起身道:“今日这话算我与你白说了,你是死是活、靖远是战是守,今后都与我无关!” 江天何忙唤一声“云霄”,要去拉他坐下,他却只掀帐而出,冷笑道:“总归这新军姓江,又不姓耿!” 见他愈走愈远,江天何正急着去追,寨中却走来两名威虎卒,道:“孙帅传话,命江将军即刻去中军帐听遣。”他便应一声,对持剑侍立的白礼低声道:“把云霄找回来。” 威虎卒又道:“孙帅之命,仅江将军前去即可,其余人不需随同。” 江天何犹疑地看他们一眼,朝白礼使个眼色,他便进帐取了泉婴出来。江天何接过便走,那威虎卒也未有何言语。 *** 耿云霄在营门坐了一刻,心下正烦闷,忽听身后响起脚步声,便冷笑道:“你只管和靖远卒说话去,别来烦我。” “耿将军好大火气,可莫伤及无辜了。”却是孙同的声音。 他霎时沉下脸,回身道:“孙将军有何吩咐么?” “我哪敢吩咐你?”孙同笑道,“只是听闻你和江将军闹不愉快,便来劝慰一番。他纵比你娇贵些,好歹是一军同僚,也莫生嫌隙才是。” 耿云霄冷笑道:“你耳目倒布得远。我和他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关心,无事我便回营了,孙将军自便。” “且慢。”孙同叫住他道,“我见你是个人才,这才过来劝你,你别不知好歹。你与他一同参军至今,胆气、武艺、谋略皆不逊他,为何他做了主将,你却只得一个副位?你感念江元帅扶持,却不知他只把你当成辅佐他儿子的一枚棋子!” 耿云霄沉静道:“那又如何?” “军中皆传你父亲生前与江元帅为战友,却少有人知,你父亲竟是隶属威虎。——他家想来也不曾对你坦白罢?”孙同冷笑,见他皱眉不语,又笑道,“若非耿老将军去得早,如今威虎总帅恐怕不是我阿父,而是他了。我阿父也因顾念旧情,这才对你一再包容。你与那江天何原本地位相当,竟甘愿做他副将么?” 他低头想了半晌,笑道:“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也不敢有何建议,只盼你心中知道,若哪日在靖远受委屈了,可随时到我威虎军营来歇息。” 他笑道:“说完了?” 孙同刚笑着点头,迎面便挨了挥来一道铁拳,登时连退三步,险些摔倒。耿云霄活动拳腕,冷笑道:“没脸皮的东西,也敢来拉拢你耿爷爷我?”说罢转身便走。 孙同吐出一口血沫,恨恨望着他背影,骂道:“你不过是江氏的一条狗!” 第七十七章 莫负肝胆 中军帐。 江天何入得帐中,只见孙宴背对帐门观察地形图,听见通报便回身笑道:“你来了。方才你提伏兵有诈,以司徒御之谋算,的确有这个可能。敌军既然打算引我入套,我们便将计就计,引出他真正伏兵,再借地利让他自陷于圈套,如何?” 江天何听他所说,心下便明白了几分,问道:“孙帅召末将前来——” “正是将诱敌之任交与你,可敢接么?” 他不解道:“伏兵既然在山地,以步卒应战当为更佳,孙帅为何选骑兵营?” 孙宴笑道:“此战不是正经打仗,只引出敌军便撤,骑兵行动迅速,自然比步卒更合适。你即刻带兵过去,我与黄老将军随后率大部绕道驰援,等他埋伏一出,便双面夹击,一举歼灭之。” 江天何听了,心里仍觉不妥,孙宴又笑道:“往日你领命便走,今日为何这般犹豫?——可是被那使者扰了心志么?军中并未有人将那人言语放在心上,你也莫要在意,两军协战,自当勠力同心。” 他笑道:“末将并非顾虑此事。孙帅既这样说,我这便领兵去了。” 见他要走,孙宴叫住他道:“对了,此行你去便可,不必带耿将军了,我另有事吩咐他。” *** 耿云霄才回营寨,便见骑兵已多半集结而出,只余自己本部未调。他抓住一个士卒问:“有仗打?为何不给我传话?” 那士卒正是他部下一员,答道:“江将军只调了他直属部下,说是去双峰岭应敌,让您与我们暂留此处,另听派遣。” 他急道:“他人呢?” “军令紧急,江将军已走了。” 他便丢了这一个,骑马便去追,远远的只看见滚滚烟尘往北而去,心里暗骂一声,正要出寨再追,忽听身后有人来报:“孙帅请耿将军速去中军帐接令!” 他大步迈入帐中,见诸将皆已在列,孙同亦立在孙宴身旁,头盔略将脸上青肿遮掩,一双眼仍瞪着他。他也不理孙同,扬声道:“孙帅明知双峰岭有诈,为何还让江将军孤军应敌?即便去了,为何不让我随同?” 孙宴笑道:“此去探敌军虚实,非靖远骁骑不可用,且有二十万威虎卒在后驰援,如何说孤军?耿将军莫急,眼下另有一任务交与你。司徒御驻扎桑丘,必将大部南调,我军拟将其围歼,你便引兵去堵住司徒御退路,防其逃走。” “既是分兵为二,我去双峰岭便可,请孙帅收回成命!” 黄峻喝道:“说改就改,军令岂是儿戏?” 耿云霄咬牙道:“孙帅与黄将军可是打算以他为饵?若定军截住我军其余部众去路,他如何突围?” 孙同冷声道:“你家主子是宝贝,容不得危险,我威虎士卒就不危险么?怕死还参什么军?今天你不去,明天我不去,倒不如自缚阵前,待来日敌军攻进清都,兴许还能封你一爵!” “小子又说什么胡话?”孙宴怒目一喝,又对耿云霄笑道,“我知你担忧江将军,若非他骁勇善战,本帅不会派他去。也因你与他同出一部,行动比诸将迅猛几分,这才将截堵司徒御的任务交与你,速去准备罢,驰援之事由威虎部众负责。” 他双拳握了半刻,这才咬牙道:“末将领命。” *** 行至双峰岭前已是夜幕初临,江天何命部众停步,驻守两刻,便听斥候来报,威虎大部已潜行而来。他上马道:“持盾随我入岭,据火号行事。” 入得岭间,只见一片寂静,两旁山岭黢黑幽密,连鸟啼也听不见一声。待两万骑兵皆入双峰岭,又行了一刻,忽听林中一片响动,竟是阵阵箭矢如雨落下,更有无数喊杀声四面传来,响彻整片山岭。 江天何一面旋枪扫飞箭雨,一面凛目道:“盾阵防守!” 立时火号传出,众将围拢,数千盾牌抵在一起,将山上箭雨严密挡住。待这一阵箭雨过去,便有一大片敌军从两面山中杀出,喊声震天。 江天何道:“枪兵出!” 盾牌便稍稍三开,无数长枪从缝隙捅出,将迎面攻来的步卒尽数洞穿。 后续步卒愈来愈多,他又道:“剑骑出!”部下骁骑便尽数而出,持枪剑与对方厮杀。赤红的安军与玄黑的定军交错拼杀,似无数鲜血在黑夜流淌,被火光照得通明。 江天何骑踏月杀在最前,眸色若血,手中泉婴带起呼呼风声,比深秋月色还要寒凉。白礼紧随他身侧,亦拔剑斩杀来敌,其剑法凌厉狠绝,未曾片刻放敌人近身。 战了许久,江天何环顾山岭,只见两军厮杀胶着,扬声道:“退!” 众骁骑且战且退,将至岭口,忽听岭外喊杀声传出,原来定军不知何时将山岭包围,只等他带兵退出。其势凶猛无绝,夜色下黑压压一片竟难以估算兵众。江天何带兵冲在最前,凛目道:“援军即刻便至,随我杀出去!” 岭外。 孙宴率十余万士卒潜藏于野,正听得前方山岭喊声震天,又听斥候来报:“定军伏兵已出,众数八万,领兵者南宫潜!” 孙同道:“元帅果真好计谋,我这便带人杀进去,将南宫潜人头献上!” 孙宴笑道:“且慢,让他们再斗片刻不迟。” 他诧异道:“阿父——元帅的计划,不正是让那小子引出伏兵,我们随后驰援么?” 孙宴笑而不语,身旁黄峻笑道:“孙少将还是太年轻,战场上岂有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我军远途劳累,便让敌军多耗些体力,再去围剿不迟。” 他急道:“这不是把他们当作……”话至一半,又咬牙道:“我断做不出这种事,元帅不去救,我去!” 见他果真拍马要走,孙宴忙喝道:“站住!那里面是什么人,也值得你犯险去救?你平日与他明争暗斗,以为我不知道么?往先你年纪小,我也不说你,如今也有二十多了,还学那小儿意气用事,却不知战场最需要的不是武艺,而是手段!” “我只想让他服我,没想让他死!此是战场,再如何冲突,总不能……” 孙宴冷笑道:“你不想他死,等他势力再壮大几分,却不知他哪天会要了你的命!——如今大捷在前,无论途中出何岔子,胜了,便是威虎之功,谁会细究其中隐秘?” 孙同听得此语,只脸色涨得通红,却不能发一言。待要引兵去追,却又惧他父亲责罚,只得咬牙按下不提。 桑丘。 原野一片宁静,定国军队驻扎于此,此刻营寨却只寥寥数千人,不断有斥候来往营间,往中军帐传递军情。 耿云霄率一万骑兵伏在桑丘以东数里的高岭,耳边隐隐传来双峰岭的喊杀声,心下不自觉焦灼万分,对身旁小将冯焕道:“那边还未加入战局么?” 冯焕道:“孙帅已至岭口,还未有动作,我再派人去问。” 这边探马刚派出,威虎卒斥候便来传令道:“孙帅命一刻后攻桑丘,务必捉拿敌军首领!” “知道了,别催。”耿云霄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回去,又道,“让孙帅快些出兵,我这边才好配合。” 斥候应道:“孙帅半刻后出兵,只待两面围剿!”话音才落,已纵马行远了。 双峰岭。 江天何带兵拼杀敌阵,一身战袍已沾满鲜血。一名小将带伤闯入他眼帘,嘶声道:“将军,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他一枪朝对方搠去,恰戳穿小将身后敌兵咽喉,喝道:“到后面去!三人一队,防守!”又回枪扫开眼前敌兵,抓住一名斥候道:“孙帅还未派兵么?” 斥候亦是浑身鲜血,喘道:“已派出两人去问,皆未返回!” “你去!” “是!”斥候纵马疾驰,一路由同袍开路,终于到得岭口。才要闯出,又被一队定国士卒团团围住,剑光交错片时,鲜血淌地。 江天何凭着火光远远望见,咬牙暗恨一声,昂首道:“死守!待援军至!”话音未落,忽被白礼一肘撞开,回眸看时,竟见他被一柄长矛刺中肩膀,顿时惊呼道:“百里!” 白礼一手抓住长矛,一手挥剑将矛身齐齐削断,拔出半截长矛反手扔出,将那敌兵心口直直洞穿。他调马回头,对江天何低声道:“小心。” 又有一拨敌军涌来,气势威猛,竟将他二人冲散开。眼见白礼没入敌阵,他挥枪清扫眼前敌人,四周敌军却愈来愈多,再难追上。 几名骁骑奋杀进他身旁,嘶声道:“将军,退罢!守在一起等援军!” 桑丘东,高岭。 已过一刻,冯焕道:“耿将军,出兵罢。” 耿云霄回身望向西南,皱眉道:“探马怎么还不回来?” “许是路上耽搁了。孙帅既派人说已出兵了,我们便也去罢,莫误战机。” 他心神不宁地想了半晌,又听得喊杀声与心中料想差异甚多,猛地一咬牙,拍马便往双峰岭奔去:“跟上,随我驰援双峰岭!” 众将士面面相觑,只惊异了一霎,立刻纵马跟上。冯焕追上耿云霄道:“耿将军,我们的任务不是截堵桑丘驻军么?若……” “司徒御跑了再抓就是!威虎那起人我信不过,天何若出什么事,我饶不了他们!” 第七十八章 莫负同袍 关上秋风飒飒,火光照夜,震耳的喊杀声从双峰岭传出,惊破夜幕遮掩的天际。安国骁骑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冲得四分五裂,难以溃围。 厮杀不知已持续了多久,江天何与十数名骁骑聚在一起,才扫清眼前敌人,立时又被围上来的定军堵住去路,不能前进一寸。众骑皆已声嘶力竭,绝望道:“将军,援军不会来了!威虎弃了我们!” 江天何咬牙道:“会来,一定会!传令将士,死守待援!” 他已负伤,身体却似没有知觉,每一枪都带起凛凛寒风。满目皆是火光与鲜血,敌众望不到边,马蹄声与喊杀声混在一起,几欲将耳廓震裂。 忽有一阵喊杀声从后方冲出,势如雷霆,直撞破定军往内围而来。传令兵看见火号,狂喜道:“援军!援军来了!” 江天何一枪搠倒三个敌兵,喘息着望向那方,只见敌军皆披靡,火光中一道赤色身影自敌阵闯出,高声道:“天何!” 耳畔喊杀声渐隐,只那声呼喊穿过喧嚣,直撞入他心神。他抬眼望着那道身影,冷不防身旁有人挥剑劈来,只听一道风声,一杆红缨枪已从耳畔飞过,将敌兵连人带剑钉在地上。 耿云霄飞马跃至他身前,一手拔出长枪,对他道:“别愣着,跟我杀出去!” 江天何望着跟上来的骁骑军,惊道:“你从桑丘方向来?” “孙宴那老东西,口口声声说他会驰援,骗我去捉司徒御,自己却在外面看热闹!等杀出去再找他算账!”他一面说,一面已引兵开出一条血路,直奔岭口而去。 江天何勒马回望,咬牙道:“百里还在那边,你先增援,我去找他!” 他急急勒马,一手抓住踏月马缰,把江天何往部下身边一送:“我去,你带人冲出去!” “云霄!”江天何忙要再说,他已带人纵马远去,隐没在了敌军阵中。身旁骁骑道:“江将军,走罢!” 江天何回望岭口,只听岭外喊杀四起,无数火光往里涌来,有人高呼:“孙将军带兵驰援!” 他横枪立马,高声道:“靖远骁骑集结,溃围杀敌!” 那边耿云霄在敌阵冲了许久,收了数队苦战的骁骑,又望见一群定军围攻一人。他跃马从数人头顶飞过,见那孤身奋战的一人正是白礼——他的战马已然倒地,自己身上亦伤痕累累,仍持剑以一敌众,气势竟半分未颓。 耿云霄大喝一声,挥枪扫倒一片敌军,又挑飞一束火把,枪尖带着火焰冲入敌阵,扫出一条艳烈的火舌。定军被火沾身,顿时滚地嚎叫,欲扑灭火焰,火势却愈来愈猛,烧得整片天地通红。 他踏着火焰冲入阵中,一把将白礼拽上马背,回身道:“走了!” 白礼低喘道:“天何呢?” “他正带人突围,我们速去与他会合!”他挥枪扫开敌军,纵马冲出火海,直奔岭口而去。 威虎驰援之事他已知晓,原以为定军就此溃逃,不想岭口忽然比来时更为混乱,不知是何情形。行了一刻,斥候传道:“司徒御率七万兵马伏击我军,孙帅已去拦截,命孙将军与靖远骁骑追击南宫潜!” 耿云霄冷笑道:“我道那老儿为何只留千人守寨,原来早埋伏去别处了。”又抓住他道:“南宫潜有多少人?孙同又带了多少?” “探得敌军八万,孙将军引兵九万,皆为精锐!” “精锐个鸟!司徒御连设三道伏兵,如今亲领的必是精兵,孙宴把精锐都给了他儿子,拿什么和司徒御打?纵胜了,也难得擒住!”他把那斥候一扔,又对部下扬声道,“随我追击南宫潜,岭外的事不管!” 众将士皆应声,一路又收游散士卒,直奔将旗而去。 行至半路,斥候传道:“孙将军已与敌军大部交锋,敌首南宫潜失散!”俄而又传道:“江将军已率众追击敌首,命将军于北面林中守候!” 耿云霄笑应了,顺着岭道往林中潜伏,一刻后果见江天何佯退至此,南宫潜正紧追不舍。待他部众皆过,耿云霄便率兵从林中杀出,将其堵在中间,骂道:“南宫老匹夫,缴械不杀!” 南宫潜因与大部失散,此刻兵力不足,见他二人夹击,并不敢停留,直往北面江天何部众冲去。江天何调马回头,扬声道:“后卫变先锋,随我杀回去!” 登时喊杀声四起,他率部众将南宫潜去路截住,后方耿云霄亦引兵追上,厮杀片刻,定卒便溃不成军,南宫潜纵马欲逃,被江天何一箭射中马匹,登时翻滚坠地。 耿云霄一枪砍倒军旗,顺势以枪尖指着他骂道:“老匹夫,前几日才跑了,今日又想逃去哪里?” 南宫潜此时披发破甲,仍大笑道:“小子有胆色,可惜你我都不过是军争的棋子罢了,可笑,可笑!” “等司徒老儿那七万人被歼灭了,看你如何笑得出来!”他冷笑道,“定国此战统共不过十几万人,今夜这一输,你们便该滚回老家,还平野关一个清静了!” 南宫潜只大笑不止,他亦不理对方,命人将其绑了,又远远听见一声呼喊:“云霄!” 江天何纵马赶来,见南宫潜狼狈伏地,忙下马将其扶起,亲释其缚,谦恭道:“定师勇武,晚辈避无可避,这才斗胆来迎,冲撞了老将军,还请勿怪。” 南宫潜笑道:“小子被我八万人围住,还能坚守那许久,倒有些能耐。” 他笑道:“敝军虽不如贵国之师,却坚信援军必到,故而残喘至此,南宫将军见笑了。”又命人好生照看南宫潜,清点折损人数,准备回师与孙同大部会合。 耿云霄将他拉到一旁看了又看,皱眉道:“你伤得不轻,且让威虎那起人打去,我们往一边歇息便是了。” 他道:“眼下深陷敌阵,若那边战事不利,我们亦难免受波及。别的情绪暂且放下,等打完仗再说不迟。”又望着一旁白礼道:“你没事罢?” “没事。” 他走近借火光细观,见白礼身上军装已被鲜血濡湿,不忍道:“此战后寻军医好生治伤,守卫暂且换人罢。”白礼默然不语。 几人说过几句话,见俘虏已安置了七八,便说往南回去。忽听斥候来报:“威虎卒往此处逃来,孙将军率兵追击!” 众将士便抖擞精神,飞马来迎,正与逃窜的定军撞上。两方交锋,又掀起无数剑影刀光,靖远在前,威虎在后,直杀得定军四散溃逃。 长夜将尽,战事亦渐渐平息,江天何正举目观望残局,忽有一队定军直往他方向而来,在前的几名小将喝道:“放我南宫将军!” 他横枪迎上,径直扫清几人,又一人从旁挥长戟刺来,他不及回防,身旁白礼便一剑挡住攻击,抓住长戟回刺,登时将其逼退三步。待要反击,他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挥剑的手突然一顿,对方看见他面容,亦惊呼道:“百里将军?” 江天何听见此语,立时转头看他,待要说话,已有一人比他先道:“什么将军?”竟是孙同骑马往这边赶来,恰听见了方才之语。 白礼目光一凛,挥剑便往那人心口刺去,不料被孙同赶到一剑接住,回眸对那小将厉声道:“方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冷笑一声,骂道:“昔日定国猛将,如何作了安国走狗?叛徒受死!”一面说,一面执戟便刺白礼。白礼剑刃从孙同剑上划过,顺势挡住来招,只一劈便将长戟从对方手中震落,再要挥剑,又被孙同挡下,只听他道:“慢着!你是定国人?” 白礼双目微凛,江天何亦是心口一紧,见他斜了自己一眼,又飞快将目光转向地面的敌将,立时明白过来,举枪便往那人刺去。孙同眼看长枪飞过身侧,猛抬肘撞偏泉婴,喝道:“想灭口?” 他亲随部众已从后方赶来,将几人团团围住。江天何与白礼对视一眼,不得已收了招。孙同冷笑道:“江将军,你想袒护这侍卫什么?” 江天何皱眉道:“我只是斩杀敌将,你为何拦我?” “战事已毕,只俘虏便可,何须斩杀?”他冷笑一声,回身看着已被制服的定国小将,手指白礼问道,“你认识这个人?” 那人瞪着白礼,冷笑道:“我如何不认识?几年前我在其麾下——”话未说完,忽被后方飞来的一杆红缨枪刺穿脖颈,登时毙命。 耿云霄从不远处飞马赶来,骂道:“什么下作东西,仗打输了便张口离间?” 那长枪恰插在孙同脚边,他盯着往下淌血的枪尖,额上青筋暴起,咬牙道:“耿云霄,你想干什么?” 耿云霄跃马闯进威虎卒包围,随手拔出红缨枪,那帝国小将便软倒在地。他打马横在白礼与江天何身前,冷笑道:“我不过随手杀敌,能干什么?你拦着不让杀才是可笑!” “方才这人的话我已听见了,你们不承认也罢,我自去查!”孙同冷哼一声,又命随从道,“拿下!” 威虎卒立时逼近白礼,江天何忙将他挡在身后,对孙同道:“此事毫无根据,万不可捕风捉影!” 孙同冷笑道:“毫无根据?你们在我眼前强杀此人便是根据!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怕他把话说完?” “白礼仅是我贴身侍卫,我可担保他与定国并无干系,自然不容旁人诬陷。” “你拿什么担保?安国国土么?”孙同冷笑道,“你这般袒护他,莫非是故意留这定贼在我军营?” 江天何急道:“他不是定国人!” “是与不是,我查过不就知道了么?也不用你口头与我证明。此人便由我暂且收押,若果真不是,我自把他好端端地还给你。”他冷声说了此语,又对随从道,“还不动手?” 随从便一拥而上,绕过江天何便去拿人。白礼凛目看着逼近的几人,右手握紧剑柄,迟迟不愿出剑。 众人持刀戟将近时,忽听一声怒喝:“我看谁敢!”竟是耿云霄横枪挡在白礼身前,又对孙同骂道:“靖远在岭内厮杀半日,你们却只顾在外面看热闹,迟迟不派兵支援,分明是存心想借敌国之力害我们。我还未与你算账,你倒来怀疑我靖远武士?” 孙同被他说中痛处,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原派了你攻打桑丘,你违抗军令私自来此,我没连你一起收押已是看在元帅面上,你别不知好歹!” “等你们来双峰岭,靖远早被敌军吃干净了,你竟还有脸说?” 他一时无话可辩,只好道:“一事论一事,今日不收押他也罢,待此战过后再详细调查。到时他若跑了,休怪我以通敌叛国罪羁押尔等。”说罢示意随从退下,又道:“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元帅那边还等着我支援!” “孙将军,”江天何抓住他马缰,低声道,“此事……可否当作未发生过?他确与定国并无干系,不必劳师动众,眼下还是携手对敌为要。” “携手对敌?谁是敌,谁是友?若他真是定国细作,你也脱不了干系,我如何信你?” 他咬牙道:“方才那人对他是何态度你也见了,他断不可能是细作。” 孙同冷笑道:“你这话可是承认他身份了么?他是不是细作我不管,此事我定要告知元帅,否则便是失职。” “孙将军!”江天何忙拉住他,又咬牙半晌,低声道,“此事算我求你,日后定当竭力还报。” 孙同听了,顿时扬声大笑,好容易止住笑,讥讽道:“江将军也会求人么?当真可笑。你的人情烫手得很,我可不敢要,此事只管公事公办,莫再说别的!” 他还要说什么,孙同已别开他的手,引兵往岭口奔去。 天边已微微泛白,深秋的清晨寒凉难耐。他看着远去的烟尘,只觉心口沉闷,似被人紧紧攫住,难以呼吸。好容易缓过气,回头一看,耿云霄与百里初亦是面色深沉,不知如何言语。 第七十九章 莫负碧血 由日出至日中,又由日中至日落,双峰岭的厮杀终于渐渐止住。此战惨烈异常,司徒御引残兵逃遁,安军驻扎岭外,亦是战力大损。 夜半,耿云霄取了医药用具送入骁骑营帐,对里面道:“军医都在抢救重伤者,没空,你们将就着。我去安排换岗,先走了。” 江天何应下,又嘱咐他两句,方接过药箱走至榻前,为躺卧那人处理伤势。 那人已卸了盔甲,单穿一身靖远的赤红军袍,额上系着三指宽的红罗抹额,面容俊逸,一双黑眸平静地睁着。他经一昼夜厮杀,身上已遍布伤口,尤以肩上一道长矛刺伤最为严重,若是常人,恐怕早已支持不住。 江天何一面为他简略包扎,一面低声道:“现下他们正忙着清理战场,当不会顾及你,治完伤便走罢。往东南绕小道入枫岭,再步行半夜便至平城,那里守卫颇多,需小心应对。” 他道:“你呢?” 江天何笑道:“我能有什么事?莫担心。” 他只微微侧头看着对方,不知在想什么。 待包扎完毕,他正起身整理衣物,忽见帐门被人掀开,耿云霄大步进来道:“已安排好了,马匹在寨口,一路守卫皆错开,走罢。” 他低头道:“天何如此打算,你也如此打算么?” “让你走就走,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耿云霄不耐烦道,“若不是你这伤耽误不得,早该趁乱离开了,偏还这般磨蹭。” “我若真走了,后果你们都很清楚。” “管他什么后果,命保住才最重要,别的我们自会转圜。若你留在此处,被他们编排出什么来,这才是牵连了我们!” 江天何亦道:“快走罢,百里,莫耽误时间。” 百里初静静看着他二人,半晌才移开目光,将药瓶放在案上:“药还有几粒,莫忘了吃。”又对耿云霄道:“照看好他。” 耿云霄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他便恭谨地对两人抱拳一礼,微笑道:“此去一别,恐怕今生再无缘相会,保重。” 耿云霄别过头不语,只江天何按住他手腕,定定看了半晌,道:“我送你。” “两人显眼,我自去便可,你们早些歇息。”他收回拳掌,掀帐看了一眼漆黑的远天,正欲迈步,江天何叫住他道:“剑带上。” 百里初接过剑,再看一眼两人,终于转身离去。 江天何在帐外站了许久,直到他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才被耿云霄拉回榻边坐下:“你的伤还没处理是么?我看看。”一面说,一面已将油灯挪近,对着火光翻找起药箱来。 江天何任他在伤处动作,只怔怔地出神,不经意被他力道惹得眉头直皱,忙拂了他手笑道:“我自己来罢,你心绪这般不宁,莫把我这皮肉伤变成骨伤了。” 耿云霄退开几寸,任他自己包扎,又看了许久,忽咬牙道:“早知道就该拔了孙同的舌头,看他还如何得意!” 他动作一顿,低头道:“原该想到的,此事早晚瞒不住。只是就算料想到了,又能如何呢。” “我早劝过你莫把他留在身边,你偏不听。如今这等状况,若是牵累到自己,牵累到靖远军和元帅府,该如何?你昨夜已见了那起人如何坑害你,如今又出这事,你再只想着旁人,自己的命早晚没了!” 江天何只垂眸处理左臂的伤,待要咬着布头包扎,又被耿云霄伸手从口中夺过,放轻力道仔细打结。 江天何默默看着他动作,许久才接过话头低喃道:“正因为看清了这些,我才不能让百里继续留在此处,否则……” “他既然走了,我也不管,旁人若要对你怎么样,先问过我再说。” 他脱口道:“若——”若什么,却难以说下去。 耿云霄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眸郁郁垂着,全无平日神采,便笑道:“以百里的身手,就算遇见了人,怕也难被留下,放心罢。你已伤成这样,便莫担心别的,只管照料自己,也好让他安心。” 江天何勉强笑道:“谢了。” 包扎毕,又收拾了药箱,耿云霄一面把玩那药瓶一面道:“今日的药吃了么?” “还未。”江天何接过他送来的一粒丸药,和着水皱眉服了,又听他道:“百里既走了,明日我再寻个信得过的人照看你饮食,别又吃下莫名其妙的毒物。林决不在军营,他那药也难得制,一切小心为上。——夜深了,军务有我看着,你先歇息罢,好歹养养伤。” 他略应一声,躺在枕上迟迟不肯闭眼,许久又道:“或许不该杀那人。” “若留下又如何?让他学那使者胡言乱语么?百里与他有故都肯杀,你倒还不忍了。” 他便不再言语,只睁眼望着耿云霄,偶尔转目想寻另一道身影,望不见时才恍惚想起,原来那人已走了。 耿云霄坐在榻边,伸手将他双眼盖住,低声笑道:“睡罢。” 他便放空心事,安稳睡下,其间似乎做了个梦,梦中情景已忘了,只醒来时一身冷汗,心慌得厉害。 天还未亮,他不知现下仍是深夜还是将至黎明,低唤了声“云霄”,却不见回答,便知他已去处理军务了。他随手取了泉婴掀帐出去,恰见一队威虎卒往这边过来,道:“孙帅命将军往中军帐议事。” 他道:“耿将军呢?” “耿将军已在了,正等您呢。” 他便随威虎卒走至中军帐前,待要直接进去,守卫却道:“孙帅命诸将不得携兵器入内,请将军卸枪。” 江天何往旁扫了一眼,只见耿云霄的红缨枪及旁人的刀剑都已被收置,便将泉婴递与守卫,自掀帐走了进去。 才入帐,他便见诸将皆屏气凝神看着自己,孙宴面上似笑非笑,不知何故。他与耿云霄四目交接,见其神色亦带了犹疑,心下便猜到几分,略行了军礼,走至他身旁坐下。 “诸将都已到了,便议事罢。”孙宴对身旁孙同笑道,“你来说。” “是。”孙同应下,往底下扫视一圈,笑道,“奇怪,怎么不见江将军平日带在身边那侍卫?” 江天何笑道:“有事命他出营去办,还未归来。” “何事?”孙同追问。 江天何正低头微笑,耿云霄已抬肘撞了他一下,笑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这伤纵便未及性命,总归是一军主将,优先养好精神也是应当。” 他便笑道:“说来惭愧,因我武艺不精,昨日交战时负了几道伤,又见同袍重伤者甚多,便命军医先治他们。偏我那侍卫担忧我伤势,自己出去寻军医了,也不知现下在何处。” “是么?”孙同冷笑一声,又道,“那便说正事罢。我今日查得了一名定国将领的信息,诸位可有兴趣听?” 诸将皆不答,他便自顾自道:“百里初——”才说这三字,江天何心里便一紧,与耿云霄对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继续听着。 “百里初,永嘉二年——亦是定国旧历九年——生,重阴籍,五年前征为定军伍长,因战功卓著,一年便擢升至千夫长,为公孙明月部下。四年前定军侵袭我国,大败,主将公孙明月自焚而死,余部皆降,独百里初不知所踪,人或言其战死,或言其叛逃。”他念完这段话,又对江天何笑道,“江将军以为哪一种说法更真?” 江天何道:“我从未听过此人姓名,亦不知其下落。” 孙同冷笑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时迎战的军部正是靖远罢?回京叙功时,王上对你可是甚为嘉许呢。你与那百里初或许有过交集也不一定,不妨猜一猜他如今在何处?” 他低头笑道:“这话我更不知如何回答。” 孙同冷笑着看他一眼,拍手道:“带进来!” 立时便有两名侍卫押了一人进帐,他心口猛地一突,再看耿云霄,亦是满目震惊——那人竟是早该离寨的百里初。 他双手被缚于身后,身上并无打斗痕迹,只目不斜视地迈步进来,仿佛不曾看见江天何二人。守卫押他跪下,他身体昂然挺立,不肯屈膝一寸,守卫挥枪猛力打他膝弯,他便身体微晃,略换了角度,对着江天何垂头半跪。 江天何愣愣看着他,半晌才转头急道:“孙将军何意?” “这人便是你贴身侍卫,名叫白礼,对罢?”孙同冷笑道,“我夜巡时见此人欲离寨遁逃,便捉了回来,江将军有何说法?” 不待江天何说话,百里初已先道:“属下已解释过,只因少将军爱惜部卒,命军医先为重伤者治疗,自身伤势却只草草处理,属下不忍,便外出查探军医是否得闲。孙将军若不信,只管验伤便是。” 江天何嗔道:“我已说了伤无大碍,你寻医做什么?平白惹出这许多误会。” 孙同在一旁看着,冷笑道:“你们少装疯卖傻,清晨的事我可还记得!那人称你‘百里将军’,又说曾在你麾下,话未说完便被你们急急灭口。其人身份我也查了,正是四年前战败逃回定国的士卒之一,如今正归到南宫潜部下。你因身份暴露,故而趁夜逃离,我推演得可对?” 那边耿云霄冷笑道:“他若想逃,为何不抵抗?” “我带兵捉他,他自然只能束手就擒。” “分明是他自知无罪,不愿抵抗罢了。你随便捉了靖远的人乱扣罪状,是因为昨夜没能把江将军坑害于双峰岭,转寻别的法子么?” 黄峻喝道:“大胆!主帅审时度势,依军情派兵,又命孙少将舍命相救,何来坑害一说?你小子违抗军令,理应处斩,还敢胡言?” 耿云霄怒道:“我靖远数千勇士殒命于此,我若不救,恐怕剩下的也早已没了!既命我在桑丘截堵司徒御,敢问岭外与黄将军交战的又是何人?你们判断有误,还不许我临阵应变么?” 孙同忙斥道:“放肆!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孙宴听着他几人争辩,略咳一声,笑道:“都莫吵,我召你们来原是为了说这细作之事,不是讨论昨日战局的。” 耿云霄冷笑道:“什么细作?孙帅若无证据,还是尽早将他放还我们,莫引起两军矛盾。” 孙宴便对孙同笑道:“你继续说。” 孙同冷笑道:“不敢承认么?我便举出一个证据,诸将自可判断真伪。”说罢拔出利剑,一步步逼近百里初,江天何起身拦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不杀他。他若真是细作,我还要好好审问一番呢。”孙同将他推开几步,剑尖直指百里初面门,“听闻百里初额上天生有一道金纹,对也不对?” 江天何听了,刚要再拦,他已一剑劈下,百里初的红罗抹额顿时划为两段。剑风带起抹额与他额发,一道奇异的金纹赫然显在眉心。 江天何张皇地望着百里初,只见他目光平静,一双黑眸似波澜不惊。 孙同道:“如何,可还敢狡辩么?” 只听帐中一声轻笑,却是耿云霄径直站出,对百里初道:“你平日好生懒散,如何在孙将军面前制服不整,被他看了胎记去?” 孙同怒道:“此证是我审问降卒得来,你莫要信口雌黄!如若不信,我自可命人证上来!” 他冷笑道:“若要害人,自然早早准备了虚假口供,那降卒为了活命,什么话不肯说?孙将军倒好以敌兵之言,来抹黑我军武士么?” 孙同气急道:“被你们杀那人之话不可信,降卒之话也不可信,你倒来说说,到底什么可信!” 耿云霄只冷笑不语。 孙宴笑道:“此事原是探究这侍卫的身份,证据既有了,他便是敌国细作无疑,莫再把罪状引到旁人身上。”又对百里初道:“你受命探查我军军情,已传了哪些消息出去?如何传出?军中可有接应?” 江天何急道:“他不是细作,还望孙帅明察!” 孙宴看了他一眼,笑道:“江将军如此袒护他,原来你便是那接应么?” 他脸色顿时一沉,正色道:“末将祖上三代将相,从来精忠报国,片刻未有通敌之心。末将虽不才,自少时随父从军,至今亦有八载,亲手所杀敌兵逾千人,护国之心日月可鉴。望孙帅勿听敌国离间之言!” 孙宴笑道:“乃父江枫习多年力图革除旧军弊端,苦心经营靖远新军,我原以为他如此忠良之士,断不可能容你通敌叛国,谁曾想竟是如此情形。如今证据确凿,我虽爱惜你才华,也少不得忍痛割爱了。