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公主之驸马攻略指南》 第001章 公子如玉字无双 晨光熹微,晨钟高鸣。 鎏京城门缓缓打开,万丈金光倾泻而来。 从天未亮就在这里候着的众人乍见强光,下意识地都抬手、闭眼,唯独成雪融,垫着脚、眨着眼,透过指缝见来人,惊艳一生。 那是一骑快马,犹如闪电撕裂了黑暗,破光踏云而来。马上有一人,左牵绳、右执鞭,身后火红披风迎风高扬,猎猎声响仿佛就在耳边。 他背光而来,她逆光而视。 旭日渐升,城门渐开,明亮天光在他身后越积越厚、越堆越广,将他五官隐藏,为他镶上金边。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神圣不可侵犯,高洁不可亵渎。 那一刻,成雪融明白了,什么是怦然心动。 就是这样,砰——地一声响。 . “啊!公主殿下!” “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您怎么从马车上摔下来了?” “都怪奴婢们不好,没有扶稳殿下……” 那砰地一声响,原来是成雪融从马车上栽下来的声音。 婢女沉鱼、落雁哭哭唧唧地一边请罪一边要扶她起来。 她却仿似失魂之人,趴在地上,傻傻愣愣,直盯着那快马驰骋的身影。 . “融融!” 另外一辆马车上,一名锦衣男子听到声响,立刻跳下,大步流星赶过来,拉起了她。 “是犯困了,还是饿坏了?哎,说了让你别来,你非要来,迎接镇北侯及其世子的事有为兄就好了,你凑什么热闹?” “是啊公主殿下,往日这个时候您还没起呢。”沉鱼道。 “往日一起来洗漱完了就能用早膳,今儿公主殿下起得早,都饿半天了。”落雁道。 两人在成雪融身边服侍久了,知道成雪融不是那种是非不分、动辄打骂的主子,因此这两句话是说给那锦衣男子听的。 那锦衣男子也无追究婢女失职,晃了晃成雪融,见她还在发愣,这才紧张了起来,“快,快去请太医!” “不用。”成雪融挥开眼前碍事的手,双眼仍旧盯着前方,喃喃问:“太子哥哥,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着淡紫锦衣的太子手搭凉棚抬眼望去,却见那人已经勒了马,正在城下徘徊,似乎是被这列队欢迎的场面给惊着了。 “二位殿下莫急,”太子侍读董志林上前来,“镇北侯既说天亮进城,此人又一身战甲,当是乔家军一员,或是镇北侯遣来的先锋也未可知。微臣这就去问问。” “我去,我去!”成雪融双眼骤亮,旋身跳上一匹马,箭一般地就奔了出去。 先锋?参将? 管他是谁呢! 总之,她成雪融看上了! “喂——”远远地,成雪融就对着那火红披风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本公主想招你做驸马啊! 单凭一个身影就被她选中可做驸马的披风少年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那一刻,成雪融仿佛被闪电击中,目瞪口呆。 混血儿啊!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任什么职务?你贵姓?你贵庚?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成亲了没?你有对象没?”成雪融问,双眼冒着精光。 混血儿微微一蹙眉。 “殿下,公主殿下……”董志林从后头赶了上来,见成雪融身体前倾,一脸花痴盯着人家,嘴角抽了抽。 再看来人,也暗暗吃了一惊。 深目高鼻,褐色瞳仁,来人竟长了一副与华族人迥然不同的精致五官。 面对董志林的诧异,那人又蹙了蹙眉。 董志林自知失礼,清了清嗓,拱手问道:“在下礼部侍郎董志林,请问阁下可是镇北侯麾下?” 那人拱手答道:“在下乔佚。” “乔!佚!”成雪融双眼精光更盛,瞧着像是恨不得一口吞了混血美男的样子。 混血美男又蹙了蹙眉。 “你好啊,乔世子爷。”成雪融春光满面,笑着和乔佚打招呼。 传说中战功赫赫的先锋将军,成淮帝亲封的镇北侯世子,未来的镇北侯爷,跟她这个公主,门当户对嘛! “见过乔世子爷。”董志林又行一礼,问:“知道乔侯爷今日进京,皇上特令太子殿下到此相迎,不知乔侯爷何在?” 乔佚淡淡答道:“谢皇上恩典。大帅就在后头,马上就到。” 这回,轮到成雪融蹙眉了。 镇北侯家的世子这么守军纪,都离了军营回了京都了,还称他爹做大帅? . 正想着,乔家军兵马大元帅,人称乔大帅的镇北侯乔桓进城来了。 太子远远看到,领着大队人马也迎了上来。 “镇北侯震慑西北,保卫边疆,父皇常念乔侯爷劳苦功高,此番乔侯爷回京述职,父皇特令本宫到城下相迎。”太子骑在马上,对着乔桓行了个晚辈礼。 乔桓受宠若惊,下马跪倒在地,口称:“皇上抬爱,太子殿下抬爱,老臣惶恐,老臣受之有愧。” “乔侯爷快起来。”成雪融从小就敬重这位与众不同的镇北侯,见他跪了,立刻下马亲自去扶他,“乔侯爷可还记得我呀?” “老臣当然记得,老臣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乔桓又要跪,被成雪融拦住了,问:“乔侯爷,听说您那失散多年的儿子找到了,在哪呀,怎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她牺牲睡眠时间,破天荒的起了个变.态早,不就为了看看传说中的镇北侯世子吗? 当然,她已经看到了,而且相当满意。 成雪融笑盈盈地望向乔佚。 乔佚却第三次蹙了蹙眉。 “佚儿快来,快来见过二位殿下。”乔桓喊。 乔佚便也下马,见过太子后刚转向成雪融,就被成雪融托住了双臂。 “看世子爷面容,颇有几分异域风情,莫非乔侯爷夫人是异域人士?”她问。 这一问,可说是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连太子都好奇地看着乔桓,等着乔桓作答。 乔桓却沉默了。 半晌,他答:“佚儿他娘是西域人。” 西域人,原来乔佚是白种人和黄种人的混血啊,难怪长得这样标致。 成雪融已经从乔桓写给成淮帝的请封世子的奏折中知道了,这次乔桓只找到了儿子,老婆早在多年以前就过世了。 她心想,难怪乔桓一说到“佚儿他娘”,神情就这么灰败了呢。 本着聪明人不问伤心事的原则,成雪融笑吟吟地问乔佚:“本公主见着世子爷第一眼就想起一句话,世子爷可知是什么吗?” 乔佚答:“微臣不知。” “公子如玉世无双。”成雪融双眼亮晶晶看着乔佚,“无双,以后本公主就叫你无双,好不好?” “不好。” 成雪融差点被这句简单粗暴的拒绝给噎到吐血。 穿越到这个世界十几年,高高在上的公主也做了十几年,她还是无法爱上那套自称,偶尔要以势压人了,她就高呼本公主,听的人总是立马就懂,这是公主,咱惹不起,应诺吧。 应诺啊无双,说不好算怎么回事? . “佚儿!”乔桓疾喝,“殿下赐名乃是恩典,为臣者怎可说不?” “哦,不不不,乔侯爷误会,误会。” 乔桓是有大智慧的人,哪怕战功再高,万年不变地永远是一副谦恭、惶恐的模样,但年轻的世子爷明显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蹙眉。 答她不好时,是他蹙的第四次。 她对他一见钟情,他却为她孟浪所惊。 于是成雪融干笑,亡羊补牢地说:“乔侯爷误会,本公主没给世子爷赐名,本公主只是……想给世子爷取个字,哦,世子爷有字吗?” 乔桓答:“未曾有。” 乔佚又答:“不需有。” 年轻的世子爷不畏强权,矜贵的小公主愁容满面。 . “太子殿下,”尴尬时刻,董志林开口了,“城门刚开,城里城外不少百姓都排着队等着进出城呢,此处不宜叙旧。” “董侍郎言之有理。有劳二位殿下城下相迎,老臣这就进宫叩谢圣恩。”乔桓唤道:“佚儿,你随为父进宫。” “乔侯爷不急,”太子再拦,“父皇说了,乔侯爷、乔世子远途劳顿,可先回侯府洗漱歇息,父皇已下令禄光殿摆宴,请乔侯爷午初进宫饮宴即可。至于乔世子么……” “至于乔世子,我父皇也说了,”成雪融打断太子,模仿成淮帝的语气说:“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热闹,在京这几天,就让太子领着,熟悉熟悉鎏京,认识认识各世家子弟吧。” 太子无奈而宠溺地笑看着成雪融。 这世间,敢模仿他父皇言行举止的,大概就只有他这个无法无天的皇妹了。 他笑道:“确是如此。” “皇兄有事,臣妹愿服其劳。”成雪融翻身上马。 她穿着一身与众不同的箭衣,没有碍事的广袖,没有纬地的长裙,绾发、束腰、窄袖口,装扮利落,身姿矫健,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她男子般的拱手,豪气万丈说:“世子爷在京这几天,就由本公主负责带他熟悉鎏京,认识年轻人吧。” 董志林的嘴角又抽了抽。 素来眼高于顶的公主殿下到底怎么了,这么容易就拜倒在乔世子爷的战甲之下了? 不过,能有未来镇北侯做妹婿,于太子而言,倒是好事。 董志林有心撮合,便道:“可是,公主殿下,您为了迎接乔侯爷、乔世子,三更就起了,这会儿怕是又困、又饿、又累了吧?” “又困、又饿、又累!”成雪融揉着肚子,给董志林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趁机表心意,“但是,为了世子爷,这些都顾不上啦!” 那位世子爷却神色淡漠,垂眸立在一旁而已。 成雪融见了,便有些挫败,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太子哥哥,你放心回宫去向父皇复命吧,我就骑着马,送乔侯爷、乔世子回府。” ------题外话------ 第一次到潇湘写文,专挑了今天这个很有意思的日子,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欢迎指教,接受批评。 求收藏,我心宽体胖存稿多,我保证日更三千不会鸽。 求评论,我眼明手快记性好,我不管什么网名都记牢。 第002章 佚,失也,弃也 镇北侯府门口,乔老夫人领着阖府上下数十人,洋洋洒洒跪了一地。 成雪融满头黑线。 原意是想紧追不舍打动美男,却不想动静太大,倒累得年过八旬的乔老夫人被抬出大门,来跪迎她这天之骄女。 她心虚地蹭到了乔佚身边,半是讨好,半是道歉,说:“无双,我只是想送你回来,我没想到会这么带累乔老夫人,我……” “殿下言重。”乔佚不动声色拉开与成雪融的距离,恭谨而疏离,道:“殿下盛情,微臣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吗?我怎么觉得你是烦不胜烦呢?”她埋着头,耷拉着眉,双唇翕动着无声抱怨。 乔佚既有一身过人武艺,听力自然也非常人能比,她声音再小,他照听无误,斜眼看她,终于将她的懊恼、委屈尽收眼底。 其实她生得极美,又有这样尊贵的出身,实在不该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花费心思。 乔佚敛心收神,又要退开,却见成雪融一拉缰绳,身下马儿如风往前奔去。 “乔老夫人,”成雪融策马奔至侯府门前,未等众人三呼千岁,就跳下马来,半跪着托住了乔老夫人的手,“融融是晚辈,怎么能受老夫人大礼,老夫人快起来吧。” 作为成淮帝唯一的女儿,大成朝唯一的公主,成雪融可谓声名在外,但乔老夫人腿脚不便,也不爱官家后宅圈里的那些茶会、花会、清谈会,因此,对于这琼英公主,她还是第一次见。 美自然是极美,但乔老夫人见到的,却是她一双澄亮眸子,乌溜溜、骨碌碌,果真与传言所说的公主早慧,相当契合。 “老身见过公主殿下。”拜是拜不下去了,但礼数还是不能废的,乔老夫人对成雪融颔了颔首。 成雪融眯眼一笑,道:“融融见着乔老夫人便觉十分亲切,老夫人要是不嫌弃,以后融融就常来陪您,您说好不好?” “殿下抬爱,老身求之不得。”乔老夫人也笑眯了眼,侧身一让,问道:“殿下用过早膳了吗?请入府来再用点吧。” “早膳啊……”成雪融摸了摸肚子,真觉得挺饿的,偷偷望了乔佚一眼,却见他神色淡漠依旧。 “不了,”成雪融摇了摇头,悻悻答道:“我不饿。乔老夫人,您好好跟乔侯爷、乔世子聚吧,融融下回儿再来看您。” 兴冲冲地都把人送到家门口了,忽然之间又怅然若失,还不肯进门,这是怎么了? 乔老夫人也是人精,微微一愣后了然答道:“是,老身恭送公主殿下。” 乔桓、乔佚亦上前来,躬身道:“臣等恭送公主殿下。” “行了别多礼,本公主走了。”成雪融摆摆手,昂首阔步走向那空了一路的马车。 忽然,乔佚抬头望向她。 他又听到了,她在抱怨:“哼,不解风情!本公主都快饿死了,也不知道请本公主进府去喝口热粥!” . “佚儿,佚儿……”身后,一把年迈的声音正在喊他。 乔佚回神,朝着乔老夫人下跪磕头:“孙儿乔佚,拜见祖母大人。” “佚儿,我苦命的孙儿,你爹可终于把你找回来了……”乔老夫人一开口,眼泪便哗啦啦地掉,也顾不得是在侯府门口了,拉着乔佚的手就一口一个孙儿地叫了起来。 乔佚并无反应,木头一般任由乔老夫人拉着扯着,心底却流过了丝丝暖意。 他投军一年,与乔桓相认也有数月,远在鎏京的乔老夫人从知道他存在的那天开始,就频频地给他捎吃的、捎喝的、捎穿的、捎戴的。 他三岁丧母,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血肉亲情,每每从将士手里接过鎏京来的包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深夜细思,亦觉十分珍贵。 譬如此时此刻,他也是同样心理。 被血亲祖母抱着,他不可控制地浑身发硬,但心头却暖乎乎,像被温水浸润着一般。 “佚,失也,弃也。”乔老夫人含泪摇头,低声叹道:“你娘竟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作孽啊,作孽……” 乔佚抬头望着乔老夫人,似有所欲言,终又闭口不言。 这个名字并非是他娘给他起的。 但是,有关他娘的一切,他不想多说,乔桓也未曾多问。 如此,罢了。 “这个佚字,不好。”乔老夫人转向乔桓,“桓儿,你翻翻书,再给起个名儿吧。” “不必。”乔佚沉声抢答,似乎十分抗拒乔桓给自己起名,“名字不过是个外号,孙儿觉得叫什么都一样。” 儿子性冷,对自己十分疏离,乔桓早就感觉到了,当下怅然笑笑,说道:“随他去吧。刚才公主殿下要给他取字,他都不要。” “哦,公主殿下给佚儿取字?”乔老夫人一听便来了兴致,追问:“取的是个什么字?” “无双。殿下说,公子如玉世无双。” “公子如玉。”乔老夫人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孙儿,面如冠玉、目如朗星,这深邃五官倒真当得起“世无双”三个字了。 她问:“佚儿,祖母瞧着,那公主殿下对你倒真上了心了,你怎么想?” “孙儿什么都没有想,只想守卫边疆,为国效力。” “罢了,”乔老夫人拄着拐杖慢慢转身,无力地说道:“桓儿,下一辈的事情,为娘再不会过问了,由他们自己去吧。” 乔桓并无应答。 半晌,他道:“佚儿,进来吧。” . 七日后,鎏京城郊,四时别院。 乔佚身为镇北侯世子,却是第一次进京,对京中各大官家子弟也不熟悉,成淮帝下令让太子去做乔佚的向导,实际也是存着要让太子培养臣子的心思。 虽说这差事让成雪融抢了大半去,但该做的还是得做,太子便听了董志林的建议,广发请帖,邀请京中各大官家子弟,于春分日,赶赴四时别院参加游园会。 既是四时别院,当然便囊括了四时风景,其中一座遍栽春季应景花草树木的园子,便叫做和风园。 所谓游园,游的便是这和风园。 数不清的家丁、丫鬟、花农、工匠,在和风园内忙碌了好几天,终于在春分这一天迎来了贵客嘉宾。 . 乔佚有心避开成雪融,一大早就领着副将从侯府里溜了出来,不愿早早入席,也不愿在城里游街招摇,便出了城郊,寻了棵大树,飞上树杈,仰躺着,只管晒那暖烘烘的春日朝阳。 直晒到日上中天,眼见着四时别院的午宴要开席了,仍不见乔佚动身,那副将不得不提醒了:“少帅,这游园会好歹是太子专程为您开的,您踩着开席的点儿去,不大好吧?” “嗯。”乔佚懒洋洋地应着,飞身直下,稳稳落在马身之上,“走吧。” . 一进园子,便被成雪融逮了个正着。 “乔世子爷!”她依旧穿着一身箭衣,大红的底色,金丝的刺绣,紧束的袖口,裁短的裙摆,配着长筒厚底的官靴,仿佛刚从戏台上走下来一般,行走在一众广袖长裙中,让人眼前一亮。 乔佚见着她,心里便有些不自在。 “无双……”成雪融来到他面前,改了口,低声喊他的字,绞着纤纤十指,欲言又止。 乔佚后撤,如往常一般,不动声色地拉开与成雪融的距离,还未开口,成雪融便说:“免礼吧。” “礼不可废。”乔佚坚持向成雪融行了一礼。 “既然你知道礼不可废,”成雪融问:“那我说了今天会去侯府接你一起过来,你怎么又忘了礼数,放我的飞机,自己一个人提前跑了?” 乔佚:“……” 一头雾水。 他是自己一个人提前跑了,但他并没有放她的飞鸡。 话说回来,这飞鸡到底是什么鸡?会飞的鸡吗? 几日相处下来,乔佚也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公主殿下确实聪慧,但说话做事总让人如坠云雾。 他不说话,静静听着。 “我新得了一坛子天下第一美味蘑菇酱,专程带过去要给你尝尝鲜,去到侯府,却发现你已经走了……” “我以为你来了别院,快马赶过来,又发现你还没到……” “我也想回去找你,但我知道你是故意躲着我的,肯定不会让我找到……” 这一番话渐说渐低,旁人或许听不全,乔佚却听了个十足十。只听她说完,深深一吸气后,又高高挑起双眉,再次堆起一脸夸张的笑,对着自己。 “然后我在想啊,无论如何,太子哥哥的游园会你还是会参加的,四时别院的大门就这一个,你也不可能不走大门走小门,于是我就在这等咯。瞧,无双,我终于把你等到了!” 成雪融眉飞色舞,乔佚却依旧没有答腔。 . “公主殿下。”忽然,有人在喊她。 ------题外话------ 宴席要开始了,好戏也要开演了,即将爆发公主殿下女友力。哦,还不是女友,那就……粉丝力吧,明天见。 第003章 无双,你心里痛快些了吗? “公主殿下。”忽然,有人在喊她。 那是一位娴淑闺秀,着一身湖蓝色裙袄,婷婷袅袅走到成雪融身旁来,见着乔佚,便裣衽行礼:“见过乔世子。” 乔佚回礼。心想,这是何人,竟认识我? 那人仿佛会读心,笑笑便答:“融融一早便来了,却不肯进去,非要在这守着,终于她这双眼不再盯着大门了,可见她定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乔佚听了,心里更不自在了。 “梁姐姐,”成雪融糯声喊她,笑嘻嘻问道:“董侍郎来了吗?” “呸!好小气的公主!”那姓梁的女子娇羞满面,退开一步便行大礼,“公主殿下,乔世子爷,要开席了,太子殿下特令奴家来请二位入席。” “好,有劳梁小姐前头领路。” 方才还直呼闺名、姐妹相称的二人,顷刻间又扮起尊卑有序、主仆有别的戏码来,乔佚已知成雪融不重身份,又爱玩闹,看她装模作样的,便知她又是在玩了。 果然,刚迈开腿,成雪融便拉了那姓梁的女子来,给他介绍:“无双,这是梁询梁太尉家的千金,三岁识千字,还未入学便得儒学大师赞誉,因此得名师赞。” “原来是梁小姐,久仰了。” 乔佚说的这声“久仰”,可实实在在的不含水分。 当朝梁太尉之女梁师赞,不但出身高贵,更被誉为鎏京第一闺秀,也只有这般聪明通透的人,才能与一国公主姐妹相称吧。 . 三人一同入席。 候在门口的宫女见三人走进,即刻通报:“公主殿下驾到。” 宴客厅内,各官家公子千金齐刷刷跪了一地,高呼千岁。 成雪融自己不爱跪,也不爱见人跪,但封建帝国的礼节就是多,而且还不容动摇,见了十几年,倒也习惯了。 她摆摆手,道声免礼,便让宫女领她入席。 刚坐下,就发现不对劲儿。 她与太子共坐于东侧主位,梁师赞坐在她右侧下首,乔佚坐在太子左侧下首。 乔佚不过是二等侯世子,再加一个正四品先锋参将的实职,宴客厅中品阶高过他的世家公子大有人在,太子身边的位子,远轮不到他去坐。 但正如董志林,不过区区正三品侍郎,凭着太子看重,就能每次都坐在太子下首一样,既是太子有意安排,乔佚坐在那儿也不是问题。 问题是,乔佚坐在那儿,没有挨着她成雪融啊! “董志林,你起来。”太子面前的碗筷都动过了,成雪融便不想折腾太子,就挑了董志林,走过去对他说:“你起来,本公主要和你换位子。” 董志林看看身侧的乔佚,明白了,十分乐意地将位子让了出来,“是,公主殿下请坐。” 他到成雪融原先的位子上坐下。 刚坐下,即刻脸色大变。 “公主殿下,请恕微臣难以从命,微臣……微臣实在……” “董侍郎莫慌。”身侧梁师赞给他送上一杯热茶,正是他素来常喝的六安瓜片,“公主殿下既然主动提出换位子,定是不在意那主次席位之分,侍郎大人尽管放心。” 太子举杯,道:“是啊志林,难得欢宴,就放松些吧。来,饮尽此杯。” “就是,董志林你好好享受哈!”成雪融也说,笑看着他手里那杯热茶。 原来如此。 这几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乔佚可算明白了,当下拿起酒杯,凑到嘴边。 “等等!”袖子被拽,是成雪融,她说:“这是鎏京有名的仙子醉,喝着清淡,后劲儿却足。” 后劲儿足?那她杯里的也是这什么仙子醉么? 乔佚看着她面前那杯酒。 她亲自舀汤,送到他面前,“酒前喝汤,暖胃护肝。” 乔佚又看着自己面前一碗汤。 然后,他举杯,饮尽手中仙子醉。 他生于西北,长于极北,北方多苦寒,借助烈酒升温保暖,乃是常事,从不讲究什么暖胃护肝。 乔佚告诉自己,这一次,也不必讲究。 成雪融睁着眼,就这么看着乔佚昂头豪饮。 无视她,由她自言自语,糟蹋她一片心意,类似的事,这几日乔佚一直在做,她都有些习惯了。 只是,当着众多公子、千金的面儿,成雪融终究有些难受。 帅哥当然不是三天五天就能追到手的,但像现在这样的当众给她出丑,是否也说明了,他非但没有一丝丝喜欢她,反而对她很厌烦呢? 她干巴巴地笑,澄亮双眸微有些黯淡,自我安慰般说道:“酒前不喝汤,也没什么的。” 举起酒杯,她也一口闷了。 . “酒后喝汤,其实也对身体大有好处。”成雪融刚放下酒杯,就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碗热汤。 是坐在她左侧的余万杭。 因着这主宴桌上有太子、公主两位殿下,因此并不分男女,而是以南北划分,二位殿下居东侧主位,太子左侧以下的南面为官家公子,成雪融右侧以下的北面为官家小姐。 但因成雪融和董志林换了位子,此刻她左右两侧便都是官家公子了。 这位送热汤给她的余万杭,便是大成朝另一位掌有军权的二等侯镇南侯的世子。 虽然同为掌军二等侯,但镇北侯更受成淮帝信重,麾下兵马也更多,因此,镇北侯的名头,时时事事都压了镇南侯一截。 也因此,镇南侯家的,上到侯爷世子,下到家丁仆人,个个都跟镇北侯家的过不去。 倒不想,明知如此,董志林还敢安排两位侯门世子同坐一桌,野心可真不小啊。 成雪融笑,不语,学着乔佚的高深莫测,等着余万杭开口。 “仙子醉后劲儿足,殿下玉体矜贵,快快喝了这碗汤,好暖暖胃。”余万杭说。 成雪融从他眼里看到了想当驸马的野心。 她眼珠子骨碌碌转,眼角余光偷窥着乔佚。 有没有青筋凸起? ——没有。 有没有目眦欲裂? ——没有。 有没有偷偷绷紧肌肉? ——没有。 有没有悄悄握紧拳头? ——没有。 所有吃醋该有的表象特征他都没有。 真没劲儿! 成雪融脸一臭,将手里热汤重重搁到了桌上。 前生今世她统共活了三四十年,如今这副年方及笄的jiāo躯里,住着的可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灵魂,像这种一气之下接受第三者的好意,或者利用第三者去气对方的幼稚可笑行为,她做不出来。 喜欢对方,那就感动天、感动地、锲而不舍感动自己,不要怪对方无情无义。 再牵扯第三人进来,就真的太没意义了。 可她对余万杭的这个意义重大的拒绝动作,不知怎么地,落在余万杭眼里,却成了她委婉的接受。 余万杭有些得意,冷哼着阴阳怪气道:“殿下息怒,民间长大的就是欠缺教养,白白辜负了殿下您一片好意,真不知好歹!” “兄长此言差矣。”宴席对面,一个浓妆女子jiāo笑言道:“民间也不乏富贵人家,教出来的子弟大多纯良,欠缺教养的,都是些无父无母的流浪孤儿。” 这浓妆女子,成雪融认得,正是镇南候的嫡女,余万杭的亲妹,余万棠。 因她爹妈只给了她中人之姿,因此她每次露面都是浓妆厚抹,小小年纪就十分老成。 一唱一和的戏码正式上演,成雪融托腮,看着这兄妹二人唱大戏。 “哦,看来妹妹知道民间不少事啊。” “也没有,都是戏台上看来的,像那高中的张生,夺魁的韩公,不都是来自民间的才子么?” “这么说,倒还真是。那依妹妹说来,民间里什么人最欠缺教养?” “小妹方才不是说了么,最欠缺教养的,是那无父无母的流浪孤儿啊。” “孤儿?那不就是些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吗?”余万杭说着,眼神还若有似无地往成雪融那一侧扫了一眼。 成雪融脸色一正。 一瞥间,似乎也见到乔佚捏着酒杯的手暗暗绷紧,骨节凸起,青筋暗跳。 余万棠又说:“何止孤儿,还有些异族人氏,听说他们长相妖艳,却不通礼数,不知廉耻,随性放纵,更胜风尘女子。” . 哐当—— 余万杭哎哟一声,跳了起来。 “哦,手滑了。”成雪融无辜地甩了甩手,仿佛那碗热汤不是她故意掀翻的,真只是手滑了而已。 余万杭裆部湿了一片,油腻腻地还挂着肉沫、菜叶,看着很是不雅。 成雪融掩嘴笑了笑。 余万杭脸色青了青。 董志林立喝:“都愣着干什么?快扶余世子下去换身衣裳。” 宫女们立刻凑过去,却被成雪融挥手拦住了,“干什么,余世子出身尊贵,岂是你们这些来自民间的婢女可以碰的?” 余万杭:“……” 余万杭脸色又青了青。 董志林:“……” 董志林掩嘴也笑了笑。 “那个,余万棠你来。”成雪融伸臂一指,指着宴席对面的余万棠,“你的出身跟你哥一样尊贵,由你来侍候你哥换衣裳,正好。” 余万棠:“……” 好什么好?就算是兄妹,也需得避讳,她哥又是湿在了那个地方,男女有别,她怎能去伺候她哥换衣裳? “公主殿下,这个……这个怕是不妥……”余万棠为难地说。 “不妥,什么不妥?”成雪融眉一皱,便转向太子,“太子哥哥,你看看余侯爷家里的人,父皇还没给她封郡主呢,说起来也就是无官无职的一位官家小姐,竟然就连本公主的话都不听了,真不知好歹。” “小女子惶恐,小女子不敢。”余万棠连忙从席上退了下来,跪到太子与成雪融下首,俯首请罪,“请二位殿下明察。” “融融,别闹了。” 太子向来宠爱成雪融,也知道成雪融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成雪融故意掀翻热汤泼到余万杭身上,席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自然也看到了。 既然看到了,便知道成雪融是故意要整治这兄妹二人。 太子自然也不插手了。 但太偏袒也未免落人口实,于是太子便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么一句。 于是,成雪融耸耸肩,就坡下驴,“行吧,那就这样吧。” . 她落座,看也不看便抄起桌上的杯子凑到嘴边。 乔佚手一紧,似是将有所动,最终还是不动如钟。 然后,成雪融噗的一声,将喝到嘴里的液体全喷了出来。 “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然把仙子醉倒进本公主的茶杯里!”她怒问。 乔佚紧握的手松了下来,执起酒杯牛饮一口仙子醉,以此忍住那将要溢到唇畔的笑意。 她拿的明明就是酒杯! 跪在地上的余万棠快哭了,“殿……殿下……” 成雪融回头一看,啊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还这么准,当头就接住本公主那一口仙子醉?唉,本公主不是说了吗,行吧就这样吧,那就是让你不要跪了快点起来的意思啊,你出身都这么尊贵了你怎么还听不懂人话呀?” 余万棠被喷了一头一脸的酒水,又被成雪融拐弯抹角说了一顿,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哗啦啦流下来。 那厚厚的妆先是被酒冲了大半,这会儿又让眼泪冲了小半,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很是狰狞可怖。 成雪融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嫌弃皱眉,扬声唤道:“沉鱼,落雁,快为余世子和余小姐引路,带他们到客房。记得啊要让他们自已更衣啊,要害得他们沾染了你们身上的民间气息,你们可吃罪不起。” “……是。”沉鱼、落雁应诺,忍着笑,引着两人就下去了。 . 太子这才板起脸来,瞪了成雪融一眼,又无奈,又宠溺。 成雪融挑眉笑笑,又对董志林和梁师赞努了努嘴。 二人笑笑,也是点头。 董志林还凑到太子耳边,说了句什么悄悄话。 太子听了更哈哈大笑,再次举杯,扬声说道:“方才融融胡闹,各位都别放在心上,来,我们继续。” 乔佚坐在四人中间,将他们的眉来眼去看了个清清楚楚,却实在想不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执起酒杯,再要牛饮,便听到成雪融压低了声音问他:“无双,你心里痛快些了吗?” 从她故意掀翻那碗热汤,他便知道她是在为他出气,内心震撼早已过了,此刻再听成雪融追问,他已完全能做到无动于衷。 成雪融便又抄起酒杯,表演了个一口闷。 “哼,真是木头!” 她无声嘀咕,他听得清楚。 ------题外话------ 今天这点女友力……哦,不,粉丝力,不过是餐前小菜,解解馋,后边还有一份大的!明天见。 第004章 公主殿下自带易栽体质 成雪融内心烦闷,每有公子、小姐前来敬酒,她都豪气十足,一口闷了,闷了几杯再要闷时,却发现杯里的液体已成了茶。 她回头问那斟酒的宫女:“干什么,往本公主酒杯里倒茶做什么?” “回禀殿下,乔世子爷说有些头晕,这才让小的把仙子醉换成了茶。” “哦。”偏头看去,果然见乔佚扶着额、闭着眼,有些晕乎乎的了。 “无双,无双?”成雪融轻轻晃他,见他连睁眼都难了,哼了一声,“叫你喝酒不喝汤,醉死你算了!” “公主殿下,让小的来吧。”一个高壮男子走了过来,正是跟着乔佚一起来的那位副将,“小的知道客房在哪,小的这就扶少帅去休息。” “好。”成雪融晃晃脑袋,感觉也有些晕了,便不情不愿地将乔佚交给那位副将,闷头喊:“沉鱼,落雁,回来了吗?快来,本公主醉了,本公主要睡觉,快来伺候本公主。” “殿下,小的在呢。”沉鱼、落雁刚好赶了回来,搀扶着成雪融,与乔佚一前一后离了宴客厅。 . “少帅,您重得很,能不能自己使点力,自己走两步?”那副将一脸苦相。 “少帅,这儿没人,您就别装了,那仙子醉是有后劲儿,但哪有咱军营里的酒够味儿啊,您这一口气闷五坛子酒还能上场杀敌的酒量,就这么叫一小壶甜酒给放倒了,传回军营岂不叫将士们笑话。” 乔佚睁开眼,褐色眼眸澄明清冷,哪有什么醉意? “就你话多。”乔佚四下看看,见果真没人,便慢悠悠散起步来,“下回儿饮宴,我就不带你了,我带杜衡。” “别啊,少帅。”那副将一脸讨好,“饮宴这事儿也讲究一回生、二回熟的,杜仲我头一回是生手,下一回儿就是老手了,您要再换成杜衡来,还得从第一回的生手培养起,多不值当。” 那叫杜仲的副将侃侃而谈,拼命地劝说乔佚下次再有好玩的宴席还要带他来,而乔佚又寻了棵高树,一纵身飞了上去,仰躺着继续晒太阳。 杜仲还在回味:“嗯,那公主殿下太好玩了,整人的手段一顶一的好,啧啧,她要是生做男儿,我定要和她做兄弟,带她去干坏事儿,肯定好玩!” 乔佚闭着眼,感觉到春日午后暖阳落在脸颊之上,暖暖的,软软的,又想起成雪融问他的那句,“无双,你心里痛快些了吗?” 那忍了许久的笑,便肆无忌惮漫上了唇畔。 . “少帅,少帅,睡着了?”杜仲飞身上树,凑到乔佚身旁,“您要不要下去瞧瞧?公主知道您没回客房,满园子地找您呢。” 乔佚眼一睁,猛地坐起,问:“她不是喝醉了,回房睡了吗?” 杜仲答:“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的,她刚好相反,一直嚷着说自己醉了,依小的看,她就是喝多了些,但还没醉。” “那酒劲后发,她是还没到醉的时候。”乔佚又懒懒地躺了下去,“由她去吧,她找不到我,等会儿醉了,自然愿意回房去睡。” “哦,依小的看,可不一定。”杜仲指了个方向,示意乔佚望过去,“她都要人扶了,还不肯回去呢。” 乔佚一望,还真是,醉得脚步都是飘的,她还拼命赶她的沉鱼落雁走:“去去去,本公主没醉,本公主就在这儿等你们,绝不乱走,你们去找,把无双找出来。” 好了,改口说自己没醉,那就是真醉了,看来那酒劲儿真起来了。 沉鱼、落雁拗不过她,扶她坐在了一处凉亭下,再三请求她不要离开亭子,便分头去找人了。 她酒品不错,往日里的活泼好动全不见了,就静静地坐着,坐了一会儿,又慢慢将脑袋搁在了栏杆上。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稀稀疏疏落在她一身大红箭衣之上,金斑点点,灵动非凡。 乔佚挪了挪位置,肩背靠在树干上。 杜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家少帅,结结巴巴问:“少……少帅,您……您这么看着公主干嘛?” “我……”他家少帅清了清嗓,“看着她点,免得她醉得狠了,一头栽下亭子。” “哦。”杜仲觉得此话有理,听说公主殿下见到他家少帅的第一眼,就从马车上栽下来了。 看来公主殿下自带易栽体质,是该多看着点。 忽然,公主殿下腰身一挺,长臂一指。 “要栽了,要栽了!”杜仲吓得捂住了眼。 “出息!”乔佚嗤了杜仲一句,眼神顺着成雪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是董志林和梁师赞。 看来成雪融还没醉到不省人事,起码董志林和梁师赞远远走来,她还是有看到的。 刚才她那一起身、一伸臂,应该就是想喊董、梁二人。 但不知为什么,她又安静下来了。 是打算听人家花前月下吗? 乔佚也望了过去。 . “志林,”梁师赞桃花满面,亦步亦趋,问:“志林,你叫我出来,是不是……愿意了?” “对不起。”董志林终于顿步,回身,双手已捧着了一本诗经。 “原物奉还。”他说。 梁师赞脸上浓浓情意便在瞬间淡去,她接过东西,低声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诗经中夹有硬物,她翻开,果然见是那半边玉鱼佩。 她已到了适婚年龄,梁询打算在世家子弟里为她选一个夫婿,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心中既有君子,当然要为自己争取一番。 于是,半月前,她将这半边玉鱼佩,夹在这本诗经里,送给了他。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梁师赞不知从哪儿拿出另一边玉鱼佩来,将两条鱼儿嘴对嘴、尾对尾并在一起,竟严丝合缝,拼成了一枚双鱼圆玉佩。 董志林吃了一惊。 他并不知道,这看着就造型怪异的玉鱼佩,竟只是一半儿。 但她送这玉鱼佩给他的心思,他完全明白。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因为,她将那半边玉鱼佩,夹在了诗经中《丰》下半阙的那一页里。 她是希望他能去向她爹求亲。 “对不起。”他唯有这一句。 梁师赞轻轻摇了摇头,道:“是我唐突了。” “我娘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只能送给我想送的男子。”她再次将玉佩分成两半儿,一半儿放进自己怀兜里,另一半儿握在手中。 “既不得君心似我心,空留此物又有何用?”她说着,忽然高举起手,就要将那半边玉鱼佩扔进湖里。 “等等!”董志林拽住她手,眼中掠过痛色,似有不忍,又生生强忍。 半晌才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当然应该送给合适的男子,如……如太子殿下,殿下他……” “你说什么?”梁师赞大惊回头,紧盯着他,眼泪已不可控制滑了下来,“我与公主殿下交好,你则是太子殿下侍读,你我因二位殿下而相识,可我又与太子殿下有何……有何亲近之处?” “志林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并非治国良才,若想坐稳那个位子,必得娶一位真真正正的贤内助。恰好殿下也到了适婚年龄,便有幕僚进言请他与梁太尉结亲,此议甚好,因此我……我……” 梁师赞此刻感觉,便似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 “此议甚好?”她凄然一笑,问他。 “此议……甚好。”他仓惶一避,答她。 “好,甚好。”梁师赞不再逼视董志林,随着泪水流淌,她一双眸子也渐渐失去了光华。 “为了太子殿下,董侍郎可真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啊。”她说。 “太子殿下于我有恩,我父母早亡,是太子殿下收养我、栽培我、提携我,我……” 咚—— 一声脆响回荡。 “师赞!你……你做什么?”董志林惊起,再要去拽梁师赞的手,却是晚了,那半边玉鱼佩已经被她扔进了湖里。 “能得到那半边玉鱼佩的人,应该是我心仪之人,而非合适之人。”梁师赞神色灰淡,道:“我既不能嫁我想嫁之人,那再嫁与何人,于我而言,已无差别。董侍郎既然觉得我该嫁给太子,那我便嫁给太子。” “至于这半边玉鱼佩,便叫它长埋于此吧。” . 乔佚将双手垫于脑后,微昂起头,望着无边天际。 男女之情啊。 他无声低叹,偏头再看凉亭下的成雪融,却见她正挣扎着要离开。 她那么古道热肠的,大概是想赶过去多管闲事吧。 再望,原地已没有了董志林和梁师赞的身影。 “哟,这地儿不错,幽静别致,还有湖,不知有没有小船,若能再泛舟湖上就好了。”嬉笑声、脚步声纷至沓来。 乔佚循声远望。 . “余世子爷仪表出众,谈吐不凡,依小弟看,方才宴席之中,除太子殿下外,可无人能与余世子爷相比了。” 被簇拥着的,是余万杭。 ------题外话------ 董梁的故事属于蜻蜓点水、一笔带过的类型,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伏笔在这儿就好了,此后很久,他们都不会再露面,倒是炮灰……炮灰出来了,公主殿下要发飙了,明天准时见。哦,顺便求收藏。 第005章 公主殿下大发雷霆 “余世子爷仪表出众,谈吐不凡,依小弟看,方才宴席之中,除太子殿下外,可无人能与余世子爷相比了。” 被簇拥着的,是余万杭,围在他身边大放彩虹屁的,则是几个不知名的官家子弟。 乔佚瞧那几个官家子弟有些眼熟,想起方才宴席之上,这几人结伴给他敬过酒,哦,貌似也说他“仪表出众,谈吐不凡”了。 什么仪表出众,他身体里那一半西域血统带给他的,明明是来自华族人数不尽的鄙夷与轻视。 更何况,他在席上来来去去就说了一句“在下乔佚”,哪里谈吐不凡了? “谬赞,谬赞。”余万杭嘴上客气着,但神色骄矜,分明甚是得意。 “方才太子殿下遣了董侍郎到我房中去,亲自为我更衣,还说了许多交心的话,唉——”他拱手遥敬,道:“太子殿下仁德宽厚,实是我等为臣者的福气啊。” 余万杭这么一说,乔佚立刻便懂了。 原来,成雪融跟董志林、梁师赞那一番眉来眼去,竟是做下了如此巧妙的安排。 她凭借公主之尊,肆无忌惮恶整余万杭,事后再让董志林亲去,以太子殿下之名,又是服侍更衣,又是交心深谈的,趁机收服。 想必,梁师赞也“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去了余万棠房中,做了相似的事。 杜仲说得对,她是可惜了,没生做男儿,若生做男儿,凭她那过人的手段与心思,定能做大成朝下一位圣君。 “太子殿下仁德宽厚,确是我等之福,只是……”其中一个着骚包月白色锦衣的男子应声,一脸的失望,频频摇头,“那公主殿下却……” 他身侧一名紫檀色锦衣男子接口便说:“皇上只此一位公主,从小就当眼珠子一般宠爱着,性子自然就活泼些。” “是啊,公主殿下可是自小与太子殿下一同长大的,太子殿下待她非同一般。” “她虽非正宫皇后所出,但自小养在皇后宫中,身份地位与嫡公主无异。” 其他人亦纷纷附和。 天家子女尊崇非凡,他们就算要背后议论,也只能违心,只挑些好的来说。 但余万杭毕竟才刚吃了成雪融一顿整治,听了这些,脸上的笑便微微有些垮了。 “公主殿下纯真可爱,说来说去,还是那镇北侯世子不知好歹。”又有人道,分明是摸着了余万杭的心理。 其余人就像是得了启发一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就声讨起乔佚来。 “瞧他长的那副妖异的样儿,哪有丝毫男子汉的气概?” “公主殿下没见过异族人,乍一见他自然新奇,他也就是欺负公主殿下见的世面太少!” “听说,他娘原是名西域舞女?” “西域诸国皆是jiàn民,也只能做一些娼、ji、优、伶的jiàn业。” “有其母必有其子,当年他娘就将镇北侯迷得晕头转向的,现下他也来迷公主殿下了。” “哼,那西域舞女哪有那个能耐?也不想想,镇北侯认回了儿子,可有只言片语提到那舞女的?” “这样说来倒也是啊,母凭子贵,既然封了儿子做世子,又怎么能不认儿子生母呢?” “虽说出身卑jiàn了些,但好在死都死了,顺水推舟追封她个侯爷夫人,也算给世子长脸,是不是?” “所以说啊,镇北侯心里压根儿就没那舞女半分地位。” “可……不对呀,镇北侯这一生,可都没有娶妻纳妾呀!”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吧,定是那西域舞女使了什么下jiàn手段,把乔侯爷给……” 说这话的,是个眼下乌青、脚步虚扶的人,一看就知是个常年浸yin酒sè的,满脑子污hui龌蹉,因此才说出这样的话,说着同时,他还伸出手掌,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众人哈哈大笑,其中又以余万杭笑得最响。 “既是如此,谁又知道那世子是不是个便宜货呢?” “舞者以技、sè侍人,入幕之宾定然不少,当年不凭着儿子入主侯府,死了之后才让儿子认祖归宗,说不定啊……” “说不定,什么认祖归宗都不过是一场欺骗,那个啊,就是个野.种!” “哈哈哈……” . “少……少帅,您……您在这都晒半天太阳了,怪热的,要不咱走吧?”杜仲问,心惊胆战地看着乔佚。 他家少帅性子冷,人也深沉,他跟了他家少帅好几年了,可从未见过他家少帅有这么怒形于色的时候。 “少……主子,不过一些不相干的人乱嚼舌根子,您实在不必往心里去。”杜仲想了想,说道:“您要不乐意听,今晚我叫上杜衡,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能把他们都灭了。” “灭什么?”乔佚冷冷开口,“你当你还是江湖杀手?” 杜仲被噎了一下。 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过惯了,一下子换到这朝堂中来,还真觉得有点憋屈。 “还是当杀手痛快啊。”杜仲感叹道:“要不,请上天再把公主殿下派出来也行,公主殿下最护着主子您了,若有她出马……” 他斜眼,望向公主殿下歇息的那个亭子。 然后,啊了一声。 “主子!公主殿下真的出马了!” . 成雪融心想,自己果真是醉了,听这帮混账胡言乱语了半天,竟然才醒悟过来,他们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当下火冒三丈。 她多么敬重的镇北侯啊,她魂牵梦萦,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巴不得含在嘴巴里的镇北侯世子啊! 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诋毁? “混……混账,混……账!”她大着舌头,连声骂着,摇摇晃晃起了身,跌跌撞撞出了亭子,歪歪斜斜奔着那帮混账去了。 “敢说本公主驸马爷的……坏话,敢在背后诋毁……本公主的驸马爷,本公主瞧你们是……嫌命太长,嫌活得……太舒服了!” 她那一路过去,是风风火火、轰轰烈烈、骂骂咧咧、踉踉跄跄,众子弟们见着她,都大惊失色。 气得眼都红了,一副恨不得杀人解恨的样子,谁不怕呢? 她可是出了名的骄纵,无法无天,什么事儿都敢做,连皇上都头疼的。 她一扑过去,无论逮着谁了,噼里啪啦就是一顿乱踢乱踹,“叫你们……多嘴!叫你们……八卦!本公主罩着的人……你们也敢惹,你们……找死!” “什么男子汉……的气概?你有?”她抓住那个骚包公子,正是他诋毁乔佚长得妖异,不似男子。 成雪融狠狠赏了他一耳光,骂:“放屁!本公主的驸马爷……单枪匹马入敌营,单挑敌国……一十二员大将时,你他娘的……正窝在你.妈.怀里听睡前故事呢!” “没……没这事儿……”那骚包公子跪了下去,也不知是在澄清自己没窝在他.妈.怀里听睡前故事,还是澄清自己没有多嘴八卦。 “还说本公主……没见过世面?”她又抓住了一个人,却是展颜一笑,一字一顿道:“此话中肯,本公主会将此话一字不差,转述父皇。” “别……公主殿下饶命……”那人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不劳成雪融动手了,自己先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你!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子?堂堂镇北侯世子……的生母,也是你能提及的?”那人一被成雪融点名,立刻就跪了。 成雪融上前去,一顿拳打脚踢,“镇北侯爷的好,你们这帮……沙猪男永远不懂!” “还……野.种!”成雪融恶狠狠盯住了余万杭,扑将过去就要揍他,他却闪身一避。 “公主殿下,您……您喝醉了,您听错了。”余万杭嚷道,心里已经吓得半死了,见成雪融一扑不成,又要过来抓他,连忙远远跑开了。 “你躲?你还……还敢躲?”成雪融怒火更盛,紧追不舍,“你还是……男人吗?有种,你……出来!” “微臣……微臣知错……”知道成雪融生气,余万杭也不敢太忤逆她,果然站着没躲了。 但他毕竟是武将之后,有练一些粗浅功夫,当下左闪右避,完美地避开了成雪融的每一下拳脚。 忽然,他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半边身子也麻了,整个人无力地扑倒在地上。 成雪融紧跟着一脚就招呼到他脸上去。 “知错了……是吧?对本公主的教育……心服口服,服到……五体投地了,是吧?”其他人都算从犯,余万杭才是主犯,成雪融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余万杭身上去了。 她一边踢,一边骂,余万杭就一边滚,一边嚎。 可惜,自己手无寸铁,又酒后乏力,看那余万杭抱着脑袋滚得欢快、捏着嗓子嚎得尽兴的样儿,就知道自己这顿打实在太不给力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脚下咯嘣一响。 她竟踩到了一条长长的、带着刺儿的树杈,那树杈长得真合她心意,不但长短合适,较粗那头的刺儿还都被削了去。 这妥妥地就是一根教鞭啊! 成雪融捡起那教鞭,卯着劲儿,狠狠一鞭子就挥了下去。 “啊——”哀嚎冲天,这回儿是真肉痛了。 “饶命!公主饶命!殿下饶命!”余万杭喊,痛得龇牙咧嘴的,满地打滚的姿势看起来也有诚意多了。 “饶什么命,本公主……又不要你的命。” “本公主只是……在教你……说话做事的道理。” “你学得……挺认真……的嘛!” 刚开始口齿不清,还真是因为酒气上脑,这会儿结结巴巴,倒是因为抽人抽得太狠,气喘吁吁了。 她可是连洪荒之力都使上了,也不骂了,省着力气,都用在了手上。 于是,树荫下,碧湖边,回荡着的就只有余万杭杀猪般的嚎叫声。 “啊,痛,痛——” “别打了,殿下别打了——” “要死了,微臣要被打死了——” . “真有出息。”杜仲站在树杈上,双手抱胸,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欣赏着公主殿下为他家少帅出气,“这么怂,也能算是武将之后?” 瞧他家少帅,飞过去两片叶子就把余万杭放倒了,再飞过去一根树杈就助公主殿下大发雷霆。 顺便还为自己出气报仇。 乔佚仍是那个姿势,不言不语,肩背抵着树干。 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这样熨帖。 暖洋洋的,好似是这春日午后的阳光照进了心里。 ------题外话------ 下一章有恶俗的英雄救美情节,但公主殿下会宠驸马宠得耳目一新。求收藏,明天见。 第006章 无双要听到了,会难过的 “啊,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是沉鱼、落雁。 那帮混账公子都怂得很,见公主发飙了,又不敢跑又不敢逃,直挺挺地就跪在那儿,连帮着求句饶都不敢。 见着成雪融的贴身婢女来了,才像见着救兵一样叫了起来:“姑娘,二位姑娘,快劝劝公主殿下,可别气坏了身子!” “谁惹我家殿下生气了?”沉鱼问。 “是……” “自然是那余世子!” 这帮混账公子为了脱罪,竟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嚷了起来。 “是余世子惹了殿下生气,他说公主殿下没见过世面!” “他说乔世子长得像女人!” “他说乔世子的娘出身卑jiàn,当年gou引了乔侯爷,还……还害了乔侯爷!” “他说乔世子是个便宜儿子!” “他说乔世子是野.种!” ………… 这帮人似乎将告状和立功画了等号,拼了命地把罪名往余万杭身上推去,而且说得一个比一个难听。 沉鱼、落雁不知道这帮人这么无.耻,还真以为余万杭一个人就说了这么多,心里已默默地为他点了一排蜡烛。 公主殿下有多护短,常人根本想象不到,尤其是摊上乔世子的事,那简直就是触了她的逆鳞啊! 二人互瞄一眼,小碎步赶过去。 成雪融见到自己婢女,喘着粗气,习惯性地就说:“你们……来得正好,帮本公主……按住这只猪……本公主要……要给他个教训!” 余万杭一听,就又嚎了起来:“别!殿下,殿下,微臣错了,微臣真知道错了!” 沉鱼、落雁正赶过来,但她们并没想去按住余万杭,她们只想上前劝住成雪融。 成雪融也知道,既然来人了,这场痛打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她决定打最后一下。 手中树杈高高举起。 余万杭却扬臂一挥。 噗通—— . “坏了,她掉水里了!”杜仲紧急之下,立刻望向他家少帅求救,却见他家少帅已经直起了身体,伸长脖子正望着。 五指用力掐着身下树杈,很有种要将树皮剥下来的狠劲儿。 杜仲一愣。 再望,又咬着牙暗骂了起来:“嘿,这帮孙子,还是男人吗?公主殿下都被推下水了,竟没一个敢去捞的!” . 虽然开了春,但山泉蓄的湖水还挺冷的,清早起来偶尔还能在水面见到薄薄一层冰。 沉鱼、落雁已经慌了,拽起趴地上几乎吓尿了的余万杭,大声叫道:“你竟敢推殿下落水!殿下不会水,你快下去救她!” 余万杭频频倒退,喃喃说道:“我……我也不会……不会水啊……” “哼!”沉鱼将余万杭一扔,再一脱身上棉袄,试探着就要下水去。 “可是沉鱼,你也不会啊!”落雁见形势不对,拔腿就跑到那帮跪着的混账公子面前去,“你们之中有谁会水的?快去救我家殿下!” 一帮混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都不会水,竟然很默契地摇起头来。 开玩笑,这水有多冷,你知道吗? “那就快去找人啊,在这跪着有什么用?”落雁一嗓子吼完了,也开始脱棉袄,准备下水。 “殿下,殿下您……您别扑腾了,您……回来啊——”已经被水漫到肩部的沉鱼哭着喊。 . “哎呀,要死了,沉鱼、落雁也要死了!” 乔佚不动,杜仲也不敢乱动,心想,这公主殿下还真有力气,就这么三下两下的,竟然就扑腾到湖心去了,那沉鱼落雁也不错,明明不会水,偏向水中去,忠啊! 还想再迂回地催一催他家少帅出手,一回头,却见树上已空无一人。 别人是步步生莲花,他家少帅是步步生涟漪,足尖轻点水上飞、涟漪朵朵湖中开,眨眼之间,便主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啊,还有我啊!”杜仲紧接着也飞了出去,抄起湖中心的沉鱼,对刚下水的落雁喊:“啊,小美人你自己走回来啊!” 他不是没法一手拎一个、出手救一双,他是怕会抢了他家少帅的风头。 . “殿下……”沉鱼刚一着地,便哭着爬向成雪融,乔佚也爽快,将迷迷糊糊的成雪融往沉鱼怀里一放,自己就退开了。 这时,太子带着人也赶过来了。 “融融,融融!” 太子脱了皮袄披到已被冻得唇色青紫的成雪融身上,梁师赞也紧紧搂住了她,她却还是浑身发颤,太子急得大喊:“太医!志林,快命人去请太医!” “殿下,”一位青衣公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请缨道:“微臣景攀,太医院七品医师,若殿下信得过,且容微臣为公主殿下诊视。” “不必说了,快过来给公主看看!”太子喝道。 “沉鱼、落雁,你们是怎么照看殿下的?”另一边,董志林开始问罪。 沉鱼、落雁毕竟只是宫女,早让人挤到了外围,但还一直哭着,听董志林问罪,便不停磕头:“是奴婢们该死,奴婢们不该放殿下一个人在这,奴婢们应该寸步不离跟着殿下的……” 这时的成雪融咳了几口水,已慢慢回了神,梁师赞见她眼神有意无意地掠过一边,便循着望过去,见到了一身脏污与血痕的余万杭,便问:“余世子,您怎么一身狼狈地坐在这里?” “还有,你们几位。”梁师赞指着那帮混账公子,“方才几位慌慌张张去求救,我便觉得奇怪,何以你们膝盖之上沾满了黄泥,是不是还有旁人不知道的事?” 几人一听,又咚咚咚跪了下去。 未问先惊,不用说了,这几个人肯定和成雪融落水的事脱不了干系。 太子见成雪融精神尚可,又有医师在场,便放了心,起身厉声问道:“沉鱼,落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沉鱼答:“殿下知道乔世子爷喝醉了,就拿了醒酒汤要给世子爷送去,去到客房那边,却听下人说世子爷根本没回房,便出来找世子爷了。” 落雁答:“殿下本也在席上喝了些酒,走到这里,酒劲儿上来,走不动了,就在凉亭下歇息,命奴婢们去别处找。” “都怪奴婢们不好,竟就真的走开了……”沉鱼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落雁指着那帮混账公子说:“奴婢们找了一通,没找着乔世子爷,回来这儿,便见这几位直挺挺地跪着,公主殿下已经气狠了。” “这几位说,是余世子气着了殿下。” “殿下便拿个枝条儿打余世子几下,谁知道……谁知道余世子一挥手,就把殿下给推进了湖里。” 不得不说,能在公主身边随身侍候着的人,果真都不简单,二人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重点是,桩桩件件都指着余万杭,成雪融痛打他的事儿倒显得次要了。 “余世子推了殿下,还不肯下水去捞殿下……” “还有那几位,也都不肯……” “奴婢们没法子了,也顾不得自己都不会水,硬着头皮就下去了……” 这话一出,太子看着余万杭等人的眼神已经变成剑了,“推公主落水,还见死不救,尔等可知该当何罪?” 几人吓得连头都不会磕了,直接瘫坐到了地上。 只有余万杭,还一声声喊着冤枉。 余万杭身份毕竟不同些,太子顿了顿,问道:“你有何冤?” “微臣有大冤!微臣没有惹公主生气,微臣没有说那些话!” “什么话?” “……”余万杭却愣住了,不敢说。 “沉鱼、落雁,”太子问道:“你们可知,是什么话?” 沉鱼答道:“听那几位说,余世子说公主殿下没见过世面。” 余万杭立道:“我没说!” 落雁答道:“他们还说,余世子说乔世子爷他……” “闭嘴,落雁!” 忽然,成雪融一声喝。 “太子哥哥,”成雪融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就说……说我没见过世面,其他的……就没说了。” 可太子根本不信。 梁师赞偷偷问:“是说的乔世子的坏话?” 成雪融微微一闭眼,浑身颤抖着,连声音都颤抖着,无力低语:“他们说得难听,不能……不能让沉鱼、落雁再说了,要是传出去让无双听到了……梁姐姐,无双要听到了,会难过的……” 乔佚一直无声无息隐在众人之中,其他人听不到成雪融的耳语,他可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内心的震撼,无人能懂。 “唉,你呀。”梁师赞轻叹,复又扬声对太子说:“殿下,融融的性子您也知道,听到别人嘲笑她,她哪能干休?” “就是。”董志林附和道:“都是刚从席上下来的,定是那酒气上头了,不过是些糊涂话、糊涂事,既然公主殿下都说无事了,也请太子殿下略过了吧,无谓深究。” 董志林说着,还一边给太子使眼色。 太子会意,却是会错了意。 他心想,融融终究是个懂事的,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只念着为兄的难处,知道为兄不能与镇南候闹翻,真委屈她了。 “罢了,都散了吧。”太子摆摆手,一场游园会就这么拉下了帷幕。 ------题外话------ 求收藏,明天见,明天驸马私会公主。 第007章 公主殿下,您要加油啊! “少帅,小的可真为您感到不平,您说您当时多帅,无上轻功啊,英雄救美啊,可愣是没人问句英雄何在,事后又都遮遮掩掩不肯再提,您就这么成了无名英雄,亏啊。” 杜仲以“老手”身份自居,闲下来这几日,颠来倒去地和杜衡说游园会那日的事。 从他家少帅在城郊晒太阳那段开始,一直说到他家少帅在和风园晒太阳那段结束,主要人物是公主殿下,中心思想是杜衡你没去你错过好戏你亏了快哭吧,顺便再为他家少帅抱抱不平。 他家少帅没觉得不平,杜衡也一直没哭,从听第一回开始就没哭,倒是追问了他家少帅几次:“听说公主殿下自那次落水后就病倒了,反反复复地一直没见好,少帅,您不去看看她吗?” “我不是太医。”乔佚答。 . 他不是太医,却有不少人催着他去看她。 董志林来拜访时有意无意提了几次; 梁师赞也差人送了信来,明说希望他去探病; 还有乔老夫人,将他喊了去,开门见山问他:“孙儿,祖母不出门,但祖母也听到些流言了,听闻公主之所以会落水,是为你出头来着?现下公主缠绵病榻,你是不是该去探一探她?” 乔佚答:“谣言而已,祖母不必放在心上。劳烦祖母多给公主送些药材、膳食,孙儿身为男子,多有不便,就不进宫探望了。” “孙儿啊,”乔老夫人试探着问:“你年纪也不小啦,可有钟意哪家姑娘,祖母帮你讨去。” 乔佚摇了摇头。 “没有?”乔老夫人呵呵直笑,道:“那正好,祖母刚好看上一位姑……” “祖母,”乔佚忽然开口,道:“孙儿还小,没想过成家。” “现在开始想,也不晚。”乔老夫人深深叹息,黯然道:“孙儿啊,祖母年纪大啦,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祖母亏欠了你,祖母想为你做点什么,帮你讨个媳妇儿,让你一生喜乐,让你能有人疼……” “祖母,”乔佚一屈膝跪了下去,煽情的话他不会说,唯有重重磕头,反复说道:“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祖母也想长命百岁啊!我朝以孝治天下,祖母若死,你和你爹就得丁忧,你爹要解官守制,你三年之内也不能娶亲……孙儿啊,祖母是怕耽误了你,这才催着你快快成婚的。” “不会的,祖母定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乔老夫人拍着乔佚的手,仰天叹道:“祖母是说,那公主殿下真是个好姑娘,她是打从心底里疼你的。” 嗯,我知道。 乔佚也仰着头、望着天,回荡在心里的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她,确实个是好姑娘。 . 当夜,乔佚终于决定去探望成雪融。 却不是经过黄门通报,而是在夤夜之时,飞过宫墙,躲过守卫,悄无声息来到凝雨殿。 殿内仍有昏暗灯光。 “嬷嬷,殿下睡了吗?”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问,是沉鱼的。 “睡了,刚睡的。”回答的,是个中年妇人,她是成雪融唯一的乳娘,夫家姓阮,因此都称她为阮嬷嬷。 “唉,殿下这回儿可遭罪了,白天里明明都是好的,怎么一到夜里就发热?”阮嬷嬷艰难地从成雪融塌边起来,看样子,她在那儿伏了不少时间。 “嬷嬷也遭罪了。”沉鱼扶了阮嬷嬷一把,道:“太医走了,嬷嬷也回去睡吧,这儿换我来。” “那你可别睡了,可一定要看着殿下啊。”阮嬷嬷道。 “好。” “要是殿下醒了,记得给殿下喝点水,必须是温的,可别烫着殿下,也别叫殿下再冻着了。”阮嬷嬷又道。 “好,知道啦。”沉鱼推着阮嬷嬷往外走,“嬷嬷,你再说,殿下就要被你吵醒啦。” “哦,那我走,我这就走。” 送了阮嬷嬷离开,沉鱼回来,帮成雪融掖了掖被角,便在塌边坐了下来,半眯着眼,并不敢熟睡。 乔佚飞了枚铜板过去,点了沉鱼的昏睡穴,再现身。 他看着她。 于酒气正盛时落水,寒气入侵,病情自然反复,乔佚虽不懂医,但也知道,单靠药石,这样的寒症还有得拖。 他在她床头坐下,拨开沉鱼为她掖好的被角,将她小手从被窝里掏出来。 十指相扣,握住。 她指尖冰凉,他喉底滚烫。 不自禁咽了咽唾液,他喉结上下动了动。 “何必呢?”他在心底问她,“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默运玄功,使内力自丹田起,由掌心出,推进成雪融奇经八脉,为她驱散寒气。 “再睡一觉,就好了。”临天亮时,乔佚离开,离开前,他望着她终于泛起了红晕的双颊,扯了扯嘴角。 那是个极淡极淡的笑。 . 成雪融果然睡了好觉。 醒来时,天色正好,成雪融只觉浑身舒畅,像是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十分酣足。 她跳下床榻,大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本公主饿了,快给本公主送早膳来!”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还有阮嬷嬷,几乎凝雨殿里的下人都欢呼着涌了进来。 “好了好了,殿下终于醒了!” “这是上天眷顾啊,好几天不见起色的寒症,一夜之间就好了,殿下有福!” “殿下,您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要不,再去太医院请人来看看?” ………… 几人簇拥着她,开心得眼泛泪花,激动着噼里啪啦,成雪融有些受不了啦,当下小手一拍,道:“我饿!我要吃饭!” “哦,殿下饿了,殿下要吃饭。快,沉鱼、落雁,去打水来,给殿下洗漱,闭月、羞花,去备晚膳。”阮嬷嬷吩咐道。 “晚膳?”成雪融一愣,问:“嬷嬷,现在是什么时辰?” 阮嬷嬷答:“回殿下,酉正刚过,皇上差禄光殿送来的药膳已经在小厨房煨了大半个时辰了……” “酉正!”成雪融惊跳起来,再望向窗外,果然见刚才还是正好的天色,这会儿已经全暗下来了,惊呼:“天哪,我不会真的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吧?” “那倒没有。”阮嬷嬷道:“殿下只睡了将近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那就是十六个小时。 成雪融慢慢地坐下,犹豫着,许久才问:“嬷嬷,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看过我?” “来看望殿下的人可多了,有皇上,皇后,太子殿下,有梁小姐,有……” “嬷嬷,”沉鱼端着金盆进来,臭着脸道:“殿下每一回醒来都这么问的,嬷嬷难道还不知道殿下真正问的是什么吗?” “就是,”落雁接话,语气也是硬邦邦的,有些恼怒,“殿下想知道什么,咱做下人的直接说就好了,正好叫殿下知道,那个乔世子不知好歹,无情无义,不值得咱殿下挂念。” 不知好歹,无情无义。 成雪融托腮,无精打采发起呆来。 她明白了,乔佚还是没有来看她。 “殿下,”阮嬷嬷半跪着蹲在她面前,语重心长说:“殿下,您是天女,要什么没有呢,何必非那乔世子不可?” “嬷嬷,你不懂。” “老奴是不懂,但老奴不懂的只是殿下,那个乔世子心中并无殿下,这一点,老奴很懂。” 这一点,她也很懂,只是,这么清楚明白地听人说出来,心里还是挺难受的。 成雪融叹息,鼻子酸酸的,哑声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的心就算是石头、金子做的,我也想为他试一试。” “没用的,殿下。”阮嬷嬷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心疼地说道:“他已经走了。” . 宫门已经下钥,成雪融一哭二闹,才终于讨得成淮帝的令牌,连夜出了皇宫,直奔镇北侯府。 乔老夫人正准备歇息,忽然听得龚管家来报,说公主殿下驾到,吓了一跳。 拄着拐杖迎出来,在前厅便见到成雪融,她一脸惊讶看着乔桓,问:“乔侯爷,您还在呢?那……那无双肯定也还在,是不是?” “殿下万安。”乔桓行礼,道:“老臣明日出发,佚儿先行一步,今天一早就出城了。” “他……我还病着,他竟已先行一步……”成雪融喃喃,往旁边椅子上一坐,便双眼发直,不再说话。 乔老夫人对乔桓摆摆手,乔桓会意,无声退了下去,连同龚管家等人,也回避了。 “殿下,您身子好些了吗?”乔老夫人问,在成雪融身边坐下。 “好……好些了。”成雪融回神,看看乔老夫人,又眯眼笑了,道:“老夫人,融融这么晚来,是不是打扰到您休息啦?对不住啊。” 乔老夫人摇头,看着成雪融的眼神越发地惋惜起来,末了叹息,说:“殿下对老身孙儿一片真心,可恨老身那孙儿不懂事,竟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有的事。”成雪融耸耸肩,笑答:“我都知道了,我落水的时候,就是无双救的我,他挺好的,只是可能还没开窍,老夫人您别怪他。” “是,他就是没开窍。”乔老夫人双眼又晶亮起来,笑呵呵道:“公主殿下,您要加油啊!” ------题外话------ 衣食父母读者君,要加油收藏啊!接下来就是两年后了。先让公主长大点,长大了才有力气推倒驸马啊是不是。明天见。 第008章 这油加得,有点隐晦了些 乔佚离开后不久,梁师赞便嫁给了太子,成了东宫太子妃。 再一年,皇长孙呱呱落地,成淮帝很是欢喜,亲自赐名韫玉,取自“石韫玉而山辉”,还笑呵呵对太子、太子妃说:“它还有下一句,叫‘水怀珠而川媚’。你二人要多多努力,好让朕能早日抱上怀珠乖孙。” 二人应诺,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成淮帝哈哈大笑,心想,年轻人脸皮果然薄。 转头,便问他脸皮一向厚的女儿:“融融啊,你也到了碧玉年华,怎么样,可有看上哪家公子哥儿的,父皇给你赐婚。” “哼,明知故问!”即便对着一国皇帝,成雪融也是毫不客气地,嘴一嘟便道:“父皇,融融喜欢乔侯爷家的世子,但是融融不要您赐婚,以天家威严压人,可不是融融的作风,融融要自己把驸马追到手。” “哟,那可不好追呀!”郭皇后在一旁听得笑了,道:“听说,那乔佚流落民间时吃了许多苦,因此性子冷、脾气硬,融融啊,母后怕你要受委屈呢。” “不怕不怕,我会加油的嘛!” . 但依着沉鱼、落雁看,公主殿下这油加得,有点隐晦了些。 乔世子不在京这一年多,公主殿下隔三差五地就往镇北侯府跑,像亲孙女一样地侍奉着乔老夫人,顺便再跟侯府里的一众下人混了个十分熟,可您亲手缝制的锦袍…… ——咳咳,好吧,您就缝了个盘扣还缝错了最后是奴婢们帮您代了针。 还有您洗手炖煮的羹汤…… ——咳咳,好吧,您就在一边指导还属于瞎指导最后又是奴婢们帮您掌了勺。 可不管怎么样,您以一国公主之尊,又是灯下执针线、又是洗手做羹汤的,心意珍贵啊,无论如何得让乔世子知道,对不对? 您为什么要把那亵衣、把那锦袍,把那卤牛肉、把那云香糕,还有还有,把那阮嬷嬷给您做的,您最爱最爱的蘑菇酱,统统记到乔老夫人名下,傻乎乎地自己倒没一点儿功劳了? 总之,殿下啊,您卯着劲儿只顾着加油,奴婢们却为您担忧啊。 . 日子便在公主加油、奴婢担忧中,又过了一年。 这一日,成雪融起来,提了一坛子蘑菇酱又要出宫去镇北侯府,却在宫门口让董志林给拦了下来。 “公主殿下,微臣奉圣旨,特意在这候着您,且容微臣送您回宫,可好?” “不好。”成雪融道:“我要出宫,我要去镇北侯府,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来管我。” “可是,殿下,”董志林态度坚决,拱手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为什么?”成雪融问:“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镇北侯府,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都不爱管我的。” 忽然,她又压低了声音说:“哦,本公主知道了,定是董志林你在父皇面前乱嚼舌根子,存心要离间本公主和父皇还有太子哥哥的感情,是不是?” “微臣不敢,微臣惶恐。”董志林让这话给吓得连忙跪倒,忽然听得成雪融哈哈大笑,即时明白了,无奈道:“唉,殿下您啊,快把微臣吓死了。” “玩玩嘛,我还信不过你吗?”成雪融说,心想,你为了太子,连心上人都让出去了,我又怎么会怀疑你。 又问:“你倒是说说,父皇为什么不让我去侯府?” “那自然是为了殿下您好。”董志林道:“侯府有丧,皇上怕您去了,会惹上晦气。” . 《大成史》载,荣兴一十七年,大成朝第二代镇北侯夫人钱氏寿终正寝,享年七十有六。 按大成丁忧律法,父母丧,需去官。但其子乔桓,即第三代镇北侯,不仅自请解除官职,更要求让出侯爵之位,一心回乡,为母守制。 成淮帝准其所奏,令其子乔佚承爵为候,并以武将论之。按律法,武将丁忧不必解除官职,享丧假七七四十九天。 . 成雪融偷偷跟着颁旨的黄门太监一同去镇北侯府时,正是侯府发丧的第二天。 龚管家见了她来,吃了一大惊。 侯府发丧当日,成淮帝便下了命令,不许成雪融再出宫。这明显就是不许成雪融再到侯府来的意思。 谁知道,这小祖宗竟扮作太监偷偷来了,还这么眼肿肿、鼻红红的,看了怎不叫人又吃惊又感动。 “殿下,您来得正好,老奴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找您呢。”龚管家记着正事、忘了尊卑,拽着成雪融就往后院跑,“听老奴那口子说,老夫人去之前,给您留了东西,您来看看。” 龚管家的那口子,就是龚姑姑,自小服侍在乔老夫人身边的,成雪融在侯府混了两年,跟龚姑姑是混得最熟的。 成雪融一进后院,便见龚姑姑扑了过来,跪在她脚边,“殿下,您可算来了,老奴身负老夫人重托,却听说皇上下令不许您出宫,老奴就怕来不及啊。” “什么重托?什么来不及?”成雪融问。 “殿下,请随老奴来。”龚姑姑将成雪融带进乔老夫人生前房间,从檀木柜子里拿出一块锦帕来,塞进成雪融手里。 成雪融展开来,乃是一支紫玉簪,玉质澄明透亮,簪子一体成型,簪头浑圆,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丁香花苞。 紫玉本就难得,再加上这个成色,还这么奢侈整玉雕琢,说这簪子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这个叫紫玉丁香簪。”龚姑姑解释说:“是老夫人与老侯爷成婚时,太老夫人传给她的。原是要在侯爷大婚时再传给侯爷夫人的,但是……唉……” 这么说来,这紫玉丁香簪不但价值连城,还意义非凡,竟是乔家嫡媳的代表。 “那天夜里,老夫人像是预知了什么,忽然拿了这簪子出来,跟老奴说,下次殿下您来,她就要把这簪子给您。谁知道,当天夜里,老夫人就……就……” “龚姑姑别哭,我都没哭呢,我可是连老夫人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成雪融宽慰着龚姑姑,是没哭,但双眼浮肿,分明是已经哭过了。 “殿下有心,老夫人在时常说,这两年有公主殿下常来陪她,是她的福气,她总说,她这一辈子也就是看着光鲜,实际过得还不如民间寻常老婆子快活,多得有殿下,她才体会到一些儿孙绕膝的快乐。” 龚姑姑说着,对成雪融深深一拜,道:“老奴代老夫人叩谢公主殿下。” 成雪融立刻搀了她起来。 “可是,殿下,恕老奴多嘴,老奴想问问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什么有何打算?” “也就是老夫人生前一直担心着的事,”龚姑姑答:“世子爷……哦,不,现在是小侯爷了,小侯爷丁忧,三年内不得成婚,可再过三年,殿下您就二十岁了。” 古人成婚早,男子十四算成年,女子十五可嫁人,熬到二十岁,娃都好几个了。 但在成雪融看来,都太早。 可成淮帝不会觉得早啊! 原本她天天往侯府跑,成淮帝都不管她的,一听说侯府发丧,立刻就干涉她的自由。 很明显,成淮帝一开始是愿意乔佚做驸马的,见成雪融搞不定乔佚,甚至还动过赐婚的念头,可现在乔佚一丁忧,成淮帝就改变主意了,他所考虑的,正是成雪融的年纪。 “年纪不成问题啊。”成雪融嘀咕着,觉得自己其实还有一万种手段可以或哄住、或吓住成淮帝,便将信物紫玉丁香簪揣进怀兜里,信心十足地说道:“龚姑姑尽管放心,这簪子本公主收了,第四代镇北侯夫人的宝座,必定是本公主的股下之物。” “好,好,那老奴就放心了。” “对了,世子爷他……哦,不,小侯爷他什么时候到京?” . 乔佚到京那日,成雪融又偷偷混出了宫。还是候在城门口,翘首盼着乔佚归来。 一别两年,再次见到心上人策马驰骋的身影,成雪融再不像当年那般栽倒在地了,实际上,她连现身都没有,一直隐在街角。 “殿下,您盼了小侯爷两年,等了小侯爷两个时辰,终于小侯爷回来,您怎么不去见他?”跟着出来的沉鱼不解问。 成雪融摇了摇头,眼神跟随着乔佚的身影,贪婪地注视着他。 其实,她有些怕。 她又没有金钟罩,又不会铁布衫,并不是刀枪不入,更不是百毒不侵。 本来他就对她不冷不热的,现下再摊上丁忧的事,要是他拿这个来直接拒绝她,她还不得哭死? 算了,就做一回鸵鸟吧。 成雪融道:“回太子府吧,别让梁姐姐难做。” . 三番五次偷混出宫,都是梁师赞在帮她打掩护,梁师赞作为她嫂嫂,在她被禁止出宫时,一日两趟入宫去看望她,倒也说得过去。 但她不敢去镇北侯府,千辛万苦出宫也只是呆在太子府而已,太没意思了,就这样偷跑出宫两趟后,成雪融就不想折腾了。 她在凝雨殿里装死,不肯见皇帝、不肯见皇后,每日巴巴地差人去打听镇北侯府的消息,听完又泪汪汪地暗骂某人太无情。 竟然!从来!都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她成雪融,一!个!字! 终于,憋不住了。 她又给梁师赞送信,请梁师赞来带她出宫。 出了宫,直奔镇北侯府。 ------题外话------ 下一章谈恋爱,明天见。 第009章 无双,这是你的梦 成雪融是走侯府后门进的,龚管家见是她来,十分激动,立刻就要去请乔佚,被成雪融拦住:“别声张,我是偷着来的。” “那老奴该怎么做?” “先给我找个稳妥点、离小侯爷也近点的房间吧。” 一刻钟后,成雪融拿着紫玉丁香簪,在一个与乔佚房间隔着长长回廊的房间里抓头挠腮。 “啊,我都混入侯府了,为什么还混不到无双身边?” “啊,无双要求就这么高,方圆十丈之内的房间都不能住人?” “啊,我要见了无双该说些什么?谢谢你两年前救了落水的我?” “啊,不能说,万一说到那些流言,他听了就该伤心了。那,问我做的衣裳和零嘴儿?” “啊,也不能说,跟邀功似的,万一让他烦了怎么办?” “那,说什么呢?” 可悲,成雪融忽然发现,她和乔佚之间甚至都没有可以交谈的话题。 这一拖,就拖到了天黑。 梁师赞竟也没有派人来催她回去。 再一拖,就拖到了深夜。 眼看他点烛灯,眼看他灭烛灯,眼看他睡了。 她还在抓头挠腮。 他睡了也好,起码她能肆无忌惮去望他一眼,也不用纠结要跟他说些什么。 于是,成雪融走出房门,穿过回廊,蹑手蹑脚靠近了乔佚房间。 乔佚没有落锁,成雪融轻轻推开他房门,借着淡淡月色,透过薄薄纱帐,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日思夜念着的男子。 “哈啰,两年多啦,七百八十二天没见,你还好吗?” 在他床边坐下,看他果真睡得很熟,成雪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傻傻地问他好,又细细地打量着他。 “依然很帅,而且高了,壮了。”成雪融的目光欣慰得像是看着自家猪圈里的猪似的。 看了一会儿,却是幽幽一叹,“无双,我要等你三年,如果你知道了,别泼我冷水,好吗?” 她手里攥着紫玉丁香簪,偷偷地将脑袋搁在他手边,极细声地说道:“我怕我会哭。” . 月华清淡,星辉璀璨。 打死乔佚他也想不到,被成淮帝明令禁止出宫的成雪融,不但混进他府里,还摸进他房里,趴到他床边。 然后,睡着了。 “你真的会哭吗?”乔佚在心底里问她。 她那么乐观坚强的人,永远笑呵呵的,也会哭吗? “还是我害你哭的?” 如果真是,他但愿他在她心中的分量能少一些。 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很好看,他觉得她还是不要哭的好。 乔佚也悄悄地、细细地打量起成雪融来。 他的目力比成雪融的可好多了,只需淡淡月光,他就能看得清楚明白。 她五官也长开了些,气色不错,但双眼略微有些浮肿,眼下淡淡乌青。 “看来,你的寒症是好了。”乔佚想着,心里也有些欣慰,完全忘了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就算单靠药石,寒症也好透了。 然后,她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故意要和他做对似的,身子一哆嗦,就打了个寒颤。 还未立夏,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的。 乔佚立刻扯来薄被,两边被角抓住一甩,便披到她肩头。 她却在这时醒来,抬头,眼中还有迷茫神色,就那么看着他。 而乔佚的手还拉着被角,搭在她双肩。 .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乔佚收手,问,是为打破尴尬沉默,也是为唤回她的神思。 她一直在发愣,许久才“呵呵、呵呵”干笑了起来,说:“我……咳咳,本公主是,走错房间了。” 乔佚静静看着她。 “啊,不,”她立刻说:“本公主不是走错房间,本公主是在梦游。” 乔佚还是看着她。 她恼得猛拍自己脑袋。 这里是侯府,不管她是梦游还是走错房间,都说不过去。 “其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忽然又笑吟吟看着他,“无双,这是你的梦,你梦见我了,是想我想得厉害吧?” 乔佚终于不敢再看她。 “无双,”她蹭一下跳起,扑进乔佚怀里,“来,我给你抱抱。” 乔佚:“……” 这是谁抱谁呢? 乔佚将无尾熊一般的成雪融从身上扒拉下来,拽着她手腕,肃然道:“微臣会痛。” 会痛的,那都不是梦。 “哦,对不住啊。”成雪融晃晃手里的紫玉丁香簪,刚才那一扑,簪子不小心扎到乔佚了。又问:“无双,你认得这个簪子吗?” 乔佚答:“不认得。” “这个叫紫玉丁香簪,是你……”成雪融刚说了一句,就停住了。 告诉他,这个簪子是他家的传家之宝,是嫡媳信物,让他认了她,让他娶了她? 可是,他心里根本没有她,他三年之内也不能娶她,让他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万一,他反过来认为她不走正道,嫌弃她用了祖母政策,觉得她逼迫了他,可怎么办? “没什么。”成雪融悻悻道:“我是问你这个簪子好不好看。” 乔佚并无作答,房间里,除了月华、星辉,便是尴尬、沉默。 . “那个,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人她那个……算喜丧,你不要难过了。”过了许久,成雪融忽然说。 “你这个金孙能认祖归宗回来,她已经很开心了。”她微笑,小心翼翼安慰着他。 乔佚心里忽然漫上一丝愧疚。 他作为金孙,好像也只做了认祖归宗这么一件事而已。 至于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嘘寒问暖、奉茶备饭,寻常孙儿该做的孝敬祖母的事,他一件儿没做过。 反倒是她。 听说,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时不时地就往侯府里跑,并不仅仅是为了打听他的消息,也不单单是为了给他送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大多时候,她就只是陪着他的祖母,帮着他尽孝而已。 是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为他做的一切痴事、傻事、糊涂事,他都知道。 故作不知,只是因为不敢回应而已。 乔佚想着,神色微黯。 成雪融见了,心道,坏了。 本意只是安慰他,没成想,倒勾起他的伤心愧疚了。 . “咚——咚,咚,咚,咚。”忽然,窗外传来一慢四快五更鼓。 成雪融啪一下抓住乔佚的手,“天快亮了,无双,我带你去个地方。” 被拽着起了身,乔佚才又注意到成雪融穿着的竟是侯府下人的衣裳。 不必说了,侯府里出了“奸细”。 又见成雪融低着头、弓着腰,只敢走在他后头,他即刻又将乔桓从嫌疑人列表里划掉了。 那么,“奸细”就是管家了。 除了管家,谁还能有那个能耐,能将堂堂公主藏进府里而不被人发现。 “先去找龚管家吧,我们要出府。”果然,成雪融一句话便将龚管家供了出来。 当然,她立刻就发现自己说露嘴了,又“呵呵”干笑,说:“我的意思是,你找他,咱出府。” 出府而已,找龚管家干嘛? 万一让杜仲、杜衡那两个二货知道了什么,岂不又天天在他耳边说些有的没的? 乔佚道一声“微臣冒犯”,将成雪融拦腰抄起,一顿足,便蹿上屋顶。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吧?”成雪融双眼发亮,看着足下只有星星烛火的鎏京城,再看看揽着自己的乔佚,叹道:“无双,你简直比那云霄飞车还厉害!” 嗯,飞车?这又是什么车?两年前她说她的鸡会飞,两年后竟连她的车都会飞了? 乔佚不和她乱扯,抄着她再次跃起。 成雪融双臂一收,将乔佚紧紧抱住。 乔佚脚一滑,差点带着成雪融从屋顶上栽下来。 曼妙jiāo躯、投怀送抱,差点破了他童子功。 “别乱动!”乔佚喝道,有点儿气急败坏。 成雪融嘻嘻地笑,道:“我怕,抱紧点。”说着,还真收了收双臂,抱紧了点儿。 乔佚:“……” 两年不见,她果真长大了,不但一如从前地在口头上轻薄他,还动不动地就来撩他。 他敛心收神,带着她落在街道之上,急急拉开与她的距离,疏离问道:“殿下,您想带微臣去哪儿?” “这里没有殿下。”成雪融嫌弃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广袖长裙烦得很,她从小就不爱穿。 “向东,出城。”她说。 出了府还要出城,她到底想去哪儿? 乔佚道:“天不亮,城不开。殿下,现下才五更,城门未开,出不了城。” “哦,”成雪融恍然,暗骂自己见了帅哥智商便急转直下,惋惜黯然道:“那就不出城了,找个高点的地方,一览众山小的那种。” 鎏京城乃大成朝国都,都城内高的地方很多,但要一览众山小的,便只有鎏京塔了。 成雪融对脚下的鎏京塔很满意。 乔佚却懊恼得连耳后根都红了。 塔顶飞檐又尖又细,琉璃瓦面又窄又斜,他能稳稳立于其上,成雪融却差点毁了这鎏京一景。 情急之下,他抱住了她。 她已经抱过他很多次了,他却还是第一次抱她。 虽说这你抱我、我抱你的并无区别,总不过就是躯体相贴,但主动抱和被动抱,是他抱她还是她抱他,在他看来,还是很不一样的。 “咳咳,殿下恕罪,是微臣……冒犯了。”乔佚道。 “没关系,我懂的。”成雪融笑得眼都弯了,道:“一别两年,你是想我想得太厉害了,是吧?” 乔佚:“……” “殿下,您带微臣来这里,到底是有什么事?” “啊,我又不会飞,这不是你带我来的吗?” 乔佚一窒,手臂一紧就要带她下来,她忽然尖叫:“啊,快看,日出!” 极远处,一束淡光忽然冲出黑暗,勾勒出地平线之上错落有致的朵朵朝云。 那淡光赤中带金,仿佛涌泉,从地平线下喷涌而出,驱赶无尽黑暗,撒下遍地金黄。 城门慢慢地打开,太阳慢慢地爬上来。 “好美!”成雪融喃喃自语,双眼浑圆,直勾勾地盯着地平线上那一小截圆圆的弧。 乔佚望着她,似乎是在欣赏她脸上那一层淡淡的金黄。 “你见过日出吗?”成雪融问,偏头发现乔佚正在看她,也不忸怩,眯眼一笑,道:“无双,你娘给你的这双眼睛,真漂亮。” 乔佚听了,眼神一黯,转头避开了成雪融的注视。 “人无贵贱之分,心有清浊之别。” 成雪融微微仰头,迎着已完全跳出了地平线的太阳,道:“世人尊崇太阳为神,却连太阳这点日照世人无差别的基本精神都体会不到。无双你瞧,太阳每日自东方升起,将光亮洒向大地,它可曾有给哪一族的人多一些的光亮,给哪一族的人少一些的温暖?” 乔佚眯眼,褐色瞳仁猛然紧缩。 “我就觉得你褐色的眼很美。”成雪融说,顿了顿,又说:“比日出还美。” ------题外话------ 明天继续谈恋爱,明天见。 第010章 恩人之女绿茶婊 “回去吧。”乔佚再一次抱紧了她,踩着飞檐,轻飘飘落在了街市之上。 “不行。”成雪融却拦住了他,“说了要出城的。” 开玩笑,加了两年多的油,第一次加出这么好的气氛,就算这时候成淮帝发现她跑了要发飙,她也要先谈了恋爱再回宫受罚。 “殿下到底想出城做什么?”乔佚问。 “出城啊……”成雪融捏着下巴想,出城做什么好呢? 她本意是想带乔佚去城外灵瑞寺后山看日出的,可是城没开,于是爬了塔、看了塔顶日出,那这个时候再出城,能做什么好呢? “当然是去灵瑞寺吃菜粥啦!”成雪融尽显吃货本质,拽着乔佚往城门走去,“灵瑞寺乃我大成皇家寺庙,本公主还常去那儿小住,原因无他,便是因为那儿的菜粥好吃至极。” 乔佚不做声,心想,不是因为你嫌城里不够好玩吗? “那寺里的掌勺和尚技艺高超,禄光殿里那什么一品御厨啊,可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乔佚仍旧不做声,却顿步,回头往侯府方向走。 “别啊,真的,你信我!”成雪融拽着乔佚,对天盟誓,“那真的是个让青灯古佛给耽误了的绝世高厨!” “殿下松手。”乔佚回头,见成雪融一脸愁容,终是不忍,道:“此去灵瑞寺路途遥远,微臣只是想回府安排车马。” “车马啊,”成雪融怕一回侯府就让人逮住,坏了好事,当下指着城门口一个专做车马租赁生意的凉棚,道:“去那儿租一辆就行。” . “殿下所言极是,熬这碗菜粥的那位绝世高厨,果真是让青灯古佛给耽误了。” 坐在灵瑞寺斋堂里,乔佚喝了一口菜粥,便凉飕飕地说了这么一句。 成雪融尴尬地清嗓,“可能……可能我说的那位绝世高厨他……啊,他昨天吃坏肚子了,今天这菜粥并不是他熬的。” 说完,忽然双眼亮晶晶盯着乔佚,像是发现了绝世宝藏,“啊,原来无双你也有伶牙俐齿的时候啊。” 乔佚:“……” “回去吧。”他忽然脸色一变,重重放下粥碗,起立抬腿便要离开。 听说凡事有一便有二,他竟情不自禁做出了一,便需快刀乱斩断绝那二。 “等等!”成雪融就慌了。 二人之间气氛明明极好,怎么忽然之间他就变了脸说要走了?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我并不是故意说谎的,我只是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老夫人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带你出来,本来是要让你看看这儿的日出,让你宽心一点……” “当然,我贪心,我看了鎏京塔的日出还不知足,我还骗你……” “我……” . “公子!”忽然,一个绿衫女子扑了过来,甚是亲密地搂住了乔佚的手臂,喜极喊道:“公子,奴家找你找得好辛苦!” 成雪融愣住。 乔佚反应倒快,一把将那绿衫女子推开,凝眸再看,又再看,终于神色一变,冷哼道:“姑娘自重。在下并不认识姑娘。” “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如今公子好大的忘性啊。”绿衫女子说哭就哭,道:“奴家日前才打听到,原来公子竟是镇北侯世子,就在半月前,还承了爵,成了高高在上的镇北侯爷……” 乔佚冷声打断,问:“那又如何?我身在朝,不复在野。” “奴家出身卑微,比不得那天子娇女、一国公主,公子既不肯相认,奴家又能如何?”绿衫女子一边抹泪一边说,一边眼光还似有若无地扫着成雪融。 成雪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呸,你哭你的,扯上本公主干嘛? “既然公子讨得了公主欢心,今日做侯爷、他日晋驸马,尊荣富贵不可限量,奴家也该识些时务,什么贫贱之交、滴水之恩都要忘了,免得耽误了公子的姻缘前程。” 成雪融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呸,这还是个穿了一身绿的绿茶婊。 绿茶婊又看了看成雪融,合十对天,道:“奴家遥祝琼英公主玉体永安,能与公子您恩爱和睦,百年到老。” “当然。”成雪融心道。 绿茶婊又道:“奴家告退。” “快滚吧。”成雪融又心道。 乔佚却厉喝:“慢。” 成雪融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找我,是为什么事?”他冷声问。 绿茶婊一听,瞬间就绽出了笑颜,道:“自然是来与公子相认,公子可还记得,当年你战场负伤,是我爹爹救了你,你卧床不起,我还衣不解带,日夜守候照料过公子……” “哼。”乔佚听到这里,忽然冷嗤了一声。 绿茶婊笑容一僵,慢慢收了回去,沉声道:“公子德才兼备,我爹爹本来也有意招公子为婿,却不想公子那般糊涂,趁我爹爹不知,竟……” “哼。”乔佚听到这里,又冷嗤了一声,脸上怒火隐约。 成雪融在一旁听着看着,心里越来越难受。 绿茶婊话说得不清楚,但意思却很明白,就是控诉乔佚,乔佚竟只是哼哼只是恼,也不否认。 空穴不来风啊,成雪融心想,只怕无双和这绿茶婊之间真有什么暧昧。 她低头,十指用力地无意识揪着广袖。 绿茶婊若有似无又扫了她一眼,眼皮一掀,对着乔佚笑,却是泣声道:“公子心虚逃走,不久敌军来搜,搜到染血的战袍,一怒之下杀了我爹爹……” “哼。”又一次冷嗤之后,乔佚终于开口,怒道:“这位姑娘,在下劝你说话留点口德。” 绿茶婊终于住了口。 成雪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瞬间觉得自己很多余。 她再次低头,十指更用力地无意识揪着广袖。 “然后呢?”乔佚扫了成雪融一眼,问绿茶婊:“何以你还活着?” “我上山摘野菜,因此逃过一死,又怕再遇敌军,这才离了家一路逃亡,逃到鎏京来的。” “逃亡?”乔佚冷笑一声,鄙夷的眼神在绿茶婊那一身比绿茶还绿的衣裳上扫过。 成雪融如被当头棒喝。 “逃亡?”她也冷笑了一声,双手一背,气场全开,慢悠悠走到绿茶婊面前去。 这绿茶婊嘴里分明是在跑火车,她竟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好无双提醒她了。 她就说嘛,无端端地扯上她,说不到两句话就要看她一次,还以为那是眼抽筋了,原来是要故意气她。 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的处事原则,成雪融开场说道:“逃亡哦,姑娘可真厉害,从西北一路逃亡到鎏京来,竟能逃得如此中气十足、光鲜翠绿,就好像……” 她左右望了望,抄起桌上一杯茶,道:“嗯,像这绿茶一样。” 绿茶婊望着她,表情又无辜又迷茫。 成雪融在心里切了一句,腹诽绿茶婊演技太差,刚才就哭得很假,现在这一脸怯,也仅流于表面。 “我呢,跟这位公子还有点交情,我说的话他或许会听。不如你说说,你来找他是想干嘛,你说,我一定帮你。”成雪融道。 “谢过这位小姐。奴家来寻公子,是为了……” “我会照顾你。”乔佚却在这时忽然对绿茶婊道:“你爹爹对我有大恩,我岂会不管你?正好我打算请旨回营,你就跟我回西北吧。” “好。”绿茶婊道。 “不好!”成雪融更大声地道。 乔佚盯着成雪融,许久不曾蹙过的眉又蹙了起来,眼里尽是不满,仿佛在怪她多管闲事。 成雪融心头猛地一痛。 眼前的他冰冷无情更胜从前,仿佛那一场房中密话、那一场塔顶日出,还有那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粥,真的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她躲着他的目光,却是倔强说道:“边关那种地方肯定乱得很,她爹爹就是被敌军杀了的,你带了她过去,万一她也被敌军杀了呢?” 被敌军杀了才好! 可被敌军杀的可能性太低,倒是有很大可能会把她的驸马爷给掳走。 “因此,倒不如把她留在鎏京,既是你恩人之女,我一定帮你照顾好她,给她找一个好郎君,让她一辈子舒舒服服地做少奶奶,再也不用吃一点儿苦。” “不可。”乔佚道。 “不敢。”绿茶婊则道:“奴家出身卑jiàn,怎么敢做那少奶奶的梦?只要小姐能收留我,给我片瓦遮头,允我三餐无忧,我就知足了。” “不行!”乔佚又道,已是咬紧了牙关。 “本公主觉得行。”成雪融拂袖,昂首就往斋堂外走,“恩人之女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这件事就这么办吧。你,随本公主回城。” “公……公主……” 绿茶婊很敬业地补充了个惊讶的表情,却磨磨蹭蹭地一直不跪,成雪融也不想在灵瑞寺里暴露了身份,就摆摆手让她闭嘴,“本公主微服出巡,你不许声张。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殿下!”乔佚拽住她,“报恩之事不敢劳烦殿下,这件事请殿下莫要再插手,微臣……” “要我不管,也行。”成雪融挑眉,“百日之内为热孝,还能成婚,你给父皇写折子,就说你要做驸马,立刻完婚,可以吗?”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在我这儿,是一码事。”成雪融指着绿茶婊,问:“你要把她带在身边,要照顾她,以什么名义呢?娶了她做老婆,还是纳了她做小妾?乔佚,本公主告诉你,本公主绝不给你机会这么做!” “……”乔佚头疼得想撞墙,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这么做,好不好? “公子放心,奴家也已不敢再要求公子什么了。”绿茶婊道:“以奴家的出身,又不能做公子的夫人,倒不如安安分分留在公主身边伺候,公主是个好人,见我忠心,定会为我择一门好婆家的。” “瞧,”成雪融耸耸肩,“你的恩人之女也没想着要你报恩啊,她就愿意跟着我啊,我就愿意收留她啊,跟你没关系。” 乔佚气得无语。 成雪融又转向绿茶婊,脸臭臭打量了她一番,道:“小脸蛋长得还不错,说吧,叫什么名字?” “小的不敢,小的貌若无盐……” 绿茶婊相当得意,正要文绉绉地谦虚几句,成雪融就开口打断了她:“无盐,复姓钟离,单名一个春字,是千古丑女。既然你知道你丑,那你以后就叫钟离吧。” 本来想直接给她赐个名儿叫无盐的,但不愿意让她和无双同辈,所以才取了无盐的姓送她了。 绿茶婊:“……” “是。”绿茶婊应诺。 “殿下,时辰不早了,请随微臣回城。”忽然,广袖被拽住,是乔佚,拉扯着成雪融就往斋堂走。 “等等啊,还有那个钟离……” 乔佚顿步,回头看着绿茶婊,喊道:“钟离?” 绿茶婊一福,“小的还有些行礼在客舍……” “那我一会儿派人来接你。”乔佚说完,拉着成雪融就走了。 ------题外话------ 激活一个小妖怪,求收藏求推荐,明天准时见。 第011章 殿下吩咐微臣滚,微臣这就滚 “我知道那个钟离没说真话,所以,无双,我想听你解释一下。”坐在回城的马车上,成雪融对乔佚说。 乔佚正在驾车,听完默了一会儿,方道:“此乃微臣私事,微臣认为不必对殿下解释。” “不是因为是私事,才更需要对我解释吗?” “不是。”乔佚应,半晌又说:“微臣与殿下不过泛泛之交。” “滚!”成雪融骂。 “放屁!”成雪融怒骂。 “本公主知道你投军至今三年又四个月零二十三天,参加过大小战役一百二十五次,共歼敌八千零三十六名,其中三十名是敌方三品将,我这么了解你你说我和你是泛泛之交?” “本公主知道你早饭能吃五个肉包子,午饭能吃三碗白米饭,晚饭能吃一盆牛肉面,我这么了解你你说我和你是泛泛之交?” “泛泛之交会操心远在西北的你吃得好不好、喝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泡妞?” “泛泛之交会爱屋及乌、坚持不懈、三天两头就去看你奶奶、帮你榻前尽孝?” “泛泛之交会为你生气、为你吃醋、为你失眠、为你哭?” “你个木头,你给本公主滚!” 成雪融气极大骂,骂完了还狠狠一踹车厢门栏,车厢晃了晃,乔佚长“吁——”一声,停下了马。 “来人。”他喝:“将马车内的姑娘送去太子府。” 成雪融探头来看,才知已经到了城门口,乔佚正手执腰牌调遣守卫。 “乔!佚!”成雪融咬牙问:“你到底想干嘛?” 乔佚转身答道:“微臣安排人送殿下回去。” “你就不能送我回去?” “不能。”乔佚谦恭答道:“殿下吩咐微臣滚,微臣这就滚,请恕微臣无法亲送殿下。” 成雪融:“……” 好,比起一声不吭无视她,现在的傲jiāo、毒舌、使小性儿,全是进步! 无数种念头、推断、情绪、结论在成雪融脑海里飞过,最终她抓住了最乐观的那一个,然后对乔佚一笑,柔声道:“好,那你滚吧。” 他毫不犹豫,转身滚了。 成雪融:“……” . 乔佚并没滚远,转过街角便蹿上民屋,跟着马车走了一路,直到亲眼见着成雪融气鼓鼓下了马车,怒冲冲进了太子府,哭唧唧扑进梁师赞怀里,他才掉头回了侯府。 直奔马棚,顺便召来了杜仲、杜衡。 “不久前江离来信,是不是说他接了鎏京城附近哪个地方的一桩生意?”他问。 杜衡答:“也挺久了,是大帅您刚回鎏京那会儿,他说他在东南接了一张单子,追着人到鎏京来了,恰好您也在,就想约您见个面。” “给他写信,就说我在鎏京等他,请他过来一见。” 杜仲、杜衡听了一愣,互相看了看。 作为他们的主子,乔佚早已舍弃了江湖武林中的一切,这几年改名换姓、投军当兵,凭着一身过人武艺,从普通兵卒到先锋将士,又因面相酷似乔桓而得到关注,从而认回生父,成为乔家军少帅,再到今日,完完全全将三十万乔家军握在手中。 他已不是武林中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白无常了。 可江离毕竟还混迹江湖。 前不久之所以会拒绝与江离会面,不就是因为身在鎏京,必须避讳吗? “大帅,”杜衡道:“江离不爱拘束,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多呆,他来信时是半个多月前,这时候怕是已经不在鎏京了。” “我知道,我等他来。”乔佚翻身上马,将要走,又顿住,“就说,我想和他谈桩生意。” . 乔佚策马再次出城,来到灵瑞寺,直奔斋堂。 “我就知道你会来。”绿茶婊笑着迎上去,“你瞧啊白师弟,论起默契,还是咱从小一起长大的强一些,那个什么公主,她哪里懂你?” “废话不必多说。”乔佚挡住投怀送抱的绿茶婊,冷声问:“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在生气?”见乔佚一脸冰霜,绿茶婊不解问道:“都五年了,白师弟你还在生气?你到底在气些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性?” “哼,”乔佚冷笑,道:“奇耻大辱,至死不忘。” 绿茶婊听了,似乎才终于明白,脸色白了白,软了声道:“当年我只是和你耍着玩的,谁知你那么坚持,就反下堡去了。这五年来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娘劝我算了,吕世伯、韦世伯也给我介绍过不少青年才俊,我却是连看都不看,白师弟,我一直在等你呢。” “哼。”乔佚冷嗤。 绿茶婊脸色又白了白,接着说:“爹爹膝下无子,只有我一个女儿,你既然是他的关门弟子,待他百年,百里堡堡主之位必定是你的,我当然也只能嫁你……” “你就这么盼着师父死?”听到绿茶婊提起她爹,乔佚打断反问:“你当真是师父亲女?” 绿茶婊脸色再白了白,语气却是硬了,“我乃百年武林世家百里堡唯一的小姐,怎么不是爹爹亲女了?倒是你白师弟,你改了名、换了姓,给朝廷做了那什么镇北侯,你就以为你高人一等了?” “并无。”乔佚仰天望望天上日头,“人无贵贱之分,心有清浊之别。过去我因自己的出身、旁人的辱骂而自卑自jiàn,但其实……” 褐色眸光带着鄙夷扫过绿茶婊,他道:“我并未低人一等,你也未曾高人一筹,追根究底,不过是因我心至清,而你心至浊。” “我心至浊?”绿茶婊的脸已白得不能再白了,怒极而道:“那像你这样心至清了,又能怎么样?能有公主喜欢你?呵呵,她有那个心、有那个胆敢喜欢你,她也得有那个命来嫁你!” “所以,这就是你千方百计要混到她身边去的原因?”乔佚猛盯着绿茶婊,“百里云帆,我告诉你,你百里堡就算是百年武林世家,但对上朝廷百万大军,也只有死路一条。公主的主意,我劝你少打。” “我……我何须打那公主的主意?”这真名叫百里云帆的绿茶婊有些底气不足了,恼羞成怒说道:“我只需叫她知道,她所看上的镇北侯,不过是我百里堡的叛徒,还是个犯了非礼之罪而被驱逐出堡的狂妄、急sè、无.耻之徒,你说,她还会喜欢你吗?” “若真是如此,我倒要谢谢你了。”乔佚道:“琼英公主对本侯纠缠不休,令本侯烦不胜烦,此事人人皆知。若能使本侯摆脱公主纠缠,本侯将感激万分。” 乔佚说完,拂袖欲去。 “白常明!”没预想乔佚会说走就走,百里云帆追着大喊:“你不是来接我进城入宫的吗?” “公主矜贵,怕被冲撞。你就先在灵瑞寺呆着吧,待钦天监看好黄道吉日,本侯自会派人来接你。” “哼!”百里云帆看着乔佚头也不回的背影,恨恨握紧了双拳。 “小姐。”这时,两个婢女打扮的人从一边蹿了出来,“小姐,您当真要入宫给那公主当下人?” “哼,什么公主,她也配!” . 从江湖走到军营,乔佚一门心思全放在了战场之上,无心朝堂纷争,自然也未曾在朝堂之上拉拢过任何势力,虽然他想到了利用钦天监去拖延、甚至断绝百里云帆接近成雪融的可能,却苦于根本不认识钦天监的人。 无奈之下,他去找了乔桓。 一应丧葬事宜都已办妥,乔桓正准备扶灵回乡。 忽听管家来报,说乔佚求见,乔桓又惊又喜。 这个儿子,和他相认三年还未曾叫过他一声爹,他知道,那是儿子在怨他,怨他当年辜负了他娘。 终是世事弄人啊! 乔桓让龚管家跟着,亲自走出院子去迎乔佚。 乔佚见了他来,立刻跪倒。 “怎么忽然行这么大的礼?”乔桓忙搀了他起来,问:“可是有什么事,想叫为父帮你?” 乔佚仍执晚辈礼,不动声色挣开乔桓,道:“我有事,想找钦天监的人帮忙,但我不认识钦天监的人。” “什么事?”乔桓撤手,在背后虚握了握,问道:“可有关皇家?” “算……有关。但只是小事。” “随为父来吧。”乔桓转身往回走,“为父整理了一份名单,正准备给你,或许你能用到。” 这名单,应该就是乔桓留给自己的人脉势力了。 乔佚道谢,却说:“夜深了,劳烦管家送出来就好,我就不进去了。” 乔桓嗯了一声,回屋取了东西,却是自己送了出来,亲手交给乔佚,“事关机密,不可经他人之手。” 一旁的龚管家立刻跪了,惶恐说道:“老侯爷,小人忠心,日月可鉴!” “老夫知道,你退下吧。” “是。” 龚管家欲走,乔佚也作辞:“我也先告退了。” “佚儿!”忽然,乔桓喊:“为父明天就要走了,这一别,你我父子不知何日能再相见,你……当真不肯叫我一声爹吗?” 乔佚僵硬的身影顿在了院门口,识相的龚管家已远远遁走。 “此去同中府路途遥远,父亲大人请早些歇息吧。” ------题外话------ 新人物接连登场,剧情也慢慢展开,收藏一下,跟着蒲某去打怪升级睡驸马吧。明天早上见。 第012章 保护公主,仅是出于道义 鎏京,玉茗茶楼。 “嘿,好你个白常明!你不够意思啊,一封信急急忙忙把我找来,不请我吃肉喝酒,反倒让我喝这黑黢黢的……额,普洱茶?唉,我东奔西跑的累死了,哪还有油能让这普洱茶刮啊!” 来人一身黑衣,身高体长,风流倜傥,行步时霍霍生风,抬手间迅捷无双,可惜一张脸过于寻常,愣是让人生不起念想。 这人,便是江离。 江离,实乃是一味中药,因此,跟在他身后也是一道中药,名曰当归。 “我的名字是,乔佚。”乔佚斟茶,第一杯上给江离,“就知道你第一句定要叫错,所以这一顿我才要请你喝茶,这儿安全。” 在乔桓写给他的单子,这座茶楼被推为鎏京密议首选之地。 背后老板,正是董志林。 “也因此,还请你以真面目示我。” “哈哈哈。”江离大笑,抬袖抹了把面儿,露出一张迥然不同的脸来。 这张脸俊得张扬,美得夺目,与他一身超脱气质相得益彰。 “我一直忘了问你,”美男子江离道:“是不是将易容术掌握到如你这样的无上境界了,就自然地能得到一双火眼金睛,能一眼就看穿对方有没有易容?” “并不是。”乔佚答:“既然名为易容,当然就有易脸换容之能,单靠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 乔佚说着,抬眼望了望江离,意味深长地说:“关于易容术,我还有很多没教给你的。” “哦?”既是江湖人,还混的杀手这个行当,江离当然对易容术这种可用于隐藏身份的技艺十分感兴趣,当下就趴到了茶桌上,追问道:“是什么?快说!” “说也无妨,只是……” “只是什么?”江离追问,后又恍然,“你说要和我谈生意,该不会就是想把易容术这门手艺活儿当钱使来雇我吧?” “当然不是,教你易容术和找你做生意,是两码事。我只是……”乔佚说着,拿起另一杯茶,腕一甩,甩飞了出去。 包厢门口处立着的当归伸手一接。 滴水未洒。 “谢谢小侯爷。”当归道。 “我只是希望你能学学当归,”示意当归放心落座,乔佚道:“如今,我的名字是,乔佚。” “乔佚,白佚……”江离咀嚼着这其中的佚字,哈哈笑道:“好一个隐逸之人啊,常……乔佚啊,跟你这手取名字的功夫一比,我觉得我们这江离、当归啥的都太糙了,真恨不得立刻就让人抓去煎成汤药啊!” 乔佚不语,拿起茶杯轻轻一啜。 “你说吧,你想杀谁。”江离抿茶,道:“看在你授我易容术从不藏私,跟我谈生意还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这次就不收你的钱啦。但你要快点说,说完了,赶紧请我去酒楼吃顿有酒有肉的,当作小费啊。” “是,那我就直说了。”乔佚放下茶杯,引身抱拳,道:“我想请你帮我保护一个人。” “保护?”江离以一种“天哪你还没睡醒吧?”的眼神看着乔佚,道:“我是杀手,不是保镖。” “没差。拿人钱财、替人挡灾,一样的。” “哪里一样?前者是我一剑过去、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多简单,后者就麻烦了,天天跟着人跑,我累不累啊?” “我打算按月给你酬劳,嗯,也不是很多,就本侯每月全部的官俸、爵俸,及本侯名下所有的田、地、池、厝、商铺等盈利的总和。” “确实不是很多,”江离摸着下巴笑,“兄弟我也不是那种没见过金银珠宝的人。只是,能让你掏空口袋吃老本儿、散尽家财要保护的人,我真的很感兴趣。” 乔佚喝茶,不答。 “是不是个女人?是不是那公主?” 乔佚稳稳地喝茶,仍旧不答。 “不是吗?啊,理应不是,人家是公主,大把人保护的……” “可你身边除了这个公主也没别的女人啊,难不成你想保护的……是个男人?” “哎呀我的妈呀!”江离不知想哪儿去了,竟打了个冷颤,而后又笑得十分猥琐地,低声问道:“小侯爷,请问您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还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 乔佚一杯热茶泼了过去。 江离哈哈笑着,翻袖一卷,那热茶就拐了个弯儿,尽数落到墙角去了。 “此人,确是公主。” 江离一脸“我就说嘛”的表情。 “但是保护公主,仅是出于道义!” 江离一脸“你就扯吧”的表情。 “因为我被百里堡发现了。” 江离终于没有了表情。 “来人,正是百里云帆。” “公主对你一见落车、再见落水的事儿我都听说了,狂热到这个地步,她确实有危险。”江离沉吟了片刻,却道:“但也正因她是公主,因此我爱莫能助啊。” “这个我也知道,只是……唉,罢了!”乔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道:“还是安排杜仲、杜衡假死,转入黑暗保护公主吧。” “啊,那多可惜啊!”说话的是当归,“杜仲、杜衡都用真面目当过兵了,再回来当杀手,可这一辈子都得易着容了。” 乔佚并无应声,顿了顿,起身说:“走吧,去上杨楼吃饭,吃完回去我再把易容术的其他要点写下来,明天就能给你。” 他说着,领先往包厢门走去。 江离还坐在茶桌边,眸光忽明、忽灭,忽然喊:“那要点,我不要了。” 乔佚顿步。 “可是当归,你不是很想要吗?”江离问。 “……”当归:“哦,我想要。” “还有小侯爷他每个月的官俸、爵俸,还有侯府的收入,你不是很动心吗?” “……”当归看了看乔佚,答:“嗯,很动心。” “既然想要,既然动心,那你怎么不接了小侯爷的生意啊?”江离跳起来,问。 “……”当归:“哦,我接!小侯爷,公主的安全就交给我吧。” 乔佚丝毫不意外,当下一抱拳,道:“好,那就有劳当归了。” 他说完,推开包厢门就走了出去。 江离一只脚还踩在凳子上,想了许久,他忽然问:“唉,不对啊当归,你说我是不是中了这小子的套了?” 当归:“……” 您知道就好。 . 成雪融认为,经过那一夜的相处,她和乔佚之间的感情已经进了一大步,于是她差人往镇北侯府送去了一坛子蘑菇酱。 没想到,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难道是,他真的生气她插手了绿茶婊钟离的事儿? 可就算让她再穿越一遍,摊上潜在情敌这种事儿,她还是会那么做。 成雪融认为自己没错,于是挑灯夜战、奋笔疾书,从当天气象报告写到当时心理历程,洋洋洒洒写了九百九十九字,又连盖了三道火漆,天不亮就差人送去了镇北侯府。 没想到,又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于是,成雪融打算再次出宫,亲自去找他。 成淮帝却在这时派了一队禁卫军来,将凝雨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梁师赞要去探望她,也只能一个人进去,再也没法帮她偷跑了。 成雪融这才领悟到她父皇的厉害。 明面上禁止她出宫再去纠缠乔佚,实际上睁只眼、闭只眼,内心里希望着她真能趁着乔佚热孝把自己给嫁过去。 到如今眼见乔佚对她态度更差,她还没死心呢,她父皇先死了心,终于彻底地禁锢了她的自由。 她在凝雨殿里唉声叹气。 过没两日,又传来了乔佚离京回营的消息。 她终于爆发了,摔了近百套上好的骨瓷杯。 “七七四十九天丧假还没过呢,他就这么急着走?哪有什么战事吃紧,他这分明就是在躲我!”她说,眼角都红了一片。 梁师赞搂着她,轻声说:“融融,算了吧。” 成雪融便揉着眼角,挤出笑容,使劲儿摇头,“没关系的,梁姐姐,我还有劲儿。” 要还有骨瓷杯,她还能摔。 “对了,那个钟离呢?我说了要帮无双照顾恩人之女的,那人现在在哪?” 沉鱼听到了,上前来答:“小侯爷跟高公公说殿下您在灵瑞寺看中了一位姑娘,打算收做婢女,让高公公差人去接,不巧,让钦天监的汤监正给听到了,汤监正就讨了那姑娘的八字去,一查,说是跟殿下相冲,不可同居。依着高公公的意思,是劝殿下您别要这婢女了,他另外给您安排一个更伶俐的。” “我要那个钟离又不是因为缺个婢女,再说,我也不信八字相冲什么的。沉鱼,你跟高公公说说,本公主福大命大,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让他把那个钟离给我弄进来。” “这……”沉鱼为难了,人轻言微的,哪敢说这样的话。 梁师赞道:“照顾就照顾,非得把人安排到你身边来才算是照顾吗?依我说啊,叫高公公给那钟离在宫里安排一个轻松点的活儿就是了,你要有心,你多给她点好脸色,她在这宫里的日子就舒服了。” “她喜欢无双,是我的情敌,我为什么要给她好脸色?”成雪融冷哼道。 “那就是咯!”梁师赞羞羞她的脸,“你啊,真是个醋坛子!” “行吧,那就让高公公去安排吧,我也不去见她了,省得忍不住欺负她。”成雪融悻悻道。 ------题外话------ 前面?后面?上面?下面?哈哈哈,明天见! 第013章 公主失踪了! 半月后,当归在窄窄的纸条上写下细细的小楷,“钦天监以八字、命格等为由,将百里云帆安排到皇家园林百花园当洒水宫女,专伺花草。公主安好。”绑在红隼脚上放了出去。 江离在一旁玩味地笑,“明明都安排好了钦天监去拦着百里云帆了,还要千方百计地激我去帮他保护公主,呵呵,果然是好郎怕女缠啊!” 一月后,当归又写,“百里云帆行桃代李僵之计,令其婢女易容做钟离留在百花园,自己离开了鎏京。公主安好。” 江离则轻蔑嗤笑,“这个百里云帆啊,还是那么没出息。” 之后第二个月、第三个月,当归再给乔佚传信,就只有四个字:“公主安好。” “实在是没什么好写的,公主好得很,百里堡也没来人,我们没做什么事儿,也不用做什么事儿。江离,我看这单生意能算结了吧?”当归问。 当时江离正喜滋滋地点着侯府龚管家送过来的一大摞银票,听了便答:“不用做事儿也有人给咱送钱,多好!这单生意不能结,我准备坚持这单生意一百年不改变。” 当归摸摸鼻子,望望天。 江离又说:“怎么,你以为我是在报复乔佚诓了我的事儿?” 他笑笑,收起银票,“同为隐逸之人,乔佚的过去可比不得我们舒服,难得有个人对他那么好,我看他也挺喜欢的,无论如何这公主我得帮他看着点,是不是?” “看多久?真看一百年?”当归问。 “怎么可能?”江离道:“就看到公主完婚,她要真嫁给乔佚也不错,以后就让乔佚自己看着去,要是嫁给别人,呵呵,那她的死活就不关我们的事啦。” “那我们就一直这样无功而受禄?” “无功受禄,好像也挺不厚道的啊?”江离想了想,吩咐说道:“那你把公主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详详细细、事无巨细都写下来传给乔佚。” 当归:“……” 详详细细、事无巨细,那是不是还要潜入皇宫当暗卫啊? .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远在西北的乔佚隔三差五地就能收到当归的信。 “昨日天晴,公主出宫下馆子。当夜宿在了太子府,今日天不亮登鎏京塔观日出,后出城,赴灵瑞寺用早膳。” “昨日有风,公主出宫赏菊花。当夜又宿在了太子府,今日天不亮又登鎏京塔观日出,后又出城,又赴灵瑞寺用早膳。” “昨日天阴,公主出宫练骑射。当夜仍宿在了太子府,今日天不亮三登鎏京塔观日出,仍旧出城,仍旧赴灵瑞寺用早膳。” “昨日大雨,公主出宫听说书。当夜……啊,公主傻了,都下大雨了还去登塔看日出,还要出城用早膳,江离让我问问,公主她有没有病。” 其时,乔佚正一身战甲立于沙丘之上,面着鎏京方向,迎着东方日出,他攥紧了手中的信笺。 她是有病,是相思病,还病得不轻。 他有些担忧,唇角却含着笑容。 .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开春。 当归写来的信开始有了不同的内容。 “成淮帝下令,将于三月初十为琼英公主举行华诞宴。啊,江离和全城未婚男子都激动了,成淮帝良心发现啊,十七年不给自己的女儿过生日,这次一搞就搞得这么大,听说还准备在宴上选个驸马给她当生辰礼。” “公主不要驸马,说什么都不要驸马,不惜当众顶撞成淮帝,被罚跪、禁足、打板子。啊,这是公主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她爹打板子,听说哭得死去活来的,也不知道是气的、痛的、还是失望难过的。” “公主养伤之时,京中各官家公子纷纷送药,尤其是那些适龄的、未婚的,更是每日三趟差着人往凝雨殿跑。公主不肯受药,让下人打包了全部送去太医院,太医院的人一拆开,药没见几服,倒是拆出了一堆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公主伤愈后性情大变,不爱笑不爱跳,大概是屈服在她爹的棍棒之下了,竟然答应让她爹给她选个驸马当礼物!但依江离看,她是心灰意冷了而已,因为她离了宫去了灵瑞寺,说什么要为她母妃祈福,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今日初一,去灵瑞寺上香的香客比飞蝗还多,去梦回小筑看公主的臭男人则比香客还多。但公主不闻不问,就在她的梦回小筑里坐着抄经,今天一天抄了二十遍《金刚经》。” “果然经书抄多了也会烦的,今天沉鱼上茶时不小心,撞到了正在研磨的落雁,落雁把墨汁撒了出来,弄脏了公主快要抄好的《金刚经》,公主大怒,罚二人关小柴房。” “今日公主还抄经,不过没人伺候了。” . 乔佚左手拿着红隼送来的信笺,右手拿着驿差送来的急报。 信笺中遣词造句十分口语化,可知定是出于江离之手,急报上则密密麻麻盖了十三道火漆,可知必是万分紧急。 乔佚看完了左手边的信笺,却迟迟不去拆右手边的急报。 半晌,他唤:“杜参将。” 帐帘掀起,一名战衣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杜仲,刚才就是他送了信笺、急报进来。 此刻听到乔佚叫唤,他立刻进来,问:“大帅有何吩咐?” 他家大帅走近内室,拿了一摞急报出来,有的盖了一道火漆,有的盖了三道火漆,还有盖了五道、七道的。 这说明,这些都是数百里加急的急报。 可火漆完好,这些急报竟没有一封有被拆开来看过。 乔佚另取了一张牛皮纸,将这些急报,连同刚刚杜仲给他送来的那封盖有十三道火漆的急报一起,包了起来,也盖上火漆。 他提笔,写:“公主殿下亲启。” 然后交给杜仲,说:“八百里加急,送回鎏京。” 杜仲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每一封急报,都是他亲手交给乔佚的,他知道那是公主殿下写给他家大帅的情书,每次他家大帅收到情书,总要傻乎乎地先盯着那封袋上的字看半天。 都这样了,谁又能想到他竟能忍住不去看那情书的内容呢? “公主……公主殿下对大帅您用情至深,或许她愿意等您三年呢?大帅,要不这些情……急报您先收着,您再想想……”杜仲劝道。 乔佚听了,果然将那打包好的急报拿了回来。 “既然你不愿意,那本帅叫别人去。” “不用!末将……愿意,愿意。” . 夜深如漆。 江离、当归隐身在灵瑞寺后山一株参天大树上,看着那两道鬼鬼祟祟从梦回小筑偷溜出来的黑影,面面相觑,十分无语。 片刻后,当归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整套工具:夜明珠、小纸条、竹炭芯,写道:“今夜星晴,公主携婢女沉鱼乔装成香客,逃出梦回小筑。” 江离还是笑,兴趣满满地,道:“啊,好玩了,这小丫头,我还以为她认命了,原来辛辛苦苦抄的那三天经,都只是为了糊弄那些看热闹的人。” 又吩咐当归,“先别急着发,看她到底想干嘛。” 二人跟着成雪融主仆出了梦回小筑,天亮时又跟着她们离了灵瑞寺,看着她们在灵瑞山下和一支马队会合,并坐上了其中一辆马车。 江离让当归去打听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当归去了,不久后回来,拿出炭芯、纸条就写道:“公主雇佣了整支马队,以采购矿石为名,欲去往西北。” “西北?”江离目瞪口呆,后哈哈大笑,道:“撕了撕了,把你写的都撕了。” “可公主偷跑毕竟是大事,不跟小侯爷说不大好吧?” “公主偷跑算什么大事?”江离直接抢了当归手中的炭芯,写道:“公主失踪了!” 这回,轮到当归目瞪口呆了。 “瞧,这才叫大事。”招来红隼,将信件传了出去,江离畅快策马,道:“在鎏京呆了大半年,我早就腻了,终于又能跑了,还是托了这小丫头的福啊!” 成雪融的马队日夜兼程不停地跑,江离、当归跟在后头也是日夜兼程不停地追,追到第二天,和来自西北的传信红隼相遇了。 “瞧瞧,这立竿见影的效果啊。”江离一边取着纸条儿,一边说:“当归你想想,你给乔佚写了这大半年‘公主安好’的信,他什么时候给你回过?公主一出事,他就急了吧?” 乔佚很急,他在回信上发出了直击灵魂的公主失踪七连问。 “公主在何时失踪?于何地失踪?因何事失踪?失踪之前,可有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可能追踪?” “嘿嘿,也不知道我要说‘无踪可追’的话,他会不会丢下三十万乔家军不管,亲自跑出来找人?”江离问,手拿竹炭芯准备回信。 当归答:“小侯爷看着面冷,心却不冷,这点从他如何对待百里堡的人就能知道。他对公主应是情根深种的,为了公主,只怕什么事都敢做。” “嗯,有理。”江离落笔,边写边道:“所以,还是先安一安他的心,别让他发疯了。” . 于是,心急如焚的乔佚收到了江离亲笔所写的、一封比一封可恶的、可恶到不能再可恶的信笺。 ------题外话------ 直击灵魂七连问:今天你收藏了吗?今天你收藏了吗?今天你…… 唉,不复制了,直接收藏吧,明天见。 第015章 她将要走出来,他却才走进去 成雪融抱着碗道:“我千辛万苦、千里迢迢才终于看到你,我不走。” “初十华诞宴皇上要为公主选驸马,难道公主想爽皇上的约?” “哦,你知道华诞宴选驸马的事啊?”成雪融反问,笑吟吟看着乔佚。 “父皇可都说了的,镇北侯远在西北,战事繁忙,华诞宴的事就不用让他知道了,而我送给你的急报你也没看都退给我了,那么……”成雪融挑眉问:“小侯爷,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微臣……”乔佚欲答,却答不出来,清了清嗓,闷了口粥。 “这样喝粥哪有味道?”成雪融放过他了,离座去抱了一个小瓦坛过来,掀开坛盖,顿时鲜香满屋。 “这是蘑菇酱。”往他碗里舀了一小勺,她说:“是阮嬷嬷给我做的,每个月只能做这么一小坛,可好吃了,你试试。” 乔佚张嘴,却吃不下去。 这个酱鲜香爽辣,十分开胃,佐餐送饭确实极好,乔老夫人还在的那两年,他在军营里常能吃到这一口美食。 他当然知道这美食是成雪融借着乔老夫人的名义给他送的,只是,他从不知道,原来这酱这样难得。 她一个月也只能得这么一小坛,可她一年里却至少要给他送十坛。 “无双,你是觉得不好吃吗?你为什么不吃?”成雪融问,紧张地半趴到了桌上。 “还是殿下您吃。”乔佚立答,手腕一转,筷子尖那一粒蘑菇丁便对着了成雪融。 成雪融双眼一亮。 乔佚神色一恼,就要撤回筷子,成雪融动作更快,两个小爪子立刻抱住了乔佚的手,再一张口,叼走了那粒蘑菇丁。 “好吃。”她笑。 “无双喂的分外好吃。”她戏谑地笑。 无双:“……” 投喂者无双分外窘迫。 “微臣冒犯,殿下不可……不可任性,须得速速启程回京,否则便要赶不上初十华诞宴了。”乔佚道,疏离地执着为臣之礼。 “赶不上正好啊。”成雪融悻悻咕哝,忽然又抬头,双眼亮晶晶盯着乔佚,“无双,其实你也不乐意我选别人做驸马吧?” “并……并无此事!”乔佚否认了,顿了顿,又说:“无论殿下选何人做驸马,微臣都会衷心祝愿殿下与驸马恩爱和睦,百年到老。” “我准备选你。” “微臣戴孝之身,微臣不敢造次。” “我可以等你。” “殿下错爱,微臣惶恐。” “爱就爱,分什么错爱对爱?” “殿下饱了?”乔佚忽问,起身拱手道:“既然殿下吃饱了,那微臣恭送殿下出营。” “乔!佚!”成雪融不肯示弱,当下将碗重重一放,高声道:“吃饱了我也不走!本公主今天就……” 她准备发飙,摊上这么一个说说不动、追追不到、忘忘不了、放放不下的冤家,这几年她心里憋的气太多了,但再想想,自己千里迢迢的来,可不是为了发飙的。 算了,谁叫是她先爱的呢? 她烦闷地摆手,在旁边的床榻上直挺挺躺下,闭了眼道:“我困了,我要在这睡一会儿。” “马车宽敞,殿下可以在马车……” “马车晃。”成雪融说,忽然想起苦肉计三个字,立刻揉鬓角、捏眉心,沙哑着声音说:“我已经三天没睡过整觉了,我头这里……好痛……” 果然,这招儿灵,乔佚一听就紧张了,半蹲在床边问:“很痛?要不叫军医来看看?” “千万不要。”成雪融趁机抓住乔佚的手,当枕头压住了,才哼哼嗯嗯地说道:“别让人发现我在这,要是传回京里让父皇知道了,他又要打我板子了……我这就是缺觉闹的,你让我睡一会儿就好……无双,你别走,就在这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乔佚:“好吧。” “那你说说话。” “……微臣说话,会吵着殿下。” “那你讲个故事。” “……微臣讲故事,会吵着殿下。” “那你唱首歌?” “……微臣唱歌,会吵着殿下。” “那你……” “你是不想睡觉吧?”乔佚没好气地问。 “嗯?”成雪融惊喜跃起。 “你的殿下呢?你的微臣呢?”成雪融哈哈大笑,“对啦,以后就不要殿下来、微臣去的,烦死啦,咱俩还谁跟谁呀,以后就叫我融融好啦。” “微臣僭越,微臣不敢。微臣看殿下精神甚好,并无睡意,那微臣告退。” “不许告退!”成雪融一下子又抱住了乔佚的手臂,委屈地说:“你别走,我不说话了,我睡,还不行吗?” 乔佚只淡淡嗯了一声。 寝帐内,便渐渐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忽然,成雪融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却含糊不清的,仿佛半睡半醒间的呓语。 “……父皇说那天有太阳的……” “……积雪化了,母妃死了,我叫雪融……” “……父皇不喜欢我过生日……” “……父皇定是怨我害死了母妃……” . 成雪融是让晚饭的香气给勾醒的。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满汉全席一零八图飞过脑海,成雪融猛地睁开眼,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快上菜!” “殿下醒了?”回答她的,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应诺,而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男。 她这才想起,她已经离开了皇宫,逃出了鎏京,来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北军营。 “殿下饿了?”美男又问,侧身让她看寝帐中央的方桌,“晚饭备好了,殿下请起来用餐吧。” 主食馒头,配着卤牛肉、酱羊肝、猪蹄膀、烧河鱼、炒韭叶,另有一盅炖鸡汤,一碟蘑菇酱。 算不得丰盛,更谈不上精致,荤素搭配也一塌糊涂,但成雪融还是哇了一声。 绝无做作,绝非夸张。 一来是她这几天啃干粮啃馋了,二来是她睡了一天睡饿了,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知道这样的伙食在军营里乃是绝对的上上品。 她迅速落座,一手抓馒头,一手抄筷子,一边还招呼着乔佚:“快,无双,坐。” 看她穿着自己的衣裳,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来,坐在自己的对面狼吞虎咽,乔佚心里忽然生起丝丝暖意,似乎有种想把这一刻无限延长下去的冲动。 他深深地吸气,抿了抿唇,终于开口,“殿下,从西北到鎏京要三天车程,今日已是初七,您今晚……” “我明日一早就走。”成雪融吃喝着,顿了顿,又说:“今晚,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 乔佚先是一愣,后又沉静了下来。 他的本意确实是要劝她尽早启程,但由她亲口、主动说出要走的话,心里竟有些难受。 她那个性子,谁劝都劝不动的吧? 乔佚这样想着,果真便不再劝了,沉默着同意了她明日再走的决定。 “怎么,你不想我走?”成雪融望着他问。 “微臣……不敢。” “你还没问我来这干嘛呢。” “微臣……不想知道。” “你是不敢知道吧?”成雪融问,放下了馒头、筷子,托着腮看着他。 “无双,乔佚,大帅,小侯爷,”她笑眯眯,挨个儿将属于他的称呼喊了遍,然后说:“你偷偷喜欢我。” 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乔佚手里的筷子便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微臣……微臣不敢……” “本公主准你敢,本公主给你勇气。”成雪融靠过去,在他咫尺之前,与他鼻息相触,问他:“可是无双,你到底在怕什么?” 乔佚往后仰,耳后根涨得通红,嗫嚅道:“微臣……微臣……并没有……” “今天初七,明天初八。” 成雪融打断他,并无紧追不舍,反而转身背对着他,细微的声音中沾满哀伤。 “初十夜华诞宴后,我将成为别人的人,从此我再不会给你写信,不会给你送蘑菇酱,你偶尔回京,我也不会再傻傻地到城门口等两个时辰只为看你一眼,不会去你府中找你,听到别人说你闲话,我也不会再为你出头、为你出气……” “无双,我来就想问问你,我追逐了你这么多年,若一夕之间我待你形同陌路,你会不会有些不习惯?” 成雪融说完仍无回头,只抬了抬手、拉了拉袖子,从乔佚的方向望过去,就仿佛她背着他哭了一样。 忽然,便想起那一夜,她把脑袋轻轻搁到自己手边,低声对自己说:“我怕我会哭。” 她终于哭了,攒够了失望,酿成了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流出来,从此她就解脱了。 她将要走出来,他却才走进去。 乔佚抬手,颤颤巍巍地,就要落到成雪融肩上。 成雪融却忽地站起。 没有回头,她错过了乔佚那一刻的真情流露,径直走入内间,去抱了一个木箱子出来。 “给你做个留念。”她打开,露出满满一箱子她写给他、却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的急报,“以后再不会有了。” “而这个,才是属于我的。”她另外拿出一张牛皮纸,上边还残留着火漆,另有他亲笔所写六个大字‘公主殿下亲启’。 原来,她曾送过他满满一箱子思念,而他,只回过她冷冰冰六字决绝。 他一直沉默,未曾表态,她也终于说完了,静坐不语。 一室沉默。 半晌,乔佚问:“这便是殿下此来的目的?” “算……是吧。”成雪融想了会儿才答,然后抬头,满含期望看着他。 “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微臣带殿下出去走走吧?” 二人同时说道。 ------题外话------ 咳咳,下一章,传说中的千里迢迢来睡你,原本写在文案里的,被下了,因此明天……敬请期待。 第016章 千里迢迢来—— 西北的春夜比鎏京冷多了,成雪融专程唤了沉鱼来帮她更衣,披了大氅、系了披风,里边也不知穿了多少衣裳,总之胖嘟嘟的,看起来反倒有几分男子的壮实了。 乔佚心想,如此怕冷,莫不是那年她落水得的寒症没治好,留下了后遗症? 便问:“殿下是一向这么怕冷的?” “啊,还好啊,女孩子嘛,总要比你们男人多穿两件的。”成雪融答,一边提着长长的衣摆,没办法,这衣裳是乔佚的,太长。 “不过,我确实不喜欢寒冷的季节,尤其是春天。” 她的生日在春天,过一个春天就多长了一岁,随着年岁增加,前朝后宫对她的催婚力度也在逐年增加。 可乔佚却不知怎么联想的,忽然便十分突兀地问她:“可是因为……辛贵妃?” “啊?”成雪融茫然望着他。 辛贵妃就是她那从未见过面的母妃。 可是,她不喜欢寒冷的季节,不喜欢春天,跟她母妃有什么关系? “妇人生产,常见伤亡,产房内一生一死、甚至母子皆死的,大有人在,辛贵妃不幸难产而亡,实与殿下您无关,殿下切勿自责。”乔佚道。 “哦。”成雪融恍然望着他。 “你是在安慰我吗?”她问,满含期待望着乔佚。 乔佚清嗓,纠结着,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下一刻,手臂便被成雪融挽住了。 “你想带我去哪?”她问,手搭凉棚四处眺望,“本公主命你挑一个安静些、没外人的地方。” . 最终,乔佚带着她来到军营后方一片避风的小山坡旁。 那儿已经生了一堆火,旁边还有一捆干柴。 “所以,这是烧烤?野餐?还是,露天的?”成雪融欢快地围着篝火转了两圈,抬头问:“那这里边有什么?煨红薯,还是叫花鸡?” 乔佚:“……” 那就是一堆火,什么都没有! 成雪融已经迫不及待地抄着木柴拨弄火堆了,一边还问:“啊,你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吃啊?” 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大氅底下摸出一个酒囊来,邀功般道:“无双你瞧,我可连酒都备好了。” 乔佚:“……” 吃货啊!她伟岸的身形下竟然藏了酒啊! 成雪融将披风铺在地上,拉着乔佚坐下,又抱着酒囊喝了一口,然后再给了乔佚,“你试试,这是我从鎏京带过来的,但不是仙子醉哦。” 乔佚正琢磨着该怎么委婉地向她说明这里既没有煨红薯也没有叫花鸡,才能不伤到她这枚吃货的心,见有酒囊递到手边,便接过,仰头喝了一口。 纯属条件反射,完全自然反应。 成雪融却大喝:“好!” “你和我间接***呢。”她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口酒正咽到嗓子眼儿,被她这一惊,一半儿喷了出来,一半儿滑了进去,乔佚猛咳。 成雪融帮他拍背顺气,待他气息平缓了下来,立刻凑了半边脸儿过去,手指点了点,道:“不用那么委屈自己的,来无双,我给你*。” 乔佚就又咳了起来,连连摆手惊呼:“殿下,微臣……咳咳,微臣……” 成雪融知道从乔佚嘴里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当下不管他了,又变戏法似的从大氅里摸了一支簪子出来,问:“瞧瞧,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是支簪子,那夜她偷偷摸进他房间,手里拿的便是这个。 乔佚回忆了一下,道:“仿佛叫做什么紫玉丁香簪?” “正是。”成雪融道:“可你不知道的是,它实际并不是我的东西,是你乔家的东西。” “是我家的东西?” “嗯,这是你奶奶给我的,你奶奶则是从你太奶奶那儿继承的,你太奶奶呢则是从你高太奶奶那儿继承的,你高太奶奶……额,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你高太爷爷送她的。” 成雪融绕口令般说了一通,最后才说出结论:“总之,谁拿着这簪子,谁就是你乔家的儿媳妇。” 然后,她把簪子放在了铺地的披风上。 这画面落在乔佚眼里,传到乔佚心里,化出的竟是丝丝疼痛。 原来,这一回她千里迢迢来到西北,是为了和他清算过往。 她不要这簪子,也不会再要他。 乔佚颤着手,便想去拿那紫玉丁香簪。 谁知,中途就被成雪融截了胡。 她已解了头顶男式发髻,又将两鬓长发绾起,盘成了一个简单的半发髻。 方才她放下簪子,是为了重新绾发;此刻她拿起簪子,则是要插在髻上。 乔佚忽然松了口气。 然后,成雪融站起。 “初十华诞宴父皇要给本公主选驸马,本公主也准备了一支惊才绝艳、惊世骇俗的舞蹈,妥妥的是花见花落泪、鸟见鸟惊心、世家儿郎们见了都要知难而退!本公主又想着小侯爷你戍守边关,没机会看到那惊世一舞,因此千里迢迢赶来,打算在这山坡下、篝火边,先跳给你看。” “嗯。” “那我脱咯!” “脱?” 天冷不应脱衣,而且她一身长袍广袖,虽是男装,但自有飘逸之气,若要起舞,正当合适,为何还要脱? 乔佚张口正要制止,便被成雪融扔过来的一件大氅给盖住了头,刚拨开,又被成雪融扔过来的一件长袍给蒙住了脸,再拨开,又是接二连三、劈头盖脸地几件女孩儿衣裳扔下来,待他完全挥开时再看。 登时愣住了。 她身上只剩了一件轻纱罗衣。 叫人如何移得开目光? 乔佚呆若木鸡,成雪融基本满意。 但还不够满意。 于是,她模仿现代那世看过的艳舞。 乔佚手里的酒囊直接掉到了地上。 她罗衣之下乃是一件抹胸,镶着各色宝石,嵌着银质亮片,抹胸之下一袭长及脚踝的纱裙,裙头穿着腰链,裙两侧则有开线,且高至腰部。 这样一来,她那双笔直长腿便在纱裙下欲盖弥彰,行步之间撩得人心头极是不安。 不安分地想从嗓子眼跳出来一般。 “……这个叫肚皮舞……” “……这个则叫脱衣舞……” 乔佚不知是否有听到,只一直眯着眼,眼神比篝火还热。 乔佚目光有如饿狼,成雪融心中相当满意。 但仍是不够满意。 于是,她慢慢地、轻轻地,用十指勾住纱裙系带。 然后,她用力一拽。 同时,他伸臂一捞。 . “这就是殿下打算在华诞宴上跳的惊世一舞?”乔佚问,气息紧绷着,后槽牙咬得死死的。 “并无不妥啊。”成雪融答,无辜地眨着眼。 “如何就无……不妥?”乔佚反问,却是气极地闭了眼。 怀里人儿便在此时动了动。 “别动!”乔佚低喝,紧紧箍着成雪融的手臂又暗暗收了收。 成雪融道:“无双,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乔佚立答。 顿了顿,又说:“微臣不能放。殿下,你这惊世一舞,处处皆为不妥。” 怀里人儿又动了动。 “你不用叫我别动。”乔佚又要开口,先被成雪融打断了。 她奋力挣开他的双臂,抬起身体,指着肚脐下三寸处一枚小红点说:“我母妃就给我留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名字,一个是守.宫.砂。别人的守宫砂都在手腕这里,而我的守.宫.砂却在这里!我不穿这个衣服不跳舞,怎么在华诞宴上证明我冰清玉洁啊?” 然后,她打了个冷颤。 乔佚立刻大手一按,按着她腰腹紧紧贴着自己,挡住了那刺目的一点红,也挡住了寒冷夜风对她的亵渎。 她缩了缩肩膀,颤声喊:“我……无双,我好冷……” 是真的冷,大半夜的穿着比基尼吹风,不冷才怪。 乔佚便又敞开了自己的披风,将她彻底纳入自己怀中。 “你千里迢迢赴军营,到底是想做什么?”他咬着牙问,心中隐隐已有了某种惊世骇俗的大胆猜测。 “嘻嘻,我想……” . 忽然,一道金光亮起。 成雪融吓了一跳,一句话说到一半儿生生被打断,仰头望,竟是漫天金雪簌簌飘落。 “这是……烟花?”她愣住了。 是她说梦话说出“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了吗? 这个世界明明还没有火药,自然也不可能有烟花,那这漫天金雪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是铁礼花。”乔佚道。 “哦,原来是铁礼花。”成雪融莫名松了口气。 “你知道?”乔佚微讶。 “知道啊。把熔融的铁汁撒到铁丝网上就能行了,对不对?” “对,那烟花是什么?”乔佚追问。 “烟花啊,”成雪融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无双,这铁礼花,还有那个煨红薯和叫花鸡,就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是不是?” 乔佚:“……” 没有煨红薯!也没有叫花鸡! “你很饿?”他无奈地问。 成雪融看着眼前一点点软化、终于不再开口避开“微臣”“殿下”的绝色帅哥,很实诚地点了点头。 “那回去吧,我叫伙房……” 乔佚说着便要起身,不料成雪融又是一扑。 令她垂涎已久的帅哥终于被她**。 她扯开他衣领,“你问我到底来军营干什么!” 又解去他腰带,“本公主现在就告诉你,我到底来军营干什么!” 再撕开他前襟,“我千里迢迢来军营,就是为了要——” 再要扯下他亵裤,双手就被他扣住了。 “殿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沉声问。 “我知道啊。”成雪融趴下去,脸贴着他,魅声问:“那舞服漂亮吗?脱衣舞刺激吗?肚皮舞精彩吗?” 乔佚深深地吸气:“殿下……” “我长得好看吗?我身材棒不棒?” 乔佚又深深地吐气:“殿下……” “这还不够?”成雪融挥开他手,索性抓起酒囊喂他喝酒,“这酒好喝吗?有没有上头了?有没有醉了?啊,没有啊,那来,再喝一点。” 乔佚被灌着喝了好几口酒,但并无酒意,仍在竭力调整着呼吸,喊她:“殿下……” 成雪融哼了一声。 有点气馁。 乔佚又喊:“殿下不必如此,微臣……” 成雪融捧着酒囊,自己喝酒。 “微臣打算……” 成雪融扔了酒囊,口含着酒,低下头去。 乔佚:“……” 终于没声了。 ------题外话------ 没有烟花就放个铁礼花吧,恭贺公主殿下辣手摧花。洞房后故事正式展开,明天见。 first:2019-11-2613:19:21 第017章 你叫我的这一声雪儿 天将亮未亮时,成雪融醒来。 此刻,她正躺在乔佚怀里,温暖又宽厚。而乔佚,双眸紧闭,还在睡着。 二人相拥着,同裹在一条披风里。 太好了,终于把男神推倒了! 成雪融咧嘴无声一笑,然而不知牵扯到了哪儿,顿感不适,她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警醒的乔佚即时睁眼。 “早安。”她立刻又笑,勾着他脖子送上一枚早安吻,“再见,我要走啦,我还得参加华诞宴呢。” 乔佚:“……” 脸黑了。 她还华诞宴呢! 她那就是始乱终弃吧? “你真要在华诞宴上选驸马?”乔佚问。 “是啊,这可是父皇的意思,圣旨啊,我有什么办法。”成雪融撇撇嘴,委屈地摸摸屁股,“我上次不听他的,他都打我板子了!” “可是昨夜我们……”乔佚说,说一半却停住了,后又用力抿唇,斟字酌句道:“微臣斗胆,请求殿下勿要在华诞宴上跳那什么惊世一舞。” “为什么?”成雪融忍着笑,明知故问。 “因为昨夜我们……”乔佚说,又是说一半就停住。 “殿下,你该不是以为昨夜的一切只是你在梦游,或是我在做梦吧?”他沉着脸问。 “怎么可能!”成雪融抬起身体,“你瞧,我的守宫砂没了。” 乔佚立刻按下她腰,似乎见不得她泄露一点点春光。 成雪融便从披风里伸出一条手臂,指着不远处的酒囊,“那是我从鎏京带来的,我父皇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也没了。” 乔佚:“……” 她昨晚只说那不是仙子醉,可没说那是成淮帝的女儿红! “不过我也不亏。”成雪融摸啊摸,摸起掉在角落里的紫玉丁香簪,“我有这支意义非凡、价值连城的簪子,和你也算是扯平了。” 乔佚:“……” 什么扯平?扯平这词儿能用在这吗? 他深呼吸,再次抿唇,决定说得明白点:“殿下,微臣不希望你在华诞宴上选驸马。” “可是我父皇……” “昨夜我们……之前,我已打算向皇上请旨求娶公主殿下。” “可是你还在守孝……” “殿下曾说,愿意等我三年,如今已过了一年,殿下可愿再等我两年?” “我愿意!” 终于得了心上人一句准话,成雪融开心得恨不得叫成淮帝发个皇榜,昭告天下她成雪融终于追到驸马了! 她疯癫地笑,几乎忍不住要打滚了。 乔佚却始终担心着披风底下她光溜溜的身子,当下搂着她,无奈地喊:“殿下!” “叫我什么?”她收起笑容,眼中却仍是笑意,娇嗔喝道:“叫我融融!来,叫一遍。” “可是,殿下……” 啵唧一声,她啄了他脸颊一口。 “叫错了,这是罚你的。” 乔佚:“……” 别人都是那样叫她,不好,他想叫得特别点,于是想了想,开口喊道:“雪儿。” “哎哟——”成雪融扶额捧心,连连呻.吟。 “怎么了?头痛?宿醉?” “嗯,是醉。”成雪融扶着额,媚眼如丝,“我酒量向来不好,只能喝九瓶黑啤,八瓶干红,七杯威士忌,六杯白兰地,五壶烧酒,四壶清酒,三斤二锅头,两斤烧刀子,或是……你叫我的这一声雪儿。” “你……唉——” 原来是虚惊一场,乔佚长吁了口气,情不自禁再次搂着她,轻笑着摇头,无奈而又宠溺。 “古灵精怪。”他说。 听听她嘴里那一堆闻所未闻的词儿,竟然还挺上口。 成雪融则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瞪大眼看着他:“无双!原来你也会笑哎!” 无双:“……” . “你先回京。”乔佚将成雪融送到官道之旁,“我会上书皇上请求赐婚,那什么华诞宴,你吃吃喝喝,听点小曲儿就好了。” 成雪融不情不愿地应哦,唉声叹气道:“才刚在一起呢就要分开,无双,你就不能送我回京吗?” “不能。”乔佚答:“擅离军营乃是死罪,更何况我还是一军之帅,再说,我……我已经那样放肆了,有罪之身,岂能再胡作非为?” “无罪无罪,本公主保你无罪!”成雪融拍着胸脯说:“我都想好了,要是父皇还不肯呢,我就告诉他我把你灌醉了、将你推倒了、顺便还怀上你的种了,不能嫁给你我就不活了,看他还敢不敢不准!” “这……”乔佚大惊,“虽不尽是虚言,但毕竟言过其实,且事关殿下清誉,殿下万万不可胡闹!” “没胡闹,没胡闹!我只是让父皇知道真相,其实父皇对我很了解的,他不会怪你,因为他知道,从来就只有他女儿欺负别人的份,别人是欺负不了他女儿的。” 成雪融话音刚落,一个含笑轻佻的声音便远远传来,接着成雪融的话说道:“有理有理,十分同意!” 成雪融当即一凛,挽着乔佚的手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她喝问:“何方妖怪,速速现身?” “我已经现身了,是你眼神不好,看不见我。”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已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这人,好快的移动速度啊! 成雪融正想坏了来者不善,便听身侧的乔佚慢悠悠喊了一声,“江离。” “哈哈,我在这呢。” 耳边风声一紧,回头望去,却见是一名黑衣男子,他双手抱着胸,嘴里叼着草,看起来十分不羁,倒真与刚才那把含笑轻佻的声音很相配。 “乔佚你就放心吧。”他说:“这小丫头,她不去祸害别人就谢天谢地了,别人哪儿祸害得了她。” 乔佚抱拳,道:“最好如此。” 原来,是自己人。 成雪融放心上前去,如打量货物一般,高高在上地看了那人一圈,问:“你叫江离?你叫我什么,小丫头?” “要不呢?”江离反问:“难不成要叫你小妹妹?啊,那不行,我怕乔佚要劈了我。” “你既知他是侯爷,便应知我……”成雪融拖着长音望向乔佚,乔佚一点头,她立刻接着说:“乃是公主!” “敢叫本公主小丫头的,你可是第一个。” “那有什么,你也不过是有个皇帝当爹而已。” 从神情看,此人真不属愤世嫉俗之辈,他神色淡淡,并无鄙夷,仿佛真真只是见惯了天潢贵胄、王孙公子,因此才丝毫不为她天之骄女的尊贵身份所惊。 “你是……武林人士?”成雪融问,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修炼到这样超然物我的状态。 “正是。”江离答:“江湖杀手,你听说过吗?江湖杀手里边最厉害的两个,你知道是谁吗?” 江离得意地笑,抬起下巴对着成雪融,竖起拇指指着自己,“黑白无常之黑无常,正是在下。” “哦。”她淡淡应。 其实,她心里挺震撼的,江湖杀手这种东西,她只在前世的影视剧、小说以及这一世的话本子、戏台上看到过,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现实中与江湖杀手面对面。 鉴于,这个江湖杀手对她的尊贵身份不痛不痒,于是她决定对他的真实面目也来个风轻云淡,当下可有可无地问:“黑无常有了,那白无常呢?” “白无常啊……”江离摸着下巴,斜眼望向乔佚。 乔佚立问:“江离,当归呢?” “当归?”成雪融以为自己听错了,“是我知道的那个当归吗?” “正是。”乔佚答,淡淡扫了江离一眼,“其实,江离也是一味中药,就是川芎。” 江离兀自望着官道方向,“当归驾车走得慢,不过这会儿也该到了。” 正说着,从官道上便驶下来一辆马车。 正是当归。 “啊,殿下,这是咱来的时候坐的那辆!”跟在后头的沉鱼见了,惊喜大喊。 “这么说,我来的时候,这个江离、当归就已经跟了我们一路了,是不是?”成雪融问,了然地看着乔佚。 “我就说嘛,怎么你对我的事儿那么清楚呢,原来,你在我身边安插了耳目。” “我可不是什么耳目,我是杀手。”江离抢着说,拍着腰间沉甸甸的钱袋,“现在,则是保镖。” “保镖啊,啊,无双你真好!” 成雪融欢喜高呼,张开双臂就要去抱乔佚,乔佚即刻攫住她两腕,神情微尬,低声喝她:“别闹。” 成雪融悻悻应哦,心想,男神真不经撩。 这时,当归驾着马车来到了几人跟前。 他下车,对江离一点头后,抱拳对着乔佚,“小侯爷。” 乔佚抱拳回礼,“公主安危,还得劳烦当归费心。” “不敢。”当归应,转向一侧的成雪融,却是左手包右手,两手前推,深深一揖,口道:“草民当归,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以后都免礼。”成雪融应,心中疑狐渐起。 江离既是武林人士,那他的搭档当归必也是武林人士,可一般的武林人士,能把宫廷礼行得这样周正端方吗? 乔佚仿佛知道成雪融心中所想,当即便说:“殿下尽管放心,这一趟便由江离、当归二人护送你回京。” “好。”成雪融爽快应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快点出发,父皇可说了,初十一大早就要派人去梦回小筑接我回宫呢。” ------题外话------ 感恩节,求收藏。明天见。 第018章 就是觉得她出事了 江离、当归日夜轮班驾马车,终于在初十凌晨将成雪融主仆二人送到了灵瑞山下。 “哎呀我的腰啊!”江离夸张地呻.吟,“初七回来就刚好,你这丫头,非要痴迷男sè,白白去鬼.混了一晚上!喔,累死我了!唉,当归,马死了没啊?啊,我快要死了!” “谢啦,辛苦啦!”成雪融急忙忙跳下马车,感觉浑身上下也是快让马车给颠散架了,但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哪里还顾得上舒筋活络,当下拽着沉鱼就往山上跑。 “江离,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当归问。 “都到这了,还能出什么事?再说,我们离开鎏京不过几天,出不了事的。” “话虽如此,但我们毕竟是收了小侯爷钱的。” “你这么说,也对。”江离伸着懒腰,慢吞吞往山上走,“那我跟上去看看,你先去把马车停了吧。一会儿斋堂碰头。” “是。” 当归驾着马车离开了,江离一边往灵瑞寺走,一边摸着肚子,心想:这会儿要能喝一碗热乎乎的菜粥,该多舒服啊! . “殿下,殿下……呜呜,殿下您可回来了!” 落雁已经在梦回小筑门口等了整整一夜,眼看着接公主回宫的轿辇就要到了,成雪融还没个影儿,急哭了好几回,终于见着成雪融回来了,索性哇一声大哭起来。 “小声点,小声点!你是怕人不知道本公主玩了回金蝉脱壳的把戏吗?”成雪融连忙捂住落雁的嘴,问她:“这几天,没事吧?” 落雁眨了眨眼,成雪融便放开她,她抽抽搭搭地说:“没事,我……我每天穿着殿下您的箭衣……坐在屋里抄经书,没穿帮,来看热闹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 “好,做得好,回头奖励你。”成雪融一手拉沉鱼,一手拉落雁,蹑手蹑脚走进起居室,“还有沉鱼,回头也要奖……” 忽然,自黑暗中迸出一道亮光。 成雪融的说话声,沉鱼的脚步声,落雁的抽泣声,全部戛然而止。 . 江离忍着饥饿,在梦回小筑外走了一圈,完全不见异样,宫女一个不少,侍卫一个不多,听着斋堂传来打板声,便揉着肚子往斋堂走去。 和当归在斋堂碰了头,呼哧呼哧饱食了一顿菜粥之后,就听得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响,有人喊着“回避”,有人喊着“官爷”,江离便道:“是宫里来人接那小丫头吧?” “应该是的。”当归应着,探头望了望,忽然咦了一声,“是鎏京知府的官兵。” “官兵?”江离回头张望,果然见是府兵,拖着个犯人匆匆忙忙走过,刚好与前来迎接成雪融回宫的董志林碰了头。 “下官汪大新见过董大人。”那为首的正是鎏京知府,见了董志林,当即行礼。 “汪大人免礼。”董志林急问:“公主殿下如何了?” 公主殿下? 江离、当归一听,立刻奔出斋堂。 “殿下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 汪大新指了指身后一个戴着枷锁、已然昏迷的女犯人,执礼答道:“此人本是灵瑞寺香客,见公主客居于梦回小筑,便妄生贪念,于深夜潜入,欲行盗窃之事,幸得宫女发现,才得伏法。” 董志林听了,暗暗松了口气,又问:“那这犯人将如何处置?” 汪大新答:“按照大成律法,行窃,当杖责一十,杀人,当发配边关,因是冒犯皇家,又当从重论罪……” “杀人?”董志林一惊,打断问:“她还杀了人?杀了谁?” “杀了那发现她的宫女,落雁。” “啊,落雁!” 汪大新道:“正是,殿下英勇,早已持木凳将这女盗贼砸晕,之后才差人去传下官过来。下官来时,这女盗贼似有苏醒之象,但殿下痛失爱婢,十分气愤,当即命下官乱棍打了这女盗贼二十板子,又将她打晕了过去,还命下官将她刺配边关。” “哦……” 董志林听着,心中微有些疑惑。 他与成雪融可说是自小一起长大,成雪融是骄纵了些,但不过是自小被惯出来的小脾气而已,实则她为人随和,易于相处,心地也十分善良,像是打骂下人这等事,她从来不做。 何以今日,她竟一改本性,将杖责一十变作乱棍二十,将发配边关变作刺配边关? 需知,杖责一十能让人半个月下不了地,乱棍二十则能夺了人半条命,更遑论说是将发配改为刺配。 发配边关对妇人而言已是极大的惩罚,毕竟妇人又不能打战,不外乎送入军ji所供将士泄.欲。 而刺配则是在发配的基础之上再行黥刑,公示罪犯军ji身份,等同于在肉体之外,施加给犯人的又一道心理枷锁。 现实中便有不少人,耐得住各种牢狱之灾、发配之苦,偏偏扛不住黥刑所带来的种种心理折磨,最终选择自绝而亡。 竟把成雪融逼得这样狠厉,或是因她杀了落雁吧? 董志林这样想着,觉得才能稍微想通一些,便道:“那本官就不妨碍汪大人执法了,先行一步。” “是,下官恭送董大人。” . 江离、当归佯装看热闹的香客,尾随董志林去了梦回小筑。 虽然被侍卫拦在了院外,但仍清晰地看到了成雪融,她眼眶红红的,确是哭过了,沉鱼也是一脸沉痛,寸步不落陪在她身后。 看着成雪融坐上轿辇,目送她一行人离了灵瑞寺,江离终于吐了口浊气:“我就说这小丫头厉害嘛,都能抡起木凳砸盗贼了,也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家暴小侯爷?” 当归听了便笑,问:“那把这事儿告诉小侯爷,让小侯爷自己斟酌?” “嗯,说是肯定要说的,毕竟咱收了钱嘛!” . “三月初十,晴,于灵瑞寺中初识公主彪悍,竟可木凳制罪犯、徒手擒盗贼,牛!江离让我忠告小侯爷:公主恐有家暴倾向,侯爷切记练武傍身。另:婢女落雁死于盗贼之手,公主哭惨了。” 乔佚看着手中信笺,对于落雁之死微感讶异,但所幸成雪融无事,便放下了,再拿起龚管家送来的信件,一如往常,不过写着“侯府无事,鎏京无事”这两句。 他放下,仍是愁眉不展。 “大帅感觉如何?要不要再传军医来看一下?”一旁的杜仲问。 乔佚摇头,沉声道:“本帅无恙。” “可依末将看,大帅您怎么看都不是无恙的样子啊。”杜仲嘟囔道。 杜衡也凑了过来,甚是不解,“这事儿确实奇怪,末将并不记得大帅您身上有旧伤,就算有旧伤,这一没刮风二没下雨的,它也不该无端端发作。” “就是啊大帅,还是再叫军医过来看看吧。哪有人睡得好好的,竟会浑身发痛,生生从睡梦中痛醒的。” “也就痛了那么一会儿,之后就没事了。”乔佚打断二人劝告,“你们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是。” 二人退了下去,乔佚躺下,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明明没有事情发生,为何心里的感觉会这样难受? 就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样。 忽然,他一跃而起。 “杜参将,蔡参将。”他疾声喊。 杜仲、杜衡奔了进来。 “对外称本帅旧伤发作,不见诸将,一应军机事务写成折子,送到本帅寝帐,本帅自会批阅。” 杜仲、杜衡面面相觑。 乔佚道:“必要时刻,你二人可里应外合,易容成我的样子召见一下其他将领。” “我要……回!京!” . 乔佚在回京路上收到了江离送过来的又一封信笺。 “恭喜小侯爷,贺喜小侯爷。公主胆大,竟真爽了皇帝的约,缺席初十夜华诞宴。皇帝恼怒,命人去请,竟看到公主脖套白绫,正欲悬梁!公主就这么被人救下来了,皇帝也只好顺了公主的意,同意招你做驸马。听说,传赐婚圣旨的黄门太监已经出发,小侯爷,您便沐浴熏香,等着接旨吧。” 这份赐婚圣旨确实是乔佚想要的,但这个赐婚过程却令乔佚很困惑。 成雪融早知他五百里加急上书成淮帝请求赐婚,此时此刻,她只要继续坚持要招他做驸马便行了,何需寻死威胁? 若成淮帝不允,依她所说,只要把那守宫砂、女儿红、紫玉丁香簪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也能说得成淮帝赐婚。 难道,是怕成淮帝知道了他干的那些胆大包天糊涂事后,要打他、骂他、惩罚他? 想来,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她心里,终究只念着他。 乔佚想着,更归心似箭,盼着早到鎏京,早日与她再相见。 . 经过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赶路后,乔佚到达了鎏京。 其时日将暮、城将闭,乔佚易容成游方的侠客,堪堪在最后一刻进了城。 进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联系江离、当归。 是夜,玉茗茶楼包厢之内。 江离对乔佚的忽然杀到表示了极度的惊讶,“啊,你是不是那什么孤单、寂寞、冷,忍不住要来私会美人啊?” 再看乔佚,却始终一脸凝重,调侃的话便不敢再说,肃然问道:“乔佚,你冒着杀头大罪私自回京,到底是有什么急事?” “无事,但我想知道,公主殿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江离与当归互瞄了一眼,当归便接了话道:“也是无事。折了一个自小贴身侍候着的宫女,确实是挺可惜的,但她本人并无受伤。至于悬梁自尽那事儿,不过是她故意逼着皇帝的而已,算不得什么。” 乔佚道:“我知道,但……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我就是觉得她出事了。” 第019章 那个公主是假的! 乔佚道:“我知道,但……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我就是觉得她出事了。” “你是说,心灵感应?”江离问,有种立刻就一掌把乔佚拍死的冲动。 “喂,搁武林上,你是百里堡堡主的关门弟子;搁黑道上,你是与我齐名的杀手白无常;搁战场上,那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搁朝廷上,更是堂堂超品侯爵,十个当官的九个给你磕头!” “英雄啊,请问你是怎么好意思告诉我,你仅凭着那娘们才会有的直觉就扔下了三十万将士不管跑回来的?” “我从未如此。”乔佚亦扶额,十分迷惘,又十分坚持,“只是事关公主殿下,不确认清楚,我无法心安。” “那你跟当归确认吧。” 江离不耐烦地抱起茶壶,自去一边喝闷茶去了。心想,果然,这女人啊都碰不得,这情爱啊都要不得,瞧瞧,多好的青年才俊啊,就这么为爱痴狂了。 正腹诽着,忽然便听乔佚啊了一声。 “你说什么?那个盗贼是女的?初十那天清早,她受了二十乱棍?” 当归是极稳妥的人,见乔佚大惊失色,便也慎重了起来,想了想,答道:“并无亲眼见她受乱棍二十,但府兵押着她时,她已经昏迷,头破血流,浑身血迹,应是乱棍所致。瞧衣裳、面容,确是一名女子,年岁不大,肤色黝黑,穿着粗布麻衣,想来出身也不高。” 当归说得十分详细,乔佚说着,脸色渐白,最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忽地掠起惊惧,跳起喝道:“不,我要去凝雨殿探一探!” . 乔佚说的,是探一探,而不是看一看,于是,三人翻墙越壁,穿宫过殿,静悄悄地潜入了凝雨殿。 “并无异样。”江离指着前院、回廊,道:“我并不是那种只收钱不干活的人,这凝雨殿我来过很多次,不管是景致、布局、宫女、侍卫还是公主的作息,都没问题。” 又领着乔佚靠近内殿,扒开窗缝,示意他望进去。 他一望,便望见了成雪融,她穿了一身素白寝衣,雪颈间横着一抹红,正是悬梁逼婚留下的证据。 此刻,她正拿着帕子捂着眼,细细碎碎地哭着,沉鱼和阮嬷嬷则半跪在她床边,一声声哄着她。 “殿下别再伤心了……” “落雁在天上看到您哭,她也该哭了……” “殿下您想点好的,想想皇上的赐婚……” 成雪融一听,果然不再哭了,说:“嬷嬷,你回去睡吧,这儿有沉鱼就好。” 阮嬷嬷应是,起了身将要出去,又回来帮成雪融擦了擦泪,柔声道:“殿下,您可千万别再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 成雪融嗯了一声,阮嬷嬷才依依不舍走了出来。 江离似乎深有所感,叹息着说道:“生在皇室还能活得这么幸福的,全天下大概就只有这个小丫头了,她那些亲爹啊、后妈啊、哥啊、嫂啊的就不说了,就说她身边这个嬷嬷,啧啧,亲妈都没她好。” 这时,沉鱼收拾了些衣裳要拿出内殿,乔佚立刻拽过当归,耳语几句后将他推了出来。 “沉鱼姑娘!”当归站在回廊之后,压着声音喊她。 “谁?”沉鱼十分警醒,当即望过去。 “是我。”当归从回廊后探出半个身子,仰脸对着廊上烛光,清秀五官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 沉鱼却沉着脸,问道:“你是何人?” 当归身子一僵。 从西北到鎏京,他一路驾车送了她和她主子回来,她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果然,让小侯爷给猜中了,沉鱼被人掉了包,公主殿下果真出事了! 当归心内震惊,又想起乔佚嘱咐,立刻不动声色地收回身体,佯装腼腆地笑道:“我是侍卫阿龙啊,沉鱼姑娘你不是说想看我不穿宫装的样子吗?我……我给姑娘穿来了,姑娘你说我……我好看吗?” 原来是个拜倒在沉鱼石榴裙下的侍卫,“沉鱼”神色一松,轻轻一笑,道:“好看。” “那……那沉鱼姑娘,你说……你说要和我去……去那边走走的……”当归问,捏着手指,咬着唇。 “沉鱼”又一笑,这次笑得有些勉强了,“可殿下点了名要我伺候呢。阿龙,我有时间再去找你,好不好?” “好吧。那沉鱼姑娘你别忘了啊,我等你啊。”当归不舍地喊着,目送着“沉鱼”离开。 当“沉鱼”一走进内殿,他脸色当即一变,一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抱歉乔佚,是我负了你之托。”江离说道,声音低沉,无往日丝毫张扬,“这个潜伏在公主身边的人,我会除去,你付给我的银子,我也会一分不少退还给你。” “江离,你误会我了。”乔佚蹲坐在廊下,屈膝抱头,闷着声说:“我没有怪你,我也不会跟你讨要酬报,我要你帮我找到公主。” “公主就在里面。”江离说。 “公主暂时不会有危险的。”当归亦说。 “不!那个公主是假的!”乔佚忽地站起,紧握双拳,深深呼吸,道:“那个受了二十乱棍的女盗贼,才是公主。” . 那个受了二十乱棍、被知府府兵带走的女盗贼,确实才是成雪融。 那天凌晨,在灵瑞寺梦回小筑,她拉着沉鱼、落雁两人,刚走进起居室便被人迷晕。 不久她便清醒了过来,但还未看清身在何处,便是一顿铺天盖地的板子落了下来。 那是一顿乱棍,密密麻麻落在她身上,她很快就被打晕了过去。 再之后,就再没有过完全清醒的时候。 迷迷糊糊中,只恍惚觉得自己被囚禁、被上枷、被扇耳光…… 她一直伤着,一直病着,一直烧着,稍微清醒些便会感觉全身上下火辣辣地痛,痛没一会儿,又会再次陷入昏迷。 如此不知几次之后,终于有人来救她,给她吃了药、帮她止了痛,但她依然无法睁眼,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 “这事儿虽然关乎公主,但那假公主并没让通报刑部或御史台,而是叫了鎏京知府去处理,定了罪、量了刑,把人押走,这案子就算结了。” “看来,那位假公主是怕万一,以那小丫头的聪明机智,只要能清醒过来,跟刑部或御史台的人说点什么,就能引起上面的人注意,让真相大白。” “所以,让鎏京知府把人带走后,假公主为了不引起注意,肯定也不会再过问殿下的事,殿下此刻应该还在知府大牢。” 江离、当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着成雪融何在的问题,乔佚一直默然不语,听到这里,忽然问:“你们可有想过,那假公主的真实身份,是谁?” “还能有谁?”江离道:“能如此精通易容术的,除了你百里堡的人,还能有谁?” “嗯,如我所料不差,应是百里云帆。”乔佚道。 那次在灵瑞寺,百里云帆合十对天,说的那句“祝琼英公主玉体永安,能与公子您恩爱和睦,百年到老”,时时萦绕在他心头。 长久以来,他不敢靠近成雪融,便是担心,以百里云帆的偏执、疯狂、没脑子,或许真的会对成雪融出手。 可为何是选在初十清早出手? 须知,初十清早,华诞宴还未开始,赐婚的圣旨也还没下来,世人都以为成雪融将在华诞宴上选驸马,选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选身负重孝、且根本不会出席宴会的乔佚。 难道是,百里云帆知道成雪融偷偷离了京、去了西北,和他成了好事? 若真如此,京中必定还有百里云帆安插下的其他眼线或者高手。 他问:“当归,知不知道现在百花园里的那个钟离怎么样了?” 当归答:“还在,从西北回来后我去看过,她就一直安安分分地做着洒水宫女。” “说这些废话干嘛?”江离走过来打断二人,道:“直接劫了知府大牢吧。” “不急。”一直都很急的乔佚,在听到劫狱后却提出了反对,他迟疑着,缓缓道:“我……我总觉得没必要劫狱……” “不劫狱怎么救那小丫头?难不成,你想去求成淮帝?别忘了,你现在是擅离军营,私自回京,死罪!” “我并没想过惊动皇上。”乔佚道。 并不是因为害怕获罪,而是担心成雪融安危。成雪融毕竟还在百里云帆手里,万一百里云帆被逼急了,给他来个鱼死网破,伤了成雪融性命,那就惨了。 “靠我们,就劫狱吧。”江离道。 “罢了,也……只有劫狱了。”他终是同意了。 想了想,又说:“劫狱也需从长计议。假公主会停止对罪犯的过问,百里云帆却一定不会放松对殿下的看管。我猜测,此刻知府大牢外,肯定埋伏了很多听命于百里云帆的百里堡弟子,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 “百里堡中还有你打不过的弟子?”江离已经开始扎袖子了,同时漫不经心说道:“再说,还有我和当归呢,凭咱三个,什么龙潭虎穴闯不过去?” “救人不比杀人。若只是自保,我们三个当然哪里都去得,可要再带上殿下她……”乔佚说着,微微仰头吐出口浊气,抿了唇,沉声道:“二十乱棍,就算是一个身体健壮的汉子都不一定受得住,我担心她……” “她不会死吧?” ------题外话------ 她不会死的。明天见。 第020章 救出殿下,永绝追杀 “江离!” 江离性格直爽,向来是有话就说,当归的心思就缜密些,一听江离口无遮拦,当即就喝他。 好在乔佚并不往心里去,淡淡地瞥了江离一眼后道:“我知道这样说很荒谬,你们可能也不会相信我,但我真的有直觉,我能感觉到殿下她性命无忧,只是,情况并不是很好。” “你能这么想,那也挺好。”江离道。 显然,他并不相信乔佚的直觉,只是,既然这什么鬼直觉能够让乔佚安心、冷静,自然就是个好东西。 他问:“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临天亮时再劫狱。那时候,狱卒换防、城门刚开,守了一夜的百里堡弟子也正好到了最为疲困的时候,且一夜都无事发生,想来心理也正松懈,那时我们现身劫狱,救了殿下立刻出城,方为最妥。” 江离深以为然地点头,“很对。但我认为最为疲困的不是你那些同门,而是你。你说,你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乔佚不答,抬手去捏眉心。 当归便道:“子正刚过,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小侯爷,要不您先歇会儿?” 乔佚立道:“不必,还有很多准备要做,殿下有伤在身,我们要备好伤药、粮食、清水、更换的衣裳,还有马车。” “我们来吧。”江离站起,招呼着当归往门外走去,“这座院子是我和当归三窟之第一窟,安全,你歇会儿吧。” . 寅末时分,三人来到鎏京知府大牢外。 “奇怪。”远远地,江离就开始念叨奇怪,念到大牢门口,又问乔佚:“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百里云帆竟然没有派人暗中把守大牢。” “这样也好,就几个狱卒,我一个人就能把那小丫头救出来,也算是我将功折罪吧。”江离说着,就要蹿出去。 乔佚一把将他拽住。 “怎么,又不想劫狱啦?” “不是,是让我去,你和当归在牢外接应。” 乔佚说完,纵身飞落到大牢门口,把守大牢的狱卒一见,纷纷拔刀,正要大喊“有人劫狱”,便被乔佚唰唰唰几道剑光给放倒了。 “这个狱劫得好没意思。”江离不知从哪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托着腮、翘着二郎腿,“跟砍瓜切菜似的,完全没我用武之地。” 当归便劝:“江离你还是认真些,我看小侯爷的心灵感应挺灵的,既然他一直忧心忡忡,想必事情也不是我们所看到这么简单。” “你尽说不好的话。”江离嗤了当归一句,但也听话地吐了草,站直了身体,翘首四望着说:“那我看着点,别让官兵来了。” “太好了,小侯爷出来了!”忽然,当归激动地喊了一嗓子。 但即刻他脸色大变,疾声再喊:“啊,不好!小侯爷是一个人出来的,他受伤了!” 江离已飞了过去。 “什么事?”江离问,搀住了步履踉跄的乔佚。 “快走!他们埋伏在……在牢里!” 乔佚脚步不停,带着江离直往前奔,十来个手持刀剑的“罪犯”从大牢里追了出来,乔佚向后挥臂,划出一道剑气,追在前边的那两个立刻倒下了。 乔佚也哇一声,喷了口血出来。 “伤这么重?”江离失声惊呼。 乔佚既是百里堡堡主的关门弟子,武功修为在一众百里堡弟子中,当然是最好的,从他受了内伤,还能挥出剑气、一杀就是俩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 可既然如何,为什么他还会受伤?伤得还这么重? “既然是受内伤了,就别再催动内力了。”江离道,护着乔佚,抵挡着杀招,频频后撤。 这时,当归也终于赶了来,挡在二人之前,喝道:“先上马车,这里交给我!” 当归不过寻常武人出身,也就这几年跟着江离学了些精妙武功,马马虎虎地才终于跻身武林高手之流。 江离自然不放心他,当下与他换了回来,安排道:“我来断尾,你们先走!” 当归立刻挟起乔佚,几步助跑后掠上半空,隐入了黑暗之中。 待得他们坐上事先停放在城门口的马车时,江离也追了上来。 “百里堡几个小喽啰已经解决了,尸体躺了一地,应该很快会惊动官兵,要赶紧出城,否则怕是走不了。” “好。”当归应,立刻策马往城门奔去。 “北上。”乔佚忽道:“劫狱之前我就觉得不对,果然,殿下并不在狱中。百里云帆还不敢真的取了殿下性命,殿下肯定被押去百里堡了。” “你的心灵感应果然很灵。”此时此刻,这个事实已由不得江离不认了,他问:“往北追也是你的直觉?” “是。” “你都有直觉了,怎么还会受伤?” “我……”乔佚气息一滞,缓了缓才道:“我有直觉,可当我闯进大牢,看到当归所说的那个女盗贼浑身染血、昏迷不醒时,我……我是关心则乱。” “所以,你扑上去,她则出掌重伤你?” “正是。” “呵呵。”江离干巴巴地笑,开始在乔佚脸上动起手来,一边说道:“所以呀,女人这东西我是打死都不会沾的。” “官爷,”忽然,马车一顿,当归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我们是住在喜鹊街的那兄弟俩,前两日从乡下接了老父亲过来,官爷可有印象?” 官爷们鄙夷冷笑,心想,鎏京城这么大,谁还对你一个平民老百姓有印象? “我爹他怕是有些不服鎏京的水土,来了这两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就刚才,睡到半夜忽然上吐下泻,这可不能耽搁了,我们兄弟商量着,想把父亲送回乡下去。” 当归一边说,一边挨个儿往官爷们手里塞碎银子,塞完了,掀开车帘,现出里边一坐一躺、一老一壮两个人来,“官爷们辛苦了,官爷们放我们出去吧。” “走走走!”官爷们喜滋滋揣起了碎银子,看也不看就让他们走了。 . “前边就是姑儿山铁索桥,要去百里堡,必过姑儿山,要过姑儿山,必过铁索桥,若是绕路,要多半个月脚程。” 马不停蹄追了两天一夜后,当归将车停在了一条巨大山体裂沟的南面,看看天色,说:“天已经黑透了,他们不走夜路,应该是过了铁索桥,在那边休息了。” 又跳下马车,晃了晃带着锈迹、足有拇指粗的铁索,“我们不能再追了,马车一上这桥,就咯嗞咯嗞响得厉害,会惊动他们。” “可惜了,我正一路感慨我们运气好呢。”江离跟着也下了车来,“这个戴启展挺自大啊,一路押着公主回堡,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也不用昼伏夜出,也不用日夜兼程,连容都不易一下,活该让我一眼就在街市上看到他!” 当归问:“莫非他还不知道鎏京城里发生的事?” 若是知道了,还不得快马加鞭往家里跑啊。 “百里堡自有一套通讯办法,按理说,我们劫狱的事,他昨天就该知道了。”乔佚说,眉头紧锁,很是困惑,“至于为什么他还能这么悠哉,我也想不通。” “或许是,知道我们追了出来,想利用那小丫头,将我们一网打尽吧。”江离舒展着筋骨,对乔佚道:“你伤还没全好,那边还有个戴启展,算了,你歇着吧,我和当归去救人。” “无妨。”乔佚道:“正好利用这铁索桥,救出殿下,永绝追杀。” “永绝?”江离听了,满眼不置信地看着乔佚。 . 铁索桥另一侧的小树林下,以戴启展为首的一队人正围着篝火各自进食、歇息。 负责看管、押送成雪融的,是两名女弟子,如往常一样,她们上前向戴启展报告:“回禀二公子,一切正常。” “什么二公子?”戴启展暴跳而起,抄起脚边的水囊、手边的烧饼就朝那两名女弟子身上招呼过去。 “公子!公子!少说个二字会死啊?叫我公子!” “……”女弟子:“是,公子。” “罢了。”戴启展变脸速度快得惊人,眼一闭、一睁,狰狞全无,仿佛刚才暴怒的另有其人。 他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邪笑着说:“哼哼,这是最后一天伺候那尊大佛了吧?带我去看看。” “是。” 两名女弟子领着戴启展来到押送成雪融的马车之前,戴启展又问:“她什么时候会醒?” 女弟子答道:“今天一天都没给她喝药,她应该快能醒了。” “嗯。”戴启展手持折扇,一身洁白长袍使他看起来清贵又飘逸。 他用折扇挑开车帘,往里一瞧,哇了一声:“竟是个这么水灵的小美人?” 他按照百里云帆的吩咐,将成雪融从知府大牢换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个黑黢黢的村姑,浑身是伤,十分狼狈,戴启展素来爱美,也爱干净,当时只瞧了一眼,就嫌弃地不再看了。 这几天赶路,他也不大管成雪融,就让人给她随意披了件衣裳,挡住那一身血污,之后就是用药吊着她的命,让她一直昏睡着。 今夜,为了迎接一场好戏,他才终于让人恢复了成雪融的真容。 即便脸色苍白如纸,但眉弯鼻挺、双唇微翘,可见实是位倾城绝色。 “只是,可惜了。”戴启展探身进马车,用折扇挑起成雪融的下巴,鄙夷的眼神盯着她。 她便在此时悠悠转醒。 ------题外话------ 醒了就有戏。明天见。 第021章 那条蛇咬我了 成雪融在此时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个长相还算俊逸、打扮相当俊逸的男子。 “白白受了这么多苦,却连其中一点甜头都没尝到。小美人,今夜我便帮帮你,如何?” 成雪融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地在脑海里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痛打,囚禁,昏迷。 然后呢? 她失踪了,宫里宫外整个鎏京城都已经乱了吧?她父皇派兵出来找她了吧?寻人启事满天飞了吧? 那么,她只要出现在任意府州县里,找到当地的长官,就能得到官府的保护了,对吧? 只是,眼前这个说话莫名其妙的男子,到底是敌是友? “如何,小美人?还没睡醒吗?”那男子又问。 成雪融便蹙了蹙眉,敲了敲脑袋,懵然问道:“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男子一愣。 后哈哈大笑。 “妙!真妙!” “你叫仙儿,是万紫楼的头牌,前日公子我花大价钱为你赎了身,想要带你回乡成婚,谁料途中你落了水,病了好几日。唉,没想到,仙儿你这一病,竟什么都忘了,可惜呀可惜!” 成雪融心想,确实可惜,可惜本公主我龙游浅滩、凤翔低空,竟然听你在这胡说八道,等本公主回了宫,看本公主怎么收拾你! 面上却做出了恍然、感激的表情,道:“啊,原来我竟是……幸得公子垂怜,奴家三生有幸。奴家还不知道公子的名讳呢。” “本公子……”戴启展三字将要出口,又让戴启展给咽了回去,他换了口气,道:“本公子姓白,名曰常明。” 吞吞吐吐,一听就知道是个假名。 成雪融心想,你要假就假吧,反正本公主也记住你的脸了,你逃不了报应的,但你竟然亵渎无双的母姓,太过分了! 面上还是笑,颔首道:“奴家见过白公子。” “美人儿真有礼貌。”见成雪融笑得又甜、人又恭顺,戴启展已慢慢性急了起来,当下一屁股坐到成雪融身边去,抓着她小手便说:“美人儿,你一睡就是好几天,可憋死我了,现下你醒了,是不是该帮我纾解纾解呀?” “纾解啊……”成雪融忍着恶心由戴启展拉着小手,笑眯眯看着戴启展,心里骂道:纾解,纾解你个屁!本公主我只想帮你肢解! “公子莫急,”成雪融道:“马车里地方小,想必公子您也施展不开手脚,不如这样,您起来,奴家……”成雪融说着,娇羞地低下头去,忸怩了半天,才道:“奴家恍惚记得,有门技艺叫玉女吹箫,想来公子应该喜欢。” “喜欢,喜欢!”戴启展一听,立马直起腰来。 他竟完全忘记了,什么仙儿什么万紫楼头牌,全是他随口胡诌! 成雪融看他半跪在那就开始扒拉,恶心得只想一脚踹死他,但目测了一下,觉得他若半跪在车厢前开门处让自己揣,倒下去之后恐怕会落在驾车地那个位置,不好,于是说:“公子,那边太晃了,奴家怕站不稳,不如您到里边来。” 戴启展又屁颠屁颠地往车厢里钻,钻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挂在车厢厢顶角落的一个布袋,似乎还挺怕的,缩了缩脖子,避到另一边,继续往里钻。 在戴启展往车厢后部钻去的同时,成雪融也慢慢地往车厢前部挪。 不挪不知道,一挪,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痛,痛、痛、痛。 她忍着,继续挪,希望挪到一个位置,不但能够让她一脚将戴启展踹下马车,还能让她一转身就能抓住缰绳,策马而去。 戴启展单膝跪着,一边继续扒拉着,一边催她:“快,小美人儿,快来!” “来了,来了……”成雪融魅声应着,腿上蓄着劲儿,眼神瞄准那一点,一二三,砰一声踢过去。 “嗷——”一声痛呼响起。 成雪融心想:这回儿死定了! 果然昏睡了太久了,她这用尽洪荒之力踢出去的一脚,竟然只是把戴启展踢了个踉跄,他没掉,还在车上! “婊.子!婊.子!”他骂。 他只嚎了一声就不嚎了,转而怒气冲冲、颠来倒去地骂着,一手拢着凌乱的衣裳,另一手一抄,就攫住了她的脚踝。 再一拽,就要将她拉过去。 成雪融双手在车厢内乱抓,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形,或者抓个什么武器反击一下。 但车厢门太远了没抓到,车厢内又空溜溜的没得抓。 她只好往自己身上摸去,一摸,果真摸到了一样能抓握的东西。 她忍着全身剧痛,直起腰来,借着戴启展拉她过去的惯性,将手中硬物对准戴启展心口,猛地一下就刺了过去。 戴启展一看,不得了,攫住成雪融脚踝的手立刻松开,转去攫住她已刺到眼前的手。 砰一声,成雪融被掼倒在车厢内。 她本来就是动一下就痛,再被这样狠狠一摔,就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摔碎了一般,痛得浑身冷汗直冒。 然后,喉头一甜,嗓子一痒,她喷出一口血来。 力竭了,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她想,死定了。 戴启展还下得去脚踹她,一边踹着一边骂着:“臭婊.子,竟然敢踹我!敢踹我!我……” 怒骂声顿住,戴启展两眼冒精光,看着成雪融握在手里的东西。 紫玉丁香簪。 “好东西!不愧是皇家公主,真是好东西啊!”他俯下身去,就要去抢成雪融手里的簪子。 “戴!启!展!”这时,一柄亮晃晃的剑刃伸到了戴启展颈间。 “你……你是谁?外面……外面……”戴启展吓坏了,看着忽然出现在马车车厢门口出的黑衣人,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竟此时才意识到,外面静悄悄的,竟无一丝声响。 可见,他的人都被放倒了。 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儿就将一队百里堡弟子放倒的,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而他戴启展,虽然也是百里堡弟子,但在武林上却连个三流高手都排不上号。 “人……人你们带走,我……我是百里堡西堂公子,杀我就是和整个百里堡作对,不值当,求你别杀我……”他求饶。 “不,杀……杀了他……至少给我……阉了他!”趴在戴启展脚边一动不动的成雪融忽然说,她不知道来救她的到底是谁,但既然能救她,想必也能听她。 可那黑衣人却迟疑了。 就在那黑衣人迟疑的那一瞬间,戴启展忽然跃起,拽下悬挂在车厢厢顶角落的布袋,便往他自己脚边一放。 哐当一声。 正好落在成雪融手边。 温热的水从布袋内渗出,濡湿了她的袖口。 竟是个……汤婆子? 成雪融正想,这汤婆子里的水该不会是有什么剧毒吧,下一瞬,便见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蛇头从布袋内探了出来。 “是蛇!啊——”成雪融一声尖叫。 与此同时,她身后那来救她的黑衣人也发出了“嘶——”的一声。 然后怒喝:“滚!”一脚将戴启展踹下了车,再一揽,将成雪融抱了起来。 “雪儿……”他喊。 “无……无双……”终于投入心上人的怀抱,成雪融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痛觉也在这时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哇一声又吐了口血。 “啊!雪儿!”乔佚失声惊呼,一伸手却抚上了她的右脸。 “我……我好痛……”成雪融抬起左手,奄奄一息道:“蛇,那条蛇咬我了……” 乔佚握住她手,果然见她手背之上有两个渗着鲜红血丝的小孔,便道一声“这蛇无毒。” 又疑惑地扫了一眼自己完好无伤的手。 再抬眸,就见到一条通体火红的小蛇,蜿蜒着,顺着车辕游下车去,彻底没入黑暗无垠的山林之间。 而成雪融,也彻底昏迷了过去。 . 次日,姑儿山南面一家客栈中。 当归送了大夫出去,乔佚坐在成雪融床边,江离站在一侧。 “别听大夫说得严重,其实在我们练武的人眼里,什么乱棍打伤五脏六腑,就是受了内伤的意思,发热也是正常的嘛。伤药多的是,除了外敷内服,我再一天三次用内力帮你疗伤,不出十天,保证你能起来蹦。”江离道。 成雪融歪在床头,听了一笑,说了声谢谢。 乔佚不语,只对江离抱了抱拳,脸色始终沉郁着。 虽说十分理解乔佚的心情,但看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儿,还是觉得不自在,于是江离扔下一句“我走了,你们聊。”灰溜溜跑了。 “无双,你别担心,江离说了,我这就是一般的内伤,几天就好了。”成雪融说道,意图开解乔佚。 乔佚嗯了一声。 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成雪融又问:“我们不用快点赶回鎏京吗?我不见了,父皇他们都急坏了吧?还有,那些人不会追过来吧?” “不会。”乔佚用手抚着她的脸,褐色眼眸中淡淡痛楚,他道:“要过姑儿山就只能走那铁索桥,我和江离、当归三人合力,已经把铁索桥砍断了,那些坏人过不来。” “那就好。”成雪融抱住了乔佚的手,微微阖眸,低声说道:“有你在,来再多坏人我也不怕,只是,我不想被追杀,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那么少,我只想花前月下,不想被人打扰。” 乔佚又是嗯了一声。 “对了,父皇给我们赐婚了吗?”忽然,成雪融睁开眼问。 “赐……赐了。” “哦,那就好。”成雪融又闭上眼,低声道:“那我们快回鎏京吧,我不想父皇担心我。” “雪儿,你身上还有伤,先养几日,我怕马车太颠簸。”乔佚道。 “也是,那好吧。哦,你已经给父皇写信报平安了,是吧?” “啊,对了,你不是在西北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然后英雄救美的?” “我被坏人掳走,阮嬷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们吓坏了吧?” “我要给父皇写信,告诉他别罚我的嬷嬷和美人……” ………… 渐说渐低,成雪融说着说着,睡着了。 “呵,雪儿……”乔佚手抚着她的脸,痛声问她:“我该如何向你说明这一切?” 第022章 生老往复、油尽灯枯 “说了没?”乔佚刚走出成雪融房间,江离便凑了过来,问。 乔佚摇了摇头。 “我觉得小侯爷您担心太多了。”当归也走了过来,“小侯爷您是关心则乱,其实殿下她很坚强,我相信,不管什么打击都打不倒她。” “对对对,当归这话我同意。”江离有心缓解气氛,便道:“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丫头,别的不说,你就看她怎么锲而不舍追了你三年多,你就该知道她的厉害。” “希望如此吧。”乔佚仰头吐息,“我准备等她醒来,就先把灵瑞寺和华诞宴上发生的事告诉她。” . 听完灵瑞寺和华诞宴上发生的事,成雪融眼一闭,直挺挺躺了下去。 “雪儿!”乔佚吓了一跳,立刻去扶她。 她半躺在乔佚臂膀里,微微睁眼问道:“你是谁?放开我,我要睡觉。” “我……”乔佚呆住了。 吓失忆了? 她又道:“这只是在做梦,我要睡觉,睡醒了就没事了。” 乔佚松了口气。 然后,便见一行泪从她眼角滑了下来。 他蹙眉,心疼她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其实,这也没什么。”她睁开眼,“既然我不再受制于人,那我就有一百种方法能和父皇相认,至于那个痴心妄想西贝货,她就等着父皇砍她的头吧。只是……” 成雪融说着,眼泪又滑了下来,再开口,就是浓浓的哭腔,“只是,落雁死了,沉鱼也不知去哪儿了……那个西贝货呆在我宫里,还不知道怎么排除异己,折磨我的人呢。” “无双!马上启程,马上带我回鎏京!” “不行。”乔佚按着她肩膀,让她躺好,坚决的语气对她说:“你的伤还没好,还在发热,再等等。” “只是一点点低热,我并没感觉什么不适。”成雪融摸摸自己额头,又摇头晃脑、挥臂耸肩,道:“我身上的伤好很多了,现在这样动都不会痛,我能赶路。” “我知道,但是……” 乔佚的眼里尽是为难与痛楚,说话也是吞吞吐吐,成雪融早就觉得不妥,这时便问:“无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乔佚埋头,默然不语。 “我都听到了,你认识那个劫了我的人,他不姓白,姓戴。” 乔佚猛抬头,愕然看着成雪融。 “所以,你也认识那个假冒我的人?你不肯带我回京,就是为了保护那个西贝货?” 乔佚摇头,痛声道:“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其实,我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是,我想……” 乔佚埋首在成雪融手心,知道她有一肚子的不明白,等着她的质问,等着她的责备,等着告诉她这一切灾难全是因他而起,等着接受她全部的痛骂与怨恨。 可等了半天,成雪融都没再动静。 抬头一看,才知她竟又睡着了。 乔佚心里咯噔了一下。 两天了,这都数不清是她第几次出现这种说着说着就睡着的情况。 他之前一直觉得她是伤后太虚,需要多睡一些,便不大放在心上,谁知她把一天十二个时辰中的八九个时辰都睡了,醒来还是没有精神,总是蔫蔫的,没一会儿又会睡着。 有伤药和内力双管齐下,她的伤都好大半了,何以精神却越来越差? 忽然,乔佚想起了什么,抓起成雪融另一只手,解开纱布。 一看,大惊失色。 “当归!去请大夫!” . 鸡皮鹤发的大夫一手搭在成雪融脉上,一手抚着自己的山羊须,一会儿眉目舒展,一会儿眉头纠结,一会儿倒吸冷气,一会儿又重重叹息。 这对一边看着的乔佚来说简直就是折磨,他急问:“大夫,她到底病症如何?” “前两日老夫来诊时,这位姑娘五脏六腑皆伤,又拖了多日没有治疗,是为大不妙之症。” “是啊,可都治了两天了,不敢说治好,但好转是起码的,可为什么她还一直发热,又这么嗜睡?”江离插嘴问。 大夫答:“何止好转,这姑娘的伤愈速度简直令人咋舌,只两天,她五脏六腑之伤已好了十之八九。只是……” “只是什么?”乔佚追问,解开成雪融左手纱布让大夫看,“她被蛇咬过,她是不是中了蛇毒?” “蛇毒?”大夫一听就摇头,“这位姑娘并无中毒迹象。只是气息渐弱、生机渐熄,乃是生老往复、油尽灯枯的自然之象。” 油尽灯枯? 这话便似一个晴天霹雳,直接劈在了乔佚头上。 “胡说八道!”江离疾喝,“你也不看看,她才多大?生老往复、油尽灯枯?还自然之象?这话用你在你自己身上还差不多!” “哼!”那大夫姓蒋,在当地也是有名望的,从来不出诊,要不是当归两次用剑指着他,他还不肯来呢。 这下让江离一骂,脾气也上来了,一拂袖道:“老夫行医五十年,岂会诊不出她的脉象到底是十八岁还是八十岁?你等若是不信,自可另请高明,老夫告辞。” “大夫莫恼。”当归立刻上前,拱手赔罪道:“是我等口不择言,大夫勿往心里去。还请大夫看看那蛇咬的伤口,既然无毒,为何被咬两天了,伤口仍无愈合之象?” “哦,已经被咬两天了?”面对三个佩剑的侠士,蒋大夫也不敢太骄纵,给个台阶立马就下了,认真地诊视着那小小两孔蛇齿洞,沉吟道:“看着倒真像是刚被咬的。” 那蛇齿洞毫无变化,就跟乔佚刚看到时的一样,渗着丝丝艳红的血。 只是,这两孔蛇齿洞周围铜板大的皮肤上泛起了一片浅红,摸上去热热的。 “她的发热,肯定和这蛇咬的伤有关。”乔佚道。 “那她是被什么蛇给咬了的?”蒋大夫问。 江离、当归亦望着乔佚。 “我也不知那是什么蛇。”乔佚却道:“通体火红无斑纹,头部呈三角,筷子头那么粗,筷子那么长。” “这……这是什么蛇?” 蒋大夫听得目瞪口呆,再看江离、当归二人,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也没见过这样的蛇。 “老夫一生与草药打交道,不懂蛇类,三位不妨寻几位捕蛇人问一问,若是有知道这种蛇的,定然也能帮助到这位姑娘。” 蒋大夫说完便离开了,乔佚当即决定:“启程南下!” . 成雪融醒来时,是在马车上。 “这是要回京吗?”她欣喜地问。 乔佚不答反问:“雪儿,你一直在发热,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发热?”成雪融将手放在自己额头之上,探了探,不解道:“是啊,我怎么还在发热?都几天了?” “那你感觉如何?” “不如何。”成雪融微微闭了眼说道:“不痛不痒,挺好的。”顿了顿,又说:“没什么胃口,倒是挺想睡的,这几天,我是不是一直在睡?” “一直在睡。” “那我该不会是让孙猴子给放了瞌睡虫吧?”成雪融玩笑道。 “什么瞌睡虫?”乔佚问,想了想说:“不是瞌睡虫,是瞌睡蛇。那条咬你的蛇。” “咬我的蛇?”成雪融即刻睁开眼,抬手扯了纱布,一看,傻眼了,“不是说没毒吗?怎么还没好?” “你可还记得那条蛇?知道那是什么蛇吗?”乔佚问。 “我记得那条蛇,红红的,小得跟蚯蚓一样,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蛇。” 本就只是侥幸一问,对于成雪融的这个回答,乔佚丝毫不意外。 毕竟,问了许多捕蛇人都没问到的,料想成雪融也不会知道。 当下便道:“南方湿热多蛇虫,我们南下问问,或许能有人知道。” “哦,是南下找蛇,不是回鎏京啊。”成雪融听了,有些悻悻。 乔佚搂着她,偷偷地叹气。 不是故意不回鎏京,而是此时此刻你一无所知,叫我如何忍心带你回京? 不能北上又不能回京,当然就只能南下了。 . “再走,就到两沅地区了。两沅地区素来富庶,要不找座都城问问?” 四人一路南下,寻医问蛇,可走了几日,一直走到沅北行省,还未寻到半分希望。 这日日暮时分,当归驾车来到一座城门之前,问乔佚是否要进城。 乔佚答道:“不进城了,走小道吧,寻个村庄落脚。” 都城里的蛇基本都集中在各大酒楼的后厨和餐桌上,认识蛇的也不过是些从乡下来的贩蛇人,若要打听蛇的消息,还得往偏僻的山林去。 于是,当归驱车挑着小道走。 更落之时,终于寻到了一个小村庄。 那个村庄十分地小,傍着小山坡,稀稀疏疏坐落着几间破旧的瓦房。 瓦房之内都有烛火,当归便下车去敲门,想讨个落脚的地方,可问了一圈,竟没找到一个能同时让他们四个住下的人家。 “算了,就在马车上对付一宿吧。”乔佚道。 “这样,是不是太委屈姑娘了?” “无妨。”他答。 半晌,又说:“她整日整夜地睡,是马车还是床榻,于她已无分别。” “乔佚。”忽然,江离喊他,一本正经地。 “那小丫头或许就在这两日了,你打算如何?”他问。 “我……”乔佚仰头,望着苍茫星空。 与他血脉至亲之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不曾当他是血亲。 哦,除了他生父乔桓,乔桓对他甚好。 可乔桓害苦了他一生。 他答道:“我想去一趟同中府,有些事我想问问乔桓。” “然后呢?”江离追问。 “然后……为她报仇。”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再次仰头,望着苍茫星空。 听说人死了以后,灵魂会附着在星星之上,不知道娘亲是哪颗星星?祖母是哪颗星星?以后雪儿,又会是哪颗星星? 他只盼,能不要离她太远。 “叔叔,叔叔……”忽然,有人奶声奶气地在喊。 ------题外话------ 转折来了,明天见。 第023章 这里画的是我要找的小红蛇 “叔叔,叔叔……”忽然,有人奶声奶气地在喊。 乔佚望过去,见是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童,拉着当归的衣裳,仰着头问:“叔叔,你还记得小石头吗?” 当归笑着蹲下问那小童:“哦,是小石头呀,找叔叔什么事啊?” 小石头说:“我想告诉叔叔,危婆婆那里有空房间,你可以去住,因为叔叔你送了这两颗枣给我,我要报答你,” 他摊开手心,现出一颗鸡蛋大的枣子来,回味着说:“我已经吃了一个了,这枣真甜,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枣。谢谢叔叔。” 都决定就在马车上对付一宿了,当归便没将这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只摸摸他头顶的冲天辫,敷衍道:“小石头真乖。” 小石头又说:“他们都说危婆婆是疯子,但其实危婆婆人很好的,她会给我糖吃,只是总记不住我的名字。哦,她养了很多蛇,不过叔叔你不用怕的,她的蛇都关在笼子里,很乖的,不会咬小石头,也一定不会咬你。” 蛇! 三人神色皆变。 乔佚立刻上车又去拿了一块黄糖,塞给小石头,问道:“告诉叔叔,那座竹楼在哪,怎么去?” 小石头见了黄糖,两眼发光,一把抓过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在那,在那。” 他小手臂伸得直直的,指着小山坡那个方向。 . 那是一座建立在小山坡之顶,形制怪异的高脚竹楼。 因是夤夜,又是下弦月,夜色昏暗,看不甚清,只依稀可辨乃是一排悬空于地面的小楼,连绵不断数十丈长,在黑暗中看来甚是巍峨。 江离、当归手举火把,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小竹楼,十分惊讶。 “这不是我们华族的建筑吧?”江离道。 当归便答:“大成西南多异族。这里虽然是沅北行省,但因为挨着西南行省,有异族人住在这里,也是正常。” “异族?” “是啊。”当归道:“听说有些异族就喜欢养蛇啊虫啊什么的。” “哦,那他们会不会知道那种小红蛇?” “有可能。”乔佚接口道,将昏睡着的成雪融从马车里抱了出来,“走吧,上去问问。” 当归提醒:“小心点,别忘了,小石头说住在这里的危婆婆是个疯子。” “那我来。” 江离自告奋勇,小心翼翼爬上楼梯,敲响竹门,刚喊了一声“危婆婆”,从那竹楼内便传出一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呼嚎声。 江离即刻后撤,将火把横于胸前,护着几人。 砰一声,那竹门打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婆子冲了出来。 来势汹汹,眼见着要将四人撞下楼梯,江离当即向她脚下拂出一阵袖风。 她扑通一声栽倒在竹板上,却似乎全然不知道痛,手脚并用往前爬去,一把拽住了江离。 “我儿——”她泣血般凄厉高呼,江离的剑也悬在了半空。 “儿,你终于回来了,娘终于把你招回来了……”她一手揽住江离的脚,一手还挥舞着一面小旗子。 “快,快把你兄弟,你妹妹,还有,还有娘亲的乖乖宝贝小孙儿,都带回来!娘亲想你,婆婆想你……” “原来真是个疯子!”一道掌风将人劈晕了,江离抽回脚,道:“还是个死了儿子、女儿和孙子的老疯婆,晦气啊!” “那还用不用进屋去找小红蛇?”当归问。 “那个,是什么?”站在当归身后的乔佚则问,眼盯着疯婆子手里的小旗子。 江离即刻拿起,一看,惊呼:“是你说的那种小红蛇!” 转身将旗子和火把都给了乔佚,江离又去拽当归,“快,我们去找小红蛇!” 片刻后,二人冲了出来。 江离喘息着说:“她养的蛇,和你要找的蛇,差别有点大。” 当归喘息着说:“她养的蛇,有点大。” 江离喘息着说:“她养的蛇,有水桶那么大。” 当归喘息着说:“她养的蛇……她养的不是蛇,是蟒!” “但这里画的,确实是我要找的小红蛇!” 乔佚手执旗子,激动地说道:“这旗上画了蛇的这一面写着‘仡濮’‘招魂’四字,证明这是一张仡濮族的招魂旗,另一面画了一幅山水图,山之上有‘竹桐’二字,水之下有‘赤溪’二字,应该是指一座叫竹桐的山,山下有一条叫赤溪的水!” “那这仡濮族、竹桐山、赤溪水,都在哪?”江离问。 乔佚愣住。 “在西南,竹桐山在西南行省北侧。”说话的,是当归。 乔佚侧头,愕然望着他。 “好。”江离重重一拍当归肩膀,“果然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 四人连夜赶路,从沅北行省向西,天亮时便进入了西南行省,到中午时,到达了渡州。 “到哪了?”成雪融难得清醒,问道。 每回醒过来,她总要问这么一句。 “西南渡州。”乔佚答她,又说:“雪儿,再坚持坚持,我们已经找到小红蛇的线索了。” 成雪融强颜笑了笑,“是吗?可是,我怕我坚持不下去了。无双,我记得上一次问你的时候,你说还没到沅北呢。” “是,可是……”乔佚呼出一口气,低声说:“也不过两天而已。” “谁会一睡就是两天啊?”成雪融笑,眼眶却红了,“或许,这一次再睡过去,我就没法再醒了。” 乔佚不应,埋首摇头。 “无双,我死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你不会死。” “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乔佚坚持。 “唉,”成雪融无奈,叹气惋惜说:“早知道要英年早逝,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推.倒,也好多快乐几年,你说是不是?” “是。” 成雪融怔住。 她只是说句玩笑话,想哄一下乔佚,不是想让乔佚自责。 “不是的。”她解释,“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早知道会这样,就不招惹你了。” 她握住乔佚的手,认真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无双,我死了以后,你不要忘了我,但也不要天天想着我,可以伤心,但要早些从伤心里走出来,毕竟,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的人生……或许并不长。” “嗯?”成雪融一惊。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乔佚不答,抬手,狠狠一口就咬在了自己的臂上。 “嘶——”吃痛惊呼的却是成雪融。 “果然。”乔佚只知自己能感应到成雪融的痛,却不知成雪融能不能感应到他的痛,几天来心里一直有怀疑,现在一试,终于确定了。 “明白了吗?”他问。 她目瞪口呆。 “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我和你……” “这就是为什么,你出了事,我能赶过去救你的原因。既然你痛我也痛,那么你死,或许我也会死。” “一……一尸两命……啊,不是,一……一死死一对啊?”成雪融抱着头,惊得语无伦次,“这是金手指吗?我要死了才给我开个金手指?可前一刻开了金手指免我一死,下一刻就让驸马陪着我死,有卵用啊?啊,地狱鬼少了是不是?等着我去做贡献是不是?”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忽然问,盯着乔佚。 乔佚摇头。 “是那一夜!只有那一夜!” 若说她与他之间有什么与旁人不同的,便是他们共有那极致一夜。 她捂住脸,真的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对不起,那一夜是我错了,我害死你了……” “不。”乔佚拉下她的手,褐色眸光看进她眼里,微笑,道:“我永不会忘记那一夜的你。” . 笃笃笃。 车厢被人敲响,当归的声音传了进来:“小侯爷,刚好赶上饭点,不如吃顿热乎的再赶路吧。” 乔佚掀开车帘,当归一看,惊喜道:“啊,姑娘醒了。” “我醒了。”成雪融问:“我们要赶路去哪?” “竹桐山。”当归答,然后望了成雪融一眼,问:“姑娘可知道竹桐山?” 成雪融茫然摇头。 “那竹桐山下的望高县呢?” “望高县?”成雪融脸上茫然神色更甚,她皱着眉苦思,喃喃道:“我应该知道的,对不对?望高县,这个名字很熟。” “当归,你话太多了。”这时,江离走了过来,脸色微黑。 “是。”当归神色一凛,立应,然后又笑了,玩笑般说道:“啊,太饿了,话才多了些。”然后跟着江离走进了客栈。 乔佚首先下了马车,将要去扶成雪融时,成雪融忽然“啊——”了一声。 “望高县!我母……”又顿住,望了望左右两边的行人,压低了声音说:“无双,我母妃就是望高县人!” 乔佚应嗯。 成雪融问:“你不意外?坏人放出来咬我的一条蛇,竟然引着我回到我母妃的故乡,你不意外吗?” 乔佚答:“意外,但最意外的并不是这个。” “最意外的?”成雪融哦了一声,悠远目光投向坐在客栈内跟小二交谈的当归身上。 有关她母妃的事,在前朝后宫都是忌讳,极少有人提起,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想不起望高县是她母妃故乡的原因。 可当归,作为一个漂泊江湖的人,竟然能够知道这些皇家秘讳,当然应属最意外。 “还有更叫你意外的,”乔佚一边扶着成雪融往里走,一边对她耳语,“他知道西南多异族,也清楚竹桐山的位置,而对此,江离并不意外。” 成雪融又哦了一声,悠远目光投到坐在当归上首的江离身上。 “至于江离,作为杀手时,他的原则是,绝对不接任何与皇室、政.治有关的单子。” “但我相信他们。”最后,乔佚说。 “那我相信你。”成雪融则说。 ------题外话------ 重要人物即将出现,明天见。 第024章 族长大人似乎什么都知道 在渡州稍作休整后,四人再度启程去往竹桐山。 成雪融早在吃饭吃一半时便又一次昏睡了过去,乔佚抱着她坐上马车,一路不作停留,直往竹桐山而去。 次日午后,来到了竹桐山下。 巍峨的竹桐山便在眼前,耳边隐约可闻空灵的水流声,空气也明显地变得湿润。 “山中应有瀑布。”当归道。 沿着山路又走了一段,拐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果然于半山顶处一片翠绿之中望见一条白练。 巨大瀑布似银河倒泻,以排山倒海之力,在竹桐山上劈出了一条深山峡谷,峡谷两边山峦万木葱茏,峡谷中则巨石嶙峋,依依不舍挽留那不息的流水。 当流水最终到达山脚,才终于懂得停留,它们不再一泻到底,而是徘徊辗转起舞于山石之间。 流水与山石的缠绵,构成一片广阔的浅滩。 浅滩之上连片的高脚竹楼,便是仡濮族人聚居之地。 那夜在黑暗之中匆匆一瞥,也看不清那高脚竹楼是怎么样的,现下再看,方觉震撼。 真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样的匠心独妙,竟有这样的鬼斧神工,竟能在最不可能建造居所的浅滩、山石、水流之上,仅以木桩、竹篾、树皮、茅草,便成就了这样壮美的景观。 那是一排又一排顶连顶、墙并墙的高脚竹楼,顺着倾斜的山势往上蔓延,悬空于浅滩上方三人来高的地方,仿佛一座座虹桥,架在了浅滩之上。 桥之西面开窗,东面则为开放的走廊,若要上桥,就只能从山脚处的楼梯上去。 密密麻麻数十座楼梯之前,屹立着半人来高的一道竹篱,中间开口为门,门侧竖有竹排,排上刻有三字,曰:仡濮寨。 当归将马车停在仡濮寨前。 “车里的,是不是镇北侯?”忽然,一个穿着对襟布衣、配着洒脚长裤、扎着粗布腰带的中年男子走出寨门,问坐在前头的江离、当归二人。 江离、当归二人警惕地对看了一眼。 车厢内乔佚听到声音,当即掀开车帘,应道:“在下乔佚。” 那人却问:“是镇北侯吗?” “……”乔佚:“正是在下。” “是不是带了一个生病的姑娘?” “是。” “喔,那是你了。”那一身异族装扮的中年男子松了口气,对着乔佚挥手,“你快带那姑娘进来,族长大人等你们好几天了。” “我叫力青昂。”中年男子自我介绍。 乔佚、当归、江离三人仍是一头雾水。 “厉大叔,请问……” “错啦错啦!”力青昂一听乔佚开口,立刻纠正他,“我不姓力,我姓昂,我们仡濮族是名在前、姓在后,和你们华族不一样。” “昂大叔。”乔佚又喊,“你知道我们?” “不知道。” “那……是你们族长大人知道?” “那当然。”力青昂恭敬而骄傲地答:“我们族长大人什么都知道,就是她叫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她说你们会来求医。” 乔佚、江离、当归三人又惊、又喜、又疑。 “但是……”力青昂说着,话音一转,道:“族长大人只说了镇北侯和一个生病的姑娘,是两个人,并没有说还有其他人。” 他看着江离、当归。 “他二人是我朋友。”乔佚道。 “族长大人没说镇北侯有朋友。” 乔佚:“……” 原来是族长大人的脑残粉。 此枚脑残粉双臂微张,拦在寨门之前,目不转睛就盯着江离、当归,一副拒不放行的样子,江离便嘿嘿一笑,就要开口,被当归拦住。 “还是姑娘求医要紧。”他道。 “额,好吧。”江离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当归则道:“小侯爷,您放心带着姑娘进去吧,我们在寨外看看风景。” “好。”乔佚抱了昏睡着的成雪融,跟着力青昂进去了。 “我说,他们这个寨子,围的这道竹篱看着倒挺结实,可又不高、又没门、还没人守着,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他们也不知道啊。”江离说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果真大摇大摆地就要走进寨子里去。 一脚堪堪迈进寨里。 “哇——”惊呼一声,施展轻功飞上半空,落在了马车顶上。 他脸色微青。 “什么事?”当归问,侧头望向寨门。 原本只稀疏落着几片竹叶的湿润地面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满了各种毒虫。 蜘蛛、蜈蚣、蝎子、蟾蜍、蛇。 江离打了冷颤,道:“咱华族用看门狗,他们仡濮族用看门……看门五毒将,厉害,厉害啊!” . 力青昂在前头引路,从正对着寨门的竹制楼梯上去,通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浅滩尽头。 从空中走廊另一头的竹制楼梯下来,进入一片空谷,在空谷中七转八转,才终于来到方才在山脚下就见到的那座大瀑布前。 瀑布声响轰隆如雷,力青昂指着横于瀑布下方的一排高脚竹楼,扯着嗓子大喊:“族长大人就在上面,你们上去吧。” 乔佚只觉仡濮寨中处处透着不可思议,如瀑布之下这样嘈杂又潮湿的所在,如何能住人? 但想来,也只有不可为世人所思议的世外高人,才能有起死回生之力,救雪儿一命吧? 于是,他抱着成雪融,一步一步登上了竹楼。 楼梯两侧扶手稀稀疏疏缠绕着些绿植,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植物,叶片青翠、肥厚,上覆血红脉络清晰可见,仿佛人的血管,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溢出血来。 这奇异植物顺着扶手蔓延到竹楼,长势渐旺,如爬山虎般紧紧吸附着由竹条、树皮沏就的墙体,又聪明地避开了竹门,统统涌向竹楼顶部通风口,从那里一直蔓延到屋内。 乔佚一手搂着成雪融,一手屈指,轻扣竹门。 扣了两下又顿住,忽然想起,在这么嘈杂的瀑布之下,屋内之人理当听不见叩门声。 正要失礼一回,推门而进。 竹门打开了。 是一个爽朗笑着,笑出了八颗洁白贝齿的少年,与力青昂一样,对襟布衣、洒脚裤,但没有扎粗布腰带,而是系了一个像妇人围裙一般的东西,上面缝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口袋,自然地垂在右大腿外侧。 他伸手,将乔佚拉进了屋。 关上门,他说:“你们来啦!” 他眼睛不大,但眸光澄明淳朴,极是和善,看着乔佚自我介绍道:“我叫乌伽什。” 然后,垂眸,眸光落到成雪融脸上。 轻灵目光瞬间凝住,他望着成雪融,愣住了。 乔佚也愣住了。 一门之隔,方才他所站的门外声音嘈杂、空气潮湿,而此刻所站的门内却一片静谧,舒爽又干燥。 “乌伽。”忽然,从里屋传出一把沙哑年迈的声音。 乌伽什却还在发愣。 “乌伽。”那把沙哑年迈的声音又喊。 乌伽什终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看来,是他们到了。”那声音说。 乌伽什脸上迅速泛起红晕,结结巴巴道:“是……是她……他们……来了。” “带进来吧。” “是,族长大人。” 乔佚心情微有些异样,一言不发跟在乌伽什身后,进了里屋。 屋内四壁及天花顶上都攀满了奇异绿叶,绿叶墙边竖立着两座又高又大的竹架,架子上摆着各种瓶、罐、箱、盒、匣。 竹架之旁,床榻之边,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六旬老妪。 “小侯爷。”她开口,眼神却落在成雪融脸上,“先把她放下吧。” 乔佚照做了,她又说:“乌伽,你先出去。” “……”乌伽什似乎有些不愿,腼腆而窃喜的目光望了望成雪融,才道了声“是”,转身离去。 乔佚心中异样更甚。 那六旬老妪则走到塌边,先定定望了成雪融的脸片刻,再拿起她的左手,看了看,说道:“确是我族图腾圣物红蔓蛇所咬。” “族长大人,”乔佚屈膝跪向这令人意想不到的六旬女族长,“乔佚斗胆,还求族长大人救救这位姑娘。” “老身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来历。”族长忽道。 乔佚虽感意外,但也觉应该。便顿了顿,又道:“求族长大人救救公主殿下。” “老身可以相助公主殿下,但老身有两个条件。” “只要不是要了我的命,不管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为什么?你怕死?”族长反问,“小侯爷都准备与公主殿下生死相随了,为什么却不肯用一死,成全公主殿下余生的平安喜乐?” 乔佚心中一凛。 “族长大人似乎什么都知道,连乔佚心里想什么都知道。”他道。 “三月十四之前发生的事,老身大概知道,三月十四之后发生的事,虽不知晓但尚能推算,而从今天开始,所有的故事将由你们自己创造,老身再无法得知了。” 三月十四,也就是成雪融被小红蛇咬了的那一天。 “那么,想必族长大人也知道了,我和殿下之间存在一种奇怪的联系,我不确定是否关乎生死,若族长大人能明确告诉我,我死,殿下还能活着,那乔佚不惧一死。” “好。”族长对乔佚的这番回答似乎很是满意,亲自走过来扶起他,“老身便明确告诉你,你死,殿下也会死,殿下死,你也绝对活不了,因此,你要救殿下,也是救你自己。” “那请族长大人速速施救。” “不急。”族长道:“老身方才已经说了,老身只能相助殿下,而且老身有两个条件。” “不管什么条件,乔佚都可以答……”乔佚一听族长说不急,立刻大急,一拱手又要跪下去,却忽然顿住,一脸不信地看着族长,“您……您说您只能相助,不能……” “不能。”族长答。 她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剔去封口,放到成雪融鼻下,成雪融鼻翼动了动,似在无意识地嗅着从那瓶口溢出的气体,然后,眼皮颤了颤,再一掀,醒了。 第025章 我母妃是……仡濮族人? 成雪融鼻翼动了动,眼皮颤了颤,再一掀,醒了。 族长仍俯身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惊疑不定,问:“你是谁?我在哪里?” “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族长低声而缓慢地说,说完了,慢慢地直起身体,退了一步。 乔佚即刻上前,“殿下别怕,这是仡濮族族长大人,她可以救你。” “我救不了你。”族长说:“殿下中的是红蔓蛇毒,老身不知何解。” “红蔓蛇毒?”成雪融四下打量周围环境,又垂眸想了想,问:“我死,小侯爷会不会死?” “会。” “为什么?” “因为你母妃。” “我母妃?”成雪融瞪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族……族长大人,我母妃已经死了十八年了,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我母妃。” “可你母妃见过你。”族长道,又问:“殿下,关于你的母妃,你知道多少?” “我……”成雪融摇头,神色黯然,“我知道得很少很少,只听说,我母妃她是西南行省望高县辛姓孤女,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只给我点了一枚守.宫.砂,取了一个名字,就去了。” “你父皇也不曾向你说起吗?” “不曾。”成雪融还是摇头,神色更黯,“母妃不过民间一介孤女,无权无势无靠山,却能得父皇封做贵妃,可见父皇定是很宠爱母妃,母妃之殇,是父皇心中至痛,他从不肯让人提起有关母妃的事。” “小时候我曾问他母妃是谁,我外祖那边还有没有亲人,他不肯说,只是望着西南方发愣,被我问得急了,还对我发脾气。那是父皇第一次凶我,从那以后,我就再没问过有关母妃的事了。” “哦,是吗?”族长早已转过身去,听成雪融说完,轻飘飘应了这么一句。 顿了顿,才说:“其实,你母妃是我族人,且与我忘年相交,莫逆于心。” “我母妃是……仡濮族人?”成雪融吃惊,这一点,她从未听说。 “我仡濮一族懂些巫、蛊、毒的术法,像这种将小侯爷与殿下你紧密联系起来的同心蛊,便是你母妃从我这里讨了去,种在你身体里的。” “同心蛊?”成雪融与乔佚面面相觑。 “同心蛊,也叫噬心蛊。它是以女婴脐血为引,养在女体之中的一雄一雌两颗虫卵,未成虫时,这两颗虫卵就隐在女体脐下三寸处,表面呈红色,比绿豆稍小。” “啊?”成雪融惊呼,“那,那那那,那不就是我母妃给我点在脐下三寸的那个……”她望向乔佚,“啊,这么说那个不是守.宫.砂啊!” “算是我仡濮族的守.宫.砂吧。”族长道:“比华族那只约束女子、不约束男子的守.宫.砂好了一万倍,不是吗?” 成雪融看看乔佚,心想华族守.宫.砂是对女性的压迫、仡濮族守.宫.砂是对婚恋的压迫,都不好,便毫无笑意地咧嘴,“呵呵、呵呵”干笑,道:“是吗?” “是。”族长斩钉截铁道:“若不是它,殿下早在三月十四便横死于姑儿山了。” 又是三月十四,乔佚眉一蹙。 “好吧,算有点道理。”成雪融咬着手指,斟字酌句地问道:“那后来,仡濮族守.宫.砂它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是同心蛊虫卵借阴阳和合之力蜕变成虫,其中雌虫滞留女体,雄虫则过渡到男子身上。” “此男女二人在蛊虫的牵引下,真正结为一体,他二人互生感应,同心同命、同生同死,一方伤、一方痛,一方死,另一方也会心脉尽断,一命呜呼。” “因此,同心蛊也叫噬心蛊。” “噬……心蛊?”成雪融双眼瞪得像鸭蛋、嘴巴张得像鹅蛋,片刻后两眼一闭,仰天一叹。 “我母妃她好无聊。”她说。 “她也不想想,她女儿我是公主,万一父皇让我去和亲、嫁给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怎么办?那老头儿一死,我如花美眷也跟着死啊?” “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殿下不必再想,也不必再假设,世间再无重来之法,未来如何,全凭殿下创造。”族长看着成雪融,目光高深莫测,又问:“殿下,你没忘记吧,求助老身是有条件的。” 成雪融被族长那看似洞察一切的目光惊了一下,心想,她不会知道我是穿越来的吧? 当即答道:“记得,记得,您说。” “第一点,”族长竖起第一根手指,“我要你从今天开始,彻底放弃你大成琼英公主的身份,从此,人前人后不再以公主自居。” 成雪融心想:坏了,她肯定知道我是穿越来的了? 她知道我占据了大成公主的身体,她看不过眼,她要替天行道了。 她心虚地不敢说话。 乔佚也在犹豫。 就算她已从神坛跌落,再无力高飞,但她毕竟是公主,她身体里流淌的,是如假包换的大成皇室血脉,一国公主的身份,不是谁让她放弃她就真的能放弃的。 “族长大人,您……这是何意?殿下她……” “小侯爷,”族长转而望着乔佚,了然反问:“小侯爷为殿下之心,老身深信不疑,但小侯爷此来求助老身,却遮遮掩掩,不敢示殿下真容于我,在老身看来,未免有失诚恳。” 乔佚这才大惊。 “族长大人当真无所不知啊。”他叹,语气颇有些灰败。 “老身说过,三月十四之前发生的事,老身大概知道,因此,小侯爷可不必再瞒。殿下必须知晓此事,此事于她是利多于弊。” “什么事?”成雪融追问:“无双,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什么真容,我现在这张脸是假的吗?” 近来她日日昏睡,已经许久未曾照过镜子,但凭两手摸来,这确实是她的脸啊。 “镜子?镜子!族长大人,有镜子吗?” 族长准备充分,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棱花镜来,却不递给成雪融,而是对乔佚说道:“小侯爷,你先请。” 乔佚却是摇头,道:“族长大人,此事……” “此事绝无回转余地。若小侯爷还想要老身出手相助,这件事就必须听我的。” “无双!事关我自身,我有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成雪融亦拽着他道。 “殿下……”乔佚附身面对着她,沉痛目光看着她,后又抬手抚过她的脸,哑声道:“殿下切记,我乔佚绝非看中皮囊之人,望殿下切记,切记!” “殿下请。”这时,族长将手中棱花镜送到她面前来。 她接过,拿起一看,尖叫一声,便将镜子掷了出去。 “出去!出去!”她哭,激动地拳打脚踢,死命地抗拒乔佚的靠近。 “殿下,殿下……”乔佚一步不退,却只有一声声喊着她。 她还一直烧着,本就浑身微烫,这时情绪激动,又踢又打地,体温再度升高,气力难乎为继,声音小了,动静小了,浑身瘫软倒在了床榻之上。 族长立即又送上那小瓷瓶让成雪融吸了几口,成雪融才又慢慢缓了过来。 “殿下……”乔佚握着成雪融左手,避开手背之上那一圈泛红的皮肤以及中间那小小两孔蛇齿洞,对她说:“殿下,我懂得易容术,我可以帮你,可以教你,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成雪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是那个西贝货……做的吗?她想……想做公主,就把我……变成了军ji……她……她阴损至极!” “殿下,”族长附身,目光微凝,道:“相比于一命呜呼,不过是在脸上刺个字,乃大幸也。望你看开一些。” “这个字,可不是一般的字……”成雪融哽咽着说。 要刺个偷啊抢啊杀人啊越货啊都可以,为什么要给她刺个“娼”字,硬给她安个军ji的身份,让她一辈子都活在世人的歧视与凌辱之中? 她闭了眼,咬了牙,道:“终有一天,我要把这刺字之辱,十倍百倍奉还与她!” 乔佚暗暗松了口气。 她能说这样的话,就表示她不会寻死了吧。 族长看着她,目光也渐渐湿润起来,泛着激赏与鼓励,“好,不愧是我仡濮族后人,理当有此大志。” “所以,殿下,老身方才说的第一个要求,你能答应了吧?”族长问,以为成雪融受此一辱,必然心灰意冷,再不敢妄想一国公主的富贵尊荣。 谁知成雪融眨眨眼,先十分不信地问:“您只是因为这个才不肯我自称公主的?” 又十分不解地反问:“可这黥面之刑,它惩罚的只是我的肉体,我为什么那么傻,要把整个人生都赔给它?” 乔佚一听,当即抿唇一笑,激动地喊她:“雪儿……” 成雪融一扫乔佚,见乔佚竟笑了,心头阴霾更去了大半,不由得也笑了,道:“无双,你可说了哦,要教我易容术哦。” “嗯,倾囊相授。”乔佚保证。 “所以,”成雪融再望向族长,道:“要不族长大人您换个条件?” “不必。”族长见成雪融瞬息之间就接受了黥面的打击,也是相当欣喜,“那就请殿下答应老身,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踏足我竹桐山,便不许以大成公主身份自居。” “可以。”成雪融爽快答应了。 “你不姓成,不叫雪融,不是大成皇室公主,你是我仡濮族后人,自小流落寨外,今日才回归寨中,记住了吗?”族长煞有其事地说道。 “记住了。”成雪融应,又问:“那我叫什么名字?” “叫……阿傩,意为‘长寿’,如何?” “好极。鬼门关走过一遭,才终于明白长寿有多幸福。”成雪融感慨着,想了想,又说:“那我就跟我母……跟我娘姓,姓辛吧。” 族长点头允了,竖起第二根手指,对乔佚道:“那接下来,老身要说第二个条件了。” “族长大人请说。”乔佚拱手相请,洗耳恭听。 族长却迟疑了。 半晌,才幽幽开口:“说之前,得先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题外话------ 故事要开讲,现在、立刻、马上,去买瓜子! 明天见。 第026章 两个条件,两样礼物 “我族先祖原是九黎族战神蚩尤部下,因擅巫、蛊、毒三道,成为战神蚩尤的股肱之臣。随着蚩尤在涿鹿被轩辕部落打败,我先祖被迫率族人南迁,千年间一再受到轩辕帝后人的驱逐。” “直到四千年前,我先祖来到竹桐山、看到赤溪水,倦意重重之下,以姓氏为族名,称为仡濮,隐于山林,这才终于挣得些安稳太平。” “而我塔氏一脉,自承袭族长之位数百年来,更以守候竹桐山、守候赤溪水为己任,凡继位成为族长者,必遵从古训,住在这高脚竹楼里,终身不下竹桐山,终身不离赤溪水。” 成雪融、乔佚二人这才知道原来族长姓塔。 遑论这塔氏族长在仡濮族中身份地位有多超然,在他二人看来,既不能离开竹桐山,便终究只是权位的囚徒。 “我族族长之位传女不传男,也从无继位纷争,因我塔氏历代族长,素来只生一胎,且必定是女儿,数百年来从未有错。可就在百多年前,我塔氏第二十三代族长十月怀胎,生下的,竟是一对双生姐妹。” “那双生姐妹天资聪颖,难分高低,当时,老族长以为我仡濮一族将在她一对女儿的治理下,再次兴旺昌盛,却不料,后来,这双生姐妹竟为了族长之位反目成仇,在仡濮寨中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成雪融心想,是那老族长太天真而已,帝皇家也常有好几个皇子为了争一张龙椅斗得昏天暗地、打得你死我活的,这双生姐妹争着做族长,也是正常。只是…… 她问:“做族长,除了能让族人听话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处?” “嗯?”族长听了这话,甚是惊讶看着她。 片刻后,她道:“阿傩眼光毒辣,心思独到,真令老身惊叹。” 成雪融毫不掩饰地得意起来,心想: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宁愿坐牢也要当族长,肯定是当族长还有大好处啦! 便听族长继续说道:“我塔氏首代族长曾留下一册亲笔遗迹,称《赤溪志异》,分上、下两部,记载的是我仡濮一族最高深的秘法,只有族长可以翻阅。另外,继任族长者,可将昂、相、格、什四位祭司收做家臣,同时,昂、相、格、什四大家族也将无条件拥护族长。” “可就在长姐继位当夜,妹妹却暗下杀手,幸得四大祭司拼死维护,那双生姐姐才逃过一死,却无力追捕,让那妹妹逃了出去,并且带走了《赤溪志异》下半部。” “《赤溪志异》下半部记载的多为制毒解毒之法,而那其中最高深的一个,就是有关我族图腾圣物红蔓蛇的,如何饲养红蔓蛇,如何增强其毒性,如何炼制其解药,如此这般、林林总总,全部记载在那丢失了的手札之中。” “所以,阿傩你所中的红蔓蛇毒,老身不知何解。” 族长说完,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怔怔。 正当乔佚以为她是因族长最后一句话大受打击时,成雪融忽然大喊:“无双!” “放蛇咬我的那个姓戴的,和假冒我的那个西贝货,是一伙儿的,你认识他们?”成雪融激动地看着乔佚。 “他们……”乔佚也终于想到了,恍然大悟道:“他们就是那个双生妹妹的后人!” “那也要看他们是男是女。”族长道:“须知,我塔氏一族只生女不生男,且只能生一胎。若有男丁,或有同胞,则绝非我塔氏之后。” “放蛇咬我那个是男的……”成雪融道。 乔佚则道:“不是放蛇那个,应是假冒你那个,她是独女,她娘也是独女,且她娘平日里就喜欢用毒!” 族长急问:“她娘叫什么?” “她娘姓陶,名新月。” “新月?”族长听了,唇角一抹冷笑,又问:“那女儿呢?” “随我师父姓百里,名云帆。” “云帆?”族长听了微微摇头,追问:“可有小名?” “小名?她娘喊她阿云。” “阿云?”族长再次冷笑,道:“不是阿云,是阿允,意为‘光复’。” “此二人,必是我族叛徒之后。”族长肯定地说。 “此二人,竟是你师父的妻女?”成雪融则一脸震惊地看着乔佚。 乔佚这才一愣。 随即想起,她早晚是要知道的,便也不瞒她了,歉然答道:“她们算是我师娘和师姐,也就是……也就是那个钟离。” “钟离?” 灵瑞寺斋堂里忽然跳出来抱乔佚大腿的所谓恩人之女,钟离? 这么说,坏女人早就出现在她身边了! 这么说,坏女人抢了她的身份,不仅仅是为了想做公主,还是为了想要驸马? 那么,问题来了! 成雪融眼一瞪,立问:“无双,你和你师姐有没有处过朋友?” “嗯?”乔佚没听懂。 “就是,你和你师姐有过什么……什么难忘的共同回忆?” 这次不知道乔佚有没有听懂,总之他脸一沉,冷声便答:“没有。” 这是……生气?被踩着痛脚了? 成雪融脸也沉了,嘟了嘴道:“明明就有。” “既然有,小侯爷不妨说说。”族长插嘴道:“毕竟,她母女二人将是你们将来最大的敌人。” “……”或是有求于族长,乔佚对族长说的话还算给面子,顿了顿答:“她二人曾对我招赘,被我拒绝。” “哦。”成雪融悻悻应道。 无缘无故地,干嘛招赘啊,肯定是你二人有情在先嘛! 成雪融这么一想,心里极是不舒服,但再想想,唉,谁叫自己迟到了呢? 行吧,行吧,睡到男神才算赢,她要不是赢了,也不至于招来那个西贝货恼羞成怒的报复啊。 这么一想,心里又平衡了。 便问:“族长大人,您说了这么多,那您第二个条件到底是什么?” “我第二个条件细化有三,一,为我寻回《赤溪志异》下半部;二,将此叛徒带回我竹桐山,由我处置;三,不可取此叛徒性命。” 族长一边说,一边唰唰唰又竖起了三根手指头,成雪融觉得此生走过最深的路就是族长大人的套路,明明就是四个条件,愣是说成了两个。 谁知族长大人还没完,哦了一声,补充道:“我说的叛徒是指当今的假公主,也就是那个叫百里云帆的。” 然后又对乔佚说:“既然小侯爷认识她们,那就更好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小侯爷此去,必然旗开得胜。” 乔佚也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要有那么容易,怎么让叛徒一逃就是一百多年还没解决?还等着人家主动找上门来? 族长似乎看穿成乔二人心理,紧接着又道:“当然,老身也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因此,在这两个条件之外,老身另外为你们准备了两样礼物。” 她说着,走到竹架边去,取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雪白虫茧,交给乔佚:“这是拾遗蛊,每月月圆之时,刺破手指,将指血滴在这虫茧之上,直至虫茧通体血红,如此数次,幼虫便可破茧而出,为你解开一个心结。” “心结?”乔佚将拾遗蛊捏在指尖仔细端详,问道:“我有什么心结?” “既是你的心结,旁人如何知道?老身只知,你一直被一些事困扰着,这个拾遗蛊,恰恰可以帮你。” “那这个蛊,要喂几次指血才能破茧?” “这个老身也不知,全看你的心结埋得有多深。你若是心急,也可取些心头血来喂它。” “好,那乔佚便收下了,谢谢族长大人。”他将拾遗蛊放进怀兜,靠近心口的地方。 “那我呢?”成雪融对族长伸出一只手,仿佛小孩子跟大人讨糖吃一样,问:“族长大人,您要给我什么蛊?” 族长望着她笑,神情柔和慈善,也仿佛一个被小孩子吵着要糖吵到十分无奈的长辈,柔声道:“我这次要给你的,还不是蛊。” “那是什么?” “你且等等。” 族长走去开了门,依次走进来四个男子,都是对襟布衣、洒脚裤,唯独有一个不扎粗布腰带,而是系了一个缝有各种口袋的“围裙”。 他走在四人之末,年纪在四人中也是最小,一进来,眼神便落在成雪融身上,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她笑,还偷偷地向她挥手致意。 正是乌伽什。 成雪融正紧张地捂着自己的右颊,对于乌伽什的善意,也只能草草回过去一个自觉比哭还难看的笑。 乔佚见了,脸色便黑了黑。 他走过去,停在成雪融与乌伽什交汇着的视线之中,硬邦邦道:“我挡住了,你手放下。” 见他手里捏着好几个瓷瓶,成雪融知道是易容时刻来了,便放下了手,只觉乔佚轻轻地来回摸了她右颊数次,便听他道:“可以了。” 她立刻身体一斜,给乌伽什补了一个大大的笑回去。 乔佚脸色更黑了。 “我叫乌伽什。”乌伽什还是那一句,然后问成雪融:“你呢?” “她叫阿傩,阿傩辛。”族长大人代替成雪融答了,又说:“今日叫你们四个来,是要给你们一个任务。” 四人不知怎地,听了族长大人的话,神情皆是微怔。 ------题外话------ 每一个微表情都是伏笔。好好看,明天见。 第027章 四位祭司,淳朴少年 四人不知怎地,听了族长大人的话,神情皆是微怔,最终是为首的那名微胖青年男子反应了过来,应道:“族长大人请说。” “阿傩是我族族人,她将和镇北侯一起,帮助我族寻回《赤溪志异》下半部并清理门户。我命令你们,随侍她身边,护卫她周全,听从她调遣。” 四人异口同声应道:“是,族长大人。” “那你们起个誓吧。”族长又道。 四人再次异口同声,却是惊呼了一声啊。 “不用,不用。”成雪融立道。 誓言这东西就是用来背叛,她向来不怎么信。 “不过是个形式化的东西,不一定管用。”她说。 说完了感觉有点不妥,又解释:“那个,我的意思是,一下子给我拨四个帅哥,我有点受宠若惊哈。” “他们不是一般人,乃是我族下一任族长的四大祭司,他们会将誓言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你完全可以放心。”族长道。 “四大祭司?”成雪融想了一下,想起刚才族长说的,这四大祭司乃是族长的家臣,是一代对应一代的,便问:“把他们给了我,那下一任的族长岂不是没有臣子了?” “寻回先祖遗迹,除去叛徒后人,本就是每一代族长与祭司应做之事,我族族女不便下山,只好请你代劳,那么拨族女的祭司给你用用,也是应当。” “哦。”成雪融恍然了,心想,对啊,我这可是为他们办事,用用他们的人怎么了? 于是爽快应了。 这时,乌伽什便从四人中站了出来,扬声道:“族长大人,我愿意起誓。” 又转向成雪融,竖起三指盟誓曰道:“我乌伽什今日起誓,将尽我全力,随侍阿傩身边,护卫阿傩周全,听从阿傩调遣,如有违背,愿受虿刑而死。” 族长赞许地对乌伽什点了点头。 乌伽什腼腆地笑了笑,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小小声说:“族长大人,就是她。”他偷偷地指了指成雪融。 成雪融一头雾水。 族长却道:“我知道。”又转向其他三人,问:“你们呢?”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默契地一点头,齐刷刷竖起三指立下誓言: “我乌步昂今日起誓,将尽我全力,随侍阿傩身边,护卫阿傩周全,听从阿傩调遣,如有违背,愿受虿刑而死。” “我乌武相今日起誓,将尽我全力,随侍阿傩身边,护卫阿傩周全,听从阿傩调遣,如有违背,愿受虿刑而死。” “我乌回格今日起誓,将尽我全力,随侍阿傩身边,护卫阿傩周全,听从阿傩调遣,如有违背,愿受虿刑而死。” 成雪融感激地对他们抱拳致谢,有点尴尬地呵呵笑道:“都是乌啊?”她记不住啊! “这表示他们是同一辈的。”族长解释,挥手让他们下去,乌伽什自然又是依依不舍,对着成雪融不停傻笑。 乔佚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不待他们完全离开,便催促道:“族长大人,您的条件已经说了,您的礼物也都给了,接下来可以为阿傩解……处理这个蛇毒了吗?” “可以了。”族长又走到竹架前,却不是去拿什么东西,而是叫乔佚:“小侯爷,劳烦你挪一下这座竹架。” 乔佚便挪了,赫然发现竹架下设有一道暗格。 族长掀开暗格,暗格里放置着两个玉匣,本色皆为冰蓝,但其中一个隐隐透着一丝红,另一个则蓝得人发寒。 族长取出蓝得人发寒的那个,说:“这个是寒玉棺。” “相传,战神蚩尤在北冥极地猎溪鼠时无意间获得一块寒玉,赏给了我族先祖,我族先祖就把它制成了两座玉棺,专门用来冰封、保存一些难得的蛊虫。你们别看这寒玉棺普普通通的,拿在手里也不冷,但如果放一些水进去,合上棺盖,只需片刻就会凝结成冰。” 她推开棺盖,现出棺内一条通体冰蓝、冒着寒气的小虫,“老身不懂红蔓蛇毒的解毒之法,却知红蔓蛇之毒乃属热毒,它会令伤口发烫、周身发热,所以,可取至寒之物抑制它的毒性,延缓其毒发。” “这寒蚕蛊虫便是至寒之物,它极是难得,我合族上下仅此一条。” “不是……不是让我吞了它吧?”成雪融看着寒玉棺内蠕动着的那一条,心里有点怵。 “阿傩莫怕。”族长柔声道:“它会从你手背上的伤口爬进去,你不会痛的。” “你若怕,便不要看。”乔佚则道。 “我不看。”成雪融头一扭,伸出个左手给了族长。 族长握住。 却不动。 “阿傩,还有些事,你必须知道。”族长开口,声音微沉,“寒蚕蛊虫至阴至寒,压制住红蔓蛇毒的同时,也会令同心蛊虫休眠,暂时阻断你和小侯爷的感应。除非,事关生死。” “这个无妨。”乔佚道。 压制毒性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无妨。 “不仅如此,它还会使你身寒体冷、四肢冰凉,即便身处酷暑,仍感觉如在寒冬……” “这个……”乔佚一愣,即刻道:“这个不行!” “这个,也无妨。”紧接着说话的,是成雪融,她仍没有回头,闷着声问:“我只想知道,这个冷冰冰的虫子,它能压住蛇毒多久?” “最多……三年。”族长答。 “三年……三年后我又能感觉到温暖了,然而也要死了,是不是?”她问。 “不是。”答她的是乔佚,“我一定会从陶氏母女那里拿到解药的!” “是,这是当务之急。”族长道。 “那么,族长大人,我还想问,”成雪融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族长,“同心蛊何解?” “雪儿……”乔佚唤她,尾调微有些发苦。 族长则看着她,眸光明明灭灭,捉摸不定,最后问:“你是问你身上的同心蛊何解,还是问小侯爷身上的同心蛊何解?” “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若是要解你身上的蛊,就放干你身上的血,若是要解小侯爷的蛊,就放干小侯爷的血。在放血一方血之将尽、体温极低时,你二人各自划破掌心再将伤口相对,蛊虫便会从体温低的一方游向体温高的一方,如此,便算是解了蛊了。” “可血都放没了,哪还能活?”成雪融说着,竟微微一笑,又道:“原来,解蛊则必有一死。” 族长又悠悠说道:“解蛊者死,得二虫者,亦不得活。” “什么?”成雪融一惊。 “雌雄相遇,尽兴交欢,阴阳万物皆是如此。只是,同心蛊虫又特殊些,好事之后,雌虫会吞食雄虫。雄虫既死,雌虫亦死。雌虫未离体而死,则宿主亦死。” “雌虫竟然在洞房花烛夜大开杀戒,它……它是螳螂吗?它……”成雪融震惊喃喃,忽然目光似火盯着族长,问:“把它引到别的女人身上去行不行?” “不行!”疾声答她的是乔佚,却是目光似冰,冷声道:“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确实不行。”族长道:“同心蛊虫已经认主,它只能以你二人之血喂养,被你二人之血吸引。” 乔佚松了口气。 成雪融倒气馁地闭了眼,再次转过头去,蔫蔫说道:“那族长大人,您请吧。” . “阿傩,阿傩……”睡梦中,有人在轻轻地喊着。 成雪融仍闭着眼,在脑海中反应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新名称,才猛一下睁开。 “阿傩,你醒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大的笑脸,一排白牙甚是吸睛。 “你是……乌……”主动跟她打招呼,第一个对她起誓的,叫乌什么来着? “乌伽什。”他答。 “哦,五加十。”等于十五。 成雪融心想,这下我可记住你了。 又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是睡在了刚才与族长谈话的那个屋子里,但族长和乔佚都不知去哪了,便问:“无双呢?哦,就是镇北侯,乔佚。” 她一边问,一边就要起来,摸到自己已穿了棉袄,堆在床榻上的也是厚厚的棉被,这才又想起她已经被种下寒蚕蛊了,当下掀开左手上的纱布来看。 蛇齿洞还在,但变小了许多,不再渗着鲜血了,周围一圈的红也变淡了。 然后,她搓了搓手,哈了哈气。 还真别说,真感觉活在了冬天一样,刚钻出被窝就觉得冷。 “这个,是什么?”乌伽什指着她左手,问,又奇怪地看着她盖在身上的棉被,再问:“你不热吗?” “嗯……”并非信不过乌伽什,也不是不想说,只是说来实在话太长,而且,乌伽什这人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的,不一定适合听秘密,于是她反问:“族长大人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乌伽什摇头道:“族长大人从这里离开后就回了房间,一直没出来呢。” “哦,那小侯爷呢?” “小侯爷在这里看你睡觉,刚刚才下去,说要去找昂大伯接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定是江离和当归了,那么…… “昂大伯是谁?”成雪融问。 “昂大伯就是昂大哥的爹。”乌伽什答。 成雪融:“……” 这个回答,真没毛病。 “你的昂大哥,就是发誓的时候,那个有点小肚子、年纪比较大的,叫乌……” “乌步昂。” “乌步昂的爹是族长大人的祭司?” “嗯。” “那你爹也是咯?” “我爹……”堪称笑容天使的乌伽什听了这话,忽然敛了笑,神色微惘,道:“我爹当然也是,不过我爹不想当祭司,他离开了寨子,去做生意了。” 成雪融:“……” 感觉自己真会来事儿,一问就问到了人家的伤心事。 乌伽什又说:“所以,我是族长大人养大的。” “哦。”成雪融不自在地应着,心想,得赶紧换个话题,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问:“对了十五,你跟族长大人说就是我,就是我什么?” “啊?”乌伽什一听,脸又立刻红了。 忸怩了半天,愣是一个字没说。 最后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十五。五加十,刚好十五啊……”成雪融答,有点尴尬,心想,随便给人起外号,不礼貌的吧。 谁知,乌伽什却很是开心,又笑了,问:“你是在给我起名字吗?我听说有些华族人就是有名有姓有字,阿傩你是在给我取字吗?” 成雪融:“……” 我是在给你起外号! “是。”成雪融强扯着嘴角笑,答道:“我是在给你取字,就叫十五,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好喜欢!”乌伽什欢天喜地在屋里转起圈来,一边欢呼着:“太好了,我叫十五,我的生日就是十五,神仙姐姐刚好给我取了个字就叫十五!” 成雪融:“……” 她就随口给他起了个字,谁知道那么巧就撞到他生日? 啊,慢!她就随口给他起了个字,怎么就成他神仙姐姐了? “我要把我的字告诉族长大人,还有昂大哥他们!”乌伽什顿足握拳,一转身就要出去。 “啊,慢着,少年!”成雪融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被无邪打败”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尽量在脸上现出礼貌的笑,再耐着性子,问:“你把我叫醒,是有什么事吗?” “哦,有事!”乌伽什又一惊一乍起来,大喊:“我是来叫你吃晚饭的。” ------题外话------ 十五来了,明天见。 第028章 哑巴族女(修正) 晚饭饭桌设在另一间竹屋,专程宴请成雪融、乔佚、江离、当归四人。 宴请方共有三位,除了族长、乌伽什外,另又多了一位姑娘,同样穿着对襟布衣、洒脚裤,高高盘着发,遍插银饰。 她对着族长颔首致意,乌伽什则对着她颔首致意。 三人关系一目了然:族长最尊,这位姑娘次之,乌伽什垫底。 也因此,她身份已是呼之欲出,虽然她年轻得让人惊讶! 果然,刚坐下,便听族长介绍道:“这是老身的女儿,现任的族女,下任的族长。” 族女对他们微笑致意。 族长又对族女道:“这四位是我族贵人,他们将帮助我们去寻回遗失的先祖遗迹,清理门户,因此,我已将乌伽他四人借给了这位姑娘。” 族女听了,还是微笑点头。 乌伽什则插嘴道:“族长大人,阿傩给我取了字,叫十五,您以后不要叫我乌伽了,叫我的字,十五。” 乌伽什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望向成雪融。 成雪融一边尴尬地听着,一边望向乔佚。 乔佚置若罔闻,只盯着眼前一碟蘑菇酱。 脸色有点小黑。 “是,正是叫阿傩。”忽然,族长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成雪融等四人都望了过去,惊讶地看到族女正对着族长比划着双手。 她竟是,哑巴?! 只听族长又对她说:“只是为了方便十五他们听命而已。” 族女仍是拧着眉。 乌伽什则又望向了成雪融,族长从善,当下就改口叫了他的字,他为此开心,笑得眼睛都几乎不见了。 成雪融:“……” 总觉得身边那位情绪不大对,到底怎么回事? 她身边那位夹了一筷子菜,重重地放到她碗里。 她“呵呵、呵呵”地笑,一边夹起碗里的菜往嘴里送,一边说:“我……不大会取名字,那就是随口一说,那个……十五他……” 她愣住。 乔佚到底给她夹了什么? 她嘴里到底吃了什么? “蘑菇酱?”她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那一碟红亮诱人的人间至味。 “你还带了这个过来?”她问乔佚。 “这是族长大人做的,不是小侯爷带来的。”乌伽什答她。 却让她更加惊讶。 “这是族长大人您……您做的蘑菇酱?” 为什么跟阮嬷嬷做的一模一样? “蘑菇酱是我仡濮族家家必备的下饭小菜,但凡我仡濮族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做,老身自然也不例外。”族长答道。 “这么说,会做蘑菇酱的,都是仡濮族人?” “那也不一定。我仡濮族人遍布西南行省各府、州、县,其中更不乏与其他族人杂居、通婚的,这蘑菇酱的做法,早已不是我仡濮族独有。” “哦。”族长这样说,成雪融就觉得通了。 她决定,回到鎏京后一定要问问阮嬷嬷是不是西南人氏。 说来惭愧,阮嬷嬷虽是她乳母,她却只知阮嬷嬷不是鎏京人士,从未问过她从哪来、过往如何。 正想着,身侧乔佚忽然开口:“族长大人,乔佚在此借花献佛,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谢您相助阿傩之恩。” 他举杯一敬,又道:“再借此向您辞行,军中有要事,我需连夜回营。” “你要走了?”惊讶的,是成雪融。 “这么急?明天再走好不好?我还没有……”她虽欲言又止,却又是嘟嘴又是挑眉的,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擅离军营是死罪,他已经犯罪半个月了。”江离道。 族长说话时他插不了嘴,终于逮着机会开口了,立刻说了句狠的。 成雪融却已知内情,立刻怼了回去:“那也不急在这一晚上啊,不是装了病,还让杜参将、蔡参将用易容术在那顶着了吗?” “是赐婚圣旨到了军营,同时皇上口谕宣小侯爷回京,是吧?”族长忽然问。 族长又一次未卜先知了,但乔佚已是见怪不怪,答道:“正是。传旨、传圣喻的黄门太监已在我军中等候数日,只怕再拖就要露馅了。” “那好吧。”成雪融便不坚持了,而是说道:“那我跟你一起走吧。” “啊,阿傩你要走啦?”惊讶的,换成了乌伽什。 “你才刚回来,你多住几天好不好?寨子里有很多好玩的,你喜欢玩什么,我都可以带你去玩。”乌伽什说道。 成雪融:“……” 玩?小孩子才喜欢玩! 你身边那位族女虽然不是小孩不会说话,但双眼水灵灵地,时不时就往你身上瞟,她肯定很喜欢跟你玩! 但族女尊贵仅次于族长,她不敢冒犯,只敢哄乌伽什小朋友,“十五喜欢玩什么,自己去玩好不好?姐姐还有事,没时间陪十五玩。” 乌伽什哼一声。 “阿傩,你这样跟我说话,是当我小孩吗?”他问。 “我才没有喜欢玩,我是看你喜欢玩,我才说要带你去玩的。”他说。 成雪融:“……” 得了,原来不是她拿他当小孩哄,是她被他当小孩哄。 可是…… “等等!”成雪融不解地问:“什么叫我才刚回来?什么叫你看我喜欢玩?你从哪看到我喜欢玩了?” 貌似他们今天才刚认识,好吧? 乌伽什却理直气壮答:“我当然知道啦,那时候……” 他忽然闭嘴不说了,心虚地望向族长。 成雪融早就感觉乌伽什对她的态度很奇怪,于是也跟着望向了族长。 族长慢悠悠说道:“乌伽,你忘了吗?你今天才刚起了誓。” “起誓?”乌伽什立刻反应过了,眉飞色舞道:“对,我起了誓了,我必须跟着阿傩,阿傩你去哪我就去哪。” 成雪融:“……” 这不是礼物,这是跟屁虫! 那一边族女已经转向乌伽什快速地打手势。 乌伽什不停点头,最后说道:“嗯,我们都用虿刑起誓了,要随侍她身边、护卫她周全、听从她调遣。” 族女听了,双眼慢慢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很不得在地上扒条缝儿钻进去。 抢人家的祭司,夺人家的玩伴,真不是一般的心虚啊。 “那个,不用了。”她怯怯地说,怯怯地对着族长和族女摆手拒绝。 “我这儿有武艺过人、相貌过人、见闻过人的三位队友,刚好凑一桌,不能再来人了。”她手指划过去,将乔佚、江离、当归三人都指了。 “所以族长大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真的不用了,如果需要,我再写信给您,让您给我派人,如何?”她问。 “不如何。”族长道:“跟在你身边的人,单有武艺、相貌、见闻,还不够。其他三个就暂时算了,但乌伽乃是蛊、毒、医三道全懂的,是这一辈的四位祭司中最佼佼者,起码让他跟着你吧,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嗯嗯嗯!”乌伽什对着她使劲地点头。 乔佚竟也说:“那就让他跟着你吧。” “嗯嗯嗯!”乌伽什对着她又使劲地点头。 成雪融就愣了。 乔佚有多膈应乌伽什,难道她会看不出来吗? “你的安全最重要,你确实需要一个蛊、毒、医三道全懂的仡濮族祭司跟在身边。”乔佚解释道。 “嗯嗯嗯!”乌伽什对着她继续使劲地点头。 “而且,你也不必跟我回营。皇上宣我回京,我并不能在军营多呆,时间紧迫,你不如直接去鎏京,看看该如何对付百里云帆。” “嗯嗯……嗯?”乌伽什对着她正要第四次使劲地点头,点到中途,忽然顿住。 “你说什么?”他又是一惊一乍地,大喊:“阿傩你要去鎏京?” “嗯,嗯嗯。”这回,轮到成雪融对他点头了。 “太好了!族长大人,我也可以去鎏京了,是不是?我终于可以去鎏京了,是不是?” “是。”族长看着乌伽什,微笑着,肯定地点头。 “族女大人,”乌伽什大笑着向族女许诺,“我要去鎏京了,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韵锦记的糕点,你是想要如意糕还是吉祥果,想要桂花糕还是玫瑰酥?” 成雪融等四人都愣住了。 韵锦记是鎏京最负盛名的饼家,价格稍贵又不算太贵,易于保存且便于携带,确实享誉一方。 但这一方,应该不包括远隔千里的竹桐山。 那乌伽什是如何知道韵锦记的呢? 只听乌伽什挠着头又说:“啊,傻子才会做选择,我们当然全都要啊!” 族女却低着头、压着手,看上去微有些郁郁。 . 晚饭过后,乔佚便准备启程出发了。 成雪融厚着脸皮去找族长要了一坛子蘑菇酱让他带走,他不要,但眼见着成雪融不顾围观当场就要与他吻别,竟抱着坛子飞上了马,恨不得马上生双翅、马下踏飞云,能立刻带着他远远遁走。 成雪融看着被秀恩爱吓得落荒而逃的心上人,感慨在古代谈恋爱真是不够痛快。 身后右侧,江离不解地问:“唉,当归你说小侯爷为什么要跑?” 身后左侧,当归不解地问:“啊,江离你说小侯爷为什么不跑?” 身后右侧,江离了然地答:“哼,当归你笨啊,情敌身边绕,随时挖墙脚,他当然不能跑啊!” 身后左侧,当归了然地答:“嘿,江离你才笨,情敌用处多,看着不能说,他不如干脆跑啊!” “我说你们两个,”成雪融转身,看着一左一右、一抱胸一插兜站在那耍嘴炮的两个,感慨道:“你们真是杀手界的一股泥石流啊!” ------题外话------ 族长、族女的戏份暂时就到这里,下一次正面出场得很久很久以后了。 要下山了,明天见。 第029章 迟到的金手指 “泥石流是什么?”江离问。 “泥石流应该在后头。”当归答。 成雪融越过二人肩膀望过去,见到乌伽什。 “他怎么还在那?”成雪融奇怪地问。 二人耸耸肩。 “你站在这儿干嘛?”成雪融问,看乌伽什两手扶着竹篱,脚尖刚刚好就停在了竹篱之内。 “我不能出去。”乌伽什答。 “什么意思?你贪玩,被族长大人罚啦?” “不是罚,是命令,是祖制。族长和族女不能离开竹桐山,我是被族长大人收养了的,所以我和族女一样,也不能离开竹桐山。”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来都没走出过这道门?”成雪融咋舌,问。 “没有。”乌伽什答,立刻又眉飞色舞,道:“不过明天就可以了,族长大人说了,我明天可以跟你去鎏京。” . 次日,成雪融、江离、当归、乌伽什四人离寨,许多人都来相送,远远地送出了寨门,唯独族长和族女早早止了步。 “啊,这什么族长、族女的好可怜啊一辈子坐牢,要换了是我,一地人跪着求我我都不干。”成雪融感慨着,坐在马车上看乌伽什和族人道别。 “啊,这个十五傻乎乎的,真好玩。”江离也正看着乌伽什和族人道别,却是发出了这个感慨。 “江离,还有,当归。”成雪融忽然喊,一本正经地。 二人便望向她。 “前途漫漫,凶险万分啊,江离、当归,我拜你们为师,你们教我武功呗。” 江离看看当归,当归又看看江离,两人神色都有些为难。 成雪融立刻就想到那什么家族武学、不可外传之类的,立刻说:“我也没想学得太高深,能防身就好,比如那什么插眼、封喉、踢小弟,还有……哦,还有猴子摘桃!” 江离:“……” 已经在心里默默地为乔佚点了一排蜡烛。 “家暴倾向相当严重,我很为小侯爷感到担忧啊。”江离痛心不已地对当归说。 当归抵拳于唇边,清了清嗓,道:“姑娘,小侯爷昨日交代我们要教您易容术,我怕您没时间学那么多呢。” “你客气什么?”江离打断道:“她有时间也学不了啊。” “学武这事,首重天赋、次重时机,纵然你天赋异禀,可毕竟已经成年,经脉骨骼都已定型,什么插眼、封喉、踢小弟,你学也只能学到形,学不到神,别想了吧。”江离说。 “啊,那怎么办?” 恰在此时,乌伽什结束和族人的十里相送,回到马车,刚好就听到成雪融的哀嚎,立刻就问:“什么怎么办?” 成雪融蔫蔫地答:“没什么,找了两个高手想拜师学武,结果被人拒绝了。” “华族的武功,真的很厉害吗?”乌伽什问,一副很有兴致又有点怀疑的样子,“他们学了轻功就能比蛊快吗?他们练了内功就不怕毒了吗?” 江离当下脸一垮,看着乌伽什,有种“现在就让你看看我厉不厉害”的冲动。 成雪融则猛地一拍自己额头。 是啊,她怎么把乌伽什这个“蛊、毒、医三道全懂、新一辈四位祭司中最佼佼者”给忘了呢? 她立刻拽住乌伽什,“来来来,十五你教我蛊和毒吧?” 乌伽什答:“不行。” “为什么呀?”成雪融问,脸也垮了下来。 “是族长大人说的,她交代了仡濮族的东西不能教给你。” 成雪融歪在车厢里装死。 “族长大人还说了,如果阿傩你想学点什么的话,可以教你腕弩。” 成雪融原地满血复活。 “这个就是腕弩。”乌伽什撩起自己两边袖管,露出绑在小臂上的两个小巧发射装置。 “这不是我们族的东西,是族长大人让昂大伯下山去请的一位打猎的老汉教我的,很容易,几天就能学会。” 乌伽什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腰间的“围裙”里摸出两把腕弩来,送到成雪融面前,“瞧,族长大人都给你准备好了。” 成雪融眼都直了,看着腕弩感慨,“族长大人不是人啊!” “啊?” “她是九天玄女下凡的神啊!” . 一路回京的时间就变得十分充实。 赶路时,成雪融在马车上学习易容术、练习发射腕弩的姿势要点。 休息时,就专挑野外小树林歇脚,江离叼着野草、翘着二郎腿等吃,当归四处猎野味、摘野菜,乌伽什原地捡柴火、搭小灶,她就抓紧时间对着树干真弩真箭地练习发射。 好在,她本来就有弓箭基础,因此就算赶路的时间更多、练习易容术的时间更长,她也不至于把腕弩落下了。 不过,每回儿逮着机会练习腕弩,她依旧特别认真,几乎是争分夺秒的。 这天,又歇在了一个小树林里,成雪融正对着一颗大树发射腕弩,忽然间,啊了一声。 一旁正捡着柴的乌伽什立刻凑了上来,问:“怎么了,怎么了,伤到自己了?” 弩箭毕竟是贴着手背射出去的,若是姿势不对,很容易就会伤到自己。 “没有。”成雪融答,扯下左手手背上被弩箭划破了的纱布,狠狠扔到了地上,抱怨道:“是这个破伤口,绑着个破布,真碍事。” 乌伽什又一次看到了她手背上的蛇齿洞,又一次问:“你这个,到底是什么伤?” “麻烦,我也说不清楚。”成雪融又一次敷衍了过去,催着乌伽什,“十五,快,把那弩箭捡回来,我继续练。” “哦。”乌伽什蹭蹭蹭跑过去了,刚蹲下,也啊了一声。 “什么事?”成雪融凑过去。 “箭上有毒。”乌伽什一手捏着弩箭,一手指着地上一颗已经枯死的杂草,“这一片草全是绿的,唯独箭头压着的这棵枯死了,证明箭头上有毒,毒死了这棵草。” “你在箭头上淬毒干什么?”成雪融问。 “你在箭头上淬了什么毒?”乌伽什问。 异口异声,却是同时发问。 “这不是你淬的毒?”成雪融惊了。 她抓过弩箭查看,果真在箭头处看到了一丝艳红的血迹,再看自己的手背,也确有鲜血从蛇齿洞中溢出。 “我的血,有毒?”成雪融惊呆了。 “你的血,有剧毒!”乌伽什也惊呆了。 “啊,不对!我的血没有毒!” 红蔓蛇毒才是剧毒,但已经被寒蚕蛊压制住了。 “我得试试。”她说。 她咬破指尖,挤了一滴血在另一颗翠绿的草上。 那棵草一直是绿的。 倒是之前那一片枯萎一直在蔓延,最终令这棵草也枯死了。 “果然,只有从这个伤口流出来的血才有毒。” “这个毒,好神奇!”乌伽什看着脚下不断扩大的枯萎草地,惊叹道:“毒性这样强大,又一点都不像毒,倒像是秋天来了,草自然就枯了一样。” 成雪融心想,这就是了,红蔓蛇毒就是这样,那会儿也都说我没中毒,只说我油尽灯枯要死了。 没想到那几乎要了她命的东西,这会儿又成了她的金手指,不错。 她满意地起身,拍拍手,就要抹去手背上残存的红艳血丝。 “别碰!”乌伽什忽然拽住她手,“是剧毒,你看看,刚刚只枯死了一棵草,可现在,周围好几颗都死啦!” “没事,我天天对着这么一个愈合不了的伤口,早不知挤过多少次、碰过多少次了,从没中过毒。”成雪融说道。 说完,她愣住了。 “啊,不会吧?” 蛇齿洞血这么剧毒的她都不怕,其他的砒霜、鹤顶红她也不会怕了吧? 她向乌伽什伸出手:“你身上带毒了吗?来,随便给我拿一样来。” “哦,哦。”乌伽什在腰间“围裙”一摸,摸出一个白瓷瓶来。 成雪融接过,晃了晃,发现是液体,也不管了,剔掉瓶盖就咕咚咕咚倒进自己嘴里。 “啊,阿傩!你做什么?”乌伽什大惊,几乎要哭了。 “呕——”成雪融皱着眉,有点想吐,但还是忍着咽下去了,缓了半天,说:“哇,十五你这个是什么毒,这么恶心?” 乌伽什已经哭了。 “你怎么能喝这个东西?” “没事没事,我就是试试毒,瞧,我百毒不侵唉。”成雪融得意洋洋答道。 乌伽什一愣,眼泪傻傻地挂在眼角。 “你真的不怕毒唉,这个很毒的!”他破涕为笑。 然后,又转笑为哭,“可是,你也不能喝这个东西啊!” 成雪融听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鼓起勇气问:“为……为什么?” “这是外敷的,是蜘蛛的尿、蜈蚣的毒、蝎子的粪、蟾蜍背上的黏液,蛇的胆汁……” “哇——” 她吐了。 . 这一顿吐,几乎吐去了成雪融半条命。 易容术学不下去了,腕弩也没力气练习了,当晚,她终于破天荒地接受了当归的安排,进了城,住进了客栈里。 把江离、当归、乌伽什三个男人赶了出去,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心想,我是坚决反对封建社会奴隶制的,但要是让我做奴隶主,我还是可以考虑弃权不投票的,比如现在就给我来两个贴身女奴隶该多好,起码能给我倒杯茶啊是不是? 正这么天马行空想着,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30章 新主上任三把火 门外响起敲门声,成雪融问:“谁?” “主子,我们是来报到的。”门外的人答,音色陌生,是个不认识的姑娘。 谢谢老天让我做了个美梦,成雪融心道。 嘴上答:“看清楚门牌号,你走错房间啦。” 岂料,外边的人又答:“顶楼左起第三间丙字号房,没错。主子,我们先联系了当归,当归说您就住在这。” 当归? 成雪融在床上坐起,立道:“进来。” 房门开合,两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走了进来,见着她即刻跪倒:“金银花、夏枯草,见过主子。” “金银花?夏枯草?”跟江离、当归同属中药类的,莫非也是杀手? 她问:“是当归叫你们来的?” 二人中年纪稍长些的那个叫金银花,她答:“不是,是小侯爷叫我们来的。” “小侯爷?” 另一个叫夏枯草的答:“是的,小侯爷叫我们过来贴身伺候、保护主子。” “他叫你们来,你们就来?”成雪融反问。 “额?”跪在地上的两个都愣了。 “小侯爷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成雪融问。 她心里存疑很久了,乔佚是武林中人,喊百里堡堡主做师父,那他应该是混的白道,可却和一流的黑道杀手江离、当归相交颇深,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问过江离,江离嘿嘿地只知道笑,啥也不肯说。 于是,她打算“新主上任三把火”,顺便套一下乔佚的过往。 见金银花、夏枯草迟疑,成雪融端足架子嗯了一声,问:“怎么,小侯爷可有交代不能说?” “这……这倒没有。” “既然没有,主子问话,你二人为何不答?” 成雪融疾声问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又道:“况且,现如今你们是称我为主子,自然应是忠于我,若只是表面尊着我,心里却忘不了旧主……呵呵……” 她极是亲和地笑,亲自下地去扶着二人的手,将要搀她们起来,“小庙养不起大佛,二位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二人并不敢抬膝,只手臂让成雪融托起了少许,一听成雪融这话,两手立刻又压了下去,惶恐道:“主子息怒,小侯爷差我们来之前,已对我们说过,我们从此只有一个主子,便是您,至于小侯爷之令,再不必从。” “甚好。”成雪融道。心想,知我者,无双是也。 “那我方才所问,你二人可还记得?”她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 “记得。”金银花答。 “小侯爷原是与黑无常齐名的江湖杀手白无常,二人合称黑白无常。”夏枯草答。 “我二人则是小侯爷手下两员女杀手。” “但四年前,小侯爷忽然决定退出江湖,投军报国。” “其他人都跟着小侯爷投军去了,我二人因是女子,只有归隐民间。” “数日前,又得小侯爷召唤,这才前来寻主子您。” “我二人誓死效忠主子,望主子收下我二人!” 跪在地上的金银花、夏枯草你一句、我一句将乔佚的杀手过往说了个大概,说完了,信誓旦旦表了番忠心,又实实在在磕了个响头。 被磕头的成雪融已经石化了。 朝廷的镇北侯是武林人士出身便也罢了,从前竟还是个黑道杀手??? 躺在屋顶上数星星的江离、当归也已经傻眼了。 “大成公主果然不负早慧之名。”当归道。 “三言两语之间,不但镇住了两个丫鬟,还将乔佚的过往套了个清楚明白。”江离道。 “听闻,大成公主乃太子智囊,她此番落难,倒未必全是祸事。”当归道。 江离坐起,眸光微冷,瞪了当归一眼。 “我只知道,你收了乔佚的钱,要保护那小丫头安全。”他道。 当归:“……” 钱可都在你兜里! “还有,终于有个人真心实意对乔佚好,我希望她能陪着乔佚。” “当然,我知道。”当归笑答,手里转着一个小竹筒,问道:“那有关鎏京的这份情报,是现在送下去,还是明天再说?” “明天再说吧。”江离又躺了下去,点着手指连着天上的星星。 忽然又坐起,不解说道:“她今天无缘无故吐那么惨,是干嘛?有了乔佚的种?” 当归一失足,差点从屋顶上栽下去。 “唉,不管了,先让她舒舒服服睡一晚上吧,明天还有得她哭呢。” “是。”当归应。 . 次日清早,乌伽什带着早饭去敲成雪融的房间。 来开门的,却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姑娘。 “啊,对不住,我走错房间了。”乌伽什道歉,转身下了楼,没一会儿又蹭蹭蹭爬了上来,一脸茫然道:“啊,没错啊,顶楼、左起、第三间,是丙字号房啊!” 他又去敲门。 这次来开门的,是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姑娘。 “啊,对不住,我……”乌伽什道歉,道完了歉,很诚恳地问:“我走错了吗?” “哈哈哈……”成雪融被逗笑了,大步流星走了出来,喊:“乌伽,你怎么在这?” 乌伽什大惊,脱口就喊:“昂大哥,你怎么在这?” 虽然穿了一身华族的衣裳,但腆着一个小肚子,蹬着两条小短腿的,可不就是乌步昂吗? “乌步昂”左手拥了一个金银花,右手抱了一个夏枯草,口道:“寨子里没啥事,我就出来逛逛,顺便跟我两位爱妾腻歪腻歪。” “爱妾?”乌伽什张着嘴巴指指金银花,又张着嘴巴指指夏枯草,当即愤怒了,“昂大哥你怎么可以学他们华族人纳妾!你这样昂大嫂要哭的!” “瞒着,别让你大嫂知道。”“乌步昂”啵叽一下亲了金银花一口,又啵叽一下亲了夏枯草一口,“这样你大嫂就不会哭啦。” 可是乌伽什快哭了。 “新造型,不错。”忽然,江离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变声也变得不错。”紧接着,当归的声音也从楼梯口传了来。 成雪融哈哈哈放开了两位爱妾,抢了乌伽什手里的早饭,夸他:“十五,你真好玩。” 乌伽什怔怔。 “上车吧,当归有事跟你说。”江离转身下了楼梯。 当归:“……” 这不好的事儿,凭什么就得让我来说? 当归没说,他直接把龚管家写给乔佚、乔佚又转给了江离、江离又扔给了他的信直接给了成雪融。 成雪融一目十行扫过,惊得双目圆睁,又逐字逐句从头再读,读完,那轻飘飘的纸张便从她手里滑落,同时,她眼泪也啪嗒啪嗒掉下来。 “啊,你别哭啊!阿傩你别哭……”乌伽什慌了,手足无措,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手帕来,就要去帮成雪融擦眼泪。 金银花不着痕迹将那手帕一挡,一边用袖子擦去成雪融的眼泪,一边说道:“十五,麻烦你把地上的东西捡一下。” 她的另一名搭档夏枯草此刻就跟死了一样,杵在旁边一动不动。 坐在马车前头看着的江离、当归二人瞬间明白了。 为什么某人能跑得那么安心! 幸好单纯的乌伽什浑然不觉被欺负了,弯腰去捡了车厢上的纸,拿着就开始念:“三月廿五夜,凝雨殿失火。公主乳娘阮嬷嬷忠勇护主,被横梁砸中而死。另有闭月、羞花两名宫女,并护卫数名被烧死,其余宫人皆是轻……轻伤……” 乌伽什越念,声音越低,念完了,他愣住。 小小的一双眼慢慢睁大,慢慢浮起惊惧的光芒,他再次念:“公主乳娘阮嬷嬷忠勇护主,被横梁砸中而死?” “阮嬷嬷忠勇护主,被横梁砸死?” “阮嬷嬷……死了?” 他的眼泪也啪嗒啪嗒掉下来。 “十五,你认识阮嬷嬷?”成雪融问,乌伽什的一切异样她都看在眼里了。 “我……”乌伽什似乎有些混乱,这会儿没哭了,就求着成雪融,问:“那个公主,她有两个乳娘,对不对!她有两个阮嬷嬷,对不对!” “十五……” “死的这个阮嬷嬷跟我没关系,死的这个不是她,她……她没有死,我娘没有死,我娘不会死的!” 乌伽什在车厢内嚎啕大哭。 成雪融已彻底呆住了。 . 队伍壮大了,他们的马车也从一辆变成了两辆。 江离、当归都坐到了马车外,把整个车厢留给乌伽什哭去了。 成雪融则坐在另一辆马车里,闭着眼,在脑海里捋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她被牵扯进仡濮族的夺位纷争里。 她的乳娘是仡濮族祭司夫人。 她的情敌是仡濮族叛徒后人。 她的母妃是仡濮族族人。 千头万绪,绕来绕去,总归绕不过仡濮族三个字。 天哪,上天让她穿越到这个世界来,难道就是为了帮仡濮族解决一桩百年前的夺位纷争? 成雪融掀开车帘,问:“除了贴身侍候我、保护我,你们还能做什么?” 金银花问:“主子想要我们做什么?” “我想查一查阮嬷嬷和她的丈夫阮老板。” “主子吩咐,我们赴汤蹈火也会去做,只是,我们毕竟不是江湖情报机构,要查阮嬷嬷和阮老板,唯有等回了鎏京再打听了。” “嗯,那就回了鎏京再说吧。” ------题外话------ 公主殿下要开挂了。明天见。 第031章 花式哭腔父子兵 当夜,宿在客栈。 晚饭后,成雪融去找了乌伽什。 人在房内,但没点灯。 她敲门,他不应;她喊人,他装死。 没办法,成雪融只有威胁他:“如果你不理我,我就给族长大人写信,让她派人来把你带回寨去。我不需要不听话的人。”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成雪融像一尾滑溜的鱼,头一钻,钻进了乌伽什房里,一边用火折子点了桌上的烛台,一边吩咐:“关门,转身,过来,坐。” 乌伽什果真乖乖坐下了,双眼又红又肿,心虚地不敢看成雪融。 其实成雪融更心虚,尤其面对着这样伤心的乌伽什。 原本该属于乌伽什的母乳和母爱,都被她抢了。 但她此来,并不单纯是道歉、安慰、表示愧疚、争取原谅,而是为了问。 她问:“十五,你是哪一年哪个月的十五出生的?” “嗯?”乌伽什似乎也没料到成雪融来找他,竟是问他生辰八字,一愣后才答:“我是荣兴元年三月份那个十五出生的。” 只比她晚五天。 而阮嬷嬷是在她出生后七天才揭了皇榜、入宫当了她乳娘的,所以,乌伽什应当是在鎏京、或鎏京附近出生。 她又问:“十五,你会做蘑菇酱吗?” “嗯?”乌伽什更愣了,问一个刚得知母丧的伤心人怎么做蘑菇酱,真的合适吗? 不过乌伽什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他吸了吸鼻子,答道:“我会做。” “能和族长大人做得一样好吃吗?” “一样?好吃?”乌伽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想吃蘑菇酱是不是?我给你做,我做的也好吃,可是跟族长大人做的不一样,每一个仡濮人做出来的蘑菇酱都好吃,但都不一样。” “哦。”就像川系泡椒菜一样,每个家庭主妇都会做,都好吃,但每个人做出的味道都不一样。 她再问:“你爹为什么不做祭司,要做生意?你娘为什么不喂养你,要去喂养公主?” “这个……我,我不知道……我爹一年只回去看我一次,我跟他不熟,我娘……”乌伽什说着,又带上了哭腔,“我其实没见过我娘,我娘从来没有回去过……” “小时候我总是问族长大人,什么时候我才能去鎏京找娘亲,族长大人就会告诉我说,总有一天。” “终于有一天你来了,我终于能去找娘亲了,我有很多话想问她,可她却……却……” “公主小的时候她不能离开,公主长大了她也没有回来,阿傩,你说她……她是不是喜欢那个公主,比喜欢我还要多?” 乌伽什含着眼泪问成雪融。 在乌伽什心里,阮嬷嬷的死带给他的打击,或许并不是失去娘亲的痛,而是失去听娘亲解释为什么要抛弃他的遗憾。 “我不知道。”成雪融却只能这样回答他。 “但我相信,你娘亲心里是很喜欢你的。” 她小的时候,阮嬷嬷总是看着她,看着看着就失了神,那个时候的阮嬷嬷,肯定是透过她在思念儿子乌伽什。 “她确实没有喂养你,但并一定就是抛弃你。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或许你娘亲也有苦衷、也有筹谋,她为你做过什么,或许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明白。” 乌伽什只是一脸茫然看着她,“阿傩,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成雪融耸耸肩,问:“十五,你恨公主吗?” “恨公主?”乌伽什反问:“我为什么要恨公主?” “你娘亲没有养你,却养大了公主,为了救公主还牺牲了,你不会恨她吗?” “我怎么能因为这样的原因恨她?”乌伽什反问,惊讶地看着成雪融。 “是我娘主动揭了皇榜,也是我娘主动救了公主,又不是公主逼她的。族长大人说过的,公主是我娘奶大的,是我娘的养女,我如果见了她,应该叫她阿姐。” 成雪融听完,已经泪流满面。 “弟弟……”她张开双臂,轻轻搂着乌伽什的肩膀。 是阿姐不好,阿姐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你娘的仇,阿姐一定会报! 乌伽什听不见成雪融心底的愧疚,只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一阵阵清冷气息,绵绵密密将他缠住,让他心跳加快,让他呼吸困难,让他四肢百骸再动不了分毫。 . 次日出发,成雪融下令以奔丧为名,全速进京。 当归掐着手指算了算,喊了声“不对”,问成雪融:“从凝雨殿失火次日算起,阮嬷嬷的死讯传到仡濮寨,紧接着我们出发,应当是下月初二才能到京。可眼下我们已在路上,要是再加速前进,日暮时分便可进京,提前了三天,岂不引人起疑?” “就是要引人起疑,才能请君入瓮。”成雪融高深莫测答道。 顿了顿,转身去问乌伽什:“十五,你会不会怪我连你娘的死都要拿来利用?” 乌伽什一愣。 “我……我不知道啊,你是在利用我娘的死吗?我……”乌伽什一头雾水,结巴了半天,才说:“没关系的阿傩,我相信你。” “谢谢。”成雪融道,又嘱咐说:“我们要换个身份进京,称呼也都要改,来,我说一下,你们都记住……” . 傍晚时分,两辆扎着白缦、意为奔丧的马车从鎏京西城门进,直奔尚阳大街六合记而去。 六合记的老板阮力其,早已收到族长大人的传信,知道自己的儿子乌伽什将跟随“我族贵人”到来,这几天正满心欢喜期盼着,没想到儿子没盼来,倒先送走了老妻。 因此,成雪融见到的阮力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悲痛的情绪。 乌伽什早换了一身麻衣,一见着阮力其便跪倒,哭着喊:“爹爹,我来晚了。” 成雪融、江离、当归则执晚辈礼。 阮力其被乌伽什那么一跪一哭一喊,已经哭得双肩颤抖,再见后边“乌步昂”、“乌武相”、“乌回格”三人对着他行礼,身体更是颤得厉害,颤声问乌伽什:“这里……哪一个是……是族长大人说的贵……贵人?” 乌伽什也是抽抽搭搭的,指着成雪融,道:“她,她叫……” “小侄乌布,见过四叔。”成雪融打断乌伽什,立刻上前拜见。 “乌布,乌布……”阮力其十分惶恐,喃喃喊着成雪融的假名,亲自去扶了她起来,附在她耳边说道:“殿下屈尊,草民不敢。殿下里边请。” 成雪融淡淡应嗯,毫不意外。 阮力其是族长大人安插在鎏京的眼线,阮嬷嬷则是族长大人放在她身边的钉子。 什么不做祭司做生意,不养儿子养公主,这种话只有乌伽什才会相信。 从在族长大人的饭桌上吃到那道熟悉的蘑菇酱开始,从听乌伽什说阮力其每年都会回一次仡濮寨开始,成雪融心里就开始有了怀疑。 到这一刻,阮力其直接喊她殿下,她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其实,阮力其、阮嬷嬷二人一直保持着和仡濮族的联系,那每月一坛的蘑菇酱就是最好的说明。 蘑菇酱都是用新鲜蘑菇腌制的,而六合记卖的只是干菇,而且种类也没那么多。 唯一说得通的,就是那蘑菇酱不是阮嬷嬷做的,而是族长大人做了以后,托人捎到鎏京送给她的。 不得不说,族长大人对她这“故人之女”,还真是好得没得说啊! 成雪融也有好多话想问阮力其的,便说:“四叔先请,我们里边说。” . 乌伽什直接去了灵堂,成雪融和阮力其一起进了后厢房。 一进屋,阮力其便给成雪融行跪拜礼,“草民阮力其见过公主殿下。” “阮老板请起。”成雪融亲自去扶了阮力其起来,“应该是什祭司。请问什祭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宫里那位是假的?” “回殿下,是本月二十,族长大人急急来信,说宫里的那位被人掉包了,嘱咐草民与拙荆小心,不可露了马脚、打草惊蛇,也免得招来祸患、丢了性命。” 阮力其这个回答才让成雪融大大吃了一惊。 “什么?是族长大人告诉的你宫里那位有假,而不是阮嬷嬷发现了,写信回去告诉族长大人的?” 族长大人不能离开竹桐山,她要想知道鎏京里发生的事情,就只能通过阮力其、阮嬷嬷,按理说,族长大人的“无所不知”应当是来自阮力其夫妇才对,为什么现实却掉了个儿? 族长大人到底是怎么做到“无所不知”的? 虽然她自己就是穿越来的,但她就是不相信“九天玄女下凡来”那种事儿。 “我都糊涂了。”成雪融敲着自己的脑袋道。 “草民也糊涂。但我族历任族长都有法子能‘知过往、知未来’,这是我族秘法,殿下可不必深究。” 阮力其既说不必深究,成雪融也不好意思深究了,便问:“既然嬷嬷她二十就知道宫里那个是假的,她怎么还会着了那个西贝货的道?” “宫里那个从华诞宴闹了一场悬梁自尽的戏码后就一直装病,起初拙荆也没发觉,只一直担心着宫里那个的病,后来就慢慢起了疑心,多次念叨着公主殿下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再后来,族长大人来了信,我们才恍然大悟,拙荆也直接装病告了假,不去了,就整日地在家呆着,念叨着说不知道殿下您怎么样了。” “一直到廿五,宫里那位派人来宣,说是想她了,让她进宫去一趟,谁知她好端端地去,再回来就剩一具……一具尸体了……” 阮力其一边说一边哭,眼泪掉了三四缸,成雪融也被感染着抹了好几次眼泪。 “没有嬷嬷当年揭皇榜入宫当了我乳娘,我只怕早就夭折了。族长大人说得对,嬷嬷确实能算是我养母。既知养母冤死,作为养女,自然要想方设法为养母报仇。” 成雪融向阮力其保证道:“所以,什祭司你放心,嬷嬷的仇,我一定会报!” “嗯,嗯……”阮力其听了,感动着继续哭,抽抽搭搭道:“殿下能当她是养母……她在天上听到了……她都可以瞑目了……” “那什祭司,你节哀顺变,哭多了伤身体。” “谢殿下,草民谢谢殿下……”阮力其说着,毫无征兆地又跪了,哭着恳切求道:“公主殿下,阿傩大人,您既当乌伽他娘是养母,那乌伽……” “是弟弟。”成雪融立刻搀了阮力其起来,“十五就是我亲弟弟。” “谢谢公主殿下,谢谢阿傩大人。”阮力其依旧是哭,带有些如愿以偿、死了也心甘的意味。 成雪融让阮力其哭得头疼,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十五爱哭,十五的爹也熟练掌握了各种花式哭腔,太惊人。于是道:“什祭司快别哭了,领我出去给阮嬷嬷上柱香吧。” ------题外话------ 下章驸马出没,明天见。 第032章 街市耍宝泥石流 当夜宿在六合记。 成雪融有心,坚持陪着乌伽什守灵守了半夜,又仗义,见乌伽什哭也陪着哭了一回,到房间躺下时已经快到五更了,又困又累,一碰着枕头就睡了。 其时天色将亮未亮,正是最好眠的时候。 金银花、夏枯草却来扰她清梦。 “主子?主子?不好了,江离、当归在街市上和人打起来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成雪融一激灵,醒了过来。 “快,洗漱,易容,我去看看。” 他们以仡濮族人身份一路高调入京,百里云帆肯定已经注意到了,昨晚难得太平,今天街市“这茬儿”估计就不容易平了。 她匆匆忙忙就要赶出去,却在六合记后院门口让乌伽什给拦住了。 “阿傩,这一大早的你要去哪?”乌伽什问。 他在灵堂守了一整夜,正哈欠连天打算回房睡觉,不巧见到成雪融要出门,立刻就跟上了,“你去哪,我就去哪。” “你还是回房补觉吧。” “不行!族长大人叫我要寸步不离跟着你。” 寸步不离? 成雪融回想了一下,这一路从西南回京,除了一些男女有别不方便的事情外,他好像还真是寸步不离跟着她啊。 “族长大人的这个命令不现实,十五你应该忘了它。”成雪融道:“你我男女有别,难道我如厕、沐浴、换衣裳,你也跟着?” “那我不跟。可是阿傩,你现在出门,是要去如厕、沐浴、换衣裳吗?”乌伽什一脸天真地问她。 她:“……” “那你跟着来吧。”成雪融又一次被无邪打败了,心想,此一去说不定就是要对付你们仡濮族的人,带上你或许有用。 她领着三人匆匆赶到街市,拨开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着的百姓,赫然发现和江离、当归二人对峙着的竟是老熟人! 是跟在乔佚身边的那两员参将,依稀记得,一个姓杜,一个姓蔡。 这一边江离一见了她,立即趾高气昂了,道:“哼哼,我家主事大哥来了,看你二人还怎么嚣张!” 另一边当归一见了她,立即痛心疾首了,道:“呜呜,大哥你瞧瞧这是你最喜欢的糕,全糟蹋了!” 江离、当归这一对杀手界的泥石流再次联袂,成雪融知道有好戏了,即刻问:“是哪两个不长眼的,说!” 两人蹭蹭蹭跑到她身边来,一个偷偷对着她左耳说:“六合记外有人守着。”一个偷偷对着她右耳说:“百姓之中混有高手。” 然后两人才支起身体,一脸愤慨面向那两个不长眼的。 “是他们!” “我们两个打着盹儿在韵锦记候了一个多时辰才买来的糕!” “他们两个无法无天在市场口一跑马就给我撞没了!” “不但撞翻我们的糕,还差点撞死我们的人!” “他们倒好,就说了一句对不住,只扔了两个臭钱,就想一走了之,门都没有!” “对,门都没有!” 江离、当归说得那个是声情并茂啊手舞足蹈,一人一手还握了一个大银元,一个足有二两重,晃得成雪融眼睛生疼。 成雪融揉揉眼,问:“就是这两臭钱?” “对,就是这两臭钱!”江离、当归异口同声、声如洪钟,答。 哎哟我的乖乖,这两臭钱要拿去韵锦记都能买二百屉的糕了! 她拍拍小心肝,定了定惊,一脸的正义凛然。 正当那两个街市纵马的当事人以及一众吃瓜百姓都以为她将要开口主持公道时。 她捧心,高呼一声“哎呀我的糕”,扑到了地上。 “啊,这就是那远近驰名、驰名海外的鎏京韵锦记的糕?” “啊,我千里迢迢、从南到北,为的就是想吃一口韵锦记的糕!” “啊,我的梦中情人云片糕!啊,我的心中最爱千层酥!还有我的初恋,我的宝贝,我的朱砂痣,我的白月光……” 众人石化。 那两个纵马肇事者迅速地从石化状态中调整过来,一个上前自报家门:“在下杜威,这是兄弟蔡勇,我二人因有急事,纵马过街是我等过错,冒犯之处,还请原谅。” 另一个财大气粗,又从袖袋里抖出两个大银元来,低声下气,“小小赔礼,聊表歉意。只是我等还有急事,实在不能多留,这就告辞。” 成雪融趴在地上就接了那两大银元,敲敲、咬咬,觉得是真的了,立刻咧开嘴笑了,爬起来道:“啊,原来是误会啊,失礼失礼。” 吃瓜百姓中响起一片嘲讽、嗤笑之声。 这见钱眼开、势利无.耻的人啊。 杜威、蔡勇看成雪融的神色也充满了鄙夷,但仍是抱着一个息事宁人的态度,应道:“多谢阁下体谅,那我二人先行一步。” “别急着走呀。”成雪融张臂拦住两人,笑嘻嘻道:“子曾经曰过,不打不相识,打了就认识。现在咱打过了、认识了,是朋友了,来,约一下,咱约一下。” 她一边把银元揣进怀兜,一边说道:“我这人啊,不爱金子爱美食、不重银子重朋友,所以咱必须约!” “但约之前,咱得分头行事。”她高举着半吊钱在杜威眼前,“来,麻烦二位去韵锦记买糕,三十八种糕一样买三块就好,我呢在府中备茶酒,一会儿咱哥儿仨就品茗吃糕点、把酒尽欢言,怎么样?” 好一个迫不及待收银元、虚情假意交朋友、睚眦必报让买糕啊! 杜威的脸已经黑了:“什么怎么样!我说了我还有急事!” 蔡勇的脸也已经黑了:“你想怎么样?你这是故意刁难!” “刁难?我这明明是要化干戈为玉帛,要请你们喝茶、喝酒、吃糕点,怎么就成故意刁难了?”成雪融对着吃瓜百姓无辜摊手。 吃瓜百姓中又响起一片嘲讽、嗤笑之声。 “这样,十五你来。” 她喊了乌伽什来,偷偷附在他耳边说:“那是自己人,你放点蛊,不伤性命的,别让他们走。” 然后才指指杜威、蔡勇,扬声道:“十五,你陪咱这两位新朋友走一趟韵锦记吧。” “哦。”乌伽什应,听说这是自己人,就自来江离勾着杜威、蔡勇二人肩膀问道:“韵锦记在哪?带我去看看。” 杜威、蔡勇二人一震臂,乌伽什蹭蹭蹭就被甩开了。 然后,二人脸色一变,抱着肚子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吃瓜百姓都慌了,跑的跑、叫的叫,留下的几个贼眉鼠眼的,躲在一边看热闹。 “哇,十五,你下手有点狠啊。”成雪融说着,有点愧疚。 “……”乌伽什听着,也有点愧疚。 “他们想看的戏都给他们演了,行了,咱收场!” 成雪融佯装慌乱,推着乌伽什出去,嚷道:“快,十五!二位朋友突犯急病,你去看看怎么样了!” 乌伽什就要上前。 这时,传来沉沉一声,慢! “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乔佚问,着一身宝蓝色窄袖锦衣,护在杜威、蔡勇面前,稳如泰山。 泰山崩于前,可以不变sè,美男立于前,没法不好sè。 成雪融愣住。 杜威、蔡勇二人已疼得冷汗沁沁,断断续续道:“大帅,你从宫里出来了……他们不知使了什么……什么手段,末将……” “大帅?”成雪融佯装惊讶高呼了一声,立刻堆起一脸谄媚讨好的笑,“啊,大帅,不知您是哪位大帅?” 那位大帅高冷着,不说话。 成雪融左看看大帅,右看看大帅,又啊了一声,“深目高鼻异域风,原来是公主的准驸马爷,乔大帅啊!” “大帅莫慌,二位参将就是犯病了,我弟弟懂医,我就这让他去给二位参将看看。”成雪融说着,推了乌伽什出去,乌伽什也没做什么,就是伸手扶了他们起来。 他们就不痛了,站得稳稳的泰山一样。 “这就……没事了?”杜威、蔡勇面面相觑。 “阁下好手段。”乔佚不阴不阳对成雪融拱了拱手,“看阁下衣饰,似乎并非我华族人士?” “在下乌布昂,自西南行省而来,西南多外族,林林总总数十个,想必说了大帅您也不知道,便不说了罢。” 成雪融三言两语绕过乔佚的问题,又搓着双手,嘿嘿笑道:“大帅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对大帅仰慕已久,不知可有荣幸,能请大帅到……到上杨楼一品佳肴、共赏美酒?” 乔佚冷着脸不答,反指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糕问道:“这些,真是阁下的梦中情人、心中最爱?是阁下的初恋、宝贝、朱砂痣、白月光?” 成雪融:“……” 暗地里闷得要死,怎么演起戏来这么骚? 她心虚地笑,“不是,不是……怎么会呢?” 乔佚又问:“要赔?” “不用赔,不用赔!”她把揣进怀里的两个大银元拿了出来,把江离、当归手里握着的银元也抢了,一并还给杜威、蔡勇。 杜威、蔡勇看着他家大帅一脸崇拜。 他家大帅看也不看,扔下一句“那好,多谢,告辞。”就转身走了。 留下成雪融呆呆站在原地。 金银花、夏枯草晃她,问:“主子,您昨夜没怎么睡,累了吧?回去歇会儿?” 她家主子双眼失神,还盯着乔佚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狂拽帅气吊炸天,冷艳高贵我喜欢。” 金银花、夏枯草:“……” “快!备礼!”成雪融高声吩咐道:“我要去镇北侯府拜访!” ------题外话------ 日访小侯爷,明天见。 第033章 罗汉床?太小了! 拜访队伍在镇北侯府外被龚管家拦住了。 “我家小侯爷说了,有事正忙,无暇招待,各位先请回吧。” “还请管家再行通报,就说……”成雪融附到龚管家耳边,双唇翕动,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装模作样弄了半天,才直起身体,扬声说道:“就这样,请管家转述小侯爷,小侯爷定会见我。” 龚管家一脸茫然,心想,我是上了年纪耳朵背吗,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正要再问,就见眼前这矮挫胖老腊肉一抖袖口。 龚管家啊了一声。 竟是乔老夫人托他那家口子交给公主殿下的紫玉丁香簪! 正要问,眼前这矮挫胖老腊肉又一抖袖口,簪子不见了,她拱手道:“我等是友非敌,管家只需再次通报,小侯爷定会见我的。” 于是,龚管家傻傻去了。 一路行色匆匆赶到书房,正想开口说门口那人或是公主殿下派来的,就被乔佚打断了,“请客人进来吧。” 龚管家又傻了。 刚才他来,还啥都没说呢小侯爷就让他打发客人回去。 这一趟他来,还是啥都没来得及说小侯爷就让他请客人进来。 小侯爷这是要闹哪样? 龚管家愣着不动,乔佚又抬头,淡声催道:“快去吧,茶都要凉了。” “……”龚管家:“是。” . 成雪融就这么大摇大摆进了侯府。 “这里总不可能还有人监视着吧?”她低声问江离、当归。 “他们倒是想,但从来就只有杀手隐在暗处看别人的,哪有被别人隐在暗处看着的?”江离反问。 成雪融哦了一声,回头问:“你知道我知道了?” “但他还不知道你知道了,也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了。” “哦,那谢了。”她抢过乌伽什手里抱着的见面礼,扬声交代说:“龚管家,我弟弟犯困,你安排个地方让他睡觉,我自便。” “哎,这位客人,你……你要去哪?”龚管家被成雪融这二话不说、反客为主弄得一愣,刚迈腿要追上去,又被当归给拦住。 乌伽什见了成雪融跑,也要追上去,同样地也让江离给拦住。 “十五,你那女族长是怎么教你的,把你教得这么笨?”江离问。 杜仲、杜衡两人悠哉悠哉从一旁走出来。 “管家,你又是谁教的你,也那么笨?”杜仲问。 “咱大帅正巴不得她进去呢,你拦什么拦?”杜衡问。 “你不信?不信你看,她一路畅通无阻,进去了啊。”杜仲说。 “而且大帅还亲自出来迎了她,大帅还顺手把门都关了。”杜衡说。 “嘿嘿,你说这两人大白天的躲在小黑屋里干嘛呢?”江离笑问。 “呵呵,大概是小侯爷自荐枕席,姑……另一位就辣手摧花吧。”当归笑答。 龚管家:“……” 信息量有点大,他得消化消化。 乌伽什则勤学好问、不耻下问、不懂就问:“什么是自荐枕席?什么是辣手摧花?” 没人答他。 他挠挠脑袋,一脸天真说:“刚好我有东西要给小侯爷,那我顺便去看看他们躲在小黑屋里干什么,出来再讲给你们听。” “我们不想听。”江离、当归跑了。 “我们不敢听。”杜仲、杜衡跑了。 “这事儿,不能听!”龚管家老泪汪汪,拦住了乌伽什。 “乔家要绝后了啊——”他仰天长哭。 . “竹桐山特产,全是我从六合记里拿的,阮掌柜见我搜刮了这些,心疼得都哭了。呐,全给你了,你让厨子给你做,一定好吃。” 成雪融将见面礼塞进乔佚怀里,一脸“我对你好吧你打算怎么报答我”的高深笑容看着乔佚。 乔佚却只淡淡问:“吃了吗?” 成雪融摇摇头。 他便拿着东西走过去,开了门,喊来龚管家,“准备午饭,就吃这些。注意做些温热鲜辣的菜式,寒凉食材一概不许上。” “是。”龚管家应了,深呼吸一口气,刚喊了声“小侯爷”,就见他家小侯爷已经关了门,又躲小黑屋里去了。 龚管家垂头丧气准备午饭去了。 小黑屋里,乔佚关了门,一转身就让成雪融给抱了个满怀。 “无双,你真好。”她勾着唇,媚眼如丝扫了一眼放在茶案上的杯子。 一壶酽酽的红糖姜茶。 乔佚囧,耳后微红。 “啊,无双你怎么了,心跳这么快?”她问,***。 乔佚更囧,鼻尖微汗。 “啊,无双你都出汗了,我给你擦擦。”她说,***。 然后,双腕被攫住。 “别闹,殿……” “嗯?殿什么?” “雪……雪儿。” “哎。”成雪融应,又叹息,“唉,早知道就不提醒你了,这下子连找个借口亲你一下都不行呢。” 乔佚:“……” 乔佚不接她的*腔,携了她往茶案走去,她却忽然顿足,猝不及防地又啄了他一口。 “你叫对了,当然不能罚你,只能赏你了。”她笑吟吟道。 乔佚:“……” 乔佚依旧不接她*腔,在茶案边坐下,问:“六合记的阮老板……” “嘘——”成雪融竖起一指,抵在他唇边。 *** “别说这些,无双。”她抬手擦去脸上易容,露出只遮住了刺字的jiāo媚真容来,望着他笑,哑声问:“我只想知道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 “咳咳……”乔佚不敢看她,只敢清嗓。 她笑道:“哦,我忘了,你刚才问了的。” “那我现在就回答你,那些糕,真不是我的梦中情人、心中最爱,更不是我的初恋、宝贝,朱砂痣、白月光。” “我的梦中情人,我的心中最爱,我的初恋,我的宝贝,我的朱砂痣,我的白月光,全是你,只有你。” 成雪融双眼亮晶晶看着他。 他还是清嗓,清了半天,终于清出了一个问题:“明日阮嬷嬷丧礼,你可有什么计划?” “明天啊……”成雪融懒懒应着,闭了眼道:“我在阮嬷嬷灵前守了大半夜,才睡下没多久就听说江离、当归和人打架,又忙了半上午,好累哦,我不想说。” “好,那便不说。” “我想睡会儿。” “好,你先睡会儿。”乔佚指指墙角,“那儿有张罗汉床。” “罗汉床?”成雪融睁眼看了,摇摇头,“太小了。” “小?” “啊,不小。”***成雪融眯着眼笑,“那你抱我过去。” “就几步……” “就几步也不肯抱我?”成雪融打断他,嘴一瘪就要哭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乔佚:“……” 乔佚只好用行动证明自己不嫌弃。 抱着她,将她放到罗汉床上,她还不肯撒手,圈着他脖子。 “无双,你陪我睡会儿吧。”她***。 “……你自己睡。” “陪我睡会儿吧。”她***。 “……我还不困。” “陪我睡会儿吧。”她***。 “……这床太小。” “陪我睡会儿吧。”她***。 “睡觉!”乔佚忍无可忍,***:“不许胡闹!” “哦。”她悻悻收回了手,却是在床上坐起,哈欠连天、眼泪涟涟,道:“那我不睡了。” “……”乔佚:“还是睡会儿吧。” “那你陪我。”她往里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一大半床位。 “……” “我保证不动。” “……” “啊,你不睡啊,那我也不睡了……” “……” 乔佚败阵,只好躺下,“我睡。” 没一会儿。 *** . 成雪融醒来时,一室昏暗。 睁眼,在黑暗中愣了一瞬,然后她猛然坐起。 “天黑了?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乌步昂不能在镇北侯府呆这么久。” “不急。”乔佚一边点上灯一边说:“‘乌步昂’等四人在侯府用过午饭就回去了。” “哦。”成雪融这才放了心,心想,掌握一门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就是好啊,想变成谁,就变成谁。又问:“那我一会儿怎么回去?” “十五也还在,他也睡了,所以我没让管家叫他。一会儿你和他易容成杜仲、杜衡,我送你们回去。” 乔佚说着,递上一套华族男子锦衣,“就说,本侯回访‘乌步昂’。” “嗯。”这是锦上添花的一笔,成雪融自然没有异议,只是…… “杜仲、杜衡是谁?”她问。 这两个中药名是她第一次听说,当然,她已差不多猜到是谁了。 果然,便听乔佚微微一顿后答:“是杜威杜参将和蔡勇蔡参将。以前我们同在江湖闯荡,后来才一起投了军。” 乔佚说完又是一顿,等着她追问他的江湖艺名,谁知她只淡淡哦了一声,便摸着肚子说:“额,你让人备的午饭呢,我好饿。” “这时候吃什么午饭,吃晚饭吧。”乔佚无端失笑,方才微微凝滞的褐色双眸,此刻尽是柔光流转。 他走去开了门,唤来龚管家。 “午饭都还温着吧?送到书房来。” “是。”龚管家嘴上应着,双眼贼兮兮地往屋里瞟。 午饭备好后他来报过一次,在门外喊了几声,才惊动了小侯爷亲自来开门,当时小侯爷那副模样呵,让他一想起就心里犯愁。 发髻松散,衣裳凌乱,脸绷着,额头还冒着汗。 可屋里那位,性别不对。 他当时大着胆子朝里张望了一下,还真在罗汉床上见到了躺着的另一位,身体都掩在薄被里,只有头顶竖着一个男式发髻。 然后,就让小侯爷一句“温着,晚上吃。”给关了门,给赶走了。 现在再看,那人已起来了,仍坐在罗汉床上,面朝里。 “看什么?”乔佚冷声问,“在客房歇息的那位可醒了?” “还未。”龚管家低头答道。 这位小主子年纪不大,却比老主子还有气势,总是冷冰冰的,不怒自威,令他很是敬畏。 “叫醒他吧,备一份晚饭送过去,再送一套衣裳给他。” “是。” 龚管家下去了,再送晚饭过来时,他就连往里瞟的机会都没有了。 小侯爷亲自到门口来端菜。 ------题外话------ 双十一开文,双十二签约,我哈哈哈,顺便表示心情有点惆怅。 另外,表示对十八jin底线一言难尽。 first:2019-12-1315:11:58本章删改180字。 明天见。 第034章 核桃?补脑! 乔佚亲自到门口来端菜。 “真的是我拿过来的那些竹桐山特产啊。”成雪融惊喜道,搓着双手在桌边坐下,“我以为你中午已经吃了。” 乔佚另去抱了一个小瓦罐过来。 “啊,还有蘑菇酱!”成雪融更惊喜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她跟仡濮族族长大人讨的那一坛。 “你将它从西南抱到西北,又从西北抱到鎏京?”她不可置信地问。 “还好带了,这只怕是最后一坛蘑菇酱了。”乔佚淡淡说道,指的是腌制蘑菇酱的阮嬷嬷已经去了。 成雪融一听,笑容微敛。 “这不是最后一坛蘑菇酱。”她答:“因为这个蘑菇酱根本就不是阮嬷嬷做的。” “什么?” 成雪融这才将蘑菇酱的实情和到了六合记之后与阮力其的谈话原原本本说了。 “族长大人和我们做的这笔交易果真不亏。”乔佚道:“陶氏母女本就是奔着她去的,她竟又反过来,让我们去帮她找东西抓人,偏偏你命悬一线,除了接受这等不平等交易外,再无其他可选。” “表面看起来,确实如此,但是……”成雪融说着,犹豫了起来,“我总觉得族长大人不是那么腹黑的人,她对我很好,看我的眼神也很暖。” “你毕竟是她族人。” “你说起这个,又是一桩奇事。”成雪融道:“这满朝上下,有谁知道我母妃是仡濮族人?只怕连我父皇都不知道吧?那为什么陶氏母女就知道了呢?还让她们利用了我!” 乔佚沉吟片刻,道:“或许,正是从潜伏在你身边的阮嬷嬷处得知的。”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问题又来了,”成雪融问:“堂堂一族的祭司夫人,她为什么要潜伏在我身边?” 乔佚摇头,看着她的目光却甚是了然。 “其实你想的和我想的,是一样的吧?”成雪融黯然低头,“都是因为我母妃,对吗?” “皇上在辛贵妃殇逝后曾大肆清理,震慑前朝、血洗后宫,但凡与辛贵妃有关的东西,都已成了忌讳。”乔佚再次摇头,“要查辛贵妃,难。” “只有找个机会,再问我父皇了。”她道。 可她如今跌落神坛,敌人强大且态势不明,她该如何与她父皇相见相认? 乔佚知道短期内此事希望渺茫,便不再说了,另问:“明日便是阮嬷嬷丧礼了,百里云帆定会派人去参加,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挖个坑……啊,不对!”成雪融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了,放下筷子阴阳怪气问:“你是今日才到京的吧?哼哼,准驸马爷,您入宫面圣时,可有见着宫里那位千jiāo百媚的公主殿下啊?” “没有。”乔佚答。 “小别胜新婚,您可有陪她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啊?” “没有。”乔佚冷声答。 “她宫殿失火,此刻惊心未定,您可有……” “没有。”乔佚板着脸,冷声打断她。 “皇上已下旨,令公主殿下暂住城外灵瑞寺,每日诵经,为国祈福,同时,不得与本侯相见。” “哦,为什么?” “因她强招重孝之臣为驸马,违天理、悖人伦,惹怒上天。前番她久病不愈,此番宫殿又莫名起火,正是上天在惩戒她。” “上天?”成雪融咋舌,“你说的?怎么那么像钦天监那个汤老头子的语气?” “正是汤监正所说。” “又是汤监正。”成雪融捏着下巴想,想起那个钟离也是让汤监一顿胡说给说到爪哇国去的,立刻明白了,“汤监正是你的人?” 乔佚沉默,当认了。 成雪融却又道:“既是你的人,你怎么就让他把那西贝货从皇宫里给救出来了呢?她装不好公主,才会装病、杀人、放火,你就应该让她留在宫里,难受死她!” 乔佚还是沉默,给成雪融投过去一个“我对你很失望”的眼神。 他这是一箭三雕,既避免了和百里云帆的见面,又方便了成雪融去灵瑞寺对付百里云帆,最重要的是,他把百里云帆从皇宫里弄出去,更能免了百里云帆一露馅就杀人,平添无辜。 成雪融自然明白乔佚的苦心,却故意曲解他,佯装恍然道:“哦,我知道了,她是你青梅竹马的师姐,你是心疼她在皇宫里难受,才想办法把她弄到城外去的,对不对?” 对什么对! 乔佚脸一黑,紧接着就往她碗里夹菜。 “喂,够了,你给我夹这么多核桃干嘛?” “补脑!” . 皇宫,凝雨殿。 百里云帆穿着一身绯红箭衣坐在镜前,一边看着宫人收拾细软,一边听着“沉鱼”报告。 “那四位,自称是来自西南行省的外族人,姓名挺怪的,竟姓乌,叫乌步昂、乌武相、乌回格、乌伽什。” 竟是昂、相、格、什四位祭司? 百里云帆心下一凛,也不及向自己属下解释了,便问:“知不知道他们来鎏京的目的。” “奔丧。那个被唤作十五的乌伽什,原来是六合记阮力其与公主乳娘阮嬷嬷过继来的儿子,此来,是为处理阮嬷嬷的丧事。” “奔丧?”百里云帆听了冷笑,“阮嬷嬷才死了几天,奔丧的人哪能这么快赶到鎏京?再查一查,他们来鎏京,定有其他要事。” “是。” “他们昨天做了什么?” “昨天,他们与小侯爷结识了。” “小侯爷?他不是昨天一大早才刚到的鎏京吗,怎么就和那帮人搭上了?” “小侯爷到京后即刻入宫谢恩,他麾下两员参将在街市跑马,撞到了乌武相和乌回格,两方人马因此相识。” “沉鱼”一边回答,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其他弟子所说,不禁皱了眉,道:“据守在六合记外的弟子汇报,那几个姓乌的颇有手段,竟能使妖法,在众目睽睽的街市之上,差点就放倒了小侯爷两员参将。” “妖法?”百里云帆一听就来了兴致,立刻追问,“是怎么使的妖法?” “不知道。也没见那个叫十五的怎么出手,就那么揽了一下人肩膀,就让两个驰骋沙场、歼敌无数的参将栽了个大跟头。” “那后来呢?” “后来,是小侯爷出了宫,寻到街市,为首那个叫乌步昂的认出了小侯爷,才命人解了妖法。” “沉鱼”道:“乌步昂应是四人之首,与小侯爷两员参将对峙时,就是他出的头,为人护短,又十分贪财,但见了小侯爷后便谄媚讨好,还说要请小侯爷到上杨楼吃饭,态度前倨后恭,模样十分可恶。当然,小侯爷也不买账,看都不看他,冷冰冰地就走了。” 百里云帆听了,心里很是舒服,心想,白师弟的性子就是这样。 “沉鱼”又道:“乌步昂还不死心,自街市回去后,竟备了好礼去侯府拜访。小侯爷拒不见客,但乌步昂不知是让侯府的龚管家转告了小侯爷什么,龚管家大惊失色,小侯爷也立刻请了他进去。” 百里云帆脸色也变了,追问:“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沉鱼”摇头,神色有些畏惧,见百里云帆没有像在堡里时那样反手就赏她耳光什么的,才定了定心。 她接着说道:“但属下猜测,乌步昂去找小侯爷,乃是为了公主。因为他认出来小侯爷时的第一反应,是喊了声‘公主的准驸马爷’,而不是小侯爷其他的什么战功或爵位。” “当然,他们千里迢迢来了鎏京,当然是跟公主有关了。”百里云帆脸色稍缓,透着些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之色,问:“明天就是阮嬷嬷出殡的日子了吧?” “是。” “丹凤,你去,带着宫里这些和阮嬷嬷熟识的人一起去。”百里云帆吩咐道:“阮嬷嬷乃本宫乳娘,她为救本宫而死,本宫很伤心,很感动,但本宫奉皇命要去灵瑞寺为国祈福,不能亲至,便令你等代替,热热闹闹地,去送阮嬷嬷最后一程吧。” 真名为丹凤的“沉鱼”应道:“是。” “记住了,不但要热热闹闹的,还是老老实实的,他们要是有打听什么,你们就好好回答,务必叫他们满意。” “是,属下明白。” . 四月初三,阮嬷嬷头七出殡日。 奠堂设在六合记,丧礼规模也不算很大,前来祭奠吊唁的,大多是跟六合记常来常往的商铺、人家,或是与阮家交好的好友、邻舍。 成雪融自称侄辈,却甚是高傲,仅在丧礼开始之时到灵前上了三炷香,之后便回了房间。 披上麻、戴上孝,卸去易容,她面西而跪。 “嬷嬷,听说好人死了以后,灵魂可以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你是好人,我相信你去了西边。”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留在我身边,你对我的好,为我的付出,我相信那都是真的,我记在心里。” “你这辈子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的事,现在你死了,我也不敢再叫你保佑我什么的,我就想告诉你,你的仇我一定会报!” “还有十五,我一定会罩着!” “嬷嬷,你就放心地去吧。” 成雪融在房中祭拜、叩首,完了还不肯起来,一直跪着。 金银花、夏枯草知道这位原是位jiāo滴滴的天女,当然更惊,劝她不起来,便只好说道:“主子,您让我们去查阮力其和阮嬷嬷,我们已经查到了。” “哦,这么快?”成雪融吃惊,她可没忘记,金银花、夏枯草并不是专业的情报机构,何以能这么快? 金银花趁机扶了成雪融起来,“就我们在鎏京城里打听到的,阮力其、阮嬷嬷夫妇二人一生皆是平淡无奇,因此查得很快。” “就你们在鎏京打听到的?”成雪融对金银花说的这个前提很满意,越发体会到她是个心细的,催她道:“好,那你说说。” “是。”金银花应了,却沉吟着,迟迟没有开口。 一旁夏枯草见了,便问道:“主子,皇上曾在十八年前,为彼时刚出生不久的……的您,发布过一张皇榜,此事您应该知道吧?” “嗯?”尾调微挑,成雪融微有些吃惊。 她望向说这话的夏枯草,明白她也是个伶俐的,就这么一句话,便要捅破彼此之间的窗户纸,便又沉下去调子,嗯了一声,道:“事关我自身,我自然知道一些,但你们不妨再说说。” “是。”二人异口同声应了,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往事。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35章 刚穿越来时的回忆 金银花、夏枯草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向成雪融说起了往事。 “历朝历代,只有皇帝登基、皇帝大婚、设立太子、大赦天下等大事才会发布皇榜,公告天下,但十八年前,皇上却破例为刚出生的公主发了一张皇榜,要为公主寻找乳娘。” “说来也怪,公主生母辛贵妃确是死于难产,但辛贵妃生产时,公主已是足月,在胎中又无不足,刚落地时还是健健康康、粉雕玉琢的,不知怎么的,在那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几位乳娘喂养下,竟日益衰弱。” “公主殿下不吃不睡,日夜啼哭不止,太医们查不出殿下所患何病,乳娘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殿下情形无分毫好转,眼看着小小的殿下就要夭折,皇上无计可施,便贴出了寻找乳娘的皇榜。” “阮嬷嬷便是在公主殿下落地七日时揭了皇榜、入了宫,做了公主的乳娘。” 自己出生时足不足月、健不健康的,还真从来没人对她说过,不过想来应是对的。成雪融追问:“那阮嬷嬷生平如何?” “阮嬷嬷及其丈夫阮力其,乃西南行省望高县人士。十九年前的那个十月,阮力其留下新婚妻子,只身来到鎏京,开了一家山货店,就是如今的六合记,专以贩卖山货为业。” “经过半年经营,六合记渐渐地在鎏京里站稳了脚跟,阮力其便专程回了一趟乡,想将妻子接到鎏京来。谁知,回到家乡才发现妻子已身怀六甲,不宜远途奔波。” “六合记不能扔下不管,妻儿也不能不顾,夫妻二人左右为难。正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时,阮嬷嬷主动提出要跟着丈夫北上。当时,夫妻二人打算一路就慢慢地走,以阮嬷嬷身体为要,即便是晚些时日才能到京,也能算是个双全之计。” “可谁知,阮嬷嬷却在将到鎏京之际,在荒郊野外便破了羊水。夫妻二人没有经验,身边又没有接生的稳婆,最终阮嬷嬷生下了一个……死胎。” “死胎?”成雪融立道:“不可能。若阮嬷嬷当年生的真是个死胎,那十五是哪来的?” “这是阮力其和阮嬷嬷亲口所说。十八年来,每当有人问起,他们都这样回答,说当年阮嬷嬷痛失幼女,郁郁寡欢,甚至不肯喝那断乳汤,由着**分泌,浸湿衣襟,后来无意间看到皇榜,便揭了去应试。” “说来,这又是一件怪事。当时的公主殿下已不吃不睡多日,终日只知啼哭,谁抱都不行,唯独阮嬷嬷例外,殿下被阮嬷嬷一抱便止了啼哭,在阮嬷嬷怀里饱食一顿,便沉沉睡去。” “自此,只要有阮嬷嬷在,殿下便十分乖巧,而一离了阮嬷嬷,殿下便又会啼哭不止,吃喝不香。因此,阮嬷嬷也成了殿下唯一的乳娘。” “事实,确实是这样。”成雪融应,半眯着眼,陷入了回忆里。 刚穿越过来时做婴儿的事,她依稀还有些记忆。 或是她的灵魂和这具身体互生排斥,一开始她浑身剧痛,以至于吃不下、睡不着,只能发泄般地哭泣。 现在想来,这事儿确实很怪。她清楚地记得,阮嬷嬷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能舒缓她周身疼痛,让她吃得下、睡得着。 可那到底是种什么气息啊,得多神奇啊,才能使异世一缕魂魄与现世一具躯体融合? 她犹自怔怔,身旁金银花、夏枯草继续说道:“就这样,阮力其经营六合记,阮嬷嬷做公主乳娘,他们便在鎏京安定了下来。” “阮力其因着贩货的需要常常回乡,有一年他从西南回来,喜气洋洋地给左邻右舍派喜糖,说是终于当爹了,是在乡下过继了本族兄长的一个儿子,出生时日正好就是那年的三月十五。” “也就是现在的十五咯?”成雪融问。 “是,正是现在的十五。”金银花答:“现在,阮力其和十五父子二人一致对外,都说并非亲生父子,只是过继的。” “因此,十五这十几年来都不曾到鎏京来看望阮力其夫妇这一事实也变得不那么奇怪了。”夏枯草则道。 “是吗?”成雪融呵呵苦笑,道:“我怎么觉得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 金银花、夏枯草还有任务在身,向成雪融报告了打听到的情况,劝了成雪融躺着歇息,便出了房间,到奠堂来。 江离是个傲慢的,做不来哭哭唧唧的戏,早躲回房间里去了,幸好当归一向亲和,又擅世故,游走在凝雨殿一众披麻戴孝的花花草草中,倒是随心应手。 见了金银花、夏枯草来,当归知道自己该退了,便寻了借口,把主场让了出来。 金银花、夏枯草立刻端着茶盘上前。 “听说,姐姐们是公主殿下身边的红人?”金银花问。 “能跟在公主殿下身边服侍,是我们的福气,什么红人黑人,那是什么东西?我们啊,只管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沉鱼”答,面上果真丝毫没有骄矜之气。 “啊,姐姐可真是个好人。”金银花甚是惊喜,放下茶盘凑到“沉鱼”身边,问道:“我就是好奇,想问问几位姐姐,都伺候公主殿下多少年了?”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金银花拽着衣角,结结巴巴地。 夏枯草便接了话,答道:“是我们家里还有个妹妹,今年十二,正好是入宫的年纪。听说公主殿下待下人极好,我们就想问问,能不能麻烦各位姐姐,把我们妹妹也介绍到公主殿下身边去伺候?” “哦,你们打的主意可真精呀。”“沉鱼”道,与其余几位交换着“好戏来了”的眼色,“咱殿里最近不大太平,老人儿没剩几个了,就我们年纪大一些的,已经伺候殿下十三年啦。” “十三年!”夏枯草一声惊呼,与金银花互瞄一眼后,贼兮兮问道:“哦,我们……我们想问问,那公主殿下,近来可有什么……什么反常的地方?” “什么反常的地方,没有啊,公主殿下一直就这样……” “沉鱼”漫不经心答道,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正,喝道:“你要送你妹妹入宫就问宫规,无端端的打听殿下做什么?你可知,冒犯殿下乃是死罪?” “啊,不敢,不敢,我们不敢!”夏枯草让死罪两字给吓了一个哆嗦,脸都青了。 金银花便立刻拽了她下去,上前握住“沉鱼”的手,偷偷渡了一串葫芦玉坠给她。 “沉鱼”一看,心下暗嘲,想着这些人心思粗鄙,连套个话都是漏洞百出,瞧这玉坠成sè多好啊,岂是你一个当婢女的能够拿得出手的? 只听金银花又道:“姐姐莫恼,我们只是好奇,不知道像公主殿下那样的金枝玉叶,是不是也跟我们一样,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 “哦……”“沉鱼”做出一副被好东西收买了的样子,迫不及待藏了玉坠,“那是自然,公主殿下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睡的,只不过,殿下那可是仙女一样的人,不是你我能够比的。” “是是是,是我犯傻了。”金银花赔着笑,又拽了拽“沉鱼”,贼兮兮的目光四下打量,看没人注意,才更压低了声音,问:“姐姐,我听说公主殿下身上刺有纹身,乃是一副观.yin.坐.lian.图,不知道姐姐是否见过?” “沉鱼”这才一愣。 她奉了百里云帆的命令来参加丧礼,实际是“将计就计”,送上门来给人打听的。 此婢女二人向她打听公主殿下,她早有准备,能做到对答如流,可对方忽然问起公主殿下身上的纹身,她一时间倒是不敢乱说了。 熟知真公主的人都已死绝,真公主身上是否刺有纹身,也成了不解之谜,可这婢女一来就问纹身之事,还将纹的什么图都说得清清楚楚,听来倒不像假的。 “沉鱼”跟在百里云帆身边多年,也是个心思敏捷的,转眼间心里便有千百个念头闪过,最终她认定此婢女二人是在试探,甚至是故意说了个假图,想借此探出她们的真假。 她沉声呵斥:“哼,你这婢女,怎么一再打听殿下的事?我告诉你,你可别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殿下千金玉体,岂是你我下人可以窥探的?我还想要长长久久服侍在殿下身边呢,你可别害了我!” 她将葫芦玉坠串塞还回去,率领着一众凝雨殿花花草草回去了。 . “沉鱼”回去后将在丧礼上发生的事如实禀告给了百里云帆,百里云帆听到乌步昂派了婢女出来打探,对自己这一招“将计就计”十分满意,唯独是有关真公主身上纹身一事,她拿不定主意。 正如“沉鱼”所担心的,她也是怕这是乌步昂为试探她而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成雪融身上真有纹身吗? 如果有,真的就纹的guan.音zuo坐.莲.图? 纹在什么地方呢? 此刻,她倒有些后悔那么直接地就处理了凝雨殿中服侍过成雪融的宫人了,要不她还能逼问一下,可惜呀可惜。 当然,这纹身之事,皇帝、皇后必然是知道的,可她此刻被变相地囚禁在这灵瑞寺中,无法亲见帝后、旁敲侧击,若是遣人冒冒失失地前去追问,让乌布昂知道了,必也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百里云帆心内忐忑,久久沉吟,不能定夺。 “沉鱼”察言观色,道:“小姐,小的听闻有些外族人就是喜好纹身,若那人真是仡濮族族长之女,她身上纹有什么观音图,倒也不算奇怪。” “嗯。”百里云帆深以为然地点头,“可事关重大,我们赌不起,务必万分确定才能行事。” 看来,要找个机会,套一套这昂大祭司的话了…… ------题外话------ 好一副*******.图,明天,咱青楼实践!回见。 第037章 一个闷醋瓶、一个不开窍 城外灵瑞寺,梦回小筑。 “沉鱼”踩着小碎步,端着早膳走进公主厢房。 百里云帆已经起了,宫人正为她梳妆,见“沉鱼”进来,便打发了下去,转头问:“如何了?” “沉鱼”上前接着给百里云帆梳妆,一边回答:“按照小姐的吩咐,在醉月楼里对乌步昂用了吐真香,问出来的结果是,乌步昂一行人来京,果然是为了公主。他们怀疑有人假冒公主,想查证公主真伪。” “有没有问,为什么他们会有这样的怀疑?” “问了。这说来,倒还跟我们有些关系。戴二公子押解那人回堡,途经姑儿山时,却让那人被人劫走。好在夫人思虑周全,事先备了红蔓蛇,戴二公子逃生之际放出红蔓蛇,咬伤了那人。” “那人也不笨,竟一路南下,寻到竹桐山去求医,明明白白地说她是当朝公主。族长住得远,不知道寨子门口发生的事,于是,那几个人就落到了老一辈的四大祭司手里。” “那四个老祭司据说知道公主母妃辛贵妃是他们族族人,将公主也视作自己族人,但却坚决不信那人会是公主,只是心中存了疑,就扣下了他们,又寻了个借口跟族长请了命,打发了这新一辈的四位祭司来了鎏京。” “哦,借口?”百里云帆问:“知不知道是什么借口?” “说是,要出来找人、找东西。” “这人和东西,我倒多少猜得到一些。”百里云帆缓缓点头,忽而脸色一变,紧张追问:“哦,对了,有没有问那人……她死了吗?” “死了,死好几天了。” “哦……”百里云帆一听,终于舒心微笑,“是啊,我想什么呢,她中的可是红蔓蛇毒,当然只能早早地死了。好啊,真好啊,她死了,我也安心了。对了,这事,报告给我娘了吗?” “报了。” 百里云帆点点头,等着“沉鱼”继续说,“沉鱼”却犹豫了起来,“小姐,还有……还有一件事,关于……关于那个……” “什么事,吞吞吐吐的?”百里云帆转过身,背对铜镜而面对“沉鱼”。 “沉鱼”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将从乌步昂那里“套出来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百里云帆。 “就是关于真公主身上那个纹身的,那乌步昂说,‘若公主身上纹有观.yin.坐.lian.图,便定是族长之女’。他说,那图大概是这么大,纹在身体这个地方,从这里到这里,图样是……是……” 啪一声,百里云帆折断了手里的羊角梳。 . “乌步昂”所说的纹身甚是特别,不但图样、位置特别,连纹身用的染料都别具异族特色,百里云帆想尽办法也糊弄不过去,最终只好请来匠人,为她纹身。 为此,她气愤了好几日。 “沉鱼”知道这位主子的性情,知道那匠人最终是难逃一死的,也盼着别再有什么事,让她去触了霉头。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这边百里云帆刚弄完了纹身的事,没两天夫人那边又传来了信。 缠了七道红绳的小竹筒,表明它携带的信息十分不讨喜。 她战战兢兢,把小竹筒给百里云帆送进去。 百里云帆取了信,摊开来看,越看脸色越差,最后才又恨恨将信扔给了她。 她一目十行扫过去,当下啊了一声,“浮日温泉女池后假山被毁?假山里的秘密被发现?这……” 这怎么可能? 百里堡乃百年武林世家,堡中弟子个个身手不凡,怎么可能有人能闯进堡里,被发现后还能全身而退? “到底是谁!怎么就这么巧,偏偏逃到温泉去,偏偏逃进假山里?”百里云帆咬牙,恨声问道。 “会不会,就是乌步昂他们一族的?”“沉鱼”试探着说。 “他们倒是想,可我娘说过,他们那一族不懂武功,想闯百里堡,只怕有心无力。” 百里云帆本就不擅心机,事情一多,更是方寸不乱,此刻已经头痛欲裂,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了。 疲惫地闭了眼,她顺着“沉鱼”的话说:“这个黑衣人,和在姑儿山救走那人的黑衣人应该是一伙儿的吧?他们就算不是仡濮族人,应该也跟仡濮族脱不了关系,或许真是乌步昂他们派出去的,也有可能。” 千头百绪,便在百里云帆这儿搁置了下来。 . 四月廿八,药王菩萨诞。 灵瑞寺设有药王菩萨殿,四月廿八这日,自然要广邀天下僧俗弟子,举办盛大法会。 辰时祈福、申时诵经、戌时供灯,这一天的灵瑞寺,从早到晚都有热闹。 再加上公主殿下居于客舍梦回小筑为国祈福,更是引得朝中众多的官家子弟前赴后继巴着要去。 包括成雪融,她也盼这一天很久了。 日访镇北侯、夜来逛青楼,不但折腾了江离、当归、金银花、夏枯草四人,还把乔佚给易容外派了,一切准备,全是为了这一天。 这一天要做正事,但正事之外,她还准备顺便地、好好地恶心一下百里云帆。 她对祈福法会不感兴趣,不过一大堆光头和尚念经,又没帅哥,也是嫌辰时太早,她不想起,便到了午后,才带着江离、当归、乌伽什,并金银花、夏枯草两个婢女,出城前往灵瑞寺。 美其名曰:错过交通高峰时段。 须知,这鎏京城中的大大小小的老爷公子、夫人小姐,这一天都会早早地出城去灵瑞寺看热闹,路上很堵啊。 除了,镇北侯乔佚。 为了避免跟公主见面,乔佚明言表示不会出城,连同杜威、蔡勇两位参将,还有侯府中众多下人,都收到了他的命令,要求四月廿八当日,不可离府。 实际上,乔佚早就和当归互换了身份。 此刻,他就坐在车厢里。 车厢中一片静谧。 忽然,金银花开口了,“主子,我再帮您看一下手上的易容吧?” “嗯。”成雪融应,拨高袖子,露出一双特别粗糙、黝黑的手,还布满了红疹,流着黄脓。 乔佚的目光却停留在成雪融左手所戴的手套上。 特别短小的一只无指手套,只有从腕部到四指根部的长度,淡淡的金色,轻薄的质感,熨帖地裹住她的手掌,刚刚好遮去她手背上的蛇齿洞和那一小片泛红的皮肤。 手套虽然只有一只,但看起来并不突兀,相反装饰感十足,即便是在夏天戴着,也不会让人觉得闷热。 金银花装模作样看了一番成雪融手上的易容,放心地点了点头,才捧着那手套赞道:“啊,主子您这只手套真别致!” 然后,扫了一眼乌伽什,又说:“十五竟能做出这么别致的礼物送给主子,真是太有心了。” 忽然被表扬的乌伽什腼腆笑着,不说话。 他没明白金银花说的是什么心,所以也没发现那边乔佚忽然之间已黑了脸。 成雪融就尴尬了。 果然啊,捡别人用过的下属就是不好啊,关键时刻还是向着旧主啊。 她清嗓,“咳咳……额……也不全是十五的功劳啊,这无指掌套的样式可是我设计的,是不是?” 乌伽什一脸腼腆的笑容瞬间变成了紧张、委屈和不安。 “可……可这是金蚕丝啊,又轻又薄再也不会碍着你发腕弩了,而且它不怕水、不怕火,连一般的刀剑都砍不烂的!” “我知道,我知道。”成雪融一边窥着乔佚,一边心虚地应着。 “金蚕很难养的,我养了它好几年,它才结了这么一个茧子,根本不够,为了给你做这只手套,我可连离寨时族女送我的那只金蚕茧都剥了,你……阿傩你怎么还嫌弃我?”乌伽什越说越委屈,几乎都快哭了。 “没有,没有,我哪有嫌弃你?”成雪融见乌伽什可怜巴巴的,顺嘴就哄了他一句。 一哄,才心想坏了。 某人脸更黑了。 一个闷醋瓶,一个不开窍,算了,还是让她装死吧。 她直挺挺倒进夏枯草怀里,闭着眼说:“我困,我要睡回笼觉。” . 一行六人进入灵瑞寺,顺着人流随意地逛着,走到一个分岔路口,一行六人就成了一行四人。 金银花、夏枯草溜到了梦回小筑。 梦回小筑外护卫重重,二人才刚靠近就被侍卫拦住了,“什么人?公主客舍,不许靠近!” “啊,我们不是来找公主的,不是来找公主。”金银花缩着脖子答道。 侍卫哼哼嗤笑。当然,公主殿下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小民? 夏枯草则嚷:“我们认识沉鱼姐姐,我们是来找沉鱼姐姐的。” 公主身边大名鼎鼎的四大美人,如今就剩了一个沉鱼,侍卫们当然都知道。 “是来找沉鱼姑娘的啊……”侍卫拉长音说着,下一刻,手里就多了一个钱袋子。 那钱袋子沉甸甸的,拎着还挺有分量,侍卫心下暗喜,当即应道:“等着吧,我去给你们喊去。” 不一会儿,“沉鱼”跟着那侍卫出来了。 “是你们呀。”她挺着腰杆问:“找我什么事?是为了你们妹妹进宫的事儿吗?” 金银花一愣。 “哦,不是,不是为那事儿。”夏枯草立答。 金银花这会儿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尴尬笑道:“我们来灵瑞寺看热闹,想起姐姐就在这儿,就过来看看,没别的事。” “哦。”“沉鱼”应着,心想这两人演技真差,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题外话------ 布局进行时。明天见。 第038章 槐树林中见亲故 那边夏枯草问:“外边人可多了,姐姐怎么不出去看看?” “殿下在内殿诵经祈福,我正伺候着呢。” “哦,姐姐……很忙吗?” “还行。”“沉鱼”答道,“只是不能走远。” “哦,姐姐……很累吧?” “还行。”“沉鱼”又答,“只是殿前伺候。” “哦,姐姐……”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沉鱼”先沉不住气了,问:“想问我什么?” “想……想问问姐姐,那个……”金银花结巴了。 “就那个……哦,问姐姐你一般什么时辰才能歇息?”夏枯草也结巴了,结巴着问出了问题。 “对,我们想帮妹妹问一下,看如果跟在公主殿下身边伺候的话,得夜里几更才能躺下歇息。”金银花补充问道。 “沉鱼”尽在心里嗤笑。 刚才还说不为妹妹入宫的事来,这会儿又扯到她们妹妹身上去了。 话说,她们有没有妹妹还不知道呢。 “沉鱼”已大概知道她们想打听什么,这会儿便顺着她们的心,一五一十地把情报都供出去了。 “殿下二更睡,我们做下人的再收拾收拾,差不多三更也能睡了。哦,今天特殊些,今天寺里有法会,殿下为皇上供了一盏平安灯,等放了灯,再沐浴就寝,怕是得晚平时大半个时辰。” “哦,殿下她是就寝前沐浴的?”金银花一听,双眼就发亮了,立刻追问。 “是啊,公主都是就寝前沐浴的,说是好睡。” “好睡,好睡……”夏枯草口里应着,手已拽住了金银花,道:“哎呀我们得赶紧回去,刚才跟少主他们走散了,这会儿少主不知道怎么找我们呢。” “哦,对对对。”金银花惊醒过来,立刻告辞,“沉鱼姐姐,我们还有事,我们先走了,你忙,你忙啊。” “好,你们去吧。” “沉鱼”看着二人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唇边浮出一丝冷笑。 . 成雪融、乔佚、江离、乌伽什,四人随意地在寺内逛着。 人群熙攘,也不方便说什么,成雪融便专心地欣赏起寺内风光,走到一个分岔路口,正要选择去观音堂那边,乔佚忽然拦住了去路。 “走那边。”他说。 那边偏僻,成雪融依稀记得只有一片槐树林,想着乔佚定是有什么话想跟自己说,便也去了。 果真,这一路越走,所见行人越少,成雪融忽然兴起,回头问乌伽什:“十五,你见过观音图吗?” “见过啊。” “观音形态万千,在观音堂那边,就有送子观音、千手观音、持经观音、杨枝观音、白衣观音等等,尊尊活灵活现,个个栩栩如生。十五,你想不想看?” 乌伽什拧眉很认真地想,想了一会儿才答:“没有想看,也没有不想看,反正我也看不懂,就知道那是观音。” “实诚!”成雪融大大地肯定了乌伽什一次,眼角余光扫了乔佚一眼,又问:“我想去看观音图,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去。族长大人交代了,叫我要寸步不离跟着你的。呃……”乌伽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加了个条件,“除了……除了那种事,我不能做。” “什么事?”江离立刻凑过来问,眼角余光也扫了乔佚一眼,“十五你快说,什么事?” 乌伽什捂着嘴巴摇头。 成雪融则反问:“你想知道?真想知道?” 语气、神情、措辞,跟那次哄走了乌伽什、再拐了他去逛青楼的一模一样。 所以,江离的答案也是跟那次的一模一样,“啊,算了,我还是不想知道了。” 说完,他对乔佚耸了耸肩。 乔佚从头到尾没有表情,仿佛没有看见这几个人轮番地对他做小动作。 成雪融转头对乌伽什说:“十五啊,这次我带你去看的观音图呢,绝对绝对是你从没见过的,保证让你看得清、看得懂、看得难忘今宵、看得有生之年!” “嗯。”乌伽什点头,毫不怀疑成雪融。 “啊?”江离则惊呼,不可置信看着成雪融。 “什么观音图?”乔佚问。 瞧成雪融这么神秘兮兮的,江离又这么大惊失色的,他知道这图肯定不简单。 “我也想看。”他说。 “啊,你啊,你还是不要了,有点不方便呢。”成雪融答。 开玩笑!她怎么可能让她的驸马去看那副观音图!怎么可能! 乔佚不解地望向江离。 江离双手抱胸,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无可奈何地耸肩。 “罢了。”乔佚道,对江离一招手,“我们有事走开一会儿,雪儿你和十五在这等着。” “好。”成雪融笑着挥手送别乔佚。 不用她提醒,且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他就能喊她一声雪儿,这让她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的甜。 果然,太冷淡的人,就必须让他吃点醋,他才能更有味道。 身边,乌伽什挠着头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明白,唯有来问成雪融:“阿傩,刚才小侯爷他叫你什么?什么雪儿?为什么是雪儿?” 成雪融只知望着乔佚离去的背影,傻傻地笑成了一个花痴。 . 此时四月,槐树林里无花无果无景致,再加上槐树向来有“五阴之木”的别号,说是容易招鬼,所以一般人都不会来这里。 成雪融正无所事事地蹲在槐树下逗蚂蚁玩,忽然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奶声奶气的,甚是熟悉。 她浑身一僵。 不可置信地慢慢回头。 “韫玉!”她惊喜大呼。 急奔过去,她将那小小的糯米团子抱在怀里。 “韫玉,姑姑好想你呀……韫玉又帅了……韫玉……”她嘴里喊着,有些语无伦次,眼下早湿了一片。 “虎……虎……”韫玉胆子也大,虽然面对着“乌步昂”这一张陌生的脸,但一点儿不怯,被人抱在怀里,还伸出小手,向着另一边够去。 成雪融也望了过去,在堆满落叶的地上看到了一只布老虎。 韫玉贵为皇家长孙,自小什么好东西都见过,唯独这种来自民间的小玩具,他没有见过。 下一刻,两道人影轻飘飘地从树顶飞了下来,落在那布老虎旁边。 是乔佚和江离。 乔佚捡起布老虎,扯去系在上边的细线,送了过来,放进成雪融手里。 “谢谢你,无双。”成雪融低声说。 她已跌落神坛,此番以乌步昂的身份回到鎏京,自然不可能再与太子、太子妃、皇长孙等人相见,她心内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不提、从来不说,毕竟,说了也是无用。 没想到,从来只会闷声不吭的乔佚,却能这样心细如发、体贴入微,不但猜中了她的心思,还为她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 她对着他笑,心中情意回荡,眼中泪光流转。 “虽然皇长孙认不出你,但是他并不怕你。”乔佚说着,从怀里掏出很多小巧的玩具,依旧不给韫玉,而是都塞进了成雪融手里。 韫玉双眼浑圆,只知瞪着那一堆新奇的玩具,攀着爬着,滚进了成雪融怀里。 “韫玉……”成雪融趁势搂着他,心内一暖,声线也跟着沙哑了起来。 她没有发现,旁边除了一个双手抱胸看热闹的江离,还有一个目瞪口呆看不懂的乌伽什。 . 正和韫玉玩得熟络了些,便传来了宫人们惊慌呼喊的声音,“殿下……殿下……”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 成雪融遗憾地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知道这一段短短的相会即将结束。 “以后,还有机会。”乔佚道,一样一样收起地上的玩具。 成雪融便也抱起韫玉,跟着乔佚一步步走向声来之处。 一大帮的宫女、太监、侍卫正在四处寻找皇长孙,远远地看到槐树林里有人,便都哭着喊着,跑了过来。 成雪融正欲扬声高呼“这儿有个小娃娃”,便听到人群后方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是太子妃梁师赞。 她在婢女大雅、小雅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跟来了,脸色灰白,浑身发软,分明是受了大惊吓。 成雪融一见梁师赞,心中激荡更甚,更加迫切想上前说话,不料又听到后方传来又一阵喧闹声。 不同于先前人人喊着的“殿下”,来人一声一句,唤着的却是“娘娘”。 是董志林。 他疾步追来,奔到梁师赞身后,见她歪在婢女臂弯里,一伸手便想扶她,却在将要触碰到她时顿住,僵硬地收回,后附身行礼,“娘娘莫急,殿下还小,才刚不见了这一小会儿,定然还未走远,多派些人去找,必能找到。” 梁师赞闻声回头,见是董志林,原本含着眼里的泪瞬间决堤。 成雪融正看着二人发怔,最早发现他们的那帮人已涌到跟前。 “啊,是殿下!” “殿下在这里!” “找到殿下了!” 一帮人欢喜大呼。 “殿下?”成雪融佯装不识,瞪大眼看着怀里的韫玉,“啊,我说这么可爱的小娃娃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呢,原来是位殿下啊!” 说话间,梁师赞已奔到跟前来了。 “韫玉……” 董志林动作更快,大步上前,已将韫玉抱了去,塞进梁师赞怀里。 第039章 无双安,愿卿安 “这位殿下像是迷路了,自己跑到这林子里来,我们正好撞见了,正想带出去寻他的家人呢。”成雪融解释说。 “谢阁下相救幼主之恩。”董志林深深一拜,眼神在乔佚手里抱着的玩具上扫过,当即回头与梁师赞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皇长孙走失之事,本身就疑云重重。 往日里皇长孙身边就十二个时辰有人跟着,今日来了灵瑞寺,跟着的人就更多了。 却不知为何,那些跟着皇长孙的,不是“侍卫发现诡异行迹前去查探”,就是“宫女发现落了东西回客舍去取”,忽然之间一个个的都走了个没影儿。 而此四人,在这么一个热闹非凡的日子里来到灵瑞寺,不去看花看佛,却来了偏僻荒凉的槐树林,而且还随身带着玩具? 说什么刚好撞见,倒不如说是有意诱骗。 董志林心里存了疑,便问:“槐树林僻静荒凉,阁下怎么到这里来?” “今日灵瑞寺热闹得很,我兄弟四人逛了半天,实在走得累了,也被吵得不行,看这林子清静,就进来歇会儿。” 成雪融解释道,毫不掩饰对皇长孙的喜爱,频频望着他,问:“这么小的娃娃殿下,莫非,是那位皇长孙?” 董志林道:“正是。此二位正是太子妃与皇长孙。” “哦,我有听过。”成雪融从乔佚手里拿了一个布老虎送过去,道:“我叫乌步昂,我和镇北侯认识的,近来常去拜访。前不久镇北侯得了皇帝赐婚,和皇室攀上关系,我因此注意了下皇家的人,当然也知道有这么一位小娃娃殿下。” “原来是小侯爷朋友,失礼。”董志林拱手。 心想,此人言行举止极富市井气息,又与小侯爷相识,或是小侯爷江湖上的朋友也未可知,既有小侯爷作保,想必此人不坏。 又问:“阁下来逛寺庙,怎么还随身带了这等小童耍货?” “这是我排队出城时等得无聊跟小贩买的,原想带回去发给族里的孩子,结果遇到了小殿下,怕殿下哭闹,就拿了出来。” 成雪融说着话,乔佚也翻着兜儿,把一大堆的玩具都亮了出来。 董志林细细一看,心里更定了定。 那里头的玩具可真不少,不但有皇长孙这个年纪的小娃娃最爱的布老虎、陶响球、拨浪鼓,还有一些大童、少年才知道玩的七巧板、九连环。 若他们真是奔着诱骗皇长孙来的,备一样就够了,备这么多做什么?还备的都是些皇长孙肯定不喜欢的。 董志林沉吟片刻,终是信了成雪融,回头对梁师赞微微点头。 梁师赞便抱着韫玉碎步上前,对着成雪融微微颔首,口道:“劳先生相救本宫幼子,给先生添麻烦了。” “不敢不敢。”成雪融连忙摆手,受宠若惊道:“不麻烦,是殿下他福泽深厚,可没我什么功劳。” “娘娘,”董志林随即上前,“太子殿下已从梦回小筑出来,准备参加诵经法会,我们也该速速前去,免得误了时辰。” 梁师赞嗯了一声。 成雪融也一惊一乍地,“啊,诵经法会要开始了?那我们也得赶紧去了。” “本宫先带皇长孙回去换身衣服,就不邀先生同行了,先生请便。”梁师赞说完,便转身离去。 “今日劳烦了,告辞。”董志林紧接着也走了。 槐树林重归寂静。 “会不会有一天,他会后悔?” 成雪融看着董志林落后半步走在梁师赞身后的画面,感慨万千,忽而长叹。 “后悔什么?”一边的乔佚问。 “哦,没什么。” 三年前她目睹了董志林还玉、梁师赞抛玉的那一幕,原也想挺身而出,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挽救一对有情人,但后来想想,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实乃最大的尊重。 但愿他,永远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走吧,诵经法会。”成雪融道。 . 所谓诵经法会,其实和晚上的供灯法会是相连的。 申时,信男信女将所求所愿写在祈天灯上,供在佛前,由寺中僧侣诵经百遍,是为诵经。 戌时,供灯之人领回属于自己的祈天灯,点燃后放上天去,是为供灯。 据说,借助僧侣诵经加持过的祈天灯,凡人可将自己的心愿祝福传递给诸天佛祖,会得到诸天佛祖的保佑。 成雪融一行四人又变成了一行六人,在寺监处一人领了一个祈天灯,正准备写愿。 乌伽什拿着笔,一边写一边遮,很是害怕让人看到的样子。 成雪融本来不想管他,但见他神秘,反而更来了兴致,忍不住探头去看,看得乌伽什慌得不行。 几次偷袭后,终于看到了乌伽什所写,成雪融当即目瞪口呆。 “十五,你写的这堆鸡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乌伽什:“……” 鸡肠?什么鸡肠? “这是我们仡濮族的文字!” 乌伽什也不傻,终于醒悟成雪融看不懂仡濮族文字,一下子光明磊落了起来,指着灯上那纠结在一起的一堆线条问道:“你是不是吃不惯寺庙里的菜粥斋饭,饿了,所以把这些字都看成了鸡肠?可鸡肠也没那么好吃啊。” “不是啊,我吃得惯,我不饿。”成雪融答,斜眼含笑看着乔佚,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尤其喜欢灵瑞寺的菜粥,嗯,特别好吃。” “好吃吗?”乌伽什回忆了一下,即刻对成雪融“特别好吃”这个标准表现出极大的怀疑。 成雪融则追问:“十五,你写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啊,没……没什么意思啊……”一被问这个,乌伽什又心虚了起来,遮着挡着躲一边去了,嘴里说道:“没什么,就是一些祈求平安的话。” “懒得管你。”成雪融自顾自拿起笔,要在自己的祈天灯上写愿,却见风水轮流转,乔佚候在一边正等着看她。 她也不忸怩,提笔便写:“一愿天下太平,二愿大成昌盛,三愿帝后安康。” 写完,她犹豫了。 这个世界很玄幻,竟然有堪比换脸的易容术,只要易个容、换张脸,谁都可以是帝后。 就好比她,换张脸,她还是她,却不再是公主了。 所以,身份不算什么。 于是,她将“帝后安康”四字划去,另写道:“成伯昊安,郭正慧安,成峰安,梁师赞安,成韫玉安,无双安。” 乔佚见了,轻轻柔柔嗯了一声。 为她最末那三个字。 她继续写:“四愿阮嬷嬷魂安,凝雨殿中一切冤死宫人魂安,辛……” 她顿笔,咦了一声。 “无双,你知不知道我母妃叫什么名字?”她问。 乔佚摇头。 关于辛贵妃的,世人所知都是极少。 他问:“魂安?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吗?” “有的!”成雪融答,斩钉截铁的。 “人死了之后,灵魂就会离开身体,有的去地府报到,重新投胎,再世为人,有的成了无主孤魂,飘到另一个世界,进入另一具躯体,重头再活一世。” 成雪融说着,忽然偏头看着乔佚,问:“无双,你相不相信我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乔佚当然是不信的,但并无直说,而是问道:“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是个孤儿,长得有点丑,智商有点低。啊,不是有点低,是很低,估摸着我就那么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的话,才能够得上一个十八岁小姑娘的水平。” “嗯。”乔佚淡淡应着,只当是陪着她玩儿。 “可我才活了十八年,十八岁生日刚过没几天,我正上着课、做着实验呢,忽然实验失败、课室爆炸,我就被炸死了。” “然后我的灵魂来到了这个世界,进入了这个身体,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托了这具身体的福,我拼爹拼得好,脸蛋长得还可以,脑子也不笨。” “唉,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嗯。”乔佚听不大懂,但还是淡淡应着。 “你根本就不相信我,对不对?”成雪融问。 直接答她不信未免太伤人心,乔佚便勾唇,轻声道:“我要写愿了。” 他浅笑着提笔,她眼直着愣住。 “我在跟你说真话,你却当我是笑话。”她道,措辞有点幽怨,神情却带着满足,“但算了,看在能博你一笑的份上,笑话就笑话吧。” “让我看看你要写什么愿。”成雪融凑过去,只见乔佚笔走龙蛇,唰唰唰写下三个字,便算完了。 “愿,卿,安。”成雪融看看那字,再看看乔佚,看他已慢悠悠地洗了笔晾在一边,忍不住问:“就这样,没了?” “够了。”他答,“天上若真有法力无边的神仙,他自会明白我所求,他若不明白,那就说明他法力不足,既是法力不足,他又有何资格知道我所求?” 成雪融:“……” . 供灯法会结束时,已是满天星辉。 “正戏开始。”成雪融换上黑衣人的打扮,带上同样装束的乌伽什就要出发。 “我带十五去看观音图,你们先下山等着。” “现在去看图?”乔佚皱眉,总觉得这图不简单。 江离则再一次大惊失色,“你真要带这小单蠢去看图啊?” “你也想看,是不是?”成雪融戏谑问道。 “喔,不不不,我不想看,我一点儿都不想看。”江离一边说一边退,比面对一百名一流高手还要怕。 “那图,到底有什么问题?”乔佚问,紧盯着江离。 江离指着成雪融:“你问她。” 成雪融耸耸肩,扯着乌伽什走了。 ------题外话------ 正戏开始,要看图咯,明天见。 第040章 纯情初哥乌伽什 “那图,到底有什么问题?”路上,乌伽什也问她。 “没什么问题啊。”成雪融答,想了想,狡黠笑问:“十五,我说你还是个纯比千足金的纯情初哥,没说错吧?” “什么是……是纯情初哥?” “就是那种……咳咳,你喝了水、变成尿、还能入药的那种,有着童子尿的纯贞童子啊。” 乌伽什习医的,说到童子尿,自然就懂了。 他在黑暗中悄悄红了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成雪融自然没察觉,继续问他:“十五,我记得你说过,你可以召唤五毒将?” “五毒将?”乌伽什脑子里一团混,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道:“那不是五毒将,是我们仡濮族崇尚的五种动物,分别是蜘蛛、蜈蚣、蝎子、蟾蜍和蛇。” “没差,都带毒,以后在我这儿就叫五毒将了。” 说话间,成雪融已经带着乌伽什来到了梦回小筑外边,她指着守在梦回小筑外的寥寥几个侍卫,“看到那几个兵了吗?十五,让你的五毒将出来把他们吓跑,行不行?” “行。”乌伽什从他那“围裙”里摸出一支尾指大的竹笛来,叼在唇边就开始吹。 成雪融并没有听到哨声。 可从走道两侧却传来蛇虫爬过树叶草地的声音。 “哇,好神奇!这是……狗哨?哦,不,是五毒将哨!” 五毒将哨一出,五毒将乖乖听令,各种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黑白的、鲜艳的,尽心尽力为二人清场,争先恐后为二人开道。 成雪融还特意看了一下,发现这五毒将只吓人、不咬人,那几个守卫哭爹喊娘,只有屁滚尿流、倒地晕倒的,没有口吐白沫、中毒身亡的。 成雪融不由得地乌伽什竖起了大拇指。 然后,又缩了缩脖子,悄悄往他身后挪了挪。 开玩笑啊,就算没有密集恐惧症,就算知道绝对安全,但一下子看到这密密麻麻一大片的蜘蛛啊、蜈蚣啊、蝎子啊、蟾蜍啊、蛇啊,尤其是蛇,卷来卷去卷成一大堆,谁见了不恶心啊? 她打了个冷颤。 乌伽什便放下了唇边的五毒将哨。 “阿傩,你的体寒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给你号脉开药,你为什么总不要?” “啊?”成雪融一愣。 咱好好地召唤五毒将干坏事儿,你无端端地说到号脉开药那种事儿去干嘛? “你以为,我这个是体寒症?”她问,小心地搓着手,以免破坏手上的易容,“其实不是啦,我是生病了,但族长大人已经帮我看过了,体寒只是副作用,不用再吃药了。” “哦,既然族长大人已经看过了,那应该也不用我再看了。”乌伽什听了这才作罢,再次从“围裙”里拿出五毒将哨,继续吹。 梦回小筑外的侍卫早就跑没影儿了,只剩了满地蛇虫鼠蚁,在乌伽什再次吹起五毒将哨时,那一地恶心的蠕动忽如锦裂,从中劈开一条小路。 乌伽什信步踏上那两掌来宽的小路,成雪融紧跟其后,心里微微发怵,双软微微发软,为了让自己注意力都转移掉,于是她开始了碎碎念。 “你这个‘围裙’真神奇,里边啥都有。” “我知道一只猫,它有一个口袋,里边也是啥都有。” “它的口袋有个名字,叫‘机械人专用四次元空间内藏秘密道具格纳口袋’。” “你的‘围裙’也应该有名字,就叫做‘乌伽什专用二次元空间内藏神奇道具格纳围裙’。” “太长了。”乌伽什忽然顿步,回头对她说:“你说的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而且我这个也不是围裙,是口袋。” “是口袋。”顿步那一刻,成雪融便闭上了眼睛,她从善答道:“你说是口袋就是口袋,就叫乌伽什专用百宝袋吧。” “好。”乌伽什满意地笑,这才发现成雪融竟闭着眼,呀了一声,问:“你闭着眼做什么?万一走路摔了怎么办?” 成雪融都快哭了,心想,就凭你这不开窍的脑子,你就是一辈子单身的命!当下喝他:“我怕!乌伽什,你快走!” “怕?”乌伽什一愣,这才想起成雪融不是他寨子里那些人,不像他们,从小就跟五毒将一起玩着长大。 侍卫会怕,她当然也会怕。 他这会儿倒是开窍了,想拉了她的手一起走,想起她手上有易容,想攫了她的腕一起走,又想起她腕上还有腕弩。 无处下手。 于是他作罢,那窍好不容易才刚开了一条缝儿,就这么遗憾地又闭上了。 他吹动五毒将哨,让五毒将退远了些,“你再睁眼看看。” 成雪融果然睁眼来看,见脚下路宽了,她也松了口气,指了一间亮着灯的厢房,示意要过去,又问乌伽什:“十五,你这个哨子挺好使啊,我也能吹吗?” “不是吹,是奏,用哨子奏它们喜欢的调子,它们就来了,很听话的。” “这么说,如果不会奏曲子,就算是拿了你的哨子也没用。” “没用。” “好神奇。” .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处关着门的厢房外。 断断续续,有清脆的水声传出来。 成雪融心想,百里云帆这一步将计就计使得真糙,虽然外边的侍卫让她调得就剩下几个了,但被吓狠了,那几个人的哭喊嚎叫声还是很大的,而她,以及她一帮手下,竟然乖乖的呆在屋里没出来,太假了。 她低声问乌伽什:“屋里有五毒将吗?” 乌伽什摇头。 “那你让五毒将进去,别客气,逮着人就往身上爬吧。” “好。”乌伽什又无声地吹了一会儿五毒将哨,只听得里边忽然传出一声凄厉尖叫,伴着哗啦哗啦的水声。 “这是个什么房间?水声这么大,是厨房吗?”乌伽什奇怪地问。 成雪融却只一手捂嘴一手捂肚,浑身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哪里好笑,正拼命地忍着笑。 笑够了,她对乌伽什勾了勾手指。 乌伽什凑过来。 “十五,一会儿进去后,我要你用乌伽什专用百宝袋里的蛊把里边的人都定住,记住了吗?” 乌伽什点点头,觉得此事毫无难度。 成雪融却甚是担忧,又叮嘱了一遍,“记得啊,别忘了啊,要用蛊啊,要把里边的人定住啊!” “记住了。”乌伽什应,当即伸手到乌伽什专用百宝袋里摸了一把,“那我一进去就放蛊。” “对,好办法。” 于是,成雪融拽着乌伽什来到了门口。 最后对他一点头,成雪融狠狠一脚踹开了门,毫不留情将乌伽什推了进去。 “啊——”尖叫,女声,百里云帆的。 “啊——”尖叫,男声,乌伽什的。 成雪融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哈仰天笑了几声,罩上面巾,大喊一声“喂,你看到图了没?”奔进了屋里。 这屋,是公主殿下沐浴的屋。 屋内热气迷漫,原该泡在浴桶里的百里云帆此刻站在了浴桶边,被蛊定住了,一丝不挂,一脸惊吓。 在她的对面,站着定住了别人然而自己也石化了的乌伽什,面对着柔美胴体,满眼惊艳,满脸惊讶。 这男女深情对视的画面,真美! 如果可以忽略周围数不清的,还有百里云帆身上越来越多的,蜘蛛、蜈蚣、蝎子、蟾蜍和蛇,的话。 幸好,有乌伽什的哨曲加持,五毒将都很乖,避着成雪融走。 于是,成雪融大着胆子走过去。 “啊,真的有图!”看清后,她又高呼了一声,当即绕过石化的乌伽什,来到百里云帆面前。 随着她的靠近,百里云帆身上的五毒将如潮退去。 成雪融慢慢地伸出手。 扶住她。 猥亵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 长着红疹、流着黄脓的手紧接着也落到她身上。 百里云帆被蛇虫鼠蚁吓青了的一张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那第一个冲进屋来用蛊将她定住的黑衣人,她不认得,但眼前这个只戴一只掌套的,她认得。 乃是四大祭司之首,又矮又挫又胖的乌步昂。 乌步昂派了婢女来打听她的作息,她便猜到乌步昂是想确认她的纹身,所以她调走了侍卫,又脱光光了在这泡着澡等着人来。 可她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那两个婢女,而是这两个男人! 而且不是偷窥,而是这么轰动地,又是毒物袭击,又是定住她胡作非为的! 太难以置信了,百里云帆从未想过,作为四大祭司之首的乌步昂竟是这样胆大妄为的人。 而且,他可算是新一辈四大祭司中长得最丑的一个,年纪又大,体形又胖,还作威作福,淫秽不堪! 听说他最爱逛青楼,瞧他这双手,长着红疹流着脓,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花柳病! 此刻自己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矮挫胖轻薄着,百里云帆心中是又气、又怕、又羞、又恼、又恨。 谁知,那矮挫胖还得寸进尺! 他那最恶心人的一双手,效仿清风拂过山岗,又学那狂风扫过山峦,粗糙的指尖反复擦拭她峰顶,再留恋地到她山腰处徘徊,搓得她身上皮肤都掉了一层。 而那纹身依旧还在。 这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将她推开。 她一张猪肝色的脸,早已变来变去,变成了一个调色盘。 她发誓,终有一天,她要砍下他的双手,挖出他的双眼,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此刻,她只能木桩子一般杵着,眼睁睁看着这矮挫胖风一般冲到门口,拉着呆若木鸡的另一人,风一般地消失了。 然后,她眼一闭。 气晕了过去。 ------题外话------ 阴损吗?阴损是我本色,后边还有更阴损的,来吧收藏一个。 明天见。 第041章 乌伽什的x启蒙教育课(修正) 成雪融拉着乌伽什跑出浴房,差点和赶回来的侍卫迎头撞上,立刻躲到角落,再看乌伽什,才发现他整个人还是傻的,离魂了一般。 她心里好笑,心想,纯情初哥第一次见世面,反应就是大啊。 又用力地掐他,“十五,快回神!召唤你的五毒将,我们要突围!” 乌伽什吃痛,才终于清醒,手伸到乌伽什专用百宝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五毒将哨来,刚要放到嘴边,又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下子成雪融不觉得好笑了,纯情初哥第一次见世面,反应太大,已经影响到突围水平了。 眼见着侍卫就要搜到他们了,成雪融拢起袖口,打算推出她的腕弩处.女.秀。 就在这时,从天而降两个黑衣人,抓小鸡一般,一个抓着她,一个抓着乌伽什,一飞一蹿,就离了梦回小筑,狂奔在下山的小道上。 定是乔佚和江离了。 成雪融双臂一圈,搂紧了前来救美的英雄。 英雄终于不再“浑身一僵、脚下一崴”了,稳稳地揽着她,直奔下山。 “哼,干这么阴损的坏事儿,活该你们跑不出来!”双脚一着地,江离就冷哼着训斥。 “哈哈哈——”一想起那阴损的坏事儿,成雪融却乐得想笑。 “你们不知道啊,刚刚我和十五可厉害了,万蛇丛中过、丝毫不变色啊,哈哈哈——” “当然,蛇虫鼠蚁什么的都不算个事儿,最好笑的是那个西贝货,哈哈哈——” “她那个脸色啊,你们没看到,哇,五颜六色变个不停啊,哈哈哈——” “我看到了。”忽然,傻乎乎的乌伽什开口,说。 “啊?”成雪融一愣,然后又哈哈哈,笑道:“啊,你看到了啊,就是啊,我也看到了……” 乌伽什仍沉着脸。 “我都看到了。”他又说。 “啊?”成雪融又一愣,然后明白了,立刻换上一脸“这是我该做的你不用谢我”的大义凛然,对他摆摆手。 “如何,观音怎么坐的莲都看清了吧?精髓要义也学到了吧?嘿嘿,不用谢我不用谢我,我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小小地为你开展一节x启蒙教育课,是为姐的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不错不错,小丫头这招观yin坐lian确实好。”江离也笑,却是意味深长地望向乔佚,戏谑问道:“小侯爷,您说说,她的观yin坐lian,如何?” 乔佚侧过身去,以拳抵唇,清咳了一声。 江离哈哈大笑,金银花、夏枯草也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成雪融自然知道乔佚被揶揄了,当下重重一拍江离肩膀,板着脸喝他:“敢欺负我的人,你活腻味了!” 江离更是哈哈大笑,连金银花、夏枯草都笑出了声音。 “哼,观yin坐lian算什么?以后我逮着机会,我还要把春宵秘戏三十六图、风流绝畅一零八式全部刺到她身上去!这次,只是我为自己报仇的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开端,以后……” “公主!”忽然,乌伽什高声大喝,伴随着扑通一声闷响。 “公主,你才是公主,是我娘奶大了你,你才是琼英公主!” “你抱着皇长孙说‘姑姑想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直到我看到那个人的脸,你的脸跟那个人的脸……是一样的……” “所以,知道我娘死的时候,你才会哭……我真傻,我竟然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我娘死了,你要哭……” 乌伽什跪在地上说着,成雪融站在一边听着。 爱哭的乌伽什没有哭,爱笑的成雪融倒是哭了。 一开始她没有向他说明身份,是觉得他心性单纯,难堪大任;后来知道阮嬷嬷死了,知道阮嬷嬷是他娘,她就没勇气说了。 她心中有愧。 撕了易容,她扑通一声也跪向乌伽什。 “对不起,十五。”她哽咽着说:“是我抢了你娘,是我害你变成留守儿童,是我,你就差两天就能见到你娘了,都是因为我,我害死了你娘,我害你再也见不到你娘,对不起,十五……” 乌伽什埋着头,使劲地摇。 “十五,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娘报仇的,你也说过,我是你娘奶大的,我是你娘的养女,你见了我,你要叫我一声阿姐……” “不……”乌伽什这才抬头,满脸泪水,定定看着成雪融。 看了半晌,又低下头去,自言自语道:“阿姐?你是阿姐?不是的,你不是……你是神仙姐姐,你不是阿姐……” 乌伽什嘴里反复念着“你是神仙姐姐,你不是阿姐”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神情越来越痴狂,最后猛地蹿起,掉头就往山下跑去。 “十五,十五——”成雪融就要去追,让乔佚拦住了。 “我去吧。”他扬声喊:“金银花、夏枯草,看好你们的主子。” . 乔佚一身轻功,自然很快就追上了乌伽什。 远远地看到乌伽什正对着一颗大树拳打脚踢,嘴里不停喊着“她不是阿姐,她是神仙姐姐”,乔佚没有靠近。 直到乌伽什冷静了些,乔佚才从树顶跳了下来。 “你早就认识雪儿了,是不是?” “谁?”忽然听到声音,乌伽什一激灵,回头便问,问的是来人是谁。 看到来人是乔佚后,他又问:“你说谁?谁是雪儿?” “你的神仙姐姐,大成朝唯一的公主,成雪融。” “哦。”乌伽什终于恍然,“对,我都忘了,她是公主,是华族人,她是有华族名字的。” “那次在竹桐山,并不是你第一次见到她,对不对?”乔佚问。 “不是的,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她。” “可你明明认识她。” 起誓效忠成雪融的时候,乌伽什指着成雪融,偷偷对族长大人说的那句“就是她”,令乔佚印象深刻。 果然,乌伽什答道:“我是认识她。”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这是乔佚最想不通的,乌伽什从来没有离开过仡濮寨,成雪融也从来没有去过西南,那乌伽什到底是怎么认识成雪融的? 难道是阮嬷嬷画了成雪融的画像送回仡濮寨? 可画像毕竟有偏差,况且乌伽什见到成雪融时,成雪融并没有穿她那最具代表性的箭衣,病恹恹的面色也不好看,说是与画像上的判若两人都不过分,何以他却能一眼认出成雪融来? “是梦。”乌伽什给了乔佚一个最诡异的答案。 “我从小就能梦见她,她从小到大每一个样子,我都见过。” “她在我梦里和我一起玩,小的时候玩泥巴,大一点了就玩过家家,再大一些就到山里玩……” “我们一起戏过水、抓过鱼、荡过秋千、编过花冠,还好多次试着要爬上山顶去看瀑布……” “总之,我白天里做过什么,想玩什么,什么事最开心,什么事最快乐,到了梦里,她都会陪我一起去做……” 乌伽什犹在回忆,乔佚却早已愣住。 竟是……梦? 乌伽什不但能梦见成雪融,而且梦了十八年? “你把你的梦告诉族长大人了?”他问。 “不是的。”乌伽什答:“我没说,是族长大人问我。有一次我又梦见她了,笑着从梦里醒来,就发现族长大人坐在我床边,她问我,是不是梦见了一个小姑娘,我说是。” “族长大人又问我,她好看吗?我说好看。族长大人又问有多好看,我就想了想跟她说,比天上的神仙还要好看。族长大人就笑了,我从那以后就一直叫她神仙姐姐。” 这么说来,族长是早预料到乌伽什会梦到成雪融的。 族长真的就能那么无所不知吗?知道他乔佚心里在想什么,知道乌伽什梦里有什么。 他问:“族长大人是怎么说的,关于你这个梦?” “族长大人没有说啊。”乌伽什不解地看着乔佚,“这是我的梦,族长大人有什么好说的?” “她不会觉得奇怪吗?还有你,十五,你不觉得你这个梦很奇怪吗?” “奇怪吗?”乌伽什更加困惑了,“我和神仙姐姐有缘分,所以我才会梦见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族长大人说了,终有一天,神仙姐姐会来到竹桐山,她会带我离开,让我看见外面更大的世界,我和她有缘分!” “缘分?”乔佚蹙着眉想,就你这不开窍的,你知道什么是缘分? 不过,他能从小到大都梦见成雪融,跟成雪融还真是有缘分啊。 “你说的对,十五,你和雪儿是有缘分。”乔佚最终说:“但是我不明白,神仙姐姐变成了阿姐,这么开心的一件事情,你为什么不喜欢?” “神仙姐姐变成了阿姐,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乌伽什极是惘然,迷乱地摇着头,“我知道梦里的神仙姐姐终有一天会出现,可我没有想过她会是我阿姐,阿姐……和神仙姐姐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乔佚道:“梦里的神仙姐姐终究是假的,只是你一个人的梦,你的神仙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如果她变成了你的阿姐,你们的相处成了真的,你记得的她也记得,这样不比你一个人做梦好吗?” “……好。” “她是你的阿姐,你是她的阿弟,你们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护持,她想做坏事儿的时候会带你去,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可以保护她,这样不比你一个人做梦好吗?” “……好。” “可是……”乌伽什正应着,忽然之间脸又皱了起来。 ------题外话------ 今天首推,好紧张.。某在此保证:自己生的娃,再丑也一定把她拉扯大,这叫……坑品!所以,o(╥﹏╥)o,收藏一个吧。 明天见。 第042章 神仙姐姐和神仙姐……夫 “可是……”乌伽什正应着,忽然之间脸又皱了起来,泫然欲泣地,“好是好,可是为什么我一想到梦里的神仙姐姐要变成我的阿姐了,我心里就那么难过呢?” “可能是你不大适应吧。”乔佚睁着眼说瞎话,哄着将开窍而未开窍的乌伽什说:“回去后,你试着喊她阿姐,喊几声,心里就不难过了。” “真的?” “真的。” 乌伽什将信将疑地点着头,那边乔佚又问他:“十五,这次你跟着你阿姐来鎏京是做什么的,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乌伽什答:“是我们族的那个叛徒出现了,阿……阿姐她要帮我们找东西抓叛徒。所以,我要跟着阿姐,保护她,听她的话。” “是叛徒首先利用了公主。你爹娘留在鎏京做生意,那叛徒查到你爹娘的身份,就把主意打到了公主头上。” “啊?”乌伽什惊呼。 “叛徒会易容,她逼走了公主,抢了公主的身份,害得公主不得不和你们的族长大人合作,带着你来找东西抓叛徒。” “啊!”乌伽什再次惊呼。 他脸上满满的都是愧疚。 要不是他娘当年揭了皇榜去做了公主乳娘,成雪融也不会被那叛徒后人盯上,从而受累。 “原来,是我们一族对不起阿姐。”乌伽什抹着泪说道。 “你阿姐不会怪你的。”乔佚摸着乌伽什的头说道。 你阿姐自己正为了你娘的死愧疚呢,怎么可能会怪你?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比如,你阿姐的母妃是仡濮族人,你阿姐的驸马是…… 乔佚想到这里,心下一凛,觉得这无.耻的事做一件是做,做两件、做三件也是做,于是说道:“对了十五,你既然知道你阿姐是公主了,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知道,你是小侯爷。” “还有呢?” “还有?”乌伽什不解看着乔佚。 “上月初十,你阿姐华诞宴上,皇上颁下赐婚圣旨,已经招了本侯做驸马了。” “驸马?”乌伽什瞪大眼看着乔佚。 “驸马是什么意思,你懂吧?” “我……” “她是你神仙姐姐,那她的驸马就是你神仙姐夫,这样你能懂吗?” “神仙姐……姐夫?” 乌伽什脑海里有一根弦,断了。 . 半山腰、小树林、马车边,成雪融频频望向乌伽什、乔佚消失的方向,心里急得不行。 乌伽什是个不开窍的,乔佚又是个不多话的,让一个锯嘴葫芦去劝一个空心萝卜,能劝出什么来? 成雪融觉得刚才自己就是傻了,才会同意让乔佚去追乌伽什。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两人一前一后回来了。 “十五!”成雪融立刻迎上去,“十五,你听我解释,你娘的事……” “阿姐。”乌伽什并无抬头看她,只是出言打断,“阿姐,对不起。” “嗯?” “以后我叫你阿姐,你会应我吧?” “嗯?嗯。” “谢谢阿姐。” 乌伽什说完,就钻进了马车里。 留下成雪融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乔佚:“你跟十五说什么了?” 乔佚竟然摇头说道:“没说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大擅长……” “就是啊……你说你追上去做什么,你自己都不擅长……” 乔佚点头。 这次他挺擅长的,她不知道而已。 “回去吧。”他道。 “不回去了。”她答,“随便下山去找个地方落脚吧,明天还要上山呢。” . 