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哀史》 第一章 太熙元年二九〇年,晋武帝重病之时理下诏书,诏书中命汝南王司马亮及外戚杨骏共同辅政晋惠王司马衷,将其存放于中书省。然而之后杨骏因惧怕自己在朝中失势,故而从中书省借出诏书久经不还。随之太后杨芷因杨骏为父,在晋武帝久卧病榻之时请奏让杨骏独自辅政,得到默许。 杨骏得权后独揽朝政,使皇后贾南风不满。皇后秘密同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联络,与他们结为同盟带兵讨伐杨骏。元康元年二九一年,皇后设计让晋武帝下诏称杨骏密谋造反。洛阳全城戒严,司马玮领军围剿太傅府第,杨骏在自家的马厩中被杀。然而这一切只是个开始,随后皇后便下令展开大规模的清党行动,在这些人当中无数与杨骏存在着密切联系的官员被杀,也有些本身与此事无关却与皇后党背道相驰者。 八王之乱就此拉开了长达十六年时间的序幕…… 这是一个寒冬的夜晚,从夜幕中纷纷落下散散落落的雪花,雪花跟着阵阵寒风轻轻地缓缓地在淆台将军府的门楼上落了脚。只见府外灯火一片,府内悄然无声。好一会儿,府外的兵狠狠的用树桩一般粗壮的木头重重的向大门撞去。 来兵们一边撞一边喊:“我们奉命缉拿罪臣澹台柱及其党羽,圣上圣旨凡澹台一门姓氏格杀勿论,十二岁以上男丁罚于极刑,女眷均为奴隶,快开门。”话音刚落,只见大门已开,外面久侯着的军队有秩序的手握火把冲了进来。 只见将军府中的家丁们手拿利刃并排站着,还有不少穿着一身铠甲,想必这都是将军的部下。其中一名中年男子箭步走近来军面前,大声问道:“你是奉了哪个的命?将军到底犯了何罪以至祸及满门?” 来军的头儿走了出来,趾高气扬的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圣上已经查清澹台柱勾结公子然密谋造反,这是圣旨,快让你们将军出来听诣……” 还没听他说完只见对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圣旨恨恨的扔在地上,大叫:“你他娘的放屁,我家将军为朝廷出生入死二十余载,何来谋反一说!” “你……你……胆敢亵渎圣旨!来人,将其拿下。”说着就蹿上两名士兵将两把长矛刺向他。 只见他从腰间抽出青铜刀挡在面前,轻轻一拨,那两小兵顺势倒下。 就在外面僵持不下之时,府中后花园的假山内出现了几个人影,他们一直躲藏在此,怕得发抖。一个年轻的贵妇人一脸惊慌的搂着怀中的女孩儿,那女孩子三、四岁的模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眉宇之间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一脸受惊的模样,紧紧的抓着母亲的衣襟。 妇人身旁挨着一个少年,他急得踱来踱去,不时向外探出脑袋又忙着缩了回来。还有两名家丁,他们手持大刀,警惕的张望着。 妇人摇了摇怀中的女孩子,那孩子嗲声得嗯了一下,“灵儿别怕,灵儿别怕,娘与哥哥都在这里,啊。”妇人温柔的安慰自己的女儿。 这时从外蹿来一个身影,一个家丁问是谁,那人应了一声,大家才放下心,原来是将军。将军一身铠甲,手持一把虎头长刀,四十左右的样子,他来到妻儿面前打量一番。妇人看着他的脸,有些惊恐,说:“夫君现在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轻轻得接过妻手中的女儿,小女见到了父亲马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父亲也笑了笑,温柔的说:“灵儿又变重啦。”“爹爹,我们怎么还不回屋呢?这里好冷啊。”她撒娇的往父亲怀里拱了拱。 父亲心疼得捧着她那犹如初雪一般的小脸,亲了亲。转头向妻说道:“你带孩子们先离开这里,我随后就到。珏儿,”他叫一声旁边的儿子,接着说:“娘亲和妹妹就交给你了。” 少年来到父亲的身边,一双凤眼死死的盯着父亲,他已经十三岁,是个男子汉了,他时常这样想,说:“爹,我要留下帮你突出重围。” 将军把儿子拉得更靠近一点,摸了摸他的脑袋,亲切的说:“珏儿,爹爹自知是逃不掉了,” “不,能的,一定能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一能敌百……”少年的话语随着将军的缓缓摇头而停下。 “珏儿,听好,带着妹妹和娘亲悄悄的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从此不要回来。”将军眼中渗出泪来,看向妻子。 “不行,夫君,我要和你在一起,生,同衾,死……”妻子握住他的手,哽咽着说:“死,共穴。” “大人,没时间了,他们抵挡不住了。”部下前来报信。 将军夫妇向那两个家丁看去,随即起身骤然跪下,那两人大为失色,急忙也跪倒在地。将军命爱子也给他们跪下,说道:“二位,今我澹台一门遭受灭顶之祸,我愚受那奸臣所谄,命该如此。怎忍得我这一双幼子受其害送性命!若,二位能看在往日咱们主仆情份上,请二位救我儿女两条性命,我澹台柱此生无法相报,但如有来生定会相报。” “老爷,夫人……这如何是好?小的承受不起……”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家丁忙扶将军起身,另一个貌似同龄的家丁说道:“老爷和夫人对小的们有恩在先,正是小的们报答的时候。老爷,夫人,二位放心,少爷和小姐交给小的们,小的们定会舍命保两位主子周全。” 这时外面已是一片打闹声,眼看就要进后花园。将军把怀中的女儿交给了家丁,女孩带着睡意的双眼看了看爹爹。夫人在她脸上又亲一口,她的脸上却留下了娘亲的滴滴寒心泪。“娘……”她模模糊糊得叫了一声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娘,爹……”少年扑进他们的怀中。 “我的好珏儿,我的儿……别怕……一定要活着,以后没有了娘亲在身边也要好好的吃饭……不要让娘亲担心……”夫人紧紧抱着骨肉,这块骨肉即将要和他们永远分离,撕心裂肺的疼痛将她仿佛拖进了地狱。 “珏儿,听好,你是我澹台柱的儿子,今生今世都是,你澹台珏一定要顶天立地,可流血但绝不能流泪。”将军握住儿子的肩膀,“以后澹台一门就只剩下你澹台珏和你妹妹澹台冬灵两人了。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保护好她,想尽办法让她活下去。不准为我们报仇,不准起杀心动邪念,要做一个人,切记,莫忘,明白了吗?” 少年双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花,退后一步向父亲母亲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额上磕出血来。“我发誓保妹妹一生平安,爹娘你们放心吧。可是……可是,”他说着又起了伤心,“可是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啊,珏儿……珏儿怎可忍受这骨肉分离之痛啊……”他再次扑进双亲怀里大哭起来。此时澹台冬灵也被哭声吵醒了,不由得也跟着哥哥哭起来。 将军一家四口抱在一起,他捂住儿子的嘴,妻则捂住小女的嘴,只听见一阵阵呜咽。将军转过身来,定了定神,嘱咐那两个家丁:“你们把孩子送到这上面写得地址那里,到时自然会有人接应,记住千万别再回来,不要让人跟上了。”他递了一张布条,上面是对方的地址,他看了一眼儿女,说:“快,把他们带走。” 两人一听令下忙上去抱起小姐拉住少爷往假山最里面的通道走去。两个孩子死拉母亲衣襟不肯撒手,哭着闹着。夫人已成了个泪人儿瘫倒在地,喃喃自语:“我的珏儿,我的灵儿啊……” 将军狠下一心推开他们的小手,家丁迅速把孩子抱入通道。将军将通道石门的机括启动,顿时通道不见了。 “你果真不后悔留下陪我共赴黄泉?”他望着妻。 “你果真不曾后悔娶我为妻?”夫人反问之,将军一笑,摇摇头,她喃道:“那我又何必后悔呢?”夫妻二人相拥在一起。 “不要担心孩子们,乌兄会替我们好好照顾他们。” “原来你早知会有今天,全在你意料之中?”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夫人你会陪我。”他凄凉得把妻搂在怀中,紧紧的。只听外面的叫喊声,那是敌人的声音,“有人着急了。”将军笑道。 “走吧,我倒是要看看那帮人的嘴脸。”夫人起了身牵着夫君的手,这对夫妇相携着走出假山,来到前院,府中顿时鸦雀无声。 二 只见澹台柱留妻在一边,自己大步向前来到两军之间,冷眼扫射一下眼前的来军,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副将脸上已经挂了彩,他愤怒得护到自己上将面前,说道:“大人,您回来做甚?这里不是有我们吗?” 将军对他笑了笑,再对身后的兄弟们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副将的肩,说:“不是说好的要共生死的吗?”“可是大人,这次不同,这次他们是皇后的人……”副将狠狠地盯着那邦来军。 此时来军的那个头儿李兴看到澹台柱就站在他面前时心里不禁生畏,挺了挺胸堂定了定神色后站出来,带有点客气的语调,说:“澹台柱终于现身了?” “我们将军的名讳岂能是你叫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副将挡在他身前朝他吼道。 将军拦住副将,上前一步,说道:“让你们这样劳师动众的,本将不得不出来一见。” 对方见他如此气势,心里更怕,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威震八方的护国大将军。当今大晋王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代忠臣那可是先皇司马炎的亲信。大晋王朝从开国至今他们澹台一门立下汗马之功。这位第三代澹台大将军那也是名将,在沙场上以一敌百的事迹也是人人口中的佳话。想到这里,那厮不禁一身寒栗。于是他的态度转变了少许,向将军抱拳行了个军礼:“末将见过大将军,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大将军海涵……” “你也不必多礼,事到如今你我都清楚我也是带罪之身,不久后也是冤魂一条尸骨一堆。只是方才我的部下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谅解。” 听他这么一说,李兴淡淡的笑了笑,然后接过部下递来的圣旨,清了清嗓音,高声喊叫:“罪臣澹台柱听旨。”将军立马恭恭谨谨跪下,他的部下们也跟着跪了下来。 正当将军领旨的时候,那两个家丁正带着两位小主子穿过一条狭窄而又长的地道来到离将军府不远的树林中。小姐澹台冬灵现在也清醒过来,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惺忪的双眼看着身边的哥哥,又瞅了瞅正抱着她的家丁,问:“哥哥,这是哪里啊?我们要去哪儿?” 澹台珏没有回答,他一心想着还困在府中的爹娘,他怕得两脚发软,他怕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这片树林在白雪零零之中显得万般阴森,时不时得还传来几声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嘶叫。冬灵吓得放声大哭,却被一双粗壮的大手捂住了口。“嘘,小姐乖,别叫,会被人听见的。”抱她的大叔哄着她。 澹台珏不停得回头向自家府上的方向望去,爹和娘现在如何?是不是安全?真是没用!他暗自骂着自己为什么像个笨蛋一样只能逃!为什么如此无能如此弱小如此濡弱!现在家人正需要他,可他却像只落水犬那样浑身湿漉漉的逃到这里躲是非。 他停住了脚步,定在那里。家丁催促他赶快离开这里,但他就是撒不开两条腿。“少爷咱们还是赶紧的,万一让他们发现少爷和小姐不见了就不妙啦啊!” 他拿起父亲给的布条打开了火折子仔细读了一遍,旋即灭了火折子后把布条递给了家丁,说:“上面写的地址我记着啦,你们先送小灵过去,我晚点就去。”说完就要往回跑。 “不行,老爷不准你再回去,太危险了,少爷你得老实的跟我们走。”家丁死拉住他不放手。哪知他力气突然变强,拼命挣脱了,跑了。 “遭了,你先带小姐走,我去把少爷拉回来。记住别回来。”其中一个家丁追了回去。 “哥哥,我要娘亲,娘亲……”冬灵哭闹着被另一个家丁抱出林子去了。 澹台府大门里现在已是灯火通明,空气中还卷着黑色的浓烟。待李兴宣布圣旨之后,又引起了骚动。“什么私通乱党?什么不忠之行不义之为?全都是诬陷,我们要面圣,面圣……”澹台军愤怒得要向来军冲去。 “够了,圣旨面前怎可滋事!”将军大声喝住了他们。 “将军呐,这分明是小人在皇后和圣上那儿的谗言,他一向于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他马华汐是假公济私,仗着自己是皇后的亲信,几番陷害予将军。什么公子然,什么太傅谋反与我们将军府有关,将军从没有与公子然会过面,更别说与他杨骏有所勾结,我们澹台一门三代一向只谈军事不问政见,这些历代君王都是晓得的呀!” 不错,自从皇帝重病之后,杨骏在朝一手遮天遭到皇后不满,而皇后亲信就是那司空马华汐。此人曾与澹台将军有些不快,结下梁子。后又与皇后结为一党坐上了司空这个位子,而后处处与澹台一门作对,甚至意图夺取军权,太傅杨骏又被告谋反,此时正是好时机。 想到这里,将军不禁大笑一声,提高嗓音朗声道:“你既然在这里,为何不现身见我一面,是怕?是虚?” 将军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司空大人到’,紧接着一个穿着一身官服头戴却敌冠的大约五十上下的男子款款走来。那李兴忙迎上去,说:“大人,大可不必惊动您,属下……” “你靠后吧,澹台将军想见我,我岂能不来相见,何况这……”他抬起那双三角眼看向对面的将军,“何况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相见了啊。”他呵呵地笑着。 “呵呵,你终于现身了,躲在身后看戏是你马司空的嗜好呐!”将军也笑道,手里的那把虎头青铜刀也发出微微的颤抖声。他双眼泛着一道凄怆之光,那光仿佛穿透人世万物直射对方。 “往往躲在身后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澹台将军本应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总是站在最为显眼的地方俯视着一切,到现在……”马华汐缓缓走到他面前,抬头望着他,说:“将军还是不明白后面比前面更安全更有保障,更得圣心。”他那不怀好意的表情闪烁着胜利的狂喜。 “原本我以为你只是跟我小打小闹,并不想置于我死地,不曾想这次却给我安上了个私通叛党的罪名,呵呵,马华汐这次,你如愿以偿了!”将军畅言一笑。 那马司空一怔,不免面露尴尬,只见他沉默片刻之间环顾四面,一眼盯在了不远处的将军夫人身上。他的眼睛再次巡回一番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奸笑道:“澹台将军,怎么不见令郎与令媛呀?” 将军心一紧,双手正在不停的颤抖,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对方见势又说道:“将军这样让我们很是为难,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澹台一门十二岁以上的男丁均以叛国罪处于极刑……” “马华汐,你非得将我赶尽杀绝不可吗?”将军恼羞成怒,向他质问道。 “不不不,将军误会了,要将你赶尽杀绝的是圣上是皇后娘娘,归根究底乃是你自己不识时务,投错了主子,娘娘曾经如此的赏识你,你却与她背道而驰,到最后你还勾结叛党暗中企图造反。这只能说是你咎由自取,可惜了你的这一家老小!”马华汐扫视着眼前的一切,便把目光停留在人群之中的将军夫人那里。 夫人与对面的这个人对视着,脸颊早已干涸的泪痕。她缓步来到将军身边,拉住对方握刀柄的大手,她向自己的夫君投去温柔的目光。再把目光射向了敌人,那束光旋即变成一把冰冷的剑刃。 第三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的火光照亮大半边夜空,将军府此时杀气腾腾,朝廷派来抄家的官兵将这座约有百年的宅院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绝望的嘶喊,愤怒的咒骂,无助的哭泣和仇恨的誓言交织成悲鸣。在这座若大的府宅中的某一间柴房里正躲藏着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们一身厚厚的两截短衣打扮,其中一个穿灰衣的男孩将穿蓝衣的男孩挡在自己的身后,将他挡在破烂柜子里,蓝衣男孩正瑟瑟发抖,手中持着一把匕首。 灰衣男孩略为胆大些,探出脑袋向窗外望了望,见官兵到处抓人搜东西,忙缩了回来,见同伴吓得说不出话来,他道:“这回算是完了,咱们得死在这里了。”蓝衣男孩一听便渗出眼泪来,看着同伴抖个不停。灰衣男孩低下头沉思半晌,又听见外面官兵们正在嚷嚷要找到将军之子。他心道:他们没有抓到少爷?他又观察了一会,终于做出了决定,回头小声的说:“你在这里哪也别去,我出去看看。” “阿枫,别走,他们会杀了你!”蓝衣男孩拽住了他的衣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对方,“他们……他们……不要走……” 名叫阿枫的男孩又探出头去瞧了半天,道:“不知少爷与小姐在哪里,我得去找他们,等我将他们带来,我们一起逃出去。” “你会死的啊!”蓝衣男孩带着哭腔道。 “秋痕,老爷与夫人平日待我们如亲子一般,少爷与我们亲如兄弟,我怎能丢下他们不管?你躲在这里只要不动没人会发现,这里是柴房,他们不会仔细搜查,你等我回来。” “不,我跟你一起去。”这个名叫秋痕的男孩抹干了泪花,说道。 阿枫摇了摇头,将对方手中的匕首拿了过来,道:“总要有一人活着替死掉的人报仇,我们虽不是一母所生,但如同手足,兄弟一场,此生足矣!我去找少爷小姐,若是我不回来就说明没有找到,等那帮歹人走后你一定要找到他们,老爷的恩你秋痕替我去报。”说完将眼前的兄弟拥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对方后溜出了柴房。 马华汐此刻还在院中与澹台柱夫妇几番周璇,命众多手下搜遍府宅也没有看到将军的一双儿女,甚是不满。斩草除根这是天理,若是今天不能除掉那两个小孩,后患无穷。他来到将军夫人面前,讪笑的蹲下身子,眯缝双眼上下打量着这名女子,笑道:“我理解做母亲的心情,怎么能亲手交出自己的骨肉呢?但是夫人您可曾想过,两个孩子尚未成年,就这样将他们丢出去也是活受罪,何不给他们个痛快,一家团聚岂不皆大欢喜?”毒辣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更加迫切,问:“告诉我,令郎在哪里?” 澹台柱箭步跨近夫人身前,扶起了她,道:“你又何必逼我们,他们在哪里我们死也不会说,今夜我澹台柱死期将至,任天由命,无须废话。还请马大人高抬贵手,赏我们夫妻二人两俱全尸,感激不尽。” 马华汐‘哼’了一声,道:“马某人只是遵循圣意行事,怎可徇私!今天若不交出贵府公子,休怪马某不近人情。” “马华汐你欺人太甚!老子现在就让你见阎王。”澹台军麾下的一位将领举刀向对方冲去,未等将军出手拦截,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心脏,倒地没有气息。 阿枫躲在藤蔓丛中看着这一切,得知他们还未找到少爷与小姐,心中大喜,悄悄转身要走,这时听见那马华汐的一席恶语,接着又见到当着将军的面杀了将军的手下,一阵寒栗。心道:若是找不到少爷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这样让他们找下去的话终会暴露,得让他们死心!怎样才能让他们死了这心呢?他半卧在草丛中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人,府中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是没有见到澹台珏与那女孩儿。”一个小兵前来会报搜查结果。 马华汐的一张干涸的老脸顿时阴沉下来,寒若锋刃的目光又投向了将军夫人身上,却对旁边的将军道:“马某人本不想为难将军,毕竟将军为大晋出生入死数十载。可是皇命不可违,还是请将军把令郎交出来,马某人保证会给你们一家一个痛快的死法。将军倘若执迷不悟,只会连累家人到时会生不如死,夫人您会忍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吗?” 夫人一听全身僵硬起来,将军怒道:“马华汐,你究竟要如何?你最恨的人是我,只是我一人而已,你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有报应?” 马华汐冷笑了起来,走向夫人面前,死死的盯着夫人,轻声对身后的将军说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将有报应’这一说,将军领军数十载,杀人无数,澹台一门风光近百年,你们不也是踩着无数白骨一步步走过来的吗?要说报应,今晚就是你们澹台家族的报应。至于我马华汐的报应,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或许百年,谁知道哪年会到呢!”他凑近夫人笑道:“夫人,您还是将令郎交出来比较好。至于您的爱女,我答应您绝不会伤害她,可放她一条生路,怎么样?” 夫人盯着眼前这个让她无比恶心的老头儿,狠狠的啐了他一口,道:“就算将我活生生的剥去一层皮,你也休想从我口中听去一个字。” “好!”马华汐将脸上的吐沫用绢帕擦去,抬手向身后的小兵一挥,只看两个小兵架上来一名老妇。 夫人脸色大变,喊道:“成娘?成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老妇全身是伤,目光呆滞的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奶大亲如己出的夫人。 “您是将军夫人,马某也不好对您做什么,不过眼前这位老孺也算是您的至亲,您刚刚提议的剥皮的方法,倒是能用在老孺的身上。来人,先将她身上的衣物全都褪去。”说着就见小兵们粗暴的扯开老妇的衣襟。 将军一箭步飞过去将那二人踢飞出去,将老妇抱入怀中,道:“马华汐,你这是找死。”说完快速移到马华汐身后将青铜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将军府上的士兵们见自家大人终于举刀反抗,个个又来了精神,剑拔弩张的作势要与来兵再干一仗。 “看来你们澹台一门真的是想一反反到底喽!澹台柱你无视天恩,挟持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快快放下屠刀马某人给你们全尸。要不然,就算把我杀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你,以及你的这些部下。”马华汐脖上的刀正微微颤抖,但他却是一脸淡然,又是一声轻轻笑道,他将脖子上的刀刃轻轻用手指弹了弹,沙哑的声音再次绕着将军的耳畔:“就地了结,诛你满门。如若反抗,亡你全军!” 听对方这番言辞,澹台柱略显迟疑,手中的青铜刀不由的晃动一下,他道:“我澹台家族蒙受圣恩至今,并无反心。只因事事难料,受尔等奸佞小人陷害,我澹台柱自知无力与你们再度争斗,命该如此。但我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与此事无关,他们为大晋出生入死几十载,功劳苦劳相并存,澹台柱祈求皇后与陛下网开一面,给他们一条生路。”他说着就将手上的青铜刀放下,松开了对方。 此时,澹台家的小公子澹台珏又重返将军府的密道中,在密道外徘徊不定,不停的摸索由石头砌成的墙壁,急迫的寻找入口的机括。紧跟其后的那个家丁追了上来将他拉扯,但他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男人急了准备将小公子打晕后背走,谁料这孩子猛地跪在他的面前,带着恳求的语调道:“我求你了,让我去见爹娘,身为人子我怎可不顾父母的死活苟且偷生?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他拼命的向此人磕头,男人使劲拉他起身,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跪地不起,额上磕地斑斑血痕,让人不禁心疼。 男人心软了下来,设身处地的想到这世上有谁会忍心将骨肉至亲生生分离,眼睁睁的见双亲就这样屈死!可是眼前的他只是个孩子,又能有什么能力去救回将死的父母呢?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道:“好,那你要答应我进去后只见他们最后一面就跟我走,要不然我没法向大人交待。” 孩子含泪连连点头,忙起身继续寻找入口机括。只听‘咔’的一声,面前的石门缓缓打开来。二人相视一望便轻声向里面探了去,男子将孩子护在身后,里面一片漆黑,只能凭着触觉向前摸索,走了半炷香的功夫便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就是将军府后院的假山下…… 阿枫躲在角落继续窥探着将军与司马空之间的局势,那马华汐仍然命人在府中四处寻找公子珏的踪影,但是始终还是不见孩子的身影。马华汐坐在矮櫈上,那李兴在一旁小心的伺候着。澹台军已被官兵控制,将军搀扶着夫人站在一旁,只等那一趟一趟官兵前来禀报搜查进况。 一旁的阿枫心急如焚,看着这来来往往的官兵心想早晚会将少爷找到,又不敢妄自走动,心里还惦记着柴房里的同伴。手足无措间扫视前方半圈忽见假山一闪而过的人影,他心中一惊,定了定神又向那边看去,虽然看不真切,但确实有个小小的人影像是躲在假山洞中。他转念一想便想起了这假山里原本有处隐蔽通道,这还是平日里与少爷他们一起玩闹时无意中发现的。莫非少爷与小姐此时躲在那里!他想到这里欢喜起来,准备趁机摸过去,突然见对面假山里冒出个小人儿,那正是少爷。他本想偷偷摸过去,这时在他们中间甬道上又经过一小队官兵,吓地他们各自往后缩了回去。 澹台珏迫不及待的来到出口处终于看到了自家花园,这个他自小就在此玩耍的花园冲满他童年时光,但眼前已是一片狼藉。他躲开火把亮光藏在假山里探出脑袋向前院望去,重重火光中包围着他的爹与娘,他将全身所有的力量与神经都聚集到了耳朵上拼命的去听前院他们的对话声,听出原来那个似是大官的老头子正在逼问自己与小妹的下落。他将视线尽可能的放远,这全家人都被围困在那里,最后那个老头竟然丧心病狂的下令再不说出他们的下落就在他们面前一个挨一个杀光所有人。当第一个家中的小厮儿当众被砍去头颅时,澹台珏吓的跌倒在地上,此生十三年他从没有想过将会有人为了他丢掉了性命。 当那些犹如畜生的刽子手砍去将军府大管家的头颅后,澹台柱再也忍受不了,冲了出去一刀将那砍人头的士兵砍去了一只胳膊。澹台军见将军如此便像是得了军令一般夺回兵器与对方搏杀起来。那马华汐正在找机会将澹台军一并剿灭,此时他以澹台军违抗圣旨的理由准备将其二百多名将士一并处死。 澹台柱这才冷静下来,望着这些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他怎么忍心让他们与他陪葬!还有他们的家人,这可是诛族之罪,为了他澹台一家要葬送万余人的性命,绝不可以。“马大人,罪……罪……臣蒙受圣恩,如今罪臣诉求一死,只求圣上与皇后开恩放过这些为了大晋出生入死的将士,罪臣在此谢恩。”当他说出‘罪臣’二字时十分艰难的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他们眼含热泪的望着他,手中的刀一把一把的落在了地上。‘当啷当啷’声震耳欲聋,震地他一阵眩晕,震地他无比凄凉,震地他心如死灰。 只看将军夫人一身轻盈长袍缓缓走向了她的夫君身边,夫妇二人对目相望,看破这些俗事之后的他们相视一笑,温暖的光芒扫视了周围的那些血泪渗透脸颊的将士们,两颗赴死之心从未畏惧。 “可是,府中少了令郎,我记得令郎早已年满十二了吧,想必皇后与圣上也是知道的。今日若是找不到他,马某人也是不好向主交代。”马华汐那恶毒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我就在这里,王八蛋,我要杀你,杀了你!躲在假山下的澹台珏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前方人群中的司空大人。此时他真想冲出去拿刀直刺向那老头儿,可是他被身边的大汉死死拉着不得脱身。他看见府中下人为了自己一个一个倒了下去,心痛如绞。这时那马华汐再次下令拉出家中的一名老者,他一眼就认出此人乃是自己的老师。一道寒光晃然闪过,刀落了下去,鲜血飞溅。澹台珏张大嘴巴喊不出声,直瞪前方。老师死了!他知道,他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可是他却救不了他,而今他只想一死。死,没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一个的死在眼前。不能再这样了,他得自己出去,身负的一切只能自己去扛。他好不容易发出了一声怒吼:“澹台珏在此!” 这一声将所有人的视钱全都吸引了过来,将军夫妇听到儿子的声音便心凉了半截,循着声音望了过去。澹台珏喊完这一声正准备向外冲去,却被大汉捂住了嘴抱在怀中。马华汐看了远处的假山明白了过来,忙命官兵前去搜寻。 在另一边的阿枫听到了少爷的喊声,望向对面,好在看见他又被大汉拖回假山人,这才松下口气。可是回头一看几名官兵已经向这里跑来,若是让他们到了假山下一定会被逮住。他心急如焚。不能让他们发现少爷,会被杀的,怎么办,怎么做才能保住他啊?他脑中出现昔日与少爷一起玩闹一起读书的情景,一同长大是何等的缘。自小无父无母的他,老爷与夫人,少爷与小姐,还有秋痕就是自己的亲人。他怎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去送死呢!他顺手在花圃中抓了一把泥土抹在了脸上。秋痕,这一生的恩情只能拜托你替我去报了啊! 众官兵分散开来直向假山方向探去,大汉抱紧少爷慢慢的往山内深处退去,澹台珏不停的在他怀中挣扎着。他不想就这样逃开,他不能丢下亲人不管,他要去与他们同在,死在一起。他张口狠狠咬了下去,大汉吃痛的放开了他,他拼命的向山外跑去,正要向官兵喊时,却看到对面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澹台珏在此……” (各位看宫,本书每周六、周日更新请各位继续支持,谢谢) 第四章 “我,澹台珏在此!”那个昂首挺胸的男孩从黑暗处款款走了出来,傲视众兵。 他呆立在山下木然的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小人儿,他对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个替他抄写文章的人,那个陪他半夜溜出去游荡的玩伴,那个处处替他掩饰的伙伴,那个令自己心甘情愿不顾世俗的局限与他称兄道弟的兄弟……没错,就是他,多年的兄弟阿枫。 他在微弱的火光中认出了那个顶替自己的男孩,瞅着他一步步走向众人的地方。一时间大脑恍若混沌,竟不知那男孩想要干什么。 “从此你就是我的奴,我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我本是你的奴,你却待我如兄弟,这一生你的安危由我负责,少爷兄弟!” 你要替我去死吗?阿枫……不可以……不可以啊……他正要冲向那个兄弟时却被大汉死死的抱住,他想叫出他的名字,却被硕大的手掌捂住了口。‘呜呜’声不断的从喉咙里钻出来,不远处的阿枫朝他们这里瞥了一眼,他与他目光终于交汇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将那人的身影淋地模糊。而他却清楚的看见他在众人面前向他不明显的轻轻摇了摇头,之后便再也不去看他,从容的走向那些禽兽群中。 阿枫……不是的……我才是澹台珏……是我……他在心中呐喊着,无力的瘫坐下来。 当男孩站到马华汐面前时,马司空的目光缓缓扫视着他的全身上下,他的脸脏兮兮,头发乱糟糟,一身布衣的短打扮让他不由的起了疑心。而这男孩却一下扑到将军夫妇怀中,将军心中一惊,他与夫人当然认出他并不是珏儿,正要问他怎么回事,男孩却哭着说:“爹,娘,你们怎么忍心将孩儿孤身留在世上啊!就让孩儿陪爹娘共赴黄泉吧,求你们了。”抱着他们失声痛哭起来。 “你……你……怎么……”夫人含泪直直的盯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就算他现在一脸泥垢渗杂着泪水,她也能认得出他是阿枫。心中无数问号使她一时之间感到迷茫,她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去安抚的男孩,心想他一定是吓坏了,只能抱着他。 将军大脑顿时清醒过来,揪住阿枫的衣襟在他耳边严厉的喝道:“马上给我离开,这一点都不好玩,走。” “我不会走,爹,你我既然父子一场,孩儿愿追随你们而去,不会苟活。”阿枫故意提高嗓音让别人都听到,一双决绝的眸子闪闪发光,期待的望着将军。 岂料将军站起来转身朝马华汐看去,道:“他不是我儿,他只是个家奴,马司空你不会连个外姓童奴也不放过吧,传扬出去可是有损名声的事。” 马华汐笑眯眯的望着这个孩子,一时看不透他,也确定不了他的身份,看年纪倒是符合澹台珏现在的实龄。他缓缓走近了正在夫人怀中哭泣的孩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双仇恨的眼睛转过来瞪着他。他不禁笑了起来,亲和的问了一声:“告诉我,你是谁?” 小小的肩膀狠狠一甩,“你的克星,澹台珏。”孩子那稚嫩的声音悠悠穿过夜空,他涨红的眼睛显现出一点浅浅鄙夷的笑意,慢慢的站了起来与比他高一点的马司空对视着,“你最好一刀杀了我,不然多年之后我定会取你狗头!” 马华汐朗声大笑起来,回望澹台柱,道:“倒是有一番胆识,而且还如此伶牙俐齿。不过你到底是不是澹台少爷,有待考证。”说着他一个手势划过去,士兵拖来一名侍女,看起来还是个童女的孩子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他冷漠的表情胜过今夜的寒风与冬雪,他稍稍往前倾了一下身子,问:“看看你面前的这孩子,是不是你家少爷?”侍女不敢抬头去看,士兵粗暴的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面向那男孩。那如来自地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是澹台珏吗?” “看看……看不……清……” “哦?原来你的眼睛只是摆设!”司空冰冷的话音刚落,旁边突然寒光一闪,这侍女便直直的倒在地上一命呜呼。在场被擒的府中仆人无一不被震撼,个个面如洁雪一般苍白干泠。这一夜原来只是马华汐的一场杀戮而已!他看了一眼众人,朗声问道:“若有谁能站出来指认这孩子的身份,本官可以饶他及他的全家性命。” 众人依然漠然的仇视着他,无人站出来如他所愿。他的耐心正一点点被殆尽,望着一边的澹台柱,心想:他为何还不做出行动?可真能忍得住!他期盼的当然是澹台柱的一次爆发,只要现在他拿起刀带兵反抗,就坐实了他有心造反这一罪名,那他马华汐屠他全军也可算是依法办事,往后世人也再不会指责他。 “我说过他不是,他只是个奴婢,马华汐你恨的是我,想要的也是我一人之命,何必要牵扯无辜!”将军忙道。他心里清楚只要自己有一点小动作就会被奸人再次构陷,现在的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马华汐知道关于这孩子的身份在这帮人里头是问不出什么来,澹台军那是不会说真话的,他们都是澹台三代将军一手带出的军队,对将军的忠心不可动摇。再者就是这些将军府邸的家仆们,在他们当中总能找出个可以说真话的人。果不其然,士兵又拖出了个年轻男子,据询问该男子是上个月才来府中做杂役,是后院花园的园丁。 男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马华汐打量他一番,阴森可怖的道:“你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告诉本官眼前的这个男孩是不是这府中的公子,本官就放了你。不过,你别想耍花招,好好回答我,他是不是。”他指向阿枫问。 男子颤抖的抬眼望去,那男孩的侧脸对着他,孩子像是故意躲避他的目光。而他却只能看见他脸上的泥垢,看了半天,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回……回大人的话,小的不敢确定,小的真的认……不出……”见对方脸色一变,他吓得直磕头,叫冤道:“小的来府中不过一个月,只见过少爷一次,只在远处见识。小的不敢欺瞒大人,不敢!” 马华汐很是失望,厌恶的抬手叫士兵将男子拖下去。男子哭喊着挣扎道:“大人饶命,小的不认识少爷,但是小的知道可以识别他的方法……” 众人的视钱一齐投向这个不起眼的园丁身上,来军们激动不已,澹台军个个愤怒与焦急。只有澹台柱一脸淡然,对他来说只要他们从孩子身上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兴许阿枫还会活下来。只听男子接着说:“那天少爷差人来园子找东西,说是他随身之物,还是我找到的。” “何物?”马华汐眼中掠过一道光芒,问。 男子吞了吞吐沫,不经意的看到了将军的面庞,吓的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口中喃喃的说:“那是……块银银……银锁,椭圆型……上……上面写着……”他不觉得又扫视一下周围,看见那些沦为阶下囚的澹台军人一齐瞪着他,怕得他说不出一个字。 一直擒着他的士兵扯着他的前襟,恶狠狠的逼问他写的是什么,又给了他两脚,他痛的捂着下腹,“花纹和两个文字,小的只认得一个台字……”他咬牙回答。 澹台军听他这么一说,个个都露出愤慨神情朝他吼道:“你这该死的贱奴,无耻鼠辈,你不得好死!”男子在一阵咒骂中瘫软在地上。 马华汐拧须定立,自言自语道:“嗯,应该是‘澹台’二字。”他看向那个男孩,亲自来到他面前问:“你想证明自己的身份,就将那东西拿出来,你可有吗?” 阿枫没想到一件小小的物件将会让自己原形毕露,毕竟那种东西他一个小小的奴仆怎会有的!他从对方的视线中闪开,不敢让他有一丝察觉。佯装去摸脖颈处,心想这下遭了!突然摸到一根细细的绳索缠在脖颈上,他猛然想起这是少爷送他的结拜之物:一条细小的银链子。聪慧的他暗自欢喜,将这链子交出去后就再也不法脱身了。少爷,这是阿枫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他将链子从脖上扯了下来,展现在马华汐眼前,道:“这不就是!可惜慌乱之时不知将银锁掉在了哪里,只剩条链子了。” 澹台柱愣在他们面前,双眼死死的盯着阿枫,他手中的链子缓缓摆动,这孩子的所作所为让这个身经百战的一国将军无比震撼。他从未料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会有如此大的勇气与智慧,他更想不到的到底是什么促使这孩子情愿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另一个人的生命。他蠕动着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对,他要证明阿枫不是珏儿,他就算把自己的儿子交出去也不能看别人的孩子替儿一死。可是那孩子就好像听到他的心声一样与他深深相望,眼中波光闪烁,那样的祈求那样的期盼目光似乎在说:我就是您的孩子,澹台珏! 马华汐从阿枫手中接过那条银链子,看了又看后让人拿到那园丁面前,问“可是这个?”那男子并没有去看,一直瘫跪在地上不敢动弹。马华汐见他并无反应,厉声喝道:“看仔细,是不是这链子!” 男子胆战心惊的抬起眼帘瞅向对方手中的银链,又低下脑袋,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小的不确定是不是少爷的,但这链子确实跟那一条很像,只是少了银锁。” 阿枫从夫人怀中站起身来,走到园丁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男子与他对视着,渐渐认清了他的模样,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阿枫瞟了他一眼,来到马华汐跟前一把将他手上的银链子夺了过来重新戴在了自己脖子上。这是他今生唯一在乎的一个物件,他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戴着它走向这短暂一生的尽头,此生再无挂念。 男子呆若木鸡的盯着这男孩,他怎会认不出他是谁呢?在将军府中他们时常碰面,与他相谈甚欢的场景历历在目,他怎会忘记那个非常健谈的小家厮呢!可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生死抉择之时假冒少爷?这就是有心替主家送死!他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十二三岁孩子做出的事情。方才那短暂的一瞥意味深长,他想暗示他什么?男子望着这个小小人儿,那孩子重新走到将军与夫人中间扶起了夫人,再次与自己目光交错。那目光让男子领会到了一种东西,一种让他望尘莫及的执着,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好,既然如此,随你去吧!“大……大人,他,他……”男子失魂落魄的喃了一声。 马华汐眼眸一亮,忙问:“他是不是?” 男子吞了吞吐沫,望了最后一眼男孩,狠了狠心,道:“他就是珏公子,小的此刻认地真切,就是他。” “你方才还说你没有近距离的见过府中少爷,此刻怎么突然变卦又说识得了?”马华汐锐利的目光掠过那孩子,直逼男子。 “刚才是小的一时怕得不行,胡说一气。可是小的想活命,就顾及不了其他,小的与少爷只有一面之缘,虽然那一面只是匆匆一瞥,但印象颇深,无法忘却。此刻少爷就在眼前,还望大人放小的一条生路。”男子跪在地上伏下身子闭着眼睛一口气将要说的话一吐而尽,自己像是快要死了似的乏力至极。 澹台柱突然冲到那园丁面前提起了他,大声吼道:“你这厮给我看清楚了,他是阿枫不是珏儿,不是他!”园丁吓的面似白纸,任由他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将军,”这时马华汐在他身后轻声喊了一声,“你不觉得自己在此时越是不承认他,就越是说明一个事实吗!你的态度与反应正是说明了一切,这孩子就是令郎。”他得意的越过将军身前,伸手去摸孩子的脑袋,被将军推了开。 “别碰他。”澹台柱恶狠狠的将孩子拉在自己面前,阿枫望着这位素日里自己崇拜不已的英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他如此之近。他还依稀记得那年他孤身在这洛阳城中游荡,无家可归,无粮可食,无衣可穿。也是像今天这样的下雪之夜,他被冻的无处躲藏,最后倒在了将军府门前奄奄一息。将军从外回来经过前门发现了他,命人将他抱进府中。小小的火盆,一碗热粥,一件长袍,这是他来到这世上第一次感到的温暖。我的这条命是您给的,我很珍惜,现在就让我用最珍惜的东西去换您最珍贵的吧! “爹,让孩儿随你们去吧,如果这次在劫难逃,孩儿陪你们。爹,只要孩儿死,那些无辜的人就能活,为了他们,孩儿甘愿。孩儿只想报答您与娘亲的养育之恩,你们对孩儿的大恩大德,就是让儿死十次百次也报答不完。孩儿死了,一切就会结束,一切都会了结。”孩子抱着将军的胳膊,眼含热泪的说道。 将军心疼的望着他哀求的目光,他明白他口中说的‘他们’指的是珏儿与冬灵,“这……你教我怎么忍心呐!” 一阵冷笑传了过来,马华汐踱着步子,笑道:“终于父子团聚了!这样不是很好嘛,澹台将军,圣上与皇后娘娘念在你为朝廷为国家多年的奉献,特此准你们自行了断,死后立碑。”他说着抬手示意一下,士兵端来两个托盘,上面分别盛着白绫与毒酒。 夫人将阿枫拉近自己,整理整理他的衣衫,她怜爱般的将他看了又看,“我的好孩子,有你陪伴,娘亲不会寂寞!”她亲了亲他的脸颊,慢慢凑到他耳旁小声喃道:“你我的母子之缘,来生再续!” 阿枫向那白绫与毒酒瞧了一眼,拉着夫人向将军身边捱了捱,朗声道:“此等俗物岂能配上我澹台一门!爹,既然有这一死,孩儿倒是想死在您的青铜刀之下,着实干净,爽快。” 将军听后大笑起来,爽朗赞道:“我儿果真是我澹台后人,不错,我澹台家族三世刚烈,能杀我们的只有这手中青铜战刀,其他俗物不值一提。” 阿枫从地上拾起将军的那把虎头青铜刀,递给了它的主人。将军轻轻抚摸着曾伴他度过几十年光荫的伙伴,曾与他生死相依并肩战斗的‘战友’。想不到今天它将会斩断自己与亲人的红尘,他笑了,朗朗笑声诉尽心头的一切惆怅。阿枫站在他面前,直挺挺的望着他,道“爹,就让孩儿为您与娘带路吧,孩儿准备好了。” 父亲将刀刃轻轻的放在儿子的脖颈上,冰凉冰凉的。儿子有些发抖,往后让了一小步,但没有让开脖颈上的那片凉东西。父亲眼眶中的泪花闪着悲凉的光芒,儿子却微笑起来,不知哪来的勇气将他小小的身体再次挺拔了起来,“死在您刀下,孩儿三生有幸!”说着他一狠心捱着刀刃猛扭颈部,还没等大家醒过神来,亮光光的刀片上流下一道血痕,血痕沿着刀刃缓缓流淌到刀柄,父亲感到一丝温度,儿子倒了下去。 倒下的一瞬间被将军一把抱住,阿枫躺在他的怀中,他紧紧的搂着他,怎么也出不了声音。夫子顺地快速爬到他们身边望着血流不止的孩子,她想伸手去为他止血,他却抓住她的手。“孩子……孩子……”夫人满面泪水的唤着他。 阿枫觉得全身像是被一股寒风袭击一般,冷,异样的寒。将军就这样一直抱着他,使他错认为他就是自己的父亲,这一生他都不曾知道父爱是何物,也许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吧!他张了张嘴,将军凑近了他,怎奈他伤及喉咙无法说话,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散发出最后一缕光芒后暗淡下来,含笑而去。 “夫君……”夫人将阿枫的衣衫理整齐后轻声唤道,将军望向她。她凄美一笑,道:“妾身,等你!”说罢拿起地上的青铜刀向自己腹部捅了进去,伏在阿枫的身上。 澹台军无一人不落泪不愤慨,但谁都无法反抗,因为这是他们的将军对他们下的最后一道军令。澹台柱伸手去替妻捋了捋长发,悲凉一笑,道:“我这就来!”他轻轻的将妻身上的刀拔了出来,站起了身,望向了马华汐,刚才的那一幕也把这位司空大人震撼了,不禁唏嘘。将军目空一切的望着他,大笑起来,道:“马华汐,恭喜你得偿所愿。还愿你信守你我的承诺,将我手下的将士一并解散,给他们一条活路。” 将士们一声声哭喊着:“大人,不要啊……” 将军双手抱拳向众将士行了个深深的军礼,麾下的那些兄弟们一齐跪下,朝他深深一拜。他再次环顾了这个院落,这是他的将军府,他的骄傲,他的一生。他扫视着这一切,目光停留在假山那边,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此刻正在那里远望着他。他将青铜刀架在脖上,再次看向马华汐,高声朗道:“我澹台一门忠心为国,天可作证,此生无愧!马华汐,你残害忠良,滥杀无辜,终有报应!”刀光滑过夜色雪帘,一代将领绝尘而去。 爹…… 澹台珏晕倒在大汉怀中…… 三天过后,曾经辉煌无限的将军府已是一片死寂,到处鲜血淋淋,到处刀棍满地。府中的尸体已经清理干净,朝廷派了一支部队在府外看守。当然,短期内无人敢进府中。一个小男孩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来到了假山里,寻找着出口机括,正着急怎么找不到时,那石门却开了,男孩一时吓地瘫软在地上。从门外进来个与他差不多的男孩,“少爷!”男孩惊喜的喊道。 澹台珏进了入口没想到竟遇到了小厮秋痕,他还以为他也死了。他将秋痕扶了起来,这孩子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抱住了少爷哭了起来,“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少爷……老爷夫人死了,阿枫也死了,就剩我了……少爷,秋痕不知怎么办了啊……” 澹台珏推了他一把,道:“哭什么哭!没出息,我们当然要活下去,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他望向假山外,问:“府中有没有守军?” “没有了,都在府外守着呢。少爷,这个时候你还回来做什么?很危险。” “找东西,我爹……”澹台珏一提到自己的爹娘,心口就剧疼起来,他勉强的再说下去:“我要拿到我爹的那把青铜刀,他们有没有拿走?” 秋痕一听便精神起来,道:“那个在我手中。”少爷又一吃惊,他又解释道:“他们把老爷夫人与阿枫抬走之后地上的兵器都无人问律,昨晚我趁着天黑,出来想找点什么,就看到了老爷的刀。我只想留个念想,就将它拿了回来,藏在柴房里。” 澹台眼睛一亮,拿回了那把刀。他带着秋痕从假山里的密道中出了府,一路小跑,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回头望向将军府。从此,那里将不再是自己的家,他远眺它的全貌,眸中的清泉缓缓的滑落下来。 马华汐,你会付出如今天的百倍代价! 我,澹台珏起誓…… (各位看宫,本书每周六、周日更新请各位继续支持,谢谢) 第一章 正是春季,桃花满园,牡丹争艳。上虞祝庄张灯结彩,府内上下忙忙碌碌,一片喧哗。祝员外(明朝之前员外是一种低级官员,本文为了方便,故而称豪绅为员外)祝公远正站在大厅院外的中心,与忙碌的佣人们指手画脚,不时间掏出口袋中的帕子多次擦拭额头上的阵阵汗珠。祝庄今日如此忙碌是因为朝廷有位高官要来拜访,对祝公远这个商人来说已是莫大荣耀,他作梦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和朝廷攀上关系,如能沾亲带故那可是祖坟上长出千年灵芝来的好事。 祝员外一边盯着家仆们手上的活儿,一边想着美事。不料听见门外的礼花齐放,便知那位大人的马车已到府外,连忙唤夫人一起出去恭迎。“马……马大人,您走好,这边有台阶。”他上去扶着对方的一只手,满脸春光。这位马大人则是当今朝上最有名望的会稽郡太守马华池,其兄马华汐是当朝太宰,又是宫中静妃的生父,地位可想而知。太守大人下了车,直了直腰身,捋了捋衣襟,顺着老员外的手,把自己的手搭上去。进了祝府,马太守偷偷四下巡视一番,果真财大业大,他点点头暗暗窃喜。 “祝兄长年在商界打拼,不愧是商界中的长青树呐!”他一面品着西湖龙井,一面笑着。 “草民这只是养家胡口,家里人多口就多,做点小本生意也是算了。”祝公远红着脸儿,继续擦着额上的汗。 “祝兄家中有几口人呐?”马太守问。 “草民,膝下有八子一女,这世事很是无常,八子已失掉二子,其余的都在外头帮我打点生意。” “哦,早已听闻祝兄有一小女,才貌双全,蕙质兰心,颇有几分胆识,不知令嫒今年芳龄呀?” 祝公远脱口回答:“小女二八年芳,是家中最小的。” 马某一听,自然大喜,哈哈大笑,“真是良缘,良缘啊,次子文才刚好年长令嫒一岁,如此巧合正是天意,祝兄若你不嫌弃的话,咱两家定为亲家好不好哇?”他竟然先行提出,这可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合成婚约。 “夫人,去将小九叫来,见见这未来的夫家公公。”祝员外转身吩咐自己的夫人。 就在祝夫人满后院寻找自己的女儿时,在上虞城中的某家书肆里这会儿焉是另一番场景。今天是各大书院的沐休之日,书院就读的学子们全都卸下功书的重担走出院门来到闹市中为自己找点乐子松弛松弛。也有些极为好学之人趁沐休之时出来寻城中的各家大小不一的书肆尽情的陶来喜欢的读物,故而每逢这一天书肆都会站满了着着各色儒衣的书生。他们有的结群相伴,三三两两;有的则是独来独往,站在书架前埋头选择书籍,捧在手上细细品味。 就在这样的书海与人海相溶之中,立着一个身着夕阳红色调长衫的少年。只见他的身高与经过身边的那些青年才俊相比略微小巧了些,他安静的站在某个书架前,手上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的阅览着上面的内容,时不时的让经过的书生碰到也不会走神。他读到一半则轻轻摇了摇头,将书放回书架上,再从上面寻来另一本,轻轻打开又会神游进了书中的世界里。 这时他的身边疾步走来个青色短褐打扮的少年郎,青衣少年见对方还在闲情逸致的挑选这些劳什子书物时,急地直挠头。红衣少年瞄了他一眼微笑着并不开口问询,青衣少年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便火了,将他手中的书一把夺了过来,压低声音提醒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应当回去了。”只见对方还要伸手向收架上拿书,他稍提高嗓音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红衣少年一听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称呼自己,便一把捂住他的小嘴,小声喝令:“叫我少爷!说过多少次你总是记不得,真是一根筋!”见同伴露出委屈的表情来,他又心软了,忙道:“好啦,我的好滢心,我现在就回去。不过,得将这几本书全买下。”他说着便如获至宝似的将书架一边堆积的几本书抱了起来,二人去了前柜台付了钱后走出了书肆。 这个叫滢心的将新买来的书籍抱在怀中跟在同伴身后,红衣少年得了心仪的读物,显然很是心满意足,大阔步的走在前头。今天的街市上特别热闹,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他新奇的这儿瞧瞧那儿望望。在街上不时会遇见三两着儒衣的在院书生,红衣少年都要多看几眼。这种行为让滢心很是不满,常常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仪态,可是他总是不在乎的笑道:“人着衣裳就是为了遮羞掩丑,遮羞掩丑是为了什么?不就让人看的嘛!”然后他又是来了一番感叹:“唉,本公子要是着上这么一身的话那可是要被称之为风华绝代、款款君子喽!”一副钦慕之态油然而生。 他们来到街边的一个卖红豆糕的摊子前,红衣少年向滢心使了眼色,再向那摊主笑道:“请给我拿四块,包三块,我现在就吃一块。”眼神瞟向滢心,意思让他付钱。接过热乎的红豆糕,他在上面咬了一口,甜甜香香的。他又向滢心嘴边递去,笑道:“好吃极了,在街边吃这个要比在家中吃更有味道呢!”滢心见他这样觉得很是失态,现在两人着的是男装,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真是不成体统,便离了他远了点。二人说说笑笑的穿过一条条街市,与那些儒生们擦肩而过。 此时隐约听到一阵马蹄声,他正想问是何声响起时,只见一匹骏马迎面飞奔过来。少年二人情急之下纵身一跃,跌倒在地,怀中书籍散落一地。滢心第一时间爬起来,拉起少年叫道:“你没事吧?” “没事,你哭什么?”少年站了起来,看那马也停下脚步,从马上跳下来一少年,来到他面前。少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全是灰尘,不满向那人呵道:“这位仁兄……”他突然住了口,改了改声色,接着说:“这位仁兄,骑马要小心些,没看见有人在路中央吗?” 一个小书童跑了过来,叫道:“是你们挡了去路,让开让开,我家少爷还有要事。”他推了一把红衣少年。 “喂,你在推谁啊?这般无礼,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滢心上前不依他。 “好啦马福,走吧,爹还在等着我呢。”少年重新回到马背上,看了红衣少年一眼,便快马离去。 红衣少年向奔远的马儿吐了吐舌头,将怀中的红豆糕纸袋小心的拿了出来,看看里面剩下的几块红豆糕,还好,是完整的。再慌忙看那散落在地上的书,也是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快乐的挑出一块来一口咬了一角,道:“滢心,走,本少爷想回家泡热水澡了。” 滢心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听他这么口无遮拦,慌忙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小姐,大街上怎么能将‘洗澡’这两个字眼说出来呀!被认出你的熟人听到了可怎么办?” 少年甩开对方的手,嚷道:“就你们这些小女子事情多,好啦好啦,回家,真是扫兴!”摇摇晃晃的向祝府方向走去。 第二章 在祝府后门,滢心蹑手蹑脚的把门打了开,放主子进了来。少年见四下无人,窃喜,溜进了自己的闺阁之中。但祝夫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吓得两人差点叫出声来。祝夫人上下打量女儿一番,摇着头,说道;“你竟敢穿成这样出去……”她气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又说:“你又去哪里爬树了?搞成这样,你去看看哪家姑娘家如此脏乱,这长衫是哪里来的?” “是……是……七哥的,女装出去不方便,女儿就顺手牵羊了……”眼前的少年就是祝家庄的九姑娘——祝英台。 “明儿一整天不准出房门,闭门思过,晚上你爹爹要与你说重要的事。”夫人说完便离开了。 英台脱掉男装,散开发髻,进入浴盆中,在水中停滞几许便露出水面,溅四处水花,见此景她开怀大笑。笼中的相思雀也被打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有心跟它们嬉闹,又是一轮水花。滢心进了屋见此状,不悦,嘀咕道:“小姐你能不能别闹了啊,动静外面都听到了,夫人让你安安静静的等着老爷。”她把干净的衣裳放在旁边,又拿来干浴栉递到小姐手中。 英台穿上带有花纹滚边的水绿齐胸襦裙,坐在妆奁上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如秋水一般微微荡漾含情目,很合理的被安放在白净红润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清秀格外优美,可谓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拿起眉笔,轻轻的让那若隐若现的眉变得份外明显起来。再用一张唇脂放在唇间,抿了一下,再把唇脂吐进身边那口精制又小巧的漱盂中。滢心拿来一件绣有蝴蝶图案的绸缎长裙,她看了一眼,喜欢的立即穿上身。一会,便吩咐滢心帮她梳妆。眼前摆着金银凤钗,珠光宝气,她从中挑了挑,还是决定了那一只蝴蝶发钗。 “滢心,你说我现在好看还是着男装好看?”她看着镜中的滢心问。 “小姐穿什么都好看,现在这样是极美的,若是男装,是很俊美的,六爷和七爷都不及你。”滢心说道。 这时祝员外进了来,见女儿果然乖乖的待在闺阁中,算是松了口气,“小九,今天又偷跑出去了?”他的声音如此的柔和。女儿不好意思的向他行了个礼,他拉着她的手,说:“我的小九长大了,还是这样爱闹腾。” “爹爹,女儿知错了。”她习惯性的俯下身子守在父亲膝前向他散起娇来。 “小九,今天马太守马大人来府上,与我们说亲,爹爹已经答应了,他家公子文韬武略样样出众,马家权大势大,与咱们家可算是门当户对了。” 英台一听,急了,跳了起来,忙争辩道:“我不嫁,我还要陪着爹娘呢!” “总是要嫁的啊,爹替你许的是好人家……” “爹,这件事容女儿好好想想可行?”祝员外哪里不知女儿的性子,所以不便再说,走了。 书房内,英台一身淡青绫罗长裙,长发及腰,在脑后松松绾着小髻,光着双足轻盈的穿梭在悬在半空中的一个个小书匣之间。这书房设计很是独特,没有书架书橱,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无数根朱色丝绳,绳上系着桃木书匣,匣子里放置书籍。英台几乎每晚都要在这里待地很晚,她喜欢这里,觉得这一间小小的书房才能使她静下心来。 她在那‘书浪’之中穿行了很久找到一本心仪的便走到靠近窗台的那个秋千上坐下,红烛被放在楼台上不停的跳跃,她打开手中书津津有味的阅览着。她抬眼向窗外的月儿望去,那月儿高高挂在天空,是那般自在。她宁愿自己就是那弯明月,高高的,望地远。只可惜自己是女儿身,身为女子,终年是注定被困在亭台楼阁间,直到入土为安才能得到那种自由。她看着哥哥们每天进出学堂,学堂那种地方是她万万进不得的,而她就是偏偏想往那里。可是现在爹娘却把她许了人家,难道身为女子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嫁人,帮男子传宗接代吗?这不公平,这太不合常理了!学堂她是非去不可的,以前只是想想,可现在就去实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霞,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吟诵到这里时英台脑子里显现出‘万松书院’四个字,好美的名字呀!那是她从小时就向往的地方。她还记得自己的婶娘第一次向她讲起那里的样子,它简直是个仙境。也许婶娘也在那里生活过吧,每次她都饱含深情的讲述,有几次双眼泪蒙,似乎把所有的情感都投入在其中。 “什么?你说你要去哪里?”祝公远怀疑自己的听力,再次问道。 “我要去学堂,你们把我许给别人家,终身大事,父母之命,我无力反抗。但女儿自小有个心愿,要进学堂,现在正是机会。爹爹,如果你同意我去,至于婚约,待我进书院后好好想想,那里是清静之地,最适合想这些人生大事的。否则,我是不会考虑要不要嫁到马家的。” “女子进学堂要是被传扬出去,那会败坏祝家的名声的呀!”父亲不敢相信女儿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而且会把它当作嫁到马家的条件。 “我会女扮男装,不会让人发现的。” “你女扮男装?别以为平日里偷了哥哥们的衣衫穿出去混半天就自觉了不起,书院那可是男人堆,你可要天天扮男装,时时扮男装!早晚你会烦,早晚会露出马脚,到那时神仙都帮不了你。”祝员外发起了脾气。 