你也莫担心,待我回头禀明王上,他念及你祖上功绩,或可从轻发落。” 耿云霄怒道:“白礼本就不是细作,天何通敌更是无稽之谈!孙帅故意牵扯江氏,是何用意?” 孙宴笑道:“倒忘了还有一个你。你受他蒙蔽,本帅暂不怪你,往后莫被人迷了心智便好。” 他登时怒目大喝:“老匹夫,你说甚?” “放肆!”孙同厉声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立时十余守卫持剑涌入帐内,将几人团团围住。耿云霄嗔目斥道:“我看谁敢!”守卫见他气势逼人,俱不敢上前。 僵持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百里初忽道:“诸位将军想必误会了,属下确不是定国细作,少将军亦未通敌。” 孙同冷笑道:“你身份已昭然若揭,还要狡辩么?” 他沉静道:“先不论我是或不是你所说之人,只论一点,我为定国传信之实证,孙将军可查得么?若未查得,何以说明我是细作?” “你定贼身份便是铁证,何需旁的证明?”孙同冷声道,“你且说,如何可证你不是细作?” 百里初微笑道:“我若能证明,还望莫随意将罪名按在少将军与我身上。” 他冷笑道:“自然。” 百里初便倏地撞开身后押他的两人,起身扑在江天何身前,对他弯眼一笑,又往包围的侍卫撞去。侍卫忙挥剑刺他,他身形一转,恰将缚于身后的手腕对准剑刃,借势划断绳索,又一招夺了那人的剑,疾步闪至孙同身后,将剑刃抵在他脖颈。 江天何与耿云霄同时惊呼:“百里!” 孙宴亦惊呼道:“同儿!——放下剑,本帅饶你不死!” 他沉静地看着帐中诸人,道:“孙帅欲以我为由,诬我少将军及靖远叛国,望诸位明鉴。今日我便以一人之躯,还江氏清白。” 江天何慌道:“你干什么?把剑放下!我命你把剑放下,莫做傻事!” 他展眉看着他,微笑道:“天何,这条命我还给你。”说毕把孙同往前一推,横剑于颈,决绝又悲怆地一划,登时鲜血飞溅。 “百里!”江天何嘶声大呼,眸中泪水滚滚落下,挣扎着想去扶他。耿云霄死命拉住他,咬牙道:“莫去,求你,莫去。” 那道身影伴着胸腔热血凄然倒地,一双眼仍直直望着江天何,似有细微的眼泪流出。不多时,那双眼便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第八十章 莫负悲欢 百里初已死,帐中诸将皆哗然。孙同好容易从被挟持的惊乱中平静下来,看了他尸身半晌,面色亦有动容,转头对孙宴低声道:“阿父,如何处置?” 孙宴笑道:“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定国武士多有战败自尽之风,如今他畏罪自裁,更坐实了细作之名。先抬下去罢。” 便有两名守卫将百里初抬出帐外,耿云霄看着他鲜血仍一路滴淌,把呆愣的江天何往后一拉,怒视孙宴道:“你们逼死了他还不够,还要乱扣罪名么?今日孙帅若不给个说法,我靖远诸将不服!” 底下由冯焕带头,一众靖远将领皆道:“末将等不服!”威虎诸将自知理亏,你看我、我看你,俱不敢作声。 帐中喧哗了半晌,黄峻喝道:“肃静!” 诸将抗议声渐止,而愤恨之态难以平息,皆怒目以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孙宴看了众人片晌,对江天何笑道:“既如此,便暂且不论你通敌之罪,待日后查明证据再做定夺罢。其间你自禁足帐中配合调查,莫惹人非议。” “无故软禁主将,我军岂肯受如此屈辱!”耿云霄还要与他争辩,却被身后一人轻轻拉住,回眸一看,竟是江天何——他仍怔忡地看着地面的鲜血,半晌才将目光移到孙宴脸上,低声道:“谢孙帅。” 孙宴道:“你明事理便好,也盼耿将军行事前好生斟酌,莫把自己牵涉其中。议事已毕,散了罢。” 威虎诸将皆起身告退,只靖远将领围上前来,犹豫地看着江天何,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他道:“你们也下去罢,各自谨守职责,防范敌军来袭。” 诸将应一声“是”,默默退散了。 待众人皆走,他才转目将孙宴几人缓缓看过,也不多话,徐徐迈步出了帐门。耿云霄恨恨地瞪他们一眼,紧步跟上。 东方已微微泛白,朝阳在遥远的地平线吐出一点熹光,而天际繁星未隐。江天何抬头望着茫茫的远空,猛垂头落下一滴泪,恰砸在百里初未干的血迹上。 帐门守卫道:“两位将军的兵器暂由辎重部看管,日后迎敌再发放。”他也不应声,只跟着地面的血迹走,耿云霄拉住他道:“天何,莫看了,回营去罢。” 他停住脚步,捂住心口猛喘几息,又伸手抓住一旁来往的士卒,哑声道:“百里在哪儿?” 士卒指了一个方位,他便大步往那方迈去,耿云霄呼唤不住,只好仍旧跟上。穿过营寨,两人来到此战埋骨之地,恰见方才抬走百里初那两名守卫背对他二人坐在地上,不知低语着什么。 江天何无声无息地走近,只听其中一人惶惶不安道:“怎么会突然消失了?莫不是神迹……” 另一人忙道:“什么神迹,你眼花了?孙帅若问起,我们只说已掩埋了,莫说旁的。” 江天何道:“谁消失了?” 两名守卫受惊回头,只见他神情怔忡,仿佛失魂落魄,一旁的耿云霄亦是沉郁无言,忙道:“没、没什么,我们说笑呢。” 他又问:“百里呢?” 守卫随手一指,胡乱道:“已安置于此,因光线太暗,具体方位认不清了。” 耿云霄一把揪住他领口,骂道:“少拿这等话混我们!问你话就答,再敢乱说,我拔了你舌头!” 两名守卫战战兢兢地对视一眼,方才答话那人便颤声道:“不敢隐瞒将军,方才我们送白侍卫来此,未及掩埋,他尸身便消失了……” 耿云霄一惊,又厉声道:“怎么消失的?说清楚!” “他、他突然化作许多金色的光点散开了,就像……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那人惊惶道。 他一把将那人丢开,骂道:“胡说八道!”说着便举目四顾,希冀能找到最新的坟冢。然此间俱是新坟,无数战死的将士埋骨于此,每一抔黄土皆被鲜血浸染,再寻不到百里初身影。 江天何怔怔望着天空,低喃道:“星星……” 耿云霄收回目光,对他低声道:“这里都是昨日战死的弟兄,还是莫惊扰他们了,回去罢。” 他口里应一声,失神地往营寨走,途中几次险些撞到队伍,皆被对方避开,或是被耿云霄拉着躲过了。 回到骁骑营,耿云霄见帐前守卫已换成了两名执戟的威虎卒,顿时沉下脸道:“我靖远没人了么,要你们来守卫?” 守卫道:“孙帅之命,望两位将军理解。” 他冷笑一声,抬步便往里走,守卫交戟拦住他道:“江将军禁足期间,旁人亦不得随意进出。” “什么旁人?我是他副将,要和他商议军情!这也不许么?” 守卫面露难色,只立在门前不肯让步。江天何道:“算了,莫为难他们。你两日没睡了,且回去歇息罢。” 他不忍道:“天何……” 江天何只拂开守卫的长戟,木然走入帐内,再未应他。他在帐外站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往自己营帐去了。 副将营帐守卫亦换做了威虎卒,他看也不看两人,径直迈步进去。才过片刻,守卫便听里面一阵哐当声响,掀帐一看,耿云霄已将帐内用具砸了一地,正坐在案旁喘气。见他们窥探,他又随手抄起一把剑掷出,骂道:“我未传唤也敢入帐?滚出去!” 守卫忙退步出去,不敢再看了。 耿云霄心中仍悲愤难平,一手握拳狠狠砸在案上,又将另一只手覆住脸面,张口痛喘几息,眼泪便顺着指缝流出,俄而又落在衣甲上。 如此饮泣片刻,他把脸上泪水一抹,就着铁衣倒头便睡,再不管外界是非。 醒来时已是黄昏,他掀帐出去,对守卫道:“有何军情?” 守卫道:“孙帅说一切军情只往中军帐传,暂未有何命令下达给将军。” 耿云霄听了,也不说话,迈步便往外走,两名守卫连忙跟上。他走了几步,猛然转身一手拎住一人领口,咬牙道:“再跟着,当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守卫慌乱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老子隶属靖远,他孙宴是威虎主帅,凭什么来盯着我?你们只管回禀他,有事亲自来找我,不必这般恶心人!”他松了两人领口,顺势把他们往后猛力一推,又骂道,“滚!” 守卫被他推得连退几步,好容易稳住身体,忙应一声“是”,再不敢跟随。 他一路走至江天何帐外,对拦截的守卫道:“让开。” 守卫惧他威势,皆不敢与他争辩,却也不肯退让。耿云霄瞪了他二人片时,忽敛起愠色,转头遥遥望着威虎营寨方向,凝神不语。守卫正疑他欲做何事,他已眯眼道:“走水了。” 守卫不明就里:“什么?” 他回过头,在两人耳旁阴恻恻笑道:“粮草走水了,还不去救火?” 随着他这番话语,威虎营寨内果然冒起一阵白烟,有人大呼:“粮草走水!”立时各处皆喊起来,纷纷往那处集结救火,一队士卒路过此处,为首的小将对他二人道:“别看人了,快去救火!” 两名守卫惊惶地对视一眼,顾不得再拦耿云霄,拔腿便与那队一同赶往威虎营寨。他敛起笑容,冷冷地望了他们背影一眼,掀帐入内。 帐内亦是一片狼藉,各类用具被翻了一地,只案上放着分毫未动的饭菜,另有一组茶具,碗内盛着饮过一半的水。江天何闭眼躺在榻上,听见他脚步声走近,只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复又把眼睛闭上,低声道:“外面发生何事?” “没什么事,你莫管。”他在榻边坐下,半晌又道,“还未用饭么?好歹吃几口罢,莫伤了身子。” 江天何皱了皱眉,半晌才又睁开眼,木然道:“他们说,百里根本就没有离寨,只在两军过道候着,遇见孙同时更半分未曾反抗。” 耿云霄默然不语。 “他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只是不想我们与威虎起冲突,才骗我们说要走。”江天何侧头看着他,眼角不断有清泪涌出,将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他忍泪道:“他既舍命救你,你如此消沉,可对得起他?” 江天何闭眼截断泪水,半晌才苦笑道:“我倒想打起精神,只是实在没力气。” 耿云霄伸手托住他肩颈,一把将他扶起,咬牙道:“莫想太多,起来吃饭。”他却只软着身体靠在他臂弯,仍旧不肯起身。 “天何!”耿云霄轻唤一声,又去拉他手,忽然惊觉他浑身绵软,连抓握的力气也没有,再看他面容,亦是苍白异常,额上还有细细的冷汗。 他惊道:“好端端的,怎么病成这样?我去请军医!” “云霄。”江天何勉力按住他手掌,颤巍巍地喘了许久,再说不出一句话。耿云霄见他如此虚弱,猛然想起夏日他毒发时亦是如此状态,不由得心下大惊,急道:“你吃过些什么?药呢?药在哪里?” 江天何侧头看着狼藉的地面,低声道:“他们借口搜查罪证,寻了些可疑之物去,其中便有那药瓶;又送来饭食,我无心吃下,只饮了水。” 他登时又惊又怒,看了帐内片晌,挥手便将案上的饭菜砸了个稀烂,咬牙恨道:“卑鄙的东西,我找他们算账!” “云霄,莫……莫搭上自己。”他勉力挽住对方,又虚弱地闭上双眼,“我困了,想睡一觉,你守着我罢。” 耿云霄忙轻晃他肩膀,焦急道:“莫睡,天何!” 他身体却愈来愈软,只靠着对方肩臂沉沉睡去,呼吸轻缓无力。耿云霄唤了许久,仍不见转醒,只好将他轻轻放下,又拉过被褥为他盖上,守在榻边不语了。 第八十一章 莫负旧梦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片银白,似乎是终年未化的积雪,万籁皆被这片雪地吞噬,只有隐隐的呼吸声传入耳畔,身侧另有一道微弱的哭泣,不知是何人所发。他听了许久,渐渐辨出了那哭声的主人,神思顿时清明。 周身果然是一片山林雪地,他正伏在一名陌生少年的背上,视线随其步伐不断前行,先时听见的那道呼吸便出自少年口鼻。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跟在他们身旁,一面走一面抹泪低泣。 他低声道:“雪儿。” 小女孩立即惊喜地抬头看他,含泪笑道:“哥哥!”又哽咽道:“我见你昏迷不醒,就去山下找人,刚好遇见这位哥哥,他说他村里有医师,可以为你治伤。” 背着他的少年稳稳向前走着,接道:“你小腿骨折,这些时日可在我家休养,不必着急回家。” 他先微笑道:“多谢。”又略辨认了方位,问道:“你家在山北么?” 少年默认。他亦沉默下来,许久未再开口。 他身着安国军服,旁人一眼便可辨认身份,而北重山以北乃定国国土,如今两国局势正紧,他并不愿与定国人有何交集。 下山路走了许久,渐渐可以望见远处村里的炊烟了。他看一眼身着便衣的江雪尧,对少年道:“我妹妹年纪尚小,还望只与村里人说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莫说与我的关系。” 江雪尧不解道:“为什么?” 他笑道:“先莫问,日后我解释给你听。” 少年听着他们言语,也不应声,又走了许久,在村外寻了个僻静处将他放下,道:“在此等我片刻。” 他点头应下,目送少年往村里走去,直到望不见他身影了,才对江雪尧低声道:“雪儿,你先躲起来。” 她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眨了又眨,仍不解道:“为什么?” 他将村口的界碑指与她看,道:“这里是重阴,定国辖土,你明白么?若与人起了冲突,我怕不能顾你。” 江雪尧随他手指望去,只见那界碑刻着三个大字:百里村,底下另有略小的“重阴”字样。她低头想了半晌,又嗒嗒地掉起泪来,泣道:“要不是我跑出军营,哥哥也不会追来,更不会摔伤……” 他摸着她的头,笑道:“下次可莫要乱跑了,父亲军务繁忙,不能时时看顾你,你还如此任性,不是让他平白担忧么?” 她好容易止住泪,又委屈道:“谁叫他凶我。明知道我不喜欢这里,还抓着我来,讨厌。” 江天何只摇头苦笑,又把随身的匕首放在她手中,催促道:“快走罢。若出什么事,只管往东南跑,回军营叫云霄哥哥来。” 她应下,悄悄往不远处柴垛去了。 又待了半刻,便见那少年只身回来,手里不知捧着什么。他隐在暗处按剑不语,只探出半个头望着对方。那人再走近几分,他便看清了他所携之物——原来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衣物。 少年把衣物递给他,也不问江雪尧去向,只道:“这是我的衣物,换上随我入村罢。” 他怔了半晌,抱拳笑道:“是我多虑了,无端揣测了你,抱歉。” 少年背过身不语,待他换好衣物,又将他卸下的军服藏好,俯身道:“上来。” 他伏在少年背上,才往柴垛看去,江雪尧已一路小跑过来,笑嘻嘻地跟在他二人身后了。 入了村庄,便见一片农田瓦舍,村中风气和乐淳朴,不时有路过的村人与少年笑道:“阿初回来了,这小哥和小妹是谁?” 百里初道:“路上遇见的旅人,受伤了,正要带他们去医师处。” 村人忙为他们带路,又问:“两兄妹叫什么?几岁了?家住哪里?” 江雪尧好奇地看着村人,又抬眼觑着江天何,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他已笑道:“我姓慕容,江阳人,今年十五岁,小妹九岁。” 村人又笑问了几句话,他皆随口答了,如此一路来到村医家中,村人又帮着将他安置在榻上,这才自去做活了。医师亦是个热心肠,先拿糖将江雪尧哄住,又细细为他治伤,一面手术一面劝慰道:“你年纪轻,身体又结实,好生休养一两月便会痊愈,日后不会有何影响,放心。” 他笑着谢了,将屋内扫视一圈,见桌椅器皿等皆十分简陋,便知其生活颇为清苦。他正犹豫安国货币在此不通,无法结付医疗费用,百里初已提着一篮蔬果放在门外,道:“劳烦医师费心了。” 医师只略看一眼,又低下头去,嗔道:“又拿这些来做什么?快收回去,和你父亲说,再送东西来,下回头疼了我不给他治。” 百里初只在门外端坐,见江雪尧蹲在地上拿小舂玩得正开心,便过去教她如何捣药。又陪她玩耍片刻,医师便出来道:“已没什么事了,记得隔天找我换药。——这篮子怎么还没送回去?” 百里初只谢过他,往屋里背了江天何便走,医师呼唤不住,又把蔬果篮往江雪尧手中一塞,指着他背影笑道:“把这个还给他家去,你哥哥是客人,不用酬劳。” 她笑应一声“多谢阿伯”,蹦蹦跳跳地跟上去了。 当晚兄妹俩便在百里初家住下。百里初之父名曰百里延,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他家原只有父子二人,如今见了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一时十分喜欢,笑道:“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不用担心别的,只莫嫌家中清苦才是。” 江天何笑应了,又郑重道谢,百里延只说不必,又道:“房屋小,只有一间客舍,给慕容小妹住罢,你和初儿睡一间,也方便他照看。”兄妹俩谢过。 是夜天朗月明,江天何侧头望着窗外月色,许久仍未入眠。身旁百里初呼吸平稳,似乎已睡着了,他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借着月光细细观察其额上金纹,愈看愈觉奇异,一时好奇心起,伸手便去碰。才触到眉心,百里初已睁眼道:“天生的。” 江天何讪讪地缩回手,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不帮?”百里初反问。 他想起白日在村中所见,一时感慨颇多,无话答言,半晌才道:“多谢。” “你已说过一次,不必再说。” 江天何便笑一声,闭眸不语了。良久忽听百里初道:“你会用剑么?教我。” 他笑道:“好。” 第二日他便教百里初用剑。因他腿脚不便,只能以手比划招式略作讲解,又因顾虑叶门,只将平日惯用的招数教了,另讲些实战诀窍,所述比叶门剑法少了几分飘逸,多了三分狠绝。百里初极聪慧,一路学下来,竟半分未见阻滞,某些招式甚至比他用时更为凌厉。 他道:“你以前练过剑么?” 未及百里初答话,他父亲百里延已笑道:“他好奇心重,见什么都想学一学,往年村里偶有游侠路过,教了他些武艺,便常常练着。小哥见笑了。” 江天何笑道:“擅融他人招式化为己用,真好资质,我竟没有什么可教的,只一句勤加练习便罢了。日后若遇见,只怕你剑法还在我之上。” 百里初听了,身形一转,提着木剑便刺他,他拍着椅子起身,脚下也不动,只行云流水地抬剑格挡反攻,短短几息便交手十余招。江雪尧原在百里延身旁编花篮玩,听见声响便抬头看他们,恰见江天何持剑抵住百里初咽喉,笑道:“哥哥又带伤和人切磋,若被云霄哥哥知道,一定骂你。” 江天何收剑笑道:“雪儿可要替我保密。”又对百里初抱拳礼道:“承让。” 百里初只把他往椅上一推:“坐。”又自顾自练剑了。 百里延把手中活计忙完,走至江天何身旁道:“小哥试试这个可得用么?”他往他手中一看,原来是一根木拐,忙笑道:“多谢伯父。” 百里延便笑着让他走几步试试,又听路口有村妇唤道:“阿初在家么?我家丫头又爬树下不来了,还得你来帮忙。” 百里初应一声,放下木剑便去了,江天何拄杖跟过去,见他三五下便腾上了树,拎着小女孩往下一跳,稳稳落地。村妇忙谢他,又把小女孩耳朵一揪,指着一旁的江雪尧道:“你看人家多乖!”谁知江雪尧早瞧着热闹,也去爬树了。 趁他又去捉江雪尧,百里延对江天何笑道:“我平日忙,没什么时间管教他,少不得友邻帮忙照看几分。这孩子在村中长大,虽然看着不亲人,心地倒还善良。可惜平日没什么玩伴,年纪稍长的男子都被征去当兵了,姑娘们也都嫁得早,只留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守着。你与他年纪相仿,这些日子可多与他说几句话,也好让他不那么孤僻。” 江天何因早已将他视作好友,笑道:“自然。” 此后半月,他便时时与百里初或练剑或游玩,或帮着他家中做活,关系又近几分。两人都默契地不谈国事,亦不说日后联络,百里延问起时,也都巧妙地避开了。 这日江天何因自忖伤势已无大碍,又顾念军中不知他二人消息,便说动身回去,百里延及村人苦留不住,只好随他去了,百里初送行。 在村外取了军服换上,三人一路往东南行去,江天何数次让百里初回去,他皆不发一言,只默默跟着。因国界有军队把守,他三人仍旧绕北重山小路走,山间崎岖不平,百里初便背他一路,又身送至军营外,这才止步。 值守的士卒见他兄妹回来,忙去军中禀报,不多时耿云霄便大步奔来,唤道:“天何!雪儿妹妹!” 江雪尧笑应一声,奔过去便扑在他身上,他笑着一把接在怀中,走来看时,恰见江天何解下佩剑交予百里初,微笑道:“此剑赠你,保重。” 百里初默然接过,定定看了他半晌,只道:“谢了。” 耿云霄看了他一眼,又仔细查看江天何的腿伤,皱眉道:“怎么伤成这样?你和雪儿半月未归,元帅都快急疯了。” 他笑道:“在山中看见一只困兽,救它时摔的,已快痊愈了,没什么要紧。” 耿云霄便对百里初笑道:“便是你照看了他们这许久么?多谢。随我去帐中一坐罢,容我准备谢礼。” 百里初道一声“不必”,转身便走。他不知何故,正要去追,江天何已拉住他道:“随他去罢。” 他眯眼看了他背影片时,回头笑道:“那人是哪里人?改日有空了再去他家登门道谢罢。” 江天何笑道:“真不必了,他家位置偏僻,难得寻找,我也记不清路了。——父亲果真极生气么?待会他若骂我,还得你多劝着才是。” “我若劝了,只怕他连我一起骂。”耿云霄谑笑一声,不再管旁的,只扶着他往营寨走了。 将至寨门时,江天何往后回望原野,见百里初已然远去,身影在原野中仅余一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了。 第八十二章 莫负故人 永嘉十九年,定军侵袭平野关,安国靖远军迎战,大破之。 一轮红日沉在西方尽头,将战后的原野照得殷红似血。到处是残破的旗帜与硝烟,无数将士长眠于此,浸染了鲜血的沙土比落日还要刺目。两方战死的士卒堆叠在一起,赤红与玄黑的军服相互交错,宛如丹砂与墨汁在画卷上缠绵。 江天何缓步走在尸堆中,不时俯身查看是否有人生还,然而触目皆是淋漓的鲜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早已断绝,只剩晚风在荒原呜咽。他走了许久,直到最后一丝余晖落下,终于忍不住坐下喘息。 明月初升,战场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银辉。他平复心绪,起身继续查探四周,扫视前方某处时,目光忽然一怔。 那处尸堆旁斜插着一把带血的利剑,剑身花纹他曾见过——抑或说,那把剑他曾用过。他紧步走去,拔出剑略作确认,又失神地丢在一旁,慌乱地翻找起尸堆来。 这处厮杀极其惨烈,数十百人生前于此交战,刀剑与残肢散落了一地。江天何找寻许久,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身着定军将领制服卧在尸堆中,右手无力地伸向倒地的军旗,似乎是失去意识前想将其扶起。只略一看,便见他浑身遍布伤口,眉心的金纹亦沾染了鲜血,面色苍白得可怕。 江天何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想起探他鼻息。凉风几度搅扰他判断,他贴近感知了半晌,终于探得一丝微弱的热气,霎时喜极不已。 还活着。 他举目四顾,见战友皆散在远处清理战场,无人留意此处,便用自己的披风将他裹住,一把扛在肩头往回走。有部下远远看见,想过来搭把手,他只道:“我送他去军医处,你们继续搜查罢。” 一路回到营寨,他却不敢寻军医,只把百里初往自己帐中安置了,又命守卫不得随意入帐,这才亲身为他处理伤口。 百里初伤得极重,仅凭他粗简的包扎很难脱险。他也不多想,只全神贯注地缝合包扎,不肯有片刻分心。某一瞬他忽然回过神,手中动作一滞,喃喃道:“我在做什么……” 那把他赠予百里初的剑不知染过多少同袍的血,他却出于私心救他,于情于理都是大错。 他垂眸想了许久,又将目光移到百里初脸上,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眼前少年平静地看着他,反问:“为什么不帮?” 他霎时崩溃,扶额喘了许久才缓过来,低声道:“你杀我同袍,也不配我寻军医救你。你若能活下来,我便放你走。” 百里初竟真的活了下来。 帐中灯烛微弱地闪着亮光,仿佛一团生命徐徐燃烧,渺小而不绝。在那光照下,他呼吸渐趋平稳,心跳亦慢慢变得有力,只脸色仍旧苍白。 江天何寻了一套靖远制服为他换上,又守了他一夜,正靠在榻边闭眼小憩,忽听帐外守卫道:“将军,请用早膳。” 他接了食盒进来,也无心吃下,只随手搁在案上,又回身去榻边了。甫一靠近,百里初突然睁开双眼,一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已精准狠厉地锁住他咽喉:“安国人?” 江天何瞬间反擒住他手腕,不料他虽负伤,手上力道却不减,只双眸在看清他容貌时闪过一丝恍惚,俄而又变作凛凛的寒意。僵持片刻,江天何一掌打退他手腕,咳了两声,见他还欲起身攻击,忙又按住他道:“别动,你伤势不容这般动作。” 百里初冷冷看着他,许久不发一言。 他见对方安静下来,便缓缓松了力道,犹豫片刻,又道:“战事暂歇,你在此休养几日再回去罢。” “谁胜,谁败?” 江天何不答。百里初便明白过来,回过头直直盯着帐顶,冷声道:“何必救我。” 他仍不答,只把案上的食盒捧过来,低声道:“吃下养养身体罢。” 百里初不理他,他便默默把食盒放在一旁,也不说话了。沉默间,忽听帐外有人朗声道:“天何!”一面说,一面已掀帐进来,原来是耿云霄。 江天何忙起身迎上,以身体挡住他视线,笑道:“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战场已清理完毕了么?” “已清理了。元帅在军医处巡视,因没见你,便命我传话,让你得空了去找他,他与你交代布防之事。”耿云霄一面说,一面探头看他身后,见榻上躺了个人,皱眉道,“守卫说你昨天寻了个伤者回来,便是他么?怎么直接留在这里了?” 他笑道:“不是重伤,便没去寻军医。——父亲找我可急么?” “也不甚急,你用过朝食再去便可。”耿云霄因见案上食盒未动,便要拉他坐下,忽见他扭头时脖颈露出一丝异样,惊道,“这是什么?” 江天何还未反应,他已伸手查探他脖颈,只见左侧显出一个浅淡的黑印,足有指节大小,再看另一侧,亦有四道类似的指印,像是被五指掐过一般。他沉声道:“怎么伤的?” 经他一问,江天何才觉出脖颈上浅浅的灼痛,未及深思这异象,忙道:“昨日在战场伤的,没什么大碍。” “昨日我见你时可未发现这伤。”耿云霄狐疑地看他一眼,又望向榻上的百里初,见他身着靖远制服,一双黑眸正静静望着自己,便走过去道,“你伤势如何,还能走动么?军医已忙完了,你随我们一同去治伤罢。” 江天何忙跟上道:“真不必了,他——” “我在问他,又没问你。”耿云霄看也不看他,见百里初不答,又凝神盯了他半晌,敛眉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江天何笑道:“同在军营,自然见过。” 他便对百里初笑道:“你叫什么?哪个营的?直属长官是谁?回头我让他来这里领人。” 百里初只默然不应。他又笑道:“怎么,你长官没教过你如何回上级话么?” 江天何嗔道:“他正伤着,你就莫紧问了。” 他只含笑盯着百里初,又细细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揭开他面上的红罗抹额,一道金纹赫然显现。江天何阻止不及,只道:“云霄!” “原来是你。”他眯了眯眼,对江天何笑道,“既是故人,瞒着我干什么?虽说不得徇私情,该有的礼节总得有。”又对百里初道:“上次匆匆一别,还未郑重道谢,可巧如今是同僚,便报个姓名也没什么要紧。” 对方仍不答,江天何便笑道:“他姓白,叫白礼。” 他冷笑道:“是定国的复姓——百里么?”江天何顿时失色。 “三年前你回来时我便怀疑,凭你的记忆,怎会不认路?国内最近的村庄距平野关五十里,方向也不对,你们来处只可能是定国。因他好意助你,我也未深究,甚至在元帅面前替你圆谎。可如今上了战场便是敌人,管他曾经如何!你怎么敢带他回营寨?” 江天何低声道:“他救过我。” 耿云霄指着百里初,怒道:“他也杀过你我的战友!” 他怔了许久,咬牙道:“只这一次,我还了他,日后再无瓜葛。” “这事若被查出,只怕再无日后!”耿云霄冷笑道,“你心软是么?我不心软,我来!”说着拔剑便往百里初身上砍,江天何忙飞身扑到两人之间:“云霄!” 那剑刃险险贴着他后颈停住,散出一丝冰寒。耿云霄红着眼低吼:“让开!” 他纹丝不动,低声道:“求你,莫伤他。” 耿云霄瞪了他半晌,终于不甘心地收剑回鞘,冷哼一声,甩手便走。江天何拉住他道:“你莫生气,此事我会谨慎应对,不会牵连到你。” “我怕牵连?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冷笑道,“为了这么个捡来的人,你就这般疑我?好啊,你尽管留他,我再不管你!” 江天何忙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赶紧把他打发走了,别在这碍眼!” 听他口气松动,江天何忙又好言赔笑,这才稍稍平息了他怒火。百里初静静看着两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亦未有何动作。 此后数日,江天何仍旧如常处理军务,只偶尔寻个借口回营照看百里初,耿云霄心照不宣地替他遮掩过去,所幸未引起旁人察觉。 这日江天何亲身巡视防务,耿云霄闲来无事,走进他营帐对百里初道:“起来,我给你换药。” 百里初起身解衣,耿云霄在一旁看着,又嫌他动作慢,几下将他衣物及包扎伤口的白布扯下,换好药后又道:“炊事部正准备晚饭,你有什么忌口?” 他却不答,待整理了衣物,站起身便往外走:“我走了。” 耿云霄拦住他道:“你伤还未好,回得去么?” “你不必管。” 他冷笑道:“你以为我想管么?若不是天何在意你,谁管你死活?他担着风险救你,又尽心照顾你几日,你连句谢也不说,如今更是不打声招呼就走,你对得起他么?” 百里初道:“与你无关。” 耿云霄冷笑一声,忽然一拳打在他脸上,骂道:“我与他认识十二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说与我无关?” 百里初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拳,脚下猛退两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又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你救他,他好生谢了你;他救你,你就这样对他?他老子都没给他这委屈受,你凭什么?” 他每说一句便挥一拳,百里初先只躺在地上默默受着,某一瞬忽然也动了怒,猛抬手回了他一拳。他受力往旁一歪,呲牙笑道:“好小子,敢打我?今天若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便不姓耿!”说着又一拳挥上,百里初亦不肯服软,翻身与他扭打在一起。 江天何一入帐便见两人扭在地上厮打,忙叫道:“莫打了!”一面说,一面上前拉开他二人。耿云霄一把将他推开,照着百里初脸上又挥一拳,百里初亦挥拳还击。他两边拉不住,只好单独架开耿云霄,劝道:“云霄,他还伤着!”又返身查看百里初伤势:“你没事罢?” 百里初冷眼看着两人,平静道:“没事。” 见他衣上沁出血迹,江天何忙又为他止血,耿云霄在身后见了,一脚踹翻旁边的案几,啐一口血沫,骂道:“你哪天因他死了才是活该!”说罢再不管两人,直掀帐而去,江天何呼之不住。 第八十三章 莫负誓言 皓月初升,耿云霄在寨门坐了许久,渐渐觉出一丝凉意。