次日,一行六人再次来到梦回小筑。 梦回小筑外的侍卫足足多了一倍。 几人并无硬闯,光明正大来到客舍门口,递上拜帖,“我等自竹桐山而来,求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身体抱恙,不见客。”侍卫队长臭着脸,看也不看就要赶他们走。 昨夜,梦回小筑发生诡异的毒物袭击事件,把正在沐浴的公主吓晕了过去,那些当值的侍卫正被问着罪呢,他们才刚调来,得吸取教训,不可松懈。 成雪融立刻对金银花一努嘴。 金银花从头上摘下一根黄灿灿的金簪子来。 “官爷,烦请您通报一声,也不必报给殿下知道,就问问殿下身边的沉鱼姑娘,我们跟沉鱼姑娘都是相熟的,沉鱼姑娘知道是我们,定然会来相见。” 收下一支纯金打造的簪子,只用通报一个丫鬟,这种赚大发的生意,谁都会做。 侍卫队长立刻收下金簪子,遣了一个侍卫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沉鱼”走了出来。 “殿下有请。”她附身,指引几人入内。 “有劳姑娘。”成雪融道谢,色眯眯的眼光故意在她身上各处流连,搓着一双满是红疹和黄脓的手,涎笑着问:“不知道沉鱼姑娘芳龄几许?” “沉鱼”一见乌步昂的手,就想起醉月楼那夜自己被吃去的豆腐,心头忍不住火气翻滚,但面上还得笑,笑得很是僵硬,说道:“区区宫婢,不劳相问,几位请随我来。” 一路无言,直至前厅。 百里云帆穿着一身玉色箭衣,端坐于高堂之上。 成雪融偷偷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她烦那些广袖长裙,从小就爱穿戏台上的箭衣,窄袖、束腰、高筒靴,利落、干脆、又潇洒。 人们为她惊艳,或许还生过效仿她衣着的心思,但无奈箭衣是从戏台上走下来的,戏子低人一等,戏服又岂能穿做常服? 且听听朝中那些出身好、后台硬、胆子大的人在她背后说她奇装异服,就可知箭衣如何被人歧视。 但成雪融不惧。 穿衣服嘛,首先就是要讨好自己,自己怎么喜欢、怎么舒服,就该怎么来。 于是,箭衣成了公主殿下的标志。 鎏京城中人人都知道,穿箭衣的那个就是公主。 眼前的人,顶着她的脸,穿着她的箭衣,自然就成了她,成了公主。 “公主千岁。”成雪融附身,向百里云帆行异族礼,口道:“西南行省望高县人氏乌步昂,见过公主殿下。” “乌步昂?”高堂上百里云帆笑了一下,道:“这个名字倒是别致,本宫还从未听过乌这个姓氏呢。” “殿下误会,草民一族,乃是名在前姓在后,乌布是名,昂才是姓。” “你们那是什么族,竟有姓昂的?哦,对了,你等求见本宫,是为何事?”百里云帆微笑着问,卖力地塑造着平易近人的形象。 成雪融心想,本公主在位时,也挺平易近人的,但若是忽然之间来了这么几个奇奇怪怪的异族人,本公主一定平易不起来,多少得防备着点啊,是不是? 可见,百里云帆真的是太心急了。 而且,还这么地端着,开口一个本宫、闭口又一个本宫,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公主似的,真是上不了台面。 成雪融腹诽着,面上做出了跟当初族长大人一模一样的了然、高深笑容,开门见山问道:“殿下,关于您的生母,您知道多少?” “我母妃?”百里云帆也是一脸了然,“母妃对本宫有生身之恩,母妃的一切,本宫自然知道。” “哦,您知道?”这个回答,倒真是出乎成雪融的意料,没想到百里云帆心急到连这样的谎都敢扯。 她索性再问:“那殿下可知,您的母妃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本宫母妃名讳辛桑塔,来自西南行省望高县,是……” 百里云帆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佯装惊讶地看着成雪融等人,喃喃道:“西南行省望高县,竟是和你们来自同一处?” 成雪融也顿住了。 她心里是真惊讶。 问百里云帆辛贵妃的名讳,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顺嘴那么一问,料想百里云帆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胡诌辛贵妃的名讳,定然是答她一句不知,狠狠地自打一巴掌。 谁料想,百里云帆脱口就说出了“辛桑塔”这个名字。 首字,辛,是辛贵妃之姓,天下皆知。 末字,塔,是仡濮族族长一脉之姓,仡濮族人皆知。 难道,百里云帆认为辛贵妃是仡濮族族长那一脉的人? 还是,百里云帆故意说了一个名字来试探他们? 一直掌握着计划主动权的成雪融,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有些乱了。 她首先想的是,如果这一刻身份暴露,她一行六人能不能逃出梦回小筑? 乔佚、江离武艺过人,不成问题; 金银花、夏枯草本来就是杀手,也不成问题; 乌伽什能召唤五毒将,她可以使毒、使腕弩,应该也不成问题。 于是,她的心定了。 勾唇一笑,她答:“正是,看来殿下确实知道得不少。” “其实,我们和辛贵妃一样,都是仡濮族人,家住望高县竹桐山下的仡濮寨。” “辛贵妃她原是我们的族女大人,但在二十年前与当今圣上一见定终生,甘愿抛弃族内的一切,进了宫当了娘娘。” “可帝王万千宠爱并不能护她长命百岁,她在生产时不幸殒命,只来得及给那刚出生的女婴取了个名字,就去了。” “因她所生女婴乃是我族唯一的塔氏血脉,我族族长大人一早就已安排了人潜伏在宫中,只待她一生产,便用另一名女婴换下她生下的塔氏血脉,抱回族里去,奉为族女。” “可前不久,我们了解到,当年我族人抱回去的女婴并非是辛贵妃所生,辛贵妃所生女婴,也就是您,一直养在宫中,做了十八年的公主。” “也就是说,殿下您才是我族真正的族女大人。” “臣等此来,就是为迎回族女,他日继承族长大位。” ------题外话------ 这阴损的事做一件是做,做两件、做三件也是做,所以,还有阴损的在后边。 明天见。 第043章 诱拐假公主 成雪融脑子转得极快,一个眨眼间,已经将原本“辛贵妃是我族人,她双亲尚在,乃是你外祖,盼你择日回寨与二老一聚”的计划,变成了“你是我族族女,我来请你回族接任族长大位”的新计划。 这新计划,不可谓不惊世骇俗,不可谓不胆大妄为。 成雪融在心中遥喊:“啊,亲爱的族长大人,晚辈不得已才冒犯您高贵的塔氏血统,请您原谅。” 然后对着百里云帆再行一个附身礼,称道:“臣下乌步昂,特来恭请族女大人回寨。” 百里云帆自然是惊讶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母妃是你们族的……族女?我也是你们族的……族女?那你们的族长大人就是……” “族长大人就是您的外祖母。”成雪融紧接着说道。 心想,其实以族长大人那个年纪,当她的外祖母确实是刚刚好。 便说:“族长大人年岁已高,因此臣等斗胆,催促族女大人速速回寨,学习一应巫蛊毒秘法,以备接任族长大位。” “巫蛊毒秘法?”百里云帆在听到这句话时,双眼亮了一下。 然后她垂眸,顿了顿,不解问道:“什么是巫蛊毒秘法?” 再顿了顿,又追问:“你等方才自称为臣,什么意思?你等到底是什么人?” “臣等四人,祖上世代为塔氏之臣,族民称我们为四大祭司。我们忠于仡濮族,忠于塔氏,不能任由塔氏后人流落外族,更不能任由族长之位落入任何没有塔氏血脉的人手中。” 成雪融说着,决定给百里云帆出一道难题,顺便再看一场好戏,便附身说道:“因此,臣等斗胆,请族女放弃公主身份,回归我族,继任族长大位。” “还要我……放弃公主身份?”百里云帆惊了一下。 成雪融相信,她这个惊是真的。 千辛万苦偷来了公主身份,想方设法逼得了皇帝赐婚,尊荣富贵心上人,眼见着都能到手,因为祖上大业,却被要求放弃,她会愿意吗? 她深深皱着眉,苦苦地思考着。 “殿下!”忽然,她身边的“沉鱼”开口喊了一声,“殿下,您可别上了这群人的当,他们无凭无据地就说您是异族之后,还要您放弃公主身份,猖狂至极。” “然也。”百里云帆终于挑眉,豁然一笑,微微带着凌厉,道:“什么仡濮族族女,一会儿说是本宫母妃,一会儿又说是本宫,无凭无据的,本宫凭什么相信你们?” 成雪融听了,便配合着一慌,道:“族女大人,您……您希望臣等如何证明?” “昂祭司,是吗?”百里云帆微抬着下巴问道:“你方才说,你们的族长大人是本宫外祖母?” “正是。族女大人您若不信,可以亲赴西南,到我寨中与族长大人一见。”成雪融提议,心想,你只要答应了、真去了,便算是我完成了族长大人第二个条件下的第二点了。 为此,她又添了一些,“另外,寨中还留存有辛贵妃当年住过的房间,族女大人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难道不想到她住过的地方看一看吗?” 百里云帆听了,也配合着一怔,道:“果真还有母妃当年住过的房间?本宫……本宫当然很想去看一看。” “臣等不日就要回寨,既然族女大人有意,不如随臣等南下一趟?” “南下?”百里云帆做出一副很是心动的模样,偏头与“沉鱼”对视了一眼,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成雪融看得心里直翻白眼。 无端端的你哭什么哭啊,拜托你,顶着本公主的脸时,就不要这么林妹妹了好吗! “近来殿下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煞,频频遇到些怪事,钦天监那个不开眼的,又总盯着殿下不放,动不动就说殿下惹怒上天,会招致祸患……” “听说今天早上那个汤监正又给皇上上折子了,说灵瑞寺的生灵听久了佛音,都有灵性,之所以发生昨夜那样的事,都是因为我家殿下……” “沉鱼”这会儿说的话不像是安慰,倒像是挖苦,直把百里云帆说得眼泪汪汪。 成雪融也大概知道百里云帆什么意思了,立道:“啊,原来族女大人您这公主当得也不如意啊。既是如何,何不速速随臣等回寨,呃,不说什么继任族长了,便当散散心也好啊。” “实不相瞒,本宫确有此意。”百里云帆拭着泪道:“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本宫贵为公主,一举一动皆在世人眼中,没有父皇旨意,哪里离得开这深山牢笼?” “这个简单,臣下愿为族女大人献上一计。” “哦,何计?”百里云帆追问,想了想又问:“本宫听闻,江湖上有一门神奇的技法叫易容术,可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莫非昂祭司说的是这个法子?” “还有这种法子?”成雪融双眼一瞪,立即回头望向几位同伴,那几个都是人精,当下都做出一副吃惊万分的模样来。 唯独乌伽什,掀起眼睑扫了成雪融一眼,怯怯的眸光滑过去,就落在了百里云帆脸上。 然后,双颊一红,又深深低下了头。 成雪融:“……” 纯情初哥真是纯啊,初次见世面,缓了一夜还没缓过来? 不过也好,正好让百里云帆知道,昨晚那直瞪瞪看着她一丝不挂的人,此刻正在回味她的身姿,想必能把她肠子都给气断了。 她回头,果真捕捉到了百里云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恼、怒、羞、愤。 “族女大人,”成雪融颔首道:“如此神奇的易容技法,臣等从未听说,若您知道,不知可否教教臣等?” “本宫也只是听说,正是因为不知,才有此一问。”气当然是气的,但见乌步昂等人不识易容法,她心里也有着得意,便问:“不知昂祭司方才欲献何计?” “既然那钦天监总爱盯着族女大人不放,族女大人索性从了他的意,不出客舍,不见来客。客舍内,只需安排一个与您身形相似的婢女,穿着您的衣服,扮作您,每日在此抄经诵经便可,而您本人,则随臣等回寨,如何?” “嗯,此计听来不错。”百里云帆沉吟着,“昂祭司,本宫尚需几日时间安排一下,待能抽身离京时,本宫再联系你,如何?” “好!臣等便在六合记静候族女大人佳音,今日便先告辞了。” “诸位慢走。” . 从梦回小筑出来,坐上马车,放下车帘,成雪融就欢天喜地嚷了起来。 “哈哈哈,大事搞定,太好了!回去回去快回去,让阮老板熬一锅浓浓的蘑菇汤,咱中午吃个火锅庆祝一下,我想吃羊肉、牛杂、猪脑花,想吃莴笋、萝卜、绿豆芽,还想吃脆皖鱼、鲜河虾,金银花、夏枯草,你二人负责采买啊。” “是。”夏枯草正在驾车,便由金银花应了,被主子的欢喜传染,她脸上也带着笑。 江离便跟着点菜:“顺便啊,去李老汉那儿买两斤卤牛肉,再去胡大娘那儿买她亲手擀的手擀面,哦,我还要把当归也叫回来。” 乌伽什则始终埋着头,成雪融猜他或是在回味那第一次见的震撼世面,便不打扰他了,转头却见乔佚也沉着脸。 她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无双,你想吃什么?”她问,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 乔佚缓缓摇了摇头。 半晌,问:“你可有觉得哪里不妥?” “有。”成雪融脱口便答,答完却又顿了半天,才再答:“她说了我母妃的名讳。” “辛、桑、塔?”乔佚沉吟着,忽而偏头,喊:“十五,辛桑塔,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啊?”乌伽什茫然抬头,看看乔佚,又看看成雪融,“辛桑塔?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看来是她编的了。”成雪融道,想了想才笑了起来,“还好是她编的。” “她或许也是在跟我们做戏。”乔佚道。 “哼哼,计中计啊?”成雪融懒洋洋说着,已是不以为意。 “我们只要骗过她两件事就好了,一,真的我已经死了,二,我们真的是祭司。她是叛徒后人,立场决定了她不可能完全信任祭司,但对我们而言这也不重要,我要的就是她去竹桐山,之后的事就是族长大人的了。” “那解药呢?”乔佚追问。 相比于把叛徒后人骗回竹桐山去,他更加关心如何得到解药。 “抓住百里云帆,挟持她,让她娘交出解药和半部遗迹?”成雪融试着说出其中一种方法,可是很快,她就把自己否定了。 “如果我是百里云帆她娘,在女儿被仡濮族挟持了的情况下,我不会乖乖交出真解药、真遗迹,毕竟,那才是保她女儿不死的最后筹码。” “所以,按照原计划,上百里堡吧。”乔佚道。 . 把当归喊了回来,吃过一顿火锅,到午后乔佚才回了侯府。 成雪融酒足饭饱,正打算回房歇会儿,金银花就来报了,“主子,小侯爷来访,正在前厅等您。” 她一个激灵,晕乎乎的脑袋即刻清醒过来。 ------题外话------ 上百里堡的戏份继续阴损,你们不要错过。收藏一个吧,明天见。 第044章 能不能给我点激情的回应? 乔佚才刚从这里回去,若不是收到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他不会这么高调地又杀了回来。 于是,成雪融急急忙忙赶了出去。 乔佚正悠哉悠哉赏着厅中一株竹子,见了她来,也无急切,只淡声说道:“本侯明日将要回营,此来是要跟昂先生道别的。” “回营?”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只是…… 成雪融问:“赐婚假期不是应该有一个月吗?还有十来天呢,是……父皇叫你走的?” “皇上认为,昨夜梦回小筑之所以会被毒物袭击,是因为我离得公主太近,让上天又怒了,所以令高公公到侯府传了口谕,说是边关战事要紧,销了我的假,着我明日回营。” 成雪融咋舌。 “看来,父皇听多了钦天监胡说八道,自己也琢磨出一套方法来了。”她苦笑,“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就这两天也要走了,你……” 成雪融看看四下无人,上前一步逼近乔佚,魅声问他:“无双,你是怎么打算的?真回营?” 乔佚咳了咳,“我……” “你今天来,想跟我说什么?”成雪融又上前了一步,紧挨着他。 “别闹。”乔佚警惕地瞄向门口,见无人,才无奈而低声地答她:“下月初三,忠亲王迎娶镇南候嫡女余万棠为继王妃,我原打算让你扮作我的参将,随我赴席。” “为什么?”她问。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我和忠皇叔不熟,和余万棠更有梁子,你带我去看他们喜结良缘做什么?” “自然不是看他们。昨日皇长孙走失,我以为太子、太子妃都能找过去,没想到董侍郎瞒着太子,自己追了过去,你没见着太子殿下,我便想……” “无双!”成雪融高声一呼打断了乔佚的解释,双臂一圈又抱住了他。 他呼吸一窒,即刻又警惕地瞄向门口,见依旧无人,才松了口气,又喝她:“别闹!” “我没闹,我这是感动。”成雪融夸张地吸了吸鼻子,“无双,你真好。” 乔佚正抓着她胳膊,要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忽然听她言语间似有鼻音,便住了手,改去拍了拍她背心。 谁知她忽然冷哼一声,推开乔佚,嘟着嘴便道:“不,你一点都不好。” 乔佚心中一紧。 “你瞧瞧我,我一言不合就会抱你,二话不说就敢亲你,三天两头想着.睡.你,你呢?你来来去去就这个死鱼样儿叫我别闹,你能不能给我点激情的回应?” 乔佚:??? “唉,算了,知道你不会说的。那就走吧,让你做。” “……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呢,驸马?” 成雪融一脸纯真可爱的笑,一边推着他往内室走去,一边问他:“观yin坐lian好不好?” . 四月三十,镇北侯乔佚在城门口谢别一众前来送行的文武官员,纵马离京,驰骋回营。 同一时刻,一辆马车从六合记驶出,经尚阳大街,过鎏京城门,直奔灵瑞寺而去。 如前一日一般,来到梦回小筑外,递上拜帖求见公主。 但却遭到了拒绝。 原来,百里云帆已经按照成雪融所说的计划,开始了“不出客舍、不见来客”的祈福模式。 成雪融感叹着百里云帆的急切,一边心想,不用再看你顶着我的脸演戏我还更乐意了,当下便口述,让金银花写了一纸信笺。 “臣下今晨收到信息,说北阴山百里堡惊现一种红色小蛇,三角头,带剧毒,可致死。此蛇是从我竹桐山流传出去的红蔓蛇,欲邀族女大人前往查探,请问族女大人何日可离京?” 成雪融亲手将信笺交给“沉鱼”,又故意用色眯眯的眼盯着“沉鱼”的胸脯,红疹、黄脓交错一片的双手死命拉着她,嘴里交代着:“请这位姐姐务必将信笺送达殿下手中,切记,切记!” “沉鱼”咬着后槽牙点头,表情就像是吃了屎一样。 . 三日后,鎏京北城门外,十里亭。 在金银花、夏枯草的催促下,成雪融破天荒起了个早,天亮就出城,原以为能先到,没想到还是让百里云帆抢了个先。 远远地看见百里云帆的马车,车厢内的金银花便说了一句,坏了。 “坏什么,难道你们还真以为,我们要能比她早到了,在车里摆下茶点,就能请得动她上我们的车?” “天真啊。”成雪融叹道,示意金银花再递一盅茶给她喝了,慢悠悠就要下车去,“今天要说的话就多了,我得多喝点水润润喉。” “要不,我陪您去吧。”金银花开口说道:“万一那西贝货发难,主子您没点功夫防身,怕有危险呢。” “不用。她不会动我,我也需要向她表明我对她的‘信任’。”成雪融说着,掀起车帘正要迈步,衣摆却被什么给勾住了。 “阿姐!” 是乌伽什。 乌伽什已经躲了她很多天了。 不管她怎么威胁他、诱哄他,他躲在房间里,就是不出来。 这还是那天深夜,他与乔佚谈话过后,喊她的第二声阿姐。 成雪融回头望他,笑道:“啊,还认我这个阿姐啊,我以为你说喊我阿姐,是哄我的呢。” 乌伽什黯然,松了手,低声道:“小侯爷说过,如果你是我阿姐、我是你阿弟,那么你想做坏事儿的时候就会带我去,你遇到危险我就要保护你。” 成雪融挑挑眉,心想,无双什么时候说过这么不明觉厉的话了? 乌伽什又说:“现在我叫你阿姐,阿姐你要去跟那个危险的叛徒后人说话,我要跟着去保护你。” “这个……”成雪融原想说不用,但想想,十五这么难得终于不跟她使性子了,她得见好就收,别又稀里糊涂地把人给气到了,再哄就难了。 再说,把十五带过去,顺便再恶心恶心百里云帆,也是好的。 于是点头允了,“那你跟我一起来吧。” 姐弟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走向百里云帆。 “见过族女大人。敢问族女大人,可否容臣等同乘?臣下有事,想与族女细说。”站在百里云帆马车前,成雪融附身问道。 车帘掀开,“沉鱼”探头恭请道:“二位祭司请上车来。” 成雪融抬脚就要上去。 乌伽什将她一拽。 “我先。”他说。 好,你先就你先,反正里边也没危险。 成雪融让给乌伽什先上了,心想,十五似乎开窍了些。 车轮轱辘轱辘响,马车开始向前奔跑,而车厢内,只有百里云帆、“沉鱼”,及成雪融、乌伽什四人。 成雪融掀开车窗帘子望了望,并无见其他车马,便啊了一声,惊讶问道:“族女大人,您就带了这几个人?” 百里云帆嗯了一声,“本宫此次乃是偷偷离京,没法带太多人,但这三位,婢女沉鱼、侍卫元达、元让,都是本宫身边的老人儿,绝对信得过的。” 元达、元让,就是在前头驾车的那两位。 成雪融心中腹诽,本公主身边什么时候有叫元达、元让的侍卫啦? 百里云帆又问:“昂祭司,你的信笺本宫已经看了,但你的意思本宫不懂。难不成,我们要去抓蛇吗?” 她说着,脸色渐渐苍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 成雪融知道,她定是想起那一晚五毒将缠身的经历了。 她哈哈哈笑了几声,道:“族女大人误会了,故事长、信笺短,那日臣下来不及向族女大人细说,此来正是要为族女大人解惑。” “昂祭司请说。” “唉,这说来啊,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成雪融毫无隐瞒,将从族长大人那里听来的百年多前那段仡濮族秘史和盘托出。 从“老族长喜诞双生女”说到“双生女夺位相残杀”,从“姐姐识破毒计秒杀妹妹”说到“妹妹顺手牵羊偷走遗迹”。 情节跌宕起伏有逻辑,语言通顺精练没毛病,说的是滔滔不绝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妙语连珠像ak47手中拿。 总之,那叫一个精彩!那叫一个绝伦! 成雪融嘴上说得顺溜,心里也十分得意,想着就是鎏京城里的专业说书人来了,也要对她甘拜下风。 当然,那一边百里云帆的表演也不差,她时而挑眉、时而蹙眉,时而吸气、时而叹气,惊讶中带着探究,探究中带着好奇,好奇中带着担忧,担忧中带着不解。 成雪融看着百里云帆将自己的那张脸用得得心应手,心里恨恨的同时,又自恋地想着:瞧吧瞧吧,本公主的这张脸,可甜可咸、可萌可拽、可平易近人也可高冷逼人,可楚楚动人更可恶心吓人! 真真是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人神敢愤但不敢言,鬼怪难容却不敢说。 最终,成雪融总结:有关红蔓蛇的记录全在被盗走的《赤溪志异》下半部里,因此,可以断定,谁能饲养红蔓蛇,谁就有遗迹,谁就是叛徒。 “所以,昂祭司此番北上百里堡,要找的也不是红蔓蛇,而是那叛徒的后人以及那被叛徒盗走的《赤溪志异》下半部?”百里云帆问。 “正是,族女英明。”成雪融答。 ------题外话------ 可甜可咸、可萌可拽、可平易近人也可高冷逼人,可楚楚动人更可恶心吓人的……公主殿下,明天,准时见。 第045章 忽悠假公主 “如此,昂祭司,本宫尚有一事不明,你说你族人世代隐居于西南,可那百里堡远在北阴山,且不过是毒蛇咬人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昂祭司何以能得知?难不成,百里堡中有你族耳目?”百里云帆又问。 成雪融正等在她这样问呢,立刻便答她:“并无。我族百年多来一直有在寻找那出逃的叛徒以及被盗走的遗迹,但也仅限于西南一带,从未想过北上。此次能得知红蔓蛇的行迹,说来,还是个巧合。” “前几日,有一武林高手到我寨中求医,说是被蛇咬了,伤口不愈且发红发烫,又莫名高热、体虚将死,一应症状正与之前那……”成雪融说到这里,故意一顿。 眼神闪烁着瞄了百里云帆一眼,她才接着说道:“一应症状正与红蔓蛇毒症一致。且他自己也说了,咬他的是一种通体火红的三角头小蛇。我父亲当即拿出红蔓蛇图让他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说咬他的正是那蛇。” “于是一番细问,终于得知,生性喜湿热的红蔓蛇,竟在北阴山百里堡的一处温泉假山中有存活。” “哦,原来如此。” 原来那闯进百里堡、逃入假山中的黑衣人被红蔓蛇咬了呀,还一路南下去了竹桐山求医呀。 “那你族人帮他解了红蔓蛇的毒了吗?”百里云帆问。 成雪融便一脸遗憾地摇头,“没有,关于红蔓蛇的一切都失传了,合族上下,连同族长大人在内,没有一个知道红蔓蛇之毒何解。” “所以,那个人死了?” “死了。”成雪融仰天长叹,“又一个因为红蔓蛇毒死了啊。” 又一个? 百里云帆心想,意思就是,已经有一个因为红蔓蛇毒死了? 那已经死了的一个,就是真公主了。 一想到此处,她就觉得满心舒坦。 另一边,成雪融斟酌着,小心翼翼问道:“族女大人,想必此行我们北上的目的您都清楚了,那么臣下斗胆请教族女大人,请问我们该如何找到叛徒,夺回遗迹?” 百里云帆被问得一愣。 “怎么,昂祭司你没有准备吗?” 成雪融头一低,答道:“族女大人乃臣等之主,既有族女大人同行,臣等当然唯族女大人之命是从,不敢擅作主张。” 这话冠冕堂皇,但百里云帆也听懂了,乌步昂这是要试一试她这个“族女大人”有几分几两的意思。 也对,虽说她确是塔氏后人,但毕竟陌生,且是皇家公主,无端端地要迎她回去当主子,除了考验她的决心外,更要知道她的能力。 而她,正巴不得能在这趟百里堡之行中掌握话事权。 于是也不推脱了,略一沉吟后便问:“昂祭司可知百里堡那边的情况?” “略有打听。”成雪融答:“百里堡乃百年武林世家,堡主百里严闭关多年,主持堡中大小事务的是百里夫人,另有一女,说是年过双十仍待字闺中,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既是有名望的世家,要打听应该不难,这一路北上再慢慢打听吧。”百里云帆说着,又看了看成雪融、乌伽什二人衣饰,“既然百里堡中或有仡濮族叛徒,那诸位就不能再做仡濮族装扮了,免得打草惊蛇。” “是。到了城镇臣等便换过。” “至于那叛徒嘛……”百里云帆一字一顿说道:“是女子,且能在堡中养蛇的,必是那堡主夫人与堡主千金无疑了。” “那也未必。”成雪融应道:“百里堡中想必还有其他女主人,她们也有可能饲养红蔓蛇,甚至是,堡中所有大小主人都被蒙在了鼓里,那饲养红蔓蛇的只是堡中的婆子丫头而已。” “是。昂祭司思虑周全,倒是本宫疏忽了。”百里云帆认错,但认错的表情过于欣喜了。 成雪融在心底鄙视着她。 她又说:“堡中惊现毒蛇,若这蛇不是那堡主夫人、堡主千金所养,堡主夫人、千金定然震怒,定要彻查、驱蛇,但反过来,若正是堡主夫人、千金养了毒蛇,蛇迹暴露,她们定要想办法遮掩事实,淡化影响。” “因此,我们只要打听一下近来百里堡中可有毒蛇伤人之事,或是那堡主夫人、千金可有聘请捕蛇人进堡驱蛇,便可首先判断堡主夫人、千金的嫌疑与否。” “极是!”成雪融双眼一亮,像是被百里云帆的聪明机智惊艳了一把似的,接着说道:“如果此事在堡中人人皆知,则此事应与堡主夫人、千金无关,反之则基本可以断定夫人、千金的嫌疑。” 百里云帆紧接着亦说:“之后,我们再见机行事,进入百里堡寻找遗迹,除去叛徒。” 说完,她再作沉吟之状,随即皱眉,“若那堡主夫人、千金无辜还好,我们可以亮明身份、说明来意,想必她们愿意配合,可若那堡主夫人、千金便是强敌……”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一筹莫展的模样,甚是苦恼。 成雪融知道,百里云帆是想引出她的计划。 她十分豪爽,立刻就说:“不怕,只需寻个借口进入百里堡便可。臣下掌握有一门驱策毒物的技艺,可以引蛇虫出洞、驱蛇虫伤人……” 正说着,忽然一顿。 成雪融故作心虚地瞟了瞟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脸色淡淡地发白,眼中怒火隐约。 再看乌伽什,原先一直埋着头坐在她和百里云帆中间的,这会儿也偷偷望了百里云帆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百里云帆脸色淡淡地发青,眼中怒火腾腾。 “昂祭司方才说什么?驱策毒物?可以引蛇虫出洞,还能驱蛇虫伤人?” “没什么!没什么!”成雪融惊慌地,蹭一下就站了起来。 车厢低矮,她这一站,脑袋就狠狠地撞上了车顶,当即哎哟一声,又坐了下去。 乌伽什也跟着哎哟了一声,人挪过来,手立刻就压上了她的头顶。 “啊,撞到了?我有药!”他这时候动作快极了,手一摸,就从他的乌伽什专用百宝袋里摸了一个小圆盒出来。 “没事,不用。”她压下乌伽什的手,转头再对百里云帆说:“那个……族女大人,臣下方才的意思是,臣下……呃,臣下自小饲养各种蛇虫,比较……哦,比较善于抓蛇!只要我们进了百里堡,我……我就去找蛇!” 百里云帆却故意要在此时给“乌步昂”一个下马威,当即脸色一正,问道:“可那天……” “那天!哪天?”成雪融一声疾喝,一脸的慌、一眼的乱,一手压着头顶,一手拽着乌伽什。 她堆砌了一脸讨好的笑,一边往车厢门口撤去,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话说完了,我这就回去……我,不,臣下……臣下不打扰了,族女大人您今儿起得早、您趁机补个觉,臣下告退、告退……” 她掀开车帘,对元达、元让大喊停车。 车厢后方,百里云帆正襟危坐,一字一顿追问道:“本宫是说,药王菩萨诞那天,在本宫客舍梦回小筑,蛇虫夜袭之事,不知是否……” 成雪融手一松、脚一蹬,竟等不及元达、元让彻底停车,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先摔了个狗吃屎,又被惯性带着,往前滚了好几个圈。 后边,乌伽什跟着她也跳了下来。 她是做好准备跳的,跳之前已经放开了乌伽什,落地的模样也只是看着狼狈,实际没伤着。 乌伽什就不一样了,实实在在被她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纵身一跳。 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下来,整个人都已经摔懵了。 但嘴里还在喊着:“阿姐!阿姐!” 成雪融继续又滚了两圈,滚到乌伽什身边。 抬头一望,正见百里云帆收回恨意森然的眸子,放下车窗帘子。 驾车的元达、元让吆喝了起来,马车再次提速,绝尘而去。 成雪融这才扶起乌伽什,“你笨啊十五,我都放开你了,你还那么急干嘛,不会等车停了再跳啊!” “阿姐……”乌伽什摊着满是血迹、灰尘的双手,痛得龇牙咧嘴,但终于改了往日小孩一样的性子了,没哭,就嘶嘶嘶地吸着冷气,问:“阿姐,你……你有没有伤到?” 这时,他们的马车也赶上来了。 碍着不能暴露功夫,金银花、夏枯草也是跌跌撞撞从马车上跳下来。 “主子,您怎么从车上跳下来啦?没伤到吧?” “伤到的,是十五。”成雪融侧身一让,唤来夏枯草帮乌伽什清理伤口。 乌伽什却收回双手,看着成雪融头顶说:“阿姐撞到头了,你们先看看。” “都别让了,上车来。”江离叼着草,屈膝撑臂坐在车厢外头,“再不追,你们的族女大人就跑远了。” 四人急急忙忙上车,由江离、当归驾着车,追着百里云帆去了。 . 同一天,鎏京城中,忠亲王府张灯结彩。 忠亲王乃是现今大成朝唯一的皇叔,生母出身不高,但因是先帝的老来子,做皇子时也享尽了先帝荣宠,讨得了众位皇兄欢心。 至成淮帝继位,对他依旧很是疼爱,封亲王、赐府邸,凡是宫里有的稀奇玩意儿,他府里总少不了一份儿。 他与太子年岁相仿,自小一起长大,叔侄二人感情极好。 此番忠皇叔娶继王妃,太子高兴得堪比自己大婚。 ------题外话------ 昨晚是平安夜,今天是圣诞日,没什么好说的,祝收藏的都瘦,以后还得吃肉不长肉!明天董梁篇,准时见。 第046章 饮恨当初【董梁篇】 说来,忠亲王在妻室、子嗣之事上,颇有些艰难。 先帝在时,便已为忠亲王与荀国公家的嫡孙女赐了婚;至忠亲王成年,成淮帝亦热热闹闹地为他置办了一场婚礼。 婚后,忠亲王与王妃荀氏情投意合,可恩恩爱爱未及两载,王妃便于生产当夜血崩,抛下嗷嗷待哺的小世子,以及产房外嚎啕大哭的忠亲王,撒手去了。 自那之后,忠亲王便消沉了,不管朝中事、不问府中务,整日昏昏沉沉,流连于昔日与王妃恩爱游玩过的院子里不出来。 直至次年,小世子于忠亲王府后花园中溺亡。 甫失爱妻、又失爱子,忠亲王痛哭一夜、大醉三天,再醒来时,明家规、定家法、惩家丁、治丫鬟,眉目虽冷,但整个人焕然新生,连带着忠王府也有了生气。 太子欣慰,便开始张罗着为忠亲王物色继王妃,举办了几次品酒会、赏花会、琴棋书画大杂会后,忠亲王与镇南候家的嫡小姐余万棠对上眼了。 再张罗着,两人终于于五月初三这一天喜结连理。 鎏京百姓有福,短短两月间,看了两次热闹:忠亲王求娶时,送了八里聘金,镇南侯嫁女日,又回了十里红妆。 忠亲王府张灯结彩、宾客满堂。 太子醉醺醺、喜滋滋,闹过皇叔的洞房后还不罢休,董志林不得已上前相劝,太子才说了一句:“罢了,送我回四时别院吧。” “四时别院在城外,城门早已闭了,去不了了。” “哦。”太子醉得恍惚,听了这话愣了愣,一脸的不情愿,“这么说,本宫得回太子府了。” 太子并非喜爱流连花丛之人,但不爱回太子府歇息,却是真事。 董志林便又劝道:“太子妃及皇长孙都在太子府,殿下是该回太子府才对,晚归也好过不归啊。” “那座太子府冷冰冰的,本宫不乐意回。”太子喝高了,借着酒意便说了些真话。 “以前看着太子妃,觉得她还挺娇俏可人的,想着和她做夫妻也不至于无趣,这才娶了……” “娶了之后才发现,她为人真是无趣至极,无趣至极……” “对着融融时她笑嘻嘻的,做什么对着本宫她就无趣如斯……” 轿辇摇摇晃晃,太子坐于其上,被摇着晃着,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董志林随行在一旁,脑海里只不停回响着太子所说的话。 她无趣? 她诗词歌赋精通,琴棋书画皆懂,心有七窍,通透喜人。 她颦时若花谢、笑时若花开,花谢花开间,自留芬芳绕鼻尖。 又想起她翻开诗经时那一抹黯然,扬手抛玉时那一霎决绝。 董志林心头蓦然一痛。 “殿下,太子殿下。”他喊,似乎是在提醒着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选择。 “太子妃乃殿下正宫,殿下不宜与太子妃生分,微臣这便送您回太子府。” 太子倚在轿辇之上,听了哧哧直笑,双肩耸动着。 “志林,呵呵,志林你不愧是跟太子妃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总怕太子妃独守空房,三天两头地就劝本宫回太子府……” 董志林半边身子一僵,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太子闭着眼,继续呵呵笑着说:“罢了罢了,便听你的吧,回太子府去……” . 太子府中,太子妃梁师赞正坐在灯下翻着书。 往日里太子便不多回太子府歇息,今日忠亲王府摆喜酒,梁师赞更加断定太子不会回府,早早地便脱簪换衣,独自坐于静室之内,于一书一茶间自我抚慰。 忽听得婢女大雅匆匆来报。 “娘娘?娘娘,殿下回府来了,看着像是喝醉了,由董侍郎扶着,正往这边来呢。” 梁师赞听了一惊,心下一紧,放下手中书,便开了门、走了出去。 正好见董志林架着酒气上头、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太子踏进院子。 董志林愣住。 眼前,又浮现那日她含泪抛玉的一幕,转眼三年,她已嫁做人妇、已做了人母。 三年来,他只远远地隔着殿堂高台拜见过她数次,除了她淡淡一句“侍郎免礼”外,再不曾得过她只言片语。 几日前,在灵瑞寺中、在槐树林里,她泪眼朦胧似当初,他双眸深凝如昨日,乍然再得体会那阔别已久的默契与信任,他通体舒畅,又满心酸胀。 原本,他可日日拥有这美好。 如今,却只能用偷的。 如今夜,他鬼使神差地遣了家丁侍卫,亲自扶着太子进内院,心内真正所盼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在董志林的对面,梁师赞也愣住。 她想起的,是他拽住她将要抛玉的手,对她说,此计甚好。 君心如流水,她无怨。 妾心如蒲苇,她无悔。 她后来所做,也不过是顺应内心,哪怕飞蛾扑火还是无怨无悔。 梁师赞先于董志林从愣怔中清醒过来。 她唤道:“快,扶殿下入寝殿。”而后端庄浅笑,对董志林颔首致谢:“有劳董侍郎亲送殿下回府。” 董志林这才惊醒,将太子交给宫人。 梁师赞又唤道:“上茶,着管家备轿,送董侍郎回府。” 董志林僵硬地执礼,刚开口称了句“微臣”,便听梁师赞又说道:“董侍郎稍等,本宫先去看看殿下。” 梁师赞说完,转身绕过回廊便消失了,董志林再次愣怔在当下,一个粉衫婢女上前来,恭谨问道:“侍郎大人想喝什么茶?” 董志林看那婢女面生,并不是自小在梁师赞身边伺候着的大雅、小雅,心里不知怎地竟松了口气,又鬼使神差地抬脚往静室走去,同时问道:“你是新来的?” “正是,小婢欢欢,月初刚来的。” “嗯。”董志林环顾静室,看到正位方桌前放着茶盏,便道:“不必麻烦了,便和你家娘娘喝一样的吧。” 婢女应诺退下,董志林迈步上前。 然后,再次愣住。 方桌上,除了一杯茶,还有一本书,乃是诗经,摊开着,上边压了一枚玉鱼佩。 玉鱼佩下,乃是《丰》的下半阙。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这时,婢女欢欢送茶上来,董志林恍惚着接过,掀盖一啜,再次惊起。 竟是他最爱的六安瓜片。 可她好的乃是白茶的鲜淡爽口,向来不喜这种醇厚味浓的酽茶啊。 为什么?寂寞无伴的空闺里,她为什么要选择他爱喝的茶? “董志林!”忽然,身后传来梁师赞的声音,微有些急促。 董志林转身。 便见梁师赞正疾步近前来,脸色已然大变,抢了桌上的诗经与玉佩藏于身后,便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随着她来的婢女大雅、小雅早已神色大变,惶恐伏跪在一边请罪道:“娘娘恕罪,是奴婢们没有看好静室,奴婢请罚。” 董志林只看到她微微仰着的下巴,半阖着的眼角泛着淡淡一片红。 这一刻,方知她伪装。 这一刻,更懂她心伤。 他沉默,良久。后道:“夜深了,微臣告退。” “董侍郎。”忽然,她开口。 “听闻殿下每每欲宿他处,董侍郎都劝解殿下回府,说什么,本宫乃正宫娘娘不可轻慢,之类的,是吗?” “微臣……是微臣僭越了,望娘娘恕罪。” “确实,于此事上,董侍郎是管得太多了。”梁师赞回过身来,稠稠眸光直视着董志林。 “董侍郎看殿下喜出忘归少回府,便以为本宫深闺寂寞夜难熬,侍郎哪里懂得,于本宫而言,唯此如斯深夜,身边伴着这清茶、孤灯一盏,诗文、玉佩半边,才是本宫每日里最欢喜的时刻。” “所以,董侍郎回护本宫之心,本宫心领了,但本宫真的不需要,请侍郎日后勿再多管。” 董志林抱着拳、执着礼,震撼得眼都不眨,就那么看着梁师赞。 从前那个常和公主殿下玩在一起爱笑爱闹的她,果真不见了! 清茶、孤灯?诗文、玉佩?为什么她的人生会变得这样荒凉、沉寂? “本宫……甚好。”仿佛知道董志林心中所想,梁师赞缓声答道,顿了顿,又说:“倒是董侍郎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若是有看上哪家姑娘,不妨告诉本宫,本宫愿为董侍郎做一回红娘。” “……是,谢娘娘美意。”董志林双拳已抱了许久,这会儿终于深深拜了下去,口道:“微臣告退。” 一路回府。 董志林坐在太子府安排的轿子上,一遍遍想起那日、那湖畔,这夜、这静室。 想起那半阙诗,想起那诗的另外半阙。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诗中的女子饮恨当初,现实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又想起那半边玉鱼佩,想起那玉佩的另外半边。 “我娘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只能送给我想送的男子。” “能得到这半边玉鱼佩的人,应该是我心仪之人,而非合适之人。” “既不得君心似我心,空留此物又有何用?” “这半边玉鱼佩,便叫它长埋于此吧。” 咚一声,她将半边玉鱼佩扔进湖里。 啊一声,他从往事中惊醒,于悔恨中痛醒。 “轿夫!转道出城,去四时别院!” “回禀侍郎大人,天未亮、城未开,小的出不去。” “去等!等天亮,等城开!” 天亮后,出了城,去了四时别院,董志林直奔那片湖,想也不想、停也不停,他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湛蓝湖水中,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她一身湖蓝色裙袄,袅袅婷婷立于午后暖阳之下,伸出手臂,将半边玉鱼佩递给他,娇羞笑道:“我娘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只能送给我想送的男子。” ------题外话------ 好了,请我们有名无实的董梁副cp出来谢个幕,接下来就要正式开始百里堡副本了,第一幕戏就是当街被抢媳妇儿。 嗯嗯,再次强调,真的,董梁线每次都是这么一笔带过的,额...下次出现好像要到明年了... 哈哈哈,明天见。 第047章 顺她的意、抢她的妻 北阴山多貂鼠,皇宫中各种貂皮都是贡自北阴山,百里云帆便提议,一行人扮作皮草商人北上。 行过数日,进入极北行省,来到敦州地界,抬头北望,可见连绵不断数千里的巍峨雪山,那便是北阴山了。 关于北阴山,关于百里堡,成雪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但为了做戏,还是打发了家丁当归到街市上去打听。 对此,账房先生成雪融觉得很是无聊。 且敦州这地儿,都快立夏了还这么冷,她日日夜夜顶受着寒蚕蛊和大自然的双重逼迫,心情有些臭。 正趴在车窗边上随意地张望,忽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咦了一声。 “江离!”她兴奋地把头探出车厢,问:“那个人,你认识吗?” 江离嫌车厢憋屈,自告奋勇争了马夫这个身份,现下正搭了一条腿放在车辕上,悠哉悠哉看着行人往来,听到询问便偏头一望。 然后,也咦了一声。 “戴启展?” 来百里堡定然会撞见戴启展,但他没想到,才刚进敦州就撞见了。 再瞧雪融那一脸阴损的笑啊…… 江离心想戴启展今儿出门是忘烧香了,当下便道:“玩玩就行,别弄出人命。” “为什么?”成雪融随口问,又不解叹道:“想不到啊,你江离也有这么放不开手脚的时候,怕我被仇恨冲昏了头,坏了这一趟的大事?” 江离直接对她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是怕你坏了你自己的大事! “放心吧,我没那么傻。”成雪融钻回车厢,唤来侍妾金银花、家丁夏枯草以及另一个家丁乌伽什,对三人耳语一番后,就派三人下车去。 “让他们去哪?”江离问,警惕地拦着车门。 “你干嘛?”成雪融奇怪地问:“你转性啦?快意恩仇你懂不懂?你这样,让我心里很不痛快。” 她说着,掀开了江离的手,推着金银花、夏枯草、乌伽什三人下了车,又忽然深情款款大喊了一声:“哎呀我的心肝儿!” 江离即时打了个冷颤,颤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的心肝儿呀!”成雪融腰一伸、手一抄,坐在马车上便拽住了金银花的手,含着泪道:“心肝儿啊,想你一十六岁的小女娃,大好年华,却跟了我这三十六岁的半老头子,爷我觉得甚是对你不住,可惜爷囊中羞涩,天天算着皮草的账,却连一件像样的皮草都没给你买过。” 金银花娇羞着摇了摇头。 成雪融便将手伸进袖袋里,摸啊摸,摸半天,摸出一块碎银子来,塞进金银花手里,“听说敦州这边皮草便宜,你去摆地摊的猎户那儿挑一件紫貂皮吧,爷觉得那油油润润的颜色最适合你。” “紫……紫貂皮?”金银花小心翼翼地用两指捏起那比蚕豆也大不了多少的银锞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家老爷,问。 “对!紫貂皮!”她家老爷握着她手,将银锞子包好了,催促道:“去吧,去吧,让十五、小夏陪你去,务必挑一件物美价廉的,知道吗?” “……是。”金银花应着,领着两个家丁去了。 成雪融脸上仍堆满了“千金博得美人笑”的满足笑容。 江离阴恻恻笑道:“啊,老爷,您对咱金姨娘真好,出手如此阔绰。” “嗯,老爷我以后还会再接再厉的。” 江离:“……” . 这时,当归回来了。 成雪融便对江离也耳语了几句,然后拍拍手,招呼着当归道:“行了,你就跟老爷我去那边开个会吧。” 远远的那边,停着与他们同行而来的马车,车夫元达、元让守住两边,车内百里云帆和“沉鱼”都没下来。 或是躲在车里,通过另一边车窗和他们自己人说什么悄悄话呢吧? 成雪融故意放重脚步,远远地就喊:“元达、元让,小姐呢?我有话要跟小姐说。” 元达回头喊一声:“小姐,昂先生来了。” 元让则往前一迎,“啊,是昂先生来了。” 车帘掀开,“沉鱼”探出头来,“昂先生,小姐请您上车说话。” “好。”成雪融和当归一起上了马车,当下报告:“都打听过了,州里百姓都没听说过百里堡中有什么毒蛇。” “哦,那就是说,这堡主夫人、堡主千金就是我们要找的叛徒后人了。” “是或许。”成雪融现出一脸的忧愁,叹息道:“事关重大,那叛徒后人是万万不可错认的,务必百分百确定方可出手,否则打草惊蛇,或放虎归山,更后患无穷啊。” “那先生可有法子百分百确定那堡主夫人、千金的身份?” “有!”成雪融笃声答道:“法子简单得很,只待我靠近她,故意写几个仡濮字给她看,她若是我族后人,必定能看懂,既然看得懂,必定会气得跳起。” “什么字?”百里云帆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追问:“先生要写什么仡濮字,竟能将人气成这样?” 成雪融嘿嘿笑了两声,神秘兮兮地凑到百里云帆耳边,正要说,外边便传来一阵嘈杂声。 是金银花在喊着:“放手,放手!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放开我的手!你这可是当街强抢民女,我要到知州大人那里去告你!” 成雪融一听爱妾金银花的声音,后边要说什么全给忘了,慌慌张张下了马车,便赶了过去。 百里云帆几乎给气吐血了。 她和她娘的计划是要让乌步昂等人相信堡主夫人、堡主千金就是叛徒后人,然后她再以族女大人的身份除叛徒、清门户,找出《赤溪志异》下半部,大摇大摆地回竹桐山去。 凭着这天大的功劳,族长大位还能不是她的吗? 可她料不到,乌步昂竟然还想要用仡濮族文字去试她们。 她们祖上是仡濮族人,自然也识得仡濮族文字,但百多年来颠沛流离,她娘认得的仡濮族文字不多,她认的就更少了。 因此,为了计划,她必须知道乌步昂打算写什么字。 可关键时刻,乌步昂就这么跑了! 她恨恨探头,赫然望见戴启展,正和金银花拉拉扯扯、没完没了的,心里更咯噔了一下。 怎么这么巧,刚一进州就遇上戴启展? 怎么这么巧,戴启展就和金银花撞到了一起? 百里云帆心怕不好,急忙下车,跟着也走了过去。 据百里云帆所知,这个金银花本是华族孤女,和夏枯草一样,是乌步昂之父力青昂捡回来的,自小养着当家奴。但“乌步昂”不是正经少主,金银花未及破瓜,便让他哄着骗着给破了瓜。 其时,“乌步昂”已娶妻生子,金银花却不哭不闹,甘愿就那么无名无分、无怨无悔地继续伺候“乌步昂”,倒得了“乌步昂”许多真心的怜爱。 如这次乔装改扮,“乌步昂”想也不想,立刻就要求让金银花当他的姨娘,二人整日腻歪着,狠狠地过了一场夫妻的瘾。 此刻,见爱妾的手让别的男子拉着,“乌步昂”气得眼都红了。 她低吼一声,朝着戴启展就猛扑过去。 可戴启展再怎么不学无术,终究是武林世家走出来的弟子,而成雪融却是十足十不懂武功的人,这一扑,戴启展纹丝不动,成雪融反而哎哟一声,一屁股倒坐地上。 戴启展桀桀怪笑,强摸了一把金银花的脸蛋,“小美人,你说你有夫君了,该不会就是这么一个又老又胖又窝囊的糟老头子吧?” 他身后一众随从哈哈大笑。 当归急急忙忙扶起成雪融,成雪融厉声问:“你是谁?你快放开她!” 金银花在那哭着喊:“老爷,妾身正和小夏、十五一起在这猎户摊边看皮子,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淫贼,拉着我的手就说要买了皮子送我,还说要带我回去,让我做他第十八房姨太太……妾身自然不肯,可他们武功高强,妾身脱不了身,小夏、十五为了护我,也被打了……” 成雪融听了这话,立刻转头去看乌伽什。 乌伽什心性单纯,天生不是做戏的料,她本也不想派乌伽什来,可若没有乌伽什、没有乌伽什专用百宝袋里那些神奇的蛊,只怕戴启展不会那么乖,会顺她的意、抢她的妻。 在这一场挨揍的戏中,她最担心的也确实是乌伽什。 夏枯草是有武功的,想必有挨揍也是做做样子,但乌伽什不同,乌伽什要说被打了,那肯定就是实实在在地挨了人家的拳脚。 果然,那边乌伽什眼角、嘴角都有些破了,挂着血丝。 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亲眼见乌伽什被揍,成雪融还是忍不住生出火气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马车的江离早凑过来了,瞅准该自己上场了,立马抽出了腰间钢刀,使出了激将大法:“嘿!拉着女人不放的,你算是男人吗你?还有脸来抢我们老爷的侍妾?来来来,报上名来!大爷我刀下没有无名鬼!” “哼!好大的口气,还刀下没有无名鬼!”戴启展见江离下盘无力、上盘僵直,不屑地哼了一声。 “记住了,小爷我姓戴,百里堡西堂堂主……之子,戴启展是也。如何,要和我打吗?” “百……百里堡……”江离十分地无用,一听百里堡的名头,立刻腿软了,伏在成雪融身边灭自己威风,“老爷,是百里堡的人,小的们打不过。” 成雪融铁青着脸。 在她的身后,百里云帆已差不多要气死了。 ------题外话------ 看着吧,百里云帆每天都是差不多要气死,持续好戏ing,明天见。 第048章 火上浇油怎么样?趁火打劫怎么样? 百里云帆看到了,百里云帆听懂了,百里云帆都明白了,眼前这一出,完完全全就是戴启展来砸她的场子。 她易容成真公主回堡一事,戴启展是知道的,但戴启展没认出她来。她戴了帷帽,又与乌步昂他们说好了,不能随意露脸,要忽然掀了幂篱警示戴启展,又未免露馅。 无法斯文地让戴启展滚,她便想到了暴力。 她咬牙下令:“元让、元达,去把这个登徒浪子打退,把金姨娘救回来。” “别!”成雪融制止了,“听说百里堡的人个个武功高强,我们都不懂武功,不能跟他们硬碰硬。” “哼,知道就好!”戴启展将金银花扯进怀里,“小美人,你夫君怂了,不敢要你了,从今后你就跟了我吧,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穿一身皮的,哈哈……” 戴启展拉着哭哭啼啼的金银花就要走,百里云帆还想下令让元让、元达去追,成雪融再次拦住了她。 “族女大人,我们只是商人队伍,若没个由头,无法进入百里堡。如今百里堡的堂主公子强抢民女,堡主闭关不理世事,我们正好去找堡主夫人主持公道。”成雪融偷偷对她说。 说得有理。 若此刻百里云帆还要反对,倒显得不妥了,于是不情不愿地点头允了。 . 一行人进驻客栈。 掌灯时分,去外边溜达了一圈的成雪融回来了,她摊开一张简易的敦州地形图,开始对百里云帆细述她所打听到的情况。 “百里堡,百年武林世家,建于北阴山南坡,守敦州之北。在敦州内设有堂口三处,因分别处于敦州的东、西、南三面,因此称东堂、西堂、南堂。” “东堂管武,有百亩武场,以招收弟子、传授武艺为主;南堂管文,所谓堂口不过区区一栋小楼。” “但百里堡一切与武林的文书来往,都经由南堂收发,可以说南堂才是百里堡最重要的部门,尤其是在百里严闭关之后,居于正位的百里堡渐渐沦为百里夫人、百里小姐的深宅闺房,倒是这南堂反倒撑起了百里堡的名气;” 最后,成雪融才指着地图上的西堂二字,道:“最有趣的,是这西堂。” “众所周知,百里堡弟子武功高强,可隶属西堂的百里堡弟子却是个例外,他们大多武艺平平,据说走出江湖最多能混个死不了——当然,要对上我们兄弟几个,他们可算是天外高人了。” “可就是西堂这么一个弱鸡般的存在,崇武的百里堡人却没一个敢瞧他们不起的,原因很简单,西堂负责敛财,他们管的是——钱!” “任你武艺再好,你也是个人,一日三餐不能少,有鱼有肉滋味好,不管你是混东堂、混南堂,还是厉害点的混入了百里堡,你的一日有几餐、滋味好不好,全掌握在了西堂手里,哪还敢瞧西堂不起?” 百里云帆端坐桌前,阴沉着脸听成雪融说着百里堡的情况,心想,这乌步昂果然生了一张好嘴,就带着一行人在街市上逛了一圈,竟就将百里堡的情况摸得这样清楚。 她哪里知道,这些情况,是乔佚熬不过成雪融的一再睡服,才说了的。 夏枯草与金银花同为婢女,自然最关心金银花的安危,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问:“少主,您打算如何营救姐姐?那抢了她去的禽兽可说了,要收她做姨娘的,万一,万一……” 夏枯草说着,眼眶一红,呜呜呜哭了起来。 成雪融也跟着抹了把泪,拍案恨声说道:“那个姓戴的小子,他要敢动爷的人,爷就阉了他!” 百里云帆立道:“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百里堡找百里夫人,告那戴启展一状,既能救回金银花,又能结识百里夫人,一箭双雕。” 她已经跟她娘说好了,一旦乌步昂去,她娘便会大开堡门,迎他们进去。 谁知,成雪融却摇头。 “西堂堂主的公子抢了我的侍妾,我跳过敦州知州不找,跳过西堂堂主不找,直接就去找了堡主夫人,未免显得太刻意。” 百里堡乃江湖世家,与之交涉当沿用江湖之法,哪个法子好用就用哪个法子,不必讲究流程规则。 百里云帆正想要开口,就听江离、当归齐齐整整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长得她插不上嘴。 然后,由当归饰演的“乌回格”便说:“族女大人本是朝廷公主,必得知法守法,昂大哥你能想到先去找知州大人,这一点肯定很合族女大人的心。” 百里云帆让当归这话一堵,更没好意思再开口了。 于是她问:“那昂祭司的意思,我们要先去知州大人那儿告状,然后再去找西堂堂主理论,等两条路子都走不通以后,再去找堡主夫人吗?” “呀!这可不行啊!”夏枯草一听便惊叫起来,一屈膝跪了,拉着成雪融的衣摆,呼天抢地哭喊了起来。 “少主,姐姐八岁就跟在您身边了,她尽心尽力侍候您,即便您娶了奶奶,她也愿意委屈着继续跟在您身边伺候啊……” “如今她被那yin贼抢了去,性命清白危在旦夕,您可不能这么拖着不管她呀……” 夏枯草往日里总是跟在金银花身后,话也不多,总挑着些苦力活干,但每每开口,总是金言玉语,令人拍案称绝。 如眼下这般,不过叫她将话题往这个方向引来,结果她声泪俱下、唱作俱佳,真真是听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成雪融一脸感动扶起她来,轻浮地摸着她小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夏枯草啊,少主我今日才发现,你比你姐姐还好呢。” 夏枯草脸一红。 百里云帆脸一正。 江离、当归翻出了个眼白。 乌伽什则用手捂着脸,小小的眼透过指缝,看得又好奇又羞愧。 “你放心罢。”成雪融又道:“你和你姐姐的好,少主我都知道,除了名分我不能给,其他的我绝不会委屈了你们,你放心,我这就去救你姐姐,即便救不出她来,也要保她清白。” 夏枯草感动地点头,眼泪慷慨地掉。 百里云帆追问:“昂祭司打算如何做?” “要拿‘西堂堂主公子强抢民女’这等小事去惊动堡主夫人,太不合理,百里堡门前的守门狗也肯定不会为我们通传。” 成雪融双眸如星盯着百里云帆,沉声说完一席话,忽而一笑,轻声反问道:“可若是西堂失火呢?” 百里云帆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离、当归:“……” 这阴损,大快人心啊!哼,你敢烧她的凝雨殿,她今日就叫你自己放火烧你自家的堂口! 成雪融附身执礼,问:“族女大人,您觉得臣下此计如何?” “此计……甚好。”百里云帆已是咬着牙答了。 成雪融便哈哈大笑,得意道:“臣下方才脑中灵光一现,一条绝世好计就这么横空出世了,奇迹,奇迹啊!” 为这个奇迹,百里云帆已经气极。 “但是……”成雪融又道:“族女大人,臣等不懂武,要行此计,有两件事必得借助元让、元达二位的过人身手才能完成,还请族女大人将元让、元达借臣下一用。” “昂祭司尽管说。” “谢族女大人。这第一件事,是请元让、元达入夜后到西堂去探一探,看金银花被关押在哪里;第二件事,则是避开金银花所在,对着西堂方向,登高、搭弓、放火矢!” 元让、元达不敢应是,毕竟是让他们去烧自家堂口,他们还真没这个胆子,迟疑着望了望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硬着头皮应道:“是,这两件事便让元让、元达去做吧。” . “你这绝世好计,好是好,但不够绝。” 一回房间,江离便捧着肚子笑,笑够了,想一想,如是说道。 “让他们自己放火烧自己是挺爽的,但让他们自己下手,能狠到哪儿去?”他反问。 成雪融悠哉悠哉喝着茶,但笑不语。 当归便道:“姑娘定然还有后招。” “正是!”成雪融撂了茶杯,压低声音问江离:“你说,我们去火上浇油怎么样?趁火打劫怎么样?” 江离双眼雪亮。 “我刚才特意说要借元让、元达先去探金银花的所在,就是要让那西贝货以为我会投鼠忌器。” “既然她认为金银花是张避火符,为了降低损失,她肯定会把金银花关押在放有最多值钱东西的屋里。” “另外,她还会让人把西堂里其他小件又值钱的物品也藏到金银花那儿去,原地只留下一些大件的东西让我们烧着玩。” “而既然,她的心思、她的做法我都猜得一清二楚了,我又怎么能如了她的意呢?” 江离一直捏着下巴听成雪融讲,一边听一边深以为然地点头,等成雪融说完了,又独自回味了半天,然后喊:“当归。” 当归应道:“是,什么事?” “你给小侯爷写封信,就说,这小丫头阴损毒辣得很,叫他下半辈子要注意了,宁可得罪夜叉,也别得罪了她啊。” ------题外话------ 收藏一下怎么样?评论推荐怎么样? 啊,明天见。 第049章 七头大肥猪和戴家公子的故事 “……”当归瞥了成雪融一眼,含笑应道:“是。” 成雪融将这当作表扬,笑眯眯收下了,开始分配工作。 “江离、当归、夏枯草,你们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不要浪费,今夜西堂起火之后,你们潜进去,跟金银花会合。然后易容成西堂的人四处走动,一边煽风点火、一边火上浇油、再一边趁火打劫,争取把整个西堂给我搬回来,搬不回来的就给我烧干净。” 江离呵呵笑着算是应了,当归、夏枯草就正儿八经应了声是。 成雪融又道:“十五跟我。西堂起火,戴启展那个贪生怕死的,肯定不会留在西堂救火,咱就等在西堂外,看到戴启展出来就跟上去,咱去——报——仇——!” “好!”乌伽什终于接收到成雪融给他分配任务了,当下咧嘴笑了,大大声应好。 “可是,姑娘……”当归拱手,试探着问:“元让、元达去放火,万一您那族女大人约着您一起去隔岸观火,可怎么办好?您在的地方,我们也得在呀,您可有脱身之计?” “脱身之计啊……”成雪融一拍脑门,哎哟一声,嚷道:“我想想……我想想……” 当归斜眼,与江离换了个好笑的眼神,然后悠哉悠哉,一人抱胸一人插兜,开始欣赏成雪融搔头抓耳的免费表演。 . 同一时刻,客栈客房中,百里云帆问来人:“现在戴启展知道那个金银花是什么人了?他怎么说?” 来人维持着躬身姿势,答:“公子说他无心搅了小姐的局……” “公子,公子?”百里云帆本就在气头上,一听这称呼,即刻怒喝:“戴启展算什么东西,你当你家大公子死了吗?” 那人即刻伏地跪倒,改口道:“我家二公子说他知错了,请小姐原谅。小姐但有吩咐,二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百里云帆冷哼说道:“赴汤就不必了,火倒是有一场。” “回去告诉你们戴堂主和二公子,把金银花关押到紧挨着库房的那个杂物间里,另外,秘密地把堂内其他值钱的也藏到那附近。今晚三更,会有人往西堂放火矢,不必慌乱,总要烧几间房屋做做样子,到时候尽力救火就好了。” . 三更,火起。 寂静的夜忽然热闹了起来,哭喊声、脚步声、求救声,声声喊着:“失火啦!西堂口失火啦!” 成雪融一行五人听到声响,当即离了客房,去敲百里云帆的门,“族女大人,火已经起了,我们一起下去看看吧。” 无人应。 没一会儿,门开了,竟是百里云帆,她只开了一条小缝,推脱说道:“不了,这几天都在赶路,可能累着了,我现在头痛得很,想睡一觉。今夜的火我就不去看了,明早先生再来找我,可好?” “好,那族女大人好好歇息,臣下明日再来邀族女大人一同前去拜访百里夫人。” “好。”百里云帆匆匆关了门。 门外,成雪融转身,一脸的疑惑。 原本还想着用最没技术含量的尿遁绝招来脱身,没想到这百里云帆她自己就喊了声解散。 本公主运气爆表啊,成雪融心想。 门内,百里云帆转身,一脸的警惕。 她用肩背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压低了声音问眼前一身黑衣的男子:“小侯爷,你怎么在这里?” . “行了,分头行事,各自去吧。” 出了客栈,成雪融对江离、当归、夏枯草三人挥手告别,自己领着乌伽什往偏僻处去了。 当归、夏枯草齐齐应是,飞身没入黑夜之中。 江离却站在原地不动。 等前方成雪融和乌伽什走远了,他才放轻脚步,偷偷地跟上。 “她想出气,就让她出个尽兴吧。”想起乔某人说这话时眼中的温软,江离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一边飞着檐、一边走着壁,一边在心里骂着那无法无天的公主殿下以及那为爱痴傻的小侯爷。 “一个疯、一个傻,我不护着你们点,我怕你们走不远!” . “先引蛇,再抓蛇。毒蛇不要,就挑没毒的抓。” 偏僻草丛处,成雪融站着吩咐,乌伽什蹲着忙碌。 “够了吗?”不过一会儿工夫,乌伽什就抓了满满一大布袋的蛇,高高拎起,问成雪融。 成雪融恶心得蹭蹭蹭退了几步,胡乱答道:“够了够了,我们走。” 二人回到西堂堂口。 堂内火光漫天。 很明显,火势已经失控了。 成雪融赞道:“很好,极北的夜太冷了,咱就烤着火等吧。” 等了一阵,果然见戴启展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人都救火去了,他身后就跟了一个小厮。 “天助我也。”成雪融领着乌伽什、乌伽什拎着一袋蛇,偷偷地跟上去了。 看着戴启展那清贵飘逸的背影,听着戴启展那不堪入耳的谩骂,成雪融叹道:“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我活了两辈子了,还是第一次见啊。” “喂,十五。”她喊,“我想玩,我还不想他死,你能不能往箭头上淬点麻药,先把这两人放倒。” “可以。”乌伽什拿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些紫色汁液来,抹在短箭箭矢上,递给成雪融。 成雪融将它装在箭管里,对准戴启展便射了出去。 极小的啾一声,那戴启展哎哟一声,手抬起,还来不及落到后颈上,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乎在成雪融射出腕弩的同时,乌伽什也用腕弩射了一箭出去,正中那小厮背心。 成雪融大步上前,不管小厮,先狠狠地踢了戴启展几脚,再四下一看,发现前边不远处正好有一个猪圈,猪受了惊,正嗷嗷叫个不停。 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她心里便有主意了,吩咐乌伽什:“把戴启展扔进猪圈!” 乌伽什爽快地应了,但他一没蛮力二没巧劲,扔这个潇洒的动作他是做不出来的,最后,他把戴启展拖进了猪圈。 “大猪小猪你们乖,赶紧让他醒过来。”成雪融双手抱胸,对猪圈里的猪们发出指令。 猪们很给力,左拱一下、右拱一下,粘着猪粪的蹄子踹几下,沾着猪尿的尾巴甩几下,戴启展悠悠转醒。 “好臭!”成雪融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戴启展。 戴启展还有些愣。 “你好臭,特别脏。”成雪融说。 戴启展呆愣的目光看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猪们,又傻傻地看着自己沾满了猪粪猪尿的身体,一张脸像调色盘一样,五颜六色转个不停,终于凑齐了一条彩虹后,他不负众望地哇一声,吐了。 成雪融哈哈大笑,颤着手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咦,刚好啊,这是七头大肥猪和戴家公子的故事。” 戴启展回过神来,一掌劈死一头猪,抬脚又踹死了一头猪,就要跳出猪圈来,成雪融速度更快,啪一声腕弩射出,正中戴启展右手腕,又啪一声腕弩再发,正中右脚踝。 “让猪来拱你,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要被你杀,好惨。这样吧,你每杀一猪,我就断你一肢,好不好?”成雪融痛心疾首又十分民主地问。 戴启展手筋脚筋被断,正痛得嗷嗷乱叫,听了这话,呼吸狠狠一窒,几乎就要当场给气晕过去。 “你是谁?敢这么对我,你知不知道少爷我是谁?”戴启展问,也不敢再动了,半躺在那,任由猪拱着。 成雪融答:“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戴家公子嘛,怎么样,我的侍妾,你抢得还顺手吗?” “是……是你……”这会儿,戴启展终于认出眼前这人来了,想起百里云帆交代过他的话,他终于有些怕了,结结巴巴说:“你的侍妾我……我没有动,就在……就在西堂里,你……你都把西堂烧了,还想怎样?” “哦,你知道西堂那把火是我放的?” 成雪融笑得很甜,可看在戴启展眼里,却等同于魔鬼,他知道他说错话了,这会儿他会不会被灭口啊? “你……你别杀我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乱说的……” “你问我还想怎样,嗯,这个问题还是让我弟弟来告诉你吧。”成雪融转向乌伽什,喊了声十五。 乌伽什手一扬,一个麻袋呈抛物线飞起,飞进猪圈里,落到戴启展两腿之间,打开的袋口正好对着戴启展的裆部。 各种各样的大蛇小蛇从麻袋游出,直接窜上了戴启展的小腹。 戴启展吓了一跳,立刻滚开,手脚还有力的就出力,没力的就那么拖着,鲜血淋淋地往后退。 成雪融看着满猪圈乱跑的猪,还有满猪圈乱爬的蛇,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好恶心,十五,我特恶心蛇。” 戴启展:“……” 你恶心?你恶心你还拿蛇来咬我? 要不是他还得蛇口逃命,他真想就这么气晕过去算了。 乌伽什微微侧身,挡住成雪融的视线,“恶心就不要看了,我不会让他跑的。” 成雪融嗯了一声,然后又咦了一声,“这个戴启展,他好像没那么怕蛇啊?” 也对,他都敢把最剧毒、最诡异的红蔓蛇放出来咬她了,还怎么可能怕蛇呢? 一瞬间,她兴致全没,还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结果,对方免疫。 她懒洋洋道:“算了,一点都不好玩。” 再次举起左手,她用腕弩对准了戴启展,“杀了吧,为我自己报仇。” 金蚕丝掌套已褪下,她微微抬起腕部,右手在肘部一拍,触动装置,决定以红蔓蛇赐予她的剧毒取了戴启展的性命。 “不可!”忽然,一声疾喝。 ------题外话------ 冬天来了,下大雪了(划掉,那是台风!) 应时送上《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的故事》(划掉)是《七头大肥猪和戴家公子的故事》 明天见。 第050章 戴启展是乔佚的弟弟 一道黑影眼前闪过,成雪融左手被抬起,弩箭射出,却只擦过了戴启展的头顶,钉在了木桩上。 戴启展一声惨呼后晕死过去。 “江!离!”成雪融咬着牙,恨恨盯着眼前的人,冷声问道:“为什么?你知道这个人对我做过什么吗?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江离紧绷着脸,顿了半晌,终于答道:“戴启展是乔佚的弟弟。” . 成雪融再没了“隔岸观火”的兴致,也顾不得那边还有“火上浇油”“趁火打劫”的戏码,冷声呵斥江离跟着,匆匆地便回了客栈。 “我告诉你,无双姓乔,是大成王朝镇北侯乔桓的独子,他长着一张酷似老侯爷的脸,不可能有错!而那个人,他姓戴,是百里堡西堂堂主戴充的儿子,他跟无双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是,乔佚他原本是百里堡弟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江离问。 “我知道,他是百里堡堡主百里严的关门弟子。” “但同时,他也是百里堡西堂堂主戴充的继子。他是乔桓独子,这没错,可当年乔桓抛妻弃子、一去不返,乔佚他娘带着乔佚另嫁,才又生了戴启展……” “放屁!”成雪融冷声喝住江离,骂道:“你是哪里听信的谣言?老侯爷有多好,你们就没一个人知道,没一个人信吗?” 江离为人高傲,近来扮作家丁、马夫,和当归、金银花、夏枯草他们一起听着成雪融呼来喝去的,他也不曾低眉顺眼应一声是,最多就是哼哼一笑,示意听到了。 这下让成雪融劈头盖脸这么一骂,不但脸黑了,连眼神都冷了。 他冷嗤,“乔桓好不好,关我什么事?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去把戴启展杀了,到时坏了你自己跟乔佚的终身大事,别后悔就好。” 他说完,一拂袖,就要离开。 成雪融将他拽住。 “我信你。”她道,仰天深深一呼气,“只是这太……太难以置信了。” “戴启展竟是无双同母异父的弟弟?”她松了手,身子一软,倒坐在座位上,“难怪,姑儿山那次无双不杀他……可也正是他,他放出红蔓蛇,他让蛇咬了我,我……我或许只剩下三年的命了……” 江离也到成雪融对面坐下。 “乔佚是认祖归宗后才姓乔的,在那之前十七年里,他随他娘姓白。” “起初,他在西堂并不受待见,因此百里严收了他做弟子后,将他留在了身边,亲自抚养、教导;又因为他入门最晚、年纪最小,因而同门都叫他白师弟。” “西堂的人也因此敬他,人前人后的才肯称他一声大公子。” “他在西堂不受待见?”成雪融问:“怎么个不受待见法?”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江离耸耸肩,“听说,是有一次百里严去了西堂,见到他,于心不忍,又见他有武学天赋,才收了他做徒弟。” 于心不忍? 百里严既能做一堡之主,想来也不是十五那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人,能让他于心不忍的,无双当年到底是有多惨? 抑或是…… “你只是听说,没细问?”成雪融问江离。 江离听了轻蔑一笑,“他从不问我,我岂能问他?哼哼,丫头啊,男人之间的交情,你不懂。” “哼,我不用懂。”成雪融冷笑说道:“我只要知道,他小时候让戴充、戴启展欺负过,对不对?” “对。” “那就够了。”成雪融眯眼、握拳,咬牙道:“敢欺负本公主的人,本公主要让他后悔世间走一遭!” “好,想法不错。”江离虚伪地鼓掌,提醒她道:“但乔佚他娘死之前留下遗言,要乔佚‘孝敬继父、爱护幼弟’,乔佚是个重情重诺的人,我请问你,你打算如何让他继父和幼弟后悔啊?” 成雪融一滞。 随即叹气,“唉,真晦气!摊上这么一个后爹和小弟,真是倒霉!” “不是啊江离,你说无双他娘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怎么会留下这样的遗言?” “谁知道呢。”江离又耸耸肩。 “那你给我说说无双他娘呗。”成雪融问:“他娘对他好不好?” “这个,我说不好。”江离一手抱着肘、一手托下巴,一边想一边说道:“从他对他娘的敬重程度来看,他娘应该对他极好,可是……” 他撇嘴,摇了摇头,“娃还抱在手里呢她就急着给娃找后爹,不久连弟弟都给娃备好了,这样的母亲,怎么看也……” 也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总是苛刻一些,什么守节守寡、什么终身不嫁,若是做不到这些,女性就会受人唾骂。 但在成雪融看来,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不拘是男是女,也不拘单身离异,只要喜欢,都应该去追求。 只是,老侯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无双他娘为什么不要? 是不是,禽兽戴启展他爹竟是个光风霁月绝世好男儿? 可不应该啊,有其子必有其父,儿子混蛋,爹也应该好不到哪儿去啊。 于是她问:“戴充,是个怎么样的人?” “戴充啊,呵呵。”江离冷嗤着反问:“你不是早慧吗?有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反过来说就行了,懂吧?” “太懂了。”成雪融应道,心想果不其然啊,真令人百思不解啊。 又问:“那无双是几岁没了娘的?又是几岁有了师父的?” “三岁丧母,五岁拜师。” “也就是说,从三岁到五岁,两年间,无双是娘亲不在、继父不爱,傻乎乎地在西堂熬了两年?”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吧。”江离答,想了想还是那句,“我都是听说的,谁知道呢。” “所以!”成雪融悲愤满腔,拍案而立,怒道:“今晚西堂这把火,真是烧得我心情舒畅,还有那个戴启展,不死上三五十次的,都难消我心头大恨!” “我奉劝你一句,”江离起身欲走,嘴里说道:“你要把西堂烧着玩儿,随你,但若要杀戴充或是戴启展,最好还是先问问乔佚。乔佚对这对混账父子的感情很复杂,他虽然迷惘困惑,但始终是放不下的。” “无双的……迷惘?和……困惑?”成雪融喃喃念着,总觉得这话里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一瞥间,见江离就要开门出去,立刻又喊:“等等!” 江离转过身来。 “你刚才说,无双他‘原本’是百里堡的弟子。什么叫‘原本’?原本是,那现在就不是了?为什么,他是百里堡堡主的关门弟子,他为什么会离开百里堡,为什么会跟着你去混黑道?” “这个……”江离迟疑了,犹豫了。 “你不知道?”成雪融反问。 江离默然,不动。 “你知道的,你说。”成雪融命令。 “我不能说。”江离动了,却是开门走了出去,然后才转身对她说道:“有些事,你是该知道,但不该从外人嘴里知道。这件事,你问他吧。” “好,那你先告诉我!”成雪融追上去,趴着房门问江离:“他受委屈了,是不是?是那夫人、千金让他受委屈了,是不是?” “……是。” “好,我知道了。”成雪融挺直腰杆、抬起下巴,冷着眼、冷着声,开口。 “江离,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再去,去把西堂的火放大点。” “今夜,我要‘野火烧不尽,夜风吹又生’,还要‘大火连三里,滴水抵万金’。” “就从西堂下手,这次,我要跟她们玩回大的!” “哦,还有,告诉金银花……”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在客栈的另一边。 百里云帆用肩背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压低了声音问眼前一身黑衣的男子:“小侯爷,你怎么在这里?” “那么殿下您呢?”乔佚声线清冷,惊讶中带着掩不住的厌恶,沉声反问顶着心上人皮相的百里云帆,“殿下您不是奉旨在灵瑞寺为国祈福吗?怎么也在这里?” 百里云帆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一个头涨得有三个头那么大。 在这出她和仡濮族人的博弈里,她没想过会牵扯到乔佚。 诚然,她是借助了当朝公主的高贵身份,将这个从不肯正眼瞧她一瞧的冷峻男子变作了自己的所有物,但该如何在乔佚这个准驸马面前扮演好公主,才不至于让乔佚看出端倪,她还真是没有一点点的头绪。 毕竟,真正意义上,她也只见过成雪融一次。 那一次,在灵瑞寺,山门。 她看着乔佚为成雪融驾车,看着乔佚扶成雪融下车,看着乔佚和成雪融肩并肩,看着他二人从山门走向斋堂。 成雪融一脸少女怀春的娇羞,甩着手跟在乔佚身后,吱吱渣渣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而乔佚一直淡淡的、懒懒的,偶尔应一声,而已。 在她的印象里,乔佚一直是这样,对人淡漠,无甚喜好。 可那时的成雪融依旧让她上了心,原因无他,只因成雪融得到了乔佚不可思议的容忍。 他允许她跟着,面对她的喋喋不休,他眉头始终舒展,不曾皱过。 那时,百里云帆就知道,乔佚或许还不爱成雪融,但对乔佚而言,成雪融是不同的。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他,面对与当日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他眼里的温度降了,硬度升了。 或许,是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皇帝下旨赐婚,惹怒了他吧? 可这样的事,不是很符合那刁蛮公主的行事风格吗? 短短几个眨眼间,百里云帆心里已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她柔柔一笑,伸开双臂迎了上去。 ------题外话------ 啊哈,要过年了!明天见! 第051章 赔了堂口又折儿 百里云帆柔柔一笑,伸开双臂迎了上去,娇声问:“小侯爷,你是在气本宫逼了父皇下那道赐婚圣旨吗?” 乔佚侧身一避,动作迅疾,带得衣摆猎猎作响,眼里的温度一降再降。 他拱手向百里云帆,无情地提醒她:“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公主自重。” 百里云帆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想起他曾如何拒绝过她,羞辱过她。 她立在原地。 乔佚问:“方才门外那位,微臣认识,乃是来自西南行省的乌步昂。他对我说,他千里跋涉远赴鎏京,是为了寻找族中少主。而方才,他自称为臣,又尊殿下为族女,难不成,我朝公主竟是他族少主?” “呃,这……”这会儿,百里云帆不但头大了,连头皮都发麻了,讪笑着答道:“这个,只是昂先生一厢情愿的想法。在灵瑞寺时,他隔三差五地去找本宫,本宫不厌其烦,这才随他出京,目的便是要证明给他看,本宫并非他的少主,好让他死心离去。” “原来如此。”乔佚可有可无地点头,又道:“原来,今夜西堂的火,是殿下联合乌步昂一起放的。” 是陈述句。 百里云帆心下一凛。 乔佚又道:“明天,殿下还要和乌步昂一起去百里堡拜访堡主夫人。” 依然是陈述句。 百里云帆心下又是一凛。 “不巧,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能够成全微臣。”乔佚忽然拱手说道。 百里云帆这才松了心头那口气,立道:“小侯爷请说。” “微臣要到堡中查探些事,想扮成殿下护卫,不知殿下可否答应?” “查探?”百里云帆困惑了。 乔佚自从五年前反下堡去,便不再以百里堡弟子身份自居,连极北行省都不曾踏足,无缘无故地,他要到百里堡查探什么? 再转念一想,想到前不久百里堡被那黑衣人闯入的事,她才终于恍然。 因此,她也是极度不愿意乔佚进入百里堡的。 但她此刻顶着真公主的脸,做出的反应也必须符合真公主的立场,面对乔佚的要求,她绝对不能一口拒绝,于是询问:“小侯爷是跟百里堡有什么旧日恩怨吗?想查探什么?” 乔佚抿唇不语,只拱手请她相帮。 百里云帆恨恨地握拳。 她从小就受不了乔佚这幅懒得多说的样子,过去她每每对上,都只会感到深深的挫败与无力。 幸好此刻,她饰演的是一位刁蛮任性的天之骄女,正该好好利用,不是吗? 于是,她扬唇一笑,一顿足、一娇哼,嗔道:“你不对本宫说实话,本宫明天就不带你去了!” “唉——” 果然,乔佚转过身去,幽幽一叹。 他在心底嘲笑百里云帆的无知,同时也在感叹成雪融对他的迁就。 他的雪儿,是骄纵刁蛮出了名的,但此刻亲眼见一西贝货做此蛮不讲理的言行,他才顿悟,他的雪儿竟从不曾以骄纵刁蛮待他。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哄着他、顺着他、迁就着他,偷偷摸摸地对他好,又明目张胆地护着他,逮着机会就要撩拨他…… 这一刻,忽然极盼见到她,哪怕是成了矮挫胖老腊肉的她,只要能见着,心便觉得温暖、熨帖。 他低声答百里云帆:“微臣本是百里堡弟子,前不久听不到传言,说百里堡堡主闭关一事另有隐情,故而前来打探。但百里堡全落在了堡主夫人陶新月手中,微臣无法进入,是以,想请殿下帮忙。” 百里云帆追问:“什么隐情?” “殿下并非武林人士,许多事不知也罢。总之,微臣向殿下保证,此行绝不妄动,绝不将殿下置于险境,令殿下有毫发之伤,请殿下放心。” 百里云帆沉吟着,最终点了点头。 乔佚是个危险人物。 在堡外之时,将他留在身边看着,可免他四处作乱;等进了堡中,若他再有什么异动,再利用当朝公主的安危来牵制他。 如此看来,答应乔佚的要求,也不亏啊。 百里云帆细细一想,觉得这真真是一条妙计,立刻爽快应了,又安排:“本宫这次出来,只带了沉鱼和两个侍卫,便委屈小侯爷装作侍卫,可好?” “好,谢过公主。” . 天一亮,陶新月就从百里堡下来,来到西堂。 西堂的火从三更时分开始,足足烧了一夜,不但将西堂彻底烧没了,连处在西堂下风处的几所百姓院子也遭了秧,统统付之一炬。 戴充看着变成了一地焦土的西堂,整个人都傻掉了,连陶新月来到,都没有察觉。 西堂门口处摆了一地的尸体,其中有两具停在一边,和其他的区分开来,很是特别。 陶新月走过去,首先看到是一具男尸,面容清晰,乃戴充心腹弟子阚硕,衣物完好,但五官扭曲、躯体僵直,显然是在火场里遭烟火熏燎、窒息而死; 另一具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从衣饰装扮上判断,乃是个女人。 陶新月做足了女主人的姿势,挺着腰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戴充仍旧傻着,他身后一名弟子见状不妙,即刻上前答话。 “回禀夫人,昨夜三更,西厢柴房忽然起火。我等都忙着救火,唯独这……这阚硕!”他跪地,指着地上那具男尸,手颤着,声音颤着,脸上尽是慌乱与无措。 陶新月也认出这弟子来了。 原来,是与阚硕交好的翟麟。 翟麟接着说道:“阚硕他心生贪念、胆大包天,别人救火他打劫!” 陶新月冷嗤了一声。 心想,翟麟往日里与阚硕交好,阚硕做出这等趁火打劫的事,翟麟的手脚想必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否则,他也不用这么自告奋勇地揭发阚硕的罪行了。 只听翟麟又道:“阚硕见事情暴露,慌不择路跑去东厢。东厢的火都是因他而起,不但烧死了二公子带回来的那个金银花,连同库……库房里的东西都……都烧没了……” 翟麟并不知道金银花的重要性,反正二公子隔三差五地总会带些女人回来,是以并不放在心上,只随手指了一下地上“金银花”的尸体。 但库房的东西有多重要,他却是知道的,因此,说到库房烧没了的时候,他怕得整个人都抖了。 陶新月也抖了。 是气抖的。 西堂原本只是百里堡的后勤部门,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金碧辉煌、昂首挺胸,全赖她一日一日扶持、一计一计筹谋。 谁料想,一夜之间,她攒了十几年的库房付之一炬。 还有那金银花,岂止是戴启展带回来的女人那么简单? 当然,不过一个小小婢女,死了就死了吧,她也不怕,反正她跟那四大祭司本就是对立的。 只是,金银花死了,乌步昂知道后会怎么气愤,会不会改变计划,她一时猜不透。 不过,百里堡毕竟是她的地盘,先将人迎进堡里,之后还不由她搓圆捏扁? 陶新月正在心中慢慢地理出些思路来,那边闹哄哄地又传过来一阵声响。 是杨仲。 他背着一身血淋淋、臭烘烘的戴启展回来了。 戴充早就清醒了,此刻见爱子受伤,立即上前查看,发现戴启展右手手筋和右脚脚筋被断,成了半个废人,另外,身上还有多处被蛇咬的齿洞,好在都不是毒蛇,是以性命无忧。 他的奄奄一息,不是因为受伤,不是因为蛇咬,而是因为醒来见自己浑身猪粪,给恶心得吐了个没完没了。 而杨仲被迷晕,算是好好睡了一夜,此刻自然精神勃发,立刻便道:“堂主!堂主,昨夜火起,公子欲去往小院歇息,命弟子跟着,谁知,刚走到堂后那处僻静的巷口便被人打晕。弟子天亮方醒,醒来时,便发现公子晕倒在猪圈里,人也成了这副模样。” 堂口被毁,独子被毁,戴充气红了眼,厉声问道:“可有见到是谁人所为?” “是……是乌步昂,他断我……手筋脚筋,还……还放蛇咬我,还想……还想用腕弩射杀我……”戴启展道,上气不接下气的。 乌步昂? 戴充自然是知道乌步昂的,当下将罪都算在百里云帆头上,回头便偷问陶新月:“夫人,属下忠心耿耿,配合小姐演这一场戏,可最后不但赔上了整个西堂,还折了我儿!此番属下定难逃东西两堂问责,属下便斗胆问问夫人,打算如何营救我父子二人?如何为我儿报仇?” 陶新月心里也正窝着火呢,她还想找个人来出气呢,没想到这个往日里对她言听计从、阿谀奉承的走狗,此刻竟硬着气先来对着她出气,哗一下,她心底的火彻底烧起来了。 “西堂被毁,全赖你自己,谁让你的好弟子见财起意,竟趁火打劫,这才令火势蔓延,无法控制!” “戴启展被废,则赖他自己,谁让他色迷心窍,竟然去抢乌布昂的女人,乌布昂还留他一命,算他命大!” 戴充一听,眼一瞪,就要发作。 ------题外话------ 明年再见。 第052章 我的侍妾怀有两月身孕 他听令行事而已,这番赔了堂口又折儿,心内已经委屈万分,自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巴望得到嘉奖吧,但也不能做替罪羊啊! 戴充眼角一扫,扫到远远地人群拥簇,正向着这边而来,猜到是东西两堂,脑子一热,便打算扬声高呼。 手立刻被人攫住了。 是陶新月。 她也见到那簇拥而来的人群了,也猜到是东西两堂了,且她也忌讳着,自然就怕戴充抖出她那些事,当下拦住戴充,柔声抚慰道:“戴堂主莫急,方才本夫人正在气头上,说话重了些,戴堂主切莫往心里去。” 戴充便一顿。 陶新月又说:“启展不过是被断了手筋脚筋而已,不算被废。戴堂主知道的,本夫人对各类药、虫、草都有研究,续筋接脉,小事一桩。” 戴充双眼骤亮。 “本夫人也知道,西堂被烧一事,实与戴堂主无关,但毕竟西堂是在戴堂主管辖,西堂付之一炬,那些表面功夫,戴堂主还得配合着做一做。总之,戴堂主稍安勿躁,本夫人向你保证,你无恙,启展无伤。” 戴充垂眸,犹在沉吟。 他信不过陶新月,但陶新月说她能帮戴启展续筋接脉,事关亲儿,他得细细斟酌。 且西堂被烧是事实,他铁定逃不了东西两堂问责了,与其把陶新月也给拉下水,不如留在她在岸上,他知道她干过的好事,有这个把柄,说不定还能逼她拉他一把。 戴启展这么一想,腰也躬了、声也低了,抱拳对陶新月一拜,口道:“谢夫人回护,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好。”陶新月亲自扶了戴充一把,又吩咐身后婢女:“采薇,带戴二公子回堡,由你亲自照料,等本夫人处理好这边的事,本夫人亲自为他治疗。” 采薇应是,叫来两个弟子搀着戴启展,就要一起回堡去。 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喝住了采薇等人的脚步。 “且慢离开!” 是东堂堂主吕海正。 戴充心头一紧,唯恐拖久了耽误了爱子疗伤,当下喊道:“夫人!” 陶新月也是心头一紧。 东堂堂主吕海正是个武痴,南堂堂主韦共舟是个人精儿,此二人只是向来不屑于管她,真正对上她时,可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的。 相反,她寡母孤女,势单力薄,极是珍惜眼下与东西两堂相安无事的局势,轻易也不愿得罪这两尊大佛。 她示意戴充稍安,又低声对身后另一名婢女采蘋吩咐了几句。 采蘋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后,携了杨仲一起转身离开。 陶新月这才装模作样地喝道:“戴充,跪下!西堂失火,你该当何罪?” 戴充自认无罪,自不肯跪,倔强地站着。 陶新月便低声说:“戴堂主,启展的伤耽误不得,需得速速打发了吕、韦二人,本夫人才能带启展回去续筋接脉。” 戴充即刻扑通一声,跪地告罪:“是属下教徒不严,属下的弟子阚硕往日里谦恭有礼,谁知昨日夜里竟行盗窃之事,事败之后为逃窜保命,在堂内各处纵火。” “属下当即带领众门人取水灭火,可天干物燥,又有风助火势,西堂最终……最终……” “唉!西堂之失,虽是阚硕所为,但教不严、师之过,戴充难辞其咎,甘愿领罚。” 戴充故意说的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自是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吕、韦二人耳中。 东堂吕海正为人板直,不懂变通,听了这话,立刻反问:“百里堡上下谁不知道阚硕是你戴堂主的心腹弟子,说不定这阚硕是为救西堂、不幸遇难,偏偏到了你戴堂主口中,就成了贪财纵火、十恶不赦的逆徒!” “而戴堂主你只得了一个教徒不严的过失,再七拐八拐地,说什么戴堂主你擒贼有功劳、灭火有苦劳,之后功过相抵,戴堂主你就能继续逍遥快活了,是不是?” 南堂韦共舟既能撑起整个百里堡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为人处世自有过人之处,当即也不发声,只冷眼瞧着,看戴充如何答复。 戴充原也不信他最为信重的心腹弟子竟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来,但若阚硕不糊涂,他的罪名岂不大了? 当即哼一声,喝道:“吕堂主!休得血口喷人!” 南堂韦共舟这才上前,虚虚对着陶新月一揖,扬声问道:“西堂弟子、奴仆何在?” 满脸脏污、一身狼狈的弟子、奴仆跪了一地,听得韦共舟寻唤,七零八落地应在。 韦共舟问:“昨夜,西堂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一句话说完,刚好走到一个老婆子身边,便指着她道:“你来说。” 那老婆子不过西堂里一个下等仆人,忽然被不怒自威的韦共舟指着问话,吓得摆手:“奴……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就是一个扫院子的,奴才没有偷东西,没有放火!” 韦共舟又对她微微一笑,脸上的威严散去,此刻他亲和得像自家儿郎。 他扶起那一身脏污的老婆子,柔声说道:“大娘莫怕,百里堡个个擅武,即便有人偷盗纵火,也绝不是大娘你这样丝毫不懂武艺之人,老夫就是打听一下昨夜的情况,大娘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不妨都说出来。” 那老婆子听了这话,心也定了,也不怕了,开始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昨夜奴才跟平时一样,二更鼓响过,就睡下了,没睡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失火啦失火啦!快取水,快救火!’” “我惊醒过来,怕……怕自个儿的衣裙枕被给烧没了,就匆匆忙忙收拾了跑出来,刚好看到阚少爷……额,阚硕,他衣裳里塞得鼓鼓的,从着了火的西厢房跑出来,刚好就和往西厢跑要去救火的谢少爷撞了个满怀,两人都躺倒在地上,阚硕怀里的金银珠宝也都撒了出来。” “谢少爷啊了一声,阚硕就怕了,爬起来掉头就跑,谢少爷这时嚷开了,说‘阚硕偷东西,快抓住他。’阚硕也不敢往火场里跑,拐个弯就往东厢房去了。” “也不知怎么地,他跑过的地方都着火了,一路又推翻了几盏油灯,堂口里的火就这么越烧越大了,最后把整个西堂都给烧没了。” 这老婆子口齿相当伶俐,越说越顺溜,将西堂失火的来龙去脉都给说了,一应跪着的弟子、奴仆也纷纷点头附和。 一旁听着的吕海正的脸色也缓了。 韦共舟却反而咦了一声。 “这么说来,阚硕确实偷东西了,也确实放火了,但他是趁着火起才偷了东西,之后被发现,又借助纵火想要逃生,对不对?那么,这场火最开始是不是阚硕放的呢?你们有谁能告诉我吗?” 那老婆子听了愣住,其他跪着的弟子、奴仆也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韦共舟便最后总结说:“三更时分,正是人人熟睡之时,厨房里的柴火早灭了,厢房里的烛火也熄了,西堂西厢房却忽然起火,怪哉,怪哉!” 吕海正哼一声,“莫不是戴堂主你得罪了什么人,此刻仇家来报,殃及西堂?” 吕海正身为武人,性格耿直,本就看不起戴充那阿谀奉承的jian商做派、走狗模样,往日里两人就是针锋相对的,此刻戴充有过,他更是不假辞色。 戴充对吕海自然也是十分不待见,往日里便最受不得吕海正冷言冷语,此刻自觉蒙冤,又被这么一嘲,便奋起反问:“我戴充得罪了什么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烧百里堡的堂口?吕海正你给我说清楚!” “戴堂主你得罪过什么人,我不知道!但你儿子当街抢走我的侍妾,恃强打伤我的家丁,此事还要请诸位为我主持公道!”忽然,一道怒气冲天的声音传来。 围观的父老乡亲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过道。 成雪融一行人走了出来。 百里云帆头戴帷帽,身后一个丫鬟、两个家丁,走在成雪融等人之后。 “诸位,我等乃鎏京皮草商户,昨日刚到敦州,在城门口处,一个自称是百里堡西堂公子的人抢走我的侍妾,还打伤我的家丁,当时围观者甚众,相信在场的父老乡亲,定有目睹过昨日之事的,还请仗义为我作证。” 成雪融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恳切地请求围观的乡亲作证。 但围观的乡亲动也不敢动,只在成雪融恳切的目光里低下了头。 成雪融又转向跪倒在地的戴充,“我知道百里堡乃武林世家,个个武功高强,此来也不敢要百里堡如何,只求戴堂主能劝劝令郎,放了我的侍妾,她已怀有两月身孕,实在不能伺候令郎,还请令郎见谅。” 乡亲们虽心里同情成雪融等人,但怵着百里堡的威严,原本还不敢开口,此刻听了成雪融的话,都按捺不住了,低声八卦了起来。 “啊,原来西堂二公子抢的是个有孕妇人!” “有孕也不奇怪,昨日那被抢走的女子口口声声说了,她是有夫之妇……” “哦,这……这西堂二公子要是来个霸王硬上弓,那一不小心岂不成了一尸两命!” “呸呸呸,什么一尸两命!怎么盼着人死呢,你不会说点好话?” ------题外话------ 2020第一天,大家元旦快乐。 来吧放心跳坑,保证每一天都会跟你说:明天见。 第053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围观的父老乡亲群情汹涌,音量当然也是越说越大。 戴充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想要开口,对上吕海正、韦共舟冰冷的审视目光,刚刚昂起的头颅又低了下去。 在西堂失火这件事上,就算形势对他万般不利,他仍可以底气十足,但在戴启展强抢民女这件事上,他自知理亏。 立在一边的陶新月沉着脸,脸色已越来越差。 当然,脸色最差的,还是跟在成雪融身后、被帷帽遮去了面容的百里云帆。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她设下这么大一个局,原以为可以请君入瓮,谁知道这乌步昂不但让她受尽屈辱,更单凭一张嘴,就折了她整整一个西堂! 她好恨呀! “是他!是他!爹,就是他!他偷袭我,扔我进猪圈,断我手脚,放蛇咬我,还想要杀我!爹,你要为孩儿报仇,为孩儿报仇!”忽然,又一道怒气冲天的声音传来。 这次没有人挪步,没有人让路。 众人伸长脖子,望向声来之处,望向陶新月身后。 是戴启展,他已经被采薇带到了稍远的地方,也攒了些力气,所以直到此刻他才认出了成雪融,一认出来便怒火中烧,嚷了起来。 可他控诉的话音刚落,站在成雪融身后的夏枯草就呀了一声,也嚷了起来:“金姨娘,那是金姨娘!” “先生,先生,你快来看看,这是金姨娘啊!”夏枯草在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旁蹲下,惊慌地喊着成雪融。 成雪融脸色大变,走过去一瞧,啊了一声,顾不得脏污,扑倒在那女尸之上,哭了起来。 “金银花,哎呀我的小心肝金银花……” “咱第一次见面时,你才八岁,那时你就说了,你会一直陪着我,陪到你八十岁的……” “你才刚刚怀上咱的小宝贝,你还没给咱小宝贝想个响亮的大名,你怎么就食了言,怎么就抛下我去了呢……” 成年男子的眼泪,往往比女子的更能打动人心,人群里便有人跟着低低哭了起来,还有人在骂。 “叫你别乱说话!什么一尸两命,瞧,一大一小就这么叫你给说没了吧!” “这……我这好冤枉呀!强抢民女的又不是我,这一尸两命的罪过,怎么能算在我头上?” 一听这话,吕海正、韦共舟两人冰冷的眼神便从近处的戴充身上转移到远处的戴启展身上。 戴启展似乎这才想起是自己抢人在先,缩了缩脖子,忽然又醒悟过来,指着乌步昂大嚷:“他是纵火的凶手!西堂的火是他放的!” 成雪融原本伏在“金银花”身上哭着,听了这话,猛然抬头,通红的眼盯着戴启展,怒声反问:“戴公子这话,是说我杀了自己的侍妾和骨血吗?” “我承认,你抢走我怀有身孕的侍妾,又打伤我的家丁,我对你恨之入骨,但我不过区区账房先生,拿笔写字我可以,舞刀弄枪不在行!” “我打不过你,我息事宁人,我来只想跟你要人,我什么都肯忍啊,可你此刻还来血口喷人,说我放火烧你堂口!” “我倒想问问你,我饱读诗书,难道会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我既知金银花被你抢走,又怎会去你住处放火?万一将她烧死……” “呵呵,她已经死了,我的解语花,我的开心果,我还未见过面的孩儿,都已经死了……” 成雪融声泪俱下的表演成功挑起了吕海正、韦共舟和围观乡亲的悲愤情绪。 “哦,是强抢民女,害人一尸两命,再加上血口喷人,诬陷脱罪啊。”韦共舟道。 “哼,戴堂主,令郎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恭喜你戴门有幸了!”吕海正道。 戴充被两人这不阴不阳的话给说得面红耳赤。 陶新月似乎怕吕海正对着戴充再说出什么来,立刻喝道:“来人啊,戴充教子无方、教徒不严,戴启展强抢民女,又阴差阳错害人丧命,即刻撤去戴充西堂堂主之职,并将戴充、戴启展父子押进寒牢。” “夫人!”戴充失声喊道,不可置信地看着陶新月,“夫人,你怎能将展儿也……” 陶新月当即斜了他一眼,他立刻顿住。 陶新月又转向吕海正、韦共舟,问道:“堡主一心习武,懒理俗务,闭关前命妾身代理堡中事务。如今西堂出了这样的大事,妾身这样处置戴氏父子,二位堂主可有异议?” 韦共舟拱拱手,并不说话。 吕海正则道:“也可。只是西堂百废待兴,堂主之位不宜空悬,不知夫人……” “慢!”忽然一声厉喝,打断了吕海正的话。 又是成雪融。 她说道:“原来三位,便是百里堡的堡主夫人,以及东堂、南堂二位堂主。” “哼,你们百里堡果然仗势欺人,我妻儿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了啊,你们呢,你们就把那杀人凶手关进牢里,然后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再建一个西堂、怎么选个人出来做堂主,怎么重振你们百里堡的威名,是不是?” 吕海正一窒。 饶是韦共舟长了一颗玲珑心、含着一条不烂舌,此刻也被堵得哑口无言。 只有陶新月转向成雪融,“先生莫急,既是我堡中弟子伤你妻儿性命,百里堡便没有不认的道理,更不会曲从私情、偏袒己方,老身在此向先生保证,定会给先生一个满意的交代,如何?” 成雪融脸色稍霁,问:“那夫人打算如何?” 陶新月做沉吟状,后道:“戴充为我百里堡效力半生,在戴氏父子的处置问题上,老身与二位堂主商讨后,还得再请示堡主,方可定夺,可能需要些时日。为表歉意,便请先生一行暂住堡中,稍等数日,可好?” 成雪融也作出了沉吟状。 又哭又喊、又骂又吵的,不就是在等陶新月这句话吗? 她作态,躬身请示百里云帆:“小姐,堡主夫人请我们暂住堡中,您看如何?” 百里云帆戴着帷帽,众人看不见她的面容,只听她低声回答:“瞧这堡主夫人和二位堂主的行事作风,倒也符合他百里堡武林世家的风范,依我看,也是信得过的。” “小的也是这么想的。唉,小姐,小的对不住您,您第一次跟着小的出来历练,就让您遇到这样晦气的事,小的是怕那是江洋大盗,他们连百里堡的堂口都敢烧了,这敦州没那么太平啊,咱住到百里堡去,别的不说,起码得个庇佑。” 百里云帆:“……” 我家堂口是你烧的,敦州不太平是你搅的,你就是最大的江洋大盗,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百里云帆深吸一口气,含笑道:“好。” “那小的便去应了那堡主夫人的邀请,省下些吃喝拉撒的小钱……”成雪融搓着手,刚刚止了的泪眼见着又要掉下来了,哽咽说道:“小姐,省下那几个钱,便赐了小的,让小的为金银花打一副上好的实木棺材吧!” 百里云帆深呼一口气,含不住笑了,只道:“好。” “谢小姐。金银花既跟了我,便是我族的人,咱这一族,最重落叶归根,人死了是要抬上……唉,总之,小的要先给金银花收殓封棺,待此间大事一了,必得运了她的尸身回乡才行。” 这话里没说出口的意思,百里云帆倒是懂了,便又道:“好。” “谢小姐体谅。那小的先去忙金银花的身后事,小姐且先回客栈稍等些时候,一会儿再和小的一起进堡吧?” 成雪融铺垫再铺垫,终于说到正事来了,以为百里云帆肯定不会再说好了,毕竟她还得回去和她娘密谋策划。 谁知,百里云帆还是简短地应了句,“好。” 她道:“我要先回客栈收拾些东西,先生一会儿来找我吧。” 这回儿,只好换成雪融应好了。 然后,她转向陶新月,还未开口,便听陶新月说:“先生初来乍到,怕是对敦州不熟,老身想安排两个弟子跟着先生,诸般事宜交涉,或可相助先生一二。” 毫无意外,陶新月这是见缝插针地往他身边安插卧底啊。 成雪融也不推脱了,当即应道:“谢夫人,夫人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 成雪融一方五人,百里云帆一方四人,再加上陶新月派过来的卧底两人,外加一具烧焦了的女尸,离开了西堂。 分两路。 第一路,百里云帆一行回客栈。 回到客栈,四人再各自回房。 一回到房间,百里云帆立刻吩咐“沉鱼”:“丹凤,快通知我娘,白常明回来了,我已将他留在身边,就是元达。” 丹凤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竟是元达……原来如此,难怪小姐您要回客栈来……” “告诉我娘,白常明想查探我爹的消息,让我娘该准备的快快准备,我只能拖这么一点时间了,让我娘抓紧!” “是。” . 另一路,成雪融物尽其用,彻底地把卧底王烈、王炎当作了苦力。 让他们扛着“金银花”的尸体,从西堂扛到寿衣店去买寿衣。 再让他们扛着穿着寿衣的“金银花”去了棺材铺,挑了棺材当即装殓、封棺。 最后,成雪融坚决嫌弃棺材铺提供的一条龙产品服务,又让王烈、王炎扛着封了棺的“金银花”去了冥店。 ------题外话------ 前边都为百里堡副本铺垫了很多,所以这一段的高潮来得很快,下一章就开始,也比较持续,好几万字呢。 咱目标就一个字:爽! 明天见。 第054章 下作勾引不要脸,一骂百里小姐 扛“金银花”不算什么,只要胆子够大就行。 可要扛已经装殓、封棺的“金银花”,那就不光是胆子的事了。 那还得看你力气够不够大。 偏生成雪融挑的还是一副超大号楠木棺材! 原本得八个杠夫抬的棺材,此刻全压在了王烈、王炎两人肩上。 两人看江离、当归人高马大的,正想开口喊来帮忙,当归就哇一声哭开了。 “金姨娘,你死得好惨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不甘,你就去找百里堡的人报仇啊……” 谁是百里堡的人? 他们就是百里堡的人! 两人听当归这么一嚎,哪里还敢说话,认命地使出丹田内力来扛棺材,穿街过巷去了冥店,等成雪融挑了牌位、冥币、纸扎后,又扛着棺材去了义庄。 这一趟路走下来,两人已几乎虚脱了。 但仍不忘堡主夫人的吩咐,硬撑着,一步不落地跟着回了客栈。 王烈跟着江离、当归回房,王炎则跟着成雪融、金银花回房。 一进房就瘫软在桌椅边。 “啊,这位侠士今日辛苦了。”成雪融似乎到这会儿才发现王炎帮着扛了一天的棺材,殷勤地给他倒上茶,又说道:“稍坐,我去里边收拾东西。” 王炎当然知道成雪融捉弄了他们一路,也始终防着成雪融,并不敢喝成雪融给他们倒的茶,但想到总算是把人看好了、没让他们出什么幺蛾子、不必回去承受夫人的雷霆之怒,便觉得累也值了。 他并不知道,一帘之隔的内间,成雪融正在出幺蛾子。 金银花一身黑衣藏于横梁之上,见了成雪融进来,当即蹿下,无声地指着床底。 趁火从西堂打劫来的东西,可都藏在床底下呢。 成雪融对她竖起拇指,抓起她手写道:“义庄,大号楠木棺,上好藏宝处。” 金银花一点头,双足一点,又蹿上了横梁。 一旁一直走来走去、哐哐当当收拾着细软包裹的夏枯草适时开口:“老爷,收拾好了,能走了。” “好,走,去百里堡!” . 去到百里堡时,已是半下午。 陶新月派了心腹婢女采蘋到大门口相迎,直接将人引到东厢房。 “夫人正忙,命小婢转告歉意,并请各位先到厢房歇息,夫人已令厨房备下好酒好菜,诚邀各位共进晚膳,权当赔罪。” 于是,各自回房,各自密谋。 . 掌灯时分,采蘋来请,“夫人已在前厅设宴,各位贵客请随小婢来。” 成雪融道谢,领先走出厢房,越走心里越不定,渐渐地落后,蹭到乌伽什身边去,低声嘱咐道:“十五,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啊,尿遁,抓红蔓蛇。” 乌伽什紧张着地嗯了一声,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纠结了半天才道:“阿姐,我……我怕我帮不了你……” “没事的,十五。”成雪融道,偷偷地伸出手去,握了握乌伽什。 一如她身上的气息,冷而清,她的手也是寒凉如水,直沁他心底。 他微微失神,她已松了手,大步往前走了。 “阿姐……”乌伽什在心底喃喃:“我怕我真的帮不了你……” . 前厅设宴,正对厅门处摆了极大的一张圆桌,设十位,正好够主客双方的数。 宴席上气氛十分和谐,主人大方地提供好酒好菜,宾客卖力地埋头苦吃。 直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成雪融粗鄙地打了个饱嗝,百里云帆才终于转向陶新月,开门见山说:“谢夫人款待。听闻夫人膝下有一女,应是和我年纪相仿,夫人何不请她出来,交个朋友?” 陶新月推拒道:“闺阁小女,不宜抛头露面。” 然后,响起极其突兀的啪一声。 是成雪融,她将手里的筷子扣到了桌子上。 “夫人说这话,莫不是在讽刺我家小姐?”她冷声道。 “哦,不不不,没有这样的事。”陶新月立刻道歉,“小姐乃商人之女,自当别论,而老身的女儿,她……她是……唉,终是家丑,难以启齿啊!” 家丑! 成雪融最爱八卦人家的家丑了,但她不信陶新月能这么好,主动地爆出自己女儿的家丑供她茶余饭后做笑谈,于是不说话,就看着这对真母女、假仇人怎么演戏。 只听百里云帆哦了一声,挑高了尾调,乃是询问。 陶新月便开始滔滔不绝了。 “此事说来甚羞,乃是发生在堡主闭关的第二年。” “那一年,小女正是及笄年华,不敢说倾国倾城吧,但三分姿色还是有的,堡主座下一个关门弟子便对小女这三分姿色起了觊觎之心。” “唉,也是这小子糊涂了,他自幼长在堡中,与小女青梅竹马,老身本就有意要将小女许配给他,原以为等堡主出关,便令他二人成婚,谁料那小子看着一表人才的,却是个急sè胚子的,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便将小女……” “罢了罢了,既然生米煮成熟饭,老身便想,也不必等堡主出关了,就这么让他二人成婚吧。谁知那小子贪了便宜又不认,死活不肯娶小女,还反口污蔑,说是小女下作gou引……” 堡主座下的关门弟子,除了乔佚,还能有谁? 玷污百里云帆?过后还不认账? 成雪融想,这应该就是江离知道却不肯告诉她的事了。 是怕她吃醋?还是怕她生气? 醋是没必要吃的,谁让她迟到呢? 气却是必须生的,敢欺负她的人,她能不气吗? 她都气糊涂了,气到没有去想为什么陶新月要对“乌步昂”说起这段家丑,一心地认定了是这一老一幼两个不要脸的女人在陷害乔佚。 当下一声冷嗤,骂道:“哼,真是够下作的!” 百里云帆:“……” 这样紧接着她娘的话就开骂,不就是在骂她下作吗? 她沉着脸,冷声问道:“先生,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人下作。”成雪融依旧语焉不详,“既然是跟人家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人家一定是很信任她的嘛,她却做出了强迫、污蔑、诋毁等等恶心不要脸的行径,你说她是不是下作?” “不止下作,这人还不讨喜!她长得丑没能让人家对她一见钟情就算了,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了,她也没能让人家对她日久生情,这证明她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人。”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且他她不分,全凭听的人自己理解。 百里云帆心虚,当然就很完美地理解到了成雪融的真正意思,自觉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偏生,她还不能生气,更不能反驳。 只见成雪融说完了话,双眼极是期盼地看着她,轻声问道:“小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百里云帆广袖底下的手已经握紧,青筋爆现,甚是不雅,但她面上依旧笑着,暖若春风,答道:“先生说得对。” 成雪融转向陶新月问:“不知夫人后来是如何处置那下作之人的?” 不等陶新月作答,她又道:“在在下家乡那一带,像这样不要脸的jiàn人,是要被抓去浸猪笼的。哦,夫人是不是要问什么是浸猪笼?浸猪笼就是把那jiàn人抓起来,绑住手脚、装进猪笼,再塞入石头、封住笼口,最后沉到河里、将她溺死!” 百里云帆:“……” 忽然觉得整个人都不舒服了,怎么回事? 陶新月却极是淡定,眼角都不带瞟一下百里云帆的,浅浅一笑,应道:“原来是水刑,浸猪笼这个名字取得倒是新奇,就是不知道先生口中所说的家乡是何处?” 成雪融不答,反道:“夫人此刻还笑得出来,是因为夫人不知道水刑的痛苦。” “人要呼吸,但在水中没有空气,只有大量的水进入肺部和气管,导致受刑人在水中呕吐、咳嗽,眼泪鼻涕不断、大便小便失禁。呵呵,让那种下作jiàn人在死之前遍尝苦痛,在下心里觉得……甚爽。” 甚爽二字,成雪融是转过头去,对着百里云帆说的。 百里云帆喉头一痒,诡异地竟有点想吐。 成雪融对百里云帆的表情很满意,哈哈大笑,以至于忽略了圆桌对面,百里云帆的侍卫“元达”低着头吃喝着,眉眼间甚是柔和。 笑完了,成雪融才说道:“至于刚才夫人问在下家乡何处,咳咳,在下的家乡是……” “先生!”忽然,圆桌那头的乌伽什站了起来,大喊一声,打断成雪融的话。 他眼神十分羞涩,情态十分真诚,偏偏说的话粗鄙不堪入耳,他说:“先生,我要撒尿。” 吵着要撒尿的乌伽什想必是真憋得急了,他喊完话,脸就慢慢地红了。 成雪融默默地低下了头,扶着额吩咐:“三弟,你陪十五去吧。” 乌步昂的三弟就是乌回格,饰演者当归。 当归按照剧本,嗯一声,就携着乌伽什起来了。 陶新月掩嘴笑着,也吩咐下去:“采蘋,为二位公子带路。” “不必了。”成雪融孟浪地拽住了站在身侧的采蘋,趁机摸着人家白嫩的小手,摸得人家好好的一张脸成了猪肝色。 然后才放了手,说道:“十五憨直,脸皮又薄,让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跟着,这泡尿只怕撒不出来。不如,让这位小姐姐去请百里小姐出来见一见,可好?” 采蘋:“……” 你一又丑、又胖、跨三、奔四的肥腻老男人,这么不要脸地摸我小手,还管我叫小姐姐,你眼睛瞎了吗?抓你去浸猪笼啊好不好?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55章 美男计他只能对我使 “也好。”陶新月道,当然,是对成雪融说道的。 转过头,她才吩咐采蘋:“茅房就在后院,由二位公子自己去吧。你去请小姐出来。” 于是,江离、乌伽什从前厅正门出去,拐个弯往后院走;采蘋则穿过侧厅,向小姐厢房走去。 . 没一会儿,采蘋领着“百里云帆”来了。 就在“百里云帆”近前向众人行礼问好时,坐在圆桌下首那个叫元达的侍卫忽然重重地搁下了手中酒杯。 众人诧异地望了过去,包括成雪融。 那侍卫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连句抱歉都没有。 反倒是百里云帆,含笑对众人一颔首,歉然道:“无事,或是他不胜酒力。” “无妨。”陶新月回。 然后,江离、乌伽什也回来了,还非常有礼貌地来到成雪融前,向她报告:“先生,我们回来了。” 成雪融则郑重其事地问:“洗手了吗?” 乌伽什答:“洗了。” “饭前便后要洗手,疾病不会跟着走。行,回去继续吃吧。” “是。”乌伽什应,和江离一起转身,就要回席落座。 身边忽然传来哎哟一声。 是“百里云帆”。 她坐倒在地上,捂着脚踝,脸色煞白。 陶新月自是大惊,离席扶起她便问:“我儿!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百里云帆”颤手指着一处不起眼的旮旯角落,慌了声地说:“娘!这里……这里怎么会有蛇?它咬我了……咬我了!” “蛇?”陶新月一听这话,脸色剧变,轻轻挑开“百里云帆”的鞋袜,往里瞧了一眼,即刻又紧紧捂住,沉声说:“快,娘扶你回房!” 成雪融也围了过来,伸长脖子看着,扯开喉咙嚷着:“什么蛇?在哪呢?有毒吗?夫人,让在下给小姐看看吧,各类蛇虫鼠蚁,在下恰巧也懂一些,或许能帮到小姐呢。” 陶新月再一听这话,脸色再变,手下动作同时一顿。 片刻后,她放开了“百里云帆”,对成雪融从容笑道:“无甚大事,昨日厨房刚进了一袋子蛇,说是要做蛇羹用的,怕是厨房里的人没看好,才会让蛇跑了出来。并没有咬到人,是小女怕蛇,看到蛇就说被咬了。” “哦,原来只是误会一场。” “让先生见笑了,来,我们继续吃。采薇,你先扶小姐回房吧。采蘋,你去……去厨房看着,别再让蛇跑了。” “是。”采薇、采蘋领命,各自下去了。 成雪融正要坐下,圆桌上又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小姐,小的也想上一趟茅厕。”是“元达”。 百里云帆唇角微扬,了然一笑后道:“嗯,去吧。” “元达”从正厅前门出去,拐个弯也去了后院。 成雪融用指尖轻轻敲击着酒杯。 按照计划,十五借口尿遁,去后院吹了哨子、引了蛇,抓来后放去咬了“百里云帆”。 这个“百里云帆”虽然是假的,但既然能假扮百里云帆了,定然是陶新月心腹,陶新月定然舍不得不救。 此时便由她拖住陶新月,逼得陶新月另遣心腹去取解药。 如眼下,陶新月两个婢女,一个送“百里云帆”回房,另一个肯定是去什么地方拿解药了。 这时,就该功夫最好的江离上场了,他的剧本是,借口尿遁也跟着去,看看解药藏在哪,看看能不能敌手夺药,夺一份回来给她救救命。 可现实却是,江离没有动,他就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品酒。 反倒是百里云帆的侍卫元达动了,借口尿遁跑后院去了。 成雪融看不懂了,用指尖轻敲酒杯,是在纾解自己的郁闷,也是在提醒江离他很不靠谱。 江离继续品酒,看都不看她。 她索性站起,告辞道:“谢夫人好酒好菜款待,这一顿我们吃得好痛快,瞧这一个两个争先恐后排队上茅厕,就知道肚子里都存足了货,不如这席,就撤了吧?” “好,酒席撤了。”陶新月招手,却不是奴仆来撤酒席,而是端着茶盘上来了。 她道:“这是茶房一早备下的陈年普洱,饭后喝一盅,刮油解腻,诸位不妨试试。” 成雪融可不信陶新月会那么好、那么周到,请她喝茶、拖住她,定然是有什么深意。 可什么深意呢? 她想不通。 知己不知彼,切记妄动。 此时,她也彻底打消尾随陶新月心腹去找解药的念头了,爽快地坐下,道:“好,夫人思虑周全,在下恰恰就好茶这一道,既有好茶,必得痛饮。 于是,一轮茶席又喝了许久。 许久后,“元达”终于回来了,头低低,无甚礼貌,吭都不吭一声就坐下。 百里云帆笑道:“元达好没福气,好茶都让我们喝完了,你才回来。” “元达”这才开口:“属下不喝茶,茶能提神,属下喝了睡不着觉。” “确是如此,茶能提神,晚上还是少喝些好。”百里云帆起身面向陶新月,作辞道:“时辰不早了,夫人,我们也要回房歇息了。” 陶新月笑应:“好。” . 从席上下来,从前厅右拐。 一行浩浩荡荡近十人,在采薇、采蘋带领下往东厢房走去。 忽然,成雪融回头,看似望着百里云帆,眼神却落在她身后的“元达”身上。 “元达”不避不让,与她相视着。 她勾唇一笑,转了头回去,扬声便喊:“二弟,你到我房中来一趟。” 饰演乌步昂二弟乌武相的江离跟着去了成雪融厢房,刚关上房门,便被成雪融劈头一顿骂:“好你个江离!你不按照剧本来,你见死不救是不是?” 江离嘿嘿笑道:“你的命自有人救,我的剧本送人了。” “哼哼。”成雪融完全明白,且毫不意外,含笑娇嗔、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他会来!” “不止先生你知道,小姐也一早知道了。”江离忽道。 他那话莫名其妙的,成雪融听了微微一愣。 一瞬之后,哦一声,表示明白了。 再一瞬之后,啊一声,原地跳起。 “快!我要去见小姐!” “急什么?”江离冷嗤,“别见着美男就这么急啊你,有点出息啊你。” “我这哪里是急,我这明明是在生气!生气了你看到没?哼,乱使什么美男计,美男计他只能对我使!” 江离:“……” . 此刻,另一处厢房内。 百里云帆问乔佚:“怎么样,找到尊师了吗?” “找到了,”乔佚答:“不过师父他老人家正在练功,要紧关头不能打扰,我还没能和他说上话。” “你要和他说什么?” “不是要和他说什么,而是,得知道他安好,我才能安心。” “那你打算如何?” “今晚三更,我要再去探一探。所以,”乔佚说着,忽而执礼面向百里云帆,“微臣斗胆请问殿下,可知乌布昂今晚有何行动?” “这个……”百里云帆垂眸沉吟,“昂先生那边的事本宫也不大清楚……” “那微臣便再斗胆,请殿下屈尊前去一问。”乔佚毫不客气,也不等百里云帆再多说,一叠连声地就说出自己的要求。 “若乌布昂今夜没有行动最好。微臣对百里堡很熟,入夜后完全可以悄无声息见到家师。” “若乌布昂有行动,那还请殿下劝一劝,改个时间,免得影响到微臣,或是索性闹大点,好让微臣借乱查探。” “但唯一一点,让他别往山上去,因为家师就在山上嘉平洞中闭关,微臣要往那个方向去。” 百里云帆气得都不会说话了。 他真跟真公主那么熟吗?熟到可以这么不见外地,把公主当下人使唤? 百里云帆嗤笑了一声,举步迈近,反问道:“小侯爷,你就这么使唤本宫帮你做事?你打算给本宫什么好处?” “好处么?”乔佚回了她同样的一个嗤笑,正要细说他所能给的好处,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小姐,您睡了吗?您吩咐小的把账册送过来给您看看的,您还记得吗?”是乌布昂的声音。 乔佚立刻噤声。 百里云帆也不敢耽搁,马上开了门,请了成雪融和江离进来。 成雪融先不着痕迹地瞪了“元达”一眼,然后才对百里云帆说:“小姐,刚才在宴席上,我们都试过了,十五在后院里找到了红蔓蛇,捉到前厅,放了蛇咬伤百里小姐后,堡主夫人虽全力遮掩却并不慌乱,可见她不但有蛇还有蛇药。” “由此可以断定,此母女二人,便是我们要找的叛徒之后。所以,我们兄弟几个打算现在就去找那被她们藏了起来的遗迹,找到后立刻杀了叛徒!” 百里云帆装模作样地点头、沉吟,然后说道:“可我们身处百里堡,在人家的地盘上,要找东西、要杀人、还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更不要说,这里不是普通地方,这里是人人习武的百里堡。” 成雪融也装模作样地皱眉、苦思,然后问道:“这确实是个难题,不知小姐可有妙计?” “难!”百里云帆不停摇头,“先生,我们才第一天进得堡来,何必心急?且耐心住几天,伺机而动,岂不更好?” “说是这样说,但瞧堡主夫人那样儿,可不是百里小姐那么无用的,不好对付呀……” “哦?”一听这话,百里云帆就不乐意,当下追问:“先生就见了那百里小姐一面,怎么就觉得她无用呢?” “嘿嘿,方才当着堡主夫人的面,小的不敢说,既然现在小姐问起,小的自然要畅所欲言了。”成雪融一脸鄙夷地笑着,果真开始畅所欲言。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56章 又丑又笨死咸鱼,二骂百里小姐 “小姐您想啊,百里堡主膝下无子,单她一女,娶她不等于是娶了整个百里堡吗?” “俗话说得好啊,不想当堡主的弟子不是好弟子。那位据说一表人才的关门弟子,他为了坐上堡主之位,甜言蜜语、哄骗小姐、直至最后和小姐生米煮成熟饭、顺便播个种、留个人质,都是正常。” “可事实它不正常啊,事实是,人家就那么试了一下,立刻就对她退避三舍了。小姐您说那是为什么呢?” 百里云帆:“……”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有一种想放倒乌步昂的冲动? “元达”:“……”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也有一种想放倒“乌步昂”的冲动? 成雪融根本也没留时间给百里云帆回答,继续她的畅所欲言。 “想必是那百里小姐丑得像坨屎、笨得像头猪,尤其是在床榻之上,干巴巴地就是一条死咸鱼!” “哼哼,像这样的人哪,就该找几本春.宫.图好好看看,要不就请几个花楼小姐回来,好好地拜师学艺,才是正道。” 百里云帆:“……” 骂她丑、骂她笨就算了,还叫她去拜ji女为师,和ji女同流合污! 百里云帆心里的那张脸已经完全黑掉了,但面上的这张脸还得笑着,垂死挣扎着说:“百里小姐乃大家闺秀,怎能和那沿街卖笑的花楼小姐为伍?” “啊,族女大人您怎能说这样的话?”成雪融惊呼起来。 “事实已经证明,陶氏母女就是我族叛徒之后,哪怕她们扶了老爷爷过马路,您也不能说她们乐于助人!她们哪有那么好,她们说不定就是看人家老爷爷兜里有钱想骗人家的棺材本呢,您说对不对?” “……对。”百里云帆咬着后槽牙应道。 成雪融这才哈哈哈仰天笑了笑。 就算只是在口头上气一气百里云帆,她都觉得痛快。 她眼角余光一扫,原以为会扫到某人感动不已的表情,没料到却扫到“元达”正对她暗暗摇头,又轻轻点头。 她又唉了一声。 后道:“不过族女大人您说得很对,是臣下心急了,事关重大,是该从长计议。那这样,族女大人,臣下就先回去了,您早点歇息。” 百里云帆正巴不得成雪融快滚呢,一听就露出了最真心的微笑,“好,慢走。” 成雪融恭谨地且行且退,退到门口,忽然咦了一声。 她看着屋内的“元达”,“族女大人,都这么晚了,您的侍卫还不走吗?那个,就你们俩?沉鱼姑娘呢?” 她说着,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瞬息间换上了一脸“啊,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定无好事”的惊讶表情,十分抱歉地说道:“没事,臣下来得不对,族女大人您请继续,臣下什么都没看到,臣下这就告退。” 百里云帆:“……” 成雪融话音刚落,人还没走出去,“元达”便拱手作辞:“属下告退。”抢着成雪融之前就走了。 百里云帆:“……” 成雪融随之也走了。 厢房外、走廊上,成雪融大喊,“元达!” “元达”顿步,回身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抬起下巴对他挤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夸张笑容,指指百里云帆厢房,竖起两个大拇指对弯,再伸长手臂指着他,狠狠地赏了他一个大拇指。 这下子,“元达”的脸更黑了,哼一声,一转身钻进了自己厢房。 江离:“……” 就知道这丫头得生气! 行吧,就希望你的气性也跟你的心眼一样小就好了。 . 成雪融气冲冲地领着江离回了自己房间,气冲冲地吩咐夏枯草去敲门叫人,把当归、乌伽什都叫了来。 然后,气嘟嘟地坐在桌边不说话。 夏枯草眼观鼻、鼻观心随侍在一边,乌伽什低着头、对着手指蹲在角落,江离一根一根拔着窗台吊兰的叶子。 当归一头雾水看着这几人。 “姑娘,您把我们都叫来,是为什么?今晚,有行动?”他问。 成雪融摇头答道:“没事,没行动。” “嗯。”当归心想,也当没有行动,他们才刚进堡来,什么都没摸清楚,就算要行动,也该是清楚的人去行动。 “那,您把我们叫来做什么?”他又问。 “坐着呗,假装开秘密大会,假装要聚众闹事。”成雪融说着,平放了双手在桌面,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喂,你们说,现在我们这屋外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多了去了。”窗台那边的江离接口答道。 他用吊兰细长的叶子在窗纸上挑开一条小缝儿,正饶有兴致地往外看着。 “都来看我们了,就不会太注意无双那边了吧?”成雪融道。 “哦,姑娘知道了?”当归笑问。 “毫无难度。”成雪融懒懒说道。 毕竟是技术有限啊,易容术只能易容,却不能改变瞳仁的颜色,乔佚那双褐色的眼,就是他易容时候最大的障碍。 所以,宴席之上,他全程低着头。隐藏的倒不是他的褐色瞳仁,而是要用这种反常的表现迷惑陶氏母女。 等从席上下来,他才坦然与她对视。 那一刻,成雪融心里所有的困惑都解开了。 江离、当归知道乔佚来了。 乔佚混到“公主殿下”百里云帆身边去了。 乔佚利用百里云帆作掩护,接替了江离的工作,尾随采蘋去找解药了。 方才,她去百里云帆房中,不单单是要阻止某人使美男计,更是要去探探乔佚寻找解药的结果。 结果就是,乔佚对她摇头。 这说明,解药尚未到手。 但乔佚在摇头之后,还对她点头。 这说明,已经有了解药的眉目。 那么今晚,乔佚肯定会有行动。 “陶氏母女知道无双是,但陶氏母女不知道无双已经知道她们知道他是了,无双应该会利用百里云帆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陶新月却以为自己是在将计就计,等着暗算无双,所以……” “所以,”江离打断成雪融念经,从窗台边走了回来,问她:“你能说点人话吗?我听不懂。” “听不懂?”成雪融抬头看看夏枯草,夏枯草一脸懵然,又偏头看看乌伽什,乌伽什一脸茫然。 最后,她望向当归。 当归一脸了然,含笑答道:“所以,我们就明目张胆地聚众谋事,多少吸引些敌人的注意力,好帮帮小侯爷今夜的行动。” “嗯!”成雪融对当归竖起了大拇指。 对于当归,还有当归的主子,江离,她越发地感兴趣了。 . 另一边,乔佚回了厢房,换上一身黑衣,不等三更,立刻就跳了窗,往后院去了。 他故意跟百里云帆说要三更再上山找百里严,实际他二更就出发,并且不往山上去,而是去了与半山腰嘉平洞相反方向的药房。 他摆出种种假象,让陶氏母女以为他意在百里严,但实际他真正的目的,是红蔓蛇蛇药。 “百里云帆”被红蔓蛇咬了以后,乔佚尾随采蘋出了前厅,果然看到她并不是去什么厨房,而是去了药房。而且药房门口把守森严,很明显那里藏有重要东西。 他看到采蘋出示了一个随身信物,门口把守的弟子才放了她进去,但很快她就出来,匆匆往百里云帆房间走去。 当时乔佚还怕惹人起疑,故意地将整个后院都巡了一圈,故作无获,才跑了一趟半山腰的嘉平洞。 嘉平洞前无人把守,乔佚很容易就走近了,果然看到百里严的背影,盘腿坐着,头顶余烟袅袅,正是练功练到了关键时刻,万不可轻易打断,若受骚扰,轻则自伤、重则入魔。 乔佚没有进去。 没有必要。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破绽。 他的师父,若真是闭关到了如此重要的当头,不可能选择在嘉平洞最靠外的洞室,也不可能不安排弟子在洞口把守。 果然,这一幕是陶氏母女故意安排。 如此遮掩,他的师父到底被藏在哪了?六年了,到底是活、是伤……还是死? 在这世上,真心对他好的人不多,他的师父便是其中之一,他既知师父闭关一事有蹊跷,当然不会不管。 只是,不能这样偷偷摸摸、莽莽撞撞地管,此事应与东西两堂二位师叔商议。 此刻,他最重要的事,是盗取红蔓蛇蛇药。 于是,他去了药房。 药房门口只有两个把守的弟子,只用两枚铜板,他就把人打晕了。 进入药房,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不过是一排排的实木药架,上边放着各种或寻常、或难得的药物。 他都认识,都可以排除。 那么,暗格? 乔佚又找了一遍,没发现暗格。 倒是在最角落的一排药架顶上看到一个二尺见方的木盒。 式样古朴,看着是有些年头了。 他将木盒从药架子上拿下来,挑开搭扣,掀开木盖…… . “唔——” 成雪融闷哼一声,手捂着心口,脸色瞬间煞白,额头冷汗沁沁而下。 “主子!”随侍她身后的夏枯草立刻俯身近前,“主子,您怎么了?” 蹲在角落里的乌伽什也凑了上来,慌了声地喊:“阿姐,阿姐……” “叫什么阿姐,叫魂啊,给她号脉啊。”对于乌伽什的单蠢,江离表示十分无奈。 “哦,哦。”乌伽什立刻抓起成雪融的手,三指搭在她脉门上。 “没事?”他奇怪地睁大了眼,又要去抓成雪融另一只手,被成雪融拦住了。 “我没事。”她细声说道,“只是,忽然痛了一下……现在,好多了……” “痛了一下?”当归不解地重复。 “痛了一下。”成雪融肯定地重复。 然后,刚刚泛起些血色的脸再次白了下去。 “寒蚕蛊虫至阴至寒,压制住红蔓蛇毒的同时,也会令同心蛊虫休眠,暂时阻断你和小侯爷的感应。” “除非,事关生死。”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57章 调虎离山计 事关生死! 族长大人的话在成雪融脑海中飘过。 成雪融开始浑身发抖。 猛一下抓住离她最近的乌伽什的手,她颤声,带着哭腔,求道:“快去,救救无双!无双出事了,他出事了!” . 江离、当归早见识过乔佚对成雪融的“心灵感应”,现下成雪融突发急痛,口口声声说是乔佚出事,他们自然深信不疑。 啾一声,就冲出了厢房。 乌伽什、夏枯草二人一左一右扶着成雪融,也跟着出了厢房。 但对成雪融所说,却抱有怀疑。 “主子,小侯爷的身手极不一般,没有一番苦斗,百里堡的人还伤不了他,现下堡里静悄悄的,小侯爷应当无事。”夏枯草道。 “是啊阿姐,你是不是想多了?无端端的心口痛肯定是有病因的,还是回房让我再给你号号脉吧。”乌伽什道。 “你们不懂,总之,信我的吧。”成雪融渐渐地恢复了些力气,脑子也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问:“夏枯草,有发现那些监视我们的人吗?说一下那些人的情况。” 夏枯草转头四顾,后道:“刚刚走了几个人,应该是去报告了,暗处还留有一些。” 这时,江离、当归也围了过来。 “乔佚在哪?你能感觉到吗?”江离问。 百里堡太大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 成雪融却只是摇头,“就痛了一下,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就怪了。找你那会儿,乔佚是能感觉到你的方位的。” “或许是,现在小侯爷距离姑娘很近,所以姑娘反而感觉不到吧。”当归道。 “是族长大人封住了我和无双的感应,这次,是因为无双被伤及性命,我才能有感觉。” 江离一听乔佚已经被伤及性命,顿时是真急了,脱口便道:“你们两个,一个早慧、一个神童,关键时刻只会发愣吗?快想办法啊!” 神童? 成雪融舌尖无声地念了一下这个词,坚决不去想有关当归的事,闭上眼、深呼吸,然后说道:“别慌,装作无事,先去后院,后院宽敞,视野开阔,陶新月若要调兵遣将,在后院肯定能看到动静。哪儿有动静,无双就在哪儿。” “不必了。”忽然,江离沉声说道:“我已经看到动静了。” 成雪融猛地回头一望,透过稀稀疏疏的花丛树林,赫然望见一条火龙。 “快走!”江离一喝,迈步就要往前。 成雪融将他拽住。 “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人多,想救无双,只可智取,不可力夺。” “嗯。”当归立问:“那依姑娘说,该如何智取?” “那依你说呢?”成雪融问。 当归不答,侧头去看江离。 江离便骂:“啰嗦什么?救乔佚要紧!” “那我依看,”当归再次望向成雪融,“眼下,唯一能救小侯爷的,或许只有那位小姐了。” 成雪融当即一勾唇。 “所见略同。” 她转身,昂首,大步迈向百里云帆的厢房。 . 百里云帆料定今夜无事,安安心心地睡下了,正睡得迷糊,忽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睁眼,见婢女丹凤已候在她床前,正向她询问该如何应对,又听到门外传来乌步昂的声音,“小姐?小姐?睡了吗?” “去开门。”百里云帆顿时警惕起来,略一沉吟后吩咐丹凤先去,自己对镜看了下易容,又披上大氅,紧跟着才走出外间。 “小姐,天助我也!”成雪融一见她出来,立刻一脸兴奋地凑了上去,“他们百里堡不知招惹了什么人,大半夜的有人在堡里闹事,我们正好趁乱在堡里走动走动,看能不能找到遗迹。” 百里云帆一听,即刻大惊。 今夜在堡里闹事的人,除了乔佚还能有谁? 难不成是乔佚发现了她爹爹闭关的真相,气得大闹? 她完全没往乔佚可能会受伤那个方向去想,因为她娘已经答应她了,会布置好一切,让乔佚相信她爹确实只是闭关,然后再由她劝乔佚离开。 她所能想到的,仅仅是乔佚在堡里闹了起来。 于是也很心急,立刻应:“好,我们快去看看。” “小姐莫急,”成雪融将她拦住,“眼下形势混乱,我们更该有计划地行事。这样,小姐您跟着臣下。” 成雪融一边说一边推了百里云帆进内室,身后丹凤即刻也要跟上,却被当归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 丹凤只觉身子一麻,就动不了也发不出声,唯惊恐地瞪大了眼,任由当归将她圈在臂弯之中。 而内室里边,成雪融拿起桌上油灯,就往床榻上一扔。 床榻上的棉被枕头都是易燃品,一遇明火,就烧起了熊熊火焰。 成雪融再转眸一扫,扫到当归“亲密地”和丹凤搂在一起,知道定是当归将丹凤制住了,当下喝道:“夏枯草,烧门。” 夏枯草速度极快,抄起外间桌上的油灯就往房门掷去。 顿时,满室火光。 而百里云帆一头雾水。 “先生,你做什么?房门起火,我们怎么出去?” “族女大人稍安,臣下只是想让百里堡再乱一点,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成雪融再次推着百里云帆,带着她来到窗边。 “我们的身份还未暴露,那堡主夫人没有理由加害我们,且我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她所邀进堡来的,早先我们的人已经被西堂的火给烧死了,若是我们再在堡内被烧死,这堡主夫人就堵不住天下jiàn嘴啦。” “哦……”百里云帆向来好哄,但也不是真的太笨,如此刻,她想了想,便问:“既是想乱上加乱,先生为何只烧我一间厢房?” 成雪融于是开始胡扯:“臣下也想多烧几间,可刚才过来时,无意间发现廊外有人。此刻厢房起火,那人立刻就能看到,若这时我们再继续放火,被那人看到传了出去,就成我们在纵火报复了,不妥。” 百里云帆听了,这才将信将疑地点头,忽又开口,喊了声:“沉鱼。” “在……”是当归仿着丹凤的声线应着。 同时,成雪融说道:“沉鱼在这了,族女大人,您的两个侍卫,元让和元达呢?” “元让和……元达……”百里云帆一听元达的名字就心虚了,再也想不起要问沉鱼了,推脱着说道:“元让、元达……他们应该还在房里。” “那我们跳窗出去,先去找元让、元达,再去凑热闹。” “哦,不必!”百里云帆快速抢道:“元让、元达自有保命之能,我们直接去凑热闹、找东西就好。” “好。”成雪融对百里云帆的答案极是满意,当下笑着应了。 她笑声一落,江离立刻上前来推开窗户,抢先蹿了出去。 “这……”百里云帆微怔,方才“乌武相”所展示的那一下身手可真太矫健了,跟之前所表现的窝囊平庸判若两人。 成雪融心想,这江离果真是紧张乔佚,也果真是稍欠心机,立刻大喊:“火要烧过来了,再不跑我们都要烤熟了,快出去啊!” 百里云帆让她这一喊,注意力又转移了,在成雪融、夏枯草主仆二人连推带搡下上了窗台,往下跳时还摔了个狗啃屎。 百里云帆那个气啊! 她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样悔恨,恨自己不肯吃苦,十几年了,只学了个三脚猫功夫,竟连两个完全不懂武功的人也能将她推.倒。 她哪里知道,推她的夏枯草武功一流,便是东堂弟子,对上她也得小心应付。 她被夏枯草扶了起来,半架着。 成雪融催促喊:“快走快走!” 不及回头,她就被推搡着离开了。 后边,乌伽什接着跳出了窗台。 然后,是当归独自一人蹿了出来。 至于“沉鱼”扮演者丹凤…… 留她在火场,且看她造化如何吧。 . 同一时刻,正在去往药房路上,准备亲自处置盗药者的陶新月被弟子拦住了脚步。 “回禀夫人,乌步昂一行五人在厢房中秘议甚久,然后慌慌张张冲出来,去了小姐厢房,不久小姐房里就起火了。” 陶新月脚步一顿。 “什么叫小姐房里起火?小姐没出来吗?” “没……没有……” 陶新月肩背一僵。 自己的女儿有几斤几两,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尤其今日在席上与乌步昂过招之后,她更清楚,她的阿允绝不是乌步昂的对手。 难不成是乌步昂发现这“公主殿下、族女大人”不对劲,带着人去盘问,问出来被骗后,纵火要对她女儿不利? 她即刻大喊:“快,转道去小姐厢房!” . 陶新月掉头回东厢房,成雪融等人则诓着百里云帆从东厢房跳窗而出,赶去后院药房。 使的乃是一个调虎离山计。 但成雪融知道,此一计并不能为他们争取到多少时间。 不过小小的一个厢房失火,百里堡弟子众多,便是叫他们一人撒一泡尿,那火也早灭了。 因此,她得抓紧时间,赶到乔佚身边,看看他伤得如何,看看该如何自救。 百里云帆却越走越觉奇怪。 竟是去往与半山腰嘉平洞相反的方向? 难不成,乔佚无事,闹事的另有其人? 她问:“先生,先生可知是何人闹事?” “管他何人闹事,总之闹起来就对了。”成雪融应道,手搭凉棚望了望,就好像她有千里眼似的,呀了一声,“是我眼花了吗?怎么我看着,那个被围住的人,像是小姐您那个侍卫,叫……哦,叫元达的。” “啊,元达!”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58章 自作聪明去开路,劫持百里小姐 “啊,元达!”百里云帆听了这话,果然大惊,撇开成雪融等人就往人堆里跑。 这些人都得了陶新月的命令,被要求对这位“商户小姐”客气些,不许拦、不许问,她爱干嘛由她干嘛。 因此,她一路畅通无阻,冲向药房。 托她的福,成雪融等人紧跟着也来到了药房外。 药房外,十几名弟子围在门口,举剑对着房内之人; 药房内,一身黑衣的“元达”斜倚桌案,横剑于胸,一双褐色的眼杀气凛然,乃是个以一挑十的架势。 围攻的弟子都得了陶新月的命令,说若是有人前来偷药,堵住即可,不必开火。 见忽然又有人闯了进来,索性便不管了,反正是瓮中捉鳖,再来多少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于是,百里云帆接着畅通无阻地进入了药房,见是乔佚,猛地便扑过去,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乔佚却根本不承她的情,见她靠过来,即刻横剑将她挡住,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成雪融身上。 成雪融脚步一刻不曾停。 一直跟在百里云帆身后的她,三步两步越过被乔佚这一横剑弄得傻傻愣住的百里云帆,一低头钻过乔佚的剑,再一伸手又扶住乔佚的腰。 “真生气了?”乔佚低头问。 “真生气了。”成雪融点头答。 声音清、亮、脆、透,因紧张而微沉,因担忧而微哑,乃是一把极富特色的女声。 百里云帆见乌步昂与乔佚默契、亲密,已经傻了,再听乌步昂忽然发出女声,更是愣住,惊讶地指着他二人,结巴着说道:“你们……你……你不是乌步昂!你是谁?” 同时她也慌了,她知道自己危险了,一转头,拔腿就跑。 然后,撞上两柄明晃晃的软剑。 是当归和夏枯草。 “百里小姐,你最好不要乱动,刀剑无眼,伤到你可就不大好了,是不是?”当归笑问道。 夏枯草仗剑上前,直接将吹毛断发的剑刃压在百里云帆颈项之上,彻底挟持住她。 江离则拽着乌伽什去到乔佚身前,叫魂一样叫他,“十五!别傻了,快给他看看!” “他……他中箭了……”乌伽什真是吓坏了,脸青着,声音抖着,小小的眼此刻睁得老大,惊慌地看着插在乔佚左胸处一根羽箭,来来去去只有一句,“他中箭了……阿姐,小侯爷中箭了……” “十五。”成雪融一把握住乌伽什颤抖着的手,坚毅的眼神看着他,坚定的口气对他说:“别怕,十五。” “小侯爷中箭了,我知道。他中的不是我们耍着玩的弩箭,是有你拇指那么粗的羽箭,他很危险,他快要死了。你别怕,你救救他,这里,只有你懂医,只有你能够救他,知道吗?” 乌伽什盯着被成雪融握住的那只手,感觉到她一如既往的冰凉,从指尖到手心,毫无温度,却那么用力地将他手握住,传递给他莫名的信心和勇气。 他点点头,顿了顿,再用力地点点头。 “我不怕。”他看着成雪融说。 “我一定会救你。”他看着乔佚说。 乔佚嗯了一声,成雪融也松了手。 “先扶小侯爷坐下,我要撕开他的衣裳看一下。” 江离上前要帮乔佚一把,乔佚对他摇头,自己支撑着,顺着桌案坐倒在地上,脸色越发地白,冷汗越发地多,却仍偏头去对成雪融微微笑了笑,“我没事。” 成雪融咬着唇,说不出话了,只敢摇头。 若真是无事,若真是无伤性命,绝不会惊动正在休眠的同心蛊。 她垂眸,不敢再看乔佚。 然后,便看到滚落在地上的木盒。 盒内,嵌有一套与她臂上腕弩原理相同的机关装置。 于是,她懂了。 无双来此寻找蛇药,必然要翻箱倒柜,翻到这木盒,一打开,便会触动盒内机关,盒中短箭便会即刻弹出,射杀来人。 “小侯爷怎么样了?”她问。 这时的乌伽什刚好正撕开了乔佚的黑衣,看到里边素白的亵衣沾满黑血,呀了一声,惊呼:“箭头有毒!” “拔箭!”江离当下疾喝。 “不能拔。”说话的却是乔佚。 他看着江离,低声但坚定地说道:“三叉箭,不能拔。” 三叉箭? 成雪融一听这话,心先凉了大半。 穿越到这冷兵器时代,她也对各种先进的冷兵器做过简单了解,其中最让她对古人智慧顶礼膜拜的,非弓箭一道莫属。 比如这三叉箭,便是弓箭兵器中的佼佼者,它属于带脊两翼箭型,但比一般的带脊两翼箭更厉害,箭头呈倒叉形,中有尖刃,两侧各有向外突出的小刃,整个箭头呈扁平三角形。 这种箭射中人体后,不管射到哪里,不取箭头,就是持续不断钻心的疼,箭头取出,又总会留下后遗症,一不留神就会死。 用三叉箭,已是个不留余地的杀招:拔箭,令伤上加伤,是死;不拔箭,任血流不止,也是死;更不要说,箭上还淬了毒。 能想出这样一个不留余地、万无一失的杀招,不得不说,陶新月其人,不但狠,而且聪明。 成雪融低头,盯着乔佚的箭伤,不说话。 乔佚却注意到她悄悄握紧的拳头。 偷偷握住她手,他再次微笑,对她说:“我没事。” 然后,手起剑落,他削去胸前一尺来长的箭羽,又迅速拉好衣裳。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似中了毒箭之人,唯独脸色更煞白了几分。 “中箭而已,不是大事。”缓了许久,他才抿唇,笑对她说。 他不是笑口常开的人,可这一会儿间,他对她笑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间笑的还多。 这是不是叫,人之将死,其笑也多? 成雪融便也笑笑,“对,不是大事。” 转向乌伽什,问:“小侯爷中的什么毒,你能解吗?” 乌伽什颓然摇头,只问乔佚,“小侯爷,你感觉怎样?” “起初,他感觉伤口灼痛,似被火烧,慢慢地钻心之痛自箭伤处蔓延,遍及全身,就这样生不如死地痛上十二个时辰,剧痛就会慢慢消失。” “中箭的地方会最先感到麻木,让人心生愉悦,之后麻木的感觉继续蔓延,再等十二个时辰,等麻木感走遍全身,那时,他就会舒舒服服、毫无痛苦地,死去。” 陶新月的声音在药房门外响起,“怎么样,想要解药吗?要的话,拿人来换。” “要,换就换!” 成雪融毫不犹豫就做了选择,三下五下卸去百里云帆脸上的易容,审视的眼神盯着她的脸。 “钟离,你这张脸长得不像钟离啊,还挺清秀的嘛,可为什么这么卑jiàn,非要借别人的皮,去得到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男人?” 百里云帆听成雪融喊她“钟离”,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她失声喊了出来:“啊,是你?你……你没有死……你……” 成雪融抢了夏枯草手里的剑,亲自押着百里云帆走到药房门前,嗤笑,“百里小姐,你还真是笨呀,你瞧瞧你妈,只用一个故事就试出了我的身份,你呢,呵呵……” 到这会儿,再细细回想宴席上发生的事,成雪融终于明白了陶新月自动爆出家丑的目的,只怪她当时被愤怒冲昏了脑袋,才会忽略这一点。 她冷笑,问道:“呵呵,我设计的观音图好看吗?纹在身上时痛不痛呀?与五毒物共浴的时光难忘吗?我这只长满了红疹和黄脓的手,是否曾让你欲.仙.欲.死,之后又是否有让你无数次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哦,还有,派自己的手下放火烧自家的堂口,那感觉,爽吗?” 百里云帆死死盯着成雪融,目眦欲裂。 原来,长久以来,只是她自以为地将乌布昂等人耍得团团转,却原来,成雪融不过是将计就计,将她百般玩弄而已。 药房外,陶新月道:“果不负早慧盛名,公主聪明,老身领教。别说小女,即便是老身,白白多活了公主二十多年,也差点儿上了公主的当。” 她拿出一根弩箭,乃是成雪融在猪圈那里用来射杀戴启展,却被江离打偏了的那根。 “若不是它,老身也不会起疑,更不会有宴席上那番试探。” 成雪融凝目细望,见箭头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明白陶新月之所以起疑,乃是因为血中之毒。 果然,陶新月接着说道:“弩箭并没有射中戴启展,可箭头上却带了血,老身细问戴启展,才知这血竟是‘乌步昂’的。” “堡中弟子个个习武,手上难免会有伤口,其中便有一个,他手指破皮的地方不小心沾了些‘乌步昂’的血,之后便出现了与红蔓蛇毒一样的毒症。” 她说着,扔了手中弩箭,微昂着头,甚是得意,“须知,这天底下的红蔓蛇,可说已尽在我掌握,绝没有人能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红蔓蛇毒并与血混合,除了……” “被红蔓蛇咬过,又去了竹桐山求医的您,尊贵的公主殿下。”说完,陶新月虚伪地对着成雪融微笑颔首。 身后,即时传来“啊——”一声惊呼。 是乌伽什。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59章 你身上的好东西,恐吓百里小姐 这是乌伽什第一次听说成雪融被红蔓蛇咬过。 是她左手背上那两个蛇齿洞。 族长大人没有告诉他,他问了成雪融两次,成雪融也不肯说的,竟是红蔓蛇? “怎么会是红蔓蛇?”乌伽什惊讶大喊,神情悲戚,望着成雪融的背影,“阿姐你明明体寒啊,体寒跟红蔓蛇毒毒症是完全相反的,你中的不可能是红蔓蛇毒!” 成雪融则望着陶新月。 陶新月身周弟子个个手持火把,火光明灭飘忽不定,但却依旧让成雪融捕捉到了陶新月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细微亮光。 是探究,是期待,是好奇。 或许,这才是陶新月故意放出红蔓蛇来咬她的原因。 成雪融笑着,不理会乌伽什的惊讶,只指着地上的木盒,问:“所以,这毒箭,你本来是为我准备的?” 果然,便见陶新月眸光忽地一冷。 顿了顿,她才开口:“本来是为你准备的,但白常明受这一箭,也不算冤枉。” 她凌厉目光越过成雪融,远远地落在乔佚身上,“常明,师娘我一直想不通,那个追至姑儿山救走真公主的黑衣人是谁,那个潜入百里堡大闹浮日宫的黑衣人又是谁,直到阿允告诉我,说你来了百里堡。” “那时,我想起华诞宴前公主失踪的事,再看看那带血的箭头,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得不说,堡主真的将你教得很好,若不是师娘我先入为主,认定你就是为盗取红蔓蛇蛇毒解药而来,单凭你方才在后院的那一番似是而非的动作,师娘我都要被你糊弄过去了。” “仅是如此?”乔佚不解地问。 江离一直盘坐在他侧后方,精纯内力源源不断输送给他,他感觉好了许多,说话中气也足了。 他问:“令戴启展押着殿下招摇回堡,夜宿姑儿山,车厢内用布袋、汤婆子养着红蔓蛇,你大费周章做这么多,目的何在?” “利用你们引出仡濮族。”陶新月答道:“毕竟,我就是你们所谓的叛徒之后嘛。” 热衷于用毒,也擅长于用毒,陶新月倒也符合叛徒之后的特征。 但她既擅于用毒,定然也有其他奇毒能引得成雪融上竹桐山求医,那她为何还要选择红蔓蛇这种最易暴露身份的毒呢? 她的目的若真是夺回仡濮族族长大位,隐藏身份岂不更对自己有利? “不止……”乔佚一番细细思量后,终于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却让身边的乌伽什给打断了。 他万分气愤,脖子上青筋凸显,握着拳、倾着身子对着门外的陶新月大喊:“你就是叛徒之后!你也是仡濮族人,你想对付族长大人,你去竹桐山啊,你来找我啊,你利用公主做什么?你快把红蔓蛇的蛇药拿出来,快拿出来给公主!” “公主的红蔓蛇蛇药,你问我拿?”陶新月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吃吃笑了两声,桀骜目光终于落到了乌伽什脸上,不屑言道:“你?什祭司?你算什么东西?” “随随便便在我后院抓条红色小蛇,就以为那是红蔓蛇了?就你这么一个连红蔓蛇都没见过的人,还不配让我为你花心思!” “啊?那条……不是红蔓蛇?你……你骗我!”乌伽什一听,都快哭了,叫嚷声里都带着哭腔。 成雪融心内大惊。 打死她,她都不相信,一个正儿八经的仡濮族祭司,且是由族长大人从小养大、亲自教大的,竟会没有见过本族图腾圣物红蔓蛇。 难道,红蔓蛇已经在西南灭绝了? 因此大成百姓不认识。 因此仡濮祭司没见过。 难怪,陶新月大言不惭,说天底下的红蔓蛇已尽在她掌握。 难怪,乌伽什欲言又止,说害怕自己帮不了她。 她偏头,看乌伽什果真悔恨得都开始掉眼泪了,知道乌伽什正为此深深自责,便道:“十五,你哭什么,别哭。” “被这个老妖怪骗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更不是最惨的一个,不算什么。” “喂,老妖怪,我就问你,我驸马的解药呢?” “解药在此。”陶新月亮出一个青花小瓷瓶,“解药在此,你放我女儿,我把药扔过去。” “雪儿,”忽然,乔佚喊。 他对着成雪融的背影说:“就算解了我的毒,可我们身处堡内,没有百里云帆做人质,我们也出不去。还有,你的毒……” “是哦。”成雪融听了这话,故作恍然地点头,“放了你百里小姐,就算有解药,我们也出不去呀。” 说着便押了百里云帆连连后退,一边退一边对着陶新月大喊:“喂,老妖怪,你把解药扔进来,我也不要多的,就等我解了驸马的毒,离了你百里堡的地界,我就把这个小妖怪还给你。” 陶新月听了哈哈大笑,“公主呀公主,老身刚刚还夸你聪明,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这么天真了呢?” 陶新月的从容淡定,无形中给了百里云帆莫大的信心,这会儿她也看明白了,成雪融一行人完全处于劣势,为了解药,为了离堡,成雪融就绝不敢伤害她。 她硬气了,呸了一声,骂:“你说谁妖怪呢?我看你才是妖怪,有种,你卸了易容,给我们看看你的脸。” “卸就卸,谁怕谁呀?”成雪融又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手上的动作也很利索,剑柄狠狠一敲百里云帆后颈,令她眩晕,再将她掼倒在地,锵一声,手中剑扔还给夏枯草。 夏枯草一接过,长臂一送,明晃晃的剑刃又指着百里云帆的后颈。 药房外,陶新月尖声大叫:“成雪融,你做什么?你敢伤我阿允,我要你不得好死!” 成雪融才不管她,抬袖一擦一抹,转瞬间已卸去了脸上易容,露出巴掌大一张小脸,右脸之上赫然一个红字,“娼”。 药房外众弟子一见,齐齐张大嘴巴,哇了一声。 百里云帆勾唇,冷冷一笑。 “笑什么?”成雪融居高临下,看着伏在地上的百里云帆,慢条斯理地问她:“你说,我才是妖怪?不是吧,本公主记得很清楚的,驸马他明明说我是妖精,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小妖精。至于妖怪嘛,老的是你妈,小的是你!” “你……”百里云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喘息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不要脸!” “不要脸的也是你啊小妖怪,你家老妖怪不是没把你生得面目全非嘛,怎么你就那么嫌弃呢,还非得照着我的脸来易容?啧啧,本公主虽然长得美,但也不敢自称整容模板呀,你这么崇拜我,我怕我会膨胀呢。” “……”这次倒好,百里云帆被怼得连一个你字都说不出来了。 成雪融背手俏立,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百里云帆,“你看看,即便你黥了我的面、毁了我的容,夺取我的身份、霸占我的宫殿,可我依旧是我,对上我,你永远只能这样,低贱地伏在尘埃里,卑微地仰望着我,而我——” “亲,我看不起你,你知道吗?” 成雪融笑吟吟说完这番话,忽而脸色一正、宽袖一甩,转身昂首,面对着门外众人,扬声说道:“天女之尊、公主之贵,从来在骨不在皮、在血不在名。如我,既受得起万民跪拜、富贵显荣,也受得住无妄之灾、榆次之辱,什么刺字毁容,什么黥面折辱,在我眼里,它们和百里小妖怪一样,撑死了也就是个——屁。” 她双臂微张、下巴微抬,眸光淡淡,坚毅凛然。 这一刻,她睥睨万物的气势,她雍容华贵的气质,不需满头珠翠来衬,不需一身华服来托,只需轻轻一瞥、浅浅一笑,便可令人或神往、或神慑、或惊艳、或惊心。 门内门外无数众人望着她,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星星眼。 江离自坐定状态中微微睁眼,眼神激赏,又带着凌厉。 当归则回头来望了望江离。 江离又合上了眼。 而乌伽什,小眼瞪成了大眼,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双眼发直,整个人都彻底傻掉了。 乔佚中箭中毒,隐痛阵阵,一张脸本来泛着灰白,见了乌伽什这神魂颠倒的模样,不由得脸一黑。 “咳咳……”他掩嘴低咳。 但乌伽什全然不察。 “没出息。”侧后方江离忽然开口,声音不低,还带着往日常见的轻佻散漫。 “都这个时候了,还尽想着儿女情长。”他含笑讥诮,也不知是诮的乔佚,还是诮的乌伽什。 那一边,成雪融再次低头,还是笑吟吟地看着百里云帆,问道:“那么,你呢,百里小姐?想代替我做公主,那你有这份荣辱不惊的魄力吗?让我来试一试,好不好?” 坏了,成雪融又一次这样对着她笑了! 在百里云帆看来,成雪融笑得越亲和,后边出的招就越阴损。 她忍着哆嗦问:“你……你想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我记得,你身上有样好东西,可一点也不比我脸上这个字差,怎么样,敞开来让你的同门看看是什么,顺便也让我们见识一下你淡定的功力,好吗?” “不好!不好!” 什么好东西,能和成雪融脸上那两个耻辱的刺字相比的,除了她胸前那一幅羞死人的观yin坐lian图外,再无其他! 成雪融这是什么意思,要剥了她的衣服,让她的同门师兄弟们看她的身体、看她的纹图吗? 百里云帆吓得尖叫:“娘!娘!这是个疯子,你快救我,快救救我!”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60章 chu男标准 陶新月喝道:“成雪融,你敢胡来?你还想不想要解药了?” “要,我太想要了。” 成雪融在百里云帆面前蹲下,纤纤十指扯着她衣裳上细细的系带,“老妖怪,这次我要和你比赛,看是我剥她衣服的速度快呢,还是你扔解药进来的速度快。” “成雪融,你别碰我!”百里云帆挣扎了起来,一抬臂就想挥开成雪融的手。 持剑指着她后颈的夏枯草便将剑一压,吹毛断发的剑刃结结实实贴着百里云帆后颈,她道:“百里小姐,我家主子想和你玩会儿,请你不要乱动,我这剑有点快,可别伤了你。” 陶新月惊得背心出汗,但面上还在冷笑,“成雪融,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别忘了你还在我的地盘上……” “废什么话,活着我都不怕,我会怕死?”成雪融打断陶新月的话,骤然加快语速,“我数一二三,比赛开始!” “一,二,三!我扯!” 嘶啦—— 布料断裂的声音。 . “住手!解药给你!” “谢了。”成雪融扬了扬手里的流苏,再晃了晃刚接到手的青花小瓷瓶,对百里云帆说:“喂,你瞧你妈对你多好,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想借你衣裳上的流苏来玩玩,你妈竟就当了真,连解药都扔过来了。” 百里云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只损失了一根流苏的衣裳,气得直抽抽:“成——雪——融——,你——使——诈——!” “哦,原来你不喜欢我使诈,倒喜欢我真剥你衣服呀?”成雪融耸耸肩,一脸无奈地再次伸手,扯住了她的系带,“那就来吧。” “来什么,住手!住手!”百里云帆真的气得想吐血了。 “成雪融,我劝你适可而止,得了解药,就赶紧给白常明解毒吧。”陶新月显然也气得不轻,阴沉的声音在药房外响起。 “有理。” 成雪融终于不再戏弄百里云帆,起身离开,却不是给乔佚解毒,而是在药房里转了起来,转了半天,找到一根鸡毛掸子,掂了掂,觉得还可以,便扔给了当归:“把鸡毛扯了。” 又走到乌伽什面前,将解药扔给他:“那个老妖怪说的话可不能信,十五你看看,是解药吗?” 最后,才在乔佚面前停下,神色渐渐凝重。 半晌,她问:“江离说,那件事我该知道,但应该由你来告诉我知道,我觉得挺有道理,但没啥必要。所以,我只问你,无双,她们该死吗?” 乔佚想也不想便摇头。 她问的是“那件事”。 那件事,堪称乔佚生平第一大辱,奈何令他受辱的是他恩师妻女,恩师闭关不出,他有屈不得鸣,有仇不得报。 这令乔佚愤懑了好几年,以至于性子越发地冷、越发地沉,话越来越少,笑容则几乎不再有过。 但成雪融的死缠烂打,早已一点点治愈了他。 灵瑞寺祈福法会上,面对着一片空白的祈天灯,他提笔将写时,才蓦然发现自己满心里、满脑里,唯一的愿望竟只剩愿她安好。 直到那时,他才忽然明白,没有那一场屈辱,他不会离堡,不会投军,不会认祖归宗,不会得她青睐。 既有了她,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最不能原谅的,唯有她受过的那些伤害。 于是他答:“该死。” 只是,他们还答应了族长大人的条件,陶新月能死,百里云帆却不能死。 这一点他们都知道,因此,她所问、他所答,都只是该与不该。 百里云帆却不知道。 或许说,于她而言,重要的不是审判结果,而是审判者。 来自心上人的憎恨与绝情,才是最伤人心的。 她凄厉地喊道:“白师弟!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竟然想我死?”声音里已带着哽咽。 成雪融一听,心情立刻就好了。 她掏出手帕来,动作轻柔地为乔佚擦去脸上易容。 乔佚躲不开,乌伽什先远远地躲开了。 就听成雪融一边擦着,一边含笑说:“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迷的就是你这张混血儿的脸。哦,他们都管这个叫异域风情。所以,我不爱看你易容的样子,更不爱看你易容成那个西贝货手下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平庸,还让人恶心。” 成雪融全情投入、若无旁人,而向来脸皮最薄的乔佚已经十分窘迫,低声唤她:“殿下,你说这个做……” 啵—— 一声脆响。 成雪融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乔佚脸上啄了一口,生生打断了乔佚的话,“想我亲你是不是?想我亲你你就直说,不用故意叫错我名字,等着我这样来罚你。” “不是的,雪……”乔佚又囧又羞,连一声雪儿都不敢喊了,就怕喊完了成雪融又要赏他香吻。 急切地想再解释什么,又牵动肩头伤口,箭在肉中,一动就痛,他哼了一声,下面的话就再说不下去了。 “滚开!”江离又喝,“你的情敌在那边,来这儿瞎搅乱什么!” “好了好了,我错了。”成雪融对着江离赔笑道歉,又对乔佚说:“你别动,我不罚你也不赏你了,你安心吧!” 成雪融说着,轻轻敞开乔佚衣襟,见原本就一直细细流着的黑血,这会儿流得有点凶了,又叫:“当归,掸子扯干净了没?快给我!” “好了。”当归送上光秃秃没毛的鸡毛掸子,正纳闷这古灵精怪的公主殿下又想做什么呢,就见她偷偷地将还缠着细细棉纱的光杆掸子往乔佚染了黑血的衣裳上凑。 一边凑还一边喊:“十五,快来!想个办法帮小侯爷止血止痛。” 乌伽什听到使唤,从最远角落的药架后小跑出来,手里除了那青花小瓷瓶,还另外攥了好几个瓶瓶罐罐,一脸兴奋地说:“阿姐,这个药……” “这个药不急。”成雪融抢了乌伽什手里的青花小瓷瓶,一边藏进怀兜里一边交代,“江离、十五,小侯爷就交给你们了。”自己则再次走到百里云帆面前。 百里云帆刚看了一场免费恩爱戏,心里酸得发疼,见着成雪融,张口就骂:“不要脸!” 成雪融呵呵直笑,“我说百里小姐,你怎么骂来骂去,就只会骂这一句不要脸?可我都已经说了呀,最不要脸的人是你呀。” “你妈说,那年你才及笄,及笄就是十五岁,驸马比你还小一岁,那他就是十四岁……天哪,你竟然去gou引一个未成年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百里云帆气得呀,除了良心,其他的肝脾肺肾都痛了。 “男子十三而成年,他十四岁,怎么还会是未成年?”她咬牙辩道。 “好,算他成年。所以,你就去gou引他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初识人事又未经人事,满肚子的探究欲、满脑子的荷尔蒙,只怕是给他一只大母猪,他都能骑!” “殿下!”乔佚忽地疾喝。 他的脸终于黑得不能再黑了,看起来更像中毒了,而且说话的语气特别地臭,“这就是殿下所说没必要听微臣解释的原因?原来不是因为相信微臣,而是因为殿下您肚里能撑船,宽容大度?” “不是,不是!”成雪融立即转身,一脸讨好的笑,对着乔佚低声下气地解释:“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咱第一次的时候你多快呀,完全符合chu男标准!” 乔佚:“……” 算了,他还是选择中毒昏迷吧。 乔佚无力地闭上双眼,脸色渐渐地也透出一层薄薄的红色来。 江离破功,哈哈哈笑个不停。 又一两个清浅呼吸间,乔佚终于低声解释:“她让随身婢女往我茶里下迷情药,又诓我到她闺房,撞见她正好出浴……我不从她,她才大喊非礼,之后她娘让我在成婚和受死之间二选一,我便索性反出堡去。” “反得好,反得妙,这波造反操作我给满分!”成雪融眉飞色舞了起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此刻才是真开心,刚才说什么“当然信你”,分明就是哄着乔佚的。 乔佚并不为她那随口就哄的习性生气。 相反,想到她贵为公主,高高在上地,人人追捧、个个讨好,偏偏到了他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退让,在误会他时能不加追问包容他,在他生气时又肯嬉皮笑脸哄着他,一想到她种种的好,他的眉眼便不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唯有乌伽什神色黯然,低头不语。 还有百里云帆,神色慌乱又带着气愤,癫狂般地叫嚷着:“你胡说!白常明你胡说,明明就是你非礼我!” “还有你,成雪融!话不要说得太满,你要真敢,你不要易容,你顶着这张脸走出去,我看你怎么受得住人人喊打,怎么做得到荣辱不惊!” 这话,让成雪融刚刚好起来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她问乔佚:“无双,刚才你问我是不是真生气了,我的回答是,真生气了。可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乔佚答:“不知。” “即便那时候我不知道真相,我误会了你,我也告诉自己,没关系,谁让我在你的人生里迟到了呢?我气的并不是你,而是这一老一小两只妖怪,一只恬不知耻gou引你,一只以势压人逼迫你!” 说到这里,她终于从乔佚衣裳里取出那根浸透了带毒黑血的光杆掸子,对着他一扬眉:“无双,你受委屈了,今天,我就要为你出一口恶气,也是为自己出一口闷气,我决定了,我——要——发——飙——!”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61章 公主殿下要发飙,鞭打百里小姐 “成雪融!” “你要做什么?” 陶氏母女二人一听成雪融站在那大放豪言,即知不妙,齐齐开口,一喝一问,却依旧没能快过成雪融的动作,众人只听见啪地一声,是成雪融手执光杆掸子,脚步一转、扬手一挥,那沾着黑血的掸子便挥到了百里云帆身上。 “啊——” 百里云帆凄厉惨叫。 “叫这么大声干嘛,衣服都没打破呢。”成雪融心疼地看着手里的光杆掸子,自言自语念叨着:“不行,这样太浪费了……” 药房门外,陶新月也在嘶叫:“成雪融!你敢鞭打我女儿!来人,给我闯进去,救出小姐!” “进来呀,谁敢跨过这道门,我就一箭杀了她。” 成雪融拍拍手肘,声音不高,但却成功地拦住了闯门弟子的脚步,她很满意,唇边始终挂着微笑。 “别不信哦,你看看我们,一个落难的公主,一个中毒的驸马,带着一个丫鬟、两个护卫,再加一个除了抓蛇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就我们这么一个组合,别说杀出百里堡了,恐怕想走出这个药房都有难度吧?所以,被逼至绝境的我,可是什么都敢做的哟。”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成雪融古灵精怪地,陶新月确实拿不准她会如何,便站在一众弟子之间,一言不发。 而百里云帆吃了这一下光杆掸子,痛得眼泪唰唰地掉。 那掸子原本就是用藤条拧成的,又浸透了血,极具韧性,打在身上是真能把人痛死的。 百里云帆呜呜呜地哭着喊娘,可夏枯草不但拿剑架在她脖子上,还手疾眼快点了她的穴道,这会儿她已经只能哭喊,不能动弹了。 “好丢脸。”成雪融大概听得头疼,对夏枯草摆摆手,“快去快去,把这个爱哭鬼的衣服给我扒了。哦,也别扒太干净了,别污了我驸马的眼,贴身的单衣给她留着。” “成雪融!”门外陶新月冷声问:“你又想干什么?你急了敢杀阿允,可我为了阿允清白,也敢杀你!” “别急别急,她又是下药又是脱衣服的,都没能把清白奉献给我家驸马,我与她同为女子,要她这不值钱的清白何用?” “成——雪——融——!”百里云帆双眼通红,怒瞪着眼前一身男装的女子,“我劝你说话留点口德、做事留点余地,否则,只怕你终有一日要悔不当初。” “没必要。”成雪融淡声拒绝,“我与你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所以,对你,我说话不需留口德、做事不需留余地,总之,你有多痛,我就有多爽,就这么简单。” 百里云帆便一昂头,脆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噗嗤—— 成雪融忍不住笑了出来,“士可杀,不可辱?” “百里小姐,你知道这样大义凛然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多可笑吗?” “像你这种十五岁就敢给男人下迷药、完了还脱光衣服gou引对方的女人,你懂什么是贞洁吗?” “像你这种gou引不成就反过来污蔑对方,逼着对方在娶你和去死之间二选一的女人,你懂什么是爱吗?” “我如何不懂?我……啊!”百里云帆刚要开口反驳,成雪融便狠狠一掸子抽下去,同时厉声吩咐:“谁敢进门一步,夏枯草你就给我刺她一剑!” “是。”夏枯草高声应了,刚好见陶新月半只脚跨进了药房门槛,手中长剑当即往前一送,划破百里云帆手臂的同时,也割裂了她半边宽袖。 几乎同时,乔佚清冷的嗓音也从里侧传出,“堡主夫人请宽心,殿下只是爱玩儿,她实乃极有分寸之人,绝不会伤了令媛性命。” 陶新月那跨了一半的脚,便在夏枯草刺出那一剑、乔佚说出那句话之后,生生地顿住了。 成雪融又喊:“夏枯草,给我把她的衣服扒了!” “是。”夏枯草所用乃是一柄软剑,平时都藏进腰带、系在腰间,此刻她手一抖,刃薄胜纸,巧劲过处如有灵,稀里哗啦、噼里啪啦,一阵清脆的声响之后,百里云帆身上的斗篷、深衣都成了碎布,散落在地。 夏枯草这一手功夫极是高超,陶新月见了,那顿在门槛上的脚又生生地收了回去。 “好,场面都震住了,我正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成雪融肆意大笑,手拿掸子狠狠挥下。 “美人计?敢对我驸马使美人计?我想抽你很久了!” “还芙蓉出水?我呸,万一害得我驸马长针眼了,怎么办?” “还敢假扮本公主?本公主告诉你,你就是给本公主提鞋,本公主都嫌你手残!” 成雪融一边说着,一边打着,掸子抽过的地方,单衣撕裂,皮开肉绽,掸子上发黑浓稠的毒血,和百里云帆鞭痕上渗出的艳红鲜血混在一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污秽又狼狈。 “本公主也不怕告诉你,本公主拿下驸马,用的是什么办法!” “本公主就是巴巴地跑到军营去,先给他喝点小酒……哦,没下药的!” “再给他跳支艳舞……哦,也不用脱光的!” “然后问他愿不愿意做我驸马……” ………… “咳咳——” “咳,咳咳——” 忽然,乔佚猛咳起来。 成雪融正说得兴起、打得火热,百里云帆哭着喊着,声音也是震耳欲聋,乔佚虚咳了半天成雪融都没听到。 倒是江离兴奋了,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对乔佚说:“咳什么,咳什么,我觉得她说得很好啊……啊,你小子挺有艳福啊……” 乔佚让江离这么一揶揄,更囧了,一岔气,虚咳就成了真咳。 哇一声,他咳出一口黑血。 “啊!” “乔佚!” “小侯爷!” 乌伽什、江离、当归三人齐声大喊。 成雪融也终于听到动静了,停了手转头来看。 “无双!”她惊跑过去。 “小侯爷,”乌伽什将从药架上找来的一颗药丸塞到他嘴里,“不要激动也不要乱动,毒素是随血液流动的,平心静气就能少受些罪。” “胡说什么!”乔佚却根本顾不得顺气,当下就十分无奈地低声斥责成雪融。 又见成雪融一脸的担忧神色,忍不住心软了,软了声说:“她以前杖责过你,你打她一顿出出气也好。” 成雪融这才笑了,顺着他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见掸子上的污血终于都不见了,反而沾满了红红的鲜血,便嫌弃地扔到一边,“杖责那事,有你知道心疼我,我一点都不气。所以,算了,反正我也打累了,不打了。” 乌伽什伸着手向她问:“阿姐,解药呢?” “解药?”成雪融狡黠地笑,将从陶新月那里诓来的青花小瓷瓶扔给了乌伽什。 又偏头对百里云帆说道:“喂,小妖怪,你都听到了,驸马可不是因为心疼你才猛咳咳得我不得不收手的啊,驸马他是脸皮薄,他就听不得我说我跟他之间的那些事儿。” 这会儿百里云帆可算是伤痕累累了,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抬着头,充满仇恨的双眼瞪着成雪融,刚想开口咒骂什么,但一阵剧痛袭来,她浑身筋挛了起来,直接就在地上打起了滚。 “娘!我好痛……” “救救我……娘……” “哇,有这么痛吗?”成雪融故作惊讶,赶紧对乌伽什说:“快,快,先把解药拿去给百里小姐!” “不必了。”药房门外陶新月整张脸都气黑了。 明明是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切优势,而成雪融一行人,势单力薄被围堵、重伤中毒逃不出,结果呢,就凭着一张嘴,成雪融竟一再地戏弄她,还折辱、毒打她女儿。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她娇生惯养的女儿,确确实实比不过成雪融。 但她唯有一女,无论如何不能冒险。 “解药,拿去。”陶新月往乌伽什脚边扔了样东西,是个酱釉小瓷瓶,“老身输了,请公主放了阿允,老身放行,你们走吧。” “好,赢了你,对不起。但是……”成雪融捡了那酱釉小瓷瓶,像只胜利的大公鸡一样,昂首阔步走到百里云帆面前,剔了瓶塞,便将瓶里的药一点不剩全部倒进她嘴里。 乌伽什自然大惊:“哎呀,阿姐!你把真解药都给她吃了,小侯爷怎么办?” “小侯爷?你手里不正拿着小侯爷的解药吗?” “小侯爷的解药,是这个?”乌伽什也有些糊涂了,“我原本也觉得这个解药是真的,可被你刚才一试,不正好试出来这个解药是假的吗?” “我刚才试药了?哪有!我就是找了个借口抽她一顿嘛。” 成雪融理所当然地说:“小侯爷中了三叉箭,我们又被她围住,在她眼里,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鳖,对她来说,再没什么能比把她女儿救出去更重要的了,所以她很有诚意地给了我们真解药。” “当然,我也很有诚意啊!从头到尾,我就没有怀疑过她给的解药有假,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给小侯爷用解药,那是因为我要发飙啊,难得小侯爷中了这么一种能让人痛得死去活来的毒,无论如何我得让她尝尝,对吧?”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62章 你就是个赔钱货,套话百里小姐 乌伽什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中充满了对成雪融的崇拜,“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给小侯爷解毒。” 而门外,陶新月那张脸已经臭得不能看了。 这会儿,她总算彻彻底底领教了成雪融那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一脸纯真地颠倒黑白的无上功力。 会信她?才怪! “只是,可惜了……”成雪融在百里云帆面前蹲下,看她吃了药,脸色果然慢慢地好了起来,很是惋惜,“我以为你妈会将计就计给我一瓶毒.药呢,没想到她也防着我,给的还是解药。” “那不是解药。”陶新月站在门外说道:“那只是一味寻常止痛药而已。阿允现在在你手上,你赶紧地下山去吧,我不追你,你离堡时,将阿允放在堡门口即可。” “慢!”乔佚服下解药,自我感觉也还可以,便挡下江离给他输送内力的手,“我死不了,你保存实力。帮我关门,守着。” “嗯。”江离一应,当归便举步往门口走去。 乔佚又道:“雪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好。”成雪融耸耸肩,“夫人再见,慢走不送。” “成雪融!”看似占尽优势的陶新月这会儿又是急了,一个大迈步,眼见着就要跨进门槛,当归飞蹿过去,手持利剑拦下了她。 她只能对着成雪融背影大喊:“成雪融,白常明!我劝你二人识相一些,趁我没有改变主意,速速离开百里堡……” “好,夜深了,我们将就着睡一宿,明早就走。”成雪融摆摆手,留给陶新月一个潇洒的背影。 砰一声,当归将两扇木门关得严严实实。 “娘……”徒留百里云帆一身狼狈,对着木门摆了个尔康手。 . “不能离开百里堡。”乔佚道。 “不,先不要说那些,我要知道你的伤怎样了?刚才你也很痛吗?”成雪融问。 “还好,没那么痛。”乔佚答道。 脸色是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额头也无冷汗,看着倒不像是在安慰的话。 成雪融反问:“真的?”她不解地望向乌伽什,“可刚刚那西贝货只是沾了一点点毒血,就痛成那样了啊。” 乌伽什也是摇头,他也想不明白。 “难不成,是江离你的功劳?”她又望向江离,江离可是源源不断地给乔佚输送了好半天的内力呢。 江离也摇头,“我不过护住他心脉,不能解毒也不能止痛。” “那就怪了。” “姑娘,这事儿虽怪,但却不是坏事儿。”当归适时地开口,“眼下形势严峻,我们不如想想该如何脱困。” “嗯。”要脱困、要突围,必得先保证乔佚的伤,成雪融问:“十五,你能把箭头取出来吗?” “能。”乌伽什点头。 成雪融正自一喜,又听乌伽什紧接着说了个但是。 “但是,取出箭头需要小刀挖开伤口、需要烈酒清洗创口、需要麻沸汤止痛,取出箭头后小侯爷也需要好好休养,要不伤口会崩裂、流血,会死……” “而我现在没有小刀、烈酒、麻沸汤。如果就这么拔出箭头,就会扯出好大一块皮肉,伤口会扩大,伤会更重,又不能好好休息,小侯爷更容易死……” “可是,如果不取出箭头,小侯爷的伤就好不了,他一动就会痛,还会流血,我没法完全止住他的血,他拖下去还是会死的……” 乌伽什每一句话都是死字结尾,成雪融毫不费力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总之,无双难逃一死。” 并不是很意外,既然能惊动被冰封了的同心蛊虫,必然关乎生死。 可是,她不能由着他死。 她回头去,问百里云帆:“喂,你不是很喜欢你的白师弟吗?我把他让给你,你斗得过你妈吗?你能不能……” “不能!”冷声喝住成雪融的,是乔佚。 “可是无双,你会死的……”成雪融说着,终于哽咽了起来,“就当作是救我吧,无双……你也不忍心看着我死吧……” 他们被同心蛊捆绑着,他死,她也会死。 “你不会死的。”乔佚淡声说,借着成雪融宽袖遮挡,他偷偷地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住。 又唤:“十五,取出箭杆,留下箭头。” “不行!”乌伽什还没应,江离就抢着反对,“箭头留在体内,一动就痛,日日夜夜都是折磨,而且这样的箭伤也最容易复发。” “军营里很多人中了箭后都是这么处理的,并不会死。”乔佚道,坚毅的眼神扫过成雪融,最终在江离脸上落定,“六年前我不会低头,六年后我更加不会低头。” 江离气得跳脚,大骂:“六年前你好好的一个可以打十个,六年后你中了箭快要死了,能比吗?还说什么不低头,我看你就是疯了!” 成雪融亦是泪眼朦胧望着他,“无双,先活下去……” “想利用我活下去?”小圈子外围的百里云帆忽然开了口,声音冰冷,“你们是不是太天真了?白常明三番五次拒绝我,我凭什么还要保他?” “如此,正好。”乔佚道,明显地松了口气,宽袖下的手又偷偷拽了拽成雪融,“雪儿,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死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到红蔓蛇蛇药,蛇药没拿到手,不能离开。” “是不能离开。”当归接着说:“但恐怕不是因为我们不想离开,而是我们根本离不开。” “也是。陶氏母女这样被我欺负了,我还真不信陶新月说的,什么愿意认输放我们离开。”成雪融深以为然说道。 江离却再次抢着说:“不,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起码,离开药房!” “为什么?” “门口八人,屋后八人,屋顶四人。”江离指着四壁及屋顶说道:“人越来越多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那么,去哪?”成雪融问,直接望向了当归。 当归一愣,似乎没想到成雪融竟对他这般看重,然后便望向乔佚,“听闻小侯爷的师父是在半山腰的嘉平洞中闭关,小侯爷,可否指路,领我们去找尊师?” “对,尊师!”成雪融也说:“你师父闭关闭得连堡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那我们就去找他好了,你那么敬重他,我相信他不是坏人,就算他不能救我们,起码他能为你疗伤吧?” “没用的。”乔佚道:“我师父并不在嘉平洞,或许也并无闭关,现下我也不确定我师父在哪,就算知道,也不必找他,他救不了我们。” “什么意思?你师父是妻管严,是女儿奴?他偏心,他不管你?” “不是。我师父为人正直,对我也视如己出,绝不会对我这样。只是……”乔佚说着,神色黯然,“我担心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遑论要来救我们……” “怎么,他……”成雪融贼溜溜的眼瞄向百里云帆,“她娘谋害亲夫?” 百里云帆即刻尖叫起来:“胡说!成雪融你胡说!我娘怎么会害我爹?你别把你皇宫里那一套放到我家来!” 乔佚一听,眉一蹙,不解的眼神便射了过去。 成雪融瞬间明白了乔佚的怀疑。 她起身,向着百里云帆慢吞吞地走过去,怀疑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你看什么?”终于,百里云帆忍不住了,问。 “想从你身上找找你娘的影子啊。”成雪融答道,果真在她身前蹲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地打量着她,“喂,我说小妖怪,你爹闭关不出,你妈很爽啊,整个百里堡都是她的,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 “你什么意思?想说我娘加害我爹?”百里云帆鄙夷冷笑,“哼哼,成雪融,我知道你诡计多端,但离间我爹娘感情这样的招儿,你就别想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那不叫诡计多端,我那是才计无双。我那也不叫离间,我那是分析。”成雪融说完了,开始给百里云帆分析。 “我说西贝货啊,你就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吗?随着你爹这一闭关,得益最大的人是谁?” “你妈虽说是堡主夫人,但据说只会一点点三脚猫功夫,想必以前在这个人人崇武的百里堡,也混不到什么地位吧?” “而且她又没能为你爹生个儿子、生个继承人什么的,万一你爹要纳妾、要生儿子怎么办?万一你爹要把百里堡堡主之位让给外姓人怎么办?” “唉,你说你妈怎么就只生了你这么一个赔钱货呢?” “我呸!你才是赔钱货!你全家都是赔钱货!”百里云帆让成雪融一番连珠炮似的话轰得面红耳赤,当下也连珠炮似的轰了回去。 “我娘绝对不可能加害我爹!” “这么多年来,我娘辛辛苦苦为我爹守住百里堡,为的就是不让百里堡落入外姓人手中!” “我娘是没有能够为百里家生下男丁,可那又怎样?” “我就姓百里,我就是百里家的人,日后凡我所出,不论男女都是百里家的血脉!” “有道理。”成雪融点头,“所以,你要他入赘?” “他亲爹不要、亲娘不在,继父不爱、幼弟不敬,入赘我百里家又如何?他日接任堡主之位,享武林至尊地位,可一点也不比做你的驸马差!” “有道理,所以,你十五岁就想着要他入赘?” “十五及笄,可论婚假,我十五岁便已想着要他入赘,如何?” “不如何,就是奇怪。你爹虽说比你妈大了十几二十岁,但你十五岁的那年,他也才五十来岁,对习武之人来说,应该是正当壮年吧?而且,那时候他也才刚闭关一年啊?为什么你就这么地未雨绸缪,着急想着要招上门女婿,好为百里家传宗接代?” 成雪融笑吟吟地问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说话说顺嘴了,梗着脖子,脱口便答:“因为我爹他……” 她猛然醒悟。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63章 八分别扭、十分惧内 真相几乎就要被套出来的时候,百里云帆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成雪融的当,立刻扭头去看乔佚,却见乔佚正冷冷看着自己。 “果然,师父闭关之事,另有隐情。”乔佚道。 “是有隐情。”百里云帆是真急了,忙解释,“我爹他闭关不久,便走火入魔,以致重伤昏迷,我和我娘孤女寡母,无依无靠,就怕百里堡落进吕海正或韦共舟手里。思来想去,我娘才想了这个办法,谎称我爹仍在闭关,由她坐镇百里堡。可我娘她身无武艺,根本没人服她,那时你也在堡里,你知道的……” “不是没人服她,而是她倒行逆施。”乔佚打断百里云帆,“百里堡以武艺立世、以仁义为本,你娘不懂武艺也就算了,她还沉溺毒法、惯于用毒,行事作风阴邪毒辣,哪有一丝一毫武林正道、堡主夫人的风范?” “正是因为不懂武艺,我娘才要借助毒法啊!我娘也是没办法了,百里一脉本就人丁稀薄,我仅有的一个亲叔早几年也死了,百里堡纵有弟子万千又如何?只凭我娘区区妇人,要守住这诺大百里堡,得多不容易?东堂势大,南堂威重,吕、韦二人虎视眈眈……” “吕、韦二人如何虎视眈眈了?”乔佚又一次打断百里云帆的话,“廉师叔逝世已九年,师父闭关也已七年,吕师叔、韦师叔二人若要造反,只怕你母女二人早被赶下了百里堡,哪还有今日这呼风唤雨的权势?” “那是吕、韦二人意见不一、反成互相牵制之势,这才阴差阳错,反过来保住了我百里堡!”百里云帆哼了一声,神情激动,可知这种想法已深入她心。 显然,陶新月对她的洗脑非常成功。 乔佚轻叹一口气。 又听百里云帆语气软了下来,“所以我才会当着吕海正和韦共舟的面,故意叫他们看见我们成了好事,我是想要绝了他们的心思,叫他们知道,就算我没有能力继承百里堡,可我的夫婿可以!白师弟,你是我爹的关门弟子,堡里堡外个个对你称赞有加,由你继承我爹的衣钵,合情合理……” “哪里合情?哪里合理?”乔佚冷声喝住百里云帆,瞟了默坐一旁的成雪融一眼,又解释般说道:“谁和你成了好事?那是你有心设计,是我落了你的圈套,我……我可连你一个手指头都没看到,更不要说什么生米什么熟饭,纯属乌有!” 成雪融一听这话,唇角立刻勾起,是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笑容。 当归、夏枯草,也掩嘴低笑、偷偷地走了开。 江离反而凑了上来。 “哎呀你可以啊乔佚,往日里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的性子,这时候竟然这么拐弯抹角地解释、澄清,啊,你这个叫……八分别扭、十分惧内!” 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哎呀乔佚你要笑死我吗?你说,笑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乌伽什原本饶有兴趣地听着各人对话,不大听得懂,但听得兴致勃勃,忽然听江离说“惧内”,愣了一愣,然后懂了。 别人都被江离一番话逗得哈哈大笑,唯独他黯然垂头,默默退到角落,不看不听。 偏偏,成雪融是个最不会拐弯抹角、眼里也看不见别人的人,当即两臂一圈、将头一歪,倚在了乔佚肩上。 “说了相信你的,你不用多解释。”她含笑,一脸幸福地说。 乔佚又咳,有点窘迫。 百里云帆则毫无新意地骂:“不要脸!” 成雪融jiāo笑言道:“说得好像你脱光衣服gou引我驸马,就很要脸了似的。” “你——”百里云帆气绝。 她口口声声并不介意,但对上百里云帆,却字字句句不离此事,可见她心里醋味儿浓得很。 乔佚心里甜丝丝的,面上却仍有些挂不住,便说:“没时间了,我们要快些突围,去浮日温泉。” . “浮日温泉?!” 这一声惊叫,是百里云帆发出的,成雪融斜眼瞄见她神色惊恐慌乱,立刻追问:“大雪山里竟有温泉?这温泉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温泉后有假山,假山中有蛇。”乔佚也扫了百里云帆一眼,“红蔓蛇。” “这眼温泉我知道!”这次说话的,却是江离。 “北阴山地处偏北,气候严寒,山顶处更有冬夏积雪,常年不化,但就是这样的苦寒之地,却得天独厚,孕有一眼温泉。” “听说,百里堡开山之祖百里肃大器晚成,年过半百才在松云关大败天下英豪,扬名立万,之后他便四处寻宝,最终来到北阴山,在皑皑白雪间发现了一处地底热泉,引以为奇。” “‘温泉出雪山、骄阳浮冰寒’,他将此处温泉命名为浮日温泉,并在温泉之下建城立派,最终创立了百里堡。” “哦。”成雪融双眼亮晶晶看着江离介绍人文地理,心里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惊奇。 他是和当归换了灵魂吗? 那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于世故、熟知各地风土人情的神童,不是当归吗? 乔佚也不解地望了江离一眼,然后,又望向百里云帆,“确实是这样,但这眼温泉空有其名,实际却并不大。” “师父说,先祖选择在北阴山南面建城立堡,乃是看中北阴山这道天险,至于对外所说的浮日温泉中种种祥瑞,不过是为百里堡立足江湖而造势。” 成雪融深以为然,叹道:“这是炒作啊,真不愧是百里堡第一任堡主,脑子好使。” 乔佚又说:“浮日温泉原本不大,在泉眼下方造了两个蓄水的池子,一高一低、一热一温,仅此而已。直到,陶新月做了堡主夫人。” “她向我师父提出要求,说浮日温泉建成已久,理该修缮,我师父对她向来爱重,便应了她。她将泉眼挖深,另开水道,在泉眼左右两边各建汤池,汤池后方,隔着青石、黄泥堆砌的窗格,又屯土建岛、修筑假山,做景观之用。” “哦,那我就明白了。”成雪融接口说道:“红蔓蛇性喜湿热,在天然热泉之上修建假山,正是红蔓蛇最喜欢的栖息之地,难怪红蔓蛇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还能存活,她好巧妙的心思啊。” “哼,这么巧妙的心思,却是养了红蔓蛇拿来害人,真是可恶!”乌伽什气愤地嘀咕。 成雪融却不知又起了什么坏心思,骨碌碌的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拍手,压低了声音说:“对,我们就去浮日温泉!” 她笑吟吟地又望着百里云帆,望得百里云帆心底发寒、手脚发颤了,才说:“有了真小姐又有了真红蔓蛇,我就不信,就这样我还拿不到真解药!” 百里云帆:“……” 惨了,她知道她又要吃苦头了! “十五,手脚麻利点,将药架上的药,能用的、要用的、或许有用的,统统带上!” “当归,你扶一下小侯爷!” “夏枯草,你押着百里小妖怪!” 成雪融利落地分发命令,最后才走到百里云帆面前,猫戏老鼠般的目光看了看她,见她身上只剩薄薄一件遍是血痕的单衣,便抬手勾住自己斗篷的系带。 “别!”成雪融的手被按住。 “做什么?”按住成雪融手的是乌伽什,问成雪融话的也是乌伽什,“你体寒怕冷,入了夜更应注意保暖,这斗篷可脱不得。” 成雪融笑嘻嘻说:“不是要突围嘛,百里小姐要为我们开路呢,我怕她冷,让件斗篷给她挡挡风。” “她和她娘都是坏人,你管她做什么?”想起成雪融竟身中红蔓蛇之毒,乌伽什神色便转了黯然,又想她足智多谋,这么做定有后招,于是说:“你不能再受寒了,脱我的吧!” 三下两下脱了斗篷,将要披到百里云帆肩上时,乌伽什又将手收了回来,一把把斗篷塞到成雪融怀里,一边念叨着一边后退,“我才不服侍坏人!” 百里云帆:“……” 真的气炸了。 成雪融也嘿嘿笑,“百里小姐你息怒,我弟弟善恶分明又疾恶如仇,为人单纯说话也直,若是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呵呵,那正好,我们看着都觉得挺舒服的。” “……”百里云帆望向乌伽什,狠狠地冷嗤,“弟弟?身为祭司,竟敢与主子姐弟相称?好大的胆子!” “我……”乌伽什不擅口舌,嘴巴张张合合,是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 百里云帆在成雪融的毒舌下吃尽苦头,这会儿终于让她发现一个比较软的柿子,抓紧机会便捏了起来。 “你什么你,你初心妄动、存了妄想,喊她阿姐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你说,夜深人静之时,是不是她入了你的梦、扰了你一夜好睡?” “不是!不是!”乌伽什一张脸涨得通红,胡乱地摆手,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只见百里云帆一张脸紧跟着也涨得通红。 他慌乱地解释,“阿姐,你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然后,仓皇而逃。 成雪融看着,心里头的火气就蹭蹭蹭地冒上来了。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64章 穿肚兜绕堡三圈,屈辱百里小姐 成雪融看着,心里头的火气就蹭蹭蹭地冒上来了。 十五是多单纯的一个人啊,他情窦初开,对她一见钟情,偷偷暗恋着她,她知道,但她从来不说。 她假装一无所知,用阿姐的身份慈悲地呵护着他脆弱的心,同时又从不避讳自己对乔佚的投入,残忍地粉碎着他心底不该有的妄念。 若是可以,她希望远离十五,还十五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但他们要一起找解药、找遗迹、抓叛徒,他们必须同行,所以,她努力地维持着和十五之间表面的和谐。 从未想过,这和谐,有一天会被打破。 于是她把气都撒到了百里云帆头上。 “入了他的梦、扰了他一夜好睡的是你呀百里小姐。”成雪融佯装不懂,开始狠狠揭百里云帆的伤疤。 “药王菩萨诞那夜,在灵瑞寺、梦回小筑中,你正在沐浴呢,听说我带着十五前去造访,立刻就不着片缕地为十五盛情演出,你都忘了么?” “我家十五多单纯,在此以前只见过没穿衣服的大母猪,还傻傻以为这世上的人都跟他一样站着撒尿,见了你以后……” “嘿嘿,从此他就为你魂牵梦萦,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想的念的,可只有你呀百里小姐。” “呵呵……呵呵……”百里云帆似乎很是痛苦,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咬着牙、瞪着眼,“那又如何?那时候他看见的是你成雪融的脸!即便他真有在睡梦中拥着谁翻云覆雨,受辱的也是你成雪融!” “你——” 伶牙俐齿成雪融,也有被她百里云帆气得说不出话的时候,百里云帆心里畅快极了,就算五脏六腑如被刀绞,她仍肆意地大笑出声。 她高声大喊:“乌伽什!你痴痴仰慕着她,却只知添衣送暖,有什么用?她敢千里赴军营、劝酒跳艳舞,gou引我百里堡弟子,为什么你不敢霸王……” “不许说!不许说!”刚刚跑远的乌伽什又风风火火跑了回来,手里不知攥了什么,对着百里云帆的脸一撒,“你这女人真是坏透了!不让你吃点苦头你都不会消停!” 百里云帆浑身一颤,紧接着就喷了口白沫出来,没晕过去,双腿却也软了,烂泥一样只能靠夏枯草搀着。 乌伽什放倒了人,又想要跑,这会成雪融有准备了,手一伸拽住了他,“跑什么?做得好!那个……咳咳,那个西贝货疯疯癫癫地也不知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一句没听懂?十五,你听懂了吗?” 乌伽什埋着头不敢看人,就像蚊子叫那么大声地答了句:“听……听不懂。” “哦,你也听不懂啊,那正好!” 成雪融松了手,不动声色拉开和乌伽什的距离,跑开去挨个儿地问在场的人:“江离你没听懂吧?当归你也没听懂吧?夏枯草你肯定更没听懂了是吧?” 江离只是嗤笑,当归、夏枯草二人则“嗯嗯嗯”地拼命点头。 “还有……无双,小侯爷,大将军,乔大帅,驸马爷!” 成雪融极其无.耻地笑着,看着乔佚,低声下气说:“本公主及本公主一众兄弟朋友都是冰雪聪明、聪明绝顶的一流人物,我们统统没听懂的话,想必您老也没听懂,反正这事儿也不重要,不如就这么过去了吧?” 江离当然还是哈哈大笑,当归、夏枯草也都忍俊不禁,乔佚却傲娇地端着一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模样直接无视了她。 她终于有点恼了,却不是对乔佚或乌伽什,而是对百里云帆,“死鸭子嘴硬,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改主意了,原本打算借给百里云帆挡风的斗篷她也不借了,还狠狠地扯掉了她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单衣,将她一件粉底金花的肚兜彻底露了出来。 “开门!”她喝道:“我是想劫持着你去浮日温泉,但原本我只想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看你一身伤痕,怕我驸马见了倒胃口,还想着借你个斗篷让你遮遮羞,既然你不要,那算了。” 成雪融推着一身疲软的百里云帆走出药房,仰天大喊:“堡主夫人,令媛年过二十尚未婚配,你这做母亲的,怎么一点也不为女儿的终身着急?今日便容我做一回红娘,为令媛择一位佳婿,如何?” 百里云帆被乌伽什施了蛊,浑身剧痛不说,还能听不能说、能站不能走,听了成雪融的话,又惊又怕。 成雪融虽贵为公主,但说话做事向来出格,像这样将她脱得就剩下一件遮羞的肚兜,还说要为她牵红线、找佳婿,她毫不怀疑那肯定还是个阴损的招儿。 果然,成雪融又说了,“百里堡乃百年武林世家,百里堡的女婿也必得是个武学高手,所以,众位隐在暗处的师哥师弟们,赶紧出来啦!” “今日你们的百里小姐倾情演出,只穿肚兜绕堡三圈,谁第一个出来欣赏她一眼、赞美她一句,她立刻下嫁!” “从此,你就是百里堡的女婿了,百里堡主就这么一个女儿,早晚这堡主之位也是你的了,江山美人尽在囊中,这么简单的事儿,大家都快来呀!” 百里云帆:“……” 能不能直接弄晕她? 随着成雪融这话音一落,果真有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凌空踏步的声音,有踢落瓦片的声音,有树叶哗啦啦响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哎哟哟叫的声音。 但就是没有人现身。 江离畅快大笑,“人都跑了。小丫头,你这一招,够阴损,够厉害!” “那当然!”成雪融扬着脸,十分得意。 “得意什么?”陶新月在两个婢女的拥护下,黑着脸从树影下走了出来,“堂堂一国公主,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也不怕堕了你大成朝的国威!” “嘿,你现在知道我乃堂堂一国公主,可以代表大成朝国威啦!” 成雪融对陶新月的讽刺嗤之以鼻,因为心情好,顺带给她吟了两句诗:“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损招,好用就行。名句呀,听过没?” “没听过!”陶新月一声冷喝,同时侧身、拂袖,宽大的袖子擦着夜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同一时刻,成雪融的耳朵还捕捉到另外几个声音,有江离喝了一声“小心”,有乔佚叫了一声“雪儿”,有乌伽什喊了一句“快躲”,然后她双肩一紧、心口一痛,同时她又听到是谁闷哼了一声。 回头,便见到乌伽什握着她双肩、挡在她身后,再往后则是乔佚侧着身体,徒手抓住的一根白羽箭。 箭镞正对着乌伽什的背心,箭羽则握在乔佚的手里。 只差分毫。 若乔佚抓不到这箭羽,箭镞便会透过乌伽什的背心,一箭毙命。 可乔佚为了抓到这箭羽,伤口被震,伤上加伤,才刚刚止了的血,这会儿又像泉水一样冒了出来。 他伤得更重了,否则她体内休眠着的同心蛊虫不会再次被惊动,她也不会跟着乔佚的痛而痛。 她也顾不上说谢谢了,脸色一变,推开乌伽什就奔了过去。 “无双……”成雪融用瘦弱的双肩搀着乔佚,眼神惊慌,颤着手捂着他冒血的伤口。 乌伽什在一边愣怔看着。 不必亲手触摸,他也知道,她指尖冰凉如浸雪水。 “陶——新——月——!”成雪融抬眸,恨恨盯着半隐在树影下的妇人,“既然无法一箭射杀了我,你就该知道,接下来你的宝贝女儿可一定讨不了好去!” “你敢!”陶新月再一挥袖,一排女弟子手持弓箭蹿了出来,箭在弦上,满弓待发之势。 “那你就看看我敢不敢!”成雪融抬手一扯,从背后就将百里云帆身上仅剩的肚兜扯了下来,“如何?这么好看的观yin坐lian图,夫人你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吧?” 又抬起左手,将腕弩对准了百里云帆,“戴启展命大,但他应该有告诉你本公主发射腕弩的准头不错,要不一会儿本公主就表演给你看看,看他的手筋脚筋是怎么断的,如何?” 陶新月不敢动了。 成雪融这才将乔佚交给懂医的乌伽什。 乌伽什将从药房拿来的药一股脑往乔佚嘴里塞,还有各种药粉,不要钱一样地往他伤口上撒。 江离也围过来了,再不敢托大走开。 成雪融则走到百里云帆身侧,偏头一看她,夸张地哟了一声。 “哭了?”她问。 “哭什么?觉得屈辱?没事,我们身陷百里堡,唯一求的就是安全离开,只要你妈肯配合,我绝不敢伤你。等我们走了,你安全了,就把这些见过你身上观音图的人都杀了,就没事了!” 陶新月身后一排手持弓箭的女弟子动了,箭镞或高或低、或左或右都偏了,还有的甚至偷偷退了几步。 “我们走。”逼退了男弟子,再离间了女弟子,成雪融满意了,押着百里云帆朝浮日温泉走去。 . 有.***百里云帆开路,自然一路畅通无阻,但成雪融内心远不如她面上所表现的那么淡定。 乔佚的伤究竟如何? ------题外话------ 本章又名《斯是损招,好用就行》 明天见。 第065章 茅草屋里的聋哑老人 在这个医术水平落后、外科医术水平更落后的异世大陆,即便只是小小一点外伤,也有可能引发各种并发症,最终导致死亡,更不要说乔佚还伤得这样重。 只怕,最终就算治好了、死不了,也难免落下病根,余生都要在各种痛苦折磨中度过。 想到这里,成雪融就有些后悔。 要是早知道自己要这么倒霉,当初她就无论如何不会那么任性千里迢迢去睡.他! 当然,一路尾随他们的陶新月内心也远不如她面上表现的那么从容。 她唯一的女儿浑身血痕、受尽屈辱,被当做人质押解着,这口气可叫她如何咽得下去? 而且,瞧他们这一路前进的方向,既不是下山离堡,也不是去往嘉平洞,反而直往高处爬,怎么瞧都透着不妥? 终于,陶新月按捺不住了,问:“成雪融,我已经大开山门,你不下山离去,反而上山做什么?” 成雪融粲然一笑,“老妖怪,我信不过你,你叫我下山,我偏不下山!有个词叫居高临下,你懂吧?双方作战时,居高临下具有天然优势,往往易守难攻,所以,我要上山!” 陶新月嗤了一声,“雪山之上,寸草不生,你居得越高,死得越快。” “那也好过死在你这个老妖怪的手里!”成雪融指了指百里云帆,“况且,我还有这只小妖怪陪着呢,死也不亏!” 跟成雪融打了这么多回合,陶新月也知道成雪融的话不能信,更知道和成雪融逞口舌之利毫无意义,当下便问:“阿允!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哦,忘了说了,”百里云帆没法搭腔,于是成雪融又回答了,“她挺聪明的,想着要挑一个软柿子来捏,挑来挑去,挑到了我家十五身上,结果把我家十五惹着了,十五百宝袋里的虫啊草啊最多了,我也搞不清,反正就这么把你家阿允给放倒了。” 陶新月犀利目光终于凝聚到乌伽什身上,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真真正正的仡濮族人。 “你放心,十五心软,而且听话,等我们安全了,我就让十五把你家阿允变正常,然后给你送回去哈!” 成雪融对着陶新月挥手再见,“别跟得太近了,要吓着我家十五,害得他一不小心把百宝袋里的虫都撒到你家阿允脸上去,你得多心疼呀,是不是?” 陶新月果真顿步。 “找死!”招来婢女,陶新月咬牙说道:“原来他们是要去温泉,哼哼,还想要解药?以为找到红蔓蛇就能找到解药?天真!采薇、采蘋,我们跟过去!一会儿就跟刘老汉说,直接放蛇咬他们。” “是。”采薇、采蘋应。 . “无双,你怎么样?”终于把陶新月逼得不敢靠近了,成雪融才露出了惊慌来,搀着乔佚,眼眶都有点红了。 乔佚没有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 正值月半,月神慷慨,溶溶月色洒满人间,洒在乔佚脸上,却更显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十五……”成雪融求救般望着乌伽什,“你快告诉我,无双这一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不行了,还是这伤没大碍。” “没什么大碍。” 乌伽什正忙着给乔佚止血、喂药,乔佚就答了成雪融的话,极慢极慢的语速,预示着他气息难继。 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我还没帮你找到蛇药,我不会死。” 他死,她也会死,只为了她能活着,他也不能死! “江离,你背我,左拐,上山,去温泉。” “嗯。”江离应,一弯腰将乔佚背了起来。 往日里最是高傲、最听不得别人指挥,最嬉皮笑脸、最不惧天高地厚的他,这一刻神色凝重,担忧全写在了脸上。 像这样的血流不止,一个人能坚持多久? 尘封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乍然间他也有点眩晕。 “江离,你怎么了?”问话的是当归,他也是一脸的担忧,但却似乎是为江离多一些。 “我来背小侯爷吧。”他说。 “不用。”江离猛吸了一口冷气,迈步前行。 他抓着乔佚双手,再次将精纯内力输到他体内,同时他问:“乔佚,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乔佚嗯了一声。 “你怎么从来不问当时为什么我和当归会出现在百里堡?” 乔佚又嗯了一声。 半晌他说:“你信我并非作jian犯科之辈,我也信你并非入室盗窃之徒,如这般便是交心,既已交心,又何必多问?” “既已交心,何必多问?”江离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末了释然一笑,“原来,你那时便已对我交心。” “若非如此,我怎会一下山就和你合伙干杀手这个行当?后来,又怎会将公主安危托付于你?” 乔佚无力地睁开眼,挡开了江离正在给他输送内力的手,“不用了,江离……这里你功夫最好,他们都得靠你……” 他看了盯着陶新月、且行且退的成雪融一眼,低声说:“当时若没有我带路,你和当归离不了百里堡,就当作是你和当归欠了我两条命罢,我不敢要你以命还命,只求你帮公主找到蛇药,再把公主安全带离百里堡……” “乔佚!”江离忽地一声喝,“到浮日温泉了。” 当归也低喝:“小心,有人!” 他顿步,借着月色远眺,“黑灯瞎火的,可见汤池无人,但汤池西侧有一间茅草屋,虽然也没点灯,但不排除屋里的人正在睡觉。” 成雪融始终背对温泉而面对陶新月,听了这话,便道:“应该有人,陶新月在温泉假山中秘密养蛇,自己不能天天来看,那么起码得有个养蛇人吧?我猜,这里住着个专门养蛇的园丁。”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今夜,我们可说已经把整个百里堡都搅乱了,温泉这边虽说偏僻,但住在这儿的园丁也不该睡得这么死才对,难不成这又是一个圈套?” 成雪融尚在沉吟,陶新月已带着婢女和弟子跟了上来,隔着青石板铺就的旷地,她喊:“成雪融,你以为来到这里,就能找到蛇药了吗?” “不,我没那么天真。我只相信,如果你知道我打算把你的宝贝女儿扔进假山,你会喊不,而且会愿意把蛇药拿出来。” “蛇药在这里。”陶新月将一颗药丸装进锦囊之中,交给身后一名手持弓箭的女弟子。 “我把解药射过去,你也不必再拿阿允试药了,我实话告诉你,解红蔓蛇之毒需得以毒攻毒,这解药实际也是一味毒.药,没中红蔓蛇之毒的人服了,必死无疑。” 话音落,啾声起,月光下一道亮光闪过,一根白羽箭已钉在了茅草屋的木墙之上,屋顶草屑被震得纷纷乱飞。 成雪融几人看着那系着锦囊的白羽箭,都不敢妄动。 谁知道茅草屋里有没有人?是什么人?会出什么杀招呢? 正踟蹰,便见茅草屋中亮起了火光。 屋里有人,正在点灯! 咿呀一声,木窗掀起,一个伛偻腰身从窗口探了出来。 看到成雪融等人站在茅草屋前,那古稀老汉似乎啊了一声,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再看到陶新月等人站在旷地前,那古稀老汉似乎又啊了一声,这回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了。 “他害怕。”江离说。 “因为他不懂武功。”当归说。 “啊!他听不见!”乌伽什低声惊呼,抬手指着陶新月的方向,“你们看,那老妖怪的婢女在对他打手语!” 是了,乌伽什懂手语的,从小就和哑巴族女一起长大的乌伽什看得懂手语。 成雪融立即问:“那婢女在说什么?” 乌伽什凝目细望,一字一句慢慢地翻译,“她说,我们是江洋大盗,因为劫了官府想要送给皇上的寿礼而被追杀,现在劫持了官府千金逃到这里来……” “这,这……”单纯的乌伽什首先急了,“这是颠倒黑白!那个老妖怪怎么能这么说我们?” 成雪融倒是越听越定了,拍拍乌伽什的手,安抚他,“别急,被坏人骗的一般都是好人,既然是好人了,说不定还能帮到我们。你先说,那老妖怪让这老头做什么?” 果然,同样一件事,阿姐总能看到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 乌伽什听了这话,一颗心也跟着定了定。 他继续翻译,“那老妖怪让这老汉放出园子的蛇咬我们,说只要他能放倒江洋大盗、救出官府千金,他就是为皇上立了大功,他们会给他解毒,放他和他孙子回乡。” “解毒?回乡?”成雪融偏头一瞥,瞥见那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老汉双眼发亮,一幅颇为动心的样子,即刻低喝:“当归点穴,十五用蛊,快,制住这老头,别让他放蛇!也别伤了他性命!快!” 终究习武之人身手更敏捷些,成雪融话音刚落,当归身形似箭已蹿了出去,乌伽什落后了两三步,待他跑过去,那老汉已经被当归点住,拽出了窗外,乌伽什便对着他兜头盖脸撒了一把粉尘。 他彻底地动不了了。 ------题外话------ 伏笔,明天见。 第066章 被骗过程全揭秘,气死百里小姐 成雪融指着陶新月身边那个还在比划着的婢女,“果然,这老头不但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没关系,就算你的小鬼在那划断了手也没用,我拿下这老头,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随你折腾。” “呵呵。”陶新月并无多说,只轻蔑地笑了两声。 果然,成雪融不懂手语。 即便再聪明绝顶、足智多谋又如何? 贵为公主,跪在身侧的宫女太监,哪一个不是伶牙俐齿、讨人欢心的,她早就料到成雪融不懂手语。 因此,对于即将在浮日温泉里展开的这一仗,陶新月信心满满。 可她料不到,成雪融身边会有一个乌伽什。 成雪融低声问乌伽什,“那个小鬼在比划什么?” 乌伽什低声说:“她让这老汉不要慌,说由着我们进园好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成雪融轻轻蹙起了眉。 “她的女儿就在我手上,她却这么大方地让我进去,难道她不怕我拿她的女儿喂蛇吗?” 成雪融掂着手里陶新月刚射过来的锦囊,自言自语说道:“这肯定不是解药,但也一定不是毒.药,因为她不会帮我解毒,也怕我又拿她女儿来试毒,那么,这是什么药呢?” “十五,你看看,这是什么药?”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成雪融索性把锦囊和药丸都扔给了乌伽什。 “是不是跟刚才那味给无双的解药一样的?”成雪融问。 乌伽什摇了摇头,“不是那个解药,是……逍遥竹的味道?这是什么药呢?……” “唉,阿姐你做什么?”乌伽什还在那皱着眉使劲儿嗅那药丸,成雪融却忽然一伸手,抢了药丸就扔进嘴里。 “这个老妖怪浑身是毒,她给的东西怎么能吃?”乌伽什急了。 江离、当归、夏枯草也急了,紧张地看着她,唯独乔佚眸光淡淡,看着她的目光中尽是信任和从容。 她轻轻勾唇,微微一笑。 乌伽什是唯一明确知道她百毒不侵的人,但这一刻,乌伽什忘了; 江离是最有可能猜到她百毒不侵的人,但这一刻,江离也忘了; 只有乔佚,真真正正的一无所知,却彻彻底底地相信着她。 真不愧是她一眼就看上的男人啊! 她没有更多解释,因为乌伽什他们的慌乱更能迷惑陶新月,只说道:“那个老妖怪给了解药还要特意交代不要拿她女儿试药,她肯定以为我会和她对着干,会把这药喂给她女儿吃,那我呢?哼哼,我偏不!” “可那万一是毒.药呢?” 就算是毒.药她也不怕啊! 成雪融耸耸肩,对着旷地那头已然变了脸色的陶新月挥手再见后吩咐下去,“先进屋。” . 茅草屋一屋两门,一个门向着旷地,就是成雪融他们看到的大门,另一个门通往假山,得进了屋才能看到。 内门不大,仅容一人经过,门口三尺地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黄色粉末,跨过这黄色地带,就是一座木板桥,木板桥下水流和缓,水面上还弥漫着浓浓的热雾。 “这是驱蛇药粉。”乌伽什指着地上的黄色粉末说了,又指着木板桥的对面,那里没有人家、没有灯火,清浅月光下只依稀能看到一片山林轮廓,“红蔓蛇应该就在桥那头了。” “那是假山,屋里的这道门、这座桥,应该就是前往假山的唯一通道了。” 成雪融嘴里说着,眼睛却根本不看那门和那桥,只跟在江离后边问着:“怎么样,无双你怎么样?” 乔佚还是摇头,有气无力地叫乌伽什,“十五,你告诉那养蛇的老汉,说他养的蛇咬人了。” 乌伽什对着那老汉一阵比划。 那老汉看着,双眼越睁越大,先是不信,慢慢地怯怯的眼神忽而一亮,紧接着便是一脸的惊慌和自责。 乔佚便又说:“解开他,他不是坏人。” 一个会因为自己养的蛇咬伤了人而露出自责神情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乌伽什不知怎么地激动了起来,对着那老汉就是一阵快速的比划,比划完了才反应过来,拿了一块黑黢黢的木头到那老汉鼻子底下让他嗅了嗅,又重复比划着那几个动作。 他在问,红蔓蛇之毒怎么解。 那老汉却只是茫然摇头,反而比划着问他,是不是来自西南行省的仡濮族人。 但这时的乌伽什却已失了神,只是喃喃:“你不知道?你养了红蔓蛇,却不知道红蔓蛇的毒怎么解……” “十五……”就算看不懂手语,听了乌伽什这自言自语,也猜到他问了什么了。 成雪融安慰他,“十五,这老头是被下毒、囚禁在这里养蛇的,他不是陶新月的人,当然不知道怎么解红蔓蛇的毒。” “哦,对。”乌伽什吁了口气。 “还有,你忘了,我百毒不侵的,就算是砒霜、鹤顶红,我也能当零嘴儿吃。” “哦,对!”乌伽什又咧开嘴笑了。 “哦,原来醉月楼那次是这样。”江离也恍然了。 乔佚则诧异地望过来。 她竟然百毒不侵? 乌伽什早就知道了,江离也见识过了? 成雪融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百毒不侵这事儿我是谁都没说,可这是十五发现的嘛,他自然知道啦……还有江离,那个西贝货派人给我下毒想从我嘴里套话结果我没中套反而给忽悠了回去,当时江离也在场,才会知道的……” 被扔在墙角、身上只随意盖了件斗篷的百里云帆:“……” 被骗过程全揭秘!她恨不得喷它一口心头血! “来,十五,”成雪融吩咐乌伽什,“先把我们的身份、来历、遭遇、目的告诉这老头,然后再问他的身份、来历、遭遇、目的。” 乌伽什哦了一声,开始一个一个指着人比划,比了半天,把那老汉比得一愣一愣的一副快要心肌梗塞的模样,乌伽什才收回他那双快要挥断了的手,说道:“好了。” 那老汉犹在发傻。 傻了半天,他开始哭。 就那种默默淌泪、默默擦泪的哭,不发出一点声音,也一点不遮掩的哭。 哭了半天,他终于抬起两手,小小地比划了一下。 成雪融立刻问:“他在说什么?” 乌伽什非常惊讶,翻译道:“他……他在问我们,这是什么地方?” 那老汉接着又比划了起来,这回速度快多了,乌伽什便跟着翻译: “他姓刘,是西南行省望高县人,祖上传下来的,除了一门抓蛇捕蛙的手艺外,还有这天生哑巴、甚至是天生聋哑的不幸。” “因此,他没有名字,因为没有人会叫他,他也听不见别人叫他。他刘家的人都是这样,只有姓氏没有名字。” “除了,他的儿子,噀玉,刘噀玉。” 包括手语翻译者乌伽什在内,茅草屋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惊疑、探究的神色。 又是西南行省!又是望高县!还懂得抓蛇捕蛙! 成雪融问:“难道,他也是仡濮族人?” 乌伽什摇头,“不是,仡濮族没有刘这一姓。而且,他说了,他的儿子叫刘噀玉,姓在前名在后,他是华族人。” 刘老汉似乎陷入了对他儿子的回忆之中,顿了许久,才接着比划: “噀玉生下来就会哭,隔壁家的胡大爷说噀玉哭得可响了,差点儿没把我屋顶掀翻。” “我一开始还不信,想我老刘家,祖祖辈辈都有不足,最好的也就能听而已,怎么能说呢?” “结果,噀玉他十个月就会喊爹了!我没听见,是胡大爷告诉我的,他说噀玉会喊爹。” “我高兴坏了,抱了噀玉到一个同姓不同宗的秀才那儿去,花了一吊钱,请那刘秀才给我儿子起名字。噀玉喷珠,刘秀才说这个词是用来形容一个人口齿伶俐、声音好听的,就给我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噀玉。” “我的儿子,刘噀玉,是我老刘家第一个有名字的人哩!” 刘老汉比划到这里,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可那眼泪却跟决了堤的海水一样,又咸又涩一个劲儿地夺眶而出。 这故事听着挺好,这场面看着很沉重啊。 “噀玉长大了,我给他讨了个能说会唱的大姑娘做媳妇儿,也是一户穷人家的女儿,叫春草,什么活儿都能干,在县城里给一位夫人洗衣做饭打扫庭院,赚几个钱,帮补家用。” “不久,春草有了身孕。雇她的那位夫人是个好人,知道这事儿后,不但没嫌弃她,还对她好,重活儿都不让她干,最后离家上京寻夫之前,更是多给她结了三个月的工钱。” “那时候我以为,老刘家终于要在我儿子噀玉和他媳妇儿手上慢慢好起来了。” “谁知道,噀玉忽然病倒了。” “都说不是大病,却没一个大夫能治好。家里本来就没几个钱,跑了两趟药铺就全没了,春草从夫人那里得来的钱也全拿去买了药,可噀玉还是一天天虚弱了下去。” “这时候,就有人告诉我,说望高县北边有座大山,叫竹桐山,半山脚下有个寨子,叫仡濮寨,仡濮寨里住着仡濮族人,仡濮族人懂得很多神奇的法术,尤其是他们的族长,本领通天。” “于是,我带着噀玉上了竹桐山,去了仡濮寨,虽然我没能进去,但噀玉进去了,见到了族长……” 刘老汉动手比划着,乌伽什动嘴翻译着,翻译到这里,乌伽什咦了一声,忽然也比划了起来。 ------题外话------ 回头看看标题,一水的百里小姐…… 呵呵,心疼百里小姐...半秒钟。 咱,明天见。 第067章 十九年前的回忆【修正】 成雪融立即追问:“十五,你对他说什么?” 乌伽什一边比划着一边说:“我问他,上竹桐山求医是多少年前的事。”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他说族长大人见了噀玉。”乌伽什望向成雪融和乔佚二人,“我是在寨子里长大的,每年都有很多人到寨子里求医,可我从没见过族长大人见任何人。” “真的,从来不见?”成雪融眉头一皱,望向乔佚,正好对上他疑惑的目光。 当时他们上仡濮寨求医,可是得到了族长大人的亲自接见的。 乌伽什于是也迟疑了,片刻后他说:“也不是,有一次见了的。” “是我?”成雪融问。 “是你。”乌伽什答。 这事儿越来越离奇了,成、乔二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疑。 刘老汉见几人不再说话,便继续比划,乌伽什翻译,“他说那是十九年前的事,还问我仡濮族有没有一种能够起死回生的法子。” “我该怎么回答?”乌伽什转过来头,一脸茫然看着成雪融,问。 “实话实说呗。”成雪融都笑了,“他是好人,我们不能骗他。喂,我说十五,是不是我骗那大妖怪、小妖怪骗得多了,你就觉得我对着谁都不会说真话?” 乌伽什挠挠头,没有说是,没有说不是,转过去对那老汉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是仡濮族的祭司,族长大人亲自教养我长大,但我不知道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族长大人知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了。我想,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再活了吧。” 成雪融:“……” 十五这人,真是…… 实在啊! 直接说没有不就好了嘛! 刘老汉比划着回答:“没有?我想也是没有的,是我被骗了……” “噀玉说,他不成了……噀玉说,仡濮族族长告诉他,他不成了……这一劫,是他命里该有的,他一落地气运就都是乱的,原本该是又聋又哑的他,竟然听得见、说得出,肯定折寿啊!” “族长给了他一颗药丸,说只要吃了,变作跟我一样的又聋又哑,这病自然就好了。可是,我舍不得呀,噀玉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舍不得……” “三天后,噀玉就没气了。” “春草说,天亮时他还醒了的,挺精神,说他媳妇儿肚子里怀的肯定是个不聋不哑的儿子,然后就说还要再睡会儿,睡到半上午,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气了,手心都是凉的。” “我把族长给的那颗药丸塞到噀玉嘴里,噀玉已经咽不下去了……” 刘老汉比划得眼泪哗啦啦,乌伽什翻译得眼眶红通通,两人竟然很默契地都停在了这个点上,一个不动、一个不说,成雪融心里也难过,可是情况紧急啊,乔佚还有伤呢。 没办法,她只好出声了,“咳咳……十五,别顾着难过啊,问问刘老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是怎么被骗的,又是怎么中了毒,怎么从望高县来到百里堡,给坏人囚禁在这里养蛇的。 “是一个算命先生,他忽然来了我家,跟我说,他知道一个起死回生的法子,需要一味药引子,让我到竹桐山仡濮寨去找族长要。” “我跟他说我刚从竹桐山下来,他很惊讶,问我是不是没把春草快要生了的消息告诉族长,我说我说了的;他就叹气,叫我不用再去竹桐山了,说既然族长见死不救,我再求也没用。” 听到偶像族长大人被说成了见死不救的人,乌伽什也急了,一边比划着一边嚷:“那算命先生到底说了什么法子?如果族长大人她知道这样神奇的法子,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说,是生身父母的心头血和至亲之人的紫河车……” “紫河车?你知道什么是紫河车吗?” “我知道,是胎衣,当时春草快要生了,娃娃正好是噀玉的血亲,他的胎衣再加上我的心头血,正好能用来复活噀玉……” “荒谬。”成雪融斩钉截铁将结论说了,又问:“药引子是不是红蔓蛇?” 乌伽什将成雪融问的话比划给了刘老汉看,刘老汉摇头否了,成雪融斩钉截铁地又说:“不可能!” 果然,刘老汉接着比划,乌伽什翻译说:“药引子是红蔓蛇卵,是……” 不知后边刘老汉比划了什么,乌伽什忽然变了脸色,张大双眼看着刘老汉,惊讶得都忘了打手语了,直接就问他:“是……是一整窝的红蔓蛇卵?你的意思是,竹桐山顶竟有红蔓蛇?难道,这就是族长大人不让人上山的原因?山顶竟然有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的红蔓蛇?” 原来,红蔓蛇并不是在西南灭绝了,而是只有在竹桐山山顶才有? 原来,十五他们之所以从来没有见过红蔓蛇,是因为族长大人不许人上山? 关于仡濮族,关于竹桐山,关于红蔓蛇,秘密越来越多,越来越奇怪。 但是,这个聋哑人刘老汉后边的故事,她已基本都猜到了,“这老头会抓蛇,算命先生就怂恿他到竹桐山去偷蛇卵,是不是?” 乌伽什一边读着刘老汉的手语,一边回答成雪融的问题,“是那算命先生给了刘老汉一颗避蛇药,让他绕过仡濮寨,从北边上山去找蛇卵。幸好当时天冷,蛇懒动,他才有机会偷了一窝红蔓蛇卵下来,整整八枚。” “可当这老头将这一窝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蛇卵交给那算命先生时,那算命先生却根本没有复活噀玉,反而还对这老头下了毒,把他带到百里堡来养蛇,是不是?”成雪融问。 “算命先生看到蛇卵,哈哈大笑,刘老汉催他快点复活噀玉,他就用一把匕首插……插.进了噀玉他娘的心口,说是取心头血,然后又一脚踹在春草的肚子上,说是催产好取紫河车。” “最后又打晕了他,等他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这茅草屋里……” “他中了毒,如果没有解药,就会全身剧痛、七孔流血,每次毒发时都有人给他送药,送药给他的那个人威胁他,说如果他不听话,就不给他解药。” 成雪融听得叹气。 这刘老头一家是可怜,可是也太笨了吧? 就这么被人利用,害死自己老婆、儿媳妇和未出生的孙子不说,最后还间接地来害了她。 她忽然觉得好气,恨铁不成钢的那种气。 “哼,他的儿子死了,他的孙子没了,他全家都死光了,他还活着做什么?不应该生无可恋吗?不盼着黄泉聚首吗?他助纣为虐,养了红蔓蛇来咬我,算什么意思?” “不,刘老汉想过死的,有一次他毒发,故意不吃解药,让那个送药给他的人发现了,强行喂了他吃药,还告诉他说,他的孙子还活着,就在他们的手上,只要他好好听话,好好养蛇,他们就不杀他的孙子……” “假的!假的!这刘老头怎么这么笨?”成雪融都要抓狂了。 “阿姐……”善良的乌伽什对成雪融过分的怒火有些不理解了,怯怯地说:“他是可怜人,能有一个希望支撑着他活下去,应该是好事。” “对,是好事。”成雪融深呼吸一口气,脱下左手掌套,把伤口敞给刘老汉看,口说:“十五,你告诉他,他不是坏人,可是他帮坏人养了毒蛇,这毒蛇又来咬了我,现在我快要死了,怎么办?” 乌伽什听了这话,神色又有些黯然,顿了顿,翻译给刘老汉看。 刘老汉看了,扑通一声对着成雪融就跪了下去,双手合十不停地磕头拜她。 是赔罪,是道歉,是在求她原谅。 她心里的火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灭了。 乌伽什说得对,刘老汉是个可怜人,作为一个父亲,他爱子心切,又何错之有? 错的,是那个利用了他爱子之心的人,不但害了刘老汉一家,更在十九年后害了她成雪融,她成雪融又间接地害了乔佚。 这么一想,成雪融又忽觉满心的疲惫。 就算她母妃就是仡濮族人,可仡濮族百年前的夺位纷争,跟她有半毛钱关系吗?为什么要把无辜的她牵扯进来? 对于穿越这件大事,她是既来之则安之,遇见乔佚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混吃等死,遇见乔佚之后最大的心愿就成了追驸马、推驸马、睡.驸马、招驸马。 多小资!多无害!不要江山要帅哥,不爱权谋爱驸马,就这么小的事,怎么就那么多波折? 成雪融重新戴上掌套,在乔佚身边坐下,一言不发。 “十五,”乔佚便开了口,音量不高,但缓了这么久,声音听起来有些力气了,他问道:“刚才刘老汉问你这是哪里,你还没告诉他吧。” 乌伽什嗯了一声,转身扶起刘老汉,将百里堡三个字翻译成手语告诉了他。 他却仍是一脸茫然,比划着问:“百里堡是什么地方?咱望高县里有个叫百里堡的地方吗?” 乌伽什又一次惊讶了,回答他:“百里堡不是望高县的地名,也不是西南行省的地名,百里堡在敦州,是大成朝的最北边,从望高县跑快马过来,日夜不休地也要跑五六天……” 刘老汉睁大双眼、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看着乌伽什。 ------题外话------ 长远的伏笔,明天见。 第068章 你笑起来真好看 乔佚又道:“十五,你问他,在这里十九年,可有见过这里的主人?” “等等,”成雪融拦住乌伽什,问乔佚,“不先问问那个算命先生吗?” “不用,易容术是百里堡的不传秘籍,能够帮陶新月去取蛇卵的,必是陶新月心腹,也必然懂得易容术,因此定不会以真面目示人,问了也是白问。” “不……传?”成雪融斜眼一瞥,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江离、当归、夏枯草三人。 乔佚心领神会,答道:“我传的。我师父说了,那些传子不传徒、传女不传媳的技法,早晚是要失传的,所以他破例地把易容术传给了陶新月,也传给了我。” “嗯!”成雪融深以为然地点头,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百里严其人,具有可贵前瞻性。 确实,在古代华夏,不知有多少绝技,正是因为秉承家族古训,非要这个不传、那个不传,结果真把绝技给彻底绝了! “我以前总想着,按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黄金定律,你师父既然给你娶了那样的师娘,搞不好也不是好人,当然你呢就是歹竹里边出的好笋,不算的。现在再看,我觉得你师父肯定是被骗了,娶错媳妇毁三代啊!” 成雪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指了指躺角落里的百里云帆,“无双,你可看好了,可千万别重蹈你师父的覆辙啊!” 百里云帆:“……” 所谓躺着中枪,就是她这样的了。 “除了那个给他送药的人,他从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人。”乌伽什翻译了刘老汉的手语,这回倒不用乔佚吩咐了,乌伽什紧接着又问:“这个给你送药的人,他长什么样?” 刘老汉一指紧闭的大门,比划起来,“就是刚才那个跟我打手语的人。” “是陶新月的贴身婢女,采薇。”强敌爪牙,成雪融也是记得牢牢的,当下她就推测说:“或许,当年那个算命先生就是采薇。” “不是采薇。”乔佚否了成雪融的猜想。 “首先,是年龄对不上。十九年前,采薇才十来岁,陶新月就算再倚重她,也不可能将这样重任交给一个小女孩;其次,陶新月作为堡主夫人,她的两个贴身婢女采薇、采蘋也备受关注,根本就没法离开百里堡。” “那依你看,会是谁呢?” “是……”乔佚难得地迟疑了,半晌他说:“我猜,是戴充。” “戴充亦是陶新月爪牙,他身为西堂堂主,主管敛财,经常以经商之名,易容成各种身份四处游历,依我看,他是那个算命先生的可能性最大。” 说到戴充,乔佚的语气就沉郁了不少。 成雪融也不再多说了,另外问道:“无双,你的伤耽误不得,我们一直躲在这茅草屋里也不是办法,这道门之外是陶新月,那道门之外是红蔓蛇,进退两难,怎么办?” 乔佚却说:“我的伤还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到红蔓蛇蛇药。” 这话一出,江离和乌伽什最先变了脸色。 “乔佚!”江离喝道。 “小侯爷,这血一直止不住,虽然流得慢,但是你……你坚持不了多久的。”乌伽什则说。 乔佚却不管江离和乌伽什,就看着成雪融,看她眼中悲痛越来越少,知她此刻的释然乃是因为有同心蛊。 既得同生共死,自然不畏生死。 换做伤重的是她、将死的是她,他自然也无所畏惧。 可伤重的是他、将死的是他,既然他知道如何救她,他又怎么忍心再拉着她一起去死? 成雪融反问他:“你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就算找到蛇药,又有什么意义?” “雪儿……”乔佚低声唤着对她的昵称,难得地对她笑笑,“相信我,我另有安排,肯定会没事的。” 成雪融也笑,眼底泛着细碎泪光,“无双,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多对我笑笑,好不好?” 乔佚继续笑着,应道:“好。” . 众人看他二人苦情恩爱,心底都是涩涩的。 又听乔佚说道:“十五,你告诉刘老汉,他的孙儿早就死了,没有出生就已经死了。” “啊?”乌伽什犹豫了,孙儿还活着的这个念头,支撑着刘老汉苟且偷生了十九年,他怎么忍心毁灭他的希望? 他摇头。 乔佚问:“你不想帮你阿姐找蛇药了吗?” 乌伽什又摇头。 “那好,那你就把我说的话告诉刘老汉,然后再告诉他,害死他孙儿的人还活着,问他想不想报仇?还有,他养的蛇咬伤了公主,公主或许会死,你问他愿不愿意赎罪?” 乌伽什立刻点头,对着刘老汉比划了起来。 刘老汉瞪大眼看着,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激动,想必他早就猜到了他孙儿早死了的事,只是一直不肯相信而已。 只有眼泪一直滑下。 然后,开始比划,乌伽什紧跟着也翻译。 “他说他愿意。还说他只是寻常百姓,不敢想报仇的事。但他养的蛇害了公主,帮公主找解药是他该做的,他愿意赎罪,只是有个条件,他希望我们能带他回家。” 乔佚爽快地应了,“好。” “无双……”成雪融拉了拉乔佚的衣袖,“我们都已经自身难保,还怎么再带这个不懂武功的老头下山?” “他要的不是下山回家,而是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 成雪融一听便明白了。 是了,是她糊涂了,刘老汉身中剧毒,此刻却绝口不提解毒之事,可见他已存了死志。 他只是不能说、不能听,又不是看,更不是不会想,他知道他们的难处,更知道自己的难处。 他早已没有家了,还能如何回家? 成雪融点点头。 于是她对乌伽什说:“十五你告诉他,我向他保证,我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开百里堡,就一定会带他回家,让他生时是望高县的人,死后还做望高县的鬼。” 乌伽什听着成雪融这话怪怪的,但也听话地比划给刘老汉看了,刘老汉又哭又笑地拜了他们每一个人。 乔佚又道:“十五,你把内门连着木板桥那里的驱蛇药抹了,把蛇引出来。” 成雪融一听又要跟蛇打交道,头皮都麻了,先问:“无双,你想做什么?” “我们要蛇药,但若只是单纯用人换药,会令我们失了一道护身符不说,我们也不能确定她给的就是真药,与其这样事事被动,倒不如学她们,也来一个偷龙转凤。” “偷龙转凤?”成雪融是多聪明的人,一听这话就懂了,立刻跑到百里云帆那边去,喊:“夏枯草,快来!” . 此时,浮日温泉女池前的旷地上,陶新月正带着一众女弟子守着。 “夫人,那成雪融自己吃了您给的避蛇药,可叫小姐怎么办?茅草屋过去就是假山了,万一成雪融真把小姐扔到假山里去,可如何是好?”懂手语的贴身婢女采薇问。 陶新月阴沉着脸,不说话。 自从遇到成雪融,她就一直阴沉着脸,受气都受饱了,还说什么话。 “再等等吧。”陶新月想了半天,才终于开口,“我教过阿允的,她要是够聪明,就算是被红蔓蛇咬了也能自救,要是这都不会……” 陶新月摇了摇头。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或是没有成雪融作比较,在此之前,她从不觉得她悉心教导了二十年的女儿差。 她低声祈祷,“只盼,我的阿允在困境之中,能多些急智,再多些运气……” “夫人,您快看!”采薇忽然一声惊叫,“是蛇!夫人,蛇从假山里跑出来了!” 数不清的红色小蛇,蜿蜒着钻过窗格、钻出门缝,浩浩荡荡游过旷地,朝着她们爬来。 “大家小心!这蛇有毒,别被咬了。”不愧是陶新月的心腹婢女,短暂的惊讶后,采薇、采蘋镇定了下来,迅速地将驱蛇粉洒在脚下,以防红蔓蛇靠近。 其他女弟子就没那么冷静了。 毕竟都是姑娘家,都怕蛇虫鼠蚁之类的小动物,再加上事出突然,她们从不知道百里堡里还有蛇,而且还是毒蛇,乍然一见,手忙脚乱。 她们纷纷拉满了弓、举起了剑,看到有蛇靠近,就射的射、砍的砍。 这就叫自乱阵脚,未战先输了。 陶新月立在旷地之中,万分心痛地看着满地乱窜的红蔓蛇,一条条被射、一条条被砍,又怒又气,终于忍不住浑身发抖了,大嚷着:“住手,住手!不许杀我的蛇!” “夫人!”还是采薇,她拉着陶新月,“您听,假山里传出来的惨叫,好像是……” “呵呵……”陶新月气红眼了,冷声阴笑着,“敢进假山,叫他们通通喂了我的红蔓蛇!哈哈,不亏,才死了这些红蔓蛇,我不亏!” “可是,夫人……”采薇一边拍着陶新月的心口帮她顺气,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也在里边,会不会?” “阿允!”陶新月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吓醒了,尖声叫了一嗓子,提起裙子就往茅草屋那边冲去。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69章 红蔓蛇毒的解法 茅草屋的大门便在这时被人从里一脚踹开。 最先滚出来的,是江离和当归,两人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跺脚、拼命地甩手,一边舞还一边嗷嗷乱叫,仿佛全身上下都爬满了蛇。 然后是夏枯草,一手扶着成雪融,一手拿剑在地上乱砍乱刺,嘴里还声声喊着:“主子别怕,这蛇小得很,一砍就死。” 再然后是乌伽什,背着受伤的乔佚小跑出来,一步一踢,每一踢都落在蛇的七寸之上,动作快准狠,只可惜从未习过武,踢了几下就没力气了,站在那气喘吁吁。 最后出来的就是只披了一件斗篷的百里云帆了,她显然也被吓着了,跌跌撞撞地,全靠养蛇的刘老汉拽着才敢迈步。 “阿允!”陶新月看到百里云帆出来,立刻大喊:“阿允!快过来!” 采薇、采蘋也使唤身后众弟子,“快!去把小姐接回来!” 众弟子:“……” 好多蛇呀,我们不敢动啊! 好在,她们的小姐这回聪明了,趁着江离、当归发疯,夏枯草、成雪融逃窜,乌伽什、乔佚喘气,立刻甩了刘老汉的手,向着陶新月就奔了过来。 “娘!救命——”声音里带着哭腔。 “娘!我怕——”怕得声音都嘶哑了。 “娘!好多蛇——”多得只能踮着脚尖、捡着空地儿下脚。 好在那些蛇似乎都怕她,她落脚的地方,蛇群纷纷四散。 终于,百里云帆跨过旷地,眼见着就要进入陶新月脚下那个黄色驱蛇粉圈,可以安安心心投入娘亲的怀抱时,身体忽然一歪。 扑通一声。 她左脚缠住了右脚,自己将自己绊倒了。 “阿允!”陶新月再顾不得什么了,冲出去就将瘫在地上的百里云帆扶了起来。 “哎哟——”百里云帆痛呼起来,右手握左手,眼泪哗啦啦掉下来,“娘,好痛,蛇……红蔓蛇咬我了……” “啊?在哪?蛇在哪?”陶新月不去看百里云帆被蛇咬了的伤口,却四下张望,声声急问道:“快,告诉娘,是哪条蛇咬了你?” 百里云帆随意地伸手一指,“是那条蛇,它跑了,跑远了……” “采薇,”陶新月大声喊道:“叫刘老汉抓住那条蛇。” “娘,你看看我的手,好痛……”百里云帆哭喊着,拽着陶新月的袖子,迫切地问:“解药呢?” “娘已经叫人去抓蛇取……”陶新月一边关注着刘老汉追那条逃窜的红蔓蛇,一边回答百里云帆的问题,忽然话音又一顿。 她收回目光,落在百里云帆脸上,定定看了她片刻,忽问:“阿允,你忘了吗?娘教过你红蔓蛇毒解法的。” “我……”百里云帆哭得厉害,刚要开口说话,又狠狠抽起了气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陶新月似是心软了,不再追问百里云帆,迅速地摸出一颗药便塞进她嘴里,柔声说道:“吃了吧,吃了就不痛了。” 百里云帆听话地咽了嘴里的药。 陶新月便笑了,“你忘了吗?我刚才就说了的,要解红蔓蛇之毒,需得以毒攻毒。” “一条红蔓蛇有两样至毒,一是蛇毒,二是蛇胆,若是中了红蔓蛇之毒,就要抓住这条红蔓蛇,生吞它的蛇胆。” “哦,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抓错了蛇,以彼蛇之胆解此蛇之毒,那法子是行不通的,只有让你死得更快而已。” 百里云帆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陶新月。 这时,采薇带着刘老汉走了过来,呈上一条龇牙咧嘴的小红蛇,“夫人,蛇抓住了,要取胆吗?” “不用。”陶新月应道。接过刘老汉手里的红蔓蛇,看了看,一挥手,就将蛇远远掷开。 采薇一声惊呼:“啊,夫人!” 百里云帆也是一惊,顾不得满地红蔓蛇正乱窜,当下一滚,离开的方向正好和那红蔓蛇被扔的方向一致。 陶新月又伸手一捞,将拖在百里云帆身后长长的斗篷一拽,冷嗤反问道:“急什么呢,公主殿下?您又不需要那条蛇的蛇胆,不是吗?” 采薇一愣,“公主殿下?” “就是她!”陶新月喝道,牢牢拽着成雪融身上的斗篷,大喊:“还等什么?杀了她!” “杀了她!”采薇回头对着被蛇吓得不敢动弹的众女弟子大喊:“这不是小姐,这是刺客!快放箭,杀了她!” 张弓搭箭,箭箭对准了成雪融。 成雪融身上没有带能断斗篷的利器,也没学过武功,没法徒手扯斗篷,唯有狠心扯了系带、弃了斗篷,露出薄薄一件贴身单衣。 再起身、抬臂,将腕弩对准陶新月。 以一人一弩对陶新月身后数十弓箭,成雪融毫无胜算。 所以,擒贼先擒王。 她将目标锁定为陶新月。 再不行,咱拉一个来垫背。 她中箭,陶新月也得吃她一根带血弩箭。 狠狠一掌,她拍在自己左肘上。 弩箭从她袖间射出的同时,数十杆箭也向着她飞了过来。 她再次倒地,远远滚开。 要想完美地躲开这数十杆箭,成雪融觉得难度有点大,但倒下去、滚一滚,争取少吃几箭,还是可以的。 可耳边依旧传来了“噗噗噗”好几声利箭入肉的沉闷声响。 倒大霉了,都满地打滚了,还中了这么多箭! 可奇了怪了,肉体凡胎中箭,怎么会不痛呢? 成雪融正纳闷着,还没回头去看陶新月中箭了没有、死了没有,先见地上乱爬乱窜的红蔓蛇,这会儿有规律地围在她脚边打起转来。 是乌伽什祭出了他的五毒将哨。 还有夏枯草一声疾喝:“百里云帆在此,谁敢妄动?” 再下一刻,她身体一轻,飞了起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江离不知从哪学的台词,这会儿用在成雪融身上,再配上他那像扔烫手山芋一样的将成雪融扔到乔佚身边去的动作,无端地就让人觉得—— 真贴切! 成雪融此刻却丝毫没有和江离争论的心思,张开双臂,顺势就抱住了乔佚。 “对不起。”她在他耳边低声说。 乔佚用掌心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臂,对她轻笑,对她摇头。 红蔓蛇毒的解法,他也听见了。 谁能想到,陶新月将红蔓蛇装在布袋里,留在她身边、咬了她一口的同时,实际也将解药留下了呢? 当时,他们眼睁睁看着那通体赤红的小蛇顺着车辕游到山林之间,谁会想到,那一刻溜走的,竟已是她唯一的生机呢? “先进假山避一避吧。”乔佚说。 . 乌伽什口叼竹哨,站在假山入口处,将逃窜出去的红蔓蛇都引了回来,连同还没来得及爬出假山的红蔓蛇一起,密密麻麻都挤在了木板桥上。 木板桥的那边,茅草屋里灯火通明,被采薇扑倒在地、因而躲过成雪融那致命弩箭的陶新月,带着她一大群娘子军,站在洒满了黄色驱蛇粉的地面上,怒目瞪着木板桥的对面。 对面,越过瘦弱的乌伽什的身躯,隐约可以看见她的女儿,只披了一件斗篷,随意地被扔在一处假山之下。 而乔佚虚弱地靠着假山坐着,成雪融守在一边。 江离、当归、夏枯草分站成、乔二人两边。 处在他们包围之中的,是身上插满了箭杆、已经死得透透的刘老汉。 “我知道你是受害者、你是可怜人,可咬我的红蔓蛇毕竟是你所养,就算你愿意赎罪、愿意帮我演戏,我心里还是怪你,可没想到,最后你竟然为我挡箭……” “罢了,我不怪你了,我原谅你了。刘老汉,去吧,你的噀玉肯定早已投胎再世,做了一个伶牙俐齿、声音好听的小帅哥,你也去吧,下辈子你也会是一个健健康康、能说能听的美男子的。” 成雪融没有起身跪刘老汉,就席地坐着、轻声说着,顿了顿,又凄然一笑,“大概,我和小侯爷很快也要下去和你再见了。” “那是自然!” 木板桥对面的陶新月大声应道:“成雪融,刚才我给你吃的可是能让你肠穿肚烂、痛苦无比的毒.药,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毒性发作,那时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用这小妖怪跟你换解药,是不是?”成雪融指着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百里云帆,又是很爽快地说:“好呀,换!” 陶新月哼了一声。 每一次说拿解药换回百里云帆,成雪融都那么爽快,可她讲过一次诚信吗? 都上过这么多次的当了,再会信她,她陶新月就是个十足十大笨蛋! “这次,你可别不信我了。”成雪融昂头望了望天,“一个时辰后,天会亮,本公主会死,驸马估计也活不了了,我再骗你,还有什么意思?” 陶新月又哼了一声。 任她舌灿莲花,陶新月就是不信她。 “所以,十五!”成雪融扬声一喊,乌伽什转过身来。 “十五,你随便弄一条红蔓蛇过来,咬那小妖怪一口后把蛇放回桥上去,然后……哦,江离你来,你功夫最好,你把这小妖怪扔过桥去,还给老妖怪。” 乌伽什不知何故踌躇着。 江离已经喝彩了,笑着夸成雪融,“嗯,这个招儿好,很有你一贯的阴损作风。”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70章 双绝的滋味 而木板桥那边,陶新月脸色一变再变。 困兽犹斗,她相信成雪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个老妖怪不是说红蔓蛇之毒唯一的解法,就是要生吞了那条咬人红蔓蛇的蛇胆吗?正好,我就要她看着她亲生女儿唯一的解药混在这数不清的红蔓蛇里边而她却偏偏不知道哪一个才是!” “那一种绝望的滋味,和我的这一种,一无所知、眼睁睁地、看着唯一解药溜走,到今时今日知道实情才懊恼、后悔的绝望滋味,合称:双——绝——!” “成雪融,你绝望什么?”陶新月语气不善,但开口初衷却是为了安抚,“你早就中了红蔓蛇之毒,既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往后又怕什么?” “怕什么?怕死呀!本公主受万民跪拜、被三呼千岁,可却身中奇毒,连百岁都活不到了,不是吗?” 成雪融嘲讽地笑着,再次喊乌伽什,“十五,你还愣着做什么?” “阿姐……”乌伽什走了过来,在成、乔二人面前蹲下。 “阿姐,小侯爷,你们答应了族长大人,要留这个假公主一命,将她带回竹桐山的……离寨之前,族长大人对我再三交代,所以,我不能听你的话叫红蔓蛇咬她,她不能死。” “这样啊……” 答应了族长大人要留百里云帆一命,并且将她带回竹桐山的事,成雪融并没有忘记。 只是,乍然听到自己的毒再也解不了了,还有乔佚的伤,或许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她一时间心灰意冷,便故意将这事忘了,只想着怎么杀了百里云帆,多少为自己出点气。 既然乌伽什提醒了她,她自然也不能再装傻了。 她望向乔佚。 乔佚一脸的平静,似乎杀不杀人、守不守约,与他全无干系。 “罢了。”成雪融感到一股子从心底漫上来的疲惫,“十五,你能不能用你的蛇把她们逼走?我不想见到她们。” “可是……”乌伽什犯难了,嘀咕着说:“可是他们有驱蛇粉……” “那驱蛇粉厉害得很,像是专门克制这种小红蛇的,只要沾了一点,蛇就会死。”江离走了过来,“这蛇还要为我们守家护院,不能牺牲它们。” “那就算了。”成雪融道,小心翼翼搀起乔佚,“无双,我们到假山后躲一躲吧,那些人我看着心烦。” “乔佚!”忽然,江离喊了一声。 乔佚顿步,却无回头。 “我想和你谈一谈。”江离说。 乔佚轻轻地摇头,淡声拒绝,“我意已决。”然后举步,对臂弯下的成雪融说:“走吧,我们过去。” 成雪融嗯了一声,和乔佚一起双双转到假山后。 刚坐下,成雪融便靠过去,乔佚推了推,成雪融喊了声“我冷”,乔佚就不动了。 江离叹气,气急败坏,转身走了。 乌伽什也叹气,垂头丧气,转身也走了。 . 桥那头,陶新月见成、乔二人都躲了起来,急得大喊:“成雪融,白常明,你们干嘛去了?出来!” 夏枯草软剑一抖,这次剑刃贴在了百里云帆的脸上。 “闭嘴!你说一句,我划一剑!” 假山后,成、乔二人依偎着坐在一起。 “天快要亮了,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天亮的那一刻,城门打开,太阳升起来,我就看到你骑马飞奔而来,太阳的光从你身后溢出,你像天使一样,身上战甲都有了金边,那时候我逆着光还看不见你的脸,就已经觉得你好帅了。” 成雪融把玩着乔佚修长的手指,低声缱绻回忆着,忽然又吃吃笑了起来,昂起脸看着他,“瞧,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喜欢了你那么多年,追了你那么多年,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乔佚嗯了一声,半晌后他说:“你辛苦了。” 成雪融:“……” 不是这句啊! “还有呢?”成雪融不死心地问。 乔佚又嗯了一声,半晌后他问:“还有吗?” 成雪融:“……” 有啊,说你也喜欢我啊! “雪儿……”乔佚喊道,语气沉了,听起来特别认真。 “嗯?”成雪融以为他终于要给她说情话了,双眼发亮,期待地看着他。 他却说:“你应该能猜到,我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就来了百里堡,实际上,在我潜入百里云帆身边之前,我已经做了许多安排。” “哦。”成雪融懒懒地应着,按捺着心底的失望,“金银花也在外边。等天一亮,她打听不到我安好的消息,也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实际上,金银花已经和杜仲、杜衡会合了。我给他们安排了任务,昨夜我们在堡里闹翻天,他们也没闲着,我让他们拿着我的帅印去闯了南堂。” “拿着帅印去……闯南堂?”成雪融略一思索便懂了,“你的意思是,围魏救赵?” 把百里堡最重要的头脑部门闹个鸡犬不宁,作为堡主夫人的陶新月可无论如何要去看看,等她一走,就是他们突围的时候了。 乔佚却摇头,“牺牲镇北侯的声名和朝廷的脸面,只为走围魏救赵这一步棋,未免太亏,我真正的想法是,釜底抽薪。” “怎么个釜底抽薪法?” “我师父闭关一事,一开始我怀疑是陶氏母女联手加害亲夫亲父,但刚才百里云帆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现在怀疑她并不知情,只是被陶新月蒙骗了。” “所以,”乔佚偏头看着成雪融,“雪儿,再帮我演最后一场戏。” 成雪融仔仔细细听完乔佚的安排,坚决否定,“不行!箭头还没取出来,你一动就会出血,无双,人失血一升以上就很危险了,你绝对不能再动。” 说到后面,成雪融已经有了些祈求的意思,她泪眼凝望着他,低声下气哄他,甚至为他出谋,“我可以易容做你,我保证,帮你把这事做到,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坚持着,坚持到吕、韦二位堂主到来,他们武功高强,绝对可以救你的。” “在陶新月面前,我易容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易容不了我。”乔佚道,指的是他异于旁人的瞳仁颜色。 “而且……雪儿,你还不懂吗?你的毒已经不可能有解了!而我……”乔佚阖上眸子,痛声低语:“我是百里堡堡主百里严的关门弟子,我知道堡中有能人、奇药无数,他们可以救我。” “只要扳倒陶氏母女,只要我有功。” “所以这一场戏,必须我演。” 成雪融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乔佚摇了摇她的手,“不管你我如何,起码,族长大人把十五借给了你,你不能不救他,由他死在这里;还有江离、当归、夏枯草,还有刘老汉,你答应了他,要带他回家的。” “扳倒陶氏母女,救了江离、当归、夏枯草,再让十五带刘老汉走,”成雪融回过头来,双眸含泪望着乔佚,“最后,就剩下我们了,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乔佚也回望着她,半晌,笑了笑,依旧没有说话。 . 卯时一刻,日出。 明亮天光从窗户倾泻而入,陶新月即刻起身,疾步走到木板桥前。 这回,她看得牢牢的,她的女儿一直呆在原地,没有挪位,也没人再将她偷梁换柱。 她望向成雪融和乔佚藏身的那处假山。 忽然,假山后传出哇的一声,然后是乔佚的惊呼:“雪儿!” 陶新月扬唇一笑。 成雪融终于毒发。 “弓箭手!给我射!”陶新月高高抬臂,又重重落下,对着桥那边的夏枯草喝道:“成雪融已经毒发,你要还想拿到解药,就把手里的剑拿稳点,别伤了我女儿。” 夏枯草冷哼一声,似乎确实有所顾忌,反手将剑挽到身后,另一手却拎起百里云帆挡在身前,做了挡箭牌。 陶新月:“……”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帮人都够阴损! 陶新月又喊话,“乌伽什,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公主死吗?把桥上的蛇驱回假山,把我女儿放回来,我就把解药给你。” 箭雨来临一刻,江离抱了刘老汉的尸体躲到了假山后,当归则像抓小鸡一样,抓着乌伽什飞了起,都躲到与成、乔二人比邻的假山之后。 乌伽什低声问:“阿姐,我该怎么做?” “你先别动。江离、当归你们先出去,假装反抗,然后中箭,倒地身亡。” “嗯。”当归应了,拉了拉盯着乔佚一动不动的江离,江离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十五,你先解了百里云帆的蛊吧,然后在这躲着,等着小侯爷叫你,按照小侯爷说的做。” 乌伽什应是,伸手到百宝袋里摸了摸,对着百里云帆又兜头盖脸地撒了一把粉尘。 百里云帆被呛了一下,咳了起来。 “夏枯草,小侯爷说人体有个穴位,点住就会昏迷,但外界的声音都还能听见的?” 夏枯草点头,成雪融接着说道:“你点住百里云帆,之后要是有人来抢她,也假装伤了死了什么的,放她走吧。” 百里云帆刚顺了口气,听了这话,瞪眼看着成雪融,刚要开口,夏枯草一指头又戳了下去。 闭上眼,她再一次瘫倒在地。 外边,江离、当归已经“壮烈牺牲”了,箭雨也已经停了。 成雪融这才望向乔佚。 “该我了。” “嗯。” ------题外话------ 本章又名《公主殿下辛苦了》 明天见。 第071章 隐情 敛起笑容,蹙起双眉,成雪融即刻换了一脸痛苦的表情,倒地一滚,从假山后滚了出来。 “好痛!解药……给我解药……”为了响应刚才在假山之后的那哇的一声,她还专程涂了一些乔佚的血在自己的唇边、前襟,这会儿配着她满地打滚的动作、青筋凸起的表情,看着可信度还真不是一般的高。 她忍着恶心,朝挤满了红蔓蛇的木板桥滚了过去。 乔佚紧接着也从假山后连滚带爬追了出来。 “雪儿,雪儿……”他喊着她,拦着她,终于将她抱在怀里,又慌了声地大叫:“十五!十五!你快来看看,快来看看!” 乌伽什被成雪融这精湛演技给折服了,特别入戏,青着脸跑了过来,手都是抖的,一把握住了成雪融的脉门。 咦,没事呀? 哦,是演戏哦! 乌伽什一个大喘气,歪打正着特别应景,然后苦着脸说:“不行了,她不行了……” “解药,解药……”成雪融还在“垂死挣扎”。 “解药?解药!”乔佚一把推开乌伽什,大嚷:“快去,把桥上的蛇弄走,去跟陶新月要解药!” “哦,哦!”乌伽什且行且退,手忙脚乱摸出五毒将哨,含在嘴里就奏了起来。 并无任何声响,但木板桥上的红蔓蛇争先恐后游回了假山深处。 陶新月不再只带领娘子军了,她身后跟着一众男女弟子,浩浩荡荡跟着红蔓蛇过了桥,朝成、乔二人走了过来。 乌伽什首先迎上去,嘴里喊着“解药呢?解药呢?”眼见着就要扑上去,被采蘋一腿踹了个大老远。 夏枯草架着百里云帆即刻补上乌伽什的位子,护着成、乔二人,陶新月身后忽然窜出三名弟子,两个打、一个抢。 昏迷的百里云帆终于回到了她妈陶新月的怀里,夏枯草也顺利完成了任务,光荣地倒在了地上。 “你赢了。” 乔佚抱着渐渐陷入昏迷的成雪融,埋头低声说:“从我在药房中,打开木盒却只看到一杆三叉箭时,我就知道你早晚会赢,那时我只盼着雪儿她不要来,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谁知,她还是来了,全军覆没……” 乔佚自嘲般说道:“我也快要死了,我们已经彻底输了,最后一刻,我不多求,只求你给我一颗解药,让雪儿她死也死得舒服些。” “白常明,”陶新月抱着百里云帆,在成、乔二人对面一臂之处蹲下,见鲜红热血从乔佚箭伤处汩汩而出,料定他亦无力再反击,终于放松了戒备。 带着得意,又掺杂着遗憾,陶新月幽幽叹了口气,缓声说:“你是师娘看着长大的,性情是冷淡了些,但为人忠义,聪慧好学,确实担得起百里堡人人称赞,阿允会被你吸引,也是正常。若不是你宁死不从,我也很乐意让你来做我的女婿。” 乔佚哼了一声,厉声道:“你母女二人都是一路货sè,你无情无义,为独掌百里堡权势,竟毒害亲夫;你女儿比你更甚,恬不知耻gou引男人,为逼我就范,更以自身贞洁构陷!我乔佚既知内情,若还向你二人低头,又何来颜面立于这天地之间?” 陶新月也哼了一声,“白眼狼!你三岁失母,是我念你稚幼无依,将你抱回堡中亲自抚养,如今你翅膀硬了,竟信口雌黄,说我毒害亲夫!呵呵,改姓什么乔呢,反正乔桓也不要你跟你娘了,就一直跟你娘姓白,不好吗?还刚好能配上白眼狼这三个字呢。” 乔佚听了这话,默了许久,方才的凛凛气势不见了,再开口已十分黯然。 “我娘跟乔桓的事,与你无关。” “对,与我无关,我不说了。”陶新月道,指着已经昏迷了的成雪融,又问:“那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公主,又有什么好?你说,阿允她恬不知耻?gou引你?构陷你?” 陶新月阴恻恻笑了两声,反问:“贵为一国公主,竟偷偷出宫跑到军营去找男人,她那不叫恬不知耻?像娼妇一样给你劝酒,像ji女一样为你跳舞,她那不叫gou引你?哼哼,依我看,她的所作所为,也很配她脸上这个刺字嘛!” 乔佚埋着头,一言不发。 唯有藏在衣裳下的手动了动。 原本是想握住成雪融手的,不知为何,半途却又撤了回来。 “还有,白常明,你想想,要不是她,你也不会沦落到今时今日,对不对?” “要不是她看上你,追你追到军营去、酒sè齐下gou引你,你也不会上了她的当、成了她的驸马,对不对?” “你若不是她的驸马,也就不必为她正名、为她解毒、为她寻药!甚至为她,把命都丢在这里,对不对?” 陶新月说一句,乔佚的头便低一分,低到不能再低时,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后悔了还是在否定。 陶新月接着说道:“再反过来,你想想,若是当时你从了阿允,不但不必担那非礼的罪名,还能成为我百里堡的女婿,他日做堡主、做盟主、做武林至尊,全凭你喜欢。” “怎么样?我说的对吗?反正你也恨着乔桓,也没那么喜欢公主,何必去遭那份罪呢?师娘我可听说了,当初公主追着你跑的时候,你可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乔佚依旧埋着头,却忽然开口,打断了陶新月的分析演讲,“在我死之前,让我也体验一番追悔莫及的滋味吗?” 陶新月听了一愣,继而畅快地轻笑了两声,“师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忽然说到这个事,顺便就说了一下我的想法。当然,学这恬不知耻的公主说一句,如果我说的话有让你尝到追悔莫及的滋味的话,那么,师娘我很高兴。” “六年前我就说过,我只认师父、不认师娘,所以,你也不必再口口声声自称师娘了。” 乔佚终于抬头,却不是去看陶新月,而是环视四周,死寂目光依次在“已经死绝”的江离、当归、夏枯草身上停留片刻,最终他定定望着被好几柄剑指着的乌伽什。 半晌,又道:“我要死了,死之前,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想知道,师父他一闭关就是七年之久,这中间可有隐情?” 陶新月答:“当然……” “你不必否认。”乔佚又一次打断陶新月的话,“你也知道我跟踪你的婢女去嘉平洞只是为了将计就计,实际上,早在我反下百里堡那日,我就已经知道师父他是因为中毒才会走火入魔的。” “不可能!”陶新月脸色一变,一句话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乔佚灼灼目光终于落在了陶新月脸上,语气坚决,“当日和我一起闯下堡去的,还有两个蒙面锦衣人,这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陶新月答道,似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浮起浓浓杀意,咬着牙,低声说道:“你身为百里堡弟子,不但非礼同门更勾结外贼,你该死!” “他乃北越国国医之徒,为寻灵药,自北阴山北面迎风登顶,却遇风雪,坠下南坡,误落百里堡!” “他早就见过师父了,是他告诉我的,师父他确实是走火入魔了,但起因却不是因为练功不当,而是中了毒!” “你向来善用毒剂,要我不怀疑你,很难。” “临死之前,我只想知道真相,是,还是不是?” 乔佚一脸无畏看着陶新月,等着陶新月最后的答案。 陶新月像只危险的母豹子,微微眯起了眸子。 半晌,她附身,身体向前倾。 “是我。”她答,声音极低。 百里云帆、成雪融都已昏迷,她相信,除了乔佚,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她说的话。 “百里堡人人都说我陶新月有福气,能有百里严这么一个疼我爱我的夫君,那你可有想过为什么你师父会对我这么好?” “因为他大了我足足二十岁。” “那你又有没有想过,我大好的桃李年华,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么一个半只脚都跨进了棺材里的男人?” “因为他是百里堡的堡主,因为在他的城堡里,有一处温泉,正好适合用来饲养红蔓蛇。” “你以为九年前百里廉的旧伤怎么就会突然复发,一命呜呼?” “你以为六年前我怎么就会由着阿允胡闹,白白败坏了自己的清白?” “因为我要百里堡,要把你们这些碍事的人一个一个都除掉,你只是运气好,逃了出去,否则你也早下去跟百里廉作伴了。” 说到这里,陶新月直起身体,一副眼泪汪汪、受尽委屈的样子。 她哽咽着声音,极是委屈地相问:“白常明,枉我陶新月抚养了你十数年,对你视如己出,没想到你这白眼狼竟会这样想我?现在你知道我的苦心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辛辛苦苦守住这百里堡了,你说,是我吗?是我吗!” “是你?”尾音轻挑,是不可置信的一句。 “是你!”重重咬字,是不得不信的一句。 “怎么是你,娘?!” ------题外话------ 好紧张,明后天就要有一场实实在在、男女主对手言情戏了,我怕啊! 明天见。 第072章 清场 “怎么是你,娘?!”略带哭腔的低声嘶吼,是被陶新月抱在怀里的百里云帆发出的。 陶新月即刻面如死灰。 一臂之外,乔佚还保持着飞出石子为百里云帆解穴的姿势。 “白常明!你使诈!”她怒喝,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了。 阴沟里翻船,这一翻,还是地覆天翻,陶新月怎能不气? 她顺手拔下头顶金簪,对着乔佚就刺了过去。 半躺在乔佚腿上的成雪融一个挺身,抱住乔佚往后一扑。 距离太近,成雪融也不知道她这一扑来不来得及,那一刺避不避得开? 若是来得及、避得开,她和乔佚都不必受伤,若是来不及、避不开,那也是刺在了她身上,起码能护得乔佚安好。 可乔佚倒下去的时候,却腾出一只手来,与她手十指相扣,对着陶新月那一刺,迎上去。 这原本该是来得及的一扑,依旧,来得及。 那原本该是避得过的一刺,她却,避不过。 她不可置信看着乔佚。 被他紧紧握住的右手阵阵剧痛。 比这更痛的,是她的心。 . 就在成雪融奋不顾身扑倒乔佚的同时,百里云帆也张开双臂抱住了陶新月的腰。 “娘,你告诉我,刚才你说的都是假的,你也知道爹爹对你好,那为什么你要给他下毒,你要害他走火入魔,害他昏迷不醒?娘,他是我爹爹,是对你千依百顺的爹爹啊,难道他在你心里,还比不过百年前那桩迷案,比不过这些冷冰冰的蛇吗?” “阿允,你听娘解释……” “不必解释了,夫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横在了陶新月的颈间。 南堂堂主韦共舟冷声说道:“昨夜,在你忙着围堵药房之时,南堂也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他们奉上镇北侯帅印,邀我同行夜探百里堡,还说要请我看一出好戏,呵呵……这戏,果然精彩。” “老韦,你还跟这贼妇人啰嗦什么,直接一刀劈了算了!” 东堂堂主吕海正抬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抹去易容后,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张飞脸,“晦气,晦气!竟然把我师兄藏在那不见天日不通风的密室里,要不是戴充架不住严刑说了,谁能找到?” 昏迷的百里严被找到了? 陶新月脑子里轰了一下,心知自己这次死定了,下意识地正想开口否认,又想起刚才百里云帆抱着她又哭又喊,可是把什么都给抖出来了! 这下子,可叫她如何是好? 她望向百里云帆。 她知道,眼下唯一能救她也愿意救她的人,只有她的女儿百里云帆了。 “阿允,你听娘说,娘错了,娘早就后悔了,这么多年,娘天天活在愧疚之中,你也知道娘是怎样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照顾你爹的,你原谅娘,原谅娘一次……” 百里云帆喊那一段话时,并不知道吕、韦二人也在一边。 若是她知道,她肯定不会喊。 手心手背都是肉,对百里云帆来说,哪怕手心伤了手背,她也不想将手心供出去让人打板子,会痛的。 但既然喊都已经喊了,百里云帆再想想,也觉得并不只有坏处。 起码,她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不是吗? 即使她娘倒了,她还是百里堡的小姐,只要她在百里堡里说得上话,后边的,不管是要保全她娘,还是要接着报仇,都还能行。 于是她转向吕、韦二人,楚楚可怜地哭着说道:“吕叔叔、韦叔叔,云帆有错,错在这么多年,云帆都没有察觉爹爹闭关七年的背后,竟有如何惊人隐情,更错在……错在有这样一个娘!云帆知道,云帆应该大义灭亲……” “阿允!”陶新月听到大义灭亲四个字,手脚都凉了,惊恐地抓着百里云帆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允,你说什么?你……” 百里云帆别开头不看她,一副进退两难、无比煎熬的模样,私下里却捏了捏她的手以作安抚,片刻后才嫌弃地推开了她,跪向吕、韦二人,哭着说道:“可陶氏毕竟是云帆生母,杀了亲娘为爹爹报仇这样的事,云帆真的做不出,求二位叔叔……” 百里云帆俯身,结结实实地给吕、韦二人磕头,“云帆求求二位叔叔,无论如何留我生母一命,至于是囚是刑,全凭二位叔叔做主,云帆概不过问!” 百里云帆这一俯身便没有起来,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一动不动。 陶新月也浑身一软,颓然坐倒。 吕、韦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片刻后,都叹了口气。 “终是师兄家事,我等作为外人,也不便多加干涉。”韦共舟道,亲自扶了百里云帆起来,“便将陶氏关进寒牢吧,至于刑罚,就免了。” 百里云帆感恩戴德嗯了一声,心里却是冷哼:寒牢之中冰寒刺骨,她娘身为弱质女子,又不懂武功,关进寒牢便是最大的折磨,还说什么免刑,真是虚伪! “堡主夫人无端下狱,对外总要有个说法,但若说出她毒害堡主的实情,不但会令师兄颜面扫地,更会动摇百里堡在武林中的地位,不如,对外便称陶氏暴毙吧。” 百里云帆又嗯了一声。 “还有,陶氏身边这一众爪牙……” 韦共舟目光如鹰环视一圈,那些被刀剑指着的大鬼小鬼们,便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哭的哭、喊的喊,纷纷求饶:“二位堂主,我们只是听令行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即使原先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今日看了这么多、听了这么多,还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韦共舟摆摆手,吩咐说:“都带下去,严加看管。” 之后,他们便会以各种理由、各种借口,一个一个地彻底消失。 采薇、采蘋最懂这其中的意思,当下惊呼:“夫人!小姐!” 百里云帆即刻喝道:“还叫什么?身为夫人贴身婢女,夫人做什么,你们会不知道?可你们不知劝诫夫人,还助纣为虐,我要赐你们万死!快带下去!” 采薇、采蘋一听万死二字,愣了愣,接着也像陶新月一样,浑身一软,坐倒在地。 “常明好智慧!” 桩桩件件处理完毕,吕海正哈哈大笑,对最大功臣乔佚赞不绝口,夸道:“多亏常明妙计,否则真不知那贼妇人要把咱百里堡祸害成什么样子!” 走过去,见成、乔二人石化一般还歪着倒在一起,吕海正先尴尬地咳了咳,紧接着又板起脸,喝道:“常明,你师父教你的一身功夫都去哪了?等着人家小姑娘救你就算了,怎么还害得人家小姑娘受伤呢?” 杜仲、杜衡告诉吕、韦二人,说乔佚既然被招去做了准驸马,便找了个小姑娘扮成当朝公主,来了百里堡诈陶新月。 吕、韦二人毫不起疑,反而夸奖乔佚心思过人,于是,真公主便成了小姑娘。 小姑娘成雪融慢慢地起身,目光始终不离乔佚。 乔佚又低下了头。不说、不看,也不应吕海正的话。 “壮烈牺牲”的江离、当归爬起来,伪装成弟子的杜仲、杜衡也走了过来,都要去扶乔佚,被乔佚一反手阻止了。 金银花也混进来了,夏枯草也走过来了,齐齐喊了声“主子”,总算顺顺利利地扶起了成雪融。 乌伽什身手最慢,到这会儿才三步一摔地跑了过来,呀了一声,惊呼道:“阿姐,你受伤了!” 吕海正也呀了一声,却是因为看到了成雪融脸上的刺字,但总算稳住了,没有冒冒失失地说破。 望向乔佚,又呀了一声,这回他嚷起来了,“常明,你……你是真伤啊?” 乌伽什对成雪融说:“快,我给你上药。” 吕海正对乔佚说:“快,我给你看看。” “不急。”乔佚又阻止了,“吕师叔、韦师叔,我的伤我有分寸,想必堡里堡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二位师叔请先去忙,我一会儿再去拜见。” “那你这伤……” 吕海正还想再说,韦共舟拦住了他。 既然能和人家小姑娘演情侣,想必他二人之间是有些往事,可人家小姑娘奋不顾身为他挡刺了,他却狠心绝情送人家小姑娘被刺,又实在教人困惑。 难不成,又是一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 不意外,犯过大事、做过军ji的小姑娘,即便再貌美如花,那也配不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镇北侯啊! 再说了,镇北侯可是得了圣旨、要娶公主的准驸马爷,本来也不能像寻常男子一样地沾花惹草、三妻四妾啊! 可是! 美人恩啊! 人家恩义深重,你不能回报,总得解释一下吧? 总之,年轻人们需要空间、时间处理私事,韦共舟便很体贴地帮乔佚清了场,“走吧走吧,常明做事你还信不过吗?都走,都走!” . 陶新月走了,百里云帆走了,吕海正走了,韦共舟也走了。 杜仲、杜衡、金银花、夏枯草也识相地远远躲到了假山后。 江离立在乔佚面前,不说话,只看着他。 半晌,他转身,领着当归也走到了假山后。 只有乌伽什还围着成雪融。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73章 负心 乌伽什围着成雪融,嚷着要给她上药。 成雪融推了两次便没了耐心,大喝道:“闭嘴,乌伽什,我叫你滚开!” 乌伽什一愣,看着她的眼里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终于也走了。 假山中空荡荡,目光可及处,不见第三人。 成雪融主动凑过去,微笑着,温柔地,对乔佚说道:“无双,是我不好,是我忘记了,你身上有伤,肩膀里还有箭头,我不能那么粗鲁地扑倒你,会害你大出血的,是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吧。” 乔佚一直低着头,从扳倒了陶新月那一刻起,他似乎就没再看过她一眼。 许久,他抬头,对她伸出手,喊她:“雪儿……” 成雪融扑过去。 他说:“你辛苦了。” 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追了他那么多年,她辛苦了。 为他低声下气、一哄再哄,为他奋不顾身、不畏生死,她辛苦了。 “你放心,我的伤是重,但百里堡自有灵药,我再请吕、韦二位师叔用内力为我护法,取出箭头,好好休养,过些时间就能彻底好了,以后都不会复发的。” 成雪融嗯了一声。 “只是你的毒,再也没得解了,也不知你还能活多久。” 成雪融又嗯了一声。 “雪儿,你还记得族长大人说的话吗?” 成雪融还是嗯了一声。 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起来。 只感觉到乔佚轻轻抓起自己的右手,手上偌大一个血洞,乃是被陶新月金簪所刺伤。 “若是要解我的蛊,就先放干我的血,在我鲜血将要流尽时,你我二人各自划破掌心再将伤口相对,蛊虫便会从我这边游到你那边,这样,我的蛊就算是解了。” “所以呢?”成雪融眼里含着泪,颤声问他:“你想说什么?” “你以前说,放血解蛊法会令我流血过多而死,所以不可以。而眼下不同,眼下我是流了很多血,但我也成了百里堡的功臣,百里堡无数灵药任我取用,还有吕、韦二位师叔相助,你可以放心了。” “可族长大人还说,性食同类。” 成雪融说道,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乔佚的意思,只是还不肯相信,还不死心地问他:“你忘了吗?把你的身上的蛊虫引到我身上来,它最终会被我身体里的蛊虫吃掉,然后自己也死,然后我也会死。” “我没有忘,只是雪儿,我不想死……说什么浴血江湖,说什么奋战沙场,都是假的,起码我从未像今日这样感觉到离死这么地近,我不想死,雪儿,我不想死……” “所以,让我死?” 成雪融慢慢地支起身体,睁开乔佚的手,离开乔佚的怀抱,抑制不住激动地大声反问他:“既然你伤得这么重、被放干了血还有得救,既然我不可能再找到解药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所以,不如,就让我死,牺牲了我去救你,是不是?” 乔佚没有回答,只默默拾起地上一把利剑,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你不是说见我第一面就喜欢我了吗?你不是说为了我什么事都肯做的吗?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的吗?” 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慢慢地对着成雪融伸出去,求着她说:“雪儿,我答应你,等我死了,我也葬在这里,和你葬在一起,永不分离……” 成雪融没有动,瞪大眼,看着乔佚的手伸过来,再次与她十指相扣。 她终于明白,陶新月那一金簪刺下来时,为什么他要抓她的手去接那一刺。 原来,是那个说好了要和她同心同命、同生共死的男人,在死亡的威胁前,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决定不要她了。 死,并不是最痛苦的事。 最痛苦的,是死之前,他让她尝到的心脉尽断的滋味。 成雪融闭上眼,以左手握拳,用力地抵着自己的心口。 “好痛。”她低声说。 . “阿姐!”有人将她扑倒。 几个天旋地转后,成雪融再睁开眼,就看到乌伽什满眼痛楚看着她,“阿姐!不要被骗,他是负心汉,不值得你为他牺牲,不值得!” “十五!”眼见就要成事,却被乌伽什忽然打断,乔佚急了也气了,喝道:“这是我和雪儿之间的事,你走开,不要管!” “我不走开,我要管!”乌伽什怒气冲冲对着乔佚吼道:“族长大人让我发誓,要效忠阿姐、保护阿姐,现在你要阿姐死,不可以,我一定要阻止!” 为誓言也好,为私心也罢,总归乌伽什一定会护着成雪融的,乔佚深知这一点,于是无视了他,直接喊道:“杜仲、杜衡,把他拉走。” 杜仲、杜衡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江离背着手,冷眼瞧着,当归一头雾水,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眼前的一幕让他困惑。 金银花、夏枯草服侍成雪融久了,此刻更有了些气愤,欲言又止地说道:“小侯爷,主子她……” “我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都忘了吗?”乔佚喝道。 他为人是清冷了些,但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几人见了,都默默退了回去。 乔佚又喊:“杜仲、杜衡,你们过来。” 杜仲、杜衡走过去,却是单膝跪地,求道:“大帅,殿下她对您……” “闭嘴!去,把乌伽什拿下。” “不行!谁都不许过来!”乌伽什如临大敌,护在痴痴发傻的成雪融身前。 在他对面的个个武功高强,他打不过,只好又摸出五毒将哨来,放进嘴里就吹起了引蛇曲。 浩浩荡荡的红蔓蛇群从假山深处又游了出来,堆砌、缠绕,不一会儿,就在成雪融和乔佚之间筑起了一道密密麻麻的蛇墙。 “阿姐对你多好,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想着给你留着,你以前受的委屈,她都帮你记着、为你气着、想办法给你报仇、给你出气,到头来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她是公主,人人见了都要跪她,那么高贵的,像仙女一样,可是就对着你的时候,哄着你、捧着你,就怕你生气、怕你不喜欢,她这么好,你都不知道珍惜!” “知道你在药房里受了伤,她自投罗网跑过去救你,那时候她想过牺牲你吗?” “看到你要被陶新月刺了,她奋不顾身扑上去救你,那时候她想过不管你吗?” “你这个负心汉,她还好好活着呢,你就怕她连累了你,非要逼着她去死,你还是人吗?” 乌伽什也是气狠了,一边哭一边说,越说眼泪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哑,说到后面,终于彻底没了声音。 只剩下他呜呜呜哭着的声音。 他索性哭着,盘腿席地,坐了下来。 有本事,就越过红蔓蛇,再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踩过他的尸体容易,要越过这堆红蔓蛇,却比登天还难。 乔佚深知这一点,于是再次尝试说服成雪融。 “殿下,刚才陶新月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觉得她说的对吗?” “我之所以会有今时今日这样性命垂危,全都是因为你的逼迫,不是吗?” “说什么见第一面就喜欢我,可那时候你追着我跑,我有多不胜其烦,你是知道的。” “是你后来任性出逃,跑到军营去,又那般……那般逼迫我,我才会一时冲动,酿成大错。” “所以,再后来的,为你正名、为你解毒、为你寻药,甚至为你,几乎把命都丢在这里,并不全都出自我真心,归根结底,是我为了自救,不得不为而已。” “没有你,没有你的逼迫,就没有后来那么多的磨难。” “所以,救救我,殿下,这是你欠我的。” 两情缱绻时,他喊她雪儿。 一朝负心时,他叫她殿下。 这改口的速度,比六月变天、孩儿变脸还要快。 终究,是她太天真。 成雪融愣愣听着乔佚的话,这会儿也不觉得有多难受了,就是喉头有点发紧,咳了咳,咳了一口血出来。 她又傻傻看着掌心中那口血沫发起呆来。 不就一点背叛、一点情伤嘛,至于被气到吐血? 太弱!该死! 于是她喊:“十五,你把蛇弄走。” “不行,这样他就……啊!”乌伽什回过头来,见成雪融正盯着自己手心发呆,手掌边缘染了血,她的嘴角也染着血。 “这……”乌伽什吓坏了,冲着红蔓蛇那边叫嚷起来:“闭嘴!不许你再说,你都把阿姐气吐血了!” “十五,别太大惊小怪了。” 她的感觉不过像是吐了口痰,想来就算里子有伤,也没伤得太重。 但这惨遭抛弃、还要被逼牺牲、成全渣男的戏码,她就觉得有点狗血了。 更狗血的是,她还没拂衣、大笑、潇洒离去呢,倒先悲痛过甚、咳血不止了,多伤面子! “怪丢脸的。”她说。 “刚才,你叫我什么?”她又问。 乌伽什听得一愣,都什么时候了她才问称呼问题? “阿姐,公主殿下,求求你别傻了,我这让红蔓蛇帮我们开路,我们下山吧,回去找族长大人,族长大人一定有法子能救你的。” 成雪融微微一笑,不答,反而又说:“什么公主殿下,哪有我这样的公主殿下?十五,以后不许再叫我殿下。” “那……那我能不能叫阿姐你,雪儿?”乌伽什小声地问,带着几分试探,心底里或许还藏着一些妄念。 “雪儿啊……”成雪融喃喃地念着,扬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那一夜。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74章 绝情 那一夜,军营后、小山坡,浅浅月色、纷纷金雪,他就是用了一声雪儿将她灌醉。 “其实,我讨厌这个称呼。”成雪融说。 “我父皇都叫我融融,你要不想叫我阿姐,就叫我融融吧。” “哦,那我还是……还是叫你阿姐吧。”乌伽什说道,语气有点落寞。 “你把蛇弄走吧。”见乌伽什不动,成雪融又说:“我怕蛇。” “那你不要看,你闭着眼,我带你走。” “我不走。”成雪融摇了摇头,站起来,指着假山深处,“红蔓蛇是害人的东西,不应该在竹桐山之外的地方存活,你把蛇引到树多的地方,放把火,把它们都烧了。” 乌伽什应了声哦,又问:“那你呢?” 成雪融不答,继续交代,“顺便,把刘老汉也烧了,把他的骨灰带回去。他想回家,既然你和他是同乡,就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吧。” 乌伽什又应了声哦,再问:“那你呢?” “我?”成雪融转过身来,向着红蔓蛇交缠堆积而成的蛇墙走去,一边说道:“我要死了,我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今年不死,明年也会死;人之将死,其胆也大,十五,你看看,看我怎么一脚跨过这万恶的蛇堆。” “别!蛇会咬你的!”成雪融越走越快,乌伽什竟没能抓住她,眼见着她一脚就要踩上蛇墙,他立刻吹起五毒将哨。 红蔓蛇四散逃去,成雪融一路畅行,来到乔佚面前。 “你说得对,是我逼了你。” “我以为,我在这段感情里只是饰演了一个主动、热情、勇敢追爱、永不言弃的角色,不管你怎么冷着脸对我,我偷偷擦了眼角的泪,回头又会对你笑,逗你生气、哄你开心,很阿q,总犯jiàn。” “原来,不是。” “所以,是我害了你,我欠你一条命。” “可是,本公主是那种被舍弃、被背叛以后,还会圣母地顺你的心、成全你去逍遥快活的人吗?” “我不解蛊。”成雪融说。 “如果你的无数灵药、你的二位师叔没有能够治好你的伤,那么你死,我也死。” “如果你的伤能好,那么过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什么的,我毒发,我死,你也死。” “再或者,你倒霉点,浴血江湖呀奋战沙场呀,没熬到我毒发就先死了,然后我再死。” “总之,不解蛊,我无论如何都不亏。” 成雪融冷静地分析着,乔佚却听得大急,喊道:“不,雪儿,你听我说……” “小侯爷!”成雪融一声厉喝,打断乔佚的话,冷笑着,“别这样叫我,这个名字让我恶心。还有,你这一心想着要解蛊、要自救、要我牺牲、要我成全的样子,真的,很丑。” 忽然,成雪融又凑了过去,近距离看着乔佚,一字一句,低声说:“无双,这个名字不是我在赞美你的皮囊,而是我在告诉你,你是我的唯一。” 她说完,便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眼中浮起一抹留恋,也蓄起一湾清泪。 眼泪划下来时,留恋散去,她吐出一句话:“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她一甩长袖,背对着他,席地就坐在了地上,再次抬头望天。 “好吧,年轻的时候,谁没遇过几个人渣呢?啊,不对,活了两辈子我已经不年轻了。可是,谁又叫我犯jiàn,叫我……呵呵……” 她偏头,眼角余光不知有没有扫到他,只见她笑了笑,将被金簪刺了个对穿的右手伸到身后。 “谁叫……我爱你。” “来吧,为你解蛊。这将是我第一次做圣母,以及……” “最后一次爱你。” 乔佚没有犹豫,用已经划破了的左手,颤抖着与她十指相扣。 “不可以,不可以——”乌伽什哭喊着又要过来。 成雪融刚开始说得多好,乌伽什刚吁了口气呢,谁知她话锋一变又上赶着要寻死,乌伽什便又一次猛扑过去。 这回,江离拦住了他,赶在他引蛇、放蛊之前,将他点住,连哑穴都点住。 他只有看着。 看着乔佚用力握着她手,看着她绝望地闭上眼,听见她说:“你说,等你死了,要和我葬在一起。拜托你,不要,我死了以后,叫十五把我烧了,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去。” 乔佚的手一抖。 “你生在内陆,没见过大海吧?大海就那样,没什么好看的,你别去看。因为,我要和你不同生、不共死,生生死死,永不相见。” 噗的一声。 乔佚终于喷了一口血,全数喷在了成雪融背上。 “乔佚!”江离飞过去,一扯乔佚的肩膀,就将他那只还坚持着与成雪融十指相扣的手拉了回来。 “江离……你……”乔佚无力而惊讶地说道,他已经坚持了整整一夜,在喷了这口血之后,他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死气。 “乔佚,如果我告诉你,这世上有这么一种灵药,它不但能救你不死,还能让你恢复如初,就像从未受过这一箭、从没失过这么多血一样,你还舍得这样伤了公主、也伤了自己吗?” “什么?”成雪融猛地转身,像是没听懂一样,看着乔佚,看着江离,追问道:“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江离,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乔佚,你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可你看看这丫头,她一个人活着,能开心吗?依我看,你们俩,一个痛苦地死去,另一个痛苦地活着,都太折磨了,不如开开心心地一起去死吧。” 乔佚:“……” 江离这是想直接气死他吗? “胡说……什么?能活一个……难道不比……两个都死了……强?” “有一个词,叫生不如死,你没听过吗?”说话的是成雪融,这会儿她已经换了一脸的笑容。 “无双,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神仙操作,来龙去脉我搞不清楚,但是你的初衷我懂了,你要死了,你要让我活下去,即便是恨着你也要活下去,是不是?” “江离说得对。”成雪融说着,两臂一圈、脑袋一钻,若如旁人地将濒死的乔佚抱住,带着笑,一脸幸福地说道:“我不要一个人痛苦地活着,太折磨了,我要开开心心地,和你一起去死。” “胡……胡闹……”也不知道是在说她这不着调的言论胡闹了,还是说她那不要脸的拥抱胡闹了,乔佚喘息着,无力地呵斥了这一句后,就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气晕的吧? 成雪融还笑着看着他,满足地说:“晕都晕得那么帅,我真幸福。” 江离:“……” “十五,过来,把所有有用的药丸、没用的药粉统统先给他用上,先止了他的血、吊住他的命!” “当归、杜仲、杜衡,过来,我们轮流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哎呀成雪融你让开点,收拾一下,我们要上雪山,找灵药!” 当归啪一下解开了乌伽什的穴道,向乔佚飞奔过去。 身后乌伽什一边把兜里的药往外抖,一边还大叫:“哎呀,来不及了,刘老汉怎么办?” 他一走,红蔓蛇没人投食、没人控制,饿急了再蹿出来,就该把刘老汉吃了! 成雪融立刻吩咐:“金银花、夏枯草,先把木板桥毁了,别让红蔓蛇逃出去伤人。十五,你……” 成雪融看着被六个习武之人围在中间的乌伽什,无奈地叹气,就他那小身板,别说是江离、当归、杜仲、杜衡了,就是金银花、夏枯草,都比他壮! 她于是说道:“算了,十五你就跟我吧,咱自己负责自己,别给各位英雄添乱。金银花、夏枯草,你们辛苦点,把刘老汉背上雪山,找个安全的地方雪藏了。” . 积雪过膝,步步维艰。 江离已经给乔佚输送过两次内力,为怕真气难继,换了杜仲、杜衡来背乔佚,同时用内力吊着乔佚的命。 成雪融见帮不上乔佚什么忙,便追在江离身后,喘息着叽叽喳喳。 “你之前就和无双眉来眼去的……欲言又止地……我就知道你们俩有问题……” “我想着大敌当前……那可能只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交情,就没……细问,没想到你……这么猖狂,竟然由着无双……胡闹!” “无双也是的……他没那么喜欢我,是不是?……否则他怎么舍得……故意伤我的心?我……” “你脸皮真厚!”江离气定神闲地攀着雪山,忽然顿步,转身面对成雪融,说道。 “女孩子家家的,张嘴说喜欢、闭嘴就敢亲,你的皇帝老子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江离问。 成雪融眯眼对他笑笑,“无师自通,而且只给我家无双享用。” 江离转过身去继续在深雪中跋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看在她对乔佚一片真心的份上,就当作是为了乔佚吧,他决定告诉她知道。 “乔佚自知伤重难治,就算治好,身体也大不如前,箭伤随时复发,小命随时要挂,他怕自己一死,你也跟着要死,所以,他想帮你解蛊,让你不用受他连累。” “可是帮你解蛊的代价是他会死,他怕他死了,你不肯独活,于是就想了这个馊主意,大概,他是认为恨能让你活下去吧。” 江离说着,回过头来看看成雪融,问道:“怎么样了,感动了吧?”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75章 上山 “嗯,感动。”成雪融答道,却是拧着眉,又问:“他有没有说要怎么帮我解蛊?失血过多的人是他,按照族长大人说的方法,应该是我帮他解蛊才对啊。” “那我怎么知道?我可连你们中的什么蛊都不知道啊。”江离耸肩答道。 紧跟在成雪融身后的乌伽什便也追问:“是啊阿姐,你和小侯爷到底是中了什么蛊?” “同心蛊,也叫噬心蛊。”成雪融问:“十五,你知道这个蛊的真正解法吗?” 族长大人的秘密太多,有很多没有告诉她,也不排除那些告诉了她的是假的,于是,她决定问问最实在的乌伽什。 谁知,乌伽什听了却大惊失色。 “噬心蛊?你怎么会有噬心蛊?是……是谁给你种的?”他问。 “我母妃,也就是我娘,”成雪融答。 心想,噬心蛊是用女婴脐血做引的,能给一个刚出生的女婴种噬心蛊的,必然是与这女婴关系亲近之人,且必须是仡濮族人。 十五惊讶的,大概是她刚一出生,身边就已经有仡濮族人了吧。 乌伽什又问:“你娘,是谁?” “我娘就是辛……”贵妃两字,生生在成雪融舌尖顿住。 辛贵妃只是她娘的封号,连她娘的名讳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算知道她娘呢? 于是她答:“我也不知道我娘是谁,我只知道她姓辛,是望高县人。族长大人告诉我说,我娘是仡濮族人,和她是好朋友。” “哦,原来是族长大人的好朋友,那就难怪了……” “什么难怪?十五,噬心蛊有什么问题?” “噬心蛊没有问题,不但没有问题,它还很厉害,族长大人破例教我了,它是《赤溪志异》里边记录的最难养又最难解的一种蛊,本来是只有历任族长才能知道怎么养、怎么解。” “只有历任族长才能知道?”成雪融不解地问,觉得自己越来越混乱了,“不对啊十五,我娘又不是族长,可她就给我种了啊。” “啊,是啊,为什么啊?”乌伽什也糊涂了。 “可能是因为我娘和族长大人是好朋友吧?”成雪融猜测着说道。 族长大人说过的,同心蛊就是辛贵妃跟她讨的。 至于族长大人为什么会把这么高深、秘密的蛊给辛贵妃…… 例外吧? 族长大人不一样把只有历任族长才可以知道的同心蛊教给了乌伽什。 这说明族长大人是一个开明的领导,懂得与时俱进,不被祖宗法度制约。 成雪融这样想着,终于觉得有点能通了,那边乌伽什又问她:“阿姐,你是怎么把雄虫渡给小侯爷的?” 成雪融:“……” “族长大人不是教你了吗,你不知道?”成雪融弱弱地反问。 乌伽什答:“是啊,教了啊,可是我听不懂啊,我也问了,可族长大人还不肯细说。那正好阿姐你用过了,你告诉我呗,族长大人说的‘雄虫借阴阳和合之道渡至男子体中’,那阴阳和合之道,是什么道?” 成雪融:“……” 前头领路的江离耳力极好,听到这里,忽然顿步回身,戏谑看着成雪融,拉长音道:“哦,原来是色字头上……那把刀啊。” 成雪融:“……” 江离“嘿嘿、嘿嘿”一阵坏笑,后道:“小单蠢你听错了,那个啊不是道,是刀,色字头上那把刀。” “刀?”乌伽什一脸茫然看看江离,又一脸茫然看看成雪融。 “真的吗阿姐,真的有把刀名字叫做阴阳和合?”他问。 成雪融:“……” 她尴尬地干咳,搪塞着乌伽什说:“啊,有这样一把刀吗?我不知道啊……啊十五你快别跟我说话了,害我吃一肚子冷风啊……” 乌伽什于是消停了。 她也决定了,以后再也不问乌伽什任何有关同心蛊的事,因为他已经将无邪大法练至天下无敌的高超境界,她被打败了。 她低着头,默默地在深雪中跋涉。 走了一阵,追上去问江离:“你说的那种灵药到底是什么,不但能救无双不死,还能让他恢复如初,真的?” “真的。”江离应。 应完了,却不多解释,与他往日话痨的性子十分不同。 成雪融想着江离不会主动说了,正要细细追问,忽然又听他开口,“百里堡开山之祖百里肃确实是个大器,但太晚成了,都快六十岁了才在江湖上挣了一点点名声,之后他就到北阴山来寻宝了。你说,一个老头子,他想找的仅仅是雪山热泉吗?” “哦,”成雪融眉一挑,当即答道:“他想找长生不老或者返老还童的灵药?” “乔佚也说了,雪山温泉不过是百里肃建堡于此的噱头。不过,乔佚说的是,百里肃当时看中的是北阴山地势,但实际,百里肃当年上雪山找的宝贝,不是温泉不是地势,而是一味药。” 他顿步,回首言道:“优昙婆罗花。” “什么花?”成雪融一脸茫然,转头问乌伽什,“那是什么花,你听过吗?” 乌伽什也是一脸茫然。 江离继续前行,声音沉缓了下来,一字一顿答道:“是优昙婆罗花。” “优昙婆罗花是北越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圣之花,它无根、无叶、无茎、无树,不从土里发芽,不用叶片向阳,不长枝桠,不成树形,生来就是一朵花。” “传言里它可以使人长生不老,但传言一般都是假的,优昙婆罗花实际上只是一味极为难得的外伤灵药,能化腐、清创、生肌、造血,对于冷不丁就要挨刀子的江湖人而言,说它是长生不死药也行。” “也行。只是,江离,为什么?”成雪融问道。 “我是大成朝人,大成朝人当然不知道北越神话传说里的优昙婆罗花。可江离你却知道,你不但知道,你连传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都一清二楚,江离你真是大成朝人吗?” 江离并无回答,只是嗤了一声。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乔佚从来不问我,你却要问到底。” “你这是性别歧视。”成雪融总结,“另外,我告诉你,你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实际上就是给了我答案。” “那又如何?”江离反问,“我什么都没说,你猜的那算什么答案?我也什么都不会认,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好吧。”成雪融退让般说道:“那我相信无双说的吧,说你是北越国国医之徒,是从北阴山北面登山寻药,坠落南坡,误入百里堡的。” “哼,那只是他编的!” “他编对了呀!” “哪里对?”江离回头来看着成雪融,嘲讽言道:“如何,想套我的话?哼哼,不用套,我告诉你,他就编对了一半。我是从北边上的山,但不是北越国国医之徒,也没有坠落南坡、误入百里堡,我是明知那是百里堡,还向着百里堡去了。” “北阴山是国界,北边是北越国,南边是大成朝,你熟知北越国传说,从北越国上山却不回北越国,反而借道百里堡下山……” 成雪融推敲着,慢条斯理地说道:“难道你是北越国人?” “你说是就是吧,你非要这么想,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觉得无双会跟我一样想吗?” “我既然敢带你们上雪山寻灵药,我就不怕你们怎么想。” “你不是不怕,你是相信无双不会,对吧?”成雪融说,说完默了半晌,又说:“因为他真的想过,但他说,他信你。” 江离的脚步终于一顿。 身体前倾,堪堪栽倒。 他也是过了半晌才开口:“优昙婆罗花很难找,百里肃当年没有找到,北越也有很多人没有找到,这次我们上去,也不一定能够找到,乔佚或许还是会死。” “死就死呗。”成雪融耸耸肩,“不就是死吗,谁还没死过那么一两次呀,没事,我不怕!” 江离:“……” 我就一次都没死过! . 幸得江离、当归带路,一行人终于在傍晚时到达了雪山之顶。 上山匆忙,他们身上衣裳都薄,习武之人还好,起码有内力护体,成雪融和乌伽什就比较惨了,就算披着其他人匀出来的衣裳,还是几乎被冻僵。 “天要黑了,夜里雪山更冷,小侯爷救没救成还另说,只怕今夜姑娘和十五就要先折在这里了。”当归说道,一边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江离。 江离正昂头望着一面巨大的冰壁,眼神飘忽,神情迷离。 “挖。”半晌,他忽然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众人皆不明所以,唯独当归双眼一亮,高声应道:“是!” 他抽出腰间软剑,将内力灌注其上,狠狠一劈,坚硬的冰壁上立刻被凿出了一条长长的冰痕。 冰屑如雪簌簌落下。 “别愣着,劈开坚冰,里边是个山洞!”当归大喊。 山洞? 若有山洞藏身,他们就不用怕寒风暴雪,伤重的乔佚有栖身之所,羸弱的成雪融、乌伽什也不会被冻死。 除了杜衡背着乔佚不动之外,其他人都开始激情昂扬地劳动起来。 乌伽什没有武器、没有武力,就蹲在各人脚步,把掉落下来堆积着的冰屑清理掉。 成雪融也蹲了下来。 ------题外话------ 除夕哦,明天大年初一见啦。 第076章 锦囊 乌伽什以为她是想帮忙,想着她天女之尊,哪能干这种事,便说:“阿姐……你怕……怕冷……你……别碰……” 乌伽什自小长在西南,西南四季如夏,连雪都没见过的乌伽什极度不适应,到这会儿已经几乎被冻僵了,舌头捋不直,话也说不利索。 但成雪融没应他,也没动。 他手脚并用爬过去,一看才知,成雪融已经被冻得昏昏沉沉,半阖着眼,眼珠子能转,身体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 是她体内寒蚕蛊感应到极冷环境,活跃了起来,源源不断散发阴寒之气,侵袭她五脏六腑。 “阿姐……阿姐……”乌伽什哇一声哭了,喊道:“阿姐要……要被……被冻死啦……” 金银花、夏枯草立刻奔过来,一左一右给她输内力驱寒。 终于,当归也喊了一声:“啊,找到了!” 凿掉三尺来厚的坚冰后,隐约见到一排被冰封着的松柏树干。 “树干之后就是洞口,快了,大家坚持住!”当归大喊。 果然,又凿掉一层冰,砍掉两株足有成人腰杆粗的树干后,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显现在各人面前。 当归又道:“不必再挖了,我们能进去就好。” 一行人依次进洞。 洞口不大,洞内却别有洞天。 甬道很长,且向下倾斜,接近洞口一段还有些积雪,慢慢地雪花没了,山石露出来了,空气也越来越干燥、越来越温暖。 当然,温暖也是相对的,山洞角落里仍旧有着一堆积雪,还有一个砂锅、一些木头、一堆碳屑,证明这个山洞曾有人住过。 成雪融得了金银花、夏枯草的内力驱寒,再加上进入到温暖的山洞环境里,寒蚕蛊消停了,她自然也清醒了。 只见江离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面向有积雪的那个角落站着。 当归扫了他一眼,眼神甚是复杂,有伤感、有欣慰、有期盼、更有担忧。 然后开始安排,“姑娘,十五,麻烦你二人留在洞中照看小侯爷;其他人都出去找优昙婆罗花,天快要黑了,夜里没法找东西,我们只有天黑前这一个时辰,必须抓紧,记住了,我们不捡柴也不打猎,只找花。” 除江离仍旧望着那堆积雪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外,其余几人都郑重点头了。 杜衡为人粗中有细,当下便问:“北阴山这么大,我们当然是要分开找,可我们都没见过那什么优昙婆罗花,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儿,万一找着了却不知道,岂不亏大?” “其实……”当归一敛眸,迟疑答道:“我们也没见过优昙婆罗花,我们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儿。” “啊?那,那可叫我们怎么找?” “就这么找!”江离忽然说道,转身走了过来,脸上神色极是凝重,“它生来就是一朵花,不需见过它,只要你们见到了,你们就会知道,是它。” 江离说完,率先走出了山洞。 紧接着,当归也走了出去。 剩余四人面面相觑,但这乃是乔佚最后一丝希望,他们将信将疑,也出去了。 洞中,只剩下成雪融、乌伽什及昏迷了的乔佚。 成雪融守在乔佚身边,不敢碰他,因为她体温比他失血过多的还低,就只是坐着,看着他。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馒头。 抬头一看,是乌伽什腼腆而期待的笑。 “昨晚宴席上,我没有说话,就一直吃,吃得很饱,可你一直跟老妖怪、小妖怪说话,我怕你吃不饱,走的时候就藏了一个馒头,想着给你做……做宵夜的。” 那馒头又冷又硬,原本蓬松、雪白的表面,这会儿也已经变得萎靡、微黄,卖相极差。 即便如此,它依然成功地勾起了成雪融的饥饿感。 那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胃顿时叫嚣了起来,发出咕咕、咕咕的声响。 乌伽什听了,原本只露了一条细细白线的笑容立刻变大,变成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不是嘲笑,是开心自己终于能为她做一件事。 “你快吃吧。”他把馒头塞进成雪融手里。 成雪融却只看着,没有动。 “阿姐,你是嫌它冷了不好吃吗?”乌伽什问,笑容不见了,腼腆成了自责,期待成了懊恼。 “上山的时候还软和的,可是那时候我不敢给你,我怕人多不够分,又怕……又怕它冻坏,立刻就贴身藏着了,没想到还是冻得这么硬,对不起啊阿姐。” 成雪融喉咙发硬、鼻头酸酸,不敢说话了,只有摇头。 乌伽什用洞里的木头生了堆火,叫成雪融烤烤馒头烤烤火,自己又跑去洞口那扒拉,扒拉了一阵,扒拉了一捧雪进来,凑到成雪融面前。 “阿姐你看,这是我挖深了,从地底下捧出来的雪,多白啊,很干净的,你吃一点,这是水来的。” 成雪融伸手要接,他又避了过去,“雪冷,捧在手里一化就更冷了,你别碰,就这么吃几口吧。” 成雪融怔怔点了头,就着乌伽什的手啃了一口,果然见有雪水从他指缝滴落下来,冻得他十指又红又僵。 那口雪便卡在她喉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慢慢地,雪化成了冰水。 慢慢地,冰水成了温水。 然后,她俯身下去,将嘴里的水渡给了乔佚。 或是太冷了,乌伽什手一抖,那捧化了一半的雪掉到了地上,雪水四溅。 “我……我去那边看……看看……”乌伽什仓皇而逃。 成雪融头一歪,顺势将脑袋搁到乔佚手边,心想,不知道这一关自己和无双能不能过,如果能过,要想个法子把十五劝回仡濮寨,十五还小,可不能耽误了他。 一瞥间,又在乔佚紧束的袖口处看到一抹艳丽。 在皮肤的白与袖口的黑之间,那一撮红丝线格外刺目。 成雪融将它拉了出来,乃是一个针脚密实的红色锦囊,囊口开着,塞着一块素白的帕子,帕子上布着些红斑黑点。 红的是血,黑的是字,抬头是小侯爷,落款是族长。 “同心蛊虫喜热怕冷,寒蚕蛊已令阿傩体寒若冰,正为同心蛊虫所不喜。若要解阿傩之蛊,可不必放血,只需划破你二人掌心并相对,蛊虫自会过渡到你体中。以寒蚕蛊做引,以一方之死成全另一方之活,方为同心蛊真正解法。” 以寒蚕蛊做引? 可族长早就说过,寒蚕蛊虫极是难得,整个仡濮族也只有一条。 就给了她成雪融。 若要用寒蚕蛊做引子来解蛊,解的只有她成雪融的蛊,乔佚则必死。 可若不解蛊,她成雪融身中红蔓蛇毒,也只剩不到三年的命了。 难道,三年后她毒发身亡,乔佚也只能跟着她死? 她又震撼又混乱,捧着锦囊和帕子就大喊:“十五,十五,你快来。” 乌伽什跑到洞口去吹寒风了,一听成雪融叫唤,蹭蹭蹭跑了回来。 “怎么了,阿姐?”他问,然后又啊了一声,猛拍脑门,“还有这个锦囊!我怎么把锦囊忘记了!” “你认得这个锦囊?” “嗯,这个锦囊是族长大人给我的,她让我偷偷地交给小侯爷,告诉小侯爷,等到了最后时刻就打开来看。”乌伽什答道,又从他的随身百宝袋里拿出一个锦囊来,“族长大人也给了我一个。” 成雪融伸手就要去拿乌伽什手里绿色的锦囊。 乌伽什即刻将锦囊护在胸前,“你不能看,族长大人说了,这个锦囊不能给你!” “那族长大人有没有说,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看这个锦囊?” “说了,她说,等到小侯爷……”话说一半,乌伽什忽然顿住。 他挠着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咦,奇怪了,族长大人说等到小侯爷快要死了的时候我就拿出这个锦囊来看,那岂不是和小侯爷的‘最后时刻’是一样的意思?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哦?”成雪融应着,心里头又惊、又疑、又好奇。 红色的锦囊让乔佚在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看,不是为救乔佚,而是教乔佚如何牺牲了自己来救她; 那么,绿色的锦囊让十五也在乔佚快要死了的时候看,必然也是要教十五怎么牺牲了乔佚来救她咯? 她是何德何能,竟能得族长大人这样的偏爱、袒护? 把唯一的寒蚕蛊给她续命,让昂、相、格、什四大祭司对她起誓,若说这些是因为她答应了会帮助族长大人去寻找遗迹、抓捕叛徒,那么…… 十八年如一日地假借阮嬷嬷之名给她送蘑菇酱,算怎么回事? 偷偷地把同心蛊真正解法告诉乔佚,让乔佚来救自己,算怎么回事? 是因为她乃大成朝唯一的公主? 还是因为她是那所谓的“故人之女”? 还有,那绿色锦囊里到底写了什么?难道同心蛊还有另一种解法? 她越想,就越地对乌伽什手里的锦囊感兴趣起来。 她从小就不是听话的人,但凡她想做的事,只要不伤害到别人,她就一定会去做。 这一次也是,她决定了,一定要拿到乌伽什手里那个绿色的锦囊! ------题外话------ 大年初一串亲戚,明天见。 第077章 火蛭 正想着,从洞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乌伽什惊喜的追问:“啊,你们回来了?找到花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悠悠几声叹息。 她望去,见只是杜仲、杜衡、金银花、夏枯草四人,江离、当归并不在其中。 江离、当归还在找,乔佚还有一份希望。 她心里松了松,然而看到乌伽什那一脸失望的表情,她忽然有了个想法。 于是,她喊:“十五。” 她压低了声音,极是灰败,问道:“十五,无双中箭已经一夜,昏迷也有一天了,你懂医术的,你告诉我,无双他快要死了,对不对?” 成雪融问得平静,乌伽什却听得哽咽,语不成句地,喊她:“阿姐……” 已经回来的杜仲、杜衡、金银花、夏枯草也扑通扑通,向着成雪融和乔佚的方向屈膝跪了。 乌伽什哭着说:“阿……阿姐你别这样,江离、当归还没回来,或许他们已经找到花了呢。就算他们没找到也不怕,我这里还有一个锦囊,小侯爷快要死了,我可以看了,这里边肯定是族长大人教我们救小侯爷的法子。” 成雪融心想,我就以我这条命打赌,族长大人教的法子肯定是解同心蛊来救我,而不是救小侯爷的。 当下便向乌伽什伸出手问道:“那锦囊呢?快给我看看。” “锦囊在这里。”乌伽什眼泪一抹,又从他的百宝袋里将那绿色锦囊拿了出来,却很是谨慎地捂在胸前,且行且退,“族长大人交代了我五次,告诉我这个锦囊一定不能给你看,她说……她说阿姐你太聪明了,如果要看,就要离你十步之外。” “哦,族长大人她可真是……太抬举我了。”成雪融自嘲般说道,刚刚起了一半的身体又坐了下去,“好,那你拆开锦囊自己看吧,我不过去就是了。” “嗯。”乌伽什放心了些,低头开始挑那密密的针脚。 成雪融则缓缓伸出手,对跪着的金银花、夏枯草二人勾了勾手指,又指了指乌伽什。 二人了然地点头,各自揪下衣裳上的一个盘扣,对着乌伽什便飞了过去。 乌伽什闷哼一声,头仰着,嘴巴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没法再挪动分毫。 他被点住了。 小小的眼瞪得老大,充满不解与惊讶。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金银花从他手中拿走了锦囊。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金银花将锦囊送给了成雪融。 看着成雪融接过,掂了掂,似乎对那锦囊的重量很满意。 扯了扯,将囊口扯开,取出一个冰蓝色玉匣来。 他终于大惊失色。 “竟然是这个?”成雪融当然也知道这玉匣,乃是被族长大人藏在暗格里,来历不凡、历史悠久的那两个寒玉棺之一。 两个寒玉棺被打造得一模一样,但大概是里边装的东西不一样,一个蓝得人发寒,另一个则隐隐透着红。 蓝得人发寒的那个装的是寒蚕蛊虫,早已到了她身体里了。 而隐隐透着红的那个,现在正在她手上。 她打开来,赫然看到一根火红色丝线。 这又是什么神仙操作,丝线也能救人? 成雪融奇怪地合上玉匣,又从锦囊里拿出一张帕子来。 帕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的…… 鸡肠。 “竟然是……仡濮族文字?”成雪融失望喃喃。 心想,族长大人可真是够防着她的,都写了她看不懂的文字了,还那么嘱咐十五,搞得她心痒痒就去抢了。 她把帕子扔给金银花,道一声:“解了十五的穴吧。”同时把玉匣藏到自己裙边。 乌伽什又闷哼了一声,穴道一解,立刻捧着帕子看了起来。 这时,从洞口处又传来脚步声。 是江离、当归回来了。 杜仲、杜衡立刻迎上去追问:“怎么样,找到花了吗?” 成雪融灼灼目光亦望着他们。 他们站在洞口,身后已无一丝光亮溢出。 天已经黑透了。 如果连他们都没有找到优昙婆罗花,这漫漫长夜,无双定然熬不过。 “江离,当归。”她开口,声音有点儿发颤,“你们,有没有找到,优昙婆罗花?” “没有。”半晌,江离答。 那声音又冷又沉,仿佛冷冽风刃,呼啸吹过,砍断了她所有希望。 她愣怔,一动不动。 原来,于峰回路转的最后希望中迎来焚巢荡穴的绝望,那感觉是这样的。 没有很痛,没有很难过,只是心底一片麻木,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海啸,天摇地动、巨浪袭击后,广袤大地仅剩一片死寂。 “对不起,姑娘。我们没有找到优昙婆罗花。”当归走到她面前,低头对她说道。 她摇摇头,想说他们也尽力了,想说这与他们无关,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的两个婢女金银花、夏枯草围了上来,跪在她脚边,欲言又止。 杜仲、杜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围了上来。 半晌,杜仲说道:“殿下,您对大帅好,是大帅的福气,也是大帅……大帅没福气,望您接受现实,看开一些。” 杜衡则道:“大帅心里想的什么,我们都知道,刚才我们也都商量过了,既然有那样的法子,还望殿下您能……活下来!” “是啊主子……”金银花、夏枯草也争着劝她,“我们会永远追随主子,主子,您未来的路还很长。” 未来的路很长? 这句话怎么那么熟悉? 哦,是她刚中红蔓蛇毒,几乎死了的那会儿,她也曾这么劝过无双。 那时候,无双是怎么答她的? 让她知道,他和她同心同命、生死一体。 然后,不吵、不闹,无怨、无悔,心甘情愿与她一同赴死。 君然,妾亦然。 于是,成雪融摇了摇头。 “我想和无双在一起。”她说。 “主子——”金银花、夏枯草喊她。 “殿下——”杜仲、杜衡跪她。 “姑娘……”当归也有些动容。 当没得选时,能够无怨相随,已是不易。 当有得选时,还要无悔赴死,更是艰难。 江离默默看了眼前这一幕,径直走到洞室角落那堆积雪前。 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双掌撑地,磕了一头。 当归即刻也跑过去,步调微有些惶恐。 跪倒在江离下首,附身深深拜了下去,额头贴着地面不再起来。 众人都看呆了,包括成雪融在内。 唯独乌伽什没有看,没有呆。 他早已沉浸在自己的惊讶里。 “阿姐!”终于,乌伽什从惊讶中缓了过来,大喊一声后跑过去问成雪融:“阿姐,寒玉棺呢?快把寒玉棺给我!” “在这。”成雪融把寒玉棺从裙边拿出来,却不给乌伽什,而是问:“族长大人说了什么法子救小侯爷?” 果然,乌伽什心虚了,结巴着答道:“族长……族长大人说……说火蛭可以……可以……” “可以解同心蛊?” “……嗯。” 果然是解同心蛊,可是火蛭是什么东西? 她只听过水里有蛭,难道火里也有蛭? 还是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个蛭? 确实,那个硬邦邦的丝线怎么看都不像蛭啊。 她问:“什么是火蛭?” “火蛭……”乌伽什茫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火蛭……” “你没见过?” “没见过。” “族长大人也没说?”成雪融又问,指着乌伽什手里的帕子。 “族长大人说了。”乌伽什展开帕子,读给成雪融听。 “火蛭跟水蛭一样,都是蛭,它名字中的火,是指它浑身都是火红,而且喜欢火热的东西。” “火蛭是从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国度来的,要一直往南走,越过大海、跨过陆地,再越过大海,再跨过陆地,这样反反复复不知道经过多少山山水水之后,再穿过一望无际的红色沙漠,才能到达那里。” “那里的人说着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语言,写着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文字,气候也很怪异,夏天时白雪飘飘、冬天时又炎热无比,还有那里的生灵,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水里游的,没有一样是我们这里有的。” “火蛭就长在那里。” 那里,该不会就是南半球的澳洲吧? 成雪融咋舌,但因为她身处的这个世界和前世那个世界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也不敢说地理相似的就一定是她前世所知道的。 再说,是不是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这么一想,成雪融就不咋舌了。 她问:“火蛭,是解我的同心蛊,还是解小侯爷的同心蛊?” “……解,解小侯爷的。” “我不信。”成雪融道,淡淡目光看着乌伽什。 乌伽什是多简单的人啊,开心了就笑,不开心就哭,说话不会引经据典,做事不会举一反三,瞧他答她这句话时眼神闪躲着尽往帕子上扫的样儿,成雪融就知道族长大人写的这密密麻麻一帕子的鸡肠,肯定也包含了教他如何应对她的提问。 她波澜不惊反问他:“解了小侯爷的同心蛊,那我岂不是就要死了?十五,我不信你和族长大人舍得叫我去死。” “你不会死的!”乌伽什立刻抬眸,熠熠目光看着她答道:“只是让同心蛊虫寄生到火蛭身上,同心蛊虫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哦……”成雪融恍然。 这样的解蛊方法倒是人性,可行啊! 她正想说“那好吧来吧解蛊吧”,忽听洞室角落边,传来江离极不镇定的一声“啊——” “花!是优昙婆罗花!” ------题外话------ 响应号召在家宅,明天见。 第078章 墓洞雪坟 “花!是优昙婆罗花!”江离惊呼,整个人从地上跳起,趴到了那小山一般高的积雪之前。 花!那岂是花,那根本就是成雪融与乔佚两条性命啊! 杜仲、杜衡拔腿就往那边去,金银花、夏枯草扶着成雪融也起了身。 当归却忽然祭出腰间软剑,拦在各人面前。 最前头的杜仲、杜衡傻了。 “当……当归,你拿剑……对着我们?” “你是不是把咱一起杀人赚银子的交情当屁给放了?” 当归一听,手中剑歪了下去,但并无退让,拱手对成雪融一揖,口道:“姑娘,此处……不宜冒犯。” “你们退下。”成雪融遣退杜仲、杜衡,让金银花、夏枯草也退到一边。 见怪不怪,此刻,她倒不觉得有多惊讶了,只是,十分激动。 “绝非冒犯。”她对当归说道,“我不会过去,但如果那真是优昙婆罗花,请快点拿过来救无双一命,好吗?” 当归对成雪融向来敬重,成雪融这样一说,他终于不再坚持,收起软剑,对成雪融颔首致意后,他走向江离。 江离高大的身躯虚虚拢着那堆积雪,深深埋着头,腰身佝偻,传递着哀伤缕缕如烟雾,渐渐地迷漫了整个洞室。 当归站在他身后,默默看了他半晌,才喊:“江离,救小侯爷要紧。你决定带着姑娘他们上北阴山来,目的不就是为了救小侯爷吗?这是小侯爷的造化。” “对,这是乔佚的造化。”江离哑声答道,微微地抬起了头颅,慢慢地伸出了手,轻轻地在积雪堆上抓了一把。 成雪融虽然离得近,但火光黯淡且跳跃不定,她依旧什么都没有看到,直到当归双手拢着停在她面前,她才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这就是……优昙婆罗花?” 一大把的花,无数朵的花,每一朵都只有小指头那么长,细如发丝的枝茎,小如芝麻的花蕾,通体雪白,几近透明。 这哪是花,这应该是某一种真菌的菌丝吧? “竟然这么小!” “就刚才我们那样站着地找,再找三年也找不到这花!” “太小了,得趴在雪地上才能发现吧?” 惊讶的不仅是成雪融,还有杜仲、杜衡,他们见救命之花找到了,心里头阴霾散去,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成雪融惊讶之余,也不忘关注着仍旧在积雪堆前跪着的江离。 他颤抖的手落在那一片已经没有了优昙婆罗花的积雪上面,来来回回抚了两遍,忽然发疯一般地挖了起来。 拨开沉沉积雪,成雪融看到他挖出了一片男式广袖。 那广袖甚是残破,一条条开裂的口子密布其上,看样子,是有人穿着它受过鞭刑。 但它干干净净的,连一滴血迹都没有,绛紫底色上金丝盘绣而成的团团祥云依稀可辨。 能穿着这套锦衣之人,既富且贵,且年纪不大,应是名少年。 却不知,这锦衣之主到底犯了什么法,才被以衣代罪? 只见江离双手捧着那广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停地看,瞧他背影,可知他甚是震惊,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没有了?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拽着广袖还要再拉,似乎想把整套锦衣都拉出来,当归听到动静,惊得把手里的优昙婆罗花都扔给了成雪融,蹿过去压住了江离的手。 “冷静点!”当归对他摇头,“封住洞口的树是我劈开的,证明这里并没有人来过,你这样……是不敬。” “可是,他不见了!”江离把那残破的广袖展开给当归看,不可置信地嚷道:“你看看,血都不见了,连他都不见了!” “这……”当归一看那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广袖,终于也吃了一惊。 江离便撸起袖子,顺着广袖摸了进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一边摸索着,一边惊讶地说着。 “只剩下,这个……”忽然,他收回手臂,手心里攥着一对玉牌。 成雪融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还要再看,却见当归已经握住了江离的手,将那对玉牌都给包住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当归道:“什么无根、无叶、无茎、无树,什么不从土里发芽,什么不用叶片向阳,什么不长枝桠,什么不成树形……” “原来,所谓优昙婆罗花,它是以人体血肉为养分,长在骨骸之上的。难怪这花这么神奇,可以化腐、清创、生肌、造血,它吸足了血肉养分,自然可助益血肉。” 江离听了,又深深低下头去,像是终于接受了当归所说,不再激动了。 成雪融则惊讶得再次张大了嘴巴。 原来,这洞乃是墓,这雪乃是坟。 却不知,是何人之墓,何人之坟? 别人是一抔黄土葬平生,此人是一捧细雪掩英年。 “这都是小侯爷的福报。”当归说着,将手中玉牌塞进怀兜里,“昔年小侯爷赐他碗糜之恩,今日他便以血肉躯体相报,该也。” “该也。”江离也道,终于抬起头去看成雪融。 “不要过来……” “那个花,就叫当归摘给你吧。” “我……出去走走……”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成雪融内心依旧震惊着,但面上早已恢复了平静,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江离、当归二人奇怪的言行举止,也不知道那积雪里边掩盖的是什么一样,听了江离的话,点头嗯了一声,喊道:“十五,咱有优昙婆罗花啦,快拿去给小侯爷救命!” “可是,这个花这么小,要怎么用啊?”乌伽什凑了过来,从成雪融手心里捏了一朵花,就着火光仔细端详着,问。 成雪融望向当归,当归便答:“抱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花,我也不知道。” “啊,那……那我就当它是外伤草药敷在小侯爷伤口上吧,可是,这样的话这一捧就不够用了啊。” “我去摘。”当归道,回头望向那雪冢,再次黯然,“那里……有很多。” 幸得在场的个个都是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几人合力凝雪成冰,造了好几把小巧轻便的锋利冰刃,让乌伽什取了乔佚身上的箭头,又拿了优昙婆罗花让乔佚内服外敷。 不多一会儿,便见乌伽什满脸喜色,大声嚷着:“小侯爷脉好啦!小侯爷不会死啦!” 众人都兴奋大笑,连当归都抿唇,眼中含笑,唯独成雪融在一边坐着,耷拉着眼皮,一点儿开心的样子都没有。 乌伽什便问:“阿姐,你没有笑,你不开心吗?” 成雪融闷着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开心什么,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正开心着的当归、杜仲、杜衡、金银花、夏枯草等人笑容一僵,愣在当场。 乌伽什也愣了,半晌问:“为……为什么?小侯爷没事了,阿姐你也不用死了,这多开心啊。” “只是今天不用死而已,又不是永远不会死。”成雪融托着脑袋,心灰意冷地说道:“经历了这一次,我已经深深体会到那种生命安全被人威胁着的感觉,真痛苦。” “痛苦?”乌伽什更愣了,“可是刚才,你还说你想跟小侯爷在一起……” “那是刚才。有一个词叫后知后怕,你听过吗?” “我听过。” “我现在就是后知后怕、想想就怕,又哪里高兴得起来。我……”成雪融说着,眼眶一红,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现在就是怕……十五你想啊,无双他是将军,要上战场打战的,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中箭、什么时候会中枪……” 成雪融声泪俱下、声情并茂地表演着,但大概表演得有些离谱了,直爽的杜仲忍着不解,尝试纠正她,“不是啊殿下,我家大帅他……” “他怎么了?”成雪融抹泪的手刚好停在鬓边,乌伽什只听到她仍在呜呜地哭着,没看到她蓦然睁大了眼,狠狠瞪了杜仲一下,继续哭道:“就算他中了箭、中了枪都不会死,可是我会痛啊……啊,就刚才那一下,几乎把我痛晕了……” “啊?是啊,真的很痛啊?”乌伽什小脸都皱了,看着成雪融哭,差不多也要跟着哭了。 当归脸上的笑也大了些,找了个空地坐下,托着腮看成雪融唱戏,杜仲等人也都明白这是免费表演了,立刻也都坐了下来,一个一个看得津津有味地,就差每人手里攥一把瓜子了。 “还有,他不但是沙场上的将军,还是江湖上的高手,高手过招、招招能取人性命的,十五你说万一无双他哪一天挨个刀、挨个剑、挨个暗器啥的,我岂不是又要跟着痛了……” “痛就算了,我就当是一对一体察民生吧,可万一他死了呢?我可是公主,我进出有人跟、吃喝有人送,我本来是能活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可就因为无双,说不定哪天我吃着喝着,一头栽到桌子上就死了呢……” “啊,还会这样啊……”乌伽什哽咽地应着。 成雪融心想,这十五怎么这么能撑啊到现在还没开哭,又想起刚带他离开仡濮寨那会儿,见她吃点恶心的东西都能哭半天,顿时有一种呆萌少年终于养成的成就感。 ------题外话------ 年初三,持续宅,明天见。 第079章 解同心蛊 好在,乌伽什只是泪点上去了,人依旧是那么单纯,看成雪融呜呜地哭着,立刻掏了那个寒玉棺出来,“阿姐别怕,这都是同心蛊惹的祸,我帮你把蛊解了就好。” “是解我的同心蛊?” “啊……不是,是……解小侯爷的。”乌伽什答,原本说得很溜、表情很生动的,忽然之间就结巴了,看都不敢看她。 “那就好。”成雪融欣慰地点头,很知趣地退到一边,“我离远点,你放心吧,快帮无双解蛊。” “嗯。”乌伽什果然十分放心,拉低乔佚的领子,用冰刃在他心口处划了个十字,放出些心头血来,又打开寒玉棺,将那里边的红丝线浸入血中。 然后,他就双手托腮,一动不动看着那同样一动不动的丝线。 成雪融问:“十五,你在干什么?” 乌伽什答:“寒玉棺将火蛭都冻睡着了,我在用小侯爷的心头血唤醒它。” “嗯,然后呢?” “然后,活过来的火蛭就会吃到它人生中……啊,不对,是蛭生中的第一口血。” “啊,这小家伙还没碰过荤腥啊。” “是啊,族长大人说,她找火蛭找了十二年,找到的时候它们是一团卵,好几百个呢,然后养啊养啊,养了六年,只养成了这一个。这一个还从来没吃过血呢,族长大人都是用药水喂的它,所以它才能解蛊。” “哦,那它开了荤之后会怎么样?” “会认主,会长大,会解蛊,但要一直喂它血,不能把它饿死,它要是死了,寄生在它身上的同心蛊虫也会死。” “呃,它就只吸血吗?食量大不大?” “只吸血,而且只吸它认的主人的心头血。至于它的食量嘛,我也不知道,大概越长大越能吃吧。” “哇,那它主子岂不是终有一天要让它吸成人干?” “不会,有寒玉棺嘛,把它冰封起来,它吃一顿能饱好多天呢。” “哦,那还好。那它现在已经开始解蛊了吗?” “没呢,它还要苏醒,还要认主,等它吃饱了小侯爷的血,再把它放到你心口,然后就能……”乌伽什说着,忽然顿住,大概觉得再说就要露馅了吧。 成雪融当然配合地假装没有察觉啊,就不搭腔。 乌伽什默了半晌,也托腮看那红色丝线看了半晌,到这会儿还没见有动静,终于忍不住了,咦了一声,“奇怪了,这火蛭怎么还不醒啊?” “怎么才算醒?” “……我没见过,我也不知道,起码……动一动吧。” “哦,那你看看,是不是像这样的,动一动?” “啊,什么动一动,它根本没有……”乌伽什听了成雪融的话,很自然地便回头一望。 然后,像是再次被点穴了一样,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眼前的东西就愣住了。 眼前,是成雪融摊开的手心。 手心上,是一条豆芽菜那般粗的火红色的蛭,慢慢地蠕动着。 “它动了,算醒了吧?”成雪融问。 “它……它怎么在你那里?那这条……”刚才一直坚持着没哭的乌伽什这会儿竟然哭了,一边掉着泪,一边去看乔佚心口上那条红色丝线般的东西,一看,发现那果真就是一条红色的丝线。 哇一声,他开始大哭。 “阿姐,你怎么能让火蛭认你做主?” “这样你的同心蛊就没法子解了!” “你要一直养着它,万一它食量太大了怎么办?” “它终有一天会把你吸成人干的,阿姐……” ………… 坐在一边看戏的几人这会儿都笑不出了,并不是因为乌伽什的嚎啕大哭,而是因为成雪融想方设法要为乔佚解同心蛊的那一片心。 成雪融自己倒笑嘻嘻的,仿佛遇见了多大的喜事,对那恶心蠕动着的火蛭爱不释手地,又想起乌伽什的话,忙抢上前去,反手一扣,就将火蛭扣在了乔佚被划了一道十字伤口的心上。 乌伽什又哇了一声,继续大哭。 . “哭什么?不是有优昙婆罗花了吗,还哭?” 这时,江离回来了,在冰天雪地里冷静了半天,果然冷回来以前的散漫高傲。 他悠哉悠哉回洞,路上顺手猎了只獐子,刚在洞口放下,人钻了进来,就听见乌伽什那呼天抢地的哭声。 第一眼,当然是要确认乔佚的安好,见乔佚缠着布条在那睡着,还有当归对他点头,他当即放心了,转头又很无奈地问乌伽什,“我说十五,你总说你长大了,可你看看,你动不动就哭的,哪里长大了?” 乌伽什哭得直抽抽,话也说不出了。 江离也不和他多说,摸着肚子喊道:“杜仲、杜衡,你俩太懒了吧?就在那坐着,也不知道出去打点野味回来填肚子?哦,你们在东堂南堂已经好吃好喝了是吧?啊,我们好惨啊,我们已经超过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 杜衡一听,立刻蹿起,一边拽着杜仲一边赔笑说道:“对,我们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啊,我们现在就去。” “去吧,獐子我已经帮你打回来了,就在洞口,把皮剥下来用雪搓干净了给那娇生惯养的小丫头披上,我们吃肉。” “……”杜仲:“是。” “哦,肉要两吃,一半儿烤着吃,一半儿切块,加点雪,用那边的砂锅炖汤吃。” “……”杜衡:“是。” 二人去了,成雪融又喊:“十五你来看看,它不动了,是不是吃饱了啊?” 乌伽什已经跑到角落去对手指了,心里难受,故意装作听不见成雪融的叫唤。 成雪融又喊:“啊,它已经帮无双解蛊了吧?那它现在不动是不是就是要死啦?啊,那它一死,我岂不是也要死?” 乌伽什立刻从角落边跑过来,见乔佚心口上的火蛭又长大了些,刚才是绿豆芽菜那么细的,这会儿有黄豆芽菜那么粗,已经松了口不吸血了,正在乔佚心口肌肤上蠕动着。 它已经将乔佚体内的同心蛊虫吸到了自己体内,从此,它和成雪融的生死就连在一起了。 乌伽什用寒玉棺装了火蛭,让它休眠,再抬头去看成雪融,便见成雪融对他耸肩,眯眼一笑。 “对不起啊十五,是我害你没有完成族长大人交代的任务,我会写信跟族长大人说明,叫她不要罚你的。”她道。 “根本就不是我有没有完成任务的问题,是你……唉!族长大人在锦囊里说了,要让火蛭认小侯爷做主,这样才能解你的同心蛊。” “解我的同心蛊还是解无双的同心蛊,不是一样的吗?总之以后我再也不用受无双连累了,多好!” “哪里好了,以后连累你的就换成火蛭啦!”乌伽什说着,鼻音又漫了上来,气愤地将手里的寒玉棺塞给了成雪融,“这个火蛭,还不如小侯爷呢,小侯爷会飞会打,火蛭却要靠吸食你的心头血活下去……” “阿姐,心头血是人一身精气所在,失心头血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我怕你……怕你活不到老……”乌伽什强忍泪意说着,说完,眼泪又开始掉。 成雪融脸上的笑容就僵了僵。 就养这么一条丝线大的火蛭,让它吃饱了也不过豆芽菜那么大的,她原本没想过会伤及根本。 但乌伽什既然这么说了,她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再说,同心蛊是多么没人性的蛊,火蛭又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蛭,她既然同时惹到这两个东西了,在它们手上脱一层皮、保几年命,也算正常。 反正,她本来就中了红蔓蛇毒,没有解药,只能靠寒蚕蛊压制着,只有三年的命而已。 她这么想着,觉得很是释然,又眯眼笑了笑,“十五你傻了吧,我本来就活不到老啊,三年,族长大人说了,我最多能活三年。” “三年,最多三年……”乌伽什一边点头一点掉眼泪,忽然双拳一握,咬着牙起誓,“阿姐,我一定要帮你找到咬你的那条红蔓蛇,取了它的蛇胆给你解毒!” “呵呵……”成雪融抬手摸了摸乌伽什的鬓角,像是听了个笑话般说道:“好,阿姐等你。” 咬她的那条红蔓蛇是养在用汤婆子温着的布袋里的,咬完她就蹿到山林去了,姑儿山那么冷,它早就冻死了吧? 就算没被冻死,它个头那么小,人生地不熟的,也早让当地的地头蛇给吃了吧? 蛇胆?解药? 算了吧,剩下这几年时间,她争取好好地过,死的时候没有遗憾,她就够了。 成雪融笑着,眼神渐渐黯了下来,转身在乔佚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在心里喊他:无双,快点醒过来,好吗?快点好起来,好吗?我的时间不多,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你不要睡了,好吗? “十五。”成雪融忽然又喊。 刚走开的乌伽什又转了回来。 “用火蛭帮他解了蛊的事,不要告诉无双,可以吗?”她问。 “为什么?”他反问。 成雪融不答,转头看着金银花、夏枯草,问道:“你们喊我主子,当然该听我的话,我方才说的,你们记住了吗?” 金银花、夏枯草微愣,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成雪融又望向江离、当归,江离立答:“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但我和乔佚之间,向来是他不问、我不说。” “好,那谢谢了。”成雪融道,刚好也看到杜仲、杜衡拉着处理好了的獐子进洞来,成雪融便同样要求他二人答应了。 最后,她的目光才回到最初提问的乌伽什身上。 “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她打开寒玉棺,尖尖的指甲戳了戳火蛭肥肥胖胖、像火一样红的滑腻皮肤,道:“十五,你要是不答应帮我瞒着无双,我就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就要拿火蛭出气,我出气的法子就是使劲儿戳它!” “别!”乌伽什大惊,拦着成雪融的手,“我答应你,阿姐你心情别不好,你要心情不好,你就来戳我吧,使劲儿戳我好了,千万别戳它!” ------题外话------ 年初四,加油宅,明天见。 第080章 苏醒 乔佚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再醒来的时候,因此睁开眼那一刻,他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心想,果然,人死了以后是有灵魂的。 那么,她也死了吗?她的灵魂在哪呢? 他猛地坐起,四下张望,就要寻她。 这一刻,也不知自己是希望能寻到她,希望到了地下依旧还能有她的陪伴,还是希望不要寻到她,希望她依旧好好地活着。 然后,便看到她抓着自己的手,紧闭着双眼,正睡得很熟。 而胸前皮肉传来阵阵疼痛,提示着他,他还活着。 “我竟然没有死?”乔佚喃喃自语,不可置信地压了压心口处的箭伤,竟感觉已好了大半,再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几乎密封的山洞里。 洞口不知何在,洞室倒十分宽敞,洞中.央燃着小小一堆火,借着昏暗不定的火光,乔佚在洞室的另一个角落边看到了同样正在沉睡的乌伽什。 其余人——如果有其余人的话,则通通不知去向。 乔佚的目光再次落到睡着的成雪融脸上。 他没有死,她也还活着。 够了,虽然红蔓蛇毒已无法可解,可寒蚕蛊为她争得了三年时间,同心蛊又能成全他的心愿,他觉得挺好。 他仰头,唇角颤了颤,然后轻轻地再次躺了下去。 成雪融却在这时动了动。 她砸吧着嘴,小小的脑袋不停蹭着他手心。 他失笑,她睁眼。 他问:“醒了?梦见好吃的了?” 她愣,怔怔点头,答道:“梦见小米粥和蘑菇酱,还有……” “啊,你醒了!无双你醒了!”她从愣怔中清醒过来,引身一起、两臂一圈,就将乔佚给抱了个大满怀。 “小……小声点。”乔佚喝她,尴尬的眼神瞄向角落那边的乌伽什,所幸乌伽什睡得沉又睡得远,这会儿依旧睡着,并没有被吵醒。 “这是哪里?我睡了多少天?”乔佚问。 “这是北阴山顶,是江离带我们来的,他帮你找了一种外伤灵药,十五给你外敷内服,你好得特别快,就睡了三天三夜就醒了。”成雪融答。 “三天三夜?”乔佚又按按自己的伤口,很是吃惊,“竟只过了三天三夜?” 那杆三叉箭入体多深,他是知道的,这样的伤,若是放在军营,即便是有最好的军医、用最好的伤药,没有三个月也恢复不到他眼下这个程度。 而且,必定要留下后遗症。 “是江离……找来的外伤灵药?” “是啊。”成雪融一五一十地,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都说了,不但说入了这墓洞之后,江离、当归二人又跪、又拜、又刨、又嚎的事,连乔佚藏在袖子里那个红锦囊都说了,唯独乌伽什手里那个绿锦囊没有说。 毫无意外地,乔佚囧了。 成雪融托着腮,笑吟吟欣赏他的窘态。 半晌,才放过了他,一本正经问:“无双,你有没有怀疑过江离、当归?还有,那堆雪下面埋的人,到底是谁?” 乔佚摇着头,避开了她火辣辣的眼光,答道:“北阴山上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至于江离和当归……”乔佚说着,顿了一下,缓了口气才接着说道:“有过猜测,但不曾怀疑。” 啊,真是基情……哦,不,是社会主义兄弟情啊! 成雪融心想,好在自己早早地推.倒了男神,否则见男神这么“仗义”,搞不好真的会怀疑他的喜好。 又问:“你是怎么认识江离、当归的?多少年了?” “认识他们,有……六年了。六年前,我……” 六年前,正是乔佚被陶氏母女算计、逼迫的时间,既然他欲言又止,肯定与此事有关。 成雪融不愿见乔佚难受,心想,既然江离能向乔佚讨一碗米粥送上山来,当时的乔佚必是在百里堡中,便避重就轻,试探着问道:“六年前,是江离潜入堡中偷东西吃,被你抓住了?” 按照江离那个死高傲的性子,让他开口乞食是不可能的,但凭着过人功夫做一次梁上君子,他是敢的。 果然,乔佚嗯了一声,“江离潜入厨房偷吃的,恰好当时我反了陶氏母女,正在堡中四处躲藏,混入厨房饱肚时,遇见了他。” 想起江离说乔佚从不问他,成雪融便顺嘴吟了句改动版七绝,“同是厨房梁上君,相逢何必曾相识。” 乔佚听了,褐眸一凝,惊叹:“是极。” 犹记那夜,他与他同饮酒、共吃肉,他知他非堡中弟子而不问,他知他遭弟子追杀而不疑,默默吃喝,待酒足肉饱要走之时,他才忽然开口,问能不能为他熬一碗粥。 当时,江离脸上的诚恳,乔佚至今还记得。 于是乔佚淘米、生火,为这素未谋面却十分投缘的陌生人熬了一锅粥,连熬粥的砂锅一起都给了他。 次夜再见,仍是在厨房。 来人脸上霜寒重重更胜前夜,身后还带了一个随从,一来便喊出了他的名字,又自报家门,称是江离、当归,最后问他:“你我三人合力闯出堡去,如何?” 乔佚单枪匹马,正苦于无法离堡,有人相助,当然求之不得。 后来,江湖上就出现了两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黑白无常。 再后来,乔佚厌倦江湖,决意投军效国,江离却说怕受束缚,二人这才分道扬镳。 “江离?当归?”成雪融饶有兴致地念着这两个中药名,“这艺名有什么含义?” “不知。” “那杜仲、杜衡、金银花、夏枯草呢?” “没有含义,不过是学着江离、当归,也起了个万儿而已。” “但这些学着江离、当归起了中药材系列艺名的杀手却是你的手下,而不是江离、当归的?” “江离、当归独来独往,向来只谈生意,不谈交情。” 话匣子江离、老油条当归本性竟是如此高冷,冰块脸乔佚反而内热,弄了个手下满天下。 成雪融不由得感慨,“果然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不过我想,我差不多知道江离、当归是谁了。”成雪融又说,说完了,看乔佚按着两鬓,似乎有些头疼,便道:“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你等着,我去叫醒十五来给你看看。” “等等。”乔佚拽住成雪融的手,双眉紧紧蹙着,“不用,我……我只是有些头疼。江离……江离有没有说那个优昙婆罗花有什么毒性?” “毒性?”这可真吓着成雪融了,她立刻追问:“什么毒性?无双,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头疼……”乔佚说着,双手抱着头,蜷起双腿,就在地上打了个滚,极是痛苦地嚎叫:“疼……疼得……头要裂了……” “无双,无双!” “雪儿!”忽然,乔佚又僵住,睁眼看着成雪融,褐色瞳仁周围一片血红,问她:“雪儿……你痛不痛?” “我……”成雪融也僵住,内心慌乱,不知如何作答。 乔佚大概是真痛狠了,见她没事就安心了,也没多想,抱着头又远远滚开了,从喉咙底发出几声沉闷、压抑的嘶吼。 成雪融惊得大喊:“十五,乌伽什!快过来,快来给无双看看!” 乌伽什醒了,急跑过来,江离等人不知是不是守在洞口,听到成雪融呼叫,匆匆忙忙也赶了来。 “江离!”成雪融一把抓住来人,慌了声问他:“花!花有毒吗?优昙婆罗花是不是有毒?” “没有!”江离答,掷地有声。 乌伽什已在杜仲、杜衡的帮助下,握住了乔佚的脉。 “没事,他没事啊。”乌伽什一脸茫然看着众人。 “我没事……”乔佚也跟着说。 他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再屈膝抱头也不再满地打滚,那一场剧烈头痛来势汹汹、去势匆匆,若不是他汗还湿着、眼还红着、气还喘着,众人都不信他有头痛过。 “只是,忽然头痛,又……忽然不痛了。”他道,神情极是惘然,按着鬓角,用力闭着眼,看起来疲惫不堪。 “我……我脑海里好像多了些东西,是……是一些画面,还有……还有很多声音,那是……是……” “是什么?无双,你还头痛吗?你别吓我……”成雪融跪在乔佚面前,双手托着乔佚的肘。 “是……是我娘!”乔佚答,猛地仰头、瞪大了眼,眼神落在成雪融脸上。 但成雪融知道,他并没有在看她。 他仿佛失了魂,愣怔的目光回溯到过往,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眼神惊、慌、惧、怖,而后悲、痛、哀、伤,再是懊、恼、悔、恨。 最后,血丝漫上来,眼泪滑下去。 他竟然哭了! “无双……” 见他落泪,成雪融整颗心都碎了,立刻伸手一揽,将他额头压在自己肩上,一边示意其他人散开,一边柔声对他说道:“无双,我在这……无双,我在这呢……” 乔佚一动不动。 渐渐地,成雪融感觉肩头一片濡湿,最初的热度散去,留下一片刺骨冰凉。 她坚持着一动不动,只是反复告诉他:“无双,我在这……” 许久,乔佚缓缓伸出手,轻轻落在成雪融背上,与她相拥。 带着浓浓鼻音,他低声说:“我娘……死得好惨……” 猛然抬起头颅,他恨声说:“我要下山!我为我娘报仇!” “报仇?”成雪融惊。 ------题外话------ 明天见。 第081章 拾遗蛊 “报仇?”成雪融惊。 她只从江离那里知道了乔佚三岁丧母,但其时乔佚母亲已是戴充夫人,并且已经生下了戴启展,因此可推算出,她生下戴启展后不久就过世了。 妇人生产多有伤亡,成雪融自然而然地就认为她是死于产房或与生产相关的一些急症。 总之,从未想过她的死会“好惨”,而且需要“报仇”。 “你的意思是,你娘是……被人害死的?害死她的人……你知道是谁?”成雪融问。 乔佚微微一点头,再无多说,只再次闭了眼,成雪融明白他不愿多说,便又张臂拥住他,静静地陪着他。 半晌,他忽道:“是拾遗蛊。” “嗯?” “拾遗蛊。”乔佚从成雪融肩上抬起头,感动的眼神望着她,“族长大人给我的礼物,让我每月月圆之时用血浸润,就可以令幼虫破茧,解开我一个心结。”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怀里取了半截暗红色茧衣出来,“我睡了三天三夜,也就是说,今天是十八。” “是十九。”江离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月亮已经落水,今天要算十九了。” 江离走过来,上下左右打量了乔佚一番,忽又哟了一声,“可以啊,活了啊,谢天谢地,我正担心着你要活不成了我这两个月的保镖费就要打水漂了呢。” “呸!”成雪融啐了江离一口,“你这保镖,保得我三番四次差点死翘翘,还好意思说保镖费,我不找你索赔你就该一边偷着乐了!” 江离:“……” “那行,你俩说吧,我去一边乐会儿。”江离说完,抖着肩膀,地痞流氓般走向不远的一边,坐下,光明正大要听成、乔二人壁脚的意思。 如果,这空荡荡的墓洞内还有壁的话。 成雪融:“……” 乔佚全不在意,接着说道:“这茧子我一直放在兜里,十五月圆之夜我中箭,它在我的血里浸润了整整一夜。” “茧子破了?”成雪融问,一边拿过乔佚手里只剩了半截的茧衣来看。 她记得,这茧子原是雪白雪白的,这会儿都变成了暗红色,应该是血色残留。 “你的心结解开了?”成雪融问。 乔佚又是点头,金口不开。 拾、遗、蛊。 他终于明白,族长大人给他的礼物,是什么意思了。 “我想下山。”乔佚转向江离说道:“你的优昙婆罗花确实神奇,我的伤已无大碍。” 江离耸耸肩,一副我做不了主的模样,指了指成雪融。 成雪融便一边起身一边说:“你的伤碍不碍,要问十五。” 说完,她走了出去。再进来时,身后跟了一排的人。 “十五,你去给小侯爷看看。” “杜仲、杜衡,把火生起来,熬一锅獐子汤。” “金银花、夏枯草,把这馒头放汤里滚一滚,滚一锅面汤糊糊给小侯爷吃。” “馒头?”乌伽什的手才刚搭上乔佚的脉,听到馒头两字,不禁回头一望。 望见成雪融停在墓洞中.央的火堆之前,望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硬梆梆、卖相极差的白面馒头。 “这个馒头……”乌伽什傻傻看着那白面馒头,问成雪融:“是那个馒头?” “那个馒头……”乔佚怪怪看着发傻的乌伽什,问成雪融:“是哪个馒头?” 成雪融:“……” 她望向杜仲、杜衡,杜仲、杜衡立刻跑去生火。 她望向金银花、夏枯草,金银花、夏枯草立刻抢着帮忙。 她望向江离,江离立刻抬眼看着头顶洞壁掰手指、数星星。 屁,雪洞顶上哪来的星星! 成雪融只好望向当归…… 当归捡了一捆柴火才刚走进洞来,见她求救,也正一脸茫然望着她。 她“呵呵、呵呵”干笑。 乔佚便再次将目光转回乌伽什身上。 乌伽什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啊,就这么回答乔佚,“这个馒头,是我从百里堡带上来的。” 乔佚一听,眼皮就耷拉了下来。 雪山之上寸草不生,除了野味肉类再无可食,在山下稀疏平常的粮食蔬果,在这里可比金子还珍贵。 乌伽什从山下带上来的馒头,就这么给了成雪融? 但再想想,乌伽什带上雪山来给了成雪融的馒头,成雪融却留着给了自己。 他眼皮立刻又掀了上去,褐色双眼蓦然大放柔光,对着成雪融微微一笑,“雪儿有心了。” 成雪融:“……” 此生听过最令她胆战心惊的称呼,便是这声雪儿了。 . 乌伽什作为“主治医师”,并不敢判定乔佚能“出院”,但乔佚十分坚持,乌伽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也同意了乔佚的下山要求。 于是,几人共享完一锅面汤糊糊之后,开始准备下山。 洞口已经堆了几杆水桶粗的树干,这是江离、当归一大早带着杜仲、杜衡、金银花、夏枯草出去找了好远才找到、砍倒拖回来的。 将树干堵在洞口,用块冰、细雪塞满缝隙后,江离再用内力一催,冰消雪融后再次凝结,就成了一面坚冰。 透过冰层,依稀可见苍翠色树干。 “我们走吧。”江离率先转身,身影利落毫不留恋,“冰会越来越厚,很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乔佚伤无大碍,在雪地中行走自如,一行人下山的速度就快了许多,日之将暮时到达半山腰,取了刘老汉的尸体再下雪山,来到温泉之后的那片假山。 其时,已近二更,天已黑透。 成雪融令杜仲、杜衡砍树,金银花、夏枯草生火,又让乌伽什奏起五毒将哨,引来红蔓蛇,集中焚毁。 再越过被断去一半的木板桥,出了茅草屋,到温泉前的旷地上再将刘老汉火化了。 火光漫天,暂代百里堡堡中事务的韦共舟闻讯赶来,见是乔佚,十分惊喜。 又见假山中有火,追问:“这把火是你放的?” 乔佚执晚辈礼,答:“陶氏在假山中饲养毒蛇,为害不浅,这一把火是为除蛇。” “假山中有毒蛇,这事我们也都知道,也想除去,但蛇洞隐蔽,又分布极广,要用火攻的话,不但无法尽除毒蛇,而且这一大片假山都得全烧了,火气熏燎,只怕融了山上积雪,殃及百里堡。” “师叔说的是,按理来说是不该用火攻。”乔佚侧身将乌伽什介绍出来,“但师侄这里有一位异族奇人,他懂引蛇、驱蛇之术,可将毒蛇尽数引出,集中焚烧。当日,正是多亏了他的帮助,我们才敢避入假山,利用毒蛇与陶氏对峙。” “哦,世间竟真有这等奇人!”韦共舟爱才啊,拱手就对乌伽什深深一拜。 乌伽什正给乔佚那一番介绍夸得十分害臊,忽然就见这又有气势、又有气质、年纪还够当他爹的人给他行礼,真真是受宠若惊、惊吓万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礼了,摆着手、僵笑着、开始说叠词:“不敢、不敢……哪里、哪里……” 只一下,韦共舟就知道乌伽什为人简单,于是也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堡中也有对引蛇、驱蛇这门技艺感兴趣的,想拜这位小哥为师,不知行不行?” “拜……拜师?”乌伽什一愣,然后摆手的速度和摇头的幅度都加大了,继续说叠词:“不不不,我我我……我还小,我我我……我不会当老师。” “他族秘技,怕是不便外传。”乔佚开口帮乌伽什挡了。 “嗯嗯嗯。”乌伽什忙不迭地点头,“没有族长大人同意,我不能教。” “哦,那就没办法了。”韦共舟十分遗憾,又问乔佚:“常明,这几天你去哪了?也没人见你下山去,难不成你上雪山去了?” 乔佚不答反问:“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韦共舟听了,就是叹气。 这口气叹的,首先是为乔佚的逃避,其次才是为百里严的伤势。 “师兄他中毒昏迷时日太久,虽然有从陶氏那儿拿了解药,但祛毒之事还得慢慢地来,一年半载间怕是还醒不了。” “那陶氏、戴充、戴启展现下如何?可在寒牢之中?” “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乔佚大惊。 他惊讶、失望,隐约间似乎还有些受了打击的颓然。 成雪融当然也对陶新月之死感到难以置信,但见乔佚这副模样,联想到他那不知道是什么心结的心结,一时间更为他担忧起来。 韦共舟对乔佚的表现也很是不解,半是谴责、半是宽慰,“常明,咱江湖人要重情义,但也不是教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德报怨,戴氏父子是你继父、继弟,没错,但他们对你何曾有……” “韦师叔!”乔佚忽然冷眉竖起,厉声打断了韦共舟。 成雪融见了,心中更加不安。 乔佚为人是冷,但只是淡漠高冷,并不是凌厉阴冷,像眼前这样的狰狞可怖,她还从未见过。 想来韦共舟也是如此,但他极稳,仅有眉头微微一跳,面上全然不显,连眼神也丝毫不见生疏。 乔佚也很快反应了过来,抱拳深深拜了下去,“师叔见谅,是师侄失礼了。师侄有一事,要报知师叔知晓,师侄与戴氏父子并无关系,他们既不是我继父,也不是我继弟。” “哦,这是怎么回事?”韦共舟问,声调中终于流露了些诧异与急切。 ------题外话------ 年初六,在家嗑瓜子,感觉年快要过完了。明天见。 第082章 陶新月没死? “哦,这是怎么回事?”韦共舟问,声调中终于流露了些诧异与急切。 成雪融也是。 江离、当归、杜仲、杜衡、金银花、夏枯草都是。 唯独乌伽什茫然又认真地旁观着,因为不懂,反而做到了完全的置身事外。 众人都盼着乔佚细说,乔佚却始终犹豫着,看样子像是难以启齿,半晌了才说:“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之,我娘从未嫁给戴充,戴启展更不是我娘所生。” “嗯。”这会儿韦共舟却不吃惊了,抚髯淡声说:“师叔信你,姓戴的那两个,不配和你攀亲戚。” “谢师叔回护。”乔佚执礼道谢,又问:“请问师叔,陶氏、戴充父子三人是怎么死的?” “他们死在寒牢。寒牢的厉害你也知道的,陶氏不懂武功、没有内力,应是受不了那寒牢寒气侵体的折磨,关进去第二天就自尽死了。至于戴充父子,他们本就在你吕师叔手下吃了些苦头,见陶氏死了,也跟着自尽了。” “师叔,你也知道陶氏懂得易容术,会不会……” “不会。”韦共舟笃定答道:“我专程命人去检查了,确定死的就是陶氏,并无易容,而且心跳、呼吸、体温、脉搏全无,确实是死了。还有戴充父子,也是一样情况。为防万一,我还亲眼见着他们的尸首封棺下葬呢。” “那陶氏其他的手下呢?尤其是她身边那两个贴身婢女,叫采薇、采蘋的。” “跟戴充父子一样,在陶氏死后也跟着畏罪自杀了,有家人的就叫家人来领了尸首、给了丧银抬出去了,没有家人的,就备副薄棺,入土为安。” 乔佚听完终于不再相问,回过头去与成雪融对望了一眼。 陶新月会自尽?陶氏势力这么容易就解散? 怎么可能! 乔佚再问:“韦师叔,那百里云帆现下如何?” “百里……云帆啊……”韦共舟喃喃念着,心里很是感慨。 真是可惜了,要是常明能做百里堡的女婿那该多好。 师兄百里严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又全随了她娘,没有一丝半点儿可取之处,若能把这关门弟子变作上门女婿,再继任堡主,把百里家的血脉、家业传承下去,那该多好!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从七年前,他蒙羞含冤离堡,到七年后,他一身荣光归来。 昔日的白常明不复存在,他摇身一变,成了乔佚,成了朝廷的将军、成了世袭的侯爷,有公主青睐,有皇帝赐婚。 他身在朝,不复在野。 他与百里堡的缘分彻底断了。 韦共舟心内惋惜着,不自禁地又看了看站在乔佚身侧的成雪融,见她右颊处的羞辱刺字已经不见,这么看着还真是个大美人。 乔佚催促问道:“百里云帆在哪?我想去见一见她。” “云帆她在父母之事上颇受打击,除了每日去看望堡主外,其余外人一概不见。” “连陶氏她也没去见吗?” “见了,给堡主用的解药,正是云帆从陶氏那里求来的,她屏退左右,在寒牢之中声泪俱下质问陶氏,可见确实是受了陶氏蒙骗,甚是可怜。陶氏或是心中有愧,第二天就死了。” 韦共舟这话很有深意,乔佚都听懂了。 既然百里云帆去看望陶氏时,是屏退了左右的,韦共舟却还能知道母女二人的对话,证明韦共舟也并不十分相信百里云帆,当时有派人暗中监视她。 只是,乔佚认为,韦共舟还是上了百里云帆的当。 如此,也更说明了陶新月诈死逃脱的可能。 毕竟,以百里云帆的心计,是做不到这么面面俱到,连韦共舟都能瞒过去的。 乔佚又问:“是否戴充父子与其他人自尽之前,百里云帆都有去见过他们?” “戴充父子是从送饭的人嘴里知道陶氏自尽的消息的,不久便自尽了,并没有和云帆见过面。” “陶氏身边的采薇、采蘋,可说相当于云帆半个姨母了,云帆倒有去见过她们,当时她们就是认罪、求饶,对于陶氏的恶行,也说了一些。但她们死,并不是在云帆见过她们之后,而是在陶氏死后,又求见了云帆,被云帆拒绝之后才自尽的。” 乔佚听了,点头沉吟。 这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 但越是没有破绽,他就越是相信陶新月没有死。 毕竟,这么周全的心思,这么缜密的安排,百里云帆做不出来,这一切的背后必然是陶新月在安排。 这也不奇怪,陶新月独掌百里堡大权多年,肯定还有一些残存的势力,在这种时候,为陶新月、百里云帆、采薇、采蘋、戴充、戴启展互通消息,并最终成功逃脱,完全有可能。 韦共舟见乔佚面色凝重,便问:“常明,你可是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乔佚缓缓摇头。 陶新月罪行败露,百里堡堡主夫人这个身份她肯定是不敢再用了,既然祸害不到师门,那些猜测便不说了吧。 至于百里云帆,百里堡毕竟是她家,之前她是受了陶新月蒙骗,想必以后她有了防范,也不会再由着陶新月胡来。 于是,不再多说,只是再三执礼,提出要求,“韦师叔,劳烦您差人去问一问百里小姐,就说我们几个想见一见她,问她见不见。” “我猜她不见。”一直沉默没说话的成雪融终于开口了。 成雪融终于开口了,她是估摸着乔佚想问的话都该问完了,才敢说话刷存在感的,因为…… 她实在太饿了。 她合十对着韦共舟拜了拜,咧着嘴、眯着眼,细声求道:“韦师叔,您一边差人去问百里小姐,一边叫厨房给我们做顿好吃的,行么?” 上雪山之前她就饿了整整一天,到了雪山之后更是没啥吃的,那些不放盐的烤肉、肉汤,她是真吃不惯。 跟她一样吃不惯的还有江离,他紧接着成雪融的话便说道:“对,我们要小米粥、大米饭、清汤面、粗粮饼!” 成雪融道:“还要豆腐、豆芽、花菇、口蘑,大白菜、小白菜、水白菜、京白菜,全要!” 江离又道:“完了再来点水果,苹果、冬枣、梨,都行!” 韦共舟:“……” 哪有人专程开口讨一桌好吃的宴席,结果就点了一桌子蔬菜瓜果的? “几位都是我百里堡的功臣,虽说百里堡西堂被烧,损失巨大,但为几位置办一桌像样的酒席,还是可以的,像那鸡丝小米粥、腊肉蒸米饭、羊肉汤面、牛肉饼,热乎乎、香喷喷,一咬一嘴油……” 成雪融呃了一声,开始干呕。 众人:“……” . 韦共舟处事利落,一边差人去请见百里云帆,一边令人去置办酒席,另一边还安排了几间厢房,请成、乔等人各去洗漱。 待众人梳洗完毕,再次聚到饭桌之上,韦共舟也令人来复命,说百里小姐自认有罪,无颜相见。 “果然,她跑了。”成雪融一边吃着菜粥一边问:“那么无双,明天你就得启程回营了吧?” 陶新月不能在百里堡呼风唤雨了,百里云帆就更不能不做鎏京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了。 现在陶氏团伙从首脑到爪牙,有罪的诈死、没罪的闭门不出,很明显就是跑去做公主了。 而陶氏团伙之所以落得这么狼狈,都是因为成、乔等人,百里云帆肯定恨极了他们,而百里云帆火急火燎地赶去霸占公主身份,下一刻、马上就要对付的人,必然就是在朝为官的乔佚了。 “嗯。”乔佚对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想得很清楚,“我打算连夜回营。” “这么急?你还有伤呢,带伤赶路,不要紧吧?”成雪融又问,问完了看向乌伽什,“还好还好,咱有十五一路跟着。” 乌伽什停住筷子,低着头也没应声。 乔佚道:“我没事,我和杜仲、杜衡先走,你休息一晚上,明天再让金银花、夏枯草护送你离开。” 成雪融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要跟你一起走,我要寸步不离跟着你。” 乔佚:“……” 这是十五的词吧? 斜眼瞟见圆桌那头的江离又扬着唇笑得揶揄又戏谑,乔佚耳后微微发烫,清了嗓说:“百里堡离西北也不远,一前一后差不了一两天的,我……” “我才不管。”成雪融扔了筷子,直接搂住了乔佚的手臂,“时间不多,我要每一天都跟你在一起,你去哪我就去哪!” 时间不多,这话不是赌气,乃是事实。 红蔓蛇毒无解,死亡威胁如影随形。 成雪融的动作虽然胡闹,乔佚耳后那一片红仍旧迅速淡去。 成雪融又道:“再说,我已经安排了金银花、夏枯草去做别的事儿了,她们可没工夫护送我,我只能跟着你了,无双。” “嗯。”乔佚总算点头了,并没问她安排金银花、夏枯草去做什么,只道:“那就不骑马了,坐马车吧。” “好,你还有伤,坐马车正好。”成雪融用手指点着圆桌边的人头,“金银花、夏枯草不算,就是七个人,七个人两辆马车,够了……” “我们不去西北。” “我不去西北。” 忽然,有两个声音打断了成雪融的话。 ------题外话------ 年初七,人胜节,明天见。 第083章 西北军营遇熟人 说“我们”的那个,是江离。 说“我”的那个,是乌伽什。 “为什么,十五?你的口头禅不是寸步不离跟着我吗?”成雪融问,又指着乔佚中过箭的地方抗议,“再说,小侯爷的伤还没好透呢,你这样不行,医德不过关啊。” 乌伽什低着头、绞着手指,很是左右为难。 乔佚则问江离:“怎么,你们还是不去军营?” “规矩不可破。”江离答道。 “上次被这小丫头引着去了趟西北,我们都没靠近,离着军营好几里地。这次你们要回军营,我们就不去了,趁机会,把这桩生意也给结了。这丫头说得对,这趟镖是我没保好,这一路陪你出生入死算我赔你的,你府里那个老头子管家给我送的钱,我也会一分不少退给你。” “退钱伤感情。”乔佚道。 “不伤感情就伤我底线。”江离道。 “殿下的解药是不用再找了,但陶氏母女鸠占鹊巢、为祸皇室,戴充父子更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和殿下势必还要和他们对上,因此江离,我想再和你谈一桩生意……” “喔,免了!”江离打断乔佚道,酒杯一扔匆匆忙忙就起身,频频倒退,满脸都是“我怕了你了我要离你远一点”的表情。 “那你们要去哪?”成雪融问,手指向后指着北方,“你们要往北去吗?” 江离脸上的表情立刻垮了。 当归则问:“姑娘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往北去做什么?” 成雪融耸耸肩。 江离冷着脸澄清,“我们不往北,我们要往南!” “我……我也要往南……”乌伽什埋着头,怯怯地举起手,弱弱地说出他的决定。 “为什么?”成雪融问。 “因为……因为我……” “因为你要送刘老汉的骨灰回望高县?” “啊,对!”乌伽什一受启发,整个人都神采奕奕了,头抬起来了,眼睛发亮了,说话的底气也足了,高声应:“对,我要送刘老汉的骨灰回望高县,所以我不去西北,我要南下!” 成雪融:“……” 十五,你的演技需要精进,知道吗? 但她原本就想好了要劝乌伽什离开,既然乌伽什主动提出来,她也不挽留更不多问,点点头就假装信了乌伽什。 乌伽什有一身施蛊、施毒的本事,自保是没问题的,只是心性太单纯,就怕遇上坏心眼的人,哄着他、把他卖了,他还上赶着要帮人数钱。 族长大人把乌伽什借给她,是对她的一番恩义,她把乌伽什从仡濮寨带出来了,现在也该全须全尾地把乌伽什送回仡濮寨去。 于是她道:“江离、当归,既然你们也要南下,那就顺便送十五回仡濮寨吧。” “不用,不用!”乌伽什摆着手又开始心虚了,叠词一个接一个地迸出了口,“我认识路,认识路的!我不用他们送,真的不用他们送!” 江离正想狠狠地拒绝成雪融,没想到让乌伽什抢先给嫌弃了。 一脚踩上凳子,他板着脸问乌伽什:“喂,就你这么一个弱鸡样儿,有我和当归一路护送你,你就应该感激涕零知道吗?这么避之不及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 . 饭后,兵分数路,各自去忙。 乔佚先去探望了恩师百里严,又去拜见了吕、韦二位师叔,最后还回了一趟西堂。 期间乌伽什就拉着成雪融,颠来倒去地将有关火蛭的事说了又说,又一再嘱咐她要注意饮食、休息,以补充气血,好喂养火蛭。 几次三番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然后大喘着气,把眼泪憋了回去,向她保证说,他一定会帮她找到解药。 江离、当归在一边看得直翻白眼。 看不下去了,他们决定回房睡觉。 乌伽什又一把将他们拽住,惊讶地问:“你们回去做什么?不是说要送我南下吗?我想现在就走。” “你不是很嫌弃我们的护送吗?”江离挑着眉问。 “没有没有!”乌伽什摇头摆手,“我现在想要你们带路了。” “哼哼。”江离冷嗤着,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着:“神秘兮兮的,我就看看你这小单蠢到底是想干啥。” 乌伽什紧追着江离、当归出去,一边追一边频频回首对成雪融大喊:“阿姐,你等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解药的!” 成雪融微笑、挥手,目送他离开。 不久,乔佚回来了,杜仲、杜衡已经备好马车,成雪融最后交代了金银花、夏枯草一句“别忘了”,就和乔佚一起坐上了马车,正式开始他们的下一段人生。 . 三日后清晨,到达西北军营。 刚换回身份,在帅帐坐下,便有士兵在报,说圣旨来了。 乔佚立刻望向他的亲兵牛黄,牛黄给了他一个“果然!来得好快!”的眼神。 “我去接旨,你就不要去了吧,宫里的太监怕都认得你。”乔佚道。 “那可未必。” 化名牛黄、扮作亲兵跟在乔佚身边的成雪融道:“皇宫上下都知道公主最讨厌太监,太监进宫记住的第一条宫规就是:见到公主掉头就跑!因此,他们认得的只是公主的仪仗、轿辇,至于公主的长相,恐怕从来没看清,何况我还穿着男装呢,更不怕啦。” 于是二人一同走出营帐,待在军营门口和前来传旨的人迎面撞上,双方都是一愣。 以为来的是专事传旨的黄门太监,没想到是老熟人,董志林。 董志林也一眼就看到乔佚身后女扮男装却没有易容的成雪融,内心震惊比他二人更甚。 但董志林没有说破,直接颁旨。 圣旨内容也是简单,就一句话:召镇北侯乔佚速速回京,钦此。 乔佚叩首接旨,又道:“董侍郎辛苦了,请进营帐歇息。” 一进营帐,董志林便给成雪融行礼请安,三呼千岁后他又揶揄言道:“怕殿下憋闷,太子妃还多番出城到灵瑞寺去寻殿下,都被殿下以诚心祈福、不见俗客为由给拒之门外,呵呵……” 他戏谑的眼神瞟着乔佚,含笑反问道:“殿下果然好诚心。如何,这福气,可让殿下祈到了?” 成雪融眉一挑、下巴一抬,甚是得意地答道:“当然!” 她全然不将董志林的揶揄当一回事,相反,听别人开她和乔佚的玩笑,她心里感觉甜滋滋的。 可乔佚就不同了,握拳抵唇,清咳不断。 成雪融立刻转移矛盾,“董侍郎也好诚心呀,有关梁姐姐的事儿,可一样一样地都打听到了呢。” 董志林一听,即刻惊起。 “殿下莫要乱说,太子殿下乃微臣之主,太子妃便是微臣主母,主母之事,为人臣者绝不敢私下打听。” “哦。”成雪融懒懒地应着,心想,你主人的老婆出城探望你主人的妹妹还被拒绝,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是该打听、该知道,这么紧张地解释,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又嘱咐道:“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好啦,可不许传回京让我太子哥哥和梁姐姐知道,否则,呵呵……” 呵呵,否则,假公主的事就要露馅了,他们那帮在鎏京的,就要遭殃了。 董志林却完全理解错了成雪融的话,好在结果没差,应了下来,“殿下放心,今日微臣在此,除了小侯爷外,并未见到其他特殊的人。” “嗯。”成雪融勉强满意地点头。 乔佚则问:“请问董侍郎,皇上忽然召本帅回京,是为何事?” 董志林歉然摇头,表示不知,又执礼向成雪融,问:“殿下,您是什么时候来了军营的?皇上龙体抱恙,您知道吗?” “抱恙?”成雪融一听也是惊了,追问:“父皇怎么了?他生了什么病?” 然后才反应过来董志林所问,佯装不耐烦地答道:“灵瑞寺的斋饭不好吃,本公主才不要在灵瑞寺坐牢!本公主早就跑了,宫里发生的事本公主是统统不知道,正好你来了,你给本公主好好说说。” “是。”董志林应诺,却又顿住,迟疑地看了看乔佚,晦涩言道:“殿下,皇上帮您把婚都赐了,小侯爷是您的了、决计跑不了了,您还穷追不舍地,追到这儿来做什么呢?凝雨殿才刚修好,梦回小筑也才太平没几天,让您这一闹又……唉!” “唉什么唉?董志林,你给本公主说清楚!”成雪融叉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父皇病了,还是本公主害病的?” “微臣惶恐,微臣不敢。”董志林拱手对着成雪融,嘴里说着惶恐,面上却没一点儿惶恐的神色,笑笑又道:“殿下还是快些回京吧,凝雨殿已经修好了,您也该回宫了。就算不为这个,单为皇上龙体抱恙,您也该回宫探探,再不走就要露馅啦。” “哼哼。”成雪融敷衍地应着,侧过身去,和乔佚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 凝雨殿失火已近两月,算来是该修好了,“公主”也确实该回宫了。 但是,再摊上成淮帝抱恙、还无故下旨召乔佚回京这样的事,就不得不叫人起疑了。 这其中,必有陶氏母女的手笔。 第084章 怒怼董志林 成雪融问:“董志林,刚才你说父皇病了,你知不知道父皇他得了什么病?” “有关皇上病症,明光殿和太医院都是一句不肯多说,因此微臣也不清楚。但是……”董志林惯会套路,说了个但是还要停顿,引得成雪融很是紧张。 “但是,皇上常用的几名一品太医,总是天不亮就被传唤,在明光殿里进进出出的,已经闹得宫中上下都知道了。对外,太医院只说是去请了平安脉,但皇上气色一日日变差,神思倦怠、不思饮食,便是我这等不懂医的,也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就没想个法子去打听打听?” “微臣没什么法子,倒是太子妃从太医院六品医官景攀景大人的夫人那里打听到了,说太医院里几位一品太医废寝忘食地钻研着治噩梦、促睡眠的方子,钻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这个景攀,成雪融也知道。 那年她落水,正是景攀自告奋勇为她诊脉。其时景攀还只是个七品医师,经过那一事,才高升成了六品医官。 但梁师赞怎么和景攀的夫人有这么好的交情,她就不知道了。 她问:“也就是说,父皇他是睡不好、做恶梦了?” “这个,微臣就不知道了。”董狐狸浅笑执礼,拍着马屁说道:“但殿下与皇上父女连心,皇上的事,想必殿下能感应到一些。” “哼,就你最狡猾!”成雪融低声骂道。 乔佚又问:“那皇上点了董侍郎来做这黄门小职,可是还有其他事项?” “并无大事。”董志林转向乔佚答道:“下官这黄门传旨之职,并非皇上钦点,而是下官毛遂自荐讨来的,就是顺道来看看小侯爷。” “你是去哪,能顺道顺到这儿来?”成雪融问,伸长手臂指着西北方,“你要出使西域?”又指着正北,“还是出使北越?” “都不是。”董志林答道:“皇上每年都要钦点两位巡按使巡察四方,今年就点了郑顺郑大人任东南沿海巡按使,巡察东南沿海一带,忠亲王则讨了西南西北巡按使一职,巡察西南、西北一带。” “那要顺道也是忠皇叔顺道啊,关你什么事?” “微臣请了皇命,要随忠亲王出行,游历巡视,体察民情。因为又自请传旨,所以提前一日从鎏京出发,这不,传了旨意,微臣还得往回赶,和忠亲王的巡察队伍会合呢。” “我绝对相信你对太子的忠心,可你忽然之间又跑到忠皇叔底下去,而忠皇叔他又无缘无故地讨了个巡按使的差事,难不成……”成雪融摸着下巴、斜着眼,忽然厉声问道:“董志林!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 董志林心中一凛,却只敢打哈哈,僵笑着道:“没有,没有,忠亲王乃皇上幼弟,又与太子交好,微臣能怀疑什么?” “当然是怀疑他觊觎皇位啊!”成雪融一脸天真地看着董志林,理所当然地说道。 董志林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主殿下!慎言,慎言!”他急得身体前倾,向前伸着手,几乎就要捂住成雪融的嘴巴。 成雪融对他耸耸肩,给了他一个“你胆小如鼠本公主鄙视你”的眼神。 乔佚则安抚道:“董侍郎不必惊慌,在这顶营帐里,四周没有千里眼,隔墙没有顺风耳,放心吧。” 董志林想想,觉得也是,若是不安全,乔佚也不敢将公主藏在这儿。 他神色这才终于缓了下来。 成雪融吊儿郎当般说道:“那张龙椅的魔力有多大,能使人疯狂到什么地步,本公主绝对比你清楚,所以,董志林你直接说吧,你来找小侯爷,到底有什么事?” 董志林听此一言,深深一叹。 “殿下果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呀!若太子殿下能得殿下您一半的才能,便是为臣者最大的福分了。” “太子哥哥确实平庸,不是治国之才,也难怪忠皇叔会想入非非。” “忠亲王是否有非分之想,目前还无定论,只是怀疑。”董志林道:“此事说来话长,一切还得从太子妃说起。” “太子妃与景夫人交好,哦,就是前头说的那位太医院六品医官景攀景大人的夫人,她是荀国公府里一位庶出的孙小姐,别人都因她是庶出,官人品阶又低,总有些瞧不起她。唯独太子妃敬她、重她,人前人后给足她面子,她便对太子妃交了心,什么话都爱对太子妃说,前不久便说了好一些娘家里长姐的故事。” “荀国公府庶出孙小姐的……长姐?那不就是已故的忠亲王王妃吗?” “正是。忠亲王王妃死于难产,但据景夫人回忆说,她曾在王妃临产前去探望过王妃一次,玩笑般为王妃切过脉,她依据脉象判断那时的王妃是身强体壮、血气充足,胎位正、胎像稳,可以顺产。谁知没几日,便传出王妃难产而死的消息,令她十分震惊。” “她懂医吗?她说的话能信几分?”成雪融谨慎地问。 “这个,微臣也颇感为难。”董志林摇头道:“那时的景夫人还未出阁,只因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一位御医,便自己找了医书,学了一些望闻问切的功夫,一面之词,确实不足以取信于人。也因此,对于王妃难产一事,多年来她心中存疑,却不曾对人提起。” “那第二年,忠亲王世子溺亡事件又有猫腻了,是不是?” “……是。” 对于成雪融的政.治敏感度,董志林十分惊愕,一怔之后又是黯然,“世子是在王府后花园溺亡的,深宅后院的,什么都查不到。” “哦,那就是外界传言的下人看管不全导致的意外咯,有什么好怀疑的?”成雪融问,含着笑,很是狡黠。 “按说是没什么好怀疑的……”董志林看成雪融这一脸jian诈的笑,不知怎地,越发地觉得忠亲王心思必定不纯。 他叹道:“是太子妃多次对太子殿下进言,说忠亲王在陨王妃、殇世子后与掌有军权的镇南候联姻,怕是要起事,可太子殿下偏生不信,不但不信,还呵斥太子妃小人之心,因着此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也生分了不少……” 成雪融听着,也是叹气。 她的太子哥哥是好人,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子,自己心里坦荡荡,他就天真地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是君子。 这样,只会让忠心辅佐他的人寒心,最终另投明主。 “所以,你知道说不动太子哥哥了,就自己东跑西跑地,跑在忠亲王屁股后面想查探他,是吧?”成雪融问。 董志林答是。 成雪融又叹气。 能够对太子忠心到这种地步的,全天下也只有一个董志林了。 “皇家里出一个奇葩太子就够诡异了,不可能再出一个奇葩皇叔的,因此,早在忠皇叔有不臣之心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他终有一天会有不臣之心。” 成雪融这话绕来绕去,直把董志林给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成雪融又说了一句。 成雪融说:“升官发财死老婆啊,忠皇叔是不但死老婆还要死儿子,我早就怀疑他了……” 董志林直接跳起,手也忘记拱了、礼也不知道执了,朝成雪融就义正言辞地低吼着问:“殿下既然早就怀疑了忠亲王,为何不早早提醒太子殿下?就算太子殿下不信,起码还有微臣,微臣会信、会防范哪!” “殿下,您久负早慧盛名,熟知历朝历代之事,您该知道,自古以来,荣宠妹妹的帝王大有人在,可荣宠侄女的帝王却从未有过!尤其是,这个侄女还曾是他敌对阵营的人马!殿下,您莫要糊涂呀!太子殿下若是倒台,您在忠亲王那儿也决计讨不着好!” “什么?你竟然用富贵荣宠做筹码,来跟我说我该拥护谁、该效忠谁?”成雪融冷声反问,半眯起双眼,怒火渐燃。 “董、志、林!”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然后一叉着腰,骂了回去,“董志林,你愚忠!你就是个封建社会的官场垃圾!” 董志林被骂愣了,目瞪口呆指着自己,“我……” “你怎么了?你拿着大成朝的俸禄,享用着大成子民的税收,读四书五经、习刀枪骑射,嘴里说着为国为民,实际上却猪油蒙心,连你真正应该效忠的人是谁,你都不知道!” “你以为坐在龙椅上的人就是你应该效忠的人?屁!万一他是昏君呢?或沉迷酒sè、不理政事,或苛捐杂税、压榨百姓,或嗜血好杀、残暴不仁,他置万民于水火、系万民于倒悬,这样的人你效忠他做什么?” “你以为对你有提携之恩的人就是你应该辅佐的人?屁!万一他是庸才呢?他七岁还认不全一百字,八岁还背不出一首诗,九岁还不会念四书五经,十岁还不会诵诗词歌赋,这样的人,你指望他能令国家强盛,令百姓富足?” “到时候,国家积贫积弱,百姓流离失所,你面对着一个满目苍夷的大成朝,你心里还特舒坦,自认为忠君护主,堪为后世楷模了是不是?” 第085章 你爹在回忆里等你娘 董志林被成雪融一番连珠炮轰得灰头土脸,甚是狼狈,又“我我我”我了半天,我不出一句整话来,唯有反问道:“难不成公主殿下您更盼着忠亲王他夺位造反?” “不,我不希望我的国家出现任何内乱,我只是在告诉你,董志林,你应该效忠的不是皇帝,不是太子,也不是忠亲王,而是千千万万的百姓。谁更将百姓放在心里,谁更能提升百姓的生活水平,谁更能为百姓带来安全感、幸福感,你就应该效忠谁。” “对百姓而言,那个坐在高高龙椅之上的人,他是子承父业也好,兄终弟及也罢,哪怕是个夺位造反的,甚至于他都不是个姓成的,对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关系,你懂吗?” 不是不懂,而是从未想过,因而十分震撼。 董志林愣在当下,久久不能言语。 “可这样……这样岂不就是不仁不义?”终于,他问。 “仁?义?”成雪融反问。 “什么是仁?什么是义?”成雪融再问。 然后,字正腔圆回答他:“我告诉你董志林,心存百姓,顺应时代,将最懂得治理国家的人推上皇位,最大可能地减少内乱消耗,最大程度地提升国家实力,实现全民族所有百姓富足安乐的生活,这才是大仁,这才是大义。” “微臣……明白公主殿下的意思了。” 大仁、大义的道理,董志林是真懂了,但效忠太子几乎是写进他基因里的事,区区一席话并不能令他改变,他明白的,是成雪融打定主意要持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了,因而她看着成雪融的眼神渐渐冷却,隐隐地还带上了疏离与敌意。 又转向乔佚,问道:“公主殿下心存大仁大义,自然不屑与我等世俗之人为伍,那么,小侯爷呢?太子殿下确实平庸,但必是仁君无疑,若有一天,忠亲王反了,小侯爷是站队太子,还是站队王爷?” “哦,我也明白了!”成雪融抢先一步,挡在乔佚面前,道:“原来董志林你来找小侯爷,是为了确定小侯爷的立场。” “是。”董志林爽快认了。 “这事儿,愚忠的董侍郎您可就别烦了。”成雪融抬起下巴一笑,脆声答道:“小侯爷是本公主亲选的驸马,这事本公主可以做主,就让本公主回答你吧,本公主的驸马,中立!” “中立?”董志林一愣。 望向乔佚,也不见乔佚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反而在他那张似乎根本不会笑的脸上,透过那双褐色的眼,看到了流转其中的淡淡笑意,浓浓激赏。 董志林心道一声坏了。 镇北侯爷先是拜倒在公主殿下的超短裙下,现在又被公主殿下一番大仁大义给折服了,那可叫他如何争取? 成雪融道:“总之,忠皇叔和太子哥哥爱怎么争龙椅就怎么争龙椅,至于我和驸马嘛,我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做夫妻!” “夫妻?”董志林嗤笑反问:“殿下以为,若这天下叫忠亲王搅乱了,殿下和驸马还做得成夫妻吗?” 成雪融一听这话,果然神色转黯。 董志林心想原来如此,公主殿下从小就慵懒好玩,唯独在乔佚的的事上十足用心、十分坚韧,看来用婚事来诱哄她才是对的。 谁知她轻叹过后并无回心转意,反而伤感地反问他:“那你以为,在眼下这看似歌舞升平的盛世之下,本公主和驸马,就做得成夫妻了?” “啊?”董志林又听得愣住了。 成雪融却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董志林身上了,她转向乔佚说道:“无双,刚才董侍郎不是说,他还要赶去跟忠皇叔的巡察队伍会合吗?那就别留他了,好酒好菜招待他吃饱喝足,就叫他快点走吧。” “好。”乔佚应道,立刻对董志林做了个请的手势,“董侍郎,这边请。” 董志林:“……” 这还没完婚呢,小侯爷就成了妻管严,从头到尾话都不说,日后要真做了驸马,岂不让公主殿下给骑得死死的? 这可叫他怎么拐那三十万乔家军去打忠亲王啊? . 二人并不急着回京,反正陶氏母女的挑战书下来了,先晾她们几天也无妨。 他们在董志林离开后,去了军营附近一个叫白水塘的村庄。 “无双,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一进村,成雪融便问。 乔佚并无即刻回答,似是斟酌了一下,才道:“刚和我爹相认那会儿,他有说起过白水塘这个地方,那时候他说,要带我回家。所以我想,这里应该是我爹、我娘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你爹?”成雪融又惊又喜。 她确定她没有记错,这就是她第一次从乔佚嘴里听到“我爹”这个称呼。 她虽然不清楚,但她确定,他的心在原生家庭那里受过伤,过去他对乔桓疏远冷淡,全是因为他的伤一直在痛着。 如今,他能改口喊乔桓一声爹,可见他的伤已经痊愈了。 这不仅是乔桓的幸运,这更是乔佚的幸运。 “以前,我对我爹有些误会。”乔佚低声而缓慢地说道:“好在,现在误会都解开了。” “是因为,拾遗蛊?” “嗯。”乔佚点头应了,见迎面走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便上前执礼问道:“请问这位大娘,可认识一位叫白士兰的西域女子?” “不认识。”大娘摆摆手,走了。 乔佚继续往前,专程问了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却都说不认识白士兰,终于,问到了一个姓万的的老大爷那里,那老大爷捋着花白的山羊须,眯眼望着天边的云,喃喃自语道:“白士兰?姓白的,西域来的?” 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用力揉揉浑浊的眼,将乔佚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终于啊一声,惊喜嚷道:“你……你是兰娘家的小子!” “兰娘?”乔佚并不知道自己的娘曾用过如此本土又市井的名字,一愣后才应道:“是,我是兰娘的儿子。请问万大爷,当年我爹和我娘住的小院,现在还在吗?能否请万大爷帮忙带个路?” “小院啊,在,肯定在啊!来来来,跟我来。”万大爷步伐不大,却迈得挺快,蹭蹭蹭带着成、乔二人穿街过巷。 “哎呀我说年轻人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知道跟着你爹回来看看啊?”万大爷一边走一边回头问乔佚。 乔佚不答,反倒哦了一声,问:“我爹他经常回来么?” “经常回来呀。当年啊,你娘带着你回了西域,你爹回来就找不到你们娘俩,于是他就把你们家那座小院买了下来,十天半个月的,就回来看看、住几天,说是要等你和你娘回家。你爹这一等啊,就等了十几年,后来几年可能是不等了,就再没来过了。” “唉,我说年轻人啊,那西域真有那么好吗?我记得你娘说过,她是个孤女,已经没有家了,既然她在这边遇着你爹那么好的人,她当初还带着你跑回西域做什么呀?做什么一去就不回来了,害你爹等你们等十几年?” “我娘说,她是带着我回西域去了?” “怎么,你们不是回西域吗?”万大爷惊讶问道:“那年你家来了很多人,有几个华族的男人,其他的都是西域姑娘,他们走、你娘带着你也跟着走,那不是回西域,是去哪?” 乔佚摇摇头,心知万大爷是误会了,只答道:“我不知道,我生了场病,小时候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哦,那你娘呢?你娘回来了没?见着你爹没?”万大爷问。 “我娘……”乔佚抿抿唇,答道:“我娘很早就死了,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又跟我爹失散,所以这些年才一直没有回来。” “死了?”万大爷脚步一顿,诧异又惋惜,就拉住了乔佚的手,叹道:“你娘死了呀?可惜,可惜了呀,你娘那么水灵的一个人……唉,你娘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怜你爹了,可怜哪……” 乔佚向来不习惯和陌生人接触,但看万大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也是不忍,便由他拉着手,问道:“请问大爷,我家小院在哪,到了吗?” “到了,到了。”万大爷这才放开乔佚的手,抹了把泪,又指着小巷转角的一座农家小院,“就是那儿,锁着门的,哦,你带钥匙了吗?” “带了。”乔佚再次行礼谢过,道:“有劳万大爷,那我先进去看看了。” “嗯,去吧,去吧。”万大爷说完,转身离开了。 乔佚从袖口抖出一把短匕,直接把锁撬了。 他走进去,环目四顾,一脸茫然。 “你记得这里吗?”成雪融问。 乔佚摇摇头,“我娘带着我从这儿的离开的时候,我或许还不满一岁,因此我全无印象。” “嗯,那我们快进屋看看。”知道他有些情怯,成雪融却佯装不察,故作好奇地挽着他手,拉着他走进了屋里。 屋内还保留着许多生活过的痕迹。 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成双的荞麦枕、成对的素面被,炕头上还放着一个针线篮,里边放着做了一半的虎头鞋。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蒙着厚厚的灰,同时也浸润着乔桓对白士兰浓浓的思念。 成雪融看着,觉得十分心酸,忽然就想起在现代那世看过的一句话。 “你爹在回忆里等你娘呢。” 第086章 我今晚要奖励你 “你爹在回忆里等你娘呢。”成雪融说。 “嗯。”乔佚应,细细地打量着屋内的物件,渐渐地转身背向了她。 他不言,她不语。 “其实我娘也一直在等我爹。”忽然,乔佚开口说道,“带着我,在这里,等着我爹。” “是戴充,他想组建一支西域舞队,于是亲至西北,搜罗西域女子。西域百姓迁居西北已近百年,既得安居乐业,当然不肯离开,戴充就哄骗、威胁,以此集结了一大群西域女子。” “那时,我娘虽已生了我,但还年轻,且又貌美,更兼舞女出身,戴充当然不肯放过,戴充用我威胁我娘,我娘这才带着我,跟着去了百里堡。” “谁知,戴充真正想的,却并不仅仅是要我娘教授西域舞,他……” 乔佚说着,忽然顿住。 成雪融望着他背影,见他仰着头,听到他大口呼吸的声音。 听到他继续说:“我娘为了守节,不惜自毁颜容,戴充大怒,将我们关进了后院柴房,我娘沦为粗使下人,在那里,我一直长到了五岁。” “五岁已经能记得很多事了。我记得戴充有次酒醉,冲进柴房来要对我娘用强,我娘是为了全节,自己投井死了的。” “啊——”成雪融失声惊呼。 毁容、苦役、强迫、跳井,无双的娘,果真死得好惨。 “那时我就藏在柴堆后面,我始终记得我娘的嘱咐,牢牢记得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发成声音。那时的我也不是很懂,看到我娘冲出柴房、跳进井里,还觉得我娘很厉害,躲进去的地方竟没一个人敢去追。” “我总以为我娘还会从井里爬出来,等戴充走了以后,我就趴在井边喊娘,娘没有应我,我就想去找人来帮我把娘捞出来,刚跑出后院,就来了很多人要抓我,我仗着人小,一路躲躲藏藏跑出了西堂,就撞上了我师父。” “是你师父救了你?”成雪融问。 “嗯。”乔佚答道:“师父常到西堂去,戴充总是对他行礼,我见过,知道戴充怕这个人,当时就拉着他的衣裳大声喊救命。果然,戴充追出西堂,看到师父就老实了。” “你师父那么正直的一个人,知道了戴充对你娘做的那些混账事之后,没有狠狠地惩戒戴充吗?” “没有。”乔佚摇头道:“实际上,我师父他从来都不知道。” “你没说?” “我来不及说。”乔佚握拳,用力击在掌心之上,咬牙说道:“当时陶新月也在,戴充是她爪牙,戴充做的混账事,她当然都知道,所以她迷晕了我,帮戴充掩饰。” “那后来呢?她是怎么掩饰的?”成雪融追问。 “后来……后来我就成了百里堡堡主的关门弟子,被师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堡里堡外人人对我尊敬有加,我也因此成了西堂的大公子。” “但我对西堂的记忆完全变了样,我不记得暗无天日的四年柴房生活,不记得我娘被逼得毁容、投井,只记得她对我说,说她恨我爹,因为我爹抛弃了我们;说她感激戴充,因为戴充没有嫌弃她、懂得珍惜她,娶了她又养了我……” “我记得最深最深的一幕,是我娘对我说,要孝顺继父戴充,要爱护幼弟戴启展,所以……” 乔佚说着,又埋头扶额,晃着脑袋,懊恼而痛苦。 成雪融上前,用双臂从身后将他圈住。 “不怪你。”她柔声说,“要怪就怪戴充,要怪就怪陶新月。” “陶新月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乔佚任由成雪融抱着,继续说道:“她灌我喝药,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对我编故事,说什么我爹抛妻弃子,我娘带着我再嫁戴充,又说戴充对我好,戴启展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实际上,戴充淫乱成性,戴启展的生母也不过是他强抢而来的婢女,生下戴启展后就死了。” “陶新月果然好心计。”成雪融叹道:“把你娘和戴启展的生母编成一个人,这样,不但在你师父面前帮戴充脱了罪,反过来还利用这种虚假的血脉亲情牵制了你。” “我……我真的太傻了,我不但误会了我爹,我还害了你……”乔佚握住成雪融圈在自己腰间的冰凉双手,半晌说道:“要不是我上了当,在姑儿山铁索桥劫马车那次,我能一剑杀了戴启展,他也就没法放出红蔓蛇来咬你了……” 成雪融将脸深深埋进乔佚肩背,闭着眼不说话。 这样的假设,她早就想过了。 这么多看似完全无关的事情,竟然在最细微的地方存在着因果关系,她不知是该说造物主心思巧妙,还是说她成雪融运气太烂。 但再想想,害死自己的那个人跟无双没有血缘关系,这已是上天最善意的安排了。 与其让无双一辈子活在自责、煎熬中,无法纾解,不如给他仇、给他恨,让他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无双,你不要自责。”成雪融笑笑,扬起声调脆声说道:“本公主也没打算原谅你,就罚你帮我报仇,姓陶的、姓戴的、姓百里的,他们一天没有死绝,你就一天不能死!” “好。”乔佚挣开成雪融的手,转身再搂着她,含笑,道:“三年,够了。” 成雪融晃着脑袋,猪一般拱着大白菜。 不够。 她在心里说道。 无双,不要说够,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们今晚就在你爹娘住过的地方住一晚上吧?”成雪融仰头笑望着他,又跑去拿了扫帚、抹布,豪迈地说道:“来呀,我们一起把你爹娘的家打扫一下。” “好。”乔佚接了扫帚,又很怀疑地看着成雪融手里的抹布,问道:“可是,殿下,您……会用这个吗?” 成雪融:“……” 这个时候叫我殿下,是鄙视我公主出身、嫌弃我养尊处优吗? 本公主虽然废物一样地被养了十八年,可上辈子孤儿院里那十八年可不是白呆的,不管什么活儿咱都能干,好吧? 她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弯下腰就开始干活,决定要用实际行动狠狠地打乔佚的脸。 结果却是,她越帮越忙,整得乔佚手忙脚乱。 她这才知道,换到了异世古代这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里,没有自来水、没有自来电、没有一切趁手的清洁工具,她上辈子吃过的那些苦通通成了——白痴。 好在,当兵的男人总是有着更强的生活能力。 这话古今皆然,她刚在院子里晃晃脑袋、捶捶肩膀,伸了伸腰、踢了踢腿,乔佚就在屋子里喊开饭了。 这是成雪融第一次尝到乔佚的手艺,两个白面馒头,一碟蒸腊肉,一盘炖白菜,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咸口饭菜,成雪融却吃得满心甜蜜。 “我今晚要奖励你。”她对乔佚说。 乔佚默默地收了碗筷洗了,回来一脸凝重回答她:“我不要。” 成雪融愣了一下。 实在是他的拒绝拖了太久,久到她都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等想起来了,她就有些羞、有些恼了,猛一下将乔佚扑倒在炕上,她问他:“为什么?是被陶新月点醒了,决定从此以后都不受我逼迫了,是不是?” 乔佚也愣了一下。 她这旧账翻得,才是真正的够远,远到乔佚都想不起逼迫一词的来历,等想起来了,他就有些无奈,还有些愧疚,翻了个身,将“逼迫主动权”握在手里后,他答她:“我不想要的,就算是给我下迷药,对我投怀送抱,也逼迫不了我。” 成雪融眉一挑,得了乔佚这一句哄慰一样的表白,心里得意极了,面上却还是故意曲解他,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今晚你不想要,别说是我投怀送抱了,就算是给你下药、将你放倒,你也绝对不会从我,是不是?” “不是!”乔佚脸一黑,疲惫地往侧边一倒,低声地抱怨:“真是对牛弹琴。” “对,牛弹琴呢。” 他不想要,肯定有他的理由,成雪融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同时更尊重他,不再黏上去了,只轻轻挽着他的手臂,说:“你这头牛,五音不全。” “嗯。”乔佚应了一声。 两人便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一起沉默着。 忽然,他说:“这里是我爹和我娘生活过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 成雪融闭着的眼猛地一睁。 半晌,她问:“无双,你娘死了,你爹是很痛苦,但他也活下来了,是不是?” 终有一天,她也会死在乔佚前头,她从不希望乔佚在她死了以后随着她去,更未曾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乔佚在她死了以后随着她去。 他父母的悲惨爱情,已经带给他童年太多的不幸,她希望他往后的人生能有多一些的快乐。 她道:“你娘肯定给你爹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那些美好已足够支撑着你爹活下去了,是不是?” “不是。”乔佚摇头说道:“支撑他活下去的,不是回忆,是希望。他并不知道我娘已经死了,买下这座院子,心里怀着希望,一直在等,等到我出现,等到我亲口告诉他,我娘早就已经死了,他一下子就老了很多,连这个院子,他都不曾再回来过。” “是希望啊……” 第087章 血字锦帕 成雪融望着窗外几颗星星发呆。 她是要死啊,不是出国留学,不是上天深造,哪里还有什么回来的希望能留给他啊! 难不成,叫她偷偷地跑掉、悄悄地死掉,瞒着他、别让他知道,让他天南地北去找她、海枯石烂地等她? 这样荒芜他的一生,有什么意思? 她要的是他放下她,开开心心地过自己的生活啊。 难啊! 成雪融叹息。 乔佚也叹息。 “所以,我不敢去看他。我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爹,这是他的遗憾,或许也是他一天天活下去的支撑,我怕没了这个支撑,他会死。” “他知道你……恨他?”成雪融问。 “嗯。” “他也知道你娘改嫁,还又生了个儿子的事?” “嗯……嗯?”乔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底凉了一片。 “我就说嘛,你爹把所有对你娘的思念都存放在这里,又怎么会因为你娘死了,就不要这里了呢。原来,是你爹误会你娘了,这才是你爹再也不肯踏足这座小院的原因。” “我……我要回去,”黑暗中,乔佚的声音听来有些急切,“先过同中府,再回鎏京城。” 同中府乃乔氏宗祠所在,乔桓的所谓为母丁忧,便是回到同中府,在乔氏宗祠服孝守制足足三年。 乔桓独居,孤寂无伴,乔佚确实该去看看他。 还有成雪融,她也想去看看乔桓。 有些事,她想问问乔桓。 于是她应道:“好,我们天亮就走。” . 天亮,先回军营,点了杜仲、杜衡两位参将及一支大队,收拾了一马车的行李,正准备打着镇北侯的旗号大摇大摆回京时,部下呈上来一则军报。 加了三道火漆的,表示紧急且秘密。 成雪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斥候来信,想着怕是战事要起,走不成了,没想到乔佚看完军报,却依旧吩咐杜仲、杜衡:“准备一下,午后出发。” 杜仲、杜衡领命下去了。 成雪融问:“要打仗了吗?用不用缓两天再走?” 乔佚点头,应的是要打仗这句话,同时又道:“无妨,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先回京吧。” 又扬了扬手里的军报,“走吧,现在先去看看你的宝贝,金银花、夏枯草给你运回来了。” 对!她的宝贝! 她惊叹:“你竟然让金银花、夏枯草给你用军报传信!你好大的胆子,又好聪明的脑子!” 乔佚面色淡然,仿佛没有听见前一句,也没有听见后一句,就领着成雪融离了军营,去了一处荒芜的山头。 金银花、夏枯草一身缟素,拉着大大一副棺材在树下等着。 “棺材不能进军营,还是放到我爹娘那座院子里吧,就说是我娘的尸骸,另外我再派两个士兵去守着。” 乔佚领着金银花、夏枯草往白水塘村走去,又吩咐:“刚好,你们回来了,就跟着进京吧,还留在你们主子身边伺候。” “是。”二人齐声应了。 金银花又问:“小侯爷,您要看看棺材里的东西吗?” 乔佚道:“不看了吧,不过是西堂里一些金器古董,留着给你们主子赏玩。” 这回,金银花、夏枯草没有应是了,而是斜着眼睛瞟了成雪融一眼。 成雪融便问:“这里边除了金器古董,还有别的吗?” 夏枯草答:“那夜火烧西堂,西北角的祠堂也不能幸免,江离知道后冲进祠堂,抱了一个牌位出来,用缦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的。” 乔佚听了一怔。 他知道,江离最后为他救出来的一样宝贝,是他娘白士兰的牌位。 可那并不是真的。 他娘真正葬身的那口井,戴充早就让人填了,想必他娘的尸骨还在井下。 而那什么“戴宗白氏之灵位”,本就是对他娘最大的侮辱。 “我看看。”乔佚说。 . 白水塘村,小院内,日头下,成雪融开棺验宝。 金银花从棺材里拿出来的第一个“宝贝”,就是一块缠满了缦布的牌位。 成雪融小心翼翼地接过,恭谨地将它送到乔佚手里。 乔佚捧着它,默默进了屋。 成雪融没有跟着,继续看她的宝贝。 直到里屋传出啪的一声脆响,她才跑过去。 一地木屑。 是乔佚砸碎了白士兰的牌位。 “我娘不喜欢。”乔佚背对大门,晦暗光线将他褐色瞳仁隐藏,只传来他低声黯语:“我要让我爹去迎我娘,将我娘的尸骨迁入乔氏墓陵,再为我娘立一个牌位,上面要写‘乔宗白氏’,这才是我娘喜欢的。” “嗯。”成雪融应着,送上一块陈旧发黄的锦帕,问道:“无双你看看,这块手帕是你娘的吗?” 乔佚没有看就先摇头,“我娘活得猪狗不如,那几年一直住在柴房里,三餐温饱都成问题,又怎么会有手帕这种东西。” “可这块手帕正是金银花在柴房里捡的,她说,当时有一串南珠项链不小心扯断了,她就随手在角落里摸了块帕子包着,刚才她是要给我看南珠的,可打开,却发现帕子上有字。” “嗯?”乔佚终于回头,一脸疑惑。 “帕子上有你的名字。”成雪融将手里的帕子展开,开口喊他:“常明。” 常明,是乔佚在百里堡时的名字,但在锦帕上,它不是抬头,也不是落款,而是被藏在诗里。 那句诗,不是用丝线绣成,也不是用墨汁写就,字迹暗红发硬,竟是血字。 帕子上,除了这一行用血写就的诗,另外还绣有一副星月辉映图,以及一行丝线绣的诗。 乔佚念:“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成雪融接:“这应该是你爹和你娘的定情物,这一句绣上去的诗,是他们的山盟海誓。”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这一句血字诗,应该是你娘被掳到百里堡之后,自己添上去的。” 星常明,她将自己比作星星,给儿子取名常明,是她在表明自己忠贞不移; 留明待月复,她心里盼的只有丈夫与儿子的团圆,是她在表明自己心存死志。 乔佚捧着锦帕,心中懊恼难当。 难怪,他娘给他取这个名字时,一再嘱咐他万万不可改名,可惜他全都忘了,投军时便给自己改了名字。 佚,失也,弃也,他原意只是想与过去划清界限,却没想到会令他爹误会她娘。 他捧着锦帕,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要把它还给我爹,还要把我的名字告诉我爹,这些才是我爹最重要的宝贝。” “嗯。” 半晌,他又低声说道:“多得有你,雪儿。” 成雪融弯起嘴角,望着他笑。 . 午时三刻,镇北侯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北行驶,赶往鎏京。 一刻钟后,两个普通士兵骑着快马从军营奔出,向着东南方而去。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成、乔二人终于在三天后到达同中府。 “要我陪你进去吗?”站在乔氏宗祠大门口,成雪融清晰地感觉到乔佚近情情怯,于是她问。 “不用,”乔佚摇头道:“你在这歇会儿,我马上就出来。” “等你跟你爹谈好了,叫我进去,有些事,我想问问老侯爷。” “嗯。”乔佚应下了,问:“你是想问辛贵妃的事?” 成雪融猛点头,“你爹是两朝老臣,他应该见过我母妃,也知道一些我母妃的事。” 乔佚也点头,却是说道:“前朝后宫见过辛贵妃、知道辛贵妃的人不少,可敢提起辛贵妃的,却几乎没有。” “唉,这都怪父皇他杀了太多人。” 成雪融叹了一口大大的气,“不但杀光了服侍过我母妃的宫女、太监、侍卫,连提起辛贵妃这个名号的人都要通通杀无赦,太不讲理了。” “我以前还以为这是帝王失恋,流血千里,现在想想,这不科学啊,父皇他看着也不像是心理有问题的人,怎么会做那么变态的事呢?” 乔佚深以为然说道:“其实,我也认为辛贵妃背后,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你说,你爹知道吗?他肯说吗?” “不知道。问问吧。” “好,问问。” . 乔佚进祠堂拜见乔桓,成雪融便在祠堂外等着,原以为得等很久,毕竟是要倾情出演一场冰释前嫌、抱头痛哭的肉戏,怎么也得小半天吧。 没想到,小半个时辰没到,乔佚就走了出来。 “这么快?”成雪融迎了上去,看他神情淡漠一如往常,有点惊讶。 想着他为人清冷、情绪内敛可以没关系,但他爹才知真相、打击太大怕是很有关系,便体贴说道:“等会儿再进去吧,让老侯爷缓缓。” “没事,进来吧。”乔佚领着路往里走,“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了,我爹他应该可以见你了。” “你在这都站过一会儿了?”成雪融惊讶。 这场父子对手戏也太短了吧? 他对着她不肯说好话,对着他爹也不肯说好话吗? 成雪融悻悻走进祠堂。 “老侯爷,”她喊,一开口就完全没有憋屈的情绪,爽朗笑着,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喜人地说道:“老侯爷您瞧瞧,谁来看你了。” “老臣见过公主殿下。” 第088章 探问辛贵妃 乔桓早候在祠堂门口了,一见成雪融,眼里的光芒就亮了些,又见成雪融停也不停、大步流星走进来,忙退了一步,就要行礼。 “唉,别!”成雪融眼疾手快托住了乔桓,十分得意地说道:“我已经把无双拿下了,以后在您面前,我就不是公主了,我是您的儿媳妇呢!” 乔桓哈不了腰,就只有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说着不敢,成雪融这才看到,他双眼通红,神情极是疲殆。 确如乔佚所说,他老态尽显,再无往日征战沙场的铮铮之风、凛凛之气。 “殿下想问辛贵妃的事?”乔桓问。 “是啊,无双说的吧。”成雪融扶着乔桓坐下,“老侯爷,您放心吧,我是偷偷跑到军营,拐了无双再一起偷偷跑到您这儿来的,您今天就放开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我父皇绝对猜不到您头上。” “常明说,他能想起过去的事,能找到他娘……他娘的锦帕,全是殿下您的功劳,老臣这里先谢过殿下了。”乔桓果然十分宝贝白士兰给乔佚取的那个名字,立刻就改口叫他“常明”了。 成雪融又提醒乔桓道:“老侯爷,您是长辈,您叫我融融吧,我还记得呢,我小时候您抱过我的。” “殿下好记性,那时候殿下才刚会走呢,竟就记得这么清楚。” 必须好记性啊,她年幼的身体里,可一直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啊! 成雪融在心里吼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又摆出一脸的苦相,泫然欲泣道:“我哪有什么记性,我记不得我母妃呀。” 乔桓劝慰道:“殿下莫要伤怀,辛贵妃在天有灵,必不愿看到殿下为她伤心。” 成雪融又问:“老侯爷,您见过我母妃吗?她……她长什么样子?” 乔桓眯起了眼,像是回忆了一下,才说道:“老臣只见过辛贵妃一次,年岁久远,都有些想不起贵妃的相貌了,现在看着……只觉得和殿下您有几分相似。” “那我母妃是个怎样的人?” “这……”乔桓有些哭笑不得,“贵妃是后宫嫔妃,老臣是前殿朝臣,老臣又怎会知道辛贵妃为人?” “哦,那……那我母妃她有什么坊间传闻吗?” “坊间传闻啊……”乔桓拉了个长长的尾音,成雪融知道,回忆杀桥段来了。 谁知,乔桓却问:“殿下为何忽然之间想起要问辛贵妃的事?” “我做梦梦到我母妃了。”成雪融天生戏精,秀眉一蹙,豆大的泪珠就酝酿好了,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的,看得人心急,“可是,我连做梦都梦不到母妃的脸,只依稀听到她在喊我名字,我却无论如何都抓不到她。” 乔桓还是无动于衷,成雪融便瞟了乔佚一眼,抽抽搭搭地接着说道:“无双说,他有时候也会做这样的梦,梦见他小时候和他娘的事……” “他真好,起码还记得他娘,我却连我母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不敢问我父皇……老侯爷,我就是想我母妃了,想听一些我母妃的事,下次做梦也能梦得实在点,您说是不是?” 乔佚:“……” 乔桓一听说乔佚还梦见过白志兰,刚平复下去的悲伤情绪又涌了上来,眼眶一红,差点又要哭了。 又看成雪融可怜兮兮地坐在一边不停抹泪,忙哄着成雪融说:“殿下莫哭,关于辛贵妃的事,老臣知道的也不多。” 成雪融一听这话,立刻满血原地复活,眼泪一抹,张口就说:“够了够了,您说,我听了今晚就回去和我娘梦中相会。” 乔佚:“……” 乔桓:“……” “辛贵妃在时,关于她的坊间传闻还真有一些。传闻她原是西南行省一名孤女,在望高县与当时还是亲王的皇上邂逅,种下一段情缘。” “恭宝二十八年,初秋,辛贵妃长途跋涉,从西南行省赶到鎏京,只身一人夜闯淮亲王府,当时恰巧老臣正在亲王府中,这才有幸见过贵妃一次。” “哦,我母妃她一个人就能闯进亲王府?”成雪融听了不禁大惊。 成淮帝的帝位是怎么来的,她大概知道一些。 像乔桓,之所以会将怀了孕的白士兰留在白水塘村,除了当时的乔老夫人因着门第之见嫌弃白士兰,不肯同意白士兰进门之外,也是因为乔桓选择了当时的淮亲王。 三个亲王争一张龙椅,乔桓也是怕大业不成、累及妻儿,才索性不给白士兰名份。 而恭宝二十八年,正是夺嫡之争进入白热化的时期,淮亲王府必定守备森严。 可辛贵妃区区一介女子,竟就闯进了淮亲王府里! 成雪融惊讶的同时,也想起了乌伽什那一个神奇的百宝袋,还有那一身诡异的蛊毒术法,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又不敢明着问,便试探问道:“难不成我母妃她是武林高手?” “辛贵妃她不懂武功,连寻常女子会的女红、厨艺,甚至是最简单的庭院洒扫,她都不会。”乔桓亦是微微皱眉,很是不解地说道:“就这样一个深闺养成的弱质女子,谁也猜不透她当时是如何闯的亲王府。” “这样吗?”成雪融注意到了乔桓话里的不妥,慢慢地一字一顿问:“老侯爷,您刚才不是说,我母妃她是民间孤女吗?一个民间孤女,怎么会连洒扫庭院这样的活儿都不会呢?” “这……”乔桓是说者无心,没预料成雪融听得这么仔细,一时间有些愣了。 顿了顿才说:“确切地说,辛贵妃民间孤女的身份是坊间传闻,毕竟,皇上登基后立她做贵妃,册封大典上,她娘家没来一个兄弟,大家便理所当然认为她是孤女;至于贵妃连洒扫庭院都不会这一点,则是老臣从高公公安排宫女、太监去服侍辛贵妃一事上得知。” 也就是说,辛贵妃可能并不是什么六亲全无的孤女,而是从大家族里走出来的千金小姐,jiāo生惯养的,什么都不会做。 那为什么,麻雀终于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六亲里却没有一亲来相认呢? 还有,辛贵妃能和仡濮族族长大人那么熟,能学得一身跟乌伽什差不多的功夫,她跟仡濮一族的渊源到底有多深? 成雪融便故意使诈问道:“老侯爷,我记得父皇曾说我母妃她是异族人士,那您知道她是哪一族的吗?” “哦,辛贵妃是异族人士?”乔桓听了倒是一惊,可垂眸一想,又恍然大悟,“西南行省本就是异族人士杂居之处,老臣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辛贵妃她定是异族人士无异!” “为什么?刚才看您的表情,您明明就不知道我母妃是异族人,为什么这会儿又这么肯定呢?” “殿下,请恕老臣说句不敬的话,老臣要请殿下您想想,您的母妃只是一介民间孤女,在这大成王朝,可说是没有任何根基,那为什么皇上要册封她为贵妃,平白地就让她高了娘家里都有赫赫战功的贤、良、淑、德四妃一个头呢?” “为什么?”成雪融虚心地请教。 她可不会那么天真,认为单凭一个帝王的宠爱,就能让一个女人“扶摇直上九万里”,“宠冠后宫无人敌”。 “坊间传闻,当然是因为皇上盛宠。”乔桓说着,扫了安安分分站在一边听着的乔佚一眼,“殿下对老臣父子二人皆有大恩,老臣便豁出这条老命,跟殿下您说句实话。” “辛贵妃未到鎏京之前,皇上与当时的温亲王、渝亲王势均力敌、相持不下,贵妃来了不久,温亲王部下最得力的一名谋士死了,两员虎狼大将死了,渝亲王那边直接就陨了一个营的兵力,且这些都不是在对弈中损失,而是死于意外。” “意外?”成雪融比照着乌伽什的本事,一样一样猜测着说道:“比如说,忽然发疯了?被毒蛇咬死了?全体人员同时中毒?” “正是,有人疯了,有人中毒了,更奇怪的是渝亲王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营,夜宿郊外,临近义庄,半夜鬼哭狼嚎,天亮去看,全军覆没了,五百个彪悍士兵、五百匹上好战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干尸。” “啊——”这个倒真的出乎成雪融预料了。 还能把人和马都变成干尸? 十五会不会这手活儿呀? 她问:“老侯爷的意思是,这些‘意外’,都跟我母妃有关系?” “这个么……”乔桓还是狡猾,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拐弯抹角,“听闻西南那边有些民族,他们懂得各种虫毒、药毒以及招魂、占卜等等邪异法术,若有人擅长此道,那么这些‘意外’就都不奇怪了。” 成雪融忍不住在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仍正经八百地说道:“何止不奇怪,连同我母妃的来历,以及后来为什么她能爬到‘中宫娘娘一人之下,三宫六院万人之上’的贵妃位子上,也都解释得通了。” “殿下,数十年来,皇上可从不曾亲口说过一次辛贵妃的来历,或是辛贵妃她立过什么功,殿下当慎言。” “嗯嗯嗯,我知道。”成雪融应了。 第089章 回京 “老侯爷,关于我母妃的,您还知道些什么?” “辛贵妃在后宫里的事,老臣就不知道了。倒是皇上有一次玩笑般跟老臣说起,说贵妃性情疏朗、敢爱敢恨,后宫女人那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一套,她玩不来,也不屑玩,看着倒是十分新鲜。” “可皇帝后宫是个能吃人的地方,母妃她玩不转那个规则,恐怕就会被规则玩死。”成雪融直视着乔桓的眼,问:“老侯爷,您说,我母妃的死,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乔桓眼神一凛,反问道:“殿下是认为,辛贵妃是被人害死的?” 成雪融即刻反问了回去:“那老侯爷您认为呢?” “老臣觉得,不会。”乔桓神态淡然,“正如殿下所说,后宫是个能吃人的地方,尤其是像辛贵妃这样,身怀龙种还荣宠不衰的,最能成为众矢之的。可辛贵妃她既能平平安安熬到生产,必然是懂得自保的。” “原来我母妃这么厉害!”成雪融望着虚空,在脑海中向往了一下生母的英姿,又偏头对乔佚说:“无双,我还是像我母妃多一些的,是不是?你瞧我,多厉害呀!” “……”乔佚答道:“皇上也很厉害。” 成雪融却说:“嗯,我父皇也很厉害,那你说会不会是他害死我母妃呢?” 扑通一声。 是乔桓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乔佚紧张地扶起他,“爹,您没事吧?” “公主殿下!”乔桓一副死了一次刚活过来的表情,也顾不上尊卑了,当下就喝道:“公主殿下胡说什么!那是……那是当今圣上,是您的父皇呀,殿下!” “我知道。”成雪融漫不经心地托腮说道:“可我就是觉得我母妃的死有蹊跷,我父皇在我母妃死了之后的表现很奇怪,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我是他们的女儿,让我知道一些我亲娘的事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捂着?” “他能坐上皇帝的宝座,不是天选,甚至不是光明正大赢来的,是我母妃用巫、蛊、毒术法帮了他,他怕真相泄露,怕被世人耻笑,于是他先用贵妃高座哄住我母妃,等我母妃把肚子的货卸了,他就把我母妃弄死,完了套一个难产的借口,再把所有服侍过我母妃的宫女、太监、侍卫统统处死,再严禁任何人提起,谁提谁死。” “而他对我这十几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宠溺,不是因为父爱,而是因为愧疚。”成雪融两手一摊,一副行了案子解开了真相浮出水面了的样子,“我的推测很完美啊。” 乔桓愣住了。 确实完美,他无法反驳。 乔佚看看一脸呆滞的乔桓,再看看一脸颓败的成雪融,知道乔桓已经“言尽”了,便开口请辞:“爹,皇上召我回京,我是半路上偷偷跑过来看您的,不能久留,得马上赶回去。”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成雪融站了起来,“老侯爷,您能告诉我我母妃的名字吗?” 对,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乔佚也很想知道,他望向了乔桓,殷切等着他回答。 乔桓更愣了,“老臣……老臣只知贵妃姓辛……” “算了,早料到的。”成雪融在乔佚眼里也看到了失望却不意外的神情,她也向乔桓告辞,“老侯爷,我们要走了,下次再来看您吧。” . 同中府一行来匆匆、去匆匆,来无影、去无踪。 两天后,成、乔二人出现在鎏京城外,悄无声息融入了浩浩荡荡的镇北侯回京队伍之中。 次日一大早,队伍进城。 “往日都是守在城内等你,等着太阳升、等着城门开、等着你来,终于这次是和你一起进城了,太好啦!”成雪融笑道,顶着一张浓眉少年脸,策马紧跟在俊秀挺拔的乔大帅身侧,看着还真叫人感叹。 感叹乔大帅品味独特,怎么就非得挑一个长相这么粗犷的来当亲兵。 “你先回府。”乔佚道:“我进宫面圣,杜参将、蔡参将随我去,殿外等候。” “好,我先回去打听打听,你记得以不变应万变。” “嗯。” 二人在东旭门下分开,乔佚带领一队人自东旭门直上,进宫面圣,成雪融等小兵从东旭门下过,打道回镇北侯府。 侯府管家亲自来接,见此次领队回府的是几张陌生的面孔,便道:“老夫是府中管家,不知道三位军爷怎么称呼?” “哦,称呼啊……”上回扮作仡濮族人回京,金银花、夏枯草用的正是鼎鼎艺名,这回可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于是成雪融咳了咳,才说:“我等是大帅座下亲兵,我叫牛黄,这两位是阿金、阿夏。” 龚管家便喊:“牛军爷,金军爷,夏军爷。” “嗯。”成雪融淡淡应了,腿一抬就迈进了侯府,一边往后院走去一边说道:“阿金、阿夏,把我和大帅的行李搬到这个房间,大帅喜欢清静,你们就到那儿住吧,有事我走出房间吼一嗓子,你们刚好也能听见。” 阿金、阿夏:“是。” 龚管家:“……” 谁是管家?对小主子熟就算了,对侯府也这么熟,是第一次回府吗? 龚管家正纳闷着,又听那名叫牛黄的浓眉亲兵问道:“龚管家,大帅不在鎏京的这一月时间里,鎏京中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龚管家听了就更纳闷了。 你不就一小小亲兵吗,一回府指手画脚就算了,还敢各种打听? 于是呵呵呵地敷衍着笑笑,“枢密使许大人娶儿媳,老夫代小侯爷送了贺礼;秘书省朱大人添金孙,老夫代小侯爷送了贺礼;国子监赵大人迁新居,老夫代小侯爷送了贺礼……” “哦,原来京中喜事连连啊。”成雪融也敷衍着应道。 龚管家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她太懂了。 在龚管家眼里,她牛黄就是个新人,不但是个新人,连官职、战功都没有,龚管家能对她敷衍,其实已经体现了他身为管家最好的修养了。 成雪融于是把手伸到袖子里,抠啊抠,抠了半天,抠出一样好东西。 “紫玉丁香簪!”龚管家惊呼。 “管家认识这个呀?”成雪融笑吟吟问。 龚管家怔怔地点头。 他已经糊涂了。 他明明亲眼见着他家那口子把紫玉丁香簪送给了公主殿下,亲眼见着公主殿下郑重其事地将簪子收了起来说侯夫人之位必是她的,可前不久这意义重大的簪子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个异族青年人手里,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这浓眉亲兵手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雪融道:“公主对咱大帅一见钟情,经过公主锲而不舍的追求,终于将大帅推.倒了……哦,我的意思是,大帅后来也喜欢公主了,乔老夫人就更喜欢公主了,就把这支象征着乔家嫡媳的簪子送给了公主,对不对?” 龚管家想也不想,答:“对。” “可是后来,公主忽然变了个人了,对不对?” 龚管家想了一想,答:“对。” “所以大帅就不喜欢公主啦,他就把这簪子从公主那儿拿了回来,交给了区区在下,我——大帅心尖尖上的——心腹。” 龚管家愣了一愣,喃喃:“心……心腹?” “是呀!可是管家你想想,大帅他跟公主的那段故事,可不像民间的情哥哥、情妹妹谈恋爱,喜欢的时候信物为证,不喜欢的时候一拍两散,不行的嘛,皇上下过赐婚圣旨的嘛!所以,大帅他进宫见皇上去了,说不定啊就是要跟皇上说退婚的事,而我呢,作为大帅心尖尖上的心腹,就向你老人家打听点事儿,这是为大帅分忧,懂吗?” 龚管家似懂非懂,应道:“懂……懂了。” “很好。”成雪融对龚管家的反应很满意,转身走到偏厅,在太师椅上坐下,对龚管家招手问:“来,龚管家你先说说,公主那边有什么事儿?” “公主那边……没啥事儿啊。”龚管家都让成雪融给说糊涂了,听到成雪融询问,直接就答道:“被天火烧了的凝雨殿月初已经修好,前几天正是个黄道吉日,公主殿下已经从城外灵瑞寺搬回宫了。” “那公主身边可有出现什么新面孔?” “这个……老夫也不清楚呢。以前老太夫人在的时候,殿下总爱来府里玩,那时候殿下身边的几个小姑娘,老夫都知道。” “后来老太夫人去了,殿下就在灵瑞寺为老太夫人供了一盏长明灯,头一年常去看的,老夫每回去总会遇到殿下,那时候殿下身边还是那几个小姑娘,老夫也都知道。” 龚管家越说越投入、越说越顺溜,说着说着,脸上也渐渐显出惋惜和不解来。 “唉!也不知怎么的,后来殿下就不再去了,老夫也再没见过殿下和她身边那几个小姑娘了……” “唉!说起那几个小姑娘,也都是没福气的,都遇着殿下这么好的主子了,竟又让一把天火给……” “唉!这天火也是的,外边多少十恶不赦的人它不去烧,怎么就去烧公主殿下呢?公主殿下也没做什么呀,殿下她做的,全是为了咱家小侯爷……” “唉!不过话再说回来,公主殿下自从被天火吓过之后,还真是变了很多啊……” ………… 第090章 镇北侯 龚管家喋喋不休,成雪融惴惴不安。 连龚管家这种没啥机会见着公主殿下的人,都能察觉到“公主殿下”变了很多,成雪融是真心为百里云帆这个假公主的演技感到担忧。 不是担忧她扮不好公主,是担忧一旦有谁怀疑她不是公主,就会被她杀了灭口。 “那皇上呢?”成雪融打断龚管家问:“皇上身边可有出现什么新面孔?” “皇……皇上?”龚管家一听这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的名头,立马冷静了,又呵呵呵地笑,敷衍说道:“军爷好说,老夫就是侯府里一个下人,怎么会知道皇上的事呢?” “鎏京城中,天子脚下,就算是个下人,多少也知道一些天家的事儿吧?”成雪融示意金银花、夏枯草过去,一个拉着龚管家坐下,一个忙着给龚管家倒茶。 她自己则不知从哪抓出来一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饶有兴趣地催道:“来来来龚管家,快把你在茶馆里听来的那些事儿说一说。” “哦,茶馆?”龚管家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一些。 身为一府总管,收集鎏京八卦、茶馆流言,本就是他份内事,满茶馆飞着的那些事儿,他还真都知道。 因为都是众所周知的,不是秘密,说了也无妨,他也就没心理负担了,开口就答道:“最近鎏京茶馆里名头最火,还跟皇上有关系的,就是致远道人了。” “道人?”成雪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的父皇毕竟是古人,受制于当代科学水平的发展,有些迷信,在所难免。 乔佚之所以能数次发动钦天监成功牵制百里云帆,利用的正是她父皇对于鬼神之说的忌惮。 但像眼下这般,把那个散发迷信言论的人送上茶馆热搜榜的,据她所知,却还是第一次。 “你说……什么道人?那是个什么东西?”她问。 “致远道人,是个道士,不是东西……哦,不不不,他是东西,他……啊,呸呸呸!总之啊,这致远道人就是现在皇上跟前最红的道士,身边还跟着个跛了脚的道童,叫玄广。” 成雪融让龚管家一番颠来倒去的话给逗笑了,笑过之后又紧张地问:“皇上不会是迷上什么开炉炼丹之类的,要追求长生不老吧?不行啊,道士炼的丹都是重金属,吃了会死的呀!” 龚管家就摇头:“这致远道人有没有炼丹,茶馆里倒是没说。” “那茶馆里说这道士做了什么?” “这个茶馆里也没说。听说,除了皇上身边的那位高公公,没人知道这道士做了什么。” “那茶馆里有没有说这道士会做什么?”成雪融问。 “也就道士们都会的一些占卜、算卦什么的吧。”龚管家猜测道,口气微有些酸了,低声嘀咕:“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有那么好的运气,竟就能得皇上这么宠信他!” “哦,这么说,连龚管家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靠近皇上、怎么讨得皇上欢心的?” “不知道。”龚管家应,自觉有些被看轻了,不服气地说道:“不是老夫不知道,是除了皇上身边的高公公,就没一个人能知道!只知道皇上宠信这道人,宠信到连钦天监的汤监正都失宠了,别的不说,就说这次公主殿下回宫的日子,皇上都没问汤监正,全听了那道人的。” “哦,公主回宫的日子是那个叫致远的道人定的?”龚管家说了这么多,总算说到一宗让成雪融觉得有意思的了,她立刻追问:“那召公主回宫,是不是也是他的主意?” 这问题太刁钻了,龚管家即使不服气,也只能摇头,答道:“不知道,这个茶馆里又没说了。” 没说,但成雪融敢猜。 乔佚敢猜十九年前害了刘老汉一家的游方道士是戴充,她也敢猜如今这个蒙骗她父皇的致远道人是戴充。 戴充扮道士应该扮熟悉了,信手拈来,而他身边那个跛了脚的玄广道童,更使得他身份呼之欲出。 跛了脚的,那不就是被她断了脚筋的戴启展吗? 这姓戴的两个都不是好人,背后还有更坏更坏的那个姓陶的老妖怪,先是把假公主弄回了皇宫,迫不及待又让成淮帝召无双回京,到底是想怎么对付他们呢? 成雪融捏着瓜子、放在唇边,都忘了磕了,正聚精会神地想着、分析着。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仿佛是杜仲的大嗓门,一声声喊着:“不好啦!不好啦!” 金银花、夏枯草见成雪融神游方外,忙上前轻轻晃了晃她。 她这才回神,抬头,正好见杜仲火急火燎跑进来,一见她就扯开嗓子大喊:“不好啦!大帅抗旨,被皇上罚跪在东旭门!” . 龚管家早听到杜仲喊的那声“不好”,已经从位子上蹿了起来,一听杜仲说乔佚抗旨,腿一软又跌坐到位子上。 抗旨是杀头大罪,搞不好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杜仲心里也是慌了,一见成雪融端坐在桌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喊道:“小祖宗!姑奶奶!求您想个法子救救大帅!” 这话等于惊雷。 惊雷一响,各方人马都动了。 金银花步子一换,挡在了龚管家身前。 夏枯草搀起成雪融,站到了另一边桌前。 杜衡则伸脚一踢,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力度,将跪着的杜仲给踢了个狗啃屎。 “呀,管家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金银花见龚管家双眼发直、嘴微张,傻傻愣愣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知道他是让杜仲那句“大帅抗旨”给吓傻了,杜仲后边没头没脑、又跪又喊那事儿,他应该没接收到。 于是庆幸地给了成雪融与夏枯草一个“无事”的眼神,再瞪了还趴在地上没起来的杜仲一眼,才夸张地一惊一乍叫嚷了起来,“大帅抗旨,这可如何是好?杜参将都吓得站不稳了啊……” 龚管家终于让金银花给叫醒了,嘴巴一合上,双眼就红了。 “抗旨……抗旨是要砍头的……是死……死罪啊!”他面如死灰。 偏厅外,仆役、丫鬟四处蛰伏着,他们都是尾随杜仲而来,要来关心自家主子安危荣辱的。 偏厅内,杜仲灰头土脸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刚才差点说露了成雪融的身份,心里正懊悔着。 成雪融上前去,笑吟吟地对着他一拱手,道:“杜参将怎么又忘了,小的是大帅身边的亲兵,叫牛黄的,杜参将可以叫我小牛。” 杜仲:“……” 叫小妞?大帅会不会一刀劈了他? 他缩着肩膀,猛摇头。 成雪融又转向一旁的杜衡问道:“皇上召大帅回京,到底是为何事?” 杜衡答道:“皇上召大帅回京,是为了让他跟公主完婚。” “完婚?大帅孝期未过,完什么婚?” “大帅也是这么跟皇上说的。”杜衡说道:“我和杜仲在殿外候着,依稀能听到殿内一些声响,听到大帅对皇上说什么‘以孝治天下’,什么‘国法不可破’,皇上则一直没有说话,应该是有些动摇的。” “然后这时就有一个自称‘贫道’的人说话了。”杜仲性子急,抢了杜衡的话头就说道:“五个字的诗、七个字的词,还有四个字的成语,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皇上就说,嗯,道长说得在理,乔卿家你回去准备准备,择日就与公主完婚吧。” “大帅当然还是不肯,皇上就问为什么,然后……然后……”杜仲声情并茂地正嚷得起劲儿,忽然却卡住不嚷了,眼珠子转了转,瞟向杜衡道:“牛黄的话本来是问你的,后面的事就你来说吧。” 杜衡:“……” 有种你往下说! 杜衡搓了搓鼻子又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又咽了咽喉,双眼贼溜溜地四处躲着,就是没敢和成雪融对上。 成雪融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这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慌里慌张地求救命,结果呢,说到重点却不肯说了。 “然后呢?”碍着偏厅外一大帮的旁听者、旁观者,她不能暴露身份,不能以无品阶亲兵之名呵斥从三品参将,只好耐着性子,很是和善地问道:“二位参将请快点说,好吗?” 但她目光凌厉,正实实在在落在杜衡脸上。 杜衡结结巴巴答道:“然后……然后我和杜仲就听见大帅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大帅高声说出了拒绝的理由,然后那些个宫女太监就吓得扑通扑通也都跪了,皇上气得摔杯子、扔奏折,踹了大帅出殿……” “停!”成雪融冷声喝住杜衡,“说重点,大帅说了什么拒绝的理由,竟这么轰动?” “大帅……大帅说,臣……臣,不举!” 咚一声。 是龚管家不小心从位子上栽了下来。 成雪融也愣住了。 片刻后,她哈哈大笑。 “啊,真遗憾,我竟然没能亲眼看到,竟然没能亲耳听到!” “啊,我完全可以脑补出来咱大帅说出‘臣不举’时那股子王霸之气!” “啊,汹涌喷薄不可挡啊,是不是?” “啊,天子都被秒杀了啊,是不是?” “哈哈哈,大帅真可爱!” 龚管家:“……” 这里有笑点吗?乔家要绝后了啊!小侯爷丢死人了啊!这里满满的都是哭点,好吗? 杜仲、杜衡:“……” 小祖宗,大帅为您都自黑到这田地了,您能不能别先顾着得意,先想个法子救救大帅,行吗? 第091章 前去太子府 杜仲好心地提醒:“牛黄,抗旨乃是死罪,您说,咱可爱的大帅要真被咔嚓一刀了,您也得心疼,是吧?” 杜衡好心地补充:“咔嚓一刀起码还落个痛快,现在朝臣官员、京中百姓,都在东旭门下围着大帅看呢,指指点点的,都……都夸大帅君子!” “哦,大帅怎么就君子了?”成雪融饶有兴趣地追问。 杜衡答道:“只会提枪杀敌,不能提枪御女,那就是只打男人不打女人,多君子!” 成雪融:“……” 这一届的吃瓜群众口才真好! 她笑够了,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都跟上!叫上龚管家,叫上龚姑姑,都跟着我来,咱去救咱可爱的大帅!” 金银花、夏枯草驾车,送着成雪融、杜仲、杜衡、龚管家、龚姑姑五人赶往太子府。 马车车厢内,龚姑姑扯着手绢,一边哭、一边诉。 “可怜乔家一门忠烈啊,可怜老太夫人半生守寡啊,可怜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三个儿子啊——” “大爷二爷早早地战死沙场了啊,剩下一个承了老太侯爷的爵位,却又苦哈哈地守了一辈子边关啊,连老婆孩子都给耽误了啊——”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小侯爷,模样又俊、腰杆又挺,一看就是个一打十的大将军,却……却竟然是个……” 龚姑姑自己膝下儿孙成群,想着乔老太夫人生前膝下冷清,死后也没得曾孙供奉,觉得这才叫“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更失控地大哭起来。 龚管家身为男子,哭相就含蓄多了,眼眶红红的,眼泪一滑下来,他就抬起袖子抹掉,眼泪再滑下来,他就再抬起袖子抹掉…… 杜仲、杜衡看得都不忍心了,似有若无地不停窥着成雪融。 这可是大帅府里的忠仆啊,殿下您作为最权威人证,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插着两手看人家伤心欲绝,您的良心不会痛吗? 龚管家默默淌了好一会儿泪,声音都哑了,问成雪融:“牛军爷,您是在小侯爷营帐里伺候的,您行行好,跟老夫说句实话,小侯爷他真的……真的不……” 杜仲、杜衡不说话,就用一双亮得跟北极星似的眼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叹了口气,毫无歉意地回答:“很遗憾,瞒了这么久的事,最后竟然让皇上这一招逼婚给逼了出来,龚管家、龚姑姑,你们别难过了,大帅已经认命,你们也看开些吧!” 龚姑姑哇一声,哭声更亮了。 龚管家问:“看大夫了吗?” 成雪融答:“看了。” “大夫怎么说?” “怪病!查不出病因,反正忽然之间就是不行了,怎么弄都不行!” 龚管家也终于哇一声,忍不住哭出来了。 杜仲、杜衡:“……” 小祖宗,您吃干抹净了过后还这么来冤枉大帅,真的好吗? 龚管家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行的?” 成雪融故作沉吟,掐着手指算了算,“也不久,就今年开春后的事。” “今年开春后?”龚管家愣住不哭了,转过头去和管姑姑面面相觑,“开春后,那不就是……就是赐婚圣旨刚下来的时候!” 龚姑姑一拍自个儿大腿,恍然而愤怒地说道:“是公主害的呀!钦天监说了啊,咱小侯爷身负重孝,不能结亲,公主却非要招他做驸马,公主金枝玉叶,自然不怕天罚,可咱小侯爷不一样啊,小侯爷就跟那被天火烧了的宫殿一样,是被天罚了呀!” 龚管家拽住她袖子,喝道:“胡说什么!没长眼的东西!你也知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金枝玉叶那是你能背后非议的!” 管姑姑当然知道龚管家说得有理,但她在侯府里做了一辈子下人,乔老太夫人对她也是推心置腹的,她早将自己与侯府、与乔家视作一体,初闻噩耗,打击太大,她哪里还顾得上有理无理。 当下,绞着半湿的手绢,就怨起那招惹天罚的凶手来了,“就是公主啊!公主以前常来府里,我知道的,她向来不信钦天监的话,说是迷信,说话做事又总不按常理,那赐婚圣旨,不就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皇上下的!” 龚管家一手还拽着她袖子,另一手腾出来,就要去捂她的嘴巴。 成雪融抬手一挡,说了声慢,问龚姑姑:“听起来,姑姑对公主殿下很了解啊,那依姑姑说,公主殿下要知道大帅抗了旨要被杀头了,会怎么样?” 龚姑姑听了这话,倒是一愣,怨怒的神色迅速褪去,她埋头低声答道:“殿下虽然古灵精怪的,但对咱小侯爷是真好,从来不在小侯爷面前摆架子。相反,倒是咱家小侯爷,冷冰冰的,总不爱搭理她。” “依我看,殿下要知道小侯爷被罚跪、说不定还要被砍头了,别说小侯爷是不……那个……才抗旨不肯和她完婚,就算是直说讨厌她,她也只会笑哈哈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过后继续追着咱小侯爷跑。” “对!就是这样!”成雪融两手一拍,一副“我想到法子了”的模样,吩咐道:“咱现在去太子府,我跟着两位参将走正门,求见太子;龚管家、龚姑姑我知道你们跟太子府里的管家嬷嬷们都熟,你们就从后门进,去见太子妃,把刚才哭过的原封不动再哭一遍给她听,明白吗?” “啊,要哭给太子妃听啊?”龚姑姑刚才是在气头上才哭得声情并茂的,可真要让她再往外说,她又不敢了,怯怯的眼神看着成雪融,“背……背后非议公主殿下,可是……是要挨板子的……” “不会,太子妃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二老还不知道吗?” 龚管家深以为然地点头,“太子妃开明得很,咱不用怕。”转头又对龚姑姑说道:“再说了,要是挨一顿板子就能救小侯爷,咱挨一顿也没关系,是不是?” “是。”龚姑姑也点头,转头向成雪融保证,“军爷放心,我会哭的。” “好。”成雪融微笑应,心里也有些些感动,嘱咐道:“记得,要先哭乔氏一门忠烈,再哭老太夫人半生守寡,先哭小侯爷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再哭公主殿下她非逼着要招驸马!” 龚管家、龚姑姑齐声应是,无形间已将一无官职、二无战功的小兵牛黄当作了主心骨。 又听成雪融嘱咐道:“当然,太子妃听了这些,脸该是要黑了,这时候你们就要开始哭着回忆公主殿下的各种好,为老太夫人端茶倒水,对小侯爷任赶任骂,要说侯府里上下没一个不喜欢公主殿下的!” “最后,再深深地叹息一声!接着哭,哭着说殿下她怎么变了这么多呀?她还是以前那个追着我家小侯爷跑的殿下吗?殿下要还是像以前那样,这会儿知道我家小侯爷被罚跪东旭门,心里得多难过呀!她会跑出去陪着小侯爷跪的吧?她是宁愿不嫁小侯爷了也要救小侯爷一命的吧?” “是啊,是啊!”龚姑姑越听越觉有理,有自信了,也不哭了,附和说道:“军爷说得很对,公主殿下她是一定会这样做的,她是一定会来救咱小侯爷的。” “一定的!”成雪融道:“同样,太子妃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这时候你们就要说,娘娘您跟殿下要好,这是全鎏京都知道的事,老奴进不了宫、找不到公主,这才来求您,您就当是为了公主,也不能让皇上杀了小侯爷啊!小侯爷可是公主一眼就认定了的驸马,要真被皇上砍了头,她不得连皇上都恨上了啊?” 龚姑姑这会儿已经彻底不哭了,双眼都是亮晶晶的,仿佛她的小侯爷已经被她一番哭诉给救出来了一样。 成雪融一看快到太子府后门了,忙狠狠一拍龚姑姑手背,“姑姑啊,你哭啊!唉,我说这会儿你怎么反倒不哭了?快,继续哭啊!” 龚姑姑手背火辣辣地发疼,眼泪哗啦啦地滑下,和龚管家一起下了马车,哭哭啼啼从太子府后门进去了。 夏枯草又“驾”一声,驱着马往太子府大门去。 金银花掀开车帘,伸头进来,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说道:“主子,我们过来这一路,都有人跟踪着呢。” 成雪融也紧张起来了,问:“被你甩掉了?” “没,闹市人多,马车显眼,我甩不掉。” 成雪融吁了口气,“那就好,我就怕你把人给甩了。” 金银花:“……” 金银花灰溜溜地缩了头回去,专心驾车。 杜衡不解问道:“小祖宗,大帅这回可是狠狠落了那个……呃,落了您的脸面了,既然太子妃跟您交好,那她肯定站您这边,肯定不会帮大帅去跟皇上求情的吧?” “当然,梁姐姐又不傻,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连正眼都不肯瞧本公主一眼的臭男人,伤了她跟本公主十几年的感情。” 杜衡:“……” 您嫌臭?您嫌臭,您别拱啊! “而且,梁姐姐是东宫妃子,为前殿大臣求情,也不合情理。”成雪融道。 杜衡追问:“那您怎么还让龚管家、龚姑姑去找太子妃?” “我这是提醒太子妃,公主她变了!同时告诉了她,如果想要救小侯爷,该怎么救!” “怎么救?”杜仲、杜衡异口同声,问。 ------题外话------ ps:上一章本名《镇北侯,bu.ju》然而后边两字敏感被删了。明天见。 第092章 硬闯三思堂 杜仲、杜衡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啊,以他们的脑子,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差了龚管家、龚姑姑去太子妃面前哭一顿,能有什么用。 成雪融却不打算多说,笑吟吟反问二人:“你们问这个做什么?与其想着别人该怎么做,倒不如问问我,一会儿见了太子殿下,杜参将、蔡参将,您二位作为大帅麾下参将,该说点啥?” 二位参将面面相觑。 打战可以,杀人也行,要说话,却都不行。 杜仲自知自己最不会的就是说话,立刻涎着脸虚心请教,“小祖宗您说,您教教小的,小的回去给您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 . 杜仲、杜衡以镇北侯麾下参将之名,领着三个小兵,一路畅通进了太子府,却被安排到偏殿等着,下人上了茶,只说要去通报太子殿下,下去后就再没来人了。 成雪融倒是实在,悠哉悠哉喝着茶,杜仲却是急了,问:“通报的人都去了一刻钟了都没见回来,这太子殿下不会是不见我们吧?” “嗯,这云雾茶虽然还不是太子府里最好的,但也算不赖了,你们都敞开了喝,多喝点啊。”成雪融专心品着茶,慢悠悠说道。 反正太子是不会来见他们的,他们在这干坐着,不如趁机品茶。 须知,乔佚是因为抗旨才被罚跪东旭门的,太子肯定知道他们此来是想请他救命,可太子也难做啊。 乔佚前头才刚在他的第一心腹董志林面前表明了中立态度,这回他要能替乔佚求个情,倒真真是个拉拢乔佚的好法子。 可真要为乔佚求情了,又难免委屈他的公主妹妹,连带着还要惹怒他的皇帝爹爹,落了个舍本逐末的下乘,他也是左右为难。 于是,就这样客客气气请他们进来喝茶,严严实实躲起来不见他们,既不会委屈公主、惹怒皇上,也不至于推开乔佚,好法子。 成雪融已将太子的处境、思虑、做法猜了个透,心想,太子哥哥身后那帮幕僚出的这个主意还算高明,不错。 “我不会喝茶!”杜仲整张脸都已经臭了,将茶杯重重搁到了桌上,问成雪融:“小……牛黄啊,依您看,太子是不是真不会来了?” “嗯,怕是真不会来了。”成雪融淡淡答道。 “那我们还坐在这儿干嘛呀?” “等。” 毕竟,龚管家、龚姑姑都上了年纪了,此刻又要哭、又要说的,不但费力气,而且费时间,她得耐心点儿等。 “等什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杜仲追问道,“大帅还在烈日底下跪着,我等不下去啦!” “那便不等了吧。”一说起这个,成雪融才是真心急了,无双那一身混血皮肤多白啊,每每让她心潮澎湃啊,这么好的福利,可不能让六月骄阳给毁了。 她站起来,估摸着龚管家那边也差不多完事儿了,吆喝一声,“走吧,软的不行咱来硬的,我指路,你俩开路,记得,只可伤人不可杀人。” 于是,一阵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的声音之后,五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闯到了内院三思堂。 . 此时,三思堂内,太子正和一众幕僚在一起商议乔佚抗旨被罚跪东旭门的事。 “融融惨遭拒婚?镇北侯竟然不举?”太子惊得站起,一拂袖,冷哼一声,“融融可是我朝唯一的公主,是父皇的心头宝,是本宫唯一的妹妹,这个乔佚,太不知好歹了!” 幕僚甲说道:“镇北侯要真是因为不举、不敢耽误了公主殿下而抗旨拒婚,倒也算是很知好歹。” 幕僚乙说道:“怕就怕,镇北侯所谓不举只是借口,他不肯娶公主,只是为了不投入殿下政营。” 幕僚丙说道:“若只是为了不投入殿下政营也就罢了,怕就怕连中立二字也是借口,是敌非友。” 幕僚丁说道:“重点是,镇北侯抗旨也抗得有恃无恐,他掌握着三十万乔家军,皇上不能赐死。” 太子说道:“镇北侯不常在京,本宫对他也不了解,但融融自小眼光就好,她看上的人,想来定是位君子,他既说了要中立,就不会只是借口。” 幕僚甲、乙、丙、丁:“……” 这和君不君子有几毛钱关系?各为其主啊,懂不懂? 幕僚甲说道:“便依殿下所说,权且当那镇北侯是中立的吧,他既中立,那么殿下,您应趁此机会施恩于他,将他拉拢,收归旗下。” 幕僚乙说道:“不可!镇北侯此次之难,非殿下出钱、出力、卖面子可以相帮的,皇上已说了他错,殿下您却去保他,那便是驳了皇上的面子,只怕皇上迁怒。” 幕僚丙说道:“正是如此,臣子的拥戴哪里比得过皇上的欢心?公主受宠,护着公主,就能取悦龙心,这次太子殿下您应站队公主殿下!” 幕僚丁说道:“镇北侯掌兵,护着镇北侯,就能拉拢军权,这次太子殿下您应站队镇北侯!” 幕僚们你一句、我一句争个没完,太子越听越晕,默了半天,叹息道:“融融喜欢乔佚,要是乔佚也喜欢融融那就好了。男子不举,古来有之,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待本宫这个大舅哥为他去寻天下名医,叫他安安心心地先顺着父皇的意思,接了圣旨、娶了融融,求一个家和万事兴,如何?” 幕僚:“……” 我等说得口沫横飞、争得面红耳赤,殚精竭虑地在跟您谈国事,您竟然当这是家事? 还家和万事兴?笑话! 帝王家中无亲情,太子殿下您怎么还天真地以自称大舅哥呢? 而且,您真相信镇北侯是因为不举才不肯娶公主殿下? 做驸马爷是多大的诱惑,抗旨拒婚又是多大的罪,镇北侯会不知道吗? 扛得住诱惑的人多,但不怕死的人却少,他不受诱惑、宁死不娶,其中缘由太子殿下您想了吗? 是不是他起了二心、选了别人,不支持您做储君了,不拥护您做皇帝了,这缘由太子殿下您想了吗? 您没想,您只有一颗仁义的心。 请问,多少钱一斤? 幕僚们在心里从一默数到十,然后开口:“太子殿下……” . “殿下,太子妃房外求见。”忽然,三思堂外传来管家一声唱喝。 “殿下!保护殿下!有人闯三思堂!”紧接着,三思堂外又传来侍卫头领一声厉喝。 “殿下!我等乃镇北侯麾下参将,硬闯三思堂,并无恶意,只为求见殿下一面。”杜仲的声音也传了来,借助内力发出的声音醇厚如洪钟,盖过了内院中各种喧嚣,清晰地传到了太子耳中。 太子一惊,大步走出三思堂去。 太子妃梁师赞正巧站在堂外,身后还跟着两个哭得鼻红眼肿的下人。 太子认得,那是镇北侯府里的龚管家,以及侯府里伺候过老太夫人的龚姑姑。 “殿下莫急,先听听小侯爷麾下这两员参将怎么说吧。”梁师赞对太子行了个礼,又将太子请回了三思堂,同时吩咐院子里的侍卫,“误会一场,都散了吧。” 刚才步伐迈得大了些,此刻太子发丝便微微有些乱,反观太子妃,珠翠满头、华服纬地,雍容、从容,难以言说。 “镇北侯麾下参将杜威、参将蔡勇,见过太子,见过太子妃。”杜仲、杜衡自报家门,成雪融跟在他们身后,也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太子重新在位子上坐下,问:“二位参将想说什么?” 杜仲上前一步,拱手答道:“前几日,礼部侍郎董大人到军营传旨,曾与我家大帅在营帐中密谈半日,也不知是谈了些什么,大帅这几日心事重重的。” 太子、太子妃及房中一众幕僚,听了这句心事重重,都露出了一脸期待的表情来。 杜衡也上前一步,拱手答道:“此次回京,大帅似有预感,入宫面圣之前,他嘱咐我等,若他有难,可来寻太子殿下相救,别的不需说,只需转告太子殿下一句话,就说,今日殿下恩泽微臣以滴水,他日微臣回报太子以万军。” “好,好,小侯爷已经选了殿下,保小侯爷,要保小侯爷!”幕僚们听得激动了,纷纷跪了下去,求道:“殿下,请速速进宫面圣,为镇北侯求情!” 太子却犹豫了,“保了镇北侯,可叫融融怎么办?融融再怎么生性开朗,毕竟还是个女孩子,脸皮能厚到哪儿去?她追了镇北侯好几年,一哭二闹三上吊,才求了一个赐婚的圣旨。现下父皇龙体抱恙,要叫她成婚冲喜,她欢天喜地地,那乔佚却要泼她冷水、落她面子,她还不知道怎么偷偷哭呢,本宫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再护着外人,不护着她?” 成雪融听了,脖子更低了下去。 一半儿是为冲喜这个事震惊,一半儿是为太子这番话感动。 她的太子哥哥,要是能长在寻常百姓家里,该有多好! 从小,他就对她好,不掺杂半点目的,真心地护着她。 对她这个妹妹如此,对董志林这个侍读如此。 对忠亲王那个皇叔,也是如此。 可是,生在帝王家,哪有那么简单? 第093章 罚跪正阳门 生在帝王家,哪有那么简单? 你付出真心,人家不一定会回报忠心,更多时候,只会认为你蠢。 真蠢! 幕僚们偷偷地叹气。 太子妃便上前一步,“殿下,您说得对,您是融融的哥哥,融融已经受委屈了,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了她的心的。” 太子点头。 太子妃又道:“可是,小侯爷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便已经算是殿下的兵了,如今他有难,殿下您不救也不行,到时候不但留不住小侯爷,只怕更要寒了众位臣子的心。” 太子还是点头。 便有幕僚问:“娘娘英明,那娘娘可有妙计?” “本宫不过一介妇人,哪有什么妙计?”太子妃转向众位幕僚,微笑言道:“但殿下既自称公主兄长,本宫便算是公主长嫂了,既是长嫂,哪有知道小姑子受了委屈,还不去探望、劝慰的?” 能做幕僚的,都不是常人,听了这话,一个个的都双眼发亮了,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轻叹一口气,愁着眉说道:“小侯爷乃是融融的执念,融融她追着小侯爷跑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竟换得小侯爷如此弃如敝履,这回她可伤心坏了,只怕,日后就算是小侯爷跪着求娶,她也不会再多看小侯爷一眼了。” 太子继续点头,“正该如此,融融身为公主,身份何等尊贵,能看上乔佚,本就是乔佚的福气,偏偏他还不懂珍惜,反过来害融融伤心。” 太子妃便再次转向太子说道:“因此上,臣妾才必须速速进宫去看看融融。唉,殿下您也是知道的,融融她向来不怕人指点,这会儿她怕是还不知道小侯爷抗旨拒婚的事,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呆不住。” “依着她那个性子,她还不得冲出去质问小侯爷,再来个割袍断义、与君绝决什么的,当着天下人的面,宣布是她不要小侯爷了,最后为自己争个面子,对不对?” “对,骄傲、好胜、要面子,这确实符合融融的性格。既然融融这样了,那镇北侯……” “镇北侯敢欺负融融,活该让他在东旭门下跪着,就当是给融融赔罪吧!至于我们要怎么保小侯爷……殿下,这事先缓缓,待妾身去看望了融融回来再作商议,如何?” 幕僚们纷纷附和。 幕僚甲说道:“镇北侯铜皮铁骨,跪一跪,无妨。” 幕僚乙说道:“对,对,对。” 幕僚丙说道:“才初伏太阳不大,晒一晒,健康。” 幕僚丁说道:“是,是,是。” 太子妃请辞:“那殿下,臣妾先进宫去了。” 太子:“……???” 太子已经懵了。 幕僚们眼明手快,立刻凑到他耳边解释了几句。 另一边,太子妃又说道:“小侯爷还在东旭门下跪着,二位参将想必也没心思留下来喝茶聊天了,本宫就不多留了,来人,送二位参将出府。” 杜仲、杜衡回谢。 太子妃又对龚管家、龚姑姑说道:“二位别急,小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们也先回府去吧。” 龚管家、龚姑姑应诺。 . 从太子府离开,成雪融立刻吩咐:“去东旭门。” 烈日当头,东旭门下聚集了很多百姓,都在看乔佚,对着他指指点点。 同朝为官的不好意思来看,就派了家丁、仆役扮成百姓混在里面,为的就是看这场热闹。 成雪融让金银花去路边买了把油纸伞,吩咐几人说道:“我们过去,陪大帅跪一会儿。” 示意杜仲、杜衡两人先走,自己撑着伞走在后面。 乔佚正跪着呢,忽然杜仲、杜衡等人走过来,唰唰唰在他身后跪了一排,再然后,头顶投下一片荫凉。 他抬头一看,是成雪融。 “小的僭越,小的要为大帅打伞,就跪在大帅身边吧。”她说完,袍脚一撩,在乔佚身侧跪了下去。 再对他笑笑,低声地,直奔正题说道:“梁姐姐去请那西贝货了,那西贝货一身的毒,我不放心你。” “嗯。”乔佚并无多问,是相信自己,更是相信她,只说道:“皇上不是生病,是中毒。” “我猜到了。”成雪融应:“我还猜到,现在父皇身边的道士和道童,就是戴充和戴启展,对吧?” “对,是戴充,他没有易容,乃是以真面目示人。” “呵呵,陶新月这是在告诉我们,她占定了鹊巢,绝不会放弃公主身份了。”成雪融冷笑。 她心想,本公主都快要死了,哪里还会计较这些权势地位,但你敢借着我的名头胡作非为,败坏了我的名声不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祸害我的亲人,我要还不反击,我就太怂了。 她向乔佚确认,“我听太子哥哥说,父皇之所以让你在守孝期间完婚,是为了……嫁女冲喜?” 乔佚嗯了一声。 成雪融喔了一声。 她设想过无数种成淮帝逼婚的理由,就是没想过冲喜这一说。 冲喜在民间倒是常见,但和帝皇家扯上关系,据她所知,千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那个陶老妖怪,还有那个戴充,他们逃出百里堡寒牢的时候,是不是把脑子给落下了?”她不可置信地问。 就算算定了乔佚会抗旨拒婚,但乔佚手握三十万乔家军,又有赫赫战神大名震慑着西北边关,成淮帝绝不能动他,最多就是气一气,像现在这样把乔佚罚一罚,完了还不得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让他回营去镇守边关? “他们整这么一出,到底是想干嘛?”成雪融又问。 乔佚摇头答不知,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不必去请太子妃的,我不会有事。尤其是,我刚刚才向皇上呈了西北军报。” “西北不稳?”成雪融立马反应过来了,张口就问。 她心内叹息着想,本公主已时日无多,别的愿望没有,就想亲人朋友平安,完了她每天跟驸马一起腻歪、一起颓废,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愿望,为什么老天爷还不肯成全?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但我不能看着朝廷就这么乱了。” 成雪融悻悻说道:“对姓陶的、姓戴的来说,他们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膈应我们,这里边牵扯到的政.治矛盾,他们没有考虑,也懒得考虑。但我不能不考虑,我不能只想着解决眼前的危机,而搅乱了目前相对安稳的政.治局势。” “父皇让你娶公主,你不娶,那就是抗旨,不管父皇是罚你跪还是砍你头,人家都会猜测边关三十万乔家军的立场,是不是不支持太子了、是不是另寻了明主了,人心惶惶、各自奔忙,整个朝廷都会乱的。” “嗯。”乔佚应道,虽仍无多问,但内心却很是震撼。 之前听她说大仁大义,他内心已十分敬佩,此番再听她分析政局,更让他为她大感惊艳。 她聪慧,原来不仅是在坑人、整人、玩阴谋上面聪慧,连对政.治,她都有独到又深刻的见解。 只听成雪融又说道:“你中立、抗旨,太子是救你也不对、不救你也不对,而我,我不但要救你,还要稳住政.治局势。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请出太子来,毕竟在旁人眼里,镇北侯与公主有婚约,本就是太子政营的人,找他帮忙本是应当。” “嗯。” “于是,我去了一趟太子府,索性跟太子表态,说你愿意投入太子政营。” “嗯。” “只会说嗯?”成雪融不解地望过去,见乔佚额上虽热汗淋淋,唇畔却含着浅笑。 因为寒蚕蛊,她感觉不到热,也不会出汗,心想无双今日受的苦,自己终究无法感同身受,再垂眸想想他那莫名其妙的笑意,忽然懂了,问道:“你好像很愿意投入太子政营?” “当然,忠君护主,乃为臣之本。” 意思就是,我是成淮帝的臣子,不拥立成淮帝指定的储君,我就不配做官。 带着点愚昧的忠,可算是封建时代最常见的臣属者心态。 成雪融浓浓的眉往上挑了挑,不置可否。 乔佚又道:“况且,在你心中,终究是太子、太子妃还有皇长孙重一些。” 成雪融浓浓的眉再往上挑了挑,又惊又喜。 他这是在跟她表白吗? 爱屋及乌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无双,”浓浓双眉下她的眼灿若星辰,毫不避忌看着他,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乔佚偏头,正见她晃了晃手里的油纸伞,趁着伞面倾斜时那一瞬的遮挡,以指压唇,给他飞了一吻。 他耳后迅速泛红,低喝道:“不许胡闹!” 她立刻笑眯了眼。 “其实,我是想跟你说,我觉得,光请出太子来还是不够,因为我不能让太子为了你惹父皇生气。” 成雪融撩完男神,立刻又换上一脸正经八百的表情,肃然言道:“于是,我给梁姐姐支了一招,教了她一个既能救你又不用得罪父皇的好办法。” 乔佚仍在清咳。 也不知能不能听进成雪融所说。 半晌,他才问:“你是怎么逼得假公主来的?” 第094章 赐毒酒 “你也知道她是假的,对上我这个真的,她哪有什么话事权?” 成雪融不屑嗤道:“这世上,再没人能比我更了解公主了,公主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说、怎么做,全由我说了算。” “我让龚姑姑去梁姐姐面前哭,一边让她意识到‘公主’最近变了很多,一边暗示她如果公主没变的话遇到这事会怎么样。她是多聪明的人啊,立刻就领悟到其中的关键,飞一样地进宫去找公主了。” “关键?”乔佚担忧反问,生怕梁师赞会领悟到公主有假,从而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可别忘了凝雨殿的那把火是怎么起的。”乔佚提醒道。 百里云帆为怕引人怀疑,可是将凝雨殿的人彻底换了个干净。 “放心吧。”成雪融保证道:“梁姐姐为人谨慎,她会试探、试探、再试探,就算试探出来了,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会妄动,所以,梁姐姐领悟到的关键包含怀疑,却不会引人起疑。” “所以,太子妃进宫去,是试探,也是引导?” “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和梁姐姐交好,那西贝货要想当好公主,她就起码得取信梁姐姐,所以,当梁姐姐对她说,以你的性子你会做什么,她就一定会去做什么。” “你让她做什么?”乔佚问。 “让她抛弃你。”成雪融答道,狡黠地笑看着乔佚,“父皇让你娶公主,你不娶,那就是抗旨,可若是公主不要你了,你就不是拒婚啦,抗旨一说自然也不存在啦!” “皇上要稳住边关三十万将士的心,本也不会真的杀我,假公主若能这样做,也算是给了皇上台阶,同时免了太子为难。只是……” 乔佚摇头,还是有些担心,“陶氏母女辛辛苦苦才逼得我抗旨落难,恐怕她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两权相害取其轻。”成雪融道:“她们当然不乐意放过你,可那西贝货也才刚回宫,公主的位子她还坐不稳,为了保住这好不容易偷来的公主身份,她们也只好先吐出嘴里的猎物了,是不是?” “是,有理。”乔佚难得地微笑点头,褐色眸光落到成雪融脸上,叹道:“你有这般心计,却是做了女子,实是大成朝最大的损失。” “损失?”成雪融意味深长的目光将他直挺挺跪着的身躯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扫了一遍,最后若有似无地在某处停留,笑容有点污。 “我若做了男子,损失最大的便是你了。” 身后传来杜仲、杜衡终于忍不住的一声低笑。 乔佚脸一沉。 “还是,连男风你也好?” 乔佚:“……” . 忽然,传来太监一声尖声高唱:“琼英公主驾到!” “她来了。”乔佚头一偏,对成雪融说道:“你起来,不要跪她。” 成雪融天之骄女的身份已经被她霸占,怎么还能再卑躬屈膝地跪她? 成雪融却不动,举了举手里的伞,“没关系,我还要帮你打伞呢。” 乔佚又催:“起来。” “我不要!”成雪融头一甩说道:“她浑身是毒,吹口气都可能要了你的命,我得挨着你,关键时刻才能为你挡一挡。” 她说完,百里云帆也气冲冲地杀到了跟前,乔佚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成雪融收起油纸伞放到脚边,仰起头毫不畏惧直视着另一个自己。 那一个她,发髻微乱、脸色微白、眼眶微红,看着真是一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为什么?”百里云帆盯着乔佚,眼角余光却落在成雪融身上。 虽然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但她知道,这就是成雪融。 她佯装没有发现乔佚身周还跪有他人,哽咽着问乔佚,“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我在你面前摆过公主的架子?还是我仗着有皇帝为父、储君为兄欺负过你?” 乔佚不说话,连头都没有抬。 “还是,你的心是铁水铸的、石头打的?所以,我对你的情,你感觉不到?我对你的好,让你反生厌恶?” 乔佚还是不说话,还是连头都没有抬。 成雪融倒一直仰头看着百里云帆,此刻她就在心里呐喊:啊,这感情戏演得不好啊!对白不够白、情感不够露,表演没有爆发力,看着就不够吸引力。 她只会哭,硬生生把一个潇洒、决绝、特别吸粉的大女主,给演成了苦情、悲惨、遭遇抛弃的小女人。 很失望。 成雪融忍着恶心,听百里云帆抽抽搭搭地说道:“你厌恶我,厌恶到,宁愿贬低自己,说自己不……不……” 百里云帆特别注意作为公主的修养,说到某个关键词,还故意顿住不说。 成雪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对人物性格的把握不到位,换做是她本尊,都气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大概乔佚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帮她说出了她不敢说的那句话。 他道:“微臣不举。” 哗—— 围观的百姓群中炸开花了。 镇北侯不举? 镇北侯不举! “微臣不举,不敢耽误公主。”乔佚掷地有声地说道,依旧没有抬头去看百里云帆。 “我不信!”百里云帆声嘶力竭地喊着,长袖一甩,转过身去,背对成、乔二人而面向东旭门,正对皇宫。 皇宫宫门口,东旭门牌坊之下,站着太子与太子妃。 “过去,是本公主被迷了心窍,厚颜无.耻、穷追不舍,以至于忘记了,本公主实乃当朝公主,小侯爷见了本公主,还需得下跪请安。” 很对,成雪融心想。 你小小年纪就敢gou引无双,确实是太厚颜、太无.耻了! 不过,把你娘带在身边了就是不一样啊,以前都只会说本宫的,现在都会说本公主了。 又听那假公主说道:“今日,本公主便要问问小侯爷,小侯爷,你胆敢抗旨,可知有何下场?” 乔佚漠然答道:“抗旨不遵是死罪。” “好,小侯爷知道就好。”百里云帆手一扬,喝道:“来人,上酒。” “沉鱼”扮演者丹凤手捧托盘,送了两杯酒上来。 “小侯爷先挑。”百里云帆亲手接了托盘,送至乔佚面前,“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本公主打算与小侯爷一人一杯,或你死、或我亡,寓意本公主与你不共戴天。” 围观的百姓又炸开了锅。 “融融!”太子亦失声惊呼。 梁师赞即刻将太子拉住,低声分析道:“殿下放心,融融并非冲动之人,这两杯绝非毒酒,她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更知道小侯爷不能死,她或许只是想羞辱一下小侯爷,我们看戏就好。” “嗯。”太子听了,这才放了心,那迈出了一半的脚也收了回来。 百里云帆跟前,乔佚看着眼前两杯酒,迟迟不动。 他的想法跟梁师赞相反,他认为这两杯酒都有毒。 不一定就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肯定有毒。 百里云帆冷笑着问:“怎么,小侯爷不敢?呵呵,晚了呀,小侯爷你如今就算后悔也没用了,现在不是小侯爷你不娶,是本公主不嫁!你就算跪着磕头求我,我都不嫁!” “微臣没有后悔,微臣只是在想,该选哪一杯。”乔佚说着,就伸出手去想随意选一杯酒。 这时,一只戴着淡金色泽掌套的手探了进来,抢在乔佚之前拿走了那杯酒。 “大帅要选这杯?”成雪融举杯,赔着笑脸依次对乔佚、百里云帆致意,“大帅箭伤刚愈,大夫嘱咐过不可饮酒,这杯酒还是让小的代饮吧。” “哼哼。”百里云帆似乎这才看到成雪融,冷哼着嗤道:“哪里来的狗奴才,胆子不小啊!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份儿?” “是,是,公主殿下说得对。”成雪融又伸出右手来,将托盘上另一杯酒也拿走了。 “殿下金枝玉叶,不能死。”她举杯,将右手边的酒一口喝了。 “大帅保家护国,更不能死。”再举杯,将左手边的酒也一口喝了。 最后,将两个酒杯齐齐倒扣在百里云帆手捧着的托盘之上,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她道:“所以,还是叫狗奴才去死吧。” 百里云帆向来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被成雪融这么一顿指桑骂槐,当下双眼一眯,俯下身去问她:“你跪着、我站着,你说狗奴才是谁呢?” “钟离。”成雪融淡淡开口喊她,问道:“听说百花园的花草都是用粪肥培的,是真的吗?” 百里云帆眸中怒火爆燃,手一扔,那托盘被她用力摔在地上。 “你别得意得太早!”她咬着牙道。 成雪融只管仰头望着她笑。 她知道,她越从容淡定,百里云帆就越是生气。 另一边,梁师赞见“成雪融”骂也骂了、气也出了,两杯毒酒也都解决了,即刻示意太子上前劝和。 “融融,镇北侯顶撞父皇,正跪在这里等候父皇发落,你出出气就算了,可别气坏了自己身体。” 梁师赞紧跟着也上前来劝,“是啊,这毒酒的玩笑可不好玩,融融快回宫吧。” 百里云帆咬牙,怒瞪着成雪融,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没开玩笑。” 梁师赞只当这是“成雪融”不服输的气话,看高公公从皇宫里走了出来,立刻搀了她道:“别闹了融融,高公公来了,定是父皇有了旨意,咱先退开些吧。” 百里云帆被梁师赞拉走了,高公公直接走到乔佚面前,挽着拂尘唱道:“传圣上口谕,镇北侯乔佚对琼英公主不敬,令镇北侯罚俸三年,软禁于镇北侯府,无令不得外出,钦此。” “臣,领罚。” 第095章 检查福利 饶是乔佚武人出身,直挺挺地跪了两个多时辰后,膝盖还是受不了,他是被杜仲、杜衡扶上了马车,半躺着回了镇北侯府的。 一进侯府,龚姑姑又开始哭嚎了: 小侯爷不举,乔家要绝后了; 罚俸三年,侯府要吃土了; 被罚软禁,小侯爷没自由了! 龚管家还好一些,虽然一直红着眼眶,但还知道什么事最重要,忙里忙外地招呼着。 叫大夫,小侯爷跪久了,双腿累坏了! 叫厨房,饭点早过了,小侯爷饿坏了! 叫下人,热水呢?毛巾呢?药酒呢? 乔佚由着他们忙活,自己坐在书桌前写小字条,成雪融站在一边看他写道:转告十五,请他速速上京,皇上中毒,阿傩心忧,寝食不安,特请十五来为皇上解毒。 “给江离、当归的?”成雪融问。 “嗯。他们护送十五南下,算算日子,现在也该到竹桐山了。” 成雪融原不想再牵扯上乌伽什的,但想想,她父皇是被仡濮族叛徒后人给下了毒的,搞不好这毒还真只有同为仡濮族人的乌伽什能解。 于是点点头,勉强同意了。 又想问,十五既然回到寨子了,族长大人会不会不同意他再离开。 但转念再想起族长大人明着暗着对她的那些偏爱与照顾,还是十五对她的那番简单却又真诚的心思,她又觉得她多想了。 乔佚已经都帮她想到了,他夸大其词,添的那句“阿傩心忧,寝食不安”,便是最好的说明。 乔佚写好了字条,叫来杜衡,让他用红隼传给江离、当归。 又见成雪融始终不说话,便道:“软禁而已,我们暂且忍着,陶氏母女不敢真对皇上怎么样的。十五最晚月半能到,到时候先想办法帮皇上解了毒,再谋后算。” 成雪融愁着眉、点了头,知道有关这事的乔佚都帮她想周全了,她便也帮乔佚想了想,问:“你觉得江离、当归会护送十五回京来吗?” 乔佚不确定地摇头,“我不知道。” “无双,”成雪融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说道:“边关不安,有关江离、当归的身份,我必须跟你说,你可听说过“乌头案”,就是……” “小侯爷。”这时,龚管家领着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走了进来,“小侯爷,这是太医院六品医官景攀景大人,是太子殿下专程遣来为您诊视的。” 景攀跪地行礼,口道:“下官见过小侯爷。” 乔佚道了声“景大人请起”,回头看成雪融早已退到了自己身后,埋头垂眸盯着地面,端的正是一个老实本分小亲兵的模样。 “有劳景大人了,景大人请坐。”乔佚客气地说道。 景攀道了声“不敢”,便半跪到乔佚脚边,从药箱里取出用棉布口袋装着的冰块,“这是太子殿下令下官带来的冰块,用来敷久跪后的双膝,最是合适。” 久跪伤膝,理当冰敷。 但时值六月,正是酷热天气,冰块难得。除非皇宫,或大富的豪门、大贵的望族,一般的官宦人家都不一定有冰窖、有冰块。 比如镇北侯府,百年侯府是有冰窖,但乔桓回乡守制、乔佚镇守边关,侯府相当于长年无主,冰窖便沦为摆设。 此刻太子不但派了心腹医官来,还贴心地给备好了冰块,关切之意显而易见,拉拢之心昭然若揭。 乔佚遥谢太子,便让景攀为自己冰敷、诊治。 景攀一番忙碌后,交代乔佚少行、少坐、多卧床,再无多问,就请辞离开了。 竟然没问不举之事! 龚管家怅然若失,也不知是该怨景攀没医德,竟没问一下、没顺便给小侯爷治一下,还是该谢景攀有良心,真没问一下、没再一次往小侯爷伤口上撒盐。 他恍恍惚惚,送了景攀出府。 另一边,厨房也备好了午饭,在龚姑姑的张罗下送了进来。 成雪融索性不再说了,和乔佚一起专心吃了饭,饭后扶了乔佚回房,躺到床上,才终于说全了她想说的话。 乔佚从始至终只有沉默。 夏日午后骄阳探进屋内,烘烤得满室温热。 在越来越火热的沉默中,乔佚忽然叫了起来。 “嘶——你在干嘛?” “你不是说不举吗?我给你看看。” “……胡闹!噢,你,你别乱来!” “没乱来,就帮你看看,明明一直举得挺好的,怎么会忽然不举呢?” “……那只是我随口说的!” “事关我的福利,我得检查检查才放心,万一真不举了怎么办?” “……现在是白天!” “白天正好,白天才看得清。” “……大夫让我躺着!” “躺着正好,正好我喜欢观yin坐lian。” “……” . 百里云帆从东旭门回了凝雨殿之后,在自己宫里又哭了一阵,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又去找了皇帝,求皇帝给她派个一等一的一品太医,要带去侯府给乔佚诊治。 “儿臣是不信小侯爷会得那种病,可……可万一是真的呢?儿臣……儿臣做不到真的不管小侯爷……”她一边说一边哭,哭得好几次都岔了气。 成淮帝端坐高位,蹙着眉看着跪在厅堂中.央的自己的女儿。 她像她母妃,敢爱敢恨的性子,无法无天的做派,让他头疼,也让他骄傲。 可他没想到,他教了十八年都没法让她学会的东西,一把天火、一次天罚,她竟就学会了。 可这样中规中矩的公主,总让他恍惚那不是他的融融。 他的融融哪有那么好的性子,会开口闭口称自己“儿臣”? 他的融融哪有那么好的自觉,会开口闭口叫乔佚“小侯爷”? 他的融融撒泼哭闹的时候,哪一次不是钻进他怀里,故意把眼泪鼻涕全往他龙袍上擦? 可眼前这个,自称儿臣,一声声喊着小侯爷,并着双膝、远远跪着他的人,确确实实又是他的融融。 说起来,他的融融近来确实受大惊吓、大委屈了。 或是因此,才性情大变的吧? 成淮帝想到这里,胸腔里那颗爱女之心就疼了起来,亲自离座去扶了百里云帆起来,“好了,父皇准了,让孙思清陪你吧。” “谢父皇。”百里云帆又道:“父皇,儿臣还要向父皇讨了致远道人和玄广道童一起去,他们修行高深,若是孙太医没有法子,就让他们接着给小侯爷看看。” 成淮帝听了这话,眉头又蹙了蹙。 这是真让天罚给罚怕了啊,以前一听他说起佛啊道啊就嫌他迷信的女儿,现在竟然自己就迷信起来了。 成淮帝正觉得哪里不对,才要深思,忽然又感觉头疼了起来,便放了百里云帆的手,踱步回座,道:“去吧,去吧,朕都准了。” 于是,百里云帆带着自己宫里的宫女、嬷嬷,领着太医院一品太医孙思清,戴充父子所扮的致远道人、玄广道童,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 却不是去镇北侯府,而是先去了太子府。 将对成淮帝的说辞再对着太子、太子妃说了一遍,百里云帆请求道:“请皇兄、皇嫂随臣妹到镇北侯府走一趟,臣妹怕……怕小侯爷见了臣妹还要出言羞辱,臣妹……” 梁师赞早觉得这个“融融”和以前差别太大,但近几个月来,融融她不是被变相赶出了皇宫,就是自请皇命,住在灵瑞寺里不见客,她无法靠近,就算真有感到不解,也没法查证,只有和成淮帝一样,认为是融融近来屡受变故,才性情大变。 直到龚管家、龚姑姑两人在她面前又是哭、又是求的,拉拉杂杂说了那么许多,她才终于将“融融”的变化重视了起来。 但她也根本没往“公主有假”这个方向去想,只是觉得融融变了这样多,多到似乎都脱离了太子政营,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了。 梁师赞心里有了怀疑,有了防备,面上却完全不表露,只一直浅笑着,柔柔目光看着百里云帆,听到太子一口便答应了要陪着百里云帆去镇北侯府,才开口说道:“正是,就是殿下不说,皇兄、皇嫂也是要陪着您去的。” 陪着她去,看她到底想做什么,看她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百里云帆对梁师赞的异样浑然不察,看二人答应同行,当下喜形于色。 她身后一个嬷嬷便在此时忽然咳了起来。 “这是谁?”梁师赞问道,“怎么看着这样的面生?” “回禀娘娘,这是褚嬷嬷。”“沉鱼”立即上前答话,“原先是小厨房里的人,前不久刚被殿下拨到殿前伺候的。” “哦。”梁师赞原也是凝雨殿的常客,即便是小厨房里的嬷嬷,她也是有见过的,认真打量了褚嬷嬷一番,终于恍然笑道:“是了,让沉鱼这么一说,本宫也想起来了,确实是原先小厨房里的褚嬷嬷,做的卤肉特别好吃的。” 褚嬷嬷听了这么一句夸,点头哈腰道了声谢,又断断续续地咳着,退到后方去了。 梁师赞心里有些嫌弃这褚嬷嬷畏畏缩缩地,上不了台面,又依稀想起这个褚嬷嬷似乎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地小家子气,但就是因为卤的肉香,融融又是个好吃的,因此将她留在了凝雨殿。 却不知融融她无缘无故地,把这样一个嬷嬷拨到前殿去做什么? 第096章 捉断袖在床 要是搁在以前,梁师赞肯定就拉着“融融”问起来了,但此刻心里有了怀疑,便不再妄动,笑一笑便道:“好了,走吧,去侯府。” 梁师赞也是另有打算,她想,才刚迂回地救了镇北侯乔佚一回,又派了心腹医官景攀去关怀了一下,趁此机会再去看看拉拢效果也好。 这时候,性情大变的“成雪融”又变了一点点回来,亲热地拉着梁师赞。 梁师赞正欢喜了些,却又听“成雪融”低声说道:“皇嫂,男子不举之症可不但关乎里子,更关乎面子,咱既然带着太医去,便万万不能再大张旗鼓了,免得让人看到,误会小侯爷真的不举就不好了,咱还是得偷偷地去吧。” “嗯,殿下说得有道理。”梁师赞轻声应道,心里那点儿欢喜,在百里云帆开口喊“皇嫂”时终于荡然无存。 连说悄悄话都这样见外,这个“融融”,真的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融融吗? 梁师赞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挽着百里云帆,随着太子,带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太子府出发,去往此行的目的地,镇北侯府。 . 镇北侯被皇上下旨软禁,侯府大门已经上了锁,太子等人便静悄悄地从小门进了侯府。 接待的龚管家又惊又喜,尤其是见到“成雪融”亲至,更是激动不已。 他就知道,公主殿下心里始终是有他家小侯爷的。 瞧瞧,殿下眼眶还红着的,就去求了皇上、给派了孙太医来为他家小侯爷诊治了,是不是? 唉,要怪就怪他家小侯爷,就算真是铁石心肠,让殿下捂了这么多年,也该焐热了,是不是? 龚管家一边领着各位大人物进屋,一边说道:“小侯爷正在厢房歇息,两位殿下、娘娘请稍坐,小的这就去请。” “管家,等等。”百里云帆喊住了,转向太子,“皇兄,小侯爷跪了那么久,可不能再折腾了,还是我们过去吧。” 梁师赞也对着太子点头。 太子便道:“好,那我们过去吧。” “是,殿下请这边走。”龚管家激动地在前头带路。 百里云帆抢前一步问道:“龚管家,小侯爷伤了双膝,现在房里可有人伺候?” 龚管家答道:“有的,是跟着小侯爷从西北回来的一个亲兵,在小侯爷身边伺候惯了的,叫牛黄。” “哦。”百里云帆挑眉应着,微有些得逞,又问:“那小侯爷带回来的其他参将呢?” “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原来是都睡了。”百里云帆笑道:“小侯爷肯定也睡了,大家脚步都放轻些,别打扰了小侯爷歇息。” . 此刻,乔佚正在房中让成雪融折腾着,粗.喘jiāo.yin此起彼伏,盖过了厢房外故意放轻了的脚步声。 实在是这种时刻太特殊了,即便是自小习武的乔佚,五感也钝了不少,直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来到了房门口,微微一顿后再以慌乱而笨重的频率响起,他才警醒。 他一惊,立刻就喊:“雪儿!有人来了!” 成雪融正坐着莲,迷迷糊糊地全情投入着,仿佛没有听到乔佚的话,更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乔佚一见,心里更是咯噔了一下。 不对,她的样子很不对! 乔佚这才终于意识到成雪融的异常,扯过被单将她裹住,又一个翻身将她护到身下。 她眼中迷离渐渐散去,无辜地望着乔佚,痴痴笑着,问道:“怎么了,无双?你也想坐……” 乔佚一边扯过衣裳往她身上套去,一边说道:“有人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紧闭的房门就被人踹开了。 紧接着,是一声尖叫。 “你们……我远远地就听见了……果然啊,你们竟然……”百里云帆惨白着脸,颤手指着藏在同一床被子里的成、乔二人。 她身后,站着惊呆了的龚管家、惊呆了的太子、惊呆了的梁师赞、还有惊呆了的孙太医。 只有穿得仙风道骨、实际满腹黑水的致远道人和玄广道童二人毫不惊讶,一脸得意地欣赏着他们的狼狈不堪。 饶是成雪融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被这么多人捉了个当床当场,那张易容过的脸也彻底白了下去。 “龚管家!你家小侯爷不是说他不举吗?” 百里云帆癫狂地尖叫着,“白日宣yin,他那是不举吗?去,快去给本公主把被子里那个狐狸精拉出来,本公主要她死,本公主要将她碎尸万段!” 龚管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不是求饶,是腿软。 他看到了,被子里的狐狸精,不是“她”,而是“他”,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是跟在小侯爷身边伺候着的牛黄。 小侯爷断袖,老乔家断根。 “皇兄,求皇兄替我做主!”百里云帆头一甩,又扑过去拉着太子哭了起来。 “他说他不举,宁愿抗旨、宁愿喝毒酒也不肯娶我。可我呢,我给他的酒根本没有下毒,我不但救了他,我还去跟父皇求了孙太医来给他看病,可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他欺君、抗旨、藐视朝廷,他……” 欺君、抗旨、藐视朝廷,单看就每一条都是死罪,加在一起就足以抄家灭族了。 成雪融这会儿终于明白了,什么抗旨、罚跪,什么赐酒、决裂,陶氏母女挖的并不是毫无意义、扳不倒他们的坑,她们埋的是一条长长的线,能一箭双雕、一劳永逸,将他们同时送进死牢的绝世好线。 是陶新月的手笔无疑了,百里云帆那个要脑子没脑子、要演技没演技的笨蛋,还想不出这么阴的阴谋。 乔佚有三十万乔家军撑腰,暂时是还死不了,但经过这一系列的事,父皇也该起了换人的心思了。 至于她牛黄,作为乔佚身边一个小小亲兵,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地来羞辱公主,她难逃一死。 这时候,就算百里云帆立刻拿把刀来把她劈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当然,这里是侯府,是乔佚的地盘,有乔佚的兵,百里云帆还不敢杀她。 那将她送进衙门大牢,趁着乔佚被软禁在府、反应缓慢,也完全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她。 就再退一万步说,就算百里云帆不出手,父皇、母后、太子哥哥、梁姐姐,所有她的亲人,也没一个会放过她的。 果然,不等百里云帆开口,太子就立刻下令:“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罪兵带走,打入天牢。” 乔佚双臂一撑,就要起来。 成雪融反手一揽,在被子底下揽住了他的腰。 她对他摇头,借着被子的阻挡,以口型告诉他:“不要反抗,你留在外面,才能救我。” 乔佚蹙着眉,还在迟疑。 成雪融又无声说道:“不可拼,父皇还在他们手里。况且,这一拼,鱼儿会死,网却不会破。” 乔佚剑眉再蹙。 但很快,成雪融便感觉到那蓄于他皮肉筋骨的力量渐渐消去。 “大帅!”这时,门外再次传来喧哗声。 下一刻,杜仲、杜衡冲了进来。 “休得妄动!”乔佚冷声喝道。 但其实杜仲、杜衡早在跨进厢房那一刻便已呆若木鸡。 乔佚又扬起被子,挡住众人视线。 成雪融便抓紧时机系衣带、结衣扣,幸得乔佚刚才已经帮她套了贴身亵衣,也不必担心走光了,匆匆套上外袍就跳下床来。 她面向太子而跪,辩道:“殿下饶命,小的是在大帅营帐里近身侍候的亲兵牛黄,大帅身患难言之疾,小的正竭心尽力为大帅诊治。” 她嘴里求着饶,眼神却很是倨傲,仰着头说道:“殿下是没到过军营,因此才会大惊小怪,实际上,双龙戏水这事儿在军营里很常见,就算是在鎏京,也有很多小倌馆,达官贵人都爱去……” “闭嘴!”太子怒喝。 引诱镇北侯走上歧路,被抓了个当场后还伶牙俐齿、强词夺理,太子心里头的火气蹭蹭蹭地蹿了上来,当下又是一声疾喝:“押下去,从重发落!” 两个彪悍侍卫走了进来。 成雪融这时才像是知道怕了,慌乱低了头,趴在地上,颤声求道:“殿下饶命,小的知罪了。” 乔佚匆匆披上宽袍,也下了床单膝跪地,却不是求情,而是道谢:“微臣抗旨不遵,自知已获死罪,皇上却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则定是太子殿下您出了力,微臣在此谢过殿下。” 乔佚话音一落,梁师赞当即喝了一声慢。 刚进门来的彪悍侍卫应声顿步,停在了成雪融身前。 镇北侯乔佚正在表忠心,他的枕边之人,遑论是男是女,都不可妄动。 焉知,眼前这小小亲兵,在乔佚心中到底份量几何? 焉知,若处死了这小小亲兵,乔佚会不会记恨、甚至反戈? 他们好不容易才拉拢了乔佚,当然不能因为一个小小亲兵就将他再推出去。 梁师赞迟疑不定,拉着太子的衣袖,缓缓地摇头。 凑过去,正要对太子耳语密谈,忽然又听百里云帆尖声嘶吼了起来。 第097章 真公主下狱 “皇兄、皇嫂,你们在犹豫什么?” “乔佚以不举之名拒婚抗旨,事后却与亲兵行此羞耻之事,已是将欺君罪名坐得严严实实!” “难道你们还想帮着乔佚将这事捂下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太子、梁师赞一听这话,脸色立沉。 融融她到底是怎么了? 她确实从小就天真烂漫、万事懒理,但在大事上,她是从不含糊的,好比数年前在整治镇南候世子嫡女的事情上,狠狠出了气又留了机会让太子去拉拢,再好比不久前在忠亲王可能造反的事情上,她早已看破却从不说破。 她是何等警醒又是何等谨慎,太子府里多少幕僚都没她那份心思的,怎么这会儿,说话就这么不经大脑了? 成淮帝的三大代表:孙思清、致远道人、玄广道童还在一边杵在呢,她说出这样的话,是打算给太子也安上一个欺君之罪吗? 太子立刻甩开梁师赞的手,喝那两个彪悍侍卫,“干什么?还不速速将这牛黄押进大牢?” 侍卫齐声应是,一跨步,十指如钳,就要来拿成雪融。 成雪融倒地一滚,滚到跪着的乔佚身前,抱着他的腿喊道:“大帅救我!我奉命随侍大帅日久,大帅怎可见死不救?” 乔佚挑眉看着成雪融,看到她眼中的炙热与期盼,感觉到她的手暗暗轻拍他大腿。 他缓缓闭上眼。 “带走。”这次,开口的是梁师赞。 “不用,我自己会走。”成雪融喝住两个侍卫,冷冷看着乔佚,似乎是为乔佚的冷眼旁观感到绝望了。 她站了起来,昂首、迈步,走到百里云帆身边时脚步微顿,掩嘴低声问道:“那两杯酒,真的无毒?” “无毒。” 百里云帆勾唇冷笑,低声答她:“那是宫里的合欢酒,我担心你嫌味儿淡,又加了点助兴的药。哼哼,你知道的,皇上宠幸妃子,最爱赐这种酒,发情助兴,又不伤身,好酒。” 原来如此! 所以,她这忽然兴起、白日宣yin,不是偶然是必然,不是倒霉是中计。 她同样冷笑,毫不吝啬地夸奖说道:“好,真你娘的阴谋,真好。” “好好享受吧,记住,只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认为你是他女儿时,你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成雪融说道。 这是她被带走之前,留给百里云帆的最后忠告,并且拐着弯骂了百里云帆,“你笨,你不懂,所以,把这话告诉你妈,她会解释给你听的。” 百里云帆脸又黑了。 她怎么就笨了? 她怎么就听不懂了? 成雪融说这话,不就是要她别动成淮帝吗? 连成雪融这一刻的乖乖配合、束手就擒,也都是因为成淮帝落在她手里,不是吗? 她咬牙,强忍着将成雪融一脚踹倒的冲动,喝道:“快带走!” 乔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成雪融被扣上手镣脚镣,被押了下去。 “太子殿下。” 乔佚忽喊,“昨日面圣,微臣已向皇上呈上军报,北越近来频频调兵,陈于我国西北边境,恐是边关战事将起,微臣愿以待罪之身,回营镇守,护卫边关。还请殿下面圣,为微臣陈情。” “什么边关战事?” 不等太子答话,百里云帆便冷嗤言道:“小侯爷不会是想让皇兄去求父皇免你软禁,放你离京吧?你武功高强,非一般武将可比,谁知道你会不会说着回营,实际却偷偷去劫狱,救了你的心上人呢?” “这……”太子迟疑了。 太子性子和软,缺少决断,又因为成雪融自小聪慧,令太子十分信重,因此此刻“成雪融”这么一说,立刻就令太子将乔佚给怀疑上了。 太子妃梁师赞倒是个有主见的,但此刻她更多的是在琢磨着成雪融方才那句求救的话,还有留意着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的不同之处,因而并未开口。 徒留乔佚跪在原地,气得暗暗咬牙。 百里云帆今天说的话,定是陶新月所教,她言辞犀利、直中要害,字字句句都在断他们的后路。 他表忠心,令太子动摇,她立刻就给太子扣欺君的帽子; 他奏军情,想争取离京的机会,好暗救成雪融,她立刻就将他的打算说了,引起太子怀疑。 这下子,别说他不敢劫狱了,他还得防着别人去劫狱,因为成雪融一旦被人救走,太子就会怀疑是他的动作。 果然,太子沉吟着,似信非信地说道:“乔氏一门忠烈,老侯爷戍守边关数十年,北越从未敢有一次大举侵犯我国边境的,而小侯爷掌军以来,更镇得北越噤若寒蝉,什么北越异动,小侯爷说笑了吧?” 乔佚当下脸一冷,极是无礼地说道:“殿下身为储君,岂可轻信无知妇人,将边关军情视作儿戏?早在皇上令微臣成婚之前,微臣便已将此军情上奏,难道微臣还能未卜先知,算到会被软禁,早早地就拿大成边境安危做借口吗?” “镇北侯!你说谁无知妇人?”百里云帆当即喝问。 乔佚沉声应道:“谁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谁就是无知妇人。” “乔佚,你……” “融融。”梁师赞终于开口,拦下了百里云帆指着乔佚的尖尖手指,劝解道:“别生气,没的白白气坏了自己身体。” 又转向太子,“殿下,小侯爷乃是父皇下令软禁于侯府的,一切刑罚当由父皇定夺。至于那罪兵,既已下狱,当然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禀过父皇后再另外遣人去审一审也就是了。” 梁师赞的意思,是建议太子暂不处事,一切留待成淮帝去定夺。 太子明白梁师赞的表面意思,却不懂梁师赞话中的深意。 再加上他才被乔佚那一番义正言辞呛得面红耳赤,心里恼着乔佚的无礼,也恨着自己的不周,见梁师赞搭好了台阶,立刻就顺着下了。 “那便依太子妃所言吧。” 太子说道:“烦请孙太医、致远道人、玄广道童三位做个旁证,随本宫一道回宫面圣。” . 百里云帆哭哭啼啼出了厢房,哭哭啼啼离了侯府,哭哭啼啼就要上马车。 太子见妹妹受委屈,心疼得不得了,知道太子妃梁师赞自来与成雪融交好,便说道:“太子妃你过去和融融同车,开解开解她吧。” 梁师赞望过去,见“成雪融”在“沉鱼”的搀扶下缓步走着,身后跟着一众宫女、嬷嬷,但走在这一众下人最前头的,竟还是那个最上不得台面的褚嬷嬷。 梁师赞越看越奇怪,便不露声色地回答太子:“融融她心思深,又好面子,这个时候还是让她自己先缓一缓吧。臣妾打算见过父皇后,再去凝雨殿陪陪她。” 太子听着脚步渐缓,偏头对梁师赞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漠不关心”有些不满。 梁师赞便又道:“殿下,臣妾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密报殿下。” “嗯。”太子这才展开了眉头,坐上马车,追问:“什么十万火急之事?是不是……有关镇北侯?” 来之前都好好的,就走了一趟侯府就有十万火急之事,必是有关镇北侯了。 梁师赞叹息着默认了,一进车厢就跪向太子,满面愁容地说道:“殿下,臣妾要向您请罪,臣妾一再向您保镇北侯,或是……保错了人。” “什么意思?”太子一听,惊得直起了身体。 梁师赞深深叩首,“殿下,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声张,臣妾请求殿下密报父皇,就说……” . 皇宫,鸿光殿。 成淮帝端坐帝位,下首太子一五一十地将在侯府里发生的事说了。 说到乔佚与亲兵双龙戏水时,成淮帝砸了手边的紫砂杯。 百里云帆原本就一直呜呜呜地哭着,听到这儿,就哭得更凶了。 孙思清诚惶诚恐伏跪在地,心想,今儿自己真是倒大霉了,奉命出诊,竟然出成了皇家密辛见证者。 成淮帝跟前新晋的红人致远道人倒永远是那么淡泊,见成淮帝望过来,浅笑颔首,“太子所言非虚,贫道可以作证。” 成淮帝阴沉着脸,太子继续说道:“小侯爷近男色,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但是否不举,还未请孙太医诊治。儿臣已命人将罪兵牛黄押入了刑部大牢,如何处置,还待父皇示下。” 他依着梁师赞的建议,既无添油加醋,也无徇私偏袒,就这么公正严谨地说了当时情况,最后再问一嘴,“小侯爷还说西北战事将起,托儿臣向父皇请愿,说他愿回西北,镇守边关。” 高公公已新呈了一杯清茶来,成淮帝正拿着茶杯,轻轻啜着。 半晌,他道:“军人近男色,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此风不可长,此事亦不可声张。” 与方才掷茶杯时的愤怒不同,此刻的成淮帝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三言两语间,又一次轻轻放下了乔佚。 然后,他望了垂眸默立于太子身后的太子妃梁师赞一眼。 他的儿子有几斤几两,他清楚,这样四两拨千斤的妙言妙语,必是梁师赞教太子说的。 第098章 暗牢受刑 成淮帝护女心切,初闻乔佚所做下的不齿行径,确实满心愤怒,但太子一问及边关战事,他便得了提醒,知道西北边境还得依靠乔家军镇守,他就算不愿,还是得保镇北侯。 就算身为帝王,掌千军万马、享万里河山,但仍有许多掣肘,并非时时事事都能顺心如意。 成淮帝心中有些憋闷,又啜了口茶,沉声下令道:“至于那个叫牛黄的亲兵,区区小兵,死不足惜,既然进了刑部,就叫刑部速速处理了吧。” “是。”太子应诺。 一旁高公公得了令,退出殿去传旨刑部。 太子又道:“父皇,关于西北战事,儿臣有事,想请教父皇。” 梁师赞立刻上前请辞:“战事机密,我等闲人不敢旁听,这便告退。” “是是是,臣也告退。”孙思清紧跟着请辞,一边在心中大呼太子妃真乃我救命恩人。 梁师赞端庄浅笑,似有若无地扫了致远道人、玄广道童一眼,走过去扶着百里云帆说道:“殿下快别伤心了,嫂嫂这便陪您回凝雨殿去,再叫褚嬷嬷给您做几样您爱吃的卤味,如何?” 百里云帆从进了鸿光殿就没说过话,只知道哭哭啼啼,这会儿让梁师赞这么拿“战事机密”一说,又这么“情真意切”地一约,她要再不走,就成了不懂事、不领情的人了。 心想着,反正太子也不过是跟成淮帝请教西北战事,最多牵扯到乔佚,成雪融却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出了,于是放了心,也请了辞、跟着梁师赞出来了。 至于致远道人、玄广道童,二人装聋作哑,留在殿中,但太子准备要密报成淮帝的消息实在是“事关重大、十万火急”,因此万万容不得有人旁听,便直接问道:“事关敌国,可否请道长回避?” 戴充端着道人的仙风道骨,原本还想仗着成淮帝宠信,死皮赖脸地留下来看看太子是不是要营救成雪融,一听太子说是“事关敌国”,也放心了,干干脆脆地请辞出了殿。 自始至终,成淮帝一声不吭,看着太子、太子妃清场。 直到殿中只剩了太子一人,太子才伏跪行大礼,口道:“父皇,镇北侯或有二心,他身边那个亲兵牛黄,来历必定不简单,儿臣请求父皇彻查。” “哦?”成淮帝连忙追问:“什么意思?你细细说来。” “儿臣下令侍卫捉拿牛黄时,牛黄向镇北侯求救,说的是,‘小的奉命随侍大帅日久’。” 奉命? 奉谁的命?奉什么命? “牛,黄?牛黄解毒丸的牛黄?”成淮帝自言自语地说着,心知这必是个假名,又问:“峰儿,这一切,可是太子妃发现的?” “……”太子微顿,后答:“是,儿臣不才,这一切正是太子妃所察。” “好。”成淮帝心想,梁师赞果真是个女军师,能单凭“奉命”二字就察觉镇北侯有异心,又稳得住阵脚,既没有让镇北侯察觉,也没有让随行的其他人起疑,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来向他密报,可让他稳占先机。 他扬声唤道:“高契,秘传张都进宫。” . 六月初一,申初一刻,成雪融被扣上手镣脚镣,关进了刑部大牢。 没人问供、没人用刑,独门独牢、等吃等喝,成雪融望着上、下、左、右、前、后六面石墙,心想,不知道大成的牢饭味道怎么样呢? 申正三刻,又来了两个彪悍的侍卫,吃的、喝的没给她送,倒把她送到了狱卒吃喝的那张方木桌前。 桌上没菜,侍卫把方木桌搬开,用铁钩钩起地面铁板,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成雪融心里咯噔了一下。 然后,侍卫又推了她一下。 她跌进洞口,沿着斜坡滚了下去。 斜坡倒不是很陡,但圆管状的甬道用了生铁打造,又打磨得滑不溜秋的,她没有壁虎漫步的功力,唯有一路顺滑到底。 滑出甬道,她落在一间光线昏暗的铁皮房里。 这铁皮房是大成朝的秘密,但不巧,成雪融知道这个秘密。 当年,她父皇一手抱她、一手握笔,犹豫半天,终于在奏折上写下“准建”二字的情形,她记忆深刻。 它的入口就在刑部大牢之内,但它却不在刑部大牢之下,更不属于刑部大牢管辖,它就是传说中的无门地狱,被百姓封为禁忌,被罪犯视作噩梦的御史台暗牢。 确切地说,它是御史大夫张都的专属暗牢。 张都,御史台御史大夫,大成王朝最高监察官员,职掌稽查纠察,执法严厉,手段残忍,不畏权贵,不避皇亲。 世人称:大成建国三百年来第一酷吏。 现在,这酷吏就坐在暗牢中.央,一双倒三角小眼精光闪烁,笼罩着她。 环绕在张都身侧的是数不清的刑具,摆在张都面前的则是一张小圆桌。 桌上四冷四热八道菜,一壶美酒两个杯,碗筷成双碟成对,一对对着张酷吏,还有一对闲摆置。 成雪融从地上爬上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整了整衣摆、理了理发髻,带得手镣脚镣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最后,她才对着张都行了一礼,口道:“小人牛黄,见过张大人。” 张都的手微微一抖,抖得杯里的酒晃了晃,晃出了一圈好看的涟漪。 成雪融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份从容淡定惊到了张都,行过礼便举步上前,不请自坐,坐在了闲置着的那副碗筷之前,举杯饮酒、伸筷夹菜,那形态,不像阶下囚,倒像座上宾。 将桌上每道菜都尝了,成雪融才说道:“高油高盐还全肉,这菜色搭配不大科学,小的奉劝张大人换个懂养生的厨子。” 张都对道:“大鱼大肉确实太腻了些,但本大人往日里都吃不上这些的,今天是托了牛军爷的福,才有这么好的伙食。” 成雪融佯装诧异,“哦,原来这一顿,竟是我的断头饭。” “你要不想断头,也可以不用断头。”张都指了一圈牢房中各式刑具,“死法千万种,总有一种合你心意。” “张大人说笑了,小的胆儿小,但凡是死,无论哪种死法,都怕。”成雪融说道,面上仍是笑吟吟的。 张都心里冷哼了一声,“怕吗?我瞧你可一点儿都不怕,滚下来不怕,见着我不怕,还敢放开肚皮、胡吃海喝,你不怕这酒菜有毒吗?” “哦?”成雪融故作惊讶,慌慌张张扔了手里的筷子,颤声言道:“这……这菜里有毒?我……我一时没想到啊……” 张都抖着嘴角,那一抹笑了然、狠厉,让人不寒而栗。 他阴恻恻地反问道:“将死者为大,本大人发明、改进了这许许多多的刑具,为的就是让犯人在死去之前多些深刻体会,又怎会在他们的断头饭里下毒,让他们死得快、死得透、死得枯燥、死得无味呢?” “哦,断头饭没有毒啊,那就好。”成雪融放心地再次拿起筷子,接着吃喝,一边问道:“依张大人你这么说,我还必须将这些刑具都过一遍了才能死?” “是。” “可是,我不想受刑,更不想死。” 张都听了成雪融这话,又抖着双肩,桀桀笑了起来。 “御史台暗牢建成至今十七年,你是第一百二十一个进来的人。在你之前的那一百二十个人,个个都对我说他们不想受刑、不想死,但没用,他们没有一个活着离开了这座暗牢。”他说道。 成雪融反问:“我是第一百二十一个进来的人,但却是第一个敢坐下来和张大人你共进这顿断头饭的人,对不对?” 张都难得地,一愣。 确实,她是第一个。 “所以,由我说出不想受刑、不想死这种话,张大人应当重视。”成雪融粗鄙地打了个饱嗝,终于心满意足地扔了筷子,又斟了酒、簌了口,才翘起二郎腿如是说道。 张都又笑,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不屑笑容,且离座作揖,对成雪融说道:“是,壮士孤勇,在下佩服,但壮士今日必死,还请壮士吃饱喝足了,从这边开始,试试在下新发明的这招凤凰晒翅,若有不足,尚能改进,还望壮士不吝赐教。” “免了,我没兴趣。”成雪融一挥手,将一桌子美酒佳肴、杯盘碗碟扫到了地上,“皇上把我交给张大人,总不至于就是要我死那么简单,皇上是想从我嘴里问出点什么吧?那行,来吧,我准备好了,呈笔墨,我写。” “你要写什么?” “这个,就要问问张大人了。”成雪融爽朗笑道:“张大人想看什么,小的就写什么呗。” “哼,你的意思是,本大人屈打成招?” 成雪融耸耸肩,又哈哈笑了几声。 张都懂她的意思,她这是在嘲讽他,他整这么多刑具威胁犯人,不是屈打成招,是什么? 张都却压根儿不将她的嘲讽放在心上。 作为大成朝第一酷吏,他要的是犯人招,招出他想听的供,至于是不是屈打成招,他向来不管。 于是开问。 第099章 屈打成招 “乔佚为何拒婚?” “大帅不举。” “不举?”张都冷嗤道:“不举能和你双龙戏水?” “嘿嘿。”成雪融半眯着眼,回味一般地淫笑着,“张大人有所不知,每每欢好,都是小的戏了大帅,大帅他,真的不行。” “哼哼。”张都又是冷嗤,鼻息间毫不掩饰对成雪融的鄙夷,“乔佚因何事记恨乔桓?” “大帅为何要记恨老侯爷?”成雪融反问,无辜又诧异。 “乔佚十六岁回归乔家,至今三年,未曾喊过乔桓一声爹,这难道还不算记恨?” “大帅生性清冷、感情内敛,让他亲亲热热喊一个十六岁时才第一次见面的人做爹,难比登天。” “乔佚生母乃是西域舞女,结束与乔桓的一段露水姻缘后另嫁他人,可见其母对乔桓早已无情。既已无情,焉知其母没有在乔佚面前诋毁乔桓,令乔佚记恨乔桓?” “老侯爷与老夫人之间的往事,小的也不清楚,但大帅记恨老侯爷一说,实在荒诞。” 成雪融与张都二人你一问、我一答,张都问得越来越离谱,成雪融答得越来越气愤。 她实在不懂,梁师赞是怎么理解她那句“奉命”的,成淮帝又是如何猜测乔佚身份的,竟然会牵扯到乔桓与白士兰的往事去。 张都还要再问,她直接打断了,“罢了,张大人不必多问,直说吧,皇上到底在怀疑什么?” “爽快!”张都拍案,“乔佚具有一半西域血统,他是否更认西域诸国为故土,不认我大成王朝为家乡?” “哦。”成雪融心想,这个怀疑还是很中肯的,不过能因此联想到那从未出现在世人眼前的白士兰身上去,不得不说,成淮帝的心思还是相当周全的。 张都见成雪融一脸恍然,却无多答,心里已当她是招供了,又再问道:“乔佚仗着兵权在握,胆敢抗旨不做驸马,正是他以实际行动在向西域诸国保证,他是西域人士,只忠于西域,他不娶我大成公主、不入我大成皇室、不做我大成皇亲,是不是?” 是什么是? 这到底是成淮帝的想法,还是张都的想法? 很大胆嘛! 成雪融拱手作揖,笑嘻嘻地给张都戴高帽,“张大人好厉害,张大人不但想象力丰富,遣词造句的功力也非常人所能比拟,小的好生佩服啊。” “满嘴胡言!”张都又是冷哼,“看来,不让你试试我凤凰晒翅的厉害,你都不知道老实交代!” 所谓凤凰晒翅,就是将犯人双臂绑在十字架横木上,双脚则固定在十字架底座,行刑时只需转动木架,使受刑者上半身随着十字架横木旋转,因下半身始终牢牢固定在底座,受刑者就会像麻花一样,被拧得骨节脱臼、腰椎尽裂。 张都懂一些简单的擒拿术,当下便伸出双手,要去抓成雪融的肩膀。 成雪融这一趟大牢之行走得实在匆忙,衣裳她是穿足了,但再除了那只从不褪下的蚕丝掌套外,就什么都没了。不但腕弩没绑,连冰封着同心蛊雄虫的寒玉棺她都落下了。 她索性不反抗,由着张都将她擒住,来到那沾满了暗红血迹的十字木架前。 然后,她哆嗦了一下。 张都立刻冷笑,“你很不错了,多少人见了我这木架,都是直接吓出尿来,你还能一声不吭地只打了个颤儿,可算是条汉子了。” 成雪融一听这话,浑身力气就泄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是有张都揪着,她就得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了。 “我说,别……别用刑……”成雪融喘息着,结结巴巴地开始胡说:“是乔桓……乔桓当年抛妻弃子,害惨了老夫人,更害惨了驸马爷,驸马爷才会这么恨他……” “什么驸马爷?乔佚是谁的驸马爷?” “不是乔佚……是白常明,白常明是我北越国琉斌公主的驸马……” “白?西域库车国国姓?哼,随母姓白,乔佚果然是认了那西域小国做家乡!”张都狞笑起来,小小的倒三角眼内精光更盛,似乎乔佚不忠乃是天大的喜事。 “什么琉斌公主?不过国舅之女,封个公主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我呸!我大成朝琼英公主聪慧过人,只有瞎了眼的才会放着珍珠不要,反去选那个又腥又臭的鱼眼睛,真蠢!”张都冷笑着骂道。 成雪融此刻的内心感觉十分复杂,张都说这话是在捧她,她高兴,可张都同时也在狠狠踩她驸马,她也觉得挺难受的。 当下敛敛心神,极是不服气地冷哼着应道:“我琉斌公主又白又美又有钱,驸马爷喜欢我家公主,那是他有眼光!” “那你呢?你是北越国什么人?”张都再问。 “我是北越国国医之徒牛黄。” “你潜伏在我大成军营做什么?” “我奉琉斌公主之命,跟在驸马爷身边,看着他,别叫他沾花惹草。” “这么说,他不举也是假的了?” “真的,自从大成皇帝下旨赐婚,驸马爷就不行了。” “他是你家驸马,你怎么敢戏他?” “我说了,我乃国医之徒,我那是为他诊治!” “他既做了你北越国的驸马,那还留在我大成朝堂做什么?” “他……不,张大人,这个我不能说……”成雪融瑟瑟发抖,答道。 “不能说?好,那就上刑架!”张都洋洋得意,嘴里说着,伸出手去再次擒住成雪融的肩膀,抓着她就往十字架上凑。 成雪融吓得拳打脚踢、摇头大叫,颤着声不断嘶喊:“我说,我说!是忠亲王!忠亲王请求我家娘娘、国舅下令,将驸马爷留在西北军营中,掌握军权,留备他用……” 随着成雪融话音落下,张都也僵在了当下。 天哪,他到底都审出了什么呀? 镇北侯是北越细作? 忠亲王与北越通敌? 夺取了大成军权,还要留备他用? 他用,到底是什么用? 是忠亲王叛国通敌、弑君夺位,还是镇北侯里应外合、迎敌入关? 从西域小国扯到北越大国,从镇北侯扯到忠亲王,张都怎么都没想到,审问一个小小亲兵,竟能审出这么多的秘密来。 虽然他得了成淮帝旨意,说只要能审出结果,可以不拘生死用上大刑,又说等审出结果,可以不必上报直接处死,可事关家国朝廷,又牵扯到亲王将帅,他哪里还敢再贸贸然处死成雪融。 万一皇上还要亲自审问呢? 张都越想越惊,心头发凉、额头发汗,扔下成雪融频频倒退,嘴里一个劲儿地大喊:“快!来人,来人!把他关进大牢,好好看守!备轿,不,备马!我要进宫面圣!” . 成雪融非常自信。 她相信,她不但是第一个敢在御史台暗牢里和大成第一酷吏共进断头饭的人,还是第一个无伤无痛、大摇大摆从御史台暗牢里走出来的人。 即便只是走出来,被换到了另一间六面都是石墙的牢房,她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她在等。 御史台的地下暗牢永远昏暗,又没有人报更报时,成雪融只能凭着自己的肚子,判断时辰已经不早了。 她今晚吃了很多高热量的肉食,但这会儿肚子都空了,人还没来。 果然,要等夜半,要等无人之时,她用尽心机挣来的这次父女相聚,只能借着审讯的名义,秘密进行。 终于,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激动地凝眸,盯着石墙上唯一的洞口,那个巴掌大的探视窗。 半晌,窗外出现一双锐利的眼。 是她父皇! 她扑通一声跪下,扬声说道:“世人皆知公主早慧,称未满三岁能识万字。但鲜有人知,公主第一次展露她早慧的才能,不是跟着太傅读四书五经,不是跟着太子念诗词歌赋,而是她撕了皇上破例手写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镇北侯乔桓,一心卫国,戍守边疆,乃至年过而立,尚未婚配。值郭国公郭一鸣幼女郭正秀,品行端庄、娴熟大方、温良敦厚、才貌出众,与镇北侯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郭正秀许配镇北侯为妻,钦此。” 郭国公郭一鸣就是当今皇后之父,被皇帝下旨赐婚配与乔桓的郭正秀,正是皇后娘家里最小的妹妹,当今中书令之儿媳。 成淮帝登基后,要对朝臣论功行赏,头一个便论到了乔桓头上。 乔桓功高但不震主,自然也还没到赏无可赏的地步,府邸车马、金银珠宝,各种赏赐自不可少,尤其爵位上还能提一提,从二等侯爵提到一等国公,再给这新鲜滚烫的国公爷赐一位出身显著的国公夫人,那乔桓可就厉害了,光耀门楣啊! 可乔桓拒绝了。 他不做国公,要做侯爷,不接受皇帝赐婚,也不愿留在鎏京享福。 他的要求很简单:“微臣愿回西北,仍旧镇守边关。” 成淮帝问他,“为何?” 他答:“微臣的妻儿尚在西北。” 他要回西北,等他不知所踪的妻儿回家。 第100章 父女相认 听成淮帝与乔桓这段对话时,成雪融还未满一岁,那正是荣兴元年,当时她被成淮帝抱在怀里,心想,等我长大,我就要找一个这样的男人做驸马! 她内心里敬仰乔桓,觉得乔桓是这个三妻四妾的男权社会中最美的一股清流。 所以,荣兴三年,当她看到成淮帝亲自执笔,要给乔桓赐婚时,她直接撕了圣旨。 成淮帝恼怒,又不忍发火吓着爱女,唯有万般无奈地问她:“胡闹!知不知道父皇在做什么?” 刚满三岁的成雪融奶声奶气答道:“知道,可父皇你不能给镇北侯赐婚!” 成淮帝这才咦了一声。 他是一时兴起,才亲笔写了这圣旨,写的时候也没念出来,尚未启蒙的孩童,如何就知这是要给镇北侯赐婚? 他又惊又喜,拿了撕成两半的圣旨问道:“融融,你能看懂吗?给父皇念一遍,好不好?” 成雪融于是念了。 赐婚圣旨的内容,她至今还背得出来。 可这段公案,除了成淮帝和成雪融外,无人知道,连伺候了皇帝一辈子的高公公也不知道。 那眼前这个被囚于御史台暗牢、自称是北越国国医徒弟的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你到底是谁?”成淮帝冷声问。 成雪融抬袖,开始用袖口擦自己的脸。 没有特制的药水,易容材料很难洗,即便她早有准备,早在暗牢里扫掉那一桌酒菜时,就故意沾了不少酒和油在袖子上,可这会儿,还是搓得脸颊红通通的,才马马虎虎地揭了一些易容材料下来。 但这已足够叫一个父亲认出,这是他女儿的脸。 “你……你到底是谁?”成淮帝颤声急问。 “父皇,”成雪融望着小小探视窗外那双眼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虚实结合,您还认不出融融吗?” “融融?”探视窗外那双眼慢慢地越睁越大,传递进来的声音也更加地发颤,“融融……朕的融融不是……不是在宫里吗?” “可父皇难道没有发现吗,自华诞宴后,宫里那个融融,她就变了。” “朕……”早就发现了。 “这事都怪融融任性,融融想选无双做驸马,可无双身负重孝,又戍守边关,根本不能来参加三月初十华诞宴,于是我跑了,我让落雁每天穿着我的衣服坐在佛殿里抄经,自己带着沉鱼跑到西北找无双去了。” “无双?你叫镇北侯……无双?”不等成雪融再多说,成淮帝已激动了起来。 成雪融就看到探视窗外那双眼忽然变大,是成淮帝将脸凑到了铁窗上,他不可置信地喊道:“融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父皇!”成雪融眼眶一红,带着手镣脚镣叮叮咚咚地也跑到了门边。 “张都!快来,把门打开!快给公主松绑!”成淮帝怒喝。 “是,是……”张都声音都吓抖了,脚步声全是乱的,跑过来叮叮咚咚弄了一阵,才终于传来啪嗒一声。 巨大的虎头锁终于解开,成淮帝却心急得嫌弃起张都来了,抢了他手里的钥匙,又气冲冲地踹了他一脚,骂道:“混账!你个胆大包天的东西!” 张都早就已经懵了。 是太子抓了人来关进刑部大牢,又是成淮帝交代了让他好好审问,结果真让他审出惊天秘密了,请了成淮帝来,一看,却成了父女相认。 都说公主早慧,今日领教了,才知公主之慧,确非常人所能及。 换做是他,进了御史台暗牢,绝对想不到要反其道而行,胡乱招供、扩大事态,最终引来成淮帝,彻底解救自身。 张都很识时务,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当下连滚带爬,爬出了暗牢。 暗牢里,便只剩下成淮帝与成雪融二人了。 . “融融!”成淮帝解了成雪融手脚上的镣铐,怜惜地看着女儿,语气却硬了起来,带着薄怒呵斥道:“从华诞宴到现在,三个月了,你为什么不回来?要叫父皇认出你,易如反掌,为什么要由着那冒牌货霸占你的身份?” “父皇,”成雪融糯糯地喊了一声,jiāo气十足,嗔道:“您见了我,不把我当作失而复得的宝贝哄着,反而吹胡子瞪眼地凶我,我就是猜到您会这样,我才不回宫的!” “胡闹!”成淮帝脸一拉,瞪着成雪融又喝了她一句,再对上她缩着脖子怯生生的样子,心又软了下来。 明知道这无法无天的女儿惯爱摆出一副柔弱委屈的模样来诓他,但乍然再见女儿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模样,成淮帝心里暖暖的,竟微微有些痛了起来。 “融融已经受委屈了,父皇怎么舍得再凶融融?”成淮帝柔声哄着成雪融,又将内衬里云锦缝的袖口拉出来,就要去擦她的脸。 她触电般,猛然偏头,躲开了成淮帝的手。 “对了,父皇,我听说您病了?”成雪融有意转移话题,便一边打量着成淮帝的脸色一边问道:“是失眠吗?融融瞧您脸色也不大好呢。” 成淮帝没有回答,只盯着她的脸,沉声问道:“融融很冷吗?怎么手这么凉?还有,你脸上那个……是什么东西?” 成雪融心中叹息,心想,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她擦易容的时候已经注意着不擦右脸了,可没有特制的药水,那易容材料一撕就是一片,一不小心,还是露了馅。 “那就是令我不能回宫的东西。”成雪融道,索性使劲儿地搓自己右脸,直到看到成淮帝脸色大变,她才停了下来。 “华诞宴前一夜,我从西北军营赶了回来,谁知刚走进梦回小筑,就被那西贝货打晕了。我迷迷糊糊地就成了行窃、杀人的女犯,又因为是冒犯皇室,从重处置,因此,受了乱棍二十,被罚刺配边关……” 成雪融说着,又挑挑眉、耸耸肩,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哪,我脸上的字就是这么来的,不过没关系,反正我看不到,我还会易容,我要不想让人看到,谁都别想看到……” 成雪融故作轻巧,但成淮帝依然怒得满脸通红、满头青筋突起,咬牙切齿地,“那个冒牌货,她怎么敢!她是谁!朕要诛她九族!” “九族啊……”成雪融仰头望着暗牢顶板,自言自语道:“她的九族也不知道要怎么算,无双是她师弟,应该算,族长大人和她同宗,应该也算。” “什么?乔佚和这个冒牌货是同伙?” 成淮帝正在气头上,什么聪明才智都不见了,直接将乔佚划成了坏人,怒骂道:“亏了乔家世代忠良,到了他这儿,竟连大成都不认,非要给那北越做细作,他叛国卖国,还这么欺辱朕的公主,朕要将他五马分尸!” “哎呀,父皇!”成雪融听得都想翻白眼了,也怒了,jiāo嗔道:“您怎么还想不通呢?什么无双恨老侯爷,什么无双是北越细作,那都是我瞎编的啦!他为什么抗旨拒婚,不就是为了不娶那个西贝货嘛!” “哦——”成淮帝也终于想起来了,鸿光殿中,太子一五一十说的侯府中的情形,正是镇北侯和亲兵牛黄…… “胡闹!”成淮帝冷静一想,终于想到重点了,脸再次拉了下来,“你说说,华诞宴前,你偷偷跑到西北军营干什么去了?” “还能干什么!”成雪融下巴一抬,十分得意地回答:“本公主把驸马爷给拿下了!” “胡闹——!” “我才没胡闹!”成雪融笑嘻嘻说道:“多得我早早地拿下了驸马爷,落难时,才有驸马爷盖世无双,踩着七色云彩来救我!” “是他救了你?” “嗯,无双他救了我好多次呢,父皇您听我给您数数啊……” 成雪融长话短说,将她和乔佚这几个月来的惊险经历说了个大概,说到乔佚带着她到西南行省去求医时,她注意到成淮帝的脸色变了变。 于是,她停了一会儿,等着成淮帝问她什么。 成淮帝想了想,却是问:“那仡濮族人有没有帮你解了蛇毒?” 成雪融点点头,微微有点失望,接着胡说:“蛇毒而已,族长大人有解药,一下子就帮我解了。” 这是欺君,但这也是善意的谎言,她不知道自己能喂养火蛭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体内的寒蚕蛊能压制红蔓蛇毒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与其让她的亲人为她担心为她愁,不如瞒下来,先让他们安心几天。 她说:“不过,族长大人也是个会做生意的,她帮我解蛇毒之前,就要我答应她,要帮她找他们族的先祖遗迹,还要把他们族那个叛徒,就是宫里那个西贝货带回去给她。” 成淮帝问:“你答应了?” 成雪融答:“我答应了,为此,族长大人还拨了一个好厉害的祭司给我当小弟……” “不用。”成淮帝袖子一甩,十分霸气地说道:“朕让禁卫军把那西贝货抓起来送进暗牢,再叫张都去问她遗迹的下落。” “不行!父皇,您还不知道吧,您自己也中毒了!” “朕中毒了?” 第101章 母妃的死没那么简单 “是啊,您不觉得您那失眠多梦的毛病来得很奇怪吗?是不是见了致远道人之后才有的?” “致远道人?”成淮帝微眯了眼,陷入了沉思,半晌后道:“可道长并不曾给朕吃喝过任何东西……” “还道长!”成雪融也敢,两眼一睁,瞪着成淮帝就说:“那个臭道士跟那个西贝货是一伙的,西贝货的娘可是个用毒高手,她要毒您,可并不只有药从口入这一个法子。” 成淮帝又想了半天,才终于点了点头,“应是如此,每每朕噩梦缠身,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总是道长……那致远道人为朕诵读道德经,朕才能得片刻安眠。” “没吃没喝,只是念经?那……是不是那臭道士身上有什么味道?” “并没闻到什么味道。” 这下子,成雪融也没办法了,只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看不见、摸不着、无sè无味的毒.药多的是!总之,父皇您别担心,无双已经传信叫了十五来,他是仡濮族的祭司,一般的毒他都能解。” 成淮帝也通透,一听就明白了,问道:“就是说,朕还不能动他们?” “是啊,那个西贝货倒没什么,就是西贝货她娘棘手点,心机谋策样样厉害,我跟她打过好多次交道了。我敢保证,父皇您要对她用硬的、用刑的,她立马乖乖给您解药,然后直接在牢里死翘翘。” “当然,她给的药是假的,她的死也是假的,但假得跟真的一样,您就是有火眼金睛,您也看不出。” 成淮帝虽无反驳,却完成不将成雪融的话放在心上。 想他贵为九五之尊,整个天下都在他掌控,不过区区一介妇人,还能逃出他的掌心? 成淮帝不再问了,只搀了成雪融起来,“走吧,跟父皇回宫。既然你也懂易容,那就暂且用易容术遮住这脸上刺字,父皇定会派人去寻名医,一定会找到法子恢复你的颜容。” 成雪融却摇头拒绝,“不用了,父皇,我不回宫,也没想祛字。” “又胡闹!不回宫、不祛字,怎么做朕失而复得的宝贝公主?” “父皇,您对融融真好!”成雪融让成淮帝一哄,心里一暖、眼眶又红,就小孩儿一般抱住成淮帝的手臂。 又瓮声瓮气说:“父皇,儿臣在皇宫里住了十八年,吃来吃去都是禄光殿那几道菜,看来看去都是鎏京城那几样风景,这次跟着无双走南闯北,儿臣发现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呀!父皇,儿臣不想回宫了,儿臣想去吃遍天下美食,想要游遍大江南北!” 相比于生离死别,若能人长久、共婵娟,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她要远走天涯,悄无声息地迎接死亡,就让成淮帝以为她还在,盼着女儿归来、怨着女儿不归来,也好过去承受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儿臣会给您写信,吃到好吃的就给您捎过去,看到好看的也画下来送给您,有时间还会回来看您,您就当作儿臣嫁了吧。” “胡闹!胡闹!”成淮帝气得手抖脚抖,一双澄明锐利的眼,瞬间变得浑浊,满溢痛色。 他失控地揪着成雪融的手腕,似是怕她立刻就要离开,颤声质问道:“你也想着要离开?你怎么就要学你那狠心的母妃,不管朕多疼你,铁了心地就是要离开?” “母妃?”成雪融怔怔。 成淮帝从不曾提起她母妃,也不准别人提起她母妃。 她没想到,她才说一句要离开,竟就气得成淮帝失控,破天荒地提起她母妃。 有关她母妃之死,成雪融心中存疑,原本是想着等见了成淮帝,再好好问一问的,可当她再次感受到成淮帝的好时,她忽然就不想问了。 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为了弥补,成淮帝疼她,是真的,而她母妃早已经死了,她也快要死了,所谓真相,在这个时候,除了让她伤心、让她与成淮帝离心,此外再无意义。 所以,她决定不再问了。 谁知,成淮帝却自己提了。 “您说……我母妃?”成雪融惊惧、惶恐看着成淮帝,连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抖着。 “父皇,十八年了,这还是您第一次主动对我提起母妃,而您刚刚说,我母妃她……狠心?” 成雪融泫然问:“我母妃她……怎么狠心了?” 成淮帝闭嘴不语,看神情似乎有些懊恼,半晌了才开口:“别再提你母妃了。乖,跟父皇回宫吧,不要任性。” “我说了,我不回宫!”成雪融忽然泣声厉喊,奋力挣开成淮帝的手,掉头跑到角落里去,抱头蹲着。 成淮帝追过去,却无论如何哄她,她都不肯开口、不肯抬头。 半晌,成雪融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她心里的猜想,“父皇,我母妃的死没那么简单,是不是?” “不是。”成淮帝毫不犹豫,淡淡的语气答她道:“有什么不简单的,她生你的时候难产,就死了。” “不!我知道她的死有隐情!”成雪融蓦然抬头盯着成淮帝,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地问道:“父皇,是您设计,让母妃难产、让母妃死,对不对?” 成淮帝呆住了,瞪大眼不可置信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觉得,以成淮帝那么骄傲的人,被人猜中了秘密,做出这样的表情反应,属于正常。 于是,一波一波的痛苦就像海浪,从天际席卷而来,将她淹没。 “我知道的……”她凄声说。 “您不是太子,您的皇位是明偷暗抢夺来的……” “但其实这没什么,不想做皇帝的皇子都不算男人,皇位就应该由最有能力的人来做,才能实现国富民强,可您没必要……” “没必要因为这样就杀了我母妃……” “融融!”成淮帝暴怒,厉喝声几乎掀开了这四面石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成雪融仍旧躲在角落里,鸵鸟一样抱着自己的头。 “我知道,帝王家中无温情,既然我拼爹拼到了一个皇帝,让我能享尽荣华富贵,那么,没有母亲,甚至是,父亲杀了母亲,类似再狗血的剧情我都应该接受,我……我本来不想问的……” “还好你问了。”成淮帝说。 与前一刻的暴怒不同,成淮帝说这句话时已十分地温柔。 成雪融一怔,猛抬头望着成淮帝。 成淮帝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她头顶,慈爱又无奈地说道:“父皇知道你心思多,但父皇没料到,在你母妃的事情上,你竟然会这样冤枉父皇。” 成雪融又一怔,双眼骤亮继续望着成淮帝。 “你母妃离开了父皇,父皇心里的难过不比你少……” “十几年来,父皇从不提起你母妃,不是因为父皇心虚,而是因为父皇……” “父皇真的想念你母妃……” 成淮帝不断眨着眼,眼角隐约有泪意。 他确是天下在握的帝王,但他心中也有隐痛,也有得不到,也有求不得。 他叹息,苍白的脸上闪过些许落寞的神情,半晌又悠悠说道:“罢了,不说了,忘了她吧。” “父皇——”成雪融咧嘴一笑,眼泪却哗啦啦流下来,她扑进成淮帝的怀里。 她母妃是死得早,但在死了十八年后,依旧能让一个男人为她无法介怀,一说起就眼湿湿,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也算圆满了吧? 起码,让她知道她的父皇没有对不住她母妃,她的父皇多年来甚至一直忘不了她母妃,对她而言,就已经是一种圆满。 “谢谢您,父皇。母妃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您再为她伤心的。”成雪融吸吸鼻子,安慰成淮帝说道。 “伤心?”成淮帝嗤笑了一声,凉凉地说道:“那个狠心的人,她才不管我们父女伤不伤心……” “分娩凶险,母妃跨不过鬼门关,她也是不愿的,父皇您怎么一直说她狠心……”成雪融劝慰道。 可她越看、越想,就越觉得可疑,便又盯着成淮帝,将信将疑地问道:“父皇,是不是母妃的死确实还有什么说不得的隐情?” 成淮帝不置可否,怔怔出神,半晌才摇着头,疲惫地答道:“没有。” 可她越来越觉得有! 她知道,要撬开成淮帝的嘴巴可不容易,而且,无双被软禁,她陷身牢狱,只是暂时骗过了那只小妖怪而已,那老妖怪多聪明,一定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她自救的方法,她根本没时间在这慢慢地磨。 总之,这事儿还是得智取。 于是,她想了想,问:“父皇,这次我去了西南行省,去了望高县,听说您以前也去过望高县,您不好奇吗?不问问我望高县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她母妃是望高县人氏,可这个信息并不是成淮帝告诉她的,而是她小时候不知从哪儿听说的,此刻她故意提起,就是想套一套成淮帝的话。 果然,成淮帝一听望高县,双眸一眯,就走了神,又是过了半晌,才回了神问道:“哦,融融去了望高县哪些地方?” 去了距离望高县半日车程的竹桐山,还有竹桐山上只有寥寥数百居民的仡濮寨。 可这能实话实说吗? 第102章 母妃的秘密:吾今离去,如雪消融 成雪融是抱着诈成淮帝的目的来的,被成淮帝这么一反问,自然也不能说哪也没去过,只好发挥瞎编乱造的精神,开始胡诌了起来。 “望高县好多地方我都去啦,那里气候湿热,一年到头都不下雪的……” “那里生产蘑菇,还有竹笋,而且口味偏辣,刚好合我胃口……” “哦,我还遇到了一个姓刘的老头儿,是个聋哑人……” “他的儿子叫噀玉,能说会道的,可精灵了……” “什么?你遇到刘老汉一家了?”成淮帝忽然惊起,吓了成雪融一跳。 他激动地攫住了成雪融的手腕,一声声急切地追问道:“那融融,你见到刘老汉的儿媳妇了吗?就是噀玉的妻子,叫……叫春草!” “春草,她在北岩胡同的辛园做丫鬟,伺候一位夫人的……融融,你见到那位夫人了吗?就是,住在辛园里的那位夫人?” 成雪融开始晕了。 “辛园?辛园里的……夫人?” 她脑子有点乱,她觉得她已经明白了,又觉得不可思议。 结巴了半天,她终于问出了口,“父皇,您说的辛园,就是母妃在望高县的家,是不是?您问我,有没有见到辛园里的夫人,那位夫人是……是谁?” 一问惊醒帝王,成淮帝幡然悔悟,眼里的亮光也黯了下去,再开口,声线中就带了冷寂,他说:“没什么,辛园应该已经荒了,那里不会有人,更不会有什么夫人。” 成雪融却越想越惊,越想越明。 心越跳越快,指尖依旧冰凉,双颊却激动地渐渐泛红,手发抖,腿发软。 虽然已经闭了眼,但仍止不住那温热的液体不停涌出。 “母妃她没有死!” “母妃她离开了皇宫,离开了您,也抛弃了我!” “难怪,难怪您总说母妃她狠心,原来啊……” “母妃她……真的是好狠心啊……”成雪融仰天闭目,流着泪,如是说。 刘老汉的回忆是在十九年前,十九年前就是恭宝二十八年,正是辛贵妃怀着她的时候。 那时候成淮帝还只是亲王,所以刘老汉称辛贵妃为夫人,还说她后来上京寻夫去了,临走前给春草多结了三个月的工钱。 还有乔桓说的,恭宝二十八年,初秋,辛贵妃只身一人,夜闯亲王府。 时间吻合。 刘老汉说的,春草伺候过的那位夫人,是辛贵妃。 成淮帝问的,住在辛园里的那位夫人,也是辛贵妃。 只是,成淮帝一直不知道辛贵妃是仡濮族人。 否则,他听到竹桐山、仡濮族这两个名字时,不会毫无反应。 竭力遮掩的秘密被揭开,成淮帝震惊之余也很是恍惚,目光飘渺,落在空中某处。 成雪融想多问一些有关她母妃的事,又怕出卖了乔桓,便迂回问道:“我没有外祖父母,没有舅父姨母,母妃什么亲人都没有,一介孤女,却住得起园子、请得起丫鬟,父皇,您没怀疑过母妃的来历吗?” 成淮帝摇头答:“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没有问,但你母妃她什么都不肯说……” “她是人间奇女子,对待寻常女子的那一套,对她根本没用。我佯装恼怒,弃她远她,她比我还潇洒,转头就找了媒婆,说要招夫婿,我哪里还敢跟她怄气,留她都来不及……” 成淮帝深陷在回忆里,也不自称朕了,一口一个我,再一口一个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幕僚们都说她是细作,我不相信,但也不能冒险,回京的时候就不带她,她却寻了来,像是什么都知道了,直接就闯进我府里,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我又惊又喜,但终究不是全然信她,她却连我这点心思都猜到了,主动请缨,说要帮我……她真的帮了我……帮了我大忙……” “后来,我立她做了贵妃,我是真将她放在心里,可她却日渐忧郁……是她不懂后宫与前朝的关系,不理解我也身不由己……一次又一次,她说她累了,她说她想离开……” “那个春天,生下你的那天,积了一冬天的雪化了,她和积雪一起离开了……留下册封贵妃的金册、金宝,留下你,还有一封诀别的血书……” “吾女,雪融。吾今离去,如雪消融。” 吾今离去,如雪消融,上天入地,难寻踪迹。 原来,这才是她母妃给她起了“雪融”这个名字的意思,竟是这样决绝,要和她父皇此生不再相见! 而她父皇呢,将她住的宫殿命名为“凝雨殿”,凝雨即雪雪纷飞,她父皇就这样盼着她母妃归来! “母妃她,真的好狠心……”成雪融喃喃念着。 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成淮帝处死所有服侍过她母妃的宫人,不为迁怒,是为灭口,他不许人提起她母妃,是为思念难耐,更是为骄傲逼人。 贵为天子,却遭妃嫔抛弃,成淮帝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 她小心翼翼问:“父皇,您后来派人去找过母妃吗?” 果然,成淮帝一听脸色即变,从温情脉脉变成了怒火冲冲,沉声答道:“她要走,便让她走,找她做什么!” “因为父皇您,一直没有忘记母妃啊。” 联想到陶氏母女、戴氏父子,成雪融便大着胆子猜测:“父皇,您是怎么知道致远道人的?又怎么会对他那么相信?是不是,他说了一些有关我母妃的话?” 成淮帝听了,眼又一眯,很明显,对于自己中套一事,成淮帝也倍感恼怒,顿了半晌,才说:“正是。是那个冒牌货,她从城外灵瑞寺送来书信,她说她在寺中遇到一位道长,那道长给她算命,说她父母俱在,只是不得团圆,她便专程写信来问是真是假。” “朕当然答她是假,同时对那道士也很好奇,就派人去请他进宫。和他谈了一夜,他却不肯再说半点有关你母妃的话,只是颠来倒去,说了好些养生的法子……那一夜,我就梦见了你母妃。” “多年来,朕偶尔也会梦到你母妃,但从没有一次,能像那一夜的那一梦,梦得那么真实,梦里她那么美,又那么狠心……” “自那以后,我就夜夜梦到你母妃,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她泣血留书、决绝转身,随着积雪消融离朕而去的画面……” 通过假公主接近成淮帝,再利用辛贵妃取信成淮帝,陶新月走的这第一步棋就特别有战略意义。 之后,用毒控制成淮帝,再借口冲喜设计乔佚抗旨,然后决裂、赐毒酒,等着她这个百毒不侵的人去喝,最后再带着大班人马去将她捉jian在床。 一计接着一计,一环连着一环,不但成功地令成淮帝厌恶乔佚,更是直接地将她推进了死牢。 存心地,要让她死在最疼她的父亲和兄长手上。 果然,最毒陶氏心,最阴陶氏计。 这时候,成雪融已基本将陶新月的阴谋诡计摸了个通透,一边佩服她的无上心计,一边又对她恨得牙痒痒。 陶新月要回归仡濮寨,要夺回仡濮族大权,七拐八拐的竟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太可恶了。 可再转念想想,她毕竟是一国公主,陶新月动她,就是与朝廷为敌,树一个这么强大的敌人,陶新月还没那么蠢。 除非,她母妃在仡濮族中地位超然,值得陶新月那么冒险。 而她母妃的能力,能只身夜闯亲王府,能产后逃出帝王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谋士、除大将、歼灭一营军马,确实也从侧面证明了,她必是仡濮族首脑人物。 那么,她是谁? “我要去找母妃。父皇,您告诉我,母妃是谁?她叫什么名字?”成雪融问。 在成雪融看来,既然她母妃未死的秘密已经揭开,那么再想从成淮帝嘴里问出有关她母妃的往事,应该是顺其自然的事。 谁知道成淮帝却又一次迟疑了,神情挣扎,就是不肯说。 成雪融这才意识到,有关她母妃的事,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她试探着问:“母妃她姓辛,名叫桑塔,对不对?” “融融你……你怎么会知道?”成淮帝大惊。 成雪融比他更惊。 辛桑塔这个名字,是她从百里云帆嘴里听到的,她虽然记着,却从没放在心上。 她一直以为那是百里云帆编出来的,取辛贵妃的辛字在前,再取塔氏家族的塔字在后,随便再想个什么字填在中间,不就成了一个既像华族又像仡濮族的名字了吗? 却原来,不是。 百里云帆没骗她,她母妃真的叫辛桑塔。 不是辛氏桑塔,是塔氏辛桑。 而仡濮族中姓塔的,只有族长塔氏一脉。 她,竟是仡濮族塔氏后人,仡濮族的皇室后裔! “是高契说的?”成淮帝问,下一刻又否定了,“不会的,高契嘴巴够紧,他不会做这种糊涂事。” 高契就是高公公,伺候了成淮帝一辈子的公公。 “不是高契,那是谁?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成淮帝问,眼里漂着一层危险的光。 毫无疑问,谁知道,他就杀谁。 第103章 张都府惊变 “为什么?母妃的名字为什么会是秘密?”成雪融问。 成淮帝茫然摇头,语气却十分坚定,“是你母妃说的,她说她命中带厄,恐祸及亲眷,隐姓埋名才是平安之道。” 对,她母妃说得对,她之所以落难,不就是因为她母妃的名字泄露出去了吗? 可成淮帝瞒得这么紧,连她成雪融都打听不到的事,那陶氏母女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难道真是……高公公? 成淮帝的身不好近,高公公的身却能近。 再想起醉月楼那次,那西贝货的爪牙给她用的迷香、给她嗅的香片,那些若是用在高公公身上,不就什么秘密都问出来了吗? 成雪融长吁,恍然大悟。 可恍然大悟之后,在解开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之后,她看见的却不是真相,而是另外一个又一个的谜团。 她母妃在哪里? 她母妃跟仡濮族塔氏一脉有什么关系? 族长大人是否知道这一切? 还有,她所中的红蔓蛇之毒,会不会还有其他解法? “父皇,我要去西南找我母妃!”成雪融又一次说,目光炯炯望着成淮帝。 成淮帝沉吟良久,最终无奈说道:“父皇知道,以你的性子、你的聪明,你要想走,父皇留不住你,但你离开之前,父皇有两句话要问你。” “您问。” “是谁,告诉你你母妃的名字?” “是那个西贝货,我从她嘴里套出来的。” “嗯,”成淮帝并不意外,面色沉静,顿了顿,又问:“你说忠亲王……造反?” 成雪融一怔。 “朕知道你是胡说一通,朕问的是,融融,你为什么会拿这个来胡说?”成淮帝了然看着成雪融,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 “父皇常常惋惜,你生作女儿而非男儿,否则,这大成天下定是你的,你比你皇兄不知厉害了多少,所以,你说的话,就算是胡说,父皇也不会轻视。父皇问你,你是先怀疑忠亲王了,才会拿这个来胡说的,是不是?” 面对着成淮帝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成雪融结巴了,“父皇,儿臣……儿臣……” “儿臣?哼,你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从小到大,就只有说谎了、做错了、要受罚了,才会在朕面前乖乖地自称儿臣!”成淮帝板着脸呵斥道。 成雪融讪笑,带着点心虚的讨好。 “朕也不逼你。”成淮帝说着,忽然愁容满面,叹息连连,“峰儿确实不是帝王之才,十七弟有这个心思,朕也不意外……你是提醒也罢、胡说也好,总之,是给朕敲了警钟了……” 成淮帝口中的峰儿,就是太子成峰,所称十七弟,就是忠亲王成伯良。 “好在,有董学士遗子董志林尽心辅佐,有郭国公强大外祖全力扶持,还有梁太尉之女梁师赞坐镇东宫后宅,忠臣良将贤内助,是峰儿之福,峰儿之福……” 于国家大事上,成雪融向来不爱管,当下就象征性地嗯了一声。 这时的她,还丝毫不将忠亲王放在心上。 忠亲王巡查西南西北,董志林既然请令跟了去,她就信董志林定能查实忠亲王或轻或重一些证据,到时候呈给成淮帝,成淮帝护着太子,必然是红字一批,忠亲王就翻不了身了。 “融融,父皇有事,先回宫去了。暗牢出去就是张都的府邸,你委屈点,就住张都府邸,朕让张都亲自服侍你,给你出出气,好不好?”成淮帝问。 “不用,”成雪融拍拍肚子,豪爽说道:“公主肚里能撑船,张都也是奉了父皇您的命令办事,本公主理解的,不怪他。” 成淮帝看着成雪融,含笑点头。 “明天,刑部会传出镇北侯亲兵牛黄不敬朝廷而被处死的消息,鎏京有父皇镇着,任谁也翻不出花样来。另外父皇再拨一队禁卫军给你,你就放心地去西南找你母妃吧。” “那父皇您记得让无双先走啊,我就在这儿多呆几天,等十五来了,给您解了毒,我才能放心离开。”成雪融道。 她得看着成淮帝真解了毒才能放心,再说,她也得带着乌伽什一起走,是不是?乌伽什毕竟是仡濮族的祭司,有他带路,要打入仡濮寨也容易些。 “还有,父皇您回去以后要把那个西贝货的身份告诉梁姐姐知道,梁姐姐已经起疑了,要是让她一个人傻乎乎地试探下去,万一有一天让西贝货她娘察觉了,我怕会对梁姐姐不利。” “嗯。” “至于太子哥哥,就什么都瞒着吧,他不会演戏,搞不好就露馅了,索性叫梁姐姐哄住他吧。” “……”成淮帝还是:“嗯。” “那……”要事交代完了,成雪融忽然狡黠地笑了起来,一边晃着成淮帝的手,一边撒着jiāo问道:“那父皇您说,等找到母妃了,我要对她说什么好呢?告诉母妃,说父皇您很想她,说您希望她回来,好不好?” “哼哼。”成淮帝一听,眼神立刻就软了,却还要装作毫不在意,干巴巴说道:“你爱和她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朕对她是无话可说!” “好吧,”成雪融斜眼瞄着成淮帝,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既然父皇您不想她,那我就不对她提您了,也免得她伤心,是不是?” “胡……胡闹!”成淮帝急得涨红了脸,又是喝她:“你要和镇北侯完婚,这么大的喜事,你都不请你母妃坐高堂吗?” “请啊,但那也用不着提起您啊!” “哼!逆女!”成淮帝知道自己被揶揄了,当下起立拂袖,往牢门走去,“朕明天就下旨,罚镇北侯去那西北苦寒之地镇守边关,无召不得回京!” 镇北侯乔佚是因抗旨而被软禁在府,这一罚,罚他离京回营,名罚实赦。 成雪融心里一暖。 再想到自己身中奇毒,或命不久矣,心里又是一痛。 “父皇——”喉头一哽,她带着哭腔就喊了一声。 成淮帝脚步一滞,停在牢门口。 “父皇,这辈子能做您的女儿,是融融的福气。” 成淮帝肩背一震,没有接话。 “下辈子,融融还要做您的女儿,您说好不好?” “好。” 成淮帝没有回头,举步走出了暗牢。 这就是她父皇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剪影。 . 《大成史》载,荣兴一十八年六月初一,成淮帝有意赐琼英公主与镇北侯乔佚完婚,遭镇北侯乔佚拒绝,成淮帝怒,将镇北侯乔佚驱逐回营,令镇守西北,无召不得回京。 坊间则传,镇北侯乔佚之所以拒婚,乃是因患难言之症,一说是不举,一说是断袖。 认为镇北侯不举者甚众,但随着成淮帝次日以雷霆手段秘密清理了随侍乔佚身侧的三名亲兵后,乔佚断袖一说亦是拥护者众。 一夜之间,镇北侯乔佚喜提茶余饭后话题榜第一,不举、断袖的并蒂谣言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传到周边各国。 而同一时刻,鎏京城皇宫之内,另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正在发生。 但郭皇后、太子、太子妃等人一致决定压下此事。 . 六月初三,张都府邸。 成雪融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伴随着熟悉的呼唤声声传到耳边:“主子?主子快醒醒!” 是金银花和夏枯草。 两人在成雪融身边伺候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慌慌张张、冒冒失失地,完全把她当作是个稻草人,将她从床上拽起来,一左一右架着她就往厢房外走。 “什么事?” “官兵来了,说要抄家。” “抄家?”成雪融惊。 “张都呢?”她问。 “不知道。”夏枯草应着,直接蹿上矮墙,望了一圈后跳下来,紧张地向她报告:“内院里不但来了府兵,还有起码一个大队的正规军,见人就抓,反抗者,格杀勿论。” “正规军?格杀勿论?”成雪融再惊。 “怎么走,这边能走吗?”金银花问夏枯草。 夏枯草摇摇头,“整个张都府都被包围了,不管走哪边,都会遇到士兵,都会被抓。” “谁敢来抓?”金银花立刻亮出腰间软剑,对成雪融说道:“主子,我们带您闯出去!” “府兵、士兵数量太多,就凭我们两个,恐怕闯不出去。”夏枯草立道。 “掉头,去书房!”成雪融忽喝。 御史台暗牢的入口设在刑部牢房,出口设在张府书房,如何进出,多年来只有成淮帝和张都知道。 如今,可以再加一个成雪融。 成雪融所居乃是张都府邸中最好的正房,书房恰好建在正房之后,三人穿过回廊,远远地才刚看到高悬门楣的“书房”两字,成雪融就开始吩咐:“进门,西侧第四个书架,下数第二层,左起第五格,中间那个笔筒。” 夏枯草飞蹿而起,破门而入。 “转一下!”成雪融的声音急促有力,从门外传来。 夏枯草却趴在书架上不动了。 片刻后,她从书架上跌下来,蹭蹭蹭连连倒退,直与刚进门来的成雪融撞到了一起。 “怎么了?转不动,还是转了没用?”成雪融见状惊讶追问。 “我……我没转。”夏枯草青着脸答:“笔筒……笔筒没了。” 没了? 成雪融懵了。 第104章 张都弑君,株连九族 下一瞬,噼里、啪啦各种古怪声响传来,然后,眼前一整座的书架轰然倒塌。 成雪融更懵了。 木屑纷飞,木块砸落,金银花、夏枯草只好护着成雪融又退出了书房。 “是虫子,不知道什么虫子,绿豆瓣那么大,把笔筒给蛀没了,书架也给啃烂了。”夏枯草缓了一阵,终于说道。 没了?烂了? 成雪融正想问,那书架后边的密道你看到了没,忽然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你说,虫子?” 能将虫子玩得得心应手的,还有谁? “再进去看看。”成雪融甩开金银花,越过夏枯草,拔腿就往书房跑。 “主子,等等!”二人齐声惊呼,拔腿也追。 然后,就听成雪融惊喜大喊了一声,“十五!” 随即,属于乌伽什的熟悉声线传来。 却是问:“你是谁?” “你个小单蠢!能叫你十五的,还能是谁?”是江离的声音。 他尾随乌伽什之后,从密道口钻了出来,却是一眼就将易容过的成雪融认了出来。 还有当归,走出密道,站在一地碎屑之中就对着成雪融拱手作揖,“见过姑娘。” “十五,江离,当归,你们怎么来了?”成雪融站在门口问。 一边还不忘低头去寻找夏枯草所说的虫子,并无发现,只在乌伽什脚下看到一个巴掌大的蚕丝袋,无风自鼓,估计夏枯草所说的虫子都钻回那里边去了。 果然,就见乌伽什兴奋地喊着“阿姐”,一边弯腰拾了那蚕丝袋,束好袋口放进他的专用百宝袋里,一边朝她小跑过来。 “阿姐,你还好吧?” 乌伽什肩上挎了一个包袱,包袱已经系严实了,但没有全裹住,透过细缝,成雪融看见一盅白瓷罐,罐身上描了葱葱郁郁一片翠竹。 他绕着成雪融转了一圈,将成雪融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又握住她手腕,号了号脉,才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他样子傻乎乎的,她眼角潮乎乎的。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竟感觉眼前的十五脸色有些发白。 “阿姐,你爹爹到底怎么了?江离、当归跟我说,小侯爷写了信来,说你爹爹中毒了,你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我怕你累坏了自己身体,立刻就赶过来了。” “你从哪赶过来的,来得这么快?”成雪融问。 “我……”乌伽什没答,一张小脸倒皱了起来,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愧疚。 成雪融一头雾水,但再看看这满地碎屑,也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 当归更似懂她所想,立刻说道:“姑娘,我们为了找你闯了刑部大牢,多得十五有追踪蛊,才一路追到这儿来,密道已经暴露,虽然有十五留下的蛊毒,但应该也拖不了多久,刑部的人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可张府也已经被包围了,现在外边全是兵。”金银花道。 “那就更要走了,总不能留在这里等着被人包圆了吧?”江离说着,领头扙剑走出了书房,“闯!” 书房外,一片狼藉。 抱着脑袋跌跌撞撞的家丁,背着包裹畏畏缩缩的嬷嬷,提着裙裾哭哭啼啼的丫鬟,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哭喊着,逃窜着。 成雪融心有不忍地看着。 “主子,快走!”金银花、夏枯草护着她再次穿回廊、过正房,“既要硬闯,必然要和内院的官兵对上,但刑部的人就要从书房密道追出来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突围!”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了内院。 “什么人?”士兵中有人发现了他们,当即大喝。 与张都府中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子奴仆不同,成雪融等六人神色镇定,脚步稳重,其中四人还手持软剑,一路行来气势汹汹。 未开口、未出手,就先震得那些府兵频频退走。 剩下些上过沙场、杀过敌的士兵,披战衣、擎寒枪,目光凛凛,寸步不让。 遮阳笠帽、短罩甲,原来是镇守东南水域的郭家军。 一名帽上缀双翎的将领从士兵后走了出来,喝道:“大胆反贼,还不速速就擒!” 成雪融即刻上前一步,厉声喝了回去:“大胆马林,还不速速退下!” “你认得我?”马林吃惊,见成雪融年纪甚轻,还是做的未出阁打扮,当下问道:“你是谁?张都的女儿?没听说张都有女儿啊。” “哼,张都他敢?”金银花立道:“张都见了我家主子,都得跪下磕头喊声小祖宗!” 马林便拽了抱头跪在一边的张府管家来问道:“说,他们是谁?” 不管是谁,就凭这个口气,马林都已经将成雪融当作了最大的反贼,比张都还大的那种。 管家颤颤巍巍答道:“是……是老爷贵客,年纪小、辈分大,老爷叫她姑奶奶,把府里最好的正房让给姑奶奶住,还嘱咐全府上下见了姑奶奶都要跪拜。那两个是姑奶奶的丫鬟,还有三个……小的没见过……” “哼哼,姑奶奶?”马林冷笑道:“张都弑君,株连九族,什么姑奶奶,统统抓了!” 他一声令下,身后一排郭家军齐声应诺,呼声震天。 原本一连排明晃晃向着天的长枪,这会儿都斜了下来,正对着成雪融。 成雪融却已傻了。 “张都弑君?”她傻到像是看不见身前寒光闪闪的红缨枪头,就要扑上去,被乌伽什拽住。 “马林!你给我说清楚!张都怎么会弑君?张都的手段是残忍,但张都是忠的,他不可能对皇上不敬!” “怎么不可能?张都胆大包天,进宫见驾都敢带着匕首,还有什么不敢的?皇上赐他毒酒,要为民除害,他就拨出匕首,刺杀皇上……” “刺杀?那……那皇上呢?皇上受伤了?” 事关皇上的,别说马林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真知道些什么,没有旨意,他也不敢乱说。 但依他看,就现在宫里那乱糟糟的,全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在主持的样儿,皇上说不定还真受伤了。 既是如此,这伙张氏反贼就更加该死了。 马林想到这里,心中怒火顿起,喝道:“还啰嗦什么!儿郎们,给我上,把这伙贼人拿下,生死勿论!” “是。”五十士兵同声应是,声音齐得像是一个人喊的,五十杆红缨枪头向着成雪融等六人,铺天盖地刺了过去。 江离、当归、金银花、夏枯草迎了上去,同时成雪融踉跄了一下。 到这会儿她才注意到,乌伽什还一直拽着她的手,但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五十士兵齐声一喝,浩荡的声势竟将从未见过正规军的乌伽什给吓了一个连连道退,连带着她也踉跄了一下。 “十五,别怕。”成雪融拍拍乌伽什的手,看他脸色似乎更白了,宽慰他道:“那些只是普通士兵,抓不住我们的。” 乌伽什紧张地干咽着口水,点头。 “这个马林不是坏人,这些士兵守卫东南,更是百姓们的英雄,他们只是误会了我,但我不想伤了他们。” 成雪融直直盯着乌伽什,“所以,十五,帮我,放倒他们,我们闯出去。” 乌伽什紧张地继续干咽着口水,又点头,亮出他的五毒将哨来。 “没用。”成雪融压下他的手,“这里是居民府邸,能有几个五毒将?” 乌伽什无措地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问:“当归说,你在刑部密道里留了蛊毒,可以暂时拖延追兵?” “嗯,是一些让人闻了就会没有力气的花蜜,可是……” 乌伽什左右望望这偌大内院,急得几乎就要哭了,“可是这里这么大,我哪有那么多的醉花花蜜?” “那就换一种,只要不死人就行。” “不死人的……那……那就用这种?” 乌伽什伸手到他的专用百宝袋里摸了一把,也不知摸了什么,虚虚地握着拳,举到成雪融面前,“这个,不会死人的,但是……” “别但是了。”成雪融打断乌伽什,一边作势要来拿他手里的东西,一边问:“你就说这东西怎么用吧。” 乌伽什连忙挡住,但也摊开拳头,亮出一把草木灰来给她看了,“这个小东西厉害得紧,阿姐你别碰。” “那你来。”成雪融示意乌伽什上场。 乌伽什愣头愣脑看了飞来飞去护着他们的江离等人,忽然大喊一声:“你们让开!” 然后,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让开了,闭眼、拔腿就冲上去,将手里的草木灰往士兵之间一扔。 幸得四人身手敏捷,有惊无险地都避开了,江离还骂了声:“小单蠢太冒失!” 又见他扔出的是把草木灰,忙甩出一道剑风,带着那轻飘飘的灰落在了士兵中间。 那一片的士兵顿时全乱了。 哭爹喊娘的哀嚎声响起来,同时还有长枪被弃、倒在地上声音,笠帽被摘、掉在地上的声音,罩甲被脱、扔在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战袄、单衣、亵裤被撕裂的声音,刺啦、刺啦,响成了一片。 外围一些没有碰到草木灰的士兵,见同袍忽然发疯,上前查看,立刻也被传染了,扔了武器就开始又哭又喊、又抓又挠地脱衣服、撕衣服。 很快,内院中就赤条条地躺了一地的士兵,一个个大胖虫一样地翻过来、卷过去。 马林看傻眼了。 第105章 擒贼擒王,射人射马 “阿姐,你不能看!” 乌伽什红着脸过来,用手遮住成雪融的双眼,“姑娘家看了没穿衣服的小伙子,是要长针眼的!” 成雪融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跟我整迷信这一套,我看不见我怎么突围啊。 立刻扒下乌伽什的手嚷:“我得看,你别挡着我!” 乌伽什:“……” 江离、当归:“……” 金银花、夏枯草:“……” 成雪融看这几人有的挠头、有的抓耳,有的偷着笑、有的不自在,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呵呵、呵呵”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解释道:“我不是为了看这些啊,没穿衣服的大帅哥我早就看过了。” 江离哈哈哈大笑起来。 成雪融索性一抬下巴,坦然的目光投向那满地翻卷的大胖虫,骄傲地说道:“哼,我才不稀罕看这些,这些都难为水,这些都不是云!” 乌伽什:“……” 难为水是什么意思?不是云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担心他阿姐长针眼,可这跟水和云有什么关系? 成雪融转头问他:“十五,你这个脱衣蛊……真不会死人吗?” “不会。”乌伽什还在为她长针眼的事儿发愁呢,顺嘴就答:“他们是痒了才脱衣服的,其实就算脱光了抓破皮了也没用,痒十二个时辰就好了。” 马林:“……” 十二个时辰后,不死也只能剩一口气了吧? “那还等什么?快走!”江离飞起一脚,将拦路的马林踹飞了,领头就奔出了张都府。 府门口拴着马林等人骑着来的军马,六人又抢了六匹马。 “去哪?”骑在马上,江离问道。 成淮帝遇刺,也不知安危如何,成雪融当然想去皇宫看看她父皇,想去太子府问问她梁姐姐,可成淮帝无端端遇刺,肯定和陶氏母女、戴氏父子脱不了干系,若真去了,只怕更落入他们罗网,枉送了性命。 关心则乱,成雪融放不下成淮帝的安危,方寸大乱,迷惘之间,下意识地就望向了当归。 当归一接触成雪融犹豫的目光,立刻就说:“我们今日一早进城去到侯府,侯府龚管家按照小侯爷离京前的安排,立刻去太子府为我们通报太子妃,却被告知成淮帝遇刺,太子、太子妃昨夜便进了宫,一夜未归。” “龚管家又将亲兵牛黄下狱的来龙去脉说了,我当即猜到牛黄即是姑娘,再联想到成淮帝遇刺之事,推测定是那假公主在中间搅乱,又怕姑娘你遭遇不测,便去闯了刑部大牢。” 也就是说,当归所知,也并不比她多。 “那你觉得,我们该去哪里?”成雪融问。 当归垂眸沉吟,片刻后道:“这要看姑娘想要什么了,进宫正名或出城逃亡,全凭姑娘选择。” 成雪融骑在马上,左看看、右看看。 向南是皇宫方向,她此刻只要策马过去,当着郭皇后、太子、太子妃及一众朝臣大将的面,与百里云帆对峙一番,即可证明自己身份。 可成淮帝中毒、遇刺,既然来抄张都府的是郭皇后派来的娘家人,那就证明成淮帝已经昏迷,否则他不会明知自己的女儿在张都府中还由着郭皇后下令格杀勿论。 若此刻成雪融再逼近皇宫,威胁到百里云帆的伪装,只怕陶氏母女、戴氏父子要破罐破摔,直接就将成淮帝从昏迷不醒变成长睡不起了。 “向北,出城。”成雪融深呼吸一口气,狠狠拽住缰绳,艰难而坚毅地说道:“唯有我亡命天涯,方可保父皇性命无忧。” “是。”当归应声,也拽住了缰绳。 江离自抢了马,便是马头向北的姿势,似乎早料到成雪融会做这样的决定,此刻成雪融一开口,他立刻扬鞭策马,向北开道。 当归随即跟上。 成雪融依依不舍,在金银花、夏枯草、乌伽什三人簇拥下策马前行,一边前行,一边频频回头望向皇宫。 巍巍皇城,至交亲人,今日一别,不知归期何时。 . “反贼,勿走!” 马林从张都府追了出来,身后只跟了寥寥几个没中蛊的士兵,见成雪融等人抢了马正往北城门方向逃去,立刻也策马来追,同时扯着嗓子大喊:“关城门!别让这伙反贼逃了,快关城门!” “关什么城门?”江离纵马、下腰,伸臂在地上抄了几块小石子。 “看是你城门关得快,还是我暗器飞得快。” 话音起,石子飞了出去,话音落,士兵躺了一地。 跟在后边的马林看得胆战心惊。 张氏反贼既有这身手,让他追上了也没用。 “马林!叫你抄家,怎么抄得要关城门了?”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疾喝。 马林一激灵,转头见到从横巷里冲出来的一行人,更加激动了,大喊道:“少帅!是弑君反贼,从张都府里逃出来的六个弑君反贼,武功高强会妖法,就要闯出城门去了!” “哼,张氏反贼,哪里逃!”为首那名被称作少帅的男子不屑冷嗤,策马领兵便追了上去。 成雪融正驾马奔驰着,听到动静便回首一望,立即倒吸着冷气说道:“晦气!竟然撞上郭显仁了!” 郭显仁是郭家军少帅,马林正是他麾下参将。 她早该想到的,马林既然来了,郭显仁必然也要赶来。 “我们快走!”成雪融更用力地鞭打马臀,一边提醒众人,“这个姓郭的郭世孙变.态得很,简直就是后羿再世、等着射日,你们要小心他的箭。” “是。”金银花、夏枯草齐声应道。 她们虽然从未见过郭显仁,但郭家军少帅郭显仁“箭无虚发”的大名,她们早有耳闻,因此丝毫不敢松懈。 乌伽什也不敢松懈,俯下身体,紧紧地贴在马背上,捡着空儿还回头望了“箭无虚发”郭显仁一眼。 然后,就在马上惊起。 “阿姐——” 乌伽什手一松、脚一蹬,一跃而起,将成雪融从马上扑了下来,落地之前还转了个身,一边将自己瘦弱的身躯奉献给了成雪融当肉垫,一边护住了挎在肩上的那个描有翠竹的青花白瓷罐。 成雪融四脚朝天落地,重重地压在了乌伽什身上。 眼角余光刚捕捉到一抹残影呼啸而过,双耳又听到极是沉闷的笃一声。 望过去,就见那抹残影钉在了城门上,整个箭镞都已不见,只剩白色的箭羽仍在空气中颤抖着。 成雪融立刻偏头,果然见是郭显仁,左手挽着弓,弓弦也还在颤着,右手已绕到背后,又从箭囊里取了一根白羽箭出来。 “十五,快上马!”成雪融都来不及去扶乌伽什了,抹下掌套,再一拍肘部。 带毒驽箭射出,直取郭显仁……身下的马。 他想擒贼擒王,她就射人射马。 可她的驽箭细、短、无力,他的马皮却糙、厚、坚韧,弩箭飞过去撞上马颈后,啪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马儿微微吃痛,引颈晃了晃脑袋,却连嘶鸣一声都没有,犹在奔跑。 马背上郭显仁又冷哼一声,手中白羽箭再一次搭上弓弦,再一次对准了成雪融。 “阿姐!”乌伽什再次惊呼,但他后颈正被夏枯草拽着准备扔上马去,两人都没法再扑过来了。 “主子!”金银花亦是惊呼,但她才刚控住成雪融、乌伽什二人的马,这会儿也来不及施救了。 “不好!” “姑娘,快躲!” 江离、当归二人亦失声喊了起来,同时一人飞出一块小石子直取郭显仁弓矢,一人掷出一块碎银子直取郭显仁门面。 郭显仁不慌不忙,身躯一转,侧坐于马鞍之上,单足勾住马镫,仰身下腰,手中弓缓缓拉开,明晃晃的箭镞再度瞄准了成雪融。 成雪融见状惊叹,同时也在心里骂开了:郭显仁你个臭不要脸的国公世孙,你愿赌不服输,你教我骑射还藏私!这么高难度的马术、箭术,你竟连见都没让我见过! 然而,她自己也是一点儿不慌,稳稳地坐在地上,啪啪啪猛拍自己双肘,那弩箭一根有毒接着一根无毒,啾啾啾飞向郭显仁及其身后众士兵……身下的马。 毫无意外的,那弩箭撞上马颈、马腿、马肚子,然后啪嗒、啪嗒、啪嗒都掉了下来。 眼见着郭显仁拉满了弓,就要松手、放箭。 身后江离已经不忍地闭上了眼,仰天叹道:“这次死定了。” 当归则大喝:“郭将军,且慢!这是你大成……” “闭嘴,当归!”成雪融回头疾喝,眼神如冰,射向当归。 同时,郭显仁身下战马忽然躁动、凄厉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 郭显仁一手持弓、一手搭箭、一脚悬空,已差不多是横着仰躺在马背上,之所以还稳稳当当地没掉下来,全靠一个马镫撑着,此刻马儿忽然发疯,他毫无悬念地,就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 他左手倒还握着弓,右手却不知何时已经松了,将那原本要用来射杀成雪融的白羽箭斜斜地射向了天空。 马儿已经直挺挺地,死在了他的面前,马颈上嵌着一块小石子、一块碎银子,入肉三分,血流不止。 郭显仁跌坐在地上,怔住。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马会忽然发疯,自己去挨了那两枚暗器“自尽”? 然后,又听一声接一声的凄厉嘶鸣声响起。 原来,是其他士兵的马也忽然发疯、躁动,然后倒地死了。 郭显仁更怔了。 这是中邪了不成? 第106章 无后之咒,虿蛊 金银花已策马回来,抄起成雪融,一行人直奔出城。 . “少帅!少帅你怎么样了,可有受伤?”马林终于赶了上来,下马关切问道。 城门口这里忽然人仰马翻的,他在后头可都看到了。 郭显仁听了马林这话,原本拧着的眉头,这会儿拧得更深了。 他爬起身,逐匹查看那说死就死、死了一地的战马,又一根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弩箭细细察看。 弩箭箭镞上有血。 战马都被弩箭箭镞划破了皮毛。 “箭上有毒?” 郭显仁双眸一冷,“来人,把这些马、这把弩箭都烧了,小心别碰到马血,尤其是别碰到箭镞上的血。” 马林应是,一恍后却又迟疑了,“可是,少帅,这血的颜色鲜红鲜红的,一点也不像是有毒的样子啊。” “只擦破了一点皮毛就能让马发疯、暴死的,像是没毒的样子吗?”郭显仁臭着脸,冷声反问。 他出身高贵,又颇有天赋,未及而立便已战功赫赫、威震四方,今日无端端地,竟在一个全然不懂武功的女子手上吃了这么大亏,他能不憋屈吗? “调一支十人队来,本少帅要亲自去追这伙张氏反贼!” . 凝雨殿,内室。 “褚嬷嬷”以一身奴仆装扮端坐于主位,主位另一侧坐着的,才是墨发高束、一身箭衣的百里云帆。 “沉鱼”端着茶盘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宫女从茶盘上取了一杯茶呈给“褚嬷嬷”,剩下一杯则由“沉鱼”呈给了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掀盖轻啜。 “褚嬷嬷”却看也不看,一挥手便将宫女呈上来的茶盏打翻在地。 “蠢货!”她骂。 “不管什么事儿,到了他们手里,总能给我搞砸,真是蠢货!”她咬牙怒骂。 “夫人息怒。” 方才呈茶的宫女“嘉祥”轻拍着“褚嬷嬷”背心说:“戴堂主和二公子一直都将皇帝哄得好好的,要怪就怪那个成雪融太狡诈了。” “是啊,”另一名长相和“嘉祥”十分相似的宫女“嘉祺”也说:“也不知成雪融使了什么妖法,都进了刑部大牢了,还能跟皇帝通上信儿,皇帝必然是知道致远道人和玄广道童有假了,否则也不会对戴堂主和二公子动手。” “何止!”百里云帆听到这里,脸一沉,也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到了桌上,“皇帝既然知道致远道人和玄广道童是假的,肯定也知道琼英公主是假的了。” “所以,娘。”百里云帆转向顶着褚嬷嬷皮囊的陶新月说道:“你别生气,我倒觉得戴堂主杀了皇帝,乃是立功。” “哼,什么立功,这根本就是他们蠢!”提起戴充刺杀皇帝一事,陶新月就恨得牙痒痒。 “皇帝以宴请为名,诓他们喝了鸩酒而已,他们当场打晕皇帝和张都就好了,慌什么?鸩酒的解药我有的是,还有皇帝和张都,知道了又如何,我奇药无数,还堵不住两张嘴吗?可他们倒好,竟就当场杀了皇帝和张都!” 陶新月恨恨一捶手掌,望向百里云帆,“阿允,且不说皇帝一死、太子登基,你将从皇帝的女儿变成皇帝的妹妹,地位再不如前,就说这个太子、太子妃,还有郭皇后,我们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知道多少,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尤其是高契,高公公。高契服侍了皇帝一辈子,可以说,这天底下最了解皇帝的人就是高契了,当初采薇、采蘋之所以能够知道辛贵妃的名讳辛桑塔,可不就是从高契嘴里套的。” 陶新月说着,一边望向身侧的“嘉祥”和“嘉祺”。 她二人正是采薇、采蘋。 “可皇帝设宴禄光殿,要杀戴充、戴启展,高契却不在殿中伺候,反而是去了太子府,这里边肯定有猫腻!”陶新月道。 百里云帆最关心的,始终是她的身份有没有被人知道了,一听她娘这么说,立刻呀了一声,急问:“那娘,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太子和太子妃,甚至是郭皇后,他们都已经知道我是假的了?” 陶新月颓然扶额,也不知是为眼下不甚明朗的形势发愁,还是为她女儿仅有的这点出息烦恼。 叹了口气,问:“阿允,你可猜得到,如今成雪融在哪里?” “成雪融?”百里云帆垂眸,一边想一边说:“成雪融就是那个牛黄,牛黄被押进了刑部大牢,刑部大牢第二天就说牛黄已经死了,白常明也乖乖地带着兵回西北去了,可见,成雪融定是随着白常明去了西北。” “嗯,有这个可能。”陶新月半信半疑地点头,又说:“可是,皇帝要杀戴充、戴启展的时候,是全然不避讳张都在场,阿允,你可有想过,张都在这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百里云帆一听就懵了,反问道:“张都起了……起了什么作用?” “张都是御史台御史大夫,被称作大成朝建国三百年来第一酷吏,他就是皇帝的走狗,皇帝叫他咬谁,他就咬谁。” 百里云帆怔怔点头,心想,这满朝文武百官,不都是皇帝的走狗吗?张都是酷吏,皇帝定是恨极了戴充、戴启展,才选了张都这个酷吏来对付他们呀。 陶新月道:“成雪融将要被押进刑部大牢之前,求救白常明时说了句‘奉命随侍大帅’,当时我没放在心上。可现在想想,成雪融身陷大牢还能和皇帝通上信儿,凭的或许正这句‘奉命’。” “她是嫌羞辱公主的罪名太小、太上不得台面,又生生地给自己揽了细作、卧底、通敌、叛国等等可能有的一切罪名,通过太子传话,引得皇帝放出张都这条走狗来咬她,她再顺着这条走狗和皇帝相认。” 陶新月这会儿终于将成雪融如何从牢中脱困、如何和皇帝相认推测出来了,一推测出来,便忍不住对成雪融心生敬佩,再看看自己的女儿,来来去去,就担心着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就这点能耐,她如何杀回竹桐山,如何拯救自身,如何解救后世? 陶新月深深一叹。 她挥手,示意采薇、采蘋、丹凤都出去,然后语重心长对百里云帆说:“阿允,咱这一脉受到无后之咒,一人一生只可生育一胎,且必是女儿,而我们的先祖当年逃下竹桐山,又中了虿蛊……” “唉,娘已经生了你,且又是这个年纪,能不能解咒、能不能解蛊,对娘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阿允……” “我知道,女儿知道……”百里云帆应道,眼神微有些无措。 “就算你抛弃了先祖遗命,也别忘了为娘我日日夜夜所受的剜肉刮骨之痛。这些,十年后都将出现在你身上,你若不想受罪,就必须回到竹桐山,拿到祭台上的东西!” “我知道,娘,女儿知道……”百里云帆还是只有这句话,但眼神已经由无措变成了无助,显然,她是想起了陶新月所受的罪,怕了。 “阿允,你不用怕。”陶新月察觉到百里云帆的变化,便握着她的手,声音放柔了,“娘说了,娘做这些,全都是为了你,娘一定不会拿你冒险,一定会让你儿孙满堂,让你平安到老,让你寿终正寝。” 百里云帆看着陶新月,点头。 “但是,阿允,你要听娘的话!”陶新月说着,忽然又眉目一冷,沉声呵斥:“你万万不可留恋这什么公主高位、富贵荣华,也别想着再回去百里堡做什么百里小姐!” “娘知道,你因为你爹的事,心里怨着娘,但娘为什么这么做,算来算去,还不是为了你?阿允,娘是真的不想你再受娘受过的苦,所以,就算给娘再来一次的机会,为了你,娘依旧会那么对你爹!” 百里云帆看着陶新月,眼神惊慌地摇头。 陶新月或许从不曾将百里严当作夫君,百里云帆却是真真正正敬百里严为父亲。 虽说陶新月诈死离堡之前,确实已经将百里严所需要的解药给了百里云帆,但这并不能使百里云帆完全原谅陶新月。 当然,百里云帆也知道,陶新月做这些,确确实实是为了自己。 一开始嫁给百里严,陶新月或许真只是为了完成先祖遗留下来的使命,但在生了百里云帆以后,尤其是当血脉中的虿蛊发作,当身体第一次出现莫名溃烂,而她为了保命不得不剜肉刮骨、痛得几欲死去时,她便已忘记了先祖遗命。 她心里想的,唯有她粉雕玉琢的女儿。 若不解蛊,她粉雕玉琢的女儿一到三十岁,血脉中的虿蛊发作,也将和她一样,日日夜夜要受这剜肉刮骨之刑。 而这些,别说陶新月怕,百里云帆也怕。 所以,百里云帆一边怨着陶新月,一边又靠着陶新月。 无后之咒不算什么,不能有儿孙绕膝而已,这世间还有大把的人连女儿都生不出来的。 可这深藏在骨血之中的虿蛊就太可怕了。 ------题外话------ 接下来是过渡章节,万字左右。 主要是通过陶新月vs百里云帆、百里云帆vs梁师赞三人之间的两段对话,承上启下,填了前文留下的一些小坑。 比如:陶氏集团几人的具体情况,成淮帝是怎么死的,陶氏母女对付成雪融的终极目的等。 再借助梁师赞交代一下朝廷政局、说一下梁师赞的打算,算是为后面挖大坑做热身。 篇幅长,信息量多,已经尽量压缩了,求不要嫌弃,因为这一段之后,陶氏母女和梁师赞都要很久不用出现了。 毕竟,我们的主场真的是公主殿下啊。 明天见。 第107章 谁试谁? 身体各处莫名的溃烂,药石无医,只能生生地剜掉,却只能得到一时缓解,根本无法根治,否则任溃烂蔓延,等同于眼睁睁看着自己化骨而死。 可剜肉刮骨之后,新肉长出,身体其他部位又会出现新的溃烂,又必须再一次剜肉刮骨。 那种痛,痛不欲生。 她怕,所以她希望她娘真的能帮她拿到祭台上那个东西,彻底解了她骨血之中的虿蛊。 于是,百里云帆在惊慌地摇头之后,又听话地点头了。 “娘,我一定会听你的话。”百里云帆保证。 “好。”陶新月慈爱地看着百里云帆,欣慰地点头。 她的女儿,当然方方面面都比不过成雪融,但没关系,这里还有她,她不畏牺牲,自信一定能利用成雪融回归竹桐山。 . “殿下。”忽然,门外传来“沉鱼”的声音,“殿下,太子妃梁师赞往凝雨殿来了。” “阿允!”陶新月一听,立刻攫住了百里云帆手腕,“稳住!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梁师赞有没有从皇帝那里知道了你的身份,还是她只是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开始在怀疑你,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慌,要冷静!” 百里云帆深深地呼吸,问道:“娘,我该怎么做?” “不管是公主还是长公主,总之,这个位子你必须霸占住,否则惹来朝廷追杀,我们母女就没命了!” 这个百里云帆当然知道,从暗算成雪融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骑上了虎背,不可能再下来了。 “所以,这个时候梁师赞来,其实倒是件好事,一会儿你就试一试她,她要是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就索性再杀了她,让采薇、采蘋或者丹凤易容成她,去做现任的太子妃、去做未来的皇后娘娘!” “她要是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呵呵,那就算她命大,放她回去好了。毕竟,东宫、正宫,这样高高在上的位子,采薇、采蘋、丹凤她们,也不一定做得来。” “女儿明白了。”百里云帆又问:“那么,娘,我该如何试她?” “如何试她……”陶新月双眸一闪,忽而冷笑,“她被誉为鎏京第一闺秀,能和那滑不溜秋的成雪融成为闺中密友,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只怕她这一来,不是送上门来让我们试她的,是她想要来试你!” “试……试我?”百里云帆一听这话,就真慌了。 “没关系,她要试你,就让她试吧。”陶新月从容说道:“大不了,杀了她就是了。” “嗯。”见陶新月气定神闲,百里云帆的心也定了些,接过丹凤递过来的镜子检查了下易容,又整了整衣裳,准备走出内室去迎梁师赞。 陶新月又交代:“是你发现皇帝遇刺的,可别忘了要哭着出去啊。” “嗯。” . 梁师赞行色匆匆、神色愠怒,一进凝雨殿大门,便拂袖免了宫人传报,冷声问道:“你们殿下何在?速速领本宫去见她!” 守在大门口候着梁师赞的宫人,正是“嘉祥”、“嘉祺”。 嘉祥、嘉祺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是凝雨殿失火后,高公公亲自到内务府给成雪融挑选的新一批宫女,看中的就是她们名儿好,自带祥瑞之气。 但其时“成雪融”身边有“沉鱼”这个老人儿,于情于理,她们都不能近身伺候“成雪融”,就一直留在殿外。 直到采薇、采蘋到来,“嘉祥”、“嘉祺”彻底成了自己人,百里云帆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两人拨到身边,说是观察了一段时间了,觉得这两人不错。 但再不错,在“沉鱼”这个前辈面前,还是差了一截的,因此,此时此刻由她们守在门口迎接梁师赞,倒是说得过去。 梁师赞见“嘉祥”、“嘉祺”杵着不行礼、愣着不带路,又哼了一声,问:“如何,本宫还使唤不得你们?” “奴婢不敢。”“嘉祥”、“嘉祺”内心不情不愿、表面诚惶诚恐,跪了下去。 . “皇嫂。”这时,百里云帆带着丹凤迎了出来,双眼果然又红又肿地,像核桃一样。 “融融,你来得正好。”梁师赞也走了过去,双臂一递,像是要去握百里云帆的手,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收了回来,眉宇间骤降冰霜。 百里云帆心中一凛,想道:莫不是梁师赞已经知道我是假公主了? 又听梁师赞问道:“殿下,你我打小就认识,从来只在人前互称姑嫂,私下里我叫你融融、你叫我梁姐姐,却不知你近来怎么了,无端端地竟和我生分了起来?” 百里云帆心中更慌了。 看来,梁师赞这一趟来,已经不是怀疑她变了、来试探她,而是知道她不是、要来抓她了。 可来抓她,却只带了大雅、小雅两个贴身婢女来,这阵仗看着也不对啊。 不管了,既然梁师赞看出端倪,那今天就只有让她有来无回了。 只是,要动手,也不能在凝雨殿门口。 百里云帆心思这么一转,立刻便对梁师赞说道:“梁姐姐你误会了,有什么话先进来再说吧。” 她易容术了得,对变声一道当然也掌握得极好,这故意放沉了的一把嗓音沙哑无力,听起来很是悲伤。 梁师赞一听,心就软了。 眉头舒展了些,眼眶也跟着红了。 再次伸臂又要来握她的手,却还是迟疑,微微一顿后叹息了一声,“罢了融融,先进殿去吧。” “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好好说过话了,对你或许真有什么误会。” 梁师赞并肩与百里云帆同行,说到这里忽然顿步,“可是融融,在这风口浪尖,你忽然变了这样多,姐姐我心里实在是没底。” “这几个月来,你确实受了不少委屈,又是移居灵瑞寺、又是闭门不见客地,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我生分一些,也不奇怪。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变成这样……” 梁师赞越说,眼眶就越红,说到最后,终于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 百里云帆当然也陪着抹眼泪,心里却着急得要命,想着要赶紧把梁师赞弄进殿里,给她个一刀毙命。 正要开口,又听梁师赞说道:“董侍郎随着忠亲王巡察西南、西北,这事儿你也是知道的,但他写信回来,说忠亲王沿途招揽官员、招兵买马,毫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这事儿你就不知道了吧?” 百里云帆摇头,答了句“不知道”。 实际上,她连董志林自请跟随忠亲王巡察队伍,出巡西南、西北一事都不知道。 一来是因她根本不认识董志林,二来也是因为董志林出巡那会儿,她名义上是在灵瑞寺闭门谢客、为国祈福,实际上却被成雪融诓去了百里堡,经历了另一场风波变故。 也因此,她丝毫不怀疑梁师赞所说。 只是不明白,梁师赞既然已经怀疑她了,怎么还会对她说这种政事机密? 她不知,此刻梁师赞对她所说的“政事机密”乃属乌有,全是梁师赞随口胡编的。 董志林跟随忠亲王出巡已有半月,期间确实有写信回来,却并无提到忠亲王的任何异动。 当然,也没有说在西北军营遇到成雪融的事。 董志林所说,仅仅是镇北侯乔佚中立的决定而已。 梁师赞又道:“忠亲王的野心,从三年前忠亲王妃荀氏过世,我们便都猜到了,如今终于被查实,太子殿下和我,还有三思堂里的幕僚们都不觉意外。令我们意外的,是你,难怪这几年来你从不帮太子殿下出谋划策、对付忠亲王,原来你竟抱着了这样的心思……” 百里云帆越听越奇怪,再看看梁师赞这个又痛心又失望的样子,可一点儿也不像是怀疑了她。 她脱口便问:“我是什么样的心思?姐姐你说清楚些。” “当然要说清楚,已经拖不得了。” 梁师赞目光灼灼盯着百里云帆,一字一顿问道:“公主殿下,本宫此来就是要问你,你,是不是不肯拥立太子为帝?” “什么?”百里云帆让这话一惊,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看着梁师赞。 她虽然抢了成雪融的身份,当了好几个月的琼英公主,但政事方面,她从未过问。 应该说,百里云帆就从来没想过,一个属于后宫的公主,能跟政事扯上什么关系。 梁师赞道:“现下宫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本宫也不藏着掖着了,就直说吧。” “殿下你性子骄纵,但你并不是糊涂的人,以前你为了帮镇北侯出气,为难镇南侯家的世子嫡女,都还记得拿捏着分寸,不敢害太子殿下和镇南候彻底交恶,为何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逼镇北侯脱离太子阵营?” “镇北侯手上可掌握着三十万大军啊!” 梁师赞咬牙,重重强调说:“三十万大军!融融,你知不知道,若没有这三十万大军的支持,你太子哥哥的皇位可就坐不稳了!” 百里云帆已经听糊涂了,可方才惴惴不安的心,这会儿可都定下来了。 ------题外话------ 过渡ing,明天见。 第108章 梁师赞的怀疑 原来,梁师赞对她的怀疑,并不是怀疑她有假,而是怀疑她变节。 也是,对于这些根本就不知道世间还有易容这等出神入化换脸术存在的人而言,辨认一个人的唯一方法,当然就是凭一张脸。 她顶着的,正是成雪融的脸。 因此,不管她性情如何大变,人们总不会往“此人有假”这个方向想。 相反,这些人会绞尽脑汁地、自作聪明地,为她的“性情大变”做出合理的解释。 比如眼前的梁师赞,不正是如此吗? 百里云帆自认为已经摸透了梁师赞的心理,从梁师赞的言语中也知道了正是自己在梁师赞面前太端着了,又加上赐酒、决裂、下狱等等为难乔佚的事,才会惹来梁师赞起疑。 当下便泪涟涟地抱住了梁师赞的手,“梁姐姐你……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怎么会背弃太子哥哥呢?” 她一边哭,一边回想着成雪融本尊的性子。 正如梁师赞所说,成雪融骄纵,但知道分寸。 此刻若要打消梁师赞的怀疑,恐怕也只有借助成雪融的骄纵了。 于是便梗着脖子,颇是不讲理地说道:“我绝对不会背弃太子哥哥,可是,那个镇北侯他算什么?本公主苦苦追逐了他那么多年,他从不肯拿正眼瞧我便也罢了,父皇下旨,他竟敢借口不举、又故作断袖,他就是故意要落我面子!也怪我过去太惯着他了,这次,我定要他好看!” “只是要他好看?”梁师赞将信将疑看着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心里又是一阵阵发虚。 没办法,她是让成雪融给诓怕了,知道梁师赞和成雪融是闺中密友,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梁师赞应该是和成雪融一样的阴险狡诈。 梁师赞直直盯着她,问:“殿下,您是不是想逼走镇北侯,断了太子一臂,好等着忠亲王来当皇帝?” 这下子,百里云帆心里是一阵阵发怵了。 梁师赞本就出身高贵,自小与太子、公主一起长大,见惯了大场面,出嫁后更成了太子妃,身居高位,自然淬炼得一身气质不威自怒,令人不敢直视。 百里云帆不由得垂眸,她身后丹凤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道:“娘娘!娘娘您怎可这样诬蔑我家殿下?殿下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不选太子,还能选谁?” 梁师赞双眼一眯,似乎有些动摇了。 丹凤立刻偷偷拽了拽百里云帆的裙角。 百里云帆得了丹凤那句“诬蔑”的提醒,当下佯装恼怒,沉声反问道:“皇嫂,本公主受了委屈,不过就是想教训一下镇北侯,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本公主变节了呢?” 公主一怒,那跟着梁师赞来的两个婢女也立刻跪了下去。 大雅道:“殿下息怒,我家娘娘这是伤心糊涂了,来之前奴婢们就劝过娘娘的,说殿下绝不会有二心,毕竟兄长为帝,殿下才是长公主,可叔父为帝,殿下就只能做郡主,郡主哪有长公主风光?” 大雅这话说完,梁师赞还未有反应,百里云帆倒先动了心了。 她刚才真有想过,与其这么麻烦地要取信这个、取信那个,不如直接点,投诚忠亲王,反正她们有毒,轻而易举地就能除去这帮碍事的人,然后再把忠亲王送上龙椅,她也能捞一个功臣来当当,是不是? 可功臣归功臣,她终究是“成雪融”,又不能像男子一样封王拜相,最多就是按皇帝侄女来论,封个郡主而已。 郡主哪有长公主风光啊? 再说,传闻里忠亲王和琼英公主虽是叔侄,却并不亲近,倒是太子对成雪融极好,恐怕就是成雪融开口说要天上的星星,太子也会搭建万丈高楼为她摘星。 只要太子做着皇帝,她的长公主必然也能当得风光无限,想必不比公主差,更不要说什么郡主了。 小雅则跪着梁师赞说道:“娘娘,殿下可是太子的妹妹,是您的小姑子,人人都知道殿下是站队太子的,就算殿下去找了忠亲王,忠亲王也只会以为她是细作,不可能真正信她,这点连奴婢都想到了,您怎么就气糊涂了、想不到了呢?” 梁师赞听了,终于一脸幡然醒悟,微带着懊恼。 百里云帆则在心里喊了声好险、好险。 这下子,她可是彻底打消投诚忠亲王的念头了。 终归,还是成雪融说得对啊,只有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相信她是公主时,她才真的是公主。 成淮帝已死,太子不日登基,梁师赞很快也要从太子妃变成皇后娘娘了,取信梁师赞,同样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百里云帆自觉已经想通了,见梁师赞神色也是犹豫不定、十分煎熬,索性便问:“梁姐姐,我是绝对站队太子的,这你不必担心,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怀疑我?” 梁师赞头疼地扶额,终于如往日般亲昵地靠在百里云帆身上。 这表示她已信了百里云帆。 又主动地搀着百里云帆往正殿走去,真真是一副全然不防备百里云帆的样子,“我知道你不可能变节的,我只是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你往日里对镇北侯那么好,怎么这次就要那么为难他?还是……融融,你知道一些镇北侯的秘密,是不是?” “什么……镇北侯的秘密?”百里云帆问。 她确实知道一些乔佚的秘密,但深究起来,这些秘密都会牵扯到她本尊,且都是对她不利的,她难免紧张。 梁师赞不答反问:“融融,你可还记得,那天下午,在镇北侯府,咱撞见镇北侯……咳咳,就是,后来侍卫要抓那个亲兵的时候,那亲兵跟镇北侯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记得。” 就在刚刚,她娘才给她分析了成雪融如何仅用两个字就解救了自己。 “那个亲兵说,他是奉命去侍候镇北侯的。” “什么意思?你说详细点。”梁师赞追问。 “意思就是,这个亲兵是某一个人安插在镇北侯身边的耳目,而镇北侯也知道,并且保护着他。” “啊,融融!”梁师赞忽然大叫,欣慰含泪看着百里云帆。 此时,她二人正巧走到了正殿门口,陶新月正躲在屏风后,将梁师赞的神情举止看了个一清二楚。 “融融啊,”梁师赞一脸毫无芥蒂的交心表情,亲昵地拉着百里云帆的双手,“我当时听那亲兵说了‘奉命’二字,就觉得十分奇怪,除了奇怪这个亲兵外,还奇怪你。” “要说背四书、诵五经,我自然没问题,但比起心眼、急智,你可就比我厉害多了。若说连我都发觉那亲兵有问题了,而你还察觉不到的话,那我就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已经选择了忠亲王,打定主意要来断太子殿下的臂膀了。” “所以,我刚才那一问,也是在试探你。若你答我没有发现问题,我一定掉头就走,从此不再当你是盟友。幸好你没有瞒我,我知道你确实是拥护着太子殿下的。” 梁师赞终于喜极而泣,忘情地抱住了百里云帆,反反复复地说道:“融融,谢谢你,我代替太子殿下谢谢你……” 百里云帆与她相拥而泣。 心内暗嘲,她确实是来试探我的,却原来并不是来试探我的真假,而是来试探我的立场。 屏风后陶新月看二人相拥这一幕,看得有些云里雾里。 梁师赞情真意切,不似作假,但又总让人觉得还差了点什么,只能在心里叹道梁师赞果然是个心思十八弯的厉害人物。 又听梁师赞说道:“这几天我对你心存疑虑,当然也不愿和你接近,镇北侯那儿的事我就报给了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转呈父皇,听说,父皇还派了御史大夫……哦,不!” 她说到这里,忽然咬牙切齿,“是逆贼张都!父皇被张都蒙骗,点了张都去审那个亲兵,也不知审出来些什么东西,更不知他对父皇报告了些什么东西,总之,父皇处死了那个亲兵,对此事却闭口不肯再提。” “三思堂的幕僚们议了又议,始终拿不准镇北侯是忠是jian。我也是,但我除了在想镇北侯的事,我还一直在想你,融融。我不敢声张,又怕你是真的背弃了太子,自己没出息地哭了好一阵子,正想着怎么来试一试你,就听到了父皇遇刺的噩耗……” 梁师赞与百里云帆二人,一个说、一个听,对手戏演到这里,都很是敬业地抱住对方哭了起来。 但梁师赞的哭是发自内心的真哭,成淮帝被刺,成雪融被逐,她是真的难过。 百里云帆的哭则完全是演戏,毕竟,被刺驾崩的那个是她的“父皇”,她不哭一下,如何取信于人? 梁师赞哭着说道:“父皇这一去,有关镇北侯的真相也跟着长埋于地了,但我想了又想,再加上刚刚士兵回宫复命,说去抄张都府时,发现了一伙六个反贼,仗着武功高强,竟然逃了,我才……” “什么?”百里云帆忽然惊起,打断了问:“你说什么?去抄张都府时,发现了六个反贼,却让他们给跑了?” ------题外话------ 持续过渡ing,明天见。 第109章 成雪融的去向 屏风后,陶新月也是一惊。 刚才在内室,她问女儿可知成雪融去了哪里,女儿推测说,成雪融是跟随乔佚去了西北。 当时她没有反对,但总觉得不一定猜对了,因为她想不通张都在这次事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如今,听到竟有六个反贼从张都府被翻了出来,她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原来,成雪融并没有去西北,而是和成淮帝相认以后,就藏在了张都府中。 他父女二人将计就计,知道公主有假还这么忍着,说不定正准备着什么时候就来一窝端了他们呢。 看来,戴充稀里糊涂地杀了成淮帝,还真是立了大功啊。 就是不知道这六个“张氏反贼”,有没有让抄家的人给灭了? 陶新月竖起耳朵,听梁师赞接着说道:“奉命去抄家的是郭世孙,郭世孙麾下参将马林马参将先行,但似乎在那反贼手上讨不着好,郭世孙从母后宫里出来,匆匆赶去,擒贼不着后又亲自领了一支十人队,亲自追出城去了。” “是郭世孙……亲自去追?”百里云帆小心翼翼问道。 朝廷郭国公家的世孙郭显仁箭术过人,她在百里堡时便有耳闻,有他出马,应该可以“箭无虚发”了吧。 “是啊,郭世孙箭法高超,我相信他定能将那张氏反贼绳之於法。” 百里云帆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意味深长地说道:“好,有郭世孙在,那我就放心了。” 梁师赞佯装不察,还故意地将郭显仁的信息透露给她知道,“郭世孙的箭法,融融你应该是最了解的,你的骑射还是他教的呢。” 百里云帆本来已经相信梁师赞了,可忽然之间又听梁师赞这么说,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陶新月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拿不准梁师赞到底是不是在试探她,百里云帆只有赌一次了,“是啊,我的骑射还是郭世孙教的呢,我记得。” “不止你记得、我记得,鎏京里好多的人都记得。” 梁师赞说着,伸手来提了提百里云帆身上堪堪及膝的裙摆。 “你爱穿箭衣,可郭世孙总说你奇装异服,后来他打赌输给了你,教你骑射,发现你这身箭衣清爽利落,极是适合骑射时,那憋屈的样子,还让你取笑了好一阵子。” 百里云帆注意着梁师赞神情,看她神色如常,全然没有异样,心想梁师赞果然没有怀疑我,心里也定了些。 梁师赞又叹道:“融融你就是聪慧,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就能激得年长你足足十岁的郭世孙和你打赌,还输给了你……” 说着,神情蓦然转黯,“却可惜,这样聪慧的你,竟然看走了眼,会看中镇北侯那样不忠的臣子。” 百里云帆眉头轻挑,“哦,梁姐姐你肯定就敢肯定镇北侯不忠呢?” “因为父皇。”梁师赞答道。 “融融,我早就想过了,一旦确定你无二心,就要将这件事告诉你,只是你要答应我,这事儿只能你知、我知、太子知,再不能叫第四个人知道。” “是,梁姐姐放心吧,你尽管说。”百里云帆爽快应道。 梁师赞十分谨慎,再三交代后又遣退了左右才低声问道:“融融,昨夜在禄光殿,你不是奇怪,往日里高公公寸步不离伺候着父皇,怎么偏偏父皇遇刺时,他就不在吗?” 是啊,这可是连她娘都想不通、猜不着的事,这会儿梁师赞主动提起,是要告诉她实情吗? 百里云帆按捺着激动,反问道:“高公公不是去了梁姐姐的太子府吗?” “嗯,高公公他奉皇命,偷偷来了太子府。但是融融,你肯定猜不着父皇他让高公公到太子府来做什么。” “做什么?” “父皇他亲笔写了一道圣旨,昨夜让高公公送来了!” “圣旨?”百里云帆大惊。 成雪融已经和成淮帝相认,成淮帝知道她是假冒的,那下密旨,肯定是要对付她了。 到底是要将她五马分尸呢,还是要将她凌迟处死? 她强作镇定地问:“圣旨里说了什么?” 问完了,才想起,若这圣旨当真是针对她的,那梁师赞今日就不会来凝雨殿试探她的立场了。 可要说这道圣旨跟她无关,她又觉得难以置信。 正晕着,又听梁师赞答道:“这道圣旨加了火漆,且没有备份,乃父皇亲笔密诏。高公公将圣旨送达时说了,只是暂时存放于太子府,因此还未开封。” 也就是说,那份圣旨的内容,还没人知道? 百里云帆愣住,一恍后哦了一声,并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道:“原来这样……” 梁师赞却没错过百里云帆眼中一闪而过的侥幸与欣喜。 她不知道? 不,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真公主的遭遇,知道假公主的把戏,知道成淮帝的死因,更知道圣旨的内容。 一切,不过是为安假公主的心,保自己的命。 她接着说:“高公公说了,除非是有父皇圣令,或是当镇北侯有要求时,可由太子自行拆看。” “镇北侯……有要求?”百里云帆问:“什么意思,镇北侯会有什么要求?” 梁师赞神情微惘,摇头说道:“父皇没有细说,总之,高公公转述了父皇原话,说的就是‘当镇北侯乔佚有要求时’,由此我大胆猜测,乃镇北侯不忠。” “再加上张都逆反一事……我猜,张都跟那个亲兵应是一伙的,他们没有招出镇北侯,但这并未打消父皇对镇北侯的怀疑,不能定罪,又怕打草惊蛇,因此父皇才放了镇北侯回营,打的定是暗中探访、连根拔起的主意。” “又因镇北侯掌有军权,若真是私通了外贼,则早晚会对大成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因此我又想,父皇留下的这道圣旨,应该是针对那西北三十万将士的归属问题的。” 百里云帆一边听着,一边不停点头,内心里对梁师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梁师赞这样的。 也怪成淮帝将有关成雪融的事瞒得太紧,偏偏梁师赞又是个心思极多的人,一开始就被成雪融那句“奉命”误导了,以至于阴差阳错地,倒给成、乔二人帮了倒忙。 实际上,依百里云帆的理解,成淮帝那句原话的意思,是指的乔佚知道太子手上有一份圣旨,若乔佚要求颁旨,则太子可以颁旨。 谁知,到了这满肚子朝堂之争的梁师赞嘴里,竟成了乔佚不忠的佐证。 百里云帆几乎就想仰天大笑三声了。 但她总算还有理智,知道眼下自己正经历着“丧父之痛”,万万不能露出一丝半丝的得意神色。 于是便一直苦着脸,接着试探着问:“母后和太子哥哥那边,真的决定了,要将父皇的死瞒下来吗?” “是啊。忠亲王离京巡察,若此刻昭告天下说父皇驾崩,只怕忠亲王要借机起兵,再加之镇北侯那边不知是什么情况,不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是造反还是卖国。局势不明,不宜声张。” 百里云帆可有可无地点头,心想,声不声张的,这是你们的事儿,我才懒得管。 实际上,要将成淮帝的死讯秘而不宣,借以稳住朝廷局势的建议,一开始正是梁师赞提出来的。 但除了她表面上所说的“安抚忠亲王”、“拖住镇北侯”外,她还有私心,她想保住董志林。 董志林现下正跟着忠亲王巡察西南、西北,若忠亲王知道了成淮帝驾崩的消息,当真要借机造反,第一个遭殃的,则必是太子心腹董志林。 为此,她不惜往镇北侯头上泼脏水,让不知内情的郭皇后和太子都以为镇北侯真的有二心。 想到这里,梁师赞仰天深叹,才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融融,对不起了。 小侯爷,对不起了。 我虽有私心,但眼下忠亲王态度不明,先隐瞒父皇的死讯,待忠亲王回京后再做打算,亦是为太子大业未雨绸缪,实为中中之策,我亦不算因公忘私,无愧矣。 . 梁师赞稳住了百里云帆后,带着大雅、小雅从凝雨殿离开。 一进静室,便立刻吩咐:“大雅,守在门口;小雅,进来研墨。” . 同时,凝雨殿内。 百里云帆问陶新月:“娘,怎么样?你觉得梁师赞可信吗?” 陶新月沉吟良久,“梁师赞的表现,可说无懈可击。但她慧名远播,又自小和成雪融亲近,要说她没有发现端倪,我还真是不相信。” “她也不是没有发现端倪,只是她自作聪明,以为那是我变节了。” 百里云帆一说到这个就觉得很是得意,“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们孤陋寡闻,不知道易容术的存在,当然也不会往真假公主方面去想。” 陶新月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又是叹息,“我们终究只是布衣,不曾接触过朝堂、政.治,瞧梁师赞说得那些头头是道的,我听着的时候都觉得懂了,但这会儿再回想,却只能依稀记个大概,若要我详细复述,我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 “呀,那怎么办?现在梁师赞信了我,以后她肯定还要拿这些政事来问我,可我是一窍不通啊,她一问,我岂不就露了馅了?”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要实在没办法,也只能让戴充再去胡说一下,直接禁止你议政了。” “也只能这样了。” “另外,还有,”陶新月招来采薇、采蘋,吩咐道:“打听一下郭显仁。若梁师赞说的郭显仁和成雪融打赌、教成雪融骑射的事是真的,那我想,梁师赞应该确实是没有怀疑我们的。” 二人应是。 “至于成淮帝暂存在太子那里的圣旨……”陶新月眸光忽地一冷,咬牙道:“务必拿到,务必毁掉!” ------题外话------ 过渡完成,明天开始丛林大冒险副本,明天见。 第110章 寅虎县求医 时间退回到成雪融被金银花拦腰抄起,横放在马背上飞驰出城的时刻。 成雪融知道事态紧急,强忍着马背颠簸、马鞍一下一下硌得她肚子发疼、疼得她想骂娘的冲动,愣是一声不吭地由着金银花跑了百多里地。 一直没发现有人追出来,她才大喊:“停一下,停一下!我要死了,先放了我,我自己骑马,咱接着逃。” 夏枯草心思周全,逃出城来时也没忘记牵上成雪融的马,这会儿六人六马,刚好够分。 她踩镫上马,正欲扬鞭驰骋,忽闻身后是谁咳了一声,然后砰一下,肉体凡胎与坚实大地狠狠撞上的声音。 “十五!”成雪融回头一望,便惊呼起来。 金银花、夏枯草已下了马去,将从马上栽倒、昏迷不醒的乌伽什扶了起来。 “十五怎么了?”成雪融也匆匆下了马,见乌伽什唇角颈间沾着血迹,大惊问道:“他怎么忽然呕血了?” “定是内伤发作了。”当归道。 “内伤?” “他本来就有内伤,刚才为了救你,扑你下马、还给你当肉垫,这会儿可能是旧伤复发、伤上加伤了。”江离道。 “他内伤?他是什么时候受的内伤?”成雪融问。 不久之前,他们还凑一起,在百里堡杀人放火、撒泼撒野,分开的时候也没听说乌伽什有受什么内伤啊。 这么一想,成雪融又想起来了,“对了,你们不是南下送十五回竹桐山吗?怎么这么快就赶到鎏京了?” “说到南下,这话就长了……” “既然话长,那就不要说了。”成雪融漠然开口,打断江离。 江离:“……” 当话长的时候,不是应该让人短说吗? “别以为逃出了鎏京、又看不到追兵,我们就安全了,我保证,郭显仁一定会追来!我们不能在这长话细说、运功疗伤,必须赶路!” “从鎏京北城门出来就只有这一条路,连拐弯都拐得这么温柔,要是让‘箭无虚发’郭显仁追出来看到我们,他一箭一个,我们就死定了。所以,逃吧,前边就是寅虎县了,我们小隐隐于世,顺便还能找个大夫给十五看一看。” 于是,六人六马,依旧空着一匹,进入了坐落于鎏京城之北的弹丸小县,寅虎县。 . 进县时,正值午正。 守西城门的士兵持枪拦路不放行,同时还差人去请巡检官。 江离面色一冷,似要发作,成雪融立刻清嗓,示意他稍安勿躁。 “官爷,”成雪融赔着笑问道:“我等乃是大成良民,同伴旧疾发作,急于进城求医,不知各位官爷拦着我们做什么?” “哼,良民?”负责城门守卫的巡检官何振廷恰好赶了来,闻言便呵斥:“骑着战马的良民,何某人守城二十年,这还是第一回见!” “哦,战马。”成雪融猛拍自己脑袋,心想,失策啊失策,光想着逃命,竟然忘记这驮着他们逃命的难兄难弟竟是郭家军的战马了! 她又拍了拍那马脑袋,仰着下巴说道:“是啊,这是战马,是郭家军的战马,是我家郭少帅刚从东南骑回来,今儿才借给我们的。” 成雪融一脸骄矜,似乎能骑一回郭家军的战马,乃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何振廷就有些糊涂了。 寅虎县虽小,但因为靠近鎏京,还真有不少达官贵人会从这路过的。 “我们是鎏京城宝昌典当行的,今儿带着丫鬟、下人,一大早出城踏青。” 成雪融一本正经地又开始胡诌了。 先是指着明明白白就做了丫鬟装扮的金银花、夏枯草; 然后指着穿了相同黑衣、勉勉强强也能算作家丁的江离、当归; 最后才指着趴在当归马背上昏迷着的乌伽什。 “他是我们郭掌柜家的表少爷,刚从乡下来,不大会骑马,也不知怎地,就从马上栽了下来,于是我们急忙忙地回城去,又发现鎏京城戒严了,不让进。没办法,只好赶来你们寅虎县求医了。” 何振廷有点儿硬气不起来了。 成雪融所说的宝昌典当行,正是郭家的产业,他们既是郭家的人,那么骑着郭家军的战马,算合理。 而且这帮人,主子有主子的威严、下人有下人的模样,连远道来的表少爷都穿着一身粗布对襟衣,还是合理。 虽行色匆匆,但两手空空,说是出城踏青突发状况,依然合理。 只是…… “鎏京城戒严了?”何振廷问,已经是惊讶多于怀疑了。 “是啊。”成雪融答道:“鎏京城真戒严了,不信官爷您差人去看一看,不骗您!” “出什么事儿了,要戒严?” “这我如何知道?”成雪融无辜地苦笑,顺手除下一双金珠耳坠塞进何振廷手里。 “官爷啊,我们家这表少爷吧,确实不是很受宠,但他也不能折在我手上啊,这可是要命的事儿!这样,您放我们进城,完了您关城门。您想啊,城门一关,我们就是瓮中之鳖了,您还怕我们跑吗?” “嗯。”何振廷满意地点头,也不知是满意手心里沉甸甸的金珠耳坠,还是满意成雪融进城关门的提议,挥挥手就让守城士兵闪开了,“去吧,去吧,自己找医馆去。” . “姓何的信了,他没有关城门。”金银花说道。 寅虎县真的不大,一个城、两个门,两门相对百多丈,遥遥可相望,中间横了一条笔直青石大道,名曰百丈道。 六人牵马行走在百丈道上,前望望、后望望,有没有关城门,一目了然。 “可是主子,依您所说,郭显仁很快就会追上来,他一来,下令关城,我们岂不真成了瓮中之鳖?”金银花担心地问。 “可十五的伤也不能不治啊。” “十五懂医,不管什么伤他都能治。他受的是内伤,我们几人也都能给他输内力,只要他醒来就好了。” “不好。”成雪融摇头,否了金银花的提议,“江离说了,十五是旧伤复发、伤上加伤,他自己又不会武功,单靠你们给他输内力,他的内伤能痊愈吗?” 她说着,便望向当归。 当归诚实地摇了摇头。 “而且,我们接下来的日子不是游山玩水,乃是亡命天涯,说句不好听的,十五不会武功,本就容易拖后腿,要是再带伤逃命,他就真成包袱了。因此,老老实实让十五看大夫,正正经经给十五吃药疗伤,这不仅是对十五好,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好。” “那就劳烦姑娘想个法子躲躲郭少帅了。”当归接话说道。 成雪融淡淡一瞥,瞥见江离不以为然,当归从容淡定,便道:“易容吧。我保证,我们就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郭显仁面前,郭显仁都认不出我们!” . 寅虎县中只有两家医馆,门对门开在百丈道的两边,向南的回春医馆门庭若市,向北的回生医馆门可罗雀。 “人少好办事。”成雪融选了回生医馆,让当归把六匹战马栓在医馆门口,扶着乌伽什便进门求医。 坐诊的郎中姓薛,开门一上午了,没见着一个病人,正闲得发霉,忽然见有人进来,忙热情上前相迎。 “啊,几位怎么了?头疼、脑热、眼睛花,还是腰酸、背痛、腿抽筋?” 成雪融的眼角真的抽了抽筋。 瞧这一脸殷切期盼的,她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来了六个人,却只有一个有毛病的。 她挥挥手,让当归带着乌伽什看病去了,自己拉了江离走到一边。 “长话短说吧,十五的伤是怎么回事?你们遇袭了,所以没回竹桐山?”她问。 “是没回竹桐山,但也没遇袭,他那伤……自找的。” “自找的?”成雪融懵了,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你说要护送十五南下的,你这是哪门子护送啊,护成这个样子?” “唉,你说话注意点啊。”江离不满地瞪成雪融,见柜台前放了一纸包药,便拆开来,挑了片甘草叼在嘴里。 “我没说护送他,我只是好奇他那单蠢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才一路跟着他的。他倒好,不走前头走后头,还要我带路,我于是听他的,带他去了姑儿山,在那呆了十来天呢……” “姑儿山?他去姑儿山干什么?” “去找蛇啊。要解你的毒,就必须找到咬你的那条红蔓蛇取胆生吞,可那条红蔓蛇逃到姑儿山去了,十五就在姑儿山吹哨子,不分日夜、废寝忘食地,吹了十来天呢。” 成雪融惊得眼都瞪大了一圈,“他吹那个五毒将哨,吹了……十来天?”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画面,是在北阴山墓洞里,他脸上挂着泪,握拳、咬牙、起誓:“阿姐,我一定要帮你找到咬你的那条红蔓蛇,取了它的蛇胆给你解毒!” 为此,他违背了族长大人寸步不离的命令,反常地提出了分别。 神秘兮兮的,刚开始那么害怕有人跟他同行,后来又巴着江离、当归,要他们带路。 也怪她粗心,其实这一回见面,她已经好几次恍惚觉得他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了。 她竟没往心里去。 第111章 郭显仁追到 那边,江离掐着手指算,算完了又捏着下巴想,想了想,打了个冷颤,说道:“特别恶心!” “他天天吹、天天吹,吹了十四天的哨子,招来的蛇堆在一起,足足摞到脚踝高,黑的白的、绿的青的,有通体一色的,还有五彩斑斓的,大的有水桶粗,小的比蚯蚓细……” “那几天,十五废寝忘食,我和当归也吃不下、睡不好,闭上眼是腥臭味、睁开眼是满地蛇,把我折磨的,都瘦了好几斤了……” 成雪融问:“你的意思是,十五吹哨引蛇,把自己给吹出内伤了?” “都吹到吐血了,不是内伤是什么?当然,吹没两天他就开始哭了,一边哭一边吹,眼泪哗啦啦地,大概也是伤心过度,才会伤及肺腑吧。” 第一天引蛇,他没哭,那时他心里还揣着希望。 第二天没找到蛇,他就开始哭了,他已经知道了,他不可能再找到蛇了。 可之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一直到第十四天,他都还在引蛇,他都不肯放弃找蛇。 断崖边、索桥旁,他淌着泪、吹着哨,小龙千千万,竟无一条能解他痴望、能给他希望。 他抑郁成伤,咳血不止。 成雪融脑海里想着这些,眼神渐渐空洞,虚虚凝在某处,眼眶一阵阵潮热,鼻腔一波波泛酸。 半晌,才问江离:“然后呢?你就看着他吐血,也不知道拦一拦?” “拦了啊,谁拦他,他跟谁急。” 江离专心地挑着甘草片当野草叼着,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怕他死在那儿,就想把他拽走,结果他让蛇来追我,我恶心啊,于是不管他了。不过,我还是呆那儿一直看着他的,如何,我很够义气吧。” 成雪融送上一个大拇指,表示他很够义气,顺便还给他翻了一个白眼,表示对他很失望。 江离:“……” 有点儿委屈,还有点儿憋屈。 成雪融又问:“十五有没有跟你说,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知道?” “没有。” “哦。那我现在跟你说,这事儿你就当作没告诉我知道吧。” “嗯?” “十五心性单纯,他是想不到这一点的,但我想,如果让他选的话,他一定会选不告诉我知道,可能……他自己失望了,怕我听了也会失望吧。” “我看不是。”江离双手抱胸、不认识她一般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就是冷血。” “冷血?”成雪融挑眉反问道:“那你是希望我现在感动得稀里哗啦地,扑上去给他来个以身相许,是吧?” “……不是!” “对痴情者最大的仁慈就是冷血。” 成雪融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江离,“就你这样的,你是怎么好意思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单蠢的?” 江离:“……” . “姑娘。”忽然,当归从布帘后探出头来喊她,“姑娘,薛大夫施了针,十五已经醒了。” 成雪融立即撇下仍铁青着脸的江离,走了过去,“感觉好点儿了吗,十五?” 乌伽什脸上仍泛着些病态的苍白,缩着肩膀对成雪融点头,眼神怯怯地,瞟向了还站在门帘处的江离。 江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小单蠢好没出息啊,竟还真让那小丫头给猜对了。 成雪融又问:“薛大夫,我弟弟怎么样了?” “令弟……” “没事!”乌伽什忽地开口,打断了薛大夫。 薛大夫不解地望着乌伽什。 乌伽什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没事,我……我自己的身体,我……我知道的。” “嗯,我相信你。” 成雪融对乌伽什笑笑,安了他的心,又问道:“是救我的时候,我把你砸内伤的吧?那是我太重了?要不我减减肥?” “……”乌伽什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成雪融是指的他扑她下马、给她当了肉垫的事。 忙摇着头、摆着手答道:“不重,不重,阿姐你一点儿都不重!千万不要减肥,不但不能减肥,还要多吃点,你还要养火蛭呢!” “嗯,那我以后都多吃点。” 成雪融应下了,从当归手里拿过薛大夫开的药方子,“十五你来看看,大夫写的这几味药,你都还喜欢不?不喜欢就自己改啊。” 薛大夫:“……” 药方子是能随便改的吗? 谁知那乳臭少年竟还真的拿了药方子,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还对他说:“大夫,麻烦把桃仁四钱改作三钱,红花三钱改作二钱,另加桔梗一钱半,川芎一钱半。” 薛大夫:“……” 这是质疑他的医术吗? 可……把药方子这么改一改,怎么觉得好像更对了? 早前见这医馆没生意,成雪融便猜到定是郎中医术不佳,所以才拿了药方子让乌伽什自己把关。 果然,这会儿见薛大夫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知道定是被乌伽什的精湛医术给折服了,于是趁热打铁,让金银花拿了一锭银来。 “我们是外地人,对寅虎县不熟悉,能否劳动薛大夫跑趟药铺,帮忙抓几剂药回来,再帮忙把药煎了呢?” 薛大夫一见银锭,两眼放光。 他这破医馆,开业三年也收不到这么大一锭银啊。 成雪融把银锭塞进薛大夫手里,“有劳了,银子也不必找了。” 薛大夫颤手捧着银锭,又掂、又敲、又咬,最后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嗷嗷叫,也终于相信这不是在做梦了,撒开蹄子就去后院叫人。 “阿信,去抓药!” “小勤,拿碳来!” “他娘,把那煎药的瓦罐和黄泥灶备好!” 有钱能使后院乱,成雪融趁着乱,招呼众人围在乌伽什床前密谋。 . 不多久,郭显仁、马林带着十人队也追到寅虎县来了。 跟成雪融等人一样,郭显仁在西城门口也被拦住了。 “来者何人?”领头守卫高声喝问,也不用他挥手了,身后一个士兵见来人又是骑的郭家军战马,立刻就跑去请何振廷。 何振廷没走远,从门洞走出来,刚好就见到马林手持腰牌喝问领头守卫:“郭家军少帅在此,哪个敢拦?” 持枪拦道的守卫们面面相觑,何振廷扑通一声已跪了下去。 “郭……郭少帅……” 骑战马、着战甲,还硬弓不离手、箭囊不离背的,除了郭国公家那位号称“箭无虚发”的郭世孙外,还能有谁? 何振廷这战战兢兢地一喊,前头那些守卫哆哆嗦嗦地都扔了长枪,也跪了一地。 郭显仁驱马近前,问何振廷:“可有骑着我郭家军战马的三男三女一伙贼人进城?” “骑战马的……那是贼……贼人?”这一刻,何振廷真是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呵呵。”郭显仁冷笑,“这么说,他们是进城了?” “进……进了……” “哼,百姓骑战马,一看就不对劲,就这样都不知道拦下来查一查,你当什么巡检官?”郭显仁瞠目怒问。 “下官拦了!下官查了!可他们说是……说是宝昌典当行的……”何振廷越说越没声了。 “放肆!竟敢冒充我郭家的人,贼胆包天!” “是是是,贼胆包天……”何振廷附和。 “还有你,你愚不可及!” “是是是,愚不可及……”何振廷再次附和。 紧接着又道:“少帅息怒,息怒,宝昌典当行那是郭国公家的产业,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冲着宝昌这个名头,小的就不敢不敬,这才放了他们进城……” 别看何振廷官位不高,但既能做到正九品巡检,当然也是个精明人,这一番明着解释辩白、暗着溜须拍马的话,果真让郭显仁息了点儿怒。 郭显仁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傲不堪夸,心性浮躁容易激,当年成雪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激得他答应打赌,最后还输了的。 如今年近而立,比之当年性子是沉稳了些,但仍架不住高帽子的威力,语气稍缓了,问:“那贼人出城去了?” “没有!” 何振廷立答:“贼人中有一个昏迷了,说要进城就医。他们走的时候,下官还一直注意着,并没见他们走百丈道出城,而是停在了医馆那儿,马还栓在医馆门口……” 何振廷说着,顺手一指、再一眺,然后他整个人也吓了一跳,“啊,马呢?刚才那马还栓医馆门口的!” “快追!”郭显仁领着十人队策马似箭飞去。 何振廷只听到郭显仁渐去渐远的声音,“传令下去,全称戒备,严禁进出!” “是。”何振廷应诺,点了一批人去关城门,点了一个人去通知知县,又点了一匹马,追着郭显仁过去了。 刚追到回生医馆门口,便见郭显仁黑着脸从医馆里走了出来。 “竟然让他们跑了!连医馆的人都没影了!” 郭显仁恨恨咬牙,吩咐道:“马林,去对面医馆问问。” “是。”马林领命,但都不必等他开口了,站在回春医馆门口的伶俐学徒就答道:“薛大夫去县衙了,说要找知县老爷主持公道,马也牵走了,四个人牵了六匹马,都去了。” “我们也去!”郭显仁用马鞭指着何振廷,“你,前头带路,去县衙。” 第112章 公堂之上贼断案 于是,何振廷带着郭显仁一行,一路风风火火赶到了县衙。 县衙门口,果然栓着六匹马。 马林下马查看,报道:“禀少帅,正是被那贼人抢去了的战马,六匹都在这儿。” 又问一边看守战马的衙役,衙役答道:“这马是回生医馆的薛大夫牵来的,他来击鼓鸣冤,说是他医馆里来了强盗,现在老爷正开着堂呢。” 于是,郭显仁一行又浩浩荡荡杀进了公堂。 公堂之上,没有“知县老爷高高坐、师爷主簿站两边”; 公堂之下,也没有“百姓喊冤堂中跪、衙差威武列两边”。 眼前的公堂,只有乱糟糟的一团。 堂下没有跪地喊冤的百姓,倒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水火棍,本该扛着水火棍的衙差们也没一下站在原位的,都围到堂上去了。 何振廷愣了一下。 郭显仁大喝:“怎么回事?知县呢?” 这一声,声如洪钟,轰得衙差们纷纷散开。 何振廷这才看到堂上那位一身青色官服的知县老爷,竟是奄奄一息半躺在案台上。 眼前这画面,倒还真是“师爷主簿围两边,百姓喊冤在身边”了。 不过,师爷主簿围两边,不是为了断案,百姓逾矩到堂前,也不是为了喊冤,而是为了知县老爷。 知县老爷叶知秋头破血流,看着是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 前来击鼓喊冤的薛大夫一家都被吓傻了,站在一边没动,亏得薛大夫的儿子薛阿信镇定,虽也青白着脸,但还知道用手按着叶知秋的鬓角,试着为叶知秋止血。 郭显仁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击鼓的刁民打伤了知县?” 知县叶知秋微微睁了下眼。 跟在郭显仁后边的何振廷立刻解释:“老爷,小的不是差人给你报信了吗,这是郭国公家的世孙,人称‘箭无虚发’的郭少帅,追着反贼到咱县里来啦。” 郭国公?世孙?少帅? 叶知秋猛地睁开了眼。 “世孙爷!” 他嚎了一嗓子,一把推开薛阿信,就要从案台上下来给郭显仁跪地请安,但这一下似乎起得太猛了,他身体晃了两晃,没站稳,砰一声又栽进了椅子里。 薛阿信医德甚好,叶知秋栽倒那一刻,还伸出手去想拉他一把。 可惜气力不够,没把知县老爷扶稳了,反倒害得自己也被带着摔到了地上。 这时候的郭显仁,已经将两条凌厉浓眉给拧成了一条。 他自小最恨的就是人家喊他世孙爷,把他喊得跟鎏京城里那些个纨绔子弟一样一样的,好像他所得成就,全是依仗着家里的权势。 实际上,他熟读兵法、勤于操练,十六岁初入军营时,也是从最末等兵做起,无数次出生入死,才换得战功赫赫。 到如今,这朝上朝下、京里京外的,谁不称他一声郭少帅? 除了,那个骄纵跋扈的公主殿下! 就跟眼前这个脑子不知道被什么踢了的知县老爷一样一样的,见着他就叫“郭世孙”,存着心要气他。 连当年想学骑射、有求于他,都不肯改口喊一声郭表哥,或是一声郭少帅,反倒使阴谋、耍诡计,激着他和她打赌,最后…… 最后还赢了他! 想他文武双全、人高马大的堂堂男子汉,竟然输给了一个还没他肚脐眼高的小女娃! 郭显仁认为,那件事,是他短短二十八年人生中最大的污点! 即使过了六年,再想起,他还是又羞、又恼、又气、又恨。 再配着眼前这一地的兵荒马乱,他终于彻底烦了。 “免了,免了!” 郭显仁臭着脸挥手,“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叶知秋身后的邵师爷跪地答道:“回禀世孙爷……” “闭嘴!” 郭显仁冷声喝住邵师爷,很是诡异地自我介绍道:“我乃东南五十万水军之副帅,领从一品将军之职,你应称我郭少帅,或郭将军。” “是,是……” 年逾花甲的邵师爷已经被吓得打哆嗦了,从善喊道:“郭少帅,郭将军,小的姓邵,是叶知县聘的师爷,小的见过郭少帅,小的见过郭将军。” 郭显仁:“……” 至于摆这么一副几乎当场尿裤子的模样吗? 郭显仁缓了缓气,尽量平和地问道:“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我们叶知县,叶知县本在后堂办公,忽然听到堂前有人击鼓,便领了我等走出堂来,走到堂前却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下,一摔,头就磕到了。恰好上堂来的是薛大夫一家,懂些医术,就喊了上来给叶知县看看。” 郭显仁问薛阿信:“知县的伤怎样了?” 薛阿信咽了咽口水,刚要答,叶知秋忽然又一个激灵地睁开了眼,却不再看郭显仁了,而是将案台上的乌纱帽抱了起来,吹了吹灰重新戴在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宁可丢妻、丢子、丢老脸,也不能丢了这顶乌纱帽……” 郭显仁冷哼了一声。 叶知秋紧跟着也是脸色一正。 “你们!大胆刁民,怎么都围到堂上来了?下去,下去给我跪好!” “……”师爷提醒说:“老爷,您忘啦,刚才您磕破了头,可是薛大夫家的公子给您止的血。” “哦,哦。” 叶知秋一脸恍然,扶了扶额头,似乎很是头痛,“老爷我头痛得很,这会儿是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明……哦,对了师爷,刚才堂前是不是来了个什么大人物,叫什么爷?” “……”师爷觑了脸色微黑的郭显仁一眼,再次提醒说:“老爷,您又忘啦,是郭国公家的世……郭少帅,您刚才不还想着给他行礼的吗?” “啊,啊?” 叶知秋一脸震惊,又扶了扶额头,目光终于落到了郭显仁身上,瞬间变成了一脸哭相,嚎了起来:“世孙爷呀!小的……小的知罪!小的上有双亲七十八十、下有幼子嗷嗷待哺,小的不能丢脑袋,小的更不能丢乌纱帽呀!” 郭显仁:“……” 他说要他脑袋了吗? 他说要他乌纱帽了吗? 叶知秋这会儿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抽抽搭搭地,“小的这是受的工伤,精神恍惚才会忽略世孙爷,对世孙爷不敬,小的罪该万死,请世孙爷息怒,请世孙爷饶命……” 郭显仁:“……” 郁闷啊! 这一口一个“世孙爷”叫着不肯改口也就算了,可他都还没说什么呢,这死老头儿就这么哭着喊着地求饶,他还好意思发火吗? 更别说什么动人家乌纱帽、摘人家脑袋了,这死老头儿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让外边那悠悠众口怎么说他? 郭显仁再次缓了缓气,耐着性子问道:“知县,你还能审案吗?” 知县老爷叶知秋第三次扶了扶额头,身体也跟着晃了晃,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然而嘴上还倔强地答道:“能。” “那就快点审案!”郭显仁指着已经跪在堂下的薛大夫一家四口,口气极是不善地催促道。 “是,是。”叶知秋唯唯诺诺应了,眯眼点了一个大傻个捕快去搬了一张红木太师椅来,赔着笑对郭显仁说道:“世孙爷久等,世孙爷请坐。” 郭显仁黑着脸坐下了。 叶知秋这才有气无力地喊道:“升……升堂!” 堂下衙差大喊威武,水火棍杵地声声震天。 叶知秋拿起惊堂木,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问道:“堂下何人?” 薛大夫一拜,“小民薛道普,这是内人黄氏,小儿阿信,小女小勤。” “击鼓喊冤,是为何事?” “事因半个时辰前,小民的回生医馆来了一个求医的人……” “一个?”郭显仁打断薛大夫问道。 薛大夫答:“不止一个,是六个,但要治病的只有一个。” “什么病?” “高处坠落,伤及内腑,以致咳血昏迷,不省人事。” 郭显仁立刻想到鎏京城门口乌伽什为救成雪融,从马上将她扑下,还给她做了肉垫的画面。 点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拿出银子,让小民帮他们去药铺抓药,抓了药回来,又让内人帮他煎药,煎了药喝下去,他们却不肯给诊金,在我家院子里就飞了起来,飞檐走壁地跑了。” “跑了?” “跑了,连栓在医馆门口的马都不要了。马值钱,何况还是六匹马,小民原本想着,得了这马我也不亏,可小民出门口一看,竟看到那马鞍、马镫、马辔头,还有马蹄铁,全刻着军队的字儿!” “不得了,不得了!收了这马,小民只怕麻烦更大,于是就牵了这马过来交给知县老爷,想请老爷为小民做主,小民不要多,只要一百钱的问诊费……” “除了一百钱的问诊费,还要二十钱赔我碗!”薛夫人黄氏抢道:“那伙杀千刀的贼人,他摔了我一个药碗,有这么大的!” 黄氏双手合拢,拢了个脸盆大小的形状,她女儿薛小勤偷偷拽了拽她,微有些窘迫地说道:“哪有这么大……娘,就这么大,赔十个钱够了。” 薛小勤比了个砂锅大小的形状。 郭显仁:“……” 谁家药碗能有砂锅大? 就算是个砂锅,它也不值十个钱啊! 第113章 瓮中有鳖找不到 郭显仁疲惫地闭眼,学着堂上叶知秋的样子,也扶了扶额头。 这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儿,听起来怎么就那么烦呢? 他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下令: “知县负伤,不能理事,寅虎县一应事务交由本少帅代办,一应物资人力任由本少帅调派。” “传本少帅军令,全城戒严,实行宵禁。” “派人去回生医馆核实案情,再把药方子拿回来,让那大夫也把药方子写下来,对照一下。” 师爷、主簿、巡检官,个个傻了眼,齐刷刷地都望向了知县老爷。 知县老爷叶知秋奄奄一息但积极响应,“下官遵命,只是……世孙爷,能不能留个捕快给小人使唤,就留那个……姓邢的,他是小人的外甥,没……没功夫……” 他指的,就是刚才给郭显仁搬椅子的那个傻大个。 傻大个也能当捕快,怪哉。 郭显仁猜得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似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不堪事儿,官场上太多了,惯于挣战功、赢功勋的世孙爷对此不屑得连看都懒得看,只说一声准了。 叶知秋感恩戴德,对师爷、主簿、巡检官及一众衙差挥了挥手,意思是,你们去吧。 于是,师爷、主簿、巡检官领着衙差就去了。 站在叶知秋身后的傻大个外甥捕快这会儿不傻了,立刻就对着还跪在堂下的薛大夫一家招手:“快,过来帮大人看看!” 一马当先冲上去的自然就是薛阿信了。 他扯开右衽布衣的前襟,露出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各种口袋,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药粉,撒在叶知秋磕破了的鬓角,将血彻底止住了,才又带着哭腔急声问道:“阿姐,你怎么样?晕不晕?” “不晕。”叶知秋易容者成雪融答道。 “知县已经是全县最大的官了,阿姐你还怕什么?做什么要把自己伤得这么重?你还有火蛭呢。” “官是够大,可底下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要是不弄点工伤,整天跟在郭显仁屁股后面跑,让我指挥这个、指挥那个的,我立马就露馅了。” “哦。”薛阿信易容者乌伽什红着眼,嘟囔了一句:“早知道要受工伤,就应该叫江离做知县的……” 傻大个外甥捕快易容者江离:“……” 我就应该受工伤是不是? . 县衙里,文的师爷、主簿,武的捕快、衙役,全让郭显仁带出去追捕反贼了,只留下马林以及两个士兵,来来回回、跑进跑出,最终核实了“薛大夫”所说全是真的。 期间,成雪融一直半躺在案台上装死,一声不吭地十分乖巧。 终于,见马林一无所获,准备去找郭显仁复命时,成雪融才开口请示:“马军爷,本官头痛得很,本官想让薛大夫一家回去,别在这吵吵了,行么?” “不行!” 马林还没开口,薛夫人黄氏易容者金银花就开口了,“马你们牵走了,强盗你们慢慢找,我们只要一百二十钱,给了我们,我们就走!” “娘!”薛小勤易容者夏枯草又拽住了她娘,“别丢脸了,要一百一十钱就够了。” 马林:“……” 敢情你们觉得要一百一十钱就不丢脸了,是吧? 马林也是铁骨军人,跟郭显仁一样,极度看不起知县老爷那谄媚又怕死的样儿,对薛大夫一家张口闭口就要钱的小市民行径也十分瞧不起,当下大手一挥,喝道:“都回去!” 于是,薛大夫一家回去了。 大傻个外甥捕快扶着他的知县娘舅也回内堂养伤了。 接下来的两天,郭显仁带着他的参将和十人队,后边再跟着府衙里一众人马,在寅虎县里从早到晚、挨家挨户地搜。 但是,一无所获。 于是,郭显仁想了个主意,故作松懈,取消宵禁,想把反贼引出来。 再接下来的两天,郭显仁继续带着他的参将和十人队,后边再跟着府衙里一众人马,在寅虎县里继续不分昼夜、挨家挨户地搜。 依旧,一无所获。 瓮中有鳖,却为何捉不到呢? 郭显仁百思不解。 浑然不知,百姓们已苦不堪言。 白天里,卖米、卖面、开酒楼的做不成生意了,动不动就来一队兵说要搜,吓得顾客顾不得掏银子就逃了。 黑夜里,卖笑、卖皮、开青楼的也做不成生意了,冷不丁地也来一队兵说要搜,吓得恩客顾不得提裤子也跑了。 相比于忙碌的官兵、凄苦的百姓,成雪融一行人的生活就舒服了。 她为表尽忠职守,坚决留在衙门养伤,说是“不能在行动上支持世孙爷,起码得在精神上有所表示”。 实际上,整个衙门的人都被郭显仁带出去溜达了,她所谓的养伤、办公、精神支持,就是在衙门后堂的摇椅上躺着,晃悠晃悠、悠哉悠哉地喝茶。 至于那藏在地窖里的真知县、真捕快…… 全由江离凭心情决定一日投食几次、每次投食多少。 每到饭点,郭显仁回来了,成雪融就要死不活地坐在案台前翻阅公文,动不动地喊喊头痛,时不时地再晕一下,烦得后来郭显仁宁愿下馆子也不回衙门吃饭了。 每当知县夫人来探,她就直接装失忆、扮糊涂。 这会儿对着夫人喊娘,把夫人喊得一脸黑透; 转个头再对着夫人喊小姐,把夫人哄得满脸春光; 再转眼又不认识人了,提着水火棍就要赶人出去。 知县夫人哭唧唧地走了。 成雪融又翘起二郎腿,继续她晃悠晃悠、悠哉悠哉的知县生活。 回生医馆那边的生活也十分惬意。 当归假扮薛大夫,金银花假扮薛夫人,“夫妻俩”整日里就坐在医馆门口等着,见着郭显仁经过就上去问:“世孙爷,找到那伙强盗了吗?我那一百二十钱还要得回来吗?” 郭显仁不胜其烦,最后一次火大了,摸了一两银,兜头兜脑扔给了“薛大夫”,从此后绕道回生医馆。 “薛夫人”两眼冒精光,“太好了!明着只能买四个人的菜,实际却要喂饱八张嘴,有了这两银,今晚咱有理由吃顿饱了。” 第七天,郭显仁忍不住了,终于决定要离开。 “寅虎县就东、西两个城门,我们从西城门追进来,顺着百丈道向东找到回生医馆、再去衙门,那张氏反贼从回生医馆逃出来后,一定不敢掉头,一定是从东边逃了,我们出城去追。” 郭显仁跟马林参谋着,一旁“叶知秋”插嘴了,“不可能!全城戒严,那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呀!世孙爷呀您相信下官,那伙贼人肯定还躲在城里!” 郭显仁对这个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做起事来手痛脚痛的知县极度地厌恶,当下哼了一声,令人牵了马来,风风火火地奔着东城门跑去了。 “叶知秋”对着郭显仁狂奔逃离的背影做出尔康手,凄厉大呼:“世孙爷!您不能走!要走,也要把贼人抓了,还我寅虎县百姓安宁后再走!” “……”江离有点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提醒她:“早走远了,别演了。” “叶知秋”立即正襟,也清了清嗓,含笑低声说道:“让郭显仁先跑远点,我们抓紧时间准备一下,今晚也走。” . 六月初十,月凸,夜晦。 六个人、六匹马、六身黑衣,再次集聚在东城门,出示了知县的腰牌,称是捕快,要去追郭显仁。 东城门守卫不敢怠慢,速速开了城门、放了行。 “前面五十里处是个十字路口,我们左拐,先北行,再往西,去找乔佚。”江离道。 以他这么一个“规矩不可破,军营不能去”的人,竟会主动提出去找乔佚,乃是十分难得。 成雪融却不领情。 马头向着东,她却偏头望着西南,低声而坚定地说:“我要去西南。” 她母妃的家乡在西南,她相信她母妃就在西南。 她要去找她母妃,她想告诉她母妃,父皇很想她。 “阿姐,你是要去找族长大人,问红蔓蛇毒的解毒方法吗?”乌伽什问。 成雪融嗯了一声。 她是想去找族长大人。 她想跪在族长大人面前,问一问族长大人,该怎么称呼她。 另外,她还有很多关于她母妃的事情想问一问族长大人。 可她从未想过再问任何有关红蔓蛇毒的事。 于是她又答了一声:“不是。” “郭显仁误认我们是张氏反贼,如果这时我们去西北,万一让郭显仁跟上了,他很可能会把无双抗旨之事和父……皇上被刺的事联系在一起,怕是会令太子怀疑无双的忠心,因此,我们去哪都好,就是不能去西北。” 成雪融一心为乔佚打算,却想不到,梁师赞为了护住董志林,已经瞒着她,先把她的无双给卖了。 乌伽什听成雪融说到成淮帝被刺时,音色黯淡了些许,再想起成淮帝乃是她的父皇,立刻安慰她说:“阿姐放心,你爹爹有那么多兵保护着,还有那么多太医给他看病,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嗯。” 成雪融心道,只要有梁姐姐稳住陶氏母女,父皇知情又有了防备,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当归问道:“姑娘,依您看,郭显仁还会再追来吗?” 第114章 打了就跑 当归问道:“姑娘,依您看,郭显仁还会再追来吗?” “不会了吧,都跑远了。”江离漫不经心接话。 成雪融却道:“怎么不会?当归,你之所以会这样问我,就是因为你认为郭显仁会掉头追来,不是吗?” 当归讪笑,“是,姑娘英明。” “郭显仁也算是我大成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当归你不可能不知道。” 成雪融扫了江离、当归一眼,继续意味深长地说:“他虽然贵为国公世孙,但却不是温室里的花朵。自小习文习武,不但练就一手高超箭术,而且极善领军打战,郭少帅的大名,在东南海域一带,可是能止小儿夜哭的。” 当归从容淡笑着,声线和缓,“是,郭少帅事迹,我略有耳闻。” “那便走吧。” 马鞭扬起,成雪融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跑了一段,接近十字路口时,江离忽然吁了一声,马速稍减,他喊道:“小心,左前方传来马蹄声。” 成雪融正好跑在江离之后,见状立即扬起马鞭抽在江离骑着的马屁股上,马儿吃痛,再次狂奔。 “不要停,继续跑。”成雪融快马加鞭,眨眼间已跻身几人之首,回头高声问:“前边来了多少人马?” “不少!”江离硬邦邦答,冷不丁地被成雪融鞭了马屁股,此刻他脸有些黑。 成雪融也不追问了,反正随着距离拉近,马蹄声越来越大,她也已经听到了。 “必是郭显仁无疑。”当归沉声道。 “怎……怎么办?” 乌伽什慌了,有点儿想勒马,可放不下成雪融,只好拼命追着她,“阿姐,那个‘箭无虚发’来了,我们还是回县去吧!” “不行!我们听得见他们的马蹄声,他们也听得见我们的马蹄声。他清早离县、夜半回县,分明是猜到我们的身份掉头来抓我们的,这会儿我们再回去,就真成了那瓮中之鳖,再没地儿躲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成雪融厉喝:“金银花、夏枯草,你们看好十五别让他掉队,我们要赶在郭显仁之前到达路口,右拐南下。” “是。”二人齐声应道,学着成雪融的样儿,一人鞭了一下乌伽什骑着的马屁股。 马儿嘶鸣,如箭飞奔,乌伽什被颠簸得嗷嗷叫了起来,下意识俯身贴着马背,紧紧护住系在胸前的翠竹样青花白瓷罐。 江离却兴奋了,哈哈大笑道:“太好了,终于可以打架了!” 这几天在寅虎县衙门里当捕快,可憋屈死他了,跟着成雪融示弱、躲藏,一点儿都不附和他的作风。 成雪融亦是哈哈大笑,“好,那就痛痛快快打一架!但是……” 她撸下掌套,做好了发射腕弩的准备,“但是,打架也要讲究计策,我们人少,必须先下手为强!” “我明白,我明白。” 江离亮出两枚铜板,“我已经发现了,这东西比碎银子好,和平时填饱我的肚子,打架时变作我的暗器,重点是不值钱,打出去我不心疼。” “那你要瞄准了再打,只许打马,不许打人!打了就跑,不许恋战!” 江离:“……” 说好的痛痛快快打一架呢? 他不肯,“打什么马,直接打人吧,一劳永逸。” “不行,不许伤人!” 成雪融揪着马绳,却偏头去对当归说道:“郭显仁是我大成忠臣良将,是我太子哥哥的股肱大臣,谁敢伤他性命,本公主绝不与他干休!” 当归:“……” “本公主希望,你们发暗器的时候都把握好准头,该打马的时候打马,该打弓的时候打弓,别打着保护我的旗号,放倒我大成将帅!” 当归勾起单侧嘴角,俯首敛眸,自嘲般笑了笑。 江离挑眉,看看成雪融、再看看当归,神色几番变幻,最终恍然、顿悟,黯然、垂首。 忽又冷嗤言道:“历国、历朝、历代,股肱大臣都是只有那么一两个,我就算他郭显仁是一个吧,那其他人可不算了吧?” 不等成雪融回答,江离便又疾声下令:“当归,给我瞄准了,放倒那些碍事的小兵!” 话音落下,两方人马恰恰在十字路口迎面撞上。 郭显仁确实早听见了他们的马蹄声,也猜到了是他们,远远地就朝他们喊:“狡诈反贼,竟敢假扮知县捕快,贼喊捉贼、贼审贼案!还不速速下马、束手就擒!” 成雪融就当郭显仁是在放屁,一马当先冲上前,发出带毒弩箭,直取郭显仁胯下战马马颈。 距离近,郭显仁来势又急,成雪融这一箭如得神助,竟直入马体。 战马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发了疯似的四处狂奔乱撞,郭显仁几乎又要被掀下马去。 还未来得及控住发狂的马,又见一黑衣少年尾随而至,一样是从袖间发射淬过毒的弩箭,准头极好,啾——,急促的一声声响过后,马林胯下的战马也嘶鸣着,发起狂来。 马林的骑术不如郭显仁,自然是被掀下马了。 但他这点不足,反倒救了他一命。 因为紧跟着乌伽什过去的江离、当归出手极是凌厉,双镖齐发,二人如风过境,郭显仁这边就被放倒了四个士兵。 最后上场的是金银花、夏枯草,一样是用的铜板,噼里啪啦一阵响,郭显仁这边又被放倒了四匹战马。 这时,郭显仁胯下那匹中了成雪融带毒弩箭的战马也终于熬不住了,砰一声轰然倒地。 任他骑术再高,这会儿也终于栽倒在地了。 “可恶!”郭显仁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气得几乎呕血。 月色晦暗,他极目,却仍看不清那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黑马,只有耳朵清晰地听见了“张氏贼人”极力逃窜的马蹄声,亦是渐去、渐远、渐无声息。 “起来!没死的都给我起来!”郭显仁怒吼。 马林清点战马士兵,向郭显仁报告,“折损了四个士兵、六匹战马,余下八个士兵、却只六匹战马。” “那便六人六马随本少帅去追,余下两个士兵负责处理同袍与战马的后事,并回京上禀实情。” “是。” . 成雪融一行六人,一路狂奔向南而逃。 话匣子江离似乎真动气了,一声不吭地只管快马加鞭。 成雪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可惜马背晃荡,月色又昏暗,她看不大清各人脸色,即便搜肠刮肚想找句话来说,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自知理亏。 从她跌落神坛,这一路走来,若没有江离、当归一再回护,她成雪融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她从未怀疑过江离、当归对她、对乔佚的真诚。 也从未忽略过江离、当归对故国的热爱与忠贞。 如今夜,她对当归的这顿责骂,实际已在她心中酝酿日久。 那日,鎏京城、北城门,当郭显仁箭在弦上、欲取她性命之时,江离飞出小石子,打的是郭显仁手中弓箭,当归飞出碎银子,打的却是郭显仁门面。 虽说郭显仁有过人骑术,毫无困难地就躲了过去。 可当归这一手,到底是趁火打劫、想除去郭显仁,还是围魏救赵、想救她成雪融,终究成了成雪融一个心结。 而在这事上,事关郭显仁性命,事关太子大业,事关大成根基,她的选择,自然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因此,她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她不懂当归的自嘲,但她懂江离的怒火。 江离在怪她怀疑当归,江离在为当归抱不平。 果然,不等成雪融打破僵局,江离哼一声便开口了:“你的股肱大臣郭显仁会追来吧?他紧追不舍跑在我们后面,等天一亮他看得见,他立马给你发冷箭,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躲!” 成雪融眨眨眼,十分艰难地望着天上凸月,心里愁得不得了。 被追杀的日子,好苦啊! “我说直接打人,你偏要打什么马!打伤郭显仁不好吗,光打死郭显仁的马有什么用?” “郭显仁一天不倒下,他就永远有兵,这一路南下多的是府州县,十万八万的兵他调不来,十个八个的衙役他招招手就能有!” “你跑?你进城、他闭城,你出城、他猛追,我倒要看看,就凭你玩儿似的发几根弩箭,你怎么跑!” 江离动气了,而且越说越生气。 成雪融一声不吭,老实挨骂。 金银花、夏枯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成雪融是她们的主子,她们应该维护,可是江离与乔佚交好,隐隐可算她们半个旧主,她们轻易也不敢顶撞。 况且,瞧她们向来蛮横的主子忽然间摆出这一幅老实巴交的样儿,再对比江离那浑身上下的理直气壮,她们也诡异地觉得成雪融或许不值得谁维护。 除了乌伽什。 作为“脑残”,他当然比金银花、夏枯草二人更加糊涂。 但作为成雪融的脑残粉,他的反应就却比金银花、夏枯草二人简单多了。 反正就是阿姐被人欺负了,欺负得连吱一声都不敢的。 于是他开口:“江离你好奇怪,是你收了小侯爷的钱说要好好保护阿姐的,现在你打不过那个‘箭无虚发’,你保护不好阿姐,你就来怪阿姐只会发弩箭、跑得也不快,江离你真不讲理。” 江离:“……” 第115章 我父皇死了! 江离一头汗。 他是在怪成雪融只会发弩箭、跑得也不快吗? 还有,是谁说他打不过郭显仁的? 明明是成雪融拦着不让他打郭显仁的好吗! 江离差点就被乌伽什这一套清新脱俗的脑回路给打倒在地了。 “其实,江离说得对。”当归忽道。 成雪融心想,当归莫不是要阐明和江离的统一战线、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却听当归道:“郭显仁不会放弃追杀我们,沿途府州县又这么多,郭显仁想要多少人、多少马都不是问题。而我们有所顾忌,不敢伤郭显仁,放不开手脚去和郭显仁对抗,只怕难敌。” “那主子,不如您亮出身份,让郭显仁后悔后怕,反过来跟您求饶。”金银花提议。 “反正皇上和太子妃都知道您身份了,再让郭显仁知道也无妨吧。”夏枯草附和。 江离轻哼,乌伽什点头,这就是他们觉得很有道理的表现。 “郭显仁才不会跟我求饶……” 成雪融无意识喃喃低语,恍惚间总觉得金银花、夏枯草说的话是有什么不对的。 可到底是什么,她却想不起来。 她下意识地望向当归。 当归扬鞭策马,肃然目视前方,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眼神十分担忧。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就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以赛过寒蚕蛊千倍万倍的冷,在一眨眼间,冻僵她四肢百骸。 连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都在瞬间彻底凉透了。 成雪融猛然后拽双缰。 马儿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胡踢乱蹬。 成雪融本就方寸大乱,再让马儿这么一折腾,自然就摔了下来。 幸得当归一直注意着她。 她早慧之名如雷贯耳,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也不止一次见识过她的聪慧急智,连他都想得到的事,她又怎会想不到? 一旦她想到,准得出事! 果然,便见她慌慌张张地骤然勒马,反被马儿给甩了下来。 当归果断弃马,接着她、护着她,和她一同滑落路边荆棘丛中。 这时,才传来乌伽什惊呼“阿姐”,金银花、夏枯草大叫“主子”,还有江离喊他“当归”的声音。 他一手扣着她腰紧贴自身,一手按着她脑袋压在颈间,让她不至于被荆棘划伤。 而成雪融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软趴趴地由他抱着、一路向下滑着。 依稀仿佛,听见她低声啜泣的声音。 就这样滑了一段,才终于卸去了坠马、坠坡之力,二人落到了一片地势稍缓的荆棘地上。 当归借势坐起,却是将成雪融悬空横抱于身前,再次护她免被地上荆棘划伤。 他颤声唤她:“姑娘!姑娘!可有伤到哪里?” “我要回去……”成雪融声音哽咽,果然是哭了。 她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着,无力地挥着双手。 “姑娘,”当归按住她,“姑娘既然想到了,也就该明白,鎏京,您回不得。” 他目光坚毅,不容置疑,对成雪融缓缓摇头,“您万万不可自投罗网!” “可是,我父皇死了!” 成雪融嚎啕大哭,拽着当归前襟,失控地喊道:“卫子凌!你知不知道,死的那个是我父皇!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当归没有反应,没有动,由着成雪融激动着、哭嚎,紧紧护着她,没将她放下。 “卫子凌!” “你放开我!” “我的马去哪了?” . “你的马在这儿。”忽然,江离的声音传了过来。 冰冷、凌厉、令人心生畏惧,与往日的慵懒从容全然不同。 显然,他是听见成雪融喊的话了。 “姑娘,请您冷静一下!” 当归一听江离声音,立刻放下成雪融,方才的温和包容全不见了,严厉地攫住她双腕,沉声对她喝道。 他知道,江离又动气了。 今晚,令江离动气的事可真不少。 他坚信,以成雪融的聪慧,肯定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但他不确定江离是否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惊讶成雪融会喊出他的名字,也不介意成雪融喊出他的名字。 可他拿不准,他不知道若是成雪融接着喊出江离的名字,江离会如何。 毕竟,数年如一日,江离他心意坚定,未曾有过丝毫动摇。 为免成雪融莽撞闯祸,当归赶紧开口安抚,“姑娘,您的父皇已经死了,就算让您见到他最后一面又能如何?他死了一了百了,可您还活着,您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您再想想,我们在寅虎县呆了那么久,可曾有见到朝廷发出诏文称皇帝驾崩?即便是知道您身份的梁太子妃,她明知您在张都府中,明知您被郭显仁当作张氏反贼一路追杀,她都没有派人来支援您,或是召回郭显仁放您安生,可以想见,如今的鎏京已落入敌手,您万万不可回京!” 成雪融愣怔着。 刚才,她就让江离的忽然出现给惊着了,现在更让当归的一番话给吓住了。 “我……梁姐姐……”她语无伦地,泪如潮涌。 江离立于一边,冷眼旁观。 当归又道:“当然,也有可能您父皇并没有死,只是遇刺,受伤了而已。如此,您更该远离鎏京,彻底迷惑敌人,令他们放松警惕,停止对您的亲友下手。” 成雪融绝望地闭上双眼,摇头。 不可能的。 张都刺杀她父皇一事本就疑点重重,她原本以为是张都被陶氏母女下毒、控制,成了陶氏母女借过来杀人的那把刀。 现在再想想,应该是她父皇要杀陶氏母女,被陶氏母女识破,反而被杀,而张都不过是被栽赃、被迫替陶氏母女顶罪了而已。 否则,她被郭显仁一路追杀出城,在距离鎏京那么近的寅虎县呆了那么久,怎么会不见她父皇有任何反应? 她父皇不作反应,还有可能是遇刺受伤、昏迷不醒,可连知道内情的梁师赞都没有反应,那就不妥了。 “只怕,梁姐姐已是自身难保……” 成雪融抱膝低声说道,坐在荆棘丛中,娇小瘦弱的身躯蜷缩成了一团。 这时,乌伽什、金银花、夏枯草三人也终于寻了过来。 方才当归护着成雪融滚入路边荆棘丛,江离、乌伽什分头去找人,金银花、夏枯草则留下安抚马匹。 江离听声寻迹,当然很快就找到了人,可乌伽什慌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最后还得靠着金银花、夏枯草二人找到他,带着他一路过来。 “阿姐,你有没有事?” 乌伽什滚鞍下马,踉踉跄跄奔了过去,也顾不得地上荆棘刺人,半趴在了成雪融身前,急了声地问她。 见她不动,又伸出手,却见她将自己抱成了一团,他于是迟疑了,一时间也不知自己的手该落到何处。 金银花、夏枯草便在这时赶赴上前,不着痕迹地将乌伽什隔开,一左一右将成雪融扶了起来。 成雪融闭着眼,眼泪还在淌。 “我现在很乱……”她有气无力说道:“问当归,接下来都听当归的。” 当归并不敢应,斜眼去望了望江离,江离脸虽冷着,却始终没有出言反对,当归便懂了。 转向成雪融作揖,“谢姑娘信重。姑娘本是想去西南的,那我们便一路南下去西南吧,只是,不走官道、不过城池、不进村庄。” “嗯。” 她只是有些混乱,怕思虑不周才让出决策权,也是想以此表示对当归的信任,并不是真的就伤心傻了。 此刻当归一说,她立刻就明白了当归的意思。 当归是算定郭显仁会对他们穷追不舍,因此选择这样的逃亡路线,果断绝了郭显仁招兵招马、扩大队伍的可能性。 且,郭显仁虽有行军经验,却因郭家军是属水军,更加擅长于水战,反之,在丛林追踪、在野外求生,则必是他的短板。 而他们这一方,虽说连行军打战的经验都没有,但有四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杀手,再加一个在深山长大、擅长蛊、毒、医三道的乌伽什,可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有胜算了。 卫子凌“莱安小神童”的盛誉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往日里他虽不声不响的,但点点滴滴细微处,处处透着大智。 当然,她成雪融早慧的美名也不是虚的,适当表示信任之后,也应该让卫子凌知道她只是大智若愚。 便拍着乌伽什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十五,接下来的丛林大作战,可就看你了。” 乌伽什:“……” 成雪融再看,才终于看清了当归脸上的条条血痕,还有他左肩以下那半幅衣裳,都碎成了布条,布条下一片猩红潮湿。 反观自身,除了发髻、衣饰凌乱了些,显露在外的脸庞和双手可是丝毫不伤。 她支支吾吾喊了一声:“那个,当归……我……对不起,谢谢你。” 是她不够冷静,才会坠马坠坡,当归之所以会受伤,都是为了救她。 当归对她笑笑,另取了件长袍披上,“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跟小侯爷收钱。” 他说完,率先上马,举目四下搜寻,同时说道:“天快亮了,趁着郭显仁还没追来,我们要布置一下,然后尽快离开。夜路难行,当走大道,但白天视野开阔,为避免郭显仁远程放箭,天一亮我们就得入丛林。” 第116章 丛林大逃亡 郭显仁一行持火照明,一路追踪马迹而行。 “少帅,马参将,马蹄印没了!” 忽然,领头的一名士兵大喊。 此人名曰冯初,乃斥候骑兵出身,擅长侦查、追踪。 他持火下马,弯着腰在泥地上查找马迹。 “这一片蹄印很乱,应该是有马突然发狂,骑马的人被甩了下来,滚到这边的林子里。” 冯初手指着路边荆棘丛,那儿被压出了一个缺口。 “然后……” 冯初又前后查看了一圈,“其他的马或前或后也都跟着进了林子。” “都进林子了?” 马林皱眉沉吟,“救人的话应该不用全部下去,难不成他们是想取道丛林?” “取道丛林?” 郭显仁曼声重复这四个字,浓浓剑眉蹙了起来。 张氏反贼成精了么? 弃大道而走丛林,这不明摆着欺负他水军出身吗? “跟上!” 郭显仁黑着脸沉声下令,再策马跨入荆棘丛。 然而,顿时便有一种被蒙上了双眼的错觉。 月色昏暗,低矮的荆棘丛化身噬人妖雾,而稀稀疏疏鹤立其中的不知名大树,则像是从妖雾中衍生而出的妖王,在夜风的鼓动下张牙舞爪,仿佛是在挑衅着他。 他心悸胸闷,一声不吭,低头专注脚下,顺着荆棘丛中的压痕,一直下坡,来到一片遍地荆棘的平地。 勒马,停在一处被压塌的荆棘丛前。 冯初报道:“此压痕宽约丈许,从坡上直达坡下,说明这人是头脚平放横卧着落在荆棘丛上,一路滑下来,停在这里的。” “滑下来?山坡倾斜,要坠坡也应该是用滚的吧?冯初,你没看错?” “禀马参将,小的不会看错,坠坡的人不是滚的,是滑的。” “他这是生生地将滚势化为滑势啊……” 马林向往而紧张地说:“少帅,末将跟那张氏反贼交过三次手,见识过那张氏反贼的身手,确实很不一般呐。” 郭显仁冷嗤,他是打死不肯涨敌人威风的。 “不一般的,能坠马坠坡?你胆子被吓破了,你脑子也被吓坏了?你连那个少年和那个女子没有武功都看不出来了是不是?” 马林:“……” 可那少年懂妖法,那女子会腕弩,还有会发暗器的两个男子,会使软剑的两个女子,全都不一般! 冯初又报:“在荆棘压痕上发现血迹,血迹还未干。” 马林总结:“血迹未干,说明坠坡的人受伤了,而且才刚离开!” 听说张氏反贼受伤,郭显仁这才觉心情舒畅。 对冯初的斥候能力满意了,对马林的总结能力满意了,对接下来的丛林追踪也有信心了,扬声喝道:“儿郎们,给我追!” 可追到天亮时,四下一看,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娘。 “大胆冯初!” 马林窥着郭显仁,装模作样呵斥冯初:“你怎么带着少帅兜回来了?” 冯初心里瑟瑟发抖。 他此刻回头望望自己的战马在荆棘丛中留下的马蹄印,才醒悟到自己竟然上了张氏反贼的当。 那荆棘丛枝硬叶疏,马蹄踏过留下的痕迹原来是这样难以辨认,亏他们跟着压痕跑了半夜的马,竟然都是做了无用功。 “少……少帅,这张氏反贼狡猾得很,他们拖着树杈在荆棘丛中跑马,故意留下了明显可察、纵横交错的压痕,误导我们在这里转圈,实际……实际上,张氏反贼从这儿过去,上了大道,跑……跑了。” 冯初指着荆棘丛上那一条延伸向大道却并不与大道相接的压痕,支支吾吾,如是说道。 郭显仁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 马林催促:“别说了,上大道,赶紧追!” . 当归带着金银花、夏枯草在山坡下的荆棘丛中做了一番布置,招集众人候在荆棘林与大道相接的斜坡上,待郭显仁等人下坡、进入荆棘林,他们便上坡重回大道。 怕策马的蹄声被郭显仁等人察觉,刚上大道的那一段,当归还细心地要求众人牵马慢走,等走出一段安全的距离后,才上马,扬鞭驰骋。 一直驰骋至日出东方,当归才又领着众人拐入丛林,在林中七拐八拐,就是不走寻常路。 这样,即使郭显仁没上他们的当,快速追了上来,有树影掩护,他们也不至于在郭显仁箭下吃亏。 乌伽什见惯了成雪融层出不穷的奇妙点子,乍然间见当归也化身为神,十分惊讶,“啊,当归你好聪明!是不是我阿姐教你的?你现在好厉害啊!” 当归浅笑,还未开口,江离便哼了一声,脸有点臭。 乌伽什安慰他说:“江离你不要生气,如果你也想变得跟当归一样聪明,那等当归带着我们甩掉了那个‘箭无虚发’,你再叫阿姐教你好了。” 江离:“……” 当归:“……” 成雪融:“……” 十五啊,我们都要被你的天真无邪打败了啊。 当归也笑不下去了,不接乌伽什的话,专心跑马,跑了一段,叫停。 问乌伽什,“十五,你不是可以召唤五毒将吗?麻烦你把五毒将召来,让它们横在路上、挂在树上,拦一拦那个‘箭无虚发’。” “好。” 乌伽什拿出五毒将哨来,刚放进嘴里,又取了下来。 “阿姐,蛇要来了,你怕不怕?你要是怕,你先走。” 成雪融对他摇头,“倒是你,你的伤好透了吗?没好透的话,就别吹哨子了,叫当归另外想个法子。” “没事,我的伤全好了。” 乌伽什笑答,这才放心地将五毒将哨叼在唇间。 . “少帅放心,马参将放心,张氏反贼已经上了大道,此时天色大亮,马迹易察,我们只要循着马蹄印一路追踪即可。”冯初喘着大气说道。 马林朝他点点头以示鼓励。 郭显仁却连吱一声都没有,全程就是黑着脸。 自从在鎏京城北城门下对上这张氏反贼,郭显仁就一直黑着脸。 他箭无虚发的威信岌岌可危。 “哼,等着吧,本少帅也不用追上他们,只要远远地能够看见,我就一箭一个,叫他们一命呜呼!”他咬牙切齿。 冯初等人都不敢应声。 马林身为参将,不敢冷落少帅,便小心翼翼地拍了下郭显仁的马屁,“是,少帅出手,当然箭无虚发。” 可惜此时的郭显仁已经不爱吃这一套了。 他确实骄矜,但骄矜得十分理智,十分有个性。 他认为,若他做得好,受人奉承,那是锦上添花; 如今他屡屡吃瘪,马林还来夸他,那就是说反话,挖苦他了。 于是,郭显仁的脸更黑了。 马林:“……” 心好累。 马林再不敢溜须拍马了,冯初也老老实实盯着前方。 忽然,冯初倒吸了口冷气。 “少帅,马参将,快看地上马蹄印,张氏反贼在这里拐弯,又进林子去了。” “跟进去。” 郭显仁一马当先扎进了进去。 然后,勒马停在当场。 时值盛夏,林中树木长势极好,枝繁叶茂几成遮天蔽日之势,遍地荫凉。 马林紧跟着郭显仁奔进林子,正想着炎炎酷暑能在林子里跑马那是相当舒爽,谁知一进林子,他就愁得恨不得满地打滚。 林中有一小道,虽然不宽,但够直、够长,而且干干净净,不长一根杂草。 坏就坏在,反贼都进了林子了,这林道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马迹。 他问冯初:“怎么回事?张氏反贼去哪了?” 冯初硬着头皮报告:“张氏反贼进了林子,但没有循规蹈矩地在林道上跑马,而是……而是在草丛、落叶上开道经过。” 郭显仁大吼:“我不管他们在哪开道,我只想知道哪儿是他们的道!” “是、是,末将、末将领命。” 冯初哆哆嗦嗦策着马四下巡查,终于在一地落叶之上发现了马蹄践踏过的痕迹。 他打头阵,循着马迹细细追踪。 郭显仁却急了,再次大吼:“冯初!你能不能跑快点!反贼都跑远了!” “少帅……少帅恕罪……” 冯初额上一半儿是热汗、一半儿是冷汗,战战兢兢,“那反贼太狡猾了,本来马蹄踏过草丛、落叶的痕迹就不易发现,可他们跑马的时候还时分时合的,末将多次被马迹迷惑,拐……拐错了弯,多走了些冤枉路……” 冯初越说越没声儿了。 马林吓得也不敢吱声了。 只有郭显仁骑在马上,用力地闭了眼,艰难地深呼吸,额上、颈间,青筋凸起。 “继续追踪!”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 还好,只是多走些冤枉路,郭显仁一行并没有在林中打转,就这样弯弯绕绕追了一段,又来状况了。 他们驱策战马一路前行,可不知为何,马儿忽然不走了,马颈后仰、四蹄乱踢,双眼瞪得铜铃大、双耳晃得人眼花,两个鼻孔一张一合地,呼哧呼哧发出惊颤不安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马林努力地安抚着马儿,自己的声音也发颤了。 马有灵性,马儿常常能感知到人类无法感知的潜在危险。 可这是战马! 能把他们训练有素的郭家军战马吓成这样的,那得多恐怖? 第117章 丛林野餐 冯初等几个士兵都一边吁吁吁控着马,一边眼巴巴望着郭显仁。 只见郭显仁果断松手,信马由缰,待马儿再三后退,终于站定,他才下了马,昂首阔步往前走去。 走到惊马处,他顿步四望。 忽然,又蹭蹭蹭退了回来。 冷笑,他朝马林伸出手,“取火把来。” 他用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划过地面。 ——藏身于落叶之下的各种蛇虫忽然跳起,四下逃窜。 他又高举火把,燎了一下头顶树杈。 ——盘踞在枝叶之间的各种蛇虫纷纷坠落,隐入林中。 众人:“……” 少帅威武,少帅发现了好多小毒物,可是他们害怕,他们好想哭。 “都别愣着。” 郭显仁冷声喝道:“不过几个畜生,给我用火攻。” “……是。” . 日落月出是一天,月落乌啼又是一天。 成雪融等人以当归马首是瞻,在荒郊野岭间,利用地势逃一段、借着夜色歇一段、召唤五毒物再拖延一段,就这样躲躲藏藏,一路向南。 终于,在又一次日落月出时,金银花终于忍不住问了。 “当归,我们已经马不停蹄跑了将近三天三夜了,到底能不能摆脱郭显仁啊?我担心主子和十五撑不下去了。” 他们都有一身武功强身,就算吃喝拉撒睡全在马上也无妨。 可成雪融和乌伽什不过妇弱,这三天三夜少合眼、骑着快马啃干粮的经历,几乎折腾去他们半条命。 尤其是,乌伽什大病初愈,成雪融也正承受着丧父的打击。 当归扫了二人一眼,歉然应道:“是我糊涂了。这几天大家都累了,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顿热乎的,再好好睡会儿吧。” “要吃热乎的,还要好好睡会儿?”夏枯草将信将疑。 追着他们跑的人,可是郭显仁啊。 对上郭显仁,他们可是连简单粗暴的逃命都不敢想的。 一来是队友问题,他们队中的成雪融、乌伽什不曾习武,体力远远比不过军人出身的郭显仁等人。 二来是装备问题,他们的马是从寅虎县县衙马房里顺出来的役马,速度远远快不过郭显仁的战马。 更不要说郭显仁还使得一手出神入化好箭术,无论多远,只要让他看到了,他就能给你来一个箭无虚发。 因此,这一路的逃亡的重点,首要是拉开与郭显仁的距离,其次是做好隐蔽,不能让郭显仁看到他们的哪怕一点点身影。 也因此,搭灶生火、躺平睡觉这样的事,金银花、夏枯草是想都不敢想。 怕花费时间,让郭显仁追了上来; 怕产生烟火,给郭显仁做了指引; 怕留下火堆,被郭显仁发现踪迹…… 可当归似乎不管了,找了个阴凉的角落,下了马就开始忙碌。 夏枯草忧心忡忡,望向了成雪融。 成雪融刚在金银花的搀扶下下了马,正倚着树干、捶着腿。 见夏枯草向她确认,便点点头。 并且对金银花说:“你也去帮忙吧,总之都听当归的。我是没力气干活了,我就在这歇会儿。” 当归对着成雪融遥遥一揖,口道:“多谢姑娘信任。” 金银花、夏枯草这才过去,按照当归的吩咐,捡柴、挖灶、搭架子; 当归又拜托了江离去猎野味,特意嘱咐了“要多猎一些”; 自己则去摘了些寻常易见的野菜、野果回来。 才来找乌伽什,“十五,还有力气走吗?我想请你带路,帮忙找些能吃的蘑菇。” 乌伽什正坐在成雪融身旁歇着,一听这话,顿时激动了。 成雪融是公主,他觉得公主就应该歇着、不能干活,可他什么都不是,却要跟公主一样等人伺候,像个负累一样。 正闷闷不乐呢,忽然听到当归求助,当然开心了,扬声就答:“我有力气!” 当归浅笑着,对他点头。 他的眉眼却迅速地耷拉了下来,“可是,我没什么能帮忙的,因为这里的树不好,它们养出来的蘑菇都有毒的。” “有毒也不怕,姑娘能吃。” “啊?”乌伽什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欢天喜地地笑了。 “啊,我怎么忘了呢?阿姐不怕毒,阿姐能吃的!” 他果然极擅山林求生之道,直奔潮湿阴暗的枯木堆。 埋头扒拉了一阵,发出惊呼:“啊,找到一簇红毒蕈!阿姐,这个可毒了,给你吃。” 他笑容十分灿烂,捏着一朵红色带白斑的伞状小蘑菇给成雪融看。 成雪融:“……” 意是好意,可这话听着咋那么怪呢? 当归问:“这红毒蕈有多毒?” “毒得很,这么小一朵就能毒死一头牛。” “那不要了。”当归将红毒蕈拂掉,“太毒的不好,找点有毒,但毒不死人的吧。” 成雪融捶完了腿,正伸着腰呢,无意间听到这话,十分好奇。 当归敢夸下海口,既要他们吃好还要他们睡好,则必定另有布置,但到底是如何布置,她却猜不透。 当归跟着乌伽什越走越远了,乌伽什的声音也渐渐地听不甚清。 “这种要不要?” “不会死,会吐,肚子会痛……” “这个会醉……对,就像喝了酒那样的醉……” 这时,耳边传来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江离微微嫌弃、含糊不清的声音,“野菜、野果、野蘑菇能饱啊?我要吃肉!” 成雪融望过去,便见江离一手拿着一个毛桃啃着,一手指着地上堆成了小山的各种野味,一脸骄矜。 . 郭显仁一行六人,过五关、斩六将,弯弯绕绕、停停走走,全程火把不离手。 虽有各种蛇虫拦路,但好在路上马迹无断绝,郭显仁就这样一路追踪着,追到日暮西山时,忽然闻见一阵烤肉香。 “哼哼,就这样托大吗?被我一路追着,他们还敢生火造饭?” 郭显仁十分恼怒,他比成雪融等人早跑了一个白天,这四天三夜他是不眠不休地追赶,赶得自己饥肠辘辘,疲困不已。 可这帮人呢,诡计多端,耍得他团团转,这还没甩掉他呢,就敢在那儿燃明火、烧野味? 就那么瞧不起他,是不是? 他咬牙切齿地下令:“全速逼近!格杀勿论!” “是。” 马林接了令,又另做了一番布置,吩咐几人分头行动,各自循着火光、闻着味,从四个方向包抄过去。 可最终,被他们包围起来的,却只有刚被扑灭的一堆残火,以及一整只散发着香气的山鸡,用树枝叉着,悬在忽明忽灭的炭火之上,滋滋滋冒着油。 又让人跑了,郭显仁气红了眼。 但人家跑得太匆忙了,连烤好的山鸡都没来得吃。 对这帮已经四天三夜没见过除了干粮以外的其他任何食物的人来说,眼前这只表皮金黄、油光透亮的烤山鸡俨然就是天下第一美食。 郭显仁红着眼,咽了好几口口水。 马林也咽了好几口口水。 冯初等四人的口水直接从嘴角流了下来。 他们想吃,但郭显仁、马林肚子里的馋虫隔着肚皮正放声高歌,可郭显仁、马林没有动,他们便不敢动。 郭显仁得先吃,马林再接着吃,完了他们才敢吃。 他们只能流着口水,耐心地等。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郭显仁下了马去,拿起那一整只的山鸡。 冯初想,山鸡腿最好吃,啊,少帅、参将,您俩一人一个鸡腿吃了吧,剩下的我们来。 可他家少帅不动,他家参将也不动,就看着。 冯初又想,山鸡翅也不错,喔,少帅、参将,您俩一人再加一个鸡翅也吃了吧,剩下的我们来。 可他家少帅还是不动,他家参将也还是不动,依旧看着。 看了半晌,郭显仁忽然手一甩,将一整只山鸡都给扔远了。 马林:“……” 冯初等人:“……” 有点想造反了,怎么办? 郭显仁看着马林、看着自己仅有的四个兵,个个双眼通红、神情悲愤,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痛。 “就你们这点出息,还有没有军人的气节了?吃,就想着吃,你们也不想想,反贼狡诈,怎么可能烤好了山鸡还忘了带走,留在这儿便宜你们?” 马林、冯初等人一听这话,齐刷刷地都愣了。 “你们再好好看看。” 郭显仁在泥地上一阵踢踏,踢出三三两两的几块骨头、几个桃核,问他的兵:“反贼有六个,他们就吃这一点吗?够塞牙缝吗?” 接着他又用树枝在碳灰里又铲又挖,挖出一堆沾满碳灰的大块、小块,一块块掰开来看。 “这是烤野兔,这几串是烤蘑菇,这些是苦苣,这是毛桃……” “这些东西都还是整的,却被埋进了碳灰里,为什么?” “因为他们才刚烤好、他们正准备吃,就遇上我们追来,于是匆匆忙忙销毁了食物,匆匆忙忙地跑了!” “可既然他们跑之前都还记得销毁食物,为什么又偏要留下一只山鸡呢?” “是要留着招待我们,好让我们吃饱了有力气追他们吗?” 马林以及那四个兵被郭显仁劈头盖脸这么一顿骂,骂得醍醐灌顶,顿觉心服口服。 马林更是狂抱郭显仁大腿,高声三呼少帅英明。 ------题外话------ 啊,只差一点点就能更出丛林野餐的高hi点了,好可惜。 只能放在下一章了,明天见。 第118章 本少帅失节事小,众将士饿死事大 郭显仁骄矜地摆手。 让这烤山鸡的香味一激,他其实也已经饿得难受。 于是尴尬地清嗓,干巴巴地说:“那个,马林……将碳灰里那些吃的都拿出来,剔除脏污的表皮,吃……吃点肉……” 马林:“……” 他没听错吧? 他心高气傲的少帅竟然下令叫他们吃残羹冷炙? 郭显仁:“……” 本少帅失节事小,众将士饿死事大。 我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懂吗? 他扬起下巴,高冷地哼着说:“反贼防着怕我们吃,我们偏要吃!吃了才有力气追击杀敌!” “……是!” 马林以及四个兵都激动不已,响应声几乎响彻山林。 不一会儿,烤野兔剩下兔骨头,烤蘑菇剩下竹串儿,苦苣剩下根,毛桃剩下核。 郭显仁、马林还想着追击张氏反贼,四个兵狼吞虎咽,尤其满足。 然后,不知是谁,忽然哎哟了一声。 “啊,少帅您干嘛?快,把地上衣服穿上,马参将说他不想看……” “啊,少帅您别呀!别,马参将三代单传,马参将袖子不能断……” “啊,少帅你这唱的什么歌?好难听啊,马参将说他想撞树而死……” “啊,少帅您这跳的什么舞?好猥琐啊,马参将说他想踹您两脚……” 马林:“……” 这帮人,中毒就中毒,瞎说什么话呢? 他忍着头痛、脚痛、肚子痛,偷看了他家少帅一眼,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形势不妙,他还是乖乖晕倒吧。 郭显仁:“……” 郭显仁不愿失节,对那野兔、蘑菇、苦苣、毛桃都是浅尝辄止,因此此刻只有些微肚痛,还能支撑。 真正令他想吐血身亡的,是眼前这帮手舞足蹈、胡言乱语的兵! 他气极冷笑。 呵呵,希望你们清醒之后,都能记得今夜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 当冯初等人在林子里唱歌、跳舞、说黄调调,将马林逼得假装晕倒、将郭显仁气得肝儿发颤时,成雪融等人已经拐上了大道,一边吃着香喷喷、油滋滋的山鸡、野兔,一边骑着马慢慢赶路。 吃完了烤肉饱肚,再吃个毛桃解腻,成雪融打了个饱嗝又打了个哈欠,前头当归就勒了马。 “这儿不错。” 当归四下望望,对这处“进可上大道、退可入深林”的所在十分满意。 “就在这儿睡一觉吧,我来把风。” 成雪融自听说当归的计划里包括有“好好睡一觉”这一项,整个人的精神就先垮了; 这会儿肚子饱了,更是困得不行; 终于听当归说能睡了,立刻就从马上滑了下来,连个懒腰都不伸的,蜷在草地上就睡了过去。 众人:“……” 众人纷纷偏头去看乌伽什,发现乌伽什也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躺着的感觉真好!啊,我也睡了啊。” 江离挑了片舒服的草地也躺了,不一会儿,鼾声响起。 “真的要在这里睡吗?” 金银花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六人队伍眨眼间就睡了三个。 她再一次提醒当归,“难得坑了郭显仁一回,我们不是应该抓紧时间离开,好彻底摆脱追杀吗?” “可姑娘和十五熬不下去了。” 当归指着一着地就睡得昏天暗地的成雪融和乌伽什,“你们不想睡吗?” 想睡,怎么不想睡,可被人追杀着,她们不敢睡啊。 金银花、夏枯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说话。 “好了,去睡吧,我来守夜。”当归浅笑着说,目光了然却不犀利。 金银花、夏枯草又互相看了看。 “那我们轮流守夜吧。当归你劳心劳力,也该休息,一个时辰后我起来替你。” 当归并无推脱,轻笑抱拳说:“好,那先谢谢了。” . “主子?主子?主子梦魇了,快醒醒!” 金银花睡了两个时辰,刚起来替换了夏枯草,正守着夜,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呜咽声,。 找去,却见是成雪融,闭着眼、咬着唇,眼泪哗啦啦地淌着。 她将成雪融摇醒,见成雪融还有些恍惚,就要去叫乌伽什。 成雪融一把将她拽住。 “我没事,只是……做噩梦了。” 她疲惫地应,半闭了眼,眼前闪过梦里所见。 是她父皇生机已绝的脸。 还有她母妃,模糊不清的背影,坚决不止的步伐,随着冰雪消融,一步步离她而去,离她父皇而去。 她再次感到一阵潮热袭来,汹涌着几乎涌出眼眶。 月已圆满,金银花借着月色,看到成雪融脸上一片晶亮,知是泪水。 不敢多问,只拿了手帕出来,“主子擦个脸,醒醒神吧。” 成雪融接了手帕,覆在面上。 金银花垂眸沉吟,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提议道:“主子,您现在感觉如何,还累吗?趁着郭显仁没追来,咱不如跑吧。” “跑?”成雪融扯下手帕,看着金银花。 “是啊,咱现在就跑。十五说了,那蕈毒最多持续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一过,郭显仁他们清醒了,肯定还要循着马迹来追我们。这三个时辰我们就不该睡觉,应该继续跑,跑远了,才能彻底摆脱郭显仁。” “嗯,你说得有道理。” 成雪融点了头,又问:“这样的话,你也跟当归说了吧?” “说了。” “他不同意?” “不同意。” “其实我也不同意。” “为……为什么?” 金银花糊涂了,“主子,您不怕郭显仁追杀?” “怕,我怕得很!” 成雪融仰头呼出口浊气,悲叹,“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连个美容觉都睡不了,我觉得我现在一天能老十岁!” “可是……” 她说着,话音忽转,又深深一叹,然后就没了下文。 半晌才再悠悠开口,吩咐金银花:“你去把十五叫醒,再收拾一下,我们也该启程了。” 金银花领命去了,成雪融又扬声喊:“当归。” 当归守了夜,自然是过去挨着江离睡,睡的地方离她这儿有些远。 她和金银花压着声音说了半天话,也没见斜坡那边有什么动静。 忽然她一喊,斜坡上就有一个身影坐了起来,动作利落,可见是早已醒了的。 正是当归。 当归醒了,江离会没醒吗? 这两人,说不定还偷看了她一场做恶梦、哭鼻子的笑话。 当归从容走了过来,在成雪融身前三步处顿步作揖,口道:“姑娘早安。” 成雪融引身而起,做了个福,亦道:“谢谢你没有甩掉郭显仁。” 当归压下抱拱着的双手,姿态是惶恐,神色却十分自若。 “姑娘已经选择了亡命天涯,总归是要被朝廷追杀的,与其招来千军万马,不如吊着郭显仁。郭显仁毕竟是姑娘表兄,若逃不过,大吼一声,起码还能得个解释的机会。” “哦,你想的只是这样?” 成雪融挑眉,有些不信。 “不止吧,或者我所顾虑的你不必顾虑,但我的顾虑,你应该都懂。” “哦,不止姑娘顾虑些什么?” “我顾虑的可多了。”成雪融甩着两手,开始数了, “最大的顾虑就是陶氏母女,我不想叫她们知道我的消息。但我现在要是甩掉了郭显仁,郭显仁就会回京,然后,陶氏母女就会知道我又逃了。” “琼英公主的不祥之名还流传着的,如今父皇又死了,她的日子肯定是一天比一天难过,这时再要叫她们知道我逃掉了,一急起来,不知道又要对谁下手了。” “再说,就郭显仁那个直肠子,他回了京,总会见到公主,一见到公主,可能就会发现公主变了,一发现公主变了,他可能就会直接大声嚷嚷,他一嚷,呵呵……那西贝货会弄死他!” 成雪融耸耸肩,“算了,按你说的,郭显仁是我表兄,我就勉为其难,保他一命吧。” 当归浅笑不语。 成雪融从地上起来,拍拍灰尘、草屑,忽然又仰头对当归说道:“我想进城。” “进城?”当归眸光微凝,似乎有些为难。 “姑娘是嫌弃身在山林,不知世外之事?可姑娘既要吊着郭显仁,不肯彻底摆脱了他,又要瞒住身份,不敢叫他知道实情,若是进城的话……” “大隐隐于市。” 成雪融出言打断了他,“之前我们在寅虎县可以糊弄住郭显仁,再进城一样可以。当归,我相信你哦。” 当归:“……” “也可。”当归沉吟良久,终于展眉,淡笑着应了下来。 又问:“姑娘,听说小侯爷抗旨,被罚俸三年了?” 成雪融:“……” 她满头黑线。 “呵呵,这次是我请你,跟无双没关系。你直说吧,想要多少我都给,反正我有钱。” 她是真的有钱,光是上次从百里堡西堂趁火打劫劫出来的那些,就够她醉生梦死三辈子。 但那些钱都封在棺材里,放西北呢。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的钱都在无双那儿。” “呵呵。”当归不厚道地笑了。 “我不要钱。”他道。 “终有一日,我会向姑娘求助,届时还请姑娘尽力助我。” “这样啊……” 成雪融抬眼望着西斜的明月,有点惆怅。 卫子凌不是坏人,但卫子凌和她谈条件,她总有种会被卫子凌哄着把自己卖了然后还帮着卫子凌数银子的不祥预感。 第119章 箭伤复发 成雪融犹豫了半天,猛地骤然加快语速,讨好般问道:“啊,当归我送你一口棺材好不好?” 当归:“……” “就是我从百里堡带出来的那一口,装的全是好东西,可值钱了,千金万金都不止啊,我全给你了好不好?” “谢姑娘好意。” 当归作揖笑道:“金钱如粪土,一诺值千金,在下要的正是千金。” 成雪融直接翻白眼了。 “我要进城!” 她臭着脸大喊。 . 西北,军营。 黑夜下的驻军地,一个个帐篷仿佛倒扣的碗,有规律地分布在丘陵上。 缚甲持枪的巡逻队,一队接着一队,来来回回不停走动,无言地传递着紧张凝重的备战气氛。 参将杜仲亲自把守主帅寝帐。 寝帐内,一道颀长的身躯微躬着,一双褐色的眼正盯着案桌上叠成堆的密报。 唇线紧抿,久久不语。 “大帅,”下首杜衡站了许久,见乔佚眉宇间忧色一日重过一日,又按捺不住了,再一次提议道:“大帅,您就准了末将诈死吧。您走不开,那就让末将替您去寻殿下,末将就是死,末将也一定护殿下周全。” 乔佚摇头。 他取出龚管家送来的信件。 “六月初三,果然有一异族少年并两名黑衣男子前来。按照小侯爷吩咐,老奴亲去太子府寻太子妃,反被告知皇上遇刺,太子及太子妃皆已进宫。那三人匆匆离去。同日,刑部大牢被破,御史台暗牢现世。御史大夫张都弑君,阖族被抄。另有反贼六人从张都府中逃出,郭显仁出城追捕。” 那信件是用上好的宣纸写就,本是绵韧、光洁的质地,却因为贴身的收藏、频繁的翻看而遍布褶痕,四角翻卷着,显得有些陈旧。 它暗藏了成雪融的遭遇与去向,承载了乔佚的担忧和思念。 “不用,我知道,她没事。”乔佚低声自语,一只手慢慢地放到了心口。 他指的,是同心蛊。 成雪融逃亡的这些天,同心蛊虫都没有异动,这说明,她安好。 杜衡看着跳跃火光下他家大帅深邃的脸,嘴巴张张合合,关于火蛭的那些事,也不知该不该说。 乔佚正一页一页往下翻着密报,一如平常又陷入了沉思,因此没有发现杜衡的煎熬。 江离、当归,金银花、夏枯草,还有乌伽什,这五人,已代表了一流的武功、过人的才智,以及匪夷所思的异族秘术。 有他们保护成雪融,他相信成雪融的安全不成问题。 乔佚担心的,是成雪融不得喜乐。 他轻叹,又摊开密报,沉痛的目光着重落在某些字句上。 “……六月初二,申初,父皇命禄光殿摆宴,特令备下两心壶,半壶清酒、半壶鸩酒……” “……申正,父皇遣高公公至太子府,另召御史大夫张都进宫,于禄光殿饮宴、议事……” “……酉初,公主献卤味到禄光殿,发现父皇被刺身亡,张都手握匕首,中鸩毒而死……” “……公主言语间误导母后、太子,称是父皇欲借宴请之名杀张都,张都中毒后奋起反抗,持刀弑君……” “……据高公公密报,父皇设此鸿门宴是为毒杀致远道人、玄广道童,有令小太监连寿秘密前去相请……” “……本宫深知内情,苦于孤立无援,唯做懵然,并以政局大事为由,劝母后、太子将国丧秘而不宣……” “……小太监连寿失踪,高公公离奇身亡……” 这些密报,是梁师赞陆陆续续秘密差人送来的。 由此,鎏京里发生的事,乔佚都已经了解,并猜到真相了。 成淮帝要毒杀戴氏父子,戴氏父子反手刺死成淮帝,再由陶氏母女污蔑嫁祸。 戴充已经逼死了他娘,现在戴充还刺死了她爹! 他恨不得将戴充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但比恨更让他心急的,是成雪融。 虽说梁师赞已劝得郭皇后与太子瞒住成淮帝驾崩的消息,但以成雪融的聪慧,早晚能猜到她父皇不止是遇刺,更加是身亡。 她父皇宠她、爱她,她对她父皇也是崇拜、敬爱,若叫她知道她父皇的死讯,只怕她太伤心。 乔佚继续往下翻,翻到梁师赞写来的又一封密报。 “……引导母后、太子怀疑小侯爷,实乃本宫为太子大业而不得不为之,望小侯爷勿怪……” “……本宫将与西贝公主周旋,融融被误认为反贼,遭郭少帅追杀,请小侯爷设法相救……” 设法相救…… 根本不必梁师赞提醒,早在他得知成雪融被迫逃亡时,他便已决定离营。 可还没未等他安排好,梁师赞的又一封密信就到了;紧接着,郭皇后的懿旨也到了;没两天,军司大臣郭显良就登营入帐了。 内外交困,进退两难,乔佚走不了了。 军营外,有北越八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虽无猛攻,却频频试探,游击、突袭,小冲突、小摩擦不断。 军营内,有军司大臣郭显良处处刁难,捧着懿旨、领着精兵,打着“军事援助”的旗号,却又称“不属西北军营管制”,还顶了一个“超一品军司大臣”的头衔,仗着有“便宜行事”的特权,帝王蟹一般地在西北军营里横行霸道。 对此,乔佚相当地头痛。 梁师赞已在密信中向他解释了郭显良空降乔家军军营的来龙去脉。 梁师赞引导郭皇后、太子对乔佚起疑,因此,郭皇后派了娘家的外甥郭显良来,为的就是监视乔佚,查明乔佚是否卖国通敌。 他坐得端、行得正,本也不怕郭显良刁难、查探。 可坏就坏在,刚好遇上成雪融落难逃亡,他是打算再来一次擅离军营的。 大概梁师赞也猜到他在郭显良眼皮子底下难有什么大动作,便又写了密信来:“……本宫已从太尉府调人秘密出城寻找郭少帅与融融,望小侯爷心安,暂且与郭老七周旋……” 郭老七,即是郭显良,与郭显仁一母同胞,因在一众堂兄弟中排行第七,外人便以郭老七称之。 郭氏一门多出男儿,且皆是良将,这郭显良虽然没有郭显仁战功高、名气大,但也是自小在军营里历练的,方方面面也是不差。 可惜如今,郭皇后却将这样的良将,错用在了他身上。 他捏捏眉心,问:“有没有红隼回来?” 乔佚和江离的书信联系全赖红隼,乔佚问红隼,就是在问江离有没有写信来。 杜衡立答:“没有。” 自从江离、当归带了乌伽什回京,闯刑部大牢、破张都府邸、风风火火地在郭显仁的箭下逃了生、出了城,就再没给乔佚写过信。 期间,杜衡多次问乔佚用不用写信去问一问公主殿下一路逃亡的情况,乔佚都说不用。 料想自己今天要是再问,乔佚还得答他不用,于是杜衡便不问了。 谁知乔佚默了半晌,忽然唤他:“杜衡,备笔墨纸砚,我要写信。” “……是!” 杜衡激动地伺候上笔墨,看着乔佚在上好的宣纸上写下“江离”二字,正要退开,便听到守在寝帐门口的杜仲大喝了一声:“末将见过军司大人。军司大人夤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乔佚手中笔一抖,一滴浓墨溅到了白纸上。 “大帅,郭显良又来了!” 也不等乔佚吩咐了,杜衡自发地便开始收拾案桌,见乔佚已经折起那一摞的密报藏进怀里,忙又拿了本兵书塞到乔佚手中。 乔佚迟疑了一下。 耳边,传来帅帐外郭显良的怒喝:“大胆杜威!本军司找乔大帅什么事,还要向你报备吗?” “末将不敢。” 杜仲应道,估摸着刚才自己那一声吼已经够大声了,足够提醒自家大帅做好迎接郭显良的准备,便躬身后退,“军司大人稍等,容末将入内通禀。” 通禀什么的,都只是客套话,毕竟,一道帐篷就那么大、就那么厚,也就是郭显良有心查探,故意放慢了脚步行来,否则远远地,乔佚都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若此时乔佚还拿捏着,非等着杜仲进来通禀,那就太做作了,未免更惹得郭显良起疑。 于是,布置好了寝帐的杜衡便想走出去迎接郭显良。 乔佚却将他一拽。 “本帅箭伤复发,去请军医来。” “……”杜衡一愣。 见乔佚双足一点,已从桌前跳到床上去躺好了,立刻明白了乔佚的意思,慌慌张张走向寝帐门帘。 “杜威!” 杜衡一边走一边喊:“大帅箭伤复发,痛得都起不来了,快,快去请军医来!” 一句话喊完,刚好走到寝帐门帘前,正要掀开帐帘,手一伸,却撩了个空。 帐帘已经被郭显良掀起来了,他大步走进来,“乔大帅,你怎么了,箭伤复发?” 杜仲跟在郭显良之后进了寝帐来,脸上尽是担忧神色,见乔佚果然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床上,立刻又退了出去。 “大帅等着,末将这就去找军医来!” 他醇厚、微颤的声音从帐内传到帐外,久久回荡。 杜衡:“……” 算了,让他去吧,本色演出才更有说服力。 第120章 迎战受伤 “本侯无恙,不过是陈年箭伤,吃两贴药就好了。” 乔佚在床上坐了起来,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捂着心口。 话说是无恙,但面色煞白,冷汗淋淋,看着是相当有恙。 床边,站着郭显良。 论实职,乔佚领一军兵马大元帅,乃正一品将军;论品级,乔佚承二等候勋爵,乃超品大员,乔佚之地位超然,朝中已鲜有人可敌。 郭皇后或是怕郭显良来了之后反被乔佚压了一头,因此给他封了一个不伦不类、闻所未闻的“超一品军司大臣”的头衔。 既是超一品,论实职的话,就比乔佚的正一品将军还高了那么一点。 因此,面对郭显良时,乔佚并不自称“本帅”,而是自称“本侯”,搬出他超品二等候的身份来,和郭显良掰了个平手。 郭显良也不服气,从来到军营的第一天起就选择性忽略了乔佚的自称,开口闭口称他“乔大帅”,妄想以此凌驾于乔佚之上。 他抱着试探的目的假作关怀,上前按住乔佚,便要去扯他的领子,“什么箭伤?让本军司看看。” 乔佚早准备好让郭显良眼见为实,但过于爽快也是不妥,忙拢着衣襟,连连拒绝。 当然,也没忘此刻自己正是“箭伤发作、疲乏无力”的时刻,稍稍拢一下便放了手,传递给郭显良一种他很虚弱的感觉。 领子被扯下,撞入郭显良眼帘的,便是乔佚白净皮肤上盖碗碗口大的一个圆形伤疤。 看样子,确实是箭伤,且必然伤得极重,伤愈后才会留下这么大一道疤。 “这是什么时候伤的?箭头取出来了吗?” “好几年了。是三叉箭,箭头还在里面。” “哦。” 郭显良不疑有他,三叉箭之伤刁钻难愈,寻常人中箭后根本不敢想取箭头的事,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乔大帅身负要职,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战局变幻,怎么没听说有受过三叉箭之伤?” “身负要职只是后来的事,一开始本侯不过区区先锋副将。” 言下之意,即这三叉箭之伤乃是乔佚当副将时受的。 郭显良又哦了一下,还要再问,寝帐门帘就被人掀了开,杜仲一手扯着药箱、一手拉着军医,直接冲到乔佚面前来。 “军医来了,快,给大帅看看!大帅,您怎么样了?” 杜仲盯着乔佚问,直接无视了一边的超一品军司大臣郭显良。 郭显良挺了挺腰,坐直了,清咳。 杜仲这才瞄过去,眼一瞪像是要发怒,然后眸一敛顿了顿,放下药箱又退到杜衡身边去。 杜衡:“……” 为大帅的紧张、对郭显良的不服,微妙的情绪、紧张的气氛,一切全让杜仲这瞪、敛、退三个动作给演活了。 杜衡在心中叹道:啊,这堪称完美的本色演出啊。 郭显良强调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后,又假惺惺地关心起乔佚来,为此免了军医行礼,还严令他“务必彻底治愈乔大帅”,然后才挥挥手,遣了杜仲、杜衡二人出去。 乔佚每次擅离军营都是用的旧伤复发的借口,因此军医倒是镇定,但见了乔佚心口上那道伤疤后,还是暗暗吸了口冷气。 乔佚一双褐眸意味深长看着他。 “罗军医,四年前本侯中三叉箭时便是你救治、护理的,当时为了保命,箭头没有取出来,头几年倒还好,今年不知怎地,竟复发了三次,你可有法子彻底治愈?” 罗军医睁着一双小小的眼看着他家大帅。 他家大帅今年确实是有“旧伤发作”,再算上这次,也确实是三次了,可前两次…… 前两次,大帅他就是说头痛、背痛、心口痛,并没有敞开伤疤给他看啊。 啊,不对,他在西北都当了二十年军医了,他记得很清楚,他家大帅从来到军营就没受过大伤。 罗军医都糊涂了。 但能当军医的,本质都不糊涂。 想想近来士兵们私底下讨论的那些,再看看坐在他家少帅身旁那个士兵们一提起就要骂的郭军司,罗军医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附身应道:“既是旧伤,再要彻底治愈。可能性不大。且容老夫看看……” 罗军医一边说着,一边就去帮乔佚号脉,乔佚难得地对他微笑点头,他便知自己是蒙对了。 装模作样地望闻问切一番,又道:“无妨,与前两次情况相似,老夫开几剂药,大帅吃了就……” “咚咚咚——” 忽然,一阵急促的战鼓声传来,打断了罗军医的话。 紧接着,寝帐门帘又被掀开,杜仲又冲了进来,“大帅,不好了!北越军夜袭我营!” 郭显良嚯一声,站了起来。 乔佚仍旧半躺在床上。 这段时间,北越军动不动地就搞游击、搞突袭,几次交手下来,乔佚也摸清了北越军的尿性,他们就是小孩般来捣乱,或是土匪般来抢粮食,并非想真正开战。 当然,乔佚也不敢托大,万一这只是北越军故意放出的烟雾弹,就为了麻痹他们,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再大举进攻呢? 因此,每次战鼓擂响,乔佚都亲自带兵出迎,小心谨慎,严阵以待。 可这一次恰好遇上他“箭伤复发”,不知内情的杜仲紧张了,上当受骗的郭显良也紧张了。 乔佚心道一声“天助我也”,故作艰难地也从床上下来了。 “杜威,取本帅战衣来,本帅要亲自迎战。” “大帅……大帅不可!” 杜仲来拦,“那道箭伤都复发了,大帅您万万不可再上战场,万一把伤口崩了、把小命赔了,岂不浪费了殿……当初的一番付出……” 杜仲差点说露嘴了。 不仅仅是在郭显良面前差点说露对成雪融的称呼,更是在乔佚面前差点说露成雪融为了解他同心蛊所做的付出。 他有点心虚,声音渐说渐无。 郭显良暗暗激动,心想自己守了这么久终于发现镇北侯一点猫腻了。 不敢打草惊蛇,就故作不察、毫无诚意地劝了句:“乔大帅身体抱恙,确实不宜出战。” 杜仲直接给郭显良飞过去一个白眼。 你知道我家大帅不宜出战,那你原先好歹是个从二品将军这次你来你还带了那么多兵,你倒是代替我家大帅出战一次啊。 郭显良:“……” 真的好想把这个姓杜的参将揍一顿啊。 乔佚才不管杜仲和郭显良怎么打眼皮官司,自己取了战甲、披风,一边穿戴一边往外走。 套战甲的时候,甩披风的时候,他还不忘僵了一下后背、顿了一下脚步,好像箭伤真被牵扯了,正痛着。 杜仲急急忙忙跟上,走出寝帐,就见乔佚刚结束和杜衡的一番耳语,在杜衡的搀扶下跨上了马,驰骋而去。 “大帅!大帅等等!” 杜仲飞身上马,追着去了。 郭显良站在寝帐门口,远眺的目光越发凝重起来。 . 如往常一样,敌军来匆匆、去匆匆,不过半个时辰,胜利的号角吹响了,众军凯旋。 但这次回营的士兵却没一个会笑的,个个紧绷着脸,紧跟着杜仲、杜衡两匹快马,直接来到了罗军医帐篷外。 “军医!罗军医何在?” 杜仲白着脸大喊,帮着杜衡将趴在马背上的人扛进帐内。 “大帅负伤!快,快来帮大帅止血!” 郭显良匆匆赶来,刚走到帐篷外,便听到大嗓门杜仲颤着声反反复复喊着这一句。 他掀开帐帘走进去,就见到受伤昏迷的乔佚正趴着。 杜仲费力地在帮他撕战衣,战衣下原是雪白的中衣湿淋淋地都成了红色,露出来垂落在床榻两边,滴滴答答往下坠着血。 这伤,有点重。 罗军医两名学徒拿出了金创粉、白棉布、剪刀、钳子、针、线等等出来,见乔佚情况不大妙,还自作聪明地去搬了火盆、铁烙过来,准备着让罗军医从牛头马面手里将乔佚抢回来。 杜衡看得胆战心惊。 他偷偷扯了一下罗军医的袖子,“让他们出去……” 罗军医医术高明,为人也很机灵。 他透过战甲看到的乔佚背上那道伤和他一身的血有点不符,再想起刚刚乔佚“箭伤复发”时,他号到的也是不浮不沉、和缓有力的极好脉象,当下又明白了。 他低头看着乔佚,佯装没有发觉超一品军司大臣郭显良也在帐内,冷漠而专业地说:“老夫要为大帅开刀缝合,最忌分心,为了大帅安危,请众将士回避。” 乔家军是出了名的军纪良好,罗军医这话一出,帐篷内的士兵便鱼贯而出。 也就一两个眨眼间,帐篷内还直挺挺站着的,除了罗军医师徒三人,就是杜仲、杜衡、郭显良。 杜仲还有点不情愿,杜衡偷偷对他挑挑眉、努努嘴。 “郭军司,”杜衡一脸沉痛地对着郭显良行军礼,掀开了帐帘,“军司大人这边请。” 郭显良是打着协助抗敌的名义来的,这段时间乔佚日日迎战而他冷眼旁观也就算了,如今乔佚受伤了,他要是还不配合军医救治,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他也不情不愿地退了出来。 第121章 放倒郭显仁 帐篷内,罗军医打发了两个徒弟去拿着个、拿那个,自己拿着金创粉往乔佚背上撒,一边压低了声音喊他:“大帅,您能听到吗?” “嗯……” 乔佚应了声,仍是做闭眼昏迷的模样,双唇翕动,发出几不可察的声音:“做得好,罗军医,回头本帅给你升个八品军衔。” “谢……谢大帅。” 罗军医激动不已。 近些年,边境太平,他身为军医,也没什么机会立功,熬了二十年还是只有九品军衔,没想到帮大帅演两场戏就能升一品,太激动了。 他像是讨好一般,对乔佚说:“大帅放心,伤口不深,要害都避开了,血已经止住,不会影响日常走动,再养个三五天,就算拉弓挥剑都不怕了。” “嗯。” 乔佚淡声应了,顿了顿又吩咐:“多缠点棉布,就说,本帅箭伤复发,又遭重创,此刻性命垂危。” “……是。” 乔佚一直闭着眼,罗军医帮他上药、包扎时,有轻微刺痛传来。 他蹙眉,心中念道:“雪儿,愿你无痛……” . 小睡两个多时辰后,成雪融一行六人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天要亮了,郭显仁也该清醒追过来了,我们先进林子。”当归说道。 他与金银花、夏枯草三人虽轮流守过夜,但因为有武功底子,只需半晌好眠,便得神清气爽。 更不要说功夫更好、睡得更多的江离了,此刻他神采奕奕骑在马上,那精神头儿简直跟高中了差不多。 唯独成雪融和乌伽什,两人哈欠连天、眼泪涟涟,晕晕乎乎地上了马,摇摇晃晃地骑着马,看着比没休息那会儿还糟糕。 当归策马走在乌伽什身旁,防着他掉下马,并给他打气,“再坚持下,等一会儿进城找家客栈,再让你睡个天昏地暗。” “哦,我们要进城啦?”乌伽什一听果然清醒多了,惊讶地问。 “嗯。但得先甩掉郭显仁,不能让他跟着我们进城,否则他把城门一关,把我们关在里面,我们就出不来了。” 乌伽什点点头,当然,这也只表示他听到了,不表示他听懂了。 倒是金银花意识到不对,问:“要彻底摆脱郭显仁了吗?主子不是说不能摆脱郭显仁吗?” “并不是要摆脱郭显仁,只是要请十五帮忙争取点进城休整的时间,然后再出来带着郭显仁继续跑。” “哼,一会儿进城一会儿不进城,等会儿进了城然后还要出城,一帮神经病!” 江离嘴里叼着野草,低声暗骂道。 . 郭显仁一马当先奔驰在路上,后边跟着马林,再远远后边跟着的,才是冯初等四人。 马林在冯初等人渐渐消停时,就立刻“适时地”醒了,醒过来就慌里慌张地大嚷着问:“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冯初等人愣住了,想起方才在腾云驾雾的快乐之中看到的他家少帅的种种,惊悚着不约而同望向了郭显仁。 郭显仁的脸是前所未有的黑,冷哼一声,跨上马就驰骋而去。 马林一边对着冯初等人挤眉弄眼打手势,一边跨上马喊着“少帅等等”追着去了。 冯初等反应过来了,大喊着“少帅等等我们,我们也全不记得了!”也追了上去。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幅一行六人拉开距离跑快马的画面。 这一回,林中马迹出奇地好寻,郭显仁一路疾行,跑出了深林,跑上了大道,跑不多远,却停住了。 路中间,是本该深藏山林的各种蛇虫,有举着一对螯钳的蝎子、撑着四条短腿的蟾蜍、迈着八条长腿的蜘蛛、挥舞着数不清细腿的蜈蚣,还有根本没有腿的蛇,密密麻麻堆在眼前。 “又是这些畜生!” 马林赶上来,人惊马也惊。 马儿当然是被畜生们惊的,他则是看着郭显仁沉郁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色惊的。 然后,冯初等四人也赶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还在强调: “少帅,昨夜小的们都中毒了!” “他们在食物上下毒,然后故意扔掉,引我们去吃!” “反而那个被扔掉的烤山鸡才是没有毒的!” “那个毒太离奇了,是能让人……” “啊,那个毒也不知是什么毒,小的只记得刚开始时有点头晕,后来发生的事就全都不记得了!” 关键时刻,冯初提气大吼了这么一句,成功终结了众人作死。 马林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帮愚蠢的兵啊,你们说这些,说来说去就两个重点,一,少帅上了张氏反贼的当,二,少帅被你们编排了一晚上。 少帅能不生气吗? 还好,还有一个冯初,算机灵点。 他大吼一声“毒物在此,大家当心!” 又吩咐“拿出火把,把火点上!” 终于成功转移了话题。 士兵们都已经跟五毒将打过很多次交道了,知道这些畜生只拦路、不咬人,用明火一燎就会纷纷逃散,当下都取出火把来,就要点上。 郭显仁忽喝一声慢。 马林迂回地要抱郭显仁大腿,张口便骂小士兵:“笨!就这么一小段路我们从林子里绕过去就好了,为什么要费时间跟这些畜生耗?” “你才笨!”郭显仁紧接着也骂。 马林愣住。 “这些畜生平时都只在林子里拦我们,今天却跑到大路上来,事出反常,则必有妖。再看看它们的样子,一个个杀气腾腾盯着我们,跟平日里见到的那些晕乎乎的判若两样。” 众人一听,定睛望去,果然见是这样。 马林用一种“少帅您真使人崇拜”的目光盯着郭显仁。 虔诚问道:“少帅的意思是,我们一旦绕路,或是再用火攻,这些畜生就会跳出来咬我们?” “难说,这些畜生都剧毒无比,一不小心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总之,不可大意。” “那就不能绕路也不能用火攻了。那、那怎么办好?” “谁说不能用火攻?” 郭显仁偏头睨了马林一眼,“去砍树,围住这堆畜生,点火,烧。” “……是。” 马林带着冯初等人又进林子去了,没一会儿,拖了好一些干柴、树杈出来。 那五毒将数量虽多,但堆叠得密密麻麻,实际上只占据了一小段路面。 郭显仁让人把这一段路面都用干柴树杈围了起来,点燃后形成了一个明火包围圈。 圈子偏大,火也烧不到五毒将身上,郭显仁便又往那成堆的蛇虫上扔了些燃着明火的树杈过去。 那些五毒将看着是目光炯炯、杀气腾腾,可一直傻傻愣愣都不知道逃的。 直到烈火炙身才猛然惊醒,可置身火海早无路可逃,跳跃着、蠕动着、翻卷着、缠绕着,很快就被烧成了一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骨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烤肉香味,还有…… 一种淡淡的花香味。 但郭显仁沉浸在巨大的愤怒、忘形的得意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异常。 马林倒是注意到了,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斥候骑兵冯初也注意到了,疑惑地四下张望。 然后,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你很困?”郭显仁回过头来,冷冰冰盯着他,阴恻恻问他。 “没有……小的不敢……” 冯初肃然立答,因为才刚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双眼泛红,眼角溢出了泪花。 然后,另一边的马林捂着嘴巴,很压抑地也打了个哈欠。 郭显仁冰箭一般的眼神即刻射过去。 “少帅,末将……” 马林一句话没说完,后方一个接一个打哈欠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再然后,咚——咚——咚——咚——,冯初等四人齐齐倒地,鼾声大作,竟然…… 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冯初还喊了句:“烟雾有毒……” “是……是花的味道……” 马林指着火光包围圈,双腿渐软,躺下去也睡了。 郭显仁内心里其实已经和忽然袭来的阵阵睡意交战了三百回合,但直到身后的兵一个个倒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中套了。 他气极了。 他是令海外盗寇闻风丧胆的郭家少帅,可他都亲自出马了,不但追不到区区几个小毛贼,反而损兵折将、被阴被耍,他真想就此喷出一口老血然后气绝身亡。 他反手从背后箭囊里取了一根白羽箭出来,手握箭镞,狠狠一下便抽在自己大腿上。 睡意终于消了大半。 . “哎呀,坏了,坏了!” 隐身在不远处林子里的成雪融看到这一幕,忽然喊了起来:“郭显仁不想睡,郭显仁要自残,快,我们过去!” 金银花、夏枯草立刻搀着她,踩花踏叶飞过来。 他们并没有走远,瞧着郭显仁这边燃起火光,他们就下马,蹑手蹑脚走了回来。 本意就是要回来打点好郭显仁他们的,谁知见到郭显仁这么骄傲又愚蠢的一幕,成雪融就提前现身了。 江离、当归怕错过好戏,携着乌伽什三跳两跳也跑了来。 成雪融并无露出真容,顶的仍是“张都姑奶奶”那张鹅蛋脸。 一见便知是女子,但穿着一身男式黑衣,绾发、束腰、窄袖口,浑身上下散发着中性之美。 第122章 下榻庄州城 成雪融执男子之礼,抱着右拳笑嘻嘻地给单膝跪地的郭显仁请安,“下官寅虎县知县叶知秋见过世孙爷,世孙爷快起来,下官官阶正七品,万万受不起世孙爷您这从一品将军的礼啊。” 郭显仁:“……” 他双眼涨得通红,怒瞪着成雪融。 金银花、夏枯草:“……” 哦,难不成主子你拦住郭显仁为保清醒的自残,就是为了如此恶趣味地气他,誓要他吐血内伤? 郭显仁冷笑,骂道:“果真是你!我呸,光会使歪门邪道,你个jian诈小人!” “哼,嘴臭的毛病万年不改。” 成雪融嘟囔了一句,忽然又不怀好意地笑了,挖苦问道:“喂,郭世孙,你为什么喜欢人家叫你少帅啊?明明你眼又小、鼻又塌、皮肤还这么黑,长得一点都不帅啊……” 郭显仁彻底被激怒了,双腿一蹬、长臂一伸,手中箭便朝着成雪融刺了过去。 江离挥手一打,打落郭显仁手中白羽箭,再一点,点了郭显仁睡穴。 “他这不是被我点倒的,也不是让十五迷倒的,他是被你气倒的。” 江离扫了成雪融一眼说,眼里还带着些看戏的笑意。 当归上前来,玩笑般问道:“姑娘觉得郭将军不够帅?” “那当然!” 成雪融微抬下巴,骄傲地说道:“这世上,除了我家无双,就没一个帅的!” “色令眼瞎!”江离冷嗤说道。 “呵呵。”成雪融耸耸肩,直接对当归说:“行了,接下来又是你的安排了。” “是。” 当归转向在一旁昏昏欲睡的乌伽什,摇着他问道:“十五,有没有什么蛊毒,能让他们一口气睡个几天几夜的?” 乌伽什揉着眼点头。 当归将郭显仁、马林等六人拖到林子里荫凉的地方,乌伽什又给他们喂了迷药,“这个能让他们睡一天一夜,再多就没有了。” “够了。再多,他们就该在睡梦中饿死了。” 当归望了望周边,“此处荒山野岭,他们睡得这样沉,只怕老虎来把他吃了他都不知道。这样十五,你有没有防止毒虫、猛禽靠近的东西?” “有。” 乌伽什拿出另一种药粉来,围着郭显仁几人撒了一圈。 打点好了人,当归又去打点马,同样挑了一片荫凉的小山坡,将六匹战马栓在大树边,让它们抬头能吃草、低头能睡觉。 成雪融对当归天衣无缝的布置相当满意,想起将要进城,想到可能打听到的事情,她生动的神采不由地黯淡了下来。 . 再出发,便不再心惊胆战。 成雪融一行六人沿着大路向城镇出发,远远地看到聚居的村落时,还绕过去打听了一下。 可惜,这里偏僻,只得三户人家,半个月才结伴进城采买一次。 城里发生的事都打听不到,只知道这里属于沅南行省,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叫庄州,从这里步行进城往返要一天。 “当然,各位老板有马,马跑得快,骑马进城就……就……” 那答话的农夫是个实在的庄稼人,挠着鬓角想了半天,最后又憨笑着说:“俺没试过骑马进城,俺也不知道骑马进城要多久哩。” 当归一直微笑着听那农夫说,听到这里,忽然发了善心,提议道:“田老哥,我想买你这辆牛拉的板车,但我身上没有碎银子,不如就拿一匹马跟你换一头牛和一辆板车,如何?” 那姓田的农夫一听,傻了。 他是欢喜坏了。 马多值钱啊,拉到市上去,一匹马能换三头牛呢! 这笔买卖若能成交,相当于他是用一辆破板车换回来两头牛啊! 田农夫忙不迭地点头,点完了又觉得不能贪人这么大便宜,小心翼翼问:“这位老板,马比牛贵啊,要不您先去打听打听,再来?” 当归淡笑摇头,“不用了,市上行情我清楚。” 江离也说:“别啰嗦了,这样,你再请我们吃顿早饭。我闻着这味,你早饭是熬的红豆粥?赶紧的,把红豆粥拿出来让我们垫垫肚子。” “哎、哎,好嘞。” 田农夫得了江离、当归的准话,激动地转头高喊:“娃他娘,别吃了,留着那粥,还有馍馍都拿出来给各位老板,再摊一碟柴鸡蛋,还有门板后挂的那腊肉,都切了,蒸上!” 屋里娃他娘骂道:“作死啊,来的是你祖宗还是你大爷,尽把好吃的好喝的送出去?” 田农夫“嘿嘿、嘿嘿”对着当归傻笑,又叫江离“等着啊”,跑进屋里跟娃他娘说悄悄话。 金银花、夏枯草趁机问当归:“为什么要把快马换牛车?去庄州路途遥远,牛车走得慢,晃晃悠悠的得什么时候才到?” 当归但笑不语,望向成雪融。 成雪融也不知当归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笑吟吟的,神色自若,便劝金银花、夏枯草,“稍安勿躁,都听当归的。” 很快,那田农夫出来了,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迎进了茅草屋。 屋里女主人已经把早饭摆上了桌,桌正中正是一锅红豆粥,但十分地稀。 应该是见他们人多,怕不够舀,专程兑了水。 另外还有一屉子黄馍馍,一碟子炒鸡蛋,一小碗咸萝卜。 “还有一碗腊肉。” 田农夫极是热情,指着地灶向他们保证,“娃他娘正在那蒸着,真是腊肉!” “没关系,有这些就够了。” 当归轻笑答道,虽有礼貌却不做作,手拿黄馍馍,配着咸萝卜,吃得津津有味。 乌伽什则抢了金银花手里的勺子,亲自帮成雪融舀粥,“红豆养心补血,阿姐你要多吃点红豆。” 他把本就稀得可以的一锅红豆粥给捞得稀得不行。 又把大半碟的炒鸡蛋都拨到成雪融碗里,“鸡蛋算荤菜,阿姐你也要多吃点。” 成雪融:“……” 江离臭着脸,拿着筷子猛敲装鸡蛋那蝶儿的边,“小单蠢你什么意思,你阿姐要吃,我们就不要吃啦?” 恰好此时,女主人端了热腾腾、香喷喷一碗蒸腊肉上来。 江离手快,抢在乌伽什之前拨了大半碗的腊肉到自己碗里。 乌伽什:“……” 乌伽什把碗里剩下的腊肉全倒进成雪融碗里。 成雪融:“……” 她把碗里的腊肉和鸡蛋分了一些给金银花、夏枯草,没给乌伽什,因为知道他铁定得给自己拨回来。 “昨晚刚吃了烤山鸡、烤野兔,有点腻,我这会儿就想喝点粥。” 江离也把碗里的腊肉分了一半给当归,当归再分一半给乌伽什。 那田姓农夫农妻俩站一边,看他们把早饭抢过来、让过去,看得目瞪口呆。 当归扫了二人一眼,忽然很是奇怪地说道:“吃吧,吃完赶路去庄州,到州城里最好的那家客栈去,开几间最好的客房,要一桌最好的酒菜,咱吃好、喝好,再踏踏实实地睡一个饱。” . 在农夫家吃完农家早饭,成雪融一行人再次离开。 这次,他们的队形是六人、四马、一辆马拉板车。 车板上铺有稻草,成雪融、乌伽什被安排睡在上面,又舒服、又晃悠。 成雪融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乌伽什也是昏昏欲睡,但就这么和他自小梦见的神仙姐姐并排着躺在一辆马车上,他心猿意马,一时竟无法入睡。 当归便在此时喊他:“十五,你睡着了?” “没。” 乌伽什睁眼,仿佛心事全被人看见,有点羞赧,问道:“你叫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 当归了然地看着乌伽什笑笑,轻声道:“你阿姐心绪不宁,我想叫你给她嗅嗅你那种香,叫她好睡点。” “啊?哦。” 乌伽什把手伸进怀兜里,正要拿什么出来,忽然又说:“不行啊,阿姐她百毒不侵,迷香对她没用的。” “哦,倒是我忘了。那金银花,你点了你家主子的睡穴吧。” “是。” . 成雪融醒来时,果然身处于庄州城里最大的如归客栈、客栈中最好的甲等客房中。 当然,酣睡方醒的她暂时还不知道这些。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耳清目明的金银花、夏枯草二人警醒。 六月天热,二人和衣席地而睡,见成雪融醒来,忙起身伺候。 洗漱的水早备下了,金银花拧了一条毛巾来帮她擦脸擦手; 夏枯草送上杯酽酽的红枣茶,留下句“我去厨房拿吃的”便出去了。 成雪融望望窗外,见天色还算明亮,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将近申正吧。难得主子好睡,吃饭时我们就没叫您,自己先吃了,吃完又小睡了会儿。主子您这一觉睡得可真久,饿坏了吧?” “还好,一直睡着,倒也不饿。对了金银花,现在外边是什么情况?鎏京那边……” 成雪融正要问问鎏京、朝廷的情况,忽然被“吱呀”一声开门声打断了。 夏枯草端着一个砂锅走了进来,“主子刚睡醒,怕是没胃口,我去了厨房,刚好看到熬有鸡丝粥,就要了一些。” 成雪融应嗯。 夏枯草又问:“主子,江离、当归、十五知道您醒了,也跟了过来,正在外头。” “哦,快让他们进来。” 第123章 国丧,内忧外患 成雪融话音一落,乌伽什抢先奔了进来,“阿姐,你睡得好吗?还累不累?” “睡得挺好,一点儿不累。” 她看到乌伽什已经穿回了他那一身极具特色的仡濮族服饰,只是怀里还抱着他那个装有翠竹样青花白瓷罐的包袱。 又转头去看其他人,发现金银花、夏枯草也都换回了女装。 江离、当归倒仍是一身黑衣,但干净清爽,明显也是换过了的。 再看看自己,却还是那脏兮兮的一身黑衣。 她很嫌弃地拉起领子到鼻尖嗅了嗅,即刻皱起了眉,“哇,好臭!金银花、夏枯草,你们以为我是猪啊?我这么脏,你们不应该先让我洗了澡再让我睡的吗?” 金银花看看当归。 提议让成雪融睡的,是当归。 夏枯草忙道:“主子稍等,我这就去叫小二烧水给您洗澡。” “姑娘先吃吧。” 当归指着鸡丝粥说:“等姑娘吃完,我们再说。” “对,阿姐你先吃。” 乌伽什殷勤地帮成雪融舀上粥,一手碗、一手勺,送到她手上。 她用勺子拨弄着碗里温热清香的稀粥,心口堵堵的,竟没一点儿胃口。 “我吃不下。”她说,放下了碗。 “是国丧,是吧?”她问,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众人沉默。 江离站在离成雪融最远的那处珠帘下,一根一根扯着帘子下方流苏的丝线。 “你们没必要骗我的。为什么我会睡得这么沉?是当归你点了我的穴,还是十五你给我下了迷香、施了蛊?” 乌伽什仿佛做了坏事被抓住一样,心虚得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阿姐你百毒不侵,我迷不倒你,是当归叫金银花点了你的穴,他们不好,我没有。” 当归、金银花:“……” 朋友不是这么做的。 成雪融并没有责备谁的意思,反而道谢:“谢谢你们。但我,受得住。” 她说完,深呼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桌上的碗,大口大口吃起了碗里的粥。 她刚吃完,当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大成朝廷昭告天下,成淮帝于荣兴十八年六月十二驾崩。” “按制,新帝居庐听政七七四十九天。” “期间,令全国上下各大都城实行宵禁,直至八月初三登基大典。另外,明令已出,命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一百天内不准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一个月内禁止嫁娶。” “关于成淮帝之死,西南军兵马大元帅、镇南候余传发出檄文,称从礼部侍郎董志林身上查处得知,成淮帝驾崩是因太子指使了御史大夫张都行刺。” “并称:太子弑君弑父,大逆不道,不配为人子,不堪为人帝。” “他率领麾下二十万余家军,明言拥立忠亲王,现已押着董志林,离了西南,沿着沅水而下,占据了两沅地区。” “忠亲王亦已自称建元帝,初定在八月初三,即与太子登基同一天,于新都沛宁府举行登基大典,届时将以罪臣董志林血祭天地。” 当归停也不停,以丝毫不带感情的语气,将大成朝眼下整个政局都说了。 成雪融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坐在桌前发呆。 情况,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坏。 父皇驾崩,皇叔造反。 董志林下狱,将被放血祭天。 镇南候率余家军撤离西南,占据两沅地区,拥忠亲王为帝。 还有…… 成雪融猛抬头看着当归,眼里尽是慌乱无措,开口将要问:“还有……” “还有!”当归打断她。 “据西北边关战报称,西北军兵马大元帅、镇北侯乔佚箭伤复发、带伤迎敌,不慎遭敌军重创,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军中事务,暂由超一品军司大臣郭显良代理。” “另外,原西北军兵马大元帅乔桓上书太子,以战事吃紧、国事为重为由,请命中止丁忧,欲回西北参战,太子允了。” 成雪融终于惊得跳起,坐着的红木圆椅都被她踢倒在地。 她朝当归扑了过去,拽着当归的袖子,颤声追问:“无双受伤了?箭伤复发、带伤迎敌?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姑娘稍安,姑娘切勿因关心而乱。” 当归托着成雪融双肘,对她微微笑着。 江离也走了过来,对成雪融的方寸大乱很是鄙夷。 “有优昙婆罗花治疗,乔佚的箭伤是不可能复发的。” “真的?”成雪融问。 “哼!”江离答。 成雪融坐了回去,反复地深呼吸,慢慢地冷静,低声地分析。 “如果无双的箭伤复发是假,那么他的带伤迎敌也是假,昏迷不醒、性命垂危都是假……” “重伤是他故意做出来的假象,那么他的目的是……郭显良?” 她摇了摇头,闭上眼掷地有声地说道:“无双的目的是引老侯爷回营助战,那么……” 她忽又睁眼,目光炯炯盯着江离、当归,“是北越侵我大成!否则,无双哪来的机会‘带伤迎敌’、‘不慎受伤’?” 江离哼一声,又走开了。 当归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成雪融也收回了目光,“郭显良那什么,超一品军司大臣,是什么鬼?他姓郭的,他去西北干嘛?” 没有人回答她。 她又问:“还有,西南怎么样?” 这次,她看着乌伽什。 乌伽什一脸茫然,看看她,又看看当归。 “十五,我想,西南……不好了。” 成雪融声音慢而沉,说完便又再次看着当归。 “镇南候余传镇守西南二十余年,一朝造反,却是撤离西南,反去占领两沅地区,若我猜得不错,西南是被忠亲王和镇南候卖了。” “卖了?” 乌伽什愣住,他不明白西南被卖是什么意思。 当归点头,“姑娘英明,忠亲王与镇南候已将西南卖给了与西南行省接壤的大成臣属国周尧国,换得一万神骑兵、五万精步兵,及军队所需的部分粮草、武器。” “但周尧国并不敢明言逆反,而是和忠亲王、镇南候一样,声讨太子弑君弑父,尊忠亲王为帝,称余家军为正义之师,并自称周义军,说是要匡扶正义,支持正义之师余家军。” “周义军以运送粮草、武器为由,跨过国界,进入了西南行省,已经占领了余家军原驻军地所在的营林府,以及西南境内沅水之南的邮林府、北山府、武湖府共四座府城。” “西南七府、八州、一十六县,已有四府、五州、一十一县落入了周尧国囊中。” 成雪融听得瞪大了双眼,又惊又怒。 乌伽什也瞪大了双眼,眼中神色除了慌乱、担忧之外,仍掺着些许茫然。 “是我大意了……” 成雪融抱头,懊恼低语,她早猜到忠亲王的忠心被狗吃了,却猜不到他连良心都已经没了! 呵呵,也是她太天真了,一个能因为姻亲无权无势、空有富贵、尊荣,不足以助其成就大业就杀妻杀子的人,你能指望他有什么良心? 只怪她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她以为,单凭镇南候那区区二十万兵马,镇守西南边境可以,挥师北上夺位却难,于是她将忠亲王与镇南候放在了远忧的位置上。 她以为这二人就算狼狈为jian,但要养精蓄锐、练兵养马,怎么都得十年八年。 谁知道,这一王一侯竟这么坏,卖国求兵,用西南行省数百万子民,去换周尧国六万兵力和什么粮草、武器。 他以为周尧国给他的粮草、武器是从哪里来的? 还不是从西南百姓身上刮下来的。 他以为周尧国给他的六万兵马是来帮他的? 一旦他入了关,进入大成腹地,那什么周义军给他来个阵前换将,只怕连最后坐上皇位的人都要改姓周了! 成雪融想到此处,失控地将泛白的十指插入了墨发之间,费力抓挠,痛苦万分。 “阿姐!” 乌伽什开解她说:“没关系的,西南百姓归大成朝管还是归周尧国管都是差不多的,你不要担心。” “差很多。” 成雪融摇头答,“不信你问当归,差很多的。” 当归点头,“周尧军每占领西南一处府城,头几天都会放任士兵jian、淫、抢、掠,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jian?淫?抢?掠?” 乌伽什再一次瞪大了双眼,这一次他眼中再没有茫然,满溢着尽是悲愤与苦痛。 “阿姐!” 忽然他扑通一声,竟给成雪融跪下了。 他哭着求:“阿姐,你最聪明了,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救救西南的百姓?西南……西南的百姓都是好人,他们都是良民,他们没有做坏事,为什么他们要受那么大罪?” 成雪融忙将乌伽什搀起来,“十五,你不要哭、不要急,你让我想想,我不会不管西南百姓,但我力量有限,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 江离又转了回来,仍是那个鄙夷的语气,“你就一个丫头片子,你是会舞刀弄剑,还是会上场杀敌?是会行军打战,还是会排兵布阵?哼哼,郭显仁可没说错你,你就只会使歪门邪道,说白了,你一肚子坏水,其实就是个jian诈小人。” “我是jian诈小人?” 成雪融听了站起,微微仰头望着江离,对他挑挑眉。 第124章 定谋,会合郭显仁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你听过吗?” “凡事知难而退、必将一事无成,这话你又听过吗?” “我乃是大成朝琼英公主,这事你知道吗?” “天下太平时我受过万民敬奉,如今战乱起,你叫我独善其身,我能这样吗?” “为自己快活自在,便要负父、负兄、负天下、负百姓,你胆小怯懦,不代表我和你一样也是懦夫。” “呵呵,江——离——,本公主脸皮可没你厚。” 江离静静地听成雪融一字一顿说完,双眼半眯着,寒光益盛,冷冽逼人。 “成、雪、融!你最让人讨厌的一点,就是你的自作聪明和自以为是。” “谢谢!自作聪明和自以为是,不是一点,是两点!” 江离:“……” 气极反笑了。 “不过,你说得对。郭显仁是真没说错我,我就是装了一肚子坏水的jian诈小人,要不他怎么每次都被我阴?” “我不会舞刀弄剑,他会;我不会上场杀敌,他会;我不会行军打战、不会排兵布阵,可这些他都会,他就是个英雄啊!” “这么出类拔萃、百年难遇的英雄,他不去‘挽西南行省之将覆、解西南百姓于倒悬’,他心里过意的去吗?” 当归:“……” 忽然有点可怜郭显仁了,是怎么回事? “好,最后一个问题。” 成雪融转向当归,“你说,北越为什么要侵犯我大成西北边境?” “这……” 当归垂眸、低头,这逃避的怂样与他往日一派的从容淡定极为不同。 成雪融冷笑,“那西北边境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总该清楚吧?” “是……是北越屯了……屯了八十万兵力在西北……” “北越可恶!周尧国不要脸!” 成雪融拍案大骂。 她终于明白,周尧国走得最妙最绝的一步棋,是在哪了。 是北越。 是周尧国与北越的这一番合作。 当周尧国利用忠亲王的有野心、没良心占领大成西南时,北越便举全国兵力威胁大成西北,拖住西北三十万乔家军,使其无法增援西南,眼睁睁看着西南落入周尧国手中。 当然,北越看似是被周尧国利用了,可实际上它也一点儿不亏。 它是空手套白狼,现在就是小打小闹,每次出兵就顺点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看的,够了。 而一旦乔家军主帅乔佚轻视了它,挥兵南下增援西南,它就能立刻发兵,攻打西北。 就算乔佚不上当了、顶住了八十万大军的威胁,那等忠亲王和太子一场内战打得双方筋疲力尽,等周尧国把大成朝搅得不成样子,以逸待劳的北越再来参战,也不愁分不到一大碗的羹。 “这是谁的手笔,竟然这么厉害?” 成雪融咬牙问:“领兵占领西南的,是周尧国的谁?率兵屯于西北的,又是北越国的谁?” “是周尧国四殿下,桀王周莫,以及……北越,栾国舅。” “桀王周莫?栾国舅?” 成雪融点头,表示对这两人都有所耳闻。 “那接下来,都听我的了?”她询问的眼神环顾在场几人。 江离置若罔闻,当归微笑拱手,乌伽什双眼亮晶晶看着她,仿佛她是神女归来。 “十五,”她面向乌伽什,眼神落在乌伽什挎在肩上的那个包袱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总护着的这个瓷罐子,里头装的是刘老汉的骨灰吧?” “……”乌伽什点头,有点心虚地说道:“对不起阿姐,我……我没有回西南,也没有……没有找到……” “说什么傻话。” 成雪融努力地对乌伽什挤出一丝笑来,“我只是想问你,可不可以把这瓷罐子借我用用?” “可以,当然可以。” 乌伽什立刻解下包袱,露出一个金瓜大小的翠竹样青花白瓷罐来,将要递到成雪融手里时,又缩了回去。 “可是,阿姐,刘老汉都已经死了,我们也答应了要带刘老汉回西南,你……你还想用他的骨灰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借它个名头。你也不用把它给我,就还放在你那吧。” “哦,好。”乌伽什这才放了心。 “阿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和郭显仁,会——合——!” “啊?”乌伽什惊。 “啊!”江离哀嚎。 “你还想引着人来追杀你,是不是!” . 六月十七,庄州城外一百五十里,某处荒郊。 郭显仁在天亮前最后一刻的黑暗里悠悠转醒,慢慢睁开眼,吓了一跳。 一头狼正在与他对视。 幽幽绿光,充满试探与贪婪,笼罩着他。 嵌着利爪的四蹄轻抬、慢放,那狼,朝着他慢慢走来。 在此头狼的左侧方、右侧方、正后方,忽明忽灭、飘忽不定的,全是绿色的饿狼眸光。 郭显仁暗暗握紧剑柄。 那头狼忽然站定。 它伸长脖子嗅了嗅,又猛地缩颈后退,摇头晃脑打了个喷嚏,然后引颈长嚎,带着林中成片的绿色眸光掉头就跑。 郭显仁:“……” 郭显仁柱剑站起,发现自己仅有的一个参将、四个兵也都完好无损,只是呼呼大睡着,身上连个蚊子叮的包都没有。 他满腹惊疑,挨个儿赏了他们一人一脚。 “谁?谁踢我?” “我们……我们死了吗?” “没死,也没受伤……我是在做梦吗?” “少帅,您可有受伤?”马林问。 郭显仁拧着眉摇头。 “没有?” 马林很是困惑,“末将也没有……可末将记得,我们中了张氏反贼的计,已经……” 忽然,冯初大喊:“报告少帅,发现一圈白色粉末,就在我们昏睡的周围。” 郭显仁即刻走过去。 “是这里?” 郭显仁的眉拧得更紧了。 “刚才有一群狼,走到这里忽然掉头。” “狼?” 他们昏睡着,遇着狼就只有被吃了的份儿。 “是狼。” 冯初跨过白色粉末圈,指着地上、树后、草丛各个地方,“发现大片狼爪印,确实是有群狼经过。” “那这药粉……” 马林伸出手指就要去沾,忽又想起那张氏反贼的狡诈,说不定还是给他们挖的坑,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放心吧。他们善于用毒,要真想害我们性命,在寅虎县的时候我们就全死光了。” 马林觉得少帅的话很有道理。 从在张都府邸和张氏反贼对上,张氏反贼就不曾真正伤过他们一兵一卒。 于是,他很放心地用手指沾了点白色粉末,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阿……阿嚏——”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但是,” 郭显仁以一种面对白痴的表情看着马林,“在不害我们性命的前提下,张氏反贼会狠狠地恶整我们。” 比如,寅虎县中那日夜不休的巡查搜捕,篝火之旁那不知廉耻的唱歌跳舞…… “所以,”郭显仁挑眉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感觉不如何啊。” 马林也有点慌的,但看看手、摸摸脸、拍拍肩膀,全无异样,又放心了些。 “什么事都没有。就是……闻到好臭一股味道,马粪味。” 郭显仁嫌弃地皱眉,预备着马粪臭袭来,但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 反而听到冯初在喊:“少帅,马参将,我们的马在这儿!” “狗鼻子,真灵。” 郭显仁扫了马林一眼,走去冯初那边。 冯初报告道:“战马周围也有一圈白色粉末。” 那战马白天没晒着、天黑有夜草,这会儿精神抖擞,状态极好。 郭显仁感觉自己也是神清气爽地状态极好,就是,肚子有点饿。 他环顾左右,沉吟道:“看来,我们已经昏睡一昼夜了。” “一昼夜?” 马林有些怀疑,有一昼夜吗? 他的感觉,不过是天未亮时眼一闭睡了,天将亮时眼一睁醒了,应该就只眯了一小会儿。 不过,听着同袍们一个一个肚里唱着空城计,他觉得过了一昼夜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那可就惨了。” 马林半掩着鼻子说:“张氏反贼都跑了一天一夜了,谁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跑?就算知道,可他们会易容换脸,谁知道哪个才是他们?” 也就是说,他们完全被甩了。 但此时的郭显仁,正无比急切地希望追到张氏反贼。 一开始,他以为所谓“张氏反贼”是镇北侯乔佚的人。 毕竟,乔佚拒婚抗旨、被疑通敌,紧接着张都就刺杀皇帝,这很难不让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于是从寅虎县出来后,他是直接往西北追去的。 