英台听了父亲的话十分沮丧,他就是不相信她会把角色扮好,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不是平凡女子。于是英台装病不起躺了三天,这可把祝家上上下下给急坏了,请了好几位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天丫头滢心从外面带来个江湖郎中的,那人胡子大把,一身素裹,倒是满有绅士气质。他坐在大厅里举止自如,言行潇洒,甚得祝公远赏识。于是祝老爷要求对方为小女九妹看看,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那人哈哈大笑,把脸上的长须一扯,露出了九妹那张俊俏的小脸蛋。祝公远目瞪口呆,着实被这丫头骗了。“你们也没认出来吧,自己爹娘都没识破更别说其他人了,您就让我去吧。”英台央求父亲 “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死女子成天没事做耍起老子了啊!”祝员外脸涨通红。 “娘,您快替我说说好话呀。” 祝夫人心疼女儿,想了半天,决定支持女儿,说服老爷。祝公远只好答应, 祝夫人与英台约法三章,“第一,女儿身的事情一定不能外露;第二,要刻苦读圣贤,不得给祝家蒙羞;第三,不准与任何男子有私下之交。”别外祝夫人还在女儿的胳膊上点了一颗守宫砂,此乃守贞之物。 这样,祝英台换上了男装,带着滢心,向尼山万松书院的方向出发了。 第一章 女扮男装的主仆二人坐上去尼山的渡船,这是英台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兴奋不已。那湖光山色如一副秀丽的山水画卷,幽娆眼前。只见英台一手扶拦一手握着摺扇,眺望山间,好一个俊美少年!一旁的滢心环顾八方,怀中的大包小包快要被她挤破了,紧张兮兮,生怕会丢了哪一样。“小姐……”她胆怯的叫一声主子,却被对方用摺扇轻轻的打了一下,只听主子说:“出来已一天一夜了,怎还是改不了口?这样吧,少爷公子你选一个!”滢心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叫错了,想想又说:“小……不是……小少爷,您饿了吗?”英台摸摸腹部,这半天来只顾着那湖光十色,连自己生理反应都没发觉,忙让滢心给自己拿来包子。这一看原是最喜欢吃的牛肉包,还热乎着呢!她掰了开,肉香肆意,一甲板的人都能闻到。这个年头能用牛肉包子的可是少见,所以乘客们纷纷把目光投向这里。英台不好意思的面向湖面,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暗自埋怨母亲为何要这般露富! 当客船停泊在岸边稍以休息时,英台兴冲冲的也下了船上了崖,这里是一个渡口,不远处就是一个集镇。她想进镇子看一看,都说这江南是文人才子盛地,到处都能看见书肆,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逛‘书海’。好不容易只身出趟远门,当然要先寻家好书肆进去搜罗搜罗。她撇下滢心独自在镇中找了半天才寻到了一家,迫切的踏了进去。 这书肆并不怎样大,拢共就置了三四架子的书籍,若是顾客一多显然这里是挤不下的。英台这一进去才知道,好在室里光线充足,不影响阅读。她不顾滢心一人一脚扎进那书架之间,一格又一格的寻看着,不过她却发现此处的书大多都是她读过的,索性再拐过一个书架细细游揽。此时又从外面进来三四个男子,她抬眼经易一瞥,其中两个着的是儒衣的年轻男子。英台也只瞅着书架上的书,心想今天算是白进来这儿了,一本得心意的都没有。 正当她要放弃继续埋头查看的当口,一眼瞧见架上的那本新出炉的《春秋三传》,英台见此喜不甚收,忙要去拾。可是这时却莫名的从书架的另一侧伸出来只大手,将此书先得了去。英台顿时一愣,抬眼去瞧对面的那人,怎奈被一摞摞的书册挡住。她悻悻的道:“这位兄台,这本书先是我看见的。”只见对方那身蓝色儒衫在书架那边晃了晃,英台以为对方不予理睬,便转向书架尽头去看对方。 这人似乎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面向着她,她看清了那张面容:浓峨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青目,更显笔直挺拔高鼻梁,高条挺立的身量正如青松一般立在原地,风姿绰约。要说英台算得上俊美少年郎的话,眼前这位公子真真是当仁不让。英台从没有见过如此俊朗阳光的男子,顿时双眸直勾勾的望着他,倒是忘记自己的来意。对方也是一愣,与她四目相对时不禁多看了一眼,半晌他方才回过神来,落落大放的轻声问道:“兄台有何事?” “我?呃……啊,对了,我在说这本《春秋三传》,原本是我先瞧见的。”英台此时正发囧,意识到自己刚刚短暂的失神,更觉难堪,想着就此算了,便又道:“看仁兄也是喜好这一书,算了,便让给你去罢。” 少年郎看看手中的书,又瞧瞧这面前的英台,好似有些为难。英台见他举棋不定,也不想再与他纠缠,离了他自向靠门口的那一面书架走去。少年郎也没有追上去,自己确实是太想读这书了,不舍相让,也就作罢。他拿着书走去柜台付钱,人家说要付十五钱,这让他略感意外,道:“怎么这样贵?郡城里的书也没有这个价!” 那书肆掌柜挑眉瞟了他一眼,不高兴的说:“嫌贵就别买呀,这可是最新的,我前天来的货就那么几本,才两天光景只剩这一本了。您若不买就放回去,要不了半个时辰,它也就没了。”他说着就一把将书接了过去,很是宝贝的用袖子擦擦封面,又道:“这可是杜预杜老先生的杰作,别处都往一吊铜子儿去的喱!咦,你们这些书虫子不是最爱读他老人家的文吗!十五钱算得了什么呀!” 少年郎苦笑着摇摇头,抬眼见英台还徘徊在靠近店门那里的书架前,忙直了直身子,道:“嗨,那位兄台。” 英台下意识的往他那边一看,有些疑惑他竟然是在叫自己,问:“怎么?” 少年郎朝她展颜笑道:“这本书是你的了,我的钱不够。”说这话时让英台明显看见他的一点无奈。 英台来到柜台前从掌柜手中接过书,翻了几页大统一阅,朝掌柜的道:“这书我要了,哎,你这里的书也太少了些,我找了半天就这一本能入我眼的。”她有意的想打打这掌柜的气焰,又看向旁边的少年郎,笑道:“多谢仁兄有心相让。” 对方轻轻摆手道:“也不是有心相让,实在是出不了这闲钱。” 这时滢心便大包小包的走进来,一看到自家主子就埋怨道:“一出门就钻书肆,害我好找,走吧,那船就要开了。”英台一听就慌了,拿着书向少年郎拱手一礼后便跟着滢心出了书肆。 刚迈出书肆店外,这时一个黑影跑出来,恨恨的撞了滢心一下,“滢心当心!” 英台把她拉起来,滢心叫道:“包,我的包被他抢去了啦!”哭了起来。 英台立马追了过去,那小偷跑的挺麻溜,眼看就要消失在视线中。不知哪儿冒出来一个人,跑到了英台前面,向小偷那头紧追不舍。那小偷体力不支,慢了下来,后跟的那人一脚踢到路边的沙包上,沙包朝小偷飞了去,砸在他身上。那人一箭步飞去把小偷手上的包裹夺了回来。 英台好不容易追了上来,累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定了神,认出原来是让书的那位公子,她礼貌的施了个礼说道:“这位仁兄,多谢仗义相助。”他这时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来,与她相视,然后轻快的笑了笑。英台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他。他把手中的包裹递到她跟前,见她没有接的意思,疑惑的叫道:“兄台?”英台回过神来,满脸红霞,用一口地道的雅言(古代官方语言,晋代为洛阳方言)吱吱唔唔道:“是,在下失礼了。”忙把东西接了过来。 “兄台下次可要多加防备才是。”那人彬彬有礼道。 这时滢心跑了过来,一把抢过包裹带着哭腔,嚷道:“菩萨保佑,不然小姐会骂死我的……”她又把小姐两字脱口而出,英台咳了一声,她便戛然而止,改口道:“这是小姐给少爷的,要是少爷把它弄丢了,小姐可不依啊!”英台暗自夸滢心机灵反应够快。 一个貌似书童的少年也凑了上来,忙着打量着那个少年郎,问:“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只是个小贼。” “出门时夫人再三叮嘱不要惹事……” “这是打抱不平……”他反驳道。 “在夫人眼里都是一样的!”书童白他一眼道。 “仁兄这是去哪里?”英台问。 “去功书,兄台呢?” “我也是,去尼山万松书院功书。” 少年笑了,拍了拍身上的书箱,说道:“我也是那的学生,兄台哪里人?” “上虞祝家村,仁兄贵姓” 少年把书箱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英台行了礼,自我介绍道:“免贵姓梁,名山伯,自会稽梁家庄而来。” 英台回了个礼,说:“我姓祝,名英台,这下好了,一路上有了个伴儿。” 这时的英台暗自庆幸自己自小就跟着私塾先生学习说雅言,两人话语倒是十分投机,可怜旁边两书童正在大眼瞪小眼。滢心得知这个书童叫四九,冒冒失失,一点都不懂得怎样取悦女孩子,她转念又想这里哪有女孩子?他把自己看作男子,那她就是男子。 四人回到船上,梁祝二人并肩而坐,四九把身上的担子放下,从包裹中拿出一个白面馒头递到他家公子手里。山伯看一眼英台,正想请她一同享用,这时滢心却拿出牛肉包给她家主子。馒头和包子比了比,山伯便把馒头塞进嘴里。牛肉的香味不知趣似的飘进四九的鼻中,使得他吃在口中的馒头嚼不知所味。他望着身边的滢心,她也津津有味的吃着包子,四九吞了吐沫,眼巴巴的看着那硬邦邦的白面东西。 渡船在平静的水面上行驶了两天,终于到了尼山脚下,祝和梁结伴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时儿诗时儿歌,不亦乐乎。这时突然天降大雨,四人手忙脚乱跑到一个亭子躲避,英台看着珠帘般的雨水,问道:“梁兄爱读左思先生的诗词吗?” “极爱的,还想过有朝一日能只身拜访先生一次也就足已啦!” 英台叹声,道:“先生平生极好清静,闭门不出,不知今生有无缘份见到呢。” “有缘就能见到,祝兄与我也是有缘的,求学路上竟可相遇,可见这缘份匪浅。”他说完对她微微一笑,想了一想,问:“祝兄可读过《易·系辞》?” “读是读过的,怎的?” “上面写道:二人同心,其力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你我竟有如此之缘,不如义结金兰。”梁公子突发奇想道。 英台吓了一跳,他竟然要与她结拜!她可是女儿身,怎能和一个男子结成金兰?要是父母得知岂不是惹火上身?滢心一旁急得很,生怕自己的小姐答应这档子的事,不断朝主子挤眉弄眼。她哪晓得主子将有打算,英台想道:出门在外只身一人有个帮衬倒是好事,再说看眼前的这位梁公子言语得体,行为正派,像是个可以依托之人。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日后在院中的那种男子世界里也有防身之用。 “依梁兄之意,是可行的。”英台高兴的说。 滢心快要晕过去了,凑近主子贴耳言:“小姐使不得啊!”英台朝她使了使眼色,她便不敢再出声。 梁山伯令四九折来了柳枝来代替香火,他接过四枝,递给英台两枝,自己手握两枝,说:“就让这凉亭为凭大地为证吧。”两人跪下,台头看天,“我,梁山伯。”他说,“我,祝英台。”山伯稍停片刻,问向英台:“不知祝兄实龄多少?”“一十有六。”英台如实回答。“呵呵,这么说我痴长你一岁,我一十七。”山伯自喜道。 英台向他拱手行了个礼,便道:“我敬你为兄,我便为弟了。”他们又开始拜着天,同声起誓朗道:“我们愿在此结成金兰,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天为凭地为证。” 八拜礼成,二人结成兄弟,拿起水袋子代替酒水,一饮而干,满怀欢喜。 这时后面有人喊住他们,原来是祝家的马车。祝员外原本是要英台走陆路,但英台嫌家丁烦,还是坐上了渡船。赶马车的车夫只好自行跟上,马车要比船只快得多,走了一天就到了杭州,便早早来到尼山脚下等待主子,等到了第二天在半山路上遇上了小姐。忙下车,跑到英台面前说道:“总算等着了,九姑……”“少爷!”滢心小声提醒道。那车夫改口道:“少爷,请上车,天色渐暗了。” 英台看了看天色,日头眼看就要落下了,决定上车,想起山伯,说:“山伯也一起吧。” 此车两匹枣红骏马供着,车身丝绸锦绣,车门两侧各坠墨绿色流苏,踏板上铺有红色地毯,车身顶上的四个犄角微微向上翘起,上面还雕琢着鱼形木雕,车壁楼空,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纹路像是藤条一般缠绕在丝绸上。山伯看这马车华丽无比,他此生还没见过这样的马车,不料退身室外,推辞道:“贤弟先走,为兄自行就是。”英台看他的神情,便知他的心思,不便强求,上了车。 英台的马车渐渐远离山伯,她透过小窗往后看去,少年郎还在一步一步移动着。 第二章 马车跑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尼山脚下,此山海拔约近千来丈,山顶五峰连峙,惟中峰为岳山,可观天也。另有五老峰,白云洞,观川亭,文德林,鲁源溪等景观。书院则独卧在半山腰间,三面环山,一面迎水,甚是气派。书院老者姓周,名世章,五十开外,青年时开此书院,一是可以招揽天下圣贤之才,二来可以躲避外来之忧。待桃李满天下之时,老人已是满头苍白,入土半身之人。 英台下了马车,环顾四周,便知此地果真是极佳的地方,喜出望外。欢喜之外还在等待着山伯身影,她找了块绝好的岩石坐了下来,眺望远处。来报名的学生络绎不绝,坐马车赶来的,骑马而来的,步行到此的,都是白面书生。有的趾高气扬,有的唯唯诺诺,有的绫罗绸缎,有的破衣烂衫。看那书院先生,身材矮小,又偏偏用长衫村托,好不相称。仔细一看,硕大的脑门显得他可是智慧在身,还是让人觉得十分滑稽。他正手拿薄本写着画着,询问前来的学生们。 这时英台看到了山伯的身影,快活的迎了去,“山伯腿脚挺快,这会子倒上了来,我估摸着还要一时呢!”她笑道。 “我家公子在老家那可是长跑冠军哩!”四九得意的说。 英台一听更是生有崇拜之意,拱手道:“山伯真是文武双全,小弟好生佩服。”山伯不好意思,连连摆手。 二人来到长衫先生面前,山伯向先生行个礼报出姓名,令四九拿出束脩交在对方手上。那长衫先生把钱袋打开来一瞄,摇了摇脑袋瓜子,说:“这只够书本费,还有日常费用呢?” 山伯与四九面面相觑,半天才应道:“不是说吃住全免吗?” 那长衫先生一脸不悦,把钱袋扔给他们,嘀咕说:“哪有这等好事?去做和尚倒是全免的,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啊?” 听此话,英台火冒三丈,要上去向他理论被山伯拦了下来。“不如让小弟先帮山伯垫上,来日再还就是了。”英台劝他接受自己的相助,怎料被他婉言拒绝。 “清墨,这是怎么回事?”山长周世章前来问道。 “这个小生没能带够束脩,学生这就让他回去。”长衫先生原名叫汪永贤,字清墨,是周山长的学生。 周老上下打量山伯一番,这个年轻人正无助的望着他,他看此生气质不凡,仿佛看到自己数年前的模样,他拍了拍少年,问:“今年几何?” “晚生今年一十七。” “哪的人?” “会稽梁家庄人。” “家中还有何人?” “唯有一母,自小丧父,家母纺织为生,省吃俭用供我读书,不想含母血汗之钱还是不够贵院的费用!”山伯叹气道,眼眶含泪。 “不容易呀,难为你母亲了!这样吧,清墨,就收他的书籍费,日常费用还是来日方长吧。”山长竟如此仁爱,山伯顿时肃然起敬,再三拜谢。 话说到这儿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大家齐看远处,只见一人杨鞭而来。众人惊呼一声,那人放慢马步,悠悠走来,在原地打了个圈才挥袖下鞍。来到众人当中,认出山长,便鞠躬行礼,道:“晚生马文才拜见山长先生。” 汪永贤一听有了笑意,凑近恩师身旁,小语道:“他便是马太守马大人之子。” 山长乜了学生一眼,再看向眼前的这位少年,说道:“令尊已差人送了信笺,马生不必多礼,既然前来小院求学,老夫便一视同仁,无可优待,你可清楚?”他说完瞪一眼学生永贤, 马文才怔了怔,行礼道:“山长说得是,学生定守院规。” 英台看着马文才,心想在哪里见过,滢心提醒了她,原是那天在集市里遇到的那个。汪永贤来到她们面前问:“从哪来?报上姓名。” “晚生上虞玉水祝英台。”跟着滢心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交在对方手中,见到永贤笑了。 马文才无意间听见到英台的来历,便知原来是祝家庄的公子,他向她看去,果然是大家公子,从内而外透露出一种贵气。他上前去,跟她打起招呼:“兄台可是祝家庄的?” 正跟山伯聊得甚欢的英台转头来,看是他,觉得莫明其妙,回答:“正是,兄台何事?” “家父与令尊有些交情往来,在下马文才。” “祝英台,这位是梁山伯。”英台不忘把身边的山伯也介绍给他。 “马兄,有礼了。”山伯友好的说道。马文才回了礼,便走了。 有趣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住宿的问题也解决好了。万松书院的住宿都是两人一室,这让英台很为难。自己是女儿身,怎能和男子同住一宿呢!但这是院规,不得有特殊化,她只好尊守。于是她自愿与山伯同住一室,引起了众生不满:“他怎能和穷书生同住一寝?” 但英台不在乎,在她看来众生平等,何来王贵穷富之分! 晚上,滢心哭诉着不愿与四九共睡一床,就算死也不愿意的。“早知就不带你来了,害得我现在也被你弄得怕了起来。”英台责备道。 “小……不是……少爷啊,四九身上有汗味儿,我是睡不着的啊。”滢心哭丧着脸。 “你是不是想让我现在回家呀?我好不容易说服爹娘才能到此,你不愿,难道我就愿意跟男子同床而眠了吗?” 在房外的山伯正与四九嘀咕着。四九显得很委屈,不高兴的嚷着:“他们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穷酸骨子,不愿和我住我也不同他住,什么人嘛!” “好了四九,你就少说两句嘛,人家看样子是第一次离家,不习惯在外与人接触,习惯就好了。”山伯替她们说着好话。 “公子呀,人家现在摆明了嫌弃我们的贫寒,你还帮他们!”四九已经火冒三丈。 英台好不容易才把滢心哄回房去,四九也跟滢心去了。山伯进了屋,随手把门一闩,不料英台心也一惊。他对她笑了笑,把英台的行李箱搬到矮几上,开始帮她整理。“不用劳烦山伯,我自己来吧。”英台忙接过去。 山伯抬头看了看床,说:“英台你睡左边还是右边?” 英台这才发现这间厢房只有一张床,她差点就叫出声音来。这可怎么是好?怎不能真的要与男子同床共枕呐!她看看山伯,他正傻乎乎的替她搬弄书籍。她得有个对策才好,可是哪有什么好主意呢?这时,那梁山伯已在铺床叠被,叫英台没听回应,他便上前拉着英台的手,来到床边,说:“你睡左边好了,窗前风大容易着凉,就由我睡吧。” 英台忙把对方的手甩开,这一举动让山伯好不自在,她见他一头雾水,想了想便说:“你不要介意,我从未跟他人同过寝,有些不适应。山伯,今日与你共宿,以后难免有些不便,要是有哪里得罪之处,就请山伯海涵。” “英台言重了,这是个人习惯,不易改变,为兄谅解。” 山伯如此大度让英台心生感激,转念又想何不趁机定下规矩以免日后再起事端。于是英台请山伯坐在案几前,好声好气的说:“自幼父母对我宠爱过胜,生活习性也由着我的性子,尔今要与山伯同寝同榻,我怕日子久了那些陋习不攻自破,会让大家不自在。” 山伯摆摆手,笑之:“此话也在理,人无完人呐!” “山伯也说这人无完人了,想必我兄也有如此顾虑。倒不如现在你我约法定律,避免冲突,兄看如何?”英台灵机一动,想出这法子。 山伯很是疑惑,问:“那英台想怎样?” 英台手握书卷,来回走动片刻,忽定下步子,书卷往手心处一顿,有了!来到兄长面前,笑逐颜开的说道:“我来定个法约,山伯只要遵守即可。” “那到底是何法约?” 她看着他,试探着说着:“无门当作有门框,书箱虽矮是高墙,不应伸头乱张望。”她停了口,斜眼瞄了对方一下。 他以为她说完了,便接着说:“好好,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嘛,愚兄是懂的。” 不承想英台还有话要说的,“夜入半更熄灯火,晨起莫看我梳妆,只许牵袖不携手,只读要离三尺远,专心致志习文章。” 山伯听的直张嘴,他没想到读个书住个宿还有这么多的规矩。这也难怪,像他这种富家公子在生活小节上是应当有所讲究的,这显的是身份,讲的是气派。哪像我,一个放牛娃,讲究那些做甚?给牛儿们瞧吗! “山伯,可听到?”英台胆战心惊的问,生怕把眼前的这个大块头惹毛了。 谁知那憨厚的梁公子不但没有动怒,还嘻嘻哈哈一番,拍着他的好贤弟,说:“这样甚好,就这样办吧,还是英台想的周到啊。”英台暗自得意起来。 第三章 静悄悄的夜,伴着几许风声,叶也跟着哗哗作响。那叶借着月光倒映在窗上,好似一副水墨画。英台与山伯同床而卧同枕而眠,这是第一晚,英台背对着他,一动也是不敢动的。她想以后还要这么睡三年,自己肯定是要疯了的。一定要想个法子能弄个单间,大不了再多出一倍的银子罢了。但那个山长看样子会不会对她特殊化还不一定,假使他不同意,油盐不进那可怎么办?要么跟他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样实在太冒险了,跟男人同寝算不了什么,要是被发现自己的女儿身毁了自己的清誉不说,再来个败坏门风,有失家教那可就闹大啦! 英台辗转反侧,下意识的翻过身去,正对着山伯的那张脸,她吓得往后一缩,一下摔下床去。山伯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问:“英台怎还不入睡呢?”他向旁边看了看,不见人,忙四处张望,大了点声音问:“英台你跑到哪去了?” “我在这!”英台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见山伯正疑惑的正视她,心虚得很,忙解释道:“我……那个……啊,我是做梦,很吓人的梦,所以不小心掉了下去。” “你跟我住在一起不习惯吗?”山伯问。 英台打破脑子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回答:“自小我就一个人独处,我娘亲都不能跟我同床。” “我明白的,那我看我还是去那边吧。”对方指了指案几前的软榻,立即下床来把被褥连同枕头卷起要走。 “那里凉,要不就这样睡吧。”英台说完暗自怪自己心太软,怎能要求他同自己睡在一起呢?可是看他实在太可怜,来读书却遇到自己这个大麻烦。“不如这样,”她脑筋一转,笑了起来,下了榻,跑去倒了一碗水再回到床上,把碗放在床中央。 “这是何用?”对方问。 “这叫界限,不可越界,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只要越了界这水就会洒出来。”英台竟然想出这个法子来。 山伯拍拍脑袋,“这个主意甚好,谁要是把这水弄洒了,谁明天就帮对方洗衣服。” “一言为定!” 两人终于睡下,背对着背,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对方。夜还是那样的静,越是寂静就越使英台难以入睡。旁边是个男人,一屋子都好像他的气味,她怕他睡觉时有什么奇怪行为,比如说梦魇,那是很可怕的。她想着想着都快要哭出来了,于是便轻手轻脚的起了身,向着窗前的月光发起了呆。此时她倒念起了娘亲,离家刚过三天却如此思念起那个家,哥哥们嫂子们,还有爹爹,不知他们现在睡下没有。她沮丧地用手托起腮,叹息一声。 “英台还是睡不着吗?”山伯又爬起身,关心的问道。 “我想家了,娘身体不好,也不知我不在有没有人替她煎药吃!”她说。 “既来之则安之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可是我睡不着啊!” 山伯突然凑到她跟前,说:“躺下,我唱歌给你听,我老家的民谣,以前我睡不着我娘总唱的。”英台乖乖躺下,山伯也躺下,不小心差点把那碗水给碰洒了,忙离身远点,轻声唱道:“打支山歌过横排,横排有奴哥哥在,妹有山歌一条河,哥想听歌划船来,阿哥老远划船来,我送阿哥千支歌,阿哥没带箩筐来,一只空手怎装歌……”动听的歌谣让英台露出的笑容,甜甜的进入了梦乡。山伯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她,便也各自睡去。 清晨,还在睡梦中的英台依稀听到外面的动静,艰难的睁开双眼,晕了一会坐起来,四下里看了看。忽发现身边的碗水一滴不剩,这可吓坏了她,赶紧检查自己的衣衫,通过衣领向里看去,还好,襟帷还好好的缠在身上,再捋了袖子看看胳膊上的那颗红色守宫砂还在,她舒了口气,三魂丢掉两魂半的模样。那这水去哪了?这时滢心便进了来,帮主子打了热水,不高兴的说:“少爷快来洗漱吧,一会就迟了。” 英台把脸颊浸入脸盆中,浸了片刻便把水弄干净,想了想,问:“怎么没放茉莉露?一点香味儿也没有。” “我的少爷啊您看这里的公子们哪个身上有那种味儿?都是臭烘烘的汗珠子的味儿,还能用茉莉露吗?”滢心振振有词道。 看滢心那神情,一脸委屈的小模样想必昨晚也是没睡好的。英台说了几句贴心之言,才把那丫头哄开了怀。见滢心无大事情,英台才抱着书匣往书院跑去。 清晨的书院则是一处气象,书院的建筑多样,分别为大成殿,仰圣门和毓秀阁等。偌大的庭院中央便是容呐各方贤才的学堂,此建筑只有一层,矮而方正,从空中看去好似一尊玉玺,四四方方。其内分为三大间,四方课堂,课案排放有序,讲堂中央各有两根撑天柱分之开来。讲台正上方的墙壁上是一幅书写飘逸的匾额,三间讲堂各为‘天道酬勤’‘励精图治’‘晨钟暮鼓’,以便时时给予学生的警醒。 第二天的清晨,风和日丽,书院为新来的学生们举行了祭祀大典,新生们穿着书院统一的褥衣,头戴儒巾,手持柱香祭拜了大堂里的孔夫子,祭孔大典完毕后他们就成为万松书院的正式弟子了。 英台与山伯分在同一讲堂,两人找了挨在一起的座位席地而坐,打开四宝箱把书,笔,墨,砚依次排好。只听一声‘肃静’,原本喧哗的学堂顿时鸦雀无声。放眼望去原来是汪永贤,他胸前抱有一本《论语》神情异常慢步走进来,四周巡视一番,咳嗽几声说道:“各位同学,为师姓汪,名永贤,字清墨。”众生起立,公公正正向这位汪老师拱手鞠躬行了大礼。 汪永贤七七八八讲了一堆,依他自己所言这都是他的自我介绍,其实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不值一提。然而他倒是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脱不了炫耀的嫌疑。好在这些学生初来乍道,又有些紧张与好奇,这才让他现媚一番。 只见先生向学生们巡视一阵,忽看到眼前的梁山伯,他还记得这个穷书生,于是白了他一眼后,便开口道:“这位良生如何而来?” 山伯忙站起来,鞠躬答:“学生步行到此。” 只见他的先生得意一阵,捋捋胡须,慢不经心的说:“你的座位在后面,去吧。”全堂学生看在眼里窃窃私语着。 山伯想为自己辩解,只听先生又开口道:“马文才,你来这里坐吧。”马公子有点莫明其妙,本不想前去,但看到祝英台在那里,他也就去了,站在旁边等待山伯屯出地方。 “夫子,我和山伯早早就在这里坐下了,凡事得讲究先来后到的理儿吧!”英台急了,抢先辩驳。 “这是书院,不是你家大花园,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学生必要遵守的。”汪永贤振振有词后拍拍书桌,催促山伯赶紧摞开。 “试问夫子书院的规矩就是攀比家细吗?”英台不悦,反驳一句。 汪永贤答不上来,便更生气,老脸气得通红,正想修理她一下,怎想梁山伯把自己的东西一揽在怀,笑道:“夫子说的对,规矩是要尊守的,学生去后面就是。” “我也跟你去后面,前面没什么好,震耳不说,还会吃别人的吐沫星子!走。”英台说着就将案上的书本收入匣中就要离位。 英台的脾气倒是上来了,被山伯拦住,好声好语劝道:“我去就是,你个儿本来就小,去后头怎能听得清讲学呢?不要任性嘛。”他拍拍她的肩后抱着书本而去。 马文才这才坐下来,搁置好笔墨纸砚后看了一眼旁边的英台,见她对自己莫不关心,丝毫无好奇之意,便没有说什么,拿起《论语》读了起来。祝英台还是在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这倒让身旁的马文才觉得好笑,不惜出了声。“祝兄倒是个爱于拔刀相助之人呐!”他笑道。 英台瞄了对方一眼,嗯了一声。“你和那个梁山伯很投缘?”他又问。 “我与他是结拜之交。”英台回答。 文才嘘了一下,小声说:“这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为何?” “古往今来门第高低是最重要的,显然这个结拜是不成体统的。”文才苦口婆心却惹得英台大怒,一下蹿起身来收拾全部跑到旁边的位子使劲一坐。这下弄得文才好不自在,只能又回到《论语》中了。 汪永贤像模像样的一手捧一书,另一手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学堂里学生中缓慢穿行着,“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之。”他话音一落学生们跟着念了一句,他满意的又接着念:“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则从吾所好。”学生照样念了出来,他停了停,笑容满面的说:“马生,你来解释这两句的意思吧。” 文才呐闷为什么偏偏叫他!又不好不应,索性站起来,向夫子行了礼,答道:“君子往往会成全别人的好事,不破坏他人的好事,小人与之相反。”他答完一句看了看夫子,夫子好心提醒:“富而求之也……” 马文才接着说:“如能致富哪怕是赶车我也愿意干,如果不能,我便随我所意做我想做的事。”他答完想坐下却被夫子拦住,夫子再问:“马生对这两句有何感想?” 他不悦,想了又想,笑了一笑,答:“这两句是《论语》中我最不喜欢的地方,什么君子成人之美!何为美呢?难道在对方眼中认为是对的在我眼中其实是错的东西,我也要去成全他?那样的话我倒要做起小人来,做小人最起码不会让自己吃亏。” 他的这番言论惹得同窗哄堂大笑,“你……你……坐下坐下,肃静!”夫子后悔让马文才有放肆的机会,但他也不敢说什么,再怎样人家的爹可是大有来头的,他是惹不起的。 一旁的英台冷眼旁观,不知为何身子忽冒冷汗。她当然清楚三年以后眼前这位马公子则是她的夫君,但他刚才的那些言语让她不得不有所生畏。难道那是他在戏弄夫子!还是他真的是那种愿意做小人的人,小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小’到什么程度。如果这个马文才小到她全完不能承受的地步,那可如何是好! 第四章 已与梁山伯同榻两晚,英台基本无法阖眼,夜里一睁眼就有个大男人躺在面前,总是让她慌张失措。于是,她找来一块藕粉色薄莎料子,还是母亲让她拿去置新衣的料子,她想把这东西挂在床中间作帷帘,这样晚上拉起来谁也看不到谁,也少去一点担心。只见她站在床中央,由于房梁太高,她欠着脚尖也难以够着,不料身子斜去一边,失去平衡,跌了过去,半空中一只大手将她向上一托,使她重新找到平衡力。她抬眼一看,是山伯。 “这是做甚?”同窗问。 英台抬头看看房梁,再拍拍手中的料子,说:“我想把它固定在上面,晚上睡觉这样一拉,各睡各的,岂不是很方便!” 山伯听来也有道理,拿过英台手中的料子,站到床榻上,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对底下的她说:“以后像这样的体力活都交给我便是,你个子小巧得很!”很快被他挂好在梁上,他拍下双手,拉起帘子,轻轻往下扯了扯,又说:“将就将就吧,也难怪你不能入睡,成晚对着我这张皱巴巴的脸,不作恶梦倒是不正常啦。”他打着趣儿。 英台笑道:“若不是你唱那支民谣我可能还会睡得更香些。” “我唱歌很好听的嘛,怎么会睡不着呢?” “好听好听,倒不如就请你这位歌神把词默写给我好了,我也要唱的,往后让我们这里夜夜笙歌,真是快哉快哉!”英台越说越起劲。 这时马文才却闯了进来,正撞上他们欢声笑语之时,这把英台吓了一跳,赶紧收回了笑容,上前问:“马公子来这里有何贵干?” 文才开怀一笑,答道:“路过此地,听闻屋中笑声一片,心生好奇,便来凑凑热闹。”说着他将手中纨扇摇动几下。 “马公子今天在学堂上那番高谈阔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我想在马公子心里更能认可那些小人,若是跟你走得太近怕会被人误认为是小人了!”英台慢条斯理的说。 “那只是学术上的理论罢了,祝兄何必当真?”文才急忙为自己辩解。 “就是,人家马兄来做客的,英台不必这样较真,”山伯上前来,倒了杯水递向文才,说:“马兄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客人,请坐。” 英台见对方已坐下,便不好再说什么,拿起水壶摇了下,忙说:“没水了,我去烧水。”向门外走去,“这活还是我来吧,昨儿你差点被开水烫伤!”山伯接过壶出门去。 文才环顾四周,居室摆设十分整齐,还飘着一股淡香,再往里看去,发现偌大的床榻上挂着帷帘,想必这两人是隔开的。真奇怪,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要隔开就寝呢?嗯,可能是祝英台要求的,再怎么着他也会不习惯和一个满身穷酸味儿的人同床共枕吧!他是这样的想法,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不禁笑笑。 对方觉得他这一行为是无礼的,问:“你为何发笑?” “祝兄可有个妹妹?”他直接问。 英台看了他一眼,“有又怎样?”她的语调显然带些慌张。 见她如此,文才更是兴趣大增,继续问:“你可知家父和令尊定下婚约,是我和令妹的良缘?” 原来他是想打听这些才来此地!英台随手撩起长衫,从容的坐下来,说:“只是提了一嘴,又没下聘书,两位老人家茶余饭后的戏言岂能当真呢!” “戏言?我家老爷子可没当这是一句戏言,当日回到家中就把这事与我一说。我也再三思量,这婚姻大事怎不能这一般草率,人都没见一次就把她给娶回来,太难为我了,若是其貌不扬,再加上蠢材一个,苦的可是我呐!”他带有挑衅之意。 英台倒是觉得这种说法着实可笑,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斜眼乜对方一眼,淡然的说:“那岂不更好?快点请令尊大人借故推了此事便是啦。” 马公子玩弄着手中的纨扇,听她这么一说,仿佛掺杂少许讥讽,答道:“实不相瞒,我打听了,祝家九姑娘,秀外慧中,贤良淑德,人品上佳,想想看也是与我相称的……” 马文才话没说完却听一声‘啪’,原来是英台拍了桌子,跳了起来,嚷道:“马文才你胆敢背地里找人查我!”话到这忽觉说得不对,补充道:“查我舍妹!这岂是君子所为?” 对于这种反应倒是文才无从想到的,但话都说出去了还指望收回来吗?他坚持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打听一下未婚妻的底细不对吗?” 英台不便与他起争执,也不屑和他理论,索性挥袖而去,留下文才孤身一人。 锅房里,炉子上的水正在咕嘟咕嘟作响,柴火堆积如山,有两个布衣妇人正在忙活着洗碗筷。全院师生的膳具都由她们洗刷,不免满腹牢骚一番。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满院的青草香扑鼻而来,山伯坐在锅房门廊上,手握一本《礼记》,嘴里咿咿呀呀小声音念着。惹得妇人一通烦躁,忙完手中的活纷纷散去。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知鸟乎!’《诗》云:‘穆穆文王,淤缉熙敬止?’”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为国人效,止于信。”远处传来英台的声音。 山伯看向那边,笑道:“那么远你岂能也听到!”接着便站起身来,拍拍长衫上的尘粒,向对方走去。“文才兄走了吗?”他问。 英台立马收起了笑容,嘀咕道:“什么兄不兄的!他跟你很熟吗?”无趣的走近那堆柴火前,看了看,起了兴趣,便见她拿起斧子,对旁边的山伯笑了笑:“我帮你劈柴好了,看上去很容易的嘛!”她说着就一斧子下去,没砍到眼前的柴倒是砸到身旁的炉,炉上的一壶开水倒了下来,山伯手快如箭替对方挡了一下,开水洒到他的手上。 英台见此状吓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来,只见山伯抱着手臂疼痛难忍。“啊,你……你……没事吧?我看看……”英台急忙捋开他的长袖,红肿一大片,吓得她不知所措,忙跑去求救。“哪里有大夫啊!”她边跑边张望,书院这么大,又不熟悉,急得她快要哭出来,慌忙之中与迎面走来的一个青年模样的男子撞个正着,那青年看上去像是山民,背着一个小背篓。他狐疑的打量着英台。 “请问小哥,书院的医馆在哪里?” “遇到何事了?”青年不经不慢的问。 “那边有人烫伤了……” “带我去。”没等英台说完,青年就拉着她跑了去。 到了锅房,山伯正靠在门廊那里对着烫伤的地方吹着,青年上前一步看了看,山伯有点莫明其妙便对英台使了眼色,英台做了个‘嘘’的小动作,山伯便没问出口。 “不算严重,是小面积,不打紧的,上几天的药就会好。”青年边说边在小背篓里拿了些根根草草的东西,很麻利的将其放在嘴里嚼碎,敷在山伯手上,接着说:“就这样,就不用缠绷带了,烫伤不能焐的。”起身要离开。 山伯感觉手臂凉爽爽的,便抿嘴一笑,站直了身给对方行了个礼:“多谢兄台相助,敢问兄台大名?” “我叫乌灵,是这山间的郎中。”乌灵冷冷的回答。 “乌兄好医术,年纪轻轻就是学院里的郎中了,敬佩!”英台笑笑说,也是与乌灵行了个礼,两人目送医师离去。 乌灵走着走着转身便向他们大喊道:“记着明天这个时辰来医馆换药。”声音刚落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第二天,梁祝二人来到医馆,这医馆是两间被建在主山峰的半山腰间,并不算大,一屋子的草药味儿,还算是整洁。二人好奇的四处张望,也没见着那位乌郎中,于是二人便窃窃私语起来。这时那人走了进来,瞟他们一眼,无语。 “乌灵郎中,昨天来去匆匆,我二人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梁山伯,这是我同窗祝英台……”山伯想这样礼貌一些好,却被对方打断了。 “伤还疼痛吗?”乌灵阴沉着脸,问。 “不疼了不疼了,这药果真很神奇!”山伯赔笑道。 乌灵朝那伤口上仔细打量一番,便把刚刚捣好的药再次给山伯敷上,“后天这个时辰再来一趟就不用来了。”乌灵顿了顿,眉间的那点朱砂痣微微一蹙,补充道:“以后叫我先生好了,我不喜欢郎中这个称呼。”说完后又离开了。 晚上,小轩窗半开着,轻风透窗而入,吹乱了桌上的烛光舞动的旋律。英台坐在灯旁拿着书卷看了一会便无心的将其放下,转头看向正在背书的山伯,说道:“你说那个郎中是不是很奇怪?” 同窗停了下来,反问:“有何不妥吗?” “冷冰冰,硬邦邦,他那张脸难道只会一种表情吗?眉间还有颗朱砂痣,男人也会长那个!还很无礼,硬叫我们称他为先生!来学院这么多天却没有见过他,却突然自己冒出来了。那间医馆也是阴森森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幽静。”英台停了一停,突然拍一下桌子,神神秘秘的揍到山伯旁边,诡异的小声音嘀咕道:“莫非你我大白天撞鬼啦?” “背着小背篓,大白天突然出现帮我治伤的鬼!”山伯自言自语一句,只听英台哈哈一声大笑,倒把他吓一跳。 “你信了!” “没有!” “就是信了,好一个读书人,也信鬼神之说!”英台取乐于他。 “英台不好这样打趣为兄的!”山伯委曲得回了一句,拿起书继续背诵。 英台故将身体慢慢移向山伯,轻轻的说道:“他若不是鬼,那也是仙了,你的伤好了吧?” “一点也不疼啦!那小哥儿真有点本事哩。” “明天得了空再去找他,我就不信他一直就那一种表情。”英台坏坏的笑着。 “英台,你平时捉弄我还不过瘾,现在却又要去惹小郎中了,你呀真是个活宝。”山伯乐道。 话说到这儿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一个看似比英台年纪还小的少年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寝衣兴致勃勃的闯了进来。看见面前的梁祝二人手拿书卷呆呆地盯着自己,那少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唉呀,你俩还在掌灯夜读呢!这都几更天了,来来来,山伯陪我手谈一盘。”他把手中的围棋放在桌子上,再把书卷都移了开。 山伯生怕他那粗鲁的动作会弄坏自己的书,赶忙帮着动手。“我说蒋嘉慕这么晚还下棋,你生怕人不知道你这个烂棋篓子啊!”英台挖苦道。 “今日烂棋篓,他日战无敌。”少年看了看山伯,再看了看英台,坏坏一笑,落下第一子。“我是白子,先走了。” “怎么每次都是山伯黑子呀!”英台不满得嘀咕道。 “英台,没关系啦,反正他也赢不了。”山伯落子后再看了一眼左手中的书。 他们的同窗蒋嘉慕聚精会神的盯着棋盘的第一颗棋子,好一会才下定决心落了一子,不料英台又把那一子给拿起说:“不对不对,这样你就会被困住了,应当走这里。”她落下子。 蒋生不大高兴道:“瞧瞧你们,一个三心二意,一个呢却在‘观棋乱语’,懂不懂尊重二字?懂不懂观棋不语?只不过是个烂棋篓子?烂棋篓子也有自尊的。” 染祝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齐看向面前的‘烂棋篓’,笑了起来。 第五章 这几日因为山伯的手伤,所以这学院里的一些活计都担负到另一个靠做杂活挣生活费的学生身上。山伯觉得不好意思,故而伤刚好一点就忙着去马厩喂马,那学生也在那里,他叫叶平川。 说到叶平川的身世,也是个可怜之人。父亲早年参军不幸负伤残了条腿,母亲为了供他和姐姐生活便步入风尘沦为娼妓,不久之后郁郁而终,姐姐也匆匆嫁人。父亲逼迫叶平川拿着母亲留下的钱财来书院求学,他不忍看老父苦苦相劝便上了尼山,恩师周世章见他求学心切便收留了他,让他一边读书一边做些杂活。 叶平川勤奋好学在书院是出了名的,他的才学让周老师备感欣慰,于是他自然成了山长的得意门生。 他正在把一捆捆的草料搬放到马厩里,他将广袖挽得高高,再用襻膊捆扎在肩上露出黑黝黝结结实实的臂膀,一看就是常期做工的臂膀。山伯忙上前去从对方手中接过草料,这一动作把叶平川惊了一下,定定神才看到是刚入学的新生。他礼貌得笑了笑,又转身去拿旁边的马鞍。 “学长,这几天真不好意思,让你览了全部的活计。”山伯真诚的望着他。 “都说了你我差不离几岁别叫我学长,叫我平川就好。” “也是,这样称呼你反倒把你叫老了,我来我来。”山伯又从对方手里接过马鞍,把它放进大木桶里,又回头笑道:“今儿个这些活我一个人全包下,你休息去吧。” 平川停下手中的动作,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学弟,学弟个头和自己差不多,皮肤也和自己差不多,一脸稚嫩,那双眼睛让他觉得着实亲切。他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想去靠近的感觉,这个书院的那些学生里没一个能像梁山伯这样愿意与自己亲近,他们要么是趾高气扬怀着门第之分的观念对待他,要么就是因为他的学识而不敢亲近他。在院已一年有余,和他有交情的一个没有,泛泛之交的也就那么几个。 “平川,平川。”听见山伯的声音平川回过神来,“这些鞍子都要洗吗?”山伯把所有的马鞍都放进了木盆里,他一边问一边把襻膊戴在脖颈处束住广袖准备去挑水。 平川上去把两个水桶递给他,再拍了拍他的肩,说:“我以为自己是全院最结实的,这倒来了个比我更结实的!”呵呵的笑起来。 山伯扛着挂着两桶水的扁担游走在山水之间,其实书院里是有井的,不过他和平川还是爱去山间挑水,那里的泉水形成了一条瀑布飞流直下落入弯弯延延的小溪中,阴雨天时那里朝雾一片,日头当空时那里却是鸟语花香。 这里堪称世外桃源。 远处传来琴音,山伯向着琴声望去,确定是从瀑布那边传来,他好奇地快步跟上,来到溪边的岩石前,他踮起脚向瀑布那边张望,只见在一块岩石上坐着个白衣男子,不,那不是个人,倒像是个仙。山伯呆若木鸡得看着眼前的景色,耳闻那美妙的音律,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白衣’席地而坐,一张古琴放在两膝上,没束发髻,那如瀑布般的青丝自然得飘落而下,他在抚琴,但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痴,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抚琴,而是在把自己当成一张古琴,那长发好似无数生命随着每根音律而舞动。 “谁在那里?”琴声停止,随即传出一句男人的声音。 一旁已经入迷的山伯惊醒一般,这才意示到还在人间,他忙放下手中的扁担,朝着那‘白衣’双手相沓行礼道:“晚生无意中打扰到先生,失礼了。” ‘白衣’起身把琴放在一边,望向下方,见此人一袭褥衣,头戴儒巾,便知对方的身份。“哦,原来是书院的学生,不好好在堂温书,跑到这里偷听我的琴声!”他边说边抱起琴纵身一跃来到山伯面前。 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书生,嘴中不时‘啧啧啧’,山伯有点不安的低下了头,不知自己是不是惹了麻烦犯了事。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妥,不过就是‘偷听’音律的小事情罢了!他内心在安慰自己。 “啧啧啧,我说你们书院的褥衣怎么越来越难看了!”‘白衣’用两根手指拧起对方长衫的一小角,一副嫌弃的样儿说:“这都什么啊?真是的,幸而我不是学生。” 山伯听到他的话感到难以置信,他原来是在说衣着!“你是新生?”对方问。山伯嗯了一声,他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谁。 “来挑水的?叶平川呢?” “今天是晚生当值。”山伯回答。 “刚才让你听了半天,那你可知那是什么曲子,出自何人之手吗?”对方问。 山伯想了想,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的那把琴,摇摇头:“这个……晚生不知。” ‘白衣’哈哈大笑,拍了拍衣衫的灰尘,说:“听了这半天原是白听了!白白听去了我的才华,也罢,好歹你是个书生,这要是被山间强盗听了去,我直接跳崖算了。” “山间强……盗?”山伯不知道这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一下想起还有很多活要干,便行了个礼,挑起扁担准备离去。 “喂,你叫什么?”只听身后的‘白衣’问道。 “晚生梁山伯,尼山的山,伯牙的伯。” “哈哈,梁山伯,这名字可真奇怪呀!我记住你了。” 山伯走了几步再回头一看,那岩石上已空无一人。 次日,书院里的学生们两两三三的走在书院不远处的小竹林里,当日晴空万里,云光相随,不时的也吹过少许微风,好不惬意。那蒋嘉暮抬头看天,却发现这根根青竹参天而去,仿佛突破天际,只可从缝隙之间才能隐隐约约看见点天蓝。看了一会儿他就感到头晕目眩,差点跌倒。新生们都很奇怪为何今天要出堂来这片竹林里,但那些老生们则是见怪不怪的神情,悠哉悠哉的漫步于此。 这林子离山间瀑布也不算远,仔细一听还能听见那瀑落银河的哗哗声。那竹梢上也会看见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正探头探脑地偷窥这些不速之客。 “我们这是去哪啊?”蒋嘉暮追上英台与山伯,问。 “我们与你同期入院,你反倒来问我们!”英台笑道 山伯看看前面的叶平川,小声说:“跟着学长们走准没错。” “说不定会半路上杀出条白色长龙来,蒋嘉暮到那时你肯定跑不掉的。”另一个学生凑了上来,打趣道。 蒋嘉暮瞟了他一眼,那人比他要高出大半身来,英气逼人,略微健硕,身姿挺拔,散发出几许不凡贵气。嘉暮对他嚷道:“淳于尔岚,你别总是打趣于我,小心晚上我不给你进房门。”说完对他眨一下右眼。 “你们俩一天到晚闹个没完,这语气活像是老婆子对待自家老头子一样,有趣得很。”英台调皮的笑了。 淳于尔岚一听便乐开了花,一只手搭在蒋嘉暮肩上,对方稍稍挣扎了一下,怎奈不敌他人高马大,便放弃了抵抗,没好气的说:“我可不是玩断袖之风的人。” “你才断袖!不但断袖,还断手断脚断屁股。”淳于尔岚笑起来一把将他推开,大家哇哇起了哄。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方同学停下脚步,后面的学生跟了上去一看究竟。眼前竟是一片空地,那里整齐得排放着二十几张琴案,琴案上放着一张张古琴。 这是课堂,一间天然课堂。 老生们都自觉的寻找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新生们这才明白这是一堂声乐课,便各自找个心仪的位置坐了下来。英台与山伯找了相邻的座位席地而坐,看着眼前的古琴,英台有点兴奋,往日里在家中每天都要必修的课程。她暗自庆幸没有荒废,她可不想落后于其他同学。 她看看身边的山伯,只见他一脸茫然。对于声乐这门课山伯只能举手投降,在老家母亲也要求他修过,但他并无这方面的天赋,而且他天生五音不全,平生能够找得准调子的只有母亲唱得那首歌谣,琴谱更是认不全。昨天在溪旁偶遇那抚琴人是他第一次觉得音乐是如此美妙的东西,然而他是无论如何也抚不了一首完整曲子的。想到这儿山伯不免有些沮丧,同时也是有点心虚的。 英台正想对山伯说什么时,一个穿着洁白长衫的男子从竹林中慢步而来,那白色的衣衫随风荡起,长发掠过青竹,与竹叶擦身而过,弄得叶子沙沙作响。那白衣男子宛若仙鹤从天而降,一双跣足轻盈盈走进同学中间。英台看呆了,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人,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分花佛柳百媚生!” “是他!”山伯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白衣’,难以道他是…… ‘白衣’显然发现了他,对他笑了笑,环顾四周,问:“叶生,今儿怎么有这样多的生面孔?” 后排的叶平川站起身来向他轻轻鞠了一躬,答:“闾丘老师,这都是今年的新生,这一班共有十一人。”说完他就坐下了。 “新生一届不如一届了!好吧,”那老师站直了身体,说:“既然都是新来的,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着实太尴尬,我姓闾丘,单名一个野字,‘桑梓被源,卉木在野’的野。” 底下的学生们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样的一位老师,若不是他的这一番自我介绍,若不是刚才叶平川那一声‘老师’之称,大家真的以为此人乃从天上而来。半晌间还是鸦雀无声,这倒是把这位似仙非仙是人非人的白衣老师弄得有些尴尬,他来到自己的琴前盘腿而坐,右手食指轻快地在琴弦上一掠,顿时飘出一曲曼妙之声。 在学生们陶醉其中之时一曲终了,少年们如同游离梦境般即兴而归,忙把视线集中到老师身上。 “有谁知道这曲子是谁而作?”闾丘老师问。 由于都是第一次上他的课,大家都不熟悉,从而无人应声,那几个老生们却在私下暗笑,准备看看这些初来乍到的学弟们怎样应付。 “这是嵇康所作的《风入松》。”终于有人可说话了,闾丘野寻找着声音来源,一眼看到英台。 “你熟悉他的作品?来,说说你听这首《风入松》时身体有没有某种感应呢?”老师的这个问题太奇怪,新生们似懂非懂得疑视着英台。 英台看了看老师,确定他是在问自己之后便站了起来,拱手作揖后,想了想,答:“老师的琴艺在学生之上,而且让我有所感处。嵇康的音乐大多都是与自然有关,听着他的音乐,每个音符都带有青草的香味,其他大家的佳作往往都是余音绕梁,而他的音乐却带有一种芳香,香意四溅。” 英台说完后在等待着对方的声音,可一时间只见那老师并未开口,而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师,学生回答完了,您……还觉得要补充的吗?”她大胆的问了一句。 闾丘野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刚才的举动太失礼,便哈哈笑起来:“这位同学好鉴赏,好鉴赏啊,你叫什么?” “学生祝英台。” 闾丘野看了一眼英台身边坐着的山伯,再将视线移到英台身上,“看来这祝生对声乐有点研究,今天是上我这门课的第一天,不防请祝生给我们抚琴一曲,大家说怎样?”他眼角瞥向众生,众生兴致也都上来了起哄道英台弹一曲。 英台脸红心跳起来,她从没在众人面前献艺,哪怕平常时再怎么胆大妄为,这会子在这种场面中她那小小的心儿也会胆怯。她想向身边的山伯求助,却发现这人比谁都兴备,竟然连声喊她弹一曲。她暗自骂道:你这个笨木头! 第六章 眼看实在没有办法推辞,英台只好‘赶鸭子上架’,她坐回到琴前双手抚摸着那把古琴,由于太紧张不小心发出了一根弦响,接着又一根,大家哈哈大笑。这下弄得她更是紧张,“没关系,放松,加油!”这是山伯的低语。 在英台紧张得驱动下一曲旋律从琴中飘然四散,这是一曲抒情乐,像流水,像星河,像密林,又像来自天上的仙乐。尽管英台的琴艺不如那些艺人们,但还是让人听得如痴如醉。她越弹越轻松,越弹越自如,到后来那几个老生们也停止低语而静静的聆听。 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儿身体正在不停发抖,他就是闾丘野。现在的他就像一根琴弦把自己绷得紧紧,全身只有十根手指在颤抖。是她……是她……他脑子一片混乱,那个名字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可是这一刻它又出现了,伴着这熟悉的旋律在四处舞动。 这一曲在静默中结束,英台舒了一口气偷瞟一眼同学们,再看了看老师,他还在那里一语不发。山伯却是向她竖起母指哥儿,她向他吐了吐舌头,再一本正经得转向老师,说:“老师,学生献丑了。”对方没有反应,仍旧立在原地。学生们不知是怎么回事,怎么今天一向洒洒脱脱的闾丘老师会多次走神? 叶平川伸手轻轻拉了拉老师的广袖:“闾丘老师,祝同学演奏完毕了。” 闾丘野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问:“祝生弹的是什么曲目?” 英台答道:“此曲不是什么名曲儿,是家人教学生的。” “《殇别离》!”闾丘野向后退了两步,“别离恨,痛无止,苦当初,陷情殇!”他说了这些后挥袖而去,就像他出场那样无声的来,又无息的去。 夜,那如弯刀的月牙挂在夜里,它是寂寞的,即使周围的星星点点,它还是一样寂寞。闾丘野依然那身白衣撒发,只不过少了一把琴多了一壶酒而已。他又在灌自己了,他把一壶酒喝了个精光后把酒壶放在脚下用力一踢,酒壶滚很远,他也追了很远。使他痛苦的是不管喝多少酒也无法入睡,白天那个学生弹的那曲《殇别离》还在耳边旋转。多么熟悉的旋律啊,甚至每个音符每个节奏的停顿他都能默念出来。 是的,那是他写的,是他为她而写。就在这个书院,就在瀑布前的岩石上,就在她与他离别的前一个晚上。至今,他还能想起她含泪的双眸,她那颤抖的身体,她那近似绝望的神情以及那一句一字刺痛心扉的绝别之言。 “苦当初,陷情殇……殇?呵呵,我的伤你可知道?你走后,我已死!”他喃喃着踱步着,他也不知要去哪,但他还不想回屋休息。找了一块比较高的空地,他便坐下来。头疼得厉害,但再怎么疼也不及那里疼,他捂住自己心的位置,良久也没有移开。那祝英台到底是她什么人?怎么会有这首曲子?他方才说是家人教的,那个‘家人’是她没错的。关键是是他的什么‘家人’,不不不,不应该是母子,他年龄太大了。对,那孩子姓祝,就是说是她夫家的人。夫……家!呵呵……呵呵……她的夫家!他躺平了身体,面向夜空,紧闭双目,只见一条细细的泪线渗出眼角,缓缓拉长。 显君……你还好吗? 暮色,还在继续。 这月色下忽传来幽怨的箫声,这断人肠的旋律穿过一座座建筑,飘入密林深处。淳于尔岚倚在屋外的长廊上靠着廊柱昂首对月吹着手中的箫,空旷的书院显得这箫声各外洪亮,仿佛冲破云层传入月宫。 这时隔壁寝室打开了一扇窗露出一个脑袋来,那人是新生杨晋鹏,只见眯缝两眼找了半天才发现尔岚,便骂道:“吹吹吹,大半夜梦魇啊!死到山上吹去,老子要睡觉。”‘啪’的一声关上了窗。 淳于尔岚停下来没有作声,用广袖擦着手中箫,吐了口凉气进了屋。他的室友蒋嘉慕正呼呼大睡,吹了半天的箫竟然没把这家伙吵醒真是奇事,可见此人的睡眠极好。他轻手轻脚地把箫放在枕下,脱掉大褂卷进被褥里。这虽到了春末,还是有点凉的,特别是在山里凉风飕飕丝毫不亚于冬季。 他瞟了一眼睡在旁边的蒋生,那张贪睡的脸孔让他不禁一笑,随手拿起床榻边的几本书放在与对方之间,这下可以安心的睡觉了! 这个夜,很长,长得让马文才受不了,只能起身长叹。身边的叶平川早已去会了周公,自己却不能入眠。方才听到那带有些许悲凉的箫曲,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人。那个人现在也在这群山之中,但是来书院这几天也没见到过。马文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摊开来仔细默念,看着看着双手一紧捏皱了信笺,他意识到什么后忙松了一下。 于是他来到桌前,掌起了烛灯,拿出一张白色信笺,提起狼毫写了起来。每写几个字时都要看看原先的那封信。最后大概是收了笔,他才一脸轻松的拿起写完的书信仔细查看后放进信封中,然后之前的那封被他折好重放回信封内,再把它放进书案上一个精致小木箱里。小木箱内也放着与信封相同的信函,数目不清。他看了一眼它们,眉头微微一蹙后关上了箱盖。 第二天一早,书院像是变了装似的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的到处都是穿着相同褥衣的学生们。因为昨晚入睡困难,马文才贪了床,一睁开眼却听到窗外嘈杂一片。他的书童马福手忙脚乱的端进一盆热水放在他的少爷面前,再把巾栉递了过去。马文才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衣物,问:“现在几时了?” “少爷,现在已快辰时了。” 马文才大吃一惊,忙把四宝盒和两本书抱在怀中飞出屋子,跑了几米又想起什么跑了回来,把一封信函扔向书童,说:“去,把这个送去断崖寺,记住一定要说是老夫人给的。还有,告诉他我已到万松书院,有空我会去见他。”马福会意的点点头。 自从那日在竹林弹奏《殇别离》后英台就成了山伯佩服的对象,昨个一晚上都在缠着她问乐曲的奥妙之处。他的这份求学精神让英台又好笑又敬畏,他说自己生来五音不全,到现在还弄不清乐谱,就是那首歌谣还算找到点儿调子。英台被他说得笑弯了腰,他请她教他认乐谱,不过现在身上没有那种东西,所以英台只能答应他得了空就写给他。 在课堂上学生们各归各位,早念的早念,睡觉的睡觉,各干各的事情。英台自是早念的那一拨,“……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她拿着《礼记》就像是唱歌一样朗朗上口,在学堂里高声念书的感觉让她沉醉。这跟家里念私塾的氛围是截然不同的:私塾只有死气沉沉的空气再参杂着像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老先生;而在这里,这间课堂里处处是生气盎然,朝气蓬勃的生命,这些生命告诉她自己也有生命,鲜活的生命。这里有她的青春,有她的灵魂,有她的理想和她的情感。 比起英台的那种新奇与激动的心情,山伯倒是很平常。读了十五年的书这种场面已经习惯,他甚至置身于街中闹市里也能专心念书,毫不受周围环境所打扰。此时他正在背诵《礼记》中的《大学》第八章。 这时不远处的座位上传来粗暴的叫嚷:“淳于尔岚你昨个夜里发的是哪门子疯?吵得老子有觉不能睡,今晚再吹老子就把你那破箫给折了。”此人是那晚开窗的杨晋鹏,只见他一只脚搭在书案上,两手插腰,面对淳于尔岚,蛮横得表情吓得旁边的学生躲了开。 淳于尔岚并未作声,埋头苦读。那杨晋鹏见此况甚是不爽,走到对方面前,弯腰伸头与他鼻尖对鼻尖,“你老子我在跟你说话听没听见?”杨生做出挑衅的架势。 尔岚从书后慢腾腾的瞥他一眼,身体往后稍稍倾斜一下,毫无感情的说道:“不好意思,你大爷今晚不会再吹箫了。” 这一句却把旁边的同学逗乐了,于是大家哄堂大笑。那杨晋鹏自知他在占便宜,便涨红了脖子,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书扔了出去,然后封住尔岚的衣领,似乎是用喊的音量叫道:“你是谁的大爷?你这厮还真是了不得了,你可知老子是谁?” 尔岚也没有反抗,还是那毫无感情的语调回答:“真不巧,大爷我还真不知阁下是谁!”又是一堂哄笑。这下可真的惹恼了杨晋鹏,他一只手还封着对方的领口,另一只手握紧拳头抬到半空中刚要狠狠的落在尔岚的脸上时‘哗’的一声从门外冲进一人来。由于那人以很快的速度飞奔进来,所以一时没刹住步子一头顶到杨生的身上,把杨晋鹏顶得好远。 这一冲撞也把闭着双眼准备挨揍的尔岚也撞翻了,他抬眼看去原来是蒋嘉暮。那蒋生撞了一个满怀,好不容易从杨晋鹏身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些许浮尘,再看了看地上的杨晋鹏,舒了口气说:“还好还好,没迟到,吓死我了,这堂课可是山长上的啊,佛祖保佑啊!” “蒋嘉暮!”杨晋鹏从地上蹿了起来,正要发火,只听山伯说了一声:“山长早。”随即看到门口站着周世章。 周世章左手握《礼记》右手持戒尺,一身石青色绣花长褂,脚穿一尘不染的黑布鞋。他向课堂四处打量后直径走到教案前,用纯厚有力的声音说:“请众生回位,老夫开讲。” 学生们纷纷就位,一阵急速的翻书声后安静下来。淳于尔岚把自己的书拾了回来再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杨晋鹏,对方正恶狠狠的瞪着这边,他轻蔑似的还之一个微笑便坐直了身子。杨晋鹏气得眼冒火光,狠得牙痒痒,要不是那周山长站在他旁边的话他一定要扑上去抽那厮两嘴巴子。无奈现在只能乖乖听讲,他把《礼记》抓地‘吱吱’作响。 周山长巡视一番后,道:“今天我们讲《礼记》其中的精髓……”他停顿片刻后问:“杨晋鹏同学,请问《礼记》中的哪一篇堪称精髓?”他转身面向杨生。 杨晋鹏缓缓起立,这会子他的嗓音却降低了许多,听起来着实好似蚊子。“都……很经……典!”他吞吞吐吐说了句。其他学生们一听便小声怪笑,他们是不敢在山长面前发出声响的。 周世章满脸严肃得咳了一咳,便让此生坐下,想了想说道:“这位同学说的也没错,《礼记》本身就是经典之作。不过我问的是它其中的精髓是在哪里。” 听了老师这样一说,那杨晋鹏双颊紧张的肌肉松懈开来,而且还带有点点得意。无意间又与老师眼神相碰他又低下了脑袋,就再也没有抬起了。 “你来回答我的问题。”老先生从众生中找到了山伯。 山伯起了身向恩师行了个礼,道:“《礼记》中有许多章节都是不朽之作,每个章节的意味不一,对其理解角度也有差异。