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头也不回,仍望着夜空赌气不语。江天何在他身后停步,轻声道:“生气归生气,怎么晚饭也不吃?” 他冷笑道:“我吃不吃与你何干?你只管照看你那恩人去,别烦我。” 江天何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坐在他身旁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他纵然与我有故,如何比得过你?我知道你生气是为我着想,只是他伤还未愈,若又伤了筋骨,莫说我不肯送他走,怕是你也不忍心。” 耿云霄听了,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吃饭。江天何又道:“他伤口的药是你换的罢?我便替他谢过,你也莫生他气了,如何?” 他将口里的饭咽下,冷笑道:“你是他什么人,如何就替他道谢?你费心照看他这许久,他尚且半句谢不肯说,我又算得了什么?” 江天何笑道:“他性情如此,只把话藏在心里,不肯说出口的,你便多担待几分罢。” 耿云霄斜他一眼,只不理他,几口将剩下的饭吃了,起身往寨里便走,随口道:“他伤势如何?可走得路么?” 他忙起身跟上,笑道:“没什么大碍,再休养几日便可动身回去了。” “至多两日,再不走,我亲自把他绑回去。” 他笑道:“好。” 后两日耿云霄便对百里初格外照顾,换药、送饭等尽心尽力,即便江天何不在,他二人也不多矛盾,或偶尔交谈两句,或相顾无言,总算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江天何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铭感于心了。 是夜江天何安排了巡夜守卫,与耿云霄一同将百里初送至寨门,道:“定军驻扎在二十里外,你趁夜回去,小心莫被我军斥候发现。”又把收有定军制服的包裹放入他手中:“行一段路再换上罢。” 他道:“这几日那边军情如何?” 耿云霄道:“你回去不就知道了么?” 他便不再多问,又看了江天何半晌,转身便走。江天何在月下伫立许久,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仍不肯收回视线。 耿云霄见他这般模样,拍着他的肩笑道:“他比你聪明,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你这次既还了他,日后若在战场遇见,便莫再顾虑别的了。” 他怔怔地点头。耿云霄又道:“我们也回去罢。公孙明月粮草被截断,或许即将突袭,早做准备。” 三日后,安、定大战,定军败退三十里,战力大损。又三日,定军再败,主将公孙明月自焚身亡,余部死战不胜,皆降。安军收编降卒,择日回程。 江天何率部众清理战场完毕,才回寨到帐外,守卫便道:“方才一位同僚说要见江将军,属下见他伤重,便暂安置在帐中了。” “我知道了。”江天何掀帐进去,果见榻边铺了一床被褥,一名靖远卒背对他侧躺着,衣上血迹斑斑。他按剑走近,笑道:“你是何人部下,有何军情需当面向我汇报?” 那人不语。他敛眉绕到那人正面,看清对方容貌时,不由得一惊:“百里?” 百里初原本紧闭着双眼,听见呼唤便微微睁眼看他,脸色比几日前还要苍白。江天何忙俯身查探他伤势,只见他似受过酷刑一般,全身竟没有一处皮肉完好,除却纵横交错的鞭痕,浑身还密布着细小的刀口,不知其上涂了何种药物,竟流血不止,难以结痂,另有数道触目惊心的烙印,脓血已呈乌黑,腥气扑鼻。 只一眼,江天何便不忍再看,忙把视线移到他脸上,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百里初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他忙凑近了听,不料百里初倏地拔出他腰间利剑,反手便往自己腹部刺去。江天何急忙徒手抓住剑刃,惊道:“你干什么?” 那剑已没入百里初身体两寸,仅带出一丝血迹,仿佛他体内已无血可流了。他握着剑柄还想往下刺,却被江天何死死抓住,手掌的鲜血顺着剑刃流到他衣上,登时又染红一片。 “松手,百里!” 他抬眼悲哀地看着江天何,哽咽道:“杀了我罢。”说罢双眼一闭,晕死过去。江天何大惊失色,对帐外扬声道:“快,传军医!” *** 眼前一片漆黑,恍然间似有一圈金色的涟漪荡开,仿佛跳跃的烛火。有人在耳畔低声说话,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他辨了许久,那声音终于渐渐清晰,只听一人怔忡道:“……军医说他失血过多,或许撑不下来。” 另一人低声劝道:“前几日他那般伤重都能挺过来,这次想必也会没事罢。”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勉力睁开眼,微弱的烛光便倏然扑进他双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轻呼:“百里!” 百里初定定看着满脸喜色的江天何,嘴唇微张:“你不该救我。” 六日前,百里初趁夜潜行回营,公孙明月见他无端消失数日,又从敌营方向归来,便判其通敌,严刑拷问三日,百里初宁死不认。因定军又大败,公孙明月怒而归罪百里初,又急命人传话重阴,依律将百里村一百二十七口人尽数屠戮。 百里初负伤逃回村庄,只见一片累累尸骨无人收埋。追缉者又至,他自缚回营,面见公孙明月,夺剑杀之,纵火而去,换上靖远制服一路游走至安军营寨。 “定国律法向来严苛,动辄株连全族,可笑我与百里氏并无血缘,如今竟牵累他们至此。”他凄然笑道,眼窝早已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 江天何怔怔听了,想起那引路的村人、为他治伤的医师、送他木拐的百里延、与他妹妹一般年纪的小女孩,一时心痛不已,低声道:“我只想送你回营,未料到如此后果。” “这话不该你说,我辨得清是非。”百里初侧头看着他,微笑道,“我已无意留于世间,只盼死前能再见你一面,你若念及旧情,便亲手杀了我罢。” 江天何一愣,握住他手道:“不,活下去。” 他道:“你若是我,可能够活下去么?” 江天何忍泪不答。一旁耿云霄道:“我若是你,便设法报复定国,让那严刑峻法、昏官酷吏再不能为非作歹。若只一味寻死,能改变什么?” “公孙明月已死,我再无所恨,只求速死。” “那他呢?”耿云霄一把抓起江天何包扎过的手掌,微愠道,“他为了救你,这只手差点废了,你便为了他也不能活么?” 他只闭眸不语。江天何看了他许久,低声道:“若无归处,便留下来罢。” 却是耿云霄先脱口道:“不行!”话已出口,忽觉不妥,又放缓了语气道:“若在此处养伤也使得,只是他身份特殊,若被查出,不但你,元帅、帅府、相府、靖远皆会受到牵连,你考虑过么?” 他垂眸道:“若小心行事,隐瞒身份应不难罢。” “万一呢?眼下靖远大部即将回京,旧军那起人见我们有功,未必不会设法在王上面前打压新军,若被他们寻了错去,后果你担得起么?” 他沉默许久,低声道:“可是如今百里无处可去……” 耿云霄肃然道:“他一人无处可去,你便这般优柔寡断,届时若靖远数十万人无处可去,你又待如何?” 他无话可答,只低头看着百里初,握拳不语。 百里初静静听着他二人争辩,这时便睁眼道:“你不愿见我死,便也不用顾我如何生,我自有去处。” 江天何道:“你不必骗我,我知你已回不去定国了。” 他微笑道:“我原就不是定国人,何来回去一说?我还是婴儿时便被丢弃在北重山脚,往北只百里村能步履至彼处,我既被父亲捡回村中抚养,便不可能是定国血脉。重山以东安国境内倒有几座村落,我依次去寻生身父母便罢了。” 听他说得真切,江天何便将信将疑,还要再说什么,百里初又微笑道:“有水么,我渴了。” 他忙笑道:“有。”一面说,一面已将水囊递上。百里初接过便饮,他又道:“我们三五日后返京,此前你便好生休养罢,毋需顾虑别的。” 此后几日他果然悉心养伤,江天何送来饭菜皆不推辞,略恢复了两三分气力。江天何见他这般爱惜身体,便也放下心来,只管将心思放在军务上了。 是夜江枫习召诸将吩咐明日返京事项,江天何亲身巡视各处防务,一时难有空闲。耿云霄跟他走了一路,心中隐隐不安,便找借口回了营帐,恰见百里初准备出发。他道:“天何不久便回来,不等他么?” 百里初道:“不必了,徒增伤感而已。你既知道了,便代我向他道别罢。” 耿云霄便掀帐送他,直到寨门方立住脚,故意在守卫眼前道:“此去探路多加留意,若查得什么,立时回来报我。” 百里初道一声“是”,转身便走。耿云霄抄着手目送他远去,眉头愈拧愈紧,又看了片刻,对守卫略吩咐几句,悄声迈步跟上。 秋夜的风呼啸不止,将两人脚步声淹没,月儿在乌云后时隐时现,大地一片斑驳。耿云霄沿途留下火灵印记,一路跟随百里初走过荒野、山陵,最后在一条溪流前停住步伐。 百里初重伤未愈,又走这许久,身体早已支持不住,便在溪边坐下休息。耿云霄藏身林间默默注视着他,见他先以溪水清洗了伤口,而后又久坐不动,背影在夜色中宛如一尊漆黑的石像。 又等了片刻,他仍岿然不动,耿云霄疾步走近,一掌拍在他肩上:“百里。” 百里初身体颓然软倒,无力地往他腰侧歪去,他心下大惊,扶稳再看,只见他一只手探入溪中,周身水色比旁处更深。耿云霄忙把他手抓起来,果见腕上一道伤口,鲜血不断涌出。 他把那伤口紧紧按住,勉强止了血,骂道:“你疯了么?好端端的又寻死做什么?” 百里初勉力支起身体,低笑道:“你竟跟过来了。” “早猜到你仍有死志,我若当真不管,怕是连觉也睡不好!” 他闭眸喘了片晌,低声道:“与你无关。” “我看见了便与我有关。”耿云霄撕下一角衣袍将他伤口缠紧,见暂无鲜血渗出,又拽起他往回走,“跟我回去,打消了这念头再走!” 百里初被他带了几步,忽然一个趔趄撞在他背上,将要倒下时又被他一把扶住:“当真走不动?我背你。” 百里初缓了片刻,略恢复了些力气,一把挣开他手,挺身道:“我所杀安卒近百人,与你乃仇雠之敌,你以何立场盼我不死?” “凭你杀了公孙明月,凭你亦受战争之苦,凭天何与你有故,可够么?你果真不是定国人,何不去寻生身父母,何必一定将自己逼入死地?” 他冷眼道:“弃我者,我亦弃之。你便拦得了我这一次,也拦不住我必死之心,请回罢。”说毕,转身摇摇晃晃地沿溪流而去。 耿云霄看着他背影,扬声道:“那天何呢?他并不曾弃你,你为何弃他?” 他回眸道:“你只与他说我安好便可,他信你。” “正因他信我,我才不能瞒他。你有什么话自与他说,莫把我当通传!” 他只不理耿云霄,仍扭头便走,忽听一阵达达的马蹄朝此方而来,骑乘者唤道:“云霄,百里!”竟是江天何。 江天何在他两人身前勒马翻下,急道:“怎么走得这么急?若不是云霄留了记号,我竟追不上你们。” 耿云霄道:“他想寻死,我管不了。” 他已注意到了百里初包扎过的手腕,忙拉住他道:“为什么?” 百里初看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把手抽出,仍踉跄着往前走。江天何道:“百里!” 他停下步伐,略喘几息,冷声道:“你不肯杀我,连我自决也不允么?” 江天何怔道:“我以为你已寻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自嘲道:“我父亲与村中百余人因我而死,我有何面目独活?” 江天何沉默半晌,低声道:“抱歉。” 他转身冷眼看着江天何,似有些愠怒:“为何道歉?你若真认为那是过错,何不亲手杀了我?”语毕,眸中忽又滚落两行热泪,悲声道:“该死的是我,不是他们。你不该救我。” 江天何忍泪道:“没有谁该死。我想让你活着,云霄想让你活着,你父亲抚养你长大,他也想让你活着。” 百里初听了,只凄然一笑,身体再撑不住伤势,摇晃着往下跌坠。江天何伸手扶住他,恳切道:“留下来罢,和我们一起活下去。” 他半跪在地上靠着江天何喘息,许久未答一言。耿云霄在一旁看着,亦默然不语。乌云被冷风吹散,显出一轮皓白的明月,清辉下彻,将三人身形照得通明。 良久,百里初缓缓起身,迎着月亮踱步而去。江天何唤道:“百里。” 他在月下回头,一双黑眸被清光洒满,倒映出对面那张洁白如玉的温柔脸庞。 “留下来,别死。” 第八十四章 莫负丹心 东方破晓,梦境如烟散去。江天何微微张开双眼,哑声道:“云霄。” 耿云霄原本靠在他身旁闭眼小憩,听见呼唤便瞬间清醒过来,握住他手道:“你醒了。” 他侧过头,眼角滑落一滴泪珠:“我梦见百里了。” 耿云霄目光一黯,伸手拂了他泪水,低声道:“莫想太多,你毒发了一夜才歇下,眼下先养好身体,别的日后再说。” 他闭眼止了泪,又勉强坐起身子,苦笑道:“往先你总说我心思简单,如今经历这些事,却让我莫想太多。”顿了顿,又道:“威虎那边是何居心我已明白,纵然暂时洗清了罪名,只怕他们仍不会死心,我如今毒发便是例证。若我果真难以脱身,你务必保全自己。” “你说什么胡话?靖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可能不顾你?” “他们目标在我,对你却有拉拢之心,你纵不顺他们意,多少可利用这一点转圜,待回京再——” “天何!”耿云霄打断他话头,微愠道,“百里没了,你脑子也没了是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居然说出这等话?你疑我么?” 江天何微笑道:“正因不疑你,才交代你这些。昔靖远三万骁骑随你我出征平野关,如今死伤近半,若我无力挣脱威虎牵制,需有一人带领他们平安返京。此事只你能做到,旁人断无法担起这份责任。” 耿云霄咬牙不语。他又道:“你我一同参军至今,我父亲多次提你为步兵主将,你只推脱不受。我知你放心不下骑兵营,若我遭遇不测,骁骑众兄弟便交予你了。” 他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参军?若只为领兵打仗,当初元帅推心置腹让我选时,我何不去威虎?倒在新军几受排挤,由他出面才好歹压下!若没有你,哪怕把整个靖远给我呢,我也不要!” 江天何仍微笑着劝道:“不过是预设了最坏的情况,如何就这般生气。——我现下软禁帐中,底下弟兄怕多有不服,你且看着他们勿生是非,莫只在留我这里了。” “你是主将,该看着他们的是你,别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耿云霄赌气起身外出,中间略停了步伐,咬牙道,“莫想太多,我定会救你。” 江天何看着他背影,只轻叹一声,不说话了。 出了帐门,耿云霄一路来到威虎营寨,只见孙同正与诸将比试武艺,一众威虎卒将其围住,不时呼喝叫好。他拨开人群走至内围看了片刻,恰见孙同胜了一人下场,便笑道:“孙将军好兴致,可否借一步说话?” 孙同笑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避开众人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耿将军有求于我呢。”众将士大笑。 耿云霄不理众人,只笑道:“因是私事,不好当众说来。孙将军若不得闲,在此处说也没什么,总归不是我丢脸就是了。” 孙同眼珠一转,笑道:“眼下我与将士们比试正起兴,你若能代我赢他们几场,我便随你去,如何?” 耿云霄眯眼盯了他片晌,笑道:“便请将军赐剑。” 孙同把剑往他方向随手一掷,他抬手接住,迈入场中道:“谁来?”便有一位名叫吴均的小将道:“我来领教耿将军高招!”话音未落,已挥剑刺来。耿云霄提剑迎上,几招便将对方逼得退至场地边缘,又一剑横在他颈上,笑道:“怎么不使全力?既是一军同僚,便莫把我当外人才是。” 吴均因输得实在狼狈,又听他如此说,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抱拳道:“耿将军见笑了。” 耿云霄笑道:“我是代你们将军比试,战绩自然也只算他的,你怎么不懂?” 吴均便又对孙同道:“末将拙技,献丑了。”说罢转身下场。孙同笑道:“耿将军果真好武艺。我军将士听好了,只把他当本将军,不必留手,也让靖远的兄弟看看我威虎雄风!” 诸将便齐声应好,又有一壮如小山者上场,手中抡一柄带刺重锤。耿云霄与他交了十几招,见他势猛,便避开他正面出招。那人反身拨开长剑,只呼喝着猛力挥锤,耿云霄折身躲过几招,一掌握住锤柄,脚步一沉,挺身反将他逼退几步,另一只手已旋剑直刺他胸口。那人慌忙收招,眼见躲闪不及,剑尖好险贴着他胸甲停住。 诸将皆喝:“彩!” “力道够了,身法却太过缓滞,还得多练。”耿云霄对他一笑,收剑环顾四周,扬声道,“还有谁想比试的,一齐上罢!” 诸将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以眼神示意一番,便有三名小将同时入场道:“我等愿领教将军高招!”说罢,一齐持刀枪攻来。 耿云霄与三人战了几十回合,未分胜负,接某一招时忽然松了手,长剑高高抛过头顶。几人正喜,却见他身形猛转,一掌接住其中一人的长枪,另一掌已大力劈在他腕上,长枪顿时易主。他嗔目冷笑,脚下大步,口中大喝,手持长枪一招扫倒一人,气势威猛难当。待三人皆落败,利剑才旋转着落入他手中,泛起一抹精光。 众将士目瞪口呆地愣了半晌,扬声喝道:“好彩!” 三名小将下场,他提枪笑道:“还有么?” 半晌无人答话,只孙同拍掌笑道:“耿将军好武艺,留在靖远真是屈才了。” 耿云霄笑道:“方才与诸将比试的乃孙将军,与靖远却无干系。”说毕把长枪往原主人脚下一掷,又将利剑奉至孙同身前,笑道:“孙将军可说话算数?” 孙同收剑入鞘,笑道:“自然。”又对众将士道:“还有技痒的,各自上场切磋,点到为止,莫见血光。两刻后各自归防,尤其注意火烛,再烧了粮草,我拿你们是问!” 众人皆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待离了众人视线,孙同道:“有什么事便说罢——若是为江天何求情,却不必了。” “若真是这等事,也不敢烦你。”耿云霄笑道,“只是确有一件私事与威虎有关,我在这边军中又无熟人,因想得你素日体恤同僚,便来寻你通融一番了,还请勿嫌我多事才好。” 孙同笑道:“什么嫌不嫌的,你我同在军中,自然该帮衬些。不知是何私事?” 他便笑道:“说来此事与江将军也有些关系。我平日常与他一同探讨军务,饮食亦常在一处,便留了常吃的一味药在他帐中,谁知昨日被贵部收走了。那药又有些稀奇,只我熟识的一位药师才能制,在军中却不甚方便,故来问问孙将军是否见过。” 孙同道:“有这等事?早吩咐过他们莫连带了你,竟这般不长眼,待我回头命他们向你赔罪。”又问道:“你身体朗健,竟也吃药么?” 他笑道:“说来惭愧,我空有一身蛮力,却常有心悸的毛病,不以药压下怕是连剑也拿不稳——便是方才比试也只勉力而为,再多来几人,怕要闹笑话了。” “原来如此。”孙同皱眉思索道,“此事也无甚了得,何不与元帅当面说清,倒来绕弯寻我?” 耿云霄面露难色,苦笑道:“我原也想直说与孙帅的,只是我行事向来鲁莽,昨日又才冲撞了他,纵孙帅平素宽厚,只怕现下也多少恼我。况且这病本也不光彩,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恐怕前程——”话至此处,他又忙收口,笑道:“我服药多年,确实不曾耽误过什么,望孙将军明察。” 孙同笑道:“这有什么。你且莫急,那些物什暂收在中军帐看管,我去问一声就是了。” “若孙帅问起——” “放心罢,我只说亲自查验,不提你的名字。” 耿云霄便笑道:“多谢。” 两人一面说,一面已至中军帐外。孙同让他留步,只身进入帐中,约过一刻又携了几样东西出来,其中便有那药瓶。他问道:“是这个么?” 耿云霄道:“正是。” 孙同便把药瓶交给他,又送他一路,笑道:“往日你我多有摩擦,因各事其主,我也不怪你。如今江天何担着通敌罪名,你虽不信,却不知他若瞒了你呢?还是尽早把自己摘开为要,莫牵连其中。再不济,至少威虎还可容你。” 耿云霄笑道:“多谢孙将军美意,我既身在靖远,眼下只管忠于职守。若真有什么,也等日后再说了。” 他笑道:“耿将军果然义气,难怪得我父亲如此欣赏。我也不劝你了,是非曲直日后自见分晓。” 两人又笑谈几句,耿云霄便告辞回营,先将药瓶放回自己帐中,又往各处巡防,至江天何帐外时,两名守卫已不多拦他了。他入得帐中,只见江天何歪坐在衣箱旁,手里抓着百里初日常换洗的抹额,口内喘息不止,便忙过去扶住他道:“天何!” 江天何抬头看他,一张脸已是苍白如霜,而神情悲痛不已。他忙把江天何扶回榻上,又从袖中取出丸药喂他服下,低声道:“又毒发了么?眼下你尚未脱险,便莫想别的了,安心照顾自己为要。” 江天何头晕体乏,意识朦胧,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口内化开,便问:“是药么?” 耿云霄点头道:“找孙同那傻子要的。你先歇着,待身体恢复了再和他们算账。” 他应一声,也无力思辨旁的,只阖上双眸沉沉睡了。耿云霄又唤他两声,见他不答,便出帐往炊事部去了。 炊事兵正备午饭,耿云霄紧紧盯着他们手上动作,直把对方看得不自在,笑问道:“两位将军平常与兄弟们一样的饮食,今日可是要加些什么?” “照常便可。”他随口答了,双眼将食材看过一遍,又只盯着炊事兵了。待饭菜做好,他却不接,只道:“你先尝。”那炊事兵不解地看他一眼,持筷一一尝了,方递与他道:“耿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他想了一想,问道:“昨日骁骑营帐的饭也是你们送的?” 那人摇头道:“不是。我们原也想送饭呢,却被江将军的守卫拦住,说是威虎那边已送过了,还说往后可不必备他的饭,也不必专门告知耿将军。” 耿云霄昨日听江天何说起便已猜了个大概,如今听他一说,顿时心头火起,冷声道:“往后照常备饭,我亲自来拿,且一饭一菜皆需你们亲自尝过,违者军法处置。” 炊事兵忙道:“是。” 他提了食盒回帐,见江天何已歇下这一阵毒症来,正坐在榻边出神,便劝他用饭,又道:“这几日除了我送的饭菜,别的饮食一律莫入口,记住了么?” 他勉强咽下口中饭菜,见耿云霄满脸担忧,便微笑道:“记住了。你莫担心,我自晓得照料身体,方不负他舍命相救。” 第八十五章 莫负夙愿 耿云霄原以为断绝了毒源,又寻回解药,江天何不久便可恢复如常,谁知接连三日他皆昏昏沉沉,难有清醒时间,且症状一日重似一日了。耿云霄再按捺不住心中焦虑,忙忙地请了军医来询问是何缘由。 守卫在帐外拦住两人,道:“孙帅有令,解禁前任何人不得入账,耿将军出入已是特例,还望勿为难我等。” 耿云霄冷笑道:“江将军伤势未愈,正需要军医诊治,你们这般阻拦,是何居心?” 守卫道:“属下只是奉命——” “又是奉命,是奉命看着他勿与人来往,还是看着他不让治伤?若果真因伤势耽搁了军务,责任谁担?孙帅、我,还是你们?被人当了棋子还不自知,蠢材!”他冷声说完,把两人的长戟往旁一掀,引着军医便进去。守卫对视一眼,皆不做声了。 军医检查了江天何身体,又问毒发时症状,皱眉思索半日才道:“此毒的确是百日虚,且剂量不小。将军果真已肃清毒源了?” 江天何点头道:“这几日饮食皆由耿将军亲自照管,我时常昏睡,他若等不到我醒,便会派心腹在帐外看着,其间并无旁人入帐做手脚。” 军医又问:“除此之外,可还进食过什么?” “别的便只有药了,或许是断过一日的缘故,这几日药效总不明显。”他正说着,耿云霄已从袖中取出一丸药递给军医,军医嗅了许久,又把它捻开细辨,骇然道:“这不是药,是毒!” 两人皆大惊,耿云霄一把抓住他道:“你确定?” “我行医多年,虽只见过一次这毒,气味却忘不了。再者这其余的药材皆是胡乱拼凑而成,并无解毒之效,只是隐藏毒素的障眼物罢了。” 江天何接过药末放在鼻尖轻嗅,皱眉道:“的确,这药与我平日吃的不甚相像,我竟没察觉出来。” 耿云霄因这几日见他常昏迷不醒,又怕守卫进来看见,便做主喂他把药吃下,不想竟造成如此后果,顿时懊悔不已,砸案骂道:“我就不该信那孙同!”又对军医道:“老医师既认出来了,可有法子解?” 军医摇头叹道:“此毒向来难解,军中药材也不齐全,将军中毒又深,恐怕……”又问道:“当初制药人留下的方子还有么?” 江天何道:“已随药瓶一并收去了,好在我曾看过一眼,大略还记得药名和剂量。”说着便取纸笔写下,又道:“那位药师提醒过,其中几味药似乎不易寻,不知军中可有?” 军医把那方子看了又看,皱眉道:“这碧血草、红叶花几味药我竟从未听过,军中亦没有备这些。那药师是从何处寻来?” “似乎是他家乡的特产,更细的我也未多问了。——若不用这几味药,可能够制得么?” 军医又思忖半日,长叹道:“将军恕罪,如此情况,莫说是我,就算是那位药师在此,恐怕也制不了。眼下只有寻回丢失的药,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耿云霄听了,起身便走,咬牙道:“我去找孙同!”江天何忙叫他,他只怒气冲冲地掀帐走了。江天何又对军医道:“你且直说,若寻不到解药,还能有多久?” 军医犹豫半晌,忽泣道:“如今将军已服下这许多剂量,恐怕下次发作时……” 他目光黯淡片时,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军医道一声“是”,抬袖拭了泪,亦出帐去了。 他捻着指尖的药末,垂眸沉思许久,最后只长叹一声,出帐对守卫道:“把各级将领都召至我帐中,我有军务交代。” 守卫道:“孙帅吩咐过,将军禁足期间不得与将士往来,望将军理解。” 他微笑道:“我确有要事交代,烦请通融。” 守卫只静立不动。他又等了片刻,见他们仍不传话,便只好掀帐回去。守卫见他不强求,一时放松了警惕,不料他突然回身,往两人后颈各劈了一掌,两人登时倒地。 骁骑营张四周皆布了靖远防卫,察觉此方动静,便都往这边看来。他双眼往四下一扫,见其中一人悄然转身欲走,便一脚踢起落地的长戟,右手接了,尾端对准那人随手一掷,长戟便精准地打在那人膝上。那人往前一扑,还欲起身逃跑,只听江天何一声“拿下”,已有几人将他紧紧按住。 “封锁营寨,未经我与耿将军允许不得与威虎军来往,违令者斩。”江天何先下了这一道令,又道,“命各级将领火速至我帐中听令。” 四周防卫听了,齐应一声“是”,分出几匹快马往各处传令去了。 此时夕阳将落,天空已呈深青,一轮圆月浅浅挂在穹顶一端,几粒稀疏的星子散布天幕,等待长夜降临。 孙同正布了防回帐,守卫道:“耿将军说有事面见将军,属下请他在帐内候着了。” 他进帐一看,果见耿云霄伏在案上,右手捂着心口,正抬眸冷冷盯着自己。他笑道:“我正要找你。方才探马来报,司徒御残部预备今夜从西北突袭,需早做准备。我已和辎重部打了招呼,你待会派人去取兵器便可。”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上前,不料耿云霄突然拍案而起,一拳打在他脸上,骂道:“孙同,你耍我?”未待孙同反应,他又扣住对方双肩往后猛撞:“我虽得罪过你,可也不曾犯下大错,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你——放肆!”孙同被撞得连退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抬手一把将他推开,谁知耿云霄竟径直往后摔倒在地,浑身似绵软无力,只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自己,口里仍骂道:“先时算我眼瞎,竟信了你这等小人!” 他立眉道:“我孙同行事磊落,何时耍过阴招?倒是你,平白无故来我帐里撒泼,若不解释清楚,便与那江天何一起禁足罢!” 耿云霄咬牙站起身,冷笑道:“你前几日拿假药骗我,也配说磊落二字?” 他惊道:“什么假药?我亲说与元帅去拿的,怎可能有假?” “我往常皆无事,偏这几日吃了那药便压不住心悸,不是假药是什么?你要杀我,也不必用这等卑鄙手段!” 孙同见他说得真切,且气势大逊往日,便也信了几分,辩解道:“那时我入帐才一刻,如何有时间调换药物?定是你认错了瓶子,反怪我拿假药哄你。你跟我去中军帐,当着元帅的面亲自找来。” 他仍冷笑道:“你们干了什么勾当自己清楚,也不必在我面前演戏,我没那心思看。” “信不信由你,我自去问元帅便是,别的不用你管。”孙同说毕,拔腿便走,耿云霄冷哼一声,迈步跟上。 两人同去中军帐,将至帐外时,耿云霄便立住脚不走了,孙同亦停步道:“你在此等着,待我问出药的位置,便召你进去取。再认错可别怨我了。” 耿云霄只抄着手不理他。他便过去命守卫通报,得到回应后方入帐。 是时天已全暗,四周架着灯炉照明,耿云霄作势徘徊,躲开守卫视线将手指一弹,射出一道火灵,某架灯炉便“轰”地爆开,引开一众防卫的目光。他趁机闪身至中军帐后,又依样引开防卫目光,隐在暗处侧耳听帐内动静。 主帅高座设在帐尾,谈话声隔着帐布隐约可辨,他屏息凝神,只听孙同道:“……我和他说,我何等身份,怎会设计坑害他,他偏不信,还想动手,被我喝住了。——那耿云霄不过是一介莽夫,根本讲不通道理,还屡次以下犯上,阿父何必费心拉拢?” 又听孙宴道:“你小子目光太浅了,只见他难以管教,却不见其人如何胆大心细。你好生自忖,若论勇谋,你手底下那些人哪个比得过他?若能把他驯服,你身边便多了一大助力,这道理也不懂么?” 孙同道:“我何尝不知阿父苦心,只是他毕竟是靖远的人,又跟了江天何那么多年,怎会甘心为我所用?我往先多次赔他笑脸,他倒好,从来不肯领情!” 又听另一人笑道:“孙少将莫心急,姓耿那小子是元帅与我一同选下的,自然也想了法子降他。少将军如今仍只管示好,也不必在意他是否理会,待近日战报传回京中,他家便是将倾之厦,失势之日近矣。江氏一倒,耿云霄便再无倚仗,若想继续留在军部,只能另觅依附。届时孙少将以礼厚待,还怕感化不了他么?”却是黄峻的声音。 孙同沉默半晌,道:“我听着就是了。便请阿父容我寻了药来给他,也算卖他一份人情。” 只听孙宴笑了两声,嗔道:“这便是你不如人家聪明的地方。他在军中多年,何时有过心悸的传闻?偏你信了,白为那江天何跑腿。倘或他真被连带,早亲自来找我了,还轮得到你来替他说话?” 孙同惊诧道:“他竟戏弄我?阿父早知道了?” “你那日来问我时我便知道了,你向来不管这些杂事,突然就要替我查验什么证物,还偏偏选了那药,不是受人指使是什么?” 孙同道:“纵便那药是江天何吃的,阿父给他便罢了,又何必调换呢?” 孙宴与黄峻只冷笑不语。他又道:“那药收在哪里了?阿父说来,我自去找。” 孙宴道:“那药我收来便毁了,你要找,往马肚子里问去。” 帐外耿云霄听了,登时气血上涌,恨得要将牙咬碎,待要进去闹,又顾虑江天何无人照管,只得按下。又听孙同问道:“那药究竟有何要紧,阿父竟连我也瞒着?” 孙宴久不答话,却是黄峻笑道:“事已至此,也不必瞒少将军了。往日元帅与我筹划如何应付靖远,我便做主给江天何下了一味药,想靖远折了骁骑将,江枫习失了他儿子,自然战力大损,再无力与我威虎相争。如今那药正是起效之时,他却多日无事,想是寻了解法,元帅与我原也打算不管这事了,谁想又查得了这药,顺手毁了便罢。” 孙同骇异道:“阿父素来教我宽厚待人,又怎能如此行事?我深为不耻!” 孙宴喝道:“我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你多大了,还不明事理?此关系两党之争,你与他注定只能留一个,你同情他,他可想过你么?朝堂与沙场本就危机四伏,若不使些手段,如何保全自己?一味空讲仁义,倒也要有施展的地方!” “我是想胜他,可只想堂堂正正地胜,如此做法又算什么?” 孙宴还未说话,黄峻已道:“元帅为少将军费了不少苦心,少将军便少说两句罢,莫惹元帅伤心。再说,那江天何乃通敌叛国之人,也不值得同情。” 孙同道:“我毕竟答应了耿云霄……” “你只推我身上便是。他若不服,直接来问我。