可当他想明白寅虎县中有何猫腻掉头来追时,却发现这“张氏反贼”是一路向南。 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是故弄玄虚,还是仓皇逃命? 尤其在今日,领悟到张氏反贼的仁慈,感受到张氏反贼的保护,更令他百思不解。 他沉吟说道:“先找户百姓,打听一下最近的都城怎么去。张氏反贼一路穿山过林,被我们追杀了这么多天,甩开我们之后最想做的事,肯定就是进城休整。我们进城,继续找。” “……是。” 马林迟疑了下,才领命。 冯初等人也才跟着无精打采地应是。 “……”郭显仁顿了顿,之后又道:“如果找不到,就回京复命。” “是!” 马林、冯初等五人立刻异口同声、声如洪钟地应。 郭显仁:“……” ------题外话------ 丛林大冒险副本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新副本,接着搞事情,看公主殿下怎么忽悠郭世孙吧。 明天见。 第125章 演戏,诱导郭显仁 郭显仁一行六人顺着大道往城镇去,途中见到几间瓦房,猜是民居,便决定前去探问。 还未走进,便与牵着马正要进城换银子的田姓农夫迎面撞上。 “这马……” 冯初眼尖,一看到田农夫牵着的那匹有鞍、有镫、有辔头的黑马便喊了起来,“这是张氏反贼骑着的,寅虎县的役马!” 马林从田农夫手里将马抢过来,一抬马蹄,果真在马蹄铁上看到寅虎县三字。 “大胆刁民,竟敢偷衙门的役马?” 郭显仁心里已基本猜到这马的前因后果了。 张氏反贼抢的郭家军战马已被他收缴了令人送回鎏京,他们从寅虎县离开,只能骑寅虎县的役马。 虽然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将马留在这里,但马在,就证明他们来过。 果然,就听那田农夫磕磕巴巴地回答:“官……官爷明察,这马……这马不是俺偷的,是……是有人用这马跟俺换了一辆牛拉板车和……和一顿早饭。” “一匹马,换你一辆牛拉板车和一顿早饭?” 马林呵一声冷笑,“是镀了金的板车,和禄光殿做的早饭吗?” “没……没镀金……” 田农夫也知道这桩买卖是自己贪了小便宜,心里一虚,答话的声音就小了,垂死挣扎般地辩解道:“但俺给的那早饭是真丰盛,有红豆粥、黄馍馍、炒鸡蛋、咸萝卜,还有蒸腊肉……” 郭显仁一行人都餐风露宿十几天了,唯一吃得还行的那顿,就是捡了张氏反贼给他们留在碳灰里的带毒烤野兔、带毒蘑菇串、带毒苦苣、带毒毛桃。 那些东西本就不多,再剔去脏污的表皮,更没剩多少了,那一顿他们根本没吃饱。 更别说那一顿之后,他们还唱的唱、跳的跳、嚎的嚎、叫的叫,生生把吃下去的那一点点给作没了。 然后,又砍树烧了回五毒将,然后天昏地暗地睡了一个昼夜。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会儿,听到田农夫报菜单一样地说出一串农家菜名来,几人肚子里的馋虫就彻底被唤醒了,隔着肚皮咕咕咕地叫得震天响。 其他人倒还好,狗鼻子马林的表情就有点精彩了。 或是他刚才抬了下马蹄,身上沾了马粪马尿,那恶臭味一阵接一阵向着他鼻子冲袭。 他一想那热腾腾的红豆粥、软乎乎的黄馍馍、香喷喷的炒鸡蛋、脆生生的咸萝卜、油滋滋的蒸腊肉…… 就觉得那全是马粪做的! 他在心里呕了一下,问田农夫:“那给你马的人去哪了?” 马林这一问,纯粹是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并不认为那帮逃命的反贼会将下一站去向告诉不相干人等知道。 谁料那农夫还真知道,很是利索地回答:“哦,他们去了庄州,说要去庄州城里那家最大的如归客栈,开最好的甲等客房,点最好的席面。” 马林一愣。 郭显仁立刻追问:“他们告诉你的?” 这要是他们告诉田农夫的,那肯定就是个烟雾弹。 田农夫答:“不是,是他们自己商量的,俺站一边,就听到了。” “少帅!”马林激动地望向郭显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郭显仁一行来不及休整进食,顶着辘辘饥肠就快马加鞭赶赴庄州。 进城时还未午初,郭显仁等人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庄州戒严,来人下马受检。” 马林便又一次祭出腰牌,“郭家少帅驾到,巡检官何在?” 庄州戒严,巡检官曹安并不敢擅离职守,一日里来来去去就在几个城门间巡逻,。 这时正在城楼上,看到来了大人物,立刻下城来拜见。 “下官曹安,见过郭少帅。” “免礼。何事戒严?” 曹安一愣。 傻傻地抬头去看骑在马上的郭显仁。 没错,背着箭囊、缚着弓,这就是郭国公家那个被称为“箭无虚发”的世孙郭显仁。 郭显仁祖父乃当今皇后之父,论起来,皇后是郭显仁的姑母,皇帝是郭显仁的姑父。 “皇上……皇上遇刺,驾崩了,郭……郭少帅您不知道?”曹安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皇上……遇刺驾崩?” 郭显仁大惊,他知道成淮帝遇刺的事,正是因成淮帝被张都刺伤,他的皇后姑母才命令他去抄弑君者张都的家。 但皇后当时跟他说的,成淮帝只是轻伤,性命无碍。 因此,他才敢离京,追捕出逃的张氏反贼。 谁知,不过半个月间,遇刺轻伤就成了遇刺身亡。 “什么时候的事?皇上什么时候遇刺?什么时候驾崩?” “遇刺的事儿,下官也不知道,但驾崩是六月十二,国丧诏文写了皇上驾崩是在六月十二。” 六月十二,也就是他们进入丛林开始追踪的第三天,那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 “……”曹安答:“今天是六月十七。” “六月十七?”马林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少帅,我们果真昏睡了一天一夜。” 曹安见郭显仁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迟疑着又道:“国丧诏文下来当日,镇南候余传发出征讨檄文,说……说忠亲王才是天选之帝,他造……造反了。” “镇南候拥立忠亲王,造反?”郭显仁更惊。 曹安便一五一十地将那征讨檄文的内容说了,气得郭显仁差点咬碎了后槽牙。 “胡说八道,这两人才是真正的贼喊捉贼!” 此刻郭显仁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张都是忠亲王的人,是受忠亲王指使刺杀了皇帝,不但给自己腾了位子,过后更可诬陷太子,借机起兵造反。 那么,难怪了,难怪张氏反贼要一路南下,原来他们是要去投奔忠亲王。 想到这里,郭显仁又问:“我们正在追击一伙反贼,昨日,你这里可有三男三女六个人骑着快马进城?” 庄州规模不小,就算戒严,每日里仍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曹安想了想,便问:“敢问郭少帅,这三男三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可有什么特征?” 郭显仁被问得一愣。 昏迷前他有见到那伙反贼,一个个都穿着紧身黑衣,倒是有高有矮、不胖不瘦。 可他们会易容换脸啊,瘦小的知县、高胖的捕快,弱鸡样的薛大夫、虎熊背的薛夫人,高矮胖瘦他们都信手拈来,谁知道这一进城,他们又怎样搭配呢? 于是颓然言道:“贼人狡猾,本少帅也不知道他们的特征。罢了,领我去驿站,稍作休整,速速回京。” “是是是,快去驿站!” 急了声地说这话的人,不是曹安,而是马林。 他狗一样地不停用鼻子嗅着,越嗅眉越皱,“我们十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尽是马粪味,啊受不了,快领我们去驿站洗洗!” 郭显仁:“……” 哪有? 众人:“……” 没闻到。 “……是。”曹安应。 曹安前头带路,领着郭显仁一行六人前去驿站。 经过一个巷口时,忽然听到砰一声,像是谁被谁踹了一脚。 郭显仁眉一皱,曹安心一凛。 郭显仁偏头一扫,曹安提起水火棍就要走过去。 “等等。” 郭显仁急声低喝。 冯初也看到了,拉着曹安藏身在街角。 郭显仁唇角微扬,眼角溢着危险的光。 . “交出来!” 成雪融一身白衣,双手叉腰、下巴微抬,盛气凌人的气势与被踹倒在地、含肩弓背的乌伽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压着音量,却压不住声音中的骄矜与鄙夷。 “要没有本小姐无双计谋,现在你们都还在荒郊野岭里被追得跟条狗似的呢,本小姐功劳最大,凭什么不能保管这东西?” “姑娘计谋是好,但要不是我家公子懂得御兽,姑娘躲进荒郊的第一天就被狼吃了。” 当归抢上前来,将乌伽什护在身后,好言相劝道。 乌伽什这才站起来,可以看到,他怀里抱着一个硬邦邦、沉甸甸的包袱。 江离接着当归的话冷声讥诮成雪融,“你除了能想几个阴谋诡计,在人背后放冷箭外,你还能做什么?哼,我看,你是想拿着东西去大人面前邀功吧?” “邀什么功?接下这事儿的第一天,不就说好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吗?我这是从大局出发,他没有武功,人又好骗,东西放他那,我不放心。” “嘿嘿。”江离再次冷笑,“说得好像你就有武功了一样。” “我是没有武功,可金银花、夏枯草她俩会啊。”成雪融指着身后两名女子说道。 “那我和当归就不会了?”江离反问。 “那怎么一样?你那边就只有你和当归使得上力,可我这边,不但有两个武林高手保驾,还能有我这个智多星护航!” “保什么驾、护什么航,别说郭显仁已经被我们甩了,就算他一路追着我们,也只是将我们当做张都同宗、想将我们抓拿归案而已,这骨灰坛不管放在谁那,都很安全。” “你说得轻巧,你别忘了,这骨灰坛里的东西有多重要。护好了,大人大业有望,我身为女子,也能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可要是弄丢了……呵呵,诛你十二族!” 第126章 出城,拐跑郭显仁 成雪融、江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将他们此行的目的、人员的构成基本说了个通透,隐在街角的郭显仁等人听得又惊、又喜、又气愤。 这时,便听乌伽什打断又说了一句:“阿姐你不知道打开这骨灰坛的秘钥,也不知道与大人接头的暗号,就算拿到这骨灰坛也没用。” “哼,听到了吧?” 江离脸上的骄矜、鄙夷与方才成雪融的相差无几,“十五把东西保管得很好,你放心吧。” 成雪融气急,疾声倒打一耙,“哼,你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防着我,其实你才是最想要独占功劳的人!” 乌伽什埋头不语,过了会儿才哦了一声,“我没有,我是怕郭显仁拿到这东西,坏了大人的大事,我绝对没有想过独占功劳。” “那好,那你把东西给我,把暗号和秘钥都告诉我。” “那不行!” 江离立刻拒绝,“我看你就是起了坏心思,你就等着拿到东西、杀了我们,自己去大人面前邀功!” “胡说!”成雪融破口大骂:“江离,你不要血口……” “十五!” 江离直接无视了成雪融,转向乌伽什,“十五,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你这个便宜阿姐心思不纯,你可千万别上当啊。” 乌伽什看看成雪融,神情挣扎,半晌,终于重重一点头,“嗯。” . 无人深巷处六人压低了声音的争吵仍在继续,郭显仁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悄悄退了出来。 马林一边半掩着鼻子,一边惊讶地叫:“少帅,正是他们!原来他们是……是……” “他们是真正的反贼,造反的反贼。” 郭显仁心情甚好,感叹着上天终究是庇护着他、庇护着大成的。 只是,那个包袱,里边装的真是个骨灰坛? 要真是个骨灰坛,里边装的又真是骨灰? 能够让他们拼了命护着、现在又引起内讧的? 能够令大业有望,还能够令女子也封侯拜相的? 他们的口中的大人应是忠亲王,他们的大业应是谋朝篡位,那么,是什么东西,能够对他们的造反大业有那么大的作用呢? 骨灰? 郭显仁才不信。 他暗暗下定决心,要把那东西夺过来,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好奇,更是要毁了忠亲王的大业。 “曹安。” “在。” “去查,刚才那一伙人,从哪来、到哪去,什么身份、什么事因,现在在哪儿落脚。最重要的,给我暗暗地看好了他们,别让他们偷偷跑了,也别让他们发现了。” “是。” “快,回驿站。”马林又催。 . 六月十八。 成雪融、金银花、夏枯草三人坐一辆马车; 乌伽什、江离、当归三人坐一辆马车,六人出城。 曹安已经奉郭显仁的命令,将他们打听得清清楚楚,又留意了他们整整一天。 此刻他们要出城,自然也是曹安亲自出马。 将他们拦住了,如常问道:“什么人?出城做什么?” 成雪融从车厢里探出头来,一身篙素,罩着粗麻布衣,楚楚可怜地说:“官爷,官爷可还记得奴家?奴家带着弟弟及丫鬟、家丁总共六人,前天就是从这个门进城的,当时我弟弟怀里抱着我爹的骨灰坛,说了置办些丧事的行头,歇一歇就要走的,官爷忘了么?” 成雪融这么说着的同时,乌伽什也从后边一辆马车里探出头来,果然是一身的麻衣草帽,怀里还真抱了一个骨灰坛。 曹安:“……” 胡说八道,他身为正九品巡检官,已经多少年没亲自守过城门了知道吗? 再说,就算前天真是他守的城门、他放的行,庄州这么大,天天那么多人进出,他能记得? 再再说,他可都查清楚了,这伙反贼不是从这个门进的城,进城的时候也没说身上带着孝。 但郭显仁说了,不管他们是什么借口、什么由头,他们要走就放他们走,别让他们起疑。 于是,曹安清了清嗓,故意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呸,庄州这么大,每天进出的人那么多,谁记得你是哪根葱?” “是,是。” 成雪融披着麻、戴着孝,也不适合堆起一脸笑,便迅速地摸了两银子,利索地塞进曹安手里。 “是奴家记错了,前天我们进城时,是另一位官爷查的岗,因此官爷您才不记得奴家。” 曹安:“……” 郭显仁在后边看着呢,你是专程来害我的吗? 但郭显仁再三提醒反贼jian诈狡猾,也再三强调必须不露端倪。 于是曹安犹豫了一下,也在心里偷偷祈祷了一番,想着郭显仁离得远或许没看清、郭显仁忙得很或许没空管,就迅速地将银子塞进袖子里。 然后,骂着赶人:“走走走,别在这啰啰嗦嗦的,挡着后边的人出城!” “是,谢军爷放行。金银花,走吧。” 成雪融重新钻回车厢,金银花策马,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庄州城门。 他们出城后不久,一个戏班子排成一长排队伍也出了城。 . “国有大丧,禁歌禁舞,郭显仁带领地厢军,扮作遭遣回乡的戏班子,一路跟着我们南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在路边与茶博士买茶解渴时,江离看着小路上来来往往、各种打扮的人,言语间毫不掩饰他的嫌弃。 “只是,扮相不好,演技又差!瞧瞧这些人,樵夫、秀才、钓鱼翁,眼神飘来飘去的就往我们这儿瞟,想不让人起疑都难。” “将就吧。” 成雪融道:“郭显仁毕竟不懂易容术,而且,庄州只有打杂的地厢军,没有受过正式训练的正统军,矮个子里挑高个儿,他也只能凑出这么一队人马了。” 江离道:“庄州城里名气最大、人数最多的初蕾戏班,拉拉杂杂加起来差不多五十人,郭显仁带了一个参将、四个正规军、五十个地厢军来追我们六个。不错,八个打一个,下血本了。” 当归分析:“五十人里也不可能全是兵,这里边应该还是有几个真戏子的,这样一来,兵的人数就更少了。” “就这么几个人,就算真让你拐了他们去西南又怎么样,打得过周尧军?” 江离问,以一种“你没事吧赶紧醒醒好吗?”的眼神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眨眨眼。 “一,知难而上向来是我的优点;” “二,在拐他们去西南之前,我还打算带他们去干件大事。” 她一手竖着一根手指,神秘兮兮看着众人。 “什么大事?” “营、救、董、志、林。” 噗—— 江离一口酽酽的竹壳茶全喷在了桌对面乌伽什的脸上。 乌伽什被喷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嗷嗷地叫。 江离拍着桌子大骂:“成——我看你就是个疯子!” “于公,董志林是我大成栋梁,于私,董志林和我一起长大。且,天下皆知董志林乃太子第一号心腹,忠亲王拿董志林来开刀,分明就是向太子挑战。这是太子与忠亲王的第一场博弈,不能输。” 输,就是死。 董志林要死了,梁姐姐也得伤心死了。 所以,于公于私,她都要去救董志林。 “可董志林那儿,有二十万余家军、一万神骑兵、五万精步兵。那可是比守城还难的事,你就拐了郭显仁那五六十人,你还想救董志林,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当然不是!” 成雪融摸着自己的脑袋说:“我知道自己聪明,因此很爱护自己脑袋,为了避免被驴踢了,可从小到大不敢接近驴呢。” 江离:“……” 无话可说,喝闷茶。 “当然,江离你要不想跟着我趟这趟浑水,你也可以离开。” 她话是对着江离说的,眼睛却望着一旁的当归。 当归会意,在江离蹭一下站起来就要离开时,及时按住了他的手。 “此事非同小可,可不能由着姑娘瞎闹。江离,我们不能一走了之,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小侯爷可就……” 成雪融:“……” 竟然利用了江离对无双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呵呵,当归你好腹黑。 江离不情不愿地再次坐了下来。 当归则问:“无论是营救董志林,还是保护西南百姓,都是难比登天之事,我们人少力弱,却不知姑娘有何妙计?” “也没有登天那么难啦。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 她眼神瞟向刚收拾好了受惊心情、坐下来正准备喝茶的乌伽什,“得委屈一下十五。” “我?” 乌伽什错愕看着成雪融,又咧嘴笑了,迫不及待道:“没关系,我不委屈,阿姐有什么事尽管说。” “好,那你过来,听我说……” . 郭显仁褪下战甲、换上布衣,带上头巾、贴上虬髯,坐在车驾位置上赶着车。 他身后车帘高卷着,一个半百阿伯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点心,殷勤而惶恐地笑着问:“少帅辛苦了,少帅渴不渴?少帅喝点热茶吧?少帅辛苦了,少帅饿不饿?少帅吃块点心吧?” 郭显仁冷喝:“滚开!你是班主,我是马夫,哪有班主给马夫奉热茶、备点心的?给我滚回去坐好!” 班主:“……” 哪有马夫叫班主滚的? 初蕾戏班的班主梅浅芳一肚子苦水没处吐,撇撇嘴,将半个身子缩回了车厢里。 车帘刚放下,屁股还没落座,就听到一连串杀猪般的惨叫。 ------题外话------ 这一水儿的**郭显仁标题队形,让老身想起当年公主殿下恶整百里小妖怪时也是这么一种整齐的队形 不过,咱郭世孙是好人,公主殿下是想在造英雄 继续**郭显仁,明天见。 第127章 求救,马夫郭显仁 “救我!救我!好心的行路人,您救救我,救救我!” 一个草帽连着一身白衣从车帘外钻了进来,抱着梅浅芳的小腿。 死命地嚎:“阿姐要打我,阿姐要打死我!恩人,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梅浅芳:“……” 他被官家征用,此刻身不由己,他也想有个人来救救他啊,怎么办? 梅浅芳叹息,正想将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小伙子推出车厢,就听到他尊贵的马夫老郭喊了声“住手”。 他条件反射地住了手。 “干什么?干什么?” 马夫老郭张开双臂,拦住了手执马鞭一路追打着来的成雪融。 梅浅芳这才知道,尊贵的马夫老郭不是叫他住手。 他连踹带推的,立刻将脚边一直呜呜呜哭着的小伙子推了出去,不敢探头,只透过帘缝,准备小小地看一下热闹。 “这是……” 成雪融抬头四望,见到插在马车顶上的旗帜后,对着马夫老郭做了个福。 “原来是初蕾戏班的,阿叔别误会,幼弟顽劣,奴家只是稍作管教,请让让,让奴家把幼弟带走,莫耽误了各位的行程。” 乌伽什坐在黄泥地上,听了这话,立刻扯开自己的衣裳,露出双臂及前胸后背上几条带血的鞭痕,哭着说:“她不是我姐姐,我不是她弟弟,她打我!” 成雪融脸一绷,冷声喝道:“十五!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就不是你姐姐了?你怀里抱着的,那可是咱爹的骨灰!你这个不孝子,你给我过来!” 乌伽什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朝成雪融身后张望。 马夫老郭便也跟着望了望。 果不其然,后边有功夫的丫鬟、家丁正在混战,家丁要走、丫鬟要拦,打成一团,让人心安。 “你们到底是不是姐弟?” 马夫老郭佯装了一脸的正气问:“这位小公子,刚才你明明喊着说你阿姐要打死你,怎么这会儿又说她不是你姐姐?” 乌伽什一愣,嘴巴微张看着马夫老郭,完了又望向成雪融,眼神慌乱,带着点求救的意味。 “哼,这臭小子!” 成雪融立刻掩饰补救,“他从小就是这样的忘恩负义,母亲早亡,父亲常年在外经商,我既是家中长姐,自然要管教幼弟,可这弟弟实在顽劣,每回我一说他、一打他,他就说不是我弟弟,存心要让别人以为是我拐了他,天天虐待他一样。” 乌伽什听了,立刻掩饰附和,“对对对,我忘恩负义,阿姐打我是对的,我胡说是我不对!” 马夫老郭心想,这女匪头演起戏来倒真是天衣无缝,就是这男匪头不行,说话不过三句就要露馅。 大概那女匪头也是这么想的,怕再说下去引人起疑,便无奈地叹气,“罢了,真是丢人现眼,十五快过来吧,姐姐保证不打你了,好吧?” 乌伽什却是摇头,更加抱紧了怀里的骨灰坛。 “你这做姐姐的,忒狠心了!” 马夫老郭的正气持续加力,“畜生皮糙肉厚,俺赶马都舍不得用马鞭使劲儿抽,这是你亲弟弟,你咋就下得去这么重的手?” “这个……”成雪融脸上的表情僵了僵。 “阿叔你这……你这是少见多怪了,我们家的家规就是严,自小爹爹就是用马鞭打的我们,我们……我们挨马鞭挨习惯了。” “不习惯!不习惯!” 乌伽什仿佛是真被打惨了,听了马鞭两字,身上鞭痕火辣辣地又痛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趴在车辕上不走了。 “阿叔,你们是给人唱戏的戏班子,对不对?”他问,但脸埋在双臂间,声音听起来瓮瓮的。 “你们要去哪?要我说,你们哪也不要去了,送我回家吧,我爹死了,我正打算请个戏班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唱上半年,你们不愁没生意。” “十五!”成雪融一声厉喝。 马夫老郭被喝得虬髯一抖。 偷偷摸摸地跟踪算什么回事呢? 光明正大地把几个反贼控制在自己的队伍里,才是上上之策呀! 马夫老郭有仰天大笑三百声的冲动。 成雪融的脸黑了又黑,咬牙切齿说:“十五!你个败家子!你知道请一个戏班子唱一晚上戏要多少钱吗?你想把爹爹辛辛苦苦攒的钱都给败光了吗?” 乌伽什继续趴着,头也不抬、毫无感情地背诵道:“咱家有十八间米铺、十五间布坊、八间酒楼、四间客栈,还有良田百亩、桑园千顷,别说是请一个戏班子来唱半年的戏,就算是请三个戏班子来唱三年,也不成问题。” 成雪融:“……” 马夫老郭终于忍不住了,掩嘴,清了清嗓。 笑死人了,这男匪头牛皮吹得太大了! 十八间米铺、十五间布坊、八间酒楼、四间客栈,还有良田百亩、桑园千顷,您有这么大的家业,为什么扶灵回乡的队伍只有区区六个人? 但这会儿,马夫老郭也不敢拆穿了,反而装出一副“见着了大客户,口水快要流一地”的模样。 涎笑着说:“啊,真的呀!公子您……您家业这么大呢?那,那您等等,小的去问问班主,问问班主接不接这生意,好不好?” “好。”乌伽什这才抬头,去迎马夫老郭的眼光。 恰在这时,属于乌伽什阵营的江离、当归边打边走,走回来了,刚好听到马夫老郭和乌伽什之间这段短短的对话,立刻便接话说了。 “班主在哪?我随你前去拜会。”当归道。 “这个……公子原谅,这个不合适呢。” 马夫老郭指了指门窗紧闭的马车车厢,“国丧,没生意,可底下几十口人吃喝拉撒一样不能少,坐吃山空啊,俺家梅班主就急呀,一急就给急出毛病了,这会儿不敢见风,正躲车里呢。” “哦——那你劝劝你们班主,别急了,我们这儿有的是钱。” “是,是。”马夫老郭点头哈腰应了,又反应了过来,问:“这位小哥,容小的再问一句,现在是国丧呀,上边都说了禁歌禁舞,您老家是哪里呀?能唱戏吗?不会是忽悠俺们的吧?” “不会,不会!” 当归一叠连声地保证:“我们家在沛宁府,就是建元新帝的地盘,那里没有国丧,只有建国喜事,你们去了,正好天天有活儿接。” “建……建元新帝?” 马夫老郭心内气愤、面上惶恐,“亲王造反,那里兵荒马乱的,俺……俺不敢去。” “新帝仁义,又不会伤害我们这些弱小百姓,有什么好怕的。对我们百姓来说,谁做皇帝都没关系,只要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他就是好皇帝,是不是?” 胡说八道! 对于成雪融教的这段现代语录,马夫老郭在心里骂破了天,但面上还是不得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手舞足蹈着钻进了身后的车厢。 “妖言惑众!等把他们拿下了,我要将他们军法处置!” 马夫老郭怒瞪着梅浅芳,仿佛梅浅芳才是那个妖言惑众的人。 梅浅芳登时额头冒冷汗,双颊现白花。 “不错,这副德行,很像病了。去,收留了他们,接了他们的生意,跟他们去沛宁府。” “嗯,嗯……” “嗯什么嗯,快去啊!” 马夫老郭气冲冲地往车厢里一躺,胸膛剧烈起伏着,明显是气得不轻了。 梅浅芳也不想再和这罗刹呆一起了,颤颤巍巍地爬出了车厢,逮着刚才那个钻进他车厢求救的小少年问:“这位公子,你说你要请我们去沛宁府唱戏?” 乌伽什不知何时已经和成雪融站到了一起,两方明显是谈好了,此刻站在一起亲亲和和的,仿佛刚才那顿毒打、哭诉全是假的。 乌伽什抱着包着骨灰坛的包袱不说话,成雪融便作福言道:“您是班主?您行行好,随我们走吧。” “嗯。”梅浅芳二话不说点头了。 “我们也有两辆马车,这就去赶过来,并入您的队伍吧。” “嗯。”梅浅芳二话不说又点头了。 这看着,不像是个主事的人,倒像是个听吩咐的,什么都应。 忽然,车厢里发出了两声清咳。 坏了,尊贵的马夫老郭要发飙了! 梅浅芳心一跳,马上将自己与对方仅有的四句对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明白了。 赶忙亡羊补牢式地问:“这位姑娘,沛宁府既然成了帝都,自然是太平的,只是这一路过去恐怕不大好对付,您可有什么法子能带领我们深入两沅地区?” “哪要什么法子?咱辛苦点走山路,不走官道不过城,只需绕远点,多走几天,就能免了各城官兵层层盘查,顺利到达沛宁府。” 梅浅芳深以为然地点头。 车厢内马夫老郭恍然醒悟地点头。 原来这帮反贼找上门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一开始,是那男匪头怕女匪头打骂抢杀,往人堆里钻,想寻求庇护; 后来则是两人达成一致意见了,要拐了这初蕾戏班,一路掩护着他们往沛宁府去。 计谋确实无双,可惜遇到了假戏班。 听着那丫鬟、家丁去赶了马车过来,一个个排着队跟梅浅芳说谢谢的声音,马夫老郭乐得,简直是睡着了都能笑醒过来。 第128章 求学,懵逼郭显仁 路途长远、时日长久,马夫老郭盘算着有没有可能在路上就把那暗号、秘钥和骨灰坛统统弄到手,然后再把反贼就地正法了,先立他一个大功! 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 于是盘算着,能不能在路上跟那最不会演戏、最单纯、最笨的男匪头混熟了,骗他约了那反贼主子出来,他再借机把反贼主子一刀杀了,依旧能算一个大功! 当然,郭显仁所有的盘算都落了空。 . 从六月十八起,路上九天,成雪融等六人天天躲在马车里不出来。 郭显仁为了打探消息,亲自给他们送了食物和水过去,可每次都是那滑不溜秋的当归、金银花出来接,根本不见女匪首、男匪首。 六月廿六,作为梨园中名气数一数二的剧团,初蕾戏班果然很顺利地进入了沛宁府。 进入沛宁府地界后,郭显仁又一次屈尊,去问成雪融府邸何在。 “不急,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我差个丫鬟回家去通报,让管家明天备好八人大轿来接我们。” 郭显仁也知这根本就只是个借口,便也假装信了。 于是,成雪融六人破天荒地下了马车,昂首挺胸,领先走进了大顺客栈。 小二满脸堆笑上前来问:“客官,您几位?哦,后面这些……一起的?” 成雪融没正面回答小二的问题,而是很详尽地解释说道:“他们是庄州初蕾戏班的,说是要来咱沛宁府演出。” “哦。” 小二心道,原来是戏班,难怪来的人这样多,估计得要两大间大通铺了。 又注意到成雪融说了个“咱”字,殷勤地问:“几位是回乡呐?” 此刻除成雪融着白衣、簪银饰外,其余几人穿的都是往日便衣,看着也不像是带孝的人。 于是便答:“回乡,我们在沛宁府可是有家业的,只是爹爹常年带着我们四处行走经商,近些年才少回来了而已。” 小二又哦了一声,说了好些奉承的话。 郭显仁一声不吭跟在后头,心想这反贼几人总归是满口胡言,也不必管他们胡言些什么,只要不跟丢就好了。 又听成雪融吩咐道:“小二,我们要六间客房,再送一桌酒席到我房里来。” “好嘞,客房在这边,客官您随我来。” 小二殷勤地走在前头领路,一边朝楼下吆喝:“贵客六位,上房六间,厨房整治一桌酒席送到客房。” . 成雪融等六人在客房里一边吃饭一边密谋,全不管郭显仁在外边如何蹦跶。 “他还能如何蹦跶?不外乎是一边差了人去打探满园的消息,一边留下人在这儿盯着我们。”成雪融道。 满园,本是沛宁府首富韩卓斐的避暑院子,被征了去当作建元新帝的行宫。 打探满园,就是打探忠亲王和镇南候。 “随他打探吧。他怕打草惊蛇,又是在满园外头,能打探到什么?这事儿还得靠我,等我吃饱了,我帮帮他。” 就算是吃饭,乌伽什怀里仍抱着那翠竹样青花白瓷罐。 听了成雪融的话,满眼崇拜地看着她,“啊,阿姐你真好,那个‘箭无虚发’那么追你,你还肯帮他。” 江离立刻嗤了一声,大概又是在心里大骂小单蠢了。 当归则笑了笑,笑声清朗好听,“十五,你对你阿姐,好像有点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乌伽什茫然又无辜地看看当归,又看看成雪融。 成雪融立刻转移话题:“咳咳,那个……十五,现在吃饭呢,你就把刘老汉的骨灰放下吧,总抱着干什么,还怕丢吗?” 乌伽什摇摇头,“不是怕丢,是死者为大。族长大人说了,人死而有灵,我们不能慢待死者。” “好吧,随你吧。” 反正她说这话,也只是为了打破尴尬而已。 . 饭后,成雪融开了房门出去,随意抓了一个在房间外晃悠的“戏子”,问:“你们梅班主住哪个房?麻烦带我前去拜会。” 那“戏子”将他们带到梅浅芳房间,其实并不远,就在成雪融客房的斜对面。 刚进去,才互相见了礼,敲门声又响起。 郭显仁那刻意压低了装作马夫老郭的嗓音传了进来,“梅班主,听说您找小的?” 梅浅芳先是一愣,然后又反应了过来。 “是,我有些事想问你,但也不怎么要紧,不巧我这儿有客,你就进来等会儿吧。” 于是,包着头巾、满脸胡茬的郭显仁含胸驼背、低眉顺眼地进来了。 一进来,便听到乌伽什受惊了一般地大嚷:“快,门闩,闩上!” 于是郭显仁掉头去插上门闩。 刚往里走到内间,乌伽什又受惊了一般地大嚷:“还有窗,快,关窗!” 于是郭显仁转身再去关上了窗。 他心中惴惴,拿不准那男匪首要关门关窗做什么? 难不成,是发现了他的身份,要在密室之内将他暗杀? 可他不是孺子书生,就算以一敌六,反贼们也难一击即中; 而他的人早已将这客房、客栈包围住了,只消他一声大喊,将士们破门进来,最先死的还是反贼。 郭显仁这么一想,觉得心安了些,也不怕反贼作妖了,便耐着性子听成雪融和梅浅芳聊天。 成雪融问:“我知道戏台上有生、旦、净、末、丑五行当,那俊书生是生,那俏姑娘是旦,却不知那净、末、丑是什么?” 梅浅芳答:“俊书生指的是小生,还有戴髯口的须生、勾红脸的红生、舞刀枪的武生,都是生角;那旦角也是,除了演俏姑娘的青衣、花旦,还有老旦、武旦、刀马旦;” 梅浅芳端坐茶案边,一边偷瞄着郭显仁,一边回答着成雪融。 见郭显仁始终低着头,也没表现出什么不耐的情绪来,便大着胆子,详详细细地把生、旦、净、末、丑五行当给说了个全。 “至于那净、末、丑嘛……” 梅浅芳吧啦吧啦说了半天,刚说完,成雪融就又问:“哦,那还有一个,叫……唱、念、做、打,那又是些什么呢?” “那是‘四功’,是唱戏的基本功,就是唱腔、念白、表演、武打。” 梅浅芳又偷瞄了下郭显仁,发现郭显仁仍低着头。 他摸不清这伙反贼问这些专业的东西做什么,也不知郭显仁那低着头心里会是在想什么,本着不能让反贼瞧出端倪的决心,于是他口若悬河地继续普及了一番梨园知识。 偏那女匪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的很是勤快,梅浅芳当然是有问必答,但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让人这么缠着问了大半个时辰话,他心里也有点怕。 就怕那性子暴躁的郭少帅会忽然跳起来破口大骂:“反贼少啰嗦!” “真是的,好啰嗦啊!” 果然,类似的声音响起来了。 梅浅芳望过去,却见不是郭显仁,乃是反贼。 是江离,他和当归一起守在自进了客房就如临大敌的乌伽什身周,听着成雪融向梅浅芳请教梨园知识。 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了,转身就走,“你们小声点,我要去外间睡觉。” 他率先走出外间,搬桌子、拉椅子,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之后,果真让他简单地拼了个地方,躺上去就睡了。 乌伽什跟着当归也走了出去,桌椅都被江离占用了,便可怜兮兮地抱着那从不离手的骨灰坛坐在角落打瞌睡。 郭显仁也看糊涂了。 可再想想,不管那女匪首她问东问西的问什么,总归是在他郭显仁的眼皮子底下问的,出不了幺蛾子; 还有那男匪首,就算抱着骨灰坛去了外间,那也是在客房内,是在他郭显仁带来的兵的包围下,也出不了幺蛾子。 于是郭显仁又放心了些。 反倒是站在成雪融身后的金银花不满了,冷哼了一声,附身到成雪融耳边说:“主子,您看看他们,怎么这样子?” 成雪融身后另一个丫鬟夏枯草便立刻拉了拉金银花的袖子,更低了声地说:“瞎说什么的,那可是我们的少爷呢。” 二人这才消停。 成雪融但笑不语,侧头扫了外间一眼,又问梅浅芳:“梅班主,你方才说的那些脸谱可都把我说糊涂了,什么黑脸白脸、金脸银脸,你能不能说几个戏台上的角儿让我对对号?” “哦,好,好。” 梅浅芳依旧先瞄了郭显仁一眼,见郭显仁还是低着头没反应,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梨园知识普及工作。 这一轮知识一普及又是大半个时辰,等成雪融勤学好问地还要再问时,外间睡懒觉的江离终于发飙了。 “问问问,问够了没有?你留在这慢慢问个够吧,当归、十五,我们先走。” “主子,我们也走吧。”金银花道。 “是啊主子,梅班主叫了下人来要问话的,可因为我们在,等了好久呢。”夏枯草道。 “哦?哦!” 成雪融似乎这才终于看到了马夫老郭,忙向梅浅芳道歉告辞,“打扰班主了,班主您先忙,我先走了。” 梅浅芳醒目地很,立刻接话道:“姑娘客气了,老郭,你送送客人。” 于是,郭显仁“目送”了成雪融等人回房。 第129章 易容,卖掉郭显仁 成雪融进了房,并没走入内间或奔向大床,而是趴在房门上,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马林慌慌张张的声音在喊:“老郭,老郭,满园……满园的园管来了,说……说来接咱!” “什么意思?” 郭显仁一听“满园”两字,心里就先一跳; 再听“来接咱”三字,手就按到了暗藏在袖子里的短匕上。 扮作司鼓的马林低声说道:“少帅您已经见过那秦园管了吧,你认出来没,他就是之前忠亲王府的秦管家啊。您方才去满园自荐,现下他来了,就在楼下,说是建元帝允了初蕾戏班进园唱戏贺建元的请求,他来是来接咱进园的。” 郭显仁愣住。 “我刚去了满园?我什么时候去了满园?” 马林也愣住。 “就刚才在梅班主房里那会儿,您不是忽然出来了说要出去一趟吗?当时反贼都还在呢您就要走,末将就奇怪了,问您去哪您也没说,就说让我们都别跟着,让我们都小心点别让反贼跑了,然后就……您就走了,您去了满园自荐……” 郭显仁瞪大眼,深吸一口气,一口老血几乎就喷了出来。 他终于知道,那女匪首问东问西地尽请教些毫无营养的梨园知识是为什么了。 他终于知道,那男匪首战战兢兢地又要闩门又要关窗的是为什么了。 他终于知道,那个走出外间嚷着要睡觉的黑衣反贼是干什么去了。 先是营造密室空间,降低他的防备; 然后扯淡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 最后借口外间睡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易容成他的样子,大摇大摆出了客房、去了满园,暗搓搓地把他整个戏班都给请进了瓮里! 这帮可恶的反贼啊! 恐怕早在庄州之时,便已经看透了他的身份,这一路他们都被利用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随敌深入”,却原来是对方在“诱敌深入”。 “那秦园管带了多少人来?”郭显仁问。 张氏反贼既然已经和满园那边通过气了,那满园那边定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如此一来,秦园管的“接”当然只是借口,“抓”才是真的。 谁料,马林却答:“没来多少人,就他自己,带了四个下人。哦,他还不是专程来接咱的,说是要去码头取些新到的原石,路过大顺客栈,就顺便进来跟梅班主见个面,交代几句就走,让我们跟着家丁去满园就行了。” 郭显仁眉一挑。 扮成小厮的斥候骑兵冯初从侧边楼梯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喊:“少、少帅,那秦园管真……真没带兵来。” 郭显仁眉又挑。 楼下又有人吆喝,是小二的大嗓门,随着小跑步的声音传来,更越来越响亮。 “班主!梅班主!初蕾戏班的梅班主!满园秦园管等着您哪,您快下来!” “叫梅浅芳下去,应付秦园管。其他人收拾一下,准备去满园。” 郭显仁吩咐了下去,待梅浅芳跟着小二下了楼,他才面向成雪融房门。 “我去看看。” . “我们也去看看。” 郭显仁话音刚落,就见对面六间客房的房门齐刷刷地都打开了,“张氏反贼”六人站在门下。 那话,是女匪首成雪融说的。 此刻,女匪首成雪融就笑吟吟看着他。 其余几个门下,有男匪首乌伽什抱着骨灰坛看着他,懂武功的家丁江离仰着下巴看着他、当归抱拳揖礼看着他,还有一样身手不凡的丫鬟金银花、夏枯草裣衽执礼都看着他。 他愣住。 这一刻,他忽然在想,这一路的追杀,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你们,到底是谁?”郭显仁问。 “有一样东西,我两个手指就可以捏起来,可你加上你手下五百个兵都无法合力举起。郭世孙,你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吗?” 郭显仁这回才是真惊了,目瞪口呆,颤着手指着成雪融,“你、你你你……” 马林也是惊呆了,也颤着手指着成雪融,“公、公公公……” “公什么公,不会说话你就别说话!” 成雪融瞪了马林一眼。 马林不说话了,张着嘴、睁着眼,将成雪融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好几遍,指着成雪融的手慢慢摊开了,就要落到她头顶。 她后仰,又瞪了马林一眼,“你干嘛?” 马林一个激灵醒了,收回放肆的手,膝盖一弯就要跪。 又被成雪融喝住:“干什么,给我站好了!” 马林条件反射般,直挺挺地给站了个军姿。 刚站好,又想起不对的地方来了,开口又喊:“公……” “还公?我让你闭嘴!” 于是,马林闭嘴了。 乌伽什走了过来,拍拍怀里的青花白瓷罐,对郭显仁说:“‘箭无虚发’,我这个真的是骨灰,我们答应了刘老汉要带他回家,后来他死了,我们就决定带他的骨灰回家,他帮不了你的,你不要再打他的主意了。” 郭显仁:“……” 是我想打他的主意吗? 是你们误导我,让我打他主意的,好吗? “还有,我阿姐对你多好,你一路追杀她,她都不生气,还帮着把你送进满园去,你应该跟她说谢谢。” 郭显仁:“……” 你确定在这个时候把我送进满园去,是帮了我? 郭显仁望向成雪融。 他知道,她不是长眼前这样的,但她到底长的什么样儿,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其实,认真算算,他已经有六个年头没有见过她了。 教她骑射那会儿,是六年前。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穿着出格的箭衣,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冲天鬏一样,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娃。 一眨眼,六年过去了,她竟已长成了如此亭亭少女。 他喜、怒、惊、愤、疑,种种情绪在心头轮番转过,最终却都变成了无力。 半晌了,才沉着声喝问她:“你跑这儿来干嘛?这儿危险!” 她耸耸肩。 “我得进园了,我让马林留下来,护送你回去!” 马林脚一跺,立应:“末将领命!” “她要不回去,你就给本少帅打晕了她,扛回去!” “……是。” 成雪融:“……” 就猜到郭显仁一旦知道她身份,就会不管不顾地,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绑回鎏京去。 因此她才没有早早地亮出身份,直至满园的人都来请了,她才现身。 她一脸“我就不走看你能奈我何”的痞笑,对郭显仁挥手告别。 “秦园管就在楼下,郭世孙你好,郭世孙再见。” 郭显仁:“……” 又是这个见鬼的称呼,他就说嘛,敢开口闭口叫他世孙的,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个。 当然,眼下那什么称呼问题都不算问题,问题是她得听话,她得回京。 “行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郭显仁生平第一次在称呼问题上对成雪融做出退让,条件只有一个。 “别胡闹了,赶紧跟马林回去。” 成雪融眼望天花,直接无视了他。 江离一边“嘿嘿、嘿嘿”地笑着,一边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郭显仁。 最后才对成雪融说:“你混得真差,这一个个的逮着就说你胡闹,我真心建议你一日三省,改过自新。” 成雪融:“……” “不过,你说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离很好奇地追问:“几百个男人合力都举不起来的,你用两个手指头就能捏起来?真的假的?” 郭显仁一听这话,脸色就缓了下来。 不是他笨,这世上跟他一样,在这古灵精怪的公主殿下手上吃亏的人多的是。 瞧,就算是武功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面对这个问题时,不一样束手无策? 所以,当年他会答不上这问题、输了那一场赌,实在不是他的问题,是公主殿下肚子里坏水太多了。 郭显仁正沐浴在“不是我痴傻,是公主太狡猾”的心理安慰中。 却见更远处当归踱步走了过来,回答江离的话:“是真的,很多东西都是,比如绣花针,姑娘用两个手指就能捏起来,可郭将军和他五百个部下因为没法同时握住,因此无法合力举起。” 郭显仁:“……” 人比人,气死人。 “郭将军,”当归停在郭显仁面前,拱手再揖。 “要想探听敌情,必得深入敌营,你等在内,我等在外,我们里应外合,必能赢得这一仗。” “喂喂喂。” 成雪融打断当归,“别总你啊、我啊的拉关系啊,这些都是我的词,你少说两句。” “是。”当归从善应了,但仍对郭显仁说了一句:“郭将军,我很期待我们日后的合作。” “嗯?”这话江离就听不懂了。 或者说,他是想不到。 眉目间又是不解、又是不信。 恶狠狠对当归哼了一句,又恶狠狠对成雪融瞪了一眼,再恶狠狠甩着衣摆,转身回房的同时恶狠狠喊。 “当归,你给我过来!” “马上来。” 当归浅笑着抱拳作辞,竟是丝毫不受江离那一身的恶狠狠怒气影响,转过身离开了。 马林觉得自己终于逮着机会了,立刻问:“殿……那个,姑奶奶啊,那天您怎么会在张都府里?” 成雪融:“……” “宫里那个是您替身?” 成雪融:“……” “您不回京奔丧吗?” 成雪融:“……” 有一种明星艺人正被狗仔队追着提问的感觉,真烦。 第130章 夜游沛宁湖 “你们就放心进园唱戏去吧我会联系你们的金银花夏枯草十五快跟上楼下有热闹我们去看看。” 成雪融停也不停扔下一连串的话就逃命一样地奔着楼梯去了。 被点名的三人快步跟上。 马林慌了声地喊着“姑奶奶”也追了过去。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自从他好死不死、非要作死去闻了林子里那些连狼都不敢闻的白色药粉后,这十几天来总有一股马粪味萦绕在他鼻尖,吃啥都像吃马粪。 太痛苦了,怎么办? 在线等了十几天这才终于等到挖坑的公主殿下,他得跟上。 马林后边,郭显仁也大步跟上。 . 楼下,梅浅芳正点头哈腰地,听着秦园管训话。 他心里纳闷啊,郭显仁是什么人他是知道的,那跟建元新帝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存在啊,这无端端的跑去自荐、要进满园,那不是把自己往虎口里送吗? 他正糊涂着呢,终于见郭显仁姗姗来迟,激动地抬头望去,却又愣住。 郭显仁、马林正在下楼梯。 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的,不仅有郭显仁和马林,还有那男匪首、女匪首。 这是传说中的化敌为友? 梅浅芳呆若木鸡。 秦园管喊了两声“梅班主”,见他没反应; 跟着也抬头望去,见到了郭显仁、成雪融等人,却并无发觉不妥; 便招来小二问:“这几个是什么人?” “哦,那是初蕾戏班的马夫老郭,驾了半辈子马,功夫可好了,专给他们梅班主伺候的,另外那个是他们司鼓,姓马……” “少啰嗦!” 秦园管打断小二,呵斥道:“你就说他们是谁!” “是,是。” 小二赔着笑答道:“那个大叔是戏班的马夫,后边那个是戏班的司鼓,其他走在一起的那几位是咱沛宁府人,祖籍在这儿的。” 至于成雪融他们和初蕾戏班有缘,什么一起来的客栈、饭后又去拜会梅班主这样的话,小二吓得是统统都不敢说了。 秦园管也完全接受了小二的答案,对成雪融几个丝毫不怀疑的,就指着郭显仁和马林,“你们两个,赶紧的,收拾了跟上来。” “……”马林倒转手指,指着自己。 不是安排了让他就算打晕公主殿下、也要把公主殿下扛回京去的吗? 还有,他鼻子那毒还没解啊,可不能就这么和公主殿下分开啊! “怎么,你不愿意?” 秦园管本是宫里的公公,是先帝拨了去给忠亲王当管家的,此刻他嗓音尖尖、兰花指更尖,指着马林就发问。 马林哈腰,忍着恶心讨好地答:“不,不,小的愿意,愿意。” “那梅班主,你收拾收拾就进园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是,秦园管慢走。” . 初蕾戏班一走,整个大顺客栈都静了下来。 成雪融喊了小二来打听了一阵; 去茶馆听人说时事八卦听了一阵; 又带了金银花、夏枯草、乌伽什出去逛了一阵; 忙到日暮西山时回客房,才刚好撞上从江离房间里出来的当归。 “一整个下午,你都在里边?”成雪融惊讶地问。 当归点头,神色微有点疲惫,习惯性地笑了笑,“沛宁亦称水乡,水系发达,水上名目繁多。听闻沛宁湖那边便有不少画舫,可供游玩设宴、观赏水景,十分新奇,我有意前去一游,不知姑娘可要同行?” “哦,就是上边带厨娘、艄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游湖的小船啊。可以啊,那就去试试呗,你请客哦。” “当然。那他们……” 当归看看成雪融左右,正是金银花、夏枯草、乌伽什三人。 乌伽什睁着一双澄净明亮的眼看着成雪融。 “他们当然也去啊,你又不差钱,租两条船嘛。” “是,都听姑娘的。” 于是,五人出发去了沛宁湖。 其时夜色已浓,当归果然租了两艘游舫。 乌伽什见那游舫宽大,就算十人也坐得开,就开始嘀咕了,“这船贵得很,当归你租一艘就够了,为什么要租两艘?” 当归看着成雪融,等着成雪融搞定乌伽什。 成雪融清清嗓,“这夜游沛宁湖乃是沛宁八景之一啊,十五,你难得出来,阿姐希望你能好好赏一赏这景。我和当归有话要说,就不和你一起了,免得打扰你。” 乌伽什这一听,才反应过来原来成雪融是要把他撇下。 小脸当然皱了,却破天荒地没再说什么“族长大人叫我寸步不离跟着你”之类的话,只是耷拉着脑袋。 “哦,我知道了阿姐,那我和金银花、夏枯草跟在你后面陪着你。” “好,十五真乖。” 成雪融随口地应着,心里想着乌伽什近来的变化。 他心性依旧单纯,许多弯弯绕绕、勾心斗角的事他都想不到,但在她成雪融的事上,他似乎…… 更开明了些。 成雪融也说不好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因为伴随着他的开明而来的,是忧郁。 乌伽什原本是那么快乐的一个人,夺走他的快乐,她倍感愧疚。 她郁郁,随着当归走上游舫。 当归也不打扰她发呆,自去跟掌勺兼掌舵的大娘点了好几道沛宁当地有名的小菜,又要了一盅桂花甜酒,坐到成雪融对面,便与成雪融无声对饮了起来。 一盅桂花甜酒喝完,六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也上齐了。 当归又唤大娘再送一盅,并对大娘说:“这儿清净,景致又好,能不能让游舫在这泊会儿?刚好,大娘你也辛苦了,歇会儿吧。” 那大娘被聘了在这沛宁湖上划游舫也有好些年头了,但像当归这么儒雅有礼的客人,却还是第一次见。 听了当归的话,笑得眼都不见了,连连应道:“好说,好说,公子太客气了。” 果真停了浆,又道:“公子要看够了,想换个地方看,就叫我一声。” 当归浅笑点头,“好,谢谢大娘。” 那大娘摆着手说“不用谢、不用谢”,就在船尾坐了下来。 当归从固定在案桌上的小碗里拿了一颗带壳花生,剥开来,一粒扔进了嘴里,一粒飞去了船尾。 大娘应声而倒,伏在船沿上呼呼大睡。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传闻只说莱安小神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采斐然、文思敏捷,是个百年一遇的文臣,却原来除文韬之外,莱安小神童更有过人身手,搞暗杀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殿下过誉。” 当归帮成雪融满上酒,又取公筷为她布了一轮菜。 才轻言慢道:“少时在府里,确实是在书本上多下了些功夫,是爹爹怕我读书读成傻子,专程请了个镖师到府里来教了我些拳脚功夫。” “后来,皇上赐我做了太子少保,为着尽职,我便下力苦练了一番。但毕竟只是些外家功夫,强身健体而已,要说身手过人,还是跟了江离之后,他教的我。” “说到江离,我真觉得他是个有造化的人。” 成雪融慢慢地吃着当归为她布的菜,“北越那个皇室也是挺乱的,他运气好,一出生就被那什么武林高手、世外高人给看中了,收作弟子,带去云游,不愁吃不愁穿的,学了一身好功夫,也免了惹上那‘乌头’的毒。” “是吗?” 当归习惯性地还是笑笑,又帮成雪融布了些菜,笑着笑着,神情却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半晌,他伤感低叹:“公主殿下说得对,那‘乌头’毒害了太多人。” “莱安卫家,斩首者九人,罢官者一十三人,流放者三十五人,另有外族、亲友、奴仆数百之众,遭贬遭弃,死伤无数。” 成雪融右手放下筷子,左手拿起酒杯,高举过头,向外一倾,“敬,无辜亡灵。” “无辜?” 当归凄然轻笑反问:“乌头案已盖棺论定,公主殿下全然不知内情,何以敢下此结论?” “因为相信你啊,卫子凌。要不是你,本公主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你要真是那不忠不孝、弑君谋逆之人,又哪有那么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 “公主殿下说岔了吧,我何时不忠不孝、弑君谋逆了?” “哦,对,乌头案说的,是你的旧主,北越太子越崇文‘不忠不孝、弑君谋逆’,而你,不过是作为太子少保被牵连了而已。” “乌头案关乎我国皇室密辛,且发生在六年之前,其时殿下您年岁尚幼,在下斗胆,想请问公主殿下所知几何?” “乌头案啊……” 成雪融听当归这么问了,便举杯喝了口甜酒,权当润喉。 “北越乌头案,发生于北越第五代皇帝越正寒当政第二十六年,其时北越皇帝年已半百,免不了会有些腰酸腿痛的毛病,太子越崇文既师从国医,便为父诊视、亲伺汤药。”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北越皇帝腰酸腿痛的毛病是好多了,但却出现了精神不济、头晕目眩、言语不清、腹痛腹泻等症状。” “太子心惊,请出国医,国医查看后,断定太子开出的药方子并没有错,鉴于北越皇帝病情有变,太子便又新开了张药方子,请国医过目、确认无误后仍由他亲煎亲送。” “之后,北越皇帝病情是稳定了,却并不见好转。直至当年中元佳节,北越皇帝宴请群臣,太子按时于席中奉上汤药,北越皇帝服药后不久昏阙,皇后震怒,下令彻查,这一查,就查到了太子身上。” “原来,太子每日给北越皇帝煎的药,和他写在药方子上的药,是不一样的。药方子中有一味药叫乌头,本应是川乌,但太子却取草乌代替了川乌,且煎药之时并无久煮。” “乌头有毒,乌头又分川乌与草乌两种,其中草乌之毒甚于川乌十倍。寻常方子中若有用到乌头,大夫必再三交代务必久煎久煮。而太子作为习医之人,亲自给北越皇帝抓药、煎药,却以剧毒的草乌置换了微毒的川乌,且并未久煮,令汤药成了毒.药。” “北越太子越崇文毒害父帝,获罪下狱,太子之三师、三少,则被划为‘不忠不孝、弑君谋逆’之党,丁、袁、尹、况、楚、卫,六大家族顷刻覆灭,这便是北越有名的乌头案。” ------题外话------ 当归是我个人相当喜欢、隐藏得也比较深的一个……主要角色。 前期是他的人设需要,为了体现他的平庸,我压抑着自己,连多一个眼神都不敢写! 我太难了,好比一个好色之人、看着潘安宋玉都不能做出表情,太太太、太难了! 好了,从这里开始…不,其实是从丛林大逃亡开始,当归就已经慢慢地走上了舞台。 属于他的笔墨,我预想中,是前期偏隐晦、后期偏细腻,都需要你们品,需要你们细品。 等着吧,他有你们猜不到的过往和内心,绝对不止这里乌头案所说的那个卫少保。 他会让你们惊喜的。 明天见。 第131章 细说乌头案 成雪融声调不高,语速不快,寥寥言语间,将北越六年前那场废储君、清官场的风波说了个清楚明白。 游舫中、小桌旁,当年乌头案的亲历者、见证者、无辜受牵连者,当年的太子少保,卫子凌。 轻酌、慢饮,默然、不语。 成雪融看了他半晌。 未见他抬头,未见他抬眸。 从见他第一面开始,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温厚、平和、从容、体贴,如水般润物无声,令人轻易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在传闻中,卫子凌并不是这样低调的人。 他出身莱安卫氏大族,四岁得享神童之名,十二岁被封太子少保。 虽无实权但官从二品,尊荣无比,在他年少风光的那些年里,他也曾飞扬、恣意、骄傲、不羁。 当旁人都道“浅红淡白间深黄,簇簇新妆阵阵香。”【注:出处《咏菊》明·丘浚】 他迎着瑟瑟秋风,面对怒放秋菊,说的却是“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注:出处《咏菊》明·朱元璋】 他张狂过。 却不知经历过什么,如今的他竟甘于如此“泯灭于众人”。 他淡声问:“后来呢?” “后来……” 成雪融拉回远飘的思绪,幽幽开口道:“后来的事,都是些坊间传闻了。” “传闻太子在狱中高呼冤枉,拒不认罪;传闻他屡屡求见生母栾皇后,屡屡遭到拒绝;传闻有官员联名上书为他担保、请愿再查乌头案;再不久,就传闻他畏罪潜逃,自此失踪六年之久。” “他没有失踪。”当归忽道。 “我知道。他在山上,北阴山雪洞中,一抔清雪,掩了他一生。” “是他。” 当归抖抖袖口,抖出一对澄净透亮的碧色玉牌,整整齐齐码放在桌上。 玉牌之上,雕有浮字,一曰文,一曰武。 正是江离从北阴山、墓洞中、雪坟里挖出来的那一对玉牌。 成雪融微讶。 “我皇子嗣颇丰,却多夭折,至先皇后薨,继后栾氏诞下八殿下,送由国医照料,方保无虞。至三岁,立为太子。” “同年,继后栾氏又诞一子,是为九殿下。我皇龙心大悦,命人去玉山寻了一块上好的碧玉,琢成这一对玉牌,并将二位殿下名字嵌刻其上。” 当归拿起其中一块玉牌,“文字玉牌,属于太子殿下,十数年随身佩戴。” 再看着另一块玉牌,“武字玉牌,属于九殿下,九殿下跟随高人四处云游那些年,也是随身佩戴着的。” “所以,我很奇怪。” 成雪融对桌上的武字玉牌努努嘴,“江离为什么不要它?” 雪葬北越太子时,他将随身玉牌与其兄葬在一起。 取出玉牌后,当归拿走了,他竟也一直没有要回来。 须知,这并非一般的玉牌。 它代表的是北越国九殿下越崇武的尊荣身份。 北越皇帝自六年前中了乌头之毒后,常年卧床不起。 太子已死,他膝下又无其他皇子,栾皇后所出的第二子,排行第九的北越皇子越崇武,也就是他们所熟识的江离,实已是北越帝位唯一的继承人。 他所舍弃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玉牌,更不仅仅是一个身份。 他舍弃的,乃是帝位,乃是江山。 “传闻,越崇文下狱后,越崇武回去过,听说你们栾皇后还想着要立他做太子。” “但他不要,坚决不信越崇文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极力要求重审乌头案。” “后来也不知怎么了,有关他的消息就都打听不到了。” “然后又说越崇文逃狱了、失踪了,你们北越国的储君之位就这么空下来了。” 成雪融说完了,笑笑,问当归:“传闻是真的吗?” 当归也笑笑,答道:“何必明知故问,公主殿下不是早猜到了吗?” “猜的不算,我想听你说。” “要听我说,那可就得从公主殿下您与郭将军之间的打赌说起了。” “什么?” 成雪融听得一惊,“你北越国的皇位之争、政.治内斗,关我什么事?我和郭显仁打赌那是在六年前,六年前我才十二岁!” “公主殿下十二岁,于春狩前夕,在鎏京塔下,与当时的郭参将打赌,赢得郭参将授您骑射,其时我与太子正隐于人群之中,有幸见识过公主殿下您的聪慧。” 成雪融瞪大了眼,仍处在巨大的惊讶之中,“你……你早就……见过我了?” “是,若有冒犯,殿下见谅。” “不冒犯,不冒犯。” 成雪融摆摆手。 相比于吃惊当归竟在多年之前就见过她,她更加佩服当年的太子越崇文胆量过人,竟敢乔装入大成、轻装游鎏京。 “那一年,太子十八,我十九。”当归道。 “回国后,太子便上书我皇,请求与大成联姻,欲娶年方十二的公主殿下您为太子妃。” “什么!!!”成雪融听得再惊。 这一次,她直接在游舫上站了起来,游舫晃荡,水声潺潺,不远处隐约传来乌伽什大喊:“阿姐小心!” 她没应,心里想着哎呀我的妈呀,还好越崇文死了啊,要不我小小年纪做新娘,我就错过无双了啊。 当归抬起头,了然地笑看了成雪融一眼,又帮她满上甜酒。 “我皇允了。” 北越皇帝允了太子求娶大成琼英公主的请求,但北越联姻的国书未曾到过大成,北越求娶的使者也未曾到过大成,证明北越来不及将两国联姻之事提上日程。 “之后不久,皇帝就病了,对不对?再不久,太子就蒙冤下狱了,是不是?”成雪融问,整整衣裳坐了下去。 “是啊,太子贤名远播,堂上追随者众,堂下拥趸万千,再与大成联姻,不啻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 成雪融反反复复念了两遍,越念越糊涂了,“他如虎添翼又如何?当时的北越就他和江离两位殿下,江离无心帝位,当然不会和他相争,是谁?是谁看不过他如虎添翼,非要害他不可?” 当归摇了摇头。 成雪融天马行空想了下,问:“莫非是,你家皇帝?啊,不可能,就一个乌头,他都把自己搞得半废了,不可能是他。” “幕后之人是谁,只有九殿下知道。” 当归道:“可九殿下知道之后,却什么都没有做。” “爹爹用尽余力,寻来一名与我长相相似之人,将我从狱中换出,我逃离莱安当夜,恰巧九殿下去天牢劫了太子,在城门口处,我三人巧遇,便一同闯了出去。” “但当时的太子已奄奄一息,那幕后之人见朝中百官联名上书为太子请愿,竟瞒着栾皇后去天牢里对太子动了大刑,意图屈打成招,逼太子认罪,要太子伏诛。” “那你,”成雪融听到这里,立刻打断了追问:“你就没问你家太子,那幕后之人是谁?” “问了。但在太子开口之前,九殿下已阻止了他。九殿下令我回避,与太子密谈半日,之后,太子对那幕后之人也绝口不肯再提了。” 当归说到这里,停杯、停箸、停话,神情渐惘,半晌了,才断断续续地,接着回忆说。 “……九殿下对太子说对不起,跪着求太子原谅……” “……太子摇头说和他无关……” “……九殿下说要治好太子的伤,帮助太子重回殿堂……” “……太子摇头说就算他能活下来,他也不会再回去……” “……九殿下知道太子不行了,说要以死谢罪……” “……太子这才说了雪山上的优昙婆罗花,又说,希望九殿下从此能为自己而活……” “……九殿下什么都不要,连武字玉牌都不要……” 当归越说声音越低,深陷在迷惘之中,“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竟能让两位殿下都这般心灰意冷……” “其实,你心里也是有那么几个怀疑的人的,对不对?”成雪融问。 “能够在越崇文亲手抓、亲手熬的药里动手脚,能够瞒着皇后在天牢里对越崇文用大刑,满足这两点的人,在你北越朝廷上,一个手指都能数出来了吧?” “确实……不多,且……” 当归答,欲言又止的尾调喑哑晦涩,似乎已被这夏夜湖面的凉意浸透。 “江离?当归?” 成雪融当然不指望当归能够跟她说什么怀疑对象,只再一次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名字。 当然,在听完乌头案背后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之后,它们的含义已是呼之欲出。 越崇武心灰意冷,将忘、将离; 卫子凌心系故国,勿忘、当归。 “那么,卫子凌,你的条件,在丛林里你说的,总有一天要向我求助的,到底是什么?” “公主殿下!” 当归盘腿坐于桌边,听成雪融发问,立刻引身而起,双手交叠,深深一拜。 “当日在山林之中,公主殿下初知噩耗,心绪大乱,我理应从旁协助,不该趁火打劫,做此小人行径,我心内实难安也。” “没什么。”成雪融亦起,隔着游舫案桌扶了当归一把。 “我也就问问,要是一会儿你提的要求太过分了,我会拒绝你。” 当归:“……” 他错了,他感动得太早了。 第132章 卫子凌有一计 “卫少保,你想回国,想平反,想再兴越氏江山,是不是?” “是。太子含冤待雪,我灭族之仇未报,更有皇上因身受乌头之害,龙体每况愈下,使朝政大权落入栾氏外戚手中,我不忍见北越改姓。” “越崇文的冤是要雪,你卫子凌的仇也该报,但北越姓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成雪融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北越国土也不小、人口也不少,难道就只有姓越的能做皇帝?” 当归瞪大眼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耸耸肩。 “你想要什么?”她问。 当归还惊讶得转不过弯来。 “越崇武不肯回国、不要江山,你又不敢造反,乌头案又未平反,就凭你,你能做什么?” “大家都以为卫子凌死了,就算你说出没死的真相,你也不过一名罪臣,你能雪冤、能报仇、能把北越政权夺回来?你夺回来了,你给谁?” “就这样,本公主凭什么帮你?”成雪融反问。 当归听着,神情也从惊愕,慢慢变成了沉静。 “公主殿下的意思,我明白。” 他笑,一如往常的从容平和。 “公主殿下是说,诸事之源在于九殿下,若九殿下不肯配合,公主殿下您提供再多的帮助也是枉然,因此您不会做注定失败的买卖。” “全对。” 成雪融忍不住打了个响指,但因这是她这辈子所打的第一个响指,出师不利,声音细小。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的好心情。 她叹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尤其是,我特别喜欢你说的那个词,‘买卖’!” 当归对她微笑致意。 “若不是这次你家那个栾国舅乱来,竟然举全国之兵威胁我大成西北边境,你也不会跟我合作,对不对?” “忠亲王造反、镇南候卖国、周尧国煽风点火、北越国虎视眈眈,眼下我大成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但这一切在你卫子凌眼里,却满满尽是转机,是不是?” 当归仍是笑,不答反问:“我的一切在公主殿下眼里,也尽是转机,不是吗?” “是啊,因此,才是买卖嘛。” 成雪融痛快认了,肩背却微向后仰,挑眉以对。 “所以,先搞定你家九殿下再来跟本公主谈条件。虽说这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但胜算不高的交易本公主真不会做。” 当归也学着成雪融,肩背往后仰了,不仅挑眉,更将双手收回,放在了束身的腰带位置上。 他挺胸,叉腰,抬着下巴,双眸如星笑望着成雪融。 这一刻,他不再是当归,而是卫子凌。 桀骜、狷狂、自信、强大,仿佛天下尽在他掌握。 “公主殿下多虑了,我既敢邀殿下共游沛宁湖,九殿下那边自然是不成问题。” “哦?就是你今天花了一整个下午呆在江离房里争取到的结果?” “不,九殿下他意已决,这世上应已无人能说服得了他。” 成雪融:“……” 忽然发现跟聪明人说话也挺难的。 “行了卫子凌你还是说人话吧。” “我有一计。” 卫子凌将此一计掰开了、揉碎了、详详细细说了半晌,赢得成雪融拍案大叫“阴损”。 卫子凌浅笑致意,将这当是夸奖收下了。 “公主殿下,那您听好了,接下来我要提条件了。” “嗯,你说。” “一,借我精兵十万。” 成雪融撇撇嘴。 大成兵分三部。 郭家军拥兵五十万,镇守东南海域; 乔家军拥兵三十万,镇守西北; 余家军拥兵二十万,镇守西南。 其余的,如皇宫禁卫军、皇城兵马司、各府府兵、各州地厢军、各县衙役,虽说也有战力惊人的,但毕竟数量不大,且自有其职责,不可轻易调动。 现下忠亲王、镇南候已反,余家军变成了建元军; 乔家军又被牵制; 还能够自由调动的,就剩下郭家军了。 卫子凌这一开口,打的只能是郭家军的主意。 可郭家军兵力虽说远多于乔家军、余家军,战力却并非是三家之中最强的。 相反,因为东南海岸线太长、驻军点多,兵力分散,即便收归,兵将不熟、默契不足,战力也大打折扣。 再剔除掉镇守东南海域所需的最小兵力,郭家军中能够调走的,也只有总兵力的一半。 这一半,并不是两肩空空、尽情放松的,他们得转战内陆,迎击建元叛军。 可建元叛军早已不是昨日的余家军了。 它有周尧国一万神骑兵、五万精步兵的加持,早已成了一支威武之师。 再反观郭家军,因本是水军,不擅陆战,又要长途跋涉,兵疲马困。 此一战,郭家军根本不占优势。 卫子凌却还来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借精兵十万。 成雪融连白眼都懒得给他翻了,直接无视了他。 他接着说:“二,请公主殿下嫁我北越九殿下为妃。” 成雪融直接跳起。 “喂,你够了哦!” “六年前越崇文看中我的身份地位、聪明才智,不顾我未成年就想让我嫁他!” “如今他死了,你也明知我有无双了,你却还是看着我的身份地位、看着我的聪明才智,想着要我嫁他弟弟?” “卫子凌,你没毛病吧?” 卫子凌没说话。 轻酌慢饮,勾唇浅笑。 半晌,他忽然问:“公主殿下怎知,当年太子相中殿下,为的就是殿下的身份地位、聪明才智?” “啊?”成雪融一愣。 什么意思? 上辈子成雪融也看过不少玛丽苏穿越文,但到自己穿越了,她却特别冷静,从不相信自己会是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凡是个男人都会爱的女一号。 虽然,她运气爆表,拼了个大成第一等的爹,长了张参加选美也能进前十的脸。 但事实证明,属于她的穿越故事真的一点儿都不苏,她连驸马都是自己厚着脸皮、千辛万苦追来的。 她嘿嘿地笑,重新在案桌旁坐好。 “卫子凌,你逗我的吧?” “是啊,逗殿下的呢。” 卫子凌似是而非地答了这么一句,才迎上她的目光。 肃然说道:“殿下,我既知您与小侯爷两情相悦,又怎会棒打鸳鸯讨您嫌呢?再说,九殿下与小侯爷惺惺相惜,为了小侯爷,九殿下对您一再回护,他又怎会和小侯爷抢人?” “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过是想借个势。” “殿下,请恕我直言,您若还想和小侯爷修成正果,只怕还真得弃了那公主身份不可。” “大成琼英公主屡屡招致天罚,不祥之名早已远播,又有小侯爷拒婚抗旨在前,他日您即便重登高台,和小侯爷也难成眷属。” “反正您……您时日无多,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便用这无名小民的身份,和小侯爷相守余生。” “至于如今宫里那位琼英公主,她代表的仅是大成皇帝的态度而已,由她嫁我北越九殿下,于我,可震慑栾皇后、栾国舅,于您,则是甩掉了一颗烫手山芋,共赢之计,何乐而不为?” 成雪融对卫子凌竖起大拇指。 “赞赞赞!” “可那西贝货真的很烦,你就不怕那烫手山芋烫着你自己?” “那烫手山芋自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想烫的不是我北越,而是公主殿下您,还有竹桐山下的仡濮族,我北越即便大开国门请她去,她也会掉转马头,南下而逃。” 卫子凌信心满满,成雪融确实也是这么想。 “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陶氏母女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你说的她的想法,确实我也十分赞同。” 成雪融又一次想起自己和仡濮族、和塔氏一脉的血脉牵扯,顿感烦躁。 她和她们,最终的战场,将是在西南竹桐山。 “不过……”成雪融点点鬓角,问:“你既知那西贝货不肯去北越,你就不怕她在远嫁路上逃了啊?” “不怕。”卫子凌笃定地笑,轻轻摇头。 “哦,对,你还巴不得她跑呢,这事儿是我傻了。” 成雪融改点为拍,拍了一下自己脑门。 “你只是想借势,随便找个人易容成琼英公主的模样去跟江离拜堂就好了,反正不管谁去,都是假货。” “嗯,殿下英明。” 成雪融:“……” 这恭维太假了,对上卫子凌,她都觉得自己是傻子了。 “我说,卫子凌啊,”成雪融话音一转。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你回国的这一战,我信你一定能赢,你赢了之后,就会成为北越第一大臣,那时候……啧啧,我觉得我太子哥哥一辈子都够呛了。” “殿下放心,我没有野心,只有良心和忠心。” “希望吧。”成雪融耸耸肩,表示并不相信卫子凌此番表态。 言归正传,“哦,你说的那借兵十万的事,别说我做不了主,就算做得了,我也不会同意。” “不是借兵十万,是借精兵十万。” 成雪融翻了个白眼。 “你醒醒吧,卫子凌。” ------题外话------ 此处出现与文案中卫子凌大神语录高度相识的某句言论 但是,敲黑板注意了,不是这句、不是这句、不是这句! 主语都不一样,表达的意思差太多了。 要相信卫子凌是个有故事、有内心的角色。 嗯~明天见。 第133章 卫子凌要借兵 “你醒醒吧,卫子凌。” “那……精兵八万?” 成雪融猛摇头。 “五万?” 成雪融继续摇头。 “三万?” “你当市场买菜呢?”成雪融第三次在游舫中站起。 “好,我就答应借给你精兵三万吧,请问我能代表谁,谁能支持我?” “再说,就算我说的话算数吧,我请问你,我该去哪给你找精兵?郭家军那是水军,到了你北越那冰天雪地的地儿,他能算精兵吗?” 成雪融居高临下,隔着案桌质问卫子凌。 卫子凌仍旧悠哉悠哉,取了酒盅将要倒酒,发现酒盅空了。 他离座,自去船尾翻盒子、倒篮子,终于又找了一盅酒出来,徐徐为成雪融斟上。 “且不论小侯爷与九殿下交情,单凭九殿下和我这一路护着殿下您出生入死,这番恩义,小侯爷就不会忘记。因此,我若有所求,或九殿下有所需,小侯爷定会应允,十万兵,他瞒着朝廷也肯借我。” “再说,殿下您与贵国太子妃交好,太子妃乃太尉梁询之女,太尉掌军,只要殿下您将这笔共赢的买卖告诉太子妃知道,太子妃大局为重,也会尽力说服其父梁太尉调兵十万供我差遣。” 成雪融:“……” 和聪明人做买卖真累。 她再次落座,嘀咕道:“可这十万也不可能是精兵。” “我知道,所以精兵我只要三万,其他的……” “还其他?卫子凌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精兵更没有!” 成雪融狠狠咬牙,对上一个聪明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地累。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同情百里云帆了,百里云帆总对上她。 “好啊卫子凌你,原来你打的是乔家军的主意。” “对,乔家军是出了名的军纪好,但三十万乔家军里也只有十万称得上是精兵的,而且都被你北越屯的那八十万大军牵制着呢,走不了!” “因此,这事得麻烦公主殿下您牵个线。请您分别修书小侯爷与太子妃,便说……” 成雪融听着卫子凌的又一阴损大计,听着听着,忽然就走了神。 卫子凌心思绝妙,跟他做买卖,红利都是三七分,大成三,北越七。 她太亏了。 “不用说了。”她忽然打断卫子凌,闷了口酒。 “本公主没那么笨,你说第一句,我就猜到你后面一百句了。” “是,殿下恕罪。”卫子凌淡笑颔首。 成雪融就奇怪了。 真是瞎了眼了,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温和可亲呢,他那笑眯眯的,根本就是只笑面狐狸啊。 “借兵给你,可以;借势给你,也行。可是卫子凌,你是不是忘了,咱现在是在沛宁府,我是来沛宁府干嘛的,你还记得吗?” 卫子凌目光一闪,看着她。 “哦,你今天下午在江离房里呆着,没出去,我带着十五、金银花、夏枯草在沛宁街上逛了一圈,打听到了很多事,顺便就告诉你吧。” “周尧国桀王周莫不是也借了一万神骑兵、五万精步兵给忠亲王……哦,是建元伪帝,周莫也借兵给建元伪帝了,可他不是光秃秃的就把兵借出去哦,他还派了一个人去领导这些兵,那个人就是,周、沈、慎。” “周沈慎?” “周沈慎,周尧国大族沈氏之后,全族尚武,为国征战而致全族覆灭。周尧王感其阖族恩义,为遗孤沈慎赐国姓周,并收为养子,让他和皇子们一起长大。之后被周莫收服,成为周莫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是周尧国二万神骑队的副总队长。” 卫子凌神情微惘。 默了半晌,他歉然道:“实不相瞒,周尧国离我北越甚远,我之前并不曾过多关注。桀王周莫我有耳闻,沈氏一族我也知道,但这个姓周的沈慎……” 他摇了摇头。 “正常。周沈慎作为周莫麾下先锋,是此次侵入我大成西南之后才声名鹊起的,总之,他残暴、悍勇、阴邪、冷血,是我西南百姓最恨的人。” “原来如此。” 卫子凌点点头,可他仍旧没有抓到成雪融提起此人的重点。 便问:“那,公主殿下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就两句话,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二,宁要精兵一个,不要败卒三千。” 成雪融说着,忽地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当归啊,咱俩都这么熟了,我觉得我就这么干巴巴地给你十万兵那显得太没诚意了,因此我想学习桀王周莫,给你精兵一万,再给你配个大将。” “一万兵,一个将?” “不只兵将啊,你劳心劳力太辛苦了,我这里也有一只狐狸,顺便借给你使使。” “也有一只……狐狸?” 卫子凌这会儿终于听懂了,苦笑道:“原来公主殿下是觉得我贪便宜了,不愿意痛痛快快借我兵。” “我怎么不痛快了?” 成雪融两眼一瞪,“除了兵、将、狐狸,我还有别的呢。那才是我要让你看到的我的诚意,绝对会惊掉你下巴的诚意!” “哦,那是什么东西?在哪呢?” “在……”成雪融清嗓,神情闪躲着。 再开口,声音已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我还没发明出来呢。” “什么?发……发明?” 卫子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喔,不是发明,是研究。我要研究火药,就是那种,只要一点点,遇见火花就会砰一声爆炸的东西,你能想象吗?” “火药?爆炸?” 卫子凌摇头,他脸上明显写着“无法想象”四个字。 皆因,这个世界还没有火药。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无双要用满天金雪给她庆祝生辰,需得用铁礼花,而非烟花。 对于原生于这个冷兵器时代的人来说,火药、烟花,都是不可想象的存在。 来沛宁府的路上,她想了又想,她只有区区数十人,势单力薄,要想从二十六万兵马中救出一个董志林,简直痴人说梦。 除非,她另有压倒性优势。 比如,火药。 上辈子,她就是在化学实验课上,制造火药时不知怎地出了意外,将自己给炸死了。 她死后,脑子忽然精灵了,她也明白了自己的死因所在。 也就是说,上辈子学的东西她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害死自己的火药是如何制造的,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重生到这个世界后,她无数次想将火药的制作方法说出来,增强国力。 可再想想,她觉得自己应该“入乡随俗”,人家是什么生产力水平,你就过什么样的生活,不能瞎捣乱。 万一,把火药引进冷兵器时代后,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呢? 于是,为了和平,她安分了。 但如今天下已乱,她觉得,到了该她站出来、该她造时势、该她做英雄的时候了。 “卫子凌,” 成雪融最后一次在游舫中站起,转身,望着夜色下的浩渺烟波、烟波中的点点渔火。 她道:“十万兵算什么?你且看着,只要有火药,哪怕沛宁府兵马再多,我也一样能救出董志林。” 卫子凌仰头笑看着她。 溶溶月色下,夜风轻拂着她。 她仰着下巴,虚假的侧脸却令万物无华。 卫子凌唇边那抹浅笑无端凝固,眼中一丝火热莫名生起。 再细思,唯得黯然,无语。 . 沛宁湖上与卫子凌一番谈话十分耗费心力,成雪融从游舫下来时,因着心神放松了,竟有些昏昏欲睡。 金银花、夏枯草搀着她,便要扶她回客栈歇息,乌伽什抢上来,准确地握住了她的脉门。 “阿姐,你喂了火蛭几次?火蛭呢,能不能给我看看?” 成雪融脚步一顿,昏沉的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 “喂过两次了。” 金银花帮她答,从她怀兜里拿出寒玉棺。 解释:“时局动荡,我怕再发生像上次那样主子入狱的事,不敢再保管火蛭了,都是随身让主子带着。” 乌伽什接过打开来,一看,呀了一声。 “它火蛭……它长得好快!” 一月前在北阴山雪洞中见它,它饱食之后,也就是黄豆芽那么大。 才喂了两次,它竟就胖了一圈,都快赶上筷子头那么粗了。 乌伽什捧着寒玉棺掉眼泪。 “唉,我说十五,你无端端又哭什么?” 成雪融无奈死了,“我就是困了,感觉有点虚,可能是这段时间一直逃命没休息好,缓几天就没事了。” 乌伽什掉着眼泪摇头,摇完了头又点头。 成雪融都看糊涂了,“十五,你就直接说吧,我到底怎么了。” “心血不足,虚了。” 乌伽什狠狠抹了把泪,有点自欺欺人地劝慰:“不过阿姐你说得对,肯定是那几天累的,咱没事!” “嗯,没事。” 成雪融心知不好,但仍是努力地扯唇,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来,“十五医术高超,不管我是怎么了,我都相信你能治好。” 乌伽什又实诚地摇头,“不是的阿姐,你要一直养着火蛭,你的病我是治不好的,不过没关系。” 他从专用百宝袋里掏出一个的小锦匣,小心翼翼地打开,“阿姐你看,我有灵药!” 第134章 组团搞科研 灵药? 成雪融探头往里瞧了一眼,见不过是十来颗黄豆大小的水蜜丸,色泽清浅,也没一般药丸子有的那种浓郁中药味,说是灵药,却一点儿不像药。 “我说,十五啊,咱这世界虽然不科学但也不玄幻,江离已经带我们见识过一次外伤灵药了,哪这么快又来一种补血灵药?你当灵药是地里的萝卜啊?” 乌伽什一脸茫然看着成雪融。 “阿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哎呀,别管了,你先吃一个。”他用两指轻轻地捏起一颗水蜜丸。 “这就是我用江离带我们找到的花做的灵药啊。那花可灵了,当归给我摘了很多,小侯爷也没用完,我就带走做成了这些丸子。” “哦,原来还是那花啊,这我信了,它肯定灵!” 成雪融听了大喜,接过乌伽什送到跟前的优昙婆罗花丸子就要扔进嘴里,忽然听谁喝了一声,慢。 成雪融顿住,循声望向当归。 “十五,你阿姐已经到了药石无效,非得用此灵药不可的地步了吗?” “当然没有!”乌伽什梗着脖子,一副被触了逆鳞的样子。 “不许你胡说,阿姐只是有点虚,养一养就好了。” “那便是了。” 当归转向成雪融,微笑解释,“优昙婆罗花乃是不可多得的灵药,姑娘该将它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对。”成雪融恍然,将装着优昙婆罗花丸子的锦匣都抢了来,数了数,共是一十八颗,又合上,和冰封着火蛭的寒玉棺一起,郑重其事地揣进了怀里。 “我能在火蛭手底下活多久,可就都靠这些了。” 乌伽什想了想,才终于发出长长的一声,哦—— 当归又问他:“优昙婆罗花真的能续姑娘的命?” “能的,它能造血,有它阿姐就不怕火蛭吸血了。” “那就好。”当归笑笑,“不早了,都回去吧。” “嗯,回去。我明天要早起,去帮阿姐抓药养身体。” “我们明天也早起。” 成雪融一左一右抓着金银花、夏枯草的手,“我要带你们去搞科研,明天开始得忙了。” “哦,刚好我没什么事,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帮着姑娘搞研究?”当归问。 他可没忘记成雪融说的那什么“只要一点点就会砰一声爆炸”的什么火药。 成雪融当然也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笑笑答道:“谢谢不用,我人手够了。” . 次日,成雪融起来,一打开房门,却见门口处已候了一堆人。 首先是乌伽什,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手里捧着浓浓的药,见着她就喊:“阿姐你起来啦?快,吃药!” 成雪融双眉立刻皱了。 “十五啊,”她捂着肚子,好声好气地跟乌伽什商量,“你的药肯定都是好药,可我才刚起来,我饿啊,能不能先放我下去吃个早饭?” “早饭这有。”乌伽什一听,立刻闪开了。 又见当归从他后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两摞竹屉,还冒着热气的。 “姑娘,这是沛宁当地有名的小笼包,每样馅儿我都要了些,够您和金银花、夏枯草吃的了。” 当归说,说完又闪身退开,江离高大的身躯露了出来。 他倚着房门,正一颗一颗吃着沾满雪白糖霜的糖渍乌梅,见成雪融直勾勾盯着他,便停了嘴,晃了晃装着糖渍乌梅的牛皮纸袋,“别急,我一定记得留一颗给你送药。” 成雪融:“……” 一颗够吗? 乌伽什道:“阿姐,当归说你今天要出去做研究,可能有危险,我也要去。” 成雪融挑眉,越过乌伽什,扫了一眼神色淡然站在江离身旁的当归。 当归回以她一笑。 乌伽什又道:“那阿姐你快吃,等你吃完了,我们一起去。” “好。” 成雪融火速抢了江离手里还剩有一半的糖渍乌梅塞进怀里,转身回房。 先和金银花、夏枯草一起吃小笼包,然后喝那黑糊糊的大补汤药,最后才拿出糖渍乌梅来解苦。 那糖渍乌梅酸甜可口,成雪融也是吃得停不了嘴,吃了一颗又一颗。 一边吃着,一边说:“你们用不着一大早的都来堵我,我还要救董志林呢,跑不了。” 江离嗤了一声,坐下去和成雪融抢糖渍乌梅,“离了我们,看你怎么从二十六万大军里救一个董志林。” 当归则旧话重提,“姑娘劳心,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成雪融还是没应,装作忙着应付江离的模样,护着糖渍乌梅不撒手。 她心里感慨着,卫子凌果然是聪明啊、卫子凌真是敏锐啊。 她就那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也没说火药到底怎么威力巨大,他竟就这么地将火药放在了心上。 昨晚就吵着要帮忙,现在还带着江离都来堵她。 她扬声喊:“十五,金银花、夏枯草,快来抢啊,这梅子可好吃了,再不吃可全让江离给吃没了!” 乌伽什早想吃了,听成雪融一喊,立刻围了过来。 成雪融便将整个牛皮纸袋抢了都塞给了乌伽什,自己问江离:“喂,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 江离一听就来气了,回头瞪了当归一眼,“听说你昨晚带他们去沛宁湖上喝酒、吃菜、赏月、游湖,愣是把我一个人扔下了,是不是?” “嗯?” “密谋救人那种事,为什么要把我撇下?就因为我不同意、我说你疯了?” “啊?” “别啊了,我是不同意你来救人,但来都来了,不帮你搭把手,未免显得我太不仗义。” “哦。” “而且,嘿嘿……” 江离忽然画风一变,搓着手很是向往地说道:“我就喜欢看你卑鄙无.耻算计人,感觉特别爽。” 成雪融:“……” 请把这话收回去,重新组织语言后再说一遍,谢谢。 她很无奈地看向当归。 她没想到,当归卑鄙无.耻得连她都算计了。 当归一脸谦恭地解释:“抱歉姑娘,是我跟江离说了火药的事。我说姑娘会造一种能爆炸的东西,叫火药,正打算造一批出来救董志林,他听了十分重视,对于我毛遂自荐协助姑娘造火药的事,也十分赞同。” “重视?” 成雪融呵呵笑了。 原来卫子凌是这样算计她的。 他确实敏锐,虽然从未见过,却笃定火药的问世,必将成为冷兵器时代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而江离就算再心灰意冷,却终究是北越皇子越崇武。 各国相安无事时,他能安心将离,可一旦北越受到威胁,他就坐不住了。 想必,卫子凌向江离提起火药时,肯定还添油加醋夸了一番,夸得江离相信谁有火药谁牛逼,江离自然不愿北越落后,于是便明目张胆地来偷师了。 卫子凌这是一招鲜、吃遍天啊。 昨晚沛宁湖上、游舫之中,他才利用了江离的这一点,和她定下逼江离回国继位的阴损大计; 一转头,竟连她成雪融都算计了,哄着江离出来跟她唱对头戏。 她哼了一声。 “既然火药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那我就直说吧。火药不难造,我有金银花、夏枯草帮忙就够了,你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谢谢你们的好意。” “哎,成雪融你……” 江离拍案,将要离座,又让当归给按住了。 “姑娘误会。” 当归垂首谦恭答道:“沛宁府毕竟是建元帝的地盘,对姑娘而言,说是处处危机也不过分,我们跟着姑娘,并非是为私心,关键时刻,我们起码能为姑娘安危尽一份力。至于姑娘要造火药的事,全凭姑娘安排,姑娘不需帮手,我们绝不插手。” “额……好吧。” 卫子凌都退让了,成雪融也只好勉强应了下来。 火药的制造并不难,而且这个世界早具备了制造火药的一切条件。 只是,距离发明火药还欠缺一次足以引起人注意的偶然事件。 成雪融知道,只要自己把火药制造出来了,很快地,其他人也能跟着把火药研究出来,甚至会做得比她的更好、更厉害。 而她想做的,就是争取时间,在火药应用普及之前,利用火药打得所有敌人措手不及。 因此,在火药之事上,她对越崇武、卫子凌千防万防,防的就是他们太早掌握制造火药的办法。 但防备,是有个度的。 各退一步,就是她和卫子凌做买卖的诚意体现。 “那就说好了,我不需要帮手,你们不可以插手。” 成雪融说完起身,从乌伽什那儿拿了一颗糖渍乌梅吃了,拍拍手往外走。 “是。” 当归朗声应。 他根本没敢妄想能亲眼看着成雪融将那什么火药制造出来。 但只要候在一旁,知道她所用什么材料、所不用什么材料,为他日后的自主研究缩小范围,他便够了。 . 一行人出城。 来到一座破落的道观,观前坐着一个破落的道人,道人穿着破落的天蓝色粗布大褂,手里捧着大海碗,正呼哧呼哧吃着面汤。 “这座道观原本是有名字的,叫长生观。”金银花道。 第135章 贫道成一秀 “这座道观原本是有名字的,叫长生观。” “但去年长生观突起大火,烧得就剩下个空壳子,观匾也都让火给烧没了。” “长生观观主原是沛宁府里一位家境殷实的员外,痴迷道法、追求长生,花钱在城郊盖了这座道观,也不为香火,就想着炼丹。” “炼了十几年,长生丹没炼出来,整个家财倒散尽了,再加上去年那把无端端的大火,这求道员外便连最后一片遮头的瓦都裂了。” “半生心血付之一炬,之后这求道员外脑子就开始糊涂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旧不忘初心、一心向道,整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炼丹。” 站在道观前,金银花、夏枯草你一句、我一句,将打听来的有关长生观的情况粗略说了一遍。 “阿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乌伽什挠头问,再想想自己的长项,又问:“这观主痴痴傻傻,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他治病?” “你能治好吗?” “可能……治不好。” “还好治不好。我是来骗他的,他要不傻,怎么上当?” “呃?” “看我的吧。” 成雪融扶了扶头顶发髻,整了整双肩长褂,接过夏枯草递过来的一把拂尘,走过去对那正吃面吃得满头大汗的痴傻道人作了个揖。 “贫道成一秀,未敢请教道友大名。” 那痴傻道人像是没听到,呼哧呼哧继续吃面。 吃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腮帮子鼓鼓的,嘴里还叼着面条,便抬起头来看着成雪融。 “你说你……贫道?” 他含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 问完了不等成雪融回答,便放下面碗,激动地跑了过来。 金银花、夏枯草伸手要拦,反被成雪融给按下了,由着那痴傻道人一双湿淋淋、油乎乎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 “啊,你……你叫我道友啊?” “是啊,道友虽衣裳破落,但气质清朗,一看便知是得道之人,贫道特地前来拜会。哦,贫道姓成,道号一秀,成功的成,第一的一,优秀的秀。” “成、一、秀。” 那痴傻道人反射弧可能有点长,这会儿就痴痴傻傻看着成雪融,跟着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没反应。 身后乌伽什陶醉般地感叹道:“啊,阿姐起的名字真好听。” 江离不留情面地嗤笑,“成功、第一、优秀,她脸皮真厚。” 当归、金银花、夏枯草掩嘴偷笑。 那边成雪融又问:“请问道友道号几何?” “几何?” 那痴傻道人反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摇头晃脑道:“几何不是我的道号,清狂才是我的道号,清是清狂的清,狂是清狂的狂。” 众人:“……” 那到底是轻狂还是清狂? 成雪融当然也分不清到底是清还是轻,但她不管,就用一脸终于见着了泰山式大人物的夸张表情说道:“哦,原来是清狂道长,久仰,久仰。” 清狂道长也用一脸终于见着了北斗式大人物的夸张表情回道:“啊,对对对,久仰久仰,我也久仰。” 众人:“……” 这两人,你们知道久仰是什么意思吗? 成雪融胡诌道:“贫道我三岁入道,道友呢?” 清狂道长:“道友我……” 成雪融继续胡诌道:“贫道我三年前出海求道,道友呢?” 清狂道长:“道友我……” 成雪融接着胡诌道:“贫道我三月前刚从海外求了一张长生方回来,道友呢?” 清狂道长:“道友我……” “道友你教教我吧!” 清狂道长嚎啕大哭,扑通一声给成雪融跪下了。 “道友我十岁入道……” “道友我二十岁出城求道……” “道友我三十岁烧了道观……” “什么长生方,道友我见都没见过啊……” 众人:“……” 乌伽什挠着脑袋问:“道友不是修道的人用来喊对方的吗,为什么这个清狂道人用来喊自己了?” 当归答道:“要不怎么说他疯子呢?” 江离则接:“要不怎么说你单蠢呢?” 乌伽什:“……” 成雪融从袖子里拉出好长一幅雪锦,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塞进清狂道长手里。 “道友小心了,这是长生方,可不是给你擦眼泪的帕子。” “哦,是长生方!” 清狂道长激动地捧在手里,展开来就念道: “金、汞、铅、铜、硫磺、丹砂、雄黄、雌黄……呜呜,我没有金子……” “曾青、磁石、硝石、矾石、火石、滑石、石棉、草纸、牛皮纸……都没有,后面这几个我都没有……” “云母、铅母、砒霜、海盐、蜂蜜、石灰、桐油、棉线、醋、烧酒、清油……醋也没有,我刚才吃面把醋加完了……” “还要灵芝、茯苓、皂荚、菟丝、覆盆子、天南星、鸡血藤、车前草、鹅不吃草……哇,我不能长生了,这些我都没有……” 清狂道长坐在地上,捧着长生方,双腿乱蹬着,哇哇大哭。 成雪融拿出一锭金子,扔到他脚边。 他立刻不哭了,双眼撑得大大的,直盯着地上的黄金。 “金子贫道有的是。这锭拿去采买,一会儿开炉炼丹时贫道再拿一锭。” 清狂道人猛点头。 成雪融偏头,往江离、当归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再道:“每一样都要有,道友你知道该去哪儿买齐这些东西吗?” 清狂道长再点头。 “好,那去吧。” 成雪融扬声喊:“当归,你不是说要帮我吗?你就帮我陪着清狂道长去采买材料吧。” “……”当归:“是。” “十五、金银花、夏枯草,我们先进观里去。” 成雪融昂首,大步走进了破落无匾的长生观。 . 观外,江离问当归:“怎么样,你看出什么来了?” 当归苦笑,“姑娘太聪明了,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从清狂道长手里拿了那长生方来,一目十行扫过去,“这些材料里边,至少有一半是制造火药用不着的,是姑娘写出来糊弄我们的。” “我原以为她会挑着不需用到的那几样来问,故弄玄虚误导我,或是挑着必须用到的那几样来问,兵行险着瞒过我,不管怎样,只要她有显露出对哪几样特别关注,我们就可以特别留意,事先做出排除或者肯定。” “可姑娘明显猜透了我的想法,竟对这数十种材料一视同仁,让我完全看不出端倪,因此……这第一次交手,我是败给姑娘了。” “嗯。” 江离听着,也没显露出太失望的神情,拧眉想了一会儿,沉声道:“这个,我觉得吧……” “觉得什么?” “觉得,跟你们这些心眼太多的人做朋友真累。” 当归:“……” 十五心眼比较少,可您叫他小单蠢。 还有,小侯爷心眼也很多,小侯爷只是不爱说。 “算了,我陪清狂道长去采买吧,你跟进观去看着。”当归道。 “好。” . 江离走进长生观。 长生观其实就剩一片废墟了。 木质的门、窗、隔板早让火给烧没了,因此四处空荡荡的,视野也十分开阔。 江离一走进内院,便见成雪融席地坐着,无聊地拿着竹条在泥地上做抽象画。 乌伽什在一旁看着成雪融鬼画符,那一脸诚挚的崇拜完美诠释了脑残粉的意义。 金银花在内院角落劈柴,夏枯草则在水井边淘米、摘菜。 “你们在干什么?”江离有点看不明白了,虚心问。 “等。”成雪融头也不抬答道:“等当归买了材料回来造火药。” 金银花则道:“刚好到饭点了,刚好厨房里有些吃的,我们就打算烧一顿午饭吃。” “嗯,夏枯草的厨艺不错的,江离你还没试过吧?” 这时,成雪融才抬头问。 江离也没发现什么不对,便老老实实回答:“是没试过,那中午试试。” “哦。夏枯草,那你中午多烧几个菜啊。” “好。” 金银花、夏枯草果然钻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按照成雪融的吩咐,负责烧菜的夏枯草烧了一大桌菜,负责烧柴的金银花则烧了一大堆炭。 . 直至午后,外出采买的当归终于回来了。 其实他也没干什么,就跟着清狂道长走了一圈。 清狂道长对那些材料很是重视,买到了也不给当归拿,坚持自己拎着、扛着。 扛到观里来的时候,清狂道人都已经累坏了。 但他一心记着炼丹求长生,不肯吃、不肯歇,就在没门的丹房里,守着材料、守着炉。 成雪融也不管他,招呼着众人,热热闹闹吃了顿丰盛的午饭,饭桌上还将夏枯草的手艺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 夏枯草脸红红,有点羞赧,提醒成雪融道:“主子快别笑话我了,做正事要紧。” “对,先做正事。” 成雪融起身,一边走向丹房一边分配任务。 “当归,把那个傻子给我打晕了拖走,这几天好好看着。” 于是,当归走了进去,点了清狂道人的穴道后将他拖了出来。 “金银花、夏枯草,把所有材料搬出来。” 于是,金银花、夏枯草也走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 “十五,你也过来。” 成雪融站在丹房门口,对乌伽什招招手。 乌伽什乖乖地走了过去,成雪融让他在门槛外站定,“守住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第136章 火药初问世 “……”乌伽什看着站在他对面不远处的江离、当归二人,有点糊涂。 “别糊涂了,让你守的就是江离、当归二人。” 二人面色有点精彩。 乌伽什想想二人的身手、功夫,觉得自己可能无法胜任成雪融分配的任务,苦着脸不敢答应。 成雪融拍拍他的肩,“你尽力就好,反正我也没对你抱有希望。” 乌伽什:“……” 他在想,阿姐这话到底是不是好话。 他阿姐已经扯开嗓子对门外的江离、当归喊:“丹房没有门,墙也塌了半边,我的意思是由着你们在外边随便看,但不希望你们进来。” “当然,如果你们非要进来那我也没办法,毕竟十五打不过你们,他守在这里,就是个君子锁的作用。所以,做君子还是做小人,你们自己选。” 成雪融说完,绕到塌了一角的丹炉后,招呼着金银花、夏枯草就忙开了。 乌伽什傻傻地对着江离、当归二人笑。 江离、当归二人面面相觑。 江离生性高傲,当然不屑于做小人。 当归倒不介意做一次小人,可他还要跟成雪融做买卖,诚意得给够。 于是,两人挑了个好地方,各自坐下看着成雪融忙上忙下。 丹炉本来就大,塌下来的了那一角堆在一边,占的地方就更大了。 成雪融将全部材料都放在丹炉的一边,自己坐在丹炉旁。 江离、当归只能看到她的肩背,却看不到她手上的动作。 只听她时不时要一下这个材料、时不时又要一下那个材料; 金银花、夏枯草便走来走去,负责将东西递给她; 也不知她在做什么,一整个下午了,什么东西都没做出来。 做到天黑,她伸伸懒腰,说累了,打发了金银花、夏枯草去烧火烧饭,自己缩在一边补觉。 乌伽什也去了厨房熬药。 江离、当归在丹房外左瞄右瞄,却只看到满地花花绿绿的一片狼藉,什么都没看出来。 第二天还是这样,成雪融忙一天,什么都没弄出来,江离、当归守一天,什么都没看出来。 第三天…… 第四天…… 天天如此。 倒是金银花、夏枯草二人实在。 总记着一天三餐,点儿一到立刻该买菜买菜、该劈柴劈柴,烧火烧饭,一样不落,让众人吃得很满意。 乌伽什也实在,早一碗、晚一碗,每天两碗浓浓的大补药,给成雪融服下。 一直到第七天。 成雪融吃完早饭、喝汤药,喝完汤药、进丹房,像往日一样在丹炉后忙着。 忙了一会儿,忽然带着金银花、夏枯草绕到了一截矮墙后,又将守在门口的乌伽什也叫了过去。 丹房外,江离和当归一头雾水。 “为了安全,建议你们退开一点,关键时刻抱头趴下。” 成雪融说完,拉着乌伽什在矮墙后蹲下,然后,一个火折子扔了出来,正落在坍塌了一角的丹炉上。 一阵嗦嗦嗦急促燃烧的声音即刻传出。 江离、当归已猜到必是火药试验,但此刻只闻其声、不见其踪,内心着急又不敢上前探看。 正犹豫,就听丹房内传出砰一声巨响,碎石迸射,浓烟翻滚,熊熊火光窜天而起。 江离、当归频频倒退。 “成功啦!成功啦!” 成雪融在矮墙后激动大喊,穿过浓烟来到江离、当归面前。 “看到了没?我造的火药成功了!” “看到了。” 江离答,声音是算平静,但内心一点儿都不平静。 他与当归不同。 当归对成雪融所说深信不疑。 成雪融不惧沛宁府千军万马,自信一定能救出董志林,当归也因此对成雪融所说的火药十分忌惮。 但江离见惯了成雪融投机取巧、阴谋诡计,对于当归所转述的成雪融所说“只要一点点就能爆炸”的所谓火药,他持保留态度。 这小丫头说的话,从来就半真半假的不能全信,什么剂量小、威力大,若大成真有人会造这种东西,还至于让周尧国、让北越国这么联手欺负吗? 他不信。 他跟着来沛宁府,是为关键时刻保她一命;跟着来长生观,是为凑她的热闹,看她的笑话。 结果,热闹他没凑到,但爆炸那一刻扑面而来的强劲热浪他感受到了; 笑话他也没看到,但大成军事崛起、碾压周边各国的未来他预见到了。 他越想,脸越黑。 成雪融不管他,骄傲地昂着下巴,“这只是试验,只用了最小剂量的火药,后边还有更厉害的呢。” 说完,斜眼挑衅看着当归,仿佛在无声问他:“如何,本公主的诚意足不足?有没有惊掉你的下巴?” 当归摸着下巴苦笑,又拱手,对着成雪融深深一拜。 她说得对,十万兵算什么,在火药面前,千军万马不足俱。 只可惜,他在这守了七天,竟什么都没有探查出来。 现在连她造火药的现场都炸平了、烧没了,也不知那些材料,她用了什么,剩了什么。 她真的太狡猾了,对上她,他贪不着任何便宜。 当归惋惜着摇头,又问:“姑娘,火药试验是成功了,但丹房也炸了,那接下来是不是要重新采买材料,抓紧再造一批出来?” “不用啊。” 成雪融无辜地眨眼,指着厨房的方向,笑说:“我早就把要用的火药都做够了,都放在厨房那边呢,怎么,你没看到?” 当归:“……” 他真的没看到。 当归对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跟在成雪融身后的金银花、夏枯草二人投过去一个了然的眼神。 他终于知道,原来她二人一天三顿、一顿不落、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地跑厨房给他们做饭,并不仅仅是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也是为了转移成雪融所造出来的火药。 但他不知道,她二人除了把造好的火药从丹房转移到厨房存放外,还负责把厨房里烧出来的草木灰转移到丹房给成雪融制造火药。 也就是说,当归知道那长生方上数十样材料中,并不全是制造火药所必需的,但他却不知道,制造火药所必需的材料,并没有全部出现在长生方中。 大成朝早慧公主成雪融与北越国小神童卫子凌之间的第一场较量至此落下帷幕。 卫子凌输了,连自己输得有多惨都不知道。 但成雪融并不因此而对卫子凌产生轻视心理。 这一次,主动权在于她,她本就占有优势,若赢得少,便就是输。 她保持着冷静,不敢有丝毫骄躁,不过脸上的笑仍很得意,叉着腰拽得不可一世。 “走吧,带你们去看一下传说中的火药包,如何?” “好好好。” 乌伽什激动地应了,拔腿先跑向厨房。 厨房宽敞,在远离地灶的另一边角落里,堆着些稻草、干柴。 金银花、夏枯草将稻草、干柴拨开,露出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火药包。 火药包尺许见方,是用牛皮纸捆扎而成,每一个都拖着长长的导火线。 “这里的火药包一共有七十个,用它们无论干什么坏事都够了。” “那么接下来,营救董志林的计划正式启动。” “第一件事,我要给郭显仁写封信。” . 郭显仁最近太憋闷了。 从鎏京出来,被成雪融耍了一路,一直耍到沛宁府,又被成雪融坑进了满园,说是给他个机会,送他入虎穴、让他得虎子。 但既是虎穴,岂是那么容易闯的? 他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单是如何把兵伪装成戏子这一事就够他烦的了,他还哪有时间精力去探听满园什么事。 好在他带的人里头也并不全是兵,唱戏需要的生、旦、净、末、丑,操琴、司鼓、吹唢呐都有,夜幕一下,帷幕一挑,登台唱戏还是可以的。 只是,建元帝也太过谨慎。 将唱戏的戏棚搭在一座小院正门口,院子就整个儿都划给了戏班子,院子围墙外则日日夜夜都派侍卫守着,等于是变相地将戏班子给关了起来。 郭显仁就算是有时间、有精力,他也没机会去查探满园了。 建元帝和那什么大将军王余传倒也常来看戏,但身侧护卫重重,别说郭显仁没机会靠近了,就算是有机会,他怕身份暴露,也不敢真靠过去。 于是,郭显仁呆在满园里、躲在戏台后,一天比一天憋闷。 尤其是想起成雪融说的要联系他,可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还什么都没等到。 于是,更憋闷了。 直到某一天,那个把守院门的大胡子侍卫忽然找茬,冲进来对他一顿好骂,骂完还推了他一下,然后趾高气扬走了。 马林气得眼都红了,恨不得扑上去就跟那侍卫拼个你死我活。 郭显仁用力拽着他。 另一手,紧紧握住了一个纸团。 是刚才的大胡子侍卫推他的时候,偷偷塞进他手里的。 郭显仁知道,是成雪融联系他了。 成雪融并没细说整个计划,只把他在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告诉了他。 他当然一头雾水,但想想,成雪融或是怕纸团落入别人手里暴露了整个计划,于是也释然了。 便和马林、冯初等心腹部将一起,准备配合成雪融的计划。 第137章 刺伤建元帝 次日傍晚,初蕾戏班照常开幕演出。 建国称帝确是喜事。 但建元国的国是怎么建的、建元帝的帝是怎么称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建元帝本人对这事也十分忌惮,因此梅浅芳在每一日演出曲目的选择上都十分头疼、十分谨慎。 像那什么《皇帝祭天》、《太子献花》是绝对不能选的。 几日下来,便咿咿呀呀地,唱了些《八仙过海》、《观音训狮》的虚无神话,或是《柴房会》、《玉钗缘》之类的情情爱爱。 决定起事的这一天,戏棚上演的是《九泉渡》。 曲目听着是不甚雅,实际戏文却荡气回肠,说的乃是一对有情人因情而死、为情而生的虚幻故事。 建元帝的皇后,即原先的镇南候、如今的大将军王余传之嫡长女,余万棠; 余万棠素来钟爱看戏,尤其爱看些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这一晚便坐在戏台下挪不动位子了,直看得两眼泪汪汪。 郭显仁、马林二人自戏未开唱便爬到了戏棚之上。 余万棠坐在戏台下看戏,他们藏在竹架上看余万棠。 “少帅,我瞧着这余万棠姿色很一般啊,忠亲王……啊呸,那个不忠不良成伯良,他那到底是什么眼光啊,竟然会看上这样一个脸上敷了三斤粉的女人?” 马林问,也没将声音压得太低,反正底下锣鼓喧天,没人听得见。 郭显仁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他看上的哪是女人,他看上的是这女人她爹。” 这个马林当然知道,忠亲王杀妻杀子,腾出正室及嫡子的位子来,不就是想吸引一个野心勃勃的盟友吗? 他感慨道:“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原本还不懂这话什么意思,现在想想那俊朗飘逸的忠亲王……啊呸,是不忠不良成伯良,再看看这年纪二十、面容四十的余万棠,天哪少帅,我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嗯,什么感觉?” “感觉成伯良为了做皇帝牺牲太大了,连身为男人的贞节都牺牲了啊。” 郭显仁:“……” “行了别贫嘴了,好好盯着。” “是,少帅放心,末将盯着呢。” 马林终于消停了,可停了没一会儿,他忽然又问:“少帅,您说咱今天能见到公主殿下吗?” “当然能。她不说了最后要在城门口会合的吗?” “……那个,末将是说见到公主殿下的真容……” 郭显仁:“……” “你也知道她是公主殿下,既是公主殿下,那是你能肖想的吗?” 马林嘿嘿、嘿嘿讪笑,嘀咕着说:“没肖想,就是太多年没见公主殿下了,好奇公主殿下出落成什么样儿了……” 郭显仁:“……” 是啊,太多年没有见她了,女大十八变,真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 又听马林傻乎乎、乐滋滋地继续嘀咕:“公主殿下还认了我当朋友呢,那会儿她跟着您学骑射,学累了就和我玩,我俩玩得可好了,她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有的……” 郭显仁:“……” 她没有公主的架子? 她还认马林当朋友? 凭什么对着他就连句表哥都不肯喊,还见缝插针、牙尖嘴利地总挤兑他? 郭显仁听着马林的自言自语,自己也恍恍惚惚地走神。 忽然听马林在喊:“少帅?少帅?人来了!” 他惊醒,定睛一看,果然看见建元帝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余万棠正跪地恭迎。 秦园管早通知了戏台上的戏不必停,于是鼓声锣声唢呐声,声声依旧。 郭显仁也听不清建元帝和余万棠说了什么,就见他哈哈大笑,下人又送了文房四宝来。 他大笔一挥,提下了《回阳渡》三个字。 原来是嫌《九泉渡》这个曲目不好听,自恃身份给经典改名来了。 郭显仁不屑轻嗤,在梅浅芳恭恭谨谨、受宠若惊地跪地谢恩时,他握弓、执箭,伸臂、扩肩,明晃晃的箭镞正对着戏台下的建元帝。 “少帅,您可千万别瞄准啊!” 马林忽然叫了起来。 对于他家少帅的箭法,他太有信心了。 因此不放心地一再提醒,“殿下说了啊,这一箭可千万不能伤了不忠不良成伯良的性命,否则就出大事儿了!” “……”郭显仁动作一滞,不动声色地偏了偏箭镞。 没好气地说:“用得着你提醒吗?你也不看看我用的是什么箭,就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锥形箭,中个三五根的也死不了。” 他话音一落,手便一松,那箭飞了出去。 飞过正手捧墨宝三呼万岁的梅浅芳头顶,狠狠地扎进了建元帝的手臂里。 建元帝痛声惊呼。 余万棠尖叫:“皇上!皇上!” 秦园管尖叫:“护驾!护驾!” 侍卫们大叫:“有刺客!抓刺客!” 唱戏的、听戏的、台上的、台下的,全乱了。 郭显仁、马林趁乱从戏棚竹架上下来,佯装慌乱地也在院子里也嚷开了:“不好啦!皇上遇刺啦!快来人追刺客啊,刺客往那边跑啦!” 戏班子里混着的兵都得了他们的吩咐,一见他们嚷开了,也都跟着开始乱说、乱指、乱跑,很快地就把场面带得更加混乱了。 这时,有两个守门的侍卫来到郭显仁、马林身边。 其中一个正是那日无端端骂了郭显仁一顿又给他塞了一个纸团的大胡子侍卫。 两人推搡着郭显仁、马林,将他们带着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后,开始脱衣服。 “不错啊神箭手,箭法挺好的嘛。” 那大胡子侍卫一边脱衣服,一边斜眼过来,说话的口气微有点酸。 郭显仁:“……” 这来的,真是自己人? 两个自己人脱下绛红色长袍马褂,露出的还是绛红色长袍马褂。 “快点穿上,扮成侍卫跟我们走!” 大胡子侍卫乃是江离易容的,他将衣服塞给郭显仁。 “那其他人怎么办?”马林问。 “其他人……” 另一个唇下有痣的侍卫乃是当归,他左右望了望,忽然冲出去打晕了一个太监回来。 “换衣服,假做侍卫、宫女、太监都行,跟着我们冲出去。” “好。” 马林应着,挥挥手就招来了不少士兵。 冯初并不知道公主殿下驾到并密谋的事,只知郭显仁计划在今晚刺杀建元帝。 现在见了这两个满园侍卫,是觉眼熟,也没往偷龙转凤方面想,只以为是郭显仁联系的援军到了,心内暗暗激动。 也顾不得那是个太监了,三下两下剥了那一身还带着浓浓尿骚味的衣服,就往自己头上套。 其他人也都各自找了目标,打晕后剥下衣服穿到自己身上。 很快戏棚后台的箱子里、柜子里、戏服堆中、道具后头,就都躺满了被打晕偷了外衣的各种人。 江离、当归领着郭显仁、马林等人就要往外走。 忽然,冯初开口:“少帅,还有戏班的人呢?梅班主帮了我们很多,他们都是无辜的!” 郭显仁脚步一顿。 梅浅芳是个很本分的戏班老板,梅浅芳底下的都是些有天分的梨园戏子,在他的威逼下受他征用,这一路为他掩护、保他周全,梅浅芳等人可说是劳苦功高,他何忍将这十数条性命留在这里? 可是,他们没有身手,没有功夫,除了掐着兰花指唱咿呀咿,还能干什么? 打,不会打,跑,跑不快,带上他们就是增加负累,生生降低了其他人逃生的可能。 郭显仁咬紧了牙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闭了闭眼,沉声说道:“不管他们了,走!” “……是。” 马林首先应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话,原本是他先说的。 但显然,郭显仁更懂这话的深意,做出的牺牲也更多。 江离、当归淡淡扫了郭显仁一眼,并无多说,就领头先走了。 郭显仁果不负大将之名,这般杀伐果断,难怪能将东南海盗震慑得噤若寒蝉。 . 一行近三十人,穿着各色衣裳,旁人看来就是一支混合了侍卫、太监、宫女等各式人物的队伍,浩浩荡荡冲出了戏棚,冲向满园大门。 远远地看见余传带着大队人马,一边高呼着“护驾”、“抓刺客”,一边往戏棚方向去。 江离、当归立刻准备开了。 在园里寻了一棵巨大的盆栽,搬到空旷的院前; 将随身带着的桐油淋到树冠上,再吹燃火折子,扔了上去。 桐油遇火即燃,众人只听轰一声,火光冲天起,热浪扑面来。 盆中所栽乃是枝繁叶茂的金钱榕,树干潮湿、叶片多汁,桐油遇火而燃的那一下明火轰轰烈烈烧过之后,残火熏燎着湿柴湿叶,冒出了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江离昂头看了一眼“直上直下、风吹不散”的所谓狼烟,满意地笑了,“成了,快走!” 郭显仁当然也认出来这是狼烟了。 他们刺伤了建元帝,在逃跑的过程中,帮着建元帝放了一把报信的狼烟,这算什么意思? 郭显仁只从成雪融写给他的纸团里知道了他们今晚真正的目的是营救董志林、逃出沛宁府,只知道自己负责刺伤建元帝,但后面要干什么,他全然不知。 他也没问这狼烟是怎么回事,总之相信成雪融就是了。 只问:“二位,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去大牢救董志林?” 第138章 开棺取火药 “满园坐落于沛宁湖西侧,出了满园向北是闹市,原沛宁府府衙及关押董志林的府衙大牢都在那边;向南则是沛宁府首富韩卓斐家传地厝,韩氏祖祠、韩氏学堂、韩氏义庄、韩氏粮仓都在那边。” “建元叛军入主沛宁府后,抄了韩卓斐的家,占了韩氏万贯家财,除祖祠没动之外,什么学堂、义庄、粮仓统统都没收了,改建成沛宁仓用以存放从周尧国换来的军粮,并驻了一支百人队在那,看守军粮。” 当归领着郭显仁等人往满园外跑,一边跑,一边向他解释沛宁府眼下的情况。 还真别说,别看郭显仁在满园里呆了那么多天,这些情况他还真不知道。 但看江离、当归领着他们,出了满园大门后竟然右拐向南而去,不禁又是大惊。 “英雄!” 郭显仁顿步问道:“董志林不是在北边的大牢吗?我们向南做什么?南边有百人卫粮军,我们却只三十人不到,去送死吗?” 江离笑笑不答,当归便道:“郭将军稍安,姑娘的安排您还信不过吗?再等等,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 同一时刻,满园内,戏台下。 余传领着兵将匆匆赶到。 “皇上!皇上您受伤了?” 余传半跪在建元帝身侧问,见建元帝左臂上还竖着一根白羽箭,又问自己女儿,“箭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可有看到刺客?” 余万棠早吓坏了,这会儿哭哭啼啼的,摇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所幸建元帝所伤并不太重,是身侧伺候的人一时慌了,场面又一再失控,人来人往、又哭又喊的,情况才显得糟糕。 这会儿余传来了,江离、当归、郭显仁、马林这帮故意搅乱的人也走了,场面便迅速地得到了控制。 建元帝既有野心,便不只是像世人所知的那般喜爱诗词、儒雅斯文,他也曾习武强身,遇上突发状况,也不至方寸大乱。 当下折断箭杆,又忍痛推出箭头,捂着血淋淋的伤口就从位子上站起,中气十足地说道:“朕,无恙。” “天佑我皇。” 余传一边拍着马屁,一边撕下衣襟来帮建元帝止血包扎。 包完了,左看看、右看看,仍然没有看到秦园管,也不见有御医来帮忙。 便问:“秦园管呢?御医呢?” “在这,在这!” 有太监上前来报,拖了一个昏迷不醒、衣衫不整的人过来。 “秦园管被刺客打晕了,藏在桌子底下。” “还有御医也在这!” 又有太监上前来报,拖着同样两个昏迷了、被偷了外衣的御医。 “御医也被打晕了,跟秦园管藏在一起。” “原来如此!” 余传立刻就懂了,气得咬住了后槽牙。 骂道:“好狡猾的刺客,竟然假扮我们的人,逃了出去!戏班呢,把戏班的人统统抓起来!” “饶命!皇上饶命,大将军王饶命,草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啊……” 梅浅芳一听,几乎吓尿了,手还捧着建元帝赐给他的墨宝不敢放,瘫坐在地上连连求饶。 但很快,他就被侍卫带了下去。 “朕只是小伤,血止住了,并不要紧。刺客逃得出满园,定逃不出沛宁府,国丈,你速速点兵,朕要亲自去追。” “是,臣遵……” 余传一句遵旨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愣头愣脑冲进来的侍卫给打断了。 “皇上,大将军王,不好了!火,满园起火了!” 建元帝、余传皆是一惊,顺着那侍卫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隐约火光。 还有一根又直又粗、直冲天际的浓烟,在这星光满天、灯火璀璨的夜里,清晰可辨。 “这个是……” 余传毕竟是领兵打战之人,当然是一眼就看出异样来了。 但他还未敢肯定这是传递战事信息的狼烟,又听有侍卫慌慌张张上前来报。 “没有,满园没有起火……就耳房那,刺客烧了一棵盆栽……” 耳房、盆栽、狼烟。 狼烟? 余传双眼猛地一睁,大悟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皇上,刺客行刺、搅乱满园,乃是他们声东击西之计,目的是为营救董志林!烧盆栽、起狼烟,就是他们动手劫狱的暗号。” “嗯。” 建元帝听了,却并不急,只是十分恼火,“好大胆的刺客,竟然将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来!敢劫狱?呵呵,朕就要他们进得去、出不来!” . 此刻,府衙大牢外一处暗巷中,停放着一辆马车。 车厢内,是成雪融、乌伽什、金银花、夏枯草四人。 四身黑衣,正透过车窗,好整以暇地看着满园上空腾腾升起的狼烟。 金银花道:“主子,狼烟起来了,建元伪帝已被刺伤,江离、当归带着郭显仁等人逃出满园了。” 成雪融懒懒地嗯了一声。 刺伤建元帝、挑起满园混乱,确实是声东击西之“声东”,但营救董志林却不是紧接其后的“击西”。 这把狼烟也确实是暗号,但却不为通知劫狱。 这狱,可不是那么好劫的。 夏枯草道:“兵来了!主子神算,余传果然被狼烟误导,以为我们要劫狱了。” 她目力好,远远地就望见了持着火把、疾行而来的士兵。 士兵数量多、动静大,待夏枯草这话说完,整齐划一的行步声也传到了各人耳中。 “听这声音,忠皇叔的兵练得很不错嘛。” 成雪融感慨,但因为有计划、更有火药,深知来再多步兵都不成威胁,因此这句感慨她说得漫不经心。 “主子,那真是从粮仓那边调来的卫粮军?” 金银花可没成雪融那份气魄,今晚要干的事儿太大了,她忍不住地还是问了。 “只能是卫粮军啊。” 沛宁府再大,它也容不下建元帝自有的二十万大军,军队驻扎在城外。 成雪融与当归合计,最终选了在夜间起事。 除了方便刺伤建元帝、易于制造混乱外,就是瞅准了夜间城门关闭,驻扎城外的建元军无法及时来救。 至于周沈慎及其麾下骑兵、步兵,建元帝倒是不敢怠慢,安排了大部分在城里驻扎。 但因其本就居心不良,正巴不得建元帝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他好趁机再咬一口,因此在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出手相助的。 也是因此,成雪融才再三交代郭显仁不能伤了建元帝性命,免得周沈慎趁乱起事、趁火打劫。 而最终,能让余传在第一时间调过来“守卫大牢、伏击刺客”的,就剩看守军粮的那一百个卫粮军了。 别看卫粮军人数不多,但因这批军粮来之不易,乃是卖了西南换来的,余传对此十分重视,派去的都是一顶三的精兵。 “精兵守粮,看似大材小用,其实余传是将好钢用在了刀刃上,厉害啊厉害。” “才不是,阿姐才是最厉害的!” 提出反驳意见的乃是乌伽什。 今夜起事,他换下了对襟布衣、洒脚裤,收起了围裙百宝袋,和其他人一样都穿紧身黑衣,但仍抱着刘老汉的骨灰坛不放。 他已听成雪融和当归细细说过今晚的计划,在他的认知里,能想出这样周密计划的人,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最厉害的人当然是他阿姐! 至于当归,他选择性忽略了。 成雪融却不敢忽略,当下笑笑。 也不知是对乌伽什说,还是对自己说,低声念道:“当归也很厉害的……” . 此时此刻,当归正领着郭显仁等人,借着夜色隐身在树顶、草丛、房前、屋后。 不久,有将士骑着快马、持着大将军王的令牌前来调兵,说是有人要劫府衙大牢,命卫粮军前去支援。 卫粮军军纪严整,反应迅速,不到一柱香功夫,就从睡梦模式切换到了备战模式,气势汹汹地赶去了府衙大牢。 目送着卫粮军离开,当归道:“好了,又该我们了。” 他现身,直奔沙丘边一座新坟,指着坟包,用力吐出一个字:“挖。” 郭显仁、马林等人都愣住,江离、当归已蹲了下去,用剑鞘、剑柄扒着松散的土沙。 “还愣着干嘛?” 江离仰头,看傻子一样地看着郭显仁。 当归笑请:“郭将军,请吩咐大家快挖,这底下埋有东西。” 郭显仁还在愣。 坟墓底下当然埋有东西啊,可坟墓底下除了埋死尸还能埋有啥? 他虽不解,但也不多问,蹲下开扒,一边扒一边呵斥马林:“干嘛,叉着手当大爷啊?” “啊,不敢,末将不敢。” 马林应着,一众人都蹲下去挖了。 因是新坟,土沙还很松散,不一会儿,就挖出东西了,果然是口红漆棺材。 “别嫌晦气啊,这里头装的可是武器,不是死人。”江离拍着手上的土沙说道。 当归解释:“这边屯着军粮,卫粮军把守极严,我们过不去,只能借着韩氏祠堂的名儿,将东西装在棺材里,远远地埋在这儿。” 这儿离粮仓确实挺远的。 “备足了武器,又调开了卫粮军,公主殿下到底安排了你们做什么?这武器……这到底是什么武器?” “我们要做一件令建元军元气大伤的大事,至于这武器……当然是郭将军你从未见过的。还请郭将军吩咐下去,棺内之物惧水惧火,在下将要开棺,请各人确保身上没有明火与水汽。” 第139章 火烧沛宁仓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矛耙。 郭显仁不敢自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十八般武器却真是样样见过。 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哪一样武器是惧水惧火的。 想问,可对上当归那一双深邃、沉静的眸子,就不愿问了。 自己是懵懵懂懂、看啥都不懂; 他却是悠哉悠哉、一问三摇头; 相比之下,显得自己那么无知。 郭显仁压下心头疑问,后退一步,沉声道:“退后,自觉检查。” 蹭蹭蹭。 郭显仁话音一落,马林、冯初等二十几人同时退了三步; 再然后,水囊、酒袋、燧石、火折子,啪啪啪都扔了出来,在远离棺材的地方堆成了一堆。 江离、当归各自环顾,收回目光后二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欣赏。 郭显仁手底下这二十多个兵是哪儿来的,他们知道。 不过区区半月,且一路隐藏身份、奔波赶路,郭显仁竟还能将地厢军带出正规军的气势来。 如此领兵之材,怎不叫人吃惊? . “开棺吧。”江离道。 棺是薄棺,为了方便开棺取物,下葬时也没有封死。 当归站在棺头处,用力一推棺盖,棺材里的东西就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借着星光,郭显仁依稀看出,乃是些寸许见方的牛皮纸包。 摞得整整齐齐的,堆满了棺材一角。 另一角则满满当当地塞着酒囊、酒葫芦。 “衣裳干燥的请先来拿。” 当归从中取出牛皮纸包,首先递给郭显仁。 “这个叫火药包,乃是公主殿下亲手所造。” “公主殿下……亲手造的?” 郭显仁吃惊了,将信将疑掂了掂手中所谓火药包。 “不要小看它,它虽惧水惧火,可爆炸时威力巨大。” “会……会爆炸?” 郭显仁更吃惊了。 当归将棺内火药包分了下去,自己腰间也别了几个。 还有几人,因为逃出满园时身上沾了水,不敢让拿火药包。 当归就把棺内的酒囊、酒葫芦给了他们。 “这里头装的并不是酒,是桐油,挺重的,辛苦各位。” 几人点头。 “那我们走吧。” 转向江离:“粮仓那边留守的兵,可就交给你了。” 江离身上带了火折子,因此没系火药包,也没背桐油。 他是一身轻,身手又最好,歼敌开路这样的事当然是他去做了。 “那我先行一步了,你们跟着来吧。” 他撩起衣摆,塞进腰带里,施展轻功便融入夜色之中。 待当归、郭显仁等人带着火药包和桐油赶到新建的沛宁仓时,江离已将留守的四个卫粮军放倒了。 正倚着门柱、翘着二郎腿在吹夜风。 “这两个,用了两枚铜钱。” 江离指着躺在沛宁仓大门口两个额上嵌着铜钱的兵,炫耀般对郭显仁说。 说完了又指着躺在仓内的两个兵。 “那两个远一点,用了两锭碎银,也是直中脑门。” 郭显仁挑挑眉,想起鎏京北城门门口,自己的马就曾这样被一颗石子、一锭碎银洞穿咽喉。 心内叹道,这一手功夫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看到了吧,要换我躲戏棚竹架上,我不用箭就能灭了建元帝。” 郭显仁:“……” 明白了,这就是个武痴,正在嫉妒他出神入化的箭术。 郭显仁直接无视了江离。 当归低笑清嗓。 他知道,江离是还记着乌伽什说他的那句“你打不过箭无虚发、你保护不好阿姐”心里憋着气。 因此处处针对,要跟郭显仁一较高低,一雪前耻。 他转向其中几名包着男式头巾却穿着宫女衣裙的士兵。 “这装饰不妥,都脱了吧。现下又有了四套卫粮军的衣裳,先换上,其他人就委屈下,做平民打扮。” 几人放下火药包,飞奔去剥衣裳、换衣裳。 当归又抱拳向众人:“携带火药包的诸位请随我来。” 然后走进了仓内。 . 粮仓巨大,仓室众多。 当归吩咐下去,要求每一个仓室都要放置足够的火药包。 每一个火药包都自带足够长度的引线,又要求将引线与引线打结连接。 这样,就等于是在粮仓之内布下了一张巨大的火药包网。 最后,当归又唤来带着桐油囊、桐油葫芦的几人。 进入仓内,将桐油淋到粮草之上。 从听到“爆炸”二字,郭显仁心中便有了猜测,但直到此时,他仍然十分惊愕。 看到当归安排妥当,从仓内走了出来。 他终于忍不住问:“殿下她……她竟然要烧建元伪帝的粮草?!” “是啊。粮足方得兵精,兵精可保功成。烧了建元帝的粮草,伤的可不就是建元国的根本?” 是根本。 充足的粮草乃是军队取胜的必备前提,这个郭显仁当然知道。 可这么大一个沛宁仓,建元帝、余传二人卖了西南才换来的这些粮草,公主殿下她怎么敢…… 郭显仁并非认为成雪融错,他只是,太惊讶。 他从不知,那个扎着冲天鬏还只够他肚脐高的小女娃,那个只会狡言善辩贪便宜、刁蛮任性不讲理的公主殿下! 于家国大事上,竟有这等惊人魄力。 “真是殿下她……说要烧的?” “是。” 当归点头,没有说他也参与了合谋的事。 实际上,火烧沛宁仓,此一事,乃他和成雪融不谋而合。 “郭将军,咱后面还有活儿呢,快开始吧。” 郭显仁神色凝重,随着当归走出沛宁仓。 候在仓口处的江离见二人出来了,掏出火折子,反走了进去。 . 余传一边差人去调卫粮军,一边弄醒了御医来给建元帝包扎手臂箭伤。 御医包扎好退下去,余传即刻上前。 “皇上,卫粮军已出,正赶往府衙大牢。” “好,牵朕的御马来,朕要看看,到底是谁那么大胆,敢来刺朕!” “是。” 余传带着自己的亲兵部将,护卫着建元帝,出满园,左拐北去府衙大牢。 正好走在卫粮军之后。 卫粮军军威凛凛,路过民居巷道时,百姓纷纷开窗探看,胆大者,甚至开门外出,尾随瞻仰。 渐渐行至夜街闹市,市上行人虽不比往日太平时摩肩接踵,但人来人往,亦是不少。 霎时间,卫粮军成了仪仗队,为高骑马上的建元帝引领开路。 建元帝顿时轻飘飘起来。 这一刻,他才有了些当皇帝的感觉。 正当府衙大牢遥遥在望,建元帝及余传都在奇怪为何刺客还未去劫狱时,后方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连串巨响。 轰、轰、轰…… 一声接着一声,震得大地都在发抖。 前进的兵,围观的民,在第一声巨响传来时,都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之中。 但随着第二声巨响传来,百姓群中忽然爆发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是地震?” “地牛翻身啦!” “大家快跑啊!” ………… 霎时间,街上的百姓乱窜,屋里的居民逃难,夜街闹市上一片混乱。 余传亦是大惊,一边高喊着“护驾、护驾”,一边望向声来之处。 如雷巨响已经过去,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 他身后,九十六名卫粮军也都顿步回首,愣愣望着那亮如白昼的南边。 方阵队形中,忽然传出啊一声惊呼。 “不是地震,不是地牛翻身,是……” “是粮仓!那是沛宁仓!” “粮仓失火!沛宁仓失火啦!” ………… 面对地震都镇定自若的卫粮军,此刻却让一把大火给吓慌了。 大自然的怒火当然可怕,可他们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还不知道怕。 可若粮仓失火,身为卫粮军的他们,难逃一死。 “安静,都安静!” 领头的卫粮军长官冲出来大喊。 “睁大眼看清楚,起火的是南边,谁说就是沛宁仓?” “再敢胡说,就是搅乱军心,按军法,当斩!” 卫粮军立刻静了下来。 他跪地请令:“皇上,大将军王,失火方向乃是沛宁仓所在,恐殃及军粮,末将斗胆请令,转道回仓,扑火护粮。” “朕准了。快,护粮要紧!所有人,都去扑火!” 他环视一圈,凛凛目光扫过跟随着余传而来的一众亲兵部将。 众将立应:“是。” 正要随着卫粮军前去沛宁仓,后头刚刚安静的百姓又爆发出一阵骚乱。 是从满园方向传过来。 “杀人啦!建元军屠杀无辜百姓!” “是建元帝遇刺,建元帝要找刺客……” “建元帝已经下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建元军从满园杀出来了,大伙儿快逃命啊!” ………… 百姓惊慌骚动,纷纷从满园方向往这边跑来。 街上再次大乱,堵得卫粮军及余传部下众将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沛宁仓方向火光漫天。 建元帝心系军粮,催促着侍卫开道,侍卫护着他缓慢地在人群中移动。 他一开始还不知道百姓为何骚动,等听清百姓的哭喊,顿时气得脸都歪了。 他知道民心所向的道理,自他入主沛宁府,除实力所限,不得不对首富韩氏下手之外,其余百姓他并不敢苛待。 让百姓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为的就是让百姓接受他的统治。 而这一句不知是谁传出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却打破了他辛苦营造的明君形象,让他失却民心。 第140章 救出董志林 第140章救出董志林 “是谁?给朕查,查出来到底是谁敢散播流言,朕要将他乱箭射死!” 建元帝低吼着下令。 余传应诺,正要说什么,忽见那请令回仓的卫粮军长官又折回来了。 俯首跪地,神色比之方才不知慌乱了多少。 “回禀皇上,是一队官府的人,在街上见人就砍,自称是奉了圣旨,说有刺客混在百姓之中,宁可错杀百姓三千,不可放过刺客一个。” “胡说!朕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圣旨!人在哪?那假传圣旨之人就是刺客,给朕抓起来!” “刺客……刺客不知何在,但末将听说……听说那批见人就砍的刺客中,有几人穿着卫粮军的服饰。” 卫粮军长官说着,双掌撑地,脑门紧紧贴着泥地。 “皇上饶命,大将军王饶命,末将……末将知罪,末将愿……愿戴罪立功,搜捕刺客……” 他频频磕头,惶恐地求饶。 建元帝惊得愣住。 余传也呆若木鸡。 卫粮军都让他调来守卫府衙大牢了,这会儿被骚动的百姓堵着,根本走不开。 刺客若要偷到卫粮军的服饰,只能是趁虚侵入沛宁仓,放倒了留守的四名卫粮军。 那么,沛宁仓失守了? 南边传来的巨响,南边漫天的火光,就是沛宁仓被炸了,被烧了? 余传的感觉,仿佛是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卫粮军长官也不敢开口了,只频频磕头。 建元帝更是暗暗握紧了双拳,胸口憋闷,喉头腥甜。 原来,太子这样冷血、这样无情、这样狠心,又这样精明! 亏得董志林对他忠心耿耿、为他肝脑涂地,一朝被俘,他竟不思相救,反而集中兵力,来烧他的军粮。 呵呵,也是。 一个董志林算什么,不说天下能人异士还有多少,就说太子府三思堂里,一个个的就都不简单。 而他卖了西南,从周尧国换来的这六万石军粮,才是他立军立国的根本。 牺牲一个董志林,换一个釜底抽薪,这买卖,太子不亏。 “传朕旨意,速速镇压骚动百姓,全力扑救粮仓大火!” 建元帝咬牙下旨。 . 巨大的爆炸声接连传来时,金银花兴奋了。 “主子,江离他们炸了沛宁仓了!” 成雪融嗯了一声,向南望着被火光照亮了的半边天空。 夏枯草钻出车厢,一番飞檐走壁、登高远眺后回来。 “卫粮军不来了,但是也走不了。” 成雪融又嗯了一声。 “看来当归将计划实施得比预想中要好,及时引起百姓恐慌,成功制造混乱局面,为我们行事做掩护。” “那……那当归是不是杀了很多无辜百姓?” 乌伽什问,善良的眼中尽是担忧与不忍。 “怎么会?江离不屑滥杀,当归知道分寸。” “郭显仁、马林他们本就是大成将领,做的就是保护大成百姓的事,更不会杀害无辜百姓。” “而且,动手之前主子也再三交代过了,不许伤百姓性命。” “他们肯定是挑了几个身强体壮有力气的,手上腿上划两刀,让见血就好。” “再说,要真把人杀死了,谁还会东奔西走地散播流言、引起恐慌啊?” 金银花、夏枯草一人一句地解释,乌伽什这才点头,觉得自己确实担心得太多了。 . 这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手中高高举着个什么令牌。 一路疾喝。 “传圣喻,沛宁仓失火,留两名守卫守大牢,其余人随我速去救火!” 建元帝圣喻一到,大牢守卫一个接一个地都从牢里钻了出来。 个个负坚执锐、精神抖擞,动作迅速而有序。 眨眼间就列成了两人一排的长队,小跑着往沛宁仓方向去了。 “这建元伪帝好狡猾啊,大牢外就两个兵在打瞌睡,大牢内竟藏了这么多正规军!” “当然啊。忠皇叔要没两把刷子,也没有今时今日他建国称帝的盛事了。” 从成雪融打听到建元帝只是将董志林随随便便关在这里之后,她就猜到建元帝是打了个引蛇出洞、引君入瓮的主意。 董志林乃太子心腹大臣,董志林落难,太子定会派人相救。 来救董志林的人看关押董志林的地方守卫松懈,贸然出手,反会着了建元帝的道。 于是,她提出声东击西连环计。 当归则说该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结果,两人一合计,竟然不谋而合,都是打了沛宁仓的主意。 当然,火烧沛宁仓,此一事,对他卫子凌更有好处。 各方势力对抗,从来此起彼伏。 建元军势微、周尧军崛起,这利于解放两沅,却要坑苦西南。 但这对于越崇武、卫子凌来说,却是百利而无一害。 建元军落败,郭家军短期之内可以扛住建元军、周尧军; 西北的乔家军不必急于南下增援,可以全力应付北越,对栾国舅乃是一种威胁。 间接地,就是给越崇武、卫子凌的回国、夺权创造条件、扫除障碍。 卫子凌跟在她后头,看似时时事事帮着她,实际不断地在捡漏。 而她成雪融两难选择,两沅还是西南,总有一个要牺牲。 她叹息。 所以,建元帝还不能死。 不但不能死,连重伤都不行,就必须活蹦乱跳、精神百倍地,才能和周尧国互相牵制。 “主子,” 夏枯草又出去飞上檐角望了一会儿。 “卫粮军慢慢地回去了。” 成雪融回了神,一边取出白纱蒙面一边说:“那江离、当归他们也该回来了。” “阿姐,你为什么不易容,要蒙面啊?”乌伽什奇怪地问。 一直以来她都是顶着“张都姑奶奶”那张脸。 终于今晚要起事了,她不知怎地,除了遮去脸上刺字外,其余地方都不易容了。 就露出真容,用白纱蒙着。 趁着她一身黑衣,十分突兀。 金银花、夏枯草对此也是十分不解。 问她,她笑嘻嘻地,一会儿说夜里行事不怕人认出来,一会儿说计划周密不会和建元帝、余传打照面。 这会儿乌伽什问她了,她又笑着答:“等会儿不是要和郭显仁会合吗,我要易容了,他认不出我。” 乌伽什挠挠头,更加奇怪了。 那个“箭无虚发”不是见过很多次“张都姑奶奶”了吗,还会认不出? 他手上准头那么好,怎么眼神就那么差呢? “行了,不说了。” 成雪融理了理袖口,袖管里空荡荡地,也没有人注意到。 只听她一边下车一边说:“金银花、夏枯草,现在牢里就剩两个兵了,交给你们啦。” “是。” 两人先行,灵动的身姿如风轻快,一眨眼就飞了过去,钻进了牢里。 待成雪融、乌伽什两人小跑着赶到大牢前,两人已经走了出来。 董志林穿着囚衣,走在二人中间。 衣裳整洁、步履有力,可见并未在牢中受刑。 此刻,他正喋喋不休地道谢。 “女侠!不知二位女侠尊姓大名,女侠真乃仁人志士,女侠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 “董志林。” 成雪融一手扶腰、一手扶额,很是头疼地喊了他一句。 “你烦不烦,我们学习**好榜样,我们只做好事不留名,你问问问,有人鸟你吗?” 董志林愣住。 来人蒙着面,但面纱下发出的这把声音,他太熟了! “公……公主?” 他睁大了眼。 金银花道:“主子,如您所料,牢里就关了董志林一个人。” 乌伽什则给董志林送上黑衣,骄傲地说道:“就是我阿姐想法子救的你,你快别说了,先换衣服。” 董志林虽还又惊又糊涂,但也知此时此地不宜多说,便接过黑衣,迅速套上。 正好,江离、当归、郭显仁、马林四人飞檐走壁,首先赶到了。 “董侍郎!”郭显仁喊。 “郭少帅?” 董志林定睛一看,看清这飞奔而来的“满园侍卫”乃是郭显仁之后,又惊又喜。 “原来是郭少帅!郭少帅,您是领兵来讨伐建元叛军吗?” 郭显仁摇头答“不是”,眼神落在成雪融身上。 这里就她一个人蒙着面。 可见,面纱之下,她的脸定是真容。 他暗暗激动。 马林已激动上前,单膝跪在成雪融面前。 “殿下!末将马林拜见殿下!” 成雪融猛瞪马林,强忍着一脚踹开他的冲动。 “马林你没事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拜?” “呵呵,”马林傻傻笑开了。 站起来,掌心向下搁在自己下巴的位置,那儿正好跟成雪融头顶齐高。 “殿下,六年不见,您长大了。” 成雪融:“……” 明白了,原来大顺客栈里,他想摸她头顶,是感慨她的身高来着。 她咬牙切齿回了一句。 “马林,六年不见,你老了!” 马林:“……” 马林继续傻傻地笑。 “殿下说笑了,末将比少帅还小四岁呢,末将不老。” “还不老?还好意思跟郭显仁比?郭显仁儿子都会上街打酱油了,你呢,你丈母娘出生了没?” 郭显仁:“……” 无辜躺枪的郭显仁狠狠瞪了马林一眼。 马林脸上的笑立刻从憨傻变成了心虚。 “末将还不知道未来丈母娘在哪,但应该已经出生了……不过,末将真不觉得自己老,要是老了,殿下您六年没见我,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 郭显仁听了这话,眉头紧紧一皱。 那日,鎏京北城门下,时隔六年,她见他的第一面,她有没有一眼就将自己认出来呢? “殿下,您没易容了吧?不知末将有没有这个荣幸,能瞻仰一下您的盛世美颜呢?” “没有!” “……那我家少帅有没有呢?” “也没有!” 郭显仁:“……” 再次无辜躺枪的郭显仁又狠狠瞪了马林一眼。 “马林!” 郭显仁黑着脸喝道:“你当你是谁啊,凭你也想看殿下芳容?滚蛋!” 马林:“……” 第141章 齐聚乾宁门 第141章齐聚乾宁门 当归上前,不解的眼神看了下着黑衣、蒙白纱的成雪融。 后拱手打断三人另类的叙旧。 “几位,态势紧急,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于是几人举步快走。 这才发现江离悠哉悠哉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见他们终于跟了上来,回头冷嗤:“就你们这样的,不被抓去血祭才怪。” 说完,即刻施展轻功飞走了。 成雪融尴尬笑笑,带几人坐上马车,由当归驾着,也走了。 坐在车厢里,她问郭显仁:“郭世孙你的兵呢?都没逃出来啊?” 郭显仁:“……” 看来是真没希望摆脱这个见鬼的称呼了。 他深呼吸,答:“不算我和马林,逃出来二十三人。他们身手不够,只能走大路,路上百姓骚乱,被堵着走不快,约好了直接到乾宁门聚头,破门出城。” 乾宁门在沛宁府西北角,名字霸气,却常年关闭。 因城外荒芜,成片成片的荒郊野岭连着无边无际的深山老林,开了也没人通行。 而沛宁府之所以建这么一座能看不能用的乾宁门。 完全是为了凑齐八座城门,以对应八卦中的八个方位。 此次,建元军驻扎城外,乾宁门就遭到了冷落,成了沛宁府八座城门中唯一一座城外没有驻军的。 而这,也成了他们选择从乾宁门突围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则是因为从乾宁门一出去就是山林。 这更便于他们隐匿逃亡,摆脱建元军的追击。 董志林则问:“那现下大成局势如何?西南如何?郭家军、乔家军都调来了吗?哦,殿下,小侯爷也来了吗?” “小侯爷?” 郭显仁一愣。 镇北侯乔佚,因其父乔桓尚在,却丁忧卸爵,反让他承了爵位、做了侯爷。 世人为了区分这两位侯爷,便仍尊乔桓为乔侯爷,称乔佚则为小侯爷。 不过是个流落民间的世子,乔氏一门人丁不兴,才有他年纪轻轻就承爵为侯。 郭显仁生性高傲,在此之前,他从未将镇北侯乔佚放在眼里。 再加上前不久又有流言传到东南军营,说镇北侯不但不举、而且断袖。 军中男儿个个血气方刚,最是看不起威风不振被人戏的男子,他当然也不例外。 对于镇北侯乔佚,就更加看不起了。 忽然,听董志林向成雪融问起,他才想起许多成雪融与乔佚的坊间传闻来。 她对他一见倾心,为他落车,为他落水,为他一哭二闹三上吊,终于求得赐婚圣旨,招了他做准驸马。 可妾有意、郎无情,他对她冷言冷语、避之不及,甚至抗旨拒婚,宁死、宁喝毒酒也不肯做她的驸马。 与在军营听说时不同,此刻的他竟没生出“那小丫头阴险狡诈活该没人喜欢”的幸灾乐祸心理。 只觉怪怪的,有点不自在。 就听成雪融答道:“无双那边也不容易。” 不过应该快来了吧。 这一句,成雪融没有说。 董志林追问:“小侯爷那边怎么了?西北……有战事?” “嗯。” 成雪融应着,一五一十将西北的情况说了。 董志林下狱已久,对北越国的异动全然不知。 但一听,也立刻猜到了周尧国与北越国的龌蹉交易。 顿时又惊又怒。 成雪融这才扫了驾车的当归一眼。 对董志林说:“说起这个,我正好有事,想安排你去做。” “什么事,殿下尽管吩咐。” “好,先拿着这个,回京后把它交给梁姐姐。” 成雪融给他塞了一个盖有火漆的信封。 “其他的,我一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我想先说说西南的情况。” 西南被卖一事,董志林和郭显仁都知道了,成雪融不厌其烦,大致地又说了一遍。 然后转向郭显仁,“郭世孙,你是领兵之将,今夜逃出沛宁府后,我弟弟十五将会带你去往西南,我希望你能留在西南,抵御入侵的周尧军,护西南百姓平安无虞。” “好。” “十五,阿姐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乌伽什点头,神情很是兴奋。 “我听到了,阿姐你要叫这个‘箭无虚发’去保护西南,好,我带他去。” “金银花、夏枯草,火药的制造方法你们都知道了,出去之后,记得教给郭显仁和董志林。” “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车厢外当归一直听着几人对话,听到这里,立刻回头,问成雪融。 成雪融不答,只继续嘱咐金银花、夏枯草。 “记住了,只能教给郭显仁和董志林。教的时候该怎么做保密工作,可以请教董志林。” 金银花、夏枯草面面相觑。 刚才成雪融对郭显仁说的话就古古怪怪的,这会儿对她们说的话就更怪了。 “可是主子,火药是您研究出来的,要教,也是您来教。” “我还有事。”成雪融轻笑应道。 忽然又问:“当归,乾宁门到了吗?江离在哪?” “还没到,但追兵已经来了。” 当归答,一边用力抽打马臀,把马车驾得飞快。 成雪融心里一紧。 马林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惊呼了一声。 “看到火把了,建元伪帝真的追来了!” 郭显仁催着当归:“乾宁门常年不开,我们还需要时间破门,这位英雄,再快点!” 当归虽然已将马车驾到最快,但也没敢想能甩开追兵。 谁料慢慢地竟又望不见身后的火把了,他咦了一声。 “马车是跑不过战马的,可追击的战马却离我们越来越远。姑娘,建元帝并没有全速追击我们。” 成雪融也哦了一声,心想,奇怪。 “前面就是乾宁门了,江离正在门下。姑娘,您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 顿了顿,又道:“但你放心,答应给你的,我一样都不会少你,答应帮你的,我也一定会做到。” 当归默然,专注驾车。 远远望见城下门洞口有人,便放声大喊:“江离。” 门洞口那个挺拔身影,正是江离。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支火把,高擎着站在城下,另一手不知捏着什么东西,也是高高举起。 “城上六个守卫,我杀了。” “城门钥匙找到了,但有点锈。” “锁在千斤闸后,需要转动绞盘、拉动铰链,抬起千斤闸才能看到。” 他神情淡定,声音从容,不急不缓的音速甚至带着些微的随意。 在这千钧一发、岌岌之际,似一曲悠然琴瑟奏,抚慰着众人焦虑不安的心。 “来四个人,转绞盘,抬闸。” 郭显仁、马林都是武将,一听这话,不等停车就蹿了下来,奔向石磨般大小的绞盘。 当归勒马,故意将车厢停在城门门洞口,形成一道掩体。 再砍断马绳,放马离去,以免追兵来时,马儿受惊拉着车厢跑了。 然后落地,飞奔过去。 董志林、乌伽什接着下车来了,看了看,大概认为自己身为男人该有自觉,也小跑了过去。 江离看看身后的千斤闸,再看看瘦小的乌伽什、文弱的董志林。 忍不住一脸悲痛。 “好意心领了。” “那你去。” 成雪融走过去抢过江离手中的火把、钥匙,指指绞盘。 “我来替你,你去替十五和董志林。” 江离走过去,乌伽什、董志林走回来。 绞盘缓缓转动,千斤闸升了起来。 成雪融问:“金银花、夏枯草,去看看,追兵来了吗?” 二人重新钻进堵在门洞口的车厢,看着后方情况。 “来了。” 忽然,一声惊呼。 “啊,那是郭世孙的兵!” “是郭世孙那帮走大道的兵引来了追兵!” “原来这样。” 成雪融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马车甩得掉战马。 不是马车厉害,是战马放水。 是建元帝故意放慢了速度,追着郭显仁的兵来,想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窝端了。 “这不奇怪,也不怪那些兵,忠皇叔和镇南候都不傻,就算没有逃兵引路,他们也会追来。乾宁门毕竟是沛宁府唯一的缺口,他们能猜到我们想从这儿突围,一定会来。” “那他们危险了,要快点,用力,啊——” 马林心系同袍,咬紧牙关,一边出力一边喊道。 千斤闸上升的速度快了一点儿。 但成雪融暗暗摇头,心知,来不及了。 建元帝跟到这里,看到他们的马车,猜到他们要破城而出,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果然,就听金银花又喊。 “不好!余传下令放箭了!” 已经上升了半人高的千斤闸忽然一坠。 “马林!给我稳住!” 郭显仁紧绷的声音传来。 “少帅,箭来了,那冯初他们……他们……” “他们必死,就算你过去,也不过是跟着他们一起送死!” “可是……” “没有可是!弃同袍、转绞盘、逃出沛宁府,这是军令!” “……是。” 千斤闸再次缓缓上升。 堵在城下门洞处的马车,挡住了建元帝的利箭,也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利箭破空的嗖嗖声、肉体中箭的噗噗声,还有倒地声、痛呼声、哀嚎声。 一声接一声,清晰地传来。 但无一句求饶。 成雪融暗暗攥紧了双手,双眼一眨不眨,看着缓缓上升的千斤闸。 第142章 猥亵卫子凌 成雪融暗暗攥紧了双手,双眼一眨不眨,看着缓缓上升的千斤闸。 半晌,她终于发声,声音低沉、悲痛,但坚毅,沉静。 “成大业者不惧牺牲。” 她把钥匙给了董志林,把火把给了乌伽什,举步朝着绞盘走了过去。 “马林,我知道这样做很无情、这样说很自私,但这就是事实。” “沛宁府有二十六万大军,我们能刺伤建元帝、火烧沛宁仓、救出董志林,已经是奇迹了。” “要再想从沛宁府全须全尾地逃出去,车厢外边你那二十三个战友,只能牺牲。” “不仅仅是因为你救不了他们,就算救得了,我也不会允许你冒险去救。” “因为,他们不值得。” “就算把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没有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重要!” “你们,忠臣董志林、良将郭显仁、先锋马林。” “大成的北越之患、两沅之难、西南之困,都等着你们去解救,你们的存在抵得过千军万马。” “还有十五,十五是竹桐山人氏,能驱驭五毒将、又懂巫蛊毒。” “只有他协助、带头,你们才有可能摆脱追杀,才穿得过丛林、去得了西南。” “还有我的婢女金银花、夏枯草,火药的制造方法,除了我就只有她们知道。” “未来天下大势,可说是由她们决定。” “还有他,” 成雪融指着当归。 然而,顿住不答。 后又指向当归身侧的江离。 “还有他,” 仍旧,顿住不答。 “跟你们比起来,别说是那几十个小兵了,就算是本公主,也没有资格和你们相提并论。” “所以,马林……” 终于,成雪融将目光落到了马林身上。 “马林,你明白吗?” “今夜,你们所有人都必须逃出沛宁府,为此,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当归问:“姑娘打算付出什么代……” 他这一问还未问完,成雪融已经蹲下身去,伸手撩起他垂在裆下的衣摆。 当归瞬间石化。 这是…… 猥.亵? 他卫子凌堂堂男子,竟会被女子猥.亵? 她成雪融一国公主,竟敢对男子用.强? 当归心中一惊。 惊过之后,又是大惊。 惊悚地望向成雪融,果然见她得意地笑着,手高高举起,正拎着他藏在腰间胯下的火药包。 他原打算偷偷带走、慢慢研究的唯一一个火药包。 “哈哈瞧我,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猴、子、偷、桃!” 原来,不是猥.亵,是偷“桃”。 但郭显仁、马林都让成雪融这手“偷桃”的绝学给惊呆了。 绞盘都停了,千斤闸也悬在了城门上空。 江离脸上神色轮番变幻。 为当归行此小人行径而羞愧; 为成雪融做此不雅动作而羞愤。 咬了半天牙、切了半天齿,最终只憋出一句话。 “成雪融你还要不要脸?” 成雪融笑嘻嘻反问:“那脸值多少钱一斤啊?” 江离:“……” 他输了,他不懂行情,也不懂人心。 . 城下门洞外,马车的另一边,余传低沉冰冷的声音传来。 “大胆刺客,速速现身!” “我数到三,不出来,我就下令放箭!” “一,二——” “金银花,接着!” 成雪融扔出手里的火药包。 “炸死他们,让他们见识一下火药的厉害。” “是。” 砰——,爆炸声起。 “护驾”、“危险”、“后退”,惊慌呼喊此起彼伏。 金银花喊:“主子,建元军退了三丈。” “好!” 成雪融喝彩,然后回头,熠熠目光含着笑意。 问当归:“干什么?火药已经没啦,继续转吧,千斤闸还没起来呢。” “锁已经开了。” 董志林拿着钥匙走过来。 公主殿下那一手惊世骇俗的“猴子偷桃”,他也看到了。 咳咳那个,说真的,他有点…… 不想承认自己认识公主殿下呢。 他装作若无其事说道:“千斤闸还在槽里,卡住了门,必须把千斤闸彻底升上去,城门才能打开。” “那还愣着做什么,使劲儿啊!” 郭显仁立刻接道,也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马林、江离,包括被偷了“桃”的当归,都迅速调整状态,吸气、憋住,咬牙、出力。 咔,一声闷响。 ——千斤闸升入闸槽内。 嘎吱,一声轻响。 ——铁皮包就的城门向内微分。 “啊,门!开……开了!” 持着火把守在包铁木门下的乌伽什激动大喊。 成雪融立刻推着董志林往城门去,一边大喊:“金银花、夏枯草,门开了,快走!” “来了。” 金银花、夏枯草足不点地飞了回来。 后头余传有条不紊的命令声也传了进来。 “把伤兵拖下去!” “弓箭手补上来!” “盾牌,准备!” 成雪融苦笑。 没火药了,门洞口的车厢守不住了。 很快余传就会带兵冲过来,就算在此之前他们逃出了沛宁府也没用。 乾宁门没人守、追兵没人拦,他们没马没车跑不快,没法拉开和追兵的距离,立刻被会被追到。 那么,该她了。 她弯腰去抱地上的虎头锁。 锁乃生铁打造,浑然一体,又大又沉,仓促间她竟没能抱起来。 反倒是金银花、夏枯草搀住了她。 “主子,您先出去!” 厚重的包铁木门就在眼前,两门间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行的缝隙。 但没有人通行,都停在门缝前,让着给她先走。 她摇摇头。 “都不要让,按照顺序出去。” “主子……” “阿姐……” “殿下……” 一个个的都在喊她,她侧头,定定看着当归。 当归敛眸,想起她方才弯腰去捡虎头锁的动作,忽地大惊。 再垂眸想想,又立刻拽着江离钻出了门外。 “都出来,再磨磨蹭蹭的,一个都走不了!” 他说完,又将距离门缝最近的郭显仁、马林拉了出去。 再要拉乌伽什,乌伽什却越过众人,伸手来紧紧拽住了成雪融。 “阿姐,快跟我走!” “十五。” 成雪融扯下束在腰间四指宽的黑色腰带,囫囵塞进乌伽什右衽黑衣的怀兜里。 “记住,一定要帮阿姐把他们带出山林,带去西南!” “好,那阿姐你……” “听话,十五。” 成雪融打断乌伽什的话,低头看他一手揽着骨灰坛,一手紧紧握着自己左腕。 便哎哟一声,“十五,你抓着我红蔓蛇伤口了。” 乌伽什一惊,当即松手。 当归趁机将他拉了出去,甩给了郭显仁和马林。 又伸手来拉董志林,董志林另一只手却让成雪融给拽住了。 他停在两扇门的中间。 门洞之外,余传又一次下令:“弓箭手掩护,长枪队准备,砍马车!” “没时间了。” 成雪融将董志林拉了回来。 当归趁机将金银花、夏枯草拉了出去。 只听成雪融扬声问:“董志林,你是文臣,中.央朝堂才是你的天下,尤其如今北越国蠢蠢欲动,逃出沛宁府、学会造火药之后,你可愿意回京为太子分忧?” “微臣愿意,微臣为太子、为大成,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那我问你,如今北越举兵威胁我大成西北边境,你可有应对之法?” “暂无,还请殿下赐教。” “好,那我便教你一句话。” 成雪融竖起一根手指。 “攘外必先安内。” “如今的北越国,皇帝病弱沦为傀儡,太子含冤出走多年,皇后干政重用外戚,国舅专权目中无人。” “朝中忠臣惶惶终日,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内不安,不宜对外用兵。” “而栾国舅却亲领举国八十万兵力屯于我西北边境,实蠢也。” “频频试探、小打小闹,它自以为是进可攻退可守、吃不了干饭喝口汤。” “实际上,北越皇室凋敝、外戚又不得人心。” “各地兵力一旦撤走,除了民间各种起义动乱外,定还有不满外戚的文臣武将以各种理由奋起反抗。” “或想夺回政权归还越姓天子,或想除去国舅成为另一个国舅。” “甚至,因为太子多年失踪、生死不明,九殿下又无心帝位、不肯回国,定还有不少想着要给北越国改姓的!” “总之,用不了多久,北越国势必大乱。” “而本公主给你的建议就是,出、使、北、越!” “你要跨过大雪山、进入北越国,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让北越臣民更快、更彻底地造反、暴乱!” “哪怕提供粮草兵力,传授火药制造方法,也要叫他们反、叫他们乱!” “若还不够,你再一路北上,游说北越周边小国趁机蚕食,瓜分北越!” “务必搅得北越天翻地覆、无瑕自顾,到时看它还怎么来威胁我大成边关!” 成雪融将一番阴谋诡计说得铿锵有力。 门内门外、五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傻傻看着她。 不傻的那三人不停地求她。 “阿姐,你快出来!” “主子,什么话先出来再说!” 她摇摇头,趁着众人发傻,将董志林推出了门缝外。 门缝外,董志林、郭显仁、马林、江离的傻是真的,是被成雪融独到的见解、阴损的心思给惊傻了。 当归的傻却是假的。 这一阴损大计本来就是他想的。 ------题外话------ 这一章本来想叫《猴子偷桃》的,但是为了保持五字标题的队形,改了。 明天见。 第143章 舍身守城门 当归不愿与江离决裂,便托了成雪融来转述。 意在叫江离意识到北越国岌岌可危,利用他的爱国之心,逼他回国继位。 只不过,他一番对北越的时局分析、一番苦口婆心。 到了成雪融这里,再让她一番转换、利用,就把借兵变成了出使,把合作变成了威胁。 而且,这兵力上也大大占了便宜。 借兵那就是万数起,出使嘛,千儿八百的就撑死了。 成雪融为了少让卫子凌占便宜,也是刷新了不要脸的下限。 原本是和和气气地跟人商量。 “我大成要解决北越屯兵威胁、所以支持你这无权无势的九殿下回国夺位。” 现在却成了流里流气地威胁。 “九殿下你要不回国夺位、主持大局、跟我大成哥俩好、我大成就帮着别人灭了你!” 九殿下的脸黑沉沉的。 董志林的脸却尽是生动光采。 “攘外必先安内?好,高见,殿下高见,微臣明白了!” “那就好。” 看董志林如得醍醐灌顶,成雪融也露出了欣慰微笑,真心敬佩自己坑得一手好队友。 又喊:“江离。” 门外的江离冷哼一声,不看她。 她道:“江离,董志林一个人回不了鎏京,你帮个忙,和当归一起护送他回去,好吗?” “哼,你想得……” 江离想也不想便要拒绝,但拒绝的那最后一个“美”字,在将出口时又让他咽了回去。 栾皇后、栾国舅这姐弟俩真是够能作的。 北越国土是大,但限于自然条件,从根本上就打不过大成。 幸得大成对北越那冰天雪地的不感兴趣,百余年来就让乔家军镇守着西北,并无觊觎,两国因此相安无事。 这次,大成的臣属国周尧国和大成的皇叔、大成的侯爷联手造反,这事原本跟北越国没关系。 可栾皇后、栾国舅痴心妄想,竟非要蹚他们的浑水。 本来就是不顾后方的愚蠢做法,现在又摊上成雪融研究出来的火药。 大成即将崛起,北越再不收手,可就要让人灭了。 当务之急,除了回国力挽狂澜,就是拿到制造火药的办法,以免落后大成太多。 而成雪融已经交代下来了,董志林是要学习造火药的。 他以护送之名一路跟着,说不定还能找到造火药的方法呢。 于是改口应道:“好。” “好什么好?” 乌伽什急哭了。 “阿姐,你不要再说了,你先过来!” 他哭喊着就要钻过门缝来抓成雪融,当归立刻拦在他身前。 同时成雪融也退了回去,正好停在虎头锁旁边。 “十五,相信你阿姐,你阿姐不会有事。” 当归架着乌伽什连连后退。 乌伽什身后还挤着郭显仁等人,原也没那么容易被挤退。 但江离出手迅捷,一手一个已将那一帮人全给点住了。 郭显仁只觉半边身体一麻,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当下心底一凉,红着眼怒问:“你们是谁?你们什么意思?一个拦一个点,你们是要殿下死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离答,他虽一无所知但深信不疑。 “但这是这两个心思九转十八弯的人做出的相同的决定,我相信它不会错。” 这话,让成雪融心底一暖。 但坑他,绝不后悔。 “相信我,我不会死。” 成雪融终于扯下白色面纱,隔着门缝对众人暖暖一笑。 门洞幽深,星辉难探,只有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庞。 她仿佛一朵误落乱世的雪花,以易碎的身躯迎着纷飞的战火,不惧炙烤与融化。 那一刹,郭显仁有些眼花。 六年前,她脸庞稚嫩,在笑。 六年后,她目光坚毅,在笑。 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深埋的回忆却渐渐清晰。 是她,就是她! 郭显仁想起来了,这就是她。 刚出生时,她日夜啼哭,眼见着要夭折了,他抱过她。 他被父亲带去军营历练的那一年,关于她早慧的传言悄悄蔓延。 加冠那年,祖父令他回京成家,她一身大红箭衣站在宫前,脆生生喊他表哥,他有些恍惚。 他在官媒送来的仕女画像里有意无意寻找相似的窄袖束腰短裙摆,但母亲指着画像上的广袖长裙说这才是淑女该有的样儿。 那一刻,他心里有点烦躁。 大婚答谢宴上,他大红喜袍做新郎,她金丝箭衣道恭喜,他忽然怪她奇装异服、不像淑女,她从此喊他国公世孙、傲慢无礼。 至今八年,再没听她喊过一声表哥。 不是没有怀念过。 否则,不会有鎏京塔下那一场赌。 他似乎从不明白自己所求是什么。 到得今日,年近而立、妻儿俱全,与她隔着城门、生死对望这一刻,他才知道害怕。 “融融!” 郭显仁忽然喊她。 “回来,表哥带你离开。” 成雪融噗嗤一笑。 “郭世孙你傻了吧,我母妃又不姓郭,你才不是我表哥。” 她一边说,一边脱。 脱下外袍,露出黑衣下一身素白孝衣。 腰腹之上还绑着一连排竹制的火药管,连接着长长的引线缠在腰间。 城门外众人齐齐变色。 “阿姐!阿姐你想做什么?求求你阿姐,回来……” 乌伽什哭喊着,费劲地伸出僵硬的手臂,越过当归的肩膀就要去够成雪融。 成雪融弯下腰,吃力地抱起虎头锁,借着惯性往前一撞。 “阿姐——” 包铁木门再次合上,乌伽什最后一声凄厉呼唤渺渺已在门外。 然后,她一套,再一推。 咔嚓一声,成雪融锁上了城门。 再转身,门洞口的马车已不见踪影,无数寒枪、冷箭正对着她。 . “皇上,大将军王,刺客出城了,只留下一个守着门。” 建元帝气急败坏的声音随之传来。 “哼,不自量力。先废了,慢慢审,出城追击。” 然后,是余传的声音。 “弓箭手准备,放……” “放屁!” 成雪融疾声喝住余传。 “我乃堂堂大成公主,哪个敢对本宫不敬?” 公主? 众人一惊。 成雪融捡起地上火把,浅笑信步已走了出来。 夜色下、火光中,她一身白衣分外触目,白色的腰腹之上绑着青色的火药管,更加惊心。 她一手举火把、一手拿引线,虽孤身一人置于千军之中,却丝毫不见慌乱畏惧。 倒是将士们被火药包炸怕了,一个个面露惧色,颤着声都嚷了起来。 “她……她身上那个东西是……” “是……是爆炸的东西……” “她……她要跟我们……” “同……同归于尽!” 一声“同归于尽”,让将士们无令自退了三步。 建元帝:“……” 余传:“……” “皇上,快退!不可靠近此人。” 余传也拥着建元帝后退,一口气还退了五步。 成雪融见此场景,忍不住嗤嗤讥笑。 清了清嗓,她开始迈步,一边走一边说: “忠亲王成伯良,你为弟不恭、为叔不淑、为臣不臣,起谋逆之心、行叛国之事,引周尧大军入国境、弃西南百姓于不顾。” “如你这般不忠不良、心无百姓之人,有何资格妄想帝位、称霸千秋?” “拥你为帝便是倒行逆施、扶你称霸便是助纣为虐,所以……” “镇南侯余传,你倒行逆施、助纣为虐,你是国之罪人!” “想你父余又孜,一生为国、一世为民,单枪入敌营、匹马战周尧,护得一方百姓安乐、挣得千军万民拥戴,堪称我大成骄傲!” “先帝赐封你父为超品二等镇南侯,谁知,传到了你手里,镇南成了弃南、侯爷成了败类,时人口诛、史官笔伐,你上愧于天、下愧于地、活着愧对大成百姓、死了也没脸见你老父亲!” 成雪融一边说一边走,建元帝、余传等人忌惮她身上的火药管,就一边听一边退。 什么叫输人不输阵,成雪融总算体会到了。 这一刻,她心里唯一的感觉。 好爽! “成雪融?真是你?” 待她演讲完毕,不再前行了,建元帝才开口惊问。 “是我啊,忠皇叔,您别来无恙呀。” 成雪融即刻换上一脸天真灿漫的笑。 “哦,抱歉啊皇叔,我听说北越国人发明了一种威力巨大的火药,就花银子买了些来玩,谁知一不小心就烧了您的沛宁仓,对不住啊皇叔,您别生气哈。” 建元帝:“……” 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气得都要吐血了。 沛、宁、仓! 他花了六十万两银扩建、又花了二百万两银、外加无数奇珍异宝、更赔了整整一个西南行省,才终于运得六万石粮食,填满的这占地四千亩的沛宁仓! 结果,就让她弄来的这几个什么火药给炸平了、烧没了,他能不吐血吗? “成雪融,别以为你是公主,朕就不敢动你!区区一个礼部侍郎,算什么东西,公主活祭,才是最佳!” 建元帝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就将成雪融凌迟了。 余传却似被当头棒喝了,开口劝阻。 “皇上息怒,皇上切勿上了成峰的当!” “此话怎讲?” “如皇上所说,区区一个礼部侍郎,算什么东西,即便董志林才学过人,深得成峰器重,但毕竟是臣,以公主之尊换臣子之微,岂不太亏?” “嗯,是太亏。” 建元帝深以为然,自然就更加不解了。 “可公主本尊确在此处。” 第144章 乔佚来救 “臣听说,成峰自知天资不高,因此很注重培养人才、聚集异士,或许,一个和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是太子集团所聚集的不为人知的异士之一。” “哦,异士?”建元帝恍然点头。 “似乎,是有此事。仿佛,还是董志林主持聚集这些人才、异士的。” 成雪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幕僚谋士都算人才,但那是政.治集团的必备品,连七品知县都要请个师爷当小跟班,何况是太子? 至于奇人异士…… 她真想知道董志林为太子聚集了哪些奇人异士。 “那便是了。先帝驾崩,公主若不在灵前守制,便是为大不孝,鎏京定会传出消息。可事实并没有,可见真公主尚在宫中。” “况且,公主金枝玉叶,臣可从未听说公主还练过武、带过兵,似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高明兵法,臣不信一个深宫娇女能使得出来。”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不是公主咯?”成雪融仰脸一笑,脆声打断。 “余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宫的脸,本宫可是大成朝唯一的公主,如假包换。” “本宫?哼哼,果真是个冒牌货,成雪融什么时候自称过本宫,她都自称本公主!”建元帝冷笑。 “董志林没把你安排到成雪融身边伺候过,是吧?也对,那小丫头从小就不听话,要她配合培养细作,只怕比登天还难!” “这……” 成雪融故意地、明显地,做出了面上一窘的微表情。 然后,她十分诚恳地看着建元帝和余传,十分诚恳地说道:“其实,我真的是公主。” 但配着她一手举火把、一手拿引线、腰腹上还缠满了火药包的样子,看着就是不够有说服力。 莫名地让人想笑。 于是,建元帝笑了,挥挥手,直接下令:“弓箭手,赶紧把她废了,出城追刺客。” “我看谁敢?!” 成雪融再次举步向前,同时将引线更靠近火焰。 “火药的威力有多大,诸位都见识过了,接下来咱就来赌一赌,赌我要身中几箭,才会失了准头,没法点燃引线。” 箭矢乃是冷兵器,无法使人即刻毙命,而引线和火都在成雪融手上,她只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就能够点燃引线。 这个赌,她赢面大。 而建元帝输不起,不敢赌。 余传只好大喝:“住手,住手!” “皇上,追回董志林以备活祭固然重要,但依臣看,眼前这个冒牌货,也不可忽视。” 他再次凑到建元帝耳边说:“火药的威力确实巨大,若能将它用到战场之上,将所向披靡。但火药如何制作、如何购买,却只有这个冒牌货知道。” “嗯,有理,这个冒牌货确实还不能杀。” “非但不能杀,还得留着。先取了她身上的火药,着工部研究分析,以期我军能自主生产;若不能,再对她严刑逼供,问出这火药的采购之道。” 建元帝轻轻点头,“嗯,国丈言之有理,那就把她……” “做梦。” 成雪融紧接着就说,说完立刻将引线凑到了火焰里。 嗦嗦嗦—— 引线被火点燃,发出急促的声响,不大,却成功地驱赶了周遭嘈杂的声响。 一片死寂。 沉重的死寂中酝酿着更为沉重的死亡。 “想拿我身上的火药去研究?” 成雪融含笑四顾,声音不高但十分清亮。 “想、得、美!” 长长的灰色引线垂在成雪融腰间来回晃荡,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燃烧着,缩短着。 “快!护驾,护驾!”建元帝大喊。 “快!散开,散开!”余传大喊。 但将士们抱头四处逃窜,场面混乱,建元帝被拥堵着,偏偏跑不散。 最后一刻,余传舍身一扑,将建元帝从马上扑倒在地。 明黄明黄的龙袍,映着昏黄昏黄的火光,跌落在土黄土黄的泥地上,那画面色彩饱和,极具喜感。 成雪融哈哈大笑。 引线已经烧完,她还站在原地。 “本宫有那么笨吗?绑火药在身上,万一不小心炸了自己怎么办?” “就算没炸了自己,万一留着让你们把火药拿去搞科研了怎么办?” “军事研究成果可是国际级机密,万万不能让敌人窃取,这是常识!” 她解下火药管、剔除封口塞、掷出黄泥土。 夜风徐徐,泥尘滚滚,全落在了建元帝头上。 建元帝又气、又羞、又恼,坐在地上就嘶声大喊:“来人!把她抓起来,推进鳄池!鳄池!” . 乔佚打点好军中一切,便单枪匹马离了西北,循着梁师赞提供的信息,直接赶去寅虎县。 他不敢透露身份,但郭显仁闭县七天仍抓不住县中反贼的事儿在寅虎县闹得挺大的。 还有郭显仁离开之后知县老爷和薛大夫一家忽然出来哭惨的事儿。 都不用打听的,在客栈坐下,小二一边报菜名,一边就把来龙去脉都说了。 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反贼的踪迹,但乔佚已经猜到那其中关窍所在。 既然精通易容术,当然是伪装成最不可能被怀疑的知县和原告,在郭显仁眼前晃悠着,悠闲度日了。 令乔佚不解的,是另一件事。 “小二,你说,知县老爷曾摔破了头?” “是啊,”那小二笑呵呵的,忽然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 “咱知县老爷就是因为摔了头要养伤,才白白没了这么好的一个讨好郭少帅的机会,听说啊,郭少帅离开之后,知县老爷伤终于好了,但是越想越亏、越想越气,又给气病了呢。” 乔佚没再问,自己陷入了深思之中。 假扮知县的,莫非不是雪儿? 若是雪儿,她故意磕破了头,为何自己全无感应? 还是,那只是小伤,所以才没有惊动休眠着的同心蛊? 是了,只能是这样了,终究不过做戏,雪儿也是有分寸的人,当然是小伤了。 乔佚这样想着,心内释然,但也更加急切了,匆匆休整,便再次踏上行程。 可一出寅虎县,乔佚却失去了追踪的痕迹。 成雪融没有回京,没有去西北,被郭显仁追杀着也不敢去东南,那从寅虎县出来,只能南下了。 可他沿途一路打听,却没有发现她半点踪迹。 是她逃得太好了吗? 好得他都打听不到她一点点的信息。 可她若真逃得这样好,又为何始终不能摆脱郭显仁? 反而连带着郭显仁都失去了音讯。 乔佚心中疑问重重,但首要的,还是找到成雪融,于是双管齐下。 一边密信回京,催问梁师赞可有郭显仁的下落;一边频频召唤,试图唤来红隼,联系江离。 但两只红隼自放了出去就再没回来过,定是留在了江离左右,江离若不主动联系他,他也找不到人。 不久,梁师赞回信。 仍是没有郭显仁的踪迹,倒是把秘密派去寻找郭显仁和成雪融的太尉府门客名单给了乔佚,说是吩咐了让那八人听从乔佚命令。 乔佚便与此八人会合,无头苍蝇般,继续南下寻踪。 寻到沅北行省的庄州时,终于有了郭显仁的踪迹。 可再一打听,却让乔佚大惊失色。 成雪融竟引着郭显仁去了沛宁府! 其时,西南已经沦陷,董志林已经下狱,镇南候余传征讨太子成峰的檄文已公告天下,忠亲王也已在沛宁府建都称帝。 山温水软的沛宁府,于成雪融而言,不啻龙潭虎穴。 乔佚与太尉府众门客一起速速南下沛宁府。 “小侯爷,”进城前日,八门客之首严惟中便来问。 “据查,沛宁府城外驻有大军,城门关卡盘查极严,我们若是快马骑行入沛宁,在这兵荒马乱的关头,只怕更会引起建元伪帝注意,不便行事。” “嗯,确是如此。那严先生可有妙计?” “妙计不敢当,只是有个粗略想法,还请小侯爷参详。” 原来,那严惟中早些年穷困潦倒,为生计所迫,曾为商队所雇,辗转各国间走镖送镖,因此他提议装作镖师,押镖进城。 这样一来,也能掩饰为何他一行九人皆为男子且个个健壮。 乔佚对此一计十分满意,又取出地形图来,补充说道:“我们是一路南下,若顺势自北向的坤宁门进城,建元伪帝忌惮鎏京来客,怕会对我们实行严查,应取道沛宁府北侧山林,绕到沛宁西面,装作从西南来的镖队,自西向的兑宁门进城。” “啊,极是!” 严惟中激动应诺,为乔佚缜密心思折服,立刻招呼着一众兄弟,自去准备走镖所需一切物事。 当夜,一行九人摇身一变,变成了绑腿护腕的镖师。 擎着火把、扯着镖旗,提着大刀、挽着长枪,高头大马后拉着沉沉木箱,就要连夜穿过密林,准备次日一早进城“送镖”。 正紧赶慢赶地在山林间穿行,忽然从四面密林里传来沓乱的脚步声。 “有人劫镖!”严惟中当下疾喝。 心想,今夜也不知该算山匪倒霉,还是算老子不走运,老子押着石头正赶路呢,你们凑什么热闹,可不得白白把小命赔这儿了。 他下令:“弟兄们,准备动手!当是为民除害了。” 严惟中话音刚落,其余人还未来得及应声呢,就听啾的一声,严惟中单膝跪倒在地。 乔佚大惊。 他看到了,乃是一抹亮银色的残影,自暗处飞出,直中严惟中后腿弯。 暗器! 从发暗器的力度、准头来看,此人修为当与自己不相上下。 只怕得要一场恶战了。 第145章 刀指当归 又听一个轻佻傲慢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 “就冲你这句‘为民除害’,我饶了你了,东西留下,人走吧。” 乔佚再次大惊。 “江离!” “乔佚?” 江离的声音再次响起,又惊又喜地,三两下凌空踏步后,他出现在众人面前。 “乔佚,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也想不到你会在这儿。” 乔佚激动得都忍不住咧嘴笑了。 江离无恙,成雪融必定安好! “殿下呢?殿下在哪?” 他问,眼神越过江离望向他身后,果然见到疾步行来的一群人。 夜色昏暗,来人又没有点火,乔佚看不清几人面貌,却坚信成雪融必在其中,当下越过江离,施展轻功飞了过去。 “雪儿!”他远远地喊了一声。 但无人回应。 倒是有个人影加快步伐迎了上来,但哭声低沉,乃是个男子。 “小侯爷!” 乌伽什抱着骨灰坛,扑上来拽住了乔佚的衣袖。 抽抽搭搭地求着他说:“阿姐……阿姐没有出来……你……你快去救救她!” “什么?十五你说什么?” 乔佚一听,心就沉了下去。 乌伽什的手在颤,他双腿也有点发软。 “小侯爷……”金银花、夏枯草二人屈膝朝着乔佚跪了。 “主子为了争取时间让我们离开,舍身留在府内守门,拖住了追兵。” “乔佚。” 这时,江离也追了上来,手掌落到乔佚肩上,用力拍了拍。 “那小丫头的厉害你也知道,她不会有事的。” “骗人,你们骗人!”乌伽什放声大哭,手指着当归。 “是你把我拉出来的,你还拦着门不让阿姐出来!炸粮仓、劫大牢的法子你也有份想的,肯定是你叫阿姐留下来的,你要阿姐牺牲,你用我阿姐换了他们几个人!” 乌伽什哭着大嚷,一番话嚷完,手正好指着董志林、郭显仁、马林三人。 三人早已呆住。 江离更是大惊。 江离搭在乔佚肩上的手猛地用力,转头便喝乌伽什:“小单蠢!你胡说什……” “砰——” 却是乔佚抖臂一震,震开了江离的手。 江离蹭蹭蹭连退三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乔佚暴怒的背影。 “乔佚,你……” 又听“锵——”一声,清越嘹亮。 缚在乔佚背后的大刀忽然冲天蹿起,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光。 光刀升至半空,顿住,忽而刀头又转,破风疾飞而去。 “乔佚!” 江离终于失声惊呼。 他飞掠前去,挥左臂,狠狠一捞。 不巧,只捞到了系在刀柄上二尺来长的刀菱带。 菱带不堪受力,刺啦一声,裂作两截。 一截留在江离手中,一截仍系在刀柄,顺着刀去之势,迎着夜风荡起。 直至刀停,艳红菱带萎然下坠。 另一端,冰寒刀刃直指当归眉心。 “为什么?”伸指驭刀的乔佚埋着头,声音低沉滞涩,问。 “我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将她安危相托,并非是要你二人死在她之前,若力有不逮,你们抽身而退,我绝无怨怪。” “你们也知我绝不忘恩负义,既受恩义、必思相报,他日无论你们有何要求,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却不知是何缘故,今夜你二人竟如此狠心,全班人马全身而退,唯弃她一人于千军万马之中?” 乔佚语气萧瑟,一字一顿,问。 夏夜微风送凉意,裹挟着他灰败的情绪,轻飘慢荡,飘进众人耳中,荡起寒意重重。 场中众人都愣住。 乌伽什、金银花、夏枯草,愣住。 董志林、郭显仁、马林,愣住。 连刚刚赶过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严惟中等人,也愣住。 江离倒不愣,掷掉手中半截艳红刀菱带,咔嚓一声,将自己被乔佚震得脱了臼的右臂接上。 当归也不愣,昂着下巴、背着双手,迎着眉心前那一柄刀刃,但却一动不动,避也不避。 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淡淡目光就那么看着乔佚,深邃悠远,犹如一泓不见底的秋水。 空气沉默,压抑。 许久,乔佚收手,一身杀气敛无痕迹。 锵一声,刀落地。 空气中,暴戾散去,肃杀消弭。 “抱歉。”他道。 当归同时抱拳,诚挚歉意说对不起。 “乔佚,”江离忙解释。 “当时千钧一发,确实是当归拦在门前,但拦的并不是你的雪儿,而是哭得人头痛的小单蠢他们。” “你的雪儿不知怎么想的,一声不吭地忽然就决定要留在城里守门拖住追兵。” “我看当归事先也不知情,但当归那个脑子,一下子就猜到了,然后也同意了,配合你的雪儿撤退。” “因此我就帮了当归一把,索性把这帮人都给点住了。” “这些那小单蠢都没说,我现在都实话告诉你了。” “你要生气、要怪,就连我都算在里面,我也算是当归的主子了,有什么火冲我来吧,这事儿当归事先真不知道。” 江离说着,转头去看当归,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问他:“你说,你事先是不是不知道的?” “正是。”当归道。 “此事乃殿下临时起意,我事先并不知情。” “但这也不表示我们对殿下不闻不问,由着殿下牺牲。” “殿下心怀天下,早将一切安排妥当,小侯爷倒不妨想想,在场之中,还有谁能比殿下更适合留下?” 乔佚神色已恢复往日淡漠,闻言抬头四顾,发现两张陌生面孔,站在董志林身旁,一言不发看着他。 他知道,那应是郭显仁及其手下兵将。 确实,若必须留下一人守城守门,则不管江离、当归,还是董志林、郭显仁,都不如成雪融合适。 因为她是公主。 建元帝出师是为征讨太子“弑君弑父”,拥护的乃是先帝大业,对于先帝唯一的公主,他不能动,一动,就是对不住先帝,自相矛盾,惹人诟病。 就算建元帝被如今鎏京宫里那位假公主误导着,不信她是公主,她也不会有事。 一个长相酷似公主之人,不管落在谁手里,都能被发掘出可利用的价值。 因此,她是最合适留下来守城守门的人。 当归又道:“建元帝追兵将至,此处不宜深谈,小侯爷,我们先行离开,可好?” “好。”乔佚抿唇问:“我们走镖是为伪装进城相助你们,那你们劫镖呢?” “沛宁府已经被我们搅乱了,我们刚从乾宁门逃出来,劫镖是假,劫马是真,我们需要快马逃亡。” “一起吧。” 乔佚回头吩咐严惟中,“东西不要了,把马牵过来,二人一匹,速速离开。” “可是阿姐还没出来,阿姐怎么办?”乌伽什上前急问。 “放心,她暂时不会有事,同心蛊好端端的,我并无感觉。” 乔佚道,一边骑上马背,拉了乌伽什上去同乘。 乌伽什坐在马上又哭开了。 什么同心蛊,阿姐早帮小侯爷解了他身上的同心蛊了,阿姐受刑,他感觉不到,阿姐死,他一样活着。 可乌伽什不敢说,他始终记着成雪融的威胁,此刻只有止不住的哭。 再加上马背颠簸,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 断断续续说:“阿姐在身上绑了火药……火药,火药很可怕的……” “火药?” 金银花、夏枯草共乘一马,这时便向乔佚解释,“是主子研究出来的一种会爆炸的东西,威力巨大。” “这次我们能够刺伤建元帝、火烧沛宁仓、救出董侍郎,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全是靠了这东西。主子还把造火药的法子教给了我们,交代我们要教给董侍郎和郭世孙。” “什么,你们烧了沛宁仓?”乔佚更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此事说来话长,得从郭将军入满园,伺机刺伤了建元帝开始说起……” “不,”乔佚打断当归的话。 “得从你们出了寅虎县开始说起。我时间不多,趁着骑行,都给我说说。” 他身侧,当归、江离二人共乘,严惟中、董志林二人共乘、郭显仁、马林二人共乘。 当乔佚说的这句“时间不多”,他们都听到了,都感诧异,不约而同地都望了过去。 “小侯爷,”董志林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要回沛宁府?” 乔佚淡淡嗯了一声。 另一个声音立刻传来,“我也去。” 乔佚循声望去。 “阁下可是郭世孙?” 郭显仁:“……” 郭显仁本是看不起乔佚的,可乔佚一来,不但秀了他对成雪融的一片痴诚,更露了他罕逢敌手的一身修为,不由得郭显仁刮目相看。 可越看,郭显仁就越觉别扭,尤其是听到乔佚喊他世孙,更觉反感,总有一种“镇北侯和公主殿下妇唱夫随”的错觉。 他沉默。 马林却当郭显仁是因看不起乔佚而不愿多说。 又想起乔佚终究是二等候,还是正一品将军,无论勋爵还是品阶,都比郭显仁高。 他认为郭显仁惹不起乔佚,于是就帮郭显仁回话。 “禀小侯爷,正是我家郭少帅。末将马林,郭少帅麾下参将。” 乔佚却只淡淡嗯了一声。 第146章 分头行事 乔佚问当归:“若只为救董侍郎,殿下没必要将郭世孙引到沛宁府来。她这样做,是不是还有什么安排?” “正是。” 郭显仁:“……” 乔佚的意思是,在营救董志林一事上,他郭显仁发挥不了作用,是吧? “西南沦陷,姑娘不忍西南百姓受苦,想请郭将军去西南抗击周尧军。” “又怕亮出身份后,郭将军视姑娘安危为第一,不肯涉险,而是执意送她回京。” “便想法子一路引着郭将军南下。路过沛宁,又顺便救出了董侍郎。”当归解释。 乌伽什附和:“是啊、是啊,阿姐还叫我给他带路呢。” “那便是了。”乔佚这才终于转向郭显仁。 “入沛宁相救殿下一事,必得智取,光人多不行的。殿下安危重要,西南百姓一样重要,既是殿下安排,你我分头行事即可。” 郭显仁:“……” 乔佚的意思是,在营救成雪融一事上,他郭显仁也发挥不了作用,是吧? 这才刚见面呢,他连句话都还没说呢,怎么就让乔佚踩了这么多下? 郭显仁憋屈啊,心里那口气怎么压都压不下,鬼使神差地,忽然就迸出了一句话。 “听闻小侯爷于房中之事有些力不从心,不知可有就医?” 乔佚挑眉,看着他。 他身后,马林默默地埋下了头。 江离哈哈大笑。 “我正想问你怎么回事呢?” “这一路我从鎏京出来,铺天盖地地都是你不举和断袖的谣言,你厉害了啊乔佚。” “唉,我说乔佚,你当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什么不能说,非要说不举,你够狠啊你。” 乔佚目视前方,专心骑马。 董志林、郭显仁、马林三人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想: 啊,镇北侯你房里到底能不能举啊? 啊,镇北侯你袖子到底有没有断啊? “小侯爷,”当归歉然道:“这一次姑娘落难,我和江离怕是帮不上忙了。” “哦,对,这事……”江离一听竟结巴了起来。 “我……我要……不,不是我,是你们的公主殿下,她坑了我,让我护送董志林回京。” 江离咬牙切齿说完这话,乔佚轻轻蹙了下眉。 她到底坑了江离什么? 只听当归补充说道:“然后,董侍郎还要出使北越。” 乔佚转过头去,不解地看着董志林。 董志林便解释,“是公主殿下支招于我,令我出使,行围魏救赵之计,搅乱、分化北越,以解我大成西北边境之困。” 哦,原来这样。 什么围魏救赵,雪儿她使的明明是借刀杀人计。 逼着江离、当归回国,借着江离、当归之手,清君侧、除外戚,乱了北越朝廷,解了西北之困。 “此一去困难重重,”乔佚道,却不是对着将要出使的董志林,而是对着江离、当归。 “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江离嘿嘿地笑,“你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董志林一头雾水。 又听乔佚说道:“还有抱歉,雪儿她……她是心系百姓,不得不才出此下策,还望你体谅。” 江离哼哼两声,却不接话。 当归便笑笑,递过来一个信封,“小侯爷,这是姑娘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信? 董志林按按心口,成雪融也给了他信,托他转交给梁师赞的。 乔佚摸到封口上有火漆,心中也已猜到这绝不是情书,便问:“很重要?我必须现在看?” 现在他们正在逃命,并不敢点火,若要看信,需得等天亮。 可乔佚并不打算陪着他们逃到天亮,问完该问的,他就要绕道回沛宁。 当归答:“不必,小侯爷慢慢看,看完再做打算。” “好。”乔佚将信塞进怀里,又听江离、当归大致说了他们这一路的经历,听完了,他跳下马。 “各位,告辞。”他抱拳,就要离去。 “小侯爷!” 乌伽什独自一人坐在马背上,喊他,“我要跟你一起去救阿姐!” “你还有事,你阿姐叫你带大家逃出丛林,叫你带郭世孙去往西南,你应该听你阿姐的话。” “没关系的,当归很聪明,他也可以带大家逃出丛林,我就担心阿姐,我要跟你一起去救她。” “还有我们。” 金银花、夏枯草也跟着请求,“我们也很担心主子,我们也想跟小侯爷您一起去。” “不是不让你们去,是不想辜负她的牺牲,若你们真有心,就先完成了她安排的任务,然后再去救她。” 金银花、夏枯草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懂了,对乔佚点头,应是。 就乌伽什油盐不进,还在嚷着:“我要跟你一起去。” 乔佚淡淡问:“十五,你要惹你阿姐生气吗?” 乌伽什立刻闭嘴了。 又有人喊:“小侯爷,” 却是严惟中。 “太子妃派我们出来,本来就是为了寻找殿下、保护殿下,如今小侯爷要去救殿下,我们当然得跟着。” 乔佚默然,想了想,“不用了,我一个人够了,你们就跟江离、当归一起护送董侍郎回京吧。” “可是……” “太子妃后来不是又吩咐了你们要听我号令吗?此,乃本侯命令。” “……”严惟中:“是,遵命。” 十数人目送乔佚离开,只见他如巨鸟展开双臂,只消几个起落,便已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我们走吧。”当归催道。 “小侯爷功夫高深莫测,若是跟不上他的身手,和他一起,反倒成了他的累赘,倒不如由他单独行事,胜算更大。” 董志林不懂武学,作为外行就是看个热闹。 郭显仁、马林、严惟中等人乃是内行,惊讶的同时都在心里暗暗掂量自己和乔佚的差距。 当归又催了句,“快走吧。” 然后,是乌伽什啊了一声。 “不好了!阿姐的东西?” 乌伽什从怀里掏出长长一条黑布腰带,正是成雪融推他出乾宁门之前塞给他的。 他从中抖出两样物事来。 一个是通体冰蓝的玉匣,乃是冰封着火蛭的寒玉棺。 一个是色彩斑斓的锦匣,乃是存放着优昙婆罗花丸子的锦匣。 乌伽什看到寒玉棺,就开始掉眼泪了。 推开棺盖,发现里边没装着火蛭,反装着一支簪子,更哇一声大哭起来。 金银花、夏枯草先看到了,啊了一声。 “这是紫玉丁香簪,仿佛是小侯爷送的,主子从来不离身的。” “阿姐带走了火蛭……可火蛭没有寒玉棺冰着,就每天都要吃、每天都会长……阿姐,阿姐会死的……” 众人都吃惊。 尤其董志林、郭显仁、马林、严惟中等人,听不懂乌伽什的话,却丝毫不怀疑乌伽什的担忧。 郭显仁铁青着脸问:“你说什么?你不许哭,你给我说清楚,融融怎么了,她怎么会死?” 马林也问:“怎么会死?殿下怎么会死?” 还有董志林:“这位小哥,你快说啊,那什么水啊、火啊的是什么东西,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江离、当归都没问,直接策马过来。 当归直接就从哭得稀里哗啦的乌伽什手里拿过另一个匣子。 是那小锦匣,应该装着十八颗优昙婆罗花丸子,那是成雪融和火蛭打持久战的筹码。 不知道,成雪融带走了火蛭的同时,有没有带走灵药? 当归颤颤巍巍,打开了小锦匣。 夜色昏暗,丸子又小,当归也看不清还剩了几个,便探指去细细数了两遍,然后,长吁了一口气。 “十五莫哭,你阿姐带走了火蛭,事先也已经吃了三颗灵药丸子,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吧?” “三颗?” 乌伽什愣了愣,然后继续哭,“三颗也坚持不了多久啊——” . 六月廿九,夜。 成雪融被俘虏,被搜身,但什么都没搜出来。 于是又被反绑了,被押去了鳄池。 所谓鳄池,既不建在山林、也没设在浅滩,而是在坐落在建元帝如今所居的满园之中。 池子不大,就百步见宽的一个小塘坳。 为满足溪鳄习性,坳内的水都排出去了,只在塘底留了三尺来深的一层,映月迎风,波光粼粼。 然,并不见传说中的溪鳄。 “可能是躲在水里了,或者桥墩下也有可能。” 余传亲自押了成雪融走上横跨鳄池的九曲回廊,指着廊下水光,神色倨傲、淡漠。 “这里有六头溪鳄,半个月来吃了十二个人。” 成雪融也倨傲地、淡漠地嗯了一声,四周瞧了瞧,“这里景致不错。” “确实不错。”余传深吸了一口气,十分惬意。 成雪融却只闻到一股子腐烂发臭的下水沟专有气味,顿时觉得余传真是够能装的。 “这里原是沛宁府首富韩卓斐的院子。” “因是为其母八十岁寿诞而建,便冠以其母之姓,名为满园。” “又因其母喜欢荷花,又在园内造了这座池子,取名荷池,专养荷花。” “谁知花农疏忽,竟没算对日子,原本该是在韩母寿诞当日怒放的荷花,最终只长了一池子的花苞。” “韩大孝子生气了?”成雪融问。 被反绑的双手抵在了回廊栏杆上,在余传看来,她就是一副斜倚栏干听八卦的模样。 不由得暗暗钦佩这位女刺客从容淡定。 “生气了,要罚那养荷的花农,却被韩母拦了下来。” “原来,那韩母爱荷成痴,看了一辈子的荷花,却从未注意过荷花花苞是什么模样。” “乍然见到一池花苞,终于大为惊艳。” “满池莲叶无穷碧,小荷又露尖尖角。” 成雪融东拼西凑地胡乱念了两句诗,被反绑的双手继续在栏杆上蹭着,一边大叹:“美极。” ------题外话------ 大闹沛宁府的戏码到此结束。 对不起,才剧透说当归是个重要人物,马上他又要消失了。 说了,他藏得深! 接下来的副本会有新人物出现,不会乏味。 第一幕戏:大闹满园。 总之,有公主殿下的地方消停不了。 就酱,明天见。 第147章 鳄池受审 “韩母也是觉得绿萼含花美极,便将荷池改了名,叫做萼池。” “后来,皇上搬进了满园,命人拔了满池荷花,又排了大部分的水,捕了六头溪鳄进来。才改了现在的名字,叫鳄池。” “叫鳄池也挺好听的,就是可惜了这九曲回廊,” 成雪融改用被反绑的双手在栏杆上使劲地拍,一脸的痛心惋惜。 仰天悲叹道:“多么雅致的建筑呀,就该配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荷花虽好,却是中看不中用。”余传盯着成雪融,手却指着回廊下的积水。 “若这底下只有荷花,只怕不管我问你什么,你都不肯答吧?” “非也非也。”成雪融笑嘻嘻地。 “本宫素来易为美好事物折服,若有满池荷花相伴,必定更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余传立问:“你是何人?” “大成琼英公主。” 余传冷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成雪融。” “哼,嘴硬!”一声冷嗤由远及近。 并非出自余传。 余传脸色剧变,成雪融不明所以,正欲张望,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下一瞬,咽喉被扣住,成雪融被推了出去,半个身子悬空在栏杆之外。 “说,你是谁?不说,我就松手。” 那是一个如蛇信子般阴冷的声音,懒懒地侵入到成雪融耳中,附在她咽喉上的力度却慢慢地在加重。 颈间剧痛,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成雪融紧绷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这鬼魅般的身手太恐怖了,这恶魔般的出手太狠厉了。 “周副队长!”余传惊呼。 “息怒,息怒!万万不可,这人……这人还不能死!” 原来是周沈慎。 难怪余传一副汉jian走狗样儿,卑躬屈膝、低声下气。 周沈慎傲慢得紧,斜眼睨了余传一下,冷嗤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里的“余”,正是余传的“余”。 余传不吭声。 成雪融后腰抵着栏杆,咽喉被扣着,下巴高高抬起,不管是周沈慎还是余传,她都看不见。 她忍着几欲炸裂的胸腔,抓紧时间,不停地将左手握拳又松开,同时在心里猜,余传的脸肯定黑了。 又听那阴冷、傲慢的声音传来:“不就是要问话吗?留张嘴给她说就是了,那手啊脚啊什么的又不带嘴,先卸了给溪鳄解解馋吧。” 周沈慎说着,扣着成雪融咽喉的手又往下一压。 鼻尖空气越发地稀薄起来,成雪融头晕眼花,没力气再握拳了,只剩牙关死命地咬着,痛苦地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咕噜声。 回廊下隐匿了踪迹的溪鳄终于也兴奋了起来,水声哗啦、水花四溅,紧赶慢赶地都游过来聚在成雪融正下方,张大嘴等着。 “还不肯说?”周沈慎狞笑着问。 “周副队长!”余传抢上前来,“您这样,她就算想说,也说不了啊。” “哦——”周沈慎故作恍然地长长哦了一声,指间力度松了松。 成雪融感觉一股新鲜空气钻进鼻腔,灵台稍稍清明,她即时放肆地扑腾起来,悬在回廊内的双腿胡踢乱蹬,争取给周沈慎来一个“你封我咽喉、我踢你小弟”。 果然,但凡男人都怕蛋疼,周沈慎也不例外。 他松手。 又一大股的新鲜空气涌入胸腔,同时成雪融感觉身体一轻。 坏了,要掉鳄池了,要喂鳄鱼了! 成雪融最后一次握紧左拳。 然后,下落之势骤顿。 余传抓住了她的脚踝,在坳底溪鳄引颈跃起,冲着她的腰部咔嚓一口就要咬下去的时候。 她被余传拽了回来,狠狠扔在了回廊上。 她浑身疲软无力,瘫在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廊下、坳底,溪鳄的动静也渐渐平息。 半晌,她气喘吁吁地在桥板上坐起,一边倒退着往栏杆靠去,一边断断续续地骂开了。 “余传,畜生……” “周沈慎,畜生……” “敢对本宫……无礼……” “本宫要……要诛你们九族!” “你……你们的妈在生你们的时候……” “是把你们的脑子……和胎衣一起扔了吗?” “你们这两个……蠢得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 “掐着我脖子……叫我回答……” “你当我有……备用语音系统啊!” 成雪融若无旁人地一直骂着,但蜷着身体,缩在角落,气势较之之前已弱了不少。 周沈慎冷冷地嗤笑。 像余传那种文绉绉的审问,他向来最是看不起。 用点刑、见点血就能成的事,真不明白大成这帮人怎么就没胆子做。 他鄙夷地扫了余传一眼,问成雪融:“说,你是谁?再不说实话,我踢你下去喂溪鳄。” “我说了啊,我是大成琼英公主,我叫成雪融,是你不信而已。” “那……火药如何制造?” “那是买的,我不知道。” “跟谁买?在哪买?怎么买?什么价?” “……”成雪融略有迟疑,头一偏,果断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 周沈慎自负审问经验丰富,自认为已看透了成雪融那些微表情,当下放缓语速,慢条斯理。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留着你还有什么用?粮仓都让你烧了,还要留着你浪费粮食吗?” 周沈慎说着,举步走了过去,踮了踮脚,下一个动作似乎是要踹她下水。 她吓得尖叫,抱头大喊。 “不要,不要!” “我说,我说!” “是皇廷制造局,是北越的皇廷制造局!” “它生产的火药包分大、中、小三个尺寸,标价分别为为十两一个、十五两一个、二十两一个,不包运费,但买十送一!” 北越的皇廷制造局? 由北越栾国舅直辖的国家军队武器制造司,不但研制出了威力惊人的火药,还生产了拿出来卖,卖到了二十两一个的天价! 要知道,二十两银子,已经够一个普通老百姓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了! “你们买了多少?”余传抢上来,疾声追问。 “不知道,反正殿下就给我们拨了七十个,命我们无论如何要先炸了沛宁仓……” “呵呵。”周沈慎轻笑,像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十分友好地退了两步,把审问的主场让给了余传。 那什么沛宁仓,他可一点儿不心疼。 六万石粮食,除了第一次随着他来的两万石真是来自他周尧国国库外,后来断断续续送来的四万石,可都是他四哥在西南搜刮的,他心疼个什么劲儿。 再说,就连他运过来的那两万石,也是这些年他们哄着、骗着,通过镇南候,从大成国库里偷过来的,烧了就烧了嘛。 烧了更好啊,建元帝军粮不够、底气不足,以后更得巴着他们周尧国,乖乖做他们周尧国的儿皇帝了。 这也是为什么,沛宁仓那边火光漫天,而他率领着部分部将就驻在城里,却袖手旁观、喝着小酒赏火光的原因。 沛宁仓烧得越干净,他心情便越好。 至于眼前这个女人,不管她是公主还是殿下,也不管她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觉得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所知的火药,都已经让他问出来了。 可以了,周沈慎活动着筋骨,觉得可以一脚送这女人进鳄腹了。 “沛、宁、仓!” 余传蹲在成雪融面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的立场、态度可是和周沈慎完全相反的。 他一想起沛宁仓六万石粮食被烧了个精光,就恨不得生吞了成雪融。 但此刻,比沛宁仓的更重要的,是成雪融刚才说的那声,殿下。 “什么殿下?哪位殿下?” “是……是太子殿下。” 成雪融忽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背着手、仰着头,中气还没凑足但气势特别地足。 “国与国之间的军事交易,自然只有国家首脑才能进行。” “太子殿下与北越栾国舅已达成共识,北越将以七成之价,源源不断地向我大成供应火药。” 七成之价? 还源源不断? 余传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成雪融呵呵冷笑。 “余传,你站错队了,必输啊!” “周莫给你兵马、给你粮草,打的什么主意我就不猜了。” “但北越嘛……” “它一方面屯兵西北,牵制着三十万乔家军,看起来像是在帮你;” “可另一方面它又瞒着你将火药卖给你的对手,拐着弯帮着你的对手来打你。” “你说,它在想什么呢?” 还能想什么? 不就是想着以逸待劳地,先发它一个战争财; 等大成叔侄打累了,周尧国粮草、兵马也耗得差不多了,它再跳出来; 一举吞并两国,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吗!? 余传越想脑子越乱,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不由自主地就望向了站在一旁的周沈慎。 北越栾国舅那边是周莫在联系。 难道,是周莫串通北越骗了他? 还是,周莫也被北越骗了? 他是该立刻去信质问周莫,还是该将计就计、反将周莫一军? 周沈慎被他看得无名火起。 “余传!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四哥坑你了是不是?呵呵,你要有种,你别来求我们啊,把六万石粮食还给我,西南你拿回去,想当皇帝,自己努力!” “不敢,不敢……” 余传唯唯诺诺应着,姿态却已比不得往日恭敬。 周沈慎一看,更是火冒三丈。 腾腾怒火,忽然就对准了成雪融。 “哼,这个满口胡言的女人,阴我?诬陷我?呵呵,你有这个胆子作,也得有那个能耐受!” 他说完,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朝着成雪融的心口就刺了过去。 成雪融双眼猛地撑大。 这一刻,她在心里感慨:周沈慎残暴嗜杀之名还真不虚啊! 她都露出公主真容了,还胡说到了这份上,周沈慎竟然还敢贸然出手杀她! 死定了吗? 等不到无双来救她了吗? 她无力地闭上眼。 第148章 夏荷小姐 “周副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余传干巴巴的声音倒传了来。 成雪融猛地再睁开眼,就见余传攫住了周沈慎的手,周沈慎手握的那把匕首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只差分毫。 成雪融在内心里喘了口大气。 但面上镇定,仿佛并没有匕首对着她心口,也没有凶神捏着她小命。 只听余传冷声说道:“本王何时怀疑桀王了?本王不过是觉得桀王殿下着了栾国舅的道而已。” 刚才还是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的,这会儿已经自称本王了,腰杆儿直了,语气更硬了。 周沈慎让余传这前恭后倨一番变化给气得五官都扭曲了。 “我四哥会着别人的道,怎么可能?” 周沈慎咬着牙应道,半眯着的眼射出危险的光,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开始虐杀。 成雪融可不会给他机会来虐杀她。 她小心翼翼避开匕锋,昂首、转身,阔步跨过回廊栏杆,摇摇欲坠站在了栏杆外围。 脚尖已经悬空,脚下就是鳄池。 “殿下啊,沛宁仓已毁,董侍郎已逃,属下不辱使命,但既落于敌手,最恐不能全节,愿葬身鳄鱼之腹,以全保家卫国之义。” “鳄鱼啊,我丹心一片,感天动地,若你等有义,当留我全尸,让我死也死得有尊严。” 信誓旦旦,回声朗朗。 僵持着的余传与周沈慎不可置信地看着成雪融。 只见她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扑通一下跳进了鳄池。 水声哗啦啦地响,在夜深人静中,显得分外刺耳。 可等了许久,仍没等到水声再起。 余传正自纳闷,不知道往日里那饿得连块石头都要抢着吃的溪鳄怎么不动了。 难道还真有义了? 就听到回廊底下成雪融尖声大叫:“余传!你弄几条死鳄鱼来骗我,你要让我求死不能是不是?” 死鳄鱼? 余传一惊,探头一看。 果然! 成雪融还保持着被反绑了双手的姿势,坐在没过腰腹的浊水里,抬着脚正使劲地揣着一条巨大溪鳄的头部。 吃饱一顿管十天的溪鳄,健硕、巨大、凶猛、残暴,与周沈慎不相上下的溪鳄,怎么忽然之间、说死就死了呢? 是舍生取义吗? 余传愣住了。 周沈慎也愣住了。 “大将军王,大将军王!” 忽然,建元兵来报:“大将军王,鎏京有变,皇上请您到前厅议事……” “周副队长,周副队长!” 接着,周尧兵也来报:“周副队长,鎏京有变,说是……” 那建元兵附在余传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那周尧兵也附在周沈慎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余传“啊,啊,啊!”连连惊呼。 周沈慎“嗯,嗯,嗯!”哈哈大笑。 “我们走!”周沈慎意气风发、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余传黑沉着脸,甩甩袖子也要离开。 “等等。”他忽然顿步,探头又瞧了瞧泡在浊水里的成雪融。 “把她捞起来,关进……软禁到夏荷院,拨两个厉害些的丫鬟过去,好生看守着,不许她死。” 亲兵应诺。 成雪融倒糊涂了。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但决定留下来、决定为董志林他们争取逃亡时间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面对严刑拷打的心里准备。 内心里,她已不敢再妄想离间建元帝、余传与周尧、北越的盟友关系,所有的试探、胡诌、离间、误导、故弄玄虚、装神弄鬼,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折磨而已。 她就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大目标就是被关进大牢,千万别去实名体验那十大酷刑就好! 结果,余传要软禁她,还拨了丫鬟来“伺候”她。 虽然,这个“伺候”不是捶腰捶背,但也肯定不是酷刑折磨,因为余传说不许她死。 鎏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间接地让余传不想她死了呢? 成雪融还在琢磨着,奉命来捞她的将士走过来了,却不管她,抢着都去看那一条条忽然暴毙的溪鳄。 她这才想起了什么,艰难地从泥塘里站了起来,晃着手臂,试图甩掉手上的黏黏糊糊的泥浆。 “喂!快给我松绑!快带我上去!把我关进夏荷院,给我备清水,给我拿衣服,我要洗澡!” 脏死了! 听说鳄鱼生活的地方会有很多病菌,她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不会被感染吧? 应该不会,她百毒不侵,又有红蔓蛇赐予她剧毒无比的血,才能让她仅凭着划破伤口、往水里放血,就毒死了六头大溪鳄,是吧? 可糊了一身臭烘烘的泥,也怪难受的。 “快来啊!我的两个丫鬟呢?快来伺候本宫沐浴!” . 成雪融被人从鳄池里捞出来,送到了夏荷院。 抬头是一片天,低头是一个院,走到哪儿屁股后头都跟着两个丫鬟。 自此,她开始了在满园的软禁生活。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折磨了,尤其是,明知道鎏京出了大事,却不管怎么探听都探听不到。 她就这么一直内心煎熬着、表面淡定着,度日如年地熬到了七月初三。 这天,成雪融刚吃过早饭,正懒懒地躺下,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就听到太监捏着嗓子高声通传。 “皇——后——娘——娘——驾——到——” 她没起来,就半躺在榻上等着驾到,结果驾了半天,院门口还是没有动静。 夏荷园里仅有的两个丫鬟倒是殷勤。 一个搬凳子、铺垫子,一个备热茶、上点心; 完了还互相检查了一遍对方的仪容仪表,扶正发髻、拉直衣摆; 才踩着小碎步去院门口跪着。 直跪到裙摆又有褶子了,才终于迎来了皇后娘娘。 成雪融没有动,就饶有兴致地看着。 毫不意外,坐在轿辇里满头珠翠几乎压断颈椎的所谓皇后娘娘,就是昔日镇南候余传的嫡长女、昔日的忠亲王继妃,余万棠。 四面轿帘高卷,轿夫又走得极慢,成雪融便清晰地看到余万棠下巴微扬,端坐轿中。 轿辇之外,前后左右数十宫人逢迎簇拥,声声高呼娘娘千岁。 轿辇之上,她眼神傲慢,神色轻浮,一脸小人得志样儿。 成雪融见了,就在心里呸了一句:富人穷了不走样,jiàn人贵了不像样。 踩着宫人的背下轿辇,扶着宫人的手进大堂,余万棠做足了皇后的派头。 只可惜她颜值不够、气质难凑,既没有中宫郭皇后的端庄,又没有东宫太子妃的大气。 怎么看都是九块九包邮送的。 成雪融八风不动,依旧半躺在软塌上,了然而戏谑地看着余万棠。 余万棠并不信眼前这人真是琼英公主,但从前被琼英公主耍得太狠了。 此刻只要看到琼英公主的脸,哪怕是假的,她心里都有些怕。 更何况,眼前这个长相酷似琼英公主的女刺客,比琼英公主本尊还不知厉害了多少。 建元帝在她手上伤了,沛宁仓在她手上没了,连董志林都变戏法一样地让她给变走了。 这样“恶贯满盈”的女刺客,余万棠可不敢要求她下榻来行礼。 便装作没看到她,自己在中堂坐好了,清了清嗓。 “三位合称沛宁三美,皇上仁义,不忍见美人失教,便差了本宫来,粗略教授皇家礼仪。” 成雪融这才将目光从余万棠身上移开,望过去,果真在堂中见到三位不着宫装的小姐。 确实,都是美人,一等一的美人,素颜也能吊打余万棠几条街的那种。 “刚好,夏荷小姐也需要学,”余万棠继续说着,眼角余光扫了成雪融一下。 “你们一起罢,这皇家礼仪授习课便设在夏荷院。” 除了成雪融和站在中堂的那三位小姐外,屋子里的其他人都齐刷刷地应诺。 然后,那三位小姐也望向成雪融。 成雪融有点懵了。 “你叫我夏荷小姐?” 想了半天,成雪融才想明白余万棠在说什么。 也是,她就一直强调自己是大成琼英公主,大名成雪融,无奈没人信她啊。 她就等于没有名字,可人活在世上,总得有个代号。 因为她被软禁在夏荷院,于是,夏荷小姐就成了她的代号了。 可她不喜欢这个代号。 虽说“小姐”一词在这天蓝水清的世界里乃是指的大家闺秀; 但她深受前世文化影响,总觉得“小姐”不是个好词。 她一听别人喊她夏荷小姐,她就错觉自己是个青楼女子。 她很无奈,也很耐心地问余万棠:“你失忆了么?以前见着本宫,你哪一次不是阿谀奉承地卖力讨好,现在你老爹造反、夫君谋逆,封了你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你就忘了曾经自己的厚颜无.耻了?” “大胆!”余万棠身后两个粉色宫装的丫鬟齐声厉喝。 成雪融认得,那是余万棠的贴身丫鬟,自小就服侍余万棠,后来还跟着余万棠嫁到忠亲王府去了。 “余琪,余瑶,本宫记得你们,卖身侯府、为奴为婢,还要摒弃本姓、随主姓余的下人嘛!” “哟,看不出来呀,你家小姐对你俩还挺好的,从鎏京逃出来,忠皇叔那些侍妾她一个没带,就带了你俩,肯定是你俩很会服侍人,服侍得你家小姐都舍不得你俩了,是不是?” 成雪融笑嘻嘻地对余琪、余瑶二人说着,忽然神色一转,哎哟一声。 “不对,你俩是继王妃的大丫头,也是王爷的通房丫头!” “哎呀呀不得了了,我明白了!你俩果真会服侍人,是服侍得你家王爷舍不得你俩!” “大……大胆!”余琪、余瑶脸青了,同样的两个字,说出来再没了气势。 因为余万棠的脸已经微黑。 “跟这等痴心妄想的冒牌货啰嗦什么!” 余万棠不耐地摆手,“赶紧开始吧。” “是。”余琪怯声应了。 转过身才扬声喊:“沛宁府知府伍仕群表外甥女林品竹上前拜见。” 第149章 好大一顶高帽子 “沛宁府知府伍仕群表外甥女林品竹上前拜见。” 伍仕群早被忠亲王咔嚓了,这林品竹是伍仕群一房表亲的女儿。 祖上从商,因着伍仕群的裙带关系,家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次伍仕群被杀,伍家被灭,林家赶忙献出大半家产,才保得老少平安。 或是在伍仕群的事情上吓坏了,当建元帝派人去林家“请”号称沛宁府三美之一的林品竹时。 林父二话不说就将女儿赶了出来。 林品竹更是吓破了胆。 这会儿哪里还管谁是皇后、谁是叛徒,一屈膝就跪了下去,颤声喊:“皇后娘娘千岁。” “沛宁府城儒学教授孟文举孙女孟知书上前拜见。” 孟知书出身书香门第,是温婉知性的弱质女子。 她祖父原本供职府衙,专掌教育在学之士,考察生员学习、品德优劣等。 能通晓道义的,教出来的孙女也能明辨是非。 可坏就坏在,她祖父太晓道义、太重是非。 见成家叔侄相争、见大成江山飘摇,一气之下竟一病不起。 这会儿整座沛宁府的药铺都被建元帝掌管着,她要不听话,她祖父就没药吃。 于是,她一脸不情愿地,也跪了,小声道:“皇后娘娘千岁。” “沛宁府兵房经承李奇之女李钺钺上前拜见。” 李钺钺虽是站在三人之末,但成雪融却在看第一眼时就注意到她。 不仅是因为她个子最高、颜值最好。 更难得的是,她看着余万棠时,眼里毫不掩饰的全是鄙视与反抗,丝毫不见惧色。 这妥妥地,就是潜在盟友啊! 成雪融紧盯着她。 只见她迈步上前,没有下跪、没有请安,就裣衽微蹲,对着余万棠做了个福。 “夫人万安。” “大胆!”余琪还是那句旧台词。 “该打!”另外还有一句新台词。 是一个着浅绿宫装的肥宫人。 大概是想抱余万棠大腿了。 喝一声“该打”,蹿到李钺钺身后去,举起手中的鸡毛掸子就要抽在李钺钺背上。 李钺钺转身,左手挥开鸡毛掸子,右手扬起。 啪的一声脆响,即时回响在堂中。 她甩了对方一巴掌。 甩得对方都愣住了。 这时,又蹿出来一个想抱余万棠大腿的。 浅红宫装一闪而过,一脚已经踢在了李钺钺腿弯处。 李钺钺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浅绿肥宫女再次扬起鸡毛掸子,卯足了劲儿,照着李钺钺背心就要抽下去。 “绿肥。”成雪融忽然懒懒地喊。 浅绿肥宫女动作一顿; 李钺钺趁机跳开了去。 “本宫渴了,去沏杯热茶来。哦,本宫还有点冷,你顺便把毯子也拿来。” “冷?”绿肥不客气地反问。 “小姐,现在是大夏天,奴婢们都是衣裳轻薄,而你里三件外三件已经穿着秋装了,你还说冷?” “本宫就是冷,怎么了?”成雪融慢条斯理地。 “你既自称奴婢,就该有点奴婢的样子,别忘了,今儿可是皇后娘娘亲自来授皇家礼仪,你这样推三阻四的,是不是存心想惹皇后生气?” “……”绿肥:“是,奴婢这就去。” “红瘦,”成雪融又转向刚才那个踢了李钺钺一脚的浅红瘦宫女。 “刚才余琪说,这位李小姐的父亲是在府衙里供职的?” “是,她父亲是兵房经承,掌沛宁府的兵差、民壮、劳武、治安等。” “知府治下各房经承虽然不是官员,没有品级,但也算是官府的人了,既然是官府的人,在沛宁府里也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是吧?” “是。” “那红瘦,你家里父兄是做什么的?” 成雪融这样问,问完了,正好见绿肥手捧热茶、臂挽毛毯过来。 就又转向绿肥,再问:“还有,绿肥你呢?你家里长辈都做些什么?” 绿肥答:“奴婢家中三代屠夫。” 红瘦答:“奴婢父兄都是更夫。” “这么说,你们都是市井百姓咯。” 成雪融对绿肥呈上来的热茶、毛毯视若无物,引身指着李钺钺。 “可这位李小姐,人家可算是半个官家小姐了,就这么让你们两个又是打又是踹的……” 她悲痛地摇头,惋惜长叹:“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皇后——” 忽然,她又转向余万棠,一脸严肃。 “皇后不是说要来教授皇家礼仪吗?就这样以下犯上、尊卑不分的,可该怎么教?” 皇后的脸从微黑,变成了黑。 绿肥、红瘦看着形势不对,立刻跪了下去。 “娘娘!奴婢们知错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知错?恕罪?” 成雪融抱着毯子,又懒懒地躺下了,漫不经心地。 “只要知错就能恕罪,你们当皇后这么辛辛苦苦地戴着凤冠、穿着凤袍,一大清早地赶到本宫这夏荷院来,就是来当花瓶的?” 皇后的脸于是从黑,又变成了很黑。 “不过,你二人终究是夏荷院的丫鬟,本宫看皇后也不是那种爱插手别人院子里的事儿的人。” “罢了,本宫就代你们向皇后求个情,让皇后看在你们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混得比畜生都不如了还惦记着伺候本宫的份上,饶了你们,可好?” 绿肥、红瘦:“……” 绿肥、红瘦的脸也开始黑了。 但碍着皇后的脸黑得比她们早、黑得比她们深,也只好顺着成雪融给的台阶下。 俯身恭谨言道:“是,谢小姐求情。请娘娘恕罪。” 果然,皇后脸上的黑气终于缓了一些,故作矜持地点头,嗯了一声。 “那么,当着皇后的面,冒犯了皇后带来的客人,绿肥、红瘦你们起码得给客人道个歉吧,否则可叫皇后的脸往哪儿摆呀?” “……”皇后又嗯了一声。 绿肥、红瘦立刻挪了个方向,跪着李钺钺拜了下去,“奴婢们冒犯了,请李小姐原谅。” 李钺钺看晕了。 来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夏荷院里的这位夏荷小姐是阶下囚。 她刺杀建元帝、炸毁沛宁仓、救走董志林,还智斗余传周沈慎、勇敢跳下溪鳄池。 她一身正气,令人起敬。 所以,这夏荷小姐救她、为她出头,李钺钺毫不意外,只觉感激。 可李钺钺想不到,绕了半天,夏荷小姐还是怯了,竟想求息事宁人。 她有点失望,有点愣。 正愣着,就见成雪融下了软塌,捡了地上的鸡毛掸子,塞到她手里,笑吟吟对她。 “大人不记小人过,李小姐你就饶了她们吧,千万别把她们交给皇后。” “皇后处事秉公,她们顶风作案、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当然,要是李小姐你还有什么气不过、不满意的,尽可打骂她们。” “哦,就用这个鸡毛掸子抽回去,或者用你的修长美腿踹回去,怎么样?” 成雪融挑着眉,期盼地看着李钺钺。 李钺钺也挑着眉,惊喜地回望着成雪融。 手起,掸子落;裙动,美腿出。 绿肥、红瘦终于哎哟、哎哟吃了掸子,又哎哟、哎哟被踹远了。 中堂上,皇后的脸也终于彻底黑透了。 成雪融还不忘提醒李钺钺:“娘娘为你主持公道,教你尊卑礼仪,你还不快谢恩?” 这次,李钺钺爽快了,裣衽就蹲,脆声谢道:“民女受教,民女谢过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胸腔里开始闷着了一口血。 她队伍里另一个生力军余瑶站了出来,重复着喊余琪喊过的话。 “沛宁府兵房经承李奇之女李钺钺上前拜见。” 李钺钺还是裣衽。 没来得及下蹲,就听余瑶又喊:“平民拜见皇后,应行跪礼,伏身跪下,两手扶地,以头近地或着地,自称民女,三呼千岁。” “李小姐,你是聪明人,你父兄都能行的礼,你也肯定能行,是吧?” 李钺钺提着衣角,愣在当下。 片刻后,她继续提起衣角。 屈膝,跪地。 没有自称民女,也没三呼千岁,直挺挺跪着的背影,传递着她的悲壮与不甘。 这一刻,成雪融终于明白了。 李钺钺父兄被挟制,李钺钺身不由己。 这就是弱者的悲哀,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刚者易折,义者易伤。 这也是成雪融第一次意识到,像自己一直以来的剑走偏锋,其实只是投机取巧的偶然胜利,真要拼下去,她单枪匹马,毫无胜算。 与建元帝二十六万叛军的对抗,与周尧国野心勃勃的对抗,与北越国虎视眈眈的对抗! 需要她成长,需要她壮大。 救国之事,需要无数国人的成长,需要无数国人的壮大。 她怔怔,余瑶喊了她好几声。 “夏荷小姐?夏荷小姐?请夏荷小姐上前拜见娘娘。” 成雪融迅速地环视堂内。 堂上余万棠依旧傲慢端坐; 堂下三位美人还是低头跪着; 连那刚被踹远了的绿肥、红瘦也已经走了回来,还是站在刚才那个地方。 成雪融忽觉满心疲惫。 原来,她的伶牙俐齿只逞了一时之快,并没能换来任何实质性的变化。 她转身回塌,懒懒地再次抱着毯子躺下。 “绿肥,大声点告诉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鳄池那水有什么问题,本宫自那夜跳了鳄池,动不动的就爱腰疼,这会儿又疼起来了,本宫不跪,本宫要睡。” “……”绿肥瞧了瞧皇后,又瞧了瞧余琪,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题外话------ 激活本世界的第二绝色,李钺钺同时,她也是本世界冒失担当。 有她的地方,会有不一样的欢笑。 明天见。 第150章 好大一碗饭前醋 人如其名,爱着绿衫的绿肥腰圆膀粗,屯着一身的肥肉。 在这个“幸福就是能吃饱”的农业社会里,十分罕见。 跟她搭档的红瘦则爱穿红衫,应名儿一样地瘦骨嶙峋。 好在脸颊两侧还常有红晕,不至于让人以为她已病入膏肓。 她们是余传口中的“厉害丫鬟”,懂些粗使的武功,奉了命到夏荷院来,是为看守成雪融的。 成雪融已经在夏荷院被软禁了四天,绿肥、红瘦却不是来看守她的第一批厉害丫鬟。 她们是第三批。 第一批来的两个厉害丫鬟分别叫素绢、锦帛。 高高在上地跟包租婆似的,完全拿她当阶下囚看待,开口就骂、动手就掐。 双拳难敌四手,就半个上午的时间,成雪融身上就多了好几处淤青。 当然,那两个丫鬟也没讨到好,成雪融骂她们“苛待正义之士,必定不得好死”。 结果,她们当天中午就发了高烧,真的死了。 来接班的第二批丫鬟叫珍珠、玛瑙。 大概是被素绢、锦帛的死给吓着了,刚开始对成雪融还算客气,当着面儿喊她小姐,循着点儿给她上一日三餐,成雪融便跟她们相安无事地处了两天。 两天后,她们叛变了。 要热茶给冷水、要吃肉给煮粥,不敢对她动手,却在生活细节上虐待着她。 不让她吃饱、不给她睡足,还逮着机会就问她姓甚名谁、从哪来到哪去之类的问题。 成雪融烦了,撂下话,说她们是“心无正义,难逃天罚”,然后空着肚子,回房睡觉去了。 当晚,她们发了高烧,又死了。 然后,就是绿肥、红瘦来了。 她们估计是受了上头指示,也真是被前头两批四个丫鬟的“被诅咒死”给吓着了。 这两天来对成雪融果真客客气气的,也不问东问西了,就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伺候着她。 于是,她们活着了。 于是,夏荷院的小姐、鳄池的水,这两样东西并列第一,成了满园里最恐怖的存在。 关于鳄池的水,还得从六月廿九夜成雪融跳鳄池的事说起。 那夜,余传匆匆离开,临走前下令让士兵去捞成雪融。 结果,那几个下水的士兵和溪鳄一样,当夜莫名其妙地都发了高烧,死了。 这怪事儿报上去了,余传却没放在心上,只是又让人捕了几条溪鳄放进去。 结果溪鳄又死了,放溪鳄的人也死了。 各种邪门言论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兴起。 有人传出当日成雪融跳鳄池之前说的话,说是成雪融的诅咒、祈祷起了作用。 满园里开始人心惶惶了。 再加上夏荷院里厉害丫鬟接连被诅咒暴毙的事,余传自此也对成雪融说的话有些敬畏了。 于是不再养溪鳄吃人了,改种荷花。 可好好的荷花、好好的花农,只要进了鳄池,碰到鳄池的水,无一避免的都是死。 总之,所有接触过鳄池水的活物都难逃一死。 除了…… 成雪融。 因此,成雪融就成了满园里的一个传奇。 尤其是她跳鳄池之前说的那番话,被人传得都变了样儿。 人们议论纷纷,渐渐地甚至说她是天女,天的女儿,说她代表了正义、得到了天助。 所以,才能成那唯一不怕鳄池邪水的人。 所以,这个时候,从她嘴里说出鳄池的水,不但绿肥、红瘦会怕,余琪、余瑶也会怕。 余琪、余瑶一直跟在余万棠身边。 关于建元帝和余传这一次是不是通敌卖国、谋朝篡位,她们心里明镜儿似的。 自知理亏当然底气不足。 尤其是面对着成雪融这种传说中的天女,说谁说、谁就死,她们不怕才是怪事。 于是都不敢再说话了。 堂中就开始了诡异的沉默。 “带着你的人都回去吧,本宫要睡觉。” 成雪融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下逐客令。 “本宫要是睡不好,老天爷就会生气,老天爷一生气,说不定就会抓了你们去问罪,你们要小心了。” 余万棠听了这话,脸色终于不黑了。 变成了白。 吓白的。 “娘娘,”余瑶终究灵活些,立刻进言。 “娘娘,时辰不早了,折腾了半天,您也该累了,不如回宫歇着吧。” “好。”余万棠都等不及宫人来扶了,立刻起身,落荒而逃。 . 第二天,余万棠又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来了。 来的时候,成雪融正站在小厨房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使唤着绿肥、红瘦给她熬酸辣蘑菇汤,用来下面条吃。 “使劲儿!再使点劲儿!胡椒必须磨成粉,粉末状的粉,否则它就出不来那个香辣味!” “唉,绿肥,你白长一身膘啊,怎么连粒小胡椒都磨不碎呢?” 绿肥怀里抱着大海碗,碗里搁着小汤勺,满头大汗。 看着成雪融怀里的研钵,第三十六次提出她并不过分的要求。 “小姐,你把研钵让给奴婢,奴婢立刻就能把胡椒粒磨成粉。” “那不行。”成雪融从研钵里拿出一颗瓜子嗑了,砸吧着嘴。 “这家伙抱着舒服,本宫喜欢。身为奴婢,你不能夺主子所爱,是吧?” 如果她说不是,成雪融就会生气; 成雪融一生气,就会对着老天呼天抢地,说自己受了委屈。 她一受委屈,总有老天替她出气。 受天训这种福气,可谁都不想有。 于是,绿肥默默地低下了头,继续绝望地用小汤勺磨着大海碗里的胡椒粒。 “轻点儿!再轻点儿!豆腐必须切成丝,头发丝的丝,这样吃起来才有绵软嫩滑的绝妙口感!” “唉,红瘦,你从头到脚加起来都没二两肉,怎么拿起刀来这么得劲儿?” 红瘦手拿菜刀站在砧板前,板上放着一块豆腐,板下堆着一板豆腐。 她捏了捏几乎要抽筋的右手,第三十六次向成雪融普及有关豆腐的基本知识。 “小姐,你说要吃嫩豆腐,奴婢让人送来的正是一板水豆腐,比豆腐脑都硬实不了多少,没法切丝。” “不切丝不好吃。”成雪融又从研钵里拿出一颗瓜子嗑了,继续砸吧着嘴。 “本宫今天就想吃豆腐丝那口绵软嫩滑,吃不到,心情就好不了。” 成雪融心情一不好,就会对着老天唉声叹气,说自己各种不如意。 她一不如意,说不定老天还得替她出气。 算了,得罪老天这种事,谁都不敢做。 于是,红瘦也默默地拿起了刀,继续绝望地用菜刀切着砧板上风一吹就会碎的水豆腐。 恰在这时,传来了太监尖声通传。 “皇——后——娘——娘——驾——到——” “又来了!”成雪融呸了一声。 毫不意外地看着绿肥扔了海碗、红瘦弃了菜刀,一边整理着仪容仪表,一边小跑着到院门口去跪迎。 “本公主还没吃饱呢,一个两个的都跑了,谁来给本公主做饭?” 成雪融低声抱怨,她肚子一空,心头就有气。 于是扔了研钵,追着绿肥、红瘦就去了,一路高喊着。 “喂,你们两个,快给本宫回厨房做饭去!她磨叽得很,驾半天都驾不到呢。” 谁料,到了。 余万棠仿佛没洗澡、没换衣服一样,跟昨天一模一样的一身凤袍、满头珠翠。 站在院子里,抬着下巴看着成雪融。 “哟,到得这么快呀?” 成雪融惊讶地看着余万棠,惊喜地在她身后看到拎着提盒的八个宫人,眉一挑,更开心了。 “原来是来给本宫送饭的啊,知道本宫饿了,索性连装逼的时间都掐了呀。” “十七婶儿,你可真好。” 叫人大婶,拉人仇恨。 不管古代现代,无论异世现世,这都是至理名言。 于是,被叫了十七婶儿的余万棠,脸色又开始微微地黑了。 “今天,本宫来授皇家餐桌礼仪。” 她说,扶着宫人的手,装模作样地走进大堂,一路吩咐着。 “来人,一人一案,摆桌。” 一人一案的分食制,更加强调尊卑秩序。 但因成淮帝登基之始为拉拢众臣说了一句“独食不香”,弃小案而用圆桌,十八年来已令分食制趋于消亡。 余万棠反同桌共食,复一人一案,不外乎是要彰显身份,强调地位。 成雪融在心里暗暗嘲讽:虚张声势啊!自卑作祟啊!一个人越是缺什么,越是要炫耀什么,余万棠你妥妥的就是变.态啊! 变.态余万棠在大堂对门的正位摆下金凤宴桌,左右两侧各摆两小案。 成雪融便也不客气了,挑了左侧头桌就坐了下去。 林品竹、孟知书两人随后也进了大堂,却只站着不敢落座。 倒是最后进门的李钺钺爽快,都不拿正眼瞧一下余万棠的,走过去,宽袖一挥就坐下了。 她挑的,是左侧二桌,成雪融的下方。 宽袖长袍系带长,她那一挥,就有一条流苏系带落在了成雪融的手边。 “哦,抱歉啊姐姐,带子打到你了。” 李钺钺偏头,看着她微微一笑,裹着宽袖的手伸过来,从她手边拿走了那根流苏。 成雪融回以她微笑,对她点头,咬字清晰地慢慢说道:“我知道,没关系。” 她握拳。 掌心里,有李钺钺偷偷塞给她的一个小纸团。 是谁呢? 李钺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她可不信李钺钺会善心大发、不顾父兄安危、冒着杀头风险来救她。 重点是,李钺钺根本救不了她。 那么,会是他吗? 通过李钺钺,和她取得联系,跟她从长计议,与她里应外合,助她逃出牢笼,是这个打算吗? 重点是! 事先他用什么途径认识了美人李钺钺? 事中他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美人李钺钺? 事后他又打算用什么方式答谢美人李钺钺?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原本是令人开心的消息,成雪融却东想西想的,非要将这美出天际的盟友李钺钺当作假想敌,平白无故先干了一碗饭前醋。 第151章 好大好多饭前醋 “夏荷小姐?夏荷小姐?” 余万棠几乎都要敲桌子了,她这么大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成雪融竟然都能走神。 “干嘛?”成雪融一脸不爽地看着余万棠。 “宴席之上,要请主位先进热膳,以汤、饭为主,各用位份碗,再进奶茶,三进酒馔,后进果食……” 小案之上,已摆满了余万棠所说的热膳、奶茶、酒馔、果食等等。 可见,成雪融走神的时间不短,起码余万棠已将皇家宴席流程都说得差不多了。 成雪融不耐烦了。 “好无聊!”她打了个呵欠,用筷子胡乱拨了一下碟子里的菜。 忽然抬头看着余万棠,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宫要拉屎。” 余万棠正用筷子夹了一个四喜丸子,正要表演如何体面地进食,听见这粗鄙的话,愣住。 成雪融审时度势、迅速补充:“本宫最近胃口不佳、排便不畅,拉的尽是些丸子样儿的秽物。” 啪一声,余万棠筷子头那颗丸子掉了下来,顺着她的金凤宴桌,滑到了她的凤袍之上。 她脸色又从微黑,变成了黑。 “大胆!”余琪还是那句旧台词。 “可能是鳄池的水有问题,本宫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的。” 余琪闭嘴了。 “那本宫走了。”成雪融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 “绿肥、红瘦,你俩……” “唉,算了,你俩不行。” “李小姐,你父亲是兵房经承,是武人,你耳濡目染的,也懂些功夫吧?” 李钺钺一头雾水看着成雪融,不知道这会儿当着余万棠的面儿,是该如实答懂呢,还是答不懂。 成雪融便又唉了一声,将就意味甚浓。 “来吧,就你吧,瞧你高高壮壮的,总归不会比绿肥、红瘦差。” “她俩连磨颗胡椒、切块豆腐都不行,本宫都快饿死了。” “你快到厨房去等着,等本宫如厕回来,亲自教你熬汤下面啊!” 成雪融潇洒地走了。 绿肥、红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凑上前将汤勺海碗磨胡椒粉、砧板菜刀切豆腐丝的事儿报告给余万棠,完了指着李钺钺。 “那夏荷小姐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被李小姐的衣带打了,能不记仇吗?一会儿进了厨房,可就够那李小姐受的了。” 余万棠一看四喜丸子就恶心; 再看凤袍上那点油渍就更烦心; 也没空理成雪融刁难、屎遁、记仇、报复的事儿了; 挥挥手让绿肥、红瘦闭嘴,再招招手让余琪、余瑶来撤了宴席。 成雪融躲在茅厕里看完了小纸团,出来站在院子里喊开了。 “人呢?李小姐,你不来做饭给本宫吃,存心想要饿死本宫啊!” 李钺钺蹭蹭蹭跑了出去,跟着成雪融一头扎进厨房。 “胡椒必须磨成粉,粉末状的粉!” “豆腐必须切成丝,头发丝的丝!” 成雪融刁难的声音清晰地传出了厨房,经由宫人的口,最终传到了端坐大堂的余万棠耳中。 . 大堂外,厨房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钺钺抱着研钵,嗑着瓜子。 一边听着成雪融时不时地高声朝外吼她两声; 一边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说着前一晚她所经历的事。 “他身手特别好,要不是我的丫鬟走在前头替我开门,倒下的那个就是我了!” “当然,我身手也不错的!” “他一个掌刀这么劈下来,我立刻挥臂,就这么一格一挡再一踹一跳,我就拉开和他的距离了,厉害吧?” “嗯,然后呢?”成雪融从李钺钺抱着的研钵里摸了把瓜子,心急地追问。 “然后我就骂他,我说‘大胆花贼!歪心思竟敢打到姑奶**上来,看今夜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然后他就说他不是花贼,然后我就和他就不打不相识了!” “哦,原来他是镇北侯麾下参将哦,姓白名矾,是奉了朝廷的命令来救你的。” “白、矾,姐姐你认识这个人吗?” 成雪融不答反问:“啊,李小姐啊,你说他是花贼啊?” 你个小祖宗啊,你说无双什么不好啊,偏说他是花贼! 他最恨人家这么说他了,难怪他要和你不打不相识呢,他是要向你解释他不是花贼啊! 只是,你这满脸春光的样子,不对劲啊! 成雪融默默地在心里又干了一碗饭前醋,酸得直想作呕。 却还不忘满脸堆笑回答李钺钺,“那什么白矾,我不认识。然后呢?” “然后,我俩就彻夜长谈啦!” “他向我道歉,说打听到我和林家小姐、孟家小姐一起被余万棠点中了,能跟着到夏荷院来。” “就想着放倒了我,易容成我的样子来见你,再伺机把你救走。” “谁知他挑中的我却有武功,一出手就和他打了起来,他也很意外。” “嗯,然后呢?”成雪融继续满脸堆笑看着李钺钺。 继续问,继续默默地在心里大碗大碗猛干饭前醋。 从“我和他”到“我俩”,从“不打不相识”到“彻夜长谈”。 真想知道,无双能对着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个女人彻夜长谈些什么鬼! “然后他就请求我帮他,希望我能配合他,让他易容成我的样子来见你。” “我不肯,整整说服了他一晚上呢!” 成雪融:“……” 好了,这下子总算知道李钺钺的彻夜长谈,都是对他谈了些什么了。 “他堂堂男子,怎么能穿妇人裙装呢?听说会倒霉一辈子的!” “但我看他不像咱华族人,可能不信这一点,就没说,而是告诉他,女人很难扮!” “我还给他分析,说就算让你见到夏荷院里那位小姐了又怎么样?” “单凭你们两个,也没法离开满园、离开沛宁府啊,是不是?” “但他油盐不进,非要来见你,就差给我跪下了。” “我没法子了,只好叫他先给你写封信。” “我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啊,何况夏荷院里那位小姐那么聪明。” “咱仨合计合计,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呢?” 成雪融:“……” 好了,她可终于摸透李钺钺的人物特点了。 从“我和他”到“我俩”再到“咱仨”,李钺钺是天性自来熟,热情无处挡。 像极了她,可怎么办好? 成雪融敷衍着应:“嗯,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李钺钺认真地问:“那你要回他什么话?告诉我,我帮你转达。” 成雪融:“……” 难得地愣了。 “还能有……有这种操作?是他说的?不用我写信,让我说了,你去转述?” “是啊!”李钺钺嗑着瓜子,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说的嘛,你被软禁、被监视,做什么都不方便。” “要是咱俩能说上话,就帮你转达一下;如果说不上就算了,只要把东西给你就行,他说你知道的。” 成雪融心里总算舒服了些。 无双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安全考虑,她不吃醋,不吃醋。 谁料,李钺钺又道:“其实我觉得他都不用写信的,不就六个字吗,我帮他传达就好了。” “啊——”成雪融几乎要暴跳了。 “六个字?你……你你你!你偷看他给我写的信!” “什么偷看,别说那么难听。”李钺钺继续嗑瓜子。 “他给你写信的时候我都识相地走开了,哪知道他那么信任我,折也没折就把信给了我,所以我就看到他写的内容啦。” 成雪融:“……” 什么信任你啊,拜托你别那么感动好吗,无双那只是跟你客气一下! “不过,他也够奇怪的哈,我都这么配合着帮他了,他还只写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唉姐姐你说,他要真把我放倒了,代替我进了满园来见你一面,是不是也只会跟你说这一句话啊?” “那也太不值得了,是不是?” 成雪融:“……” 怎么不值得? 我们彼此思念、念念不忘,就算不能对话,就含情脉脉地对视一眼,那也很值得了,好吗? 成雪融已经被那一碗又一碗的饭前醋给淹到失控了,就笑吟吟、阴测测地一言不发看着李钺钺。 李钺钺美目眨呀眨,被成雪融看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见成雪融半天不说话,只好悻悻地自说自话。 “所以啊,还好有我帮着你们,对吧?” “对,你说的都对。”成雪融笑应。 心想,你懂个屁! “那你帮我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成雪融抢了李钺钺怀里的研钵,将钵里的瓜子倒了,放了把胡椒进去,再塞还给李钺钺。 “我是真饿了,你下碗面给我吃吧。哦,先把胡椒磨成粉,粉末状的粉。” 李钺钺:“……” “豆腐就切块吧,把这些蘑菇跟这些配菜熬了,做个酸辣底味的汤,然后煮点面条浸进去,再撒点香菜,放点花生米,就成了。” 李钺钺:“……” “愣着干嘛?哦,你也想吃啊?那行,你多煮点,一起吃呗。先说好啊,蘑菇都得归我,这是我喜欢的蘑菇,你别碰。” 李钺钺:“……” 还有,那是我喜欢的男人,你也别碰! 当然,这句话,成雪融没有说出口,李钺钺也没有听到。 第152章 琴、棋、五子棋 这一次气走余万棠后,成雪融破天荒地盼着她再来。 次日上午,她来了。 带来的,不仅有成雪融盼着的李钺钺,还有一位穿布褂的老年男子。 “今日习琴。” 余万棠花瓶一样坐在中堂,翘着兰花指指着那老年男子。 “这位是容老,琴瑟皆通,今日便由容老指导你们琴瑟技艺,你们好生学着罢。” 似是怕成雪融再说出什么粗俗不雅的言论来,恶心着自己,余万棠不等宫人应诺了,直接就宣布。 “本宫乏了,要在这歇一会儿,绿肥、红瘦,你们带着容老及四位小姐到偏厅去吧。” 成雪融屁颠屁颠地抢先溜到了偏厅。 余万棠不想见她,刚好,她想见的也不是余万棠。 她在偏厅坐下,无视宫人来来往往地搬琴调瑟,直接喊人。 “绿肥过来,本宫头疼,你来给本宫按按。” 绿肥不情愿地站到了成雪融身后,胖乎乎的手刚一搭上成雪融的两鬓,成雪融就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哎哟,绿肥,你在干嘛?叫你磨胡椒粉,你不肯出力,叫你按摩,你倒把本宫往死里掐,你是要谋杀本宫吗?” 已经习惯了成雪融的无理取闹、有意刁难,绿肥都懒得解释了。 立刻道歉,然后建议:“奴婢手笨,要不换红瘦来?” “行,让红瘦来吧。” 成雪融说着,看了看红瘦那一双骨节突出的干枯老手,打了个寒颤。 “你给本宫捶捶腿吧,你这手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本宫怕被它硌着。” 红瘦坚强地承受住了成雪融的打击,双手握拳轻轻地落在成雪融腿上,毫不意外地又听到了成雪融杀猪般的惨叫。 “哎哟,红瘦,你在干嘛?叫你……” “小姐,”红瘦打断成雪融的控诉。 跳过了道歉的步骤,直接建议:“奴婢手也笨,要不换李小姐来?” “李小姐要学琴。”成雪融说。 “夏荷小姐,你也要学琴。” 调好了琴瑟,准备开始教琴的容老插了句嘴。 “请夏荷小姐到琴台前坐好。” “琴啊,不学,听着都烦。” 成雪融指着林品竹、孟知书还有李钺钺三人。 “你教她们就好了,不用教本宫,本宫才不学那东西。” “我连哪个是琴、哪个是瑟都分不清楚,容老你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李钺钺接着成雪融的话说,说完了还看着成雪融用力点了点头,强调了一句,“真的。” 看来是真的了,这个李钺钺痴迷于武,荒废了琴,合理啊。 于是成雪融对她招了招手,“那你过来,帮本宫舒舒筋。” “好啊。”李钺钺欣然上前。 先给她捏了捏两鬓,然后按了按肩膀,又抬起她的右手,从臂到肘、从肘到腕,按摩得她舒舒服服的。 就是,迟迟没给她塞小纸团。 “没了?”成雪融哀怨地看着李钺钺,摊开空空的两手,问。 “没了。”李钺钺诚恳地看着成雪融,也摊开空空的两手,答。 “哼,没意思!” 舒服完了,成雪融连句谢谢都没有,就无礼地推开了李钺钺,黑着脸回了房间。 李钺钺一头雾水。 绿肥、红瘦掩嘴偷笑。 夏荷小姐心眼儿多小啊,就知道那李小姐讨不着好。 偏厅里小琴大瑟叮叮咚咚响了一天。 不得不说,林品竹和孟知书还是可以的,二人抚琴,容老弹瑟,琴瑟和鸣,非常催眠。 成雪融在房间里补了一觉,到晚间余万棠带着人要走的时候,她才一脸不耐烦地出现。 见着李钺钺还是只会冷哼,甚至还出脚要绊她。 当然,李钺钺身手好,没倒,反而是成雪融差点栽了。 李钺钺不记仇,关键时刻还是出手挽住了她,她大概觉得太没面子了,哼了一声,又一头扎进了房里。 夏荷院清净了。 . 再次日,余万棠雷打不动地,又来了。 这次,带来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爷子。 “谢老,人称棋圣。今天请谢老教授棋艺,还是去偏厅吧,本宫在这歇着。” 余万棠连花瓶都不想做了,看都不看中堂高位,直接到软塌上坐下了。 成雪融又屁颠屁颠地抢先去了偏厅。 她都主动给乔佚写信了,乔佚今天要还不给她回信,她就决定要生气了。 还好,有回信了。 因为李钺钺对她眨眼。 然后抢着问:“谢棋圣啊,您只教一天吧?可我不会下棋啊,您打算怎么教我呢?” 谢棋圣:“……” “我也不会下棋,谢棋圣您顺便也教教我呗。”成雪融凑过去,决定和李钺钺统一战线。 谢棋圣:“……” “琴棋书画乃修身养性之必须,与诗酒花茶合称人生八雅,看二位出身名门,怎么可能不会呢?” “什么人生八雅!”成雪融先切了一声。 “前些天,本宫三步杀一人、抢着出城门的时候,您还不知道在哪个疙瘩角落躲着呢。” 谢棋圣:“……” 谢棋圣咽了咽口水。 “还有诗酒花茶?”李钺钺倒咦了一声。 “诗和花我也不爱,但是酒和茶我喜欢哟,打架之前喝点酒,壮胆,打架之后喝点茶,解渴!” 谢棋圣:“……” 谢棋圣缩了缩脖子。 “李钺钺你太粗俗了,女儿家家的开口闭口就是打架。” 成雪融呸了一声,拉起李钺钺的手就走。 “我会下五子棋,我来教你。” “好啊。” 李钺钺又被拐跑了。 谢棋圣:“……” 算了吧,反正只教一天。 听容老说,这两位小姐不听话,不教也没关系的,反正上头也不过问。 于是,成雪融和李钺钺又自由了。 面对着一盘黑白棋,两个脑袋抵在一起,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低声交流了起来。 “他住你府里吗?” “嗯……其实也不算是住在我府里,应该是躲在我房里。” “伪皇帝派了支兵在我府里逛来逛去的,烦得很,他也没法出来,只能躲着。” 躲就躲嘛,竟然躲小姐闺房! 成雪融又开始在心里大口闷飞醋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俩又彻夜长谈了吧?” “嗯?”李钺钺一愣,神色立即黯了下来。 幽怨地答道:“他真闷,一句话都不说,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感兴趣。” “唉,我说那个镇北侯挺有福气的啊,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参将。” 这话就是一大勺蜜糖,把成雪融被醋泡酸了的一颗心浸润得甜丝丝的。 她扬着笑,十分得意。 “哼,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重要,他就只能关心我!” “嗯嗯嗯。我知道你重要,否则伪皇帝早把你杀了。哦,听说你跟琼英公主长得很像?” “一模一样。对了我问你哈,你觉得是你好看还是我好看?” 李钺钺正玩着棋子,听了这话,手一抖,棋子掉了。 她用惊悚的眼神看着成雪融。 “哪有人这么问的?” “有啊,我。” 成雪融指着自己的鼻子答,然后神色也黯了下来。 “我觉得你比我好看多了。” “好看有什么用?要不是因为好看,我也不会被选来学这些乱七.八糟的皇家礼仪。” “你这么说,我倒想问问你了,你知不知道忠亲王……哦,就是你说的那个伪皇帝,他教你们皇家礼仪做什么?” “我爹说可能伪皇帝是想充实后宫,说现在两沅地区就是伪皇帝最大,叫我忍耐着,不要冲动。可我只要想到那个不忠不良的伪皇帝,我就恶心,叫我给我他当小老婆……哼,他想得美!” “充实伪皇帝后宫?”成雪融缓缓摇头。 “别忘了,我也是学习皇家礼仪的学员之一,可我是刺客,我差点杀了他,他敢收我进后宫?他不怕我睡到半夜,一枕头闷死他?” “那你说,伪皇帝训练我们做什么?” 成雪融还是摇头。 她已经被软禁了七天,七天里,她与世隔绝,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有乌伽什在,她不担心董志林、郭显仁他们会被追上,他们肯定能到西南。 有郭显仁在,她不担心西南,郭显仁是帅将,多少还是能守住几个城的。 有江离护送,她不担心董志林回不了鎏京。 只要董志林能回京,江离愿意北上,北越就不成问题。 问题是,鎏京到底有何变故? 所以,昨天她在托李钺钺给乔佚的纸条里,就只问了这个问题。 今天李钺钺给她带来了乔佚的回信,厚厚实实的一小扎。 想必乔佚写了很多,只是她还没找到机会看。 一切,得等她看了再说。 “你回去让你爹打听打听,看伪皇帝到底想安排你做什么。” 成雪融扔了黑白棋,起身要走。 “我先回去睡了。” 每次谈话都结束得那么突然,李钺钺又愣住了,看着成雪融潇洒离去的背影。 半晌大喊:“姐姐,你不是说要教我五子棋吗?” “等会儿。” 李钺钺知道成雪融是要回房去看密信,以为她的这句“等会儿”,就是等会儿出来把回信再交给她。 于是耐心地等着。 谁知,等了一天。 等到林品竹和孟知书在谢棋圣的教导下,棋艺更进一层楼了; 等到余万棠觉得教有所成、要摆驾回宫了,成雪融还没出来。 李钺钺不得不跟着余万棠离开了。 等她回去,把成雪融的反应告诉了躲在她闺房里的白参将。 白参将却似乎并不为成雪融这种反常感到奇怪,只蹙着眉,甚是担忧。 “先看她明天如何吧。” 第153章 书、画、房中术 又明天,余万棠带了个两沅才子来教书法、画艺。 成雪融依旧没出现,听绿肥、红瘦跟余万棠报告的,似乎是病了。 “禀娘娘,夏荷小姐昨天学棋,学了一半就回房睡了,一天没出来,也没吃东西。奴婢们觉得不妥,午夜时分进房去看,才发现她昏昏沉沉睡着,但浑身上下没一丝热气儿,凉飕飕的像是病了。” “哦,病了?上报皇上了吗?有没有传太医来看?” “上报皇上,也上报大将军王了,大将军王差了御医来看,但夏荷小姐不肯就医,把来诊脉的御医轰了出去,说再逼她,她就自尽。” “自尽!” 余万棠似乎被这个词吓着了。 “那就算了,别逼她了。她敢跳鳄池,说不定真敢自尽。” 成雪融是阶下囚,说她重要,可也没见伪皇帝对她严刑逼供,反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这么怕她死,着实奇怪。 李钺钺微微蹙眉。 余万棠又说:“你俩上点心,就这两天了,可别给本宫再出什么岔子,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本宫第一个就要摘你们的脑袋!” “……”绿肥、红瘦怯怯地应道:“是。” 李钺钺眉头蹙得更紧了。 . 当天回去,李钺钺将成雪融的情况说了。 “白参将,你知不知道伪皇后说的‘就这两天’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等过了这两天,伪皇帝就要处死夏荷姐姐?” 乔佚没说,只是跟成雪融一样地高深莫测地摇头。 各自睡下,一夜无话。 直至天色大亮,李钺钺睁开眼,才惊悚地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一个“她”站在床头,执男子礼对这一个她拱手作揖,同时开口说出白参将最开始的要求。 “我想进满园见夏荷小姐一面。” 李钺钺这才听出来,原来是乔佚。 “哇,茶馆里说的那种易容术,原来真的存在啊!” 李钺钺立刻将乔佚封神了,托腮凝眸崇拜着他。 “你好厉害,教教我吧?” “可以教你,但你要帮我,我今天必须进满园,必须见到夏荷小姐。” “你……这么爽快?” 武痴李钺钺愣了,注意力全在乔佚说的那前半句上。 “不是爽快,是跟你交换。” 乔佚冷静而严肃地问她:“你换不换?” “我……那个,你最多就变成我的样子,可我的语言、表情、动作,还有兴趣、爱好……” “换不换?”乔佚打断她,冷声问。 “如果你不换,我就把你打晕,藏进床底下。” “……”李钺钺:“我换!” . 午饭过后,满园那边派人来接李钺钺,李钺钺躲在闺房里,由着乔佚去折腾。 刚到沛宁府那会儿,为了寻找、营救成雪融,乔佚易容成各种市井百姓、粗使下人混进过满园。 对于满园的庭院布置、守卫换防,他早已摸得十分清楚。 清楚满园戒备森严,尤其是成雪融所居的夏荷院,严严实实地就跟个铁桶一样,他进不去,她出不来。 正是因此,他才早早地打消了硬闯满园救走成雪融的念头。 好在成雪融只是被软禁,并无受刑,他便也静心等候时机。 果然,他等来了李钺钺等人出入夏荷院的消息,才心生妙计,转而去劝成雪融“既来之、则安之”。 李钺钺说得对,别说他闯不进满园,就算让他闯进来了又如何? 成雪融没有武功,他又仅能自保,面对千军万马,他们只能送死。 倒不如,伺机再逃。 只是,成雪融悲痛成疾,不来看一下她,他心难安。 他目不斜视,一路随着宫人来回走动,逛了好几处院子,凑齐了队伍,才终于向着夏荷院而去。 “绿肥、红瘦,带云妈妈和三位小姐到偏厅,你们就退下吧。哦,等云妈妈出来,记得再带去夏荷小姐的房间,今天这课……重要,让夏荷小姐一定要学。” 余万棠吩咐着,懒懒地躺到了软塌上,心想,最后一天了。 根据李钺钺所说,每日授课之前,余万棠都要先介绍授课之人,以及说明授课内容,怎地换了他来,余万棠就一改平时,不介绍也不说明了呢? 乔佚心中不解,等进了偏厅,绿肥、红瘦退了下去,便主动问:“请问云妈妈,今天授的是什么课?” 那云妈妈半百年纪,五官倒还长得不错,就是脸上脂粉太多,风一吹都能扬起一阵白雾,实在让人无法直视。 见有小姐主动来问,便极度违和地妩媚一笑,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乔佚的手。 乔佚脸一沉,立刻就甩开了那冒犯了他的咸猪手。 “哟,坚贞烈女啊!” 云妈妈笑得越发诡异了。 拉拉袖袋,掏出了两本只有封皮却没题名的书本儿来,往乔佚怀里一扔。 “今天看小人书,轮流着看,每个人都必须看,看完啊!” 乔佚翻开书本儿,看一眼,即刻合上。 易容材料下,他的脸已经涨红。 春!宫!图! 今天授的,竟是房中术! 难道,叫他和两个小姑娘一起,听一个老姑娘说阴阳和合之道么? 绝不可以! 他扔了手里滚烫的书本儿,转身就往外走。 “我要去找夏荷小姐。” “哦,你要去找她呀!” 云妈妈拽住了他。 “那你带着小人书一起去。听说你和夏荷小姐聊得来,那你们一起看吧,也省得老娘我再跑一趟了。” 听说,那位得到老天爷偏爱的夏荷小姐不好对付,动不动就爱咒人死,还一咒一个准,云妈妈怕啊。 “你要不肯,我就去回禀皇后娘娘,不许你去找她!” 青楼老.鸨云妈妈可是个厉害角色,不是那弹琴的容老、下棋的谢老能比的。 她的要求利己不损人,乔佚只好答应了。 于是,绿肥领着乔佚,乔佚带着书本儿,去了成雪融的房间。 笃笃笃,绿肥敲了门。 “小姐,李小姐来了,带了小人书一起来,娘娘嘱咐了一定要看的,可别忘了。” 屋里没动静。 绿肥又想敲门,乔佚拦住了。 “我来吧,你退下,走远些。” 绿肥扫了一眼乔佚手里的书本儿,不坏好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 待她走远,乔佚才抬手,轻扣两下,又附身凑到门缝处,沉声喊道:“雪儿,开门。” 几乎在他喊出“雪儿”的那一刻,房门就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 一只手伸出来,揪着他衣襟将他拉了进去。 又砰一声,房门又关得严严实实的。 房间内,成雪融埋头在乔佚胸前,看样子像是恨不得钻进他怀兜里。 “我就知道你会来。” “所以,你的病是装的?还是装给我看的?” “才不是,我是真病了!” 成雪融扬起头,满脸堆笑,讨好地看着他。 他已经抹去了易容,一张脸深邃立体,褐色瞳仁熠熠生辉,极具异域之美。 成雪融抓起了他手按在自己心上。 “不信你摸摸,人家得的可是相思病……” 咦,感觉不对啊,怎么这么硌得慌? 成雪融低头去看。 乔佚尴尬地就要抽回自己的手。 成雪融速度更快,将乔佚手抱着,又抢了他手里的小人书。 “这就是余万棠让我一定要看的小人书?” 她问,一边翻开,然后愣住。 但也只有这么一愣,很快她就恢复了自然。 撇下乔佚津津有味地翻起了小人书,一页一页地看得很是认真。 乔佚:“……” “啊,这个我喜欢……” “啊,这个我也喜欢……” “哎呀每一个我都喜欢!” 成雪融翻一会儿就要叹一句; 叹一句就要瞧乔佚一眼。 翻完了、瞧够了,忽然抬头,双眼亮晶晶看着他。 “无双,你想先试哪个?” 乔佚耳后早让她那一眼又一眼地给瞧红了,这时又听她问这个,即刻喝她:“胡闹!” 成雪融笑嘻嘻,没骨头一样地歪进他怀里。 他心中一荡,双手不自觉揽住了她,再后边呵斥的话就没气势了,又无奈又无力,听着倒有几分宠溺。 “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起这种念头?” “我是怕你不举嘛!” 成雪融双手极是不老实,半撩着、半哄着。 “上次那事儿,是我不好,我怕你心里有阴影,以后真不举了,我就没福利啦。” 成雪融说的上次,是在鎏京镇北侯府,他们“白日宣淫”,被“捉jian在床”的事儿。 自那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了。 而她,被抓进御史台暗牢,被酷吏张都审问,被当做张氏反贼,被郭显仁一路追杀。 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又干下了刺杀建元帝、炸毁沛宁仓、救出董志林等轰动朝廷的奇迹大事。 她不懂武功秘法,不会持剑提枪,却心怀家国,不忘大义,身绑火药守城门,智斗余周跳鳄池; 她无谓牺牲,甘入虎口,只为庇护那守卫国家、治理天下的贤臣良将,只为抨击那卖国求荣、叛国造反的jian臣贼子,只想捍卫那千千百姓、万万黎民的和美家园。 百里云帆鸠占鹊巢,她失去了名字。 却活成了传说,成了抗击忠亲王、抗击镇南候的第一大功臣,安了大成朝廷上惶惶不安的众朝臣的心。 可她不是神。 开门那一刻,他便已看到她浮肿、发红的眼。 她有泪,他知道。 他扣住她不安分的手,搁到自己腰后,一只手拍着她背心,一只手按着她脑袋,压在自己心口。 她忽然安静了,阖眸,在心上人宽厚又温暖的怀抱里,她卸下伪装,一身气息渐渐沉缓。 “节哀顺变。” 第154章 房中密谈 “节哀顺变。”乔佚柔声说。 “嗯。”成雪融应,声音哽咽着,眼角已经湿润。 “她们该死、能死,终有一天,我会杀了她们,替你父兄报仇。” “所以,你也认为不但我父皇的死有蹊跷,连我太子哥哥的死,都是她们造成的。” 成雪融说,抬头看着乔佚,眼眶更红了,泪水一行行,不停滑落。 乔佚蹙眉看着那透明的液体,抿着唇手足无措。 她带他看过日出,给了他二十年人生中最灿烂的阳光和温暖; 他向往她的笑、也见惯了她的笑。 因此,每一次面对她的泪,总让他心慌,不知如何是好。 “六月廿七,晨,太子颁布先帝遗旨,着琼英公主和亲周尧国桀王周莫,以示两国友好。” “公主不愿,在太子孝庐之外、于烈日炎炎之下,长跪不起,请求太子收回遗旨。” “皇后、太子及众位朝臣以先帝遗旨不可不遵为由,驳了公主的请求。” “六月廿八,夜,太子被发现暴毙于孝庐之中。” “公主以父丧未过、兄丧又起为由拒绝和亲,称身有重孝,不上花轿。” 成雪融将乔佚在密信中所写一字不落背了出来。 眼泪滑落的同时,她道:“这是你告诉我的鎏京变故。” “郭显仁到张都府去抄家,说父皇遇刺时,我就该猜到父皇死了。” “张都不会刺杀父皇,父皇也不可能下达诛灭张都九族的命令。” “因为在暗牢里,我已经和父皇相认了。” “我以张都远房姑奶奶的身份住在张都府,他灭张都九族,就等于是灭我。父皇不会。” “父皇之死,也不可能是张都所为,应该是……” “是我,是我告诉父皇公主是假、道士是假!” “他或许能听我的话,不去动假公主,却不一定忍得住对那假道士的恨意……” “马林说的,是父皇赐下毒酒给张都,张都毒发之际用匕首杀了父皇。” “可我想不是的,父皇的毒酒是赐给戴氏父子的。” “戴氏父子毒发之时,杀了我父皇,又灌了张都毒酒,让张都顶罪,自己再去找陶新月要解药,这样才合理。” “你猜的,不错。”乔佚道。 “太子妃已将皇上驾崩当夜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了我。” 乔佚一五一十地,将梁师赞在密信中所写如实相告。 最后强调了一点,“最早发现皇上被刺的,就是百里云帆。” “所以,父皇驾崩,不是六月十二,而是六月初二。” “母后、太子、梁姐姐他们定是怕朝廷不安、怕在外巡察的忠亲王趁机造反,因此才对父皇的死秘而不宣。” “母后主持宫内事宜,对于弑君之人,当然是要派自己人去对付。” “所以,才有了郭显仁去抄张都府,遇到了我,又被我拐着,一路来了沛宁……” “是,你说的都对,可是……”乔佚欲言又止。 迟疑着问:“雪儿,皇上怎么会让你远嫁周尧国?我……” “你怕啦?” 成雪融终于仰起头来,脸上还是湿的,却已经堆满了笑。 娇嗔说道:“谁让你抗旨惹他生气的,他不要你当女婿了!” 她这样子,真当得上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乔佚看着她,眼神却沉了下去。 眼眶都是红的,眼睫毛也全是湿的,却非要堆出一脸的笑,到底是为什么? “我保证,隔墙无耳。”乔佚再次抱住她,轻声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她应,却是摇头。 “父皇死了,太子哥哥也死了,韫玉还没两岁呢就要登基做皇帝。” “大成太难了,我更想把悲愤化为力量,不想浪费。” “至于你说的和亲……其实,无双,父皇已经知道,我再也做不了公主了。” “嗯?”乔佚一愣。 “你和皇上相认的时候,让皇上看到你的脸了?” “是啊,不小心就被他看到了。”成雪融悻悻答道。 “他明白的,我再也做不了公主了,再加上我对着张都胡说,说什么忠亲王和北越国通敌要造反。” “父皇大概受了启发,觉得要是忠亲王要反,最大的可能就是拉着镇南候一起反,他翁婿二人要通敌,就是和西南臣属国周尧国一起通。” “所以才写了这么一个圣旨,要把假公主嫁去周尧国吧。” 在这事上,成淮帝的手法和卫子凌可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借着和亲的名头,帮着他们将假公主远远踢开。 不过成淮帝想的,是借此同时牵制周尧国与忠亲王二方人马; 而卫子凌则是要借联姻大成之势,增加越崇武夺权夺位的筹码。 乔佚略略一想,便也体会到了那其中的巧妙之处,当即对成淮帝肃然起敬。 “皇上真英明也!” 这是个一箭三雕、一石三鸟的妙计啊。 忠亲王诬陷太子弑君,于是攻占两沅,自称为帝,周尧国更是以义军自称,说要捍卫皇室。 如今先帝遗旨现世,桀王周莫若不遵旨迎娶皇室成员之一的琼英公主,便是藐视先帝。 之前说的一切冠冕堂皇的话,全都不攻自破,连带着忠亲王那边,自然也是民心尽失,军心动摇。 可若桀王周莫遵旨迎娶琼英公主,又等于成了朝廷的人。 与忠亲王联盟作废,再不能供给粮草兵马,建元叛军的后援自然也断了。 成淮帝这一招,真是进可攻、退可守,绝妙! “父皇是英明,可父皇绝对想不到,他这么英明的妙计,最后竟先断送了太子的性命。” 成雪融叹息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烈日当头,长跪不起?不行就再来一个身有重孝,不上花轿?” “为了不嫁,那一老一小两个妖怪真的太狠了!” 乔佚轻抚着她的背。 “贪图荣华富贵,窃取公主身份,她们机关算尽,却忘了还有公主和亲一事。” “这次,陶新月母女算是栽了。国难当头,牺牲公主换战争优势,当政者都会这样做的。” “不,我太子哥哥不会。”成雪融打断乔佚,骄傲而坚定。 “你也说了,六月初二,父皇要设宴赐死那假道士之前,还遣了高公公去太子府。” “无双,你想没想过,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父皇身边的高公公,在这么重要的宴席之前,他却去了太子府,会是去干什么?” “是……是奉命去传公主和亲的密旨!” “对!”成雪融重重点头。 “所以,太子早在六月初二就拿到了公主和亲的密旨,但他一直没有公布。” “一开始当然是因为忠亲王还没反、周尧国还没乱,可后来呢?” “头一天父皇驾崩的消息公诏天下,第二天镇南候就发出檄文说要讨伐太子,另拥忠亲王为帝。” “他们与周尧国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只要用一道遗旨就能化解大成一半威胁,可我太子哥哥却一直没有公布,一直没有……” 乔佚沉重地叹息,“原来,太子殿下是为了你,他不知道鎏京里的那个公主是假的。” “后来,就知道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以后就拿出了父皇的遗旨,然后……” 成雪融闭了眼,“这一拿,就拿走了他自己一条命。” “节哀顺变,雪儿。”乔佚依旧是那一句。 “最后一天了,明天你会离开满园,启程西去。路上机会多,我会救你出来,带你回京。” “不,我不走。”成雪融坚定地看着乔佚,坚定地摇头。 “你不走?” 乔佚一紧张,下意识地握住了成雪融的手腕,“雪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成雪融不答反问:“那无双,你又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这件事,我并没有在给你的密信里提到。” “可我都猜到了。”成雪融扬了扬手里滚烫的书本儿。 “不需要你细说,只看余万棠训练我的,还有李钺钺她们几个的内容,我就猜到了。” “学跪拜、学进餐,那没什么,学琴棋书画也是应该,那么,为什么还要学房中术呢?” “占地四千亩的沛宁仓连环爆炸、付之一炬,这其中第一功臣‘火药’肯定已经名扬天下。” “鳄池上那一遭,忠亲王、镇南候不就是奔着火药去的?” “当时周沈慎也在,我胡说一通,可这事很好查,周沈慎一问周莫就知道是被我耍了。” “可从鳄池那次到现在,无论忠亲王、镇南候还是周沈慎,都再没来审问过我。” “证明背后是有一个地位超然的人使力了。” “忠亲王都称帝了,地位能够超越到忠亲王头上去的,我想也只有掐着建元军军粮、装备的周莫了。” “传闻周莫也是个将才,治军严酷、手段狠厉。” “他既然知道我有可能知道火药的信息,又怎么会由着我落在忠亲王手里呢?” “而对建元帝来说,周尧国这个盟友,他必须争取到,尤其是,他沛宁仓里的粮食已经没了。” “他要能争取到周尧国的继续支持,他就有可能造反成功,争取不到,他缺粮少兵的,就输定了。” “所以,当周莫提出要我这个俘虏时,忠亲王只能答应。” “尤其是,众所周知我‘酷似公主’,听说周莫为人极为骄傲且富有征服欲。” “公主是多尊贵的人,又有早慧的美名,在加上又有父皇‘公主和亲’的遗旨在那搔了一下他的心,他肯定对我很感兴趣,很想玩一玩我呢。” 成雪融一口一个公主,仿佛真的只是在说别人的八卦。 倒是乔佚,听成雪融越说越离谱,连“感兴趣”、“玩一玩”这样的词都说了,脸一黑再黑。 “一万金、两万银、三座城池、四个美人,其中一个乃是大成俘虏,长相酷似公主的夏荷小姐。” “周莫要求建元帝献上此四宝,建元帝忍痛允了。” “于是周莫杀了大成派去传‘公主和亲’遗旨的黄门侍郎,正式宣布支持建元帝造反。” 第155章 她将家国天下一肩挑起 成雪融眨着眼,故作茫然看着黑了脸的乔佚。 心想,本公主都莫名其妙吃了那么多飞醋了,不看你紧张一下、不逼你表白一下,本公主心里不平衡。 终于,半晌,才听他硬邦邦地接着说道:“他二人把你当玩物送来送去的,我不同意。” “哦,玩物啊。” 成雪融心里甜丝丝的,知道他闷,得这么一句话已经很难得了。 但一时玩心又起,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可我听说那桀王周莫的王妃之位还空着呢。” “搞不好周莫会喜欢本公主呢,本公主脸蛋漂亮身材棒,能说会道技术好。” “到时候他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王爷不上朝,然后就封了我做王妃。” “王妃可不是玩物哦,那时候你也就能同意啦,是吧?” “不同意!”乔佚即刻沉声反对。 反对完了,才知道被耍了,几乎绝倒。 但看她眼底终于有了笑意,又觉得被耍一下也值得。 便叹息,极是无奈地问:“怎么又胡闹?” “我才没胡闹!”成雪融脆声顶了一句。 终于转了话题问道:“无双,我托当归转交给你的信,你都看了吧?” “看了。我同意。我已经飞书回西北了,借兵的事我爹自会安排。” 北越冰天雪地,卫子凌知道习惯了温暖海风、水战船战的郭家军就算去了北越也打不了战。 因此他不想要郭家军,他从一开始想借的就是吹惯了西北寒风的乔家军精兵。 但他又怕乔家军里精兵少了的消息传了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便又想了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子。 那“超一品军司大臣”郭显良不正好带着一万郭家军混在乔家军里各种捣乱嘛。 那就索性让他万里挑千、十里挑一,挑一千“郭家军”去北越好了。 刚好,“超一品军司大臣”这名头够大,跟栾国舅对话也能昂首挺胸。 又扯着东南水军的旗子,让栾国舅以为不过是一千个不适严寒、不擅陆战的“水军”,掉以轻心。 实际上呢,那一万东南水军一个不少好好地都被安排留在西北训练了。 真正跟着郭显良去的,乃是穿着郭家军战衣的一千乔家军精兵。 卫子凌这一阴损大招,可说是把栾国舅骗惨了。 他低估了越崇武的实力,以为他就带着一千没用的兵。 朝堂政局与沙场对战同理,一旦没能正确掌握形势,要想胜利,那就难了。 乔佚叹道:“莱安小神童果然名不虚传。” “莱安小神童是厉害,但本公主也不赖啊。” 成雪融骄傲地邀功,将沛宁湖上与卫子凌一番借兵借势的谈判说了,又将乾宁门下教董志林出使北越的想法也说了。 “你看,要没有我这三寸不烂之舌、黑不见底之腹,你借出去的兵可就不是一千,而是一万,搞不好还是三万!” “三万便三万。”乔佚淡淡道。 “江离、当归一路护你周全,就算他是开口要十万,我也照样给他。” 成雪融吸吸鼻子,心想竟还真让卫子凌给猜对了。 又嘀咕,“其实我后来想了又想,我觉得当时我被当归唬了。” “他根本没想借十万,也没想借三万,有一万他就够了。” “毕竟,北越皇帝还是江离他爹,难道叫江离领着兵去逼宫吗?” “哦对了,说到江离,就得说说那个乌头案了,当归可都跟我说了,我告诉你哦,原来……” 她将实情、隐情都说了,最后照例加了句,“也不知道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我可真好奇啊。” 乔佚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担忧地说道:“就算江离不说,幕后之人也不难找,只是……” “江离既不肯说,回国后怕也还会阻挠当归再查乌头案,江离和当归……怕是要决裂了。” “还有,江离毕竟是被你和当归算计着回国去的,就算给他当皇帝,他也不会快活了。” 成雪融道:“所以,找出幕后之人,找出江离心病,对症下药,才是帮助江离的正确之道。” “是啊。”乔佚应着。 搂紧了成雪融,深深一叹。 “若没有江离、当归,你我早在百里堡时便已毙命,恩同再造、不能不报。” “我只盼此间诸事速速了结,陪你走一趟竹桐山后,便去北越助他一臂之力。” 要待此间诸事了结,得多久? 还要去一趟竹桐山,得多久? 成雪融窝在乔佚怀里,闭眼想想,忍不住一股潮热又涌上了眼角。 愿他平安喜乐,漫漫一生,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而她,没有那个福气了。 且不说红蔓蛇毒能不能解,单看火蛭那迅猛的长势,不久的将来,她只怕就要让火蛭吸成人干了。 她感慨啊,自己真厉害,竟同时中了仡濮族最厉害的毒和最厉害的蛊,要还想活命,除非是有奇迹吧。 “无双啊,” 成雪融闭着眼喊他,“真想快点嫁给你啊,可到底你的孝期还有多久啊?” 她到底还要等多久? 若是太久,她怕她等不到呢。 “我的孝期,快了。只是,皇上刚刚驾崩,太子又薨了,眼下反倒是你……” “我才不管。”成雪融扬起脸,笑看着乔佚。 “无双,要是能够嫁给你,什么重孝轻孝、热孝冷孝我都不管,就算全天下没有一个人祝福、没有一个人赞同,但只要是你,你敢娶,我就敢嫁。” “好。”乔佚俯下头,回以她同样的暖笑一枚。 “我敢娶,那你随我离开,不要任性,不要让建元帝拿你当玩物去送给周莫。” 成雪融的笑慢慢僵住。 她摇头,轻轻松开了环抱着乔佚的双手。 “我不会离开,我也不是任性,周莫那儿,或许我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我必须去试一试。” “因为我是成雪融。” “哪怕我已跌落神坛,哪怕万千大成百姓已无一人认得我是公主。” “可我从未忘记我的身份、我的责任。” “我从不敢有一时半刻不将百姓当做我的子民。” “但凡我能为他们做的事,哪怕再苦再难,我也想尽全力试一试。” “不试,我心有愧。” 乔佚无言以对。 她的胸襟、见识、担当,皆非一般男儿可比,虽双肩瘦弱,却将家国天下一肩挑起。 而他,既知她的抱负,又怎能袖手旁观,甚至于倒泼冷水,成为她的负累? 他但愿护她周全、全她心愿。 这边,成雪融见乔佚久久不表态,心知乔佚是默许了。 便笑着再一次软软地窝进他怀里,娇哼一声,开始问罪。 “你说,你不挑林品竹、孟知书,非挑李钺钺做什么?贪图她长得最好看,是不是?” “……”乔佚:“她长得高,又壮实,方便我易容。”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说,长夜漫漫,你俩都干了些什么?” “……”乔佚:“睡觉,她睡床,我睡塌。” “美人在侧,你睡得着?” “……”乔佚:“她不美。” “那我美不美?” “……”乔佚没答。 “身材棒不棒?” “……” “技术好不好?” “……” . 往日里,成雪融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 被软禁嘛,反正起来了也出不去,便索性蒙着被子睡懒觉。 绿肥、红瘦也从来不喊她。 难伺候又惹不起,只要她不跑,她们就不闹。 谁知,今日里一大清早,绿肥、红瘦就来闹她了。 “小姐,卯初了,该起了。” 起什么起,天还没亮透呢。 成雪融翻个身,蒙着被子继续睡懒觉。 然而绿肥、红瘦走进走出、翻箱倒柜、拿着个、拿那个的声音络绎不绝传过来,扰她清梦。 “小姐,天大亮了,得起了。” 天亮就天亮,说得像是天亮起了我就能自由了一样。 成雪融又翻了个身,蒙着被子继续睡懒觉。 忽然在黑暗中,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谁说她不能自由了? 天一亮,一起床,她就能离开满园了啊。 终于想起来的成雪融暗暗激动,但也不好表现得太未卜先知。 便懒洋洋地起来了,念叨着“吵死了、吵死了”,喊:“绿肥,伺候我洗漱;红瘦,备早饭来。” 绿肥、红瘦早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就等着成雪融呢,于是麻利地伺候她洗漱、梳妆、更衣。 更的,乃是一套粉色箭衣,配着高高的发髻,踩着厚厚的官靴,分毫不差,就是从前的她。 她对着镜子冷冷一笑,对建元帝和余传那点心思了如指掌。 当下也不多问也没多说,走到餐桌边便开始吃早饭。 等她放下粥碗,咽下最后一口多汁小笼包,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时,绿肥上前来。 “小姐,轿夫在门口候着呢,请你上轿。” 一抬双人小轿,轿门、轿窗关得严严实实地。 也不知是防着她看满园,还是防着满园里的人看她。 静悄悄地就把她送到了西南向的坤宁门口。 坤宁门下,六辆马拉板车。 板车上固定着贴有封条的六口包铁榫卯带铜锁木箱; 木箱周围密不透风地站着一排缚甲持枪的士兵。 越过木箱与士兵,又是四辆轿式马车。 成雪融对那装金装银的木箱不感兴趣,自停了轿、掀开了轿帘,双眼就直盯着马车。 无双在哪呢? 没认出来哪个是无双,倒是见到了曾经的鞭下败将,余万杭。 ------题外话------ 余万杭,还记得这一位吗? 文一开,就被公主殿下拿着教鞭狠揍的那一位呢。 这一回,他要领饭盒了。 明天见。 第156章 飞来横醋 余万杭现在厉害了。 做了建元帝的国舅,受封二品将军。 只是底下没什么兵,光杆将军一个。 因此领了个护送、进礼的差事。 他和余万棠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跟着他爹一朝造反,就都轻飘飘地自我感觉甚好。 斜着眼角看人、抬起下巴对人,自大傲慢得仿佛他已经拥有了整个大成。 成雪融冷冷地嗤了一声。 其时他正色眯眯地逐个打量马车里的美人,忽听一声冷嗤,立刻转头来看。 “啊,是余世子呀。”成雪融从轿子里走出来,笑吟吟看着余万杭。 余万杭没出息地呆住。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夏荷小姐。 早有传闻夏荷小姐酷似琼英公主,原以为不过是众口铄金。 此一见,竟觉传闻不尽不实,可恨至极。 瞧这一身的清爽利落,瞧这一身的风姿飒爽,这迷倒人的娇笑,这醉倒人的风情…… 这哪是酷似,这根本就是啊。 “怎么,余世子不认得本宫了,见了本宫怎么不跪?” 余万杭傻乎乎地,两手一拢就真要行礼。 他身后一个小兵将他拽住。 “大将军,这是夏荷院里的女刺客……” 余万杭猛然惊醒,一张脸顿时涨得发紫。 成雪融笑吟吟地又道:“自三年前余世子以身体之领受了本宫一番教导之后,便远赴西南、入伍操练。嗯,效果不错嘛,脸皮还真练厚了,都能当二品将军了呢。” “你!” 余万杭眸光骤冷,恨恨瞪着成雪融。 三年前,四时别院中那一顿毒打,他自觉颜面尽失。 在鎏京呆不下去了,才有后来的“远赴西南、入伍操练”。 在这三年里,若说他还有念着成雪融什么的,就是念着要报这一顿毒打之仇,好好地出了心头那口气。 如今一见这酷似琼英公主的女刺客,余万杭心中腾腾怒火就燃了起来。 他冷笑,右手一挥,马鞭凌空发出“啪”的一声响,朝着成雪融便飞了过来。 成雪融没料想余万杭竟敢对她发难且发得如此突然,瞪大眼看着那横扫而来的马鞭,愣住。 又见那马鞭忽在空中一滞,似是撞上一股无形的力,然后一只素手捞过来,将它扯住。 李钺钺腿扎马步手执鞭,护在成雪融身前,冷冷喝问余万杭,“小贼,你敢!” 余万杭让李钺钺这一下过人的身手给震慑住了,脸上刚褪下去的青紫又涨了上来。 成雪融却敛眸,迅速扫向李钺钺跳出来的那辆马车。 车驾位子上,一个浓眉小眼大胡子老汉正好收回结印的手,对成雪融摇了摇头。 原来,无双在这里。 马鞭在空中那一滞,定是无双出手所致,否则,距离那么远,李钺钺怎么来得及? 还有无双那一摇头的意思,她也懂。 她既不肯走,又何必一次次地要逞口舌之快? 终究是人在屋檐下了,当低头时且低头,能屈能伸、保全自己,方是俊杰所为。 成雪融乖觉地点头。 这一点头,在余万杭看来,又成了对李钺钺的肯定,对他的讽刺。 “李钺钺,你说什么!” 余万杭怒瞪着眼前两个女子。 “哼,死到临头,还敢这么嚣张?” “死就死,姑奶奶我不怕死!反正我死了,你也讨不着好。” “你——” “姐姐,别管他,我们上车。” 李钺钺气愤地将马鞭一扔,转过来扶着成雪融就要往自己马车走去。 “小姐。”绿肥、红瘦二人拦住。 “我们的马车在那边。” “哦,”成雪融顺着绿肥、红瘦所指瞧了一眼。 “那你们去吧,我和钺钺一起。” “是啊是啊,我给姐姐做伴儿。”李钺钺道。 “可是……” “可是如果我没有钺钺做伴儿,我就会闷,我一闷,心情就不好,心情一不好,那老天就……” “那小的去问问大将军。” 绿肥打断成雪融的玄幻推理,和红瘦一起逃命一样地走了。 . 李钺钺本性乃是跟成雪融一样的无法无天,当然也不会管绿肥、红瘦这一番请示的结果如何,挽着成雪融便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她指着坐在车驾位置上的马夫, “他叫老白,就是……那个老白。” 成雪融挑挑眉,并无看乔佚,反而紧盯着李钺钺。 果然看她眼角带俏尽是小女儿娇态,顿时脸黑了,冷哼一声,给乔佚飞过去一记眼刀。 乔佚:“……” 李钺钺:“……” 成雪融指着坐在车厢内的一个丫鬟,极是不客气地问:“她是谁?” “哦,那是……那是我的丫鬟。”李钺钺愣怔着回不过神。 恍惚着就答:“流星,流星锤的流星。” “流星锤?”成雪融正往车厢里钻,听了这话身形一顿。 身后乔佚眼疾手快也不见外,扶了她一把。 她心里立刻舒坦了。 再看李钺钺,脸上的笑就和熙多了。 “那你的钺,也是刀枪斧钺的钺咯?” “是……是啊。” 李钺钺已经让成雪融这六月天、孩儿面一样的情绪变化给弄糊涂了。 一愣未平、一愣又起,也没注意到乔佚对成雪融的亲密,下意识地就又答了。 成雪融心情甚好,一边往车厢里钻,一边随口说:“真想不到,我原本还想问你是愉悦的悦,优越的越,还是明月的月呢。” “原本是优越的越。”李钺钺跟着成雪融也钻进车厢。 “我不喜欢,十岁那年自己给改成了斧钺的钺。哦,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斧钺的钺比优越的越好听啊?” 李钺钺这话是问的成雪融,眼神却尽往乔佚那儿飘去。 乔佚为了隐藏他的眸色,只是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 成雪融心里那个酸啊,真是无法言喻,话都说不出了,只有“呵呵、呵呵”笑得极是勉强。 . 这时,队伍前头传来吆喝声,叫嚷着准备啦、坐好啦、启程啦。 成雪融知道绿肥、红瘦请示成功了、余万杭变相退让了。 心情总算稍好了一点,这才对李钺钺笑笑,答她:“好听。” 然后又扶了扶高耸的发髻、整了整超短的裙摆,同样地似有若无瞧了瞧乔佚。 问:“钺钺,你有没有觉得我穿的箭衣比你穿的长裙好看啊?” 乔佚:“……” 公主殿下心眼儿真小。 李钺钺属于粗线条类型。 并没发现成雪融模仿着她的神态、仿照着她的句式、暗暗地正在跟她较着劲儿。 十分诚恳、十分惊艳地打量着成雪融身上的箭衣,哇一声。 “啊,姐姐,你这样穿着真好看,跟戏子一模一样。” 成雪融:“……” 生平第一次,有人说她像戏子。 她没有瞧不起戏子,否则也不可能将戏服改良做常服了。 但在这个异世大陆,戏子终究是低人一等的贱民。 就算是郭显仁那张吐不出象牙的臭嘴,也从不敢拿戏子和她相提并论。 果然,李钺钺说完这话,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说岔了,立刻自打一嘴巴。 “啊,姐姐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你就像……就像真的公主一样。” “哦,你见过公主?” “……”李钺钺狠狠一窒,讪讪答:“没有。” “对了姐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那个姓余的小贼要带我们去哪?” “去哪?” 成雪融故作不知。 确实,并没有人跟她说这是去哪,她不应该知道。 李钺钺问这话时,眼底便有忧色,再听成雪融答了这话,直接就满面愁容了。 “姐姐!” 她用力地抱住成雪融的手臂。 “昨天半夜,伪皇帝派人到我家里去宣旨了。” “原来伪皇后教我们这个、教我们那个,就是为了把我们教好了送到西南去献给那个什么桀王!” “姐姐,你聪明,之前你能让伪皇帝在你手上吃那么大的亏,现在你也想想办法,帮帮我吧,我……” 李钺钺这一副将成雪融当作主心骨的模样,让成雪融受用极了。 可余光一扫、又扫到李钺钺斜着眼正明目张胆地偷窥着她的驸马。 就好像她李钺钺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宁死不入风尘,全是为了她驸马一样。 成雪融心里那个气啊。 硬邦邦答道:“我一只笼中鸟,能有什么办法,认命呗,给周莫当小老婆也没啥不好。” “认命……”李钺钺一听,脸也青了。 绝望的眼神又扫了扫她的驸马,低声道:“我不认命,我……要真没办法,我就以死守节!” “死死死,那个节是什么节啊,春节啊,就值得你们这帮古人动不动地就去死,我最烦这点了。” 成雪融气闷地甩开了李钺钺。 到底是为李钺钺的封建,还是为李钺钺的情动,那就说不清了。 李钺钺背过身去,也不说话。 她的丫鬟流星便在一边开解她。 “小姐,你可千万别起这种糊涂念头……” “夏荷小姐说得对,做桀王的小老婆而已,哪儿就值得要死要活的……” “小姐你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老爷、夫人、少爷……” “伪皇帝在圣旨里可都说了,这万一你出点什么意外,不管是失贞还是伤残、殒身……” “但凡惹得桀王有一点不高兴了,李府就得灭门了……” ------题外话------ 好久没谈恋爱了,来来,先谈谈。 明天见。 第157章 灭顶之水 成雪融不屑地哼哼两声。 心想,忠皇叔行事可真阴损,难怪只派了重兵来护送金银,却不管美人,原来是根本不怕美人跑。 且不说这么多兵跟着,她们弱质女子、手无寸铁、有没有那个能耐跑。 就算真给她们机会让她们跑,为了自己家人,只怕也不敢跑。 都挺可怜的。 不但是李钺钺。 也不止林品竹、孟知书。 更有天下间千千万万被剥削、被压迫、被推出去无辜牺牲的百姓,他们都很可怜。 “*******,*******!” 成雪融大义凛然念出这千古名句。 然后问李钺钺:“姐姐我要去干一番大事,你要不要一起?” “大事?”李钺钺眼一斜,立刻又瞟向乔佚。 “那当然一起啊!” 成雪融:“……” 是想跟我一起呢,还是想跟我驸马一起啊? 又听李钺钺问:“可是姐姐,你前面念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 成雪融:“……” 真相了,吸引李钺钺的果然不是家国情怀,而是帅哥美男。 “他不去。”成雪融指着乔佚的背影。 “他是镇北侯左膀右臂,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这一趟就只有我,你还要一起吗?” “老白……不去啊……” 李钺钺果然蔫了,满脸的遗憾。 成雪融即刻冷冷哼了一声,双手用力绞着超短的裙摆,咬牙切齿、破口低声骂。 “可恶,竟敢招摇撞骗!竟敢蜂狂蝶乱!竟敢引鬼上门!竟敢蝶意莺情!” “……呃?”李钺钺愣住,“姐姐,这又是什么意思?” 乔佚:“……” 好冤啊,干嘛拐着弯儿骂他招蜂引蝶啊。 成雪融“呵呵、呵呵”地笑。 直把李钺钺笑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你就不用管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前面那句诗,那表达了我的决心。” “我决定了,只要是对大成有利的事,就算是死我也要做,绝不趋利避祸。” “所以,你呢钺钺?” “我不能保证此一去一定会成功,也不能保证你不会失贞、不会伤残、不会殒身。” “甚至即便成功,即便万千大成百姓因此受益,也不一定有人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即便是这样,你也要一起吗?” “我……我要!” 这一次,李钺钺总算没有先看乔佚了,倒是愣愣看了成雪融半晌。 成雪融眼中那种大义与无惧,让她震撼。 “我觉得,遇到姐姐你,是我的福气。” “从小爹娘就教我明辨是非、明辨黑白,这次爹爹也告诉我伪皇帝是造反、是错。” “可伪皇帝抄韩卓斐一家、灭伍知府满门,逼着我们又跪又拜又献身,我们只能在心里气愤,连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还好遇到了姐姐你,姐姐你前头已经干下了刺伤建元帝、火烧沛宁仓、营救董志林等等大事,以后我就跟着姐姐,我不怕死,我就想干更大、更痛快的事!” 这回,成雪融回望着李钺钺的眼神总算正常了,凑近去主动挽着她的手。 “钺钺放心,你也是大成的子民,若要牺牲,定然是我死在你之前。” “嗯,姐姐你真好。” 李钺钺身形高挑,一般的男儿都比不过她。 此刻却小猫一样地偎着成雪融,很是艰难地把头搁到了成雪融肩膀上。 且十分意外地,她捕捉到驾车的老白有意无意地回头,担忧的眼神频频掠过,欲言又止。 李钺钺的心跳瞬间就乱了。 她前头才刚豪言壮志说要跟成雪融一起干大事,紧接着老白就剑眉紧蹙、满腹心事无处诉的。 那不是为她担心,是什么? 她心里头立刻又苦又甜地翻腾起来。 娇滴滴地问成雪融:“姐姐,老白他……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吗?” 成雪融:“……” 李钺钺你还有完没完了? 成雪融脸上表情瞬间垮了。 麻利地掰开李钺钺的手、推开李钺钺的脑袋,气呼呼地跟李钺钺拉开好大一段距离。 李钺钺:“……” 呵呵,只是长得像公主,怎么脾气也这么公主? 这时,便听驾车的老白双唇翕动,暗暗传音给她们。 “*******。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参与。” “对对对。”李钺钺一听,立刻笑开了。 牛皮糖一样凑过去挨着成雪融。 “姐姐啊,你还没说要带我去干什么大事呢。” “带你去杀人!” “啊?” . 白天和李钺钺共乘马车。 一来看着男神、二来防着情敌、三来聊天解闷。 三利而无一害,成雪融认为,必须的。 但到了晚上,情敌都不在男神跟前晃悠了,她也没必要去跟李钺钺挤一个房间了。 省得无端端地又听李钺钺痴心妄想,平白无故地害自己干吃飞醋。 因此,当晚下榻驿站时,成雪融和李钺钺是一人一房的。 然而睡到半夜,绿肥、红瘦忽然来摇她了。 “小姐,小姐,快醒醒。李小姐在马厩和大将军打起来了!” 成雪融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这个不消停的余万杭,他到底又怎么欺负李钺钺了? 李钺钺性子是冲了些,但至亲家人被威胁着,绝不可能主动去招惹余万杭。 定是余万杭仗势欺人,把李钺钺给惹毛了。 成雪融蹭一下从床上跃起,都来不及好好穿衣服了,匆匆披上外袍就往客房外跑。 慌慌张张跑到驿站大厅,将要掀开门帘、走出后院时,成雪融忽然顿步。 “好啊,绿肥、红瘦,你们竟敢骗我。” 成雪融回首,对着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人说道。 余万杭小人得势、人多势众,李钺钺要真跟他对上了,当然占不着便宜。 但若要求救,也该是遣的心腹丫鬟流星来求,怎么反而让余万杭的走狗来请呢? “就你们大将军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够资格跟李钺钺打吗?他在李钺钺手底下能过几招?” 成雪融冷笑。 听李钺钺说,今天乔佚救她时所显露的那一手好功夫已经全都挂到李钺钺名下去了。 眼下所有人都以为李钺钺武功极高。 成雪融便索性再放厥词,把己方声势彻底虚张起来,权当震慑。 “敢打着李钺钺的名头来骗我,呵呵,你们是不怕我的诅咒呢,还是不怕李钺钺的身手?” 果然,绿肥、红瘦一听这话,脸色就都变了。 成雪融不知道余万杭在后院马厩边准备了什么招呼她,但总之绝无好事。 她立足之地距离后院仅一帘之隔,当务之急应速速撤离。 她立刻迈步。 也不管绿肥、红瘦堵在跟前了,心想哪怕是撞,也要撞倒这一胖一瘦两道人墙,博一条生路。 可刚一迈步,一道大力便将她扯了回去。 “哼,想走?” 身后传来余万杭恨毒的声音。 她用尽全力大声尖叫,可余万杭一手揪着她后衣领、一手绕过来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用以自救的尖叫戛然而止,完全看不见余万杭的人,就被拖拽着撞过门帘、撞进后院。 哗啦一声,她被按进了水里。 那是一口两人合抱的水缸。 成雪融后颈被按着,双脚已经离了地。 仓皇之际,还好双手扒住了缸沿,才不至整个人倒栽葱一样都被闷进水缸里。 余万杭似乎也没想将她整个人按下去,在她的挣扎中,最终保持着让她脸部浸水的姿势。 恶狠狠骂着她: “我叫你打我!” “我叫你鞭挞我!” “是公主就了不起啊?” “你长了一张公主的脸,这就是你的罪!” 成雪融内心里也骂,余万杭你变.态啊! 这不是不相信我是公主嘛,既然不信我是公主怎么又把对公主的气撒到我头上来? 但溺水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水呛得她鼻腔发疼,空气的缺少让她胸腔剧痛,周身血液尽往她脑门子冲。 她不懂水,三年前不懂,三年后仍旧不懂。 本来就是一遇水就要懵的性子,这会儿在水中更是晕头转向。 慢慢地感觉天地一片混沌,她脱力,安静,意识渐渐被黑暗吞噬。 又忽然哗啦一声。 余万杭揪着她后衣领,将她拉出了水面。 她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几欲炸裂的胸腔顿时得到舒缓。 正要睁眼,忽然又被按进了水里。 “……你放心,说了把你献给周莫的,绝不会叫你死……” “……谁叫你长了这张脸呢,还口口声声说本宫……” “……既然你这么想当公主,我就让你当个够……” “……公主的仇,你也一桩一桩替她受……” 这道水刑,也不知余万杭练了多久了,一按一拉的时间竟拿捏得刚刚好。 好几次都在她几乎溺水昏迷时才将她拉出水面,让她呼吸清醒; 可又不等她反应、开口,立刻又按了她下水。 重叠积累的窒息让她无力,扒着缸沿的双手早就松开了。 昏昏沉沉,处于一种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 除了痛苦,什么都感觉不到。 终于,在余万杭第六次将要按她下水时,那落于她后颈的力忽然撤去,一条健硕的手臂拦腰将她捞起。 “雪儿……雪儿……” 声声呼唤,低、轻、颤、乱。 是她的盖世英雄来了。 第158章 囫囵吞包 成雪融刹那心安,软软地任由乔佚将她扣在胸前。 在大量空气涌入她鼻腔、涌到她胸腔时,也有大量液体涌出她眼眶。 “无……无双……我以为……我要死了……”她哭着,笑说。 “不会。” 乔佚颤着双唇,重重落在她眉心。 “我来晚了。” 她摇头,无力地睁开眼。 看到余万杭倒在地上,问:“他……死了?” “没有,我点住他了。还有守在院门口的胖瘦婢女我也点住了。” “好,点得……点得好!” 成雪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颤着手张开五个手指头。 “五次,我……记着呢……无双你去,给我……按他五十次!” 乔佚:“……” 乔佚包住她摊开着还颤抖着的小手,想输些内力给她,又恐助长了她体内喜热怕冷的红蔓蛇毒。 又心疼、又无奈,只有沉默。 半晌,蹙着眉头问:“痛吗?” 成雪融老实地点头,眼神委屈。 乔佚两眉蹙得更紧了。 “有多痛?”顿了顿,他问。 成雪融忽然愣住。 “也没有很痛。” 她哂笑,故作惊讶。 “竟然没那么痛诶,我还以为得再入水几次,才能让你感应到然后赶来救我呢,没想到就这一点痛你就来了……” “我来,只是听见你的尖叫,你……” 乔佚抿了抿唇,疑惑地再次问她:“真的没有那么痛?” “没那么痛,真没那么痛!” 成雪融忙不迭地点头。 她怕在这问题上多说多错,立刻催促着乔佚帮她报仇。 “无双,你把绿肥、红瘦拖过来,她们也有份害我的,我要亲手报仇。” 乔佚又默默看了她一阵,看她确实缓过劲儿来了。 对她这个快意恩仇、江湖儿女般的性子也确实比较欣赏。 便听了她的,去将门帘下一胖一瘦两个婢女拖了来。 成雪融又掂量了下,最终选了红瘦。 “余万杭和胖子绿肥就交给你了,你跟着我的动作。” 她说完,揪着红瘦的后衣领,就将红瘦的脑袋闷进了水缸里。 乔佚手快,左手一个余万杭、右手一个胖婢女,双手齐下,两个脑袋紧跟着也没入了水中。 咕咚,咕咚…… 从水下浮起连串的水泡,蹿出水面,破裂那一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然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昏迷的三人忽然惊醒,像离了水的鱼儿般死命扑腾。 乔佚一手按一个,毫不吃力,一瞥间,却见成雪融似乎有些不济,忙飞起一脚,踢在红瘦肋下。 这一踢,消去了红瘦一身蛮力,红瘦消停了,手脚仍扑腾着,却再没了力气。 乔佚已经知道成雪融要做什么了。 在余万杭的挣扎渐渐无力,几乎就要陷入昏迷时,他低喝一声“起”。 将余万杭、绿肥二人拉出了水面。 成雪融紧跟着乔佚的节奏,自己则模仿余万杭的声线,一声声骂道: “……叫你打我!我叫你鞭挞我!你是公主,你了不起啊……” “……你放心,说了把你献给周莫的,绝不会叫你死……” “……谁叫你长了这张脸呢,还口口声声说本宫……” “……既然你这么想当公主,我就让你当个够……” “……公主的仇,你也一桩一桩替她受……” 乔佚一按一拉,成雪融张口一骂。 来来回回骂了三次,红瘦先撑不住了,彻底昏死了过去。 成雪融嫌弃地将红瘦扔了,专心致志配合起乔佚的动作来。 来来回回又将余万杭、绿肥两人折磨了好几十回。 终于,绿肥两眼一翻白,也昏死了。 最后就剩一个余万杭。 乔佚乃是以余万杭的反应为准来把握水刑节奏的。 为的就是要让他清醒地受刑。 耳听着自己骂人的声音,以为施刑的是自己、受刑的也是自己,誓要吓他个半死。 当然,这个时候的他,因为极度的窒息已经生不起任何反应了。 若说还有恐惧,那也是因为死亡在即。 终于,在成雪融骂到口干舌燥时,乔佚按着余万杭的后颈,在水中多停留了一瞬,然后拉起随手一扔。 余万杭一动不动瘫倒在地上。 “累了吧?”乔佚问。 “看我累了所以停的?” 成雪融两臂一圈,勾住了乔佚的脖子。 “心疼了?” “……五十次早过了。” “我是问,心疼了没?” “……找机会,一定帮你报仇。” “哼哼,报仇而已,我自己就行。” 成雪融仰头看着乔佚,也不知是不是在水里泡久了,双眼忽然水濛濛了起来。 轻叹一声,她忽然问道:“无双,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说句好话?” 乔佚拍拍她背心,默默和她抱了半晌。 “别冻病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成雪融爽快拒绝。 “驿站外全是兵,余万杭并没专程派人来守这小两层的驿馆,绿肥、红瘦也都倒了,现在我就静悄悄上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反倒是你,”成雪融拧了拧乔佚胸前全湿透了的衣裳,有点不放心。 “你睡的那大通铺除了马夫外还有兵吧,这样回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把人全点住了。” “啊,我的无双果然武艺非凡。”成雪融托腮,崇拜眸光不停流转。 “……我看着你走。” “嗯。”成雪融不忸怩、不磨蹭,一转身,背着手昂胸挺胸就往前走。 夜色昏暗。 即便不昏暗,乔佚也不会发现,成雪融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眼神便迅速黯淡。 无双,我只怕已没有多少时间…… . 次日,成雪融一觉睡到自然醒。 睁开眼,便见绿肥、红瘦远远地站在门边,正交头接耳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本宫醒了,快来伺候。”成雪融嘴角噙着冷笑,懒洋洋地喊道。 两道身影同时一抖,互相看了看对方后,才畏畏缩缩走了过来。 “怎么样,绿肥、红瘦,昨夜你们睡得好吗?” 两人毫无默契。 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完了点头的变作摇头、摇头的变作点头; 只有苍白的脸色、惊惧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你们的大将军,昨夜睡得好吗?”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视死如归地低下了头。 “小姐,我们……我们是听令办事的,我们……” “你们告诉余万杭,”成雪融打断绿肥。 “别忘了本宫是有老天爷罩着的,这次本宫不跟他计较了,小小地讨了点利息,也算了吧。但若再有下次,本宫定要连本带利,要他把身家性命全赔给我,听到了吗?” 绿肥、红瘦:“……” 果然惹不起,余将军都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儿了,竟然还只算利息。 二人哆哆嗦嗦地应是。 “那就去吧。” “绿肥,去把本宫的话一字不落告诉余万杭。” “红瘦,你留下伺候。” 绿肥、红瘦:“……” 成雪融仗天欺人又爱百般刁难,余万杭仗势欺人此刻气急败坏,这俩差事…… 唉,都够呛。 . 余万杭被吓得不轻。 明明布置好了,是要把自己的满腔怒火发泄到成雪融身上的。 结果那折磨成雪融的招儿,一下一下的按、一声一声的骂,见鬼似的竟都转到了自己身上。 连同派去引成雪融出来的两个婢女,都一样受到了惩罚。 驿站中全是他的人,不可能暗中相助成雪融。 其中最有可能见义勇为的李钺钺,就算挺身而出也不可能做到这么悄无声息。 余万杭百思不得其解。 若真要解,除非是…… 鬼神之力! 余万杭想到这里,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成雪融那一咒一个准的诡异劲儿,他可没忘记。 再加上一大清早,绿肥过来转告他的那些话。 那不就是成雪融的承认和警告吗? 余万杭打了个冷颤。 都不敢回头看了,骑上马,吩咐后边的马车、板车快跟上,急急忙忙、落荒而逃。 . 成雪融也乐得清静,在房里吃完早饭,又钻进了李钺钺的马车。 她怕被李钺钺抢了先,吃饭的时候已经是囫囵吞“包”了。 结果紧赶慢赶,赶到马车边,却发现还是晚了。 李钺钺满脸桃花地,正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手拿着油纸包,殷勤地要请乔佚吃大肉包。 “我饿了。” 成雪融黑着脸走过去,狠狠瞪了乔佚一眼,对李钺钺伸出手,干巴巴地说道。 乔佚本就不大搭理李钺钺,见成雪融来了,为表忠贞,更是彻底背过身去。 李钺钺不解地问:“姐姐你还没吃早饭吗?” 李钺钺后头流星便道:“可我去厨房拿早饭的时候,见到红瘦姑娘也拿了早饭的。” 李钺钺紧张地问:“姐姐是不是下人欺负你、不让你吃早饭?” 李钺钺后头流星又道:“可我听到绿肥姑娘和红瘦姑娘的悄悄话,说到了小姐跟前要好好伺候呢。” 李钺钺:“……” 成雪融:“……” “我就是没吃饱!”成雪融没好气地答。 “怎么样,我饿了,我还想吃,你这包子是不是宁愿给个马夫吃,也不肯给本公主吃?” 李钺钺皱眉看看成雪融,低头看看大肉包,抬头又很不舍地看了看乔佚。 成雪融心里头那个气啊。 摆这么一副“姐姐你真任性”、“妹妹我很纠结”的模样给谁看呢? 她风风火火跳上车厢。 硬生生将李钺钺挤到了车厢后边,然后再抢过她手里的油纸包。 一张口,狠狠地就咬了那大肉包一口。 李钺钺:“……” 有点瘆人,姐姐你真的只是把包子当作包子在咬吗? 第159章 壁咚男神 成雪融已经吃过两个大肉包了,这会儿一赌气、一吃醋,又抱着个大肉包拼命地咬。 无奈肚里太撑,她艰难地嚼,嚼半天但就是咽不下去,那饱嗝倒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 李钺钺本来还挺心疼那大肉包的。 那可是从自己早饭里匀出来的,就念着乔佚是马夫,早饭怕是没那么好,想要留给他改善伙食。 可这会儿看成雪融吃得这么辛苦,她又有些不忍了。 很奇怪地问:“姐姐啊,你是真的饿吗?我看你是不爱吃肉包子吧?” 成雪融哪里还会开口说话,都快被那又肥又腻的肉包子给撑得翻白眼了。 流星赶忙送上水囊。 同时,一只苍老劲瘦的手伸进车厢,对着成雪融摊开。 “给我吃吧。”乔佚道。 她再吃,就该吐了。 李钺钺双眉一挑,当即大喜。 她刚才拿着油纸包跟乔佚说了半天好话,也不见他神色有什么松动的,来来去去就那两句。 “好意心领。” “我吃过了。” 这会儿见姐姐吃得香了,他才想吃了、想接受她的好意了,是吧? 啊,不对,就姐姐那一副恨不得哇一声吐了的模样,哪儿香了? 啊,不对不对,姐姐都啃过了,她吃剩下的,他不嫌弃? 终于意识到重点所在的李钺钺顿时凌乱。 可她还没来得及把这其中的诡异想清楚,就听成雪融哼一声。 喝问乔佚:“你敢!” 乔佚脱口立答:“不敢。” 李钺钺:“……” 姐姐你是问什么敢? 老白你是答什么不敢? “扔了吧,出发了。” 乔佚答完不敢后,手并没收回去,而是抢过成雪融手里的油纸包,看也不看便扔到路旁。 成雪融总算笑了,拍拍手,拿起水囊,喝水漱口。 李钺钺:“……” 什么情况,她怎么看不懂? 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在心里斟酌着该问点什么呢,毫不意外地又被成雪融截住。 “钺钺啊,你还有什么事?” “我……” 李钺钺想了想,“老白之前答应了要教我易容术,我问问他还算不算数。” 成雪融立刻又朝车厢外飞出去一记冷冷的眼刀,咬牙切齿道:“呵呵,问你话呢,算数吗?” “……”乔佚解释,“白某不爱欠人情,答应传授易容术,乃是为交换李小姐的帮助,自然算数。” 成雪融:“哼哼。” “……”乔佚只好又解释:“但白某与李小姐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传授之事还要请夏荷小姐代劳。” 成雪融:“嗯嗯。” 李钺钺:“……” 说好的不爱欠人情呢? 欠我的不行,欠姐姐的就行? 李钺钺就算再迟钝,这会儿也察觉到成雪融和乔佚之间定然关系不菲。 但就是没往儿女私情那方面想。 而是问:“姐姐,你不是说不认识老白吗?怎么他会的易容术你也会?你们不会是同门师兄妹吧?同门竞争大,从小关系不大好是不是?” 成雪融:“……” 呵呵,真想把十五介绍给你认识,你俩就是一个世界的。 “同门,同门,我们是同门。” 成雪融笑答,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早晚共进一家门。 “那就这么说咯,由我教你易容术,白天咱同坐一辆马,晚上咱同睡一间房。” 她这是托庇李钺钺,下次余万杭再敢阴她,她就让李钺钺上去一顿猛打! 这也是防着李钺钺,总不能让李钺钺每天一大清早、带着肉包都去引诱她男神吧。 而李钺钺不明所以,无端端地没了这么好一个接近乔佚的机会,心里别提多失落了。 . 果然,每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监督情敌的法子还是很有效的。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成雪融虽时不时还要吃醋,但总算成功解除了每一次情敌试图靠近男神的威胁。 于是,李钺钺怅然、悻然。 成雪融也是畅然、幸然。 这一天下榻驿馆,照例,成雪融直接去了李钺钺客房,稍坐、休整后,流星下去厨房拿了晚饭上来。 刚吃两口外边就传来阵阵吵杂声。 “一队!快过来这边!这边有盗贼!” “这边!二队,是这边!这边也有盗贼!” 成雪融、李钺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惊讶。 这一万金、两万银,统共才装了六个大木箱,但建元帝却调了三个百人队专职护送。 可见对这批金银的重视。 这次从沛宁府去往武湖府,一路都是行走在建元帝所辖的两沅地区及周莫所占的西南地区。 一路官道,都有驿站,成雪融实在想不到什么人那么大胆,敢来劫这批金银? 除非…… 她脑中灵光忽然一闪。 立刻问李钺钺:“敢来劫这批金银的人,一定是痛恨伪皇帝、不愿意伪皇帝和周尧国达成联盟的人,也就是说,这个人,必定是和我们志同道合的好人。钺钺,你愿意帮帮这个人吗?” “当然愿意。” 李钺钺起立,边扎袖子便问:“那我们是不是要杀出去和他共进退?” 成雪融:“……” 并不是。 “你这个扮相不错。” “你就这么冲出去,说要去看热闹,门口的绿肥、红瘦肯定会拦你,你就和她们打。” “打得越凶越好,事闹得越大越好,制造混乱、转移注意力,创造条件让那劫金银的好人离开,明白吗?” “哦,我明白了!” 李钺钺听完成雪融一番话,对她的崇拜度哗啦啦又上去了一大截。 一双美目光芒四射,带着流星就冲了出去。 与李钺钺的紧张、激动不同,成雪融清了场,坐在桌前仍旧悠哉悠哉吃晚饭。 客房外李钺钺和绿肥、红瘦理论的声音清晰传来。 不久,四个人就开打了。 这时,成雪融才起身。 却不是开门劝架,而是走进内间,打开梳妆台边的窗户。 然后,一条身影蹿了进来。 不等来人落地站稳,成雪融便扑了上去。 双手揪着那人衣襟,双肘抵着那人胸腹,手上脚下同时用力,眨眼间就将人推到了墙角边。 “就知道是你。” 成雪融得意轻笑,又往前一步,毫不矜持地将自己娇躯与对方密切相贴。 “雪儿……” 改换了一身黑衣人装扮的乔佚哑声低唤,身躯微动,想挣脱成雪融的压制。 谁知成雪融不但不让,反而抓着他手腕,踮起脚尖,将他双手扣到了头顶。 乔佚:“……” 他并不知道这个经典姿势叫做壁咚,但被壁咚的他心跳无端加快,耳后颈间迅速红了一大片。 然后,再看看成雪融努力垫起脚、使劲高举手的样子,又觉得很帮她辛苦。 成雪融确实觉得很辛苦。 于是她放下了手,匆匆掷下一句“闭嘴、站好、给我等着!” 迅速转身,去搬了梳妆台前的矮凳子过来,站上去。 终于高了男神半个头,终于可以和谐地壁咚男神,成雪融心里畅快极了。 她坏笑着,左手撑在乔佚身后的墙壁上,右手抬起他下巴。 眼神轻浮,动作轻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白参将你夜探美女闺房,意欲何为呀?” 被“轻薄”了下巴的乔佚眉头轻皱。 摇头,想躲开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反被成雪融低头去“轻薄”了嘴巴。 再分开时,他双手已不自觉搁到她腰后。 只听她低笑,娇声问他道:“想我了吗,无双?” 乔佚只顾得上清嗓咳嗽了。 半晌,他问:“明日就进入西南地界了,我来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问我?”成雪融故意哼哼,岔开换题。 “你看看清楚,这里可是李钺钺的房间,不是我的!” “别闹雪儿,你想做的事根本不可能成功,听我的,今晚是离开的最后时机,快跟我走。” “可那事要是做成了,对大成乃是极大的帮助。” 乔佚定定看着她。 她很坚持,声音虽小但不容置疑。 小脸板着、双唇抿着,用力得连往日不点而朱的唇色都淡了几分。 乔佚知道,她不会听劝。 为了大成,前日她不惧落入敌手,今日亦不惧再入虎口。 “为了我吧。”乔佚忽道。 “此一去九死一生,你若死了,我岂不是也要随着你死?” “所以,你怕了?” 成雪融垂首,看着乔佚的目光忽然漫上浓浓哀伤。 “无双,在你内心里,你是不愿随着我死的吧?” 乔佚看着她,竟然没有回答。 和她一路走到今天,他不信她不懂他的心。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她受太多苦。 “走吧,雪儿。” 乔佚摆出美男计,引诱她道:“走了,就不用再受李钺钺的气了。” “谁说我受李钺钺的气了?”成雪融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我受的是李钺钺的气吗?” “我气的明明是你!” “你,你这个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祸水!” “我警告你,你再敢跟她不清不楚的,我阉了你!” 乔佚:“……” 他怎么就跟李钺钺不清不楚了? 他的冷淡、疏离不是清清楚楚的吗? “你不讲理。”他道。 “讲理?”成雪融气得大口大口喘粗气。 “你跟我讲道理?你竟然要一个爱你爱到骨子里、吃醋吃成柠檬精的女人跟你讲道理?” 乔佚仍是盯着她。 这回,眼里却是疑虑与担忧。 人说,生气的时候应是面红耳赤,可她都这么气冲冲的了,怎么脸色依旧这样白、唇色依旧这样青? “雪儿,你近来可好?我看你总是没什么血色……” “喔,无双!” 成雪融猛一下抱紧了乔佚,脸庞埋在他颈间,就怕再让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瓮着声,极是麻利地说:“我错了。” 乔佚:“……” 认错的诚意呢? “我错了,是我不讲理,是我乱吃醋,你别生气了,好吗?” “不生气,我再给你亲一下,好不好?” “嗯,来嘛,再亲一下嘛……” 乔佚:“……” 他没有生气,叫她讲理、叫她别吃醋、还有再亲一下什么的,也不是他今晚的目的。 他开口正要说明,她低头以吻封缄。 第160章 她不是刺客,她是英雄! 客房外李钺钺、流星和绿肥、红瘦越闹越凶,终于引来了余万杭。 余万杭的声音清晰传到耳边时,乔佚也终于明白自己被成雪融用美色迷了一道。 成雪融对他抱歉地笑笑,再次打开梳妆台旁的窗户,对他做了一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乔佚:“……” 只好悻悻离开。 不久,客房外的争吵消停了。 余万杭因为害怕成雪融,也是为了要避嫌,便没有进房来。 只有绿肥、红瘦押着李钺钺、流星进来了。 其时成雪融依旧坐在桌前,依旧独自悠哉悠哉地吃着菜。 抬头,见李钺钺一脸火气、流星两颊通红。 立刻,猜到李钺钺受了气、流星挨了耳光。 于是,曼声问:“是谁打的流星?” 绿肥、红瘦两人都打了流星了,但对上成雪融,不知怎么地,就是没有胆子回答。 李钺钺答:“都打了,绿肥打了左边,红瘦打了右边。” “哦,绿肥、红瘦你们胆子好大啊。” 成雪融浅笑着。 “本宫喜欢流星,你们不知道吗?敢打流星,不怕惹本宫生气么?” 她总是这样懒洋洋地,语气也不严厉。 可不知怎么地,绿肥、红瘦就是怕,这会儿怕得脸都已经青了。 “对了钺钺,打听到好消息了吗?那一万金、两万银,被人劫走了没?” “没有,不过人已经逃了。” “哦,那就好。小命只有一条啊,但来日方长,东西下次还能劫,是吧?” “是啊。” 绿肥、红瘦:“……” 当着她们的面讨论这些,合适吗? “行了,绿肥、红瘦你们出去吧,我们要吃饭、要睡觉,你们别在这杵着碍眼了。” “……是。” 于是,绿肥、红瘦灰溜溜退了出去。 . 顺着沅水西去,进入西南行省。 第一个落脚点,便是西南鳌州。 其间所闻所见,与两沅地区不尽相同。 两沅地区虽然被建元军占领,但只有部分官员及富人遭殃,百姓生活还基本不受影响。 可西南就惨了。 桀王周莫已占领了西南行省沅水之南的四府、五州、一十一县。 他本人坐镇西南腹地的武湖府; 同时勒令已沦陷的地方知府、知州、知县速速交粮纳税。 顺者昌、逆者亡,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而这鳌州知州石正德正是逆者亡的悲剧英雄之一。 他拒绝纳粮,对着前来收粮的周尧军痛斥周莫,并成功地动员了百姓奋起反抗,最终赶走了周尧军。 石正德一时间成为了鳌州的英雄,人人称颂,个个敬重。 可不久,桀王周莫下派的神骑队第二十八分队就到了。 领队的萧霸说什么“石正德失德当诛”,当下便灭了石正德一家十三口人。 十三颗头颅血淋淋地悬挂在菜市门口。 城中百姓吓坏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自此,萧霸领人开始了对鳌州的掠夺与残杀。 首先是百姓家里的存粮、金银被搜刮一空; 然后是做饭的铁锅、耕作的铁锹被征收; 最后是城中妇人,尤其是那些年轻貌美的,半百号人哭哭啼啼全部被送进了洗衣房。 所谓洗衣房,乃周尧国对营ji所的别称。 因其中生员全是妇人,在供给士兵纾解身心的本职工作之外,还负责了部分高官将士的衣裳浆洗。 因此便取了个隐晦的名儿,称作洗衣房。 萧霸将鳌州城中最大的ji院设作洗衣房,将掳掠来的半百名妇人关在其中,由着将士们轮番入内、快活逍遥。 同时,萧霸颁下税收令,凡是田地里的收获,不管是粮食还是瓜果蔬菜,统统都要上缴八成作为税收。 更不要说百姓家里养着的鸡、鸭、鹅、猪、狗、牛等,被周尧军见一只、抓一只,全都打了牙祭。 鳌州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当天中午,余万杭勒令晋礼队伍在郊外停歇、进食时,成雪融便见到了逃难出城的鳌州流民。 流民们都被欺压怕了,见到士兵,也不管是大成的、建元的还是周尧的,都躲在一边,不敢靠近。 一张张仓惶的脸,一双双恐惧的眼,透着无助与绝望。 就是这样一抹让人心生沉重的人间地狱的剪影,到了余万杭眼里,反而让他沾沾自喜。 “哈哈,我建元威也,我建元壮也!瞧这些流民、贱民,听着我建元的大名就都不敢靠近了,哈哈哈!” 成雪融从马车上下来,刚好听到余万杭的“豪言壮语”,立刻翻了个白眼。 一边活动着被颠簸了半天的身体,一边音量如常地骂了句。 “神经病。” 余万杭的笑声一窒,但只一瞬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发神经。 得了老天爷做靠山的夏荷小姐他惹不起。 万一夏荷小姐一生气,对着他发动毒舌诅咒技能,他岂不是断送小命? 因此,不如就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掩耳盗铃地保全一下自己的颜面。 反正,都到了鳌州了,武湖府还会远吗? 等到了武湖府,把夏荷小姐献给桀王周莫,他就大功告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而夏荷小姐要受的罪才刚开始,也算是周莫帮他报仇了是不是? 好,他忍,他再忍。 余万杭面上笑着,心里气着,走远去,恶狠狠地开始啃干粮。 流星也把车上带着的干粮拿了下来,送到了成雪融手里。 远处,聚集着的流民忽然出现细微的异动。 成雪融望过去,发现是些半大少年,正是大人看不住、自己又最冲动的年纪。 看到他们拿出各色干粮来吃,纷纷从树干后探出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哈喇子几乎都要流一地。 其中有几个,也不知是真胆大,还是饿狠了,不管大人在后头怎么叫唤,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跪在余万杭面前,不停磕头。 “各位官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官爷好人好报,官爷长命百岁……” “乞食?” 余万杭哈哈大笑,跟贴身伺候的小厮要了一个馒头。 成雪融都看糊涂了。 她可不信余万杭会那么好,愿意施舍干粮给流民。 果然,便见余万杭手拿干粮,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忽然抽出悬系在腰侧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那带头乞讨的少年头上。 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痛呼,抱着头在地上打滚痛哭。 其余少年吓坏了,连滚带爬的,做鸟兽散。 余万杭还在大笑,扔了手中馒头到泥地上。 “挨一鞭子,给一馒头,怎么样?” “余万杭,你神经病!” 成雪融怒骂道,赶过去,护在那满地打滚的少年身前。 尾随而至的李钺钺扶起少年,见他原本清秀的脸上,赫然一道鞭痕。 红肿着从左颊、耳后蔓延至肩部,甚是刺目。 她一下子也气炸了,破口大骂:“余万杭!你就是个神经病!就这么大一个小孩,都被你爹祸害成这样了,你还下得去手鞭他,你简直不是人!” 余万杭张张嘴,一瞬间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骂回去。 他就怕他一骂,就算骂的只是李钺钺,也要换成雪融说他一句你死定。 成雪融冷笑着,冷冷看着他,早看透了他这种欺软怕硬、贪生怕死的本性。 因为流星被乔佚拦着,并没有跟过来,成雪融便自己走了回去。 流星满面上都写着担忧,成雪融淡淡眼神只瞧了瞧乔佚。 还好有乔佚。 乔佚如今的身份只是马夫,流星也不过丫鬟。 若是跟了过去,只怕招余万杭打骂,倒不如留在原地,不惹事就是省事。 她从流星手里拿过所有干粮,送去给了那少年。 “走吧。” 她对那痛得嘶嘶嘶直吸冷气的少年说道:“坚强,活下去,很快,大成就会来解救西南百姓!” 那少年一直哭着,听了成雪融这一句铿锵有力的话,忽然不哭了。 睁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眼,又惊又喜地问:“大成,大成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会的!我就是大成朝廷派来的人,我向你保证,建元叛军气数将尽,西南解放指日可待!” “真……真的?” “真的。” “那你……怎么姐姐你……” “我是被俘虏了,这个猪狗不如的余万杭正要押着我去送给周莫。” 成雪融淡淡一笑,全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要成大业,总要有人牺牲。我不怕牺牲,只要我的牺牲有意义。” “你且看看,不久,余万杭会死,建元军会破,周尧军会像狗一样被大成赶出西南,而你们……” 成雪融坚毅目光望向远处,落在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上。 “你们,将回归西南,重建昔日美好家园。” “那,那姐姐你……” 少年原本已经不哭了,听到这里,竟又哭了起来。 “你还能活着回来吗?姐姐,你是好人,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名字,我给你供长生牌位。” “我……” 成雪融难得迟疑,想了想,笑答:“我是大成人,夏荷。” “夏荷姐姐。” 显然,这少年并没听过夏荷小姐的名头。 只是感于她的恩义,跪好了,诚诚恳恳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他流着泪说:“我爹死了,娘被抓去了洗衣房也死了,本来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但现在开始又有了,夏荷姐姐你就是我亲姐姐,你活着我给你供长生牌,你死了我给你立灵牌,总之我绝不会忘记姐姐你的恩情。” “……”成雪融失笑,心想这小毛孩会不会说话,这不是咒我死吗? 但想想,也是,就算这次她没死在周莫手上,她也逃不了英年早逝的命运。 于是她答:“好,那姐姐就先谢谢你了。” 她扶起少年,“拿着干粮走吧,以后见着这些建元猪、周尧狗,记得远远地绕开。” “夏荷小姐。” 这时,传来一个动听的女声。 成雪融回头,发现是沛宁三美中的第二美,出身书香世家的孟知书。 “孟小姐?” 成雪融有点惊讶,等看到她手中拿着的麻饼、馒头时,更是惊喜。 “这是我的干粮,我愿意让出来,把他们送给贫苦的西南百姓。” “还有……还有我。” 孟知书后方,商人之女林品竹也捧着干粮走了过来。 “夏荷小姐,我……我也愿意把我的干粮送给他们。” 与孟知书成功的强作镇定不同,林品竹神情惊惶,频频望向一旁的余万杭。 余万杭早让成雪融那句“余万杭会死、建元军会破”给吓傻了,青着脸也不敢开口。 站在一旁看成雪融安抚流民,又看得满腔怒火。 正愁着无处泻火,竟见孟知书、林品竹这两个一贯好打骂的弱女子站了出来。 更如烈火上被浇了一桶油。 “哼哼,” 余万杭冷冷一笑。 “你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不怕孟家、林家被灭吗?” 林品竹直接吓得一哆嗦,往孟知书身后躲了躲。 孟知书昂首挺胸倒还站着。 但成雪融看到她捧着干粮的手也在发抖。 她俩一个十六、一个十五,在此之前不过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 在如此强敌当前、势单力薄的时候,能够克服恐惧站在这里,她们的勇气就值得肯定。 成雪融也冷冷地笑了。 “余万杭,你自己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还有那个闲心想灭别人的家?我劝你多积口德、多行善,否则,只怕你活不到明天天亮。” 余万杭听得直打哆嗦。 对上成雪融,他是骂不敢骂、打不敢打,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最终一回头,钻进了成雪融不要的那辆马车里。 成雪融这才从孟知书、林品竹手中接过干粮,给她们鞠躬、道谢。 再将干粮转交给了那少年。 “走吧,如果可以,就越过沅水去找大成名将郭显仁,他应该已经到西南了,他会保护你们的家园。” “大成名将?” 又显然,这少年连郭显仁的名头都没听过。 但“大成名将”四个字他听懂了,霎时间双眼晶亮。 不远处流民中有人开口了。 “大成名将郭显仁,我们知道。” “是郭家军那个会射箭的少帅,在昭阳府,打得周……” 或是怕让余万杭听到了惹来事端,那声音忽然止住了。 又有个声音接着说:“郭少帅打战好厉害!” 少年听了也激动,重重地点头。 “好,我要去,我叫大家都去!姐姐是女子,姐姐和石知州一样都是英雄,姐姐都不怕牺牲、救国救民,我们是大老爷们,更加应该勇敢,团结起来反抗周尧军,保护自己的家园!” “对!”看着那少年熠熠眸光,成雪融心中激荡不已,眼眶潮热阵阵。 她抬手摸了摸那少年脑袋。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救国之事,从来就不是一个皇帝、一朝臣子的事。它是千千万万百姓的事,民众崛起,共同抗战,大成才能不惧一切苦难。” “嗯!”那少年又重重点头。 “快走吧。”成雪融对少年挥挥手。 少年小跑离去,将手里的干粮分给了远处的流民。 那些流民中还有不少知道女刺客夏荷传奇故事的大人,正指着成雪融大喊。 “夏荷!她是那个大成女刺客,那个夏荷!” “她刺伤建元帝、火烧沛宁仓、营救董志林!” “烧了叛军粮草,乱了叛军军心,振奋了大成的士气!” “她舍身守城门、无畏对审问、豪言跳鳄池!” “她有勇有谋,沛宁府二十六万大军,除了她这一个甘愿留下牺牲的,其他刺客一个都没抓住!” “瞎说!她不是刺客,她是英雄!” “对,她是英雄,她是长得像公主的英雄!” “可她比公主厉害多了!” 流民们越说越激动,尤其是说到了公主殿下,忽然朝着她,噗通噗通地跪下。 此刻,百姓们手里拿着她给的干粮、心中揣着她指的明路,受她恩惠、受她教诲; 再看她,她却已成了俘虏。 想到她这一去如羊入虎口、再难回头,便一个个都伤心难过了起来。 跪着她不停磕头,嘴里念着。 “夏荷小姐您要活着……” “上天保佑您活着……” “我们都给您立长生牌位,祈求您万寿无疆……” 成雪融忍住泪,笑着接受百姓礼拜。 从前,百姓跪她,是因她的身份,她受之有愧。 今日,百姓跪她,是因她的作为,她坦然面对。 第161章 惊艳四座 当天傍晚,进鳌州。 州城中愁云惨淡。 街市两边虽有商铺林立,但门窗破烂,已被洗劫得十室十空,再无法营业; 民居院落也多破败,越是殷实的人家,遭遇到的掠夺就越彻底; 百姓们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也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唯有神骑队二八队小队长萧霸来到鳌州城门之下。 说是相迎,却连马都不下,神色轻慢、目光桀骜。 对余万杭的见礼鄙夷冷哼,吆喝着要美人下车拜见。 见就见! 成雪融本也计划着要让这萧霸惊艳一下。 便叫流星拿了菱花镜出来,又取铜黛细细地画眉描眼,最后再覆上粉色面纱,配着她今日一身桃红色箭衣,娇媚艳丽。 其时,萧霸正半敛着一双色眯眯的眼,肆无忌惮打量着孟知书、林品竹二人。 忽见成雪融一身盛装,款款从马车上下来。 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那若隐若现的朦胧美感,立刻就令他看傻了眼。 孟知书、林品竹当然也美; 但她们的美中规中矩,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姿态低顺、眼神怯懦; 哪儿及得上成雪融的从容气度,更不似成雪融明眸善睐、灵气逼人。 啊,咱家桀王殿下可真有福气,竟能得这么一个尤物! 萧霸在心里暗搓搓地感叹着、遗憾着。 一瞥间,却见余万杭看着成雪融也是看傻了眼,顿时双眉一竖,脸黑了。 跟他一样脸黑了的,还有马夫老白。 倒是跟在成雪融之后下马车的李钺钺因祸得福。 虽貌美在孟知书、林品竹之上,但因成雪融惊艳出场,她反倒没了存在感。 李钺钺暗暗庆幸。 只听那边萧霸不悦地冷哼,“余将军,你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进献给桀王殿下的美人,是不是不大好啊?” 余万杭浑身一抖,惊醒了,不敢再看了。 再看,就要出洋相了。 萧霸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哼哼,余将军都一路护送四位美人过来了,怎么还没看够吗?” “不……不敢,我……我没看。” 从第一眼发觉夏荷小姐酷似琼英公主,他就全身心地尽想着报仇出气了; 出气不成反受过一顿教训后,他又吓得不敢在她面前晃悠; 因此,他是真没看。 萧霸又冷冷哼了一声。 此刻,他是既看不起余万杭卖国求兵没出息的行径,更妒忌余万杭一路护送饱眼福的运气。 鉴于四位美人乃是属于周莫的礼物,萧霸不敢乱来,虽然心痒痒但也不敢请她们共进晚餐。 不情不愿地差人送了四人各自回房、各自用餐,而一早摆下的接风宴只宴请了余万杭一人。 余万杭对萧霸十分讨好,不管萧霸如何冷言冷语,他总是做小伏低,萧霸敬一杯,他自觉喝三杯。 没办法,谁让他一下马车就让萧霸给抓了一个短呢? 况且,沛宁仓里的六万石粮食都烧没了。 建元士兵的肚子能不能吃饱还得看周莫,既是仰人鼻息,身段自然得放得够低。 于是,到宴席结束、各自回房时,萧霸还是清醒的,余万杭却已经几乎站不稳了。 小厮余珍扶了余万杭回房,伺候他睡下。 关了房门正要走,忽然听见吱呀一声,竟见门又开了。 余万杭跌跌撞撞地又走了出来。 余珍忙扶住他。 “大将军,您要些什么?您歇着,小人去拿。” 也不知接风宴上喝的是什么酒,看起来似乎比鎏京的仙子醉还有后劲儿。 刚才自家主子还只是脚步虚浮,歇了这么一会儿,反倒连眼都睁不开了。 余珍在心里嘀咕着,却不料酒劲上来的余万杭力气也上来了,一声不吭推开了他,就往楼上爬。 余珍这才大惊,连忙追上。 “大将军,您可是要上茅房?走错道了,茅房在这边。” 余万杭又一声不吭推开了他。 他再次追上。 “大将军,小的已经在您房里备下了你最爱喝的毛尖,您……” 余万杭不耐烦了,直接当胸一推将他推下了楼梯,而自己三下两下,步子一转,来到了三楼走廊。 三楼客房众多。 但萧霸为防着桀王殿下的四位美人被人偷窥,特意清空了,只接待了成、李、孟、林及其丫鬟等人。 刚才那一阵脚步声、吵闹声,尤其是余珍从楼梯上栽下去时几乎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声,已经把房里的人都惊动了。 成、李、孟、林四人并没出来,四人五个丫鬟手趴着房门,探出头来正要看热闹。 看清后,绿肥、红瘦惊啊了一声。 “大将军?” 二人从名义上的成雪融客房里走了出来,一左一右围住余万杭。 “大将军,您怎么来了这儿?您……您喝醉了?” 这时,被推下楼梯的余珍终于又爬上来了。 绿肥问:“怎么回事?大将军怎么醉成这样了?” 余珍扶着老腰,龇牙咧嘴答道:“是萧队长摆宴请的大将军,大将军一开心,就喝多了。” 红瘦道:“快,扶了大将军回去,这里是小姐们的房间,大将军不该来!” 余珍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就是这个理啊。” 刚进城那会儿,自家主子不过是多看了夏荷小姐一眼,那萧队长就板着脸吓人,还特意空出了整一层的三楼给四位小姐住。 自家主子这酒后上三楼的糊涂事要传出去让萧队长听到了,对余万杭不敢,对他们…… 呵呵,区区一帮下人,只怕那萧队长得杀了他们。 余珍扶住了余万杭。 是实实在在地,用双手、用力地、攫住了余万杭的手臂。 “大爷,杭大爷,快跟小的下楼吧。” 余珍这旧日称呼一出,余万杭脚步终于顿住。 模样似醒非醒、双眼将睁未睁,飘飘忽忽地瞧了余珍一眼,然后…… 抬脚一踹。 余珍刚被摔了回腰,这立刻又被踹了下肚子,痛得哎哟哎哟地满地上打滚起来。 余万杭一改往日,看下人出丑却无喝彩叫好。 只是大着舌头骂道:“滚,大爷我……兴致来了,大爷我要逛……逛窑子!” “大爷!”绿肥胖嘟嘟的额上立刻冒起一片冷汗。 “杭大爷啊,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啊!这里可不是什么窑子,这是小姐们住的地方,您醒醒!” 余万杭循着声音望过去。 双眼仍是睁不开的样儿,盯着绿肥瞧了半天,摆摆手。 “不行,这个……太肥了!给我……换一个!我要……要公主!”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满地打滚的余珍不打滚了,绿肥、红瘦石化了,流星还有孟、林两家的丫鬟都吓傻了。 原来,余万杭真看上了将要送给桀王殿下的那位“公主”! . 李钺钺正和成雪融在房间里吃喝。 流星趴在门缝看热闹的时候,她也凑了过去。 走廊外的热闹看到这里,冲动的李钺钺终于忍不住。 挽起袖子大骂道:“癞蛤蟆!余万杭他就是一只痴心妄想的癞蛤蟆!” 但她毕竟不敢妄动,袖子扎好了,巴巴地先去问成雪融。 “姐姐,这个余万杭太过分,我要去揍他一顿!” 成雪融应好,慢悠悠地用盖碗喝着茶。 看李钺钺傻傻地还看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平淡了些,于是补了一个作呕的表情。 “啊,那余万杭太恶心了,恶心得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哦,钺钺你快去吧,余万杭喝醉了,不成问题,你先注意放倒绿肥和红瘦。” 李钺钺:“……” 你恶心? 你那双眉展得那么平,眼睛似笑非笑的,我怎么觉得你很舒心? 李钺钺一头雾水,但再想想,好像姐姐的心思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地难以琢磨。 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闹。 搞不懂她开心什么,也不明白她生气什么。 每一回的情绪都来得那么突然、去得那么突然。 所以,这一次被人肖想了,别人帮她恶心,她自己倒觉得开心,是这样吗? 李钺钺想该是这样的,于是也不管她了。 拉开房门冲出去,拳头找准了余万杭的脸就要揍下。 余万杭身形不稳,飘来荡去很久了。 李钺钺拳头过来的时候,他刚好往前飘了一步,同时膝盖一软,他蹲下半个身子。 站在他身后的红瘦首当其冲,结结实实挨了李钺钺一拳头。 在红瘦哎呦哎呦的痛呼声里,李钺钺怒极大骂。 “余万杭,你个畜生!” “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你敢肖想我夏荷姐姐!” “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滚,快点给我滚!” 她挥着拳头还要再打,绿肥上前来拦住了她。 “李小姐,我劝你识相些,你父母兄长还在沛宁府,可别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害了自己的血肉至亲!” 流星一听,脸吓白了,赶忙上前来拉着李钺钺。 李钺钺也自觉冲动了,但不该出头都出头了,若是此时回头,岂不太丢人? 她心里憋屈极了,余万杭是不敢再揍了。 可那恐吓她的绿肥,她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的。 于是又一拳,她把绿肥也给打得满地找牙。 “这是姐姐说的,先放倒绿肥、红瘦嘛!” 李钺钺搬出成雪融的名头来,招呼着流星一起,对绿肥、红瘦一顿拳打脚踢。 那绿肥、红瘦不知怎地,竟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两人心里都想这李钺钺果然武功高强,我这才挨了一拳呢,就浑身力气都没了。 至于余珍,早让那一摔、一踹,给伤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开玩笑,就算起来了不也只是送给李钺钺主仆二人练手嘛,他当然要躺着装死啊。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各自忙活时,醉醺醺的余万杭跌跌撞撞,好巧不巧地竟真让他撞进了成雪融的房间,还很是利落地,啪嗒一声落了门闩。 门内,一声尖叫当即传出。 门外,揍人的李钺钺、流星愣住了; 挨揍的绿肥、红瘦愣住了; 连躺在地上装死的余珍都猛地睁开了眼。 不得了了! 余万杭深夜醉酒、摸进了夏荷小姐的房间、还把房间门给锁了! 第162章 楼梯口,一道人影悄悄退下。 那是驿馆的掌柜,早得了萧霸的吩咐,要“看着余万杭”。 原本他还不知道萧霸是让他看着余万杭看什么,直至看到这场闹剧,他才恍然大悟。 于是,在余万杭立下豪言“要公主”时,他立刻遣了小二去通知萧霸。 这会儿,萧霸该来了吧? 乱世保命不容易啊,他还是先撤吧。 . “大将军!您开门!” “您可千万别做那糊涂事!” 绿肥、红瘦二人跪在房门口叫唤,急得都快哭了。 李钺钺也是快哭了,却是气的,气红了眼,一下一下猛拍着房门。 “余万杭,你给姑奶奶我出来!” “你敢碰我夏荷姐姐?你碰一下试试?” “等你出来姑奶奶我要你好看!” 李钺钺几乎要踹门了,关键时刻还是绿肥警醒,把红瘦叫了停,暗暗和她商量。 “这事不该发生也发生了,现下最重要的是不能声张!” “对,这要是传到萧霸耳朵里,咱可就完了!” “所以……” 绿肥指了指还在拍门的李钺钺,红瘦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片刻后表情严肃下来,她点点头。 两人同时站起,绕到李钺钺背后,一记手刀就劈了下去。 拍门声、怒骂声戛然而止。 “啊,小姐!你们……”流星的惊呼也忽然中断。 “都看什么,回去!” 绿肥、红瘦二人,一个扶着昏迷的李钺钺,一个扶着昏迷的流星,板着脸呵斥从客房内探出脑袋来看热闹的孟、林两家的丫鬟。 屋顶上,匆匆赶来听壁脚的萧霸嘴角噙着阴鸷冷笑。 . 房间内,“余万杭”直挺挺站在房中.央。 方才一直睁不开的眼这会儿睁开了,眼睑内一双褐色的眼澄明清冽。 虽满身酒气,但丝毫不见酒后之人应有的迷离、昏醉。 他呆呆看着。 成雪融眉眼弯弯,笑吟吟迎上去。 轻揽着他的腰,嗅了嗅。 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无双,你喝酒了?” 乔佚喉咙张张口,竟没发出声音,清了清嗓,才嗯了一声。 “怕演不好?”成雪融又问,笑得极是了然。 乔佚窘迫地闭了闭眼。 眼前没了她娇俏迷人的笑靥,脑中却闯入她风情万种的模样。 此刻她就在怀中。 “是这戏……太难演。”半晌,他道。 “不怕,有我呢。” 成雪融说完,捏着嗓子又喊:“余万杭!” “你胆大包天!” “我乃是桀王殿下的人!” “你敢动我,你不怕掉脑袋吗?” 乔佚仍是闭着眼,搁在她腰间的手却蓦然用力,以一种几乎将她揉入身体的力度。 成雪融心道,这是美色入眼,还是酒气上头,还是男神吃醋啊? 她含着笑,用脚勾起散落在地上的箭衣,拿在手里撕了起来。 清脆的刺啦声传了出去,她同时尖叫:“啊!救命啊!” 乔佚也配合着,飞起一脚踢翻方桌,桌上的茶壶杯盏全部倾倒在地。 成雪融则精分一般地换了个嗓子。 可实际二人却相拥着,交头低语,温馨至极。 “想我了吗,无双?我可想你了” “?” 乔佚听不懂了,终于睁眼,不解地看着她。 她挑挑眉,踮起脚尖啄了男神一口。 “就是假戏真做呀。” 乔佚脸却一沉,推开了成雪融。 成雪融:“……” 男神,你这是要闹哪一样? 成雪融凑上去,乔佚却像个三贞九烈的烈女。 在成雪融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就哗一下连退了三步。 成雪融:“……” 男神,你这到底是要闹哪一样? 成雪融不折不挠再次凑上去。 且这一次,她不知怎么的,刚一迈步就绊到了地上的桌布,整个人直挺挺往前栽去。 刚退了一步的乔佚下意识前去,伸手扶住她。 她当即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乔佚的腰腹。 “干嘛躲我?是嫌弃我了吗?” 乔佚:“……” 她双脚正稳稳地踩在桌布上,完全没有崴到脚的意思。 这一抱,原来是她的算计。 乔佚轻叹,再一看,又注意到她脚边一滩茶水。 是她原本喝着,又被他掀倒在地的。 乃是一杯红枣茶。 乔佚眉心一蹙,越发觉得不对。 正不解,就听到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预料中的萧霸来了。 乔佚用眼神示意成雪融人在屋顶。 成雪融立刻又捏着嗓子叫了起来。 “你别碰我,你放开我!” “我是周莫的女人,你敢玷污我?” “让周莫知道了你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又换个男声,发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 “什么周莫的女人……美得你……” “别以为你藏得多好……你本就是个……” “一个人尽可夫的娼ji……早不知道……不知道被……” 乔佚忽然一抬眸,死死地盯着成雪融。 成雪融知道他听得难受,感动地紧紧抱住了他。 一边还将地上的杯子凳子踢得叮铃铛啷、噼里啪啦地乱响,一边低声哄着他。 “演戏而已,说的都是假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乔佚:“……” 呵呵,她可真是唱作俱佳。 成雪融不知道乔佚已被她的演技折服得五体投地。 她一人饰二角,其中一角还得反串着来,真的越来越精分了。 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找个不会演戏的驸马还真累。 在完成又一段的精分对话后,成雪融长长呼出一口气,瘫倒在乔佚怀里。 “哎呀,累死我了。” 乔佚:“……” 低头看看自己,他怀疑她是脱衣服脱累的。 “怎么,是真嫌弃我了?” 见乔佚还不动,成雪融再次询问,声音里已带着浓浓的委屈。 乔佚心知她这份委屈水分多,但终归见不得她委屈。 便从地上捡了一条她撕下的布条,覆在她双眼,两端绕到脑后,打上结。 成雪融:“……” 男神开窍了? 男神也会情调了? 却听男神沉声说:“不许睁眼,不许看余万杭的脸。” 成雪融:“……” 男神吃醋了! 男神终于吃醋了! 难怪一亲他,他脸就黑了呢。 难怪三贞九烈地,不肯给她抱了呢。 原来是在这儿气着她呢。 她激动得都想直接躺地上翻滚三百圈了。 成雪融合臂一揽,揽紧了这可爱的驸马。 “我看的是你的眼。” 她低声说,看不见乔佚了,只好摸索着脱自己身上仅剩的罗衣。 乔佚赶忙拦腰抱起她,再劈劈啪啪地踢了地上的东西,走向内间的大床。 他急。 一进床帐,他立刻抓住成雪融作乱的手,低喝道:“别闹!” 成雪融一边用脚将床板踢得震天响,一边笑嘻嘻地。 “说好了今儿得闹的,屋顶上有人,房门外也有人,不闹不行啊。” “……” 乔佚一边定定望着成雪融的脸,慢慢地皱了眉。 “雪儿,你喝那红枣茶做什么?可有哪里不舒服?我瞧你气色是一天天变差了……” 成雪融听了一惊,立刻掩饰地笑了,在黑暗中利索地翻身、骑上驸马。 “我刚来过癸水,有点虚,就使唤流星给我泡了杯红枣茶… 又过了许久,房门终于打开了。 “余万杭”只穿了一件单衣,手里抱着外袍,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余珍立刻上前来,就要扶他。 他似乎比之前清醒了些,一把推开余珍。 嘴里喊着“坏了坏了”、“不许跟着”,一边急急忙忙地下楼去了。 余珍直跟到二楼,眼看着“余万杭”钻进房间里,又将房门反锁了起来,急得团团转。 绿肥也跟着下来了,见了就劝。 “你别急,大爷酒醒了,你让他静一静。这样,你带点银子,给驿馆里的掌柜、小二都分一分,让他们不要乱说,反正天一亮我们就要走的,这事儿兴许能掩过去。” 余珍于是去了。 一时也不知是该恐吓她要她不许乱说,还是该安慰她劝她看开一些。 迟疑了半晌,终只是一言不发收拾了屋子,退了出去。 第163章 同心蛊真的还在吗? 次日一大早,余万杭在客房里醒来。 小厮余珍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好几次欲言又止。 正忍受着宿醉头疼的余万杭没有察觉到余珍的反常; 只如常责骂余珍没有及时劝他灌下醒酒汤; 又责骂余珍伺候不周到、没在他的养胃小米粥里放南瓜…… 余珍本来心里就怕,怕余万杭会将怒火都发泄到他身上。 这会儿见余万杭果真各种挑剔、各种刁难。 心想,大将军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是知道的。 他一觉醒来装作无事发生,大概打的正是绿肥说的那个主意…… 于是,自作聪明、自觉配合的余珍最终啥也没有说。 伺候了余万杭出来,还跟绿肥、红瘦交流了下主子的变化以及自己的看法. 最终三人决定配合余万杭装傻。 . 李钺钺、流星一大早也在客房里醒来。 平日里一醒来总是首先看到成雪融,今天一醒来看到的却是流星,李钺钺愣了一下。 恍惚以为回到从前在府里的日子。 喃喃说道:“流星你怎么又睡这儿了?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不用人陪夜……” 她顿住。 流星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 “昨晚!余万杭喝醉了,他……他把夏荷小姐……” 流星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这个畜生!” 李钺钺猛地跳起,趿着绣花鞋就跑去开门要出去,却见绿肥守在门口。 “李小姐……” 啪! 绿肥才刚开口喊了一句,李钺钺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混账!”李钺钺怒骂。 再越过绿肥奔向成雪融所在的客房,又见红瘦端着托盘站在门口,房门紧闭,她进不去。 本着一视同仁的原则,李钺钺一边骂着“贱婢”一边也扇了她一巴掌。 她已经目睹了绿肥挨打,对于自己挨的这一耳光是有心理准备了。 因而托盘上放着的小米粥还是好好的,并没撒落在地。 李钺钺直接拿起小米粥,趴到门板前去叫成雪融。 声音放得柔柔的,特别地小心翼翼。 “姐姐,我是钺钺,你怎么样了,开开门让我进去。” 哐当一声轻响。 是门闩被人撩起的声音。 红瘦叫了半天没叫开的门,就这么让李钺钺一句话给叫开了。 李钺钺认定成雪融被余万杭给欺负了,想着这种时候成雪融定然是伤心欲绝。 因而也不敢将房门大开让旁人看了笑话,只是推开一条小缝,一旋身钻了进去。 却见一屋整洁,成雪融已梳妆打扮好了,一脸笑意站在门扇后。 见李钺钺不但来了,还连早饭都给她送来了,更是笑得两眼几乎不见。 李钺钺于是懵了。 “姐姐,你……没事吧?” 成雪融已经捧了那小米粥呼哧呼哧吃起来了。 连续半月日日喂养火蛭,她自觉身体越发地虚弱也越发地易饿。 再加上昨天夜里还狠狠地骑了回驸马,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会儿她就顾不上答李钺钺的话了,直把那青花碗底都吃得干干净净、不剩一颗小米粒。 “姐姐,你……很饿?” “还没饱。”成雪融意犹未尽。 “你应该也还没吃吧,叫流星去厨房拿早饭进来吃吧,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大肉包子,小米粥只是养胃,但论营养,还是肉包子实在。” “营养?” 李钺钺继续一脸懵逼,实在是成雪融的言行举止与常人太过不同。 但追究“营养是什么”,比追究“心情是如何”,重要多了。 于是李钺钺开门见山问:“姐姐,那只癞蛤蟆余万杭是不是欺负你了?” “……”成雪融迟疑了下。 这叫她怎么答呢? 李钺钺真心待她,不叫李钺钺知道真相吧,她怕李钺钺为她难过; 可李钺钺性子直爽有点冲,许多事只怕兜不住,要叫李钺钺知道了实情,又担心要叫人看出端倪。 其他人倒还不怕,就怕面对周莫时露了馅…… 李钺钺紧张兮兮地看着成雪融的犹豫不定。 心想,姐姐是个最会宽心的人,多少次生死一线不怕,被当做玩物送给周莫也不怕。 想必就余万杭那三两下,在姐姐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这毕竟是件羞辱人的事,姐姐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她缓了一夜总算缓过来了,这一大早上起来刚能吃下去一碗小米粥,我怎么能再提起惹她伤心呢? 李钺钺这么一想,觉得成雪融好厉害而自己太唐突了。 立刻改口:“姐姐,你刚不是说还没饱吗?还想吃肉包子?哦,你等着啊,我这就叫流星去厨房拿。” 她说完,逃一样走了出去。 成雪融:“……” 这个风风火火的李钺钺啊,你心里到底在想啥呢? . 最后,流星送进来两碗小米粥和一碟卤牛肉。 说是驿馆厨房今儿备的几样早饭都是素的,比如阳春面、三鲜包子之类的,都不带肉。 现做肉包子也来不及了,便切了些早卤好的牛肉拌了,供两位小姐送粥。 成雪融开开心心地,又吃了半碗小米粥和不少卤牛肉。 肉足粥饱后,她系上面纱。 另外还戴上帷帽,用幂篱将自己的脸挡住了。 才故作别扭地跟着李钺钺走出驿站。 驿站外,萧霸正候着。 他早就来了,说是来送行。 杵在余万杭面前尽问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昨夜吃得如何、喝得如何、睡得如何、歇得如何的话。 余万杭只觉奇怪,但确实自己什么都没干,便只如实回答。 说在席上喝多了,一回房间就睡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萧霸听着他的话,却只是冷笑。 不久,小姐们就下来了。 其他人萧霸都不看了,一双眼就盯着走在最后的成雪融。 见成雪融严严实实裹着自己,萧霸觉得她是“遭遇不幸、没脸见人”。 见成雪融一左一右要人扶着,萧霸觉得她是“初承恩泽、娇弱无力。” 见成雪融步伐虚浮歪七扭八,萧霸觉得她是“双腿发软、筋疲力尽”。 再想想昨天晚上蹲屋顶时听到的那些jiāo喘低吟,萧霸浑身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反正该送的信他也送了,今天这热闹他就是全凭好奇才来看的。 谁料看得浑身火气,萧霸便等不及送礼队伍离去,匆匆忙忙又去了一趟洗衣房。 . 从鳌州离开,顺着沅水一路西去,又走了一天。 至十七日,此行的目的地,武湖府,终于遥遥在望。 武湖府在西南行省七大府城中,占地面积可算是最小的。 但论起富庶程度,却远远甩开其他六府好几条街。 因为它拥有西南最亮的一颗、也是唯一的一颗明珠:武湖。 沅水从哪来的? 可不就是从武湖来的。 从武湖往北、西、南三方眺望,连绵不断皆是丛林与高山。 其中大大小小溪流不断,如脉络错落分合,最终顺着地势都集中到了一处。 便是那渔获丰富、景观优美的武湖。 湖水从这里开源向东流去,形成沅水。 沅水一路又接纳了许许多多的山溪林泉,气势越发浩荡。 沿途成就了沅北行省、沅南行省的繁华热闹,最终咆哮奔腾经东南入海。 武湖之于武湖府,有如沛宁湖之于沛宁府; 武湖府之于西南,却更胜沛宁府之于两沅。 因此,野心勃勃想要占领西南的桀王周莫,便亲领大军驻扎在了武湖府。 也因此,武湖府虽不如沛宁府繁华,倒也不像鳌州那般惨淡。 . 入武湖府之前,成雪融专程避开李钺钺,问了一下乔佚。 “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难不成,他还想跟着进武湖府? 那里就是周莫的地盘,她既然挖好了坑,要在周莫的地盘上埋了余万杭,他要是还用着余万杭下属的身份进城,只怕会被波及。 乔佚的回答简洁而无赖。 “你不走,我不走。要我走,就跟我走。” 成雪融幽怨地看着他。 “无双,西南百姓太苦了,我不能……” “雪儿。” 乔佚打断她,忽然十分认真地问她:“同心蛊真的还在吗?” 成雪融愣住。 “我知道你心中向来自有大义。” “可这次的事,并不是只有这么一个九死一生的法子,你却一意孤行,非要这样做不可。” “我不信你会全然不顾我的生死,唯一的可能就是,就算你死,我也不会死。” 成雪融“呵呵、呵呵”,干巴巴地就剩下笑了。 她心想,我选的驸马真聪明。 又心想,驸马这一次说的话真长。 真留恋! 要不是她时日无多,大成又这样内忧外患。 单单是为了能多听驸马说话,她就舍不得选这样九死一生的法子。 跟驸马开开心心、安安稳稳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一直是她心底最大、最没出息的心愿。 “无双,”成雪融垂死挣扎般地坚持着谎言。 “同心蛊还在,同心蛊无解的,我敢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相信我不会死,就算是九死一生,我也一定能是那一个生……” “别说了。”乔佚再次打断她。 半晌,他释然一笑。 “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之间可哪有什么蛊?” 成雪融又愣住。 又听他道:“随你吧,不管你想做什么。” 总之,我在。 第164章 桀王周莫 日暮时分,送亲队伍终于来到武湖府城下。 余万杭停马与城门守卫周旋着。 成雪融心事重重坐在马车里,看着李钺钺凑到车厢口处去粘着乔佚,第一次采取了漠视的态度。 “老白,” 李钺钺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因为面对乔佚,还是将要进城,嘀咕了半天才问了出来。 “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进城啊?” 乔佚没答。 他觉得李钺钺这话根本不值得回答,都这会儿了,他不跟着进城,难道还走得了吗? 李钺钺又嘀咕了半天,再问:“这一趟进城,危险吗?” 乔佚还是没答。 他觉得李钺钺这话还不到时机回答,他只能在外接应,带她的是成雪融,危不危险,成雪融说了算。 老白总不说话,李钺钺错觉自己只是在自言自语,有点疯不下去了。 可想想,这一进城,说不定和老白就没机会见面了。 于是鼓起勇气,打算一疯到底。 “那个,老白。” 她咽下口水,隐晦地问道:“如果这次我们都能够从武湖府离开,那我们……” “李小姐。” 乔佚这才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此去难矣,愿保重。” “……”李钺钺:“哦,谢谢。” . 不久,队伍进城,暂宿驿站。 乔佚不过马夫,睡的依然是大通铺,成雪融等人则被带到驿馆客房。 照例,她又钻进了李钺钺房间。 刚进去,绿肥便送来两套衣裳。 说桀王殿下已设下接风宴,让她们好好梳洗、好好打扮,稍晚些再差人来接。 李钺钺不情不愿,在流星的伺候下穿上那清凉通透的新衣裳。 顿时脸红了,抓着成雪融问:“姐姐,你看这衣裳,这是拿我们当……当风尘女呢。” 成雪融看看李钺钺,嗯,不错,大美人一个。 尤其是这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这一大截丰腴的臂膀…… 还有这两条又长又直的美腿,裹在裙子里若隐若现的,任谁见了都得给她点个赞。 “就是,气质不大够。” 成雪融抬了抬她下巴、拍了拍她背心,将她捂在胸前的双手掰下来,又帮她把抹胸扯低了些。 “抬头、挺胸、手叉腰!怕啥呀,来,笑一个。” 成雪融两指点着自己脸颊,给她示范了个甜甜美美的弯眼笑。 李钺钺几乎要哭给她看。 “姐姐!” 她悲催地问道:“你不是说要带我来干大事吗?穿成这样怎么干大事?” “唉,钺钺。” 成雪融轻叹,几分感激,几分忧伤。 “大事是要干的,但也得摸清了情况再干。今晚咱几个就是羔羊,只能忍、不能动、什么话都不要说,一切以保命为主,明白吗?” 李钺钺脸色由红转白。 成雪融对她安慰地笑笑,故意说:“钺钺哪,你要这样想,经过咱周密的准备,那些你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已经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发生了,那么其他的,是被一刀咔嚓还是受千刀万剐,那些你本来就不怕的,没关系啦。” 李钺钺脸色又由白转青。 成雪融才对她了然地笑笑,揶揄说:“嘿嘿,小样儿!就知道你除了怕失贞,还怕没命。” “那姐姐你……不怕吗?” “怕啊。” 成雪融望望窗外昏暗的天,神色忽黯,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缥缈而伤感。 “可我更怕老者无养、幼者无教、贫者无依、难者无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无所养,而亲我者为我而痛,爱我者随我而……” 成雪融这一番话渐说、渐低、渐不可闻,李钺钺似懂非懂只看着她。 “姐姐,你想的真伟大。” 李钺钺忽道,眼神镇定多了,对成雪融笑笑。 “姐姐,我看你这样,忽然觉得不怕了呢。” “是吗,”成雪融转过头来也望着李钺钺笑。 “那就好。” “哦,流星,你快去伺候姐姐换衣裳吧。” 流星应是,手里捧着另一套绿肥送来的清凉通透新衣裳。 成雪融却指着自己带上来的另一套。 “我穿那个。” 流星愕然,但没多问,照做了。 . 接风宴设在府衙公堂。 不见笔墨纸砚惊堂木,没有捕快衙役水火棍。 本该庄严肃穆的公堂,此刻却摆下了金漆宴桌、红木小案。 丝竹频频响,管弦密密弹,尽是一派靡靡不振之风。 周莫故意把公堂变厅堂,端的就是一个藐视大成公堂、折辱大成朝廷的态度; 且设下一人一案的分食制,处处强调他的身份与地位。 他左拥右抱,懒洋洋半躺在东主位,南北两侧坐的都是他手下各小队队长。 余万杭跟着领路的士兵上堂来,在堂下给周莫见了礼。 却见周莫只顾着与身侧美人调笑,不说回礼、赐座了,竟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他心中一时没了底。 正要说话,便听堂外士兵传报,称四位小姐来了。 “带进来。” 堂上,周莫终于开了口,微扬的嘴角搭配淡漠的语气,使人听不出喜怒。 四人鱼贯而入。 因着是献给周莫的礼物,为了避讳,领路的乃是个洗衣房里一个老.鸨。 老.鸨上不得台面来,只走到堂口,便叫四位美人自己上堂。 林品竹、孟知书先行,李钺钺随后,成雪融压轴。 众人只觉眼前仿佛飞过三只轻纱彩蝶,不由得都瞪大了眼,色眯眯地尽瞧着人家姑娘。 等彩蝶们在堂中站定,又见一位仿佛刚从戏台上下来的戏子、可那气势却比刚从校场上下来的王孙公子还要夺目的小姐走了进来。 正是成雪融。 她戴着面纱登场,一身奇异装扮令左右小将都看直了眼。 而她昂首挺胸,一路缓缓行来,双眸直盯着东主位上的周莫。 与传闻中一样,他长相俊美而偏妖异,气质阴冷而带邪气。 东主位上周莫眯了眯眼,审视的眼神亦打量着成雪融。 她没和其他人一样,乖乖听话穿上那身极是羞辱人的风尘衣裳。 而是真像传说中那位早慧的公主一样,穿了不伦不类的戏子衣裳。 一身白底绣绿荷的箭衣; 收领束腰窄袖口,裙裾裁短至膝盖; 从膝盖往下到脚踝,又是一双杏色高筒黄底官靴; 腰上束着银丝锦帛,头上戴着白玉发冠。 清爽利落的装扮,英姿飒爽的风采。 将女子曼妙的身材曲线完美勾勒的同时,更衬托出女子天生的娇媚气质。 美,真美。 连个翻版的都这样美,真不知道鎏京皇宫里的那位正主儿,得美成什么样儿。 周莫顿时觉得身侧这一双频频劝酒的风尘女索然无味,便推开了。 拿起手边一轴书画,展开,又一次去看琼英公主的画像。 琼英公主的早慧美名他早有耳闻,但他从未想过跟琼英公主有什么交集。 谁知那成淮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亲笔拟旨说要将琼英公主嫁给他。 他和建元帝、镇南候的这一番密谋虽已日久; 但既是密谋,又山高皇帝远的,他可不信成淮帝能未卜先知。 况且那琼英公主可是成淮帝的心头肉、眼珠子; 以他对成淮帝的探查、了解,他认为成淮帝不会牺牲公主来化解危机。 尤其是,大成早有了火药,就算同时对上建元、周尧、北越,打胜仗那也是早晚的事。 有什么必要放出公主和亲这样的大招? 除非,成淮帝是真认为他周莫和琼英公主般配。 成淮帝这道遗旨一出,周莫的心便似被羽毛搔了搔。 女人而已,他当然不会为了美色牺牲大业,但坚持大业,也不妨碍他向往美色。 他遣人去了鎏京,用高价从皇宫里买回来一轴琼英公主的画像。 画像上的她也是穿着同样款式的箭衣。 但大红的底色甚是喜庆,绣了金花墨凤,配了粉底官靴,再加红玉发冠、金丝锦帛。 画像虽虚,但比之眼前的一身寡淡,似是更有活力。 像,看这身形,是真像。 只是,画像上的琼英公主眉眼弯弯、笑靥淡淡,那鹅蛋小脸上尽是明媚与烂漫,直看得人心头生暖。 而堂下之人却覆着面纱。 且不说面容有几分相似,但看她那一双如星冷眸,那一身不羁、那一身不逊。 便与画中人的天真烂漫判若两人。 周莫心中微有几分失望,冷哼着对堂下余万杭道:“随便什么人,穿一身跟琼英公主一样的衣裳,便说是与公主一模一样,余将军,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余万杭点头哈腰,却是信心百倍。 “不敢,桀王殿下请放心,这位夏荷小姐确实长了一张跟琼英公主一模一样的脸,请桀王殿下查验。” “哦,当真一模一样?” “确实一模一样。” “可人有不同,即便是双生姐妹,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余将军,依你看,是鎏京里那位真公主美一些呢,还是眼前这冒牌货美一些?” 余万杭垂眸想了一下。 传闻这桀王殿下办事很是不按规矩,以他那自负的性子,万一听闻鎏京里那位真公主更美,真想讨来当媳妇儿,因此坏了和建元军的联盟,岂不难办? 于是余万杭答道:“那自然是夏荷小姐更美一些。” “哦。”周莫听了倒显出几分不信来。 “可本王听说,那公主殿下智美双全,余将军你拜倒在她的……呃,箭衣之下,为她争风吃醋甚至惹过事端。想来,那公主之美,虽不及夏荷小姐,但也足够令余将军神魂颠倒了,是吧?” “……”余万杭尴尬地笑。 ------题外话------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开启属于周莫的副本。 明天见。 第165章 借刀杀小鬼 周莫所说“争风吃醋”,是指那年四时别院中,他贬低彼时的镇北侯世子乔佚的事; “惹过事端”则是指的公主大怒、鞭笞他、反被他失手推落湖中的事。 那时,他确实对成雪融有一份仰慕之心,也并不仅仅是因为成雪融的身份。 可成雪融偏要把心送去给那冷冷清清的乔佚作践,为此不惜狠狠落了他的颜面。 那时候,他对成雪融本就不多的真心就都死了。 “那时候……”余万杭清嗓。 赧然道:“只是年少冲动不懂事,不值一提。” “哦,冲动?”周莫冷呵了一声。 慢吞吞问道:“遇上公主都能让余将军冲动,那遇上比公主更美的夏荷小姐,余将军还把持得住吗?” 余万杭心头一颤。 周莫这话,怎么越说越不对了? 他已隐隐察觉到周莫的怒火,只怕不好,可拧眉苦思,他也没闹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周莫。 听着,问题倒像是出在那酷似公主的夏荷小姐身上。 