要说精髓之处,”他思量了一下接着说:“学生认为,该是《大学》。” “哦?你何以此见?” 山伯看了一眼案上那本被翻开的《礼记》,再莞尔一笑,道:“《大学》为‘初学入门之德也’,它提出了明德、亲民、至善这三行纲领。另外还提出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个条目。而这八项学生认为正是一个人,特别是我们这些学子们的标榜,若是文官懂得这些,那么朝野上下一片详和。若是武官懂得这些,那么边关内外再无动荡。若是百姓懂得这些,那么世上黎民百姓家家可以安居乐业。每个人彼此谦恭,相互容呐,朝廷体恤人民,人民拥戴朝廷,事事以理相待,人人互敬互爱。我想这就是《大学》教我们的生存之道。” 周世章竟然听得入了神,等对方说完后他才看向他,,呵呵的笑道:“好一个治国平天下,梁生的见解让老夫觉得自己原是很渺小的一粒尘。呵呵,不错,坐下吧。”他来到自己的讲师座位上,又说:“治国平天下,这人人都能说,但又怎能做得好呢?这让我想起了秦孝公,他为了治理秦国改变秦的命运重用了卫鞅,建立了法度,所以才给后人留下了《商鞅变法》,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个代价换取了秦国之后的强大。同时也牺牲了一代明臣卫鞅。” “但是商君的变法开创了一个新世纪,建立了一个崭新而又强大的国家制度,他的贡献是有回报的,若是一个人就算离开这世上,他的思想与做法依然有利于世人有利于国家,那么这个人就是成功的。”山伯回答。 周世章向他微笑着点点头,这时他才想起眼前的这位少年则是那日因为束脩不足差点无法进院的那个寒门学子。想到这里,老师更是欣慰,当初是被他对母亲的孝心打动才让他留下的,现在听他一番论解倒觉得他不同凡想。也许他是第二个叶平川吧! 第七章 中午的膳堂里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这是学生们正在领膳食。人很多,但井然有序,一些书生们还一边站队一边温书,没有大声喧哗的人。那掌勺为大家盛饭的正是梁山伯与叶平川,他们每天要等为全校同学的饭打完后才能自己去吃。但是有几次待为大家都安顿好后山伯却没有饭吃,都被其他人给吃光了。后来学长教他先把自己的那份留好,虽然到最后那饭菜冰冰凉,但总比饿着肚子强。这帮人大多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饭量着实不小。 今天工作速度则是异常的快,没等他们吃完山伯就端着自己的那份中饭坐到了英台旁边。大家都是狼吞虎咽的,只见英台还在细细品尝。她往山伯的碗里瞄一眼,不禁微微皱眉,然后趁对方没注意时把自己碗中的肉片放进了他的碗里,然后快速的用咸菜埋了几下。坐在对面的淳于尔岚见此举后偷偷一笑,英台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说出去。 由于学生们家境各不相同,因此书院的火食也得分为甲乙丙丁四个层次。甲自然是最好的,乙则比甲少了个汤,丙呢就是白面馍馍和一点咸菜,还好,白面馍是管够的。丁嘛就是把白面馍换成黑面馍罢了。不过学院里的学生们有很少去吃丁膳,也很少有吃甲膳。更多的是用乙膳的。山伯每次吃的是丙膳,因为这个他还负担得起。 蒋嘉暮一边吃着他的乙膳一边说:“我说山伯,每一顿都吃这少油多盐的咸菜你吃不腻啊?” 山伯一听便呵呵笑道:“你别说这书院的咸菜腌制的还真好吃,咸菜配白馍乃世间美味也!” 蒋嘉暮听他这么一说便伸出箸挟了一点对方碗中的咸菜放进嘴中嚼了几下,“真的耶,真的很好吃耶,你们尝尝,尝尝嘛。”他不客气的又伸出箸。 英台笑道,尝了一口便趁机把碗中的牛肉片全倒给了山伯,再把他碗中的咸菜倒进自己碗中,山伯要拦,却让她打了箸,笑道:“如此美味怎能你一人独享!换着吃换着吃。” 淳于尔岚皮笑肉不笑的嘀咕道:“我说这菜怎么没咸味呢,敢情这白花花的盐巴全跑到你碗里去了,这个给你,今天我要吃点重口味的。”说着他把一只大鸡腿塞进山伯的嘴中,自己却抢了他手中的白面馍咬了下去。 “你们这是……”山伯拿下嘴里的鸡腿,正想说什么,却被蒋嘉暮打断了:“你们明抢啊这是,不过山伯,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一个人吃确实过份,你就受点委屈吃我们的吧。” 山伯看着眼前的三位同窗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口咬下手中的那只鸡腿,满是温情。 这时饭桌‘啪’的一声,众生抬头一看乃是杨晋鹏正站在英台他们的桌前,此人正恶狠狠的看着他们。说到他,学院新生们无人不晓,他倚仗着父亲是某个县的州都县令,平日里蛮横无理,嚣张跋扈,恶贯久盈。由于他家的少许势力,几个家境稍逊的同学待他视为自己的主子,成天在他后头摇尾乞怜,他便更是得意,也更是肆无忌惮,来书院这短短数日被他欺侮的学生有增无减。 此时,他正敞开大褂,广袖被捋到肩膀上搭着,发髻上的帻巾也怪异的飘在他身后。他一脸凶气,嚷道:“淳于尔岚,你给我站起来,早上算你得了运气,现在你必须给我道歉。” 他后头的小跟班凑上前去,坏坏一笑说:“鹏哥,只是让他嘴上道歉就完了?”杨生一听也觉得不过瘾不解气,于是他抬起左脚搭在长凳上。那小跟班会意道:“哦,还要从这爬过去。” 杨晋鹏满意的点点头,再道:“淳于兄,怎么样?这已经是给你的特殊待遇了,快点过来,否则……” 山伯忙上前去劝阻:“杨兄,这都是误会,大家同窗数日,有些分歧很正常,坐下谈谈可好?” “你个穷鬼一边去,今天在讲堂上风头出的还不够?本少爷在说话岂轮得上你插嘴!”杨生鄙视着他。 英台没好气的说:“这条狗吃什么了到处咬人?咬了人还以为自己也会变成了人!”这话刚落,那杨晋鹏一把推向她,随即杨手向她挥去,却被山伯一把握住了他的肘腕。杨生被他这一握痛得叫了一下,山伯这才放开了他。 那几个小跟班见到自己的主子吃了亏便一拥而上,杨晋鹏揉搓着自己的手腕,一看红了一片,更是火大,从来没人敢这样对他。“梁山伯……”他叫道。 “好啦,杨晋鹏,你今儿是不会放过我的对吧?”这时淳于尔岚上前一步,挡在山伯身前,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再把同样轻蔑式的目光投向了杨生。 杨晋鹏又恢复了之前的坏笑,指了指自己的跨下,唱歌一般的语调说:“对,只要你从这里爬过去,爷爷我就放过你。” 站在一旁的叶平川见势不妙,心急如焚。他又能怎样呢?依他的身份来说这是他万万不能管的。这一年来在书院也是被那些公子王孙们欺侮惯了,不过之后因为山长的情面,那些公子们也会忌惮一点,他也少了些麻烦。可是眼前这种情况却是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他当然想上前去为山伯他们说几句,但是,他有了些许胆怯。他无意间看到离他不远处的马文才,只见这位马公子正在细嚼慢咽着自己的食物,根本无心理会这一事端。 淳于尔岚扬一扬俊俏的下巴,双眼往下斜视了一眼杨晋鹏的跨下,哼了声道:“否则你打算怎样呢?” 杨生讨厌看他那副不屑的表情,他咬牙切齿的回答:“否则你今天只能从粪坑里爬上来,因为我打算把你扔进去。”他得意的颠颠脚尖。 “这里地界太小,咱们出去说,总之我不会做那种事,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尔岚这一种态度让其他人暗自叫好。那杨少爷却觉得颜面无存,耳根通红,勃然大怒,正想冲上去,哪知尔岚又道:“你敢跟我出去吗?”便先行出了堂门。 杨晋鹏气急败坏的拔腿跟上,那几个同伙也紧追其后。山伯,英台以及蒋嘉暮也跟了出去。其他无关同学好不容易赶上这般趣事,于是都起了哄,一窝蜂似的快步拥向膳堂门外的空地。 学生们把杨生淳于几人包围在圈内,大家都急着看将要发生什么。唯有梁祝与蒋生三人担心那尔岚会不会吃亏,他们明白那杨晋鹏不是善主儿,他怎么可能会独自一人对付尔岚呢?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只见杨晋鹏的三四个小跟班把尔岚围在中央,个个凶神恶煞模样,他们的主子站在圈外,哼哼几声,道:“淳于尔岚这是你自找的,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他轻哼一声:“上。”其中一个小跟班狠狠的向尔岚抡去一捶。 众人高呼一声,有些人已经用手遮住了双眼,等他们再看向他们时又发出一声惊呼。因为那人甩出去的那一捶却奇迹般地打在了自己人的脸上,淳于尔岚闪身一躲对方扑了个空,反手却将对方的那一拳给挡了回去。站隐了的尔岚眉间往上微挑,嘴角向上微翘,两只眸子朝对方眨了眨。对方四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后摆出要反击的架势。尔岚左手撩起裙裾,右手掌心向上慢慢向前伸去,示意他们一起上。 四人倒是有点默契,一齐上阵准备把眼前这个傲慢的家伙一招拿下,哪知对方早已看出他们的意图便麻利而又轻盈的从他们中间一跃而起,竟然落地在他们的身后。淳于尔岚落地转身的一瞬间两手掌心向外用力一推,那四个书生‘啊’地惊叫一声后像叠罗汉似的扑倒在地。尔岚上前两步,抬起右脚不轻不重的踩在四人身上,他向杨晋鹏那边看去,又狠狠的睬了踩脚下的四人。 众人惊呼,拍手叫好。蒋嘉暮张大嘴巴,直直的呆望着面前的室友。英台与山伯相视一下,两人会意似的笑起来。杨晋鹏这下真可是孤立无援了,他开始害怕开始发抖。但是他又拼命的掩饰着内心的胆怯,咽了咽唾沫,站直了双腿,但不敢再直视那个看似十分威风的淳于尔岚。他在紧张中不时的听到手下的呻吟与众多同学的欢呼,他这才知道已经彻底惨败。他想快点离开这里,可是又怕再次丢了面子,就这样他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时那位夫子汪永贤像根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杨晋鹏他们面前,汪夫子看到如此场面大为震惊,放大嗓门呵斥道:“这是在做什么?聚众斗殴?你们简直是目无师长目无法纪院规,成何体统!你,给我下来。”他指着淳于尔岚命令道。 尔岚这才从那四人身上下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瞟了一眼杨晋鹏,见他一脸的怂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便朝他微微一笑,杨晋鹏慌忙转移了视线装作没看见。怂包一个!尔岚觉得好没意思,转身来到山伯他们中间。 汪永贤不满意的瞪了一眼淳于尔岚后清了清嗓子,说:“滋事者去清扫三天大院,听到了没?” “夫子,今天先闹事可是杨晋鹏,他也得一起罚。”英台怕把此人漏掉,便提醒道。那杨生不服气的偷偷向她扬起拳头,英台面不改色的向他扬扬下巴。 “我只看到他脚踩同窗的事实,杨生当时确实没有动手过。”汪永贤傲慢的向英台一瞥,再不去理会她。英台气不过,正想向前与他理论,不料被尔岚拉住,朝她轻轻摇摇头,英台会意后不再作声。 一番骚动之后,众生们纷纷散去,山伯几人这才看到汪永贤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便衣的少年。汪永贤想起了什么,忙叫住山伯,说:“这是刚入学的新生,你安排一下他的住宿,要认真点。”说完他便向那新生打了个招呼后离去。 山伯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此少年,只见他天庭饱满,浓眉杏眼,鼻梁高耸,嘴角微翘。一身清衣素裹,腰间一条打有精致结扣的墨绿色丝绦上挂着一块透亮的玉佩,右肩背着一把长弓,左肩着一个大包裹,一脸阳刚正气。 “在下梁山伯,欢迎仁兄来到书院。”山伯先行了礼,友好的自我介绍。 那人放下身上的东西,拱手回礼道:“不用这般礼数,今后都是同窗,我叫孙立诚,请学长多多关照。” 山伯一听此话便忙说道:“不不不,我也是新生,你我同届。”看对方有点尴尬,他便呵呵一笑,顺手拎起他的那个大包裹。孙立诚想拦,但还是让他抢了先。 他把这位叫孙立诚的新生领到一间厢房里,把包裹放在地上,然后忙着把两面窗户都打了开,道:“这间住的是位学长,不过昨天回家探亲了,你就住在这里吧,光线还是不错的。” 孙立诚四处打量,他把背上的弓放在书案上,再把外面一件长衫脱下扔在一旁。用食指轻轻擦了一把案面,还算是干净。“我今早才进来打扫的。”山伯道。 “梁兄是这里的……管事?”孙立诚不解的问。 山伯不禁大笑,说:“这是书院不是家院,没有管事这一说。我只是在学院里打打杂役补贴吃住用度而已。” 孙立诚‘哦’一声,山伯看一切都办妥了便要告辞,但被对方叫住。“梁兄,请问这里有个新生叫马文才的吗?”他问。 “有呀,你是问文才兄啊,他是在这里的,不过今儿大半天我都没有见过他……” 这时只听从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哪个厮在问我?”门外传进来马文才的话语,他还是那一脸孤傲,手持一把纨扇,大步进门来。 孙立诚没好气的瞥他一眼,文才倒是不客气,径直坐下,拿起案上的那把弓左看右看,然后放下,轻狂的翘起二郎腿。 “切,马公子在这里日子过的蛮不错,看,都胖了!”孙立诚依然面无表情。山伯在一旁不知发生什么事,正想说话,却听文才道:“所以要你前来作伴。” “我呸,你老子逼你来读书,你还把我拉下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姓马的?这辈子你阴魂不散,害我苦巴巴的跋山涉水来找你,我……” 马文才扑哧笑了出来,手中纨扇缓缓的摇曳着,道:“你什么?不愿来就别来,来了又能奈我如何?”他一眼看向山伯便收回了笑容。 山伯确定他们是认识的,所以不想打扰老友重逢,便告辞离去。孙立诚目送着走远的山伯,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人真是不错嘛。” “吃没吃饭?咱这里的火食不错,就是淡了点,我请你吃甲膳怎样?”马文才咧咧嘴,拍拍好友的肩膀。 “什……么甲膳?”好友一脸疑惑。 “我们这里分甲乙丙丁,看你这么油光水嫩的,今天就吃丁膳吧,我请客,包你吃个够,还能被撑死,走。”说着马文才就拽着孙立诚往外走。 这新来的孙立诚也是个官宦子弟,父亲任职长史,从五品上阶。既与马太守在朝是同僚,也与其私下是世交。因这一层关系他与马文才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人可谓是竹马之交。马文才生性孤傲,不善言辞,儿时在家中的那些亲戚姊妹们都不太待见他。只有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邻家孩子知他懂他,与他甚好。于是两孩童吃住一起,同来同往。 立诚的性情与文才截然不同,他交友广泛,喜好游历,虽称不上豪情四射的侠士,也算是个飞杨洒脱的游子。他背着父亲从家中跑了出去,一整年都在全国各处游走。这一路上结下了不少达官贵人,也有很多江湖侠士。他喜上了骑射,常去山林狞猎。因此他和其他的那些名门公子们有区别,与马文才也有区别。他抛去了门第观念,与各个阶层的人打成一片,那些朋友们都会拥护他,于是他在外面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他的这一行为当然遭到了家族的压制,孙明孙长史对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常担心,担心儿子再这样下去会被家族彻底抛弃,终为弃子。他绝对不能看着儿子就这样沉沦下去,所以他找到了老友马华池商量对策。两位父亲商量把他们送进书院,让他们静下心好生念书,这样既能让他们多多学习,也能让孙立诚与世隔绝,和那些狐朋狗友们完全失联。 对于书院,立诚是完全抵抗的,自从前些天父亲派人把他从外地给押回来后,他就被父禁足于家中。闷了近一个月才放他。父亲只准他来书院,若是不愿就继续待在家中。他别无他法,经过一天一夜的思想斗争后他背起最喜爱的长弓踏上了求学之路。这一路上倒是没闲着,交上了两位侠客,这也算是有收获的啦。于是行程耽误了好几天,在家丁们的一再摧促下他才依依不舍的与侠客告别。 孙公子来这书院也是纯属无奈,说是被绑来的也不为过。他那洒脱的性情现在让他吃了些苦头,对他来说念书就是吐不掉咽不下的苦头,包在嘴中的那个难受劲儿让他浑身不自在。不过,当他置身于这尼山之中时,却心旷神怡,这里简直就是另外一片新天地!哈哈,老爷子,有意思,有意思!他暗自狂喜。他想父亲并不知道这里的环境,所以才非要把他给扔了进来。 “察举会试考功名?我为什么要考那个东西呢?”晚上,他在自己房中抱着枕头坐在床榻上,发髻松松散散的垂上,目光呆滞,歪歪扭扭的晃动着散乱的衣袖。 他的发小此时正把玩着他的弓,时不时的瞅着他一眼,嗔怪:“来书院就是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能在外人面前昂首挺胸,在家人面前做根栋梁。”他又放下手中的弓踱起步子,见对方没应他后,又补充道:“既来之则安之,还好,这里有我陪你,你也不算寂寞,快点睡吧,明个还要早起。” 一听‘早起’二字孙立诚彻底绝望了,他‘啊啊’两声后把枕头重重的丢了出去,文才躲闪及时才躲过一劫。这时,文才两耳微动,停下动作向外问道:“谁在那里?”紧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出房门,黑漆漆的夜幕中忽见一道黑影从他眼前闪过。他快速追去,但那黑东西却不见踪影。 “怎么了?”孙立诚也跟了出来。 “刚才有人在窗外好久。”马文才警惕的扫视着院落。 孙立诚不在意的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道:“有人会闲到偷窥我们这两大男人?不管了不管了,如果是真的话就让那人看去,反正咱不吃亏。”他一边说一边回到厢房里,拿了杯子喝了点水,回头再瞄向好友,对方还在耿耿于怀。 “分明是有人,我看的真真切切,到底是谁呢?”马文才自言自语着坐下来,莫明的感到一股寒意向自己袭来。 立诚‘哼’了一声便上了床榻,说道:“我要睡了,都累好几天了,你走时记得把灯灭了,再把门关好。”说完他便倒下呼呼大睡起来。 是的,他是不怕的,这一年他一直在外面游历,他什么事情没见到过?就算现在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慌。文才见他真的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便没再说什么,他吹灭了灯烛悄声离去。 第八章 来书院已经五天了,英台很不自在,因为到现在她还没有沐浴。这已是晚春时节,天气也渐渐热了话多。而且英台胸前还紧紧缠着襟帷,真是又闷又紧又热。她好想泡个热水澡,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是她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也没有机会单独溜走。这学院里哪儿都是学生,哪儿都有眼睛。 那滢心同样是愁容满面,也是,让她整天和那些小书童们在一起,晚上旁边还有个四九呼呼大睡,这也是难为她了。她也是干活最多的,一天下来汗珠好似雨水挂在皮肤上,湿漉漉的定是十分难受。虽说她是个丫环,生来就是让人使唤的下人。不过她从小进了祝府就跟着小姐,属于贴身丫头,干的也是‘贴身’的活计。她是主子的下人,但小姐待她一向疼她,从不让她受委屈,更是不曾让她干过重活,总而言之她从没有累到过。 英台一看她的那张小脸蛋就知道她现在十分沮丧,身体也有轻微的汗味儿。英台明白她与自己一样,需要好好泡泡澡,再这样下去这主仆二人真的会成为全院的‘粪桶’,会被人家笑话,而且更会被同学们怀疑。那梁山伯进这学院后几乎每天都要去沐浴的,因为他在做杂活。他也邀请了她好几回与他同去浴场,她一再推辞,直到最后他便再也不叫她一起去沐浴了。 今儿是第六天,英台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事给解决掉。巧的是,今天有一堂骑术课,这倒是好机会。“到时,我想法子溜……”她小声盘算着,便使唤滢心悄悄准备一下,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滢心那丫头一听是要准备沐浴马上来了精神,两眼放光似的滴溜溜传个不停。 这骑术课也是历来学生最受欢迎的课目,学院里有十几匹优良好马,这也是以前从这里毕业后有所成就的学生们赞助的。不过在院的学生中也有自己带过来的坐骑,平时都寄放在学院的马厩里。那马厩里的活计自然也是山伯与叶平川负责,他俩每天轮流着去喂马儿,给它们洗澡,带它们出去溜。久而久之他们便摸清了它们的脾气,山伯也学会了骑术。 学生们在马厩里挑了自己心仪的坐骑,高高兴兴骑着它们去树林。英台却站在马厩前傻眼看着,她,不会骑马!她在家中虽是男孩子的性子,也是和几个哥哥们打打闹闹长大的。爬树她会,打水飘她会,蹴鞠她也会。但,她就是不会骑马。 她眼看着那马厩渐渐空了下来,可自己却还是没有决定要不要也牵上一匹,她在那些高高大大的家伙面前还是胆怯的。这时她看着马文才牵着自己的坐骑往外踱步,他也看到了她,于是他用一种疑惑的神情注视着她好一会儿,然后再回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马厩,他停下脚步朝英台说道:“你还站着,没有抢到?” 英台笑了笑,想:谢天谢地没有了,不用骑啦!便说:“无防,下次,下次来早一点。”她看上去还挺高兴。 文才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只听身后传来山伯的声音:“英台,你的在这里。”山伯与叶平川一起牢了三匹马向她走来。 “这是什么?”英台自觉大事不妙,问道。 山伯把一只手里的缰绳递到她面前,笑眯眯的说:“这是平川替你挑的,这马温驯得很,要是你第一次骑它,它也不会跟你闹脾气,给你。”他把缰绳往她怀里一塞,便骑上了自己的马儿。 英台无奈,凑到那黑马跟前轻轻摸摸它的脑袋,还算是温驯的。“谢谢平川兄了。”她向旁边的平川道了声谢。 “不用不用,还是山伯心细如丝,他说你身形娇小,驾驭陌生的牲畜可能有点困难,所以我就帮你挑了它。”平川温和的说。 这下完了!英台暗自叫苦。本想能躲过这一次,谁知她的山伯兄会如此为她着想呢!旁边的马文才纵身上马向林里奔去,平川也侧身上马,道:“那我先行一步,林中等你们。”说罢扬鞭而去。 山伯也上了马,勒紧手中的缰绳,那马儿在原地缓缓打传,山伯友好的轻轻拍拍它的脖颈,那马就乖乖站定。那祝英台牵着马儿神情恍惚,不知该怎样上去,上去了若是它狂奔怎么是好呢?她在山伯的催促下踉跄着上了马,紧张的抓住缰绳,两腿挟着这小家伙的肚子,那马也没什么大反应。英台心想果然是乖马一匹,悻悻的轻轻拍着它。 于是他们就边走边停的来到林中,大家都在那里各自骑着自己的‘新朋友’。英台好不容易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板,她尽量不让别人看出她是门外汉,尽量小心翼翼。杨晋鹏在马背上如鱼得水一般晃荡在他们周围,时不时的看着英台这里,神情诡异得很。 山伯与淳于尔岚、蒋嘉慕一起骑马跑了一大圈后绕了回来,兴冲冲的来到英台面前,问:“这匹马很乖吧?”见英台没应声,山伯又道:“走,我们一起跑几圈。刚才是尔岚赢了,这回我要赢了他。” 尔岚得意的扬扬马鞭,一旁的嘉慕笑道:“今儿咱们的英台兄是怎么了?这都蔫了,是不是饿着肚子呀?” “才不是,我……只是累了。”英台忙辩解道。 不远处的杨晋鹏慢慢凑近他们,说:“我猜呀,他是不会骑术才对。” 嘉慕瞪了他一眼,抢白道:“有你什么事?”杨晋鹏见自己不受人待见正想走开,突然邪念一闪,便探出身子用手中马鞭重重的抽了英台身下的马一下。 顿时那马像疯了一样向前奔去,英台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惊了一下,她死死的抱住马脖子,闭紧眼睛大叫一声。山伯他们这才缓过神来紧追其后,可是那匹受惊后的马儿像发了疯似的直冲前方,尔岚奋力追赶还是相差一定的距离。 英台在马背上不知如何是好,两边的树木像是走马灯似的掠过身旁,耳边还传来‘飕飕’的风声。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起来,身子也越发的僵硬起来。脚下的马镫也不知哪里去了,两脚现在是落空的。她现在真的是无计可施,只能等着它自己累了停下来。 孙立诚此时正在林间骑马漫步,他暗自骂马文才莫明其妙把他也拖下水,他这才被绑到书院这种和自己完全不搭调的地方。早上害他卯时就要起床,那时天才刚亮,要是平时他会睡到午时才免强起床。还听了一上午的之乎者也,真是要人命了! “救命!”这时从他身边飞过一匹快马,他还没看清那马背上的人是谁它倒跑远了。他正寻思着这到底是哪位仁兄骑术如此精湛,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快,拦住它,它受惊了。”原来是尔岚在后面向他求助,他尽管还不认识他,但还是策马追了上去。 他快马加鞭赶上了英台,他与她的距离时而长时而短,他一边扬鞭抽打自己的坐骑,一边向她喊道:“你放松,别抱它脖子,勒住缰绳,两腿别挟它那样紧,脚踏马镫,一定要够上马镫才能保持平衡。” 英台听着他的话试图再次直起身体,她吃力的摸索已落在跨上的缰绳,算是抓住了,她紧紧握住它后再用脚去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马镫,可怎么找也没有。由于一直在抻腿,整个身体都开始左右晃动。 “那马不行了,英台他太危险了。”尔岚跑在孙立诚身后,万分心急。孙立诚手中的缰绳一松,一个鲤鱼翻龙门纵身一跃落到英台的马背。英台以为是尔岚,便说:“我正等你呢,现在怎么办?” 孙立诚抓住正握着缰绳的英台的手,道:“走,跳下去。”英台一听不是尔岚的声音,便回头一看,一张陌生的面孔正严峻的盯住前方。“准备好了吗?”那人问。英台没有多想,松开缰身,孙立诚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纵身一跃,两人离开了马背。 两人跌落到了长满野草的草丛中,滚了几下终于落定,英台晕沉沉的眯缝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上,她奋力起身,但感到一身剧痛,动弹不得。孙立诚也睁开了眼睛与她对视片刻,她不由的脸色一红,用尽全力从对方身上翻了下来。 孙立诚也是一脸尴尬坐起了身,望向英台,便问:“兄台你可有受伤?”只听英台‘嗯’了一声说没有。他笑了笑,从草丛里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便向她伸出手去。 英台抬眼看向那只手,再看向他,他并没有缩回手,还在定定的注视着她。她伸出手去握住半空中的大手,他一使力将她拉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掌心处被缰绳勒破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手肘流入了袖子里,这才感觉到疼痛。 这时尔岚便赶了过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直奔到他们身前,上下打量英台,问:“你不要紧吗?” “不打紧的,只是受了点小伤。”她又回视一下刚才救过自己的同学,便拱手鞠躬施了个礼,道:“方才多谢仁兄舍命搭救,不知仁兄贵姓?” 孙立诚忙去扶她,嘴里念道:“言重言重,不必多礼,免贵姓孙,名立诚。” 尔岚也向立诚道谢,便自我介绍道:“幸好有立诚兄相助,哦,我叫淳于尔岚,这位是祝英台,大家原来都是同窗,幸会幸会。”他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远方,只见梁山伯与蒋嘉慕骑马奔驰而来。他俩下了马来到这三人跟前,山伯忙查看英台的伤势,众人于是一起把英台送到了半山腰的那间医馆。 受了伤的英台因祸得福,趁机找理由回到厢房,滢心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见小姐进了门,便兴高采烈的迎上去,无意间发现小姐手上的纱布就急了,忙问出了什么事。英台向她轻描淡写一番后她才冷静下来。 再看这间厢房,已被滢心布置妥当,所有的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也把平时搁在墙角的那扇水墨屏风移到了离床榻不远的地方,一个木浴盆放在屏风后头,滢心立马把热水倒入浴盆中,再把手放进去轻轻搅了一下后才示意她的主子宽衣解带。 英台迫不及待的把身上的衣物脱了下来,再把发髻上的帻巾扯了去便进入了浴盆中。她小心翼翼的把水淋到自己的玉体上,生怕弄出了响声。这里可不比在家,如果被外面的人听到屋中的动静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头枕浴盆上的巾栉,微闭双眼,享受其中。 “小……不是……少爷这水温适度吗?”滢心一边为主子淋浴一边问道。 英台‘嗯’一声后想想说:“你不洗吗?” 滢心吓一跳,虽说和小姐一起长大,但从没在她面前一丝不挂过。她是自己的主子,她又怎能有不敬之举呢?所以她道:“还是不用了,这不合规矩……” “都是女人有何不可?再者还不知下次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下水呢,你下来与我将就一回吧。”英台说。 “少爷,这个不太好……” “快点下来。”她用命令似的口吻令滢心。 滢心羞羞答答的脱衣下了水和英台面对面的坐下,她不敢直视对方,只是默默的淋湿自己的身子。英台瞧她一副童养媳的作态不免觉得分外好笑,便向她泼起水来。她伸手挡,谁知自己滑落到水中,喝了几口水后冒出来,她呛了几声便道:“少爷别闹了。” 她的这位‘少爷’怎可罢休!只听英台坏坏的用近似男子的声音道:“小美人,过来让本少爷仔细欣赏一番,本少爷觉得你不穿衣服更好看呐!”说完她哈哈笑起来。 滢心羞涩的脸色微红,转过身体不让主子看到。又说:“这阵子和那些公子们学了这般泼皮调子,要是夫人知道可有你好果子吃了。” 英台猛的一把捂住了滢心的殷桃小口,再指了指大门,这才看见门外的人影。那人推了推门,发现被从里面给插上了门栓,他推了两下便放弃了。 “英台你在里面吗?”是山伯的声音轻声问道。 英台泡在浴盆中不敢动弹,一时不知所措,待门外再问了一声后,她便回答:“是山伯呀,有事吗?我……我在……我在睡觉!”旁边的滢心吓得慢慢沉入水里,不时得冒起一个个小气泡。 “我只是回来瞧瞧你,你不是受伤了吗,我是想问你好点了没。” “好了,没事,我想睡一会。你去忙你的吧,不要管我,一会一起去用膳。”只听门外‘哦’的一声,山伯就离开了。 这次的秘密行动没有被识破,这让英台大松一口气,心想以后就用这个法子沐浴也是安全的,只是稍稍费事了些。不过看那滢心一脸幸福的样子,她便知道这丫头是不怕费事的。于是,她穿戴整齐之后出了厢房。一个时辰以前发生的‘惊马’事件让她还是有点后怕的,自己不会骑马的事想必也已经被人发现,至少被今天救她的那位同学看破。若是他到处宣扬,到处吹嘘自己的英雄义举,那么她祝英台不就成为全院的笑柄了! 是的,像她这种家世的公子们能有哪个不会骑术?她的那几个哥哥也是人人骑术精湛,个个扬鞭洒脱。以前她是要学的,但母亲不允,说姑娘家岂能两腿分开骑在马上。母亲的坚持让她最终放弃了念想,这也是无奈。不过,现在她已经脱离了母亲的视线,那些繁文缛节,那些三从四德在她看来早已不复存在。她大可以放开一切礼数的牵制,大大放放的,甚至不计后果的去做自己以前不能做的事情。 她在家时也是上过几年私塾的,家里花了银子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她断文识字,呤诗作画,琴瑟声乐,棋艺舞艺。那位先生教她最多的就是《女论语》,《涑水家仪》,《女儿经》和《烈女传》。好像先前和先生学的知识都是为了读这些而准备的,英台每每念起这些都感到懊恼。这些有何用呢?无非是让世上再多几扇侦节牌坊罢了!她很难忍受只要会读这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就能让那些名门世家们在外人面前可以昂首挺胸,并得到更高的地位,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咿咿呀呀’在女子面前唠叨一些根本就不合理的三从四德。 于是,她决定在短期内学会骑马,而且只能偷偷的学。 第九章 断崖寺,座落在那群山中的一处绝壁上,也是尼山中最高的建筑,位于东边,因而每天日出时先进入人眼帘的就是它了。寺院不大,只有一座届堂和几间禅房,寺里的出家人也是极少的,加上管事的住持只有五六个和尚。由于处于深山之中,平日里很少有人来上香拜佛,只有在特殊日子里才会人潮涌进,或是一些有求予菩萨的信徒们才会匍匐于此。 现在正是晨曦雾霭之时,寺院的大门早已开启,从里面走出了个青衣小沙弥,手持一把大扫帚轻轻的扫着地上的尘粒。在这座寺院旁边的不远处独立着一间简陋的而又别致的茅草屋,这屋建造得位置十分恰到好处,既不妨碍寺院的风水格局,又不阻挡自己的采光呐凉。那屋前则是一片桃花林子,虽然现在这个时节已过桃月,但还是飘着淡淡余香。 此时那屋门轻轻敞开,从屋里走出一青年男子,他浓眉细眼,五官俊朗不凡。一头青丝被规规矩矩的梳笼于头顶,身着青色薄衫,脚穿灰色粗布鞋。屋前围着用一些竹子削成片的竹片扎了一圈小小的篱笆,把偌大的空地分成了内外两处。男子站在自家院落中深深的伸了个懒腰,再抬起还带睡意的双眸四周瞄了一圈,那正在忙于清扫的和尚便进入他的眼帘,他笑了笑,走出院落来到寺院门口。 “小师父今儿起得这样早,住持师傅可曾起来了?”他亲切的上去打了招呼。 那小沙弥向他行了个佛礼,说:“今天是施主起晚了,小僧已在这里多时,我师傅一早下山去了。” 男子一脸疑惑,原来那老住持早就走了!一年半截的也没见过他离过寺,今儿怎么不辞而别呢?他也不想问清原由,便回到自己的家中打水洗漱。屋里陈设简单,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最多的也是放在书案上的那一堆一堆的旧书卷,和那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信函。屋子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山水写生与各类墨宝,仔细看看它们的背面还有很小的标价字样,想必是准备出售的。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粗面馒头咬在嘴里,随后再把墙上的字画小心取下来一张一张卷起后放在一只竹藤箱子里,而后背起箱子再拿着嘴上的馒头,出了门。他轻快的走在山间小路中,时不时的遇到一两个上山砍柴的樵夫他都会亲切的与他们攀谈几句,那些人看到他似乎都很亲切,又似乎十分关怀他的样子,这使他心情更是大好。 大约走了三盏茶的功夫他终于来到了山下的小镇上,这个小镇虽然面积不大,来往之人大多都是普通百姓,但是人气格外的旺盛。热热闹闹的集市上很多小摊位,卖的最多都是一些野味牲畜。这里的买卖并不都会以钱两做交易的,也有以物换物,你需要什么时可以拿你现有的东西去向人兑换,各取所需,这样的交易往往更合理一些。 男子便来到自己的固定摊位将要出售的字画一一摆出,又把早已备着的小桌小凳搬了出来。他和周围的摊主们打了招呼后便坐下来拿出本《文赋》看起来。按理说在这里作字画生意着实勉强,但奇怪的是他的生意还是很好的,隔三差五就会有人上门来买他的画和字。他呢,平时帮这里的百姓们写写家书,过年时再帮着写副桃符也能赚点的。 当然,帮这些老百姓们写书信他也是经常不要报酬的,也就是帮点小忙而已。所以这里的人们都非常尊敬他,时不时的给他送点吃的喝的,待他好似家人,他们平时都称他一声罗先生。 话说到这时正好向他走来一位看似年过六旬的老人,他步履蹒跚的走到罗先生的桌子前坐了下来。罗先生立马放下手中的书,对他笑了笑,问:“老伯,今儿您又想写信给儿子了?” 老人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道:“麻烦先生给老头子念念那小子都说了些啥,这小子有大半年没有回来了,只知道托人送铜子儿,写了些文屁不通的话来搪塞我这个老头子,要不是先生一次再次的帮我,现在他在哪儿干些啥我都不知道喱!”老爷子满腹委屈的皱皱眉头,把手中的信函递给了罗先生。 罗先生哈哈一笑双手接过信函,小心翼翼的拆了封,默读片刻后再一字一句的读给那老人听。读完后静静的等待对方的反映,老头半晌才意示到,又问:“他写了这么长,咋一会就完了?” “这个嘛,”罗先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下面的只是对我道了几声谢谢,没什么,令郎太客气了。”他笑逐颜开的折好信纸装回了信封中。 “嗯,这么说那小子还有点礼数,应当这样嘛,知道先生乐善好施,咱们这乡里乡亲的有哪家没有得到您的恩惠呀!”老人有点激动。 “老爷子说的对,先生可是我们全镇人的大恩人呐!”旁边的小摊主们纷纷说道。 罗先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双颊泛红起来,他忙拿出笔墨纸砚,再问老人要写些什么,开始下笔书写,然后再读了一遍确定对方满意后装上信封。老人付了二十文钱给他,他是不准备要的,但老人硬是塞给了他,又说这次儿子送来两贯已经很富足了,他这才收下那二十文。老人高高兴兴的走了,罗先生目送着对方,眼中出现了一丝欣慰。 有了眼下这二十文钱,看来今天的两餐是没有问题啦!他把钱揣进怀里正准备再拿起《文赋》,却抬眼看到面前站着个少年。他蓦然间一反常态,呆呆的与对方四目相对。那少年一身绸缎衣衫,一脸俊俏,一双眼睛露出复杂的神韵。周围过往行人都不禁的多看他一眼,他的气质显然与这里格格不入,与众不同。 罗先生像是与来人很熟悉,定了定神后立即收起了摊位,与摊主们道了别便往家的方向走去。那少年也跟在他身后,渐近渐远。与来时不同,罗先生步伐快速,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家。他没说一句话,开了家门直接跨进去,少年也跟了进门。 两人沉默许久,少年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四处打量好一会儿,他想了想终于开口了:“哥,你还好吗?” 罗先生一听,舒了口气,说:“你不是看到了吗?山间老林,桃林茅屋,清静……”他停顿一下,看向对方,说:“自在,不亦乐乎!” “爹和……娘都很挂念你,还有小妹,她天天念叨要来看你。”少年有些激动,语调带有些哀伤,他一箭步跨到那人面前,再次说道:“难道你不挂念我们吗?” 罗先生淡然的坐了下来,从桌上拿出只碗,倒了点清水喝了一口,“要是娘和小妹我是牵挂着的,常常想起她们,小妹长高了吧?娘总是在信中提起那丫头。我也会梦见她们,还有你,文才,我的二弟。” 原来他面前的少年竟是马文才,那马文才依然站在他的面前,神情一时气愤一时伤感,时而皱眉时而舒眉。 “至于你口中的‘爹’对我来说如同陌路,毫无意义,我早已不再是马家人,也不再姓马,七年前从我踏出你们马府的大门后就不是了。”他一边说道一边又喝了口水。 马文才上前一步大声道:“为了个女人你就离家出走,抛弃家族,舍弃前程,丢下娘亲一走了之,哥,你就这样报答父母之恩的?” 见大哥没有出声,他便更是火大,接着说道:“那个女人哪里好,能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只不过是个平民而已,你怎么就不明白,爹也是为了你,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你。” “够了,不要在我跟前提起她,我们不配提她,不配!”罗先生大声叫道,把手中的碗重重摔在地上,顿时瓦片四溅。 “他是咱们的父亲,是生你养你的父亲,纵使他做得不对,那也是……” “你可知他都做了什么吗?”大哥激动的冲到他面前与他鼻尖对鼻尖,他眼中莫明的湿润着,文才能感觉到大哥的全身在不停的颤抖,他有些语塞发呆似的与对方对视。 “爹虽然把他们一家赶出了郡都,但是他已给他们不少银两,他们也不会受苦的啊!”他在竭力替父亲解释。 罗先生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是那样的悲切,从双眼里竟笑出了一行泪,“赶出郡都?呵呵,还施舍于他们?是他这样跟你说的?马太守……呵呵……手段果真高明……”他向弟弟竖起了大母指,眼泪越来越多的积聚在眼眶内。 “难道不是吗?哥,你是不是误会了爹,你认为他做了些什么啊?”文才不解的问,他被大哥的态度吓一跳,心想一定是误会。 大哥没有回答,他双手抹了一把脸颊,把泪花拭了去,再转身回到座位上,沉默片刻便说:“你回去吧,好好功书,好好照顾娘和小妹,有时间我去书院看你。” 马文才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盯着面前这个曾经与自己形影不离,爱他护他的亲大哥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哥哥与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弄明白这一切,却又怕那个答案。不,大哥若是因为一些小事情绝对不会不顾母亲的立场和安危离家出走的!但是今天大哥的态度让文才无法接受,他怎能如此憎恨父亲呢? 文才叹息一声后垂头丧气的走出大门,想了想他又转身说道:“你身在何处,哪怕再远,哪怕你再不愿意当马家人,你再怎么恨他,你还是他的长子是我的长兄,是太守府的大公子马文瑭。这是铁定的事实,改变不了的。”他说完便扬长而去。 马文瑭,好熟悉的三个字呀,已经七年没有听到它了!他向门外张望时已经不见了弟弟的影子,想必已经走远了。时间真快呐,转眼间自己已在这深山中度过了七个春秋。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仿佛隔了几生几世,时而是那样的模糊,时而又是这样的清晰。 没错,他曾是马华池的长子,是让人赞不绝口的马氏骄傲,是当朝马华汐马太宰的亲侄儿。马家自先祖马涛冲一代后只有马华汐和马华池两个儿子,马华汐虽是当朝太宰也是皇帝的岳丈,他虽比马华池年长但他是庶出,而他的弟弟则是嫡出。这样的关系依次推下去的话马文瑭才是马氏一族的嫡长孙。 文瑭自小聪明好学,知书懂礼,不但是马华池最疼爱的儿子,也是马华汐最为看重的侄儿。他的这位伯父膝下三女但无一子,于是他对这个天才侄子格外爱惜,对他视为己出。甚至把这个宝贝侄儿接去了京都洛阳与自己同吃同宿,他对文瑭的偏爱胜过了自己的女儿。 就这样马文瑭过着众星捧月一般的世族生活,他自信,他自励,他自重,他自律,他是大晋最年轻的学士。他把一身的优点全部向世人展现,使得世族们都认为他是文曲星,必定会前程远大,他是那样高不可攀。他身上的光环像是打从娘胎里就具备的,这是天生的,更是不可怠慢的。 那一年冬季,他十八岁,从京都回到故乡与家人一起过清明节。天性活泼的他带着家中的姊妹们去闹市里游玩,这是清明的前一天,大家好像是商量好似的都回了自己的故乡,所以这个比清明节早一天的寒时节便是更加热闹。大街小巷人潮涌动,做着各种买卖,也有很多种传统的游戏竞赛,比如荡秋千,牵勾,斗鸡和蹴鞠等。这些竞赛大多都是民间的商家为了给自己招揽生意采用的手段,当然竞赛获胜的一方也会给点相应的奖励。大多数的青年男女在这一天中可是忙忙碌碌,他们精力充沛,天性爱动,况且幸运的话还能得到一些礼品。所以每年的寒时节这一天各家各户的少男少女们都会出来碰碰运气,讨个好彩头。 文瑭跟着自家的姊妹们东看看西望望,觉得没有意思。这时看到一大群人在那里围观些什么。姊妹们好奇便硬是挤了进人群中,才得知他们正在玩牵勾,牵勾又叫拔河,一条粗绳两端分为男子一队和女子一队,绳子中间绑着一颗青萝卜,游戏开始后两队人拼命往自个的方向拉绳,谁将对方拉过来谁就是获胜者。 那些女子们像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绳子拼命的往后拖,那些男子们则一脸轻松的拉住手中的绳子,他们看着对面的个个涨红的小脸蛋的姑娘们,不禁乐了。于是,汉子们打算戏弄一下这些小娘子们,不约而同的猛一松,绳子像条蛇一般滑了出去。姑娘们失去的重心一齐往后倒去,汉子们眼看那中间的萝卜倾向了对方便赶紧拉回绳子,他们打算快点结束比赛,不想再和她们玩了,他们一齐往后一拉,好家伙,这下把对面的姑娘们一起拉了过来。只见汉子们个个往后一倒,姑娘们个个往前一扑,都叠在了一起。 围观的群众们见此情景不由的全都捧腹大笑,有人还吹起了哨子,有些妇人见此画面便不自觉得捂住了眼睛,可还是偷偷从指缝中投去了一点好奇的余光。姑娘们又羞又囧又气,在人堆中奋力爬起来,个个面若桃花似的愤愤瞪着这些好像是得了极大便宜一样个个嘻笑的汉子们。 主办方没有理睬他们,一个穿着好似是店小二的小伙计便上前来用手中的铜锣狠狠的敲了一下,喊道:“绿方胜。”汉子们没有大声欢呼,但还是一脸嘻笑的向姑娘们扬扬眉毛后散了去。 人群中的文瑭也乐了,看着那群满脸沮丧的女孩们不免抱有一丝少许的怜惜。接下来的一项比寒是男女混合牵勾,听说这项赛法是今年刚兴起的。参赛的一方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由于那时的礼教的限制,这一男一女通常是夫妻,要么是姊妹关系,亦是定过亲的准夫妻。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都是这样做的。 一对一对的男女们上前来报名,他们时而少许羞涩,时而有点兴奋。文瑭看这也是无趣得很,转身想走,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嘹亮婉转柔和的话语声:“请问各位有谁愿意与小女子搭成一对去参赛?”文瑭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站在赛场中面向人群问道,人们看向她,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质疑着她。 那女孩儿环顾一周,再问:“哪位大哥愿意与小女子凑成一对参加比赛,小女愿分一半奖金予他。”男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站出来,只是冲她笑。她面对这些笑话自己的人群脸色泛红,但并没有退缩,还是立在原地等待。 刚才那敲锣的小伙计道:“姑娘你若真没有同伙的话就算了,临时找伴儿这谁愿意呢?”此话刚落地,则听到从人群中传来:“只要你嫁给我,我就愿意。”又一阵哄笑。 这姑娘面红耳赤,狠狠的咬着一张小小的红唇。“姑娘,你还是别参加了,就是一个游戏,毁了名节可不值当。”小伙计好心劝说。 “可是我需要这笔赏金,真是的,一个个的怎么都没点同情心呀!”姑娘气恼的瞪了一眼那些男人。 “小妹,原来你在这里啊!”马文瑭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快步来到她面前,笑逐颜开的说道。 姑娘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闪着狐疑,她上下打量着对方,并没有马上开口。文瑭又道:“找了你好半天,娘不是叮嘱过不能乱跑吗?” 这丫头突然笑了一声,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应合着说:“大哥你来的正好,陪我参加这个。” 文瑭那时只想为眼前这个姑娘解围,不想见她那样难堪的被人嘲讽,只是想站出来把她安静的带走。不料这小小人儿却还不死心,非拉着他参赛。他想婉拒,但她对他小声表明这对她很重要,他看着她那祈求的目光随之软下心来硬着头皮陪她去了。 “二位贵姓?”那小伙计拿着登记册问。 马文瑭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锣,正打算说姓罗,那姑娘抢先回答:“免贵姓罗。”文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 参加比赛的共有五对,本来文瑭的体力就很不错,再加上在书院学了些强身健体的运动,力气自然比平常人家的公子们要大一些,几个回合过后他们最终独占鳌头得了第一。这奖品嘛则是一片银叶子。 那姑娘捧着这片银叶子高兴的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文瑭拥入怀中,再蹦了几下。马公子被她的这一举动弄得不敢乱动,只能和她一起傻笑。他此时才好好端详面前的这位姑娘,她梳着飞仙髻,发髻上插着一对样式简单质地一般的玉梅花簪,白如玉的小脸上长着一双不大也不小的犹如小珍珠一般的眼睛,唇角微微翘起,鼻尖调皮的扬着。素绒绣花小袄下配着一条大红棉裙,脚踩一双精巧花边绣鞋,看上去是个小家碧玉。 她高兴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拉着文瑭躲向城墙下,道:“这回小女子是要重谢你的,公子帮了个大忙。按理说这银叶子一人一半的,可是现在你要是肯跟小女子一起找个买家咱们卖了它,得来的钱一人一半好了。” 文瑭吃了一惊,本以为她是因为喜欢这片叶子,她现在却要卖了它!忙道:“不不不,下愚不会在意的,你就全拿去吧,它很漂亮……” “不,小女子要它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钱……”她说话越发的小了,接着说:“小女子现在急需用钱,这片叶子可以救家弟,他病了,急需要医治,小女子才……” 原来如此!文瑭对这姑娘更加钦佩,问:“你找到买家了吗?” “还没,先前又不知会不会得到它,现在只能去把它给当了,看看能值多少钱。”姑娘一脸愁容担心地道。 “你把它卖给下愚吧。” “公子,这……” “姑娘放心,下愚准会出个让姑娘满意的价位,劳烦姑娘在这里等一下,马上就来。”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不自觉得对那姑娘产生了一丝同情之意,便快步跑回家中拿了私房钱中的一大半后又急忙回到了她面前,把一袋沉甸甸的铢子递给了她,道:“这里有十贯铢子,你收下吧。” 姑娘惊讶道:“这么多?其实不用的呀。” “拿着吧,病得医治,还要除根。”文瑭爽朗一笑。 姑娘为难的点点头,再把手中的银叶子递给他,“它是你的了,虽然有点贵,也是你自己挣回来的,好好收着吧。”她莞尔一笑,从那袋铢子里拿了一贯,朝他又是会心一笑,便跑了。 她本应将这袋铢子一并拿走的!文瑭呆呆的望着她渐渐远离的背影,醒过神来忙向她问道:“敢问姑娘芳名。”脱口才后悔自己的冒失,不料对方却听到了,回过头来答道:“罗丹青,后会有期了大好人。” 虽然人家已经走远了,文瑭还在痴痴的注视着那个方向,他知道这个叫罗丹青的姑娘已经走近了他的心里。 马文瑭从脖子的衣领里掏出一片银叶子,它显然退去了往昔的光泽,看上去稍许老旧了点,他轻轻擦拭着小小的叶片,这么多年它一直陪在他身边,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它是他与那姑娘在这世上唯一的感情凭证,它见证了他们的相识,见证了他们的幸福,见证了他们的痛苦与悲剧。她留给他的只有这手中的一片叶子,她的消失让他痛不欲生,而他对她的那份执念给她带去的则是家破人亡。 “遇到你,是我一生之幸,而遇到我,却让你万劫不复……”他紧紧的捏着手中银叶子,无力的呻吟道。 第十章 祝府这段日子显得格外冷清,主仆上下就像是被什么困住了似的全都打不起精神。这也不难怪,虽说祝府的公子众多,但住在家里的只有四郎、六郎与七郎。祝家五郎因为常年疾病缠身,便在九年前就仙去了,只留下刚过门的年轻妻子养在家中,尚未有子嗣。八郎和九妹则是对龙凤胎,但在四岁那年掉进河中溺水而亡。大郎、二郎与三郎常年在外替父亲打理设在外地的几处铺子,而七郎祝英泽却是祝公远祝员外最为头疼的儿子,自然也是很少回家的。 话说,这祝家七爷性情顽劣,面如冠玉,气宇不凡。也是因为如此,在他刚刚行完成人及冠之礼后,四方八邻的亲友们都带着自己请的媒婆来府上攀亲。那会子可把祝夫人给愁死了,单说前来相亲的姑娘们就看了十几个,不过最后在众媛之中为他选中一个最为出众的名媛,他却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祝公远为了绊住这个不安分的儿子不知想了多少个法子,把他关在家中不出两天他准会使用各种骗术金蝉脱壳,十天半个月或是更长的时间后才会看到他。祝员外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任由他在外犹如闲云野鹤一般游荡。一年后看他渐渐成熟起来,父亲倍感欣慰,就把置在荆州的店铺交于他打理,不想这小子真是块经商的好材料,不到两年他便在当地扩大的店面,而且发展了数个合作商,为祝家产业增添了新的蓝图。 不过,在事业正蒸蒸日上之时,他又开始毫无节制的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时常有哪个酒店里的小二差人在深更半夜来府上讨酒钱,这让他那几个哥哥十分头疼。于是,祝员外只能打发他到更远的地方帮自己做生意,即使自己万般不舍也得赶他出去。 “什么?爹把小九送进了学堂!”这个月他回来自己的家,先去给母亲请了个安,再去找父亲汇报了一些账目,听了一通训教后却满院落见不到自己最疼爱的妹子,随后听两位嫂嫂说九妹去学堂功书,他大吃一惊,叹那九妹果然是个神人,能说服自己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子送她去上学,不禁钦佩。 自小他在这个家里与这九妹甚是投缘,不仅因为两人年龄相差不大,更是因为两人性格相投。在他看来这世上的女子没有一人可比小妹,那小妹偷骗抢夺样样精通,可以说他这些年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多半是那丫头的功劳。 他回到自己的厢房无精打采的往床榻上一瘫,九妹不在这个家果然无趣许多!早知就不回来了!他坐起身来想了想,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快步走向衣橱打开橱门一看,里面除了些零零落落的宴居服外再无其它。果然,祝小九你好歹把哥的雁雀罗衣给哥留下吧!他堵气一般的‘啪’关上了橱柜门。“也不嫌大!”他不悦的嘀咕一句。 对此他也是习以为常了,以前他住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是时常偷穿他的男装溜出家去,十次有九次都会搞得满是泥垢的回来归还。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这个妹子怎么如此偏爱佯装,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的莫样。 这次回来本打算带她出去游玩的,其实他是挺心疼这个妹子的,明明性情活跃爱动爱闹,偏偏生在这个家庭,女儿家大门不给出二门不让入的家族,真是苦了她了。但是现在她那个机灵鬼儿不知用的是什么骗术能把自己送进了天府学堂,真是难以置信。他笑了笑,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抬首仰望,半晌道:“终于飞出去了,但愿飞久一点!” 这时,一个府邸小厮脚步轻声来到他的厢房门前,用一种不大不小训练有素的音调说:“七爷,老夫人请您去荷花小榭。” 他‘嗯’了一声后向小厮摆摆手,示意明白,那厮正要退下便又被他叫住,问:“只有夫人吗?老爷在不在?”确认父亲不在后,他便安心下来,起身去了荷花小榭。 祝英泽悠闲的散步在蜿蜒的游廊间,府中的这条游廊长得吓人,弯弯曲曲一眼见不到尽头,游廊两旁的院落里也是有很多花草植物的,家丁们平时细心打理着,所以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他一路上和下人们打着招呼,对不喜欢的他只要‘嗯’一声便了事,对于有好感的则是驻足向对方攀谈几句。他往日里向来自由散漫,不拘小节,待人和善,更是不近女色。所以府中的小厮和侍女们不会惧他,总是与他亲近一些的。 一座位于祝府南院深处的荷花小榭面积不太大,也有普通小花园的两个大小,进了拱形月亮门后放眼望去就是一方偌大的水塘,塘里层层叠叠满是碧绿的荷叶,像是一个个超级玉盘,上面还盛着少许露珠。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朵莲花,因为这是刚入初夏,那莲儿还没完全放开,只有那零零碎碎心急如焚的花儿完全展开了怀抱,向世人告知自己乃是单瓣粉莲。 此莲虽不像重瓣洒绵那么雍容华贵,也不像红台莲那么千姿娇媚,更没有重瓣粉莲那么丰韵饱满。但是它们简单大放,优雅闲静,就好似穿着一身粉衣的江南女子单足独立在湖水之中随着微风翩翩起舞。池中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那池中的红鲫鱼来来往往在莲儿们足下穿梭不停,小尾追大尾,大尾躲着小尾,那红得有些晃眼的鱼儿将莲花瓣当成了一柄柄遮阳花伞,时不时的躲在下面与岸上的人们捉迷藏。 穿过这七拐八折的游廊,他来到了荷花小榭外,隔着廊壁上的景窗向里张望一眼,才放下心来,松松肋骨,舒舒鼻息,掸掸衣衫,便一身轻松的走了进去。穿过月亮门就是一条蜿蜒曲桥,这曲桥是檀木所制,这种质地的桥恐怕只有在祝府才能看到。放眼望去,曲桥的另一端就是一座外观酷似一朵盛开着的莲花矗立在水中的水榭,这水榭内有六根圆柱,着实牢固,摆放着躺椅、矮几软榻,四面挂有湘妃竹帘,水榭顶棚雕有各色图案,甚是华丽。 那祝夫人正携一名侍女前后站在水榭周边,那侍女头着双丫髻,身穿婢女裙,手付一团扇,眼观池中鱼。她身前的祝夫人正在拾起鱼食轻轻的向池面撒去,她看起来不到六旬,一张粉白的脸上现出几道皱纹,身着一件浅紫色小衣,外面配一件黑色薄沙氅子,内着一条石榴花盘枝纹齐胸襦裙,还算是端庄的妇人。 “你妹妹去书院已满一月了,我甚是担忧,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应付,也不往家里捎个信,唉,她和你一个德性,一放出去就没影儿了!”老夫人边喂池中的小鱼儿边叹气道。 坐在一边的儿子却一副悠闲的表情,拾了一块几上的点心先闻了闻再塞进嘴中,咀嚼道:“她比我还能疯……”他还没说完只见母亲向自己瞪了过来,便住了口。 祝夫人正色道:“她终归是个姑娘家,不像你们这些个小崽子……”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意示到自己出言不雅,便改口道:“不像你们这些男孩子,为娘的能不担心吗?这也是你的一份责任,自小你就把她带出去疯,心玩野了就收不回啦。现在可好,都疯到书院去了!”她放下鱼食走进水榭中央,把手中的帕子丢在一边的矮几上,瞅着面前的小儿子。 英泽被自己的娘亲打量的有些不自在,咧咧嘴道:“怪我,怪我就是,我又没撺掇她女扮男装出去招摇过市,她自己的主意自小就大得很,她听我的?我听她的还差不多!”他装出一脸委屈眼巴巴的望着母亲。 “少和我装这副可怜样儿,你也不是省油的好灯!你六哥在我这里告你五大罪状我还没敢让你爹知道呢,你六哥那是顾及着你才到我这里来说的。你说说这半年来你让他替你瞒过多少烂事,那也是你亲哥,要换作旁人,你早就被撵了出去。”她伸手去打儿子,他却麻利的闪身躲开。 他面向池塘另一边的湖石假山,那假山高而宽,从山上还有涓涓流水细细往下流着,像是一泽竖直的小溪水。一提到自己的六哥祝英恒,他就不大自在,撇嘴反驳道:“您的宝贝六郎多省心多乖巧呀,人家是商界奇才,眼睛是往头顶上长的……”忽看见母亲的脸色渐渐不悦起来,便又住了口。 “这次你回来就别再往外乱跑了,安心在家待着,改明儿给你说门亲,早早成个家也算是为娘的功德圆满了。”母亲温和下来,拉住他的一只手。 “娘,九妹去哪个书院了?”他问。 “做什么,又想找机会跑?”母亲警惕道。 他嘿嘿地道:“您不是不放心嘛,让我去看看,您想想那里到处都是如狼似虎的小子,您的宝贝幺女成天在他们之中您能放心吗?反正,我是不放心。” 祝夫人转念一想,是啊,那丫头现在会不会出什么差错,会不会让别人识破身份,会不会……她不敢再往下想,忙说:“她在尼山万松书院,七郎,你去也成,说来也有一个多月了,不知她那儿缺什么,我让丫头们准备点你给她捎去。” 话说这祝公远是一门心思想和那些达官贵人们攀上关系,那次马华池的提亲让他兴奋不已。家中虽说子女众多,但前几个成亲的儿子们的亲家也是与他同样是从商的行业。财,是应有尽有,不过这年头在外做生意越发不容易,世族之间的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他们斗来斗去不要紧,可是这些靠做他们生意的商家们插在他们中间甚是为难。 在这个时代里,不,在每个时代里都要靠关系来维持自己的利益与生计。这点祝员外是清楚的,而且是求之不得的。如今祝家的生意在世族圈内尤为尴尬,他正是需要像马家这种有地位有身份的家族来支持来保护。 故而,祝公远开始渐渐的敢与马家走动起来,努力的与他们建立一种微妙的对等关系。所谓对等关系就是取以双方所长来填补自身所短,而这种关系是不牢固的,一旦在对方那里失去的自身价值或是失去信誉,那么这种关系也就走到了尽头。然而可以阻止这两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发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对方牢牢的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简单的说就是联姻。只要与其扯上姻亲这层关系,那么这两家就会变成一家,这两好就能变成一好。 祝家财大业大,马家权大势大,这两家若能变成一家,那就是真真切切的珠联璧合,到那时不管是世族还是商界还有谁会为难这一家有权又有财的大家族呢?想到这里,祝公远暗自得意,这等好事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他祝公远倒是遇上了。以前,他对这个宝贝闺女一直疼爱有加,只是为了她是他最小的而且是唯一的闺女。不曾想过将来她会为祝家出一份力吃一点苦,只是谢天谢地希望她能健康成长,没病没灾,等到大了成了人样儿再替她许门好婆家,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就行了。 可是,随着岁月的推移,世事的无常,祝公远不得不为祝家产业考虑,也不得不把这唯一的女儿也考虑在其中。渐渐的,这个小女儿在他心里的定义有了变化,从一个百般呵护的掌上明珠转化为关乎祝家命运的筹码。