倘他一味袒护江天何,说不定也参与了通敌之事,弃了也——”孙宴正说着,忽警觉帐后似有异动,喝道,“是谁?” 话音刚落,帐内数架灯炉便齐齐燃爆,火势大发,烧着一溜帐幔。孙同三人急命人灭火,一时未顾及帐外,耿云霄便趁乱离了此地,先去辎重部拿了泉婴,又火速回靖远营寨,召集一队心腹在骁骑营帐外候着,入内道:“天何!” 江天何正伏案喘息,见他进来,忙打起精神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急?药可找到了么?” “孙宴那老东西把药给毁了,我送你去找林决!” 江天何惊道:“林决在荣陵,我怎么去?” “快马赶去,两日便到。他们决意害你,再晚就来不及了!”耿云霄一面说,一面已拉了他往外走。他挣开他道:“云霄!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态,若私自出寨,不更坐实罪名了么?” 耿云霄抓住他肩膀,双目紧紧盯着对方眼眸,咬牙顿道:“管他什么罪名,我只要你活着!” 江天何皱眉道:“我身为一军主将,便该担起保家卫国的职责,岂能作逃兵?届时靖远如何?帅府如何?因我一人而连累全军,我绝不肯如此!” 他嘶声道:“你的兵我来带,你给我好好活着!” 江天何目光一怔,忍泪拂了他钳制,转身道:“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只是此事关系军队与家族荣辱,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会逃走,你不用再说了。” 耿云霄咬牙瞪了他片时,忽抬掌往他颈上一劈,江天何只觉眼前一黑,顿时晕倒在地。耿云霄将他铁甲脱下,扛出帐外,对候命的冯焕一队人道:“往东南方去荣陵,找一位名叫苏凛的铸剑师,要快!他若被截,你提头来见我!” 冯焕低声道:“是!”一面说,一面已将江天何扶上马,自己解披风捆在两人腰间,对身后一队骑兵道:“随我护将军出寨!” 众人默应了,上马便走,惊起一路烟尘。耿云霄目送他们远去,入帐换了江天何的衣甲,手持泉婴去寻战马踏月,抚着它脖颈道:“你跟随天何数年,如今最后一战,便随我拼死护他一程罢。” 第八十六章 莫负契阔 月明中天,将骁骑营寨照得一片雪白。东南寨门的士卒正执戟严防,忽见寨内一队人马贴地飞来,口里叫道:“让开!” 几人却不避让,执戟喝道:“停下!” 话音未落,那队人已奔驰到眼前,见拒马不开,忙勒马停住,为首那人道:“我们奉急令出寨,还不开门?” 那人正是耿云霄直属部下冯焕,他身后还带了一名昏迷的青年,半张脸伏在他肩上,身上仅穿赤红军袍,未着战甲,辨不出是何身份。一名防卫道:“原来是冯将军。江将军有令,未经允许,任何人禁止离寨,将军可请了江将军示下?” 冯焕伸手抬起身后那人下颌,喝道:“你发昏了?看清这是谁?” 防卫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俊眉修眼,面如美玉,竟是骑兵营主将江天何,忙惊道:“属下眼拙,将军恕罪。”又对众防卫道:“放行!” 冯焕未多话,待几人抬开拒马,往寨外打马便走,身后一队人马紧跟而上,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西寨门一支两百人的骁骑队破营而出,当首那人身着红袍银甲,手持盘龙重枪,跨一匹乌身白蹄骏马,趁夜往西奔去。不过半刻,又有一队人从威虎营寨冲出,直去追截先前那队人马,为首的孙同在马上大喝:“叛贼休走!” 前方靖远骁骑只奔驰不停,孙同带人追了半个时辰,总拉不近距离。他见己方人马略显出疲累,便猛挥马鞭,将部众甩开半里,终于稍稍赶上靖远队尾。有人回身阻他,他一剑将那人刺下马,催马绕到队伍一侧,叫道:“我奉命追讨叛将江天何,尔等若助我将其擒拿,可免死罪!” 众人似没听见他言语,仍只打马西驰。他取下背后弓箭,朝为首那人发了一箭,那人回枪一搠,登时将箭矢劈作两半,而身下踏月奔驰不停。孙同再发一箭,直中马腿,踏月嘶鸣一声,负伤奔驰了半刻,终是蹄下一软,带着马主人一齐摔出半丈。身旁一人忙呼一声“将军”,伸手欲拉他上马,夜空又飞来一箭,将那人也射下马去。 那将领落马后似再无奔逃之意,靖远部卒亦停马环在他身旁,持刀戟整肃以待。孙同领兵追上,只见他俯身轻抚倒地喘息的踏月,并不拿正眼瞧自己,便道:“江天何,你还想逃去哪里?” 他回眸,一张俊朗英武的脸庞在月光下张扬冷笑:“睁大你狗眼看仔细了,我是谁?” 孙同一惊:“是你?!” 耿云霄握着泉婴起身,扫视一眼将自己围住的近千威虎卒,冷笑道:“带这么多人来追,你还真是看得起我。” 孙同怒道:“江天何在哪里?” 他嗤笑道:“你这话好没来头。我不过带兵出来夜巡,谁晓得你忙忙地跟来,伤了我的人马,还问我江将军在何处。他不正被孙帅下毒困在营帐了么?” 孙同听了,涨红了脸道:“你……胡言乱语!我阿父何时下过毒?江天何也根本没在骁骑营帐!” 耿云霄轻蔑地看着他,冷笑道:“不敢承认么?果然和你老子一个德行。——江将军既不在骁骑营帐,说不定是去别处布置军务了呢,你何不回去往各帐中都搜查一遍?” 他咬牙道:“本将军没心思听你废话。你助叛将出逃便是与他同罪,快快说出江天何下落,待我擒了他回来,或许还能免你一死。” 耿云霄惊笑道:“谁是叛将?我又何时助他出逃了?早说了我们此行乃夜巡,孙将军偏不信,还刻意诬陷我军主将通敌叛国,敢问可有半点证据?既无证据,反说我是同犯,当真好笑得紧。这一个个罪名扣得如此利索,想必平日练得很勤罢。” 孙同气极道:“放肆!纵不论江天何之事,你私逃出营亦是重罪,届时按军法论处,只有死路一条!我最后问你一遍,他在哪儿?” 他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我可不知道,只有他的侍卫白礼最了解他行踪,可惜已被你们逼死了。”语毕,轻声一叹,眸中透出幽幽的怨气。 孙同原就对百里初自刎略有动容,又兼知晓了孙宴所为,如今再听他这一番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他是不是叛徒,原可待查明后自见分晓,如今却连夜出逃,叫我如何不信?你执意助他,便也会担上叛国罪名,我好意劝你自证清白,你为何不领情?” 耿云霄冷笑道:“你那套笼络人心的废话很不必再对我说,我自出寨那一刻便已做了决断,定不会出卖天何,也不会束手就擒。你若以为能撬开我的嘴,只管来试——就怕你没这个能耐!” “你既执意如此,便休怪我不讲情面了。”孙同敛起怜悯之态,对身后威虎卒道,“靖远骑兵营副将耿云霄率部众叛国出逃,随我拿下!”威虎卒齐喝一声,持兵刃步步逼近靖远部众。 耿云霄横枪在前,扬声道:“孙同,我话还未说完。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担,放他们回去。” 他还未答,靖远部众已皆慨然道:“属下愿与将军同生共死!”一时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孙同立眉听着,冷声道:“不说出江天何下落,你们想走也走不了!” 耿云霄只不理他,环顾一圈靖远部众,朗声笑道:“好!果然是我靖远的好男儿!弟兄们,今日我便领你们痛快战一场,好叫旧军看看我新军是何气魄!” 众将士皆道:“听将军号令!” 他便手挽长枪,凛目朝孙同及威虎卒大步跨去,喝道:“杀!” “杀!”众将士慨然应战,喊声震天。 *** 北风呼啸,夜空满月如血。一队人马离了平野关往东南奔驰,马蹄将地面黄沙震得微微颤抖。 江天何在颠簸中缓缓睁眼,只见自己正伏在一人背后,胯下是一匹奔驰的骏马,身旁另有十几人紧紧护卫。他通过半张侧脸认出那是耿云霄的部下冯焕,心里便猜到几分,低声道:“回去。” 冯焕听见声音,忙回眸道:“江将军!” 他略恢复了些力气,抬头道:“停止前行,回去!” 冯焕咬牙道:“末将受耿将军之令护送将军去荣陵,恕不从命!” 他低声呵斥道:“主将是我,不是他!你跟了他多久,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冯焕不答,仍只喝马疾驰,江天何见此情形,便伸手去解腰间绑住两人的披风。他忙道:“江将军,回去危险!” 江天何只不听,自顾自解开披风,又探手去拽他手中马缰,他忙勒马道:“请将军勿辜负耿将军苦心!” 江天何仍沉着脸不语,一手挽住马缰,一手已将他推下马背,调马便往回走。冯焕呼之不住,忙夺了另一人的马去追,众人捡起落下那一人,亦调马去追两人。 那匹马先前驮了两人,如今体力已有些不济,冯焕不多时便追上江天何,在他身后大声道:“将军!眼下威虎部队必在全力追缉我们,回去不得,走罢!” 江天何只凛目喝马,他又连唤几声“将军”,他才回眸道:“云霄在哪儿?” 冯焕道:“耿将军催我们急走,未说自己如何安排。——末将推测,他或许扮作将军往另一边引开追兵了。” 他心中亦有此猜测,听冯焕说了,想得北方已是敌境,东方又距自己太近,便调马朝关西奔驰,口里道:“你们别跟着我,回去防范敌军来袭!”冯焕等人哪里肯丢下他不管,仍紧跟在他身后,他回眸斥道:“靖远军规第一条,令行禁止!你若还把自己当靖远一员,便听我命令!” 冯焕悲声道:“军令如山,可若没有将军,末将要这山有何用?”其余骁骑亦劝道:“将军,跟我们走罢!” 江天何见他们不听,又疾驰片刻,忽然扬手往后挥出一片烈焰,荒芜的原野瞬间热浪灼天,宛如岩浆在脚底涌动。冯焕等人忙勒马停下,唤道:“将军!” “别跟着我了,回去待命!”他远远抛下这句话,已纵身消失在了火海,再不应众人呼唤。 冯焕咬牙看了西方片时,打马便往营寨驰去,对身后十余人道:“跟上,随我回寨!” 一队人又奔驰了半个时辰,终于赶回营寨,只见各寨口皆有威虎卒把守,冯焕勒马喝道:“开门,我有军情禀报!” 威虎卒道:“有事请去威虎营寨,此门不通!” 冯焕持戟直指那人面门,骂道:“让你开门,聋了么?”不及那人说话,又引领对寨内喊道:“我乃冯焕,有话与众兄弟说!” 守卫执戟喝道:“擅闯寨门乃重罪,尔等大胆!” 他冷笑道:“身为威虎卒,竟替靖远守寨,你们才是大胆!”又扬声道:“靖远军何在?” 已有一队靖远卒闻声赶来,见此情形便道:“请冯将军入寨。”守寨的威虎卒却不应,冯焕冷笑一声,猛挥长戟将为首那人掀倒,其余威虎卒见了,忙喝一声“放肆”,还未围上来,前后靖远卒已得冯焕眼神示意,呼喝着与他几人厮打起来。 趁守卫被拦,另有几名靖远卒抬开拒马,冯焕便打马入寨,一径往主将营帐飞奔而去。 自主、副二将离寨,威虎部已将靖远营寨层层监视,靖远诸将自然沉不住气,已聚在帐内多时了。冯焕下马进去便道:“江将军有急,请诸位兄弟带兵随我去救人!” 诸将俱惊,江天何直属部下有一名为齐协的,对冯焕道:“先时江将军急召我等入帐,特意吩咐,若军中有变,不得随意出兵,只待耿将军号令。如今耿将军不在军中,我们如何敢擅动?” 冯焕道:“如今耿将军亦被威虎追缉,如何发令?且他若在,必命我等力救江将军,我们此去正合他指示,若不去,两位将军恐怕凶多吉少!届时听谁号令?威虎么?” 齐协咬牙道:“江将军特意吩咐,若接令与威虎交战,不得听从;若威虎主动犯我,亦只管退守,力保全军回京;若是定军来犯,才当主动出击。将军一心护卫家国,定不会容我等与威虎内战,落个叛军罪名!” 冯焕怒道:“是威虎不义在先!两位将军身陷险境,你竟能见死不救么?”齐协垂眸不答,他便一把推开他,又一一质问其余将领:“你也见死不救么?你、你,还有你!你们都不救么?” 诸将只咬牙不语,一人道:“连营尽出,必引来威虎大部追击,于两位将军更为不利,不但救不了他们,更会让全军将士皆陷入绝境,江将军断不肯这般安排。且靖远骁骑是为拒敌而生,怎能对付自己人?” “自己人?”冯焕愤然道,“你们已忘了前几日在双峰岭如何被威虎出卖么?若不是江将军死守,若不是耿将军驰援,你们有几个能活着出来?如今两位将军有难,你们竟都如此畏缩,可对得起他们,对得起战死的数千兄弟?” 众人听了,皆低头抹泪,却无一人答话。 冯焕怒视过帐内一圈,忽大笑道:“不愧是纪律严明的靖远新军,果然令行禁止!这军服我不穿也罢,你们不去救人,我去!”说着便卸甲欲走,齐协抹一把眼泪,叫住他道:“我随你去!” 经他带头,众人亦下定决心,慨然道:“我等也去!” 冯焕便凛目道:“好!速引全军出发,务必赶在威虎之前救下两位将军!” 第八十七章 莫负长诀 夜幕低垂,关西一片漆黑,只一点火光突兀地照亮原野,与绯红的圆月遥遥相对。愈靠近,那火光便看得愈清,原来是千余人在此厮杀,火炬舞动,喊杀声与兵器交碰声不绝于耳,无数热血被剑光洒向这片天地,又很快被秋风吹凉。 耿云霄率部众与孙同的威虎卒交战许久,原先跟在身边的两百靖远卒仅剩三十余人,且皆已负伤。他自己亦遍体鳞伤,衣甲早已残破不堪,仍咬着牙关挥动泉婴,只是他伤得实在太重,再难有平日的气焰。 孙同骑在马上,一剑刺倒眼前的一名靖远卒,喝道:“耿云霄,我劝你莫再负隅顽抗,此时将江天何踪迹告知于我,我仍愿在元帅面前保你!” 耿云霄正从倒地的一人身上拔出泉婴,听见他这话,便抬眸冷笑道:“想知道么?等你死在我枪下,我便告诉你!”说着提枪朝那方大步奔去,四周威虎卒亦呼喝着围上来,手中兵器一齐挥动,他旋枪一扫,将当前一拨尽数挑飞,却未能顾及身后,被人一剑划破脊背,衣上赤色登时又深三分。 耿云霄才要回身反击那人,四周又有几人围上,他挥枪荡开其中三人,却被另两人的长剑刺穿身体,登时身形略顿,又大喝一声,回枪将两人齐齐搠倒。 奋战至今,他身上大小伤口已有数十道,随着鲜血流失,体力早已不济,如今又添这两道重伤,更难再战。周围威虎卒已得令退下,他咬着牙一步步走近孙同,将至他身前时,忽然脚下一软,半跪着歪倒在地,而右手仍紧紧握着泉婴,不肯松动半分。 有靖远卒惊呼:“将军!”话音刚落,便被威虎卒一剑刺倒。耿云霄回眸看了他一眼,复又望向孙同,只听他道:“你一向爱惜士卒,如今为了江天何一人而将这许多人置于死地,不觉可悲么?” 他冷笑道:“你兵力五倍于我,如今死伤近半,竟也有脸说可悲?” 孙同斥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我也不再留情了!”说毕,拔剑便朝他颈上挥去,耿云霄直视着那道剑光,唇角微扬,竟似带了些许欣慰与洒脱。 那一瞬间他似看见江天何就在眼前,唤他“云霄”,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 “云霄!”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唤,比记忆中更为真切。与那声音一齐到来的,还有一支火灵箭,箭矢远远飞来,正钉在孙同剑上,将他剑刃打偏两寸,贴着耿云霄耳畔划过,削落一缕凌乱的发丝。 他猛然回首,只见江天何纵马飞来,一身赤红军袍比火焰还要炽烈。 江天何一路跃过威虎卒,直到他身前才勒马停住,下马俯身道:“云霄。” 耿云霄怔怔看着他,低声道:“你怎么敢回来……”江天何却不答,只伸手擦了他脸上的血迹,又去拿他手中泉婴。他握紧长枪,眸中竟盛满了怒气,咬牙道:“你怎么敢回来?!” 江天何只微笑道:“给我罢。” 他还想再说话,却猛咳出一喉血,再握不住泉婴,由他取了枪去。江天何起身对孙同道:“此事因我而起,还望勿牵连靖远众将士。” 孙同自他来时便命人退后,听了他这句话,便冷笑道:“自然,你若如实坦白罪行,我自会请元帅酌情量刑,不会牵连无辜之人。” 他笑道:“我确未通敌,如何坦白?不如先放他们离去,我随你回寨,你们也只管查我,若真查得什么,再处置我不迟。” “你畏罪潜逃已是事实,他们助你出逃,亦是戴罪之身,断不能放!” 江天何还未说话,耿云霄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咬牙道:“你以为我为何送他走?若不是你老子阴险用毒,又夺了他解药,我原可与他一同守在营寨,何惧你们乱按罪名?你不让他寻医,反抓他回去,是不是存心想让他死?” 孙同听了,心中虽有惊疑,仍还是对江天何沉声道:“我不管你究竟为何出逃,既已逃了,便落实了罪名,其余人等亦是同犯。你若真要保他们,不如现下好生交代罪行,我还可在回寨之前考虑是否放他们走。” 他只道:“我此番回来便是为证明靖远清白,断不会背负罪名回寨。” 孙同冷笑道:“我还道你如何有气魄,竟引得这一众人甘愿为你赴死,原来也不过是为了名声不顾同僚性命之人!” “贵部未得实证便轻断我通敌,又以将士性命相要挟,我不过恪守职责,却不知自己有何过错,亦不知贵部是何理由。” “既如此,我便只好将这些人与你一起擒回去,届时元帅责罚,可莫怪我未曾提醒!”孙同冷哼一声,举剑对威虎卒道,“随我捉拿叛军,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威虎卒持兵器应道:“是!”一时刀光俱到眼前,江天何目光一凛,挥枪扫开当前一拨,扬声道:“靖远将士听令!收聚队形,八方阵防守!” 靖远部众皆士气大振,齐应一声,破开眼前敌军聚拢,呈八方防守阵型。孙同打马挥剑刺来,江天何把耿云霄往阵中一推,道声“护住他”,跨马迎上,掌中泉婴如有千钧之力,将来招稳稳接住。四周威虎卒又攻上来,他一枪扫退孙同,又与其余人交斗起来。 耿云霄见他以一敌众,忙要出阵助他,才走两步,衣上又洇出一滩鲜血,登时步伐不稳,往前跌在地上。身旁靖远卒道:“耿将军,你歇歇罢!往先兄弟们多次承将军救助,今日必定护你平安!” 他怒斥道:“你们管我干什么?护他,护江将军!”众将士却再无暇回话,只奋力抵抗威虎来攻。 交战多时,江天何已添了十数道伤口,好容易将眼前威虎卒破开一道缺口,扬声道:“矢阵突围!”残余的靖远部众瞬间变换阵型,如一支利箭冲开敌军,紧紧跟着他朝南奔去。孙同喝道:“叛军休走!”亦率威虎卒紧跟而上。 江天何一面打马疾驰,一面对靖远部众道:“你们先撤,我引他回寨,待日后平反后再寻你们!” 耿云霄正伏在一人背后,听见此语便抬头骂道:“你疯了?我们拼命救你,你还回去送死!” 他只温声道:“你就听我一次罢。”又对靖远部众道:“快走!” 这二十余人只跟在他身后不应,他还要再说,忽听一道破空之声,忙挥枪挡下飞来的箭矢,只见孙同一面喝马一面发箭,已步步迫近了。他心下正叹,忽觉地面如雷霆般震颤起来,再看东面,一支大军正赶往此方,将原野震得沙尘滚滚,竟是靖远的两万骑兵! 当首的冯焕、齐协二人飞马在前,大呼道:“靖远骑兵前来驰援!” 两方人俱是一惊,孙同忙停马观望,江天何率众与大军会面,轻喝道:“你们来干什么?私自举兵出寨乃重罪!” 诸将皆不答,只接了负伤的二十余人,对远处的孙同一队人道:“我等接两位将军回寨,不劳孙将军护送了!” 孙同怒道:“胆敢举兵造反,靖远果真是叛国之军么?” 众将士只护着救下的一行人急速南驰,江天何被裹挟着前进,对诸将道:“我先时的命令你们都忘了么?纵威虎欲对靖远不利,也要等他先发,擅自出兵只会留下把柄!” 齐协道:“如今那边已然欲图谋害将军,兄弟们断不能不顾!” 他叹道:“我知你们牵念我安危,可我一人如何比得过靖远全军?即便受一时之辱,也不能陷你们于此境地!” 齐协只喝马不应,耿云霄在一旁道:“如今全军都回不去了,既来了,便一起走罢。你若实在放不下荣辱,待日后王上与元帅查明真相再回京便是。” “王上命我们守关,如今敌军未撤,我们却不御敌,家国岌岌可危!” “你倒是想守关,可人家非但不让你守,还想杀你!到时命都没了,拿什么……”他又急又怒,话未说完,忽又咳出一口血,江天何忙道:“云霄! 他勉强止住咳嗽,带了几分恳求笑道:“你就让我少操点心罢。”语毕,再无力说话,只伏在身前那名士卒背上闭眸喘息了。 江天何眼眶一热,沉默许久才对齐协等人道:“你们带他走罢。”说着便拍马逼开身旁护卫,欲离军而去,齐协忙道:“将军!” 他微笑道:“你们听见马蹄声了么?威虎大部已追上来了,他们目标在我,你们不必为我送死。” 耿云霄伸手挽住他马缰,喘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还不明白么?他们害你,便是想害靖远全军,你真以为自己一人回去便可拦住他们?若不是你身份特殊,他们如何会盯着你不放!你若回去,便是让全军有所顾忌,届时只能束手就擒,这也是你愿意看见的么?” 他垂眸不语,半晌才道:“若我——”话未说完,忽听一道箭声,他旋枪扫开,回眸一望,果见孙同又追上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大片烟尘,威虎骑兵隐在其中,只略略一望,便知有数万之巨。 齐协对冯焕道:“我带人拦住他们,你护两位将军走!”说罢打马便往回走,江天何忙道“不可”,挣开耿云霄纵马去追,拦在众人身前道:“兄弟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决不能让你们无端受牵连!” 齐协只咬牙道:“将军,得罪了。”又吩咐身边两人道:“护江将军撤离!”两人应了,左右夹住江天何的马便往后撤,恰逢冯焕催马迎来,众人便又接了他继续南驰。他以枪尾扫开身旁一片人,薄怒道:“你们今日是怎么了,我说的话全然不听了么?” 众人皆不应,他便立马不前,对耿云霄道:“前几日我与你说的还记得么?平野关以东有一片山岭,一直连到安、宁之交的临月关,彼处三国相交,各方军部皆不敢轻易涉足,你引兄弟们往那处去,待日后洗清了罪名再归国。” 耿云霄道:“你是一军主将,该由你带他们平安返京!” 他微笑道:“你也才说了,我的兵你来带。再者,如今兄弟们都不听我的,我如何带领?” 耿云霄气极,一时无话可说,他又往后一望,见齐协等人已与威虎大部交战,便道:“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了,我时日无多,已撑不到去荣陵,可你们得活着。”说罢再不顾劝阻,撞开众人直奔去那方,扬声道:“靖远骁骑将江天何归营,望孙帅速止内战,齐心应敌!” 那边孙宴、黄峻等人皆在,见他回来,便命止了交斗。孙宴打马迎上,笑道:“你小子可害我们好找。既已犯下重罪,一味逃走也不是解决之法,如今才算有些胆魄。你便召集那些叛军一同归营罢,我也好向王上求情。” 他微笑道:“我此来正为说明实情,靖远绝非叛军,望孙帅明察。”又对齐协道:“你先带人与耿将军会合罢。” 齐协愤慨道:“将军!” 江天何只直直望着威虎部众,孙宴道:“既是叛军,我怎好放他们走?”又望着他来处笑道:“耿将军已来了,有什么话随我回寨再说罢。” 他早已听到马蹄声与众人呼唤,亦知自己拦不住他们,便由他们跟来了。两处靖远军部会合毕,他仍恭谨道:“先时靖远以两百人对贵部一千人,所杀近半,如今我靖远兵力两万,孙帅所携骑兵五万,步兵赶来还需一段时间,若强留靖远在此,恐怕对自身战力亦有损伤。不如放他们离去,我自随孙帅回寨,日后若真查出靖远罪行,王上定会派大部收剿,却不急于这一时。” 孙宴笑道:“小子好大口气。你既有心回来,也不必动兵枪,大家和和气气一道回寨岂不好?你若执意顽抗,我威虎倒也想讨教一番靖远军风,只是日后王上问责,我也没立场替叛国之军求情了。” 耿云霄骂道:“老匹夫,你无端构陷忠良才是叛国!还敢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如你我同去王上面前对质,看你那所谓的罪证是否站得住脚!” 黄峻喝道:“小儿无礼!”孙同亦道:“我先时好心劝你,你偏不听,如今才想狡辩,却是迟了。” 他还要再骂,江天何抬手止住他动作,对孙宴道:“既如此,便由我一人与贵部快战,不牵连众将士,如何?” 孙宴笑道:“果然有胆色。”又对孙同道:“你便与江将军切磋一番罢,切记莫伤他性命。”孙同应一声“是”,拍马上前,江天何亦上前,扬声道:“靖远诸将听令,我自与威虎交涉,旁人不得干扰!” 诸将皆悲呼道:“将军!”耿云霄拉住他,咬牙道:“天何!” 江天何回眸一笑,在他耳边低声道:“寻机突围。”说罢一枪拍在他胯下马腹上,马儿嘶鸣一声,载着背上两人跃开数步。他心下大惊,正要夺过身前那士卒手中的马缰,却已被靖远众人围住,只眼看着江天何走向威虎部众,与孙同互点了头,纵马斗在一起。 他二人一个使重枪,一个使长剑,甫一交战,便碰出清冽的声响。江天何武艺原胜对方几分,如今身负多处伤口,却难占上风,只与他打得平分秋色。众人见他们交斗正酣,亦不好上前,只屏息凝神地看着,牙关紧咬,不敢发一声。 耿云霄身体愈来愈虚弱,只能勉强睁眼观察局面,见那方孙宴与身旁小将低语几句,那小将点头退后,不多时威虎卒便悄声转变阵型,欲将靖远围住。他对冯焕等人低声道:“蛇形排列,把他们逼回去。” 冯焕低应一声,往旁传令,两万靖远便如蛇一般游走蜿蜒,威虎竟不能近前一步。 那边江天何与孙同战了片刻,早已忘记伤痛,耳边只有呼呼的剑风,眼中亦只有月光下挥来的剑影。孙同又刺来一剑,他挥枪猛力一砸,竟将那剑生生劈断,对方险险躲过枪身,身下战马却替他受了这一招,嘶鸣着将孙同甩下背去。 挥了这一枪,江天何却不追击,只横枪立马,眼眸直直看着孙同身后的威虎大部,红袍渗出殷红的鲜血。 孙同咬牙起身,伸手对部下道:“拿枪来!”立时有一名小将把长枪递上,他提枪再上,与江天何斗了几招,寻了个机会一枪刺穿马腿,战马嘶鸣一声,亦将他甩在地面。长枪又刺,江天何翻滚着躲了两招,拍地起身再战。 两人身上各添了数道伤口,皆愈战愈勇。孙同见难以胜他,心中煞是嫉恨,欲紧攻结束战局,出招却受心态影响,渐渐毫无技法可言,皆被对方轻巧格挡。某一刻江天何忽然身形微顿,竟无力挡住对方来招,任那长枪刺穿胸口,登时鲜血飞溅。 “天何!”一声凄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他无力回头,亦无力再战,只定定看着胸口的长枪,抬手想将其拔出,手指触碰枪身,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玄铁,以及铁面汩汩流淌的热血。 毒又发了。 他手掌微微颤抖,握了枪身片时,终于无力垂下。孙同将枪尖拔出,他便后退一步,转身悲怆地望向靖远诸人,众将士皆惊呼:“将军!” 他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见那熟悉的身影靠近,便再撑不住伤势与毒症,脚步一软,跪倒在他身前。耿云霄跌身扶住他,颤声道:“天何……” “现在,该再无牵挂了罢。”他强笑着说出这句话,又呕出一口鲜血,伏在他肩上闭眼喘息。 耿云霄怔怔扶着他两肋,一时茫然,不知该做什么。他喘了片时,又苦笑道:“早知如此,百里……”后话如何,却再无力说出。 周围威虎将领似说了什么,靖远诸将亦说了什么,耿云霄再也听不见,耳中只有江天何微弱的喘息声。穹顶满月如血,照彻天地,将夜幕下的原野染成猩红,冷风呼啸而过,将他心中的热气一寸寸带走。他脑海白茫茫一片,忘了愤怒,也忘了悲伤,只有预感即将失去的深深的恐慌。 怀中那人的呼吸与心跳愈来愈弱,他张了张口,不敢擅动,仿佛一说话就会惊扰了对方。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回过神来,那呼吸与心跳不知何时竟断了,而他却半分未察觉。 “天何……”他颤巍巍地唤了一声,对方却再无法答语。他只觉心脏仿佛被利刃一片片剜下,痛得肝肠寸断。 身旁冯焕悲声道:“将军!”他不理。 两丈外孙宴笑道:“虽是叛贼,到底一身豪勇,竟这般死了,真是可惜。”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轻轻将江天何放下,顺手取了他手中的泉婴,目光平静地注视孙宴,起身猛力一掷,长枪顿时如弩箭一般朝他飞去,势不可挡。 那一枪太快太猛,孙同欲在途中拦下,招式却被泉婴直直撞破,其余将士欲挡,亦被穿破身体,而长枪半分未偏。孙宴见枪尖已到眼前,忙拔剑格挡,还未抬手,泉婴便已穿透他胸口,又带着他飞出数尺,直直插在地面。 孙同痛呼道:“阿父!”黄峻亦惊道:“元帅!” 耿云霄立在两军之间,冷冷望着威虎诸人:“过来,给他陪葬。” 孙同一声声唤着“阿父”,已是声嘶力竭,又拭了泪回眸,恨道:“威虎卒听令,诛杀叛军,一个不留!”威虎卒齐应一声“是,打马呼喝上前。 耿云霄迈步朝众人走去,一掌劈翻当先一人,夺了他手中长剑,又以剑招扫开身前挡路者,走至孙宴身前,拔出他胸口泉婴,抬眸看着马上的黄峻,冷笑道:“你也去死罢。”说毕一枪挥下,黄峻拔剑挡住,一旁孙同已提枪上来对招,另有无数威虎卒亦来刺他。他以一敌众,枪尖挥出一大片烈火,而自己稳立其中,炎炎若神人。 两军已然开战,喊杀声震天。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斥候来报:“司徒御率兵突袭,后方步兵被围,情势危急!” 黄峻心中大惊,扫开耿云霄一枪,喝道:“小儿放下私仇,回去杀敌!” 他冷笑道:“我要杀的敌便是你,想走么?问过我手中泉婴再说!”又一枪猛力挥下,孙同挡住他来招,对黄峻道:“黄老将军速去,此人我亲手来杀!” 黄峻应一声,调马引兵而去,一时威虎部众减了大半。耿云霄一人杀了孙同身边数十百人,又一枪将他扫在地面,踏着火焰以枪指着他面门,恨道:“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孙同亦恨道:“你杀我阿父,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仰天长笑,复又冷冷注视对方:“若非他夙愿,我真想杀了你。——回去抵御定军还是死在此处,你自己选。” 孙同咬牙看了他片时,伸手拂开泉婴,起身对威虎诸将道:“随我回去御敌!” 威虎诸将皆应声撤退,靖远部众却不放他们走,耿云霄喝道:“停战!”冯焕、齐协等人这才率众人停手,皆悲愤难平。孙同才上马,耿云霄又道:“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必杀你。” 孙同恨道:“再见面,我定手刃你这叛贼,为我阿父报仇!”耿云霄冷笑不语,他也不再多言,引着余下骑兵去追黄峻了。 耿云霄看着威虎骑兵驰远,忽然体力尽失,只撑着长枪勉强站定。冯焕道:“耿将军……” 他回身看着不远处躺在地面的江天何,只见众人皆围在他身前低泣,踏月不知何时一瘸一拐地从北面赶来,伏在他身旁低低地悲鸣。齐协抹泪道:“耿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他走至江天何身前,牵起踏月的马缰交到齐协手中,道:“往东走罢,去那片山岭,活下去。” 冯焕见他似无一同离去之意,低声道:“耿将军欲往何处?” 他凄然笑道:“我送他回家。” 众人皆一惊,欲劝说什么,却说不出话。他又道:“还不走么?” 诸将便皆抱拳,悲声道:“辞别将军!”说罢纷纷抹泪上马往东疾驰,踏月嘶鸣着不愿离去,齐协死拽不动,耿云霄便上前抚着它颈项道:“你已尽力,去罢,他若在,一定希望你活着。”踏月这才悲鸣一声,一步一回头地去了。 待众人皆已走远,他又看了江天何许久,终于把他并泉婴一同抱起,一步步朝东南而行。那方是他们的家国,他要送他回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仅余的力气皆已耗尽,却仍抱着江天何不愿放手。身后火光与喊杀声近了,他不知是威虎还是定军,亦或是两军战地蔓延到了此处。他只知,无论何种情况,自己已不可能活着回京了。 前方远远立了一个人,正背对他仰视夜空,几点星子和着月色照亮了他身影。耿云霄原以为是谁不愿离去,走近看时,却见那人一身黑衣,并未着军服。 那人抬手触碰虚空,指尖缓缓凝起几点金光,才要聚拢,又倏地消散了。他低喃道:“已被河汉当作人类了么。” 耿云霄并不在意此人,只一步步朝前走着,距他丈余远时,终是再无力抱动江天何与泉婴,往前一跌,跪坐在地上。那人亦早知他在身后,只此时才回眸看了他一眼,耿云霄瞬间愣住。 