莫非,是周莫知道了自己暗暗给夏荷小姐用水刑报私仇的事? 可不应当啊! 那时候送礼的队伍还没走出两沅地区,队伍里全是自己的人,周莫不可能探听得到。 且都过去那么久了。 用水刑招呼人就是这么一个好处。 只要没死,喘匀了气就看不出用刑的痕迹了,周莫也不可能看出端倪。 余万杭心中惴惴,只好打哈哈。 “桀王殿下说笑了,夏荷小姐先是我军俘虏,后又承诺了要送给桀王殿下,既是桀王殿下之物,我等自是万万不敢亵渎的。” “哼,不敢亵渎吗?” 周莫脸色忽冷,收起画轴重重搁到了案上。 便见有士兵押了人走上来,余万杭一看,脸也青了。 竟是余珍、绿肥、红瘦。 三人神色仓惶,一上来便噗通跪倒在堂前。 周莫冷声问:“说,你们的杭大爷对本王的美人儿做了什么?” 余万杭一听,腿也软了。 难不成是他滥用水刑的事儿真让周莫知道了? 周莫会不会认为建元帝表里不一? 明面上答应他不再审问夏荷,暗地里却派了他来,趁着赶路,多方探听火药的事? 那周莫可真是误了大会了。 余传和周沈慎二人共同出马都没法从夏荷身上问出点什么;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想在这上面立功; 事先也请示过建元帝,也是为着和周莫的联盟着想,让不要打这样的主意。 而他欺负夏荷,纯粹就是因为她长了一张酷似琼英公主的脸。 是他糊涂,是他头脑一时发热,才会行了差、踏了错。 周莫要真因此和建元帝生了嫌隙,就算这会儿周莫能放过他,只怕他回了沛宁府,建元帝也饶不了他。 余万杭这么一想,吓得双腿更软了,砰一声跌坐在地上。 堂上,周莫看了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又是冷冷一笑。 冰冷阴鸷的眼神投到了跪着的余珍、绿肥、红瘦三人身上。 三人见自家主子都怯了,更是怕得浑身打摆子,断断续续地答道: “回禀……回禀桀王殿下,杭大爷他……他是喝醉了!” “杭大爷他……他是想逛窑子的!” “他……他是糊涂了!” 三人齐齐求饶:“桀王殿下饶命,小的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瘫坐着的余万杭越听越糊涂。 喝醉? 逛窑子? 这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吧? 他上前去,揪着余珍的前襟。 “你们在说什么?我做什么了?从沛宁府过来,路上走了八天,我哪一天喝醉了?” 哪一天喝醉了? 哦,刚进西南行省的第一天,在鳌州,萧霸设下接风宴,他可不喝醉了吗? “那天,是萧队长设宴款待,盛情难却,难道我多喝了两杯,喝醉了、喝糊涂了,也犯法吗?” 这话,便是拐着弯儿向周莫解释了。 周莫便道:“可本王听说,那夜在鳌州驿站,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大事?” “大事?”余万杭一脸茫然。 “余将军竟不知道?” 周莫忽然呵呵笑开了。 嘲讽说道:“难不成,是本王手下的人弄错了?” 余万杭才刚从地上起来,听周莫这话,便以为是周莫想给他个台阶下。 拱手要客气两句,却又听周莫自言自语起来。 “可本王手底下敢出差错的人,一早都拉去沤成土肥栽花种草了。” 余万杭嘴角一僵。 “那莫非,是余将军你手下的人说谎了?” “呵呵,这要换了在本王军中,说谎可是死罪啊。” 随着周莫这句死罪一出,堂下士兵即刻拨出随身刀刃压在了余珍、绿肥、红瘦三人咽喉上。 三人只觉那刃上寒意一阵接一阵直侵心底,几乎吓尿了,哭着喊着,开始招供。 “杭大爷说来兴致了,说要逛窑子,又嫌弃绿肥太胖,嚷着要公主,小的拦着,反被推下楼梯,又被踹了一脚,小的拦不住杭大爷啊。” “小的绿肥,小的守在夏荷小姐门口,说了夏荷小姐是要呈给桀王殿下的美人,万万碰不得,可杭大爷喝醉了,小的劝不了杭大爷啊。” “杭大爷力气大得很,那会功夫的李小姐又来捣乱,主仆二人尽招呼小的们,这才让杭大爷进了房,还将房门落了闩,小的进不去啊。” “李小姐?” 周莫眉头一挑,饶有兴趣望向那边站着的三位美人儿。 李钺钺为夏荷出头,怒揍胖瘦婢女的事,他早从萧霸写给他的信里知道了。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直爽仗义有身手的李钺钺很有意思。 这会儿再听她的名头,双眼不由自主就望了过去。 李钺钺暗暗攥紧了拳头。 她不知道这会儿她该不该出头。 姐姐叫她今晚必得忍,这会儿姐姐都没动静,她也不该做出动静。 只是,这帮混账竟把这样的事拿到大庭广众之前来说,那不等于是在姐姐伤口上撒盐吗? 她气得浑身发抖。 周莫原本还不知道哪一个是李钺钺,现下一看,就这个浑身紧绷着,满脸怒火的,肯定是了。 嗯,不错,还是三人中脸蛋儿最好看、身形儿最壮的。 周莫由此总算感受到建元帝一点诚意了,嘴角轻扬,露出今天晚上第一个不那么瘆人的笑。 又望向成雪融。 却见成雪融目光淡淡、神情漠然,仿佛她并不是受害者,对李钺钺一片情谊也不知感念。 周莫眼神也变冷了些,更加地冰冷阴鸷,射过去余珍、绿肥、红瘦那边。 “拦不住?” “劝不了?” “进不去?” “好,好得很啊。” “余大将军王教出来的奴才果然厉害,眼看着主子撒酒疯欺负本王不拦着,事后还有各种脱罪的理由。” “好,好得很哪!” 余万杭已彻底傻了。 “狗奴才,竟敢污蔑我!我什么时候撒酒疯?我什么时候闯进夏荷房间?胡说八道,你们污蔑我!” “哦,原来是污蔑。” 堂上周莫摆摆手。 “既然是这样不忠不实的奴才,那就杀了吧。” 他话音刚落,那几名拿着刀架在余珍等三人颈上的士兵就动手了。 刀柄一收,三人血如泉涌,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倒在地上就断了气了。 余万杭更傻了,咚一声,再次跌坐在地上。 都说周莫残忍嗜杀。 往日这就是口耳相传的四个字; 今日亲眼一见,才知这四个字的含义有多恐怖。 他就那么悠哉悠哉坐在堂上,拂蚊子一般地轻轻摆手,淡淡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跟你讨论天气。 然而令下刀起,滚烫的热血已漫出丈许。 跟他一样被吓得站不稳的,还有林品竹、孟知书、李钺钺三人。 李钺钺到底是习武的,只是踉跄退了两步,林、孟两人已瘫倒在地,呕吐不止。 再反观成雪融,一动不动,最是镇定。 周莫心想,真不愧是敢烧军粮、守城门、自己跳下鳄鱼池的奇女子。 他不知,面纱下成雪融紧紧咬着后槽牙。 连无双浴血将死的时刻她都见过了、熬过了,眼前死的不过几个该死的奴才。 且这死还是她一手设计的。 她顶得住。 那接下来,就是余万杭了。 余万杭惊吓过后立刻请辞。 “那就……那就有劳桀王殿下了,我……谢过桀王殿下,我告辞了。” 周莫却只管埋头饮酒,既不说好,也没说不好。 余万杭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周莫不发话,他就不敢走。 再说,这里全是周莫的人,就算他有那个胆子走,他也没那个能耐离开。 正开口再次请辞,便见周莫忽然放下手中酒杯,转而拿起手边画轴,走下堂来,停在成雪融身边。 成雪融心道,你可来了。 他却没有展开手中的画轴,也没有扯下成雪融的面纱,而是问她。 “听说,建元皇帝是你刺伤的?” 成雪融沉默。 “听说,沛宁仓六万石军粮也是你烧没的?” 又沉默。 “听说,那个被重兵把守、关押在府衙里的董侍郎,也是你救走的?” 还是沉默。 “好!” 周莫却莫名其妙地喝彩,哈哈笑了。 “不卑不亢、有勇有谋,真乃奇女子,本王喜欢。” 成雪融:“……” 周莫又上上下下将成雪融打量了一番。 一只手展开画轴举在空中,另一只手终于伸过来。 他扯下了成雪融面纱。 然后,脸上那玩味的笑顿时僵住。 坐在北侧前排的几位小队长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冷气。 第166章 借刀杀大鬼 别人看不见,他们可都看见了。 黥面为证,建元皇帝口口声声称是“太子集团培养的公主替身”,原来竟是位军ji! 这下子,可算知道余万杭哪来的胆子敢在送礼路上亵渎桀王殿下的礼物了。 被“起底军ji身份”的成雪融冷冷勾唇。 鄙夷的神情仿佛是在嘲笑周莫被建元帝、被余传、被余万杭的欺骗与羞辱。 周莫脑海中闪过萧霸在信中提到的余万杭说过的一句话。 “别以为你藏得多好,你本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娼ji。” 也就是说,余万杭早知这个酷似琼英公主的女刺客是军ji。 而周沈慎被瞒过了,根本不知道,因此没有告诉他。 建元帝、余传、余万杭正是钻了这个空子,来欺骗他、折辱他。 给他送的这顶高帽,绿油油地可真好看啊。 周莫越想越怒。 他狠狠掷下手中画轴,用一招锁喉手扣住了余万杭的咽喉。 “本王只说要个俘虏,你家皇帝偏说给我个公主。” “结果呢,找个军ji来骗我,还准备着绿帽子送我?” “呵呵,找死!” 咬牙切齿的一个死字之后,是清脆的一声咔嚓响。 余万杭被扭断了脖子。 他死了,双眼瞪得大大的,糊里糊涂地死了。 而亲手杀了人的周莫犹不解气。 余万杭敢动他的美人儿,就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本也没打算留余万杭的命,只是也没想做得这么堂皇。 余万杭不日将要启程回沛宁府,路上他自有无数种办法能让他死得无从查起。 谁料,夏荷相貌竟真与画中公主相差无二。 又谁料,长有这样一副绝美姿容的,竟然是如此阅兵无数。 他的心早让那和亲遗旨搔动了、早让那公主画像撬松了。 那夏荷不像公主也就罢了,既然像极了,又怎能是军ji? 在他心中,军ji身份是夏荷的原罪; 而余万杭仗着夏荷是军ji便肆无忌惮凌辱她,则是死罪。 他的感觉,仿佛是得来不已的心爱之物惨遭毁灭。 于是他出手了。 成雪融嘴角勾起冷笑。 “殿下,” 周莫身后,几个小将、军师、幕僚都围了过来,表情都挺牙疼的。 “建元帝倚重余传,余传又偏疼嫡长子余万杭,殿下亲手杀了余万杭,在余传、建元帝那边,恐怕不好周旋。” “周旋什么?” 周莫漫不经心应道。 他还嫌余万杭脏了自己的手呢,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突兀地问:“余万杭送过来的金银清点了没,够数吗?” 众人:“……” 负责此事的一七队小队长胡迪答道:“点了,够数。” “那派出去接收城池的人呢?” “已传信回来,顺利接收了沅水上游三座城池,现下正在征粮纳税。” “哦,那可不好办啊。” 周莫愁苦着脸。 “粮还在征、税还在收,可建元帝那边的粮食已经炸没了,这可叫本王拿什么送给建元帝好呢?” “哦,仓库里还不是还有几石旧米吗?” “潮湿发霉长黄毛了而已,没事的,找些新米来混一混重新装袋后就给建元帝送过去吧。” 胡迪:“……” 咱养着建元帝二十万兵马呢,仓库里连存粮都不多,哪还能有旧米? 但殿下明显还不解气,还要拿建元帝的粮食做文章。 既然殿下说仓库里有旧米,还是潮湿、发霉、长黄毛的旧米; 那仓库里就必须有潮湿、发霉、长黄毛的旧米。 至于建元军吃了,是头晕恶心,上吐下泻,还是两眼翻白口吐沫、两脚一蹬上西天。 想必都是殿下喜闻乐见的。 于是胡迪应道:“是。” “嗯,那你先去准备吧。” “哦顺便把尸体拖下去还给那些建元兵,天亮就放他们出城回去。” “叫他们转告建元皇帝,本王大人大量,余万杭欺负本王的事儿本王就不计较了。” “……”胡迪迟疑了下,“余万杭这事儿,只怕是建元皇帝要跟殿下您计较。” “那就跟建元皇帝说,粮在路上。” 周莫一脸无赖。 “计较什么,都当皇帝的人了还那么任性,也不怕耽误了粮食供应。” “……”胡迪:“是。” . 胡迪退了下去。 一众军师、幕僚看桀王殿下从从容容只用一个“粮食供应”就制住了建元帝和余传。 心里恍然余万杭之死还真翻不起波浪,便也跟着退了下去。 周莫的眼光这才终于落到军ji夏荷身上。 她亭亭玉立,仍在堂中.央。 周莫又瞟了一眼她的身后。 林品竹、孟知书早先就对着那一地鲜血呕吐不止,正呕得浑身乏力呢。 忽然见作威作福的余万杭脖子一歪也死了,两人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了。 李钺钺也吓得不敢呼吸,不过没晕,面对一地的血、一地的尸体,慢慢地总算缓过了劲儿。 只除了一点。 她敬重的,心怀天下百姓的夏荷姐姐。 竟是…… 军ji? 她不可置信地上前,等看清成雪融右颊上的刺字后,整个人呆在原地。 要说她对军ji全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军ji是什么? 营ji所里专供粗鄙将士纾解泄火的东西,那可是比外头的优、伶、娼、ji更加卑贱的存在。 可这段时间,她和成雪融朝夕相处。 成雪融的见识、胸襟、抱负、觉悟…… 每一样都不是她这个所谓高门小姐能够企及的。 “姐姐……” 李钺钺青着脸,伸出手想碰一下成雪融,却在半途又缩了回去。 营ji所走出来的女人,恶不恶心? 成雪融眼神如冰,扫了一下李钺钺那顿在半空、还在发抖的手。 要说心里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这确实不是她的错,甚至于,在今天,幸得有这个刺字,她才能借刀杀人。 李钺钺反被成雪融那疏淡的眼神刺了一下,瞬间大受打击,放声大哭。 “姐姐,我不信!这是假的,我不相信……” 然后,她才忽然顿住。 老白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这几天成雪融也粗浅地教了她一点,她怎么忘了呢。 这刺字或许就是成雪融自己易容上去的呢? 那她这哭两声忽然不哭的,会不会坏了姐姐的事? 于是,她又接着大哭。 但嚎出来的话成了坦然的接受、一再的强调。 “姐姐,你是军ji……姐姐,你就是军ji……” 成雪融:“……” 真想骂一声猪队友。 果然,便见周莫伸手过来,一下子捏住了她的下巴,怀疑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周莫不比常人,李钺钺的本色演出给了他启示,他正在怀疑成雪融脸上刺字的真假。 但这黥刑在各国军营都是常见刑罚。 周莫常驻军营,对此也不陌生。 是真是假,是刚刺上去的还是刺了有些时日了,基本都能判断出来。 为了谨慎,他甚至还用手去搓了搓那指甲盖大小的红字。 是真的,而且受刑很久了。 他立马撒手,像避瘟疫一样地推开成雪融。 开什么玩笑? 就算在军营里,选去侍奉他桀王殿下的都必是黄花大闺女,专养在小帐里,旁人连看都不可以。 而眼前这个阅兵无数的夏荷,竟还敢这么肆无忌惮直盯着他看! 他眼中煞气翻腾,心中疑狐渐起。 她脸上那个字,既瞒得过周沈慎,余万杭也不会拆穿她,她为什么不将他周莫也瞒了? 虽然名为美人、实为俘虏的她在自己这儿讨不着好,但多暴一层自己的身份,对她总归没有好处。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不成…… 周莫想到这里,忽然笑开了,满眼怒火尽息。 他勾唇,似笑非笑。 “原来如此,夏荷小姐好勇敢啊。” 他猜,她是故意的。 她这是牺牲自己,逼着他周莫杀死余万杭,从而影响甚至瓦解他和建元帝的合作联盟。 成雪融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应。 她仿佛聋哑,从踏入公堂至今,除了冷冷看着周莫,她什么都没有做。 终于,在周莫了然、玩味的眼神中,她垂下了眼眸。 不是退步,是偷偷地从窄袖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暗暗剔了瓶塞。 一仰头,便将瓶子里的东西都倒进了嘴里。 周莫这才大惊。 他跟建元帝要来这个俘虏,可不是贪图她的皮囊,或是为了杀她好玩。 她搅乱沛宁府所用的火药,乃世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要她,是为了得到她所知道的有关火药的一切情报。 可若她死了,就剩一具尸体,还哪有情报能让他找? 于是他迅速出手,打落成雪融手中的小瓷瓶,见她嘴角已经沾了粉末,即刻又出一掌落在她背心。 她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李钺钺喊着姐姐也扑了过去。 成雪融倒进李钺钺怀里,喘着粗气,又咳出一口血沫,颜色鲜红。 周莫仍心有余悸。 果然是敢把火药绑在身上、二话不说就跳进鳄池的女人。 太狠了。 周莫毫不怀疑成雪融服毒自尽的真实性。 因为她拿出毒.药的动作是偷着做的; 剔除瓶塞的动作也是偷着做的; 连仰头吞毒那个动作,她都做得那么坚决、迅速。 以自己的距离和身手,都来不及阻止她; 可见她并无弄虚作假,是真的只求一死。 他只能用武力,在她毒发之际逼出她吞下去的毒。 可接下来的审讯,只怕不容易了。 那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这种性子又冷、心肠又硬、又不拿自己的命当是命的死士眼里。 就是狗屁。 周莫一时有点头疼。 “先关到牢里,叫安军医亲自去守着,给本王保住她的命,不许她死。” “是。” “至于你,” 周莫指着将成雪融护在怀里的李钺钺。 “带到本王房里。” ------题外话------ 余万杭领盒饭了。 明天见。 第167章 发落洗衣房 武湖府府衙公堂上的一场接风宴血光弥漫。 李钺钺被生拉硬拽、拽进了周莫房里; 成雪融被连押带拖、拖进了府衙牢里。 军医安道谷收到桀王命令,也匆匆赶到了牢里。 专门隔出来的一个狭小牢房中,一个衣裳奇特的女人正虚弱地趴伏在角落。 正是成雪融。 她其实并无大碍。 百毒不侵的她可以“饥食砒霜、渴饮鸩酒、拿着鹤顶红当零嘴儿”。 装模作样吞的那点毒粉不算什么,呕了她一口黑血而已。 比较难受的是周莫拍在她背心的那一下。 差点以为自己身上揣着的一条火蛭、两条同心蛊虫就要这么被他拍死了。 周莫还派了军医来问诊,这倒是个机会。 成雪融佯装虚弱,有气无力地蜷缩在一边,一副宁死不肯就医的模样,诸多反抗。 最终却故意露出右手让安道谷抓住了。 安道谷下手极准,三指一搭,正好就切住了她的脉门。 “毒已逼尽。” “但是……” 他两眉一紧,差不多能夹死蚊子。 成雪融一声不吭继续装死。 心知安道谷这句“但是”,是诊出来自己失血、贫血的毛病了。 果然,安道谷切完了脉,又细细望了望她气色。 叫她伸舌头,倒换了她一声冷哼。 于是安道谷又不折不挠问:“姑娘最近精神如何?” “哼。” “睡眠如何?” “哼。” “饮食如何?” “哼。” “可有手足发麻、血行不畅?” “哼。” 安道谷:“……” 算了,事关重大,先去复命。 . 他唤来学徒代替自己在牢里守着,自己去找周莫。 周莫指定他来守着这女刺客,不许她死,可见这女刺客极其重要。 他既看出来端倪,绝没有隐瞒不报的道理。 但周莫新得了美人,想必正是火热的时候。 这一去,少不得又得一阵好等了…… 安道谷一路小跑着,忽然想起这点,仓惶急促的步伐就放缓了。 但跑都跑了,周莫所住的府邸就在眼前。 他叹口气,亮出腰牌,走了进去。 走到后院,却不是想象中正房房门紧闭、房外下人备着热水等着叫唤的场景。 盆翻了、水撒了,下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周莫站在门下,从门内溢出一道明灭不定的火光,落在他身后,越发显得他气势逼人。 安道谷逆着光,远远地还看不清周莫面容。 等走近了,才发现周莫那张脸已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再看他脚边,正趴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 哦,看来桀王殿下腹中那把火还没泄下去。 周莫见是他来,立问:“人死了?” “没有,幸得殿下逼出剧毒,那刺客性命暂时无碍。” 安道谷执礼答了,又跪下道:“只是殿下,关于那个刺客,小的另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 “小的发现那刺客面色青白无血气,唇色、甲色俱淡,脉位低沉,脉象细弱,且手足冰凉,怀疑她患有两虚或血虚之症。” “两虚?血虚?都是什么病来的,会死吗?” “两虚即气血两虚,乃妇人常见病症,稍加调理便可改善;但血虚却是指的心脾两脏过虚,心血不足、脾虚气弱,乃不治之绝症。” “不治?”周莫声音一沉,怒火更甚。 “那她到底是两虚还是血虚?” “她脉象太弱,且肢体冰凉、热息全无,寻常两虚哪有这样严重的。依小的看着,像是血虚重证多些,只怕时日无多了。” “看着?像是?只怕?” 周莫哼哼两声。 “安军医,本王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你能不能把病看准了再来回话?” 安道谷浑身一凛。 “是,那小的多观察几天再来复命。” “要几天?” “……”安道谷有些为难。 “病患不肯配合诊治,小的也说不好。” 周莫烦闷地摆手。 一心求死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诊治? 可这人又不能死,原先还想试着给她走走刑,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摊上这病,他都不敢下令了。 都那么虚了,要一口气上不来死在刑台上,可怎么办? 周莫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钺钺,忽然心生一计。 “那她,可能承欢?” “承欢?” 安道谷眼角余光立刻瞄向地上趴着的女子,心领神会。 “男女欢爱是天性,殿下克制些,那姑娘当受得住。” “呸,本王才不碰那军ji,也不嫌脏!” “军ji?” 安道谷一愣。 牢房昏暗,且他给成雪融诊脉时,成雪融趴伏在地上,刺有红字的右颊枕在臂上,因此他并没有看见。 “既是军ji,就该打发去她该去的地方。” 周莫说道,声音懒懒的、慢慢的,好像犯困了一样。 “来人啊,把李钺钺和牢里那个夏荷一起送到洗衣房,今晚先叫一支十人队去玩玩。” 伏在地上半天没动静的李钺钺悚然抬头,惊恐地张着眼,看着周莫。 洗衣房…… 十人队…… 她和姐姐…… “哦,叫他们悠着点,不许玩出人命。安军医,你去守着。记住了,尤其是那个军ji,绝不能死。” “是。” . 于是,李钺钺被生拉硬拽、又拽出了周莫院子; 成雪融被连押带拖、又拖出了府衙大牢。 灯火通明的洗衣房遥遥在望时,二人终于碰头。 “姐姐!” 李钺钺一路就拢着衣裳不肯士兵碰她,这会儿见到成雪融,便如见着救星一样地扑上去。 “姐姐,你知道他们要押我们去哪吗?去洗衣房!就是那个洗衣房!” 成雪融拍拍李钺钺的手。 押着她来的人什么都没有对她说,但对李钺钺的话,她毫不怀疑,也毫不惊讶。 “看来你没事了。” 成雪融微笑,音量不高,但足够镇定。 李钺钺一怔。 “我没事。我听姐姐的,没有反抗,周莫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果然很满意,直到他脱……” “脱了我衣服,看到姐姐你帮我弄的那些火烧的疤后,就刮了我一巴掌,把我赶出来了。” 李钺钺说着,嘶着冷气、抽着嘴角。 周莫的力气果然不小,她那半边脸都被打肿了,说话都疼。 她也因此才想起成雪融背心也吃了周莫一掌的。 “对了姐姐,周莫打得你痛不痛?我看你都呕血了。” 又想安道谷跟周莫说的那些话,什么“两虚”、“血虚”、“不治绝症”、“时日无多”。 “还有姐姐,你生病了吗?那个军医说你快死了?” “钺钺,”成雪融无奈地喊她。 “洗衣房快到了,你倒不如问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洗衣房?” 李钺钺抬头一望,果然小脸瞬间白了。 刚才自己问了什么也忘了,无措地喃喃。 “十个……周莫安排了十个……姐姐,怎么办?我不想……” 她声音颤着,挽着成雪融的手也颤着,那么豪爽、勇敢的一个人,这会儿竟然哭了。 对李钺钺来说,这是比死更加痛苦的事。 “先别慌。” 成雪融用力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 成雪融思忖,自己要蛮力没蛮力、要巧劲没巧劲,其实就是个弱质女子。 最多就比别人多一份不怕死的悍勇。 李钺钺倒是不弱,但无双说了,她的功夫粗浅得很,关键时刻只怕连自己都护不住。 就她们俩,要对上十个训练有素的士兵,这心里还真没底。 “哭什么?” 前头领路的士兵听到哭声,回头呵斥了一句。 又大声吆喝道:“尤妈妈,老子给你送人来了,快滚出来接!” 眼前是一栋小三层挂满灯笼的花楼。 一个老妈妈从花楼里跑了出来,正是方才领着成雪融她们上公堂的老.鸨。 见来的是刚才献给桀王殿下的美人儿之二,不由得一愣; 再看清成雪融脸上的刺字后,转成大惊。 周莫都在武湖府呆了一个多月了,他那点怪毛病,掌管洗衣房的尤妈妈再清楚不过了。 往日里那就是个非清倌人、良家女不可的性子; 建元帝可真大胆,竟给他送个军ji,可不得把他气死。 “今天轮到哪个队了?” 押送的领头士兵问尤妈妈。 周莫治军也相当讲究纪律,就算是洗衣房这种荒**烂的地方,也有一套章法。 有军功的将士头领可以随意,普通的士兵却只能严格遵守轮岗制。 要敢在不该来的时候来,可是要杀头的。 尤妈妈答:“今天轮到第九队。” “呸,让九队捡大便宜了!” 领队士兵愤愤暗骂。 军ji又怎样,他们平时碰的,哪一个没经过千人枕、万人尝? 女人嘛,能看、能用、能爽,就行。 而这两个女人,都是绝色。 尤其是被桀王殿下赶出来的那个,听说还是个雏儿,就是身上有疤,殿下不喜欢。 这美人、这好事,要能落到他身上,多爽! 可他不敢,军纪他得守,周莫的命令他得转达。 “殿下说了,拨十个人过去玩玩,不许出人命。” “十个?” 尤妈妈惊得瞪大了眼。 就这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能经得住十头牛的摧残? 领头士兵发出一阵淫笑。 “这不,连安军医都派过来了,就在门外候着,保准出不了人命。” 一旁的安道谷补充道:“尤其是那个脸上有字的女子,气虚体弱,可不能……太过分了,殿下说了,她的命得留着。” “知道了,知道了。” 尤妈妈一手一个,拉住了成雪融、李钺钺两人,就往花楼里走。 一边高声吩咐道:“去,告诉官爷们,这有两个性子野的,不怕折腾的就过来,来十个。” 远近不一的两三声“是”从各个方向、各个楼层飘了下来; 然后就是沓乱的脚步声,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再然后拍门声、开门声相继响起; 男人原始的粗喘声、狂野的辱骂声,间中夹杂着女人高亢的尖叫声…… 瞬间充斥了整个楼道。 李钺钺脸色一白。 第168章 大闹洗衣房 李钺钺脸色一白,惊恐地偏头去看成雪融,成雪融只能对她摇头。 大概那三层花楼的房间都有人了,尤妈妈直接拉了两人去后院。 挑了一个空置的房间,就将两人关进里边。 李钺钺怕极了,抱着成雪融,浑身都颤得厉害,眼泪更没一刻停的。 成雪融一边拍着她背心,一边打量着环境。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天窗照了进来。 依稀可以看清屋内的布置,看着像是下人住的地方。 一个大通铺,铺上几张草席、几个枕头。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连个可以当做武器的扫帚都没有。 “别哭了,人快来了。冷静,深呼吸,先看看身上有什么能伤人的东西。” 成雪融低声对李钺钺说,同时将自己身上揣着的东西想了个遍。 火蛭就是她的命,向来是贴身藏着的; 因此她的首要任务是护住火蛭,不暴露、无伤亡。 她身上唯一可以拿来当武器的,就是头上束冠的白玉簪; 但簪子两头都是圆的,只怕刺不死人。 成雪融双手握拳用指甲抠了抠掌心。 嗯,不错,指甲也长,沾上毒血挠人,挠一个死一个。 她撩起掌套,见李钺钺还愣着,便不管她了。 直接从她头上拔下金步摇,在红蔓蛇留下的小孔上划了个十字。 殷红的鲜血流出,李钺钺这才惊呼,伸手就要去接。 被成雪融挡住。 “不许动!这是毒血。” “毒血?” 李钺钺又愣。 便见成雪融把血涂到她的金步摇上,塞回她手里。 “记住了,这是毒血,剧毒的毒血,你小心别碰到,那些禽兽来了,你就给他划一下,很快就死。” 李钺钺怔怔点头,双手握住金步摇嵌满珠玉的一头,深深地呼吸,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在沛宁府时,姐姐能从二十六万大军里救走一个董志林; 如今不过区区十个兵,她和姐姐两个人,不成问题。 再说,驿站里还有老白呢。 “老白……” 李钺钺像是又找到了救星。 “姐姐,老白还在驿站,他会来救我们的吧?” 成雪融抬头望了望天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只告诉乔佚她要借刀杀人,要诬陷余万杭、要破坏周莫和建元帝的联盟; 却没说她还有更狠的后手,要露出自己的刺字,要彻底激怒周莫。 她让乔佚候在周莫住处的外头; 说她会争取和李钺钺一起去服侍周莫,会用毒血杀死周莫,让乔佚在外接应。 可实际她却让自己下了狱,连李钺钺,也被她安排着,避过了周莫的宠幸。 她是从没想过让周莫死的。 起码,不能死在西南的地界上。 否则,他麾下分布西南各府、各州的近十万兵马闹起来,说不定真会把西南屠个干净。 因此,她得留着周莫。 而周莫为了火药,必然也不敢杀她。 只是,她没想到,周莫竟这么沉得住气。 从头到尾没问她一句火药的事,就这么把她送来了洗衣房。 交代“不许出人命”算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不应该交代说“只要肯说就立马放过”之类的吗? 周莫不按常理出牌,成雪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乔佚在外边等不到消息,这会儿也该急了吧? 一旦他打听到自己被送来这里,他还怎么坐得住? 当然,他也是老牌杀手了,藏匿踪迹、高来高去什么的,应该不成问题。 怕就怕,他会来劫狱…… 哦,不,是劫洗衣房! 可单枪匹马地闯,那不等于自投罗网? 她选的驸马,应该不会那么傻。 成雪融惴惴不安望着那个天窗,如果无双会来,就只能通过这个天窗了。 她忽然笑了一下。 李钺钺错愕地看着她。 她反问:“你盼着老白来吗?你觉得他要是来了,能走得了吗?” 李钺钺心头一凉。 . 屋外,脚步声、哄笑声也渐行渐近。 隐约还有个声音:“各位请克制……不能出人命……是殿下的命令……” 这是禽兽们来了。 “救人者、人恒救之。” 成雪融扶着李钺钺站了起来,比李钺钺矮了半个头的身躯挡在她身前。 “我说过,你是大成的子民,若要牺牲,定然是我死在你之前。” “姐姐……”李钺钺愣怔看着她。 她身上箭衣颜色极是素淡,裙上还有她自己呕的血,黑的、红的都有一片。 只是月色昏暗,看上去都是一个样。 她表情凝重而坚毅,那个屈辱的刺字无端给她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又偏偏她面色煞白,下巴削尖,和自己的高挑健壮一比,真是瘦弱、单薄得可以。 有一种大人反被小娃娃保护的尴尬感。 “姐姐,我们一起。” 李钺钺拉了拉成雪融,话是说的一起,半个身体却挡在了成雪融之前。 啪嗒一声,锁开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哗一声,一大帮健壮士兵带着油灯涌了进来。 “啊,长得真俊啊。” “哪个是雏儿?” “雏儿不经玩……” “可老子想到能玩雏儿就爽……” 三两句话说完,眼前一帮人已经脱得只剩下亵裤了。 十个暴露狂朝两人步步逼近。 “别过来!” 李钺钺用金步摇护在身前。 眼前的画面太污秽,她强忍着恶心,不敢闭眼。 “让他们来。” 成雪融双手藏在身后,撞了撞李钺钺,做出一个保护她的姿态。 她抿着唇角、含着淡笑,光洁的脖子转了转,右颊上那个刺字暴露在火光下。 那十双饿狼一样的眼睛登时就都亮了。 军ji他们见多了。 但哪一个军ji不是死气沉沉地躺着一动不动的? 像眼前这个这么好看、这么有生气的军ji,他们还真没见过。 “先……先试试这个……” 领头那人馋得都说不利索话了,伸出手就朝着成雪融身上摸去。 成雪融脸上淡笑转冷,忽然从背后亮出带血的指甲,猫爪儿一般狠狠挠下。 带着血痕的手缩了回去,嗷嗷痛呼声即刻响起。 成雪融立刻再将李钺钺一撞。 李钺钺会意,趁着其他人傻眼的那一瞬,挥着带血金步摇哗哗哗就划伤了三个。 “还有六个。” 两人背靠背偎在一起,李钺钺低声说了个数。 “要快点!” 破了皮、沾了血的那四个还没毒发,他们不会将这皮外伤放在心上。 可一旦倒下身亡,其余六个有了防备,或再叫来援兵,那她们就更难了。 成雪融的掌套一直没穿上,此刻她就不停撕扯着手背上的伤口,挤出尽量多的血来。 “那就让他们来。” 成雪融侧了侧身,将李钺钺半护在身后。 恰好一个士兵凑了过来,成雪融快速出手,在他嘴边抹了一把。 他却淫笑着回味了一把,猥琐地笑。 “啊,这小手真嫩,就是带着一股子腥味。” 成雪融立刻摊开一只手。 这是告诉李钺钺,还有五个。 同时她冷着声说:“血腥味,我看哪个还敢!” 还真有人敢! 有两个士兵就抢着去抓成雪融的手。 成雪融注意到其中一个手上已经有抓痕了,便使着力,往另一个唇边凑去。 姐姐的小手就这么让个粗鄙士兵给亲了,李钺钺恶心得想吐。 瞅准了,又用带血金步摇刺伤了一个兵。 那个兵冷嘶了一声,却不像其他人那般色迷心窍、没脾气,立刻一巴掌就往李钺钺头上拍下来。 李钺钺顿时眼冒金星。 下一刻,身体一轻。 再下一刻,啪一声响起。 那人竟将她拦腰扛起! 那人竟打了她屁股! 她羞愤。 羞愤欲死。 啊一声长啸,她高举起手中金步摇,狠狠扎进了那人腰里。 那人也啊一声痛呼,撒手就扔了李钺钺,紧接着还要一脚踹上去,让李钺钺着地一滚、滚开了。 成雪融一看,不得了了,这是要动手开打了。 一旦真动手,她们就只有挨揍。 她也顾不得有章法、没章法了,左手用力地甩着,将毒血四处溅撒,左手拔下头顶白玉簪也往前刺去。 然而,两个手腕一前一后都被人攫住。 接着,两只有力的手扣住她肩头,将她按倒在大通铺的凉席上。 她心底一凉,还有自由的双脚下意识地乱踢乱蹬。 并没踢到谁的小弟,反而连脚踝都被握住,脚底板一凉,竟连马靴都让人脱了。 搭在她双肩的两只手也蓦然用力。 刺啦一声脆响,她身上箭衣竟被撕烂了脱去,露出贴身的一件棉衣。 成雪融心里慌得不行。 眯着眼,借着昏暗的火光,努力地想看清这四个制住她双手双脚的禽兽。 其中一个撕了她衣服的禽兽气急败坏地骂:“呸!大夏天的,这小娘们怎么穿这么多?” 另一个连她袜子都脱了的禽兽则向往地说:“啊,连小脚摸起来都凉丝丝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冰肌吧?” 冰你个屁! 成雪融在心底暗骂了一句。 她都看清了,这四个人都是中了毒的,就是不知道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毒发。 在如此生死、荣辱一线之际,她竟诡异地完成了对自己身体的最新认知: 寒蚕蛊式微,她体温已由冰冷变至微凉; 红蔓蛇毒复起,毒素涣散,由红蔓蛇咬的伤口挤出的血已不如当初剧毒无比; 火蛭日日吸食她心头血,也令她虚弱无力。 真不知道,她最后是会死在火蛭手上,还是死在红蔓蛇毒手上。 但总之,不能死在这四个禽兽手上! “钺钺!” 她不甘地大喊。 但此时李钺钺已自顾不暇。 她挨了几下拳脚,身上衣裳早在反抗中被撕成了布条,鞋被脱了,袜子也只剩一只。 且行且退,被另外六个禽兽逼到了门边。 “姐姐!” 她带着哭腔大喊。 “我不能,我宁愿死,我要带着最后一点清白去死!” 成雪融披头散发被压倒在大通铺上,也看不见李钺钺,就听她凄厉地喊了这么一句,然后砰一声。 成雪融浑身泄了力。 她脑子里飞过李钺钺“触柱而亡、以死全节”的悲壮画面。 第169章 我等你来救 成雪融脑子里飞过李钺钺“触柱而亡、以死全节”的悲壮画面。 然后又砰一声。 咦? 触柱触一次死不了,钺钺还要再触一次? 然后又是砰、砰、砰…… 几乎不间断的一声接一声,间中有响起一两声慌乱的惊呼,但都很及时地戛然而止。 制住她的那四个人都倒下去了。 一屋子禽兽不管有中毒、没中毒都倒下了。 成雪融顿时热泪盈眶。 毒发了。 无双也来了。 “姐姐!” 李钺钺惊喜的呼喊传到耳边。 将她扶起,卷起草席裹住她一身风光的,却是乔佚。 乔佚刚从天窗蹿入,穿着的是一身夜行衣,并无多余的衣裳能够给她。 李钺钺看到忽然出现的乔佚,一惊、一喜、之后又是一窘。 立刻背过身,慢慢挪到黑暗的角落里。 只听成雪融低声说了句:“别碰我,我身上这些都是毒血。” 她没看到成雪融又是哭、又是笑的奇怪表情,也没看到乔佚搂住了成雪融、而成雪融迅速逃离的场景。 月华从天窗探入,照在乔佚深邃立体的五官上,照进他满含痛色与怒火的眼睛里。 成雪融忽然觉得很心虚。 “别怪我私自改动计划,事实是,就算我真按照计划杀死了周莫,我们三个也逃不出武湖府。” 成雪融低声解释,垂下眼不敢看乔佚。 “你快点走吧,这屋里忽然没了声音,外边的人就要进来了。” 乔佚不说话,摇头。 “我不会死,也不会有事。” 成雪融说着,逃避般地掀了身上的草席下地去。 也不管这些禽兽兵哪个有中毒哪个没中毒了,一个不落地都给喂了毒血。 然后又刺啦、刺啦,三下两下地就把身上还算完好的贴身棉衣给撕得破烂。 “你原先不放心我,但经过今晚这十个士兵诡异的死亡,还有……” “这个!” 她将右手伸到乔佚眼前,乔佚眼中闪过愕然。 “我有火药的情报,再加上这个,今晚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 成雪融诚恳地看着乔佚。 乔佚还是不说话,摇头。 “那好吧,我跟你走。可不说李钺钺了,就说你和我,就算只带着一个我,我们走得了吗?” 成雪融忽然提高了声音,气势十足。 乔佚继续不说话,但垂下眼眸,不再摇头了。 “要保全我们所有人的唯一办法,就是我留下。” “反正我不会有事,我就等你来救了。” “你去昭阳府,郭显仁在昭阳府,有兵马有火药,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到办法!” 乔佚又是默了半天,最终才道:“好。” 他进来了这么久,成雪融噼里啪啦地又是解释、又是劝解、又是软、又是硬的。 他倒好,只说了这一个字。 说完,彼此都不再言语。 “老白……” 忽然,从黑暗角落里传出李钺钺的声音。 她估摸着这两人是谈完正事了,才开口的。 乔佚嗯了一声,却又等了半天。 才听李钺钺问:“流星在外面还好吗?” “无事,跟随送礼队伍来的所有人都在驿站,周莫下令天亮就赶出城去。” 成雪融知道,李钺钺这是明知故问了。 在公堂上周莫下令送旧粮、赶人出城时,她们都在的。 这回儿,李钺钺或是想和乔佚说悄悄话,只是不知为何,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成雪融心底有点酸溜溜的。 乔佚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头一回极不避讳地抬手,帮她理了理披散的长发。 低声道:“我天亮就随队伍出城,你要好好的……等我。” 成雪融探头看了看李钺钺的方向。 李钺钺抱着双膝缩在角落,始终背对着他们。 真可惜,也真幸运,李钺钺竟什么都没看见。 “嗯,我一定好好的,我等你。” 她身上手上都是毒血,也不敢碰乔佚,只用脑袋蹭着乔佚的掌心。 眼中又是留恋又是不舍。 “快走吧,你不走钺钺就不敢出来,我还要钺钺帮我把这儿布置一下呢。” . 四个美人儿一下子去了两个,周莫心情坏透了。 于是一口气让人把林、孟两个美人儿都叫来,在房里折腾了半夜,才算舒坦了一次。 让人来把娇滴滴、哭唧唧的两个美人带走,正心满意足地打算睡下,安道谷急忙忙地又来了。 “殿下……殿下睡了?” 安道谷在正房外头询问下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周莫即刻坐起。 若不是要紧的事,这三更半夜的,安道谷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他。 便扬声喊:“安军医,进来回话。” 安道谷满头大汗,一进来就伏跪在周莫脚下。 周莫看他状似请罪,即刻拍案怒问。 “你别告诉本王,那个军ji被人玩死了?” 安道谷心想,要是那十个士兵真玩开了,只怕那个军ji…… 啊,不是军ji,是俘虏! 那两个俘虏都被玩死了。 但这话他不敢说。 只有答道:“没死,两个人都没死。” 周莫一听没死,觉得火药情报还不至于彻底断了,心情缓了些,语气也淡了下来。 “没死你就守着,来这干什么。” “回殿下,那……那去玩的十个士兵,都……都死了。” “什么?” 周莫再次拍案而起。 玩女人,倒把自己玩死了? 怎么死的,被吸尽了阳气死的吗? “别啰嗦!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是。”安道谷伏地答道。 “小的跟着那两位小姐去了洗衣房,怕出事儿,一直和那老.鸨一起守在士兵们玩乐的房门外。” “起初从房里传出的声音都正常,可不久就没声儿了。” “小的觉得奇怪,催促老.鸨进去查看,一看才知坏了,一屋子人男的女的全倒了。” “十个士兵都死了,但身上并没有致命伤,也没有中毒。” “一个士兵的手臂被指甲挠伤,四个士兵被金步摇划伤;” “其中一个伤在腰部的重些,其余三个伤在肩部,就只是皮外伤。” “另外五个士兵身上根本就没有伤,但这十人就是莫名其妙地死了。” 安道谷说完,抬眼瞧了一下周莫。 见周莫眸色仅是一闪,并无多问,便接着说。 “两位小姐则晕过去了。” “李小姐鼻青脸肿,手里拿着金步摇,金步摇上染了血;” “夏荷小姐没挨拳脚,但整个右臂都被抓破了,流了不少血;” “这两位小姐身上衣裳虽然破烂,但都在,都……” “都还是处子。” “处子?” 周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安军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说,那个军ji和那个烧疤女一样,都是处子?” 周莫加重了“都”这个字的发音,安道谷知道他是被惊着了。 实际上,安道谷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正是,此二人都是处子。” “李小姐的守.宫.砂点在常见的左手腕部位置;” “夏荷小姐的守.宫.砂则藏在右手臂内侧靠近肘部的地方。” “那里与常见的守.宫.砂位置同处一脉,乃阴阳和合之时阳气必经之处,阳气过而红痣消,确实可做守宫之用。” 周莫哈哈大笑。 “处子!竟是处子!” 笑声朗朗。 安道谷愕然抬头,实在是让周莫这欣喜的样子给搞懵了。 夏荷仍是处子,那就证明建元帝没有送军ji给周莫、余万杭也没有玷污夏荷。 这从头到尾就是夏荷挖的坑,把周莫和余万杭都送了进去。 周莫杀了余万杭,令周莫和建元帝的合作联盟受到影响。 按理说,周莫应该气极、怒极、恨不得杀了夏荷,怎么反而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对了,安军医你不是说那夏荷活不久了吗?”周莫忽然问。 安道谷收敛了心绪答道:“小的只是猜测,若只是气血两虚,补一补就好了,若是血虚,就棘手了。” “你没看?” 周莫凝眸看着安道谷,隐隐有几分不满。 “不是说她右臂伤了吗,你给她止血时没顺便给她看看?” “看了。”安道谷额上沁出冷汗。 “可两虚证与血虚证虽一轻一重、一常见一绝症,却是症候相似、难以辨别。若不能望闻问切,小的也不敢妄下断言。之前是那夏荷小姐闭口不答,眼下她又昏迷着,这令小的……” 周莫便摆摆手。 “那就把人软禁了,给你几日时间,你给本王诊出个结果来。” “是。”安道谷应了。 见周莫抿唇不语,便请辞:“那小的告退了。” 且行且退将到门口,忽听周莫又道:“每次诊完,不管结果如何,都来向本王复命。” 安道谷脚步一顿。 “……是。” “要什么药尽管说,只要能保住她的命。” “……是。” . 成雪融醒来时,李钺钺已经醒了,正守在她床边。 “姐姐,你可醒了。” 李钺钺握住她手说道,声音有点含糊。 成雪融奇怪地眨了眨眼。 等看到李钺钺高高肿起的双颊,带着淤青的额角、嘴角。 才明白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是李钺钺确实连说话都说不清。 “怎么过了一晚上,你脸肿得更难看了?” 李钺钺没法做什么生动的表情,听了这话,就是眼皮一耷拉,嫌弃地扔开了她的手。 她嘶了一声。 那正是她的左手。 手背上有她昨晚自己划下的十字形伤口,被她撕扯得又大又深。 可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上药包扎,只是擦干净血就捂上了掌套。 这会儿让李钺钺这么不客气地一扔,真挺疼的。 而右手,为了替左手背上的毒血来源背黑锅,同时也是为了不露痕迹地露出守.宫.砂。 整条右臂都让成雪融给狠心划伤了,不过那个姓安的军医倒给包得严严实实的。 李钺钺一听成雪融呼痛,立刻就心软了。 重新握了她的手。 “姐姐,这一路还好有你。” 第170章 糊弄安军医 “姐姐,这一路还好有你,不过你……” 看着是良家女,怎么说变军ji就变军ji? 她好歹也知道一些易容的法子,可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个刺字是真的,不是易容上去的。 还有,她好好的一个人,手背上怎么能挤得出剧毒的血? 还有还有,气虚血虚那是什么病,真的就治不好,要死了吗? 对于成雪融,李钺钺心里是有很多疑问的。 但想起成雪融维护自己的一片心,还有眼下二人所处的境地,李钺钺一时间又问不出口了。 这时,便听到守在门口的士兵喊了一声安军医。 她们被周莫软禁在这里,安道谷是奉了命来给成雪融诊治的。 李钺钺看了成雪融一眼,披上衣裳就要出去,反被成雪融拉住。 “把你头上那个银簪子借我用一下。” . 安道谷穿过小院,走进外屋时,正好见到成雪融、李钺钺掀开帘子,从内间走了出来。 二人眼里似乎没有他。 一个走出去含糊不清地叫唤着说要早饭。 一个自顾自在桌前坐下。 安道谷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摆出太高傲的态度,自然专业才最重要。 于是放下药箱,在成雪融对面坐下。 “手拿来,老夫给你把把脉。” 成雪融嘲讽地冷笑了一声,伸出手。 却是抄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自己喝了起来。 安道谷顿感头疼,他一夜没睡睁眼到天亮,想的就是万一这病患不配合可该怎么办。 他这边还在想着,成雪融已经灌了一口水进嘴里,放下茶杯时,又哇一声喷了出来。 安道谷被吓了一跳。 第一眼,先看成雪融,看到她睁大着眼,眼中尽是慌乱。 第二眼,顺着成雪融的眼神望过去,落在她双手捧着的雪白手帕上。 那里已被她自己吐出的水濡湿,兜了一抹淡淡的粉色。 第三眼,依旧是顺着成雪融的眼神,落在桌上的茶杯上,杯沿沾着殷红的血丝。 这是…… 呕血了? 李钺钺听到声响进来了,立刻抱了痰盂来; 成雪融对着痰盂一吐,又是一口血沫; 李钺钺再倒了水来让成雪融漱口,但每一口漱出来的水也都是粉红色。 这可把李钺钺吓坏了,一声声喊着:“姐姐,你吐血了,吐血了!” 成雪融在短暂的慌乱后倒是镇定了。 “钺钺别怕,姐姐没事,这是老毛病了,牙口不好总爱流血,一会儿就好,没事的。” 李钺钺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安道谷神色却更凝重了。 “夏荷小姐,你说你这是牙口不好流的血,以前也流过?” 成雪融冷冷扫了他一眼。 转头问李钺钺:“有早饭吗?” “有,说是马上送来。” 被无视的安道谷又道:“夏荷小姐,身体要紧,让老夫给你把一下脉吧。” “不用了。钺钺,送客。” 安道谷:“……” “送不走,就用拳头。” 安道谷“……” 灰溜溜跑了出来。 . 安道谷一走,成雪融就捂着嘴巴猛吸冷气。 “妈呀,太疼了,是这口子割得太深了吧?坏了坏了,我是不是得好几天吃啥都痛啊?” 李钺钺:“……” 银簪子是我的,但放到嘴里划口子的可是你自己,可不能怪我啊! . 没一会儿,安道谷就让药童送了一碗浓浓的药来。 成雪融没喝,当着药童的面就把药泼了。 另一边,安道谷去找了周莫复命,“晨起齿衄,疑似血虚。” 周莫脸臭着,再三要求:“务必保住她的命!” 安道谷应诺,回去开方、抓药、熬药,傍晚时分亲自给送了过去,可还是让成雪融给摔了。 安道谷没办法了,只有吩咐厨房多给送一些补气血的药膳。 这些成雪融倒是吃了,总不能绝食吧。 . 次日一大早,安道谷又来了。 来的时候,成雪融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都起不来了。 “夏荷小姐这是怎么了?” 安道谷紧张地问李钺钺。 李钺钺红着眼。 “我也不知道,昨天吃过晚饭,姐姐就发了高热,烧了一整夜,到天亮时才好了些。” 安道谷探了探成雪融的额头。 发现她体温确实有些高,身上衣裳都是潮的,可见是高热退下时出的汗。 想着成雪融不配合,便迂回地向李钺钺打听。 “夏荷小姐她精神、饮食、睡眠各方面如何?” “精神不怎么好,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睡着,偶尔起来坐着,也不怎么说话,整个人都懒懒的;没什么胃口,睡的也不大好,一晚上要醒好几次。” “那她这样多久了?” “挺久的吧,我认识姐姐才不过半个月时间,刚认识那会儿,她也常说头晕的,可能是路上劳累了,这几日姐姐身体又变差了很多。” “哦。” 安道谷听完,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吩咐李钺钺:“老夫差人送过来的汤药,拜托李小姐一定要劝夏荷小姐服下。” 李钺钺面露难色,“姐姐不听劝的,我……我尽量吧。” “……”安道谷轻叹一声离开了。 成雪融立刻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嘴里大喊着。 “哎呀,捂死我了!” “真不愧是六月天啊,我可是实实在在的冰肌玉肤啊!” “区区三层棉被,竟然就差点捂出我一身的热痱,天哪……” 李钺钺:“……” 六月大热天,你竟然把“区区”二字放在了“三层棉被”之前。 她认为,这是“三层棉被”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 安道谷去找了周莫复命。 “长久的神疲乏力、少言懒动、食欲减退、失眠多梦,兼之又有莫名发热之症,疑似血虚。” 周莫的脸自然还是臭的。 安道谷想了想。 “小的每日早晚都差人送汤药过去,但夏荷小姐不肯服用。小的无法,便让厨房每顿准备滋补药膳送过去,期待能有所补益。” 周莫的脸虽然还是臭的,但总算嗯了一声,语气尚缓。 安道谷有些明白自己在这事儿上该是什么态度了,说了声“那小的去厨房看着药膳”。 果然周莫没有恼怒。 这才退下。 . 一大早,安道谷又来诊脉。 刚走入院子,就听到成雪融的呻.吟声,李钺钺在安慰她。 “姐姐,这样能好点吗?” “没用的,还是好痛……是那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没用的,按摩没用……” 安道谷心下一沉,冲了进去。 见成雪融脸色苍白、冷汗沁沁,半躺在床上,李钺钺坐在她脚边为她按着双腿。 见了安道谷进来,成雪融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又冷又硬的。 也不让李钺钺给她按摩了,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安道谷愁着脸问:“夏荷小姐,请问您是哪儿不舒服?” 成雪融冷着脸答:“没有不舒服。” 李钺钺苦着脸答:“安军医,姐姐她痛,浑身上下都痛,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 成雪融板着脸喝:“钺钺,不许胡说!我没事,把周莫的军医给我赶出去!” “……” 李钺钺并不敢应,求救的眼神偷偷瞄着安道谷。 安道谷便道:“夏荷小姐,老夫让药童煎一剂缓解疼痛的药来,你千万要吃,吃了能好受些……” “我不吃,你给我滚!” 成雪融打断安道谷,随手抄起枕头就往安道谷头上砸过去。 安道谷被轰了出来。 李钺钺也跟了出来,六神无主,慌了神地求他。 “军医,神医,你救救姐姐吧!” “姐姐她不知怎么了,一直喊痛,痛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我也一夜没合眼,帮她捶腿,捶得我手都快抽筋了……” “神医,请你救救姐姐吧!” 内间的成雪融:“……” 李钺钺你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了我呢,还是为了你自己啊? 安道谷并不敢应,垂头丧气去向周莫复命:“骨痛不止,疑似血虚。” . 又一大早,安道谷又来诊脉。 刚走进院子,就跟李钺钺撞了个满怀,被泼了一身的水。 李钺钺手忙脚乱地,见是安道谷来,更是直接哭了。 “安军医,你来得正好,快,快来看看姐姐,姐姐她又流血了,她一直在流鼻血!” 安道谷听了一惊,低头再看,果然见李钺钺泼到自己身上来的,正是一盆带着淡粉颜色的水。 又急忙忙跟着李钺钺进了内间,见到成雪融手里拿着被血染红的手帕,正昂着头,按在鼻子上。 成雪融见安道谷进来,防备地蹭蹭蹭直后退,不许安道谷靠近。 可她那捂在手帕底下的鼻子,就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一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 安道谷的心又沉了沉。 立刻说:“夏荷小姐您等着,老夫这就去找殿下要冰块,把冰块包在帕子里敷一敷就能止血的。” 他说完,迈着两条六十高寿的腿就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李钺钺:“……” 老胳膊老腿的,看着都帮这军医累。 内jian成雪融听到安道谷脚步声远去,立刻龇牙咧嘴地捂着鼻梁。 朝着李钺钺低吼: “李钺钺!你当我仇人啊!” “我让你帮我弄点鼻血出来,你倒干脆,一拳就打过来了,你想打断我鼻梁骨啊!” “你知不知道,我的血比金子还贵!” “……”李钺钺尴尬地笑。 “对不住啊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平时打架打习惯了,一出手就是这个力度……” 安道谷去了许久,才又小跑着送了冰块来。 那时候,成雪融的鼻血已经止住了。 亲自在院门口把安道谷给拦住,抢了他手里的冰块,兜头兜脸送了人家一个冰桶挑战。 安道谷被砸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要死过去,可缓过来以后他啥也没计较。 死了他没那个命计较,活着他没那个胆计较。 他认命地照常吩咐药童煎药、送药,另外吩咐了一天三顿的滋补药膳不能少; 然后一身湿答答地去给周莫回话。 当时周莫正在会见心腹部将,见了他来劈头盖脸就问:“血止住了?” 刚才他急着要冰块,就简单说了句“夏荷小姐流鼻血”。 没想到这会儿回来,周莫第一句果然还是问这个。 便答:“止住了。” 顿了顿,他又道:“回殿下,确是血虚。” 第171章 周旋哈士奇 “结合这几日观察,从齿衄、鼻衄、高热、骨痛等症状,可知夏荷小姐所患正是不治绝症,血虚。” 安道谷边说边注意着周莫的神色。 果然,周莫听了这话,眼神微涣,有些愣了。 半晌,才问:“她还能活多久?” “不久了,多则一年,少则一月罢。” “一年?一月?” 周莫将这两词在舌尖转了半天。 又问:“怎么相差这么多?” “若夏荷小姐愿意服药、静心休养,自能将这病缓上一缓;” “若再有好药、灵药、名药、奇药,一年之外再活一年也有可能;” “可偏偏她一心求死,一口汤药也不肯吃,因此只怕撑不过一个月了。” “那还等什么?” 未等周莫开口,站在下首的第一十七队小队长胡迪就抢着开口。 “殿下,这个女刺客是最有可能知道火药情报的,可不能让她屁都不放一个就死了。” “火药有多厉害您也看到了,您看那郭显仁!” “底下就一个副将,带着一帮府兵流民,就是因为有火药,愣是守住了昭阳府。” “他炸死了我们那么多的弟兄,这口气末将是真咽不下去!” “末将以为,就该趁着那夏荷还有一口气,赶紧地把十大酷刑都用上去!” “把那火药的制造方法问出来,咱也做几个把郭显仁炸回他姥姥家去!” 胡迪愤愤不平地进言。 周莫越发地沉着了一张脸。 安道谷就在心里暗暗地为胡迪捏了一把汗。 依他活了这大半辈子的眼光来看,殿下他对那夏荷小姐有点不一般。 用刑? 呵呵,要是舍得用刑,刚才他拐弯抹角地说需要好药、灵药、名药、奇药的时候,殿下怎么不呵斥他? 果然,就听周莫怒骂:“蠢材!” “周沈慎从沛宁府传回来的信你没看是不是?” “他没审过那个刺客吗?审出来什么了?” “人家一通胡说、挑拨离间,完了跳下鳄池就要寻死。” “你给这样的人用刑?” “人家正巴不得你给她用刑,人家一心求死!” “她要在死之前再来次胡说八道,你说你是信好还不是不信好?” “……”胡迪低下头去:“殿下息怒,末将这个提议不好。” 周莫烦闷得捏起了自己的鬓角。 “安军医,你需要什么好药、灵药、名药、奇药尽管说,本王让人回宫去取。” 安道谷立刻应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 胡迪就看不懂了,一脸懵逼看着周莫。 周莫抿了口茶,似是而非地解释了一句。 “这个女刺客掌握着火药的情报,太重要了,绝对不能死。” 胡迪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不知想哪去了,双眼一亮看着周莫。 “原来殿下您千辛万苦吊着她的命,是有妙法能从她口中套出情报啊。” 周莫:“……” 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攻心吧。” 周莫慢吞吞喝了三杯茶,终于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 于是,成雪融那儿清净了。 往日里一天要跑好几趟的安道谷忽然不来了,害得成雪融准备好的忽然晕倒戏也没法演了。 不过一天两碗的汤药和一天三顿的药膳倒是没少。 成雪融和李钺钺苦中作乐、乐呵了两天。 第三天,来了一队兵。 他们在院子里扔下一袋米、一篮子白菜、一块腊肉; 然后冲进内间抓了李钺钺出来,拿出绳索就要捆她; 李钺钺拳打脚踢地反抗,奈何对方人多,很快她就被捆成了粽子。 被拦在外围无法靠近的成雪融急声问怎么回事。 带头的士兵极是详细地答道:“建元军突遭疾病袭击,军中士兵上吐下泻,死了不少人,殿下带着安军医、押着府城里最后的存粮去沛宁府了。临走前让我们来把李钺钺送去洗衣房,至于你,你病恹恹的也伺候不了人,就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李钺钺一听洗衣房三个字,脸又青了。 成雪融立刻喊:“钺钺!” 李钺钺睁着一双无助泪眼看过来。 成雪融对她摇头,语重心长。 “没事的,别怕。记住,忍辱负重,保命第一。相信姐姐,不会有事的。” 对周莫而言,李钺钺本身并没有价值; 只是因为自己和李钺钺姐妹相称、互相扶持,周莫才会动那用李钺钺来逼自己的阴损心思。 可若要通过凌辱李钺钺来逼自己招供,此刻就应该把自己也一起抓走。 还有什么能比让自己亲眼看着李钺钺受辱更能打击她心理防线的呢? 可周莫没有。 因此可知,他带走李钺钺只是为了单独幽禁自己而已。 李钺钺这一去,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却一定不会有生命危险,也不可能去洗衣房那种龌蹉地方受糟践。 周莫不是笨蛋,十个兵无缘无故地折了,故技重施或称重蹈覆辙这种事他不会做。 接下来他定然有所动作。 那么,在从她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李钺钺那张他所知的唯一王牌,他不会动。 因此,成雪融断定李钺钺不会有事。 当然,李钺钺并没领悟到这些,她一脸绝望地让士兵给押走了。 然后院门被锁了,烧融的铁汁把锁眼灌死了。 从此,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成雪融一个人。 她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 又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 每顿都是稀饭、腊肉和白菜。 成雪融做得没滋没味、吃得味同嚼蜡。 但死容易、饿难扛,她就这么一天三顿地坚持了下来。 这一天,她吃了晚饭,蹲在院子里的井边洗碗。 洗完了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晕倒。 手里的碗摔了,仓促间她伸手一扶,以为扶住了井沿。 闭着眼喃喃:“坏了,最后一个碗都让我打碎了,明天开始就只能抱着锅直接喝了。” 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醇厚的声音。 含着笑在问她:“抱着锅喝粥不怕烫嘴么?要不要我给你送个碗来?” 成雪融一惊,立刻睁开眼。 原来,她扶住的不是井沿,而是一个男子的手臂。 她挣扎着离开了那男子的怀抱,扶着井沿抬头看去,又是一惊。 竟是周莫。 她心想,你总算来了! “周莫?你来干什么?要杀要剐、放马过来,要是不来、赶紧滚蛋!” 那男子挑眉笑着,摸着自己的脸。 “不错,每个人都将我认作了殿下,我真不错。” 成雪融一愣。 她细细一看,悚然发现他竟真不是周莫。 五官固然相似,但细节上有很多不同,而最不同当数气质。 同样是笑,周莫的笑总是带着邪气、暴戾; 而眼前这个人,轻佻、风流,微扬的嘴角带着些似有若无的自嘲与苦涩; 并不似周莫那般让人觉得恐怖。 但成雪融既然学了易容术,多看几眼,最终也就确定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周莫。 不过是在五官上做一些微小的变化而已。 相比于化妆,其实是周莫对自己气质的改变这一招显得更加出色。 成雪融立刻就猜到周莫要给她摆什么计了。 于是将计就计,配合地做出一脸疑惑、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周莫?你是谁?是……周尧国的五殿下、六殿下?” “我哪有那么好的出身啊,还能做殿下?”周莫轻叹着。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放牛娃。” “有一天在路上走着,殿下骑着马经过,看到了我,就把我带回了府,教我读书写字,教我练功习武。” “哦,还找了人来,在我眼皮上划了两道口子,把我小小一双眼给开得大大的。” “嗯,你看看,是不是大眼睛好看一点?” 成雪融用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看着周莫。 这个反应出自内心,不含水分,她是真的让周莫给惊着了。 不管是她百闻里的桀王,还是她一见过的桀王; 抑或是那个把她扔进洗衣房、将她软禁在院里、说要让她自生自灭的桀王; 都不应该具备这样的一面。 阳光、爽朗、话唠、接地气。 她真的惊悚啊,若有所思摸着自己的脸,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明白了,周莫果然狡猾啊,原来你是周莫的走狗。” 周莫脸上笑容一垮。 “才不是!” 他撇嘴、轻哼、扭头,答。 成雪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啊,桀王殿下啊,你这个娘们唧唧的做派我有点接受不了啊。 成雪融一边在心里努力地消化着周莫的变化,一边用平淡得能噎死人的语气怼他。 “替身不就是走狗。” 周莫:“……” “其实当替身也没什么不好啊。” 成雪融忽然摆出忧伤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势,放空了眼神,压着声音,显得虚无缥缈。 “要不是你这张脸,你到现在还是一个放牛娃。” “能读书写字?” “能练功习武?” “能穿这么好看的衣服?” “能吃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周莫问:“所以,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去做了大成公主的替身?” “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啊。” “你和我一样,因为长了一张跟别人一模一样的脸,从此就被逼着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当然,你比我惨,你快要死了,死之前还被关在这里,孤零零地等死。” 成雪融问:“既然你知道我是被关在这里等死的,那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啊。” “我们是同一类人,你是我这十几年来第一个遇到的跟我同类的人。” “我当然好奇了,从知道你的那天开始我就想着能来看看你,但殿下没说,我也不敢。” “这不,殿下不是去了沛宁府吗?所以我就来了。” 成雪融似乎很有感触:“这叫……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么,相逢何必曾相识……” 转过头来问周莫:“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叫什么?” 周莫此来准备充分。 那什么乡土气息浓郁的名字比如阿呆、狗蛋、铁头他肚里已经装了一大堆。 就等着需要时说出来取信成雪融。 谁知成雪融问完了,并不给他时间回答。 噗嗤一笑。 “哈士奇,以后我叫你哈士奇,好不好?” ------题外话------ 桀王殿下变狗了。 明天见。 第172章 交换身世秘密 “哈士奇,以后我叫你哈士奇,好不好?” “哈士奇?什么意思?” 哈士奇啊,二哈啊,狗啊,意思就是本公主正拐着弯儿在骂你呗。 成雪融心里的小人都乐得满地打滚了,面上却是冰块一般的宝相庄严,看着周莫就不说话。 周莫自己琢磨了一下,忽然一脸感动。 “还是你心细,像我们这样的人,忘记自己的名字才是活命之道。” “那我也不请教芳名了,总之,夏荷小姐,哈士奇在这谢谢你。” 周莫竟在她面前自称哈士奇,成雪融忍笑忍得几乎要晕过去。 她捧着脸,咬着唇,尽量地伪装出忧伤的声音。 “不,我快要死了,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我做了一辈子别人的替身,死之前我想做回自己。” “我希望能有个人知道我。” “我姓辛,我叫阿傩。” “辛、阿傩,这个名字真特别。” 成雪融转头看着周莫。 “不是辛阿傩,是阿傩辛。我是仡濮族人,我们的习俗是名在前姓在后。” “阿傩,意为‘长寿’,而你的哈士奇,意为……‘自由’。” 自由也是一种二啊,二哈的二。 “我也挺想自由的。” 成雪融再次望天,捂着小心脏。 “你这名字寄托了两份对自由的向往,以后你就叫二哈吧。” 周莫:“……” 啥意思? 听着跟绕口令似的,问题是一点儿逻辑都没有。 糊里糊涂地,高大上哈士奇就成了贱兮兮的二哈了。 异族人起名字就是脑残。 周莫很实诚、很话痨,张嘴就感慨起来。 “原来你是仡濮族人啊,这谁想得到啊。” “之前我听殿下和胡队长他们说话,也有猜测过你的出身来历,可转来转去,总归就是个华族人。” “谁想到原来你是异族人。” “唉,我说你们那……什么什么族,起名字也挺怪的啊。” “是仡濮族。” 成雪融声线稍沉,似乎是不满了。 “我族有千年历史,文化传承自成一脉,你觉得阿傩这个名字不好?二哈这个名字不好?怪什么怪,你不懂,别在这乱说。” “我……”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成雪融打断周莫的话,冷着脸走进屋里,两扇门一关,狠狠给周莫吃了一个闭门羹。 周莫摸摸鼻子。 仡濮族,阿傩辛。 性子果然又冷又硬,一言不合就敢甩脸子、发脾气。 不过,真有趣。 周莫摸完了鼻子,笑了笑,翻墙走掉了。 屋子里,成雪融肩背抵着房门,惊恐地捂着嘴巴,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在她的面前,一条麻绳粗的花蛇正盘着,对着她吐蛇信子。 . 周莫再来的时候,成雪融正在小厨房里准备吃晚饭。 他无声无息出现在成雪融身后,叫了一声“阿傩”。 把成雪融给吓得跳起。 成雪融回头,见是周莫,小脸就板了起来。 “来干嘛?不是叫你不要再来了吗?” 周莫人如起名,二哈一样贱兮兮地。 笑道:“我是来给你送碗的。” 他手里托着一个青花大瓷碗。 再一看灶台上的饭菜,顿时傻眼了。 “清粥?白菜炖腊肉?你就吃这些?” 成雪融拿了他手里的碗自去舀粥,浑不在意。 “要不呢,你以为我能过什么日子?” “我不但是阶下囚,更是弃子,同袍不会来救我,敌人也懒得来审我。” “正如你所说,我只是在孤零零地等死。” 周莫正站在成雪融身后,看着成雪融苍白的侧脸、瘦削的身躯。 眸色渐沉。 忽然问:“阿傩,你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没多久好活了,对不对?” 便见成雪融双手一抖,稀薄的粥水从碗沿洒出,顺着她尾指滴落到灶台上。 她颤声反问:“你在说什么,我是俘虏,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 没有说是,没有说不是。 但周莫从她闪躲的眼神里已经明白。 “你知道的,你不但知道,而且很早就知道了。” 周莫看她始终侧着身,有意无意地似乎总在遮挡着自己右颊上的刺字,声音更沉。 “否则,谁会愿意在脸上刺字,何况……你本就还是冰清玉洁的女儿身。” 哐当。 成雪融手里的碗掉到了灶台上,粥撒了,碗也破了一个角。 “哈士奇,你说什么?” 成雪融赫然转身,怒目迎着周莫,更似是有意让周莫看清她脸上的刺字。 “我乃名副其实的军ji,我曾阅兵无数,我脸上这么大的字,你看不到吗?” 周莫昨日已经领教过她一言不合就赶人的行事风格。 看她恼了,立刻二哈一样二二地笑开了。 赔罪道:“看到了,看到了,我糊涂,我一时忘了,对不住。” 他是真的看到了。 她面对他、质问他时色厉内荏。 脸摆得那么冷,左手却按在右手肘部,微微地发颤。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守.宫.砂被人看到。 周莫拉了她到门槛坐下; 拿起倾倒在灶台上的破碗,帮她把锅里剩的半碗粥都舀了,塞进她手里; 再和她一起也坐到了门槛上。 “你吃,先吃。” 成雪融看看他,然后就呼哧呼哧喝起了粥。 周莫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有点堵。 她不怕,毫无防备。 不是因为信任他,而是因为她真的不怕死。 她还巴不得他在粥里下毒了,是吧? 她就那么盼着死、盼着解脱,是吧? 这样一个视死如归的人,他该怎么救? “阿傩,” 周莫忽然问:“你还有家人吗?” 成雪融捧着碗,顿住。 眨巴眨巴眼,眼里忽然水光一片。 又眨巴眨巴眼,眼里水光消散无痕迹。 她起身,去帮自己舀了半碗白菜炖腊肉。 周莫在她身后,低声地说了三个字。 “我记得。” “我记得家里姓甘。” “奶奶叫何氏,大伯娘叫小何氏,大伯娘不喊奶奶做娘,而是姑姑。” “呵呵,是不是很怪?” “幸好这么怪,要不我都记不得呢。” “我记得我爹我娘,但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人家都叫我爹三郎,叫我娘老三家的。” “我爹是个庄稼汉子,我娘会织布,会纳鞋底。” “我记得我娘给我做了一双新鞋,但我舍不得穿着出去放牛。” “可我光着脚一出去就被带走了,那双鞋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阿呆、狗蛋、铁头,我就是铁头。” “爹娘生了三个臭小子,终于才生了一个女娃娃,不知道多稀罕,就给妹妹起了个名字叫稀罕。” “哈哈,这名字真稀罕啊是不是……” 周莫坐在门槛上自顾自说着他不知从哪淘来的“幼年悲惨往事”。 说得很有感情,尤其是时不时地总要哈哈哈笑一下。 听着让人更加揪心。 这得是多想念从前啊。 成雪融对他的路数嗤之以鼻。 不就是想套她的过往又不敢明着问,索性先说出自己的“秘密”,试图交换她的秘密吗? 哼哼,就顺你一次意吧。 成雪融捧了半碗热乎的汤回来。 坐在门槛上边呼着、边喝着、边听周莫讲故事。 等他讲完,她也接着开始讲了。 “真羡慕你,你还有娘。” “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是我爹把我养大的。” “我也有哥哥,只有一个,特别疼我。” “还有嫂子,是看着我长大的,也对我很好。” “还有一个胖嘟嘟的侄儿,那小子总是满园子乱跑。” “园子里的龙眼花刚开就让他给摘了,还有瓜棚,刘老汉搭一个他就推一个,特别烦人。” 住的地方带园子,园子里有龙眼树和瓜棚,还有一个干粗活的老汉。 这听起来,家境很好。 周莫将他的哈士奇人设把握得特别好。 也没瞒着,听到这里就是一脸的惊讶和羡慕。 “哇,你原本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吧?没干过重活粗活吧?” 成雪融摇头。 “山上的果树、地里的粮食、家里的洒扫、采买、三餐都有刘老汉一家忙活。” “我和哥哥只跟着爹爹学……” 成雪融说着,忽然顿住。 她低头去喝了口汤,滋溜了半晌,才换了口气。 继续说道:“总之,那些年是没吃过苦的。” 成雪融这一下停顿、紧接着转换话题,一系列反应粗糙而生硬,掩饰意味甚浓。 这证明,她不愿多说自己的家庭、家人。 还有,那半句被她咽回去的话,是什么呢? 她爹爹教了她什么? 周莫自昨晚从她这里离开,便去查了仡濮族。 知道仡濮族擅长巫、蛊、毒三道,知道此三道都能杀人于无形。 那时他想起了满园里那令人闻之色变的鳄池水、洗衣房里那至今查不出死因的十个兵。 心里就隐隐明白了。 此刻又见她欲言又止,立刻又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猜到了那被她咽回去的半句话是什么。 是巫、蛊、毒。 她爹爹教她的,是仡濮族传承下来的巫、蛊、毒三大秘法。 “你是怎么被抓走的?”周莫直接问。 “是周莫让你来问的?”成雪融反问。 周莫托腮,并没立刻否认,很认真地想了想。 “殿下没让我问,但殿下之前对你还真挺感兴趣的。” “只不过殿下感兴趣的不是你的过往经历,而是……” “火药。” 他耸耸肩。 “我并没问你火药的事,不是吗?” 成雪融低下头慢吞吞地喝汤,不再多说。 周莫又道:“其实,我问起你的家人,只是想告诉你,或许他们正在等你回家,你应该保重自己。” “离开家那年我还没这个灶台高,当时爹爹哥嫂是舍不得……”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应该也看开了……” “以前总吵着要回去看看,但从来没机会……” “现在想想没机会也好,从来没回去,以后不回去也没什么……” “只要他们好好的,也就够了。” 第173章 谁在攻谁的心 周莫听了这话,后边就说不出话了。 如果他是大成太子,好不容易为大成公主找到一个替身,他可不会允许这个替身的家人活着。 别说是家人了,就是仆人,只要是有可能认识这个替身的人,他都不会允许活着。 若是留着命,那也只是为了让替身乖乖听话、甘心卖命,从而将她家人、亲人、在意的人控制起来。 也就是说,她的家人不是被灭口了,就是被抓了、被软禁了。 总之,不可能自由自在地在外边晃悠。 可听她的话,似乎大成太子抓她的时候,承诺她会放过她的家人; 她后来也确实一直争取回家看看的机会,只是都没有获得批准。 因而,更加可以肯定,她的家人应该早不在了…… 成雪融抛下一个似是而非的信息,见周莫果然想得出神了。 便将空碗放回灶台,伸脚踢了踢出神的周莫。 “我吃饱了。你快走吧,我这儿不欢迎你。” 她说完,便回了房。 周莫摸摸被她踢过的脚踝; 看到被她随手搁在灶台上的空碗,便拿去井边刷了; 翻了墙出去,又看到胡迪。 “殿下,今天问到什么了?” “今天……” 周莫微愣。 她今天说了很多,可其实那里边没一句确切的话,不是吗? 除了知道她亲娘早逝,她有爹爹哥嫂侄儿,以及一个姓刘的老汉之外,她还说了什么? 她家在哪?她是哪里人?她几岁被抓走?抓去了哪里? 他统统不知道,他连查都没法查。 不过这样也对,她要是对着一个长相酷似桀王的人都能够畅所欲言,那才叫见鬼。 周莫吩咐: “胡迪,你派人去竹桐山周边查一查。” “查一个姓刘的老汉,看他有没有给哪家有钱人帮工。” “如果有,就重点查这有钱人一家,详详细细都查清楚。” 胡迪应诺,看着他家殿下的眼神又亮了几分。 “殿下厉害,这么快就问出来这女刺客是竹桐山人氏。” 周莫:“……” 什么竹桐山人氏,那只是他猜的。 仡濮族人不是大部分都聚居在竹桐山周边吗? 但这种说明真相从而让部将知道自己没那么厉害的实在事儿,他是不会做的。 “别啰嗦,快去!” 胡迪面露难色。 “去竹桐山要越过沅水北上……” “可是殿下,郭显仁凭着几个火药把昭阳府守得跟铁桶一样,我们的人根本过不去啊。” “哼哼,郭显仁。” 周莫冷笑,往日那阴鸷的一面又露出来了。 “那就走远点,绕过昭阳府。时间紧迫,交代下去,以五日为期,不管有无查到,立刻飞书复命。” “是。” . 周莫在成雪融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又来到了。 又是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叫了声“阿傩”。 再次把她吓一跳。 她扫了周莫一眼,声音冰冷。 “你怎么还敢来?昨天假做好人,刷了碗却没刷锅。你这样没诚意,是没法从我这儿弄到情报的。” “……” 周莫顿感尴尬。 什么刷碗刷锅,他也没做过那种粗活,好吗! 他昨天就是鬼迷心窍! 看到那空碗就想起她刷了碗站起来差点晕倒的画面,然后身体先于理智,就帮她刷了碗了。 刷完他都后悔了。 堂堂桀王殿下竟然去帮俘虏刷碗? 脸呢? 面子呢? 但这会儿不是囧的时候,就算被说破也不能计较。 他正努力地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二哈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成雪融。 “你以为我天天来,是为了骗你知道的情报?” 成雪融不答。 转身就一股脑地把白菜、腊肉倒进锅里,然后加满水。 也没放什么调味料,就这么盖上盖子,蹲下去开始烧火。 周莫直接看傻眼了。 “你的……白菜炖腊肉,是这样炖的?” “只能这样炖,如果我按照烧锅、炒肉、炒菜再加水炖的步骤来的话,最后就会失败。”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做饭,我可能会把锅烧破,可能会把腊肉白菜炒糊,甚至可能把厨房烧了。总之,意外太多了,直接加水炖是最安全的做法。” 周莫挑着眉点头,表示大概接受成雪融的解释。 又四处乱翻,终于见到钵里装着白饭了。 “今天蒸米饭啊,看你喝了两顿粥,我还以为你爱吃稀饭呢。” 成雪融无奈地放下手里的烧火棍。 “我不爱吃稀饭。” “临死这几天,我真的不想强迫自己吃不爱吃的东西。” “可好奇怪,明明我是想蒸米饭的,可每次蒸完了一看,都是稀饭。” 周莫“……” 英雄!那是你水放多了! “那今天恭喜你了,你成功蒸出了米饭。” “唉!也没成功,糊了一层底,浪费了不少米。” 周莫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成雪融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冷着脸下逐客令。 “你今天来这么早,打算来蹭饭吗?对不起,请回吧。我粮食少,厨艺也不好,不敢招待,你走吧。” “唉,别啊。” 周莫涎笑着凑了上去。 “你可误会我了,我今天来这么早,不但没想来蹭你饭,还打算要请你吃饭。” 他说着,走出院子,拎了一只杀好的大肥鸡、一把洗净的白蘑菇进来。 “我听说你们仡濮族人住在山里,最爱吃蘑菇。” “想着你离家这么多年,肯定也想念家乡的美食,就到武湖边去找了半天。” “终于让我找到了这种白色蘑菇,也不知道这是叫什么名。” “但我听说,这种颜色朴素、形状简单的蘑菇都是没毒的。” “就摘了来,给你炖鸡汤喝。” 成雪融双眼直盯着周莫放在一边的白蘑菇。 多得阮嬷嬷在她身边呆了那么多年,也多得她那么吃货,无形中就学会了辨认大部分的蘑菇。 像周莫现在拿的就是一种有毒的蘑菇,虽然颜色朴素、形状简单,但确确实实含有剧毒。 她知道,周莫这是在试探她。 如果她真是仡濮族人,直到记事的年纪才被人带走,她就应该懂得分辨蘑菇有没有毒性。 她故作恍惚,眼神里有犹豫、神情中带挣扎。 由着周莫把锅里的白菜炖腊肉都舀出来,重新刷了锅,加了一锅水。 坐到她身边,往灶膛里添柴。 “想什么?被我感动了?” “……我只是想起我爹,这个汤我爹也给我炖过。” 周莫失笑。 “你爹?我很老吗,能让你想起你爹,你会不会说话?” 成雪融默然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二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殿下是我主子,殿下都不管你了,你还有什么价值?” 周莫扫了她一眼,不大正经,人畜无害。 “我并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也没有对你好,我只是……” “只是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日后的自己。” “我这么做,只是在可怜我自己而已。” 他说完就站起来,哟了一声。 “水开了。” 然后把一整只鸡放进锅里; 又拿起一边的白色毒蘑菇,接着要往锅里放。 成雪融一把拉住他衣袖,急喊:“哈士奇!” 周莫顿住,疑惑地望向成雪融。 “二哈,你吃了吗?这个汤是专程熬给我一个人喝的,还是你也要跟我一起喝?” “怎么,闻着香味了?舍不得分我一杯羹了?别这样嘛,好东西一个人吃怎么香呢?再说,你放心好了,我挑的这只鸡够大,够我们两个人吃的。” “这么说,你要跟我一起吃?” “是啊,大不了你多吃点,我少吃点,好吧。” “不好。” 成雪融说完,双臂已经张开,从背后抱住了周莫。 周莫呆住。 他没想到成雪融会忽然这样对他亲密。 清晰地感觉到专属于女子的曼妙身姿轮廓,他心中莫名地激荡。 又感觉到她将脸埋进他背心,轻轻地蹭着。 声音缥缈虚无,像风吹过、像羽毛拂过。 “二哈,除了我爹跟我哥,你是第一个会单纯对我好的人。” 她双臂的力度很小,说话的声音很轻。 可他感受到的,却是绵绵的哀伤、无尽的遗憾。 这个拥抱很短暂。 属于她身体的温暖还未穿透衣裳传递给他,她就如受惊一般迅速地放开了他。 拿走他手上的白蘑菇扔进灶膛,语调轻快,仿佛刚才那一个拥抱、那一句呢喃,不过是他的幻觉。 “喝鸡汤就好了,我不喜欢蘑菇,宫里那位……就很喜欢,我被逼着吃了这么多年,再也不想吃了。” “好,不吃蘑菇。” 周莫偏头看着她说,眼神温柔,语气宠溺。 他心情很好。 从她的犹豫、她的挣扎,她的再三确认、她的最终阻拦。 他判断她的心正一点点被自己攻下。 可他没有意识到。 今天之所以选择用一道炖鸡汤来试探她,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记得安道谷说过的话。 她气弱体虚,应当多进温补膳食,尤以鸡汤为佳。 他怀揣着攻心的目的而来,小有成效便心情大好; 因而忽略了那真正取悦自己的原因; 或许并不是因为她上当了,而是因为她正开始向他敞开心扉。 他想攻她的心,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心头痕痒,一经撩拨便春心荡漾; 而她心有所属,一颗心从里到外早武装得固若金汤。 第174章 谁攻了谁的心 “二哈,” 成雪融也心情很好地笑对他。 “我想吃西南的水果,你明天带给我吃,好不好?” “离家多年,其实我最想的还是西南的水果。” “荔枝、龙眼、香蕉、芒果,小时候家里都有种的,一收成就放开肚皮吃!” “可自从离开西南,我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水果了,我想再吃一次。” 周莫问:“好啊,那你想吃什么?” “荔枝吧。现在是夏天,正是荔枝熟了的时候。” 成雪融眼神上挑,努力回忆着现代那世超市里的水果标签。 “荔枝很甜,可我喜欢那种带点酸的,叫……叫圆枝的。” “但圆枝是六月摘的果儿,现在已经没了……” “嗯,那你给我带核小的吧,叫……桂味!” “还有……还有糯米糍,核小肉多。” “好。” 对于成雪融的试探,单从分辨毒蘑菇一事上,周莫还不敢百分百确定。 毕竟蘑菇也不是西南的特产,蘑菇制成干货,也已经走遍了五湖四海。 谁说知道蘑菇的,就一定是竹桐山人氏? 直到听成雪融说起荔枝,他才又多信了几分。 荔枝这种季节性强、又难以保存、走不出多远门的西南水果,许多人可是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而成雪融不但知道,甚至对将荔枝的种类、特征都一清二楚。 这样的人,当是西南人氏无疑。 接下来,就等派去竹桐山周边查探的人传回来结果了。 . 周莫比往日提前了些,午后刚过就去了成雪融那儿。 除了一篮子新鲜荔枝外,还带了一些食材。 食材放到小厨房,荔枝直接拎着走。 没有高声叫唤,也没放轻脚步,周莫大大方方推开了门。 门内陈设极是简单,一道半人高的布帘隔开了外间内间。 周莫站在门口,视线透过布帘下方的空档,看到了成雪融搁在床榻边的高筒马靴。 她在午睡。 周莫轻手轻脚走到她床边坐下,四下静谧,他感知到她的气息。 短、促、轻、浅。 她没有装睡,是真睡,睡得特别沉。 但这沉睡时发出的气息,他只在重伤将死的士兵身上感知过。 她也将要死了吗? 周莫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傻傻坐了很久。 从天色明亮坐到日暮西山。 直到成雪融醒过来,睁眼看到他,笑了。 “二哈,你来了很久?” 成雪融问,没有紧张,没有防备。 似乎就算周莫真有趁着她沉睡时搜过她的住处,她也毫不在意。 周莫刚为她这点信任、接纳展颜轻笑; 再抬头看到门外天色都暗了,脸上的笑即刻僵住。 这一场攻心计,到底是谁攻了谁的心? 他后院美人无数,可有哪一个能得他这样忘记了时间的守护? 为何是她? 偏偏是她? 独独是她? 为什么一对上她,他就会这样失控? 周莫深叹一口气。 成雪融已看到周莫放在外间桌子上的那篮子荔枝。 她双眼一亮,趿着马靴就跑了过去,抓起荔枝剥了就吃。 她是真的想吃荔枝了。 穿越到古代十几年啊,就算她拼了个厉害的爹,做了能够呼风唤雨的公主; 最多也就是吃几口不靠长熟靠捂熟的香蕉,以及汆水晒干再去炖甜汤的龙眼肉而已。 新鲜的荔枝,那是连做梦都不想敢的。 落在敌人手里,被软禁着的时候,还能有这么新鲜的荔枝吃,她能不兴奋吗? 她吃着吃着,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袭来。 心也怦怦地跳得极快,视力开始模糊,双手开始发抖。 她知道,她终于要晕倒了。 贫血、空腹、吃荔枝,百分百引发低血糖昏阙。 为了制造这一场昏阙,她可是连早饭、午饭都没吃,饿着呢。 这正是她让周莫带荔枝给她吃的第二个原因,除了让周莫更相信她,她还需要一场昏阙。 于是,她立刻抓起一把荔枝,转身笑着对周莫。 “二哈,你快来,这个……这个可甜了,你……你也来……试试……试试……” 天旋地转,她虽然睁大了眼,但眼前阵阵发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终于,她坚持不住了,双腿一软,整个人像烂泥一样往地上瘫去。 陷入昏迷前,她如愿地感觉到周莫接住了她,还惊喜地听到周莫颤了声喊着她阿傩。 . 醒来时,成雪融感觉通体舒畅,近几日的虚弱一扫而光。 周莫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 她猜想,自己能有这个精神头,定是周莫的功劳,要不就是他给自己输过内力,要不就是给自己喂了什么少见的好药。 但周尧国出了名的好药救逆丹只在皇帝那儿有; 就算皇帝赐下来给了周莫,想来周莫也不可能让给她。 而内力这种东西…… 乔佚说过,内力属阳刚之气。 对别人来说,是有健体、保命之效; 对她,却会削弱寒蚕蛊、壮大红蔓蛇毒,等于催命。 大概,刚刚周莫就用“救她”的名义,催了一下她的命。 她挤出细碎的泪花,一脸感动地喊他二哈。 周莫面色凝重,担忧之情一览无遗。 “你经常这样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都习惯了。” 成雪融避而不答。 这就是对话的技巧了。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在周莫听来,恰恰说明她病重虚弱、一心求死。 偏偏现在的周莫心底里最害怕的,就是她的命不久矣,且一心求死。 他蹙眉。 再展开时,拿起她放在床内侧的左手,明知故问。 “这么热的天还戴着手套,你不热吗?” 成雪融心头一凛。 定是周莫趁着她昏迷,偷偷查看过这个掌套以及掌套下手背的秘密了。 这件事,倒真真是在成雪融意料之外。 本来,这掌套下咬的划的好几道伤口狰狞可怖,没有用药、没有治疗,还以为好不了呢。 谁知转头她就得了三颗优昙婆罗花做的水蜜丸。 她不敢服用,怕身体大好了,让周莫看出端倪。 便拿了其中一颗捏碎了敷在手背上。 只一晚,那伤就全好了。 连之前红蔓蛇咬的两个蛇齿洞都闭合了。 只剩一圈淡淡的红晕,中间两个小小的红点。 她细细抚摸着掌套,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回忆。 “这不叫手套,叫掌套,防水又透气,不会热的……” “是我哭闹,嫌这噬心蛊不好看……” “爹爹没办法,才把养了好几年的两个金蚕茧抽成了丝,给我做了这一只掌套……” 她拉下掌套,露出手背上铜钱大小的一块泛红微烫的皮肤。 皮肤中.央清晰可见两枚红点。 “爹爹说,娘生下我以后,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在我身体里放了噬心蛊。” “这种蛊可以帮助我牢牢抓住男人的心,若是男人负心,就会……” 她说着,凄然一笑,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周莫盯着她,眼光中有些后怕。 她欲言又止的那些话,他自作聪明地又觉得自己猜到了。 他可是专程让人去打听过仡濮族以及仡濮族的三大秘法的。 其中,类似于这种种在童女身上,专门防着男子背叛、负心的,在仡濮族的传说中都不下二十种! 因此,对于成雪融掌套下的这个什么噬心蛊,周莫深信不疑,更暗暗庆幸自己不曾动过她。 成雪融见周莫久久不说话,便下逐客令。 “谢谢你的荔枝,我没事了,你走吧。” 周莫有点儿不愿意走。 想了想,问:“这个时间,你是要去做饭?” “……嗯。” “你要自己做饭?” “……嗯。” “你可以吗?” “……可以,我这会儿觉得精神不错,也有力气。” “我不是说这个。” 周莫含笑揶揄道:“我是说,你的厨艺。” “厨艺?” 成雪融一愣,然后一窘。 “我厨艺……也可以的,我要求不高,能熟就好。” “好吧,我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也不是担心你的厨艺,我是担心我送过来的食材。” 周莫无奈地叹息,一双星星眼看着成雪融,内含着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宠溺。 “身为食材,它们肯定都希望最后能够变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你就可怜一下它们、成全一下它们,让我来下厨吧。” 成雪融让周莫这一波反人设卖萌操作给雷得外焦里嫩香喷喷。 真不愧是桀王殿下啊,竟将二哈的精髓要义把握得这样好哇。 她一愣后,哑然而笑,笑得明媚又灿烂。 周莫心头一荡,大胆地拉住她的手。 她笑容一僵。 最终没有反抗。 由他拉着,一边往外走,一边听他说:“走,看我下厨!” “好,你下厨,我烧火,你管做,我管吃。” 满室欢声笑意。 . 次日再来,周莫并无提前。 依旧是在傍晚时分,带的还是新鲜食材和当地水果。 不同的是,今天这些东西不是他自己拎的,而是一个年轻妇人帮他拎着。 成雪融坐在桌前,见他进来,即刻笑了。 一副已经等了他很久、很盼着他来的样子。 再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人,脸上笑容立刻没了。 周莫道:“这是益珠,我让她过来伺候你。” 益珠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姿色、中等身材,中规中矩得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唯唯诺诺上前见礼:“小的益珠见过辛姑娘。” 成雪融透过厅门望了望两人高的围墙,问:“你懂武功?” 益珠答:“只是会一些三脚猫功夫。” 成雪融转向周莫。 “你说让她来伺候我,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想接受。” “可你不会做饭,太委屈自己了,而且,万一你再晕倒了怎么办?我又不能时时守在你身边。” “不必了,你不必打着为我好的幌子,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我。” “……”周莫无奈,微恼。 ------题外话------ 殿下,您沦陷了! 明天见。 第175章 女为悦己者容 “我有必要吗?” “你知不知道,在这围墙之后,在这武湖府中,有多少士兵日夜巡视着,又有多少士兵随时准备着?” “你是觉得你逃得出这座小院、逃得出武湖府?” “还是你觉得我目光毒辣,固执地认为已经被殿下软禁在这里的你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价值,值得我专程派个人来监视你?” 成雪融听了这诛心的话,紧紧咬着唇,用力地闭上了眼。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了,这个不用你来提醒我。” 她身躯摇摇欲坠,咬着牙、低着声。 “可我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剩下这几天,我也不过是想过得舒心点而已。” 周莫看她如此,忽然又觉痛心不已。 他柔声道:“阿傩,你放心,益珠不是殿下的人,不是我的人,甚至不是周尧国的人。” “她就是武湖府里一家镖局的下人,就懂一些三脚猫的功夫,别的不行,也就能爬爬这围墙而已。” “二哈,” 成雪融缓缓睁开眼,无助的眼中水光朦胧,脸上冰霜渐消,换上更让人心痛的哀求。 “我信你,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信你就是了,你……” “别叫我后悔……” “我这辈子快到头了,你就算骗我,也请努力地骗我一辈子,好吗?” 她神情凄楚,说这话,似乎是信他,又似乎不信他。 这一刻,周莫的心抽了抽,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样难受。 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没有骗你!” 顿了顿,又道:“益珠真的是武湖府当地镖局的下人,她来,就是来伺候你的。” “好,我信你。” “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被人跟着。” “她不是会翻围墙吗?” “你就让她一天三顿进来给我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就行了。” “我想多些自由的时间。” “……”周莫最终做出让步。 “好吧,就让她一天三顿进来给你做饭,帮你收拾收拾屋子,其他时间你就自己呆着。” “嗯。”成雪融这才应了。 声音中仍带着些冷意,对周莫那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态度又冷却了下去。 周莫见状,无奈低叹。 对于她的矛盾与纠结,他自认为完全了解。 她快要死了,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向往他对她释放的温暖; 即使并没有真正地、完全地相信他,她仍旧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去接受他。 但这必须是在她没有被触碰到底线的前提下。 不得不说,大成太子培养的这个死士,真的很优秀。 她忠心、冷静、无畏,即便芳心被攻下,所知的情报依旧揣得牢牢的。 除非,他能连她的忠心也攻溃…… . 益珠去做饭,周莫为了哄成雪融,捡了很多外面的趣事、闲事来说。 成雪融心情果然慢慢开朗了,一边吃着他带来的西南水果,一边又给他普及了相关的西南水果知识。 不久,益珠送了饭菜上来。 算不上丰盛精致,但美味营养,都是些养气补血的。 可见在食材、菜式选择上,周莫是花了心思的。 周莫嘱咐成雪融好好吃饭,自己则带着益珠先行离开了。 . 围墙外,胡迪正在等着。 见周莫出来,还带着益珠,便问:“殿下,是那俘虏起疑了?” 周莫摇头。 胡迪有点懵。 诚然,殿下这一招攻心计使得极不错。 建元帝、余传、周沈慎、余万杭,这么多人都审过这个夏荷,可没一个人能有收获; 结果就他家殿下一出马,这才几天,出身来历都挖出一大半了。 可殿下每一回眉飞眼笑地翻过围墙去,再翻回来时,却是愁眉不展。 他作为贴心好属下,问殿下愁什么,想帮殿下分忧,殿下又总是摇头。 现在,胡迪看着周莫那神情凝重、心事重重的模样,生生地就压下了那股子追问的冲动。 问啥呢,再问,殿下也只有摇头。 倒是周莫问他了。 “胡迪,派去竹桐山周边查探的人,可有消息回来?” “还没。但殿下您定了五日之期,最晚后天就能有结果了。” “嗯。有结果第一时间报上来。” “是。” . 次日一早,成雪融醒来,鼻尖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睁开眼,看到益珠站在外间桌子旁,桌上已经摆了好几样美味的早饭。 她难受,她想哭。 持续地失血,严重的贫血,她正是需要吃好点、吃多点的时候。 偏偏就被周莫关进了这个破院子,先是克扣了她的粮食,让她只能顿顿喝粥、顿顿白菜炖腊肉; 后来周莫屈尊给她做饭,她为了表现得奄奄一息,美食当前都不敢放开了吃。 太折磨了! 包括现在也是,面对着一桌子早饭,肚里空空只有馋虫蠕动。 而她却只能浅尝辄止,她的内心哀嚎不止啊。 她暗暗抹了一把辛酸泪,一脸悲痛地坐下吃饭。 益珠在边上伺候着,她便一边吃一边问益珠。 多大了? 真是武湖府人? 家住哪条街? 家里几口人? 镖局名字叫什么? 都有什么人? 各有什么性格特点? 武湖府又有什么著名景点? 益珠一一答了,没有破绽。 成雪融知道,一会儿益珠会把这些对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周莫。 她这样做,是为了让周莫知道她并没有完全相信周莫、接受益珠; 同时也是为了多掌握一些益珠、以及武湖府的信息。 . 中午时,益珠又来了。 吃中饭的时候,成雪融开始问另一批问题。 见过哈士奇了吗? 他忙吗? 忙什么? 喜欢吃什么? 喜欢喝什么? 有什么爱好? 她嘴角噙笑、目光温柔,事无巨细打听着周莫的情况,就好像心里满满的都是周莫一样。 在膝下已经有半打儿女的益珠看来,这妥妥地就是情窦初开。 益珠确实知无不言,可她偏偏所知甚少,来来去去所答不过一句,“小的不知道。” 成雪融有点失望,干脆问益珠最拿手的菜式是什么,交代益珠今晚做几道拿手好菜。 益珠应是。 离开后,她把成雪融的话告诉了周莫。 周莫听完心情大好,痛快地赏了益珠一粒金豆子。 . 傍晚,益珠先来,钻进厨房专心做饭。 成雪融坐在镜子前梳妆。 画眉、擦粉、涂胭脂; 墨黑长发挽到耳后,裹上丝绸、扎成辫子; 着一身雪白襦裙,配着同色面纱。 她看起来仿若水仙子。 她移步,静坐在桌前。 益珠将喷香佳肴一道道摆上,要伺候她开饭,她却道了声慢。 “等等,等哈士奇来了一起吃。” 益珠退了下去,她就这么坐着,面对着一桌佳肴,愣是等到了天色昏暗。 周莫还没来。 成雪融心里直骂娘。 肚子好饿啊! 你个混蛋周莫! 你想欲擒故纵攻我的心就算了,你干嘛连累我肚子跟着挨饿! 你阴险啊、你不讲理! 她忍着饥饿,忍着肚内翻滚叫嚣的馋虫,一脸幽怨地一直等着。 终于,等到天全黑透,周莫才终于来了。 成雪融一见周莫,露在面纱之上的一双眼立刻笑弯了。 起身刚要迎过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一板,含羞带怯横了他一眼,又转身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哼一声便问:“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周莫一见她这仙子般的飘逸清雅模样,双眼就先直了; 再让她这一瞥、这一哼,整个人顿时乱了。 身上各处火的火、热的热; 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心砰砰直跳,却没一下跳在正常的节拍上。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双臂一揽,便从背后将她纳入了自己的怀抱。 她似乎天生冰肌,凉津津的,让他从心底漫出一种急欲纾解的欲.望。 “在等我?” 他问,声音低沉、喑哑。 “才不是。” 成雪融垂下头,有意无意地露出颈后一片柔腻雪肤。 “我是没胃口,索性就不吃了。” “既然不吃,怎么又坐在桌前?” 周莫含笑反问。 恰好这时成雪融的肚子还非常配合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成雪融脸一红,头垂得更低了。 周莫哈哈大笑。 “都唱空城计了,还说没胃口?” “唱空城计也是你闹的。” 成雪融拍了下周莫圈着她腰腹的手。 力度不小,那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周莫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他都懵了。 这看着娇娇柔柔、春心荡漾的美人儿,怎么一出手就这么狠呢? 哦,难道这和她受过的训练有关? 当别的姑娘小姐在学着服侍人、造人时,她学的可是算计人、杀人啊。 可不管她学的是什么,她总归是个女人。 女为悦己者容,她肯这样花心思,就证明她心里有他。 有了他,有了牵挂,她也该有求生的欲望了吧? 周莫迷迷瞪瞪,这样的念头在心里划过,脱口便问。 “阿傩,我一会儿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成雪融一愣,然后咯咯直笑。 “不用了。” 她落座,悻悻扯下覆面面纱,拿起桌上酒壶,便自斟自饮了起来。 一杯酒,她脸上绵绵情意、荡然无存。 二杯酒,她眼中凄凄目光、云雾暗涌。 三杯酒,云销雾凝化清泪,缓缓自她眼角滑下。 “阿傩……” 周莫从她手里截下第四杯酒,方才满心的迤逦都不见了,只剩为她的心痛。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往后不管时日长久,我都会陪着你,一定叫你每天开开心心的……” “开心?” 成雪融惨笑一声,一屁股坐到周莫腿上去,手臂勾着他脖子。 不知是否酒气上了头,她双眼迷离,呆呆看了他半晌。 忽然问:“二哈,都说那种事销魂噬骨,是这世间最开心快活的……我快要死了,可我还没有……你,你可愿意……” 第176章 只卖艺不卖身 周莫心头一颤。 男女之间最开心快活的,不就是那档子事吗? 她之所以会被送到他身边,原因之一不就是那档子事吗? 此时此刻,郎情妾意,他就和她将那档子事给办了,岂不快活? 周莫身体发热脑子也发热,看着成雪融的目光热得能将她融化。 她痴痴笑着,戴着掌套的左手轻轻抚上周莫的脸。 她指尖清凉,掌心的感觉却温暖、滑腻。 周莫蹭一下清醒了过来。 她昏迷时,他掀开她掌套看到的画面飞过脑海。 一片泛红微烫的皮肤,中间两点朱砂痣。 她后来说,那叫噬心蛊。 只说噬心蛊是用来防着男子负心的,可到底怎么防,对男子有没有害处,他却是完全不知道。 他不甘以身涉险。 又怕贸然拒绝,更伤了她的心。 于是,在她朱唇渐近,将要落到他唇上时,他忽然握住她搁在他耳边的左手。 恰到好处的力度,在别人看来完成是他情动难以自抑。 却成功地叫成雪融发出一声痛呼。 成雪融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今夜使的,乃是俗得不能再俗的美人计。 出卖皮相哄得他晕头转向,又用掌套提醒他前路凶险。 她暗暗主导着这场献身戏的节奏,千盼万盼,就盼着周莫快快叫停。 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只是,原以为周莫会毫不留情一把将她推开; 却不想他目光闪烁后,竟拒绝得如此隐晦。 成雪融心叹,桀王周莫还真不简单啊,这种时候还能记着他的攻心计啊。 她凝滞的目光从周莫脸上移到自己手上。 然后,迷离的双眼渐渐变得清明。 她用力甩头,猛地从周莫腿上跳开,哗啦一下,掀掉了一桌子美酒佳肴。 周莫惊起。 而成雪融似乎大受打击,死命地不肯周莫亲近,推搡着他直往门口而去。 “你走!你不可以,你会死的,会跟着我死的!你快走!” 周莫被赶出了屋子,随即砰一声,房门紧闭。 他喊了声“阿傩”。 却听到从屋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凄泣。 一声声犹如利刃,划得他心头千疮百孔。 一门之隔,成雪融捂着肚子、蹲在门边,确实哭得犹如死了娘。 蠢死你算了! 你掀桌子掀这么快! 一桌子的菜,你愣是一口没吃到! 你就饿死自己去吧! . 饥饿影响睡眠。 成雪融一晚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尽是梦到些烧鸡烤鸭卤牛羊; 直至天蒙蒙亮,才终于睡踏实了些; 可睡没多久,就感觉有人在晃她。 “主子?主子?” 那个声音很熟悉,还带着哭腔。 她睁开眼,见到益珠,正跪在她床边,哭着在喊她。 她哇一声也哭开了,委屈地抱住了“益珠”。 “金银花?夏枯草?你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好久,等得都快饿死了!” “主子,我是金银花。” “益珠”反手也抱住了她。 “主子,您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十五不是叫那蛇给您送过药了吗?是不是没收到?” “快别说那蛇了。” 成雪融收了哭,恶心得眉都皱了。 “这么粗的身,盘在一起跟座小山似的,看着我就知道吐信子,吐了半天滚一圈又开始吐东西。” “蛇嘴张那么大,几个牙那么尖,吐出来的东西滑腻腻的尽是口水……” 这话把金银花也给恶心得不行。 她明显地感觉到成雪融打了个冷颤,浑身瘦巴巴的,骨头硌得她发疼。 “主子,那蛇吐出来的是蜡丸。” “里边包了三颗十五炼制的灵药丸子,能救命的,还有小侯爷给您写的信。” “您该不是怕恶心,全给扔了吧?” 要不哪能这么瘦呢? 于是她立马拿出一个小锦匣来,打开。 里边装的还是优昙婆罗花水蜜丸,还有十二颗。 “幸好小侯爷提醒,叫我带了这个来。主子,您再多吃几颗。” 她把水蜜丸送到成雪融嘴边。 成雪融摇头。 “药和信我都收到了,第二天我不是还给小侯爷回信了吗?” 金银花一听,哦一声。 “对,是我忘记了。” “哦,还有主子,您交代的事,小侯爷都安排下去了。” “这次四位祭司都跟了来,小侯爷请小昂祭司给族长大人写信,请族长大人帮忙安排有关辛园的布置。” 成雪融松了口气。 “有族长大人相助,这事儿不成问题了。哦,知不知道昂、相、格三人为什么来?” “说是族长大人让他们来协助营救主子。是跟着十五一起来的。十五从沛宁府出来后回了一趟竹桐山,不久回来,就把其他三位祭司都带了来。” “族长大人……有心了。” 成雪融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母妃是仡濮族塔氏后人的事,族长大人一定知道,因此族长大人才会对她那么好。 一次又一次,宁愿牺牲乔佚也要救下她的命,因为她也是仡濮族塔氏后人。 她…… 或许该喊族长大人一声外祖母。 当然,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 事实如何,还得等见了族长大人再问清楚。 包括她母妃到底藏身在何处,或许也只有族长大人才知道。 而眼下最急的,是如何脱身。 成雪融沉吟片刻,先从衣袖的锁边里抖出两颗黄豆大小的丸子递给金银花。 “三颗救命灵药我都收到了,外敷用去一颗,还剩两颗你都收着。现在周莫正盯着我呢,我不能吃这救命药。” 金银花一听便急了。 “可是主子,您照照镜子,您都憔悴成什么样了,这要让小侯爷知道了,小侯爷……” “先不说这个。” 成雪融打断了,问:“有没有带寒玉棺来?火蛭……我养不起了。” “带了。” 金银花急忙拿出寒玉棺来。 成雪融也掏出一个布团子; 展开,里边就躺着通体赤红的火蛭。 “在沛宁府的时候,我身边一直跟着人,我怕让人发现了,就把火蛭贴身藏着。” “那时候火蛭也小,吸饱了血也就筷子头那么大,藏着看不出来,也方便它自己吸血。” “可后来它就越长越快、越长越大,揣着它就好像我丰.胸了一样。” “我只好冒着险,把它拿下来藏在兜里。” 金银花看傻眼了。 “它……它竟长了这么大!”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成雪融手心看到它的时候,它才刚苏醒。 第一次吃饱了血,也就豆芽菜那么大。 后来就一直在寒玉棺里冰封着。 成雪融半个月拿出来喂它一次。 虽说每次吸完血都要比之前大一点,但也不算大太多。 最后一次见它时,它也才筷子头那么粗。 没想到让成雪融连着喂了一段时间,它竟然胖嘟嘟、沉甸甸地,几乎够得上她半个巴掌的长度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火蛭装进寒玉棺里封好,然后连同装着水蜜丸的小锦匣一起给了成雪融。 “主子,这东西还得您随身带着,我怕被人发现了,害您连这些东西都没了。” 成雪融一听就明白金银花的顾虑了。 “你是怕扮不好益珠?” “嗯。我们只打听到这个益珠是武湖府湖东路湖安镖局的家仆,原本是伺候当家少奶奶的,练过几天。” “小侯爷知道益珠能出入这个院子,原本想自己易容成益珠的样子混进来。” “可惜益珠身量太矮了,这才派了我来。” “没关系,你来更好。” 成雪融道,对此有点庆幸。 她跟周莫之间的那些你来我往的伎俩,还是别让乔佚知道的好。 又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我。” “可我被软禁在这里,与世隔绝,想着你们就算是潜入武湖府也找不到我,就算找到了,也没法联系。” “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在身边设置一个能每天进出这座院子的人,才能为你们提供接近我的机会。” “因此,我早就帮你把益珠的情况都问清楚了。” “所以,这些东西还是你收着,我身上不方便。” 成雪融把寒玉棺、小锦匣都推了回去。 动不动的就要跟周莫搂搂抱抱,在身上揣两个硬邦邦的盒子,万一硌着周莫了,被周莫发现怎么办? 金银花听了自然大喜,正等着成雪融细说益珠的情况。 谁料成雪融反倒摆摆手,“但益珠的事暂且不急。” 她摸摸肚子,苦着脸问:“你的手艺如何?能不能先去厨房给我弄点吃来,我都饿一夜了!” 金银花:“……” “我的手艺是没夏枯草好,但随便弄一点,还是可以的。” . 于是,主仆二人钻进了厨房里。 成雪融烧火、金银花掌勺。 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出锅时,成雪融也差不多把益珠的情况都说清楚了。 金银花顿时也觉要扮演好益珠这个角色并不太难。 肚子踏实了,成雪融的脑筋开始转了起来。 她咬着手指问:“先说说,现在的大成到底怎么样了?” 金银花答道:“多方胶着。” “董志林在江离、当归的护送下回到鎏京,来不及操办太子丧事,立即就请命出使北越。” “太子妃允了。” “就在他出发后不久,北越国就不再主动骚扰大成西北边境。” “只是八十万军队还屯着,并未撤走。” “乔家军被牵制着,滞留西北,眼下是由郭家军抵抗着建元军。” “但郭家军乃是水军,再加上还要留下一部分镇守东南海域,只来了二十万,而且不擅陆战。” “和二十六万建元军交战了几次,拼着伤亡惨重,才没有再失城池。” “幸好,老天眷顾,前几日建元军中突发恶疾,听说折损了不少士兵,没死的也打不了战。” “郭世子便趁势领着郭家军奋起攻城,一举夺回三座城池。” 第177章 本公主的二号情敌 成雪融听得拍手叫好。 建元军中那场恶疾怎么来的,她再清楚不过了。 还不是拜周莫那批发了霉、长了毛的粮食所赐? 周莫怎么会给建元军送这样一批粮食。 还不是拜她的绝世好计所赐? 颠来倒去,这功劳还是她的! “再说说,从沛宁府乾宁门出去后,你们都经历了什么?” “我们遇到了小侯爷……” “这个我知道。”成雪融打断她。 “小侯爷说他遇到过你们,那时候你们刚从沛宁府逃出去。” “之后他进了沛宁府跟我联系上了,所以小侯爷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现在时间紧迫,你就长话短说,说说你们几个的事吧。” 金银花应是,迟疑地看了成雪融好几眼。 “这么说来……主子,小侯爷差点儿杀了当归的事,您也知道了?” “什么?” 成雪融惊起。 乔佚差点儿杀了当归? 这事儿她不知道啊! “因为什么?”成雪融追问。 “后来小侯爷也有跟我提起过江离和当归,听他口气还挺维护的啊,怎么当时就动手了呢?” “不是动手,是……” 金银花谨慎地想了想。 “是小侯爷以为您跟着我们一起从沛宁府出来了,结果一看,您没在,就恼了。” 当时乌伽什昏了头了,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指着当归,但这话金银花不敢说。 江离和当归的交情那是不用说的。 而乔佚是她旧主,乔佚和江离、当归的交情她也知道。 成雪融是她新主,成雪融和乌伽什的交情她更知道。 他们几人关系错综复杂,一个搞不好就是挑拨离间,这样的事她可不能做。 但她不说,不代表成雪融想不到。 成雪融咬着手指想了想,明了了。 “是十五胡说八道吧?” 金银花也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放心吧没事,小侯爷不是糊涂的人,这其中的轻重缓急他懂。” “你想想,就当时那个情况,除了本公主,你们哪一个留下能保得住命?” 金银花便笑了。 “当时当归也是这么反问小侯爷的,当然,在当归反问之前,小侯爷就已经收手了,还说了抱歉。” 成雪融兀自抱着手在那傻乐。 “别人是为兄弟甘愿两肋插刀,无双为了我是甘愿插兄弟两刀……” “呵呵,金银花你说我真幸福啊,有没有?” 金银花:“……” 说好的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呢? “主子,” 金银花打断了成雪融的傻乐,正儿八经地开始答话。 “那夜我们七人从乾宁门出去后就遇上了小侯爷;” “和小侯爷分开后,就在十五的带领下,翻山越岭进入了西南渡州。” “在渡州我和夏枯草把火药制造法教给了董侍郎和郭世孙,之后又分了三路。” “江离、当归护送董侍郎北上回京;” “十五带着刘老汉的骨灰坛搭船过渡回竹桐山;” “我和夏枯草则跟着郭世孙、马参将去了昭阳府。” “昭阳府毗邻武湖府,因为桀王周莫驻扎在武湖府;” “郭世孙、马参将就赶到了距离武湖府最近的昭阳府,帮着昭阳知府抵御周尧军。” “我和夏枯草知道主子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西南百姓;” “于是跟着郭世孙去了昭阳府,帮着守了十来天的城。” “十来天后,昭阳府的情况渐渐稳定,十五带着昂、相、格三位祭司也来了。” “我和夏枯草跟四位祭司一合计,就打算回去沛宁府找小侯爷,想着给小侯爷搭把手,营救主子您。” “恰在这时,主子您被建元帝当作礼物送给桀王周莫的事传了出来。” “沛宁府是不用去了,十五就一直吵着要去路上劫了护送的队伍救您出来。” “郭世孙不肯,说护送队伍一路走的都是建元帝和桀王周莫的势力范围,劫队伍救人是行不通的。” “十五听了,不再说救您的事,又一直吵着要来找您,说要给您送寒玉棺,还是被郭世孙拦了下来。” “郭世孙说十五单纯到近乎愚蠢,单独行动的话,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啊呸!”成雪融听到这里,不满地遥骂郭显仁。 “他瞎说什么大实话!十五听了得多受打击啊!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金银花:“……” 主子您这样说,十五可能更受打击。 “总之,十五就这么让郭世孙还有三位祭司拦了下来。” “他最终总算听了郭世孙的话,相信有小侯爷呆在主子您身边,您出不了错。” “就让我们乔装打扮,事先潜入到武湖府等着就行了。” 成雪融问:“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跟无双联系上的?” 要是早就联系上了,怎么直到前几天才想起让乌伽什驭蛇来给她送信? “我们……”金银花听成雪融这么一问,立刻心虚了。 “我们几个不顶用,没能早早地联系到小侯爷。” “倒让小侯爷跟着建元帝派来的送礼队伍离开了武湖府。” “听说小侯爷去了昭阳府,他从郭世孙那儿知道我们早来了武湖府,才又寻了过来。” “哦……” 这样时间上就说得通了。 “你再说说昭阳府那边的情况。” 金银花连连感慨:“昭阳府那边……还是好在有郭世孙哪。” 不用怀疑了,这次郭显仁定是做了让人敬佩的大好事了。 “郭世孙、马参将带着我和夏枯草进城当日,就遇上周尧军来攻城,攻势凶猛,难以抵挡。” “昭阳知府范希文起了投降之心,郭世孙在城墙上训斥了他,又以家国大义,动员府兵、百姓守城。” “这第一次交战,最终以近千伤亡换得昭阳府不破。” “之后,郭世孙就全权接下了昭阳府的守城要务。” “他将我和夏枯草安排到一处道观中,让我们带领着大小道士生产火药。” “又在城中征兵,包括从其他州府逃难来的一些流民,统统编入民兵队,让马参将负责操练。” “现在昭阳府中大概有民兵二万,个个都会投火药,火药也能自给自足,守城毫无压力。” “周尧军攻了几次,都是大败,慢慢地就不攻城了,就这么隔着武湖跟昭阳府对峙着。” 成雪融再次拍手叫好。 镇守昭阳的功劳记在郭显仁头上了。 但郭显仁怎么会去昭阳府? 又怎么会有火药这种东西?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 归根到底,这功勋章上还有她的一份力。 果然,便听金银花道:“小侯爷让我转告主子您,说他已经把您在沛宁府、武湖府干下的那些大事原原本本地密信回京给了太子妃。” “眼下大家都以为琼英公主真有一个替身名叫夏荷,在与建元帝、桀王周莫的周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万千臣民都很钦佩夏荷呢。” 面对金银花由衷的钦佩,成雪融没有任何笑容。 相反,她眉头紧锁,很是忧愁。 金银花不解地打量,直到看到成雪融脸上的刺字,忽而轻叹。 “主子,您别伤心了,易容术多神奇啊,不管什么字一遮就没。” “大家都以为功臣夏荷是公主的替身,没人会把夏荷脸上的刺字和您联系在一起的。” “虽说这功劳不能记在您名下,但这既是您的替身,就说是您在背后出谋划策也是可以的。” “等您回了宫,您还是尊贵的公主殿下……” “喔,停停停。”成雪融打断了金银花。 “你以为我这日愁夜愁的,是愁着刺字被人看到了,功劳被替身抢了?” 她托腮,意兴阑珊地自嘲。 “我都快要死了,我还会计较这副臭皮囊,还会计较那些身后名?” 金银花一听,顿感心酸。 “我想的是,无双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本来就有怀疑,这次和十五见面,看到十五驭蛇给我捎了寒玉棺、救命药,他还有什么猜不到?” “他的同心蛊已经解了的事,他该知道了吧?” “我要喂养火蛭的事,他也知道了吧?” 成雪融说完就盯着金银花。 显然,她在等着金银花的回答。 金银花心虚地埋下了头,声音小小地。 “主子恕罪,我和夏枯草都记着主子的交代,什么都不敢对小侯爷说,但小侯爷他……”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成雪融有气无力地帮金银花说完了。 又问:“是从十五嘴里套出来的吧?” “……”金银花:“是。” “所以我说,这个十五啊!” 成雪融恨得咬牙切齿地。 “他真是单纯到近乎愚蠢!” 金银花:“……” 主子您不是说不能瞎说这样的大实话吗? “主子,”金银花决定说回正题。 “小侯爷让我问问您,您可有什么法子能离开这座院子?” “只要您能离开这座院子,他就有办法救您离开。” “若是您不能,那他再想别的办法。” 成雪融沉吟着。 “离开这座院子,应该不成问题……” “但还没到时候,况且……” “金银花,你告诉小侯爷,只是救我一个还不够。” “李钺钺不知道被关在哪了,你让他先找李钺钺。” “李钺钺?” 金银花表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成雪融撇嘴,语气有点酸溜溜地。 “李钺钺,本公主的二号情敌,天天当着我的面撬我的墙角,可恶得很!” “哦。这样不知廉耻的人,主子您做什么还要救她?” 成雪融:“……” 成雪融被噎了一下,立刻义正言辞地训斥金银花。 第178章 周莫心头一跳 “本公主博爱万民,绝对不会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放弃任何人!” “本公主度量宽宏,就算她喜欢驸马,我也一样救她!” “她能看上本公主的驸马,那证明驸马是真的好!” “驸马这么好,当然人人都能追求!” “再说了,就算她卯足了劲儿追求驸马,驸马也不会喜欢她!” “她可是本公主的手下败将,你说本公主做什么要和她计较?” 金银花:“……” 金银花愣愣看着成雪融。 主子,瞧您说这话的表情,咋那么言不由衷呢? 果然,就见成雪融在金银花这不可置信的注视下渐渐没了气势。 忸忸怩怩的,最后声如蚊呐。 “再说了,本公主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她护了我一路,我现在救救她,也应当……” “她护您?” 不是说她撬您墙角吗? 都要撬您墙角了,她护您干嘛? “她……”成雪融清嗓。 “她不知道本公主,也不知道无双,她就是……” “哦。” 金银花掩嘴偷笑。 原来是这两位主子隐瞒身份,害得那位姓李的小姐稀里糊涂做了一回撬墙角的铁锹。 “那……” 金银花试探着问:“主子这一路您让那醋,撑坏了吧?” “可不是撑坏了!” 成雪融顿时就将金银花引为知己,大吐苦水。 “我吃醋吃成柠檬精了,你知道吗?酸,酸得我胃疼!” 金银花:“……” 还是说正题吧。 “知道了,那我出去后联系小侯爷,让他们先打听一下李钺钺的情况,计划救人的时候把李钺钺也算进去。” “嗯,有昂、相、格、什四大祭司在,只要找到李钺钺的所在,我相信救出她不成问题。” “那……主子,现在您又不肯吃药,还非要留在这儿,是计划做什么?” 成雪融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我哪有计划,我这是见招拆招啊。” “周莫想要火药的情报,可看我口风严密、视死如归,就想攻心为上,对我使美男计。” “我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是吧,于是就将计就计,对他使一个美人计。” 金银花:“……” 主子,您确定您这又是美男计、又是美人计的,不是因为李钺钺那事儿在跟小侯爷闹脾气? “主子,我得走了,就做一顿饭的时间,我也不能呆太久。我中午和傍晚再过来。” “好。” 成雪融应了声,忽又跳起。 “坏了金银花!你的厨艺也就比我好一点点啊,周莫那只狐狸,他都不用尝的,只要看一眼你做的菜,就能知道你有问题!” “这,这可怎么办?”金银花一脸懊恼。 “夏枯草厨艺好,要不我回去把益珠的情况告诉夏枯草,以后换夏枯草来?” “没用的。” 益珠是土生土长的武湖人,做得一手地道的武湖菜。 就算是擅长庖厨的夏枯草,也做不出益珠那个水平。 成雪融蹙眉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别急,我有办法,今晚咱就这样……” . 中午,金银花照常过来做了饭。 出去后就告诉周莫,说成雪融特意指定了几样食材,交代她下午早点儿带过去。 说是要跟着“益珠”学做饭。 周莫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成雪融要为他洗手作羹汤。 可他怎么敢呢? 他谨慎,就算心思蠢动依旧谨慎。 长久以来,在她那儿,他就从不敢吃、也从不敢喝; 就算是他那天自己下厨炖的鸡汤,也让他趁着成雪融没注意,偷偷倒了。 他防着她,可另一方面,他也不敢推开她。 尤其是眼下,攻心计初见成效,他做什么都要多点掂量。 周莫沉着脸,挥挥手就让“益珠”退下。 “益珠”倒退着离开。 耳边还听到是谁喊了一声。 “殿下,去竹桐山查访的情报回来了。” 她低垂的眼眸中喜色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 端着“益珠”应有的本分和怯懦,继续倒退着下去了。 离开院子后,她照常回了湖安镖局,呆在房里哪也没有去。 直到半下午,她才又去了院子。 从守卫手里拿了事先备好的一篮子肉鱼蔬果,翻墙而进。 她一进就去了厨房,成雪融早等在那儿了。 主仆二人一起整治了两桌子菜。 一桌是金银花做的,水平一般,不出挑也没毛病,成雪融放开肚子吃了个饱。 另一桌还是金银花做的,胡乱发挥,油盐酱醋那都是随便放的,总之在锅里翻一圈就盛出来了。 这一桌卖相奇差、口感更差的菜肴最终被摆在了正屋桌上。 成雪融心满意足地坐在一边,假装饿着肚子等周莫。 然而,周莫没有来。 这正在成雪融预料。 将近午夜时,成雪融才打发金银花离开。 离开前,她笑着对金银花比了个耶。 . 第二天,周莫来了。 他来的点掐得刚刚好,恰好是金银花从厨房端着晚饭要往正屋送的时候。 周莫翻墙进来了,金银花一见,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 她心想,还是主子想得周全。 为防着周莫来查岗,这一天三顿的不是清粥就是素面,就算让周莫撞见也不怕。 果然,仅凭那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周莫没有发现眼前这个“益珠”的不妥。 他只惊讶于成雪融的晚饭竟如此简单,当下便训斥“益珠”。 “大胆奴才!贪省事,只下了碗面,可叫姑娘怎么吃得饱?” “益珠”扑通一声跪了。 “不是小的偷懒,是姑娘,姑娘说了要吃面的。” . “你想吃面?” 周莫转身走进正屋,问成雪融。 成雪融神情淡漠,好像前几日和周莫的亲密都是假的。 “没什么想不想的,就是贪图它方便,做得快、吃得快,做完吃完好快些把这奴才打发走。” 周莫见成雪融一副闹小脾气的模样,心头一软。 挥挥手让“益珠”退了下去。 以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语气问:“阿傩,你生气了?” 成雪融硬邦邦答道:“我生气什么?我才没有生气。” 周莫上前揽过成雪融的肩膀。 “听说你昨晚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嗯,据说都熟了的菜,等着我来和你一起吃,是吧?” 成雪融肩膀一耸,从周莫怀里挣脱了出来, “才没有!我只是……” 她话说一半便顿住。 因为周莫让她肩膀这一顶,竟然痛呼一声,无力地退开了。 手捂着肋下,脸色苍白,似乎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成雪融也惊呼了一声,起身扶着他坐下。 “二哈!你怎么了?受伤了?” “无妨,只是小伤。” 成雪融故作恍然问:“……你是因为受伤,昨晚才没有来的,是不是……” “对不起,我知道你亲自下厨,但是我……我怕你担心,我不敢来。” “那你是怎么伤的?是那个周莫对不对?他拿你当诱饵吗?” “不是,殿下去了沛宁府,并不在城中。” “是我,殿下让我研制火药,可那东西哪有那么容易研制得出来?” “所以我去了昭阳府,想顺一个回来看看,没想到让郭显仁发现了。” “不过还好,能在郭显仁箭下捡回来一条命,也是我命大了。” 成雪融一听火药就愣住了,慢慢地放开了扶着周莫的手。 出神了半天才问:“你是说,朝廷派了郭国公家的世孙爷在昭阳府守城?他手里还有火药?” 周莫这才知道,原来成雪融连郭显仁来了昭阳府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郭显仁能造火药。 他答:“是。” 成雪融又问:“只有你们周尧的人从武湖府潜到昭阳府去偷郭少帅的火药,有没有郭少帅派人从昭阳府潜到武湖府来……来做探子的?” “嗯?”周莫眉一挑。 “呵呵,是我傻了。” 成雪融惨笑一声。 “要是有探子,不早就让你们的桀王殿下除了吗?” 周莫已大概明白成雪融真正问的是什么了。 他换了个方式,把实话说了出来。 “两军对垒,哪有不派斥候军的?” “你放心,大成的郭少帅名副其实,他派来的斥候兵,还没有一个被发现的。” 也就是说,周莫并没有抓到郭显仁派来的探子。 而站在俘虏“夏荷”的立场来理解的话,则是郭显仁他明知道她在这里,仍旧没有派人来营救她。 成雪融故意做出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颓然跌坐、双手捂脸,有气无力。 “他们……他们卸磨杀驴……他们不怕寒了天下志士的心吗?” 忽又抬头看着周莫,双眼通红地问:“二哈,我知道怎么制造火药,你想知道吗?” 周莫心头一跳。 日日来这小院里,对她虚以逶迤了这么久,最终的目的不就是这一句吗? 她终于露出口风了。 她果然知道如何制造火药。 她还问他,想不想知道制造火药的办法! 周莫内心激动不已。 但面上还是做出了深思、犹豫的表情,半晌后他艰难地摇头。 “阿傩,我不瞒你,火药的情报我是真的很想知道,可我不希望从你嘴里听到。” “殿下并不相信你区区一个弱女子能知道如何制造火药,所以殿下早就放弃你了。” “正是因为殿下的不闻不问,我才能和你有这样短暂的一段情缘。” “但你我毕竟各为其主,我不希望你我之间这段情缘沾上任何俗世的功利,也不想你因为我变成叛国叛主的小人,死后再遭后人唾骂。” 他动情地揽住成雪融,低声说道:“阿傩,我知道你快了。” “剩下不多的日子里,我希望只有我们两个,忘记周尧和大成的纷争,忘记仡濮族和华族的不同。” “我是哈士奇,你是阿傩辛。” “仅此而已,好吗?” 不好,本公主才不要跟一条狗卿卿我我。 第179章 成雪融心生一计 但对于周莫这强大的攻心能力,成雪融还是在心里表达了最高的敬意。 瞧,这以退为进的一步棋,真他娘的太高明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要倒戈、要背叛,总得要有些合理的原因。 成雪融假装感动地窝在周莫怀里,哽咽着点头。 “好,以后那些事咱都不要再提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忽然周莫问:“阿傩,你想出去走走吗?” “什么?” 成雪融这是真惊讶了,抬头双目灼灼看着周莫。 “你说什么?你要带我出去吗?” 她正想着该怎么做才能不引起怀疑地让周莫带她出去呢。 “总呆在这里太憋闷了,是不是?我可以带你翻墙出去,反正殿下也没那么快回来,你只要在殿下回来之前回到这里就可以了。” “那这样会给你带来麻烦吗?”成雪融“体贴”地问。 “不会。” “那周莫什么时候回来?”成雪融又“担心”地问。 “不知道,没那么快吧。” “……或许,等周莫回来,我已经到天上去了……” “瞎说!” 周莫疾喝。 也不知是他演技太好,还是确实已经假戏真做了。 总之他这一刻的反应十分真实。 成雪融一眼就看到了他内心毫不作假的不适。 她哑然失笑,内心里正嘲讽着周莫攻心不成反而赔了自己。 “武湖府因坐落在武湖阳面而得名,益珠也说武湖景观乃是一绝。二哈,我想泛舟武湖,可以吗?” “可以,明天带你去。” . 一大早,金银花来了。 趁着伺候成雪融吃早饭那个空档,她偷偷问:“主子,小昂祭司让我问问您,有没有李小姐的随身物品?最好是手帕或者汗巾,沾有李小姐气息的最好。” “有。” 李钺钺在这院子和她一起被软禁了那么多天,说被抓走就被抓走,换洗的衣裳鞋袜全都落在这儿了。 “是乌步昂要的?他没事吧,要女儿家这些贴身的东西做什么?” “主子多虑,小昂祭司要用这些来找李小姐。他跟十五不一样,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比较通透。” 也就是说,这个乌步昂虽然跟乌伽什一样都是祭司,但他不像乌伽什那样单纯到几乎愚蠢。 成雪融忍不住感慨道:“十五那个单蠢的劲儿啊……” “那都是族长大人害的,好好的一个人,愣是要关在寨子里,一步也不让出去。” “养着养着,这不就给养成笨蛋了吗?” 族女不能离寨,那就说是族规不可违; 可寄养在族长名下的祭司也不让离寨,那不是误人子弟吗? 金银花听了倒噗嗤一笑。 “我反倒佩服十五,十几年都呆在那一小块地方,也没给憋出病来,真厉害。” 成雪融一边吹着红枣小米粥,一边漫不经心说道:“这种事儿也值得你佩服?” “你要像他一样,从出生就没离开过那地方,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你也……” 她忽然顿住。 仡濮族统治阶层中存在这么大一个bug,千百年来都没人怀疑过吗? 按照族规,族长、族女都不能离开仡濮寨,那这每一代的族长都是找了谁来帮她生族女? 四大祭司吗? 要真是四大祭司,过了几代之后,岂不是都沾亲带故? 若真实行近亲生育,塔氏一脉绝不可能延续数百年之久。 昂、相、格、什四大家族也不可能死心塌地效忠塔氏。 那么,族女从哪儿来? 塔氏数百年来都是一脉单传,她的母妃定然是曾经的族女; 既是族女,理应被囚在仡濮寨不得离开; 既然如此,又如何能与她父皇相识,成就一段佳话? “主子?主子?” 金银花见成雪融话说一半便拿着汤勺神游天外,便喊她。 她回过神来,晃晃脑袋决定不想了。 族长大人的秘密真不是一般的多,等从武湖府脱了身,她再直接上竹桐山去问个明白吧。 “哦,李钺钺的东西都在柜子里,一会儿你自己去拿吧。” “是。对了主子,小侯爷让我问问您,您有没有可能用毒暗杀了周莫后再逃亡?” “周尧军群龙无首,武湖府必定大乱,乱了,我们才有机会。” “杀周莫啊?” 成雪融沉吟着,缓缓摇头。 杀了周莫,武湖府当然会乱,但他们这支队伍太特殊了。 九人中,只有乔佚、金银花、夏枯草会武功; 她和四位祭司只能努力保证不拖后腿; 至于李钺钺,被囚禁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就他们这一支队伍,要想穿过混乱、冲出武湖府,还是太难。 相比之下,可能挟持周莫做人质的作用会更大。 最好是,叫郭显仁那边同时攻城,制造出更大的混乱。 更何况,让周莫死在西南,颇有点拆东墙补西墙的感觉。 她成雪融是脱身了,但周莫一死,周沈慎接管大军,以他那个变.态的性子,能不拿西南百姓出气吗? 因此,这周莫还是留着吧。 一边金银花见成雪融久久地不说话,还是一脸的犹豫与挣扎,心里莫名地就咯噔了一下。 “主子,您不会是假戏真做,舍不得杀周莫了吧?” “怎么可能!” 成雪融眼一瞪,立刻就否认了。 可否认过后,她又陷入沉思。 金银花这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有木有? 她想,她能不能假装爱上周莫,借此伤了乔佚的心、断了乔佚随她而去的念头呢? 于是她不再解释了。 “总之,你让小侯爷先别急。” “周莫才刚把话题扯到火药上去,这说明他对我的攻心计才刚开始。” “我想看看他接下来的计划,看有没有可能利用一下。” “……”金银花:“是。” . 当日傍晚,金银花没来了。 反倒是周莫来了,来得还挺早,带了一套男式长袍和一套假胡子。 那假胡子做工十分粗糙,厚厚的胶粘在脸上非常难受。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假胡子,但这假胡子刚好就盖住了她脸上的刺字。 她在心里嫌弃了一通周莫的易容水平。 但穿戴好、打开门出来时,仍违心地对周莫投过去一个感激的微笑。 周莫心里受用极了,抱着成雪融就跳出了围墙。 如金银花所说,这座小院坐立在周莫所居的府邸之后,与军医院只隔了窄窄一条巷子。 巡视周莫府邸的士兵来来去去,顺便就能把她的小院给监视了。 周莫抱着她落地时,前后左右空无一人。 她做戏做全套,当下很谨慎地左右张望。 周莫嘴角抽抽,心想,太聪明的女人就是不好糊弄。 一边扶着她往大路走去,一边对她低声解释。 “巡卫兵都知道看碟下菜,殿下不管你了,你这院子又一直清净,时日久了,这旮沓角落就没人看了。” 成雪融点头表示明白。 不明白不行啊。 要是细问,问得周莫意识到“益珠”能一天三次进出她的院子乃是最大的漏洞,岂不坏事? 她跟着周莫走出大路,却见“益珠”提着菜篮子候在一边。 心里立刻激动了一下。 金银花等在这儿,乔佚不可能不知道; 乔佚既然知道了,不可能不来看看。 可是,在哪呢? 她继续四下张望,是摆摊的大爷,还是吆喝的货郎,是来回走动的良民,还是蹲在街角的流民? 乔佚易容术了得,看面容、衣饰、动作、神情是不行的,还得从瞳仁颜色去辨认。 可一个个的都隔得这么远,她也看不清啊。 她徒劳无功地,看着“益珠”向她走来。 然后,心里紧接着又咯噔了起来。 坏了,怕是要坏事了! 周莫这是要带金银花到武湖去,要让金银花展现她那无人可比的厨艺吗? 啊,不对! 这一趟去是去泛舟武湖,那泛舟武湖和泛舟沛宁湖是一样模式的。 当日当归能请她在沛宁湖画舫上酒足饭饱,何以今日周莫带她来武湖却要自备材料、自备厨娘? 周莫主动提出要带她出来,定是另有目的; 出来了还要带着不是他心腹的“益珠”,必然更有深意。 可这目的、深意,是什么呢? 成雪融找不见乔佚,又猜不透周莫,唯有先保住金银花。 她问周莫:“能在武湖上吃火锅吗?” “当然可以。” . 一行三人来到武湖、登上画舫。 周莫和成雪融在船头坐下,金银花挽着菜篮子走入舱内小厨。 用猪骨熬一锅浓浓的汤做锅底,再把各式肉类蔬菜洗了切了由着食客自取。 这火锅的吃法,最能掩护金银花的厨艺。 金银花在后厨放心地忙开了。 成雪融则和周莫一起,坐在船头垂钓。 武湖府立于武湖南面,坐拥五百里湖岸线,风景秀丽,渔获颇丰。 武湖对岸则是昭阳府。 但站在武湖边向北远眺,却见不到一丝一毫与武湖相同的景象。 那边,只有山石嶙峋,陡峭荒凉。 武湖仅是武湖府的景点,却是昭阳府的天险。 和平时昭阳府固然得不到武湖的福荫; 战争时武湖却给予了昭阳府最大的庇佑。 如此次两府交战。 占据武湖府的周莫派了兵在湖边镇守,防着郭显仁派兵越过山石、渡过武湖前来偷袭。 郭显仁却凭借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无后顾之忧地只守城门。 也是因此,主战场并不在湖上,而在武湖之西、两府城门相对的陆地之上。 成雪融垂钓于武湖之上,看着武湖两岸的不同景象,心中慢慢起了一个计划。 身边周莫还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武湖风光: 泛舟武湖堪称武湖府八景之首。 尤其是在傍晚时候,一边钓鱼,一边欣赏夕阳碎照。 等鱼钓上来了,日也落了、月也出了。 再叫厨子整治一桌鱼宴,一边赏武湖月色,一边品武湖鱼宴。 第180章 泛舟武湖 “鱼宴就算了。” 成雪融把鱼竿扔到了一边,闭眼半躺下。 不管前世今生,在她眼里,枯坐垂钓都是件无聊事。 她懒懒地开口。 “你要真有钓到鱼,一会儿就涮着火锅吃吧,单吃一个鱼宴,能有几样菜?” 周莫轻笑,“敢情你想吃火锅,就为了能多吃几样菜?” 成雪融又懒懒嗯了一声。 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嘀咕。 “人生无多……须尽欢……” 周莫手中鱼竿猛地一颤。 连带着鱼线也抖了抖,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出一圈涟漪。 他偏头望过去,却见她一脸沉静,仿佛是睡了。 . 成雪融确实是睡了。 保住了金银花,又确定周莫不会杀她,她安心了,吹着习习湖风就睡了。 再醒来,天色已经全暗了。 周莫立刻叫金银花摆上火锅和配菜。 “鱼呢?” 成雪融在满桌子的配菜碟中找了一圈,没看到。 周莫尴尬地笑笑。 “我没钓到。” 心不静,如何垂钓? 成雪融佯嗔瞪了他一眼。 这打情骂俏的画面,直把一旁的金银花看得小心脏砰砰跳。 还好小侯爷只跟到湖边,这要让小侯爷看到了,可如何得了? 成雪融又道:“这配菜……” 齐全,明显不止金银花拎过来的那些。 “你又让人送了?” “你不是想多吃几样菜吗?” 周莫往锅里放了几块芋头,抬头,柔柔的语气问成雪融。 “想先吃哪一样?” 成雪融咬着唇没回答,看着周莫的双眼忽然漫上了水光,“二哈……” “公子!” 忽然,一声疾呼从湖面上传来,打断了成雪融的话。 成雪融望去,见是一艘小艇,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未等靠近,艇上一个黑衣人便飞蹿了上来。 那黑衣人喊了声公子,凑到周莫耳边就开始说悄悄话。 周莫一听,眼睛立刻就瞟向了成雪融; 这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正在听的讯息与她有关。 然后,越听面色就越凝重,这又说明这个讯息不大好。 成雪融心道,好了,泛舟武湖的重头戏可算是来了。 果然,周莫一口水都没喝呢,立刻就起身了。 “阿傩,你先吃,我有点事,处理完马上回来。” 然后就带着那黑衣人钻进了船舱里。 周莫一走,金银花上前,帮着成雪融斟酒布菜。 成雪融低声问:“什么事?” “周莫让我引您进船舱。” 成雪融嗯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周莫让“益珠”跟着来的原因; 却不知船舱里有什么“悄悄话”在等着她。 便见金银花手一抖,一碟浓浓的豆酱汁儿就撒到了她身上。 她惊呼。 金银花立刻告罪。 “姑娘恕罪,小的有些晕船,小的该死。” 成雪融眼中淡淡赞赏笑意,开口发出的声音却又冷又硬,十分简洁。 “扶我进去。” 金银花唯唯诺诺应是,扶了成雪融就往船舱里走。 画舫很大,船舱内大小包间无数。 成雪融、金银花走在舱内过道中,路过一个房门虚掩的包间时,忽然听到低低的对话声。 成雪融于是顿足,轻轻地推开了包间的门,看着周莫和手下黑衣人演戏。 “属下查到了,这姓刘的老汉有姓无名,就叫刘老汉,天生聋哑,家住竹桐山下望高县北岩胡同。” “胡同里另有一座辛园,姓辛的一家乃是刘老汉一家的家主。” “刘老汉一家祖祖辈辈不是聋就是哑,但到了刘老汉这儿,竟生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儿子。” “还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儿媳妇,全都在辛园里帮工。” “辛园里住着的辛姓一家乃是当地大户,并不是华族人,而是仡濮族人。” “但在十年前惨遭灭门。听当地百姓说是诅咒。” “先是十来岁的女儿无故失踪,然后是父亲、儿子、儿媳、孙子,一夜之间全部身亡。” “这辛园灭门惨案后不久,刘老汉一家也遭了殃,一夜之间全部死绝,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放过……” ………… 门外成雪融听着自家的“灭门惨案”,心里头畅快得只想哈哈大笑。 好了,这里应外合、费心布置的暗线不但发挥作用,发挥的还是超乎她意料的大作用。 她知道周莫谨慎,于是故意说露了刘老汉这个名字; 又通过乌伽什的蛇给乔佚传递信息,让他制造刘老汉和辛园的虚假信息。 果然,周莫去查了,查完之后应该也相信她了。 可她没想到周莫竟这么卑鄙。 她让乔佚设置的是“辛园一家及刘老汉一家举家搬迁至鎏京”。 毕竟这关乎太子仁义,太子都死了,她可不能往太子头上泼脏水。 谁知,周莫转过头来,竟误导她“辛园一家及刘老汉一家惨遭灭门”。 她要真是辛园的阿傩辛、真是太子培养的死士夏荷,她会把这灭门罪算在谁头上? 除了太子,还能是谁? 周莫这不仅仅是要攻略她的芳心,还要攻略她的忠心; 周莫这是要策反她啊。 她转瞬间便将周莫的阴谋诡计给猜得透透的。 既然猜透了,当然还得将计就计。 于是她立刻抓过金银花的手,在金银花手心快速地写字。 金银花越看眉越蹙,对着成雪融为难地摇头。 成雪融用力握住金银花的手,坚持意味甚浓。 金银花这才无奈垂眸,一只手移到成雪融背后,指灌内力,封住她两处要穴。 成雪融只觉胸口一窒,一呼一吸间,气血如潮翻涌。 她怕来不及,立刻用力推开房门冲了进去,揪住那黑衣人的衣襟,状似疯癫地质问。 “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你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我爹死了,我哥死了,嫂子死了,连我侄子都死了?” “还有刘老汉,还有噀玉,还有春草,还有他们刚出生的孩子,都死了?” 她步履踉跄,质问的声音颤抖着,一双眼也涨得通红,眼泪哗啦啦不停淌下。 可那一片水光却不似旁人的晶莹剔透,反而带着一层淡淡的粉。 是血泪。 周莫的心狠狠一痛,仿佛被谁拿着一把冰凝的薄刃刺进他心窝。 这一副药,是不是下得太猛了? 他上前,一把抱住成雪融,慌了声地喊她。 “阿傩,阿傩,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金银花也扑通一跪,哭喊道:“小的该死,小的晕船,小的不小心撒了姑娘一身豆酱汁儿,小的只是要扶姑娘回船舱,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周莫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就不停道歉。 颤声喊着:“阿傩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看你想家了我才派人去竹桐山周边查访的……我不该叫你知道……这个噩耗我不该叫你知道……” 然而成雪融只是浑身绷着、抖着,滑落的泪越来越红。 终于哇一声,她喷出一口血,彻底昏死了过去。 . 醒来时,是在囚禁她的那个屋。 屋里油灯亮着。 如豆火光中,韧白灯芯已烧得枯黑,垂下来半截倒浸在油里,使得烛光昏暗,且无风摇曳。 天还没亮,而她刚醒,需要光线。 她想起身剪烛,撑着刚抬起半个身体,便听见一声梦呓般的急呼:“阿傩!” 成雪融低头一看,竟是周莫,抓着她的手、趴在她床边睡着。 刚才她那一动,把他惊着了,醒了。 “感觉如何?” 周莫一脸的欣喜,按着她肩膀,让她躺了回去。 “想喝水是不是?别动,我来。” 成雪融愣愣。 他是在演戏吗? 瞧这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的眼神,怎么就有一种他演技突飞猛进的错觉呢? 成雪融愕然看着周莫倒了水回来,扶起她,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好半天不知怎么反应。 周莫眼里的火光慢慢熄灭。 她在船上昏迷了的时候,他叫了安道谷去看过她。 安道谷号了半天的脉也不说话,最终的结果就是跪在地上请他降罪。 她悲痛激动、气血翻涌,这一口血咳出来也就没事了。 只是,身患血虚绝症的身体再遭重创,她怕是连半个月也熬不过了。 成雪融就着周莫的手喝了半碗清水,润过喉后才道:“我是想去剪烛。” “我去。” 周莫拿剪刀去剪了枯黑的灯芯,灯火骤亮,驱赶满室昏暗。 “阿傩,” 他回来,坐到成雪融身边,握了她微凉的手。 捂了半天,才终于道:“阿傩,耳听为虚,那些粗略打听的事情并不能作准。你既成了大成太子的死士,他安顿你的家人也是应当,灭门或许只是对外说法,实际上……” 成雪融嗤笑一声,打断周莫。 真想问问桀王殿下你到底在发什么癔症。 好不容易演了这么一出戏,都把我气吐血了。 眼看着能策反我了,你想了半天,竟然想要安慰我? 还是以退为进吗? 这次的以退为进可一点儿也不高明。 “实际上怎么了?”成雪融惨笑着反问。 “太子灭我满门、灭刘氏满灭,你明知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还要为他说话?” 成雪融闭了眼,挣脱周莫便躺了下去。 眼睫毛颤动着,眼泪自眼角滑落。 半晌她缓缓开口: “其实我早就想过我的家人可能已经死了……” “因为这六年多来,不管我怎么要求,他们都不肯放我回西南来出任务……” “我知道我没得选,谁叫我出身低微呢?” “我没有天子为父、没有天子为兄,却偏偏长了一张公主的脸,我能如何?” “但我想,罢了,起码我正在做的是对的。” “太子仁义天下皆知,帮他不就是帮了西南百姓、帮了我的家人吗?” “呵呵,原来不是……” “他的仁义原来是假的,他连为他卖命之人的家人都不能爱护,他如何能爱护西南万万百姓?” “我为他肝脑涂地……” “救良臣的是我,烧敌粮的是我,心甘情愿受黥刑、冒死前来分化周尧国与建元军联盟的,还是我。” “我终我一生效忠着他,可是他呢?” “他是我的仇人,从一开始,他竟就是我的灭门仇人!” “不共戴天的灭门仇人!” 第181章 生既无欢、生亦无惧 周莫喃喃喊:“阿傩……” 终于攻略了她的忠心,原以为这一刻到来时,自己会开心; 谁知会看到这样一个颓然、灰败、了无生息的她。 周莫心里却只有害怕。 “你别这样,阿傩,你……” 周莫一时语塞。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刚才是他一时昏了头,胡言乱语了。 吞并西南的大业是不可能放弃的; 策反她、从她口中得到火药情报的决心也是不可能更改; 他还能说什么? “阿傩,你还有我。” 他只能说这一句了。 “我会陪着你,你多活一天,我就陪你一天,你想看什么、想做什么、想吃什么,我都一定满足你。” 这话,让成雪融的眼泪淌得更凶了。 她想离开这里,想跟驸马朝朝夕夕在一起。 不用看什么、不用做什么、不用吃什么,只要她活着一天,就让驸马陪她一天,可不可以? 就算周莫可以,她也不可以啊。 成雪融翻了个身,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走吧。” “阿傩……”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周莫并没有离开。 隔着门听着成雪融抽抽搭搭的轻泣,他五脏六腑痛得仿佛也移了位。 终于,她气力难继、哭声渐息,慢慢地睡了过去。 周莫才蹑手蹑脚,推开门又走了进去。 她睡得很沉静,紧闭的眼眶还含着泪,红亮的烛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撒下一片红晕。 周莫在她床头坐着,看着她瓷娃娃般的睡颜,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那种感情迟钝的人,也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更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他知道自己假戏真做,已经对成雪融动了心; 但他不允许自己头脑发昏,为此而忘记成雪融是他的敌人,而且还保守着火药制作这个天大的情报。 他并不打算改变计划,但他也决定了,要接着、用心地骗她一辈子。 她得了血虚之症,她的一辈子很短很短; 他打算从她那里拿到火药制作的方法后,继续用哈士奇的身份,陪她度过她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这是为她,更是为了自己。 . 金银花按照平时的时间到来。 走进看到周莫坐在床头看着成雪融睡觉的画面,吓了一跳。 她心想自己怕是要露馅了。 周莫来得这么早,她得顺便给周莫做早饭; 周莫一吃,说不定就发现她的不对了。 她抱着侥幸心理,低声问:“殿……公子,小的过来给姑娘做饭,公子要一起吗?公子想吃什么?” “我不吃了,你就做姑娘爱吃的吧。” 周莫对“益珠”这谨慎的改口相当满意,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交给她。 “让姑娘睡吧,等她醒了,再把这个给她吃了。” 金银花接了,应是。 确认周莫离开后,立刻叫醒了成雪融。 “主子,您还好吧?” “暂时还死不了。” “那您先吃了这个。” 金银花拿出一个锦囊,从锦囊里掏出鸽子蛋大小的一颗乌黑药丸来。 “这是十五给的,理气调息。”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成雪融也不敢再任性了,乖乖吃了药。 看金银花一脸的自责懊恼,便说起李钺钺来开解她。 “我说这次还好是你,又有内力又会点穴。” “要是换了李钺钺,呵呵,我估计她会拿大石头砸我心口。” “别的不说,就说上次我让她帮我弄点鼻血,她一拳过来,差点打断我鼻梁骨。”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金银花眼角直接泛泪花。 说好的江湖儿女、只流血、不流泪呢? “主子,昨晚周莫叫了一个姓安的军医上船去给您诊脉,说您就剩半个月命了,这话……是真的吗?”金银花哽咽着问。 成雪融一愣。 当然不是真的! 她患的是两虚症,不是血虚症! 只要安置好火蛭,保证不再失却心头血,再好好地养一养,总能养回来。 可寒蚕蛊越来越不寒,火蛭又一天天长大,她终究还是活不长。 因此,安道谷的诊断也并非全然是假。 “这话,你没告诉小侯爷吧?” “小侯爷没问,我就没说了。” 金银花摇头,神情有点怯,又一再请求。 “主子您可不能再起这样的念头了,虽说只是封住要脉、激出一口血,可您气虚体弱,哪里禁得住这一口血一口血地呕?” “知道了。” 成雪融失笑。 “戏演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脱身了。” 金银花这才把周莫刚才一脸深情地看着她睡觉的事儿说了,又把周莫给她的盒子拿了出来。 “主子,我觉得周莫对您不像演戏,倒像是真的了。” “这就对了,这证明他的美男计失败了而我的美人计成功了。” 成雪融一听就得意了起来,随手打开盒子。 发现还是颗药,又漫不经心地嘀咕。 “哎呀,这又是颗什么药呢?” “难道是毒.药?”金银花猜测着说。 说完又立刻推翻了,“不会是毒.药,从周莫看主子的那个眼神来看,他可舍不得给主子您喂毒。” 成雪融端详起盒子来了。 “这是用沉香木雕的。” “沉香木盒千金难买啊,值得用千金难买的沉香木盒来装的药丸,肯定价值连城。” “难道真是那个,传说中续命的神药?” “是怕我死得太快,来不及让他套出火药的制作方法?” 金银花问:“主子,这药您吃吗?” “不吃。” 成雪融将装着神药的沉香木盒扔还给金银花。 “我吃十五的药就够了,你把这个原封不动还给周莫。” “告诉他我是‘生既无欢、生亦无惧’,正好急一急他。” . 周莫确实急了。 一听“益珠”的回报,拿着沉香木盒就找了回来。 “阿傩,这是殿下赏的救逆丹,对你总有好处,你快吃了吧。” 嘿,还真是救逆丹? 传说中的好东西,难怪还用沉香木盒装着。 传言,这是周尧御医院炼制的一种灵丹妙药。 用料精奇、炼法繁复、且耗时极久,每十年炼成一炉,一炉只得十颗。 向来只供周尧皇帝自用,极少下赐。 此次周莫经略大成西南,与大成的忠亲王、余传,北越的栾国舅多方周旋; 从谋划、查探、联络、起事,前后历时数年之久; 如这般功劳赫赫,才终于换得周尧皇帝赐下一颗救逆丹。 仅此一颗,他真舍得就这么花在她这么一个必死的人身上? “什么救顺救逆,我不要。” 成雪融一脸平静地拒绝,假装不知道救逆丹来头有多大。 免得周莫解释不了为什么区区替身能得到这种赏赐。 “治标续命于我是零碎受罪,治本痊愈于我更是长久折磨,罢了,我都不想要。” 周莫沉默半晌。 忽然低声问:“生无欢……阿傩,对你而言,活着真的连一点点快乐都没有了吗?” 成雪融不答。 只望着周莫问:“二哈,周莫快回来了吧?等周莫回来,你就不能来看我了吧?” “……没那么快,殿下没那么快回来的。你把药吃了,我会陪着你。” “不用了。”成雪融还是摇头。 “够了二哈,就这样,我觉得够了。” “我不问真假,我只想在周莫回来之前离开。” “这样,起码不用和你分开,就这样我足够了。” “……阿傩……” “对了二哈,你还能再带我去一次武湖吗?” “可以,但这救逆丹……” “那就明天去吧。”成雪融打断周莫。 “你帮我准备一座大大的船,船篷要高,两头再系上乌布帘。” “船上要备有雄黄、雌黄、朱砂……硝石、矾石、火石……灵芝、茯苓、皂荚……石灰、桐油、烧酒……还要干柴、木灰、蚌壳、油纸、麻线……” 也亏得成雪融记性好,七七八八地将当时胡诌的长生方都背了出来。 另外又随口给添了几样,总之拉拉杂杂一大堆,凑齐了就差不多能开杂货铺了。 周莫吃惊地追问:“你要这些做什么?” 成雪融反问:“还猜不到吗?” 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敢猜。 千辛万苦,连自己一颗心都搭了上去,才终于拿下她的芳心、击溃她的忠心; 她的倒戈、背叛确实已在自己意料; 但只要一想到她将要为自己制造火药,他的心还是忍不住砰砰直跳。 “既然你猜不到,那我也不说了,你着手准备吧,当是我给你一个惊喜。” “当然,明天船上除了我以外不能有别人。” “你不能,益珠也不能。” 那不行! 让她一个人躲在密不透风的乌篷船里折腾,谁知道那火药怎么造? 但直接拒绝也不行,在知道火药制造法之前,她就是姑奶奶。 当然,她都进驻他心房了,就算她说出了火药制造法,她一样是姑奶奶。 周莫略一沉吟,便打出了温情牌。 “可放你一个人在船上我不放心啊。还是,你会划船?会游水?” “……”成雪融垂眸。 “我不会划船也不懂水性,但没关系,可以让艄公划船送我到湖心,之后他自己再划小船离开。这事我不能退步,二哈你不要再问了。” “……那好吧。” 第182章 以身挡镖 成雪融要的东西都不难找,周莫很快就准备好了。 次日上午,周莫过来接了成雪融。 一番乔装改扮后离了院子、来到武湖、登上乌篷船。 他陪着艄公一起,依依不舍将成雪融送到湖心。 留下干粮、清水后,才跟着艄公一起划小船离开。 成雪融一头扎进了船篷里。 先找出一张油纸来,摊开了; 按照大概的比例,抓了一些雄黄、雌黄、硝石、草木灰之类的; 只保证这东西能爆,至于爆炸力…… 呵呵,不重要。 然后再找出棉线来; 浸泡了桐油后放到雄黄里滚一滚做成导火索; 最后将一整个包起来,就算是火药了。 做完了,她悠哉悠哉躺下睡觉。 也不知是失血体虚犯瞌睡,还是红蔓蛇毒在作怪,总之她嗜睡得很。 一天中不管什么时辰,不管是刚睡醒、还是刚吃饱,只要能让她躺平,没一会儿她总能睡过去。 眼下正是在湖心,乌篷船随风晃荡。 她躺在近百种奇奇怪怪的大包小包、瓦罐瓷瓶中,感觉像是躺在了摇篮上。 没躺一会儿,果然又睡着了。 中间醒过一回,双眼稍眯了一条缝儿,一看,外边光线明亮。 还是白天,继续睡吧。 这一睡,再醒来时才发现天色昏暗。 她暗道一声好险,立刻爬起来对付船舱里的东西。 不管有用的、没用的统统打翻了、弄乱了。 才拿着自制的火药走出船篷。 一整天,周莫在岸上守了一整天。 也不知是担心成雪融呢还是担心火药,总之这一整天都是坐立不安的。 直到那道瘦削的身影高举着油纸包走出船篷、走入视线。 他的心才放到了实处上。 “快,过去!”他催促艄公。 艄公立刻划了小船带着周莫过去。 在成雪融眼里,周莫这演技是一日千里啊。 瞧,这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的画面啊。 激动的眼神只扫了火药一眼,然后又关心又欢喜地就都落在她身上,仿佛除了她他眼里再盛不下其他。 成雪融强忍着恶心对他笑笑,扬起手中的油纸包。 “现在总该猜到这是什么了吧?” 周莫敷衍地点头,开口却问:“感觉如何?在船上一天了,可有感觉不适?” “没事。” 成雪融腹诽周莫太入戏,一把将火药塞进周莫怀里。 “快上岸,得先试试。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做这东西,摸索了一天,也不知道做成了没有。” 周莫这才认真端详起手中的东西,嗯,确实跟他远远看过的一个样。 郭显仁就凭着这东西,将一座昭阳府守得严严实实! 这一刻,骨子里那股血性再次被激活。 周莫胸腔里满满的,尽是对未来建功立业的憧憬。 到了岸上,取火来点燃了导火索,远远地扔了出去。 导火索嗦嗦嗦地燃烧着,随后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砰。 证明成雪融成功造出了火药。 虽然没有郭显仁扔出来的那些厉害; 但她也说了,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造火药,能造出这样的,也不错了。 周莫激动地哈哈大笑。 “阿傩,你决定要帮我了,是不是?” “不是。” 周莫一愣,笑也僵在脸上。 “西南是我故乡,而你们却带来战火、毁我家园。” “我若是帮你,到了地下,哪还有面目见我父兄亲娘?” 周莫慢慢收起了僵硬的笑脸。 她这话,虽说是在意料之外,但冷静下来想想,周莫最终也不觉意外。 她是大成人士、是西南人氏,而他却侵她国土、毁她家园。 在如此国仇家恨面前,个人的小情小爱确实不值一提。 “可是……我也恨太子,我也想报仇!因此,我想用火药跟你交换两个条件。” “哪两个条件?” 周莫问,问完了还故作平淡地加了一句。 “你若愿意就说吧,若不愿意就算了,我知道你心有大义,你不用为了我勉强自己。” “不勉强。我又没打算将火药制造法教给你。” 周莫:“……!” 周莫暗暗握拳,随着她的话,心情七上八下。 “我造一批火药给你,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一,在我死之前不许把这批火药用到西南战场;” “二,在我死之后,你把我的骨灰埋到辛园院子里那颗龙眼树下。” “如何?” 如何? 能如何? 能策反她到这个地步,周莫已自觉很了不起了,见好就收,得赶紧兜着。 再说,她原先是那样忠心、克制的人,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若一夜之间就能让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他才要怀疑她是不是在跟他演戏。 他非常理解她所提出的这两个条件。 活着时,她不忍见西南受战火摧残; 但死了、看不见了,也就无所谓了; 那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只有回家。 况且,她只是“帮他造火药”,不是“教他造火药”。 她大概认为,他守着数量有限的一批火药,坐吃山空,终究也不可能打得赢郭显仁。 可他的想法却不是这样。 他要火药,哪怕只有一个,他都可以送去研制,从而探索出火药制造的方法。 所以,这时候别说她是“帮他造一批”了,就是“帮他造一个”,他也愿意。 “好,我答应你。” “那叫‘益珠’来帮我吧,当然,她得寸步不离跟着我了。” “……好。” . 次日再登上乌篷船,成雪融就不孤单了,有金银花陪着呢。 金银花透过船篷上的乌布帘确认依依不舍直逼十八里相送的周莫真的离开了。 才对成雪融说:“按照主子的要求,都安排好了。” “李小姐找到了,夏枯草和小昂祭司、小相祭司负责营救;” “小侯爷负责刺杀,小格祭司和十五候在岸边准备清场;” “郭世孙、马参将隐在武湖对岸的山石后,随时准备接应我们。” 成雪融点头。 “好,动手时间有没有再三强调了?” “强调了,日落时分。夏日日头长,估摸着得戌初吧。” “宁晚,毋早。有夜色掩护,我们三方人马才更易脱身。” “小侯爷也是这么说的。” “好,那你去造火药吧,正经造几个,要厉害点的。” “是。” 金银花着手就忙开了,忽然想起什么,又笑了。 “这趟过来,周莫还交代我记得偷师呢。” 偷什么师,这造火药的手艺,金银花早就会了,再加上在昭阳府那十来天,都练得炉火纯青了。 没一会儿功夫,三个瓷枕大的火药包就让她给造好了。 成雪融已经开始继续睡觉了,比昨天更加安心地睡大觉。 中午时分,金银花叫醒成雪融起来吃东西。 成雪融迷迷糊糊地啃着夹了卤牛肉的馒头,忽然问了一句。 “金银花,那个装优昙婆罗花水蜜丸的锦匣,你带了吗?” “……”金银花愣了一下,才答:“没有。” “我把寒玉棺和那小锦匣都给了夏枯草了。” “那都是顶顶重要的东西,我们这里又是火、又是水的,我怕揣在身上弄丢了。” 成雪融暗暗苦笑,口上却道:“嗯,你做得好。” 她心灰意冷地躺下去,决定再接再厉、睡个午睡。 金银花则时不时地扔扔这个、翻翻那个,弄出一些声响; 再晃一晃身体,晃得乌篷船在湖心荡来荡去; 让岸上看着的人以为她们一直在卖力地造火药。 终于,天色渐渐昏暗。 金银花摇醒了成雪融,提醒她。 “戌初快到了”。 成雪融揉揉眼、摸摸脸,接过金银花递过来的三个火药包,走出了船篷。 . 周莫又在岸上等了一天。 今天就能拿到火药了,他比昨天还激动。 在岸边守了一天,终于见到成雪融出来。 也不等成雪融喊了,立刻就让艄公划着船送他过去。 两船还未靠近,又用上了轻功,蹭一下就跳到成雪融那条乌篷船上去。 果然,她怀里抱着三个火药包呢。 “阿傩!没想到你今天了这么多!” “熟能生巧。” 成雪融理了理被湖风吹散的额发。 手拂过鬓边、挡住周莫视线的那一刻,她贪恋的眼神正好落在不远处划着小船的那艄公身上。 艄公戴着篾条编的渔夫帽,帽沿低矮,正好令他一双眉眼若隐若现。 也不知是被周莫那突然的离开吓了一跳,还是觉察到成雪融正在看他。 他抬起头。 褐色的眼眸正好与成雪融对上。 成雪融淡淡一笑,手放下,迎上周莫的目光。 在周莫看来,这笑,是成雪融给他的。 “有‘益珠’给我使唤着,我明天能做更多。” 成雪融只说了她要造一批火药,但这一批到底是几个,她也没细说。 周莫原以为她就造这三个就到头了,没想到她明天竟然还要造。 周莫当然求之不得啊。 但好话还得说。 “别急,还是你的身体重要……” 周莫一句话没说完,站他对面的成雪融忽然面色大变。 厉喊一声,“小心!” 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护在了他身后。 他只听到成雪融闷哼了一声,转身,就见成雪融瘦弱的身躯正缓缓倒下。 他伸手接住成雪融,成雪融胸前已并排插着了三枚银镖。 忽然发难的,是划了船送他过来的艄公。 此刻那艄公依然保持着右臂前伸飞出银镖的姿势,斗笠下粘满着花白胡须的面容有些呆滞。 周莫喝道:“刺客!竟敢偷袭?” 那艄公还愣着,成雪融满脸痛色,粗声喘息着问:“益珠,益珠呢?益珠……” “益珠”扮演者金银花站在一边,已经傻了。 第183章 尸骨无存 今天这计划是主子制定的。 但主子说的时候,只说让小侯爷用淬了毒的银镖刺伤周莫,引起武湖府大乱; 然后趁着乱,他们该诈死的诈死、该劫狱的劫狱、该硬闯的硬闯。 桩桩件件都安排了,唯独不包括主子她冒死救周莫。 如今她为救周莫甘愿被小侯爷所伤,这可叫小侯爷如何自处? 瞧小侯爷那完全傻住了的模样,真不知道他会不会不管不顾地飞过来抢了主子就硬闯出城? 金银花受了这么一个大惊吓,顿时失了主意、茫茫然毫无头绪。 但她跟了成雪融这么久了,成雪融的绝妙心机、绝妙谋略她都见识过了、也深信不疑。 因此此刻她更偏向于配合成雪融。 成雪融正对着她无力地招手。 那意思,她懂。 成雪融在叫她,继续。 于是,她上前去。 “小的在这,姑娘,小的在这呢。” 金银花佯装手足无措地围住了成雪融,任由成雪融攫住了自己的手腕。 只管哭喊:“殿下,姑娘受伤了!快啊,快叫安军医来啊!” 按照计划,这个时候是周莫中了飞镖; 金银花作为知情的奴婢,六神无主的时候就该喊“殿下受伤了,快喊安军医来救命!” 这话旨在帮助成雪融认出眼前的这个哈士奇乃是周莫,叫成雪融看清周莫的美男计。 之后成雪融需要扮演一个被欺骗了感情、被伤了心的女人。 她失去了理智,引爆火药就要和周莫同归于尽。 但生死一刻,她心软了。 她需要将中镖中毒、浑身无力的周莫推落湖中; 自己则带着已经偷师成功的“益珠”躲进乌篷船,引爆火药,同归于尽。 当然,所谓爆炸身亡,炸掉的不过一艘乌篷船。 至于成雪融和金银花,她们从船的另一面跳湖遁走; 郭显仁、马参将作为东南海军的将帅,极善水性,早已经潜在水底等着接应了。 所以,金银花此刻喊的话,虽然对象不同、内容不同,但传递给成雪融的信息是一样。 果然,成雪融听了一愣,呆呆地望着周莫。 “阿傩,你怎么样?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找安军医!” 话是对着成雪融说的,但周莫双眼只死死盯着艄公乔佚。 就怕他再次飞镖伤人,因此忽略了成雪融此时内涵丰富的表情。 于是,成雪融趁机指了指金银花手边的火药包,对一直盯着她的乔佚做了个快撤的手势。 乔佚一咬牙,当即转身,施展轻功,踩着水往岸边飞去。 周莫立刻将成雪融往金银花怀里一放,就要起身去追艄公。 却让成雪融一把抓住了衣袖。 “殿?下?” 她颤声问。 周莫心里咯噔一下。 即刻低头去看成雪融,又见她胸前漫出的竟是一滩黑血,惊得啊了一声。 再来不及解释什么了,就说:“飞镖有毒!阿傩,阿傩你怎么样?” 成雪融双眼雾蒙蒙地,含着泪光、含着悲伤,就这么看着周莫,不说话。 周莫一颗心被她看得越来越沉,刚要开口解释,又听一边的金银花尖叫起来。 “不好了!殿下快看,我们的将士都……都倒下了!” 周莫抬头一看,果然看到改装成普通百姓在岸上徘徊站岗的十几个士兵都倒下了; 还有远远瞧见湖心情况有变,坐着船赶过来的士兵; 也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倒在了船头,或掉进了水里。 周莫这一下是大大的吃惊。 明明就一个刺客冲着他来,怎么感觉像是有数不清的刺客,精准一对一地在刺杀他麾下每一个士兵? 他守城的能力就这么差,潜伏了这么多高手在城里他都不知道? 实际是他不了解仡濮族秘法,他不知道他对上的是仡濮族的蛊毒术和五毒将。 施毒施蛊、吹五毒将哨。 只需两个人,就可以对他的士兵实行精准一对一刺杀,看不清、摸不着,被杀于无形。 这时的成雪融也终于松开周莫的衣袖、终于不再看周莫了。 她疲惫地闭了眼,声音细弱、无力。 “好,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周莫一看成雪融这一脸的死气和颓败,急了。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艄公、刺客,慌了地去抓她的手。 试图解释,“阿傩,你听我说……” “说什么?” 成雪融猛一下挥开周莫的手,嘶吼哭叫。 “说你不是周莫?” “说你只是替身?” “说你和我一样?” “说你每一天都陪着我,让我开开心心?” “假的,都是假的,我不想听,你不要碰我!” 成雪融是百毒不侵,但她只是百毒不侵,并不是刀枪不入。 乔佚也不愧是武林百年世家百里堡的关门弟子。 明明隔着那么远,飞出的三枚飞镖却尽数没入了她胸腔。 她一激动哭喊,那血就不要钱似的一口一口往外呕。 金银花看得都快吓死了,一味地大喊:“姑娘咳血了!殿下,快找大夫呀!军医,安军医呢?” “先上岸!” 安道谷得了周莫命令负责成雪融的身体。 因此不管成雪融在哪里,安道谷都自动自发地隐匿在附近。 此刻安道谷就在岸上。 周莫拿出上次被成雪融退回去的沉香木盒。 取出救逆丹强行塞进成雪融嘴里,就要去抱成雪融。 成雪融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益珠”的手腕。 见周莫伸手来抱,立即拳打脚踢了起来,不肯周莫靠近。 她一动,胸前的黑血就泉眼似的往外涌。 周莫也不敢强来,稍稍离远了些。 成雪融呸一声吐了嘴里的救逆丹。 “结束了,周莫……” “不要再演戏了,周莫……” “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死之前我最后一个要求,请你离开,消失在我面前……” “我恨你,我只愿身前身后、天上地下,永远不要和你再相见!” 这决绝的话何其诛心,周莫脸煞白。 “……你是输了,但本王也输了……本王是把心输给了你!” 成雪融却只摇头、惨笑,分明不信。 金银花卖力地哭着,三分的情、七分的慌。 捡起骨碌碌在船板上滚着的救逆丹,再次喂给成雪融吃,又让成雪融给吐了。 于是她抓紧时间执行计划、提出建议。 “姑娘,你做什么一直抓着小的?” “你快放开,你快张嘴吃药啊!” “啊,不行,姑娘中毒,怕是来不及了!” “殿下你快去接安军医过来!” 周莫这时也是乱了。 完全没发现往日里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益珠”怎么忽然这么镇定; 在这样慌乱的时刻还能给自己提出这么中肯的建议。 当下就应了,交代“益珠”。 “伺候姑娘把药吃了,本王这就去带安军医过来。” 他说完,提气飞纵。 从乌篷船上跳到艄公刺客划来的小船上去,学着乔佚的样子,施展轻功,踩着水花往岸上飞去。 飞到一半,忽听身后传来“益珠”的惊呼。 “啊!姑娘你做什么?” 紧接着,是扑通扑通好几样东西落水的声音。 “啊!姑娘你把这些扔掉干嘛?” 周莫听了很是不解,不知道成雪融往水里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心想回头看个明白,又无奈正提着气飞渡武湖。 就想着等到了岸上,接了安道谷过去,再好好看个清楚。 “益珠”却在这时又尖叫了起来,声音甚是惊慌。 “啊!姑娘!姑娘你放开我,放开我!” 嘈杂声中,似乎还听到“益珠”一声又一声出掌落在成雪融身上的声音、成雪融一声又一声咳血呕血的声音。 周莫心中大惊,一口气接不上,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湖里。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益珠”最后一声惨呼。 “殿下,救我——” 还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那一下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 周莫半张着嘴,呆呆愣愣,任由半截身体浸在水里。 感受着身后传来的阵阵热浪,他心底漫起的却只有深入骨髓的荒凉。 她死了。 在得知被欺骗之后,她用自己制造的火药,抱着她亲手教出来的唯一一个懂得火药制造法的婢女,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幸存的士兵围了过来,将周莫从水里捞出。 周莫看着湖心那一艘乌篷船碎成了好几块,浮在湖面上腾腾燃烧着,疯了一样地下令。 “快,救人!阿傩不会水,你们快去救她,快去救她!” 众士兵面面相觑。 火药爆炸的那一幕,他们都看到了。 船都被炸毁了,船上的人又怎么可能幸免? 安道谷凑上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殿下节哀,辛姑娘已经被炸死了。” 周莫侧头,通红的眼怒瞪着安道谷。 安道谷缩了缩脖子。 又听小兵来报,一声声喊着胡队长,及到跟前,见到周莫也在,吓得瞪大了眼。 “殿……殿下?您是……桀王殿下?” 一旁的胡迪喝道:“吓傻了吗?知道是殿下怎么不行礼?” 那小兵扑通一声跪下。 “殿下恕罪,小的是镇守城门的一七队骑兵。刚才,有六个贼人挟持着……挟持着殿下您,从北城门闯出去了!” “挟持本王?本王好好地在这里,什么时候被挟持了?” 第184章 借水逃遁 周莫怒瞪着胡迪,“你这个一七队队长是怎么当的?城门都不会守了,区区几个小毛贼都拦不住?” 胡迪立刻也跪了。 那小兵答:“殿下恕罪,是小的们上当受骗了,以为殿下在他们手中,不敢妄动。那……是那假殿下下令小的们开城门,小的们才开的,小的们也是紧张殿下,才会……” 周莫无力地闭上了眼。 刺客有备而来,既然是往北城门去了,那就说明昭阳府那边有人接应,追也无用,无谓再添伤亡了。 眼下还是安抚军心要紧。 “都起来吧,传令下去,说本王在此,不必惊慌。” “是。” 胡迪领命,带着小兵退了下去。 周莫再望向已渐渐归于平静的武湖湖面。 时值月初,天上无星无月,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要不是她,他已经死了。 她能奋不顾身为他挡镖,一片赤诚日月可表; 原以为自己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不料想却害她怀恨抱憾而终。 “阿傩……” 他浑身湿淋淋的,湖风一吹,初秋寒意漫进心底,迅速地在他心房结了一层薄冰。 他腿一软,跪了下去。 “阿傩……对不起……” 安道谷听着周莫这低声的自言自语,心里惊悚得要死。 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桀王殿下这次丢人可丢大发了。 用真心、演假戏,火药都拿到手了竟也保不住,说出去可得把人笑死。 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做木头人。 半晌,终于听周莫冷声吩咐。 “派兵去捞,就算是辛姑娘的一根头发,也要给本王捞起来。” . 成雪融已经让人捞起来了。 当时,周莫一提气踏水离开,她就毫不客气地一口吞了金银花捏在手里的救逆丹。 之前的拒不受药那只是演戏,没有优昙婆罗花水蜜丸,实际上她就盼着周莫献出救逆丹。 以她的身体状况再加上这么重的伤,也只能靠这枚救逆丹保命了。 她不想死,更不能死。 尤其不能死在乔佚手上! 她要死了,单是自责,就能逼得乔佚抹了脖子随她去。 金银花点了成雪融身上几处要穴止血护心脉,才抱了成雪融进船篷。 颤声祈祷着:“主子,您可千万要挺住啊!否则小侯爷只怕要自刎谢罪了!” “我挺得住,你快点!” 金银花于是噼里啪啦地开始将船上的东西往水里扔,嘴里叽里呱啦地乱喊着。 同时借着这些嘈杂声响的掩护,抱着成雪融跳进了湖里。 初秋的湖水已带着微微寒意。 微凉湖水中,越过山石、守在岸边,看到周莫离开便立刻入水游了过来的郭显仁、马林堪堪赶到。 郭显仁对这一趟“接应”很是期待。 他知道成雪融不懂水性,从湖心到湖岸,这长长一段距离,将成为他珍藏的回忆。 终于要上场了,哪怕只能作为大表哥上场,他还是意足心满。 且不说那不知道举不举的镇北侯对她如何痴诚; 单说自己,自己就一有妻有子的小老头,有什么资格? 可眼前这个,算怎么回事? 受伤、受死的不应该是周莫吗? 怎么却成了融融趴在金银花背上奄奄一息? 他当下就惊得手脚冰凉,连声追问:“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 成雪融没力气解释。 金银花没时间解释。 “先走!再不走真要死了!” “好。” 郭显仁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从背后抱住成雪融。 “要入水了,先深吸一口气。” 成雪融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就被抱郭显仁抱着往湖底潜去。 与此同时,马林从随身带着的油纸包里拿出火折子,吹出明火后往乌篷船上扔去。 金银花则凄厉地最后喊出一声,“殿下,救我——” 然后被马林拉扯着狠狠扎进了水里。 巨大的爆炸声传入水底,震得几人耳膜发痛。 成雪融直接泄了气,哇一声在湖底喷出一口血。 但夜色昏暗,湖底更没任何光线,郭显仁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关注着水面上的爆炸。 估摸着爆炸过去了,也游出一段距离了,他才带着成雪融浮出水面换气。 而此时重伤的成雪融已经陷入了昏迷。 “啊,融融!” 郭显仁大惊,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探她鼻息。 还好,还有气。 他也狠狠松了口气。 为避免成雪融伤口沾水,郭显仁将成雪融仰面驼着奋力游行,向着武湖北岸而去。 . 刚上岸,绕到山石后,取出事先藏在山石之下的火把点燃了。 就见乔佚保持着艄公的装扮,一顶竹篾斗笠,满脸花白胡须,施展着轻功一路飞奔而来。 郭显仁暗暗惊了一下。 他在心里盘算着乔佚这一路飞奔过来的距离: 他在武湖之上刺杀周莫后,上南岸和小格祭司、乌伽什回合,赶到大牢去; 在那里,夏枯草和小昂祭司、小相祭司救出了李钺钺,并将她易容成了周莫,正在等着; 两队人马再次回合,闯过武湖府北城门,进入昭阳府南城门; 一路飞越街市、穿过农田、攀过山石,才能来到岸边。 这一段距离并不算短,他来得这样快,只能是一路提着气用轻功飞奔。 想通了这一点的郭显仁,都不知道是要感叹乔佚内力深厚,还是要感慨他心急如焚。 乔佚眼里只有成雪融。 从郭显仁手里将她抱过来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去探她的鼻息,然后才长吁了一口气。 借着火光,郭显仁清晰地看到乔佚将成雪融用力地扣在自己怀里。 用力地闭起双眼,双唇翕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然后才睁开双眼,对郭显仁一点头后,抱着成雪融再次施展轻功,飞奔而去。 郭显仁:“……” 还跑?您内力可真深厚! 他对着愣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马林下令,“赶紧跟上!” 然后问金银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银花无语望天。 主子临阵倒戈、以身相救、救的还是敌人这事,我能说吗? 便答道:“主子受伤了。” 马林抢道:“废话,长眼睛的人都知道殿下受伤了!” “嗯,所以我们快些赶上去,或许能帮主子和小侯爷一二。” 金银花扔下这么一句话,施展轻功、逃一样地追上去。 . 前边,乔佚抱着昏迷的成雪融越过山石。 正好与骑着马尾随而来的四位祭司、夏枯草、李钺钺还有一众将士碰上。 “十五!快,雪儿中了我的毒镖,你快来看看!” 乌伽什配合乔佚的刺杀,一直呆在武湖南岸驱策五毒将,因此他并不知道成雪融受伤的事。 此刻一听,小脸刷一下就白了。 “十五!冷静一点,这里就你的医术最好,你阿姐能不能活,全看你了。” “我知道。” 乌伽什重重点头。 他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病患生死一线的状况了。 只是这次的病患是他自小心心念念的神仙姐姐。 因此才慌了一些。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抬头就问夏枯草。 “那个小锦匣呢?装着灵药丸子的小锦匣?先把那丸子给我阿姐吃一个。” “在这。” 夏枯草刚掏出小锦匣就让乔佚抢了去。 匣子里的丸子小得很,他捏了一颗往成雪融嘴里喂去。 喂完了觉得这个丸子实在太小了,一颗恐怕还不够。 就又捏了一颗要喂进成雪融嘴里。 “等等!” 乌伽什一手握住成雪融的脉门,一手扯住了乔佚的衣袖。 “阿姐不怕毒,而且阿姐……阿姐脉象有力,好像……好像没什么事,她……” “她吃过一颗救逆丹。” 后头赶来的金银花立刻解释。 “周莫给的,装在一个沉香木盒里。” 救逆丹,周莫。 乔佚一听,心底便泛起了绵绵的苦涩。 他发镖之时,她奋不顾身挡在周莫身前那一幕,他无法忘记。 难道,这十多天假戏真做的人,不仅仅有周莫,连她也丢了真心、入了戏? 金银花大致地把救逆丹的名气给乌伽什说了。 乌伽什也是松了口气。 就着火光取出银镖,捏了两颗优昙婆罗花水蜜丸敷在伤口上。 包扎好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伤心害怕了起来,忍了许久的眼泪开始肆无忌惮掉下来。 “都怪火蛭……是火蛭害了阿姐……” 火蛭,同心蛊。 乔佚一听,心底又泛起了丝丝的甜蜜。 一苦一甜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乔佚心思微动,又惊、又气、又喜,一抹心疼就这样蔓延他心底。 . 这时,马车也来了。 乔佚抱了成雪融坐上马车,一路小心翼翼地回昭阳府府衙。 被人从大牢救出、被易容成周莫、这会儿还穿着周莫衣裳的李钺钺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她看上的白参将不是镇北侯麾下参将,而是镇北侯本人! 被当做礼物送给周莫的夏荷小姐不是军ji,而是琼英公主! 而镇北侯与琼英公主,乃是得过先帝…… 哦,不,应该是先帝的先帝赐婚的未婚夫妻! 所以,难怪老白要混进沛宁府,会甘愿做马夫! 难怪当她一路追着老白跑时,被她称作夏荷姐姐的公主会时不时生闷气、动不动发脾气! 天哪,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 她好傻,太傻了! 第185章 初醒·上 成雪融的感觉仿佛是睡了一个好觉。 眼一闭、眼一睁,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瞬; 再一闭、再一睁,她又怀疑自己已睡了三个昼夜。 实在是这过分酣足的感觉让人恍惚。 然后,那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欣喜。 “雪儿,你醒了!” 成雪融努力地眨巴眨巴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人也不是在梦游。 他摸她脸的感觉这样真实,他握她手的力度这样真切,他望着她的褐色双眼这样美丽,且深情依旧。 一股泪意就这么涌了上来,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沾湿鬓角。 乔佚立刻慌了。 “……哭什么?是不是伤口疼?我去叫十五!” 乔佚起身就要出去,成雪融伸手拽住他衣袖,“无双……” 一句“别走”在舌尖打转,一句“想你”在心底盘桓,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可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放了手,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男女之间那点事,不是我爱你,就是对不起。 小别半月,死里逃生,热情如她者再见昔日爱人,第一句话竟不是暖心的“我爱你”,而是诛心的“对不起”。 可若真的无情,她又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真不知她此刻在诛的是谁的心? 乔佚又坐了下去。 “你不信我?”他问。 不信他是心甘情愿、生死相随? 成雪融只有哭,哭得都岔了气。 虽说有优昙婆罗花水蜜丸,她身上被飞镖所伤的已好了七七.八八,但乔佚还是怕她哭狠了把伤口给扯了、崩了,再有千言万语也都不敢出口了,忙顺着她说:“好了,别哭了,我不说了。” 她却还是哭,哭着拽住了他的衣袖,狠狠擦着自己的眼泪鼻涕,断断续续说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对不起……你不要自责……怪我,是我……那时候我……我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她的意思是,她以身挡镖救周莫,乃是出于本能。 乔佚暗暗握住了拳,侧过脸望着窗外星光点点。 许久,他说:“你好好歇着吧,我去叫十五。” 说完他走了出去。 . 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是乔佚走了出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又吱呀一声响了,却不知是谁走了进来。 是金银花、夏枯草。 二人激动地围着成雪融。 她问一句“主子您感觉如何”,她问一句“主子您要不要喝水”; 她问一句“主子您头还晕不晕?”,她问一句“主子您想吃小米粥还是喝热菌汤?” 成雪融早拉了被子蒙在头上,悄悄擦了眼泪,这会儿由着二人将她扶起。 她靠在金银花怀里,有气无力地出声,“我心口这里……好疼……” 她一喊疼,也没人觉得她那通红的双眼有什么不妥了。 二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疼?难道是伤口疼?” “不应该呀,都三天了,有灵药丸子每天敷着,伤口该长好了吧?” “可小侯爷怎么走了?都在这寸步不离守着三天三夜了,怎么主子终于醒了,小侯爷倒走了呢?” 这话让成雪融心头一动,她睁开眼,笑了笑说:“他去帮我叫十五了,我没事,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金银花糊涂了,“我和夏枯草就在外边,要叫十五,喊一声让我们去就好了。” 夏枯草也糊涂了,“再说了,十五一天不知道要过来几趟呢,哪里就要专程去叫?” 成雪融心想,打死你们你们都猜不到,你们的小侯爷只是找了个借口跑了而已。 她不想再继续这种话题,瞧着门口那里好像还有一道人影,便问:“那是谁?” “是……是我……”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回答了她。 是李钺钺。 她低着头、绞着双手,双脚并在一起慢慢地向前挪,整个人极是尴尬、极是窘。 “姐……公主殿下,我……民女……” 成雪融朝她压了压手。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以前不挺伶牙俐齿的吗,就跟以前一样,叫姐姐,自称我。” “哦,真的呀?” “……”成雪融直接给翻了个白眼。 本公主难道能因为你不叫我殿下、不自称民女就砍你的头吗? 谁知,李钺钺就在那自言自语地自我感觉良好了起来。 “这话就该叫我爹妈哥哥听一听,什么呱噪、什么叽叽喳喳像鸟叫,公主殿下说了,我那是伶牙俐齿!” 成雪融:“……” 那啥,本公主没有夸你的意思。 “李钺钺你傻不傻?”成雪融脸一板,喝她:“本……我都醒了你都不知道上来关心一下我,你还好意思叫我姐姐吗?” 李钺钺真不傻,她知道成雪融这训斥的话实际是在拉近和她的距离,当下狗腿子一般黏了过去,贴着成雪融就开始说好话。 “姐姐,是我傻,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是公主啊,那次打你鼻子我下手是不是太重了?还有,那个,小侯爷……” 成雪融是真不想听乔佚的事儿,尤其不想听李钺钺说乔佚的事儿,于是脸又一板,再次喝她:“李钺钺你什么意思?你下手重不重,看的是我的身份,不是我这个人?哼哼,我还以为你当我是朋友呢。” “不是不是,我看重的当然是姐姐你这个人啦!但是,你是公主,我还盼着要跟着公主你水涨船高呢,所以就算演戏,咱下手也不能太重的,姐姐你说是不是?” 成雪融:“……” 瞧这浑劲儿。 . 笃笃,敲门声响起。 年久失修的木门再次吱呀一声响了,然后乌伽什和其他三位祭司走了进来。 金银花、夏枯草朝四人后面望了望,没见乔佚,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怪异。 倒是成雪融没什么感觉,仿佛早料到了,见到乌伽什进来就挥手打招呼,笑眯眯地喊:“嗨十五,好久不见!还有,三位祭司,这次辛苦了。” 昂、相、格三人停在门口,对着成雪融行了个常礼。 乌伽什径直走进里屋,一屁股在成雪融脚塌边坐下,喊了声阿姐,开始哭鼻子。 成雪融简直能头痛死。 “十五,”她揉着鬓边问:“不是叫你来给我诊脉吗?” 怎么啥也不干就先哭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乌伽什懵了一下,“没人叫我来诊脉啊,小侯爷就跟我说你醒了叫我来看看。” “那你看看。”成雪融很大方地伸出两个手腕,找点事儿干干就没空儿哭了。 乌伽什于是开始诊脉,他一边把手搭上成雪融的脉门一边说道:“阿姐你这脉我天天看,失血体虚,要好好养。外伤没事。” 他说完就看看天色,该换药了,又回头望望,没看到乔佚,便问金银花、夏枯草:“今天给阿姐伤口换药了吗?伤口愈合得怎么样?” 金银花、夏枯草一脸茫然对视了一眼。 “这几天都是小侯爷在照顾主子,我们也不知道,小侯爷不叫我们帮忙。” 这话又叫成雪融心头动了一下,但这会儿她更怕乌伽什去叫乔佚,忙道:“我的伤我知道,都已经愈合了,一会儿就让金银花、夏枯草帮我换药。” “哦。” 乌伽什又把仅有的十颗优昙婆罗花水蜜丸拿出来给成雪融看。 “还好那时你听了当归的话没吃这个药,这次它真的救了阿姐的命了。阿姐,你记得每天睡前吃它一颗,把它吃完。” “一定吃完。”成雪融小心翼翼地把装着救命药的小锦匣收了。 看乌伽什还是一脸要哭的表情,就安慰他:“放心吧,有这么多灵药呢,吃完我该能上山打老虎了。” 乌伽什实诚地摇头,摇得泪花四处铺溅。 “不是的阿姐,火蛭吸的是心头血,心头血是一身精气所在,大量失却心头血,你已经极度体虚,可火蛭还得定时喂养,你这病……这病是不可能好了……” 随着乌伽什这话一出,房间内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可见,在此之前,金银花、夏枯草、李钺钺还有其他三位祭司,他们都还不知道她真实的身体状况。 却不知道乔佚他知不知道? 成雪融看了在场众人一圈,最终目光落在李钺钺身上。 “金银花、夏枯草。”她喊道:“我胃口挺好,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统统送过来。叫钺钺去帮忙吧,一会儿叫她过来陪我吃饭。” 这就是要清场了。 二人应诺,推着糊里糊涂、不情不愿的李钺钺出了门去。 等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一声响过之后,成雪融才问:“在这事儿上,四位祭司都不算外人了。那现在,十五,你实话告诉我,我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我,我也不知道……”乌伽什哇一声哭得十分响亮,“火蛭这东西,谁也不知道……我得再看看,也许半年还是有的……” 也就是说,最乐观的,她也不过仅剩半年寿命。 成雪融怔怔望着空中某点,这会儿倒不觉得多么难以接受,或是多么心痛,内心的感受更多是无奈和麻木。 “乌伽,你哭什么?” 忽然,四人之首的乌步昂一声呵斥。 乌武相、乌回格二人上前来拽了哭哭啼啼的乌伽什下去。 乌步昂这才说话,“辛姑娘,这次族长大人派出我们四人,为的就是要我们带您回竹桐山,族长大人让我转告辛姑娘,请您务必亲去见她一面。” “对,阿姐!”乌伽什眼泪一抹不哭了,掷地有声说:“族长大人神通广大,她肯定有法子救你的。阿姐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好,我回去。我也早就想去拜见族长大人了,只是接连着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时走不开而已,等我身体好一些了,就跟你们回去。” 乌伽什这才笑了。 成雪融又问:“可是,十五,我只有大概半年性命的事,你没告诉小侯爷吧?” 乌伽什脸上才刚起来的那一点笑意即时淡去。 第186章 初醒·下 阿姐问的这个问题,乌伽什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火蛭的事都让那平时一声不吭、偶尔吭一声就要吓死人的小侯爷套了去了,他在惊觉小侯爷竟也是如此聪明的人之后,心想着或许小侯爷自己就猜到了很多。 成雪融看着乌伽什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后知后觉模样,心底就凉了。 乌伽什看着成雪融这未卜先知、对自己失望透顶的模样,心底也慌了。 “没有!”他一句话脱口而出,“阿姐你放心,你最多还有半年能活的事,我真没告诉小侯爷!” 成雪融:“……” 得了,不管无双那儿你说没说,总之我这儿你说得很直接了。 乌伽什说完了,寻思着不够可信,立马竖起三个手指想发个誓,但再想想,还是不敢了。 昂大哥向小侯爷转达族长大人话的时候,他就在一边陪着。 昂大哥跟小侯爷说:“……若还想挣一丝生机,必得将那叛徒后人请上竹桐山……告诉她们,她们若还想要祭台上的东西,就拿着那半部遗迹,亲自登山,当面来换……” 族长大人的话听着简单,细思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生机?祭台上有什么东西? 还有,竹桐山不是禁地吗? 连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祭司都不能上去的竹桐山,那叛徒后人真的能上去? 当时乌伽什就迷迷瞪瞪地想着,忽然听乔佚问他:“十五,你说我该在多久之内把那叛徒后人带上竹桐山?” 找到叛徒才能找回《赤溪志异》下半部,把《赤溪志异》拼全了,才有可能彻底解了阿姐身上的红蔓蛇毒和同心蛊。 啊,原来这就是族长大人说的生机啊! 那还问什么多久?这救命的事儿当然是越快越好啊! 但他想了想,觉得小侯爷问得很对,如今整个天下都乱了,不管找人还是赶路,都挺不容易的,是得先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他再想了想,反过来恳请小侯爷,“那就三个月之内好不好?三个月,一定要把东西找回来!” 然后他就看到小侯爷那本来就冷冰冰没有表情的脸更阴郁了。 于是他又想了想,再次恳请,“那就四个月?……还不行?那……那就半年?真不能再久了,拿到遗迹还要研究一下呢,阿姐等不了那么久的……” 以上,就是他被小侯爷“套话”的全过程了。 严格来说,他真的没有告诉小侯爷阿姐她还能活多久的事。 所以,他说的是真话。 但发誓……呵呵,还是算了。 乌伽什怯怯地收回了还没来得及伸直的三根手指。 好在,成雪融并没有怀疑他。 他是谁?单纯到近乎愚蠢的十五啊。 他说了没有,那铁定是没有了。 她稍稍放了下心,一再交代道:“十五,还有三位祭司,这事儿你们都要当作不知道,谁问都不许说。尤其是小侯爷,更不许让他知道,记住了吗?” 乌伽什点头如捣蒜。 昂、相、格三人可是发了誓要随侍她身边,护卫她周全,听从她调遣的,当然也是点头应了。 .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 但不像前头那么温柔地笃笃笃了,而是啪啪啪粗鲁地响起,伴随着爽朗的笑。 “殿下!殿下,听说您醒啦!” 是马林。 成雪融抿嘴一笑,喊道进来。 这回听不到木门开合时那吱呀声响了,耳朵里全是马林爽朗的笑声。 成雪融打趣他,“轻着点,这门听声音就知道年久失修,再拍两下,我今晚就得门不闭户了。” 马林骇了一下,拍着胸口道:“不至于吧?怎么说也是一府衙门呢,后衙的屋就那么差?” 成雪融这才知道,原来她住进昭阳府衙门的后衙来了。 马林是个耿直爽快的武将,既然被他家郭少帅推着搡着打了头阵,那他也不忸怩了,拨开眼前这几个穿衣风格极为奇特的异族人就挤到了成雪融跟前。 刚嘿嘿笑了两声,可一看清公主殿下的脸,他就笑不下去也说不出话了。 斜倚在床头的成雪融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了,尖叫一声,拉起被子、蒙住头,嗖一下又给躺平了。 坏了,脸上刺字被人看到了,这以后可叫她怎么做人啊? 马林无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果然啊这西南气候又潮湿又闷热一点儿也不养人,老马我就在这呆了一个多月,果然就丑得让殿下一看就想做恶梦。 这么一想,马林就觉得很哀伤。 丈母娘都不知道在哪呢就丑成这样,往后可怎么办? 然后,他家少帅就无情地将他推开了。 . “融融。” 郭显仁扯了扯被子,没把成雪融扯出头来,只扯出她紧紧拽着被角的一对小爪子。 那爪儿一根根,跟新发的笋芽儿似的,芽尖上覆着短短的指甲,甲色黯淡泛白,反倒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郭显仁深深看了那对惹人怜爱的小爪子一眼,最终放弃了触碰,只是又往下扯了扯被子,终于把她小脑袋也露了出来。 他板起脸,像往常一样训斥她:“干什么?睡了三天三夜才刚醒呢又作妖,非得把自己再闷晕过去是不是?” 成雪融眨巴着眼,无辜又怯懦地看着郭显仁,发现他眼里并没有惊讶、可怜、鄙视、嘲笑之类的情绪。 也是,早看过了吧? 都是碍于天家威严,这才什么都搁在心里不敢说的吧? 成雪融从来就不觉得她脸上的刺字有什么不好面对的,尤其这会儿都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坦然接受的。 于是蹭一下坐直了,对郭显仁伸出手,“给我镜子。” 郭显仁怎么也想不到这小丫头醒来后见到他第一件事就是要镜子。 是,女娃娃都爱美,可他又不是丫鬟、更不是货郎,管他要镜子干嘛? 他眼皮一耷拉,沉声开条件,“行,先叫表哥。” “什么表哥,说了我母妃不姓郭。”成雪融嗤了一声,拔高声音道:“郭世孙,给本公主镜子!” “在我面前你摆什么公主的谱儿,不就是要镜子臭美吗,你叫一声表哥,我就给你镜子……” 一柄镜子就在这时穿插到二人中间,打断了郭显仁的谆谆教诲。 是马林。 他在一旁憨憨笑着,等成雪融把镜子拿了去,他才转头对他家少帅邀功,“举手之劳,少帅您不用谢。” 郭显仁:“……” 谁要谢你?满心里想的就只有怎么揍你好吗! 他都退到这一步了,啥也不想、啥也不要,就要她认下他这个表哥,卑微地盼着以后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侧。 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猪队友。 真是蠢到家了。 成雪融拿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来看去都是自己那一张十八岁盛世美颜。 没有刺字。 她立刻就想通了。 定是乔佚把她脸上刺字遮了去,完了告诉大家这是易容上去的。 可想通了这个,她就更奇怪了,问马林,“你刚才见着我,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哦,公主殿下您受苦了!” 马林唱作俱佳,嚎一声就跪了下去,“您瞧瞧,瞧瞧,这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成雪融白眼一翻,且笑且骂:“滚!” 马林没滚,哭丧着脸继续追问:“殿下您瞧瞧末将是不是也让西南的风给吹残了?刚才您见着末将也是跟见了鬼一样的。” 成雪融:“……” 郭显仁直接踹了一脚过去,算是把成雪融“滚”的指令给落实了。 又半晌,郭显仁才沉声开口,“融融,你跑出来了,那凝雨殿里的那位是怎么回事?先帝和太子都……唉,你什么时候回去?” 她根本就回不去,早就回不去了。 可这叫她从何说起? 不管从哪说起都说不清。 要不说成雪融怎么非要跟郭显仁针锋对麦芒的呢,一切胡搅蛮缠,归根结底就是烦。 “太麻烦了。说了你也不懂,算了,我就问你,你有没有把我身份往外说?” “……没有。你和镇北侯的身份都瞒着呢,连知府都不知道。” “那就好。那你先出去吧,我要睡个回笼觉。” “回笼觉?” 郭显仁对这小丫头恨得牙痒痒。 现在可是大晚上,她睡了三天三夜才刚醒呢,睡什么回笼觉,要打发他也别用这么粗糙的借口啊。 其实成雪融真不是讨厌郭显仁,她只是害怕,怕招架不住郭显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功力。 等她她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打发人的借口有多差劲,立刻改换了揉着自己的肚子道:“这会儿该吃饭了吧?啊,我好饿啊,郭世孙你快走吧,我今晚叫了李钺钺一起吃饭呢。” 郭显仁心里早暗搓搓地盼着要陪她吃顿饭了,只是想着乔佚这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守着她,这会儿她醒了,不可能把共进晚饭的机会空出来,于是暗搓搓地又失望了一场。 谁知她一醒,乔佚倒失踪了。 好了,他以为自己有机会了。 结果,她叫了李钺钺。 好吧,那就算了。 正儿八经的表哥就是这么一个定位,独处机会什么的,有就把握着,没有就得认命,有这觉悟才能长久。 于是,郭显仁面上一派的风轻云淡,吆喝着猪队友马林走了。 昂、相、格三人也请辞,拽着依依不舍的乌伽什走了。 接连着好几声吱呀声响过后,屋子里彻底地安静了。 . 成雪融斜倚在床头,怔怔看着悬挂在头顶的油灯发呆。 然后,又一声吱呀声响起。 成雪融想,该是金银花、夏枯草送晚饭过来了,但这会儿自己真没什么胃口,便道:“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吃。” 没人吱声。 成雪融又想起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心里一惊,抬头一看,更惊。 是乔佚。 第187章 激怒 乔佚两手端着托盘,盘上放着剪刀、纱布、以及各种瓶瓶罐罐。 明白了,这是给她伤口换药来了。 成雪融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反应了,愣在当下。 乔佚扫了傻傻的她一眼,“躺下。” 她乖乖躺下。 “被子掀开。” 她乖乖掀开。 “衣服敞开。” 她…… 她没想抗拒,两人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这会儿忸怩什么呢? 但她也不过是迟疑了这么一下,那个往日里最是禁yu的高岭之花就土匪一样抢上前来,揪着她衣襟两边一分。 非礼动作快准狠,一双眼神还倍清冷! 成雪融以慢镜头回放的速度阖上了眼眸。 好吧,往日里总是她骑驸马,偶尔玩一把翻身驸马把歌唱的戏码也好。 只是,切身体验不大满意。 驸马一声不吭捣鼓她的伤口,可实际她的伤口位置有点高,差不多是在锁骨下面那地方,要搁在现代那世,这地方能敞开了满大街让人看去。 果然,土匪只是她的错觉,禁yu才是驸马本色。 等乔佚三弄四弄终于帮她把衣襟拉好、被子盖好,成雪融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谢谢啊。” 乔佚正在收拾瓶罐纱布,听到这见外的话,两眉狠狠一蹙,然后一声不吭、摔门而去。 听着木门发出的那刺耳吱呀声,成雪融心疼得直想哭。 金银花、夏枯草想必是在外边等着的,这边乔佚一出去,她俩马上就进来。 手上果然还端着晚饭,见成雪融躺在被窝里一脸快哭了的表情,忙问她怎么了。 她吸着鼻子答道:“这破门,到底多久没修了啊,听着声音就让人担心。” 金银花、夏枯草让这话雷得不轻。 主子是多么潇洒疏朗、旷达超迈的奇女子啊,无缘无故地怎么还为一扇门伤春悲秋起来了? 又想起刚才小侯爷拿着瓶罐纱布从这里出去的画面,两人觉得咱主子是舍不得小侯爷了。 于是夏枯草提议:“主子,要不我去请小侯爷来陪您吃点?” 成雪融摇头,恍惚了半晌,才终于想起来了,问:“李钺钺呢?不是叫她过来陪我吃饭的吗?” . “来了,来了。” 李钺钺欢快的声音在外边响起。 “姐姐我来晚了,刚才你不是叫我去帮夏姑娘的忙么?我去了,可是我不小心洒了自己一身水,这就先回房去换了套衣裳。” 李钺钺充分发挥她热情自来熟的特性,一边说话一边帮着夏枯草布菜,等她一句话说完,成雪融碗里已经搁着了那么大一只鸡腿。 连她自己碗里都盛了好几筷子的芹菜和红苋菜。 这么一看,成雪融就特别满意李钺钺这细心的一面。 瞧这一桌子菜,黄芪水蒸饭、当归片炖鸡、猪肝炒芹菜、枸杞拌红苋,还有一盅人参乳鸽汤,全是夏枯草专程为自己做的滋补药膳,结果李钺钺也识相,带肉的一点儿不碰,就夹了两筷子素菜。 能有这样的人陪着也是福气,她那咋咋呼呼的性子本身就是生活的调味剂,再加上骨子里还有女性的温柔细心,啊,那妥妥的就是国民好老婆啊。 成雪融越看就越觉得满意,可心里又酸酸地难受了起来,强扯着嘴角,给李钺钺夹了半边乳鸽过去。 李钺钺那个受宠若惊呀,把那半边乳鸽还了回去,做做样子扒拉了几块猪肝、鸡肉到自己碗里。 “我身体好着呢,好东西给我吃了也是浪费,姐姐你才该多吃点。” 成雪融摇头,“我这会儿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啊……”李钺钺咬着筷子尖,踟蹰着打听,“那个,姐姐啊,小侯爷……怎么不来陪着姐姐一起吃饭呢?” 成雪融闻着汤里浓浓的参味答道:“因为我吃的不是饭,是药。” 李钺钺:“……” 姐姐你的意思是你不舍得叫小侯爷来陪你吃药,于是就叫我来了,是这样吗? 成雪融继续搅着盅里的汤说道:“钺钺你还记得咱在武湖府装病那阵子的事吧?那时候周莫就天天给我们送药膳,后来你被抓走了,周莫就更紧张了,各种滋补的汤汤水水、养气的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往我那儿送。哦,那时候金银花也在的,不信你问问金银花,是不是这样?” 李钺钺果然就望向一边站着的金银花。 金银花:“……” 食材新鲜能算滋补?应季水果能算名贵? 可这一日三餐不能不吃,应季水果也是计中道具,怎么这会儿您换了个说法,我听着就那么怪了呢? 但金银花毕竟不敢拆成雪融的台,见成雪融一直盯着她看,就挤出一个笑,回答李钺钺道:“是,是这样的。” 成雪融又说:“周莫手下的厨子好像更会做药膳些,我记得他那儿的黄芪水蒸饭没这么重的药味儿,当归片炖出来的鸡也不会柴,猪肝炒得嫩,芹菜炒得脆,还有什么鸡汤鸭汤乳鸽汤,都没这么油的,清清爽爽,我看着胃口都好。” 金银花:“……” 主子您是在梦游吗?我怎么不记得周莫有差厨子用黄芪水给您蒸过饭、用当归片给您炖过鸡、还给您炒过猪肝芹菜、给您炖过鸡汤鸭汤乳鸽汤? “最重要的是周莫敬业,演戏演得很到位,一日三餐再加宵夜,顿顿不落,必得陪着我吃。哎,人嘛,都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时候吃半碗饭,两个人的时候吃一碗饭,要是两人吃得开心、聊得尽兴了,再添半碗也吃得下,更何况那时候周莫还总爱带着酒陪我喝,好多次我都吃撑了……” 金银花:“……” 主子您说的是在武湖府被周莫软禁时候发生的事吗? 怎么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周莫陪过您吃饭?他不是防着您,从不在您那里吃任何东西吗? “还有啊,周莫他……” “够了,姐姐!” 方桌对面,李钺钺的脸色比金银花、夏枯草加起来的还难看。 “姐姐!你在说什么?从我坐下到现在,你提都没提小侯爷,却说了无数次的周莫,姐姐,你……你是不是假戏真做,喜欢上周莫了?” 成雪融脸色一正,手里的筷子狠狠拍到桌上,“放肆,李钺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放肆,怎么了?公主殿下你要砍我的头吗?哼,你要砍我的头我也不怕,我就是要说!” “小侯爷是哪里不好,在你心里就这么地比不过周莫?他撇下三十万乔家军不管,顶着擅离军营的杀头死罪,就为了去沛宁府救你!” “为了你,他又是装女人又是装马夫,白天吃的是干粮,晚上睡的是稻草,他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可是你呢?你为了救周莫去挡他的飞镖!” “他伤了你,你知道他有多自责吗?你昏迷的这几天,他除了三急,就没踏出过你房门一步!” “一个男人为你做到这个地步,真的是够了,你怎么还不知道珍惜?” 成雪融霍地站起,一把扫了桌上的杯碗盆碟,冷声喝问:“李钺钺!你区区一个兵房经承之女,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你真的不怕死吗?” “对,我不怕死!你来呀!说什么请我吃饭,我看这就是桌鸿门宴!哼,我就还不吃了,有种你来杀我呀!” 李钺钺放下狠话,头一甩,大摇大摆地摔了门出去。 她那痞痞的背影,还真让成雪融觉得像足了自己,无法无天地,什么祸都敢闯。 这么一想,成雪融心里又是一阵欣慰接着一阵难过,逼得人都快疯了。 她疲惫地坐倒在地上,抱着脑袋,低声吩咐在一边站着、已经傻了的金银花、夏枯草:“都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和困惑。 了然是因为知道成雪融是在故意激怒李钺钺,困惑则是想不通成雪融为什么要故意激怒李钺钺。 但也知道心性坚毅如成雪融者,一旦做了决定就没那么容易改变。 于是都不多说,悄悄收拾了地上的东西,退了下去。 . 过没多久,夏枯草又送了晚饭上来,这回简单了,就是铺着一层肉片、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银丝面。 成雪融也是不敢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拿起筷子乖乖吃面,一边吃还一边问:“李钺钺怎么样了?” “李小姐从这里离开后,就到衙门公厨去拿了一份晚饭,送过去给小侯爷了。” “都这时辰了小侯爷还没吃?郭显仁没安排人给小侯爷送饭吗?” “安排了,今晚的还是郭世孙自己送的呢。” “哦,算他识相。” 成雪融呼哧呼哧地吃面,金银花犹豫着开口。 “主子,有件事不知您想不想听。”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自己想不想听。” “呃,李小姐拿着晚饭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了里边郭世孙对小侯爷说的话,她好像受了些惊吓……” “惊吓?”成雪融张了口,却没吃筷子尖夹着的那一口面,仰头先问:“什么惊吓?” 第188章 惊吓 “这是虫草炖的甲鱼汤。” “这是当归炖的羊鞭汤。” “这是杜仲炖的猪尾汤。” “这是附片炖的狗肉汤。” “这是胡椒炖的猪肚汤。” “这是北芪炖的鸽子汤。” 从成雪融房间出来,郭显仁就拎了两个大提盒去敲乔佚的门,乔佚开门请他进屋,他二话不说,打开提盒就摆出六盅汤来。 乔佚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受伤,也不曾对谁说过自己喜欢喝汤。 那郭显仁冷不丁地给他送这么多汤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来得及问,郭显仁又摆出一个海碗来,“这是龙眼山药粥。” 乔佚:“……” 六盅汤、一碗粥,是不是农家肥不够? 乔佚朝郭显仁身后望了望,他觉得郭显仁或许会顺便给他送个恭桶。 然而,并没有。 郭显仁倒是终于摆出一道不带水的菜了,“这是虾仁炒韭菜。” 韭菜? 再看看一桌子的甲鱼、羊鞭、狗肉、鸽子,乔佚心里有点谱儿了。 他黑着脸问:“郭世孙,你这是何意?” “绝无深意!”郭显仁举双手发誓,一副“我知道这病难说又难治但兄弟我理解你兄弟我支持你兄弟我啥也不说破但有病兄弟你得治”的熟稔、体贴模样。 “这都是好东西啊。”郭显仁大马金刀地在桌边落座。 “你看看,我来昭阳府才多久,又要守城又要练兵的忙得脚尖不沾地,但你这病,我愣是不敢忘记!” “我把昭阳府里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大夫郎中都给见了一遍,收留的流民里也有几个大夫,我也一样见了。” “把你这毛病跟人家一问,人家就给我写了不少的药方、膳方还有注意事项。” “药在熬着,一会儿我偷偷给你送过来,药膳先做出来了,都在这呢。” “你放心,这都是我在外边请的一个老婆子偷偷做的,没人知道你有病……” “你才有病!”乔佚极不客气地,黑着脸就给郭显仁顶了回去。 郭显仁被骂得愣了一下,然后猛拍自己嘴巴。 叫你嘴臭! 试问哪个男人会承认自己有这毛病? 坏了里子,也得顾着面子,是不是? 于是郭显仁嘿嘿讪笑,笑过之后又语重心长地开导乔佚。 “我说,小侯爷啊!这讳疾忌医是不行的,有病嘛,咱就得治!只是不举,又不是不治,这可是关乎融融的xing福大事啊……啊!” 后边那个啊,郭显仁是拔高了八个调叫出来的。 因为乔佚出其不意地将他扔了出去。 其时李钺钺眼睛瞪着、嘴巴张着、双手僵硬着、保持着托着什么东西的姿势,站在门口处。 她的脚边,是摔烂了一地、铺溅了一地的汤面小菜。 并不见乔佚,只看到一盅接一盅的汤从屋里飞出来砸在郭显仁脚边,好不容易六盅汤都砸完了,又飞出来满满的一海碗粥,然后是一碟子有红有绿的炒菜。 乔佚砸东西的准头极好,那汤汁、米粒、韭叶、虾仁一大半都飞到了郭显仁身上,然而那炖盅、海碗、菜碟落地时,却没一点儿碎瓷屑溅到郭显仁脸上。 郭显仁傻了半天,等乔佚砰一声送了他一个闭门羹,他才破口骂了句我靠。 吃力不讨好,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想他一片好意啊,心里滴着血、默默地帮着张罗,这伟大劲儿,自己都把自己给感动了,结果到了人家眼里,他就是那个驴肝肺。 啊,真是气得他心肝脾肺肾全都痛了。 郭显仁抖着身上干的、湿的各种东西站起来,还要开口再骂,不巧看到站在门边、惊得已经挪不开步子的李钺钺,又注意到她脚边那一堆跟自己身边那一片差不多模样的东西,竟瞬间就真相了。 真相了的郭显仁暗骂老天不开眼、美人不长眼,指着乔佚紧闭的房门对李钺钺进行实言劝退:“姓乔的干不了人事,就算干得了我也不会允许他娶别人,哪怕纳小妾、收丫头都没门!你趁早死了心,回去吧。” 然后,不管李钺钺有没有回去,他自己就先回去了。 徒留李钺钺在风中久久地凌乱着…… . 成雪融听了这一段,乐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第一句就是打听李钺钺。 “她昨晚睡得着吗?这会儿起来了吗?你们有没有见到她?她双眼肿了吗?” 金银花、夏枯草:“……” 主子您这样幸灾乐祸是不是不大好? 成雪融心想,派人去干巴巴地看热闹是不大好,但要是打着关心的名头把人请过来,好像就不一样了。 于是先问:“现在钺钺她人呢?有没有接着给小侯爷送早饭?” “没有吧,我去衙门公厨拿包子的时候,听说李小姐还没露面呢。” 夏枯草如实答道,答完了又琢磨了一下,觉得成雪融这话问得很有技巧,重点应该在于“接着”两字。 昨晚李钺钺给小侯爷送饭了,完了今天早上起来主子问李钺钺有没有“接着”给小侯爷送饭,那不就是吃醋了吗? 于是解释:“主子放心,李小姐挺识相的,小侯爷在这守着您的那几天,她都不敢来的,偶尔小侯爷出去了,她才过来看看,就一直躲着小侯爷呢。” 至于昨晚怎么会去给小侯爷送晚饭,那不是让您给故意气的嘛。 总之,您放心就是,她没想撬您墙角。 可现在成雪融要的就是李钺钺抡起铁锹撬她墙角。 之前她昏迷的时候李钺钺没动静,那是李钺钺本分。 可经过她一番动静,李钺钺昨晚已经有动静了呀,这睡了一晚又给缩了回去,怎么回事? 成雪融一脸困惑地问:“她为什么要躲着小侯爷?她为什么还不给小侯爷送早饭?她是不是真信了郭显仁说的那些胡话?” 这话问的,金银花、夏枯草就想直接哭给她看。 她想了想,又一脸真诚地说:“金银花,你去叫李钺钺过来跟我一起吃早饭……” “啊,别了,昨晚刚刚吵了一架呢。”终于,她想起来了,转头吩咐夏枯草:“你去衙门公厨拿两份早饭送去给李钺钺,跟李钺钺说小侯爷被郭显仁冤枉了气了一晚上,气到现在还没吃早饭,让她给小侯爷送饭。” 夏枯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成雪融又支招:“你还要有意无意给她透露,让她明白小侯爷是属冰的,想焐热小侯爷,她就得坚持、就得不要脸、就得坚持不要脸,记住了吗?” “……”夏枯草:“主子,您是不是发热了?要不我先去叫十五来给你看看?” 教情敌怎么撬自己墙角,这事儿,不是脑子烧糊涂了都做不出来。 “我可没糊涂,你快去吧。哦,千万别让李钺钺知道这事是我说的啊,她要太识相了不肯去,你就劝她去,怂恿她去,逼着她去。” “……是。” 夏枯草领命去了,不久回来,眉开眼笑地说道:“李小姐不肯去呢,怎么都不肯去。” “……哼,不知好歹!”成雪融骂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翘起。 . 傍晚,乔佚按时过来帮成雪融换药。 成雪融低着头,一声不吭,乔佚看着她,欲言又止。 “……雪儿,你对周莫……” 乔佚斟酌了半天,才开口说了半句话,后边那两字“做戏”还没出口呢,成雪融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还真有做戏的天分。 而且把乔佚的死穴算得准准的。 果然,乔佚一看她掉眼泪,见她之前想的万语千言就全忘了。 “行了,我不说了。”乔佚败下阵来。 成雪融乘胜追击,“对不起,我对周莫也动心了。” 乔佚正要伸手帮她抹泪,让这话一惊,手顿在了半空。 悲、痛、怨、怒,各种情绪轮番自他眼中闪过,收拢凝聚后,变成一湾内敛的心疼。 他转过身去,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然后,你不吭声、我不吭声,冷战就算是开始了。 . 僵持半天,等乔佚换了药要出去,正好撞上端着晚饭进来的金银花、夏枯草。 不用怀疑,这两人就是故意的。 两人利索地在桌上摆上四菜一汤,还有一大一小两碗米饭,以及杯碟勺筷各一双。 “小侯爷,”夏枯草伸手示意乔佚把拿着的托盘给她。 “主子总说一个人吃饭没胃口,我就多做了点,刚好您来了,不如您坐下陪着主子一起吃点吧。” 乔佚没有点头、没有松手,只是默默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却好像没有听到夏枯草自作主张的邀请,也没有看到乔佚意味分明的眼神,眼泪一抹就若无其事地在桌边坐下,拿起碗吃了起来。 谁说我一个人吃饭就没胃口? 我偏要吃得香、吃得饱、吃得你们没话讲! 乔佚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是真跟自己杠上了。 他顿感疲惫无力。 哄慰、解释、追问,这一类需要伶俐口齿的事他本就不大会做,更何况她每一次都拿眼泪来和他对垒。 他没有胜算,于是想,算了吧,事缓则圆,先让她冷静一下。 于是乔佚离开了。 乔佚一走,成雪融就不吃了,放下碗筷,喘了个大气。 金银花不解问:“主子,您干嘛不留小侯爷下来吃饭?我看小侯爷挺想的,就等着您开口呢。” 成雪融没应声,也没吃,就坐着发呆,半晌了忽然高声骂了一句,“大胆!” 二人面面相觑,心想这是骂我们自作主张的事吗? 那这声骂未免来得太迟了。 因此二人也知道成雪融并未真的生气,便索性再大胆点。 “主子,您是在生小侯爷的气吗?” “……没、没有啊。” “那是主子您惹了小侯爷生气?” “……没、没有吧。” “可小的看着,怎么觉得您和小侯爷之间怪怪的?” “……胡说!没有的事!” 呵呵,瞧您这心虚的样儿。 第189章 目送 成雪融让两个胆大包天的婢女问得心虚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立刻就让金银花去给乔佚捎话。 “十五医术高超,这才几天啊,主子她伤口都长好了。” 言外之意就是,小侯爷你不用再每天过来帮本公主换药了。 金银花回来复命时,说乔佚听了这话就只是点点头,也没多问、也没多说。 成雪融当然也只好只点点头,也不多问、也不多说。 但心里还是挺忐忑的。 结果,乌伽什来过了,昂、相、格三位祭司来过了,郭显仁来过了,马林来过了,连李钺钺都偷偷地来她房门口转了一圈,还是不见乔佚露面。 其实要的就是他不露面。 谁知道他真不露面了,她心里反倒觉得难过。 她难过地缩在屋里不出门,做足了为情所困的模样,熬啊熬,熬到傍晚,金银花来了。 “夏枯草在小厨房准备晚饭,我来帮主子您换药。” “哦。”成雪融懒懒地应了。 强忍着,才没有问乔佚。 . 这一夜,就这么没滋没味地过了。 天未亮透,她的两个婢女就胆大包天地来把她叫醒。 “这么早,什么事?”她迷迷瞪瞪、要醒不醒地问。 金银花一边伺候着她梳洗一边问:“主子,您不问问小侯爷吗?” 惺忪睡眼猛地一睁,成雪融真醒过来了。 她考虑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 “那,主子,有些关于周莫的信息,您要听吗?” “周莫?周莫怎么了?” “周莫在武湖之上寻找阿傩辛遗骸,整整三天一无所获。” “随后他在阿傩辛住过的院子里为阿傩辛立了一座衣冠冢,在衣冠冢前,向他的部将下达了两个命令。” “一,召回周沈慎及周沈慎所领导的一万骑兵、五万步兵。” “二,向大成朝廷递交了一封请罪书、一封请婚书。” 成雪融仰头看着金银花,愣愣问:“什……什么意思?” “主子,”夏枯草走过来,大胆的目光看着她。 “周莫说他是受了成伯良和余传的蒙骗,才险些做了乱臣贼子,现在悔不当初,因此召回外借的周义军,承诺不会再供应粮草给建元军。” “同时重提成淮帝遗旨,说愿意领旨迎娶琼英太长公主,还说他眼下留在西南是为迎接琼英太长公主,只要太长公主一到西南,他就撤军。” 成雪融惊呆了。 她大张旗鼓地又是借刀杀余万杭、又是自爆“军ji”身份,都没能彻底瓦解周尧国和建元军之间的联盟; 没想到,最后这为了脱身、为了乔佚而利用周莫所做的一切,反而歪打正着地,让周莫主动放弃了建元军。 是,周莫为什么会请罪、为什么要求娶,她是丝毫不怀疑的。 就是为了阿傩辛,他要得到公主,做阿傩辛的替身。 所以,这真是意外之喜。 顺带,还把陶氏母女给扔出了鎏京。 这又是喜上加喜。 成雪融又惊又喜,张着嘴巴久久合不上,半晌了问:“那建元帝那边,他没了周沈慎的兵,又没了周莫送粮草,他死定了吧?” “是,建元叛军蹦跶不了几天了。” 周沈慎已从两沅地区撤兵,但周莫仍滞留西南,实际就是在威胁大成朝廷:我要太长公主,太长公主不来我就不走。 无赖,但管用。 因此,这回陶氏母女是杀了谁都没用,太长公主必须和亲! 这时候太皇太后、皇太后是什么态度都不重要了,光是朝臣的唾沫、百姓的臭鸡蛋就够把陶氏母女逼上花轿的。 “周莫这是帮了我大忙啊。”成雪融感叹。 “太皇太后郭氏、皇太后梁氏已经允了太长公主和亲一事,说正在备嫁妆、看吉日,让周莫耐心等等。” 什么备嫁妆、看吉日,分明就是拖延时间,恐怕是百里云帆不肯点头和亲吧。 不过周莫有了朝廷这么一句准话,在“太长公主”到达西南之前,他反倒不敢再放肆掠杀了。 “趁此机会!”成雪融想到这里,激动得跳起。 “谁知道周莫得到‘太长公主’做替身后还会不会乖乖撤军,趁此机会,叫郭显仁回去收拾忠亲王,然后领兵来坚守西南!” “是,郭世孙已经决定了要北上回营。他从民兵队中调出一万人,成立了一支火药军,携带了一千个火药包,今日就要北上抗击建元叛军。还有,小侯爷他……他……” 成雪融心头一跳,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小侯爷也打算回西北参战了,是不是?” “……是。小侯爷毕竟是偷偷离营的,能呆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北越国屯在西北边境那八十万大军一直没有撤走,始终是个威胁,小侯爷是得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夏枯草看看天色,“主子,小侯爷怕是已经走了,天亮城开他就要出城的。” “天亮?”成雪融引身望向窗外,“你的意思是,无双……无双已经走了?” “应该已经走了。”夏枯草从袖袋取出一支簪子。 “主子您困在武湖府不得脱身时,金银花便把这紫玉丁香簪先给了小侯爷,今早小侯爷又等在小厨房门口,把这紫玉丁香簪给了我,嘱咐我将它物归原主。” 夏枯草说着,便把紫玉丁香簪别在成雪融发髻上。 物归原主。 这话的意思,成雪融懂。 乔佚是在告诉她,他要她。 夏枯草又将成雪融扶起,金银花则拎起早收拾好了放在一边的行李。 “主子,小的自作主张,已经帮您把马车都准备好了,咱这就出发,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追上乔佚、跟着乔佚去西北、从此和乔佚不离不弃、直到有一天她死在乔佚怀里吗? 不可以。 对于生命,她并没有放弃,可生的希望确实渺茫,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成雪融摇头,却一左一右挥开两人,拔腿就往屋外跑。 “马车在哪?” “后衙东侧角门。” . 成雪融出了厢房、穿过后院、直奔角门,果然见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她没上马车,却三下五下褪去车套,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错以为成雪融想开了、同意了、要追着乔佚去的金银花、夏枯草二人追出来时,便只看到了这样一幕。 可把马骑走了,留下个空壳车厢算怎么回事? 难道是主子不要我俩了? 二人大惊,施展轻功也追了上去。 成雪融一路飞奔向城门,在途中遇到送别了乔佚正往回走的一帮熟人。 郭显仁一马当先,远远地见到成雪融快马狂奔而来,吓得大叫:“哎呀祖宗!你这是干嘛!小心别崩了伤口!” 其他人跟在后头,此起彼伏的不是倒吸冷气的嘶嘶声,就是惊慌高喊“阿姐”、“姑娘”、“小祖宗”。 成雪融哪里肯搭理这一个两个的,高声喊着“好狗不挡路”,手上马鞭不客气地往各人身下的马屁股抽去。 霎时间人仰马翻,成雪融已一骑绝尘。 “她要跟着镇北侯去吗?胡闹!给本少帅追!” 成雪融并不想跟着乔佚去,但她也一路追到了城门下。 守城的将士见一骑快马来势汹汹,以为要闯城,立刻摆下拒马枪,谁知来人并未入门洞,在城门下便停了马、下了地,大喊一声“我乃阿傩辛”便直上城楼。 阿傩辛?谁呀? 姓辛的,莫不是那个立下了赫赫战功、值得郭少帅亲自营救、一日三趟探病慰问的大成功臣? 守城的将士惊得忘了动,待想起可能被骗了、准备要动时,远远地传来一声厉喝:“拦住辛姑娘!不许伤了辛姑娘!” 得,原来真是辛姑娘。 辛姑娘没走,辛姑娘没伤,辛姑娘好好地在城楼上呢。 . 成雪融站在城楼上。 时值清晨,她远眺所见,便是乔佚一人一马奔着朝阳而去的画面。 三年前,他一身战甲满沾霞光,仿佛撕裂黑暗降临人间的天神,走进她的眼,闯进她的心。 三年后,相似的场景下,他迎着初升朝阳离去,纵有满身霞光,她都已经看不见。 成雪融顺着城墙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该追来的人也都到了。 “融融!” 郭显仁大步抢上前来。 先前见她一路快马追着镇北侯而来,他心里还真有点不好受; 可这会儿见她蹲在墙角哭得稀里哗啦的,第一反应反倒是慌了。 “怎么了,这是干嘛?伤口疼啊?” “阿姐!”乌伽什也赶到了,抓了她的手就给她把脉。 “主子!”金银花、夏枯草一路提气飞行的也到了,怕真是伤口崩了,立刻道:“各位请回避,我给主子看看。” 成雪融伸手一拦,“不用看,我没事。” 她转头问郭显仁:“郭世孙,你也要走了吗?” “是。点了兵马上就走。”郭显仁顿了顿,再问:“周莫上呈请罪书、请婚书的事你都知道了?” 成雪融嗯了一声,又听郭显仁酸溜溜地问:“你说他无缘无故地怎么就想起要娶你呢?” 成雪融白了他一眼。 周莫的攻心计、自己的将计就计,在场的这几个有谁不知道? 他那就是明知故问! 为谁抱不平呢,这么积极。 六年不见,郭显仁这一反常态地对她和颜悦色、动不动就引诱她叫表哥,现在又这么路见不平、开口相问的,难不成是乔佚走了表哥政策完了还给走通了? 否则,何以解释郭显仁连乔佚“不举”那事也要管? 成雪融以一种惊悚的眼神看着郭显仁,心想郭世孙你到处散播社会主义兄弟情、你也是够可以的。 第190章 驱赶 成雪融一边腹诽一边答:“周莫请婚要娶的是凝雨殿里的那位太长公主,不是我。” “凝雨殿里的太长公主不就是你!” “不是我!” “这么说,你不嫁周莫?” 郭显仁心内暗喜。 她要是千里和亲去了周尧国,以后他要想见她一面可就难了。 而且,人生地不熟、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她在周莫后院里会不会受欺负? 可身为公主,必要的时候为国家和亲,乃是本分,这事儿她逃不脱,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可眼下好了,她一如既往地刁蛮任性不讲理,而他作为表哥,支持她的决定,必得义无反顾。 “不想嫁就不要嫁!”郭显仁哈哈大笑。 “融融等着,表哥这就去把建元叛军炸平了,完了回来收拾了周莫,再带你回京。” 成雪融嘀咕了一声,神经病。 “公主和亲是父皇的旨意,而且利国利民,怎么能任性?” 郭显仁:“……” 听一个从小就任性的人说这样的话,那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再说,公主和亲关我屁事?公主不好好地在凝雨殿里呆着吗,让她去和亲不就行了。” 啊,对! 成雪融留下替身、逃出鎏京,成了阿傩辛,周莫却误会阿傩辛才是公主替身,为了给阿傩辛找替身,他才要求公主和亲。 也就是说,周莫以为他要的是真公主,但其实真公主早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如今是把谁给他都行,反而是真公主不行。 而周莫,说白了周莫要的就是一张脸。 在见识过镇北侯那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后,郭显仁还会为一张脸犯愁吗? 不会!随便抓个身形相似的人易容一下就行了。 “只是,委屈你了。” 从此后,她就再不是太长公主了。 郭显仁摸了摸成雪融的头,看着她露出一脸姨母……哦不,是姨父笑。 成雪融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郭世孙,你脑子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郭显仁眼一眯,索性手下用力,把她简单挽着的发髻弄得松松垮垮。 髻上别着的紫玉丁香簪就这么落到了地上。 她立刻捡起,一嗓子吼了过去,“郭显仁你干什么!” 郭显仁没认出这簪子的重要性,再说她对他不客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下就板着脸吼了回去,“你有没有礼貌?我是你表哥!” 表个屁! 成雪融才懒得跟郭显仁这个仿佛被魂穿了、夺舍了的人说道理,拍拍屁股站起来,在人群中看了一圈,忽然问:“咦,在这昭阳府里我是最大的了,是吧?” 郭显仁怀疑地看了成雪融一眼,想她从小鬼点子就多,怕掉坑里不敢应,便先问:“你想干嘛?” “没干嘛。”成雪融伸长手臂,指着人群中的某一位,“此人日前对本公主不敬,本公主要将她赶出城去!” 郭显仁顺着成雪融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金银花往左一侧、夏枯草往右一侧,剩下一个李钺钺,口瞪目呆反手指着自己。 李钺钺惊呆了,也气极了,片刻后暴跳大骂:“你说什么?我怎么对你不敬了?我……” “我就是对你不敬了,怎么样?我那是为小侯爷抱不平!你负心在先,被我说中了还想杀人灭口,你……你以为你是公主就了不起了,你这是滥用职权!” 成雪融翻了个白眼,懒得和她争辩。 马林偷偷出了把冷汗。 公主负心?杀人灭口? 这信息好像有点不好消化啊。 金银花、夏枯草则诧异地互相瞄了对方好几眼。 果然,便见成雪融不耐烦地摆手,赶在郭显仁开口询问之前就吩咐了下去,“金银花、夏枯草你们快点,把你们身上的金子、银子全掏出来给她。” 说着,她状似随意地把手里的紫玉丁香簪往李钺钺手里一扔,“还有,这个是小侯爷的东西,看着眼烦,也让她带走。哦,城楼下有的是马,随便挑一匹,立刻赶她出去。” 金银花、夏枯草二人还有些犹豫。 郭显仁还嘀咕,“这千辛万苦地才把人救出来几天,怎么又……” 说一半,似乎是想起什么了,惊悚地用一种“瞧吧撬人墙角的现世报来了吧”的眼神看着李钺钺,开口吩咐道:“马林,速速将此人赶出城去!” 李钺钺就不是那种会低头的性子,被成雪融这一气、再被郭显仁这一激,顿时撩起衣袖就想用拳头和人讲道理。 金银花、夏枯草立刻上前一拦。 “李小姐,你还是快走吧。” “小侯爷刚出城没多久,兴许你还能追得上。” 李钺钺一听,恍然大悟。 是啊,在这跟那负心薄幸、无情无义的公主殿下瞎扯什么呢,她不如早早出城,追上乔佚,说不定还能有些机会。 于是,也不用谁来推、谁来赶了,她接过金银花、夏枯草送过来的银两,自己下去挑了一匹好马,朝着朝阳追去了。 . 乔佚只身一人出了昭阳府,一路快马加鞭北上赶路,傍晚在河边饮马、休整时,李钺钺才终于追了上来。 她体力可没乔佚好,要不是乔佚在途中救助了几拨流民百姓、耽误赶路,她觉得自己肯定追不上。 她气喘吁吁地,远远地就开始喊“小侯爷”,待近前来,面对着乔佚诧异的眼神,她小心脏怦怦乱跳,慌乱地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李小姐。”乔佚俏立河边,蹙眉拱手言道:“烦请李小姐改口,叫我老白即可。” 李钺钺看他神色淡漠,心头正闷闷地难过呢,忽听他提出改口的要求,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懂了。 乔佚这是擅离军营来了西南,她这么大声地喊她小侯爷,也幸得是在这荒山野林,要是在闹市让人听了去,可是会害死他的。 于是讪笑,“对不起啊小……老白,那个,你要去哪?我……我都被赶出来了,也没地方去,你能不能让我跟着你啊?” “赶出来?” “是啊。”李钺钺一五一十地将成雪融怎么把她赶出昭阳府的事儿说了,还拿出紫玉丁香簪来还给乔佚,愤愤不平。 “小侯爷,你别再想着那位公主殿下了,我看她就是移情别恋,喜欢上周莫了。这会儿周莫向朝廷请婚,她心里头说不定多愿意呢,要不怎么就急着跟你划清界限,连你送她的簪子都不要了?可见她再不想跟你有什么牵扯了,老白,你就忘了她吧。” 乔佚一言不发,拿着紫玉丁香簪,听着李钺钺的长篇大论,听完了,收起簪子,问:“你说,她骑着快马,赶到城门口去了?” “……是、是啊。” 李钺钺让乔佚给问得糊里糊涂的,实在是没想到乔佚的关注点竟是在这里。 而更奇怪的在后头,她答了是,然后这个从来最吝啬给予人笑容的人,竟轻轻地、柔柔地、看着手里的簪子翘起了嘴角。 但那笑实在过于浅淡,且稍纵即逝,未等李钺钺看清、记住,乔佚便又恢复了一脸的淡漠,再次对她拱手,“白某还有急事,先行一步了,李小姐请自便。”说完策马便走。 自便? 她这么爽快地让人赶出来,不就是为了追上乔佚吗,怎么可能自便去! 于是策马紧随,大喊道:“老白,你要去哪?你等等我,我没地方去,我跟你一起啊。” “你可以回家。”乔佚头也不回。 “回家?不行,伪皇帝把我送给周莫了,我要是回去让伪皇帝看到,以为我是偷跑出来的,一生气,迁怒到我家人,怎么办?我是真没地方去了,我只能跟着你。” 乔佚不说话了,也没回头,扬鞭策马就又走了。 “啊?喂,等等我啊!”李钺钺立刻也追了上去。 不管公主殿下她有多渣,但她曾经追到了驸马,因此她的方法是值得参考的。 什么方法? 夏枯草说了啊,坚持、不要脸、以及坚持不要脸嘛。 于是,李钺钺就这么一路坚持着、不要脸地、坚持不要脸地,利用各种理由、借口、苦肉计,紧跟着乔佚。 . 成雪融郁郁寡欢,自从前日赶走了李钺钺又送走了郭显仁,她就一直躲在房间里睡觉,不肯出来。 乌伽什依旧是一天来看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更加细致地望闻问切,当然了,什么毛病都没切出来。 他对着同样一天要来看成雪融好几次的马林嘀咕:“啊,这事真奇怪了,明明外伤都好透了,体虚也补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总是蔫蔫的没精神?” 奉郭显仁的命令留下来随身保护成雪融的马林对乌伽什表示了诚挚的鄙视。 没毛病,公主殿下只是为情所困了。 回头,他就跟成雪融提议,“小祖宗,您不是爱吃西南这边的水果吗?现下八月,荔枝是没了,但龙眼刚好应时呀,小的陪您上街走走,买些上好的龙眼试试,怎么样?” “啊,对!”乌伽什双眼一亮,开始背药典,“龙眼可入药,它性温味甘,益心脾、补气血,阿姐你正该多吃点。” “那好吧。”成雪融打起精神来,心想,也该和族长大人见一面了,就决定:“那就出去逛逛吧,顺便买点手信,明天启程去竹桐山。” 乌伽什欢欣雀跃,叫上金银花、夏枯草,五人一起上街市去了。 . 街市上一片繁华昌盛。 这是被火药守护着的一方太平安乐。 所以,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第191章 暴露 郭显仁果然没让人失望,他在了解了火药爆炸的原理之后,立即成立了一支火药研制团队。 听马林说,经过改良的新型火药爆炸力成倍增加,而且里边添加了铁片,爆炸时向四面弹射出去,增加了破坏力。 “少帅还准备着把火药应用到海战中去。” 马林一脸自豪却又神秘兮兮。 “这次少帅回去就带上了那一支秘密团队,说是要一边打仗一边研究,想做出一种就算沉到水里也能炸的火药。” “这么说,现在的火药还是怕水的?” “嗯,尤其是西南这天气,又潮又湿的,火药做好了往那一放,没几天就潮掉了一大半……还有导火索,软趴趴地很多都点不起来……” 成雪融点头听着,这些都是火药发展史上必须经历、改善的问题,她是无能为力了。 正对马林歉然耸肩,就听到有人在喊:“马参将!” 街市两侧摆摊的热情百姓拿着各家的东西围了过来。 “这是我家种的豆角和蕹菜。” “这是我家母鸡下的鸡蛋。” “这是今儿刚熟的香蕉。” “这是我下河抓的鲫鱼,还有半斤河虾。” 拉拉杂杂一大堆,全都塞到了成雪融、金银花、夏枯草、乌伽什四人手里。 百姓们亲眼见过郭显仁、马林怎么拼死守城,对待他们当然拥戴万分。 如今郭显仁不在了,郭显仁麾下的马林还在,百姓的热情拥戴就转移到了马林身上。 马林每回上街市都是空手去、满载归,兜里的铜板还一枚不少,百姓给肉给菜给水果,一律不收钱。 因此,这场面并没有令马林惊讶,马林怕的是,他区区一个参将,夺了公主殿下的风头,该怎么办? 因此,他看着成雪融左手拎着鱼、右手拎着虾的模样,差点吓得小心脏都不会跳。 “小祖宗,您受累了,您恕罪啊。” 他连忙接过成雪融手里的东西。 “在您面前,小的不敢造次,只是……西南百姓实在热情好客,这个……” “这个!这个!”又一个声音打断了马林的话,“马参将,还有这个!” 那是一个须发花白的小老头,用芋叶兜着一捧翠绿欲滴的果子,小跑着来到成雪融跟前。 “这个是柰子,吃着酸,但回甘!” 二话不说,他把一捧柰子塞到了成雪融手里。 马林在一旁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成雪融是公主肚里能撑船,压根儿就不在意,她笑眯眯地道谢,随手拿了一个柰,在袖子上擦擦,张口,咯嘣咬了一口。 “啊,别……” 马林开口想制止,可成雪融动作太快了,完全来不及。 然后,就见成雪融整张脸都皱了。 “呸呸呸!”她不雅地喷出嘴里的东西,哇哇大叫:“什么鬼?好酸!” “柰叔……”马林都快哭了。 送柰的小老头是当地果农,在城外羊牯山上有一片奈子林,现下正是青奈收获的季节,因此,他每回见着马林都要送一兜青奈。 可青奈这东西…… 真不怪马林嫌弃,要不把它做成糖渍柰子,它的滋味是真的一言难尽! 酸!又酸又涩! 偏偏柰叔深具王婆心理,非觉得就这样简单粗暴的食用青奈才最有味道! 什么味道? 酸后回甘! 现在,他就追问成雪融:“怎么样,是不是嘴里甜甜的,回甘十足?” 并没有! 成雪融只觉得整个嘴巴都发苦。 但对上柰叔那一双满溢期待的小眼睛,成雪融还是违心地点头了。 是来自百姓的那份拥戴与敬爱,令她动容、令她不忍。 “那就好,那就好。” 柰叔见又来了一个“懂得欣赏”的,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又捧了一大捧来放到成雪融捧着的芋叶里。 “听说郭将军救了一个姓辛的功臣,就住在衙门,小姑娘,你帮我带一些给那个英雄尝尝。” 马林听到这里,才终于吁了一口大气。 成雪融饶有兴致地追问:“哦,不知道那位姓辛的功臣立了什么功?”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现在外界对她的评价并不算好。 她是伤建元帝、救董志林、烧沛宁仓的公主替身夏荷,但在建元帝把她献给周莫之后,她耽于情爱,叛大成而投周尧,在为周莫研制火药的时候,被郭显仁派去的刺客炸死在武湖之上,尸骨无存。 郭显仁大概是不忍心她为大成所立下的赫赫战功就这么被抹煞,因此对外还称她是功臣。 因此她也好奇,被偷走了公主身份、又因诈死连夏荷都不能做的她,还能够有什么功劳? 果然,就见柰叔一脸茫然,“什么功……我们平头小百姓的,也不知道英雄们都立了什么功……就听说,那个杀千刀的桀王会认错,就是这位辛姑娘的功劳。” 柰叔这话才刚落下,就有一个流民扑了上来。 事出突然,把成雪融吓了一跳,一看,是个披头散发、满脸脏污的老人家,正扯着成雪融的裙子,嘴里咿咿呀呀地乱叫。 这一下,把马林、乌伽什、金银花、夏枯草几人也吓了一跳。 “阿姐!” “松手!” “小祖宗!” 几人异口同声惊呼起来,匆匆扔了手里的东西围上来,合力想要将这老人家推开,但那人看着年老,力气却很大,四个人合力竟然都没法将他推开。 这时,又几个年轻的流民围了过来,一边道歉一边拉扯着那老人家。 有劝着那老人家的,“爹,这不是咱家小妹,你又认错人啦。” 有跟成雪融解释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家小妹前不久掉水里淹死了,我爹哭了一场,人就糊涂了,见着谁家年纪差不多的姑娘,都爱错认是小妹……” 成雪融一听,心就软了。 痛失幼女而致神思恍惚的老父亲,无端让她想起她的父皇。 她问:“你们是昭阳府的人吗?怎么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 “我们是从营林府逃难逃出来,听说昭阳府没有周尧军,我们就来了,小妹就是在路上没了的……” 营林府乃西南行省最西部的府城,坐落于原余家军驻地的东侧,与周尧国隔林相望。 余家军撤出西南前,将营林府洗劫了一遍,紧接着周尧国入侵西南,又将营林府洗劫了一遍。 营林府可称是西南沦陷的五大府城中,损失最惨重的一个。 成雪融听说他们来自营林府,顿时更加可怜他们,蹲下去柔声对那老人家说:“对不起啊阿伯,是大成没能够庇佑你们……” 那老人家一直扒着她裙摆不松手,见成雪融终于附身,忽然一把抓住了成雪融戴着掌套的左手,再一拂,就将那掌套撸了上去,露出她手背上铜钱大小的红色印记,以及正中处两枚蛇齿洞。 成雪融这才大惊, 从这蛇齿洞中挤出的血,可是剧毒! 她高呼一声“别!”即刻抽回了手,同时叫乌伽什:“十五快来,快用你百宝袋里的东西,把他弄走。” 这老人家人虽老,力气却一点不小,而且他的子孙围着他,一直都嚷着“轻点轻点别伤了我爹爹”,搞得马林、金银花、夏枯草三人空有一身功夫却没处使。 看来,不管蛮力、巧劲都是拉不开这老人家了。 因此,成雪融吩咐乌伽什用蛊。 乌伽什嗯了一声,正要出手,那老人家却又忽然放开了成雪融,掉头就走,嘴里喃喃说着:“竟是你……不是你……真是你……” 他的儿孙们反应迅速,二话不说追着那老人家也走了。 把成雪融搞得一愣一愣的。 连马林也嘀咕:“哪里来的流民,疯疯癫癫的!” 只有乌伽什不觉奇怪,帮着解释:“他们是从营林府来的,这个老人家死了女儿,得了失心疯,很可怜的……” “哼,忠亲王、镇南候那对狗翁婿,真是把西南百姓害惨了!……小祖宗您都不知道咱收留了多少流民百姓……十万!差不多十万!……” 马林愤愤不平,成雪融却没有应声,她全幅心思都在刚才那个老人家身上,总觉得那老人家有什么问题…… . 西南山多水多,在昭阳府和元荈府之间就有一座羊牯岭,不高不矮、小巧玲珑,山阳种果、山阴种茶,一座山养活了两座城。 成雪融一行八人:金银花、夏枯草、马林,并昂、相、格、什四位祭司,一大早从昭阳府北城门出,绕着羊牯岭转了个大圈,远远地就看到了元荈府的南城门。 两府相距甚近,双驾马车滴溜溜地跑,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元荈府,原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城、出城、继续赶路,无奈正值战时,城门安检工作做得极严。 面对守卫的一再盘问,马林首先怒了,瞪眼喝道:“问老子是谁?老子是你马爷爷!老子在昭阳府杀敌守城、人人爱戴,到了你元荈府却让你像犯人一样地问!问问问,问你娘……” 正要骂脏话,忽然顿住。 坏了,忘了公主殿下还在马车上看着呢。 马林怯怯地回头看了成雪融一眼,发现成雪融正笑吟吟对他做手势,示意他尽管继续。 他尴尬地清咳,再接再厉骂道:“滚!告诉你们知府大人,就说马林马爷爷来了,叫他抬酒来见!” 郭显仁、马林的名头在西南这一带可说是极为响亮的,守卫一听,立刻就知道是谁了,飞一样赶去各方通报。 成雪融依旧笑吟吟看着马林,马林被她看得不自在了,结结巴巴问:“小祖宗您……呃,姑奶奶您干嘛这么……看着我?” “抬酒来见?你这算不算暗示官员向你行贿?” “啊?”马林一愣,然后一脸要哭的冲动。 “姑奶奶我没有啊我……我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那个……抬酒来见,那不是随口说的嘛!我开玩笑的……” 谁知,元荈府知府大人好像故意掐着点儿似的,偏偏就在这时候抱着酒坛子小跑着来了,远远地喊开:“酒来了——” 马林:“……” 第192章 劫难 一个半百老头,屁股后面跟着一连串的下属和幕僚,一来就呈上酒坛子,一边拍开泥封往马林鼻尖下凑,一边点头哈腰将马林奉承。 “在下方介亭,郭少帅、马参将大名如雷贯耳,在下久仰。” “在下日日向上天祈祷能得见郭少帅、马参将一眼,今日有幸,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马参将顶天立地、铁骨铮铮,不愧是我西南的守护神……” 好话听多了会麻木,好酒喝多了却会上瘾,马林能将好话当作是个屁,却没法将酒香当作是阵风。 他眼神都开始发飘了。 但碍于公主殿下在后边坐着、看着、监督着,马林不敢放肆,一边偷瞄着成雪融,一边喃喃强调:“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喝酒我不喝酒!我不能受贿我不能受贿!” 得了,都变身复读机了。 方介亭也是在风月场所打滚了半辈子的人,一看马林那言不由衷、痛心疾首的样子,立刻悟了。 笑着说:“马参将可是担心喝醉了夫人要责骂?不会的,小官呈上的这一坛子是青梅酒,酸酸甜甜醉不了人。马参将也不必现在就喝了,带着路上慢慢喝,小醉怡情,想必夫人更喜欢。” 无辜躺枪的成雪融脸色一沉,笑容没了。 马林却完成不懂,傻了,问:“夫人?什么夫人?我还没娶媳妇儿啊!” 方介亭一悟再悟,叹一声,“哦,原来是未过门啊。” 那就难怪了。 难怪这女子只是绾着半髻,不做已婚妇人的打扮,难怪马参将那么害怕,原来是生米还未煮成熟饭。 这要给了名分、归到后宅中,马参将的腰板不就挺起来了吗? 方介亭倚老卖老,以一种“年轻人啊老夫可是为你好”的表情看着马林,语重心长。 “马参将铮铮男儿、驰骋沙场,大不必做小伏低讨好女子……女子专属宅府后院,给个名分,她自然会安安分分地侍奉公婆、传宗接代……” 呵呵,原来是个典型的愚昧迂腐封建主义、大男子主义者,成雪融恶心得不行,直接冷哼了一声。 马林就更懵了。 他直接问:“方知府,你说点人话行不行?我听不懂啊!” 金银花护主心切,探头出来冷哼了一声,“方知府的意思是,马参将你不敢要他的酒,是因为马参将你的夫人不乐意。而马参将你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家主子!” “我的夫人?是主……主子?” 马林听得腿肚子都发软,恨不得立刻就给公主殿下跪了。 但公主殿下出发之前下了令了,她的身份不能泄露,人前人后都不能叫她小祖宗。 于是他只敢合十躬身,拜着成雪融说:“姑奶奶啊您别往心里去行吗?那方介亭乱说的,我可一句话没说啊,姑奶奶……” 方介亭看得愣愣。 又见马林转过身来,板着脸对着自己就开骂了。 “混账!胡说!辛姑奶奶是朝廷第一功臣,是上头指派下来最大的官儿,就连我家少帅,见了辛姑奶奶也要恭恭敬敬行个礼!你算老几?你屁事都不懂你就敢胡乱编排辛姑奶奶,我……马爷爷我要一刀劈了你!” 马林双眼瞪得浑圆,话一说完,果然锵一声,亮出兵刃就要砍。 方介亭吓得连连倒退。 “马林。”成雪融适时地喊了一声。 毕竟是朝廷四品命官,马林哪里真敢杀? 那拔刀的动作不过就是做做戏,听成雪融一开口,马林立刻收刀回鞘,立正应道:“末将在。” “知府赠酒乃是好意,干嘛不收?收了吧。” “是!” 管公主殿下说的是真是假,反正他听殿下的话,殿下说这酒能收,他就收。 他屁颠屁颠地上前去抱走了方介亭护在怀里的酒坛子,特别开心。 而方介亭,当着众多下属与围观百姓的面就这么被狠狠地打了脸,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了很开怀。 成雪融笑笑,缩回车厢。 “收了酒就走吧,依我看元荈府也没什么好的,快走吧。” “是。” 马林坐回车驾的位子,驾马欲走。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高喊。 “马参将——” 众人望向声来之处。 只见一匹快马如风驰电掣。 “马参将。”来人滚鞍下马,缁衣长袍一撩,对着马林单膝跪倒。 “造火药、守昭阳、抗周尧、护西南,郭少帅与马参将堪称我西南守护神,当受我等一拜。” 说着,他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以额触地,结结实实给马林磕了个头。 随着他这一磕头,守城的府兵、围观的百姓也都跪了下去。 场中还站着的就剩脸色犹如调色盘的方介亭以及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连串的下属和幕僚。 成雪融透过帘缝,眼睛发亮地看着跪着的这个蓄有两撇小胡子的男子。 他策马下马动作利落,落地后单膝跪地乃是军礼,振臂一呼就有无数军民呼应。 当过兵、有身手、还得民心。 成雪融不由得对此人多看了两眼。 马林也觉得这人很合眼缘,下地去把人扶了起来。 那人才道:“卑职黄智可,元荈府兵房经承。不知马参将驾临元荈,是为何事?” “没事。路过而已,兄弟保重。”说完,驾一声,扬长而去。 方介亭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对着他堂堂知府,马林是开口就骂、拔刀要杀,对着那区区经承,反而纡尊降贵、称兄道弟。 这口气是真咽不下去。 可黄智可不知前情,自然就不明白方介亭,兀自向他行礼,“卑职见过知府大人,大人恕罪,卑职正在城外布防,来晚了。” 方介亭狠狠一拂袖,怒骂一声,滚。 何止是来晚,你根本就不该来! 不仅不该来,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当兵房经承! 你要不当兵房经承,城门守卫就不会这么严,路过的潜水大人物就不会被逼出水面! 本官也不至于送出去那么好一坛青梅酒,完了还让你们啪啪啪这么打脸! . 正当成雪融歪在马车里惬意地喝着青梅酒向北赶路时,她身后的昭阳府迎来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劫难。 周莫亲领大军直逼昭阳府,称走丢了一个侍妾,怀疑是被昭阳府抓捕了,要求昭阳府交人。 哪有人? 昭阳府里谁也不会大变活人。 于是,周莫下令进城搜人。 昭阳府知府范希文早听过郭显仁分析,知道周莫向大成认罪的诚意含水分,猜测周莫向西南发难的可能性也存在,一见周莫这兵临城下的阵仗,就知道今儿昭阳府得受一番苦难了。 按律,昭阳府配置有府兵五百,但那就是看家护院用的,早在郭显仁接管昭阳府之前就已经牺牲得七七.八八了。 后来,郭显仁接管了昭阳府,军.火、士兵两手抓。 一方面成立火药作坊,秘密地、大批量制造火药,另一方面成立民兵队,带出了二万名上了得战场、投得了火药的民兵。 可周莫撤兵请罪、朝廷准公主和亲,郭显仁于是东去参战,已经带走了火药作坊、大半的火药、以及两千民兵。 民兵的补充与操练并不困难,难就难在,仅有二万民兵,至于守城利器火药,也不知藏在哪,只听说没那么多。 而城下乌泱泱一片,周莫麾下骑兵、步兵全体出动,一万五千名神骑兵、六万名精步兵,将昭阳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临打仗才去造火药吗?闭着城那也得造得出来呀! 范希文两股颤颤,民兵队军心大乱。 怎么办? “先别怕。”范希文站在城头上,抖着声跟民兵队姓赵的领队商量。 “郭少帅离开之前说了,朝廷既然答应了送太长公主过来和亲,那在太长公主到来之前,周莫就不会再起战乱。” 因此,郭显仁才敢走得那么潇洒,兜一兜衣袖,带走了昭阳府大半的军.火和兵力。 “眼下我们最重要的是保全自身。”范希文抹去额上冷汗,“二万民兵、四万居民、六万流民,十二万性命要紧。” “所以,我们开城。”范希文咽了口唾液,“将城中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等等一切值钱的东西献出去,请求周莫勿杀无辜。” “至于火药……”范希文看了在场各人一圈,“反正我是不知道火药作坊在哪、火药仓库在哪,郭少帅藏得极好,想必就算是让周莫来搜他也搜不到。” 赵领队与其他几个小队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头都同意了范希文的提议。 “……姓余的造反、姓周的杀掠,我们像条狗一样被赶出了家门……” “……遇到郭少帅,拿起弓箭、拿起火药,我们才算是做回了人……” “……说什么搜侍妾,摆明了就是找火药,可火药万万不能让姓周的得到……” “……范大人你不知道?……好,你不知道,就好……” “……那昭阳府中十二万性命,还有我老赵家一对寡母孤女,就拜托范大人了……” 几人断断续续说完这么几句话,手中刀一横、一拉,血溅城墙。 他们都是知道火药作坊、火药仓库的人,怕落入周莫之手,扛不住严刑酷打泄露机密,因而选择自刎,以全大义。 众人嚎啕大哭,一地热血烫熨了他们内心深处对周尧铁骑的恐惧,激起对周尧国大军的愤恨,民情奋勇,都吵嚷着要与周尧狗决一死战。 “战?我们只有二万民兵,火药也一个不剩,拿什么打战?” 范希文一再地分析、安抚、劝诫,终于压下了民愤,再三交代“献出身外物,不要反抗,保命要紧”后,大开城门,迎周尧军入城。 周莫一脸冰霜,并不看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只问范希文:“阿傩辛在哪?” 阿傩辛? 郭少帅救回来的那个大成功臣,住在官府后衙的那个? 范希文执礼答道:“……辛姑娘已经离开……” “胡说!” 昨日他还亲眼在这见到她的! 周莫一挥臂,手中长刀已割开了范希文颈部动脉,血如泉涌,范希文瞪大了双眼,身体直直地向后倒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惧的尖叫声。 周莫冷冷下令:“给本王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阿傩辛找出来!” 周沈慎应是,嘴角勾着冷笑。 在他看来,四哥是让美色给糊住脑袋了。 先是一头扎进武湖里死命地找,找不到了又抱着衣冠冢死命地醉,醉了几天醒过来,却是把自己从建元帝那儿叫了回来,然后对大成朝廷又是请罪又是请婚的,毫不犹豫就断了和建元帝的联盟。 数年呕心沥血,一朝付诸东流。 虽说大成有了火药,建元帝必败,但大成内忧外患,短时间内也腾不出手来应付周尧。 依他看,此时四哥就该坚守西南,争取时间研制火药,说不定还能和大成干上一仗。 再不济,不拘是粮食还是金银,狠狠地咬上大成一口再往国内退,也是可以。 但那么痛快地就给大成认了罪、服了软,让咱堂堂周尧的面子搁哪儿去? 四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可他周沈慎还有野心、还要大业。 见周莫随手抓了一个民兵来问:“带路,领本王去阿傩辛住处,本王饶你一命。” 周沈慎立刻上前向周莫保证,“四哥放心,小弟一定帮四哥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心里却想着,不过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可恶女人,要什么紧? 找到了走一遍大刑出出气是好,可要让人跑了也不必急着去追,难得进了昭阳府,抓紧时间、掘地三尺先找出郭显仁遗留的火药,才是第一要务。 目送周莫去了官府后衙,周沈慎下令:“把民兵,还有衙门属官,从知府……哦,知府已经死了……那就知府下面的师爷和幕僚,以及各房经承、典吏,还有教授、医官什么的这个官那个官,全部!以及各人全体家属!都抓了关进牢里。” “鞭刑、杖刑、水刑、烙刑,剥皮、抽筋、凌迟、烹煮,都随意!要见着合心意的美娇娘,叫弟兄们先尝尝也可以!只要记得——必须问出火药的情报!” “行了就这样,都下去吧,没事别吵着殿下就行。” 于是,一场关于劫掠、jian杀、屠戮的劫难就这样在昭阳府里上演了。 第193章 惊变 昭阳府里一切劫难,成雪融半点儿不知。 此时的她,双驾马车一下一下晃着,青梅小酒一口一口喝着,喝完了,把马车当客房,停在林子里呼呼呼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才刚好进入茂州城地界。 再行半日,进入茂州城,城中景象却让成雪融大感惊讶。 茂州地处沅水之北,远离战火,数月来并不曾直接受到建元军或周尧军的劫掠盘剥,官府有钱、百姓有粮,城中最多多些流民乞丐、对当地治安或有冲击,但何至于发生眼下这般的动乱? 再者说,周莫认罪、公主和亲的天大好消息已经传遍了西南,和平都在眼前了,这些人乱什么乱? 成雪融命令马林不许开口,另外遣了乌步昂下车去打听。 乌步昂随手拦了个人,问:“敢问这位老哥,乡亲们这排着长队都在做什么呢?” 做什么?没见那排在前头的人都把粮食一袋一袋往家里扛吗? 那被拦住问话的男子脸上现出几分不耐来,硬邦邦答了句废话:“买粮食。” 哦,买粮食,这我们都看到了。 买粮食,这事儿本身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西南这个遍地水田、稻谷一年两熟的地方,百姓们一臂挽麻袋、一手攥铜板地,争着抢着都要买粮食,这就奇怪了。 也幸得下车去打听的人是乌步昂,他对西南的情况比较了解,当下一五一十地就说开了。 “……战没打过来,早稻也没歉收,乡亲们家里该还有存粮……现下八月,再过两个多月,晚稻也能收了……怎么家家户户都要买粮?” “嗨,那不是怕吗?”有路过听到的乡亲就随口接了一句。 “以前的战是没打过来,但那不是因为有郭少帅在昭阳府顶着吗?现在郭少帅走了,昭阳府也没了,咱不先藏好粮食,等周尧狗来了,哼哼,就等着活活饿死吧!” 这话如平地起了一个惊雷,把成雪融和马林都从马车上炸了下来。 “昭阳府没了!” “昭阳府怎么会没的?” 这个话题很火热,也不用专程拦着谁来打听了,路过的百姓你一句、我一句,就够几人把大致情况都听明白了。 “今天城一开,从昭阳府逃出来的流民就涌进来了……” “唉,那可怜劲儿,没一家是齐齐全全不死人的……” “说是那个桀王殿下又发疯了,非说昭阳府抓了他的侍妾,带着大军围了昭阳府,杀进城找人了。” “找人是假的,找火药才真!” “那个桀王进城后就说了个阿什么的名字,然后把知府杀了,自己就躲到后衙去了。” “这阿什么的名字,说不定就是那个桀王瞎编的!” “看他手下那个也不知道是姓周还是姓沈的,逮着人就问火药。” “就是可怜了官府的人,自己搭上一条命不说,连家里老小都没放过……” “还有那些民兵,几个领队是自己拔刀自己了结了自己,英勇就义了……” “还有二万民兵呢,都关进大牢了……” “大牢变地狱啊,说是用上了刑,里边传出的声音鬼哭狼嚎的……” “瘆人啊,听说有些胆儿小的,听着听着就厥过去了……” “最遭殃的还是妇女,说是还有把人剥光了钉在门板上就……” “我呸,周尧狗!” 百姓中有谁一口唾沫狠狠吐到了地上,成雪融面色泛白往后栽倒。 周!莫!竟敢屠我西南百姓! “掉头!回去!”成雪融歪在金银花怀里,反手抓住乌伽什要给她号脉的手,咬牙切齿吩咐:“立刻!马上!掉头,回昭阳!” “不行!这没用!”马林立刻反对。 他也是气得双眼发红了,但理智还在,客观地给成雪融分析战事情况。 “二万民兵已经被屠,火药成品也都被少帅带走,火药作坊倒是还在,只放着些材料,好在伪装得很好,就算让周莫找到了,也发觉不了。”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是没兵马没火药,再看周莫呢?” “他亲领驻扎武湖府的就有五千神骑兵、一万精步兵,再加上借给建元帝的一万神骑兵、五万精步兵已经召回,如今他手上至少有一万五千神骑兵、六万精步兵。” “以我们八个,”马林手腕一转,将每个人都点了一遍,“对上周尧七万五千兵马……” “呵呵。”最后,他绝望地干笑。 “那怎么办?”乌步昂追问。 “原地停驻,我去找茂州知州,收编民兵,操练备战;金银花、夏枯草选址购料、制造火药;同时向朝廷请援……” “那昭阳府怎么办?还有十万数的百姓呢!” “还有,元荈府呢?元荈府和昭阳府相隔甚近,周尧军在昭阳府找不到火药,接下来会不会去元荈府接着找?” “你们错了,周莫在找的并不止火药。”忽然,成雪融开口打断了几人的争辩。 “周莫进城后问了个名字,阿什么?”她沉痛地闭了眼,一字一顿道:“阿、傩、辛。” “不可能!”乌伽什抢道:“阿姐,你已经死了!” 这指的是成雪融诈死的事。 他的意思是,周莫亲眼见着阿傩辛被炸死在武湖之上,不可能会到昭阳府去找人。 “但是,周莫发现了。” 成雪融睁眼,眼神坚定、犀利。 “还记得在昭阳府街市,那个抓着我不放的疯老头吗?说什么得了失心疯,他那是装着疯来查我,他专程看了我的手……” 她手上的金蚕丝掌套做不了假,还有掌套下的伤口,周莫以前也见过。 还有,那些跟随着那疯老头的人都说了什么? 说那疯老头心心念念的“小妹”是让水给淹死了的,套在她诈死的地点上,正好吻合。 所以,那个疯老头就是周莫! “周莫确实想要火药,但他屠城,除了是想逼问火药的情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怕是在泄恨。” “周莫之恨因我而起,昭阳之难因我而起,只要我出现了,周莫多少就会停手。” “那阿姐你呢?”乌伽什吓得紧紧攥着成雪融的手。 “阿姐你不能去,那个周莫喜欢杀人,他这么生气,万一见着你,把你也杀了怎么办?” 周莫会杀公主殿下? 马林觉得这倒不会。 殿下诈死之后,周莫怎么在武湖上找人、怎么给殿下立衣冠冢,为了殿下甚至向大成低头,还想娶了宫里那个替身去做“阿傩辛的替身”,种种事迹,马林都知道。 周莫是真对咱公主殿下动了心的。 因此,公主殿下这一去,吃点罪是有可能的,但丢了命倒是不会。 可就算如此,他马林也不能同意啊! “小祖宗,末将奉了少帅的军令随身保护您,您要救昭阳百姓,这该!可您要想牺牲自己救人,不行,我马林第一个不答应!” 成雪融垂眸沉吟,觉得确实是不能答应。 她是多大一张牌,她心里知道。 这要是再次落到周莫手里,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总少不了让周莫一阵苛待,她是受得了,可她身边的人哪一个受得了? 那时候都不用周莫说的,乔佚、郭显仁、马林、昂、相、格、什四位祭司,甚至朝廷,只怕都要主动找周莫讲放人的条件了。 万一,周莫提出拿火药来换,怎么办? 所以,除非同归于尽,否则,她万万不能落到周莫手里。 但这也不代表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呆在茂州,不管昭阳、元荈两府官兵百姓。 “马林,你是领兵的将,你说的那些很有道理,成立军队、生产火药、请求支援,都对。但不应该是在茂州,而应该是在元荈,我们不能不管元荈。” “小昂祭司说得对,元荈府距离昭阳府这么近,周莫在昭阳府找不到我、找不到火药,他就会接着去元荈府,再找不到,他还会到临近的茂州或其他府州县去找。”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周莫攻占元荈府之前赶过去,成立军队、生产火药、请求支援,这一系列操作我们应该在元荈府进行,这样不但能够守住元荈府,更方便我叫停周莫对昭阳府的屠杀。” 马林听着点头,成雪融说的他都懂,除了,最后那句。 “小祖宗啊,您打算怎么叫停周莫对昭阳府的屠杀?” 其他人也一脸不解等着成雪融解答。 成雪融只是摇头,并无多说,只是再次保证:“你们放心,我怕死得很,我一定不会叫自己落入周莫手里。” . 定下计划,便一刻也不耽搁,掉转马头往回赶路。 路上也不敢歇了,将就着在车上啃干粮,啃得成雪融只翻白眼。 被噎的。 金银花递水、夏枯草拍背,马林怕马车颠簸再把公主殿下给颠出点啥毛病来,也停下车。 车厢门口乌伽什一掀车帘,跑了。 其他人是光顾着成雪融顾不上乌伽什了,昂、相、格倒是注意到了,但乌伽什动作太快,三人愣是没拦住。 彼此隐晦地交换着眼神,脸色越发地发沉。 然后,是成雪融喝了水缓过来劲儿了,发现了不对。 “咦,十五呢?” “阿姐!”噔噔噔小跑的声音传来。 成雪融撩起车窗帘子望出去,才看到乌伽什。 “阿姐,我在这呢。” 第194章 到京 乌伽什抱着装青梅酒的酒坛子,一回来就塞到成雪融怀里。 “这是茶!” “我跑回去跟刚才路口那户人家讨水,见到他家桌上搁着一块茶饼,就给了五个铜板,叫那当家的给我掰了一块。那当家的说这是上好的熟普茶呢,解腻消食,好喝得很,阿姐你试试。” 乌伽什咧嘴笑得很是欢喜,双眼澄净明亮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双手拢着装着茶水的酒坛子,探头往坛子里看了看,表情真有点一言难尽。 是,这水上面是飘着几块黑糊糊的东西,想来应该是掰碎了的茶饼,但是这水的温度…… 傻孩子啊,你带着酒坛子去跟人讨水,人家心善,给你了,凉的。 完了你看到茶饼,专程花了五个铜板买了,就该顺道叫人家给你换一罐子热水嘛。 冷水泡熟普,呵呵,活了两辈子都没试过啊。 但对上乌伽什这一双满是期待的眼睛,成雪融就什么话都舍不得说了,只笑笑,抱起来喝了一口。 马林爽利,一见殿下受委屈就不行了,双眼一瞪刚喊了声“十五”,就让成雪融给瞪了回去。 她吐出一口浊气,那满脸享受的模样像是真喝了什么了不得的好茶一样,转头对乌伽什说:“好喝。” 好喝个屁! 刚才路口那户人家她也看到了,一个竹篱围的院子,里边只有两间茅草屋,实打实的穷苦百姓家,能有什么好茶? 幸得是冷水泡着,茶饼的霉味还没渗到水里,只在坛子里捂出了一阵子带着霉味的气体,吸进去呼出来也就是了。 水还能喝。 “没事了,赶路吧。”成雪融推了马林出去驾车。 马车继续赶路,乌伽什又挤过来,把一个不知道包着什么东西的雪白手帕放在成雪融手里。 成雪融眼皮跳了跳。 这又是什么黑暗料理? 她真的是怕了十五的“天真无邪”啊。 帕子摊开,成雪融看到的是一个刷了油、烤得通体金黄的饼子。 挺香的,可你阿姐我才刚差点被干粮噎死,你这会儿又给我这么干巴巴的饼子,是真心的吗? “这是个月饼。” 乌伽什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是那户人家自己烤的,没那么多,只肯送我一个。” 又撩起车窗帘子示意成雪融抬头,“阿姐你看,满月呢,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该吃月饼了。” 哦,今儿是中秋啊,难怪能在那穷苦百姓家里看到茶饼。 而成雪融望着悬挂在夜空中的圆圆的月亮,双眼慢慢迷离了起来。 千山阻隔,烽火连天,她心心念念不能相忘、又狠心绝情必得推开的无双,在哪呢? . 乔佚在哪呢? 乔佚避开战火绕远路,紧赶慢紧,才终于在八月十五这一天回到鎏京。 是的,他并没有回西北参战,而是易容改扮,进入鎏京后直奔六合记而去。 将到六合记门口时,乔佚忽然停了下来。 李钺钺亦步亦趋,从西南一路跟着他跟到鎏京来了。 一路上,她是彻底地贯彻了坚持、不要脸、以及坚持不要脸的三大男神攻略准则,但此枚男神的攻略难度有点高,不管她怎么坚持、怎么不要脸、怎么坚持不要脸,男神根本就不拿正眼瞧她一眼。 终于,在六合记门口,乔佚停了下来,转身,直视着她。 “怎么了,老白?”她问。 习惯了不要脸之后,李钺钺在面对乔佚时已经不会再断断续续地说不好话了; 而且她也放开了,不会藏着掖着,也不会猜来猜去,不明白了就问; 乔佚答她和不答她的次数差不多持平,但总归不会甩掉她就是了。 不过像眼前这样忽然正经八百看着她的情况,还真是头一次。 李钺钺丝毫不忸怩地看了回去。 半晌,才听乔佚问:“李小姐,你和公主殿下姐妹相称,那你可知,她实际已时日无多?” “啊?”李钺钺惊得合不上嘴巴。 “你说啥?”她拍了拍自己耳朵,想着是不是耳屎太多、连话都听错。 “老白你刚才说什么?谁时日无多?” 乔佚只道:“是真的,你没有听错。” 李钺钺整个人彻底愣住。 “不会的,她……姐姐她那个病,是……是装出来骗周莫的,那时候我还陪着她演戏……她是演戏而已……” “是演戏。但她同时中毒中蛊,却是事实。” 族长大人给她的寒蚕蛊可压制红蔓蛇毒三年不发,就算后来她必须用心头血喂养火蛭,但火蛭有寒玉棺冰封着,她又有优昙婆罗花水蜜丸加持,这三年她本可安然无恙地度过。 可为了救这天下万千受苦受难的无辜百姓,她扔了寒玉棺,身藏火蛭、甘落敌手,她牺牲了本就不多的三年寿命,才换来建元帝的粮草不足、兵败如山,换来周尧军的请罪撤军、请婚求和。 而她自己,一拖再拖,拖到如今…… “只剩半年寿命。”乔佚道。 “半……半年?” “所以,这一切不过是她在演戏。她的那点小把戏,也就只能骗骗你、顺便再骗骗她自己,至于我……” 乔佚摇头,神色淡漠、苦涩。 他不信,或者说,他相信。 李钺钺不可置信看着他。 他仰着头,深邃眼神微敛着,投向无边无际的秋日晴空。 李钺钺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不仅有淡淡的悲伤、沉沉的压抑,更有这个不苟言笑的冷峻男子对另一个女人内敛又深刻的爱意。 “你的意思是,姐姐她根本就没有喜欢上周莫?她是为了叫你死心,所以才不惜救下了周莫一命?她是故意把你气走,又故意把我赶走,只是为了撮合我和你?” 是,她真伟大,她怕老白会在她死了之后随她而去,又知道自己喜欢老白,因此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妄想令他们三人都如意。 “可姐姐究竟把我当作了什么?”李钺钺想通了,想通了才更加地生气。 “她要真不要你了,我当然高高兴兴地接着,可她这么哄着骗着让我跟她抢人,那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她怎么就不想想我乐不乐意呢?朋友妻不可欺啊!” 乔佚:“……” 前面说的都挺好的,很有江湖儿女的豪爽之气,就是最后那句…… 能改改吗? 乔佚叹息,“其实,你跟殿下她……性子挺像的。” 脸皮都够厚,都是属于什么话都敢说的人。 “是吗?”李钺钺一听这话,气呼呼的一张脸立刻笑开了,得意洋洋。 “可不就是!要不我怎么能跟她那么投缘呢。” 但她比你聪明,她的豪爽带着过人的魄力,而你的豪爽往往不过脑子。 但这话乔佚只在心里想想,和李钺钺,他自觉还熟不到那个份上。 他拱手说正事,“我此来是为急事,此事或许会令李小姐百思不解,还请李小姐不要多问,该李小姐知道时,我自会向李小姐解释。现在,请李小姐随我来。” 乔佚说完,转身走进六合记。 . 六合记老板阮力其正坐在柜台前无所事事,见有客人进来,起身正要招呼; 便见那一身侠客打扮的男子近前来,低声对他耳语:“什祭司,别来无恙?在下乔佚。” 阮力其眉头一挑,惊喜道:“您可来了。” 瞧这样儿,倒像是知道乔佚要来,就等着乔佚上门一样。 然后,他就朝乔佚身后望去,目光来回搜寻,却始终只见一名女子,才黯然作罢。 这一趟,自己的儿子乌伽什并没有跟着来。 乔佚会意,立道:“十五现在西南昭阳府,正在照料阿傩的身体,昂、相、格三位祭司也在。” “哦,那就好,那就好。”阮力其喃喃应着,看着站在门口处一脸愣怔的李钺钺问:“那这位姑娘是……” “是阿傩在沛宁府时结识的朋友,姓李。” “沛宁府……” 刺杀建元帝、营救董志林、火烧沛宁仓,舍身守城门、无畏跳鳄池。 这些属于“公主替身夏荷”的丰功伟绩,阮力其在鎏京都听说了; 他高高举起一个大拇指,热泪盈眶,“阿傩大人她……是这个!她对得住皇室血脉,也对得住……对得住西南……” 别人或许会相信“公主替身夏荷”对周莫动心了,因而倒了戈、叛了国,但阮力其却因为知道阿傩大人是诈死的,从而从周莫的请罪请婚中推测出成雪融对西南的贡献。 “族长大人是对的……”阮力其抹了一把老泪。 “以前我有私心,我狭隘,我就只能看到乌伽……” “但以后,我愿效忠阿傩大人,愿为西南,愿为仡濮族……” 乔佚听得一头雾水。 仡濮族的秘密还真是多。 “我此来,正是为了完成和族长大人的交易。” 乔佚不说废话,直奔主题,“我需要进宫一趟,请贵族那二位后人到竹桐山走一趟。” “我知道。族长大人写了信来,让我在这里等着小侯爷,还说可以关了六合记,跟着小侯爷您回西南去。” “嗯。” 看来这一次请陶氏母女上竹桐山,不但是要为成雪融争取一丝生机,也是要彻底了结仡濮族纠缠百年的纷争了。 “我秘密回京,不宜暴露身份,此来是要麻烦什祭司您帮我送信到侯府去。” “是,小侯爷尽管吩咐。” 第195章 凤栖殿密谈·上 成雪融假扮成四大祭司之首的乌步昂到鎏京来拐百里云帆时,就住在六合记。 那时“乌步昂”常到镇北侯府去拜访,一来二去的,侯府的龚管家就和六合记的阮老板有了往来,因此,这一次的送信,阮力其送得是毫不费力。 龚管家听到下人传报,说六合记老板阮力其亲自来送“中秋礼盒”时,也没觉得多意外,堂堂侯府,就算非年非节,也常有人送这个送那个的。 和阮力其也算熟络了,龚管家就亲自迎出去,二人倚在角门处说话。 便听阮力其说:“这些年在鎏京也没挣下多大的家业,反倒是把族亲都给撇下了……前些日子西南打仗,我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听说周尧要撤军跟咱讲和了,我就想回家去……也该回去了,把我老婆子骨灰带回去……” 龚管家接话,“也好也好,月亮还是故乡圆啊……” 阮力其便把“中秋礼盒”递给龚管家,在龚管家伸手来接的时候,猛地又将礼盒拽了回去,不说话,只腾出一只手来,在“中秋礼盒”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龚管家立刻明白了。 “以后阮老板回了家乡,怕是再吃不到这么好的干货了,这一盒子,得好好收着,留给主子们吃。”龚管家抱宝贝一样把礼盒抱在怀里,颇有深意地说道。 阮力其笑笑,“那得记得时不时地拿出来晒晒太阳,可别放坏了。” “是,谢阮老板提醒,这活儿我亲自做。” “好,辛苦龚管家了,那我告辞了。” “阮老板慢走。” . 送走阮力其,龚管家果真抱着礼盒去了库房,遣退左右后,他把礼盒打开,只见一个牛皮纸信封正放在六色干菇干笋之上。 信封没有封口,龚管家一拿起,便发现信中有信,再拿出一看,才大惊失色。 那是一封加盖了十三道火漆的加急信,封面上写着“镇北侯乔佚密呈皇太后亲启”。 龚管家知道事关重大,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就备下重礼,同样以“中秋送礼”的由头,去了皇太后梁师赞的娘家,梁询梁太尉府上。 梁师赞是个聪明人,梁师赞的爹梁询自然也不笨。 这些年梁师赞一心一意为太子筹谋,尤其在官家后宅圈中,明的暗的攥着不少人心和耳目。 而梁询自诩清流,成淮帝在时,他把女儿的行动看在眼里,却从不说破,更不说插手。 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管了。 但龚管家却记得小侯爷说过的,梁询与太子妃……哦,如今已经成了皇太后了,他二人父女同心,若是有事想找皇太后又一时找不到的,可以上梁太尉府上去。 于是,龚管家揣着密信,同样以“中秋送礼”的由头,把密信送到了梁询手里。 当夜,一顶乌篷小轿便从太尉府秘密地来了六合记,接了乔佚之后又偷偷地进了宫。 . 梁师赞亲自到凤栖殿门口相迎。 轿门掀起,首先露出的却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来人惶恐下轿,屈膝欲跪,便让梁师赞给搀住了,“父亲免礼,快里边请。” 来人乃是梁询,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尚算壮年,但或是为国为家劳累过甚,一张脸显得很是沧桑。 紧接着,又一个人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一身锦衣却戴着斗笠,屈膝对着梁师赞就要跪拜。 梁师赞忙虚虚将人拦住,“切勿多礼,快快进来说话。”说着转身,进了凤栖殿。 殿中已备着点心清茶,梁师赞先引着梁询在正厅坐下,“父亲受累了,且先歇息。” 梁询嗯了一声,这会儿看着女儿的眼神满是怜惜与慈爱,“去吧,为父在这看看书。”然后便真从袖口里掏出一本小册若无旁人看了起来。 梁师赞扫了一眼,见到《资治通鉴》四个大字,才转身领着方才那锦衣男子到另一桌坐下,亲自斟了茶送到那人跟前。 “小侯爷见谅。”她说。 乔佚脱下斗笠,还有点晕头转向。 他在写给梁师赞的信中说的是夜探、密谈,结果梁询欲盖弥彰地一顶乌篷小轿就杀到了六合记,让他换锦衣、戴斗笠,一路欲盖弥彰地又杀到了凤栖殿。 宫里宫外多少双眼正盯着凤栖殿呢,这样一来,只怕“梁询携秘密男子夜访皇太后”这事,明天就该成了朝堂上不用说的秘密了。 梁师赞抬眼扫了下乔佚背后大开着的殿门,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大雅、小雅,再往外,贼眉鼠眼的太监宫女往返不断。 她淡笑,低声道:“哀家这样,只是想安一安福寿殿的心。” 福寿殿,太皇太后郭氏的起居之处。 太子未及登基便暴毙,皇位落在了两岁的韫玉身上,梁师赞也跟着从太子妃升级为皇太后,同样地,郭皇后也成了太皇太后。 皇帝年幼,无法理政,按祖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二人皆有垂帘听政之权。 可一山不容二虎,一道稀疏的珠帘之后也容不下两位主子,于是,郭氏和梁氏便算是对上了。 “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哀家无意与母后为敌。” 梁师赞执杯轻啜,也不知是否是那六安瓜片泡得太酽,她蹙眉,慢慢吐出一口气。 半晌了,忽听她换了话音,黯然言道:“我殚精竭虑要为韫玉守住这份大业,并非是因我贪恋权位,也不为梁家尊荣显贵……” 乔佚听着,便斜眼去看梁询,梁询一手拿书一手捏着花生豆,正眯着眼全神投注在书本里。 要不怎么说梁师赞聪明呢? 有这么一个聪明的爹,她能差到哪里去? 又听梁师赞道:“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太子殿下,这个……融融懂的。” 乔佚嗯了一声。 这个,不仅融融懂,他也懂。 梁师赞可算是应董志林所求才当这太子妃的,说到底,她不过是想成全董志林对太子的一片忠诚辅佐之心。 而梁师赞本身又是极有政.治天赋的,面对大成眼下的内忧外患、千疮百孔,她提出了许多中肯的建议,颇得朝臣赞誉。 却不想,因此就惹了太皇太后不乐意。 “母后对我不满,由来已久……父皇驾崩后,我随太子殿下住进宫里,确实是对后宫诸事颇多言语,但却并非是为夺权,只是为了……” 她欲言又止,举杯微微向着桌沿一倾。 乔佚懂了。 那是凝雨殿的方向。 梁师赞干预郭皇后主理后宫,为的是要防着凝雨殿里那一位。 她知道凝雨殿里那一位是假的,可郭皇后不知道啊。 梁师赞怕郭皇后跟凝雨殿走得近了反而惹祸上身,因此在郭皇后和“琼英公主”这对母女之间,做了不少“坏事儿”。 说起来,梁师赞这是受他拖累了。 乔佚起身就要请罪,梁师赞忙将他按住,扫了梁询一眼后又对他摇头。 电光石火间,乔佚明白了。 梁询之所以会参与到这一场密谈中来,并不是因为事实能够允许梁询在场,而是舆论需要梁询在场。 一个年轻、新寡的皇太后,深夜召见外臣男子,若无梁询在场,传出去只怕她梁师赞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有些事,确确实实是梁询不应该也不可以知道的。 比如,真假公主的事。 于是,乔佚慢慢地坐了回去。 梁师赞又一叹,“母后她为人温庄和善,处事公正且赏罚分明,多年来主持后宫诸事,可说无可挑剔。但治国不比治家,恩得施、威得立,还得广纳谏言、群策群力才是。” 梁师赞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太皇太后郭氏不会当政。 不但不会当政,连朝臣们提出的许多中肯建议都不采纳。 说到底,根源还是在太皇太后之父郭国公那里。 年过八旬的老将军了,顶着高高在上一等国公的爵位,从战场上退下来之后,却没能在朝廷上谋得一个实职,多年来赋闲在家,多少憋屈了些。 不曾想,一夜之间又成了皇帝的外曾祖父! 眼看着自己最是谦恭和善的女儿竟要坐到那副珠帘后、挑起大成的重担; 郭国公心里又酸又涨,再看到陪着女儿进去的还有另一个自称哀家的女人,郭国公心里顿时慌了。 用梁师赞的话说,这叫莫须有的猜测; 用乔佚的话说,这叫未雨绸缪; 用成雪融的话说,这叫被迫害妄想症。 从干预郭皇后治理后宫、离间郭皇后与“琼英公主”的事情来看,他认为这做儿媳的已经把婆婆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了,于是不停地在前朝后宫蹦跶着、撺掇的,就想着把梁氏打下去。 打就打吧,你把人打下去,自己能顶半边天那也行啊,可事实是,他不行。 郭氏一门显贵,全是因了有东南五十万水军,可在京畿之地,受成淮帝多年制衡,他愣是没成什么气候。 如今时时事事都跟梁师赞反着来,纯属捣乱。 “倒是小侯爷,今夜就这样让哀家请了来,倒是无辜受累了。” 梁师赞歉然浅笑,又亲自帮乔佚斟上茶。 乔佚忙应了一声,“没有的事。” 这事错综复杂,实在说不上是谁拖累了谁。 成雪融托董志林送来亲笔书信,要梁师赞帮着将整天无所事事就在西北军营里乱晃的“超一品军司大臣”郭显良拨给董志林做使团护卫出使北越,梁师赞应了,通过梁询将这事给做成了。 这一举动,相当于解救了乔佚。 然后,梁师赞就被划分到乔佚那一派去了。 乔佚是哪一派? 还带着通敌叛国嫌疑的嫌疑人啊。 “既然母后认为哀家和小侯爷都不是好人,那哀家密诏小侯爷回京、哀家秘密召见小侯爷,这事倒不如就摊开了给福寿殿看看,也好叫福寿殿知道哀家没什么本事。” 饶是乔佚不苟言笑,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翘了翘嘴角。 梁师赞在回护他的同时,又是示弱、又是示强的,这一手功夫真是绝了。 他擅离军营、秘密回京,所犯乃是死罪,可她一顶乌篷小轿、欲盖弥彰,轻飘飘地就将这一切变成了镇北侯奉皇太后密诏回京。 而这一场密谈漏洞百出,那些盯着凤栖殿的人肯定得意洋洋,觉得“皇太后不过如此她跟谁密谈我都知道”,可究竟谈的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原来乔家军早投靠了梁氏一派。 就是这么轻飘飘地,在麻痹对手、降低对手对她防备的同时,举重若轻把三十万乔家军拨入了自己的队伍之下。 还以为乔家军没站队? 怎么可能,人家都由梁询带着去见皇太后了,人家支持的就是梁氏! 好了,本来就势均力敌的郭梁两派,因着乔家军的加入,令梁氏崛起了。 玩政.治? 谁玩得过梁师赞。 “娘娘放心。如微臣在密信中所奏,微臣此来是为说服太长公主南下和亲,此事又恰可表我丹心、证我清白。” 乔佚清白了,此前一直回护乔佚的梁师赞就无过有功,成了明辨忠奸的主儿了。 又是明主又得大势,投诚梁师赞的人必然更多。 这是乔佚和梁师赞之间的双赢合作。 第196章 凤栖殿密谈·下 “如此,哀家就先谢过小侯爷了。” 梁师赞引身微躬,乔佚忙起身还礼。 又听她问:“还不知小侯爷打算如何说服太长公主接受和亲?” 乔佚扫了梁询一眼,打哈哈道:“太长公主和亲周尧已成定局,微臣能做的,也不过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是还得劳请太后娘娘代为引见。” 梁师赞笑应:“小事一桩。” 乔佚那一番眉眼官司,她可都看懂了。 小侯爷这是要借着这个势头,把凝雨殿里的假公主给弄走! 假公主不肯和亲,一言不合就装病,三天两头就寻死,因此对外,朝廷只说是钦天监在看日子。 听闻这假公主和小侯爷、融融之间另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否则不会一再交代自己留着那假公主的命,想来要说动那假公主离京,还真得小侯爷出马不可。 于是梁师赞摆出一脸欣慰的笑,打发了心腹宫女大雅去凝雨殿相请百里云帆。 . 一时无言。 梁师赞几次张口想问西南那边成雪融的近况,可碍着梁询在一边,怕真假公主的事露了出去,因此不敢相问。 倒是乔佚,看梁师赞频频偷窥梁询,又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猜到了,隐晦说道:“娘娘放心,西南那边一切都好。” 融融她,也好。 “好?……那便好,那便好……” 梁师赞捧着茶盏转来转去,可见心绪有些激荡。 “西南之事……将了,西南那边的……” “一应功臣,无论男、女、老、少、华族、异族,都应传召回京,分功领赏。” “对,对……当传召回京,分功、领赏……” 就算融融她再当不了公主了,可该是她的尊荣,还得再找些名目还给她。 梁师赞脸上尽是为成雪融的欣慰。 诚然,鸠占鹊巢,她受委屈了,可她能免了和亲,能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为成雪融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梁师赞脸上又现出另一种愁容来。 她沉吟、踌躇,几次扭头去看一边坐着看书的梁询,许久才听她慢慢地开口问道:“那两位……义士,他们……” 乔佚眉一挑,知道梁师赞这说的是江离和当归。 而她最想打听、最关心的,怕是深入北越、与虎谋皮的董志林。 “娘娘放心,江离、当归是微臣早年闯荡江湖时结识的朋友,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二人绝无歹意。至于他二人真实身份……” 他抿唇、稍顿,起身向梁师赞请罪,抱拳的手却是向着梁询。 “微臣愚钝,虽相交多年却丝毫不察他二人身份有异。” 那边“两耳不闻身周事”的梁询手捏的一颗花生豆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而梁师赞听着乔佚的话,眼底担忧终于慢慢散去。 乔佚不多在前朝走动,因此梁询对他不了解,但因着成雪融,梁师赞和乔佚多通密信,对乔佚,她倒是知道一些。 他那话前言不搭后语,敢为朋友担保、却丝毫不知朋友底细,这可一点儿不像他的言行。 这在不了解乔佚的梁询听来,不免感叹“镇北侯出身江湖为人终究只知仗义”,然后忧心身陷北越的董志林、郭显良等人。 而梁师赞呢,她听懂了乔佚的画外音。 他是真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至于说什么不知内情,那压根儿就是反话。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那个化名江离的义士他实际是北越国九殿下,而这位九殿下心无歹意,他会压下西北战事,会保董志林安然无虞。 再没有比这事儿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可这事却不能让包括梁询在内的其他人知道。 镇北侯通敌北越的嫌疑还没洗清呢,再爆出来镇北侯早就知道北越国九殿下的身份且跟他私交匪浅只是对朝廷隐瞒不报,那这是想害镇北侯呢还是要害镇北侯? 当归大概也是顾虑到了这一点。 因此,这一支千人使团浩浩荡荡出发,在北阴山递交关牒要进入北越国境时,当归才叫江离站出来。 江离手持代表他九殿下身份的武字玉牌,声称他在大成朝游历时遭到刺杀,是董志林救了他。 董志林惊得几乎要掉下巴,满脑子里想的是: 公主殿下把这两位义士给了我,事先是否知道这两位义士的身份? 若是不知道,是不是代表他们是蓄意潜伏在公主殿下身边? 可细作这活儿,至于让一国殿下亲自去做吗? 这边董志林张着嘴巴、杞人忧天,那边江离已经对着前来接待的北越官员说完了一个感人至深的社会主义兄弟情故事。 说什么董志林误以为他是江湖武夫却不因他出身低微而轻视了他,救了他性命之后又对他诸多关心、诸多保护,一次又一次把他感动得伏地痛哭之后,他终于认了董志林做异姓兄长。 又说什么这么多年他频频遭到刺杀,全赖兄长保护。说他早已对回国一事心灰意冷,是前不久兄长下狱,他担心不已亲去营救,救出来之后见兄长还是愁容满面,一打听才知道是为了北越屯兵西北想和大成打仗的事。 当时江离的原话是:“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嘛!所以我就请兄长安排精兵,借着出使的由头,把我护送回国来劝劝架。” 得了,咱磨刀霍霍正准备跟人干一架呢,结果小主子蹦出来说那是自己人他准备要劝架。 那这架,还打吗? ——打不打的还是另一回事,重点是,眼前这个手持武字玉牌却满身市井气息的人,他真是咱在外游历、多年不归的九殿下? 有官员说:“瞧这脸,像!” 旁边的官员翻白眼,潜台词是:像啥像呀,咱陛下是四方脸! 那官员又说:“像咱皇后娘娘。” 旁边的官员又翻白眼,潜台词是:吹啥牛逼呀,皇后娘娘不是住在后宫就是躲在帘后,谁看得清? “皇后娘娘与栾国舅一母同胞,传闻他姐弟二人极是相似,你们再瞧瞧……” 众官员一瞧—— 哎哟不得了!那张脸跟栾国舅,可不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大伙儿热泪盈眶啊,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董志林救了殿下一命,还编了个使团、浩浩荡荡地、一路把殿下护送了回来。 于是,西北的战事就这么搁置了,栾国舅匆匆忙忙从莱安赶过来,果真认下了这个外甥殿下,然后好声好气、好酒好菜,要把九殿下迎回宫去。 九殿下却不愿意。 “我谁也不相信。”他这么说:“这几年我不是没想过回国,可我被人盯上了,三天一谋害、五天一刺杀,这是有人要取我的命!只有我的兄长可以保护我,除了我的兄长,以及我兄长带过来的这一千兵马,我谁也不相信。” 众官员嚎啕大哭啊。 这是哪个天杀的,处心积虑想取咱殿下的命? 这么多年拦着不让殿下回国,还把咱殿下给逼得跟故国离了心! 然后,奏折如雪花纷纷飘向了北越皇帝的案桌。 不日,北越皇帝颁下圣令:迎九殿下回莱安,准大成千人使团相随。 于是,董志林的千人使团成了北越国九殿下的护卫队,一路浩浩荡荡进了莱安。 金銮殿上,九殿下与北越皇帝父子相认、抱头痛哭。 董志林作为九殿下的异姓兄长,也得到了北越皇帝盛情款待。 可这,本该是属于乔佚的荣誉。 “说来说去,还是董大人抢了小侯爷的功劳,小侯爷委屈了。”梁师赞道。 “微臣不敢,为国效力本就是为臣者本分,微臣不敢妄想居功。”乔佚道。 .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官话,便见大雅从凝雨殿回来了。 近前回话:“奴婢向太长公主说明小侯爷在此,说是娘娘相请,太长公主很是欢喜,无奈头痛欲裂,实在无法出行,令奴婢向娘娘、小侯爷转达歉意。” 梁师赞与乔佚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请太医了吗?太医院有一种香薰枕,可疏痛助眠。打发人去太医院取几个,给太长公主送过去。” 大雅伶俐得很,立刻便答梁师赞:“太医院离得可远了,跑一趟下来得费不少时辰。那个治头痛的香熏枕奴婢知道,咱殿里就有。” 她说着,便进了内间,捧了一个描着松鹤延年图的竹枕出来。 “上回娘娘头痛,太医院不是给送了两个过来吗?用了一个,这个还没动呢,不如就先拿这个给太长公主送过去?” 梁师赞满意地嗯了一声。 乔佚便道:“我去吧。” 他起身走向梁询,“梁大人,劝说太长公主和亲一事十万火急,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下官必得亲自走这一趟,还请您老见谅,在此稍等片刻,下官去去就来。” 梁询捏着花生豆搓了搓,搓去了一层红皮后又撒了手,抬眼故作迷迷瞪瞪的样子,“啊?小侯爷要去哪里?去吧去吧,老夫正看得入迷呢。” 他说着便翻了一页,乔佚扫过去,见是《豫让刺袍》。 看了一晚上,才看到《资治通鉴》第二篇。 乔佚心里呵呵,嘴上说:“那下官先去了。” 梁询随口应道:“小侯爷请自便。” 这事儿,就算是捏着鼻子也得让镇北侯自便了。 满朝上下,谁不知道琼英太长公主对镇北侯的执念? 可当此国家内忧外患之际,就算是棒打鸳鸯也得让太长公主和亲去! 在大国大义面前,小情小爱都是狗屁。 更何况,人家镇北侯从头到尾,就没有表现过对太长公主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为了不娶太长公主,人家可是连断袖、不举这样的屎盆子都敢往自己头上扣的。 可太长公主偏偏看不开,尤其在父丧、兄丧,接二连三一番打击下来,竟决定要“青灯古佛了余生”。 了啥余生啊,既然生做皇家帝姬,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就该发光发热,用和亲换取和平! 于是,从太皇太后、皇太后,到前朝三公、文武百官,甚至有民间义士迎着酷刑告御状、敲登闻鼓的,各种劝说、各种奏折、各种怨怼、各种咒骂,满天飞。 可就是动摇不了太长公主那一颗虔诚向佛、动不动还以死相逼的决心。 好吧没法子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不管合不合情理了,既然镇北侯愿意,那就叫镇北侯去试一试吧。 梁询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乔佚换了侍卫的服饰,跟着大雅去了凝雨殿。 第197章 凝雨殿密谈 凝雨殿中一片静谧。 “嘉祥”“嘉祺”守在殿门口,“沉鱼”在外间候着,“褚嬷嬷”坐在床榻边陪着“太长公主”说话。 “娘,您说白师弟真的会来吗?”百里云帆问。 “会的。” 陶新月抚着女儿的手,蓦然用力,“阿允,你还放不下白常明吗?” 百里云帆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然后双眸骤冷,“怎么可能?女儿只是气不过。” 陶新月轻叹,“那便好。” 大业未成,不该为情所困。 “阿允……”陶新月轻轻抚着女儿的手。 “别为你爹记恨娘……娘要顾着你,就顾不上你爹了……等以后,等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你就懂了……” 又是这样的话! 各方舆论、各种压力,这半年,百里云帆都快被逼得喘不过气了,当下脸又臭了,“娘……” 她娘马上顺着她,“好,不说了,娘不说了……也快了,就快了……” 刚说快,殿外的就来了。 “呀,大雅姐姐,您怎么过来了?”是“嘉祥”的声音。 “大雅姐姐快请进来。”奉命守在外间的“沉鱼”迎了上去。 “娘娘命我给殿下送香熏枕来。”大雅一边说,一边从身后侍卫手上接了竹枕双手奉上。 百里云帆从内间走出来,见跟着大雅来的不是宫女、太监,而是侍卫,已经懂了。 “沉鱼收着吧。小厨房里炖着莲子羹,带大雅下去吃点吧。” “谢殿下赏。”大雅作福,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跟着“沉鱼”下去了。 . 正殿大门一合上,乔佚就没了方才那副低眉顺眼的下人模样,挺直了腰杆,开门见山。 “族长大人让我来转告二位,她将择日开启祭台,若你们想要祭台上的东西,就拿着你们手里那半部遗迹,亲自登山、当面去换。” “用祭台上的东西换那半部遗迹?”陶新月鄙夷的声音从内间传了出来。 “那不是为了芝麻丢掉西瓜吗,她能舍得?她是想引我们过去,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乔佚默然不语。 族长大人让他转述的这番话,可是连四位祭司都不明白的,他当然也不明白。 可是有一点,他觉得陶新月说得很对。 要陶氏母女亲上竹桐山,无异于叫她们只身入虎穴,陶氏母女怎么会愿意? 却见陶新月想了想,忽而冷笑,“果然啊,为了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公主,她还真是什么都敢做!好,我去。但她说的,择日?什么择日,到底是哪一日?” “……”乔佚想了下,自作主张说道:“一月后,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陶新月轻轻地笑开了,笑声了然而愉悦,“看来成雪融快要死了。” “让她死!”百里云帆抢了话头,“娘,我们不去!我要她死,要她死!” “你不去?”乔佚冷嗤,“你还真当自己是天之骄女了?” 百里云帆恨毒的眼神射过去。 又听乔佚道:“可你现在霸着的这天之骄女的位子,还有什么意思?” “从公主、到长公主、再到太长公主,一路走来,“琼英”二字,已被你作成了不祥的代号。” “赐婚驸马,驸马就不举,和亲他国,太子就暴毙。” “如今满朝上下、鎏京内外,哪一个不骂你,哪一个不恨你?” “你是有多厚的脸皮,竟还能心安理得住在宫里?” 百里云帆被说中痛处,蹭一下跳起,“你……” “你心急了。”陶新月淡淡开口,拉住百里云帆,笑得更加愉悦了。 “真是难为你了白常明,半辈子惜字如金的性子,现在却被逼得这么伶牙俐齿。” “……哦。”百里云帆终于恍然顿悟,紧接着脸上就现出诡异的得意神情来,“你想骗我去竹桐山?呵呵,看来她真的不行了。” 阳谋被说破的乔佚一脸平静,只问:“你们想怎么去竹桐山?” “和亲。”陶新月答。 “不和亲!”百里云帆又跳起来打断。 “娘!那个桀王为什么求娶公主,你不知道吗?什么军ji,什么夏荷,那明明就是成雪融!” 她转向乔佚,“哼哼,她可真够水性杨花的,前头gou引了你,马上又去gou引桀王,这样的人你也喜欢?还妄想牺牲我去做她的替身?我不去!我就算死,我也不做她的替身!” “不做替身,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乔佚冷笑,一字一顿地强调,“百、里、小、姐,你还真当自己是一国公主了?” 百里云帆又一次被说中痛处,再一次跳起,“你……” “气什么?”陶新月再次拦住,心内叹息着自己的女儿越来越不耐激。 她安抚百里云帆,“是真是假有什么重要?我们在这里锦衣玉食,而那个呢,快死了。阿允,只要最后是你赢,就行了。” “赢?” 百里云帆眼里忽然漫上一层迷惘。 成雪融或许输定了,可她就铁定能赢吗? 她求助地望向她娘,只听她娘说:“太长公主同意和亲,但有条件,必须由你镇北侯亲自护送,然后……” 陶新月转脸一笑,“太长公主会在途径西南时意外身亡。” 乔佚眼中寒光一闪。 陶新月这是要彻底毁了他乔家的勋爵尊荣! 试想,作为使者护送公主和亲,路上却把公主给护送死了,该是多大的罪? 要是陶新月再狠一些,一口咬死是他害死公主,他乔家落个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可都火烧眉毛了,他只能先顾着眼前,答应下来,“好。” 他这是相信梁师赞,梁师赞既知内情,到时候要真出了事,肯定会全力回护。 他这也是不放心成雪融,成雪融时日无多,他再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乔佚转身就走,“明日出发。” “我不出发!” 百里云帆往前一步,绞着手帕,心内很是恼怒。 他自踏进凝雨殿,似乎就没拿正眼看过她! “我不出发。”她赌气般说道:“急的人可不是我。” 急的是他,因此,这话的潜台词是要他对她说说好话。 陶新月只觉得自己的女儿蠢得掉渣,刚开口要制止,就听乔佚冷声讽刺,“你自然不急,像你这种心中没有国、眼中没有家、连生身父亲都可以下手毒杀的人,你有什么要急的?” “你……”百里云帆只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来。 又听乔佚道:“桀王虽然已经向朝廷递交了请罪书,但他的大军还在西南滞留,什么意思,大家都懂。满朝官员都盼着和亲队伍早日出发,好让桀王班师回国去完婚。” “你,不过霸占着太皇太后、皇太后对雪儿的疼爱,这才免了被逼着上花轿的戏码,难道你还真以为是钦天监无能,看不到黄道吉日让你去和亲?” 百里云帆迎着乔佚那仿佛看着粪坑里一条蛆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比从前更恨她。 “为……为什么?”她惊愕地后退,颤声问。 还能为什么? 还不是怪她害死了她的父皇、害死了她的太子哥哥、逼着她不得不在家国百姓和身家性命之间二选一。 可以前他自己受委屈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气的。 百里云帆气极冷笑。 “雪儿?叫得好亲密啊白师弟,可我怎么听说,沛宁府给桀王送去了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军ji?” “她叫夏荷,是吧?你说,她落在桀王手里,能逃过桀王的摧残吗?” “想必桀王对她的滋味甚是难忘,这才在她死了之后,转头来向朝廷求娶本宫,是不是?” 乔佚冷冷扫了百里云帆一眼,大跨步离去同时,留下一句,“呵呵,本宫?” “……”百里云帆尖声嘶叫,“白常明!” 陶新月揽住了状似失控的女儿。 “娘!娘,你看到了吗?他瞧不起我……他恨我……” “看到了,娘看到了……娘保证,绝不会让他好过……” . 从凝雨殿出来,大雅一路领着乔佚往凤栖殿走。 走至无人处,乔佚忽然问:“本侯瞧着太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对?” “小侯爷是指太长公主她言行过激之事?”大雅四下环顾,见无人才答道:“这事娘娘也察觉了,很是忧心,叫了景攀景医官去看,却让太长公主给赶了出来。景医官说,太长公主就是悲痛过甚、压力过大,放宽心,养一养、过段时间就好了。” 乔佚听着点头。 大雅说得好听,只说百里云帆是言行过激,但依乔佚看,百里云帆是有些疯癫。 而大雅又说出了梁师赞来,只怕百里云帆的变化和梁师赞是脱不了干系的。 悲痛? 作为凶手,百里云帆是不会悲痛的。 至于压力…… 乔佚略想了想,豁然开朗。 这一趟回京虽然匆忙,但在六合记,他已经把该了解的都了解了。 诚然,大成朝会被搅得这么乱,起因是陶氏母女在背后耍了阴招,可并没人知道成淮帝和太子的真正死因,按理说,“太长公主”不该背上不祥之名,不该沦落到眼下这么一个“官恨民骂”的地步。 这其中,必有梁师赞的手笔。 不能硬刀子动她,那就软刀子逼她,发起舆论将她逼离太长公主这个位子。 乔佚在心内暗叹,梁师赞其人,真不输男子也! 第198章 和亲 因着陶新月的要求,乔佚需出任送亲使者,索性次日一早便换了朝服上朝去了。 在太长公主和亲一事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立场一致,都是巴不得和亲队伍快快出发的; 因此梁师赞在朝上将这事跟太皇太后一提,太皇太后就点头同意了。 至于那什么“密诏镇北侯回京”算不算罪,皇太后梁师赞是这么说的。 “哀家与太长公主乃闺中密友,自问对太长公主性情还摸得到几分。太长公主对和亲之事有些抵触,说来说去还是心结未解,因此秘密召了镇北侯回京,这既是为太长公主余生欢颜,也是为大成江山安稳……当然了,终究是哀家擅作主张了,哀家认罚。” 可您是皇太后啊,谁能罚您? 皇帝还小,又没亲政,这会儿坐在龙椅上正打着盹; 而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都点头认下您的功劳了,难道还能过河拆桥,真罚您不成? 您是人人赞誉的功臣,要真罚了您,那太皇太后得失多少民心? 不划算,真不划算,皇太后您这一招真是高,高! 年迈的郭国公手拿朝板不停地抖,抖了半天,抖出来一句话,“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此事功过相抵了,太后娘娘也不必往心里去。” 珠帘后皇太后感恩戴德,朝堂下郭氏派系的官员羞红了脸。 老国公倚老卖老不要脸,抹杀了皇太后功劳还大言不惭,真是叫我等开眼。 随后,一把又尖又细的太监嗓高声唱道:“着镇北侯乔佚为送亲使者,护送琼英太长公主前去西南,和亲周尧,即日出发……” 乔佚正准备领旨,朝服都撩起来了,忽听殿外传来长长的一声“报——” “西南八百里加急军报:桀王周莫叛变,出尔反尔,于八月十四攻陷昭阳府并大肆jian掠,屠尽民兵、官府属官及其亲眷共近三万之数。” “什么!”太皇太后郭氏惊得站起,然而气极脱力,又狠狠一下跌坐到软塌上,“周莫……竟敢屠杀官兵?” “母后,保重凤体。”同在珠帘后的皇太后梁师赞忙扶住了太皇太后郭氏,一边遣了人去请太医,一边问朝臣:“周莫叛变,西南百姓水深火热,众位卿家可有良策?” 堂下朝臣们慌的慌、乱的乱,有的哭爹、有的喊娘,悲愤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相同的想法:咱年轻的皇太后可真镇定! 其实,梁师赞没那么镇定。 她脸发白、腿发抖,扶着太皇太后的双手冰凉透骨。 西南战事再起,可派谁去应战好? 郭显仁? 可郭显仁才刚加入两沅战场。 两沅战场主力是郭家军二十万,可郭家军本是水军,不擅陆战,骤然深入内陆与二十万建元军、六万周义军作战,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不占优势,几次对战下来,皆无大胜。 此番郭显仁带着的两千火药军加入抗战,乃是雪中送炭,不可远调。 镇北侯乔佚? 可乔佚手底下的兵也不能动。 北越屯于西北边境的八十万大军仍在,留着那三十万乔家军是备战的,若此时贸然抽调,叫北越那边察觉了,趁虚兴兵作乱,只怕整个西北都要让北越吞了去。 再说了,现今周莫麾下兵力远胜之前,一万五千神骑兵、六万精步兵,又是以逸待劳,若要开战,没个十万以上都别想将它拿下。 可不管乔家军还是郭家军,谁调得出十万兵? 没有兵,还想赢,除非…… 有火药! 这样的顾虑、这样的想法,不仅梁师赞想到了,乔佚也想到了,连朝堂下那些看起来手足无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朝臣们也都想到了。 可谁都不敢说。 之所以不敢说,是因为都不知道火药怎么造。 火药第一次出现是在沛宁府,都说是由那个酷似琼英太长公主的刺客夏荷发明的。 可刺客夏荷把造火药的方法教给了董志林、郭显仁,这事却没人知道。 董志林去北越了,没有开战,没有火药用武之地,旁人是连董志林会造火药都不知道。 至于郭显仁,他有私心,他想把造火药的功劳留给成雪融,因此每拿出一个火药,都说是库存、是刺客夏荷所造。 这会儿,满朝文武都以为会造火药的就是那个刺客夏荷。 可是夏荷呢? 她死了。 再怎么巾帼不让须眉,终究是过不了情关,就那么被桀王给破了心防,将要倒戈叛国把造火药的方法教给桀王的时候,郭显仁派人去将她杀了。 也就是说,火药已经失传了。 昙花一现难再复的东西,就算威力再大,朝臣们也不敢提啊。 但镇北侯敢提。 他出列,“微臣请缨南下抗敌。” “好,好。”梁师赞激动道:“镇北侯忠义勇武,其心可嘉。”然话音一转,又道:“只是,那兵马……” 何来兵马? 西南战场最大的问题就是兵马。 如郭显仁,他就只带了一个参将下西南,可说是光杆将军了,全靠在当地收编民兵、操练士兵,借助火药的威力抵抗周尧军。 而如今的西南呢,民兵被屠没了,火药也失传了,周尧军兵马还更多了。 朝臣们想想都帮镇北侯牙疼。 然而镇北侯无畏无惧,昂首凛然道:“兵马……若有,盼早至西南,若无,微臣愿与西南共存亡。” “镇北侯之心,哀家懂……”梁师赞动容道。 共存亡,他要赴西南,与融融共存亡。 周莫明明已经请了罪、称了臣,朝廷也答应了他的求娶,他却无缘无故、出尔反尔,又是占领城池、又是屠戮官兵,这其中疑云重重,令人百思不解。 他为何叛变?为何要攻打昭阳? 会不会是他发现的融融诈死的事,知道融融正在昭阳,攻打昭阳只是为了找出融融?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周莫其人狠辣偏激,不能全以常人度之。 为了一个死去的刺客,他都把主意打到堂堂一国公主身上,为此不惜撕裂与建元帝的联盟,俯首称臣,请罪求娶。 若叫他知道这刺客根本没有死,为了得到这刺客,他会有什么不敢做? 乔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十万火急要下西南。 但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因此虽然心急,却不心乱。 雪儿她,理当无恙。 周莫攻城是为了找她,若是找到了,也不会屠兵了。 以她的性子,是宁愿死都不会让周莫屠兵的。 而对付周莫,她就用自尽这一招,够了…… 既然成雪融性命无碍,那上竹桐山寻求生机之事还得继续。 乔佚想了想,便道:“还有太长公主和亲之事……” “周莫都叛变了,还和什么亲?”珠帘后,太皇太后郭氏蹭一下站起来,怒问。 “和亲之事,关乎太长公主自身,微臣认为,当请太长公主上殿来问一问。” 不说为什么要问,也不说该怎么问,就说问一问。 但听着的人都明白了。 太长公主之所以能同意和亲,是因昨夜镇北侯亲自去凝雨殿劝了一番,也不知镇北侯到底是怎么劝的,看起来似乎信心十足,坚信就算周莫叛变,太长公主仍愿和亲。 太皇太后郭氏也是能想明白这一点的,于是脸色有点僵,遣了人去,“去……请太长公主上殿来,问一问。” . 百里云帆自觉无力应对满朝大臣,因此借口身体不适,不肯上殿,只让前去问话的小太监传达了她的意愿。 “值此国家风雨飘摇之际,儿臣愿挺身而出,为国效力。” 至于怎么个效力法,她没说。 倒是皇太后聪慧、镇北侯多智,二人甚有默契,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敲定了太长公主下西南的意义。 “桀王反复,其中必有隐情,太长公主牵涉其中,乃众所周知,由太长公主下西南,定有能效力之处。” “下西南并不是一定就是和亲,融融她骑射过人,就是赴西南督战也是够格的。” “听闻太长公主生母辛贵妃就来自西南行省,太长公主至情至性,见西南落难,前往抗战也合她性子。” 珠帘后,太皇太后郭氏一听这话,猛一下睁开了眼。 融融的生母,辛贵妃…… 是啊,那就是个至情至性的厉害人物,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差呢? “去吧,去吧。”太皇太后疲惫地闭上了眼,“就听融融的,由她去吧。” . 陶氏母女充分发挥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大不要脸精神,果真什么都自己拿主意,而且拿得一塌糊涂,比如自作主张、广告天下说自己南下是为和亲。 成淮帝留下遗旨令公主和亲时,周尧国乃属大成朝臣属国,且桀王周莫是下一任周尧王的有力竞争者,派个公主去和亲,有点拿捏周尧皇室的意思。 后来周莫反了又降,在请罪之后求娶公主,大成朝同意和亲,又有点安抚的意思。 可都这会儿了,周莫降了又反,狠狠呼了大成一巴掌,大成公主还这么上赶着要和亲,就有点求和的意思,太把自己看轻了。 梁师赞收到凝雨殿那边传来的这个决定时,气得不行,太皇太后差人来问了,满朝文武也上折子了,都问太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 梁师赞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到镇北侯送过来的密信,她才算明白。 原来,那假公主路上要诈死,她怀的是坑死送亲使者乔佚的恶毒心思。 而乔佚的对策也很简单:她死,我也死。 你要我“护送不力”,想害我阖族性命,我反借你的力,来一个“舍身护主”,为我阖族再挣一个庇护。 有皇太后在上头压着,你诈死的过程如何、我护主的过程如何,全不重要,历史都在当权者手里。 梁师赞读着乔佚的密信,万千思虑转过后,只觉得对乔佚和成雪融二人很是羡慕。 一个舍了天女之尊,一个弃了公侯之贵,在为家为国尽了全力、俯仰无愧于天地时,能携手余生,最是幸福。 这是梁师赞终其一生都求不得、放不下的。 “……融融,但愿你能幸福……” 梁师赞眨眨眼,压下眼底潮热,提笔给梁询写信,“调勇武门客若干人,随镇北侯南下抗敌。” 又动脑筋给“公主和亲”披了个完美的外衣:和亲是假,行军是真,此次跟随太长公主南下和亲的奴仆杂役全是从皇宫禁卫军、皇城兵马司里挑选出来的武士,这两千人将打着和亲的名号前往西南抗战。 由此,满朝文武盛赞琼英太长公主聪慧英勇,并于八月十七清早,挥泪送别和亲队伍。 . 乔佚的死忠粉李钺钺混在送亲队伍中; 族长大人的脑残粉阮力其……哦,离开了六合记,应该叫力其什了,也混在送亲队伍里; 还有一批老熟人,梁询遣过来的太尉府门客严惟中等八人,也混在送亲队伍里。 这十数人组成一支小队伍,簇拥着乔佚,乔佚一出了京畿地界,就跑去跟陶氏母女摊牌道别。 “西南战事吃紧,我们先走一步。” “不许走!”百里云帆尖声嘶吼。 “白常明,你是送亲使者,你怎么能撇下本公主不管?这是死罪!你信不信本公主写信给太皇太后、皇太后,告你的状!” 当着他的面还口口声声“本公主”,乔佚真觉得百里云帆脑子坏掉了。 他只冷冷扫了百里云帆一眼,就转身,走了。 “阿允……”陶新月上前来摩挲着百里云帆的脊背,安抚道:“随他去吧,我们正好慢点走,等等戴充父子。” 戴充父子作为成淮帝生前最信重的道士、道童,在成淮帝死后,被梁师赞刻意安排了去为成淮帝守灵。 可以说,是被变相地监禁、看管了起来。 此次陶氏母女离京上竹桐山,正是用人之际,也是做了再也不回来的打算,因此联系了戴充父子,让他们诈死,也跟着出来了。 第199章 昭阳三屠 此时的昭阳府,正迎来沦陷后的第三个日出。 太阳如以往一样爬上来,赤中带金的神圣光芒撒落,却不闻鸡鸣、不听犬吠,不见昭阳府万千父老乡亲的安详容面。 有的,只是四起的黑烟、破碎的门扇、血迹斑斑的街道,以及来不及打扫、焚烧的尸块。 而周尧军,因为纵情的宣yin和连日的屠戮,正显得疲惫不堪。 一个个兜里揣着抢来的金银、身上挂满搜来的首饰。 有的倚着被血浸红的门框呼呼大睡,有的坐在小山般的死人堆上啃馒头喝水。 他们的大刀都卷了刃,手里的长枪都钝了锋。 每日千百遍重复着的单一杀人动作,令他们从一开始的亢奋、狂乱,渐渐变得麻木、手软无力。 而昭阳府,官兵亲眷、流民百姓、父老乡亲,共计十万性命,以八月十四周尧军进城为开始,到八月十六深夜里那一声巨大的爆炸轰鸣为结束,一个不剩,都被屠灭殆尽。 这三天,史称,昭阳三屠。 . 天亮时,马不停蹄的成雪融等人才终于赶回到元荈府。 他们并不知道昭阳府被屠城的事,只在元荈府城门下看到一批从昭阳府逃难出来的百姓。 百姓们见有马车疾驰而来,纷纷凝目,再认出坐在车辕处的马林,嚎啕大哭。 “马参将!”几名青壮男子扑了上来,跪在两边哭诉。 “周尧狗杀人啊!” “我六十八的爹被一脚踹在心窝窝,断了气……我七十岁的娘又被一刀扎了背心,跟着去……” “我一双儿女,大的才五岁,小的只两岁……两把枪,把他们挑在枪尖……” “我老婆子,还有我两个女儿……睡到半夜,连着被单一起被拖出来,当街凌辱……” “还有赵领队家……赵领队在城头自尽,他十八岁的女儿一刀捅死她娘,自己撞死在牌坊下……” 别人马林不认识,但这赵领队他却知道,原是昭阳府里的捕快,为人忠义,颇有身手,郭显仁成立民兵队的时候,选拔了他去做领队,算起来,和马林是同僚。 马林一听赵领队死得忠烈,又听他女儿贞烈不辱门风,一时又是悲痛、又是气愤,眼泪止也止不住。 成雪融怒红着眼从马车上跳下来,看流民乌泱泱的一大片,问:“你们有多少人逃出来了?” 又看了一眼天色,示意大家准备,“天亮城开,大家先进城。” 谁料,这话又引得流民中响起一片哽咽怒骂之声。 “进什么城?我们都在这守了一天一夜了,不管怎么跪怎么求,它就是不开门!” “都是大成的百姓,都是西南的百姓!我恨啊,我千辛万苦从周尧狗的刀枪下逃出来,却要活活饿死在自己人城下!” “南城门不肯开,说是向着昭阳府怕周尧狗冲进去,那这北城门呢?大白天的都关着,狠了心要眼看着我们死!” “我外甥女嫁了元荈府一户姓钱的人家,我内侄儿又娶了元荈府一个姓孙的女娃,我是他姻亲、表亲……” “咱两府就隔着矮矮一条羊牯岭,岭上那片林子是我们的,其余几座茶园是他们的,上岭摘柰采茶常有遇到……” “羊牯岭下一片水田是我们的,园地是他们的,下田下地也有打招呼……” “他们还常到咱道陵观上香求药,谁亏待他们了,见了都笑眯眯的……” 道陵观! 马林、金银花、夏枯草三人听到这名字,脸色都是一变,急问:“知不知道道陵观现在怎么样了?” 成雪融早知道昭阳府里有道观,但并不知道这道观的名字,这会儿见他三人神色有异,就隐约猜到了。 可这些从昭阳府逃出来的平民百姓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猜不到,听得马林问了,就如实回答。 “观主留侯道长去见了那个桀王周莫,要杀周莫,但没杀成,反被砍了头……” “观里三十六位道士不知道怎么样了……” “刚才从道陵观那个方向才传来一连串爆炸声,那么大声音,怕是什么都炸没了……” 炸没了? 金银花、夏枯草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失声喊了出来,“道长……” “炸没了……也好!”成雪融咬牙道。 造火药需要的那些材料,藏在道观里是最不会引人起疑的,所以这个道陵观实际是火药作坊。 留侯道长既是观主,肯定也是火药作坊的主事人,是金银花、夏枯草教出来的“继承人”,否则金银花、夏枯草不会为他的死动容。 他视死如归、行刺周莫,之后道陵观被炸,应该也是这三十六道士共同的决定。 他们要毁了火药作坊,他们愿意用生命守卫火药的秘密! “这是他们的……忠和勇!”成雪融狠狠闭了眼,吩咐下去“回头,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他们不会被大成忘记!” “……是!” “现在,进城!” 成雪融抬头看着躲在垛口向下张望的守卫兵,叫马林,“你去叫门。” 马林跟着郭显仁在西南行省立下大功,在西南地界内就算是横着走都行,守卫兵当然也不敢怠慢,见马林在城下吆喝,吓坏了。 一边差了人去请知府方介亭,一边讨好着马林:“马参将请稍等,知府大人即刻便来,您站阴凉点的地方歇会儿……” “歇个屁!周尧狗都打到你家门口了,你还好意思叫你马爷爷歇!少废话,快开城门,让你马爷爷进去!” “马参将……马参将息怒,是……是知府大人交代下来,不能……不能开城门,小的……小的也难做……” “难做个屁?论品级,你马爷爷我是三品参将,他方介亭不过四品知府。论功劳,你马爷爷我在昭阳府守了一个多月,杀了多少周尧军,他方介亭……他方介亭连个屁都没放,他凭什么不开城门!” 守卫兵:“……” 凭什么? 凭他还是知府,凭他还管着我的俸禄! 成雪融提醒马林,“方介亭不顶事。叫他们的头儿出来,就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兵房经承,黄智可。” 黄智可那一身武人气质可做不了假,当日对着马林又是跪又是拜,是真心实意把西南放在心里的,如今昭阳沦陷,她可不信黄智可会不管这些流民百姓。 “啊对,黄智可!”马林一拍脑袋,仰头又问:“姓黄的呢?他不是管着布防巡检吗,叫他出来给马爷爷回话!” “黄……黄……”城上守卫一听要找黄智可,更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交换着眼色。 “黄智可怕是出事了。”成雪融对马林说。 城门巡检、关卡布防等是黄智可分内工作,就上次他们进城的情况来看,黄智可是把这工作做得极好的。 这样理当在战时受重用的人,却忽然不知所踪,能不奇怪吗? “你看这些兵,一听我们要找黄智可就吓成这样,黄智可要真是为国牺牲了,那得多光荣,干嘛不说?……你再想想,刚才他们怎么说的?这城门,是知府下令关闭的……” “所以……”马林死命地催动仅剩不多的脑细胞去想,想了半天,啊一声惊呼。 “小祖宗您的意思是,黄智可是大好人,可他被那个下令关闭城门的方介亭给害没了?” 谁知道呢? 成雪融呵呵冷笑,叫马林,“弓箭,准备!” 作为“箭无虚发”郭显仁的部下,马林的箭术也是一等一的好,当下张弓搭箭,遥遥对准了城上的守卫兵。 “瞄准了,给我射一撮子铁头盔上的红缨下来。” “是。” 那一声“是”几乎是与羽箭飞出去的破空声同时响起,然后便听急促的一声“啊!” 几缕红艳的丝线从城头飘下。 . 城头上,隐在城墙后不敢探头看的方介亭被忽然飞上来的羽箭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至于那被削掉了盔顶红缨的守卫,直接都便溺了。 刺鼻的骚臭味四下飘散。 “大……大人……”师爷跪在一边问:“马参将在城下叫门,要不……要不我们开门放行吧。” “放行!快……快放行!” 再不放行,他这条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师爷腿软得起不来,跪在地上就摆手示意守卫兵开城门。 守卫兵要下去,又被方介亭喝住:“别开那么大!就放……放马林进来,流民……不能让流民进城!” “……”候命的守卫兵目光闪烁,迟疑不定。 方介亭便骂:“怎么,本知府的话你都不听?你一家老小的命都不要了是不是?” “小的不敢,小的这就去。” . 成雪融让马林放箭震慑后就不管了,转身安抚流民,“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带大家进城。” 看有些流民得靠人搀着,也不知是饿了还是病了,又吩咐,“四位祭司都懂医吧,快给这几位看看。金银花、夏枯草,把马车上的干粮和水拿出来,先给有需要的老人和小孩。” 百姓们纷纷道谢。 有那眼神儿尖利的,看成雪融连马林都使唤得动,就猜到了,“她肯定是那个姓辛的功臣!” 能劳动郭少帅亲自去救,救回来后腾出一整个知府后衙给她住,住着时郭少帅还一天三趟跑去探望。 成雪融笑着点头,应下了。 . 沉重的嘎吱声终于响起,包着铁皮、镶着门钉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缝。 成雪融头都不回。 守卫兵堵在门缝处对马林行礼,“马参将,您这边请。” 请什么请,公主殿下没有动,老马我能动吗? 马林看了成雪融一眼,直接问:“那个乌龟王八方介亭呢?” 然后拍拍屁股往地上一坐,“方介亭不亲自出来迎,马爷爷我就不进去!” 守卫兵:“……” 爷啊,咱打着仗呢,能别这么任性吗? 方介亭跟着守卫兵下来了,这会儿正躲在门后呢,听了这话,脑门上冷汗一阵接一阵。 没办法啊,只好走了出来,“下官见过马参将,下官……” “哼,你还知道你是下官!”马林双眼一瞪。 “区区四品知府,就开这么一个狗洞大的门缝,就敢叫马爷爷我这个三品参将进去,你什么意思,藐视戍边武将是不是?” 方介亭脑门上的汗汇成了一片。 历朝历代,约定俗成地都是武将要比同品级的文官低半级,像马林这个正三品武将,降半级后成了从三品,在他的地盘上对上他这个正四品文官,敬一敬他才是应当。 还说什么告他藐视戍边武将,他还想告回去一个藐视朝廷命官呢。 不过,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尤其是在武将受重用的乱世,忍一忍保命要紧。 方介亭抹了把汗,又听马林问道:“黄智可呢?” 那才刚抹干净的脑门又沁出来冷汗了,密密麻麻跟淋了秋雨一样。 沉吟了下,再抹去汗,正想要答,忽然便觉前襟一紧,然后颈间一凉。 是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素衣女子,脱兔般忽然发难,一手揪住他衣襟,一手拿短匕抵着他咽喉。 “你……你干什么?你大……大胆!” “谁大胆?”成雪融将方介亭从城门缝里揪出来,让他面对着城外一地或坐或站、狼狈不堪的落难百姓。 “百姓苦苦相求,你见死不救;百姓受苦受难,你袖手旁观。你这样的,算人吗?哼哼,像你这么一个连人都不会做的,竟还敢做官,你说,是你大胆,还是我大胆?” “我……” “你什么?”成雪融疾声喝住,掷地有声的一句“姑奶奶我罢了你的官!”挥着短匕就一削,削去了方介亭头顶乌纱帽, 那乌纱帽裹着一把长发落在地上,方介亭吓得面如土色。 第200章 杀知府 想他恩科出身,为官十八载,乃朝廷钦封的四品知府,这人到底谁啊,竟敢冒犯朝廷命官? 方介亭不可置信地望向马林,原以为马林会勃然而起,却见马林合掌,喝了一声“好!” 方介亭差点儿厥过去。 “辛姑娘说得好!”周围的百姓也纷纷肯定。 连堵在城门处的守卫兵都一个个眼睛发亮。 可见,不配做人也不配做官的,只有方介亭一个。 “黄智可呢?”成雪融再问,但并没给方介亭回答的时间,立刻转头望向门缝处的守卫。 那守卫激动地扑通一下就给成雪融跪了。 “辛姑娘明察,辛姑娘做主,是方知府,方知府不同意黄经承开城接收从昭阳府逃难来的流民,于是抓了黄经承的娘,把黄经承骗了去,拘在牢里了。” “方介亭,你果真是大胆!” 成雪融是真气了,手中短匕高高扬起,落下时,匕柄重重磕在方介亭汗湿的脑门上。 披头散发的方介亭顿时满头血。 “马林,你亲自去牢里请黄智可出来。” 黄智可心怀家国百姓,且懂得排兵布防,这样的人,应该给予最大的尊重。 马林应是,钻过门缝进城去了。 成雪融又给守卫兵下令:“开城门,收流民。” 守卫兵俯首正要应是,让方介亭一句“不行!”给打断了。 “周莫打昭阳府是为了找人,要是把昭阳流民放进城来了,周莫知道了还不得跑来找?昭阳府那么多兵、那么多火药,都拦不住周尧军,我元荈府有什么?勤等着被屠!” 方介亭这话固然自私,但确实都是大家所知的“事实”,转眼就把那些守卫兵给动摇了,一个个眼眶红红的,迟疑不定。 而方介亭仿佛受了鼓舞,抹了一把脑门的血,摇摇晃晃站起来,继续大放厥词。 “元荈在西南,那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夹在昭阳和茂州之间,有什么?” “昭阳近湖有活水,茂州多山有清泉,可元荈呢?连一块像样的水田都没有!” “就城外那一座还没小羊牯高的羊牯岭,四万百姓啊,全元荈四万百姓,全靠着那半山茶林!” “你们摸摸肚子,吃饱过吗?一年十二个月,谁没三五个月是得一天两顿只吃稀的?” “还要收留他们?收留了叫他们吃什么?是茶叶能当粮食,还是要刮肉、放血招待?” “呵呵!”方介亭越说越狂,忽然转向成雪融冷笑起来。 “你!你满嘴大仁大义,口口声声要救人,可你救得了谁?” “你才大胆!” “你放这两万昭阳流民进我元荈,就是存心要害我元荈乡亲父老,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女匪婆——” 那“婆”字说一半,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来的,是肉体碰撞的声音,还有方介亭大声喊哎哟。 是马林,刚好赶回来听到这一句,飞起一脚就把方介亭给踹远了,骂道:“你娘的骂谁女匪婆呢?” 被骂了女匪婆的成雪融怒骂回去。 “好你个方介亭,敢说我满嘴大仁大义,那像你这样只能看到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小仁小义,你还能比我厉害了是不是?” “是,你是知府,你掌一府政令,要保一府安平,你没错,可你未免也太小看咱大成百姓骨子里的血性了!” “周尧侵我西南、屠我百姓,令我西南堆满白骨,令我乡亲家破人死,如此国难当前,我不信咱大成的儿郎都像你这么铁石心肠!” 她伸臂指向持枪站在城门缝里的守卫,再抬臂示意里边还有围观的百姓。 “不信问问他们,当受苦受难的国人来到城下,他们肯不肯收?当周尧国的铁骑来到跟前,他们会不会怕?” “我不怕!”答这话的,是跪着成雪融的那个守卫,他已经泪流满面。 “不就是打仗吗?打!我不怕!我就怕回到家里儿子问我为什么由着周尧狗欺负,我得叫我儿子知道,他老子也是有血性的!” “对!” “我们不怕!” “我们跟他打!” “我家里三岁的奶娃娃都知道挨打要还手,凭什么就只能周尧狗打我们,我们不能还手?” “我们活得比一个三岁奶娃娃还孬,这半辈子辛辛苦苦,都活到老狗身上去了!” 说一个跪一个,很快,那一片守卫都跪了。 忽然又听一声“辛姑奶奶”,然后城门大开,一个精壮男子小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成雪融面前。 是黄智可,他一身狼狈,但目光锐利、充满斗志,对着成雪融就拜了下去。 “谢辛姑奶奶相救卑职,相救城外这些不幸的百姓。辛姑奶奶说的卑职都听到了,卑职也是这个意思,卑职劝方介亭大开城门收容流民、布防练兵积极备战,但方介亭……” 说着一叹,声音低了下去,“也是卑职放不下小家牵绊,就那么被方介亭诓了……” 方介亭是先抓了黄智可的母亲才诓的黄智可,黄智可关心则乱,为至亲受骗上当不丢人,但看黄智可神情,却非常羞恼,可见他是真真将大国放在了小家之上。 这样的人最是可敬,成雪融亲自去扶了他起来,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七旬老太太,猜是黄母,正要过去见个礼,就见那老太太腰身一弯,也跪下了。 “姑娘啊!”黄母双眼浑浊,老泪滂沱,“咱不怕,不管是哪个府、哪个州的乡亲来了,咱都不怕,咱接着。” 成雪融与黄母面对面跪着,想要扶她起来,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愣,再想想,明白了。 黄母这是在回答她刚才问的那句“当受苦受难的国人来到城下,他们肯不肯收?” 答案是,肯。 不仅这些昭阳府的她肯收,就算是其他府州县来的,她都肯收。 “饿不死的……老婆子粮食不多,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粥里加点水,就能变成四碗米汤,给老婆子留一碗就够,多的送出去,能救一命是一命……” 成雪融瞬间热泪盈眶。 “有黄经承这么可爱的人,有老太太这么可爱的人,咱大成不会灭亡。” 她示意金银花、夏枯草来帮着扶起黄母,转头去看方介亭。 “但这么一匹害群之马,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容他!” 冰冷的话音落下,沉闷的啪一声响起。 一根弩箭自成雪融袖口射出,直取方介亭眉心。 方介亭双眼瞪得巨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成雪融用脚勾起地上的乌纱帽扣在跪着的黄智可头上,然后,咽了气。 “黄经承爱国爱民,这万千的昭阳流民、元荈百姓,就拜托了。”成雪融说着,对黄智可深深一揖。 又指着马林:“马林在昭阳府守了两个多月,经验教训怕是都有了,我让他留下来,助黄经承一臂之力。” 黄智可头顶上这个“兵房经承”的职位,严格来说并不算官,而是一种受聘于知府的吏役,无品无级。 叫马林那么一个在西南享有赫赫威名的三品参将,来助他这么一个连府衙属官后备役都算不上的……一臂之力? 哦,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 黄智可诚惶诚恐摘下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双手奉还,“辛姑奶奶,这个使不得!” 成雪融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看向马林,马林单膝一跪,抑扬顿挫应道:“是,末将领命,末将当以黄经承之命是从。” 成雪融又望向金银花、夏枯草二人,二人心领神会,点头应:“主子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得做得跟在昭阳府时一样,选址隐蔽、备料谨慎,就算有敌军细作闯进去,也发现不了这是一个火药作坊。 成雪融又转头去看站得稍远些的四位祭司,招手喊了过来:“十五。” 乌伽什自觉受了冷落,正自黯然,这会儿听到叫唤,激动地蹿起来,大声应:“在!阿姐我在呢。” 他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昂、相、格三位祭司,三人对着成雪融颔首致礼,问:“辛姑娘有什么吩咐?” 成雪融拱手恳请,“三位祭司,十五,你们懂蛊、懂毒、懂医,守城也罢,救助百姓也好,你们都能发挥作用,西南的百姓,还得拜托四位多看顾。” 乌伽什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对成雪融摇头,连声说“没事”。 昂、相、格三人侧身不敢受礼,“西南乃仡濮族生息繁衍之地,护卫西南就是护卫仡濮族,这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 “好,那我就不说了,再说,才真是看轻了诸位。” 又喝道:“来人,备马,我要出城。” “出什么城?”金银花、夏枯草这才紧张起来,“主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您要回去找周莫?” 乌伽什也吓坏了,拽着成雪融的衣袖,“啊?不行啊!阿姐你不能去!” 才刚结束单膝跪的马林则直接双膝跪了,“姑奶奶啊,昭阳府那边全是周尧军,姑奶奶您万万不能去啊。” “可周莫还在找我,昭阳府之难是由我而起,我不去救那些还困在昭阳府里的人,寝食难安。” 成雪融这样说。 可这说的,让黄智可都糊涂了。 什么叫昭阳府之难是因她而起? 乌伽什就紧紧拽着她衣裳,仿佛自己一放手,她就真的去了。 “阿姐,你不能去!你也说了,周莫攻城、杀人,都是为了找你,这时候你要去了,就是送死!” “可就算送死,我也得去。” 成雪融坚毅目光依次扫过昂、相、格三位祭司,最后停留在乌伽什脸上。 “十五,你不用拦我,你知道的,不管你说什么,你都说服不了现在的我,我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如果用我一死,能够换得昭阳府里数万百姓活命的话,我死得有价值。” 成雪融这样说。 可这说的,让马林也糊涂了。 “什么叫‘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殿……姑奶奶啊,您有什么事说清楚了好吗?您这样可是要了马林的命啊!” 成雪融摇头,这事儿说不清楚。 乌伽什松了手,眼泪也下来了,目光黯沉,带着不可言说的痛楚。 “不是的,族长大人肯定还有法子能救你的……” “如果族长大人能够救我,在我第一次上仡濮寨求医时,她就救我了,哪里还要用寒蚕蛊、火蛭什么的来续我的命?” 成雪融惨然一笑,全然不顾这话给了马林多大的打击,见始终没人给自己牵马来,索性往回走几步,从跟着进城来的双驾马车上解出一匹马来。 “我猜,这次族长大人叫我过去,不过是想和我说说话,再多帮我再续几天命。” “我承认,我有很多事想问族长大人,就算只能多活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诱惑。” “可是,十五……” 她回过头去,牵着马,微笑看着乌伽什。 “在我心里,这些再好、再重要,它都是排在家国大义、百姓安危之后的,舍生取义,我所愿也,你懂吗?” “我不懂。”乌伽什毫不犹豫答了,做出的动作也是丝毫不见迟疑,他解下马车上仅剩的另一匹马,牵着,和成雪融站在一起。 “我陪你去。”他擦了眼泪,“去送死也没关系,总之,我要寸步不离跟着你。” 只要能寸步不离跟着她,哪怕跟着她得去送死,他心里也觉得踏实。 就这一会儿时间,他就已经受够了那种不能跟在她身边的感觉。 她让马林去叫开城门,他想上前,昂大哥拉住他,“族长大人叫我们立誓护卫姑娘周全,姑娘这会儿周全得很。” 她拿刀架在方介亭脖子上,他想上前,相二哥拉住他,“族长大人叫我们立誓随侍姑娘身边,我们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就好。” 她问元荈的官兵百姓怕不怕、肯不肯,他想上前,格三哥拉住他,“族长大人叫我们立誓听从姑娘调遣,姑娘没叫,我们就不能上去碍手碍脚。” 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他被隔绝在成雪融身周。 总盼着阿姐叫,可阿姐安抚流民、叫开城门,射杀了方介亭、救出了黄智可,这么多的事,她安排得妥妥的,竟是完全用不上自己。 原来,自己真的没什么能帮到阿姐的。 乌伽什心里又是失落又是难过,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巴不得能代替阿姐一死。 如今,阿姐要去做那危险的事,他既有不怕死的勇气,当然这次就是他表现的机会。 他紧紧挨着成雪融,低头不语,把那种执拗与坚持表现得淋漓尽致。 成雪融按按额头,正要开口,就听马林跳起来扯着嗓门大喊,把她想说的话喊出了口。 “你们这是胡闹!” 成雪融猛地一下瞪过去。 马林蔫了,再一次用双膝跪下去,但嘴巴却很硬,“少帅说了,您要是……任性了,就把您打晕了扛回去。” 谁任性?我火急火燎地是要去救昭阳府千千万受苦受难的百姓,我哪里就任性了? 成雪融心里特憋屈,这会儿她可看出来了,她的死忠粉分了两个政营,一个无底线拦她、一个无条件跟她,她只能向其中一个妥协。 “那就……十五吧。” 成雪融对乌伽什勾了勾小手指,让乌伽什附耳过来听她一阵嘀咕; 嘀咕完了她清清嗓,说一声,“可以了。” 就见乌伽什把手放进他的百宝袋里。 然后撤出来、伸出去,在马林肩上拍了拍。 成雪融道:“好好的在这等我吧,我又不做什么,就是让周莫知道我在这里,好叫他知道再屠杀昭阳百姓毫无意义。” 马林仰头就说:“不行……” 然而两个字都说不完整,他软趴趴倒了下去,睁着双眼,满是惊惧。 “黄经承,马林就交给你了。你放心,他没事。” 成雪融说着,就望向乌伽什,乌伽什紧接着解释。 “嗯,马参将没事,给他喝点水他就有力气了。” 黄智可怔怔应着,这才知道对马林出手的人是乌伽什,顿时对他那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又听见马蹄声,成雪融看过去,见是昂、相、格三人,已经不知从哪儿找了三匹马来了。 他三人朝成雪融走过来,乌步昂颔首解释,“我们都立过誓了,要随侍姑娘身边,护卫姑娘周全。所以,这一趟,我们四人都陪着姑娘去。” “……”忘了还有个誓。 成雪融认命说道:“不用了,本姑娘对三位另有安排,三位留在城中准备接应。” “……”三人面面相觑,后应:“是。” 成雪融翻身上马,叫乌伽什,“十五,快跟着来。” 第201章 会周莫 成雪融、乌伽什二人骑马,穿过熙熙攘攘尽是流民与百姓的元荈府街道,从南城门出,绕过矮矮的羊牯岭,看到了昭阳府。 继续逼近,城楼上的周尧军看到了他们,将弓箭从垛口伸出来,对准了,问:“来者何人?” 成雪融勒马大喊:“我要见哈士奇。” “什么哈士奇,没这个人!弓箭手,准备——” “我会造火药。” “慢!你说,你会造火药?” “叫周莫来见我。” 那周尧军以为成雪融、乌伽什是知道了桀王殿下对火药感兴趣,为了富贵前来投靠,语气一瞬间客气了起来,“二位稍等,我就去通报殿下。” 周莫来得很快。 但并非上城楼居高临下,而是直接开了城门,一人一马狂奔过来。 说实话,看清周莫脸色的那一刻,成雪融被唬了一下。 确实可怕。 一身血腥,满腔怒火,颠倒众生的邪魅长相完全扭曲,狰狞可怖。 他不说话,也不勒马,就死死盯着成雪融,朝着她狂奔而来。 成雪融、乌伽什两人胯下的马狂躁低鸣,频频倒退。 动物往往具有比人类更灵敏的器官感应,它们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周莫的怒气。 乌伽什安抚着胯下马儿,成雪融则撩起袖子,亮出腕弩对准周莫,“停下,再不停下我要放箭了。” 这女人,还会放箭? 她在自己面前瞒得可真好啊!她到底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周莫这么一想,怒火更炽,手松了马绳,绕到背后去取出给弓和箭,一搭一拉,对准了成雪融。 成雪融大惊。 作为局中人,她对周莫的信心,其实还没有马林、金银花、夏枯草等旁观者的多。 马林相信周莫最多折磨折磨成雪融,但说要取了成雪融性命,却一定不会。 金银花、夏枯草则更加坚信,坚信周莫连伤一下成雪融都不会。 否则,她们怎么可能连拦都不拦一下,就由着成雪融来了呢? 可成雪融自己却不这么觉得。 主要还是周莫屠城一事干扰了成雪融的判断。 因为被骗、因为迁怒,他连无辜的人都能屠,要再遇上她本尊,他会有什么事不敢做? 她的反应完全就是下意识,是人在面对死亡威胁时的自然反应,啪一下,拍在腕弩上,将弩箭对准周莫门面射了过去。 周莫气得恨不得能喷她一口老血。 她对他真就那么无情? 他要杀她,只需一声令下,城上无数弓弩齐发,瞬间就能把她射成一只刺猬。 但他并没有,不是吗? 他根本没想杀她,这么简单的推理,她不知道吗? 他单枪匹马出来见她,他认为他已经摆出了他的态度,他就是出来接她,等他发一顿脾气,他就原谅她。 可她出手却那么狠,二话不说,一根弩箭对着他门面就射了过来。 当然,这东西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他腰一低就避过去了。 肋下传来一阵刺痛,温热漫出,周莫狠狠皱了下眉。 可此时,他更在意的是成雪融那一箭所表达出来的态度,太伤他心了。 这弩箭仿佛一勺泼在炭火上的热油,周莫胸腔内怒火更盛,他低吼:“不知死活!先前满嘴谎话骗我,现在还敢杀我!” 说话间,他偏了偏手中弓箭,这会儿箭镞对准的是成雪融身边的……乌伽什。 乌伽什惊得倒吸冷气,成雪融大喝一声:“住手!” “你要再敢滥杀无辜,我就一箭杀了我自己!” 她从腕弩上褪下一根弩箭,倒转箭镞,对转自己的咽喉。 “周莫,你不是想知道火药怎么造吗?火药就是我发明的,我死了,火药可就失传了。” 周莫气得恨不得能再喷她一口老血。 她被拘在沛宁府的时候、被拘在武湖府的时候,郭显仁一样拿火药出来大肆轰炸,什么她死了火药就失传,这就是鬼话! 哦,不不不,这没什么值得气的,反正她拢共也没说过几句真话。 最气的是,她用自己的命威胁他,原因不是因为他紧张她这个人,而紧张她造火药的技术! 这就是完全不承认他对她的情意了。 可再气,周莫还是勒马了。 失去过她一次,才知道在自己心中她有多珍贵,有关她的,不管什么他都不敢赌。 他在距离她百来步的地方停下,骑在马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好啊,连什么血虚、什么绝症都能装了,把他甩得团团转,这一转头,她不就好好的吗? 说不定,连当时为他挡的那两枚毒镖都是假的! 周莫是越想越生气。 “好,好,你还敢出现在本王面前,本王要将你碎尸万段!” “那就冲我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迁怒无辜。” “无辜?你是指你身边这个小白脸,还是指昭阳府那个胡说八道的知府?” 周莫又气又恨,却不懂这情绪的本质乃是委屈。 “是你骗我在先,又诈死逃脱……” “你知不知道,当我以为你死了的时候,我……” “我周莫从没被人这么耍过,不杀人、不流血,叫我怎么解恨?” “杀人、流血,就是你解恨的法子?”成雪融冷笑,“周莫!明明是你侵我西南在先,现在你又屠戮我昭阳百姓,我才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周莫被愤怒冲昏了的脑袋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她生气,是因为他侵她故土、杀她乡亲。 “本王跟你保证……”周莫的语气稍软了一些。 “本王会对西南百姓一视同仁,从今天开始,再不杀任何一个无辜的西南百姓,只要你跟我回去……” “放屁!人你都杀了,你还做什么白日梦?呵呵……周莫,从你下令屠城开始,你就该知道,我和你再无可能,我死,也不可能原谅你。” 她眼神冰冷,言辞犀利,这一刻周莫没由来的,相信了。 他是真的有点慌了,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她的决心。 只是…… “什么屠城?” 他一头雾水。 当时他正在气头上,以为那个知府说谎话哄他,因此杀了姓范的。 之后就让周沈慎负责找人、探秘火药。 周沈慎性子残暴,杀人肯定是有的,但也都有向他汇报,不过是杀了那些态度不好、什么都不肯说的属官、民兵,以及一些袭击周尧军的流民百姓。 这哪里就是屠城了? 哪里就至于让她恨他到这地步? 要说恨,不应该是他恨她吗? 要说原谅,不应该是他来原谅她吗? “真是笑话!”周莫这样说:“本王又没有错,本王不需要你的原谅!” “没有错吗?我起码确确实实是阿傩辛,可是你呢,你是哈士奇吗?我自知将死,已经认命,安安分分地被你幽禁着,一天天在等死,是你先跳过围墙,闯入我的生活,你还敢说你没有错?” “我……”周莫一时语塞。 微顿,便答:“我当然没有错!你是俘虏,是成伯良送给我的美人,我对你做什么都不算错!是你错,你明明早就猜到我不是哈士奇,还一直跟我演戏,一直在看我的笑话!你——” 周莫是越说越生气,伸手指着她,“阿、傩、辛,一箭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你跪在地上求我,说你错了,求我原谅你!” “这个简单。”成雪融耸耸肩,跳下马就跪了下去。 “就算是我错吧,我求你原谅我。” 周莫气得简直能倒仰过去。 她如愿下跪认错了,为什么自己反而更生气了? 哼哼,肯定是她认错的态度有问题! 听听,什么叫“就算是她错”,她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错,是吧? 周莫是越想越气,气得身上都忽冷忽热地发起抖来。 她那边的乌伽什表情很是心疼,坐在马上就深深下腰,拽住了成雪融。 “阿姐你做什么?你不能跪,你堂堂一国公……” 成雪融反将乌伽什拽了拽。 乌伽什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急一慌,眼眶又红了,喃喃道:“阿姐对不起……阿姐你起来……” 成雪融拍了拍乌伽什的手以做安慰。 用下巴对着周莫,神色轻慢但话语凛然,“我这一跪,跪的不是周莫,而是昭阳府里成千上万已经死去、或正担惊受怕的百姓,为了他们,跪地磕头、认错求饶都是小事。” 被轻慢了的周莫又一股无名火蹿起,终于口不择言说开了。 “好,好,为了那些百姓,你倒是爽快,说跪就跪,说求就求。” “可惜,晚了呀,刚才的爆炸声你听到了吗?” “你的火药作坊被我毁了!你的火药工人被我杀了!” “还有那些围观的百姓流民,我一个不放过全部都杀干净了!” 但他没说的是,道陵观留侯道长以敬献火药为名将他刺伤,他匆匆包扎了,来不及换下一身血衣裳又带兵去了道陵观。 在道陵观,那三十六名束手就擒的道士跟他耍滑头,不但把火药埋在附近,还绑在身上。 他的兵一去,火药引爆,炸了他五百兵,要不是有亲兵以身作盾护住他,他也死在那飞溅的铁片下了。 这么丢脸的事,他没说。 而成雪融听着他的“丰功伟绩”,当然更加是震惊、愤怒。 霍一下,她从地上站起,红着眼,盯着周莫,一字一顿道:“我真后悔,最后关头我就不该拼着重伤救你,就该让你被毒镖射中,被扔在船上,被火药炸得粉身碎骨!” 周莫一愣。 这么说,她为自己挡毒镖,乃是真的。 这一刻,倒不好说自己是喜是气了。 喜的是,她心里真的是有自己的。 气的是,自己又惹了她生气。 于是,那一句问话便脱口而出,“阿傩,你现在伤好了吗?” 说到伤,乌伽什也气了,从马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护在成雪融身前。 “阿姐本来就生着病,为了救你还受伤,全都是你害的,你还问什么,少来猫哭老鼠!” 生病?受伤? 是啊,安道谷的医术是数一数二的,怎么会错? 她就算没得血虚绝症,那两虚之症必也十分严重,安道谷说了,两虚也是损寿的。 如此情形下,她还能奋不顾身为自己挡下毒镖,她对自己怎会没有真情? 周莫心一软,下一句脱口而出的便是解释的话,“什么屠城?阿傩,我没有……” 成雪融推着乌伽什上了马,回头打断周莫的话。 “你没有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就在这里,要抓我你就来,只昭阳府里的百姓,你不许再杀了。” 说完,她翻身上马。 却没上自己的马,而是坐到了乌伽什背后。 “快走,回元荈!” 乌伽什嗯了一声,手却只拽着马绳没动。 此时他全副心神全在身后,从身后包围过来的成雪融的气息那么独特,似炎炎夏日中一丝冷香,沁人心脾。 成雪融哪里知道乌伽什正因为自己的靠近心猿意马,见乌伽什不动,以为是吓坏了,覆上他的手,一拽马绳,驾一声就走。 第202章 引周莫 “阿傩!——”周莫策马也跟着跑了起来。 “你是阿傩辛,我是哈士奇!阿傩,我是真打算骗你一辈子的,阿傩——” 成雪融置若罔闻,只是用马鞭狂抽着马臀,策马疾驰。 反倒是乌伽什,听周莫用说好话的语气说着最不好的话,蹙起了眉头。 什么叫打算骗阿姐一辈子? 他打算骗阿姐一辈子,阿姐还得很欢喜是不是? “阿姐,”乌伽什臭着脸说:“这个周莫真是坏透了。” “是坏透了。” 成雪融漫不经心应着,回头望,又见城门已然大开,一支骑兵追着周莫来了。 周莫一门心思全在成雪融这儿,见成雪融与小白脸同乘一马,又对自己无动于衷,心中怒火又起。 “阿傩,这个人是谁?你敢和他一起,我要杀了他!” 成雪融腹诽了一声,“有毛病”。 被威胁的乌伽什则下意识地回头望。 这一望,可把他吓坏了。 那个煞神周莫再次拿起了弓箭,箭镞正对着他们,身后还乌泱泱地跟着一大片骑兵。 “周莫要射、射杀我们……还带了好多人……不行啊,这马驮我们两个太重了,我们很快会被追上!阿姐,让我下来,你自己走!” 成雪融极是镇定,连头都不回,“不用担心,周莫舍不得杀我,有我挡着你,你不会有事。” 原本她还不敢确信周莫对她的情意,可当她把箭镞对准自己的咽喉周莫就立刻勒马时,当她听到周莫追上时来说的那句打算骗她一辈子的话时,她终于意识到,她竟仍是周莫的软肋。 很好,这样她就变主动了。 乌伽什听了她的解释,明白了阿姐非拉着自己同乘一马的原因,心底的那点迤逦瞬间就没有,漫上来的是淡淡的苦涩。 他真差,都这个时候了,他不但没能帮到阿姐,还成了阿姐的负累。 “……阿姐,对不起……” “说什么呢?”成雪融一叹气,对乌伽什的自责心理摸得透透的。 “没事,你的长项又不在这里。你会用毒,你看着点,等周莫靠近了,你就偷偷地用淬了毒的腕弩射他的马。” 乌伽什这才笑开了,应是,一直注意着后边,等渐渐靠近的周莫进入射程,他就射了一根淬毒的冷箭过去。 弩箭准准地刺入马眼,马儿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在空中乱踢,然后哗啦一声,倒地而死。 “太好了!周莫坠马了,他的马死了,他追不了我们了!” “别高兴得太早。” 难道忘了他后边还有跟着来的一大片骑兵吗? “离元荈还远着呢,趁这个时候,我们快走!” 成雪融不松懈,马鞭更用力地鞭着马儿快跑。 周莫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牵扯着肋下刀伤,刺痛更甚,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成雪融、乌伽什二人一马越逃越远,气得都快炸了。 好在这时,周沈慎领兵追了上来,急急下马问他:“四哥!你怎么样了?你身上还有伤,先回去吧。” 四哥的遭遇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早吩咐了部下空出一匹好马来,这就想扶周莫上马回昭阳。 “是那个姓辛的女人?四哥放心,小弟这就去把她捉回来。” 周莫拂开周沈慎的手,一蹿上了马背,喝一声“随本王去追!”又跑了起来。 失而复得,乃是他人生中最为珍贵的事。 他的女人,他自己去追。 他这边的马匹匹堪称千里马,而成雪融、乌伽什骑的马却只是寻常,又是二人同乘,慢慢地就又要被周莫追上了。 乌伽什急了,“怎么办?来这么多,我哪里射得过来?” 周尧军最小单位的骑兵小队是两百人,这次出来,周沈慎就带了一小队。 一小队骑兵,整整两百骑,策马飞奔,扬起的沙土弥漫了半边天空,这声势看起来确实很是可怖。 “再射也射不中了。”成雪融道。 刚才周莫那是没防备,才让乌伽什一根冷箭给射中了,这招儿用一次就差不多了,再用效果不大。 她看看左右,见一边是旱地水田、一边是果林茶园,吩咐乌伽什说,“现在,拿出你的哨子,召唤你的五毒将,让它们拖住追兵!” 对,五毒将! 乌伽什双眼一亮,立刻摸出五毒将哨叼在嘴里,无声地吹了起来。 周莫领着两百骑兵,眼见着要追上成雪融了,忽然,从两边树丛里蹿出各种有毒的、无毒的小畜生来,像是通了灵性,专咬马腿、马肚子。 马先是受惊,四处乱窜,马踢马、马撞马,先倒了一批; 然后是毒发,口吐白沫、轰然倒地,又倒了一批; 有序的骑兵队霎时间缺了一角。 周莫本身负伤,再让这一阵惊马给颠簸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 幸得他控马术一流,这才有惊无险。 他暗暗心惊,然后想起成雪融本就是仡濮族人,会这些驭兽技能也在理,便只吩咐:“没马的,回去。有马的,随本王追!” 跟着他来的周沈慎,他的爱马四条腿上都缠着不同的毒物,数毒齐发,眨眼间就死了,恼怒非常。 跟部下换了一匹没受伤的马,追上周莫就请缨:“四哥,小弟请令射杀逃犯。” “什么逃犯?谁说她是逃犯?传令下去,收起弓箭,不许伤了辛姑娘!” “……”周沈慎默然,并不领命。 周莫又想起成雪融说的屠城一事,问:“十二弟,你在昭阳府中到底杀了多少百姓?” “……”周沈慎仍旧沉默,神色却有些逃避。 “混账!”周莫骂。 这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定是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瞒着他干下了屠杀无辜百姓这样的蠢事。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周沈慎为了要得到火药,把昭阳府中的属官、民兵及其家眷共计近三万人全杀光了。 之后他又放任士兵在城中jian淫抢掠,百姓难免反抗,他的反应却是“这一片的都杀了吧”。 几番屠戮后,士兵们都杀红了眼,慢慢地演变成无差别屠杀。 再加上道陵观留侯道长刺杀周莫一事,观中道士引来士兵同归于尽一事,令他更为愤怒,又带头血洗了附近一片的民居。 杀了多少人…… 这个他还真算不清,再加上似乎还逃走了一部分,那么大概、或许、应该…… “……城里已经没几个百姓了吧……”周沈慎这样回答。 “什么?” 周莫惊得倒吸冷气。 为什么阿傩会对自己这么冰冷,这么无情! 她是大成太子留下的志士,就算大成太子对她不住,她还是大成西南人氏。 她对西南、对故乡的感情他知道,而自己部下的兵将竟屠戮了整整一座城的百姓! “周、沈、慎!” 周莫回头怒瞪着周沈慎。 这是十多年来,四哥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周沈慎心头一颤,又惊又讶,只觉难受得心里都发酸。 他本不是周尧皇室嫡出,只因沈氏阖族为周尧皇室尽忠陨落,因此被周尧皇帝收做义子,赐下国姓,并与诸皇子养在一起。 但在皇子教养所的日子并不好过,他谦恭地喊哥哥,可那些契哥哥们,却没一个喊他弟弟,只连名带姓地喊他周沈慎。 他感觉得出来,他们喊的这声“周沈慎”,是讽刺,是挖苦,是看不起他仗着先祖的牺牲付出,一跃成了皇子。 可这,是他的错吗? 如果可以选择,他更希望父母建在,有人疼、有人爱。 再说,周尧皇帝他收自己做义子、赐自己国姓,根本也没问过自己的意思! 那时候,他受尽欺负,也受尽委屈。 唯独四哥,给了他难得的温情。 四哥总是笑眯眯地喊他十二弟,得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也总是想着留给他一份。 在他心里,四哥才是他的亲人、他的兄长。 他眼看着潇洒风流、心无挂碍的四哥陷入美人情障,他既是旁观者清,又如何能不为四哥谋算? 四哥要为那死去的美人伤心沉沦,可以,反正那美人也死了,他愿意成全四哥一片静谧,默默地护在四哥身周,同时为他探寻火药的秘密。 而这一切换来了什么? 换来四哥咬牙切齿骂他一声“混账”,连名带姓喊他一声“周沈慎”。 他多委屈! 说来说去,就是那个叫阿傩辛的异族女人的不是,若非是她,若非是她死而复生,四哥怎会对自己离心? 周沈慎半眯着眼,怨毒地盯着不远处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周莫对自己这个便宜弟弟的性子还算了解,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他还会阳奉阴违地取了成雪融的命。 于是马鞭扬起,他毫不留情,抽在了周沈慎臂膀上。 “收起你那些毒辣的心思!” “什么火药?之前火药只在西南出现,本王当然得想方设法抢先别人一步,但如今火药都到了两沅了,人多了就没有秘密,抬两箱子黄金去,难道还换不到一箱子火药回来研究?” 真是个蠢货! 周莫在心底暗骂。 却怎么也想不到,周沈慎对成雪融的执着、怨恨,却不单单是因为她发明了火药,更是因为她成了周莫的软肋。 人无欲,则至刚。 四哥既有弱点,当然必得除去。 “你给我回去!不用你跟着我!” “可四哥你还有伤……” “回去!你私自下令屠城,触犯军纪,该领什么罚,自己去!” “……”周沈慎忍着鞭伤剧痛,一声不吭,半晌才应:“是。” 他转马头,怀着满腔忿忿不平,自回城去。 