他也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幺女当成物件与他人做交易呢!不,他舍不得,不管怎样他是万万不舍的。但是转念又想这与为女儿找婆家有何不同呢?是的,这也是在帮她找夫婿呀,而且不是一般的夫婿,这等好事女儿岂会不理解? 至于那马华池会主动上门说亲也是祝员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马家虽说在朝中威高权重,也算是皇亲国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为官之道是门学问。哪怕你权位再高能高过皇上吗?你权力再大能大过满朝文武官员合力吗?更何况当今朝中还有个太傅司马越把持朝政。他们一旦看你不爽便有可能去找任何理由弹劾你,找你的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到那时就连天子都未可保全于你。所以不管你是万人之上还是千百万人之上都要使点示弱手段去笼络人心,去与那些在你之下的同僚们建立一种友好的互助关系。怎么建立?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钱。 什么叫高官厚禄?你以为只要当上了官就会丰衣足食度日,亭台楼阁环绕,金银珠宝缠身,妻妾成群围绕吗?非也,朝廷俸禄只不过是给你吃饭穿衣的,一家老小靠这点俸禄维持平常水平的生活是足矣的。可是,要想过上亭台楼阁,妻妾之欢的快活日子还是远远达不到的。所以那些想入非非的大人们必须要另想门路,下面的小官儿想往上爬就得巴结上头的人,上头的大官儿想享受荣华富贵就得施舍于下面的人。大官与小官,一个缺财,一个缺权,一个用权,一个用财,互利互通,相互依存。 马华池只是个五品官衔,在朝中的许多事上他都没有什么话语权,但是他的那位兄长可是正一品。他倚仗着自己的兄长在朝廷里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的任务就是帮助兄长在朝外拉拢人心,为哥哥马华汐建立人脉之网。这需要大量的资金,一个从五品上阶的太守不可能弄出这笔庞大的财源,于是,这些年里他们想出了各种方法在外圈钱。然而,这些方法大多都是见不了光的。 做了这么些年的事情,马华池也是筋疲力尽力不从心,可是他到如今也是回不了头。马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树大招风此类的事情屡见不鲜。马华汐在朝堂上的威望让那些武官们虎视眈眈,他们向来就与文官政见相左,而这位马太宰的限制武将兵权政策更是激起他们的不满。马华汐不想与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些乌合之众的草莽们发生正面冲突,之后他与弟弟马华池商量私下里去收买他们中的各别将领。这一计划还是用稳妥的方法解决更为实际,那就是钱。 从哪里捞钱?这个问题还是要马华池来解决,他们这十年来除了剥削当地的富商百姓之外,一直都在做走私私盐这样的勾当。风险极大不说,所得的利润也及其有限,现在远远不够他们的开销。情急之下马太守意外结识了祝家庄庄主祝公远,民间传言这祝家庄的生意遍布天下,他们做着所有的生意都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又赚钱的买卖他们都会做。所以祝家庄的底子很深,商界里传言:祝家庄里的财富可比两国之合。这话当然是有夸张的成分,但他们的富有确实是真的。 于是,马太守亲自作诱饵,待着那条姓祝的金龙鱼上他的勾子。但是,这条‘金龙鱼’也不是一条没长脑装的呆头鲢,祝公远也有一个长长的鱼勾已经放在水中正静静等着对方会不会上勾。 “你们要和马太守联姻?要把小九嫁过去?”祝英泽半张着嘴巴,眉眼上挑,神情怪异。他的母亲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诧异的看着他。 “那丫头同意了?” “说要找个清静的地儿考虑考虑,所以你爹才同意让她去书院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唉,九儿也是被我们宠的没个女孩子的样子,让她去读点圣贤书也好,总比在家里看些乱七八糟的书要好些。”祝夫人不动声色,双手捧着一盏雪白如玉的陶瓷茶盏凑近鼻下细细的闻了闻,然后慢慢喝了下去。 “娘,您真舍得让九妹嫁人?”七子又问。 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儿子一眼,视线再放向偌大的荷花塘,轻轻呼出了一口香气,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后才开口:“舍与不舍,到最后都是一个结果,被当成金丝雀关在这样的笼子里,相夫教子守着家门度完一生,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宿命。”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让旁边的儿子不知所解,她又缓缓转向儿子这边,笑了笑,道:“你去看看她吧,带些好东西给她,让她安心读书,不要记挂家里。” 自己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好像发生了不少事情,九妹远赴他乡功书这本是件好事,但这背后怎么又扯出来个马家提亲!怪不得一向保守的父亲如此容易的妥协,原来是有条件的。平日里见他对九妹那般疼爱,可见他早就打好了主意要拿女儿做交易。祝英泽心里越想越替小妹叫屈,回到自己的厢房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祝府,朝着尼山的方向奔去。 第十一章 洛阳城中,浮萍苑每晚打太阳落下开始就会死灰复燃般的亮堂起来,随后那些花枝招展,妩媚扭捏,风情万种的姑娘们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似的个个飘荡在浮萍苑里。她们像是白天都睡饱似的,到了晚上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在这片只属于她们的这片小天地里尽情的嬉闹。 这里是一处青楼,是天堂,亦是地狱。 来这里的客人们大多都是世家子弟,达官贵人,他们有老有少,着装也是多种多样,相同的是他们都是嫖客。斯文儒雅的有,蛮横无理的有。也有些则是谦谦君子,不过即便再怎样的君子只要成为回头客后就再也不君子了。 她坐在梳妆铜镜前慢条斯理的梳着落在胸前的长发,面前摆着各种胭脂水粉,旁边挂着一件薄如纱的桃色长裙,她厌恶的看了一眼后又望向那面铜镜。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显得有些憔悴,她凑近一点却从镜中看到了两道纹线隐约在眼角,她稍皱眉,便不再多看一眼。门外听到一声声的娇柔话语,她知道已经上客了。她缓缓站起身子穿上那件长裙,但不打算出去迎客,只是在房内踱步。 墙上挂着一张样式很老旧的琵琶,她伸手去碰碰它,它回应了一根弦音后又沉默下来。她微微一笑,没有再去碰它。她没有必要出去接客的,这几年来她只出去接过一次。那一次让她无法忘记,那一次她才把自己当成一个牲口在众人面前让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们挑来挑去,那一回她再次想过死。 幸而,那一回,他挑中了她。 她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时,浮萍苑的老鸨卫妈妈走进房来,她是个色相极为出众的女人,一身墨绿长袍显出她那丰满的身姿,随时提醒着旁人她还是宝刀不老的。她把一锭银子扔在矮几上,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但并没开口。 厢房的主人透过铜镜瞟了一眼卫妈妈,哼道:“妈妈今个儿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烧得奴家好生害怕呢!” “我说姑娘呀,那位刘大爷何时再会来啊?都两个多月了,你看看,你看看,那些要你的大爷公子们都出这个价了,你还不满意!还不去接客吗?”卫妈妈拍了拍几上的银子,带些劝慰着道。 这位叫忆罗的姑娘瞅了一眼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啧啧啧的几声,又转身捋捋头上的发髻,说:“这点银子你也眼红?那刘爷每年付给你的银子比这个多上十几倍,怎么,人家只是几天没来妈妈你就把他给忘了?” “还有那个李家大爷,他那气质,他那出手,可不像个小门小院出来的,说不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主儿。你只陪他弹弹琵琶唱唱歌?人家不说什么是他的大度,你也得见好就收呀,这点理儿都不懂?”卫妈妈摊开双手甚是不满的唠叨着。 “我说过只卖艺,他想要更多的就去外面找,你那一大堂子不都是的吗?再说李爷也没说什么,人家每次只要求我陪酒,你急个什么东西?每次他赏于我的东西不都给了你啦!你还想怎么着?”忆罗‘吧吧吧’说了一大堆,弄得卫妈妈哑口无言,只好作罢,拿着银两退了出去。 她见对方走了出去,脸色沉了下来,顺手把一柄梳子朝门前扔了过去。自己就是个物件,是老鸨的赚钱工具,是男人的掌中玩物,还是什么?还能是什么?还想是什么?她的目光渐渐涣散,长长叹了口气,自嘲似的‘呵呵’一笑,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她并不在乎的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黑沉沉一片,冷风阵阵,只有自己所在这栋小楼灯火辉煌,热气腾腾。 那一回,他选中了她,他却没有碰她,那所谓的初夜不过是陪他吃酒弹琴。他的温存,他的洒脱,他的谈吐让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孩童时代的那个男人身边。他,太像那个人了,因为他用一副铁打的面具罩住了面容,使她一时之间误认为他就是那个人。但他又是那样暴躁,那样无法琢磨。 然而,他,不是他。 她优雅的打开身边的一个精美的小饰盒,从中取出一件闪闪泛亮的玉柳发钗,发钗做工精湛,质地优良,也是件不俗之物。是他送给她的,为了不让卫妈妈发现她一直不敢拿出来。不过,每当他来这里的时候她总是会将它插入发绾之中,那时她是最开心的。想来,他也有一段日子没有来了,他交待的事情她早已办妥,就等着向他汇报。不知为何他迟迟不肯露面儿,连个信儿都不见捎来。往常隔着六七日就会有个小厮来捎个信传个话的,这次怎么什么也没见到呢?莫非……已暴露身份了! 他的身份,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他是不会害她的。她只知道他叫刘鸿煊,这都城中最富有的人之一,只知道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天大的使命,他这一生只是为了完成使命。她只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帮他成完它,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的血海深仇。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他与她的仇人竟是同一个家族,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她想到这里轻声叹道:“命中注定……”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她以为又是那个老太婆,正想发火,一眼望去,那一身影闪了进来。她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他一身锦衣长袍,高高的发髻上横插一只白玉长簪,脚踏一双丝绵布履,腰系飞鸟绣纹束带,带中插有一把青铜刀。烛光照在他脸上的那面铜制面罩,只露出一张丰厚嘴唇和漂亮的下巴。 忆罗转过身子正对着他,高兴的站直后想要说话,但门外传来那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哟,这不是我们的刘大爷吗,方才我和忆罗姑娘还在说起您呢。”那卫妈妈夸张的动作把忆罗逗乐了,而卫妈妈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接着迈进门槛,道:“刘大爷呀您可是不知道,我们忆罗姑娘可是为了您一直守身如玉呢,看上她的人可真是不少,为这我还费了不少的心呢……” 刘鸿煊定定的看她一眼,然后向她仍了一袋子银子,大姆哥朝门外一掰,卫妈妈会意后嘻笑着拿上那袋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房中只有他们俩人了,刘鸿煊坐在圆桌旁,把手中的那把佩刀轻轻放在矮几上,烛光把他的那张面罩照得闪闪通红,“最近如何?”他声音温和下来,问。 “还好,虽然你没有来,不过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只是,不见你来,我……”她说着发现手中还拿着他送的发钗,有心向身后藏了藏。 “我是问李兴那边和你谈得如何?”他无一丝感情的纠正道。 她这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微微低下双眸,把背在身后手中的钗子握得更紧了,想了一会儿,道:“已经和他往这方面谈了一点,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感兴趣,不过中途被人叫走了,我寻思着,如果他要有心一定会重提此事的。”她对自己的这番回答很满意的浅浅一笑,抬起眸子偷瞄了一眼对方。 他听完后陷入了沉思,没有对她作任何反应,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两肘撑在几案上,两手拖着下巴,缓缓的呼吸着。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手轻脚的来到他对面坐下,拿了个陶瓷茶盏往里倒了些热茶后再轻轻的放在他面前,随后一声不吭的把玩着钗子。 “他还说,这几天将会有位老爷要来洛阳,到时他想让我招待。”她小声道。 咦!刘鸿煊一听便来了精神,两只眼睛转了几转,“他可说是哪位老爷?”他问道。 “那倒没说,不过看来对他很重要,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凡事都会倍加小心,来我这里也是避开其他手下的。我想要不是他的亲信或是需要奉承之人,他是不会带到我这里的。” “他的亲信,哼,那无非是马华汐了,现在还是他的主子……”他轻蔑似的咧嘴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莫非,是马华池?”他问道,这个问题倒像是在问自己。 马华池!一听到此人的名字忆罗身子一颤,脸色立马发起了白,嘴唇微微抖动着。马华池要……来吗?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她不停的哆嗦起来,刘鸿煊见她不大对劲,忙伸手去握在她的手上,道:“我知道你想让他死,但我要的不光是他一个人死,而是他全家陪葬。”忆罗眸子泛出一汪清泉定定的看着他。 “我要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后再亲眼看着他的家人一个个死在自己的眼前,就像当年他们对我做的那样。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忍耐,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引进歧途再推入火炕,明白吗?” “我等不了,我怕我再也等不了,这样太慢了……我想让……让……他们现在就……就死……”她开始不住的抽泣。 他伸出一只手去轻轻的拍着她背部,再温柔的拍着她那抽动不停的肩膀,他知道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与她是一样的。不,不对,自己的痛苦比她深得多。“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他们为自己以前所做的种种付出代价,百倍千倍的代价。” 他的名字也许不止刘鸿煊这一个。 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澹台珏。 白天,他是刘鸿煊。 黑夜,他则是他自己,澹台一门的少爷。 他走出浮萍苑已是亥时之初,不久后就要宵禁了。初夏的夜晚还是有点凉的,他合了合身上的长衫,快步向夜雾中走去。他没有骑马,也没带一个待从,在他看来别人都是不可靠的,除了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他,不过这些天他不在自己身边。他一边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一边在思考着方才忆罗所说的情报,心道:倘若正如她所推断那李兴真对她所说的事情感兴趣的话,必将此事向马华汐透风,马华汐那个老狐狸本就是贪得无厌的人,此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贪恋权贵,他之所以有今天这个成就全是他花钱换来的。而这些银子大多都见不得光的,这些事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装作看不到罢了。不过,他马家近些年干走私这一行当他们就未必晓得,怎么说这也是触犯国法,更重要的是这是朝廷的底线。马家是万万不能让他们得知的,几年来他们到底用的是怎样的手段欺瞒过去的呢? 不知不觉间看到了自己的宅院,大门口还亮着一对朱纱灯,他快步上前去敲门进入,开门的是门房,他二十多岁的年纪,睡眼醒忪的道:“爷这会子才回来,秋哥今儿回来了,正到处找您呢。” 澹台珏听后一怔,加快脚步走进宅院,家里的下人们早早入睡了,院落里漆黑一片。此时刚好响起暮鼓之声,他径直来到一间厢房门前,房里的灯还亮着,对方还没休息。他敲了两下门,里面回应一声后他便推门入室。只见屋内的烛边坐着一男子,他已换上了一身上白下黑色的襦袴,脚穿一双木屐鞋。黝黑的肤色显得特别结实,但他并不魁梧强壮,倒是有一股书香之气。 此人看到澹台珏立即起身,毕恭毕敬的站在原地,嘴里生硬硬的叫了声少爷,一双有神的眼睛跟着对方的动作来回打转。澹台珏反手把门一关,大步向他走近,此时的他和之前的他有所不同,现在的他更显得亲切一些温和一些。 “她在那里如何?有没有要跟你回来之意?”澹台珏有些迫不及待的上前问道。 对方听后表情有些难色,吱唔道:“她……还是不想跟我走,她……”他想说下去时又看向澹台珏,“她好像还是没有完全信任我。”他补充道。 一听这个,澹台珏就泄了气,一下坐在绣墩上,半天没吱声,对方也跟着坐下,说:“要是她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来见你的。” 澹台珏稍稍摇了摇头,用手指捏着假面罩的鼻梁,道:“现在告诉她为时尚早,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这样也好,她在那里反倒安全。” 对方听他这样说便松了口气,轻唤一声:“少爷……” “阿秋,我在忆罗那儿听说这几天内李兴会带一个宾客去,我猜那人十有八九是马家的人,忆罗已经向李兴谈起生意上的事,她想他好似有点兴趣。” “老鼠快要误入禁区,笼子就在不远处,我们要做的只是在笼中滴上几滴香油!”那人坏坏一笑,想到了一件事,正色道:“少爷,马华池的二公子现在就在尼山的万松书院读书。” 澹台珏又是一惊,自语道:“怎么这样巧!也在尼山……” “不止他,还有孙长史家的公子。” “孙明?马孙两家果然亲密无间呀,这下可热闹了!冬灵知不知道他们二人?” “我不清楚,不过,我想二小姐有所察觉,少爷你说二小姐会不会一时冲动先下了手?” “你跟她相处这么久,你认为她是个易于冲动之人吗?” “不,她遇事还是会冷静的,她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小姐了。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她每天都会与自己的仇人碰面也难免会做些过激的事。” 澹台珏深深的叹息一声,缓缓起身,拍拍对方的肩,“早点休息,你也累了,这些事以后慢慢解决。”而后他精疲力竭的向门外一步一步挪去。 他,叫秋痕。 他,是澹台珏最为亲信的人。 澹台珏,是他的主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知道澹台珏还活着。 他目送澹台珏走后,自己也累了,便走向里屋的床榻躺了下来。这么多年在外的流浪奔波,好像只有这里才是安全的。这样一个偌大的世间偌大的国土,对他来说只有这张小小的木床才是他栖息之处。这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可悲!就算是这样的躺着或者是在梦里他也要不断的思考,思考着怎样才能达成少爷的心愿,怎样才能达成自己的心愿。 在这世上,他只剩下少爷这一个亲人了,只有少爷才能够完完全全的相任,只有他才值得自己付出毕生的一切去维护,哪怕今后付出这条性命。他的少爷此生只有一件事——复仇,他自己这一生中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帮助少爷完成大计。 不,他也要复仇的,他要为自己的那位可敬可佩的将军复仇,要为从未把他看作下人的夫人复仇,还要为自己的兄弟阿枫复仇。 他们太冤了,实在是太惨了! 他闭目养神着,虽然困但奇怪的是入不了梦。他翻坐起来,原以为这几天在外劳碌之下回到家中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不想还是没有静下心来。那个二小姐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她自小就失去了双亲寄宿在友人家,性格也是很孤癖的。少爷没办法现身照顾她,只能让他替他。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她身边潜伏,隔三差五现身教她点防身武艺。可是他能教她的只有这些,他无法与她敞开心扉,无法了解揣测她的心思。他能给予她的只有严厉的教授和无休无止的隐瞒。他在这暮色中长长叹息一声,周围出现一点点光亮,天快亮了。 可是,他们的天,何时会有一缕曙光! 外面晨钟已被鸣响,黎明将至…… 第十二章 话说这祝家七公子祝英泽奉母之命前去尼山万松书院去看望自己的妹子祝英台,虽说尼山离上虞不算太远,走水路需两天的时间,走陆路时要是有快马只要半天就能到达尼山脚下。祝英泽当然就走陆路,虽然是飞马而去,但还是捱到在外的客栈里投宿一宿后才继续前行,第二天一早赶路,他也是悠闲得很,一路上走走停停,看东望西,这一耽搁眼见已过日正,他牵着爱马在小镇上晃荡,觉得肚子空空如也直是乱叫,便找了一家条件相对好一点的馆子准备吃点山珍。 他把马儿牵到酒肆门前将其拴在木桩上,这时从店中蹿出个小厮儿乐呵呵的来到他身前,问:“客官,要不要给马添些料儿?”祝七公子笑着摆摆手,自己走进了这家酒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点了几道地方小吃津津有味的品尝了起来。 这时忽听外面马鸣声,他心生奇怪,那分明是自己的马,正想起身前去查看,只见刚才那个小厮急匆匆跑进来,向他喊道:“客官您的马被人偷了。” 什么?视英泽一听,手中的箸从半空中掉下来,他没想到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还有盗马贼,他纵身一跃,出了店门,只见那马儿奔跑时溅起的尘土正飞扬在空气中。他二话没说从怀中掏出一吊铜子扔给店小二,又见旁边一老头儿牵着的马儿,他递给老头儿一袋银子后跨上马鞍直奔而追。 追了好久才看到自己的马儿,他咧嘴一笑,吹了声长哨,那前头的黑马便停了下来。他也放慢速度,来到它身边,只见它背上骑着的是个姑娘。 那姑娘还在拼命抽打身下的坐骑,手脚并用,满头大汗。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个人,不免一震,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恐万分的死死盯着他。 “原来是个女马贼!”他看她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那女子警惕的向后一仰,不慎从马背上跌落下去,幸而那是草坪。女子好不容易站直身体,整理一下衣装。英泽这才发现此女衣着不俗,全身上下倒是绫罗绸缎,一副富贵人家打扮。 他下了马,握起自己那匹爱马的缰绳,道:“姑娘,你这打扮不像是贼嘛,说说为何偷我的马呀?” 女子退后几步,嚷道:“你,你别过来,在那站着。”她手指他脚下的地面。见他没有上前的动作,便说:“后面有人跟踪我,我只能借你……不是……借公子的马一用了。” “有人在跟踪你?我怎么没看到?”他向来时方向望去。 “被我甩掉了,这还得感谢公子的马,谢谢了。”说罢,这女子就要走,英泽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吓了一大跳,真的跳了起来,甩开对方的手,叫道:“你想干嘛?我对你说哦我可不是好惹的。” 英泽也被她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上前一步拉住了她,道:“作了小偷还口出狂言,我今天非把你送去官府不可。” “你才是小偷呢,你看有我这样的小偷吗?”她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整理了一下衣装,站得笔直,也是个长相十分出众的女子。 “那你说说你打哪儿来,将要到哪儿去?”英泽笑嘻嘻的问她。 “我是从……你管得着吗?”她还算机灵,没有说下去,却转话题道:“刚才纯属无意惊动了你和你的马儿,给,这是赔偿你的,咱们两清了。”她不知从哪掏出一袋钱扔给了英泽。 这祝七公子也是真真正正的语塞了,掂量着手中的小钱袋,一时轻笑起来。看到那姑娘真走了,便跟了上去,把钱袋往她怀里一扔,道:“给,我又不是图你这几个子儿,姑且我就信你一回,”他见姑娘的年纪和自己的小妹所差不离,便起了怜惜之情,说:“你这样年轻的姑娘只身一人很危险,还是回家吧。” 姑娘看着他,见他一脸正色便松懈防备,把手中的钱袋往怀中一揣,扬起一张犹如苹果一样的脸蛋,嘴角露出小小的虎牙,道:“是呀,我只是个小女子,路途遥远,所以公子把它借给我好了,我买也是行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收你的钱吗?英泽真是哭笑不得,顺手把刚买的马儿给了她。她一听是送给自己的,瞬间眉飞色舞起来,向英泽连声道谢后飞马而去。 这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呀!祝英泽想这姑娘很特别,是个人物,就像小妹那样与众不同,自己这也算是做成件善事,开怀一笑,便骑上马儿慢步向前。想到马上就到书院见到那个疯丫头,他心中无限思念。也是有两个多月没有与她见面了,上次回家她去了叔父家里做客,始终没有见她一面。这次回来哪知她去的更远,身处书院的妹子可能深刻体会到这世上的男子不会像她的那几个哥哥那么宠着她怜着她的。她说不定这会子正躲在什么角落里哭鼻子呢!他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便快马加鞭跑了起来。 话说,他的九妹这几天正在兴致勃勃的学骑术。自从那天从马背上狠狠地摔下来后就立誓要学会骑马,可是又不能明目张胆的随便拉来个同学教她,再怎么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这个年代对于女子的言行举止变得十分严格,这也是儒家门风规定的。不过话虽这么一说,规矩也是这么一立,但至于遵不遵循它也是因人而异的。 像那些小家小户的女子们是要很严格化的学习着这些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无理要求。可是在大户人家,特别是那些显赫的世族,女子也可以出来适当的交际,学些人情来往。官与官之间,商与商之间,官与商之间有很多事情也是要靠家里的女眷们相互维持,妇女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嫌隙,谈起话来自然方便许多。所以关于骑马,很多名媛们也都是会一点的。 不过,祝家是例外的,祝公远与妻子一连生了七个儿子,到最后一胎里也是个儿子,外送了一个女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夫妻俩感激涕零终于得了个闺女。他们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幺女甚是疼爱,全心全意的爱护,尽心尽力的保护,不让她受一点点苦。那种骑术之类的危险游戏是万万不会让她碰的, 一想到那天在马术课上出了洋相,英台就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她甚至有点埋怨起父母,要不是他们百般阻扰她早就学会骑术了,说不定骑得比任何人都好呢!于是,她便向山伯求助,请他教自己。岂知山伯也是现学学卖的,怎能再去教她。她只好请求淳于尔岚教她,还好对方爽快的答应了,并答应她向他人保密。 以后的几天里英台山伯和尔岚三人一到傍晚就偷偷的去马厩牵马溜进小树林。虽然山伯也会骑马,但还是不够娴熟,尔岚则担起一人教两人的担子。他这个人表面看上去不易亲近,但骨子里还是个不错的人,每天都会拿出七十分的耐心与三十分的忍让去细心的教授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骑术技巧。 不过几天功夫梁祝二人便可以扬鞭起马,穿梭在这片树林中。这让尔岚很是有份成就感,再怎么说这两个学生也是自己教出来的。看着他们欢快的策马奔腾,他在后面笑容满面,不觉间有点疲惫,让自己的马儿自由的在周围吃草,自己找了棵老槐树坐了下来,靠着大又粗的树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初夏的傍晚也是很长的,天边那一团团霞红的火烧云映在树林中,把这片林子也染成了浅浅的霞色。鸟儿也会叽叽喳喳的叫几声,但没能赛过草丛里的知了,知了们不懂节制的乱叫一气,不停的展示着自己的歌喉,吵得周围的鸟儿们纷纷离开。微风也像赶趟似的一阵接着一阵爱抚着树叶,叶子们被它撩的‘沙沙’作响。那抹红色的霞光透过树枝之间的缝隙温柔的射进林子里,在这里形成无数条光线,看上去也是一番景色。 尔岚虽说睡了过去,但他自小习武,听力要比常人敏锐许多,一边休息一边听着远处的马蹄声。突然,他感觉得依靠的这棵大树有些异常,他睁开双眼向上观察,那茂密的枝叶看上去摇曳幅度越发的增大。他想该不会遇到什么野外猛兽了,便准备慢慢起身。就在他要起身的一瞬间,从树上掉下一团东西,笔直的向他砸去,他躲避不及,‘砰’的一声闷响,那东西重重的落在他身上,他顺势倒下,迷糊不清间只看一团粉粉的影子晃过,他便晕了过去。 这个砸了淳于公子的‘小粉团’当然不是什么飞禽走兽,她,是个穿着一身粉裙的姑娘。这姑娘从树上不小心掉落下来以后落在那公子的身上便没伤及自身,她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时才发现身下的那个人,她吓坏了,忙上前伸手想扶他,却又缩回了胳膊,想了想,心惊胆战的再次伸出手去,用一根手指在他身上轻轻戳了戳,见对方没有半点反应,她便更是害怕,以为他死了,急忙凑近到他的脸颊上,轻声问:“喂,喂,你怎么了?醒醒啊!该不会……死了吧?”她带着点哭呛,再伸出两根手指探到此人鼻下。 她正想再近一点时,尔岚猛得睁开眼睛,她凑得太近便与他四目相对,这下可把这姑娘吓得魂飞魄散,她像是摸到一只刺猬似的将自己的身子往后一弹,弹出很远,叫了一声。尔岚也不明发生何事,只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模糊的出现一团粉色,接着就听到一声尖叫,他下意识的也朝后一缩,痛啊!他的后脑勺撞到了树上。 “你……你……”姑娘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并没有听清楚,刚才那声高分贝的叫声让他产生了一时的耳鸣,他此刻眼前一片模糊,耳边一阵‘嗡嗡’。他两掌按在太阳穴上,狠狠的揉着,再闭上双眼用力摇了摇快要炸开的脑袋。 姑娘安静下来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原地站定,“你……还活着?”她继续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问道。 听她这么一问,尔岚便确定对方确实是个人,而且是个女子。没好气的道:“你说呢?”他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睁开双眸看向对方,“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啊!”他一起身就感到全身像是碎了骨似的疼痛。 姑娘不敢再看向他,低下头,用手指指了指上面的树干,小声道:“那……上面。”说完又微微抬首偷瞄了一下对方,只见此人一袭月白褥衣,整齐的发髻上系着一条黑色帻巾,他用一双细长的眼睛正怒气冲冲的盯着自己。 “上面?我当然知道你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而且还砸到了我,我差点被你砸死!”他气愤的向她嚷道。 她见他这种盛气凌人的模样不免也恼火了起来,冲他白了一眼,抢白道:“离死还远着呢。”她说完后又挺了挺身子,一副不怕的样儿。 “喂,你说什么?你还为没能砸死我感到遗憾啊!”尔岚气急败坏的站起来,伸了伸腰,还是觉得哪里疼痛,他拍了拍落在身上的落叶与草屑,突然感到左肩膀剧痛一阵,他想一定是刚才被她给砸伤了。 “看来你没事了,那就好,那就好。”那姑娘傲慢的一扭身子,调头就准备离开。 “站住,”他从她背后叫住了她,三步变两步绕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道:“这样你就想走?” 姑娘听后一惊,心道:他想怎样?莫非要赔偿!她咽了一口涂抹,尽量隐藏着不安,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的问:“你想怎样?要钱吗?”她的目光故作镇定的在他身上上下一扫,咳了两下后扬声道:“也没多大事儿,你如此强健,不会有大碍的。要么我付你一点医资,你去看看大夫好了。”说着她便从衣袖里掏出一小袋钱,伸向对方。 淳于尔岚看着这小钱袋在眼前晃了一晃,肺都快气炸了,一把将她的手打开,气呼呼的向前走去。姑娘被他打得也是觉得疼了,朝他嚷嚷道:“喂,你有病啊!给钱你又不要,你到底想怎样?” “你自己留着买嫁妆吧。”他头也不回,冷漠的回了一句继续往前走,时不时的还小心翼翼的活动一下左胳膊。 他这句话倒是击怒了那个小姑娘,快步跟上去,拦在他身前,涨红着小脸蛋,再次将手中的钱袋伸了过去。他面不改色的向她一瞥,再次将她的手打了开。又是一阵吃痛,她看着自己那只被他打得发红的手背,便暴跳如雷起来,吼道:“你这儒生好不通事理,我好心赠你医资,你却这般不知好歹!” “你把人砸了,一点歉意都没有,还说我不知好歹!天理何在?”尔岚本不想和她争辩,看她却不依不饶便更是火大,上前一步问道。 这时从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远处的英台与山伯骑着高头大马向这边跑了来,那姑娘正想反驳眼前的这个让人不爽的书生,一听马蹄声便不自觉的向远处望去,那骑马的两人下了马儿悠闲的向这边走来。 尔岚见到自己的同窗朝这边走过来,想自己与姑娘挨地如此之近有所不妥,便往后退了两步,仍然板着张臭脸阴沉沉的瞪着那丫头。那姑娘见又来了两个书生,便更是觉得不妙,想要离开。这时英台发现尔岚身边多了个姑娘,大吃一惊,忙跑上前去问:“尔岚,这位是……” “我不认识。”淳于尔岚不愉快的抢答道。 不对啊,方才还见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英台奇怪的看向那姑娘,这女子衣着华丽,不像是这里的村民,而且看上去气质不凡,倒像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这姑娘一见到梁祝二人便眼前一亮,抢上前去仔细打量着他们,英台与山伯被她看的不好意思,山伯咳了几声后很不自然的扭过头去。可这姑娘一直盯着英台眼珠子不停的上下滚动着,让英台好不自在。 “喂,你到底在看什么?你这样很是无礼!”尔岚一步跨到英台身前挡住了那来路不明的姑娘的视线。 ‘小粉团’才不理会他,还在一个劲儿的瞅着英台,有些色眯眯的道:“呀!我来这世上已十六年还从未看过如此好看的男子呢,你让开,别挡着我呀。”她说着就一把将尔岚从面前推开,乐呵呵的凑过英台。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尔岚像看一只怪物一样看着眼前这个古怪丫头,心道:今天真是见鬼了,睡得好好的觉却从天而降下这么一个东西来,害得胳膊还在作痛,我怎么就想到要在这棵树下小憩,真是倒霉! 英台被她看得有点不安,心想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露出马脚,让她看出了端倪就麻烦了!她向她拱手行了个礼,道:“敢问姑娘从哪里来?” “从树上来的,准确的说是掉下来的!”旁边的尔岚带有幸灾乐祸的口吻插了一声。山伯一听向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树瞅了瞅,又看了一眼这姑娘,明白后不禁展颜笑起来。 “姑娘爬那么高做甚?”山伯问。 “我……我的马儿跑了,我上去是为了看它在哪里。” 英台见天色已晚,不便在外久留,便道:“姑娘,天色暗了,你还是回家去吧,我们也要回书院了。”说着她和山伯尔岚就要走。 “请问……”他们听背后的姑娘叫住他们,回过身子。“请问断崖寺怎么走?”她四处环顾的问。 “在那座山上,你要去那吗?现在要是去的话是很危险的,山里野生猛兽很多,姑娘一人前去实在不安全。”山伯好心提醒道。 见那女孩儿一脸为难,英台上前一步,问:“这黑灯瞎火的,姑娘可否有去处?”女孩儿摇了摇脑袋。 “这可不好办了,这里离山下的镇子还有些距离,你一个人走夜间山路肯定是很危险的。就你独身一人?”英台又问。女孩儿使劲点着头,一副受惊的可怜模样倒是让英台不忍将她留下,“我们都是这尼山中万松书院的学生,书院就在前面,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回书院吧,住一晚也是没问题的。”她爽快的说。 一旁的尔岚不停的扯着这位说大话的同窗,他都快被英台给气晕了,他急忙道:“不行的,未经山长许可你怎可带外人随便进入书院呢!” 那姑娘也是急了,忙说:“书院怎么会让女子进去呢?我看还是算了,算了吧。”她倒是很知趣的。 “谁说书院不让女子进入的?喏,那断崖寺有时也会让无家可归的女子留宿,难道书院比寺院还要……”英台正说道,天空忽然一道电光,要下雨了,“老天也赞成我的决定,走吧。” 于是四人牵着三匹马儿走向书院,在路上那姑娘自我介绍自己姓马,名铃儿,来尼山是为了找一位故人。刚才她还可怜惜惜,可现在却是生龙活虎的样儿,提着粉红的裙裾蹦蹦跳跳的走在三个书生的前面。 据她所说她不远千里的从家中跑出来就是要去尼山断崖寺里寻人的,可是一路上被自己家府邸的家丁们追踪,他们非要带她回去,她死活就是不从,好不容易跑了出来,路上遇到了个好心人送了她一匹马,不过儿,在刚才那片树林里那马儿跑了。她又不知那断崖寺的具体位置,便想出‘蹬高望远’的法子就爬上了树,实在是困了就在树上睡了过去,结果不小心就掉下来了。 她那张樱桃小嘴说起话来十分利索,一会功夫把这一路上的趣闻都说了个遍,还时不时的找尔岚说几句,这尔岚就像是得到噤口令似的瞬间成了聋子和哑子,根本没兴趣应声一句。她手腕上的银铃铛手镯与发髻上的铃钗时刻发出‘嘀铃铃’的清脆铃声,像是为她伴奏一样。英台与山伯话都插不上,只能边走边听她像唱歌一样说着笑着,也是乐事一件。 到了书院门口,这天也是怪了,刚才还电闪雷鸣,可就是不见一滴雨水。更奇怪的是那马铃儿,自从站在书院门口她就鸦雀无声了,变得十分乖舛,她在原地立着,好像背后被谁拉住一样止步不前。 “铃儿姑娘,进去呀,杵在这里干嘛呢?”英台一脸笑容的请她进去,她却忸怩不前,还向后退了一步。 “我说吧,她是不敢进去了,哼。”尔岚没有一点好脸色的嘀咕着。 这时从书院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原来是孙立诚,自从那天从马背上救下英台后,孙立诚就与他们熟悉起来,他本是好交朋友的,所以与他们交往起来也是自在的。他笑眯眯的跑到他们跟前正要说什么,突然瞅见英台身边的姑娘,他不禁先是失色后是蹙眉,最后抢先一步来到姑娘身前,上下打量着。 马铃儿更是一脸惶恐,本想往英台身后躲,谁知早被对方看穿,只好把头低垂下去,让他看不到她的小脸蛋儿。那孙立诚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铃儿!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一举动把其他三人吓了一跳,他才不会管这些,又是一步,将那女孩儿使劲往自己面前一扯,马铃儿一声轻呼撞到他胸膛前,她忙往外推,嚷道:“立诚哥哥你放开我!” 山伯见此况不妙慌忙走向他们,问:“立诚,你认识她?” “她是太守府的三小姐,马文才的妹子。”孙立诚的话又是把大家大吃一惊,她竟是马文才的…… 第十三章 暮色下,雷电阵阵,厢房内,夜烛闪闪。英台坐在烛前不动声色,只是两眼珠子来回转动。她面前的祝七郎正在屋内快速的来回踱着步子,他神情凝重,本是一对青眉现在倒变成一团乌云,双手一会儿背在身后一会儿握紧纨扇,那扇子被他弄得‘啪啪’作响。这兄妹俩打从一进这屋子里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为什么?这还要从英台得知那马铃儿的身份之后说起。 当孙立诚认出了马大小姐就是马文才的三妹后,英台山伯包括那‘倒霉’的淳于尔岚差点一齐倒在书院大门前。他们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这个‘叽叽喳喳’说起话来没个把门儿的小姑娘与那个几天才能放出一个屁来的,而且还十分傲慢无礼的马大公子联系起来。可是孙立诚怎么可能会认错人呢?他也算是在马府长大的,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狗都再熟悉不过了,再看那马铃儿的表现,分明是认识这位大哥哥的。 于是,孙立诚硬是把马铃儿从英台他们身边拉走了,说是拉她去见她哥马文才。开始马三小姐并不愿意跟他去的,立诚伏在她耳旁不知说了什么后她就乖乖就范了。孙立诚向他们道了声谢后就领着姑娘进了书院,不过他又转身跑了回来,说有件事忘了告诉英台,说英台的哥哥来了,这会子正在山长那里由蒋嘉慕招待。 一听此话,英台便失去了重心,差点跌落到台阶之下。坏了坏了,不知是哪位哥哥,要是六哥的话那一定是父亲派他来接自己回去的呀!若是七哥还好说。她在心里焦急万分的道:唉哟,七哥现在应当在江南以外的某个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嘛?对对对,肯定是六哥,要是被他知道我这期间和一个男子共寝一室他还不把这书院给拆了!依他的脾气,我就是死路一条呀…… 她忐忑不安的来到山长的书房,进门抬眼一瞧后,她快要哭出来了,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七哥,竟是她最最最亲的七哥!她笑了,也不管什么缛节了一下扑到他怀里。旁边的蒋嘉慕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他正在陪这位大哥手谈一棋。在他看来好友的哥哥就是自己的哥哥,祝英台不用说也是他的好友了,好友不在,作为朋友理当要好好招待好友的家人了。于是他一边陪七哥下棋一边与其谈了起来。这下可不得了啦,他把这一个多月来英台在书院里做了些什么,和哪些人关系比较好,和哪个人同住一间房等等都交待了个一清二楚。 这蒋嘉慕说起七七八八的索事来就跟说书似的,这剧情那是时起时落。祝英泽的脸色紧跟着他的叙述青一阵白一阵随后又红一阵的变化多端,他的心脏也是起伏不定。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子会大胆到竟然与男人同寝同宿,这可如何是好?死丫头,你这个该死的丫头!他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他强忍着心中的怒火,面带些许笑意的应付着此时的这个小书生。 这间厢房是山长让叶平川安排的,往日也有些学生亲属来这里探望自己的孩子,书院里也特地空出两三间厢房供给他们住宿。只是这里离学生厢房要远一点。房中的布置也和学生厢房相同的,条件也是不错的,雅致,清静,书香扑鼻。 英台一瞧七哥这副难看神情就明白一定是那蒋嘉慕跟他乱说了些什么,于是,她开始琢磨七哥到底知道多少,心则是虚的。看七哥这一门正经的样子一定知道了她与男子同寝之事,她了解他,不是什么大事的话他是不会如此严肃的。 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七哥,对方像是被雷劈中了似的猛一止步,狠狠的瞪她一眼,并没吭声。“七哥,爹娘可好?”英台想缓和一下气氛,找了个问题。 “明天你就跟我回去。”英泽强压怒火甩了这一句,想了想,快速来到小妹身边坐下,神情稍变温和一点,道:“小九,听哥的话,明天咱回家好不好?” 英台听后一下变了脸,忙问:“为何要回去?我才来一个月呢。” “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七哥皱起一双剑眉,道:“你在家中为所欲为也就罢了,可你总要懂得点礼义廉耻吧,你说说在这书院你都干了些什么。” 她听到这里便彻底的恼了,从团櫈上猛得站起身子,红着脸反驳道:“我怎么不懂廉耻了?我怎么不守礼节了?我在书院干什么了?你说我干什么了。” 七哥也怒了,腾起来低眉盯着自己的妹子,吼道:“还用我说出来吗?你……你晚上是怎么睡的?”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大,所以压了压嗓音低语道:“一个清白的还未曾出阁的名门闺秀怎能随便与男子同室同榻?若是被他发现你的身份,若是被旁人所知,你又如何自处?祝家将如何立足?” 这就是她的七哥,这就是她从小到大疼她懂,她把她视为知己的七哥?可是这个人现在所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在狠狠的钉在她的心上。她倒退一步,铁青的脸颊上一双眸子闪着茫然的光亮,娇容落寞。她难以置信这是出自自己最为亲爱的七哥口中,想不到他如此的看轻了她,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 英泽话一出口就后悔起来,从没有对她说过这般不知轻重的话,他想收回,可是话已出口,腹水难收!他目测着她此刻的情绪,他无意伤她的,这世上他是最不能伤她的。他恨不能当场煽自己两嘴巴子,他深知自己的这个妹子性子有多么刚烈,她怎能受得了他这番对她看来简直是名声清誉一概否定的言论?他见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便于心不忍,语调旋即柔和下来:“小九,对不起啊,哥哥一时口无遮拦说出些狗屁不是的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只当我是在放屁嘛。” 英台再无笑容的回到座位上,扒在圆桌上,左手拖着精致的棱角柔和的小粉腮,嘟起了一张好似能工巧匠雕琢上去的小嘴巴,闷闷不乐的发着呆。这是什么情况啊?七哥最怕她这副表情,心道:莫非是暴风雨的前兆?这下又轮到他坐立不安了,他挤出几分笑脸,道:“兄妹俩说话就是不拘小节……有什么说什么的。你……不……我说小九啊,不管七哥怎么说,但初衷是好的嘛,是为了你,你看啊,这……你是我妹子,唯一的妹子,七哥总不会伤你吧!” 英台直起身子伸了伸懒腰,道:“不早了,你休息吧,明天一早我跟你回去。”这话倒是把英泽惊了一跳,这么容易就跟我回去了?他还在想,她又回过眸子望着他。 “我跟你回去,我也是想家了,想和爹娘好好的谈谈心,我是不会笨到把在书院和男子同室的事说出去的。不过,说什么好呢?”她眯着一只眼睛,然后向她的七哥媚眼一笑,道:“那就跟他们谈谈七哥的终身大事好了,前些日子不是从兰州来了个富商看上你了吗?他那闺女可是一极品,不是吵着闹着要跟你嘛,要不是我使了点小花样,她现在可能都……” “好了好了,七哥知道欠你个大人情,你这不是太……”英泽旋即软成一堆棉花团了,乖乖的坐了下来。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不懂礼数的女人,他就像中了邪似的浑身哆嗦。要不是当时他的好妹子用计把那女人和她那又贪又色的爹赶走了,他说不定真的要把那婆娘娶回来。 “说不定她现在还苦苦的等着你呢,再说她家也是大户,兰州第一富商,咱们的爹作梦都想攀这门子亲,一直未打消这个念头。只要我回去‘自首’,说那件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那姑娘好着呢,爹准会立马把她接来与你完婚。大不了我一人受罚,又不是没被罚过,为了七哥的幸福,小九被罚多少次也愿意,七哥,你感动吗?”她凑近了他,冲他妙目一挑,几分带有狡黠的笑意在脸上开了花。 她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祝老七被祝九妹刚才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给骗了,他早就应该知道她不是那么好吓唬的丫头,她刚才那悲愤填膺的样子原来是在聚精会神的想着对付她哥的法子。他又能怎样呢?她是吃定了他的,一直都在啃着他的骨头。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她,不知怎么反驳。真是的,她怎么这样精灵,简直是个妖精,是个既会骗又会诈的小骗子。这辈子注定被她欺着骗着了,唉!他垂下脑袋示意投降。 “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就跟哥走,书在哪里都能读的,哥的婚事迫在眉睫,我怎能漠不关心的自己读书呢!”她往门口走去,英泽急忙拉住了她,她想笑但还是一脸倔强的挣脱他的大手。 “我的好妹妹,哥错了,哥大错特错还不行吗!我的姑奶奶你就饶了七哥吧。”七公子这会子一点也神气不起来了,半点作兄长的样儿也没有了,只是个做错事的小弟弟表情看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公子哥儿’,一脸无奈的苦笑道。 “还要不要我回去了?” “回去干嘛?咱好不容易出来的,不回,坚决不回,谁要你回我就跟谁急。” “那就不怕我败坏门风?” “什么风啊,东风南风北风西风吹得再大也不会把咱家大门吹倒的,不得坏。”七哥这一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嘻嘻哈哈的说了一串‘风’。“不过,”他又正色的道:“和你同屋的那个人,我得见见他,看看他的德行是不是入我法眼,否则你就万万不可住在那里的。” 就这样,英台总算把她的七哥暂时稳住了,她深深舒了一口兰香之气,来到自己的厢房,山伯还在秉烛夜读,见她一进门赶忙迎上来问:“你家兄可好?” “他好的不得了!”她来到床榻边,把自己的被褥卷了起来,抱在怀中,山伯不明她要做什么,想要上去搭把手,英台却让了让,笑道:“我自己来吧,今晚我去陪七哥,你就不用为我留门了,早点睡。”说着就走出了门。 另一间厢房则是另一种情景。 这马铃儿是马太守的第三个孩子,也是马文才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此女年芳二八,相貌出众,性情要是依马太守规定的标准来参考的话倒是拿不上台面的。她既不是嫡出,也不是儿子,平日里也不大受马华池的待见,她只是太守府的三小姐而已。 由于亲娘的地位不高,马铃儿在府中的处境也是可想而知,底下的小厮儿侍女们当她面前必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小心侍奉着,可大家在私下却没把她们母女放在眼里。人间冷暖通常会用社会地位去衡量去争取,也只能如此。 铃儿的娘亲原是江南的浣纱女林氏,她当年虽说是个小姑娘,但样貌也是出挑的。十七年前在河中作业时遇到了马华池,马华池一眼把她相中,当晚就派马府的管家去把她要了来。那时的马华池还不是太守,只是个小小的县官。不过铃儿的外公则是着实的欢喜,自己的闺女被知县大人看上乃是无比荣耀,心想着往后再也不用为吃穿犯愁,便把女子送了去。 林氏进了府的头一年里深得父亲喜爱,第二年就生下了铃儿。不过,渐渐的父亲对母亲越来越冷落,他把她们娘俩丢进府中的一院落不管不顾。家中的下人们也是见风使舵毫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倒是夫人,也就是马华池的发妻对她们倍加照顾,马夫人只生下两个儿子,心心念念想有个女儿,可总不能遂愿。因此她特别疼爱小铃儿,连名字也是这位大娘给起的。 在这马府里能真心待她们母女的除了夫人就是大少爷,她的大哥马文瑭。那时大哥还是个七八岁的少年,每天都会跑到她们这个院中带小妹出去与二弟游戏,对她这个小妹非常疼爱,对这位可怜的姨娘也是十分尊敬。 马文才比这个三妹才长了一岁,所以也不知道去疼爱她,他只是依着自己的性子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久而久之,三妹有点惧他怕他。他也无法像大哥那样用一种慈爱之心去对待三妹,他对她所能给的只有从父亲身上模仿来的威严。 当好友孙立诚把三妹领到自己的厢房里时,他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直到那小丫头胆怯的用极小声唤了二哥后,他才反应过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家时也是不大接触这个妹子的。他深知三妹在马府中的处境十分尴尬,有了个那样身份的娘,一辈子都不能抬得起头的。更重要的是父亲对她们娘俩的态度,做为男人,他了解父亲为什么这样冷落二娘。她本就是个拿不出台面的民女,纵使以前父亲对她万般宠爱,但民女就是民女。她没有像样的家世,没有能够替夫君排忧解难的聪明大脑,也没有像京城里那些风尘女子那样的窈窕妩媚,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丁点可以吸引父亲的地方。所以父亲对她失去兴趣也是必然的结果。 他承认姨娘是个悲剧,而这个悲剧确实是父亲造成的。但他不会像大哥那样处处照顾她们样样维护她们。即便铃儿是他的亲妹妹,即便他与她是同一个父亲,那又怎样?说到底终归不是一母所生,他与她的关系永远不能和他与大哥相提并论。 铃儿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在二哥面前,她的二哥正板着一张冷峻而又带着少许威严的脸认真的听她解释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一旁的立诚想要离开便被这丫头死死拉住衣袖,她此刻需要个替自己说话的人,而且立诚也不算是外人,她家的情况他很清楚,更何况二哥虽然性子强势,说一不二,但他在这个好友的面前还是要顾忌几分的。 “你就趁着爹去了京城偷跑出来?你真是胆大如天了!”马文才‘啪’的一声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我娘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待字闺中的名门千金深更半夜夺门而出,你还真长出息了!” 马铃儿见二哥如此恼火,不禁一颤,缩了缩洁白如玉的长长脖颈,本是一直垂着的双手不自觉得扯住一旁立诚的广袖。“我想大哥了,我,我是来找大……大哥的。”她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畏惧,冲她二哥辩解道。 马文才一听此话,眉头紧蹙成一团,问:“谁告诉你大哥在这里?”是呀,是谁告诉这丫头的呢!自从大哥那年离开家后,府中上下的人都晓得大少爷去游学了,那个家只有父亲母亲和他自己知道大哥真正离家的原由和去向,二娘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铃儿,一个孩子更是不知道。 铃儿壮了壮胆量,仰起了倔强的小脸蛋,道:“当然知道了,大娘每次给大哥书信时我都在,大娘还让我念给她听大哥的信笺呢。” 原来如此,是娘告诉她的啊!文才正在想的入神时又听到铃儿道:“大哥就在这断崖寺中,我是来劝他跟我回家的,我就是想见他一面,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问问他难道这么多年不想我这个妹妹了吗?难道也不想大娘了吗?”她说着说着两行泪珠倒是慢慢延伸下来,滴到了地上。 关于马家大公子的事,孙立诚也是猜到几分的。那一年的寒时节他也跟着马家的众姊妹出去逛街市,后来就听说马大哥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和家里闹翻,再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大哥了。他一直以为大哥可能和那女子私奔去了,这样的事终究是家门的不幸,他也不好再问文才。现在,他却听到大哥身处在尼山的寺庙里,当时马氏家族的骄傲,赫赫有名的马文瑭现在却在寺庙中,这又是怎么回事? 半晌间,文才无话可说,他无力的瞟一眼旁边的好友,晓得这个秘密今天是瞒不过了。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正在苦恼着,立诚见况上前道:“太晚了,我就回房了。铃儿,乖乖听话,别闹脾气。”他又转眼看向好友道:“她还是个孩子,别太苛刻,好好说话。”说完就出了房门,关上了门。 文才正要再说些什么时,房门又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与他同寝的叶平川。平川把今儿一天的活计都做完后筋疲力尽的走进屋内,却看到屋里站着个大姑娘,太过意外使他以为走错了房间,又一眼才瞧见屋里还坐着马文才,这才确定是自己的屋。 马文才见此情况便是感到尴尬,忙站起身来,用前所未有的语调客客气气的道:“这位是舍妹,今儿来我这玩的。” 叶平川赔笑道:“原来是马姑娘,下愚失礼了。”他双手重叠,屈身向她施了一礼。再抬首把目光投向对方,那马大小姐也是很有礼的右手轻扶在左手上,向他微微探了探她那纤细的身子,双眸稍稍抬起笑了一下,回了一个素礼并未有话出口。 她那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自然的梳着朝云近香髻,分股拧盘的头发交置于顶,再用两支样似梅花坠着小铃铛的发钗固定予两边。两耳各吊着一只球形银耳坠正活跃的前后左右摇摆着。那长又细嫩的白玉脖颈上围着一条发亮闪光的柳藤状金璎珞,璎珞上挂着一块做工精细的小金锁。白若莲藕的手腕上圈着带有铃铛的银手镯,不时间发出悦耳铃声。身着两截裙装,上身一件洁白色绣花绸缎小衫外罩一件月白冰丝短衣,下着一条粉色粹花罗裙,纤细小腰肢上松松垮垮圈着一条粉绿飘带,带子长长垂于君裾。那上面挂着一条长长淡绿色丝绦上系着一块鲤鱼状青色玉石。一对犹如金莲儿一般的双足上套着桔红滚边,前端用金丝线绣制金色麒麟图腾的帛履,更能衬托她的身份。 这就是世族名媛啊!叶平川第一次像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此等身份的女子,有些拘谨有些囧态有些不知所措。此时他呆若木鸡似的看着她,她的站姿她的仪态她的神情,总之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高贵。她简直是像从天上飘进人间落在这房中的仙儿,他一时看得入了神。她可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有些欠妥,便马上扭转过脸去不再让他看下去。 文才在一旁咳了两下,清清嗓子,道:“叶兄,你看她突然到此,弄得我也措手不及,这个时候再请你去安排厢房也是难为你。你看这样如何,今晚我让她就住在这里,委屈叶兄你去外面看看能不能与其他仁兄挤一挤,我也是没了主意才……” “没关系,我知道,马兄不必客气,我去山伯那里就是,今天英台的兄长来了,今晚看样子要与英台拉拉家常,我就去陪山伯。”说道,他就去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那一边床榻,然后抱着被褥来到铃儿身边,他又偷偷的探了她一眼,便出了门去。 祝家也来人探亲了?马文才将这个问题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又蹙起眉头盯着还在原地杵着的马铃儿。只见她的一张渐渐微红的小脸开始露出浅浅的笑意,见哥哥稍有温和便立刻轻松下来,踮着小脚捱到哥哥身边坐下来。 “你吃饭了吗?”马文才问。 