月光下彻,照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眉心金纹清晰可辨,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耿云霄一字一顿,咬牙嘶声道:“百里初!” 虚垂眸看着他,似有些惊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分明带了喜悦,却又饱含悲怆,似在惊喜他的存在,却又有着深深的哀怨与绝望。他问道:“这便是他的名字么?” 耿云霄怔怔看着他,只见那目光并未在自己怀中逝者停留,也不见半分悲戚与怜悯,便了然苦笑道:“是了……你怎可能是他。” 身后喊杀声又近了,他已放弃了求生,只抱紧江天何,不愿再走。虚看了他片时,开口道:“为我做一件事,我让你活。” 喊杀声仍在继续,战火已遍布四方,沉重的夜空忽然传来一声龙吟。耿云霄盘腿坐在游龙之背,俯视下方愈来愈远的平野关,又将目光投到臂弯的江天何脸上。 他会活下去的,他一定知道。 第八十八章 恩怨难明 永嘉二十三年,初冬,夜,清都。 城中百姓皆已安睡,只有守更人提着灯烛慢悠悠穿过巷口,点亮半分夜色。城西某处偏僻街巷,一道人影悄声自废旧宅院走出,摸黑往城门行去。冷风破开云雾,月光将他身形微微照亮——原来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瘦弱文人,清客打扮,不知曾寄身哪户权贵门下。 清客正小心翼翼地贴墙而行,某一瞬忽觉头顶黑影一闪,抬头看时,仍只有皎白的圆月。他心道一声“无事”,收回目光欲继续前行,步伐却猛然停滞。 前方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女子,黑衣蒙面,竟是刺客模样。清客惊道:“十九?” 十九不答,掌中聚起一叶花刃,缓步朝他走来。他边退边道:“大人派你来的么?” 她仍旧不语,只冷眼将花刃弹指射出,清客忙飞身躲避,又抬手朝她方向发出一道冰刃,转身便逃。十九徒手接住冰刃,指间一施力,那冰刃瞬间化作灵气消散。再看时,清客已奔出数丈了。 她脚下不动,只虚抬右手,往他背后遥遥一握,虚空立时化出十余道刺藤朝他袭去。他勉强闪身避开,掌中冰灵飞速凝聚,此地便瞬间被冰寒笼罩,雪花化作片片利刃在风中飞舞,俄而又如箭雨一般朝十九袭去。十九凛目抬掌,木灵在她身前凝成一堵坚壁,将冰刃尽数挡下。 清客自知敌不过她,踩着墙面便走,她又凝出一枚木灵飞镖扔向他背心,清客才躲过这一击,又见身旁各处均有飞镖袭来,忙旋身从这罗网中穿过,身上已负了数道伤。四周坊墙经这一番打斗,亦有些许损毁,他借地势左右闪避,眼见前方便是邻巷了,便奋力往那处一跃,冷不防脚下又钻出一道刺藤,将他心口直直洞穿。 十九收回木灵,清客便颓然落地,瞪眼望着她身影,断断续续道:“你杀我,日后……必定……亦被弃之……”说罢头颅一歪,气绝而亡。十九也不看他,转步离了街巷,再度隐匿于黑夜。 *** 元帅府坐落于清都城南,平日府规虽严,毕竟有大家之气,满院侍女小厮来往说笑,十分热闹;如今府内外皆有羽林军把守,僮仆们行事小心谨慎,不敢过多交谈,偌大的府院竟分外冷清。 叶随风携江雪尧、林决在院中落脚,道:“我先给宸送些药过去,若有需要,去医馆寻我罢。”两人应下,他便足尖一点,轻身飞出府院了。 江雪尧正要寻人问父母的方位,已有侍女上前道:“姑娘回来了,元帅才下朝回来,正在堂屋与夫人说话呢。” 她便一径往堂屋跑去,叫道:“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柳月眉早听见通报,已起身迎了出来,江枫习端坐椅子上,见她回来,也不多话,只道:“坐下说话——林药师也一同进来罢。”林决原留步门外,听见此语,亦应声入座了。 江雪尧先时听叶随风说父亲身心朗健,并没有过多担忧,如今见他,却是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江枫习年不过半百,加之身体健壮,从来是神采奕奕之风貌,如今数月不见,竟似老了十岁,两鬓俱有些斑白了,且眼中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不知承受了多少苦痛。 未待她开口,江枫习已道:“风儿说你们这一月躲在山中,未听闻朝中事么?我便略说一说。当初云儿带你哥哥回来,黄峻率兵御敌,暂时击退定军,留了威虎大部驻守,自己与孙同快马回京了。你们走后,稽察院虽未在家中查得什么,近日威虎却又撤了一部分兵回来,据他们口供,皆与战报所说一致。虽无物证,然王上已不信任我们家了。若无法为你哥哥平反,恐怕整个靖远都会受到牵连。你与云儿在外这许久,可听他说了什么内情么?遁走的数万骑兵又在何处?” 江雪尧摇头道:“云霄哥哥情绪低沉,一直不肯多说,半月前也不告而别……” 因叶随风也曾说起此事,夫妇二人并未惊讶。柳月眉叹道:“如今云儿正被通缉,且戕杀同僚、带兵出走皆为重罪,就算洗清冤情,怕也难逃律法处置,不露面也好。” 江枫习道:“他不归来,便无人知晓骑兵营下落,也无人为靖远作证,如何查得清真相?” 江雪尧咬牙道:“就算云霄哥哥回来,他的证词也没几个会信,恐怕等不到平反就被那起人害了。哥哥本来也是被他们害死的,王上为何不查孙家,偏来查我们?” “现下是我们被指控,孙宴又被杀,王上有何理由查他?我亦暗中派人寻访过,他既然害人,怎会把证据留在家中这许久,查证何其困难!” “死的又不止他孙宴一个!”她眼泪瞬时溅出,掩面泣道,“我们才是被害的,凭什么要受这委屈?” 林决忙温声道:“雪尧,先莫太难过,听伯父如何说罢。” 她呜咽着应了,才拭了泪,见柳月眉亦垂泪不语,江枫习轻声责道:“你这丫头,如今也还这般意气用事,从不让我省心。——刑部尚书为人公正清廉,只要没有通敌实证,便不会轻易给你哥哥和靖远定罪。有他周旋,我们也能多些时间寻求转机,一味抱怨能做什么?” 江雪尧哽咽着应了,又低声道:“听随风哥哥说,父亲有何要事吩咐我么?” 江枫习便道:“眼下靖远这般情况,宁国那边——”才出口,忽被柳月眉截下话来:“如今刑部的事还未完,雪儿又在外担惊受怕许久,好容易回家,让她好好过个生日再说罢。” 他想了一想,便道:“也罢,待此事了了再作商议。” 柳月眉又对她道:“你外祖母因你哥哥的事,近来身体很是不好,虽请了陆医师照看,却总治不了她心病。你既回来了,便去探望探望她罢——也问问你外祖父,刑部那边可有何进展,现下府中有禁军把守,进出不很方便。” “我记下了。”江雪尧点点头,又看向林决,他已微笑道:“我随你一起去罢。” 两人便略作歇息,用了午饭就走,才出府门,便见孙同领着一队羽林军守在门口。林决正要上前,江雪尧伸手拉住他,低声道:“我自己处理。”他点头应下,退在一旁不语了。 孙同见她过来,便道:“听说江姑娘回来了,那叛贼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冷声道:“什么叛贼,我怎么不知道?” “那日劫走耿云霄的不正是你么?”他冷笑道,“我来问你,他现下在哪儿?” 她亦冷笑道:“我倒要问你呢,他何时成了叛贼,我又何时劫走了他?你自己抓不到人,反来赖我,可笑。” “那日劫走他的两人皆是巫师,一人御风,一人箭法了得。我已查过了,你父亲曾在叶门学剑,前些时日以巫术闹得满城皆知的那叶随风便是叶门中人,偏那日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至于箭法,我可还记得你夏日与我比箭之景!” “会巫术与箭法的又不止一人,你偏认定是我们?我此前一直在荣陵,根本不知道清都发生何事,你若不信,自去查便是,平白无故诬陷人算什么?” 孙同冷笑道:“不愧是叛贼的妹子,好一副伶牙俐齿。”话音刚落,忽听“啪”的一声脆响,竟是江雪尧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眼神冰冷。 “孙同,我今日忍你,是因为律法约束,不代表我江家可欺!若再污蔑我哥哥,我定与你去刑部问问尚书大人,凡无证而定人罪者,该如何处置!” 那一巴掌用了她十分力道,直打得孙同脑袋歪向一边,耳中似有蜜蜂飞舞,嗡嗡的吵得他头晕。愣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擦了嘴角血迹,怒目道:“江天何叛国伏诛已是事实,届时王上降罪,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江雪尧亦瞋目道:“我哥哥因何而死你心里清楚,装什么大义凛然?害了人还这般心安理得,旧军果真好威风,靖远但凡有你们半分不要脸,也不会任人宰割了!” “你——”孙同怒极,瞪了她半日,只咬牙道,“我今日来是为查案,没空与你斗嘴。你趁早交代耿云霄行踪,或许还能赦免罪行!” “我早说了,不知道!”她冷冷扔下这句话,绕开他便走。他喝道:“站住!你身为疑犯,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出行!”一旁的羽林军亦围上来,将她去路挡住。 她冷笑道:“怎么,我去外祖母家探病也要管么?” 林决亦上前,沉静道:“在下林决,泉州籍药师,受江姑娘之邀为丞相夫人看病,还请通融。” 孙同见他背了药箱,又想得相府确常有医师出入,便也不好再拦,只道:“我是好意提醒,耿云霄正被通缉,若被人发现你与他私下联系,恐怕再多狡辩也无用!” 江雪尧只不理他,撞开众人,与林决并肩往相府去了。 第八十九章 相见不识 江雪尧、林决二人才入相府,丞相夫人便急命人请他们进屋说话。祖孙俩相视落了一回泪,江雪尧又忙说些旅途中的趣事与她听,总算把眼泪止住了。 又叙谈片刻,林决便为她诊病,丞相柳清明亦在屋中,江雪尧与他去了一旁坐下,问道:“祖父,这几日刑部查案有什么进展么?” 柳清明平日精神矍铄,如今竟也显出几分憔悴,叹道:“你哥哥身边那侍卫的来历已查清了,确是定国旧部无疑。朝上旧军一党纷纷催促李尚书判江氏之罪,李尚书以嫌犯未获、证据不足为由,不肯草草结案。王上斥责他办事不力,一连动了好几次肝火,幸而前线碧玉公主来信说情,太子也数次秉公出面,说以那人遭遇,不至于仍为定国卖命,这才勉强按下。虽是又宽限了几日,若案情仍这般胶着,恐怕对靖远不利。” 她低头想了半日,闷闷道:“那日陆宸姐姐不是写了一份证词么,有她作证,哥哥的死因便清楚了罢,为什么王上仍不疑孙家,反来疑我们?” “你不在清都,不知道此事因果。前几日陆医师才回京便被带走询问,一问她如何见到天儿遗身,二问她这一月去了何处,虽被她应对过去,然又牵出帅府隐瞒云儿回家之事。你母亲和孙同在刑部对质许久,最终也只把此事暂时压下,并没有动摇孙氏半分。” 江雪尧这才明白为何叶随风一回京便急急去了医馆,原来不仅为送药,更因担心陆宸安危。她垂头道:“母亲原是见情况不明才瞒了两位哥哥的事,没想到竟也成了把柄……这么说,竟没办法证明孰清孰浊么?” 柳清明道:“你莫急,孙家若真做了什么,定会留下痕迹,如今只差让刑部目光转到他家了。——你回来得也巧,昨夜城西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正是孙家失踪了半月的门客。我派人去现场看了,据说那人死状蹊跷,似乎有巫术痕迹,你可托叶少侠去探查一番罢。” “若是巫术,我自己去便可,也不用再牵扯随风哥哥他们了。”江雪尧精神一振,起身便走,林决道:“待我为夫人开完药,一同去罢。” 她扬眉道:“你只管照顾我祖母罢,我会小心的。” 林决见她眸中带了不容拒绝的坚毅,便会心一笑,温声道:“多加小心,莫要勉强,更莫怕将我们牵涉其中。” 她点头应了,正要出门,柳清明又叫住她道:“你去也好,只是那处应当有治安军把守,你身份特殊,小心莫被人看见。” “放心罢。”她只扔下这句话,匆匆走了。 因孙同派了几人跟着他们,如今仍在府门外守着,江雪尧便换了身衣服,又系上面纱,随采买的侍女从侧门出来,一路避开人群到了城西。 那条街远远便被治安军拦住,三三两两的民众聚在巷口议论,偶有好事者想进去查看,皆被呵斥出去了。江雪尧探头一望,只见两名刑部令史正在巷内交流案情,其脚下的地面及坊墙皆有损毁,果然不似刀剑的痕迹。 眼见无法直闯进去,她便绕路至邻巷,翻墙入了一座小院,院内无人,只房门半开,隐隐传出妇人哄孩童的低语。她踩着房梁靠近事发地,跃上临墙的一棵大树,躲在枝叶间悄声观察。 巷尾血迹斑斑,打斗痕迹明显,江雪尧细细感知片刻,果然捕捉到此地残余的灵气,且不是一人,竟是冰与木两种。她正疑心是否乃空音等人所为,忽听身后一人道:“你是谁?” 她回眸一望,只见一名抱着婴孩的年轻妇人站在檐下,正惊恐地望着自己。她将食指竖在唇边,低声道:“嘘,我不——”谁知那妇人未听她说完,已高声尖叫起来。 墙外治安军听见动静,忙执兵器往门边赶,江雪尧见势不妙,踩着树枝往邻巷一跃,落地便跑。那队官兵紧跟在后,喝道:“站住!” 她不理几人,一路打翻墙边堆放的杂物,疾步转过这道街口,刚要往主街方向去,忽见前方人群亦有一队治安军,忙又钻进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不想小巷尽头竟是一堵墙,两旁虽有院落,却都大门紧闭,无处可躲。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正思索该往何处翻跃,身旁的院门突然打开一条缝,门内伸出一只手将她猛拽入院中。才掩上门,治安军便跟着转过了街角,因不见她踪影,便道:“搜!” 江雪尧被拽了一个趔趄,才稳住身形,又被拉着疾走几步,靠近院墙堪堪站定。她已趁这几步抬头看清了那人面容,惊道:“云——”才吐出这一字,口鼻便被他大掌掩住。 官兵已至门外,拍门叫道:“开门,治安军依律搜查嫌犯!”连叫了几声,不见答话,便猛力踹门。江雪尧蹙眉听着门外动静,又侧过头抬眼望向身后那人的脸,只见他冷冷注视着院门,辨不出眸中情绪。 治安军仍在撞门,她心下正担忧,忽见院中旋起一阵轻风,一名紫衣青年忽然出现在门口,将院门打开一半,平静道:“何事?”竟是郁少寒。 治安军认得他,便敛了怒容笑道:“原来是郁少侠的住所。我等正追捕一名嫌犯,年轻女子模样,戴了面纱,少侠方才是否见过?” “不曾见过。” “那人身手敏捷,或许藏在院中未被发现,我等进去搜查一番更为妥当。”为首那人一面说,一面探头往他身后打望,只见院内空旷,除却他身形遮挡的一角,并不见旁人。 郁少寒立在门前不动,只道:“院中并无此人。”治安军见他语气冰寒似铁,而眼眸比言语更冷,便不敢强行闯入,道一声“搅扰”,往别处寻了。 江雪尧屏息看着门口事态,并不敢擅动。一直到官兵离去,郁少寒将门重新掩上,她才一把抓下捂住自己口鼻的手掌,转身直视他面容,急唤道:“云霄哥哥!” 那人一身苍青布衣,正是半月前离开北山居的耿云霄。 他回避着江雪尧视线,退后一步,低声道:“死者名为百七,是宁国幽梦名下刺客,十年前以门客身份进入孙府;杀他那人名为十九,与他同属幽梦。” “幽梦?那个刺客组织?”她惊道,“孙宴私下与宁国有往来……原来他才是叛国之人么?” “百七常住他府中,或许替他传递宁国消息,或许仅挑拨两军是非,我并不知晓内情。你可将此事说与丞相听,让他提醒刑部往宁国方向查罢,以他们的手段,查清因果想来不难。” 江雪尧懵懂地点头应了,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些?是——”说着便往门口张望,却见那处空无一人,郁少寒已不知何时离去了。她蹙眉道:“是他告诉你的?他是什么人,怎会知晓宁国的事?” 耿云霄不答,只道:“城中人多眼杂,你回去路上多加小心,莫被人盯上。” 她往他身前走了一步,抬眸道:“云霄哥哥果然已将他们视为同伴了么?你可知他们并非善类?万重山中累累白骨便是虚的手笔,你若因他与百里哥哥相像而追随他,或许会被利用去杀害无辜之人,这样也无所谓么?” “我杀的人还少么?”他冷笑一声,又道,“我不过和他做了个交易,他们做什么与我无关,我要做的事,也与你们并无冲突,不必担心。” 江雪尧惊道:“什么交易?你答应了他什么?” 耿云霄只闭口不言,她蹙眉望了他许久,忽然觉得有些陌生。眼前的他似乎与往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却说不上来。她将目光转向院落,试探道:“这里便是你们的落脚之处么?” “此处不过暂作栖身,你不必再来寻我,来了也见不到。” 她低了半日头,又道:“云霄哥哥已不打算寻黄峻了么?城中各处张贴着你的通缉令,你若现身,恐怕会引来追捕,还是先藏身为好,有什么话要传给家里,也只管和我说罢。” “我有我的打算。你要公正,我便给你公正,之后如何,你也莫管我。”耿云霄避开她目光,冷声道,“家中问起,也莫说看见了我。” “为什么?既然你也在调查这件事,何不——” “我只想给靖远一个交代而已。”他眄目说了这句话,又冷笑道,“至于我么,朝廷要通缉便通缉,要杀头便杀头——只要他们抓得住——都和帅府无关。” 江雪尧忍泪道:“你是我哥哥,怎会和帅府无关?” “在山中时我已和你说了,往后你我兄妹情义已尽,再无任何瓜葛,别再念想了。” 她咬牙道:“你可以不认我,却不能不认哥哥,他和你一起长大,也不能算你家人么?” “别拿天何压我!”耿云霄语气忽然变得激烈,重重喘了半刻才平静下来,“你已在此许久,治安军或许会再度查来,回去罢。” “我不回去!”她再忍不住眼泪,扑进他怀中哭道,“云霄哥哥,回来罢,带着靖远一起回来。我们已失去了哥哥,不能再失去你了。” 耿云霄垂眸看了她许久,终于不忍再听她哭泣,抚着她鬓发低声道:“你还不明白么?我也罢,靖远也罢,都已经回不去了。主将被谋害乃死仇,只要威虎一日不倒,靖远便无心效忠朝廷,何况还被诬为叛军。” “只要你们肯回来作证,或许——” “天何的死因已被刑部知晓,便是这般又能如何?如今的朝廷早已腐朽不堪,身处其中时看不真切,脱身再看,弊病又何止旧军一部?”他低叹一声,把江雪尧轻轻推开,“我已无心再回军部,亦不会回帅府,你不必再劝了,回家去罢。” 第九十章 心志无言 清安医馆。 林决一入医馆便见叶随风倚在廊上,手里正翻阅着一部书籍。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头微笑道:“你来了,雪尧未和你一起么?” “她出门不便,只在府中留着。——陆姑娘在诊病么?” 叶随风点头,目光转向某间诊室,林决随他看去,只见门外候着几位待诊的病人,不知已等多久了。某位病人也正四处观望,与他目光对上,便欣喜道:“这不是林药师么,好些日子不见你,可是去了万重山采药回来?”其余人听了,亦朝这方看来,纷纷面带喜色向他问好。 林决稍讶异地与他几人点头致意,见他们又一拥上前,便微笑道:“我正要去诊室,有患病需用药的,且稍候片刻,自有医护引你们来。”众人这才停了步伐,只以目相送了。 他与叶随风一面往诊室去,一面道:“这便是你说的,空音他们已将万重山草药透露出来了么?” 叶随风道:“你们去荣陵之后,勾栏便传出草药之事,连带着也有你的传闻,宸因在此试行草药,又与你相识,这些时日亦颇受关注。我已见惯了,竟忘了提醒你。” “无事,在荣陵时原没有隐瞒了,只是未想到清都竟也这般。”林决正说着,迎面又遇见一名病人对他笑道:“林药师来了,这药箱里可是万重山的草药么?我前几月吃时不知道,今日见了,便给我仔细瞧瞧罢。”他只微笑着回拒了。 又有人道:“啊呀,林药师和叶少侠果然是好友,可展示一下巫术么?前几日在勾栏听得不过瘾呢。” 林决面露难色,那人还要再问,忽见院中掠过一道疾风,忙闭眼护目,待静下再看时,身前两人已不见了。他呆愣了半晌,回过神与旁人兴奋道:“不愧是叶少侠,巫术好生厉害!” 如此这般绕过许多问话,两人终于到诊室坐下。趁病人还没来,林决又道:“听说陆姑娘前些时日被传去了刑部,可还好么?” 叶随风道:“没什么大碍,宸只是证人,并未受刑。我因不在场,事后才知道那位孙将军对她说了些重话,她倒未如何在意,还劝我莫一入山便告诉你们,免你们平白担忧。——雪尧在府中如何了?” 林决便把去相府诊病一事简略说了,又道:“她从城西回来后情绪便很不好,只与丞相说了线索,却未说何处查来。我问她,她也不答,只让我来探望陆姑娘,一并提醒你留意莫被羽林军遇上,他们已怀疑那日救人的便有你,只因证据不足才未下搜捕令。此事平息之前,我们几人都需小心行事,勿落人口实。” 叶随风应下,望见屋外已有病人朝这方过来,便起身出去寻了个清静处继续看书了。 日色渐暮,候在门外的病人却半分不少,多是听闻林决进驻医馆,特来央他治疗的,连带着陆宸亦不得闲,好容易送走所有病人,天已全黑了。三人结伴出了医馆,又谈论起草药之事,陆宸对林决道:“清都便是这情况了,荣陵我还未亲眼见过,你以为两处相比较如何?” “荣陵风气包容,我自陈身份后,那边医师与病人倒未有何波动,仍旧待我如常,那位林轩主因与我先父有故,也十分助我。如今看来,清都似乎更快地接受了万重山草药与巫术,我倒有些犹豫该留在何处了。” 陆宸道:“你已留了草药在那处,有林晗姑娘照料,他家的医师又学了用药之法,想必没有多大难处,日后常来往便罢了。清都毕竟是一国之都,离朝堂更近,若能自上而下推广草药,想来更快捷罢。且我手中没有你著的书,要与别的医师讲解也难,不如都留在此处,行动更方便。” 他想了一想,点头道:“如此也好,我便与林轩主写信说明此事,日后采药时再去拜访他罢。” 叶随风听着他们议论,并不插话,走了半时,忽然停住脚,按剑道:“留意。” 林决听了,亦察觉前方巷口异动,握紧一尺月护住陆宸,朝叶随风递了个眼神,他点了点头,悄声跃上屋檐观察动静。只见夜幕下照出两个对峙的人影,看不清模样,只认出是一男一女两人,都很年轻。 那男子持剑对着女子,冷声道:“你那日使巫术伤人,我已看见了,你可有何话说?”声音竟有些熟悉,叶随风想了片时,回忆起原来是论剑会输给了郁少寒的谢修远。又听那女子笑道:“我乐意伤便伤了,与你何干?多事!”声音传入悄然靠近的林决耳中,亦让他心中微惊——原来是红嫣。 谢修远道:“果然巫师都是些下流货色,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世人面前,可笑!”说罢一剑刺向红嫣,她素手一抬,指间瞬间生出数道藤蔓将利剑缠住,又有几道绕开剑招袭向对方,他撤回剑招飞快将眼前藤蔓划破,又出招刺她。红嫣侧身险险躲开这一剑,掌中凝起无数花叶,俄而如利箭一般尽数射出,谢修远忙旋剑抵挡,待攻势渐退,又步步逼上,出剑再战。 两人一个使巫术,一个使剑招,你来我往,一时清响不绝,未见出胜负。林决三人隐在巷尾看着,不知该否插手。 又打了片时,红嫣忽察觉什么,回眸往三人方向一望,躲闪的动作慢了一步,被谢修远一剑刺中肋下,登时鲜血飞溅。她怒目回头,道:“忍了你这么久,还不罢休,找死么?”话音刚落,两人脚下便倏地钻出一道巨大的木质根茎,将谢修远死死缠住,挣脱不得。她从剑刃退身出来,捂着肋口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我下流货色?” 谢修远亦冷笑道:“巫师就是巫师,只会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我今日偏要把这手段现在人前,怎样?你不是认为剑师了不起么,我便废了你这只手,让你再无法用剑——或是干脆杀了你,反正你这技法太过拙劣,拿出来也丢人现眼!” 谢修远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剑法很拙劣啊,比我认识的人差远了。”她笑吟吟地看着对方,缠在他脖颈处的木茎渐渐收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她手中又凝出一把木灵刀,抵在他肋口道:“我最讨厌别人伤我。”说毕,腕上一施力,刀身尽没入他身体,他咬着牙骂道:“卑鄙……” “你先伤我,我原样返还而已。”红嫣抽出刀刃,又往他腕上仔细看了看,笑道,“这筋腱也不漂亮,还是挑断了罢。”说毕,一刀挥下。谢修远已被勒得发不出声音,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动作,忽见眼前剑光一闪,那木灵刀竟被斜后方飞来的一把青剑打飞,险险贴着他手腕而过,擦出一丝血迹——竟是千息。 叶随风立在屋檐,右手微抬,千息便飞旋一圈,回到他手中。红嫣看他一眼,目光又转向巷口,果见林决与陆宸已往这边来了。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出来呢。” 林决温声道:“何必如此,放开他罢。” 红嫣不满地瞥了谢修远一眼,挥手撤了灵力,木茎瞬间消散。谢修远原已近乎窒息,如今松了绑缚,一时竟难以站稳,退了两步,跌坐在地。林决俯身查看他伤势,红嫣道:“我也受伤了,你为什么不看我?”正说着,陆宸已上来查探她肋口,微笑道:“没伤及脏腑,放心罢。” 她一把甩开陆宸的手,上前对林决道:“我不要她治,我只要你给我治伤。他刚才伤了我,你也不许治他。” 他只不看她,道:“我无意分辨你们对错,只是医者职责在此,不能不救。你便放下芥蒂罢,陆姑娘不会害你。” “我说了,我不要她治伤!” 林决低叹一声,不再理会她,只为谢修远处理伤势了。谢修远已恢复了神智,斜一眼远处的叶随风,冷哼一声,推开林决的手道:“我也不屑巫师救我!”说罢,收剑往巷尾而去。 红嫣道:“怎么样,你救了他,他还不领情。你为什么总做这不讨好的事?你若对我好,我才不会这样呢。” 林决道:“有些话我已和你说过许多次,想必你也不愿再听了,我亦不想多说。你要治伤,我便给你治,只是以后莫再随意伤人了。” 第九十一章 云天初雪 刑部大堂,尚书李慎坐于高座,孙同跪坐堂内,江枫习及妻女、陆宸等人立在一旁听审,众官兵把守大堂内外。 李慎道:“案犯孙同,十年前一名自称白奇的文人投入乃父孙宴门下,多次献策制衡靖远,均被采纳,其身份实为宁国细作百七,乃父行迹已构成通敌,你可知情?” 孙同咬牙道:“我阿父没有通敌,那细作来时只说他是南陵籍,谁晓得竟是宁国人!” 李慎只沉声道:“该门客身份,你可知情?” 他怔了半晌,垂头道:“我……不知情。” “定国侵袭平野关前一旬,百七便建言乃父携靖远骁骑一同北上,双峰岭一战时,乃父久不发兵驰援,靖远骁骑险些覆没,可是实情?” “阿父派我救了,靖远只战损六千,并未覆没!” 一旁的江雪尧立眉道:“六千便是小数目么?若不是你们去得迟了,他们本不会死!”江枫习听了,低喝道:“莫插话,听审。” 李慎又道:“威虎大将军黄峻半年前于暗市购得毒物百日虚,人证及账簿俱在,又有陆医师可证骁骑将江天何正是死于此毒,你可知情?” 孙同道:“他私逃出寨被我追击,抵抗时死于我枪下,并非毒发身亡!” 陆宸站出一步,平静道:“我已验过江公子遗身,若非毒物,那伤原不致死命。其间明细已陈于纸上,李尚书和孙公子若质疑,可请旁的医师辨别真伪。” 李慎点了点头,又对孙同道:“黄老将军先时庭审已认了谋害同僚之罪,只说与孙宴无关,早些时辰已入狱了。我来问你,你对用毒一事可知情?” 孙同垂头盯着地面,冷汗从额角滑至鼻尖滴下,低声道:“不知情。” “收用细作、谋害同僚,这桩桩件件皆是死罪,你可有话辩解么?” 他握拳片刻,抬头怒道:“我阿父没有通敌,他只是受人蒙骗,他一切都是为了威虎!” “治罪论迹不论心,”李慎道,“孙宴已死,本官念你不知情,只收你官爵,发配安南,府库充公,你可有异议?” 孙同悲愤道:“我阿父惨死,贼将耿云霄尚且在逃,你们不去抓他,倒先来整治威虎么?尚书大人既说收用细作即为死罪,那江天何留定国故将在身旁,不也是通敌之行?他既通敌,我阿父杀他当为功绩才是!且耿云霄率部众杀我威虎卒近千,独他一人所杀便有三百之数,岂不更是谋害同僚、背叛安国?为何我等或入狱或流放,他却逍遥法外?” 李慎道:“那百里初并未有通敌之行,仅凭其旧籍却无法判罪,你若有实证,自可呈上来与众人分说。至于耿云霄,他虽事出有因,率兵出走却是事实,待捉拿归案,自有律法惩处。此事已明,结案。” *** 离开刑部时已是黄昏,天空乌云密布,暗沉沉的似要下雪。林决和叶随风候在门外,见几人平安出来,皆松了一口气。江枫习略交代几句,匆匆进宫面圣了,柳月眉对几人笑道:“我今晨出门时命人备了晚宴,几位便来府中吃饭罢,风儿也不必回家了,我派人去请你父母便是。难得的好日子,大家聚一聚。” 几人皆点头应下,只江雪尧垂眸不语。一阵冷风迎面钻入她袖中,冰寒刺骨,她立住脚,抬头望着阴晦的远天,低喃道:“已是冬天了。” 柳月眉搂住她肩,温柔道:“我们回家罢。” 她回眸笑道:“好容易解了禁,便允我在城中走走罢,晚些回去吃饭便是了,母亲可要把好菜给我留着。” 柳月眉蹙眉看着她,欲说什么,她已同叶随风几人道了别,一径往人群中去了。林决道:“我跟着她,伯母先回府罢。”柳月眉低叹一声,嘱咐他几句,引陆宸二人往府中去了。 天空开始下起小雪,各家各户争相出门看雪,街头巷尾不时有几个小孩儿聚在一起欢笑:“下雪了,下雪了!” 江雪尧抬眸看着飘雪,神思有些恍惚。冤情已洗,本该欢声庆祝,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沉郁得似被石头堵住,连呼吸也变得沉重,最烦闷时甚至只能扶墙低喘。有一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她知道,却不刻意躲避,也不停步等他,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遇见街口便转向,撞到人了便绕开,似乎只有不停走动才能把心中积郁暂时压下。 不知不觉间,她已绕至府衙所在的街口,远远便见府中一角浓烟滚滚,一众衙役提水奔走,四周民众有爱看热闹的,还未走近便被呵斥出去,只聚在街口议论了。她知道那方是地牢,心中隐隐不安,抓住一个眼熟的官吏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官吏原要依例驱赶来访者,看清了她容貌便笑道:“原来是江姑娘。地牢不知怎的走水了,我们正救火呢,姑娘走远些为好,莫被灼伤了。” 她道:“牢中关着何人?” 官吏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都是死囚,烧着的那一间——哎,也是奇了,那黄老将军才入狱,怎知就不慎引燃了被褥,邻牢都未烧着,偏那一间火势凶猛,怎么也浇不灭。姑娘瞧这烟,只怕那牢中人——哎,惨哪。” 她怔怔望着浓烟,丢了官吏便跑。顺着残存的火灵气,她一连转过几道巷口,终于在茶楼下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倚着茶楼二层的栏杆,正望着远方的浓烟冷笑。江雪尧在楼下站定,抬眸怔怔地望着他,唤道:“云霄哥哥。” 耿云霄亦早已看见了她,也不应声,只冷淡地瞥她一眼,转身离了栏杆。她没有进去寻他,她知道已寻不见了。茶楼伙计在门口笑道:“下雪了,姑娘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她摇摇头,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天色渐晚,百姓皆已归家,她一人走过街口,忽然靠墙蹲下掩面哭泣。小雪伴着冷风落在衣上,她的心却比冬雪还要冰凉。有人轻悄靠近,将一把伞撑在她头顶,温声道:“别哭了,回去罢。” 她泣道:“林决,我没有哥哥了,两个哥哥都没有了。” 他俯身拥住她,低声道:“你还有我。”她只把头埋在他肩上,任泪水濡湿他衣襟,抽噎着无法说话。 良久,她终于抹干眼泪,起身道:“走罢,回家。” *** 晚宴出奇地祥和,江、叶两家及林决、陆宸等人聚在元帅府,不住吃酒说笑,谈些江湖趣闻,引出一阵阵笑声。席间偶尔沉寂,不过半时又被笑声遮掩过去。 