周莫领着剩余的骑兵继续追。 这条黄泥大道没有分岔路,且带有不明显的弧度,一路前往,就会到达元荈府。 难道阿傩是想引他去到己方城下? 周莫心中一凛,敌人居高临下,他可只有受死的份儿了。 即刻虚张声势地大喊:“阿傩,别做无谓挣扎了。本王已经遣了周沈慎回昭阳府调大军来,我周尧神骑队扬名天下,这就去把元荈府拿下!” 乌伽什一听,急了。 “不好了,阿姐!他叫了兵来,他要打元荈!” 成雪融扬着马鞭,只管鞭策着马儿快跑。 第203章 放倒周莫 以周莫如今的兵力,要攻打元荈府确实轻而易举; 但他此时此刻带着的骑兵却真真不多,满打满算一百多骑,想攻打元荈,还差得远。 她这一路奔着元荈府去,打的乃是把周莫引到元荈府城门下,让城上的马林或黄智可居高临下取了周莫性命的主意。 可周莫刚才的话提醒她了,周莫那边还有一个周沈慎呢,所以周莫还是不能死。 周莫能因她有所顾忌,可周沈慎却只能靠周莫去压制; 周莫若是死了,周沈慎一发疯,只怕元荈府要变成第二个昭阳府。 而她要逃命、要进城,又怕周莫带着这一百多骑兵跟着闯了进去。 元荈府只有非正规步兵配置的府兵五百,其余全是百姓流民,要真让周莫闯进去了,砍瓜切菜一样,元荈府必成另一个人间炼狱。 因此,不可以。 周莫不能死,她也不能让周莫钻了空子杀进元荈府。 所以,成雪融对乌伽什说:“十五,用你的时候到了,接下来行不行,可全看你了。” 乌伽什一听自己有用武之地,也开心了。 . 此时此刻,黄智可、马林、金银花、夏枯草、昂、相、格三位祭司正站在城楼上远眺。 这其中,最急的是马林。 成雪融、乌伽什出了城,乌步昂就取来一囊水给他灌下去,奇迹了,他果然立刻就有了力气。 有了力气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周尧,骂了一圈后指着金银花、夏枯草,不敢吭声。 那是公主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听说还是小侯爷拨过去的,后台太硬,他惹不起; 又指着昂、相、格三位祭司,还是不敢吭声。 他们跟乌伽什一派的,专会使一些玄之又玄、令人防不胜防的秘法,万一人家记他的仇、事后报复他,怎么办? 再说了,听说他们来寻公主殿下,是为了带公主殿下回他们老家去求医问药的,大好人啊,得供着。 最后,马林将手指及怒火对准了黄智可。 但黄智可刚被公主殿下指了当知府,正是新官立威的时候,他不看僧面看佛面,要骂也得骂得委婉点。 于是他问:“知府大人啊,你知不知道那姑奶奶是什么人?就这样由着她去,万一她有个好、有个歹的,谁负责得起?” “……”黄智可张张嘴,想说自己不是知府,还想问辛姑奶奶到底是什么人。 “知府啊,我告诉你啊,别说是你一个元荈府了,那就是一整个西南,它也没有我一个姑奶奶重要啊!” “大人啊,我跟你说啊,这回姑奶奶要是回不来,别说老马我得自刎了,就是你,你也得把头砍下来挂在这城门下谢罪啊!” “……”黄智可继续张着嘴,想说辛姑奶奶要是被俘虏了咱应该全力营救不能一死了之,但看马林那一身的怒火,还是算了。 然后,向城下一望。 接着惊呼起来,“看,辛姑奶奶回来了!” “回来了?”马林也兴奋啊,半个身体都探出了垛口外,手搭凉棚看了又看,继续愁容满面。 “我呸!这个傻叉十五怎么跟我姑奶奶同坐一匹马?我靠他还是个男人吗?我靠就这么让我姑奶奶护着他他好意思吗?” 昂、相、格三人:“……” 别骂了,我家十五还没长大的。 金银花忧心说道:“我们的马本来就没周莫的好,还要一马双乘,就跑得更慢了。” 夏枯草忧心说道:“坏了,主子快要被追上了,这可怎么办?” 黄智可大手一摊,叫守卫:“取弓箭来!” “对,弓箭!”马林倒是随身带着弓箭,两手反到身后就取了下来,对准了城下。 “看马爷爷居高临下,先取了这个狗屁桀王的小命!” 马林这话刚落下,就见远远地周莫追兵人仰马翻地乱成了一团。 “怎么回事?” “是主子!”金银花激动地解释:“我看到了,是主子和十五发射腕弩射伤追兵的马,追兵一乱,这距离就拉开了。” “射什么马,直接射周莫啊。”马林嘀咕了一句,擎着弓箭,等着周莫进入射程。 可周莫没那么笨,他一直防着成雪融的冷箭,也不可能以身犯险。 成雪融也都猜到了周莫的心理。 只有城头上这帮人啥也猜不到,一个个忧心忡忡。 马林还叫黄智可,“知府大人,马爷爷我箭术还可以的,这里交给我,你下楼去开城门,迎咱姑奶奶进城吧。” 黄智可:“……” 马林是“箭无虚发”郭显仁麾下,他说他箭术还可以,这个他相信; 可强敌在后,马林却叫自己去开城门,这个他迟疑了。 “城门厚重,开合都需要时间,就怕我们大开城门叫姑奶奶进城时,周莫也会趁机闯进来。” “那你什么意思?”马林一听,再不认黄智可是什么知府了,指着他鼻子就骂:“你娘的你忘了是谁把你从牢里救出来的是不是?你奶奶的你忘了是谁开金口让你当这元荈知府的是不是?” 黄智可一脸无辜,“不是,辛姑奶奶能发腕弩,另一位小哥还会使……使那个暗器、秘法,他们自保不成问题,且叫他们在城门洞里等等,我们在城上发箭作掩护,定能保辛姑奶奶无虞……” “无虞个屁!”马林一把扔了手里弓箭,拔出腰间长刀,猛一下就架到了黄智可肩膀上,大声吼道:“老子叫你开城门!老子要叫姑奶奶进城!谁拦着,老子劈谁!” 黄智可让马林这忽然的发疯弄得一愣一愣的,也叫他更加怀疑成雪融的身份。 他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劝道:“马参将你别急,你听我说,桀王周莫能够征战四方,必定也不是愚蠢之辈,不可能贸然靠近我们城下,我们……” “我不管!谁敢拿姑奶奶安危冒险,谁就该死!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一刀劈了你?” 呵呵,黄智可还真不信。 但黄智可不信,不代表黄智可治下的府兵们不信。 黄智可怀疑成雪融身份高贵,可黄智可治下的府兵们完全不能领会。 有那在一旁看着的府兵看不过,就理直气壮地问了:“马参将你这样未免太不讲理。我元荈府本有四万居民,再加上这些从昭阳府逃出来的百姓,有超过六万人!六万多条性命,难道还没两个人重要?开了城门,放了他们进城,那就是把狼也放了进来!” 马林偏头,双目圆睁,面目狰狞瞪着那个说话的府兵。 光瞪着不说话,不是懒得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他没法解释成雪融的身份,从根本上气势就弱。 但要他眼见着公主殿下奔来却不开城门迎接,受了一辈子忠君教育的他实在做不到。 于是,他咬咬牙,再压压刀,把刀刃往黄智可脖子上蹭了蹭,蹭出一条血痕,然后吼道:“废话什么!老子叫你们开城门,你们就必须开城门,再敢废话,老子真要劈你们老大了!” 老大被威胁的众府兵大惊,一愣后齐刷刷放声大哭。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郭家军马林骄横护短,郭家军马林不知轻重!” “郭家军马林要杀我们黄经承,我们黄经承是大好人,我们不服,不服!” “谁要你们服?”被贴上“不讲理”标签的马林破罐破摔,真不讲理起来了,扯开嗓子只吼了回去,“我要你们开城门!” 被卡在中间的黄智可只觉耳朵都快要聋了。 “行了,开城门吧。”黄智可妥协了。 他妥协,不是因为耳朵受不了,而是为了马林不可言说的坚持、成雪融不为人知的身份。 准话一出,马林立刻放开了他,再看城下,发现公主殿下又快要让周莫追上了。 快了,快了! 周莫快要进入射程了! 马林拉满了弓,就等着周莫再往前一点,他就一箭飞去,取了他的狗命。 忽然,却见公主殿下猛地往后一仰,同时乌伽什挥臂往后一撒。 马林以为自己是离得远,因此才看不见乌伽什到底撒出了什么。 但其实近如周莫,也不知道乌伽什那个动作到底是做了什么。 看不见粉尘也闻不见异味。 周莫正诧异着,挥着马鞭一下下无意识地打在马臀上,可忽然,跑得好好的马儿跑不动了,马腿发软,速度骤减。 他冲在最前面,身边几匹马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这一下数骑减速,带得身后响起连片的吁吁吁勒马声,后边骑兵猝不及防,队形大乱。 周莫条件发射地想拽紧马绳、夹紧马肚,忽又觉眼前发黑、四肢疲软。 他心道一声:坏了! 意识再无法控制身体,他就这么直直地从马上栽下来,肋间刺痛再次传来。 栽下来那一刻,他还听见羽箭穿过耳边的凌厉风声。 又心道一声:幸好! 若不是刚好着了阿傩的道,这一下暗箭来袭,他一条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他瘫在泥地上,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看着他心心念念的阿傩头也不回,钻过半开的厚重城门,进了城。 然后,双眼一闭,他也终于晕了过去。 第204章 当知府 “主子,主子!您还好吧?”金银花、夏枯草迎上来,扶了成雪融下马,又上下打量着她。 “我没事。”成雪融应,看着后边站着的黄智可,说了一句。 “估计明天,最晚后天,周尧军就会来攻打元荈府了。” “为什么?” “因为……”成雪融扫了一眼乌伽什,“因为周莫中了十五的蛊,他想要解药。” “解药?” “嗯嗯。”乌伽什凑过来解释,“是安睡蛊,没有我给他解,他就只能一直睡着、睡着,醒不了。” “饭是不会吃了,那水呢?”刚才骑着马逃命呢,成雪融也没细问,这会儿才想起来,“给他喂水,他能喝吗?” 乌伽什摇头,“他身体也睡着了,不会吞。” 哦,明白了。 中了安睡蛊的人,就是连身体都休眠了。 “那他能活多久?” “活多久?”乌伽什茫然、惊讶看着成雪融。 阿姐只叫自己把周莫弄晕,还要求不能害了周莫的命,于是他用了一把安睡蛊,可这安睡蛊…… 族长大人没说安睡蛊能杀人啊。 “难不成中了安睡蛊之后他就成了蛇,只睡觉不吃饭也能活?” “那不可能。” “那就是了。” 成雪融耸耸肩,“人不吃饭或许能撑十天,但不喝水,肯定活不过七天。哼哼……” 她冷笑,大仇得报般,“敢屠我西南百姓,熬,我也要熬死他!” 众人听了,都跟着欢呼。 昂、相、格三人还对乌伽什竖起了大拇指。 成雪融回头,无意又看到黄智可身后府兵一直捧着她抢来赐下的那顶乌纱帽,便问:“怎么,黄经承不敢当知府?” 黄智可收了收脸上的激动神色,拱手后退一步,谦恭道:“方知府方大人无故暴毙,卑职会上报朝廷,请朝廷重新任命。” “呵呵,无故?暴毙?”成雪融笑吟吟看着黄智可,目光却锐利仿佛直透人心。 “黄经承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黄智可呼吸一窒,又退,拱着的手压得更低了。 “那就……我来当知府?” 成雪融随意地把那乌纱帽往自己头上一扣,两只帽翅左右上下不停晃动,她问:“你们之中有谁不服?” 黄智可愣住,黄智可治下一众府兵全都愣住。 倒是马林响应热烈,吼一声:“服!我老马心服口服!” 扑通一下就跪了,满脸憨笑,纳头就拜; 拜完了又来拉扯昂、相、格、什四位祭司,让他们也跪了磕了头; 这才清嗓喊了一声:“末将马林拜见知府大人。” 黄智可在一边看得嘴角直抽抽。 一个三品武将给一个四品文官磕头,还口口声声自称末将! 这世界,玄幻了。 黄智可只是怀疑这世界玄幻,可刚才目睹过马林以三品武将的官阶欺压方介亭的众守卫兵们,直接就怀疑自己在做梦了。 否则,怎么会撞见这么不合常理的事? 马林看着那齐刷刷愣了一片的守卫,心里为公主殿下提了一口气,再看看杵在那儿不说话的黄智可,决定把他列为突破口。 “黄老弟……”马林喊了一声,喊完了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再看看对方两撇小胡子,痛心地改口,“黄老哥。” 黄智可看过来。 “辛知府为国为民,不输男儿,你有什么不服的?” 黄智可被问得一愣。 并没有什么不服,只是…… 再怎么不输男儿,终究不是男儿。 不是男儿,如何当官? 这可是男权至上的思想年代,成雪融斜眼扫了扫,就把黄智可心里那点不乐意给瞧出来了。 “新帝才两岁,听说现在满朝文武大臣跪的拜的,都是珠帘后的太皇太后郭氏和皇太后梁氏。” 成雪融凉凉地说了这么一句,直说得黄智可腰背发硬。 “黄经承。”她忽然疾声喊。 黄智可条件反射地应,“是。” “桀王周莫反了又降、降了又反,如此反复,你可知是为何?” “是……” “已然请罪请婚,太长公主也同意和亲,为什么周尧军还要攻打昭阳?” “因为……” “因为周莫贪得无厌,因为昭阳怀璧其罪。” 成雪融双目灼灼盯着黄智可。 “周莫野心之大,单看他敢打着义军的旗子支持建元军就知道了。眼下建元军气数将尽,而周莫之前占据的沅水之北的营林、邮林、武湖、北山四座府城,搜刮所得的金银粮食又尽数送给了建元军。” “周莫这一趟出兵劳军伤财,要回去时却两手空空,不仅如此,还把朝廷给得罪得死死的,以周莫的性子,他不把口袋装满,舍得走吗?” 黄智可听着,若有所思地点头。 周围百姓、士兵纷纷点头,连马林都被忽悠出了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黄智可想了想,却意识到不对了。 “既然周莫是为了金银粮食攻打昭阳府,那为什么攻下昭阳府后,搜刮了金银粮食,还要屠城?周莫为何对昭阳府这样痛恨?” 马林发出仿佛被醍醐灌顶般的一声惊呼。 是了,是了,怎么就被公主殿下带偏了呢? 周莫打昭阳府是为了找公主殿下,屠昭阳府也是因为找不到公主殿下啊。 公主殿下被问得直翻白眼。 这黄智可胆子不大,心思倒还挺活。 她咳了咳,郑重其事地回答:“为了,火药。” “周莫带着五千骑兵、一万步兵,打了一个多月,还打不下只有二万民兵的昭阳府,为什么?” “因为昭阳府有火药。周莫尝过火药的厉害,当然也想得到火药,屠杀昭阳府百姓,就是为了逼问火药作坊的所在,找出制造火药的方法。” 黄智可这才点头,完全信了成雪融的话。 “而我,”成雪融拍拍胸膛,“我会造火药。” 黄智可双眼一亮。 他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明白了成雪融的“身份秘密”。 “当真?”他问。 “当真。”她答。 黄智可咣咣咣就给磕了三个响头。 “辛姑奶奶!辛知府!辛大人!”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卑职罪该万死,求辛大人大人大量,不要和卑职计较。正如辛大人所说,为了解药、为了火药,周尧军必得来攻城,卑职恳请辛大人、马参将主持守城、领导抗敌,庇护我元荈千千万百姓。” “好。”成雪融亲自上前扶起黄智可,以示重视,“没事别总跪来跪去的。我看黄经承颇具领兵之能,仿佛行伍出身,怎么就屈居这区区兵房经承之职了?” “辛大人察人入微,卑职佩服。实不相瞒,卑职原是余家军中一员副将,因不愿跟着余传做那卖国、叛国之事,便逃了出来,回到家乡元荈府,一边侍奉老母亲,一边做了知府部下的兵房经承。” “黄经承不忘忠义、不贪富贵,侍奉慈母的同时尽忠朝廷,可谓忠孝两全,当受我等一拜。” 成雪融说着,果真拱手弯腰,对着黄智可深深一拜。 随着她这一拜,才刚起来的马林、金银花、夏枯草也跟着跪了,然后在一边仿佛置身事外、全程只看不说的昂、相、格、什四位祭司也跪了。 黄智可惊了,傻了。 这些人看似是在跪他,可实际却是在尊着成雪融。 成雪融被奉上宾,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会造火药,她本身的来历应该也不简单。 于是,他咚一声,也给跪了。 这一跪,就跟马林跪了个面对面。 边上站着的成雪融噗嗤一声笑喷了。 “结婚是不成了,瞧你们这样,倒像是结拜。”成雪融忽然兴起,拍了拍两人肩膀。 “依我看,你们索性就结拜好了,以后兄弟相称。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家同心协力,抗击周尧军,岂不更好?” “好,好!”马林一脸的兴奋,“有姑奶奶作证,是末将的荣幸。黄老哥,咱兄弟就请姑奶奶见证,拜个把子吧。” 黄智可:“……” 拜把子而已,你这么兴奋干啥? 还有,能请得这位姑奶奶见证拜把子,真有那么荣幸吗? 黄智可心里惊疑更甚。 又听成雪融道:“马林,你官阶三品,既然叫了人家一声大哥,又怎么能让人家连个品级都没有,官场上见着你还要给你行礼呢?” “哦,那依姑奶奶说,这事儿该怎么做?” “当场收编,编入你们郭家军,给他也编一个三品参将吧,至于你家少帅那边……” 成雪融完全不拿这个当事,漫不经心就说:“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是。” 黄智可愣了一瞬。 在西南军营中出生入死十六年,才不过混了一个五品副将,而这人,动不动嘴皮子,就让一个赫赫有名的郭家军将领收编了他,还抬他做了三品参将。 三品啊,走出去,该跪他的人得密密麻麻铺一地。 这也越发地让黄智可相信成雪融必有不同凡响之处。 成雪融扶起就这么成了异姓兄弟的马林、黄智可两人,诚挚说道:“昭阳府已经沦陷,周莫下一个目标只怕就是元荈府。我很想守住元荈,很想把周尧军赶出西南,但我不懂兵法,不懂打仗,除了造火药什么都帮不了,要守住元荈、守住西南,还得倚靠二位将军。” 黄智可道:“辛大人会造火药,这可比千军万马都可靠。” “但火药也不是说造就能造出来的。” 成雪融说着,回头看了金银花、夏枯草一眼,见二人点头,才又道:“我会命我贴身婢女在城中收集必备材料,择定隐蔽地点开设作坊,即刻投入生产。” 黄智可向金银花、夏枯草二人抱拳,大有敬重之意。 成雪融又对黄智可说:“首要的,还是救助昭阳府流民百姓。传本知府命令,大开城门,门下百姓,不拘是昭阳府的,还是营林府、邮林府、武湖府、北山府甚至是两沅地区的,只要来了,都放进来。” 黄智可领命,示意各部府兵各去执行。 “至于流民安置问题……”成雪融点点鬓角,忽问:“户房经承在哪里?” 第205章 大.锅.饭 “户房经承在哪里?” “这里!”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精瘦老头走了出来,拱手行礼,“户房经承潘宝申见过辛姑娘。” “户口管理、灾荒赈济等本就是户房掌管之事。潘经承,现在本知府命令你,天黑之前安顿好所有流民,使他们有容身之处,果腹之食。” “容身之处不成问题,但是……”潘宝申面露难色。 “卑职说句实话,还望辛知府您莫怪。方……方介亭所说并非全无道理,我元荈府远离沅水又不近高山,既无江水也无泉水,地都是旱地,种不了粮食,都是靠着卖茶叶、卖果子换钱再买粮食,本来存粮就不多,再来这么多人,根本不够吃啊。” 潘宝申这话一出,那些跟在周围等着安排的昭阳流民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甚至有些老的弱的,已经呜呜哭出了声音。 成雪融皱眉问:“现在仓库里有多少存粮?” “周尧军入侵西南已经两个月了,方介亭一开始也有收容、救济流民,因此今年仓库里的粮食消耗得比往年多。眼下剩的,勉勉强强只能够元荈府四万居民吃半个月。” 单是元荈府四万居民就要勉勉强强才能撑半个月,再加上两万流民的话,可能就连十天都撑不过了。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由着百姓活活饿死啊。” 成雪融叹息,真是没法子了,先省着吃吧。 “潘经承,你传本知府命令,着各家各户上缴家中粮食、瓜果、蔬菜、肉鱼到官仓,不得私藏;由衙门公厨负责一日三餐,不管是官、是民还是兵,饭点到了,自带碗筷到公厨领餐进食。” 这法子让众人都是一愣,连外围那些担心得呜呜直哭的昭阳流民都忘记哭了,竖着耳朵就听这位新上任的女知府说。 只听这位女知府解释,“这叫大.锅.饭。” 平.均.分.配嘛。 上辈子的理论,成雪融大概还记得一些。 但这时代的百姓民智不高,说得太深奥了也没人懂,成雪融点着鬓角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好比一个枝繁叶茂、有老有少的大家族,如何应对饥荒年代?” “老人小孩不会干活但得吃饭,可家族里人口多、粮食少,怎么办呢?” “最好的方法不是分家,是合家。” “把每个小家庭的粮食收集起来重新分配,虽然有些人吃得少了,但起码能保证没有人饿死,就这个道理。” 就这个道理,让周围听着的流民百姓哭嚎起来。 没钱没粮就一身破衣裳的昭阳流民哭得开心,有大.锅.饭吃,他们饿不死。 有钱有粮还有房舍家产的元荈百姓哭得伤心,都没饭吃了还要我把粮食交出去? 这心理,成雪融太知道了。 于是立刻说:“黄参将,这事还得你来协理。” 协理什么呢? “协理收粮。” “潘经承要安置二万流民的住处,怕是忙不过来,黄参将你从兵房里调几个人去帮着收粮。” “收粮地点就在官仓门口,让那什么师爷啊幕僚啊典吏啊什么的,只要是识字的就行,记录一下各家上缴的粮食。” “告诉他们,这是朝廷有偿征粮,今天缴上来的粮食、瓜果、蔬菜、肉鱼,三个月后朝廷归还双倍的粮食、瓜果、蔬菜、肉鱼,或折换成钱,同样双倍归还。” “双倍!”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倒吸了口冷气,透着几分惊讶、窃喜。 潘宝申却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一点可喜的地方。 他欲言又止,“……三个月后……双倍吗?可朝廷……” 沛宁仓被烧了之后,建元帝发飙了,在两沅地区各府州县设立了许多苛捐杂税,把两沅的粮食给剥削了大半。 西南呢,沅水之南的四府、五州、一十一县早被周尧占领了,什么粮食、金银,古董、铁器,早搬空了。 而沅水之北的几个地方,本身就贫瘠一些,再加上这两个多月涌入的数不清的流民,也是耗费得差不多了。 就这么一个千疮百孔的情况,朝廷真能在三个月后就把今日收缴的粮食以双倍数量归还回去吗? 再退一步说,就算朝廷真有这个能力,可…… 辛大人您是谁呀? 您土匪一样上了任,我们这会儿服从您是因为怕您,也确实找不到别人了,只能把希望放在您身上,可您就这么用朝廷的名义夸下海口,朝廷能听您的吗? 以上,就是潘宝申的担忧。 而成雪融,很了解潘宝申的担忧,也很理解潘宝申的担忧。 所以,她才跟黄智可借人来收粮。 黄智可得军心、得民心,在府兵中有威严、在百姓中有威望,用他的名义收粮,府兵会执行,百姓会服从,比潘宝申好用。 于是,她直接跟黄智可强调,“对,告诉乡亲们,就是三个月,就是双倍!三个月后,朝廷的救济粮不来,银两也得下来,下不来……” 她拍拍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不但这帽子我脱下来,连脑袋,我也给你砍下来!” “姑奶奶啊小祖宗,您说什么呢?” 边上听着的马林听不下去了。 不就是收缴百姓粮食开展大.锅.饭嘛,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怎么还逼着我家公主殿下拿脑袋立军令状了? 马林那个痛心啊,恨不能把那提出质疑的潘宝申给阉了。 脱口就道:“这什么狗屁乌纱帽啊,姑奶奶咱不稀罕!” 成雪融偏头将他一瞪。 他老实了,缩回脖子,小声嘀咕:“哦,稀罕,咱可稀罕了。但是……” 这说着,又扯开嗓门对黄智可大喊:“谁也不许打咱姑奶奶脑袋的主意!三个月后要是钱粮没来,就换我老马的脑袋落地好了,反正也就碗口大一个疤,十八年后俺老马又是一条好汉!” 成雪融还保持着偏头瞪着马林的姿势,瞪着瞪着,忽然就笑了。 跟马林也算相识于幼,可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这么逗呢? 还真是,活宝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所以,你还是觉得三个月后钱和粮都不会来?”她笑着问。 马林:“……” 说错话了,怎么办? “没有!”马林脖子一梗,答得特别硬气。 “没有就好。” 成雪融没那个时间跟他掰扯,转头问黄智可,“黄参将,你觉得三个月后钱和粮能来吗?” “能。”黄智可回答得倒挺真诚的。 首先,是他确定成雪融来历不凡。 她那一身坦然、傲然的气质就不说了,单看她能让一个三品参将诚惶诚恐、帖耳俯首,还能轻而易举地往郭家军里塞人,就可见此人在朝中地位超然,说话是能算话的。 其次,是眼下大成的局势。 建元军本就粮草不足、军心涣散,再让郭显仁带着火药去一炸,必败。 等建元军一败,大军挥师南下,周尧溃不成军了,那时候,什么粮食、银两没有? 因此他对成雪融的承诺深信不疑。 “既然黄参将相信,那本知府就再给黄参将一个任务。” “辛大人尽管吩咐。” “待各家各户把各种吃的喝的送去官仓登记之后,你带一队兵,再挨家挨户去找一找。” “私藏的粮食,搜出来充公处理;至于私藏粮食的人,押到公厨去叫厨子们认一认,以后给餐就只给别人一半的量,别让饿死了就成。” 成雪融这话一落,从围观百姓中发出的吸气声更大了。 眼看着就要饥荒了,就没几个元荈百姓能真的做到大公无私献出所有的粮食,都揣着“把家中存粮缴一半说不定三个月后真能换钱、藏一半等没粮食了咱再顶几天”的心思。 可新知府这命令一下,竟是把百姓们所有的龌蹉心思都给猜到了、还想到法子给杜绝了。 她这就是一前一后给端出来两杯酒了,一杯敬酒、一杯罚酒,你要不喝敬酒她就给你喝罚酒。 这根本没得选嘛。 那就不选了,敬酒一杯,好好接着吧。 百姓们悻悻、怏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黄智可则为这新知府的手段感到惊艳。 带了半辈子绝对服从的兵,一下子要带各种不服的民,还真是无从下手。 幸好,辛知府把路子全给自己挑明了。 他心悦诚服,高喝一声“是”,领命了。 成雪融这才两手一摊,对着马林和黄智可说:“我懂的、我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下来了,关于练兵、守城方面的,我不懂,还得靠你们。” 黄智可不由得对成雪融又高看了两眼。 就算不懂布防守城,也完全可以叫属官提出建议,完了采纳起来算自己的。 像这样勇于承认自己不懂、还敢于下放权力的官儿,他是真没见过。 他哪里知道,成雪融这纯粹就是没把四品知府这官儿放在眼里。 用马林的话说,什么狗屁乌纱帽,咱根本就不稀罕! 他转向马林道:“马参将曾跟随郭少帅在昭阳府和周尧军打过仗,经验丰富,这练兵、守城之事,当然都听马参将的。” “好好好。”马林爽朗地应下了,用十分自然的语气说出了十分突兀的建议,“哥啊,咱刚不是在姑奶奶见证下结拜成兄弟了嘛,你再叫我马参将,是不是有点不给面子?” 面子? 黄智可想了想,觉得马林说的这个面子,应该是给成雪融的,不是给马林的。 但不管给谁的,给就给呗,于是他喊了声,“小弟”。 “……”马林默了默,再建议,“你叫我名字就好。” “……”黄智可喊:“马林。” 马林应:“唉。” 旁观的成雪融等人:“……” 第206章 公厨用饭 “快说正事!”成雪融催促。 “哦,正事。”马林指着周围那些流民和百姓。 “首先,集结士卒、扩充队伍。不管是昭阳府的还是元荈府的,只要身无残疾、可以打仗,统统编进民兵队,然后整顿、操练,教他们守城、杀人。” “然后,武器。火药之外,其他常规的守城物事也要备全,如弓箭、巨石、巨木、开水、热油等,全民皆兵,叫工房带领所有百姓、流民一起去忙吧!” “最后,是要修建防御工事,阻碍敌人进攻。这个要快,战事紧急,得趁着周尧军还没打过来。工房经承在哪呢?快,带人去城外挖沟做陷阱!” 马林熟练地把一项项安排下去,这边成雪融找来潘宝申,低声跟他吩咐: “粮食不足,最易引起百姓恐慌,大.锅.饭这个政策,最大的作用不是管控粮食,而是稳定人心。” “粮食收起来之后,要严加看管,可以跟黄智可借兵守粮,不管粮食多寡,对外都要说屯粮富足。” “至于怎么取信百姓,可以拿城中几家富商、地主做文章,或者直接推到死了的方介亭头上……” 潘宝申愣愣看着成雪融。 实话说,一开始他称这女人一声“知府大人”,完全是屈服于她出手就杀方介亭的血腥手段,还有马林那神经病一样的回护和拥护。 可听她说完大.锅.饭的政策,又觉得她不是那种只会杀人的草莽。 再听她说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悄悄话,处处从大局出发,敢作为、敢担当,又觉得她是当知府最好的人选。 是女子又怎么样? 当巾帼不让须眉时,须眉让一下巾帼怎么了? 所以,她想做、她能做、她会做,那就让她做好了。 潘宝申俯首,带着一股子从心底漫起的敬意,“卑职领命。” 成雪融却将潘宝申这一刻的肃然理解为担忧,劝慰着说道:“你也不用担心,撑过这几天就好了。北边还有几个府州没有受到战火波及,他们肯定还有粮,我有钱,我下午就出发去买粮。” 金银花、夏枯草耳力好,又离得成雪融近,成雪融这话她们都听到了; 听到后二人互换了个眼神,彼此点头后金银花说道:“主子,我陪您去,夏枯草留在这儿干活儿。” “不用。你和夏枯草都留下,正事要紧。我也没打算走远,就带几个府兵,走一趟茂州,快马加鞭最多两天,买了粮食就回来。” “买粮食啊。”马林听到最末的这话,扔下一帮小兵不管了。 “就几个府兵能顶什么用?让打不能打、让骂不能骂的,还是我老马去吧。” 金银花:“最重要的是,那些府兵都是干惯了粗活的粗人,伺候不好主子您。” “都要打仗了,我还要人伺候?”成雪融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说了,你们都有任务,都留下。” “那我没任务,我跟阿姐去。”乌伽什凑过来。 “还有我们。”昂、相、格三人也走过来。 成雪融心想:你们四个是没有任务,但怎么说也是个男人啊,到城外挖壕沟做陷阱会不会?在城里削竹子做箭杆行不行? 乌伽什见成雪融没有应声,立刻祭出口头禅,“族长大人让我一定要寸步不离跟着你的。” 成雪融已经不会意外了,也知道凭着乌伽什这个倔脾气,除非自己以死相逼,否则说服不了他,便在心里接受了。 又略带引导性地问:“那其他三位祭司呢?不会也要寸步不离跟着我吧?” “当然。”胖脸乌步昂笑得跟弥勒佛一样充满欺骗性,“想来这次,姑娘也不用安排我们留在城中接应了。” 成雪融呵呵假笑,真觉得乌步昂这话外话内涵深奥,于是假装听不懂了,笑道:“那我简直求之不得啊。不说了,准备一下,出发吧。” “要出发也不急在这一时了。”金银花拦住她,“都过了饭点了,主子,您先吃点吧。” “对对对,阿傩,你要多吃点的,你还有火蛭呢。” “那就……去府衙公厨?”潘宝申问。 “也好,反正要经过府衙,就当作去考察一下伙食吧。” . 一行人去到府衙公厨。 在公厨里吃饭的都是衙门的人,见了成雪融、马林等人,都礼敬有加。 潘宝申亲自端了饭菜上来,是一大盆熬得稠稠的稀饭,另外三个小碟,是一荤两素三道菜。 成雪融颁下大.锅.饭政策时,已经过了午时,公厨里的厨子该做好饭了,也就是说,这顿饭代表的应该是元荈府府衙公厨平时的伙食水平。 这样粗简,还真是让人意外。 潘宝申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外边打仗,茶叶和果子不好卖,米价肉价菜价又一直涨,我们……我们的伙食可能是西南七个府八个州里边最差的了……” 直到这时,成雪融才算是体会到元荈府内的饥荒情况有多严重,心内感叹着粮食储备对维系社会安定的重要性,也更下决定无论如何要多买些粮食回来。 她微笑,回潘宝申说:“潘经承这话说岔了,沅水之南那几个被周尧军占领了的州府,他们的伙食可决计没这么好!城不破、家不破,每天还能吃口热乎的,好多百姓还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呢。” 所以说,幸福感都是比较出来的,不管是潘宝申,还是周围竖着耳朵听着的府兵、衙役,都为这话露出了笑容。 潘宝申神情不那么窘迫了,却是更加愁。 “可下一顿开始,就连这么稠的稀饭都没得吃了……” “皇帝都不差饿兵呢,士兵们的伙食一定要跟上,百姓们就委屈点,先忍两天,就两天,我一定去茂州把粮买回来。” 潘宝申都感激地说不出话来了,就嗯嗯嗯地应着。 倒是马林问:“我哥呢,咋不见我哥?” 他是问,黄智可。 潘宝申答:“黄参将回家去了,他从不在公厨吃饭的。” “回家?” “他家里有个老娘。”成雪融想起来了,提醒了马林,又感叹道:“黄参将,孝也!” “是啊,黄参将孝顺得很。”潘宝申打开了话匣子,“黄参将的母亲眼神不好,黄参将不管多忙,一天三顿定要赶回去给他娘做饭,照顾他娘吃饭。唉,这家里没个媳妇儿就是麻烦,瞧黄参将那么威武一个人,回了家却要干那些杂活儿……” “嘿嘿,那跟我一样,我也还没找到媳妇儿,我连我丈母娘都不知道在哪里……” “少提你那还没出生的丈母娘!” 丈母娘这么好的梗,竟然就这么被马林捡了去,成雪融气得一巴掌呼到了马林肩上去,“你要不要脸啊跟黄智可比,黄智可吃的盐比你喝的粥还多!他都没娶媳妇儿,你急什么急?” 马林:“……” 好委屈,我明明没有急。 马林默默喝粥,听成雪融问:“潘经承,你说黄参将他娘的眼睛看不见?” “不是看不见,是看不清,前几年还好,这两年越发地不行了,走着走着就爱摔倒。” 哦,那就是老年人得了白内障呗,在这个异世大陆,是没得治了。 潘宝申话匣子接着播:“黄参将十六岁就投了军,一去二十年,连他爹升天他都没能赶回来,更别提娶媳妇儿的事了……” 黄智可这么忠义的一个人,为了大国牺牲小家,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没想到最后他的同袍却舍弃了他的家乡,由着周尧军的铁骑践踏故土,转头还去攻打自己的同胞,想想真为他感到心酸。 成雪融不禁承诺:“黄参将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等打退了周尧军,我再做红娘,帮他找个媳妇儿。” “唉,那敢情好!”潘宝申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讨个儿媳妇,再添胖孙子,黄参将可要开心坏了。” . 午饭过后,成雪融、四祭司,后边跟着十来个府兵拉着一行的板车出发了。 一身男装的成雪融坐在马车车厢里唉声叹气。 买粮食这事,难,因为…… 没钱! 她心想:你们这帮人怎么这么实诚? 我说我有钱买粮食,你们竟然就当真了,真以为我有钱! 我有钱?我有个屁的钱啊! 我搜刮了我俩婢女一顿都没凑到几个钱! 愁了半天,她问:“十五,还有,三位祭司,你们……身上有钱吗?” 几人齐刷刷地,一愣。 “阿姐,你不是说你有钱吗?”小单蠢乌伽什蠢蠢地挑破了她的遮.羞.布,“你是公主啊,你怎么会没有钱呢?” 成雪融:“……” 呵,真想把你送回元荈去。 她掏钱,把身上所有算钱的都掏出来,总共才两个银锞子,十二个铜板,。 我就只有这么多,你们有多少,能不能都给我?” 几人都看愣了。 乌步昂结结巴巴问:“姑娘你……你就带着这些去买……买粮食啊?” 乌武相:“现在米价可贵了。” 乌回格:“就这些,还不够买一车粮食的。” 乌伽什则继续天真地补刀:“阿姐,你明明没钱,为什么要说很有钱?” 成雪融:“……” 根本没法好好聊天。 她嘟囔道:“我说有钱,那只是客气一下,谁知道你们都当真了。” 几人失笑,乌步昂道:“就算不知道姑娘的真实身份,也猜到姑娘必然出身高贵,姑娘说有钱,自然大家都信了。” “可我真没钱。来吧,你们行行好,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凑一凑,看能凑到多少。” 于是,五人掏空了荷包,结果,只有十三两银子,五十七个铜板。 四祭司愁容满面。 成雪融拍着胸脯给自己打气,“只要脸皮厚,没啥不能够。走吧,到时候看我的吧。” 第207章 茂州借粮 买粮队日夜不停赶路,次日午后到达茂州。 三天前他们途径茂州,是看到茂州百姓排着长队在屯粮的,因此可以确定茂州城中定有余粮,不管是官仓还是百姓,搜一搜总有的。 没钱,很难从百姓手里买粮,但去官仓,打着战时支援的名号要一批、再借一批,还是可行的。 因此,成雪融将此行目标锁定为:茂州官仓。 可出来时太匆忙,什么证明身份的文书、印鉴都没带。 成雪融又愁了,“只要那五品知州不傻,他应该就不会信我。” 傻不傻、信不信的,先见了再说。 于是,一辆马车、十辆板车,浩浩荡荡直奔知州衙门。 知州大人是个老头儿,姓鲁,叫佳木,一听说元荈府来人想借粮,笑呵呵地就迎出来。 没问文书,也没问印鉴,就寒暄般问了句,“啊,是方大人叫你们来借粮啊。” 方大人已经被我毙了。 但这话成雪融没说。 同一片区为官,其实多少都有些交情,在没摸清状况之前,成雪融可不想引起慌乱。 便顺着鲁佳木的话应了,又自报家门:“我等是郭世孙麾下,现跟随马参将镇守元荈府。但元荈府中粮食不足,因此方大人派遣我等前来借粮,并交代了,请鲁大人立下借据、盖章为证。” 成雪融正准备施展忽悠神功、大说特说,谁知才刚开了个头,鲁佳木就说:“借粮?不用不用,这粮不用借,你们直接拉走!” 额??? 白送?这么好? 白担心一路了! 鲁佳木动作很迅速,立刻就安排下去了,“来人,去仓库,把所有的稻谷抬出来。” 然后,就见那稻谷一袋接一袋被抬了出来,成雪融正感叹着这老头儿给力、很不吝啬地给他笑脸、并打算以后在梁师赞面前夸一夸他,就听那搬粮的衙役说:“鲁大人,仓库里的存粮都在这了。” 成雪融一愣。 怎么可能,堂堂一个州城的官仓,就只有十五袋稻谷? 成雪融还没来得及问,鲁佳木就开始诉苦了: “早稻刚收起来的时候,余家军还没反,就派了兵来抬了好多粮食走……” “后来,他反了,走了,又换了周尧军,又抬了好多粮食走……” “怪咱打不过呀,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就这么算了吧,守着剩下来的一点点粮,省着度日……” “可、可马参将在守城,在杀敌,咱就算饿死,也得匀一口粮来让马参将吃饱……” “辛小哥啊,这些粮食是茂州最后存粮了,你们拉走吧,快拉走吧……” 鲁佳木说着还哽咽了起来,让人觉得拉走这十五袋稻谷,就是割了他身上十五斤肉。 成雪融就直觉鲁佳木有问题,清清嗓问:“知州大人,官府里真没粮食了吗?就十五袋啊,还是稻谷不是白米呢,这不够啊,您帮忙想想办法呗。” “办法好想,买呗。” 成雪融心里直骂娘。 我要有钱买,我至于厚着脸皮跟你借粮? 但她面上还是笑着,而且笑得云淡风轻,道:“那就买,可哪儿有粮卖呀?” “粮商啊,丰记粮商。” 鲁佳木可热情了,亲自从州衙里走出来指路。 “从这儿直走,在第五个路口左转,就能看到他家的招牌了。他家的粮食好,好吃又顶饱!” 成雪融手搭凉棚极目望,果然望见一个白底黑字的丰字招牌,可惊讶了。 丰、记、粮、商,她没听过啊。 便问:“请问鲁大人,这个丰记是什么来历?” “来历?本官不知道他家什么来历,反正他就本本分分做生意,本官也不能把他赶出茂州去,是不是?” “是,是这个理。”成雪融点头应,心里疑惑重重,索性告辞。 “那好,谢鲁大人知会,那我们先去买粮食了。” . 一离开知州衙门,乌步昂立刻就说了:“姑娘,依我看,这知州大人有问题。” “嗯,不止鲁佳木有问题,鲁佳木介绍的那家粮商怕也有问题。” “粮商也有问题?”乌伽什惊讶极了,“粮商有什么问题?” “这么说,十五你起码看出来那个姓鲁的有问题了?”成雪融也惊讶极了。 小单蠢也有不单蠢的一天啊。 只见小单蠢不好意思地挠头,“西南的晚稻没那么早收,还得一个多月呢,可是那个知州大人一听我们要借粮,却那么爽快,把官仓里的存粮都白给了我们,难道他自己不用吃了吗?我就是觉得这点很奇怪。” “嗯,所以这个鲁佳木真的很笨,很大意。” 连十五都看出他的不妥了,他真当全世界的人都退化成了佩奇。 “但你说的,还只是其中一点。还有一点就是,姓鲁的他过分热情了,向我们推销丰记粮商的粮食,还什么‘好吃又顶饱’,这肯定是官商勾结着在发战争财了。” “啊,那他们真太可恶了!” “是啊,太可恶了。” 恰好路过一条暗巷,成雪融便指着藏身暗巷里的乞丐,“详细的,我们先问问。” 她走进去,摸出身上仅有的五十七个铜板来,晃了晃,晃出一连串悦耳的钱声儿,吸引了众乞丐热烈的眼神。 才开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谁能回答我,我就给他一个铜板。” 众乞丐兴奋了起来,成雪融抛出第一个问题:“丰记粮商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孙韬!”人群中有一个稚嫩的声音,答得特别响亮、特别快。 成雪融向声来之处弹过去一个铜板,同时发问:“此人什么来历?” “外地!”还是那个又响亮又迅速的声音。 成雪融凝目望去,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也不知是生逢乱世营养跟不上,还是年岁不到还没发育,总之身量不高,嗓音也还保持着童稚; 小脸上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一双眼倒生得明亮,一口白牙也很吸睛。 能看出来他早年的生活环境不算坏。 成雪融捏着一个铜板对他晃了晃; 他也机灵,竟就明白了成雪融的意思,挠挠头,又答了一句,“他不是咱西南的。” 他分明不知道孙韬具体来自哪里,但一句“外地”,就将孙韬划出了茂州,再一句“不是西南”,又将孙韬划出了西南,勉强都能算是答案。 这小少年确实聪明,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敢抢,抢到了、答完了、金主不满意,他还能再解释。 成雪融欣赏他的聪明,但却不能为他的聪明买单。 淡淡目光扫过其他乞丐,最角落里终于有一个病恹恹的瘦老头开口,“我知道,孙韬是从沅北行省来的,有一次我蹲在他家屋檐下躲雨,听到他问店里伙计老家的情况,那伙计说了淼州,沅北的淼州。” “嗯。”成雪融满意地点头,扔了一个铜板过去。 瘦老头又说:“沅北淼州早让建元军占领了,建元军夺了他家的粮,要抓他的壮丁,他于是跑了,跑到咱茂州来。” “嗯。”成雪融又扔了一个铜板过去。 “跑的可不止他一个,好多人都跑了,他们在路上拜了把子,一起来了西南。” “嗯。”又是一个铜板。 乞丐群中就有人提出异议了,“大老爷您这样不公平,不是说答一个问题给一个铜板吗,您才问一句,可他都得了仨了。” 成雪融笑笑,“怕什么,爷我有的是钱,铜板没了,还有银子。” 她拍拍系在腰间的钱袋,“你们只管说,说到我想听的,我就给铜板、给银子。” 然后,就不等她问了,乞丐们都兴奋了,一时乱糟糟一片,什么声音都听不清。 忽然,一个中年妇人站起来,气愤地手指青天,以脱颖而出的音量吼道:“他们来了我们西南,尽干坏事儿!” “嗯?”成雪融却只挑眉看着她,不说话。 她看着成雪融手里的铜板,急得直搓手,眼见着别人就要开口抢了她的风头了; 她身后一个小少年探出头来,拉了她的袖子。 “这位大娘,你得说说他们干了什么坏事。” 还是那个聪明的少年,成雪融不由得对他又多看了两眼。 他不但聪明,而且善良,他主动帮了这个陌生的妇人。 那妇人立刻说:“他们偷东西,偷了我家的锄头和菜刀,还偷了我家的大黄狗,炖了吃了。” 成雪融扔了一个铜板过去。 “呸,他的锄头和菜刀就是在你家偷的?” 一个粗犷的声音骂道:“他娘的,他拿着锄头和菜刀,光天化日之下抢了我的银子!” 这男子愤愤不平,也忘了跟成雪融要铜板了,但成雪融还是扔了一个过去。 然后,抢答得铜板大会就变样了,变成了哭诉大会。 “哦,他们抢东西时候那些家伙儿都是偷的啊?那我家丢的两条扁担肯定也是被他们偷了去了!” “我家三只大母鸡也丢了,肯定也是让他们给偷去炖了吃了。” “我家丢了两件短葛,三条布裤,一床棉被!” “我家丢了两双鞋,还有一个洗脸盆!” 都是些穷苦百姓,成雪融算是心软了,虽然只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情报,但还是一个个给了铜板。 然后果断喝住了,问:“他是怎么从一个小偷变成粮商老板的?” “他抢我们的粮食啊!”有人这样答。 成雪融给了铜板,然后问:“那你们不会报官吗?” “报了,没用!” 成雪融晃晃手里的铜板,没给。 但大家都懂了,这就是她不满意,示意自己接着说的意思。 但这个说话的小哥虽然身形还算壮实,但胆子不大跟得上,有点怯,低着头不敢开口。 成雪融再看其他人,也差不多都是这样。 懂了,鲁佳木果然是做了无良jian商孙韬的保护伞。 她收起铜板,转头拿出一颗银锞子来。 众乞丐看得眼都直了,暗巷中一片寂静。 第208章 爱国拥军的乞丐 半晌,还是那个人大胆子小的小哥。 他四周望了望、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说:“孙韬那时候还不叫孙韬,叫孙刺头,他第一次抢粮食是在我老家塔岭村,还打断了我邻居哥儿们水牛的腿。水牛让家里人抬着他进了城,向知州大人告了状,知州大人派了人去追,也不知道怎么追的,追了两天回来,说没追到。又过了十来天,丰记就开张了,老板就是孙刺头,但改了个名儿,叫孙韬了。” 成雪融将银锞子塞进那小哥手里,问:“孙韬就抢了一次百姓家的粮食,够开粮商吗?还有,他干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坏事儿,还在城里开粮商,不怕人认出来么?” “一次抢不够就接着抢,他只让自己手下的人去,还蒙着面,就算乡亲们听着口音知道是他们,可抓不住人也没办法啊!” “官府呢?知州大人是吃干饭的吗?” “哼,可不就是吃干饭的嘛!每回都出动一大帮的兵说是去追土匪盗贼,可有一次抓着贼、追着粮食回来吗?老子跟他说那个孙韬就是贼头头,他不信,还打了我一顿!他自己呢,跑去跟孙韬拜把子,七老八十了还跟一个三四十岁的拜把子,也不嫌丢脸!” “根本就没脸的人,哪知道丢脸是什么意思。”成雪融气极而笑,也没数,抓了一把铜板赏了,又问:“好了,下一个问题:按照你们说的,你们都是有家有田的人,怎么会蹲在这儿乞讨呢?” “还不是那个孙韬害的!他偷了我家的锄头,害我误了农时,然后就……唉!” “我家也是,牛死了,爹也死了,我就成小乞丐了……” “我家最惨,粮食都被抢了,不讨饭就要被饿死……” “行了行了,别说了。”成雪融挨个儿给铜板,“拿着吧,都是可怜人。”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官仓里还有粮食吗?” 这问题一出,全场又寂静了。 “官仓里有没有粮食,我们这不是官、不是兵的,又怎么会知道?”有人说。 “有的吧?官仓里怎么会没有粮食呢?”还有人说。 “当然没有粮食啊,要是有的话,怎么不开仓救一救我们?”也有人说。 说来说去,就是没有一句准话。 终于,人群中响起熟悉又响亮的那个稚嫩的声音:“有!我知道,官仓里还有粮食的!” “给你!”成雪融立刻飞了一个铜板过去,“小弟弟,你怎么知道官仓里还有粮食?” “我……”这少年刚要答,他身后一个妇人就拽住了他,“长生!不许胡说!” “别怕!”成雪融挤过去,按着这小小少年瘦弱的双肩。 “我是朝廷的人,我从元荈府来,元荈府正在和周尧军打仗,粮食不够吃,所以我来借粮,可是知州大人只给了我十五袋稻谷,然后就说官仓里没粮了,让我去丰记买。” 她说着,拿出一个银锞子来,塞进这个名叫长生的少年手里,“我不信,所以,我来问了。我想问的是,官仓里的粮,去哪了?” “长生!”长生还没说话,长生的娘先喝他了。 “那换一个问题。”成雪融转身面向其他乞丐,“几天前我刚来过一趟茂州,那时候百姓正揣着钱要买粮屯粮,是不是就是跟丰记买?” “是啊,是啊。” “那也得有钱人才买得起!” “有钱人才怕死,也才有那么多钱,能买那么贵的粮!” “哼,不就是周尧军打了昭阳府吗?之前周尧军把半个西南都打了去了,也不见知州大人站出来说粮食不够吃、粮食要涨价……” 听到这里,成雪融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官商勾结是必定的,可没想到,当官的还利用战事、挑起百姓慌乱情绪,散播谣言、哄抬粮价,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 这帮狗官!其实比jian商更可恶! 成雪融默默把铜板发了下去,看长生,看到他手攥着银锞子发怔,他娘则一直拽着他,“长生,孩子,不能说,咱不能说呀。” 长生知道一个大秘密。 成雪融等,等了许久,终于看长生舔了下干裂的唇,反过来劝他娘,“娘您病了,看大夫得要钱……” 长生娘摇头,长生又说:“而且先生说过,遮住太阳的乌云只是一时的,早晚会散去,儿子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等,没有人肯主动对那乌云吹风鼓气,乌云或许永远不会散去呢?娘……” 长生娘只是哭,嘴里喃喃,“……娘没事……娘不该同意你读书……咱是庄稼人,你爹就不该让你读书……” 长生把银锞子塞给他娘,转身对成雪融说:“官仓里的粮被知州大人送到丰记去卖了换钱了。” “啊?” “啊!” “啊——” 参差不齐、高低不一的惊呼接连响起,是围观的乞丐群。 长生说:“我亲眼见到的,那天夜里我饿醒了,实在睡不着就起来溜达,无意间看到州衙的人从官仓里拉了好几板车的粮食出来,一直送到丰记去,所以我确定,官仓有粮。” 乞丐中已经有人哭了。 还有人骂着说:“那也不一定!不是说那狗官把粮食拉到丰记去吗?说不定都拉没了!” “那我们……岂不得饿死……” “老天无眼啊……” “哭什么哭!”是那个诉苦被抢了银子的男子,双眼都怒红了,号召众乞丐,“有种的,都跟我来!我们去丰记,去把属于我们的粮食抢回来!” “对!” “去,都去!” “谁不去,谁是孬种!” “大伙儿等等!”成雪融朝群情汹涌、搞不好就要出事儿的乞丐们压了压手。 “大家别急。我说了我是朝廷的人,我既然来问了,这事儿就是要管到底的,如若大家信得过,这事儿就交给我了,行不行?” 不是她非要揽事,而是这帮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去的话,立刻就会被武力镇压。 “好!”第一个应的,是长生娘,她跪着成雪融,双手合十不停地拜。 “老爷呀大老爷,您行行好,救救我儿长生,长生捅开这事儿,那当官的会来报复的……” 成雪融扶起她,“大娘不用担心。你先在这休息,我这就去丰记把粮食给大伙儿拿回来。” 成雪融说完就要离去,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大老爷!” 是长生。 他从他娘手里把银锞子要了去,又从怀里摸出所得的两枚铜板,一脸肉痛的表情,狠狠闭了眼才把钱递还给成雪融。 “老爷您带着钱是要来买粮食给将士们吃饱了好去打周尧军的,这是……这是将士们的军粮,我不能拿。” 说完,长生就给他娘跪下、磕头,忽然嚎啕大哭,“娘,对不起……看大夫的钱……没了……” 成雪融眼前忽然蒙上一层水雾。 对这个小小少年来说,他归还的并不仅仅是一个银锞子、两枚铜板儿。 这代表了他的选择,他选择了忠、放弃了孝,选择了家国大义、放弃了骨血至亲。 所以他跪地、磕头、痛哭,因为他对不住生他养他的母亲。 还有之前那个得了银锞子的人大胆小小哥哥,也把得了的钱全部拿出来了,“小乞丐说得对,这个钱我们不能拿。将士打战是在保护我们,我们没好东西送给将士们就算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吃了将士们的军粮!” 其他只得了一个、两个铜板的乞丐们也都把钱还了回来,就放在成雪融脚边。 成雪融已经泪流满面。 当官的什么都不管,就知道勾结贼匪,盘剥百姓,顾着自己发战争财,全然不管前线战士的死活,而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别说明天了,连今天的三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呢,心里却记挂着前线的战士,念着战士的恩情。 乡亲的诚挚淳朴、简单的爱国情意让她感动,心里对狗官、jian商的恨意则更甚。 她狠狠擦了把泪,咬牙道:“好,我现在就去端了那个丰记粮商,我要杀了鲁佳木、除了孙韬!” 乞丐们双眼发亮,可不过霎那间,一双双眼又复黯淡。 “没用的,孙韬有好多拜把子兄弟,很能打!” “还有知州大人护着他,知州大人有兵的!” “老爷啊,你……你带来的人太少啦!” “我带来的人是少,但是我们会魔法。”成雪融指着昂、相、格、什四人,“任他再厉害的人,只要我们轻轻一挥,他就倒下了。” “真……真的?” “真的!你们有力气吗?能打人吗?能的,就跟我去!” “能!我们能!” . 成雪融的队伍本来就有十多人,再加上这二十多个乞丐,半百人数,声势更浩大了。 一路来到丰记粮商。 商铺门口,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正在候迎。 可见,这是得了鲁佳木通风报信,早知道他们要来买粮食了。 再一看,看到成雪融后边还跟一大堆的乞丐,那人笑容僵了僵,但还是问:“官爷,您是来买粮的吗?” 被称作官爷的成雪融拍拍自己身上的布衣,心想,本公主这哪里像当官的了? 又一次证明了这人和鲁佳木通过气。 她问:“你们老板呢?叫你们老板出来。” 姑且可称作伙计的中年男人应:“好的好的,官爷先里边请,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出来。” ------题外话------ 我靠,把老娘写哭了! 明天除恶惩奸,爽回来! 明天见 第209章 丰记买粮 成雪融、四祭司等人被迎进店里,后边跟着的二十来个乞丐也要进,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几个健壮男人拦住了,“走走走,到别处要饭去!” 这大概就是孙韬那些据说很能打的拜把子兄弟了。 众乞丐大概也都在他们手上吃过亏,被这么一喝,都有些怕了,退开了些。 成雪融便故作不解问:“唉,干嘛拦着我的人?他们是我请来搬粮食的,你没看他们后边还跟我们元荈府的府兵吗?我可是打算要买你们粮仓里全部粮食的。” “哦,哦。”那伙计听说要做大生意,神色有点激动了。 但再看那一帮脏兮兮的乞丐,脸上的笑还是又假又僵硬的; 跟成雪融商量,“那……那要都进店里也坐不下啊,不如就让他们坐外边等会儿。” “外边等着……也行。”成雪融很开明地做出了让步,同时很体贴地提醒。 “但你丰记毕竟是做生意的,就怕路过的百姓看到了以为你怠慢客人,损了丰记名声啊。这样,你让人搬些桌椅出去,再送上茶水点心,让百姓一看就知道丰记待客热情周到,你看我这建议如何?” 那伙计脸上的笑彻底僵住。 如何? 能如何? 和官爷的这笔生意怕是不好做咯! 他应下:“谢官爷提醒。那小的去安排了,官爷请稍坐。” 门外的乞丐登时欢呼起来。 伙计退了下去,先给成雪融等五人上了茶水点心,然后才吆喝着让人搬了桌椅、也拿了茶水点心出去招待府兵和乞丐。 再然后,门帘掀开,一个三四十岁的黝黑男人哈哈笑着走了出来。 他对成雪融拱手,“官爷久等了,在下丰记粮商的掌柜,孙韬,斗胆请教官爷大名。” 成雪融不起立、不抬眼,就那么坐着喝茶吃点心,尽把孙韬晾在了一边。 等慢条斯理地吃完一块芝麻酥,她才拍拍手,曼声道:“官爷我来头大,既然你只有斗大的胆,就不必知道官爷大名了。直说吧,你有多少粮食,官爷我全要了。” 孙韬早在成雪融故意拿乔时就怒得不行了,但想想,人家毕竟是郭家军的那个马林派来的,身上的功劳、袋里的钱财,这两样可不都是人的胆子? 算了,由他摆架子去了,老子要的是钱,不是脸,忍了吧。 孙韬笑得无懈可击,“粮仓太大,粮食太多,一时间我也数不清,总之……就门口官爷带来的这四十多人,两人拉一板车的话,姑娘你来回跑三趟,还搬不空我的粮仓。” “嗯。” 成雪融点头,面上看着是很满意,实则心里很生气! 这可都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粮食啊,是从官仓里偷出来的粮食啊! 她笑问:“那好,我都要了。什么价?” “价格好说,好说。”孙韬搓手,这个动作表示他要狮子大开口了。 “一斗米,二百钱。” “二百钱。” 成雪融点头重复着价格,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二百钱一斗米,是贵了、还是贵了? 她望向身边乌步昂,乌步昂立道:“太贵了。” 外边乞丐也嚷了起来:“昨天一斗米还是五十钱的!” “五十钱都是贵的,之前集市上卖的米,一斗只要十三钱!” 那是真太贵了。 “太贵了。”成雪融一脸痛心地说,似乎那价贵得她连讲都不想讲了,直接朝着门外喊:“来人,去请鲁大人,就说他介绍的丰记米价太高,请他来主持公道。” 门外的府兵领命去了。 孙韬自然不急,凑上来问:“听说官爷是为前线将士来买粮的?将士保家卫国、劳苦功高,孙某不敢挣将士们的钱,这米价是该降一降。” “降多少?” “降到……一百八十钱。” 成雪融摇头,说了一个字,“贵。” “那……一百五十钱?” “还是贵。” “一百三十钱?” “还是太贵。” “那请官爷开个价吧。”孙韬道。 成雪融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一十钱?” 成雪融摇头。 “一百钱?” 成雪融还是摇头。 孙韬脸上的谦恭开始有点挂不住了,微有点怒,“难不成,官爷想用十文钱买一斗米?” 成雪融竟还是摇头,正想开口,就听到守在店门口的丰记伙计喊了声:“见过鲁大人。” 鲁佳木来了。 一来,就劈头盖脸地对着孙韬一顿好骂。 “老弟混账!看辛小哥从外地来的,就抬高米价来欺负他,是不是?” 孙韬点头哈腰地告罪:“冤枉啊哥哥,小弟冤枉!小弟哪有故意抬高米价?” “现在兵荒马乱的,油盐酱醋哪一样的价格没升?” “今年收的早稻,先是被建元军抢了一些去,后又被周尧军抢了一些去,前几天咱州里百姓又买了一些回家屯着去了,剩下的那点吃到现在,也吃得差不多了,可晚稻还没熟呢,青黄不接啊!” “战乱的地方人们藏着粮怕被军队征了去,没战乱的地方人们屯着粮怕什么时候军队就打了去,现在市上有的粮食真的很少啊!尤其是沛宁仓被烧了以后,粮食价格更是一天一个样啊!” “哦,是这样啊……”鲁佳木怒火平息了些,“老弟说得,像也有些道理,哥哥那边的官仓里也没粮了……” 成雪融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二人唱双簧。 一个骂、一个挨骂,看着是给足了她这个买粮人的面子,也把该解释的都解释了。 可实际呢? 他开口哥哥、他闭口老弟的,摆明了就是拿身份、拿后台、拿关系出来压人。 成雪融心里冷笑,好啊,压人压到她公主殿下头上来了,真是好运气啊。 运气爆表的鲁佳木转过来对她说:“辛小哥,本官与孙掌柜私下倒有些交情,知道他为人本分,说话也实在。现在打仗啊,米价涨一些也是正常。这样吧,你带了多少银子来?都拿出来吧,想买多少粮食,本官让孙掌柜给你打个折。” “那敢情好。我正和孙老板谈着价呢,有鲁大人在这,想必孙老板能同意我的价钱。” 孙韬立道:“官爷说笑。一斗米十文钱,这价格太便宜了,在下可连本儿都保不住啊。” “一斗米十文钱?”鲁佳木听了也惊讶,“这个价在西南,可买不到一粒米哟。” 成雪融还是微笑、摇头,再次竖起一根手指头。 “二位都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一斗米十文钱,是一袋米一文钱。” 她拿出分文不少的十三两银子、五十七枚铜板,看了看,把铜板放回了口袋。 “这是十三两银子,我要买一万三千袋米,也就是……十万四千斗米。” 一袋米,八斗。 十万四千斗米,一万四百石。 鲁佳木、孙韬二人同时大怒。 “哼哼,哪里来的狗杂碎!”孙韬露出土匪的本性来,面目狰狞说:“老子看你就是来捣乱的!” “十三两银子就想买十万斗米?”鲁佳木也哼,“你不如去抢!” “哦,不不不,抢人粮食,那是连狗都不如的盗贼土匪才会做的事。” 成雪融惶恐得很,几乎要竖三指对天盟誓了。 “爷我乃堂堂正正一个人,绝对不会干那种泯灭良知、愧对天地的事。” 又朝门外大声问:“大伙儿,你们说是不是呀?” 门外乞丐们接着就骂:“是!抢人粮食,叫他们断子绝孙!” “盗贼土匪,一个个不得好死!” “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要过刀山、要滚油锅!” “还有那些跟土匪勾结的人!不管是官是民,都是狗娘儿养的!” “我呸!你干嘛拿狗去跟他娘比?狗跟你是多大仇恨啊你要这么侮辱狗!” “就是,他爹他娘他祖宗十八代,统统都是猪狗不如的!” 鲁佳木、孙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极了。 他们知道乞丐们在骂的就是自己,也意识到成雪融带着这帮乞丐过来,根本不是买粮食,而是找茬儿。 孙韬做了个手势。 一时间,好多伙计、家丁从后屋涌了出来,团团围住店里的成雪融、四祭司。 鲁佳木高吼:“来人,将这帮假冒官府的贼人拿下!” 门外,茂州役兵把那近半百数的府兵、乞丐围了起来。 这场面,看着还是鲁佳木、孙韬他们占了上风。 孙韬冷笑,挽着袖子就要来拿成雪融,成雪融喝一声“慢!”四祭司已经围到了她身边。 “你说我假冒官府?哦不不不,假冒官府那可是砍头的大罪,我不敢犯!只不过,元荈府那个姓方的知府当官的觉悟不够高,为了他自己治下的百姓,竟然不管其他地方的流民,我一时看不过,就把他给咔嚓了。” “……”鲁佳木不禁一愣,然后哼笑,“原来是个冒犯官府的亡命之徒!本官今日就要为民除害,你,还有什么遗言赶紧说!” “遗言没有,倒是有几句自白,想说了请鲁大人知晓。” 鲁佳木又是一哼。 “你穿着锦衣、穿着官服,人模狗样地却只会做土匪盗贼的勾当,而我们这些穿着粗麻的、穿着布衣的,吃着糠的、咽着菜的,记挂着前线的将士,担心着国家的安危,我们具有高尚的觉悟、伟大的思想,最不屑于与禽兽为伍。” 被暗骂禽兽的鲁佳木脸色铁青。 “因此,我想和你……还有孙老板,讲讲道理。” “免了。”孙韬打断了,冷笑。 “你以为几句什么家啊、国啊的就能说动老子?前几日那个叫老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和尚已经让老子一刀送去西天成了佛了!” “哦,那也是孙老板的功德。”成雪融应着; 偏头掩嘴对乌伽什低语,然后慢条斯理地,又转向鲁佳木、孙韬二人。 “爷是粗人,不懂佛理,也不会说什么家啊、国啊的大道理,爷就是来跟你买粮食的,压根儿就不想说动你什么。” 她话一说完,乌伽什手就一扬。 鲁、孙二人吓了一跳,但再看,眼前又什么都没有,闻闻,也没什么味道。 孙韬就指着乌伽什骂:“你这小子,你做了什么?你……” 你后边……没声了。 两人忽然浑身发软,像烂泥一样地往地上瘫了下去。 周围一圈的伙计、家丁见领头的倒了,都围了上来,昂、相、格三位祭司就和乌伽什一起,朝着他们也迅速地撒了什么无色无味的东西。 眨眼间,丰记店铺里就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了。 第210章 讲讲道理 乞丐们围在门口,早看得呆住。 原来,这位朝廷派来的大老爷真的有魔法! 他们激动、兴奋,在街上哇哇大叫,然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眨眼间又跪地磕起了头。 乞丐外围元荈府兵、茂州役兵两方人马正对峙着,忽然见乞丐们兴奋、大喊,然后就都跪了下去,一时愣了。 没一会儿,乌布昂拎着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的鲁佳木走了出来,对最外围的茂州役兵说:“鲁佳木包庇盗贼,盘剥百姓,已经和盗贼孙韬一起被捉拿了。” 茂州役兵更愣了。 可围观的百姓却笑了,欢呼起来。 失民心啊。 茂州役兵都知道鲁佳木这次真没戏了,忙扔了刀,也跪了。 然后,便见成雪融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两个大字。 “长生,过来!告诉大家,这是什么字?” 长生就站在前排,闻言高声答道:“道理。” “对,道理。” 她拿了一个量米的木斗,将写着“道理”两字的纸张塞进木斗里,稳稳地卡住。 “今天,爷我就要跟孙老板好好讲讲道理。” 话说着,她一木斗就拍到了孙韬头顶。 门外乞丐都愣住,片刻后欢呼声再起。 这道理,讲得好,讲得大快人心! 成雪融将卡了道理两字的木斗往乞丐堆里一扔,“去,接着好好地跟孙老板讲道理。” “唉,唉。”接住木斗的正是那个壮实的小哥,他近前,彷徨又激动。 成雪融便说:“悠着点讲,可从来没人会在听大道理的时候听死了的。” “对,对!” 这小哥明白成雪融的意思,这是让他出气,但又交代他不许把人打死。 但实际,他刚接过木斗时,还真怕成雪融会叫他把孙韬打死。 他胆子向来小,可不想做成雪融手中杀人的刀子。 得了成雪融这么一句准话,他放心了,于是手起木斗落,一下一下全落在了孙韬身上。 “我呸你个孙刺头!我叫你打断水牛的腿!一腿还一腿,我要打断你的狗腿!” 这小哥高大、壮实、有力气,虽然当了一段时间乞丐被狠狠饿过,但手臂一举一落间,还能见到他身上腱子肉一块一块的。 孙韬这“道理”听着该有多痛…… 想想就知道。 不止孙韬,昂、相、格、什四人陆陆续续拉出来的粮商伙计、家丁,也或多或少地听了一些“道理”,一个个的都是听得龇牙咧嘴,嗷嗷大叫,可偏偏无力还手更无理还嘴。 呵呵,想必这次的“道理”,能使他们终身受益了。 其他没机会“讲道理”的乞丐也急了,都喊着: “该我了,我也要跟孙老板讲讲道理!” “我也有道理要跟孙老板讲!” “还有我,还有我!” 可那小哥虽把“道理”讲得气喘吁吁的,却还舍不得让出木斗,只喊着:“等会儿,等会儿……” 成雪融都看乐了,把长生喊到柜台前去,叫他,“写吧,写道理。” 面对笔墨纸砚,长生有些局促,搓着手,看成雪融早背过身去不看他,这才握笔、蘸墨、落纸,写出来“道理”两字歪歪斜斜的,长生有点羞赧。 是太久没有拿笔了,其实以前先生还夸过他字写得不错。 他从账本上撕下那页纸,想偷偷扔了,成雪融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那大大的“道理”两字,眉一挑。 长生更拘谨了,“这个……我……我写得不好,我再写一次……” “挺好呀。”成雪融抢过来那字,“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你写得好呢。” 这话,真不是安慰人的假话。 少有人知,早慧盛名远播的公主殿下,于书、画之雅事上,却是能把老先生气死的。 她一学就懂,好些甚至能无师自通,可要叫她钻研、叫她苦练,她就不肯了。 “练好了字,是能饿了当饭吃呢,还是渴了当水喝?” 她这样问先生,先生当然答她不能,可后边的“但是”还没说出口呢,她就扔下一句“那练来干什么?”跑了。 先生好几次被她气得差点当场厥过去。 所以,成淮帝派了一名御医常驻上书房,时刻准备着救助那些被公主殿下气晕过去的先生。 也所以,她写的字,仅仅停留在能看的水平上,至于画…… 算了,看看别人的就挺好。 成雪融半倚着柜台,想起往事,恍如隔世。 柜台对面,长生又写下了好几张“道理”,还真是一张比一张写得好看,直至把一整本账本都写完了,才一口气都给了成雪融。 成雪融有点恍惚,没接,就吩咐他,“拿出去分了吧,用什么家伙儿,自己找……” “嗯!”长生抱着一摞纸出去了,顺便还拿了店里不少工具:好几个木斗,还有横了一地的棍子,墙角的扫把,脚边的鸡毛掸子…… 等成雪融发了会儿怔,整理好情绪走出去,发现连围观的茂州百姓都加入了“讲道理大军”。 不禁心情大好,笑喊:“别忘了啊,有大道理、好道理的,记得也跟鲁大人讲一讲啊。” 鲁佳木虽然也软趴趴地倒在一地龇牙咧嘴听道理的人之间,但他毕竟是官,还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他就在那滚来滚去,偶尔受点无关痛痒的波及。 然而,成雪融忽然发出这样的号令,乞丐、百姓们也不迟疑,吆喝一声“好”,各种“道理”就落在了他身上。 他也开始龇牙咧嘴了。 而成雪融呢,缩回店铺去了,坐在桌前,悠哉悠哉喝茶吃点心,隔着门欣赏着这场讲道理的大戏。 其他人也看得津津有味地,唯独乌伽什眼都不抬,就挑着盘里的瓜果剥好了往成雪融手边塞。 “这个是核桃,健脑益智的……” “这个是桂圆,滋养补益的……” “这个是红枣,养血安神的……” 成雪融怕死啊,也配合着,使劲儿地吃,吃得两眼翻白,快要被撑死了。 乌伽什总算有聪明了一回,不劝她吃了,打开口袋,将干果点心都倒了进去。 “等回了元荈府就没啥吃的了,我带回去给阿姐慢慢吃。” 成雪融“嗯嗯嗯”地点头,灌了杯水,才想起,“对了,长生不是说他娘病了吗?十五,你去帮长生娘看看吧。” “好。”乌伽什应着,就走出去。 乌布昂走进来,“姑娘,丰记粮仓里的粮食怎么处理?” “多吗?” “多。孙韬没吹牛,那些粮食,够我们十辆板车跑三趟了。” “那才好呢。买二十辆板车,再雇一些人,咱一次性把粮食拉回去吧。” “也不用雇,我看外边那些讲着道理的流民乞丐会愿意的,他们无家无田,给口饭吃,去哪都行。” “元荈府打战呢,怕有些人不敢去……总之,你问问吧。” “是。”乌步昂应着,却还是愁容满面。 “只不过,三十车粮食……这看着是多,但元荈府有六万居民,算下来,也只够吃三四天。” “三四天……够了,再加上原有的存粮,能坚持半个月呢。半个月后,周莫也该死透了,援军也该来到了……够了……” “不过……”成雪融又补充,“这些粮食都是孙韬从百姓家里抢的,得给百姓留点,不能都搬走。另外,跟百姓们解释一下,拉走的粮食是要送去给前线将士吃了好打周尧军的,不是抢,是借。造册登记拉走粮食的数目,以后朝廷会还他们。” “是。”乌布昂将要出去,半道又折了回来,“请问姑娘,那鲁佳木和孙韬怎么处理?” “他们啊……”成雪融举棋不定,语速缓慢地问:“昂祭司你说,我要一箭杀了他们,是不是太粗暴了?” 乌步昂:“……” 说得好像您跟他们“讲道理”就不粗暴了一样。 乌步昂按了按抽搐的嘴角,俯首道:“刚才看了,孙韬他们倒是无所谓,但鲁佳木毕竟是官,百姓们还是心存畏惧的。” “所以,一会儿我把姓孙的、姓鲁的送上西天,其他小虾小蟹就都不动了。但还得麻烦昂祭司你也去跟他们讲讲道理,就把他们的身体给讲亏空了,劝他们安安心心做要饭的吧。” “……是。”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州不可一日无知州啊……得举行一次民主选举,选个新知州出来,茂州的一切都扔给他,然后我们再走……” . 于是,成雪融走了出去,干脆利落地抬手间就解决了鲁佳木、孙韬两人,然后问乞丐们:“知州死了,但知州这位子得有人坐,让你们选的话,你们想选谁呢?” 乞丐们都愣,自古只有买官、捐官、考官的,可哪有叫民选官? 可看成雪融神情,又不像说笑。 长生便领头,试着说:“就那个……茂州书院的老院长,先生很敬仰他……” “还是守城门那个姓杨的守卫好,他不贪银子,不拿人东西,也不打人……” “还有东市那个监市的,也好,他也不拿百姓货品啊……” 成雪融将这些名字都写下来,从百姓里挑了一百人,有富人、有农民、有小贩、有乞丐,三教九流都有了,就是没有当官的。 然后实行不记名投票,结果最高票的是那个管理市集的田姓小监市,也就是所谓城管。 因为这个小城管是真好人,他在鲁佳木、孙韬为非作歹期间,偷偷地帮助过很多百姓。 于是这个他一跃成为了茂州新知州,幸得他原本就是管各种杂事的,留在茂州城里的烂摊子给他,倒也可以。 就是……怕没人服他。 于是成雪融又让乌步昂给了新知州一些小东西,遇上不服的,烧几把火出去,就都服了。 . 然后,就是准备押粮回元荈府的事。 第211章 押粮回元荈 乌步昂用那十三两银子置办了板车、备下了干粮,剩余的全买了腊肉腊鱼菜干,又在那帮乞丐里挑了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一说押粮的事,果然都愿意。 反倒剩下那些没被挑中的,就一个个都苦了脸。 正如乌步昂所料,他们在茂州没有田、没有家、没有牵挂,只要能吃饱,就算是去打战的地方,他们都愿意。 他们的其中之一,长生,就去找了成雪融。 他是这样毛遂自荐的,“谢谢大老爷派人给我娘看病,我愿意给大老爷做牛做马,大老爷别看我年纪小,但大人能干的活,我一样样都能干!我不求多,只求您管我娘一天三顿吃饱,有个地方歇脚,我没关系,我每顿只吃半碗,稀的也行……” 这样一个小小少年,搁在现代那世的话,差不多也就是个初中生,站起来还没成雪融肩膀高呢; 可他却跪在成雪融面前,字字句句诉说着乱世求生的苦楚,为母亲甘受一切委屈。 这叫人如何不动容? 成雪融亲自去扶了他,问他:“长生,你念了几年书?” “我家以前是富农,我六岁我爹就送我去书院念书。” “后来我爹得了肺痨,一病三年,家底慢慢地就都赔进去了,田也卖了、书也念不起了……” “本来日子还过得下去的,可就三个月前,一伙流民抢了我们的粮食和银子,我们只能上街讨饭了。” 成雪融怜惜地摸过长生的头。 战争,必然给社会带来不安与混乱,最终为战争买单的,还是凄苦的老百姓。 “你要跟我,也可以。不过我先说好了,我就是因为没粮食才来的茂州,这段时间困难,要叫我管你娘一天三顿吃饱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叫你跟你娘随大伙儿顿顿吃稀饭,你看行不行?” 长生猛然抬头,双眼亮晶晶地,又惊又喜看着成雪融。 他没有听错吧? 大老爷要他? 并不因为他娘生病、他还小就欺负他? 叫他、叫他娘都随大伙儿一起吃稀饭? 还说只是这段时间苦难? 那也就是说,等把周尧军赶出西南,等好日子来了,老爷会管他、管他娘一天三顿吃饱饭? 长生忽然咧嘴笑了,眼泪却猝不及防掉下来。 他扑通一下,又给成雪融跪了,嘴里喊着:“谢谢老爷,谢谢大老爷……” “哎哟,起来起来。”成雪融再次搀起他,看他黑糊糊的小脸被眼泪刷出两道白痕,噗嗤笑了。 “以后别叫我老爷了。还记得那个给你娘看病的哥哥吗,你跟他叫一样的就行。” “嗯。”长生应,应下后想起还没听过那个哥哥叫人,便问:“叫什么?” “叫阿姐。” “……啊?” “啊。” . 知道了成雪融秘密的长生开心极了,迅速代入了成雪融阿弟的角色,跟着乌步昂忙前忙后的,十分尽力。 启程时,乌步昂在成雪融面前表扬了长生,“很好,很机灵……也不知打哪儿听说夜里或许有雨,还带着人去找了许多稻草盖在粮食上……” 长生挠着头,很是不好意思。 成雪融心里却不安了起来。 下雨…… 雨中赶路不易,更难的是,万一雨天持续,火药的制造、保存和使用都会受影响。 她双手合十,默默向天祈求,求赐给西南连日晴朗好天气。 可天不遂人愿,当天下午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成雪融下令全速前进,到得夜里,细雨又变成了大雨,押粮队伍不得不停下避雨。 成雪融躲在马车里,听到豆大的雨滴落在车棚顶发出的噼里声,彻夜无眠。 幸得到天亮时,雨势变小了,一行人匆匆忙忙重新上路,路上雨一阵、阴一阵、不停变换,但太阳始终缺席。 就这样,一路紧赶忙赶,成雪融带着三十车粮食,终于在八月十八深夜,回到了元荈府。 . 远远地,就看到金银花、夏枯草撑着伞等在北城门城楼上眺望。 见到车队拉着粮食回来,一边吩咐了守卫去通知马林、黄智可、潘宝申等人,一边迎上去。 “主子您可回来了!” “哎呀,衣服都潮了。” “先回房换身干衣裳吧。这两天马参将、黄参将都忙得跳脚了,怕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也好,这些粮食,还有带回来的……新兵,都交给潘宝申吧。”她对四祭司招手,“我们先各自回房收拾一下,然后到衙门集合,要开会。” 说完便走,忽然又想起什么,顿步回头,“对了,我又有了一个弟弟,叫潘宝申仔细点安排。” 长生知道阿姐说的这是自己,立刻笑了,一脸被疼宠着的幸福。 而她的另一个弟弟,乌伽什,看阿姐只关心了长生没关心自己,正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 . 一回到厢房,成雪融就问:“我不在的这三天里,周尧军有没有来攻城?结果如何?” “来了,今天上午来的。来的人也不多,大概以为郭世孙走了,攻城不成问题。结果,全都栽在城门前那道壕沟陷阱里了。” “之前黄参将就有在城外布防,这次他又组织了两万多人,铁锹、锄头、锅铲甚至勺子都用上了,花了一天两夜的时间,把城门外的壕沟加深拓宽,三丈多深、五丈多宽,沟底倒插箭矢,沟面铺了竹竿、稻草做掩饰。” “周沈慎的神骑队只顾着冲,结果就全部冲进了壕沟里,体验了一把万箭穿心的滋味,他真怂,一看出兵不利,掉头就撤了。” 怂?形容周沈慎? 成雪融不以为意地笑笑,鳄池上、回廊边,周沈慎差点掐死她、又几乎将她扔进鳄鱼嘴里的经历,她可没忘记。 “今天多亏了这道壕沟,这一战,我们没有出兵,没有伤亡,但周尧军那边却折损了六七十员,伤兵他们拉走了,马死在战壕里,让我们拉回来,给士兵们添了一顿肉。” 这边金银花说着,那边夏枯草果然端了两个碗上来。 一碗装的是控了水的银丝面,一碗装的是道热气腾腾的汤。 “马肉炖山药,问了府衙的医官,说这是道强身健体的药膳呢。” 她夹了两筷子银丝面到汤里,轻轻地把面条拨得条条分明后才递给成雪融。 “主子吃了几天干粮,怕是没胃口,先垫这点,要吃开了还想吃,再往汤里加面条也行。” 热气裹着香气,丝丝侵入口鼻,成雪融忽觉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就呼哧呼哧吃了起来。 大米确实是好东西,但前世后世她都生活在以面食为主的北方地区,猛一下到南方来,连着吃了几个月的大米饭,真别说,还真有点想吃面了。 她没空说话了,只腾出手来给夏枯草的厨艺和细心比了个大拇指。 或是得了她的肯定、伺候得她满意,夏枯草笑了,金银花也笑了。 成雪融吃完了一碗汤面,果真就觉得饱了,放下筷子、抹了把嘴,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首战告捷,不是我们赢在有这道壕沟,而是周沈慎输在他目中无人。” “他看不起我们,以为没了郭显仁我们啥也不是,以为攻打元荈府是多简单的事儿,连斥候兵都省了。否则,以黄智可那两万多人、一天两夜那么轰轰烈烈地挖壕沟,怎么瞒得住?” “他轻敌、贸然出击,因此才会中了黄智可的陷阱。” “实际上,黄智可领人匆匆忙忙去挖壕沟真是最低级的手段,又费事又费力,还只能用一次,性价比太低啦!” 毕竟,是那么大的一条壕沟啊。 一动不动就在那儿,任谁掉了一次之后都会注意着,不会再掉第二次了。 听着的金银花、夏枯草二人神情变得凝重。 又听成雪融问:“对了,火药的事……” “火药!”金银花一听便跳起,“主子,我们正想跟您说这消息呢,真真是个极大的坏消息……” “你是指,下雨?” “下雨?”金银花反而惊奇、恍然,“啊对,下雨天气也是个坏消息。” 也是。 这两个字代表了,还有一个跟下雨一样的坏消息。 “是什么?”成雪融追问:“比下雨还坏吗?” “嗯,比下雨还坏。”金银花肃然低语,“火药作坊开不起来。” “为什么?” 成雪融惊啊,真的惊啊,连火药作坊都开不成起来,元荈府要怎么守? 这可真真是比下雨还要坏的消息了。 “因为没有硝石。”夏枯草解释。 “羊牯岭南面,紧挨着道陵观后山的地方,有一处碎石林,挖深了,那底下就是硝石。” “之前在道陵观造火药时,硝石就是从那儿悄悄运过去的。可现在咱到了元荈府,等于到了羊牯岭的另一边,而碎石林正对着昭阳府北城门,如果去挖硝石,就会被城楼上放哨的周尧卫兵发现。” “啊,那可真是……夜雨偏逢屋顶漏啊!” 成雪融惆怅、轻叹,这一刻她疲惫又无力。 这雨一下,她就担心会影响火药的使用; 怕扔出去的火药被雨淋了不会爆、怕不会爆的火药被周尧军拿去做了研究、怕周尧军研究了火药然后他们也会造火药…… “唉,之前都白担心了,我们根本就没火药啊,死定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和金银花把城里所有药铺的所有硭硝都收集了起来,又每家每户、房前屋后地去找,还是找到了一些,量不多,就做了七个火药包出来。” “只有七个?”成雪融稍活了一些。 “聊胜于无啊,数量虽少,但要都用在刀刃上,也是能剜下周尧军一块肉的。” “哦,注意点保存,西南这天气潮得很,别把火药给弄潮了。”最后,她交代。 二人应是。 然后,三人无语。 金银花、夏枯草专心服侍成雪融梳妆穿戴,准备去衙门开会。 成雪融乖乖被摆弄了一阵,忽然问:“这两天你们除了找硝石造火药,还做了什么?” 二人互瞄,眼神了然。 金银花答:“还收容了一些从其他地方来的流民,打听了一下,听说周尧军派兵到各地去抓大夫,凡是大夫,无论医术如何,统统抓了去。” “然后……就都死了?” “都……都死了。” “哦,这确实是……周沈慎的作风。” 周沈慎广寻大夫,肯定是要为周莫治病,可周莫中的是仡濮族的蛊,一般的大夫可没法解,那么以周沈慎的残暴,抓来的大夫既然没用处,那就杀了算了。 作孽啊,成雪融心想。 你屠我昭阳府全城官兵百姓,昏迷不醒的时候还有个变.态下属抓大夫、杀大夫,就你这样的,我诅咒你长睡不起! 她啪一声,扔下手里的木梳,“走,衙门开会!” 第212章 衙门开会 衙门开会。 会议的气氛有点不对,与会人员马林、黄智可站在下首,一声不吭就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啊,二位壮士!这行军打战我不行、守城杀敌我不懂,你们用这么火热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有压力啊。” 马林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说,火热的眼神…… 啊,公主殿下不可亵渎,天地为证,他真没那个心思! 黄智可沉吟:“敌众我寡。敌人有一万五千骑兵,六万步兵,而我们……两个参将,三万多百姓,两万多流民……” 马林低着头补充:“这战怎么打?” 黄智可继续沉吟:“城门外那道壕沟让我们首战告捷,但周沈慎吃了一次亏,下次就该有准备了……” 马林继续低着头补充:“壕沟成摆设。” 黄智可还在沉吟:“而且听闻造火药的原材料不够,火药造不出来……” 马林还是低着头补充:“就是造出来了,遇上雨天也不顶用。” “一个字,难啊。”最终,成雪融总结。 马林、黄智可点头。 “不是啊。”一边听着的乌伽什忽然说。 众人齐刷刷,惊奇地看着他。 他掰着手指头算给成雪融看,“难、啊,阿姐,那明明是两个字。” “……对,两个字。” 成雪融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看着乌伽什。 忽然想起乔桓说过的,她母妃辛贵妃曾在一夜之间灭了敌军一个骑兵营,便问:“四位祭司,你们能不能直接把周尧那边的人和马直接给变成干尸?” “干尸?”大惊失色叫起来的是乌伽什。 “被猛鬼吸尽精血才会变成干尸,可驭鬼……驭鬼术……” “驭鬼术,如何?”成雪融追问。 她都看出来了,这什么劳什子驭鬼术,也就只有乌伽什知道,因为其他三位祭司的表情都是一片茫然。 果然,由族长大人自小教养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到底怎么样?”成雪融再次追问:“不管怎么样了,总之必须用,就用到周沈慎身上!” 乌伽什用力摇头。 “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是我不会。” “族长大人会吗?” “族长大人会的。” “除了族长大人,还有谁会?” ——谁会,谁就是她娘! 可乌伽什摇头,“除了族长大人,没有人会。” 呃? 那不可能! “不是没有人会,是你不知道还有人会。”成雪融喃喃道。 好比她母妃,就会。 不过,这也不算奇怪,她母妃姓塔,或许就是上一任的族女,作为铁板钉钉的下一任族长大人,她提前掌握只有族长大人才会的巫术,也是正常。 至于乌伽什为什么不知道她母妃…… “对了,昂、相、格,三位!”成雪融忽然问:“辛桑塔,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 乌伽什一句驭鬼术、一句巫术,已经令三人如堕云雾,再来一个塔氏名字,三人直接就进入弥天大雾的模式。 “那……上一个族女呢,你们认识吗?” 族长大人都六七十高龄了,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才十几二十岁? 成雪融更倾向于相信她母妃才是族长大人的闺女,也就是上一个族女。 可对于她这个猜测,昂、相、格三人却觉得很荒唐。 “什么叫……上一个族女?现任的族女大人,姑娘上次已经见过了,至于上一任的族女大人,不正是如今的族长大人吗?” “不是,我问的不是上一任族女,我问的是上一个族女。” 成雪融看着三人中年级最长的乌步昂。 “昂祭司,你在寨中三十多年,你该见过的,就是那个,在哑巴族女之前的,那个族女?” “……”乌步昂低头,沉默了,大概是有些不乐意成雪融这么直接的说出他们尊敬的族女大人的顽疾。 倒是乌武相开口了,语气确实有些不敬,“我在寨中也生活了三十多年了,亲眼见着族长大人天授而孕,怀胎三年诞下族女,什么族女之前还有一个族女,姑娘怕是梦呓了。” 是,成雪融真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乌武相说什么? “天授而孕?怀胎三年?” 这不是哪吒的剧本吗? 拿错了吧? “你别告诉我,在族长大人怀胎的这三年里,她要躲在山上养胎,完了你们没一个人见过她?” “那是自然。族长身份何等尊贵,她受天怀孕,天地灵气俱在胎中,我等凡夫俗子,怎能冲撞?” 对,不能冲撞。 万一叫你们知道了她偷偷下了山去风流、去潇洒,去睡了男人、然后带着球跑,她还怎么愚弄你们这帮愚蠢的家臣? “天哪,我可算知道你们的族长是怎么生的族女了!” 成雪融仰天叹,到这会儿她才终于明白,就算父皇样样都能让母妃满意、天天都能让母妃开心,母妃还是有可能会逃离。 踹了男人带球跑,那是身为仡濮族族女的天职! 去他娘的天职!真可恶! 昂、相、格却将成雪融这大受打击的模样理解为深深的叹服,脸上不忿的表情缓和了。 然后是听得糊里糊涂的马林接了成雪融的话。 “姑奶奶您可糊涂了,他们的族长还能怎么生族女呢?不就是从肚脐眼里生出来的。” 成雪融咣当一下,从椅子上栽下来。 她愣了三秒后尖叫,“马!林!我想送你回娘胎再造!” . 西南秋雨连绵,两沅秋高气爽。 乔佚一行自鎏京南下,途径两沅,一路上听的都是“箭无虚发”郭显仁的光辉事迹:庄州大捷,衡叶林大捷,板山坪大捷。 “郭世孙真厉害。” 队伍中的李钺钺这样对力其什说。 她是个有底线的明白人,自从那日在鎏京六合记门口乔佚和她说过了之后,她就不再缠着乔佚了。 她觉得,老白还是姐姐的,咱不能横刀夺爱。 于是,性子活泛最怕闷的她,改去和十五的爹力其什作伴。 他俩一个相对弱、一个确实老,体力跟不上乔佚、严惟中等人,总是被照顾,凑在一起也比较有共同话题。 “什祭司您还不认识郭世孙吧?他那个人啊,很……” 很什么呢? 很逗! 李钺钺没见过郭显仁打战,也没见过郭显仁射箭,就见过郭显仁给乔佚送过去六盅汤,完了不但人被乔佚踹出来,连汤都被乔佚扔到身上。 于是她想了一下,词穷啊,只能还是那一句,“……很厉害。” “呐,我给您老算一算哈,我从昭阳府出来的时候呢他还没离开,不过半个月,我走了一趟鎏京再回西南,路过两沅时他已经打下了这么多胜战,您老说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力其什大概是人生第一次遇到这么热情开朗自来熟的晚辈…… 啊,不,其实不管长辈还是平辈,都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厉害的! ——于是他在很努力地适应了几天之后,终于可以一边听着李钺钺说话一边想着自己的事了。 如往常一样,他捧场地点头,说:“是啊,是啊。” “沛宁府就在前面。”乔佚走过来,问李钺钺,“李小姐是否要回家看看?” “回家?” 李钺钺神色一瞬间垮了。 想回家,她不知有多想回家呢! 可一旦回家,此后人海茫茫,她还能再见姐姐和……姐夫吗? 况且,沛宁府还没解放,她作为“建元国罪人”逃亡回乡,要是让建元帝发现了,岂不更连累父母兄长? 所以,还是…… “不要了。”她这样决定。 乔佚听着微微点头,神色间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然后,就见严惟中拿着刚收到的飞书,匆匆忙忙来问乔佚:“小侯爷请看……周莫昏迷,周沈慎领兵攻打元荈府,首战无功,后必有猛攻……郭将军既在附近,我们要不要绕过去借兵解元荈府之困?” 乔佚看着手中细长的信笺,不置可否。 借兵解困? 周尧兵力有近十万,这得借多少兵才够抗击? “郭将军麾下火药营所向披靡,若能借来西南,则西南无虞。可大军移动速度慢,而西南战火复燃,迫在眉睫,不容延缓。” “所以,依小侯爷的意思是……” “备纸笔。待本侯致信郭将军,援军之事交由郭将军全权安排;西南战事紧张,本侯需快马加鞭前去支援。” 在千军万马之前,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小侯爷他单枪匹马前去,实在算不上“支援”。 但严惟中深知,小侯爷这心急如焚的,急的并不是西南战事,而是公主安危。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便应了,“是。” 只是严惟中真的太小看乔佚这个“英雄”了。 乔佚示意他附耳过来,长达一盏茶的低声耳语后,他猛然抬头,双眼明亮更胜夜空星。 “小侯爷妙计!”他后退,双手抱拳,对乔佚深深一揖,恭敬、钦佩之情显露无疑。 “必不负小侯爷所托,小人先去了。” 第213章 元荈二日(哀兵之策) 八月十九,雨依旧,元荈府中战鼓喧天起。 一望无际的兵马停在外城战壕之前,领兵的周沈慎大喊:“城里的人听着,交出殿下的解药,交出姓辛的女人,否则本将就下令攻城,屠尽全城百姓!” “哼,好大的口气!昨天也不知道是哪个,一道战壕都跨不过,吓得屁滚尿流了就别吹牛了吧!” 城上的临时士兵们都跟着发出嘘嘘嘘的声音,嘲笑着周尧军。 虽然敌众我寡,但因为昨日一战,士气高涨,不管是临时的兵还是后勤的民,都对今日的守城战充满了必胜的迷之自信。 被踩了痛脚的周沈慎气极,厉声下令:“攻城!” 主帅昏迷不醒,昨日首战又失利,周尧军士气正低迷,周沈慎对今天的攻城之战寄予厚望,赢他一次,振作士气,后边的事就容易了。 因此,他根本没想讲什么条件。 什么殿下的解药,什么姓辛的女人,那就是个开场白,说完了就算了。 目的就是打,只要打开元荈府城门,只要打得元荈府官兵求饶,那个姓辛的女人自然会把四哥的解药双手奉上。 于是,他频频下令:“架桥,过战壕!弓箭手,准备!长矛、铁爪、云梯,准备!” 城楼上马林、黄智可带领一众新民兵也展开了各种应对。 密密麻麻的飞箭顺着雨滴落下,间中还有热水、滚油、巨石、巨木,一扫一大片; 每一个垛口后边都站着三五个临时兵,十八般武器连同锄头、铁锹、锅铲一起上。 这些连新兵蛋子都称不上的临时兵,拿着杀人的物事,眼神慌乱。 有好些,甚至都不敢去敲爬上来的周尧军的脑袋,反而让周尧军扯了下去; 或是闭着眼一通乱砸,没砸中敌人要害,自己反而让底下飞上来的箭或矛给刺了个对穿。 热水、滚油、巨石、巨木一个个运上去,中箭中矛、受伤流血、甚至断了气的尸体一个个运下去。 这人间地狱的画面,何其惨烈。 成雪融亲眼见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闭着眼一菜刀砍下去,将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周尧军砍得头破血流。 然后他怕了,被喷溅了一脸血的少年扔了手里的菜刀,放声大哭,连连倒退。 可敌人并不会因为他的害怕而停止进攻,又一个周尧军顺着云梯爬上来,手中长矛将要刺向那少年时,成雪融一箭过去,结果了敌人的性命。 夏枯草上前去接替了那少年的位置守着垛口,成雪融却没有劝慰、安抚那少年的恐惧。 战火之前,百姓之中,她化身罗刹,揪着那少年的衣襟质问他:“你干什么,临阵退缩吗?现在是打战,打战!打战是什么?打战就是你连鸡都没杀过,却要杀人,手上要染着敌人的鲜血!你怕?你不忍心?” 她身后垛口又有周尧军爬上来,注意着公主殿下的马林从旁边挤过来,抱起一个大桶,朝着攀在云梯上的周尧军当头浇下。 成雪融只闻到一股几乎让人要怀疑人生的恶臭,底下周尧军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然后,她身后那个垛口再没有周尧军爬上来了。 马林得意地哈哈大笑,自去守城。 成雪融也没时间问马林到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只揪起那少年,转向内城。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城门守不住了,城下你母亲会怎样,你姐妹会怎样,你未过门的娘子会怎样,想过吗?” “没想过,也该听那些从昭阳府逃出来的百姓说过吧。” “你娘亲会因年老而被一刀杀了,你姐妹会被扔在大街上当众凌辱,你娘子若是反抗,就会被钉在门板上轮流凌辱,活生生被凌辱致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没有守住这道门,你让周尧军进了城,你就是个懦夫,你连自己的娘亲、姐妹、妻女都保护不了,你枉为男子、枉为人!” 那少年跌坐在地上,被成雪融句句诛心之言说得脸色煞白,眼中却渐渐涌起恨意,嘴里喃喃,“我不是懦夫,谁也不许杀我娘,谁也不许欺负我姐姐……” 成雪融捡起地上菜刀,塞进他手里,“那好,为了你娘和你姐姐,去守城,去把周尧狗杀了!” “周尧狗……”那少年神色近乎疯狂,接了菜刀便奔到垛口便去。 恰好一个周尧军又要爬上来,他啊地一声,咬着牙对着那周尧军一顿乱砍,嘴里大喊:“我砍死你!我砍死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周尧狗!” 不止是这个少年,还有很多第一次上城墙来杀人的百姓,见了血都怯,可让成雪融这哀兵之言一刺激,一个个悲愤不已,终于都克服了恐惧,振作起来,顶住了周尧军的猛攻。 周沈慎见攻城不力,反而损失了很多步兵,心生退却之意。 马林大喊:“周尧狗!不是吹牛说要攻城吗?快来啊!爷爷我有八万精兵,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你来啊!” 这一招虚张声势果然有效,周沈慎一听迟疑了,不久后鸣金收兵。 马林下令:“开城门,追!” “不可!”黄智可拦住。 “我们能派出去追的满打满算也就数十人,万一周沈慎掉头来杀,全军覆没不说,连元荈府都要落入敌手!” 战机稍纵即逝,两首领一僵持,就让周沈慎给跑了。 马林大怒,骂黄智可:“你怕,你就留在这里,三天五天过后,城一样要破,人一样要死!老子我不服输!我就要现在去,趁着周沈慎以为我真有八万精兵,心里怵着,不敢回头跟我交战,我猛追,追到战壕之前,用矛和箭击杀,能杀几个算几个!” “可是……” “可是什么!你就是怕死!敌众我寡又无援军,坚守元荈本来就是一场必死、必败之战,但凡有一点点杀敌的机会,都不该错过!要是昨天你能听我的,趁着周尧狗都落进战壕里,出城杀敌,说不定连周沈慎都已经死了!昨天他才来了三百骑兵,一千步兵,多好的机会,全让你给浪费了!” 马林性子急、脾气爆,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好手; 黄智可沉着、稳重,事事以大局为重。 两人可说是各有所长。 成雪融旁观着,觉得马林怨黄智可怕死,可真是太冤枉黄智可了,便喝道:“马林!胡说什么?黄智可要是怕死,他会在这里打战?会冲在全城之前?” 马林梗着脖子不认输,但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黄智可怕死是过分了些,便嘀嘀咕咕说:“可……可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是真的!” “儿女情长?”成雪融惊讶极了,望向黄智可。 “黄、黄参将,你这么快?潘宝申不是还说你没对象吗?” 黄智可也被马林吓了一跳,都结巴了,“我、末将哪有什么对象?” “我的意思是说,他娘!” 急需回娘胎再造的马林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傻话,还理直气壮地告黄智可的状。 “他就顾着他娘,操练士兵的时候也动不动就跑回去看他娘,还偷偷地把米饭藏起来,带回去给他娘吃!他娘就一个半瞎子,少吃几口又不会死,可是他还要打战,他……” 马林他说到这里,似乎又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闭了嘴。 可是晚了,黄智可一张脸早已经垮了,难看极了。 成雪融也板着脸。 确实,马林是说得过分了,但她并没有教训马林。 而是问金银花:“潘宝申呢?潘宝申没有安顿好黄智可的娘吗?” “黄老太太行动不便,又怕吵闹,潘经承不敢安排流民住进去,还专程差了厨工,一天三顿送稀饭过去。” 成雪融听着点头,转向黄智可,“不用跟流民挤一个屋,又有人送一天三餐,黄参将,潘宝申为你安排得很周到,你可以不用担心的。” 黄智可头一低,默了半晌仍是坚持,“潘经承有心了,但尽孝一事,讲究个亲力亲为,让别人代替我侍奉母亲,我心里不安,我母亲也不快活。” “可今时不同往日……” “正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黄智可打断了说。 “如马老弟所说,敌众我寡又无援军,元荈坚守战,本就是一场注定了会失败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意义,就是要拖死周莫,让周尧国乱,让周尧国后继无人,再无法对我大成兴风作浪!” “在如此绝境之中,谁也不知道我们还能活几天,而我的想法,不过是想在这最后几天时间里,好好孝顺我娘。我是家中独子,十六岁那年和我爹拌嘴,一气之下离家投军,连我爹去了都不知道,我……” “我一直想跟我爹说声对不起,但是来不及了……” “现在我就剩我娘了,我不想再后悔一次……” “只是几口饭而已,我娘可以不用挨饿,我也还吃得饱……” 黄智可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男儿的眼泪滑落,见者无不动容。 成雪融、马林都沉默了。 忽然,有人喊:“儿呀……” 黄智可一愣,循着声音望去,大惊喊了声:“娘!娘你怎么来了?” 第214章 蛇羹 由士兵领着上城头来的,正是黄母。 她单手打伞,半边衣裳都淋湿了,另一手在虚空中摸索着,双眼浑浊,泪水滂沱。 “娘,你怎么哭了?莫哭,哭了眼睛更看不见了……” 黄母只是流着泪摇头,抓着黄智可,枯瘦的手在他身上战甲游走,“儿啊,你有没有受伤?” “没受伤,这些是雨水,不是血,娘别担心。娘,你眼睛看不清,下次别再出来找我了,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会回去看你的。” “嗯,没事就好,儿你忙吧,娘不该来的,娘这就回去。” “娘你等等,雨天路滑,我交代一下手头的事就送你回去。” 黄智可这样说着,一边朝成雪融、马林暗暗拱手,有愧欠、拜托之意。 但口头上却对黄母强调,“真的,儿子这边不碍事。” “不行不行,周尧狗才退兵,你这儿肯定有很多事要忙,你不能走,也不用叫人送我,我自己行。”黄母很坚持,神情自责。 “娘,你就等我一会儿,你一个人回家,儿子不放心……” “没事,这儿有我们呢。”鬼使神差地,成雪融这样说。 “娘,你听到了,这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都说没事了,是真没事。” 黄母脸上这才露出轻松笑容,朝着成雪融的方向说谢谢,然后拉着黄智可的手,“儿子,咱回家。” 成雪融看着雨幕中母子二人慢慢离去的背影,心里很沉重。 马林候在一边,也没说话。 过一会儿,成雪融疲惫地挥手,“去忙吧,该干嘛干嘛。” . 这边,黄智可搀扶着黄母回家。 一进家门,刚递了干毛巾给黄母,黄母就说:“儿啊,都怪娘不好,是娘不争气,娘拖累了你……” 黄智可心头一紧,立问:“娘,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是啊,娘都听到了呀。” 马林控诉的那些话,黄智可剖心的那些话,黄母是都听到了。 但这会儿,黄母并没有说破,而是另外说道:“隔壁家的阿呆、小平和大头,他们天不亮就要去操练,白天不回来,三餐也不在家里吃,就晚上回来睡个觉,可是儿啊,为什么你做了他们的头儿,反而一天好几趟往家里跑呢?” “哦,原来娘是听到这个啊。”黄智可心头一松。 “原因娘你自己不说了吗?因为我是他们的头儿啊,做头儿的都特殊点,只要不打战,我都有空的。” “那你怎么又总是偷偷地藏饭团给娘吃?儿啊,你是要出力打战的人,不能饿着,一定要吃饱,娘没关系的。是娘没用,娘干不了活儿,还要吃粮食,本来粮食就紧缺,是娘拖累你了啊……” “谁说粮食紧缺,谁说你拖累我?潘经承说了,城里有粮,省着吃只是为了要吃久一点,再说,辛知府刚买了好多粮食回来,粮食够吃!” 黄母摇头,明显不信。 若城里真有粮,根本不用省;就算要省,也不用连士兵的都省。 “还有,娘很重要,娘是儿子的家,儿子出生入死地征战沙场,正是为了卫国保家。如果连娘你、连咱自己的家都保不住,那儿子苦苦守着元荈还有什么意思?” 黄母一听儿子这话,愣住。 她不懂大道理,只是想告诉儿子,做什么官儿就得管什么事,不能对不起自己身上的官服。 结果她还没开口,儿子就说出这样小家子气的话来,她哪能不气? 她扬起手,一巴掌就呼到了黄智可脸上。 “糊涂!混账!娘死了,家没了,你就不打仗了是不是?娘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人家都说国家国家,家让国排在前面了,那国就肯定比家重要!你是元荈的顶梁柱,主心骨,再让我听到你说这样丧气的话,我就……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好好好,儿子说错了,儿子知错了,娘你别生气,别气坏了身体。” “那你快走!去练兵,去吃饭,不许你再偷跑回来,更不许你再带饭团回来,不到二更,不许你回来睡觉!” “那怎么行?娘你眼睛看不清,放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 “啊,不对,到了二更你也不许回来,万一周尧狗就挑了晚上来打怎么办?你就给我睡在衙门!” “娘!” 母子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论得很激烈,黄智可态度好,可不肯退步,气得黄母几乎要抡起拐杖打了。 . 便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道声音:“黄参将,黄老夫人。” 黄母安静了,黄智可走出来。 一看,是撑着伞的金银花,身后跟着一个拎着提盒的三四十岁妇人,旁边撑着伞的,是个十三四岁小少年。 “雨大,快进来。”他将人迎进屋里。 金银花介绍,“这位是苏大娘,是我家主子从茂州带过来的;这是她儿子长生,已经加入了民兵队,不知黄参将可有印象?” 黄智可看了长生两眼,“有点眼熟,仿佛还喊辛大人做阿姐?” 长生一听就咧嘴笑了,一脸的幸福,同时又摆手解释,“黄参将说的军纪我都记得,我只在私下喊知府大人阿姐的……” 黄智可点头,确实,他就是在私下听这个年纪不大的小民兵喊成雪融阿姐的。 他一喊,乌伽什小脸就臭,因此他有印象。 金银花道:“长生住在府衙,但苏大娘孤身一人,并没落脚的地方,我家主子就让我问问老夫人,能不能让苏大娘在这儿借住几天?” 苏大娘随后上前,面对着堂堂参将的娘,有些拘谨。 “老夫人,我……我以前也打理着一个家庭,我是后来才成了乞丐的,老夫人你……您别嫌弃我手脚笨……” 说着,便掀开提盒,“这是我做的几道小菜,老夫人您试试合不合口味?” 黄母一介村妇,哪里受得起苏大娘这么讨好、谦恭的语气? 受宠若惊地摸索着抓住了苏大娘的手,很是客气。 “没那种事儿!是我眼神不好,跟我住在一起,还得要苏婶儿你别嫌弃老婆子。” 又转向金银花,“姑娘放心,我这里还有地方、还挤得下,要是还有没地儿去的人,都能安排过来。” 也不知黄母到底看破了没有,反正黄智可是看破了,知道这是成雪融体谅她,以借住的名义,特意拨了个人来照顾她娘。 他对金银花拱手,“知府大人好意,黄某感激不尽,请姑娘代为转达。” 金银花点头,见苏大娘已经从提盒里拿出饭菜来了,便告辞。 “老夫人安心,其他人都有地方住了。我先带苏大娘回去收拾东西,一会儿苏大娘再过去,您和黄参将先用饭。” 她带着苏大娘和长生就要走,黄母忙喊了一声,“等等。” 黄母眼神不好,但耳力不错,鼻子更灵,苏大娘一把东西拿出来,她就闻到了。 有蒸腊肉腊鱼的香味,有猪油渣炒菜芽儿的香味,还有浓浓的米香味。 那味儿,必得是蒸得颗粒分明的大米饭才有的,绝不是带了水的稀粥。 长期饥饿的黄母早让那香气激出了满嘴的口水,她咽了几下,却还是道:“……这么好的饭菜该留给打仗的人吃,我……我一个半瞎子,不能浪费了粮食……” “娘!”黄智可最受不了“半瞎子”三个字。 金银花忙道:“老夫人说的什么糊涂话,这不是谢谢您愿意收留苏大娘嘛!其实,这是打了胜战后给大伙儿的加餐,昨天是马肉汤,老夫人吃了吧?今儿就是一荤一素两道家常菜,大伙儿都有的。” 昨天的马肉汤,黄母是真吃了,自己该有的一份,再加上黄智可从自己口粮里匀给她的半份,她吃的还真不比别人少。 因此,她信了金银花,双手合十,遥谢着知府大人。 “那苏大娘就拜托给老夫人了。” 金银花等三人终于告辞。 . 就在金银花给黄智可送人、送饭、送菜的同时,乌伽什也端着小砂锅去敲了成雪融的房门。 成雪融正准备吃饭。 她也想留在公厨和浑身臭烘烘的将士一起同甘共苦,但她周围没有人同意。 啥也不知道的如黄智可、潘宝申,说她是知府,不必屈尊; 知其一的如马林,坚持她是公主殿下不能受苦; 知其一也知其二的如乌伽什、金银花、夏枯草,则提醒她还养着火蛭呢,得保重自身。 于是,夏枯草光荣地获得了给她开小灶的差事,成了她的御用私厨。 夏枯草厨艺好,小灶也开得不错,总是能把简简单单的一荤一素两道家常菜尽量做得美味精致。 此时,成雪融面前就摆着一碟油炒鸡蛋,一碗水煮白菜,一碗大米饭。 乌伽什一进来,看到了,也馋得不由自主咽口水,但嘴里还说:“我就知道阿姐你吃不好。” 不,比起公厨里顿顿稀粥、半桶粥里捞不出一根肉丝的伙食,她这每顿一荤一素一碗白米饭的待遇,简直是太好了! 否则,他也不用只看一眼就咽口水了,是不是? 乌伽什把手里的砂锅放在桌上,掀开盖后就期待地看着成雪融。 “这是我做的,阿姐你试试。” 他站在一边,看着像是不打算和她共进晚餐。 成雪融望了望砂锅里的东西,一朵一朵伞形的是香菇,一片一片红亮的是腊肉,还有…… “这一段一段,跟筒子似的……是什么东西?海鱼?西南没有海鱼啊!那,黄鳝?你去哪捉的黄鳝?” 乌伽什摇头不肯开口,直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吃了,囫囵吞下去后对成雪融说:“瞧,没毒的,阿姐你快趁热吃。” 成雪融很无奈,“你忘了吗,有毒的我也不怕啊。十五,我是问你,这是什么?” “是……是大补的东西。阿姐你放心吃吧,这日子这么苦,灵药丸子又没有了,我怕你再让火蛭给……” “嗯嗯嗯,我吃。” 成雪融都不等乌伽什把话说完,先打断他,然后抄起筷子夹起就吃。 实在是十五的泪点太低,每次说到火蛭的事总要哭,她怕啊。 她嘴里含着东西,含混不清地就保证:“我都吃,吃完它。” 然而,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 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口感是不错,但腥味特别重,因此味道真算是好差。 也就现在伙食实在太差了,但凡带点肉味的她都咽的下去,她才不至于吐出来。 她吃了一口,心里就有谱了,“这是……蛇肉?” 第215章 元荈三日(增烟之法) 乌伽什猛抬头。 “嗯,蛇肉呢。”他惊讶,讪笑,挠头。 “阿姐真厉害,一吃就吃出来了,我看你恶心蛇,怕你不肯吃才瞒着你的。” “恶心它,所以才更要吃它。” 成雪融又夹了一块,扔进嘴里。 他真是太低估成雪融的心理了。 要是让他知道,他阿姐上辈子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某某行省的人连隔壁行省的人都敢吃,他和他的小伙伴都要惊呆了吧? 只是,对他来说,蛇并不是恶心的东西,蛇是他的先行军。 之前在百里堡让他烧红蔓蛇,他都心疼得要死,现在他却主动抓了蛇来做成蛇羹,心里很难受吧? 成雪融心意一动,便问:“十五你说,这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不好吃吗?很难吃吧?” “还行,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成雪融委婉地说了大实话,完全不担心会打击到乌伽什,因为他肯定听不懂。 又问:“这是你做的第一锅?” “不是。我做了好多锅了,有的咸了,有的糊了,有的烂了,还有的……有的还被我打翻了,这是……我也记不清这是第几锅了。” “那这一锅我一定不会浪费。” 成雪融委婉地保证,至于一会儿是谁奉献出肚子、实现承诺,那就不知道了。 “嗯嗯嗯。” 乌伽什仍旧听不懂,笑得很开心。 然后成雪融又说:“但是下次别再做了。” “啊,为什么?我知道我做得很难吃,但是现在城里什么肉都没有了,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还能拿什么给你吃。” “我不用吃什么。十五,蛇是你的好朋友,我只是不想你为了我手刃你的好朋友。” “哦,就因为这个啊?没事的,这些蛇也没什么用。” 成雪融:“……” 没用? 十五的意思是,没毒吧? 乌伽什好像怕成雪融再提出拒绝,找借口就想溜:“啊那个,我还没吃饭呢。阿姐,你记得把蛇羹吃完啊,我先走了,你、你记得一定要把蛇肉都吃了啊!” 然后一溜烟,跑了。 徒留成雪融面对着腥味阵阵的蛇羹发愣。 明天还要吃这个吗? 愁死人了! 成雪融用筷子拨弄着砂锅里的蛇肉,喊夏枯草:“坐下来陪我吃吧,这么大一锅呢,我吃不完。” 主子,您确定是吃不完,而不是吃不下? 夏枯草本身厨艺好,对入口的东西要求更高,对于这么一锅闻着就腥味冲天的蛇羹,她是再饿也没胃口。 但成雪融的命令,好像也不能拂逆,那就…… 她想了想,这样说:“主子,这是十五一片心意,您别辜负了。再说,蛇确实是大补的东西,您应该多吃点。” 成雪融偏头睨了她一眼,“是你也怕腥,不敢吃吧?” 夏枯草尴尬地笑笑。 “可十五那个人啊,固执得要死,明天他肯定还要抓了蛇做这个鬼东西给我吃。唉,夏枯草,我再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明天给我盯着十五,一旦十五抓了蛇要做蛇羹,你就给我抢了,能者多劳,还是你做吧。” “好。” 成雪融看着这差评的黑暗料理,忽然又想起什么。 “对了,我都忘了问了,你知不知道马林用来退敌的那个臭得人怀疑人生的秘密武器,到底是什么鬼?” “那个……”夏枯草想起就一脸像吃了屎的表情,犹豫了半天才说:“主子,十五做的蛇羹本来就难吃,您先吃完,吃完了小的再告诉您。” 蛇羹实在难吃,成雪融都不敢多嚼,夹了一块囫囵吞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么腥的蛇羹我都能吃得下,我不信还有什么能够恶心到我的。没事,你说吧。” “哦,主子,是您非让我说的啊,我要真说了,您可别生气啊。” “嗯,你说吧。” 于是,夏枯草说了。 然后,成雪融吐了。 . “剩下的蛇羹,你送过去给马林,就说,赏他今天退敌有功,务必看着他吃完。” 成雪融吐得都虚脱了,奄奄一息趴在窗台上,吹着夜风换着气,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夏枯草:“是。” . 次日一早,雨天仍在继续,成雪融上城楼巡视,见到了马林。 马林是一脸仿佛怀疑人生的表情,凑过来问成雪融:“殿……姑奶奶啊,昨天那个蛇羹,是您屈尊给小人做的?” 成雪融挑眉。 马林挠着头,模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肯定是了,要不夏枯草哪来那么厚的脸皮,愣是把那么难吃的东西夸上天去?” 成雪融:“……” “那马参将你吃得还好吗?”她危险地笑问。 “啊?……啊!好,很好,姑奶奶做得太好吃了,好吃得末将差点连自己舌头都吞下去!” “哦,难得马参将喜欢,那本官今天……” “今天!”马林吓得一激灵,“啊,今天末将会很忙,午饭没时间吃了,晚饭可能也没时间吃了,宵夜什么的就更没时间吃了,总之!今天末将什么都不吃,忙!” “哦……”成雪融一脸遗憾的表情,“那可真是太可惜,我今天正打算叫十五多抓几条蛇,叫夏枯草好好做一锅,然后我们几个吃一顿火锅呢。” “……”马林脸一皱,合着手求,“姑奶奶我错了……” “你没错呀,你哪儿错了?” 我错在不会说假话。 “马参将懂得欣赏,本官心里很欣慰啊。”成雪融拍拍他的肩,“去吧。” 马林耷拉着脑袋去一边对手指了。 . 恰好黄智可上城楼来,见到成雪融,行了个军礼,“末将谢过辛大人为我娘安排的一切。” “黄参将客气。”成雪融恢复了一脸肃然,问:“依黄参将说,周沈慎今天会来攻城吗?” “会。” “那,有信心吗?守得住吗?” “……”黄智可顿了一会儿,“不好说。总之,不容易。” “怕什么,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听到战事,一边的马林满血复活了,豪言壮语张口就出。 黄智可则踏踏实实分析战情:“前日首战,周尧军栽在战壕之下。周沈慎事先没有派斥候军来侦查,不知道我们是倾尽了全城百姓日夜不休才挖出来的一道战壕,以为城中另有援军。” “因此,昨日二战,他来了八千骑兵,二万步兵,接近是他全部兵力的一半。而我们依仗坚固的城池,虽说扛住了周尧军的攻击,但却付出了六百民兵的伤亡,可说虽胜尤败。” “周沈慎的退兵,与其说是被我们打退的,倒不如说是让马参将虚张声势说有八万精兵给吓退的。” “按末将预计,今天周沈慎不外乎两种反应,一是他依旧被蒙在鼓里,带了更多的兵来攻城;二是他知道上了我们的当,带了稍少些的兵来。”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结果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前者就是我们今天城破,后者就是我们虽然守住了城,但伤亡惨重,明天,一样城破。” “而且……”一边马林补充了一句,“今天已经是周莫昏睡不醒的第五天了,周沈慎肯定也急了。” 黄智可点头,“主帅昏迷,周沈慎若真懂领兵,周尧军便能成一支哀兵,哀兵必胜……总之,守城不容易。” 成雪融一听,反倒安了心,她可不信周沈慎懂得驾驭人心,什么哀兵,他没那个能耐! 相反,以他那个残暴嗜杀的性子,在这种时候,说不定还能利用…… 她沉吟着,问:“如果我们真有八万精兵,又有坚固城池可以依仗,周沈慎想单凭一万五千骑兵和六万步兵来攻城,也不容易吧?” 马林:“可是姑奶奶啊,八万精兵只是末将胡说的呀,实际上并没有!” 黄智可:“而且,就算我们真有,为了得到周莫的解药,周沈慎也一样会发兵攻城。” “不是,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我是说周沈慎部下那些兵,他们相信我们有八万精兵,自认为己方兵力不足,但周沈慎还要下令他们上去送死,他们会怎么样?” 黄智可双眼一亮,“会怕!未战先怯,兵家大忌。辛大人的意思是,要搅乱周尧军的军心,为我们守城争取多一份的胜算?” “对!所以啊,让周尧军相信我们真有八万精兵就好了。” 马林、黄智可正激动,听到这句话后又都蔫了。 “难就难在这里,怎么叫他相信我们真有那么多兵啊……” “难吗?哪里难了?” 古有孙膑使出减灶法迷惑敌军,令敌军以为我方部队已经溃散,产生轻敌心理,如今不过反向操作而已,没难度啊。 “这就叫……增烟法。”成雪融掉转大拇指,指着自己。 乃本公主效仿孙膑减灶法改良而成。 ——但这话她没说。 孙膑和《孙子兵法》都不曾出现在这个大陆,增烟法的来历自然也没法向马林、黄智可解释。 但随着她一条条命令传达下去,茫茫然的两人已然将她封神。 . 同一时刻,周尧军那边的情况。 周沈慎手拿着斥候兵呈上来的敌军情报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大成杂种太狡猾了!什么八万精兵,看看,现在元荈府中也就只有六万人!” “六万人!” 周沈慎将手里军报扔到地上跪着的斥候兵头上。 “元荈府原有居民三万多,从昭阳府逃过去的流民两万多,六万,除去个三万多、再除去个两万多,还有剩吗?” 一七队小队长胡迪,作为周莫头号心腹,他最关心的是周莫病情。 听闻辛姑娘就在元荈府中,且元荈府中有精兵八万,便向周沈慎提出建议:“副队,殿下已经昏睡五天了,找来的大夫没一个有法子的,这解药只怕还得靠阿傩辛……不如向阿傩辛低头言和,先拿到殿下的解药再说……殿下并非不肯和大成言和,再说,殿下也从未下令屠城……” “胡迪你什么意思?”周沈慎锵一声亮出腰刀。 “叫我煌煌周尧向一个女人低头,你安的什么心思?屠城?老子什么时候下令屠城了?不过是在帮四哥找人、找火药的过程中,杀了一些不听话的人而已!” 那不是他们不听话,那根本就是他们不知道! 火药是多重要的军备,怎么可能宣扬得连百姓们都知道? 没见昭阳府在开城门之前,民兵队几个头领都先自尽了吗? 他们才是知道火药的人! 可他们为了保护火药的秘密,早死了。 所以,殿下进城后,只说找人,根本没说找火药,就是这个缘故。 可这个一天到头只知道杀杀杀的周沈慎,他屁都不知道! 胡迪气呼呼的,可心头压了那么多的话,却一句都不敢说。 周沈慎都拔刀了,他是真敢杀人的,这几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个和他意见不同的小队长被他杀了。 胡迪憋闷地退了下去。 周沈慎端起盖碗一口闷了茶水,然后将碗连盖往地上一摔。 “出兵!老子现在就去把元荈府端了,把解药拿回来救了四哥,然后一起喝庆功酒!” 周沈慎雄赳赳地,只点了二百骑兵、一万步兵就去攻打元荈。 打到一半,斥候兵急忙忙又来报:“副队,副队!敌情、敌情有误!斥候前来汇报最新敌情,元荈府中至少有十万人马,他们寅时就开火造饭,炊烟不停,一直持续到午时,按这个情况来看,城里至少有十万人马!” 周沈慎心下大惊,理所当然认为是被先前的“假情报”给骗了,气得大骂:“这个姓辛的女人真狡猾,难怪能从四哥眼皮子底下诈死逃了出去,还搅得四哥茶饭不思,心绪不宁!给我打,就算他真有八万精兵,老子也得打得痛快了才回去!” “……”士兵们三三两两,有气无力地应是。 结果,这第三次的交战,周尧军来的兵马不多,一开始攻势凶猛,后来忽然就弱了。 成雪融什么都猜到了。 周沈慎一开始真的刺探到了真实敌情,知道他们没有八万精兵,城里全是民,所以只带来了一点点兵,这些兵以为城里没什么人,胜券在握,于是攻势凶猛; 后来虚假军情传到周沈慎军中,攻城的兵当然都怕了,所以攻势就弱了。 最终,元荈府再次以数百伤亡的代价守住了城池。 看着周沈慎退兵,马林开心大呼,“太好了,我们又守住一天了!” 第216章 黄母自尽 黄智可却全然没有打了胜战的喜悦,浑身上下透着疲惫。 “明天,周沈慎定然会率全部兵马来攻……明天,城破就在明天……” 马林忽然也蔫了。 是啊,不管这增烟法的西洋镜有没有破,明天周沈慎必然会出动全部兵马,全力以赴来攻城,他们…… 哪里守得住? 每个人心头都很沉重。 成雪融问乌伽什:“十五,明天就是第六天了,周莫他到底死了没啊?” 乌伽什一脸茫然:“我没见到周莫,我也不知道啊。” “周莫是武将,征战沙场,骁勇健壮,不吃不喝睡个五六天而已,应该不至于死……” 黄智可低声猜测,忽然长吁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定般,拱手对成雪融、马林二人说:“末将有急事,告假半天,这里就劳马老弟费心费力了。” 说完,也不管别人允不允的,叫上在一边帮着抬伤员的长生,就走了。 马林愣住,“他、他这是去哪!伤员都不管了,兵也不练了?” 成雪融早陷入了沉思。 雨天持续,她在想该怎么用火药打退周尧军,没空理马林,自己撑着伞就走了。 夏枯草回去开小灶了,金银花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眼见着成雪融越走越偏,金银花开口提醒她:“主子,前边脏得很,咱就不去了吧?” “呃?”成雪融抬头一看,前边是个大坑,坑边有人穿着蓑衣、蒙着面巾,用铁锹铲起土往坑里填。 “那是什么坑?他们在做什么?” “……是焚尸坑。”金银花默了一会儿才答:“因为连日大雨,就算泼了火油,尸体也烧不干净,因此只能这样处理尸体。” 焚、尸、坑。 成雪融大为震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脚步却固执地往前走,睁大了双眼,非得看清楚了不可。 待她终于看到那一片堆尸贮积、手足相枕的地狱画面,她伞一倾、腿一软,跌坐在淌着雨水的泥地上。 尸体腐烂散发出的腐臭味一阵阵袭来,她恶心欲呕,再一次直面了战争的残酷。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啊!” 金银花忙扶了她起来,她脸上湿淋淋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死尸最易滋生病菌,导致瘟疫。”她哑声道:“问一下十五他们,看能不能来处理一下这些尸体,比如撒些石灰什么的。” 金银花:“是。” . 另一边,黄智可带着长生回了家。 刚走近,长生喊了声娘,苏大娘就迎了出来,紧张地问:“长生,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周尧军来了吗?打赢了吗?有没有受伤?” 长生摇头,“娘,我没事。” 黄智可低声吩咐,“苏大娘,你去收拾东西,我这就送你们离开。” 苏大娘愣住。 黄智可低喝:“快去!” 说完,他自己进了屋。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苏大娘哭着问。 经历过家国巨变的中年妇人最怕漂泊,这才刚安定下来没几天,怎么又要被赶走了? 长生终究还是个孩子,见他娘哭了,也跟着哭,“娘,元荈府就快守不住了……” 黄智可一进屋就收拾东西,黄母坐在板床边问:“儿啊,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把周尧军打跑了没?” “打跑了,但是,娘……” 他走到黄母跟前,半跪着,抓着他娘的手。 “今天打跑了,明天不一定还能打跑,就算明天还能打跑,后天也打不跑了。” “啊?”黄母一听就急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快去练兵,快去打仗啊!” “娘!”黄智可凄凄喊了一声,两条腿都跪了下去。 “儿子是军人,战死沙场是儿子的光荣,儿子不怕死,可是,儿子不能让娘受辱,让娘被杀……” 黄母浑浊的眼流出清泪。 恰在此时,苏大娘和长生收拾好了行李走进来,黄智可便亲自去扶了苏大娘过来,坐在黄母身边,郑重地对她双膝跪下,磕头。 苏大娘一惊,扑通一声也对着黄智可跪了,连同长生也被她拽着跪了下去。 她慌了,磕着头、哭着问:“黄参将您这是做什么?民妇蒙您收留,民妇的儿子在您手下当兵,您是大人,您怎么能跪民妇呢?” “苏大娘,黄某没用,二十年征战沙场,不是说战功全无,但真真身无分文。如今黄某想将老母亲托付给你,也无一分一毫可以相赠,只能苦苦相求,求你看在黄某一心卫国的份上,照顾好我母亲,如此,黄某就算是死,也死得安心了。” “黄参将您有什么吩咐您说就好了,不要这样,民妇一定照顾好老夫人……” 黄智可含泪点头,面向长生说:“长生,你和你娘本就不是元荈人氏,无谓留在城中白白牺牲,我已经安排了马车,你带着你娘和我娘快走吧!我……我不敢求多的,只求你别把我娘扔下,一日三餐匀我娘一口喝的就行……” 他说着,给对面只够自己胸膛高的少年也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磕得长生泪流满面。 而苏大娘知道元荈府守不住了,而自己不但可以离开,还可以带着儿子离开,心里头不知多愿意。 立刻就说:“黄参将您放心,就算是吃稀饭,那也是老夫人吃干的,民妇和长生只喝汤……” “娘!”长生一把拽住他娘的衣袖。 “娘,你带着老夫人走就好了,我不走,我能打仗,我今天还杀了七个周尧狗呢!” “长生!”苏大娘一声疾呼:“儿啊,你说什么傻话啊!你这是要剜了娘的心啊!听娘的,元荈府守不住了,你跟娘走,你跟娘一起走啊!” 她说着,呜呜呜一直哭,“老夫人……老夫人还等你照顾呢,娘就一个妇道人家,这兵荒马乱的,能带着老夫人走多远,老夫人还得靠你啊!” “对,长生,你能打仗,你是男子汉了。”黄智可开口了,“可是,你毕竟还小,你打仗没有我厉害,所以,保家卫国的事让我去做,你就负责照顾好这两位母亲就行,别让我有后顾之忧。” “可是……” “都别说了。”忽然,一直沉默的黄母开口,打断了长生,问黄智可,“智可我儿,你怕城守不住了,要送娘离开,是不是?” “娘,对不住啊娘……”黄智可重重磕头。 “儿子十六岁投军,一去二十年,连咱老黄家的香火都耽误了,这次逃出军队,原以为是因祸得福,从此能侍奉在娘亲身边,谁知……唉,家国不安呐……” “娘啊,儿子不孝,儿子有罪,自古忠孝难两全,请您原谅儿子,下辈子……” “下辈子咱投胎到太平盛世去,儿子一定寸步不离,一辈子孝顺您……” 黄智可且说且哭,一番话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黄母自然也哭,但哭着同时也对黄智可比起一个大拇指,哽咽着对他说:“儿啊,你是好样的,好样的……娘不能拦着你,不能拖了你的后腿……” 她抹了把泪,推他起来,“都先出去吧,娘……藏了些私房钱,要走了,我得把它拿出来……” 他娘苦了一辈子,还有私房钱? “娘,什么私房钱,您坐着,儿子帮您去拿。” “是你爹攒下来,说要给你娶媳妇儿的,十几年了我一直没动。这不能让你知道,我得自己去拿,你们出去,都出去。” 黄智可想着就这最后一次了,不愿意忤逆了母亲,就听话地和苏大娘、长生退了出来。 三人在门外,屋里头传出来翻东西的各种声音。 长生捡着空儿对黄智可说:“黄参将,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打仗……” 苏大娘即时捂住了长生的嘴,“儿啊,娘求你了,求你看在娘辛辛苦苦生你养你的份上,快别说这种话了……黄参将让咱走,咱就走吧,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啊……你还小,还没娶媳妇儿,你可不能断了苏家的香火啊……” 然而,就在此时,忽从屋里传出极为沉闷的砰一声,仿佛血肉之躯和什么坚硬之物狠狠发生了撞击。 黄智可脸色一变,大喊一声娘,就奔进了屋里。 他娘摸到了土灶边,一头撞在了土灶的棱角上,头破血流。 “娘!娘——” 黄智可抱着他娘放声哭喊,手压在他娘头上的伤口上,但他娘撞得太狠了,伤口又大又深,殷红的血跟泉眼似的直冒出来。 “儿啊,娘这就去了,你安心杀敌,再也不用担心娘了……” “元荈是娘的家,娘不想走哇……” “娘的后事也别麻烦了,掘开你爹的坟,把娘放进去,再用土掩了就行……” “娘会跟你爹说的,说咱儿子,光……光荣啊!” 黄母说完就断了气。 黄智可抱着黄母悲恸大哭。 . 当天下午,黄智可就按照黄母的交代,处理他娘的后事。 成雪融等人都去祭拜。 果然如前世影视剧里所演的,丧礼总爱在雨天。 成雪融一身素衣,撑伞仰望着灰暗的天空。 太阳在哪里? 胜利的曙光在哪里? 她的心上人,又在哪里? . 此时此刻,她的心上人,乔佚,正隐在人群中,遥遥凝望着她。 杀知府、当知府,开城门、收流民,茂州借粮将官商勾结一锅端起,元荈坚守使增烟巧记败退敌军…… 很好,再换个身份,她依然能活成大成朝的骄傲。 易了容才进城的乔佚从一开始就没有上前相认的打算,遥遥望她一眼,他还要去往下一站。 她的荣光,他来成全。 他在暗处守了半天,待众人散去,他飞去一颗石子,吸引了走在最末端的乌步昂的注意…… 第217章 元荈四日(长生之死) 次日,大雨依旧。 周沈慎果然相信元荈府中真有八万精兵,出动了全部兵马来攻城,一万五千骑兵,六万步兵,还有攻城战中最重要的冲车和石锤。 守卫在城楼上远远地看到了,就吓得大喊:“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全部的兵马都来了!还有……还有冲车、还有石锤,也来了!” 无怪他害怕,即便只是临时兵,但也都知道,对于守城方来说,冲车、石锤乃是最恐怖的东西。 周沈慎率军停在战壕之前,向城上大喊:“城里的人听着,本将再说一次,交出殿下的解药,交出姓辛的女人,本将破城之后可以不杀无辜、不劫财物,否则,本将将用这连夜赶制的冲车、石锤破开城门,血洗元荈!” 城楼上的临时兵们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成雪融身上。 成雪融背后一阵阵出汗。 好一招离心大法啊。 不管她为元荈府做出多少努力,在生死抉择之前,人们总是会选择牺牲别人,保全自己,哪怕这个别人是全民大救星。 周沈慎到底是想搅乱元荈府的军心民心,还是想寒了她成雪融的一片赤诚之心? 马林大喊:“你这不知道是姓周还是姓沈的孙子,爷爷劝你牛皮别吹得太大,你以为单凭你这一点点兵,就能破我大成的城门,杀我大成的百姓?我呸!” 城下周沈慎应答:“是爷爷我劝你牛皮别吹得太大才对,管你几万精兵,我呸!将士们,为了殿下,冲啊!” 又一场坚守战开始了。 除了跟前几日一样的架桥过战壕,向上射箭、掷矛,利用铁爪、云梯爬墙,今日的周沈慎还多了一辆安装了石锤的冲车。 数十个士兵推着冲车过了战壕,一路直奔城门而去。 黄智可在城上望见了,急得大喊:“快!拦住冲车,别让冲车撞毁城门!” 令下,城楼上会射箭的射箭,不会射箭就往下淋热水、泼滚油、放巨石、放巨木,还有那种诡异地臭到令人怀疑人生的秘密武器,也一桶桶泼了下去。 周沈慎今天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攻下元荈了,不管城楼上扔下什么东西,不管推冲车的士兵怎么牺牲,他就是不心疼,下令士兵一拨接一拨地上,以惊人的伤亡数量推动着冲车的前进。 城楼上的伤亡人数也以惊人的速度上升。 在冲车后方有一排弓箭手,不停向城上射箭,掩护着冲车前进。 临时兵们每一次倾身从城楼上投下守城武器,都有可能中箭受伤,有的后仰倒地,被同袍运下城去,最后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有的直接从城上跌落,被底下周尧军擎着的长枪挑在枪尖。 但再多伤亡,也阻挡不了周尧冲车的前进。 战况比之前几次更加惨烈。 眼见着周沈慎的冲车就要撞上城门了,马林向成雪融请令:“小祖宗!求您了小祖宗,让小的使用火药吧!周沈慎这是要用人海战术啊,他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就是一定要撞开我们的城门!杀再多周尧狗都无用,毁了冲车才是治本之法!” 成雪融坚决摇头,“不行!雨势太大,导火索怕湿,扔下去的火药根本不会爆炸!” “试一试!小祖宗,姑奶奶,求您,求求您,试一试吧!” 城下传来一声声石锤撞击城门的声音,一声声,仿佛撞击在人心之上。 马林跪地,不停给成雪融磕头,“求您了小祖宗!城门、城门要破了啊!” 成雪融狠狠闭了眼。 她随身已经带着火药了,正护在宽大的蓑衣下。 颤巍着手拿出来,她说:“不是我不肯给你火药,而是我怕,怕给了你你也没法用!这是最粗制的火药,它怕雨,怕雨啊!” “那也必须一试!” 马林抢过,点燃引线后迅速地扔下城去。 然而,城下只传来周尧军惊呼“火药,是火药!”的声音,那人人期待的爆炸声却没有始终响起。 然后,周尧军欢呼大笑,“火药!咱有火药了!” 成雪融苦笑。 “我最怕的就是这样。火药被雨淋湿不能爆炸还是小事,万一让周沈慎捡了去,让他也研究出火药的制作方法来,那我们就死定了。” 马林一听这话,傻傻倒坐在地上。 昭阳府中那么多同袍,他们为了守护火药的秘密,在周尧军入城之前引颈自绝,这样惨烈的牺牲,难道要因为他愚蠢的坚持而失去意义? “祖宗!小祖宗,求求您!”马林引身再跪成雪融,“您早慧,您多智,您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火药不怕雨?” 成雪融闭着眼摇头。 是啊,上辈子她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学,为什么只会背一个口诀,为什么造不出更好、更厉害的火药? “我……有办法。”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是黄智可。 他扔了手中弓箭长枪,从一个运送伤员的后勤兵身上扯下一套蓑衣,披在身上,向成雪融伸出手,“末将愿以身上蓑衣、以血肉之躯为火药挡住风雨,将火药护送到冲车之上,死而不悔。” “这……”马林大受打击,“这是什么办法?一定要……要这样吗?黄老哥,再想想法子……” 黄智可伸着手向着成雪融,态度很坚持。 成雪融痛苦地摇头。 是,这是唯一的办法。 明明是雨天,明知道火药不能派上用场,为什么她却随身带着,原因无他,只因为她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可要她主动提出这样的方案,她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 每一条生命,在她眼里都是重逾泰山。 她流着泪问黄智可,“你可想清楚了,黄参将?这一跳下去,你就……” “黄参将您别跳……”忽然,又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音量不大,还带着颤抖的尾音。 是长生。 他跟在黄智可身边,听到黄智可的话,明白黄智可的意思,立刻就这样说了。 黄智可偏头望他,对他笑笑。 “长生,你要好好孝顺你娘,把我没能孝顺我娘的,把我娘没能享受到的,都由你和你娘代替了……逢年过节的,记得帮我给我爹娘上柱香……” 长生哇一声哭了出来,“黄参将,你不要死!这样的牺牲不值得……” “长生!”黄智可怒喝:“若是为国、为家、为民,什么牺牲都值得!为国战死是光荣的,知道吗?能为家国而死,我死得其所,我死得骄傲,知道吗?我爹、我娘在天上也一样会为我感到骄傲,知道吗?” “我知道,我也会为黄参将感到骄傲。”长生抹着泪说:“可是,黄参将,你不能死,你这样牺牲真的不值得,我……我去,让我去!” 黄智可吓一跳,连成雪融也吓一跳,不可置信看着这个还没进入变声期的小少年。 “长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吗?”成雪融问。 “我知道。”最艰难的决定说出口后,长生反而不哭了,眼神坚毅。 “阿姐,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一会儿我要带着火药跳下去,我要牺牲了自己炸毁下面的冲车,保住我们的城门不破!” “可是长生,你还有你娘……” “我娘……”长生眼泪滑落。 “能为家国而死,我死得其所,我相信我娘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只是,阿姐。” 他给成雪融磕头,“我牺牲了以后,求阿姐管我娘一天三顿吃饱,有个地方歇脚,要是我娘太……太伤心了,您劝劝她……” 成雪融点头,泪水模糊了她眼中长生的脸。 恍惚间,似乎看到四天前茂州城中那相似的一幕。 小小的少年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对她说:“我愿意给大老爷做牛做马……不求多,只求您管我娘一天三顿吃饱,有个地方歇脚,我没关系,我每顿只吃半碗,稀的也行……” 还有一幕,他归还银锞子、铜板儿,跪着他娘嚎啕大哭,说对不起。 一语成谶啊,原来当日长生对他娘说的对不起,是应在了这里。 成雪融扑上前去,抱着长生泣不成声,喃喃念着,“我不该带你回来……长生,阿姐不该带你回来……” 可那一句“你不要去”,却被她用尽全力压在了心底,始终没有说出口。 长生坚定地推开她,跪向黄智可,“黄参将,是您说的,我是男子汉了,我能打仗。可我打仗没有您厉害,您活着,能救更多的百姓,所以我活着不如您活着。黄参将,长生求您件事,您没了娘,我娘没了儿子,以后我娘就是你娘了,好不好?” 男儿的眼泪一颗颗从黄智可眼中掉落,黄智可重重地点头,张着口,好一会儿才发出一个音,“好。” “那我去了。”长生迅速地将黄智可身上的蓑衣披到自己身上,小心地将火药藏好。 成雪融艰难地对金银花、夏枯草招手,二人也从蓑衣取出了几个火药,塞给了长生。 长生一愣。 原来阿姐早准备了会有个人要去牺牲。 他忽然笑了,抬头对成雪融说道:“阿姐,谢谢阿姐对我母子二人的恩惠,长生……来生再报。” 他说完,点燃引线,纵身跳下了城头。 “长生——” 成雪融嘶喊着,向着垛口扑去。 淅沥雨声中,依稀还听到长生的声音:“告诉我娘,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那句话重若千斤,回荡在绵绵不绝的秋雨中。 然后,城池下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周尧军的石锤冲车被炸毁了,元荈府又扛过了一天。 成雪融浑身脱力,顺着城墙跌坐在湿哒哒的地面上。 少年长生之死,严重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她想,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无辜百姓再不能死了! 第218章 人固有一shi 成雪融回了房,努力地收拾好情绪,才分别让金银花、夏枯草去请马林、黄智可和昂、相、格、什四位祭司来。 很快,夏枯草带着人过来了,成雪融看了一圈,发现少了个人。 “昂祭司呢?” 相、格、什三人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昨天大哥还在的,我们四个还一起救助伤员来着……”乌伽什说。 “好像……好像昨天黄老太太的丧礼之后,就没再见到大哥了。”乌武相说。 “不知姑娘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乌回格问。 “罢了,不管昂祭司了。有你们三位在,我想也够了。我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办法制造一场瘟疫?” “瘟疫?” “嗯,一场,能够让周尧军全军覆没的瘟疫。” 乌武相垂眸想了想,“姑娘是想利用瘟疫荡平周尧军,解了元荈之困?” “可是,”乌回格补充说:“即便我兄弟几人能够制造瘟疫,能够潜入昭阳府去散布瘟疫,瘟疫蔓延、发作也需要时间,以元荈府眼下的状况,只怕熬不过三两天了。” 一般病毒都有潜伏期,这个成雪融也知道,她点头。 “因此,不如用蛊,或下毒。”乌武相说。 “不行的,不行的,人太多了,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蛊……” 乌伽什摆着手反对,偷偷地瞄了瞄成雪融戴着掌套的左手,低声说:“……和毒。” 成雪融也捂住了自己的左手。 毒她倒是有,但那毒性随着寒蚕蛊的微弱也渐渐变弱了,要想毒倒近十万大军,她怕她真的会被放血放成人干。 “所以,用瘟疫是最好的办法。而且,不是叫你们潜入昭阳府去散布瘟疫,那样太费时间,也太危险。” 乌伽什:“可是,瘟疫是没办法制造的。蛊要养,毒要练,瘟疫是要找的,找到染上瘟疫的人,我们才能想办法散布瘟疫。” “我当然知道瘟疫没办法制造。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怎么弄出瘟疫来,你们有没有办法让瘟疫快点儿长、快点儿跑,让中了瘟疫的人快点儿发作,快点儿死?” 乌武相惊喜高呼:“姑娘知道怎么制造瘟疫!” 乌回格激动高呼:“有了瘟疫就简单了,我们可以让瘟疫来得更快更猛!” 乌伽什问:“可是阿姐,你说不要去昭阳府散布瘟疫,那是去哪?” “不用去哪。”成雪融食指向下,指着地面。 “元荈府已经守不住了,与其让百姓们留在府中,傻傻坚守、白白牺牲,不如人去城空,留下一地的瘟疫,让周尧军有来无回。” . 这时,夏枯草也回来了,“主子,马参将、黄参将来了。” 两人走了进来。 成雪融先说了,“黄参将,马林,告诉城里的百姓,天太热、雨太多,百姓也太多,湿热环境容易致病,预计元荈府中不久将会爆发一场瘟疫,让城里的百姓,不管是兵是民,是青壮还是老弱,能走的连夜先走。” “瘟疫?”黄智可惊着了。 “青壮的兵也要……连夜走?”马林也惊着了。 “泱泱数万百姓,他们能往哪里去?”黄智可问。 “他们走了,谁来守城?”马林也问。 “城不守了,反正也守不住。至于他们想去哪,让他们自己安排,还没被周尧军占领的红井府、茂州、渡州,还有竹桐山下的望高县,哪怕是战乱中的沅北行省、沅南行省,北方的鎏京,东南的沿海,随便他们去,甚至于营林府、邮林府、武湖府、北山府都可以去,总之不要留在元荈府。” “连被周尧军占领了的营林、邮林、武湖、北山四府都能去?”黄智可再一次惊着了。 “能去。”成雪融斩钉截铁说:“因为我知道,周莫快要睡死了,周沈慎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入侵西南的敌人很快就要被我们消灭了。” “真的?” 黄智可不可置信地看着成雪融,看她双目澄明,神情坚毅,也不像是在梦游或是犯了糊涂。 但终究觉得难以置信,便问:“敢问辛大人,入侵西南的敌人是如何被我们消灭的?” “姑奶奶说敌人会被消灭,就一定会被消灭,黄老哥你这样问,是不是在怀疑姑奶奶?” 作为成雪融的脑残粉,马林立刻就不乐意了,怼了回去。 怼完了,才觉得不对劲儿。 转头问:“可是,姑奶奶啊,青壮兵都连夜走了,剩下些伤兵老将,怎么消灭周尧军?” “谁说还有剩伤兵老将?” 成雪融的命令只下了一半,还有另一半。 “城里百姓,能走让他们自己走,不能走的,由你们组织、带领,明日一早离开元荈府。” 这回,所有人都惊着了。 “只是,走之前,每个人都要先完成一个任务,不管男女老少、伤弱病残,人人都有任务,人人都能立功。” 马林问:“什……什么任务?” 成雪融但笑不语。 黄智可问:“元荈、元荈真的不要了吗?” “不要城池而已,只要人还在,元荈就不算沦陷。等周尧军被灭了,百姓们再回来,元荈依旧是元荈。” 黄智可沉重地点头,保全百姓确实比保全城池更重要。 何况,成雪融说了周尧军很快就会被灭,成雪融并非等闲之人,对于成雪融说的话,他还是相信的。 他问:“辛大人要求百姓离开之前做什么任务?跟消灭周尧军有关?” 成雪融点头,“有一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叫……人固有一……”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黄智可很诡异地背出了整一句。 很好,还背对了。 但成雪融摆着手,说他错了。 “应该是,人固有一屎,或憋着带走、或留下杀敌。” 众人:“……” “马林啊,你那个臭得我怀疑人生,一听到名字就吐得几乎断气的金汁儿,已经使我茅塞顿开,因此,你立首功。” “人类便便中含有大肠杆菌、沙门氏菌等能致人类死亡的病菌,用开水兑便便做成金汁儿再给周尧狗当头浇下,不但恶心了敌人,更能令敌人死于病菌感染。” “金汁儿的杀敌原理启发了我,因此,金汁儿也立了大功。” “现在,传令下去,让每个人出城之前,先把肚子里的便便给我留下,街头巷尾路中间,全部给我留下便便的痕迹!谁留下便便,谁就算立功!” 众人:“……” 石化了。 她哼笑,就知道你们这帮无知的古人要石化。 中世纪的欧洲为什么动不动地就爱闹瘟疫,就是因为卫生条件差! 成吉思汗时期的蒙古勇士为什么能征服世界,就是因为他们热爱生物战! 她不过是想效仿成吉思汗时期的蒙古勇士,仿造出一个瘟疫横行的中世纪欧洲大陆。 “我要把元荈变成一座粪便场,再借助那焚不起火的焚尸坑力量,在这堆集结了数不清病菌的粪便场里催生出瘟疫来,让周尧军一进城来就被瘟疫一口吞掉,明白吗?” 众人还在发傻,乌伽什首先惊得跳起,青着脸大喊:“焚尸坑!我怎么忘了焚尸坑?焚尸坑的尸体都没烧,也埋不深,要是没撒石灰,瘟疫就会从那里传出来的!” “还撒什么石灰,以后都不许撒了,就要让瘟疫从那里传出来。” 黄智可:“可是,瘟疫这种东西比猛兽还可怕,万一传给咱自己人怎么办?” “隔离啊,所以我才会说,去哪都好,就是不许回来元荈府。” “等过段时间,等周尧军死了,等瘟疫过了,就派些专业的人先到元荈府来清除瘟疫,清除好了就能让元荈府的百姓回来重建家园啦。” 她看向黄智可,“牺牲一座元荈府,灭尽所有周尧军,黄参将,你说这个买卖不亏吧?” “不亏,既已保下全部百姓性命,又能令周尧军全军覆没,这当然不亏。只是……万一那中了瘟疫的周尧狗跑了出去,把瘟疫也给传了出去,怎么办?” “不会的。” 成雪融微抬下巴,悠远目光投向窗外,向北的窗外栽着一颗常青树,迎着绵绵秋雨,更显落寞。 “周沈慎攻城,不就是为了我、为了周莫的解药吗?” 她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会留下,我会拖住周尧军,我要让他们,全、军、覆、没!” 扑通。 “姑奶奶不可以啊!” 马林大惊失色,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扑通,扑通。 金银花、夏枯草也跪了下去。 “主子,您不能留下!您、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叫我们怎么向小侯爷交代?” “你们的……小侯爷啊……”成雪融微微眯了眼,眼神空洞,依旧望着窗外那颗寂寞的常青树。 “我也留下。”这个时候,乌伽什反倒成了最镇定的人,他站到成雪融身后,依旧是那一句。 “族长大人交代过,要我寸步不离跟着你的,所以我也要留下,我还能帮你控制瘟疫。” 乌武相、乌回格默然看着乌伽什。 毫不意外,单纯的人,心思总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可单纯的人,心性往往也最坚韧,他们该怎么说服乌伽什呢? 成雪融也努力尝试着说服他,“不用了,十五,你……” . “谁?站住,别跑!” 忽然,屋外传来士兵高声疾呼,打断了成雪融的话。 一阵急促的打斗声后,士兵来报:“马参将,黄参将,在屋外发现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怀疑是敌方探子,现已拿下,请问二位参将是否现在提审?” 第219章 解蛊二人组 黄智可看马林面如死灰只知跪着成雪融,心中对成雪融真实身份惊疑好奇的同时,也知道马林再无法发号施令了。 便走去开了门,问:“周尧军探子在哪?” “我不是周尧军!我不是探子!”被士兵押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梗着脖子高喊:“我是大成良民,我是来帮忙的。” “哼,胡说八道!要真是大成良民,要真是来帮忙的,为什么进了城来,却不去加入民兵队操练打仗,反而偷偷摸摸地躲在我们大人墙角下偷听情报!” 黄智可问:“他们进城几天了?” 心想,这情况可不大好,这人要真是周尧军的探子,说不定已经把偷听到的情报给送出去了。 士兵答:“每天都有流民进城,小的也记不得了,小的这就去查。” 那男子答:“不用了。我告诉你,我是昨天下午进的城,就在你们打跑了周尧军之后,伤员很多,我还去帮着治病救人呢。” “李公子?真是你!” 乌武相、乌回格在屋里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 惊讶追问:“昨日你帮我救助伤员,为什么今天就来偷听我们开会商议?” 被称作李公子的男子脖子又是一梗,“我不是来偷听的,也什么都没听到,更不是那什么周尧军的探子,不信……不信你们等等看,看周沈慎会不会知道你们商议的事。” “缓兵之计吗?”士兵冷哼一声,“等周沈慎将我们困死在城中,证明了你确实就是探子的时候,已经晚啦!” “我根本不是探子,也什么都没听到,周沈慎就算将你们困死在城中,那也跟我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要真没关系,你偷偷摸摸来听我们大人墙脚做什么?” “我……” . “我看看。”成雪融从屋里走了出来。 “既然是来听我墙脚的,我无论如何都得出来让人看看,是不是?” 这姓李的男子一听成雪融的声音,立刻昂头望去,可视线一与成雪融交汇,又立刻转开,埋着头,似乎很怕。 “这人绝对有问题。”成雪融双手抱胸,含笑吩咐:“十五你去,挑一个好玩点的蛊,让他给我表演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乌伽什哦了一声,认真想了想,说:“阿姐,我有一种蛊,能让人掉头发、掉眉毛、掉胡子……哦,他也没有胡子能掉……但能变成一个光溜溜的,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的大洋芋,那应该也挺好玩的吧?就是不知道这算不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算,但不要紧,先让我看着乐一会儿也好。” 成雪融努努嘴,“十五你快去吧。” “哦。”乌伽什把手伸进百宝袋里,举步就走了过去。 “别,别,不要啊!” 这李公子似乎对乌伽什的手段深信不疑,双手抱着自己脑袋就尖叫,“我不要掉头发,我不要掉眉毛,啊,救命啊——” “女的?”这声音,都尖成什么样了。 夏枯草手一抄,无影手已经在那“李公子”的胸前摸了个遍,大声宣告:“主子,真是个女的。” “女的呀?” 成雪融笑吟吟走过来,左看右看,看她虽然不长胡须,但眉粗鼻大,阳刚气息十足,立刻明白了。 “哦,易容啊?是百里堡的人?” 猝不及防被袭胸的“李公子”满脸涨得通红,埋着头,暗暗刮了自己一巴掌,低声骂:“你个没用的东西!” “……”成雪融失笑。 陶新月派出这么个奇葩来,真是……太逗了。 “夏枯草,把她易容卸了吧。也别浪费那什么药水了,就这么撕了吧。” “啊,别!”那“李公子”果真是懂易容术的人,一听立刻就怕了,用女声说:“姐……姐姐,就这么撕易容,很……很疼的。” “嗯?”成雪融闻声辨人,立刻就知道这“李公子”是谁了。 那“李公子”笑笑,又喊:“那个,小什祭司,你爹也来了呢,就在外边。” “我爹?”乌伽什惊了起来,问:“你到底是谁?” 成雪融一字一顿念了出来:“李!钺!钺!” . “李钺钺,你怎么又跑回来了?没追上小侯爷吗?小侯爷有没有回西北?西北战事怎么样了?他没受伤吧?” 成雪融扔下一堆人不管了,激动地拉着李钺钺就奔回房,一路跑一路问,跑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也把李钺钺问得一愣一愣的。 啪一声关了房门,成雪融终于换了口气,又重重抱怨了起来:“哎呀李钺钺!我们都快要死啦,你跑回来干嘛?” “姐姐,”李钺钺一换往日的豪爽大气,绞着十指,忸怩着问:“姐姐守城,是想耗死周莫吧?姐姐一见我就问小侯爷,心里也还有小侯爷吧?既然这样,姐姐又何必故意用周莫去伤小侯爷的心?” “你……” 激动、惊喜、责备、紧张,万般情绪一点点褪下,最终成雪融脸上只剩淡淡落寞。 她别过身去,低了声说:“小侯爷他人就是那样,冷冰冰的也不爱说话,钺钺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所以跑了?跑回来怪我害他心情不好?害他对你没有好脸色?” “我没有怪你,姐姐。”李钺钺追到成雪融面前去,诚恳而自责,“是我错怪你了,我以前骂你,是我骂错了,对不起姐姐,我向你道歉。” “这是……是小侯爷说的?” 李钺钺那个脑子,跟乌伽什不相上下的,成雪融可不认为她能想通什么。 果然,她答:“嗯,我被你从昭阳府赶了出去,快马加鞭赶上了小侯爷,在小侯爷面前又把你骂了一顿,小侯爷默默听完了,竟然也没说什么,骑上马又出发了。” “……”成雪融:“那小侯爷到底是什么时候让你意识到你骂错了我的?” “到了鎏京以后。” “鎏京?”成雪融一愣,“小侯爷不回西北打战,竟然去了鎏京?” 他挂着名在西北军营里,说是养伤不出战,实际跑到沛宁府、跑到西南来救她,终于把她救出来了,不回西北圆谎,却跑到鎏京去? 去干什么? “小侯爷很急,马不停蹄地赶路,赶到鎏京那天,他忽然问我,知不知道姐姐你……你快要死了……” 李钺钺说着,几乎要哭了,带着点儿自责,也带着点儿责备,问她:“姐姐,你生的到底是什么病?真的治不好了,要死了吗?” “这么说,小侯爷早就知道我快要死了的事儿?” “这么说,姐姐你快要死了的事儿是真的了?” 两人同时目瞪口呆。 . “主子,主子?”金银花在门外喊:“黄参将来问,就刚才您说的连夜让百姓离开的事儿,真要实施吗?” “……实施。” 对着门外喊完了话,成雪融双眼紧紧盯着李钺钺。 “钺钺你说,小侯爷他去了鎏京做什么?他现在在哪?” . 此时的乔佚正在昭阳府中。 昨日,他在元荈府拐了乌步昂出来,将自己的计划详详细细说给乌步昂听了之后,乌步昂果然对他十分支持,义无反顾地便跟了他到昭阳府来。 但因为绕了远路,到达昭阳府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在南城门下,他们穿着对襟布衣洒脚裤,对守卫自称是精通巫、蛊、毒三道的仡濮族人士,可以解周莫所中的蛊毒。 守卫没有刁难他们,也不见向谁通报、请示,就把他们放进了城里,安置在一间门口有人把守的屋子里,告诉他们:“我们副队出战去了,你们等着吧。” 乔佚、乌步昂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 他们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周沈慎攻打元荈。 只希望成雪融他们还能顶住。 这一等,便等到了午后。 周沈慎四攻元荈而不下,气呼呼地回了城来,把有出战的、没出战的各队小队长骂了个狗血淋头,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出去了之后,才召见了乔佚和乌步昂。 乌步昂是正牌仡濮族祭司,要拿蛊毒知识来忽悠人,对他自然是信手拈。 ——当然,这也是因为乔佚他眸色异于常人,若是事事打头阵,说不定立刻就能引起周沈慎怀疑。 于是,这个“解蛊二人组”的主事人由乌步昂当了。 乌步昂一见周沈慎的面就立下军令状,说能在三天之内唤醒周莫,否则要杀要剐,全由周沈慎。 . 此时的周沈慎被各方势力逼得焦头烂额,唤醒周莫,还自己一个清白,确实是他最想做的事。 军医安道谷诊不出周莫所患何病,周沈慎心中不满,但碍着安道谷是四哥眼前的红人,他不敢动,便去抓了一大堆的郎中大夫来。 可那些郎中大夫,一个个的也诊不出来周莫的病症,就说周莫是在睡觉,睡够了自然会醒。 可哪有人不吃不喝、睡了几天几夜,睡得自己口唇发白、日渐消瘦还不醒的? 周沈慎认为他们学医不精,或是故意不肯施救,一气之下,下令将所有的郎中大夫砍头。 排在最后被处决的那个吓坏了,捂着尿湿了的裤裆,结结巴巴说:“是……是仡濮族的……的巫蛊毒秘法,非……非仡濮族人……不……不能解……” 周沈慎问他:“那你是仡濮族人吗?” “不……不是……” “那么,去死吧。” 他出手,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别人都是身首异处了,而这个人却得了个全尸。 周沈慎觉得自己很仁慈,这就是他对那个人提供了有用情报的报酬。 而在这时,周尧皇帝催他回国的三道金牌忽然到了。 不是班师回朝,周尧皇帝的旨意,是令他“卸下神骑队副队长职务,一人双骑连夜回京”。 他懵了。 元荈府还没攻下来呢,周莫也还没醒呢,现在近十万数的周尧大军都靠着他发号施令呢,他怎么能回去? 他那个便宜父皇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周沈慎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将周尧皇帝一口气下的三道金牌供奉起来,然后差人去查这金牌为什么会来。 查出来的结果,差点没把周沈慎给气吐血。 也不知道周尧皇帝在哪里听来的谣言,竟然说周莫昏睡是他周沈慎所为,说他想除去周莫,从副变正,成为周尧国神骑队的总队长。 屁啊,他名字里那个周姓氏只是挂着在那好看的,他也从来不让下人喊他一声殿下,他根本没想过做皇帝,他要掌管那据说只有储君才有掌管的神骑队做什么? 然后再一问,答案就离奇了。 说是他这个沈氏遗孤把沈氏灭族的过错算在了周尧皇室头上,这么多年他夹着尾巴生活在周尧皇帝的掌控下,这一次终于离开了周尧国,来到大成的西南行省,于是展开了多年的筹谋。 先是为了报复周尧皇室,给桀王下毒,令桀王昏迷不醒; 之后假惺惺地请大夫、斩大夫,做足了戏、蒙骗了将士; 想借此取得将士的信任和拥戴,从而拿下分散在西南行省的二万神骑兵和八万精步兵,为他自立门户做准备。 呵呵,都不用周尧皇帝连发金牌来催了,周沈慎自己就把不得能飞奔回国去一口老血喷死进谗言的jian臣,以及听信谗言的人。 ——如果,西南这边他放得下的话。 可是,他放得下吗? 放不下。 沈氏一族为国战死,周沈慎引以为傲; 周尧皇帝养他长大,周沈慎感念恩义; 更有周莫待他有如亲弟,他真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他心系周莫的性命安危,着急着要攻下元荈府,抓了姓辛的来唤醒周莫。 如此种种,周沈慎焦头烂额。 他深知,眼下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就是唤醒周莫。 第220章 逼走周沈慎 周沈慎深知眼下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就是唤醒周莫,因此,他对这自荐而来的两个仡濮族人,抱有相当大的期望。 他问:“三天?我四哥已经不吃不喝睡了五天,再不吃不喝睡上三天,岂不饿死?” “将军放心,小民所说的三天,并非三天后再为殿下解蛊,而是解了蛊之后,殿下还需三天时间慢慢苏醒。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为了满足乔佚再拖三天的要求,乌步昂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解了蛊的第一天,殿下的意识将会首先苏醒,对于周遭一切声响都能听到,也能吞咽一些清水,只是不能看、不能说、不能动而已。” 若真是这样,那相比于之前的吃不进、咽不下,确实能算是好转了。 周沈慎勉勉强强接受了乌步昂的说法,沉吟片刻后拔剑横于二人颈间,再一次问:“说,为什么要来为我四哥解蛊?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 乔佚不敢露出自己的武功,当下装出一副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瘫坐在地上。 “将……将军,求将军……勿要攻打我们仡濮寨,我们……我们虽然划在了望高县治下,但……但安于一隅,并不能算是西南人氏,求……求将军放过我族……” 既有所求,献什么殷勤都显得合理了。 周沈慎信了他们,带着他们去周莫房间。 不是别处,正是昭阳府衙门后衙,正正好,就是成雪融曾经住过的那个厢房。 周莫对成雪融的那点心思,简直无所遁形。 乔佚心里有点堵。 周沈慎命令乌步昂上前医治,并且带了安道谷在一旁监视。 于是,乌步昂装神弄鬼折腾了半天,最后拿出米粒大一颗香丸,放在鼎炉里熏着了; 才喊,“快,拿水来,殿下应该能喝水了。” 周莫果真喝下去小半杯清水。 周沈慎高兴坏了,当夜大摆宴席,将乌步昂、乔佚二人奉作上宾。 席上,二人小心翼翼,丝毫没有立了大功的骄矜之气,颠来倒去地只知请求周沈慎放过仡濮一族。 周沈慎可有可无地应着,挥挥手让人送乔佚、乌步昂二人回房。 乔佚耳清目明,早知道门口窗口都站了人,他们这是被看管起来了。 便以手沾水,将这种情况告诉了乌步昂,让乌步昂不要乱说话。 乌步昂就在案桌上写道:“周尧军兵马强壮、攻势凶猛,而元荈府内缺兵少粮,决计熬不过三天,小侯爷所说三天之期,到底是何用意?” 乔佚写道:“昂祭司稍安勿躁,我已设下反间之计,可彻底解了元荈之困。” . 次日一大早,便有士兵敲响了房门,说是周副队长有请。 好消息啊,煞神一早起来就要见他们,这说明他已经没想着攻打元荈府了。 乌步昂在房中,无声地给了乔佚一个钦佩的眼神。 运筹帷幄,决战千里,说的便是小侯爷这样的人。 一边差人去周尧国散布谣言、动摇君心,一边以身犯险、亲入敌营与周沈慎周旋,他对形势的把握、对人心的揣测,准得让人难以置信。 乔佚顶着这样激赏的眼神,神色自若,只在乌步昂手心写下了三个字。 乌步昂点头,明白了。 去到周莫病房,见到军医安道谷正拿着小碗小勺在喂周莫喝米汤。 又胡诌着回答了周沈慎一些问题,然后乌步昂就佯装关切地建议:“殿下昏睡太久,身体虚耗,熬制米汤时可加一些滋补顾气之物,若有那能回阳救逆的丹药,则更有奇效。” “救逆?”周沈慎一听就似受了启发,问安道谷,“我记得陛下曾赏了一颗救逆丹给四哥,在哪呢?四哥都这样了还藏着掖着做什么,快拿出来给四哥救命啊。” “……”安道谷沉默了一会儿。 “回禀副队,陛下赏赐的那颗救逆丹,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既然周尧皇帝只给周莫赏赐了一颗救逆丹,那就真没有了。 因为成雪融已经吃了! 唉,可惜啊,还以为还有救逆丹呢,正想着诓出来然后移花接木地弄一颗出去给成雪融续续命呢。 “没有了?”周沈慎奇怪地看着他昏迷不醒的四哥,“四哥平时不是连药膳都不爱吃的吗,怎么转了性了,没事就吃救逆丹?” “难不成……”周沈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是四哥受过什么伤不成?” “谁敢伤他?”这煞神说风就是雨,顿时暴怒,揪着安道谷的领子就问:“说,是不是姓辛的那个女人刺伤了四哥?” “不是,不是……” 安道谷吓坏了。 都不知道第几次被周沈慎揪着领子大吼了,安道谷表示还是无法坦然面对。 “副队放心,殿下没有遇刺,没有受伤……” “放屁!”周沈慎骂,指着周莫肋下,“你睁眼说瞎话是不是?上次那个牛鼻子老道不就用匕首刺伤我四哥了吗?” 啊,竟然忘了! 安道谷抹了把汗。 “伤得不深,是后来殿下骑马、挽弓、坠马才将伤口撕裂了一些……但殿下昏迷这几日,小人也按时为殿下清洗包扎了,伤口……并无恶化。” “没恶化,但也没好啊,是不是?”周沈慎越说越来气,冷笑着问安道谷:“你个没鬼用的庸医,你信不信我拉你出去砍了?” 信! 周沈慎说的每一句有关杀人的话,在军营里就没一个人不信的。 安道谷扑通一下立刻给周沈慎跪了。 “副队……饶命……” 乔佚偏头去,以眼神询问乌步昂。 乌步昂闭眼,微微顿首,回答了乔佚。 昏睡蛊能够让身体休眠到几乎罢工的地步,若在中蛊时身上有伤,那么昏睡期间,自愈能力几乎为零的身体是不会康复的。 所以,不管安道谷怎么按时、怎么尽心地给周莫清洗伤口、换药包扎,周莫的伤都不会好。 但能保持着不恶化,也是安道谷尽心伺候了。 但周沈慎不承认安道谷的忠诚,也没有好脸色给安道谷。 抬脚一踹,将安道谷给踹了个狗啃屎,然后大骂:“滚出去!本将要在这里亲自守着四哥!” 安道谷灰溜溜地跑了,乔佚和乌步昂偷偷交换眼色,眼底都有着难以察觉的欣喜。 周沈慎选择留下来守着周莫,也就是说,今天周沈慎不会出兵攻打元荈府了。 也是,屡战屡败,从战略上说,是该停战休整了。 且,元荈府那边终于放出了火药。 既有火药,接下来的攻坚战就将更加困难,周沈慎只要不傻,就不该屡败屡战、去做无谓的牺牲。 反正周莫苏醒有望了,倒不如先唤醒周莫,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 乌步昂和乔佚倒是不用做什么,就算是换了周沈慎来寸步不离守着周莫,他们也不过是做出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样子,一早一晚点上一粒香丸,然后就坚持“等三天到了殿下就会醒”,如此而已。 然而,到第二天,周沈慎就等不下去了。 他找来了周莫的许多心腹,包括安道谷和胡迪在内,当着众人的面便问乌步昂:“你说四哥现在虽然睡着,但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是能听到的,这话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 乌伽什给周莫种的昏睡蛊他实际还没给解呢,他只是熏了点香,刺激着周莫的身体,让周莫能吞咽点液体而已。 但这话不能说,他信誓旦旦地答道:“当然是真的。” 然后,就见周沈慎对着周莫跪下了。 “四哥,陛下受了小人蒙骗,以为小弟有了不臣之心,说是小弟害得四哥你昏睡不醒,还说小弟攻打元荈,是打着给你找解药、找女人、报仇的借口收服神骑队,说小弟这么做,就是要占领西南,自立为王。” “真是可笑!小弟对陛下、对四哥一片赤诚,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就会信了那些小人胡说八道!要让小弟我把那个捉住了,我一定要拨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头、架一口大锅把他煮了!” 乌步昂偷瞄了乔佚一眼,却见一身皮肉被人惦记着的某人眼神淡漠,连多一丝的涟漪也没有。 “小弟本心为忠,既然四日以来,陛下连下了十二道金牌催小弟回国,小弟要再不回去,怕是反倒坐实了谋逆之罪,因此,小弟决定这便领旨回京。” “这一去,难免会有牢狱之灾,好在四哥明日就能苏醒,请求四哥,苏醒之后记得速速传信陛下,证我清白,四哥大恩,小弟永记于心,日后就算抛头颅、洒热血,小弟也愿报此恩。” 安道谷、胡迪等人听完周沈慎一番剖心的话,虽说对周沈慎此人仍旧没什么好感,但周沈慎对周莫的忠诚与信任,倒真让人有点动容。 反过来说,这也是周莫厉害的地方。 周沈慎仿佛一头极易失控的猛兽,可周莫就是有办法驾驭他、掌控他,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 跪着的周沈慎一说完,便起了身对安道谷和胡迪等人时说:“本将这就回国,你们记得了,明天我四哥醒了,一定要提醒他传信回国,证我清白。” 众人应是。 “若四哥明天……有任何差池,”他斜眼,阴鸷地看着乔佚、乌步昂二人,“你们,就将这两人给本将五马分尸了!” 这两人诚惶诚恐地跪下,一个求着“不要啊将军饶命”,一个说着“不会的殿下会醒的”。 众人又应是。 周沈慎转身出去,并无卸职,但确实一人双骑,启程回国去了。 军营中,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暗暗欢喜。 太好了,煞神走了,咱肩膀上的脑袋稳了! 房间里,乌步昂则好奇地追问着乔佚这反间计的奥妙。 第221章 唤醒周莫 乌步昂好奇地追问着乔佚这反间计的奥妙。 “小侯爷是如何料定周沈慎等不及三日就会回国去的?若他决意再等一天呢?” 再等一天,那周莫就该醒了。 周莫一醒,这反间计就成了笑话,元荈府的危机将再次来临。 乔佚阖眸微敛,沾着茶水的手指在桌上落下一行字。 “若你是周沈慎,若你真对周尧皇室怀恨,意欲脱离周尧,自立为王,你会选择在西南吗?” 不会! 东有大成、西有周尧,周沈慎打过大成又叛了周尧,夹在两者之间,他分分钟被灭掉。 除非…… 乌步昂抬头,不可置信看着乔佚。 除非,是大成扶持了周沈慎,是大成甘愿把西南让出来送给周沈慎。 所以说,周尧皇帝这么心急,连发了十二道金牌,怕的并不是周沈慎,而是周沈慎背后的大成。 “那么,小侯爷您是如何让周尧皇帝相信周沈慎和大成‘勾.结’在一起的?” 乌步昂问的是,证据。 乔佚扫了他一眼。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值得问? “严惟中在周尧国,盖着本侯金印的密信而已,周尧皇帝要多少,严惟中就给他多少。” 乌步昂一拍脑门。 这人也太大胆了吧,竟然连镇北侯金印也敢随随便便拿出去? “而今日,周沈慎刚刚得到确切情报,说周尧皇帝之所以对他有此误会,是因为怀疑他与大成通敌。” 很明显,周沈慎虽然残暴,却并不太笨,之前没扯到大成身上时,他敢理直气壮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为他也知道,说他“觊觎神骑队、占领西南、自立为王”这样的污蔑是站不住脚的。 可一旦牵扯到大成,他就重视了。 当污蔑合情合理、不由得人不相信时,作为被污蔑的人,当然心急于表忠心。 而他表忠心唯一的法子,就是从君命。 我明知这一回去就是污蔑、陷害、牢狱之灾,可我还要回来,就这样还不足以表示我的忠诚吗? 何况,他还有后招。 乌步昂的手段让他坚信周莫明天会醒,而他选在今天回去,等他到了周尧皇帝跟前,周莫证他清白的亲笔信也该到了。 所以说,周沈慎真不太笨,他也是将一切都算计好了的人。 可坏就坏在,他不知道他请回来的这两个“能唤醒四哥的仡濮族人”就是那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胡说八道之人。 连他表忠心的方式都猜到了,自然是让他哪天就哪天回去。 彻底除去周沈慎的反间计不会成为笑话,元荈府之困也不会再次来临。 乔佚继续在桌上写下一行字:“明日,还得拜托昂祭司助我一臂之力。” . 次日正午,安道谷带着乔佚、乌步昂走进周莫房间,一众队长也都在。 到了唤醒周莫的时候了。 乌步昂跟往常一样又是一番装神弄鬼,最后才拿出一颗米粒大的香丸投进鼎炉。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那颗香丸比之前两日的颜色稍深些。 很快,似有若无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 但周莫依旧没啥动静,安道谷和几位队长倒先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 “可以了。” 乌步昂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急急走到案台边,拿出个小瓷瓶,悬在摊开的白纸上,倾斜瓶口,仿佛倒出了些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小到肉眼难以辨认的小虫,可以啃噬一切草木所制的东西,包括纸。” 乔佚点头表示明白。 乌步昂这才又往鼎炉里放进去一颗米粒大小、颜色稍浅、跟前两日所用一样的香丸,并且放了一小节松木进去。 不久,安道谷他们渐渐清醒,看到的就是鼎炉的香依旧熏着,乌步昂还在念念有词。 再不久,周莫睁开眼,终于醒了。 一众队长激动地围了上去,纷纷问周莫:“殿下,您醒啦?”“殿下,您感觉如何?” 安道谷挤上去把了脉,松了口气,“殿下无恙,只是多日沉睡,又无进食,因而可能会觉得头昏脑胀,浑身无力。这里备了些参汤粥水,殿下,您先喝着。” 周莫还有些迷糊,想说话,可罢工了多日的嗓子很不舒服,咳了好几声,又就着安道谷的手喝了些参汤、粥水,感觉舒服点了,才问:“我怎么了?我……睡了很久?” “很久。”安道谷道:“今天是八月廿四,殿下已经睡了整整八天。” “八天?”周莫愣住,终于想起昏睡之前最后一幕,失神问:“阿傩?阿傩她……她……” 她这是要害了他的命啊。 “殿下,”胡迪见周莫黯然,忙转移了话题问:“这几天发生的事,您还记得吗?” 周莫下意识点头,然而一阵眩晕袭来,肋下也传来熟悉的刺痛。 他捂住,隔着衣裳触摸到棉纱包扎的痕迹,暗暗心惊这小伤竟还未好。 又闭了眼,开口道:“本王只记得从马上坠了下来,阿傩……阿傩是仡濮族人,是她……对我下蛊了?” “正是。但是殿下,你只记得辛姑娘吗?那,副总队长呢?” “十二弟?他怎么了?”周莫问,睁眼来,动作缓慢地环首四顾,没见到周沈慎,便问:“他人呢?” 众人惊讶,齐刷刷地都望向了乌步昂和乔佚。 一直做小伏低、做戚戚状的二人,这会儿面对众人或怒、或惊的不善眼神,竟都十分坦然。 胡迪心里咯噔了一下。 安道谷追问:“殿下,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还废话什么?”胡迪即时拔刀,向着乌步昂和乔佚,“这两人胡说八道,末将这就把他们砍了!” “等等。”周莫开口制止。 他们穿的是仡濮族的服饰,周沈慎背着他在昭阳府中大开杀戒,已经惹怒了阿傩,他可不能再杀人了,尤其是阿傩的族人,万万不能动。 “这是谁?怎么回事?”周莫只问。 “殿下您中了辛姑娘的蛊,一直昏睡。三天前,这两个仡濮族人毛遂自荐,说能解您的蛊,说这几天您虽然未醒,但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我们信以为真,尤其是副队,他天天候在您床边,跟你说话儿。” “那他现在去哪了?” “副队他……回国了。” 胡迪将十二道金牌的事儿说了一遍。 当然,胡迪所知有限,只知周尧皇帝怀疑周沈慎了,却不知为什么怀疑、怀疑到哪个地步。 周莫这不知头不知尾地一听,也不知道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但听胡迪转述的周沈慎的话,周沈慎既说自己有牢狱之灾,那么自己当然得证他清白。 “取纸笔来。本王这就修书一封,胡迪你速速安排传送回国。” “是。” 胡迪就近从案桌上取来笔墨纸砚,周莫初醒无力,落笔虚浮,磨磨蹭蹭的,一封简单的信还是写成了,盖上指模后,他交给了胡迪。 胡迪将信笺塞进竹简,绑在信鸽的腿上,推开窗户边放了出去。 这就成了。 乌步昂撒在纸上的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小虫,不但会啃噬掉周莫的亲笔信,连塞着信的这个竹简也难幸免。 估计,等这鸽子飞回到周尧帝京时,它腿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抓捕到它的人,也只会以为是桀王殿下带去西南的信鸽不小心飞了出来,自己回了故国。 总之,周沈慎要靠周莫活命,那是不可能的了。 周莫这才转向乔佚、乌步昂,问:“你们,可认识阿傩辛?” “认识。”乔佚答。 “哦……”周莫还恍惚了一下,心想莫不是阿傩她知道我中了她的蛊、快要睡死了,她特意派人来给我解蛊? 却又听这人回答:“我和她有婚约。” “嗯?”周莫以为自己听错了,再凝眸落在乔佚身上,却见乔佚已变了个姿态,刚才还畏畏缩缩的,现在却昂首挺胸,五官固然寻常,但气质斐然,与之前大相径庭。 他眯着眼,眼神冰冷,“婚约?你知不知道阿傩辛对本王做了什么?你敢说和她有婚约?你不怕本王杀了你吗?” “桀王殿下,在下当然知道桀王殿下对阿傩辛一片痴诚,在下此来唤醒桀王殿下,正是为了解救元荈之困,解救阿傩辛。若桀王殿下非要以怨报德,连一个光明磊落、不畏牺牲的对手都容不下,那在下也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呵,好一个激将法啊。” 一句话,周莫便更加确定此人不简单。 但这会儿,他才刚从长达八天的昏睡中醒来,一动气,肋下刀伤还刺痛阵阵,他是真没有力气也真没有精力,便下令,“来人,将这两人关进大牢,本王稍后亲自审问。” 乔佚、乌步昂二人并无反抗,乖乖地就让士兵押了下去。 周莫这才问:“安军医,本王身上的刀伤……” “哦,殿下放心,小的已经问过那两人,说是待殿下醒了之后,这伤自然会慢慢痊愈。” “那两人的话还能信吗?”胡迪这样反问。 “这……” “罢了,本王醒了就好。” 周莫打断,又细细问了他昏睡这几天发生的事。 当知道周沈慎竟瞒着他屠杀了昭阳府十万多人时,他真有一种立刻就追回信鸽,生死自由周沈慎去的冲动。 “也是本王……糊涂了。”周莫闭了眼,这样说。 “也是副队他……实在太猖狂!”胡迪趁机给周沈慎上眼药。 “先前殿下住在这里,末将等屡次来求见,副队都拦住了,还说屠城是殿下您同意了的命令……” “后来殿下您昏睡不醒,副队又动不动就用军法,不知多少弟兄,只因和副队意见相悖,就被副队就地正法,我们都……怕了。” 周莫阴沉着脸,不说话。 神骑队从来就没有副队一职,这是他第一次设置副手,也是他第一次启用周沈慎。 他知道周沈慎性子阴鸷、冷酷,他把周沈慎借给建元帝,本来也存了一些给建元帝添堵的坏心思。 可结果呢,他在建元帝那边只是中规中矩地“烧杀抢掠”,并没干下什么大事,反而是把他召回来没几天,他就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 这横在他和阿傩之间的十万条性命,他可该如何跨越? 周莫头疼地扶额,慢慢地吩咐了下去,“放出风声,就说本王已经醒了。” “是。” 第222章 情敌打架 昭阳府大牢里,乌步昂唉声叹气。 反间计成了,周沈慎走了,连周莫亲笔写就要飞过去救周沈慎一命的信都让他们给毁了,周沈慎是死定了; 周莫本身元气大伤,又少了周沈慎这员大将,暂时不成威胁了,元荈府之困算是彻底解了。 多美好的画面啊。 乌步昂就想不通了,都求仁得仁了,这个时候小侯爷不想着脱身,却偏说什么和姑娘有婚约,这不是…… 唉,小侯爷啊,要吃醋您也得挑时间、地点啊,是不是? 这么任性,几个意思? 乔佚半眯着眼在角落坐定,听着乌步昂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忽然开口说了。 “昂祭司误会了,我并非任性而为,而是,周莫对殿下志在必得,有些事不和周莫说清楚,只怕周莫不能放了殿下上竹桐山求医去。” “哦,对,族长大人叫我们几个下山,正是为了请姑娘回去的。”乌步昂都忘了要为乔佚的“读心术”惊讶了,只听着乔佚的提醒,一脸恍然应:“这么说来,姑娘的身体状况,是该跟周莫说清楚的。” “那依昂祭司预计,周莫要几天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周莫乃是军人,底子好,这一醒,身体各项机能复苏,预计有个三四天,他就能恢复过来了。” “到时,他肯定会来审问我们,我还想请昂祭司陪我演出戏。” “小侯爷请说。” . 周莫心系着“阿傩的未婚夫”,只休养了两天,觉得有点气力了,就到牢里去看望乔佚。 他开门见山,隔着牢门就问:“你叫什么?你真是阿傩的未婚夫?” “殿下莫急,在下会变戏法,想请桀王殿下欣赏,还请桀王殿下门外静候片刻。” 周莫冷哼,“不必了,你就是表演得天花乱坠,结果也是一样。” “所以,殿下何必那么心急?在下如今已是阶下囚,生死只在殿下一念之间,只需一炷香时间,在下保证让殿下大开眼界。” “好,那就给你一柱香的时间。”周莫转身拂袖,“本王倒要看看,看你能变出点什么花样。” 然后,他走了出去,一柱香后进来,却惊呆了。 他喊:“阿傩!” 这时,牢房里另一个背对他的人也转过身来,他一看,更惊了。 “阿……阿傩?” 两个“阿傩”前后开口,一个怒气冲冲,大喊:“周莫,你敢屠我西南百姓!” 一个含情脉脉,低声唤:“殿下,你终于来看我啦!” 两个“阿傩”同时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右颊上刺目的红色刺字“娼”,又一抹,都恢复成原先寻常男子的脸。 其中一个再一抹,连原先的脸都变了,高鼻深目,褐色瞳仁,正是乔佚。 乔佚问:“桀王殿下,在下这个戏法,你看得可还满意?” 周莫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张具有异域风情的脸,后知后觉地追问:“你不是仡濮族人!你是谁?” “我当然不是仡濮族人。同样的道理,桀王殿下一直看到的阿傩辛,真的是仡濮族人阿傩辛吗?” 周莫随着乔佚的话陷入了沉思,双眼越睁越大,尽是难以置信,“阿傩,阿傩她……” “那你!”忽然,周莫抬眸盯着乔佚,“你不是大成人氏,也不是仡濮族人,你是西域人,你到底是谁?” “对,我身上有一半西域血统,且,我与桀王殿下所知的那位阿傩辛有婚约。” 乔佚仰面对着大牢里跳跃不定的火光,似是有意要让周莫看清他异于常人的洵美面孔。 “桀王殿下还猜不出在下的身份吗?” 怎么猜不到? 不是猜不到,是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他不敢猜! “你是……镇北侯?那她……” 她就是琼英公主! 她就是成淮帝下旨要嫁给他的女人! 她就是那个让他动心、又让他伤心的女人! 她…… 她是真公主,那是大喜事! 她父皇想把她嫁给他,他后来也向大成朝廷求娶了她,现今大成朝当权者太皇太后、皇太后也都同意她嫁给他。 不管怎么算,他和她,都是一对。 那么,眼前这个自称和她有婚约的镇北侯,是怎么回事? 传言里的那些,是真的吗? 她真曾为他一见落车、再见落水? 她真曾对他百般讨好、死缠烂打? 为他,不惜一哭二闹三上吊,完全不要公主脸面? 她就那么花痴?就那么喜欢这个小白脸? 周莫气啊,想起一早就听说过的那些异国传闻,再把心上人、眼前人对号代入进去,心里头那把名为嫉妒的火即刻烧旺了! 他冷哼,“镇北侯啊,你可真有出息呀,北越八十万大军逼境你不管,倒为了一个女人,做小伏低的混到本王的军营里来,连牢饭都让你混去吃了,你可真厉害啊。” “好说,比起桀王殿下您一不如意就要血洗昭阳府的雷霆手段,在下是显得厉害了些。” 周莫:“……” 他没有血洗昭阳府,好吗! 周莫嗤笑,狠狠地回踩传说中乔佚的痛脚,“厉害吗?哼,就你这么一个连举都举不起来的人,你哪里厉害了?” “举与不举,公主殿下尽知,这就不劳桀王殿下操心了。” “你——” 周莫要气死了。 他那话,分明就是说他举,不但举,还举给公主殿下体验过了。 在一旁看着的乌步昂表示三观已经碎了一地。 这向来最是光风霁月、和光同尘的小侯爷,到底是被公主殿下对周莫使的美人计给刺激了,还是被周莫对公主殿下这一片疯狂的痴恋给刺激了,竟然幼稚到蹲在牢里就跟周莫斗起气来? 啊,真是看不下去了,他很想用手把脸捂住啊。 但是,不行,万一乔佚把周莫给气狠了,周莫出手伤人怎么办? 于是,他瞪大了眼,盯着周莫。 周莫也真的是快气疯了,哪有人说话这么无.耻的? 锵一下,他拔出随身携带的刀,砍了铁锁、踹开牢门,拿着刀、红着眼,大喊着冲过去。 “姓乔的!你胡说什么!你个小野种,有娘生没娘养的小野种,你胡说八道,你毁人清白,我杀了你,杀了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乌步昂正要上前去把来势汹汹的周莫放倒,然而被乔佚拦住了。 乔佚再一次让乌步昂的三观碎落一地。 只见他迎着周莫快速地扑了上去,一招就卸了他的刀远远扔开,然后跟村姑打架一样,跟他扭打在一起。 周莫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乌步昂不懂分辨什么是武功招式,但是周莫那一动手一抬足之间,跟他在望高县里看到的村夫也差不离。 两人一边打还一边对骂: “不许你说我是野种!” “我就说你是野种,你就是野种!” 乌步昂双手托腮,已经完全看呆。 呵呵,他怎么忘了,要论单打独斗,百里堡关门弟子可不会输给周莫,更何况周莫昏睡了八天,还没彻底恢复过来,可伤不着乔佚。 可这会儿,乔佚不露出武功,倒像个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一样地跟周莫扭打在一起,算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吧,总之乔佚不亏。 他的拳脚不留情地尽往周莫身上招呼,周莫当然也要打回他,但落在他身上的,无一不被他化去了,只有揍到脸上的,出奇地顺利,一揍一个准。 最终的结果就是,乔佚鼻青脸肿,看起来像是受了很大的虐待,而周莫脸上还好好的,但却被揍得都站不起来,痛得龇牙咧嘴。 可即便龇牙咧嘴了,周莫那张嘴仍是不饶人。 乌步昂觉得,小侯爷这一下场,最亏的其实就是这个对骂环节。 他就骂了一句,完了就一直是周莫在骂,从问候他祖宗十八代到问候他娘、问候他姐、问候他妹、最后还问候了他老二! 孰能忍?是个男人就不能忍! 可乔佚愣是全程不吭声。 也不知周莫是骂人骂到词穷了,还是觉得这个人辱骂会没意思,话音一转,竟开启了炫耀版回忆大戏。 “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胡说八道!” “她请求我让她体会男女之间的快乐!” “她给我起过仡濮族的名字!” “我给她刷过碗,给她煲过鸡汤!” “她给我烧火、我给她做饭,我和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给她送过水果,她也曾为我洗手作羹汤!” “她为我梳妆、为我打扮,为我彻夜不眠、为我以泪洗脸!” “她为我挡过飞镖、为我受过伤!” “为了我……” 我后面,没词了,乔佚飞出一脚,将炫耀了半天的周莫踹出了牢房。 这次乌步昂真的捂住脸了。 是真不忍心看。 小侯爷最悔恨的是什么? 就是他曾亲手掷出两枚带毒飞镖,差点害了公主殿下的性命啊。 结果呢,桀王殿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就拿这事儿出来炫耀。 呵呵,你真厉害。 你说你喜欢公主殿下我都不信了。 你要真喜欢,你说起心上人受伤的事儿,怎么就不是心疼,而是光荣呢? 乌步昂立刻翻口袋、掏票票,把所有的支持都给了乔佚。 乔佚一身冷冷杀气啊,就那么站着,看着狗啃屎一样趴在牢房外起不来的周莫。 候在外边的士兵听到动静,立刻冲进来。 首先,愣住。 然后,扶起周莫。 再然后,举刀向着乔佚。 乔佚冷笑,睨着他问:“如何,手下败将?” 周莫让“手下败将”四个字给激得满血复活。 啥意思? 这是说他没打赢架,还是说他没泡到妞? “你——!镇北侯!野种!你给我等着!本王要砍了你的头!” “那在下就先谢过桀王殿下成全了。公主殿下身中奇毒,时日无多,我就先到黄泉路上等她了。” “时日无多?哼哼……” 周莫声音有点干巴巴地,心里是有点相信了,但嘴还硬着。 “你又他娘的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你以为她是在装病?她不懂武功,没有内力,不会控制自己的脉络运行,大夫望闻问切所得结论,都是真的。” 周莫心头猛地一沉。 “那……那也不过是虚了点而已,几天不吃不喝再放掉些血,就能骗过大夫了。军医断定她活不过一个月,可她诈死逃脱后,不一直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乔佚听完这话,转过身去,席地坐下。 直接无视了他。 “喂,你……” “桀王殿下,”乌步昂上前一步,打断了周莫,“竹桐山仡濮族第二十七代祭司乌步昂见过桀王殿下。” 第223章 乔佚问斩 “竹桐山仡濮族第二十七代祭司乌步昂见过桀王殿下。” “竹桐山?仡濮族?” “是,在下此来,除了要为桀王殿下解蛊之外,也是想请桀王殿下高抬贵手,放公主殿下随我回竹桐山求医。公主殿下身中奇毒奇蛊,必得亲见我族族长大人、亲上我族圣山竹桐山,才有可能寻得一丝生机。” “本王才不管什么族长什么祭司,你要敢跟这个野种一样胡说八道,本王先剥了你的皮!” “不敢欺瞒桀王殿下。”乌步昂颔首。 “辛姑娘生母辛贵妃,原是我仡濮族人,‘阿傩’这个名字,正是我族族长大人赐予姑娘的,意为‘长寿’。其时姑娘身中红蔓蛇毒,命悬一线,是小侯爷带了姑娘上我竹桐山求医。” 所以,“阿傩”是族长大人对她的祝愿,而“辛”,则是她从了母姓。 可问题是…… “红蔓蛇毒?是一种名为红蔓蛇的蛇毒吗?” 他怎么没有听说过? “此蛇乃我族图腾圣物,桀王殿下并非我族之人,自然不知道这种蛇。” 周莫原想问,她好好的一国公主,没事跑你们鸟不拉屎的竹桐山去干什么,但想起她生母来历,又觉得多余了,没有问。 若说大成成淮帝生平有什么值得人探究、玩味的,便是这位生下了大成朝唯一公主的皇妃辛贵妃了。 出身微寒却得位居贵妃,福薄早逝还累得君王为她血洗宫闱。 外人都觉得奇怪,何况成雪融? 她会回乡寻秘也是正常。 只是因此被蛇咬了,也真冤枉。 周莫就这么自作聪明地,把成雪融为什么会被红蔓蛇咬了的“前因后果”给“猜到了”。 他没有多问,乌步昂也松了一口气。 关于真假公主的故事,小侯爷交代了不要泄露,可要是周莫问了,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忽悠过去。 趁着周莫没开口,乌步昂赶紧地接着往下说:“红蔓蛇殿下不知道,但红蔓蛇留下的毒创,殿下应该见过,就在姑娘左手掌套之下,是两孔不会愈合的蛇齿洞,周围皮肤泛红。” “是那个?”周莫确实见过,“那个……不是噬心蛊吗?” 背对周莫、闭目凝听的乔佚眼睑微动。 他竟连噬心蛊都知道! 乌步昂都不知道呢。 乌步昂一脸茫然看着周莫。 周莫冷笑,“哼,露馅了吧?本王看你就是胡说八道……” “昂祭司没有胡说八道,昂祭司只是偏巧也不知道。” 乔佚回头,打断了周莫。 “噬心蛊,是以女婴脐血为引,养在女体之中的一雄一雌一对蛊虫,只要将雄虫引渡到男子体中,就能与那男子真正结为一体,同心同命,同生同死。” “引渡雄虫?怎么个引渡法?” “自然是阴阳交合、男女**之法了。” “阿傩她体内有噬心蛊吗?” “当然有。” “……”周莫怔住,渐渐地浮起一脸感动。 阿傩没有骗他。 阿傩是自知时日无多,因此才不敢与他共享敦伦之乐。 乌步昂不知道周莫在怔什么,只按照剧本说道:“但红蔓蛇唯一的解药已经被毁,族长大人为了帮辛姑娘续命,在辛姑娘体内又种下了寒蚕蛊,用以压制红蔓蛇毒。又因寒蚕蛊至阴至寒,辛姑娘因此体温较之常人略低。” 是略低。 曾经,他以为她是天生冰肌。 “寒蚕蛊虽然难得,但终究敌不过红蔓蛇之毒,一毒一蛊此起彼伏,气血两虚便是辛姑娘毒发征兆。若再不去取那解毒灵药,辛姑娘怕是熬不过半年了。” 好了,虽然是胡说八道,但总算也给姑娘的“气血两虚”找了个不明觉厉的理由了,是不是? 乌步昂觉得自己也挺牛逼的。 瞧,都把周莫给忽悠傻了。 周莫站在敞开的牢门外,心痛如潮涌。 在他以为她死了的那些天里,他行尸走肉,活得那么痛苦。 后来得知她没有死,他很气愤,但最初的气愤过后,他心里还是欢喜。 若说在他一生之中,还有什么能让他感谢上天的话,那就是她还活着。 她的欺骗、诈死固然是真,但她为他挡下两枚毒镖也是真。 一个病弱、中毒、重伤的人,要借水遁逃,生还的几率有多小,他心里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更坚信她对他的情意。 可他不能相信,这么艰难才逃过一死、活了下来的她,竟真的活不过半年。 要是再失去她一次,他不知自己会如何。 周莫失魂落魄,转了身就要出去。 “等等!”乔佚喊住,问:“我们能走了吗?” “嗯?”周莫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有,桀王殿下你什么时候退兵?” “呵呵。”周莫冷笑,“本王还没对小侯爷用刑呢,怎么小侯爷就神志不清了?” 要他放他走,还要他退兵,他当他是谁呢? “你乱我大成朝廷,占我西南城池,杀我昭阳百姓!难道桀王殿下就不好奇吗?如此恶行昭著的你,为什么本侯要冒着危险、亲入敌营来救你?” 是啊,为什么? 周莫坏心地想着,是不是他在唤醒我的同时,还在我身上另外下了什么毒、种了什么蛊? 因着有这点不安,周莫面上反倒是很平静地看着乔佚。 “本侯乃是是为了……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原是要北去竹桐山寻医问药的,可你忽然攻下了昭阳府,又在府中大开杀戒,殿下因此滞留元荈府,对你种下昏睡蛊,可随后你部下日日攻城,她放不下西南百姓,因此迟迟不肯动身。” “而我,是为了让公主殿下愿意上山寻药,所以瞒着她,带了昂祭司来解你的蛊;” “让昂祭司给你解释这么多,也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公主殿下命在旦夕。” “你若不想她死,便速速领兵退出西南,放她去寻药解毒。” 瞒着她…… 也就是说,镇北侯带着这个姓昂的祭司来救他这事,成雪融并不知道。 那是不是也能说,若是成雪融知道了,成雪融不会愿意镇北侯带着昂祭司来救他? 周莫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就又闷又气的,难受了起来。 真恨不得立刻就带兵去围了元荈府,抓了成雪融出来,狠狠地打骂一顿。 但事关她生死,周莫不敢冒险,寻药解毒的事,还是宁可信其有。 可就算如何,那也只需退兵,或是叫成雪融相信他绝不会再滥杀无辜,有什么必要放镇北侯出去? 周莫哼笑,一拂袖又要离去。 “她知道我在这里!”乔佚大声道。 四祭司之首的乌步昂失踪,出了名冒失的李钺钺进城,乔佚相信他拐了乌步昂出来的事,很快就会随着李钺钺被抓住而众所周知。 “我在这里,她不会安心上竹桐山。” “你什么意思?”周莫暴怒。 是说她放不下西南,也放不下乔佚,是不是? 她或许曾经喜欢过乔佚,可乔佚不知道珍惜的,早伤透了她的心,她现在喜欢的人,是自己,好吗! 周莫咬着牙问:“你个野种!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呢?” 乔佚淡淡地答:“本侯以为,本侯乃公主殿下准驸马,有先皇圣旨为证。” 屁! 成淮帝嫁女儿的圣旨,他也有啊。 “准驸马是吗?”周莫指着乔佚,“好,准驸马,明日午时,便请准驸马你亲临法场,给本王麾下众将士们表演一个身首异处!” 乔佚眸光一闪,不说话。 周莫扬声吩咐:“来人,在北城门口布置法场,明日午时,本王要监斩大成镇……这两个仡濮族人!” 乌步昂啊了一声。 这是要砍……砍他们的头啊? . 周莫转身出去,狱卒随之进来关门上锁,门外忽又传来周莫的补充:“上枷!给本王上重枷!” 嗯,这要求……也可以,也有那恶贯满盈的死刑犯被判戴着枷锁等死的。 于是,狱卒又绕出去拿了两个重枷来,一个给乔佚套上了; 另一个刚伸向乌步昂,乔佚就开口,“不必麻烦了,两个枷都套到我这里来吧。” 两狱卒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按照乔佚说的做。 乔佚又道:“去问问桀王,就说是我要求的,看他许不许。” 他席地而坐,虽脖套重枷,但气势浑然,两狱卒不敢逼视。 其中一个还真点点头,去问了,没一会儿跑了回来,果真说:“殿下许了。” 于是,乔佚一个人戴了两个重枷,五十斤。 乌步昂随身带着药,想帮乔佚处理一下脸上的淤青,乔佚不要。 乌步昂随身带着蛊,想帮乔佚暂时化去两个重枷,乔佚又不要。 乌步昂又腾了个舒服的姿势,想帮乔佚分担一下重枷的重量,乔佚还是不要。 乌步昂就叹气,“小侯爷仗义,在下感激不尽。可这枷刑不比寻常,小侯爷可别觉得就这么架着它好像不重,可时间久了……” “时间久了也是会死人的。” 乔佚接了这么一句,才看向乌步昂,“我在军中也是执法之人,枷刑的厉害我知道。” 这还叫乌步昂说什么? 他担忧地留意着乔佚,却见乔佚一直神色自若,仿佛是真没把两个重枷放在心上,时不时地还伸伸腰、晃晃手、摇摇脖子。 乌步昂只好说:“小侯爷您别乱动。这重枷是铁皮包着木头,小心划破了脖子和手。” “无妨,小伤而已。” 今天是小伤,明天就是碗口大一个疤了。 乌步昂叹息。 . 此时此刻,元荈府就因为一张告示人心慌乱。 “这就是桀王抓住的那两个要意图行刺的仡濮族人,就定在明天,要在北城门斩首示众?” 可但凡是见过乔佚和乌步昂的人都能认出来告示上画的那两个“死刑犯”是谁! 矮矮胖胖弥勒佛一般的,不是乌步昂还能是谁? 深目高鼻,连最后点睛用的那一笔都是用的褐铁矿的,不是乔佚还能是谁? 李钺钺腿一软,倒坐在椅子上。 第224章 公主劫法场 成雪融就奇怪了。 “无双有那么厉害的易容术,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就算被发现了,凭着他的身手,再易容一次、再配合着昂祭司的蛊毒术,逃出来也不成问题啊……” 周尧军已经五天没有来攻城了,两天前还听说周莫醒了; 然后成雪融就一直在等,等着乔佚、乌步昂“功成身退”,回到元荈府来; 可谁知等来等去,没等来凯旋,倒等来二人将要被处斩的公示。 李钺钺问:“姐姐,怎么办?” 乌伽什也问:“阿姐,你想想办法救救昂大哥和小侯爷。” 还能怎么办? 还有什么办法能想? 成雪融耸耸肩,对马林、黄智可二人吩咐:“准备一下,明天把城里所有人都带上,咱劫法场去。” 劫法场? 二人愣住。 “姑……姑奶奶啊。”马林很不好意思地提醒,“您不是下令叫城里的人离开吗?好多都走啦,现在元荈府里就剩不到五百人!” 黄智可补充:“这其中,还有超过半数是老弱病残,没什么心愿,就想死在元荈府里。” “……”成雪融尴尬地清嗓,“不管了,都带上,咱输人不输阵嘛。” “啊对!”马林一听就来劲儿了。 虽然不知道公主殿下要玩什么,但他觉得跟着公主殿下混肯定很好玩,因为公主殿下从不按常理出牌,常常是什么招儿阴损就出什么招儿,太新鲜了。 当然,攒便便、沤瘟疫这个招儿虽说堪称阴损中的阴损,但有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要没有几位祭司给的那些抹鼻子的药粉,他估计他得先让便便熏死! . 次日正午,昭阳府北城门口,临时法场已经搭建好了。 成雪融、金银花、夏枯草、马林、黄智可、李钺钺、力其什、乌伽什、乌武相、乌回格。 十人十马,带领着五百老弱病残,慢吞吞、死沉沉地绕过羊牯岭朝着法场赶去了。 黄智可频频回望,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后边那三百个互相搀扶着、走得比乌龟快不了多少的,再后边那两百个根本走不动、都堆在牛车上喘息着的,就是辛知府指定了要带出来劫法场的力量? 别怀疑了,还真的是。 现在元荈府里除了蚊子、苍蝇、蟑螂和老鼠,都没有活物了。 前几日没离开元荈府还不觉得如何,现在一走出来,呼吸了新鲜空气,再想到要回去面对那空气中总似有若无飘着一股子骚臭味的环境,黄智可就觉得…… 还是让他战死吧。 成雪融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了,整个人都已经蔫了,喊来乌伽什。 “十五,你那个抹鼻子的药粉还有吗?再给我多一点好不好?” 乌伽什对成雪融向来大方,立刻把百宝袋里的库存都给掏了。 “不够,还有吗?” “身上带的没有了。这个也不难做,我回去再给阿姐做吧。” 回哪儿去? 既然带你们出来了,就没想再让你们回去。 成雪融摆摆手,“那算了。有这一袋子应该也够用了。” “当然够了,这都够阿姐你抹半个月的了。” “半个月……”成雪融沉吟着问:“十五,半个月后,瘟疫都该过了吧?” “嗯。” 乌伽什抬头望了望天。 雨水断断续续地一直没有停,又闷又热的阴雨天天气,再加上马林、黄智可他们还打了那么多老鼠扔在粪池里,瘟疫随时就要爆发。 半个月时间,足够这场人为的瘟疫吞噬一切活物。 乌伽什一想起这事,又旧话重提,“阿姐,我给你的药丸,你记得一定要吃。” 记得记得,预防瘟疫的嘛,留下来的每个人都有。 而且,不出门、远离瘟疫源头、吃的饭要煮熟、喝的水要烧开…… 这些都是预防瘟疫的常识,她懂。 不但她懂,在乌伽什的喋喋不休中,连李钺钺都会背了。 李钺钺有点不满:“十五祭司你不如想想怎么劫法场。” 她的关注点在法场,一说起法场就必须骂周莫一番,“那个姓周的神经病,良心是让狗给吃了吧?” 小侯爷好心去帮他解蛊,他倒好,恩将仇报。 但包含“小侯爷”三字的任何话,李钺钺都是只放在心里说的。 马林接口说:“周莫哪里还有良心能让狗吃?他是反过去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将镇北侯斩首示众!” “哪有什么众?昭阳府百姓都让他给屠没了,哪里还有众能看他示的?他就是个神经病!” 这两人性子里都有点逗的,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把周莫骂了个狗血淋头。 成雪融手搭凉棚,望着天际。 西南这地儿,气候就是这么怪。 明明断断续续下着雨呢,可就是没有一丝风儿,憋得人心头又烦又闷。 成雪融顺手抹了把汗。 然后,一块帕子就递到了跟前。 成雪融望过去,笑了,“谢谢你啊,十五。” 乌伽什没说话,吸着鼻子摇头,眼角渐渐发红。 这又是……咋啦? 成雪融用帕子擦了汗,稍微扯了扯紧束的衣领,然后,心猛地一沉。 她竟然出汗了! 她体内还有寒蚕蛊,之前大夏天的她都还要穿棉衣,可现在她只穿着单衣,竟然还会热、还会出汗! 是寒蚕蛊渐渐失去作用了。 她之前一直在想,她最后会怎么死呢? 是让火蛭给吸血吸成人干死了的,还是寒蚕蛊被红蔓蛇毒给打败了然后她毒发而死? 现在她知道了,是后者。 然而,她心里并没有太难过。 前面,还有事情等着她去做。 她扬鞭,吆喝:“走咯,咱劫法场去!” . 周莫作为监斩官,午初时刻就来到了法场。 接近午正时,士兵来报:“禀殿下,从元荈府赶来一队兵马。” 周莫蹭一下从高座上站起,问:“来人多少,其中可有辛姑娘?” “有。人数不多,与辛姑娘同行的有九人,带了约三百老弱百姓,再后边是牛车,拉着的是……是二百余名伤残病弱。” 百姓?伤残病弱? 阿傩带着这些不中看更不中用的人出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故弄玄虚?她实际带出来的这五百人乃是精兵中的精兵? 可即便是精兵,只有五百个,且没有马,只靠两条腿和几辆牛车,能如何? 还真是……搞不懂。 越是搞不懂越是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周莫下令,“吩咐下去,小心戒备。” “是。” .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龟速一样的队伍终于来了。 远远见到成雪融骑在马上的身影,周莫便策马上前,在安全距离内停下,喊:“阿傩,你过来!” 成雪融下令队伍停下,自己策马就要上前。 马林拦住了,“不可!周莫残暴,姑奶奶您不能孤身犯险。” “这不是我犯险。” 是周莫犯贱。 她解释,“他要杀小侯爷,咔嚓一刀就杀了,搞这么大阵仗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引我出来吗?放心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再说了,” 她扫了一眼自己肘部,示意那里还有腕弩。 “我是有自保能力的。” 说完,她一人一马过去了。 周莫也策马迎着她走近,“阿傩,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成雪融笑嘻嘻地,“不是你说的,今天这里有斩首示众吗?昭阳府里的百姓都让你杀光了,元荈府里的百姓也都被你吓傻了,可我怕你没群众啊,于是拉了这些反正快要死了也不怕你屠的出来,还准备了瓜子,要来给你捧场啊!” 她说着,还真摸出一把瓜子来,悠哉悠哉开始嗑了。 周莫简直能让她气死。 都说多少次了,昭阳府屠城的事,跟他没、关、系! 可他也知道,他难辞其咎。 因此他极力想得到成雪融的原谅。 “阿傩,你听我解释,昭阳府里的百姓不是我下令杀的,我……” “行了,我信你。” “阿傩……” 周莫一听心里就欢喜,心想,她心里果然还有我。 然后策马靠近她,对她说话的语气也都软了。 “我进了昭阳府之后就一直呆在你房间里,那时候我以为你还在城里,我想引你出来,想找你出来……” 为了引她出来,他杀了知府范希文; 为了找她出来,他让周沈慎在城中搜索、审问。 但他没想到周沈慎竟然会瞒着他在城中寻找火药,大开杀戒。 不过周沈慎始终是他兄弟、是他部下,卖了周沈慎来为自己辩白的事,他也不屑于做。 如若成雪融追问…… 幸好,成雪融并没有追问。 但她敛起笑容,声线骤冷,“桀王殿下,你真的不必再解释,我知道屠城的不是你,是你的部下嘛。你的部下听你号令行事,他们该死,你也有罪。” 周莫听了僵住。 “所以,你今天带这么多兵来,是来杀我的?” “嗯。”成雪融嗑着瓜子,漫不经心说:“我今天是来劫法场的,如果能顺便杀了你,那就最好了。” “哼哼。”周莫黑着脸冷笑,手一扬,埋伏在四周及城墙上的弓箭手都露了出来,冰寒箭镞全对着她。 “劫法场?你看清楚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你就算有十万兵马,来到了再想全身而退都是做梦,你还想劫法场,你不要命了吗?” “不要命的事,我也不是头一回做了。”成雪融扔了手里的瓜子,下巴一抬,挑衅周莫。 周莫气的咬牙,“你说,他到底是谁?你就那么喜欢他,为了他,命都不要了!本王的法场你敢闯,本王的弩阵你也不怕!” “那他人呢?”成雪融伸长脖子往法场中央望,却没见到任何人,“快到午正了,你还不把人亮出来?” 周莫固执地追问:“他是谁?” 成雪融却只问:“他人呢?” “你和他什么关系?” “你先让他出来。” “说出你和他的关系,我让你见他。” “……”成雪融想了想,答道:“他是我夫婿。” “夫婿?”周莫冷笑。 似乎只在一瞬间,他周身气息便由翻腾的怒火变作了死沉的阴鸷。 附身向她,低声反问:“夫婿?本王怎么不知道,答应了要嫁给本王的琼英太长公主竟然已经有了夫婿?” 第225章 联手坑周莫 “夫婿?本王怎么不知道,答应了要嫁给本王的琼英太长公主竟然已经有了夫婿?” 成雪融一惊。 周莫怎么会知道她身份? 又见周莫一扬手,吩咐:“把人押上来。” 越过周莫的肩膀,成雪融看到有士兵押着人走上法场。 距离还有点远,成雪融凝眸细望,望清后,她双眼猛地一撑,高呼一声“无双”,扬鞭策马就要奔过去。 周莫还不知道后边是什么状况,见成雪融面色一变、策马要走,伸手就要来拦她的路,抓她的缰绳。 她却早有准备,在周莫伸手过来时,手握着一根弩箭就划了过去。 周莫掌心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成雪融也趁着他吃痛撤手的那一刻,越过他奔向乔佚。 “都不许拦着,让她去!”周莫喝退一众拦路的士兵,策马跟上。 于是,成雪融很顺利地来到了法场中央,隔着一段距离,便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奔向乔佚。 周莫随后也到了,在看清乔佚后,也大吃了一惊。 昨天在牢里和他见面时,他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就要靠士兵搀着、连双腿都在地面拖着了? 昨天虽然和他打了一架,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但那都是皮外伤啊! 再说那两个重迦,就一晚上,都能领兵打战的人了,会扛不住两个重迦? 至于这么奄奄一息的吗? 周莫看着眼前的两人,成雪融揽着乔佚,乔佚被反绑了双手,闭着双眼仿佛昏迷了一般靠在成雪融肩头。 这两人,就算有成淮帝赐过婚,也不至于这么亲密吧? 礼呢? 男女大防呢? 周莫心头那把名为嫉妒的火又蹭蹭蹭烧起来了。 他指着乔佚大喝:“喂,野种你少装死,给本王起来!” 成雪融原本一心关注着乔佚,听见周莫喊的这声“野种”,忽然抬头死盯着周莫,用极冷的声音问:“周!莫!你叫他什么?” 一边也被反绑了双手的乌布昂默默在心里捂住了脸。 小侯爷好腹黑,他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他说小侯爷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明明都是阶下囚了,还非要激怒周莫,就因为周莫喊他一句“野种”,就在牢里和周莫打起架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周莫呢! 苦肉计啊卖可怜!周莫啊你真的好冤! 你挨的拳头那都实实在在、密密麻麻落在身上了,小侯爷就换了个不咸不淡的鼻青脸肿,但看起来就是被你虐待了。 你还当着公主殿下的面儿喊他“野种”? 你以为“野种”这两个字是小侯爷的逆鳞? 呵呵,那是小侯爷给你挖的坑呢,那实际是公主殿下的逆鳞啊! 果然,成雪融冷冷地盯着周莫,又冷冷地重复了一次:“周莫,你敢说本公主的驸马是野种?” “我……”周莫一时有些无语。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但也无暇多想了。 惊呼着:“好,好啊,公主殿下,你终于承认你是公主殿下了。” 成雪融帮乔佚松了绑,检查了乔佚身上的伤,看他不仅鼻青脸肿,在手腕、颈间还有血痕,又瞪着周莫。 冷冷问:“你还对本公主的驸马用刑?” “用刑?” 这会儿周莫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个阴.险又无.耻的镇北侯,他真的是在装死,在诬陷他。 他暴跳起来,“用什么刑?他都是本王的阶下囚了,本王要杀他易如反掌,还整那么多华而不实的酷刑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满足你嗜杀的本性啊!哦,对了,昭阳府十万百姓你说屠就屠,本公主的驸马爷虽说救了你一命,但在桀王殿下你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你还能记得给他留口气,我还得谢谢你呢,是不是。” 周莫几乎绝倒。 绕来绕去,他就摆脱不了屠城的罪名! 现在还得再加一条,对她的驸马爷用刑! 啊呸,这个阴.险又无.耻的人算什么驸马爷? 他退兵、请罪、求娶,大成朝廷可是明明白白答应了琼英太长公主和亲,他才是准驸马爷,好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哪里有对这个阴.险又无.耻的人用刑了? “你来说,”周莫指着乌步昂,“你说,本王有对他用刑吗?” 乌步昂:“……” 这让他怎么回答呢? 小侯爷一整夜不睡觉,就戴着两个重枷动来动去,非把自己给整出一身的血痕来,摆明了就是要坑周莫一把,这种时候,他能拆小侯爷的台吗? 不管怎么算,小侯爷都是自己人,周莫可是敌人。 于是,乌步昂答:“小侯爷这一身的伤,确实都是拜桀王殿下所赐的。” 周莫再次绝倒。 “桀王殿下下令不许给我们任何吃食,还给我们上了重枷。小侯爷还戴了两个。” 是两个,但那也是这个野种他自己要求的,好吧? 但周莫知道自己说什么成雪融都不会相信了。 成雪融摇着乔佚,紧张地喊着他的名字:“无双,无双……” 装什么死? 大家都是领兵打仗的人,谁骗得过谁? 一身战甲不比两个重枷重啊? 野外行军的时候,几天几夜没得吃、没得喝,真的会饿虚脱啊? 可面对乔佚这一手高段数的装死,周莫只能退一步装哑巴。 否则越描越黑,他能亏死! “无双,无双……” 成雪融还在一声声喊着。 终于,乔佚动了动。 “雪儿……”他无力地喊了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双!雪儿!这都是什么称呼! 周莫肚子里全是怒火,心里头又满是酸醋,哑巴也装不下去了,冷哼了一声。 “无双……”成雪融哼哼唧唧的,挤了几滴眼泪出来,哽咽着说:“我来救你,我这就带你回去。” “救我?”乔佚扫了一眼身周环境,见是周莫,又闭了眼。 低声说:“昭阳三屠跟他无关,我在昭阳府中几天,都弄清楚了……” “雪儿,我把他救活了,你……” “既然你心里有他,我便不能不还他清白,不能不救他性命……” “我不想看到你伤心难过……” 成雪融听了,大概是太感动了,一头扎进乔佚怀里,哇一声哭了起来。 周莫听了,却是眼前一黑。 什么清白? 他的清白,用得着无.耻小人来还? ——再说,他有还他清白吗? 他是在利用他的清白,好吗! “谁说我心里有他了?”成雪融抹了一把泪,说了一句让周莫眼前再次一黑的话,“由始至终,我心里都只有你啊。” “你骗人!”周莫忍不住了,一把拽住成雪融的手,就要将她拉走,“你心里没有我,你为什么冒死帮我挡毒镖?” “挡毒镖怎么了,我最后不也没死。”成雪融挥开周莫,又取出一根弩箭来,指着自己的咽喉。 “现在,放我们走。否则,我和无双一起死在这里。” 而那个阴.险又无.耻的镇北侯却始终闭着眼。 “乔!佚!”周莫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了,“少在这装死,本王答应你了,你赶紧起来,给本王滚!” 成雪融疑惑地望向乌步昂。 乌步昂立刻解释:“哦,昨天小侯爷求了周莫,要周莫退出西南。” 为国为民啊,成雪融又开始感动了,“无双……” 周莫就要气炸了。 “他还求我放了他!”他吼着补充。 说话说一半,这两个人是联起手来坑他的吧? 成雪融也是天才,瞬间就捕捉到最核心的信息:“他是为了我能够安心去仡濮寨见族长大人吧?” 乌步昂点头。 “所以无双提出的要求很周到,他知道我肯定放不下他,就必须他安好,我才敢走。” 周莫:“……” 真的只有乔佚和乌步昂联起手来在坑他吗? 他怎么觉得阿傩那么上道呢,字字句句都奔着气死他的方向去? 他不想再说话了。 摆摆手,示意成雪融带着人走。 “快走。”成雪融迅速地给乌步昂松了绑,搀着步履虚浮的乔佚,赶紧地朝着元荈府方向走去。 周莫没有拦,也下令两边士兵不许拦。 只是,身后始终响着马蹄声。 成雪融克制着回头看清楚看明白的冲动,只管稳稳地搀着乔佚。 可元荈府“大军”距离法场约有一里地,她骑着马狂奔过来的时候是只用了一会儿工夫,可这会儿要单靠两条腿往回走,从心理上就觉得太慢太慢。 尤其是,她身后不远不近、阴魂不散地,始终还有人跟着。 “周莫!” 待终于走出了周尧军挟制范围,成雪融松开乔佚,猛然转身,腕弩正对着骑在马上的人。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信不信我毒死你?” 周莫不答,又摆摆手,聚集在昭阳府城内城外、城上城下的将士都撤了回去,只剩他身后一队骑兵。 “我是主帅,没有我的命令,城里的人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 又指了指系在马上的一个包裹,“这里有人参、鹿茸、灵芝,还有什么丸什么散,样样无价。” 然后,他指了指成雪融,“你不是要去竹桐山求医寻药吗?” 最后,他指了指自己,“我陪你去。” “嗯?” 成雪融不解地看看乔佚,乔佚没反应; 再不解地看看乌步昂,乌步昂也没反应。 “神经病。” 成雪融嫌弃地看了周莫一眼,撤回腕弩,亲密地挽着乔佚,继续往回走。 “……无双,你怎么一个人跑昭阳府里去了?” “……万一那个神经病又忽然发疯了怎么办?” “……哎呀,我可想你了……啊!” 直到这会儿,成雪融才终于相信了周莫。 周莫不会杀她,也不敢得罪她,她因此也有恃无恐了起来,和乔佚故作恩爱,存着心要膈应他。 乔佚也配合,以前动不动就说她“胡闹”,端得跟个老古董一样的人,这次不但由着她去闹,还破天荒地对她说了几个“嗯呐嗯呐”回应她。 所以,这个法场算是劫得很成功了。 她心里正乐开了花,冷不丁地,周莫就策马掠过,将她掳上了马。 她尖叫一声啊,回头就骂:“神经病,你干嘛?” “问我干嘛,我问你你在干嘛才对!” 周莫那个气啊,但再气,开口之前第一件事仍是卸去了她绑在两臂的腕弩,然后才解释。 “你是我周莫的未婚妻,你父皇、你母后、你皇嫂还有你的小侄子皇帝,统统答应把你嫁给我。我告诉你,你给我注意点,少跟那种不举的人混在一起!” 成雪融被周莫掠在马上、箍在怀里,拼命挣扎也下不了马,还连武器都让人卸了,再无威胁,她听了周莫的话,果然不动了。 她回头,对着周莫嫣然笑问:“那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无双能举,我就可以跟他混在一起咯?” “放……”屁! “其实无双举得可好了!” 成雪融一脸花痴的笑,口水几乎都要滴下来了。 “我简直太有福气了!” 周莫眼前阵阵发昏,差一点从马上栽了下来。 “放屁!”他勒马,吼声如雷,就响在成雪融耳边。 成雪融一看,咦,周莫不是气疯了吧,竟然带着她停到了马林、黄智可等人面前。 “本王已下令约束士兵,镇北侯本王也给你们放了,你们不用谢。” 周莫没疯,他姿态骄傲得像只公鸡。 “本王既是琼英太长公主未婚夫婿,太长公主玉体抱恙,自当陪她上山,求医问药。” 众人:“……” 第226章 引敌入元荈 “太……太长公主?” 黄智可左看看是一老三幼四位祭司,右看看是马林老弟,最后将目光落在李钺钺、金银花、夏枯草三名女子身上。 李钺钺喊一声不吭,但挥着马鞭去接应后边的人了。 乌武相、乌回格喊着“昂大哥”,也策马跟了过去。 乌伽什则看着成雪融,喊着“阿姐”。 金银花、夏枯草直接祭起了剑,喝道:“大胆周莫,快放开我们主子。” 主子? 是了,他怎么忘了,这里可有个大主子,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的,马林更是动不动就对着她要跪。 黄智可可算是想通了,扑通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双膝跪地。 “太……太长公主殿下,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太长公主殿下恕罪。” “起来起来。”成雪融不耐烦地挥手,“马林,快给你家大哥上上课,叫他知道,这里没什么太长公主殿下。” “是。” 成雪融毫不留情地用手肘去撞周莫,“神经病,快放开我!我是仡濮族人阿傩辛,你的太长公主好着呢,过几天就到。” 周莫近距离看着他的心上人,对她张口闭口的“神经病”也没了脾气。 她做夏荷时,给他感觉是又冷又硬,且惜字如金; 做阿傩辛时,身体虚弱、内心忧郁,像棵含羞草一样,刚有点绽放的趋势,又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紧紧关闭了自己。 可原来,这样一个矛盾而生动的女人,并不是她的真实,或说并不仅仅是她拥有的一面。 如今日所见,她聪慧、伶俐,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如此富有内涵的女人,值得他花一辈子去研究。 却听她凉凉说道:“十日前,太长公主和亲队伍已从鎏京出发,护送使者正是我朝镇北侯乔佚。” “此事举国皆知,桀王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竟然以为那个救了你一命的是乔佚,还说什么太长公主就在军中。” “呵呵,殿下真会说笑。殿下盼妻心切,以致得了失心疯,随便抓着个人就说是太长公主,一片痴傻,让人感动啊。” 成雪融双手抱胸,悠悠冷嘲。 周莫的脸黑了又青,青了又白,最后笑笑。 “无妨,本王就认定你了,无论你叫什么姓什么,本王都要定你了。” “神经病。”成雪融又骂了一句。 “殿下!殿下——” 忽然,从昭阳府奔出一骑快马,手里高举着军报,嘴里高喊着周莫。 “何事?” “铂京传来急报,说副队他……” 来人正是胡迪,见眼前一个个的都不是善茬儿,欲言又止,只呈了军报上来。 “急报在此,请殿下过目。” 周莫神色凝重,成雪融趁机再用手肘狠狠一撞周莫肋下,一纵身滚下马来,叫刚好赶到的乔佚稳稳接住。 这次周莫是真顾不上成雪融了,接了急报,展开就看。 然后,脸色大变。 “阿傩,你要不想元荈变成下一座昭阳,你就好好呆着,等我回来!” 周莫留下一句威胁,策马就要离去。 成雪融喊了声:“慢!” 她推开乔佚,转身就走,“我谁都不会等。我这就跟着昂祭司他们上竹桐山去,你们该干嘛干嘛,但谁敢再屠我西南百姓的,我就用火药炸了他!” 在场的,不是大成的将士就是西南的人氏,谁会屠西南百姓? 她那话,根本就是对他说的! 周莫又气了,他都再三保证他的士兵连大成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了,她怎么就是不相信? 他长臂一捞,将成雪融拉了回来,再次将她箍在怀里。 “好啊,你不等我,那就陪我走一趟吧!” 乔佚上前就要来抢人,让成雪融一个眼神制止了。 “去哪?”她回头问。 “丑媳妇总要见公爹的,何况你长得并不丑。本王这就带你回铂京去见父皇。” “我不去!” “那可由不得你!” “你敢逼我,我就用火药炸了你!” 火药,这是她第二次说要用火药了。 她会造火药,有她的地方就可能有火药。 周莫慢慢放开了她。 “你要不跟我回去,也可以。” 招来胡迪,他吩咐:“整兵开拔,进驻元荈府。” “等等!”成雪融一听,变了脸色。 “你好端端的,来我元荈府干什么?我……我不走了,还不行吗?各退一步吧,我回去收拾一下,在昭阳府等你吧。” “不用了。”周莫了然地笑。 昭阳府里的火药作坊早毁了,大军留在昭阳府,意义全无。 而她守了元荈府那么久,部下也确实说了,她曾把火药用在守城战中,因此可以断定,元荈府中定存在火药作坊。 只是,火药怕水。 趁着现在是阴雨天,他的大军正好挺进元荈府,伺机搜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周莫道:“按你说的,各退一步吧。你留在元荈府等我,放心,三五天内我必定回来。至于你的安全,我会让安军医和胡迪他们留下来‘保护’你。其他的人嘛,爱去哪去哪,不肯去的,就地正法。” “姓周的你放你娘的臭狗屁呢!”马林第一个开口骂了。 周莫冷冷扫过去,眼神根本都不在马林身上停留的,只落在一边的乔佚身上。 指着乔佚,“胡迪,把他抓起来,本王要押解回京。” “周莫你敢!”一道女声响起。 “你是……”周莫蹙眉想了一下,“哦,烧疤女。” 李钺钺。 看李钺钺仗剑护在乔佚身前,周莫诡异地真相了,“原来你喜欢这个谲诈多端的小子?” 好啊,她和他一对,他和她一双,两不相干,多好。 李钺钺被说得红了脸,羞愧地往后退。 “不过可惜了,”周莫看着乔佚咬牙切齿,“他很快就要死了。” 敢插手他周尧国事,敢对他用反间计,他这就抓了他回国去碎尸万段! “你敢!”又一道女声响起。 这次是成雪融,她也护在了乔佚身前,“他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你——”太气人了! “你知道这个野种对我十二弟做了什么吗?” “我不管!”成雪融拔出黄智可随身佩戴的腰刀,横在自己颈上,“让他走,让这里所有人走,我一个人留在元荈府里等你。” “阿姐!”“主子!”“姑奶奶!”各种声音响了一片。 “要不,我就死!”成雪融根本不给时间周莫考虑,话说完,刀刃就往脖子上一压。 周莫惊呼一声“阿傩”,成雪融身后乔佚也出手握住了刀刃。 但成雪融脖子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无双,你的手!”成雪融也惊叫起来。 “没什么。”乔佚道,“我想留在元荈府陪你。” 成雪融摇头。 元荈府马上就要成为瘟疫肆虐之地,任何人留下来,都只有死。 “不可以,你跟十五他们一起走……” 不可能的,就算他愿意,周莫也不会放他走,周沈慎之死,乃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愿意留在元荈府,是对周莫最大的让步,也是周莫眼下唯一能争取到的结果。 ——他是不肯也得肯,除非他真能眼睁睁看着成雪融死。 憋屈的周莫看着成雪融和乔佚二人深情对视,心里跟吃了一万只苍蝇一样难受。 “他的手是手,我的手就是木头?” 他伸出那只被成雪融弩箭划伤的手,手心上也有一道暗红的伤口。 成雪融垂眸扫过,那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一只料理得既不好吃也不好看的鸡腿,她兴趣全无。 周莫又气又委屈。 “好,好啊,本王就成全你们!”他咬牙切齿,对二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过来吧。” 乔佚推着成雪融就往周莫那边走去。 成雪融步伐还有点拖沓,她是不希望乔佚跟着来的。 又听身后传来几声呼喊:“阿姐!”“小侯爷!”“殿下!” 乌伽什让乌步昂拦住,李钺钺让金银花、夏枯草拦住,马林让黄智可拦住。 大队的周尧骑兵围过去,彻底隔绝了黄智可、马林等人。 周莫对他们摆摆手,“你们的殿下、侯爷在本王这里,要不想他们受苦,都乖乖地都散了,本王要进元荈府。” 有成雪融、乔佚二人做人质,不管元荈府内还有多少人守着,进城都不会有问题。 而他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驱散城中所有的官兵。 只有驱赶一切可能帮助到成雪融和乔佚的人,把元荈府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的士兵才有可能安全,才有可能找到火药。 互相搀扶着站在周尧神骑兵之间的成雪融、乔佚二人也不停地给同袍们传递着眼色。 除了乌伽什和李钺钺,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 这就是公主殿下说的,她要留下来拖住周尧军、让周尧军在瘟疫中全军覆没的法子。 至于乌步昂,他不知道“攒便便、沤瘟疫”的事,但却结合了乔佚这前前后后各种奇葩的表现,明白了另一件事。 小侯爷要打败情敌,同时巩固自己在姑娘心里的地位。 这种全屏幕出现粉红泡泡的时候,他们这些跑龙套的就应该消失。 反正周莫不舍得伤了姑娘,姑娘又舍得用命护着小侯爷。 算来算去,姑娘和小侯爷都不会有危险就是了。 而周莫又是愿意陪着姑娘上竹桐山求医的,大不了竹桐山就再接待一个“贵客”了,反正进不进得了仡濮寨,还得族长大人说了算。 于是,众人都释然了。 很快,连李钺钺和乌伽什都想明白了。 “药!”李钺钺翻口袋,把身上所有用来预防瘟疫和隔绝臭味的药丸药粉都拿了出来,给乔佚,“小侯爷,接着!” “对,无双你受伤了,该用药,还有我快要死了,我也得吃药。” 成雪融怕李钺钺或是乌伽什说破元荈府里有瘟疫的事,马上说了个理由。 然后朝着众人摊开手,“还有药吗,都拿出来。” 众人纷纷掏口袋。 第227章 高段数腹黑 周莫被这“临别赠药”的画面雷得不轻,一是恨成雪融永远都先想着乔佚,连接药都是想着乔佚受伤了,二是恨成雪融还是不能信他。 “我说了,不管人参、鹿茸、灵芝草,我全部都有,你还要这些破烂玩意儿做什么?” 几位祭司自制的那些药丸、药粉,就是简单地用草纸包着,或用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酱釉瓷瓶、青花瓷瓶、白瓷套盒、甚至是棉布缝制的小锦囊装着,看着是很破烂。 但人不可貌相,药也不能看包装。 哼哼,等进了元荈府,你就会知道,你一车的人参、鹿茸、灵芝草,都还不如十五这一包抹一抹鼻子就能闻不到臭味的药粉强。 当然,成雪融是不会把真相告诉周莫的,她只管把大半儿的药丸、药粉塞进乔佚兜里。 然后赌气道:“你屠我西南百姓,我生气,我宁死不吃你的人参、鹿茸、灵芝草!” “……” 确实无语。 一提屠杀西南百姓的事,周莫就没底气。 他发誓,以后,他要把“大成百姓不犯我、我不犯大成百姓”作为座右铭! 只要别主动招惹他,他连大成百姓一根手指头都不碰! ——除了这个,该死的小人,乔佚。 “胡迪,由你暂代神骑队副队一职,在本王回国期间,你率领大军进驻元荈府。” “是。” “把乔佚关进大牢。” “是。” “拨安道谷专门去调理辛姑娘的身体,本王回来时,希望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未来桀王妃。” “是。” 周莫当着众人的面吩咐了这三句,然后就走到一边嘀嘀咕咕地和胡迪说悄悄话。 成雪融也懒得管周莫怀的是什么坏心思,反正他心思再坏,也敌不过元荈府中即将爆发的瘟疫。 她只抓紧时间,先交代乔佚,“药粉用来抹在鼻子底下,不舒服了就抹;药丸必须每天吃,早晚各一丸。” 至于元荈府大牢……那里荒废已久,不出来,再有那药丸吃着,反倒应该不怕瘟疫。 乔佚从鼻腔里低低嗯了一声。 这药粉、药丸是做什么用的,他还不知道。 但这会儿他关注的点儿并不是她给的药,而是她表达的感情。 如果说刚才面对着周莫时她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在乎、紧张多少有做戏的嫌疑,那这时她对他的关心、爱护则全然没有水分。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毫不掩饰、毫不保留地表达她的爱意了? 很久很久了,久到再次体会到的这一刻,他竟觉那么熨帖,那么幸福。 乔佚微微勾了下唇角,偷偷摸到了她的手,握住。 成雪融一愣。 这才多久没见、无双就这么开放了? 然后,感觉到他渡过来一样细腻润滑的好物。 成雪融再愣。 竟然是……紫玉丁香簪。 乔佚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看不到往日帅气也看不出他有没有笑; 成雪融就觉得他说话的语气那么苦涩,低低的,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不管怎样,它是你的。” 成雪融久久地愣住。 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欢喜的是,他心里还有她; 难过的也是,他心里还有她。 他生死相随的情意,与她是此生最珍贵; 可她对他的爱绝不狭隘,纵然感动,她也不愿他为她放弃余生。 成雪融紧紧攥着手中的簪子,没有松手。 她几乎耗死了周莫,这个事实让她再无法拿周莫出来说事。 只是,无法拒绝不代表就要接受,成雪融攥着簪子发呆,迟疑着没有表态。 忽然,就听乔佚那边响起一声压抑的咳嗽。 成雪融几乎是本能地就偏头去看,看到的就是他唇下抵着虚握的手,手背虎口处沾着一抹血的画面。 成雪融失声惊呼,“无双,你……” 乔佚摇摇欲坠的身体向她倾过来,打断了她将要喊出口的“咳血”两字。 “我没事。”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给了我药。” 可那药并不能治内伤咳血啊。 怎么办? 成雪融让乔佚给吓的,早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跑到九霄云外了,四处张望只想求救。 她望向周莫。 可正是周莫弄了乔佚一身的伤,他怎么可能再给乔佚疗伤? 她又想找乌伽什。 可乌伽什他们早被神骑兵赶远了,就算喊破喉咙,他们也听不见。 那可怎么办? “你这样怎么能住牢房?不行,我得想办法把你弄出来!”成雪融下决定说道。 嗯,乔佚心想,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了。 给了药粉、给了药丸、还交代了药的用法,却决口不提周莫要把他关进大牢的事,那岂不是表示他和她得天各一方、“房各一间”? 那不行! 可在周莫的军营里,他乔佚说一万句,还比不过成雪融放个屁。 因此,要想达成这事,还得成雪融出力。 成雪融聪明伶俐,她要想做成什么事,自有她独特的方式。 而他要做的,就是叫成雪融愿意去做这件事。 现在目的达到了,他也可以“夹起尾巴”装死了。 于是,乔佚微微拉开和成雪融的距离,半闭上眼,一副的气力难继、奄奄一息。 周莫在发号施令的空当里往这瞧了一眼,看乔佚并没粘着成雪融,放心了点。 可成雪融看着乔佚这“伤心又倔强”的样子,心都碎了。 以前她故作移情别恋,他的表现是生气,那时候她心里也难过,但难过的是自己将要失去他; 如今她成功令他误会了,他的表现正是她预料中的伤心,可本应为此欣慰的她,心却碎了。 她从来就见不得她驸马难过! . 胡迪回昭阳府整兵去了,周莫下了马走过来。 对于成雪融和乔佚之间这不足一臂的距离,他觉得很不满意,就想往两人中间挤。 成雪融的自然反应就是往旁边挪,给周莫腾位子,然而周莫刚迈了一条腿在两人中间,那边乔佚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成雪融啊一声低呼,周莫僵在当下没动静。 他猜到了,这个阴.险又无.耻的镇北侯又在挖坑了。 他等着成雪融哭哭啼啼跑过去,等着乔佚娇娇滴滴污蔑他。 然而,都没有。 成雪融在啊一声低呼后,没了动静。 乔佚在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后,晕晕乎乎站起来,自己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也是一声不吭。 周莫奇怪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然后,忽然顿悟了。 这还不如让那个阴.险又无.耻的人告他一状呢! ——啊呸,他什么都没做,能有什么状让人告? 可看阿傩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很明显阿傩并不这么想啊。 阿傩会觉得镇北侯是受害者、可镇北侯不吭声、镇北侯那就是大度能容。 相反,他连镇北侯站在阿傩身边都受不了、他就是个没有气度的小人! 啊,这个阴.险又无.耻的小人,他告黑状的手段怎么能那么高啊? 周莫都想抓狂了。 “本王走了!” 周莫心累得,只能说这句话了,“阿傩,给我乖乖地在屋里呆着。” 顿了顿,他加了一句,“你配合,他在牢里的日子才能好过。” 哼哼,反正他都被冤枉了各种罪名了,也不差真的拿镇北侯来威胁她一次。 她偏过头来,诧异而失望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啊,原来你真是这样的人,我对你太失望了”。 周莫:“……” 算了,他还是回国吧。 . 来不及进元荈府看一看,周莫就匆匆忙忙走了。 黄智可、马林他们带着几百号老弱病残也不知道去了哪。 胡迪临危受命,当天下午就领大军进驻了元荈府。 然而,一进元荈府,他就开始想吐。 什么鬼,弥漫在空气中的这股子似有若无的、臭得人销魂蚀骨的,是什么味儿? 成雪融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乔佚。 因着乔佚摆出了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歪打正着地倒没再被绑了,但这莫名的臭味冲鼻而来,他不由得蹙眉。 成雪融立刻对他做出一个抹鼻子的动作。 哦,懂了。 原来她给的那个抹在鼻子下面的药粉,是用来隔绝这熏天臭气的。 只不过,她把好好一座元荈府整得这么臭干嘛? 还千方百计的,要把周尧军吸引到城里来,又万分不愿的,不肯自己跟着她来…… 难不成,是这臭气里还有什么杀机? 乔佚这么一想,就更加急切地想留下和她一起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心存死志,只怕真是什么事都敢做。 他掩着唇低咳,指缝间悄悄溢出一丝刺目的红。 成雪融心急了,一把搀住乔佚的手臂,“快,随我回房去!” “辛姑娘,”胡迪右手压在刀柄上,微微躬身但态度强硬,“殿下说了,这位要犯必须关押在大牢。” “他是要犯?什么罪?” “刺杀殿下。” “哦。你们殿下之前中蛊昏迷正是我的手笔,我也是刺杀桀王的要犯,我也住大牢去。” “姑娘!”胡迪右手从刀柄上撤下来,有点惶恐,“辛姑娘说笑了。” 她要是去住了大牢,殿下回来知道了得让他们死在大牢。 “对了,”成雪融仿佛刚想起什么,问:“你们殿下昏迷时,是谁来给他解蛊,救了他的?” “……” “是他。”她指着乔佚,说的乃是陈述句。 “把救命恩人当作要犯,把真正要犯当作上宾,周莫他也就这点出息了。” “……” 不管胡迪还是安道谷,都没敢接话。 成雪融扬眉笑笑,搀着乔佚,“回房的路我知道,我们先走了。” “辛姑娘!”胡迪再次将她拦住,还是那一句,“殿下说了,他是要关进大牢……” “哪儿那么啰嗦?” 成雪融忽地一喝,手攥着刚刚乔佚渡给她的紫玉丁香簪,簪尾锋利的那端抵在了自己颈间。 “给你三个选择,一,我跟他住大牢;二,他跟我住府衙;三,他住大牢,我住府衙,然后我死。” 胡迪垂眸一迟疑,成雪融手中簪一压。 安道谷大呼:“不能死!不能死!辛姑娘您可不能再死啦!” “胡队长!胡代副队!”安道谷是真受大惊吓了,声音发颤,“殿下……殿下经不起再一次了……” 胡迪眸色微变,成雪融、乔佚心内都有些震撼。 身居高位、久历战场、一言能定生死的人,竟会差点被一个女人的离去击垮,可见他对成雪融确实是动了真心的。 默了半晌,胡迪一转身,走了。 什么三个选择,其实他根本没得选。 与其让辛姑娘自残或受委屈,不如顺手送那个仡濮族男子一个人情。 是的,胡迪不知道所谓辛姑娘乃是大成公主成雪融,也不知道这个鼻青脸肿不大辨得出本来面目的仡濮族男子乃是成雪融曾经的准驸马镇北侯。 还有安道谷,他和胡迪一样,都以为辛姑娘仅是辛姑娘,而这个仡濮族男子…… 鬼知道这个明明就立了功的仡濮族男子怎么就得罪了殿下呢?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怠慢了这位殿下唯一承认了的“未来桀王妃”就好。 可要是胡迪知道这个仡濮族男子后来千方百计尽想着怎么爬上他们“未来桀王妃”的香榻,估计他得疯掉。 第228章 某人的狗脾气(一) 没了胡迪的掺和,安道谷就显得温和多了。 他成了成雪融的小跟班,专听成雪融使唤。 “安军医,准备清水、纱布、金创散。” “安军医,给我一套干净衣裳。” “安军医,出去别碍眼!” 安道谷:“……” 吃了闭门羹的安道谷并不敢真走,搬了张椅子,认命地守在成雪融厢房门口。 . 厢房内,成雪融忙前忙后,终于把“伤重卧床不起”的乔佚“伺候”完。 结束忙碌,空了下来,成雪融开始不自在。 “那个……”她在衣摆上擦着汗湿的双手,就要走出去,“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过来。”乔佚躺在榻上,淡淡开口。 成雪融将要开门的手顿住。 乔佚用手肘支撑着起来,低沉的咳嗽声随之响起。 成雪融忙掉头走过去,“别动了,快躺好。” 乔佚顺势搂着她肩膀缓缓躺下,“躺好了。” 成雪融:“……” 她想起年初那次千里迢迢去西北军营睡他的事。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拉着他,枕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这才过了多久,那时候全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近”标识的高岭之花,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么地…… 意想不到啊! 是她调.教得太好? 啊,不不不,这简直毁三观! 成雪融被强按着枕在乔佚肩膀上胡思乱想,想到这一点,猛地摇头晃脑。 “别动,让我……抱一抱。” 头顶那把声音,沉痛、低沉,带着卑微的请求悠悠响起,成雪融心里又酸,又惊悚。 无双就不是一个会说动听话的人! 她心里只剩一个想法:躺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真的是无双吗? 于是起身,叫他,“喂,睁眼。” 他睁眼了。 眼中布满血丝。 在血丝虬结的中间,是一点褐色的瞳仁。 是无双,没错。 可无双怎么会说这么煽情的话呢? 好在,那令人惊悚的煽情动作他就只做了一个、令人惊悚的煽情话他也就只说了一句,然后,一个躺,一个坐,开始说正事。 他问:“元荈府里有什么秘密?” “是……” “嘘!” 成雪融刚要说,又让乔佚给制止了,他示意门外,“隔墙有耳。” 隔墙…… 且不说周尧军才刚进城谁那么空能跟他们一样窝进厢房就躺床上,就说他们躺着的这床,距离四壁墙都还有一定的距离呢。 谁那么厉害,能听见他们窝在床头说的话? 成雪融以一脸“你多虑了”的表情看着乔佚,乔佚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内力。” 这话要是叫守在厢房门外的安道谷听见了,估计那老头儿得骂娘。 老子要是懂武功、有内力,至于看不出你是在装病! 但安道谷没看出来,胡迪没看出来,周莫看出来也说出来了但没人信,至于成雪融,那就更加什么都不知道了。 受上辈子武侠小说的影响,她本身就觉得内力这东西很玄妙,对于玄妙的东西,她一般是知其然,懒得问其所以然。 于是就信了乔佚了,附身下去,趴在他肩上。 “是……” 开口正要说的时候,成雪融感到一阵诡异。 不是决定了要把他赶走的吗,怎么他三言两语,自己又投怀送抱上去了? 啊,不是不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现在他不是受伤了、然后又被软禁了吗? 成雪融这样想想,觉得大概能接受一点了。 就继续说:“是,瘟疫。” 瘟疫?! 乔佚双眼猛地睁大,一个鲤鱼打挺,搂着成雪融就要下地往外离去。 每一个古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被瘟疫支配着的恐惧。 再多的战火、再大的战争,其杀伤力都比不过一场杀人于无形的瘟疫。 “胡闹!” 乔佚淤青红肿的脸刚涂了药,也看不出到底黑到什么程度,但从他这严厉的语气,可知他确实生气了。 “既知城内有瘟疫,你又怎能再进城来?” 他宁愿周莫带着她去铂京! “我这就带你杀出去。”乔佚道。 “等等!”成雪融屁股粘在床上不肯起,拉着已经站得直挺挺的乔佚。 “你别急啊,不是给你吃药了吗?咦,你的伤好了啊?” 对,她给了药的。 药粉是用来隔绝臭气的,那药丸就是用来预防瘟疫了? 也是,她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宁愿跟自己相决绝,若非是有保全之策,她怕是宁死都不带自己进城来。 所以,瘟疫不要紧。 那要紧的,依旧还是他的“伤势”。 于是,乔佚“忽然”浑身发软,又一次倒了下去。 成雪融吓坏了,扶着他,让他再次躺回到床上。 “你急什么?”成雪融压低声音训斥,“能让你跟着进来,肯定能保你一命,你这都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乍然听闻,他也乱了分寸。 “你都不信我,我如何信你?”乔佚平躺着,有气无力的,赌气一般说道。 “我不信你什么?”成雪融一头雾水问。 乔佚闭上眼,不肯回答。 得,莫名其妙闹脾气了。 成雪融习惯性地正想哄他,然而未开口就改主意了,不能助长了这狗脾气! 在心里唾弃了他一遍,然后再次改主意! 这狗脾气折磨人,为啥不能助长啊,难道要她把男人教好了去提升别的女人的幸福感啊? 哄,果断哄! 成雪融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嗲着声叫:“无双——” 愣是把简简单单她给起的一个字叫得九曲十八弯。 乔佚睁眼来,也有点惊悚地看着她。 “你叫周莫什么?”他突兀地问。 “啊?” 他再问:“叫周莫什么?” 她一脸无辜,“叫周莫……周莫啊。” “字。”他语气颇酸地反问:“听说,你给他起了个仡濮族名字?” 仡濮族名字?指的是…… “哈士奇?二哈?”成雪融顺口问他。 他:“哼。” 成雪融:“……” 我说闹什么脾气呢,原来是吃醋了。 成雪融心里甜丝丝的,想也不想就反问回去,“要是我说,哈士奇是一只狗,你还会生气吗?” “哈士奇是狗?” “……哈士奇是狗,哈士奇逗得很!” “你在赞美周莫逗?” “……给人起个狗名儿还说人逗,那是赞美的话吗?” “或许你喜欢。” “……我都在他狗名儿前边加个二了我还喜欢?” “二是骂人的话?” “……” 二真是骂人的话。 成雪融觉得这对话没法继续。 “算了,你休息吧。”她往门的方向走去,“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乔佚不肯应声,侧身向内,闭上眼,眉梢却溢出了笑意。 哼,叫你得意,她给你起的那是个狗名字! 门口那个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落寞的背影,却没看到他内心的弹幕,嘀咕了一句,“狗脾气。” . 走出厢房,看到尽忠职守,守在厢房门口的安道谷。 “辛姑娘。”安道谷抱着药箱过来请脉,“辛姑娘,老夫……” “知道自己老就别在这碍眼。” 成雪融打断他,走向小厨房。 搭在后衙的这个小厨房,原本是夏枯草专为她开小灶用的; 后来元荈府的人都跑了,留下来的几百人没有了粮食压力,这小厨房于是发光发热,出品过几次不错的席面。 因而,这小厨房里是啥都有。 米、面、油、盐、酱、醋、茶,腊肉、腊鱼、鸡蛋、菜干、笋干、腐皮、菇子、各式豆子,全都有。 差的,只是一个巧妇。 成雪融在备料齐全的小厨房里站了半天,最后决定先烧一锅开水,一瓢用来泡茶,剩下的灌到壶里,放凉了就是凉白开。 古人的饮水习惯都是取了水直接喝,不拘是井水、泉水还是河水。 但成雪融接受不了这点,自小就只喝烧开过的水,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瘟疫一触即发的元荈府,喝彻底烧开了的水,能够大大降低感染瘟疫的可能性。 于是,她花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把因为长期下雨而泛潮的柴草给点着了,烧开了一锅水。 然后,洗手洗脸,再站了小半天,决定下面条。 步骤她知道,就是烧水、下面条、打鸡蛋、放盐、起锅。 然而,直到第三锅,她才舀出来装在碗里端去了厢房。 . 乔佚在厢房里快饿扁了。 从昨天在昭阳府大牢里跟周莫打那一架开始,他就没再吃过一粒米。 所以当成雪融出去说要给他弄吃的,他不管是心里还是肚子,都十分期待。 终于,等到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成雪融才将午饭端了进来。 小半碗的面,面汤上浮着白的黄的鸡蛋花。 然后……没了。 没有葱花,也没有油花。 好吧,元荈府闹饥荒呢,咱要求不能太高。 于是,乔佚很镇定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 刚含住,他就顿住,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吃。 成雪融在边上看得很满意。 瞧吧,本公主冰雪聪明、聪明绝顶,煮面条这么一件小事,哪里有难度? 乔佚呼哧呼哧把一碗面吃完了,滴汤都不剩。 放下筷子,他才问:“这是你第一次做?” “才不是!” 虽然这个答案是在他意料,可他听了,脸还是黑透。 第一次,是给那个叫狗名儿的人做的吧? 成雪融早被乔佚的“净碗行动”给误导了,又因为乔佚的脸又红又肿是什么脸色也没法辨认,因此她彻底误会了自己的手艺,正洋洋得意呢,再一听他问了,立刻眉飞色舞说起了自己的努力。 “第三锅啊,这是!” “第一锅,煮糊了。” “第二锅,盐多了。” “第三锅,当当当当,成功了吧?” 乔佚点头,先问:“第二锅,你放了多少盐?” “一勺。” “什么勺?” 成雪融对着他面前的托盘努了努嘴,那儿有她送过来的一把汤勺,但他没用。 这汤勺,舀一下得有二两盐吧。 乔佚点头,再问:“那这一锅,你放了几勺盐?” “一勺都咸死了,哪能放几勺啊。”她说了句人话,然而后边说的还是鬼话,“我就放了半勺。” 呵呵,我以为你放了三勺! 乔佚尽量想笑笑的,但实在笑不出,点了头,委婉地说:“这个盐……很不错。” 成雪融将这理解为无双对她厨艺的肯定,毕竟,像他那么内敛的人,怎么可能直接夸奖她呢。 他对她的夸奖,全在那吃得干干净净的碗里了。 她越发地得意起来。 乔佚不忍直视她,低了头淡声问:“在做这三锅面之前,你还给谁做过?” “给……” 在武湖府被周莫软禁的时候,她给自己做过啊,天天的稀粥,配着腊肉炖白菜,啊,她想想都觉得恐怖。 这么恐怖的事,还是别说出来让无双担心了。 于是她结巴了,嘀嘀咕咕说不出下面的话。 乔佚凉凉地问:“给那个叫狗名儿的人做过了?” “……嗯?” “做的什么?” “……啊?” “也是做的这个面条?” 如果也是做的这个面条,他会觉得解气。 一碗面加一两盐,齁死那条臭老狗! 谁知她答:“不是啊。” 如果能看清乔佚脸色的话,成雪融肯定会为他脸黑的程度惊讶。 “那你做了什么?” 不管她做了什么,哪怕做得再难吃,他也要她再做一次给他吃! 幸好她答:“我没做啊。” 没做? 太好了,他可以不用强逼自己吃她做的黑暗料理了! 可那条老狗明明说她做了的。 乔佚高高端着,很好地把死里逃生的兴奋给隐藏了,继续凉凉地说:“他说,你为他洗手作羹汤。” 成雪融点着鬓角,开始回想。 “他该不会指的那一次吧?” ——哪一次?管他哪一次,总之,就真有那么一次,对不对? “可那次他根本没来吃啊。” ——这不是他有没有吃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做的问题! “而且,那也不是我做的啊。” ——嗯??? 一双褐色眼睛闪着微光看着她。 她还是很茫然,自言自语道:“被骗了都不知道,那顿饭明明是我让金银花乱做的……拿这种事出来炫耀,神经病啊……” 乔佚笑了,极浅极浅一个笑,内心十分圆满。 “雪儿吃了吗?”他柔声问。 “啊?”成雪融被今天的百变无双给弄得一愣一愣。 “没……没吃啊,就一碗面,你一个人就吃完了。” “那我去给你下面吃。” “不用。”成雪融拦住乔佚,“你还有伤呢,好好休息,煮面而已,我已经会了。” “别!” 乔佚一听说她要给自己煮面条吃,心就先提了起来; 但又不想暴露了自己的“伤势”,便道:“我吃了你煮的面,感觉好多了。” “真的?”成雪融笑。 诚然,乔佚这话是假的、是说来哄她开心的,但把这假话沉淀、透析,也是能得出一个真实结论的。 那就是:她煮的面令他感动了、他想回报她,还有,他的伤势真没到卧床不起那地步。 于是她欣然接受了乔佚的好意,搀着他走出了厢房。 第229章 某人的狗脾气(二) 守在厢房外的安道谷看到门开了,看到辛姑娘出来了,立刻抱着药箱又要请脉; 然而接收到辛姑娘恶狠狠的眼神,于是怯了; 只敢看着辛姑娘搀着她的族人走进了小厨房。 安道谷就不明白了,刚才辛姑娘都去小厨房煮了面送给伤患吃了,怎么这会儿还搀着伤患进厨房了呢? 他正准备继续认命地守在小厨房外,结果又听辛姑娘的声音从小厨房里传出来。 “滚远点,安军医。” 安道谷:“……” 认命地滚远了。 . 逼仄的小厨房里,“伤患”乔佚问成雪融:“他给你做过饭吗?” “谁?” “那条老狗。” 成雪融:“……” 从“他”,到“叫狗名儿的人”,到“老狗”。 成雪融在心里默默地给周莫点上一排蜡烛,心说:桀王殿下你混得真差。 然后挺直腰杆,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没有!” “呵呵。”某人冷笑,“那条老狗煲的鸡汤好喝吗?” 成雪融:“……” 某人啊你到底是从哪儿知道了这么多的? 乔佚往锅里加了一瓢水,示意成雪融蹲到灶膛前去,“你烧火。” 成雪融听话地去了,因为灶膛里还有未熄灭的火芽,烧火这事她做得还算优雅。 乔佚看她那小心翼翼的神色、熟练正确的动作,立刻就想她是不是经常和那条老狗“她烧火、他做饭、他们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因此都给干出经验来了? 然后,气又堵了,不想说话了。 他默默地找了两朵香菇、几片笋干扔进锅里; 等水开了,又放进去一小把面条,稍微煮软; 再打进去一个鸡蛋,没搅开,和面条一起煮成了荷包蛋; 最后才往里加了几粒盐巴,盛到一个大海碗里,又浇了半勺香油。 成雪融在一边看呆了。 “这、这就好了?” 这么大一海碗的面,可那盐……也放得太少了吧? “好了。” 乔佚把大海碗往她面前推。 她忽然心虚得不行。 然后想起来了,到灶边去抱了一个大茶壶来,摆出一个将功赎罪的姿态,“那个,我都给您备好了。” 乔佚:“……” 敢情殿下您早就知道您煮的面条太咸了因此煮面之前连解渴的茶水都煮好了? 他默默地喝了三碗茶解渴,忽然又觉得那条老狗竟然没有吃过她做的黑暗料理挺遗憾的。 或许,刷新“她给我烧火、我给她做饭”的正确办法并不是“她也给我烧火、我还给她煮面”,而是“让她自由发挥煮一碗蛋花面齁死那条老狗”。 乔佚暗暗地把这个想法记了下来。 成雪融也终于吃饱了,只是…… 她很不好意思地解释,“你做的很好吃,咸淡刚刚好,就是……太多了,我吃不下。” 乔佚默默从她手里接过筷子,呼哧呼哧就把她没吃完的给吃完了。 成雪融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眼眶都有点发热发潮。 他一个武人,饭量肯定不小,可她把握不好量,给他煮的那碗面,好像是太少了。 而且还放了那么多盐,连滴香油都没有,他却还是那么捧场,竟然就吃完了。 她反省,“你说我咋那么傻呢,放了盐之后也不知道试一试?” 乔佚很欣慰地嗯了一下。 她解释,“我是想着这都有上一锅一勺盐的咸味做比较了,这锅放半勺盐肯定是刚好。” 乔佚很艰难地嗯了一下。 她还倒打一耙,“不过无双你也傻,你一吃觉得咸了就应该不要,干嘛还死撑着吃完?” 乔佚白了她一眼。 “你说你是不是傻?”她说着,眼泪下来了。 “听说受了伤的人饮食得清淡的,你还吃那么咸,你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几乎被齁死的人没哭,放盐的人倒哭了。 乔佚揽了她靠在自己胸前。 “怕你要尝,万一齁到你。” 成雪融哇一声,哭得更凶了。 乔佚:“……” 这绝不是他本意。 他想了许久,终于改口说了一句委婉的,“殿下煮的面,再咸微臣也要吃完。” 于是,成雪融噗嗤一下,破涕为笑了。 乔佚拍拍她的背,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因为她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哭泣拉进了不少,相视而笑。 他道:“我去刷碗。” “别,我去吧。”成雪融抢了碗筷,“你还有伤呢,刷碗这活儿我是真会。” 对,他还有“伤”呢,乔佚都差点忘了。 于是摆出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坐在灶膛前看她刷碗,心里划过一行行弹幕: 嘁,给她刷碗好了不起吗? 给她刷碗的宫女、下人多了去了! 唯有我得过她放下如此身段,可我说了吗? 刷个碗都拿出来炫耀? 某条老狗你真幼稚! 正拎着水壶准备回房的成雪融也就是没看到乔佚心里的弹幕,她要是看到了,估计也就两字:幼稚。 . 到了夜里,乔佚的“内伤”终于发作了。 他盗汗、咳血、忽冷忽热,各种状况总是毫无征兆地就说出现就出现。 第一次出现,是成雪融想着他受伤了、把整张床都让给他、自己到矮榻上将就躺下时,他发作了。 迷迷糊糊地嚷着要了好几碗凉白开喝了,成雪融又抱着他给他拍了好一会儿背心,终于两个人都累得快要睡着时,敲门声响起。 “姑娘,辛姑娘。” 是安道谷,声音惶恐又惊惧,“夜深了,辛姑娘您是不是该回房歇息了?” 回房?回什么房,这个房间本来就是我的! 成雪融正要对着门外喊一声滚,乔佚的内伤在这个时候又发作了。 肯定是被那敲门声吓着了。 于是,成雪融生气了,原本温吞吞的一声滚变成了凶巴巴的两字去死,然后又开始喂乔佚喝水、抱着乔佚拍背心。 又一顿忙碌之后,乔佚消停了。 成雪融再一次快要睡着时,敲门声又响起。 这回,是一个高昂而激动的声音。 “辛姑娘!你是殿下认定了的王妃,深更半夜怎么能和男子独处一室?快开门!再不开门,我要撞门了!撞了门进去,我就把那男的关进牢里!” 是胡迪,他一边高声嚷着,一边砰砰砰拍着房门。 刚睡着两次都被吵醒的成雪融心情坏透了,在看到乔佚又是咳嗽又是呕血时就更生气了; 可摸摸袖管,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出气却完全没这个能力。 乔佚瞄了气嘟嘟的成雪融一眼,“有气无力”地又说要水; 成雪融忙去将整个水壶都拿了来,看他咕咚咕咚又灌了三碗凉白开直把水壶给灌了个见底,自责得要死,“是我煮的面太咸了……” 乔佚没接这话,在成雪融将要把水壶放回去时,他制止了,同时示意成雪融,“你扶我过去,开门。” 走到门口,他又让成雪融站在门后,“你站好,我开门。” 门一打开,胡迪就走进屋里来,指着乔佚正要骂,乔佚斜眼看了一下成雪融。 电光火石间,成雪融领悟了,抱起水壶,狠狠砸在胡迪脑后。 清脆的瓷器破碎声过后,是沉闷的噗咚一声,胡迪头破血流倒在了地上。 门外,安道谷以及跟着胡迪来的那些兵目瞪口呆。 “把他拖走吧,本姑娘要睡觉。” 成雪融掩嘴打了个哈欠。 “再不治,你们的胡代副队可能要死了。” “还有,如果有谁再敢来吵本姑娘睡觉,本姑娘就免费送他去西游一趟。” 众人:“……” 快快快!扛起胡代副队,撤撤撤! 终于清静了。 成雪融搀着乔佚回床上去,问他,“还难受吗?” 乔佚摇头。 成雪融又打了个哈欠,自己躺下去,“那睡吧。” 她睡得很快,没一会儿,呼吸声就均匀了。 乔佚听着黑暗中传来的她一呼一吸,柔和带笑的眉目渐渐紧蹙,不禁侧身,将她揽在怀里。 她肌肤清爽,虚握的手心隐有热汗,深眠时气息清浅、短促。 这预示着,她体内寒蚕蛊已十分虚弱,快要压制不住蛇毒,长期取心头血喂养火蛭的身体也十分虚弱。 “雪儿啊……” 乔佚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握住她手,调动气息在奇经八脉中逆行一周天,终于催生出一丝阴寒内力,经由相对的掌心渡到她体内去,助寒蚕蛊一臂之力。 气息逆行,必然损经伤脉,乔佚悄悄拭去溢出唇角的鲜血,拥紧她。 “既然你已回天无力,我但愿用我仅剩寿命,换与你半年余生不分离。” . 这一夜,成雪融睡得特别好。 一睁眼,发现自己正被心上人抱着的感觉也特别好。 她慷慨送上早安吻,缱绻相问:“无双,你好点了吗?” 乔佚早醒了,没起,听到她问话也没睁眼,就低低嗯了一声,听起来还有点儿疲乏。 成雪融一激灵,坐了起来,“怎么,睡了一夜,伤也没好点么?” 再细看他脸色,并没觉多么憔悴,这才放心了点。 “你们练功的人不是都要打坐疗伤的么?你怎么不是吃就是喝、不是睡就是躺,不疗伤了吗?” 乔佚这才睁眼来,奇怪地看着她。 “谁说疗伤必须得打坐?” “……” “不是吃就是喝、不是睡就是躺,你以为我是什么?” “……” 成雪融讪笑。 影视作品误导人啊。 “受伤了嘛,是得多吃多喝、多睡多躺。” 成雪融掀了身上的被单,很狗腿地盖到乔佚身上去,还谄媚地给他掖了被角; 换乔佚一句,“我热。” “啊对。”西南的秋老虎虎猛龙精,正常人谁像她一样盖被子睡大觉啊。 她拉回被单,准备逃之夭夭,反让乔佚拽住了手。 “昨晚睡得……冷吗?” “嗯?” 成雪融回想了下,昨晚好像真是越睡越冷了,否则也不会抱着被单还蹭到乔佚怀里去。 但她不想乔佚担心,便摇头笑,“不冷,你抱着我我就不冷。” 乔佚眸光微凝。 她又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问完了,觉得自己问这话好没诚意,忙解释,“我会煮粥。” 真的会,在武湖府被幽禁那会儿她做了好几次,虽然她本意是想蒸米饭来着。 “还会做白菜炖腊肉。” 炖菜和煲汤一样,都属于比较容易上手的,出不了大差错。 “而且,这道炖菜比较特别,它不用放盐的,所以你不用担心再被咸着。” “嗯?”乔佚奇怪了,“它为什么不用放盐?” “……”成雪融小心脏怦怦乱跳,“怎么,这道菜……是要放盐吗?” 乔佚平静而执着地看着她。 她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哭嚎,“我说呢,怎么我做的白菜炖腊肉一点味道都没有,淡得我想吐!” 乔佚轻轻揽住她,唇角浅笑却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他实在是好奇,追问:“你为什么会觉得白菜炖腊肉不用放盐?” “腊肉不是盐腌的吗?” 是盐腌的,但并没有那么咸,用来做炖菜的话,还是得放盐的。 乔佚忍着笑意点头,违心说了一句,“对,都怪厨工们腌得不够咸。” “哼。”成雪融推开乔佚,水嘟嘟的一双眸子含笑带嗔,看了他半晌,又扑进他怀里。 “无双,我觉得你变了,好多次,我都以为你不是你,是被哪个人易容了。” 乔佚轻抚她瘦削的脊背,没有说话。 “但我更喜欢现在的你,话多了,笑多了,比以前更有人气。” 乔佚依旧轻抚她脊背,还是没有说话。 可就这么一副男女相拥的深情画面,随着成雪融的叹息,渐渐漫上忧郁。 “无双……”她将小脸紧贴着他,圈着他的手臂也越发地用力。 乔佚感受到她浓浓的眷恋,掺杂着无奈和哀伤。 “无双,我喜欢看你笑,喜欢听你冷幽默,以后……再接再厉,好吗?” “好。” 你喜欢,那就再接再厉,然后,天上地下都陪着你去。 第230章 安军医讲爱情故事 “我要吃水果。”乔佚提出要求。 “呃?”成雪融仰脸,茫然看着乔佚。 二人间沉闷、忧郁的气氛霎时散去。 “一大早上刚起来,你吃什么水果?” 成雪融以一种“你怎么这么任性”的表情看着乔佚。 乔佚很坚持,也很随意,“什么水果都可以。” 随意完了,他补充了一句,“最好是跟以前那条老狗送你的水果一样的。” 成雪融:“……” 扶额,要疯了,他到底是打哪儿知道她跟周莫那么多事的! “吃醋吃到这地步,你好歹要点脸吧。” 成雪融呸了他一句,紧接着犯愁了。 “啊,那条老狗他当时给我送的是荔枝啊,可这都九月了,我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 她一边犯愁一边往外走,嘴里还嘀咕,“真是的,我好好地给取了一个狗名儿,怎么到你这儿就直接成老狗了?” 乔佚:“……” 他心里划过一行弹幕:难道那条狗他不老吗? . “姑娘,辛姑娘,您可算出来了!” 安道谷昨晚处理了胡迪的伤,大半夜的又拐回来认命地守房门。 心惊胆战守了上半夜,昏昏欲睡守了下半夜,守到天色渐亮时终于熬不住睡了。 这一睡就睡得沉了,直至成雪融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才惊醒过来。 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等死定了! “姑娘啊,”安道谷拦着成雪融的路,真恨不得死给这行事随性、完全不将道德礼法放在眼里的仡濮族姑奶奶看。 “姑娘闺阁幼女,漫漫长夜怎能与陌生男子关门闭户、单独度过?” “你是说无双吗?” 成雪融指指身后头房门紧闭的屋。 “无双怎么是陌生男子呢?无双明明是我夫婿。” 夫……夫婿? 安道谷惊得张着嘴巴合不上。 “他是我夫婿这事也不是秘密啊,周莫早就知道了。” 所以,这才是那个叫无双的仡濮族男子得罪了殿下的原因? 殿下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啊,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身份是敌国刺客就算了,完了人家还已经婚配! 不过强抢人妻这事,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英雄都喜欢做。 “那……既然姑娘已经成婚,在武湖府时就不该与殿下两情……” “我呸,你闭嘴!” 成雪融吓得立刻跳起,成功喝住安道谷将要抖出的更多她和周莫“两情……”那啥那啥的往事。 不可说,不可说,她屋里有个醋坛子。 偏偏啊,那醋坛子让她这一声喝给惊动了,走到房门前,支棱着耳朵聆听屋外头。 屋外头,安道谷义愤填膺声讨成雪融。 “姑娘既已成婚,为何还梳未婚女子发髻,欺骗殿下?” 成雪融给了一个白眼。 首先,爱梳什么发髻是她的自由; 其次,她实际并没有成婚,并不存在安道谷说的那种欺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算她真成婚了完了还梳了一个未婚女子发髻又怎么了? 已婚发式那么老气,她这辈子就没想过梳成那个样儿! 要不是这些古人对头顶上这把角蛋白太过看重,她都想一剪子,给自己剪个利落的齐耳短发。 “啊,姑娘您、您没有成婚!” 安道谷终于想起来了。 “守.宫.砂,您还有守.宫.砂的!” 成雪融又给了一个白眼。 别说她身上根本就没有守.宫.砂,就算有,早八百年都没了,当时故意露出来的那枚就是假的。 然而她看着安道谷那一副幸甚至哉的模样,忽然起了坏心思,故作娇羞地一笑,忸怩说道:“昨晚……已经没了……” “啊?啊——”安道谷以手捧心,貌似心肌梗塞正在发作。 “殿下,殿下啊……”他仰天长叹,然后指着成雪融。 “姑娘明知殿下真心却如此作践殿下真心,实在是太……太不知好歹!” 成雪融第三次给白眼。 他给我真心我就得还他真心啊? 他喜欢我就得喜欢他啊? 他以为他是银锞子啊,就算他是银锞子本公主也是视金钱如粪土! “姑娘当初借水逃遁,把那么大一艘乌篷船炸成了碎末,作出粉身碎骨的假象,欺骗殿下……” “可殿下不相信啊,整日整夜地泡在湖里不肯出来,坚持说姑娘您没死,说您受伤了,要赶紧把您找到……” “将士们在湖里搜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搜到,别说是肉渣、血沫了,便是姑娘您的衣角,也不见一片,殿下伤心至极,说您葬了鱼腹……” “殿下在您住过的那个院子里给您立下衣冠冢,几天几夜的时间里,殿下啥也不做,就在您衣冠冢前喝酒……” “殿下烂醉,正是老夫守在殿下左右,老夫听得清清楚楚,殿下他一直喊着您的名字,说他骗了您、说他对不住您,还说他真决定了要骗您一辈子……” 成雪融原本“夫管严”,是不打算让安道谷泄密的; 可安道谷这又是说、又是哭的,实在看得人心酸; 且他说得太有感情了,成雪融听着听着,也心软了。 还有屋里那个醋坛子,也是酸得很。 “后来,殿下酒醒,一醒来就不顾阻拦,坚持召回周副队,向大成朝廷又是请罪、又是请婚,就算陛下颁旨训斥也一意孤行,全是为了姑娘您……” “可是姑娘您……这一切,竟然只是姑娘您的欺骗!姑娘可知,当殿下在昭阳府发现您还活着时,他有多气愤?” “那天回来,殿下毁了衣冠冢,几乎拆了整座院子!可发泄过后呢,殿下还是仰天大笑,说没关系,阿傩回来了,就好……” “可谁知您,您一回来就放蛊迷倒了殿下,再出现时连未婚夫婿都有了,甚至不等成婚,在这里就……就……” 安道谷就哇一声,哭得呼天抢地。 成雪融是让这震天的哭声给哭醒了,第四次给了白眼,然后拽着安道谷往外走。 “走走走,别在我这儿哭丧。” 然后想起乔佚要吃水果的事,又估计着她没那么自由应该走不了多远,且元荈府里物资匮乏啥都没有,于是放缓了脸色、放软了语气,对安道谷提出要求。 “安军医,我想要水果,能不能麻烦你去找找?就要你们殿下以前给我送过的那几种,什么荔枝、龙眼、黄皮果,还有香蕉、芒果和菠萝,都可以。” 安道谷愣住,愣得忘了哭。 我跟你说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全军十万将士的爱情故事,你作为故事里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主,竟然只是跟我说想要水果? 然后就很诡异地想起辛姑娘确实很爱吃西南的水果、以前殿下就曾多次给她送过西南的水果。 那么,她在听了这么感动的殿下独角戏之后提出要吃这些殿下曾给她送过的水果,是不是因为她在怀念殿下、她想重温过往? 年过半百、从来没跟自己媳妇儿说过一句动听话的安道谷忽然特别解风情,完美地脑补了成雪融想要西南水果的前因后果。 “姑娘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找荔枝、龙眼、黄皮果,还有香蕉、芒果和菠萝!” 呵呵,又一枚桀王殿下脑残粉。 她不过是在提起周莫的时候和颜悦色了一点,他就从“老夫”变成了“小的”,妥妥的,走狗! . 哄走了安道谷,成雪融走进小厨房,打算给乔佚做点吃的。 白菜炖腊肉原来也要放盐的,那她就不敢挑战了,直接淘米加水准备煮点清粥好了。 送粥也是要配菜的,她找到半坛子夏枯草腌的辣味萝卜皮,然后又揣了两个鸡蛋在手里,开始发愁。 煎鸡蛋是不用放盐的,这个她确定,可是…… 没有可以随时调节火力的燃气炉,她没信心能把鸡蛋摊好。 “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一道凉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成雪融回头,看到乔佚。 乔佚背光,居高临下看着蹲在黄泥灶前的她,凉凉地接着问:“感动了?要不我走?” 这又是干啥? 瞧这一脸冷的,狗脾气又上来了? 成雪融瞬间真相了,是某人听到了、吃醋了、要崩人设了。 她扑过去,挂在某人身上,有恃无恐问:“那我要说让你走,你走吗?” 凭啥走啊,他只想抓住那条老狗,一顿狂揍! 第231章 某人的狗脾气(三) 乔佚骄矜地冷着脸不说话,眼神落到她手中揣着的两个鸡蛋上。 “鸡蛋营养,我想做鸡蛋给你吃。”成雪融解释,并且越解释声音越小,“但是,我怕煎不好……” “想吃煎的?” “……无所谓,反正也闻不到香味了。你想怎么吃?” 乔佚从她手里拿了鸡蛋,看向正在咕咚咕咚往外喷着热气的砂锅,“在做什么?” “煮粥。”成雪融掀起锅盖,用长柄汤勺搅起来看了一下,“怎么熬不稠啊……” 乔佚默默看了那煮着粥的砂锅半晌,又默默从碗橱里拿了碗,把两个鸡蛋都打了,搅匀后徐徐倒入滚着的粥里。 微黄的蛋花在雪白的粥水里盛开。 啊对哦,她怎么忘记了,鸡蛋不是只能煎的,鸡蛋还有很多其他做法。 她忍不住赞了乔佚一句,“哇,无双你好厉害。” 乔佚斜眼来扫了她一下,那眼神有点儿嫌弃。 然后,往粥里撒了点盐,几滴香油,一撮葱花。 成雪融看傻眼了,“你哪儿来的葱?” 乔佚又斜眼来扫了她一下,恍惚间成雪融似乎在那双褐色眼眸中看到了清浅笑意,她一愣,又见乔佚回头往门外看去。 哦,想起来了,小厨房门口有一个种着小葱的藤箩筐,是她的御用厨娘夏枯草弄的。 粥水依旧稀薄,但因为掺着微黄的蛋花、翠绿的葱花,上边还浮着一层细碎的油花,看起来不再寡淡,生动的颜色搭配也显得美味可口。 成雪融原本不饿的,可无双牌蛋花粥卖相极好,勾得成雪融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 她去抱了两个碗来,就想舀了大快朵颐,让乔佚给拦住了。 他把砂锅从黄泥灶上拿下来,“晾一晾,粥凉了会变稠。” 嗯,还有这种神奇的术法? 上辈子只吃过食堂、这辈子都在受人伺候的成雪融对于这些生活常识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她信任乔佚,她抱着空碗,眼巴巴看着还在咕咚咕咚滚着的粥。 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给周莫起一个狗名儿,但她这个样子,看起来就挺像小狗。 乔佚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摸她脑袋,她仰头来看着乔佚,眼神迷茫又无辜。 乔佚看得都不忍心了。 “别看着吃的了,先……说说话?” “嗯?”乔佚这建议比美食更有吸引力,成雪融的注意力终于从砂锅上转移了,看着乔佚。 “好啊,无双想跟我说什么?” 乔佚看了她一会儿,“那你呢,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啊,我有什么想问你的?” “问我,那条老狗。” “……” “为什么回国?” “……” “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 “什么时候回来?” “……” 成雪融“呵呵、呵呵”干笑了几声。 其实,她早想问了。 可某人不是变身柠檬精了吗,动不动地那狗脾气就上来,她哪里敢问。 她凑过去,抱着乔佚的手臂,一脸纯真地反问:“你没事说起那条老狗干什么?你要不说我都忘了我曾经认识那么一个……额,一条狗呢。” “嗯。”乔佚微微合眼,神情很愉悦,点头应嗯的模样就好像学堂里的老学究在夸学生们孺子可教也。 成雪融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他一顿。 然而面上仍是笑着,眼神还是那么地纯真,看着他只有崇拜。 他心里舒坦极了,这才开了金口,将派严惟中去周尧国散播谣言、搅风搅雨的事儿说了。 “严惟中早年奔走各国、走镖护镖,混的说是江湖,实则与朝廷牵涉颇深,了解也颇深。” 否则,梁询为何要将一帮江湖镖师奉为门客,礼遇有加? “由他到周尧国去,深入朝廷官员内部,散播谣言,再由下而上透露给周尧皇帝知道,自然就比市井小民、道听途说的更加令人信服。” 嗯,是这个道理。 就好比现代一个企业公司,底下的员工怎么折腾老董都懒管,可一旦中层管理人员有异动,老董就重视了。 “只是……”成雪融不免为乔佚担心,“镇北侯金印哎,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严惟中还带到周尧国去,这万一……” “不会有万一。”乔佚神色极淡。 “所谓反间计,间的乃是人心,证据不足并不重要,事实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尧皇帝起疑了。” 哪国朝廷没有多方势力倾轧? 只要令君臣之间发生嫌隙,后边都可以不用再管的,自有那想要拉下桀王周莫的人借此机会除去周沈慎,断周莫一臂。 只是这次事态紧急,费不起那个自然发酵的时间了,于是祭出了镇北侯金印、镇北侯亲笔密信这样的道具。 “而那什么镇北侯金印、镇北侯亲笔密信,都是假的?” “嗯。” “哇,无双你好厉害。” 成雪融双手托腮星星眼,慷慨表达自己对男神的崇拜。 男神骄矜得很,还是微微合着眼,点头应嗯。 成雪融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头看着已经不咕咚的粥,保持……腹诽。 又听乔佚问:“十五弄的这些……到底如何?” “嗯?” “瘟疫。”乔佚双唇翕动,无声发出这个自带恐怖气质的词。 “随时爆发。” 按照乌伽什所说,从开始培养瘟疫,到瘟疫真正爆发,大概要五到七天。 原本这五到七天,成雪融是打算引了周沈慎进城来死命拖着; 结果乔佚跑昭阳府去了,用三天唤醒周莫,又在牢里呆了三天; 到周尧军进驻元荈府来,已经是第六天。 正是瘟疫一触即发的时刻。 “那你打算如何?有没有想过,一旦瘟疫在城中爆发,染了病的周尧士兵从元荈府出了去,怎么办?” “围城,阻止任何人从元荈府中离开。” “朝廷的援兵该到了,我也早安排了马林和黄智可,他们早先遣退的那些元荈府民兵并不是逃亡,而是转移,分散隐藏在元荈府周围,只等着周尧军进驻元荈府,他们就会重新集结,成为一支围城队伍。” “元荈府……民兵。”乔佚摇头,“民兵者,虽称为兵,实则为民,且不过寥寥数万,如何围得住驻扎了七万五千周尧精兵的元荈府?” “所以,我留下来啦。”成雪融眯眼,笑看着乔佚,“我就在这拖着,拖到城中瘟疫爆发,周尧精兵变成了周尧病猫,那时候,还怕他们突围吗?” 乔佚沉默,就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在他那越来越冷的眸光中,渐渐低下了头。 “黄智可的娘死了,自己撞了灶角死的,为的是要叫自己的儿子一心抗敌,无后顾之忧。死之前,她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光荣。” “我另一个弟弟长生也死了,戴着蓑衣、抱着火药,跳下了城楼,和敌人撞城门的冲车同归于尽了。死之前,他最后一句话是,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他们是母亲、是儿子,他们最记挂的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可因为战争,他们又不得不离开了自己的儿子、舍弃了自己的母亲。” “无双……”成雪融抬头看着乔佚,眼中隐约有泪光。 “我盼这世间再无战火纠纷、再无骨肉分离,为此愿与那七万五千周尧军同归于尽,换周尧大军再无力欺我西南百姓。” 乔佚伸出手臂,将成雪融揽进自己怀里。 “不是怪你。”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只是,怕你一个人。” 成雪融却只是依偎在他肩头,安安静静的,没有啜泣,也没有说话。 直到砂锅里的粥变得浓稠,锅沿都析出了一层薄薄的粥皮,成雪融还是没有动。 “雪儿,”乔佚喊她,“能吃了。” 她还是没有应声。 乔佚低头去看,发现她……睡着了。 这个场景何其熟悉! 乔佚用力闭上眼,眉宇间透出淡淡痛色。 时间,不多了…… . 成雪融并没有睡很久,一锅粥都没完全放凉呢,她就醒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倚着乔佚就睡了,有点不好意思,没心没肺地摸了把嘴,然后笑了。 “还好还好,没流口水哈。” 乔佚:“……” “吃吧。” 他舀了一碗粥送到成雪融手里。 温度刚好,成雪融接过后,呼哧呼哧就吃了半碗; 然后发现乔佚拿着小半碗的粥没吃只看着她,又不好意思了。 “你、你怎么不吃啊,你身上还有伤呢,快吃吧。” 身上的伤…… 乔佚一想起自己“身上的伤”就没底气,低头吃了一口,见成雪融碗里的粥都见底了,忙把剩下的往她碗里倒。 “唉,你怎么都给我了?你不吃啊?你……” 她抬头往乔佚那边看去,当眼神划过放在小木凳上的砂锅时,她闭嘴了。 砂锅已经见底。 “对不起啊,我、我放的米好像又太……又太少了。” 昨天煮面就没煮够量,今天煮粥,心里想着两张嘴呢,结果还是只煮了一碗半的粥,喂鸡都不够。 乔佚面不改色,“不是你,是烧窑工人烧的砂锅太小了。” 成雪融:“……” 片刻愣怔后,她哈哈大笑。 “好了,厨房重地,我再也不进来了。” 成雪融把仅有的半碗粥还给乔佚。 “我看你的伤也还行,要不以后这一天三餐都交给你了?” 乔佚点头,然后把粥喝了,问她:“没吃饱吧,想吃什么?” “吃点……管饱的。” 主要是管乔佚的饱,他毕竟是武人,饭量不小。 乔佚在厨房里走了一圈,拿了面粉、鸡蛋,又到门口去摘了一把葱,问她:“吃饼吗?” 葱花鸡蛋饼! 成雪融双眼都亮了,看着乔佚就跟看着满汉全席一样。 “太想吃了!”她激动地粘过去,像牛皮糖一样粘在乔佚身上。 “多放点油,一定要煎得两面金黄金黄的,又酥又脆最好吃!” “嗯。” 乔佚含笑应着,感觉最初时候那个她回来了。 她给他的感觉一直很吃货,从蘑菇酱到灵瑞寺菜粥,还有后来她总吵着嚷着要吃的火锅。 和她的吃货本质一样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随心所欲的亲昵与靠近; 用她的话说,她是“一言不合就会抱你,二话不说就想亲你,三天两头想着睡你”。 所以,后来她那些刻意的生疏,令他那么不舒服。 直至此刻,她终于又不“矜持”了。 这才是她。 乔佚心里熨帖极了,仿佛漂泊多年的小船终于驶入了港湾。 “去洗脸。”乔佚摸摸她,“很快能吃。” “脸脏了吗?”成雪融抬袖像猫儿一样抹脸,“我生火的时候明明很小心的,没弄到脸上。” 是没弄到脸上,但我都要为你下厨摊饼了,你就不能为我梳妆打扮? 乔佚一想到她都没为自己梳妆打扮过而那条老狗却能拿这个出来炫耀,心里就酸得不行。 成雪融就莫名其妙了,刚刚还和风细雨地好得不得了呢,不就对他叫自己去洗脸这个提议犹豫了下吗,至于就冷了脸? “呵呵。” 成雪融放开乔佚,转身往屋里走去。 “狗脾气!肯定又是在哪儿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酸死你拉倒!” 第232章 某人的狗脾气(四) 嘀咕归嘀咕、念叨归念叨,但乔佚这清新脱俗的吃醋法还是让成雪融很舒服的,她洗了脸,坐在镜子前用心装扮。 古人那一套繁复的发式她不会弄,再说她也不喜欢,就还是简单地绾了发,用丝带缠紧了,别上紫玉丁香簪。 对于他二人来说,再多的珠翠、再多的簪钗钿篦,比不过一支紫玉丁香簪意义深重。 果然,当乔佚拿着金黄酥脆的葱花鸡蛋饼进屋来,看到成雪融别在发髻上的簪子时,他笑了。 然后,成雪融看着他,也笑了。 “可惜了、可惜了。”她捧着肚子,“好难得看你笑一次,却碰上你被揍得鼻青脸肿地跟个猪头一样,没以前好看了呢。” 然后,乔佚脸上的笑消失了。 再然后,成雪融尖叫。 “你干嘛?” “给你好看!” . “哪儿……好看了?这东西论的……是好用,不管你……你像不像猪头,都……都不影响它使用!” 事后,成雪融这么说。 她就奇怪了,只是说他像猪头,他怎么就那么迫切证明自己威风依旧呢? 而那个已经暗搓搓发了一顿狗脾气的某人只是起身,到桌上去拿了葱花鸡蛋饼来给她吃。 饼都凉了,但口感依然酥脆,于是成雪融吃得很美味。 乔佚心情好极了。 就算她请求那条老狗那啥那啥了又怎么样,那就是她一个计,那老狗最后还不是啥都没有! 哼哼,要说实战、要说难忘,那还得是他上,是吧? 瞧她那又累又饿、话都说不利索、抱着饼就是啃的模样,铁定是快活得过了。 乔佚一直就这么诡异地看着成雪融吃,等成雪融吃完了,他按着成雪融躺下。 “你累了,睡会儿吧。” 成雪融:“……” 才刚起,睡了个回笼觉,又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块饼,她累啥累啊? 不过睡会儿也好,毕竟刚被驸马骑了一回。 于是,她闭上眼,真睡了。 某人看着她那“累得沉沉睡去”的样子,更得意了。 . 这一觉,确实睡得很沉,到成雪融再醒时,耳畔传来砰砰砰拍门声。 “姑娘,辛姑娘,您要的东西,小的给您送来了……” 是安道谷,送水果来了。 乔佚坐在桌前,矜持着,当作没听见。 呵呵,狗脾气又上来了。 成雪融只能自己去开门,刚掀了被子,就觉得冷嗖嗖的,忙把被单披上,趿着马靴过去。 就这不长不短十来步间,她就意识到奇怪了,这冷嗖嗖的感觉她已经久违,却怎么忽然之间说来就来了? 是寒蚕蛊又有活力了? 可就算是寒蚕蛊有活力,那又是哪儿来的活力呢? 难不成,是……乔佚? 成雪融都走到房门前了,想到这里,不禁回头去看着乔佚。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采阳补阴术”? 那无双他,他他他,他没事吧? 乔佚正低着头看成雪融找来给自己恶补的各种兵书,感觉到一道不那么友好的目光,便抬头。 怎么说呢,成雪融看着他,就仿佛他是一只小绵羊,而且是病得快要死了的小绵羊,那眼神太可怜太可怜了。 能不可怜吗? 难得翻身一次,却被采了阳气,成雪融都想帮他哭泣。 成雪融决定了,一会儿要把所有的水果都留给乔佚,她一口也不吃! 安道谷送来的,是黄橙橙的一簸箕香橘,和一扇还带着微微青色的香蕉。 “荔枝时节已经过了,芒果、菠萝也都没了,龙眼早做成了桂圆,黄皮也都腌成了药枣,就剩这一簸箕香橘,是小的从胡代副队那儿要的,还有这一扇香蕉,得放两天才能熟。” 香橘! 香橘可是好东西啊,橘子肉能吃,橘子皮能烧菜炖肉做香薰。 成雪融很是稀罕,当然,主要是帮乔佚稀罕,抱着簸箕笑不拢嘴,“那就谢谢你们胡代副队啦。” 安道谷听得一脸牙疼的表情。 “怎么,安军医你也想要香橘?”成雪融把簸箕往身后藏,“那不行啊,哪有送出去了还往回要的?” 安道谷牙疼得嘴角直抽抽。 在周尧出生、周尧长大、周尧变老的安道谷对这土生土长年年有的橘子一点儿都不稀罕。 “你不稀罕香橘,难道你稀罕香蕉?”成雪融用脚勾着地上的香蕉往屋里扒拉,“不行啊,香蕉我要留给无双吃的。” 乔佚半辈子都在北方呆着,香蕉这种热带水果,怕是连听都没听过。 安道谷听了这话,好像牙疼得要倒下了。 想不起自己伤了人就算了,还口口声声只想着自己的夫……夫婿! “辛姑娘可、可还记得胡代副队?” “谁?” 咚—— 一声闷响,忽然从屋内传出。 成雪融回头看,看到乔佚提起水壶,重重放到了桌上,又提起,又放下。 成雪融愣了一下,然后,想起来了。 “胡代副队啊……”她转头,笑对一脸问罪表情的安道谷,很诚恳地问:“他脑子没坏吧?” 安道谷:“……”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我可是在关心他哟。”成雪融笑着强调,“怎么样,他现在神志可还清醒?身体可还能行?” “拜姑娘所赐,胡代副队重伤发热,卧床不起。” “怎么可能!”成雪融漫不经心,“不就一个破水壶嘛,又不是铁榔头,敲一下脑袋就成重伤了?呵呵,安军医,我怀疑你在讹我。” “我讹……我讹辛姑娘干什么?” “当然是讹我医药费啊。” “医药费……” 安道谷被气得不轻,正要和成雪融争论,院子外就传来急唤。 “军医!安军医!” “什么事?” 来人气喘吁吁的,“好多……好多将士发热,都来了,都等着您……您看诊。” “又是发热?” 安道谷一听就往外走,神色凝重、行色匆匆。 依稀间,成雪融还听到他念叨:“怎么忽然之间这么多将士发热了……” “我们该走了。”乔佚走过来说。 成雪融转身来,把整个簸箕塞进乔佚怀里,“香橘,吃过吗?你试试,可甜可香了!” 当然,香不香什么的他们都不知道,抹了乌伽什给的那个药粉之后,什么香的臭的就都不知道了。 但甜这个美妙感受是不需要用到鼻子的,成雪融当即剥了一瓣橘子肉出来,递到乔佚嘴边。 乔佚没吃,他已无心品赏这西南异果,只盯着成雪融,“瘟疫已经爆发,我们该走了。” 成雪融忽然悻悻,自己吃了橘子肉,蹲下去拎起地上的香蕉,脸上又是夸张的笑。 “无双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是不是觉得它长得很奇怪?” “雪儿!”乔佚握住她肩膀,神情严肃,“够了,你做得够多了,可以离开了。” 没有一种药能够绝对保证不会感染瘟疫。 作为古人,乔佚对瘟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而成雪融,作为一个对恶性传染病有一定程度了解的异世穿越者,更加确定,除非是接种疫苗,否则任何人都存在被感染的可能。 更不要说,她身处在这个巨大的瘟疫病毒培养基地中。 她却还是摇头,眼中悲伤一览无遗。 “瘟疫才刚刚爆发,肯定还有将士没被感染,就算被感染了,也还有精神、体力,这个时候我要忽然走了,他们为了找我冲出城去怎么办?” “不会的。朝廷的援军该到了,郭显仁的援军也该到了,元荈府被团团围住,除了我们,一只苍蝇都妄想飞出。” 啊? 不但郭显仁派了援军来,连朝廷也派了援军来,真的假的? 是,元荈府早递了军报和求援的折子给朝廷,马林也多次写信到两沅去求救郭显仁,但朝廷那边的回复一直没下来,郭显仁倒有回复,却只是说正在安排。 朝廷是没人了,郭显仁是刚刚参战,他得先把两沅战情稳定下来。 这些成雪融都理解、都懂,所以她一直都做着“无后援、战必败”的准备,否则,也不至于使出这样惨烈、同归于尽的生物战。 不过,算算日子,郭显仁在两沅那边应该站住阵脚了,那他派些援军来,也是应该。 只是…… “朝廷的援军是怎么回事?” “琼英太长公主和亲周尧,南下一路,正是本侯护送。这事,你似乎一直没问。” “问来干什么?”成雪融理所当然。 “你不回西北,倒去了鎏京,然后那‘宁死’也不肯和亲的太长公主就深明大义、愿意和亲了,这还不够明显吗?” 太明显了! 估计满朝上下都在感谢镇北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说服了太长公主同意和亲、从而换取了边境安宁。 要是族长大人知道了,族长大人也会对乔佚感激万分,因为他终于把那两个叛徒后人搞到西南来了。 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成雪融都能想得透透的,但唯有一点。 她点着下巴,忽然语气有点酸了。 “你到底是用什么情打动那个西北货来西南的?又是用什么理说服她同意和亲的?” 投其所好? 哼哼,那个西北货好的就是她驸马,她驸马不会又使美男计了吧? 成雪融阴测测看着乔佚。 乔佚有一种再给她好看一次的冲动。 第233章 某人的狗脾气(五) “随同琼英太长公主南下和亲的两千仆役,是从皇宫禁卫军、皇城兵马司里抽调出来的。” 成雪融:“啊?” 保护皇城、保护皇宫的,那还是仆役吗? 那都是人才啊,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高手,再凑在一起那就是精兵中的精兵! 有这两千人来西南,围城这等小事都不成问题。 “他们在哪呢?” “……”乔佚一窒。 他一到西南,就把自己送进昭阳府去被软禁了,然后周莫醒了他就下狱,再然后周莫走了,他和成雪融一起被关押在这四四方方只见到一小片昏暗天空的衙门后院里。 外边是什么情况,太长公主和亲队伍是什么情况,他哪儿知道呢?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到西南了。‘太长公主’应该已经死了……” 他这个送亲使者,应该也已经殉职。 “那支名义上四处逃散了的送亲队伍,应该也都来了西南了。” 成雪融不可置信看着乔佚,“应该?你说的只是你的推测?” 家国大事,可不能这么随意。 “无双,围元荈府、控制瘟疫,这是大事,不能赌。” 她神情严肃。 乔佚的神情比她更严肃。 “我不是赌,我是阻止你白白牺牲。你已经安排得很好了,现在你离开,元荈府不一定就围不住,就算没有朝廷的援军、没有郭显仁的援军,单靠你、我、马林、黄智可,还有事先解散的数万民兵,围住元荈府也是有可能的。” “可这样,又是一场又一场的恶战!”成雪融闭上眼摇头,“太可怕了。无双,战争……太可怕了……” “战争自然可怕,可若是因为害怕战争就让你堂堂一国公主牺牲在这里,大成……虽胜尤败。” 成雪融却是苦笑,“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况且……我在哪里不一样呢,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你!” 乔佚气极,人生第一次被她气到无力。 “沛宁府二十六万大军你不怕,你救出了董志林!” “周沈慎近十万精兵你不怕,你守住了元荈府!” “不管百姓还是城池,你一个都没有放弃,为什么到了你自己这儿,你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呢?” 能把惜字如金的乔佚气到这么咬牙切齿也是不容易。 成雪融苦笑自嘲,“从未放弃,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所以!”成雪融忽然盯着乔佚,“你要我跟你离开也可以,但前提是,你得让我走得安心。不如这样无双,你先离开,去看看外边到底有没有援军,如果有……” “雪儿。”乔佚开口打断她,声音由怒转沉,冰冷渗人。 “你当我是十五?” 用这么粗劣的法子就想叫他离开元荈府这座注定要成为人间地狱的府城? “不可能的。”他忽然又对她笑,笑得坚决、笑得凄美。 “哪怕你自己都放弃了你自己,但我无论如何要为你争取到底。竹桐山上还有你最后一线生机,哪怕打晕了你,我也要把你带离这里。” 这话,理应换来成雪融的感动或退让,但事实却是,成雪融目瞪口呆。 不是为他那难得的笑,而是为他的话。 “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竹桐山上还有我最后一线生机?” 乔佚于是也愣住了。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十五没有跟你说?” “十五应该跟我说什么?” 说竹桐山上还有她一线生机,说竹桐山上还有一样什么东西能救她一命,说他之所以能请动陶氏母女离京南下亲上竹桐山,乃是因族长大人给了陶氏母女一句话。 虽然把那句话转述给他的是乌步昂,但当时相、格、什三人都在场,尤其乌伽什,天天跟着她,乔佚理所当然认为乌伽什会把这事、把这话告诉她。 可事实却是,因为随后他对乌伽什的那些“套话”把乌伽什给吓着了,以至于乌伽什后来连提都不敢再提那事,自然也没说到那话。 这才导致了成雪融一直不知道其实族长大人还有一样“秘密武器”、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十五只跟我说族长大人叫我上山见她一面,我以为她就是想跟我说说话,我……” 成雪融又惊又喜,又哭又笑。 乔佚这才知道,为什么瘟疫爆发了,她却还不肯走,非要留下来做非必须的牺牲。 是她以为自己早晚要死,因此想死得更有价值。 “那现在,能走了吗?”乔佚问。 成雪融把头点得跟老鸡啄米一样,又快又狠又有劲头,“走,必须走,马上就走!” 既然城一定守得住,那她就没必要留下来做无谓的牺牲了,为国、为民、为西南、为百姓,她已经问心无愧,现在也该是她为自己的时候了。 她转身就准备去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能保证不闻到臭味的药粉、不会感染瘟疫的药丸外,最重要的就是她别在髻上的紫玉丁香簪。 乔佚也劝她,“不用急,要走也得等入夜。” 成雪融于是坐下。 乔佚沉吟着问她:“以族长大人待你的心意,她叫你去见她一面,定然是和救你有关,你怎么会觉得她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成雪融听了一愣,然后一拍脑门。 “异地恋就是这点不好!尤其是在这个通信极度不发达的社会,异地恋简直能要人命!” 她嚷了这么一句。 乔佚原本是有三分不解的,听了她的异地恋论调,变成七分了。 异地恋这词虽然新鲜,但也不难理解,但为何异地恋会和族长大人的事关联在一起,那就奇怪了。 “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母妃的名字。” “当时我随口问那个西贝货,那个西贝货说我母妃名讳辛桑塔,我们都不信,但其实,是真的。” 乔佚双眼猛地一睁,看着成雪融。 “在暗牢里我问我父皇了,辛、桑、塔,我父皇以为我母妃姓辛、名桑塔,这么多年不说我母妃名字,是因为我母妃说过她命不好,知道她名字的人会走倒霉运,完了我父皇很相信。” 后来成雪融想了又想,成淮帝怎么说也是一国君主,偌大一个国家他都能治理,怎么摊上她母妃的事,就那么好糊弄了呢? 唯一的原因,应该在于成淮帝夺嫡期间她母妃提供的决定性帮助。 她母妃展现出来的巫、蛊、毒秘术令成淮帝不解,成淮帝于是将之归结为鬼神之力。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她父皇一辈子都对鬼神之道深信不疑。 根源,还是在她母妃身上。 “而我母妃,她还活着。” 乔佚双眼一睁再睁,继续看着成雪融。 “她就是刘老汉说的十九年前望高县北岩胡同辛园里的那位贵夫人,就是噀玉他媳妇儿春草一直伺候着,后来上京寻夫、走之前还给春草多结了三个月工钱的那位贵夫人。” “那时她去了鎏京,后来还做了贵妃,但在生下我以后就走了,走之前留下十二字血书,‘吾女,雪融。吾今离去,如雪消融’。” “所以,父皇他是为了掩盖母妃她抛夫弃女的丑事,才那么夸张地血洗宫闱,不许旁人提起我母妃。” “至于我母妃,我猜她回来西南了,毕竟她姓塔,是仡濮族族长一脉。” “族长大人呢,按年纪算,她该是我外祖母,那在我临死前她想跟我见个面、说说话,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 乔佚已经从巨大的惊讶中缓了过来,点头,深思,半晌一字一顿开口问:“塔氏一脉、一人、一生、只生一胎、且必定为女,按照你说的,族长大人生了辛贵妃,辛贵妃生了你,那……” 他看着成雪融,“现在那位族女大人,她是谁?” 成雪融反问:“你觉得呢?” 二人默契地都沉默了,但又默契地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刘老汉说,十九年前他上竹桐山偷蛇卵时,‘天气冷蛇懒动’,这说明当时正是冬天。” “之后他下山回家,交出蛇卵后就家破人亡,这时春草怀孕已经足月,就算肚子被踹一脚,生下活胎的可能也是有的。” “而我出生在十八年前的初春,我一出生我母妃就离开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成雪融顿了顿,接着说:“如果春草怀的是个女儿,且她真把女儿生下来并且她女儿侥幸活了,不久我母妃回到西南、回到辛园,因为刚刚失去女儿,又感念春草服侍了她一场,她有没有可能……” “有。” 乔佚看着成雪融点头。 刘家祖上传下来的这天聋地哑,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证明了,现在仡濮寨里那个哑巴族女,就是刘老汉的孙女! “哑巴族女的来历我们算是猜到了,但是,历任族女的来历,恐怕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反正都说到这事儿上来了,成雪融就顺便说起了另一件怪事。 “族长生族女,可族长、族女都没有离开仡濮寨的自由,无双,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个族女们的爹在哪?” 乔佚看着成雪融,等着她回答。 成雪融竖指向上,“天授而孕,怀胎三年才有族女呱呱坠地。” 乔佚再一次睁大双眼,不可置信。 第234章 就这样,我们都死了 离开元荈府并不难。 有乔佚过人的身手开道,有月末昏暗的夜色掩护,还有出神入化易容术加持,最重要的是,满城的周尧狗都成病猫了,成雪融就这样大摇大摆跟着乔佚从元荈府里出来了。 倒不想,一路畅通无阻从敌人的地盘走出来,却差点折在自己人枪下。 “有人出城!” “弓箭手就位!” “格杀勿论!” 一轮箭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幸得身边的这位是从百里堡走出来的一等一高手,抱着她几下横蹿纵跳,避在了一处矮墙后,大喊:“且慢放箭,我乃镇北侯麾下。” 乔佚不敢表露自己镇北侯的身份,但想着“自己”一路护送着“琼英太长公主”南下和亲,这时候也该到西南、并且已经死了,那么有一两个“麾下”出现在此时此地,也说得过去。 再说,此刻围住元荈府的必然不是外人,就算有说错,事后再说一说,也就掩过去了。 果然,守城的士兵一听来人是“镇北侯麾下”,虽然没有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贸然再下杀手了,立刻遣人去请管事的来。 运气不错,此刻在这个小缺口管事的,正好就是金银花。 金银花来得很快,或是心里早想着乔佚、成雪融二人必得从元荈府逃出来,一来到就扬声问了:“主子,是您吗?” “是我。”成雪融擦了易容从矮墙后走出来。 为了表明自己是本尊,而不是哪个阿猫阿狗易容的,还喊了声,“金姨娘快来,老爷我给你顺了一个银锞子,正好给你买紫貂皮穿。” 以老爷、姨娘相称,还白日做梦般地想用银锞子买紫貂皮的,可不就是上百里堡那时他们在敦州玩的戏码。 这一段不算经典,但好在只有寥寥几个自己人知道。 连乔佚都不知道呢。 乔佚跟着成雪融从矮墙后走出来,金银花也赶到跟前来了,十分欣喜,扶着成雪融上下打量,再见着乔佚,才敛了笑,正儿八经地抱拳给乔佚见礼。 都把成雪融给看笑了。 “我说金银花,你主子我好歹是一国公主,你见着我不行礼,见着他区区侯爷,反倒那么拘谨,你那到底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我?” 金银花:“……” 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 您虽然是公主但您不摆架子,可小侯爷他太高冷了一天到晚都板着个脸。 金银花没胆子解释,只有低下头,隐藏起自己幽怨的眼神,“小侯爷、主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先回去。” 嗯,是得先回去。 “这里不是城门也不是出口,倒难为你想得周到,亲自守在这里。” 可见,乔佚说得是对的,围元荈府、控制瘟疫这事,确实用不着她太操心。 成雪融安心了,又左右望望,“但这荒山野岭的,你说的回去,是回哪去?” “营地。现下我们的兵马多了,士兵们圈了营地、搭了帐篷,用不着再露营了。” “哪来的兵马?” “除了我们本来就有的万数民兵,还有郭世孙拔了五万郭家军、带着一批不怕下雨的火药来,朝廷也派了两千精兵来。” “那围住元荈府不成问题了?” “不成问题。元荈府一城两门,马参将守南城门,黄参将守北城门,其余部将分散了守在各个缺口,五位祭司负责控制瘟疫,也分散在了驻军各处。” 说话间,金银花口中的营地也到了,她对成雪融笑笑,“刚好,这里就是我守着。” “金银花,”一直没开口的乔佚这时开口了,金银花面色一正,应了声是。 “公主和亲的队伍现下如何了?” 成雪融:“啊对,那个西贝货现在怎么样了?” 按照乔佚说的,朝廷的援军是打着护送公主南下和亲的名号来的,既然朝廷的援军参加围城了,那公主呢? 成雪融追问:“她诈死了?诈死之前是不是还泼了小侯爷一身脏水?” 金银花的表情一言难尽。 “没事。”成雪融看得很开,反过来还宽慰金银花。 “不就是给小侯爷扣了个抄家灭族的大罪吗,反正大成危机都解了,我和无双也正好趁机脱身了,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想去哪去哪、想吃啥吃啥。怎么样,羡慕吧?” “……”金银花愣了下,然后点头,表情依然是那么地一言难尽。 还是乔佚催促了,“到底如何?” “那个假公主,她……”金银花觑了成雪融一眼,咳了两声才说:“她在进入西南地界后,声称遭到当地流民的……的滋扰,不幸身亡,尸骨无存。” 不幸身亡,尸骨无存,百里云帆用以脱身、嫁祸的这些手段早都在成雪融意料了,没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是…… “当地流民?当地流民是怎么‘滋扰’她了,她就‘不幸身亡、尸骨无存’,完了还坑到镇北侯?” “是……”这回,金银花心虚地去偷觑的对象成了乔佚。 她觑完后又是咳了两声才说:“是凌辱,太长公主南下和亲队伍途径西南山区时,遭落草为寇的西南流民拦路打劫,以致太长公主她……她受辱致死。” “什?么?” 成雪融双眼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她!她她她!她说本公主怎么了!” 和亲途中、遭遇本国流民凌辱致死! 她百里云帆一次又一次,把她成雪融的名声作臭也就算了,这都最后一次了,竟然还把她往遗臭万年里作! 把她作成了有史以来“死”得最耻辱的公主! “算了,这都是小事。” 成雪融顺了口气,咬牙切齿说出这句和她表情非常不符的话。 “重点是,”成雪融还在深深地呼吸,努力顺着气。 “重点是,本公主这么拼死拼活地在西南干大事儿,那个不要脸小妖怪、神经病西贝货,她一句话就把西南百姓和本公主都放到两个对立面了,是不是?” 琼英太长公主的死讯传回朝廷,这是让太皇太后郭氏、皇太后梁氏怎么弄呢? 往大了说,这是整个西南的事,往小了说,起码朝廷也得派人来侦查、缉凶,不在西南搅出点动静,大成的脸面都兜不住。 要是琼英太长公主的未来夫婿周莫再发一回神经病,打着为太长公主报仇的名号再一次搅风搅雨,朝廷哪里还护得住西南百姓? “她们真的不懂朝政吗?”成雪融很哀怨地看着乔佚。 “怎么我觉得你师娘、你师姐每次往湖面上扔的那个石块,落水的地方都那么紧要,每次都能荡起那么大的波浪呢?” 乔佚:“……” 殿下你说得对,但她们懂不懂朝政,那也都跟微臣没关系啊。 乔佚表示很冤枉。 “我没有师娘,也没有师姐。”最终,乔佚冷着脸只说了这么一句。 哦,对,差点忘了,她们是无双的杀母仇人,还害了无双的师父,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把她们往乔佚亲朋好友谱上凑。 成雪融忙应了声,“我错了。” 又问金银花:“那小侯爷获了什么罪?” 从头到尾没听到送亲大使镇北侯只言片语,那看来一个护送不力的罪名是逃不过了。 轻也得杀头,重嘛,那就真不好说了,削爵、革职、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但对此,金银花只有摇头,“没听说。” “没听说,正好。此处可有朝廷援军的部将,领我去见见。” “有的。” 金银花转头要给乔佚领路,让乔佚拦住了,“你伺候你家主子吧,我自己去。” “等等,无双!你是有什么打算?” 她成雪融算是折进去了,可既然没提到镇北侯,说不定镇北侯那儿还能补救,她就想问问乔佚打算用什么借口。 “西南战事吃紧,元荈府爆发瘟疫,镇北侯一马当先参战围城、控制瘟疫,但不幸感染瘟疫,死在了元荈府,尸首已经火化了。” 一马当先这个词用得极好! 生生地就把作为送亲大使的镇北侯擅离职守、撇下太长公主不管的罪名,给说成了大国为重、大义为要的高尚领悟,完了再来一个以身殉国的壮烈下场,三言两语之间,给镇北侯立了个大功。 功过能相抵,再加上镇北侯人都死了,身后的责难再怎么样都不会太重。 成雪融对乔佚点头,忽然间又有点伤感了,“就这样,我和你都死了。” 乔佚抬手想摸摸她的头,想起金银花还在一边,抬了一半的手于是又放了下去。 顿了顿,才对她说:“你说的,以后,我们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想去哪去哪、想吃啥吃啥。” 虽然是随口说来宽慰外人的话,但仔细想想,和激活了一项又一项可爱属性的驸马在一起,或许那样的生活是真不错。 但前提是,她得有那个命! 寿命的命! 成雪融喘了个大气,“那你快去吧。眼下还是去见族长大人、找竹桐山上那一线生机要紧,其他的都先别管了。” “嗯。” . 乔佚出门,跟着领路的小兵去了,金银花准备着伺候成雪融沐浴。 在古代,尤其是行军打战的时候、在荒郊野岭安营扎寨的时候,一个女子要想洗个热水澡,可绝对是件繁琐的大事。 往日里,这事没那么难时,都是金银花、夏枯草两人一起张罗的; 如今这事的难度上去了,还只剩金银花一个人应对,成雪融瞬间良心发现,觉得金银花太辛苦了。 她起身去想帮帮金银花,金银花哪敢哟; 实在架不住她的热情了,就按着她坐在一边,向她提条件,“这些事儿就是琐碎,不难的,主子您要真想帮忙,不如就坐这儿陪我说说话、给我解解闷。” 说话、解闷这事儿,相对来说还真是成雪融的强项。 于是成雪融坐下了,第一句就问:“夏枯草在哪呢?” “北城门。” “北城门?” 成雪融真有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说,北城门是黄智可守着的吗?都有那么专业的一个领导在那守着呢,夏枯草去凑什么热闹?” 这话,让金银花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顿。 ------题外话------ 就这样,老娘单机完本了。以后每天万字贴上去,完本了事。一会儿见。 第235章 夏枯草cp黄智可??? “夏枯草在那,并不是为了围城。”金银花这样说; 说完了,大概是怕成雪融怪罪,又解释了一句:“现在咱兵马多了,火药也有了,不缺围城的人,也不靠我们造火药,其实我和夏枯草守在哪儿,意义都不大。” 然而,这话刚说完,她又心虚了。 要不是自己守在这儿,主子和小侯爷还不知道要在矮墙后躲多久呢。 “那个,主子我的意思是……” “没事,你不用解释。”成雪融拦住了金银花,眼神暖融融地,带着点宽慰。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夏枯草的忠心,不管是对小侯爷的、对我的,还是对大成的、对西南的。” 金银花神色缓了些。 “当然,对你也是。” 金银花展颜一笑。 但成雪融却没法对着金银花笑下去。 是,她是没怀疑金银花、夏枯草的忠心,但她对金银花、夏枯草的这种“忠心”,本身就是持怀疑态度。 在她心中,值得一个人付出这种“忠心”的,除了国家、民族外,应当是此人本身,至于旁人,公主、侯爷也好,新主、旧主也罢,都不值得。 但这话,她没法说。 她明白历史自有历史的脚步,她从未敢妄想改变这个强调地位尊卑的世界。 什么天赋人权? 什么自由平等? 不能说。 她不能说封建等级制度是万恶的,不能说我们该站起来推翻地主、推翻官府,不能说让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皇帝这种生物。 她只能试着换一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和夏枯草之间的主仆情缘,应该是快要结束了。” 金银花愣住。 “我快死了嘛。”成雪融两手一摊,“就算我没死,那以后我要和无双去二人世界、浪迹天涯,难道你也要跟着?” 金银花理所当然想点头的,但想想小侯爷那张万年不化冰块脸,她又不敢了。 只好说:“主子放心,您贵人天佑,一定能活九千岁。” “那我就成老妖怪了。”成雪融哈哈大笑,“对了,刚才你说夏枯草在北城门,她到底在北城门做什么呀?” 金银花手里的动作又一次顿了顿。 得了,话题又绕回来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给夏枯草点了一排蜡。 “她在北城门,给黄智可……哦不,是给长生娘,做饭。” 听到长生这个名字,成雪融眼神也黯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她很快就把情绪调整了过来。 很奇怪地问金银花,“没毛病啊,黄智可的母亲,不就是长生娘吗?你改口做什么?” 金银花低着头没吭声。 然后,成雪融很诡异地,竟然懂了。 “哦,你原本想说的是,夏枯草留在北城门,是为了给黄智可做饭来着?” “因为黄智可侍奉长生娘,夏枯草给黄智可做饭的时候,就顺便把长生娘那一份给做了?” “所以,你后来改口说长生娘,其实是给黄智可……和夏枯草之间的恋情打掩护?” 金银花始终低着头没吭声。 成雪融惊讶过后,欢喜得跳起。 “这是多好的事儿啊,干嘛怕我知道?可以啊这两人,瞒我瞒得这么紧!” “夏枯草瞒没您。”金银花小小声地解释。 “她和黄参将之间也没什么恋情。就是长生去了,长生娘很难过,主子您就叫夏枯草给您做饭的时候顺便给长生娘做一份,长生娘又是住在黄参将家里,这一来二去的,夏枯草就顺带地对黄参将也上心了。” 所以,金银花的意思是,夏枯草和黄智可之间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那,等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她可就算媒人婆咯? 成雪融想到媒人婆这一点,立刻兴奋了,赶紧地叫金银花,“好了好了啥也别说了你帮我给夏枯草带句话。” “主子您说。”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你叫夏枯草没事的时候想想我和无双,无双是怎么被我扑倒的,她就该也那么去扑黄智可!” 金银花:“……” 主子您是世间奇女子,主子我们都不敢跟您比。 当然,她嘴上是应好的。 然后又听见成雪融十分向往、又有些伤感地念叨:“不知道他们啥时候办喜事呢?啊,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喝到他们的喜酒呢?” 那啥,主子啊,他们那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可这么一句腹诽之后,金银花心里也有了淡淡的伤感。 听十五说的,竹桐山那地方更像个禁地,族长大人既然只说了要请小侯爷和主子过去,眼下主子又说和自己的主仆情缘将尽,那想必自己和夏枯草都没机会能跟着去了。 只盼着主子这一趟竹桐山之行能有收获。 当然,等主子解了毒、解了蛊下山来,和小侯爷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去了,夏枯草又有了归宿,那时又只剩自己孤家寡人了。 金银花轻轻叹了口气。 成雪融已经将金银花的落寞尽收眼底。 “我说,金银花啊,你就没想像夏枯草那样找个良人、相伴一生?” 金银花心底里不管什么忧伤即刻散去。 因为成雪融的思维跳跃得她有点受不住。 “主子啊,”她抹了额角的汗,苦头婆心地解释,“夏枯草那事儿真还没定,您以后见着夏枯草要想起问她,可千万别说是从我这儿知道的。至于我嘛,夏枯草都还没定呢,我不急。” “我不是催你,等你姻缘到了,你自己就心急。” “……额。” “我是想问你,你还记得我让你运到西北去的那个棺材吗?” “……嗯?” “就那个,在百里堡西堂趁火打劫劫出来的那个,装着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的那个呢。” “……记得。” “我交代你啊,要是夏枯草办喜事的时候我没能到,你就从那儿挑些夏枯草喜欢的金银首饰,风风光光地把她送上花轿。” “……” “当然,以后你要找着良人了、要办喜事了,你也一样的,喜欢什么要什么,自己从那儿取。” “……” “再有剩的……” “再有剩的,当然是给主子您留着了。” 金银花打断成雪融的“遗言”,这样帮她安排,“您还要和小侯爷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呢,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钱财开道?剩下的那些当然是给主子您留着了。” 成雪融听了挑眉,对她粲然一笑。 “对,还要和无双浪迹天涯呢,那么多地方我没去过、那么多东西我没吃过,本公主当然得活得久久的,玩转这异世大陆!” . 人说战斗澡、战斗澡,这个说法真心不错,成雪融觉得,今夜这个澡洗得,跟之前打的战也没啥区别了,够折腾的。 等她洗了澡,金银花收拾了东西出去,乔佚进来了,沾了一身的寒露。 “等很久了吧?”成雪融有点不好意思。 乔佚只说:“秋夜荒郊,一点寒露正常的。” “那我们睡吧。”成雪融打了个哈欠,拉着乔佚来躺下。 问他,“是不是天亮就出发?” 乔佚侧头去看她,她已经困得双眼都睁不开了,小猫儿一样窝在他身边。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双颊,触感却比他沾着寒霜的指尖温热几分。 她闭着眼笑了,声音听来倒清醒了点。 “怎么样,暖和吧?金银花给我烧了热水,满满一大桶呢。” “嗯。”半晌,乔佚才应了她。 状作随意地握住她手,对她说:“快睡吧,我也困了。” “我问你问题你还没答呢,我们是不是明天一早就出发去竹桐山?” “午后吧。十五在南城门,刚派了人连夜出发去请他,等他来了我们再走。” “叫他来做什么?” “来给你看看身体,再带我们上竹桐山。” “不用吧,还是控制瘟疫重要点,反正我身体就这样了,没啥好看的,还有上竹桐山的路,我们也都知道,不用他带。” “还有什祭司,和昂、相、格三位。” “够吗?不要紧吗?” “放心,睡吧。” “哦。” 有了驸马可以依靠,成雪融再不肯用脑了,放心地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她呼吸变得均匀,乔佚也开始了前一夜的功课,逆行气息,催生出阴寒内力渡到她体内压制红蔓蛇毒。 . 乌伽什比预期中来得更早。 金银花摇醒了成雪融,告诉她十五已经来了、正要给她号脉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现在什么时辰?无双呢?” “小侯爷正在外头跟十五说话。辰时快过了,主子也该起来用点早饭。” “那就起吧。” 成雪融坐起,薄棉的被单顺着她肩头滑落,她感觉到一股寒意,条件反射地就又躺了下去。 金银花忙拿出大氅来给成雪融披上,成雪融哈着气感叹,“太好了,西南的夏天终于结束了。” 但紧跟在西南夏天之后的,并不是所谓冬天。 都说“秋雨冬雪”,其实西南这儿一年只有夏秋两季。 金银花这样对成雪融说:“其实还好,只是早晚有些清凉。” “所以,严格来说,西南这地儿也不大适合我住。” 成雪融下了地往外走去。 “寒蚕蛊喜欢冷,在北阴山那次它多兴奋,差点把我给冻死了。” 她掀开门帘,看到乔佚和乌伽什。 乌伽什咧嘴笑开了,喊了声阿姐,然后才注意到身侧乔佚一直看着他。 他不明所以,直到乔佚问:“天寒地冻的环境,真的会让寒蚕蛊兴奋?” “当然了,寒蚕蛊是在寒玉棺里养大的,天越冷,它就越有精神。” 乌伽什说完就走进帐篷,一边抓着成雪融的手号脉,一边问她近来吃喝如何、睡眠如何。 成雪融一一答了,想说最近感觉似乎越来越冷了,但想着或是天气由夏入秋的原因,便作罢。 转头就和乌伽什拉起了家常,问他:“你不是在南城门吗,距离不近啊,怎么来得这么快?” 乌伽什挠头笑笑,没回答。 但成雪融能猜得到,南城门距离这儿不近,他肯定是一收到消息,不等天亮就出发,才能这么早就到。 “早到也有好处。”成雪融摸摸肚子,“刚好一起吃早饭。” “嗯。”乌伽什又咧嘴笑了,笑容大大的,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吃完我们就快点回去见族长大人。” 第236章 闯辛园 乌伽什归心似箭,恨不得日夜赶路不停歇,眼一眨就能到达竹桐山。 成雪融作为求医者,反倒不急了。 还有乔佚,明明为了上山求医一事连“命”都不要了,结果真踏上求医的路,他倒提出了昼行夜伏。 乌伽什脸都皱了,成雪融却热烈附和了乔佚的提议。 其实乔佚的顾虑很简单,他就是想找机会给成雪融输送阴寒内力,压制红蔓蛇毒。 而成雪融则是顾虑着乔佚的“伤”还没好透。 为此,她还主动找了乌伽什。 “十五,你能不能给无双把把脉?他之前在昭阳府受了伤,一直没好呢。” “哦。” 当时乔佚正从客栈马厩里牵了马车出来准备出发,就见乌伽什当先向他走来,对他说:“小侯爷,我给你把把脉。” 乔佚没伸手,第一眼看向成雪融; 成雪融立刻答了,“你脸色不好,每天早上醒来都像睡不够一样,尤其是你脸上被揍的好了以后,眼睛下面那一圈黑的更明显。” 她闭着眼摇头,似乎有点不忍直视了,“太丑。” 他丑? 以前不还说他好看来着? 是不是见了那条人模狗样的老狗后,有见识、有比较了? 成雪融怎么也想不到,某人吃醋吃上瘾了,她一句激将的话之后,某人还将她腹诽了好一阵。 乔佚以冷冰冰的眼神拒绝了乌伽什的好意。 当然,他的拒绝并不那么肤浅,仅仅是因为吃醋。 主要是,逆行经脉以致内伤这事儿,不能让成雪融知道。 但他想了想,还是停下来,解释了一句,“这是内伤,我自己运功就好。” 没说为什么会内伤,但走了一趟昭阳府之后就一身的外伤,成雪融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内伤也怪到了周莫头上。 不得不说,某人那一手告黑状的手段,真不是一般的高。 “外伤容易好,这内伤就麻烦了。” 成雪融嘀咕着,果真把罪都归到了周莫头上。 “啊,周……不是,是那条老狗!那条老狗也太可恶了!我诅咒那条狗他每回上茅房都忘记带手纸!” 乌伽什不知道周莫已经让乔佚给说成了狗,兀自捏着下巴在想,狗上茅房的时候要带手纸吗? 啊不,真正的问题是,狗也要上茅房吗? 这个超越物种的深奥问题乌伽什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成雪融在喊,“喂十五,快上车来,要出发啦。” 于是,一行三人再次踏上前往竹桐山的路途。 . 五天后,他们来到了望高县。 “歇一晚上,明天再走。”乔佚道。 “不。”成雪融掀开车帘,看着沐浴在夕照之下的安静小城,神色凝重。 “今天歇一天,后天再走。” “都到这儿了,别歇了,阿姐。”乌伽什近乡情更急,“天还没黑呢,现在回去也不晚。” 这不是晚不晚的问题。 成雪融很坚持,“歇一天。” 乔佚深深看了她一眼,拦了个行人打听,“敢问这位兄台,可知北岩胡同怎么走?” “北岩胡同?”车厢里乌伽什挠头问成雪融,“阿姐,你有没有觉得北岩胡同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成雪融笑笑,没答。 北岩胡同,辛园。 说起来,也是她父皇、母妃的家。 终究还是无双懂她,知道她想了解一些她父皇、母妃的事,想找找她母妃的踪迹。 紧接着,成雪融就想起不对了。 “十五,不是叫你送刘老汉的骨灰来西南吗?” 刘老汉当时只提了一个北岩胡同,并没确切说他家在哪,若要追根溯源,必得从北岩胡同入手。 可为什么他只会觉得北岩胡同这名字熟悉,而想不起这名字和刘老汉的关系呢? “你不是没送吧?” “我送了。”乌伽什低下头,有点羞赧,“不过我忘了送到望高县来,直接跑回寨子里去了……” “……”成雪融有点无语。 然后很快地想起,那时候刚好是她自告奋勇留在了沛宁府当俘虏。 因此乌伽什方寸大乱也是正常。 释然了。 她笑问:“那后来呢?刘老汉的骨灰……是不是族长大人叫你交给族女?” 乌伽什一脸的又惊又讶,“啊,是啊,阿姐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既然能从族长大人对她的不同之上猜测族长大人知道自己是她的孙女,那么,她当然也就相信族长大人知道现在的那位族女大人其实是刘老汉的孙女。 族长大人不会叫族女认祖归宗,但嫡亲祖父的骨灰摆在眼前,族长大人也不至于冷心冷情到叫族女不管不问。 “对了,那个族女,她叫什么名字?” 每次说起都是族女、族女的,偶尔还加个哑巴,怪不好意思的,先问一下名字,也好称呼。 乌伽什却只是对她笑笑,没答。 “怎么,族长大人的名字你不知道,连这从小玩到大的族女叫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们每一任祭司都能知道对应那一任族女,也就是以后的族长的名字,但是我们有族规,我们是不能把知道的那个塔氏名字说给别人听的。” 呵呵,这保密工作做的,够可以啊。 不过,听起来倒和曾经她母妃跟他父皇说的差不多,殊途同归。 “所以,你之所以会不知道族长大人的名字,就是因为你不是族长大人对应那一任的祭司?” “嗯。” “但是你爹知道?” “嗯。” “而你知道的是现在那位族女的名字,只不过不管是谁问,你都不会告诉他?” “嗯。” 那她母妃呢? 她母妃的名字,谁知道? 对应她母妃的那一任祭司,在哪里? 成雪融托腮,毫无头绪望着车厢外。 难道,除了上竹桐山问族长大人外,她就没办法找到她母妃了吗? 可族长大人既然帮她母妃瞒了这么多年,连她父皇死了、她也快要死了,族长大人捎来的话里都没提到她母妃半个字,可见想从族长大人嘴里撬出有关她母妃的事,难比登天。 成雪融叹气。 忽听车驾处乔佚喊:“北岩胡同到了。” “到了?”成雪融虽然一直望着车窗外,但窗外是什么景色其实一点都没入心,直到听到乔佚喊了,这才凝神去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跟她在昭阳府、元荈府看到的胡同都差不多,就是一条长长的、深深的巷子,不是很宽,起码他们的马车驾不进去。 “只能走着进去。”乔佚掀开车帘,示意成雪融、乌伽什下车,“先找到辛园看看,再找个落脚的地方。” “不如,今晚咱就住在辛园里吧?” 想起上次在西北,乔佚带她去白水塘村,在他爹娘的家里住过一晚上,成雪融就提出了这个建议。 乔佚淡淡嗯了一声。 这时候的乌伽什也终于想起来了,一惊一乍喊:“啊,辛园!我想起来了,北岩胡同这里有一座辛园,是刘老汉的儿媳妇春草以前帮工的地方。” 然后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得声音都低了,“我说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呢?我、我竟然没想起来。” 成雪融拍拍他,“走吧,去看看。” 辛园很好找,一座中规中矩的如意门,门上方一张红木牌匾,牌匾上方方正正描着“辛园”两字。 漆皮虽然掉落、破败,但字迹清晰可辨。 “这就是我父皇、母妃的家了。” 成雪融站在如意门下,仰头望着门上牌匾,如是说道。 乔佚还是淡淡嗯了一声。 乌伽什又一惊一乍,“啊?你父皇、不就是你爹?你母妃也就是、你娘?这里是你爹和你娘的、的家?” 怎么会? 这里明明是一位辛姓贵夫人的家。 “我母妃,封号为辛,传言是取自她的姓。” “所以,刘老汉说的那个春草伺候过的辛姓贵夫人,是、是你娘?” “嗯。” 成雪融伸手推门,但门应该从里被上了闩,这一推,门纹丝不动。 她看看两人来高的围墙,问乔佚:“你的伤不要紧吧,能翻得过去吗?” 乔佚淡淡扫了她一眼,然后纵身一跳,站在了围墙上。 乌伽什鼓掌大喊:“啊,小侯爷好厉害。” 成雪融即刻拉了乌伽什一把,“十五你傻啊,我们这是做贼呢,你想把人都引来是不是?” 当然,这话提醒得太晚了,胡同里有几户人家打开门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成雪融抱歉地对他们笑笑,正要开口解释些什么,这些人又把门关上了。 没有呵斥,没有阻拦,也没人说要报官,看起来他们纯粹就是好奇了一下下。 很奇怪。 但再奇怪,成雪融也不觉得意外。 从一开始,跟族长大人有关系的、跟她母妃有关系的,所有一切都透着神秘。 成雪融转过头来说教,“十五,你忘了吗,镇北侯已经‘死’了,你以后不能再叫无双小侯爷了。” “那要叫什么?”乌伽什虚心请教,想起乔佚以前说过的,便问:“是不是要叫‘神仙姐夫’?” “啊?” 成雪融刚被雷得一愣,就听身边响起唰一声,是乔佚从辛园围墙上跳下来了。 “门没闩。院子里有五毒将。” 成雪融脸色微变,已经把乌伽什说的什么诡异称呼都给忘了。 五毒将是见惯了的,驭使五毒将的功夫乌伽什也会,她没有大惊小怪。 令她奇怪的,是门。 “门外没锁,门内没闩,但我推不开门啊。要不,十五你用你百宝袋里的东西试试这门。” “嗯。” 乌伽什走过去,从百宝袋里抓了一把往门上一扔,门没动静;又抓了一把,再扔,门还是没动静。 重复着试了好几次,那破门板还是那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行。不管什么蛊虫,到了这门上都不起作用。” 没想到会吃闭门羹,但这会儿真吃了也没觉得太意外。 她母妃是谁? 姓塔的呀,乌伽什哪里斗得过。 “只能翻围墙进去了,五毒将而已,十五应该可以。” 成雪融看着乔佚,担心的只有一点,“就是得靠你了,你的伤不碍事吧?” “不碍事。”乔佚“左拥右抱”拉着成雪融、乌伽什就跳了上去。 乌伽什“啊、啊、啊”晃了几下才终于站稳,成雪融已经手搭凉棚在那打量着脚下的院子。 “五毒将在哪啊?没见到啊。” 院子里干干净净,连根野草都没有。 “下去就有了。十五,准备好哨子。” 然后,又拉着两人跳下。 果真如乔佚所说,脚一落地,就有无数毒物从四面八方袭来; 纵然有乌伽什吹着五毒将哨,那些毒物仍是围在他们脚边打转,并没有离去。 成雪融和乔佚交换了一个“辛园果然不容易简单”的眼神,都不敢出声打扰乌伽什吹奏哨子。 五毒将哨的哨声不是人耳所能听到的,四下静谧一片,传入耳中的只有各种毒物在脚边跳跃、游行时发出的诡异窸窣声。 成雪融胆子不小,也知道有乌伽什在可保无虞,但看着一地的蛇虫,还是打了个冷颤。 乔佚悄悄搂住她肩膀。 “我没事。”她低声说,顿了顿,还是问乌伽什,“它们不肯走吗?那要不我们走?” 她说的走,不是离开,而是移动。 她指着不远处的正屋大门,意思是叫乌伽什吹着哨子护送他们过去。 乌伽什叼着哨子不能说话,但看着成雪融的双眼骤然一亮,那意思可不要太明显。 盲目的个人崇拜啊,他肯定又在心里感叹着“阿姐你好厉害”。 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成、乔二人紧接着跟上。 各种毒物也跟着他们移动,始终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渐渐地靠近正屋了,借着日暮时分微暗的光线,成雪融看到正屋屋檐下干干净净,别说毒物了,连根草、连片叶子,甚至是一丝灰尘也没有。 “十五,坚持住。”成雪融仿佛看到了新大陆,既是惊讶,也是欢喜,指着屋檐下那一片净地大喊,“快,过去那儿就好了。” 待五毒物包围圈渐渐地切上那一片净地,成雪融一跃跳了过去。 果真没有一只毒物敢跟过去。 只有几粒沙土沾在她鞋底被她带了过去,然而只在眨眼间,就又都不见了。 乌伽什一直注意着成雪融脚下,见到这一幕,双眼猛地睁大。 成雪融只顾着激动,乔佚脸色则有点阴沉。 这里的危险是无法预知的,谁也不知道屋檐下有什么,她竟就那么跳过去,太冒失。 乔佚长腿一迈,紧跟着跳到成雪融身边去。 “别急,任何行动之前,必得眼观四方、耳听八……” 最后一个面字,乔佚没能说出口。 他忽然浑身脱力,软软地往地上栽去。 “无双!”成雪融下意识伸手去扶他,反被他带得往台阶下栽去。 吹着五毒将哨的乌伽什还没从一个惊讶里缓过来,又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意外发生。 他小心脏都快跳停了! 这里的毒物太过强悍,一旦他暂停吹哨,众毒物必然奋起攻击,他不敢松口,好在成、乔二人就滚落在他脚边,刚好就在众毒物的包围圈内。 “无双,你怎么样?” 乔佚微微睁着眼,眼珠子还骨碌碌转着,并没有晕过去,看样子也没遭遇什么痛苦,只是浑身没有力气,也无法开口,软软地任由成雪融抱他在怀里。 但这也够成雪融急的了。 “十五!十五你快来看看,无双这是怎么了?药,你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药?” 乌伽什蹲下来,握着乔佚的手号脉,神情由慌张、到迷惘、再到释然。 然后,他对着成雪融摇摇头。 成雪融都糊涂了。 无双这到底是有没有问题啊? “我、没、事。”乔佚似乎慢慢地恢复了,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发音还有点含糊不清。 成雪融低头来看着乔佚。 乔佚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移动,可见是在努力调节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下成雪融。 “应该是毒。” 成雪融百毒不侵,所以她跳上去没事。 “并不致命,也无需解药,但我可能需要半柱香的时间才能带你们出去。” 确实,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乔佚说话都不含糊了,他确实正在恢复,速度还挺快。 成雪融放下心来,反倒不急着出去了,回头望着紧闭的正屋大门。 “我想进去看看。” 刚好她百毒不侵,刚好她不怕。 “十五,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看看,很快出来。” 成雪融站起来,刚要转身就被乌伽什拽住。 乌伽什无言看着她,对她摇头,眼里有担忧。 “我没事的。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父皇、母后的家。” 这不是谁的家的问题。 辛园里处处是危机,院子里隐匿着保卫的毒物,屋檐下布置有令人脱力的毒,最诡异的是那扇大门,无锁无闩还天生抗蛊。 乌伽什看不懂那门上的机要,心里很不安。 成雪融反倒有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孤勇。 她留下一句“十五你看好无双”,甩开乌伽什的手就跳了过去。 她并没感觉什么异样。 伸手,小心翼翼地落在格扇门上。 四下安静,近乎死寂。 指间微微用力,她推了推门。 并不似围墙外的如意门那般牢固,纹饰繁复的格扇门晃了晃。 她收回手。 但格扇门还在晃着,并且忽然就晃得十分剧烈,发出刺耳的吱呀吱呀声响。 “阿姐!” “雪儿,快回来!” 身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成雪融心道一声,坏了。 乔佚喊她,没什么,可十五喊她,不代表不吹五毒将哨了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所用时间或许还不到一个眨眼间,然后她撤腿就要退。 可哪怕如此,仍是来不及。 四下风起,卷起灰尘阵阵,眼前的格扇门砰一声朝里打开了,一股阴风向她袭来。 她往后栽倒,再次和乔佚滚做一堆。 在乔佚怀里,她打了个冷颤。 她闭着眼,哆哆嗦嗦喊乌伽什,“十五,别……别忘了吹哨子……” “哨子不用吹了,阿姐,你有没有事?” 成雪融慢慢地睁开眼来,发现天色似乎在眨眼间暗了许多,气温也下降了不少,再看看地上,什么蛇啊虫啊,全跑光了。 但她笑不出来。 刚才从屋里吹出来的那阵子巨风邪气得很,她到这会儿还觉得心悸。 乔佚正看着那扇门。 那门还开着,但里边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从门里吹出来的风虽然没刚才的大了,但一阵又一阵的,裹挟着入骨的寒意、瘆人的邪气。 门窗紧闭的屋子,如何能吹出这么多的阴风? 这些阴风一出,满地的毒物就都散了。 如何能不叫人忌惮? 乔佚默运玄功,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身体,希望能带着成雪融、乌伽什尽快离开这里。 乌伽什已经吓得脸都青了,结结巴巴说:“阿、阿姐,你感觉到了吗?风,不知道是东南西北什么风,都、都吹来了。” 感觉到了。 不是什么东南西北风,是阴风、邪风,一股从大开的格扇门内往外吹来,一股从那无锁无闩的如意门往里吹来,最终围着他们三人打转。 三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乌伽什也开始打冷战了,“好冷……天忽然黑了,还有,这风……这风好冷……” “我们快走!” 乔佚终于缓过来劲儿了,一左一右揪起两人,施展轻功就往围墙飞去。 那风始终追随着三人,直至三人跳上围墙,风骤停、天骤亮、压抑在各人心头的沉闷忽然消散。 乌伽什喘了口大气,趴在围墙上,心有余悸。 成雪融还望着脚下的院子,她清楚地见到,就在刚刚,在他们蹿上围墙那一刻,那扇朝里大开的格扇门也砰一声合上了。 若这一幕出现在荧屏上,成雪融会看得面无表情,鬼片一般都这么演的,毫无新意。 可轮到她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了,她终于惊得几乎掉出了眼珠子。 辛园也太、太太太、太诡异了吧? 第237章 辛园有鬼 “无双,你看到了吗?那个门……” 她偏头看向乔佚,却见乔佚唇角染着血迹,深深地呼吸着,听到她喊了,才又拽着她和乌伽什跳下围墙来。 成雪融紧张地问:“是刚才中的毒?” 难怪乔佚带着他们就停在围墙上了,还以为是因为危险解除,想多看看辛园,却原来是他没力气了。 乔佚抹去唇角血迹。 他并不是中毒,但确实是被那毒影响了。 本来就夜夜逆行经脉,伤及五脏六腑,刚才逃离心急,又强行运功激发身体潜能,这是伤上加伤了。 乌伽什帮他把了会儿脉,眉头也皱得厉害,“是脏腑,都伤好久了,小侯爷你怎么没看大夫?” 他伸手到百宝袋里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这是失笑丸,比外边药铺卖的失笑散多了几味止血补血的药,治你这个病刚好。” 乔佚道谢,接过来倒出一颗,就吞了下去。 成雪融紧紧地盯着乔佚。 “什么意思?无双,你受伤很久了,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是内伤。”他深吸一口气,抿唇解释:“百里堡的内家功夫有些奇特,我需要一个同样的习武之人,助我一臂之力,方能疗伤痊愈。” “哦,是这样啊。”成雪融毫不怀疑。 貌似上辈子从影视作品上学到的“武学常识”,差不多也是这个原理。 “那就先回去吧,天也黑了。” 成雪融搀着乔佚往胡同口走,那儿停着他们的马车。 “找家客栈歇一晚上,明天再找人打听一下。” “还要打听?”乌伽什是真真被吓怕了。 “辛园的主人在那儿滞留,她不愿意被外人打扰,所以才设下这么多阻拦,不许我们靠近,阿姐,你还是别再打辛园的主意了。” “我说了,辛园的主人是我娘,我是她女儿,不是外人,我是要找她,不是打扰她。” “不是,十五你刚才说什么?”乔佚忽然顿步,问乌伽什,“你说,“辛园的主人在那儿滞留”,什么意思?” 在辛园里,他们根本没有见到任何人,也没感觉到任何有人生活的痕迹,何以乌伽什就敢说是“辛园的主人在那儿滞留”呢? “你指的是,院子里的那些五毒将,屋檐下的毒,还有……” 还有,那不知道怎么说的诡异的两扇门,诡异的阵阵阴风。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东西是辛园的主人布置的,为的就是不让外人靠近,不让人发现她在那儿?” 乔佚如是问,问完了,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早被乔佚提醒得愣住,抓着乌伽什激动地问:“我娘!她在,她就在屋里!我、我该喊她的,只要我喊了她,跟她相认,她就一定会放我进去、会和我相见,是不是?” 乌伽什顶着成雪融那满含期待的眼神,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这么回答。 呵呵,是啊,怎么可能是呢? 她母妃躲她都躲到这个地步了,要是她真的开口喊母妃,她母妃只有跑得更快。 连小单蠢乌伽什都知道的事儿,她却又是在期待什么呢? “母妃……” 成雪融失魂落魄走向胡同口的马车,钻进车厢,缩在角落里发呆。 父皇说得对,母妃她真的,好狠的心啊。 就算父皇他宠幸了别的女人,伤了她的心,可她还有女儿呢,难道就真没一点儿牵挂吗? 当年刚把她生下来,就留下诀别的十二字血书,一走了之。 如今她父皇死了,她也快要死了,临死之前她来到母妃隐居之处,母妃竟都不肯现身一见。 “无双,”成雪融疲惫地闭了眼,问静静候在她身边的乔佚,“父皇这样地想她,我又这样地找她,但其实,是不是毫无意义?” 乔佚没有说话。 倒是乌伽什隔着车窗,跟她说了一句,“阿姐,你不要伤心,你娘或许也很想现身见你、跟你相认,只是她没有法子。”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娘已经死了,她只是一个魂灵,没法现身见你,当然也没法跟你相认了。” “……什、什么?” “你娘的魂灵就在辛园里,就在那个黑漆漆的屋里。她用了毒、用了蛊,还养了五毒物,她这是留恋尘世,舍不得曾经的家,才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入轮回道的。” 不是的! 她母妃根本没有死,她母妃还活着的! 成雪融趴到车窗上,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乌伽什:“十五你是说,辛园里,有鬼?” 乌伽什点点头,垂下眸子回忆的时候,脸上是还带着点恐惧,但似乎并不太意外。 “这是巫术。” “五毒物我们见到了,毒是小侯爷中了,蛊被我看到了,是最爱干净、会打扫院舍的金蚕蛊。” “阿姐你踏上屋檐下那个台阶时带上去一些沙土,可一眨眼沙土就都不见了。” “至于魂灵,它躲在了屋子里,还留了气息在大门上,那些阴风就是。” 成雪融、乔佚都听得呆住。 “阿姐,我现在相信你娘是我们族的人了,因为她好厉害。她只有魂灵,可她还能用毒、还能用蛊,还有她驭使的五毒物,我还是没法控制,她能力太强了,我不行。” 那是必须的呀,她娘姓啥,塔呀! 还有,再强调一遍,她娘真的没有死,她娘还活着。 那么问题来了。 “十五,如果我告诉你我娘其实还活着,你觉得如何?” 如何? 乌伽什第一反应是不明白成雪融在问什么。 她娘还活着,那是好事啊,问他干什么。 然后想起辛园里的魂灵,终于跳起。 “啊,阿姐!你娘、你娘怎么会驭鬼术?” 如果留在辛园里的那个魂灵不是阿姐的娘亲,那就是阿姐的娘亲养了小鬼在那守着了? “不可能的!只有塔氏后人才能学习巫术,你娘只是我们族的人,你娘甚至不是四大祭司家的人,你娘怎么会巫术呢?” 然而,成雪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无双的爹说,我娘曾在一夜之间把一营兵马变作干尸。这事我问过你的,只是没说是我娘做的而已,那时候你就说,那是巫术,只有族长一脉的人会。” “所以,你娘不可能会啊!” 乌伽什坚持着,就是不往她娘是谁那个方向想。 “不会的,族长大人不会违背族规的,族长大人不会把不可外传的巫术传给外人的……” 成雪融和乔佚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小单蠢乌伽什猜不出真相了。 “别想了,先走吧。” . 在他们离开后,从另一个胡同口又走来一行人。 是母女二人,带着三个丫鬟、两个家丁,看样子是有钱人。 正是陶氏母女、戴氏父子及丹凤、采薇、采蘋三人。 “这里就是辛园了?”陶新月站在如意门下,仰头望着门匾,问。 “正是。”做老仆打扮的戴充应。 “真是没想到,当年那个哑巴老汉还跟夫人的仇家有这样的联系。” “此乃天助!”百里云帆勾唇,眼神得意且冷漠。 陶新月却只是看着“辛园”两字发愣。 百里云帆催促:“娘,还等什么?我们快进去!” “不可莽撞。”陶新月音量不高,但威严十足。 “这是辛桑塔的住处,绝对没那么容易,就算是开了门请我们进,我们也不能进。” 百里云帆:“那我们紧赶慢赶地赶到望高县来打听这破园子做什么?” 戴充:“夫人,你许我儿续经接脉的神药到底何在?我们什么时候去取药?” “你们都别急。我说了,那灵药在竹桐山祭台之上,祭台开启的时间是九月十五,还远着呢。趁着这时间,我们多走一走、看一看,知己知彼,才有胜算。” 知己,是真知己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多大势力,陶新月一清二楚。 可这知彼…… 仡濮族本就神秘,再摊上那个做人做事完全不管祖宗法度的辛桑塔,她真不知道对方到底做了什么、打算做什么、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她手里攥着的,只有《赤溪志异》下半册的消息,还有算定了辛桑塔对成雪融的回护。 “你们只想着上山取药,却不知道那山有多难上,别忘了,那可是被一整个仡濮族守护着的竹桐山。” “那娘,我们上去拿到东西后要如何脱身?” 陶新月轻拍百里云帆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说。 戴充却追问:“是啊,寻常高山都是上去容易下来难,既然这竹桐山连上去都不容易,下来时岂不更难?不知夫人可有脱身妙计?” 对于陶新月和百里云帆之间的眉来眼去,他很不满意,他们明明是合作者,可陶新月不坦诚,这让戴充脸色很差。 但戴充能稳住、能忍住,戴充的儿子戴启展却忍不住。 他原是风度翩翩的西堂公子,可如今呢? 飘逸的白衣换成了素色的布衣,昂贵的折扇换成了拄地的拐杖,他从主子沦落为跟班,还是一个手脚筋被断了的残疾跟班! 如果说正常人百里云帆在鎏京只因各方咒骂、逼迫、压力就变得性情暴躁易怒的话,那原本就为人骄矜、性情暴躁易怒的戴启展在经历了跌落谷底、身负残疾的打击后,他已经疯了。 他跳出来,没有受伤的左手伸直了指着陶新月,疯癫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你这个蛇蝎妇人!你利用了我爹,现在还利用我?哼哼,什么竹桐山上有神药,什么能给我续筋接脉,你要是敢骗我,我杀了你,杀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几人都见惯了,默然不语,唯有戴充摩挲着儿子的背心,帮他顺气,安抚着他的情绪。 “展儿莫气,展儿放心,爹爹一定为你拿到竹桐山上那样神物,一定治好你的手筋脚筋……” 说到他那断了的手筋脚筋,那就必然让他想到断他手筋脚筋的成雪融; 想起成雪融,那就必然让他想到乔佚。 然后,又令他生起另一种气。 他推开正帮他顺气的戴充,破口大骂。 “都怪你!” “你看上我娘,那你娶了我娘也就是了,管那个姓乔的野种做什么?” “生儿子这事你又不是不会,你不是把我生出来了吗,留着那个姓乔的野种做什么?等着他给你送终啊?” 戴充默默承受着儿子的冤枉和怒骂,什么都没有说。 知悉内情的陶新月眼含嘲讽看着这一切,也是一声不吭。 戴充害怕乔佚寻仇,希望自己的儿子哪怕对上乔佚了还能保住一条命,因此始终没有把实情告诉戴启展。 陶新月也答应了戴充不会主动说破这一切,这是他二人合作的前提之一。 戴启展说的对,陶新月以“我为你取来竹桐山上那一个能续筋接脉的神药”为交换条件,换戴氏父子随她母女一同上山,打的正是要利用乔佚对戴氏父子残存情义的主意。 在这一点上,她太了解乔佚了,白士兰留下的“遗言”,是他解不开的心结,是他绕不过去的弱点。 抓住对方的弱点,对仗时赢面才大。 这么一想,陶新月对这趟竹桐山之行又多了几分信心。 率先转身,一边走出胡同,一边吩咐丹凤、采薇、采蘋。 “我和阿允先回客栈,你们到各处去,打听一下辛园的事。” 第238章 打听辛园 当晚,宿在客栈。 成雪融始终记挂着她母妃,一整晚翻来覆去尽做些记不住的梦,睡得不好,一大早地就醒了。 乔佚也警醒,她一动,他就睁眼,但成雪融看他脸色似乎比前一日更差了,忙又躺回去,搂着他。 “天才刚亮,再睡一会儿吧。” 他再次闭上眼,嗯了一声。 成雪融轻轻叹气,“无双,你说咱该上哪去找个跟你一样有内力的人来帮你疗伤呢?” 江离不在这,当归不在这,还能找谁呢?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江离和当归怎么样了?” 乔佚没接话,心里正想着自己的伤。 他要伤愈,其实并不需要谁来助他一臂之力,只要停了每夜逆行经脉,休养数日也就行了。 可成雪融体内阴寒之气实在微弱,要他不帮她加持,他自己都不允许。 好在,都已经来到望高县了,很快就能见到族长大人了。 他相信,族长大人会有办法的。 “还是起吧,尽早打听你娘的事。” 早点打听完了,早点上竹桐山去。 . 因着前一日他们已在“众目睽睽之下”闯了辛园,这趟打听他们迂回了一下,先坐马车出城,易了容后再绕回来。 绕回来时是半上午,三人扮装姐弟、老仆,风尘仆仆地,说是要来寻一户姓刘的远亲。 “元荈?啊,元荈现在不行了,到处都是兵啊,城里是周尧的兵,城外是大成的兵,我们姐弟一出城,就再进不去了……” “什么亲?额,我也不大记得是什么亲了,总之是族亲,大家都姓刘嘛……” “叫什么?我爹没说名字啊,就说了刘老汉,一家子天聋地哑的……” 成雪融穿着农家布衣,把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抹得又黑又粗,拉着腼腆不敢抬头看人的弟弟十五,在大街上打听她同姓的族亲。 八卦是人类的本性,不但有本地居民,就连逃亡、避难的流民也都停了,很快就在成雪融三人周围聚了一堆人。 这一堆人中,有几双眼睛特别亮,但却并没上前,反而悄悄地站到了人群的外围去。 正是陶氏母女、戴氏父子、及丫鬟三人。 人群中已经有人站出来了,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我知道了,你要找的就是那个刘老汉了,有姓无名的。” 这打听,好容易啊。 成雪融和百姓、流民们一起望过去。 然后,就有很多声音陆续响起,七嘴八舌介绍起了刘老汉一家的情况。 “嘿嘿,说起北岩胡同那个刘老汉啊,也是够可怜的,往上数八代,祖宗们个个不是聋就是哑,还有的又聋又哑,真晦气!” “哪里晦气,老刘家那个家主不是从没嫌弃过他们吗?一家子吃穿用住全包了,一个月还给半吊钱,攒下来能顶上地主了。” “也是,尤其是那刘老汉还有个儿子,叫噀玉的,不但能说会道的,还长得很俊。” “后来还讨了个俏媳妇儿,跟着在辛园里打扫庭院,没多久就怀上身孕了,肚子尖尖的,得是个大胖孙子!” “唉,就是可惜了,老刘家啊就没那个命,这眼看着好起来了,谁知道一夜之间就都死了呢。” “怕是跟着那户仡濮族辛姓家主跟久了,染上他们的霉运了。你们没听说吗,就是从辛园里开始的,先是十二岁的小姐失踪,然后那老爷、少爷、少奶奶、小少爷,一夜之间全死光了!” “听说了听说了,辛园死绝的第二天,刘老汉一家就遭殃了呀!” “唉,这算一算,都六年了……” 陶氏、戴氏一行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和十九年前所发生的事实不一样? 成雪融也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这不是她被周莫软禁着的时候,通过乌伽什的蛇传信给乔佚,叫乔佚想办法在望高县散布的有关她“身世”的信息吗? 难道她千辛万苦、乔装打扮地到望高县来,就打听到这么一些由她瞎编的故事? 这些乡亲,是族长大人安排的托儿吧? “不是、不是,各位乡亲,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六年?怎么会才六年呢?我爹说过,刘老汉辈分小岁数大,他年纪够给我们姐弟俩当爷爷了,他孙儿大概才跟我们差不多年纪。” 众乡亲们闭口不言,都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狠狠心,决定再透露一个大消息。 “我记得很清楚,我娘怀着我弟弟时,好像传来消息说刘老汉家要添丁了,但不久又说刘老汉的儿子不大好,像是生了什么病,之后我们两家就失去联系了。” “我弟弟今年刚满十八,刘老汉的孙儿该也有十八九岁才对。你们说的那一户倒霉人家,绝对不是我们姐弟要找的亲戚。” 众托儿面面相觑。 忽然,其中一个抽旱烟的小老头沉沉开口了,“大姑娘,我们没骗你,你要找的亲戚,真就叫刘老汉。你啊,来晚了,刘老汉一家真的死绝了。” “不,不可能!”成雪融这才摆出一早就准备好的惊讶、悲痛表情。 “真的,十九年前,刘老汉家走了霉运。先是他儿子噀玉病死了,然后刘老汉失踪了,他老伴儿、他儿媳妇都被人杀了,连春草生下的那个棺材子,后来也都……唉!” “棺材子?”成雪融惊呼。 民间会将母体死亡后诞下的婴儿称为棺材子,这说明,春草当时真的生下了胎儿。 可原来,她生的是个儿子,不是女儿吗? “严格来说,是棺材囡。”小老头抽了口旱烟,半眯着眼,适时地解答了成雪融的疑问,“刘老汉断后了啊,春草拼死生下来的竟然是个女娃……” “那女娃呢?既然有亲,还一样的都是可怜人,该把她找出来认认亲,以后常来往、多扶持,才是。”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小老头把旱烟枪倒扣着,在地上磕了磕,磕出烟斗里的烟灰后,他叹了口气。 “你们有心,刘老汉也欣慰了。是刘老汉没福气,刘老汉那个哑巴孙女啊,这家一口粥水那家一口奶的,养到第二年三月,刚会翻身的时候,让山上的老虎狗给叼走了。” “叼、叼走了?” 成雪融继续保持惊讶。 心想,果然啊,所以信息都对上了。 哑巴,次年三月,失踪。 她是被在鎏京产女、而后逃离回乡的辛贵妃给抱到竹桐山去当哑巴族女了。 “那,你们刚才说的辛园呢?那些是真的假的?” 这帮托儿又一次面面相觑。 那小老头反问:“大姑娘,你不是来找刘老汉的吗?知道了、找到了就算了,问辛园做什么?” 成雪融忽然昂首挺胸,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质问众人:“我亲戚一家是不是真让那姓辛的仡濮族人给害了的?要真的是被那异族人害死的,我得去找他们要个说法啊,是不是?” 小老头这才笑了,虽然突兀,但确实带有几分放松,问成雪融,“大姑娘唉,你年纪不大,咋地气性这么大呢?” 成雪融哼一声,拉着弟弟和仆人就要走。 “你们不肯说,那我就自己去问!北岩胡同是吧,辛园是吧,我自己找去!” “唉,大姑娘别去,别去啊。辛园那地儿邪门得很,你们别去,昨天有伙人高来高去地闯了,也没讨着好。” 小老头嘴里的“有伙人”,自然就是眼前这双姐弟兼老仆。 但小老头没看破,成雪融也没说破,冷哼着,拉着弟弟坚持要走。 “唉,我也不瞒你们,其实辛园啊,也没人了。” 成雪融这才顿步。 “辛园里原本只住着一位小姐,后来招了个夫婿。哟,不得了,那气派……啧啧,肯定是个大人物。” 成雪融心想,那当然了,那可是我父皇,堂堂一国帝王,天底下最大最大的人物了。 她暗暗得意,隐在她身后重重百姓中的陶氏、戴氏等人眸色也各有异。 那大人物,就是成淮帝。 成淮帝的龙威他们都还记得,尤其是戴充、戴启展,几乎死在成淮帝手里,最终成淮帝又被他们给杀了,他们是又怕又心虚。 “那一对夫妻啊,神秘,叫人看不透。” “尤其是辛园那位小姐,也不知是从哪来的,一来就买下院子,起了个名儿叫辛园,身边也没人贴身伺候,只有一个小娘子,偶尔送些食材过去,但院子里却总是干干净净的,可神奇了。” 在听乌伽什说过金蚕蛊之后,成雪融已经不会觉得惊奇了。 能保持院子干干净净的,那不就是她母妃养了金蚕蛊嘛。 她倒是对那个伺候过她母妃的小娘子很感兴趣。 “那个小娘子就是我家亲戚了,叫春草的?” “不是。春草是那小姐招了婿、做了夫人之后才请来管着厨房院舍的,那个小娘子……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娘子是打哪儿来的,只知道她隔个一天两天的就会出现在辛园里,有一次恍惚听到辛园那位小姐喊她,好像是喊的阿软还是阿婉,听不大清,直到那辛小姐变成了辛夫人,那小娘子才再没出现过。” 阿阮! 前日闯了辛园心虚着、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的乌伽什猛然抬眸。 他说,阿阮。 难道是他娘,阮嬷嬷? 乌伽什澄净双眼中有惊有喜更有不可置信,看向成雪融,还未开口,就让成雪融给拽住。 成雪融拍拍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问,乌伽什会意,又低下头了。 “当年小老儿可看不起辛园里那位小姐了,可现在再想想,倒觉得像她那样的也不赖,活得自由自在,也是快乐。” 这可是关于她母妃的“第一手资料”啊! 成雪融内心激动极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哦,怎么个不赖法?” “不说了嘛,自在啊。在街上看到个俊后生,心里欢喜了,就上去搭话,也不避讳,当天就把人请到辛园去小住。别说三媒六聘了,连张婚书都没有,就又是雇下人、又是买家具的,跟人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 “那俊后生也是有趣,不但没说是娶是纳的问题,住了一段时间,竟说要回家去。那辛小姐……哦,那时候春草已经在辛园里帮工了,春草喊她夫人。” “那辛夫人也没拦着,就叫了春草去请媒婆,说是要招婿,把那俊后生急的哟,火急火燎地拉着她在辛园里就拜了天地。” 小老头说着摇头失笑,“这一对夫妻啊,真有意思。” 是有意思,这一段往事,她听她父皇说起过。 她问:“那后来呢,辛园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啊……”小老头眯眼望着天际,慢吞吞抽了口旱烟,神情怅然。 “后来,辛园就没人了。先是那辛夫人招的夫婿离开了,不久那夫人也走了……再不久刘老汉家的噀玉就病了,之后……” 年迈的老人遍历世事,在瑟瑟秋风中说起过去的悲欢离合,总是格外有感触,他一再地叹气。 “刘老汉一家绝后了,辛园那对夫妻也没见回来过,都快二十年了,说不定啊都让牛头马面给约去咯……” 后边,就再问不出什么了,成雪融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老仆,黯然失神走出了望高县。 . “我们跟上去!” 百里云帆拉着她娘的手,眼神焦急看着成雪融等人离开的方向。 “她就是成雪融!我要杀了她!” 跟百里云帆一样心急的还有戴启展,他拉着他爹的袖子低吼:“看到了吗?那就是断了我手筋脚筋的凶手!你去,去把她杀了,把她五马分尸,把她凌迟处死!” 戴充安抚着戴启展。 陶新月也将女儿拦住。 “她是成雪融,没错,但她并不是一个人。如我猜的不错,她身边那两个,一个是乔佚,一个是跟在她身边保护她的那个小祭司。” “是乔、乔佚……” 说到乔佚,几人心思各异。 同为百里堡的人,乔佚的武功有多高,他们知道。 既然有乔佚在,那他们就杀不了成雪融了。 “别靠太近。”采薇、采蘋甚至这样提醒几位主子,“乔佚内力深厚,耳力极好,跟得太近,容易被发现。” 他们眼睁睁看着前方三个身影隐入了密林中。 第239章 到达竹桐山 在无人的山林找到马车,钻上去,成雪融有些回不了神。 乌伽什也在发愣。 “阿姐,原来我娘和你娘是认识的,我娘是你娘的丫鬟,是不是?” “好像是。” 要不是,乌伽什的娘阮嬷嬷怎么会到揭了皇榜去给她当乳娘呢? 她刚穿越到这具躯体时,之所以会有那么难受的感觉,说不定还是她母妃弄的,为的就是安排贴身的丫鬟到宫里去照顾。 “十五,你爹是祭司,那你娘呢,你娘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娘的名字里有个阮字,于是就取了来当华族的姓,我爹也就跟着我娘姓了,至于我娘是什么人,族长大人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想起来要问。要不等回去了我问问族长大人?” “不用了。” 问族长大人还不如问阮老板呢。 族长大人的秘密那么多,不管说什么都是说一半不说一半,猜的人脑壳疼,不如到阮老板那儿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套出点什么。 乔佚也是这么想的。 他驱策马车,对发呆的姐弟二人说:“出发。” “这就要离开了吗?” 成雪融掀起车帘,看着平淡无奇的望高县山林景象,心里忽然漫上一阵伤感。 “无双,我还没找到母妃呢,你说母妃她在哪呢?她把阮嬷嬷安排到我身边、照顾我、为我而死,可见她对我不是毫不关心的,可为什么我都快要死了,她却就是不肯出来见见我呢?” 乔佚驾着马车,心思为她的伤感而千回百转。 半晌了,他道:“族长大人对你极好。她必是受了你娘的嘱咐,才会对你诸般照顾。” 想起族长大人,想起这位或许就是自己外祖母的老人,成雪融心头终于漫上暖意。 她笑笑,“虽然族长大人有很多秘密,但从见族长大人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她没有恶意,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很亲近。” “阿姐。”乌伽什忽然问她,“你娘,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乌伽什曾经问过成雪融。 但那时,成雪融自己都不知道她母妃是谁。 如今,却不一样了。 或许,很多事还得从乌伽什身上探知。 成雪融认真地看着乌伽什。 “我娘,大成的辛贵妃,实仡濮族人,名讳辛桑塔,会巫、会蛊、会毒、还会召唤五毒将,如果还活着,今年三十六岁。” 乌伽什早愣住。 在成雪融说她母妃是仡濮族人且名讳“辛桑塔”时,乌伽什就已经愣住。 “三十六岁?……姓塔?……会巫术?……那是、那不是……” 乌伽什喃喃,眼神由惊讶到迷乱,最后又不可置信看着成雪融。 “你、你娘是族长,那、那你就是……就是族女?” 他眼中迷乱之色更甚,抱着头不停地摇晃,“你才姓塔,你才是族女……那阿伊是谁?阿伊塔是谁?” 乌伽什的反应算是在成、乔二人预料之中。 从相信成雪融的话、从而推断出成雪融是族女、最后对那位哑巴族女的真实身份提出质疑,乌伽什的迷惘与混乱合情合理。 从这里,成、乔二人还多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哑巴族女的名字,叫阿伊塔。 . 乌伽什似乎很难接受“阿伊塔不是塔氏后人、成雪融才是”这个事实。 从望高县一路往竹桐山走,他就一直蜷在车厢角落里不说话,埋着头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就见他好几次吸着鼻子擦眼泪。 爱哭特质再一次被他完美诠释。 成雪融、乔佚面面相觑,很默契地都觉得该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于是,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直至马车来到仡濮寨寨门前,乌伽什等不及乔佚勒马就跳了下去,也不管有没有撞到人,低着头就往高脚楼跑去。 成雪融紧跟着从车厢下来,嘴里喊着“十五”,也要进寨子,被人拦住了。 “姑娘叫什么名字?” 力青昂还是那一身极有仡濮族特色的打扮,笑容亲切看着成雪融,但问出的话却叫成雪融皱了眉头。 成雪融疑惑地摸了把脸,心想,今天我扮村姑时的易容没擦干净吗? 不可能啊,她帮无双弄、无双帮她和十五弄,都弄得干干净净的,她非常确定,现在她顶着的就是她成雪融本尊的脸,遮去了刺字而已。 “昂大叔,是我呀,您忘啦?” 乔佚也跳下车驾来了,站在力青昂面前行了个晚辈礼。 力青昂惶恐回礼,喊了声,“镇北侯爷。” 世人为了区分老少两代镇北侯,都是管乔佚叫“小侯爷”的,但力青昂隐居深山、不知世事,喊乔佚一声“镇北侯爷”,也没什么好奇怪。 怪的是…… “昂大叔啊,您都认得无双了,怎么就认不得我呢?上次就是无双带着我来求医,在这儿遇见您的,您还说是族长大人叫您在这儿候着我的呢。” “这次也是族长大人叫我在这儿候着你的,族长大人还交代了,放你进寨子之前,要先问问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阿傩。”乔佚帮成雪融答了,“她是仡濮族流落在外的孤女,姓辛,名阿傩,意为长寿。” 力青昂终于满意地点头。 成雪融恍然大悟。 是了,族长大人要她答应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踏足竹桐山,便不许以大成公主身份自居”。 所以,族长大人派了力青昂在这里候着,就是为了提醒她,她已经不再是公主了。 “公主早死了。”成雪融摆手说:“昂大叔您住在这儿可能没听说,您的儿子乌布在外头就知道,大成朝那个琼英太长公主啊,早死啦,死得透透的,还特别惨!” 力青昂让着成、乔二人往寨子里走,“乌布有写信回来,外头的事我知道一些。公主和镇北侯的‘死’我也听说了,挺可惜的。” “不可惜不可惜,以后我要和无双浪迹天涯,正好借这次机会,算是彻底地隐姓……” “大人物的死和我们这些小民有什么关系?”乔佚忽然开口,打断成雪融。 “我是西域人白无双,她是仡濮族人阿傩辛,华族人的大成朝,和我们没有关系。” “啊,对对对,没有关系。” 成雪融赶忙改口,跟着力青昂踏上了高脚楼,还悄悄地捏了捏乔佚的手,对他感激地笑笑。 乔佚面向力青昂说道:“昂大叔,我们想见一见族长大人,现在方便吗?” “哦,刚才乌伽急急忙忙上去,就是去见族长大人了吧?” 力青昂领着他们在一间高脚楼竹屋里歇下。 “族长大人说了,让你们先住在这里,时机到了,她会见你们的。” “时机?”成雪融脸都皱了。 “不是族长大人叫乌布他们下山去叫我过来,说要见我的吗?怎么我终于来了,她却说要等什么时机呢?连见个面都要等时机,是不是以后上竹桐山还要看黄道吉日?” 力青昂让这话给逗笑了。 乔佚问:“不知道族长大人指的,是什么时机?” “这个我也不知道。族长大人掌握着很多天机,族长大人决定的事我们只管去做,绝不乱猜、也不多问。” 呵呵,跟这帮祭司对话就是这样,说不到三句就能感受到他们对族长大人的盲目崇拜之情。 乔佚解释:“阿傩身中奇蛊奇毒,身体情况十分复杂,在下只是想请族长大人帮阿傩看一看。” “哦,原来姑娘同时中了蛊和毒啊。” 力青昂只知道成雪融身体不好,前次来正是求医,但至于她身体怎么不好,就不知道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成雪融中了蛊、毒的事,惊讶过后又有些恍然。 “中毒那就麻烦了,难怪你们来过一次后这又来了第二次。” 言下之意是,因为《赤溪志异》下半册丢失,就连族长大人也不擅长毒,因此才有了他们二次上山来求医。 力青昂向成雪融伸出手,“姑娘,能不能让我给你诊诊脉?” 成雪融忙送上两只手腕,力青昂目光落在成雪融左手戴着的掌套上。 “咦,这个是……金蚕丝?” “嗯,十五给的。哦,十五就是乌伽什。” 力青昂点头,双手同时搭上成雪融两个脉门,默默诊了一会儿,撤了手才说:“金蚕蛊不好养,养金蚕蛊的就没几个舍得叫它死了去结茧子的,没想到乌伽竟舍得,还攒下来做成了手套送给姑娘。” 这叫成雪融想起了乌伽什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他为了给她做这只掌套,连族女大人送他的金蚕茧都用上了。 闲聊嘛,她张张口,本想说“十五攒的金蚕茧不够还挪用了族女送他的一个”,但很快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醋坛子,忙把念头收了回去。 然后再想想,觉得不说这事儿,好处绝对不止不招惹醋坛子。 她、乌伽什、族女三人之间的故事有点不好说,搬上大银幕的话,能成一出集多角恋、家庭伦理、身世背景、狸猫换族女等等因素的大戏。 