铃儿这才感到肚子一直在跟自己抗议般的叫唤,她摸摸肚子,不好意思的回答:“中午在山下吃的,”她躲避了哥哥的目光,补充道:“吃的米饭和野山鸡,而且那家店太黑了,就一道菜品问我要两吊铜子儿……” 她的二哥又好气又好笑,终于露出点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随后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个食盒放在桌子上。铃儿打开一看,原来是京城有名的小点心,她眼前一亮,嘿嘿一笑就狼吞虎咽起来。 “明天,我让马福送你回去。”看着妹妹那好似三日未进食的模样,马文才冷眼说道。 铃儿可能吃得有些急,呛了起来,文才忙递过一杯水去。她‘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还微微打了声嗝,文才叹气道:“一点女人样都没有!明天给我回家去。” “不能回去,我还要去看大哥呢。”三妹倔强的把食盒向外一推,“人家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大哥了,心里惦记,在家里爹爹不让任何人提大哥,憋都憋死了,你想看我给活活憋死吗?”她不服气的向前一挺嗔声道。 文才沉声道:“我不怕你憋死,我是怕你会被爹打死,他不准我们去见那个人。你这一闹他早晚会知道,而且你心里记挂的那人不一定想见你,他在这里的事没人知道,你想闹得满城风雨,让人家都知道太守府的大公子原来是离家出走意欲遁入空门?” “你无须多问,明天我自己上山去找他,我已经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你这是糊闹!不许去。”马文才拍案道。 你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粗暴对我,你为什么就不像大哥那样能心平气和的跟我一起待上一天呢?铃儿越想越来气,这时也不害怕他了,嚷嚷道:“马文才你对谁吼!我说过自己去,到时不会连累到你的。” “你说什么?”文才涨红了脸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大哥对我们如何你我自知,他出走这么久你担心过吗?你有想办法劝劝爹爹吗?你有尽力帮他辩解吗?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冷眼旁观,你只是想尽法子取代大哥而已……” “马铃儿……你……”文才发觉自己的腿在打颤,他想反驳,但怎么就发不出音节来,他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狠狠瞅着面前这个丫头不放。 铃儿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干脆把一直想说的都一股脑儿全说出来算了,还落个痛快,便接着说:“大哥和罗姑娘的事当初只有我与你知道,我是守口如瓶的,爹爹是如何得知的?他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她的住处的?你以为我傻吗?” 对方放大瞳孔直直的逼视着她,问:“你的意思是我出卖了大哥?” 只见铃儿面不改色,上前一步与他面对面的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反正大哥我是要见的,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对大哥乱讲的,”她脸颊蒙上一层阴影,哼一句:“我不会再让他再受打击了。” 深夜里,看着身旁的三妹熟睡的背影,马文才久久不可入睡。方才三妹所说的那番话说像外面的雷电刺破夜空一样正一下下捶打着他的心。他强逼自己不要再去想,这是对他内心的一种折磨,无限的折磨。 第十四章 书院里一下子来了两位客人,而且听说其中有位还是妙龄少女,这在书院往日不见女性的身影的状况下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更何况听说那女子还是马文才的亲妹妹,当今会稽郡太守家的千金,这更让一些想攀龙附凤妄图走捷径的书生们欣喜若狂。故而,这一大早个个都把自己梳妆的整整齐齐来到院中的各个角落等待着那马大小姐从房中走出来。 果然,这让众生都期盼已久的妙龄马大小姐打开了房门,轻盈的迈出了她的一对金莲走入了人们的视线。书生们带有七分好奇与三分胆怯的神情目不转睛的欣赏着眼前的这位高贵优雅的马府名媛,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上前与她搭讪,就这么一直的像观看一朵正在绽放的绝艳牡丹。他们只会在一旁小声的私语,不停的交头接耳。 马铃儿并没有躲避这些男子的目光,她只是与四周的书生们稍稍欠身行了一小礼。她的动作做的很自然,也不会怯场,以前在家时也会经常接待父亲同僚的家眷们,因而练就成了如今的仪态。 相对而言,这边祝英泽就被冷落了许多,也没有其他原因,谁让他是个大男人呢!一个相貌再怎么出众的男子掉进了男人堆里也是找不着的。他早晨起了个大早就发现自己的九妹已经人去床空了,他自叹道:祝九妹你简直是太过份!想着便咧嘴一笑走出房门。 他闷着脑袋走出门去,不想与来人撞了个正着,他回神抬眼一看,是个面容俊秀穿着和英台一样书生褥衣的小生。小生也是觉得自己冒失,便赶紧双手叠加于胸前,稍向前拱了一下,笑道:“晚生失礼,请问公子可是祝家公子?” 祝英泽愣了半晌,咳了几声,抱拳回礼道:“在下正是,敢问公子是哪位?” “晚生是令弟的同窗好友梁山伯。”山伯笑得更是灿烂。 英泽‘哦’了一句,便开始上下打量此人。昨儿晚上,九妹与他聊到了她的室友,好像就叫梁什么伯这样怪名字的。他眯缝着双眼在山伯身上来回扫了又扫,心想:长的还不错,天庭饱满,两眼有神,峨眉似剑,鼻梁英挺,唇红齿白,肤色似麦,身材挺拔,气质如松。一向自诩的英泽此时也自叹不如,难怪小九一再夸他。只不过这只是表面,不知为人又如何!他发现对方已经因为他的这番细致入微的观察而十分尴尬了,这才有点过意不去的请他进屋。 “不知这丫……”英泽慌忙改口,道:“啊,这小子一大早跑去哪了?梁公子没有见过她吗?”他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递去。 山伯双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回答:“平时他能和我一同起床也是不错的了!哦,我平时在书院里做些杂活,所以会起早些。但英台也能像我一样起早,然后陪我去山间挑水,还要陪我去砍柴呢。” “什么?她会砍柴!”英泽又一惊奇的发现,这丫头在家什么都不做,跑到这里来瞎勤快什么啊这是!他见山伯被他所惊到,一脸呵呵道:“那小子真够勤快的啊,呵呵,勤快,呵呵。”一边赔笑着一边抓起杯子‘咕噜咕噜’猛灌自己,不想冷场,便接着说:“我家英台说来到书院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你帮了她不少,对于这个,做为兄长的我不知有多么感激你。”说到这儿,他起了身,站直后恭恭敬敬的双手合拢成拳壮,向前一送,身体轻轻向前一倾,道:“梁公子授我一礼。” 这一举动倒把山伯弄得不知所措,他只不过对自己的结拜义弟稍有照顾而已,也是心甘情愿的,真不该受这如此大礼,于是赶忙起身双拖起对方的两只胳臂,道:“祝兄何必如此,我与英台既是八拜之交,理当互相照应,自家兄弟,不必拘泥小节呀。” 八拜之交?听了这四个字后,祝英泽呆若木鸡杵在那里。他忙上前问道:“八拜之交?你与谁八拜之交?” 这句话问得可真奇怪,山伯不明所以,愣了一愣,有些走神的道:“我与……英台结为金兰,他没有告诉你吗?” 祝九妹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祝英泽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自己的妹妹做出这等自毁名节的事,他现在只想找到她问她是不是一心求死。一时间他不再去理会身边的山伯,愤然挥袖出了门,山伯呆立在屋内,不知如何自处。 就在祝英泽满书院寻找英台之时,英台正骑着马儿在林中悠闲的踏着马蹄声,旁边是淳于尔岚。她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喜爱骑马,只觉得在马背上的她就会感到自己原是自由的,那像是与生俱来的一身束缚被奔腾不停的马儿甩得不见踪影。在此刻她可以忘记自己是女人,可以忘记家人朋友,忘记心中的那份忧虑,忘记一切。 淳于尔岚骑马而叹,再动一动扭一扭昨日受伤的左肩,一晚过去肩膀还是酸痛,昨夜使他难以成眠,于是他在心里对那个从树上掉下来砸中自己的小丫头怨言不止。他眯缝着眼翘首望向天空,已是正阳当空,便向远处的好友挥了挥右手示意快点回书院,便调转马头向回走去。 那马厩里,叶平川正在给马儿们添加食料,山伯则是在一旁打扫马棚。平川干着手里的活笑道:“可能这几日英台都不能回房,你呀只能让我陪啦。”昨晚他在山伯的厢房中借宿一夜,不过他发觉其实自己和这个新生挺投缘,两人就坐在床榻上‘之乎者也’到三更,还有未说完的话题,可见这梁山伯与他也成了知己。 对于叶平川来说,能有个志同道合才学相当的伙伴不容易,能有个与自己身份地位旗鼓相当的同窗更是难得。于是,他现在颇为开心。这一大早的他便哼着小调儿唱着小曲儿来这里高高兴兴的干起活来。 山伯听他在跟自己说话便回笑一声,他今天心情本来是格外好的。自己义弟家的兄长来探亲是件喜事,他当然会以礼相待,他还打算等下午上完课后带着他在这山间游一游。可是方才见到那位祝公子好像不大愿意跟他亲近,他恐怕是嫌弃他的出生与自己的身份太不相称,故而不会赞许英台与穷酸书生私下有结义这层关系吧。想到这,山伯就万般沮丧,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自己何德何能去高攀那样的关系呢! 他想着心事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他目光远远的寻去就见英台与尔岚骑着马儿朝这边踱来。“今天它可乖了,”英台见到山伯立马侧身下马,拉着缰绳走到马厩,拍着马儿笑道:“待会给你加餐,乖。” “它那是跟你有了感情,只是这品种不大好,不然你干脆将它要了去,它能陪你到老。”尔岚跟在她后面接了她的话。 “我还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家伙呢!”英台快乐的从马棚中抱出一摞草料后几根几根的喂着这匹黑色小马。她定眼看向山伯,见他也没有说话,一直弯腰清扫马棚,以为他没有看到她,便朝他道:“昨儿与平川兄相处如何?” 山伯抬头向她笑道:“平川兄真是才学出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教了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同君聊一宿,胜读十年书呢。” 一旁的叶平川听过这番话甚是脸红起来,辩解道:“山伯才是当真的学识渊博之人,我只是空读圣贤书罢了,不足这般称赞呐。” “山伯可不会凭空捏造夸大其词,他是出了名的‘诚实家’。他说你是,你就是。不过这倒便宜了他那个家伙,能跟咱们的学长学到些东西。可怜我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学长,您看您何时有时间为小学弟授授教吧。”英台说着便向平川深深的鞠一躬,弄得那叶平川更是不好意思。 尔岚乐了,道:“那还不容易?等你哥回去了,晚上让叶平川去你俩的厢房,三个人挤一挤不就行了?有的是时间呢。” “祝英台……”大家正在乐着,只听一声怒吼,一齐回头看去原来是祝英泽。他满脸怒气冲天的跨到英台跟前,一把将她拉住,“走,跟哥回家,咱不能在这待了。”他旁若无人的拉着九妹就走。 英台不明所以,用力甩开了七哥,莫明其妙的盯着他,问:“哥,发生什么事了?”她从没见到哥哥这样的气愤。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七哥问。 尔岚一脸不明的站直了身,正想解释。英台抢先回答:“大家只是闲聊,哥,你怎么这样大的火气啊?” “你是来功书的还是来闲聊的?”英泽质问道,没听她的回答,又问:“你还跟那个叫什么伯的行八拜之礼了?好好回答我是与不是?” 他这一声吼把眼前这四个人吓了一怔,他们觉得祝家七公子这是来真格的了,便个个神情严肃起来。 英台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去了,便上前小声说道:“七哥,回去,我下了课回去和你解释。” “你还想回去授课?你好大的胆竟背着家人私自跟来路不明的小子义结金兰,你眼里还有没有爹娘,有没有家族?你还要不要自己的名誉了?” 他这话刚一落音,旁边的山伯便扬长而去,英台见他离去便想追去,被她七哥拽住。尔岚见状不妙匆忙追了过去,叶平川便忙把马儿拴好,也匆匆离去。 “你太过分了,你这样让山伯很难堪,你会伤到他的。”英台这是第一次向她的七哥发如此大的火,她用力挣脱了他,恼羞成怒的冲他吼道。 “我现在只能顾着你,因为你是我……”他特地降低音量,“你是我亲妹,我只能顾忌你的名节与家族的名誉。其他的不是我要管的,你跟我回家,这件事就这么了了,你不说我不说,爹娘就不会晓得。不然会出大事的,你会惹出大麻烦的。” 在另一边,山伯回到自己的厢房,尔岚随即跟了进来,山伯没有理他,正面无表情的整理今天所要上的课程与‘四宝箱’里的笔墨纸砚。他现在很气愤,他的确应当生气。他虽家境穷寒,虽是无门无派,无财无权,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自尊,不代表他就没有思想。他也好个脸面,他也是知道何为耻辱。他有灵魂,有志向,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生灵。他只是,只是生在平民家庭,这有什么错,有什么可丢人的呢? 他只是认为那祝家七公子是因为他与英台的地位悬殊而反对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他并不晓得他反对他们的真正原因。这次祝家七公子是彻底的激怒了他这个平时温顺的谦谦君子,他不是个小器的人,可是今天这事即使他再怎样大度也忍受不了,也不允许他忍受。人家都那样看不起自己了,难道还要和颜悦色毕恭毕敬的以礼相待吗?这不是低人一等又是什么?不,绝不忍受。 “山伯,其实……你别往心里去……”一旁的尔岚思量了半天才想出劝说之言,吞吞吐吐的说完后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山伯勉强一笑,道:“我没事,你去吧,一会就授课了,我还要去醒钟,今天是我当值,去吧去吧。”说着又低头收治起桌上的一堆纸稿。 坐落在万松书院中心的那一口大钟刚刚落下最后一声响,这口钟不算大,只有孩童身高的一半,它被高高的悬挂在为它量身订作的钟亭里。经过几十年的磨损,这口老钟早是锈迹斑驳,但还是老当益壮,那声音醇厚而有力。 听见授课钟声的英台还是没有起身,此刻,她正坐在七哥的厢房里长吁短叹,恨不能把身体中的全部氧气都一口吐掉。她两只胳膊叠加在桌上,把脑袋搭在上面,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在上下左右转个不停。 房门被紧闭着,那滢心毕恭毕敬的站在门边,脸颊惨白,双眼通红,两只小手紧紧的抓着衣襟,两只白底黑布单鞋正不停的相互磨蹭着。她面前的七爷正在狠狠的训斥着她,她没有一点反驳的机会,只能一边挨着骂一边如同蚊蝇般的抽泣着。 “你就让她这么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你是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你看着她一次次的犯错就这样助纣为虐?我说你是不是也想跟着反了!”祝英泽冲着这个小丫头一通臭骂,问她什么也听不到句回答,只知道哭,所以他更是恼火,瞪了她一下便回身坐了下来,气喘吁吁的发起了呆。 滢心半天没有再听到骂声,便偷偷从眼角抬起一点余光向主人瞟一眼,抽泣得更是厉害。“看看,看看,我现在都不能说你了,你委屈什么?我可曾打你了?哭哭哭,就知道哭。”七爷越看她这样越是来气,又骂上了几句。 “她要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我说话她听吗?”她委屈的用手背在脸上抹了几下,翘首反驳道,见他又直起了腰,她忙又低回了脑袋,小声补充道:“你都管不了她,我又怎能奈何得了她?只晓得冲我火。” 虽然滢心最后那句话说的很小,但被这九小姐听得一清二楚,英台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滢心打小就被送进祝府的,刚进府就跟着祝家九小姐,小姐到哪她到哪,府中的这几个少爷也是跟她熟悉的。七爷大不了小姐几岁,平日里一起疯一起玩的也待她亲如兄妹。故而,她在这些人跟前也是自由惯了的。这七爷素来对她亲如长兄,从未对她大声说过狠话,今天却如此骂她,她一时间情感上接受不了,越觉越委屈起来。 “你骂她作甚?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她一个小丫头还能管得了我?滢心你别哭了,七哥这是在生我的气,不是冲着你的。”英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向滢心递去一方巾帕,道:“你出去吧,把脸洗干净,瞧,都成小花猫了,去吧。” 待丫头走后,英台来到七哥身旁坐了下来,见他还在像牛一样的喘着粗气,她笑了笑,倒了一杯茶放在对方面前的桌子上,道:“茶能解火,看你这会子都快要自焚了,你就是这一点比不了六哥,要是六哥才不会像现在的你。他会二话不说,自己扬长而去,然后第二天带上一群家丁前来绑我回去。”她说着又哈哈哈的笑起来。 听到她这一番太过猖狂的笑语,英泽盯着她,等她笑完后,他便道:“你真是个怪胎,惹出这等事居然还这般泰然自若!你是怎么想的?第一次离家,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你却和个陌生书生结起了金兰。你疯了,果真是疯了!” “七哥,我们是义结金兰,又不是拜堂成亲,这还不至于天崩地裂吧!”英台说了这句,七哥看着她,正要说话时英台又接着说:“你以为我会那么笨,随随便便就跟人拜天拜地?我这样做是有缘由的,而且很充分。” “你有缘由?哼,我还不晓得祝九妹你!又想找些乱七八糟的话来搪塞我。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再在这里待下去,就算你回去让爹把那个笨姑娘接回来我也要把你绑回去,那姑娘我娶定了。”七哥有些激动,‘吧吧吧’的说了一大串,刚说完就后悔了:凭什么让我娶那个女人,阿弥陀佛! “想必你也知道了爹意图把我许给马太府二公子,”祝英泽正在后悔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又听到好妹子开口了。英台收起了笑容,正色的说:“那马太守有意攀亲,爹爹求之不得。正想说服我遂了他们的愿,马家虽是朝廷臣子,但名声不太好,你这些年走南闯北,也对他们家所作所为有所耳闻。爹现在正想征得我的意见,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最后不管我是否愿意都会让我嫁过去。” 英台看着自己的哥哥,凑近他,正色说道:“我是死也不会嫁的。”她的一双眸子闪烁着一丝坚定,接着说:“那位马公子也在这书院……” 啊?这都是个什么情况呀?英泽差点从櫈子上摔下来。 “我对那位马公子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他有一股让人窒息的杀气,经过这些天的初步了解,我断定他非等闲之辈。七哥,若你现在让我回去,我只能听天由命任凭爹与马家肆意摆布。现在回去只能有两个结果,要么我会疯,要么我就彻底离家。什么名节,什么清誉,统统不要。” “但你在书院又能怎样?之后你照样要去面对,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书院里吧!” “至少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可以想出万全之策,现在这书院就是我的避身之所,我可以慢慢想法子。要是回家,那马家定会立即下婚书。七哥,你是最疼我的,你舍得我被人逼疯吗?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像婶娘那样度过这一生吗?” 不舍,怎么会舍得呢?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他看着长大,细心呵护的孩子啊!他一脸为难的凝视着她,她的终身幸福他不可能坐视不管。但这又与那个梁什么的小子结义有何关系呢?莫非……九妹是想另寻他嫁! “书院你也看到了,青一色都是男子,我也怕呀!别看我在家生龙活虎的和哥哥们嘻闹,但这里毕竟不是在家,他们也毕竟不是哥哥们。在这里我只是个弱女子而已,仅管处处小心也难免他日与人产生矛盾,那时我能怎样?我只能在书院里找个帮手来帮我,有事时能替我挡驾。你以为只要给点钱就能摆平一切吗?我需要一个能真心护我周全的就像七哥你这样的兄长。山伯虽不是什么世族宫亲,他只是个贫寒学子,但他品德优良,本份谦厚,刚正不阿,才学过人。这样一个才德兼优的书生小九怎能拒绝他的友爱之心同窗之义呢?他就是我的保护伞,有了他,我在这书院便可安心。你是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做每件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的。结义之事对我百利而无一害,七哥,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我。” 如此说来倒也是情非得己的!祝英泽把玩着手中的玉石沉吟片刻后停止动作,喃喃道:“你虽有几番道理可讲,但自古以来这男女大防之礼也是不可避免的,你与那梁什么……算了,与那梁生同住一屋同卧一榻这总是有损名节之事。” 英台见七哥没了方才那样的坚决和恼火,心中不免暗暗自喜,顺势嗔道:“我也不想与男子同一屋檐下嘛,但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我怎好破了界?搞不好泄露了身份,总之现在跟梁山伯保持这种关系是上上之策。” 祝英泽撇撇嘴,道:“时日久了你能保证他是否有所察觉?毕竟是同一屋里的同一榻上,你就能笃定那梁生不会起什么幺蛾子?妹妹啊,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可是比这山间的狼还要恐怖……” “七哥,他不是那种人,我说这么多你怎么还不懂呢!你要是继续这样就赶紧回去,省得跟我添堵。”她白了他一眼,扭过身子重重坐下,她生气,气的是这七哥今天怎么这般不通情理。 七哥急了,转向她正面方向,指着她,无奈加气恼的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这是为谁啊?我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跟你在这儿找闲气怎么着?我要不是你哥,要不是你亲哥,我管你跟谁结拜,管你家什么家门不幸呢!我招谁惹谁了我,在家老子跟我怄气,来这儿你也找我生气,早知如此就该把你这破事交给祝英恒来处理得了,我倒落个清闲自在!”说罢便意图向门外走去。 英台见把七哥真的气着了便慌忙软弱起来,上前拉住了他,娇憨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七哥别生气了,动了真气可麻烦了。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呢嘛,你疼我我知道,妹妹今儿不是遇到麻烦了嘛,好说歹说你也不懂,那我就急了,急了不就没大没小了嘛!” “你还撵我走!” “不走不走,好不容易来的就在这多玩两天,这里可美啦,等明天休课我就带你去山上打野兔,啊。”英台像是在哄小孩一样,拉着七哥入坐,为他斟茶递盏,笑容如花。 英泽没好气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乜了她一眼,悻悻的道:“我是不走的,我还要看看那梁生到底是怎样的人。” 第十五章 推开山间的一扇竹扉,身着青衣的马文瑭出现在眼帘,初时的晨曦刚刚洒入大地他就立在院落中,身前摆着一张方木高案,上面摊着一张张雪白的宣纸和笔墨。大多都是写了字的,那书法挥洒自如,凤泊鸾漂,落纸云烟,饶有大家风范。 他少年时曾与女书法家卫铄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个不经世事,桀骜不驯的年轻后生。那卫夫人看了出自这年轻后生手笔的作品不禁动容,便破格收他为弟子,有心栽培予他。此后他就在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书法家门下学来她的韵味,陶冶她的情操。两年后,他便成为京城最年轻的书法界佼佼者。不过,待他即将学成出师之时,他的这位恩师则远去云游,待她即兴归至,文瑭却已离家远去,再也没能与其相见。 他广袖飘浮在半空中,长发飞舞在身后,手中的那只毛颖犹如一条长龙在如雪的宣纸上轻轻跳动着。“文藻譬春华,飘飖若鸿飞。”他落下笔来,然后品味般的诵诵一声,这首是他最喜欢的诗人石崇之作。他轻笑了一声,搁下那毛笔,双手捧起刚刚完成的练笔,看了又看,细细赏析后摊在一旁,再拿起方才用过的那只笔,轻轻用手指捏捏毛尖,爱抚似的轻轻一吹,像是要把上面的杂尘吹去,这笔还是恩师送他的第一支毛颍,虽然不是上品,但对他来说是十分珍贵的。老师曾说过手中的物不在优劣,只在心境好坏。是的,书法在于心境,在于悟性和天赋,其他无一重要。“念言将别,睹物伤情。赠尔话言,要在遗名。为此遗名,可以全生。”他默然吟道,眼神不禁暗淡下来。 他回过神来准备收拾一下后该到下山摆摊,无意间抬眼向竹扉望去,忽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外正与他四目相望。他脸色一变,轻唤道:“三妹?”他话刚一出口整个人都定在那里,先前他怕是自己认错,离家之时三妹才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可眼前这个姑娘却是个亭亭玉立、眸中含羞的美艳少女。但仔细一打量,那张小脸儿分明就是八年前的那只红苹果。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姑娘就快步向他奔来,猛得扑到他怀中。 他被她拥得透不过气来,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直到对方松开了一点,她扬起一张俏脸仰视着他,他才看向她的脸,对,是她,她是三妹!他由惊变喜,再由喜变为悲,泪眼模糊,不能自制。只听那女孩儿娇柔一声轻唤:“大哥,我是铃儿。”一切全在不言之中了。 山里的微风轻轻掠过绿林,竹与叶摇曳着,显得无比寂静。此刻,兄与妹的久别重逢使得这片竹林充满生机与温馨。远处,他的二弟翘首观望,冷俊的眉间展出一丝嫣然。他没有走过去,只是在比较隐蔽的角落关切着。也许,这样更好一些吧!他轻叹一声,跨上马儿踱步离开。 这一大早在马厩前上演的这出‘兄弟为梁忽翻脸’的戏码不知如何在书院传播开来,那些名门世族子弟们倒是乐开了花。他们本来就对梁祝二人之间的关系有所不爽,因为不爽展开了一系列的说法。有人说祝英台之所以和那个梁山伯称兄道弟是因为可以有效的衬托出自己显贵的身份;有人却反驳说祝家己是那江南第一的名门望族,没必要做这等无聊的事情;还有人说祝英台是找梁山伯当枪手,山伯的才学在这些日子来是大家公认的,那祝英台也有些学识,但略在梁之下,所以祝英台只能降低身价去讨好那个贫寒书生。 这次那祝家来人果然对祝英台的所作所为给予强烈的指责和反对,那祝七公子不惜要牺牲其弟的学业也要令自己的弟弟和那梁山伯断绝来往撇清关系。可见这次是有多严重,看来眼下那祝英台只能屈服,以自己的前程和家族的荣辱为重了!“我早猜到他们不会长久,看吧……”“祝家七公子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梁山伯留,这让梁山伯今后如何自处啊!”“呸,他就是想高攀,就是想飞向技头变凤凰,这下倒好,没变成凤,却是颜面尽失,啧啧啧”大家都在不断的嘲讽不断的议论不断的用一双冷眼去偷窥着事态变化。 为此,蒋嘉慕不知与他们争辩了好多回,争了个脸红脖子粗才让尔岚将他从众人中拉开。蒋嘉慕其实在梁山伯他们几人年龄是最小的一个,未过束发之年,还是一副稚趣未脱的孩子气。蒋家在富阳某个地方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也算的上是个规模不大的田地雇主,说明白点就是当地的地主阶层。他爹蒋老爷也是个方圆几十里人人知晓的大老爷,自己家世世代代靠着那几百亩的田地度日也是清闲,何况这蒋老爷也是个安于现状不求上进的主儿,所以蒋家的产业也只能局限于这祖田上了。 不过,蒋老爷倒是一心想培养自己的独苗子——蒋嘉慕,家中人口虽多,但属于他的只有这一个能对书本有些兴趣的小儿子。四十不到的蒋家主人突然有一天发觉自己的这个家着实需要一个‘朝中人’来撑自己的脸面,于是,便请来当地最好的私塾先生来家教授。几年的细心培养,他的这个最小的小子终于会独自创作几首诗句,老头儿大喜,便要让他受更加具体规范的教育,于是就把这个还未完全懂事的爱子送进了书院。商贾没资格得到公名,可又没说与官家不可结交吧发,让小儿去书院里结交一两个将来有官运的同窗也是好的嘛! 对于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嘉慕十分不爽,为山伯忿忿不平,再加上书院一些犹如长舌毒妇的同窗们不断冷嘲热讽,这个少年实在是忍无可忍,便与其众人争辩不休。年龄上的不成熟原因使得他到最后只剩下抓耳挠腮语无伦次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别无他法的囧态,幸而被尔岚即时托走。 “你听听他们说的那叫人话吗?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这里我是待不下去了。”他还是那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与淳于尔岚进了书院藏书阁内,那淳于尔岚没理会他,反而在书架与书架之间来回穿梭,“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看这些破书,平时没见你读上一本!”嘉慕没好气的数落着。 “你这孩子遇事就是沉不住气,你与他们争来争去有何用?又不是他们的缘故。再说山伯这会子又不在,他都不在乎,你却把他越抹越黑。”尔岚一边找着书架上的书,一边不慌不忙的说。 嘉慕上前也走进的‘书海’之中,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乱翻一气,又塞了回去,寻找到好友后道:“你说这回英台会不会被他哥押回去呀?看他哥的样子倒是很不屑他与山伯的关系。唉,他们何时结义的呀?我对此却半点不知,亏得与他们交好这么久。”他突然又生起梁祝二人的气来。 尔岚并未理会于他,从书架上找了本诗集翻阅着,读着读着便眉眼一笑,朗道:“潇潇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什么什么啊这是?我在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事情,你忽而冒出这词不达意的句子来干嘛?”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读点诗词,这样就会心平气和不易闯出祸事。”尔岚笑眼眯成缝后再朗道:“我所思兮在营州,欲往从之路阻修。登崖远望涕泗流,我之怀矣心伤忧。佳人遗我绿绮琴,可以赠之双南金。愿因流波超重深,终然莫致增咏吟。” 嘉慕上来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诗集,气愤的嚷道:“再这样下去,我看就是‘英台生怨还家去,山伯独自愁苦多’了!真不知那祝老七是怎么对待英台的,你还有心在这里唱‘我之怀矣心伤忧’,真是没心肝的损友。” “他能把英台怎样,他们是亲兄弟,也不至于打他,再说,”尔岚又从对方怀中夺回诗集重新翻阅着,道:“我看啊,那祝英台不见得吃亏,昨晚他不是说服他哥了吗,今早他还跟我说那难缠的家兄要再考察考察梁山伯,见他那满满自信的表情就说明昨晚他赢了。祝英台这个人处事不惊,遇事不慌,别说对付自己的家兄了,就是对付像杨晋鹏那样跋扈的也不在话下。所以,我们只管静候结果吧。” 蒋嘉慕满脸质疑的盯着眼前这个满是清闲自得的同窗,见他难以言表的神情之后便闭上了嘴巴,也乖乖的寻了本心仪的读物细细默读。 这一个上午也未见到英台的身影,山伯想定是被祝七公子困在房中,不得空闲。他此时火气还未消,也是懒得去看她一眼。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的他也是对英台有所埋怨的,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她和她哥才让他在书院中难以自处,成为大家的笑柄。可是就在午间他为书院的火房挑水的时候,碰到了她,她正站在离他不远处笑嘻嘻的看着他。 他装作没有看见,低着脑袋继续扛着扁担往山间溪水走去,步伐略为急促,头上儒巾垂在后脑勺后的两片帻巾悠悠的负气般飘着。英台见他越走越远便急忙追了上去,岂知那呆书生越发加快速度,他本是步伐矫健的长跑好手,英台哪能跟得上。于是她便大声叫道:“山伯,你走那么快作甚?等等我呀。” 哪知,前面那人根本就不理会她,像是听不见似的。英台心头一揪,莫非他是生气了?她暗间叫苦,连带着暗骂七哥几句。两人一前一后的跑到那山间小溪旁,那由泉水形成的小瀑布依然孜孜不倦的向下落着清澈如明镜的泉水。 英台气喘吁吁的跑到对方身旁,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出话来,想等一等再开口。而那山伯则是一副平静如潭水的表情从容的将两只水桶放在溪边,再挽起双袖,撩起前襟塞在腰带上,瞬时那褥衣变成了两截装。他两腿大幅度的分开,然后蹲下来,把一只桶扔进溪水里,再用力一提,而后又把另一只桶扔了下去,重复了动作。此时那身后儒巾上的两块长长的帻巾不知趣的耷拉到他前头十分碍事,他不耐烦的抬手去打开它,但它还是调皮的在他眼前晃荡着。山伯本来就有气,现在更是怒不可遏的狠抓下头上的儒巾扔在了一旁。 英台忙上前去拾起那顶儒巾,拍了拍上面被他弄得有些脏的地方,讨好的冲他嘿嘿发笑。山伯乜了她一眼,没有回应她的笑容反而提起水桶就上岸去了。英台忙跟上去,嗔怪道:“山伯你是不是也生我的气了?今早我哥做的是不对,但你也不能一棒子将其打死吧,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呀!” 她见对方一直往前走并未回头或停下来,便心一沉,加快步子,追到他身前,一把按住了他肩头上的扁担。梁山伯终于放慢了速度,把扁担往地上一搁,问:“你要干嘛?你哥有没有让你跟我划清界线?这是肯定啦。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被别人看到了又要说我还想攀高枝有所图谋,对你也不好,跟我称兄道弟的话降低您祝公子的身价,我可当代不起!” 英台听他话中句句带刺儿,心里算是明白几分,也有几分把握说服他了。她暗自坏坏一笑道:“是呀,我七哥要死要活的令我与你绝交来着。” 山伯一听此言,颊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而后一脸通红,嚷道:“好好好,告诉你家七公子,就说我梁山伯不愿高攀,不用他劳心劳神,我自当会主动与你绝此义交。”说完便上了牛脾气,绕过英台就走。 “堂堂一个学识渊博有所见识的青年才俊原来如此肤浅的呀!唉,你刚才所说的话要是被周山长听到,他准会骂自己平时看重了你。”英台在原地立着一动没动,朝已经走远的山伯大笑道。 话音渐落,山伯驻了脚步,转身望向她,那张英俊的脸上红得更是厉害。英台见他终于有所反应,她得意洋洋的迈着悠闲的步子晃晃颠颠的走到他面前,乜着他道:“你走呀,你这一走就说明自己跟那些目光短浅,半无见识,迂腐不堪的庸才们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我……你别拿话来激我,现在书院都传遍了,说我梁山伯意图麻雀变凤凰厚颜无耻了!我虽是小民,但绝不是小人,从未受此诽谤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侮辱。”梁山伯从英台手中夺下自己的儒巾,愤然的拍了拍。 “你以为我七哥是因为你的身份才这样的吗?” “不然呢?” 英台哈哈笑了起来,笑弯了自己的小蛮腰。山伯被她笑的莫明其妙,涨红着脸,没好气的嚷道:“有什么好笑的?” 英台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声,带着几分神秘道:“我哥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才这样的,我哥是因为被人骗了,这事啊好几年我们都没敢和他提,他以前也上过书院,当时也像我一样与一个交好的同窗结成义友,唉,结果,那人却背叛了他,为此我哥伤透了心。” 山伯一惊,忙问:“真的?” 当然是假的啦!英台正色一变,道:“嗯,我哥最疼我了,他听我在书院和你结义随即联想到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心中难免有所芥蒂。总之他不是因为你的出身,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跟我一样。” “那他也算是不幸了,被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背叛乃是不幸中的大不幸。”山伯自言自语道,突然他眼一抬,眯着双眼有所怀疑的乜着英台,问:“你没有诓我吧?” “这是何等大事我岂能哄骗你!要是不信我,你去问他不就清楚了?我带你去。”英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就往前走。 “英台,我信你了,别去戳他伤心处了吧。”山伯这才有了笑意,回头去拾起落在后面很远的两桶水。 英台这才松了一口浊气,心道:总算这关过去了,真是四面楚歌,幸好本公子八面玲珑,处事不惊! 入夏后,书院中的那片荷花池里露出了不少含苞欲放的莲儿们,那一层叠着一层的荷叶也是一番惹人陶醉的美景。这荷塘平日里也会需要人来清理,山伯就自告奋勇的担上这活计,清理这池中的杂物是很不容易的事,故而说是自告奋勇不为过。山伯每隔十几天清理一次,自从他来到书院后,这荷塘也像是换了一身新衣,清清亮亮,莲香缕缕,沁人心脾。“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根莲。”他时常立在荷塘里,一边干活一边作诗,好不惬意。 为了感谢山伯这些日子的辛勤劳作,周世章决定让自己的夫人为山伯做些好吃的犒劳一下这个让自己十分中意的学生。起先,山伯没有决定接受他的好意,他不想再劳烦这位对他恩如泰山的老师。可是英台却说了一堆尊师重教的话,就好像他要是不去就是辜负了恩师的一番心意似的。最后,他还是去了,英台也跟着去。 周山长的家被安置在书院后面的一片松林中,几间上等木材建造成的小木屋,看似简朴但别有风味。说实说,英台从没见过像这样的房子,外观上看去样子怪怪的,红色的房顶上竖着烟囱,那烟囱却不是笔直的,而是弯曲了两道,从下望去特别有视觉感。 周世章是在书院里遇到这两个学生的,正好与他们同道回来。家中院子不算太大,零零碎碎的不知堆了些什么,梁祝二人跟随着老师进入院里,看着满院狼藉,周老爷子皱了皱眉头,回过身子朝那两学生免强的笑了笑。英台见平时十分严肃的山长此时一副囧样,便觉得好笑,偷偷扯了一把山伯的衣袖,山伯也一脸尴尬的站在零碎堆中不知如何挪动步子。 “夫人,山伯和英台来了。”周世章嘲其中一间屋子喊了一声,随即就听屋里传来一声巨响‘咣’。这把屋外的一老两少吓得往后一退,“夫人你怎么了?”章老头连忙冲进屋去,梁祝二人也跟上去,这一推门,扑面而来的是白茫茫一片的灰尘,呛得三人连声咳不停。 “夫……人……”周世章咳了一会,被呛地眼睛都难以睁开,一边咳嗽一边问:“出什……么……事……” 屋内尘土飞扬,半空中还飞着好多张纸片,也看不清是书页还是纸张,反正飞得到处都是。待灰尘渐渐散了去,真的把梁祝二人吓的大叫一声。只见屋内的一整面书架倒在地上,旁边的书案也是不成样子,四脚朝天,地上还有大片墨汁。大书小书乱七八糟的堆在地上,像是刚刚地震过似的。 周世章这会子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上的肌肉不禁抽动起来,嘴巴张得都能一下塞进去一个酒盅,脸色由红变白,木讷的站在原地。 这时,从这片狼藉中的某个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在这里,你们回来了呀?”英台寻声看去,从倒地的书架里突然钻起一个女子,这女人看上去也有五十上下的年纪,头发零乱的被她随意绾了个髻,用简单的簪固定着。一身白底蓝花的窄袖布裙,两袖被高高卷起在胳膊肘上方,最奇怪的是她靠衣领的那条带子还在开着,一副随意的打扮,一点不像是山长的夫人。英台与山伯面面相觑,再看向眼前的这位师娘,那师娘却对他们媚眼一抛,咧嘴一笑,而她手中一卷书落在地上。 第十六章 周世章脸色微微有了些血色,用一种类似责备又不是责备的语调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我的书哟,你看看这都是些珍品呐,你说说你……”他一边说一边捡起脚边的一本《战国策》,心疼的拍打着上面的灰尘。 他的夫人可没有理会他,她只是轻轻拍去身上的浮尘,然后向上抬了一只脚,从书架里跨了出来。山伯见她走近自己,便立即弯身鞠躬:“学生梁山伯见过师娘。”英台慌忙也弯下身子拱手一揖,道:“学生祝英台见过师娘。” 师娘傻傻笑道:“不必多礼,自家人自家人。”双手扶起眼前两人,然后仔细打量着些二人,说:“这俩孩子倒是气宇不凡,有点你年轻的气质呢。”她这话分明是跟自己的相公说的,可周山长哪有功夫与她搭腔,他老人家正蹲在地上一本一本的拾自己的宝贝书籍呢。 “找着啦找着啦!”半晌间又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个男子声音,仔细一听还很熟悉。这时从另一个书架里钻出一个脑袋,仔细一瞧,那不是闾丘野老师吗? 师娘眼睛一亮,问:“哈哈,终于找着了?太好了,小野,这次功劳算你一个。”她飞野似的箭步跨去从闾丘野手里拿过来本书,一边看一边笑。 那闾丘野一副如释重负的无奈表情,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的扒在书架上,头上的帻巾落在额上也无力管它。缓缓的嘀咕道:“师娘,小野已经完成任务了,可放我回去了?” “先吃饭,你看老爷子也回来了,咱吃饭,啊。”师娘活泼的轻轻拍了拍闾丘野的脑袋,然后抱着那本书轻快的走了出去。 英台与山伯又向那闾丘野行了个礼,发现今天的闾丘老师与往常不同,今天他把那一头青丝梳在了头顶上。周山长还在地上一本一本拾书籍,二人也加入其中帮他一起拾起来。闾丘野站了起来伸展一下全身,环顾四周,‘啊’的一声,他没想到师娘在他全神贯注的查找资料时把这里祸害成这样。他看着自己的老师,不好意思的欠了欠身子,哈哈道:“老师,今天回来好早哟!呵呵……呵!” 周世章没有抬眼去理会他,顺口说道:“你姐向来没个轻重,你也跟她胡闹,唉,小野呀,山伯与英台也是你的学生,你现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闾丘野低眉瞅瞅自己的衣着,全是灰尘,腰带也是快要松了,广袖上还有几团墨汁,帻帽还挂在脑门上,他堵气用嘴一吹,帻巾滑落在肩头上。他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干脆俯下身去帮忙拾书。 英台与山伯这才知道,这闾丘野原来是周师娘的胞弟,是山长的小舅子。方才听他叫了一声师娘想必也是打趣之语,算来若不是这层关系的话,那周师娘也是他的师娘,所以这叫法随便他高兴与否,周山长也是习以为常了。 忙了好半天才把书房中的书归置原位,抬眼一看已是黄昏,周山长一脸歉意的引梁祝二人坐上了宴席上。“说是宴席只不过是几道山间小菜而已,你们俩小子可别嫌弃呀!”周世章憨态可掬的笑道。 山伯忙起身向老师拱手道:“老师客气了,本是学生自觉打扰才对。” 周世章哈哈一笑,忙抬手示意学生坐下,然后再将身子稍稍往前倾去向门外望了望。这时那周师娘正端着托盘往里走来,把托盘放在桌上,面有难色的说:“这怎么可好呢,我今儿特地做了拿手好菜,哪知刚才在书房里用功太过投入,倒忘了时辰,喏,糊了……”她说着把托盘上的小沙锅上有盖儿揭开,里面泛微黑色的猪手浸在本是乳白色现在却变成乳黑色的汤水里。 一旁的闾丘野一忍再忍后还是笑出声来,接道:“我说老姐,你这是猪手还是熊掌呀?要是熊掌这也不对呀,烧熟的熊掌也不是这色嘛。” “你给我闭嘴!”师娘红着脸,从牙缝恶狠狠的挤出一句后又含羞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两个学生,勉强笑道:“今天都是师娘不好,师娘也是老了,不能同时做两件事了。” 英台与山伯起身,满是理解的神情,对师娘好言相劝着。周世章一旁更是一脸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连咳几下来掩饰。还好,那猪手虽是糊了点,但还算是美味,再加上几道可口的抄菜,师娘的厨艺还是不错的,英台与山伯吃得是津津有味。看着学生没有什么不满,便没有在意,周世章也悦色起来,顺势拿了自己酿的米酒细细品尝。那闾丘野本是也要弄一杯尝尝,岂料却被他的长姐拦住,他只能扫兴作罢。 “对了,师娘,方才您在书房找什么?”英台好奇一问。 “找机括术呀。”师娘双眼立即发光起来,放下箸,说:“我近日在发明一个东西,到紧要关头却找不到适合的零件,这不,让他来帮着找咯。”她嘴巴嘲身边的胞弟呶了呶,然后叹声道:“好不容易找到一种法子,但不知可不可行,真是伤脑筋呢!”她使劲抓抓自己的发髻,然后向一盘抄野菜挟了一箸,再把菜扔进嘴里,左手托腮忧虑起来。 英台一听,眉眼上挑,更加好奇,直了直身子,问:“师娘正在发明什么?” “那可是好东西,要是成功的话,将来会是伟大的发明耶,我跟你说,那就是……”师娘来了精神,便要继续往下说,却被她的相公打断了。 “我说,还是吃饭吧,天也黑了,一会他们还要回书院。”周山长提醒道。 师娘不好再开口,了无兴趣的把脖子缩了回来,继续她之前的那种坐姿。一旁的闾丘吃得那叫一个欢呀,完全不顾其他人。师娘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他‘唉哟’一声,箸上的菜掉到了碗中。他眼角瞟向长姐,忿忿心道:被你使唤一天,吃你一顿饭也要受你的气,酒也不让吃,我不如就这样一走了之,落个自在! 吃饱喝足已是夜色,英台山伯谢过山长与师娘就往书院走去。闾丘也跟他们一道同行,一个月的相处使得他们没了拘束,彼此倒添了几分赏识。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适才在山长府上倒是一点拘束,不过现在的英台和山伯乃是翩翩书生,谈笑自如。 有好几次,闾丘野那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的话正憋在他心里难受,自从那日得知自己昔日的恋人嫁入的正是祝英台的家门,这闾丘野就开始重新燃起对那个人的思念。他真想问问她现在过得如何,真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已成人母,是否得夫君恩爱等等。可是,他不敢问出口,至少不敢明目张胆的去问祝英台。他怕自己这一问会给那个她带去祸事,也许她的夫家根本就不曾得知她是进过书院的。于是,这段时间他始终徘徊在问与不问之间,能与不能之间。被他磨磨蹭蹭便到了书院,两学生向老师拱手一礼告了别,向自己的厢房走去。无奈的闾丘野只好作罢,飘飘荡荡的向自己家踱去。 祝英泽已在书院住了五六日,白天他策马杨鞭在山水间,夜晚则与九妹秉烛夜谈。他倒不怕耽误她的学业,她来这里功书本就是完成她自己的心愿,她是不可能去考功名的。经过这两日的观察祝英泽也对那梁山伯改观了许多,不过他想这日久才能见人心,那梁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也是说不定的,他更是擦亮自己的眼睛。 在书院里这多日之久,倒是没能遇见那太守府马公子,书院学生本来就是很多,在外能够遇到的机会也是很少,更何况他不愿打扰学生授课,故而很少去前院课堂。对那马家公子未曾一见,不过听九妹对那人的评价,想是那人是个不得人心的纨绔子弟,因而随即也失去了兴趣。 英台与山伯在大院里分了手,各自回了厢房。她进了屋,屋内还没掌灯,这说明七哥不在房里。英台吹亮了火折子点着灯后四处巡视,他果然没有回来,案几上放着一把他的随身短佩刀。英台也不担心,她这位七哥走南闯北的练就一身好武艺,一般的匪类还真对付不了他。所以英台没有出去找他,直接拿了本书坐下。 初夏的山间夜晚分外凉爽,小溪流水潺潺,有时忽刮一阵凉风使得密林中的树叶摇摆不定。时而也传来好似野狗与狼的闷声狂叫,但它们也不会随意造访书院,书院附近倒是平静安详没有丝毫危险的。故而那离书院只有一片竹林相隔的小溪瀑布也是安全得很,于是,每逢夏季,书院里的学生们都会纷纷来这里沐浴。 在这漆黑的山间夜幕下还有一群小家伙们正在快活的穿梭着,它们是这里的精灵——萤火虫。这里的萤火虫分为两种:陆栖和水栖。它们在这炎炎夏季中穿梭在山里的每个角落,也给这郁郁葱葱的山林夜晚增添了不少活力与光亮。 祝英泽这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在书院里游走,他也无心与院中学生们攀谈,这些书生在他看来大多数还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而那几个考了大半生都没有考取个功名的老书生他更是不消一顾,那些人都是迂腐不堪自命不凡的枯枝烂叶,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他一向不爱读书,若不是自小被父亲和几个哥哥严格要求,说不定他现在大字也识不了几个。读那么多书有何用?每朝每代上阵打仗的有几个是文人,又有几个能用笔墨纸砚直接杀敌的?更何况他们这些商贾也没有资格考取功名,那就更不用进什么书院活受罪啦!这是他儿时的想法。后来他被大哥送去了书院,在心不甘情不愿的状态下勉强读了两年就迫不及待的回了家。对于读书这件麻烦事他一直不能理解那九妹是怎么想的。 白天他被困在书院里,因为英台再三嘱咐他不要到处跑,这尼山地形也较为复杂,他一个不熟悉环境的外地人还是不要乱跑比较妥当。他在书院里听了一天的念经似的之乎者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便离了书院,只在附近闲逛游玩。 离溪水没多远的山洼有一汪温泉池,此池中泉水常年保持着温暖,池水周围也是四季如春,鲜花植物极其茂盛,萤虫环绕,哪怕在冬季严寒之时也会有蝴蝶群舞。久而久之,这里的书生们为这地方取了个名字——化蝶泉。 英泽不知不觉之时踱步来到化蝶泉,今晚的月儿尤其皎洁,那滢滢的月光被随意的洒在泉上,湖上荡起清清波澜,池边的草植绿油油的十分显眼,草尖上还时不时的滴下一滴水珠子。泉水上冒着一层薄薄雾气,这是初夏,这雾比冬季时要清薄许多,可以透过雾气看到周围的一切。那萤火虫们还在雾中来回飞舞着,有的却浮在水面上,照得水面清澈见底。 英泽见眼前此景大为震撼,这才是世外乐土,纯然净地!他想都不想便动手宽衣解带,来书院几日也没能好好泡泡澡,早有乏力之感,这下可有机会好好泡泡。他眉开眼笑,迫不及待的退去贴身小衣,只穿一条贴身短裤,小心翼翼赤脚向泉里蹚去。还没等蹚下第三脚时,忽听泉中有水声,他停下动作,再仔细听去,周围一片寂静。他才安心下水,游了几下看到泉中央是块巨型岩石,它就像一只海龟壳浮在水面上。 他来到岩石旁挨了上去,背靠在上面,那岩石表层光滑如玉,温暖如肤。他舒适的把脑装也靠了过去闭目养神。水面上漂浮着成群成对的萤火虫,显得各外意境。忽而岩石的另一边激起一道道波澜。他双眼一睁,只见那些萤火虫都惊飞上空,他也一下从岩石上弹跳开来,心道:这池中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吧!他一时不敢乱动,只见又一圈水波。他缓缓像岩石游去,慢慢转向另一侧。 他将脸慢慢伸向岩石的背面,还未看到什么时,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猛得向他伸了过来,他本能一闪躲开一边。他这一下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水蛇之类的生物,而是一条湿哒哒的巾栉。没等他缓过神来,那条犹如水蛇的长巾栉又向他疾驰飞来。他已知这是人为,便胆大起来,纵身一跃站到了岩石上,他向那边一望,傻了眼呆在那里。 只见那水上飘立着一个长发浮水的女子,她正用一条白色巾栉遮住胸前,虽然这是黑夜,但那月光不识趣的照在她的胴体上,那美妙的玉体凹凸有致,水珠淋淋,透射出诱人之美。英泽见对方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尤物,不免有些羞赧,本想转过脸去,但男人的本性促使他仍然盯着她,她又是一鞭向他抽去,他这才摆脱自己的意识,再次向一旁躲开。 她抬头对岩石上面的英泽一望,猛然朝他那边蹿去,瞬间跳到岩石上,与他面面相觑。英泽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在外,再抬眼看向她。她修长的双腿暴露在外,身上的巾栉只遮住了大腿以上的部分,双肩则被长发所掩,一双怒目正恶狠狠的盯着他,仿佛随时都会上前来取他性命。 他想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道:“姑娘,在下游玩此处实在不知这里有其他人,就下水沐浴,如有冒犯还请海涵,在下确实无心……” ‘啪’得一声,那长巾栉再次抽来,英泽想躲开却躲闪不及,那沾了水的巾栉着实锋利,水花四溅,硬生生的抽打在他胸前,顿时感到火辣辣的发麻。随即又是一鞭,他这时有了防范,当那一鞭抽过来之时他一把将其握住,使劲一扯,那女子便将巾栉脱了手,又一声‘哗啦’,她失去了重心掉入池中。 祝英泽趁势跃起,来到岸上,拾起长衫往身上一披,正要系带,那水中女子从水中跳出池面飞一样的直奔过来。他转头望去,女子向他扑来。他抬手一挡,女子落地站立。他深知此女不善,非等闲之辈,要是真的打起来不知是不是她对手,便顺手拾起长裤与鞋袜,要趁机脱身,伸手去摸佩刀,却想到出门未带,他暗骂自己乃是个半调子,只能看向对手。 “姑娘,在下已经向你解释清楚,为何如此苦苦相逼?”他气愤不已,问道。 女子像是根本听不见,面无表情,在她周围飞着一群萤火虫,萤火之光隐隐约约照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曲线优美的轮廓,而此时的英泽却意识到招惹了个大麻烦,正愁怎样脱身,无暇去欣赏眼前这位脱俗美人。他摸摸胸前靠心脏不远处的地方,这里方才被她抽打一下后麻得厉害,这会子却开始作痛起来。 此时,女子手里少了武器,属于赤手空拳。英泽暗自大喜,虽然对方是个女流之辈,但方才那几招让他吃了苦头。这下看她没有辅助,说不定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不想与她纠缠,可对方像是有意找茬,他是躲不掉的,倒不如和她过两招再走人!他正在打算着怎样应对,对面的女子像一道闪电向他划过来,他侧身一闪,两掌挡住对方的拳头,那女子哪肯罢手,猛得抽回一拳,飞驰一般再度出击,朝他左脸颊飞去。他大惊,便腾左手去挡,岂料那一拳太过用力,他向后又是一弹,让她落了空。 祝英泽退后几步才站定,左手已经麻木起来,他抖动着那只手。心道:大爷我向来不与女人打架,到如今是你这女人自找不痛快,休要怪我!他系好长衫上的衣带,也没时间再去顾及下身只穿着短裤便向前望去。 那女子好像就在等他的样子,见他看向自己时她便摆出架势。祝英泽见与她多说无益,无奈之下只能也摆出过招架势。女子嘴角向上微翘,疾步向他攻来。他早已看透她的招数,向旁边的石台跑去,借着倾斜的地形加快速度,与她交汇之处便是纵身腾起,飞上一人多高时在她正上方下落,落地瞬间双手成掌垂直向下劈去。女子抬首瞄他一眼,向后一仰,做出往后下腰姿势,两只如莲藕般的胳膊交叉挡于胸前,再猛力向上一送,着实挡住那从天而降的双掌。 祝英泽借助对方之力在半空中做了个鲤鱼翻身,落在她面前,她趁机抬腿攻上去。那只白嫩如玉的长腿狠狠的向他的脸扫去,他猝不及防本能的往后一倒,再本能的伸手抓住对方的脚踝使自己不会直接倒下。女子感到他的触碰更是恼羞成怒,把腿使劲抽回来。他随后就脱了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之时,他灵活的伸右手向地上一撑,这才没让头部着地,之后他纵身跃起,站立起来。 女子也是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体,不料大概是刚才打斗激烈,被她紧紧裹在身上的那块巾栉松了开滑落了下来。她没料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囧态,身体不知怎么没了知觉。祝英泽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对方会春光乍现,自己也是懵了,呆呆的杵在原地。虽是夜晚,但借着月光与萤火之火,那美丽宛若仙物的胴体让人不时产生幻觉。祝英泽是个男人,男人的生理本能是可怕的也是敏感的,他用了很大的控制力才挪动了两只脚,于是他忙转过身子背对予她。 她见对方知趣的背过身去不免有些动容,慌忙弯腰拾起那巾栉遮住胸前。祝英泽始终背对着她,他也做了警惕以防她偷袭。他咳嗽几声,道:“姑娘,在下……” “你可是书院里的学生?”她打断他,问。 英泽一顿,心道:为何这样问?莫非要是学生她就要杀我灭口?或者说若不是学生就把我杀了?他想了半天才回答:“在下只是路过此地,并非这书院学生。” 女子再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他一直站在那儿,两耳则时刻警惕着后方的动静,但使他不解的是对方一直没有再出一点声音,周围恢复了平静。空中的萤火虫们又悠闲自在的飞来飞去,“你还在吗?”他问了一句,并未听应答。他慢慢转过身,才发现这片池除了他再无他人,只有一片雾茫茫的池水。 第十七章 七爷从自己的梦里醒来已是满屋光亮,昨晚的那场打斗使他现在全身酸痛。他吃力的坐起来,刚好英台从外面进来,手中提着水壶。她叫了声‘七哥’他也无力回应。脑海里全是那化蝶泉边美丽女子的倩影,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女子,身手了得,行踪诡秘。他并未看清她的容貌,只是借那微弱月光隐隐约约见到了她的轮廓,这是他自觉十分遗憾的事。 不过,他转念又想:在这深山峻岭荒郊野外之中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年轻女子?而且见她的身手定是不凡的,在这群山之中除了这座书院外就是一所寺院,她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想到了山下的小镇,也许她是镇中居民!但为何要在深更半夜跑到山上来?大老远的只是为了沐浴?他越来越迷惑不解了,若只是为了沐浴的她又何必与自己纠缠不休,只是因为他是个男子,怕被他看了自己的身子占了便宜?那她为何又只裹一条浴巾站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更奇怪的是她又为什么突然问他是不是这里的学生?那种情况下,她竟然不关心眼前这男人有没有偷看自己沐浴,反倒问了一个跟这次事件毫无关系的问题,真是让人百思不解。 “七哥,七哥你怎么了?我在跟你说话呢。”耳旁传来英台的话语,英泽回过神来,“你真是奇怪,昨晚那么晚才回来,现在一句话也不讲,你干嘛去了?”九妹为他打好洗脸水,把干净的衣物往他怀中送去,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顺手把衣物扔在榻上,起身来到水盆前脑袋浸进水里,他要清清自己的思绪,再用巾栉擦干了脸上的水。“我只是出去走了走,你从早到晚都和那个梁什么的粘在一起,哪有心思陪你哥我啊。” 英台听出他这话里带着少许酸溜溜的味儿,便笑了起来,上前拍拍哥哥的背,嗔道:“哪有嘛,你才是我亲哥,我跟你最亲啦。” “别,现如今你亲哥姓梁,你可别跟我这样亲。”他不愉快的嘀咕着:“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去帮他干活啊?在这里跟我瞎磨蹭时间,到时你的那位好哥哥又找不到你了。” 英台嘿嘿的赔笑,拉住七哥的胳膊左右摇晃着,撒娇的说道:“七哥,你干嘛对小九这般冷嘲热讽嘛,那全上虞有谁不知我与七哥关系最亲的呢,你又何必在这儿吃我与山伯的干醋呢?就算旁人再好也不及七哥的万分之一啊。” 本来他就是成心逗她,现在听她这样一说,再瞧她一副小猫似的可怜模样倒觉得甚是好笑,他便露出笑脸,伸手揪住了她那精致的小鼻子,正要说话。从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两人扭头一看,是马文才。 这是马文才第一次前来祝英泽的住所拜访,他是想早点来与祝家公子一见的,但这两天三妹的突然出现打乱他的日常生活。他与她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亲近,在家中也是很少见面。可现在却要与她独处,这让他很是不适应。再加上大哥的事让他也是很头疼,他也不知为何现在与大哥见面就会显得格外尴尬,他心里明白他与他之间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而且这鸿沟是无法越过的。 