晚宴将散时,秋叶居的秋兰捧出一方礼盒,对江雪尧笑道:“不觉雪儿已长成大姑娘了,我这几日做了一道香,且作我家的贺礼,雪儿可喜欢么?” 江雪尧大方接过,凑近嗅了嗅,笑道:“好香啊,多谢叔母!”又对柳月眉撒娇道:“母亲准备了什么?快给我看看,不好我可不要的!” 柳月眉往她鼻尖捏了一把,笑道:“就你贪心。你房里有一身新衣,吃了饭穿来瞧瞧。”她便笑应一声,又笑吟吟地看向她父亲,江枫习嗔道:“你母亲才给了你,又来问我?我没什么给你的,只库中金银随你折腾。” 她便噗嗤一笑,点着脸羞他。陆宸亦有贺礼相送,是暖手的小炉,她亦笑着道谢了。 晚宴已毕,江雪尧与众人说笑几句,自去房中换新衣了,回来时却眼眶微红,又强笑着送走叶家及陆宸,这才回院中自处。 雪还未停,扑簌簌仿若飞花从天空落下。她踩着雪走在院中,见常坐的小亭已有人置了小火炉,炉火将雪照得亮白晶莹,天地仿佛都静谧了。她缓缓走近,想起往年这日江天何皆告了假回府,与耿云霄、百里初同坐在这亭中与她一同饮酒,谈笑到天明,如今却只余她一人,不由得将先时收敛的泪水尽数滚落。 亭中置炉那人已起身迎来,怀中抱了一枝早开的红梅,微笑道:“你来了,我折了梅花赠你,不知你是否喜欢。” 她抹了泪,微笑着接过,笑道:“很喜欢。” 第九十二章 辞君远行 平野关一事才平息,前线又来战报,安、宁之交的临月关连日受袭,虽有碧玉公主勉力支撑,然情势已岌岌可危。安帝赵衍命江枫习重领靖远总帅之位,速返边关御敌。 江雪尧正在屋内弹琴,听闻她父亲回府,忙整衣去了堂屋,问道:“母亲让我留在府中等父亲下朝回家,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屋内江枫习正与柳月眉并肩坐着说话,见她进来,便示意她近前坐下,道:“如今宁、定两国联合攻我,军中又发生这事,你应当晓得情势如何危急。平野关已有几位将军去了,我明日亦要回临月关,你随我一道去,速做准备罢。” 她霎时惊住,半晌才道:“我也去?” “近年武将原就稀缺,如今你两个哥哥不在,军中更没什么得力后生。你自小翻阅兵书,还算有些聪明劲,今次随我去边关见见实战,若果真能得王上赏识,往后靖远也算有个托付。” “父亲想把靖远托付给我?”她愈发惊骇,见江枫习目光炯炯,又把眼神投向她母亲,柳月眉虽面含不舍,却也不曾反对。她呆愣片时,扭头气道:“我不去,我早说过许多次不愿从军,父亲凭什么擅自替我决定了?” 江枫习喝道:“我已呈秉了王上,现下由不得你不去!生在将门,理当建功立业、精忠报国,你却只会贪玩好耍,整日没个正经,岂不让人看低了江府?” “我便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担上将相之名?”江雪尧一面说,一面已嗒嗒的掉起泪来,“你从来不问我的感受,不问我愿不愿意,只会逼我走你安排的路,我又不是你的傀儡!”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安排不得么?往日有你哥哥挡着,我不说什么,如今竟还这般任性,对自己的身份全不自觉!”他立眉训斥,见她只呜咽抹泪,不由得更为火大,“眼泪收起来!多大了还只知道哭,让人看见成什么样?” 她却哭得更厉害:“你也只会骂我,还不准人家哭……你要建功自己去建,凭什么强迫我?我不愿意!” 江枫习嗔目道:“江氏从你曾祖一辈开始便是武将,你母亲娘家也是三代名相,如今两家只你一个后辈,你再不管事,岂不断了将相之路?” “断就断了,谁规定将相官爵一定要传承下去?我只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凭什么因为出身而被束缚?” 他拍案斥道:“你这孩子真不知好歹!” “父亲才是不讲道理,反来怪我!” 柳月眉先只听他父女两人争论,这时便开口道:“都少说两句,歇下火,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江雪尧抹泪道:“母亲也同意我去么?” 柳月眉温声道:“若非发生这事,我原也不想你去那尽是血光的地方,可如今家中只剩你一个……你知道身为女儿家,仕途经济有多困难,幸而碧玉公主开了先河,令世人知晓女子亦可参军从政,且聪明智慧不输男儿,王上又体恤我们家遭遇,特许你从军出征。如此际遇,更该好生把握,不单为你,更是为天下女子谋一份出路,你明白么?” 她垂眸道:“我如何不明白母亲的话,可是我只想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弹琴奏乐,行旅四方。若只因出身而被迫走上仕途,与那些想从政而不得的女子有何区别?皆是身不由己罢了,我不会开心的。” 江枫习喝道:“有更好的路不选,偏爱摆弄那些娱戏玩意,没出息!” 江雪尧原渐渐止了哭泣,听她父亲这一说,又哭道:“我就是没出息,怎么样?父亲最厉害了,不但自己建功立业,还要逼别人也这样呢,不如全天下都听你的算了!”她母亲忙要拉她,她已起身抹泪跑出门了。柳月眉急道:“雪儿,回来!” “让她去!”江枫习怒极反笑,“王上诏令已下,看她能跑去何处。你也莫劝她,明日她若不来,我便不动身,左右家中没人了,抗旨也算不得什么!” 江雪尧远远听见,只呜咽着回了句:“你又把什么过错都算在我身上!”一径出府门跑远了。柳月眉追了两步,终是脚步一停,跌在座椅上垂泪叹息。 清安医馆。 林决正与患者交流病情,忽见门外江雪尧恍惚地走来,停在院中怔怔地望着自己,眸中泪痕犹在。他微微点头致意,为患者开了药方,趁着下一位病人未来,走出诊室道:“怎么了,有心事么?” 她摇头不答,见病人过来,便把他往屋内一推:“你先诊病罢,我只想看看你,也没有什么。” 他心中不解,却也只得暂时按下,悉心为患者诊病了。江雪尧在外遥遥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泪,转步往回廊去了。 天色渐暗,医馆亦渐渐冷清。她正抱膝坐在阶上发呆,忽听身后脚步传来,林决在她身旁问道:“发生了何事,可告诉我么?” 她摇摇头,起身笑道:“陪我喝酒罢。” 两人便在最近的酒馆畅饮,从黄昏饮至深夜,杯酒未停。眼见江雪尧已醉得握不住酒盏,林决按住她手道:“别喝了,身体要紧。” 她松了杯盏,带着酒气低声道:“你诊过的病人都能治好么?”他摇头,她便又问:“若有经你手仍无力回天的,可会难过么?” “会。自责、惋惜、遗憾,许多情绪都有,却只能埋在心底,不能带入下一次诊治中。那些人的名字和容貌,我却片刻不敢忘记。” 她垂眸不语。林决又问:“为何问我这些?” “仅是救不了人便这般难受,亲手杀人想必更痛苦罢?”她把头埋在案上,低泣道,“可若是为了救人而杀人呢?” 他愕然片刻,心中隐隐猜到什么,温声道:“若是为了救人,哪怕有牺牲,却也值得。——你的心便是衡量的标尺,无愧于心便好。” 她点了点头,忽然破涕为笑:“这道理我哥哥也说过许多次,他自己却似乎总堪不破。”俄而又泪如雨下:“也不会再为我挡下这一切了。” 元帅府。 江枫习站在一间卧房,渐次看过屋内用具,面上看不出有何神情。这卧房常年无人,偶有时,总挤了三四人在其中谈笑,如今却再也见不到那般景象了。将屋内细细看过,他往座上一退,满面泪痕:“天儿。” 有人轻轻站在门外,带了一身酒气。若在往常,他定要训斥一番,如今却再无心思责骂了。江雪尧扶着门框站定,泣道:“我去。” *** 走时天正下雪,江雪尧一身赤红军装,乌发高高束起,跨着白马行在江枫习身旁,走向待命的军队。这是随江枫习一齐退回清都的一万靖远军,可护送他们往返。 林决、叶随风等人候在军门,见她过来,便道:“在军中万事小心,我们会时常寄信,切莫挂念。”她点头应下,不敢落泪。 有军士带头呼道:“元帅,江将军!”俄而呼声此起彼伏,她看向江枫习,见他扬声道:“出发!” 第九十三章 霜雪竹青 北重山终年积雪,如今正值隆冬,大雪更甚,万籁仿佛被寒冷吞没,一片肃杀景象。只山腰某处还透着些许绿意,苍翠的劲竹绵延十里,纵被雪落满了竹枝,也不肯弯折一分。 此为北山居,叶晞与苏凛二人已在此度过月余。虽同住竹院,苏凛却常待在铸剑室,除却用饭,两人极少碰面,难有闲谈之时。 这日叶晞照看过院外草圃,又烧雪水沐浴,因畏天寒,便在堂屋置了小火炉,斜躺在椅榻取暖,一并烘干长发。冬日易倦,此又过了午时,她便渐渐觉出些困意,伏在扶手上小憩。朦胧中似有人拨弄她头发,发根处窸窸窣窣的有些痒,她也不作声,仍旧闭目养神,嘴角惬意地扬起。 苏凛却看不见她笑容,他正俯身凝视着她垂下的长发,双眉微蹙,似在思考如何编织。这一头青丝已干了,被火炉的热气浮动得有些蓬松,他以指为梳将长发捋顺,又寻了个小凳坐下,认真为她编发。 他手指灵巧,不多时便绾了个精巧的云髻,待要将发髻固定,却见叶晞平日簪发的玉钗搁在了案几另一端,触碰不得。他正拢着她头发不知该如何,忽觉指间微微翕动,低头看时,只见一根细小的绿茎缓缓将发丝绾住,末梢在鬓边开出一朵花。他松了手,笑道:“你醒了。” 叶晞睁眼笑道:“才醒,冬日有些困乏。”一面说,一面已看见了屋外天色,只见天光渐隐,已是黄昏了,便惊道:“已是这时候了么,我竟不觉。”说着便要起身去灶房备饭,苏凛拉着她往偏院便走,神采奕奕地笑道:“我来时已煲了汤,如今时辰正好,去尝尝罢。” 一入灶房,两人便闻见一股浓甜的香气,正是从煲汤的瓦罐传来。苏凛一面掀盖一面道:“是林中常见的雉鸡,我才抓了来,又配了几根冬笋,不知味道——”还未说完,忽被瓦盖烫得猛一缩手,叶晞忙忍笑递过手巾,他讪笑着接了,道:“这火不比铸剑炉,一时大意了。” 掀了盖,罐中香气愈发漫溢,下视汤汁,已呈乳白色了。苏凛舀了一匙吹凉,递在叶晞唇边,笑道:“快尝尝。”她就着他手喝了,正转目细细回味,见他满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微笑道:“比上次好许多,味道上佳。” 他便放下心来,熄了火,又推叶晞去食舍等他,自己在灶房又一番动作,终于捧着托盘出来了。 这顿饭却只那鸡汤能入口,其余的或糊或咸,形味奇异。苏凛低头道:“还是……你多寻时间教我罢。” 叶晞忍笑道:“你安心铸剑便是,学菜倒不必囿于一时。”苏凛应了,尝一口汤,又叹道:“雪尧若在,不知怎么谑我呢。” 她亦想起叶随风等人,低声道:“他们下山已有月余,不知是否安好,尤其雪尧……” 他微笑道:“放心罢,她家中清白,想来不会有事;再者你哥哥也在清都,便是最坏的情况也当能脱身,不必过多担忧。” 她点了点头,将心事暂时放下,只管与他用饭谈笑了。 是夜风雪又作,直至清晨才歇下,推门远望,满山白雪皑皑。苏凛仍旧在铸剑室守着剑,叶晞闲翻了几页书,见窗外雪白竹青,便往竹林散步。 林间雪色清冷,溪面已被冻住,亦积满了落雪,与翠竹相映衬,各显风骨。她踩着雪漫步,一路赏竹赏雪,颇为欢喜。 行了许久,她渐渐有些累了,便拂开石上的雪坐下歇息。才出了一身细汗,又被冷风直吹,她身子便有些受不住,掩嘴咳了几声。身后有人道:“屋外寒凉,回院去罢。” 因有风声与竹林声搅扰,她竟没听见此人来时脚步,也一时未辨出是何人,只笑道:“正要回去。你不在铸剑室么?”一转身,却见那人黑衣蒙面,外罩黑色斗篷,却是阳先生。 天空又开始下小雪,他静静站在她身后,一身黑衣在竹林雪中仿若一抹异彩,连周身的落雪也温柔了几分。叶晞微笑道:“先生回来了,我还以为是苏凛。” 阳先生与她并肩往竹院走,哑声道:“你们在山中还好罢?” “一切都好。如今山中只有我和苏凛,林药师他们已回清都了,临走时托我谢先生费心照顾。” 他低应一声,并不多问。叶晞又道:“我略打理了先生的药圃,另种了些常见的药草,想来先生或许能用上,日后林药师再来拜访时,寻药也可少费些力气。先生书房有一盒香,是我这些时日调制的,因香料不很齐全,还望先生勿要嫌弃。” “多谢。” 她低笑道:“原是我答谢先生,先生不必还谢。”又问道:“先生这一月去南重山所为何事?” “故人叙旧。” 叶晞心中惊异,正犹豫是否该细问,又被风雪惹得咳了两声。阳先生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道:“雪天可多添衣,以免受寒。”她将疑惑暂抛,低笑道:“多谢先生。” 又走了片时,阳先生道:“我此次回山是为探你们状况,既安好,明日我便去清都了,有何话需带给京中人,今日便与我说罢。” 她惊道:“先生要去清都?是宫中出何事了么?”阳先生默认。她思索片刻,因不好直问他朝中事,便道:“那便替我给哥哥带句话罢,说我和苏凛在山中安好,请父母放心。”想了想,又道:“前些时日是雪尧的生辰,便请先生代我和苏凛向她道贺罢。” 前几句阳先生都默应了,待她说完却道:“她已出征去临月关,不在京中。” “出征?她一向不爱军事,如何——”叶晞心中一惊,又想得她家中状况,蹙眉低叹道,“这么说来,她家中应当没事了罢。——先生如何知晓?” “回来时往人间略探听了消息,据闻靖远军有一女将出征,想来便是她了。” 她点了点头,又问:“先生此去几时归来?” “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你们在院中自便,若要离去,不必顾虑我。” 她想了片刻,怔怔地点头,不多话了。 苏凛正出铸剑室透气,远远望见两人并肩从正院过来,顿时眼睛一亮,笑道:“先生回来了。我这两月铸剑很有心得,先生可指点一二么?”阳先生却不理他,直往书房去了。苏凛追问几句,见他不答,便不自讨没趣,仍回铸剑室去了。 第二日送走阳先生,叶晞望着白茫茫的山林与竹院,叹道:“又只剩我和你两人了。” 苏凛道:“孤独么?” 她回眸笑道:“有你在,不觉孤独。” 第九十四章 诺言不老 冬夜,清都,王宫。 安帝赵衍与数位大臣于宫中议事,直至深夜才命他们回府,自己亦乘轿往寝宫歇息。 才下过雪,宫院一片寂静,值夜的守卫立在宫门两侧,直待帘轿走近仍未开门。跟在轿边的内侍喝道:“大胆,王上驾到,还不迎候?”守卫仍不应,他心中起疑,待要上前训斥,忽听一滴水声,最近那守卫脚下竟渗出鲜血,在雪中十分刺目。 内侍猛地一惊,回过神时,院中陡然旋起一阵风,一众守卫纷纷倒地,身上热血未凉。他忙挡在轿前,大惊道:“护驾!”话音未落,一道风刃从墙上飞来,直刺入他腹中,他矮身倒地,叫道:“王……”才吐出这一字,便气绝而亡,那风刃亦倏地消散,再不见半点踪影。 轿旁的禁卫早已拔刀护在帘轿周围,只见一名女子从墙上飞出,黑衣蒙面,竟是刺客。她立在宫门前,睥睨着一众禁卫,身旁陡然旋起强风,宛如千把利剑将四周刮得猎猎作响;下一瞬那风竟真化作了实体,无数利刃飞向帘轿,禁卫持兵器迎上,那风刃却一偏,错开刀兵划破他们躯体,登时惨叫四起。 安帝在轿内听着四周动静,又惊又怒,拔剑出轿斥道:“何人胆敢行刺,报上名来!” 女刺客冷眼看着安帝,掌中凝出一把风灵剑,足尖一点,下一瞬便闪至他眼前,剑尖直取他咽喉。他忙出招格挡,掌中安和剑泛出耀目金光,将女刺客晃得眼神一闪,手上力道一松,这一剑竟被挡了下来。 余下禁卫忙上前护驾,女刺客回剑一扫,竟将当先一拨尽数削倒。安帝趁她回身,亦提剑刺她后背,她脚下不动,只左手腕微转,掌中又凝出另一把风灵剑将来招挡住,右手再一扫,其余禁卫尽皆殒命。 是时此处只剩安帝与女刺客两人,宫中禁卫听见动静,正往这边赶来,途中不知遇见什么,竟迟迟不到,只听见喊杀声四起。安帝持剑与她相对,怒道:“谁派你来的?” 女刺客不答,逼近一步,挥剑便刺,安帝勉力应了三五招,再挡不住她攻势,长剑险些脱手。正危急时,忽听“嗖”的一声,一把黑剑从身后飞来,荡开女刺客一剑,又旋身飞回剑主手中。一身披斗篷的蒙面男子飞速赶来,一掌推开安帝,举剑劈下,竟将女刺客的风灵剑生生劈碎。安帝呼道:“居士先生!” 阳先生不答,手上剑招不停,数息便将女刺客逼退丈余,女刺客飞身欲走,被他一剑飞去刺中腰身,登时落地。他上前拔出黑剑,沉静地看着喘息的女刺客,忽听身后一声惊呼:“五儿!”回头一看,宫门前不知何时来了另一名男刺客,正以冰刃抵住安帝咽喉,目光直直盯着自己。安帝反手欲刺他,被他一掌将安和剑打落在地。 宫中禁卫已持刀兵赶到,正围在安帝与男刺客身后不敢近前。太子堃站在最前,见安帝被挟持,惊道:“父王!——放了我父王,本宫与你作人质!”说着便迈出一步,男刺客侧身喝道:“站住!”又望着阳先生道:“放开她,否则安帝性命不保!” 太子堃将目光投向阳先生,急道:“先生——” 阳先生静静看着眼前动静,俯身抓住女刺客五儿的手臂,往前一推,将其送向男刺客。男刺客正喜,刚要上前接住,忽见一把黑剑从五儿胸口飞出,又带着鲜血径直飞向自己,气势丝毫不减。他忙要划动安帝颈上的冰刃,才割出一线血迹,忽觉手上一轻,紧接着是灼心的疼痛——竟是整个手腕被黑剑齐齐削断。 五儿不顾胸口渗出的鲜血,往前走了一步,颤声道:“十……三……”才说出这个名字,便气绝软倒。 十三凄呼一声,周身爆开层层冰凌,安帝受不住灵气侵袭,只一息便晕倒在地。那冰凌又尽数飞向阳先生,阳先生以鞘为剑,飞速荡开冰凌紧步上前,一招击在十三咽喉,他瞪眼怔了片时,猛地吐出一口热血,颓然倒地身亡。 阳先生拾起落剑入鞘,回身看时,已有一众禁卫将安帝团团护住。太子堃急命召太医,又喝命增派护卫,查清刺客身份,又紧步走至阳先生身前,拱手道:“多谢先生。” 阳先生道:“现靖远、威虎大军俱不在国内,清都安防有缺,各方势力难免趁虚而入,太子既理国事,需做好万全准备。” 太子堃礼道:“先生说得是,学生受教。”又见一众禁卫已护着安帝回宫,便道:“还请先生入宫歇息,父王向来敬重先生,若醒时不能与先生当面道谢,恐怕会责学生不敬师长。”阳先生应下。 太医诊过伤情,只说无碍,又待一刻,安帝才转醒,见阳先生候在榻前,忙命太子堃扶自己起身,揖道:“谢先生护卫。” 阳先生道:“王身体抱恙,盼保重身体为要,切莫劳累。”太子堃亦劝,安帝这才复躺下,喘了几息,笑叹道:“寡人少时得先生指点剑法,这许多年过去,竟是忘了大半,身体也大不如前,若非安和剑,怕是等不到先生来了。”又问:“先生急来宫中,可是有何事嘱咐?” 阳先生不答,太子堃便将他先时的安防之语说了,安帝感慨道:“先生身在山中,却仍心念国事,且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既如此,不如先生就留在朝中,眼下武将正缺,有先生助力,边防必得缓解,安国也可免于战乱之苦。” “在下前来只为履行承诺,无意他事,王不必再留。”他道,“城中或许还潜有刺客,尽早革清为要,在下不日将回山中,恐不能时时护卫。” 安帝听他话中意,想来近日都会在身旁亲身护卫,便也不再劝,只拱手谢过,又问太子堃道:“那刺客是何身份,可有线索么?” 太子堃道:“暂未有确信。只知衣着打扮、行事风格与儿臣暮春时遇见的刺客相似,且都使用巫术,或许为一起人。前些时日平野关一案之突破口也在刺客,彼时李尚书查得了些资料,儿臣已召他入宫了,父王可细问于他。” 他微微应一声,才要说话,忽捂着嘴咳嗽不止,太子堃忙拿手帕服侍,好容易止了咳,打开一看,痰中竟带了些许血丝。安帝笑道:“难怪宁国这般明目张胆,原来我已是年老体弱,人人可欺了。” 太子堃道:“父王身体健朗,只是受了惊扰,一时气虚,若好生休养,必——” “我好生休养,你好来掌权是么?”安帝忽然低斥,太子堃一惊,忙跪伏榻前道:“儿臣只是牵念父王安危,丝毫不敢有此意!” 他冷笑道:“你心里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如今大了,在朝中得了些人心,便巴不得我早些死,你来统领江山,不是么?” 太子堃头伏得愈深,嗫嚅道:“儿臣不敢,望父王明察。” 安帝冷笑道:“你自然不敢,朝中一干人都看着你,你敢犯错么?左右我已经又老又病,活不了两年了,不如早些将王位传给你,只盼你念及人伦,不至让我死时太过凄凉!” 太子堃辩无可辩,只伏在地上垂泪。阳先生道:“太子自小仁德,不会如此念想,王不必如此责备。” 安帝看了他半晌,又垂头看着太子堃,笑道:“你到底是有些手段的。”又挥手道:“寡人累了,退下罢。吩咐李慎不必来了,明日上朝一起说罢。” 太子堃应一声“是”,起身告退。阳先生看了安帝一眼,亦不愿多留,径直出门了。太子堃正候在门外,面上泪迹未干。阳先生道:“既有帝王志,眼泪能忍则忍,往后在下无力常伴身旁,若被窥见脆弱模样,恐人心生疑。” 他忙拭了泪,低声道:“谢先生教导。”又道:“父王这两年每常生病便如此言语,学生实不明白如何令他宽心,先生可解惑么?” “帝王每至暮年易顾虑后世,只因心念江山,牵挂国事,故常有此心态,太子可不必放在心上。” 他低头想了半日,又道:“学生日后若有此言行,还望先生警醒。” 阳先生道:“山中已有异动,在下恐无法长久随护太子,特来提前道别,唯望太子勿忘初心,只以民生为念。” 他顿时一惊,半日方道:“先生……原来是为此而来么。”又道:“先生之教导,学生必终生不忘。” 第九十五章 梅花堪忆 冬月天寒,城镇街巷难见行人,只茶馆、勾栏等处聚了些民众谈笑,饮热汤、听词曲,颇为热闹。 天晚时分,林决与陆宸离了清安医馆,与叶随风一道入勾栏听曲。此处自夏日起便时时满座,比旁处更得欢迎,他三人寻了个偏僻处坐下,一面饮茶谈笑,一面等待演唱开始。 邻桌是几名青年男女,见他们坐下,便齐齐将目光探来,并不掩饰打量之意。林决因许久未踏入勾栏,不知内情,正要转头询问,叶随风已低声道:“是巫师,不必在意。” 他低应一声,举盏正要饮茶,忽见茶水迅速凝结成冰,寒意顺着杯耳爬上他手指,他不动声色地以火灵化解,凑在唇边欲饮,碗中忽又开出一朵茶花,花瓣正噙在他唇齿间。他微微一笑,花瓣便纷纷干枯落入盏中,与茶叶混在一起。他略饮一口,赞道:“好茶。” 邻桌几人窃窃笑语几声,再不扰他了。 叶随风道:“此处多有巫师集会,那几人皆是空音招揽在巫盟旗下的,行事一贯张扬,不理会便可。”林决点头应下。 说话间,演台已开,空音脸戴面具,身着碧裙,手持拨片,怀抱三弦琴,施施然坐于台上,一拨琴弦,笑道:“昨日唱到药师林决入万重山采药,却被几名盗匪设计劫掠了灵药,后几经缠斗,又得一女子相助,终于夺回药物,救治了病患。今日我便接着讲林药师与那女子的故事,诸位且听——” 随着她开口歌唱,馆内听众便歇下高声言谈,兴致勃勃地望着演台听曲,不时交口称赞,十分热闹。 林决坐于席上,只听她编造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迹,却又唱得那般生动,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身旁听众有认出他的,亦不时投来目光,与同行者笑着指点几句,令他甚不自在。又听空音唱到自己与那女子如何情爱纠葛,更兼那女子竟套了红嫣之名,便愈发面红耳赤,恨不得藏身案下,再不听此曲。 陆宸微笑道:“往日她唱风与别的巫师之事,与此相类,我们倒听惯了,你若想多打探巫盟,恐得多加忍耐才是。” 他红着脸点头,又听一女子在身后笑道:“怎么样,可喜欢这故事么?我专命她为你我作的,倒还合我几分心意。”不用回头便知是红嫣。 林决敛了窘态,叹道:“何必如此,往后莫再作这些了。” “我偏喜欢。”她径直往他身旁坐下,拿过他饮了一半的茶盏便往口里送,林决也不理她,起身对陆宸二人道:“我便走了,你们还要再听么?”两人会意,才要一同离开,红嫣已拉住他衣袖道:“怎么我来了你就要走?我是来与你说入山采药的事,又不是旁的。” 林决心中一动,道:“什么采药?” “你们前两日才在医馆说草药不够,需召集人手往山中去,顺道补录什么书,不是么?”她拉他坐下,笑道,“那些用剑的好像没几个愿意去,我这里却有许多巫师使唤得动,你若求我,我便把他们借你,怎样?” “不必,我与几位友人便够了,山中凶险,恐劳动了贵盟。”他微笑答了,仍旧起身便走,红嫣在身后道:“什么凶险,若有巫术,那些异兽还不是随便杀了?城中这么多病人,你们几人怎么够?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替你将草药宣传到如此地步,你不说谢,还这样驳我的好意!” 林决道:“我已说过不必,莫再提了。”说毕,与陆宸二人一径出了勾栏。 红嫣闷闷坐下,抬手将茶具打碎一地。邻桌一人笑道:“红嫣姑娘生气了么?我们替你教训他一番。” 她剜对方一眼,冷笑道:“你敢动他,我杀了你。” 那人仍旧笑道:“是,是。”又道:“那万重山果真如此神奇?我倒很想见识一番。不知那些平日鄙弃巫师的人见了药,是否也如往常一般态度?我等甚为期待。”说毕,扬声大笑。在座几人皆笑,红嫣瞥他们一眼,冷哼道:“放心,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边正说着,那边离了勾栏的三人亦在谈论此事。陆宸道:“如今求药者越来越多,林药师又说想编补《草药志》,若只我们几人采药制书,怕的确不够。馆内医师虽愿意同行,却都如我一般需你们分心保护,在山中恐难保周全。” 叶随风道:“我亦问过梁前辈与剑盟诸人,愿意入山者少之又少,虽未明言,到底对巫师仍心存芥蒂罢。” 林决道:“虽是如此,带巫师入山亦太过凶险,若不慎陷入西洲,后果不堪设想。” 陆宸沉思许久,提议道:“不若广发召帖,若能招募得些剑客巫师,一同进山未尝不可,只是要多费心照看几分了。” 两人思忖半时,皆别无他法,此事便暂且定下。又走一路,眼见到了秋叶居与元帅府的分路口,叶随风对林决道:“雪尧不在,你在帅府怕会冷清,不如移至我家住下罢,和宸交流医术也方便。” 他微笑道:“不必了,我先已答应柳伯母留宿帅府,去别处反是不恭,只多拜访秋叶居便是了。”叶随风便不强求,与陆宸一起同他作别,各自回府。 回到帅府已很晚,食舍仍亮着灯,侍女如烟道:“夫人煮了粥,正等林公子吃呢。”林决忙谢过传告,快步迈入食舍,果见柳月眉坐在案旁,身前放了一碗粥,便微笑道:“晚辈先已托人传话晚些回来,不想仍劳动了伯母久等,实在惭愧。” 柳月眉邀他坐下,推粥至他眼前,笑道:“我知道你们为草药的事奔忙,早一刻才煮了粥,并未等许久。快尝尝罢,晚饭后又活动这许久,想也该饿了。” 他再次道谢,舀粥入口,只觉甘甜软糯,十分可口,便笑道:“味道极好,多谢伯母。” 柳月眉只笑看着他不语,半晌忽垂眸道:“我那三个孩子也爱吃这个,年幼时每疯玩了回来,总争着将一锅吃净。雪儿气力小些,个子又不及灶台,便闹她两个哥哥,真是……”话语至此,再说不下去,只低头黯然神伤。 林决亦因此粥牵起少时与甘棠一起生活的记忆,一时感怀,竟不知如何劝慰,只低声道:“伯母保重身体,雪尧有江元帅照看,定会平安归来。” 柳月眉强笑道:“那丫头平日娇蛮惯了,送去军中治治也好,省得整日在外惹事。”又叹道:“她总爱往外跑,也幸好有你随同照顾,又懂她心思,这才不致孤单。” “雪尧性独立,平日倒是她照应我多几分,若要道谢,该晚辈开口才是。” 主客又谈说几句,林决吃完了粥,再度谢过柳月眉,告辞回屋。她送他至客院,看了他背影许久,低叹一息,亦回房就寝了。 是夜又下小雪,林决许久未眠,见清光透入屋中,便披衣出门看雪。一路不觉来至梅园,抬头一看,池边的梅树已开了,点点红梅在雪中分外热烈。他望了许久,才欲回房,忽听身后一声轻响,回头一望,只见阳先生立在雪中,罩身的斗篷被风雪微微吹动。 林决拱手一礼,微笑道:“见过阳先生。不知先生来京中何事,可是叶晞他们有何状况么?” 阳先生道:“并无状况,只宫中有事,不便告知。我此来府中只代为传话,他们在山中安好,请你们勿为挂念。叶晞在草圃另种了些药草,药师日后若采药,可来竹院取用。” 林决谢过,又道:“先生何时回山?我与陆医师商议过些时日入山采药,若能与先生同路,再好不过。” “宫中难以走开,你们自去便可,若有异动,我定回山相助。” 林决点头应下。风雪又起,雪花飞扑在他眼前,他低头避开,抬眸再看,阳先生已然不见。 第九十六章 春风化雨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章 千金苦字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 长虹贯日 自林决一行人踏入万重山以来,已与山中灵兽起了数次冲突,皆有惊无险;只这次遇见的黑虎较寻常灵兽更凶猛几分,致一名医师手臂受伤,林决与随护的几人亦负了轻伤,众人便放缓进程,行动比往常更为小心。 这日上午仍是采药,至日中时,一行人便聚在溪边饮食休息。林决处理了这一处炊事痕迹,又坐在树下与闻冬喻讲解药理,才半刻,忽听一声轻微的豹吼从对岸林深处传来,众人皆警觉起身,互相以目光询问。 林决安抚众人道:“没什么事,放心罢。”又对闻冬喻笑道:“你在此处歇着,我去去就回。” 闻冬喻懵懂地点头,他便动身涉溪,临走时往不远处陆宸、叶随风方向望了一眼,两人看见,会意跟上。 树林深处,一道赤色兽影隐在暗处,半蹲着望着溪流方向,不时晃一晃尾巴,舔舔肉爪,又用爪子挠脸梳毛。不多时,她忽然发出一声轻快的低吟,起身往前奔跃十余步,直直扑在寻过来的一人身上。 林决被那赤豹扑得往后一仰,好容易稳住身形,拍着她后颈笑道:“灵秀。” 灵秀在他怀里拱了许久,这才端端正正回到地面,往跟来的陆宸二人看了一眼,又把下颌放在他掌上,眯眼打起呼噜来。林决一面揉摩她颈项,一面道:“这两位是我友人,往先也来过山中,你应当知道。” 灵秀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嗅嗅他们的气息,往他们怀里拱了拱,又回到林决身前了。他又对陆宸二人道:“这便是我曾提过的东重山山神,灵秀。” 叶随风对灵秀拱手一礼,微笑道:“去年我小妹叶晞入山时曾得山神襄助,多谢。”陆宸亦微笑道:“听林药师说,前几日山神也曾来寻过他,彼时我二人不在身旁,未得一见,如今才算认识了。我们此番入山是为患者采药治病,无意惊扰山林,还望见谅。” 灵秀歪着脑袋看了看两人,尾巴一晃,算作应答。林决又笑道:“前几日我才说了,此次入山有许多人随同,切莫轻易露面,怎么又寻来了?” 她绕了两步,鼻尖碰了碰他肩背,喉中咕噜一声,似有些低沉——那是他前日与黑虎缠斗时留下的淤青,严重处还破了皮,略伤了筋骨。 “不过是些擦伤,不要紧。”林决笑道,“你是顾虑我安危么?我只因不想伤它才如此,若真要自保,不会有事的,莫担心。” 灵秀转眸望向三人来处,迈步便走,他忙道:“你不可与我们一道,此次入山者甚多,若不慎伤了你,如何是好?我们一行人多有防身术,便是遇见灵兽也没什么要紧,放心罢。” 她低吟一声,又往他胸口拱头撒娇,林决好言抚慰许久,她才慢慢收起不舍的情绪,只绕着三人玩闹了。 叶随风正看着他们玩笑,忽察觉什么,往后一看,只见林缝中探出半张少年的脸,神情有些吃惊。林决亦察觉那方动静,转头望去,原来是闻冬喻,他正惊惶地看向此处,嘴唇微微颤抖,轻声道:“林药师,危险……” 林决低笑一声,招手唤他过来:“别怕,它不会伤人。” 闻冬喻犹犹豫豫地走近,不敢与灵秀直视。林决对他道:“这是我少时在山中认识的朋友,名叫灵秀。你既看见了,还请替我保守秘密。”他紧张地点点头,只躲在林决身后不语。林决又对灵秀简略介绍了他,她绕着他蹭过一圈,伏在几人脚边打呵欠了。 闻冬喻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看着灵秀,见她也正抬眸看着自己,忙缩回他身后,低声道:“我见你们许久未回,怕出什么事,这才跟来了。” 林决只笑道:“放心。”又对灵秀道:“我们得回去了,若待久了,只怕又有人寻来。你也快走罢,莫跟来了,日后我常来看你便是。” 灵秀不舍地往他怀中拱了又拱,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几人目送她离开,亦动身往溪边回去。陆宸边走边道:“以这两日采药的速度,怕难在预计时间内采齐拟定的药草,若延期,京中病人又等不起。灵秀既然可护我们在山中行走,不若留她在附近,只不露面便是了,或许可加快进程。” 林决摇头道:“先前计划入山时我便考虑了这一点,她若跟在身旁,难保不会引起察觉,若被有心之人看见,恐怕对她不利。