族女本是哑的,她再扮个聋子也好,反正她和无双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于是,成雪融不说话了。 力青昂也准备告辞:“二位先休息,我会把姑娘的脉象告诉族长大人的。” 成雪融微笑送客,站在窗前的乔佚忽然转身来问:“对了昂大叔,怎么我两次来,都没在寨子里见到族民?” “镇北侯爷你……” “镇北侯已死,昂大叔既是长辈,叫我无双就行。” “哦,无双……公子,”力青昂从善,顶着乔佚清冷肃然的目光喊了声“无双”,喊完了心里点儿怯,于是加了个公子。 乔佚也点头应了。 力青昂解释:“公子你第一次来时,是族长大人说你们身份尊贵,不能暴露了行踪,叫寨子里的人都躲在屋里不让出来看热闹。” 那次,他是镇北侯、她是公主,他名义上是在西北镇守边关,她名义上则是在鎏京皇宫的凝雨殿里养病。 确实不能暴露行踪,越少人看到他们的真容就越好。 族长大人无所不知,她当得起她的祭司和族人们尊敬、崇拜。 “至于这一次……” 力青昂低头,神色哀伤。 “是族长大人遣散了族人,族长大人说竹桐山将有一场大劫,叫族人下月才能回寨。”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留下成、乔二人,又惊讶、又迷茫。 半晌,成雪融喃喃,“其实,也不奇怪,他们的叛徒后人要回来了,遗迹要合并、门户要清理,一场迟到了近百年的夺位大战终于要开始了,到时候只怕伤及无辜,先遣散族人也有道理。” 乔佚若有所思,忽问:“你觉得这场夺位大战,谁会输、谁会赢?” “这里是族长大人的地盘,而且族长大人多么厉害,神一样的存在啊,怎么会输呢?” “那就是陶氏母女输定了?” “当然!” “输就是死,既然输定、死定,她母女二人巴巴地赶过来做什么?” “……”成雪融被乔佚问得愣住。 “竹桐山祭台上的东西?那两个妖怪不是奔着竹桐山祭台上的东西来的吗,无双,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乔佚摇头。 “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怕就怕,陶氏母女要的这东西,恰好是族长大人说的,你的最后一线生机。” 成雪融睁圆了双眼,看着乔佚。 第240章 十五的情蛊 “听懂了吗,乌伽?叛徒后人必然也觊觎着祭台上的神物,但那神物恰好也是阿傩最后一线生机,你万万不能让叛徒后人把东西抢了去!” 乌伽什失魂落魄,跪在头发花白的六旬老妪面前,努力记住了刚刚听到的本族神物; 半晌了,他才应是。 然后,他抬起脸,用通红的眼看着他自小尊为神明的族长。 “‘阿’是第二十八代塔氏后人的辈分。” “当时您给阿姐取了名字叫‘阿傩’,我们都很惊讶,但看到阿姐她生病,想到阿傩是长寿的意思,就都以为您只是看中它的寓意,才给阿姐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不是。” 族长敛眸,重重目光隐在松弛的眼睑后,看不清情绪,只知道她也正在看着乌伽什。 半晌,她移开目光,落在木地板上,然后才开口,“乌伽,你这是什么意思?” “族长大人,这次离寨,我学会了很多事,也知道了很多事,可是还有很多事我想不明白。” “第一次我知道阿姐的身份时,我把我从小就能梦到阿姐的事告诉了小侯爷,小侯爷很惊讶,他问我,族长大人知道了这个事后不会觉得奇怪吗?还有我,我自己也不觉得奇怪吗?” “我那时候真的一点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奇怪。族长大人您是我们的神,既然你没说这个事奇怪,那这个事就是应该存在。” “可现在我知道了,华族有一句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直到十八岁之后才第一次见到阿姐,可之前那十八年,我为什么能那么清楚地梦见阿姐的脸呢?” 乌伽什仰脸看着族长,殷切地问:“族长大人,您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是巫术,还是种蛊?” 族长没有答,反倒问:“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事不明白?” “我爹和我娘。” “您安排我娘入宫去给阿姐当乳娘,又让我爹留在鎏京给您传递阿姐的信息,可那时候我也刚出生,您不让我离寨,不让我去鎏京,直到我娘死,我竟然都没有见过她,我……” 乌伽什本就红着眼,说话的声音极是沙哑,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族长起身扶起乌伽什,让他坐下,问他:“你心里,怨我?” 乌伽什一直抽抽搭搭哭着,双手捂着脸像是在擦眼泪,没有回答。 “在这件事上,我的本心确实自私,但最终做下这个的,并不只我一个人,你爹你娘是自愿去鎏京的。” “那条件呢?”乌伽什追问。 “阿姐说,‘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她说我娘抛弃我是有苦衷、有筹谋的,说我娘为我做过的事、为我的付出,我终有一天会明白。” “族长大人,您告诉我,我娘为什么不要我?” 族长还是没有答。 她叹气,或是觉得憋闷了,起身走到窗边去,挑起爬满绿植的竹窗。 耳边即刻传来巨大的水流撞击声响,族长仰起脸,眯眼望着悬挂在天边的瀑布。 半晌,她开口:“乌伽,你三句话不离你阿姐,我很欣慰。” 乌伽紧跟过去,“那阿伊呢?” “族长大人,您为什么不和阿姐相认?阿姐才是唯一的塔氏女,可我离寨的时候您叮嘱不许教任何仡濮族的术法给阿姐,这证明您根本没想叫阿姐当族女、当族长,那您是选了阿伊?可、可我也从来没觉得您有好好教养过阿伊啊。” “阿伊,意为‘无忧’。” 族长缓缓开口,“我抚养了她十八年,我对得起给她起的这个名字。” 这话,倒把乌伽什说得愣住。 确实,是这样。 在寨子里跟着族长大人不能离开的那十八年里,他活得无忧无虑,想必族女阿伊塔也是一样。 直到跟着成雪融离了寨子、去到繁华人世,他吃了没吃过的、见了没见过的,感受了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快乐和牵挂,也明白了忧愁和哀伤的滋味。 “而我为阿伊安排的未来,也正是为了她能无忧。” “乌伽,你离开过一次寨子了,也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一次回来之后,将再也不能离开了,以后你要和我一样,永永远远困在这座无形的牢笼里,你会如何?” “什么?”乌伽什愕然看着族长,眼里有慌乱和恐惧。 “不,族长大人您说了让我寸步不离跟着阿姐的,阿姐她喜欢自由,她说这是坐牢,她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 “所以,你也不会愿意。” 这是陈述句,不是反问句。 族长并不是在向乌伽什确认,而是直接说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就算以后你不能再跟着你阿姐了,你也不会愿意留在这里。” “……是。” 族长大人说的是对的。 后一句,说他不会愿意留在这里,是对的。 后一句,说他以后不能再跟着阿姐了,也是对的。 且不说这一关阿姐能不能通过,便是通过了、从此健健康康、能得长命百岁了,她也没打算带上他。 她遣散了金银花、夏枯草,早决定了要和小侯爷浪迹天涯,她身边根本没有他的位子。 乌伽什想到这里,眼周那一片刚褪下去的红又漫了上来。 “既然你不愿意,乌伽,难道你就觉得阿伊会愿意?” “啊?” “隐居竹桐山、与世隔绝,固然能得无忧,但也不会快乐,乌伽,你说对不对?” “……对。” “所以,我为阿伊的安排,是她上半辈子无忧、下半辈子有乐,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 乌伽什真的不知道,连猜都猜不到。 族长的位子不可能没人坐,族长大人既然不叫阿姐坐了,那就肯定是叫阿伊坐,就算阿伊并没有把所有该学的仡濮族术法都学会,还是得坐。 只要坐上族长的位子,她就必须遵从族训,一辈子不得离开仡濮寨。 既然一辈子都不能离开、都在这里坐牢了,她还能有什么快乐? “族长大人,您的意思是,让阿伊的下半辈子跟上半辈子一样,只要无忧,就当是乐?” 乌伽什这话问得,叫族长微有些惊愕。 她始终敛着的双眼有亮了那么一瞬,看着乌伽什,忽然微微笑了。 “乌伽,世间走一趟,你开窍了不少。” 被夸奖开窍的乌伽什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开了窍。 “好,那我就把你不知道、不明白的,告诉你知道、让你明白。” 族长转身来,背倚着掀开的竹窗窗台,如往常一般高深而了然地看着乌伽什; 看着看着,她眼神渐渐涣散、迷惘,顺着窗台,慢慢地坐到了竹地板上。 乌伽什忙去搬了个竹凳来,扶着族长坐好。 可族长又呆了半晌,乌伽什等了很久,还不见族长开口。 往事历历在心头,千头万绪、千言万语,真不知如何说出口。 又半晌,族长才说:“你说起阿伊,阿伊她本来也是个可怜人。她是孤女,又天生哑疾,我把她养在身边,教她寻常术法,也够她……” “族长大人,”好不容易才等到族长开口,乌伽什却在听了一句之后就打断了。 “您不准备把阿伊的身世告诉我吗?” 族长没说话。 “那个骨灰坛子。就是我从百里堡带回来的那个,他叫刘老汉。” “他被囚禁在百里堡当养蛇人,他想回家,阿姐就答应他让他落叶归根,所以他为阿姐挡了箭,死了。” “后来阿姐叫我把他火化,骨灰就装在那个描着翠竹的青花瓷罐里。” “我带了回来,您又叫我交给阿伊去供奉着的。” “那个,其实就是阿伊的祖父。” 瀑布声轰鸣如雷,倚在竹窗边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竹屋另一边走廊上,有细微的啪嗒一声,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那正是他们正在说着的族女阿伊塔。 她听说乌伽什回来了,特意拿了蜜水、点心过来。 却不料,听到了乌伽什的话。 感天而孕、在母胎三年才得呱呱落地的她,哪来的祖父? 她盼着她的娘亲否认,可是没有。 她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娘亲开口,却听她娘亲这样说:“没想到你连阿伊的身世都知道了。” 阿伊塔在走廊外愣住。 竹屋里、竹窗边,族长问乌伽什,“那你阿姐也知道了?” “我没说,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乌伽认为阿傩知或不知这个事,得靠他明说,那就证明这个事不是他们一起发现的,而是乌伽自己猜到。 可既然乌伽都猜到了,那聪明如阿傩者,又岂会猜不到呢? 眨眼之间,族长便已想通了其中关窍。 她微敛的眸中有慌乱闪过,带着极其微弱的窃喜,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乌伽什说:“但我想她可能还不知道,因为她都不激动。” 族长一愣。 然后狠狠闭了眼,半晌睁开,年迈浑浊的眸中已然是一派从容。 “荣兴元年,春,你娘阿阮怀着你,和你爹力其去了鎏京。之后他们一个入宫给公主当了乳娘,一个留在京里传递消息。作为交换,我把你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并且答应了你爹娘,在我百年之后,把族长的位子传给你。” 族长的话十分简省,乌伽什有十万个为什么想细问,可那话的最后一句仿若惊雷,把乌伽什炸得什么都忘了,就大惊失色地抢着问:“什么?族长大人您说什么?您要让我当族长?这……这……” 这什么呢? 直到听到族长亲口说出这句话,乌伽什才终于明白了许多事。 “这就是您说您会让阿伊下辈子有快乐的原因?” “这就是为什么您会把族规中用来约束族女的那一套也用在我身上的原因?” “这就是您从来不肯让我离开寨子的原因?” 族长轻轻地摇头,但乌伽什太过混乱,都已经看不见了。 如果说因为他爹娘的事,他是“有一点”怨恨族长的话; 那族长选定他来做族长因而约束了他十八年的自由这事,令他“有很多点”怨恨族长。 连带着他爹娘,都在他怨恨的范围内。 “这就是他们的父母之爱?叫我去坐一辈子的牢,就是他们为我计的深远?” 不,他宁愿不当什么祭司,不当什么族长! 他就想像小侯爷那样,游历江湖学得一身好本领,见识广博脑子也灵活; 这样当阿姐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也能抱起阿姐飞得好远; 当阿姐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不会总是像听懂了又像没听懂一样; 阿姐也会用崇拜的目光看他,而不是总拿他当小孩子来哄。 “还有族长大人,你!” 从“您”,到“你”,乌伽什悲愤可想而知。 “你已经收养了阿伊,可又和我爹娘一起做下这个决定,你有没有想过,那阿伊怎么办?” “她虽然从祖上开始就是聋哑,她的爹爹噀玉也因为气运混乱所以活不久,可她还有祖父、祖母,还有娘亲,哪怕她也有哑疾,可那并不致命,更重要的是,她一家人不应该死。” “要不是那个叛徒找到她祖父、骗了她祖父,她怎么会变成孤女?” “是我们啊,是我们族的夺位纠纷害死了她一家人,我们仡濮族对不起她!” “你身为族长,你收养她是应该的!” “可你怎么还能这么利用她呢?” “你把她放在族女的位子上,剥夺了她一生的自由,就为了保全阿姐的荣华富贵!” “你当了她的娘,却从来没有好好教养过她!” “她……她那些术法,一半都是我教她的,你……您什么时候真的管过她了?” 就因为根本没想过让她继承族长之位,所以连教她的态度都是随随便便的,反倒是教他的时候,一遍不会就教第二遍,两遍不会还教第三遍,那么耐心地总是教到他会! 他懂了。 乌伽什哽咽着、激动着,一边流泪一边问,族长的答案没让他问出来,许多不明白的事反倒在问的过程中被他理清楚了。 这就是族长大人用心教养他的原因。 这就是族长大人不用心教养阿伊的原因。 阿伊有今时今日这样尴尬的境地,他也难辞其咎,是不是? 乌伽什终于把自己也怨上了。 于是,他什么气势都没有了。 哭着说:“族长大人,您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太对不住阿伊了……” “就算阿伊不是塔氏女,但她以为她是塔氏女了……” “就算她没有离过寨、不明白快乐的滋味,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会不开心……” “乌伽求求您了,您就让她一辈子这样吧,一辈子就这么什么都不知道地做她的族女、做我们的族长,让她一辈子真正无忧……” 屋里、廊外,族长、族女各自泪流满面。 一个心有愧疚,一个暗怀恨怨,但同样地都因为乌伽什的善良流泪了。 “乌伽,我承认我对不起阿伊、我们族对不起阿伊一家,可无论如何她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害了她。” “塔氏先祖留下太多秘密,一代不义,此后一代又一代的塔氏女被困住……” “我,想终止这一切。至于是谁来当族长,你先不要管……” “眼下你要记住的,是我刚才跟你说的,祭台上那个神物,为了你阿姐,你务必拿到!” “还有你刚才问我的,为什么你从小就能梦见你阿姐的事,现在我告诉你,那是情蛊……” 族长摊开手心,给了乌伽什一个红色瓷瓶。 而走廊外,族女阿伊塔失魂落魄,转过身悄然离去…… 第241章 阿伊塔的变化 乔佚、成雪融两人开始在仡濮寨里过起了无聊透顶的日子。 族长大人始终没有见成雪融,乌伽什也忽然失了踪,寨子里的人又都离开了。 他两个每天能够看到的人,除了对方,就是昂大叔、相二叔、格三叔,三位笑多话不多、问啥都不说,把成雪融给闷得不行。 成雪融无数次请求乔佚,“你说你能不能学学我,每天多说点话?” 乔佚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点头,然而后边都没有再开口,次数多了成雪融也看开了。 这就是她要的驸马啊,这就是她选的人生啊。 她走出竹屋去,打算自己给自己找乐趣。 幸好,族长大人并没有禁她的足,她想离寨可以离寨,她想戏水可以戏水,甚至是高脚楼里任何一间竹屋,只要她想去、能够进得去,她都可以去。 于是,她把高脚楼逛了一圈,至于竹屋,就是从敞开的窗口望一眼,看到都是些有主的,为着尊重隐私,她就都没进去。 还有穿过高脚楼之后的那片山谷,宽敞是挺宽敞的,但绕来绕去也就那些风景,没什么意思。 倒是山谷尽头还有一排高脚楼,就建在瀑布之上,看着就特别惊险。 她很感兴趣,上去走了一圈,发现那里边每一间竹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挺想进去的,但推门门不开、掀窗窗不起,她进不去。 而且,这一排高脚楼只有入口,出口那儿围着竹篱,竹篱外边密密麻麻躺了一地的五毒将。 也就是说,上山的路被守住了。 由此她明白了,族长大人给她的自由是有限制的,其实跟禁足差不多,就是换个说法,让她心里舒服点而已。 她只能无精打采地回竹屋去。 乔佚深居简出,基本都是呆在竹屋里,不是躺着睡觉,就是坐着看书。 成雪融看着他,只有感慨“驸马果真耐得住寂寞”。 实际乔佚却是因身体负伤,没那么多精力了。 他原以为到了仡濮寨就能见到族长大人,成雪融的身体就会得到调理,他也能有几天时间休息、恢复。 可实际却是,力青昂帮成雪融把了个脉、去见了族长大人回来后就说“姑娘无恙”,然后每日早晚送药、一天三顿送饭,其余的就不管了。 乌伽什也失踪了,失笑丸也吃完了。 乔佚只能靠自己。 他每天在竹屋中卧床、静坐,除了努力调息自己的伤势,就是偷偷地利用易容术掩饰自己憔悴的面容。 这一天,成雪融在外边晃悠了一圈后,回来却忽然跟他说:“无双,族长大人可以遣散族民,却不可能遣散族女,可我们来了这么多天了,也没见族女出现,我想去找找她。” “找她做什么?” “找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后,成雪融竖起食指,挑眉说了一个字,“玩!” 乔佚饶有兴趣看着她。 “呐,你想想,族女跟十五一样,从出生就在这里,你看十五多单蠢啊,想必那族女单蠢的程度也不比十五差。再加上她还不会说话,得多闷哪,比你还闷啊。” 乔佚听到这里,看着她缓缓点头,眼里有危险的笑意。 成雪融丝毫不惧笑回去,“可我天生就是闷的克星,这个你是深有体会的,对不对?我立志要开解天下苦闷可怜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啊,你说是不是?” 乔佚仍只是看着她。 她忽然泄了气,声音变低了,“我只是觉得对不住她,想去看看她,想哄哄她开心。” “我跟你一起去。” 乔佚起身,这么多天来终于陪着成雪融走出了竹屋。 “不知道族女住哪里呢?” 成雪融左右看看,这高脚楼形制相似,从外观看几乎每个竹屋都是一模一样,没什么特殊。 “那就问问吧。”乔佚指了个方向,“昂大叔应该知道。” “嗯。” 力青昂常送药来给成雪融,因此两人也知道力青昂的住处,就找了过去。 当时力青昂正在弄一些瓶瓶罐罐,见了二人来,有些惊讶。 “打扰了。我太无聊了,想找族女玩,能不能请昂大叔带个路?” “玩?” 力青昂也怔了一下。 族女乃族长感天受孕而诞,在他们族中,是不可亵渎的神圣存在,怎么能像普通人一样玩? 还有,这阿傩姑娘也是有意思,身重蛊毒、命不久矣,竟然还有心思玩? 还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族女身上! 力青昂认定成雪融这一去必定吃闭门羹,但几天相处下来也知道成雪融就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就细细跟她们说了族女的住处。 “要找族女大人,得穿过山谷,到那边的高脚楼去,就在第二排第三间,不难找,你们自己去吧,我这儿走不开。” “好,谢谢昂大叔。” 于是,成、乔二人朝着力青昂所说的地方走去。 . 当然,这地方成雪融早来过了,屋门、窗户都闭得严严实实的,敲了门、叫了人,都没有反应。 “她是哑巴啊,又不是聋了,如果在屋里的话,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在叫她吧?” 乔佚点头点得有点犹豫。 万一族女就在屋里呢? 万一族女在屋里、知道有人在叫门、但就是不想开门呢? 还说是来哄人家开心的,可这话要让族女听到了,能开心吗? “或许……族女并不在屋里。到处找找吧。” “嗯。”成雪融对这个提议十分满意。 “这里的景观很不错的,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纪,额……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的上辈子呢,要是放那会儿啊,这儿起码得是5a级景区,就是花钱买一张死贵死贵的票来,然后在外边排着大长龙等半天,完了还只能在高脚楼下望一望、根本没得进的那种,可难得、可难得了!” 这也不是乔佚第一次听成雪融说这些古灵精怪的话了,如以往一样,他点点头就算是知道了,内心里仍旧不将这当是一回事。 “所以,不管怎么样吧,我们就当是土豪包场了,手牵手游玩一下这异世大陆的5a级无敌景区!” 成雪融说着就扑过去,整个人挂在乔佚身上。 乔佚原想提醒她注意点的,虽说这里也没剩几个人了,但万一就遇到了呢,他可没那个脸皮。 但看她一脸笑意,想着这几天自己光顾着静养调息确实冷落她了,就由她去。 “我们走一走,顺便找一找十五吧。无双你说这个十五也真是的,怎么一回来就躲了呢?” 说起这点,乔佚也是奇怪。 知道成雪融是塔氏后人,这件事真的给了他那么大的打击吗? 他到底跟族长大人谈了什么? 族长大人又跟他说了什么? “对了,关于十五的,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嗯,什么事?” “他见你第一面就称你为‘神仙姐姐’,是因为他从小就能梦见你,而这事族长大人也知道,并且完全不觉得奇怪。” “啊?” 成雪融觉得可奇怪了。 “你说什么?是你说错还是我听错?” “都没错。就是你所听到的那样。” “所以……”成雪融的眼神从讶异、到恍然、再到欣喜,“你就让十五叫你‘神仙姐夫’?” 乔佚:“……” 这根本不是重点! 乔佚沉默了好一会儿,用尽量镇定又有点无奈的语气问:“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啊,但……” 但就在这时,成雪融身后那扇属于族女竹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乔佚:“……” 成雪融:“……” 这尴尬,真是难以形容。 门内,就站着族女,她穿着对襟布衣、洒脚裤,头发高高盘起,插满了银饰。 面色冷,眼神更冷。 “嗨、嗨……” 成雪融眯起眼跟她挥手,这招呼,打得十分心虚。 不是叫门没人应吗? 不是说她不在屋里吗? 她这样坑人,不行啊! 把自己刚才站她门口说的话都听去了吧? “那个,我来,是想……想找你玩……玩的。” 成雪融面对着族女那一脸的面无表情,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也不知这族女是中了什么蛊了,瞧这浑身冷冷清清、眼神里不带一点儿暖意的,跟上一次在饭桌上见到的邻家女模样,完全大变样啊。 她眼神将成、乔二人圈在其中,似乎对他二人的亲密很好奇,好奇完了她的目光凝在成雪融仍旧停在腮边的左手上。 那目光由冷清、到冷冽,像是零度的水忽然凝结成绝对零度的冰凌,极具侵略性。 她将手中的竹简夹到腋下,比了个手势。 “呵呵,呵呵……” 成雪融尴尬地笑,“我、我看不懂……” 族女面无表情,但眼神中有几分受伤,指了指成雪融的左手。 哦,她的掌套啊。 这样子成雪融就明白了,大方地把手送到族女面前去。 “这叫掌套,跟手套有区别的,戴着不会影响手指活动,这个样式是我发……额,提议,我提议的。” 族女还是面无表情,听完了就转身走进她自己屋里。 留下成雪融在门口,跟乔佚面面相觑。 这、这族女也太没有礼貌了吧? 刚这么腹诽完,就见族女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上边三个字,“谁给的?” “是十五。” 为了避免族女来回出入、写纸条跟她对话,她还尽量完整地说了这掌套的故事。 “十五啊,就是乌伽什,他是我弟弟,他叫我阿姐。” “我中了毒,手背上有个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伤口渗出来的血还带着毒,为人安全、为己方便,还为了美容好看,十五就用金蚕丝给我做了这个掌套。” “哦,听说那个金蚕丝很难得的,是不是?十五他自己的金蚕茧不够,还用了你送给他的……” “啊,谢谢你啊,这个掌套对我帮助很大,你算起来也是我的……咳咳,恩人。” 何止是恩人,简直是债主啊。 阿伊塔一家因为仡濮族夺位纷争而死,而阿伊塔本人也代替她在这里做了十八年的族女,她之所以能够享受这异世大陆的自由快乐、荣华富贵,全是因为有阿伊塔的牺牲和成全。 成雪融自觉对不住阿伊塔,因此对她说话的神态、言语,都带着不自知的讨好和小心翼翼。 但阿伊塔并没有因此而回赠笑容。 她再次转身,并且关上了门。 门外,成雪融、乔佚又一次面面相觑。 门内,阿伊塔看着残破竹简上鸡肠一样的仡濮族文字,用力握紧了双拳。 “情蛊,以初生婴孩胎发为引……中蛊者,未见可梦蛊主,见之必心喜……可取蛊主脐血解之。” 原来,阿娘她…… 不,那不是她阿娘,她阿娘早就死了! 是族长! 族长真的给乌伽种了情蛊,蛊主正是这个阿傩…… 可阿傩都成人了,哪还有脐血能给乌伽解蛊…… 第242章 祭司们回寨了 阿伊塔的闭门羹给得挺好,彻彻底底把成、乔的仡濮寨寻人之旅给变成了高脚楼观光之行; 成雪融牵着乔佚的手,把足迹踏遍仡濮寨里每一个能去的角落。 结果就是累得不行,一回到竹屋,都赶不及吃饭、洗漱,躺下去就睡了。 乔佚的内伤拖了这么许久,精力也大不如前了,躺在摇椅上打算小睡一会儿。 天黑时,力青昂照常送饭、送药过来; 那时乔佚正深眠着,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喊,刚想起身开门,又听到力青昂离开的脚步声。 再看床上的成雪融,她直接把敲门声当作催眠曲,转个身抱着枕头睡得更沉了。 乔佚又躺了下去,心想她也累了,让她睡一觉再叫她起来吃饭吃药吧,然后闭上眼,跟着沉沉睡去。 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乔佚记挂着给成雪融输阴寒内力压制红蔓蛇毒的事,强迫着自己清醒。 然而,清醒后所感知到的屋内气息,让他浑身肌肉都绷紧。 屋内有人! 在他以为已被族长大人保护得固若金汤的高脚楼竹屋里,竟出现陌生人的气息。 来人是谁? 乔佚不敢妄动,伪装出熟睡的气息,微微睁眼去看坐在床沿的那人。 看清后,他更感吃惊。 族长大人! 乔佚松了一口气,但仍旧没有叫破,仗着过人的目力,在黑暗中偷偷地看着族长大人的一举一动。 在他苏醒之前,族长大人已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在他苏醒只后,又看她仿佛石化了一样坐了半天没有动。 终于许久,才见族长大人动了。 她慢慢地伸出手,轻轻落在成雪融额上,顺着眼角、抚到下颌,又拈起她散在颈间的一撮长发,理顺后搁到枕边。 然后,才抓起成雪融的手,手心向上,并三指落在她脉门之处。 乔佚闭上眼,不再看了。 从一开始,族长大人就没有恶意,今夜她暗暗来探望,是逃避,也是真情流露。 想必,这几天他们在仡濮寨里的一举一动,族长大人都了如指掌,因此才有前头力青昂敲门无人应,紧接着族长大人就出现在这里的事。 不管族长大人这一次,是因担心而来,还是趁机而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事,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乔佚在黑暗中还未理清那刚刚泛起的头绪,便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然后,睡意如潮汹涌而来。 他知道,族长大人终究还是防着他的,他也不挣扎,放空意识,任由自己堕入黑甜睡梦中。 . 相比于成雪融、乔佚这边的门可罗雀,乌伽什那边简直是门庭若市。 族长自是不用说了,屈尊去看他,结果吃了他一个恭恭敬敬的闭门羹。 之后,有昂大伯去看他,吃了闭门羹; 相二伯去看他,吃了闭门羹; 格三伯去看他,吃了闭门羹。 当然,这些成雪融、乔佚都不知道,族女阿伊塔也不知道。 她自那天无意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就把自己关在竹屋里不见人。 想了几天,许多事还没想通,倒想起乌伽什身中情蛊的事,于是又扎进古籍堆了,终于在一片残破的竹简上看到了有关情蛊的记载。 也就在这时,她又恰巧从成雪融和乔佚的谈话中,确定了乌伽什所中的,确实就是竹简中所记载的情蛊。 并非无解,可解蛊的脐血,或许只有当年下蛊的人才有。 阿伊塔打算去见族长,但路过乌伽什竹屋时,改了主意。 她敲响了乌伽什的门。 和之前的昂、相、格三位一样,门没有动静,屋里也没声音。 不在屋里? 那是去哪了? 阿伊塔吹起随身携带的引蛇哨。 哨声幽幽,一尾手臂粗的银蛇顺着支撑楼梯的巨大木柱爬上来,穿过镂空的竹制扶廊,围着阿伊塔脚边游了两圈,最终盘成了一团,蛇头高高抬起,正对着乌伽什的房。 这表示,乌伽什就在屋里。 可她敲门,他没有反应,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阿伊塔心思单纯不输乌伽什,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乌伽什在屋里出了事。 于是再次吹响引蛇哨,这回的哨声高昂、激进,盘在地上的那银蛇猛地蹿起,直向着竹屋顶部通风口飞去。 啪嗒一声,一尾银色大蛇从天而降、降在了乌伽什门下,把正坐在门下发呆的乌伽什给吓了一跳。 乌伽什大叫“啊——”一声,然后敲门声再次响起。 乌伽什认出来这是族女阿伊塔饲养的蛇宠小丙银蛇,知道阿伊塔就在门口,并且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于是起身开了门。 “族、族女大人。”他语气有点儿不足,低头,专心看着阿伊塔的小丙银蛇溜下高脚楼。 阿伊塔平视,专心看着乌伽什,她得等他抬头,她才能和他对话。 可乌伽什久久不抬头,阿伊塔心中慢慢升起一阵哀怜。 她想起半年前饭桌上阿傩辛载笑载言,她笑容爽利、口齿更伶俐; 还有刚刚,她声音爽脆、笑容明媚,对着心上人投怀送抱,是那样的活泼、生动,令人心生羡慕,不由神往。 神往的是乌伽什,羡慕的……是她。 若她,也有阿傩辛那样伶俐的口齿、明媚的笑颜,十八年朝夕相处,乌伽什他是不是早就能喜欢上她? 她心中那种情绪,叫做自艾、叫做自怜。 她见乌伽什仍是低着头,便伸手去拍拍他的肩。 乌伽什抬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埋头下去。 “……额,对、对不起,族女大人,我……咳,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困,我回去睡觉了。” 他说完,转身回屋又关上了门。 阿伊塔才刚抬起的两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人说话可以很快,声音可以无处不在,而她却只能比划,因此,若是乌伽什不想听她说话,她完全没有办法。 阿伊塔从未感到这样巨大的无力感,仿佛整个人生都没有了希望。 她浑浑噩噩,转身回了自己竹屋。 . 第二天,冷清了许久的仡濮寨终于迎来了热闹。 力青昂给成、乔送饭、送药时,眉眼带笑; 成雪融正感叹着自己“睡功过人、从天还亮着睡到天都亮了”,看到力青昂,顺口问了一句。 “昂大叔有什么喜事呀,这么高兴?” “他们回来了。”力青昂回答,放下手里的药。 “今天的药有点苦,姑娘忍着,记得一定吃完啊。” 说完他就走了,也没说回来的到底是谁。 乔佚只管琢磨那药,昨晚族长大人偷偷来给成雪融把脉,今天药就变了,可见这是族长大人亲自开的药方子了。 他端了药递给成雪融,“快喝吧,凉了更苦。” 成雪融确实任性,都事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她向来是不敢任性的,一脸豪迈地接过,咕咚咕咚把那黑糊糊的药汤灌了下去。 啊,真别说,今天这药,可不单单是苦,还散发这一股子腥臭味,特别恶心。 她赶在自己将要呕出来之前,塞了一颗和药一起送来的甘草梅子进嘴里。 然后才叫乔佚:“我们也去看看吧。” “不急,先吃早饭。”乔佚把粳米粥、蘑菇酱一起推到成雪融面前。 自他们来到仡濮寨,一天三顿,不管吃饭、喝粥,吃油条、喝豆浆,总有这道蘑菇酱放在一边。 “啊,这可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酱呢。”成雪融一看就来了食欲,“来,无双你也多吃点。” . 吃完早饭后,两人走出竹屋,往高脚楼下眺望,就看到了所谓的热闹。 是四位祭司回来了,乌步昂、乌武相、乌回格,以及他们的幺叔力其什,从元荈府回来了。 力其什在鎏京呆了十八年,虽然年年都有回来,但每回都是来匆匆、去匆匆; 这回终于彻底结束了漂泊、落叶归根,他抱着老妻阮嬷嬷的牌位,擦眼泪的动作一直没停过。 成雪融远远地看到了,先头痛了起来。 “啊,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你看看,十五随了他爹的,也爱哭。” 然后再看,没发现乌伽什的身影,松了口气,忙拉着乔佚去了。 “走走走,趁着十五还没来跟阮老板抱头痛哭,咱先去问问元荈府的事。” 乔佚一边往下走一边提醒,“要叫什祭司了。” “啊,对,是什祭司。” 成雪融挥手大喊:“什祭司,你好啊。还有,三位小祭司,你们也好啊。” 四人闻声转头,看到成、乔二人,齐齐行礼。 其中,尤以力其什为甚,别人都是行的常礼,他膝盖一弯,竟行的跪礼。 成雪融忙把他搀起来。 “什祭司,听说大成朝廷派去周尧和亲的太长公主死了?哦,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我其实是仡濮族人,我的名字‘阿傩’正是族长大人帮我起的。” 言下之意,即她已不再是大成公主。 这是提醒他,别再动不动地就跪她了。 力其什点头,“老……这两件事我都知道了,回来路上乌布已经跟我说了,刚刚昂大哥还提醒了我。” 他口中的昂大哥,就是力青昂了。 力青昂年岁半百,力其什才过不惑,确实当得上一声大哥。 再加上年岁都是在四十到五十之间的力图相、力丹格,想想这兄弟四人跪在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族长大人面前时的场景,还真是毫不违和。 成雪融问:“对了,你们都回来了,那元荈怎么样了?瘟疫控制住了吗?” “控制住了。”乌步昂上前来回话。 “周尧士兵感染瘟疫的越来越多,刚开始还有力气突围,被将士们围住了,后来慢慢地就没力气了,再然后就只能趴在城头求我们开城放他们逃生。” “但士兵、百姓都恨着周尧军,也害怕瘟疫,不用马参将、黄参将下令就把元荈围得牢牢的,一个都没让出来。” 成雪融点头,没有多说。 这一刻,她忽然庆幸自己离开了,避到仡濮寨来。 否则,叫她看着周尧士兵垂死挣扎、苦苦求生,她不知自己会如何。 诚然,这场瘟疫战是她提出来的,她的目的就是全歼周尧军; 可真叫她眼睁睁看着周尧士兵发病、挣扎、哀求而不施援救,她的难过也是必然的。 每一条生命都值得尊敬,周尧士兵并没有罪。 “我只愿,从此世间无战争。”她声音低沉,含着哀痛。 乔佚偷偷拉了拉她手,看着她的眼里不但有赞赏,更有感激。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你,至少给了大成和周尧两国百姓一百年的安宁。” 周尧国遭此重创,起码要十年时间休养生息,而大成凭着火药崛起,趁机壮大,从此周尧再不能成为大成的威胁了。 “嗯。”成雪融吸吸鼻子,释然笑了。 “对了,十五还没来吗?昂大叔,是不是该叫个人去找找他,他失踪了好久。” “已经叫他了。”力青昂手搭凉棚望了望,“他来了。” “乌伽……” “爹……” 第243章 族长开会 力其什遥遥望着一路顺着高脚楼走廊小跑下来的身影,眼眶就先湿了,等同样眼眶湿哒哒的乌伽什来到面前,父子俩果然抱着头开始痛哭。 久别重逢是该哭一哭,苦尽甘来也该哭一哭,可哭得这样凄惨,就有点过了。 成雪融偷偷飞给乔佚一个“皆大欢喜的团聚、他们为什么要哭、真令我感到困惑”的眼神。 同样对此感到困惑的,还有其余三对父子,六位祭司。 是啊,这都分开多少年了,终于结束在鎏京漂泊的日子能回来守着儿子,多好的事儿啊,哭这么惨干嘛呢? 乔佚轻轻地蹙眉。 这一次会战竹桐山顶,肯定不简单,什氏父子必定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乌伽什才消失了这么多天,终于回乡的力其什也不见欣喜。 成雪融是真不想再看他父子联袂演哭戏了,上前打断了父子俩痛哭。 “这几天你都躲哪了,怎么不来找我玩?” 乌伽什肩背一僵,哇哇的声音也忽然顿住。 “没……没事,我……我有事,我……我忙着学……学术法。” 呵呵,没事吗? 没事才怪! 要真没事,怎么会变身九十年代录音机,都卡带了! “对了阿姐,”乌伽什抬头来快速地扫了成雪融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族长大人叫大家都上去,她说她有话要说。” “啊,真的啊。”成雪融一听,开心了。 她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着族长大人召见啊,忙催促:“那快走吧,你带路。” “嗯。” 乌伽什应着,头埋得更低了,转身就往山上走。 众人都跟上,只有乔佚始终看着乌伽什的背影。 . 仍是上一次拜见族长大人的那一间建于瀑布之上的神奇竹屋。 屋外水声轰鸣、水汽迷蒙,屋内爬满绿叶、舒爽静谧。 如上一次所见,族长大人就坐在那一排摆满了瓶、罐、箱、盒、匣的竹架旁边。 “都来了?坐吧。” 她伸手指了一圈,指的是放在那爬满奇异绿叶墙体边的一排竹凳。 成、乔随着众人行礼、落座,忽听噗通一声,是力其什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 “族长大人,您、您……” 他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颤手指着坐于正位的族长大人。 族长眸光一敛,眼神微寒扫向力青昂; 力青昂立刻起身回答:“族长大人知悉,我在寨门口迎接四弟时,已经跟四弟说了。” 力其什跪好来,热泪盈眶,端端正正给族长大人磕了个头。 “是,我已经知道了,是我失态。” 他擦了眼泪,乌伽什去扶了他起来坐好。 成、乔看这一切,看得“两头雾水”。 然后成雪融再看看周围,诡异地发现这一排竹凳都坐满了。 可是,族女还没来。 “族女呢?族长大人您是不是忘记叫族女了?” “老身只此一女,此一行凶险万分,老身不愿她涉险,因此,没叫她。” 成雪融静静地看着族长。 族长正襟危坐,说这话,语气是那么自然,神态是那么从容。 可这话,明明就是假的。 族女阿伊塔是华族人,她跟族长大人没有血缘关系,而她成雪融才是族长大人的亲亲宝贝外孙女。 她忽然起立,双膝一弯,跪在族长面前。 “族长大人,阿傩有话想问您。” “不急。”族长却不看她,对她行此大礼也是无动于衷,只是接着说:“等我说完再说。” “世人皆道,我仡濮族建寨于此,是为守护圣山竹桐山,此话不假。” “但我族先祖又立下族规,令族人不得登山,这也是事实。” “圣山变禁地,你们可有觉得奇怪?” 除力其什和乌伽什外,其余八位祭司皆是面面相觑。 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觉得奇怪。 “山上是怎么样的,有什么东西,你们想知道吗?” 想知道啊,年轻的昂、相、格三位眼睛都亮了,年长的昂、相、格三位也都看着族长大人。 “今天,我就把圣山之上的秘密告诉你们。” “仰望圣山,能看见的只有一座瀑布,但在瀑布之上有一片湖,湖中心有一座岛,那座岛那就是我们的祭台。” “祭台之上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我族神物,一样是我族圣物。” 力青昂奇怪地问:“圣物?是图腾圣物的那个圣物吗?” 仡濮族图腾圣物,红蔓蛇。 “对,那圣物正是指的红蔓蛇。” 竹桐山上有红蔓蛇,这事成、乔二人早就知道,是听乌伽什说的。 但看在场的,除了乌伽什、力其什外,其他六位祭司都那么惊讶,可见这事仅有什氏父子知道。 “圣物的本体也是蛇,你们都会吹五物哨,若有遇上,不必惊慌。” “吹一个五物哨不够,就吹两个,两个不够,就吹三个、四个,甚至是你们所有人,八个。” “至于神物,则是一棵……树,名叫丹木。” 这时候,一直低着头的力其什终于加入了众人的行列,抬头用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神望着族长。 “丹木有根有茎,但无枝无叶,不会开花,但能结果。” 也就是一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咯? 成雪融对此并不觉得多么奇怪,直到听到族长说…… “要令丹木结果,需以热血滋养。丹木果一果四核,一核一色,分别为红、黄、紫、金,其中红核可解百毒、黄核可除百蛊、紫核可忘旧情、金核可补残缺。” “解百毒?除百蛊?” 红蔓蛇毒算不算百毒之一? 噬心蛊又算不算百蛊之一? 成雪融激动地“啊——”一声,看着族长,乔佚眼里也闪过光亮。 族长终于望了过去,“但这丹木,也不是谁的血都能滋养的。” 乔佚抢着问:“谁的血才能?” “阿傩。她需要丹木果救命,丹木就要用她的血滋养。” “要多少?” “多少都可以!”成雪融连忙打断乔佚。 出点血就能救回一条小命,这买卖她赚定了,哪怕她再虚,她也要滋养那颗无花果树。 乔佚点头,明白她的意思。 族长:“也不必很多。只是,单有阿傩的血,还不够。” “还要什么?” “还要我族叛徒后人的血,她乃是我塔氏血脉。” 所以,这就是族长大人当初一再交代必须留百里云帆一命的原因? 众位祭司也开口纷纷问: “这就是族长大人您决意约见叛徒后人的原因?” “塔氏血脉而已,族长大人您就是,还有族女大人也是,为何不叫族女大人上山,又何必非那叛徒后人不可?” ——因为族女她根本不是! 至于族长大人,明明是,为什么却不,那就不明白了。 只听族长回答:“因为我老了,而族女她,天生不足,无法催生丹木果。” 六位祭司粉族长粉得相当脑残,哦一声,就算接受这个说法了。 “此次我约见叛徒后人回山,主旨并不在催生丹木果,而是要取回叛徒后人手中所有的半部遗迹,并清理门户。” “但叛徒后人之所以敢回山来,无双与阿傩功不可没。” “实际上,用丹木果救阿傩性命,这也是当日我和阿傩交换的条件。” “所以,取得丹木果交给阿傩,是我阖族该做之事。” “丹木就在山顶祭台之上,并不难找。” “催生丹木果,首要一点是快,快快催生了丹木果,可免去许多麻烦;” “其次是同时,需同时将阿傩和那公主的血涂在树干之上,丹木果会在树干顶部结出;” “其三是耐心,务必耐心等丹木果自行掉落,切不可强行摘果。” 众人默默记在心里,也都默默地在心里想:那什么公主,她回来是为了夺位,为了《赤溪志异》上半部的,要叫她帮着阿傩姑娘催生丹木果活命,岂有那么容易? 族长大人则似乎猜透了众人心中所想,了然道:“你们也不必烦恼该如何叫那公主和阿傩一起催生丹木果,放心吧,她会愿意的。因为,她们回山来的目的,是不是我的位子、我手中半部遗迹还要两说,但确定的是,她们也想要丹木果。” “什么?” 除了乌伽什依旧保持着那个石化了的姿势没有动之外,排排坐着的九个人都很惊讶。 塔氏内部很多事,成、乔不知道,祭司们也不知道。 但看样子,乌伽什似乎知道。 而不知道的乌伽什他爹,已经失声喊了出来。 力其什,他对成雪融的感情,很特殊。 一来,成雪融是他的老妻阮嬷嬷喂养长大的; 二来,他对成雪融有惶恐敬畏之心。 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加关心成雪融、更加着紧丹木果。 他追问:“这、这岂不是得和她们抢?” 又多了一个难度关卡! “为什么?族长大人,她们要丹木果做什么?” “因为,她们身中蛊毒,世世代代、挣扎痛苦。” “什么蛊?” “是种在她们骨血之中的虿蛊。” “当年,她们的不肖先祖毒害长姐时,毒计被识破,姐妹二人交手,我先祖拼着重伤,在那叛徒的骨血之中种下了虿蛊。” “因此,当年那叛徒带着遗迹逃走,先祖也没有下令全力追捕,便是以为当骨血中的虿蛊发作,那叛徒必定忍受不住,会带着遗迹回山寻求解脱和原谅。” “谁知……一去近百年,杳无音讯。” “虿蛊?” 老老少少七位祭司都在念着这个名字,很明显,他们都没听过。 “是种在骨血之中的虿蛊,会随着血脉延续而祸及后人,发作时万分痛苦。” “按理说,应该是在她们三十岁生辰当日发作。” “发作时,首先是身上肌肤出现化脓、溃烂,仿佛被蛇虫啃噬;” “随后创口慢慢扩大、蔓延,直至覆盖全身;” “最终周身皮肤化为黄脓,一身肌肉尽数腐烂,脏腑、白骨外露,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但是,人确确实实还活着。” 这种活着,还真不如去死呢。 真恶心,成雪融都听得反胃了,第一次觉得这蛊术真不是什么好的,或许失传了也不错。 倒是乔佚问:“族长大人确定?那虿蛊一定会遗传给后人,一定会在三十岁时发作?”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那是我找错人了?我未离堡时,陶新月便已年过三十,可她日日现身人前,并不见她有什么病痛啊。” “她都已亲口承认,岂会有错?” “还有,那虿蛊既是种在她们骨血之中的,种得奇特,要解也不容易,她们的先祖不会解,她们就更不会解了,这个我敢肯定。” “我想,或是她们的先祖留下了什么压制之法也有可能,但其中的痛苦必定不比虿蛊发作时的少,这个我也可以肯定。” 乔佚:“而要解她们骨血之中的虿蛊,就只有祭台上的丹木果?偏偏阿傩身上的蛊和毒,也只有丹木果可以解?” “正是。” 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她们不但也想要丹木果,要的还是跟成雪融一样的,是要解蛊。 乔佚沉沉一叹,身体后仰靠到了竹凳椅背上,不经意间,眉宇处透出一抹疲惫。 成雪融看着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无双,你的伤……” “……好多了。” 乔佚反应过来,迅速地对她一笑,微而难得。 成雪融心里却因此更加不安了。 “族长大人,您能不能帮无双……” “等等!” 族长再一次打断她,这次看她了,目光炯炯。 问她:“丹木果一果四核,每一核皆有不同功效,阿傩,你可知能救你命的是什么?叛徒她们要的又是什么?” “我要解毒解蛊,要的是……是红核和黄核。” 族长大人却摇头,“红核、黄核确实分别有解毒、解蛊的奇效,可那颗除百蛊的黄核我另有他用,不能给你。” “不是,那我……” “你所中噬心蛊并非只有丹木果黄核可除,用红核和金核,一样可以解除你身上的蛊和毒。” “金核,是……补残缺?” “是,补残缺。”族长仔细地解释。 “在寒蚕蛊死亡之前服下红核,可解红蔓蛇毒;” “寒蚕蛊本身对你无害,在你体中和红蔓蛇毒对峙了这么久,阴寒气息已是极弱极弱,你要是怕热,也可以留着它,不用取出来;” “至于噬心蛊,服下金核,然后杀死火蛭也就是了。” “火蛭死,寄生在火蛭体内的噬心蛊雄虫也就死了,你体内的雄虫感应到后,将在死之前咬断你心脉。” “而你事先服下的金核正好有生残补缺的作用,蛊虫咬你心脉一段,金核补你心脉一截,你自然也就不用死了。” 成雪融听得愣住,一瞬后又激动地从竹凳上跳起。 “不用死了!我不用跟那个小妖怪争,我也不用死了!” “不但不用死,连你的容颜也能恢复如初。” 容颜? 族长大人说的是,她脸上的刺字? 成雪融石化了一样,睁圆了眼看着族长。 “是您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族长大人要不提起,她都忘了她脸上还有个字。 “我可以摆脱那个字了?我可以摆脱那个字了!无双,你听到了吗,我可以摆脱那个字了!” 她瞬间变身复读机,拉着乔佚嚷了两遍; 然后挨个儿过去拉着各位祭司又嚷了两遍; 最后来到乌伽什面前。 乌伽什蜷缩在竹凳上,仰着头,带着歉意与怯意的眼神看着她。 她忽然就笑不出了。 “十五,你这到底怎么了?不为阿姐感到开心吗?” “开心,阿姐,我为你感到开心……” “开心你怎么不笑?” “我……” “阿傩。” 族长大人忽然喊她。 真是奇了怪了,今天的族长大人好像不给她机会说话似的。 但她盼着要见族长大人盼了那么久,今天终于见到了,好多话是无论如何要说的。 “族长大人,能不能叫他们回避?我有话想跟您说。” “可以,但在此之前,我还有话要交代。”族长大总算是应下了她的要求。 转头下令:“昂、相、格、什八祭司听令。” 八位祭司肃然起立,执礼应是。 “竹桐山祭台一行危险重重,无双和阿傩不擅蛊毒之道,怕有危险,我要你们护送他们到祭台,并且助他们得到丹木果。” “是。” “至于那叛徒后人,你们不用管她,只管保命、催生并取得丹木果即可,本族长会在祭台上候着她们。” “是。” “最后,务必记住,丹木果黄核要交给我。” “是。” “好了,都退下吧。” “……族长大人!” 力青昂作为族长辖下首席大祭司,最后时刻,他代表祭司集团问出了最基本的那个问题。 “上竹桐山的时间,是哪天?” 族长听了,转头来看着乔佚。 乔佚会意,答道:“我跟陶氏母女说族长大人您将在九月十五开启祭台。” 现下距离九月十五还有几天呢。 “那就等她们来了再说吧。都先回去。不必担心,没有我放行,她们进不了寨子。” 这个,所有人都信。 “哦,还有,山顶祭台是我族神圣之地,无双、阿傩,你二人登山之时,还是换做我仡濮族服饰吧。” “是。” 成、乔二人应着,看着众位祭司鱼贯而出,固执地留在原地。 “无双,你先出去。”族长坐在中位,扫了成雪融一眼,拿起茶杯轻啜。 成雪融拉着乔佚,不让他走,“无双他身上有伤,族长大人,您能不能帮他看看?” “那就叫他门口候着,一会儿我帮他看看。”族长抬头看她,“是你说的,有话想问。” 是有话想问,但她不认为无双不能听啊。 可族长向来是神一样的存在,族长大人的话,还是乖乖听着吧。 成雪融应:“是。” 第244章 族长盟誓 乔佚转身走了出去。 终于,竹屋里只剩下族长和成雪融。 成雪融再次屈膝,跪在族长面前。 “外祖母。” 她喊,磕了个头。 族长大人放下茶杯,在竹凳上侧身。 “我是长辈,且多次助你救你,你跪我,我受得起。但你称我的这句‘外祖母’,荒唐至极,下次不要再这么冒失了。” “这怎么是冒失?”成雪融跪行前去,“外祖母,我的身世我都知道了,我母妃辛贵妃全名辛桑塔,她是塔氏血脉,是您的女儿,而且她还活着!” “哦?”族长偏头来,脸上不多不少正正好是几分惊讶。 “她生下我就回来西南了对不对?您把她藏起来了是不是?您知道她在哪?外祖母,您告诉我,我母妃在哪?” “我父皇死了!可我父皇直到死之前还没忘记母妃,父皇他一直记着母妃,一直念着母妃,外祖母,我就想告诉我母妃,告诉她父皇想她……” “还有我,我也想她,我……我还没见过她呢,我想问问她,当年她生下我就离开,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些年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她、她是我娘啊,她为什么不要我?” 成雪融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族长紧抿的嘴角颤了颤,却是对她笑笑,起身去扶起她来,抬手去拭了她的泪。 “好孩子,不要哭了,你娘自十九年前离开寨里,之后她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我一定尽力。” 成雪融睁着眼、眼角还沾着泪,就这么愕然看着族长。 族长大人的话说得多么好听,可那一字一句,无一不是在撇清! 撇清族长大人和母妃没有关系,撇清后来母妃她经历的事族长大人完全不知情。 甚至,此时此刻族长大人她眼里只有疏离和客套,那曾经的温暖、亲和、关切,统统不见。 “不是啊族长大人,我说的是我娘啊,她姓塔,她的名字是辛桑塔,她是您女儿啊。” 族长大人浅笑、摇头,眼中渐渐升起怜悯的神色。 “我的女儿就在外边,她不叫辛桑塔,实际上,我们族里从未有过辛桑塔这个名字。你说你娘叫辛桑塔,你是听谁说的?” “我爹,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 “你爹也是听你娘说的吧?你娘命中带厄,难道她说她叫辛桑塔,她的名字就真的叫辛桑塔了?” “什……什么?” “你娘十六岁就从寨子里离开,之后再不曾回来,我只知她入宫给皇帝当了妃子,但生下公主后就死了。其他的事我不清楚,我可以对天盟誓,我不是你外祖母。” 族长大人说着,竖起三指,昂首说道:“老身,仡濮族第二十六代族长,现今对天盟誓,老身并不是你外祖母,若有欺骗,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成雪融愣愣看着还保持着盟誓姿势的族长大人。 当初,族长大人叫乌伽什他们对天盟誓说会效忠她、保护她时,她曾提出质疑,是族长大人告诉她,他们一族最是重誓,他们把誓言看得比生命还重的。 现在,族长大人就当着她的面,用比生命还重的誓言告诉她,她认错人了。 “我认错人了?我真的认错人了?” 成雪融失魂落魄走出了竹屋,乔佚正在屋外候着。 “怎么了?” “无双……”成雪融的眼神都乱了,迷惘失去了方向。 “我娘说她叫辛桑塔,她就真是辛桑塔了?不是,不是的……她不姓塔,也不知道去了哪,我……我该去哪里找她啊?” 成雪融语带哽咽,乔佚伸臂揽住她。 “先告诉我,族长大人说什么了?” “族长大人说她不是我外祖母……她真的不是我外祖母,她都对天盟誓了,如果她是的话,她就会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以毒誓撇清关系,莫非,族长大人真不是? 可若不是,许多事根本无法解释。 乔佚始终相信族长大人跟成雪融有血脉之亲,不需证据,就是相信。 他有进屋去见族长大人的冲动,但看成雪融这三魂不见七魄的样子,又放心不下。 轻叹说:“罢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成雪融怔怔地点头,刚迈开步子,又想起来了。 “不行,你的伤还得请族长大人看看,走,我带你进去。” “那倒不用。”乔佚拉着走她到台阶边,“你在这歇会儿,我进去就好了。” “可是……” 这儿雾气大、噪音大,也不是什么歇息的地方啊。 但乔佚容不得她反驳,按着她坐下,转身就进屋去了。 成雪融:“……” 她终于“真相”了,恨声嘀咕:“就知道你伤得很重,还每次都说没事,哼哼,要真没事就不会不让我听你跟医生对话了!” . 竹屋内,乔佚和族长大人对的话,对伤病和救治仅一笔带过。 “你受伤了?” “是,但并不算疑难杂症,若有失笑丸,请族长大人赐几颗即可。” “失笑丸,活血祛瘀,散结止痛。”族长起身到竹架上拿了一个小葫芦交给乔佚,“是练武的内伤?” 乔佚接过应是,并不多解释,只是问:“方才阿傩说族长大人您对天盟誓,说您不是阿傩的外祖母?” “嗯。” 族长转身在竹凳上坐好。 乔佚不再说话了,手拿小葫芦,转了两圈; 然后剔开封口的木塞,倒出一颗乌色药丸,送到嘴边、张口吞下; 最后用木塞重新封住小葫芦,却又拿在手心转了起来。 整套动作缓慢、无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在一拨一弄间,传递着谨慎与深思。 半晌,他把小葫芦揣进自己怀里,昂首、挺胸,拂开垂在身前的衣摆,他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晚辈斗胆,跪请族长大人对天盟誓,誓言言明族长大人并非阿傩生母辛桑塔,若不然,则让阿傩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咚—— 族长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两人一坐一跪,中间的竹制地板上摊着一片茶渍,几块碎瓷片。 乔佚没有起身,族长没有盟誓。 乔佚没有追问,族长没有解释。 沉默,就已经是答案。 许久,族长倾身,虚虚扶了乔佚一把,“起来吧,坐。” 乔佚起身,落座。 “荣兴十八年,三月初十,成淮帝为琼英公主设华诞宴,宴上,择镇北侯乔佚为驸马。” “其时,重孝在身的镇北侯远在西北镇守边关,赐婚圣旨颁至西北,镇北侯领旨,回京谢恩。” “抵京之日乃三月十七,镇北侯与公主会面之时,先杀公主后自尽而死。” 乔佚愕然看着族长。 族长大人是让他吓着了,在说梦话? “三月廿一,我在寨中收到力其传回的消息,大为吃惊。” “开祭招来公主魂灵相问,才知公主早在三月十四便横死于姑儿山。” “至于鎏京里被镇北侯杀死的那个,不过是个西贝货。” 乔佚忽然想起,族长大人不止一次说过,若非如何如何,公主殿下早在三月十四便横死于姑儿山。 “公主身中红蔓蛇毒坠崖而死,尸身不得收殓,反被山中野兽分食,乃属九种横死中最惨的一种。” “死后她魂灵成了无主孤魂,在荒郊野林四处飘荡,直至我找到她时,她魂灵已奄奄一息,即将飞散。” “我为了救她,将她受损的魂灵送至异世休养,直到她魂灵完全恢复,已是十八年后。” “魂灵归位,这一世她得以从头再活,但这一世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偏偏我和她缘分浅薄,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她身侧。” “我竭尽心力,最终能够为她绸缪的,就两件事。” “一是在她落地之时,给她种下同心蛊,希望你能在她落难之时有所感应,救她一命;” “二是用她胎发养出一丝情蛊用在了乌伽身上,希望乌伽能死心塌地助她对抗善于用毒的叛徒后人。” 乔佚目瞪口呆看着族长。 饶是他性情内敛、千年万年都是端的一张冰块脸,可听了族长大人的梦话连篇,仍是止不住做出了一脸到位的惊讶表情。 如此地天方夜谭,细思却又合情合理。 三月初十,若非他忽然周身疼痛、心内不安,他不会擅离军营、远赴鎏京。 三月十四,若非他凭着心内感应一路往北追踪,他不会在姑儿山截下马车,救她于生死一线间。 之后他们一路南下寻医,直至来到竹桐山,果然,就有族长大人早就吩咐了力青昂在寨子门口候着。 而她,确确实实也多次提过他一度以为只是信口胡说的无稽之谈。 什么前世之说,说她是个孤儿,说她脑子不灵活,还说她是在十八岁生日过后不久就糊里糊涂死了的。 原来,那些真是她的异世记忆! 她脑子不灵活、但越活越开窍,是因为她魂灵休养有成效; 直至十八岁猝死,也不过是魂灵回归了而已。 还有族长大人曾说过的许多令他困惑的话,仿佛无所不知的神,不但知道他的过往经历,更连他内心想法都知道。 原来,不是因为族长大人成了神,而是这一世,根本就是族长大人在幕后导演着的一出戏。 “只是,族长大人,您既有如此通天神力,却为何只是在阿傩出生之时,给她种一个同心蛊?” “您把希望全部放在我身上,未免太过冒险,万一,我赶不及救下她呢?” “就算我救下了她,可万一她坚持不到来竹桐山见您呢?” 族长微微笑开,遍布皱纹的脸上有几分欣慰。 乔佚心头一跳,又问:“还有,族长大人,您不过半老年纪,风韵当胜徐娘,却为何……” 正是族长大人这一副耳顺老态,才使得成雪融从不往她是辛贵妃这个方向猜。 是乔佚这段时间为了掩饰伤势偷偷易容,这才启发了他,他突发奇想,若是族长大人的脸也是假的呢? 在这个大胆的设想下,一切谜团豁然开朗。 当年,尚是族女的辛桑塔甫一成年,便离了仡濮寨到望高县去,买下院子,改名辛园。 在此,她邂逅了同样隐瞒身份、微服游历的淮亲王; 两人定情,虽无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但以夫妻自居,怡然度日。 直至三王夺嫡愈演愈烈,淮亲王回京,辛桑塔也决意上京寻夫。 此时她的“上京寻夫”是借口还是真实,就不得知了; 能确定的是,在上京之前,她回了一趟仡濮寨,接任了族长大位。 恰在此时,刘老汉一家遭遇了不幸。 刘老汉带着噀玉上仡濮寨求医时,她看在旧日情义上,破例见了噀玉。 之后,她动身上京,成了淮亲王的贤内助,成了成淮帝的辛贵妃; 直至诞下公主,她又留下血书,毅然远离。 成淮帝在京中以雷霆手段掩饰了辛贵妃抛夫弃女的事实,称她死于难产。 实际上,她留下了贴身婢女小阮,以公主乳娘的身份,多年来一直代替她照料着公主。 而她本人,则回了西南。 在望高县,她知道了刘老汉一家的悲惨遭遇。 那时,她或许还不知道是叛徒后人从中作梗; 但看着刘老汉的孙女,想起往日春草对自己的情义,恰好自己也需要一个继承人,便顺势地把孩子抱了来,带回寨子,称是感天而孕、怀胎三年诞下的族女。 至于乌伽什,作为她为成雪融培养的术法护卫,为了保证乌伽什会全心全意效忠成雪融,她给乌伽什种下情蛊。 “所以……” 乔佚想明白这一切后,再次问出了自己的一个大胆想法。 “十五的单纯,也是族长大人您刻意培养的?” 需知,仡濮族这什么“族长、族女终身不得离开竹桐山”的族规,只是对外说说的而已。 实际上,塔氏一族的人应该是自由才对。 像族长大人本人,她十几岁“离寨入世”,只有说她“性情疏朗、敢爱敢恨”的,可有说她“年幼无知、不谙世事”的? 可见,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入世。 可她,却把族规贯彻到底,坚决不允许乌伽什离寨入世,连带着族女也被隔离。 果然,族长点头。 “你刚才说我有通天神力,还说我的做法太过冒险……冒险这点,我认,但通天神力……” 她摇头。 抬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松弛的肌肤,低垂的眸光中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惆怅。 那是一个饱含风情与闺怨的姿态,此刻由她这样一个六旬老妪做出来,令人感觉十分违和。 由此可知,族长大人她和成雪融是刚好相反的,在她年迈的躯壳中,住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灵魂。 “你还记得你是哪一天带着阿傩来寨子里求医的吗?”族长问。 哪一天? 乔佚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时候仿佛是下弦月,应该是廿二、廿三吧。 “我是三月廿一才招魂问灵的,之后行邪术,遣送阿傩魂灵到异世。” “她十八年休养生息,于我只是盏茶功夫。” “我时间不多,迎接她魂灵回归本体时,只来得及将同心蛊种在她体中,并用她胎发养成情蛊种给了乌伽而已。” “你说我冒险,我是不得不冒险,因为别无他法。” “一梦、已白发呀……” 族长大人深深叹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又听她说:“乔佚,给乌伽种情蛊,是我自私,我也怕你和阿傩会因为乌伽而生分,因此我早留书给自己,故意将乌伽拘在寨中,养得他不懂情爱、不谙世事,正是为了避免他和你相争。” 即便相争,他也不怕,只是…… “敢问族长大人,您这样对待十五,未免有些……不妥。那这些,十五知道吗?” “刚刚知道,而且如你所料,他对我有些怨怪。不过无妨,” 族长睁眼,对乔佚笑笑,“我已经将情蛊的解药给他了,只需服下,他从此就没有执念了。” “那就好,以后就算阿傩知道了,也能少些自责。” “你放心吧,我不会叫阿傩下半生不安的。” 二人相视而笑。 这一番言浅意深,二人所为的,都是自己心爱之人。 乔佚沉吟,抿唇刚要说话,便让族长打断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叫我和阿傩相认?” 她摇头,“我说了,我和她缘分浅薄,母女之名对她有害无益,到此为止,对她才是最好的。你不必多劝,也无需再问,另外,从这里出去后,我要求你彻底忘记你我这番谈话。” 乔佚坐在竹凳上,有些迟疑。 “没什么,你若不能答应,我有的是办法叫你彻底失忆。” “……我答应。” 又是半晌沉默,竹屋内空气舒爽,遍布四壁的绿植令人感觉生机处处。 乔佚知道,族长大人的话说完了。 他起身告辞,“阿傩还在外边,我先出去了。” “嗯。” 他走至门口,伸出手将要落在门闩上时,又忽然收了回来。 转身,走到族长大人面前,撩起袍子,他再次屈膝跪地,附身,以额触地。 “一拜,代阿傩请安,望母亲大人万寿永安。” “二拜,代阿傩叩谢,谢母亲大人深远筹谋。” 起身时,见族长大人已经红了眼眶。 古有云:父母之爱,必为之计深远。 乔佚能感觉到族长大人对成雪融的爱,但坚决不和成雪融相认,到底是出于怎样的一种深远思虑,他不清楚。 只是相信,一定有。 他转身,离开了竹屋。 . 屋外水声轰鸣,但成雪融坐在台阶上,背倚着竹制栅栏,已经睡着了。 瀑布扬起的雾气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打潮她的素衣,凝成细微的碎钻嵌在她发丝之间,连她那上翘的睫毛,都欲滴不滴地挂着珍珠。 她睡颜沉静、美丽,乔佚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你有一个疼你宠你的父皇,更有一个爱你为你的母妃。 愿有一天,你能知道全部真相,知道自己是如此幸福。 “希望你,能亲自给她磕个头……” 第245章 不速之客,乔桓 失笑丸不能治本但能治标,乔佚吃了两天,感觉好一些了,便常在饭后陪着成雪融出来游玩这个“异世大陆5a级景区”。 知道她在异世漂泊过十八年之后,再有听她说起“上辈子的事”,乔佚不再当她是信口胡说了,但也没有多加追问,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偶尔嗯一声。 其实以她的性子,根本不必谁追问,她若是想说,自会把心里的话全部告诉你。 乔佚听她颠来倒去地把“化学老师穿西装配短裤”这么一个不知道笑点在哪里的笑话说了好几遍、然后自己不知道第几次笑得直不起身时; 乔佚心里没有厌烦,相反还生出一些向往。 若能和她一起浪迹天涯、共度余生,想来定少不了欢乐。 他勾唇,唇角溢出笑意。 成雪融哇了一声,“无双!你终于get到笑点了吗?” 乔佚挑眉看她,笑意未尽,便听到耳边传来乌布昂煞风景的叫喊:“白公子!你爹来找你!” 他爹?乔桓? “啥,老侯爷来了?我没听错吧?” 一迟疑,又听乌布昂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说他是镇北侯,姓乔!他说他要找镇北侯,也姓乔。还说如果镇北侯不姓乔的话,姓白也行!” 乔佚、成雪融:“……” 默了一下,乔佚才说:“怕真是我爹来了。” 两人匆匆忙忙赶去了寨门口。 . 风尘仆仆站在寨门口的,正是乔桓。 今日正好轮到乌步昂守寨门,此刻他脚边围了一圈的蛇虫,隔着一道不中看但很中用的寨门,与不速之客乔桓对峙着。 乔桓不愧是在战场上厮杀了半生的人,面对着这从未见过的超物种敌军,仍然很镇定,一身短打,挽刀而立。 “爹?” “常明!” “老侯爷,真是您?” 成、乔二人匆匆赶来,一人一句、又惊又喜,简洁明了的相认戏码落幕,乌步昂脚边的五毒将悄然散去。 “原来真是乔老爷子,快请进。刚才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乌步昂侧身请乔桓进寨,态度谦恭很有礼。 然后指着成、乔二人提醒。 “对了,有件事要说给乔老爷子知道的,我们寨子里没有侯爷公主,这位是西域人白无双,这位是我族人阿傩辛,就是之前在元荈当女知府的。” “哦?” 乔桓拱手正要给成雪融见礼,听了乌步昂的“提醒”,不由得一怔。 这年青人既能说出这话来,证明是知道成、乔二人身份的,况且自己也不是外人,为什么还要这么“自欺欺人”? 又见这年青人手一拱,“今天是我当值守寨,我就不送了,乔老爷子跟着白公子和姑娘进去吧。” 乔桓疑惑地看向乔佚。 乔佚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这事追根溯源,起因还是族长大人要成雪融答应的那个“一踏足竹桐山,便不许以大成公主身份自居”的条件。 可要从那儿说起,这前因后果就太长了。 乔佚抿了唇,简单地解释,“爹,这里是仡濮族人聚居之地,寨中有规定,达官贵人不得入寨,因此,才假借身份。” 乔桓点头,“那既然如此,你带着殿……,辛大……,辛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成、乔二人齐齐一愣。 关键时刻,还是成雪融甜笑着凑过去问:“对了老侯爷,您怎么就来了西南,还找到这里来了?” 乔佚紧接着问:“您没有收到儿子的传书?” 他和成雪融从元荈府出来,听到“琼英太长公主”的死讯,决意让“送亲使者镇北侯”也死了的时候,曾修书一封,安排了人快马加鞭传去西北给乔桓。 毕竟是“死”,“琼英太长公主”死得屈辱,“送亲使者镇北侯”又功过参半、死无全尸,他怕乔桓在西北听到消息会伤心难过,因此把实情都写在了信中。 “你的信,我收到了,但其时,我已经在南下途中。” 乔桓顿步,目光晦涩笼罩住两人,顿了顿才开口,语气沉重。 “你们两人的事,遮遮掩掩的你们不肯说,我看着听着,也分不清哪一些是真、哪一些是假。” 成雪融低下头,有点心虚。 说来说去,还是真假公主的事。 “常明,你和殿下既然有情,何以先帝命你成婚,你却要抗旨?” “别说什么你要为你祖母守孝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需知,你当时抗旨的理由是不举。” 乔佚本来是真想拿守孝说事的,结果,让一个“不举”给噎了回去。 成雪融立刻解释、维护加安慰,“老侯爷您别担心,乔家不会绝后,无双他是能举的,我证明!” “咳咳……”乔佚被自个儿呛了一下,耳后绯红。 “……”乔桓也忽然被绊了一下,脚步趔趄。 成雪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懊恼地拍了自己一巴掌。 “啊,说话能不能经经大脑啊?” 乔桓继续往前走,是尴尬,也是要把身后私密空间让出来。 果真,成雪融立马就抱住乔佚的胳膊,仰头对他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乔佚低声喝她一句,“还胡闹?” 她立刻撒手。 前边乔桓头也不回对乔佚说:“之后你退敌受伤、伤及性命,为父请战赶了过去,却见你龙精虎猛。这是好事,可你又说你要装病,执意南下,还不肯告诉为父南下的原因。” 当时,成雪融被郭显仁一路追杀着从鎏京南下逃亡,为了救董志林、烧建元叛军粮草,还甘愿落入建元帝手中,成了俘虏。 乔佚当然坐不住了,南下是为救成雪融。 “擅离军营、玩忽职守乃是死罪,当时为父心里就很担忧。” “幸好,后来传来消息,说你奉了皇太后密旨回京,总算是把这一桩子事揭过去了。” “可同时,懿旨又下来了,说你成了送亲使者,要护送公主南下和亲。” 乔桓说着回头来,担忧地看着已经端得一派正气的两人。 渐渐地,他眼里浮起哀伤。 半晌了,才低声说:“当时,为父听你说你娘带着你另嫁他人,心里……就像是中了箭一样的疼。如今你又要送辛姑娘去和亲,为父担心你……” 成雪融脸上笑意渐收,乔佚垂眸,褐眸中也是一片凝重。 是为乔桓对白士兰的情深意重,也是为乔桓对乔佚的感同身受。 “那时候,西北危机已经解除,北越见郭少帅仅凭小小火药就将建元军打得落花流水,知道大势已去,八十万大军早陆续撤出;” “但西南还处于战乱,周尧军出尔反尔、趁虚攻城,令人不齿,为父于是奏报朝廷,请缨领兵支援西南。” “走在路上,先听到公主惨死西南的消息,大为吃惊。” “又过了几日,才收到你给为父写的密信,为父的一颗心呐,这才放到了实处。” 这大半年来,成雪融为家为国、出生入死,乔佚紧追其后、四处奔忙,可这一切落在不知内情又心中牵挂的乔桓眼中,便只剩了日夜担忧。 乔佚跪下请罪:“父亲大人原谅,是儿子疏忽了。” 成雪融紧接着也跪。 乔桓惶恐啊。 儿子跪一跪他,他受得起,可公主么…… 他两腿一软,跟两人跪了个面对面。 成雪融:“……” 这场面,咋这么诡异呢? “老爷子您做什么?他是您儿子,我是您儿媳妇,给您跪地磕头什么的,您都受得起。” “……是这个理。” 乔佚搀起乔桓,“爹你别再动不动就跪了,镇北侯和太长公主都死了,如今我和阿傩只是异族小民。” “这么说,你们果真都不回去了?”乔桓问,神色惊讶、悲痛,“你们到底为什么诈死?又来这个异族寨子做什么?” 两人默契地都不说话了。 “虽说我知道你们只是诈死,可毕竟是‘死’啊,我一路南下都在担心、都在想,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以为只要来到西南、找到大军,就能见到你们、知道答案,结果领兵的郭家军参将马林告诉我,你们来了仡濮寨……” “这个寨子……” 乔桓抬头看那挂在竹桐山上的瀑布,指着极具异族特色的高脚楼建筑,茫然的眼神搜寻着早跑得无影无踪的守门五毒将。 “这个寨子,匪夷所思!你们、你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默契地低下头去,还是不说话。 乔桓气狠地把手里砍刀一扔,“常明!” “爹!” 乔佚抬头直视他,然后,再次跪下。 “儿子不孝,许多事儿子不能明言告诉父亲知道,但请父亲放心,儿子与阿傩一切安好。父亲,您回西北去吧,待此间事了,儿子和阿傩定去探望您。” “是啊,老爷子,您先回去吧。” 成雪融也这样劝,但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诡异场面,这回没跟着乔佚跪了。 只是见乔佚倔强,她心里也泛起了伤感。 身中奇毒奇蛊的是她,命悬一线、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丹木果活命的也是她; 乔佚陪她上山夺药是情意,可若在她死后执意相随,则大可不必。 只是,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分分合合走到今日,她也知道他的决定、他的决心。 因此,此时此刻,她只能跟他统一战线,和他一起来劝乔桓。 “老爷子,您刚才问我们,是不是真的不回去了,现在我回答您,我们不是不回去,我们是回不去了。‘镇北侯乔佚’和‘琼英太长公主’都已经死了,朝廷已经没有他们的位子了。” “那只是虚名!”乔桓咬牙抢道。 “公主殿下,老臣不知道您怎么就到西南来做了知府,但老臣请您听一句劝,西南战事已了,您随老臣回京去吧。” “做不成公主而已,但您是守城有功的辛知府,再封个女爵,也是应当。还有常明,换个身份,一样还能封侯拜相。” 本来嘛,这波操作中规中矩、合情合理,是上上之选。 可问题是,回不去的根源压根儿就不在这里! 接下来的竹桐山之行、丹木果之争胜负未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命能够回去。 因此,她和乔佚一样,不敢把话说满,只好搪塞了一个回不去的蹩脚理由。 然后,被乔桓完美反驳。 成雪融吃瘪地看着乔佚。 其实,若无双能不那么执着,他还是能够回去的,是不是? 他从小孤苦,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回了记忆、认回了爹; 还有他师父,还没完全恢复呢; 就这么撇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就要跟她一起生、跟她一起死的,她感动是感动,但理智上还是希望他能选择另一条路。 她这辈子真的不亏了,一出生就是公主,享尽人间多少荣华富贵啊,赚啦。 “无双……” 她渐渐动容,眼底有泪光。 “那你……你别忘了,答应你爹的,待此间事了,你要回西北去,看看他老人家,还有百里堡,你师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乔佚拧眉回望着她,一瞬的困惑后,他完全地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怒腾腾瞪了她一眼。 她心虚,想逃,呵呵呵对着乔桓干笑,且退且道:“老爷子,叫无双带您好好走一走,这儿景观不错的,我去……额,我去找小昂、小相、小格,叫他们给您做顿地道仡濮菜、然后再给您腾个豪华总统间,您等着啊——” 这一番话她说得又快又急,且越来越远,最后一个啊字说出口,她连人影都已经不见了。 乔桓又一次领教到公主殿下的与众不同。 “……”乔佚清咳,喊他,“爹,您先跟我来吧。” 第246章 开解乌伽什 成雪融落荒而逃,却不是慌不择路。 她穿过高脚楼、穿过山谷,直接去了族长大人所在的那座独立高脚建筑。 但来此,她的目的并不是族长。 她想找乌伽什。 她早问过了,乌伽什作为族长大人亲自教养长大的祭司,起居的竹屋是跟族长大人是连在一起的。 过去几天,她知道乌伽什在躲着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向来是支持乌伽什离她远一点的,于是就没想找。 可今天,她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问,于是决定要找乌伽什。 鉴于仡濮寨的神奇,成雪融原本是做好了长期寻人的心理准备; 结果,她运气不错,刚走到高脚楼下,就看到族女阿伊塔从一间竹屋里走出来。 屋里的人,正好就是乌伽什。 “十五!”成雪融惊喜极了,大声喊他,对他招手。 他看过来,眼里有些惊愕。 族女也看过来,但成雪融光顾着看乌伽什了,没有捕捉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寒星。 “族女大人,十五。”成雪融小跑过去,对阿伊塔合十点头,然后就开门见山对门内的乌伽什说:“让我进去,我有话想问你。” “……”乌伽什迟疑。 阿伊塔转身走了。 成雪融趁机挤进屋里。 “躲着我做什么?” 她自来熟地在竹凳上坐下,看案桌上放着一个红色瓷瓶,想着乌伽什的东西不是蛊、就是毒、有点小恐怖,于是压制着好奇心,不敢乱动。 抬头看人,“十五,你变了很多,你知道吗?” “……”乌伽什面色一悚,“有……有吗?没……没有吧?” “还说没有,你跟我说话舌头都是打了结的,你说你变了没有?” “我……我以前也笨,也不会说话……” “额……”成雪融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这个谈话的方向不对,马上改口。 “不会啊,你以前挺可爱的,心地特别好,泪点特别低,特别好玩,跟你说话特别开心。” 果然,乌伽什一听这话,双眼亮了亮。 成雪融觉得这回谈话的方向对了,于是再接再厉。 “呐,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多开心?” “那次啊,我无意间发现自己不怕毒,叫你拿点毒药来给我试试,结果你也厉害,一出手就给了我一个那么恶心的毒药,我哪里知道啊,梁山好汉一样仰头就给吃了,然后你哭得呀,哈哈哈——” “不过你的术法、医术都是真厉害,多少次都是你救了大伙儿的命,那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就比如我们在密林里逃命那时候,你的五毒将哨、你的蛊、你的毒都帮了大忙呢,把那个傲得跟只孔雀一样的郭世孙耍得团团转,你还记不记得他那时候的脸色,哇,比七色云彩还多了一色啊,哈哈哈——” “哦,还有那个西堂公子,大坏蛋来的,是你把他扔进猪圈,然后我啪啪啪断他手筋脚筋,你哗啦啦扔一堆蛇吓死他!他那时候都吐了啊,你记得吗?哈哈哈——” “还有一次啊,我带你去观摩那个小妖怪出浴呢,你注意到没有,后来那个小妖怪每回看到你都气得呀,哈哈哈——” 成雪融颠来倒去的也没个顺序,就把过往好玩的事回忆了一遍,末尾处总是以“哈哈哈”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结束; 乌伽什默默听着,慢慢地脸上也浮起了笑容。 不管他对她一片情意是因何而起,但总归这片情意不曾带给她烦恼,相反还给过她快乐。 哪怕,是他化身笑料。 他忽然想起,华族折子戏里的一句戏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对她的情,是起于族长大人给他种的情蛊也好,还是就算没有情蛊、只消相遇他一样会对她动心,都好,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对她的这片情意,真真切切温暖过她。 乌伽什心里终于生出一些释然和欣慰。 原来,他根本不需为“情之所起”而感到懊恼、自责,感觉对她不住。 只要这份情是他发自真心,不掺一点儿假的,就可以了。 他笑,笑出了八颗洁白的牙齿,然后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个红色瓷瓶。 那是族长大人给他的情蛊解药。 族长大人说,只要服下,就能断了对阿姐的执念,从此摆脱魔障,自由自在、再觅真爱。 带着怨的才是执念,令人烦恼的才是魔障。 可他从不觉得他对阿姐的情意是执念,他梦了她十八年,终于能真真切切看到她,他哪里还有怨? 他也不觉得自己中了魔障,虽然他偶尔也会觉得孤单失落,但想到阿姐他更多时候都是在傻傻地笑。 他更无法想象除了阿姐之外还能有什么真爱! 所以,情蛊解药对他意义何在? 或许,小侯爷说的是对的,由她来做阿姐、由他来做阿弟,才是最合适。 他们的相处是真的,共同的回忆是快乐的,过去他们互相帮助、互相护持,以后他们依然可以一起去做坏事儿,当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一样会奋不顾身保护她。 他不想忘记她。 他前半生都被困在这上不得山、出不得门的寨子里,是阿姐带他走了出去,从此他看到了世间繁华、残酷,明白了人生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忘记阿姐,就等于忘尽了欢喜,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他怎么忘记得起? 他愿意铭心刻骨,来将阿姐永久记住,从此永没尽期。 做下决定后,乌伽什走去推开竹窗,毫不犹豫将瓷瓶里装的暗红色粉末全部倒出,让它随着山风而去、顺着水流飘走,最后连那空荡荡的瓶子,也让他扔进了水里。 “那是什么?”成雪融好奇地问。 乌伽什摇头,小小的眼终于恢复了往日清亮澄明,笑容淳朴、亲和。 “没什么,没用的东西,所以扔了。” “哦。” 成雪融本想说,凡药三分毒、要是本来就有毒那就更不行、为了保卫环境你不该乱扔东西; 但再想想,十五他好不容易才终于变了回来,还是抓紧问问她关心的事吧。 于是她问:“十五,族长大人说丹木果一果四核、一核一色、一色一个功效,红核解百毒、黄核除百蛊、紫核忘旧情、金核补残缺,对不对?” “对。” “解百毒、除百蛊这都好理解,补残缺族长大人也解释,但那个‘忘旧情’,它是什么意思?” 乌伽什愣了一下,不答反问:“阿姐你怎么也问这个事?可这个我知道的跟你知道的一样多啊,那要不我们再去问问族长大人?” 也? 成雪融注意到乌伽什话里的这个字,想到族女刚从这里出去,了悟了。 “你的意思是,族女她想要这个紫核?啊……不是,那天开会族女没有去,族女应该不知道紫核的事,那族女到底问了你什么?” “族女是不知道紫核的事,她就问我,有没有一种药或蛊能够让人不用失忆只是忘记旧情。” “你跟她说有?” “没有!族长大人只说了‘忘旧情’三个字,我也不知道那具体是忘了多少,不敢随便回答她,只是跟她说,可能有。” “哦。” 成雪融从乌伽什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里,捕捉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你说,族女这一趟来,是来请教你的。可明明族女在族里的地位比你更重要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你比她更厉害的情况?” 说是族女天生不足? 呵呵,她才不信。 “因为……” 因为族长她并没有用心教养过族女。 但这话乌伽什不敢说,他垂下闪烁的目光,回避意味显而易见。 “我、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总之、总之族女大人常常带着不懂的问题来请教我。” 成雪融挑眉笑得戏谑,她误会了乌伽什的回避。 乌伽什确实不开窍,但保不准刚才族女就是来表白的呀。 族女说不定就告诉他了,说自己偷偷喜欢他呀,说自己常来请教,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思念。 但这种想法,成雪融想想就算了。 此刻,她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乌伽什不知道紫核的“忘旧情”忘的到底是什么旧情,那她是去找族长大人问个清楚呢,还是不管不顾就把这“忘旧情”给无双吃了算了? 要是忘的是男女之情那还好,可万一连父母之情、朋友之情什么的六欲七情全给忘了,可怎么办? “对了十五,听族女问你的那意思,你是有一种蛊、一种毒,能够让人失忆的,对吧?” “对,有能让人失忆的蛊虫,也有能让人失忆的毒草。阿姐,你是要蛊虫还是要毒草?啊,不对阿姐,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你想叫谁失忆?” 她没想叫谁失忆。 她摆摆手,问:“你那种失忆,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生过往经历都忘得干干净净?” “嗯。” “那没用。” 成雪融泄气。 无双被陶新月篡改过记忆,他因此认贼作父、喊仇家做师娘,对不住他娘、冤枉了他爹,最后更是阴错阳差、害她被红蔓蛇咬中。 这些,都是无双心里的悔恨、苦痛。 她既然知道,又岂能变本加厉,把他终于找回来的全部真实记忆都抹去? “我想要一种药,一种能够使人忘情的药。吃下它,就会忘记自己爱过的人,不管开始多么美好浪漫、过程多么刻骨铭心,结果多么荡气回肠,总之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乌伽什心想,那得多可惜啊。 转头问:“阿姐,你想忘记小侯爷……哦不,是姐夫?” 成雪融让这个称呼给逗笑了,然而眼才一眯,视线就觉得有些模糊。 好可惜啊,她千辛万苦才攻略到的驸马,最后上下求索,却是希望他能忘了她。 “我走了。”成雪融叹息起身,“今天我问你的事,你别让别人知道。” “哦。可是阿姐,你问我的事我也没有帮到你啊,不如我帮你去问问族长大人?” “嗯,好啊。”成雪融粲然一笑。 对面,乌伽什面色忽变。 “阿姐!是叛徒后人到了!” 第247章 兵分两路 要不怎么说仡濮寨神奇呢? 陶新月一帮人还没来到寨子门口呢,山中的蛇虫已经“奔走相告”,把这消息传回了寨子里。 乌伽什指着空荡荡的墙角告诉成雪融,“刚才跳进来七只毒蝎子,那是我们的暗号,证明叛徒她们有七个。” 七个? 成雪融掰着手指数了数,猜想除了那老妖怪、小妖怪,老道士、小道童外,其他三个应该是凝雨殿里的“宫女”。 她往外走。 乌伽什正翻箱倒柜地往百宝袋里装东西,见了就喊:“阿姐你等等我,我收拾了东西马上就带你去见族长大人。” 成雪融脚步不停只顾着往外走,没有注意到乌伽什说的是“带”而不是“陪”。 随口应他,“你收拾完了就先去吧,我还有事。” 乔桓还在下边呢,她得去看看该怎么处置。 . 此刻,乔佚正带着乔桓暂时回房歇息。 他知道成雪融是在逃避,因此没有真等着成雪融安排食宿,而是准备自力更生,先叫乔桓歇着,然后自己去找人。 因为始终只有他们父子两人,也没有五毒将能给他们报信,因此,他们并不知道叛徒已经来了的事。 直到成雪融推门而入,大喊一声:“无双,你爹呢?陶新月和百里云帆带着那姓戴的两个人来了!” 父子两人身形同时一僵。 “他们来了?” “他们……不是死了吗?” 成雪融先是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了,猛拍自己脑门,又骂自己,“啊,说话之前能不能看看环境啊?” 乔佚找回记忆,和乔桓相认之时,肯定有把白士兰的遭遇告诉乔桓。 可那个时候,逼死白士兰的戴充、篡改乔佚记忆的陶新月,表面上都已经死了。 可这忽然之间,又叫乔桓听见“陶新月”和“姓戴的”这么两个名字,他能不惊讶吗? 惊讶过后,能不明白吗? 明白了之后,能不气愤、能不想着去杀了那两人报仇吗? 不能! 他握刀起立,就要出去,乔佚在门口将他拦住,他一腔怒火又转到了乔佚头上。 “逆子!”他大骂。 “你早知道仇人是诈死的,是不是?” “爹……” “你不要叫我爹!”乔桓气得双眼通红,“你……你不孝啊,那可是你娘,你知不知道你娘死得多惨!”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哽咽着,许久说不出话,双眼也越来越红。 半晌了,他哑声问:“儿啊,你知不知道,当为父去到敦州,在你说的那个西堂后院,在那个被填了的井下挖到你娘的尸骨时,为父是什么心情?” 心情他不敢说知道,但情形乔佚还真知道。 当时乔佚让乔桓去收殓白士兰尸骨,是写了信让乔桓带着去敦州百里堡直接找韦共舟协理的,因此韦共舟全程陪同,乔桓办事也办得很顺利。 但大概是乔桓他身为见惯生死的沙场老将却为亡妻悲痛欲绝的剧烈反应实在令韦共舟意外,韦共舟专程给乔佚回了信,叫他多多宽慰老父。 信中,韦共舟是这样形容乔桓的:“……怀抱尸骨、伏地痛哭,状似北漠月圆夜引颈长嚎的失偶头狼,情至深、意至切,令闻者伤心、见着落泪”。 乔佚觉得,末尾那八字,用在此时此刻的乔桓身上,一样可以。 他鼻腔有点堵。 “六十年……” 乔桓低着头,伸出手,中间三指蜷起,露出大小两个手指。 “我们承诺了彼此六十年相伴相守,可为父苦等十数载,等来的,只有你娘未寒的尸骨……” “那时候我甚至在想,仇也报了、儿子也大了,我孤零零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就随阿兰去吧……” 乔佚心头一紧。 “后来我就常常做梦,梦见你娘在那个冷冰冰、潮乎乎的井底下,哭着喊着一直在找我……” “她、她太惨了!” “为父要为她报仇!” “哪怕是死,为父也要为你娘手刃仇人!” 最后这句话,乔桓是流着泪、咬着牙说完的。 乔佚、成雪融都知道,这一次乔桓是无论如何都要跟他们上山的了。 成雪融拉拉乔佚衣袖,低头悄悄说:“对不起,是我说露嘴了。” “……或许,就该这样。”乔佚坚毅望向他父,“爹,这次,就让我们父子二人,一起为娘亲报仇。” “嗯,嗯……” 乔桓背过身去,声音含糊。 竹屋外,乌步昂的声音也传了来,“白公子,辛姑娘,那伙叛徒来了,快跟我们一起上山。” . 成雪融正好就站在门外,一转身,就看到力青昂、乌步昂父子两人。 “刚好,我问问你们。”她指指屋里,“无双他爹来了,想跟我们一起上山,可以吗?” 乔桓已经收敛了情绪、也换好了仡濮族服饰,听了便挽刀大步流星走出来。 乌步昂给他爹解释:“这位就是乔老爷子,刚刚才来的,我还叫白公子下去认,真是白公子的爹。” 乔桓对力青昂抱拳,“这位兄台,现下来的那伙叛徒正好是我杀妻仇人,我要跟我儿一起上山,手刃仇敌。” 力青昂倒有点为难,“族长大人没说白公子的爹会来……族长大人已经上山去了,这会儿我没法请示……” 什么事都要请示,不得不感慨,族长大人的领导力真特别好! 成雪融腹诽了一顿,又古灵精怪道:“那我有个法子,我们就带着老爷子上山去找族长大人当面请示。” “……”大昂小昂父子俩觉得这不是法子,这是空子。 “行了,别犹豫了。叛徒马上就进来了,我们在这浪费时间呐。还有,那叛徒就堵在寨子门口呢,这时候让老爷子回去,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大昂小昂父子俩觉得有点道理。 “那就……带上乔老爷子一起上山吧。”力青昂拿出三个锦囊,“系在身上,可以驱蛇避虫。” 三人接了系上,成雪融又想起一事来,问:“对了昂大叔,你刚才说,族长大人已经上山去了?” “是啊。” “可我记得十五说过,你们做祭司的都没有上过山啊……那族长大人自己走了,谁来给我们带路?” “……” 力青昂觉得成雪融问的问题总是很尖锐。 但族长大人的决定一定不会有错,族长大人的人设他必须要维护。 于是答:“族长大人筹谋全局,族长大人做什么肯定都有她的道理,她叫我们自己上去,那我们肯定就能自己上去。” “哦,呵呵。” 腹诽什么的,成雪融已经不会做了,她现在对族长大人只有崇拜。 崇拜啥? 崇拜她能让属下对她崇拜至如此盲目的地步啊。 那也是一种过人的能力,是不是? . 于是,一行五人顺着高脚楼东侧开放的走廊开始往山上走。 才刚穿过高脚楼,进入山谷,迎面就撞上力其什、乌伽什父子两个。 “咦,什祭司,十五。这是专程下来找我们吗?不用不用,我们上来了。” 成雪融喊了人,顺便还介绍了乔桓。 力其什潜伏鎏京多年,本来就是认识乔桓的,恭恭敬敬见了礼; 回答成雪融:“姑娘先上去,我和乌伽下来是另外有事。” 乔佚问:“可是有关那伙叛徒?我和陶氏约好的时间是九月十五,但今天才十四,是否……” 他担心族长大人的安排被打乱,也怀疑陶氏一伙其实是尾随乔桓而来。 毕竟,陶氏一伙来到的时间,就跟乔桓是前后脚。 力其什神色也是凝重,但显然,他跟乔佚担心的不是同一样。 他答:“不管十四十六,族长大人说了,叛徒她们爱哪天来就哪天来,没关系的。” “阿姐,”乌伽什凑过来,眼里尽是担心。 “没有人上过山顶,你跟着昂大伯、昂大哥他们千万要小心,我很快上去找你、保护你。” “我知道了,但是十五,你跟你爹要出去吗?去做什么?” 乌伽什没答,扭头看看他爹; 又对乔桓、乔佚两人说:“姐夫,还有……姐夫爹爹,你们记住了,阿姐是我族人,她姓辛,她叫阿傩,她不是……” 差点说露嘴了,乌伽什立马捂住自己嘴巴,眼神又惊又慌地猛摇头; 最后咬牙说了一句:“总之,她只有一个名字叫阿傩辛!” 看来,族长大人半年多前提的这个条件,大有内情。 成、乔两人互相看看,都很困惑,又不约而同望向更加困惑的乔桓,对他点头以示肯定。 乔佚更在心里想,只怕这也跟族长大人执意不跟雪儿相认有关系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拍拍乌伽什的肩,“放心吧,我知道。” “什祭司、十五,山上见。”成雪融更笑着挥手。 两拨人在这里短暂交谈后分开,成、乔等人往山上去,什氏父子则往山下去。 力青昂宽慰:“白公子、辛姑娘尽管放心。” “听乌伽说,那叛徒后人不会用五物哨,寨门口那儿有五物阵,她们轻易进不来的。” “大概幺叔和乌伽下去,是要放叛徒她们进来,免得寨门口的五物白白牺牲吧。” 第248章 寨门口忽生变故 力其什、乌伽什父子二人往山下走,进了高脚楼之后,却不见出来。 他们躲在其中一间竹屋里,没有交谈,乌伽什紧张地盯着各个角落,害怕错过任何一点五毒将捎来的信息。 “放松点。”力其什摸摸儿子的头,“别忘了,还有五物阵在寨门口守着,她们要是开始闯阵了,我们肯定能知道。” “嗯。” . 陶氏一行滞留望高县多日,来来去去不过打听辛园、打听刘老汉、打听仡濮寨、仡濮族的事,收获不多,只当作是九月十五赴约之前百无聊赖做的事。 直至有一天,望高县里忽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精悍短打,挽着大刀、牵着战马,逢人就打听竹桐山仡濮寨怎么走。 “这个是……”百里云帆挑着车帘看那男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白常明的生父,乔桓。”陶新月噙着笑,凉凉地看向一旁面色堪忧的戴充,“瞧那张脸,跟白常明不是像了九成九么?” 九成九那倒没有,七成七还是有的。 难怪乔佚能有那样一副精致更胜女子的五官,原先还以为是继承了他娘的绝色,原来他爹也出了一份力。 陶新月懒懒地放下车帘,吩咐采薇、采蘋。 “跟着乔桓走吧,有什么危险自有他先试着。” . 正值战时,乡村小路也是熙熙攘攘的,尽是些逃难的百姓,陶氏一行乘着马车跟在乔桓单骑之后,倒也不显突兀。 于是,这一跟,就跟到了竹桐山下。 “人越来越少了。夫人,还要继续跟吗?再跟,就会引起乔桓注意了。” 陶新月仰头望着竹桐山上的瀑布,犹豫着没有回答采薇的请示。 百里云帆便说:“那就不跟了吧,反正我们也知道路了。” “路是知道了,但这段路,恐怕才是最多危险和埋伏的。” “……”百里云帆一怔。 这就是她和她娘的区别,比起她娘,她想的总是少了那么一点儿。 而成雪融,却是跟她娘旗鼓相当的。 . 等乔桓单骑走远了,陶氏才吩咐采薇、采蘋继续赶路。 这一路走得小心翼翼,但所幸,并没有遇到什么埋伏或者危险。 一路通畅,来到一排破败的竹篱前,竹篱中间开口为门,门侧立着竹排,排上刻着“仡濮族”三字。 “哼,疑神疑鬼。”车厢最深处,仰躺着睡了一路的戴启展冷声讽刺。 “人家光明磊落请你赴约,你却小人之心、草木皆兵,可笑。” 百里云帆回头,狠狠一剜。 从前,这姓戴的父子俩甘愿给她母女做走狗; 如今,她母女失势,这两条狗就反过来冷言冷语地欺负。 还想要神物接筋续脉,简直做梦! 陶新月却由始至终无动于衷,见百里云帆动气,还伸手来拍了拍她。 “正事要紧。”她亲自下了车去。 原以为会见到一大帮的族民持枪执棒在这守着,再不济是几位祭司怒目相对,却不想只有空荡荡一座破落竹篱。 陶新月驻足想了一下,还是捡了石子先往竹篱里扔。 笃一声石子落地,四面八方的蛇虫涌出来,虎视眈眈围在竹篱内侧。 “哼哼,这就是光明磊落吗?”百里云帆冷嗤,斜眼睨着戴启展,“光是会汪汪叫,有本事进去啊。” “你——” “展儿,咱不生气……” 戴充忙上来给戴启展顺气。 戴启展尖声大喊:“火攻,用火攻!爹,去放火,去把这些不伦不类的竹楼给我烧了!” “没错,用火攻。”陶新月吩咐:“采薇、采蘋,准备桐油、火把开路,烧死这些畜生。” 原以为这些畜生是“野火烧不尽,一波接一波”,结果,地上能见的这一波烧死就算完了,并没有后援。 戴启展冷嗤:“哼哼,什么仡濮族五物术,如此浪得虚名,也只有你们才会吓得半死。” 百里云帆也觉得这些蛇虫太容易对付了,反而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要她反驳戴启展,又仿佛是在长敌人志气,于是闭口不语。 她娘神色凝重,暗暗对她说:“小心点,仡濮族的术法绝对不容小觑。想必是她们有心放我们进寨,因此门口的守卫才这样松懈。” “嗯。” . 陶氏一行貌合神离,渐渐靠近了高脚楼。 忽然,从楼上游下来各色大蛇小蛇,弯着身体、昂着头,散向四处。 “蛇?蛇!”最先惊跳起来的是戴启展。 “火呢?爹,快给我火!” “先别急。”陶新月揽着面色微青的百里云帆,她母女二人偷偷吃过避蛇丹的,当然不急。 “镇定点、看清楚,这些蛇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它们散开了。” “看样子,这些蛇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 每条蛇都不停地吐着蛇信,四处游走、搜寻。 “有个祭司会控蛇的!”百里云帆想起乌伽什,一如既往气得不行,“这些蛇一定是他弄出来的!” “不一定就是那个小祭司,为娘相信这里所有的祭司都会控蛇,哪怕普通族民都有会的。” “那他们躲在哪?”百里云帆如临大敌,四处张望,“娘,你快想个办法把他们找出来。” 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此刻敌在暗、我在明,要想把敌人找出来,哪儿那么容易? 陶新月扶额发愁,忽听一声长唤,“十五——” “十五,你在哪?找到了吗?” “阿爹,我在这,我没找到,你呢?” 对话的两人应该隔着些距离,虽是压着嗓门说话,但音量也不算低。 因此这话是一句比一句遥远、一句比一句更难听清。 还好它内容简单,猜一猜、拼一拼就明白了。 “一,我们并没有被发现。” ——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大声对话。 “二,他们确实在找东西。” ——就是不知道是在找什么东西。 “总之,先藏起来,看看情况再说。” 陶新月随意推开一间竹屋,打量了下,先将丹凤推了进去,并没见什么不妥,才拉着百里云帆也进了去。 眨眼间,七人都躲好了。 不一会儿,咚咚咚脚步声渐行渐近。 “十五你先别急,你大伯说姑娘她是下来找你的,应该在这附近。” “嗯。” “我跟姑娘也交代了很多次,姑娘不会出去的。” “嗯。” “我还召了蛇四处去找,应该快能找到了。” “嗯。” 这个不断应嗯的声音,是乌伽什的。 过了一会儿,听乌伽什问:“阿爹,小侯爷陪着他爹去了,阿姐她一个人下来,你说她会不会遇到坏人被抓了去了?” “不会,坏人还没进来呢,你看寨门口那儿的五物阵都没……啊不好,五物阵被破,坏人已经进来了!” 又是简短的几句对话后,咚咚咚脚步声渐行渐远。 陶氏七人从竹屋里走了出来。 “天助我也!” 陶新月眯眼,看着急急忙忙奔向寨门的什氏父子两人。 “白常明陪着他爹,成雪融只有一个人,呵呵……” 她转头对百里云帆说:“阿允,这一路上去不容易,娘给你找个护卫吧。” “嗯?” 她娘轻轻吐出两个字:“易容。” . 力其什、乌伽什父子两人往寨门口走。 “阿爹,我、我刚才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好?” “没有,很好。” 力其什以商人身份潜伏鎏京多年,就算再没有天赋,多少也学了些商人善于变通的长处。 但乌伽什一没天赋、二没锻炼,他不行。 刚才,若不是那伙叛徒躲在竹屋里,见不到乌伽什的神色,这场戏铁定得暴露。 力其什忧心忡忡交代儿子,“乌伽啊,一会儿咱回去见着那假公主,你记得要忘了她是假的,你就看着她的脸,想着她真是你阿姐,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 按照族长大人的计划,他们在所有人上山了之后,假意下来寻找“失散的成雪融”,并且“无意间”把许多重要情报透露出去,引诱百里云帆变作公主的脸。 而他们“火急火燎”来寨门口走一圈、“慌里慌张”往回赶的时候,就要“偶遇”“成雪融”,并且把这个“成雪融”带上山去。 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个巨大变故在寨门口处,出现了。 “是谁?” “殿下,有人!” “快,抓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饶是力其什、乌伽什父子俩揣有一身自保的术法,无奈事出突然; 一帮黑衣人从竹篱后涌出来,数十柄利刃架在了两人头顶、肩上、胸口、腰腹,甚至是五谷轮回必经那处。 “这、这这这……” “阿爹、爹爹爹……” 一声凉凉的邪笑从侧边传出,“哼哼,这仡濮族人可真有意思,生死关头不找妈反倒叫爹。” 乌伽什大着舌头,继续惊呼:“桀、桀桀桀、桀王周莫!” 乌伽什认得周莫,周莫也认得乌伽什,他半眯着眼、一侧嘴角始终翘着,眼里却只有寒意没有笑意。 “原来是个小结巴。哼,胆子不小啊,卑贱小结巴还敢拐跑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力其什听了乌伽什喊“桀王周莫”都够惊讶了,再听周莫喊“公主殿下”就更惊讶了。 难不成,这传闻中的周尧国王子桀王周莫,竟然打听到这里来找成雪融? “乌伽,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我我……”乌伽什看着紧贴自己的柄柄利刃,都快哭了,“我不知道啊,阿爹,这下怎么办?” “好办。”周莫抢道,出手迅速,两字说完,已经用剑鞘点了父子两人的穴道。 两人浑身僵硬,话也说不得、动也动不了。 “用大麻绳,把这两人绑了。” 他已经在阿傩手上吃了好几次仡濮族神奇术法的亏,他是心有余悸啊; 因此这一次,他命令他的部下隐匿在寨外竹篱下,等寨里出来人了,便一拥而上,把来人周身要害全部制住。 点穴是第一层保险,五花大绑是第二层保险。 就算这样,他还命令部下们小心点。 “这些仡濮族人狡猾得很,不许他们说话,一旦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什么味道就将他们就地正法。” 父子两人在整齐得如同出自一人之口的“是”声中,瑟瑟发抖。 “行了,推着他们走前面开路吧。” 本性爱哭的什氏父子两人,这回彻彻底底成了欲哭、有泪、而无声了。 . 顶着足以以假乱真公主脸的百里云帆在高脚楼上看到眼前一幕,糊涂了。 “娘,这是怎么回事?这帮黑衣人是谁?” 戴启展见缝插针地冷嗤,“仇家吧?只看夫人就知道仡濮族人及仡濮族那些术法有多阴毒了,来这一趟再摊上三两个仇家什么的,也是正常。” “阴毒?”百里云帆冷笑,“既然阴毒,到时候那什么续筋接脉的神药,你千万别要。” “我凭什么不要?”戴启展又在瞬间暴跳,“我今时今日这样,是谁害的?” “谁?是谁?” . 仡濮寨中人烟稀少,戴启展忽然一声厉问,尖锐突兀,穿透过瀑布落水声,传到周莫耳中。 周莫立问:“谁?是谁?” 从竹楼里却再没发出声音。 第249章 护身符or催命咒 竹楼里虽然无人应答,但乌伽什知道那是叛徒。 他对于这种族长大人没有预测到的事情感到十分棘手、慌乱。 叛徒是坏人,周莫也是坏人,要是坏人和坏人碰到一起,决定联合起来对付阿姐,可怎么好? 乌伽什急坏了,可他话也说不了、动也动不了,除了默默淌泪外,没别的办法。 周莫忌惮楼上的“仡濮族人”,不敢硬闯,就拔剑架到了乌伽什肩膀上。 “出来!不想你们的族民白白牺牲,就利利落落地给本王现身!” 本王? 竹楼上陶新月一听这个自称,第一个就想到了周莫。 周莫与俘虏夏荷、周莫与知府阿傩,周莫和成雪融之间的爱恨纠缠,为她低头、为她求娶,为她倒戈、为她屠城,个中内情,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计上心头,陶新月忽然冷笑,用短刀挟持着自己女儿。 她女儿百里云帆一惊,“娘……” “我儿莫怕。”陶新月在她耳边说:“莫忘了,我是你娘,我不会害你;更莫忘了,你现在是公主,你应该讨厌我。” “……” 百里云帆愣了下,忽然冷起脸,冷哼。 陶新月转头看看戴氏父子两人,这两人低着头,看样子是同意刚才她说的,要按她计划行事了。 于是,她放下心,走了出去。 “大成琼英太长公主在此,我看哪个敢放肆?” “阿傩!” . 周莫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见到那令他爱得心痒痒、也令他恨得牙痒痒的成雪融。 他惊呼一声:“阿傩!” “阿傩”泪目朦胧看着他。 “阿傩,你怎么样?说句话。” 百里云帆哪敢说话,她压根儿不知道底下这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人到底跟成雪融有什么过往,这时候装聋作哑、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保险。 她娘必然也是这么想的,手中短刀往她颈上一压,对底下说:“公主殿下已经中了老身独门点穴功夫,没有老身解穴,别说开口说话了,便是想活,也难。” “恶毒老妇,你到底是何人?你既知她是公主,还不快快放了她?” “那你又是何人?” “哼哼。” 周莫冷笑,手抬起,他身侧黑衣人挽弓搭箭,遥遥对准了竹楼上的人。 “谁敢?” 陶新月冷喝,但终究不敢将自己的女儿往前推、当挡箭牌。 实际上,周莫这一下也仅是试探,事关成雪融安危,他哪敢冒险? 终于,竹楼上的恶妇先低头了,叫他:“桀王殿下息怒,老身并无意冒犯。” “好得很。”周莫勾起一侧嘴角,眉头轻佻。 “你既然认得本王,当然也该知道本王脾气,更加应当清楚公主她已是本王王妃。这样吧,你解了她的毒、放她过来,本王保你个全尸,如何?” 这话一落,周遭众人心里各自不同。 力其什、乌伽什如果能动,估计已经摇断了头。 陶新月想:此人果然是周莫!周莫果然为成雪融什么都敢做! 百里云帆则愤愤:凭什么她成雪融跌落泥尘,却还能有这么多人上之人为她神魂颠倒? “阿允,凭着周莫对成雪融的一片痴念,你只要不露馅,就算落到他手里也不会受委屈,他会拼死护着你的,你不用怕他。” “我不是怕他,我只是……有些气不过。对了娘,你要把我交给周莫吗?” “当然不。” 陶新月想也不想。 假的终究是假的,她们又不知成雪融与周莫是如何相处的,万一在周莫面前露了馅,岂不糟糕? 这个“阿傩”,还是攥在自己手里安全点,既能保住谎言,还能牵制周莫,一举两得。 陶新月垂眸想了想,“我们……应当利用周莫。” 她用短刀挟持着女儿,将她上半身推出高脚楼扶拦。 百里云帆配合地发出一声闷哼,眼泪哗啦啦地流。 这一幕,把底下仰头看着的周莫给心疼得不行。 成雪融的哭,他看过很多次,有倔强含着泪眨眨眼硬给憋回去的,有失控关起门一个人嚎啕大哭的,更有悲痛过甚、心绪激昂以致于泪中带血的…… 每一次,都好似一把尖刀刺进他心窝。 这一次,自然也是。 他失声喊:“阿傩!” “殿下果然铁汉柔情。” 陶新月愉悦地笑了。 周莫此刻表现得越是紧张成雪融,她的胜算、她女儿的安全就越有保障。 “老身为小女上山求药,不料遇到这人,阻着拦着不让我等上山,还大言不惭自称‘本公主’。” “想那苦命的太长公主,南下和亲却殇于西南,此事天下皆知。” “老身还说今日怎遇到一个失心疯的,却原来不是她胡说,而是老身有眼不识泰山了。” 周莫一听这话,恼起自己来了,心想,自己怎么就说漏嘴了呢? 陶新月对着自己女儿装模作样地颔首,“殿下万安,原来殿下为了不嫁桀王,竟使出了诈死之计,殿下好心机,老身佩服。” 又转向周莫,“既然老身有幸,得了真公主这一护身符,当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交还给桀王殿下了,桀王殿下恕罪。” 恕什么罪,周莫只想把这面目可憎的恶妇抓起来五马分尸。 “恶毒老妇,还妄想什么护身符,哼哼,依本王看,那是你自找的催命咒!” “是符是咒,走走瞧瞧就知道了。桀王殿下,老身打算让公主做先行军,您没什么意见吧?” “你敢!” 周莫寒眸一瞪。 谁知道这空荡荡的仡濮寨里埋伏有多少危险,叫阿傩去做先行军,岂不是叫她以身试险? “这并非老身敢不敢的问题,现下老身身处这竹楼之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别无选择之时,当然只能请公主殿下代为开路了。还是,桀王殿下另有什么好法子?” “法子而已,本王自然有。” 周莫指了指被五花大绑着的力其什、乌伽什两人。 “他们就是仡濮族人,叫他们先行,然后你们跟上,本王断后。” 陶新月满意地点头。 她的目的,正正是什氏父子。 这山该怎么上、那祭台在哪、那神物在哪,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她原本让自己女儿易容做成雪融,为的就是希望能骗得一个领路人,直接领着她女儿去到那神物面前,以热血催生神药。 现下什氏父子成了阶下囚,她女儿也成了“人质”,这样不妥。 她还是得办法帮什氏父子逃脱,得让什氏父子“救走”她女儿,带着她女儿上山,催生了神药后再利用周莫带她走,从此海阔天空任她遨游…… 陶新月押着百里云帆一步步向前走,她没想过回头,步步为营,谋划的只有她女儿一生的平凡与平安。 . 下竹楼、进山谷,前进的路始终只有一条,一行、三拨、数十人,排成一条长龙往瀑布进发。 陶新月押着百里云帆走在中段,暗暗给戴氏父子及随行三个婢女打眼色; 戴氏父子虽不情愿,但知道自身与陶氏已经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有听话。 五人不动声色拉开距离,围成一个圈,将陶氏母女圈在中间。 “阿允,”陶新月以几不可闻的音量对百里云帆说:“关于山顶祭台,娘所知不多,娘想把那两个祭司放走,利用他们带我们上山。” “山上凶险万分,”她拍拍女儿的背心,“记住娘给你的这样东西,关键时刻,用它来保命,知道吗?” 百里云帆眼底涌上一片慌乱之色,“娘……” “娘会和周莫周旋,不管此行之事成还是不成,我们想离开这里,只怕还得依靠周莫……” “嗯。” “我儿,记住了,你现在是成雪融,切记要少说少动,以免漏了马脚,记住么?” “记住了。” 母女二人一番低声交流后,陶新月一点头,百里云帆便气喘吁吁地痛呼。 “老妖怪你放开我!十五——” 走在最前头的乌伽什听到声音,心头一颤。 即便知道如今这个“阿姐”并不是阿姐,但只听着声音,真的难以分清。 队伍后头周莫也赶了上来,怒骂:“恶妇,你又怎么公主了?” “是你绑着十五?”百里云帆反倒先瞪着周莫,“你放开他,他是我弟弟!” 周莫迟疑。 这个人叫十五的确实一直护着她,如今她落在歹人手里,他想救她、十五必然也想救她。 如此说来,他和十五,说不定能合作一次。 “把人转过来。” 周莫令下,力其什、乌伽什被黑衣人转了过来,面对周莫。 “十五,还有十五的爹,本王现在放了你们,但你们别出幺蛾子,否则别怪本王的剑快,听到了么?” 两人没动,只是一下一下眨着雾蒙蒙的双眼。 周莫等了许久,终于想起,咳了下问:“听到的话就用力眨眼三下。” 父子两人跟通了电一样,上下眼皮啪啪啪眨个没完,不止三下了。 “……解了穴,放了他们吧。” 他们一得自由,立刻大大松了口气; 力其什更是扑着百里云帆过去,大喊:“殿下,您怎么样?” 乌伽什反应慢一点,但也毫不畏惧、跟着走了过去,嘴里喊:“阿姐。” 百里云帆艰难地喊了声“十五”,再要喊力其什时,似乎没力气了,歪歪斜斜往地上倒去。 陶新月面带嫌弃扶着百里云帆,百里云帆另一只手腕已经被力其什拽住了。 好巧不巧,正是左手。 成雪融的左手手背上有红蔓蛇留下的创口,经久不愈且自带剧毒,因此常年带着金蚕丝掌套。 力其什见眼前这只手白白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忙又覆了一只手上去,不动声色地用自己衣袖将这破绽挡住。 第250章 洞中走散 力其什:“殿下啊,您怎么一个人跑下来了,如今这、这可怎么是好?” 百里云帆蹙眉对他摇头,细细声说:“我没事……” 他两眼一瞪,瞪着陶新月,“叛徒!快放开殿下!” “我不放。”陶新月悠哉悠哉。 “她是我的护身符,我凭什么放她?再说,她已经被我点了死穴,放她有意义吗?” “你——” “你放开我阿姐!”乌伽什站在力其什身后,梗着脖子嚷了一句。 “待我为小女取得祭台上那样东西,我就把她还给你们,你们放心。” 为了响应陶新月这句话,已经易容成了百里云帆的丹凤还走了出来,朝他们轻蔑一笑。 乌伽什怔怔看了这个“百里云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了,骂了句:“小妖怪不要脸。” “百里云帆”愣住,“成雪融”也愣住。 乌伽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问:“阿姐,你说我骂得好不好?” “……”百里云帆咬着后槽牙笑,应道:“好,十五你骂的真好。” 力其什:“要上山就要快点。你是叛徒,你应该知道,祭台必须在月圆之夜才能开启,今天十四了,这山不好爬,得赶紧上去。” 陶新月点头,心想,难怪白常明会跟我约九月十五,原来是那祭台开启的条件。 “希望你记得你刚刚说过的话,等拿到祭台上的东西,就帮殿下解穴,然后放了她。” “好。” “还有,把东西留下,就放你们出寨。” 陶新月眯眼认真地打量起力其什来。 她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既然知道他是乌伽什的爹,当然也就知道他就是六合记的阮老板,潜伏鎏京十八年的祭司。 能够得到族长信任,能被派去守护成雪融的,必然是族长的心腹。 她问:“这话是谁说的?你能做主?” 力其什想了想,答她:“公主殿下安危第一,我是不能做主,但我想我这个决定族长大人会同意的。你要不信,你跟我上去问问族长大人。” 上去当然是必须上去的,若能跟着他上去那就更好了。 “好,我就跟你上去问问你的族长大人,看她如何决定。” 再次启程,出山谷、再上竹楼,穿行在空间逼仄、水声如雷的竹楼走廊上,力其什悄悄向着百里云帆靠近。 陶新月当然发现了,但她假装没发现。 转头去,假意看这可算是她祖地、她却觉得陌生并且十分痛恨的山林。 “殿下。”力其什暗暗叫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嗯了一下。 “殿下,族长大人的话您都记住了吗?她是您阿娘,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现下您落在叛徒手里,不过无妨,总归那丹木果必得您和那小叛徒的血才能催生,想必这点她们也知道,她们不会伤您性命的,您尽管放心,老奴这就带着她们一起上山去。” 百里云帆又嗯了一下。 心里暗暗惊讶。 她娘只说祭台上的丹木每百年可催生一次,催生时必须用塔氏女之血,却没说,原来是必须合她与成雪融两人的血。 想必,是百年前那位老族长诞下双生女,一脉分两支,令精纯塔氏血脉被稀释了。 她多次欲除成雪融而不成,此前她还为此暗暗生气,现在知道了,倒是庆幸成雪融命大了。 “还有,殿下,老奴务必再提醒您一次,那丹木果有通天奇效,但生得十分娇嫩,您记得一定要让它长熟了自己落下,千万千万不能摘它。” 她点头。 这个她娘并没有说。 “那丹木果一果四核,每一核具有不同功效,殿下您要解的是蛇毒,就拿那个能解百毒的红核吃了就行,至于其他的,您不用管。” 她再点头。 这个她娘也没有说,她娘还以为丹木果只有一颗,同时兼具四种功效呢。 可要是一果四核,那她解蛊需要的是那一核? 她沉吟着,拐弯抹角地打听:“哦,是红色的解百毒吗?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记得……” “呀,殿下啊,这可是大事,您怎么能记错?” 力其什果然“纯朴”,十分上道地就给百里云帆解释,“是红核解百毒、黄核除百蛊、紫核忘旧情、金核补残缺,殿下您可千万记好了。” “嗯,我记好了。” “还有,叛徒几人肯定也想要丹木果的,到时候老奴等人会在旁边守着,殿下放心,绝不会叫这伙叛徒拿去的。” 她又点头。 这个,就不劳他来费心了。 她只要知道那些她娘不知道的、有关丹木果的事就行,至于催生了丹木果之后的事…… 别说催生丹木果了,她只消一上山、一和成雪融打照面,身份必然揭穿,这帮祭司又怎么可能再帮她? 如此好话,听听就罢了。 百里云帆装作感激地对力其什笑笑,继续掩嘴低咳,看起来十分虚弱。 “殿下您再忍忍。小侯爷就在山顶,他武功过人,不管什么穴他肯定都能解。” “嗯。” “快到了。” 百里云帆听了抬头,见乌伽什领着他们下了高脚楼,在一片丛生杂草中斩棘行进。 脚下没有路,前方也没有路,只有一座气势恢宏的瀑布,仿佛从九天落下。 可祭台就在山顶,百里云帆心想,莫非是要逆着这瀑布上去,那怎么可能做到? 又不敢明着问,想了下,便装作奄奄一息说:“我、我感觉很不好,怕是、怕是坚持不到上去了……” “殿下不必担心,这一路很好走的。”他看着瀑布,“水帘后边就是密洞,洞里有石阶,爬着上去,不难。” 如此巧夺天工,百里云帆心中不由大叹。 但想着成雪融该是知道这水帘洞的,此刻她不该过分惊讶,便还是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实际上,她猜错了。 . 成雪融事先并不知道这条登山之路,不久前她跟着力青昂等人来到瀑布之下,听说了水帘洞的事,惊讶得两只眼睛几乎掉到了地上。 “水帘洞哎!花果山……啊不,竹桐山、水帘洞,这里边不会也住着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吧?” 众人都只看着她。 花果山?齐天大圣?孙悟空? 都没听说过。 “我们也不知道这里边住着什么,不过族长大人交代了,让我们进洞后找到石阶往上爬就行。洞中或许有些障碍,但并不伤人性命,关键时刻咬破指尖涂一滴鲜血在眉心,就能破除迷障。” 成雪融、乔佚、乔桓三人点头,乔佚更是一左一右,拽住了成雪融与乔桓二人的手。 乌步昂见了,便弥勒佛一样地笑开了。 “白公子宽心,我阿爹说了,这里边没有危险,再说,还有我们呢。” 昂氏、相氏、格氏,三对父子、六位祭司,就围着他三人鞍前马后。 乔佚手松了松,成雪融抱拳对六人,“谢谢大伙儿,那我们进去吧。” . 他们进了洞后许久,意料中的叛徒、意料外的周莫,都在什氏父子二人带领下,来到了瀑布下。 “怎么上山?”周莫手搭凉棚、仰望山顶,“莫非你们族长是鸟人,能飞?” 乌伽什想了一下,依稀记得阿姐说过“鸟人”乃是骂人的话,便回答周莫说:“族长大人不是鸟人,你才是鸟人。” “你——” 周莫被噎了一下。 然后,笑了,“原来你不是结巴。” 乌伽什又想了一下,觉得被人误会是结巴并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于是没说话。 “那你别给我装哑巴!快说,怎么上山!” 乌伽什指着瀑布,“水帘后面有密洞,一层一层的,爬着密洞上去就可以了。” “哦,没想到你们这地盘还挺神奇……”周莫邪笑着感慨,挥手下令:“进洞!” . 依旧是力其什、乌伽什两人开路。 但两人一路走得很惊险,瀑布下的石头湿滑异常,若没有几个黑衣人一直拉着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掉下水去多少次了。 终于,在黑衣人搀着、扶着、像小鸡一样被抓着跳了几跳之后,他们终于穿过水帘,进入了密洞。 周莫一直注意着“阿傩”。 “阿傩”看着相当病弱,不过挟持着她的那两个婢女身手不错,不但成功地把“阿傩”带进了密洞,还成功地阻止了他的靠近。 他心想,真不走运。 他这次回国,在他父皇面前千求万求,最后才用一招苦肉计求得他父皇赐下一枚救逆丹,本就是打算送给阿傩续命的,眼下阿傩受制于人、奄奄一息,他更该快点把药送过去。 只可惜,从见面至今,他还没能近得了“阿傩”的身,实在不走运。 密洞中光线昏暗,周莫下令,“点火,照明。” 他带着这一队贴身护卫,从铂京日夜兼程赶来西南,自然是随身带着火把的。 看前头那两个异族祭司也是准备充分,火把在背后缚着呢; 唯独恶妇那帮人,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没一点闯关的样子。 但为着“阿傩”能看见脚下的路免得摔倒,周莫还是让手下扔了一个火把过去。 力其什背着火光,偷偷对儿子乌伽什努嘴。 乌伽什四下瞄了瞄,怯怯地点头。 父子俩这场眉眼官司,瞒过了远处的周莫,却没瞒过近处的陶新月。 可陶新月本就想着要利用他二人来带自己上山,对他二人的眉来眼去,当然只作不知。 她认为,她只要牢牢抓住“成雪融”,自然就能跟着上山去了。 谁料,这父子两人一场挤眉弄眼,拉着百里云帆往一个滴滴答答积着一洼水的角落走去,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机关,忽然地动山摇,山石轰隆隆响过。 黑暗中,只听百里云帆尖叫了一声、力其什慌乱喊:“殿下小心!” 然后,一切重归安静。 “阿傩?阿傩呢?” 阿允! 陶新月心头一紧,果然,自己两手空了。 阿允她,竟然单独被那两个祭司带上山去了? 那阿允这一上去、一和成雪融打照面,身份暴露,身边没人保护,岂不更加危险? 陶新月急了,急得大喊:“快,殿下不见了!快找石阶,找石阶,上去!” 第251章 迷障幻境(一)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52章 迷障幻境(二)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53章 迷障幻境(三)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54章 过幻境登山顶 此时此刻,真正的成雪融正和乔佚、乔桓一起,跟着六位祭司往山顶上去。 密洞中一片漆黑,但并非完全密封,只看众人擎着的火把光线不断随风跳动就知道了。 洞室不大,石阶也不难找,越是往上,风就越大,还透着一阵阵阴寒气息,很是瘆人。 力青昂提醒众人,“按照族长大人说的,应该是快登顶了。” 这时,忽然一阵暖风吹过,微微春雨,夹着粉色花瓣飞舞旋转,绝美、梦幻。 成雪融怔怔看着眼前美景,喃喃说:“这是、这是那年的杏花微雨吗?” “哪有什么花雨,这是幻觉。” 力青昂疾步过来,沾血的手指用力一下按在她眉心。 她一激灵,眼前杏花微雨乍然消失。 “是乌伽他们触发了机关,启动了族长大人布置的巫术,看来,乌伽已经带着那伙叛徒进密洞来了。” “哦,原来刚才十五下去,是为了去引叛徒进来啊。” “嗯,族长大人是怕那伙叛徒不知道登山的路,在寨子里乱翻乱找搞破坏。” 也是,族民都遣散了,万一来一出“寨子无族长、妖怪称大王”的戏码,就不好了。 “啊,不对。”成雪融忽然想起来了,“族长大人不叫族女上山,也没说让族女离寨,族女不应该还在寨子里吗?” “族女大人躲着呢,族长大人交代了她,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现、不要管,她没事的。” 所以,让什氏父子下去引叛徒上来,多少也有些保护族女的意思。 成雪融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族长大人的安排,便问:“那十五这一趟下去,没危险吧?” 这个,力青昂也不知道。 力其什离寨十几年,乌伽什又生性纯真,他对力其什已经陌生,对乌伽什也不放心。 但这是族长大人的安排,想必族长大人也教了父子俩什么,关键时刻保命还是能的。 因此,力青昂沉吟了下,最终说:“没事的,就按照族长大人说的,巫术启动后我们原地不动,等着跟他们会合了再一起上山。” . 什氏父子俩来得很快,果然毫发无伤,不过带来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消息。 “七个叛徒都来了,那小叛徒还易容做了阿姐的模样!还有那个桀王周莫,他也来了!” 乌伽什慌慌乱乱一通地嚷,成雪融听了当然是跳起来问:“周莫他来做什么?杀我啊?” 知道他那七万五千周尧军在元荈府里被她的瘟疫全歼了气愤不已,因此追过来要将她碎尸万段么? 乌伽什摇头,但没来得及说话,就叫他爹打断了,他爹上前来对成雪融拱手。 “姑娘,那小叛徒想变作您的模样来骗我们,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好了。您也换张脸吧,到时候跟她遇上了,索性反过来把她骗到底。” 成雪融眨眨眼,觉得力其什去接了那妖怪一趟上来,变聪明了不少。 不过,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于是她点头。 “刚好您穿着这身衣裳,不如就易容做族女大人的模样吧。” 据说这套衣服就是族女借给她的,于是她又点头。 然后才问:“那周莫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带了十几个穿黑衣服的部下,凶得很。” 周莫半月前回了周尧国,今日来到竹桐山,必然已经路过了元荈。 也就是说,元荈府中他七万五千大军遭遇瘟疫、被围城中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而他知道了,还能不施援手、反而带着聊聊十余人追到这竹桐山来。 就证明了城中七万五千大军已经全军覆没,没有再救的必要了。 乔佚、成雪融都是心思极为通透之人,一垂眸就将外边战况给猜着了,再抬眸对上对方了然的目光,就知道对方也都猜到了。 “我想我已经知道周莫带人来追的原因了。他肯定是知道了我和无双逃了、明白那场瘟疫是我们的诡计,追过来要杀我和无双报仇。” 乔佚对成雪融的推测,倒似乎有些不同意。 力其什也道:“我看未必,那个假阿傩被挟持时,周莫很紧张,看着不像是恨姑娘的意思。” “不恨我?不可能吧,我都将他团灭了啊?” “团灭?” “就是,让他全军覆没了。” 乔佚:“怕是周莫根本不知道是你令他全军覆没的。” “不可能吧,他挺聪明的啊,就这么明显的事他都猜不到?” 乔佚慢慢地转头,平静而认真地看着成雪融。 成雪融猛拍自己脑门。 她怎么能夸那条老狗聪明呢? 于是嘿嘿、嘿嘿地干笑,“我的意思是虽然狗这种动物相对来说算是比较聪明的了,但还是敌不过咱人类,就比如说无双你……” 她的无双一脸的宝相庄严,看都不看她,就“咳、咳咳……” 她立刻改口,“就比如说本、本知府,本知府动动脑子就兵不血刃把周尧军给团灭了,比狗聪明多了吧?” “比狗……” 众人都是一脸怪异。 她自比什么不好呢,自比一条狗? 只有乔佚的表情看起来很舒心。 他舒心而周到地解释,“周莫不是猜不到,他是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毕竟,从来没人像你这么大胆,连瘟疫都敢造的。” “是啊阿姐,你当时说的时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不过阿姐你真的好厉害,这样的法子你都能想到。” “那当然了。” 成雪融瞬间得意起来,肩膀翘得比眉毛还高。 族长大人的首席脑残粉力青昂追问:“那就算这个周莫他不是敌人吧,可他来了这儿,也是族长大人没有预料到的,这可怎么办?” 从头到尾听懵的乔桓终于能插嘴了,嚷着反对:“谁说周莫不是敌人?” “桀王周莫扶持建元帝造反、领兵攻占西南,在西南烧杀抢掠、甚至屠杀西南百姓。哼哼,老夫正可惜着这小子逃回国去了,这次既然他来了,当然要让他有来无回!” 乔桓一番话大义凛然,乔佚斜眼去看成雪融。 不巧,成雪融刚安抚好乔佚,又让乌伽什拍了一番马屁,正傻傻地等着乔佚赐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因此乔佚这一下似有若无的斜眼偷瞄,让成雪融抓了正着。 她愣了下,“你……喂,无双你还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乔佚抿唇,淡定地否认,“我没看你。” 成雪融哼哼,心想你心里那几道画风清奇的弯弯绕绕本公主可全知道。 不就是怕她舍不得周莫吗? 嘿,还真别说哈,这周莫虽然讨厌,但对她成雪融却是真好,要叫她眼睁睁看着周莫就这么交代在这里,心里是有点不安。 但是,当着明晃晃爱国人士乔桓、暗搓搓吃醋专家乔佚的面为周莫求情、保周莫小命这样的蠢事,她也不能做。 这要做了,恐怕这余生不管长短她都甭想做别的事了,光哄乔佚就够她忙了。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问乌伽什,“十五啊,这里的巫术厉不厉害的,那帮妖怪和周莫他们会不会追上来?” “肯定会追上来的,那个幻境又不会伤人,只是拖延一下他们的脚步而已。” “周莫那条老狗烦人的很,我一点儿都不想见他,十五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他困在幻境里,别让他出来碍眼?” “我没办法,那迷障并不伤人,走一遍心魔就过了,可能每个人过幻境的时间不同,心思多或者人笨笨的就呆得久、心思少或者人厉害的就过得快,但总之一定会过的。” 所以成雪融一直很奇怪,族长大人把这么高深莫测的巫术用在密洞里,却只是拖延战术、根本没有对敌人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简直暴殄天物。 她琢磨着乌伽什的话,详细地问他:“那也就是说,只要周莫从密洞里出来了,然后再把他弄回去,他就又会中巫术、被绊住脚步?” “嗯,族长大人说这个迷障阵虽然简单,但是耐用的,它不会认人,你出来再进去,它又会给你幻境。” 成雪融心里大概有计了。 她招呼众人,“那我们赶紧上去吧。” . 水帘洞最底层被幻境困住的众人之中,最早清醒的,不是冷酷的周莫、不是无情的陶新月,而是过往单一、对人生没什么特别追求的黑衣人。 在此起彼伏的一片“啊,金子!”“啊,银子!”“啊,小娘子!”“啊,我死了!”的呼声响过之后,他们清醒,齐齐高呼一声,“啊,殿下!” 他们殿下正在演出,对着虚空又是砍、又是刺,然后半跪在地上呜呜呜一直哭。 知得多、死得快,这是伴君者入职需知。 他们的殿下正在经历心魔,他们得趁着殿下没发现,赶紧伪装。 于是,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倒下了。 等周莫一激灵,从幻境中清醒,看到倒了一地、人事不省的部下,狠狠拿脚去踹。 “起来!这么一点旁门左道也能把你们放倒,白训练你们了!本王命你们回去后滚回深山再练一遍!” 深山里的卫士训练固然惨无人道,但比起知道得太多因而一命呜呼,真不知道幸运了多少倍。 这帮黑衣人蹭蹭蹭地都爬起来了,先是装作懵逼的样子乱了一瞬,然后立正、敬礼、说遵命。 “请殿下示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莫甩头,努力甩开幻境经历对他的心绪影响,环顾一圈,见各人都在原地又哭又笑。 包括“阿傩”也在。 她不知在幻境中经历着什么,看她脸色甚是痛苦,对着虚空凄凄地问:“你、你竟然敢、敢杀我?” 想起在幻境中时她死在自己剑下的场景,周莫便想,莫非在她幻境之中将她杀死的人仍是自己? 不,这样的痛苦,万万不可再历第二次! 他上前将“阿傩”抱住,轻轻拍她的脸,“醒醒!阿傩,醒醒,是我二哈……” 百里云帆在幻境中再历爹娘恩爱、眼见父母成仇,失去身份、失去地位,最终死在心上人剑下。 她的幻境至此已接近终结。 在周莫的呼喊中,她清醒过来。 脸上还有泪,傻傻看着周莫,听周莫一声声重复:“阿傩,你认得我吗?我是二哈。” 原来,成雪融对周莫的称呼,是二哈。 果然,那个女人,总要给她身边的人起各种外号,从白师弟的“无双”、到那小祭司的“十五”、再到堂堂桀王殿下的“二哈”。 二哈? 这么一个贱兮兮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更不能轻举妄动,假借受伤,装出奄奄一息的样子。 “醒了?醒了就好……” 周莫揽着她,看那边陶新月等人还在咿咿呀呀的,便令部下,“去,把那恶妇绑了,其他人处理干净。” “等等!” 这个令下的,把百里云帆给吓了一跳,她拽住周莫。 “二、二哈,我被点了穴,杀了他们,可就没人能解了……” “我知道,所以我留着那恶妇的命了。” “不!还、还不够!他们、他们点我穴的时候,六个人同时都、都出手了,各有章法,怕是、怕是解穴也得他们六个同时出手……” “哦,有这种事?” “他们、他们出身武林第一世家百里堡,有些独门秘籍也不奇怪……” “既然是独门秘籍,你又怎么会知道?” 在周莫看来,“阿傩”是因为穴道被点因而气力难继、说话断断续续。 但其实百里云帆十分心虚,尤其是当周莫这样反问她时,她不知怎么回答,慌得浑身发颤。 周莫却想起幻境中那一幕,成雪融骄傲地宣布她的驸马乃是武林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所以,她了解一些百里堡的事也不奇怪。 而且,那个什么大人物说不定真能帮她解穴。 再说,她身中奇毒奇蛊,他的救逆丹又不能救命,还是登顶寻医问药要紧。 周莫这么一通想下来,再次下令:“来人啊,找石阶,登顶要紧。” 第255章 红蔓蛇井与干尸坑 顺着密洞最顶层的石阶往上爬,爬出一个洞口,就来到一片开阔平坦的青石板地面。 可哪怕乍然之间由封闭空间登上露天祭台,也没能使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山顶气温骤然降低,天空上蒙着一层乌云。 说是白天,可云层不厚、天色不该这样昏暗; 说是晚上,可无月无星、天色也不该这样明亮。 而且,这一阵一阵的风刮得,有点像当日闯辛园时的感觉,阴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栗。 成雪融不由地抱臂,困惑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傍晚还是临天亮?” “都不是。”乔佚摸着自己肚子,“我们上午登山,现在应该是下午,还未到傍晚。” 成雪融也摸摸自己肚子。 乔佚的意思她明白,吃完早饭后不久登山,到这会儿才开始有些饿,证明午饭的点儿才过去不久。 可这大夏天的午后,天色昏暗就算了,连太阳躲在哪朵乌云后面都看不清,未免太奇怪。 她看向乌伽什。 她有感觉,乌伽什是这么多人里边知道得最多的。 果然,乌伽什啥奇怪的的表情也没有,正蹲在一边努力地翻兜兜。 他拿出一个馒头,一小坛蘑菇酱,“阿姐你饿了吧,我们都带了吃的。” “我们也带了吃的,族长大人交代我们带上的。” 众人纷纷拿出干粮,份量还不少。 成雪融拿蘑菇酱夹在馒头里,又接了乌伽什给的一只鸡腿,问:“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族长大人说,铺着青石板的就是祭台,祭台实际上也是一个大阵,阵眼就在这里。” 乌伽什转身,指着不远处一株光秃秃、近两人高、可一人合抱的树。 乔佚看着那树,眼含不解,“那就是族长大人说的丹木?丹木竟是阵眼?” “据我所知,阵眼乃阵法关窍所在,阵眼破则阵法破,如今要叫阿傩在阵眼之上催生丹木果……不知这对整个大阵有什么影响?” 乌伽什嘴里塞着饭团,一脸茫然。 “那什祭司可知这是个什么阵?” 力其什嘴里也塞着饭团,也是一脸茫然。 “但凡是阵,无不想方设法隐藏阵眼以免被破的,可这丹木却耸立在祭台之上,不知可有人守阵?” 八位祭司嘴里塞着各种干粮,脸色一致的是茫然神色。 乔佚叹了气,默默地啃干粮。 成雪融也很忧虑。 这帮祭司不管老的少的都是那么懵懂,天天活在大阵底下,却连阵法的基本知识都不知道,乔佚这一问,就把他们给问得哑口无言。 “姑娘、姑娘不要担心,族、族长大人一定会帮我们的。” 力青昂努力咽下嘴里的干粮,宽慰成雪融。 成雪融这才想起那个说了先行上山的族长大人一直到这会儿都没现身过。 “对了,族长大人不是上来了吗?她在哪?” 呵呵,不用怀疑了,这帮祭司的表情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她仰天感叹了一句,“啊,这儿又冷又阴森又没个明白人,算是什么情况啊。” 乔佚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说冷。 这儿确实冷,她身上还有寒蚕蛊,又有他每夜输的阴寒内力,当然是比旁人更冷。 但西南的九月还是酷暑,他上来时身上穿的只是薄薄一件,并没法支援成雪融。 “那就生堆火吧。”他只能说。 站起来,四下张望,又发现了不妥的地方。 围绕在祭台四周的是郁郁葱葱、影影绰绰的一片树林,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大清。 至于想象中该有的水、河、瀑布,全都看不到、听不见。 “我下去捡些柴火。”顺便探探路。 “姐夫,不要去!”乌伽什将乔佚拽住。 “为什么?” “我怕树林里有、有东西……”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乔佚再看看,发现祭台其实高出了地面不少,便说:“那我不下去,就站在边上砍些树枝。” 乌伽什这才松了手,又交代,“那姐夫你记得砍树枝之前先打一打、晃一晃,然后等一等再砍。” 密林行进也是用的这个法子,可以惊退藏匿在林中的各种蛇虫鼠蚁。 乌伽什这么一说,乔佚心里大概就有底了。 确实,这祭台光秃秃的,若真有族长大人说的五物,也只有藏身在树林里了。 乔佚小心翼翼砍了些树枝回来,用火把熏了半天的浓烟,终于燃起了一堆篝火。 成雪融立马凑过去,搓着手感叹,“好暖和啊,这里太阴森了,有堆火看着心里也舒服。” 其他人也跟着围过去,不但烤火取暖,还把带的肉干也凑过去烤。 不一会儿,阵阵香味弥漫不散。 成雪融深呼吸一口,叹了句“好香”,乔佚却喝道:“安静!” 众人肃静,乔佚问:“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 成雪融并没听到任何声音,看其他人,有的望着天空、有的望着丹木、有的望着四周的树林,茫然的表情说明也没听到声音。 只有乔桓,听了一阵后,连退三步,不可置信看着地上篝火。 “我们也退!”秉着绝对不能拖后腿的觉悟,成雪融拉着乌伽什连退了五步。 乔佚三下两下踢掉篝火,弯腰在青石板上找着石缝,用剑尖一挑,地上整块青石板被掀了起来。 “啊?” “好恐怖!” 约半丈宽、超一人深的石井下,密密麻麻是各种缠成一堆堆、绕成一团团的…… 红蔓蛇! 好在,还算乖巧。 就刚掀开青石板那会儿这些恶心小东西躁动了一下,随后随着热气消散,又偃旗息鼓,各自歇息。 力青昂一喜:“这是图……图腾圣物,红蔓蛇?” 然后又一惊:“这是虿……虿井?” “什么井?” “虿井。” “相传祖上会用虿井来养蛊王,挑选最强大的五物,也就是蜘蛛、蜈蚣、蝎子、蟾蜍、蛇,放进这样的井里,盖上石板,等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五物会因为饿而自相残杀,最终只活了一个,这一个就是饲养蛊王最好的毒物。” “本来这只是我们仡濮族养蛊王的法子,后来传到华族,华族有个皇帝就改了改,把这改成了一道刑罚,就像现在这样……” “哦不,也不是这样,他是在井里放了数不清的五物然后把人推下去,叫、叫……” 叫什么呢,力青昂没想起来。 乔桓、乔佚父子不约而同补充了:“叫虿盆?” “对,虿盆!可这里全是红蔓蛇,不能叫虿井、也不能叫虿盆。这是什么呢,这里怎么有这种东西?” 不管是盆还是井,反正那底下的东西太多、太恐怖了,容易引发密集恐惧症,成雪融不敢看。 “无双,你是怎么发现这些恶心东西的?”她问。 “我听到声音。应该是青石板上的篝火把井下烤热了,这些红蔓蛇难受因此发出声音。” “那你耳朵可真不错。哦,还有老爷子,”成雪融给乔桓也比了一个大拇指,“耳力杠杠的,老当益壮。” 乔桓对成雪融拱拱手。 乔佚沉吟着缓缓说道:“这是个阵,阵中既然有……有红蔓蛇井,只怕不止一个……” “阿傩!你……”乔佚转头来问,神色犹豫。 成雪融眯眼一笑,“我不怕,你尽管去把这些井啊盆啊的都找出来。” “好,那你跟着十五。” 然后就用剑柄,挨个儿把祭台外围的青石板敲了个遍。 最终,发现了八个虿井,刚好形成八卦八方位,中心点正是祭台正中央的丹木。 “有方位,这才像个阵。”乔桓说。 成雪融踮着脚下的青石板,突发奇想,“那老爷子您说,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一圈,下面有没有东西?” 他们正站在丹木所在高台与八个虿井的中间,地上铺的依然是青石板,只是比外围那些略小。 乔佚握剑柄,剑鞘向下用力一杵,回声空荡,他点头,“有东西的。” 众人再退,青石板被掀开,但并没传出专属于蛇虫的那种窸窸窣窣声。 成雪融才刚松了口气,却见乔佚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什么东西?” 她要上前,让乔佚拦住,“不要看。” “底下到底是什么?” 竟把乔佚紧张成这样? 其他人没人心疼、没人拦,成功地来到了那黑漆漆的洞口旁。 然后,除了乔桓只脸色微变外,其余人或尖叫、或倒退、或跌坐,上演了一出杂技。 “是干尸。” 乔佚抿了抿唇,告诉她。 她心想,干尸啊,上辈子电视里看过不少,应该也没啥可怕的吧。 然而乔佚继续说:“若只是干尸倒还好,问题是,那些干尸的姿势……” 他又抿唇,一副的心有余悸,“……有点怪异。” “姿势怪异的干尸。” 成雪融跟着念了一边,深呼吸,“好,我知道了,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她迈步前去,探头一看。 果然,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重点是,无双什么都说了,偏偏没说那底下不是一具干尸,而是一群干尸! 整整齐齐的一排又一排,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俯首、双手交握抵着眉心,跪着祭台正中央的丹木。 “看样子,还不止的。” 乔佚示意众人退后,持剑一挑、再挑、再再挑,又是一圈走下来,祭台下一个完整的环形坑道露了出来。 坑道下不见坑壁,也不知底下的空间到底有多大,昏暗光线能够照到的约摸只有五七排干尸,肩并着肩,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跪姿,跪着丹木,跪着祭台,跪着他们。 这场景,还真不是一般的诡异。 成雪融搓着手臂暗骂自己乌鸦嘴,说哪有哪就真有,于是也不敢再乱猜了。 就问乔佚,“无双,你还要再找吗?” “不了。” 祭台上松动的青石板都掀起来了,底下该有的东西都现世了。 至于种着丹木那儿的高台,乃是一整块的大石板,石板上小小洞口连通着的是地下的密洞。 “那这个是什么阵,你看出来了吗?” “看不出来。我只知道几个武学阵法、几个对战阵法,这个看着也脱形于八卦,但具体如何我看不懂。” “算了那就不管了,你瞧那帮祭司也都不知道,族长大人不说的,证明都不重要。” “嗯。” “哎呀,现在地方逼仄啊,下边不是虿井就是干尸坑,我们只能在丹木这儿坐了。” “嗯。” “也没法点火了,万一烧着丹木就不好了。” “……”乔佚看过去,“你很冷?” “冷倒还行,就是这儿怪阴森的,想弄点明火来壮壮胆。” “……”乔佚挑眉,继续看着她。 她想了想,忽然明了。 哎呀呀,她怎么能在无双面前说她还需要一把明火来壮胆呢? 她立刻很狗腿地黏上去,正要拉他的手,他“咳咳、咳咳”暗示有外人、不宜动。 呵呵,那就不动。 她也“咳咳、咳咳”,喊乌伽什:“十五,你怕不怕?” 乌伽什正在那儿看干尸,听了转头来,有点儿委屈地对她点头。 “怕什么,有你姐夫在这呢,我都不怕。” “哦,姐、姐夫啊……” 乌伽什应得十分勉强。 呵呵,猪队友啊。 成雪融翻了个白眼。 不过没关系,她都想好对策了,转头正要对乔佚说什么,就听有人喊: “乔佚!镇北侯乔佚在哪?” 第256章 踹周莫下去 成雪融循声望去,见是一连串的黑衣人,吹气泡一样地从密洞出口那儿冒出来。 紧接着一个绛紫色锦衣男子跳了出来,正是周莫,嘴里喊着:“不举、断袖、镇北侯、你给本王出来,解穴!” 他一句“解穴”说完,弯腰伸手到密洞里一捞。 又一个她被他捞了出来。 “噢,那、那那那、那不是……” 那不是另一个她吗? 她已经及时住了嘴,但她怕其他人说露嘴,主要的是怕乌伽什说露嘴,因此立即大喊:“啊,十五,那个不是你阿姐吗?” “他阿姐”像个布偶公仔一样被扯出来、被甩过去,那个表情一看就知道她不但懵而且慌,尤其是听到成雪融这一句喊,浑身都软了。 在“他阿姐”之后,又冒出来几个断后的黑衣人,并没有陶新月! 成雪融感叹周莫果然神队友,这就把老妖怪给甩了、把小妖怪给她送来了,更加坚定了踹他下去、保他一命的决定。 于是再喊:“快,阿傩被劫持了,快夺过来!” 力其什大喊:“快,快救公主殿下!” 其他七位祭司一呼而应,喊声震天,“救公主殿下!” 成雪融心想,这帮祭司看着迷迷糊糊的只知道盲目崇拜族长,但关键时刻脑子挺活络啊,知道这么来迷惑周莫。 反倒是乔桓,刚才见公主殿下忽然之间变了张脸,已经惊讶了一下,现在再见到另外一张公主殿下的脸,惊讶变惊吓了。 周莫带来的黑衣人人数不少,围成一圈保护着周莫和百里云帆; 八位祭司不懂武功,被一柄柄大刀长剑指着,一时间没能近身施展各种蛊毒法术。 乔佚嘱咐成雪融一声“你退后”就要上去参战,黑衣人后边周莫大喊:“住手!” “乔佚,本王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本王带了救逆丹来,本王是来助阿傩求医救命的!现在阿傩被百里堡独门手法点了穴,你先过来帮她解穴!” 乔佚并没住手,劈开两个黑衣人,攫住了百里云帆的手腕。 “想要我帮她解穴,你就放手。” 周莫是想放手的,虽然内心里不情愿,但事关阿傩性命,且知道乔佚不会伤害阿傩,当然就放手了。 谁料“阿傩”反倒抓着他衣襟不撒手,泪眼濛濛,看着他直摇头。 百里云帆知道,现下她孤身一人,落在周莫手里或许还能糊弄一下保住性命,到了乔佚那里,伪装即刻暴露,立马就要被逼着放血催生丹木果。 在她娘找到这儿救她之前,她只能依仗周莫保命。 “不要放手,二哈……他、他要害我……” 乔佚猛将百里云帆一拽,“公主殿下是不是被点了穴糊涂了,微臣怎么会害殿下?” 周莫乍一听,觉得很对,再一品,察觉到问题。 这个没有自举之力的镇北侯,他不是都恶心吧啦地喊阿傩“雪儿”嘛,怎么这会儿这么正经了? 狐疑一起,他便条件反射地也抓住了百里云帆的手腕。 乔桓不明所以,但看都睁眼说瞎话、故意认那个人是公主殿下,于是也喊一声“公主殿下我来护你!” 挽起大刀,朝着周莫就要砍下去。 他真实意图不在“公主”,而是想迷惑了周莫,趁机取了周莫性命。 周莫果然上当,听那一声喊,不退,反而又伸一只手来,拽住了百里云帆胳膊。 眼见着乔桓一刀下去,周莫两条手臂都要叫乔桓砍了去,成雪融大叫一声,“老侯爷,住手!” 她左手托住了刀柄,右手握住了刀刃。 “这……” 周莫、乔桓、乔佚,眼见着这一幕的,没有一个不惊讶。 周莫甚至语不成句,看着眼前女子陌生的脸,喃喃问:“你、你是谁?你为什么救我?” 成雪融右手掌心一片血淋淋,低骂了一句“哎哟好痛”,就瞪周莫,“滚!谁让你上来的!” 为他那被全歼的七万五千周尧士兵好好地生她一次气,不好吗? 干什么在失了周沈慎、又损了那么多士兵后,还带着救逆丹来救她的命? 百里云帆轻嗤冷笑。 能拼着受伤救下周莫的,除了周莫的老相好成雪融就没别人了。 趁着几人都注意着成雪融,她甩开一左一右两道禁锢,伸手就要擒拿成雪融。 乔佚只能弃了百里云帆而去拽成雪融,同时密洞下传来另一声疾呼:“周莫!快还我公主殿下!” 陶新月追来了。 一道天青色身影从洞口蹿出来,一柄剑锋向着成雪融追击而来。 成雪融定睛一看,眼红了。 “戴充!” 她的杀父仇人戴充! “我要杀了你,替我父……父亲报仇!” 一听戴充这名字就跟她一样眼红的,还有乔桓,他咬牙切齿:“就是你?快还我妻子命来!” 乔桓舞一柄大刀,撩开戴充指向成雪融的剑,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到旁边打去了。 乔桓军人出身、旨在杀敌,学的只是一些简单粗浅的招数; 但戴充有愧百里堡出身,武功修为一般而已。 因此乔佚并不担心他爹,眼下,还是护着成雪融、夺了百里云帆催生丹木果要紧。 但被成雪融视为第一要紧的,似乎并不是这个。 她在乔桓刀下受伤、从戴充剑下捡回来一条命后,并没有顺势把百里云帆往自己这边拽,反而飞起一脚,踹在了百里云帆腰后。 百里云帆往前倒去,正好倒在她娘陶新月怀里,把陶新月那正要伸向周莫的手给压了下去。 乔佚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受伤是为了救周莫,放弃百里云帆也是为了救周莫。 要说不心酸、不苦涩是假的,但更相信她情之归处,因此乔佚认为她为周莫所做一切只是出于善意。 他决定助成雪融一臂之力,成全她的心意。 在陶新月抱着百里云帆滚到一边,后边接二连三的持剑婢女要上来拼命时,乔佚一脚一个把人都踹开了,挟着成雪融直接来到周莫面前。 周莫刚才还对着被踹了的百里云帆万分不舍喊“阿傩”,这会儿见到踹了他“阿傩”的仡濮族女子,见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血淋淋,又糊涂了。 “你是谁?” “我是谁关你屁事啊!” 成雪融话音起时、脚也起,然而乔佚抱着她腰一个旋身,她那一脚终于还是踢空了。 所幸乔佚踢出的脚并没有空,带着三分怒火、结结实实落在周莫胸腹。 周莫哎哟一声,往后准准地掉回了洞口。 这力度、这准头,成雪融看着都怕怕。 “对不起啊……”她狗腿地搂着乔佚,乔佚并不看她,推着她在丹木树干下站好。 “等着,我去抓百里云帆来。” “哦。” 所以,她这血淋淋的掌心也不用包扎了,反正要用到血,就当作那一下是打着周莫的名目、借了乔桓的刀拉个口子好了。 她见手上的血滴滴答答掉在了石板上,想着自己两虚啊、这血多宝贵啊、不能浪费啊,就抹啊抹,把沾在手背、蹭到袖口的血抹到那光秃秃的丹木树干上去。 丹木高台之下,周莫带来的黑衣人在与八祭司对峙的过程中,一个接一个诡异地倒了下去,一直倒到周莫扑通一声被踹回了密洞,剩下的几个黑衣人急了,一转头也钻回了洞里去。 祭台上,就剩下陶氏母女、戴氏父子、站在三个持剑婢女的身后,与乔氏父子及八位祭司对峙着。 不管是人数还是实力,都悬殊。 “叛徒!你还敢回山来,快快交出遗迹,认罪!” “姓戴的你掳我妻儿,逼死我妻、虐待我子,姓陶的你助纣为虐,今日我乔桓就要为妻儿报仇!” “阿阮,我老妻阿阮,她又没有拆穿你、又没有害你,你为什么要放火烧阿阮?” “先帝、先太子,乃是关乎天下安稳的真龙、龙子,你母女丧心病狂,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先帝、先太子,间接引起了忠亲王造反、西南沦陷、西北被制,大成百姓受战祸、颠沛流离,你二人乃是首罪。” 声声讨伐,陶氏一行被逼得步步后退。 百里云帆颤颤巍巍地喊娘,持剑在前的丹凤、采薇、采蘋三人也怕,戴充、戴启展更是面如土色。 最没出息的要数戴启展,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扑通一声跪了。 “哥!我是你弟弟啊,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娘的遗言你忘了吗?娘叫你爱护我,你不能杀我!” “闭嘴!”乔佚冷冷一计眼刀射过去。 乔桓怒吼,“你是谁?你胡说八道什么?阿兰乃为全节投井而死,不许你们玷污她死后清名!” “戴充、戴启展,你父子二人甘做陶氏爪牙,一个害死刘老汉全家,一个放了红蔓蛇咬伤公主,先前是我乔佚受了蒙蔽,对你二人一再容情,今日我幡然醒悟,必取你二人性命!” 陶新月、戴充、戴启展都已听得傻了。 乔佚说他受蒙蔽,也就是说,他知道实情了? 戴充脸色剧变,知道自己和儿子在乔佚面前的最后一点点依仗已经没有,不但没有,还成了仇恨。 戴启展则似乎大受打击。 “什么,你说什么?白常明的娘是全节死的?可我娘……我娘就是他娘,我娘明明是生我的时候死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娘是谁?戴充你告诉我我娘是谁?” 戴启展本就狂躁,再让这一刺激,看更像有七八成疯了,拽着他爹的领子,声声质问。 他爹这会儿哪里顾得上跟他解释,保命都没法子,只能安抚他,“展儿你冷静,先想想怎么保命……” 乔桓插嘴道:“这你就不必做梦了。今日姓戴的必须偿命!” 至于陶新月,就留给族长大人了。 陶新月自然也牢记着此行的目的,直接问:“族长呢?把我叫了来,她自己反倒不敢现身吗?” 八位祭司面面相觑,族长只说先行上山,可藏在哪呢,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呢,他们也不知道。 乔佚便道:“尔等区区,哪里需要族长大人亲自出马。” 祭司们纷纷附和:“啊对,就是这样!” 陶新月冷笑,“刚才那喊打喊杀的气势呢?哼哼,遗迹还在我手上呢,你们不怕找不到的,就尽管来。” 力青昂立喊:“叛徒,遗迹到底在哪,你交出来!” “我那么傻吗,明知道踏足竹桐山就是来送死,还把你们要的遗迹放在身上?” “你把遗迹藏哪了?” “藏在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除非是我和我女儿同时去了,否则告诉你们也没用。” 陶新月的意思就是,想要遗迹,今日就必须放她母女二人安然离开竹桐山。 实则,在乔佚内心里,他并不太执着于那什么遗迹,便问:“你想要丹木果?” “难道你不要?你们找不到咬了成雪融的那条红蔓蛇取胆,又没法拼成整本遗迹查出红蔓蛇毒的解法,如今能救成雪融一命的,也只剩丹木果了。” “娘……”百里云帆轻拽陶新月衣袖,附到她耳边一阵低语。 这一路她不是被这个劫了就是被那个劫了,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有机会把从力其什那里“打听”到的有关丹木果的信息告诉陶新月。 陶新月也有些诧异。 原来必须合她女儿和成雪融的血才能催生丹木果,且丹木果虽是一果,却有四核,各具不同功效? 她细想,觉得有道理。 若是单凭族长或成雪融一人之力便可催生丹木果的话,成雪融早就解毒了,哪有今日? 她手上的遗迹开头是这样的半句话,“……或丹木果、或其蛇蛇胆,以上三者可解红蔓蛇毒。” 也就是说,红蔓蛇毒还有第三种解法,只要拼齐上下两部遗迹,成雪融即有法子活命。 因此,她此行打算原是要与族长和这帮祭司谈条件,交出遗迹换她女儿去催生丹木果解救自身性命。 至于脱身嘛…… 脱得了身自然是万幸,但若脱不了身,死了也是解脱。 像她这样活着,本来就是零零碎碎的受罪,只要她女儿能好,对活着她真没那么执着。 只是真想不到,原来那丹木果真不是谁想催生就能催生的。 还有这个祭台,又是红蔓蛇又是干尸的,原来还是个大阵。 唉,怪她先祖不是族长传人,塔氏内部许多事本就不知,再加上一代又一代口耳相传,有遗失也难免。 但眼下既然知道了关于丹木果的这些事,就当利用起来。 陶新月想着这些,笑开了,“族长不在,那丹木果就只能由小女和公主一同催生,刚好,小女需要黄核、公主需要红核,不如合作、共赢,可好?” “好。”力其什、乔佚同时说道。 只有力青昂追问:“那遗迹呢?” “遗迹么……等丹木果之事了了再说罢,我和小女都在你的地盘上,你们……” 陶新月后边那半句“你们怕什么”没能说得出口,祭台下的树林里传出一声嘶吼,将她打断。 第257章 红蔓巨蛇 本就昏暗的天色似乎更阴沉了,阴风骤大,裹挟的不但有邪气、阴寒,还有令人作呕的腥气。 乌伽什脸色剧变,“这是、是……” 众人声讨陶氏时他默不作声,虽然眼前站了害死他阿娘的百里云帆,但他只管低着头; 直到忽然出现未知变故,他才惊呼,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成雪融。 成雪融一边关注着底下的声讨大会,一边心不在焉把手上的血抹到丹木树干上,忽然巨变,她也吓了一跳。 一种类似于猛兽喘息的粗重嘶吼声一声接一声,祭台下树林剧烈晃动,明明只有六级阵风,那树林却晃出了十二级台风的效果。 祭台外围八个虿井里的红蔓蛇也忽然躁动,又跳又叫、摞起来高昂着头,像是想要出井作乱,原本的乖巧劲儿全不见了,比方才被热气炙烤那会儿还要恐怖。 幸得井壁高啊。 乔佚问乌伽什:“十五,怎么回事?” 乌伽什双眼惊恐看着丹木,“是阿姐、阿姐在催生丹木……” 乔佚想起成雪融手上正流血的事,猜到了,忙问:“只她一个人的血够吗?” “不够。所以,族长大人说过的,要快!” 乌伽什看向他另一个“阿姐”,“快啊,你不是也要丹木果吗?用你的血快去啊!” 陶新月犹豫了,既然成雪融一个人的血也能激得阵法大变,说不定仅凭她一人也能催生出丹木果。 那她母女再过去,岂不上当? 会不会有危险? 乌伽什一直催促,“走啊,公主!殿下!你跟我上去啊……” 百里云帆冷嗤,呵呵这称呼! 虽说她顶着成雪融的脸,但真正成雪融在哪,不是都知道了吗? 乌伽什又叫乔桓、乔佚,“姐夫,姐夫爹爹,你们快去阿姐那,这儿危险!” 他这没头没尾一句话说完,又一声嘶吼响起。 一个巨大的红色三角形蛇头从树林里扬起,张着血盆大口、甩着分叉的信子。 “啊——”百里云帆一声尖叫。 “是红蔓蛇?”陶新月不可置信。 是红蔓蛇,可她饲养的红蔓蛇,最大的也大不过小指,而眼前这一条,比水桶还粗。 这已经不能叫红蔓蛇了,这得叫红蔓巨蛇! 她拽着女儿掉头就跑,“快,上丹木高台!” 小祭司叫乔氏父子去的地方,肯定安全。 乔佚跑之前原想再拉乌伽什一把,却发现乌伽什叼着五毒将哨直面着巨蛇; 还有其他七位祭司,按照八卦八方位,一人对应着一个虿井,都叼着哨子站好了。 力其什大喊:“白公子,快些催生丹木果,我们也不知道能顶多久!” “好。” 乔佚喊一声“爹快走!”半挟着乔桓就往高台飞奔。 陶氏一行人七人早撒开蹄子跑了,乔佚一看,高台上就成雪融一个人在那,这一下子去一帮反派,反而劫持了成雪融怎么办。 于是说一声“爹你快来我先去救阿傩!”又放下乔桓,施展轻功往高台飞去。 陶氏、戴氏确实存了劫持成雪融保命的心思。 但成雪融也不是吃素的。 见一帮坏人赶来,首先亮出一双腕弩,啪啪两声,一声向着陶新月去,一声向着戴充去。 陶新月乃武学外行,弩箭袭来,下意识就顿步,她身侧三个习武的婢女抢上前将弩箭打了下去。 戴充有些身手,轻轻一闪,闪了过去,脚下步伐分毫不乱,向着成雪融而去。 成雪融暗道一声不好,双管齐下,弩箭一根接一根从她袖口射出,射向戴充。 十数支弩箭接二连三地来,戴充不得不缓了速度。 可惜成雪融的弩箭并不是取之不尽,就在戴充跃上高台那一刻,成雪融的箭囊空了。 高台之下,乔佚才正好赶上陶氏母女,陶新月当即下令三婢女:“拦住白常明!” 这三婢女,正是采薇、采蘋、丹凤。 说起来,她三人也是苦命,被陶新月用毒控制着,只得听从。 但阻拦白常明这事,摆明就是送死。 因此,三人虽持剑拦截,但也没有出尽全力,不过做做样子,免得惹怒陶新月,叫自己毒发受苦而已。 于是,乔佚一出手就打退了三婢女,再一出手,手呈鹰爪控住了百里云帆的咽喉。 “叫戴充住手!” “戴充!住手!”陶新月大惊失色,朝着高台大喝。 “哼哼,你母女二人都是蛇蝎,明明自己就要神药,还对我说只要我护着你们上来了结了和仡濮族的恩怨,就把神药给我儿续筋接脉!你们诓我在前,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听你的话?” 戴充怒气冲冲说完这话,鹰爪手也袭向成雪融。 成雪融背靠丹木树干,见一只手抓来,立刻矮身绕到丹木之后。 戴充一抓、抓了个空,撤手、再抓,却感觉手心一阵刺痛。 成雪融笑眯眯站在丹木后,手里拿着一根带血的弩箭,“呐,我有那么笨吗?明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我还不知道留个趁手的抵挡一下?” “狡诈!你以为就凭你一支小小的箭,能怎么样?” 戴充咬牙怒骂,索性出剑,打算先伤了成雪融免得她上蹿下跳; 成雪融却忽地一喜,指着他身后大叫:“快,杀了戴启展给我报仇!” 戴充心一紧。 儿子瘸了腿,跑得比陶新月还慢,戴充原也不愿撇下儿子先行,可不先行、不劫持成雪融,怎么脱身? 乔佚又在后边追着,他连携着儿子一起走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怕慢上那么一丝丝,就叫乔佚给赶上了。 他也是放手一搏了,只要劫持了成雪融,儿子就算落在乔佚手里也换得回来,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命让儿子下山去。 其实他只要想想就能明白,这只是成雪融的保命之计,可他人虽坏,为人父的一颗拳拳之心却极是真挚,于是才叫成雪融给乱了心神,即时回头。 回头所望,乃是他儿好端端地跑在众人最后边。 “妖女诈我?” 戴充一脸狰狞看着成雪融,成雪融心想,哎呀我死定了。 然而眼角余光却捕捉到某一帧画面,她真真被惊得瞪大了眼。 “哼哼,妖女又想骗我?” 戴充递剑就刺,忽然天外飞来一物,重重砸在他头上,伴着着尖锐的啊一声,将他砸倒在地。 “哇,无双,你这一手大砸活人真是太牛逼了!” 是乔佚紧急之下,直接扔出百里云帆,砸倒了戴充。 陶新月大叫,“白常明!你竟敢……” 乔佚才不管她,转头奔着戴启展就去。 成雪融想趁着戴充发晕,抢了他的剑、断了他武器装备。 然而戴充头晕目眩中竟还死死握着剑柄,她高高举起弩箭决定断了他手筋时,他回神了,手一抖剑起。 明晃晃的剑刃终于横到了成雪融颌下。 这时的戴充还保持着躺地的姿势,因此没有看到下边的情况,只管大叫:“乔桓、乔佚,放我父子下山,否则我杀了她!” “放了她,否则我杀你儿子。”高台下乔佚冷冷应道。 “爹,爹……”被乔佚劫持着的戴启展哭得一脸泪。 “展儿……” 戴充气得直拍大腿,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是比乔佚快一秒劫持到成雪融也好啊。 他劫持着成雪融站起,“我儿子又不是非要那红的黄的什么果核不可,放开我儿、让我儿走,老夫这条命赔给你们!” 乔佚只管掐着戴启展咽喉一步步走来。 乔桓在后头喊:“姓戴的你别做梦了!你要敢伤了阿傩,老夫让你死得更惨!” 成雪融嘿嘿笑了两声,“戴堂主,你为你儿子的一片心很让人感动,但你的智商也很让人动容。你要无双放了你儿子走,那你说你儿子该从哪走呢?” 上下山的路就两条,一是像他们这样走密洞,二是像当年刘老汉那样离岛、涉水。 可密洞不好闯,且刚才他亲眼见着周莫被揣下去了,有周莫在那守着,凭他儿子一人,下不去。 那离岛、涉水这法子就更不用想了。 且不说外头水势如何、凶不凶险,就说离岛…… 底下有一条巨大的蛇、还有数不清小小的蛇,别说过去,靠近点只怕都得留下小命。 “你看看那边,额,就是被十五他们放倒的那几个黑衣人,他们什么下场?” 戴充只一瞄,都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红蔓巨蛇在八位祭司、八个五毒将哨的合力催眠下,嘶吼的音量小了、嘶吼的频率低了,但确确实实还在嘶吼,每一下嘶吼都伴有动作。 经由这些动作,巨蛇已经游上了祭台,在八个虿井间巡了一圈,壮实有力的蛇尾从虿井里挑出了数不清的红蔓蛇。 那些红蔓蛇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了,在五毒将哨的催眠下虽然晕晕乎乎、行动缓慢,但还知道那些黑衣人能吃,奔着那儿去! 红蔓蛇又细又长,便专门挑着黑衣人的嘴巴、鼻孔、耳朵钻,钻满了再进不去的,就去钻他们的袖口和领口,直把好好的衣裳钻得像是鼓了风一样。 更惨的是,方才八位祭司并没对他们下杀手,他们只是晕了不是死了,被红蔓蛇一爬、一咬,醒了过来,在地上翻滚、嚎叫,历尽一生中最大的恐惧、人世间最大的痛苦后,才终于断气、解脱。 “看到了吗?”成雪融忍着恶心问。 “你提出来的条件根本毫无意义,放了你儿子,只他一个人,向前是死、退后是死、上来也是死、下去也是死,还不如叫无双一剑杀了他,给他个痛快。” “不过,看在你已经劫持了我的份上,我给你一个便利,你把我放了、我让无双把你儿子放了,然后你们跟陶新月合作。” “陶新月手上有我们要的遗迹,我还得要百里云帆跟我一起催生丹木果救命。她们有用处,我们投鼠忌器,你们就有活命的机会,对不对?” 戴充凝眸听着,有些动容。 乔佚劫持着戴启展已经来到高台之下。 陶新月随后赶到,喊一声“阿允”,伸手要拉躺在地上已经头破血流的百里云帆; 劫持着别人的乔佚和被别人劫持着的成雪融同时反应。 成雪融手握弩箭指着百里云帆头顶,乔佚一手掐着戴启展咽喉、一手递剑指着百里云帆心口。 “戴堂主孤注一掷、老妖怪破釜沉舟,本姑娘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别无选择呢?狭路相逢勇者胜,本姑娘不怕死的勇气,只怕你们还望尘莫及。” 百里云帆也不敢动,虚弱地喊了声娘。 她娘哼了一声,对成雪融说:“少在这背成语!” “行,那我就说点简单易懂的,额……免得这小妖怪听不懂。” 都被剑搁在脖子上了,成雪融还记着要拐弯抹角踩情敌,百里云帆被她气得倒吸气。 “陶新月你看啊,咱这样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的,关系太乱了,不如简单点,都散了。那些大蛇小蛇交给十五他们,你我就以这丹木树干为界,你一边、我一边,等丹木果出来后咱再拼命,如何?” 陶新月冷笑。 “好一个聪慧的公主殿下,命悬一线还巧舌如簧,被人劫持着还有胆量跟人谈条件,老身好生佩服。” “过奖过奖,把你折服成这样我也很抱歉。” 第258章 族长必然是你母亲 成雪融光顾着客套炫耀,乔佚倒想起族长大人的嘱托来,加了一句:“她是仡濮族女阿傩,不是公主。” “当然,她当然是仡濮族女,她不但是仡濮族女,她还是仡濮族族女!怎么样,你母妃就那么放心你,由着你一个人在这里面对巨蛇、面对我,她都不出来帮你?” 乔佚一听这话就暗道不好。 族长大人不肯与成雪融相认,必然有族长大人的道理,可此时此刻陶新月忽然说破,扰了成雪融心神、坏了族长大人计划,怎么办? 果然,就见成雪融为这话呆住了。 然而,半晌后她却是问:“老妖怪你知道我娘在哪是不是?你告诉我我娘在哪,我就把这小妖怪还给你!” “不可以!”乔佚立刻打断。 “……还是催生丹木果要紧。”想了想,他这样解释。 成雪融沉吟着,似信非信。 不料陶新月来上那么一句,“不必了,这个问题我愿意无偿告诉你。” “你娘,你母妃,辛桑塔辛贵妃,她就在寨子里。你不是早见过她了吗,就那个族长啊,不就是她给你续命、为了你不惜开放祭台让我们来的吗?” “我母……哦,是我娘,我娘是族长、族长大人……” 成雪融果然心神大乱,眼眶红、双唇抖,喃喃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族长大人是我外祖母,我母妃辛桑塔不在寨子里……” “哼哼,自欺欺人!我与她同为一辈,她名辛桑、我名辛月,属于我们的四大祭司应是力字辈。” “你要是不知道族长字辈,那你就去看看那帮祭司的名字,若是力字辈的,则坐在族长位子上的塔氏女定是辛字辈!” “需知我塔氏一脉身受无后之咒,当年天道有错才得一对双生女,其余各人,一人一生只可生育一个女胎。” “我辛月既已跌落谷底、流落俗世,则唯一还能做族长的辛字辈塔氏女,必然是你母亲!是那个贪恋尘世荣华富贵、嫁入皇室、位及贵妃的辛桑塔!” 陶新月含怨带恨、尖声喊出这一段话,信息量实在巨大,匪夷所思,听到的人全都愣住。 乔佚想,坏了。 乔桓想,已故的辛贵妃竟是几位祭司三句不离的族长大人,还活着? 成雪融想…… 成雪融已经完全乱了,根本什么都没法想,脑海里飘来飘去就一句话:族长……必然是你母亲! 是的,族长必然是的。 从前她只是没有这样想过而已,可一旦这样想了,那些解不开的疑惑全部解开了。 成雪融又哭又笑,喃喃喊着“族长、母妃、娘”,指着百里云帆的弩箭早就偏了。 陶新月等的就是这一刻! 无意发现成雪融竟然不知她母妃是谁,这令她吃惊,也让她意识到有机可乘。 她用眼神暗示戴充杀了成雪融。 当然,戴充顾及自己儿子还在乔佚手中,成雪融这张王牌,他是不敢动的,他犹豫了一下。 戴充的犹豫也在陶新月预料,可说,她要的就是戴充的犹豫。 戴充一犹豫,乔佚似有所感,注意力转移到戴充那儿去。 就是在这一刻,陶新月拉拽着百里云帆往侧边滚去。 也是在这一刻,陶新月身后三个婢女发出惊呼:“夫人,小心!” 铺天盖地一阵红蔓蛇雨落下。 从上往下看红蔓蛇在虿井里翻滚交缠都让人头皮发麻了,从下往上看红蔓蛇在空中飞舞降落简直能把人吓死。 一时间,尖叫声、鬼嚎声、倒吸冷气声、双脚跺地声,一声连着一声,声声不绝。 唯独成雪融傻傻看着空中的红蔓蛇,还有些呆愣。 戴充将她往前一推,就想用她来当红蔓蛇挡箭牌。 乔佚索性将戴启展往地上一掼,一只脚踩上去,腾出的手一挥剑,就要帮成雪融扫去那一片红蔓蛇雨。 “展儿!” 躲在成雪融背后的戴充凄喊了一声,双目通红。 红蔓蛇虽然晕乎,但依旧有食人本性,把戴启展掼倒在地,这一招可比他拿成雪融来当挡箭牌狠多了。 他挥剑就扫。 “常明!” 乔桓凄厉一呼,这才将成雪融的神思从九天之外拉了回来,她凝目,大惊。 “无双!” 乔佚一条握剑的右臂鲜血淋淋,长长的一道剑伤从小臂直至胳膊,深可见骨。 “戴、充、你、找、死!” 成雪融咬牙切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人质了,肘部狠狠一撞,撞在戴充腹部。 戴充吃痛,但又不至于倒地不起,退一步,更加震怒,出剑就要送成雪融一个贯腹。 高台下乔桓横刀一撩,撩开戴充的剑,成雪融趁机跳下高台,查看乔佚的伤势,“无双……” “无大碍。没有伤筋、没有动骨。” 乔桓撕下衣襟递过来,“快,包一下。” 成雪融接了,一圈圈把乔佚的手臂缠上,自责得直掉眼泪; 乔佚见了便又说了一句,“放心,不会变得跟戴启展一样的。” 戴启展:“……” 成雪融看看被乔佚踩在地上、还无辜中了乔佚一枪的戴启展,狠狠又加了一脚上去。 戴启展哎哟一声,避在丹木树干后的戴充又喊:“展儿……” 这时,又一阵红蔓蛇雨铺天盖地落下。 众人挥的挥、扫的扫,戴启展只管抱头、蜷腿、连嚎都不敢嚎。 原来,他所处的地方正好在乔桓、乔佚之间。 乔桓、乔佚因为身上系着乌步昂给的锦囊,红蔓蛇退避三舍; 他被掼倒在两人中间,反倒受了福荫,红蔓蛇不敢靠近,只有他双腿因为伸得太远,刚开始缠了些红蔓蛇,一缩回来,也跑光了。 这让戴启展松了口气,也让戴充松了口气。 干尸坑侧旁乌伽什放下五毒将哨,回头大喊:“阿姐、姐夫,快催生了丹木果走啊!巨蛇要过来了!” 红蔓巨蛇张牙舞尾,差不多把八个虿井里的红蔓蛇都挑出来了。 红蔓蛇积小,无法越过干尸坑,那巨蛇便叼起红蔓蛇甩飞过去,刚才那忽然从天而降的两拨红蔓蛇雨,就是巨蛇的杰作。 巨蛇一边抵抗着八位祭司的哨音,一边慢慢靠近干尸坑。 干尸坑半丈许宽,横在水桶粗、数十丈长的巨蛇身前,连看都不够看的,巨蛇视若无物就趟过去了。 八位祭司被逼得步步后退,真急了,乌伽什才趁着喘气的功夫,回头喊了这么一句。 成雪融听了抬头那么一望,才发现红蔓巨蛇那边的情况有多危险。 她应一声“知道了”,捡起地上乔佚的剑,剑刃搁上戴启展后颈。 “饶命,饶命……公主饶命、殿下饶命……” “再叫一句公主?” 成雪融拉动剑刃,果真吹毛断发,戴启展一片白花花的头皮露了出来。 他吓坏了。 “哦不,您不是公主,您是、您是英雄、您是女侠,您行行好,饶小的一条狗命……” “哼哼……”成雪融冷笑。 扬声喊:“戴充,还想要你儿子狗命吗?要,就抓住百里云帆,在她背上划两剑,将她背按在树干上!” 陶新月听了大叫:“戴充,你敢!” 戴充没什么不敢的。 他跟陶新月的合作关系早已破裂,他儿子戴启展又落到了成雪融手上,受制于人,当然只有听话。 他望过去,发现陶氏母女二人所处之地那满地红蔓蛇也是退避三舍,顿时更加恼怒。 “好啊,我父子二人为你卖命,还有采薇、采蘋、丹凤三人!” 他手指着垫脚站在陶氏母女身后以求庇护的婢女三人。 “她三人忠心耿耿,你却连一颗避蛇丹也不肯给我、给她们,呵呵,自私自利你该死!” 戴充面目狰狞说完这话,持剑就向着百里云帆而去。 百里云帆缩在她娘怀里,惊恐喊:“丹凤!丹凤救我!” 丹凤神情犹豫。 不仅丹凤犹豫,采薇、采蘋也没动静。 戴充说得对,她们对陶氏母女忠心耿耿,可陶氏母女是怎么对待她们的? 刚进仡濮寨那时,陶新月推丹凤进竹屋测验有无危险的事,丹凤后惊后怕,采薇、采蘋也倍感寒心。 如此凉薄的主子,本就不值得她们卖命。 只是她们也不得已。 当日在百里堡,陶新月罪行揭露,她们也锒铛下狱; 后来百里云帆拿着万死丹到狱中来教她们诈死、让她们逃遁,同时也给她们用了毒。 若无法定时从陶新月或百里云帆那里拿到解药,就会七孔流血、全身剧痛、痛足三天三夜、血尽而死。 小命被人拿捏着,再不情愿也得听令。 丹凤犹豫片刻,终于出剑护主,但不出三招,便受了戴充一掌,脱力以至必须杖着剑鞘才能站稳。 采薇、采蘋在一旁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丹凤那哪里是不敌,分明是没出全力。 二人于是也有样学样、故技重施,出剑护主、三五招下来败退一旁。 戴充成功攫住了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惊慌挣扎,陶新月却没过多阻拦。 成雪融要解毒、她女儿要解蛊,成雪融想要丹木果、她也想要丹木果,成雪融想尽快、她更想尽快! 所以,叫自己的女儿献出热血、催生丹木果,本也在她计划之中。 且,眼前事实已经证明,单单有成雪融一人之血确实还不足以催生出丹木果。 她女儿还得上。 只是,万万不能按照成雪融吩咐戴充的,在背后划两剑然后按上去。 于是,她五指虚拢,对着戴充做了一个撒东西的动作。 戴充是让她那一手出神入化下毒的功夫、还有五花八门、奇离古怪的各种毒给毒怕了,见状侧身一避。 就是这一刻,她抓着她女儿的手从戴充剑上划过,然后将她一推、推向丹木,再旋身对着举剑将要砍下的戴充疾喝:“你已中了我的毒,还想活命的话,最好别动。” 同一时刻,成雪融的声音也响起,“百里云帆,你也被我劫持,要想活命的话,最好也别乱动。” 陶新月闻言大惊回身。 隔着一株丹木树干,成雪融左手持剑,笑吟吟搁在百里云帆肩膀之上。 百里云帆怒问:“成雪融你出尔反尔,你刚刚明明说要跟我合作催生了丹木果之后再拼个你死我活的!” “是呀,我说了呀,可我哪有出尔反尔?我有保证不劫持你吗?我劫持着你,也不妨碍你跟我合作呀,是不是?” “你——”百里云帆几乎绝倒。 陶新月狠狠地闭了眼。 她没料到成雪融会这么卑鄙,但真见着成雪融的卑鄙了,她竟也没觉太意外。 只能说,成雪融反应太快、太对、太令人佩服了。 “来吧来吧时间不多,赶紧地咱合作。” 成雪融率先伸出血淋淋的右手,将要按到丹木树干上时又顿住。 她催促,“那谁谁谁你不能太磨蹭啊,我数一二三咱一起按下去,你要不按我也不按。哦,也不是不按,是流血的右手不按,但拿剑的左手肯定会按。” 她也根本不给百里云帆说话或思考的时间,气都不换一下那“一二三”接着就喊出来了,百里云帆又惊又急、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也按了手上去。 “后面的,”成雪融喊陶新月和戴充,“你们爱干嘛干嘛,别在这烦。” 陶新月与戴充怒目相视。 能干嘛? 陶新月已经看出来那三个婢女不尽心,无人相护,她也害怕戴充真不怕死了要和她拼命。 戴充却以为自己又中了什么无色无味的毒,以为自己小命捏在陶新月手上,也不敢妄动。 这三方一场你打我、我打你、你劫持我、我劫持我的混战下来,到这里戛然终止,四下一片诡异平静。 第259章 贯胸一剑 丹木的这边,乔桓、乔佚,地上被踩着背心的戴启展屈膝、抱头、伏地,乖巧保命。 丹木的那边,陶新月、戴充对峙,不远处三婢女剑来剑去清理着近身的红蔓蛇,努力保命。 乔桓、乔佚、陶新月、戴充四人注意着丹木。 都在等着丹木果生出,都想着抢在对方之前拿到丹木果。 谁能拿到丹木果,谁就有话事权、谁就能保命。 果真啊,这丹木还真必须合成雪融与百里云帆二人之血才能起反应。 枯木逢春,原本粗粝、干枯的树皮,从二人掌按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苍翠、润泽,生机十足。 直至树顶处,又慢慢结出一个黄绿色嫩果。 起初只有绿豆大,却是迎风而长,于黄绿之中褪去了黄、加深了绿; 绿又由浅绿至深绿,如果绿到豆绿,慢慢地成了墨绿; 墨绿再长,又淡了绿、深了墨,表皮光洁紧实,更胜酱釉,即便是在昏暗天色下,仍然反射亮光。 这时候的丹木果已经初具其型,约摸有核桃大小。 也就是在这时候,红蔓巨蛇嘶吼声顿住了。 成雪融心中大喜,以为是乌伽什他们的抗战终于取得胜利。 偏头去看,却正好看见那身形定了一定的巨蛇猛地张嘴,快速地叼起一嘴的红蔓蛇、抛了过来。 原来,这大畜生方才那一下不是认怂,而是蓄力要发飙了。 之后,巨蛇嘶吼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从空中落下的红蔓蛇雨也一阵接一阵越来越多、越来越活泼。 这下子,高台上三方人马什么都做不了了,只挥开从天而降的红蔓蛇就够他们忙的了。 乔桓脚踩着戴启展,和乔佚一起护在成雪融身前,陶新月也喊了三婢女来,护在百里云帆身前。 成雪融与百里云帆两人只管专心用血催生。 成雪融心想,也不知道这阵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巨蛇似乎与丹木有莫大干系,篝火差点烧死井里的红蔓蛇时那巨蛇没反应,可她的血刚抹上丹木不久那巨蛇就出现了。 而且,随着丹木的复苏、丹木果的生长,那巨蛇似乎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猛了。 十五说丹木就是这阵法的阵眼,那这巨蛇不会就是守护阵眼的人……啊不,畜生,大畜生! 成雪融这想法一起,那巨蛇就高高竖起蛇尾,狠狠一扫。 为了躲避,八祭司彻底乱了站位,乔桓闪身,趴伏着的戴启展反应不及,被蛇尾扫到密林里不见了。 戴充凄厉一声“展儿——” 可满地红蔓蛇,还有巨大的蛇身盘在高台下,他无法通过、无法下去找人。 乔佚飞起,落到成雪融身前,押着成雪融后退同时横剑要挡。 成雪融惊呼一声“小心——” 那巨蛇太大了,这一扫之力,只怕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的。 却见那蛇尾扫过,却仅是擦过丹木,她和乔佚躲在丹木之后,倒正好躲了过去。 “我明白了无双,这大畜生是要保护丹木的,它要再来、我们就躲!” 成雪融这话不仅提醒了乔佚,也提醒了陶氏,巨蛇又用蛇尾扫了几次,一个人都没扫下去。 巨蛇愤怒了! 收回蛇尾、仰起蛇头,对着丹木树下的几个人就咬下来。 但因为顾忌着丹木,并没有直接朝着成雪融、百里云帆二人而去,而是先对准了高台侧旁的乔桓。 乔桓舞着大刀左闪右避,成雪融叫乔佚,“我这里没问题,你快去助老爷子,把蛇引到老妖怪那边去!” “成雪融你卑鄙!”百里云帆听了就骂。 成雪融目送乔佚下了高台去,才好整以暇压了压左手的剑,尽量争取那剑刃紧紧贴着百里云帆大动脉。 “我卑鄙又如何?难道你跟你妈就高尚了?”她语气轻飘飘的,带有三分故意。 百里云帆眼中恼怒炽盛,然而仅是一瞬,她忽然瞪大了眼,又惊又喜大喊救命。 成雪融看不懂百里云帆的戏,又听高台下乔佚喊她:“阿傩!快躲!” 躲? 是大蛇来了还是小蛇来了? 成雪融下意识矮身,然而百里云帆伸手来,狠狠拽住她右臂,她动弹不得。 下一刻,一柄细长的剑从她右胸处透出。 再下一刻,利刃贯胸的痛觉开始自伤处蔓延、将她淹没。 她不可置信看着百里云帆,在百里云帆身后,陶新月在、戴充在、三婢女也在。 是谁,谁对她刺出这致命的一剑? 她脱力松手,横在百里云帆颈间的剑哐当一声落地。 “掌套?你怎么有这个掌套?你、你才是阿傩?” 她身后传来颤抖的一句话,逗得她只想笑。 真可笑。 她笑,笑出一口热血,全数喷在丹木树干上,后仰倒下。 “阿傩——” 身后那人将她接住,浑身发抖。 . “阿傩!” 乔佚大惊失色赶来,一掌击退凶手、一手抢过成雪融。 成雪融面色煞白,坚挺薄剑自她后背入、从她前胸出,竖在眼前。 乔佚不敢贸然拔剑,怕施救不成反而送了成雪融一程,只用内力折断她背后剑柄、胸前剑刃,点了她几处大穴权且止血。 转头要喊乌伽什,却见乌伽什正与其他七位祭司一起,和那巨蛇斗得天昏地暗。 巨蛇意图守护丹木,随着丹木果的催生,巨蛇攻势愈猛。 原先八位祭司抵挡巨蛇就相当吃力,如今巨蛇癫狂,乌伽什别说离场了,就是在场,都不知道他八人能不能全身而退。 乔佚再不敢开口了,改去握了成雪融左手,逆行经脉催出源源不断的阴寒内力输入她体中。 她体中红蔓蛇毒性喜温热,阳刚内力于她等于催命符; 若想以内力护她心脉,首先必得将自己的内力转化为阴寒之气。 但这事对于自身却有损伤,且这次经脉逆行、内力催动又过于急促,不多时,丹田处一阵剧痛,他哇一声也呕了一口气。 成雪融极度虚弱,她能感觉,她的生命正随着血液流失而消逝。 慢慢地一阵寒气自左手手心入体、遍走全身,带来如寒蚕蛊一般的寒意,却比寒蚕蛊更加令人镇静,她缓缓睁开眼,见是乔佚。 忽然,就见乔佚蹙眉,哇一声呕出一口血,她又惊又懵,然而再想想,还是明白了。 难怪他的内伤一直好不了,原来是他偷偷给她输内力、帮她压制蛇毒、帮她续命。 亏她还以为是寒蚕蛊入了冬、有环境、忽然大发威力呢。 “无、无双……” “别说话,我没事。” 乔佚固执地握着她手心,随着经脉的逆行、内力的输出,他面色渐渐如白纸。 忽听一声嘶吼。 成雪融越过乔佚肩膀看到仰起在半空的巨大红色三角形蛇头,张着血盆大口、正对着他们狰狞而来。 大惊想高呼,然而终于无力,那一呼声如蚊呐:“小心……” 乔佚听声辨位,及时抱着她旋身移位。 同时乔桓跃过来、狠狠一刀劈在蛇头上。 大刀卷了刃,但那巨蛇的头上却连一丝刀痕都没有,它浑身蛇鳞坚硬如石,刀砍不破、剑刺不进。 但总算,在这一撞之下,巨大蛇头缩了回去。 三人都松了口气,乔桓回头来问:“阿傩如何了?快,带着阿傩下密洞去!” 丹木果还未到手,乔佚怎么甘心就此离开? 但成雪融伤重,先放她回了密洞,自己再上来斗蛇、夺果也好。 于是抱着成雪融正要迈步,成雪融却又喊了一句:“老侯爷……”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这一声喊音量虽低,但神情十分凄厉、音调十分尖利,牵动着右胸剑伤又是血流如注。 乔佚一瞬间如堕冰窟。 不仅仅是为成雪融的伤势,更是为成雪融那一声疾呼。 “爹?” 他回头,便见乔桓保持着扎马步、横举刀的姿势,看样子是刚又击退了一次巨蛇的进攻。 但在身后,站在一身天青色长袍的戴充,他以握日本刀的姿势双手握剑柄,剑刃已贯穿了乔桓腹部。 “老匹夫!我都心甘情愿把这条命赔给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展儿?” “呵呵,好,你儿子终于死了,死得好!还有你!你也休想活着!” 乔桓说完,毅然迈步,生生将自己身体从戴充剑上拔了出来,猛地转身,手中刀刺入戴充腹中。 戴充仿佛不知道痛,只呵呵、呵呵傻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诡异的欣慰。 乔桓却潸然落泪。 “我与阿兰相守之路本就艰难,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为她寻得一份安稳之时,你却将她掳走……” “我今日为她报得大仇,也该到九泉之下和她重逢了,她等我已等得太久……” “常明……” 乔桓转头看乔佚,满是泪水的脸上慢慢笑开。 “爹走了,不用伤心,不用来找爹,这破皮囊不重要的,爹只要能和你娘在一起……” “你、你和阿傩以后,要好好的、好好地……” 巨蛇又来袭,巨大的蛇口张开,叼起乔桓与戴充两人,狠狠一甩、甩到后头。 二人落在虿井之外的祭台边缘,滚了滚,滚落到无风晃动的树林里。 “爹!” “老侯爷!” 泪混着血、血裹着泪,乔佚双眼通红、脸上两道泪痕,成雪融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地直吐血。 “阿傩,阿傩对不起……” 这时,那伤了成雪融的凶手才终于跌跌撞撞回来了。 他也是在旁边呕了好一阵的血。 乔佚击他的当胸一掌,带着十分的怒火、十分的内力,可是一分不少地将成雪融所受之伤还了回去。 此刻,他实际也是迈了半条腿到棺材里了。 乔佚听他声音,转眸狠狠射去,通红的眼、褐色的眸,眼神冰冷欺霜胜雪。 “周!莫!”他咬着后槽牙低吼。 第260章 丹木果现世 成雪融费尽心思,拼着受伤保他一命、又让他离开免他涉险,他过后就是这么报答的? 直接重伤了成雪融,再间接害死了乔桓。 今日若不是他,与陶氏的这一仗他们是赢定了的! 可如今呢? 陶氏母女胜券在握,就站在丹木树下等着丹木果掉落。 而他们呢? 乔桓死了,八祭司被巨蛇缠着、难以脱身,只剩下一个他,内伤在身、还要顾着成雪融,该如何与陶氏母女争夺? 再说,就算丹木果夺回来了,以成雪融这早就被火蛭掏得亏空的身体,是否能熬过这一次的重伤,还得另说。 乔佚越想越怒、越想越恨,见周莫靠近,抬脚就要送他上黄泉路。 周莫并没注意到乔佚的杀招,一边跌跌撞撞而来,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 “阿傩,坚持住!这是救逆丹,定能救你一命。” 乔佚的脚放了下去。 周莫靠近,将一枚乌色药丸塞进成雪融嘴里。 “阿傩,对不起阿傩,我不知道是你,我跳出洞口,就看到你用剑指着那个……另一个你,那个你还在对我喊救命,我原意是想救你……” 周莫闭眼,痛苦地摇头,“阿傩,不要死……真真假假,你已在我面前死了三次……求求你,这一次、这真的一次、千万不要死……” 他声音越说越小,渐渐地没了声,只见双唇翕动,不知是在说着什么。 . “不好!姐夫,你爹爹掉下林子里去啦,你快下去救他!” 乌伽什在干尸坑内侧迎战巨蛇,巨蛇将乔桓叼起扔远一幕,他自然看到了。 但在此之前,乔桓被戴充偷袭他就不知道了。 他趁着巨蛇攻势稍缓一刻,转头喊乔佚去救。 乔佚当然也想去救,可成雪融重伤、丹木果将落,这关口他根本走不开。 乔桓也是早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早交代不用去找。 而乌伽什,直到这一回头,他才发现成雪融倒下了。 “啊,阿姐?阿姐怎么了?” 他方寸大乱,拔腿就往祭台跑。 祭司八缺一,巨蛇更加猖獗,一声嘶吼后,蛇头从空中落下,张着大口、甩着蛇信,看似要把乌伽什吞了。 力其什喊:“乌伽!” 乔佚喊:“十五!” 成雪融刚服下救逆丹,果真有些力气了,喊了声:“小心背后!” 乌伽什顿步回首,眼前只见一个巨大的蛇口,红通通、黏糊糊、喷出腥臭的气息,像是一个黑洞要将他吸进去。 他下意识抱头,大喊啊一声。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痛,也没有被叼走或吞下。 从乌伽什的角度看,只看到地上忽然落下一堆红蔓蛇,一条条通红似火,粗细大小如木筷,迅速地在地上散开,惊慌四处逃窜。 怪了。 这满地的红蔓蛇怎么会惊慌逃窜呢,不是一直都张牙舞尾、见人就咬吗? 乌伽什惊疑地放下手,看到那巨蛇正从头部开始,一点点化作细小红蔓蛇,落地、逃窜。 巨蛇忽然消失,他因此蛇口逃命,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他想想,又大喊:“是丹木果!丹木果掉下来了!” 乔佚猛回头看丹木果那边。 果真,就见百里云帆手拿着一颗紫红色大如鹅蛋的果子,果子顶部自然开裂,四色果核就在其中。 “丹木果!哈哈,我拿到丹木果了!娘,我拿到丹木果了!” 百里云帆激动若狂,对她娘喊,她娘欣慰地看着她,眉宇间暗藏着一丝担忧。 乌伽什:“叛徒!你把丹木果还给我!”。 “还给你?哼哼,我又不傻!” “可是……” 乌伽什眼眶红红,一时语塞。 看看丹木,看到对着成雪融的这边树干上一大片的血迹,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下来了。 “可是,阿姐献的血比你多,这个丹木果该给阿姐!” “呵呵。”百里云帆连说都懒得说,直接剥开丹木果,拿出其中可除百蛊的黄核。 “贱.人,住手!别想动阿傩的救命果子!” “哦,桀王殿下?”百里云帆愉悦地笑开了。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桀王殿下呢,要不是桀王殿下这神来一剑,成雪融哪里会献出这么多的血、我恐怕也拿不到丹木果了。” 周莫正为此事万分自责,被百里云帆这么痛踩一脚,气得胸腔急剧起伏,又骂了两声“贱.人”,哇一声再喷了一口血。 他本就是来助成雪融取药救命的,是为初心也好、是为愧疚也好,百里云帆手中的丹木果都是他志在必得之物。 他摇摇晃晃站起,示意身后黑衣人呈剑。 黑衣人低声提醒了声,“殿下,您伤得不轻……” 让周莫一个鼻音给吓退了回去,乖乖送上贴身佩剑。 “本王不但要夺回果子给阿傩救命,还要杀了你出一口恶气!” 周莫仗剑而去,百里云帆高声喊“采薇、采蘋、丹凤”,但无人应。 三人没有避蛇丹护体,地上红蔓蛇群往她们身上爬、天上红蔓蛇雨往她们身上落。 她们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早让蛇虫给啃得没了影了。 也就是说,陶氏母女是真真正正的孤女寡母、无人帮扶了。 百里云帆这才知道怕了,退了半步,让她娘扶住,她娘拍拍她背心,偷偷对她说了两字,“保命。” 是,她身上还有一样东西,绝对可以保她安然无恙离开竹桐山。 百里云帆正要开口,陶新月抢在她之前就说:“周莫停下!你要敢过来,我就让我阿允吞了这丹木果!” 她帮着百里云帆将丹木果推到嘴边,百里云帆只消一张口,就能吞下丹木果。 “一口吞个鹅蛋,你也不怕你女儿噎死!” 周莫这话是丝毫不让地说,可他步伐却停了下来。 他知道,这真真实实是成雪融最后一线生机。 但此时的成雪融,对此却不再执着。 她奄奄一息靠在乔佚怀里。 乌伽什过来给她诊脉、看她伤势,她问:“十五,族长大人到底在哪里?” “……”乌伽什迟疑摇头,“我不知道。阿姐你别想那么多,你吃了救逆丹,好好养着,这伤能好的。” 伤是能好,但能完好如初、完全不留后遗症吗? 要是给她来个时不时咳嗽、动不动咳血,或是干不了重活、跑不了路,哪怕只是在刮风下雨天痛一痛,就够她余生受罪的了。 当然,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着的时候怎么都要活着。 可她想活着,那丹木果能拿得回来吗? 陶氏母女固然孤立无援,她们想安然离去不容易,可要毁去丹木果不让她成雪融得到却是易如反掌。 总之,此时此刻她成雪融想要赖活着,还是有点天方夜谭的。 因此,她想抓紧时间做她想做的事。 “十五,你告诉我,族长大人到底在哪里?她是我娘啊!她为什么不认我?我都这样了,她为什么还不出现?” “……”乌伽什还是摇头,“我不知道。阿姐你别说了……” “我只是想见娘亲一面,这样都不行吗?我、我或许就快要死了,我才刚知道她是我娘,我都来不及见她、见她最后一面……” 成雪融说着,眼泪又出来了。 “阿姐,你不要激动,平心静气,我只知道族长大人上山来了,但她在哪我真的不知道……” 乔佚也道:“阿傩,你要想见你娘,就坚持住,在你娘心中,你是最重,但她有很多苦衷,你要等等。” 成雪融只把这话当作官方话听了,乌伽什倒觉得很有深意,不由看了乔佚一眼。 乔佚看着对峙着的陶氏与周莫两方,“十五,你看着你阿姐,我去拿丹木果。” 他这方刚迈步,那边陶氏母女就接二连三地发出惊恐的一声声,啊、啊、啊。 “小丙银蛇!” 乌伽什惊呼起来,神情激动带有喜色。 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一尾足有成人手臂粗的银蛇,猝不及防咬了百里云帆的脚踝一口,又迅速蹿上她肩头,对着陶新月的手又是一口。 母女俩名义上是养过红蔓蛇,但实际都是甩手掌柜; 更不要说百里云帆了,沉甸甸、凉飕飕一条大蛇盘在她身上,任谁都要被吓死过去。 二人顿时甩手跺脚,尖叫不断。 陶新月首先镇定下来,拔出随身短刀就要刺那银蛇,那银蛇身躯虽大、行动却敏捷,啪嗒一声就从百里云帆身上掉落,避过了。 百里云帆坐倒摸着自己的脚踝,慌了声问:“娘,那条蛇有没有毒?它咬我了!” 她娘也正握着自己的手腕,那条蛇也咬了她。 但这会儿她更紧张的不是银蛇有毒无毒,而是…… “丹木果呢?阿允,你手里的丹木果呢?” 百里云帆看着自己空空两手,“丹木果……” “族女大人!” 乌伽什欢呼而起,遥遥对着陶氏母女身后行礼,“族女大人你怎么上来,谢谢你啊。” 族女阿伊塔站在那里,面容沉静、眼神微冷,一手托着丹木果、一手拈着引蛇哨,脚边盘踞着的,正是突袭了陶氏母女、助她抢回丹木果的蛇宠,小丙银蛇。 其余祭司也都向着阿伊塔或点头致意、或躬身行礼。 但无人注意到力其什神色有些无措。 周莫意识到这是己方援军,大喜喊:“快!把丹木果给本王,阿傩等着救命!” 陶新月当下疾喝:“你们还想要遗迹吗?要的话,拿丹木果来换!” 阿伊塔缓缓摇头。 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也不知她是回答周莫不给成雪融救命,还是回答陶新月不拿丹木果换遗迹。 “呵呵。”陶新月冷笑。 “我怎么忘了,真正的族女在那儿快要死了,你这个不知在哪儿被抱来的可怜人,当然没必要将仡濮族最重要的遗迹放在眼里。” 这话,让阿伊塔抬起目光,很认真地看了陶新月一眼,但也仅是一眼,且仍旧没有说话。 “辛桑塔呢?叫她出来!叫你那个便宜阿娘出来!” “……” “只要她放我儿安然离开,我就把遗迹给她!” “……” “她不是恨我吗?我可以把这条命都赔给她,你叫她出来!” “……” “我给她遗迹、我让她杀我、她女儿要的红核我也给她!” “……” “我什么成全她,我只要求她放我儿一条生路!” “……” 陶新月一辈子明争暗斗、用尽心机,心性本来已经淬炼得极是稳、极是隐,但此时深陷敌营、腹背受敌,不免有些乱了。 再加上她从未遇到过像阿伊塔这样一句话都不说、连眼神都吝啬于给一个的人,仿佛面对一个刺猬、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其实,阿伊塔不说话,是因为不会说话,不看人是因为她从小没离过寨、不懂与人互动。 陶新月等了半天无果,便咬牙嚷了一句:“说话啊,你是族女,是这里所有祭司的老大,你不说话你是哑巴啊?” 呵呵,她还真是哑巴。 她面色还是那么沉静、眼神还是微微清冷,没有人知道,因为陶新月这句话,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恨意。 她从来不曾离寨,所接触的人之中,不是祭司就是族民,都尊敬着她,没一个敢说她是哑巴。 因此,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别人用嘴巴说话、她用双手说话,没问题呀。 直到见识到成雪融的伶牙俐齿,她自伤,现如今陶新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辱骂她,她终于生恨。 “老妖怪,不许你说我们族女大人是哑巴!” 总算,有个人维护她了,是乌伽什。 乌伽什气愤地指着陶新月,“你这个人真讨厌,就算我们族女大人真是哑巴,你也不能这么说她!” 众人:“……” 这清新脱俗、振聋发聩的维护啊。 唯独阿伊塔不觉这维护有多么震撼,她抿唇,偷偷噙着极微极微的一抹笑意。 “呵呵。”陶新月冷笑,“我说呢,原来真是个哑巴,难怪……” “小丙银蛇,咬她!” 忽然,乌伽什一声喊。 当然,那盘在阿伊塔脚边的银蛇只是仰头来看看,它并不听乌伽什的话。 倒是阿伊塔,手里拈着的引蛇哨递到嘴边,只吹了极为高昂的一个音节,小丙银蛇便跃起,在陶新月小腿上又是一咬。 这回,连陶新月也坐倒了,母女俩一个捂着脚踝、一个按着小腿。 “话多,该死。”阿伊塔背后一个悠远淡漠的声音响起。 “族长大人!” 第261章 祭台真面目 “族长大人!” 乌伽什再次惊呼,神情比方才更激动,眉眼间喜色更甚。 其他祭司更是直接行了跪礼。 阿伊塔呈上丹木果。 成雪融也激动了,支撑着想起来,“族长大人……母妃……” 乔佚挽着她,周莫也走了回来,试图搀她另一边,换乔佚冷冷一句“滚开!” “母、哦不,是娘,您是我娘……娘,您为什么不认我……” 族长越过众人,遥遥望向成雪融。 “阿傩,你叫本族长娘?好,阿傩,本族长问你,你娘是谁?” “我娘就是你啊,是父……” ——父皇?哦,不是! “是父亲,是父亲的……” ——妃子?嗷,也不是! “辛桑塔!” 最后,成雪融这样说,“我娘是辛桑塔,正是你,你就是我娘!” 对此,族长大人点头倒是点得很爽快。 “不错,你说的正是本族长名讳。按规,我族塔氏女之名乃是忌讳,你既然知道,当守口如瓶,不该宣之于口。” 没想到,族长大人关注的点竟是在这里,成雪融默了默当是接受了。 “好,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说,那么娘,您为什么不认我?” “认你?认你做什么?你自有乃父乃母,但我族塔氏之人,无一不是感天受孕、怀胎三年所诞,本族长所诞之女在此,你叫本族长认你,却是何道理?” 族长手指着阿伊塔,阿伊塔低头垂眸,没人能看清她神色如何。 百里云帆此时插嘴,“你胡说!什么感天受孕、怀胎三年,都是胡说!我娘是塔氏女、我也是塔氏女,可我有爹!我知道你找过男人,你找的男人就是皇帝,是那个不要脸公主的父皇,那个先帝!” 族长微阖的眸光随着这话,慢慢地移到百里云帆脸上。 “你说得对,本族长找过男人,找的还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你……知道得可真多。” “我……” 百里云帆却又怂了,知得多、死得早,尤其她和她娘势单力薄,正在别人的地盘上。 族长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托着丹木果,慢悠悠走向百里云帆。 “传闻中,本族长乃是成淮帝盛宠却不幸早逝的辛贵妃,乃大成朝琼英公主的生母,是吗?” “是、是吧?”百里云帆并不敢认。 这一场,在不知情、刚知情、惊讶万分的人,如周莫、昂、相、格等六祭司看来,已经毫无可信度; 连那原本知情的,如乌伽什,也差点被唬住。 族长大人不怒自威,虽是痛痛快快认了,可口风一转就成了传闻,话末再问一句“是吗”,将之前一切都变成了笑话。 成雪融听得有些愣。 乔佚则忽然在想,难怪雪儿那么聪明伶俐又古灵精怪的,原来是得了族长大人真传。 族长大人一步步正向着百里云帆靠近。 “你是谁?瞧着你这张脸,似乎与本族长年轻之时有七八分相似,莫非你……” “我……我不是,我是假的!你……你别过来,遗迹……遗迹在我这,你不能杀我!” 百里云帆吓坏了,屁股在青石板上挪着,一点点倒退。 “阿允,别怕,她还要遗迹,她不敢杀你的。” 陶新月也陪着百里云帆一点点倒退,仰脸对族长大喊: “辛桑塔!真假公主的计是我定的,你女儿落难是我害的!” “你有什么气尽管撒在我头上,我女儿……” “我女儿资质平庸,根本不懂阴谋诡计……” “此行我来,只想要丹木果解了她身上的蛊,成全她一世平凡而已……” “至于先祖的遗愿,什么族长高位,你尽管坐着吧,我不想要……” “连我这条命,我也不要了,你尽管拿去消气……”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阴险毒辣、自私自利的陶新月,在这一刻,说着说着,竟就哭了。 字字血、声声泪,点点滴滴,都是她爱女一片心。 族长大人似乎也颇为动容,在她母女二人身前顿步,弯腰凝视。 “你、说得我很不忍。” 她两指捏起丹木果黄核,剩下的向后抛给了阿伊塔。 “黄核,可除百蛊,反正本族长也用不着的,干脆就给你吧?” “真、真的?” “真的。” “什么条件?” 族长笑了一下,“你说呢?” 陶新月双眸猛地一眯,“你是想要遗迹?还是想要我的命?” 族长保持浅笑,出手极是迅速,袖子一挥,陶新月双目圆睁,缓缓向后倒去。 百里云帆大喊一声“娘”,族长趁机将黄核也喂进她嘴里。 她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刻,心里第一个想法是,莫不是力其什骗她,这黄核能不能除百蛊还另说,说不定还有剧毒! 却见族长笑看着她,问:“如何?可有蛊虫消退之感?” 然后又哦了一声,极是慈爱,道:“瞧我糊涂了,你血脉中的虿蛊还未发作,自然不会有感觉。” “但你放心,你的虿蛊真真已经解了,从此你就是一个健健康康、平平凡凡的人。” 族长说着牵起百里云帆的手,拉着她走到丹木树干下。 百里云帆也不知怎地,是受惊还是中蛊中毒,整个人愣愣的,由着族长摆弄。 同样愣了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知情的力其什、乌伽什父子二人。 成雪融小脸更加白了下去,摇着头掉眼泪。 “她、她不是我娘……” “无双,你看她那么老,她不会是我娘的,我娘……” “我娘不会把该给我的丹木果核给别人……” “如果是我娘的话,不可能会的……” 可乔佚知道,族长大人真的是她娘。 还有力其什、乌伽什,也确定族长大人就是她娘。 可身为母亲,怎么会把能救自己女儿性命的神药给别人? 虽说还有一枚金核能搭配使用,但终究不如这枚黄核来得好用。 且最重要的一点是,百里云帆她做过多少伤害成雪融的事? 不救自己女儿,倒去救一个死对头,这事族长大人做得实在叫人疑惑。 . 忽然,天雷轰隆隆,头顶乌云无风自旋,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八方天际布满赤红色裂痕。 “这是、这是怎么了? 众人都吓坏了,连知道得最多的力其什、乌伽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陶新月仰躺着,惊恐地睁着眼看着可怖的天空,身体却一动不能动。 唯独百里云帆神色平静、自然,乖顺垂眸,站在丹木树干边。 族长走到干尸坑边,睁开双臂向着头顶乌云漩涡高喊:“仡濮族长大人,晚辈塔氏女辛桑如约到此,望您现身。” 族长这话一出,呼呼阴风骤起,众人一时被迷了眼睛,下意识都抬袖来挡; 又听霍嚓一声,却是八道红雷同时劈下,正中祭台边缘八个红蔓蛇井,把原本一样大、一样深的八口井,给劈成了八个碎石坑。 “好!好大胆的塔氏,好有胆量的塔氏女!” 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浑厚却空荡,听着像是近得在耳边,细品却觉得此人该远得在天际。 再品他的话,头一句是骂,后一句是赞。 族长大人应:“大人谬赞,不过是记着大人传下的教诲,言出则必行而已。” “哼,少在这假惺惺地提什么本座教诲?你塔氏一族若真有将本座放在眼里,八百年前又为何灭我仡濮氏全族、抢夺族长之位?” “八百年前晚辈尚未出生,大人该有些长者气量,就算有气,也别胡乱撒在晚辈头上。” “什么,你竟敢讽刺本座没有长者气量?” 这道声音怒火冲冲,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赤红色闪电,伴着巨大轰鸣声,由头顶乌云漩涡劈下。 电闪雷鸣众人都见多了,但如眼前这样的赤红色闪电、近在眼前,却真真是生平第一次见识。 说不怕、不惊心是假的。 但族长大人站在干尸坑道之内,衣袂发丝随风舞动,背影始终坚毅。 而那些诡异的红雷闪电,也始终只落在坑道外侧。 “你姓塔,就算塔氏就剩你一人,八百年前塔氏先祖种下的孽因,你也得认!更遑论,十八年前你还来找本座做了交易,期限已至,这恶果你必须吃了!” 乌伽什问他爹:“八百年前?还有十八年前?阿爹,你知不知道这个魂灵是谁,他在说什么?” 他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来问儿子,“乌伽,你怎么知道这是魂灵?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敢确定,我只是想起以前族长大人说过的,不见天日、阴风阵阵,是魂灵栖身之所,魂灵有声无形,所以我才这样猜那个声音。” “哦……” 父子二人不再说话,和众人一起看向族长大人。 族长大人迎风默然而立,那把悠远空荡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塔氏原不过是我仡濮氏家臣而已,八百年前野心作祟,竟敢屠我族人,篡夺族长大位!” “我仡濮氏掌仡濮族千年之久,可不是庸庸之辈,身死而已,灭族之仇必须得报!” “我族近万族人,甘愿舍弃来生,身化干尸、生魂献祭,为本座所用,施下这无后之咒!” “哼,你敢叫我仡濮氏族人全灭,本座就要你塔氏子孙断绝,一代而亡!” “可叹!那灭我族、篡我位的劳什子塔氏首代族长,还真是个人物……” “眼见他族人数十年间接连老死却无一新生、就将无后灭族,竟胆大包天,将神物丹木移栽在此!” “他利用丹木灵气压制无后之咒,还唤来了天下所有的红蔓蛇,布下了红蔓蛇阵,并炼化了一条红蔓巨蛇,在此守护丹木!” “但是,也无用!塔氏终究不过是我仡濮氏养的一条狗,他的术法乃本座所教,他的红蔓蛇阵在本座眼里也是雕虫小技。” “最终,他能保下的,不过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这女婴成人之后,虽有诞育后代之能,却也只能生育一个女胎而已。” “本座说过,塔氏一日不灭族,本座魂灵便一日不散!” “本座滞留于此、苦等八百年,才终于等来了你!你,你这个丢尽先人脸、又尽如本座意的塔氏女!” “为了救自己女儿,终于跑来跟本座做那邪恶的交易,今日你女儿又血祭丹木、散去灵气,哈哈,真乃报应,天助我也,哈哈!” “本座早已身死,又炼化生魂施咒,已经犯了禁忌,无来生可期,再犯禁一次,结局也不过是魂飞魄散。” “若能彻底将你塔氏灭族,本座便是功德圆满,魂飞魄散也是解脱!” “说,你女儿在哪里?叫她出来,本座要一并将她杀死,彻彻底底地杀死!” 空中传来的这番话含冤带恨,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尖,刺得人耳膜生疼。 众人都听呆了。 原来,仡濮族的夺位纷争,并不止百多年前那一桩,八百年前还有一桩! 乔佚这时也想起来了,第一次上仡濮族求医之时,族长大人确实说过,她先祖原是战神蚩尤部下,随着蚩尤落败,她先祖率族人南迁,四千年前来到竹桐山,才改了姓氏为族名,称为仡濮族。 也就是说,仡濮族族长,合该姓仡濮才是。 可族长大人姓塔。 她的原话是,“塔氏一脉……承袭族长之位数百年……” 原来,是身为家臣的塔氏,在八百年前篡族长位、灭仡濮氏,给仡濮族改了姓氏。 但塔氏在此一役中也中了无后之咒,因此便移栽丹木在此,压制咒法,并设下红蔓蛇阵守护丹木。 红蔓蛇阵需齐聚天下红蔓蛇,这又令得红蔓蛇在俗世绝迹。 但即便如此,最后塔氏也只争来了一个“一人一生只可生育一个女胎”的结果。 乔佚算是把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理明白了,但成雪融还不明白。 或者说,她关注的点和乔佚关注的不一样。 “无双,你听到了吗?那只鬼说,族长大人是为了救她女儿!那只鬼还想要杀她女儿?所以,她是因为这样才不认……” 成雪融后面的话再无法说出口,乔佚出身迅捷,已经点了她的穴。 “雪儿……”他凑到成雪融耳边,双唇翕动,声音极轻、极低。 “族长大人亲口跟我说过,你确实是她女儿。那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不肯认你,如今看来,当初她那句母女之名对你有害无益,深意正是在此。” 成雪融泪水决堤,看着乔佚,眼中尽是恳求之色。 “你怨我也罢、恨我也好,族长大人是为了你好,我……也是。” 乔佚说完,将她脑袋搁在自己肩上,这样,既免了她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也不会耽误她看她娘。 她娘辛桑塔一言不发,始终以坚毅的姿态站在干尸坑道内侧。 按照那个声音,也就是仡濮氏末代族长魂灵所说的,这坑道内的干尸乃是他仡濮氏族人,他们摆出那样诡异的姿势,是要献出自己的灵魂,供末代族长炼化、施咒。 难怪,难怪这末代族长魂灵召唤的红雷闪电始终只落在干尸坑道外侧,他是不愿伤了自己的族人。 这些姿势诡异的干尸代表的是无后之咒。 干尸之上覆盖着青石板、石板中间又筑起高台、供着神物丹木,那是丹木灵气在压制咒法。 至于祭台外侧的八个红蔓蛇井,则是塔氏首代族长为了守护丹木而设下的红蔓蛇阵。 祭台外面的树林,则是巨蛇繁衍生息之地,红蔓蛇井中的红蔓蛇,也必是巨蛇引入或投食。 至此,所谓竹桐山山顶祭台的神秘面纱终于揭开了。 原来,这就是一处战场、一处乱葬岗。 当年尸横遍地,冤魂齐聚不散。 为人时不死不休、死了还冤冤相报。 对战双方在此地持续斗法,你攻我守、你压我防,慢慢地终于形成了一处不见天日、阴森可怖的禁地。 第262章 族长之死 别说是与仡濮族有关的那么多位了,就算是与仡濮族无关的周莫等人,听得也目瞪口呆。 “上一次你站在这里求本座现身相见,按人世算,应是十八年前。” “你说,你唯一的女儿横死,死后魂灵受损,怕是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求本座救她一救。” “呵呵,笑话!本座藏匿于这无日无月的结界之中八百年之久,为的就是要看你塔氏一族彻底覆灭!” “你唯一的女儿死了,你也不可能再生一个女儿,塔氏一族终于要彻底覆灭了,本座为什么要帮你?” “然而你却允诺本座,说只要救你女儿复活、待你查出那背后加害之人、亲自手刃仇敌之后,你会和你女儿一起来到本座面前,让本座亲自动手,了断这一段因果。” “塔氏啊塔氏,你果真了得,竟对本座被困此地八百年的执念了如指掌!” “对!本座不但要你塔氏一族彻底覆灭,还必须得亲手杀了你和你的后人,如此方可解本座八百年心头大恨!” “本座动用邪法,取你十八年寿元借与你女儿,令她残魂能在异世休养十八载。” “她魂归之时,将这世再历一次,而你,半老的年纪、半百的容貌,何如?” 半老的年纪、半百的容貌? 成雪融听到这里,泪流得更凶了。 这是她娘,真的是她娘! 她娘今年三十有六,正正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可族长大人却是一副年近花甲的模样,这误导了她,令她从未敢往族长大人就是她娘那个方向想。 却原来,族长大人真是她娘。 她娘之所以会这样年迈,是因为借了十八年寿元给她,换她在现代那世再活一次。 末代族长魂灵说,她魂灵受损,去异世是为休养。 是了,就是休养! 早些年她痴痴傻傻仿佛低能儿,长到十几岁才开始能记事,她越长越灵活,还以为自己是大器晚成,现在想来必是她魂灵休养有成,因此活络了。 那么,她娘在她身上种下同心蛊,当然也是为了无双能够在她危难之时有所感应,前去救她,以此改变这一世的命运轨迹! 至于她的前一世,哦不,应该是前前一世,那一世的她,应该是横死在…… 三月十四的姑儿山! 因为她娘说过,三月十四之前发生的事她娘知道,但三月十四之后的故事将由她自己创造! 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 从前她总拿这句话来开解乌伽什,但今日明白到她娘为她做的这许许多多的事,她才明白,父母之爱,其深其重,真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可以概况,更加远远超乎她想象。 成雪融不再试图挣扎,只是不停地默默流眼泪。 她不知道她娘后边是什么计划,但既然她娘不肯认她,就一定有不能认她的理由。 这个时候,她该做的绝不是哭喊嚎叫、以死相逼、非喊她一声娘不可。 配合她娘的计划,让她娘安心、无后顾之后,待打完这一仗之后,她们母女来日方长。 . “何如?” 一直默立不语的辛桑塔这时终于开口。 “晚辈求仁得仁、心满意足,此来正是要谢谢大人的成全。” “那你的谢礼呢?” 天空中传来一声怒吼。 “塔氏,本座且告诉你,劝你收起你那些狡猾的心思!” “你女儿血祭丹木,丹木果出世,丹木灵气消散,本座的无后之咒已经复兴,你女儿现在可连诞育女胎的能力都没有了!” “如今你便想出尔反尔下山去,你塔氏一族也终究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天意,这就是天意!塔氏恶贯满盈,连天都看不过去,竟叫你千辛万苦复活的女儿血祭丹木,亲自断了她一生子嗣、断了你塔氏一族,可笑,真真可笑!” 末代族长魂灵且说且笑,笑声邪恶、暴躁,不像一族之长,也不像个活了八百年的老鬼。 反观族长大人,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得极稳、极定,众人虽看不见她面容,但她背影由始至终是那么地毅然、坚韧。 “大人将晚辈顾虑摸得清清楚楚,晚辈佩服。” “如大人所说,丹木果出、无后咒兴,晚辈今日就算出尔反尔、携了小女下山去又能如何,不过贪一世浮华,身后却无半点血脉留下,实在无趣。” “为此,晚辈忧虑甚久,想来想去,觉得这无后之咒还得破了才好,否则晚辈辛辛苦苦为小女的一场忙活都要打水漂了。” 虚空中那声音冷嗤:“破?竟敢妄想破本座咒法?无知妇人,你痴心妄想!” “是不是痴心妄想的,容晚辈试一试就知道了。” “对了大人,动手之前,晚辈得先问问您,您魂灵在此耗了八百多年,是不是已经出现衰弱之状?” “不知晚辈若是打散了您魂灵的话,这道由您亲手设下的咒法是不是也会跟着破了?” “呵呵,原来你打的是这种主意!哼,本座便实话告诉你,本座魂灵之力确实大不如前,但若取同归于尽之道,以鬼火焚你肉体、灭你魂灵,焚你女儿肉体、灭你女儿魂灵,仍是绰绰有余!” 末代族长魂灵此话一落,无数道赤红色闪电随之劈下,形成密密麻麻一道闪电罩,恰好罩住了干尸坑道内侧所有一切。 又一道赤红色闪电落下,这一次却是落在罩内,恰恰好就是辛桑塔落脚之处。 辛桑塔旋身避过,双手结印、念念有词,周身迅速迸出一道护体白光,助她抵挡雷击。 她双手又变幻手势,一指一落间,干尸坑道外那些原本被雷电劈成了一堆堆的碎石块一块块飞起、落下,正好落在坑道内干尸之上。 也不知是辛桑塔道法了得,还是实在是那干尸干了八百年太脆弱了,总之,一个个的都是一砸就碎,且是碎成了齑粉,随风飘散。 “可恶塔氏,竟敢毁我族人尸身?” 一声怒吼,又是伴着一道道可怖的赤红色闪电。 “你以为毁我族人尸身便能破本座无后之咒?天真,天真!” 雷声越来越大、闪电越来越密。 成雪融想提醒乌伽什他们上去帮忙,却无奈自己穴道被制,一动不能动,连话也说不了。 幸好乔佚和她想到了一处,就叫乌伽什他们,“十五,众位祭司,你们为什么不上前相助?” 众位祭司面面相觑,乌伽什直接都擦着眼泪哭开了。 “族长大人正在和那魂灵在斗巫术,可是她、她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巫术,我们什么都帮不上……” 成雪融整颗心都纠了起来。 便在这时,忽听辛桑塔失声一喊,紧接着风卷、云缚,她被云索五花大绑着,吊到了半空。 “就这点道法?方才是本座说错了,本座便是灭了十个你,还能毫发无伤!” 那把声音猖獗大笑,甚是得意。 众祭司纷纷高呼“族长大人”,有心相救,却无力施为。 又一道乌云如绳索般迅速来到高台边,游走一圈后虚虚缚住了族女阿伊塔。 “这是你的女儿?哼哼,身上还有祖上传下的哑疾,绝不可能是塔氏之后!” 那云索消散,放开了阿伊塔,一转眼又来到成雪融跟前,连同乔佚在内,都被笼罩住。 “难不成是这个?呵呵,此人气息倒与你有几分相似,不过乃一中蛊中毒的将死之人……” 云索并无消散,但分出一半,飞去那边,连同丹木一起将百里云帆缚住。 百里云帆却不知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晕晕乎乎的,听了那么多故事,也毫无反应。 那道声音终于哈哈大笑。 “是她,就是她!她与你同出一脉,身上有丹木果的气息,还有蛊虫消退之感,她必是你女儿无疑!” 随着这话一落,缠住成、乔二人的云索蓦然消散,乔佚狠狠松了口气。 陶新月躺在地上,能听、能看,却不能动、也不能说,此刻已是目眦欲裂。 她终于明白,辛桑塔为什么那么好心会把丹木果给了她阿允,也明白辛桑塔为什么要将她困住、又将她阿允迷住。 辛桑塔早知今日要与那仡濮氏末代族长的魂灵一战,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女儿,竟然要叫她的阿允去代成雪融去死! 不可以!不可以!这不是辛桑塔的女儿!这是我的阿允! 陶新月在心里大声喊着,可也只是在心里喊着而已,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女儿丝毫没有挣扎地,就被那云索卷上了半空去。 天更黑、风更大、雷更鸣、电更闪。 如此闪得人睁不开眼的混乱之中,两团幽蓝鬼火忽然在空中燃起。 “族长大人!” 众人泣声高呼,无法开口的成雪融惊怒攻心,又呕了口血。 半空中,那两团幽蓝鬼火倏忽又灭。 仿佛日坠虞渊、仿佛月隐深云,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然后,风停了、云散了、天晴了。 柔柔一道金光从天际洒下。 洒在脚下祭台上,洒在不远处树林上,洒在潺潺流淌着的河水上,洒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 遥远的西方一片绚烂霞光,浑圆的夕阳正慢慢地一点点坠入地平线之下。 天刚亮,却已是黄昏。 “族长大人!” 乌伽什哭喊着、踉跄着、奔向已没有了干尸的坑道。 坑道旁边,躺着一身碳污的族长大人,还有同样一身碳污的百里云帆。 乔佚忙解开成雪融穴道,听她凄厉喊了一声娘,抱了她过去。 “娘,娘您怎么样?” “融融……” 辛桑塔已奄奄一息,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成雪融抓着她手捂在自己腮边。 “娘,我是融融,我是您的女儿成雪融……” “融融,别……别易容了,让阿娘……阿娘看看你……” “嗯!嗯!” 成雪融应着,乔佚立刻伸手过来,彻底抹去了她脸上易容,连那个红色的刺字都露了出来。 “娘,阿娘您不要死!我们才刚刚相认,我才喊您第一声阿娘,你不要死!还有父皇,他一直很想您,我都还没告诉您,父皇他有多想您……” “您父皇……” 辛桑塔眼望虚空喃喃念着,过了半晌才说:“融融,阿娘将你留给你父皇,并非是不要你……姓塔、太可怜了……被困在竹桐山的一生,荒凉得像一口被封死了的枯井……阿娘、阿娘不愿你这样……” 成雪融:“别说了,娘你别说了,我懂,你是为我好,我都懂……” “无子而已,阿娘以为……以你公主之尊,定能……定能一辈子逍遥快乐、无忧无虑……” “谁知,你又被卷进到这场纷争,还……还那样横死……” “阿娘、阿娘想救你……不但要救活你,还想……还想给你一份平凡……平凡的幸福美满……” “阿娘做到了,虽死、心满意足……” 成雪融:“死?那只鬼已经消失了,可娘您没死,您不会死的,对不对?娘,您不要死,好不好?” “那魂灵以鬼火焚我魂魄……我就要魂飞魄散,活不成了……” “但是融融,你不要难过……” “阿娘已经用了那枚黄核骗过魂灵……让他以为塔氏最后一人都已死在他手上……” “他执念了了……他魂灵散了……他设下的咒法也破了……” “剩下的红核、金核能救你命,还能……还能令你容颜恢复如初……” “融融,以后你要和驸马……好好的……幸福活下去……阿娘已经心满意足……” 辛桑塔一番话越说越低、越说越轻,她身体也越来越冰凉、越来越透明。 终于最后一个字说完,她身体彻底变作了琉璃水晶般的晶莹剔透。 然后又猛一下,琉璃碎、水晶裂,她身体化作无数荧光,七彩绚烂,随风轻扬。 “娘!阿娘!” 成雪融张臂想留住那片荧光,然而她一动,反而带得风起,令那片荧光飘得更散、飞得更远。 “娘……” 第263章 族女开口 “族长大人……” 众人哭成了一团。 阿伊塔没有蹲下来、甚至没有围上来,手握丹木果,站在旁边看着、听着,眼红红又倔强地不肯落泪。 周莫在黑衣人搀扶下站在阿伊塔之后,也默默看着、默默听着。 终于,成雪融因为体弱、重伤、又大悲大痛,哇一下,又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乔佚迅速再点她身上几处大穴,再次逆行气息,将阳刚内力转成阴寒输入她体内。 “阿姐!” “姑娘!” 围着的一帮祭司也都紧张了,这个把脉、那个看伤口,随身的药粉药丸也不知拿出来多少。 “阿傩!” 周莫也要凑上去,让乌步昂给拦住,“哼,就是你用剑刺伤姑娘的,少在这假惺惺!” “……”周莫理亏、顿步。 乔佚眉一蹙,哇一下,也喷了一大口血。 成雪融在昏昏沉沉之间努力地想甩开乔佚握着她的手。 这就是个以命换命的法子,用乔佚的命换她的命。 当然,伤病之中的她是根本推不开乔佚的。 乔佚大喊:“丹木果呢?” 先解了红蔓蛇毒,他就能直接输内力了。 这样并不只为保全自己,更重要的是,不必经过逆行转换的内力将更纯更多,对成雪融更有益。 而且,想来那神奇的果子多少有续命之能,或许正是成雪融此刻所需。 “丹木果!” 乌伽什起身来到阿伊塔跟前,向她摊开手,“丹木果呢?族女大人,丹木果呢?” 方才族长大人将丹木果扔向后,正是阿伊塔接住的,这一幕大家都看到了。 周莫也过去,“你是族女?阿傩她娘给你的丹木果呢,快拿出来啊!” 阿伊塔慢慢伸出两只拳头,打开一只,躺着一枚紫色的果核。 “不是,不是这个,还有呢?” 阿伊塔又打开另一只,躺着一枚红色的果核。 “是这个了!” 乌伽什激动地抢过,忽然想起来。 “还有呢,还有一个金色的?” 阿伊塔摇头。 “什么意思?” 乌伽什眼神惊慌、祈求,“族女大人,还有第三颗果核呢,金色的果核?” 阿伊塔看着乌伽什的无助、感受到他的恐惧,眼中慢慢涌起哀伤。 乌伽什腿一弯,给阿伊塔跪下,哭着磕头,“族女大人求求你,你把金核拿出来吧,阿姐要吃的……” 阿伊塔摇头,眼中又浮起愤怒。 “金、核、我、吃、了。”她一字一顿,慢慢地说。 乌伽什锲而不舍地还在磕头,一声声似乎撞在每个人心上。 忽然,才愣住。 额头紧贴着青石板,脊背僵硬得也像青石板,愣在那儿一动不动。 阿伊塔说,金核,她吃了? 天生哑疾的阿伊塔能说话了,说的第一句话是,她把金核吃了? 那阿姐怎么办? “她,对不住我。她吃红核,她能活。她把金核,给我说话,我不怪她。” 阿伊塔一辈子没有说过话,这一次得了丹木果金核生残补缺的奇效,治好了哑疾,第一次开口说话,说得磕磕碰碰、含混不清。 但她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塔氏女,她怪族长大人把她抱了去,她怪成雪融夺了她的自由人生。 她以为成雪融需要金核只是为了褪去脸上的刺字,恢复往日的容颜。 所以,她把金核吃了,她把这当做是原谅成雪融的条件。 “不是的,族女大人,不是这样的……” 乌伽什跌坐在青石板上,嚎啕大哭。 黄核没有了,金核也没有了,阿姐再没法摆脱同心蛊了。 本来阿姐养着火蛭就不容易,这次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怎么经得起三五日就要一次的失却心头血? “阿姐是要金核救命的,你把金核吃了,阿姐、阿姐死定了……” 阿伊塔茫然看着乌伽什,神情震惊、不可置信。 周莫也震惊,众位祭司都震惊。 “你个什么族女,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竟敢吃了阿傩的救命神药,本王要劈了你!” 周莫持剑怒气冲冲而来,众位祭司齐声喊“住手”,乌伽什跪行着挡在阿伊塔身前。 “族女大人是好人,她、她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杀她。” . “周莫……” 忽然,成雪融低低的呼唤传来,周莫立刻扔了剑,快步过去。 “阿傩,你怎么样?你放心吧,这世间神药千千万,没有金核而已,本王这就派出桀王府全部的侍卫、死士,东南西北、上山下海,为你去找另一枚神药!” 成雪融虚弱地笑,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有气无力。 “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你两颗救逆丹都是我吃了……” “第一次是在武湖上,要没那颗丹可能我那时候就死了,是我骗了你,我对不起你,我也谢谢你……” “但这次……周莫,我和你扯平了。你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刺个我对穿再给颗救逆丹……” “周莫,我不怪你,这里的事跟你无关,不许你插手,你走吧,以后别再踏足我大成疆域。” “不,阿傩,我不走,我……” “你以后怎么样,只要不是再次侵犯我大成,都跟我没关系,我……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被你浪费,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可以吗?” “浪、浪费?” 周莫大受打击。 成雪融苦笑了一下,“说浪费都是客气的。要不是你,我不会重伤、我能拿到丹木果、我能活……” 她闭了眼,一瞬后再次睁开,眼神已变得凌厉如冰刃。 “周莫,我要你记住,今日这一战我之所以会败,乃是拜你所赐,他日我命归黄泉,也是你害的!我问你,你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我面前?你走,现在、立刻、马上,带着你的人,滚下山去!” 成雪融提着气狠狠说出这段话,乔佚随之出掌,击在周莫肩上。 周莫倒坐在地上,睁大眼看着成雪融,面如死灰。 “带你们的殿下离开,再不离开,我叫你们一辈子离不开!” 从听到阿伊塔开口说话那一刻开始,乔佚就再没说过任何话、没看过任何人,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口。 话语之中所包含的冷意、恨意,让人几乎要打哆嗦。 几个黑衣人立刻抢过来,架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桀王殿下,钻进密洞洞口,终于不见了。 这时候,成雪融才轻轻啊一声,“我、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无双,是他害了老侯爷,你要不要……” 乔佚闭了眼摇头。 她不是忘,她是故意的。 她赶周莫走,她想保周莫一命,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想法、这个打算,并没有变。 所以,他出手推开周莫那一掌,苦苦压抑着,没有伤周莫分毫。 “让他走吧,一切都……算了。” 顺她一回,只要余生不再相见。 . “阿姐……” 乌伽什拿着红核过来,“红核解百毒,阿姐你先吃了吧,先把红蔓蛇毒解了。” 他把红核送到成雪融嘴边,成雪融紧闭着嘴,不肯吃。 乌伽什都哭了,“阿姐,你吃啊……先把红蔓蛇毒解了,同心蛊以后再想办法……” 成雪融扭开了头,细细声开口,“只有一枚红核,救不了我的命……丹木果好神奇,不应该浪费在我这种将死之人身上……” “阿姐……” 乌伽什哭着问:“阿姐,你是在怪族女大人吗?是,是族女大人吃了你救命的果子,是她不好……但你能不能原谅她,族女大人她……” “我不是!” 阿伊塔忽然上前来,掷地有声地开口,打断乌伽什。 “她才是,我不是。” 她指的是,乌伽什称呼她的,族女两字。 “我,是华族,我,姓刘。我祖母、我阿爹、我阿娘,都死了,是她的……她的阿娘害死的。我祖父也死了,是为了救她死的。她阿娘,她,都对不起我。” 阿伊塔在说到所谓成雪融的阿娘时,涨红的眼眶终于溢出眼泪,被她迅速而用力地抹去。 成雪融的阿娘,正是抚养了她十八年的族长大人,在那十八年里,也是她的阿娘。 就算有怨、就算有恨,但眼睁睁看着阿娘死在面前,阿伊塔心里也很难过。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阿娘在幻灭之前说了那么多话,竟无一字一句提到她。 亲生的终究是亲生,哪怕她和阿娘有十八年朝夕相处的感情,终究比不过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骨肉亲情。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可以拿她的骨肉亲情来说事? 乌伽什对她说的话很惊讶,惊讶得连名讳都说了出来,“阿伊你、你怎么会知道?” 然后又跪着成雪融求情,“阿姐,十五求你了……族女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也不怕说了,她说得对,确实是我们一族对不起她……她很可怜的,阿姐你就原谅她吧,可以吗?” 成雪融根本没有怪她。 首先,阿伊塔确实可怜,是仡濮族、是她娘、是她,对不住老刘家、对不住阿伊塔在先; 其次,阿伊塔确实不知情,是她娘瞒着阿伊塔,刚才阿伊塔的震惊、愧疚她都有看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累了。 为了自己身上这一毒一蛊,她追追寻寻、寻寻觅觅、觅了这么久,真的是累了。 或许,那只八百年老鬼说得对,这就是天意。 她本该在三月十四就死了的,这就是命运,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死。 她不想听什么认不认命的话,此刻头昏脑胀、体虚乏力,她只想放松自己睡过去,什么恩恩怨怨都不想追究。 “无双,带我走吧,我想睡……” “不要睡!雪儿,不要睡!” 但成雪融已经听不见了,她闭上眼,失去了意识。 乌伽什赶忙凑过来,伸指到成雪融鼻下一探,狠狠松口气。 “没死,阿姐没死……” 他又帮成雪融诊视了一遍。 “那个救逆丹是真的厉害,阿姐的命已经保住了。” “姐夫你把阿姐放下,我要把阿姐伤口里的剑拔出来,上药包扎……” “只是阿姐太虚了,她还要养火蛭,这伤就算好了,身体也好不了,她活、活不久的……” 身体底子虚,可用阳刚内力滋养,是能强身健体、延续寿命的。 可成雪融身中红蔓蛇毒,最是惧怕阳刚内力,要想行此法,除非先解了红蔓蛇毒。 红核她不愿意用,那么…… “陶氏!” 第264章 族女之死 乔佚猛回头望向高台。 高台上,中了族长大人术法的陶新月一直躺那儿没有动,也不知是死了还只是昏迷着,。 但想来,遗迹还没拿到手,族长大人会留着陶新月一条命的。 “众位祭司,你们快去看看陶氏,那半部遗迹的下落只有她知道了。” 众位祭司,严格来说,是昂、相、格六位祭司,今天让真假族女的事给惊没魂了。 直至乔佚这么一提醒,他们才想起来,哦,还有遗迹啊。 赶紧地,都跑到高台上去,一看,都松了口气。 “陶新月没死!” 陶新月没死,但这会儿,她觉得生不如死。 她的阿允已经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几位祭司围着她,一个给她闻这个、一个给她吸那个,捣鼓半天,她忽然啊一声,坐起。 双眼通红,癫狂了一样地喊:“阿允?阿允……” 她连滚带爬,跌下了高台,围着高台三步一跌、五步一倒找了两圈。 “阿允?我的阿允呢?” 就算是死,还有尸体呢? 她躺在高台上仰望天空,只知道她的阿允和辛桑塔一起被云索卷上半空、被鬼火焚烧,然后落下。 但之后辛桑塔尸体化作荧光幻灭之事,她不知道。 那时候所有人都只知道围着辛桑塔,也没人注意百里云帆的尸体是什么时候幻灭了的。 这会儿,陶新月当然找不到人了。 她挨个儿拉着每一个人问:“阿允呢?我的阿允呢?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阿允?你把我的阿允藏哪了?”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乔佚追上去抓着她问:“遗迹呢?” “遗迹?”陶新月哈哈大笑。 “她还想要拼齐遗迹,完成祖上的遗命,是不是?” “她还想要立功,想要做那高高在上的族长,是不是?” “哈哈,做梦!做梦!” “她娘拿了我阿允代她去死,我无法亲手杀她解恨,我为什么还要扶她上高位?” 她仰天哈哈大笑,头发披散,眼角通红,看起来就是个疯妇人。 “遗迹,她就不要想了!我上山之前就把遗迹缝在阿允贴身中衣上了!” “阿允死了,遗迹没了,你们族那什么狗屁千年传承,已经断了,断了!” 旁边听着的众位祭司都“啊!啊?啊——”惊呼,为遗迹被毁而痛心。 只有乌伽什跑了过来,抓着陶新月的肩膀也疯了一样地摇她。 “老妖怪你骗人!你明明说了没有带遗迹上山,你快说你把遗迹藏哪了!拿出来,阿姐还要救命的!” 陶新月这才听清了,原来成雪融还等着拼齐遗迹救命。 因此,她笑得更猖狂了。 “是啊我骗人啊,我骗你说我没带遗迹上山啊……” “遗迹可以保命,我为什么不带?我就把它缝在阿允身上,我要保阿允一命……” 乌伽什听哭了。 陶新月说的话,他都信。 “十五,别被她骗了。” 乔佚不信。 “把遗迹缝在身上,不是保命,是怀璧。你想,我们会想办法抓百里云帆、从百里云帆身上搜遗迹,之后怎么处理百里云帆都可以,是不是?” 乌伽什惊喜地愣住。 “陶新月没那么笨的,我相信遗迹没有随着百里云帆消失,遗迹还在。” 力其什当先冲上去,“叛徒,把遗迹拿出来!拿出来就饶你一命、放你下山去!” “饶我命?放我下山?哈哈哈——老娘不要!” “我女儿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还要下山、还要活着干什么?” 陶新月仰天大笑,五官狰狞,泪流满面。 忽然,她止了狂笑看着乔佚。 “白常明,你确实聪明,但师娘我说的,真是真的。” “遗迹只有一份,但我需要用它来保我母女二人安然下山,该怎么弄,你想过吗?” 她解带、宽衣,露出贴身的中衣。 这场面十分不雅,但没人移开目光。 因为她雪白中衣上布满墨痕,初看仿佛一副山水画,细看才知是各种虫、草、树、花、叶等等的图案。 “看到了吗,我把遗迹一分为三,我身上一份是图,阿允身上一份是字,还有一份,我藏在……” “呵呵、呵呵,哈哈哈——” “还有一份,有一些我这儿没有的图、还有一些阿允那儿没有的字,被我藏在一个你们谁也猜不到的地方……三份合一,才能拼成半部遗迹,少了其中任何一份都不行……不行!” 陶新月又哭、又笑、又说,形状越来越疯癫。 乔佚一颗心透凉。 是,以陶新月的心计思虑,她这样做,才是对的,才最能保她母女二人夺得丹木果、安然下山去。 可族长大人明显没有预料到陶新月竟有这么的一手,虽然留下了陶新月的命,但百里云帆幻灭的尸身,竟带了其中一份遗迹一起消失。 这时,陶新月大喝:“白常明!” 她脱下中衣,完全不理会自己已袒胸露背。 “想要这份遗迹吗?要的话,让我看一看上半部。” “别拒绝得太快,我只是、想看,你们拿着让我远远看一下就好,敢不敢?” 她高高举起揉成一团的中衣。 乌伽什立刻就应:“好,遗迹在我这,我给你看。” 随着他这话一落,在场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 所谓遗迹,全名《赤溪志异》,乃塔氏首代族长亲笔手书,从来只由族长保管,只有族长可以翻阅。 今日之前,昂、相、格六位祭司,连同阿伊塔本人在内,都理所当然认为日后能够拥有这遗迹的,是族女阿伊塔。 但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真族女另有其人、族长大人忽然殒身。 他们还没来得及想遗迹、族长位归属的事,乌伽什就爆出了这一句。 他们猛一下,明白了。 原来,族长大人早选定了乌伽什作为下一任族长继承人。 难怪,难怪族长大人会将乌伽什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还用约束塔氏女的族规来约束他。 对此,力其什可说是心愿达成,猛松了一口气。 阿伊塔脸色则很差很差。 她早知道自己没资格继任族长,但忽然在对她礼敬有加的祭司们面前揭开这一点,她脸上有点挂不住。 为什么,被牺牲、被放弃的那个,永远是她? . 陶新月:“好,你拿出遗迹来让我看一下。” 乔佚按住乌伽什,“不急。不过一件衣裳,我去取就是。” 陶新月诡计多端,忽然提出这么没难度的条件,难免令人起疑。 万一她是想趁机连上半部的遗迹都毁了呢? 乔佚慢慢走向陶新月。 “白常明,我知道你心思多、你不信我,那好,我也干脆点。” 陶新月拎着中衣展开,快速撸过两条雪白的袖子。 原本绵韧的布料,忽然变成了粉末,纷纷落下。 “看到了吗?让我看一眼,否则我让它化作齑粉!” 乔佚顿步,迟疑,回身朝乌伽什伸出手。 “方便给我吗,我担心陶氏使诈。” 乌伽什毫不犹豫就掏出一张鹿皮卷给了乔佚。 乔佚掂掂,他一直以为所谓遗迹是半本册子或竹简来着。 他在陶新月身前三步展开。 陶新月难得守信了一次,果真站在原地,翘首看着。 一目十行扫过,她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哈哈哈,原来如此……” 扯去簪花,踢掉鞋袜,她把中衣高高举在头顶,仿佛少女扑蝶般轻快地跑起来。 一边欢快地叫:“来呀,遗迹在这呀,你们来拿呀……” 大家都看傻了。 “她、她这是疯了吗?” 乔佚也说不好,只牢牢盯着她。 她围着高台又跑了两圈,忽然两手一分。 刺啦一声脆响,画着各式图案的中衣被她撕成了两边。 “你们都不要,那我要撕了它……哈哈,这声音真好听,我要撕了它……” 祭司们高高低低喊着“别撕!”“不许撕!”都跑了过去。 她把两边中衣并在一起揉呀揉,揉完了之后又分开,往身后一扔。 轻薄的布料在空中飘荡开来,乔佚目力甚好,清楚地见到那布料正从一角开始腐化、蔓延。 陶新月在装疯! 陶新月想毁了她手上的遗迹! 乔佚双足一蹬,冲天飞起,就要去救那两边中衣。 陶新月满脸的傻笑之中忽然漫上一丝决绝。 她拔出裙下短刀,拔腿,向着刚包扎完正躺在青石板上昏迷不醒的成雪融而去。 乔佚落地一刻,看到的便是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 “雪儿!” 站在成雪融另一头的,是阿伊塔。 她离得近,乔佚下意识就喊:“族女大人,快拦住陶氏。” 但阿伊塔只是静静看着,并没有动。 忽然,从侧边冲出一个身影,抱头,把后背给了陶新月,想护成雪融一回。 阿伊塔这才动了,张开双臂,拦在陶新月之前。 当乔佚双足再蹬,跳回成雪融身边,看到的便是阿伊塔腹中插着短刀的画面。 阿伊塔不愿意救成雪融,但为了成雪融,乌伽什甘愿牺牲自己。 同样的,为了乌伽什,阿伊塔也甘愿牺牲自己。 小丙银蛇见主人被伤,怒起,龇着一口尖牙,猛一下蹿上陶新月的咽喉。 陶新月带着诡异的笑容倒地,阿伊塔踉跄后退,乌伽什傻傻将她扶住。 他两人齐齐跌坐在地。 乌伽什仿佛石化了,一动不动。 能为阿姐而死,是他的荣幸,可他从未想过,会连累另一个人为他而死。 若阿伊为他而死的心,和他为阿姐而死的心,是一样的,那这份情,他如何还得起? 更不要说,阿伊本就是个受害者,她一家、她一生,都深受仡濮族所累。 为此,他都决定了要一辈子辅佐阿伊、一辈子伺候在阿伊身边,以为赔罪。 赔罪不成,反倒叫阿伊为他付出生命,叫他怎么受得住? 他睁大了眼,眼泪像豆子一样,一颗、一颗,啪嗒、啪嗒,往下掉。 “乌伽?乌伽!别傻了,快帮族女大人看一下!” 乌伽什这才惊醒,拿出止血药粉来,手却让阿伊塔拦住。 “乌伽,是不是,我死了,比较好?” “不是的,族女大人,你还是我们的族女大人,我拿遗迹、我是要教你那些东西,你会是族长,我会永远做你的祭司,我还要带你到外面,让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美丽……” “你说的,前面的,我知道。后面的,我不知道,但我喜欢……” “喜欢?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带我,去外面。” “嗯,那你好起来,我带你去外面,你代替阿姐失去了十八年的自由,我帮她把自由还给你,你不要怪她,她也不知道的,她也不想的……” 乌伽什说着又哭了起来,阿伊塔的表情在一瞬间黯淡。 “原来,你带我,是帮她,赎罪。” 她苦笑了一下。 抬起手,摊开手心。 “乌伽,你吃紫核。阿娘、阿娘不让我来,但我躲在屋里,我听到你阿爹,告诉那个假的她,说紫核忘旧情,所以我来了,我要紫核,解你情蛊。她不喜欢你,你忘了她。” 乌伽什一时顿住了哭,看着阿伊塔掌心的紫核,愣住。 力其什也希望乌伽什能放下对成雪融的执念,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他劝过,但乌伽什不听。 如今,有阿伊塔重于生命的付出,他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便上前。 “乌伽,族女大人的好意,你就接受了吧。” 乌伽什摇头,没有多么用力,但是毫不犹豫。 “阿爹,我说过了,我不想忘记阿姐。” “族女大人,族长大人已经把情蛊的解药给我了,是我不想解蛊,解药我扔了,紫核我也不吃。” “你们都叫我解蛊,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个蛊很苦。” “你们都要我忘了阿姐,我觉得忘了阿姐才是世间最痛苦的事。” “我又不会害姐夫,我也不会缠阿姐,我只是不想忘了她,每天睡下去都能和阿姐在梦里相会,我觉得很满足,我就这一点偷来的快乐,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成全我?” 乌伽什这样反问。 他小小的眼里含着泪,被泪光浸润的双眼澄净如同最初。 只是,少了些明媚的快乐,多了丝黯淡的忧郁,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啊,原来这样,我……我明白了。” 阿伊塔听了乌伽什的话,眼中再不见半点光芒,她闭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这个,给你。” 阿伊塔拿出她的引蛇哨。 “照顾好,小丙……” 乌伽什才接过,阿伊塔双手握着短刀刀柄,用力拔出又狠狠刺下。 “啊——族女!” 阿伊塔下手真狠,陶新月刺她腹部一刀并不致命,但她自己补自己心口一刀,又准又狠,一刀毙命。 从心口喷出的热血溅了乌伽什一脸一身,乌伽什大喊一声啊,呆半天。 然后,晕了过去。 第265章 阿姐,我想当族长 竹桐山山顶祭台一行时间不长,但发生的事实在太多。 半上午上山之时,大家结伴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天黑后下山一路,人人沉默寡言,他们之中,有人永远留在了山顶,有人重伤,有人昏迷不醒。 寨子里高楼竹屋、门窗绿植,没有一样遭到破坏,都还是之前的模样。 但祭司们心里都知道,仡濮族、仡濮寨,已经再回不到从前了。 乔佚将成雪融安置在竹屋里,力青昂来帮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往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大叔全程一言不发,忙完了拿着乔佚换下的血衣裳要出去时,乌步昂来了。 “阿爹,你快来看看,有个人站在咱寨子门口,也不走也不说进来,不知道想干嘛。” 力青昂对乔佚点点头就去了。 乔佚在床沿坐下,默默看了成雪融一会儿,抓了她手正要再给她渡阴寒内力,乌步昂又来了。 “白公子,寨门口那个人说是要找一位姓白的公子、一位姓辛的姑娘。” 姓白的,是他? 姓辛的,是阿傩? 乔佚开门,“小昂祭司,麻烦你在这看一会儿,我担心阿傩……” “白公子尽管去,我就在这守着。” “有劳了。” 乔佚匆匆去了寨门口,见是一位陌生的男子。 他腰间佩剑,看步履站姿可知身手不凡,风尘仆仆,胸前缚了一个鼓鼓的包袱。 乔佚便以江湖礼抱拳,“不知侠士尊姓大名,到此僻乡是为何事?” 那人盯着乔佚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喜,屈膝跪地高喊:“见过白公子。” 此人说是要来找他,见了他却认不出,而是要从他的异域面容确定,且随后反应是惊喜而非惊讶,又摆出了下人的姿态。 这证明他是奉某位人上人命而来,那人上人是友非敌,且知道他们来了仡濮寨。 “你的主子是江……咳咳,九殿下?” “正是。” 那人解下包袱双手奉上,“小人金大勇,奉太子殿下密令,特来送药以备辛姑娘不时之需。正巧白公子在此,魏先生交代了,白公子定然是和辛姑娘一起的,这药交给白公子便可,因此还请白公子收下。” 乔佚亲自接过,将人扶起,“有劳金侠士。” 金大勇惶恐,“小人不敢,白公子唤我大勇即可。” 又侧身,半向着力青昂的方向解释,“小人午时到此,在寨门口候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谨遵我家主子交代,不敢贸然闯入,只在寨门口守着。” “至傍晚,见几个黑衣人搀着个重伤的锦衣男子匆匆出来,知道绝不是辛姑娘;” “看他们服饰乃是华族,又猜定是冒犯了仡濮寨受了教训,为了不惹事,便只是藏着,由他们离去。” “果然,过不了多久,这位大叔便出来了。” “小人还以为辛姑娘、白公子未到此地,还要候上几天,不想公子就在寨中。” “托了公子的福,小人至此算是完成任务了。” 乔佚:“这么说来,阁下要走了?” “我家主子交代了,若辛姑娘、白公子没有吩咐,小人不敢叨扰;但有吩咐,小人当上刀山、下火海。” 乔佚抿了抿唇,有点迟疑。 转头便问力青昂,“这是我故友下属,我想留他在寨子里住下,不知方不方便?” 力青昂神色还有些靡糜,听了只是点头许了,便往回走。 走了几步想起来了,转回来扒着乔佚挎着的包袱:“这人送了什么药来,让我看看。” “回屋再看吧。” . 江离差金大勇千里迢迢送来的,有丹、有散、有膏、还有整株的人参、灵芝、何首乌、天山雪莲…… 每一样都价值连城,且恰恰好,治的就是成雪融的体虚体弱,有益寿之效。 力青昂总算笑了,一样样抚摸过,喃喃说:“好、好、有这些,姑娘能好了,我族有族长了……” 乔佚蹙眉,没想到力青昂竟起了叫成雪融当族长的意思。 不过想想也是,这帮祭司食古不化,就认着那塔氏的血脉,旁人怕是说不开。 所以,治好了成雪融才是首要,想必成雪融的话,他们肯听。 力青昂拿了药,说要去等着乌伽什醒,这都是难得的好药,乌伽什医术最好,怎么用得听乌伽什的。 屋里便只剩下乔佚和金大勇。 “九殿下他近来可好?还有,刚才你说卫先生?” “我家主子回国后不久便被册立为太子,眼下正代天子巡察边境。” “魏先生即东宫幕僚,乃我家主子座下第一智囊。” “小人临行,魏先生交代了不少,其中便有一条,说若辛姑娘或白公子有问起主子或他本人近来可好,便叫小人回答‘尚可’。” 说着,金大勇取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封,又是双手奉上。 “这是魏先生托小人转交姑娘与公子的信件,请公子查阅。” 乔佚接过展开来看,笔迹熟悉,正是出自曾经的当归。 但再细看,又觉比之从前当归的笔迹更加飘逸,隐约间多了几分恣意。 落款是,魏先生。 此魏,非彼卫。 也是,乌头案并未翻案,卫子凌不但是个“死人”,更是个“罪人”,自然还得隐姓埋名。 他写:“愿姑娘无毒无蛊一身轻健,但若事违人愿,姑娘尽可北上莱安。莱安天寒地冻,且有国医所,于姑娘当有所助。” 乔佚收起信笺,心内叹江离果真仗义、当归果真细心。 能搜刮到这么多珍贵药物、还能使唤国医所的,只有江离。 但能提醒江离这么来做、且事事先知、交代了金大勇的,只能是当归。 乔佚收起信笺,抿抿唇,抱拳对金大勇道:“我留阁下在此,实是有一不情之请。” 金大勇抱拳、拳压得更低,“不敢,若有效力之处,白公子直说便是。” “阿傩体质特殊,眼下又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最好是能每隔两个时辰受一次阴寒内力,但……不巧,我也身负有伤,两个时辰一次的逆行气息有些勉强,因此想请阁主相助一臂之力。” “哦?”金大勇惊讶、疑虑,但最终没有多问。 只是请示,“敢问公子,是否需要其他援助,可需小人飞书传于我家主子与魏先生知晓?” “那倒不必,阁下送来的药已是雪中送炭,等过些日子阿傩她身体强健些,我便带她走一趟莱安。” “是,我家主子常念叨公子,公子能去,我家主子定然高兴。” . 三天后,成雪融转醒。 她醒的时候正是夜里,乔佚没以前警醒了,不知道她醒。 她睁着眼愣了会儿神,不经意间咳了起来,这才吵醒了乔佚。 乔佚又惊又喜,忙给她喂水、抚背、顺气,刚抓过她的手,便让她抽了回去。 “无双,咳咳……不要再给我输内力了,也不要再劝我吃红核解毒,咳咳……都、都不该浪费……” 咳嗽,牵扯着那受了伤的那半边身体阵阵闷痛,成雪融一下下艰难地喘着气。 乔佚坐在她床头,默默看了她很久,最终拗不过她,只好点头。 “江离、当归派人送了很多药来,恰好都是治你体虚的。” “嗯。” 成雪融想起,曾经乔佚说过,等竹桐山的事了了、她的身体都好了,要去北越助江离一臂之力。 现下,竹桐山的事是了了,但她的身体却再也好不了。 也不知等她去了,他会如何? “无双,咳咳……我想去北越。” “好,等伤养好,我带你去。” 不,是我带你去。 她想把无双托付给江离和当归。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够用拳头阻止乔佚做傻事的话,那应该就是江离和当归了。 还有…… “百里堡,你师父。我得给他磕头奉茶,先、咳咳……先霸占了他徒媳的位子才行……” “好,再去百里堡。” “然后,我还想、想回鎏京看看,咳咳……好久不见梁姐姐和韫玉……哦,是小皇帝……” “好,再回鎏京。” 乔佚帮她掖好了被角,“别说话、别乱动,我去叫十五,再拿点吃的。” . 乌伽什几乎是连滚带爬、爬着来的。 一来,见到成雪融醒了,照例哭开。 帮她号脉,不停说“很好、很好”,直至听到她咳了,再次哭开。 “救逆丹和那些药是厉害,我以为阿姐你还要再睡两天才能醒……” “可落下的这咳疾,救逆丹却治不好……” “我、我怎么没想到要留下一颗灵药丸子预备着呢,那时候当归说了的,灵药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乌伽什说着,越哭越凶。 成雪融听着,心底透凉。 那一剑刺穿她肺部,果然给她落下了后遗症,日咳、夜咳、咳到什么时候是尽头? 她努力笑了笑。 “不怕,咳咳……咳、咳也咳不了多久了……” 乌伽什听了这话,反倒收了哭声,只是眼泪停不了。 他再次拿出丹木果红核,“阿姐,你把它吃了吧,先解决一个也好啊。” “十五,我问你,现在我、咳咳……我最大的问题,是红蔓蛇毒、同心蛊、还是这道剑伤?” “红蔓蛇毒有寒蚕蛊压制,还不是大问题,尤其马上要入冬了,寒蚕蛊会变有活力;是那一剑伤了你元气,阿姐我怕你养不起火蛭了……” “也就是说,它一不能救命、二不能续命,那我吃它干什么?收起来吧,留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乌伽什流着泪求救般望向乔佚,然而乔佚对他点头,“收起来吧。” 于是不情不愿收起来了,又是欲言又止,“阿、阿姐,我……我想当族长……” “嗯?” 成雪融一头雾水。 她还不知道阿伊塔已经死了的事情,因此问:“族女呢?咳咳……你们是不是嫌弃她不是塔氏女?” 乌伽什只知道哭了,一个劲地摇头。 乔佚只好解释,“族女已经死了。她是……被陶新月刺了一刀。” 他省略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但这结果,已足够让成雪融哀叹惋惜。 成雪融觉得对不起阿伊塔,但阿伊塔也间接断送了她活下去的可能,因此她对阿伊塔的感觉比较纠结。 一死泯恩仇,现在想起阿伊塔,成雪融只有一句,“可惜了。” “站在族女的角度看,其实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咳咳……” “她只是仡濮族千百年间两次夺位纠纷的受害者,咳咳……” 乌伽什还在抽泣,乔佚抿唇不语。 阿伊塔确实是夺位纠纷的受害者,但她本来可以不用死。 这几日,乔佚守着成雪融,不停想着当日祭台上发生的事,由感慨、到惋惜,如今他已明白了阿伊塔。 阿伊塔通透又决绝,她上山是为情,当此情求之不得,她便用一死换乌伽什永远记住她。 她求仁得仁,这几日乌伽什始终停留在巨大的悲痛中。 成雪融时日无多,乔佚不希望她再因此自责,因此对于阿伊塔之死,他没有多说。 她从病中醒来,咳疾缠身,因此耳不清、目不明、心思也不敏捷。 直到这时,才认真去看乌伽什的脸色。 乌伽什一副哭惨了的样子。 她强撑着呵呵笑,并没发现乌伽什更多的不对劲。 乌伽什心性单纯、与世无争,一句“我要当族长”从他嘴里说出,十分违和。 这背后透露出的信息,是没有人支持他当族长,而他想争一争。 但这些她必须知道,乔佚只好向她解释。 “昂、相、格六位祭司都要你继任族长,但十五说族长大人选定的是他,他要做族长。” “我?” “几位祭司非常古板,认定的就是你塔氏的血脉。” 那他们可还真死板。 仡濮族真正的族长血脉应是仡濮氏,八百年前就灭绝了。 之后的族长是姓塔、姓昂、姓相、姓格、姓什,还是姓其他什么,都没有区别。 “找祭司们来,咳咳……我、我来跟他们说。” “缓缓吧,先把药粥吃了,祭司们的事等你好些了再叫过来说。” 乔佚拿了药粥一勺一勺喂给成雪融,乌伽什在旁边看着,眼神纠结。 待成雪融咽下最后一口,他终于问:“阿、阿姐,你会……会让我做族长吧?” 她一开口便想咳,因此抿着唇轻轻点头。 点一半,忽然顿住。 她想起来了,这乃是乌伽什第一次跟她要东西。 忍着咳嗽问:“十五,咳咳……你为什么那么想做族长?” “我、我就是想做……阿姐,你就让我做吧。” 她无力再追问了,闭眼点头。 不管了,十五想做那就给他做吧,反正她不做,是死是活都不做。 “那阿姐,你要去北越找江离和当归,是不是?” “是。”乔佚帮成雪融答了,顺便解释:“送药来的人还送来了当归写的一封信,说请你阿姐去北越请国医看看。” 成雪融听了,无力笑了下,“当归有心了,但我这个、咳咳……不是医术水平问题,是无解,咳咳……根本无药可解……” “那阿姐,你能不能……我、我能不能……” 成雪融看着乌伽什,等着乌伽什说完整。 乌伽什却结巴着、迟疑着,最终只说:“没什么,阿姐你躺着别起来、别说话,我去给你熬药。” 他说完一溜烟跑了。 “无双,十五他、咳咳……他怎么了?” “不清楚。” “你说他为什么、咳咳……” 乔佚直接打断了她,按着她躺好,掖好被角。 “族长大人将十五当作继承人培养,十五早晚是要做族长的。琐事而已,你别想了,等你身体好转,我就带你走。” 成雪融点头,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了过去。 . 乔佚走出竹屋,凭栏默立。 潺潺水声、悠悠山风,涤不净心伤、吹不散忧愁。 忽然,他似乎在水声风声中,听见夹杂其中的低低呜咽声。 循声走去,是一间半掩着的竹屋,看不清屋内情形,只听见语无伦次、含糊不清的几句话。 “……小丙银蛇,你想不想阿伊……” “……小丙银蛇,再也见不到,是不是很难过……” “……阿姐要走了,我好想寸步不离跟着去,可我知道阿姐不愿意……” “……我只能帮阿姐做族长,我不能让昂大伯拖着阿姐,我要让阿姐开开心心地走……” 所以,这就是从来不争的乌伽什,忽然这么明确、这么坚定要争取做族长的原因。 仅仅是为了能让他的阿姐自由自在地,什么时候想走就能什么时候走。 为此,他甚至违背了自己的心,忍痛割下一片痴念。 乔佚仰头,深深吸入一口潮湿的空气。 入秋了,瀑布扬起的水雾带着湿气寒意,随着呼吸侵入肺腑,引起密密麻麻如蚁噬般一片痛楚。 ------题外话------ 原本设想,在这里公主殿下解了毒以后可以自由自在惹事的,可是...因为没人看文所以老娘放飞自我故意虐了,毒以后再解吧,接下来要拉出我最喜欢卫子凌遛一遛。万更,明天见。 第266章 北越之行(一) 又三天,成雪融剑伤好了许多,咳疾也好了许多,已经能够在乔佚的搀扶下下地行走了。 她让乌伽什把八位祭司都叫了来。 一来,力青昂便带头向她跪下,“大人,四祭司见过大人。” 成雪融知道力青昂想请她当族长,但她不想。 “我是仡濮族辛姓孤女,不是什么大人,也受不起八位祭司的礼,我有伤不能起身,你们自己起来。” “大人,您不姓辛您姓塔,您是塔氏女啊,您是我们的族长大人。” “就算我姓塔,我也不当族长。昂大叔,我什么术法都不会,而且我快要死了,你不知道吗?” 力青昂神色一黯,“知道……” “可能你们觉得我娘不好,她不遵族规,让真正的族女流落寨外。” “可她最后解开了仡濮族延续了八百年的恩怨纠缠,以后竹桐山可以随便上,红蔓蛇到处都有了而且毒性没那么邪了……” “我觉得我娘是功大于过,她用了十八年时间培养了十五这个继承人,所以你们就别打我的主意了,直接叫十五当族长吧。” 十五的蛊术、毒术、医术是八人中最好的,族长一位,他是当仁不让的。 至于巫术,她娘似乎有意叫巫术失传,谁也没教,连相关记载的一些文献都毁了。 “乌伽当然可以当族长,可大人您毕竟才姓塔,有您在他就不能当!至于什么术法,您……您也没时间学了,就、就和白公子一起生个娃娃,我们养着,从小教他术法,尊他当族长!” “咳、咳咳……” 力青昂这话差点没把成雪融的咳疾给吓得东山再起。 哦,敢情这帮祭司非请她当族长,就是这样看中她血脉的啊? 术法不用她学、寿命不求她长,只要她留个种? 成雪融于气虚体弱之中翻了个元气十足的白眼,抬眼见乔佚已经听不下去了,转身走出了竹屋。 成雪融舔舔唇,干脆说了一句,“无双不举、我不孕,我们不会生娃娃!” “不、不……” 不举!不孕!不会! “是啊,我实话跟你们说,我和无双早就行过周公之礼了,可周公愣没留下点什么,这就是证据!” 除了乌伽什低着头在那想周公之礼到底是什么礼之外,其他祭司都捧着小心脏有点想晕。 然后,是力其什最先发现不对。 “既然能行周公之礼,何来白公子他不、不……” “哦,咳咳……无双是后来才不举的,在那之前我们早就噢噢噢了,铁证!” “噢噢噢?” 越听越懵的乌伽什终于抬头来看成雪融。 成雪融对他点点头,一脸悲痛。 “我又不懂术法、又不会生娃,空有这塔氏血脉,却什么都不能为仡濮族做,我心里愧疚啊,咳咳……” “我苦思冥想、想了又想,自认为没有面目做你们的族长,决定从你们之中挑选一人扛过我仡濮族的大旗,你们认为如何?” 八位祭司听了成雪融这一本正经的话,面面相觑,最后俯首,“全听大人安排。” “那就按照我娘说的,叫十五……哦,乌伽什,叫乌伽什继任吧。择日不如撞日,也别翻黄历了,就今天吧,你们叫声族长大人他应了,就算继位了。” “这、这是不是太……” “哦,还有啊,以后你们也别那么死板了非要把族长位传给姓什么姓什么的,要我说,姓什么都好,只要他是真心为仡濮族好、有能力带领仡濮族走向更好,就可以了。” 其他祭司还在愣,力其什拽着乌伽什跪下了,磕头高喊:“谨遵大人教诲。” 又转头向自己儿子磕了个头,“力其什见过族长大人。” 乌伽什紧张又惶恐,但他亲爹的这一大礼,他结结实实受了,才托了他起来,“免礼免礼。” 其他人也跟着给乌伽什磕头行礼,一圈走下来,乌伽什就成族长了。 . 祭司们散会,一直在门口旁听的乔佚走进来,唇角噙着点笑意。 一番胡诌搞定一件大事,成雪融心里也松了口气,张开双臂。 乔佚走过来,一坐一站,两人就这么相拥在一起。 “又胡闹。” 他口气轻轻柔柔,含着无奈和宠溺,指的是她刚才说的三不。 她耳朵正贴着他心口,听到他心跳声,觉得踏实、满足。 “这帮祭司太死板了,就得用点法子。你还别说,忽悠了他们一回,我觉得心情好多了。” “嗯。” 两人默默抱了一会儿。 成雪融忽然说:“无双,你说周公他是不是太小气了,咱真的拜访了他很多次啊,他怎么什么礼都没给咱送?” 乔佚摸着她后脑勺的动作猛然顿住。 “明人不说暗话,你是真举的,那就是我不孕?” 乔佚继续摸她后脑勺,不说话。 “肯定是不孕了,要是能孕的话,我应该已经把我命里能生的那个女娃给生了……” “男娃女娃我都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 想要她。 想要她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地陪在身边。 “无双,其实刚才昂大叔说的时候,我心里还真动了一下,你说我要是能给你生个娃多好,以后你生活也有点寄托,是不是?” 乔佚忽然不摸她后脑勺了,手背到身后,不说话。 “咳咳、咳咳……又要咳了,无双你给我拍拍背……” 成雪融漏洞百出地演戏,乔佚的手果然立马又搭上了她背心。 不是她演技不行,而是不敢演得逼真,怕他难过、担心。 她知道他又在闹狗脾气了,但她说的句句都是心里话。 这一辈子短是短了点,但细想想,没什么后悔的。 就是遗憾,遗憾还没能找到一个能叫他活下去的法子。 . 半个月后,成雪融决定离开,前往北越。 乌伽什哭唧唧来到她床前。 “阿姐,你的伤还没好透,你的纱布还每天包着,不如你……” “不要了,阿姐你想去就去吧,但是,阿姐你一定要好好地……” “药要记得吃、饭也要记得吃,每一顿都要吃很多很多,才有力气……” “尽量躺着休息,走路不要快、动作不要大,不要崩坏了伤口……” “哦,还有!阿姐等着,我去给你拿!” 成雪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看着乌伽什一边哭一边说,说一半扔下这么一句,跑出去。 好一会儿再跑回来,怀里抱着两个大瓦坛。 “这是蘑菇酱,是我做的。” “阿姐我知道你喜欢吃族长大人做的酱,可真的谁也做不出族长大人那个味道。” “我也做了一些,你将就点,带在身边慢慢吃,说不定你吃着吃着会喜欢呢。” “阿姐,如果你喜欢吃我做的蘑菇酱,那你就回来,我再做给你吃,好不好?” 成雪融咬着唇,和乌伽什一样,眼里啪嗒啪嗒地掉。 这两大坛子蘑菇酱,够她和无双一天三顿吃半年了。 她都不知道她能不能熬到吃完这两大坛子酱呢。 这一次,她、十五,都知道,生离即死别。 而乌伽什心里却还留着念想,他希望她能够活着,能够回来再和他见一面。 成雪融摇头,吸了好一会儿鼻子、压了好一会儿咳意,才开口。 “十五你不知道,我吃东西可挑了,我就喜欢我娘做的蘑菇酱,其他人做的再好吃都没用……” “不过这是你的心意,我一定会吃完它,吃完之后就完了,我不会回来再叫你做的……” “十五,阿姐会好好的,在天涯、在海角,你要相信阿姐没有死,只是没有回来而已……” 乌伽什泪流满面。 “我知道,阿姐我知道你不会死的……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你会回来的……” “阿姐,还有这个。” 他拿出一个锦囊,锦囊里装着一红一紫两枚果核。 “红核解百毒,阿姐,你吃了吧。” 成雪融一如既往地摇头,但这次她把目光放在那枚紫核上。 “紫核忘旧情。十五,现在你已经是族长了,你知不知道这忘旧情到底是怎么忘的?是失忆还是……” “我不知道,我已经翻遍那些竹子、皮子和书册了,没一个提到丹木果的。” 不知道怎么忘、如何忘,但总归能让人忘。 或许,必要时刻,它就能让乔佚活下去。 “十五,把这个紫核也给我,可以吗?” “嗯。” “还有,你以前不是说,有那种能让人完全失忆、想不起往事的药吗?也给我一颗。” “哦。” 若是忘旧情没能达到她要的效果,就直接叫乔佚失忆好了。 空白人生、重新来过,也挺好。 . 同一时刻,竹楼下、寨门口。 一名黑衣人跪在地上,佩剑远远地留在了身后,双手高举着一个木匣子。 乔佚背着双手,冷冷看着伏跪脚下之人。 “这是我家殿下差我日夜兼程送来的药,请乔公子转交辛姑娘。” “哼。”乔佚转身就要走。 “乔公子留步!这其中有我家殿下带伤夜探圣上寝宫盗来的三枚救逆丹,我家殿下说了,请乔公子、辛姑娘看在丹药的份上,一定要收下。” 黑衣人喊完这话,放下木匣子,重重磕头,然后捡起地上佩剑,一溜烟跑了。 乔佚慢慢地转身,弯腰拿起地上木匣子。 打开,在一大堆的珍贵药材、瓷瓶瓦罐中,看到一个青玉瓶。 青玉本身价值连城,能用青玉瓶装着的,定是救逆丹了。 三枚?还是带着伤潜入皇帝寝宫偷的? 可救逆丹只能续命、不能救命,就算周莫偷来三百枚,也没法叫乔佚不恨他。 但周莫有句话说的对。 收下这药,看的是药的面子,而不是他周莫的愧疚或诚意。 乔佚抱着木匣子走进寨子。 . 金大勇一直没有离开,就在仡濮寨里呆着,白天不出门、晚上不吵闹,成雪融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 启程这一天,又让乌伽什给哭得离愁满心、咳声不断,她也没注意到坐在车驾位置上的马夫长什么样。 直到来到望高县,金大勇隔着车帘问:“公子、姑娘,过了望高县下一个城就远了,要不先吃顿热乎的,也好叫姑娘歇息下?” 乔佚应好。 成雪融一边下车一边问:“你这是打哪儿雇的马夫,为人倒是机灵。” 金大勇一直保持着提车帘的姿势,听了便答:“小人金大勇,我家主子遣小人来给姑娘送药,恰好姑娘想去莱安,小人便厚着脸皮求公子允小人同行。” 这话不但信息量巨大,而且得体、好听,成雪融终于认真去看金大勇。 她知道江离、当归给她送药的事,因此猜到这金大勇是江离、当归的人。 但她还不知道,金大勇曾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三天里,拼着一身内伤,给她输过多次阴寒内力。 “人精一个,咳咳……你以前是跟着当归的吧?” “……”金大勇一脸茫然。 显然,他并不知道他家太子殿下曾用名江离,也不知道那东宫幕僚第一智囊曾用名当归。 乔佚便解释:“他是北越太子心腹,太子座下幕僚魏先生也对他十分信重。” “哦,卫先生。” “嗯,是左委之魏。” “哦?看来,这一趟北越行,我们得快点了。” 当归不敢用本姓,证明乌头案还未翻案。 那么,说不定江离和当归怎么弄矛盾呢。 这一去,正好助他们一臂之力。 乔佚就是猜到成雪融会这样,因此一直没跟她说这事,就是希望她能先好好养伤。 如今出发了,这些事也该慢慢说了让她知道。 乔佚扶着成雪融慢慢地往客栈里走,一边低声跟她说话。 一路由南向北,时间由秋入冬,寒意一天重过一天。 成雪融催促着快走快走,乔佚每一次都说好,然而该停停、该歇歇,一天三顿不落、每夜必宿客栈,几日下来,成雪融也只能接受了。 路过两沅地区,成雪融想起一个人。 “不知道郭世孙现在怎么样了呢?” “时势造英雄。大成这一乱,阿傩辛发明火药守西南、董志林出使北越退敌军、郭显仁抗周尧、伐建元,此三人厥功至伟,其中又以郭显仁为首功。” 成雪融挑眉,“阿傩辛、咳咳……还活着?” “嗯,朝廷将西南武湖府、昭阳府、元荈府都划为她的辖区,封她做了三府巡按,官居三品。” “三府巡按?新编的官名?还三品?那官儿可够大的啊。” “嗯。” 乔佚原想说,是梁师赞还等着她回去继续享荣华富贵,但想想,无谓说了让彼此伤感。 便说:“现在的‘辛大人’是金银花,但不管事的,武湖、昭阳、元荈各有朝廷派来的官员当知府,就是供着‘辛大人’而已。” “想来金银花也不喜欢这种被约束的生活,还是叫‘辛大人’暴毙吧,梁姐姐好意我心领了。” 乔佚抿抿唇,没有说话。 成雪融叹息,转移话题。 “功高震主啊……现在韫玉还小,对郭显仁这个表舅多是依靠,但等韫玉大了,只怕会猜忌郭显仁,郭显仁久了也怕心思会变……” 乔佚拍拍她背心,无言地抚慰。 “哎呀,无双你瞧我真是太会操心了,那都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我也看不到了是不是……” 乔佚拍她背心的动作顿住,手收了回来,一脸冰霜,看都不看她。 她双手捂脸,真想狠狠呼自己一巴掌。 说什么呢,明知道无双忌讳,还说! 她涎笑着黏上去,窝进乔佚怀里。 “无双,我又想咳了,来,你给我拍拍背……” 第267章 北越之行(二) 就这样,慢吞吞走了一个多月,进入北越边境城池鄢边时,空中已飘着鹅毛大雪。 成雪融抱着汤婆子、穿得圆鼓鼓、整天躲在被窝里,轻易不下马车。 寒蚕蛊到了下雪天果然活跃,她感觉真的是太冷了。 好在金大勇出手阔绰,上好的貂皮、鹿皮、狐狸皮,眼都不眨、见到就买,一件件把她从头裹到了脚。 她在被窝里哈气。 “传闻北越八月即飘雪,全年一半冬天、一半夏天。果然,这才十一月呢,就下这么大雪,冻死了……” 红泥火炉上咕咚咕咚炖着羊汤,乔佚舀了淋在掰碎了的面饼上,递给她。 她不接,“加点胡椒粉。” “胡椒辛辣,不利咳疾。” “……哦。” 成雪融怏怏接了,慢慢吹着气、慢慢地吃。 车帘外金大勇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姑娘,我家主子知道二位要来,已经在鄢边等了三天了。” 乔佚再舀了满满一大碗的羊汤泡馍、淋了一勺胡椒粉,并着温好了的一壶烈酒,掀起车帘送给金大勇。 “太子殿下可是巡察了边境,正在回程途中?” “正是。” 车厢内成雪融喊了一句:“大勇你早该说了,我们赶赶路,也不用叫你家主子等那么久。” “是魏先生在信中交代了,这事不必先说,一切以姑娘身体为要,巡边队伍等等无妨。” “都是在鄢边了,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和你家主子会合?” “快了。” 金大勇吃完羊汤泡馍,用过的汤碗放进一边布囊里,再喝两口烈酒,尚有余温的酒囊揣进怀中。 “小人正是要跟姑娘说,为了能在天黑前赶到鄢边府和主子会合,小人一会儿得走快些,因此还请姑娘午饭少用点,免得路上颠簸了不舒服。” 成雪融哈哈笑了,“大勇你可太小看本姑娘了,本姑娘无法无天干大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是,姑娘光辉事迹,如雷贯耳。” “人精,可真会说话。” 成雪融再次躺下,乔佚也收拾了锅碗筷勺、红泥火炉,金大勇驾车再次启程。 . 金大勇驾车的技术特别好,虽说跑起来了,但成雪融只觉晃晃悠悠地很是催眠; 于是枕着乔佚、盖着鹅绒被,呼呼呼一直睡。 到乔佚轻轻晃她,跟她说到了的时候,她起来,看到天色果真昏暗了。 金大勇挑着车帘,乔佚扶她下车厢,落地后她抬头。 一袭天青色长袍,半边银白色面具,面具下一抹笑温润浅淡,立于这漫天大雪中,略显单薄。 成雪融眯眼一笑。 “挽着大氅也不披,当……魏先生你不冷吗?” 卫子凌上前,将挽着的大氅披到她肩上。 “自小习惯了,并不冷。怕姑娘冷着,这是专为姑娘准备的。” 成雪融轻抚着大氅领口上蓬松的紫貂毛,脸上的笑慢慢凝固。 这大氅温暖干燥,很明显是刚从谁身上脱下的。 再看这配色,她肩上的青灰色大氅、他身上的天青色长袍,应是一套。 可他掩饰得实在是好。 那一下为她披上大氅的动作,端正得几乎让她想起她父皇身边的高公公。 ——啊呸!这里必须忽略高公公的第三性别! 而后,他抱拳、后退,依次向她和乔佚作揖,眼中笑意刚刚好,真真是多一分过了、少一分不足。 “公子、姑娘,数月不见,在下甚是想念。” 乔佚抱拳回礼,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谢谢了!” 卫子凌侧身相请,“殿下在此设宴,在下来晚了,好巧倒赶上两位。快,屋里暖和,两熟釜早烧开了,两位快请进。” 所谓两熟釜,也就是现代所说的鸳鸯锅,乃青铜所铸。 乔佚、江离、当归、还有她,都是嗜辣之人,这北风呼呼呼、大雪飞呀飞的天,躲屋里涮火锅还涮的清汤,这实在不是他四人的作风。 唯一答案是,卫子凌从金大勇那儿知道她咳疾忌辣的事,因此特意备下的两熟釜。 卫子凌这人啊,一如既往地细心体贴。 她感慨着进屋,忽然,哗啦啦跑过来三个大男人、齐刷刷膝盖一弯就跪了。 成雪融吓一跳,乔佚也吓一跳。 “咳咳、咳咳……这是、董志林?” 董志林哽咽不能成语,跪着她只有咚咚咚地磕头。 那边杜仲、杜衡也是,男子汉流汗流血不流泪,这会儿就额头抵着地,不肯起。 乔佚都顾不上管他们了,拍着成雪融背心,往里屋走去。 里屋,圆桌。 江离……哦,应该是越崇武,北越国太子殿下,毫无形象地一手酒杯一手筷,坐正位吃得热火朝天。 见乔佚走进,他踢了下身边的凳子,“你坐这儿,来,喝酒。” 乔佚坐了,默默和越崇武对饮三杯。 成雪融理了气,这才在乔佚身边坐下。 “呀,太子殿下呀,您真是白瞎了这身蟒袍了,这坐姿、这吃相,您注意点行不?” 越崇武抬眼扫了下成雪融。 “哼哼,说那啥、其言也善,我看都是骗人的,你看看你,都这时候了还改不了牙尖嘴利的毛病!” 这话一落,满屋静默。 两熟釜咕咚咕咚响着,诱人的香气萦绕众人鼻尖。 董志林才刚起了身到越崇武另一边去坐下,听了这话,又跑回来跪在成雪融脚边。 “殿下,原来您……唉,这么大的事,您怎么能瞒着?往后、往后可不知太后娘娘怎么难过了……” “一,董志林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殿下。你说的那什么琼英、什么公主,早死了。” “二,董志林我问你,我快要死了这么大的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成雪融这话问的是董志林,目光却环视了屋内众人一圈。 越崇武拿着筷子照样吃喝、卫子凌拎着面具照样浅笑、杜仲、杜衡跪在地上低头不说话。 看着,像是杜仲、杜衡泄密了,可她竹桐山求药无果之事,明明只有越崇武、卫子凌知道。 一片混乱,说谁都不对。 再说,这事追究了有意思吗? “起来吧董志林。” “如你所说,等我死了,梁姐姐会很难过,所以,这事你瞒着。” “啊,殿……” “我也没那么快死,我还要回鎏京一趟的,我父皇……我到现在都没给我父皇上过香呢。” “……是。” 成雪融见董志林又快要哽咽不能成语了,气得几乎想踹他。 “咳咳……董志林我拜托你,你好歹也是咱大成出使北越的使臣,代表的可是咱大成煌煌国威,你跪就算了你还哭唧唧的学得跟十五一样!咳咳……我问你,你是不是想把我大成的脸给丢干净?” 董志林这才挺直了腰杆,抹干眼泪扬声答了句“微臣不敢”,回到越崇武身边去坐好。 “杜仲、杜衡,你们也起来,镇北侯乔佚已死,如今坐在这里的,只是西域人士白无双。” “嘿,老白。” 越崇武喊了一句,给乔佚满上酒。 “我承认,无双是个好名字,但是你家那丫头,啧啧,张口闭口地喊,喊得太腻人了,反正这名字我是叫不出口,行了,以后我就叫你老白吧。嗯,老白这名儿挺好。” 说着看到杜仲、杜衡还在地上跪着,又喊:“喂,你们两个起来,再不起来我要踹了。” 卫子凌走过去拍拍两人肩膀。 越崇武却忽然学起了成雪融,清咳着,问乔佚,“这个……魏先生,要不……你喊他老卫吧?老、老卫这名儿如何?” “不错。” 越崇武自见了乔佚,噼里啪啦就一直跟他说话,可说了这么多,乔佚就只有“不错”这两字是真的跟他说的。 成雪融看得都笑了。 这两人一冷一热,到底是怎么建立起那坚定不移的社会主义兄弟情的? 还有,同样是坚定不移的社会主义兄弟情的,越崇武怎么一说到卫子凌,还结巴起来了? 有意思。 这时,成雪融忽觉身边有动静。 偏头,看到卫子凌在她身侧落座。 她看了一圈,八人桌。 越崇武居正位,他的“异姓兄长”董志林坐他左侧,再往下是杜仲、杜衡。 很对,尊卑有序。 那么,作为东宫第一智囊的魏先生,本来是该坐在越崇武的右侧; 可越崇武一见乔佚来,就让乔佚坐了右侧首位,然后她接着落座。 所以,卫子凌坐她身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成雪融按按鬓角,暗骂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从竹桐山下来,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她回想了很多。 关于卫子凌的,有许多她从前从未想过,但时过境迁后再想,隐约间似乎又懂得了。 方才她下马车,卫子凌出门来接,发现那件大氅是他从自己身上脱了给她披的,她心里有些触动。 可卫子凌此人,你是看也看不透、想也想不通。 他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给你披大氅,这会儿又这么大大方方地坐在你身边。 旁人……别说旁人了,就算是成雪融本人,也不觉得他这光明正大之举有什么不妥。 成雪融扶额心想,该不会真是我想多了吧? 第268章 北越之行(三) “怎么了,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卫子凌看到成雪融扶额的动作,问。 “没什么,就是饿了。”成雪融放下扶额的手。 卫子凌离席,亲去端了一盅粥来。 “这是国医座下高徒平大夫开的药膳,滋补养肺,姑娘吃着垫垫肚子。” 又拿起公筷,挑了几样成雪融爱吃的菜,在熬得浓浓的蘑菇汤锅里涮熟了,夹到她碗里。 “姑娘请用,小心烫。” “哦,谢谢……老卫。” 卫子凌呵呵轻笑开来,“姑娘忽然这么客气,倒叫在下不习惯了。” 随着他这一句玩笑,席上人都笑了。 卫子凌笑着解释,“姑娘身份贵不可言,身体又不比从前,殿下、在下皆万万不敢怠慢。” “偏生受在下身份所累,此间并无添酒布菜的随侍下人。因此,这等粗活只得在下来做。” “候在鄢边府这两天,在下还专程叫了几个婢女来问,林林总总大概就是这一些罢,也不知是否有学漏了,若有做得不好的,还望姑娘海涵。” 成雪融一边喝粥、一边给卫子凌竖起个大拇指。 是赞他这添酒布菜的粗活做得好,也是赞他这一番布置太巧妙。 巧妙得,令她当局者迷,令乔佚、越崇武、董志林等旁观者也迷了。 董志林还接着说:“魏先生思虑周全,真真是东宫第一智囊,早早点了平大夫随行巡边,不但于殿下之事上做了文章,还能顺便为公……为姑娘照料身体。” 这话信息量特别大,说明越崇武这一趟“太子巡边”,暗地里乃是多方势力的博弈。 她又看了一圈八人桌。 “咦,董志林,你的北越使团是不是少了个人啊?” 越崇武先抢着答她:“哦,你是说那个‘箭无虚发’的弟弟,郭显良啊。请他干啥?” “这么说,郭老七并没有和你们狼狈为奸?” “嘿,你会不会说话?明明是我给董志林当小弟,是他贪了我大便宜!谁是狼、谁是狈?” 越崇武忽然就来气了,抖着手指、指着刚好就坐在一起的成雪融、卫子凌两人。 “哼哼,你们两个才是狼狈为奸,就诓我一个人!” 卫子凌低头不语,自顾自饮酒。 成雪融可算看出来了,越崇武和卫子凌之间的矛盾,并不仅是翻不翻当年乌头案的问题,问题是越崇武根本不想回国来当太子。 所以,越崇武生她成雪融的气,越崇武更生他卫子凌的气。 成雪融顺手拿起酒杯,递到唇边却发现是红枣茶。 她不动声色地喝着,沉吟说:“这事呢,你生老卫气是对的,但是,当时老卫也是被我逼的。” “谁叫你家那个国舅他非要屯兵欺负我呢,我想个办法叫董志林来你北越捣捣乱,我错了吗?” “老卫他为了北越想办个法叫你回来主持大局,他错了吗?” “呵呵,太子殿下啊,您可别大乱临头之时就觉得老卫深明大义,风平浪静之时又责备老卫多管闲事。” 越崇武听了这话,酒杯狠狠一放、放在了桌上。 “当时我是觉得他深明大义,但后来想想,他是什么人啊,他那个脑子,能就这么由着你逼他?明明是你二人联手逼我,这一句狼狈为奸,你二人受得起!” “不甘受!受不起!你、咳咳……你身为一国皇子,为家为国本是你该做之事!我、咳咳……我们助你回国、助你夺权,到了你嘴里倒成了狼狈为奸?咳咳……江离你别不知……” 后面半句脏话,成雪融没能骂出口,卫子凌轻喊一声“姑娘”,令她伸出去的手没能来得及指向越崇武。 “姑娘,座上乃我北越太子,恳请姑娘万勿失礼。” 成雪融气呼呼收了手,一咳不可收拾。 越崇武气呼呼扔了筷子,看乔佚又是给成雪融吃药丸、又是给成雪融拍背心的,神色慢慢地也懊恼了。 过一会儿,成雪融缓了过来。 越崇武拿着筷子敲碗沿,问乔佚:“喂,老白,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这小丫头……” 他再扫成雪融一眼,这回眼神怯点了的,清咳。 “那小丫头她、她……我是说,她早晚……哎呀,总之我就想跟你说,老白你就在这住下了,等兄弟我脱离了苦海,咱还杀人赚银子去,你看行不?” 越崇武这话的信息量不但大,更是让所有人都难以消化。 她成雪融早晚是要死的,这大家都知道。 可什么叫等他越崇武脱离了苦海? 是,他是不乐意当太子,但他家除了他也没人能继承皇位了啊。 他就算是哭、是胡闹、是郁郁寡欢,这太子、这皇帝他都得按着顺序做下去! 怎么,听他那话的意思,他还想全身而退、还能全身而退? 不管他后边是有啥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计划,总之这会儿乔佚只有回他一个不甚用力但毫不犹豫的摇头拒绝。 “我自有打算,和你已不再同道。” “什么打算?” 乔佚偏头去看了成雪融一眼。 “北越之后,我打算带雪儿回百里堡看看我师父,雪儿还想回鎏京探探故人,之后……” “好了,别说之后,你直接说最后。” 越崇武侧身向着乔佚,一脸的肃然冷冽,终于和他那一身蟒袍十分相衬。 “最后,就这小丫头死了之后,你是不是打算跟着她去?” 乔佚抿唇,不语。 越崇武怒从心起,狠狠掷了面前酒杯。 清脆的乓一声,一地尖锐的碎屑,仿佛揉进了心间,渗出血泪点点。 “哼,就这点出息,不配和我江离做兄弟!” 乔佚却不恼也不辩,举杯向越崇武一敬,饮尽杯中酒。 “我却不管你最后是何打算,总之,认你这个兄弟。” 这,怕是乔佚生平说过最有感情的话了。 连成雪融听了都吃味。 她在心里一点点地回想,想半天,发现无双他确实还没跟自己说过什么好听的话。 这第一句,竟就给了越崇武。 啊,这可恶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啊。 成雪融看着乔佚起身走向大门,追了过去。 “无双,你去哪?等等我。” 乔佚越过成雪融肩膀,见到她面前的药粥还没吃一半,轻拍她的手。 “你先吃吧,我回房而已。” “可你……” 杜仲、杜衡走了过来,打断成雪融。 一个说:“主子您还不知道房间在哪吧,我给您带路。” 一个说:“主子您还没吃饱吧,我去厨房给您拿吃的。” 乔佚点头,催成雪融回去,才冷声对二人说:“叫老白。” 二人:“是……老、老白。” . 成雪融再落座。 卫子凌已经给越崇武换上了新酒杯、给她倒掉碗里那些冷了的菜、重新涮了新鲜的。 最后,再把药粥推到她面前。 “天冷,姑娘趁热喝了粥吧。” “嗯。” 成雪融埋头喝粥,今天卫子凌对她的这股子热情劲儿,实在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卫子凌并不止伺候她一人,且卫子凌也早就解释过了。 不仅是刚才的口头解释,早几天他就用行动为今日、甚至是今后的一切埋下了伏笔。 卫子凌其人,才当真配得上“多智近妖”四个字。 当初她点了董志林来北越,原想是借借董狐狸的聪明才智,争取在和卫子凌的这一番合作中别太吃亏。 可如今看看,董志林对卫子凌佩服得都快要五体投地了。 若说董志林是狐狸,那卫子凌就是千年的狐狸,不能比的。 不过好在,看董志林那样,好像也没让卫子凌给贪着了啥便宜。 到底如何,且先问问。 “对了董志林,你来了北越之后都做了什么?” “我……” 董志林神色有些羞愧。 “微臣该死,殿下所教微臣‘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使北越内乱’、‘游说周边小国趁机蚕食、瓜分、使北越外乱’两件事,微臣一件都没做。” “哦,没事。” 本来就没真让他做这等阴损事。 这只是卫子凌用来逼越崇武回国正名的阴损大计而已。 “但是,殿下叫微臣学习造火药、且万万不可叫太子殿下学了去,这事,微臣不负。” “哦?呵呵。” 瞧着“太子异性兄长”董大使这样儿,成雪融终于明白刚才越崇武为什么说是董志林贪了他大便宜。 果然,多少还是有点狐狸属性的。 成雪融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副画面。 在人前,董大使跟“太子弟弟”是相亲、相爱、相扶持,暗地里“太子弟弟”来问火药,董大使却是藏着、掖着、一而再再而三、顾左右而言他。 越崇武不憋屈才怪。 成雪融又注意到董志林刚才那话里只有提到“太子殿下”,并无“魏先生”。 便指着卫子凌问董志林,“怎么,咳咳……这只千年老狐狸没向你打听火药的事?” “没有。” 卫子凌优雅地一口口吃着涮肉片,仿佛什么话都没听见。 越崇武却像是摔酒杯摔上瘾了,乓一声,又没了一个。 得了,她明白了。 越崇武气卫子凌的原因还有一个,他气卫子凌没有使尽浑身解数地从董志林那儿打听火药的事。 卫子凌为什么没有呢? 这个,她也想不通。 成雪融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卫子凌又上去帮越崇武换了一个新酒杯。 董志林对此似乎也是见惯了的,并没什么失礼的表情、失礼的言行,眼观鼻、鼻观心。 “北越一行本是凶险,太子殿下庇护之恩,微臣铭记于心。作为回报,微臣给带来的一千使团护卫都配备了火药,拨了给太子殿下及魏先生做贴身护卫。” “贴身护卫?” 成雪融看越崇武,“你一身绝世武功,还要人保护?” 卫子凌在边上补充,“殿下虽有高人为师,但十五岁始疲于保命,漂泊无依。” “所谓绝世武功,必得三五十年方有小成,殿下不过在年少之时学了些皮毛,强身健体尚可,要应对三日一次的暗杀、五日一次的偷袭,未免太吃力。” 成雪融挑眉,“皮毛?还三日一次的暗杀、五日一次的偷袭?” 她掩唇低低地咳,笑意洋溢,“啊,太子殿下您混得可真差。” 越崇武黑着脸。 卫子凌道:“不过是些山间盗匪,大概只是想来顺些吃的喝的、黄白之物。之前在宫里从未发生这样的事,也就巡边这段时间遇到过几次。” 在莱安不敢动手,非要等出来了再动手? 成雪融想问,这背后暗杀越崇武之人,是否与当年毒害皇帝、诬陷先太子的幕后之人,是同一个? 但看越崇武那黑得几乎看不到五官的脸,为着他和卫子凌之间的社会主义兄弟情,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越崇武定然想不到卫子凌会将当年乌头案来龙去脉说给她成雪融听; 而乌头案向来是越崇武心中最大忌讳; 因此,不管是为卫子凌还是为自己,此刻她装懵就最对。 成雪融喝粥、吃菜,心想,北越的事,还是等私底下再问卫子凌吧。 便问董志林:“周尧军被全歼、建元军被荡平,西北边境也已经太平,你这北越使团也算完成使命了,该回国了吧?” “嗯,与殿下这一聚之后,微臣就要从鄢边过境,打道回国了。” 成雪融垂眸沉思,招手叫了董志林过来。 董志林跪到她下首,她想想,又叫了董志林起来,领着他走到一边角落。 第269章 北越之行(四) “董志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我张口本公主、闭口本公主,但你应该知道,我向来当你是朋友。” “是,殿下您……您性子是骄纵了些,但诚挚宽容,且心怀家国百姓,为君为臣皆可引以为楷模。” “还为君为臣的楷模,董志林你太抬举我了……” 成雪融呵呵轻笑,又咳了咳,敛了神色。 “你的为人、你的忠心,还有……因着你对梁姐姐的一片真心,我因此是绝对信得过你的。” 提及梁师赞、且是如此直接了当、粗暴简单说破其中关系,董志林神色有些不自然。 “也因此,我有一事想提醒你。” 成雪融说着,顿在这里。 董志林等了等,没见成雪融继续往下说,便作揖问:“殿下请说,只要是我董志林能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要小心……郭家。” “……嗯?” “如今大成朝廷安稳,论功,郭家当为第一。” “郭国公在朝中,有资历、有年纪,听说近来还嫌自己不够威风;郭世子镇守东南沿海,拥兵……却不知自重不自重;郭世孙刚平定了两沅,这一班师回朝,说不定又能挣一个侯爵;” “今时今日,郭家之富贵显荣、位高权重,可说是烈火烹油,可油烧得太热,溅出来必然伤了烧火之人。父皇在时,便善用制约权衡之术,捧着郭家,又不至于叫郭家脱离了掌控。” “可如今父皇不在了,太子哥哥也不在了,韫玉必得靠着郭家。可郭家功高至极,又是太皇太后外家,就算梁姐姐有心学父皇制衡,但毕竟差着母后一辈,母后若是一时糊涂、有心偏袒,梁姐姐反倒受难。” “因此,我想提醒你,你回国后,要小心、防范着郭家。” 成雪融一番话,病恹恹地,时不时掺着低咳声,却令董志林震撼不已。 “殿下!您之深谋远虑,实在叫微臣佩服,叫微臣惭愧。殿下放心,微臣回国后,定会助太后娘娘制衡郭家,安稳朝政。” 成雪融点头,凝重神色并不因董志林表态而有所缓和,默了默,这样说:“我……其实并非提醒你防范郭家,我实际是想叫你保住郭家。” “……嗯?” “郭国公老矣,郭世子远矣,郭显仁那世孙也当不久了,肯定不是候、就是公,郭家的主事人,其实还是郭显仁。” “郭显仁是好人,其实我并不太担心他会反,我担心的是他那个骄矜的性子,怕他上得去、下不来,怕他出生入死挣下的功高,被他手下人逼着反去震主。” 董志林眼眸骤凝,喃喃重复:“功高?震主?” “韫玉还小,他以后会是个怎样的人、会做个怎样的皇帝,谁也不知道。但董志林你想想,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能受得了那种功劳大、权势重、性子还特别骄矜的臣子?” “并不是非得要臣子有了造反之心,君主才会动杀机。岳鹏举莫须有的罪名,你听过吧?” 听过,岳鹏举忠心为国,天下谁人不知? 可皇帝说,他手下兵多、他万一造反、这龙椅他坐不稳。 因此,十二道金牌将岳鹏举从边关召回,一杯鸩酒结束了这传奇战将的一生。 “有时候,臣子过于有能力,对君主也是一种威胁。我不担心郭显仁有反心,我担心郭显仁有能力,所以你回国后适当地压一压郭显仁的势头,对他也是一种保护,懂吗?” “懂,微臣遵命。” 成雪融见董志林听上心了,不再多说。 “那你吃饱了?吃饱了就回避吧,我和他们说说话。” 她移步就要回席。 忽然身后扑通一声。 是董志林跪了。 “殿下,您……” 董志林再次哽咽不能成语。 “您是世间奇才,您……足令天地同悲……” “扑哧——” 董志林看到她耸肩的背影。 卫子凌看到她掩唇,一双笑眼弯弯如月儿。 她回身,面向董志林。 “我并不完全属于这世间,但我愿这世间永无纷争。” 董志林看到她包容的眼神。 卫子凌看到她单薄的双肩。 一如那年,大成帝都、鎏京塔下,灼灼日光、融融春风,她双手叉腰,傲视众生。 再如那夜,沛宁湖上、游舫之中,溶溶月色、徐徐晚风,她仰着下巴,望着夜空。 他总是在她身后。 当她看着芸芸众生、看着遥遥夜空,她不知道,在她身后有个人,为她惊艳过、为她犯过错。 她,比众生更芸芸,比夜空更遥遥。 . 烧着地龙的厢房中,乔佚吃着热汤面,杜仲、杜衡同坐着,候在一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厢房内都只有热气、香气、以及乔佚吃面条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直至锵一声,乔佚将筷子码放在大海碗上,杜仲、杜衡才开了声。 “大帅,殿下她真的、真的不行了吗?” “主子,您真的、真的要跟着姑娘去?” 乔佚看着这两个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小弟……哦,是兄弟。 杜仲豪爽,杜衡细腻,从两人问话的措辞里就能看出一二。 以前,他们行走江湖、接单子、赚银子的时候,他二人一粗一细、合作就是最好。 后来,到了军营,从小兵到先锋,从副将到参将,他二人一个听从、一个跟从,依然最有默契。 如此刻,一人一句,问的问题仿佛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乔佚并无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往后你们是什么打算?是继续保家卫国,还是回归江湖、自由自在?” 杜衡答:“这话,主子您以前也问过。那时候小的是什么答案,今天小的就还是什么答案。” 杜仲问:“什么答案?” 一脸懵逼地问完了,想一想,猛拍大腿,想起来了。 那是好多年前了,主子忽然厌恶了江湖生活,决意投军报效家国,要走时他问自己和杜衡。 “做杀手是杀人,当兵也是杀人。做杀手杀人,杀的是自己人,当兵的杀人,却是在保护国人。你们,选什么?” 其实他和杜衡自小就是过的江湖漂泊、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杀人就要被人杀,哪里管过杀的是什么人。 那时候之所以选择跟着主子投军,不过是为了报恩、为了主子曾救过他们的命、还毫不藏私将许多武功、秘法都传给了自己。 刚入军营那会儿,真真是吃、喝、拉、撒、睡、说话、走路,没一个习惯的。 可身体不自由,心里却很自在。 几年下来,在军营里,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小弟,还成了家,有了割舍不断的牵绊。 这时候要叫他们离开,回到以前江湖中的黑暗,他们才真是不舍得、不习惯。 杜仲是抢一样地说出自己的决定,“大帅,我觉得当兵挺好的,没想过再回去。” 乔佚伸手去拍拍二人肩膀,“真男儿。” “那……老白,你往后的打算呢?” 为了这个终于正确了的称呼,乔佚专程对杜衡笑了笑。 淡是淡了些,但能让人一眼就察觉到,也是难得了。 “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他要与成雪融生死相随,何必一而再、再而三、苦苦追问。 “老白,你这才是……何必呢?” “是啊大……老白,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乔佚抬眼来看着杜仲。 “啊不是,是……死者长已矣,存者长、长……” 乔佚转眼去看着杜衡。 杜衡清咳,“杜仲最近跟着太子殿下念书,太子殿下念书不看书,想起一句念一句,把杜仲带歪了。” 乔佚抿唇。 与江离相识多年,江离的文学如何,他是知道的。 不敢说三步成诗,但成语、诗词、歌赋,背一背还是不至于出错的。 这般示弱,到底是为何? 这时,杜仲终于想好了自己该说的话。 “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老白,姑娘她从最开始那次为你落水,到后来雪山上为你解蛊,要的都是你好、你活下去,你不要辜负了姑娘的期望,让姑娘在天上看着也开心些吧。” 乔佚专程对杜仲也笑了笑。 仍是极淡极淡的一下抿唇,但那其中的笑意,真的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说这些都太早了,雪儿她现在……还挺好。” 挺好? 杜仲、杜衡可一点不认为成雪融好。 数月不见,瞧成雪融都瘦成啥样了? 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又动不动地就咳,好像风刮大一点,都能把她吹跑,或者是吹趴下。 “况且,杜仲你刚才说的也对。” “死者长已矣,存者长……戚戚。” 她死了一了百了,独留自己在这世间凄然、戚然,有什么意思? “吃饱了,回去吧。” 乔佚站起来,长吁一口气。 刚才他离席,是离得太冲动了,江离脾气变冲了不少,可别又气着了成雪融,害成雪融咳嗽。 杜衡急步拦着乔佚,退一步,狠狠给他跪了,重重给他磕头。 “大帅!主子!您——” “我,意已决。” 乔佚冷冷说完这四个字,绕过杜衡,走向大门。 杜衡愣在当地。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的性子,他哪里不了解? 主子性子冷、性格拗,他做下的决定,没人劝得了。 . 成雪融回席、落座。 她面前,冷了的药粥已经撤了,碗里的涮菜涮肉是刚添上的,酒杯里装的还是红枣茶,热气氤氲。 跟董志林说了好一会儿话,嗓子干痒又想咳,她拿起红枣茶喝了。 刚放下,身侧卫子凌又帮她满上。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终归没再拿,转去拿了乔佚的酒杯,拎起酒壶就要满上。 卫子凌轻轻压住她手腕。 “姑娘,您咳得厉害,不宜饮酒。” “我知道,咳起来我自己也难受,叫自己受苦的事,我不会做。” 卫子凌缓缓地撤回自己的手。 成雪融慢慢地,斟了满满一杯酒。 “但我有事相求,为表诚意,这酒再不该喝我也得喝!” 她说完这句话,一仰头闷了杯中酒。 语速快、手速更快,卫子凌伸手来抓,却只抓到她皓白手腕闪过留下的一抹残影。 随之,她咳声响起。 “姑娘!” 第270章 北越之行(五) “我、咳咳……我没事!咳、咳咳……” 越崇武也走了过来,送水、送手帕,十分关怀,但说出的话却十分欠揍。 “你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明知道老白紧张你,你趁着他不在就作践自己,你想他回来也拿剑指着我眉心是不是?” 越崇武这话影射的,是沛宁府外那一次,乔佚驭刀指着卫子凌眉心的事。 事因她一声不吭、坑了大伙儿、一个人留在乾宁门守城。 当时卫子凌只是被动地配合了她舍身救人的计划而已,就承受了乔佚最大的怒火。 这会儿乔佚拿她当个瓷娃娃,她却明知自己不能饮酒、偏要饮酒,咳成了这个鬼样子,等乔佚回来一看,岂不又得把罪名安到他头顶? “啊不是,我现在好歹也是东宫太子了,他不敢拿剑指我!再说,是当归分配到了席上伺候你的苦活儿,你咳、他错,老白要指、指的还是当归!” 成雪融这会儿咳得话都说不了。 并非单纯的咳疾,实际上她是被呛着了。 她喝得太急了,偏偏北越的酒特别烈,从喉咙到心口,一路烧着。 又因为过分瘦削,这一咳,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双眼也都蒙上了水汽。 成雪融第一想法是,好在无双不在这,要不又得心疼了。 第二反应,才是透过濛濛水雾,去看卫子凌。 卫子凌一手托着她小臂,一手轻拍她背心。 低垂的眸子掩在睫毛后,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有微蹙的眉头,预示着他恰到好处的关心与担忧。 “姑娘咳得这么厉害,殿下,不如叫平大夫来看一看?” 卫子凌这个提议十分中肯,但不知为何,越崇武迟疑了。 “这个时辰,平大夫一般都是在……别麻烦平大夫了,我给她输点内力先……” 成雪融忙摇手,换越崇武冷嗤。 “你当我不知道呢,金大勇早写信回来说了,给你输的内力还必须是不带阳刚火力的,是不是?” 是,但令她下意识要拒绝的,并不是这一点。 “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为人多仗义,为了怕我伤了自己,因此这么矜持?” 成雪融心想,我是真仗义、真怕你伤了自己、才这么矜持。 但再回味下越崇武这毒舌技能,她忽然不想仗义了。 反正他要扮演一个武功平平的草包太子,揣着一身绝世武功没有用武之地,那不如输点给她续命。 于是她摇着的手不摇了,递过去给越崇武。 “来,咳咳……阴寒、内力……咳咳咳,来一车!” “你这只是毒手!” 越崇武翻着白眼嫌弃。 他站在她左侧,正好靠近她被红蔓蛇咬过的左手。 气呼呼地坐下,气呼呼地闭眼,不多时,手心抵上她肩膀。 一股强盛的寒气透体而入,成雪融打了个冷颤。 “姑娘,金大勇说您是被一剑贯胸,陶氏那边可是诓到了什么强援,竟能越过公子重伤您?” 卫子凌问话太妙了,一个“诓”,一个“越过”,几乎就将敌我阵营、当时情形给猜了个差不多。 可卫子凌猜不到,这世间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是周莫。” 她算不到周莫在七万五千周尧军被全歼之后,还深情款款地,揣着救逆丹来助她、一路助到竹桐山。 若是周莫一出现,便质问她元荈府瘟疫的事、对她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愤怒,或许她都不会摊上这伤、不会落下这后遗症。 “是我心慈手软了。” 成雪融一句“心慈手软”,令卫子凌愣住。 关于成雪融和周莫的事,他所知全靠传闻。 传闻夏荷小姐因周莫叛变、最后尸骨无存死于武湖之上; 传闻周莫为夏荷小姐低头,向大成求娶太长公主; 传闻周莫为寻阿傩辛动怒,屠昭阳十万官民性命; 传闻阿傩辛被周莫软禁,七万五千大军滞留元荈府不进不退,不久衍生瘟疫,全军覆没; …… 传闻中,自始至终没有提到成雪融,但卫子凌知道,那个一直和周莫在过招的人,就是成雪融。 传闻里说的,乃是一个乱世爱情故事。 卫子凌也曾迷惑,以为曾经信誓旦旦、非她的无双不可的成雪融,真的已经移情别恋。 为此,他气愤、懊恼、悔恨…… 传闻一则则飞来飞去,忽然在某一次不知是第几次的冥想中,他茅塞顿开,悟了其中猫腻。 正是日头西斜月初起的时刻,在难得的日月同辉下,他苦笑。 为何会如此昏了头、乱了心,竟连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都要琢磨这么久? 北阴山、雪洞中,她一句“我想和无双在一起”,无怨相随的坚毅、无悔赴死的决绝,早已成他梦魇。 早年为她动过、后来又消停的心,在那一刻被撼动。 可那一刻刚刚复燃的情,又注定了,只能隐藏。 她只想和她的无双在一起。 当初是,现在也是。 她,又怎会真的看上周莫? 周莫栽在她手里,才合理。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周莫理应视姑娘如珍似宝,又怎会如此重伤姑娘?” “误伤。” “哦?” 卫子凌垂眸,似有若无地笑。 “那周莫如何还能活着?” “……” “必是姑娘劳心劳力了。” “……” 对上卫子凌这种面上笑着、心里黑着、话听第一遍软绵绵、再品第二遍都是针的人! 成雪融哀叹:“我太难了。” “既要让周莫死了心不再找姑娘,又要叫公子消了气不再杀周莫,这确实不容易。” 成雪融:“……” 压根儿就不是说的这个难! 她斜眼看卫子凌,“你太黑了。” “哼哼。” 一声嗤笑,是越崇武。 他收了手,气色已经差了几分,看着两人说:“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俩谁也别说谁,都黑!” “好,我黑,我对不起,刚才那一杯酒就当我跟你赔罪吧。” “啊别,你赔个罪就让我逆行气息给你输那么多内力。姑奶奶啊,您没错,您继续作。” “对了姑娘,您方才说,有事相求?”卫子凌问。 “嗯。” 成雪融的手在桌上敲着,卫子凌眼疾手快,塞了杯红枣茶在她手里。 她轻笑,举杯,“我死了之后,想请你们拦住无双。” 她这话一落,越崇武起身,踢了凳子回他自己的正位上去坐了。 好像没听见一样。 卫子凌解释说:“殿下与老白多年兄弟,这事姑娘不必相求,求了,才是看不起殿下。” “我知道,但不说,我心里总是放不下。” 她看向越崇武,“江离,你不给我一句准话,我心里就是放不下。” “好,那我就给你一句准话,你死的时候,我会拦着他跟你去死,好了,你可以安心死了吧。” “……可以了。” 真是的,以前只觉得他可流氓、可文艺、可市井、可矜贵,但从来没想过,他还能这么别扭。 算了,别扭就别扭吧,反正他的意思她懂了。 成雪融举杯,“那我以茶代酒,谢谢了。” “姑娘,”卫子凌提醒她,“既是如此,您便不该再离开北越了。刚才老白说您要去百里堡、鎏京……” “照去!” 越崇武喝着酒,冷声打断。 “我绝对来去自如,你前头收拾包袱、我立刻给你驾车!哼哼,不就一个破太子么,能拦得住我?” “殿下……” 乓—— 越崇武又摔酒杯了,第三个。 “说多少次了,我不是殿下!别叫我殿下!” 他起身离席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顿步回首。 “卫子凌,为什么非我不可?你既然认定越氏血脉,大可从姓越的子弟里边再挑一个来辅佐、培养,这样你还能省心点呢,何必逼得我不痛快、害得你也不痛快?” 说完,陆续传来脚步声、开门声、风声、雪声,还有乔佚清冷的喊声。 “江离?” “嘿,老白!” “散席了?雪儿呢?” “不管她了,走,咱喝酒去!” 最后,又是关门声。 . 两熟釜还在咕咚咕咚地响着,加了牛油的麻辣汤底越熬越香,但有幸闻到的,只剩成雪融和卫子凌。 “姑娘说得多、吃得少,还没饱吧?来,再吃点。” 卫子凌执公筷,又涮了好几样肉和菜,并着汤里熬得透透的菌菇,一起捞到成雪融碗里。 成雪融默默地吃着,一边在想,该和卫子凌说什么。 有怀疑就心痒痒,是个人都这样。 尤其怀疑的对象是卫子凌。 莱安小神童卫子凌,大成早慧公主成雪融,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是朋友、是敌人,都不违和。 实际上,分属两国,这立场注定了他们不能是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 但今日,在命不久矣的今时今日,她想探究的,并不是立场,而是…… “姑娘。” 忽然,卫子凌打断了成雪融的胡思乱想。 “姑娘是不是想问,现在殿下怎么变成了这个性子,我和殿下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如姑娘所见,殿下不承认自己是殿下、也根本不想做太子,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隐迹江湖。” “他虽然生我的气、私下里从不给我好脸色,但在人前,他敬我、重我、肯定我,一次又一次想给我官做,扶我上青云路。” “但是,我拒绝了。” “他想助你成气候,然后抽身而退,但你想留住他,因此甘为布衣、甘居人下?”成雪融总结着问。 卫子凌轻笑,举杯豪饮。 “是。” “殿下心里是有北越的,否则他不会回国、不会缠着董大使探问火药之事……” “殿下心里也是有皇上的,初回京时他与皇上抱头痛哭,后来又一日三询、情真意切绝不是假……” 卫子凌说着,唇角浅笑渐渐淡去,或是酒喝多了,他撑肘扶额,半阖着眼,神情迷惘。 “他说了绝不会重审乌头案,还严令我不许暗查乌头案……” “先太子明明含冤、明明已死,他却任由外界流言纷扰,不说先太子、只说前太子……” “明明先太子就在那儿,他却不叫人去接回皇陵,他任由世人骂先太子畏罪潜逃、不知去向……” “他……九殿下他……心里有个秘密,他……为什么要保护那个幕后之人……” 慢慢地,卫子凌连半阖着的眼都彻底闭上了。 成雪融拿不准他到底是喝醉了还是没喝醉,想来像卫子凌这么克制、深沉的人,不会允许自己醉。 她轻晃他。 “老卫?魏先生?卫子凌!” 卫子凌睁眼,眼中一片腥红; 狠狠地闭眼、慢慢地睁眼,眼中换了迷离; 又疲惫地闭眼、再缓缓地睁眼,终于一片清明。 成雪融呵呵冷笑,“卫子凌你累不累?” 卫子凌却回了她一个温润的笑,笑意融融,令人如沐春风。 “姑娘累了?是否要回房歇息?” “卫子凌,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你这么装着、这么扛着,你累不累?” “那姑娘累不累?从宫闱到战场,从儿女情到家国义,从天之骄女到命不久矣,姑娘又累不累?” 成雪融哑口无言。 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忽觉满心疲惫。 “累,如何不累?” “可你也说了,我命不久矣……” “再累,也累不了多久了,到时候我睡个够……” 两人都静了下来。 浓烈的牛油香气中,除了两熟釜咕咚咕咚响着的声音,就是成雪融时不时一声干咳。 半晌,卫子凌忽然问:“在这道剑伤之前,姑娘可是遭遇了什么?” “……嗯?” “我交代过,优昙婆罗花水蜜丸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刻。姑娘被一剑贯胸,若有那灵药丸子,即便只有一颗,想来也不至于落下这么折磨人的咳疾。” “不巧的很,灵药丸子早吃完了。说来,也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那次,我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哦,又是谁伤的?” “……是、无双。” “什么?” 卫子凌惊讶地两眉高高挑起,好半天才归位,然后摇头苦笑。 “真可惜,我竟错过了那么多好玩的事情。” 这是今天晚上卫子凌第一个带有负面情绪的笑,可成雪融却觉得这个笑很可爱。 他一肩挑着太子冤案、一肩挑着灭族大恨,六年隐姓埋名、异国漂泊,没有黑化就厉害了,哪还能有那么多正能量天天笑得跟个小太阳一样? 他就是当着她的面哭,她都不会觉得太震撼。 成雪融佯装恼怒对他冷哼,但心里知道,自己眼中有笑意。 “喂,卫子凌你还是不是朋友啊?我都差点死了你说那是好玩的事?” 卫子凌又饮了杯酒,慢慢地问:“这事……跟周莫有关系?” 成雪融喝着红枣茶,给他竖起个大拇指。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事。 “是……夏荷小姐‘死’在武湖上的那一次?” 成雪融给他晃了晃竖着的大拇指。 “能将桀王周莫耍得团团转、最后更是兵不血刃地全歼了他的周尧大军,这事还不够好玩吗?姑娘好心计,这都可以叫夫子们抄了去,用作教导学生谋术的案例了。” “噢,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所以……” 卫子凌起身,对成雪融深深一揖。 “在下想请姑娘细细将那些好玩事儿都说了,也教在下学一学姑娘的心机谋术,不知姑娘可愿赐教?” 成雪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教你?心机谋术?” 卫子凌肯定是在开玩笑。 他的心机少了吗?他的谋术差了吗?他还要人教吗? 不过,看卫子凌这么有诚意,对着她拜了又拜,成雪融还是心软了。 “坐坐坐,朋友一场,讲讲故事而已,干嘛这么客气?” 卫子凌从善将坐,却不知怎么地,又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杯盏。 成雪融退开些,看着卫子凌的手忙脚乱,起初还是看戏般的笑,忽然,意识到什么…… 刚好卫子凌收拾好了,又是一杯不多不少八分满的红枣茶放在她桌前,请她落座。 “姑娘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第271章 北越之行(六) “怎么样,我北越的酒?” “烈。” “和你西北军营的酒比呢?” “一样。” 越崇武披着白狐大氅,和同样一身白的乔佚一起,坐在鄢边府主殿屋顶上。 上弦月、月色稀薄,漫天雪、雪色昏暗。 在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屋顶上两个白色身影几乎看不见。 越崇武仰脖子哈哈大笑,丝毫不怕人听见。 经过几次暗杀事件,如今鄢边府的巡逻监察工作,已经由董志林带来的使团护卫接手,也就是原先乔佚带着的乔家军精兵。 都是自己人,自然什么都不怕。 “老白你太谄媚了,既然和你西北军营的酒一样,那我北越的酒最多得你一句还行,烈这个字受不起。” “西北军营的酒也烈。” 乔佚这话极具王婆口吻,越崇武听了又是哈哈大笑。 “但是……” 紧接着一个转折,让越崇武静了下来。 “但是,‘西北军营’四字之前,你不该提到我。‘我’,已经死了。” “哦对对对,我也听说了,镇北侯已经死了。” 越崇武拿酒囊和乔佚碰了一下。 “镇北侯‘死’的时候,我还写了一封乱七八糟的亲笔信送到你们朝廷去。” “大概意思就跟普通百姓死了亲戚一样,送一份丧礼、说一句‘节哀顺变’,过了下场面。” “反正我明面上跟镇北侯也不熟,随随便便才正常,不过你手底下这些兵……” 越崇武用酒囊指着院子里负坚执锐、来回巡逻的使团护卫队。 “听说你‘死’了的时候,情绪有点不对,杜仲、杜衡差点就压不住。” 乔佚嗯了一声,双肘撑膝,埋首拨弄着酒囊。 “老白你说好不好笑,董志林竟然相信了你、还有你家那丫头的死讯!” “嘿,那丫头还说到董志林聪明呢,聪明个屁!我都不信的事他信了,算什么聪明?” “那几天董志林闹得凶啊,我看头疼,就跟他说你是诈死,他恍恍惚惚的,总算消停了。” “不过你放心,这话我没跟那个郭显良说。” “杜仲、杜衡说那个郭显良在军营里老盯着你来着,哼,我就不告诉他、我帮你急死他!” 乔佚话不多,这么多年下来,越崇武也习惯了这种类似于自说自话的模式。 反正他本身就是个话痨的性子,多说一些也痛快,知道乔佚有在听就好了。 乔佚听到这儿,偏头来看他。 “郭显良看我不顺眼,知道我‘死’了,肯定三呼痛快。” “……嗯?” “不过不让他知道是对的,怕他坏事。” “……嗯。” 越崇武闷闷地喝酒,不是为乔佚对自己的揶揄,而是为乔佚最后那句“坏事”。 乔佚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将死就死,他不久就要把诈死变作真死。 “其实,老白……咱一起走过江湖,你自己也上过战场,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人,理应最看得开生死,为什么偏偏就成雪融的死,你这么地执着呢?” “江离,你不该将‘见惯血雨腥风’与“雪儿之死”相提并论。须知,令我放不下的并非她的死,而是她……这个人。” “没有人,会因为失去任何人,而活不下去!” “可有人,会因为失去某个人,而再无欢喜快乐。” 乔佚这话,让从未亲身体验过儿女情、男女爱的越崇武陷入沉默。 越崇武的沉默,让乔佚有一瞬的诧异。 从前的江离,对男女之间这些爱来爱去的事情是十分看不起的。 可这一刻越崇武的沉默,却叫乔佚品出了一丝沉重的味道。 “江离,你……是不是遇到了某个人?” “某个人?谁呀,这个人?” 越崇武一脸浑然天成的迷惘。 乔佚知道,是自己多想了。 “没有谁。” “哼哼,没意思!” 越崇武喝着酒冷嗤,“说话说一半,老白你不够兄弟啊。” 乔佚拿着酒囊去碰他,“没有说一半,说了某个人,是你没听懂。” “某个人?” 越崇武将这不知名、不知姓的“某个人”在唇齿间辗转念了两遍,忽然大喊一声“少来!” “这不是人,这是毒!对此毒我江离天生不惧,她就是来一个部队,我也看不见!” 乔佚挑眉,眉尖染着笑意。 “部队里没有女子……哦,我倒不知,原来你心目中的‘某个人’,竟是男子。” “我……” “难怪太子殿下后宅空虚……既是如何,何不寻些俊美少年郎来纾解纾解?” “你……” 越崇武被揶揄得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内心里,比气愤这种情绪更加高涨的,是惊讶。 他不知道,这是乔佚有意为之。 乔佚将这一趟北越之行当作告别,他希望自己留给江离的,能多几句、哪怕只是寥寥几句也好的,欢声笑语。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你跟你家那小丫头混久了,也学了她那一套不正经。” 越崇武仰头喝光囊里的酒,酒囊扔了,哈哈大笑着去拿乔佚的肩膀。 “来,打一架!” 乔佚早在越崇武伸手过来时就放低了肩膀,越崇武这一抓、抓了个空。 乔佚反身一腿,扫向越崇武门面。 越崇武借力跃起。 乔佚仰头干完了囊里的酒,紧接着也跃起。 “来,打个痛快!” 拳风带起夜风、风更急,腿风扫过絮雪、雪更飘。 一时间,鄢边府主殿屋顶上两道残影分合来回,可起起落落间,竟无一片瓦碎、一角檐飞。 院子里巡逻的使团护卫知道那上边有一个正是北越国的太子殿下,心里惊叹着太子殿下武功过人、几可与自己为国捐躯的乔大帅相比,一边牢记着军纪,纹丝不乱地继续巡逻着鄢边府。 不知多久,屋顶上那两道残影停了下来,你绊着我、我擒着你。 “老白,你是不是被女色迷得忘了练功了,就这身手还怎么赚银子?” “你的身手也退步了,莫不是想男色想得提不起劲儿,因此才这么说我?” 一句话对完,两个人同时收手,秀了一个同款仰脖子哈哈大笑。 杜仲、杜衡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屋顶上两道白色的身影。 “一个不做皇帝、一个不做侯爷……” “不做就不做吧,但别想着死啊……” 两人感叹着,屋顶上两道身影又坐下。 “老白,咱以前的日子不好吗?接一单、吃一年,跟着目标天涯海角地跑,多自在!” “你后来的日子不好吗?冲锋陷阵、杀敌卫国,振臂一呼就有无数小兵跟随响应,多威风!” “你要是喜欢威风,凭你这手易容的功夫,换个身份回大成去,什么侯做不成?” “你要是喜欢自在,兄弟我也奉陪到底,就还用以前的名号,就说是重出江湖了,好不好?” 乔佚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忽然语重心长说:“江离,人活一世,并非只有快活二字,若你父兄安好、家国安好,你怎样都可以。可如今只剩下一个你,你……别忘了责任。” 越崇武也没说忘、也没说不忘,也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老白,我虽自小就是个漂泊的命,但就偶尔那几次父……父皇对我的教导,我真真未有一日敢忘。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并非任性,相反,正是出于责任。” 乔佚鲜少有这么八卦的时候,越崇武也鲜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多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真要说,这可算两人间第一次言深。 “罢了,下去吧。” 乔佚首先起身,“我不懂你,但以后我不会再劝你。” 越崇武也要跟着起身,听了乔佚的话,脚下一滑。 他站稳,再开口,声音里终于侵染了一些风霜雪意。 “明白了,以后我也不劝你就是了。” . 乔佚要回席上去接成雪融,越崇武陪着他一道去。 屋里静悄悄,只有橘红色的烛火向四方传递着光亮和温暖。 乔佚走进,看到的就是成雪融坐在红木椅上睡着了的场景,手边茶几上放着半杯凉了的红枣茶,身上盖着青灰色大氅。 卫子凌坐在另一边的红木椅上,茶几上除了茶盏、还有油灯,他正就着灯火,看着手里的书册。 见乔佚和越崇武并肩走进,他忙起身作揖,面上温润笑意,与室外凛凛寒风正成对比。 “公子您可来了。” 卫子凌脚步轻、声音也轻,用书册指着成雪融说:“姑娘正和我说着美食美景,忽然就睡了过去,我料定公子要来,因此只给她盖了大氅,就等着了。” 乔佚对卫子凌点头致意,上前去,摸摸成雪融额头、握握成雪融小手,似有发现。 “老卫,你趁她睡着了,给她输了内力?” 卫子凌用力握了下书册,很快松开,还用书册指着越崇武。 “是殿下,在姑娘醒着的时候输的。” 乔佚回头看越崇武,说不出谢谢,只有点头。 难怪刚才过招时感觉他武功退步了,原来如此,看来他给输了不少。 “倒难得……她会愿意。她一直不肯我用这个法子,总说这是浪费……” 乔佚打横抱起成雪融,成雪融在睡梦中动了动,干咳了几声。 青灰色大氅掉落在地,卫子凌上前捡起,重新盖在成雪融身上。 乔佚看卫子凌动作实在太轻,轻得说是小心翼翼也不为过,便说:“没关系的,她总是说睡就睡,睡得很沉,就算天打雷她也不会醒的。” 卫子凌动作一顿,再继续时,果然稳健有力。 “这样……挺好的。起码,她不会太痛苦。” 成雪融仿佛有意识、要跟乔佚作对似的,乔佚这话一说完,她就在睡梦中又开始干咳。 她咳着、秀眉紧蹙,似有痛楚。 乔佚看着、剑眉紧蹙,亦有痛楚。 越崇武脱下自己的白狐大氅丢给卫子凌。 “外面风大,老卫你帮这丫头挡挡风,送老白回房吧,请平大夫明天去给这丫头看看。” “是。” 第272章 北越之行(七) 平大夫是个面白须黑、身材矮小的中年大叔,背有点驮,腿有点跛,一张脸板得死死的。 天刚亮就背着药箱站在成雪融厢房门口,让原本就飘着雪的气温一下子又降了不少。 可不巧,成雪融本就是个爱睡懒觉的性子,再摊上这天,这觉一睡就更懒了,加上如今的身子,二话不说就要昏睡的。 乔佚又自觉担负起暖被窝的责任,成雪融不醒、他也不起。 于是,平大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冰天雪地中站到了半上午。 越崇武、卫子凌听到下人传报,匆匆赶了来。 “平大夫……” 远远地越崇武就喊了,三步两步走过来,在平大夫向他行礼时,伸手将平大夫托住了。 后退一步,倒拱手给平大夫作了个揖。 越崇武身后戴面具的卫子凌也不对劲。 他的不对劲恰好与越崇武相反,素来对谁都礼数周全的卫子凌,对上平大夫却只有点头致意。 若是细看,能看出来,卫子凌与平大夫交汇的眼神中,藏着一股子熟稔。 越崇武问:“平大夫,这大冷的天,你怎么站在这里等?直接敲门啊,要不等他们醒了,你再来也行。” 平大夫答:“屋里的是贵客、是恩人,下官不敢怠慢。” 他面冷、声音更冷,但说出的话却这么地有温度。 越崇武听了,微有些恼怒,偏头看卫子凌。 卫子凌立刻执礼:“是我疏忽该死,我昨日请平大夫今日出诊,似乎忘了跟平大夫说明时间了。这位病人患有昏睡之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是乔佚听到声响起来了。 “见过殿下。魏先生。这位是……” 乔佚看着门口这位满身雪花的矮小驼背男子,见他肩上垮着药箱,便猜他是国医高徒平大夫。 谁知这平大夫一见他、就想跪,偏偏跛了脚、动作不利索,歪歪斜斜地几乎摔倒。 幸好最终还是稳住了,像个小山墩一样趴在雪地上,两掌撑着地,额头触着雪。 乔佚微微吃惊。 按理说,是他求医、该是他给平大夫磕头才是,怎么平大夫倒跪下去了? 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这平大夫乃是看在越崇武的面子,越崇武重视自己,平大夫捧高而已。 乔佚下蹲,要扶平大夫起来。 同时,越崇武、卫子凌也下蹲,一左一右搀着平大夫两臂,也想扶平大夫起来。 乔佚大大吃惊。 不对,这平大夫绝对不简单! 但他不动声色,与越崇武、卫子凌一起扶了平大夫起来后,侧身让过。 “平大夫见谅,在下怠慢了。请进,在下就这去叫雪儿起身梳洗。” 四人进屋,乔佚走入内间,卫子凌帮着平大夫脱大氅、掸雪花、扶着他坐下。 金大勇也送了热茶上来。 他一路伺候着成、乔二人北上,越崇武看他伺候惯了、也伺候得好,就叫他继续伺候着。 反正也不难、也不琐碎,更不存在什么不方便。 乔佚已经将内间、床帏里的所有事都包了,别人碰不着、看不见。 卫子凌用茶盖轻轻刮着浮沫,啜了一口。 喊住将要退下的金大勇说:“公子、姑娘都是刚起,不宜饮茶,撤下两杯,换早饭上来吧。” “是。” 金大勇收了两杯茶下去,很快拎着提盒又进来了。 这时,成雪融、乔佚走出来。 “公子、姑娘。” 他从提盒里一样样拿出早饭来,“这是鸡肉笋丝包,这是猪血粥,这是甜牛乳。” 又拎着提盒到越崇武那边去,“这几样干果糕点,往常也是姑娘爱吃的。” 越崇武才不管谁爱吃,伸手就拿了个核桃,一捏,咔嚓脆响。 成雪融正对着不能放胡椒粉的猪血粥唉声叹气,见了金大勇的机灵和越崇武的痞气,呵呵呵笑开了。 金大勇机灵地退下,越崇武痞痞地吹了被捏得粉碎的核桃壳,把核桃肉放在平大夫面前。 “站一上午,饿了吧?吃点。” 成雪融眸子一凝,笑容僵在嘴边,太惊讶了。 戴面具的卫子凌以拳抵唇咳了咳。 越崇武忙放下核桃肉、正襟危坐。 平大夫一瘸一瘸地起身、一拐一拐地跪下、板板正正的口吻说:“谢殿下关心,谢殿下赐食。” 越崇武又咳了,低着头摆手。 卫子凌忙又去扶了平大夫起来,要送他回座。 他却不愿意了,一瘸一拐走到成雪融身后,又一副板板正正的管家模样。 垂着眸说:“姑娘请用早饭,用完早饭,平某再为姑娘诊脉。” 此时成雪融心里的惊讶,就跟刚才乔佚在门口初见平大夫时,差不多。 想法也是一样的,都认为这个平大夫不简单。 国医高徒平大夫? 北越先太子越崇文就是国医抚养长大、拜在国医门下学医的。 平大夫和越崇文,什么关系? 成雪融心里怀疑着,但同样,面上不动声色。 指了下旁边的凳子,闲聊一样地说:“平大夫请坐,你为医、我为患,你别太拘着,我也能放松点。听说,这样对你的诊断、我的身体都有好处,是不是?” 平大夫似乎没料到他将要接收的病患竟能说出这么一番高深言论来,抬眸扫了成雪融一眼。 那一眼冷冰冰的、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然后,他坐下。 “姑娘说得对。还请姑娘进食时不要说话,会呛着。” 平大夫“呛着”两字才落下,成雪融干咳声即刻响起。 乔佚忙拿出随身带着的药丸让成雪融服用,要收起时,平大夫说了一声,“慢。” “这个药丸子,能不能给平某看一看?” “自然可以。平大夫请。” 乔佚索性将乌伽什制的几种药丸子都拿了出来,说明每一样的名称、如何服用。 平大夫真不愧是国医高徒,见着没见过的药,整个人就痴迷了,又看、又闻,不停点头,似乎被乌伽什开的药给惊艳到了。 成雪融和乔佚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都不说话了,安心吃早饭。 越崇武吃了些干果糕点,看这一个个的不是埋头钻研早饭、就是埋头钻研药丸,觉得十分无聊。 再看卫子凌,卫子凌不知从哪找了本书,坐那儿捧着,也钻研得全神贯注。 这儿,就他是没事儿可钻研的。 于是他决定离开。 一站起来,卫子凌便放下了书。 “殿下,要走了吗?” “嗯,老卫你要没事就留在这陪平大夫吧,我回去了。” 越崇武叫卫子凌留下来,这不怪。 怪的是,他叫卫子凌留下来,并不是为了知道成雪融的身体状况,而是为了陪平大夫。 平大夫到底什么人呀,出个诊还要卫子凌亲自陪? 成雪融、乔佚都是心里怀疑着、面上淡定着,继续吃早饭。 倒是平大夫,大概是被吵着了,从痴迷状态里清醒了过来,突兀地喊:“魏先生。” “是,平大夫有何吩咐?” “魏先生不是说,这位姑娘的咳疾是因为受了剑伤、伤了肺腑,因此留下的后遗症吗?” “是,这是金大勇写信回来说的。” “我知道一个方子,正好能治这种外伤引起的后遗症,只是,缺了一味灵药。” 灵药?又是灵药? 成雪融脱口就问:“啊,不会是北阴山上的优昙婆罗花吧?” “哦,姑娘怎么会知道优昙婆罗花?”平大夫看着成雪融,奇怪地问。 成雪融在脑子里快速地想了一下,想起越崇武曾说过这优昙婆罗花是北越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圣之花。 便做出一脸的迷惘来,反问道:“优昙婆罗花啊,咳咳……咱北越人谁不知道?” 平大夫两眼瞪得浑圆,再加上他腮边、唇边全是又浓又黑的胡须,让本来就小的一张脸看起来更小了。 就这么一个惊讶的表情,成雪融就看出来了,平大夫知道她不是北越人。 卫子凌也看出来了,成雪融在试平大夫,并且,试出来了。 他以拳抵唇,又咳了咳。 平大夫立刻收起表情,又是一副板板正正的管家模样。 成雪融:“呵呵。” 卫子凌:“……”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欲盖弥彰了。 得了,原本成雪融只是从平大夫的惊讶上怀疑了八分,再让他这愚蠢的一手此地无银三百两,成雪融是十足十肯定了。 卫子凌真想给自己一掌。 不过是叫平大夫对上成雪融而已,怎么就那么紧张了呢? 这才第一次而已,往后自己不在、没法看着,又怎么办? 他深深地呼吸,敛心收神。 乔佚一直默默地吃喝着,但他三人间、两番试探,他是看得清楚明白的。 只是,和成雪融一样,并不明白卫子凌为什么会这么稳不住就是了。 他沉声喝了成雪融一句,“好好吃饭,不要胡闹。” “哦。” 站在门口处将要出去的越崇武虽然也全程旁观旁听,但什么试探,他完全没发现。 他的关注点,还停留在平大夫最开始说的那句话上。 “灵药?什么灵药?能治她咳疾的,能不能治你腿疾?” 平大夫穿衣够臃肿了,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但听越崇武这一说,还是拽了衣袍往跛了的那条腿上盖。 “劳殿下费心,下官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腿疾,药石无医。” “就算优昙婆罗花也无医吗?” “……” “唉,算了当我没说,说了也是伤心,现在哪还有花啊。” 平大夫不着痕迹扫了卫子凌一眼。 “优昙婆罗花乃北阴山上可遇不可求之天外神药,下官从不敢妄想。而下官将要说的这味灵药,便和优昙婆罗花同出一处,也是在北阴山上。它叫做,冰珀石。” “什么石?” “冰珀石。” “众所周知,麝鹿分泌麝香、松树分泌松香。在常年冰寒的雪山之上,有一种雪松,它分泌出来的松香,经由冰雪覆盖、养护一定年限后,会形成一种类似于玉石般的特殊松香,专治咳疾,尤其对姑娘这种因外伤所致的咳疾最有奇效,名曰冰珀石。” “冰珀石……不是天热松树才哭吗?那冰天雪地地雪松它肯分泌那啥……松香吗?” “啊这话说回来,是不是在你们国医所的人眼里,花是药、石头是药、什么都是药、还都是灵药?” 越崇武这两句感慨特别中听,正好就说出了成雪融的心声。 成雪融心想,这异世大陆果然还是玄幻的,灵药一样接一样啊、还都是超越想象的存在。 不过,她没抱希望。 异世大陆原住民卫子凌也感慨,但感慨的是国医所的医术。 “真不愧是国之医者,所知皆是世人未闻之奇药。” 而另一位异世大陆原住民乔佚则来不及感慨,他光顾着惊喜了。 站起来拜着平大夫问:“敢问平大夫,这冰珀石长什么样?在哪里?我这就去找。” 平大夫让他这一拜、拜得十分惶恐,不停说着“不敢不敢”,就差要给乔佚跪下了。 还是卫子凌上来说:“公子莫急,且听平大夫怎么说。” 平大夫直接就跟卫子凌说:“魏先生,我刚才叫你,就是想跟你说这事,北阴山上或有冰珀石,你愿不愿意上山去找?” “愿意!” 铿锵有力答这话的,是乔佚。 “我去找!我马上就去北阴山找!” “无双……” 成雪融拽了拽乔佚,对他摇头。 “不管是花还是石头,解不了毒、除不了蛊、就没法救我性命,雪山那么远,你……何苦?” “冰珀石是不能救你性命,但它能治好你的咳疾,哪怕只是让你少受一天苦,也好。” 成雪融还是摇头,卫子凌上前来,喊了声,“公子。” “公子便留下吧,想必姑娘也是希望您能多点陪陪她。至于北阴山寻药之事,交给在下就好。” 平大夫冷冰冰地也在劝说:“公子乃是殿下贵客,寻药而已,不必公子亲去。不信,公子问问殿下。” 越崇武原本站在那儿,看平大夫点卫子凌去寻药、卫子凌和乔佚争着去寻药,还觉得奇怪,直至听到平大夫这一句“贵客”,终于茅塞顿开。 “对对对!老白你是贵客,你来到我北越,有我江……越崇武在这,就什么苦差事都不用做。这、这个北阴山找冰珀石的事,就交给老卫了。” 卫子凌拱手领命,“是。” 平大夫立刻加了一句,“冰珀石可遇不可求,魏先生这一去,也不是一定能找到的。” 越崇武一听,又是“可遇不可求”这五个字,都有点想怒了。 可看乔佚那么激动、卫子凌那么积极、且自己也把命令说下去了,要收回来也不行,只好忍了。 “我要走了。”他这样说,整整发髻衣裳,学得平大夫一脸板正。 “孤的异姓兄长要带团回国,孤得去陪他吃顿最后的午餐,送他上路。” “啊咳咳……平大夫你快帮太子殿下看看咳咳咳、太子殿下又魔怔了、在那胡言乱语呢咳咳咳!” 成雪融大喊,快速迸出的话语里时不时带着一两声干咳。 平大夫板正的脸上一双眼又瞪得老大,他是没料到竟有“草民”敢这么跟他们太子殿下说话。 他们太子殿下也不恼,哼一声,叫乔佚,“老白,最后的午餐啊,你来不来?” “来!来!无双咱一起去,昨天晚上那个鸳……咳咳、不是,是两熟釜,我还没吃够两熟釜!” “哼哼,才刚吃完早饭就惦记着两熟釜,我看你就是个饭桶!” “饭桶就饭桶,尽情吃喝没烦恼,我认为饭桶乃是幸福的代名词。” “呵呵,幸福的饭桶,你好。” “咳咳,烦恼的殿下,你好。” 平大夫:“……” 第一次见,有点凌乱。 第273章 北越之行(八) 因着郭显良也是此次使臣之一,这“最后的午餐”郭显良自然也在席。 为了不叫郭显良认出来,成雪融便换了男装、易了容,乔佚也换了张脸,假借幕僚身份,凑了番热闹。 其实,挺无聊的。 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吃的辣不能吃,成雪融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找个借口溜了。 百无聊赖决定回屋睡觉,董志林从席上追了出来。 “姑……这位先生!” 董志林喊住她,看看左右无人,迅速地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 “殿下,微臣要走了。” “郭老七一直要求天亮就出发回国,但微臣为了给您磕头、跟您告别,坚持午后出发。” “此一别,不知相逢何时。微臣会在灵瑞寺为殿下供一盏祈愿灯,愿殿下长命百岁,天涯海角自逍遥。” 成雪融扶了董志林起来,对他笑笑。 “你有心了,灯记得要供,还要记得帮我告诉梁姐姐,我过段时间回去看她。” “是。” “其他的,什么都不能说。” “……是。” “回去吧,你堂堂一个‘太子殿下异姓兄长’,咳咳……连郭老七那个‘超一品军司大臣’都要坐你下首的人,出来太久引人起疑。” “是。” 董志林回席了,成雪融傻乎乎看了好一会儿雪,决定要回房时,看到乔佚也走了出来。 她正要喊,又看到杜仲、杜衡紧跟着也出来了。 是了,就如同董志林要给她磕头、跟她告别一样,杜仲、杜衡也想给乔佚磕头、也想跟乔佚告别。 她不想打扰,就自己先回了房。 房里的炕一直烧着,暖呼呼的,成雪融抱着鹅绒被,心里沉沉的,没一会儿也睡了过去。 . 一觉醒来,天又黑了。 睡的比醒的还多,为此成雪融很忧郁,抱着鹅绒被发愣。 没发愣多久,她习惯性地又咳了,咳声引来了乔佚。 “醒了?” “嗯。” “不开心?” “一点点吧。” “为什么?” “因为睡太多了,浪费时间……” 成雪融说着,抬头看乔佚。 “无双,咳咳……我想做些有意义的事。” “嗯,比如?” “平大夫的秘密!” 乔佚摸着她的头,失笑。 “你是想八卦吧?” “咳咳我不管,我就是想!无双,你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平大夫很有问题。” “是有问题,江离、当归对他过分尊敬、过分小心了。” “正如江离守护着一个秘密,我觉得当归也守护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在平大夫身上。” “说到当归,他已经出发去北阴山为你寻药了,平大夫也劳心劳力为你诊治……雪儿,无论江离、当归,还是平大夫,他们对你我都是真心真意、尽心尽力,我……不想探究他们的秘密。” “嗯……” 成雪融张臂圈住乔佚,闭眼笑着,感受着这个清冷男子内心深处温暖的热度。 他只是面上不显,其实他把每个人都放在了心里,切身处地地为每个人考虑。 “咳咳,无双,你要这样想,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呢,并不是令人反感的八卦,而是作为兄弟最实在的关怀。现在江离和当归闹得多不愉快啊,你帮他们和解和解,不应该吗?” “……” “咳咳,我知道你问了江离、但江离啥也不说,其实我也问了当归、但当归也是啥都不说,这让我们根本无处下手。终于,来了个平大夫、眼看着就有破绽,你说你不探究探究,你对得起兄弟吗?” “……” 乔佚半眯眼看着成雪融。 “我怀疑你在骗我。” “咳咳咳、我就是在骗你、你说吧、你要不要上当?” 乔佚反手拥住成雪融,唇畔含笑,轻拍她的背。 要上当的,她的当,他上得心甘情愿。 . 外间,金大勇正候着。 见成、乔二人出来,上前说:“殿下差了人来请公子、姑娘前去用饭,说饭后平大夫还要为姑娘诊脉。” “哦,殿下有没有请了平大夫一起用饭?” “姑娘原谅,来人没有说,小的也不清楚。” “没事,一会儿过去就知道了。” 乔佚取了大氅来给成雪融披上了,叫了金大勇不用跟着,两人就慢悠悠地走着去。 路上,成雪融就问乔佚,“无双,你觉得平大夫会不会跟我们一起吃饭?” 乔佚摇头。 成雪融点头。 平大夫是个不怎么能装、但很努力在装的人。 他不像卫子凌一人千面、让人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平大夫就只会装冷漠、装死板。 “所以,我都想好怎么帮你试探了,就趁着卫子凌不在,每回平大夫给我诊脉的时候,我跟他聊天。” “……”乔佚无语望天。 明明是自己想八卦,怎么就成帮他了? . 果然,平大夫没有出现在席上。 三人就这么有说有笑一起吃了晚饭,菜席撤下来,越崇武就喊:“去请平大夫。” 平大夫一拐一拐地来得很快,肩上挎着药箱,手里端着托盘。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见过公子,见过姑娘。姑娘,这是平某亲熬的汤药,您喝了吧。” 亲熬的? 太热情了吧? 金大勇接了托盘呈上来。 托盘上,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一碟白花花的糖渍青梅。 大补的汤药并不太苦,闻着还有淡淡的香气,成雪融一口喝完了药,吃着糖渍青梅看平大夫。 平大夫还是一脸生人勿近的冰霜,有板有眼地将一整套磕头拜见的礼都做全了,对越崇武早早就说了的“免礼”当作听不见。 越崇武扶额叹息,看得出来,他很为平大夫头痛。 成雪融越看越觉有意思。 这个平大夫是真死板,他以为礼数周全就是疏离,却没意识到,正是他对越崇武的这种大胆拒绝,恰恰说明了他的有恃无恐。 成雪融状作随意地提点,“殿下你看平大夫,腿脚不便还得自己背药箱,赶紧地给他赐个小跟班。” 这话,叫本就郁闷的越崇武更郁闷了。 “他不要。” “小跟班谁不要啊,是你给的人不好吧?咳咳……咋不找个大勇那样的,又机灵又醒目,最讨人喜欢。哦,咳咳……大勇我真挺喜欢,你别把大勇叫走啊……” 成雪融干咳着,故意模糊了重点。 果然,越崇武听了就说:“谁稀罕大勇,我手底下比大勇好的人千千万,是他非不要啊好不好?” “哦——” 懂了。 平大夫是个连太子殿下给他送人、他都敢说不要的人。 就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该说他死板还是耿直的人,这会儿瘸着腿、驼着背,来到成雪融面前。 “姑娘,请。” 上午平大夫已经望闻问切、详详细细地给成雪融看过了,这会儿就只是例行的一日两次诊脉之一。 成雪融露出右手腕,放在平大夫捧着的元宝形脉枕上。 因她体温寒凉,因此当平大夫透凉的三指搭上她脉门时,她并不觉有何不适。 倒是平大夫,上午第一次为她诊脉,平大夫吓了一跳。 他是真没见过她这样、跟冷血动物似的、浑身凉飕飕的人。 当时,成雪融就把红蔓蛇毒和寒蚕蛊说了,听得平大夫一愣一愣的。 愣过第一次,这第二次他就淡定了。 其实,按他自己说的,成雪融有仡濮族高人给制的那些药丸子吃着就够了,不用再请任何人诊治。 但他还是提出了每日早晚两次诊脉的要求,态度恭恭敬敬,不停强调应该的。 正因此,这才让成雪融有机会仔细地、近距离地探究平大夫。 真是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平大夫的胡须固然又黑、又粗、又豪放,但不长胡须的地方还挺白、挺细、挺好看。 天冷,他套着暖手的手笼,诊脉时将手笼挽到小臂处,露出的一双缠着布条的手。 布条裹住了十指,只有诊着脉的食、中、小三指的指甲盖能够看见。 健康的淡粉色,修剪得又短又干净,十分符合从医者的健康卫生形象。 成雪融闲话般问:“咳咳……平大夫春秋几何?” “……已过而立。” 就是三十多。 “咳咳……平大夫可成家了?” “……未。” 呵呵,大龄光棍。 “咳咳……平大夫每月官俸几许?” “……额?” 平大夫仰头,嘴巴微张,傻看着成雪融。 啊,这天然呆,真可爱。 成雪融掩唇笑着,带起一阵咳。 “咳咳……我就是问问平大夫算不算钻石王老五。” 在这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只要有权有势有稳定收入,就算瘸腿驼背应该也有人要的。 所以,平大夫绝对地是钻石王老五。 隐老五平大夫茫茫然应了声“哦”,低头继续诊脉。 成雪融又问:“对了,平大夫是怎么看出来我不是北越人的?我……” 还不等成雪融问完一句整话,越崇武就嚷起来了。 “喂,老白,你能不能管管你家母老虎,当着你的面就这么抓着个男人问问问,她脸皮还要不要?” 乔佚正喝着饭后茶解腻,让越崇武一句话给嚷得呛着了。 成雪融抗议,“说什么呢,咳咳咳!我怎么就成母老虎了?” 越崇武直接喝她,“你消停点行不行!平大夫是来看诊治病的,不包陪聊解闷,你少打听行不行?” 行,越崇武都用一幅要杀人的表情问她了,还能不行吗? 哼哼,反正她都猜到了。 越崇武这无缘无故地请她和无双来吃饭,重点不是吃饭,而是饭后看着平大夫给她诊脉。 她问平大夫的那些问题,有标准答案的那些平大夫答了,靠自由发挥的那句越崇武拦了。 多明显! 原来平大夫不仅仅是卫子凌的秘密,还是越崇武的秘密! 越崇武在怕什么? 哦,越崇武不愿意重审乌头案,但平大夫作为国医高徒,肯定和乌头案有干系。 所以,越崇武保护平大夫、看着平大夫,是怕乌头案再次被人提起。 那卫子凌呢? 卫子凌那么想要重审乌头案,可他也保护平大夫、也看着平大夫,他又是为了什么? 一念至此,成雪融便问:“对了太子,咳咳……魏先生这一去,有没有说多久回来?” “七天。有雪松才有冰珀石,雪松好找,快马加鞭跑一趟北阴山,走一走七天够了。” “七天时间不算短了,咳咳……你这巡边的队伍是不是要先启程回京啊?” “不用,等老卫回来了再走。” “不好吧,大勇说你们之前就在这儿等了三天,这再等七天……咳咳咳,你不怕你皇帝老子生你气啊?” 越崇武听了,回头来白了成雪融一眼。 “嘿,你不是挺多事的,就爱管别人家里的闲事,怎么,这回孤的情况,你的好搭档老卫没跟你说?” 哼,这阴阳怪气的,又是想起自己和卫子凌联手坑他回国的事,生气了? 成雪融低声骂了句,“咳咳……真小气!” “孤遇刺受伤了!孤要在鄢边府养好了伤再走!三天?七天?哼哼,孤要呆够三七二十一天!” 越崇武吼完这一句,气呼呼、大摇大摆走了,全没半点儿受伤的意思。 成雪融又低声骂了句,“咳咳……真任性!” 就见越崇武大摇大摆地又回来了。 “那个平大夫,你还没诊完脉吧,赶紧地,诊完了叫他们回去,你……咳咳,你给孤看看伤势。” “……是。” 呵呵,装什么装呢? 他拐回来,明明是怕留下平大夫在这被自己套了话,偏还要拿那什么伤势说事,真不要脸。 第274章 北越之行(九) 话说回来,越崇武真是特别地有毅力。 七天,整整七天! 十四次诊脉,每一次他都找着理由、厚着脸皮在一边看着。 晚饭后的那次诊脉比较好说,把乔佚、成雪融叫过去一起吃饭,吃完了叫平大夫过来,诊了脉就撤,毫不违和。 就是每日早起诊脉,嘿,真是难为越崇武了。 成雪融起得晚,早饭的点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又没到,每回金大勇去请平大夫来,越崇武屁颠屁颠跟在后边,总要很尴尬地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 “啊,这个……老白,我好像忘了一件事,就易容术啊,这个、这个这个……” “啊,那个……老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以前咱追杀魔煞时,那个、那个那个……” 他每天结结巴巴、这个那个,成雪融看着都帮他尴尬。 “我说太子殿下啊咳咳咳,鄢边正处大成与北越交界处,乃两国交通与贸易的中转点,要什么没有呢咳咳咳?你今天拿个果子、明天拿个瓜子,不就有借口了嘛,何必总拿无双说事呢咳咳咳?” 越崇武:“……” “当然,你要能坦荡一点就好了咳咳咳,想来就来、不要解释,总叫无双这么陪你演戏,我看着不忍心啊咳咳咳。” 越崇武:“……” 从尴尬到气愤,越崇武被怼得说不出话。 抖着手,指了成雪融半天,再转过去指乔佚。 乔佚对他举杯,邀请之意显而易见。 “这是北越自产的茶?挺好喝的,正想叫大勇去请殿下来一同品茗。” 越崇武:“……” 卒了卒了。 “老白!你被你家这只母老虎带坏了!” 乔佚反难得地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 笑得越崇武暴跳。 “还笑?那么多年你都不会笑,摊上一只母老虎你倒会笑了?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他很想摔门而去,但留下平大夫一个人又真不放心,于是气呼呼地坐下了,郁闷地隔空呼喊。 “啊,老卫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顶不住了啊……” 平大夫已知这位姑娘敢怼他们太子殿下的,但看着太子殿下就这么被怼得弃械投降,内心里还是惊讶。 惊讶的,不仅仅有这位姑娘犯上的胆量,还有这位姑娘怼人的功力。 就那么三两句,太厉害了是不是? 这令平大夫有点害怕。 他害怕他的秘密被发现。 一个笑眯眯的、时不时咳两声、什么话都能聊,但你一放松,她话里就给你藏针; 一个不苟言笑、总是默默站在后边、总让你忘了这么个人,可他一开口,每个字都有点睛妙用。 这两位是妙人、是奇人,平大夫怕自己苦苦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被发现。 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低眉顺眼、弯腰驼背,诊完了脉,匆匆忙忙就退下了。 越崇武一离开,成雪融就回味着,又咳又笑问乔佚:“咳咳……无双,你、咳咳……你怎么跟着我学坏了?瞧、咳咳咳、瞧你把江离气的……” 乔佚含着淡笑拥过她、轻拍着她背心。 但就在成雪融投入他怀里、看不见他神情的时候,他眼底掠起痛色。 “只是不想像平大夫那么死板,想给他留一些特别的记忆。” “哦、咳咳咳……” 成雪融反手也拥紧了乔佚。 这一咳,竟咳出了一脸泪水。 . 第七天,应是卫子凌寻了冰珀石回来的日子,但卫子凌没有回来。 第八天,卫子凌仍没有回来。 第九天,还没有回来。 大家都在担心。 尤其平大夫,从第七天开始,给成雪融诊脉时用的时间都变长了,心不在焉。 “平大夫,你在担心什么?”成雪融直接问。 “……没、没担心。” “北阴山上,有什么危险?” “……没、没危险。” “冰珀石好不好找?” “……不、不好找。” “冰珀石真能治好我的剑伤后遗症?” “……不、不……” 不什么? 不能、不行,还是不好说、不知道? 平大夫都没说,越崇武来拦了。 “母老虎你又偷偷地打听什么呢?” “我打听魏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的病能不能治好,咳咳咳、越崇武你急什么?” 越崇武果然不急了,凑过来也问:“是啊平大夫你说的冰珀石到底好不好找,老卫他到底啥时候回来?” 平大夫却闭嘴了不肯多说,来来去去就一句,“此乃我国医所秘诀,非国医传人不可得知。” 然后反过来,他又问越崇武:“敢问殿下,魏先生他……武功好不好?” “武功?你是担心老卫去北阴山有危险?不就是冷一点嘛,能有什么危险?就他那个身手,就算遇上雪崩了也跑得掉……” 平大夫听了这话,偷偷地吁了口气。 成雪融是没注意到,但修为过人、耳清目明如越崇武、乔佚者,可察觉得一清二楚。 “放心吧,老卫他……没事的,再等几天,不行的话,我派人去找他。” 越崇武好声好气宽慰平大夫,这叫乔佚十分诧异。 和越崇武认识了这么多年,乔佚深知越崇武并非那种会体贴宽慰别人的人。 尤其是,他认为卫子凌根本不会有事,平大夫的担心在他看来是多余的、自找烦恼。 按照他的性格,他这个时候应该嗤之以鼻、或者直接不管才是。 他的体贴宽慰,叫乔佚倍感诧异。 . 终于,第十天,卫子凌回来了。 金大勇来报时已经二更,成雪融早睡了,是乔佚听到有人进屋,起身走出内间。 “禀告公子,魏先生回来了。” “魏先生差小人来说,药已经找到,给了平大夫,平大夫明日就来为姑娘治疗。” “另外,魏先生还说抱歉,是他在路上着了风寒,因此耽误了回程,叫公子、姑娘担心了。” 乔佚拿上大氅就要披了出去,金大勇拦住。 “魏先生还交代了,叫公子、姑娘不必前去探望。不过一场风寒,有平大夫在,无恙。姑娘病弱,公子又常和姑娘一起,可不能过了病气。” 乔佚披大氅的动作顿住,一会儿后开始脱大氅。 “罢了,我明日再去探望。” “公子……” 金大勇欲言又止。 “魏先生的意思是,待他风寒好了,自会来拜会公子、姑娘。” 乔佚脱大氅的动作顿住,一会儿后继续脱大氅。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 乔佚又当了一夜汤婆子。 第二日,待成雪融睡到自然醒了,他才跟着起来了,并没说卫子凌的事。 金大勇照例又去请平大夫。 平大夫一瘸一拐地挎着药箱、后边跟着个越崇武,照例来了。 他们来到的时候,成雪融才刚喝完每日一碗的甜牛乳,唇周沾着一圈奶沫。 平大夫奉上一颗蚕豆大的蜜色药丸子。 “姑娘,这是平某连夜用冰珀石为您炼制的灵药丸子,您请用。” “冰珀石灵药丸子?” 成雪融惊讶极了。 “卫子……咳咳咳,魏先生回来了?药也找到了?” “是,这就是魏先生为姑娘寻得的灵药,姑娘每日早晚各服一颗,咳疾三日即好。” 乔佚这时才解释说:“他是昨天夜里回来的,金大勇来报时,你已经睡了,我就没跟你说。” “哦,那他人呢?怎么不来?是不是等着我亲自上门去道谢?” “道谢是要的,亲自上门就免了。”越崇武抢在乔佚开口之前说。 “他冻着了,等过几天他病好了你再去吧。” “咳咳咳……冻、冻病了?” 成雪融再次惊讶极了。 练武功、有内力的人,不应该百病不侵么? 难不成,是她又被影视作品误导了? 她看向平大夫,“魏先生怎么那么脆弱?” “……”平大夫默了默。 “魏先生很辛苦。姑娘,您应该说,北阴山怎么那么冷。” 啊,卫子凌是辛苦了,她这么直接地质疑卫子凌脆弱,好像不大礼貌呵。 于是她从善如流、诚挚地感慨,“对,咳咳……是北阴山太冷了。” “姑娘,请您用药。” 平大夫再次将那蚕豆大的蜜色丸子呈上来。 “快吃吧。”乔佚催。 “快吃吧,别浪费。”越崇武也催。 成雪融两指捏起药丸子,放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子甘草味。 才刚张嘴,平大夫就喊:“姑娘!姑娘一口吞了就好,不要嚼!” 成雪融惊悚地咳着,撤了手,捏着药丸子给平大夫看。 “平大夫你看看咳咳咳,是这么大的一颗啊咳咳咳,不嚼就吞我会被噎死的咳咳咳。” “可是,嚼了……没效果。” 成雪融咳着翻白眼。 又不是现代那世的西医西药,还讲究胃吸收、肠吸收的问题,中药丸子都是吞进肚里,哪那么多名目? 乔佚倒了杯水来劝道:“听大夫的,不许嚼,吞。” 越崇武翘着二郎腿冷嗤:“少在那矫情,又不是吞不下。” 这不是吞不吞得下的问题。 是平大夫对她提出不许嚼、只能吞的要求时,神情很有问题的问题。 她就是想知道平大夫、还有这药丸子,到底有什么鬼。 等咳完,她一口将药丸子含了。 “雪儿!”乔佚沉声喊她。 “听话,不许嚼,吞下去。” “……” 阴谋败露。 成雪融抱起茶碗大口喝水,将药丸子一口吞下去之后,张嘴对着乔佚。 “吞了,我没作弊。” “那好,平某告辞了。”平大夫转身就要走。 “唉?咳咳、平大夫你不是还没帮我诊脉吗?” “下次……” 平大夫扛着药箱匆匆忙忙、一跳一跳地跑了。 越崇武点着下巴说:“他可能急着去看老卫,哦,我走了,我也去看看老卫……” 他说完,风风火火地也走了。 . “无双,我们也去看看卫子凌吧。” “你就别去了,别过了病气,我去就好。” “啊,咳咳、我一个人在这啊,那多无聊。” “院子里栽有梅树,要不叫金大勇折一枝梅来给你赏玩?” 成雪融摸摸鼻子,没好意思承认类似于赏梅赏雪这种雅事她自小做不来。 她喜欢的仅仅是大家一起赏梅赏雪的热闹而已。 不过,她真挺想出去的,天天就呆在屋里,她都要发霉了。 于是甜甜地跟乔佚说:“那我不去了,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大勇给我折一支梅来,咳咳咳我要好看的。” “好。” . 乔佚出去了,没一会儿,金大勇来了。 带了两支梅来,一支红的、一支白的,花苞累累簇在苍劲的树枝上,十分雅致。 成雪融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梅香,问金大勇:“这是你折的?真好看。” “是小人折的,折得不好,都还是花苞,还怕姑娘不喜欢呢。” “不是啊,花苞才好呢,会开嘛。大勇,你去找个花瓶来,我要把它们插起来。” “是。” “哦,要两个瓶,一个素净的白瓶、一个热情的红瓶,两个瓶得一样大、一样形状,知道没?” “……” 金大勇站在下首,有点不敢应。 这里是鄢边啊,不是莱安! 这里是鄢边府啊,不是莱安皇宫! 白瓶、红瓶都好找,可要一样大小、一样形状的,那就难说了。 “怎么,我的要求太难了,你不乐意?” 成雪融含笑拨弄着手里两支梅,忽然抬头问金大勇,嘴角还是弯弯翘着的,眼神却犀利、凌傲万物。 金大勇心头一凛,头一低就答:“不敢,小的就这去找。” 这威严、这气势,便是自己的殿下主子都不曾有! 倒是魏先生,似乎就曾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 前脚金大勇胆战心惊、心惊肉跳离开了房间,后脚成雪融披上大氅、套上手笼也离开了房间。 金大勇离了鄢边府,成雪融直奔院子。 正午的太阳不在头顶、在屋顶,柔和的金色光芒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圣洁无比。 成雪融看着梅树下、雪地上自己留下的一行脚印,想起一句话。 “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大成琼英公主泯灭于史,但她成雪融努力过了,无怨无悔。 拈花捧雪、会心一笑,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老白!喂,老白等等我!” 是越崇武,追着乔佚从廊下走过,成雪融下意识躲了。 “老白你要去哪?” “回房。” “又回房?整天陪着你家那只母老虎坐牢,你烦不烦?” “……” “还是,你们在房里唱大戏了?” “……” “啊,那你说说,到底是武松打虎呢,还是虎打武松?” “我想打你。” “好,来!我就等着你这句话了!” 越崇武出手,乔佚还手,两人果真打起来了,跳出回廊、蹿上屋顶,不见了。 成雪融笑着从梅树后走出来。 没想到,无双和江离这对社会主义好兄弟私下里是这样的,荤段子不断,一言不合就开打。 她也准备回房了,免得乔佚打完了回去找她不到又担心。 可一瞥,却叫她瞥见不对劲。 那背驮得、那腿瘸得、那身材矮小得、那衣服穿得臃肿得……除了平大夫,没别人了。 这可是在鄢边府,连太子殿下越崇武都敬着他,他还偷偷摸摸、贼眉鼠眼地,做什么呢? 好奇心爆表、八卦力喷薄的成雪融决定跟上去看看。 第275章 北越之行(十) 跟着平大夫走过回廊、绕过弯,看着平大夫进了一间厢房。 成雪融蹑手蹑脚地靠近,趴在房门口听壁脚。 不知是否隔墙的原因,平大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高亢了点。 “袖子挽起来,我看看。” “真就这点伤?” “身上真没伤了?” “虽说你我男女有别,但我乃医者,治伤要紧你不可拘泥……” 成雪融咬着手笼,心里太惊悚了。 天哪,那个又耿直又死板的平大夫,竟然在这里偷藏了一个受伤的女子,还用救死扶伤之名,诓骗人家放下男女大防! 虽说受了现代那世的影响,她确实认为医生这种生物是能模糊性别的。 但此时此刻,从平大夫口中听到这种言论,她怎么就觉得平大夫那么无耻呢? 就在成雪融决定扔了手笼、挽起袖子、踹开房门、上演一场美女救美女的经典大戏时。 她听到另一个声音。 “清平……” 卫……卫子凌? 卫子凌的声音一点儿不失真,只是有些沙哑。 平大夫那句男女有别,是对卫子凌说的? 可卫子凌是男的啊,他就算弯了、他还是卫子凌、还是男的啊。 那么…… 平大夫才是那个女的? 所以,那满脸胡须起了是隐蔽作用? 那微驼的背是为了隐藏肉嘟嘟的女性胸脯? 那臃肿不堪的衣品是为了弱化女性特征、故意扮丑? 难怪! 难怪平大夫那么矮小呢! 难怪平大夫的手裹那么严实呢? 不过,那手就算裹得再严实,露出来那三个指甲盖,还是那么好看。 她就说嘛,就算是大夫,他一个男人的手也没理由漂亮成那样,比她的还好看! 只是,她腿好像是真瘸的…… 啊,瘸娘子,真可惜! 屋里一片静默,这给了成雪融足够的时间在心里马后炮,直至,卫子凌的声音再响起。 “清平,我说了我身上没伤……” “不可能,要真就手臂上这一点伤,你不可能会失那么多血!” “……” “你老实告诉我,这十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 “你给我的那个药,到底是什么?怎么来的?” “……” “卫、子、凌!” 平大夫气得低吼。 “你知不知道你找回来的那个药,它有多神奇!它……它的神奇你知道,要不你也不会专程去找。” “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能知道怎么做出那个药,我能救活多少人?” “这是造福苍生、功德无量的大事,它和……它和殿下的冤屈没有关系!” “卫子凌,你为什么不肯说?” 药? ——卫子凌找回来的,难道不是冰珀石? 殿下? ——有冤屈的殿下,难道是曾经拜在国医门下的先太子越崇文? “你说你知道一种药,可以治辛姑娘的咳疾、治我的腿疾……” “你想了个冰珀石的名目,你叫我帮你……” “你告诉我说那白公子、辛姑娘曾救过殿下、曾对殿下有恩……” “我帮你了,帮着你连殿下我都骗了,现在我就想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药……” 被唤做“清平”的平大夫苦苦追问,终于,卫子凌才低沉地开了口。 “我不敢将这药告知殿下和白公子、辛姑娘,是因为这药乃是个忌讳。” “我不肯告诉你这药,是因为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可能得到。” “我……确实上了北阴山,但我并没在北阴山上多呆,我从南坡下山,去了大成敦州的百里堡。” “你不是江湖人,不知这百里堡的人武功有多高、收藏的药又有多少。” “那药,乃是百里堡开山之祖百里肃所制,配方早已失传,独此一份,堪称镇堡之物。” “白公子早年拜在百里堡门下,因此知道,但后来他与百里堡决裂了。” “这药,他是想求而求不到、想盗又怕失了恩义。” “我知他为难,因此才瞒着他,做下了这等小人行径。” “而殿下和白公子的情义,不用我说你应该都知道了。” “若叫殿下知道我如此陷白公子于不仁不义,殿下他第一个便饶不了我。” “因此,这一切,你都得保密。” “拜托了,清平……” 成雪融不知道屋里那个死板又耿直、不善伪装、索性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平、平大夫被忽悠了没有,但她蹲在屋外、咬着手笼,心里头另一个自己不停摇头。 假的! 卫子凌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百里堡有没有药能治腿疾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百里堡没有任何药能够治她的咳疾! 若有,凭着无双和百里堡的恩义,要什么药没有? 卫子凌到底是去了哪里? 卫子凌到底是找了什么药? 卫子凌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屋里,清平、平大夫也问。 “子凌,你瞒着所有人、豁出去半条命、做到了这个地步,为的,到底是什么?” 卫子凌压着声音轻笑,笑声里也透着一抹沙哑。 “为了殿下、为了你……也是为了辛姑娘,辛姑娘曾对殿下有恩……” “是吗?” “子凌……” “她也好聪明。” “你说你喜欢聪明的人,那这一次你是不是又动心了?” 清平、平大夫几句话断断续续,听起来轻飘飘的,落在心上却沉甸甸的。 这梦呓般的几句话后,屋内屋外一片死寂。 许久,砰一声,房门打开、又被用力甩上。 偷偷摸摸、摸着来的平大夫,风风火火、火大着去了。 也幸得她那么火,因此没有看到蜷缩在回廊角落的成雪融。 成雪融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靠近房门。 伸手,将要落在门扇上、将要推门时,她顿住。 早先,她是怀疑。 现在,她已经确认。 可接下来,真的应该彻底捅破窗户纸吗? 还是,继续装傻扮懵、保全他们四人的革命友谊? 成雪融还犹豫着,卫子凌已经感知到门口有人,提起声音问了一句:“是谁?” 掉头跑吗? 不行,卫子凌若是起疑了、开门远眺、眺见是她,就会猜到她已经听了壁脚、把什么都知道了。 “阁下哪位?门没锁,请进。” 屋内传出卫子凌下炕、走过来的声音。 那她就只能进咯? 成雪融深呼吸,推开门,进去。 “卫子凌,我来看看你。” 卫子凌怎么都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她,站在房中.央就愣住。 “听说你病了,风寒?” 卫子凌没反应,半眯着眼,上上下下不停打量着她。 成雪融被打量得都有些不自在了,清咳。 这一咳,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自吃了那颗满是甘草味的灵药丸子之后,竟真的就没再咳过。 在她开始愣怔的这一刻,卫子凌恰好结束愣怔,拱手向她作揖。 “不知姑娘驾临,失礼了。姑娘可服了药了,感觉如何?” “……” “姑娘,请坐。” 卫子凌好似没有察觉她的不妥,拉了一把椅子、搬了一个火盆、倒了一杯热茶。 成雪融像布娃娃一样被安置在火盆边坐着,茶盏源源不断散发热度,使她冰冷到几乎无感的手慢慢回温,一直熨帖到了心里。 浓浓的枣香钻进她鼻腔,她捧杯啜了一口,是红糖姜枣茶。 补血,驱寒。 清平、平大夫说,他是受伤、失血,并非风寒。 清平、平大夫叫他挽袖子。 成雪融立刻看向他的手。 卫子凌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她刚进来时强作镇定、清咳时候诧异惊喜、这时候又下意识地看他的手。 她在门口,到底听了多久? 她发上有花香、裙摆有花瓣、鞋底有花泥; 她身上没沾一片雪花,却细细密密粘着水珠、似有若无透着湿气; 很明显,她原是在院子里赏花,却不知怎么地,来到他屋外,应该站了许久了,久得身上雪花都化了。 那么,他和清平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这一刻,慌乱是有的,窃喜更是有的。 毕竟那么多年的秘密,或许真让她知道了去。 可再窃喜,他也不能失了理智。 任性的代价太惨重了,他早为她付出过。 今时今日的卫子凌,已不是当年的卫少保了。 “其实,在下正打算约谈姑娘,刚好,姑娘就来了,好巧。” 卫子凌长身立于跟前,浅笑淡言,一如往日。 只是,面色略有些憔悴,似乎相当疲惫。 成雪融顺嘴便问:“哦,你想约我谈什么?” 卫子凌没说谈什么,倒是又问:“我托平大夫送过去的药丸子,姑娘可吃了?感觉如何?” “吃了,果然没再咳了。” “姑娘可知,那是什么药丸子?” 卫子凌这话,把成雪融给问糊涂了。 她已知那什么官方说法冰珀石都是卫子凌胡编乱造的; 连平大夫都不知道他出去十天、用一身伤、半条命换回来的到底是什么灵药,且他明明是想瞒她的,怎么这会儿他自己倒先问了呢? 成雪融摇头说:“我、我不知道……” “专治外伤、彻疗后患,可化腐、清创、生肌、造血,效比起死回生。如此灵药,姑娘还猜不到么?” 不是猜不到。 从听到平大夫说他只有手臂上一道伤口却失血过多时,她就很大胆地在心里猜了。 可她唯一猜到的那个答案,却是如此地匪夷所思,她不敢信。 卫子凌轻轻地撩起袖子,露出缠着厚厚棉纱的一截小臂。 “优昙婆罗花,堪称天地之造化,功效奇特,却以骨骼、血肉为养。” “先太子贵体所滋养的那一片优昙婆罗花乃是我亲手摘干净的,我此番再去,不过是想碰碰运气。” “当然,我运气不大好,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心想,来都来了,瞒着太子殿下、冒着被太子殿下发现大发雷霆的危险,再次冒犯了先太子,不尽力一试,未免不值。” “于是,我……” 卫子凌缠着棉纱的小臂一直就停在成雪融眼前,说到这里,他拉开棉纱打的结,开始一圈圈解纱布。 “我划开自己的小臂,剔肉、削骨,将热血淋在先太子雪坟之……” “不要说!” 成雪融忽然抓住了卫子凌一圈圈解纱布的手,小脸煞白,眼神惊恐。 原先被她捧在手里的茶盏已经掉落,碎了一地。 卫子凌清楚地感受到她双手的颤抖。 浑身都在颤抖。 “不要说,卫子凌……不要,我不要看,卫子凌……” 卫子凌默默看着她。 看着她如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的瘦弱双肩。 最终还是压下了内心深处那一股想要拥她入怀、给她抚慰的妄念。 “卫子凌……” 成雪融哭了,抽抽搭搭哭着说:“你这份情……太重了……我、我害怕……” 卫子凌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这份情,是太重了。 是先太子无法承受之重,是他卫氏满门无法承受之重。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未有一时一刻不为自己这份不该有的情而感到心痛。 可最心痛的,原来是这一刻。 听她说,她害怕的时候。 这一刻,卫子凌知道,自己所有的隐藏、所有的掩饰,都是正确的。 “姑娘。”他沉沉地开口。 “每个人认为的‘重’都不一样,你认为我这份情太重,我自己倒觉得没什么。” “当然,能叫姑娘认为它重,我觉得甚好,没什么能比这个更好的好。” “因为,我本意正是要用灵药,跟姑娘换一样药。” “我要,火药。” 火药两字,似乎在成雪融脑海里爆.炸了。 成雪融抬头,脸上泪痕未干,双眼湿漉漉,就那么不可置信地看着卫子凌。 卫子凌眼中只有一望无垠的坦然,坦然到让人心寒。 “呵呵、呵呵……” 成雪融又笑了,嘲讽至极。 “卫子凌,我今时今日方知,你如此温润可亲的面容之下,内心竟如此冰冷、残酷、无情!” “你冰冷得、残酷得、无情得,你连你自己都下得去手!” “你认为,我在将死之际,千里迢迢从西南赶到北越来,是来做什么?” “你以为,我会眼看着你想要火药、我会明知道就算你有了火药、你也赶不上郭显仁的火药营水平,我还非藏着掖着不把火药给你吗?” “你以为,凭着你远在北越还记着我的生死、知道差个人、背着药送去给我救命,我还心安理得、忘恩负义、不知道把你最需要的火药教给你吗?” “你用血肉催生优昙婆罗花?你用优昙婆罗花帮我治外伤、治后遗症?你还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这一切!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我是不是愿意受你这份情?” “噢不,不是情,卫子凌你无情,你只是在威胁我,你把情义当作了武器用来对付我!” “好,真好,你厉害,卫子凌你厉害!” “但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告诉你卫子凌,我不接受你的威胁!” “我就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了?” “我就厚着脸皮、心安理得受你的药怎么了?” “想从我这里得到火药?” “哼哼,你别做梦了!” 成雪融怒冲冲炮轰完卫子凌,气冲冲摔门而去。 卫子凌僵在原地,许久,跌坐在成雪融坐过的椅子上。 无力地阖眼,掩去眼中无边的脆弱与孤寂。 你不是说,你害怕吗? 我没有对你用重情、我其实冷漠无情,这样你还不满意吗? 公主殿下,你到底希望我怎样? 第276章 北越之行(十一) 成雪融气昏头了。 气不择路,她从卫子凌厢房出来见路就走,原意是想回房的,但走了半天,发现自己走到了大门口。 路上她好几次碰见巡逻护卫。 巡逻护卫知道这位乃是太子殿下座上宾,匆匆行礼,但都低着头不敢直视。 起初成雪融还没发现不对,直至金大勇一左一右抱了两个瓶从外边进来,看到她惊呼了一声。 “呀,姑娘!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他把一红一白两个大小、形状都一样的瓶放下,双手呈上干净的手帕。 成雪融愣愣地接过,这才发现自己竟哭成了个怂包样。 “成雪融你哭什么?”她暗骂自己。 他是谁? 他是莱安小神童,他是卫子凌! 他背负着先太子的冤屈,背负着卫氏一门荣耀、千百亡魂! 像他这样聪明、这样忍辱负重的人,必然知道无欲则刚的道理,心中又怎会有情? 用半条命换火药的秘密,他一点儿都不亏啊,这符合卫子凌的人设,够冷静、够无情。 那么,成雪融你到底在哭什么、到底在气什么呢? 你不但不能哭,你还要笑! 你不但不能生气,你还得庆幸! 多好啊,卫子凌没有喜欢你,你、无双、越崇武、卫子凌,你们四个人还有纯粹的革命友谊。 卫子凌对得起无双、无双能坦然地和卫子凌做兄弟,越崇武也不用卡在卫子凌和无双之间左右为难。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啊,成雪融你为什么要哭?你就那么想做祸水了,是不是? 成雪融一边擦眼泪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骂完了、眼泪擦干了,她对着金大勇练习笑容。 “无双找不到我肯定急坏了,快,我们回去!” 成雪融转身拔腿就跑,金大勇匆匆抱起两个瓶跟了上去。 . 来到厢房处,果然乔佚正在找人。 他找不到成雪融,也找不到金大勇。 刚唤了护卫来要问,就听见成雪融的声音,“无双?” 成雪融走过来,后边金大勇抱了两个瓶。 “去哪了?” “……院子里,赏梅。” “怎么哭了?” “……风迷眼,揉的。” 乔佚默默地看了成雪融一会儿,那表情似信非信,看得成雪融心里直打鼓。 最终轻轻一叹,扶过她,“回去吧。” . 一路无言回到厢房。 金大勇放下两个瓶,说是去拿午饭,就出去了。 乔佚问成雪融:“你去看当归了?” “……嗯。” “他说什么了?” “……” 成雪融反问自己,卫子凌要说什么,才能让自己哭成这样呢? 答案是,不管是谁、不管说了什么、都不能叫自己哭成这样,她就不是个爱哭的性子! 成雪融泄气了。 挫败地靠过去,窝进乔佚怀里。 “无双,我不想骗你,但我真的不能说,你就别问了,好吗?” “……好。” “对了无双,那个……冰珀石,它真的好神奇,你看到没,我不咳了。” “……嗯?” 乔佚这才注意到,自她服了药,确实没再咳过。 他笑,从心底里欢喜。 “无双,冰珀石一事,算是我欠了卫子凌的,知恩图报,我想为他做件事。” “什么事?” “给他,火药。” “这……不好吧?” 他们来北越,除了想帮越崇武、卫子凌和解,还有就是要把火药教给他们。 越崇武虽名为皇子、位居太子,但从小不在朝中、不涉朝政、不懂党争。 卫子凌倒是懂,但卫子凌无法到幕前参战,身后也无半点势力依傍。 二人回国容易、夺权却难。 因此,成雪融早和乔佚说好了,要把火药制造法教给两人,好教两人有在朝中立足的实力。 再退一步说,就算两人不需要,他们也决定了要教。 乔佚的命是他们救的,成雪融的周全是他们一路保护着的,就凭着这情分,他们就值得。 而之所以成雪融不许董志林教,为的乃是成全董志林千古清名。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利益。 数年、或数代之后,若大成将士与北越将士在战场上火药相见,一句“北越火药乃是董志林所授”,就够毁了董志林忠君爱国之心。 所以,成雪融是先教会了董志林造火药,然后才叫他出使。 卫子凌想用联姻来跟大成借势,成雪融就送一个能造火药的使臣过去。 果然,卫子凌很聪明,立刻就叫越崇武认了这会造火药的使臣做异姓兄长,借了势同时还泼了那幕后人一桶“多年追杀九殿下”的污水。 有董志林在,越崇武怎会缺了火药? 有董志林这个会造火药的异姓兄长在,谁敢断言越崇武不会造火药? 真势、假势都叫董志林借出去了,剩下这一件不忠不义之事,成雪融打算自己做。 “这本就是我们该做之事,不该拿来抵消当归为你寻找灵药、彻疗咳疾之恩。” “我知道我这样是太狡诈、太无赖了,可是……无双,我是真不想欠卫子凌任何人情……我是说,表面上的人情。” “那便听你的吧。” “嗯,那你帮我,我说你写,先写一个‘长生方’,你送过去给卫子凌。等卫子凌伤……伤寒好了,我再教他实践。” “嗯。” “哦对了,这事就不叫越崇武知道了。越崇武不是还怪卫子凌不肯想办法从董志林身上打听火药吗,这次就叫越崇武知道卫子凌为了得到火药怎么辛苦去找灵药,也叫越崇武记卫子凌一功吧。” “好。” . 真正的火药长生方只有寥寥几行,背出来并不难。 但成雪融看着乔佚代笔的火药长生方,越看越觉不满意。 她铺开一张纸,亲自提笔。 “我再写封信,无双你帮我带给卫子凌,叫他想办法送给郭显仁。” 写完,她上炕睡了,乔佚去找卫子凌。 . 卫子凌正准备午睡。 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成雪融总是那么爱睡觉了。 原来,当一个人失血过多、气虚体弱时,是这样疲乏嗜睡的。 想到成雪融,便想起与成雪融那一番对话。 心里沉闷沉闷地发疼。 卫子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着,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痛楚或睡眠。 然而,第一个到来的,是敲门声。 “老卫,是我,老白。” 卫子凌猛然睁眼,心提了提,但很快放下。 成雪融不会说的,乔佚此来绝非问罪。 “快请进。” 卫子凌穿衣、套靴、起身来迎,在外间与乔佚会面,彼此抱拳拘礼。 “伤寒可有好转?” “好多了,劳公子来探,在下惶恐。” 卫子凌请坐,乔佚落座。 说来,他与卫子凌虽然认识也这么多年了,但一直就这样,没法像和越崇武那样熟稔、热络。 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性子太冷的缘故,但慢慢地,他就发现实际是卫子凌此人外热内冷。 看着他确实平易近人,和他相处如沐春风,但他处处拘礼,温润笑容中透着淡淡疏离,使人无法靠近。 “雪儿叫我把这些给你。” 乔佚在桌上放下两样东西。 一样是对折着的白纸,透过纸张,依稀可见墨迹点点。 一样是没封口的信封,封面上“郭显仁亲启”五个字稀松平常。 卫子凌先拿起白纸,展开来看。 白纸上字迹苍劲有力,十分熟悉,他曾和乔佚通过一段时间书信,因此认得这是乔佚的字。 但乔佚所写“火药方”,分明出自成雪融之口。 这是应他所求、给他的“报恩”的。 原来,她已厌恶他到如此地步,连“报恩”的一纸火药方都要叫人代笔,唯恐让他得了她的字迹。 卫子凌垂眸轻笑,微敛的眸子里苦涩点点,无人能见。 又拿起信封,照样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不是给他的信、却不封口、给了他,意思就是叫他转交,看不看也由他。 他没打算留给成雪融任何君子形象,因此索性当着乔佚的面就取信来看。 这信,才是成雪融亲笔,他一看封面就知道了。 说来真是匪夷所思,堂堂一国公主、享誉早慧盛名,写出的字却是这么地……让人一言难尽。 卫子凌浅笑着读完了信,折起装回信封。 “这信,在下一定安排秘密送至郭将军手中,请公子、姑娘放心。” “另,承蒙姑娘馈赠火药方,无尽谢意,烦请公子代为转达。” “好,我会。” 乔佚应着,欲言又止。 “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我想代雪儿跟你说声,对不起。” “哦?” 乔佚跟他说什么都好、成雪融跟他说什么都行,但就是这句对不起,令卫子凌有些发懵。 “其实,她早打算把火药教给你和江离了,之前之所以叫董志林防着瞒着,不过是不想董志林难做。” “且,长久以来承你主仆二人恩义的,是她和我。报恩还情这等事,我们都想亲力亲为。” “我想,若不是她自知命不久矣,这次也不会这么……无赖,用一张火药方就妄想还你为她寻药之情。” “她已是有心无力,望你体谅。至于我,我当日就说了,但凡你有所求,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子凌轻转着杯盏、微含着笑,默默听完不苟言笑的乔佚破天荒说完这么一席话。 乔佚所说、成雪融所想,他都知道。 他之所以从不问董志林火药怎么造,就是因为他相信,等大成稳定,成雪融会将火药方双手奉上。 就算她不奉上,火药早就在大成各战场应用,他有钱有人,要得到火药、得到火药制造法,都不难。 这一次向她索要火药,他的目的并不在火药,而是为了打消她的怀疑,不想让她难做而已。 只是,戏演到这里,已难以收场。 他知道乔佚是在试探他。 他只能继续演下去。 他含着笑答:“公子一席话,好叫在下惭愧。是在下先以小人之心,度了姑娘君子之腹,因此才有毛遂自荐上雪山、自告奋勇寻灵药,后又挟恩图报,向姑娘索要火药方之事。” “哦,是你挟恩图报、跟她要的火药方?” 乔佚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难怪她要哭,她诚挚相待,卫子凌却以情义要挟,她不气才怪。 倒难为她,回去后竟没把这事跟他说,想来,是不愿意他和卫子凌生分。 可卫子凌故意这么一解释、引导着乔佚这么一以为,乔佚还怎么可能不对卫子凌生分? 他抿抿唇。 “这么说来,我代她向你说的这声‘对不起’,还真是我多事了。我收回。” 卫子凌先是一愣、然后恍然、最后悔恨。 一套表情做得自然又到位,一点儿没叫乔佚觉察出不对。 她时日不多,最后一点点时光,他不想她和她的无双因他而生了嫌隙。 倒不如,他把坏人做到底,叫她的无双多给她些怜惜,如了她的意。 “这个……公子,请您听我解释,我……” “不必了,魏先生肩上担子重,身不由已,我明白的。” 乔佚说着起身要走,卫子凌喊:“公子留步!” “公子方才说,但凡在下有所求,公子将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姑娘已时日无多,因此……” “在下想冒昧问一句,姑娘去时,公子是否执意相随?” “在下再斗胆问一句,若公子随姑娘去了,还如何在在下有所求时,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子当知,姑娘时日是真真无多了,可先太子大冤未雪、在下大仇未报,需要公子相助的时候还早、也不少。” 乔佚站在门口处,听着卫子凌的话,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他只道卫子凌外热内冷,却料不到他内心已冷到了如此地步。 也是,像他这么一个人,早年风光无限、一朝下狱问斩,六年隐姓埋名、漂泊无依,守着个主子却是个心灰意冷的,完全不想回归朝廷、丝毫不体谅他洗刷冤屈、再现荣光之心。 他知道,卫子凌多年孤苦。 但他没料到,卫子凌如此冷酷。 “魏先生惊才艳绝,心机谋略皆无人能及,白某不过区区武夫,能帮到什么?” “倒累得魏先生为怕白某轻生,竟搜刮了那许多的药物、又亲上雪山寻药,为雪儿续命。” “魏先生放心,白某虽早离了百里堡,但与百里堡还有些情分,若求一求尊师及吕、韦两位师叔,想必他们也愿相助。” “今日白某便许你一诺,白某将在随雪儿而去之前,先求了尊师及吕、韦两位师叔,求他们在不违背忠、义、仁、孝、侠五道的前提下,全力助你完成三个心愿。” “言尽于此,告辞。” 乔佚头也不回、冷冰冰说完,推开门就要出去。 卫子凌急喊:“公子!公子不是说,报恩还情这等事,须得亲力亲为吗?” 乔佚左脚已跨出了门外,闻言微顿,然后再跨出右脚,一言不发、一眼不看,离开了。 报恩还情最好亲力亲为,但,那也要看是谁。 凉薄如卫子凌者,不值得。 卫子凌看了敞开着的房门半晌,才脱力跌坐在椅子上。 门外又飘起了雪。 异国漂泊六年后重回北越,竟发现北越似乎更冷了,一直冷到了心里的那种冷。 卫子凌疲惫地闭了眼,心里喃喃。 公主殿下,我尽力了,但您的无双,我留不住…… 公主殿下,您选得好,您的无双很好,您何必留他…… 由他随您去吧,黄泉路上有心上人作伴,便是死、也快活…… 第277章 北越之行(十二) 乔佚黑沉着一张脸回了房,其时成雪融午睡正酣。 坐在炕边,看着她沉静的睡颜,乔佚心潮翻涌、久久难安。 这一趟北越行,卫子凌的异样,他从见卫子凌第一面就发现了。 虽说卫子凌都解释了,但卫子凌为成雪融披上大氅时的画面,卫子凌为成雪融无微不至、奉茶备饭的画面,还有卫子凌为成雪融争着、抢着去北阴山寻药的画面…… 一幕幕,粗看合理自然,再品却叫人心头沉重。 如成雪融这样的奇女子,会叫人折服,实是正常。 如卫子凌那样的奇男子,会叫人倾心,也是正常。 所以,当她哭红了一双眼回来,他第一个就猜,她是去见卫子凌了。 当她说她不想骗他,因此请他不要问时,他的心更沉了。 帮她送信、去见一趟卫子凌、自作主张替她说声对不起,未尝不是对卫子凌的一番试探。 试探的结果叫他心安,也叫他心疼。 乔佚躺下,拥着成雪融的手臂慢慢扣紧。 这里的炕一天到晚都烧得热热的,捂得她也是软乎乎、暖乎乎、抱起来特别舒服。 乔佚贪恋这一刻的温暖,但心里知道,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怜惜地轻吻着她,她半闭着眼似醒非醒。 “别闹……无双,不要闹……” “雪儿……我带你,闹一闹吧……” 除非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否则何以抚慰此时此刻彼此内心深处无尽的哀伤与失望? . 越崇武备下了两熟釜,分别差人去请卫子凌及成、乔两人。 原以为得了灵药的成雪融能活泛些、早点到,结果先到的竟是数年不伤寒、一伤寒就几乎伤了半条命的卫子凌。 更叫人惊讶的是,他带了平大夫来。 平大夫一来就跪下行礼,越崇武惶恐着亲自去扶了。 然后问卫子凌,“老卫你什么意思?那鬼丫头多精你不知道啊?你要叫她发现平大夫的秘密是不是?” 然后又对平大夫作揖,“小祖宗诶,不是我不请您吃这好东西,实在是那个鬼丫头她太厉害了,您还是走吧,行不行?” 平大夫是真认了越崇武做主子的,因此越崇武喊她“小祖宗”还一口一个“您”的,把她吓得不轻。 瘸着腿又跪了、跪得几乎是五体投地的,不停说:“殿下屈尊,下官惶恐……殿下屈尊,下官惶恐……” 越崇武叹息、扶额、翻白眼,只好摆足架子到正位上坐了,才叫她,“嗯,起来吧,你……先回去。” “是,下官领命,下官这就回去。” 平大夫爬起来,且行且退,刚退两步,就叫卫子凌拦住。 “清平,咱也好多年没一起吃两熟釜了吧,不怀念吗?放心,尽管留下试试,有我在,不用担心。” 这话,正正说中了清平、平大夫的心事,她双眉一蹙、两眼放空,不多时,蒙上了水雾。 越崇武再次叹息、扶额、翻白眼。 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话,只好挑着歹话说,就说卫子凌。 “老卫你干嘛呢,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说来做什么?” 卫子凌顺着越崇武的话又说清平,“是啊,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清平你还记着做什么?” 清平摇头,眨眨眼将泪意逼了回去。 “子凌,你不明白……你是动过心,但你和她都没有开始、你甚至来不及和她相识……所以,你不懂,就算她死,你也不会伤心……” “唉,停停停!” 旁听的越崇武激动地大喊,双眼冒精光,一脸八卦的冲动。 “平大夫你说什么?” “你说老卫他动过心?你说叫老卫动心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说老卫还没来得及和那个人认识、开始,那个人就死了?” “哇老天爷啊、哇平大夫啊,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薄命的红颜是谁啊?” 卫子凌以拳抵唇,清咳。 “清平,不是说好了,要忘了这件事,永远、无论对谁、都不提的吗?” “哦对,我……对不起子凌,我、我一时忘了……” “还有,你不能叫我子凌,我现在只是殿下的幕僚,你要叫我魏先生。” “是,魏先生。” 越崇武第三次叹息、扶额、翻白眼。 他二人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当他二人说起从前,他就约等于是天聋地哑,看不懂、听不明。 “老卫啊你还是说点我能听懂的吧,就说你为什么要带平大夫来吃两熟釜?” “因为,我怀疑姑娘她已经知道清平的秘密了。” “什么?” 发出惊呼的是清平,她六神无主。 “她、她知道我的秘密了?知道我哪个秘密?我、我怎么办?不行,子凌我不能跟她一起吃饭,她太聪明了,我会露馅的……” “清平!” “你只说她聪明,你怎么不想想我也不赖?” “我只是怀疑她知道了你的秘密,但我并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以及知道了多少。” “我就是担心她私下套你的话,把你所有的秘密都给套出来,因此,今晚才带你过来。” “你就做平大夫,其他的有我,我会化被动为主动,反过来套一套她,看她知道了多少,明白吗?” 卫子凌的聪明深入她心,卫子凌的话仿佛带着魔性,清平听了果然慢慢地镇定了,点头。 “那你坐吧,没事,放松点,陪着殿下先吃。” “对,先吃。” 越崇武已经呼哧呼哧吃开了,一听卫子凌“发号施令”了,就要去帮清平涮吃的。 清平受惊般地大喊:“殿下!” “殿下您别动、您坐着别动,这个叫下官来就好了,下官帮您。” 越崇武一手公筷、一手笊篱、悬在两熟釜上边就顿住。 顿了一瞬,气愤地扔了,喊卫子凌。 “老卫!你能不能跟你家清平说教说教、叫她拿我当个人、别当我是神?” 卫子凌呵呵轻笑,正要开口,便听屋外传来清脆的娇笑声。 “哦,老卫家的清平是哪位呀?魅力不小呀,这是欲拒还迎地、把我们太子殿下给气着啦?” 来人正是成雪融,声音爽脆,含着甜、带着笑,背手昂头走进来,身后跟着乔佚。 一进来便笑眯眯问卫子凌:“咦,你家的清平呢?能气着太子殿下的,劳苦功高啊,可否把她叫出来让我表达一下崇拜之情?” 正位上越崇武冷嗤,“气着我就是劳苦功高?难怪她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就以气我为天职!老白,你能不能管管你家母老虎?” 乔佚在越崇武身边坐下了,捞了东西就吃,至于越崇武的话,抱歉、没听到。 卫子凌向成雪融作揖,请她落座。 她却并不走到乔佚身边去,反而指着平大夫。 “我是平大夫病患,我要跟平大夫坐一起,你给我让个座。” 她挤走了卫子凌的人,霸占了卫子凌的座,抢着握住了平大夫的手,“你好你好,握个手哈。” 握手礼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完全是异类,不算礼数、算轻薄,把平大夫吓得不行。 平大夫慌慌张张抽回自己的手。 虽说大家都是女人、但她毕竟扮了男人,授受不亲、授受不亲,万一叫那位公子误会就不好了。 平大夫只顾着去看乔佚神情,卫子凌却知道,成雪融已经发现清平是女子。 他退了一座,对换了碗筷,为成雪融添上茶、布上菜,一应服侍,一如初来那日。 似乎,他从未挟恩图报,她从未恶言相向。 “瞧姑娘的气色,已是好多了。恰好平大夫在此,不如叫平大夫看看?” 成雪融看卫子凌挽着袖子的两手,尤其注意他圆鼓鼓、底下缠着棉纱的左手小臂。 起初是担心。 剔肉、刮骨、大流血,这么恐怖的伤却要为她忙前忙后,忙得来吗? 慢慢地她懂了。 狗屁! 什么剔肉刮骨,他说你就信啊? 他那明明就是谎报病情、为的就是骗取她的同情心、好叫她利利索索献出火药方! 太无耻、太可恶、跟她简直有得一比! 成雪融气得呀,高高撩起袖子、伸出两只手腕重重搁在桌上,干巴巴地说:“平大夫来诊脉吧。” 她左手仍戴着掌套,淡金色的蚕丝料子合手到熨帖,越发衬得她一双手欺霜胜雪。 卫子凌张张口,想说什么、终究又没有说。 倒是乔佚开口了,声音低沉、措辞简洁。 “雪儿,冷。” “哦。” 成雪融抖抖手、抖下袖子,正巧平大夫送了脉枕过来,她把手搁上去。 偏头,又是一张甜甜的笑脸,继续问卫子凌:“你家清平呢?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娇娘了,怎么不带出来看看?” 平大夫才刚摸着了成雪融的脉门,一听这话,手滑了。 “国医高徒也会滑了手?是太虚了还是没睡好?平大夫啊,虽说天冷时候动一动能热身暖体保健康,但动多了怕也伤身,你……悠着点儿。” “……啊?” 平大夫又一次才刚摸着了成雪融的脉门,一听这话、没头没脑不知道在说啥,手又滑了。 成雪融呵呵地笑,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点了点平大夫鼻尖。 “都这把年纪了还听不懂荤段子?平大夫,你真可爱。” 平大夫一听“荤段子”三字,终于明白成雪融说的“动一动”是什么动了,脸即时爆红。 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刚才成雪融点了自己鼻尖又是轻薄了自己,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她想离成雪融远点! 她是女扮男装,没错! 可眼前这个,言行无状,哪有一点儿女儿家的样? 她该不是男扮女装的吧? 卫子凌掩唇干咳,对于成雪融的“言行无状”,他早有见识,并不太意外。 越崇武也不太意外,但眼见着自己尊着的人被成雪融这么吓,他脸也黑了,叫乔佚,“老白!” 乔佚举杯饮尽,撑肘扶额,半眯着眼、迷迷瞪瞪说:“这酒不错……” “我去!我拜托你演戏也演得用心点好吗?我北越的酒是不错但我北越的酒再不错你也不能喝一杯就晕啊!你管管你家母老虎,正到处吓人呢!” 乔佚说要醉就要醉,越崇武说的什么话,抱歉、没听到。 成雪融轻哼,“说谁母老虎呢。” 其实越崇武送她的这个新名号,她相当喜爱。 正是因为喜爱,因此每次越崇武这么叫她、她就抗议。 越崇武那个尿性啊,她太懂了,就爱跟她反着来,她越抗议,越崇武就喊得越欢快。 她正襟危坐,契而不舍再问卫子凌,“清平呢?清,到底是哪个清?平,到底是哪个平?” 卫子凌浅笑着反问:“姑娘不妨猜一猜?” “轻重之轻、清浊之清、青黄之青、倾覆颠倒之倾、卿卿我我之卿……‘清’者何其多,我猜不着。还有这‘平’也不少,如眼下你我跟前便有一个,平大夫之‘平’,不是吗?” “正是。” “所以,明人不说暗语,魏先生不妨直说,清平何在?” 卫子凌没直说,倒是问平大夫:“平大夫,姑娘她到底如何?” 平大夫这是第三次按着成雪融脉门了,但也只是按着而已,她全副心思全用去听卫子凌和成雪融之间这场没有硝烟、只有口水的战争了。 这会儿卫子凌问了,她才敛心收神、感知脉象。 两三个清浅呼吸间,她蹙眉。 “姑娘,请换一只手。” 又两三个清浅呼吸间,她还是蹙眉。 收了手,眨眼看了好一会儿成雪融神色,忽然低头。 “平大夫,到底如何?” 一杯倒的乔佚这会儿醒了,神色凝重,追问平大夫。 “就是……嗯,姑娘她……” 第278章 北越之行(十三) 平大夫扭扭捏捏地,就是不肯痛快说。 成雪融:“最惨不过一条命,平大夫,你有话就说,我受得住。” 清平心想,你身为女子但脸皮巨厚当然什么话都受得住,可我虽着男装却无颜启齿这可叫我怎么说。 她想了许久,最终这样说。 “姑、姑娘,天、天冷时候动一动确实能热身……暖体……保、保健康,但您、您五脏六腑皆虚,那个……动多了真伤身,您……您悠着点儿。” “……啊、啊?” 平大夫这一招“以其人之言、还怼其人之身”真是太妙了,成雪融被怼得一脸天然呆愣在那。 越崇武哈哈爆笑,指着乔佚,“老白!你悠着点儿!” 乔佚眼周、耳后全红了,不及喝酒、直接趴下,干巴巴就一句:“酒不错。” 成雪融双手捂脸,没脸见人。 自她受伤以来,房里那些运动真的很悠了。 就是今天下午,无双不知怎么的,不管不顾闹得她很凶。 偏她在这种事上边呢,又向来不爱矫揉造作那一套的。 翻身骑驸马都是常有的事,遇上驸马要骑她,更是热烈响应,两人你骑我、我骑你、欢欢喜喜就骑了好几遍。 逛得连赴约吃两熟釜都来晚了。 没人问她为什么来晚,倒不想,在这里就让平大夫给说破了玄机。 成雪融悄悄拉下了手,露出一双怯怯的眼,看着比她还害羞的平大夫。 “大爷耶,你不是听不懂荤段子吗,怎么说起同人荤段子又那么溜了?” 平大夫埋着头在想,什么叫同人荤段子?自己又什么时候说荤段子了? “我、平某明明是很委婉地劝姑娘要节……节制那个……” “咳咳……行了我懂了,平大夫你给我留点面子。” “……哦。” 平大夫感慨着,心说这位姑娘竟然还知道面子这种东西,可真难得。 成雪融缓了一会儿,终于放下了手。 卫子凌立刻用笊篱捞了些好吃的进她碗里。 “姑娘,趁热吃些。” 成雪融低头一看。 我靠,这才是腹黑的最高段数啊。 就挑了糗事将要翻篇的时候,给了她满满一碗的腰子! “卫、子、凌!” 她咬牙切齿,瞪圆了一双眼。 卫子凌万年不变就是一张温润浅笑脸,脸上一双眼深邃无边。 心伤、惆怅早被隐藏,只有戏谑、笑意现于人前。 他又捞了一些,继续添给乔佚。 “如此好物,公子吃了方有用武之地。” 乔佚继续装死。 成雪融却爆发了女友力,拍案而起。 “卫子凌你够了吧!” 卫子凌挑眉,一怔后恍然、懊恼,颓然跌坐。 “抱歉,在下失礼了……” 是真的失礼了。 成雪融的玩笑随便开,数月相处,似这般已是常态; 但乔佚的玩笑开不得,数年相处,他从未当面冒犯过。 没见乔佚开口,却见成雪融维护。 他到底是怎么了? 私下里明明已经练习了无数遍,一对上却发现自己仍是无法坦然面对他二人双双对对的画面? 这一刻,卫子凌的心伤不单单是为伊人无心,更是为自己多情。 . 随着卫子凌这一莫名其妙的认输,桌餐气氛瞬间冷却,唯一火热着的就只有咕咚咕咚响着的两熟釜。 越崇武不笑了,乔佚酒醒了,平大夫也动筷子吃了。 成雪融一口口吃着腰子,忽然问:“对了,还未请教平大夫……芳名?” 平大夫正夹着一块黄牛肉啃着,心思飘飘忽忽也不知飘回到多久以前,一时没注意成雪融问话的措辞,只知道她是在问名字,便很官方地答:“免贵姓平……” “清平。” “嗯?” 清平听到卫子凌在叫自己,条件反射地抬头就看卫子凌。 却发现卫子凌并不是在叫她,卫子凌面向着成雪融那个方向,在帮她回答。 “清平,清平盛世之清平。” “好,好一个清平盛世。那,不知清平、平大夫……芳龄?” 清平已经愣了。 上回成雪融问她春秋,这回成雪融问她芳龄。 她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 她的秘密是怎么暴露的? “子凌,我……” 卫子凌浅笑对她摇头。 本意是安抚她,她却更慌了,连连道歉。 “啊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叫你魏先生,魏先生!” 越崇武再一次叹息、扶额、翻白眼。 跟卫子凌、成雪融混久了,他曾怀疑过自己的智商,但此时此刻,在平大夫身上,他找回了自信。 之前成雪融喊了两次“卫子凌”你都没反应,这会儿你自己喊了一声“子凌”,然后又此地无银。 幸得这些年在朝中,你就扮演了一个死板、单调、冷淡、专业、让人看着就不想亲近的大夫。 否则,你早八百年就露馅了。 越崇武一脸认命的表情。 乔佚帮越崇武斟上酒。 “我和雪儿如今皆是平头百姓,且这是你北越国内之事,于公于私,我和雪儿都没有必要心存歹意。殿下,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我当然信得过你。” 越崇武拍案而答,神情中大有澄清之意。 “我也知道这事叫你们知道没关系,我也猜到这事早晚瞒不住你家那只母老虎,但我就是……” “总之……平大夫是女儿身这事你们知道就好,不要说,都不要再说。” 乔佚握杯沉吟,“平大夫乃国医高徒,那她……” “不说了,老白不许再说!来,喝酒,咱喝酒!” 越崇武拿着酒强行来碰杯,就这么拦住了乔佚的话头。 乔佚本性淡泊,尤其当越崇武是兄弟了,更加不愿强迫他,于是便专心饮酒,不再多说。 可乔佚不说,成雪融却心痒痒、非说不可。 “清平你是国医的女徒弟,那你认不认识国医另一个徒弟,叫越崇文的?” “不认识。” “不许说!” 第一句淡淡答她的,是卫子凌。 第二句狠狠凶她的,是越崇武。 是真的凶,认识了越崇武这么久,这还是成雪融第一次见越崇武露出如此冰凉、如此暴怒的眼神。 但成雪融的性子,自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你越是对她凶,她就越是跟你反着来。 筷子一扔、桌子一拍、就站起来,指着越崇武。 “你凶什么凶?” “我都快要死了、我不去游山玩水、我来这跟你耗着,你以为我愿意啊,我是想帮你!” “卫子凌的惨你看不到啊?越崇文的冤屈你不知道啊?” “你就想着逃避,你可有想过你爹、你哥、你兄弟?” “你爹被人害得一身病痛、理不了朝政,你哥被人害得命……” 她一句命丧黄泉没能说出口,越崇武伸出一指戳在她肩头。 乔佚起立惊呼,“雪儿!” 坐在成雪融下座的卫子凌伸手接住她软软倒下去的身体。 旋身一转,正正好,将她交到赶过来的乔佚手里。 “清平,你先回去。” “哦……哦!” 清平都吓傻了。 坐没坐样、站没站相的太子殿下暴怒,气质大变; 之前尊着姑娘、敬着姑娘、各种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养着姑娘,可转眼间,又将姑娘打倒。 她踉踉跄跄走到门口了,又想起来,顿步问:“那个……子凌,用不用我先给姑娘她……看看?” “我又没伤她!”越崇武提着气暴躁解释。 卫子凌浅笑温言:“没事,殿下只是点了姑娘的睡穴,姑娘无碍。你先回去。” “哦,那……下官告退。” 清平推门出去前还死板地给越崇武行了个礼。 越崇武气得几乎想翻桌子。 乔佚在成雪融背后轻拍了几下,成雪融醒转。 “怎、怎么回事?” “公子、姑娘。”卫子凌站下首、拘着礼。 “前太子六年前就离了莱安,而清平是在五年前才拜入国医门下,前太子其人她必有耳闻,但绝不认识。” “而有关前太子之事又牵涉甚广、禁忌颇多,为了清平安危着想,在下斗胆请二位别叫她知道前太子任何事。” “二位可能答应?” 成、乔二人面面相觑。 卫子凌的话他们不信。 尤其是成雪融,她听壁脚时,明明就听到清平说了“殿下的冤屈”这五个字。 她相信,清平口中受了冤屈的殿下就是越崇文; 清平不但和越崇文认识,而且还是越崇文的效忠者、追随者。 可看卫子凌情真意切,尤其是越崇武,为此情绪失控暴怒,甚至不惜出手点住自己。 可见这千真万确是片逆鳞。 “成雪融,你听到了吗?”越崇武冷冷开口。 “我知道你最爱管闲事,但事关北越皇室清誉,你,最好别插手。” “我兄长多年逃亡在外,如今不知人在何方,这就是乌头案最后的结果,你最好别说露了嘴。” 越崇武说着,冷冷看着他交过心、过过命的兄弟乔佚。 “老白,今天我就把丑话说在这里,你要看好你的人,我也是有底线的,她若犯了我的忌,我不保证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今天这一指头,就算是我给她的警告。” 越崇武说完,带着一身冰霜离开了。 成雪融完全能感觉到越崇武的怒气、怨气、甚至杀气。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越崇武真真是江湖上那个令人威风丧胆的杀手,黑无常。 她忽然浑身发抖。 “雪儿?”乔佚感觉到了,揽着她腰问。 她感觉气力如流水般一点点逝去,站都站不稳,意识也渐渐模糊。 “卫、卫子凌……我帮你……帮错了吗?……” 卫子凌耳听着成雪融喃喃追问,就这么看着她闭了眼,晕了过去。 乔佚喊着对她的昵称,打横将她抱起,离去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一直没有动,没有任何立场动。 直至乔佚走了很远,他才想起,高喊了一句:“公子等着,我这就去请平大夫!” . “姑娘无碍,她本来底子就弱,劳累过度又加急火攻心,因此才会昏阙,睡一觉就好了。” 乔佚抿唇,拱手向清平道谢。 她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连房间都很少出,要说劳累,就唯有房事一道。 也是他今日太放纵了。 乔佚微有些羞赧,低头,佯装去看昏睡的成雪融。 清平又拿出一颗裹满了甘草膏的灵药丸子。 “待姑娘醒了,将这药丸子和那位异族神医配制的几味药丸子一起,给姑娘服下。” “嗯。”乔佚接过道谢。 看清平将装着灵药丸子的小葫芦放回药箱,不由得问:“平大夫不是说这药要一日两次、连服三天吗?不敢麻烦平大夫每日送药,不如平大夫就将三天的药量都给在下,可好?” “这个……” 清平为难地看了看卫子凌的背影。 “公子原谅,这个真不方便。原因平某不能说,还请公子不要追问。” “……也罢。承蒙平大夫指引明路、魏先生寻得灵药,已是大恩,在下不问就是了。” “公子客气了。” 清平又为难地看了看卫子凌的背影。 “那平某下去煎药了,告辞。”说完走了出去。 卫子凌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面对着紧闭的窗户,一直就那么默默站着。 乔佚掂掂手心的灵药丸子,想了想,放到桌上。 又将乌伽什配制好的几味药丸子也各拿了一颗,放到一起。 “老卫,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劳烦你在这里帮我看一会儿。” 卫子凌这才回身,拘礼道:“是,公子尽管去。” 乔佚走出内间,离了厢房。 第279章 北越之行(十四) 卫子凌听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格扇门打开又关上的沉闷声,举步,慢慢地在成雪融炕边坐下。 这是乔佚给他的机会、对他的成全,还是乔佚又一次的试探,他已经完全分辨不了。 此时此刻,乔佚会是在门外、窗外、还是屋顶,他也都不想再管。 能叫她知道的,全天下都能知道; 不能叫她知道的,他深埋在心底,谁也不知道。 所以,隔墙有没有耳,对他都一样。 是机会、是成全、是试探,没有区别。 很快,成雪融醒转。 睁眼,见守在她床前的是卫子凌,她还有些愣。 卫子凌倒水、拿药、送到她嘴边。 她吃了药、咽了水,才问:“怎么是你,无双呢?” “公主殿下,”卫子凌轻轻地开口。 “卫子凌薄情寡义,不值得公主殿下您做这么多……” “您视我为友,一片诚挚想解我心结、还我清白,但我……不值得。” “我原出身大族,经历过风光岁月,含冤蒙耻、沦落至今,内心之痛、恨、悔、愤,无人能懂。” “为旧主、为家族,为伸冤、为雪耻,我什么都敢做、什么代价都敢付,包括您,公主殿下……” 才刚醒的成雪融叫卫子凌这开门见山一番沉重的话给说蒙了。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代价,卫子凌你又利用了我什么?” 卫子凌缓慢而用力地合眸,徐徐、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说,又。 她问,自己又利用了她什么。 没有,从来都没有。 即便是沛宁湖上那一场谈判,他又何曾真的贪了她便宜? “殿下,我说的,是沛宁府,沛宁湖上那一场谈判。”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坦白,当日我有故意引导之嫌,骗取您的同情心,为的就是叫您答应我的条件。” “但当日的我料不到,太子殿下他竟会忌讳乌头案及先太子之事至如此地步。” “殿下,恕我直言,如今殿下您再留在北越、再留在我及太子殿下身边,以您的性子,怕是迟早坏事。” “因此,在下斗胆,想请殿下您就此离去,在下与您,天高海阔、后会……无期。” 卫子凌说着,下地来,双膝跪、双手撑、以额触地,给她磕头。 成雪融只看见他头顶发髻,看不见他眼中悲戚。 “你赶我走?” “……罢了,你起来了……” “江离嫌我多事、你也嫌我多事,那我走就是了。” 成雪融说着,轻轻笑开来,笑声中沾着苦涩。 “话说回来,卫子凌……和你这么聪明的人做朋友,斗来斗去的,其实挺开心……” “只是,我怎么都想不到,在我快要死了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竟然都来嫌弃我……” “我说……喂,卫子凌,你老实跟我说,我这个人真的特别不讨喜,是不是?” 卫子凌始终保持着跪地磕头的姿势,仿佛一座石雕,一动也不动。 “真没劲!” “你说我这千里迢迢的到你这里来做什么呢?” “好心情都被你搞没了,就换你给我几颗药?” “我宁愿一直咳下去,少活几天,也不想这么……难过。” 成雪融自言自语说着,忽然,眼泪猝不及防,滑落。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卫子凌猛然抬头看她。 眼中有震惊,更有血丝。 “殿下,您……” 他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不难做。 可他没料到,最后却使她难过。 . “公子,殿下有请。” 金大勇找了一圈,终于在小厨房里找到乔佚,其时乔佚正在烙葱花鸡蛋饼。 金黄的饼皮、翠绿的葱花,闻着喷香、看着酥脆,令人特别有食欲。 “殿下可有说找我何事?” “殿下没说,但殿下遣人去酒窖抬酒,尤其交代了,要陈年的好酒,两大坛子。” “嗯。” 乔佚装了一大碟葱花鸡蛋饼,舀了两碗汤,装进提盒。 “这些,送回房去。跟姑娘说,殿下叫我去喝酒。请魏先生陪着姑娘用点。” “是。” 剩下的饼,他用纸包了,就那么拎着,去找越崇武。 . 越崇武正一个人在房里喝闷酒,乔佚推门,带进来的不仅有寒气,还有香气。 “哇,什么东西?” 乔佚将葱花鸡蛋饼往他面前一扔。 他又哇,“好香!冷了还这么香!” 他抓起来就吃,两熟釜没吃饱,这会儿一见吃的就饿了。 一边吃一边问:“好手艺!这是哪个厨工做的?告诉我名字,我要调他过来给我烙饼。” 乔佚坐下,跟他一起抢饼吃。 如果说成雪融具有吃货特质,那越崇武就有饭桶体质。 成雪融是懂好吃的、会挑好吃的,越崇武是有就挑着吃、没就抢着吃。 就像这时候,食物不多,你要不抢着吃两口,他就一个人给你吃完了。 呼哧呼哧抢着分完了一大包葱花鸡蛋饼,越崇武都打饱嗝了还意犹未尽。 乔佚擦了把嘴,才说:“是我做的。” “……嗯?” “我说,这个饼,是我做的。” “……我去!老白你还有这手艺?那以前咱跑江湖的时候你咋不做给我吃啊?你知不知道,就追杀魔煞那次,七天七夜啊,我差一点就饿死了好吗?” “那时候我也不会,这是在军营里学的。” 在军营里就学了个基础,是后来发现成雪融于庖厨一道具有天赋异禀破坏力、超乎想象创新力,他招架不来,因此自食其力。 也免得成雪融自己把自己饿死,是不是? 乔佚想起成雪融做过的齁咸齁咸的面、少量少量的粥、还有传说中可以不放盐的白菜炖腊肉…… 他抿唇、无意识地微笑。 越崇武猛敲盛酒的大海碗。 “喂喂喂你笑什么?” “我有笑吗?” “……”越崇武默了默。 “这次见你,发现你会笑了。虽然觉得怪瘆人的,不过也比以前只知道板着脸好。” “我刚才喝着酒就在想,这下半辈子要跟你这么一个偶尔会笑、还会气我的人一起走江湖,也挺好。” “没想到你一来,还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天哪你还会烙饼!” “嗯,我觉得我下半辈子真幸福!” 乔佚以一种“天哪你赶紧醒醒”的眼神看着越崇武。 抿抿唇,一脸的于心不忍。 “江离,我下半辈子没打算带着你。” “还有,我学做烙饼也不是为了你。” 越崇武:“……” 还能不能做兄弟了? “说吧,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越崇武神色一瞬间凝重。 “如果你没想好怎么说,那不如让我先说。” “嗯,你先说。” 乔佚喝了口酒。 “我想跟你告辞,明天,我要带雪儿回百里堡。” 越崇武猛抬头,“你要走?” 想了想,眼神忽冷,“是老卫叫你走的?” 是卫子凌叫他走的吗? 不是,卫子凌是叫的成雪融走。 成雪融并不愿走,但成雪融也答应了会走,于是,他先来跟越崇武告别。 “老卫什么都没跟我说,只是,雪儿毕竟时日无多,既然你无需帮忙,我便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你说得对,在北越的时间确实……挺浪费的。那、老白!不浪费都浪费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听我的,等我几天?” “等你?” “是啊,我今天叫你吃两熟釜,本来是想跟你说,让你准备一下,明天就跟我回莱安的。结果……总之,你等我几天吧,等我回了莱安,把事情交代一下,我就跟你一起去百里堡。” 越崇武如今毕竟是北越太子,乔佚哪敢就这么答应带着他走? 沉吟着。 越崇武又说:“其实,我叫你过来,是想告诉你平大夫的事。” “平大夫,全名华清平。” 姓华的? 莫非是…… 啊,不是!不可能是! “你猜到了?对,她就是!她是北越现任国医华颂的……私生女。” “自有北越、就有国医。国医华氏从不收徒,医之一道,历来是父传子、子传孙。” “说来,这华氏也是厉害,一个老子、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两百年来都没出过错。” “真没出过错?”乔佚问。 仡濮族塔氏一脉中了诅咒,数百年间只有女脉单传,已经够奇怪了,这好好的国医华氏,两百年来就只有老子、儿子、孙子,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越崇武也这么说。 “国医也是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有的三妻四妾、儿孙满堂,他都有。” “他跟其他凡夫俗子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除了家里的正妻嫡子,其他大的小的他都不认了而已。” “要说,这华氏也是厉害,那么多子子孙孙啊,每一个都学了医、有安身立命之道,却没一个知道自己实际是姓华,这真省了不少麻烦。” “就这样,两百多年过去了。” “终于,轮到华颂了,华颂这人……用你家那只母老虎的话说,他就是华氏一族的泥石流!” “他洁身自好不乱搞、到了年纪不成婚,人家逼他,他就说自己不会生娃娃。” “然后,顺其自然地就收了一堆徒弟。就连我兄长,后来也拜在了他门下,国医所也因此壮大。” “不得不说,这个华颂啊还真是心胸豁达、心愿宏大,他认为前几代国医欺骗世人,他想将医术广授天下、发扬光大,就为了收徒弟,他败坏了自己。” “我兄长说,与其定义华颂是个大夫,倒不如说华颂是个先生,他一生行医少、授医多,桃李满天下,他虽没有直接救人,但因他而得救的人却更多了。” “哦,扯远了,咱今天要说的是华颂的私事哈。” “华颂二十岁豪言不娶、豪了十年,然而,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终于,他三十岁的时候,跟他女徒弟好上了。” “师徒不伦啊,这时候他就算想娶也不能娶了,只能偷偷摸摸的,嘿,还把女徒弟的肚子给偷摸大了。” “这女徒弟未婚先孕,为怕事情败露、累及华颂,啥也不敢说就揣着华颂的种跑了。” “三年后托人送回来的,就只有一个女娃娃和一纸绝命血书。” “猜到了吧,这女娃娃就是清平,是华颂的私生女。” “我兄长第一次跟我说起清平,是说华颂给他找了个侍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年纪比他小、身子比他弱,但在医术、药理上特别有天分。” “那时候我没问清平姓什么,太子侍药而已,再有天分也是下人,谁管她姓什么,她就只叫清平。” “那些年我也很少回京,跟我兄长一年半载的才有见一次,但每一次他都会说起这个叫清平的侍药。” “我看得出来兄长很喜欢她。那侍药及芨时,我才十三岁,我叫我兄长将她收房,我兄长骂了我。” “他说,在他心中,清平是他的妻,须得明媒正娶,轻易不可亵渎。” “他要娶下人为妻,就等于北越要尊下人为国母,这绝对不可能嘛,那段时间,我兄长很忧郁。” “我呢,又走了,一年多后再回来,终于见我兄长开朗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侍药出身并不低,她其实是华颂唯一的女儿,华颂已经将一身医术全传给了她。” “然后……” “没有然后了,那次我走了之后,再回来,我兄长已经下狱,什么侍药、什么清平,我也没注意。” “再然后,就是我这次回国。” “实话说,我都已经忘了清平这个人了,是老卫跟她相认,老卫十二岁就给我兄长做了少保,其时我兄长十一岁、清平十岁,他三人可说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说起来,清平作为我兄长的侍药,她跟卫子凌一样,名字都已经死了。” “当年是华颂用诈死计将她救出,出来后她三番几次要去喊冤、劫狱,华颂不得已将她软禁。” “她在一次出逃中摔断了腿,因此落下这腿疾。那时候,她才十七岁。” “她就和这世间所有人一样,以为我兄长还活着、逃亡着。” “她想去找他,但华颂不肯她走、她跛着脚也走不远,因此,她就换了个方式,想叫我兄长自己回来。” “她以男儿身拜入国医门下,成了国医华颂的关门徒弟,借着这个身份,走上朝廷、接近皇室,想要查明乌头案的真相,还我兄长一个清白。” “她相信,只要还了我兄长清白,我兄长就能回来。” “可我兄长已经死了,就算真的还了他清白,他也没法回来了……” “我呢,我是根本没想再查乌头案,我兄长临死前也说了,不要去查其中的真相……” “所以,这样也好啊,起码清平她还有个希望……” “说真的,我挺怕的,我怕一旦清平知道我兄长已经死了,她会活不下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拦着成雪融说那句话的原因,我兄长已经死了的事,绝不能叫清平知道。” 这,就是清平全部的秘密,是越崇武、卫子凌努力为清平守护着的秘密。 越崇武说得沉重,乔佚听得也沉重。 “老白我问你,像清平这样的女子,值不值得我尊敬?” “当世人都说我兄长不忠不孝、弑君谋逆,她坚信我兄长无辜!” “当她自己千辛万苦逃过一死,她爬起来立刻就要去做的,就是洗刷我兄长冤屈!” “为了我兄长,她十七岁就落下了腿疾!” “五年,五年来,她天天伪装着,混在一帮臭男人之间,就为了帮我兄长查明冤情!” “她才二十三岁呀,可她却没想脱下这身男装,没想嫁人、没想生儿育女,她就等着我兄长!” “你说,这样一个女子,就凭着她这份情义,她值不值得我尊敬、当不当得起我喊她一声‘长嫂’?” 乔佚点头,紧紧抿唇,声音虽低但掷地有声。 “她值得。你的意思,我也懂。”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平大夫的秘密?你明知我和雪儿只想帮你,你一片好意想保护平大夫,难道我和雪儿会反对吗?” “谁知道呢?” “嗯?” “不是,我不是说你和成雪融会反对,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卫他会反对叫你们知道平大夫的秘密。” “哦,是老卫他不肯让我、和雪儿、知道平大夫的秘密?” 乔佚不由自主强调了“雪儿”两字。 他有直觉,卫子凌之所以不肯说出清平的秘密,目的并不在他,而是在成雪融。 可成雪融跟清平之间有什么关系? 成雪融就算是跟越崇文也没关系啊。 卫子凌到底想瞒什么? 第280章 北越之行(十五) “卫子凌,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厢房外间的小方桌上,成雪融与卫子凌对面而坐,喝着汤、吃着饼,她忽然这样问。 卫子凌八风不动,也是喝着汤、也是吃着饼,浅笑反问:“姑娘以为呢?” “千年老狐狸你别总把问题甩回来给我,我都要走了,最后跟你说话,你能不能正经点?” 卫子凌心头颤了颤,仿佛一阵寒风吹过,但面上还是八风不动,继续喝着汤、继续吃着饼。 “食不言、寝不语。” “嘁!上次也不知道是谁请我去沛宁湖上乘画舫,又吃饭、又喝酒、顺便骗得我团团转!” 卫子凌连指尖都颤了颤,一勺汤洒了些在桌上。 他放下筷子、放下勺子,抬眸直视眼前人。 “在下心里藏了很多、在下肩上也扛了很多,瞒着姑娘的自然也很多,不知姑娘是问哪一桩?” “……” 让他正经,他还真就正经了! 正经到这地步,可叫人怎么接话? 成雪融咬着筷子想了想。 “不如我问、你答?” “姑娘请问。” “清平有何秘密?” “无可奉告。” “……”成雪融几乎绝倒。 “这也算回答?” “这如何不算回答?” “……”成雪融再次绝倒。 “清平和越崇文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卫子凌,你说谎!” “姑娘不信,在下也没办法。” 成雪融仰起头大口喘气。 他一口咬死清平和越崇文没关系,那有关越崇文的她就没法问下去。 罢,换个思路。 “清平为什么女扮男装?” “女子不可从医、女子不可为官,清平医术高超、向往官场,假借男儿身,实现理想。” “嘁——” 成雪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清平的腿疾怎么回事?” “天生。” “清平医术高超为什么腿疾没好?” “医人者,不自医。” “你跟清平关系怎样?” “……” 卫子凌迟疑,抬头看她。 “你刮骨、剔肉、洒热血,催生出优昙婆罗花,为什么就没给一点让清平治好腿疾?” “……” 卫子凌眼睛一眯,有点危险。 “是不是在你心目中,我比清平……” “姑娘!” 卫子凌终于开口喝住了她。 “姑娘,您说慢点、想一想,您到底要问什么?” 她到底要问什么呢? 成雪融怔怔看着对面的卫子凌,忽然猛拍自己脑门。 她脱口想问的,竟是,是不是在卫子凌心目中,她比清平重。 不,她怎么能问卫子凌这种问题? “抱歉……”她闭眼、捏着眉心。 “我……大概是想问你,是不是在你心目中,我比清平……更有利用价值?” 卫子凌敛眸,静静看着成雪融。 若不是她时日无多、他不想徒增她的烦恼、令她更难做,或许,这一刻,他会坦白。 从六年前,他为她惊艳,到六年后,他与她相对。 “姑娘误会了。其实,优昙婆罗花我也给了清平一份,但清平似乎另有他用,因此才没用在自己腿上。” “这么说,我亏了。我以为你是专程为我去催生那些花的,因此傻傻地回了你火药方,可实际我却是被你骗了、我只是顺便的那个而已。” “姑娘又误会了,姑娘怎会是顺便的那个?实际上,我是专程为了姑娘和清平二人去的。” “你要解开纱布、给我看你伤口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你要说了、我至于上当吗?” “是啊,我要说了,姑娘至于上当吗?姑娘不上当,我如何拿到火药方?” “……” 成雪融再次仰起头大口喘气。 跟卫子凌说话,需要特别、特别强大的心理素质。 “我不行了,这饭、我吃不下去了。” “正好,我也吃饱了。那就多谢公子、姑娘款待,在下告辞。” 卫子凌说着,真的起了身,就要出去。 成雪融大喊:“卫子凌!”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我特别好奇!” 卫子凌停在门口处,闻言回身,向着成雪融深深一拜。 “姑娘,今晚早些歇息,明日天亮就启程去吧。” “卫子凌在此拜别您,愿您余生得公子与欢乐相伴。” “在下与您,再会无期。” 相逢既然无缘,余生不必再见。 . 铅云低垂,雪如屑,纷纷扬扬。 卫子凌一身天青色长袍,裹着颜色偏重些的大氅,蜷缩在车厢角落。 车厢外各种声音纷杂吵闹,卫子凌闭目细听,然而,并无一丝一缕可解相思、可慰寂寥。 忽然,车帘掀开,一个矮小且臃肿的身影爬上来。 “还有两天的药,我都给姑娘了。” “嗯。” “帮她把了脉,她吃了那个药,不但不咳,虚症也好多了。” “嗯。” “……子凌?” “嗯?” “你为什么难过?” 卫子凌终于睁眼,眼神迷离,中有脆弱点点,犹如窗外随风飘忽的细雪。 “清平,你说什么?” “我说,子凌,你病了,正在发热。” “发热?” 卫子凌搁手背在自己额上,清平也抓了他另一只手来诊脉。 “受伤失血,你都扛过来,如今伤口包扎着、药每天吃着,却反而病了、发热了。子凌,你这是心病。” “不过一场发热,到你嘴里偏偏就有那么多名目。” “可是子凌,我觉得你不开心。” “……”卫子凌顿了顿。 “这些年,难道你能开心?” 清平一怔,然后摇头。 “殿下走了六年,我都忘了开心是什么感觉了。” 卫子凌再次睁眼,眼神不忍,看着黯然、抚着自己腿的清平。 “那个药来之不易,你为什么不用?” “你不是说那时候殿下伤得很重?流亡在外,也不能好好养伤,只怕落下些后遗症,你那个药特别好,我想留给他。” 卫子凌张张嘴,饶是他巧舌如簧,面对清平如此深情,一时也不知怎么接话。 说当年越崇文伤得很重、奄奄一息的,是他,那是实话。 骗后来越崇文独自逃亡、不知去向的,也是他,因为清平接受不了真相。 “子凌你说,殿下会去哪了呢?” 清平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腿,声音幽幽、凄凄、戚戚。 “你和太子殿下一人一边帮他引开了追兵,剩他一个人,又带着伤,到底逃去哪了呢?” “公子、姑娘曾送过他一碗热粥,你说,他会不会掉头回去找公子、姑娘求救呢?” “子凌!要不我现在就去问问,问问公子、姑娘后来有没有见过殿下?” “清平!”卫子凌沉声喝住她。 “我说了,找不见殿下的时候,我和太子殿下就回去找过了,可公子、姑娘都说了,没有见过殿下!” “我和太子殿下也是因此才跟公子结伴,闯荡江湖、寻找殿下。” “这话,我早说过了,你都忘了吗?” 清平惊恐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我没有忘,可是……” “殿下他不见了……” “他在哪呢……” 卫子凌见此情状,满心疲惫地闭了眼。 “清平,我发热、我头晕……” “头晕?啊对,你是病了的!” 只有遇上病患、病症,清平才能暂时忘了心底的伤痛。 拿了药叫卫子凌吃了,又从药箱里取出艾条。 “来,我先帮你艾灸一下。” . 一场艾灸之后,卫子凌开始陷入似醒非醒的昏睡中。 热度退了又上来、上来又下去,几日间,卫子凌便瘦了一圈。 他在昏睡中,听到许多的脚步声、说话声,都是来探病的。 装模作样大嗓门那个,是越崇武; 惜字如金冷冰冰那个,是乔佚; 妙语如珠脆生生那个,是成雪融…… 卫子凌抱着毛茸茸的青灰色大氅自嘲地笑,笑自己竟魔怔到了如此地步。 . 这一夜,巡边回京的队伍宿在草峨山。 夜半遭袭,刀光剑影、映亮了半边天际。 清平有些慌,缩在车厢里,扒着车帘偷偷张望。 卫子凌盖着大氅只管歇息。 这支护卫队可不一般,穿的虽是北越皇宫的服饰,实际却是董志林留下来的三百乔家军精兵。 精兵者,以一当十。 除非来人有三千之数,否则必是有来无回。 果然,不过一盏茶功夫,刀光熄、剑影灭,四下归于平静。 卫子凌拢了拢大氅,叫清平,“你背着药箱去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遇袭受伤,情况不大妙。” 这样的戏码,这一路上不知演了多少遍,清平也是驾轻就熟了,拿了药箱就下车去。 去之前交代卫子凌,“你既然醒了,就自己拿艾条熏一熏吧。躺了这么多天病还不好,姑娘说得对,你真是太脆弱了。” 脆弱?是成雪融说的? 卫子凌苦笑不得,果然起来拿了艾条燃上熏着。 朝堂不平、莱安不安,他确实不能再颓废了。 . 因为太子遇袭受伤,回京队伍在草峨山停驻一天。 午后,天色难得放晴,山间雪景美不胜收。 卫子凌看清平恹恹的,有心开慰,就问她:“我陪你下去走走?” 清平心不在焉地摇头,“腿疼,雪地里走路累人。” 她的腿疾,遇上风雪阴寒天总会发作,北越漫长的冬天对她其实是一种折磨。 或许,离开北越,对她身心都是好的。 卫子凌沉吟着正想说,清平倒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算了,还是我陪你下去走走吧。散散心,有益健康。” “不要了,我这病才刚有起色,别下去吃冷风。” 主要是,她那腿确实不能受寒,也确实不方便在雪地里走。 车厢内又恢复了安静。 卫子凌本就负伤,又遇上伤寒,清平为了方便照顾他,一路和他同车。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就算相对无言也不感尴尬。 静了一会儿,车厢外忽然响起呼喊声。 “平大夫?平大夫?” 清平撩起车帘,探头问:“什么事?” “姑娘差我来问问平大夫可有空?若是有空,想请平大夫过去,有事请教。” “好,我这就……” “等等!” 卫子凌在车厢内猛地坐起。 “什么姑娘?哪个姑娘?这个声音……是谁?” 清平奇怪地看着卫子凌。 “就那个姑娘啊,辛姑娘。除了白公子和辛姑娘,谁还能使唤金大勇?” 果然是金大勇的声音! 她竟然……还在这里? 这一刻,卫子凌也分不清自己是欢喜还是害怕。 他明明叫了她离开、她明明也答应会离开,竟不知为了什么,还在这里。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很想见她。 第281章 北越之行(十六) 此时此刻,卫子凌很想见成雪融。 但卫子凌知道,他得克制。 他深呼吸,故作镇定问清平,“这些天你每日早晚给姑娘请脉,姑娘身体如何?” “不大好。” “本来三天灵药吃完,她咳疾全好了,虚证也好了大半,可第二天我去请脉,发现她一夜之间不好了,虚症特别严重,仿佛失了很多血。” “我问她是不是受伤了、伤口在哪,她和公子却都说没有、没事,叫我对症施治就好。” “我真挺奇怪的,但刚好那时候你也是病得迷迷瞪瞪地整天就知道睡,我就没跟你说。” 卫子凌点头,心知成雪融那一夜之间忽然不好,定然是养了一回火蛭。 清平只知道红蔓蛇毒和寒蚕蛊,知道成雪融体温偏低的事,却不知道同心蛊和火蛭,因此乍然之间,清平就糊涂了。 “这也是仡濮族的蛊,我晚点告诉你吧。你可知她现在叫你去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 “那我陪你去吧。” “好。” 清平就这么挎着药箱、走下马车,也没问一句为什么,这份淡然叫心有十八窍的卫子凌十分不适应。 他跟着走下马车,帮清平挎了药箱,斟字酌句地解释。 “我担心你一个人过去,万一姑娘套你话,你应对不了。” “不会吧,这些天姑娘都没问过我什么奇怪的话。” “只怕她问了你都没发现。” “不是,是她真的什么都没问,病得太厉害了,都没力气说话。” 卫子凌皱皱眉,没接话。 “会不会这次叫我过去,就是要问我?” “或许吧。总之,不管她问什么,你都不要回答。” “为什么?” 清平顿步,昂头看着卫子凌。 “他们是好人,他们想帮我们,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们的帮助?” “你怕连累他们,还是你不想欠了他们的恩情?” “可是,子凌!” “这么多年了我什么头绪都没有,你刚回来也是势单力薄,偏偏太子殿下又不跟我们一条心,我看太子殿下能听公子的话,公子的帮助对我们很重要!” “你要不想欠他们恩情,那你可以不说,我去说!我给他们下跪、给他们磕头,只要殿下能回来,我一辈子给他们当牛做马都可以!” “清平!” 卫子凌无语望天,这一刻,感觉特别疲累。 今日一切全不在他预料,这种失控的感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根本不知道能用什么借口让清平接受,于是来来去去,只有一句。 “清平,难道你不信我了吗?” “你我当然是信的。可是……” “别可是了,先去见姑娘吧,看她如何再做应对。” “哦。” . 金大勇候在马车外,远远地望见了,便报:“公子、姑娘,平大夫和魏先生一起来了。” “嗯。” 成雪融低声应着,叫乔佚,“无双,你就下去吧,我不过是想叫平大夫来陪陪我。” 哼哼,有我陪着还不够么? 乔佚傲娇地在心里想,面上更傲娇地不肯说出心里傲娇的想法。 顿了顿,就问:“你想套平大夫的秘密?” 她要是真那么想知道平大夫的秘密,他可以考虑告诉她。 那天从越崇文处听完平大夫的故事后,他之所以没有转告给成雪融,是因为顾虑着卫子凌。 他不知道卫子凌为什么要将平大夫的秘密瞒着,但卫子凌不会害了成雪融,于是配合了一次。 可这几天他想了又想,就算假设了最坏的情况,他也不觉得平大夫的秘密会给成雪融带来什么伤害。 所以,如果她真那么想知道,就免了她千辛万苦的试探打听了,他直接说算了。 没想到,成雪融倒答他,“平大夫傻乎乎的,套她的话一点挑战性都没有,我才不干。” 卫子凌都直言说了有事瞒着她,她要套话就直接去套卫子凌的话,那才有意思。 “我想将平大夫发展为闺中密友,这次就叫她过来培养下感情而已。总之,你走吧。” “……” “不许偷听!” “……” . 乔佚拱手迎接来人。 “劳烦平大夫走一趟。” “老卫,伤寒可好了?” 二人回礼,热爱迂回的卫子凌这回直接了,问:“敢问公子,此番姑娘召唤平大夫,所为何事?” “不知道。” 直接了一回的卫子凌变本加厉更直接了,说:“姑娘冰雪聪明,平大夫不是对手,在下特意跟来看看。” 乔佚:“……” “公子一起?” “她不让。” “哦,那失陪了,在下先跟平大夫一起过去。” “请便。” . 成雪融早趴在车窗上将这一番寒暄对话听全了,见卫子凌走过来,笑吟吟道:“魏先生你病好啦?” “劳姑娘过问,在下已痊愈。” “痊愈了也不能大意,操心太多,小心又病。” “若姑娘果真有心体谅,不如少折腾些,在下感激不尽。” “我都快死了、我折腾你?” 卫子凌走近,仰头,隔着车窗,压低声音问成雪融:“姑娘,您不是答应了,会离开吗?” “是啊我答应了,可你家殿下同时又叫我家无双答应他陪他回莱安,你说总不能叫我跟无双分开吧,总得有个人出尔反尔是不是?无双是君子,食言不好,但我是女子,食什么都好,所以就这样啦。” “……”卫子凌无语,后退。 成雪融对平大夫招手,“来,过来。” 平大夫迈步,卫子凌亦步。 “喂,停!魏先生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对上姑娘,不敢大意。” “今天我想问一些我自己的私事,不好意思我脸皮薄,你还是走吧,放平大夫上来就好。” 平大夫一脸难以恭维的表情看着成雪融。 她脸皮薄? 她是不是对薄这个量词有什么误会? 对卫子凌来说,无论公事、私事、问清平的事、还是问她自己的事,只要是她问的,他都想听。 重点并不在于说什么、问什么,重点是,她在说、她在问。 这些,都将成为他的记忆藏书,每当夜深人静,他会躲进记忆的书屋,反复阅读。 “哦,先前在下还以为,如姑娘这般潇洒疏朗、旷达超迈的奇女子,无论私事、公事,皆不惧人知。” “哟,激将法?呵呵。”成雪融冷笑。 “既然你这么想听,那你就站这车窗外听吧。平大夫,你快来。” “哦。” 清平从卫子凌手里拿了自己的药箱,爬上成雪融车厢。 女子身份暴露后,清平在成雪融面前就不那么拘谨了,再加上成雪融外向、热情的性格,这才几天,两人已经打成一片了。 方才平大夫站车外,成雪融不敢放肆,待清平上了车,才猛地将她抱住。 “清平姐姐,你看你家子凌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哪一天不来我这好几次,可我哪一次问你了?” “嗯,我知道你委屈了,你是好人,是子凌把你想得太坏了。” 车窗外,卫子凌:“……” 那是你没领教过她的坏! 她坏得我都佩服! “姑娘,你叫我来,是想问什么?” “不急不急,来,姐姐,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清平惊呼:“啊,这是什么?你、你养个虫子?” “不是,这是火蛭,是我的命呢。” 成雪融三言两语,将火蛭为什么是她的命这事说了。 清平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还是努力接受了她的说辞。 “你的意思是,这是你用心头血养着的宠物虫子?” “噢,谁那么无聊啊,养个这么恶心的虫子当宠物,我那不是没办法嘛。” “所以,那天姑娘您忽然出现失血过多的症状,就是因为这个虫子?” “是啊,我命由虫不由天啊,要不就是,我命由毒不由虫,但不管由什么,都不由我就是了。” “姑娘,您好可怜……我、我能帮您什么吗?” “啊,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了。姐姐,我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 “要不我换个问法,姐姐你能不能让我再活一年?要不十个月?九个月?最少七个月!不能再少了,七个月是最低要求!” 清平咬着嘴唇摸自己的腿,犹豫半天。 姑娘曾救过殿下,姑娘是殿下的救命恩人。 不管是她还是殿下,当姑娘有所求,都应该尽力满足。 所以,她应该把剩余的六颗灵药丸子拿出来,这样姑娘还能再活一年。 清平一脸悲痛地点头。 成雪融激动了,“可以?是几个月的可以?” “一、一年。” “太好了!” 成雪融激动地又抱住清平,平素不爱哭的她,这会儿眼眶潮热。 但光能活,还不够,于是她努力忍住了。 伸出两只光溜溜的手腕,再问:“姐姐,你帮我看看,看我能不能生娃娃?” “啊?” 车厢内,清平以为她听错了。 车窗外,卫子凌踉跄了一下。 “我听说有一种病症叫宫寒,会让人怀不了娃娃,我摊上那个寒蚕蛊快一年了,这一年里肚子都没动静,因此有点担心。” 清平一脸踩着了牛粪的表情。 不管是发式还是称呼,她都是未出阁的少女,但是这行事、这话语,九个娃娃的妈都没这魄力。 “姑娘啊,”清平很隐晦地提醒,“您和公子拜过天地了吗?” “拜天地?必须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才能有娃娃?” 清平点头。 清平强调的,是合理性。 但成雪融误会了。 她一脸惊恐。 “不是吧,这不科学啊,不是只要干那回事就能有娃娃了吗?”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 “不要可是,姐姐你就直接说,我能不能怀娃娃?” “能是能,可胎儿是汲取母体精力成长的,您要怀了胎儿,就没法活一年了,不出三月,必死。” “啊,这样啊……” 成雪融泄了气,四仰八叉躺倒在鹅绒被上。 “我知道我早晚要死,可无双那么死心眼,我怕他非要跟着,所以想给他安排点活儿……” “我原本想,哪怕怀七个月都好,切开肚子把娃娃拿出来,也好叫无双有点念想……” “可现在看来,唉,算了,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了……” . 车厢内再没发出什么声音,卫子凌在车窗外站了一会儿,默默走开。 第282章 北越之行(十七) 乔佚正在不远处眺望雪景,卫子凌走过去。 “公子。” 乔佚回身,抱拳回礼,“魏先生。” “公子可知姑娘叫了清平去说些什么?” “魏先生是指的,平大夫实乃先太子爱侣之事?” 卫子凌双眸一眯。 乔佚捕捉到其中一闪而过的吃惊、讶异、甚至是惊恐、慌乱。 直言问:“魏先生为何不敢叫雪儿知道平大夫与先太子之事?” “并、并无此事。” 此时卫子凌满心里想的,是既然此事乔佚已经知道了,那成雪融是不是也已经知道? 他正又慌又忙地回忆着方才成雪融的言行举止微动作,企图从中分辨出成雪融的反应,因此这一句对乔佚的回答,粗糙又生硬。 乔佚呵呵,故意道:“既无此事,那我便可安心将平大夫过往告诉雪儿了。” 卫子凌双眸一亮。 乔佚并没有说,成雪融还不知道! “公子且慢,此事……此事毕竟关乎清平清誉,宣之于世恐有碍清平日后婚配。” “并无宣之于世,不过叫雪儿知道而已。魏先生当知,雪儿并非不知轻重之人。” “是,但……” “魏先生。” 乔佚无礼开口,打断卫子凌。 默了默,才道:“当归,我以为这不过就是我委托、你收钱的一场交易,不想,竟叫你深陷其中。” 卫子凌无语垂眸。 急切、慌乱的神色因着乔佚这一语道破,反而渐渐地归于平静、安和。 “单从清平与殿下过往之事,并不足使公子联想到在下与姑娘。敢问公子,在下还有哪里做得不好?” 乔佚抿唇。 卫子凌这一句完全不按理出牌的发问,叫他诧异,诧异后又感佩服。 正常人遇上这么一种情况,被他这么个正主儿抓着反问,不应该道歉或解释吗? 他竟是如此心平气和地分析、询问,真不知该说卫子凌心稳还是心冷。 “你不是做得不好,你是做得太好。” 他坦然,坦然到令人觉得怀疑是一种亵渎; 他细心周到,并非单单对成雪融一人,而是覆盖了所有; 最狠的是,他败坏了自己,冷酷无情、自私自利,不管什么贬义词他都敢往自己身上栽。 可一个多年蛰伏、不忘初心要为旧主伸冤之人、一个宁肯瞒着旧主死讯也不敢叫旧主爱侣、昔日好友伤心之人,他又怎会和“冷酷无情、自私自利”这等词有联系。 “你瞒她,定是为她好。能叫你费尽心思为她好的,我便猜,或是你对她有了旁的心思。” “公子可是生气了?” 这出人意表的惊天一问,又叫乔佚顿了顿。 到底谁才是正主儿? 卫子凌凭什么那么气壮理直? “公子不必生气,在下除了这一点心思,再没有旁的心思。” “而在下这一点心思,恰好说明了姑娘喜人之处。” “公子能独揽如此喜人之人,乃莫大福分,当欢喜才是。” 乔佚:“……” 除了点头,还能如何? 卫子凌这是在开解自己么? 呸,这算怎么回事? 乔佚抿了抿唇,决定问点什么夺回主动权。 “若是雪儿知道平大夫与先太子过往,会如何?” “实不相瞒,在下……不知。” “那为何瞒她?” 卫子凌沉默了,背过身去。 半晌才说:“或许,仅是为我自己而已。想我卫子凌何许人也,竟也有爱而不得的时候,耻也。” 如此豪言,壮而不悲,令乔佚想起当日百里堡药房中,成雪融甩袖昂首,淡淡神色、凛凛言说。 那睥睨万物的气势,那雍容华贵的气度,他二人何其相似! 这一刻,乔佚心头悚了悚。 “你到底,是从何时开始?” 卫子凌转身来直视乔佚,温和目光含着浅笑。 “公子果真想知道?” 本来是想知道的,但对上卫子凌这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可卫子凌并不给他机会反悔,亮出首尾两根手指,便道:“六年前。” “六年前,我陪着先太子与清平下国游历。” “至鎏京、于塔下,正巧碰见姑娘与郭将军打赌,姑娘之明媚生动、聪明睿智,见者无不心生向往。” “她虽贵为一国公主,但其时我家世不差、我本人亦不差,求娶之事,并非全无胜算。” “于是我请求先太子为我一试,我也做好了以求学为名,客居鎏京、亲近公主的准备。” 饶是乔佚已做足心理准备,闻言还是控制不住地眯了下眼。 卫子凌所说,可一点儿没夸大。 以当时卫家在北越朝廷的权势、以当时卫子凌在北越国中的盛名,卫子凌与成雪融,并非不能成一对。 卫子凌想必也知求娶成雪融最大的阻力在于成雪融本人,因此都想好了攻心谋略。 好险、好险! 若非六年前他来不及,六年后还能有他什么事? 卫子凌的魅力,乔佚是一点儿也不怀疑的。 卫子凌了然笑看乔佚的侥幸。 “公子放心,我与姑娘无缘无分,人群中惊鸿一瞥,她一无所知,我天翻地覆。” “我身为太子少保、欲与异国公主联姻,此事在有心人眼里,原来竟代表了先太子将如虎添翼。” “因此,便有了乌头案、便有了储君下马、卫家覆灭之事。” “追根究底,却是我动了不该动之心。” “她、之于我,犹如朝阳之于夜露、烈日之于寒霜,可望而不可触。” “更遑论,六年后的今时今日,她一心一意只为公子。” “既如此,公子还担心些什么呢?” 乔佚:“……” 又是除了点头,不能如何的场景。 卫子凌这是在安慰自己么? 呸,这又算怎么回事? 在乔佚的预想中,若卫子凌真有那份心思、一旦这份心思被自己说破,他起码得低个头、说声对不起。 可事实呢? 卫子凌又是开解、又是安慰的,说得自己心里又是为她的喜人欢喜、又是为他的错过叹息、还为了自己最后的拥有侥幸。 什么都有,就是没法对他生气。 他真的太牛逼了。 不过,卫子凌的决定是对的。 成雪融还是不要知道卫子凌的这些事、这些心思,比较好。 免得她一激动、一感慨、不长的余生里都被他在心里占据了一席地。 乔佚对卫子凌抱拳,动作生硬,绝非出自真心。 “有事,先走一步。” “公子,留步。” 卫子凌一字不差重复着又问:“公子可知姑娘叫了清平去说些什么?” 乔佚默然看着卫子凌。 “姑娘说,她想怀孕,想为公子生个娃娃,给公子留点念想。” . 自草峨山遇袭之后,三天时间里又发生了两次盗匪抢劫、掠杀事件。 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睡睡,没人将这放在心上。 之后,就太平了。 对外,越崇武在养伤、魏先生在养病。 但实际,越崇武动不动地,就喊了人来,聚众吃火锅。 成雪融咳疾好了,两熟釜换成了大圆锅。 盛着又香又辣红通通的牛油菌菇汤底,架在红泥火炉上咕咚咕咚地响着。 北越天寒地冻,最适合的也就这边烧边吃的火锅了。 若是像往常一样蒸一锅饭、炒几个菜,没等你吃饱,饭菜就全冷透了。 回京的巡边队伍就这样慢吞吞、乐呵呵地走着,所过之处,香遗十里。 . 某一日,热火朝天的火锅桌边,卫子凌忽然叫越崇武。 “殿下,三天后便是腊祭之日,明日起该赶路了,陛下龙体欠安,您身为储君,当代天子行猎、祭天。” 越崇武正跟成雪融抢着捞锅里以瘦肉做皮、包了鱼糜和虾仁的燕皮饺子; 听了这话动作一慢,几个燕皮饺子全到了成雪融碗里。 就这样,他恼了。 扔了筷子、笊篱,还扔下一句,“我不去。” “为什么?”成雪融问。 越崇武看成雪融眼前一大碗的燕皮饺子,很惊悚地又扔了一句。 “因为我没饺子吃。” “呵呵。” 成雪融冷嗤,将饺子拨了一半给乔佚,叫清平。 “姐姐,这儿还有些没下锅的,能不能劳烦你给殿下煮一煮?” 清平对越崇武是一如既往地惶恐,听了立刻站起。 点头哈腰说:“下官愿意,下官这就煮。” 但越崇武对清平也是一如既往地尊敬,听了也是立刻站起。 接了东西说:“你坐你坐,我自己来。” “得了,有饺子吃了,吃完就乖乖回去吧。卫子凌,你负责安排赶路的事。” “是。” “唉不是,母老虎你凭什么使唤我的人?” 越崇武又扔了筷子、笊篱,打算故技重施、再说一次“我不去。” 成雪融两眼只盯着在锅里翻滚着的燕皮饺子,说话时慢条斯理。 “可你的人厚着脸皮从我这里要了造火药的材料配比、还威胁着我叫我写信去给郭世孙要了一批改进过的火药,现在那火药都快运到莱安了,我不使唤他回去接收,难道由着那些东西在城外落雪受潮?” 越崇武瞪大眼又惊又喜。 卫子凌? 他已经拿到造火药的材料配比? 还从郭显仁那要到了一批改进过的火药? 他猛拍卫子凌肩膀。 “厉害啊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记你一大功啊!” 卫子凌呵呵呵地笑。 “谨慎为好,我原是想等那批火药到了再跟殿下明说的。” “嗯,火药这东西是必须小心。那就……不管了,赶路回京吧。” “是。” 正好锅里的燕皮饺子也熟了,越崇武说完,便拿起筷子、笊篱,继续一心扑在美食上。 趁着越崇武不知,卫子凌举杯,隔桌遥敬成雪融。 有关这一批火药的交涉事宜,一直是卫子凌在跟进,火药走到哪里,卫子凌最清楚。 他也曾想用接收火药为由,诓了越崇武回京主持腊祭; 又恐事发,激怒越崇武,令越崇武更加与自己生分。 但由成雪融去做这等阴险事,则全无顾忌。 本来,她就不在越崇武手下讨生活; 再说,阴险一直是她的属性。 届时,她只要说一句“哎呀我记错了”或者是“惨了路上出状况了”,就能把这事掩过去。 卫子凌遥敬致谢。 成雪融挑眉,用口型说了两字。 “还你。” 欠卫子凌的太多太多了,可她时日无多,因此只好用这种法子,能还一点是一点。 乔佚将这一场遥敬、唇语尽收眼底,心里漫起点点苦意。 若她知道,六年前卫子凌为她一眼惊艳; 随后带起北越皇室动荡、卫氏大族覆灭; 她还说得出如此轻巧的“还你”二字吗?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以她的性子,她焉能不怪自己? 第283章 北越之行(十八) 所谓腊祭,即在腊月初八这一天,行冬猎之事、祭祖先诸神,祈福求寿、避灾迎祥。 此习俗诸国皆有。 但唯北越,将腊祭奉为一年之大祭,非天子或储君不得主持。 过去几年,北越皇帝卧床不起; 仅有的两位皇子,一位畏罪潜逃、一位不知所踪; 这腊祭虽如期举行,却只有猎而无祭,空负其名。 今年越崇武回来了,还被册立做了太子。 暌违六年之久的腊祭终于迎来正主儿,朝中众臣皆十分期待。 继代天子巡察边境后,主持腊祭也成为了越崇武宣布自己储君地位、权势的重要之举。 这也是为什么卫子凌会提醒越崇武赶赶路、回莱安、主持大局的原因。 但很明显,越崇武不愿意。 他赶路赶得很勉强,回莱安是看在火药的面子上。 什么行猎、祭天他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若不是成雪融扯下弥天大谎、故作惊慌、问“那批火药已经到了莱安了放哪儿好呢?” 越崇武会一拖再拖,拖到过了腊月初八再进莱安城。 进莱安城时,正是腊月初七,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的时刻。 收到消息、毛遂自荐、荐来迎接太子回京的栾国舅一行,据说从天蒙蒙亮便已经等着这里。 等得红通通柿子样的大太阳从东边起、绕着他们头顶走了一圈、在西边落。 才终于等到士兵来报说看见太子回京的队伍了。 . 卫子凌陪着越崇武,成雪融便把落单的清平喊来同车,敞着车帘,光明正大地看越崇武应付他舅。 “这就是传说中的栾国舅啊?” 传说中与其姐栾皇后姐弟情深、深到能通过垂帘听政的皇后姐姐干涉、把持朝政的栾国舅; 传说中和周尧国桀王周莫联手、妄想咬大成一口,集结了北越国八十万兵力屯于边境的栾国舅; “这哪是栾国舅,这明明是二十年后的太子殿下!” “天哪,什么叫‘外甥像娘舅’,这说的就是他俩吧,这甥舅俩也太像了吧?” 成雪融抓着车帘、瞪着眼,惊讶地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 “对了清平姐姐,栾国舅另一个外甥跟他也这么像吗?” 清平也正抓着车帘、看着外边,恍恍惚惚地听了就摇头。 “不像,太子殿下的长相随了娘娘,前太子却是随了陛下,跟国舅爷一点儿也不像。” “哦……啊不是,清平姐姐你不是说不认识前太子吗?” “……” 清平一个踉跄,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来。 “我……我真不认识前太子,就是……是……” 清平是了半天,没是个所以然来。 乔佚也怕真让清平给说露了,便明面上帮着成雪融、暗地里帮着清平,说了这么一句。 “平大夫理当不认识前太子。前太子亦是国医高徒,论起来,该是平大夫同门。” “啊对,前太子是我、我同门,我、我没见过他,但是我听我师父说过,我师父说他长得像陛下。” “哦,原来这样。” 成雪融两眼弯弯笑得十分可亲,但清平却觉十分心虚。 “姐姐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据说前太子一出生,你们陛下就把他送到国医那儿去养着了?” “……嗯。” “为什么呀?他有爹有妈还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一出生就要送去托儿所……啊不是,是国医所,呢?” 清平才刚说露了嘴、受了点儿惊,因此谨慎了,咀嚼着成雪融的问题,好一会儿不作答。 成雪融呵呵笑,故作不知地又问道:“怎么,姐姐你不知道?” “定是姐姐你一门心思就想着学医、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那一会儿我去茶馆里好好问问小二,不管哪国哪朝,皇家八卦,茶馆最多。” 这话,可谓大大地启发了清平,清平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姐姐你是问的茶馆里说的那些话呀?” “要不呢,难道茶馆里那些还不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大家都是那么说的。” “怎么说?” “说前太子早产体弱,怕难养活,因此托付给国医大人。” 清平说着,很是欲盖弥彰地四处张望、望了一圈、吸引了不少护卫的目光。 才压着声音说:“姑娘应该有听说吧,前太子并非陛下嫡长子,在前太子之前,陛下有过七个儿子。” “嗯,听说了。” “但是,这七位皇子都夭折了,没一个能活过三岁的。” “陛下年近半百、膝下仍无子嗣。” “便差人去很远很远的一个西边小国问他们的女天师。” “那个女天师说,是陛下命理如此,子嗣艰难。” 这是什么西边小国,还有女天师的,成雪融竟没听过。 不过这女天师是真厉害,敢这么说一国皇帝的,勇气可嘉。 “陛下又差人去问那个女天师有没有破解之法,据说那个女天师闭嘴不答了。” “陛下没法子,只好继续往后宫里纳美人。” “这其中,就有栾家的长女,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 “娘娘乃我国第一美人,闭花羞月、沉鱼落雁这等词都不够形容她一根头发丝的。” “她入宫没多久就怀上了,陛下龙心大悦,封她做了栾贵妃。” “又说等她诞下皇子,就加封她为皇贵妃。” “可是,那一年的北越似乎不大太平……” “夭折了三个皇子、一直郁郁寡欢、卧病在床的先皇后是在那一年死的……” “娘娘双亲也在那一年的中秋节,死于自家府邸的一场大火中……” “当时娘娘怀孕八月,从中秋宴席上下来,不多久听闻双亲噩耗,悲痛过甚,以致早产。” “据说娘娘在这一场生产中损伤了身子,又为双亲逝去悲痛不已,身心疲惫,无力照料亲儿。” “陛下年过半百才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又怕养在身边多磨难,因此就送到国医所,托付给我师父。” “前太子就这么一直在国医所养着,养到三岁,陛下下旨册立他做太子。” “母凭子贵,栾皇贵妃也终于成了栾皇后。” “就在她当上皇后的这一年,她又诞一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成雪融边听边点头。 这段公案,她看过官方记载、也听卫子凌说过。 但官方说的和卫子凌说的都太简略了,眼下清平说的这些,听起来最带感。 “所以,后来你们陛下把小儿子送给世外高人带着去云游,也是怕留在身边养不活咯?” “……算是吧。” 清平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 “我听我师父说,陛下先前有透过口风,意思是还想把九殿下托付给他。” “但九殿下满月那日,忽然一个高人,也不知是怎么进的皇宫,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宫宴上。” “那人在陛下、娘娘面前噼里啪啦说了九殿下一堆好话,然后就说要收九殿下做徒弟、带去云游四方。” “陛下是不愿意的,但娘娘却很愿意,几乎是扔了九殿下给那高人,又对着陛下长跪不起。” “陛下半生子嗣艰难,唯有娘娘接连诞下两位皇子,对娘娘分外爱重,无奈之下,只得允了娘娘。” 成雪融又是听着摇头。 这段公案,她也看过官方记载、也听无双说过。 但官方说事一桩比一桩简略,乔佚又不爱背后说人八卦。 因此她知道的实在不多。 这时倒正好跟清平打听打听。 “啊,这么说来,这个高人可真是高啊,他叫什么呀?” 清平答:“我不知道。” 成雪融转头用眼神询问乔佚,乔佚也是摇头,不知道。 这就怪了,堂堂一国皇子之师,竟无人知他大名。 还有无双,跟人家搭档了那么多年,竟然还不知道对方师出何方。 “无双,你没问?” “问了,他没答。” 这么说来,问题很大啊。 “算了,不说不说,先看戏。” . 论实职,栾国舅倒不是多么高不可攀。 下辖一个皇廷制造局,大概相当于大成的工部尚书、但管得还比工部尚书更琐碎。 在北越朝廷上,位不算高、权不算重。 但架不住人家背景强大啊。 其父,先帝恩科解元,皇廷制造局三把手,一辈子的纯臣。 其姐,北越第一美人,皇帝继后、太子生母,乾坤殿那道珠帘后领导着北越的女人。 纯臣之后,想必纯良笃实,使人敬; 皇后之弟,当然超然尊贵,使人畏。 又敬又畏,这便成就了今日的栾国舅。 成雪融对栾国舅是有成见的。 敢憋着坏、联手周尧、要打她大成朝主意的,不是好人! 但如今看着栾国舅,倒觉得不管栾国舅此人为官如何、品行如何,起码在做舅舅这点上,真不错。 瞧着越崇武那个别扭的性子,变本加厉啊,对着他舅爱理不理的,仰着脖子、尽拿两个鼻孔对人。 他舅心性真好。 毕竟是顶着絮絮的雪、凛凛的风、在这风雪之中等了外甥一天; 等得他身后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手下都一脸不耐了,他笑起来却还是那么由衷。 此人,不是太会做戏,就是真的有把自己当是越崇武他舅。 但自古,帝皇家就没温情,跟帝皇家有亲的,也没几个长良心。 因此,基本可以断定,栾国舅此人,戏精。 成雪融离得太远,又看不懂唇语,只知道甥舅俩你来我往对了几句话。 几句话下来,栾国舅有些悻悻。 不意外,越崇武那个拽样儿、还有怼人的功力,皆不容小觑。 “姐姐,跟着你们栾国舅后边那两个大块头,是谁呀?” 说是护卫,又没穿制服; 说是幕僚,又是武人打扮; 重点是,能跟在栾国舅身后、敢这么不耐着一张脸看太子殿下,胆儿真大! 清平扫了一眼。 “哦,是国舅爷的手下,寸步不离跟在国舅爷身边的,一个叫阿虎,一个叫阿狼。” “虎狼之人,行虎狼之事。嘿,你们国舅爷忧心小命,这是请的两个保镖啊。” “嗯,大概是吧。” 虎狼话题就此打住,成雪融接着看戏。 她看见,一个果冻般的圆润少女、果冻般从马车上弹下来、果冻般弹进了越崇武怀里。 “噢!”成雪融惊呼。 “喔!”越崇武也惊呼。 “姐姐,姐姐!这是谁,这是谁?”成雪融拽着清平追问。 “下来,下来!别胡闹,别胡闹!”越崇武推开少女呵斥。 “表弟——” 那少女嘟嘴、跺脚、穿得一身粉嘟嘟的、仿佛一块人形草莓味果冻,浑身颤动着。 成雪融浑身也颤了颤,是起了一身疙瘩,不得不颤。 “可爱,其实上天或世人,跟女人开的一个玩笑。” “年少的时候发挥特长可爱一下是真好玩;” “但要陷在可爱的陷阱里出不来,七老八十了还穿得粉粉嫩嫩扮小女孩;” “那就不叫可爱,叫可恨了。” 清平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啊,我说怎么每次见着公主殿下、我就爱泛牙疼呢。” “啊,原来是公主殿下她穿得不对!” “啊,不是穿得不对,是她对自己的年纪存在误会!” 这果冻,就是栾国舅独女、栾皇后侄女、越崇武表姐,栾琉儿。 栾国舅宠她、栾皇后爱她。 宠爱到哪怕她不是越氏宗女,栾氏姐弟仍想着法子给她封了个公主,封号琉斌。 北越朝长至成年的两位皇子,一位名“文”、一位名“武”; 而她一来,就取了文武合璧之“斌”字为封号,风头之盛,可想而知。 比起宫里、宫外那么多的正牌长公主、正牌公主,她更加有公主的尊荣权势。 因此那时,成雪融在暗牢里胡说八道时,才会选了她来跟乔佚配对儿。 她栾琉儿今时今日在北越朝中的身份地位; 更甚于她成雪融当时当日在大成朝中的身份地位。 由栾琉儿,可见栾国舅在北越朝中的超然地位。 只怕,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不足够形容他。 “公主已是双十年华,也不知道国舅爷总这么宠着她、留着她、不叫她嫁,是什么意思?” 清平有点忧郁。 成雪融有点惊悚。 “姐姐已是三十年华,也不知道姐姐总这么藏着自己、掖着自己、不叫自己嫁,是什么意思?” 要论口舌之争,清平那从来都是争不过成雪融的。 她也从不跟成雪融争,她觉得那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她就一脸认真地告诉成雪融。 “姑娘,您误会了,我并没有三十,我才二十三。” 成雪融:“……” 这种无力感,就好像你狠狠打出一拳,却是打在了棉花上。 “算了,还是看戏吧。” . 越崇武将琉斌公主推开,又羞又恼,冷声呵斥。 “栾琉儿!你我虽是姐弟,但毕竟男女有别,你能不能要点脸!” 琉斌公主本来还不觉丢脸,让越崇武这么一吼,便觉得什么脸都丢尽了。 又是嘟嘴、跺脚、张口刚喊了个“表……” 越崇武就大吼:“停!” “你都已经是二十岁老姑娘了,你能不能走走成熟、端庄的路线,别总以为自己才十二?” 琉斌公主嘟着的嘴一瘪,眼角红了。 “哭?哭什么哭?都二十岁老姑娘了,你好意思哭?” 琉斌公主瘪着的嘴又一抿,闭了眼。 转身,扑进栾国舅怀里。 “爹,我要嫁人!我要招驸马!” 虽然距离远,但越崇武音量高、栾琉儿声调尖。 因此,那几句对话成雪融都听到了。 她惊悚得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来。 “哇,太子殿下怼人好厉害啊!” “哇,太子殿下口口声声二十岁老姑娘啊!” “姐姐你说他平时对我是不是挺手下留情的?” 清平认真想了想。 “不是,我觉得是姑娘您比太子殿下厉害。” 成雪融:“……” 这是恭维的话吗,怎么听着那么怪? “哦,还有,您比公主殿下也厉害。” 成雪融:“……” 琉斌公主厉害什么? 不要脸啊! 清平这么恭维她,实际就是在骂她吧? “清!平!” “嗯?” 清平一脸茫然、一脸无辜。 “什么事?” 成雪融看着她,忽然甜甜笑开来。 “没事,就想告诉你,不要脸乃是优点。” 她勾过乔佚的脖子,一脸自豪。 “看到没,男神!我用脸换的!” “让你选的话,你是要脸呢,还是要人?” 清平傻了好一会儿。 表情由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最终确认般问一句:“真的吗?” “不信就看呗。你看你家公主殿下对着她爹不要脸地喊了这么一句‘我要嫁人!我要招驸马!’之后,她爹会不会成全她。” “那……那我明白了。” 清平失魂落魄,戏也不看了,跳下马车回自己车厢去。 成雪融也有些傻了。 “无双,我怎么觉得她有哪儿不对……” “平大夫为人板正,想来,出不了什么大事。” “……那倒也是。算了算了,咱看戏。” “戏都散了,进城吧。” 成雪融翘首一眺。 果然,前头几个大人物各自上马车了。 栾国舅迎太子的戏码就此落幕。 第284章 北越之行(十九) 宫门已经下钥,越崇武谁也没带,低调地进宫去了。 清平回了国医所。 乔佚、成雪融现今身份和卫子凌一样,是东宫幕僚。 因此,随着卫子凌回了太子府。 太子府管家,照例是个一身尿骚味的老太监,名唤宗公公。 宗公公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很快,把各人都安顿了下来。 因着成乔二人是新来的贵客,还亲自将二人送至厢房。 “二位稍等,厨房早备下了晚饭,这就差人给二位送来。” “有劳了。” 宗公公走后不久,敲门声果然响起。 却是卫子凌的声音。 “公子、姑娘,在下新得了一壶皇菊酿,不知可有幸,能请二位品鉴?” “请进。” 乔佚去开门。 卫子凌拎着青花瓷酒壶走进,身后金大勇拎着两提盒。 “你先下去,这里有我就行。” “是。” 卫子凌遣散了金大勇,开始从提盒里一样样拿出各式小菜来。 太子府的地龙烧得很足,厢房里暖烘烘的,倒适合喝小酒、吃小菜,不担心酒凉菜冷。 成雪融先取了酒壶来,凑到壶口闻了闻,喝一声:“好香!” 乔佚却没那个性子。 他只要想起卫子凌亲口承认过的“那点心思”,他就烦躁。 于是,直接问:“老卫,有什么事?” 卫子凌已摆好了菜、布好了碗筷,请乔佚落座。 浅笑,问:“品酒,如何?” “极好。” 成雪融抢着答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皇菊酿,小猫儿一样地小口啜着。 乔佚脸色有点小黑。 “对了卫子凌,那批火药到哪了?” “还是姑娘聪明。” 卫子凌帮成雪融斟上酒。 乔佚脸色由小黑转黑。 恭维她聪明、还用了“还是”二字,卫子凌那不是拐着弯在骂他愚笨吗? “姑娘夸下海口,称火药已到了莱安,但实际,还要几天才能到。” “今日进城时辰已晚,殿下又急急忙忙先赶着进宫拜见陛下、娘娘,因此来不及过问此事。”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待明日殿下得知火药未到,只怕要和姑娘生气。” “在下此来就想问问姑娘,可有应对之策?” 成雪融又小猫儿一样地啜下了一杯酒,抬眸,含笑了然看着卫子凌。 “老狐狸你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我诓越崇武这事,你又不是刚知道。” “你会毫无准备地就等着越崇武发脾气?” “你敢说,我都不敢信。” 卫子凌又帮成雪融斟上酒。 “实不相瞒,姑娘,我想请您帮着演出戏。” “不难,不过借着火药之名,拿下皇廷制造局而已。” 成雪融挑挑眉,忘记啜酒了。 “卫子凌你好大的胃口啊。” “皇廷制造局?你竟然想要皇廷制造局!” 卫子凌笑笑,似乎这才终于看到乔佚也在,帮他也斟上一杯酒。 “不是我想要,是太子殿下必须要。” “火药现世,谁能掌握火药,谁在朝廷上就有话事权。” “栾国舅管辖皇廷制造局多年,藉由此便利,已经将势力渗透到各部军中。” “此番,若引进火药后,按照法例归入皇廷制造局,不啻为栾国舅添翼。” “但要另设一局专营火药,必然又遭栾国舅反对。” “倒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把皇廷制造局控制在自己手里。” “公子、姑娘,不知在下这点思虑,可还有不妥之处?” 乔佚不说话,饮酒。 成雪融饮酒,说话:“思虑周全,唯一的不足,便是这皇菊酿竟只有一壶。” “现下姑娘送过来的那批火药正在城外,可不巧却被栾国舅派人劫了去。” “如此动荡时刻,姑娘哪里还有心品酒?” “一壶,足矣。” 成雪融举着酒杯停在唇边。 “卫子凌你怎么这么黑?” “难望姑娘项背。” “……” 成雪融表示,早晚要被卫子凌气死。 “那你要我做什么戏?” “现下姑娘已知火药被劫之事,一会儿殿下回来了,姑娘去找殿下说一声便是。” “说什么?” “姑娘既一心向往着山水,对俗世琐事想必十分烦扰。” “不如便说,火药之事您从此后不再管了,如何?” 成雪融轻啜美酒。 卫子凌还真是把什么都给想好了。 连请她演戏、都把戏份拿捏得又少又精。 “对了卫子凌,我瞧着栾国舅好像不是坏人,你这么背后阴他,越崇武那边……” 卫子凌仍是笑笑,但对此却不多说。 那日沛宁湖上,成雪融曾问,对乌头案幕后之人,可有怀疑的对象。 其时卫子凌没有回答。 但卫子凌心里怀疑的,成雪融大概猜得到一个。 便是栾国舅。 现下卫子凌对此问题避而不答,更叫成雪融肯定了猜想。 栾国舅,嫌疑甚大! 卫子凌垂眸,似在沉吟。 片刻后抬眸,笑对二人。 “公子、姑娘请慢用,在下告辞。” 说完,便转身。 “欸?这就走,卫子凌你不吃啊?” 卫子凌没回头。 成雪融话才喊一半,他就打开门走了。 她愣着问乔佚,“他这么急着干啥去呀?” 乔佚当了一晚上隐形人,眼看着卫子凌跟她一来一往、旗鼓相当,心里正憋着气呢。 当下便冷冰冰、硬梆梆回了她一句:“不知道。” “……呃,无双你又怎么了?” 她看得到乔佚不快活,却猜不到乔佚为什么不快活。 乔佚默了默。 “我吃饱了,我要睡觉。” “……你不是还没吃吗?” “你也吃饱了,你也睡觉。” “……我还没吃几口啊!” “先睡觉,睡了再吃。” “……” . 一场不怀好意的觉睡下来,成雪融浑身酸软。 乔佚心情好了点,偷偷带了她去厨房。 说要亲自下厨犒劳她,问她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我能说我想吃饺子吗?” 乔佚过了好一会儿才答她:“可以,但费时,你要等。” “好,我等!” 于是,大半夜的,太子府厨房里忽然传出砰砰砰的剁肉声。 很快,引来了宗公公。 宗公公见是这二位自力更生,就要请罪。 “啊别!我们不饿,我们就是好玩,玩包饺子、包饺子、捏捏捏的游戏。” 宗公公愣住,请罪的话说不出了。 “你退下吧,我们玩够了就回去睡。” “……是。” “唉等等,殿下回来了吗?” 成雪融还记着要帮卫子凌演戏的事。 刚这么问,便听外头有人叫唤。 “宗公公,殿下回来了!” 这才叫说曹操、曹操到。 宗公公匆匆忙忙去伺候他的殿下主子了。 成雪融托着腮看乔佚剁肉。 “无双你说,我是先去演了戏再回来吃饺子呢,还是等吃了饺子再去演戏?” 越崇武刚回来,卫子凌肯定也记着把“火药被劫”的事跟他报告。 她这会儿过去,说不定还得跟卫子凌遇上。 “还是一会儿过去,顺便请他吃饺子。” “哦。” 肉剁好了、面和好了,成雪融挽袖子,跃跃欲试。 “我来帮你包饺子,好不好?” “你会吗?” “我正打算跟你学。” “……” 这任重道远啊。 . 两人从厨房出来,拎着提盒去正房,要给越崇武送饺子。 越崇武在宫里用的饭,照例是吃不饱的,见了提盒,顿时饿了。 看着乔佚捧出来一个大海碗,他就开始送高帽。 “香!老白的手艺就是好!” 再看碗里的东西,哇一声。 “老白对我真好,瞧这面疙瘩汤,放了大半的菜!” 乔佚自觉走开了,成雪融翻了个白眼。 “这是饺子!白菜肉馅的饺子!” “饺……饺子?” 越崇武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颤着手用勺子舀碗里的东西。 “谁家饺子泡着汤装碗里的?” “谁家饺子皮和馅分开的?” “饺子那不是一个一个的吗?” “长成这稀里糊涂一大碗的,是饺子吗?” 成雪融虚握着拳头干咳。 “饺子它……露馅了……” “但它本质确实是……饺子!” 越崇武惊悚地转头看乔佚。 “喂,老白你手艺怎么这么差?” 无辜帮成雪融背了锅的乔佚无奈地看了成雪融一眼。 让她给越崇武留一个,她偏那么小气,非把他包的能看的饺子全部吃掉不可。 成雪融特别配合地,在乔佚这哀怨的一瞥之下,打了个饱嗝。 乔佚没眼看了,转过一边不说话。 成雪融又干脆地抱走了越崇武面前一整碗露馅饺子汤。 “这是我的手艺,既然你嫌弃,那你别吃好了。” “嘿!” 越崇武把勺子一扔。 “还有那些火药。” “本来就是你的人从我这儿诓的,你自己的人要内斗,你可别找我。” “我名字死了,我本人也快要死了,像这种叛国的事,我可不做第二次。” 越崇武一愣,过后还是:“嘿!” 看起来,就仿佛失去了火药跟吃不到饺子一个样。 对于栾国舅劫了火药的事,他不生气、不激动。 自古外戚专权的多; 外戚权力大了、野心有了、想当造反当皇帝的,也多。 可为什么,越崇武却一点儿不担心栾国舅的野心呢? 这北越朝廷,还真是怪得可以。 成雪融知道越崇武忌讳,聪明地没有多问。 这些事,就都交给卫子凌吧,反正卫子凌一点儿也没跟她客气。 她放下露馅饺子汤,问越崇武。 “喂,你还吃不吃?” “吃,为什么不吃!” “英雄,慢用。告辞,免送。” . 次日腊祭。 成雪融、乔佚、卫子凌三人作为太子幕僚随行前去皇家猎场。 清平作为国医所医术仅次于华颂的大夫,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并且,还是随侍在“有伤在身”的太子殿下身边。 她一来,成雪融就让金大勇以请诊为名,将她叫来同车。 “姑娘,您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是怕姐姐你跟一帮臭男人呆着太拘谨,这才叫姐姐过来。” 清平心想,您这儿有个总冷着脸不说话的白公子,其实我也挺拘谨的。 但顾念着成雪融终归是一片好心,便道:“谢谢姑娘,不过我都习惯了。” 成雪融托腮看着清平。 不知道她苦苦保守着、不倦追求着的,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为此,竟熬成了二十三岁老姑娘还不肯换回女装、不肯做回自己。 “姐姐,找一天,我帮你打扮打扮、换回女装,好不好?” “女装?” 清平目光向下,似有若无扫了下自己的腿。 “不要了,我……不、不喜欢。” 成雪融狡黠地笑看着她,不说话。 . 北越的腊祭属于皇室活动,非越氏宗室子弟不能参加。 更遑论成雪融等一众幕僚、随从,呆在马车里打瞌睡而已。 睡梦中感觉到一阵吵闹,马车也晃了晃。 成雪融闭着眼伸手乱摸,乔佚把手凑过去给她拉着。 她含糊不清问:“无双,怎么了?” “太子殿下受伤了,护卫来传平大夫。” “嗯……嗯?” 成雪融一激灵睁眼,问:“怎么受伤了?” “惊马,坠马,还差点喂了狼口。” “……” 她反应了一下,然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躺下。 “太子殿下真可怜,一会儿等他那儿人散了我们再去看他吧。” 乔佚拉过她松开的手,应嗯。 成雪融闭着眼嘀咕。 “奇怪,真奇怪……” “怎么会有他这样处心积虑不想当皇帝的,太奇怪了!” . 越崇武病榻前,探望的人都散了。 卫子凌前去,在太子轿辇下,却听见另一把声音。 是栾国舅,不知为何去而反复,现下正在与越崇武说话。 “小武……” “栾大人!我为君、你为臣,你岂可直呼孤的名讳!” “……是,臣僭越。敢问殿下,您伤势……” “孤的伤势方才平大夫已经说过,并无大碍。” “我……臣知道。臣只是想说,殿下您自小习武,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师父是个怎样的人,栾大人不应该最清楚吗?栾大人以为,被收买、被胁迫的人,不情不愿之下,会用心教导么?” 这话之后,里边陷入了沉默。 卫子凌惊疑不定。 世人只说北越九殿下一出生就被高人收做徒弟、带去四处云游。 但这高人到底姓甚名谁,还真的没人知道。 但听来,栾国舅却是知道的。 不但知道,似乎还跟这事有些牵扯。 还有,私下里,栾国舅对越崇武的态度、越崇武对栾国舅的态度,都不对。 栾国舅“僭越”,越崇武“不善”,这都与现于人前的千差万别。 终于,越崇武先开口。 语气、措辞都变了。 却不是恢复正常,而是变得低沉,似有若无透着些哀伤。 “你……我代替天子巡察边境,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派人杀我?” “不,我没有,那不是我!我怎么会舍得杀你,小武,你明知道我……” “停!你不许说!” 越崇武疾声打断栾国舅。 栾国舅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令越崇武这样害怕? 越崇武颓然冷笑。 “算了,反正我本就不祥……那些事,就都算了吧。” “不是的,小武你听我……” “有一件事,得你听我的。火药,把火药还给我!” 栾国舅一直想解释、但一直被打断,几乎就没说过一句整话。 直到越崇武提到归还火药的事,他终于沉默了。 不说话,自然就没有被打断的可能性。 但不说话,也等于默认。 对此,卫子凌还挺惊讶的。 刺杀太子的事,他推得干干净净,拦截太子火药的事,他却用这种方式认了。 好一会儿后,栾国舅才开口。 “殿下,您要我还您火药,也可以。但臣有一个心愿,想请殿下成全。” “说。” “小女的婚事。琉儿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你是要孤帮她配对,还是看中了谁要孤牵线?” “都不是。殿下后宅空虚,臣想将琉儿嫁入太子府……” 锵—— 突然,突兀的拍案声响起。 “栾修捷!你恶不恶心!” “栾琉儿是谁?” “她是你女儿!也是……是我姐姐!” “哼,你又想叫姐姐和弟弟乱在一起?” “栾、修、捷!” “你恶心、你不知廉耻、但别以为我跟你一样!” “想叫我娶栾琉儿?哼哼,除非我死!” 又开始了一阵死寂。 好一会儿后,栾国舅的声音。 “殿下歇息,臣告退。” 卫子凌屏气敛息,隐在暗处。 直到栾国舅走出了很远,卫子凌仍没有动。 越崇武在猎场上故意坠马、受伤,他虽然失望,但并不意外。 越崇武为主、他为从,他也没有资格质问越崇武什么。 原本此来,便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也只能问问火药之事该如何处理而已。 现下不用问,越崇武的答案,他已经知道了。 原以为火药被劫、成雪融又作壁上观,越崇武该急起来的。 没想到,他义正言辞、推掉了与栾国舅的联姻之后; 却又一言不发,就这么放了栾国舅走。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卫子凌目光惘然,无语望天,许久后也离开了。 . 午时祭天。 作为幕僚,又是只能远观、不能近前。 清平没回来,一直在越崇武身边。 卫子凌来了,站在一边。 成、乔二人对他点头致意。 肃穆时刻,也不能说什么。 三人仰头,看着越崇武装模作样地走上扫得片雪不沾的高台。 取香、燃香,跪拜、祭天,眼见着一整套流程要走完; 忽然,越崇武双手一抖,燃着的线香从他手里掉落到高台上。 四下哗然。 储君先于冬猎之时坠马,又于祭天之时落香。 暌违六年之久的腊祭,算是失败了; 离国六年方归的储君,也算失败了。 成雪融不由得偏头去看卫子凌。 卫子凌仍保持着仰头望着高台的姿势,戴着面具的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此情此景于他,仿佛全无干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藏在厚厚宽袖下的手,已不受他控制地,握成了拳头。 越崇武掉了线香之后,掩唇又咳了好一阵,然后才颤手指着高台下一个少年。 “上来。” . “这是谁?” 成雪融低声问卫子凌。 “越崇嘉,太祖皇帝之后,殿下堂弟。方才猎场之上,正是这一位救得殿下免遭狼口。” “他救了太子殿下?” 成雪融诧异地,用目光询问乔佚。 乔佚摇头。 “即便独对狼群,他也能毫发无伤。” 所以,这一出“狼口遇救”的好戏,乃是越崇武设计的。 重点在于救命恩人,越崇嘉。 她低声再问卫子凌:“这个越崇嘉,如何?” “不错。”卫子凌答。 半晌,垂眸,落寞一笑。 “殿下他……眼光不错。” “……” 这心灰意冷,真叫人无言以对。 成雪融抬头望。 望见越崇武胡作非为、示意越崇嘉取香、燃香,就要代替自己跪拜、祭天。 望见越崇嘉诚惶诚恐、跪地推辞。 望见以栾国舅为首的一众大臣围着高台也跪了一圈。 然后越崇武才演了一个善于纳言的英明太子形象,拍着脑门讪笑。 兴许,还说声“孤错了”。 再次取香、燃香,叫越崇嘉扶着自己“受伤孱弱”的身体,有惊无险地,终于完成了祭天。 第285章 北越之行(二十) 对成雪融来说,腊祭风波约等于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就算了。 从猎场回去,她吃了腊八粥,就开始忙活开了。 忙完,抱着乔佚睡下去之前,还嘱咐。 “无双你明天早点叫我起,我想找清平玩儿。” “嗯,睡吧。” 乔佚应着她。 果然,第二天她还在睡呢,乔佚就把清平喊了来,叫她起。 “姑娘,你又有哪里不舒服?” 成雪融醒眼惺忪。 “没有啊。” “白公子说,您找我,有十万火急之事?” “白公子……呢?” “……公子出去了。” 成雪融揉着眼,终于清醒点了。 乔佚回避,这就是要给她空间,让她帮清平玩女装秀。 “姐姐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没关系,陪我再吃点。” 成雪融叫了清平一起吃早饭,吃了早饭又拉了清平进房间。 清平大概也猜到成雪融是要叫自己穿女装给她看,忙摆手。 拒绝的话还没说呢,成雪融就先开口。 “姐姐,你喜欢哪套衣裳?” 清平望去,见是好几件的男装。 棉袄、布衣、大披风。 无论用料还是款式,中规中矩的平民风。 清平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成雪融是要叫她穿男装。 便随手指了一套,“这个吧。” “黑色?黑色好,稳重!” 成雪融拿了衣裳,却不是叫清平换,而是宽衣解带,自己换上了。 然后落座、对镜,脱簪、绾发。 又不知在脸上抹了什么、贴了什么。 不过三五下功夫,她完全变作了男子! 清平愣了。 天,她要有这手功夫,她哪还要装驼背、装得满脸大胡子啊? “怎么样,本公子俊不俊?” “俊!” “那……” 成雪融指着被窝里摊开着的一套素色女装。 “小娘子你可愿意嫁给我暖被窝?” 清平噗嗤笑了。 然后,眼眶红了。 ——清平,嫁给我好不好? ——嫁给你有什么好? ——嫁给我,我每天我帮你暖被窝。 旧日情话还在耳边,说话之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姐姐,你怎么了?” 清平咬着唇,努力忍住眼泪。 “没什么,我……我太久没有……” “太久没穿女装也不用这么激动啊。来,姐姐我帮你打扮。” 清平五官清秀,常年捂在粗犷须髯下的皮肤异常地白,更添风情。 “娘子长得这样好看,为夫可舍不得娘子的绝美容颜被人看了去。” 成雪融拿了一顶帷帽给她戴上,宽檐挡风雪、薄绢遮容颜。 然后牵了她的手,又高喊一声:“老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人走进来。 “走,娘子!为夫带你去个地方!” . 成雪融带着清平,由乔佚驾车,一路出城。 走了不知多久,乔佚长吁一声,停了马。 “到地方了。” 车厢内成雪融紧接着便问清平:“姐姐,你是在莱安长大的吧?” “嗯。” “那城外有个叫柏下坡的小村庄,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看。” 成雪融撩起车窗,指着巍巍雪山下、皑皑雪地间、坐落在柏树林下的几户人家。 “这里偏僻、贫穷,吃喝穿用住这些我就不说了,我只告诉你,这里没有大夫,这里的人也从不曾看过大夫。” “呀,那怎么可能?” 清平本身就是大夫,要让她知道一个地方好不好,最直观的就是告诉她当地的医疗水平。 果然,她一听,整个人都傻了。 “从不曾看过大夫?可人不可能不生病啊!” “病就病,熬过去就有命,熬不过就认命。” “这……” “要下去看看吗?” 成雪融将车厢里清平从不离身的大药箱拿过来。 “娘子,为夫陪你下乡义诊,如何?” 清平几乎是抢了药箱、滚下车的。 成、乔二人跟在她后头,看着她一瘸一瘸地挨家挨户、上门义诊。 一开始村里人都防备着,并不肯接受; 成雪融便自称赶路人,说只要给点吃的,不拘是热水、热汤、热馒头,都能算诊费。 这义诊才算展开了。 一天下来,并没遇到重症,多是些老寒腿、手足冻疮之类的。 清平将药箱里带的药都发了下去,又教了许多预防寒腿、冻疮的养生法子。 到忙完,天已经黑透,三人紧赶慢赶,才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了莱安。 “姐姐,累吗?” “不累,还有劲儿!” 成雪融看清平那两颊泛红晕,知道她有的不是劲儿,是干劲。 “那明天还继续吗?” “继续!明天我再来早点。” “没事,姐姐明天晚点也可以。” 清平想了想。 “哦,对!是我疏忽了,姑娘累着了吧?” 并没有! “姑娘不爱早起,那我就……明天午时再来吧。” “好,明天过来一起吃午饭哈。” 清平扫了眼站在一边只看不说的乔佚。 “呵呵,姑娘好意,我还是……不要了。” . 但次日,清平还是被成雪融叫了去,在乔佚沉默的“注视”下,陪着成雪融吃了顿午饭。 以为饭后就能出发了,谁知成雪融吃完就靠着乔佚打哈欠,说困了。 “我要睡会儿,姐姐你要不要也睡会儿?” “公子、姑娘,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出发、下乡义诊?” 成雪融随手拿了本书递过去。 “你把这书看了,我们就走。” 清平低头。 “《千金要方》?” 再抬头,公子、姑娘都没影了。 罢了,《千金要方》便《千金要方》吧,她又不是没读过,当是温故知新了。 . 精妙的医书必得细读,清平全神贯注,几乎忘了身处何方、今夕何夕。 直到成雪融一身端庄老妇人打扮,携着老仆从内间走出来,清平才回神。 “公子、姑娘,这、这是……” 成雪融绞着袖子抹眼泪。 “女儿啊,你早怎么不听娘的话,非要去学医?” “你当那医婆是咱这平民百姓家想当就能当的?” “偏又摊上这腿疾,硬是耽搁到这年纪还嫁不出去,为娘我是不敢指望你了……” “罢了、罢了,学一行便靠一行吧。” “走,叫老白驾车,为娘教你行医谋生去!” 成雪融卖力演出着,三下五下已经把清平打扮成了一个端庄大姑娘。 照例,帷帽加顶,一挡风雪、二遮容颜。 然后,在仆人老白的陪同下,出了门。 . 马车停下,清平下来,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里是……花街后巷?” 莱安城有名的温柔乡、销金窟,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所在! ——之……后巷。 “这里有穷苦人家吗?这里需要义诊吗?” “义什么诊?女儿啊,你再这么天真下去,为娘要饿死了!” “……” “你等着,娘给你找活儿去!” 成雪融去敲门。 这地方夜里闹、白天歇,这会儿正是睡饱了起来正准备开张的时候。 很快,门开了,上门看诊的要求传达进去了。 清平看着成雪融和那老.鸨交涉着,隐约明白她让自己看《千金要方》的用意了。 可在这种地方施诊…… 清平心里正有些不乐意,便听车驾位子上不爱说话的乔佚忽然开口了。 “她说,有医无类。” “贫穷、看不起大夫的村民是病人,低贱、没人愿意接诊的风尘女子也是病人。” “旁人看到的是贫与娼,她看到的却是生命的艰难、生活的无奈。” “平大夫,她已时日无多,她这份怜悯与博爱,盼身为医者的你,能传承下去。” 清平目瞪口呆。 是,有医无类! 她枉为医者! 跟姑娘比起来,她眼界、心胸都太狭隘! 这时,再看看成雪融的背影,再想想乔佚说的“她已时日无多”; 终于,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 又见成雪融转头来喊她。 “女儿,快下来!” “娘都给你谈好了,今儿诊金减半,当买个机会给你露一手,等明儿你名气大了,咱再赚回来!” 清平眨眨眼,逼回泪意,扛着药箱走过去。 低矮的角门下,没有上妆、看起来憔悴如鬼的老.鸨冷笑。 知道把赚钱的主意打到这儿来,这当娘的,是个人才。 也是,青楼妓院里的女子,哪一个能不得病? 反正是要请大夫的。 每次花了大价钱请那医术不咋地的男大夫来,还要对着她的姑娘们又摸又捏地贪便宜呢。 如今,一个自称专攻千金女科、自称医术出神入化的瘸腿女大夫上门来; 还说只收一半的诊金,她为什么不要? “进来吧。” 老.鸨斜倚着门,鬼一样的容颜,偏要做出妖一样的媚态。 那是半生浸yin风月场所、写进了骨子里的下意识动作,令人作呕。 成雪融、清平“母女二人”端庄地无视了老.鸨、端庄地跨进了门。 至于仆人老白,留门口、看着马车吧。 . 这一次出诊,并没花很多时间。 半下午进去,落更时出来,满打满算两个时辰。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向来拘谨的清平忽然主动挽着成雪融的手臂,神情凄楚。 “姑娘,那位异族神医真的说您没法救了吗?” “嗯?” “姑娘,您是个好人。” 成雪融哈哈大笑。 “姐姐这话,不如试试跟你家殿下说说。” 说完了,想起清平在越崇武面前那个死板样儿,每次都把越崇武气得死死的。 便换了句,“要不跟卫子凌说也可以。” “我跟子凌说过了。” “那我猜猜哈,他那个笑面狐狸,估计做不出翻白眼的动作,只能是无言以对了。” 清平垂眸想想,点头。 “当时,他确实是没说话来着。” “所以啊姐姐,我不是绝对的好人。”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姐姐不要伤心。” “但我希望姐姐能记住我。” “只要有人能记住我,就是我生命的另一种活着。” 清平垂眸再想想,还是点头。 别人她不知道,但她,将永远不能忘记这个教会她“有医无类”的人。 . 花街后巷施诊三天后,清平吵着要下乡义诊。 “姑娘,那些院、馆、阁,还有班、室、店,还有下处,病患太多、病症也大多棘手,要等治好了才下乡,真不知道到猴年马月了,我想抽一天先去义诊。” “嗯,应该的。” 成雪融扔下一个钱袋。 “先点点,这是你这几天出诊赚的银子。” “三两银子。” 清平自记事起便是衣食无忧,对银钱这种东西感觉寡淡得很,因此这话也说得很寡淡。 成雪融便问她:“姐姐觉得多吗?” “……还行吧。” 行什么行啊? 你两个时辰看四十个病患、那是要把自己累死的节奏啊,大姐! 我本来都跟老.鸨谈好了要收一半的诊金、可你每次都让随意给啊,大姐! 你知不知道那老.鸨压迫着姑娘们赚了多少银子? 你知不知道那银子有多黑心? 啊,这不食人间烟火! 啊,这不知民间疾苦! “那好,那我们就用这三两银子去买药,然后带着出城、下乡义诊。” . 终于,在药铺里,清平看着小小一袋子的药材,傻眼了。 “三两银子只够买这一点?” “是啊,你说了诊金随便收点就好,咱钱少。” 而且,这会儿挑的药全是贵的! 没看老板那一脸见着了大客户的表情么? “可这些药不够啊。” 清平就要掏腰包,“再买点。” “不用、不用。” 成雪融拉着她走出了药铺。 “三两银子!姐姐你知道吗,就柏下坡全部村民一年的花销加起来都没有三两银子!” “哦,真的?” “真的,不信你问无双。” “……” 清平看了眼坐在车驾位置上一动不动的乔佚。 “呵呵,不用问了,我信。” . 又终于,在柏下坡,清平看着没一会儿就空了的药袋,又傻眼了。 “姑娘,您不是说三两银子对于穷人来说很多吗?” “是多啊。” “那怎么药没了?” “因为你买的药,都太贵了。” “……”清平默了默。 “贵的药好。” 成雪融深以为然,“当然,一分钱一分货嘛。” “可是姐姐,如果这不是义诊,撇去诊金不说,你觉得穷人吃得起你开的药方子吗?” “……” “所以姐姐啊,人分九等、荷包深浅各不同,富人穷人是有分别的呀。” “分别?” 清平乱了,指着仆人打扮的乔佚。 “可是公子说了,是姑娘您说的,有医无类……” “是,有医无类。” 成雪融打断她,脸上笑着,眼神认真无比。 “可是,用药有类。” “前日,我提醒你有医无类,是希望你不要因为病患的出身、地位不同而区别将他们对待;” “今日,我提醒你用药有类,是希望你根据每个病患的家底、荷包不同而区别给他们用药。” “前者,是医德;后者,是仁心。” “姐姐,你明白了吗?” 清平听完,又是默了许久。 然后,瘸着腿下地来,给成雪融磕了个头。 “师父教会我医术,但姑娘却教会我行医。清平在此叩谢姑娘教诲之恩。” 成雪融没想到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竟然把清平给折服了。 又惊又喜,扶了她起来。 “能点拨姐姐也是我的福气,以后姐姐怀医德、揣仁心、行医天下,就好比我一直活着一样。” 第286章 北越之行(二十一) 三人回城。 在马车里换回了各自的装束,走进太子府。 正好见卫子凌戴着面具站在府内,对着三人浅笑。 清平回以一笑,挥手打招呼。 他二人间的熟稔,可见一斑。 见了成、乔走近,卫子凌拱手作揖。 “公子,姑娘。” 乔佚嗯了一声,淡淡神色中似有若无一丝不耐。 倒是成雪融,惊喜挑眉,喊了一声,“魏先生!” “好几日不见了,忙什么呢?” “瞎忙活罢了。倒是姑娘,天天外出,也挺忙的。” “嗯,忙得很呢。所以,你别再打我主意了哦,我没空。” “姑娘说岔了,在下哪敢打姑娘的主意?”卫子凌笑着说完,还似有若无扫了眼乔佚,似有深意。 乔佚:“……” 忽然心里就憋屈了,咋回事? “在下今日专程等在此处,乃是为了清平之事。” “什么事?”清平问。 卫子凌看过去,“城东那边有家药铺,我打算买了给你做行医的地方,你看可好?” “给我行医?” “嗯。那药铺掌柜要回乡养老,打算转让药铺。我看是在城东,离你家近,因此就想到你。我都跟那掌柜说好了,你就借他的名头,称是他自小学医的女儿,进京来继承老父药铺。药铺里原有的药童不必辞退,你以掌柜身份自居,偶尔坐诊便可。这样一来……” 卫子凌说着,深邃目光暖意浓浓,“你偶尔也能做回自己。” 清平怔住了。 惊、喜、难以置信,然后迟疑、不安,“我、我可以吗?” “不信我吗?” 清平咧嘴笑了,点头,转身对成雪融欢喜大喊,“姑娘,我终于也能行医了!我终于能用您教我的医德仁心行医了!” 成雪融也对她笑,“好事好事!恭喜你!” “谢谢。” “不过这名头得改改,得说你是那药铺掌柜的远房亲戚。” “嗯?” “这样才能解释你之前带着老娘下乡义诊、花街出诊的事。” “哦。” “就说是为了证明医术、为了继承药铺,才想的法子。” “哦。” “再有,也能免了你跟那掌柜的姓。” “嗯。” “对了,姐姐你姓什么?” “华。” 同时,还有一个声音:“清。” 成雪融看看卫子凌、再看看清平。 “无双,他俩一人说一个,你说我信谁的好呢?” 乔佚抵唇清咳。 真想叫她相信卫子凌啊。 “自然是信……平大夫。” “嗯,清这个姓罕见啊,还是信平大夫的华吧。” “啊,平大夫您姓华啊,那您……莫非是……” 成雪融挑着眉,了然、戏谑,看着清平。 清平迟疑着、正要点头; 卫子凌拦着她、对她摇头。 “清平,你既要在药铺里增设一角接诊,不如给那药铺新改个名字。” “哦,改什么好呢?” 卫子凌沉吟,“清平盛世,不如叫盛世药铺?” “盛世……听起来是不是很贵?子凌……我、我想给穷人看病……” 国医所专奉皇室,非达官贵人使唤不起,她身为国医华氏传人,有此志愿,确实怪异。 卫子凌讶异,望向成雪融。 除了成雪融,没人能有这种改变他人的魄力。 成雪融了然迎上他的目光,笑嘻嘻问乔佚:“有太平才有清平、有清平才有盛世。无双,你说太平这个名字好不好?” “好。” 清平双眼一亮,“太平!” 卫子凌也笑了,“老百姓最喜欢的就是太平。一个叫太平的药铺,定能让老百姓喜欢。” “不不不,不能叫太平药铺!”成雪融突兀地又打断。 在这异世大陆,医馆、药铺是分开的,前者施诊、后者卖药,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如今卫子凌提出将在药铺内增设一角接诊,成雪融觉得很创新、很先进。 也因此,她认为这名字得改一改。 “既然将医和药结合起来了,不如叫……诊所。无双你说好不好?” “好。” 清平双眼又一亮,“太平诊所!” 卫子凌也是又笑了,“好,好一个太平诊所。另外,你这姓氏也得改改,华也罢、清也罢、平也罢,都不行。” “啊,那姓什么才行啊?” “你想姓什么?” “……这怎么想啊。”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劫富济贫,想赚钱、想救人!想赚了有钱人的钱、用有钱人的钱买药、拿去给穷苦百姓救命。” “……” 卫子凌默了默。 还以为清平会说什么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之类的官话,结果一开口竟然迸出来如此豪迈的一句劫富济贫。 他惊悚地,又望向成雪融。 除了成雪融,没人能有这种的惊世骇俗的言论。 成雪融再次了然迎上他的目光,笑嘻嘻问乔佚:“劫富济贫穷光蛋。无双,你说‘邛’这个姓好不好?” “工耳,邛,好。” 清平双眼第三次亮了,“邛!” “……”卫子凌却是在愣了愣之后,才哑然失笑。 “邛大夫,穷大夫。” 也只有成雪融,才想得到这么古灵精怪的姓了。 “对了,姑娘。”卫子凌抖抖袖口、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这是郭将军给您的信。” “郭世孙?”成雪融拿着厚厚的信封、瞪卫子凌,“火药到了、郭世孙还给我写了信,你不觉得这件事应该放在诊所那事儿之前说吗?” 是,他等在这里,本意就是等她、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事儿。 可那不是碍着乔佚嘛! 卫子凌不能解释、只能微笑,又道:“随着火药一起来的,除了有信,还有一个木箱子,也是给您的。” 成雪融一边拆开厚厚的信封,一边问:“箱子里装的什么?” “不知道。贴着封条,大概十分重要。这箱子大得很,正要请示姑娘该送去哪?” 成雪融已经拿出信笺,凑到乔佚跟前去看了。 一边看,一边发表着言论: “这个郭世孙一直就看我不顺眼,还给我写信干嘛?” “啊,还问我玩够了没,还叫我回去?” “我傻啊,我回去了他不还得说我,我为什么要回去?” “哦,还问我下一站去哪,还叫我去东南找他?” “我才不去呢,去了他地盘、让他做地头蛇欺负我啊?” ………… 乔佚跟着成雪融一目十行读着郭显仁写来的信。 不得不说,这郭显仁还真是够能写、够能说的。 这么大一张纸,他愣是写了整整近十页! 前几页就是成雪融碎碎念着的那些内容; 后边他便开始问候。 “问我身体怎么样,问我心情好不好。” “问我一日三顿吃什么、问我夜里睡得香不香?” “还问我保暖的衣裳够不够,游玩的资费足不足?” “嘿,我要回信跟他说不够,他还能给我送钱来,是这意思吧?” 成雪融读着、念着、评价着,毫不忌讳在场众人。 直至,又翻了一页。 忽然,闭了嘴,两眼睁得浑圆。 迅速地,把信笺一合、往怀里一收。 明显就防着乔佚看见。 乔佚正看得索然无味呢,倒让她这反应给勾起了兴趣。 “他写了什么?” “他没写什么!” “拿来我看看。” “不能给你看!” “……” 乔佚不说话,乔佚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她小脸垮了,慢慢地掏出信笺来,掏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啊不是,我怕什么呀?不举是你自己说的,我心虚什么?” 她抽出那页莫名其妙的信纸,塞给乔佚,“呐,郭世孙叫我不要放弃、要给你找名医、要给你治不举。还说实在治不好的话,就寻几个俊美少年郎养在外室。总之,就是嘱咐我不能委屈了自己。” 清平:“……” 卫子凌:“……” 这信,威武! 乔佚以一目二十行的速度扫过去。 成雪融话说完,他便把信纸揉成团、握在手里搓搓搓,上好的宣纸化作齑粉,纷纷扬扬。 清平:“……” 卫子凌:“……” 这信,悲壮! 成雪融扑上去补了几脚,把积雪、纸屑踩得又一阵纷纷扬扬,仰脸涎笑着,讨好脸黑胜包公的乔佚。 “无双,我真巴不得这会儿被我踩的就是郭显仁那个混蛋!啊,没事啊,他是在抹黑你,他那就是妒忌你!他妒忌你举得好、举得妙、举得……” 乔佚及时出手,捂住了她的嘴。 清平:“……” 卫子凌:“……” 姑娘,您最威武! “那个,姑娘……”卫子凌干咳,下垂的目光将情绪隐藏,“郭将军送来的箱子,是不是给姑娘送到厢房?” “哦,那些东西……对了,那些火药你都能搞懂、不用我指导了吧?” “……”卫子凌迟疑了一下。 乔佚抢着恭维,“魏先生何许人也,自然能搞懂。” “……”卫子凌笑笑。 “公子过誉,在下懂了,不敢劳烦姑娘。” 火药,他是真懂。 他迟疑,是在想能不能借着指导的名目换来跟成雪融一次独处的机会,但明显,乔佚膈应着他、防备着他。 他懂了,也不劳烦。 成雪融一页一页往下翻着信笺。 “至于那给我的一箱子,我看看哈……哦,也是他新研发的火药,叫我看看,给起个名字……说是这东西点燃后可直冲天际,绽放五彩金丝……” 这时,她啊、啊、啊、兴奋大叫。 “烟花!无双!这东西,是烟花啊!郭世孙造出来烟花了!” “烟花?”卫子凌微微敛眸,这名头他是真没听过。 “烟花?”乔佚也微微敛眸,这名头他听着倒是耳熟。 成雪融:“烟花啊!就是铁礼花的升级版,比铁礼花更好看的,能让天空下金雪的那种呢。” 乔佚这才想起来,原来“烟花”二字,她早在看铁礼花那时就说过了。 那应该是属于她上辈子的记忆了。 “烟花!我要给郭世孙写信,我要告诉他,这东西叫烟花!烟花呢?卫子凌,那箱子烟花呢?” “在库房。姑娘现在就要去看吗?” “当然!” . 成雪融看着巨大木箱里、用油纸严严实实包着的几十个烟花,双眼发亮、两颊发红。 “烟花啊烟花!有生之年啊有生之年!这传说中排名浪漫榜第一的装逼神器,烟花!我在屈指可数的有生之年里竟然还能看见它!天哪,夕见,我朝死也可!” 成雪融激动地语无伦次,忽然转身来,双眸如星盯着乔佚,“无双,我给你放烟花吧?” “好……” “不行!”这反对的声音,是卫子凌。“既然这烟花比之铁礼花更加壮观,由此可见其场面之轰动。可眼下火药之事尚不可声张,为了殿下大业,在下斗胆劝阻公子、姑娘。” 成雪融一听,蔫了。 “哦,这样啊……那无双,咱就算了吧,也不能坏了他们大事,是不是?” “嗯,我没关系的。” 卫子凌执礼,“抱歉,还望公子、姑娘体谅。” “话说回来,卫子凌,你那批假火药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还在皇廷制造局。” “那皇廷制造局你拿得怎么样了?” “……还在拿。” 这两句话,卫子凌答得犹犹豫豫的,可见此事并无进展。 成、乔两人互相看看。 乔佚终于开口了。 “魏先生。” “是,公子请说。” “可是殿下那边有所阻拦?” “……” “殿下那边,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卫子凌笑了笑,“可在下听殿下说,公子您答应了殿下,不再插手此事。” “是,我是答应了。但眼下你二人离心,我想做的不过是令你二人和解而已。” “好,公子既有此心,卫子凌先在此谢过了。” 他说着,拱手深深一拜,“若有需要公子帮忙的地方,在下定不会客气,也希望到时公子能鼎力相助。” 乔佚回礼,“当然。” 等他二人寒暄完了,傻了的清平才拽拽卫子凌袖子。 “子凌,你想做什么?你要对付国舅爷?你要夺国舅爷的皇廷制造局?” “清平,朝堂之事你不要管……” “不可以,子凌!国舅爷他是殿下的舅舅,要是以后殿下回……” 卫子凌忽然喝她:“清平!” 清平闭了嘴,慢慢地,眼眶红了。 卫子凌幽幽一叹,“回去吧,我送你回去。公子、姑娘,我们先走了。” 乔佚点头致意,成雪融做了个挥手再见的动作。 “嘿,这两人,秘密还真多!” 第287章 北越之行(二十二) 第二日,清平照例过来给“有伤在身”的太子殿下请脉,然后又照例来给成雪融请脉。 成雪融爱睡懒觉,平时清平都耐心等的,这一次却十分不耐,站在厢房门口,频频问金大勇,“姑娘怎么还不起?” 终于,等成雪融起来,见到她,已经是午时,匆匆号了脉,就要离开。 成雪融喊住她,“是不是诊所开张了,赶着回去坐诊?” “嗯。” “既然赶时间,姐姐刚才就该喊我。” “就等了一会儿,没关系的。” “要不以后这早脉就免了。” “就一会儿工夫,没关系的。” “是一会儿工夫,可我不忍心让你等着、耽误你坐诊,又不想早起。” “这……” “所以,以后早脉免了,你有时间过来再给我看也一样。” 反正清平每天也不过是诊诊脉、说声如常,熬了药又送过来,她的病,不是清平能够治好的。 清平只好应:“那好吧。” “公子、姑娘,那我不多留了,先走一步。” “好,生意兴隆哈!” “嗯,等我赚了银子,就拿去下乡义诊。” “好,加油!” 成雪融看着清平一瘸一瘸离开的背影,忽然忧伤起来。 “江离有事、当归有事、平大夫有事、就我没事,好无聊啊。” “莱安毕竟是一国之都,怎会无聊?” “嗯?” “走吧,我带你去看莱安八景。” “耶,太好了!” . 成、乔两人以各种装束在莱安城游玩了几天。 某日暮落时分,两人回府,下马车时,乔佚忽然撞了下成雪融手肘。 “嗯?” 乔佚斜眼,示意成雪融看,“那个,应该是平大夫。” “平大夫,清平?” 太子府门口那只巨大的石狮子后头,抱着双腿坐在雪地上,一身黑衣还戴着帷帽的女子,竟是清平? “这不是她接诊时的打扮吗?这失魂落魄的,该不是遇上医闹了吧?” 此时的成雪融已换回了东宫幕僚的装扮,也不好过去,叫人知道她和一家诊所的女大夫有关系,便叫金大勇,“门口那位,就是城东太平诊所的邛大夫,她腿脚不好,你低调点,驾车送她回去。” “是。” 金大勇应下了,一如既往的机灵,一句废话也不多问。 成、乔两人进了府、回了房、换了下人装扮,从后门出、直奔城东。 . 为了太平诊所能太平,卫子凌嘱咐了千万不能叫人知道太平诊所跟国医所、太子府的关系,因此,这还是成、乔二人第一次来。 来的时候,诊所里的药童正收拾着东西准备打烊。 成雪融拦住了,问:“你们大夫呢,我带我老头儿来看病的。” 乔佚听了这句“老头儿”先是一怔,然后微微弯下腰,干咳了咳。 从柜台后走出一位身材健壮的大娘,乃是清平新聘来掌簿主事的,打量着乔佚,面露难色,“啊,是这位……老大哥要看病啊。” “怎么,打烊了,不接诊?还是大夫不在?” “开医馆……哦不,开诊所哪有不接诊的道理?就是,我们这里坐诊的是位女大夫,攻的也是千金女科,大妹子你带你男人来这……是不是有些不方便?” 乔佚掩唇咳了咳,“是……我、我老婆子,她……” 掌柜大娘一脸恍然大悟,“明白、明白!原来是妹子脸皮薄,所以叫了你男人陪着来。” 成雪融:“……” 好吧,就算我脸皮薄好了。 成雪融配合地低头、做娇羞状。 掌柜大娘还碎碎念: “吃五谷、生百病,病了就看大夫,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以前咱女人看病难,就算有钱,对着个男大夫也不敢说。” “现在好了,有了咱邛大夫,专攻千金女科的女大夫!” “啧啧,那可是咱女人的救星啊!” “大妹子啊我跟你说,你有啥不舒服的,记得老老实实都跟邛大夫说,可不能瞒!” “可别像下午来的那个贵夫人,哟,排场那么大,被邛大夫诊出来了还不肯认,都是脸皮薄闹得!” 成雪融正跟着这掌柜大夫往里间走去,听她这么说,不由顿步,“哦,这人是谁呀,这么不讲理的?” “可不,就是呀!嗨,谁知道那是哪一家的夫人哟,总之是个有钱人就是了。” “披着个大氅是寻常,可大氅底下那双靴子绣着金丝呢,我可都看见了!” “后头跟了一大堆的人,一来就把我还有药童都赶了出去,自己进去找邛大夫了。” “大概是生了什么棘手的病吧,我恍惚听到她骂了两声‘庸医’,说邛大夫污蔑她来着。” 污蔑? 病患将大夫的诊断称作污蔑? 这词儿用在这儿,可真是有意思。 看来,这就是令清平失魂落魄的事了。 成雪融问:“大姐可知那贵夫人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掌柜大娘亲热地拉着成雪融继续走。 “说到这点,大妹子你尽管放心,咱邛大夫行医最重隐私了。你瞧这诊室,设在里间,你说什么都不怕人听见;还有邛大夫,她诊出来的结果,除了你她谁都不会说。” 说话间,诊室已经到了。 掌柜大娘回头看乔佚,“老大哥,大妹子要进去看大夫,您是不是坐外边等会儿?” 嗯,这把病人隐私保护得,确实很到位了。 但成雪融拒绝了。 “没事,我跟我男人,没秘密!” “……哦,那两位进去吧。” . 厚重的格扇门打开。 成雪融迈腿走进,直往里走,乔佚接着走进,却转身关门,守在了门口。 清平依旧抱着双腿坐在位子上,见成雪融走进,立刻站起,“姑娘!” 金大勇是成、乔身边的人,既是金大勇送了她回来,过后成、乔再来看她,她并不觉意外。 此时此刻,她六神无主、方寸大乱,见着成雪融,就仿佛见着了主心骨。 她扑过来,抓着成雪融的手,“姑娘,我错了,我不该去太子府……我不是去找太子殿下的,我没想把这事告诉太子殿下……我只是想找子凌,子凌一定知道了,否则他不会动国舅爷……” 成雪融:“子凌知道什么?” “子凌知道娘娘……” 声音戛然而止。 清平惊恐地看着成雪融,慢慢放开了她的手,“不,姑娘!我不能说……” 成雪融眼神凌厉,步步紧逼:“你不能说什么?不能说,下午来找你看诊的贵夫人乃是栾皇后?不能说,你诊出来栾皇后身患难言的妇人之症?” 清平惊恐地摇头。 正是这惊恐、这摇头,叫成雪融确定,自己猜对了。 微服出宫,慕名来寻女科女大夫邛大夫看诊的,就是栾皇后! 栾皇后得了妇科病? 可北越皇帝都卧床不起多少年了,栾皇后是在哪浪的、才浪到一身妇科病啊? 清平还提到了栾国舅…… 她说卫子凌之所以要动栾国舅,是因为知道栾皇后出轨的事。 会让脑子一根筋的清平认为栾皇后出轨跟卫子凌要动栾国舅有关系的,莫非是…… 成雪融脑子里很没底线地飘过四个字: 德、国、骨、科。 “莫非是,栾国舅与栾皇后,姐弟乱……” 乱后边,一个伦字还未说出口,便听砰的一声。 寒风裹着雪花,并着两条鬼魅般的黑色身影,破窗而入。 “江离!”门口处,乔佚沉声一喝。 “殿下!”越崇武身后,卫子凌擒住他肩膀。 他的一只手竖起成掌刀,距离成雪融后颈只有零点一毫米。 乔佚大步过来,拉开差一点就要被越崇武劈晕了的成雪融。 成雪融背对着越崇武,她所知,仅是窗破了、风雪进来了,然后乔佚、卫子凌各喊了越崇武一句。 声音是大了点、语气也重了点,但她还受得住。 清平站在成雪融对面,却是正好将越崇武的暴怒、一身杀气尽收眼底。 她吓得都忘了呼吸,这会儿一个大喘气,腿软了,坐倒在地。 卫子凌走过来扶起她,让她在椅子上坐好。 越崇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无力地闭了眼,眉宇间弥漫着一片绝望。 “呵呵。”成雪融冷笑,“我明白了。原来,卫子凌什么都不知道。他要动栾国舅、要拿皇廷制造局,完全是为了你能坐稳皇位而已。可你,江离、越崇武,你才是什么都知道的人!栾氏姐弟乱lun,栾皇后与栾国舅……” 又砰一声。 是刚在椅子上坐好了的清平惊起,带翻了椅子,“姑娘!您在胡说些什么呀?” “我胡说?”成雪融瞪眼,“不是你说的嘛,栾皇后出轨了,所以卫子凌要动栾国舅。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不就是栾氏姐弟乱lun了么?” 清平目瞪口呆。 啊,这令人发指的鬼畜推理啊! “姑娘!您思想怎么这么龌蹉呢?” “我龌蹉?” “是,娘娘她是……那个了,可是,这也不关国舅爷的事啊。” “啊?” “那个,是跟国舅爷脱不了关系,国舅爷不忍娘娘独守空房,那个,进献禁脔……” “啊?” 这声啊,已经不是成雪融发出的了,是越崇武。 他目瞪口呆看着清平。 “你……平大夫你怎么知道……” “我……”清平低下头,声音特别地小,“我是无意间撞见的……陛下曾在晚间召我进宫诊视,我撞见过,还撞见了好几次……我以前没那么想过,就是这次知道娘娘她……咳咳,才明白原来是……” “是谁?”越崇武光速般靠近,激动攫住了清平的手腕,半眯着眼,眼中又是凛凛杀气。咬牙问:“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清平又被吓住了。 卫子凌只得再提醒:“殿下!” 越崇武惊醒,浓浓杀气敛去,隐隐喜色浮现。 抱拳,对清平一揖。 “平大夫,冒犯了。” 清平第三次被吓住了。 “……”卫子凌无奈叹息。 成、乔二人不解对望。 越崇武他在高兴些什么劲儿啊? 知道他贵为一国之母的亲娘出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就高兴他舅没上他娘,就高兴这一点了,是不是? 清平惶恐地跪地,答越崇武:“是、是国舅爷身边的阿虎、阿狼。” 就那两个虎背熊腰的保镖! 成雪融感叹:“果然是虎狼之人,竟行此虎狼之事。” 越崇武站在跪着的清平面前,十分罕见地没紧赶慢赶扶她起来,反倒仰头、背手,一副上位者姿态。 干咳,装模作样说:“此事羞矣,平大夫既无意间得知了,为了北越皇室清誉、更为了平大夫自己的小命,孤希望平大夫能够对此事守口如瓶,平大夫能做到吗?” 清平更加惶恐地几乎趴在地上了,答越崇武:“能,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嗯,那就起来吧。” 越崇武嘴上端正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已是痞气十足,不停地比划着,示意卫子凌扶她起来。 又转向成、乔二人,又装模作样地干咳,“那就散了吧,都守口如瓶啊。”说完,还着重看了成雪融一眼,重重对她说:“守口如瓶!” 成雪融直接翻了个白眼。 嘿,哪家皇室里没点见不得人的秘辛,你当我没见识、当我大喇叭啊? 她拉着乔佚,从房门出。 乔佚还细心地关了门。 门口站着掌柜大娘,她听到动静、又不敢靠近,正慌着。 成雪融潇洒地扔了一锭银过去。 “你们邛大夫胡说八道,诊金老娘是不会给的,但窗户是我男人砸的,老娘认赔!” 掌柜大娘愣住。 砸窗户?这老大哥,下手可真狠! 银锭子?这大妹子,出手可真阔绰! 啊不是,重点错了! 掌柜大娘一拍大腿,哭嚎起来。 “邛大夫呀,您今天运气咋那么背呢?” 第288章 北越之行(二十三) 德国骨科的乌龙之后,清平失踪了好一阵,卫子凌也失踪了好一阵。 清平又要忙着做官、又要忙着坐诊,“失踪”其实不奇怪;但天天跟着越崇武的卫子凌,在越崇武天天在成、乔两人面前晃悠的时候,他却没有出现,这就怪了。 成雪融问了几次,每次越崇武都沉着脸说不知道,还有乔佚,每次也都不知道怎么地要沉着脸。 “呵呵,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两人闹得越来越糟糕了呗。” 越崇武听成雪融这么说,脸就更沉了,无视了她,拉着乔佚就说要打架,于是蹿上屋顶,开始你来我往。 . 成雪融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两人,忽然听到有人喊:“姑娘。” “卫……魏先生。”成雪融对他笑,招手示意他过来,“来看这两个,檐上君子。” “不了。”卫子凌戴着面具,站在回廊下,对成雪融作揖,“上回姑娘说皇菊酿好喝,在下特意在前边避风亭中温了一壶,来请姑娘共饮。” 成雪融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雪花,拍着手走上回廊,“你请我的,一般都是鸿门宴,我还挺怕的。可是,你那皇菊酿又实在不错。” 卫子凌垂眸轻笑,微微倾身,为成雪融引路,“难得姑娘喜欢,在下已搜罗了不少,并着各式鲜花酒、果子酒,都是些酸甜好喝不醉人的,装了满满两个箱子,等姑娘离开的时候,一并带走。” 成雪融脚步猛地一顿,停在了回廊拐弯处,转身,微微愠色看着卫子凌,“又赶我走?” “姑娘时日无多,该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无谓在此白白浪费。” “可北越这里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姑娘想做什么?” “我想……” 卫子凌一反人设、无礼地打断了成雪融,“我不想。” 沉吟半晌,却终究没有开口解释,唯有再次倾身为成雪融引路,“姑娘,请。” 一路无言行至避风亭。 亭中一桌、桌上一炉、炉上一壶。 成雪融叹着气坐下、叹着气倒酒、叹着气喝酒,喝完了,重重搁下酒杯。 才问卫子凌:“你这么三番四次嫌我烦、赶我走、伤我心,是不是有点不够朋友?” 卫子凌跟着坐下、跟着倒酒、跟着喝酒,喝完了,轻轻转着酒杯,“姑娘乃一番好意,是在下不知好歹了。” “所以,为什么呢?”成雪融伸出一指头,轻轻敲了敲卫子凌戴在脸上的面具,“你是戴面具戴上瘾了吗?” “……眼下天冷,面具可御风。” “那照你这么说,以后热了,面具还能防晒?” “……” “你也不怕天热了、把你面具晒化了、然后彻底沾在脸上脱不下来。” 卫子凌听这话,不由得笑了,取下面具放在桌上,拿起酒壶给彼此斟酒。 成雪融静静看着他。 看酒过三巡后,他脸上笑意终于淡去。 “从前,我还真挺害怕这面具脱不下来的。但如今,我已知这面具是真真脱不下来了。还真应了那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戴上这面具就不可能脱得下,初回国时我该换一张脸才是。” 他懂得易容却不肯易容,非要用一张真容来戴面具,为的便是有一日乌头案得平、卫氏冤得鸣,他能脱下面具,再做回卫子凌。 平案、鸣冤,可说是他回国最大的心愿。 却不知,这“瞎忙活”的一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什么,竟然令他放弃了六年的执念,放弃了平案鸣冤? 又见他苦笑,一连痛饮三杯热酒。 鲜花酒并不醉人,但他眼中一片迷离,掺着痛、恨、羞、怒。 “不,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六年的蛰伏、坚持,全错了……” 如此颓废、无助的卫子凌,是成雪融从未见过的。 她心头悚了悚,猜到了缘由。 “你查到乌头案的真相了?” “……” “犹豫个屁!卫子凌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怂样就跟越崇武一模一样?” “……” “来来来,告诉我,乌头案的真相是什么?” “姑娘。” 卫子凌抬眸直视,面上又变回了那万年不变的了然浅笑,“姑娘,我这里有周尧国一个大消息,您可要听一听?” “周尧国的?什么消息?” “周尧皇帝驾崩了。” “哦,那新帝是……” “姑娘不妨猜猜。” “我猜周莫,周莫他是个人物。” “周莫原本确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但此次败于大成,令七万五千神骑军全军覆没,势弱了不少。” “嗯?所以,新帝不是他?” “是他。” 成雪融翻了个白眼,“是他你废什么话?” 卫子凌笑笑,“他以盗窃之罪被问责,因着伤势反复,周尧皇帝只将他禁足。禁足期满,他负荆觐见皇帝之时,皇帝驾崩,他继位。” 成雪融挑眉,意外但并不太惊讶,“哦,他弑君?他是挺像会做这种缺德事的人。不过……” 她挠挠脑袋,有点不解,“都是一国皇子了,他要什么没有啊,还要偷?偷了什么?他皇帝老子都对他容情,只叫他禁足了,他怎么下得去手杀他爹呢?” “大道消息是说周尧皇帝恰在周莫负荆觐见之时突发心疾、断气之前将皇位传给了周莫;小道消息则是说周莫假意请罪,以负荆动君心、以利刃断君命,围铂京、夺皇位。但无论大道消息还是小道消息,都没说周莫之前到底偷了什么东西。” “不管他偷什么吧,总之他把皇帝位偷到手了,这是事实。他跟你家栾国舅有一腿,也是事实。现在他忙着坐稳皇位,正是最顾不上你家栾国舅的时候,你不趁机拉下栾国舅、拿下皇廷制造局,你还在等什么?” “姑娘提醒得是,那在下今晚就动手。” 成雪融:“……” 忽然觉得自己蠢得可以! 卫子凌那是什么人,这么简单的“趁他弱、夺他权”的道理,他会不懂? 她悻悻地饮酒。 桌对面,卫子凌笑面狐狸般狡黠地看着成雪融。 “其实,在下对周莫所偷何物十分好奇。姑娘与周莫相熟,想来对周莫之事能猜几分,在下斗胆请教姑娘,此番周莫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成雪融猛瞪卫子凌,“你取笑我?” “不敢。” “那你这么问我,什么意思?” 卫子凌沉默了,执杯轻啜,一口皇菊酿含在嘴里品了半天。终于吞下肚,才开口问:“姑娘对周莫,到底是何心思?” “嗯?” 卫子凌又沉默了,再执杯、却是痛饮。 温过的鲜花酒顺着喉咙滑入肚中,所过之处一片暖热,焐得一颗心都微微发痛。 放下酒杯,他忽然笑了。 执壶为成雪融斟酒,缓缓开口,“在下温酒相请,实是要为姑娘践行。大雪将停,姑娘趁着晴南下回京吧。” 今日的卫子凌真是奇怪得可以。 这话题,一个又一个的,转得又快又生硬。 她饮酒,顺着他问:“哦,我听着你这话,仿佛是在给我建议?” “那不知姑娘听得可还顺耳?” “不顺耳!不听!” “姑娘不是担心有日去了,公子要生死相随吗?” “……” 瞧,这话题转得,真太生硬了! “江离也将陪着姑娘南下,有江离在,姑娘可以放心了。” 成雪融一愣。 这是在北越这么久,她第一次听到卫子凌喊越崇武旧称,江离。 “我很好奇乌头案背后的真相。它令越崇文不愿重审乌头案、令越崇武不想当太子、当皇帝;还令你,卫子凌,令你心灰意冷,就此作罢。真的,我很好奇。” 卫子凌浅笑不语,再次执壶为成雪融斟酒,“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请姑娘满饮此杯,这筵席已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 一场酣畅淋漓的架打完了,越崇武与乔佚在白雪皑皑的屋顶上坐下。 “腊月十八了,马上要过年了。” “嗯。” “北越冰天雪地的,是不是挺无聊?” “还行。” “你家那只母老虎有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吗?” “还没有。” “那老白,等过几天,我跟你们一起去百里堡过年吧?” “……嗯?” “那只母老虎肯定想回鎏京过年来着,但我怕我去鎏京不方便。”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 “你说过不会劝我,我也说过这里的事绊不住我。总之,我都安排好了。” 乔佚默了默。半晌,问:“越崇嘉,真的好吗?” “好。” “比你好?” “我是最不好的。” 乔佚再默。 又半晌,点头,算是应了。 . 当天晚上,乔佚便问成雪融,“想在哪过年?” 这已是她人生最后一个春节,乔佚猜她或许想回鎏京。但越崇武的思虑也对,若他跟着,以他的身份确实不宜。 成雪融想了想,也是先问:“江离真跟着我们一起离开?” “他心意已决,我劝不住他。” “哦,那你怎么想?” “我都随你,你想去哪过年?” 不,我问的,不是去哪过年的问题! “无双,你对乌头案背后的真相不好奇吗?” “可并没有人希望我们知道乌头案背后的真相。” 成雪融一听,泄了气,“是啊,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往死里瞒,我真的都要被好奇心憋死了!” 乔佚失笑,轻抚她背心,“不早了,睡吧。” 两人相拥着躺下。 成雪融冷飕飕的手足还未焐热呢,金大勇就来了,在厢房外头高声喊:“公子、姑娘,出事儿了。” “什么事?”乔佚坐起问了一句,反身按着跟着要起的成雪融躺了下去,“先别起来,我问问再说。” 成雪融听话躺下了,看着乔佚披上大氅走出外间。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金大勇脚步急促走进来,“平大夫酒后企图对琉斌公主用强;争执间失手打落灯盏,致使皇廷制造局库房失火;现已下狱。” 乔佚褐眸一凛,惊讶不已;里间成雪融听了更是直接掀被子跑出来,大氅没披、鞋袜没套,“什么?大勇你说什么?平大夫要对琉斌公主用强?她……” 她就是个女的呀,她怎么可能! 乔佚赶紧拿大氅、鞋袜来给成雪融穿上。 金大勇低着头,不敢看,只应:“今夜琉斌公主不知何故,去了皇廷制造局的库房,平大夫尾随而至,借醉用强,酿成大祸。直至库房火起,护卫在抢救物资时,才发现了琉斌公主与平大夫两人。其时,琉斌公主衣衫不整,已经陷入了昏迷;平大夫倒还醒着,但一身酒气、满嘴污言秽语。” 成雪融问:“那她现在呢?在哪?” “已被五刑局收押,关在五刑大牢。太子殿下及魏先生已经过去了。” “小的知道公子、姑娘与平大夫交好,因此特来告知此事。” 成雪融已经陷入了沉思,恍恍惚惚应着:“嗯,做得好……” 乔佚叫了金大勇下去,也不打扰她。 她想了一会儿,才问乔佚:“无双,刚才大勇是不是说,姐姐她烧了皇廷制造局的库房?” “嗯。” “那火药呢?” “嗯?” “栾国舅不是抢了卫子凌那批假火药吗?为什么皇廷制造局的库房烧了,我们却没有听到火药爆炸的声音?难道栾国舅没有把火药放在皇廷制造局的库房里?可如果没有,姐姐她千辛万苦地到皇廷制造局库房里去猥亵琉斌公主做什么?” 乔佚听着缓缓点头,“你的意思是,这是卫子凌和平大夫设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拉下栾国舅和琉斌公主?”然而说着,又是缓缓摇头,“可为此赔上一个平大夫,未免太……不值。” 须知,平大夫并非只是医术过人的女大夫。 她与卫子凌乃至交好友,越崇武又敬她如长嫂;为了保她,越崇武、卫子凌隐瞒了那么多,又怎会为了打倒栾国舅就牺牲了她? “所以,无双你是怀疑卫子凌为了他狗屁的大业,选择牺牲姐姐?” “……” “不至于吧,我瞧着卫子凌也不是那么冷血无情的人?” “……” “啊呸!卫子凌怎么不冷血、怎么不无情了?” “……” “卫子凌明明是这世上最冷血、最无情的!” “……”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卫子凌问清楚!” 成雪融每说一句,乔佚都想答她来着;但想想自己要答的话,又觉得多少算是在帮卫子凌说话,便迟疑了,再三迟疑的结果,就是成雪融激动了,撩着袖子要去找卫子凌问清楚。 乔佚赶忙拦着她,“江离和卫子凌现下不在府内,你上哪找他去?” “……” “不管卫子凌如何,起码有江离在。江离对平大夫十分敬重,他定会尽力保平大夫牢中无恙。” “……” “至于其他的事,便等江离和卫子凌回府了再问吧。” “……” 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成雪融被乔佚拉着哄着,又躺下了。 第289章 北越之行(二十四) 往日里都是几乎碰着枕头就能睡的成雪融,这一夜辗转反侧,睡不踏实,乔佚跟着她,也清醒了一夜。 天亮时,她忽然睁眼,问:“卫子凌回来了吗?” 乔佚:“……” 这一大清早地听她问别的男人,感觉咋那么怪呢? 乔佚顿了顿,答她:“不知道,想必是回来了。” “哦,那我这就去找他。”成雪融掀了被子就下地,乔佚认命地跟在后头。 . 卫子凌确实是回来了,正跟越崇武在书房里呆着。 成雪融风风火火赶过去、潇潇洒洒一出脚、揣在了门板上。 门没开,从里闩着了。 成雪融倚着乔佚、抬着脚、嗷嗷大叫,“好痛、脚好痛!” 屋里人听到动静,来开门了,正是卫子凌,成雪融一见卫子凌,放下脚、挺起腰、张嘴就骂:“姓卫的你个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卫子凌眉宇间布着重重疲惫,乍然听成雪融怒骂,一怔,而后黯然、垂眸,凄然、苦笑,“果然,在姑娘心中,在下已如此不堪。” “难道不是吗?” “你要还旧主清白、你要复卫氏门楣!你为了拉下栾国舅,你为了拿下皇廷制造局!你!你竟然牺牲姐姐?你竟然叫姐姐去猥亵栾琉儿?卫、子、凌!你知不知道姐姐多信任你?她真真正正、从心底里当你是朋友,可是你呢?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对得起姐姐吗你?” 卫子凌果真按着心口退了两步,下垂的目光使人看不清他是愧疚还是后悔,屋内越崇武、屋外乔佚,同时赶过来,一个拉开了卫子凌、一个拉开了成雪融。 “成雪融,你不要血口喷人!” “雪儿,你先听卫子凌解释。” 成雪融大手一挥,“解释什么?他那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我才不听他说!我要见姐姐!” “好,那你去见她一面吧。”说话的,是越崇武,“我来安排。你劝劝她,叫她配合,不要认罪。” “……嗯?” . 她似乎冤枉了卫子凌。 这是成雪融跟着越崇武安排的人去五刑大牢看望清平时,心里闪过的念头。 玷污一国公主、烧毁一国库房,清平所犯之罪,就算就地正法也是可以的,因此五刑局的看守极严,即便是有监国之权的太子殿下,奔走一夜,也只是在栾皇后、栾国舅面前争取了一个“暂不用刑”的结果而已。 这还是在栾国舅“口口声声持有火药、声声句句火药被烧、可火药遇火却没爆炸,这到底是欺君还是罔上?”的嫌疑下,才争取来的结果。 因此,再一次安排,越崇武只能安排成雪融一个人,并且是易容做狱卒,以送牢饭的名义来见的。 成雪融手托着一个破碗、碗里放了半个馒头,跟着正牌狱卒大哥走进五刑大牢;拐弯时,那正牌狱卒大哥忽然站定不动了,示意成雪融继续往里走。 成雪融托着破碗继续往里走。 终于,在尽头一间逼仄牢房里,见到了手脚都戴着镣铐的清平。 应该是这潮湿、阴冷的环境加重了她的腿疾,她背向牢门,正摩挲着自己的腿,从她露出来的半边侧脸看,她情绪算是平静。 “姐姐!”成雪融喊。 清平背影一僵,然后回头,眼神惊愕,“姑、姑娘?” 她看着铁笼外送饭来的狱卒,“姑娘,您怎么……” “好了,废话不说!姐姐,我时间不多,我来,就是要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能来,想必都是听说了的。没什么,就是发生了姑娘所听说的那些事。” “玷污栾琉儿?还烧了栾琉儿她爹的库房?” “嗯。” “姐姐觉得我会信吗?” “姑娘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都传出去了,这罪我也认。” 清平话语平静,神色间隐约有几分激动、期待。 她在激动什么?她在期待什么? 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担心、害怕吗? 若是不担心、不害怕,不就应该表现得一脸悲壮吗? “姐姐,你实话跟我说,这一计,是不是卫子凌的手笔?” 果然,清平迟疑了下,然后点头。 “呵、呵呵……”成雪融扯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有愤、有怒,但除了愤怒,她心间还有失望、还有悲凉。 她和卫子凌相识不久,但从知道他是卫子凌开始,她便觉得和他莫名亲近。 大概,是因为彼此头上都享有相似的光环,人以群分嘛,聪明人也爱扎堆。 从她来到北越,所见所知卫子凌所作所为,就没有不令人惊叹的。 使苦肉计,从她这儿要了火药去;眼见着她诓越崇武的事要暴露,只略施小计,便教栾国舅抢了那批假火药;既掩饰了她的诓骗,又坑了栾国舅一把。 他原意是想以此挑起越崇武的怒火,叫越崇武除了栾国舅,结果越崇武不配合;于是,他又利用这批假火药,毁了栾琉儿的同时,给栾国舅栽了一系列更大的罪名。 栾国舅在这一次中受创几分尚不好说,但皇廷制造局,总之他是守不住了。 而这,已是卫子凌最根本的目的。 他赢了! 无情无义、冷血无情的他,赢了! 成雪融空咽了几口空气,咽下鼻尖酸涩、咽下眼眶潮热。 “姐姐,你再实话跟我说,卫子凌可有帮你把后路想好了?你如何脱罪、如何脱身?” 又见清平迟疑了下,然后摇头。 “没有?!” 成雪融几乎是连杀了卫子凌的心都有了。 “姑娘!”清平拽着成雪融激动得都发抖了的手。 “姑娘,您先别生气,您听我说。这一计,确实是子凌想的,但是……我瞒着子凌,改了……” “……”成雪融愣了愣,“嗯,什么意思?” “国舅爷想把琉斌公主嫁给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不愿意;琉斌公主便决意自己招驸马,相来相去,相中了嘉世子。” 成雪融:“谁?” “越崇嘉,就是腊祭那日,在猎场里救了太子殿下的那位,淳亲王世子。” 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差点儿就要代替越崇武行储君之职,祭天了的那个。 看来,栾国舅宠着女儿、留着女儿,打的真真是个天大的好主意。 越崇武不归国、不当太子,他不说嫁女儿;越崇武归了国、当了太子,他就说要嫁女儿,还是嫁给太子。 可越崇武这个太子奇葩得很,一心一意就想着要逃,连下任继承人都选好了;于是,他风头一转,又想把女儿嫁给这下任继承人了。 看来,这国舅爷他当得还不够过瘾,他还想当国丈来着! “嘉世子不过十六少年,自然看不上年长他许多的琉斌公主。但子凌劝太子殿下,说先叫嘉世子和琉斌公主周旋着。太子殿下一开始也反对,终于,前几日才肯了。所以,嘉世子就在昨夜,把琉斌公主周旋到皇廷制造局的库房里去了。但实际,昨夜嘉世子是在宫里陪着陛下说话解闷的,子凌早安排好了人等在库房。我、是我把那个人迷晕了,自己去了库房,子凌他不知道。” 成雪融静静地听清平说完,愤消、怒散,心头漫上窃喜、暖意。 卫子凌算计她的,她可以原谅;毕竟,除了对自己狠,他谁也没有伤害,可若这次真是卫子凌牺牲了清平,她绝无可能原谅。 幸好,卫子凌他并没有。 “那么,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吗,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的?” “我知道,我犯的是死罪。” 成雪融想起她来之前,越崇武交代的话,便问:“姐姐你认罪了?” “认罪了。” “不能认罪!” 成雪融觉得头痛死了。 这北越的人都怎么了,太子不想当皇帝,大夫上赶着要送死。 “为什么?姐姐,你听听太子的劝行不行?不能认罪!你配合一下,太子会救你的!” 清平看着成雪融摇头,眼神坚定,“姑娘,不是您说的吗,不要脸乃是优点。” 成雪融双手叉腰便说:“狗屁!本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歪理?”说完了,想一想,好像真说过来着,气势弱了,双手放了下去。 所以,当时清平她忽然恍恍惚惚不对劲,就是为今时今日自找死埋下了伏笔? “姐姐啊,你怎么能信呢,我那时候就是说着好玩的呀!” “不,姑娘!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 “什么道理?你说说,什么道理?” 她必须先弄明白了,清平这么不要脸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好对症下药劝清平。 只见清平神情恍惚,缓缓开口,“姑娘问我说,要脸还是要人。我后来想了很久,这些年我活着比死了还难过,还要脸做什么?今天这事关乎一国公主清誉,必定漂洋过海、传得人尽皆知。他无论在哪,一定会听到!他只要听到了,一定能猜到是我!他只要知道是我……哪怕他心里再没有我,可此时此刻我快要死了,他起码顾念旧情,回来见我一面吧?” “姑娘!”清平早已泪流满面,这会儿就用一双满盈泪水与期待的眼看着成雪融,“姑娘,我只想见他一面!他回来、心里还有我,那我就再诈死一次、从此天涯海角随他去!什么国医所、太平诊所,什么平大夫、邛大夫,我都不要!” “他心里要没有我……既然他心里没有我,我还活着做什么?就此认罪,被杀也罢……” 成雪融震惊得睁大了眼,“他……你说的他,是谁?” 清平忽然跪向成雪融,深深一拜,带得手脚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姑娘,当年若不是您与公子赠药赠粥,前太子或许早便死了。您与公子对前太子有救命大恩,我华清平当做牛做马、以报万一。我原本也不明白为什么子凌他非要瞒着您那许多事。但这段时间我与您相处,蒙您带我义诊、出诊,听您说那些激动人心的话语。我才了解到,原来您是这样一个心怀天下、悲悯苍生的博爱之人。我想,子凌或是不愿您在剩余不多的时间里再为前太子之事操心,因此才瞒了您。但今日您来看我了,还问了我这句话,我自然不能再瞒您了。姑娘冰雪聪明,想必姑娘也猜到了,我口中所说的‘他’,便是我国前任太子,蒙受着乌头案的冤屈远走他乡,六年来不知所踪的前太子,越崇文是也。” 是,成雪融猜到了。 从听清平恍恍惚惚说着“要人不要脸”的歪理时,她就猜到了。 她一直就坚持认为清平认识越崇文、并且对越崇文有非同一般的感情;但她以为只是跟卫子凌一样的忠君之情、不平之情,怎么也没往男女之情上边去想。 主要是,越崇文曾动过求娶她的念头,这个认知误导了她! 一个能为了壮大自己而牺牲婚姻的人,怎么可能拥有刻骨铭心的感情? 可反过来说,越崇文与清平之间拥有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那越崇文真还是卫子凌口中那个为了壮大自己、甘愿牺牲婚姻的人吗? 成雪融闭眼扶额。 她觉得有些混乱。 第290章 北越之行(二十五) 成雪融觉得有些混乱。 首先是清平。 清平这是要用自身性命做饵,来赌越崇文对她的情意,越崇文多年逃亡在外、没回来找她,她苦等不得、因此出此下策。 若是越崇文对她有情,得知她犯罪将死,必然要回来看她、救她;若最终越崇文没有回来,可见是早忘了她,那她便宁愿就此死了。 可是,姐姐啊,你心心念念不能忘、苦等六年不得见的他! 他已经死了啊! “他没法回来了……姐姐,你的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成雪融说,眼泪跟着掉下来。 清平一怔,紧接着慌了声地问:“为什么?姑娘您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是不是殿下他……已经死了?我、我早想过了,他或许早已经死了……是子凌,是太子殿下,是你们……你们一直在骗我……六年了,就算他是受再重的伤、那伤也该好了!六年了,就算他去了再远的地方、就算他跟我一样走不了,他也该想到办法回来了!六年了,他没有回来……我早怀疑他死了的……” 清平说着,又是哭、又是笑,“呵呵,没关系……他死了也没关系……他活着,我无处寻他,他死了,我终于知道该去哪了……好,他死了……也好!” 清平说这话,明显已经是存了死志。 成雪融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大喊:“你的他并没有死!” 清平连泪都不再流了,一脸生气全无的灰败,冷嗤着笑,“姑娘,您别再骗我了。” 成雪融深深地呼吸,快速地在肚子里打了下草稿,才慢慢地开口。 “姐姐,我没有骗你,越崇文真的没有死。但我也必须承认,关于越崇文的,我们都有骗了你的地方。实际上,越崇文的情况真的很不好。他活着,但对你来说,可能比死了还惨。不管你是伤、病,还是下狱、受刑,他都不会知道;他就算知道了,也猜不到是你,更加不会回来看你。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忘记你了。” 清平瞪大眼看着成雪融,惊愕的眼神中,也慢慢浮起了生机,“他活着、真的还活着?他忘了我、彻彻底底忘了我?为、为什么?” “因为……这个。”成雪融伸手到怀里,拿出蚕豆大小的一颗紫色果核,“这是丹木果核,是大成西南仡濮族的圣药,名曰‘忘旧情’。它能生死人、肉白骨,并令人前事尽忘、犹如婴孩。它治身、疗心,服下它的人,等于重新开启一次人生,因此又名‘新生’。” 清平不可置信看着成雪融手心中的丹木果紫核,伸手想碰、半途又缩了回去,“忘旧情、新生?姑娘,您的意思是,殿下他……吃了这名叫‘新生’的异族圣药?” 成雪融点头,“当时他伤得太重了,寻常药物根本救不了他。那时候我还没中毒中蛊,两颗紫核在我这儿也没用,所以就拿了一颗给他。给的时候我就已经跟越崇武和卫子凌说了,这东西吃了会让人失忆;是他们说的,没关系,能活着就可以了,于是越崇武就给他哥吃了。之后,他们背着还昏迷的越崇文就离开了。再之后,他们又说和失忆的越崇文走散了。至于怎么走散的,我也不知道。就知道这些年他们都在找越崇文来着。” 清平继续瞪大眼看着成雪融,止住了的眼泪再次滑落,眼里翻滚着生机,“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没回来找我……你们不该骗我,不该害我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殿下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重获了新生,我得去找他呀!” “姑娘!”隔着铁牢笼,清平一下子抓住了成雪融的手,“救我出去!快,叫太子殿下想办法,叫子凌想办法,救我出去!我要去找殿下!快啊,快放我出去找殿下啊!六年了,他在哪?他好吗?他、他……” 她说着,神色忽然又慌了,“他会不会像戏台上演的那样,已经遇到了另一个她?那、那我怎么办?哦,不!不不不,我不能这样想!殿下能活着就最好了,我眼下第一件要做的,是找到他,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清平激动无以复加,整个人在发抖,说话也是语无伦次,成雪融越发地体会到为什么越崇武和卫子凌要瞒着她越崇文的死讯,原来是为她小命着想,也越发地相信自己这一番胡诌是多么地正确。 无论如何,她愿意活下去、愿意配合自救,才最重要的。 “姐姐,你冷静点。”成雪融握着清平的手,用力拍了拍,唤回她理智,哄住了清平,现在她要问问令她混乱的另一些事。 “我有些事想问姐姐,能不能请姐姐如实答我。” “姑娘请问,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闻,前太子曾在乌头案案发前不久游历至大成鎏京,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我听闻,在鎏京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间接导致了乌头案,姐姐可知那是什么事?” “什么事?” 清平一脸茫然反问成雪融,“没什么事吗?姐姐你好好想想,真没什么事吗?” 清平拧眉,陷入了回想,“殿下自十五岁起便多次离京游历,每一次都是我和子凌陪同左右。去大成鎏京那次,虽是殿下第一次离国,却不是第一次离京。大成风光确与北越有所不同,但在鎏京半月,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没有吗? 不,不是没有,是清平不知道。 越崇文既与清平处着对象,那他与大成公主联姻的念头,就不能叫清平知道。 于是,成雪融想了想又问:“我恍惚听说,北越曾想和大成联姻来着,可有此事?” “联姻?”清平重复着这词,神色终于有些顿悟,“是听子凌说的吧?都这么多年了,不过遥遥见了一面,竟令他念念不忘到今日,他也……不容易。” 清平这话说得实在隐晦,成雪融听着糊里糊涂,但隐约间又似乎抓着了什么,心里偷偷掀起了狂风巨浪。 她追问:“什么遥遥见了一面、什么念念不忘?姐姐,你在说什么?你是在说……卫子凌吗?” “是啊,我说的正是子凌。” “我记得那是三月,大成的三月已经春暖花开,一派生机勃勃了。就在大成春狩前一日,在鎏京塔下,我们见到了大成琼英公主。琼英公主年纪不大,但生得很美,穿的衣裳很别致,当时正和一位姓郭的世家弟子在打赌。子凌被称‘莱安小神童’,琼英公主享誉早慧,他两人都是可以代表一国一朝的聪明人。殿下便叫子凌跟琼英公主比一比,问他能不能答出来琼英公主问的那个问题。子凌笑看着塔下的少女,琢磨了半天,竟没琢磨出来。他说,他输了。” 清平说着,幽幽叹息,“他说,他喜欢聪明人。他说,他要娶琼英公主。他求殿下为他说合,说愿意等琼英公主长大;甚至还要以求学为名、客居鎏京,说要守在琼英公主身边。可上天终究没有眷顾他,之后不久,无头案发,莱安小神童死了,子凌漂泊了六年。毕竟才见了那么一面而已,琼英公主心有所属,又早死了,我以为他都忘了的……可这次回国,他却主动跟我提起,还嘱咐我说,这事不要叫任何人知道。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放下过。” 卫子凌从来没有放下过。 从六年前,在所有人都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卫子凌就已经见过她、为她动过娶妻的念头。 所以,以越崇文为代表的太子集团想与大成联姻,这事是真的;但想娶她成雪融的人,并非是太子本人,而是当时的太子少保,卫子凌。 卫子凌要平案、要鸣冤,不仅是因为他卫氏满门为此蒙冤;更是因为,这一切起因乃是他遥遥一眼、春心动。 他自责、愧疚、不安。 而她成雪融,因缘际会之下,六年后才和卫子凌相识相交。 虽然六年前之事与她无关,但她既将卫子凌引为知己,自然也不可能不自责、不愧疚、不不安。 所以,卫子凌瞒着她、在她有所怀疑、再三试探时还苦苦隐瞒她、不惜误导她、宁愿作践自己也要骗过她! 那只是心疼她而已。 那只是不愿意她和他一样自责、愧疚、不安而已。 甚至是,她比卫子凌,将更多了一份对卫子凌的自责、愧疚、不安。 “卫子凌他、他……” 这时的成雪融,才是真的方寸大乱,她跌跌撞撞地起来,踉踉跄跄地后退,忘了身处何方、忘了所为何来,一转身就往外跑。 “姑娘!” 铁牢笼内,清平惊慌地喊她。 但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一转身跑没了影。 . 成雪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五刑大牢一路回来的。 感觉双脚仿佛踩不着实地了,飘飘荡荡,一直飘到太子府门口,见到正等着她的乔佚。 乔佚眯了下眼,要扶她,“这是怎么了?你闹了五刑大牢?” 这失魂落魄、身受重伤般的虚弱模样,像极了大闹五刑大牢、又被五刑大牢轰出来的下场。 成雪融定了定神,摇头,问他:“卫子凌呢?” “……” “我去找卫子凌。” 成雪融绕过他,径直往府里走,往她听过壁脚的卫子凌厢房走。 乔佚紧随其后,喊了她几声。 卫子凌或是听到脚步声、或是听到呼喊声,走过来开门。 门开那一刻,正巧成雪融来到他门口。 一扇门隔着他两人,一个门内、一个门外。 成雪融想起她和卫子凌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西北军营外的官道之上。 他一身黑衣从马车上下来,以标准的宫廷礼仪,口称草民拜见她。 那时候她便在怀疑他的来历,却怎么也想不到,那时的他,已因她历经跌宕起伏,已为她走过千山万水。 于她,不过是初见;于他,却是多年夙愿。 她对他,从未放弃怀疑和试探;他对她,却是一路扶持,默默守护。 成雪融看着门内面容憔悴的他,眼泪忽然落下来。 卫子凌看着门外眼神混乱的她,眼神也慌了慌,“姑娘,可是清平她……” “卫子凌!”成雪融出声打断了,伸指戳着他心口问他:“那一年,想娶我的到底是谁?” 卫子凌眸光骤敛。 成雪融继续戳着他心口,步步紧逼着,句句追问他。 “那一年,从北越游历到大成。” “那一年,鎏京城、鎏京塔下。” “那一年,看着我和郭世孙打赌。” “那一年,为我动心、为我起意、为我要去鎏京求学、为我要与大成联姻的!” “到底是谁?” 第291章 北越之行(二十六) 第291章(二十六)北越版德国骨科实锤 一句话便是一步路。 成雪融几句话问完,卫子凌已被逼到了屋内。 屋外头,乔佚僵在了原处。 没想过叫她知道;没想到她会知道。 没想过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没想到她知道后会是这个反应。 她当十五是弟弟,对周莫有一份不忍之心,但对卫子凌,她却当是知己。 知己,实实是男女间最危险的关系,如眼下,他拿不准她心里怎么想。 卫子凌也拿不准她心里怎么想。 守护多年、苦苦隐藏的秘密一朝被揭穿,他慌乱、急切、又忍不住偷偷欢喜,但再看她眼中的混乱,看混乱中她表现出来的哀与怜,他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对他,并没有像对乔佚那样的感情;她为他,也不能像为乔佚那样甘为他生、愿为他死。 她可怜他而已,她觉得他可悲、觉得他可叹,而已。 可他,并不需要这些感情。 卫子凌扯唇对成雪融笑笑,“姑娘,您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卫子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骗我? “先太子与清平两情相悦,即便看上您的身份地位、聪明才智,终究不方便求娶。改由我这个太子少保来与您联姻,不是很合理吗?” “既是如此,那在沛宁湖上那次,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与公子相识多年,其时又有求于姑娘,若叫姑娘知道我曾动过那龌蹉的念头,怕坏了与公子的情谊,更怕惹得姑娘生气,坏了合作。” “呵呵。”成雪融冷笑,“卫子凌,你不是说我潇洒疏朗、旷达超迈吗?既然我潇洒疏朗、旷达超迈,又岂会介意你曾动过利用我的心思?你该知,当有一日你骗我之事败露,我才会真的生气!” “姑娘为何生气?” “气你瞒我!气你骗我!” “若我一开始便不瞒着姑娘、后来也不欺骗姑娘,所有一切,叫姑娘原原本本都知道,姑娘会如何?” “我……” “姑娘能回应什么?” “……”成雪融哑口无言。 她不能如何,她无法回应卫子凌一丝一毫。 卫子凌见她怔住,就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了。 心头闷痛的同时,似也感到一丝解脱。 她曾让他困惑,让他以为他在她心中会有一些地位。 苦苦瞒着,不是怕得罪乔佚,而是不想给她不长的余生平添烦恼。 终于,今日把话说开了。 呵呵,什么困惑、什么在她心中可能有些地位,都是他做梦而已。 也唯有如此痛彻心扉的领悟,才能叫他死心。 他倒退着,颓颓坐倒在椅子上。 成雪融也倒退着,颓颓坐倒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对,你做得对。我都有无双了、我还快要死了,当年你看着我的身份地位、看着我的聪明才智、就想着和我联姻、利用我的事,确实不说才对。” 卫子凌听了,愣了半天。 最终,于一室的沉闷死寂中忽然轻轻笑了。 笑声苦涩,似琴弦断,如玉箫裂,似枯藤从树上被剥下,如寒鸦在日暮时分寻不着家。 “姑娘怎知,我为的只是姑娘的身份地位、聪明才智?” 她既对他无心,便不会为他伤心。 既然不会伤心,那他为何不叫她知道他的心? 终于,他这话叫成雪融愣住了。 成雪融想起沛宁湖上、游舫之中,他曾说过的一句相似的话。 想起说那话时,他怅然若失的神情、深有所感的模样。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在怀念旧主。 现在才知,他是在为她神伤。 可他的情这样重,她真的受不起。 成雪融呵呵呵,干巴巴地笑,神还原般也说了一句相似的话。 “卫子凌,你逗我的吧?” 卫子凌却没神还原地再回她一句是啊,而是抬头,坦荡荡迎上她的目光。 “姑娘方才还说自己潇洒疏朗、旷达超迈,我又没叫姑娘回应什么,不过一点心、一份情,姑娘为何连认下都不敢?” 成雪融惊慌地摇头,“你何必非要说破?我承认、我不敢……卫子凌,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越崇文不会死,你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 卫子凌眯了下眼,哦一声,“原来,姑娘指的是乌头案。”又笑,凄凄戚戚,“姑娘误会了,乌头案跟姑娘没有关系。” “没有吗?” “乌头案另有隐情,就算没有姑娘,乌头案还是会发生,早晚而已。” “所以,我还是乌头案的导火索咯?” “……” 成雪融呵呵惨笑,“所以,还是我害了你,害了姐姐,姐姐她……” 卫子凌连忙追问:“清平!姑娘,清平在狱中如何?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越崇文。”成雪融一五一十,将五刑大牢中她与清平的对话都说了。 “乌头案的隐情我不知道,但乌头案的恶果我一桩桩一件件全看见了。你说乌头案与我无关,可我看到的全是因我而起的祸端。不说别的,便说姐姐……要不是我胡说八道,姐姐又怎么会这样?” 她不认识越崇文,对于越崇文的遭遇,她能礼貌地说声抱歉、然后腹诽关我屁事。 可她认识卫子凌、认识清平,对于卫子凌和清平,她没法这么风轻云淡。 卫子凌起身,对她九十度鞠躬。 “姑娘不必自责,先太子之事实与姑娘无关,清平执迷不悟,走上歧途怕也是早晚之事。倒是姑娘,能用一枚果核稳住清平,我这里谢过姑娘了。我刚刚想过了,清平这次犯的罪太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样一来,倒不如认罪算了。她做平大夫的初衷,不过是要为先太子翻案,如今……不必了,便叫平大夫死了罢,从此她便做安安心心做她的邛大夫。” 成雪融看着这样心灰意冷的卫子凌,气极了,“你的好朋友为了越崇文差点搭上了性命、往后还要搭上一生,你却无动于衷,还要为那个害死越崇文的幕后之人掩护?” 卫子凌敛眸,好一会儿说:“姑娘,北越这里没什么事了,您也早日启程吧。”说完,他就要出去。 成雪融大喊:“卫子凌,是他娘杀了他,对不对?” 卫子凌僵在门口。 “你之前赶我走,是怕我从姐姐那儿知道六年前鎏京塔下的事,也是怕姐姐从我这儿知道越崇文已经死了的事实。后来赶我走,是怕我猜到乌头案的真相。可是,我早就说过了,那幕后之人很好猜。” “我一开始就猜的栾国舅,毕竟,皇帝病了、太子死了,他通过他的皇后姐姐把持朝政,是乌头案最大的受益者。然而前几天,又出来一桩栾皇后秽乱宫闱的事,我于是很大胆地把栾皇后也给猜了。” “这一猜,就不得了。” 卫子凌转身来,强作镇定的眼神,出卖了他的恐慌。 “皇帝头上绿油油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皇子的亲爹是谁,我不信你没有想。越崇文长得像皇帝,那血统就不用怀疑了,可是越崇武呢?” “能叫越崇武死都不肯当皇帝的,我想也只有血统问题了。能叫你改称越崇武为江离、同意他不当皇帝的,我想也只有你知道了他不是皇帝的儿子。” “那么,越崇武的爹,到底是那个阿虎、还是那个阿狼?” 卫子凌早听得闭上了眼。 闭口无言,沉默就是默认。 成雪融知道自己猜对了。 但她也只能猜到这么多而已。 栾皇后狠得下心杀儿子,却不杀偷男人偷来的“野种”,而是杀根正苗红的太子,这是什么心理? 越崇武不翻案,可以说是为了孝义、不动他娘,那卫子凌不翻案,又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皇室清誉,他连旧主的冤屈、连卫氏满门的屈辱、还有丁、袁、尹、况、楚其余五大家族的覆灭,他都不管了? 成雪融说这么多,就是要赌一赌的,赌卫子凌姓卫、不姓越。 赌在他心里,皇室清誉再重要,也重不过他卫氏满门的清白与荣耀。 她静静看着卫子凌。 许久,终于见卫子凌颓然踱步回来坐下。 又许久,他才开口。 “在先太子亲手抓、亲手熬的汤药里动手脚的,确实是皇后;毒害陛下、诬陷亲子的,也是皇后。皇后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叫先太子腾出储君之位,让给江离而已。皆因江离乃她与心爱男子所生,乃她……乃她栾氏最为纯正的血脉。” 卫子凌重重强调了“纯正”二字。 成雪融听得呆住。 神奇的古埃及人就认为,只有同族血亲联姻诞下的后代,才能拥有最纯正的血脉。 越崇武是栾氏最为纯正的血脉? 卫子凌的意思是,越崇武是栾氏姐弟乱了人伦、乱出来的东东? 啊,那怎么可能! 卫子凌他知道古埃及那些法老里,有多少个是脑子有毛病、身体有缺陷的吗? 越崇武那人高马大、龙精虎猛的,他就不可能是近亲通婚的问题产物啊,好不好! 但卫子凌实在不像神智不清的样子。 于是,成雪融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栾家姐弟两人之中,有一个是抱养来的?” 啊呸! 问完这话,成雪融就把自己否了。 虽然她没见过栾皇后,但传闻中栾皇后与栾国舅,长得可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必须是亲姐弟了! 那就不用怀疑了! 成雪融袖子一甩,两手扶着自己脑袋,“卫子凌,本姑娘就用项上这颗人头跟你保证,越崇武他不是栾氏姐弟乱搞搞、搞出来的种!” 她确实爱胡说,但这么正儿八经敢用脑袋做担保了,看起来又不是胡闹。 这叫卫子凌双眼亮了一下。 “嗯?” “外甥像娘舅那不是很正常么?你不能因为栾皇后跟她弟乱搞搞就说越崇武是他舅的种啊。” “是江离说的,他说,这是栾氏姐弟两人当着他的面亲口跟他承认的。” “也就是说,你是耳听、越崇武也是耳听,都没有证据了?” “那姑娘可有证据?” 成雪融:“……” 屁,这种事,她能有什么证据? 卫子凌沉吟着,神色隐隐透着激动,“姑娘一番话倒提醒我了,如此大事,我怎可轻信虚言?”他大步迈开就要出去,“我去找殿下!” 得,又从江离变成殿下了。 成雪融忙喊住他,“喂,你干什么去?” “我找殿下滴血认亲!” “……站住!滴血认亲是骗人的,它做不了准!” 卫子凌果然站住,停在门口处。 门外,乔佚走了过来。 乔佚听着壁角兼把风,由他俩酣畅淋漓说私事,现下私事说完了,他顺其自然地也出现了。 成雪融看到他,双眼一亮迎上去。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来的时候乔佚是跟在她身后的;她对着卫子凌又哭又说,乔佚有可能已经听了全程。 她丝毫不心虚、一点儿没异样,越过卫子凌,挽着乔佚的手臂,“无双你来啦!越崇武的秘密我知道了,我告诉你……” 乔佚看着她身后卫子凌黯下去的眼神,心里舒服点了。 她如此喜人,能独占她心房,他倍感荣幸。 就这样,够了。 成雪融絮絮叨叨地说完了,又问乔佚:“大勇在外头吗?” “在,什么事?” “我想叫他拿两碗清水,一些盐和一把白帆。” 她这话说完,卫子凌就开口打断了,“我去吧,公子、姑娘先坐。”说完,卫子凌走了出去。 屋外的风冰冷刺骨,卫子凌在寒风中吁出一口气。 原来乔佚在屋外,他竟不知! 乔佚肯定什么都听到了。 但乔佚选择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阵风吹过、这口气缓过,他也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亲自去厨房拿了两碗清水、一把盐、一把白帆。 再回来时,看到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一个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一个来来回回只是点头。 卫子凌喊了声,“公子、姑娘。” 两人都抬头,成雪融还走过来,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来卫子凌,我给你变个戏法。” 她把盐、白矾分别放进进两碗清水里,拔下头上簪子就要刺自己的手指,然而,顿住,“不行,我的血太重要了,还是用你俩的吧。” 她抓了卫子凌的手,簪子一刺、用力一捏,血珠沁出,滴落两个碗里,又叫了乔佚来,抓了他的手,先问卫子凌:“你跟无双没有关系,这个确定的吧?” “确定。” “好,那你看着。” 她刺了乔佚的指头,血珠滴落碗里,卫子凌惊讶得睁大了眼。 成雪融刚做了个实验,这会儿妥妥的就是一个好学的高中生模样,“温太医果然没骗我,血在盐水里不融,在白帆水里就融了。” 乔佚听到一个新名字,不由得问:“温太医是谁?” 是电视剧里的人物。 但这话成雪融不能说。 于是呵呵笑,“小时候见过的一位太医,好像是姓温来着,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再看愣在那儿还没缓过神来的卫子凌,“怎么样,这下信了吧?滴血认亲这事儿做不了准!” 卫子凌无力地点头,一脸死灰倒坐在椅子上,“没有实证、只有虚言,那我……” 成雪融和乔佚互相看了看。 “我的话,无双你信吗?” “信。” “越崇武,你还帮吗?” “帮。” “那就另起炉灶!” 第292章 北越之行(二十七) 北越佑寒三十二年,腊月二十,夜,国医所大夫平青自取金针刺穴,自尽于五刑大牢。 死前,他留下血书,称自己与琉斌公主两情相悦,碍于栾国舅百般阻拦,二人不得已才暗通款曲。 对于酒后冒犯琉斌公主之事他十分羞愧,对于失手烧了皇廷制造局库房之事也表达了悔意。 正是这种羞愧、悔恨,令他自觉无颜苟活,因此认了罪、自尽于牢中。 . 次日,莱安城城东太平诊所,门窗安好、隔墙无耳的机密诊室中。 成、乔、卫三人看着主位上一脸吃了马粪表情的邛大夫。 “跟娘娘秽乱的,不仅有阿虎、阿狼,还有国舅爷?国舅爷和娘娘秽乱了二十余年,乱出来一个太子殿下?” 清平打了个寒颤,“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然后起身赶人,“你们走吧、走吧。我要关门了,太平诊所要倒闭了,我明天就要出发去找殿下了。” 成雪融拦住她,“姐姐!” “你和越崇文处过对象,如今他落难了,你去找他也是应当的。不过姐姐,你出发之前,是不是该用那个,呃……冰珀石灵药,把你的腿给治好了先?要不你也走不远啊。” 清平若有所思地点头,却又迟疑,“可是殿下他……” “他好得很!”成雪融拍着胸脯打包票,“你可别小看了我仡濮族的圣药啊,那东西,千百年才出一颗……哦,不,两颗!你瞧我多好,二话不说就给了你家殿下一个,你家殿下一吃那东西,立马就能上山打老虎!” 清平似有不解看着成雪融,“既然如此,姑娘也还有一颗,为何还总说自己时日无多?何不吃下‘新生’,重获新生?” 成雪融被噎住,顿了顿,道:“它会让人失忆!” “失忆便失忆,难道为了不失忆,姑娘宁愿没了性命?” 成雪融又被噎住,再顿了顿,道:“好吧姐姐,我实话跟你说。你还记得吗,我说过那圣药本名‘忘旧情’,又名‘新生’。须知,它最最重要的功效,乃是忘情。吃了这药再得新生,便会断情绝爱,从此再体会不到世间诸般情爱滋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越崇文虽然活着,但对你来说,却比活着更难过的原因。” 果然,这话叫清平小脸白了,“所以,姑娘的意思是,我就算找到殿下了,殿下他也再不会……” “不会。于情爱之事,他懵懵懂懂如婴孩,跟他说情说爱,便如对牛弹琴。” 这时,卫子凌凑上来说:“清平,算了吧。殿下自有殿下的造化,他忘了你,你也忘了他吧。” 清平眼泪滑落,被泪水洗涤过的一双眼越发地坚定,用力摇头,“没关系,他忘了我便忘了我罢,他只是断了情、绝了爱,又不是升了天、成了仙,他只要还活着,还在这世间,我便要找到他,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 这痴痴傻傻一番话,叫成雪融、卫子凌都不知该如何接了。 倒是乔佚开口了,噙着千年难得一见的淡淡笑容“也好,用情至深者,非如此不足以慰平生。” 清平抹了泪说:“正是,哪怕至死我都没能找到他,但因为尽力找过,我也能含笑而终了。” 成雪融已经没空接话了,光顾着在那含情脉脉地看她家男神。 卫子凌叹了息,只好说:“那就先把腿疾治好,跟你父亲说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走。” “嗯。我爹正巴不得我走呢,我都诈死两次了,可把他吓坏了。” “那,太子殿下这事……” “我不信!医书有载,亲上加亲生下的婴孩大多夭折,鲜少几个长大成人的,也是病痛缠身,寿不长久。表亲通婚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娘娘和国舅爷这种同胞亲兄妹?可你看看太子殿下,哪有病痛?” 清平这话十分科学,成雪融听得忍不住给竖了个大拇指。 但卫子凌却犹豫,沉吟着。 “太子殿下甫一出生便被那高人抱了去四处云游。这高人其实是栾国舅半聘半逼找来的,有各种丹药从小吃着,有高深功法从小练着,或是因此强健了体魄呢?” 成雪融收回大拇指,给卫子凌赏了个白眼。 那丹药和武功强健的是体魄,却改变不了基因! 越崇武要是从娘胎里出来就带有毛病,那是吃再多丹药、练再高深的武功都没用的。 于是,她大手一挥,叫停了卫子凌的揣测,“猜什么,有什么好猜的?是好汉就直接点,咱去问问那对不要脸的当事人好了。” “太子殿下说他早问过了,栾氏姐弟亲口对他承认的。” “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越崇武被栾氏姐弟骗了;二,栾氏姐弟被自己骗了。总之,我敢以性命担保,越崇武绝对是栾皇后跟陛下的种!” 成雪融信誓旦旦,这叫卫子凌的心又定了定,谁知,成雪融一拍大腿,又叫了声不好。 “你们的栾皇后爱乱来,谁知道她除了勾搭她弟跟那两个如狼似虎的保镖外,还勾搭了什么人呀!越崇武他娘是栾皇后无疑了,但他爹嘛……得找找。” 卫子凌:“……” 姑娘,您是嫌眼下这形势还不够乱么? 卫子凌默了默,沉声说:“那就先从栾皇后身上着手吧。” . 栾皇后起居的钟灵宫中,一道身影借着夜色掩护偷偷潜入,“姐姐!” 栾皇后正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忽然听到呼喊,惊坐起来,“修捷?” 她下塌迎过去,见来人虽穿着太监衣裳,那张脸却实实在在正是自己所思念着的,一下子便扑进对方怀里。 她感觉对方身体僵了一僵,想了想,便明白了,“宫禁森严,可是一路混进来吓坏了?” “……还、还好。” “那就是被小武气着了?” “……嗯、嗯。” “唉——”栾皇后深深一叹,“小武是我俩造的孽,他心里不舒坦,我俩早就知道了,你……多体谅他一些。” “……嗯。” “他肯回来、肯坐那位子,才是最重要的,你便随了他的意,顺着禁足隐退了吧,我也想退下来了。” “……好。” “不过一个皇廷制造局的库房,叫你赔你便赔吧,咱栾府里还不差这几个钱。” “……是。” “叫琉儿也看开些,就算是被污蔑的,但如今死无对证,且她先前也实在胡闹,被褫夺公主封号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 “告诉她,有我这个姑母,还有你这个爹爹,定会为她找一个如意的婆家,绝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是。” “修捷?” “在。” 栾皇后抬头看眼前人,目光有些疑惑,“你怎么了,今晚有些怪?” “没什么,只是……感觉有些对不住姐姐。” “怎么忽然说这话呢,明明是那老不死的不好,当年非要选我进宫,这才害苦了我一生。” “姐姐,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有今日。” “不,幸得有你,我在这寂寥深宫中才有些安慰……”栾皇后说着,对着眼前人便要上下其手。 眼前人又身体又僵了一僵,攫住她两腕,“真可惜了,今晚只有我一个人来,阿虎、阿狼还在外头。” “哦,你是怕没人给我们把风?无妨,这儿妥当得很。” “……没有阿虎、阿狼守着,我心里总是不安。” “哼,有你身边那两只畜生,我心里才不安呢。” 栾皇后似乎动气了,声音蓦然低沉,推开了眼前人。 “修捷,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你要护卫,要怎样的没有,怎么就非要那两只畜生?他们当着我的面是不敢怎样,但我宫里的人都说了,他们在私底下可一直se眯眯的尽盯着我看!你是不信我呢,还是知道我被人看了去,心里还不介意?” 栾皇后这话,终于叫眼前人沉默了,顿了顿,才说:“是,姐姐教训的是,我回去就处理了他们。”说着就要走,栾皇后将人拉住。 “可是生气了?别生气了,难得来了,陪我说说话、解解……” 话未说完,便叫外头一声低喊给打断了。 “娘娘?娘娘睡了么?陛下身体不适,刚宣了华国医进宫,又差了人来请娘娘。” “陛下有请,姐姐先去吧,我走了。” 说完,身影一闪,红色的太监宫装消失在夜色里。 . 不久后,太平诊所严密的诊所中,有这样一番对话: 卫子凌:“清平,你确定栾氏秽乱的对象是栾国舅身边的阿虎、阿狼?” 清平:“确定。” 卫子凌:“可我所见的栾氏十分厌恶阿虎、阿狼,栾氏还叫‘我’除了他二人。” 清平:“哦?那是为什么呀?” 卫子凌:“不知。但能确定,栾氏姐弟确有不lun之情,栾氏对其弟十分依赖。” 清平:“啊!” 成雪融:“姐姐你啊什么呀?” 清平:“栾氏姐弟真恶心人!” 成雪融:“是啊是啊,所以你怎么不问问卫子凌恶不恶心?” 清平:“啊?” 成雪融:“卫子凌你有没有被贵国第一美人轻薄呀?” 卫子凌:“……” 乔佚:“咳咳!” 成雪融:“啊,无双!那个,我的意思是问问……那个,栾氏对她弟依赖到什么程度……” . 又不久后,栾府后院,某间下人的厢房中。 阿虎出去走了一趟五谷轮回地回来,摇醒了熟睡的阿狼,“他奶奶个熊,你半夜不睡觉搞什么搞,欠肏啊?” 一出马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某人默了默,然后用同样下流的话骂回去,“肏!你才欠肏!信不信我现在就肏你!” “他奶奶个熊的你给老子滚蛋,老子要睡觉!” “睡他奶奶个熊,老子睡不着!” “真欠肏?” “真想肏!” “嘿,上回没肏够,这还憋着火是吧?” “……” “哼,谁叫你一爽就嗷嗷叫,爷说了不能暴露!” “……” “哈哈,算了算了!你下回长点记性、老子让你先肏!” “……谢了。” “谢个屁,半夜不睡觉尽在这说鬼话,神经病!”阿狼翻个身,蒙上被子就要睡,又被人拽住。 那人问他:“他奶奶个熊,你跟老子说个准话,下回到底是啥时候?” “你问老子?你是失心疯了来问老子?你奶奶的你有胆子你问爷去!” “……” “他奶奶个熊老子就知道你没那个胆!爷都下马了你还想着贵人!你要憋不住你就上花街去!” “……”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响起,门开、门合,屋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被窝里阿狼骂了句:“他奶奶个熊!竟然真上花街去了!” . 次日上午,太平诊所严密的诊室中,又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卫子凌“清平你说得对,阿虎、阿狼确实与栾氏秽乱在一起了。” 清平:“啊。” 成雪融:“乱了弟弟乱保镖,难怪你家娘娘姓栾呢,原来她那是祖上传下的属性,乱!” 卫子凌:“但栾氏似乎不知自己与下人秽乱过,听着,仿佛还是栾修捷有意安排的。” 清平:“啊?” 成雪融:“弟弟坑姐姐?弟弟他是不举了吗?这好事他不亲力亲为、却偏要担个罪名,他是脑子有毛病吗?” 卫子凌、清平:“……” 乔佚:“咳咳!” 成雪融:“啊,无双!那个,我只是分析分析……那个,不举啊,那不是受你启发了嘛……” 第293章 北越之行(二十八) 当天中午,一支绑着竹筒的白羽箭悄无声息飞进了栾府,正钉在栾国舅起居的正房门板上。 午时过后,栾国舅换了下人的衣裳,仅带着阿虎、阿狼,悄无声息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太平诊所。 栾皇后曾微服出宫到这个有女大夫坐诊的诊所来过,因此再选了这诊所来跟他私会,他觉得合理。 诊所门口挂着挡风雪的布帘,掀开布帘走进去,一个掌柜的大娘、两个配药的童子,正瑟瑟发抖躲在柜台后。 “贵、贵人在、在里边。”掌柜的大娘指着又一道布帘。 栾国舅掀开布帘,穿行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间机密的诊室前,诊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披着貂皮大氅的栾皇后出现在门里边。 “修捷!你来了!快,进来!”她将栾国舅拉了进去,见了他身后的阿虎、阿狼,冷哼了声,反手关门,将两人关在了门外。 栾皇后向来不喜自己的这两个护卫,因此对“栾皇后”这个反应,栾国舅也没太在意,但“栾皇后”拉了他进去,却又甩开了他的手,绝美的脸蓦然一冷,冷冷地开口。 “修捷,我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栾国舅这才明白,自己的姐姐偷偷出宫、偷偷叫了自己来,并不是要和自己诉衷肠。 但哄自家姐姐这事,他从小就特别在行,更别说他姐姐进宫后这二十多年他得以勤加训练,因此这事对他可说是信手拈来。 柔柔一笑凑过来,嘴里喊着姐姐,张臂就要抱她,她后撤避开,绝美的脸更冷了。 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压抑的呜呜声响起。 栾国舅惊得回头看,发现是阿虎、阿狼,双手被反绑了、嘴里塞着布团,正被两个蒙面的男子押着。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你问问他们!” “他们……他们只是小弟的护卫,并没有冒犯姐姐呀。” “没有吗?” “栾皇后”话冷眼更冷,冷冷一眼扫过,蒙面的男子祭出匕首,抵在阿虎、阿狼颌下。 “平日里,他们随你到我宫中便十分地不安分,一双眼贼兮兮地尽往我身上瞟。昨夜这个叫阿虎的去逛花街,竟然大放厥词,说什么他曾与本宫几度春风。” 栾国舅一听,神色立慌。 阿虎更慌,但无奈手被绑了、嘴被塞了、身上穴道还被点了,他就连摇个头都做不到。 “栾皇后”指着阿虎问栾国舅:“今天我就问问你,这个畜生说的话,可是真的?” 栾国舅极不自然地呵呵、呵呵笑了两声,又要来抱“栾皇后”,“栾皇后”气呼呼地甩开了他。 他这时才算意识到姐姐的怒火,压下慌乱,反问:“姐姐怎么糊涂了,这种事,姐姐自己不知道吗?” “对!我不知道!所以我要问问你!你说,有没有?” “没有!” “呵,没有吗?” “栾皇后”一声冷笑,眼刀再扫,阿虎哀嚎声响起,一截手指血淋淋落在地上。 他手还被绑着,但嘴里的布团被拿走了、身上的穴道也解了,十指连心,断指之痛、痛彻心扉,他顿时嗷嗷大叫。 “爷!爷,救救小的!没有,小的没有逛……” 他想说他昨夜没去逛花街来着,他不是在屋里一觉睡到大天亮吗? 可“花街”两字没能说出口,押着他那个蒙面人又将他穴道给点了。 话、说不了,痛、呼不出,只有两行眼泪肆无忌惮流下来。 “栾皇后”微微眯眼,看向被吓得面如土色的阿狼,“本宫问你,到底有没有?” 配合着这话,他身后的蒙面人也将他嘴里的布团扯了、将他身上的穴道解了。 他即刻大喊:“没有!没有!” “哦,真没有?” 他颌下的匕首快得只剩一抹残影,残影闪过,他尾指落地,痛得立刻招了,“啊!啊——有!有!昨夜阿虎有去逛花街!” 两抹残影同时闪过,阿虎、阿狼各自又落了一指。阿虎被点了穴,再痛也嚎不出,只能哭;阿狼鬼哭狼嚎的,也是涕泪四流。 “本宫问的什么,本宫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们可以不回答,但你们的手指会一根又一根地接着……” 接着怎么样,不用“栾皇后”说,那两个蒙面人用行动证明了,又是两根手指落地,阿虎继续哭、阿狼继续嚎。 栾国舅心里骇了骇,从未曾见过姐姐如此血腥、狠厉的一面! 但栾国舅并未怀疑什么。 毕竟,这张绝美的脸,可不是简单的描眉画唇能假扮的,他将眼前这个“栾皇后”所有的异样归结为怒火,心想不好了。 “姐姐,你先别气,可别……” “你闭嘴!” 往日里待他总是春风和煦的姐姐这会儿美目圆瞪、瞪着他,眼中尽是怒火,“你还有脸说话?琉儿的生母是怎么回事,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栾皇后”这话一落,栾国舅脸色再次剧变。 押着阿虎的蒙面人正是卫子凌,他此刻就在心里大呼:好险! 诓栾皇后也罢,骗阿虎、阿狼也好,有关栾琉儿生母之事,他一丝半点儿没打探到。 但成雪融就是大胆,哪怕他先前就交代过不要轻易拿这事来赌,成雪融当着他的面说好、一转身又兵行险着。 还好,险有险着,她赌对了! 她看着栾国舅心虚的眼神,冷笑。 “琉儿就比小武早出生一个月,也就是说,你跟我恩恩爱爱、山盟海誓时,同时又跟别的女人亲亲热热、海枯石烂!” 栾国舅慌极了,“姐姐,那……那次只是意外。” “呵,意外?” “是啊,意外!小弟太过想念姐姐,那夜借酒消愁,这才犯下糊涂罪。小弟悔不当初,后来不是叫那歌姬死在产房了么?” 成雪融心里暗骂这栾氏姐弟不但不要脸而且心太狠,一夜春风的歌姬卸了肚里的种也能叫让死就让死。 但面上还是作出一副稍有软化的样子,垂下眸子,似在犹豫。 “修捷,琉儿生母之事,我知道你是委屈了,我也不怪你……” “不,是小弟对不住姐姐……” “但是!这两个畜生的事,我必须要问清楚!” “他们……” “他们有嘴,不用你说!现在他们当着我的面不说,一会儿我就让他们去跟阎王爷说!” 成雪融这话一落,押着阿狼的乔佚又是一刀,断了阿狼再一指,阿狼嗷嗷嗷,又哭又叫,终于招了。 “娘娘!娘娘饶命!我是下人,我身不由己啊……爷叫我伺候您,我就算没那个胆,我、我也得上啊……” “栾皇后”和栾国舅同时偏头,两道刀子般的目光同时落在阿狼身上。 阿狼看看,觉得不妥,哇一声,继续迂回地招。 “娘娘!爷都是为您好,爷有心无力,不忍您深宫寂寞,这才安排了奴才……爷这些年砸下大钱,日日虎鞭夜夜鹿鞭地养着奴才,就是为了叫奴才伺候好您……娘娘啊,求娘娘念在爷一片赤诚,还有念在奴才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您……” 他或是想求“栾皇后”免了他的死罪,或是想求栾国舅减了他的活罪,但究竟他想求什么,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因为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了一枚金针,齐根没入他眉心,立刻就叫他丧了命。 有这手功夫、还有这程度怒火的,只能是隐在屏风后看戏的越崇武了。 但好戏还没完,他们的西洋镜不能这时候揭穿,阿虎、阿狼也起码要留一个来说话。 阿狼已经死了,卫子凌当机立断,押着阿虎一个侧身。 果然,又一枚金针,齐根没入他身后极远处的大柱子中。 能在细细的金针上带上这么大的力度,卫子凌也不知该感叹越崇武武功好极了还是内心气极了。 而阿虎被这么拽了个踉跄之后,才发现阿狼眉心沁出一滴血珠,诡异地断了气。 他不知道自己堪堪逃过一死,但阿狼的死,已足够击垮他心理的防线。 被点了穴的身体由僵硬到疲软,卫子凌顺势解了穴然后将人掼倒,抬眸给成雪融打眼色,叫她快点。 成雪融三步两步赶过来,拽着阿虎的前襟,癫狂地追问:“你家爷有心无力,什么意思?” “爷、爷他……” 栾国舅厉喝:“阿虎!闭嘴!” 迈开大步就要来拉成雪融,乔佚将栾国舅拦住了。 成雪融抢了乔佚手里的匕首,用力压在阿虎颈间动脉之上。 温热的血液渗出。 成雪融冷笑,再问:“说,什么意思?” 阿虎吓坏了,二十几年都是被他伺候得迷迷瞪瞪直翻白眼的绝色美人,此刻却用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当场便溺了,哭喊着说:“爷!爷不举!爷做不了男人!爷干不了女人!爷!爷不行!” 屏风后传出噼啪脆响。 听声就知道了,这是清平坐诊那张杉木方桌被越崇武给劈碎了。 但越崇武激动得太早了、开心得也太早了。 栾国舅不举,并不能证明越崇武就不是栾国舅的种。 阿虎、阿狼的年龄不对。 若说阿虎、阿狼是栾国舅在自己不举之后找来代替自己伺候栾皇后的,那从阿虎、阿狼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来看,只能证明栾国舅不举乃是近几年的事。 成雪融、卫子凌这两个场上最聪明的人立刻就想到这一点了。 为了阻止越崇武激动过头、跳出来仰头大笑、反而坏了好事,他两人一个尖声厉喝“闭嘴”,一个直接蹿到屏风后捂住了越崇武的嘴。 乔佚也赶在栾国舅回头看向屏风方向之前,出指点住了他。 成雪融顾不得避开脚下那一滩散发着骚臭味的恶心液体,直接用匕首指着阿虎湿漉漉的裤裆处,冷笑问:“爷不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本宫看你是不想要这子孙根了吧?” 成雪融面容狰狞地说着,高举起匕首就要刺下去。 阿虎哭嚎着倒退,嘴里嚷:“娘娘饶命!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进府才五年,小的只知道爷患这毛病至少五年了!五年之前的事,小的真不知道!” 成雪融并没有因为阿虎说了真话就收回匕首,那高举在半空的匕首还是落了下去。 阿虎凄厉“啊——”,晕了过去。 乔佚也吃了一大惊,忙过来拉起成雪融,“胡闹!这种污秽事你也敢做?” 成雪融揭下脸上易容,笑嘻嘻道:“我没阉他啊,他那是吓晕的,哈哈哈!” 乔佚一瞧,果然瞧见阿虎四仰八叉瘫在一滩尿液之间,明晃晃的匕首钉在他两腿之前的木地板上。 “你放心吧我没那么傻,这个证人还得留着给太子殿下送去栾皇后宫里,好叫栾皇后知道她的好弟弟是怎么疼她的。” 被点住的栾国舅由惊、到慌、到这会儿惊怒交加,眼里直冒火光。 他们! 他们到底是谁? 成雪融眯着眼、笑得甜甜的、人畜无害,侧了下身,跟栾国舅后头的人打招呼,“嗨,太子殿下。” 太子? 栾国舅一听,因愤怒而微敛的眼撑开了,眼里火光熄灭,剩下些惊慌。 越崇武铁青着脸、猩红着眼,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一步一步沉沉地走过来。 这一刻,成雪融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要是个女的或者能不要脸点,那该多好! 起码不用这么苦苦压抑着,能痛痛快快地甩这个人渣一巴掌。 念头这么一起,成雪融立刻就动手了,使出洪荒之力,啪一下,她甩了栾国舅一巴掌。 甩完了,她嘶气,握着自己手说:“哇,好痛!” 甩巴掌的手都痛了,那挨巴掌的人得多痛,可想而知。只见栾国舅一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栾国舅危险地眯眼,看着胆敢对他动手的女人。 成雪融眯起眼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能被我打,可是你的福气。不信,你问问你外甥。嘿,越崇武,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打你舅呀?” 有,当然有! 她乃大成朝太长公主,就是栾皇后见了她,也得客客气气给她行个平礼。 越崇武一步一步,虽然走得沉重、走得慢,这会儿也走到了栾国舅身后了。 他咬着牙,唇齿间迸出三个字。 “打!得!好!” 他还不能确定栾国舅不是自己亲爹,因此栾国舅就算再人渣,他也不敢动手。 这是自小接受的孝文化教育所导致的,成雪融理解,因此成雪融帮他出手了。 他喝着彩,同时给栾国舅解了穴。 栾国舅一得自由,立刻转身对着越崇武。 “小武……” “别叫我!” “你听我解释,这……” 一道清朗嗓音打断了栾国舅:“国舅爷并非要解释,而是要掩饰。” 卫子凌闲闲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清平微微瘸着,跟在他后头。 乌头案发生时他十九岁,六年光阴能叫他从少年变作青年,却没有令他的容貌改变多少。 栾国舅看着眼前熟悉的脸,眼中惊慌更甚。 “你是卫、卫……” 第294章 北越之行(二十九) 卫子凌在栾国舅面前站定,勾唇一笑,“国舅爷,你早知太子殿下乃真龙天子,多年来苦苦诓骗栾皇后,所为何由呢?” 栾国舅看了几眼越崇武,看他虽是满脸恐怖的怒火,但神色却不如卫子凌这么笃定,心里也是定了定。 仰头,一口咬定,“谁说小武是真龙天子?小武乃我栾氏至纯血脉,他跟皇室没有关系!” 卫子凌身后清平气愤极了,抢上来就说:“你骗人!同胞至亲是无法诞育后代的,就算有后代,也绝不可能像太子殿下这么体魄健壮!” 栾国舅的目光循声扫去,落在清平脸上。 同样,从十七岁少女长到如今的成熟女人,时光也没有在清平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只是,当年的清平毕竟只是下人,栾国舅只是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了。 “你、你是谁?胆敢在这大放厥词!” 卫子凌道:“她是前太子侍药清平,也是华国医关门弟子平大夫。” “平大夫?侍药清平?” 两个都是已死的人,一个还污蔑了他女儿清白! 栾国舅顿时又怒火腾腾,可再想想,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越崇文! “他……越崇文他……他回来了?” “没有,皇室秽乱,栾皇后狠心杀子,令殿下心灰意冷,殿下决意远走天涯。” 清平一听,眼又红了,冲着栾国舅大吼:“栾修捷,你不得好死!要不是你骗了栾皇后,栾皇后怎么会对殿下动杀机?太子殿下明明就是陛下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骗娘娘?你为什么要叫娘娘杀殿下?你为什么要叫太子殿下当太子?明明太子殿下也是陛下的儿子!明明都跟你没关系!” 清平这一番话说得特别乱,一下子殿下、一下子太子殿下的,听的人都得想想才能懂。 但卫子凌不用想,立刻就听懂了,他按下清平激动指着栾国舅的手,“国舅爷当年要除前太子,确实是为了叫前太子腾出储君之位,好让给如今的太子殿下。但他选中如今的太子殿下,却不是因为太子殿下他是栾氏至纯血脉,而是因为前太子具治国之能、而昔年的九殿下却一心只在山水。” “国舅爷,每每当你仰望乾坤殿上的龙椅,想必你脑海里想的既不是前太子也不是现太子,而是你自己正襟危坐于其上的画面吧?”卫子凌淡淡目光看着栾国舅,如是道。 没有越崇武的愤怒,没有清平的激动,但在他的平淡中,自有另一种悲痛。 栾国舅冷哼着,还是一口咬定,“小武是我儿子,我想的只有他坐在龙椅上的画面!” “不,太子殿下不是你儿子。”卫子凌仍是淡淡目光、淡淡语气。 但这次的平淡中,透出的乃是笃定。 “如若太子殿下真是你儿子,太子巡边之时,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暗杀他呢?你重创陛下、诬陷前太子、逼走九殿下,眼看着整个北越都在你囊中,九殿下却忽然回国,做太子、稳朝政,你如何容得下他?暗杀不成,你又另起心思,要把栾琉儿嫁入太子府;再遭拒绝后,你又打起了嘉世子的主意,看中的无非还是前途。能叫国舅爷如此轻易就放弃了的,怎么可能是你栾氏至纯血脉?而你国舅爷的野心,由此也可见一斑。” 栾国舅面色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否认,“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卫子凌才不管他,自顾自地又接着说了,“若要深究,陛下膝下曾有过的那七位皇子,一半是死于人祸,一半是死于宫斗。先皇后所诞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并着一位大公主,自离娘胎便身体孱弱、不易养活;其余四位由其他妃嫔所生的皇子,还有几位公主,身体倒是康健,可公主平安无事,皇子却多意外。” “之前我从未细想过,如今得了清平提醒,再想想,终于明白了。先皇后乃是陛下姑亲表姐,与陛下亲上加亲,自然不利子嗣,因此皇子、公主皆夭折,此乃人祸。嫡子接连夭折,庶子却健康成长,定有人看不过,于是便有了宫斗。除皇子、留公主,便是铁证。” “而至栾氏入宫,其时陛下无子、皇后病重,栾氏向往后位、国舅爷你向往龙椅,皆是人之常情。但这时的国舅爷你,怕是与栾氏做不了盟友吧?因此,你在助栾氏除去病重的先皇后之后,又乱了栾氏之身、动了栾氏之心,企图将其收归为盟友。” “不料中秋之夜东窗事发,纯良了一生的栾老大人得知你姐弟秽乱之事,又因此引火烧身,命归黄泉。这事传进宫里,栾氏大惊大痛,因此早产,诞下了先太子。国舅爷,你说我猜得对吗?” 栾国舅的脸色早随着卫子凌的娓娓道来变了又变,变到眼下,反剩了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倔强,他哈哈大笑,怒瞪着越崇武说:“哼哼,你当你那个母后是个好人?” “当年叫她入宫、为栾氏争一份荣耀,她哭哭啼啼的就不愿意!多得有我,是我哄了她进去!我叫她助我、助栾氏再创辉煌,她却只想着叫她肚子里的儿子当皇帝,全忘了她自己乃是姓栾!” “谁说是我乱了她的身、动了她的心?姓越那个老不死的,都能当她爹了如何能让她欢喜?那夜我陪她饮酒消愁,是她先扑过来的!” “中秋宫宴上,要不是她昏了头,一会儿叫我这个、一会儿叫我那个,父亲他能怀疑?” “那把火不是我放的,是父亲他自己放的!他威胁我,要我自残谢罪……可我不能,我还没成婚,我不能当太监!我犹豫了而已,我没有下令救火而已!我都是被逼的,爹娘的死是你母后造成的!” 越崇武半眯眼,眼光上挑,不愿看栾国舅恶心的嘴脸。 栾家这一堆的龌龊事令人不齿,越崇武自知自己身上起码流有一半的栾氏血脉,因此羞耻得无法言语。 成、乔二人互相看看,眼里的担忧一点儿不少。 卫子凌说那么多有什么用,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越崇武到底是不是栾国舅的种? ——听卫子凌话里的意思,卫子凌已经相信不是了。 可这事光旁人相信没用啊,这是越崇武的心结,必须拿出证据叫越崇武相信了才行。 卫子凌淡淡目光环顾四下,接着栾国舅的话往下说。 “三年大丧之后,国舅爷你娶妻了。传闻中,国舅爷你与国舅夫人恩爱和谐,哪怕国舅夫人卧床多年无所出,你仍待她如当初。呵呵,先前几年无所出,应是栾氏不肯,后来几年无所出,想来是国舅爷你有心无力了吧?现下我已知太子殿下定是龙子,至于栾琉儿嘛,想来也是国舅爷你不知从哪抱来的吧?” 随着卫子凌这话一落,栾国舅瞪大了的两只眼里直冒火。 成雪融一看,明白了。 卫子凌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竟连这么粗糙的激将法都使出来了,好精彩,好精彩呀! 成雪融斜倚着乔佚,悠哉悠哉看卫子凌一改往日清朗,唇含坏笑继续演。 “琉儿……留儿……看国舅爷这意思,是碍着栾氏不敢直接抱养儿子,于是抱养了女儿,想着往后再添儿子,是吧?唉,国舅爷你何苦呢?有病就得治,不过不举而已,早早地请华国医出诊,说不定二十年前你就有儿子了。哦,恰好清平在此,不若叫清平给你看看?” 清平是个死脑筋,一听就甩袖子,“哼,栾修捷这么恶心,活该断子绝孙,我才不帮他看!” 一个挖苦、一个诅咒,栾国舅终于暴跳而起。 “谁说我要断子绝孙?琉儿就是我生的,是我亲生的!不举?你们还敢笑我不举?我不举?哈哈哈,我不举不都是那个女人害的!那个女人,她就是个疯子!两年!足足两年的时间里,她偷偷给我下药,妄想生一个我的儿子!可至亲秽乱是要遭天谴的!我的种在她肚里根本就活不下去!她偷偷流产了多少次,她心里没数吗?可是她呢?她有疯狂你们知道吗?那一夜,她竟然把一大瓶的助兴药粉全倒进一壶酒里!她那是要榨干我!” 成雪融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倚着乔佚直打哆嗦。 这栾氏姐弟俩,真太太太,太他妈恶心了! 就见这令人恶人的栾小弟两眼涣散望着虚空,忽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两眼睁着,眼泪哗啦啦地流。 他哭了。 成雪融喉咙口那阵子干呕的冲动消失了,换了心口堵堵的。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哭着说:“可那一夜,榨干我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皇帝忽然来了,我躲进了柜子里……她把皇帝错认是我,也喂了皇帝喝那助兴的酒……我看着她和皇帝颠鸾倒凤,我把自己弄得……就像尿了裤子一样……自那之后,我就……我就再也不行了……” 栾国舅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众人或惊讶、或鄙夷、或恶心、或反应不过来,统统沉默着。 忽然,乔佚幽幽开口:“不过不举而已,我那时不是看得很开么?” 成雪融喉咙口那阵子干呕的冲动刚又涌了上来作着祟,正抖着,想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不料乔佚忽然迸出这么一句,她惊悚了。 不想呕了,也不抖了,对乔佚翻了一个白眼。 您看得开,可您真有不举吗? 乔佚看她似乎舒服些了,眼里带笑意,抚着她背心说:“事已了,我们走吧。” “好,走吧。” 鼻尖都是尿骚味,耳边都是不堪事,这恶心地方成雪融确实是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乔佚半搂着她,看向呆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的越崇武。 “真相水落石出,你心安了,我们告辞。”乔佚说完,搂着成雪融转身往外走。 成雪融最后听到的,便是卫子凌跪地高呼千岁的声音。 “殿下,您听到了,那夜栾皇后将陛下错认为栾修捷,是栾修捷将错就错,欺骗了栾皇后这许多年,您确是真龙天子……” 第295章 北越之行(三十) 从太平诊所离开后,成雪融又喂了一次火蛭。 火蛭食量实在太大,她虚弱得眼都睁不开,躺在那,感觉乔佚抓了她的手去,奋力地、艰难地挣扎着。 她担心乔佚又要拼着内伤给她输阴寒内力续命,因此哪怕都半昏迷了,还知道防着。 乔佚幽幽地叹气,只好往她嘴里塞药丸子,塞了好几颗,她都咽了,“放心睡吧,我不输内力,等你睡醒就好了。” 她在心里应着嗯,想着无双越来越会哄人了,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果然,到醒来时,果真发现好多了,起码,比起前几次刚喂完火蛭的情况好很多。 她问乔佚:“你还是趁我睡着了,偷偷给我输内力了,是不是?” “没有。” 好像是没有。 她只能接收寒属性的内力,他要真输给了她,她是有感觉的,最起码会错觉寒蚕蛊活力回升。 可眼下,她并没感觉什么不妥。 精神头很好,气力也不错。 她自言自语道:“该不是回光返照吧?” “胡说什么呢?”乔佚走过来,坐在她身侧,柔柔的目光看着她,悲伤都藏在了最深处,“或是平大夫这段时间的调养有成效。” 成雪融点头,这才想起来问:“对了,太子怎么样了?” 乔佚不答反问:“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小年夜。” “小年夜?已经是腊月廿三小年夜啦!” “嗯。” “无双你赶紧想想要在哪过年啊,反正这里的事也完了,要想去百里堡的话,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我无所谓,倒是你,想回鎏京过年吗?” 成雪融一听,神情慢慢变得茫然,“父皇都不在了,‘我’也已经死了,在哪过年都一样……” “不是还有皇太后吗?” “你说梁姐姐?”成雪融摇头,“说到梁姐姐我就更不想回去了,她上有太皇太后、下有小皇帝、再下边还有文武百官以及百官后宅里的夫人小姐,过年对她来说就是打仗,她肯定很忙了,我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那就等过了年再去鎏京吧。” “嗯。” “那就先回百里堡?” “好。” 成雪融应着,又想起这话题被乔佚带偏了,忙问:“不对,我是问你越崇武啊,你怎么就说小年夜。” “今天小年夜,北越皇宫有宫宴,太子安排了栾皇后和栾国舅见面,阿虎也在一边。” “哦……” 原来是定在了今夜,叫栾氏姐弟自己去清算这笔账。 . 不多久,金大勇在门外喊:“公子、姑娘,贵客来访。” “贵客?”成雪融不解看乔佚。 她在莱安挺低调的呀,没交什么朋友,更没交这等来了太子府还能被称为“贵客”的朋友。 乔佚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她:“是平大夫。她假借下人身份从后门进府,但太子交代过了,是贵客。” 原来是这位贵客,那就难怪会这么神秘了。 毕竟她的第一身份清平死了、第二身份平大夫死了、第三身份邛大夫又不宜跟太子府攀上关系。 成雪融套了鞋袜也走出来,刚好乔佚打开门、侧开身,清平拨下大氅帽子走进来。 “呀,姐姐!”成雪融大喜迎上去,上下打量着清平,“你终于舍得用那个灵药来治腿啦?” 清平笑着点头。 跟清平认识这么久,这是成雪融第一次遇到清平未语先笑的时候。 这又一次叫她体会到,在越崇文的事上说谎,乃是正确的。 “这都是托了姑娘的福。对了姑娘,您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 “那姑娘是不是要走了?” “是啊。” “姑娘,我……能不能跟您和公子一起走?” “嗯?” “我要去找殿下。” “我知道,但我就这两天就要走的,可这马上都过年了,你不年后再走吗?” “不了,我也想早点出发,说不定能早点找到殿下呢。” 成雪融心想,你什么时候出发都一样,找不到他的。 但这话并不能说,只能满脸笑容看着她,说好吧。 . 成雪融留清平一起吃晚饭。 小年夜嘛,乃是个节日来的,金大勇机灵地给上了火锅;汤底选了成雪融最喜欢的菌菇汤,各类菌菇先用牛油大火煸炒再加水烧开,顿时香飘十里。 成、乔、清平三人正且说、且笑、涮火锅,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好香!可否也请我尝一尝?” “子凌?”清平惊喜地放下筷子,对着站在门口处一身雪花的卫子凌招手,“来,我给你腾个位子。” 清平是笑着喊卫子凌的。 如眼前她这般生动、有活力的样子,卫子凌也是好多年不曾见了,终于得见,感觉欣慰了不少,暖暖回以清平一笑,然后就是淡淡的伤感在心底弥漫开来。 清平活在谎言里,活在虚假的希望里,活在永不可能成真的梦想里。 但也总好过他,从此,将活在回忆里。 卫子凌脱下大氅,摘下面具,迈过门槛。 走到成雪融面前站定,两手交叠、向前一拱,深深拜了下去,“清平能有今日,全赖姑娘费心。” 成雪融一手舞着筷子,一手伸出去托他的手,“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坐下吃啊。” 卫子凌抬眸看她,她正用筷子夹了一块鸭血往嘴里送,看起来似乎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美食上了。 他又转眸去看乔佚,乔佚正用笊篱捞着锅里的鸭血往成雪融碗里放,看起来似乎也是把所有心思放在了伺候成雪融之事上。 他垂眸轻笑,眸光微有些落寞,但无人得见,走到清平身边去坐好。 成雪融低头看着自己的碗,自言自语般问道:“今天的小年夜宫宴不应该很热闹么?越崇武没带你去?” 火锅咕咚咕咚地响着,好一会儿没有人接话。 卫子凌将成雪融这句问话在舌尖品了一品,反应过来,成雪融是在问自己。 呵呵,她不是自夸“潇洒疏朗、旷达超迈”么? 既是“潇洒疏朗、旷达超迈”,为何此时此刻又不好意思看他了? 卫子凌心底涩涩的,又掩着微微的欣喜,直视着成雪融答道:“我去了,刚从宫里回来。” 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成雪融听了抬头问卫子凌:“哦,宫里怎么样了?” “钟灵宫里鸡飞狗跳,栾皇后她……手刃亲弟报子仇,然后……自尽了。” “报子仇……这么说,六年前的乌头案也平反了?” “是啊,平反了。”卫子凌说着,拿起手边的银质面具细细端详。 许久,轻笑。 “这面具,我终于能脱下来了。”将面具随意地往角落一扔,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带着不甘与落寞。 明明是栾皇后狠心杀亲子,可为了皇室清誉,最终她还是被说成了一个多年受亲弟蒙骗、真相大白时大义灭亲、以死谢罪的伟大国母。 是,她是陛下的正妻,是太子的生母,她身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这些道理卫子凌都懂,甚至于这个结果就是卫子凌最先提议的。 可卫子凌心里,终究有些意难平。 卫子凌难以平复的心理,成雪融大概都能猜到。 也不知该安慰他什么,想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有亲自拿了酒壶,去帮卫子凌斟了一杯酒,“来来来,啥也别说了,喝酒!” 卫子凌挑眉看着眼前满杯的酒,嘴角又扬起了点,笑意渐诚,“蒙姑娘屈尊,在下倍感荣幸。” 荣幸!是真荣幸! 他都不知帮成雪融斟了多少杯的酒了,而成雪融这才第一次帮他斟酒。 这,便是此后漫漫人生中,他赖以存活的回忆啊。 他举杯豪饮,成雪融紧跟着满上。 如此反复,至第三杯,乔佚忽然被什么呛着了,成雪融才撇下他,转头去关怀心上人。 卫子凌索性埋头吃喝起来,刚夹了块牛肉,便听成雪融问他,“卫少保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平了案、鸣了冤,下一件大事是不是该娶老婆了?” 今日的黄牛肉似乎有点老,卫子凌还没嚼几口,便觉牙根酸得发疼,匆匆咽了下去,苦笑着答成雪融:“是,卫氏嫡支仅剩我一人,这传宗接代……唉,任重道远哪!” “哈哈哈——”成雪融仰脖子笑得相当坏,拱手勉励他:“加油哇!努力哈!” 他苦笑着点头,应下了。 乔佚忽然又被什么抢着了,咳了起来。 呵呵,与乔佚相识这么多年,他竟才知乔佚乃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问:“不知在下大婚之时,可有幸能请姑娘主婚?” 成雪融正忙着关怀乔佚,听了头也不抬便挖苦他:“对象都没呢就想着大婚,卫子凌你冷静点好吗?” 乔佚紧接着就说:“雪儿没时间,我们明天就走。” “明天吗?”成雪融一脸茫然跟乔佚确认时间。 他们一直没讨论到这一点。 乔佚重重点头,咬着牙答:“明天!” 成雪融斜眼看清平,“姐姐,明天出发,你可以吗?” “可以。” 清平这回答十分稀松平常,卫子凌听着也表现得稀松平常。 成雪融心想,难道卫子凌听不出来清平这是要跟着他们走的意思吗? 这都要过年了清平却要跟着他们走,作为好朋友卫子凌的反应是不是稀松平常得太过分了些? 成雪融心里正悄悄地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便听卫子凌又喊了她一声,“姑娘,姑娘明天就要走,怕是无法为在下主婚了,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能向姑娘讨要一样大婚贺礼?” “哦,你想要什么贺礼?”成雪融这话一落,乔佚又不知被什么呛了,咳了起来,“哎呀,无双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好姐姐在这里,叫姐姐来看看……” 乔佚拦住成雪融,“不用!” 桌对面,清平一脸担忧,卫子凌一脸戏谑。 乔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卫子凌摆了一道,顿时耳后绯红。 他忽然想起成雪融常说的一句话,这一刻他对那句话的正确性充满了怀疑。 什么“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依他今日看来,猪一样的队友固然闹心,但神一样的对手也十分不省心。 乔佚这里反省着、消停了,成雪融还记着卫子凌的话,又问了一遍:“卫子凌你想要什么大婚贺礼啊?” “不拘是什么,姑娘看着给便好了。” 虽说他讨要贺礼只是为了耍一耍乔佚,但顺着这个初衷,能得成雪融送一样东西,也是他的荣幸。 不拘是一朵簪花、一块手帕,只要是她给的,他都会小心珍藏,留待漫长人生中反复端看。 但他不知是不是忘了,这簪花、手帕都是女子贴身之物,如有相赠,向来是做男女定情之用。 成雪融就算再不拘俗礼,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这种暧昧之物来做大婚贺礼,垂眸想了想,掏袖袋、掏出一个锦囊来,打开锦囊,拿出丹木果紫核,递到他眼前,“忘旧情、得新生。” 卫子凌的表情因着这贺礼、这话,彻底地僵住了。 她愿他忘旧情,她愿他得新生。 她本意或是为了他好,但在他心里,不过是她将他一片心意弃如敝履。 他摊开手心,接住紫核。 垂眸看着,半晌,幽幽开口,“我记得姑娘说过,十五曾亲手扔掉了情蛊的解药,是吗?” “……”成雪融顿了顿,“你比十五聪明。” 卫子凌默默地看着紫核,许久轻轻笑了,似是而非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声音又轻又低,缥缈虚无地叫人以为自己幻听了。 又见卫子凌转手,把紫核送到了清平面前,“清平,这仡濮族圣药可遇不可求,我送你。” 清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不要!我不要忘记殿下,更不要断情绝爱。” 然后,又一脸“姑娘您怎么这么调皮”的责备神情看着成雪融。 卫子凌才刚要说娶老婆,您就送这么个不祥的东西给他断情绝爱,那叫什么意思呢? 不怪卫子凌脸都变了呀。 清平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觉得对成雪融说话还是不宜太重,因此这样说:“姑娘,这圣药难得,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或许……您想吃它呢。” 成雪融傲娇地一偏头。 “哼,本姑娘送出去的东西,绝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还给卫子凌吧!给人吃还是给猪吃,都是他的事!” 清平:“……” 那卫子凌要是吃了,到底是算人呢,还是算猪? 第296章 百里堡之行(一) 乔佚说到做到,当天从席上下来,就开始为次日一早离开做起了准备。 但很明显,卫子凌不愧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赶成雪融离开;大到赶路的马车、救命的药品,小到解闷时能看的话本子、无聊时候能磕的各式瓜子,他都早备好了。 乔佚听着金大勇一样一样、事无巨细地都跟他说了,脸越来越沉。 该忙活的都叫卫子凌给忙好了,乔佚无事可做,心里憋着气,只好回被窝里去,翻身做主骑公主,暗搓搓地又发了一通狗脾气。 . 初升的旭日为皑皑白雪撒下遍地金辉时,一辆超大尺寸的马车停在了莱安城门口。 金大勇坐在车驾位子上,乔佚站在车厢外,成雪融、清平坐在车厢里,掀着车帘,看着前来相送的太子殿下。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嗯。” “我叫大勇跟着你。” “嗯。” “你给我出息点,一定要回来找我!” “……”乔佚默了默,“好意心领,后会……无期。” “你——” 越崇武气得直想揍乔佚,但想了想,指着他的手还是放了下去,直接无视了他,喊金大勇:“给孤看着点,他什么时候想不开了,你就给孤把他劈晕了、绑回来!” “……”金大勇:“是。” 车帘后边,成雪融悄声问清平:“卫子凌怎么没来送你?” “刚被封了做太子殿下的太师,大概是太忙吧。” “他之前有没有送你?” “昨天咱一起吃了火锅后他拉着我唠叨了半晚上的,算不算?” “他唠叨什么了?” “就那些啊,什么照顾好公子、照顾好姑娘、照顾好自己之类的,挺啰嗦。” ——照顾谁呢,本意还是照顾她吧? “还有呢?” “叫我要常给他写信报平安,哦,还把那颗‘新生’给了我。” ——报谁的平安呢,主要还是报她的吧? “那‘新生’姐姐不是说不要吗?” “我是不要啊,可子凌说,我跟在姑娘身边还是带着‘新生’好,万一姑娘愿意吃了呢?” ——她才不吃呢,又不能救命,吃了也是浪费! 卫子凌他那明摆着就是不肯“忘旧情、得新生”! 成雪融嘀咕了句“我赖得管他!”又问:“对了姐姐,你怎么想到要跟着我和无双一起走的?” “是子凌说的,他说公子、姑娘对殿下有恩,姑娘您时日无多,叫我跟在您身边照顾您。” 成雪融挑眉,有点惊讶,惊讶的,不是清平说的话,实际上,这些都已在成雪融意料。 她惊讶的,是清平竟毫不掩饰就说了这话。 “卫子凌这么交代你之后,没跟你说不能让我知道吗?” 清平一脸浑然天成的茫然,“公子、姑娘对殿下有恩在先,如今我和子凌设法报恩,实属应当,子凌他为什么要交代不能叫姑娘您知道呢?” 成雪融:“……” 借着清平的嘴把他一番心意全说给她听,完了还能把清平哄得这么单纯的,卫子凌你真是好手段! 但生离即死别的这一次,卫子凌竟然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又让她郁闷了起来。 . 这场郁闷,成雪融是偷着来。 事因乔佚一改往日特别地关注她对于离开北越的心情,为了怕乔佚担心,她只好说没什么。 乔佚对着她一日三问、问了几次,终于不问了;成雪融暗地里一日三叹、叹了几次,百里堡终于遥遥在望。 其时敦州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正是大年三十除夕晚上。 金大勇驾车停在百里堡前,乔佚掀着车帘,看着眼前依山而建、雄伟壮观的建筑,眼神悠远。 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他将此行当作告别,临近门前情忽怯,这种感觉成雪融大概能理解。 她给了乔佚一些时间平复情绪,在乔佚放下车帘时,她适当地开口了,“大勇,往前走吧。就说,西域白姓晚辈,前来求见百里堡主。” . 不管百里家如何人丁不兴,但百里堡总归还是武林上数一数二的世家;似除夕这等传统重大节日,总要召集大大小小各个领导,齐聚一堂度良宵。 里头正热闹着,乔佚在门口等了约有一刻钟,才等了通传的小厮出来,后头跟着一位跟乔佚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不用怀疑,出来的这位正是人精韦共舟的弟子,算是乔佚同门,特意出来确认乔佚身份的。 这一确认,后边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他两人欢喜地叙了下旧,然后成雪融等人被客气地请了进去。 距离上一回进堡,不过一年时间不到,堡中景致无甚变化,只是添了喜庆的气氛而已。 成雪融感觉,却是恍如隔世。 听着前头乔佚与他同门的谈话,才知百里严已经醒了,现下正在大厅主持除夕宴。 乔佚万分地开心,往日里情绪内敛不外露的性子,此刻却抿着唇,笑得十分不矜持。 “白师弟,堡主方才还在席上说起你,言语间颇多惋惜。你快快进去,堡主见到你,肯定欢喜!” “……不了,我就是回来看看师父,并不久留,里头人多,我还是回避吧。” “白师弟可是还记着六年前那桩事?嗨,那桩事我师父都查明了,就是误会,白师弟别往心里去。” “……和那事无关。确实是,我无法久留。” 人精韦共舟的弟子也是个小人精。 前不久镇北侯乔佚在西南死无全尸的消息刚传了来,这会儿白师弟又毫发无伤回到堡里来;他深知这其中必有内情,便不问了也不劝了,只领着路到从前乔佚的住处去。 “白师弟先在这歇会儿,我叫人送一桌酒席来,一会儿堡主定来见你。” “好,有劳岳师兄。” 这姓岳的师兄下去了,不多久,小厮送了一桌酒席来,刚吃喝开,韦共舟来了。 韦共舟是个好人、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知道许多事内情的人,乔佚相当尊敬、信任他,成雪融便想着也去迎接一下他。 刚放下筷子,就被乔佚拦住了,乔佚道:“别饿坏了,你先吃吧,我去就好。” 成雪融原想说没事不饿,但一旁的清平如临大敌拽着她衣袖,她只好顺着乔佚的安排说:“那好吧,你先去看看。” 乔佚出去了,成雪融转头问清平:“姐姐,怎么了?” “姑娘,我们怎么能来百里堡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成雪融愣住,她脑门上冒出一连串的问号,伸手探探清平脑门,也没见发烧,“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还有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我们要来百里堡啊,你这反应是不是太慢了?” “……”清平默了默,“我之前没想起来……” “是刚才那个岳师兄,他说六年前那桩事,我这才想起来子凌说过,公子他……他跟百里堡决裂过……” 哦,是这一段啊,成雪融听壁脚听过。 她在心里暗骂:卫子凌你真可恶! 你当时胡言乱语挖的坑,现在却要我来帮你填! 优昙婆罗花的事牵涉到越崇文,不能让清平知道。 她只能顺着卫子凌的谎言编下去。 “那个,姐姐你刚才没听那个岳师兄说吗,六年前那桩误会已经解开啦!误会是解开了,可是……”清平拉拉长裙,遮住自己原本有腿疾但已痊愈的那条腿,“可是子凌偷了百里堡的镇堡灵药给我们用了,我们……会不会被百里堡发现、然后被杀了啊?” “……”成雪融一脸沉痛地沉默了。 真想揍卫子凌一顿! “所以,姐姐啊,接下来我们在百里堡的时间,我们得低调、低调、再低调!看到什么都不要问、被问什么都不要答,保命要紧,知道吧?” 清平一脸惊恐地点头。 把清平这么一顿忽悠下来,外间韦共舟离开了,乔佚走进来。 神情挺愉悦的。 成雪融问他:“有什么好消息?” “师父身体很好,百里云帆从陶氏那儿拿到的解药……比预料的好。” “你师父知道你回来了?” “还没有,他正在宴上说话,韦师叔只是先过来看看。” “哦。” “我们先吃,一会儿你随我去拜见师父。” “哦。” 话是这么说的,但乔佚真坐下了,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却没什么胃口,太久没回来这里,太久没见过恩师,这时候的心情还真不是一般的激动。 他稀里糊涂吃了几口,也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就记得岳师兄终于又来了,叫他。 “白师弟,大堂那边快散席了,师父让我来叫你。” “好,我这就过去。” 乔佚放下筷子,就叫成雪融,“雪儿,你跟我一起去。” 清平站起来就问:“那我和大勇……” “也一起吧。” . 大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堡外走。 乔佚不想叫人认出来,便戴上了大氅的连帽,还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走到大堂外,见里头还有人,他又在外头等了等。 远远地,他望了望堂内。 成雪融也望了望,见到正位上一个敷衍着送别下属、频频地向外张望、微有些坐立不安的中年男子。 那便是百里堡堡主、百里严了。 百里严频频张望着的,该是乔佚了。 他救了乔佚,又将乔佚教养长大,真真正正地将乔佚放在了心上,这样一位长辈,她成雪融是该结结实实地给他磕个头、道个谢。 她问乔佚:“你师父看起来怎么样?” “显老了,但精神不错。” 正说着,便见百里严送走了该走的人,站起走了过来,乔佚忙迎进去。 “师父!”他跨过门槛,扑通一声便跪了,两手撑着地,额头紧贴着地面。 “常明……”百里严扶起他,他不肯起、执意跪着,百里严便这么握着他两肩,“常明,你可算回来了……常明,你受委屈了……为师知道,你委屈了……” 成雪融等三人跟着跪在乔佚身后,没见到乔佚表情、眼神如何,只见百里严眼眶微微泛红,很动容。 “不,是弟子无能、弟子不孝,师父遭算计、遇毒害,弟子却一无所知,由着师父受了那么多的苦。” 这算计、毒害,当然指的就是陶新月了。 百里严应是对陶新月十分有感情,听了这话,微红的眼眶大红了,不多时变了一片雾蒙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起来吧,常明,起来说话。” 乔佚起来了,扶着百里严往位子上去,他一路斟酌着,这时才说:“师父,您既醒了,应该也已经发现……发现师姐她不见了。” 话到嘴边,他又将“百里云帆”四字改作了旧称“师姐”,这样,起码能营造一个“百里云帆并不是太坏的坏人”这么一个假象,好叫百里严心里舒服一点。 百里严听得乔佚这一说,点头了,神情失落、伤感,“是,为师知道了。她叫了婢女假扮她,审了那婢女,说是连她……连陶氏也诈死了,她金蝉脱壳,跟着陶氏不知去了何处。为师派了人下山捉拿陶氏,顺便寻她,但一直没有头绪。” 自然没有头绪。 陶新月和百里云帆胆大包天,竟然混进了皇室,还死在了竹桐山上。 如此不可思议,谁能猜到呢? 于是便劝道:“师父,师娘师姐她们精通易容术,只要换张脸,无论隐于深山还是隐于闹市,要想找到都不是易事,依弟子看,此事不如就算了。” “哦,常明你叫她们‘师娘师姐’,你不怪她们?” 怪!如何能不怪? 乔佚恨她们,恨得巴不得她们还活着,能捉了她们回来,拿十大酷刑轮番伺候! 可再恨,她们都回不来了。 人死灯灭、恩怨全销,此时此刻,他更加顾虑百里严。 于是又扯着慌劝:“怪,自然是怪的,但如今师父您醒了、毒解了、身体也好了,弟子也求仁得仁、没遗憾了,以前的事便看开了。无谓拿她们的过错来叫自己不痛快。” 百里严拍着乔佚的手点头。 他内心里,其实也不愿意手下人真的捉拿住陶新月。 诚然,陶新月犯下的这一切罪责,真真太过分了,但作为第一受害者的百里严,在恨她的同时,对她也有一份恻隐。 若真把她捉拿回来了,难道真要大刑伺候,或是亲口下令、甚至亲自动手、了结她性命? 不忍,真真不忍! 倒不如,就这么由她去吧! 女儿,也由她带着吧! 他有百里堡可以依靠,她却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女儿就给她了吧。 和她之间的一切,就当作一段孽缘放下了吧。 百里严就这么顺着乔佚的话说:“好,这事就听你的吧。” 又转头去叫韦共舟,“把派出去寻找捉拿的人都叫回来吧,对外就说云帆暴毙。” 韦共舟一直代理着堡中事务,就算是百里严醒了这半年,因着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这职务也没卸下来。 他应:“是。” 百里严又问乔佚:“常明,你这番回来,不再走了吧?” “师父见谅,弟子还有要事,无法久留。” “还有什么要事,你自去忙,忙完了回来,为师这位子还等着你来……” 不等百里严把话说完,乔佚便急喊一声“师父”,又跪了下去,“师父抬举了,请恕弟子难以从命。” “怎么难以从命?你不是诈死了,从朝廷上退下来了吗?先前为师以为你是真死了,十分惋惜,刚刚你韦师叔说你不过是诈死,为师便想定是你厌恶了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既是如此,何不投身武林、快意恩仇?” 百里严切切追问,但乔佚没法说自己打算跟着心上人去、活不了太久,想了想,便回身去拉了成雪融来,“师父,这是阿傩,弟子与她……已订了终身。” 成雪融板板正正地跪了,结结实实给磕了头。 “这次弟子回堡,是有事想求师父。 “什么事?” “天地君亲师,弟子与阿傩如今都是无父无母的苦命人,此来是想求师父为弟子与阿傩主婚。” 成雪融猛地偏头,看着乔佚。 她以为她不在乎这些俗礼,不想此时此刻听着乔佚这么迂回地求婚,她心里头汹涌滂湃地翻滚开了。 眼泪丝毫不受她控制,就这么顺着她脸颊流下来。 一小半是因为欢喜,一大半是因为悲伤。 这婚一成、这堂一拜,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可再过不久,她就要死了。 才刚当过新郎官的乔佚,也不知道是还要当鳏夫,还是索性跟着她去…… 她做了很多好事,却始终没有换来上天的眷顾。 成雪融越想越伤心,忍着嚎啕大哭的冲动拜了下去,“堡主!求堡主为我二人主婚,成全我二人最后一桩心愿!” 百里严叫成雪融这过分激烈的表现给弄糊涂了。 虽说与心上人终成家属乃是大事、值得水做的女人哭一哭,但这大事终究是喜的,要哭也该哭得欢喜些,何至于这么难过? 他忙说:“好、好!起来、快起来!不就是主婚嘛,老夫这就叫人去看日子……” 乔佚搂了成雪融起来,见她这一回是真伤心狠了,哭得太凶,整个身体都在抖着。 抬袖擦了她脸上泪水,又见更多的泪从她眼眶里溢出,又擦去了,叹息,刚想说什么,褐眸一凝,惊呼了起来。 “阿傩!平大夫!清平大夫!你快来看看!” 清平担着惊、受着怕,和金大勇一起站在门槛处,听了乔佚叫唤,小跑着过来,一看,也是惊呼,“姑娘,您——” 成雪融一头雾水,她知道自己定是不好了,但自己又实实在在没感觉有哪里不好的。 她只是有些头晕。 她养火蛭养得一直很虚弱,头晕是常事,想来不是大事…… “姑娘,您可千万别再哭了!”清平语气挺严厉的,拿出一块帕子,细细擦去她两颊的泪,帕子放下来,她依稀在那雪白之中看到淡淡的一抹粉红。 “这是……”她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好了的念头,这时,又感觉鼻下一热。 乔佚又喊了一声“阿傩”,抬起她下巴。 清平也喊了一声“姑娘”,帕子再覆上她鼻下。 她感觉天地都在旋转。 “果然……” 那时候她用血虚的症状欺骗周莫,如今血虚的症状真的出现了。 陷入昏迷之前,她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不好了的念头:由此开始,她的生命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第297章 百里堡之行(二) 除夕本该守夜,但成雪融一直昏睡,到她醒来,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大中午了。 乔佚守着她床前,听声音,外头人来人往,挺热闹的。 “醒了?饿了吧,吃点。”乔佚拿了一直在红泥小火炉上隔水温着的药粥,舀一口、吹一口、喂一口。 一碗粥喂下去,成雪融看着贴着年画的窗户对乔佚说:“外头好热闹,无双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乔佚摇头,用被子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地,“外头又下雪了,别出去吹了风。” 成雪融愣愣看着喜庆的窗户。 乔佚又掖了掖她的被角,“外头正在准备喜堂,雪儿,我们明天就拜堂。” 成雪融转眸看他,咬唇、点头、眼泪滑下来。 “哭什么,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你哭的。” 乔佚这话叫成雪融哭得更凶了,她哭着说:“无双,我真的要死了……” “是啊,要死了……” 乔佚用被角擦了她的泪水,抿唇对她笑,“起码,我们在一起。” . 乔佚本也没打算在百里堡逗留太久,对于成婚的日期,他不强求吉日,想着差不多就行;谁料成雪融忽然发病,这叫他急了,不强求成了要将就,请求百里严择日不如撞日,就挑了大年初二。 百里严也问了他一些成雪融的状况,他倒没太隐瞒,如实说是“时日无多”。 但对于为什么会时日无多,他没多说。 若要说,务必要说起陶新月饲养红蔓蛇、又抓去咬了成雪融的事; 既然决定了不再拿陶新月的事来叫百里严伤心,这事便一并瞒过了。 百里严倒是个性情中人,听了乔佚这句“时日无多”,想了想便问他:“常明,你不肯回堡来继任堡主,是不是想着要随那位姑娘而去?” 是,但当着尊师的面,他也不能承认。 “轻生之念倒是没有。只是弟子此生只认阿傩一个妻子,可阿傩不久将去,弟子无后,不敢承继大任。” 百里严听了,叹息、沉默,好一会儿后说:“为师亦算无后,为师一直当你是后人……” 乔佚:“师父厚望,是弟子辜负了。其实……师父,您身体尚佳,若是再娶,应是……” 百里严垂头摆手,“为师并非向往女色之人,亦未将无后视为大过,更不曾执着于非将百里堡传给姓百里的子孙不可。便如当年为师授你易容术,可有半分藏私?再如为师至三十岁仍未成家,未有半分心焦。是后来遇到了……” 百里严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眼神慢慢放空了,茫然了好一会儿,神思才回笼,“总之,叫为师续弦之事,你以后别再提了。” “是。” “那常明,阿傩姑娘去了之后,你打算如何?” 乔佚想了想,“弟子听闻西南有异族、多异法,弟子想在婚后带阿傩去西南寻医,或许有救也未可知。” “好、好,是该如此……” . 百里严对乔佚的大婚十分重视,打算把喜堂布置得喜气洋洋地、比过年喜庆一个档次。 乔佚却只想着拜天地、拜高堂、把这一套流程给走完,特意请求了别太声张。 不声张便不声张吧,那新郎官的弁冕官服、新嫁娘的凤冠霞帔,却是一定要的。 百里严嘱咐韦共舟要用上上好的弁冕官服和凤冠霞帔,韦共舟转头把这命令传达下去,听令的下人脸色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应了。 于是,大年初二一大早,百里严携着韦共舟、吕海正,端坐高堂;在吹吹打打一阵喜庆的乐声中,看到了头戴弁冕、身着官服的乔佚,牵着一位凤冠霞帔红盖头的新娘子。 新人上堂了。 新娘子果然身体孱弱,那一身凤冠霞帔穿在她身上特显大,披着个红盖头晃来晃去的。 在司仪高唱“一拜天地”、对着门外朗朗乾坤拜下去的时候,新娘子的身体还顿了一下,抬手,像是想扯下红盖头来着。 拜堂的时候被打断是不祥的,新娘子的红盖头叫除了新郎官之外的任何人掀起也是不祥的。 好在,新娘子忍住了。 好好地,披着个红盖头,规规矩矩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拜了夫君、被送入了新房。 按理说,乔佚该留下来好好地招待一下观礼的人;不多,除了坐高堂的百里严、扶新娘的清平外,就是韦共舟、吕海正、金大勇,共三人。 但乔佚担心着成雪融,百里严也是怕成雪融又发病什么的,礼一全就叫乔佚回房,“去吧,去看看你夫人。” 乔佚回房去了,清平识相地退出来。 成雪融十分心急,一手拢着红盖头,一手递了喜秤过去,“快,掀起我的盖头来!” 乔佚才用喜秤挑起了一个角,成雪融便拽着盖头扯了下来。 这是……多恨嫁啊! 然而成雪融并不如想象的扑上来,反而拎着盖头的两个角,把盖头在半空中展开,“无双!你来看!” 这话喊完,她又发现屋内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见,忙扯着乔佚往窗台去,“这盖头有门道!” “刚戴上我就奇怪,我说虽然我没戴过盖头吧但盖头这东西没理由这么重。姐姐就说可能是这上头绣了太多花花草草、鱼虫鸟兽,还说这样的盖头才隆重,我就没在意了。后来拜天地,那天光多明亮啊,透过天光我终于发现这盖头的秘密。” 窗外日光映着雪光、雪光衬着日光,一片亮堂堂,透过这亮堂,乔佚看到许多弯弯绕绕。 “这是……什么图?” “藏宝图!”成雪融兴奋得两眼发亮,“无双,咱要发财了!咱不但有西北那一棺材,咱还将有这个……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啊!” 乔佚:“……” 怎么说还是一国公主,怎么就能那么财迷呢? 他清咳了咳,“这个……就算有金银珠宝,也是百里堡的。” 西北那一棺的钱财就已经是从百里堡顺的,再贪了百里堡的藏宝,她心里过意得去吗? 啊,不是! 乔佚觉得他的重点被带偏了。 “你怎么就知道这是一张藏宝图呢?我跟在师父身边十几年,从未听说堡中另有藏宝。” “也是,那咱去问问你师父。” 两人一身喜服、拎着红盖头又出来了。 百里严还在高堂上坐着,见了两人,有点惊愕,“常明,你……” 洞房这么快? 传言里镇北侯不举,莫非是真的? “师父,弟子有事想告知师父。” “何事?” 成雪融扬起手中沉甸甸的红布,“堡主,我想问问这个盖头是怎么回事?” “这个盖头……”百里严望向端坐一旁的韦共舟。 韦共舟代理着堡中事务,这喜堂是韦共舟布置的,两位新人的行头也是韦共舟负责的。 韦共舟接收到百里严的询问目光,站起来道:“师兄稍等,我去问问。” 不久,韦共舟回来了,如下说:“师兄吩咐要寻上好的喜服,下人便拿了原先备好要给云帆的嫁衣。嫁衣是陶氏早年请了绣娘进堡来裁的,至于这个盖头,说是陶氏自己绣的。哦,不是她给云帆绣的,是二十多年前她给自己绣的。后来又放在了云帆嫁衣里,说是意义非凡,要传给云帆。” 百里严嗯了一声,声音略有点沉重,但并没多说什么。 成、乔两人互相看着对方。 “这个难道就是……?她绣给自己,又传给女儿,还意义非凡的?” 一定是了! 乔佚再次展开那红盖头,对着明亮天光又看了起来。 乌伽什手里的上半部遗迹他见过,乃是一张鹿皮卷。 若论大小,倒真跟手里这个差不多。 如果下半部遗迹跟上半部一样的话,掂着这厚重劲儿,应该就是了。 位子上百里严看成、乔两人神情严肃又不明说,便问:“怎么了,这红盖头有什么问题?” “师父,这红盖头或是阿傩族人多年在寻的,不知为何会在这里,弟子斗胆想跟师父讨要这块红盖头。” 百里严沉吟着,点头。 名义上陶新月、百里云帆都是暴毙,堡里她母女二人的贴身衣物还有很多,若要偷偷地睹物思人,倒也不差这一件。 令百里严迟疑的,是乔佚对这红盖头的解释。 说是他新娶的夫人族人之物…… 如此说来,他夫人乃是异族人。 异族人便异族人,这也没什么,乔佚便是异族人。 真正令他不解的,是这看起来十分重要的异族之物,为何会在陶新月手中? 他原想问的,但乔佚已经把话都说了,他说“不知为何”。 乔佚既然不知,他还问什么呢? 于是摆摆手,“拿去吧,能叫阿傩在这里找到族中遗物,也是她一族的造化。” “是,谢师父。” . 成、乔两人拎着盖头又回房去了。 成雪融一直头晕着,眼睛不大好使,这小心翼翼拆针线的活,就全部落在了乔佚头上。 乔佚从日头高照忙到日暮西山,一口气挑了三盏灯,又忙到鸡鸣三遍,一张密密麻麻绘满了虫图、草图、间中点缀着鸡肠样仡濮族文字的鹿皮卷现出了真面目。 这时候,成雪融已经昏昏沉沉睡了好几觉了。 她坐在被窝里,看着乔佚手中的东西,心里感到一阵欣慰,“总算还是把遗迹找到了,了了我娘的心愿,帮了十五的大忙,也不愧我身上这一半的塔氏血脉。” 然后,又是一阵感慨:“无双,你说那个老妖怪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把这么重要的家传宝当作喜帕给绣了,她舍得?” “她或是想把遗迹藏起来。” “那她藏得是真好,谁能想到呢?不过,无双你说她怎么还把这东西留在百里堡啊?” “嗯?” “她固然是在寒牢里诈死的,可她诈死那时候她女儿还是百里堡的小姐啊,她女儿就算走得太匆忙,可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也不会忘了拿走吧。要知道,那次几乎就是她们最后一次在百里堡了,走的时候不带走,那不等于是把东西留下了吗?” 乔佚抬头,半眯着眼,“你的意思是,陶新月是故意把这东西留在百里堡的?” 成雪融想了想,“也……不是。我就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 乔佚拿着终于拆好了的遗迹坐到床边去,帮她掖了下已经捂得十分严实的被角,“想不通就别想了,她得到她应有的报应,遗迹我们也找到了。” 成雪融乖觉地点头,舒服地蹭了蹭乔佚放在她腮边的手。 他的手有点凉。 她闭上眼,“或许,我们别总把她想得太坏,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长了颗黑心肝的。或许,那时候她就只是动真心了而已,她把家传宝绣成红盖头把自己嫁了,那时候她大概更向往俗世红尘,为此甘愿放弃祖传的使命吧。” 乔佚淡淡地应着她嗯,心里并未因为她的猜测而生出怎样震撼的感受。 他不知道,同样,成雪融也不知道,这一番猜测,可说已经掀开了陶新月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陶新月真的曾为百里严放弃过。 但命运就是这样,有些东西由不得你放弃。 当年那成功守住了族长位的双生长姐之所以会狠心把虿蛊种进亲妹骨血之中,抱的就是一个不死绝、不罢休的心理。 乔佚拆线拆得头昏眼花,这才缓了一会儿,又执着地盯着那遗迹看了。 “看什么呢,无双?” “看看这上边有没有记载同心蛊的解法……” 呵呵,那可别想了。 都说了,这下半部的遗迹写的全是毒,要想从这上边找找红蔓蛇毒的解法,或许还算个门道,要想破同心蛊嘛,趁早点垫高枕头做梦去吧。 成雪融拍拍绣着鸳鸯的大红枕头,叫乔佚:“无双,别看了,来睡吧。” 乔佚还盯着遗迹看。 “别看了,我有红核能解百毒,也不需要从这上边找红蔓蛇毒的再一种解法。同心蛊嘛,这上边没有。” “或许有呢。” “就算有,那鸡肠文你能看懂?” “……” 乔佚这才悻悻放下了遗迹。 成雪融掀开被窝拉了他一起暖和着,“再怎么说,今晚也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前半夜你都看那鸡肠文去了,下半夜你必须只能看我!” 乔佚看着她,“雪儿,咱先不回鎏京了,好吗?南下,去竹桐山。” “你想把遗迹送还给十五?” “我想叫十五看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成雪融忽然定睛看着乔佚,眼里漫上哀伤。 “无双,同心蛊是我娘给我种下的,为了解这个蛊,她甚至不惜牺牲你。我相信我娘已经把同心蛊所有的解法都告诉我了。无解就是无解,我接受这个结果。” “我也接受这个结果,只是,若还有一线希望,我便想去试一试。” “当然有希望,无双,你身上没有同心蛊,你……” “雪儿!”乔佚忽然开口,打断了成雪融又一次对他的劝。 两厢沉默,半晌,乔佚幽幽地开口:“百里云帆懂得易容,上一世的她将你杀害后,鸠占鹊巢也做了公主,连你的乳娘阮嬷嬷也没能识破她,那你可知你远在西南的亲娘,她是如何得知你的死讯的?” “如何?” “是我。那时我刚接了赐婚圣旨,回京谢恩时和她相见,识破了她。” 若上一世三月十四前发生的事果真没有改变,那她早在三月初七便远赴西北把乔佚给睡了,然而这一桩事百里云帆并不知道,因此一和乔佚见面便露馅,实属正常。 “雪儿,你不妨猜猜,我识破百里云帆,从百里云帆处听说你已被杀害之时,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上一世的事,你也记得吗?” “我不记得,是你娘说的。她说,我和百里云帆同归于尽,消息传到她处,她以为死的那个是你,招魂相问,紧接着才有了后边所有的事。” 成雪融愣愣看着乔佚。 乔佚那句话信息量有点大,但都很好理解,于是她这儿砍去一句、那儿砍去一句、最后就剩了一句。 “你、你杀了百里云帆,为我报仇,然后……然后你自尽了?” 乔佚搂紧她,阖眸,低语:“上一世的事我毕竟没有记忆,我不敢乱说。但是,雪儿……那时候刚把你救下来,眼看着你高烧不退、整日里昏昏沉沉睡着、就要油尽灯枯去了的时候,我真的想过在你死之后、为你报仇,然后自了残生、随你而去。所以,你明白了吗?不管人生如何重来,世事或可改变,但人心永世不变。上一世我做过什么,这一世我一样会做,你改变得了世事,但改变不了人心,明白吗?” 成雪融保持着愣的模式。 因为是被乔佚搂着,她看不见乔佚。 但乔佚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虽然还没说到她最想听、又从未听过的那一句好听话,但他话里那好听的意思,她已经接收到了。 心里挺震撼。 震撼过后,她在心里哼了一句。 人心不可变,但世事可变。 变不了你的心,我就变了你的事。 成雪融相信,总有一样能留住乔佚。 第298章 鎏京之行(一) 乔佚记挂着要把遗迹送到竹桐山给乌伽什看看,因此第二天就提议要离开百里堡南下。 要离开百里堡,成雪融没意见,但要南下,成雪融就不想了。 她对遗迹不抱希望,怕去了竹桐山、见了乌伽什、又要再听一遍坏消息、还要再害乌伽什哭一遍,于是她跟乔佚说,她想回鎏京。 “现在我们出发,几天时间花在路上,等见到梁姐姐也得初七八了。宫里的情况我知道,过了初七梁姐姐就没那么忙了,我再去,也不算给她添麻烦。” 所谓病来如山倒,长久的虚症一朝发作,果然来势汹汹,乔佚看着她也是心疼,便顺着她说好。 于是,大年初二才刚拜了堂的一对新婚夫妇,大年初三便拜别尊长,踏上了远途。 看着车窗外皑皑山林,成雪融开起了玩笑,“这就是我的蜜月之旅啊。” 乔佚不知道什么是蜜月之旅,但无论如何他不觉得这旅途跟蜜搭得上什么关系。 蜜是甜的,代表的该是开心幸福那一系列美好;但路上几天她频频发病,不是身体各处猝不及防地出血,就是发热、昏睡。 能与蜜搭上关系的一切美好,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这一路走得走得很慢,到达鎏京时,别说初七已过,便是初十,也已经过了。 老侯爷乔桓死了,小侯爷乔佚也“死”了,乔氏覆灭,爵位被收、侯府被封;成、乔二人停在熙熙攘攘的鎏京街头,忽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去董府,找董志林吧。” 如今的董志林,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过分。 随着原先忠亲王、镇南侯派系官员被清洗,朝中腾出来不少位子,那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个,就落在了董志林头上;又因为董志林原就辅佐先帝,如今新帝还没三岁,董志林又自然而然地成了摄政。 且为了使他能当得起“北越太子之异姓兄长”这么一个身份,朝廷还一口气给他封了个国公,赐号旌。 旌,即旌节之旌。 旌与节,皆使者所持之符,旌以专赏,节以专杀。 取代表着使臣身份与荣赏之意的“旌”字为号,董志林的功劳与尊荣,由此可见。 想必,待有日北越太子登基为帝,董志林这旌国公也得晋一晋,异姓王什么的,都有可能。 成雪融撩起车窗,仰头看着高挂门楣的“旌国公府”四个大字,笑了笑,“挺好。” 她吩咐金大勇去叩门,“就说,北越来的故友。” 董志林一直记着公主殿下说要回京的事,他回京后也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疏忽了一件事:他竟没跟失去身份的公主殿下事先约好回京会面的暗号! 他怕是公主殿下回京之后会找不着人,又想着公主殿下与小侯爷皆是精通易容之人,届时会扮作什么人来求见也不好说,便吩咐府中管家:“若有人求见,不拘是男是女,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领到我面前,叫我亲自过过眼。” 管家得了令,虽说稀里糊涂地,但还是给落实了。 于是,金大勇就这么上门一求见,成、乔两人就很顺利地被领到董志林跟前。 董志林是个知情的,成雪融也不跟他玩虚的,眼瞥着领路的管家退到了门口,成雪融仰起下巴就喊人,“董志林!” 声音是压低了的,不至于传到门口叫管家听了去,正位上董志林也只听到了些许,但就这些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已足够叫他认出眼前的人。 他激动地站起,“公……”话到一半咽了下去。 公主这个身份早已死了。 “公子、姑娘在北越时于在下有恩,此次公子、姑娘来京,必要给在下一个机会,好叫在下能以滴水报泉恩。” 成雪融坐下了,应好。 乔佚拱手,“多谢董公爷,有一事要教董公爷知道,我与阿……雪儿,不久前已在家师见证下拜了堂。” 阿傩这个名字在大成、尤其在鎏京,可说是家喻户晓。 毕竟是此次平乱抗敌稳江山的三大功臣之一,且是女子,自然名头更大、更加广为流传。 但此时的阿傩辛另有其人,成雪融也根本不想做功臣,因此乔佚便及时改口了。 成雪融挑眉对乔佚笑笑。 董志林看看两人。 说是拜了堂、成了夫妻了,可为何公主殿下梳的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发式?再想想公主殿下自小的特立独行,董志林便想大概这也是公主殿下的独特处之一。 眼瞅着管家走远了,奉茶的下人也下去了,他走到下首就要行礼,被乔佚拦住,“董公爷,你说前日我夫妻于你有恩,那便作报恩之举即可,其他的无谓再说。” 董志林领悟到乔佚话里的深意,应了是,再看看成雪融,神色甚忧,“姑娘,您近来可好?我瞧着您气色……不大对。” 这番回京,成、乔两人都是易过容的,原本的面目被遮去了大半,自然,成雪融那原本十分的憔悴,如今也只剩了三分。 但这三分,还是叫董志林给看到了。 董志林问:“可要请宫里的太医来瞧瞧?” “不用,我这里就有一位医术顶尖的大夫,就是宫里的孙太医来了也要喊一声先生。” “哦,那是谁?” 董志林看了下随行在侧的两人,一位是他曾在北越见过的金大勇,另一位乃是女子,他不认识。 “能比孙太医还厉害的,除了北越的华国医和华国医高徒平大夫,还有谁?” 成雪融一听乐了,拉了清平过来,“董志林你的认知很正确,瞧,这位可不就是华国医高徒平大夫?” “平大夫?” 平大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啊,不! 重点错了! 平大夫不是个矮小又粗糙、驼背兼瘸腿的男子么?怎么成美娇娘了? 成雪融笑眯眯地,“你爱信不信,反正她就是平大夫,哦,现在你要叫她清平大夫。” 董志林是觉得难以置信,但公主殿下嘛,什么事跟她扯上关系后都爱朝难以置信的方向发展,因此即便觉得难以置信,董志林还是选择信了。 “那我就不进宫去请孙太医了。这几日皇太后也正抱恙着,要请也不容易……” “梁姐姐?梁姐姐病了?什么病?” “听景医官说,是劳心过度,想来是累着了。” “哦,心病!”成雪融一针见血地给定了性,看看清平,计从心起,“董志林,你现在就进宫去跟梁姐姐说,你寻了个医术一等一的女大夫,问她要不要见一见?” “这个……” “嗯?你犹豫?你犹豫什么呀犹豫?” “没什么,那我这就进宫?” “嗯,进宫去吧,哦,别忘了跟梁姐姐说是我哦。” “……是。” 董志林唤了管家来,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要用接待一等国宾的水平接待成、乔等人;大到吃穿用度、小到剔牙的竹签、窗台的摆件,真真的事无巨细都交代了一遍;听得成雪融由感动、到感慨、到烦闷,最后忍无可忍,叫乔佚用脚将人踹了出去。 董志林出去了,成雪融对乔佚那一下脚踹的力度不甚满意,“我就是怕自己力气不够才叫你踹的,怎么你也踹得那么温柔?” “董公爷似乎不想进宫。” “嗯,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他以前不是这么啰嗦的一个人。” “如今的董公爷,风头无两。” “是啊,所以你说他为什么不愿意进宫呢?” 宫里有他喜欢的人,按理说,就是没理由,他都要找借口进宫才是的。 “为什么呢……” . 这个疑惑一直持续到成雪融以看诊的名头进宫去见了梁师赞,才得到了解答。 “哦,梁姐姐你的意思是,今天早朝过后,你召见了董志林。你给他看了三个美女的图,让他挑一个喜欢的,你要给他赐婚,然而他……拒绝了?” “嗯。” “他都这把年纪了、该不是打光棍打上瘾了吧,他为什么拒绝啊?” “他……”梁师赞咬着唇,欲言又止的眼神里,一半儿是春光,一半儿是哀伤。 成雪融心里猜着定是董志林放不下梁师赞,不愿将就因此不肯娶妻,但董志林无论是面对赐婚、催婚还是逼婚,肯定都不会说出这理由。 那么官方的话有哪些呢。 国孝? ——国孝讲究虽多,但也就讲究到新帝登基,韫玉都登基大半年了,不存在国孝。 家孝? ——啊呸,董志林他老爹老妈要是及时投胎这会儿比董志林也小不了多少。 成雪融苦想了半晌,终于脑中灵光一闪。 “董志林是不是说‘大成未定,何以家为?’” “……不是。” “还是他跟无双一样说自己不举?” “……不是。” “那他说了什么?” 梁师赞被成雪融这么一通猜测又再三追问的,眼中春光渐衰、哀伤渐浓。 “他、他跟我说,他心中自有佳人。他说,那佳人曾赠他半阙诗经、半边玉佩,但被他退回了。他说他后悔了很多年……他说那佳人曾说,既不能嫁想嫁之人,便再嫁何人皆无差别。而他今日,既不能娶想娶之人,则绝无可能再娶旁人。他、他是这么说……融融,你说董志林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成雪融怎么也想不到董志林这才刚风头无两呢,就这么大胆了,不但提了旧情,连后悔两字都说出口。 这薄如蝉翼却严严实实糊住了梁师赞心中明镜的窗户纸,终于叫董志林不知死活地给捅破了。 梁师赞眼下混乱得紧,也难怪董志林不好意思相见。 但梁师赞久居高位,得以淬炼,就是再混乱也是有限,那一双火眼金睛仍那么厉害,看着成雪融这并不惊讶、只有些许恍然、不大赞同的模样,猜到了。 “融融,你、你早就知道董志林他……” “唉,梁姐姐,我是旁观者清。” “你清?那融融!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董志林他是什么时候……” “那梁姐姐你又是什么时候?” “我……” “他大概跟你差不多时候吧。” “那、那后来他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在他心中,男女之情或说是梁姐姐你,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今时今日表现得这么痴心,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他得不到。梁姐姐,他的话你不能往心里去。” 谁认真,谁就输了。 谁往心里去,谁就永别幸福了。 成雪融并不怀疑董志林的真心和痴心,毕竟是一起长大的,终究了解几分。 但这时候,肯定他的真心、强调他的痴心,带给梁师赞的,只有伤害而已。 一国太后和朝廷大臣,这是绝无可能的。 既无可能,何必当真? 梁师赞听了成雪融这话,恍惚了一阵,伤心难过一分不少,但眼神看着镇定多了。 “对,融融你说得对,他如今苦尽甘来、尊荣无限,或是想起当初意难平了。若他心里真有我,当初又怎会那样劝我,罢了、罢了,是我魔怔了。” 成雪融心里酸酸涩涩十分难过,但还是努力笑着,做出往常的傲娇模样,“就是!梁姐姐你可别被男人骗了,这世界上除了我家无双,其余的都是臭男人好吗?” “说起小侯爷……融融,这可真是你的福气。” “当然!” ——当然是我的福气,只是可惜了,不能长命。 “还有,融融你真不想回来了吗?不用担心我难做,你只管等着旨意,我……” “梁姐姐!”成雪融佯装恼怒打断了,紧接着扑进梁师赞怀里,“梁姐姐,这皇宫、这朝堂,看着是荣华富贵享不尽,但其实又憋又闷不好玩,我也不说别的,我就问你,姐姐你要是能跟心爱之人自由自在、浪迹天涯,你会不愿意吗?” “我……我求之不得。” “那不得了。” 成雪融从梁师赞怀里起来,笑得恨不得叠出一脸皱褶,然而语气却十分委屈,“呐,大不了我答应你,我每年都回来看你,好吧?那你也要答应我,每回我回来了你都要给我补盘缠,还要叫禄光殿天天给我做好吃的菜!哦,不止呢,等我走的时候,那什么糕啊点啊饼啊酥啊什么的,都要让我拉一马车走!” 梁师赞哑然失笑,“唉,你呀,怎么尽想着吃……” 第299章 鎏京之行(二) 梁师赞要留成雪融住在宫中,但成雪融放不下乔佚,就算一天两天的能放得下,也怕一不小心发病了,吓着梁师赞不说,还得在梁师赞面前露了馅。 因此无论梁师赞怎么挽留、怎么又哄又骗、又威胁又佯装气恼的,成雪融就是不依,拉着自进了宫就被安排在静室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女大夫清平回了董志林府上。 刚平定了内忧外患,大成眼下一片百废待兴,摄政大臣董志林每日里忙得连轴转,成雪融回来后原想叫董志林来训斥一下他的莽撞表白,然而听说董志林并不在府上。 于是成雪融拉着乔佚回房了,在房里嘀嘀咕咕八卦起了董志林和梁师赞,不胜唏嘘。 正唏嘘着,迷迷糊糊地又睡了。 再醒,天色已经大亮。 走出房门时,看见清平踟蹰不定,正在她房门口来回走动着。 “姐姐?” “哦,姑娘,您……您睡得可好?” “挺好的,姐姐你呢?” “还、还好。” 成雪融早在见她第一眼时便已在心里暗叹姐姐眼下那乌青竟能连成一片,因此对她这句“还好”一点儿没相信。 “姐姐,你吃了么?” “呃……我、我忘了。” 呵呵,早饭也能忘,真想知道她到底摊上了什么困难。 成雪融笑眯眯挽过清平,“刚好啊,那姐姐陪我共进早餐吧。” 早餐桌上,清平咬一口馒头便看乔佚一眼,又咬一口馒头又看乔佚一眼,再咬一口馒头…… 成雪融用袖子挡住了乔佚的脸,“姐姐,虽说我夫君秀色可餐,可我夫君的老婆还在这呢,你用我夫君的秀色下饭时能不能收敛点?” 那口馒头就这么卡在清平的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猛咳,“绝……绝无此……此事!”清平的脑袋还藏在桌子底下咳着,悲愤的澄清已经自桌子底下蹿了出来。 乔佚无奈地瞪了成雪融一眼。 成雪融对他眯眼笑笑,走过去帮清平拍背顺气,“姐姐,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 清平咳了好一阵,慢慢地缓过来了,三人重新坐好,清平才开始说了,“公子、姑娘,我、我斗胆,想问问公子、姑娘大名。” 成雪融:“嗯?” 乔佚:“我姓白,她姓辛,清平大夫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但这次我想问的,是……是公子您是不是也姓乔?姑娘您是不是……呃,姑娘您还有其他姓么?” 成、乔两人互相看看,知道清平跟着他们到鎏京走这一趟,对他们的身份已经起疑了。 “大成有一位年轻的将军,令我北越战士闻风丧胆的,叫乔佚。传闻他身上有一半的西域血脉,五官极具异域风采。但他自小便流落民间,听说正是出身江湖……我瞧着公子您……您……” “清平大夫瞧得很准。是,在下正是乔佚。不过,乔佚已经死了,眼下我是白无双。” 清平点头,猜测了一晚上、消化了一晚上,对于这一点,她其实已经很从容了。 令她没法保持同样从容的,是成雪融。 她的目光转到成雪融脸上。 成雪融已经猜到清平接下来要问什么了,但她不能像乔佚这么坦白。 清平已经正确地认识到卫子凌这么多年并未放下过大成公主,因此她很感慨卫子凌的痴心以及大成公主的心有所属、红颜薄命;若再叫她正确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心有所属、命不久矣、且与卫子凌深交为知己的辛姑娘,正正是传说中的那位大成公主…… 成雪融都不敢想清平会怎么想、清平往后会对卫子凌怎么讲。 所以,这事得这么来讲。 “我就是现在满大街都在说着的那位‘大成建国三百年来第一位娘子官’,阿傩辛是也。我是仡濮族人,西南是我的家乡,强敌入侵,我自然而然地就站出来保护家园啦。至于我和无双,早就在无双认祖归宗之前我俩就在一起了。那个公主她就是再死缠烂打,我无双都不会从她的!无双为了不从她,后来还扯了不举的弥天大谎。唉,那没办法,都不举了还怎么娶我呀?所以我俩一盘算,觉得反正西南也安了、大成也定了,要不索性我们就诈死逃了吧。可惜很不巧,无双才刚逃出来,我就摊上这一毒一蛊。完了,往后的日子就数着过吧,总算我和无双还能在一起,挺好。” 成雪融随口这么一编,若是放在卫子凌面前,那是漏洞百出的;但眼前这个不是卫子凌,是清平。 清平听着陷入了沉思,沉思了好一会儿,一脸顿悟,“原来这样……难怪昨天您能入宫面见皇太后,原来您是这么大的一位大功臣啊。” 是大功臣,但大功臣一般都没这个殊荣,能够喊皇太后姐姐、还能够去皇太后宫里跟皇太后密谈的。 这是个大漏洞,成雪融怕清平回一回神就发现了,便趁热打铁解释了下,“哦,你说梁姐姐啊,以前我跟着无双到鎏京来玩,早跟太尉府的这位梁小姐认识了,我俩投缘得很。可谁知道呢,一眨眼她成了皇太后,我却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终结语,清平沉默了。 就在清平的这一沉默里,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是董志林来了。 他刚下早朝,这一来,是来告诉成雪融,皇太后有请。 . 此后许多天里,董志林每天下了早朝回府就要完成一样任务。 把府里的女大夫清平以及清平的助手白夫人领进宫去,给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皇太后看诊。 说是看诊,但宫里的男性、女性、第三性都在说,这看诊用的时间,真真真,太!长!了! 半上午的进去,宫门快下钥时才出来。 若不是这进去的两人都是女子,只怕世人要怀疑皇太后的清誉了。 正因为这进去的两人都是女子,皇太后的清誉保住了,但皇后的健康仿佛没保住。 宫里有传言,说皇太后病得很重。 梁师赞对这个谣言没什么反应,该吃吃、该喝喝,该见朝臣见朝臣、该批奏折批奏折。 不久见过皇太后的臣子们自动自发站出来辟谣了,说皇太后好得很。 可既然皇太后您好得很,为何又日日召见大夫、那大夫还每日都留那么久呢? 有胆大的朝臣就寻了皇太后心情不错的空当问了下,皇太后手拿奏折,眼也不抬地笑了笑,“此二人聪明伶俐,解了哀家不少闷。” 这话传出去,便有人顿悟了,“你们知道娘娘高寿吗?二十二!娘娘才二十二!唉,二十二岁便守了寡,娘娘她这是闺中寂寞啊!” 这话在茶馆里生成,自生成一刻起便十分地火热,很快,传进了太尉府。 太尉梁询乃梁师赞亲父,爱女心切,一听这话,竟然也顿悟了。 他匆匆进宫,国礼之后行家礼,他挽起裣衽向他行家礼的女儿,眼眶湿润了,“儿啊,深宫寂寞,这寡居的生活,可苦了你了……” 这时的梁师赞还不知道外头已传得尘嚣日上的流言,还感叹着父亲竟忧心她忧心到这一点,果然父爱如山。 但深宫固然寂寞,她却不觉得寡居的生活太苦,便笑,宽慰老父道:“父亲,如今女儿一心一意皆在皇帝身上,这十几年帮皇帝撑下来,把大成江山好好地交到皇帝手上,这已足够女儿劳心了,哪还有空生出父亲说的那些闲愁。” 梁询心想,闲愁可以没有,但漫漫长夜盼着有人暖被窝的冲动,必是人人皆有。 他深深一叹,不由得想起了前朝的那一位,“那一位,被称为帝父的……” 帝父,顾名思义,乃皇帝之父。 纵观历史,无论哪国哪朝,小儿登基为皇帝的,都不少。 在前朝,便有那么一位小儿皇帝,年岁约摸跟如今的韫玉差不多,其母苦苦为他守住江山,为争取支持,甚至下嫁朝臣。 这位伟大的太后娘娘所嫁之臣,在当时被称摄政王,后世则称其为帝父。 传言里,那位帝父与那位太后感情甚笃,确确实实给了那位太后很多欢喜,也确确实实给了那小儿皇帝很多支持。 但这一则,只能在前朝作为一桩美事被称赞,到了大成,三纲五常大行其道,前朝美事终成笑谈。 梁师赞听着这笑谈,心里又羞又恼,若不是当着她面、提起这笑谈的是她父亲,她可能会下令“拉出去斩了!” 正因为此人是她父亲,她即便又羞又恼,但还是知道,梁询是真真的心疼她了。 她打算板起脸来,好好地跟梁询说道说道,却见梁询一双老眼眨呀眨,眨出了两行泪水来。 她板不起脸了,叹息,“父亲,这话你在这里说说也便罢了,出了这门槛,可得忘得一干二净的,从此切勿再提……” . 成雪融日日陪着梁师赞,得梁师赞安排,她见过了太皇太后,和小皇帝重新认识、做了朋友,还到皇陵给父兄跪拜、上香。 她们相对时嘻嘻哈哈一如从前,但其实彼此心里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没那么快乐。 某一天,她从宫里回到董志林府上,又听乔佚说“皇太后深闺寂寞”的流言时,尤其感叹。 第二日进宫去,想着开解开解梁师赞,梁师赞却拦了她的话头,问她说:“融融,你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鎏京,自由自在地去浪迹天涯了?” “这个……” 她倒不急,就是乔佚催了几次,乔佚心里想的什么,她很清楚,就想着赶紧把遗迹送到竹桐山去,叫十五看看还有没有法子救她。 但她实在不想,就这么一拖、再拖、三拖,拖到了今天。 她正想回答梁师赞说反正没什么事打算再留几天,梁师赞又拦了她的话头,“春将至、雪将化,融融你若要游玩,倒不妨现在就出发。” “这个……” 春是将至但毕竟未至,雪是将化但毕竟未化,这个时候叫她上路,其实并不大妥当,尤其是这段时间梁师赞和她彼此作伴、彼此都十分欢喜,留她才是常规操作,叫她走实在违和。 成雪融便定睛看了好几眼梁师赞,梁师赞乃是一个十分懂得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她看了好几眼,没看出来什么,但仍是说:“梁姐姐,你怎么不开心了?好像哭过。” 梁师赞稳得很,挑了挑眉,对她笑笑,“并没有。融融,咱自小一起长大的,你可别拿这套来对付我。” 成雪融讪笑,梁师赞看着她,笑容又渐渐变淡,问:“融融,你从离了鎏京一路到西南,三番四次生死一线,甚至好几次你自己投入敌网,那时候你心里怕吗?” “怕呀,可怕也得上啊。自己告诉自己这一死有价值,也就不怕了。” 梁师赞微微敛眸,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这一死有价值……” 成雪融看她并不像后怕或庆幸,反倒是一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豁然开朗样,心里咯噔了一下。 “融融,那时候你苦苦追逐着小侯爷,小侯爷却总不拿正眼瞧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不瞧我我就继续追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瞧他那块石头,现在不为我开了么?” 梁师赞又微微敛眸,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成雪融看她又是一副走了神的模样,猜不着她到底在想着什么,但直觉不是好事。 便见她苦笑,笑容落寞,“这么说来,那时候也是我不好。我若像你从前一样地精诚下去,说不定也像你现在一样早有了为我开怀的一块石头。” 哦,这话一说,成雪融就懂了。 董志林的后悔捅破了窗户纸、叫梁师赞知道了他一片心意;这段时日想必梁师赞时时回想,想多了就钻了牛角尖,把矛头转到了自己身上。 成雪融摸到了梁师赞心结所在,沿用旧法开慰她,“梁姐姐,这一切与你无关,董志林他不过是一时心热,得不到才忘不了,你总想着那种虚情假意的人做什么呢?” 梁师赞听了,低头一笑,“融融,其实我想跟你说,知道他曾为我心热过,我……心里很安慰。我以前以为他对我无情,为此很是伤心。但落花纷纷下、流水向东去,谁又能怪流水无情辜负了落花之意呢?我没有怪他,今日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年我嫁给太子……嫁给你哥哥,在我心里,成全的不是你哥哥,而是他。之后,我从东宫、走到正宫,变成了如今垂帘听政的一国太后,世人或有不少羡慕我的,但我……每每午夜梦回,我曾……恨过,那个人!尤其在如今,他竟来告诉我,当年我对他的成全竟是如此地毫无意义时,我更加地,恨他!” 两个恨字,梁师赞一个咬得比一个重。 成雪融知道,这就是董志林伤梁师赞,伤得最深的一处。 正是因为成雪融知道,所以成雪融才一直不遗余力地否定董志林。 董志林越真,梁师赞必然越恨。 恨意就这么地在梁师赞语气中一闪而过,然后她抬起头,又是一笑,笑容里已带上了一些暖意,“但是,融融!无论如何,知道他曾为我动过心、为我饮过恨,知道我的一片痴心终究不算错付,我心里……真的,很安慰。” 安慰两字说出口,梁师赞自暖笑之中流出了泪水,“够了,融融。能有这点安慰,我觉得这辈子也不算太不值。缘分这东西是不能强求的,这辈子注定没有的,留到下辈子……”梁师赞说着,又是一个嘲讽的笑,泪流得更凶了,“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如果真的有下辈子,那我……” 关于下辈子的愿想,就这么停在这里,梁师赞久久没有言语。 经过一次不知道是穿越的重生、还是重生的穿越后,成雪融倒是比较倾向于相信人会有下辈子,于是便追问:“怎么样?梁姐姐,下辈子你会怎么样?” 梁师赞抹了泪,湿漉漉的一双眼看着成雪融,保持着笑,“我不知道。世事皆讲缘分,下辈子有没有缘分还不知道呢,又不是我想如何便如何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梁姐姐你忘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嗯,那我下辈子就做一块金石好了,谁能为我至精至诚,我便为谁开怀。” “对,当女人就该这样!” 享受过被男人追、被男人宠、被男人爱的美妙滋味,才算得上是一个好命的女人。 “梁姐姐,融融希望你这辈子能享尽尊荣,下辈子则能如愿做一个好命的女人。” “嗯。” 梁师赞点头应了她,眼泪再次滑下来。 “对了融融,我刚才说的,你还记得吧?” “什么?” “自由自在地去浪迹天涯啊。去吧,放心去吧,融融。大成的一切我会安排好,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自由自在、幸福快乐的脚步都不要停滞,知道吗?” “嗯,那是当然的!” . 这一番与梁师赞的深谈,尤其是深谈之时梁师赞沉重的哭、以及比哭更沉重的笑,久久地回旋在成雪融脑海里。 她知道这样的梁师赞不大对了。 回了董志林府上,她把这些详详细细、颠来倒去地跟乔佚说了又说,但乔佚只在听第一遍时蹙了下眉,之后便一直叫她听话。 “听皇太后的话,赶紧地启程南下吧。” 成雪融没有答应,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这一觉仿佛也没睡得多久,乔佚便摇着晃着叫醒了她。 “雪儿,雪儿?醒醒,国有大丧,宫里传出消息,皇太后梁氏,崩了。” 第300章 鎏京之行(三) 成雪融的意识兀自飘荡在虚空之中,依稀听到“皇太后梁氏崩了”这么一句话,眉头狠狠地蹙了一下。 这是个噩梦! 她挣扎着醒来,睁眼见到乔佚肃然的脸,“雪儿,昨夜,你的梁姐姐,她留书托孤、自服鸩酒,已经去了。” 成雪融撑大着眼,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砸落。 梁姐姐,去了? “不!假的!假的!你骗我!我要进宫见她!我要进宫见梁姐姐!”成雪融掀开被子,下地赤着脚就往外跑。 乔佚拦腰抱住她,“雪儿,你冷静点……” 她像尾离水的鱼,死命地挣扎着,终于哇一声,她消停了。 乔佚托住她忽然瘫软的身体,看着她身前一片血雾,肝胆俱裂地大喊:“快来人!清平大夫!” . 或是她心中记挂着,这一晕过去,成雪融并没有睡很久,很快就醒。 乔佚坐在她床边、董志林跪在她塌边、清平守在她床头、金大勇守住了门口。 成雪融睁眼,见董志林一身孝服,哭得一抽一抽地仿佛要昏阙过去。 她示意乔佚将她扶起,在乔佚怀里变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寻了个满意的,然后开口:“董志林,你抬头。” 董志林抬起头,成雪融挥手甩下去一个耳光,“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说啊,你到底跟梁姐姐说了什么?” 这一耳光并没有把董志林给打懵,或者说已经把董志林给打懵,他用额头磕着脚踏,声泪俱下,“姑娘!您打我吧!我错了,我不该这样逼她……姑娘,您打死我吧!” 成雪融才刚咳了血醒来,刚才甩那一巴掌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她除了流泪,已经连抬一下手指头都不行了。 乔佚总共才有三颗救逆丹。 第一次在莱安,她喂了火蛭后,奄奄一息,他喂了她一颗; 第二次在百里堡,她初发病,凶险万分,他又喂了她一颗; 就剩最后一颗,他原打算用在最需要的时候,料不到竟摊上这样的意外。 梁师赞留书托孤、自尽而亡,成雪融大悲大痛,咳血不止,不得不,乔佚只好把最后一颗救逆丹用上了。 往后,没了。 真真如她所说,往后的日子,是要数着过了。 乔佚心中凄凉万分,再听董志林这又哭又说地请罪,不由得恼起他来。 他到底是怎么逼死梁师赞的,他实在也很好奇。 于是摆摆手,示意清平出去,然后追问:“董公爷,你到底做了什么?” . 董志林到底做了什么,此时此刻董志林自己都是懵的。 那日他从她宫里出来,半道想起落了东西在她宫里,便折回去,在宫门外,听到梁太尉提到了帝父。 帝父一词犹如惊雷,轰隆隆落在董志林头顶,击碎了他最后残存的理智,激发出他一个大胆的计划。 那天,他昏昏沉沉,也忘了自己半道折回去的缘由,如游魂一般离了皇宫。 之后,不过三两日间,与他同为摄政大臣的两位大人就接二连三收到了各种告发、弹劾。 当然,这些告发、弹劾,是他一手安排了人去做的。 本来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怎么查都不至于查到他身上,但前日早朝后,梁师赞特意留下他,就这事问了他的意见。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从说出后悔两字后,他在她面前,越发地失了理智。 如那日,她不过那么一问,他却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连那边他从湖底捞起的玉鱼佩,也拿了出来。 他还记得那时她看他的眼神,就仿佛看着一个恶魔。 “太后下嫁为幼帝,帝父辅佐尽心力。前朝能将这事当作佳话传诵,那是因为前朝乃内蒙民族执政,弟弟可娶长嫂为妻,寡妇再嫁当然司空见惯。可我朝奉行的乃天纲人伦,民间寡妇再嫁都要叫人看低三分,如今你因我起了这些心思、你因我动了这些手段!董国公!董志林!志林……志林,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那一日,她在凄厉喊了他国公、喊了他全名后,忽然柔情百转地喊了他一声旧日昵称。 这一声,把他心都叫软了、把他脑子都叫热了。 所以,他没把她后面那句逼死她的话当真。 “谁知道……谁知道她真的那么狠,她就那么用一死明了志……噢不!她死不是为了明志,她只是为了叫我死心,她不想我乱朝政、不容许皇室被抹黑……姑娘!” 董志林忽然抬头盯着成雪融,泪流满面,眼神坚定,“姑娘,师赞她心里有我的,这么多年了,她心里还有我的!” “对,这么多年了,梁姐姐心里还有你。可是,她心里有你,这不能成为你一而再、再而三逼她的理由!当你们能在一起时,你将她放弃、你叫她嫁给你的主子。她很可怜,但上天总算眷顾她,叫她以为是她在唱独角戏。她没有怪你,听你的话、嫁入东宫,成全你的心愿辅佐太子,她心甘情愿。这一路虽然不好走,但走到今日,她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可你却来告诉她,你一直喜欢她、你早就后悔了。你的后悔好像一把盐,撒在了当年你在她心上亲手划下的那道一直结不了痂的伤口上。你的计划则是一双手,覆在那白花花的盐巴上搓了两把,你撕裂了她的伤口,令她痛不欲生。董志林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她是太后、你是朝臣,你们只能像白云映水、百花照月,她俯视你、你仰望她,但你和她永远不可能了啊。” 成雪融这番话有气无力,但字字句句落在董志林心上都似有万斤重。 他久久地趴伏在脚塌边,哭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来来回回只有一句,“我错了……” 成雪融没有力气再说太多,抬眼看乔佚,声如蚊呐,“叫他安排,我要去见梁姐姐最后一面。” . 为了有力气进宫见梁师赞最后一面,成雪融主动叫乔佚给她输一些内力。 乔佚一边给她输着内力,一边跟她解释:“今天一大早黄门来府上报丧,令董国公着丧服进宫理事。董国公或是想带你进宫见皇太后最后一面,因此来寻你。不想你晕了过去,好在你醒得很快。这一趟其实不必你说,他自会安排的。” “哦……”成雪融幽幽应着。 得了一些内力后,她看起来精神点了。 但内力毕竟治标不治本,且她底子确实大不好了,就他输的那点内力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乔佚于是跟董志林说:“这一趟我也要去,另外叫清平大夫也一起。” 届时她见了梁师赞肯定激动,万一又发病了,也能有个能救治的人。 董志林怏怏地应了,“那就扮作我的随从吧。” 于是,这一天天才刚亮,董志林便领着易容改装过的成、乔、清平三人,来到了皇宫。 . 梁师赞自尽的地点没有选择在隐秘的静室或舒适的寝殿,而是平时用以召见朝臣、批改奏折的书房。 梁师赞曾亲自给这书房提了个匾,曰:海晏河清。 随着一众朝臣频频出入这悬挂有“海晏河清”匾额的书房,渐渐地这书房也有了一个名字,叫海晏阁。 成雪融来到海晏阁前,海晏阁前已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 在梁师赞跟前伺候了一辈子的大雅,见了董志林,即上前拜见,“太皇太后来看过一次,伤心得差点晕了过去,已传了太医,着人送回宫去了。皇上一直守在这儿,也哭得厉害,小雅刚哄着到正殿去,想法子喂点早膳。娘娘她就在里头……” 大雅说到这里,抬头,一双哭肿了的眼深深看了董志林一眼,“昨夜娘娘遣退奴婢之前,曾隐晦地吩咐了,今日务必等董公爷……”董公爷三字出口,她顿了顿,似是悲痛得难以自抑,因此换了口气,然后才接着说:“务必等董公爷,并另外两位摄政大臣同来,方可入内查看、收殓。” 一众朝臣都没有怀疑,这位服侍在皇太后身边的大雅姑姑说了,皇太后去之前,有留书托孤。 须知这“孤”未来是要执掌大成的,受托之人必是如今的摄政大臣,因此这书要等摄政大臣、尤其是三位摄政大臣之首的董志林来拆,实属应当。 但董志林却从大雅那深深的一扫、匆匆的一顿中,猜测实情不止如此。 但到底实情如何,得等进去看了才知道。 “大雅,前头领路。” “是。” . 海晏阁内一应布置与往日无异,若不是躺在罗汉床上的皇太后已经断了气、并且妆容服饰变了大样,朝臣们几乎要以为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国丧乃是一件乌龙事。 董志林早在踏进海晏阁、见到闭目已经死去的梁师赞时,便呆住。 成雪融只能停在门口处,虽然什么都见不到,但眼泪也是簌簌地下,险些把持不住。 大雅跪向罗汉床,一桩一件向众人解释。 “方桌上这页,是娘娘留的书。太皇太后来时,翻看过。请董公爷过目。” 董志林拿起方桌上那一页纸,聊聊几字,果真是托孤,虽有提到他的名字,但后头跟着的还有另外两位摄政大臣的名字。 他将这绝笔遗书往后递,目光只落在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梁师赞身上。 她梳的,是未出阁时常梳的飞仙髻;她穿的,是颜色艳丽夺目的一身湖蓝色裙袄;她两手捧着书册,随意地搁在腰带处,紧闭双目仿佛在沉睡。 董志林看了两眼,认出来了。 那一年,四时别院、幽静无人的湖边,她就是梳的这个飞仙髻、就是穿的这身蓝裙袄! 那现在她两手捧着的书册,莫非、莫非就是…… 大雅引身,从梁师赞手中抽出那本书册,递给董志林。 董志林一看封面,果真,赫然书着“诗经”两字。诗经之中夹有硬物,他摊开,果真是那半边玉鱼佩,正正夹在那半阙诗文中。 董志林的眼泪滴在玉佩上,碎做八瓣,溅湿了纸张。 大雅转向众臣解释说:“这是娘娘与先帝的定情之物。定情那日,娘娘正是梳了这个发髻,穿了这套衣裙。” 不,她梳这个发髻是为他、穿这套衣裙也是为他! 这明明是她赠与他的陈情之物! 可后来,也成了他退还她的伤情之物,再后来,更是她苦守着的思情之物。 也是今时今日他逼死她的无情之物! 董志林手捧诗经、玉佩,一动不动默默垂泪,其余朝臣听说是风月之物,翘首那么一瞧,不胜唏嘘。 “娘娘与先帝情深意笃,天不怜见……” “娘娘恩义深重,先帝福薄……” “先帝福薄,但娘娘之恩义,却是我大成之幸!” “皇上生母如此有情有义,这是皇上一辈子的骄傲!” 梁师赞以一死全了皇室颜面,为小皇帝韫玉加持了一道荣光;同时,这一死,也是断了董志林的痴心妄想。 但死前这一番布置,又叫董志林知道了,她仍待他一如当初。 . 成雪融随着众人从海晏阁里出来,跪在门外。 紧接着,专事收殓的宫人进去了;又紧接着,现任的礼部尚书来了,“董公爷,有几件关乎丧制礼仪的事,请您赐教。” 董志林在礼部干了好几年,对各种礼仪都能倒背如流,且如今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拿礼仪上的事来请教他,实属正常。 董志林没觉察什么不妥,领着随从穿过回廊。 回廊后头,大雅正候着。 礼部尚书见了大雅,回身向董志林道一声“下官告退”,从另一边下去了。 董志林这才知此行乃大雅借了他的名头安排的,也忘了大雅实是下人,半求着她道:“大雅!你再安排一下,带我去见见她,带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董志林与梁师赞之间的桩桩件件,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小便服侍在梁师赞身边的大雅、小雅。 此刻大雅看着董志林这悲痛、悔恨的模样,忽然间也怨起他来,“董公爷,早知今日,您何必当初呢?” 当初,何必将她推开?后来,又何必非她不可? 董志林的泪一直没停过,喃喃念着:“我错了,错了……” 得董志林坚持,成、乔、清平三人得以跟着再进海晏阁。 董志林踉踉跄跄奔向罗汉床,成雪融疾厉喊了声:“董志林你停下!”她踉踉跄跄也奔过去,张臂护在罗汉床前,“董志林,梁姐姐是你逼死的!你没资格碰她!” 董志林张了张口,有泪无言,颓然跌坐。 成雪融转身,抱住罗汉床上已没了生息的人,“梁姐姐——” 难怪你问我怕不怕死,难怪你问我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难怪你叫我走,难怪你嘱咐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停下脚步。 原来你生了死志! 可是! 明明这辈子,你还没有做够尊贵的女人,为什么就急着要去下辈子? 明明你也没有很信下辈子…… “下辈子……梁姐姐,你的下辈子在哪里?我要去找你,可是我该去哪里找你……” 成雪融为梁师赞而伤,也为自己而伤。 她这自伤自怜的一句话,落在几人耳中,又等于提醒了他们还有一桩死别在等着。 乔佚上前来,想拉开她,“雪儿,别哭了,小心又发了病。” 清平也上前来,递给她手帕,“姑娘,悲痛过度必然伤及腑脏,您顾着点自己。” 成雪融仿佛有心应声般,当下咳了咳,果真咳了一口血在手帕上。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咳血了,乔佚、清平都十分镇定,一个擦嘴角,一个掏出药丸子。 成雪融看着清平掌心的药丸子,忽然想起一事。 她没吃药,倒伸手到怀里拿了个锦囊出来,扯开紧束的口子,取出一枚红色的果核来,“鸩酒虽是剧毒,但十分常见,这丹木果红核肯定解得了鸩酒的毒。” 乔佚听了她这痴话,蹙着眉摇头,“我也信它解得了鸩酒的毒。可是,皇太后已经死了,它并不能起死回生。” “梁姐姐……已经死了?”泪意又涌上来,成雪融再次伏倒在梁师赞身上,双手绕到她颈后,紧紧抱着。 “梁姐姐,你不要死……梁姐姐,我不信你死了……梁姐姐,你……”她的哭声顿住,身体也僵住。 乔佚以为她又昏阙了过去,忙拉起她,却见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激动欢喜。 “不,无双!梁姐姐没有死!梁姐姐还活着!” 乔佚认为是成雪融经受不住打击,犯起了糊涂,才说这种糊涂话。却见她两手圈着梁师赞颈后,忽然腾出一只,抓着他的手就往梁师赞后颈凑去。 他吓一跳,忙扯住成雪融,“雪儿,不可对皇太后无礼!” “啊,对!你是男的、梁姐姐是女的,我叫你探她后颈,是对她无礼!那么,姐姐你来!”成雪融似有些语无伦次,抓了清平的手,再次往梁师赞后颈凑去,“姐姐你是大夫,姐姐你一定能发现的!梁姐姐没有死,梁姐姐她还有体温!” 清平的手被重重地压在了梁师赞后颈之上,但她仔仔细细感觉了半天,并没有感觉到梁师赞还有什么体温,反倒是成雪融的手,冷得就跟梁师赞的后颈一样。 她很抱歉地看着成雪融,“姑娘,皇太后已经仙去,您……节哀顺变。” 成雪融湿漉漉的眼猛地一敛,盯着清平犹如盯着恶敌,“你没发现?你不相信?” “姑娘,你体温本就偏低,进宫前又得了公子阴寒内力加持,或是低得比死……比如今的皇太后还低,也有可能。或是因此,你才会产生皇太后尚有体温这种错觉。” “不,这不是错觉!我体温这么低我都能活着,那梁姐姐她体温比我高,她肯定还没死透!” “可是皇太后她呼吸、脉搏全无……” “闭嘴,不许你说!哼,你不就是不信我吗?呵呵,没关系,你不信我没关系……”成雪融推开清平,连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乔佚都推开了,招手叫董志林,“董志林,你来!我告诉你,梁姐姐还有体温,梁姐姐还没死透!你信不信?你告诉我,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董志林早在听成雪融嚷着说梁师赞还活着的时候,就是一脸终于复活的表情,现下听成雪融这么问他,忙不迭地答了信之后,跪着给成雪融磕头。 “姑娘,我求求您,您把那颗神药给师赞吧!您要什么我都给您,您要我死都可以!求求您,我求求您,您救救她,救救师赞……” 梁师赞紧闭的嘴巴被捏开,一枚红色果核被塞了进去。 “唉……”清平幽幽叹息,不住地摇头。 七日后,皇太后梁氏的葬礼如期举行。 同一天,一辆马车自旌国公府驶出,持着旌国公腰牌,离开了鎏京。 第301章 鎏京之行(四) “孝贞文皇后,即当今天子之生母,朝臣拥戴、百姓称颂的皇太后梁氏是也!” “想这位皇后啊,其实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当过皇后,她十八岁嫁入太子府、十九岁生下当今天子、后不久大成江山飘摇,她没来得及当上皇后,便直接搬进宫里当了太后。” “那时候,她才不过二十一。” “这个二十一岁便由太子妃直接变作了皇太后的女人,这个做太子妃便有贤内助之称、做了皇太后垂帘听政更令众朝臣心悦诚服的、比男人还要男人的女人!” “她,当得起这个!”说书人竖起一个大拇指,折扇在木桌上敲得咚咚响。 “可最终,这位不输男儿的娘娘,却没能过得了情关,她在二十二岁时,留书托孤,一杯鸩酒,追随着先帝去了。” “太皇太后称这位儿媳‘至孝至贞’,因此追封她为‘孝贞文皇后’,将她与先帝合葬在了皇陵。” 成雪融从碟里抓了一把五香蚕豆,一边剥着干焦卷边的蚕豆皮,一边问桌对面的蓝衣女子:“姐姐,你觉得这段书说得好吗?” “嗯……还行。” “这段书里说的这位女子,你喜欢吗?” “嗯……” “如果你是这女子,你会像她那么做吗?” “人家是太后,我们这等小民……” “哦,那我这么问吧,姐姐,若叫你舍弃了一切包括舍弃你的生命,来换取和心爱之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愿意吗?” “我……” 那蓝衣女子踟蹰着,眉目间一片茫然神色,“姑娘,我虽还活着,但前事一概不记得,这已经可以算作舍弃一切了吧?但此时此刻我心中又无牵念之人,我……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姑娘的问题。” “哦,那算了。来,姐姐喝茶,这可是上好的白毫银针,一壶茶要顶一斗米呢。” 蓝衣女子举杯轻啄,茶汤入口,鲜淡爽喉,这茶似乎十分地合她的胃口,她眉目间一派怡然。 人可以忘记前世,味觉却留有记忆。 这位喜爱白茶的蓝衣女子,自然就是死而复生、前事尽忘的梁师赞了。 梁师赞放下茶杯,颔首再次对成雪融言谢:“公子、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几日相处又处处照顾着我的饮食爱好,唉,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姑娘。” “嗨,报答什么的就不必啦,不过话说回来,姐姐啊,你怎么会晕倒在雪地里呢?你要知道,这天那么冷,晕在雪地里是会死人的!就算不死,到了夜里山里的猛兽出来觅食,也要将你叼了去!” “这个……我、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算了算了不记得就别想了,我也就问问。” 问一问,才好叫梁师赞彻底相信她就是在雪地里被恩人救了的一介孤女。 成雪融可没敢忘记以前的梁姐姐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既要糊弄她,就必须糊弄得认真点。 “对了姑娘,自今日晨起便不见公子,公子可是去忙什么了?” “哦,无双啊,他去了鎏京。” “鎏京?” “嗯,就是帝都啊,咱这儿是寅虎县,离鎏京近得很,他今晚就能回来。” “哦。” 梁师赞点点头,不再问了。 再问,就有点过了,梁师赞虽没了记忆,但自小的教养还在,唐突的事她不会做。 可成雪融正打算把这事跟梁师赞说,见梁师赞不追问,只好反问了过去。 “姐姐,你知道无双他去鎏京做什么吗?” “不知。” “他去寻我们的一位故友,我们想将姐姐你托付给他。” “什么?” “是这样的,我和无双还有要事,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也不方便带着你,因此就想给你寻个落脚地。” 梁师赞转眸,看看随侍在成雪融身侧的一男一女。 这男子是个马夫,女子是个大夫,果然,他们都有用处,而自己什么都不会。 她心想,这大概便是姑娘她说的不方便吧,带着我尽添麻烦而已。 因此也不好意思说出“我想跟着去”这样的话了。 但公子、姑娘的故友,自己必然是不认识,何苦刚麻烦完公子、姑娘,转头又去麻烦公子、姑娘的友人? 于是便婉拒:“姑娘有心,但我如今身体大好了,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不敢劳烦姑娘再用人情。” “劳烦倒没有,我那朋友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送过去的人,他别说是收留一个了,便是收留十个百个,他也不敢有意见。” “哦,这样啊。” “关于我这朋友呢,姐姐,我事先要跟你说一说,我这朋友啊,他……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 “不过呢,他近来焦头烂额,不大好。” “那……那我更不能去麻烦他了。” “不,姐姐你得去!他受我所托收留下你,就等于还了我一份人情,人情一还、担子一轻、他心里也舒服呀。姐姐,你这一去实际是帮他,你知道吗?” “这……” 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但恩人这么厚颜无耻地强词夺理,作为受恩之人,梁师赞觉得她得给恩人留点面子。 因此点点头,笑应了声对。 . 半下午时,乔佚果真回来了。 其时成雪融正在房里午睡,清平在外间翻着医书,守着。 叩门声响起时,她去开,门外站着乔佚,还有好几日不见的董志林。 董志林一脸焦急,眼中燃着两簇小火苗,清平注意到,他挽着长袖的手还有点抖。 乔佚一连倒了三杯凉茶叫董志林喝下,“你冷静点,你这样只会吓到她。” “我……”董志林张口想说话,终究还是太激动了,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清平作为大夫,对付这种情况倒有几个法子,便对董志林说:“你深呼吸。” 果然,几次深呼吸下来,他好多了。 清平又说:“坐下,想说什么就说,想问什么就问。” 董志林坐下了,张口问:“她好吗?她……” 他略一迟疑,清平便又说:“不要想,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算是责备公子、姑娘的话,也可以直说。” “这……”董志林抬头看乔佚。 乔佚转身走进内间,留下淡淡的一句话,“我去看看雪儿。” 董志林看着乔佚掀开布帘然后消失的身影,握拳一捶自己大腿。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她没有死,她活了,我多开心!我日日夜夜守着她,我就等着她醒!” “可是他们,竟然趁着出殡那天我不在府里,竟然偷了我的腰牌,竟然把她给带走了!” “我那天回到府里,看到空空如也的床榻,我以为我做了一场美梦,我以为她真的死了、就刚刚不久前出殡了、入土了,我……” “我很慌、我很乱,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我哭得特别惨……” “后来我终于清醒了,我知道我没有做梦,她是活了,她只是不见了。” “我想找她,但我知道有公子、姑娘这么精通易容术的人带着她,我找不到的。” “我想,这可能是她还在怪我,这是她在惩罚我,她怪我负了她、伤了她……” “是,我对不起她、我该死,这是我应该受的,我都想好了,我都认了……” “我一辈子我什么都不做,我就辅佐皇帝,我就治理这个国家,我不娶妻不成家,我要叫她知道我在等她……” “可是……” “他们怎么能这样?” “公子、姑娘他们怎么能这样?” “给她吃什么异族的药,竟然叫她失忆了?” “她忘记我了?她再也不记得我了?她……” 董志林语无伦次、又哭又笑地自说自话,忽然,布帘后传出一道声音应了他:“我只是叫梁姐姐失忆,没让梁姐姐断情绝爱,你要努力努力你还能追到她。董志林,我觉得你得谢谢我。” 董志林抬头,看到乔佚扶着成雪融走出来。 成雪融方才的话让他愣了下,一愣过后,他冷静了不少,“姑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吗?你伤透了她的心,逼死了她的人,你觉得她再活过来,她是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呢,还是能毫无芥蒂地跟你在一起?” “她……” 都不能! “所以,这一次我的自作主张,是帮梁姐姐做了一次人生决定,也是在成全你,你得谢谢我。” 董志林又愣了下,然后双膝跪地,重重一磕头,“姑娘为我思虑深远,我……我无以为报。” 成雪融亲自上前去扶了他起来,“我确实思虑深远,但我并没想叫你报答。倒是梁姐姐她,她过去太不容易了,盼你以后能善待她。还有,龙椅上那位毕竟是她儿子,希望你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尽心辅佐。” 董志林又跪了下去,再次磕头,“姑娘放心,我董志林今日对灯盟誓,若此生有负师赞,有负皇上,便叫我董志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成雪融又扶了他起来,“现在,冷静点了?走吧,带你去见梁姐姐。” . 此时此刻,梁师赞也正在房里午睡。 她身体甚好,不像成雪融那般总是昏睡,因此早醒了,躺在床上徒劳无功地想着自己的过往。 忽闻叩门声,起身去开,见是乔佚、成雪融,裣衽行礼。 “姐姐,我那位朋友来了,给你引见一下。”成雪融从身后拉出一名男子,“他,董志林!就是当官的那个董志林!” “董志林!”梁师赞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摄政大臣董志林,旌国公爷董志林,董志林的名头相当大,梁师赞早听说过了。 “姑、姑娘,您的朋友竟是、是……”梁师赞傻了。 董志林也傻了。又见她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感觉恍如隔世。 成雪融看董志林就要露馅,立马拽了拽他,然后装模作样地开始介绍:“呐,你看看,就是这一位啊,我在雪地里捡的。她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不记得家在哪里。” 董志林回了神,便接了话问:“哦,那在下要如何称呼这位姑娘?” “称呼啊……不知道啊,我问她、她说忘了,然后我就一直叫她姐姐。” “在下总不能也喊姐姐……” 梁师赞听到这里,也回了神了,跪地道:“劳动董公爷大驾,若董公爷不弃,便请董公爷赐姓赐名。” 赐名倒没什么,不少才子佳人为表感情深厚也有互相赐名,但赐姓么…… 历来,只有主人才会给奴仆赐姓。 梁师赞这样说,便是自甘为奴,要认董志林为主的意思。 姑娘要将她托付之人竟是那位董公爷,这叫梁师赞很惊讶,但梁师赞也知道,董公爷既然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接她,这一桩托付必然是要成的,因此并不拒绝。 她就这么委婉又干脆地给自己定了位,实在很有她从前伶俐的作风。 董志林忙扶了她起来,柔柔目光看着她,“姑娘所言差矣。我虽是初见姑娘,却觉姑娘十分亲切,心里已将姑娘视为知己好友。既是知己好友,赐名尚可,赐姓却是万万不能。” 梁师赞回望董志林的目光中微有疑惑。 传言里,那位董公爷并非是轻浮之人,却为何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初次谋面的人说这样的话?可再看他说这话的神色,殷殷切切又不似假。 不过,自己不必为奴,倒真是一件幸事。 只是,不为奴,去了国公府上,又该做什么呢? 梁师赞正这么想着,又听董志林说:“我听姑娘言谈不俗,想必腹中自有文墨。恰好,我正打算帮皇上编一套成语大全用作启蒙,正愁着要去哪寻个执笔的,若是姑娘愿意,可否请姑娘到我府上相助一臂之力?” 梁师赞又一次惊讶了。 董公爷要给皇上编启蒙书,竟然叫她去相助? 这是大事!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如果她还记得祖宗的话。 “如何,姑娘不愿相帮?” “并非不愿,只是……” “姑娘愿意就好。我公事繁忙,不便久留,姑娘现在便随我回京如何?” “……好。” “对了姑娘,你得抓紧点,给自己起个喜欢的姓名了。” “……是。” . 来匆匆、去匆匆,不过片刻功夫,董志林便带着梁师赞离开了。 成雪融一路相送,送到城外十里亭,望着扬尘的马车,泪眼朦胧。 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梁姐姐,重活一世,你一定要幸福! 乔佚从后边走上来,抬袖擦了她的泪。 清平也从后边走上来,似有所感地问她:“姑娘,您给皇……那位姑娘吃的那颗药,会不会有一天失效?” “嗯?” “我看她面对昔日心上人,脸上不见一点儿激动,就想她是真的全忘干净了。我觉得把那么深刻的感情忘了很可惜,可想到那感情并不能令她开心,又觉得忘了才好,不由得担心她会想起来。” “这个……”成雪融一听也有些担心了,“我当时就跟十五要了一颗这个药,原来是打算等自己死了给无双吃的,这药的药效有多久,我、我没问啊。” 乔佚一听,板起脸。 清平含笑无奈轻叹,转身走开了。 身后,还传来姑娘哄人的声音。 “无双,你别生气嘛,你听我解释……” 第302章 西北之行(一) 金大勇听清平说,姑娘开启了日常哄公子模式,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于是他闲闲地在车辕处坐好了,不想姑娘这就把公子哄好了、两人挽着手走过来。 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姑娘这一哄,竟哄得公子改了口,公子原本吩咐了他南下的,但这一趟回来,公子却叫他向西走。 向西走,是去哪? 金大勇想起清平说过的,原来公子是传说中那位又美又俊、又会领兵又会打战、但可惜不举兼断袖的镇北侯,想起来镇北侯领兵打战的地方便是在西北,顿悟了。 这一趟,原来是要去西北军营啊。 超大尺寸的马车在官道上慢吞吞地走着,原本不过三五天的车程,因为顾忌着成雪融的身体,愣是花去了近十天的时间。 金大勇赶车赶得直打瞌睡,为了叫自己清醒点,他在心里默默地回想:刚从莱安出发,说要去百里堡过年的那一趟,才能算赶路。 那一趟姑娘身体也确实轻健,他在前头驾马,时不时地还能听到姑娘说笑。自在百里堡发病了之后,姑娘身体就大不好了。 不好到什么程度呢? 金大勇觉得,比那时候他们从西南一路去北越的那一趟还不好。 那时候常听姑娘咳,咳固然是件难受的事,但无论如何,比如今的咳血是要好很多的。 因此,金大勇得出“姑娘怕是快要不行了”这么一个结论,在清平写了信、绑在飞鸽脚上打算放回北越去时,他在挣得了清平的同意后,也往竹筒里塞了写着这么一个结论的小纸条。 清平的信是写给魏先生……哦不,卫太师的,但他的信,是写给太子殿下的。 他猜着清平在写给卫太师的信里肯定会提到姑娘的病情、卫太师知道了姑娘的病情后也肯定会转述给太子殿下,但他每年领的工钱毕竟是太子殿下给的,他觉得还是得表现一下。 飞鸽就这么带着金大勇和清平的信,又一次飞去了北越,此行的目的地,西北军营也快要到了。 乔佚如今什么都不是了,作为一介平民他无法进入军营,于是便说了路,吩咐金大勇去一个叫白水塘的小村庄,“先回家,回了家再说吧。” 乔佚说白水塘那儿是他的家,乔佚这段时间不着家,想来他家里应该是关门闭户、户里头落满了灰尘才是,然而金大勇按照乔佚的指引将马车停在一个小院前时,却发现那院门大敞开着,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另外还有两位美人,坐在院子里正在闲话。 她们闲话闲的什么金大勇没听到,因此他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不是公子的二媳妇儿、三媳妇儿,实在是他驾的这辆马车尺寸有点大、声音有点响,那两位美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都看着他。 金大勇喊了声:“公子、姑娘,到地方了。” 乔佚掀开车帘跳下来,成雪融掀起窗帘,探出头。 院子里那两位美人先是极有默契但是十分错误地、异口同声喊了句:“小侯爷!” 然后又极无默契但总算正确地各自喊了句:“主子!”“姐姐!” 这两位美人,便是金银花和李钺钺了。 金银花、李钺钺十分欢喜,小跑过来。 金银花对着乔佚微蹲,改口喊了声“公子”后便转去成雪融那边嘘寒问暖;李钺钺跟在金银花后边,也是微微一蹲,但蹲的时间稍微久了点,抬头看乔佚时,眼神有点令人看不懂。 乔佚抱拳回了她一礼,她眼神又忽然黯了,咬了下唇,也转去成雪融那边。 成雪融已经在金银花一如既往、无微不至的伺候下下了马车,李钺钺上前挽着她手臂,神态缱绻,“姐姐,你可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啊!” “嗯,我也想你,我也正想问你呢,钺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 . 李钺钺为什么会在这里,说来,这故事有点悲伤。 那时候西南的战事了了、各方参战的人员散了,大碗喝酒说再见、但其实再也不会见的送别会李钺钺参加了一个又一个,心情也一天比一天低落。 当有一天她发现送别会没有了、同袍们走光了的时候,她哭了一场。 最想说再见的人,她还没有见。 但就算想见也实在不知能去哪儿见,她思前想后,决定回家。 她的家在沛宁府,家里还有父母兄长,以及一个自小跟着她、名为婢女实为好友的流星。 这么一想,李钺钺归心似箭,箭一般停也不停、日夜赶路从西南往沛宁府去。 但当她终于回到沛宁府,听到的却是父母兄长、流星早早地就已经殒命的消息。 殒命的也不止是她一家,沛宁府经历这么一番劫难,几乎家家户户都带丧。 而且她的父兄死得壮烈,听说是领兵起义、反抗建元伪帝、战死沙场的,她的娘亲和流星也死得悲壮,听说是兵败时自刎在敌军之前。 李家之生令人称赞,李家之死令人扼腕,李家父母兄长及婢女的尸身都有百姓们偷偷收殓、安葬。 李钺钺得知噩耗后大哭一场,哭过后又觉李门荣耀、没必要太伤感,由此想开了,接近着却是巨大的迷茫铺天盖地而来。 天地悠悠、无处为家,她该去哪? 她恍恍惚惚地踏上了没有目的的旅途,当停下时,她发现她来到了西北,巡逻的士兵负坚执锐对着她。 她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这场没有目的的远行,在她心的指引下,尽头竟是在这里。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觉得这或许也是天意,决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她的心定了定。 但所谓落脚,当然不能是落在军营外头,李钺钺来到距离军营最近的这个叫做白水塘的村庄。 在这里,她遇见了一个熟人。 金银花。 说熟,其实也没有很熟,也就是认识而已,但借着这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欢喜,两人很快就真的熟起来了。 金银花扶着成雪融在自己原先坐着的藤椅上坐好,接过李钺钺未竟的话头说:“主子叫‘辛大人’死了之后,我便来了,来这儿的原因,想必主子猜到了,就是守着那副棺材,等着主子您回来。” “遇到钺钺实在是意外,钺钺看我一个人,就说要留下来和我做个伴,我们在前头道口买了个小院,村口那买了一亩地,院子里还种了些瓜果蔬菜,就这么一起安置下来了。” “我们每天都会过来看,开开窗、通通风,粗略地打扫一下,就想着无论什么时候主子您和公子回来了,都有个稳妥的落脚地。” 成雪融抓了金银花的手来,用力拍了拍,金银花一直是这么地稳妥,但她更希望金银花能有自己的稳妥的人生。 金银花定定看着成雪融,慢慢地眼眶红了,“主子,在元荈府外您和小的分别,您说您要去竹桐山求医,看如今您的气色,难不成竹桐山一行……” 成雪融又在金银花手上拍了拍,比刚才更用力,“心里知道就好了,说出来做什么?我还想着你要看不出来的话,以后都瞒着你呢。” 当然,这是玩笑话了,且不说以她的气色根本瞒不住,就算瞒得住,那时不时的咳血又如何瞒,动不动的吃药又如何瞒? 不过想表现得轻松,也好叫身边的人少难过一些而已。 成雪融看向李钺钺。 李钺钺始终没有说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用金银花的理由来推的话,金银花是在等她,那李钺钺就是在等乔佚。 男神被朋友这么锲而不舍地觊觎着,成雪融心里也挺吃味,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挺为无双高兴的。 或许,这就是个转机呢。 成雪融对李钺钺招手,李钺钺红着眼眶走过来。 “哭什么?” “没有……” “是为我哭吗?” “……是。” “呵呵。” 一半是为她而哭,另一半是为乔佚而哭吧? “不哭了。”成雪融伸手揽过她,低声在她耳边问:“你的心愿,姐姐帮你达成,你愿意吗?” “……嗯?” . 成、乔两人就这么在白水塘住下了。 成雪融看着这个家里几乎无处不在的乔桓与白士兰共同生活过的痕迹,忽然感慨:“这里是你爹娘的家,自然也就是你的家,说起来,这才是我嫁了你之后,真真正正的跟你回家呢。” 乔佚当时正坐在炕桌前提笔写信要送进军营去给杜仲、杜衡,听了便应嗯。 成雪融走过来,默默看他写完了,忽然问他:“无双,我们晚一些再去军营吧?” 乔佚顿笔抬头,“别闹了雪儿,赶紧故地重游,了了你的心愿,我们还要南下。” 说自己有一个重游西北军营后山两人定情的那个小山坡的这么一个心愿,是成雪融把乔佚哄到西北来的理由。 此处,之所以称为“理由”而不说“借口”,乃是因为她确实有这个心愿。 只是,除了这个心愿外,她还想借着这个心愿,在西北住下,不想南下了。 她累了,不想再颠簸了,更不想让乌伽什看到她这样,甚至是看着她死。 军营后山那片避风的小山坡,是她和乔佚开始的地方,若要结束,她也希望能是在那里。 “那里是个好地方,去我肯定是要去的,只是,去之前,我还有个心愿。” “还有个心愿?” “嗯。”成雪融张臂抱住乔佚,“上次我们只有拜堂没有洞房,正好这里是你的家,我想在这里跟你洞房一次。” 洞房…… 洞房而已,洞房这事简单,他们哪天不洞房? “那就……今晚?” “今晚也可以,不过今晚的不算洞房。” “嗯?” “我说的洞房啊,那是个正儿八经的礼,是指的男女两人要成为夫妻必须要有的全部礼仪、直至最后一步,洞房!” “那你的意思是,还要说媒定亲、三书六礼?” “呃……那倒不用,太久了是不是?” 乔佚定定看着她,一脸的“啊,原来你还知道久啊”的表情。 成雪融呵呵干笑了两声,“堂……堂也不用拜,咱就……就摆酒宴请宾客,然后洞房。对,咱就补一场婚宴,哦,要收份子钱!” 她转身过去,假意悠闲地往外走,一边念叨,“一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离得了钱?寻个名头收点份子钱花花,我这是持家有道!” 呵呵,确实有道。 就屋子里那一棺的金银珠宝,她就是三辈子不干活这道也宽敞得很! 乔佚提笔,正要在信上落款,成雪融从门外探进来半个脑袋,“对了无双,既然要收份子钱,那我们就得把场面撑起来。我这就去找钺钺和金银花准备酒宴的事,你在这写请帖,每个人都要写,就说三天后请他们过来喝喜酒、闹洞房。” 成雪融半个脑袋消失在门外,乔佚看着已经写好了、但跟成雪融所交代的天差地别的信,无奈摇头。 罢了,再随她一次吧。 他撕了信笺,另取了红纸,一笔一划开始写请帖。 第303章 西北之行(二) 成雪融走出里屋,果真在院子看到李钺钺和金银花。 她们已经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小民生活,此刻正在院子里编着竹篓,等到开集时拿到集上换些米面肉菜。 清平也在一边看她们忙活,手里还拿了一条竹篾,跃跃欲试的样子,仿佛是想学。 成雪融走过去,拿走她手里的东西,“姐姐,你这双手要号脉、要下针,是一双救死扶伤的手,可碰不得这些。” 清平悻悻应了声哦。 金银花忙起身腾了个有太阳的地方叫成雪融坐了。 李钺钺笑说:“是啊,刚才我们也是这么跟清平大夫说的,清平大夫偏说技多不压身。” “说到技多不压身,我觉得你们仨都欠缺了一样,一样我现在非常需要的技艺。” “什么技艺?” “厨艺。” 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仨,确实都不是特别擅长厨艺的人,但厨艺不足、银钱来补,兜里有银子,要吃啥没有? 金银花叹息着,“可惜夏枯草不在这里……” “是了主子,您可是忽然想起来要吃点什么?您说,我这就去请个厨子回来给您做。” “说起来夏枯草,对了金银花,我正想问你来着,她追到黄智可了吗?” “黄智可?”忽然高了八个调子、惊叫出了这个名字的,是李钺钺。 李钺钺一双美目里熊熊燃烧着八卦之火,“夏枯草跟黄参将?啊,夏枯草在追黄参将?啊,夏枯草主动追男人这么劲爆的故事金银花你怎么不告诉我?” 金银花幽怨、但又幽怨得十分隐晦地看了成雪融一眼。 主子啊,夏枯草没您那么彪悍,她没倒追黄参将! 还有主子啊,就算她彪悍地倒追了黄参将您也不能这么彪悍地把这事给说了啊,她要面子的! 哦,也不是,既然敢倒追男人了,面子什么都当然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所以—— 金银花语重心长地再一次跟成雪融解释:“夏枯草她只是跟在黄参将的母亲身边,代替黄参将还有长生尽孝,她并没有倒追黄参将。” 成雪融意味深长地笑:“呵呵。没有就没有吧,是了,马林跟黄智可怎么样了?” 这些,李钺钺也知道,于是,李钺钺便抢在金银花之前说了,“马参将回去找他的少帅去了。哦,他家少帅也当侯爷了,他跟着也当了个男爵。” “嗯。” “黄参将也挣了个男爵,不过我觉得他这个男爵比马参将那个男爵爽,他到营林府去管着整一个西南军营,上头没人,多好!” “嗯,确实好!” 大成终于安定了,西南终于太平了,真的太好了。 “他们又太远又太忙,算啦,不管他们,这场婚宴就请你们几个可以了。” “婚宴?” “是啊,本姑娘跟无双已经拜过堂了,但还没入过洞房……” “呃?” “额,不是,洞房我们入过了,只是没叫你们来闹,所以呢,就想补办一场婚宴,请你们喝酒、请你们吃饭、请你们闹洞房!” 李钺钺手拿编了一半的竹篓出神,仿佛在想接下来该怎么编。 金银花手拿编了一半的竹篓也出神,却是在想主子这样怕是想在临死前了个心愿。 清平手里没拿东西,但她想想这一行要去闹的洞房乃是那位板着脸、冷冰冰、总不说话的公子的良宵,就打了个冷颤。 “我不要!酒我去喝、饭我去吃、但是洞房,我不敢闹!” “随便你们,就算酒不喝、饭不吃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们的礼……得到!” “礼?” “份子钱哪!” 成雪融站起,一边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吩咐:“三天后,你们带着份子钱来吃我和无双的婚宴。金银花你负责请个厨子回来整治一桌好吃的,清平你负责到时候吃,钺钺你跟我来。” 金银花应了是,清平应了嗯,李钺钺好像还没反应到。 “钺钺?李钺钺!” “啊?啊,姐姐,怎么了?” “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过来,陪我出去走走。” “哦、哦……” . 杜仲、杜衡在军营里收到乔佚捎进来的婚宴请帖,十分欢喜,等不及三天后的婚宴,第二天就来了。 来的时候,乔佚正和金大勇一起在挂灯笼、贴大红双喜字,两人很有眼力见儿,立刻上前帮忙,帮着帮着,杜仲还感慨开了:“嘿,我以前还以为娶媳妇儿就是为了生儿子,但现在这么一忙活,看着这满屋子红灿灿、亮堂堂的,还真觉得拜天地、入洞房是件挺有意思的喜事。” 杜衡嗤了一句,“能叫你这大老粗也说出这话,肯定是想起来少了弟妹一个婚宴了。” 杜仲一眼瞪过去,“什么弟妹?说了,你家那个才是我弟妹,我家那个是你嫂子!” 这话,正好叫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成雪融听见了,她走过来,眯着眼笑,“没想到啊,杜仲、杜衡你俩都有对象啦?” 杜仲问:“啥是对象?” 杜衡答:“主子不许我们胡闹,早早地就给我们在军营外成了个家,没有三媒六聘,外人都说是外室。” 外室,封建社会男子于正妻之外、于家宅之外、另外安置的女人,地位比妾还要低。 在成雪融的理解里,养外室,就是封建社会中男人合法但不合理地包养情人,她向来深恶痛绝。 好在,她身边并没有这种情况。 原来,不是没有,只是她没有发现。 而既然叫她发现了,她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她品了下杜衡的话,问他:“外人看着像是外室,但其实你并没当人家当是外室,是不是?” 这回答话的倒是杜仲:“什么外室内室的,不就是生儿子么,儿子的娘有一个就够了,多了闹心。” 嗯,“多了闹心”这句是大实话,但前面那些铺垫实在太糙,成雪融忍不住可怜起杜仲他儿子的娘来,因此,成雪融决定做一次好人。 “反正我这儿要摆婚宴,要不你俩把媳妇儿都带来,也拜回天地怎么样?” “天地?” 天地哪儿都有,什么时候想拜都可以,问题是…… 杜衡问:“高堂呢?” 成雪融倒转拇指指着自己,又指指乔佚。 杜仲两眼一撑,惊喜地点头,“啊,姑娘您、您和主子坐高堂啊?好啊,好啊,小的求之不得!” 他拽着杜仲就要走,要回去告诉娃他娘,叫准备准备两天后拜堂成亲,然而杜仲还懵着,一脸茫然,“你拽我干嘛,我要留下来帮主子忙呢。什么拜堂,我大儿子都三岁了、我二儿子也三个月了、我为什么还要拜堂啊?” “哎呀,你笨哪!”杜衡凑到杜仲耳边去说了句什么,杜仲两眼也猛地一撑,满脸的惊喜比刚才杜衡的还要浓。 “谢谢姑娘!谢谢主子!姑娘您千万别反悔啊,姑娘我这就回去叫我家的准备啊……” 他两人就这么走了,开心得连脚步都是浮的。 乔佚走过来站在成雪融身边,成雪融叹了一声,“太好了,又热闹了。” 就知道她喜欢热闹,有她在,就算是如今这种小民生活,也能充满欢声笑语。 却见这个才带来了欢声笑语的人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哎呀,我怎么能叫他们也当新人呢?哎呀,他们都是新人了那他们还会给我份子钱吗?哎呀,我怎么还说要坐高堂、坐高堂是要给红包的啊?哎呀,无双你说我要怎么委婉地提醒新人别忘了给高堂份子钱呢?” 乔佚:“……” . 份子钱就这么成了成雪融的心魔,她盼啊盼,盼到坐高堂这一天,还抱着个金银花编的竹篓守在门口处,隐晦地提醒进来的新人和宾客别忘了翻兜。 篓里装了多少份子钱没人知道,众人只见她法相庄严地和乔佚一起坐了高堂、受了两对新人的跪拜、从篓里摸了包着红绸子的礼赏了。 她喝了新人敬的茶,坐了婚宴的主位,收下了宾客的祝福,酒足饭饱后,她先行下去说去房里等着乔佚,还说有点晕叫李钺钺扶一扶她。 乔佚记挂着她,很快也从喜宴上退了,跟另外两位一点都不新的新郎一起,各自进洞房去了。 金大勇收拾桌子时,发现姑娘把装了份子钱的竹篓落在桌子腿下边了,他拿了起来,要收好,却见成雪融失魂落魄地从屋里头走出来。 “份子钱、我的份子钱呢?” “在这呢。” “给我。” 金大勇心想,没想到姑娘还是个小财迷,一刻千金的良宵,竟然还记挂着几个份子钱。以为她拿了份子钱,得回去继续一刻千金的美好,谁料她抱着竹篓直往外走。 “咦,姑娘这是……不洞房了吗?” . 洞房里,乔佚硬扛着醉意,褐色的眼微微眯着,看着娇羞低头、坐在床沿的女子。 今夜洞房,是她的心愿,他原以为自己喝了那么多的酒,这场洞房或许难让她满意,谁料此刻一见她,就觉得心内身上都是火热的,十分地向往洞房。 他飘飘然走近,伸臂揽过眼前人,双唇火热凑过去,“雪儿,你身体可还……” 他想问她,累了这么半天,身体可还受得住,若受得住,他今夜怕是要放肆了,可还未等他放肆地亲下去,怀里这具身体便十分奇怪地僵住了。 莫非是,她又发病了? 莫非是,她在如此良辰美景发病、然而顾忌着这是个良辰美景因此不敢说病? 乔佚抬起她脸,透过不甚清晰的视线,他看到她紧闭的眼,红艳的双唇微微颤抖着。 这不是发病,却像是……紧张? 都老夫老妻了,她紧张什么? 乔佚觉得,她既然没有发病、身体还行,那以她的性子,应该是猛虎般扑上来,将他拆解入腹才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尤其是,自己的身体也有些反常,如此急色的反应,他生平从未有过。 他甩甩头,直起身体。 她低下头,又娇又羞。 乔佚眼再眯,微微溢出的目光带着冷意。 这个她,竟不是“她”! 她在他面前,从来就不知道娇羞和矜持! 乔佚深深呼吸,抬袖去擦了下眼前人的脸。 眼前人似乎以为这是他多情的表现,等想起来他对她哪儿都能多情、唯独这张易容过的脸禁不住他的多情时,已是晚了。 她受惊地侧头避过,乔佚冷冷地喊出她的名字。 “李钺钺!” “公、公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 “雪儿呢?” “她……” . 成雪融在挣得李钺钺的同意后,费心布下了这个局,为了使这个局能够成功,她还去找了清平,跟清平说她身体不大行了,叫清平给她一些助兴的药,好叫她的洞房花烛夜能酣畅些。 当时清平看她的眼神充满了责备,十分气愤地说她贪图色欲误性命。 “我都没剩几天命了我贪图一下我喜欢的色欲怎么了?” 清平被怼得无言以对。 时日无多,是该尽兴享乐。 于是清平给了她一颗助兴药,鉴于她身体不大好,清平给了一颗比较温和的助兴药。 不过清平没说。 因此成雪融不知道。 成雪融不知道,就因为助兴药不够助兴、李钺钺已经穿帮,她抱着竹篓,坐在村口金银花买的那一亩地的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乔佚的心她确实改变不了,她只能改变乔佚的事,若是乔佚动了李钺钺、李钺钺还怀上了他的娃娃,她就不信乔佚还能不管李钺钺和娃娃按计划跟她去死。 这是个既成全了李钺钺、也挽留下乔佚的好方法,成雪融很佩服自己的筹谋。 但这筹谋,归根究底是把绿油油的一顶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成雪融心里有些难受。 难受的时候她就抬头看月亮,在她久远的记忆里,仿佛有谁说过抬起头眼泪就不会掉,她一直不相信,但此刻也不妨试试。 试不多久,还不知成效如何,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姑娘。” 她回头,这一动作带得忍了半天的泪滑落。 实践证明,此法无效。 她索性也不掩饰了,抹了把泪,问来人,“大勇,什么事?” 金大勇在她身后站定,没答她话,就是静静看着她。 她等了金大勇半天,没见金大勇答话,心想大勇心里定是在可怜她。 但她这个人,不喜欢可怜自己,更讨厌别人可怜,一口气上来了,叉腰便喊他:“金大勇你给我过来!” 金大勇依她言过去、依她言坐在她身边。 “你在可怜我?” “没有。” “那你来做什么?” “陪陪你。” 成雪融心内感叹,金大勇还真是个人精,从撞见自己到猜到自己设了那么一个局,知道自己设了局却没有说破,而是尽心尽责地来这儿陪她。 她觉得,她该给越崇武写封信,叫越崇武把金大勇的工钱提一提。 “大勇,你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 “呵,你这人精,还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你、你心里难过吗?” “不瞒你,有一点难过的。” “那……” “可是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不这么做我死了都不安心!”成雪融这话打断了金大勇,金大勇想说的什么,终究没有说成。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在田头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成雪融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不觉得我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只是觉得,爱得深远些,才能算真爱。” “金大勇”脱下身上的鹿皮袍,披到成雪融肩上,“夜来风寒。” 成雪融笑了笑,“春天,快要到了。” 第304章 西北之行(三) 已是二月底,墙脚的积雪虽未化尽,但积雪之上却有一丛翠绿的野草冒了出来。 成雪融一早醒来走出房门看到这样的景象,心情无端好了大半。 正巧乔佚从厨房方向走过来,问她:“起来了?” 她笑着嗯了一声,脑海里猛然闯入一串问题。 昨晚她不是和金大勇一起坐在田头赏月吗?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是怎么回到屋里的? 她觉得以金大勇那么精的人,既然没有说穿、默默陪她坐着解闷,那在她坐着坐着不小心睡着了以后,也会很小心地帮她把计划给落实到底的。 这会儿她不方便问金大勇什么,不如抓着眼前这个方便的先问一问。 她睁开双臂迎上去,“无双,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 “洞房……洞得好吗?” “还好。” “昨晚累……累着了吗?” “你累了。” “嗯?” “昨天你累了,今天好好歇着,明晚入军营。” “这么急?” “后天一早出发南下。” 乔佚没有给她机会说出“不着急”这样的话,转身又走进厨房。 成雪融正想要去找找金大勇问问情况、或者找找李钺钺看她怎么样,就听乔佚在喊她。 “过来,吃早饭。” 然后,这一天她一直听到的就只有类似的话。 “过来,睡回笼觉。” “过来,吃午饭。” “过来,睡午觉。” “过来,吃晚饭。” “过来,睡觉。” 油灯被吹灭了,这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 杜仲、杜衡早得了乔佚的安排,说这一天他们要来,让他们傍晚时分到军营外接应一下。 他们在乔佚交代的事上向来不敢轻慢,半下午就到军营外候着了,但从太阳半天高候到月亮半天高,也没见乔佚和成雪融来。 他们,爽约了。 第二天,他们匆匆来到白水塘,见到的是一屋子人或坐或站、神色悲痛的模样。 杜仲先是一怔,然后扑通一声跪着内间,哭嚎道:“哇,姑娘啊,您怎么就去了……” 李钺钺抬脚就踹,“滚!少在这咒我姐姐!” 杜仲又是一怔,然后抖索一声起来了,咧嘴大笑:“啊,姑娘还在呢,姑娘没死啊。” 李钺钺抬脚再踹,“你才死,你全家都死!” “对,李姑娘说得对,我全家都已经死了。” 李钺钺:“……” “啊呸!我还有一个媳妇儿两儿子呢,姓李的你干嘛骂人啊?” 李钺钺:“……” 杜仲没管这俩活宝,直接走向金银花,金银花不等他问,便答:“昨天下午姑娘忽然发病,然后又喂了火蛭,两件事走下来,姑娘就晕了过去。清平大夫施了一夜的针,公子也守了一夜,但姑娘她……一直没醒。” “那位清平大夫怎么说?” 金银花垂眸,摇了摇头,“怕是……就这几天了。” . 头几天,成雪融一直在睡。 乔佚也顾不得她原先的嘱咐了,叫了金银花、杜仲、杜衡、金大勇,五人轮流给她输阴寒内力,输了几天,耗得一个个跟鬼似的,成雪融终于醒了。 她醒过来,问的第一句话是:“积雪化了吗?” 乔佚想起她那天看到积雪上一丛野草时会心一笑的画面,以为她盼着春来,便答她:“化了好多了。” “是吗?”成雪融无力地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融、雪融,吾今离去,如雪消融。这是母妃写给父皇诀别的血书,也是我名字的由来。我其实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不祥,雪、融,雪融了不什么都没有了吗?果然,原来我的想法是对的。等这一冬天积的雪化去,我也要死了。” 乔佚握着她的手,静静听她说着,最初的震撼过后,心底已没有太多感受。他脸上的神情其实很平淡,但熬了几个昼夜,十分憔悴。 这憔悴落在成雪融眼里,便是难过。 成雪融对他笑笑。 “对了无双,今天是什么日子?” “廿四了。” “二月廿四?” “嗯。” “上一世我是三月十四死的,如今距离三月十四还有二十天,无双,我没有二十天好活了吧?” “怕是……没有了。” “三月、三月是我生日。” “嗯,三月初十是你十九岁生辰。” “故地重游,无双,我们就选在三月初十那天去军营后山吧。” “好。” “只是无双,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信我,就能。” . 成雪融不知道乔佚说的能是什么法子,实际她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她总是昏睡,偶尔醒来脑子也不大灵光,再加上总有人守在她床前跟她说话,她没有时间想那些细枝末节。 这个细枝末节,不但含括了乔佚说的能,还含括了李钺钺代替她洞房。 李钺钺确实在她面前出现了好几次,但她忘了问。 就这么醒醒睡睡,终于,到了故地重游的那一日。 三月初十。 依然是上次那个计划,杜仲、杜衡出营来接应他们,不过这接应回去的,并非是两个低头待命的小兵,而是一个魁梧小兵背着一个说是坠了马的瘦弱小兵。 “不过扭了腰,叫什么军医?送回营去,拿瓶药酒揉揉就行了。” 背人的小兵应了声是,没抬头,直往营帐方向走,走到营帐区也没见停,避过巡逻的士兵,穿行在一个个如碗倒扣的帐篷间,三拐两拐后,消失不见。 营帐区后头一处避风的小山坡后,一捆干柴、一堆篝火。 上一次在这里,她固执地认为篝火底下该有煨红薯和叫花鸡,难得重温往事,乔佚特意嘱咐了,要把这两样东西补上。 他把两人身上硬邦邦的铠甲脱了扔在一边,抄起木柴拨了下火堆,顿时香气飘逸、直钻入鼻。 拨出煨红薯和叫花鸡在一边凉着,解下腰间一个酒囊,剔去盖子,凑到成雪融鼻尖让她闻了闻,“这是军营里的酒,酒劲大,喝着烧喉咙,你闻闻便好了。” 成雪融噗嗤笑了,“闻着香味都能饱的那是鬼啊,无双我还没死呢。” 这句玩笑话叫乔佚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他仰头闷了一口,又换到成雪融嘴边去,“那你小小的抿一口,驱驱寒,也好。” 那酒果然够劲,成雪融不过小小地沾了下唇、舔了舔,便觉得一股眩晕感直蹿脑门。 她长长地哈出一口气,闭目想缓过这一阵,黑暗中,感觉到乔佚在她头顶拨弄着什么。 “这是紫玉丁香簪。” 去年今日——的三天前,她一身轻纱罗衣,头顶此簪,惊才艳绝、惊世骇俗的一舞后,才将男神拿下。 可是今年…… 成雪融苦笑了笑,“无双,今年我怕是没力气为你跳舞了。” 乔佚沉默。 成雪融想想,又是苦笑,“其实,我从来没有学过跳舞,上辈子没有,这辈子没有,去年跳的那些纯粹是唬你的。” 乔佚继续沉默,默了一会儿,很是平淡地说:“难怪我总觉你那一舞太过怪异,还以为是那天你过于紧张的缘故。” 成雪融:“……” 这是男神在跟她秋后算总账? “还好这辈子就要完了,要是真有长长久久的相守,我怕……怕……” “怕什么?” “怕爱情会死在细水长流中。” 乔佚转眸扫了她一眼,火光跳跃不定,她眼神有些涣散。 但凡她心中真有一丝解脱的感受,都不至于摆出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地上的煨红薯和叫花鸡都不那么烫了,乔佚撕了一块鸡腿上的嫩肉喂她,她细细地嚼了半天,咽下去了,乔佚又喂了她一口红薯。 “若有长长久久的相守,我便长长久久地伺候你,这样的细水长流,你还怕吗?” “……嗯?” “我觉得不好,这辈子快要完了,这一点都不好,我心里希望能和你长长久久地相守下去。” “啊!” 成雪融叹了一句。 将死之际,男神的话才终于动听起来,也算是她的福气。 她想蹿起来猛抱住男神一顿亲,然后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双眼亮亮的、气息奄奄地、靠着乔佚。 “无双,我这辈子不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短,但我经历的事情很多、我们共同的回忆更加多……就这样要死了,我是有些不甘,但回头想想,其实,没什么遗憾。只是,始终有个心愿……一个,在心里……放了很久、很久的……心愿……” 心愿两字低不可闻,乔佚听着她沉默下来后似有若无的呼吸,心头一沉。他追问:“是什么?雪儿,你还有什么心愿?” “我……我想……”她虚弱地闭眼、微笑,费力抬手拨下头顶紫玉丁香簪,缓慢而郑重地按在乔佚摊开的手心上,“我想听……听你说……说句好听的……” “什么好听的?你把簪子还了我,我……我哪里还说得出好听的话?” 成雪融却不再说话了,眼皮沉得掀不起来,只听耳边忽然传来的一声接一声巨响。 乔佚轻轻地摇她,“雪儿睁眼,看看,看看烟花。” 这一箱子烟花,跟着他们从北越一直到军营,乔佚早打算了要在故地重游、往事重温这一幕放给她看。 真不枉她念念不忘,寂静夜空中七彩绽放的巨伞果真绚烂。 但成雪融没能够睁眼看了,她用尽最后力气,只说出了最后一句,“你还没说……你、爱我……” 乔佚怔住。 爱,轻飘飘一个字,竟是她最后的心愿? 他的爱这样重,他以为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 她确实知道,否则不会有死前种种心计、种种布置。 只是,没能听他说出口,终究成了她临去前未了的遗憾。 “雪儿!”乔佚伸臂,紧紧抱住身边人,滚烫的泪涌出来,渗进她发间,火热的呢喃在她耳边,她却再也听不见。 “爱你,我爱你……”手中的簪子正抵着他心口,他蓄起内力贯于其上。 “雪儿,我爱你!”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 “听见了,就活过来,应我一声,好吗?” 第305章 大结局 半月后,北越。 “挚友子凌,见字如晤。谨告知:姑娘已于三月初十夜陨于西北军营僻静无人之后山处,公子同期消失。二人最后滞留之地,唯遗残存的煨红薯、叫花鸡,散落的干柴、篝火,及两件战衣。我等苦寻三日无果,鉴于不远处有一断崖,或猜是公子带着姑娘跳崖,自此天上地下永为伴。死者长已矣,存者自勉励。我已收拾行囊,准备南下寻人,盼你勿要为逝者心伤,亦勿要为我心忧。悠悠尘世,姑且两忙。待有日寻得旧人,便是我回归北越、与你秉烛畅谈时。清平手书于三月十三夜。” 待卫子凌看到金大勇带回来的这封信时,已将近四月。 月初,天上无月亦无星,他想象着,清平给他写信时,窗外或有一轮明月。 但月有圆缺变化,世事亦不可只看表面。 她虽死,却得永恒的圆满,他活着,心里却永远有残缺。 卫子凌收起信笺,走出房门,凉意扑面而来。 北越的冬天很长,他国三月已是莺飞草长,北越四月了,夜风还微有些寒。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弯腰低头在院子里寻了两圈。 没有,真的没有了。 积了一冬天的雪,化得干干净净,再无一点痕迹可寻。 他似乎大受打击,双腿一软,倒坐在地上。 春来,春始去。 . 半年后,西南。 乌步昂去问族长乌伽什,说寨门外又来了一个华族汉子来送东西,问乌伽什见不见。 乌伽什问:“又是那个篡位的周尧皇帝叫人来送救逆丹?” “不知道,我问他来送什么,他不肯说。” “哼,他别想骗我出去,他肯定又想套我话了!昂大哥,劳烦你走一趟,你告诉他,叫他告诉他家那个坏皇帝,说我不知道阿姐去了哪里,让他别再来送救逆丹了!还有,再告诉他,是他害了阿姐,不要再来假好心!救逆丹又救不了阿姐,就算他送再多救逆丹,阿姐也不会原谅他,我也不会原谅他!” 乌步昂听了这长长的一番话后,低头默了一下,然后应是,退了下去。 乌伽什恨周莫,他理解,他也恨周莫。但乌步昂觉得,恨周莫,因此才该收下周莫送来的救逆丹。 周莫那时候是带着伤从竹桐山下去的,回国后陆陆续续地就传来他因盗窃罪被禁足、不久又糊里糊涂地登基做皇帝这样的消息。 起初乌步昂也没在意,直至今年年初,周莫忽然差人送来了一个大玉瓶,玉瓶里装的是学医之人、人人皆知、人人皆向往的周皇帝专用仙丹,救逆丹。 这救逆丹,一年才出一炉、一炉才有十颗,而周莫差人送来的,不多不少正是十颗。 乌步昂又想起年前公子还在寨里时,仿佛也有这么一个人来求见,仿佛这个人送来的也是救逆丹,但那次,只有三颗。 言语间,仿佛还说是他们殿下带伤夜探皇帝寝殿偷的。 前后几件事这么一捋,乌步昂真相了。 周莫自竹桐山回国,不等伤好,就潜入皇宫,偷了他皇帝老爹的救逆丹,不多,就三颗;之后事发,他以盗窃罪被追责,因为有伤,只被罚禁足,他倒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老爹自己当了皇帝;当皇帝后,一年十颗的救逆丹都是他的了,但他哪怕有伤都一颗没吃,全数给送来了这里。 送来这里,当然不可能是送给乌伽什,或者送给他们哪一位祭司,周莫他想送的人,是姑娘。 乌步昂觉得,不管姑娘在不在寨子里、在不在人世间,救逆丹这等好东西,该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尤其是,周莫乃是抱着对姑娘的一番情意送来的,周莫定然不会翻脸。 还有,周莫有伤,尤其需要这救逆丹,收下他一瓶救逆丹,就是折损他一年阳寿。 这是恨周莫的迂回报仇法,当做! 可他们的这位新族长,心地向来善良、心思向来简单,他没想到这等迂回报仇法、估计就算想到了也不忍心去做。 这也是为什么乌步昂想到了却没提醒的缘故。 他想着一会儿到寨外见了那人,也不必多说什么,就原封不动地把族长大人的话说了就是了。 想必周莫听了,还会锲而不舍、换个人再把东西送来,毕竟这大半年时间里,周莫每个月换一个人、每个人送来的都是那大玉瓶。 他的私心,是盼着乌伽什终有一天会改口,会收下救逆丹。 但到了寨门口,对着那魁梧男子才说了个开头,那魁梧男子就摆手打断了他,“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家皇帝还是个小娃娃,我都没见过呢!” 乌步昂于是匆匆忙忙又去报乌伽什了,这回他说的是:“外头那人是咱大成的。” 乌伽什这才一路小跑着,往寨门口来。 站在寨门外的,是个看着有点眼熟、却不知熟在哪里的男子。 “你是……你是谁?你找我什么事?” 来人也上下打量了乌伽什两眼,终于一脸恍然,“哦,你就是十五了!” “你认识我?可我……想不起你。” “我当然认识你啊,你就是那个吹哨子、没声音、但红蔓蛇都听你话的十五嘛。” 用五毒将哨驱使红蔓蛇的,除了竹桐山那次就是百里堡那次,竹桐山那次并没有这个人,那百里堡那次…… 乌伽什一拍脑门,“哦,你就是姐夫的手下,叫中药名的,杜仲还是杜衡?” “对对对,是我,杜仲。” 杜仲、杜衡受了乔佚委托,叫他俩走一趟西南竹桐山,归还一样东西,不巧,杜衡的媳妇儿又怀了,这是在公主和主子的主婚下洞了房怀上的种,杜衡迷信地重视了起来。 这不,这会儿他媳妇儿快要临盆了,他走不开。 原本跟杜仲商量着,等娃儿落地就出发,但杜仲想着,这娃儿落地、大人坐月子、后头的事不是越来越忙吗,又因为这段时间心情总郁闷着,寻思着若能借这个理由出门走走,那就好了。 这不寻思不动心,一寻思就坐不住了。 他于是跟杜衡商量,说这事他一个人办就成。 杜衡不放心东西,详详细细交代了很多;他媳妇儿不放心他,哭哭啼啼也交代了很多。交代得他烦了,大手一挥,决定把媳妇儿儿子都带上。 现下他媳妇儿儿子三个人都在望高县的客栈里呆着呢,因此,他没打算在这里久留。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黑布打开,露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鹿皮卷。 乌伽什一看,瞪大了眼。 “这是……” “这是你阿姐和你姐夫在百里堡找到的,你姐夫托我把它还到你手里,并说‘阿傩无愧于仡濮族’。” “阿姐……我阿姐呢?她……她还、还好吗?” “你问她好不好啊,那肯定是好啦!”杜仲仰天哈哈笑着,不大有笑意的眼睛看到乌伽什已经红了眼,终于连这勉强的笑都维持不下去了,“你阿姐发病的样子我见过,挺受罪的。这一去,她终于解脱了。所以我说,你阿姐她现在特别好!” 乌伽什点着头,抹了泪,没有哭出声。他早知道阿姐活不长的,他的伤心很早就开始了,确认的这一刻难过得十分内敛。 他问:“姐、姐夫呢?” “陪着你阿姐呢。” “哦,那你帮我劝劝他,就说阿姐解脱了,现在特别好,叫他不要伤心。” “……” “不要了,你还是告诉我阿姐葬哪了,我要去拜拜我阿姐,这句话我自己跟姐夫说。” “……” 所以,这个被江离叫做小单蠢的人,他对那句“陪着”的理解是守墓? 杜仲把鹿皮卷往乌伽什手里一塞,一字一顿说:“你阿姐,三月初十死在西北军营,你姐夫抱着你阿姐的尸体跳了崖,陪着你阿姐一直到黄泉路上去了。” “啊?” “啊,就是这样,尸骨无存啊。” “啊!” “啊,话你记住了,东西你拿好了,我走了,告辞。” 杜仲转身上马,扬尘而去。 乌伽什愣了半天,忽然坐倒在地,“阿姐……阿姐……” 乌伽什呼天抢地地哭着他阿姐,几位祭司闻声赶来,一听就知道是成雪融去了的消息终于传来了,心里固然都跟着难过,但看到被乌伽什抓在手里当手帕擦眼泪的鹿皮卷时,表情又都惊了。 这不是他们有幸见过一次的遗迹吗? 族长大人你就这么随身带着它、还这么随意地拿它出来擦眼泪,不好吧? 力其什身为乌伽什阿爹,自知若需有人站出来批评一下族长大人的话,那这个人只能是他了。 于是他疾喝一声“乌伽”,搀起他,“乌伽!你在做什么,先祖传下的亲笔遗迹,你怎么能这么糟蹋?” 乌伽什被喝得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多大的糊涂事,忙展开微湿的遗迹,掸了掸,一抽一抽地说:“不是、不是……这个、这个是阿姐找到的……另一半的遗迹……” “另一半遗迹?”祭司们眼睛全亮了,“快!族长大人你快看看,上头有没有写红蔓蛇毒的解法?” “阿姐都死了,写了也没用哇……” “……” “那乌伽,你就看看这上头有没有写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毒。毒乃我族三道之一,失传了一百多年,也该重新学起来了。族长大人您挑些可以教的教教我们……” 众祭司说的,都是关乎阖族的大事,乌伽什便听了,展开遗迹,从头朗读。 但只读了第一句,他就愣住了。 “或丹木果、或其蛇蛇胆,以上三者可解红蔓蛇……毒?” 以上三者? 可这才两个,还有一个呢? 他又读了一遍,这一遍,他仿佛发现了什么? “阿爹,这句话的前面是不是应该还有半句?” “听起来,是该还有半句。乌伽,你好好看看,是不是年代太久,字迹都糊了?” “还有半句?还有半句……在哪呢?”乌伽什喃喃念着,忽然两眼一亮,拿着遗迹的手抖了起来,“还有半句!还有半句!” 他撒开蹄子,就往竹楼跑去。 穿竹楼、过空谷,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跑进自己的寝室,拨开寝室内墙上某一处绿叶,取下一片树皮,他从树皮后拿出另一半遗迹。 另一半的遗迹,也是上半部的遗迹,专门记载养蛊、种蛊、解蛊之法,它记载的最后一种蛊,正是同心蛊。 “或同心蛊,或丹木果、或其蛇蛇胆,以上三者可解红蔓蛇毒。” 乌伽什将上下两部遗迹抱在怀里,哇哇哇哭得一脸泪水。 “阿姐没有死!蛊毒中和,两两相解!阿姐没有死!阿姐没有死!” ------题外话------ 自我感觉坑品超好。但潇湘的第一次扑街到如此境地还是很心凉的。待我暖一暖,与另一个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