他原打算借着三妹这次机会能与大哥缓和一下关系,可三妹与大哥视他为外人一样,特别是这个马铃儿每回上山去见大哥都不会与他同去,而且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独自去了。他知道她在心里从没有把他当成亲人,这也怪他自己平日里不与她亲近,总是觉得她是别人的孩子,与自己也不没有什么兄妹之情。 这天一早,他把她叫了起来,说要带她去拜访同学家的亲戚,她不想与他去,但听他说是去拜访祝英台,她想起那个长得十分清秀的俊俏公子,便有了兴趣也就跟着去了。 这屋内兄妹俩呆呆的看着那屋外兄妹俩,那屋外兄妹俩则是一脸的笑意,马文才向屋内走进,笑道:“英台兄,这位可是尊家令兄?” 英台没料到他会来这里,她是不大待见他的,不过人家既然主动上门拜访她也不好再给他脸子看,再向马铃儿看一眼,那小姑娘倒是亲近可人儿。“这位是家兄。”她也露出少许笑意,引荐道:“七哥,这位是太守府上的马文才马公子。” 马文才看向祝英泽,拱手施了个礼,英泽看他这样也显得自己有些失礼便轻轻拱手还礼,再抬头偷偷打量对方,这才觉得眼前的这马家公子果然气质不凡,眉眼之间透着些许英气,倒不像九妹所说的那样有杀气。马文才也是在打量着他,心道:这祝家公子们个个俊雅出众,这七公子更是七尺男儿,一身富贵之气。 他们俩正在相互打量之时,门外的铃儿却不知何时来到他们中间,哈哈笑道:“咦!原来是你呀!” 英泽与文才回过神来才发现铃儿,只见铃儿站在祝英泽面前左右看着他,文才觉得妹妹太无礼,便轻声呵斥道:“铃儿,不得无礼。”英泽也一脸尴尬,但仔细一看这姑娘确实在哪里见过。 “是我呀,公子你还送过我一匹马呢。”铃儿道。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姑娘您也在这里呀。”英泽想起这是那日偷了自己坐骑的那个女贼。于是这四人便坐了下来,马铃儿把当天的事向哥哥描述了一遍后,马文才再次起身向英泽和英台拱手行谢礼,道:“两位前后照顾舍妹两次,文才代表家父向二位表示感激。” “哪里哪里,马兄言重言重。”英泽双手扶向对方,道:“舍弟这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在院多日承蒙马兄多加照应。” “岂敢岂敢,英台兄天资聪慧,才学过人,而且本身适应能力也是非常之强,我倒是没有帮得上忙。只是基于你我两家的关系,原本打算与他同寝好相互有个帮村,哪知天不随人愿,倒是委屈了英台。”马文才坐下后说出这番话来。 “文才兄此话何为?”英台拉下了脸,问道。 祝英泽当然明白对方说的意思,便抬眼瞄了瞄自己的妹子,见她脸色不对,便知道她这是生气了,立即说道:“出来求学哪有不受委屈的呢!想必马兄也是这样认为的吧?”说完把桌上刚煮的茶倒了一杯递给对方,道:“马兄请尝尝,这是家里茶园里的轩霞云,你还真有口福呢。” 文才见英台又恢复了平时对他的态度,不由的紧张起来,拿起茶盏凑近嘴边慢慢揭开盏盖轻轻的把漂在茶水上的少许叶片吹了开,再啜了一小口,品味道:“清晰爽口,这好像与外头出售的不大一样。” 英泽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道:“这是自然的,我们自己家的茶叶刚刚出锅的,很新鲜的。若马兄吃着好,一会儿带上点吧,这次来这里我只带了点茶叶,旁的还真没准备。” “哪还有拿的道理,以后我来找英台兄讨不就行了!”马公子笑逐颜开的再次看向英台。 “今天有马术课,我昨天答应山伯帮他喂马的,我先去了。”英台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便起身向外走去。 “祝公子,我也去,等等我。”马铃儿向英泽告了别,匆匆追向去了。 现下里只有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的坐着,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听文才轻咳两声,又捧起那茶盏一饮而尽,看看外面的天色离授课还有一段时间,又不好现在就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干坐着。 那祝英泽也是一脸拘谨,道:“令尊与令堂可好?”他想来想去只找到这一句,便又在对方的茶盏里添了茶水。 “父亲平日里也是很忙碌的,在家中也很少与他碰面,不过我也是很少待在家里。我这个人也是不大安分的。”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这样说自己也不大合适,便改口道:“家中兄弟姐妹少,不免寂寞,就出去和三五好友吟诗赏画。不过倒是很少去吃酒的,家中规矩多,弄得我也是无法放肆。” 英泽听这话有点太过做作,心道:我又没说你什么,跟我说这些做甚?笑道:“说的也是,不过家中兄弟多也是不大好的,像我也是不大爱回家,家中人口多,闹哄哄的,想清静也没地儿清静。唉,这人呐,就是不懂知足。” “祝兄家中姊妹众多,也是热闹,我还是很羡慕呢。”文才说着便停顿片刻,再道:“听说祝兄家有八个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想必对令妹也是众星捧月一般的疼爱。” “何止众星捧月的地步,那简直是……”英泽正要脱口而出‘一家独霸’这四字来,可四个字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再道:“自然对她疼爱几分的。” 文才呵呵一笑,道:“家父起先告诉我要与祝家结姻,说祝家九姑娘品貌出众,我也是很好奇的,可惜暂时不能与她一见。” 你岂能想到你与她现在天天见呢!英泽暗自好笑。 当祝英泽与马文才谈得正欢时,马铃儿跟着祝英台正往书院马厩的方向走去。这马铃儿自从那日与英台他们相识后便对他们产生了一定的好感,最近她正忙着与自己的大哥相见攀谈,倒是一时没有时间去接触这些书生。今天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她便乖乖的跟她的二哥来了。她突然觉得这个叫祝英台的小书生不但相貌脱俗,而且言谈举止多多少少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于是她就大着胆子独自一人跟着这位公子身后。 两人边走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让英台又是奇怪又是尴尬又是少许心虚。奇怪的是:这个小丫头为何要跟着自己,按理说马文才的妹妹当是跟他相像的,但从此女身上没有半点他的影子。尴尬的是:她俩并不熟悉,自打她知道她是马家姑娘后就有意与她保持距离。她不想与太守府的人有任何关系和接触,以免节外生枝。那内心里的一些担扰也是必要的,大家同为女性,女人最了解女人,她怕与这马铃儿在一起久了对方对她会有所察觉。 “祝公子,听说你的兄弟姐妹特别多是不是?”马铃儿倒是没有拘束,活蹦乱跳的一会走在英台前面一会又回到她的身边,喜笑颜开的问。 辰时刚落,林中晨光无限,鸟儿欢鸣。英台看着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穿着一身蓝衣裙,像是一片鲜艳花瓣飘洒在绿林间格外好看,便笑说:“是呀,我上面有……七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同天胞妹。” 铃儿蹦到她面前眼睛睁得好大,问:“你们是龙凤胎啊!” 英台‘嗯’了一声,莫明的想起她那早已夭折的八哥,八哥那年出事时她还很小,不懂得悲伤,只是哭而已。要是他现在还活着,那会是什么样呢?会不会长得与她一个样?她现在对书院的师生们自称是祝家八公子,有时她会觉得冒充八哥实在是太对不住天上的哥哥了,心中也有些内疚的。 “那你们是不是一模一样啊?我听说同时从同一娘胎中出生的姊妹都是相同样貌的,看你这模样,令妹也是不错的呀。”铃儿又一次对她上下打量一番,接着说:“唉呀呀,若果真如此,你妹妹可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啦!” 英台被她看的有些发囧,轻轻用广袖掩饰,不自然的咳嗽两声。还好,前面就是马厩了,她加快步伐来到马厩,见山伯平川已经开始干活了,马棚里淳于尔岚与蒋嘉慕正在为马儿洗澡。 “真是对不住大家了,我来晚了。”英台一脸歉意的上前接过山伯手中已经被水浸湿的马鞍。 “没什么,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大清早的让你们来帮忙。”山伯灿烂一笑,再次弯腰去刷洗水盆里的鞍子。 马棚里的嘉慕向外看了一眼,忽然间目光扫到铃儿身上,问:“喂,英台,这位姑娘是哪个?”听他这么一问,所有人都看向铃儿。 “原来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啊!”尔岚看了一眼,咧嘴微笑一下,继续干活。他倒是感到自己的半边胳膊还是在作痛,没有再看她的心情了。 叶平川在一旁见到铃儿时心里一惊,这不是马文才的妹妹吗?他第一次见她时就在自己的厢房里,那时就对她有了些好感。这会子见她与祝英台一同前来,心感诧异,但他却闭口不问,只是冲他们友好的笑着。 “这位是铃儿姑娘,是马文才的家妹。”英台笑道介绍。 “呵,马文才还有个妹妹?”嘉慕放下手中的活从马棚走了出来,走进铃儿,道:“果然像是大家名媛,妹妹,幸会,在下是你家兄的同窗,姓蒋,名嘉慕。”他说着便双手重叠弯腰行礼。 铃儿笑着也向对方回了个礼,道:“蒋公子,幸会。” “唉呀,叫公子多见外嘛,叫嘉慕吧,比较亲切一些嘛。”嘉慕哈哈笑道,围着铃儿转了一圈,本想再说些什么,这时从马棚里飞出一把刷子重重打在他身上。 他转身一看,棚中的尔岚正双手插腰的盯着他,只听对方说:“你回来干活,怎么什么人你都会搭上讪呢!” 马铃儿闻声寻去这才看到那棚中的男子正是那日在树下被自己砸到的那个书生,她便故作悠闲的晃到棚下,“咳咳,嗯,这不是蠢驴公子吗?”她故意把‘淳于’叫成‘蠢驴’,一旁的嘉慕乐了,追了过去看热闹。 尔岚也没看她一眼,只顾手里的活,他用刷子快速在马身上来回洗刷,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铃儿面有难色,道:“看来你肩膀没什么大碍,那天我还以为你要残废了呢。” “我只当被树上的烂苹果砸了一下,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这颗烂苹果体积有点大,重量也不轻。”尔岚冷嘲热讽的回了一句。 “你们在说什么呀?你们认识啊?”嘉慕疑惑问道。 一旁的英台笑道:“尔岚比我们还早些结识铃儿姑娘呢,铃儿姑娘,你别理他,想必他那肩膀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叶平川望着他们,嘴上嘿嘿的直笑,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近铃儿恭恭敬敬的向她施礼,道:“马小姐,近日住得可都习惯?” 马铃儿正面对马棚里的淳于尔岚较着劲儿,突然听到旁边他的声音,便扭头看了一眼,和颜悦色的答道:“劳烦公子挂心,这里很是不错。只是多日来占用了公子的床铺,心里多有歉意。”她说着欠身一礼。 “小姐言重了,这本是在下份类之事,请小姐安心住下便是。”叶平川再回一礼后继续做手里的活计。 “想不到你也会说点像样子的人话嘛,是不是这几日在书院被我们熏陶的?我记得以前你可不是这般知晓礼数的人呐!”尔岚放下刷子,走出棚来,拍了拍双手,手中的水四溅开来溅在了铃儿脸上。 马铃儿向后一躲,忙得双手去擦脸上的水珠,气愤道:“砸了你一下倒与你好像结了什么生死仇恨了,堂堂男儿却是这般小肚鸡肠,我看你读再多的书也是无用。” 淳于尔岚悠悠的经过她身旁,眼角瞟了她一眼,嘴角挂了浅浅笑意,再悠然自得的甩了一句:“原形毕露啦!” 马铃儿气得顿时脸色大变,正准备追上前去与他理论,不料一旁的山伯开口道:“你就少说一句呗,铃儿姑娘是书院的客人,我们要以理相待嘛。铃儿姑娘,他就是这德行,你别理他就好。”他用自己的招牌似的微笑安慰着眼前这个姑娘。 “我的活干完了先行一步,山伯,今天我去帮你醒钟,一会儿你们直接去膳堂行了。”尔岚说着走到马棚旁边的板车前拿起外罩,款款向书院走去。 蒋嘉慕整理着身上的衣衫,目送着好友的离去,嘀咕道:“每次都是他第一个跑,偷懒偷到这种地步也是够狡猾啦!”他把脚边的一堆马鞍吃力的抱到了那干净的板车上,喘了一口气,道:“总算是干完了,山伯,我们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英台也把手上的一盆洗马鞍的水倒掉,把地上的刷子都拾了起来放在了原来的位置,双手掐腰,问:“今天为何要洗这么多的鞍子?” “哦,夫子说今天要让我们来一场比赛。”叶平川答道。 “有比赛!比什么?”英台大喜,忙问。 “是啊是啊,是什么比赛呀?好不好玩呀?”马铃儿更是激动,上前问。 山伯把东西都收拾好后,把臂膀上的长袖放了下来,再把头上的儒巾捋了一捋,笑道:“听说是击鞠比赛,所以今天这些马儿都可以出去活动活动胫骨啦。” 英台一听不由一震,心中的兴奋大过胆怯。对于击鞠这项体育游戏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家中的那几个哥哥有一段时间就是沉迷于这个游戏。他们组成一队去和另外几个家族公子们对决,她有几回也去观了战,她只知道此类游戏十分危险,也是十分好玩的。只不过,她这次不知会不会被入选,若是被选上她不知能不能应付。 于是,英台一路上忐忑不安,又兴奋不已。 第十八章 自古以来,书院里的课程都是丰富多彩的,不但注重学生们的诗书礼经,而且在课外也是重得强身健体,要求学生们文武兼修。在两晋之初,各大学院就开始开展一系列的课外修程。如:骑术,射术,剑术等。这让那些重武轻文的学子们有了一片可以施展自己才能的天地,也多了一个机会。 今天的骑术课将会有一场激烈的比拼,平时闲来无事的汪永贤汪夫子心血来潮突然提出要在院内来一场击鞠比赛,想必他也是无聊透了才会想为自己找点乐子。不过学生们倒是很赞成的,这午膳一过他们就纷纷回各自厢房换上由学院统一发配的一套骑装。再来到离书院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这空地确实很大,也是这片山林这中最为宽阔的地方,以往像此类大型活动也是在这里的。听说原本是片桃花园,不过一夜之间这儿的桃树都被烧尽,从此就变成寸草不生的空沙地。 空沙地边建有一个小型木台,观望者可在上面俯视全场,英台抬眼看去,那山长和夫人以及闾丘野已经就位,而汪夫子还在学生之中分配队员。此次是新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所以今天新生要与他们的师兄们一诀高下。新生们精神抖擞,老生们虎视眈眈,都想给对方还以颜色瞧瞧。 汪夫子一手拿一叠红色头巾,另一手拿一叠蓝色头巾,慢腾腾的道:“本次比赛定为两队各出六人,新生为蓝队,老生为红队,重在参与,点到为止,不可闹事端,明白了吗?”学生们一并向他拱手行礼后他便把头巾递给了学生自己走向了观赛台。 新生这边拿头巾的正是淳于尔岚,他性格冷静,泰然不惊,经过这段时间的考证,已经在新生这中有了些威望,在这种比赛应当让他主持。大家也是愿意听他的调遣,连一向跋扈的杨晋鹏在这时也对他言听计从。 “现在有谁愿意出战,站出来吧。”他问道。 同学们面面相觑一阵,“算孙立诚一个。”人群中孙立诚第一个报上名来,尔岚看了他一眼点下头,又听立诚道:“还有马文才,也算他一个。” 同学们一齐看向马文才,只见他呆呆的望着身边的好友孙立诚,半天没反应过来,“唉呀,玩玩嘛,我上了你好意思闲着?就当陪我了呀。”立诚嬉皮笑脸的推着好友来到尔岚身边。马文才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没说什么,自行从对方手里抽了一条头巾,立诚哈哈哈的跟着也抽了一条。 “山伯你来吗?”见梁山伯一直没出声,尔岚从人群中找到他,问道。山伯上前看了一眼马文才,心道:文才兄都出马了,我又有何理由推辞,只是我的骑术……想到这里只听尔岚又说:“没关系,你现在的骑艺有很大进步,锻炼一下也是好的。”他说着就向对方递去了头巾。 “是呀,山伯你一定行的。”英台笑道,又拍了拍他的背。 “英台呢?山伯都上了,你要不要试试?”立诚凑到她跟前,问。 “我……”英台开始犹豫, “他这小身子骨能做什么?”旁边的杨晋鹏一副瞧不起的眼神,嘀咕道。几个学生也跟着起哄。 “上就上,这有什么难的?”英台挺起胸脯,上前几步意图从尔岚手里抽头巾,尔岚却没有马上松手,凑近她耳边小声问:“你确定可以吗?”他这一说倒惹火了她,只见她正色一变,猛力抽出头巾,然后向自己那漂亮的脑门上一扎,道:“我说行,肯定行。” 山伯担心的道:“英台,不要勉强,我觉得你这次还是在一旁观战好了,下次吧,下次有的是机会。” “是啊是啊,你的梁兄都这样不看好你,我说祝公子你还是一边观望吧。”杨晋鹏坏笑一声,带着几个小跟班吹着口哨。 “祝英台,他们说的对,你上次落马差点摔死,你就别扯我们后腿了。”马文才冷冷的插了一句。 英台脸色变红,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她是从来不会认输的人,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大辱。现在要是退出,今后在这书院就再也抬不起头。是的,她不能退出。“我今天要是进一球,你马文才该为我做什么?” 此话太出乎意料了,全体同学都看向她,那马文才也是一惊,半天没有吭一声,只听英台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马文才定了定神,笑道:“好,有种,若是你进一球,我从此每日清晨帮梁山伯醒钟,如何?” “成交。”英台走进他伸出右手与他击掌为盟。 “还有我呢,我也要上,你们怎可把我忘了啊!”人群是传出蒋嘉慕的声音,他挤进人堆里来到山伯身边,一把将尔岚手里的头巾抢了过去。 “好啦,咱们人齐了,加上我正好六个。”淳于尔岚将手中的最后一面头巾扎在自己的头上,说:“听着,我们六个人,我做一号投手,立诚设手二号,马文才你做三号,你们俩助攻,山伯是四号,小慕子你五号你俩后位,英台你就六号吧。大家一拿到球别急于攻门,一步一步传,一定要注意队形,就这样,去领球仗。” 放置球仗的地方挤满了学生,大家都在为自己的队员们挑选村手的球仗。英台他们走近一瞧只见那马铃儿抱着几根球仗正向他们迎面走来,看到他们后她便加快步伐跑到他们跟前把怀中的球仗全都扔在地上,然后再气喘吁吁的拍了拍衣袖,道:“这是最好的了,喏,我都给你们拿来了。” 英台上前拾起一根看了看,露出喜意道:“铃儿姑娘干得漂亮,这还真是好材料呢。”她说着再用手中的球仗向前后左右悠了悠,手感还是相当不错的。 马文才两步跨近自己的妹妹身前,道:“谁让你来的?回去,这里岂是你待的地方?”他拉着她胳膊,要求她快点离开。 “我要观赛,刚才那位山长夫人邀请我去上面陪她呢。”她嗔道便再不理二哥,转身对英台挤着眼睛,小声道:“祝公子旗开得胜。”一不小心与旁边的尔岚目光相遇,她花容一变,‘哼’的一声走上观望台。这都是什么毛病!淳于尔岚也没再望她一眼,暗自骂一句后便随着大家去领战马。 英台从马厩里牵出七哥的坐骑飞墨,这是匹纯黑色调的骏马比起旁的马来显得格外精神格外壮硕,此乃良驹,七哥视它为真宝。英台以前不会骑马,但也让七哥带过她骑上去玩玩,这次她会骑了,定要试试。大家忙活了半天后骑上马儿走进赛场,这书院的击鞠比赛一向都是每四人为一队的阵容,也不知今天那汪夫子是怎么想的,硬是要每队各加两名队员。周山长也很呐闷,正想问问站在他身边的汪永贤,只见对方这会子正乐呵呵的望着那些学生们,周山长想他也许是想增加人数图个热闹吧,便没有再问出口。 这时,那祝英泽闻讯赶来,兴冲冲的跟着学生们来到这里,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妹子,却寻不到她的身影,正想再四处找找只听一个学生说比赛正要开始。他想站在赛场很危险,便蹬上了高台,与学院里的老师们一一打了招呼后受山长相邀站在了他身边。 这观望台上虽然不大,但此时也挤满了人,山长担心人太多会将这高台压塌,就吩咐那些学生各自另寻他处,这才没有那么拥挤。其实别的地方要比那高台好许多,至少没有了在老师身边的拘谨。英泽在高台上寻视一圈也没看到妹妹的影子,扭头问一个学生,那学生指着高台下的赛场,英泽这才看到英台正骑在高头大马上与队友排成了一排。这一眼英泽彻底傻了眼,再看过去,见英台身下的那匹纯黑色骏马不就是自己的飞墨吗!心中呐喊道:祝九妹你到底在干嘛啊!只听锣鼓一声‘咣’,比赛开始。 两队共有十二人分为两排面对面的站在赛场中央,头戴千篇一藤萝制头盔,胳膊与膝盖穿有护甲,身下的马儿们时不时的发出鼻腔的出气声。英台现在才有种身临其境之感,她十分紧张,左手死死勒住马缰绳,右手则紧握那根长长的球仗,双腿紧挟马肚子,弄得马儿无法安静,一旁的孙立诚瞟她一眼,见她如此紧张,便小声叫了她两声,然后提醒她全身放松。 在另一则的山伯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马上比赛,不过他却一身轻松。这半个月来多亏英台每天拉着他去林中练马,现在他已然是可以轻松驾驭自己的坐骑。他侧脸看了一眼左边的马文才,见他一脸心有陈竹,想必是经常参加此类活动历练出来的。他又再往后探出了身子才看见最左边的英台,不免为她担心,忙将身子扭向右边,紧挨着他的是蒋嘉慕,山伯想按照阵形,一会开赛后嘉慕离英台最近,便道:“嘉慕,一会,英台那儿你多多留意,他的骑术还不大熟练。”那嘉慕咧嘴一笑,答:“好,把他交给我好了。” 随着那清脆的锣声落定,场上的十二匹骏马拔蹄狂奔,一时间尘土飞扬,马嘶如潮。一个小小的表面调有精美麒麟图案的球腾空而起,这球好似拳头一般大小,质地也是上好木材所制,柔韧可想而知,半天才见它落了地,这一落地,那两队人马蜂拥而上,球仗好像千年藤枝伸向球体。 老生们头带红头巾,领队的是叶平川,只见得他一手勒紧缰绳,另一手中的球仗伸近地上的球,身体弯下用手猛力一勾,那球便被揽到球仗的月牙下。他的队友策马超前,他斜眼一描找准了队友的位置,将球仗狠狠向外一拨,那小小的球儿像箭一样飞到了队友仗下。 红队带球连传三人,最后只离球门一马距离,那叶平川加快速度来到门前,队友见此扬手一拨,球被准确无误的传到他仗下,他嘿嘿一笑,‘嗖’的一声,轻松将球送入门里去,全场沸腾,红队先得一分。 孙立诚趁对方少许松懈之时拨转马头,似闪电般从对方身边跃过,弯腰伸仗,将那球收入仗下带球狂奔,视线落在右上方的马文才身上,他向他大喊一声,马文才随后伸来球仗,立诚将仗中球传向了他。 文才带着球奔跑要沙场上,也没有看向队友,对方出两人来两面挟超他,他视若无睹,继续带球试图闯入近区。他身后的立诚与山伯紧追不舍,对方两人冲向他前方拦住他的去处,情急之下他眼角余光投向两边,见那梁山伯离他最近,他没多想挥仗而去,球迅速朝山伯飞去。 山伯伸出球仗向里一勾,球儿乖乖来到月牙下。红方的一个队员追到他身边伸出球仗就要去强夺,山伯毫不犹豫的带球飞奔前方,尔岚在前方大喊接应。山伯会意一声,加快速度向他奔去。找到时机奋力一传,球儿飞过三人之远落到尔岚马前,尔岚无暇多想,挥仗过去,那球快速飞进了球门里。 尔岚骑马来到山伯马前,笑道:“传的漂亮。”伸出手去,山伯也是高兴,与他掌心对掌心的重重击响一声。扭头看向马文才,只见马文才显出淡淡笑意,山伯喊道:“文才兄传的十分漂亮。”马文才无所谓似的耸耸肩。 在后方的英台着时的为他们捏了一把汗,不过进了一球使她激动不已,心中的一丝紧张也都烟消云散了。正在她沉溺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对方又展开猛烈攻势。那叶平川平时老老实实,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没想到他在赛场上会如此生猛善战。只见他扬鞭而来,速如闪电,将刚刚消停的赛场又卷起了一层黄沙,他一纵身将地上的球再次抛了起来。 红队的队员们兴奋的欢呼,山伯几人才有所反应,调马追去。奈何那人骑术精湛,这一刻人马合一,月牙下的球体也像是与球仗合为一体。他此时就像是那西楚霸王项羽一般,一人冲出沙场,将敌军远远甩在脑后。尔岚与马文才在他身后拼命追赶,叶平川完全无视于他们,护着仗下球冲到近区,准备射门。 这时,在他马前冲出一人一马着实的挡在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定眼一看,那人原是英台。现在她离球门最近,她就像是小山丘横挡在他与球门之间。他知道得赶快摆脱她,不然后面两人很快就会赶来。他双眸闪现出一丝寒光,起仗,英台顺着他的动作跟着也伸了球仗过去,谁知对方的球仗却落了个空,叶平川这是使了假动作意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他得意的立即收回球仗去带球,可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马下不见球的影子。 那球却被英台勾了去,道:“小伎俩,学长还想骗过我吗?”叶平川大惊失色,英台拿到的球急忙寻找队友,这时马孙二人赶了过来。英台大喜预备传球,但她试了几次才发现自己无法再次控制仗下的球体。“呵呵,英台你还不会传球吗?”叶平川这才恍然大悟,欲伸出手中之仗与她抢夺,英台情急之下与其争夺不下,不远处的蒋嘉慕调转马头向她跑来,英台喊道:“快把球传出去。” 嘉慕忙探出身子伸仗去够球,这时对方又赶来一队员将嘉慕一杆挡住,使得他不得动弹。不远处的马文才与尔岚赶过来一看,眼前这四人将那球围在当中,害得他们也是无法触碰到。那英台与平川的球仗正交叉一起,球在两月牙之间,两人谁也不肯退让,双方四目对视,旁边的嘉慕也被对方球员抵得进退两难。 “看来,学长今天是不想退让一步喽?”英台双手有些酸痛,不过她依然表现出一副轻松的笑意。 叶平川还是那一脸和善表情,笑道:“赛场如沙场,我若让你走,我的队友们也不愿意啊。”说道他再次用力将球仗往上一挑,英台使出浑身一力接住手中的球仗,使得对方动弹不得。 那一直压制着嘉慕的红队球员这时突然收回了自己的球仗,再奋力向英台的上身伸去。全场观众高呼一声。英台不曾想到还会有人偷袭,那球仗将要重重撞到她身上,她本能的往后一仰,上身平躺在马背上,球仗掠过她胸前,那人像是没有撑握好力度,那球仗重量也是不轻的,重重向英台砸去。英台这下全无法子,只能闲上双眼,‘砰’的一声铁杵撞击声,她睁眼一看,另一根球仗挡在了她的上方,将落下的球仗打开一边。 英台扭头看去,为她挡了一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马文才。叶平川趁机拿下球体调马脱身,嘉慕与尔岚转身追去。英台直起身体,脑门冒出大把大把汗珠,她定了定神向马文才看去,说:“方才多谢。” 马文才露出怪异神情勒马走过她身边,扭头一瞥,轻声道:“只要进一球,别忘了。”英台回望他一眼,也没吭声就策马而去了。 看台上的学生们一声声的向场上叫好,祝英台刚才那一动作真教她的七哥吓得不轻,愣在那里好半天。他这才知道那九妹在短时间内不仅学会的骑马,而且现在还手握球仗与男子玩起了击鞠。他心里是十分担惊受怕的,但他只能站在这里。眼看着妹妹暂时转危为安,他才松了口气。他想如果再在这个书院里待下去的话,自己非疯不可! 祝英泽想到这里就感到有点沮丧,他再向看台下望了一眼,那十二人仍在相互追逐。瞅着九妹马上英姿,再见她笨拙的传球动作,他又觉得好笑。他眼睛有点酸胀便转身背朝赛场,这时他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身影,一个相对学生们来说身材娇小的公子正站在与他相隔一人的位置正观看比赛,那公子身着一袭石青色长衫,与学生们的儒衫截然不同。他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奇怪的是他觉得对方是如此的熟悉。究竟哪里熟悉他也不知,那人的身材,他的轮廓只是像在哪里见过。 英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视线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随着赛场上的激烈争夺,观众席上也跟着沸腾,英泽又担心着场上的英台,一时间分了神,等他再回过神去寻那个娇小公子时却不见踪影了。他向学生打听才得知那位公子不是书院学生,而是这里的医师,平时也是不会轻易露面的。只不过今天这场比赛危险性较大,山长就请他过来了。 场上的比分已经渐渐拉远,红队五分,蓝队三分。看着这比分英台他们几个心急如焚,真是奇了怪了,那叶平川转身一变,成了战神。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此人在书院里如此深得院长器重,视他为自己最得意的门绅。讲堂上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生活上他品学兼优任劳任怨,这赛场上他又如此骁勇善战英姿飒爽。 眼看离结束时间越来越近,看这比分想要反超是不可能的了。淳于尔岚决定尽力再拿得一分,这样也会好看一点。后方的英台却没忘记自己还许诺马文才一个进球,若是失败那以后马文才在她面前会更加嚣张。于是横下一心两脚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飞快跑起来。 正拿球在手的山伯一直都在小心运球,准备看准时机将球传出去。谁承想英台突然从他身后蹿出来,伸仗从他月牙下把球带了过去。山伯一惊,目光与其余光短暂的交汇了一下,便明白她要做什么,在她身后神秘一笑策马跟去…… 第十九章 英台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已经很好的掌握带球技巧了,只见她一手勒住缰绳,上身微微向前轻附使身体牢牢固定在马背上,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球仗,把仗中球牢牢扣在月牙下后拼命往前跑。几个队友见她如此奋勇,于是都向她望去。那蒋嘉慕忙跟了上去,叶平川随即调转马头向英台迎了上去。 嘉慕喊道:“英台传球啊。” 跑在他前面的山伯替英台道:“他不会传呀!我跟上去接应。”两脚一蹬马肚子冲了过去。 对方两个球员也上向她迎面跑来,挡在她的去处。英台突然勒住马头,停了步子,前方那两位学长正虎视眈眈的死盯着她。“不过是和蹴鞠没什么两样!”她嘀咕一句巡视前方后,眉眼一挑,右手用力向上一拨,那仗中球顺势被抛上半空,对方两人张大嘴巴抬头望向那飞起来的球,不知她要做什么。 英台见那二人正注意着天上的球,她快速调转马头加快速度向此二人冲了过去。二人反应过来时只见对方来势凶猛的冲向自己,不由的呆若木鸡。英台身子完全贴在马背上,马儿奔了过来。全场便鸦雀无声,目光全部投在她的身上。英台与马在空中闪电一般划过,落地时穿过那两人这间的空地,她扒在马背上差点摔了下来,心中暗自有些惊慌。待她平稳落地之时那球体也不偏不倚落在她马下,她灵活的用仗将球再次揽入月牙下。 在不远处的队友们都看呆了,山伯向她高声欢呼起来。她跑过孙立诚身边,立诚向她立起大姆指,她冲他一笑,也没时间说话就掠了过去。全场新生齐声喊‘祝英台’三个字。这一刻她是焦点,也是新生们的希望。她不顾不一切的拼命驶向前去,此时的她,内心感觉很奇妙,就像是肚子里存在着一团火,不是怒火,而是一团让人特别特别兴奋的火苗正在促使她推动自己向前飞去。 又来了两个对方球员意图挡住她的去路,尔岚与马文才一齐而上将对方牢牢牵扯住,英台带球冲入近区,奋力挥仗,满堂欢呼,球进了。 “我进了?我进啦!”英台愣了半天,难以置信小声疑惑道,这才听到喝彩之声便缓过神来,再次望向球门里的小小球儿,她露出了笑容,再显出了大笑,喊道:“我进啦,进球啦……”其他队友纷纷向她赶来,蒋嘉慕将球仗向她一伸,她会意的将自己的球仗也伸了过去与他碰到。“英台这一招是跟学的?”立诚兴奋的问了一句。 “我七哥呀,他可厉害了。”英台满面春风的回答道,再转头看向马文才,道:“以后就劳烦你帮山伯醒钟了。” 马文才瞟了一边的梁山伯一眼,再看向英台,接着就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坐骑,答道:“愿赌服输,我服。”英台得意的朝山伯夸张的仰一仰下巴,山伯也跟着眨眨眼睛。 此时红队队长叶平川趁对方全无防范,来到门前将球带走,全场又是一般欢呼。尔岚他们紧追其后,对方球员勒马堵截,尔岚文才他们几人无法脱身,眼看叶平川快到门前,立诚环顾一周,忽看到英台身边没有对手,便大喊:“英台……”英台正在追赶,听到队友的暗示立马加快速度,她平生第一次用这么快的速度,生得尘土布满整个大地,让人看不清前方。 对方球员也迅速跟了上去,由于英台的速度惊人的快把他远远甩在身后。她很快就赶上了叶平川,平川侧脸向她瞧来,那仗下球还在跳动不停。英台再次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又往前蹿了一段。她朝他伸出球仗试图将球夺过来,不料他稍调马头,那仗下球跟着拐一弯,她落了个空。他与她目光相撞时他露出一丝得意之色,这让英台很生气,她狠狠喊了一声‘噘’,那飞墨嘶鸣着再次跑了起来。 山伯也跟了上来,与英台并肩奔驰,那叶平川心想不好,便加速向前。山伯追上了他,伸仗去夺球。叶平川奋力防护,谁知山伯一个假动作硬是把球揽入月牙,调头就跑。平川哪肯就此罢休,灵活调转马头顺势追了上去。山伯一边跑一边斜眼瞟向已经追上他的叶平川,心想他如此难缠!他再向同伴看去,除英台之外其他四人都被对方所控制动不了身子。心道:那英台确实不会传球,那么远距离接球他行吗?眼看时间快到了,这也最后一次攻势了。山伯继续带球徘徊,身边的叶平川纠缠得紧,使他无法脱身。 叶平川突然伸仗向他攻来,山伯反应神速,用仗一挡,对方没能得逞。接着又是一仗,山伯带球转身一逃。对方又来了个球员,此人与叶平川两面包超山伯。山伯再次瞄向同伴,那四人仍旧不得脱身,情急之下他向英台大喊一声,接着挥仗将球准确的打了过去。 英台从小就爱玩蹴鞠,对运球传球之类的也熟练得很,不过此刻她却力不从心。这手中仗总不像那身下足听活,眼看着那球在半空中画了个漂亮弧线后向她这边降落,可是她手中的球仗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将仗向球体挥去,但飞来另一只球仗将球揽了去。英台花容失色,翘首一看,果真是叶学长。 英台紧咬红唇,只听场下观众一阵乱嘘,他们都在笑她。她脸颊微微泛红,自觉丢了人,便愤然跟了上去准备将球夺回。那叶平川实在太厉害,只见他两眼直盯前方球门,右手持着球仗,稳稳当当的将月牙中的球运行着,左手揪着缰绳,两脚踩在马镫上,两腿立起,整个人半立在马上。 山伯跟在英台身后,英台也没跟他说什么,只顾去追对方。来到离球门不远之处,叶平川突然起仗。英台飞马而上,飞到球门前试图用身体挡门。叶平川嘿嘿一笑依然挥仗而去,那球朝英台直飞过去。嘉慕大喊:“快躲开!” 此时英台哪有时间再躲身,那球速快得惊人,全场一百多双眼睛跟着那球落到了英台身上。这时山伯策马而来,可马速再快也无法与球速相比,山伯起身站在马背上,一腿用力一蹬,纵身一跃,只见他像一支出了弓的箭‘嗖’的飞了起来。那球飞到了英台面前时,远处的尔岚心急如焚,便随手将球仗用力扔了过去,但那球只与仗轻轻擦过,并未改变方向。山伯飞身挡在英台身前,球却重重的射在山伯的胸前。 球,落地。人,落地。 “山伯……”孙立诚大喊一声后甩开敌队球员下马飞奔过去,其他人这才缓过神来一拥而上。马上的英台却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看着地上的山伯。嘉慕第一个来到他们身边一把将地上躺着的山伯抱起,山伯已经昏迷过去。 淳于尔岚上前来将山伯揽入怀,立诚忙用手放在他鼻下感到些许气息,他便掐起了人中。马文才向观看台上叫道:“大夫,这里需要大夫。” 那祝英泽将刚才的事看在眼里,拔腿奔向赛场。他第一时间来到自己妹妹马下,关切问道:“英台,你怎么样?”他轻轻摇了摇她。哪知英台两眼一黑倒下马去,文才正弯腰看着尔岚怀中的山伯,英台却砸在他的背上。 英泽抱着自己的妹妹,英台迷迷糊糊的喃道:“山……伯……山……”便昏了过去。 以周山长为首的一群人正聚集在医馆外,山长双手背后来回快速踱着步子,时不时的捏着颔下的那簇山羊胡。旁边的汪永贤两眼珠正时刻跟着院长忽快忽慢的脚步节奏转个不停,他担心的是这次是自己组织的活动,要是真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那他的饭碗也是不保的。想到这里,汪夫子脑门上的汗珠变得越来越大,让他不停的将它们擦去。 叶平川现在可不好受,他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全身笔直,只有项上脑袋低低的耷拉着,两腿发软不能动弹。他明白自己这下算是闯下了祸事,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那梁山伯确实被他所伤,此时生死未卜,他难辞其咎。若是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叶平川但凡有回天乏术也是要吃官司的。一旦这样就是无可挽回,这十几年的寒窗之苦也成了枉然,这一生将会永无出头之日。想到这里,他两眼一黑,看不到前方去处,也摸不到后方归路。 他再想那梁山伯,虽然相处时间不长,情义也不算深,可那总归是条生命。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谈笑风生让他对这个新来的学弟萌生了少许情义,而且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与他是可算是同命相怜,他真心不想见他有事。 他叶平川往常不算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今儿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竟然想刻意展现一下自己。也许是为了让新来的学弟们看到他的实力,又或许是想在那个马姑娘面前显摆一下自己。总之,今天的他根本就不是平常的他,那会子他像是中了邪似的疯狂。 他的内心正在无限的后悔与不安时,祝英泽则上前来一把封住了他的衣领,他被这祝家公子惊骇地目瞪口呆。英泽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不是有意为之?门前明明有人你却开球,你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吗?” 正在小声私语的众生一齐看向他们,露出了惊恐神情。这时那淳于尔岚与孙立诚忙上前阻止英泽,可他还是不肯松手。那叶平川吓得浑身发抖,吱唔道:“对……不起……” “若是英台有个好歹,我不会放过你。”英泽因为担心自己的妹子,此时快要失去了理智。 “祝公子,请你冷静,叶平川是老夫的学生,老夫向你担保他绝不是有意生事。祝公子如此断定岂不是太过草率?何况,乌大夫刚已说过英台只是受了惊吓不慎昏厥过去,我们不妨再等等看?”周山长好言相劝,英泽这才松开平川。 这时,那梁山伯的书童四九与滢心赶到医馆,四九一听自家公子还在抢救,不禁满脸泪痕,意图冲进医馆却被尔岚按住。他无力挣脱,只好瘫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公子啊,这让我怎么向老夫人交待啊?我该怎么办?谁来帮帮我啊!” 滢心跑到自己家的七爷跟前问了几句,那七爷也没心思理她,她越想越是怕,结果也跟着四九哭了起来。 一边的马铃儿旁观着这一切,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二哥,小声问:“二哥,你说祝公子和梁公子不会有事吧?”马文才也没回答,他一直站在那儿把玩着手中的玉佩。 医馆内飘逸着浓浓的草药香气,那小炉上正‘咕咚咕咚’煮着药汤。英台安静的躺在一张床榻上,口鼻均匀的呼吸着。她枕边放着些许不知名的香草,香气沁人。她微微睁开双眼,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陈旧的天花板,然后蹿进鼻孔里的是有些呛人的中药味。她皱一皱眉头觉得头晕眼花,手脚发麻。想起身但一点力气也没有,便放弃动作,缓缓侧脸看去。这才发现与她并排的床上躺着山伯,她脑海里突然出现方才赛场上的画面,山伯在她面前重重落到了地上。她睁大眼睛望着身边的同窗,伸手向他够去,距离太远让她落了个空。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乌灵站在她床前,她忙问:“他怎么样了?” 对方冷冷的答道:“伤的不轻,那球是木材所制,而且还是远距离发射,力度惊人。被射中的人大多会内出血,内脏破裂不治身亡……” 英台一听,慌了,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山伯他……会死……” “死不了,他虽被砸中,但那球的力度不够,只是把他砸晕了,不过他身上的伤很重,被砸到的部位肿了许多。我煎了药,待会为他敷上,再开点药让他口服几日。”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炉中药罐取了下来,再取来点像草一样的植物浸泡进药汤里,娴熟的再取出来轻轻敷在了山伯胸口上的那块又紫又肿受伤部位。 听他这么一说,英台便稍稍松了口气,盯着山伯发呆。今天若不是他,她不知会伤到什么程度。他如此不顾性命的救她,让她不知该如何谢他。她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就是他的祸根!他以前是怎么样的她不得而知,可是自从山伯与自己相识,他就不断被她所牵连。上次他为了她烫伤了手臂,又被杨晋鹏所侮辱,还因为住处被同学们指指点点,天天要看七哥的脸色,这次又伤得如此之重。这一切都是因她祝英台而起,他还是一心待她,没有半点怨言。想着想着英台不禁落下泪来,坐起身来,伸手去握了握山伯的大手,唏嘘一片。 一旁的乌灵发现英台的举动便上前来,轻轻笑道:“同窗之情固然深厚,但也不要这么夸张吧!你是不相信我的医术,怕把他治死了吗?”英台轻轻摇了摇头。“那你哭什么啊?还有你那个大哥,刚才差点把我吃了,你们祝家公子都是这样容易夸张吗?”乌灵不满的掐着腰。 英台抹去了脸上的少许泪痕,突然想起什么,忙偷偷的拉着衣领往里瞅去,再盯着乌灵,忙问:“你……你……你可为我诊过脉?” 这个小大夫不大听懂她所说的意思,歪着脑袋,不明白的望着她。英台跳脚道:“你有没有帮我检查过身体?” “我说,这梁山伯当时情况很紧急,你又没受伤,我哪有功夫给你这个只是惊吓过度之人把脉呀,你的情况我一眼都能珍断,还用动手?” 英台见他也不像是在说谎话,就彻底放下心来,再次把目光投向床榻上的山伯,心中有过无数次的祷告他能平安无事。这时,二人听到外面的哭声,乌灵开了门,那四九与滢心闯了进来各自扑到主子身边。 滢心双眼游走在英台身上,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唏嘘成泣,问道:“少爷有没有伤着呀?可把我吓坏了,以后可不敢再做这些危险的事了,再来一次的话就要滢心的命啦啊!”她抱着自家小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英台无奈的拍拍她,好言安慰了几句后再看向四九。 只见他扑到山伯身边,见到自己家公子的惨状差点也晕了过去,跪倒在他床边,哭道:“公子你让我怎么向老夫人交待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读书倒是把命都搭进去了!公子,你死得好冤枉呐,才半天时间你我主仆就阴阳两相隔了,让四九无处寻冤啊公子……” 乌灵一听这话着实不高兴,两眼向上一翻,眉间那点朱砂好似又鲜艳了少许,白眼对着他们,实在忍无可忍,上前嚷道:“喂,谁说他死了!经我乌灵之手的还没一个送命的,说话小心点,你家公子只是昏厥而己。” 一听这四九立马停止了哭喊,站起了身子,向这大夫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多谢乌大夫医救,我家公子他……严不严重?需要小的做什么吗?” “只要别再鬼哭狼嚎就谢谢你了,这会子我耳膜都快被你喊穿了。”乌灵指着炉上的药罐子,道:“等他醒来,你把药喂他服下。”说完后便转身要离开,却在门口和一人撞个满怀,他抬头向那人望去,是祝英泽。 英泽刚才心急如焚的在外打转,山长和其他学生都散去了,这医馆外只有妹妹的几个好友相伴。他见滢心进了去,便知可以去看妹妹了,快步闯进去,却跟这个小大夫迎面碰撞在一起。那乌灵身材本就小巧玲珑,怎可与他健壮体格相比。这一撞把他撞了多远,英泽忙伸手去拉,却脱了手,只见乌灵被他弹了出去,他忙上前道歉:“在下一时鲁莽,失礼了。”没等对方开口,他便几步跨向妹妹面前。 乌灵寻声心上一震,刚才这说话的声音不知在哪里听过,怎生这般熟悉?刚才为了抢救梁山伯,所以没有注意到这祝家公子的声音,现在细细听来怎会如此耳熟?他向祝英泽看去,他正背对着自己跟英台说话。这背影是……他双眼睁圆,愣愣的盯着那人的背影,眉眼间显出一丝阴暗…… 第二 十章 初夏之夜,星斗满天,微风徐徐,树叶沙沙。 今天,是她这一年中最为忙碌的一天,想不到那场击鞠比赛还会发生如此心惊胆战的一幕。那个小生差点没了性命,多亏她救治及时才保住了他的小命。现在她却累得不轻,这治病开药也是种体力活,要不是她平时练功健身,可能今天在这炎炎夏日也是受不了的。 她关上了医馆大门,再看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梁山伯,见他睡得正香她便轻轻上了楼阁。这一层楼是她的厢房,从无人上来过。那油灯照着四周亮闪闪的,她来到铜镜前坐了下来,伸手解下发髻上的帻巾,一头乌黑长发散落于肩,她细心梳理着长发,瞧着镜中人儿,眉间那颗小小的朱砂痣显得隐隐约约,她不禁苦笑。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衣着,这一身短褐看上去有些破旧,她随手将它脱去,露出一条白色菱带来,胸部虽被严实裹着,但还是有些凸起。她忙把白菱结了开,胸顿时解放出来,上下起伏着。 她并没有多看一眼,拾起床榻上的长衫披上。在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女人,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想起自己的名字——澹台冬灵。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之时,她的心就开始发紧,好像是被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紧握着的那种紧缩之感。于是,她不会轻易想起它,只有见到这一头秀发才会回忆过往,回忆是种多么痛苦的事情,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她从床下的木箱里拿出另一个小箱子,再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来就是一块银质圆形同心锁,背面刻有精美花纹,正面则刻着‘澹台’二字。 她小心的将它捧在手心里,这是她的父亲替他们兄妹二人订制的。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将它挂在她的脖颈上,这是他们兄妹的护身符,也是家族的象征。澹台一门的每一代都会配有这块银锁,虽然每一代的银锁形状不同,但花纹与字样是不能更改的,这是他们一族的辉煌与骄傲。 她把它再小心的放入匣中,归回原位。外面已是深夜,但她还是没有睡意,躺在那里不知该干点什么才能把瞌睡虫招来。今天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那晚在化蝶泉遇到的那一个吗?她想起那天在化蝶泉边发生的事情,更是忐忑不安。心道:若真是他,那他有没有认出我来?他居然骗我说他只是路过此地,这样太危险了,要是被他识破,我在这里就不再安全,那我的计划也都会被他搞砸。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秋痕?他要是知道会不会要带我离开这里?该死,真该死!她捶打着床板,咬着嘴唇。 雾茫茫的一片,朦胧之中眼前出现一张模糊不清的的人脸,好像是个女子的脸颊。她缓缓朝这里走来,冬灵想看清她的模样,但始终一片氤氲。只听女子的声音吟道:“灵儿,我的灵儿,过来,灵儿……”那女人越来越近,冬灵拼命的睁大双眼也没能看清她的面容,她叫道:“娘,娘,是你吗?娘啊……”女人却渐渐消失了。 “你别走,别走……”她叫着从床上翻起身来,周围却是蒙蒙亮的,她是在作梦,还是那个梦。她叹息一声后下了床,找来一身干净的短褐穿上,再把长发盘至头顶,穿上一双粗布双层布鞋,便下了楼去。 病榻上梁山伯还没有睡醒,她在他身上检查一番后,生火准备为他煎药。这时一阵敲门声袭来,开门看是四九,冬灵没理他,直接放他进了来。四九昨天在门外守了一夜,这大夫规矩多得很,死活不肯留他在此守夜。四九也是护主心切,便在医馆门口守着,生怕半夜主子有什么危险。 炉上的药汤还在‘咕嘟咕嘟’翻滚不停,四九哭丧着脸正拿着手中小蒲扇煽着,他一边顾着炉子上的汤药,一边伸长了脖子往自家公子望去,弄得自个儿满头大汗。若不是公子现在离不开人,他早就回会稽老家禀告老夫人了。老夫人对公子向来也是呵护备至,绝不会有所怠慢。虽然公子已长大成人,在外功书考功名不得空常回家,但老夫人总是在家中牵肠挂肚,可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相隔万里挂心头。要是她看到现在的儿子被伤成这副模样的话,她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想到这里,四九伤心的落泪成雨,旁边的冬灵见他像个姑娘似的抽泣不止,便白眼一翻,道:“这大清早的,你跑到人家里哭天抹泪合适吗?唉,我说你真的是又愣又傻呀,我说过这梁山伯已无大碍,你听不懂吗?还在这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四九可怜巴巴的向她望去,又不敢多问什么,只能做份内的活儿。他总觉得这山里的小大夫是铁石心肠,来书院这么久与她碰过几面,但从未见她笑过,一张脸犹如寒冬里的冰霜,又如同一张假面。 这时,英台带着滢心从门外进来,滢心手中还提着个食盒,英台来到山伯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滢心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寻见四九正在煎药,忙跑过去帮他。英台转身朝冬灵笑了笑,道:“乌大夫还没吃早餐吧,我带了一些,这是山长夫人清早做的,你和四九吃点吧。四九,你快去吃东西,这儿交给我和滢心吧。” 四九没好气的一声不吭,也不去看她,一直在煽着炉中火。滢心从他手中抢过扇子,推了推他。他没有动,夺回扇子,道:“不用你们管。” 滢心觉得莫明其妙,索性推了他一把,道:“你干嘛?抽风不成!” “我家公子这个样儿都是你家祝公子害的。”四九嘀咕一句。 英台一听便转身盯着他,“你胡说什么啊?关我们少爷何事?又不是我家少爷用球打他的。我家少爷这天刚亮就起来帮你家公子收拾昨个儿的书籍,还去帮他干活呢。”滢心不愿意,上前就与他争论。 “干点活算什么?公子他为了祝公子不知干了多少活儿呢,每次祝公子惹出来的事端吃亏的都是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忠诚实在太重情义,但这次也太严重了。我家夫人要是晓得了非赶我出门不可,你让我……让我怎么向夫人交待啊!”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英台听着听着慢慢低下了头,人家说的句句真实,山伯弄成这样全是自己的错。要不是自己自已为是,要不是自己太过好强,受不了别人的轻视,山伯就不会躺在这里。“四九,对不起,是我的错……”她无力的喃道,心里难受至极,眼泪成个儿成个儿的往下掉着。 四九也没再说什么,跟着低着头闷闷的抽泣着。滢心来到小姐身边拍着对方的背,试图安慰她。 一时之间医馆里沉静起来,只能听见炉火与汤药的声音。叶平川幸冲冲的跑了进来,道:“山伯,我为你煮的粥……”他一抬眼,见屋中人全都在看着他。他脸一红,突然跳了起来。烫烫烫!忙把手中的一个大海碗放在桌上,两手烫得通红。 “山……山伯还没醒吗?”他来到同窗床边,轻声问道。 英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道:“还没有,也许快了。” “这也是怪我,昨天玩疯了,到最后却不知分寸起来,害了山伯。今儿一早我就去火房为他煮了点粥,想着他醒来不能空着肚子,定是要喝点素粥。” “四……九……”大家这时听见一声微弱的话语,扭头看去,山伯醒了。 四九两步跨到主子面前,激动万分的握着公子的手,喊道:“公子,我的好公子,你终于醒了,把四九吓死了啊。” 英台却没有动弹,呆呆的杵在原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便再也抑制不了眼眶中的清泉,不自觉的,毫无节制的任它溢出眼眶。 “山伯,你可醒来了,把我吓死了。对不起,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啊。”叶平川一脸认真的在他床前忏悔道。 山伯无力的想笑,但却又咳个不停,胸口现在疼得要命,他想到了什么,问:“英台他……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就在这儿,英台,山伯要见你。”叶平川给英台让出空地儿。英台忙凑上来,弯腰低头与他离得很近。 “你没事,就好啊……”山伯微微一笑。 英台却大哭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怎么能为我不要命呢?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英台如何面对你的家人,你让我如何面对我自己!”说着她哭得更凶,扒在他身上不肯松开。 此时祝英泽则是大包小包的从门外闯进来,一进门就听见屋里一阵哭声,他慌忙丢下那些包裹,问:“梁山伯怎么了?不会死了吧?不会吧!梁山伯你不能死,不能……”他边喊边来到里屋一看,只见英台正哭得伤心,床榻上的梁山伯却笑眯眯的安慰着她。 “还活着还活着,吓死我了都,这又是玩哪出啊祝英台?”他想自己都快被这个妹子给玩死了,舒了几口气,来到床头前,问:“你怎么样了?” 山伯想欠起身,无奈动不了,便礼貌的道:“我没事了,劳烦祝公子担心。” 英泽想起刚才自己带来的东西,便出了里屋把地上的大包小包拿了进来,笑道:“这次多亏梁兄危及时刻挺身而出,英台才毫发无损,这点东西是祝谋小小心意。” “应该的,换作英台也会舍身救我的,祝兄何必客气啊……”山伯又咳了起来。 英台忙轻轻扶他躺好,转脸见那大包小包的东西,问:“哥,这都是什么?” “这可是好东西,野参,鹿茸,还有这个上等何首乌,还有一些补品,我把带来书院的全都给你拿来了。”英泽摆弄着手中的包裹。 “尔岚他们一早就要来看你,我怕吵着你就先教他们去帮你干活了,虽然山长说让你好好休息,先别管院中杂事了,可到最后堆积如山的话儿也得让你去做的,平川兄说他包了,可他一个人也是吃力的,所以尔岚他们帮你做了。”英台在山伯耳边交待一番。 这时,书院中的钟被敲响了。 这万松书院的学生们今早都觉得很奇怪,奇怪今天的那口大吊钟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如此别扭,平时每一下长短一致,间隔时间也很一致。可是现在这钟声时而长时而短,时而快时而慢,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有经过吊钟时才明白:原来醒钟的这家伙还是个门外汉!一个个都小声笑着走过他身边。 马文才今天特地起了个早儿,昨天与祝英台打赌的事他记在心里,既然输了就得遵守约定,故而来到这吊钟下帮梁山后醒钟。哪能想到,这活儿看似简单易行,实际如此难以掌握,文才试了好几次才让它出声,但他发现这次的钟声咋和平时不一样呢!于是更是心急,再看周围同学都在对他这边窃窃私语,还带着嘲讽笑意,他更是一脸囧相。这醒钟也是有时间约束的,不到时间是不能停下的。就这样他在那顽固老旧的钟下继续敲着,心里直骂好友孙立诚关键时刻还不现身。 “哟,咱们的太守府二公子真是言出必行呀!” 马文才回头瞧去,孙立诚为首的一行人向他走来。他的囧态立即转为冷峻,立诚跳到他面前,哈哈一笑,道:“我说今儿这钟是如何这般呢,原是换调调啦!” “少说风凉话,你会你来,就晓得说。”马文才将他推开,继续醒钟。这会子钟声更是怪异,周围的同学们跟着节奏竟然加快了脚步。 “山伯那会子敲出的钟声不是这样子的呀。”英台一旁插了一嘴。 马文才本是囧到了家,听她这么一说便恼火起来,嚷嚷道:“他做得好让他来做,你以为这个很容易?容易你来试试。”说着就为她让出了位子。 英台早就想试试,无奈没有机会,如今求之不得,兴致勃勃的凑上去,双手握紧钟下的一根粗麻绳,用力甩了起来,随即发出‘铛——铛——铛’的声音,英台露出喜悦神色,再次用力甩几下,钟声响个不停。 马文才夺过绳索,推了她一下,自己也敲了起来,两人的力度不同,发出的声音自然也是不一样。英台不想示弱,抢了过来再次敲钟。一旁的尔岚他们几个想劝也不知先劝谁,一时间书院回荡起长短不一,此起彼伏的钟声,吵得学生们都捂着双耳向这边张望。 “这是谁在生事?你们给我住手。”汪夫子快步来到他们这里,看到英台他们这几个平时爱生事的学生,脸色一变,呵斥道:“你们这几个还要惹出多少事才肯罢休?这钟鼎可是书院里最为重要珍贵之物,岂能容你们如此亵渎,一点家教都没有,午膳之时全都去给我面壁思过。” “可是夫子,他们也是在帮受伤的梁山伯做杂役呀,念在……”叶平川忙向夫子求情,那汪永贤没等他说完便两眼瞪着他,他便住了嘴低下头。 现在,医馆里只有祝家七爷和四九守在山伯床边,四九笨手笨脚的正在为自家公子胸前上药。祝英泽就在一旁看着,不时的还叮嘱身前的这小书童手再轻一些。 昨儿,当祝英泽亲眼见到这梁山伯为了祝九妹奋不顾身豁出命去,他的确被山伯的义举所打动,同时作为英台的兄长他对这个书生感激万分。说实话,一开始他是看不上这个呆头呆脑的少年的,觉得他就是对妹妹别有用心。就算这梁山伯不知英台是女扮男装,但英台的身份家境地位他是心知肚明,难保他也是想攀龙戏凤,意图借机一步青云。 他想到这里不觉为自己羞愧难当,他这才明白自己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着山伯现在这个模样,他觉得心疼。这几天的相处,虽没有太多接触,但从他平日里的劳作来看确实是勤勤恳恳。再通过这个事件后,祝英泽彻底推翻之前的那些没有根据的推断。也许,在这三年里小九身边有他陪伴是最安全的,那丫头之前所说的话也是正确的吧!他在心里一直盘算着。 四九上完药后将山伯里衣穿好,山伯看向英泽,再看看自己衣冠不整,笑道:“我这样在祝兄面前过为失礼了。” “哪里哪里,梁贤弟不必多心,我这个人也不讲那么些礼数的。”英泽来到床边坐了下来,为对方掖了掖被子,道:“都是我家英台做事冲动不计后果,这回还连累了贤弟无端受这份罪,唉,祝谋人也不知怎么向贤弟赔罪。”他态度端正,言词诚恳。 山伯一听这祝公子对自己的称呼上由‘梁兄’改成‘贤弟’,这说明他对自己的看法与态度有所改观,不免有些高兴。忙道:“祝兄言过其实了,小弟也是做了份内之事,请祝兄莫再自责,还好,伤到的人是我,若是英台,他那身子骨可经不起。” 祝英泽一听他说这番话不由的更为感动,慌忙站起身,向床榻上的山伯深深的施了个大礼,山伯赶忙坐起身去扶他,不料触碰到伤口。他疼的叫了一声,可把英泽吓坏了,赶紧上前将他扶住,让他平躺下。四九冲了进来正要问个究竟,山伯向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祝兄若是再这样,小弟真的是承受不起,说不定还会加重伤势。”他有气无力的说。 祝英泽过意不去的脸红一下,乖乖了坐了回去,只好回答:“那只能等你痊愈后再向你赔礼道歉了,唉,我那天确实是很过份,让贤弟莫明受辱。事后我也后悔不已,怎奈说出的话也收不回了。” “小弟理解祝兄当时的心情,真的没再放在心上了。兄可别再提及此事,想来兄也是为了自家兄弟着想,此心可谅,可谅。” 就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到书院午休。祝英泽这才真正的了解了这个被自己妹妹一再赞赏和钦佩的梁山伯,他的确是个重情重义,才学渊博的好后生。也许,今后他能对九妹有很大的影响与帮助。 他想,现在,他可以完全放心的离开了. 第二十一章 这几日,浮萍苑里贵客频频,有时客人们会在大堂里点上几段小曲儿来尽兴。虽说那忆罗姑娘平日是不接客的,但有时还要走走堂子过过场子。她那精湛的琵琶演奏为她赢得了不少荣誉,很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只为听她抚奏一曲。 除去琵琶表演,忆罗也是不会来前门大堂抛头露面的。她不像别的姐妹那样成天靠着自己的皮肉出卖色相维持生计,也不会整天看着老鸨的脸色度日。她是有身价的,在这个灯红酒绿,花街柳巷里身价是最为重要的。它不仅会带来财富,而且会带来少许的尊重,与那几乎少得可怜的自尊。或许她得到了这一切,然而除去这些,她一无所有。 今天就是镇东将军李兴要带来贵客之日,自从她在澹台珏那里得知今天来的可能就是马华池之后,心情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对她来说这马家一族是她的仇人,她对他们的仇恨不共戴天,深入骨髓,她怎能用一颗平常之心像对待别的客人那样去应酬他呢!她担心到时会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要是与他面对面的坐下,她可能会拔刀冲向对方刺进他的心脏。不,不是可能,而是一会定会如此的。 这样做肯定会坏了刘公子的大事!她想到了那个男人,他那晚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她冲动鲁莽,当时她也是一口承诺定不会负予他。 傍晚夜幕将近,天盘悬月,洛阳城内华灯初上,街市仍然人来人往,穿梭不息。浮萍苑已是车马迎门,迎来送往,琴曲绕梁。这浮萍苑,本是一处面积不算大的画坊。苑内也是亭台楼阁,廊榭相依,花草景山四季如春,格外雅致。苑中的姑娘们更是格有特色,分为几等级,各有分工。