再者,她原是万重山的灵兽,并无理由协助人类,若只因和我的交情而如此,我于心有愧,也断不肯她往后每次都这般。” 她点头道:“我只考虑了人间事,倒未想到这一层。” 闻冬喻听着他二人说话,好奇道:“方才那赤豹很厉害么?” 林决笑道:“她是山中灵兽,自然厉害。”闻冬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语了。 叶随风道:“阳先生去江府见你时,似乎说过晞在北山居种了些草药么?不如我往那处采些回来,或可弥补减速的亏损。” 他恍然笑道:“我倒忘了这事。既如此,便劳你走一趟了,我们仍在附近采药,你回来时在高处寻我们应不难。”叶随风点头,陆宸道:“我随你一起罢,也顺道问候叶晞他们。” 几人便如此定下,回到溪边,只与众人说往别处寻药,并不透露地点。闻冬喻听了一路谈话,虽不甚解,却也并不多话,只与林决一起送两人离开了。 ?? 北山居。 叶晞正在草圃内浇水,察觉院中异动,正要回院看时,叶随风与陆宸已往这边快步走来,唤道:“晞。” “哥哥,宸姐姐!”她惊笑一声,忙放下水迎上,“你们来了,我两月前托了阳先生带话,可收到了么?” 叶随风微笑道:“收到了。我原还担心你在山中孤寂,听他说你们一切安好,便放心了。” 叶晞又道:“雪尧和林药师没和你们一起么?——阳先生说雪尧出征去临月关了,可是真的?” 他点头,把这几月的事略述一番,见她伤感,又道:“雪尧心思聪明,想来不会有事,莫担心。” 叶晞轻叹一声,又引着两人去草圃处,笑道:“苏凛在铸剑室,不知什么时候才得空,我们先采药罢。” 在草圃前站定,只见原有的栅栏被她拓宽不少,各类花草藤木长满了草圃,生机盎然。陆宸笑道:“竟有这许多,我携的药篓怕要装不下了。你这几月常在山中行走么?” 叶晞点头道:“闲来无事,便常外出散心,也不知哪些是常用的,只把在林药师书中见过的采来了,又培育得这些。” 三人便一面采药一面谈笑,谈及年月时,叶随风道:“这大半月在山中,也不知我是否记错了时间,过两日就是你生辰了罢?我原就打算近日来看你,正巧需要采药,便过来了。可惜走得匆忙,没备什么贺礼。” 她抿嘴一笑,低头道:“哥哥和宸姐姐能来,已是最好的贺礼了。” 他又问:“你与苏凛相处还好么?” “他忙着铸剑,不常与我见面,只得闲了才出来,平日相处一切都好。这几日他似乎格外忙,连睡觉也在铸剑室,我问他,他说剑快成了,或许就在这一两日。” 叶随风点点头,又与她谈起别的,正说着,忽听一声尖锐的鸣叫从偏院传来,仿佛是极锋利的刀刃飞速颤动,竟引得周边竹林訇然作响,似在与声源共鸣。俄而十里竹林俱响,轰隆隆竟似雷霆万钧,不绝于耳。 三人皆被这气势震得筋骨一颤,稳住心神看时,只见山河摇动,狂风骤起,各处的云瞬间汇聚在此方上空升腾翻涌,将日光尽数遮掩,霎时天地变色。又见一道白虹凌空而起,冲破云层径直贯穿太阳,凿出一瀑天光。 白虹过处,乌云尽散,赤红的霞光泛着异彩照彻天地,将万物镀上一层艳烈的光辉。叶晞怔怔看了白虹与赤霞半时,忽然反应过来,起身便朝偏院飞奔,急道:“苏凛!” 第九十九章 一剑鸣灵 炉火正旺,金红的炭焰搅动着空气,整间铸剑室皆被灼浪覆盖。苏凛凝神盯着炉中剑,连被热气引出的汗珠也懒带去擦,任其在高温下自干。 焰火最亮时,他双眸亦较先前更亮三分,心中默算片时,一把抽出炼剑插入备好的冷水中,水面顿时沸腾,水汽争相涌出石缸,竟似云雾一般缭绕不绝。待水汽歇下,那通身赤红的长剑也渐渐暗沉,在水中发出微微的剑鸣。 淬火完毕,苏凛取出长剑,顺手舞了几式,又停在眼前细观,眉头微皱。 这剑无疑是极好的,剑锋锐利,坚度、韧性都十分合手,加之他已突破瓶颈,铸术飞跃,如今铸就的剑绝非往日可比,若展在世人眼前,必定名动天下。然而他看了许久,总觉少了什么,以致此剑并未达到他预期——甚至可说,少了那物,这剑便是一堆废铁,并不堪用。 他闭上双眼,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捏剑诀贴着暗红的剑刃缓缓摩挲,至剑尖时,蓦的睁眼笑道:“原来如此,竟少了这物,难怪,难怪!” 少了气,独属于这把剑的剑气。 炉火还未熄,他将此剑重新投入铸剑炉,又去储物台挑了把小刀,一面等候一面把玩,眸中是掩不住的亢奋。待火候一到,他把小刀咬在口里,右手拔剑,同时飞快把左腕往唇边一划,吐了小刀,抬手以血浇剑,血珠滚落处,剑刃微微颤动,引起剑鸣一片。 直到鲜血将剑刃覆满,他才垂下左手,再度将剑送入炉中,眼睛只盯着炉火,并不管伤口。 那把剑在炉中仍未停止鸣叫,火愈烈,而声愈响,至最烈最响时,竟如鹤唳一般尖锐刺耳。一声之后,剑鸣戛然而止,屋内寂静无声。 苏凛眼疾手快地拔剑淬火,炽热的剑刃烫得水面沸腾不止。那剑在水中迅速变暗,鲜血已与剑刃融为一体,红到极致,竟变作了浓重的乌黑。待剑刃冷却,他抽剑出水,剑刃泛起冷冽的寒光,竟在水中映出一道夺目的白虹,直飞窗而去,引出天外一片赤霞。 苏凛在却未留意屋外异象,他握剑又舞几式,笑道:“这便是了,果然极好!”说毕,抓起早已铸好的剑鞘便要与剑刃合一,才入一半,那剑却忽然顿住,再送不进一寸。他心下惊异,加了力道再推,谁知剑刃忽飞快震颤,竟脱离了他掌控飞出,在空中一转,直直钉在石门正中。 他大为骇异,忙要去拔剑,忽听“咔”的一声,厚重的石门竟裂开一条缝,只瞬息,那缝便迅速扩散,整道门霎时龟裂,轰隆隆破碎落地。天光涌入屋内,与炉中火光交映,分外刺眼。 剑刃撞破石门,未及他靠近,又鸣叫着往外飞去,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与剑鸣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惊惶的呼唤:“苏凛!” 他心脏顿时揪紧,急道:“莫靠近!”那剑却比他更快,直直飞向赶来的叶晞,她眼瞳猛缩,忙侧身一躲,黑剑便贴着她颈边飞过,带出一线血花。 ?? 卡文了,暂以平时的碎碎念凑字数,稍后会换上正文,不必往后看。近期大概会慢慢恢复两三天一更。 ?? 1.花 我向来惜花,每至花开时节便分外雀跃,恰好校园种满了花木,从初春到深秋都有花可赏,十分合我心意。 承先图书馆前有一片樱花,盛春时便陆陆续续开出粉嫩的花朵,凑近看便可观察到花瓣尖的小开口,惹人垂怜。几十树粉花中杂了几树白花,路过的人总忍不住驻足多看两眼。可惜樱树年岁尚小,才及一人高,树冠自然也不繁茂,没有别处的花大气。每次看着那些花儿,我都暗暗想着数十年后再见到她们的样子,彼时若图书馆还在、樱花还在,一定是十分蓬勃的美景吧。 除了樱,承先图书馆和三元湖之间还有两棵高大的玉兰,与樱树同时开花,花朵洁白而优雅,行人抬头仰望,目光中只有敬慕二字。倘若能在树下拾到玉兰的落瓣,一定会满心欢喜地夹进书页,日后偶然翻到,便会看见那个消逝的春天朝自己微笑问好。 春天的三元湖是属于海棠的,远远望去,湖心岛闪动着一片粉色的花海;踏过莲桥登岛,满目的海棠便扑面而来。海棠与樱花同属蔷薇科,开花早于生叶,于是映入眼帘的只有花瓣,满天飞舞的是花瓣,地上飘落的也是花瓣,撞得行人心神直颤。四月末的一场大风将海棠尽数吹落,绕着湖心岛走一圈,每一步都踩在凋零的花瓣上,有欢喜,更有怜惜。我曾抓过一把落瓣带回四川,妄图留住这一春的美好,只是花瓣枯瘦,终究留她不住。 樱与海棠是独属于图书馆和三元湖的美人,而寻常路上最多见的还属紫叶李。校园里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紫叶李,不惹眼的名字却有着十分艳丽的花朵,与樱花相比也毫不逊色。最美的是四教门口的那两行呀,高大的花树整整齐齐地排在门口,花朵缀满枝桠,迷了路人的眼眸,倘若清晨从树下走过,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待到花落叶盛,紫红的果实便会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再成熟一点,便纷纷落入泥土,化为明春的养分了。我曾摘下一个紫叶李认真考虑是否要尝一口,查阅其微毒且并不美味后只好悻悻作罢。 三元湖的荷花是夏天的主角,分明五月还沉寂一片,六月便忽的冒出许多荷叶,到了七月初,荷花便袅袅婷婷地开放了,沿着湖堤散开一大片,十分壮观。朱自清写荷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若让我作比舞裙,荷花较荷叶更为合适,那端庄又妖冶的花朵分明是女子蓬松的裙摆,一朵花便是一个美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湖中的鱼是常在的,平日里难以察觉,到荷花盛开,行人专心赏花之时,叶底的鱼儿也被人发现了踪影,每每路过,便忍不住笑着默念一句“鱼戏莲叶间”。 校内的石榴花似乎不大引人注意,难见有人欣赏,或许是人们被荷花夺去了目光,这小小的花朵便黯然失色了。倘若石榴有灵性,她一定不在意人们的目光,凭她艳丽的外表便可知晓。我很少见到这样鲜红的花朵,常见的都是或粉或白,温柔可亲的花,石榴花却如她的果实一般艳丽,似铠甲,又似利剑。千米长廊外种了一路的石榴,我曾有心想算清数量,数到一半便眼花缭乱,只好作罢。六月末的石榴还红花满枝,七月便结了拳头大小的果实,不知何时完全成熟;每年我都暗下决心等到成熟偷摘一个,待到再度想起匆匆赶往之时,只看见空落落的枝头,石榴却半个也寻不见了,痛得我肝肠寸断。 往年我在校念书,还可肆意看花,今年却因在外实习,难有机会回校与花会晤了。想看花的心绪搅得难受了,我便偷空去近处寻花,统共遇见过紫藤与槐花两种。不同于樱、杏、李、梨的视觉美感,她们仅凭香气便可远远地吸引人,又甜又暖的气息总能让人感觉到幸福。初夏的某一天,我靠着学校到市区的公交窗昏昏欲睡,忽被一阵沁鼻的芬芳惊醒。抬眼一看,道旁槐树上结着一串一串雪白的槐花,花香被风卷着吹进行人的鼻息,香甜得让人想含在嘴里细细咀嚼。于是我想起那个在紫藤花下拥抱过的男孩子,他有着很好看的眉眼,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我本以为春花已经谢尽,没想到还会有那么美那么香的紫藤,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干净温柔的他。 关于花与观花人,欧阳修的《浪淘沙》有一句写道:“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初时我将这首词读了又读,不愿体会其中的悲情,便写下八个字:“明年花好,知与君同。”彼时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陪在身边的人即是永恒,而今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离别,才知道原来真是“岁岁年年人不同”。花是开不尽的,凋谢过的花来年又会开满枝头,而赏花人中却再无一个我了。 2.雪 南方人普遍对雪有着难以磨灭的热情,每到冬天大雪纷飞之时,总能看见来自南方的同学野马脱缰般在雪地奔腾欢笑,我也不例外。记得大一冬天第一次下雪,我在气温零下的夜晚赤脚冲到阳台尖叫,捧着一把雪花乐呵呵地看着,从此成为了我们宿舍四年的笑谈。 最神奇的是夜间下雪呀,前一天还踩着干爽的路面走回宿舍,第二天醒来拉开窗帘,整个天地都变为了银白色,厚厚的雪花铺满大地,视野内竟无半分杂色。于是小声欢笑着跑出宿舍,在没过脚踝的雪地上蹦蹦跳跳地向教学楼行进,不小心摔倒了也一点不恼,起身前还要笑着在雪地里打个滚儿。 印象中我和舍友冒着大雪出游过两次,每一个女孩子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容,一路嬉笑打闹,几颗来自天南地北的心融化在欢笑声里,成为牵绊多年的记忆。与我最要好的舍友名字中带了一个“雪”字,她也的确如雪一般天真纯良,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 年年见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些欢笑也早已消散。我只盼望着未来某一日雪飞满天,昔日故友再度会聚,围着红泥小火炉把当年心事一一谈起。 第一百章 烛影摇红 黑剑入体,白衣霎时洇出一抹鲜红。叶随风惊诧地看着苏凛,颤手按住腹前剑柄,欲拔出黑剑,腕上却绵软无力,难动其分毫。 贯穿他腰腹的剑刃沾满了鲜血,在赤霞映照下泛出诡异的朱光,一时竟不知血与剑哪个更红。将要滴落时,那血却似被何物吸引一般,悬在剑尖不动了;下一瞬血滴迅速回流,往锋刃一钻,转瞬不见——竟是被剑饮了去。 剑刃如漩涡一般牵扯着叶随风体内鲜血迅速流失,他脸色霎时变白,手掌贴着剑柄缓缓垂下。他右手还掐着苏凛的左腕,如今力道一松,那伤口便又涌出血来,对方却似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以出剑的身姿稳立不动,眼眸冰冷。 短短数息,黑剑便已将叶随风气血饮了近半。他身体一晃,强撑着往前迈了一步,千息剑柄精确击在苏凛腕上,带着黑剑退出两寸,再要击退,已无半分气力。 苏凛受了这一击,略退半步,再稳身时,眼瞳倏地缩紧,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黑剑仍在饮血,他怔了怔,扬手拔出那剑,颤声道:“随风……” 叶随风已是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字,只失力往下软倒,苏凛忙伸手去扶,方触碰他手臂,忽被风灵逼得往后一仰,连退两步才堪堪站稳。他撑剑半跪,喘了几息,低声道:“收剑。” 苏凛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却无动作,只额上冷汗不断滴落:“我……收不了。” 那剑在他掌中溢出缕缕黑烟,像是锁链一般将他手腕缠住,竟不能松动半分。又半时,他缓缓抬起黑剑,剑尖直指叶随风,下一瞬便要出招。叶随风抬眸看着他,却再无力催动灵力,护身的风灵尽数消散。 一抹青碧的身影往两人方向一闪,只听“铮”的一声,黑剑已被云光死死挡住。叶晞咬牙接住那一剑,双眼直视苏凛,泪花飞溅:“苏凛。” 苏凛并不与她对视,只利落地收剑再刺,叶晞回剑挡了几招,再承不住他力道,手掌一松,长剑脱手。又一招袭来,她侧身避开剑锋,顺势抓住他手腕往前一扑,正撞上他胸膛,霎时花叶翻飞,无数藤蔓平地而生,将他躯体与黑剑一同困住,动弹不得。 她后退一步,怔怔看了苏凛片时,又忙回身扶住叶随风,泣道:“哥哥……” 叶随风垂首半闭双眼,听着她呼唤,却难以答言。身后又有人赶来,唤他:“风。”他亦无力回头。 一声剑鸣传入耳中,他奋力睁眼望向被缚的苏凛,只见那把黑剑在花叶中微微颤动,霎时竟斩断了藤蔓,连带着苏凛身上的木灵也一齐消散。他望着对方阴冷的面容,煞是不解。 苏凛为剑所控,若一意伤人,以他的剑法与灵力,不说反制,脱身应是不难,偏对方中途清醒两次,引他放松警惕,这才伤他至此。 既已受制,又为何清醒? 苏凛握剑一步步走近,叶晞已凝灵在手,含泪望着对方。叶随风将方才打斗场面飞速回想一遍,忽然灵光一闪,目光移到掌中千息上。 黑剑落下,叶晞抬手以木灵为盾,将苏凛身形勉强制住。花瓣飘飞的刹那,一道白影从她身后跃出,带着一抹青光直飞向苏凛。下一瞬,千息剑柄撞上苏凛胸口,叶随风体力尽失,扑倒于地。 “哥哥!”叶晞惊呼一声,不知该先抵挡苏凛还是先扶他起身。 却是苏凛猛地收了攻势,左手接住千息往自己右臂一挑,筋腱尽数割断,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他丢了千息,咬牙道:“快走。”说毕,头也不回地扑进铸剑室。叶晞转头往他方向匆匆一瞥,见那黑剑仍松松地贴在他掌心,却已再无力挥出。 散了木灵,她上前抱起叶随风,只见他双眸紧闭,呼吸微弱,腹前一片鲜红,忙唤道:“哥哥!”却无半点回应。 陆宸按住他伤口,顺势从她怀中接过他身体,沉静道:“去把我药箱拿来。” 叶晞忙点头,起身时无意触碰到她的手,却发觉那手亦在微微颤抖。 ?? 铸剑室一片狼藉,石门破碎滚落了一地,竟难以下脚。苏凛靠墙坐在凌乱的碎石中,怀中抱剑,右臂鲜血成流,顺着衣物淌至剑身,不过片时便被吸收殆尽。 先时他自伤的那一剑险些将半条手臂斩下,到如今已失了太多血。他靠墙半坐,听着黑剑饮血时微微的剑鸣,意识渐渐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轻轻按住他伤口,唤道:“苏凛。” 他无力睁眼,只低声道:“别靠近。”那人又说了什么,他再也听不清,歪过头昏昏睡去。 又不知多久,他渐渐恢复了意识,却仍无力睁眼,只觉出有人为他手臂包扎。那人力道轻柔,缝合的动作平稳从容,他便问:“陆姑娘么?” 陆宸鼻中应答一声,无心多说,仍全神手术。他渐渐觉出一丝痛楚,俄而那痛感迅速扩大,竟是钻心的疼。他咬牙问道:“他——如何了?” “已无性命之虞,只仍昏迷着,莫担心。”她一面答,一面在他伤处敷了些药物,“未料到你这时便醒了,忍耐片刻,药物不久便起效。” 他摇了摇头,勉力睁眼,才发觉已是夜间了,屋内点了烛火,屋外一片漆黑。他看着被放置在一旁的黑剑,低声道:“这剑戾气太重,饮了我和随风的血才歇下片刻。你快离开罢,若它又想伤人,我无力护你。” 陆宸却不答,只凝眸为他细细缝合伤口,半晌才道:“你伤得不轻,又耽误了治疗,稍有不慎便再无法用剑了。如今当好生休养为要,莫想别的。” 他苦笑道:“用剑伤友人么?倒不如废了的好。” 陆宸仍只顾手术,不应他这句话。伤口的痛楚渐渐减轻,他沉默许久,又问:“方才我昏迷时,叶晞似乎来过么?她情绪如何?” “她正守着风,无甚大碍。” 他点了点头,仍将目光投在黑剑上,不知在想什么。 包扎完毕,陆宸又嘱咐几句,起身欲出门,脚下却一软,险些跌倒。苏凛伸手想扶她,她已扶着墙壁站定,按住他手道:“你的手至少半月不能动,切记。” 苏凛看了她半晌,叹道:“多谢。” 陆宸为他二人治伤,从白日到如今未休息半刻,如今已是精疲力竭,从铸剑室出来,又查看了叶随风的伤势,便回屋歇息了。苏凛在铸剑室坐了许久,亦起身往正院去。 星河灿烂,十里竹林在星光下沙沙作响,宛如一支低沉的笛曲。竹院内只一间竹舍亮着灯,暗黄的烛光将屋中人的身影投在窗上,烛影跃动,人影亦微微摇晃。 苏凛站在窗边,默默看着守在榻前那道身影,许久未挪一步。那人低头看着榻上的伤者,亦是许久未动,直到烛火将尽,才添了灯,仍旧回至榻边坐下。 又许久,叶晞微微侧头,似想说什么,却只轻叹一声,垂泪不语。 他低声道:“抱歉。” “非你有意为之,何必道歉。” 他又站了许久,再无话可说,长叹一声,转身往偏院而去。 第一百〇一章 暖玉惊寒 后半夜落起了小雨,至天明时方歇下,院中各处都弥漫着竹叶清香,呼吸间尽是早春风气。 陆宸踏着未干的积雨往偏院行去,才至回廊,便听见一声清脆剑鸣从藏剑阁传出,略顿数息,又一声响起,再顿,再响。如此间隔有致,及她走至阁门,“铮铮”之声已响了十余次。 她透过门缝探看阁内形景,只见苏凛立在一床剑架前,左手持黑剑往下猛劈,与那搁置的宝剑双刃相碰,顿时又一声清响。 他抬手看了看黑剑,摇摇头,踱步走近相邻的另一床剑架,举剑再劈,再观一眼,又去寻别的宝剑了。 昨日他失了许多气血,如今劈过这几剑,已是体力不支,只强撑着才堪堪站稳。又一剑劈下,力道与速度却大不如前,黑剑擦着静置的“群芳”往旁一倾,带着他险些撞上群芳剑刃。他勉力稳住身形,站了片时,终于轻叹一声,就地坐下歇息。 陆宸推门而入,走至他身旁道:“你身体未愈,行动不可过重,切记。” 他只垂头低喘,口里微微应答一声,再无他话。 她来时带了药物与刀布,见苏凛左腕又渗出鲜血,便矮身为他处理伤口。包扎间隙,她问:“你想折断这把剑,是么?” 他轻叹道:“我铸剑时只想着如何使其锋利,未想到竟有如此戾气,既无力制伏,便只好毁了罢。” 她沉静道:“果真是剑自主伤人么?” 苏凛一怔,低了半日头,苦笑道:“陆姑娘这一问,我竟无话可说。” “我来时只见他收招,未见叶晞口中与你形貌相似那人,或许是她担忧我心生怨恨不为你治伤而特意诌的谎。且就算真有那影子,他腰上那一剑却是你亲手所伤,亦是我亲眼所见,你如何证明非你本意?” 他垂眸看着搁在腿上的黑剑,低声道:“我……无言可证。” 陆宸一面轻柔包扎,一面道:“非我无端揣测,我行医数年,所见所闻亦非常人所能想象。许多伤害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且施害者与伤者多相识交好,更有甚者,竟是本该亲密无间的枕边人。你与叶晞虽互为知己,这几月独处却未必没有龃龉——你起初伤的并非风,而是叶晞,不是么?” 他张了张口,道:“我没想伤她。” “你心中如何想暂且不提,我只相信我所见的。”陆宸顿了顿,继而微笑道,“我所见的,是叶晞为了寻她哥哥不惜孤身跋涉千里;是你一路护送叶晞进山寻药,且为了替巫师正名不惜背离剑道;是风多次护我与叶晞,不愿我们身陷险境。” 苏凛怔怔看着她,不解何意。 她为他包扎完毕,凝视他双眼道:“故而,我信叶晞不会是非不分,为伤了她哥哥的人编造谎言;我信你不会心生歹意,对叶晞拔剑相向;我信风不会不顾叶晞和我的安危,任你继续握剑伤人。” 他神情一恍,道:“你是说——” “为了护我们,他最后那一招本可重伤你,抑或刺伤你手臂——如你自己所做那般。”陆宸将目光移至他右臂伤处,“可他昏迷之际仍只以剑柄相对,不肯伤你分毫,你可想过为何么?” 苏凛恍惚无言,她又道:“我对剑了解甚少,只知他如此行事一定有理由,或许是想传达什么,这却需要你自己领悟了。” “剑柄……”他喃喃念了两遍,忽然醒悟道,“我明白了,多谢!”说罢抓起黑剑便走,陆宸见了,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苏凛一路走进铸剑室,也不管地面散乱的碎石,径直走近储物台,抓了那三尺长的莹黄玉石便动手雕刻。这是一尺月的原料,他最初铸剑时便已留意,只是未想到还有此等妙用。 昨日他为剑所控,共清醒三次,分别被千息剑柄击中了肩背、手腕及胸口。剑柄自不会有何功用,只是其上还系了一物——黄玉剑坠。 “原来这玉不只温养人之灵魂,连剑灵也可牵制么?阳先生何不早说!”苏凛低笑着自言自语,手上动作不停。 他心内一片清明,即使未提前设计,所欲造者已在眼前毕现,只差他一一刻画了。他摒却杂念,忘我地雕刻黄玉,那物便在他手中逐渐成形,其细节精妙灵巧,宛若鬼斧神工,非凡人所能轻易铸就。 日影渐移,苏凛已忘却了时间,只凝神于手中之物,与他铸造黑剑时一般痴狂。至晚霞成绮,他终于把刻具一扔,笑道:“且看你是否如意。”说毕,反握黑剑往石台一砸,剑柄顿时破碎。 黑剑方成之时便不肯收入鞘中,剑柄虽可用,却也难掌控。苏凛以黄玉铸就的,正是新的剑鞘与剑柄。 他将剑刃嵌进剑柄,又收入玉鞘,动作果真毫无阻滞。那剑原本带了戾气,每每紧握便觉心神受扰,如今温润暖意与冷冽杀意相制,再无心乱之感。他系剑于腰侧,大步流星迈出铸剑室,才要往正院去,只见叶晞已立在廊下遥望自己,裙角被金红的霞光映照,风动时泛出一抹耀眼的碧色。 苏凛走近道:“等许久了么?” 她摇摇头,轻声道:“宸姐姐在照看哥哥,我便来看看你。你才受了伤,小心莫牵动了伤口。” “随风还未醒么?” 她垂眸默认,他问:“可允我去探看他么?” 她转身引路,才走几步,又顿脚道:“你不必如此自责,我并未怪你,哥哥和宸姐姐想来也是如此。” 他苦笑道:“我倒希望你们怪我,也不至于满腔歉意无处诉说。” “若能制伏这把剑,便算传达歉意了。”她继续往正院迈步,道,“这剑换了剑鞘,如今该不会失控了罢?” 他点头道:“是随风昏迷前告诉我的。” 她微笑道:“这便好。可起名了么?” “还未,你帮我起罢?” 她想了片刻,道:“我听闻,凡宝器者必有佳名相衬方可强运。这剑原本锋芒毕露,如今有玉调和,已消弭了杀气,不若再起一个至仁的名字,于剑、于你、于苍生皆为福祉。——便叫它‘念苍’,如何?” 苏凛低声念了一遍,笑道:“果然好名字,这剑正需如此才能镇住。多谢你了。”叶晞只微笑不语。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叶随风竹舍前,陆宸在房内听见脚步,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进来罢。” 苏凛便与叶晞轻步入屋,见榻上的叶随风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不由得歉疚不已,问道:“他伤势究竟如何?还望陆姑娘莫顾虑我情绪,如实相告。” 陆宸道:“虽已无性命之忧,到底伤了脏腑,又失了气血,近期恐怕难以转醒。这已是极好的状况了,不需过分担忧,只多费些心力照料便是了。” 他点点头,目光停在叶随风脸上,微叹一息,不语了。陆宸又道:“你伤势亦不轻,近日也该好生照料身体。——我们原是为采药而来,既有如此变故,叶晞便替我们送药罢,也让林决莫等我们,照常行程便是,待风伤愈,我们再回京中。” 叶晞应下,苏凛道:“你一人去,若遇见危险当如何?我这伤不要紧,随你一同去罢。” 她还未答,陆宸已道:“我才说了注意身体,如何这便忘了?你这伤若不好生休养,日后怕再拿不了剑。如此可对得起风和叶晞为你担忧么?” 她话语虽温和,却罕见地带了些许怒意,他怔了怔,讪笑道:“陆姑娘说的是,我定用心照料身体。” 叶晞道:“我有巫术,在山中行走也没有什么,不必为我担心。”说毕,又请陆宸细细讲解药草之事,又问了林决一行人所在方位,默记在心。 因放心不下叶随风,叶晞并未立时启程,在竹院又留了两日,见他伤势稳定,这才采药往东重山而去。 第一百〇二章 心迹何由 东重山。 自陆宸与叶随风离去,一众医师仍旧沿途采药,只是行事颇为谨慎,速度略不及往日。 这日众人照例分六队散布四周,至露营歇息时,又陆续聚集在一处,一面备饭一面交谈所得。因闻冬喻说往溪边打水,去了许久仍不归,林决便有些担心,往他去的方向寻了一刻,才见他提着水回来。林决迎上接过他手中大半重量,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遇见了何事?” 闻冬喻低着头似有些犹豫,半晌道:“没什么,找水时迷路了。” “下次我与你一道罢,也教你如何寻水源。” 他霎时红了点,口里应一声,低头不语了。 回到营地,林决方欲与众人说话,却见人群中多了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惊讶道:“叶晞?” 叶晞已在此等了片时,见他回来,便也微笑着迎上,还未开口,她身边已有一位名叫杨景的剑师笑道:“我们在路上遇见了这位姑娘,说是叶少侠的妹子,来寻林药师送药。——这些药可赶得上我们一行人寻好些天的呢,林药师所言果然不假。” 林药师笑应了,接过叶晞手中药篓,问道:“怎么只有你?陆姑娘他们不回来么?” 叶晞道:“哥哥受伤了,宸姐姐在竹舍照顾他,说等伤好了再与你们会合。” 一旁的杨景听见,惊道:“叶少侠受伤了?何人竟能伤得了他?”林决亦道:“可伤得重么?” 她摇摇头,道:“伤了脏腑,万幸有宸姐姐在身旁,现下已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要休养一阵子,其间细节晚些再细说罢。林药师可看看这些药可得用么?” 林决点点头,寻了空处清点草药,杨景、闻冬喻等人识趣未跟上。叶晞一面同他收拣草药,一面将前几日北山居之事细细说了,担忧道:“我哥哥用剑从未有过类似情形,苏凛这次不知为何竟有此变故。林药师平日可见过与自己形貌相似的影子么?” 他摇头道:“从未有过。我和你哥哥的兵器皆是阳先生所铸,自然与他不同。”想了想,又道:“可是材料或铸剑术有何特殊么?” 叶晞道:“我也问过苏凛,他说那矿石虽罕见,却也不是无人使用,阳先生的剑便似与念苍同源,剑鞘却只是玄铁打造,想来不曾有过——”话至一半,忽似想起什么,顿了顿,又摇摇头,道:“至于铸剑术,听说许多大师都会以血衅剑,也未听说如此情形。若往后一贯如此,也不知他是否还愿意打造兵器。” 林决微笑道:“想来是他参悟了诀窍,这才有此异象罢,且如今已可御剑,可算佳话了。你哥哥有陆姑娘照料,想来不多日便可痊愈,倒不必如此担忧。” 她点头笑道:“说得正是,我过虑了。” 两人说话间,众人已备好饭,远远呼唤两人,林决便引着叶晞与众人会合,一面用饭一面对她介绍身旁医师与护从,叶晞皆一一点头微笑致意了。 一旁的闻冬喻道:“这位姐姐往后也和我们一起么?” 她点头道:“我也是木灵,且较熟悉此间地形与草药,便与你们一道罢。待哥哥伤好回来,也就顺便回京了。” 他好奇道:“叶姐姐往先都在山中?” 她点头道:“因故在山中留了几月,如今也该回去了。”他点点头,不言了。 歇过一夜,众人又分为六队分散采药,叶晞随林决一道。正绘制某株草植中时,远处忽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林决辨出是另一队医师方向,忙要起身赶往,又听另两处亦有打斗动静。他皱眉想了一息,选了某方便大步赶去,道:“跟我来!”——那处离自己最近,而另两处亦各有别的队伍就近支援。 几人赶至中途,忽听打斗声停了,再追片时,只见草木摧折,乱花飞了一地,而那一队只三四人倒在地上,身上各有伤口,其余半数竟不见了踪影。 几人皆是一惊,忙俯身查看,见他们轻重伤皆有,好险都未伤及性命。其中三人已晕倒了,只一名医师气虚道:“巫师……” 林决扶住她,急问道:“巫师什么?发生了何事?”那人却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林决忙唤她一声,不见回答,忙卸下药箱为她治伤。一名医师上前帮手,他便将主刀位置交与对方,抬首观察四周。 打斗痕迹果然是巫术造成,只掺杂了少许剑痕,想来是这队的剑师所留——而那名剑师也已躺在一旁,正由另一名医师救治。 叶晞走至他身旁道:“此地残余了火、风、木三种灵气,可是这队的巫师么?” 他皱眉道:“只有火与风,没有木灵。”说毕,又回头看了地上躺着的几人,眉头愈拧愈紧,道:“巫师不见了。” 她道:“失踪的都是巫师?是他们伤了这些医师,还是——” “恐怕是第二种可能。”林决走至一丛草木前,从叶下拾起半片手掌大小的黑鳞,“这物,你可还记得?” 叶晞惊道:“龙鳞?那木灵是红嫣?” 他点点头,往各处再看,只见地上还有不少龙鳞残片,再看伤者伤口,不仅有巫术痕迹,亦有剑伤,却与寻常所见不一致,想来便是龙鳞化作的虚影所伤了。他立了片时,道:“医师在此处治伤,护卫随我来!” 几人齐应一声,分两处行动。闻冬喻紧紧跟在他和叶晞身后,叫道:“林药师……” 林决回眸道:“什么?” 他怔了片时,摇摇头,不说话。林决便又转过头专心寻路,不多时便到了另一处打斗之地。彼处果然也已遇袭,另一队赶来的医师正为几人治伤,略扫一眼,便知又是巫师失踪了。 林决垂头看着草叶上的血迹,握拳不语。叶晞道:“还去下一处么?” “去,让所有巫师集合,不可有一人掉队。” 几人便叫上这一处支援的巫师,另与几名剑师一同往那处去。闻冬喻跟在他身旁,犹豫许久,终于道:“林药师。” 林决看了他一眼,见其眼神闪躲,思忖片时,拉他离开众人几步,低声道:“有什么事,直说罢。” 他仍是欲言又止,咬了咬牙,忽泣道:“真的是红嫣姐姐?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林决惊道:“你可是知道什么?” 他一面抹泪一面道:“昨日我打水时遇见了她,她问我如何安排人手,说是想找勾栏的几位朋友叙旧,又让我不告诉旁人。没想到……” 林决目光一凛,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 见闻冬喻哭泣不止,他又道:“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我会找回他们。