一些急着用钱的,稍有妩媚的就会自己出门拉客;有些自命清高的,不愿露面的会待在后院闺房中听从妈妈的召唤;还有一些只是以自己的才艺为生的,也同样等在后院每日勤学苦练,等到夜晚登台亮相。 忆罗姑娘就是个艺妓,虽也是艺妓,但她与这苑中的其他艺妓也是有所不同,她不用每晚去前楼献艺。这也是提高身价的一择手段,越是不轻易抛头露面便越是精贵,想看你的人就越多。人们的好奇心着实极为可怕,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老爷们为了一睹忆罗的芳容不惜重金双手奉上,但通常还是被婉言拒之门外,而奉上的那些银两却是不会退还回来。这样一来,忆罗成为了浮萍苑里身价最高的艺妓。 今夜,月挂枝头,仔细望去还有几颗星斗零零点点,洛阳城,这个千年古城则是格外繁华。她在秀阁楼上,倚窗而坐,城中灯火尽收眼底。一声叹息淹没眼前繁华,只看到头顶残月,只听到满怀哀怨。她双手环抱自己的臂膀,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感到全身的冰冷与颤抖。她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紧张还是恐惧,或许两者皆是。 马上,就在此处,她终于要见到那个人了,那个杀人如游戏的狂徒,那个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畜生。这几年里她心里所想梦里所见的就是那个人,她已不记得他的长相了,见他的时候她还太小,但他的声音她是牢记在心的。她这一生也不会忘记他那一声凶残无比的命令:“不得声张,今晚将其一并解决,不得留有活口……” 她又是一阵寒战,吐出一口浊气,双目紧闭。此时,却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是卫妈妈,她能听出她的小碎步。果然,卫妈妈推开房门进了来,兴奋而又有点激动的语调笑着说:“快点下去吧,两位官人都到啦,别让人干等着……”她说着目光落在忆罗身上,上下打量着,又一次激动起来,上前拉住对方的一只手,赞道:“哟,姑娘今儿真是下了功夫,这行头,这妆容,不俗,不俗,啧啧啧……早要是这样该有多好,这洛阳城中的各所花魁也不敌你半分呀!” 忆罗对她媚眼一笑,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她现在没心思与这个老女人闲扯。她这个时候也是六神无主,为了掩饰心中恐惧,她在镜子前再三踌躇,一时不知应当怎样。在卫妈妈的摧促下,她抬手从墙壁上取下琵琶往楼下走去。 说话这当朝会稽郡太守马华池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上个月远在京城里的长兄太宰马华汐派来信差传了话,要求其弟马华池速速赶往洛阳城有要事有待商榷。马太守听闻此事非同小可,兄长才如此紧急,便当日唤来几个家奴,再带上十几护卫马不停蹄的连夜奔向京城。 自从那八王之乱渐渐平息之后,朝野上下纷扰不断,倒是没有什么大的风浪,但总是有些唯恐不乱的好事之徒借此事大做文章,弄得官员们人心惶惶。再加上文臣武将相互猜忌,互相打压,各怀鬼胎,搞得满朝风雨四起,人人自危,忧心重重。这样一来,那太宰府理当成为众矢之的。马华汐当初就凭着八王之乱之时得志予此,那三代忠臣澹台一门就是被他所陷,落个满门灭族的下场。虽已事过境迁,但在朝廷上的那些曾与澹台一门有过交情的老臣们还是耿耿于怀,对马氏的这种做派非常不耻与愤慨。 那马华汐却偏偏上奏天子重文轻武,提出以文治国的方案。天子也是十分重用他的,认为此人可为是本朝之中的佼佼者,于是对他提出来的建议极为赞同。天子便渐渐收回各将兵部大权,故而,当朝大将军王敦无奈只能交出兵符,领着空职位闲置在京寸步难行。 久而久之,这些朝中大臣军中将领们对马华汐越来越是不满,几番上奏弹劾,岂料天子已经对他有所依赖,终究没能如愿。不过,朝中两个重要人物的出现则让这局面有了风回路转的苗头,使得太宰这一党被推近风口浪尖之上。 当朝太保许忠良,正一品,职位在太宰之下,许忠良乃当今天子晋怀帝司马炽辅弼,曾也是晋武帝的家臣。晋武帝死后,晋惠帝继位,岂料年幼的惠帝不懂世事,则外戚杨骏辅助。然政治集团内部矛盾加剧,最终八王内乱。许忠良也在那次政治浩劫中险些失足落马,幸而此人老奸巨猾,圆滑多变,急时倒戈,投了豫章王司马炽麾下,这才保全自己扬眉家门。他一向与马华汐政见不一,又明里暗里与其争宠,加则又是重武一派。于是,在朝堂之上几番针对于马太宰,两人交章于期,相互攻讦,许太保却是次次占上之峰,使得马华汐多次愤然抽袖退朝。 让马太宰头疼的还有另外一人——当朝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何光秀。骠骑大将军虽不敌大将军的权限,仍是掌握军中要事的重要职位。本想那王敦被夺了兵权后天子会重用予自己,未想到晋怀帝与太傅司马越听信太宰马华汐的谗言将军权一拼收回,他为此勃然大怒,其后与许忠良抱为一团,暂时放下私心和大将军王敦联手弹劾政敌。 马华汐腹背受敌,疲惫不堪,只能依靠往日人脉无声抵坑。他有意拉拢司马越为自己的后盾,司马越本就是疑心很重心思如发的势利之徒,他不愿为一个小小的马华汐去惹怒众将,哪怕职位在他之上的一品太宰,故而再三避之不交。马华汐不想失去这一座庞大靠山,一直坚持与其攀交。 马华池这次来京城洛阳表面上是走亲访友,实质上是为家兄出谋划策,欲将那司马越拉拢到他们这一边。马太守也是有这个能力的,官职虽不如家兄,脑筋倒是转得比他快些,毕竟他还是年轻一些。兄弟俩在太宰府里揣摩了两天,他才出了府。家兄见自家兄弟远道而来就被他缠在府中好几天,于心不忍,很是过意不去,故而就请心腹李兴陪同胞弟去洛阳城中转上一转。 这李兴也是个喜爱曲艺之人,平日里就爱穿梭在这灯红酒绿的风月场所。他虽是朝中从二品镇中大将军,但因自己是马华汐一手提拔,马家对他可谓是恩重如山。因此这些年里他为马家鞍前马后,惟命是从。 一年之前,李将军无意间来到浮萍苑里,一眼相中了那艺妓忆罗,之后便隔三差五的前来奉她的场子。这忆罗的技艺让李兴如痴如醉,恋恋不忘。之后他便经常包她的场子,在独门独院的雅室里欣赏那优美动人的琵琶曲儿。 今晚,李将军引着马华池来到浮萍苑,二人身穿轻便常服,打扮成富家商人走入这烟花之地。马太守虽在朝中为官数十年,但骨子里还是个文人雅士,素来不会蹿胡同逛窑子,此番还是头一遭,不免有些许拘谨。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前楼花厅来到后院,迎面而来的是浮萍苑的鸨婆子卫妈妈。 老婆子见是往日常来的客人李大官人,立即眉飞色舞的飞奔而上,咧着一张红艳嘴唇,唱道:“哟,原来是李大官人呀,今儿这是哪阵风将您给吹来了呢?大官人这几日是不是总是打喷嚏,那是因我这婆子想您了呢。我想您不成,关键是我们这儿的姑娘们天天念叨着您呢!”她说着便抽出袖中的一条丝帕,顿时艳香扑鼻。 李兴对她哈哈笑着,在她扑上身的一瞬间他灵巧的闪躲开去,道:“妈妈真是热情,今儿我特地请这位老友一道而来,为的就是见见忆罗姑娘,我这位朋友也是风雅之士,听闻忆罗姑娘技艺超群,慕名而来,巧的是我也是和姑娘有些交情的,这不,就来了。”他说着便从衣袖中掏出一袋子钱递给了鸨婆子。 卫妈妈捧着这沉甸甸的钱袋子,睨了一眼李兴身后的马华池,见他笑容可掬的躲开了她的目光,便知晓他还是个新手,她向他欠身行礼,娇声道:“这位大爷初次到奴家这里来,小苑真是蓬荜生辉呀,大爷放松一点,来我家就是找乐子寻开心的,不必拘谨呀。” 马太守听着这妖媚而又有些挑逗的语气,再闻着刺鼻的胭脂香气,他浑身打了个寒颤。李兴有些不耐烦,便引着他向后院走去。 浮萍苑的后庭院不大,但很雅致,也有亭台楼阁,流水潺潺。马华池见那鸨婆子没有跟过来便松了口气,全身也是自由一些。虽然他在郡都中也逛过青楼,也包过场子,但现在毕竟是在洛阳,天子脚下易出事端,尽管朝廷严禁官员进出风月之地,但有多少人能做到!大小官员还是三天两头往窑子里钻,只要不穿官袍便如鱼得水。但此时的马太守哪有这种闲情逸致留恋风月,况且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也想不通长兄为何要让李兴带他来这里,偌大的洛阳城好看好玩的地方有的是。要是被旁人得知他堂堂一个郡太守大老远从会稽郡跑到京城来只是为了逛青楼找窑姐,一世英明将会毁于一旦,想来想去还是改姓‘冯’为妙。 走在前头的李兴将军倒是一脸愉快自在,走在青楼里就跟走在自个家后花园一样轻松熟悉。转廊穿亭一番后,他们来到一栋小阁楼下,门一推,便是清凉雅舍。马华池进门定神环顾一圈,这房中摆设倒是不俗,不亚于名媛闺房。李兴客气的请他坐下,再向门外击掌三声,两个丫环打扮的小姑娘端着茶水点心穿堂而过来到客人面前,为两位沏茶后缓缓退了下去。 “兄台不用着急,那忆罗姑娘还在准备,用茶,今年的新茶,铁观音,这儿的茶算是圈内最好的啦。小弟每次过来都要喝个痛快的呀,哈哈!”李兴一边说话一边喝了一杯下肚。 “还是李老弟心宽,这些天我看得出大哥他这回真是遇到难事了,马某人远在外地对京里的事情也是力不从心,想来这些年也是多亏了李老弟一直扶持着家兄。”马太守笑呵呵的用手拍了拍对方放在桌上的手背,又叹气道:“如今局势也是让家兄为难,让我想法子也是难为我,那司马……”他话说一半便收了口,四处望一眼再小声道:“司马越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不是只要给个奇珍异宝就可以拉拢的,我这个老哥哥给我出了个难题,好大的难题呐!”他眼皮子向下耷拉着,无精打彩的长长叹气一口。 李兴继续笑着,抬手帮马太守斟茶,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小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既然那司马越油盐不进,就在他身边的人着手。这世人哪个不知那司马太傅有个亲如兄弟的知己好友,现在又视为仇敌的……” 马华池眼睛一亮,问:“你是说,可是那苟晞?”李兴双目微闭,笑里带刀的点点头。马华池愣了半天,回过神来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好一个东平郡公,这一路仕途走下来都是靠司马越的庇护与举荐,又由友化为敌,可想而知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在他那里作作文章,想必家兄早已想到这一层,李老弟真是家兄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只有你才能真正懂得家兄的心思,呵呵……”他来了精神,抓起杯盏一饮而尽。 这时,忆罗抱着琵琶轻如燕儿一般走下楼,茶厅的二人见到她便停止交谈,李兴见到她立即站起身来冲她殷勤一笑,来到她身边,道:“姑娘可算是来了,来来来,为你引荐,这位是冯员外,在下的好友。兄台,这位是忆罗姑娘,洛阳城中最为有名的名艺。” 忆罗看向马华池,对方与她四目相对,她脸上没有一点喜色,只是感到脸部肌肉抽搐不停。她努力的控制自己,挤出笑容,向对方行了一礼,道:“冯老爷,奴家忆罗献艺一曲。”她转身走向对面的一方绣墩前坐下。 马华池见眼前这姑娘面相清秀,衣着素雅,实在不像是风尘女子,不时间看的有些入神。这姑娘十八九岁,面红肤白,体态端庄,声音悦耳,眉眼之间透出的是灵气而不是妖娆。要不是在此地遇到她,他不会看出来她是风月艺妓,而是闺阁秀女。 姑娘纤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随之而来的便是如流水如行云如山林如浪涛的美妙旋律绕梁飞起,飘入耳中。一曲作罢,又来一曲。这一曲与前面的完全不同,时而如惊涛骇浪,时而又如远山云海,荡气回肠。此曲乃《十面埋伏》,传说当年楚汉争雄,西楚霸王被困乌江,几番苦战之后拔剑自刎,《十面埋伏》就是用特殊的方式描述当时的情景:两军交战,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鼓声,有剑弩声,人马声……使闻者时而奋,继而恐,涕泣无从。曲目跌宕起伏,使人仿佛身临其境。 忆罗抚着琵琶弦,微微挑起眼皮向前方的马华池瞄去。全身的血液都拢集在一起,使得双眼仿佛快要爆掉一样火辣辣的。她被困在这人间地狱里终不见天日,她家破人亡无处可藏,无处安身,这样的磨难这样的困境如此的遭遇都是眼前这个人所置。而现在他却满面春风,衣冠楚楚的坐在她面前,教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怒,怎能不痛!心中的那团燃烧至今的火焰跟着琴弦的跳动和旋律的跌宕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旺,她吃力的压制着,她的灵魂在体内怒吼,肉体还在故作沉静。 也许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杀了他!她心里这样无数次的念叨这句话。曲终弦静,马李二人连连叫好,便请她与他们同品名茶,她搁下琵琶来到桌前坐了下来。李兴亲自为她斟茶,她赔笑着喝完杯中水,只听见李兴道:“姑娘今儿真给面子,兄台你有所不知,我们的忆罗姑娘平日里是不会随便与客人同坐共饮的,还是兄台面子大呀。”说着又替她斟满。 “呵呵,李老弟真会说笑,老夫说白了就是个土埋半身的遭老头,忆罗姑娘之所以愿意坐在这里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像老弟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而又英勇过人的俊俏公子呢!”马华池调侃笑道。 李兴正是四十多岁的年轻壮年,当然要比马太守年轻得多,他哈哈大笑,瞄了一眼身旁的忆罗,有点羞涩的挠着头发。 忆罗没有听进他们的话,她正挣扎着到底要不要现在出手杀马华池。她事先在衣袖中藏了一把匕首,若是趁对方不备之时把匕首用力插入他的喉咙,他定是活不了的。她再次偷偷的盯着马太守,右手伸进左袖里寻那把匕首。突然想到还有一个李兴在一旁,这李兴可是武将出身,虽与她相处近一年多之久,对她也是十分爱慕。不过,要是现在在他面前刺杀朝廷大臣,他也定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何况他说白了就是马家养的一条狗,这马华池职位虽没他高,但也可说是他的半个主子。就算拼上性命他也会出手相救,到头来死的不是姓马的,却是她这个可怜人。 她的命现在一文不值,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不过,杨鸿煊又怎么办?他的计划将要被她一手破坏,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不,不可以这样,他说过要为她复仇,她要做的就是相信他,配合他,而不是拖他的后腿,也不是连累他,想到那杨鸿煊,她将袖中的匕首缓缓松了开。 只听窗外‘哗啦哗啦’的落了细雨,她扭头望了望窗外,屋檐上被相嵌上一幅长长的水帘。 “这雨会越下越大的,兄台,咱们还是走吧,不然一会大了可真走不了啦。”李兴建议道。 “也是,那好。”马太守站起身来,望着忆罗,笑道:“今天真是有劳姑娘了,有机会冯某人还是会来捧姑娘场子的,那么,姑娘,在此告辞。”他向门外走去。 李兴也疾步跟了上去,忽转身朝着忆罗笑道:“姑娘受累了,改天在下再来探望,请姑娘保重身体,切勿劳累过度。”他拿出一袋子钱放在桌上后依依不舍的出了门,门外的小厮迎向前来为他撑了伞。 忆罗见他们已经走远,便瘫坐在绣墩上,刚才真是好险,只差一点点她就有可能要了那姓马的小命儿,同样的也差那么一点点她自己也有可能丢了性命。她悔恨自己还是没有那种勇气,难道事到如今还是怕死吗?她的眼泪滚滚而出,多年来每每想象着今天这样的场面,也策划着该用何等方式面对仇人,手刃仇人。但今天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冷眼旁观,只能假意相陪。真是讽刺,极大的讽刺。 她无力的站起了身,踉踉跄跄的爬上楼去。她伸手打开了小轩窗,窗外细雨纷纷,路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的红灯笼照得洛阳城好似披有凤冠霞帔的新娘,雨天的洛阳城宛若落泪新娘,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她倚坐窗台,心生哀怨。 一座城,遍地殇…… 第二十二章 穹窿山位于苏州西郊,主峰箬帽峰为太湖东岸群山之冠,乃是苏州最高峰。早在汉时的《越绝书》上所记载:“由钟穷隆山者,古赤松子所取赤石子。”又见《姑苏志》曰:“穹窿山,比阳山尤高。”《五湖赋》云:“穹窿纡曲,盖此山实峻而深,形如钗股。”此山脉呈北西走向,长约七公里,北高南低,北宽南窄,最宽处有四公里,整体现形似‘耳’字。 这里虽然地势险要,却是商人相互运通货物的要道,这里每天都会路过两三个运货队伍,车马同行。久而久之,这山中出现一只强大团伙,以打劫商旅货物为生。此伙山贼神出鬼没,无处不在,扰得地方衙门不得安生。又奈何这山地势复杂,植树茂盛,易为隐蔽。那些歹人身在山中,行若猴孙,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这天,日上三竿,山林中车马人行来了十辆货运马车,马车上运着十几个大型木箱,十个马夫分别坐在各自的马车上正紧张的四处环顾,马车两边跟着十几个貌似护卫的大汉,手持长刀,腰带皮鞭。大家都没有出声,只能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和山间一些飞禽走兽的动静。 突然,从树丛里蹿出一个人来,猛得站在队伍前头,车队的人也是一脸惊吓,忙止住前行,其中一个护卫冲上前去,大声呵道:“前方何人?请快让开。”说着拔出长刀。 那人微微抬头向他们看去,神秘一笑,只见两手向前重重一撒,白粉状的东西在空中飞溅。护卫‘啊’的一声,后面的伙伴随急蹿了上来,正要举刀要拿下那人,可惜此时腿软脑晕,撑了半天还是一一倒下,那几个车夫也随之晕倒。 此时,又从四面蹿出了二十来人,这些人都是短褐打扮,个个面色桃花似的笑着,其中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男人走到货车旁,一脚将晕倒在车上的马夫踹到地上,麻利的上了车,用力将在口大木箱盖掀开,里面装满了绫罗绸缎。他双眼一亮,多年行掠也算是见过世面,一眼看出这些乃是上等面料,在市面上价格不菲。他大笑道拿了面料的一角,向底下的人喊道:“这次俺们又发啦,哈哈……”他跳下车,愉快的喊一声‘走’。手下人驾着货车消失在山中,只能远远的听见他们的欢呼。 苏州城的一家酒楼的二楼里可是热闹非凡,今儿从会稽郡来的富商祝家做东,在这家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里宴请姑苏商界的代表。大家也都知道会稽郡上虞祝家庄可谓是富甲一方的大家世族,祝公远声名在外近十年之久,和他合作的商贩也是遍布天下。小商家们也心心念念的想与祝家建立合作关系。苏州这个地方有‘天下粮仓’之称,‘鱼米之乡’之誉,‘水乡泽国’之范。祝家的生意大部分都设在杭州,姑苏与杭州离得也不算远,两地商旅相互交易,互通消息也是十分方便。而且这里的农业发达,达到祝家需求也是必然。所以每年祝家总是要在苏州城内大设宴席来答谢与拉拢这边的人脉。 饭厅中央摆着一张大圆桌,桌上摆着山珍海味,银玉铜器。四周围着七八个衣着光鲜的员外商人。那宴席上方端坐着个年轻晚辈,二十来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皮肤稍呈麦色,看上去十分精神健康。衣冠华丽,略微脱俗,倒是有几分贵气。神情自然,举止得体,言行谦和,更是十分老练成熟。 显然,这场饭局他是交点,他依次敬在坐长辈们酒,一顿寒暄之后又以非常谦虚的态度请教了几个问题,再举怀敬上。那些员外老爷们个个笑逐颜开,冲他连连点头。他却离开座位依次来到各位长辈跟前嘘寒问暖,好不亲切。 “唉呀,久闻祝公有个能干的儿子,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呐!”一位长须老头儿边捋着颔下的山羊胡边称赞道。 另一个比他稍微年轻的中年员外转脸冲那年轻人笑问道:“不知贤侄有没有娶妻?若是没有,那有没有婚约呐?” 其他几位听了哄笑一片,“怎么,单公想招我们六公子为家婿?哈哈哈!” “唉,这又有何不可?像贤侄这样的后生谁不想攀上一攀呢!”这位姓单的员外哈哈笑道:“怎么样贤侄?可否能回答老夫的问题?” 年轻的后生灿烂一笑,倒了杯酒来到单爷身边,答道:“要是早知单伯父有招婿之心,小侄定然不会那么早就成了亲,这真是小侄的不是,来,小侄向单伯父赔罪了。”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惹得那单员外放声大笑,亲切的拍拍他的肩,席上的那几个叔伯辈的员外们都举杯敬上。 这时,从门外进来个小厮,轻手轻脚的走到年轻人的身边,向他耳语几句,他听后稍收一点笑容,挥手让小厮退去,他又露出一脸灿烂微笑,道:“各位叔伯,方才有家丁唤我,说家母有信托人捎来,小侄出去看看,叔伯们请享用,小侄去去就来。” 他,就是祝家庄六公子,祝英恒。 他告辞了那些人,笑眯眯的走出雅间,轻轻将门关上,立即收住了笑容,急忙进入另一间厢房,房中正站着一个岁数与他相仿的年轻男子,一身蓝色长衫,一双千层呐底布鞋,一张阳光俊朗的面容,见到六爷进了屋,便走上前去,英恒忙问:“怎么回事?” 年轻男子面有难色,也有点生气的道:“十车丝绸全被劫去,就在穹窿山,我们的人中了他们的迷药,好在没闹出人命。爷,这批货对我们在苏州绸缎庄很是重要,这一块的资金全在里面,若是找不回……” “若是找不回,那今年我们在这里的绸缎分店就会关门大吉,损失极大不说,还有可能在这边的布匹商界失去威望……”祝英恒坐了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想了一会儿,问:“那伙歹人是何来历?” 年轻人忙回答道:“还是那伙子人,在那山里已有两三年,官府拿他们全无办法。听说他们领头的绰号叫霸地虎,此人心狠手辣,凡是经过穹窿山的货物都逃不脱他的手心。” 祝英恒闭目了一会,慢慢的道:“我不会白送给他们,海哥,这事先这样,不要节外生枝,那边我还要过去一下。等宴席散了,你我再商量对策。那帮老头子还真能喝,喝得我头直犯晕!你先回祝家别院等我,这边一结束我就回去。”话音落后他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扭头又说:“这里的绸缎庄咱们一定要保住,这是我的心血,也是老爷子的心血,不能折在我手上。”对方向他点了点头,他深呼一口气开了门,再次露出那熟悉的笑容大步走了出去。 位于苏州府中段的一处大宅院乃是祝家的产业,先前为了生意来往方便,祝公远便花重金选了这块地皮盖了这所院落。这宅子虽比不了会稽郡上虞的那处庄园,但也是格外别致。平日里也是无人住,只雇了个六旬老汉留宿在此看守。前些年家中老太太还活着的时候每年七八月份都会带着家中女眷到此长住,当年老太太一时兴起将这宅院取名为‘盼秋廊’,此乃辞夏迎秋之意,老人离世以后便再无女眷到来。 云沧海站在院中,这个小院此时极为幽静,也是有几种植物,但无人精心打理,故而长得无精打彩,不时间飞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倒是给这院子带来一点生机。云沧海抬头望向上天,阴沉沉一片,看样子又得下雨了。他一心挂念着那被霸地虎劫去的那十车绸缎,双眉不展,面露难色。 他本是钱塘江边渔民的儿子,十岁时因家境之困被父母卖入祝府,他们拿了卖他的钱从此不见踪影,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孤儿,想着保留着自己的姓氏也算是一个念想了。他与当时的五爷同岁,与其尤为投缘,才被五爷要了去做伴读。之后,五爷身体越发病弱,最后便与世长辞,他就跟了六爷出去跑生意。几年的磨练之后他倒成了祝家不可缺少的一分子,几年的光景就被升为二管事。 他双手负后在院中来回走动,今天在穹窿山发生的事让他措手不及,这批货乃至关重要,就这么莫明其妙被人劫了去。想到那霸地虎着实可恶至极,不早点出手找他讨要回来的话,到了明后天保不齐就被那邦匪徒销了赃。他又伸长了脖子望向院中的大门,见那祝六爷还没回来他叹了声气,坐在长廊下的石阶上, 这时,六爷进了门,云沧海见他一身酒气满脸红润想必是喝多了,六爷瞅了他一眼,没吭声,直接奔花厅去了,沧海忙跟在他身后。 祝英恒来到花厅,一屁股坐在软榻上,沧海递了杯水过去,他喝了精光,打了一个酒嗝,慢慢的道:“那批货,咱们必须找回来。”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道:“敢在我祝英恒头上动土的人还未出世,一个小小山匪算什么东西!” “要不要报官?”沧海回了一句。 “官?他们有个屁用,别看我平日里与他们交好,到关键时刻指望他们就是引狼入室、饮鸩止渴,哼!这事还得靠自己。”他停了一停,看了看外面,道:“那帮家伙在近两三日不会出手货物的,海哥你想出对策了吗?” 云沧海也坐了下来,靠着榻靠上,右手按了按脑门,半天才答道:“那帮山匪虽是乌合之众,但也不可小觑,没有点本事能让官府这般头疼吗?你说靠我们自己,若真是靠自己出了事,出了人命案,我们祝家可就惹上了麻烦。” 英恒没有再接话,仍旧闭目不语,沧海见他没吭声,这就表示认同他的看法,道:“官,还是要报的,那苏州府太爷跟我们也是有些交情的。不过,首先主动权要掌握在咱们手中。” 一听这话,祝六爷便睁开双目直起身子,沉吟片刻后,道:“去,准备几口货运箱,把库存的货物全都调出来,再另找几辆马车,我不要今天运货的那些车夫,要找几个自己人,机灵一点的,记住让他们先做好防范。” 沧海立马站了起来,应了一声,便往外跑,却被后者叫住,只听六爷道:“海哥,这回你得受点苦头了。” 云沧海冲他轻松一笑,转身向外去,背对着六爷挥挥右手。 祝家绸缎庄的几车子绸缎又出现在这穹窿山官道上,见天,夕阳西下,已是傍晚,山路崎岖,道面上坑坑洼洼。走了一段后便掌上了灯,那几盏纱灯在漆黑的山间显得格外扎眼,要比附近的狼眼那是亮得多。像是一条火龙从天而降盘旋在这座雄伟山体上,不停舞动着,攀爬着。 这时,忽从草丛中蹦出一个身影,正落在车队前不远处,车队领头的小厮探着身子,把手中的明灯朝前送了送,隐约照亮了那个人。小厮颤颤巍巍问道:“你……你……是……何人?”只听一声怪笑,后觉有什么东西钻入鼻中,感到大脑一阵眩晕,终于倒在地上不醒人世。 又从四面蹿出十几个衣衫不整之徒把这货车队团团包围,他们没有点火把,个个摸黑而来,可见对这山间十分熟悉。先前那个上前跳上货车上,用力将箱盖掀开,向里瞅了瞅,面有失望的回头道:“大哥,这又是锦缎!” 其他人一听忙凑过来看,其中一个强壮的高个子狠狠朝马车轮上踢了一脚,叫骂道:“奶奶个熊,真他娘的见鬼啦,昨儿搞了些吃不下喝不了的破东西也就算了,今儿个怎又是这些玩意儿!大哥,你看这怎么是好?” 从人堆里走出来个男子,个头较小,骨骼也不算健壮,倒是见得些许文弱,颔下有胡须帮他添了几分气势,他慢腾腾的来到货车前站定后,瞅了一眼,又看向旁边的大汉,道:“二弟,昨儿是你劫的货,跟这一样?” 名叫牛头的大汉是他的二弟,上前一步,跟眼前这个稍瘦一点的男子一比,牛头就像座小山。他挠挠头皮,道:“是啊,俺还在想着过两天将其脱手卖个好价钱,怎么又是一批!大哥,咱要不要?” 显然那文弱男子就是他们的头头,也就是让苏州府头疼的,让商人们闻风丧胆的霸地虎。他一脚蹬上马车,坐在箱子上,一手托着脑袋,用胳膊肘撑在一条腿的膝盖上,另一条腿伸在车外,没有吭声,只是呆坐。其他手下见他这样也不便多说什么,相互以动作来传递心思。过了好一会,他们的老大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纵身蹦下车来,大家也跟着来了精神,个个用期待的眼神跟着老大的动作。 “先弄回去再说,这五车绸缎也值上千把银子,再加上上次的,搜楼搜楼着,等风声一过就转手卖了去,小万把也是赚到了。走吧,别等这药性过了人就醒了,我可不想搞出人命来。”霸地虎发了话后自己就骑上马慢步走上前去,手下的人则忙活着把迷晕的那些人都拖到了路边,再上马车驾车离去。 不知走了多久,一群人在山上的一座寨子前停了下来。这座山寨建在穹窿山的山腰最隐蔽的山谷间,小面积的规模,寨中灯火通明,到处点有火把。各个出口都设有岗哨,管理严紧,秩序有条。大门一开,里面出来两三人接应货车。一阵哄闹过后,一群人进了山寨大堂中喝酒吃肉去了。 被搁置在外面的货箱堆积在一个山洞中,也没有人把守,只是那么随意一放。想必也不需要守卫,在这座山寨中没有外人,有谁会偷呢?仔细瞧去,只见那新搬来的其中一箱的箱盖微微动了动,轻轻露出条缝隙来,一会儿便被挑了开,从里边冒出个人,此人正是云沧海。 他蹑手蹑脚的从箱中跳了出来,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把箱中先前准备的东西拿了出来背在身后,感觉腿麻脚疼,定是在箱中蜷缩太久的缘故,便动了动全身。他也不敢用火折子,只能凭触觉摸出山洞去。出了洞放眼望去,才发现自己身处在山脊上的一个大山洞中,不远处便是那邦匪徒们的老窝,这山洞是在寨子的后方,此地现在不见一人。他拿出火拆子吹了一口,火拆子便照亮了脚下的小小一片山路。 他没有多想,见到高处的地方便蹚了过去,走了一会来到高处。他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地上,拿出一个大体积的东西,仔细一看这是一只机括鸢,鸢身以木材所制,体积有半人之长,但十分轻巧。在鸢的两只翅膀下各装一盏小灯笼。他将两只灯笼点着后再把机括鸢举过头顶,双手一松,那只鸢就飞了起来,在空中小灯笼恍恍惚惚若隐若现的飘浮着。 早已待在山脚下的祝英恒带着一群手下人焦急的望着天空,一手下人指着那个方向的天,大喊:“快看,在那里,机括鸢。”祝英恒寻声望去,忙发号施令道:“大家轻点,向东边小路出发。” 几十个人跟着他向山上跑去。他们顺着机括鸢飞出的路线一路小跑着摸上了山,在半道上与云沧海碰上了头。云沧海放飞机括鸢后就摸索着下了山,沿路做了记号。之前他与祝六爷商量好的方式现在全都用上了,祝英恒让他藏在货箱里,然后有意带货来到穹窿山为了引蛇出洞。先前让手底下的人服用了迷药的解药,那种迷药在市面上常见不鲜,配置解药更是容易得很。 原先有报官的念头,但祝英恒不想把事情闹大,再加上这一报官必定会引起关注,苏州府衙能力有限,不一定能将其一并拿下。这些衙门的能力与他们自身的贪念往往不成正比,到头来没抓到人不说,还会索取丰厚报酬什么的,实在是得不偿失。想来想去,还是作罢,这类事件还是指望自己人比较稳妥,祝英恒便亲自带人上阵,准备将货物偷运回来。 那存货的山洞幸好处在山寨的最后方,地势险要,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山路。也许是那贼人太过轻狂,这里平日里并无看守,夜晚更是无人问津。这倒是给了祝英恒可趁之机,在云沧海的带领下,很快就拿到丢失的货物,连同马车一并带回。一干人等护送货车摸着黑往山下走去,心里正在狂喜之时忽听山上一阵骚动,英恒意示到大事不妙,已被发现,情急之下令手下人继续赶路,只要到了山下官道就会安全,自己与云沧海带了几人为他们断后。 几人就在半山腰与匪人交手起来,祝英恒虽是商人,但为了强身健体也是请过师傅传授一点防身之术,云沧海就更是如此,在祝家做工的小厮们都会接受一点拳脚功夫的训练,以防外贼侵入。他原先是祝老五的伴读,更是需要用心习武。 但俗语道‘寡不敌众’,在那匪人的左右挟攻之势下祝六爷一干人等终于抵挡不住败下阵来,只能束手就擒。于是被五花大绑着带入山寨中,与这寨中大王霸地虎正面交锋起来。让他们意外的是,这被商界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看上去却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白面小生。 祝英恒被反手绑着扔在地上,他挣扎着吃力的坐了起来,向身边不远处的云沧海看去,对方也是绑着双手双脚蜷缩在地。再向前看去,只见那白面书生在几个大汉护拥之中坐立在藤编的椅子上,正与他对视着…… 第二十三章 祝公远有八子,除久病不愈英年早逝的第五子和落水身亡儿时夭折的第八子,其余的六个儿子中最得他心意的要数第六子祝英恒。英恒在九岁时就充分的显示出他的优势,然这些优势是其他哥哥们远远不及的。故而祝公远拿出全部精力去培养儿子,十岁进高等书院,十三岁返回故里为父亲打点少许生意,十六岁便开始独立掌管几家分店。被誉为‘江南第一经商奇才’的美名,传遍整个南方商界。 祝英恒虽与七弟祝英泽相差三岁,但相比之下,他性格稳重,处事果断,严于律己,做事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左右逢源。在家孝敬长辈,在外威慑四方。可以说他全身上下无一缺点,全心内外无一顽劣之处。 祝家的产业之大,经营的生意也是各种各样,不过他们主要经营的则是布匹一类。他们的绸缎庄也是遍布全江南,江南以内的各大府城无一没有‘江南第一庄’的牌匾。祝公远早几年就把布匹这一块交给了老六,希望他发挥所长,尽最大之力继续扩大市场。于是,之后的七八年里,祝英恒就把全部精力投进了这里。一年到头都往返于各大店铺与养蚕基地之间,或泡在饭局中与合作伙伴亦生意对手不断周璇。 一个月之前,位于苏州府城中心的‘江南第一庄’无原无故的半夜走了火,火势之凶猛,整整烧了一天一夜,待到烧尽才可熄灭。这场火灾燃掉了在苏州布匹产业上的所有一切,可谓是灭顶之灾。这让祝英恒很受打击,他多年投入的心血全被这莫明之火燃了个精光,又恼又气又恐慌。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回去求助于自己的父亲,对于这个儿子,祝公远是一万个赞赏的,哪怕他现在遇到了难处,给自己带来个偌大的损失,他也没有指责儿子。他及时的从大儿子的米庄调来了大量的现金交给了六儿子,这让祝英恒更是自责,拿了钱后对父亲保证今后不会再出任何差错。 他用这笔资金先在苏州府另寻了一处地段盖建了一处店铺,再将剩下的钱投入了绸缎布匹上。不料在运货过程中出了差错,居然被山匪野徒劫了去。他只好决定亲自带人去将货物夺回来,这是他的身家性命,绝对不能丢。 此时,那霸地虎正以一种审视的表情盯着他,这山间寨主没有像传言说的那样凶残无比,面部可憎。他只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生而已,这让祝英恒有些许意外。旁边的大个子像是他的贴身随从,听那小生叫他为牛头,英恒勉强的坐了起来,谁知身边的小匪用力按住了他,呵道:“见了我们大哥还不给老子跪了!”说着就上手去将他揪了起来,英恒奋力反抗,奈何手脚被束无力摆脱,单膝跪地,腰干挺得笔直,与其僵持着。 “算了,”霸地虎突然发了话,那小匪再没有动作,但还是狠狠的揪着他的衣领不撒手。他的老大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上下打量着英恒,半晌间哼道:“请问阁下是哪位?” 英恒正了正身子,道:“祝英恒,敢问你们是什么人?”话音刚落空中飞来一掌重重煽在他脸上。他眼冒金花,隐约听到全场一阵哄笑和旁边云沧海‘嗡嗡嗡’的愤怒。他用力睁开双眼,看向沧海,只见他被五花大绑不说还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 “昨儿和今儿的布匹是你的?”霸地虎换了个坐姿,问。 “正……正是……是我……我的……”英恒被那一掌打得有些晕,说话都有点吃力。小匪又要上去打,被他们老大叫住。 “老大,那些人已经逃到了山下官道,我们已经来不及追上了。”前来传话的小匪气喘吁吁跑过来禀报。 祝英恒一听便知自己成功了,脸颊上又红又肿却不知道疼,心中满是宽慰,再转脸看了一眼云沧海,他也是一脸笑意的向他点点头。 “真是浑蛋!大哥,这两小子胆敢到咱这儿偷东西,岂不小瞧了咱?大哥,将他们就地宰了,以震山威。”牛头咬牙切齿的拿着大刀飞步来到英恒面前,准备杀之。 霸地虎漫不经心的扭了扭身子,打了个哈欠,道:“你杀了他,货箱就能自己跑回来?二弟呀,你就不能多用脑子少用刀刃办事吗?他偷了我们的东西你就要杀他,那我们抢了别人的呢,岂不是被杀几百上千次了?” 只听一旁的祝英恒笑出声来,牛头气坏了,一把将他扯住,问:“你笑啥?以为老子不敢动你?奶奶个熊,老子现在就送你上天!”说罢举起屠刀,正要砍下。 “杀了我,你不旦得不到好处,反而还会连累你大哥……”英恒慢腾腾的说道,牛头的刀在半空中静止,他喝斥道:“你是什么意思,杀你的人是老子,关俺大哥啥事?” “人,是你杀的,但你,可是他的人,他的人出了人命案子的话首先他就脱不了干系,到时,不但他受你连累,这山中的每个人都会被你这一刀给害死。”英恒看向对方身后的霸地虎,只见他神情古怪的望着他。 “你别吓唬老子,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俺大哥和兄弟们的事,老子干的就是这刀刃上的活儿,早就不在乎什么……” “不在乎什么?性命呀?你们只不过是做些抢劫的小活计,你们至今为止没有杀过人吧?这杀人可不比抢劫简单,只要手粘上一滴血,别说你想过现在的快活日子了,就算是想找个仙境终身隐居,逃得了官府的追究律法的判决,也逃不了自己的心魔。抢劫点财物算什么呢?要是夺去了人的性命,那你就会尝到暗无天日的滋味了!话虽这样说,但凡事总有第一次,只要你能捱过去的话,以后杀了个千百个也不当一回事了。”英恒在这关键时刻还能口若悬河,说的头头是道,弄得牛头一直举着大刀落也不是放也不是。 “二弟,别胡闹了,把刀放下。”终于,霸地虎发了话,牛头才将英恒放开,祝英恒瘫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险些成了刀下冤魂,吓得他一身冷汗浸湿衣衫。 “祝公子好胆识,刀架在脖子上说话还如此有条理,也是一条好汉,来,将其松绑。”霸地虎哈哈大笑,令手下把他们松了绑。 祝英恒终于手脚自由,忙跑到沧海身边,将他松绑,把口中之物掏了出来,问:“海哥你怎样?” “六爷,我没事,你呢,可别伤着哪里了!”沧海一身是伤,艰难的爬起了身,立马挡在六爷身前,小声说:“寻个机会你快点跑,我想法子拖住他们。” “要走一起走,他们这么多人你打得过?那小个儿的对我有点兴趣,见机行事。”英恒说完便一身轻松的走到霸地虎身前,欠身行了个礼。 这绑山匪哪见过有人在他们面前行礼呢,于是个个面露尴尬。霸地虎倒显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态度,并无还礼之意,一直盯着对方,像是在寻找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祝老弟话虽说得在理儿,但你毕竟从我这里偷了东西去,就算我不想杀你,但这笔账咱们怎么算呢?”这只‘虎’似笑非笑的问。 “阁下用‘偷’来形容在下的行为好像有所不妥,这本是在下的东西,不小心让阁下借了去,在下在万般无奈之下前来讨回,这也是天经地义,只能说是物归原主罢了,何为偷呢?”英恒有意将‘借’字加重语调,再看周围的小匪们个个怒不可遏的盯着自己,他便挺直了胸膛瞟了一圈他们,哼笑了一声。 霸地虎听罢放声大笑,站起身来走到对方身前,岂料这祝六爷竟比他高出一个头,他只能抬首仰视着他,道:“能在我这里拿去东西的迄今为止只你一人,我霸地虎只服有勇气的人,你还真算一个,不过今儿这账还是得算清的,货是你的,我不想追究,我这座寨子这些年来一直无人敢闯,你却闯了进来。我若将你们放了,转眼间你们带了衙门来端我的寨子,毕竟你的那个手下把这的路子摸了个一清二楚,我是说什么都不能放了他的。”他扭头看向云沧海,沧海一步一步的走向他。 “只要你们放了他,我任由你们处置。”沧海道了一句。 “何时轮到你替我作主了?给我消停点。”祝英恒向身旁的同伴呵斥道,沧海再想争辩却见况再没开口。 霸地虎看了一眼沧海,再盯向英恒,啧啧啧了几声,道:“祝公子,这样如何:把他给我,我立马令人将你送下山去,你胆敢向官府透露半个字,你今后就休想在这苏州混下去,你若是乖乖听话,我保证咱们井水不犯你那滩河水,意下如何?” “他是我的人,我不会给你的,不止他,今儿跟我一块来的兄弟我一个都不会给你留下。那些货比我命还重要,既然我以达到目的,那么其他我也顾不了许多,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给个痛快的便是。”英恒面不改色,他瞅着面前这个小个子男人,怔怔的说道。 “大哥,少跟他们废话,待俺把他们宰了一了百了。”牛头又拔腿上前,准备举刀砍人。 “话说在前,我的手下可不止这些人,方才运货下山的那些全是祝家亲信,也是熟悉这山路的了。天亮之后,他们要是还见不到我这个人……”祝英恒瞄了一眼牛头手上的大刀,从口中慢慢蹦出一句:“我不能担保他们会不会报官。”那大刀慢慢从他头上挪了过去,英恒再看向霸地虎,接着说:“杀了我们有什么好处?杀人和掠货,本质上的区别在于,前者要尝命,后者是坐牢。杀了我,祝家不会善罢甘休,那帮官府只要见到白花花的银子,让他们做什么都会去拼命,你以为他们是没有能力抓你们?他们只是不想劳心劳神,只要有人肯给足够的银子,就算要他们把这座山夷为平地也能做到,而我们祝家从来就不缺银子,更何况我手下人已经知道进山寨的路线。又有银子赚又有功可领,那官府可不是要削尖了脑瓜子往前冲吗!” 霸地虎心道:这姓祝的说的句句在理,杀了他对我又有啥好处!再说我本无心开杀戒,为了几车布匹锦缎真是不值。立即问:“依你看如何是好?放你们回去,你拿什么保证不去报官?” “我祝英恒拿自家性命担保,绝对不会出卖诸位,如若食言,千刀万剐,五雷轰顶,百世不宁。”英恒对天起誓…… 夏季的来临让上虞祝家庄又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荷花小榭里莲花塘中的莲儿们开得正是热闹,放眼一望满是夏意。塘边的三两家丁正在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清理水中的杂物,竹竿的一头上面绑着一个大大的网罗,这样容易把塘中的一些浮萍落叶打捞上来。 祝家人丁兴旺,来往频繁,不但有亲戚经常来访,而且还有许多外来贵客来此攀缠,故而府上时常主客满堂。府上的家丁们也是成天忙碌,不得休息。不过,今儿却很是清静,无人上府上拜访,祝夫人则吩咐底下人将这荷花小榭从里到外细细打扫一遍。这处荷园面积挺大,加上园中假山高嵩,显得十分壮观,十来个丫头小厮在里面忙活不停。 在这些人中倒是有一丫头格外胆大,她躲在荷塘上的水榭中正躺在那竹藤长榻上打着盹儿,白色绣花绢帕遮住了她双眼以下的面部,两条白得剔透的胳膊塔拉在额上,头上的双丫髻上插着一小朵不知名儿的小红花。她睡得正是香甜之时迷迷糊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胳膊上挪动,她以为是条该死的虫子,用手去挠,谁知是一只大手一把将她的小手扯住,她‘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正眼一看,眼前原是子德少爷。 子德少爷眯缝着双小眼睛,身穿一件白色宴居服,手持一把小巧精致的白底黑竹纨扇,他也是一惊,便慌忙退了一步,见这小美人惊吓的模样十分惹人,便再次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色眯眯的道:“小娘子,是新来的?平日里怎么没见过呢?” 那丫头不知所措的想要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奈何对方抓得甚紧,一时挣脱不开,她像只小兔子胆怯的往回缩着小身体,那子德少爷便更是胆大,稍用了点力将她搂入怀中。丫头不敢声张,只能小声亨道:“少爷,饶了奴婢吧,不行,求求您,放过奴婢吧……”那子德哪肯松手,忙伸出一只手去解她的衣带。丫头不停哀求着,满脸是泪痕,想喊但出于难为情也不敢声张,只能默默忍受。 这时,只听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子德少爷,请您自重。”两人闻声看去,那云沧海正走向小榭内。子德一脸不快,道:“原来是云管事回来了,找我有事?” 沧海来到水榭内,见一旁的小丫头衣冠不整的低着脑袋小声抽泣着,他问:“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这里没你的事,退下。”子德少爷有点上火,提高音量向他命令道,还不时的整理着身上的衣衫。 “少爷,府上的规矩您不会忘记了吧?这要是被老爷和夫人知道,恐怕不大好。你,退下,不好好干活在这里偷懒,不想干了吗?”他向那丫头呵斥道。丫头听后忙要离去,子德少爷便跳了起来,一把将她重新搂入怀中。 “本少爷就是想寻个乐子,你云沧海算什么,只是条看门狗,也敢来管本少爷的事,这是想反了?”他两眼发光,显出一定的威性。 “沧海不敢,只是管理府中的丫头小厮是沧海分内所职,二则是老爷这些天心情不好,夫人特令下来全府上下收敛一些,沧海只是为少爷着想……” “你住口,你一向不把本少爷放在眼中,倚仗着六叔,你眼中还有谁?告诉你,今儿本少爷要定了这妮子,你大可去老夫人那里告上一状,我倒要看看老夫人是向着你这个下人,还是护着她这个孙儿。”说完,他就要把怀中的丫头拉走。 姑娘吓得面无血色,又不敢多嘴央求,只能半推半就任少爷拉扯。云沧海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她终于脱了身,忙往外逃去。 祝子德勃然大怒,扬起手中纨扇向沧海脸上扫去,沧海忙向一旁闪开。对方吼道:“云沧海你果真要反?待本少爷今儿非得教你何为主何为奴。”说完便飞去一巴掌。 这一巴掌云沧海没有躲,任由它重重的抽在自己脸上,顿时红肿起来。子德少爷一巴掌还不解气,又飞去一掌,这时却被人抓住了手腕,他凶恶的扫视一旁,立即脸色大变,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六叔。 祝英恒眼色一怔,将侄儿的手用力一甩,子德有些心虚,忙收回凶相,尴尬一笑,道:“六叔,您何时回来的?小侄失礼了。” “你又怎会在这里?跟你爹一起回来的?”六叔瞟了一眼侄儿,又看向沧海的脸,脸色一沉,一眼瞪向侄儿。 子德忙低下脑袋,答道:“爹没有回来,只有我一人回来的,是想看望祖父与祖母大人……” “子德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是,今年整十八。” “翅膀硬了,该自己想飞了?所以想为所欲为,眼中尽无旁人了?”英恒逼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小辈。 “侄儿不敢,侄儿只是……” “这云管事虽是家中的管事,也算是你的长辈,自你母亲嫁入祝家之前他就在祝府,这么多年来与我同你爹爹叔父们同辈而论,我们兄弟都不曾动过他一根指头,你又有何能奈有何资历动他?”英恒慢慢走向躺椅前坐了下来,一只手轻轻磨蹭着另一只手上的虎骨扳指,再朝子德盯去,问:“难道你是想拿他开刀来教训几个叔父不成?莫非你想在祝府独大不成?” 子德被他说得满头冒汗,他是知道这六叔的厉害,这祝府上下无一不怕他的人,他也不例外。他赶紧上前弯腰行礼,道:“侄儿不敢,适才是侄儿太过激动,乱了方寸,惊扰了六叔,请六叔多多包涵。” “你打的不是我,跟我道哪门子歉!去,向你云叔赔礼道歉。” 沧海连忙推辞,英恒却朝他使了使眼色,他便不再说什么,只见子德不情愿的朝他说道:“子德方才有失分寸,冒犯了云管……云叔,请云叔原谅。”说罢,向六叔行了礼就匆匆走开了。 “这孩子若不好好管教,今后是个祸害!海哥,你别跟小孩一般见识,好不容易咱们从山匪那里活着回来,你也是疲惫不堪,回去歇息吧,两天后还要去苏州。”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沧海,对方笑了笑,便向外走去。 被打的那半张脸正火辣辣的麻得厉害,沧海一边走着道一边轻轻揉着伤,想是红肿得很。那子德少爷则是祝公远长子的次子,说白了也是祝氏家族的长房滴孙,此人平时蛮横霸道,在外也是个混世魔王。跟着父母常年住在兰州府城,一年中回来几趟探望祖父祖母。沧海每每见他回来都要格外注意,生怕他惹出事端,今天倒是与他交锋一场,好在六爷现身解围。 他又想起之前在穹窿山上的经历,那霸地虎还算是守信之人,得到英恒的保证之后立即放他们下了山。沧海正在复廊里一心想着这些,没在意前方的路,突然与迎面之人撞个满怀,他抬眼看去,对方却是五奶奶。她被他撞得往后弹了一下,靠在墙壁上。 沧海忙上前问:“五奶奶,您怎么样了?” 五奶奶看上去十分年轻,是位少妇,站直了身体,笑眯眯的摇摇头,手中拿着一本读物,想是刚才看书入了几分神没有看见前方的路人。沧海也是不好意思的笑道:“您脚下留神,在下先退下了。”他行了礼准备走。 五奶奶却挡住他的去处,小心的指了指他那红肿的脸颊,一脸疑惑的望着他。他会意道:“不小心,跟旁人打着玩,伤到了。” 五奶奶点点头,想了一会,便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转身跑开。他便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让他等在这里。 不一会儿,她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小锦盒,递给他,笑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沧海立即明白这是金创药,她是让他用的。他感激的朝她点头道谢,她却开心的望着他,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闪闪发光,便转身跑开了。 祝府南院的一处花园中面花齐放,花丛重叠,姹紫嫣红,甚是艳丽,这里倒像是一处春意。三两只蝴蝶快活的在这花丛中尽情的飞舞,飞飞停停,来来回回。岑空蝉手持一把剪刀已在这花与花之间站了很久,身后的女婢提着一小竹编篮静静的跟在主子身后,不时的向主子多上一嘴逗得对方‘咯咯’直笑。 “今年的这满园蝶儿也无人打扰喽,九妹那丫头不知现在如何了?”岑空蝉嘀咕道,顺手将一朵白色雏菊剪了下来,纤细手指拈着花儿转身放进竹篮之中。 “九姑娘现在可能正在游山玩水呢,她可真不够仗义,我们六奶奶对她那般好,她却独自出去快活!”这女婢噘嘴道。 岑空蝉没有说什么,只是闭口偷笑着。那九妹出去功书是瞒着府中下人的,这小妮子也是不晓得的,只认为那平日就待不住的九姑娘这会子又跑到哪个远房亲戚家小住时日。 她是这祝府中的六奶奶,是祝英恒的结发之妻。岑家在江南一带也是地位显赫的世族大家。祝家与岑家算是世交,当年祝公远的父亲与岑家太爷是同窗故知,两人见仕途前景渺茫决定一起下海经商。之后各自回到故里白手起家,经过几十年的拼搏,江南终于出现两个地位显赫的世族——祝家庄与岑家堡。 岑家现在的当家人就是这岑空蝉之父,岑员外与祝公远从小交好,以至于下一代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这岑家三小姐岑空蝉也是自小就常常往返于祝岑两家,长辈们等时机成熟后就为她与祝英恒办了婚事。这样说来,她与祝家六爷则是实实在在的鸠车竹马、总角之交的感情,进了祝家成了人媳已经四年,两人举案齐眉,如胶似漆,感情甚是投缘。只是,成亲已过多年,始终不见喜事,请了许多名医前来就诊,却得出女方身体有恙,不易受孕,这就是两夫妻之间的心结。 这时,只听女婢欢喜的喊道:“六爷回来了呀!” 空蝉扭头见到自己的夫君正站在她身后凝视着自己。她微微一笑,把剪刀递给了婢女,走向他,停留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先打量了他一番后,笑道:“没有我在身边,你还胖了一些!” 英恒也笑了起来,问:“这些日子家中可好?” 他的妻子收回了笑容,并没马上回答,绕过他走进了屋里,把广袖放了下来,再把篮中花一朵一朵拈了出来。 英恒跟她一起进来后,没听到她吭声,便上前去坐在她面前两眼乜着她,道:“变成哑巴了?好了好了,我应该问‘这些天夫人好不好’可行了?还是这个样子,总是爱计较。”他说着就伸手抓住了桌上的白净玉手。 “一切安好,六郎,我在书信上都写得很详细,是你没有看吧,定是连拆都没有拆!”妻子瞪了他一眼,将手从中抽了出来。 “看啦,当然看啦,不过你说小九出去功书的事让我很是担心,她自小就是个闯祸精,这下被放出去那还得了!我还在想忙完这阵子后就亲自去将她带回来……” “七弟已经去了。” “七弟?你指望他能带她回来?他们俩一丘之貉,这下好了,小九又多了个帮手,爹娘也是由着她的性子,书院岂是姑娘家去的地方!”英恒自言自语着。 “我想九妹追求自己的梦想也是不错的,书院为何不能让女子进?我要是现在能出得去我也去了。”空蝉咬了咬红唇,不甘心的反驳道。 英恒‘哼’了一小声,便不再说什么。只听妻子问:“云管事可回来了呢?” “嗯,这段时间也是把他累着了,我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唉,苏州那边还有很多未了之事。” “他回来了就好……”她话说到一半也没说下去。 “呵呵,为何盼他回来?我才是你夫君呀!”英恒打趣道。 妻子白了他一眼,道:“五嫂她这几天心情不大好,九妹又不在,想着平时只有云管事才能与她谈得来,这会子他回来了正好去看看她……” 英恒沉下脸来盯着自己的妻子,半天才道:“这种话,以后少说为妙,男女授受不清,就算他们以前很熟识,深院之规也要讲的。再说爹……” “深院之规?呵呵,那只能约束像我们这些有夫之妇,五嫂何来的夫?你要说她的夫在地府吗?五哥去了近十年,她一人就守在院里近十年,更何况她乃是不会说不会听的哑子,有谁会关心她?”空蝉反驳道。 “爹对这些比什么都要看重,你这话要是被人听去,再传进他耳中,你不但害了云沧海,你还会害死五嫂,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你们,就继续把那可怜的哑女关在这笼中,关她一辈子,关她到死好了!”岑空蝉冷冷的说道。 这时先前的那个婢女轻脚进了屋,双手端着托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她把药汤轻放在桌上,道:“六奶奶,这药好了,您趁热服下。” 岑空蝉厌恶的看了桌上一眼,蹙眉轻叹一声走向前去,闻着这药草之味倍加感伤,她一副痛苦表情将这碗药汤生生咽了下去。英恒见她这样于心不忍,顺手拿了块蜜饯递给她,她没有接过,只是用手轻擦嘴角,道:“这碗苦汤乃是我的耻辱,可怜之人岂止她一人呢!呵呵……”她把她的丈夫一个人扔在那里,独自慢步着向里屋走去。 英恒目送着妻子,直到不见了她的背影,许久不曾挪动。看着桌上的那个白瓷汤碗已是空空如也,但还能依稀闻到一股药草之苦,他不禁难过起来,将这小小汤碗紧紧握在手中,越握越紧。 一味药汤,一声轻叹…… 第二十四章 那日在击鞠赛场上受了伤的山伯经过这段日子的疗养和那几个好友的细心照料,现在伤势已然恢复得很好,想着总躺在乌灵的医馆中也是不便,故而搬回了自己的厢房。依乌灵的嘱咐他还要卧床休息几天方能下地行走,这样可是急坏了他。来书院本是要功书苦读,期待他日有望考取功名,怎料这一病连累同窗不说,还耽误了许多课程,这么一想着实让他苦恼万分。 英台怎会不知他的心思!于是,一下课就会回去陪他,把当日所听到的内容都记在本中带给他看,还不厌其烦的向他讲解,幸而她的梁兄资质不凡,悟性过人。这样,这二人每晚都会掌灯夜读到四更天。 “这四九也是忙晕头了,他家公子晚上没吃药他都不管了!”英台在厢房门口点了一个小火炉,炉上架着一口煮药陶罐,正‘咕嘟咕嘟’叫个不停。只见她一手持一蒲扇,一手擦拭颔下的汗珠,不停的向炉子扇风。 “他也是太累了,我想少喝一次药也不打紧的……咳咳……咳……”山伯坐在床榻上,半靠着书架,一时咳个不停。 “都咳成这样了,你看你对自己太不负责任啦!”英台看着他心中有些担心,手中蒲扇快速摇动着。 “英台,今天夫子讲的是《小戴礼记》中的哪一篇?”山伯拿出那本《小戴礼记》翻了一翻,抻长了脖子问向门口。 英台熟练的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然后双手捧着跑到山伯床边,嘀咕道:“烫死了,烫死了!”山伯忙放下手中书,接应她,汤药碗放在床榻上,英台笑眯眯的道:“尝尝,看我煎的药可比四九的好喝些。” 山伯笑道:“贤弟可是在说笑?药就是药,又不是菜汤,还分得清是谁煮得好吗?”说罢便趁热喝了一口,慢慢回味了半晌,小声嘀咕道:“还真是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都是同样的药,为何你煎得味道不同呢?” 看他这不解神情,英台忍不住扑哧一笑,示意对方快把药喝完,说:“这个嘛,不告可否?这是我的秘诀。以前在家常常为母亲煎药,她老人家只喝我煎的哟,今儿你有口福啦。”她显然有点得意,山伯便一口将碗中药全喝了。 夏时的凉夜徐徐轻风掠过轩窗,还有那草丛里的蝉儿一声接着一声的吟唱,树干上有时也会飞来只夜莺在此驻足,它的歌声远胜过蝉儿们的吟唱,一次比一次尽兴。这书院本就位于山与山之间的峡谷之中,外界传来生灵的声音就会放大许多,故而,这夜莺的吟唱便成了当晚的主题曲。书院学生们也是被吵得狂躁不安,也有两三同窗结伴出来赶撵这些小生灵。一时间,这书院便躁动起来。 梁祝二人倒是很安静的坐在一起各自看着手中书,他们并肩而坐,中间放着一盏油灯,光线不算太好。这油灯本不比蜡烛光亮,但书院条件有限,只能供得起这种照明设备。那些条件好的学生们都会从家中带蜡烛来,起初英台也带了些,不过看到山伯如此清苦,想必也不愿意与她供用,这才将其扔在箱中,愿与梁兄共用油灯。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英台朗读了这一句后,扭过脸望向梁兄,问:“这是何意呀?” 山伯转过脸去,神秘一笑:“又要考我?这最懂孝道之人就是舜了吧!德行好的就算得上圣人了,身份高贵的就是天子了,拥有整个天下的财富的话,宗庙里祭祀他,子子孙孙都会保持他的功业了。”他说完后瞄了她一眼,补充道:“‘故大德,必得其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敢问这位仁兄,您是可培之材,还是可弃之庸呢?”他故意严肃的问道。 “这一篇,我最不喜这几句了,什么有才有身份地位有财富之人就要受人尊重和崇拜了吗?此言差矣,试问自古以来那些有丰功伟业的伟人们有几个具备以上所有的条件?还是《诗经》说得好:‘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这才有一定道理的。”英台回答道。 山伯笑道:“我怎么觉得这‘故大德,必得其德,必得其位,必得其名’是在说你呢?你就具备这样的品质嘛,英台,将来若是考取功名,想必你也会宜民宜人,到那时我呀就会去投靠于贤弟喽。” “我要是能考取个功名那才叫见了鬼喽!”英台不禁小声哼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是回家帮我爹持家比较好,呵呵……呵……”她侧过脸去偷偷吐了吐舌头。 这时,山伯捂着胸口,一阵疼痛,那处伤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肿,时不时的就会疼痛起来。那乌灵为他配了些活血化淤的药膏,吩咐他要是发作时就用这个抹在上面。英台见他又一脸痛苦的样子,立即起身去拿药。 “忍着点,药来了。”她手忙脚乱的回到他身边,将药瓶放在床榻上。见他满身是汗,想着一定疼痛难忍,这都是因为自己,便又生起自责之心。忙上去解了山伯的衣衫,直到对方在她面前袒胸露背,她才意识到男女之间授受不清。但山伯还在她面前宽衣解带,然后竟然凑近了她,她一心只想离开,随手将其推倒在榻上。 山伯一声‘啊’得叫了出来,胸口本来就疼,现在却被她这么在推,他仰卧着望向英台,一脸茫然的问:“怎么了?” 英台赶紧转过身去,吱吱唔唔的答道:“你……你……干嘛在人家眼前脱衣服啊!你……这太随便了!” 山伯一听这话可是哭笑不得,自己伤口疼得厉害,还要照顾她的感受,这都是什么道理啊!他想坐起来,但实在疼得没有力气,便伸手道:“喂,你可以拉我起身吗?”见她没有动弹,他有点生气,道:“都是男人,我就没见过像你这般矫情的,祝英台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到底拉不拉我起来啊?” 英台没有转身,面朝轩窗,听山伯向她求助,她不好再有所推辞,便向身后伸出手去,山伯将她的手握住,用力一拉,他倒没有起身,倒是把对方拉了过来。英台没站稳,失足倒在了床榻上。‘啊’的一声,砸在了山伯脚上。 她起身忙看向山伯,他正捂着自己的脚,她忙上前查看道:“对不起,对不起,疼吗?”她伸手将他的脚抱在怀中,轻轻揉撮着,还不停的向上面吹着气。 “我说祝八公子,我是不是跟你有深仇大恨呀?我的脚,唉哟,还有我的伤,疼死我了啦!”山伯喃喃的说道,便瞅了一眼英台,见她满面红润,羞羞答答,便不解的问:“你怎么还脸红了?呵呵,你是想活活的把我折腾死才满意啊!喂,英台你到底怎么了嘛?唉哟,我的伤……哈哈……哈哈……不要再逗我笑了啊!” 英台抬眼间看见山伯那没有衣服遮掩的结实胸脯,她这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看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裸体,心中涌起一股热腾腾的气体,这气体贯穿到她身体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中,在体内不断膨胀,导致脸色由白变红,再这样看下去她肯定脸会由红变紫,最后会变黑。不行,不要看,不能看,这还得了!她又跳了起来,箭步蹿出门外。 山伯没能叫住她,只好自行拿起药膏为自己上药,一边动作一边在想刚才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诧异。那英台为何那样的神情,难道他没有见过别人的裸体?还是我身体有什么缺陷让他难以接受?他想到这里便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和腹肌,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身材甚是满意,“没什么异常呀!”他自语道,再向门外张望,也不见英台的影儿。“这位贤弟毛病够多的唉!啧啧啧……”他‘咯咯’笑道。 祝英泽来书院已有七八天之久,本想早早离去,但见那梁生的伤势还未见好,此伤又是因九妹而受,便不好现在离开,索性在此多住几日也好帮忙照料伤员。闲暇之时他倒不忘去那山间的化蝶泉看一看,使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那晚与他交手一番的神秘女子。