你千万跟紧我,莫走失了。” 第一百〇三章 花醉霜寒 是处桃花正盛,粉红的娇蕊开满了整片山林,一眼望去更无半点杂色。偶有清风从枝头携走数瓣花朵,好一幅盛春山景图。 与这旖旎景象相对的,却是花间传来的铮铮交斗声响。数十龙鳞虚影将这一队采药人团团围住,举剑攻击其中三名巫师,其步伐、招式之奇诡缥缈,断非世人所有。那巫师与同行的剑师自不肯无端受袭,亦施展灵力剑法相对,一时人影飞掠,带起无数剑光与飞花。 这几人虽身怀绝技,却架不住龙鳞接连来袭,不多时便落入下风。偶有剑刃劈中龙鳞,对方却只身形略顿,转瞬又再度出招,竟不见半分伤势与血迹,只被灵力重击时才化为碎片消散。 几人从未见过如此形景,一面防守一面惊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诡异!” 两名剑师中有一人名叫杨景的,才劈下一剑,未及收招便被对方划破肩臂,一旁巫师急急救下他,他捂肩骂道:“若是巫师,可也太邪了些,我还从未见过不惧刀剑的。这些真的是人么?可别是不知如何又招来的凶兽!” 同伴不及答他,已被龙鳞逼得气喘不已,灵力耗了近半,另一剑师已重伤倒地,原该由他们护卫的医师却无人侵扰,立在剑风中胆战心惊地看着几人。 某一医师担忧众人,举药篓道:“珍奇草药俱在此处,若要取药,只管来拿,何必伤人性命?”却无一人答她。她见一名巫师受伤倒地,忙要上前,方踏出一步,眼前那道龙鳞虚影瞬间反手予她胸口一剑,只未下杀手,挥出这一剑后又回招向巫师了。 杨景冲破几人接住她,见她已晕死过去,又见这数十龙鳞只紧攻巫师,倘旁人不出招,便不作理会,心里便猜到几分。他四下一望,见不远处花下竟站了一名戴面具的蓝裙女子,怀抱三弦琴,正笑盈盈地望着这方——竟是往日在清都勾栏享有盛名的空音。 他登时大怒,举剑便奔向空音,途中有龙鳞拦他,他一一奋力挡开,身上又添几道伤口。空音笑看着他动作,也不闪避,只随手一拨琴弦,指尖便飞出十余枚冰刃。他挥剑尽数扫落,还未歇下,又一拨冰刃伴着琴音飞来,竟是凌厉万分。他一面应对龙鳞,一面应对冰灵,还未至她身前,已重伤跌在地上喘息了。 待杨景倒下,空音便不再理他,又笑看斗场其余人等,才移开目光,耳畔忽飞过一片花刃,直朝杨景心口而去。她随手挥出一道冰刃撞开飞花,道:“别做多余的事。” 红嫣从身后桃林走出,笑道:“你太慢了,我都处理完那边过来了,这里还没结束。”又抬首望向对面花树枝桠:“你瞧,他也等你许久了。” 那片桃花中隐着一道紫色身影,正是郁少寒。 空音莞尔一笑:“不劳你费心。”说话间,最后一名巫师也已倒地,众黑影默立片时,纷纷化为黑鳞飞回她手中,只留三人挟着巫师跟在身旁。她扫视一遍余下轻伤的几人,又抬首望向另一方,笑道:“来了。” 郁少寒足尖轻点花枝,转瞬不见。 ?? 自闯入这片桃花林,打斗声便戛然而止,林决等人不敢放慢步伐,仍旧朝那处飞奔。入山者原有四十余人,日常皆分为六队,此时三队遇袭,他与另一队各留了医师在前两处治伤,又在赶往这一处途中与最后一队会合,如今身边共十余人,其中过半为巫师。 林决虽猜到此事乃空音等人所为,却又顾虑他们早有准备,并不敢放巫师分散躲避,且前方情况不明,若不集合力量支援,恐怕凶多吉少。因此虽知危险,却仍是毅然赶往,众巫师亦未有他言。 因先时与闻冬喻说话,他二人便落后了众人几步,只叶晞留下等他。三人紧追半刻,将要赶上时,忽听一道风声,无数黑鳞从天而降,化作持剑的虚影将前方十人团团围住,出招便刺。林决虽有准备,却不料自己被堵在斗场之外,待要闯入,又有十余龙鳞将他三人围得密不透风。 他握一尺月在手,对前方扬声道:“此物非寻常利剑可破,必先以灵气为引,诸位小心!” 众人早在赶路时便听他简略提了几句,虽不解何意,却是各有准备,三名剑师的剑都渡了灵气,如今正可得用。十余人紧密配合,一时未落下风。 后方林决、叶晞和闻冬喻亦是全力配合反击龙鳞,奈何对方似故意不让他们靠近众人,才击倒一道虚影,瞬时又有龙鳞补上,总未能破开缺口。 如此战了许久,前方众人体力皆有些不支,且剑刃灵气消耗殆尽,渐渐都负了伤。一名剑师回招时不慎被对方挑飞了剑,登时骇然战栗,谁知龙鳞见他不再攻击,便也弃了他,全力围攻其余巫师。 叶晞在后方正提剑迎战,瞥见那人悄声后退,不知是想拾剑还是旁的,她也顾不得许多,叫道:“接剑!”手腕一挥,掌中云光便朝他飞去。那人听见声音,回身接住宝剑,又与龙鳞缠斗起来。 扔了云光,她便专心以巫术对敌,与林决、闻冬喻各守一方,霎时花叶四起,万千桃花纷纷化作利刃飞卷,过处铮铮作响,虚影登时破碎不见。 林决以玉尺为剑,全力攻击龙鳞围堵之处,一时未顾上其他。耳边忽有风声划过,他猛然回头,叶晞与闻冬喻竟不见了,只剩十余龙鳞持剑相对。他霎时心慌意乱,好容易沉下心,抬眼环顾四周,终于在远处寻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空音站在花树下正笑盈盈望自己,郁少寒立在她上方的桃花枝头,臂弯中抱着叶晞,红嫣在其身旁抱着闻冬喻——叶晞二人双眸紧闭,已晕过去了。 见他望过来,红嫣笑道:“又见面了,林决。” 他不理她,只把目光移到空因身上,咬牙道:“还来。” 空音笑道:“这两人我们便一同收走了,林药师莫怪。” “你们此行可是为了西洲阵法?”他沉声询问,对方只默笑不答,他又道,“我以为至少这次你们不会出手,如今身份暴露,可还能再引巫师进山么?” “你这话倒提醒了我,若你们再也回不去,不就无人知晓了么?”她欣然一笑,见林决面色铁青,又笑道,“说笑罢了,林药师莫当真,我曾得你救治,自然要还你这份恩情。且如今世风渐变,寻巫师已并不难,却不必你为我们操心了。” “既如此,你又何必骗他们入山?” “我何时骗他们了?”空音惊笑道,“招募巫师护送医师入山采药的,不正是林药师么?既有如此便利,我取这十几枚阵眼又何乐而不为?” 林决凛目不语。说话间,那边巫师已渐渐不敌龙鳞,多数受伤倒地,另几人也有将败之势,叫道:“林药师莫与他们多说,快来助我等!” 他回眸望他们,咬了咬牙,才要奔去,却见空音几人亦撤退了。他忙追几步,道:“叶晞,阿喻!” 三人却不停,只红嫣回头朝他盈盈一笑。他忽觉身后似有冷意,回眸一看,一名黑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面色平静无波,眉心金纹奇异独特。 第一百〇四章 大行将崩 清都,王宫。 自安帝病重以来,数月常卧病榻,国事多由太子堃处理,又有各部臣僚相与辅佐,内政外交、民生各事幸未混乱。 这日太子堃正在东宫与户部尚书何田谈论农事,道:“……赋税既变,便尽快协调农事、颁布政令,不可误了春耕。另下派你部中官员去各地方督察指导,若有阳奉阴违或是矫枉过正的,务必责令整改,记录文书一律呈给我批阅。” 何田才应下告退,一个内侍急匆匆来报安帝病重,命太子即刻去宸宫,太子堃惊起便走,一面行进一面问:“我白日请安时父王精神还很好,如何病得这般急?” 内侍低头跟在轿辇旁,对帘内道:“这几日王上身体一直不佳,只殿下来时才有些精神,今日尤其体虚,从下午便一直昏睡,至方才才好些,一睁眼便说要见殿下,还命不许惊扰朝臣,连太医也不允通传了。” 太子堃听了,掀帘急喝了几声“快”,仍嫌速度慢,弃了轿辇疾步赶往宸宫,一众侍卫忙跟上。他身强体健,一径闯入宫门,气不甚喘,见到安帝的一瞬却脚下一软,跌跪在榻前,颤声唤道:“父王。” 安帝静静躺在榻上,面容憔悴,双眼仅睁开一条缝,眼角泪渍浑浊无光,对这声呼唤亦无反应。他须发已尽白,形容枯槁,与数月前光景浑然不同,大有将势之兆。 “父王。”太子堃贴近他榻边又唤一声,安帝这才微微睁开眼,道:“你来了。” 他忙答一声“是”,见安帝撑着手肘想起身,又忙扶他靠在枕垫上,道:“父王传儿臣来,是有何话吩咐么?” 安帝道:“你白日见我时说新税法已拟定了,我提点的那些,可又与朝臣商议了么?” “已商议了,方才正与何尚书交代细则,地方之事……” “好。”安帝微微点头打断他答话,许久又道,“我知道你做事踏实,只是年纪尚轻,难免考虑不周,往后凡事多想、多问,拿不准的,多请教朝中那几个老臣。他们见识多、阅历广,虽各有城府,却不至于拿国事作儿戏。你的每一个决策,牵动的是安国亿万人之民生,不可随意而为,记住了么?” 他每说一句便喘气歇许久,太子堃忙为他抚胸顺气,忍泪道:“儿臣谨记。父王歇着罢,儿臣去传太医。” 他一面喘一面摆手:“不必了,我知道自己身体如何,传你来也为了交代后事。”太子堃瞬间泪下。 “我年轻时曾亲上战场,与将士一同御敌,又曾私访民间,见识了各样民生。原以为胸怀已足够宽广了,谁知步入中年,仍免不了糊涂昏庸,被朝中党羽势力搅得整日猜疑,便是对你,也无法完全信任。你即位后,千万以我为鉴,不可凉了那份热血,切记,切记。” 太子堃只拭泪不答,又强笑道:“父王如何说这些,儿臣资历尚浅,还需父王多加教导才是。” 安帝摇摇头,长叹一声,闭目不语了。他久不动作,呼吸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太子堃握住他手道:“父王,父王。” 安帝微微应一声,许久才睁眼道:“先生在何处?” 他忙跪直身子四望,见殿内静悄悄空无一人,又回头时,忽见一道黑色人影站在身旁。那人披一领黑斗篷,看不见容貌,是阳先生。他忙道:“先生一直在此处,从未离开。” 安帝笑道:“寡人先时还疑惑,先生常年隐居,如何近来数月肯留在宫中,原来是知道寡人命数已尽,特来送别。”又抓过放在榻边的安和剑,垂眼细细看了,道:“往昔先王崩逝,也是这把剑唤先生来,我如何没想到。” 阳先生只静默站着,不发一言。安帝又咳嗽起来,越咳越气弱,顺着枕垫歪倒在榻上,太子堃忙扶他,他推开他手挣扎起身,眼角竟带了两滴浊泪,道:“若能从头来过,安国或许会是另一番面貌,若能再活十年,我定……”话未说完,又捂嘴咳喘不断,另一只手连剑也抓不住,安和剑顺着枕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忙要去抓,伸手看时,嘴角掌心全是血。 太子堃拾起剑放入他掌中,泣道:“父王……” “若能再握这把剑……” 阳先生道:“王励精图治,已创下许多功名,不必如此。” 安帝此时气若游丝,勉力抬头道:“我一生谨奉先王教导,对先生从来恭谨如一,从未有半分不敬。先生为何不肯教我长生之法?” 他只不答。安帝看了他许久,终于笑叹一声,对太子堃道:“堃儿,安国的江山社稷交给你了。” 太子堃惊道:“父王!” 安帝垂下手掌,双眸缓缓闭上,再无呼吸,安和剑再度从他手中掉落。 赵堃扶床失声痛哭,阳先生默默看着二人,许久拾起安和剑道:“政务还需打理,太子节哀。” 他抬首抹泪道:“先生……说得是。” “安和剑初铸之本意为平息纷乱,为天下谋太平。今先王逝世,此剑便传于你。”阳先生奉剑递与他,“愿王勤政爱民,成就一代明君。” 第一百〇五章 江湖之远 近期比较忙,随便写几笔凑数不至于断更超过七天,后两天补上,上一章也找时间修改看看,字数只多不少。以下不用看了。 ?? 安帝崩逝,彻夜钟鸣,清都万千百姓惊起出门,自行汇聚河岸巷口点亮天灯,无数灯火飞升直上与河汉相连,城中亮如白昼。 赵堃缓步出宫门,殿外跪倒哀哭一片的文武百官见他手提安和剑,忙拭泪道:“臣等恭迎新王。” 他立在殿前看了百官片时,对身旁内侍道:“去查是谁传信鸣钟。”此语虽轻,近旁的几名大臣却听得清楚,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父王薨逝前曾命不得惊扰朝臣,此又是夜里,众卿匆匆聚集,难免有所疏漏。”赵堃扫视百官一圈,又道,“宫中安防如何?” 殿前几名武官听了,忙上前道:“已戒严了,各处加派了三倍巡卫,宫门等要紧处由各将领亲守。” 他点头道:“安防之事就交由诸位将军了。另命城中亦加派巡防,治安军引百姓归家,不得在外逗留。”几人听了,齐应一声“是”,匆匆离去。 又有丞相柳清明、各部尚书为首的一众文官谏言葬礼、即位及近日积压诸事,他一面回应,一面仍以眼睛注视殿前各人,半晌敛眉道:“豫国公和吴将军在何处?” 一人道:“豫国公报说身体不适,已两日未上朝了,吴将军听闻先王驾崩,担心国中变乱,引兵巡防去了。” ??凑vip字数专用废话 仲夏六月,寻常景地皆已褪去娇蕊,披上浓郁苍翠的绿意,这片山谷却似留住了春风,满山桃花仍灼灼盛放,一眼望不到边。一条青石小径从谷外蜿蜒而入,沿溪铺了一二里,又向上拐入桃林更密处。 此时已过日午,阳光正晒,夹道的桃树在青石路上泼下一径阴凉。一名十一二岁的守路小僮斜卧在树阴里,手中摇着蒲扇,脑袋不时往下一点,昏昏欲睡。 身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小僮睁开困顿的眼睛,只见一双云纹筒靴立在身前;往上再看,原来是一名青衫剑客,二十余岁模样,长挑身材,腰间佩了一把木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小僮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懒地从地上爬起来,朝那人随意拱手一礼:“桃花谷圣地,生人勿扰。公子所来何事?” “在下有要事拜访谷主,烦请通报。”那人笑道,却是一道清爽的女声。 小僮微惊,将来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虽着男装,举止飒爽,容貌却清秀姣好,分明是女子。收起目光,他仍懒散道:“姑娘请回吧,我们谷主不见客。” “小哥只需通报我姓名便可,桃谷主定会接见。” 小僮将信将疑,问道:“姑娘叫什么?” 她便拱手道:“在下凌竹。” 小僮踏着青石板往谷中去了,不多时回来道:“谷主说,不认识,不见。” “那便劳烦再通报一声,就说——我有炼心之石。” 小僮撇撇嘴,仍上去报了,片刻回道:“谷主说,东西留下,人可以滚了。” 凌竹轻笑一声,绕开小僮径直往上走,小僮忙叫道:“谷中有结界,姑娘进不去的。”话音刚落,却见她稳步迈上石阶,未带半分阻滞。他惊道:“姑娘是什么人,竟能冲破结界?” 第一百〇六章 江湖之远 安国天禄年间,先帝赵英育有二子,初立太子繁,其人温良恭俭,引众心归附。 天禄十二年,威虎大军南征青陵关,上将吴渊领兵不利,九万士卒战死,安国割城求和。安帝英大怒,欲诛吴渊,太子繁苦谏方止,后亦渐不受安帝青眼。 其时公子衍私访民间回京,力除积弊,献策每得安帝赞许,又以铁腕手段推行新制,渐显于朝臣百姓之口。十三年初,衍亲领兵征青陵关,大胜,收安南、泷阴等五城;下月,繁以逾礼被废,太子位归于衍。 十九年,安帝英崩逝,太子衍即位,改国号永嘉,封繁为豫国公,世袭罔替。 永嘉二十四年春,夜,清都。 王宫喊声四起,火光冲天,威虎军黑压压围了一片。赵堃与百官困于宸宫院墙之内,院外是威虎卒,墙上是幽梦刺客,守宫的羽林军欲入内护驾,却被截在墙外,且愈加分散,难以会合。 赵堃目无惧色,直视威虎上将吴平道:“去岁平野关战事告急,威虎诸将皆请命出征,独你以国防空虚为由,留了自己亲部在京中,原来是早有打算谋逆。先王与孤待你不薄,何故如此?” 吴平笑道:“当初若非伪王用计夺了太子之位,此刻高居宸宫的便是国公,武将忠于君主,何谈谋逆?足下持伪太子印,也敢号令天下?” 他缓缓抬剑道:“孤此刻所持乃安和宝剑,持剑者持天下。若敢不尊,亲自上前与孤一战。” 吴平只大笑不已,将印玺绑在腰上,挥剑道:“杀!”威虎卒得令,皆争相涌入门内,刀兵齐至眼前。院内残余的守卫早已聚在一起,以肉身与之相博,群臣欲护赵堃入殿,被他摔手挣开,提剑战在最前,一时士气大振。 然而到底兵力悬殊,不过半刻守卫便死伤过半,赵堃亦负了伤,却不肯后退半步。吴平率人破开防线,正欲朝他而去,忽见夜空一道黑影掠过,一人被重重掷在赵堃眼前,三十岁模样,双手被缚身后,竟是豫国公赵礼。 吴平大惊道:“国公!” 赵堃环顾四周,不见方才飞过那人,再看豫国公,只见他伏在地上,颈项被守卫刀剑抵住,惊恐得说不出话。 他以安和剑指豫国公,目视吴平道:“豫国公已被拿,吴将军还要继续么?” 吴平咬牙道:“事已至此,足下以为我还有退路么?”又对部下道:“随我诛杀伪王,营救真王!”众人听了,举刀兵一齐上来,还未走近,又听墙上檐上激战之声,竟是幽梦刺客围住一人交战,灵力与剑光撞出阵阵精光。 赵堃顾不得分心其他,命人挟豫国公跟在身旁,引其余人等反攻威虎卒。四面皆有来招,他防不了所有,只扫开眼前一拨,两侧却再无力抵挡,眼见刀光已至眼前,忽又听一声剑鸣,一把黑剑飞来荡开周身刀兵,又旋飞回赶来的一人掌中。他喜道:“先生!” 第一百〇七章 云散风流 脑中一片混沌,耳畔似有人在轻声喊着什么,他辨认许久,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言语:“……林药师,林药师!” 林决缓缓睁眼,又被金红的火光刺得眉头微皱。待接受了光亮,他才发现原来已是夜晚,一丛篝火将山洞照得通明,篝火旁围坐着十余名同行者。方才唤他的是杨景,另有一名医师在旁照顾,见他醒来,杨景忙道:“你可算醒了,我正担心你伤势呢。” 他应一声,撑着手肘坐起身,只觉后颈灼痛不已,身上其余各处倒并未有何伤痛。他捂肩回眸查看,只见肩颈一片乌黑,正是那伤处散发着灼痛。一旁的医师道:“这伤我从未见过,还以为是毒,却无法可解。万幸你醒了,可觉得有何不适么?” “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林决不管伤口,抬眸看向其余人。这十几人也正望着林决,见他无事,便收回目光了。他们大多负伤,此时或互相扶持,或按剑警惕,并无一人安心休憩。 林决皱眉道:“如何只有十三人?还有九人在何处?” 杨景道:“有的人伤势重,另有不愿再留在山中的,已结伴下山了,我们两边放心不下,便分了几人护他们,其余的留在这里照看伤者,打算恢复气力再寻巫师。” 他道:“事已至此,你们留在山中也怕不妥,还是一同下山罢,顺道把草药送去京中。巫师的事,我会想办法。” 杨景道:“原是结伴而行,如今他们被掳走,我等如何安心下山,且留林药师一人在此?那几人既敢在我眼前行凶,我等定要救回同伴雪耻!” 林决道:“对方如何实力,诸位想必都见过了,可有应对之法么?贸然行事只怕会平白牵累自身,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全自身,若再有一人陷于险境,我心难安。” 杨景道:“林药师不惧,我等又有何惧?”其余人亦道:“倘此时退缩,不反叫巫师看不起了么?”“平日多受他们相助,若要弃他们下山,我等绝不愿意!”“……” 他听着众人言语,皱眉道:“此事原是因我而起,救人之责也当——”话未说完,忽又听众人中一声冷笑:“原是因林药师而起么?我也想问问,当初是你引我等前来,今日遇险,也只你一人无事。他们的目标既是巫师,你为何却好端端在这里?” 众人听了,渐渐也都安静下来,他们心中亦有此疑惑,只是见林决遇袭昏迷,便不愿多想罢了。林决愣了片时,正不知如何回答,又听杨景道:“怎么,那几人连同林药师一并掳去才算好么?林药师为人如何,这两月下来诸位都很清楚,如今不想着如何救人,却先起内讧了?” 那人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林药师这么急着遣我们下山,却说自己留在山中,难保不是心中有鬼。我倒要问问,少了我等协助,你一人如何有把握救出众人?” 林决微笑道:“我确有把握,只不便与诸位说明。只请诸位放心,当初是我召众人入山,如今自会把所有人好端端送回山下。” 第一百〇八章 赴此危行 在林间奔行了一夜,至重山西北时已是清晨。林决伏在灵秀背上,周身草木跳跃着飞速后退,光斑与树影交错映入眼帘,与晨风一起撞得他眼睛有些发涩。他伏低身体,借着灵秀的肩颈略缓疲惫。 风中传来轻微的铃声,他醒了醒神,察觉灵秀放慢步伐,抬头一望,只见一抹鲜红的身影立在林间等着自己。灵秀在她身前停步蹲下,他亦翻身落地,拱手道:“花暝姑娘。” 花暝并不看他,对灵秀道:“你要去西洲?” 灵秀低吟一声,看了看林决,又将琥珀色眼瞳对向她。她冷声道:“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回去。” 灵秀垂下脑袋,喉中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似在撒娇。花暝不应她,目光朝向林决道:“此事系你惹出,如何善后也当由你解决,若牵连到她,往后万重山不会放你再踏入一步。” 他道:“姑娘放心,我只让灵秀送我一程,并未打算请她一同前往西洲。”话音刚落,灵秀便转头看他,似是不解。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人世之事你确实不便插手,就送到此处罢,多谢了。” 她往他胸口蹭了又蹭,他只揉着她脑袋笑,并不多话。她又看向花暝,低低地叫了一声,花暝道:“你的安危关系整片重山,以往的教训还不够么?” 灵颓丧地低下头,不发一声。林决抚摩着她毛发笑道:“放心罢,我既决定了去西洲,自然不会毫无打算。你便在山中守着,若我果真遇险,再来不迟。” 她低吟一声,算作应下。他又对花暝道:“山中还有一行人,原是与我一同采药的同伴,如今他们各自负伤,在山中走动恐有凶险。还请花暝姑娘多加照看几分,待我寻人回来,立时领他们下山,再不搅扰此处。” 花暝听了,不点头,也不拒绝,只转身道:“走了。” 灵秀应一声,绕着林决蹭一圈,见花暝走远了,忙又小跳上前跟上,又频频回顾林决,直到视线被树木完全遮挡,这才垂头离开。林决目送她们离去,抬头辨认了方向,举步朝北重山而去。 ?? 北山居。 天气清爽,斜阳携着竹影穿过窗牖,投在榻上人的脸上衣上。叶随风静卧床榻,双眸闭拢,平静得像是在午后小憩,脸色却分外苍白,唇上无半分血色。 陆宸坐在榻边为他换药,又洗净手帕为他擦拭身体,待收拾毕器具,又斜倚在床头静静看他。他腰上的伤口已愈合了几分,只是气血仍旧不足,许久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正看得出神,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焦味,推门出去,味道便大了几分,且越往偏院走越浓。至回廊时,果见灶房方向升起一缕黑烟,苏凛正一面咳嗽一面迈步出来,对她摆手道:“没留意时间,出了点意外,我才灭了火,待烟散去再来罢。” 她探头道:“这次是烧着了什么?” “兔肉。我原以为添了水,一时可不用看着,谁知只稍出了一会儿神,竟连着锅一起烧起来了。这做菜真比铸剑还难百倍。”他讪笑着答了,望着灶房叹息不已。 第一百〇九章 沧溟暗涌 陆宸道:“你伤还未好,这些事暂交给我便可,不必勉强。” “这几日原就受你照顾,自然该分担些旁的事,倒碍不着伤口,只是厨艺拙劣,见笑了。”苏凛一面笑语,一面邀她去廊亭坐下。 她见浓烟一时不能尽散,便让他褪了右袖,一面查验伤处一面道:“你伤已结痂,这两日尤要注意莫染了炎症。饮食上仍是禁酒禁辛辣,洗浴时莫让伤口沾水,可略练剑活动,但不可过剧;若有不便处,只管寻我,别怕麻烦。” 他应声点头,眼睛却只望着灶房方向,似有些出神。陆宸为他换了药,见他迟迟不收回手臂,便道:“可以了。” 苏凛回过神,笑道:“多谢陆姑娘。” 她问:“有心事么?” 他怔了怔,摇头笑道:“只是想起往日也多受叶晞照顾,好容易闲下来,她又不在身边。若能得她指点厨艺,也不会让你们口腹受灾了。”顿了顿,又低声道:“要说心事倒也有——我这两日总觉心神不宁,一静下来就会想起叶晞,也不知为何。” 陆宸听了,也不答话,只抿嘴点头,脸上似笑非笑。他看了她片时,忽醒悟过来,面色微红,起身道:“我失言了,陆姑娘莫怪——也请莫告诉她。” 此事便暂放下。到了夜间,苏凛心绪越发不宁,辗转许久仍是难眠,好容易睡着,未几又醒了,一看窗外天色却还未泛白。他披衣出门,呆呆地在阶上坐着,手心一片冷汗。 到底重伤初愈,先时流失的气血还未补足,坐这许久也渐渐有些乏累了,他抱剑眯眼小憩,恍惚中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苏凛。”他以为是陆宸,要回答,却又听得是一道男声,再听,终于辨出那声音的主人,睁眼惊讶道:“林药师?” 来人正是林决。他着一件柳黄单衣,腰间别着云光,口里微微喘息,似乎才赶了路来。未待苏凛问,他开口便道:“叶晞出事了。” ?? 苏凛、陆宸、林决三人围坐堂屋案几旁,久久不语,气氛一度凝滞。云光搁在案上,白金色剑刃吐出一寸,与墨色剑柄相映衬,若破云之光,剑柄却只是青钢打造,不衬这绝世宝剑之名。 苏凛低头看剑,握拳道:“林药师既拿了云光,何不连玉尺一并夺回来?早几日来,我们也可早做打算。” 林决道:“此事是我疏忽,当时只想脱身,恐他们疑心追来,便把一尺月留下了,匆忙中竟忘了裂缝之事。幸而灵秀在附近,送了我一程,不致耽误更多时间。” 他起身道:“既如此,更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即刻去西洲,救出叶晞他们。” “我来正是此意,只不知你手臂伤势如何,可能支撑行动么?” 苏凛正要答话,陆宸先道:“不可。你伤未痊愈,若遇上空音等人,恐怕不利。上次阳先生往西洲寻觅灵晶时也曾拦过你,说那处你去不得,当时虽未告知缘由,想来应是为你安危着想,如今先生不在山中,更无法提醒你当留意何物,若不慎遇险,寻回叶晞他们怕会更难。” 苏凛忙道:“我这伤并无大碍,阳先生说话向来无头无尾,可不必管他,此时最要紧的是叶晞他们的安危。果真如林药师所说,那些人被掳走时已多半受伤,西洲又是那般凶险,再晚还不知如何情况呢!——林药师,你以为如何?” 林决皱眉道:“陆姑娘所说有理,但此事确实耽误不得……可惜随风还未苏醒,若他在,就不会如此顾忌了。”又叹道:“或是雪尧在,以她的聪明,重山一战或许不致如此狼狈。” 第一百一十章 江国岑寂 西洲。 白雾茫茫,北风裹着沧江的寒气涤荡这方孤洲,天地仿佛停在了冬天,照不进一线春日的暖意。 一座冰凌凝成的小山立在洲心,隐在雾中只现出轮廓,不知其近处面貌。以它为中心,千百个灵气织就的阵法圆环层层交叠,构成了一张庞大繁复的图案,无数灵晶嵌刻其间,缓慢而又平稳地向阵中心输送灵气,细看可见晶石连线的浅淡微光。 在西洲偏北处、层叠的灵晶阵法之上,另有一幅与众不同的阵图,其灵气流转速度极快,各晶石交汇处的光芒亦极耀目,比寻常阵眼的灵气更为浓郁纯粹,细看来,不是灵晶,却是道道人影浮于其间,以躯体充作灵气来源,有序分布于阵法各处??——正是先时在东重山被空音等人掳走的二十余名巫师。 这些人原本在交斗中各自受伤,有的伤势甚重,如今却体肤完好,只双目紧闭,已昏迷了不知多久。不断流失的灵气让他们面色苍白,仿佛生命力也被一同带走;青壮尚能支撑,偶有体弱或年纪尚小的,形况竟好似将尽灯烛,大有枯竭之态。 中有一少年,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原本未脱稚气的圆脸少了红润,竟是出奇苍白,一缕浅绿的灵气从他体内抽离,飞速涌向阵法中心。他眼睫动了动,迷朦胧地看了一眼阵中心的物体,顿时惊骇得想要喊叫,喉中却发不出一声。 ——那物竟是一只巨大的兽足,形似鹰爪,其上布满了黑色鳞甲,足有十人之巨,只一眼便知威势如何惊人;其腕处却被利刃齐齐斩段,猩红的血肉曝露在尘埃中,隐隐散发着腥气。 “惊讶么,阿喻?”身后忽响起一道清凌凌的笑声,闻冬喻无力转动视线,只凭声音认出那人便是空音。她款款走在阵中,步伐看似平缓轻盈,路迹却巧妙地避开了冰灵分支,最终停在他身边,与他同望一方。 “那是……”他费力问出这两字,话未完,眼中心中已有答案。 “猜出来了么?也不枉在勾栏听了我那许多故事。”空音笑道,“世人皆痴迷龙翔凤舞的奇说怪谈,不知若亲眼见时,会是如何心境呢?” 闻冬喻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身体太过虚弱,眼皮不受控制地闭上,只用尽力气道:“空音姐姐,为什么……”还未等到她答话,便已再度陷入昏迷。 空音只笑看着不远处的玄龙右爪,许久眼眸一转,目光落在闻冬喻过分苍白的脸上,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药瓶,打开药瓶倾下一滴深红的血珠点在他额头。立时便有一圈红色光晕从他额头涟漪般荡开,带着血滴一并迅速消失不见,再看他脸色,竟红润了些许,与先时全然两般模样。 “已近结束,不必管他们了,退下。”一道黑色人影自后方走近,她笑盈盈地回身低头:“是,虚大人。” 待空音离开,虚独自走进灵阵中心,立在龙爪之前。那龙爪周身原有数不清的阵法,似牢笼一般将其困住,如今有虚另布的这一阵冲撞,各大阵眼均已衰弱不已,只堪堪维持着阵法运转,仿佛随时会停止流动。 他捏剑指而立,指尖溢出点点金色灵光,与阵中各处灵气遥遥呼应,阵法效力瞬时增强数倍,将“囚牢”扰得忽闪忽灭,灵气难以续接。不多时,一道强光倏然在龙爪周身炸裂,所有阵法一同停止了流转,霎时狂风四起,沙石乱走,天地隐隐有雷鸣之声,只这中心处异样平静,仿佛外界一切与之无关。 虚目视龙爪,探出右手与其相触,那庞大的兽足瞬间扭曲幻变,呈流动状涌向他右手,不多时便化作人类手掌的模样与之交相融合,再无半点痕迹。他微握右拳,手背青筋暴起,带起隐隐的黑色鳞片,倏而又消散无踪,与寻常人并无二致。 原灵阵范围外候着三人,空音、郁少寒与红嫣。红嫣不时往里探头张望,笑道,空音闲坐青石抚琴,郁少寒在两人身旁静立,怀中以风灵虚托着一名昏迷的青衣女子——叶晞。 方才那场异动在他们预料之内,只烟尘迟迟不散,不知其内如何。 许久,尘雾中隐隐显出一道黑影,红嫣笑道:“虚大人。” 言有尽 这一篇是作者感言——如果也算感言的话。 重要的事放在前面说吧。最近写文状态实在不好,连周更都无法勉强做到,索性放开手,不逼自己了,随缘更,只是要对不住几位投资的读者朋友了。 一直没有好好剖白自己对于写作的想法,也该略写几笔了,读者们就当听一位朋友闲谈吧。 写作之于我,犹如天空之于飞鸟,海洋之于游鱼。现实多沉闷啊,唯有在文字中,我才能畅快自由地呼吸和游戏。 从小我就爱幻想,幻想自己在另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时空,与亲友一起探险解密。后来那主角渐渐变作了别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只是更加欣喜地以旁观者视角去观察他们所见所感、悲欢离合。再后来,他们渐渐有了更深刻的形象,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同时诞生的,还有我蠢蠢欲动的笔端。 这个故事大体成型于我的高中生涯,那时课业繁忙,偏生压不住我越发旺盛的幻想,每觉烦躁无聊时,目光便虚虚地望向不知哪一点,灵魂飞向另一方天地。 另一方天地,有他们在等着我。 我创造出一片山,一片水,一处断崖,一条街巷,一口古井,一座府邸,再将他们放入其中,他们便自己活动起来,说何话、做何事,我竟不能控制,只随着他们或悲或喜,情动不已。 这样细碎的片段多了,我自觉仅凭脑袋记不住,就拿笔潦草地写下某些片段,久而久之竟也颇有些模样了。我将这些碎片串起来,用并不广博的阅历勉强织出一个故事大纲,游历便开始了。 从故事最开始形成至今已有六七年,我从懵懂的少女成长为如今的青年,见过了许多,收获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唯一不变的,可能只有对文字、对心中故事的向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