虽然他当时没能看清她的音容相貌,然而据他猜测此人很有可能就在这片群山中的某一处,因而这化蝶泉就是她常去之处。 于是,他几乎每晚都会借助一些随口而出的理由摸出书院去,借着月光披星而来,可是始终没能再见到她。他开始怀疑自己原先的判断,她也许只是路过这里正巧被他撞见,这之后她就绝尘而去不再回来!这样一个答案令他不由地泄了气,竟然为此多少有了些失落。这种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可笑,竟为一个来路不明,只与他仅仅是一面之缘的女子而在心中兴起了一点小小波澜,这是何等的无聊何等的荒唐呀! 终日他都想着这件事情,便想要找点活儿来分散自己的心思,便毛遂自荐的要替四九去医馆为山伯拿药。三步两步便来到这间位于山腰处的医馆前,他没有马上进去,只在一圈篱笆外停留下来,透过篱笆之间的缝隙向院内看去。 院落内摆放着十几个竹编三角架,架上可以放三层竹匾,竹匾上盛着各种草草叶叶,枝枝干干的植物,显然这些是草药。三角架与三角架间正穿梭着那个乌灵医师,她正来回的走动着,时不时的将这些草药翻动一番,手中还拿着本像账本一样的记薄本,一样一样的对照着,神情专注,表情严肃。 英泽在扉门之外窥探着她,心生奇怪:这身影为什么如此熟悉!身体不由自主的跟着里院那个身影慢慢移动着。他的视线透过那些小小的缝隙射到她的身上,他想起月光下的那绝美轮廓,为何如此相像。一线微弱的阳光倾斜的投在了她的身上,好似将人间的光明全都汇聚在她周围,使她变得犹如塑像,清晰而又洁净,剔透而又一尘不染。 他在一时间迷失在原地,现在实在无法将这阳光下的身影与那晚月光下的倩影分隔开。他心道:莫非,这医师就是当晚化蝶泉边的女子?他心神无法平复,猜测乌灵若真是那晚的神秘女子,她就与九妹处境相同,都是女扮男装隐藏身份混入尼山之中。只是,九妹为的是能够入学堂功书,而这乌灵是为了什么呢?她本是个大夫,女子为医很是寻常,她大可不必如此行为。他想起当晚她问他的那句莫明其妙的话:“你可是书院里的学生?”眼下想来也不奇怪,她是怕如是学生往后在书院中难免会遇上,万一被认出来对她会有某种不利。关键是她在担心什么,女大夫也不犯法,被人识破又能如何?英泽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只听扉门一开,他便又绕回门前,果然见澹台冬灵从里走了出来。他的突然出现使对方不禁一惊,一脸疑惑的两眼瞪着他。英泽勉强一笑,上前去抱拳行了一礼,道:“先生,在下打扰了,今天前来是为好友梁山伯请药,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冬灵定了定神,斜眼瞄他一眼,只回道:“在这等着。”便转身又进了院。英泽在外踱着步子,心里却想如何能断定这医师是女是男,方才他已观察了一番,那乌灵并没有像九妹女儿身的特点。除了皮肤相对白皙,身材娇小以外并没有其他女性特征。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英泽笑自己也许是神经过敏,一时间雌雄难以分辨。 扉门再次被拉开,冬灵轻步走来将一包中药递给他。他接手的同时没拿稳,药包落了下去,冬灵却很灵巧的从半空中接过药包。这一幕看在英泽眼里,他是练武之人,识别一个人有没有功夫很容易,此时他断定眼前的这个小医师就是那月下女子。 下山的路还是轻松一些的,英泽三脚两脚就回到了山院,一脚刚刚迈进门槛,迎面与那马铃儿撞到。铃儿有些慌神,望向英泽却没有笑容,只是小声唤了一声‘祝公子’后就向门外跑去。英泽也没深究,便自行进了书院,现在他一心正纠结在那小医师到底是何种身份的问题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再没看到她来书院,山伯的伤渐渐恢复,可以去课堂听课了,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是那周师母时常来到书院中找英台他们帮忙。周师母原来对战国时期鲁班的机括术甚是感兴趣,并以诸葛亮之妻黄氏为中心目标,立誓要成为黄氏那样的女发明家。于是这些年来,她在这山中专心研究机括之术,曾经也独自做出一个木牛流马,她笑之:“月英发明之物,今乃吾更胜之!”可见她的这个木牛流马比黄氏当时的更胜一筹。 接近傍晚时分,周师母与英台嘉暮几人抱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木制圆桶来到书院草坪上,引来众多学生观看。周师母忙前忙后的吩咐嘉暮他们把这些圆桶接图纸上的说明组装成一体,不明就里的英台几人一脸疑惑,但只能照做。七手八脚的忙了半个时辰左右总算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体合为一体,离远一瞧,眼前竟是一个长方体庞然大物,同学们不禁惊呼起来。 “这到底是何物?”山伯仔细观察这个大家伙,实为不解,问旁边的尔岚。淳于尔岚也是一头雾水的盯着那个大家伙,并没有理会好友。 周师娘绕着它走了一圈后两手一拍,自语道:“成了,试试效果如何。”她径直来到近似开关的红色闸前,笑道:“大家可要睁大了眼睛看好,有惊喜哟!”学生们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手上的闸,她使劲往下一掰。那个大家们立即发出‘嘎嘎嘎’的金属摩擦声,接着又是一阵‘轰隆轰隆’的运作声。只见那长方体的桌面上打开了十几个小正方形的孔,众人目光投在这些孔上,期待会有什么发生。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那‘轰隆轰隆’的响声也渐渐停止了,众人又快速将目光投在周师母身上。 这位中年妇人紧锁眉头,聚精会神的盯着自己发明的机括物体,打开手中的图纸看了又看,再次望向自己的宝贝,箭步跨到它跟前左看看右看看,敲敲上敲敲下,最后狠狠的向它踹了一脚。忽而听到里面的运转机械声又开始了,接着十几个小方孔里‘嗖’的竟然飞出无数个物体,直冲云霄,仔细一瞧,那原来是无数个竹蜻蜓。 ‘哇’全场惊叹一声,那小小的竹蜻蜓飞入天空像是一片云层,快速飞蹿上天去,又缓慢向下着落,十分壮观十分震撼十分美丽十分诗意。学生们个个瞠目结舌的仰望空中,欢呼声喝彩声汇集一片。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惊心的场面,也从未有过这样身临其境在无数‘蜻蜓’之中感受着飞翔的乐趣。 英台跟着飞出的小小竹蜻蜓跑着跳着,在她的眼里它们就是一群与自己拉近的蜻蜓,只是它们比自己幸运,可以任凭自己的意愿飞向人间个各角落。她欢快的向它们高呼,像是把人世间的种种都抛去,天地之间只有她自己,只有这些灵动的快乐的无须强求的意愿和平等的美好的灵魂,这种愉悦感让她想放声呼喊,妙不可言。 “请大家帮忙把这些竹蜻蜓都拾掇回来,谢谢孩子们!”周师母一边拆着那个机括箱一边吩咐学生们。 一些学生也没帮忙趁机溜走,一些呢还算老实,都在帮忙满院收集落下来的竹蜻蜓。山伯与尔岚帮着师娘拆卸那个箱子一样的怪家伙。“师娘,这就是传说中的墨家机括术?”他问道。 “是哟,怎么样,很厉害吧!”师娘得意的笑道,也不知是在说机括术厉害还是她自己厉害。 “对于机括术学生不大了解,只知道孔明的木牛流马,也就是书本上提到的那点皮毛而已。真没想到师娘正在研究这门失传已久的技术,以后请师娘指教几分。”山伯谦虚的说道。 “你要跟我学?好啊,不过,可别让你们那个周老头子晓得了,他可要怪我教坏了他的学生!”师娘爽快的哈哈笑道。 英台怀抱着一堆竹蜻蜓走了过来,将其往那旁边的竹框里一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累得满头大汗,尔岚见她如此疲惫,打趣道:“祝八公子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次确实累个不轻哇!小的为您老按摩按摩,解解乏如何?”说着就上手去按对方的两肩。 英台慌忙挣脱,拿手一挡,忙说:“别碰我!”在场人都吃了一惊,尔岚有点难堪,嗔怪道:“你还嫌我不成?我这个小小书生不配与你并肩亲密无间?”英台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行为失妥,赶忙道歉。 “唉,尔岚兄,你也别怪英台了,他就那毛病,不能和人有亲密之举,来书院的头一晚就跟我有约法三章,我一直遵循着呢。”山伯为好友解释道。 “人不大,毛病倒是一身哈!”嘉慕在一旁插上一嘴,招来英台一通乱捶,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师娘正想说什么,远处只见那孙立诚款款走来,向师娘行了礼便席地而坐,尔岚问他去哪了,怎么一下午没见到他和马文才,立诚从竹框中拈了一只竹蜻蜓挟在两掌之间轻轻一搓,手中的竹蜻蜓飞了出去,他看着天空的竹蜻蜓,便始终开口说:“马太守明儿就要到书院了。”这句话让大家又是一惊。 第二十五章 马华池留京多日,太宰府趁机设了一席家宴请来当朝些许重要官员,其中大多都是太宰一党的同僚好友利益伙伴。那让马华汐急于拉拢的太傅司马越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只令了家丁前来送谢之礼。倒是那东平郡公吴昕之弟吴纯代替家兄到府拜访,这让马家兄弟格外意外,也十分惊喜,整个宴席两人都陪同着这个官职比他俩低得多的年轻晚辈谈笑风生。 吴昕最初担任司隶校尉的部从事,并得到了当时司隶校尉石鉴的器重。之后又因某件事结识了司马越,那时的司马越还是东海王,两人十分投机,于是便结拜为兄弟。借着司马越的关系,吴昕很快被升为通事令史一职,之后又被调任为阳平太守。 光熙元年三〇六年春,司马越屯兵温县,他的部将祁弘率领鲜卑骑军攻入攻入长安。之后祁弘挟持惠帝返回落阳,司马越率领大军一路护送。惠帝下诏封司马越为太傅录书事,以下邳,济阳二郡增封。司马炽继位后委政事于司马越,此时吴昕已得司马越的重用。 永嘉元年三〇七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掌握朝中大权和军中军权的司马越率军讨伐作乱河北的汲桑,得到了吴昕极大的支持与配合,并立下了大功。回京之后司马越封其为抚军将军,都督青,兖诸军事。两人关系又是加深了一层,相扶相持,共荣共辱。 然而,这层兄弟之情很快被利益之火无情燃尽。仅仅一个月之后,司马越为了维持自己现有的一切权利,也许是为了得到更多,在兖州建立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军队,令吴昕负责统领。当时的谋臣藩滔建议司马越自领由苟晞所统的兖州,他提醒司马越兖州是军事要冲,而吴昕胸有大志,野心勃勃,以后必是大患。司马越对此也心存隐忧,于是自任丞相亲领兖州牧,命吴昕领青州史,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升其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和加侍中,进封东平郡公。为了讨好吴昕,司马越还增加了他的名号。但他之前的那些行为早已让吴昕凉了心,从此二人关系出现了裂痕。 马华汐深知这里的内幕,也有想尽心思揣摩司马越的意愿,虽然司马越与吴昕之间产生了一些裂痕,随着吴昕的威望一天天扩大使司马越产生了危机感,后来这危机感慢慢演变成了妒意,但始终没能找出置吴昕于死地的足够把柄。而想要接近司马一党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替其铲除大患,这就是马家兄弟现在将要尽快做的事情。于是,马华汐派心腹李兴私下找到了藩滔,与他约定由自己作内应,试图挖出吴昕之罪责,藩滔当然十分赞同,并承诺一旦将吴昕扳倒,那么他马氏一族将会成为司马越太傅的心腹,以后凡事都会与其共同担当。 马华池对家兄的这一计划也是十分赞同的,而且也会积极配合。他是地方太守,对朝廷的尔虞我诈并没有太大的经验,但他与地方官还是熟悉的,他在地方上的势力也是足够的强大,现阶段将要做的事情就是找机会接近那吴昕之弟吴纯,于是他匆匆告别了家兄回到了会稽郡太守府。 一进府邸就见到大管家快步前来禀报,说三小姐前几日独自出府至今未归。马华池一听,傻了,等回过神来再问了管家几句话后就来到西院见自己的小妾林氏,从林氏口中得出那三丫头去了尼山万松书院找她二哥了。马华池一听便心里明白,那铃儿平时与二哥关系并不融洽,岂会千里迢迢去寻他,可见她不是寻二哥实是去寻她的大哥。 马华池这一生中能够自傲的事就是生出长子马文瑭,本把全部心思与心血都投入在他身上,对他寄予厚望。哪曾想到最后他却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弃家族名声而不顾,离家隐居在山野之中。马华池恨这个不争气的逆子,但他出于本能的父爱又在不断的驱使他的心无时无刻的记挂着儿子。 若是铃儿找到了文瑭,再让旁人发现他马太守的长子无原无故的隐居在深山中,那么以前的那件事终会暴露……不,不能这样,这种事不能发生!他决定亲自去尼山将那顽劣之女带回来,但愿此时她还没有惹出事端。 次日,马华池带上几个亲兵一早骑着马朝尼山方向驶去。他还派了一名家丁提早前去尼山传了口信,让次子马文才看好铃儿,不得任她到处乱跑。 太守大人将要光临书院的消息很快就在书院传开了,一些急于自己走向士途的学子们本已对马铃儿的到来兴奋不己,怎奈得那马大小姐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现在又传来马太守会到此停留的消息无不是一件天大的机会,故而都期待着自己之后能有所表现让太守大人注意自己,总之,书院上下掀起不小的波澜。 众人之中最为不安的然数马铃儿,当她从二哥那里听到了这件事情差点晕了过去。父亲知道她私自外逃定是勃然大怒,但她没想到父亲将会亲自来尼山捉她。比起这些,她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娘亲,父亲定会因为她的出走而迁怒于娘亲。可怜的娘亲在家里本就不受待见,之前还有夫人可怜她护着她,可现在……铃儿不敢往下想她现下在府中的境况。父亲上京素来都会待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的,她本计划好在父亲回府之前就能赶回去,岂知这次他却这么快就回来了。 又急又怕又恼的马铃儿呼吸急促,不能放松,只好扔下二哥跑出门去。她现在唯一可躲之处就是大哥那儿,她一口气跑到了断崖寺,来到了大哥的小院里。院中不见大哥的人影,想必出去摆摊还未回来。她心事重重的坐在院中的竹椅上,院中的鸡圃里的两只下蛋母鸡又下了几只蛋,她上去拿出一只,还是热的,她勉强一笑又将鸡蛋放回圃中。 马文瑭背着藤制书箱向院里走来,一眼看到铃儿后便高兴的跑了过来,问:“这会子来哥这有什么事吗,该不会又跟你二哥吵嘴了吧?”说罢将书箱放下,不见三妹回话,心想定是如此,便来到鸡圃前,惊喜的说:“呀,真下蛋啦,牛大婶说的没错,这是下蛋鸡,哈哈!”又看向三妹,朝她摇了摇手中的蛋,说:“一会儿哥给你做鸡蛋羹。这两只鸡呀是山下牛大婶给的,我教她家孩子们识字,她说什么都要给,我只好收下。不过这也好,以后有鸡蛋吃喽!” “哥……”铃儿轻声唤了他一声,他看着她,发现她与往常不同,他疑惑的走向她,她问:“你还是不愿见爹爹吗?” 他停住了脚步,一时间不愿回答她的问话。她来到他身边,一双泪盈盈的双眸凝视着大哥。“为何……突然提起他?”他硬邦邦的语调轻轻的从他唇边飘过。 “我只是很羡慕哥哥,不愿见到的人就可以不见,不愿待的地方就可以永远不再踏进,自由自在,不受限制。而我,何时才能离开那样的地方,何时才能脱离那样的束缚?”她有气无力的看一眼上天,长长叹息一声。 “你要回去了?”他问。 “迟早都是要回去的,我娘她离不开我。”她皱起柳眉道,又看到哥哥手中的鸡蛋,舒眉一笑,说:“哥也会做饭了吗?那我要尝尝喽。” 文瑭无奈一笑,拉着三妹的手,“好,今天哥就给你露一手,走。”兄妹两人肩并肩的进了屋子。 果然,第二天下午马华池的一队人马到了万松书院。周世章与汪永贤带领着众生在书院门前迎接。马华池见到山长亲自相迎倍感高兴,下了马走到周山长面前紧握对方的双手。原来他与周世章也曾有相识,而且朝中的几名官员也是万松的学生,大家都非常尊敬这位名师。 “今日太守大人光临寒院,老夫准备不周,还请大人海涵。”周世章微微欠身行了个小礼。 “山长不必多多计较,华池只是前来看看犬子学业如何,前几日听闻小女又来贵院多有叨扰,华池真是惭愧无比,准备一点小小薄礼,还望山长笑呐,这也是华池一片心意。”两名小兵抬来一口雕刻精巧纹案的桃木箱子来到众人面前,打开来一看则是一套精装经书,此书的价值可想而知。 学生们与汪夫子见这一箱经书不禁小声惊叹,恨不能这就上前去一看究竟。周山长却一脸淡定,未曾多看一眼,只是欠身一礼,道:“礼物太过贵重,书院怎可收下!” “唉,山长多虑了,犬子文才在书院拜您为师此乃是他的福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这个亲生父亲也得表表心意才对,这也不是白送的,我还指望山长能细心教导我那不成器的犬子。”他话说到这份上,周世章也不再好推辞,汪永贤见此赶紧叫上叶平川与梁山伯将一箱诗经搬了下去。 马文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走到父亲面前轻叫一声‘爹’,马华池这才看到儿子,上下打量一眼,道:“嗯,总算能从你身上闻到些书卷味啦,这都是山长与夫子的功劳呢!”他点了点头,转身又向汪永贤欠身一礼。 汪夫子受宠若惊,忙着深深还了一礼,这一来倒是像是他在向太守拜礼。马文才在一旁看着,显出一脸鄙视之意,随着父亲与山长进了书院正堂。这正堂的上堂供奉着孔夫子的塑像,高大威严,儒雅安详。孔夫子在古代被称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是当时最为博学者之一,也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因而,在当时的各大书院中都立有他的塑像,每逢书院有各种庆典或新生来院求学时都会圣装出席祭拜他。 马华池虽不算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但他一向敬畏这些礼教圣人,便上前朝着孔夫子鞠躬行礼。“万松书院名不虚传,果真气派,山长这几十年的光阴没有白费呀。”他环顾四周,略显仰慕之情。 “书院本是招募天下英才之地,选拔良木之界,老夫只是在做一项毕生所望的事情罢了。大人,请,书院为大人准备了一间厢房,请大人休息。马文才,请你的家父去后院客房休息吧。”周世章面带微笑的说。 马华池谢过山长,跟着儿子来到了后院客房,刚一坐下,他便问道:“你妹妹呢?怎么一直未能见到她?” “她……好像出去了。”马文才没有提到断崖寺,帮父亲斟上一盏茶,道:“您休息一下,晚上山长设了一桌酒席专为爹接风洗尘。” “恐怕这也不是那周世章的本意吧!”父亲喝掉杯中茶,再道:“看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是出了名的清高寡熬,今儿能亲自出面实数不易。你去跟他说,酒席就不必了,粗茶淡饭便可,还有,赶紧找你妹妹来见我。” 晚膳时,周山长果真没有再遣学生来请,马文才为此很是耿耿于怀,心想:爹是堂堂郡太守,这不过是间书院,他不过是个山长,岂可如此怠慢我爹!马华池倒是毫不在意,令小兵将膳房里准备的一些饭菜端进厢房里,就在厢房与儿子同桌共餐。 之后,马文才在书院附近没能找到妹妹,就去了大哥那里见铃儿正与大哥吃饭,他不好打扰他们,就留下马福陪同铃儿。父亲来书院的事他并没有告之大哥,至于为什么,他也不清楚。 傍晚,孙立诚来到厢房向马华池问好。马孙两家也算世交,孙立诚也经常出入太守府邸,所以他在这个马世伯面前也不太过于拘束。一老一少坐下来聊了阵子,见马文才一人而归,不见小女铃儿,马华池沉下了老脸,不再多说一句话。立诚见壮立刻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便起身告辞。 “那丫头去了文瑭那里,是吗?”马华池悠悠的问道。 马文才‘嗯’了一声,再用眼角余光瞟了父亲一眼,父亲这些天不见,显得些许苍老。他虽是他的孩子,但在内心深处始终有些惧怕他,他也是奇怪自己为何不能像大哥在父亲面前那样的自信那样的亲切与默契。他与父亲的距离不于外在,只于内心,一颗人子之心与一颗为父之心间的距离相隔千山万水,路途遥遥。而他的大哥马文瑭则是他与父亲之间的千丈山万里河,他正在努力拼命的想要越过山掠过河,去够到自己父亲的一根手指。 门被推了开,父子二人朝门那边看去,进来的果真是马铃儿。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进屋就见到自己那个严肃的父亲,先是一怔,后是胆怯,却还是走了进来。她来到父亲面前站定着身子,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轻喊一声‘爹’。这声‘爹’叫得有些短促,有些颤颤巍巍,更重要的是,叫得略显生疏。 她的爹现在正用一种可怕的厌恶的还渗杂着类似于嫌弃的眼神盯着她,这样的目光她早已适应,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心寒。在他们之间,父女情这三个字是陌生而又遥远的。她当然知道这个父亲从没有爱过她,自她懂事时就明白他是不会去爱她的。对他来说她的出生就是个意外,一个权势地位样样俱全的大人怎么会去在乎一个在他们看来如此卑贱的民女生出的孩子呢?何况还是个丫头片子,对他们这些世族来说,女儿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混得好一点的话,可以拿她们来做交易,用她们去换来财富,权势,平安,一切的好处罢了。 “一个人就这样跑出来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语调向她问话,她点了点头,并没有抬头看他。“呵呵,难道这离家出走的毛病也会传染?大的一去不复返,这小的也要跟他学,准备在外面待多久呢?一年?七年?还是一辈子?”他笑了出来,问道。 “爹,我错了,在家里实在是闷……我是想几天一过就回去……”她听他的笑声直发毛,慌忙抬起头回答道。 父亲突然收回了笑声,扬起手朝她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她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旁边的二哥赶紧上前扶她一把,只见父亲再次扬手要打,二哥却上前阻拦求情道:“爹,三妹只是一时贪玩,求您息怒,这是书院,若是被人听到就不好了,这毕竟是我们的家务事。”他说完后盯着对方扬起来的手掌,见其收回才放心的将三妹拉了起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虽然他对她一向冷淡,但从未对她动过手。他只是一直用一种最残酷的行为对待她,对她视而不见,对她冷若冰霜,甚至让她觉得他是在用沉默的态度告诉她不是他的骨肉至亲。可是此刻,就在方才,他却打了她,这一巴掌能代表什么呢?代表着他的关心?代表着他至今没能表现出来的父爱?还是他在京中受了别人的气,所以在她身上发泄?她愣愣的站在原地,这一巴掌不算太重,只是当时有点疼,现在倒没了感觉。 “我打你,打错了吗?一个大家闺秀,名门之后,深闺大院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三从四德你白读了吗?难道我这么多年来亏待了你,所以你急着跑出来?难道那个家里有什么不祥之物让你们一个个逃之夭夭,再不还家?”马华池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气喘吁吁。 “爹,爹,是铃儿不好,是铃儿不懂事,爹,您别生气,更不要责怪娘,娘她什么都不晓得。以后不会再跑了,我保证,我发誓。”铃儿也哭了起来,双手捂着脸颊‘唔唔’的哭个不停。 “做错事的人没有资格掉眼泪,这次我就饶了你,若是再有下次,我就打断你的双腿,让你一辈子站不起身。”父亲一时情绪缓和了些,问道:“天都晚了,吃饭没有?” “吃了,是大哥做的饭……”铃儿擦擦泪珠,正要回答下去,却听二哥一旁轻声一咳,她便住了嘴。 “过一会让马福打点热水让我们洗洗,铃儿,今晚你就回你那间厢房好好休息,明天……”他顿了顿,像是走了神,半晌间又说:“明天带我去看看你们大哥,有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啦!”他长长叹息,眼神显出一丝落寞。 今夜,会有几人不能入眼,会有几人暗自落泪,又会有几人忘却一切,犹如空竹,凉彻心扉…… 第二十六章 正是雨季,清晨细雨沙沙,打湿了屋檐打湿了大地,打湿了这山间的一切生机。还是不想停息,还是那么洋洋洒洒的飘荡着坠落着。山间的人家湿湿漉漉,有些狼狈,跟着寺庙里的钟声打开了房门,马文瑭站在屋檐下,朝着落泪的天空伸伸懒腰。这雨昨晚下了一宿,吵得他也难以入睡,现在倒是变成小雨连绵了。 看来今天他是下不了山了,他进了屋将案几上的几张墨宝挪了一挪,找出被掩在底下的茶碗茶壶,摇了摇茶壶,空空如也,再看一眼旁边的一小盒茶叶,这是铃儿带来的新茶。那个妹妹此次来访给他带来不少吃的喝的,生怕他在这边会饿死。他宽慰一笑,径直去了炉灶前生了火煮上了水。 山中的生活很是简单,这样简单的过活是他此前从没想到过的。从前的他并不知道这炉灶长得是什么样,不知砍柴也要靠经验,更不知钱财来之不易。他也会进深山树林打猎,但大多都是空手而归,因为他没有猎户那样的身手那样的体能。不过,这几年的磨练让他成长了不少,也学到了不少。他现在可以在任何地方自立生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呼风唤雨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他本来打算今天上山碰碰运气,想猎来些山珍给三妹,昨天听她那意思是要准备回家,好歹在她走前再与她吃一顿饭。他明白自己这次与妹妹一别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或许此生难以重逢,白云苍狗,世事难料。可是上天不遂人愿,就算现在雨停了山路泥烂,也没法进山猎物,他只能作罢。水已开,他沏了一壶新茶,清香四溢,绕鼻而升。他慢慢品味杯中清茶,细细聆听窗外小雨。 他无意间望向院落,有些看不清门扉之外仿佛站着三个人影,他仔细看去果真是有三个人。这会子有谁会来这里?他想着便站起来走向门口,先前跑来的原来是铃儿。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快步跑到屋檐下把伞一收,朝着哥哥不自然的一笑。 “那是……文才?”文瑭继续盯着远处的两个人问道。可没等铃儿开口,那两人打着伞向这边走来。 两人越走越近,文瑭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看清了两人的模样。一个确实是二弟文才,另一个却是……他确认后不禁后退,后退,再后退,直至后背抵到了门板。他认出了那人,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了他,自己不愿见到他,这世上他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人。是他,是那个让他仇恨的男人,若不是此时见到他的话,自己就快想不起他的相貌。可是,他还是自己的父亲,尽管自己有多么多么的憎恨他,尽管自己有多么渴望能够忘记他,但身体内的血液还是他的,这身皮囊还是他给的。文瑭紧紧的贴着那扇门,那是他的支柱,仿佛是他的一切,没有它,他会倒,没有它,他会扑过去将眼前的那个男人撕碎。不,请不要再靠近我,为何要来找我?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把曾经发生的事全都忘记? 马华池看到久别的爱子,在雨中的远处那隐隐约约的身影,就认出那是他的瑭儿。他想像女儿那么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到他的瑭儿面前,与他四目对视,与他紧紧相拥。七年光阴也没能消退一个父亲对不肖子的思念,他曾是他的骄傲,是他的明珠。他的离去让他几度崩溃,他一次次的派兵四处寻找,那一年里他几乎生长在马背上一刻不停的四处寻找自己的儿子。可是,当他得知这个儿子隐居尼山,他却再没有来见他。他不想见到他,他在怪他的不孝,怪他的不仁,怪他不念一点父子之情。难道真的想让一个老子向儿子鞠躬请罪,赔礼道歉才算罢休? 但此时的马华池却把之前的那点决心全都抛去脑后,打从次子来书院的那天开始他就决定找机会借来探亲之由去见长子。他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去见他,可是此时,当他真真切切站在自己的眼前后,他却突然失了语言功能,一声名字也唤不出口。他木讷的动了动嘴唇,机械的将手中雨伞塞给了次子,眼睛不住的盯着这个长子。父子俩就这样僵持在门口,谁也没开口。 马文才与马铃儿站在那二人中间,都不知该如何打破这股静默,帘珠般的雨丝陆续打击着大地与屋檐,不小心淋湿了父亲的肩膀,马文才把自己的伞轻轻向父亲那一边挪了挪。他的父亲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长子,长子面色铁青,双目突起,气喘吁吁。铃儿上前拉拉大哥的衣襟,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不再依靠身后的木门,站直的身体,从他的眼睛里冒出熊熊火焰,他努力的克制,才压低声音,道:“你不该来这里,我不想见你。”随后转身进屋去。 马文才见哥哥如此冷漠,便想上前与他劝解,却被父亲伸手阻止。父亲跟着也进了屋,站在房子中央四顾一番后长叹一声,问:“七年来你就这样过活的吗?”说着便拿起一张案几上的墨宝看了看,又道:“七年已经很久了,你的性子也算是耍够了,跟我回去吧。”他面带着严厉之色,语气倒是一改往日的强硬,变得带有些恳求之意。 “你觉得我还能回去?”长子背对着他,冷冷的问。 “那里终究是你的家,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我从未怪过你,但你不能扔下那个家,更不能扔下你那成日盼儿归家的娘。” 当听到父亲提到母亲时,文瑭心中猛然一紧,他撑着桌子艰难的继续挺直胸堂,但觉得两腿发软,他尽力让自己不会失态,闭口不语。 父亲放下手中的墨宝,慢慢走向他,绕过桌子站在他面前,那慈父般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文瑭这才发现父亲这些年来老了许多,但他无法面对这张看似慈祥却又无比狠毒的脸孔,这种慈善只会赐予他所中意的人,这种和善只会用来蒙蔽那些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的祭品。而他的这个长子就是他的牺牲品,他将爱子的爱情埋藏在无情的大火之中,让它自燃,让它无路可逃,最后只能化为灰烬。 儿子面无半点表情的与他冷眼相对,父亲的全身被他冷若锋刃的目光激得发寒,他上前走近一步,伸手握住儿子的肩膀,诚恳的说:“跟我回去吧,我……你娘她……她很想你。” 文瑭歪了一下脑袋侧脸乜向自己肩膀上的那只苍老如树皮的手背,再回眼看向父亲的脸,慢慢凑近对方压低嗓音道:“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眼中闪现出一道血丝,一字一字的接着说:“杀人,是何感觉?” 啊!这一句话犹如电闪雷鸣正中父亲的头顶,他放在儿子身上的那只手猛得抽了回来,微微倒退两步,只见儿子一双如狼似虎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他。“你难道还在怪罪于为父?”他问。 “不,我不怪你,你作为一个父亲得知自己最为看中的儿子爱上了一个平民女子后这是你所应有的反应。你不让我见她,不让我出门,把我调去都城不让我回来。这都是父亲理应做的事,我又怎么能怪你?我是恨你,恨你为何要那样毒辣将他们赶尽杀绝,为何要大开杀戒不留活口?难道,那些人没有生命,又或许他们的性命对你来说如同蝼蚁……”文瑭向他一步步逼近,使得父亲连连后退。 “哥,你疯了?爹怎么会做那样的事?”马文才上来阻止,拦在他哥面前,护着父亲,大声喝道。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我也费解,我也震撼。为了我的婚事,这小小的婚事他不至于犯下如此丧尽天良的罪恶。当我看到那些已经烧成焦炭被胡乱的抛进坑中的一具具尸骸,那让人作呕的气味,和听到那小厮酒后的胡言乱语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他为何突然让我送堂妹出嫁,为何突然答应我的婚事让我放松警惕,原来是想送我一份大礼,一份足以能够把我推入万丈深渊,把我变成千古罪人的大礼!从此,在这世上又多了个恨你的人,就是我!”文瑭歇斯底里的咆哮着,青筋暴露,眼中已经滥出了道道泪痕,还是睁着又圆又红的眼睛怒视着父亲。 铃儿从未见过自己最为敬爱的长兄这番模样,被吓得面色发白,杵在门口不能动弹。她的二哥也是一脸惊惧的看向父亲,他不敢相信大哥对父亲的控诉,他难以相信父亲会为一桩无法认可的婚事去谋害手无寸铁的百姓。 门外一个轰天炸雷惊得地面微感一动,顿时大雨倾盆。山间飞鸟惊起,屋内一片死寂,无人出声,只清楚的听见文瑭那急促而又粗暴的气喘节奏。 “有些事你不知道,也不明白……我……”父亲显然觉得理亏,语调软化下来,正要解释,一声低沉得可怕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在哪里?”文瑭平静下来后问道,父亲不语,他又放大嗓音问:“她在哪?告诉我你把她弄到哪去了?告诉我你把罗丹青怎么样了?她现在到底在哪?”他的音调一句比一句高昂。 父亲脸色慢慢失去了颜色,恢复了以往那样的威严仪态。看着昔日自己引以为傲的爱子那愤怒的眼神,他的心在滴血,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早已失去了他。他眼眶里闪烁着晶莹,他怕将眼里的一滴泪珠溢出来,只能强迫胸膛硬起来。他慢慢挪动自己的步子来到儿子面前,同那如猛兽一般的眼神交聚在一起,从嘴中吐出让他自己心碎而又能解恨的话:“她还活着,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她,我不会让你找到她,绝不会。” 这是一句怎样残忍的话啊!文瑭脑袋如受雷劈两眼发黑,他定定的瞪着眼前曾经是他父亲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是个十足的刽子手,是个双手沾满那粘稠鲜红的人血,浑身散发出血腥味的屠夫。他恨这个屠夫,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听见那些男女老少在大火中的哀嚎,每一声都让他更恨一点自己的父亲。他的恶梦、他的失意和悲剧性的爱情都是这个屠夫带给他的。 “你恨我?看你这眼神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刀把我宰掉!我又何尝不恨你呢?”父亲死死的盯着他,道:“你怪我毁了你美好的憧憬,摧残了你那昙花一现的儿女情长。可是,你又夺走了我的什么?你无情的践踏着我那份饱含深情的父爱,你还夺去了那个二十一年与我朝夕为伴的妻……”他朝长子大声喊着。 “爹……不要再说了……”马文才立即打断他的话语。 马文瑭惊愕的看了看二弟,又回望父亲,问:“娘?娘怎么了?文才娘怎么了?”他上前问二弟。马文才闭口不言,只是低头不敢看他。 “当你为了你那自以为是崇高至上的情爱不顾一切离家而去,躲在角落自怜自艾,对我恨之入骨的时候,你那个爱你爱到极致的母亲却饱受失子煎熬,还要一封一封的家书寄予你,为你唤醒求生的本能。而她却在某一天终于倒下,最后在失望之中在无边的思念之中抱憾而终,为你的任性为你的过失为你的情感付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马华池悲愤填膺,面带热泪的说。 “爹,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马文才跪在父亲面前,哀求着。 娘?不会,他一定是在骗我,他要彻底打垮我,好让我乖乖的跟他回家!“娘她怎么了?她前几天才给我来的信,你骗我,你又骗我!”文瑭冷笑着。 “那些信是谁写的你不曾怀疑吗?是呀,你怎能看出来呢?那是你母亲生前逼着你弟弟模仿她的字迹写给你的!”他的父亲像是很解气似的嘲笑般的望着他,他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露出来的却是一道道泪痕。 “爹,难道你真的要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才甘心吗?”马文才大声呵道。 天空又一道闪电劈下,文瑭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机械般的脖颈缓缓扭向一侧,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摞一摞的书信,那里是这些年来与母亲来往的一封封书信。这些都……不是娘的亲笔?他心里反复问着。一个惊天炸雷‘轰’的炸开来,他一惊,呕吐了出来。三妹铃儿忙上前搀扶着他,他却死了一般瘫坐在地,猛得扯住妹妹的衣袖,问:“我娘呢……我娘还活着对吧……她还写信给我让我快点回家看她……她还好好的坐在她最喜爱的兰花前抚琴吟唱对吧……她不会死,不会的,跟我约好的呀,只要我活着她就活着……我答应她我会好好活,我答应她的啊!” “大哥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好怕,大哥……”铃儿抱着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他挣脱了三妹的爱抚一步跨到马文才面前问:“娘她到底如何,你快说。”马文才低下头,不再开口一句,文瑭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吼道:“娘还活着是不是?你回答我!” “娘她……”马文才抬眼盯着哥哥,泪眼模糊的回答:“就在你离家的第三年她就去了,那些天我疯狂的四处找你,可你却犹如蒸发消失在人间,娘的心愿就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是的,那些年他为了寻找那失踪的罗丹青四处漂泊不定,他们又怎能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小小的一个他呢!“那些信!是娘给我的信……” “当时你离家前,娘与你约定每半个月一封家书,否则她就会了断自己的性命。她真是用心良苦,她怕你去外寻死。可是常年来的操劳让她心力交瘁,伤及心脾。她自知已无多日,又想到与你书信之约,于是便让我模仿她的字迹让我替她与你互通家信,以确保你的平安……” 娘……原来我不仅害了罗氏一家老小,我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娘!文瑭慢慢松开弟弟,像一具被夺去灵魂的躯壳摇摇晃晃的站在原地。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已经发不出丝毫嗓音了,麻木之感从脚趾尖一直往上蔓延,直冲头顶。脑海中呈现出母亲那慈爱笑容,全身莫明的感到一股暖流,那是她的怀抱。又莫明袭来一股寒意,寒意无情的将原有的那份暖流击退,再从头顶贯穿置腿趾,冻结了全身。眼前却渐渐模糊,渐渐暗淡,直到一片漆黑。您用这种方式……来续我这个不孝子的命吗!他直直的倒了下去,抹灭了一切…… 第二十七章 七年前,五月初五,端午节,会稽郡内,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快乐气氛。自大汉起,人们把端午节定为汉族非常重要的节日,可与春节,清明节和中秋节并称四大传统节日。这个节日也很特别,它的来源有很多传说和说法,节日庆典活动也是多种多样,不过其最终目的就是一家团圆,合合美美。 会稽郡也是如此,早在几天前,各家各户准备好了艾草和菖蒲。所谓‘手执艾旗招百福,门悬蒲剑斩千邪。’所以端午节之时,人们把这两样植物悬挂在自家门前的用意也就是祈福驱魔保个平安长乐。放眼望去,千家万户,不管是木门还是竹门都会看到绿油油的艾草伫立在那里,甚是壮观。 在这个节日里,美食也是很多,最为著名的则是粽子。这种食物最早起源于春秋时期,在那时它还是祭祖之物。直到晋代,粽子成了民间的一种美食,而且是节日佳品,端午必备食物。那时,人们称它为筒粽,或者角黍。时有‘俗以菰叶裹黍米,煮之,合烂熟,于五月五日至夏至啖之。一名粽,一名黍。’的记载。当然,还有很多使人眼花缭乱的食品,如:五黄,打糕,煎堆等。 端午佳节之里,民间有很多习俗,南北各地也不相同。不过这些都是可以通用的,民间把南北端午习俗混杂在一起,这样倍加热闹。 今年的端午节与以往并无不同,一早走出家门时远远就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着艾草的青香。十八岁的文瑭一身便装站在太守府大门外,深吸一口气,清晰又凉爽。他放眼望向蓝天,水洗了一般蔚蓝,他欢快一笑露出一排整齐而又洁白的玉齿,回头向自家门内看去,朝里喊道:“文才,铃儿,快点出来,咱们该走了。” 跟在他身后慢腾腾的走出了个九、十岁的小男孩正低着脑装忙着系腰上的束带,一边嘀咕道:“我说我不去,那有什么好玩的!这该死的带子今儿也是跟我过不去,也不知那死马福死去哪了。”他还是没能把束带系好,一把将它扯了下来。 大哥盯着他,嘲笑般的拍了拍弟弟的脑袋,立即弯腰蹲了下来从孩子手里接过那条青色束带再用双手环抱了一下他,使得带子绕在孩子细小的腰部,绕到了身前仔细的扣了个结。“这不就好了吗,这么大了连这都做不好!咦?铃儿怎么还不出来呀?”他站起来再次望向门里。 这时见到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出了门,怀里还抱着一只比较大的红蜻蜓图样的纸鸢。“大哥,你看这纸鸢如何?是娘亲手帮我做的。”那时的小铃儿看上去还是个未到及笄之年的小女孩,一头秀发自然的垂下,头上只束了一簇发髻,插着一支兰花金钗,显得格外纯真。她把怀中的大蜻蜓举得高高让大哥仔细观赏,得意的就像这是她自己亲手所制一样。 “嗯,不错,我看今天的纸鸢之冠非铃儿莫属了,待会要全力以付哟。”大哥和蔼可亲的接过那只红蜻蜓,再转头看向弟弟,道:“出来玩还拉着张脸,给谁看?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帮铃儿夺下纸鸢之冠,你要打起精神。” “女孩玩的东西你我怎可凑热闹?每年都一样,没意思极了,你不觉得烦吗?”小文才问向自己的三妹。 “上次,上次不是没有夺下魁首吗,大哥,你看他呀!”小铃儿凑到大哥腿边撒娇道。 “好啦,一会该迟到了,快走吧。”文瑭拉着三妹,把手中的纸鸢递给了二弟,兄妹三人打打闹闹的离开了太守府。 斗风筝是南方端午佳节的传统节目之一,人们拿出或是自己制作或是从外买来的心仪风筝,在节日当天聚集在一起齐放至天空,比谁的风筝飞得高飞得稳,比谁的风筝色彩鲜艳夺目,造型独特,画风精美新意。人们把这一年中的不好的事情与不好的感觉都投至在这小小的风筝上,将它放上天空寓意着把所有的不幸与晦气统统丢出云外,等待着好运将至。于是,在这一天的早上,会稽郡郡城周边的天空中都会飞着成千上百的风筝,邻里之间,同窗之间,兄弟姐妹之间跟着那小小的风筝一起欢呼雀跃,一起谈笑风生,互相祝福,互相打趣。这样一来比赛最终的纸鸢之冠花落谁家倒是无所谓了,在乎它的只有那些娃娃们。 南城门外聚满了百姓,大多都是青年男女与小娃娃们。有的三两人拿着一个风筝,有的一人拿着一样。那些孩子们手拿纸鸢相互追逐,确实女孩子较多一些。放风筝也是需要一定技巧,风大了容易断线,风小了飞不起来,绷紧了会脱手,放太松会落下,总之是个细致活儿。一人将风筝高举过头顶向前跑,一人则在原地手握线轴配合同伴的速度将线放出去,待线放到一定长度时前面那人迎风将风筝脱手,放线的人则快速往后拉,将风筝放飞至天空。这样的配合完全决定了风筝能不能安全飞出。 马家兄妹三人找了个绝佳位置,文瑭手执线轴,文才双手高举大红蜻蜓向前跑去,大哥一边掷线一边指挥着已跑远的弟弟,一阵清风刮起,文才趁机双手一松,大哥用力一拉后往后跑了几步,那红蜻蜓便高高的飞入空中钻入了风筝群里去了。小铃儿抬首向上张望,终于找到了她的红蜻蜓,便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 文瑭小心的拉了拉风筝线,跟着它的上下起伏来控制线的松紧。只是,上空的风筝太多,要是线放出去太长的话,他们的红蜻蜓就会飞入风筝群中无法看到。那些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风筝都在争先恐后的向最高处飞舞。一条青色型似大青虫正缓慢的与其它‘对手’争高下;一匹白底黑纹的骏马显出一条曲线优美的脖颈,四条修长的马腿踏着一团祥云正昂首狂奔,它就像从天廷偷溜出来的天马一样美丽而又神秘;展翅翱翔的红顶白鹤还是以那种优雅闲漫的姿态独自行云,不闻世事;灰色老鹰正在横冲直撞的飞着,却与一只色彩斑斓的小燕子紧紧缠在了一起,一时间不得分开;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头张牙舞爪的大老虎,它想必是在林中称王骄纵惯了,所以这会子想上天来称王称霸,不料被只浑身绿毛的野猴子斗下了阵地…… “我们的纸鸢最显眼了,大红色的,你瞧,他们都比不了啊!哥,再放一点线嘛,让它飞得高高的,快点快点!”铃儿不停的在大哥腿边欢呼着上窜下跳。 文瑭聚精会神的操作着线轴,这时一条大红色的鲤鱼飞了出来正与他们的大红蜻蜓并排舞着。铃儿惊呼一声‘不妙’后,只见天上那一虫一鱼靠得越来越近,最后差点缠在一起。只是那条鲤鱼反应够快,及时躲过了蜻蜓的纠缠,自行飞远一点。 文瑭自叹此人技术甚是高超,顺着那风筝线去寻那人,片刻间透过无数根细细而密集的风筝线,他看到了人海中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现一个妙龄少女,她身着一袭湖绿衣裙,脚踏一双单布青履。一脸笑意的望着蓝天,那样的笑意是一种人世间的超脱,像是周围竟无一人,这天地之间唯独她自己。是她!文瑭一眼认出了她就是那个罗丹青。他心中莫明的烧起一簇火苗,烧得他不得不拔腿朝她走去。 “哥,你去哪儿?”铃儿叫住了他,他把手中的线轴塞给了二弟,只说遇到个熟人后便消失在人群中。 他一路小跑的从人群间游走,心中也是奇怪,本在眼前为何如此遥远。好不容易离她近了些,她却跟着天上的风筝跑了起来。他也没有放弃,随着她的足迹慢步跟去。天上那条红鲤鱼就是她的,它在空中穿云过缝,十分灵巧。它的主人却在地上从容不迫,操作自如。看那些被她甩开的牛头马面飞禽走兽个个灰头土脸的绕道而过,她则得意的轻轻扯一扯细线。那饱满的上额上的齐流海随风飘扬,灵动的带着眼睛上的翘翘黑密睫毛也轻轻抖动着。 他走近了她,就在她的侧面止住了脚步,此刻他不想打扰她,他只想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在他心的某一处早已为她留下了地方,他为了她可以一直将那块空地闲置,无人可占,只有她才是那里的主人。而现在,她就站在前方,他把她看在眼里,揉进了心间。 万分激动、千分感动、百般思念使他此时此刻十分紧张。他在犹豫,在脑海中不停的想着该用怎样的方式上前与她攀谈。记得那日寒时节他只问过她的芳名,却没机会告诉她自己的姓名,这是他的过失。现在他若是贸然上前搭讪,会不会显得太过轻浮有失礼节!想了半天还是鼓足了勇气走近了她。 “罗……罗姑娘。”他向她的侧身行了个礼,轻声道。 她显然心生惊愕,猛得转脸看见了他,像是没能认出他来,心想定是哪家顽皮公子前来与她搭讪,并没有理会于他,只是冷冷哼道:“走开。” 文瑭没能想到她会不记得他了,有些失落的神态,定了定神,再道:“罗姑娘不认得下愚了吗?姑娘可记得那片银叶子?” 忽听到银叶子三个字,罗丹青再次转脸看向他,这才想起原来是那位假扮自己兄长的公子。她不知怎的顿时慌了神,一不小心拉紧风筝线,只听见‘嘣’的一声,线断了。“唉呀,断了!”天上那条红鲤鱼坠落下来。她没有再说什么,快速朝风筝掉落的方向跑去,文瑭也跟在身后。 那风筝在半空中飘落着,竟落在了城效外的小溪里。这条溪水长年娟娟潺潺,湍流不息,溪中存集着大小岩石,上面也会见到油绿苔藓。红色鲤鱼随着溪流缓缓向远处游去,此时它倒像是化作一条真正鲤鱼得了活水一般。 罗丹青微提裙摆沿着岸边紧跟着水中的风筝,几度要下水,怎奈自己不习水性,有些胆怯起来。文瑭却跑在了她的前头,也跟着溪流走走停停,总是跟风筝保持着较短距离。漂了一会儿,它终于被水下的石头拦住,再也动弹不得。文瑭见状大喜,随即脱掉鞋袜,把裾衣薄袍往腰带上一塞,蹚下水去。 溪水冰凉彻骨,虽然快要入夏,但这天然之水还是凉气副人。岸上的罗丹青站在溪边有些担心这位与自己只有两面之缘的男子,只恨自己不会水性。直到文瑭拿回风筝安全回到岸上她才松下一口气,接过湿哒哒的风筝,再向对方行了个礼,道:“多谢公子只身下水拿回纸鸢。” 文瑭见她如此知礼更是倾慕,赶忙拱手还礼,道:“小事,不必介怀,只是这纸鸢都湿了,姑娘想必也是不舍的,这都是下愚的错,不该冒冒失失的于你叨扰。这样好了,下愚赔偿你一只如何?” 罗丹青不悦道:“赔偿来的也不是原先的这一只了!” 文瑭生怕说错了话,连忙说:“下愚不是那个意思,下愚只是怪自己太鲁莽惊扰到姑娘,才让姑娘痛失心爱之物。若是姑娘开口,下愚访遍这会稽一郡也要找到姑娘心仪的纸鸢。” “公子还真够奇怪的,上次莫明其妙的当了小女子的兄长,又是施舍了一大笔铜子儿,今天又要访遍郡城的纸鸢商铺为给小女子寻一只心仪之物,喂,你这样的行事,小女子可承受不了,太过好心了吧!”她倒是乐了起来。 文瑭也乐了,拱手作揖,道:“下愚……姓罗,单名一个‘瑭’字。”罗丹青听闻他真的也姓罗,不免有些诧异,愣了一会儿便又一笑。文瑭也是一脸羞涩,却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光着双脚,丹青指了指他的足下,他才醒悟过来,一脸不好意思的坐下来穿好鞋袜。 “对了,令弟的病怎么样了?好了吗?” “嗯,这多亏公子的仗义相助,公子若是不嫌弃,改天让小女子请你吃饭,家里这些天的生意有所好转,家常便饭还是没问题的,公子可好?” “这个……太麻烦,不如还是下愚请姑娘吧,都是男人请女人的。” “哈哈,吃个饭还分什么男啊女啊的!更何况本是小女子欠公子的人情,难道公子不肯赏光?” “不不不,好,盛情难却,下愚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这一天,他们在溪边畅谈了许久。这一天,他认定她就是自己生命中再也不可熄灭的烛光;这一天,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个他,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的柔情。 他们相识在清明,相知在端午,定情于月下…… 太守府上灯光通明,府中下人们都是一脸惊慌的忙里忙外。太守夫人房中站满了家丁,打水的,煎药的,拿灯烛照明的,还有四个大汉守在房门外。房中床榻上直直躺着他们的大公子马文瑭,他面向天花板,手脚伸直僵硬得躺着,双眼睁得异样的大,已经失去了意识。满头汗珠浸湿了绣枕。 大夫人与吴姨奶一头一尾的坐在床榻边,两人都是以泪洗面。丫环们不停的当浸湿巾帕然后放在大少爷的额头上,只是大少爷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活像是死去了一般。丫环们也跟着掉下眼泪,却不敢出声。 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大人回来了,夫人,大人回府了!”夫人与吴姨奶立即起身,拭去脸上的泪痕后迎上门前。马华池脸无血色的直径跨到儿子榻前,见最心爱的长子如此这般模样,不禁深受震撼,小声唤道:“瑭儿,瑭儿,我是爹呀,爹回来了,瑭儿,清醒过来吧,瑭儿……”他轻轻晃了晃儿子的身体。 一旁的几个大夫忙上前拉起太守,道:“大人,公子这是急火攻心,心脏受了极大压制,气血不通所造成的失去了意识……” “少说这些本府听不懂的,我要他立即清醒过来,你们给我听好了,大公子要是有什么差池,我让你们一并陪葬。”马华池铁着脸凶道。这几个大夫听后双腿打了转,忙去研究医治方案。 深夜,厢房里只有夫人与几个贴身丫环守在床榻前。一位母亲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从自己做母亲的第一天开始从未落地。她知道自己的爱子是为何到了这样的地步,他第一次告知她自己己有心仪的姑娘,她作为母亲真心为他的成长感得无比欣慰。在马府这将近二十年里,之所以被夫君宠爱倍至是因为自己给他生下了如此争气的儿子。这十八年来她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将要失去他,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一切生趣。她用尽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呵护他,就像是把他当成一株绝世植物那样小心的再小心的培养。 可是,此时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皮囊,让她痛心疾首,让她肝肠寸断。她能去怪谁呢?怪自己那一心只有利益的夫君,怪这个傻到极致,被爱冲晕头脑的傻儿子,还是怪那让儿子迷恋的女子? “丹青……丹……青……不要,爹……放过她……爹……”文瑭猛得坐起身来,母亲忙按住了他,他现在慢慢清醒过来。但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烧焦了的残垣断壁,和那让人作呕的几具干尸。他想起了这一切,前几天他匆匆告别了心爱之人丹青后便遵从父命去了洛阳的伯父府中护送堂妹出嫁,昨天一回到会稽郡他就去了丹青家,但那里已是残垣断壁,听说是几天前半夜走了水,一家老小全部遇难。他拖着无力的身子找到了埋他们的地方,却见他们被随便扔在大坑中,他拼命寻找她的遗体,可是并没有发现。后来听家中的一名小厮酒后失言道出了真相:原来在他去洛阳的当晚父亲就亲自带人半夜去了罗家,之后就走了水失了火。他从床上滚落下来,几个丫环扶住了他,他却用力挣脱她们,上前拔出挂在墙上的佩剑。 “瑭儿,你干什么?放下……”母亲拼命扯住他。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你放开我,放开啊!”他发疯似的推开了母亲,拔腿向门外冲去。 “孩子啊,娘求你了,娘求求你了还不行吗!”母亲扑上他,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双腿,哀求道:“他是你爹,是你爹呀,你不可去杀他,你让娘怎样做?若要是抵命就让娘去赎罪,娘愿意替马家赎罪……” 文瑭声音发抖,颤声喃道:“九条人命……那是九条人命呀,有老有小,就算我们全家加起来都不够还的呀,娘……你让我如何苟活,你让我如何面对这世人呐!”他无力的瘫跪在地,对天长啸:“丹青,是我害了你,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呀!啊……”撕心裂肺的长啸震得夜空上的明月慌忙躲在了云层下不肯再露面。 “瑭儿……瑭儿……你听为娘说……”母亲捧着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道:“你……你走吧,越远越好,出去冷静冷静……” “我不能杀他,但九条性命不能就这样算了,我,都是我惹出来的。我拿自己的命偿还,娘,孩儿不孝,今生无法回报您的养育之恩,孩儿……孩儿……来生再做你的孩子,还你今生恩德。”他说完在母亲面前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握住剑放在脖颈上准备自尽。 “你想在自己母亲面前轻生?这样做你对得起为娘十八年的心血吗?好,你一心求死,娘就跟你一起死……”母亲说着死死的扯住爱子的手将剑夺过来往脖上一架,丫环们慌得赶紧跪下,试图阻拦。 “娘……你也逼我!”文瑭夺过佩剑,哀嚎道。 “只要你死,为娘也跟你去,你活一天,为娘就陪你多活一日,这就是为娘的心,这就是你的责任。你想亲手杀了娘吗?那你就结束自己吧。” “你……你……”文瑭说不出话,呆呆的跪在原地盯着母亲。 “你走吧,远离这里,不要再见你爹,”母亲一把将他搂在怀中,道:“记住,每半个月与我通一封家书,只要有一次我没收到的话,我就自我了断,切记。” 这时,院中有灯火渐渐挨近,那是马华池正向这里走近。夫人怕这父子俩碰面后会掀起风波,立即命几个丫环护送儿子从后院出去。文瑭向母亲拜别后起身离去,这一别,母子永不能相见…… 第二十八章 声声蝉呜扰暮色,瑟瑟微风骚思玄。 小轩窗外明月升,青油灯下夜不眠。 天有不测风云,白天大雨倾盆,此时却是徐徐凉风皎皎残月。睁眼抬首向窗外望去,心中犹然悲凉,他从内衣中掏出一块玉坠,这是与夫人成婚当晚夫人送他的,这几十年来他都是贴身藏着。每每拿出它他都会看了又看,就像见到夫人那天身着凤冠霞帔坐在龙凤帐幕下。 今天终于见着久违的爱子,他怎能卧榻而眠?直到现在,他还是浑身阴凉,双手颤抖。长子那一句句冷若冰霜,寒意刺骨的真言让他无法承受。白天从断崖峰上下来,他一直沉默不语,亲眼所见最疼爱的长子如今竟如此仇视自己,他受的刺激可想而知,无语言表。回到书院厢房,闭门不出,整日未曾进食,任由次子在门外苦苦相劝也是无动于衷。 他正要起身宽衣就寝,青油灯光忽闪了一下,正是一阵风吹进厢房。他本能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窗前站了一个人。那个背对着月光的身影,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定使得他看不清来人的样貌。他略为紧张起来,呵斥道:“是谁?” “还记得十六年前的澹台大将军吗?”那是一个冰泠的女声。 马华池一听便僵硬得杵在那里,四肢无法移动,嗓音哽住那里发不出一点音调。那女子慢慢靠近他,突然他感到脖子上有一阵冰凉,他知道那是一把匕首。他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想起十六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澹台柱的这个名字。那时候他还年轻,没有与将军正面的打过交道,只是听兄长在他面前与他唠叨他们之间的种种过节。不过那次将澹台一门灭族的事他也有所参与,只不过是听从兄长的指令行事。他试图看清来人的样貌,只是房内太过昏暗,她又是背光而立,最终还是没能看清。 那女子慢慢逼近他,在他耳边道:“十六年,好长,今晚我就送你去见将军……”说罢了,手中一柄短剑高高抬起,闪出一道比她的声音还要冰冷的剑光。马华池深知在劫难逃,心却松懈下来,死死盯着那柄短剑,等待着它的判决。 就在此时,厢房门被推开,马文才闯了进来。见此场景不免大吃一惊,大喊道:“你是何人?”女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乱了心志,马华池趁对方的迟疑,快速往外一退脱离了她。大叫道:“刺客,快抓住她。” 马文才反应神速抄起腿边的团櫈使劲向她扔去,她纵身一跃,跳出窗外。“快,把她抓回来,本官要活的。”马华池对前来护架的士卫喊道,他们追了出去。 书院一时间骚动起来,学生们个个衣冠不整的从门缝中挤出几个脑袋,那孙立诚却手持弯弓跑了出来,正好与马文才撞个满怀,正要寻问出了何事。马文才一把将其手中弓箭夺了去,扔了一句:“刺客行刺我爹……”后他就追了出去。 “他说什么?”蒋嘉暮揉着睡眼惺忪的眼角,没听清楚。尔岚一脸冷俊的注视着那些士兵,并没有答复他。 马太守的护卫动静闹得太大,弄得整个书院都沸腾起来,他们要求学生们个个都得出厢房待他们搜查他们的厢房,还要搜查他们个人物品,几个教书的夫子也不例外。 马文才追寻那女子到了林中,见那女子正在前方躲藏,马文才举弓对准她,‘嗖’的射出一箭,那女子闪身躲过,接着又是一箭,正刺对方肩膀。她吃痛一声便倒了地,回头一瞧,那箭正插在她的右肩上,她咬牙将箭折断后拔腿朝山上跑去。 此时,祝英泽正从化蝶泉那里返回书院途中,刚才舒舒服服的泡了一澡,他哼着小曲儿漫步在山间小径上。忽见迎面跑来一人,此人步伐踉跄,看上去像是喝醉一般。英泽不想惹麻烦,便绕道走去,不料那人在他走过时倒身在地。英泽忙上前扶去,当他触碰到她闻到对方身上的一股轻微药草香味,他抬眼仔细一看,是她!他先是诧异,感到右手粘糊一片,接着一闻,嗅出那是血。他大呼一声。 “救……救……我……救……”她紧紧的揪住他的衣襟,断断续续后晕厥过去。英泽没时间多想,起身将她背在身上向山上医馆跑去。 山间一时灯火通明,汪永贤见况后立马跑去书院后的山长家里报信,周世章赶了来只见书院到处都是士兵手握火把四处乱窜。那马太守则坐在书院大堂中一言未发,只是在那儿发愣。周世章忙进了大堂拜见太守大人,关切一问:“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可有刺客呢?这只是书院,从未有过类似事件……” “我……”马华池脸色很难看,闭着双眼喃喃道来:“那女子半夜忽现我房内,真是奇怪,这书院怎么会有女子呢!嗯?”他半睁开双眼斜视着山长。 “这……定是从外进到院内的……”周世章答道。 “山长此话有理,只是本府心有一疑问,书院内厢房众多,本府又是昨天刚到,那刺客怎么会从众多厢房中找出我这一间的呢?若非此刺客原是书院里的,或者说是藏秘于此?”马华池转脸看向山长,看似有所怀疑。 汪永贤赶忙上前,鞠躬道:“大人,眼下发生的事件乃是意外,全然和本院无关,大人请明鉴!” “清墨,退下。”山长命令道。见学生乖乖退到一边,这才接着回答:“方才大人说那刺客乃是女子,若是书院学生,定会露出马脚才对。本院除去拙荆以外均是男子,怎可有混入女子的事情?” 这时,那马文才提着弓箭回来,见大堂内站满了人,便快速挤了进来,禀报道:“爹,那人跑了,不过中了我一箭想必跑不远,已经安排下面人四处搜寻。” “哦?既然受了伤,定会有血迹,半夜三更她能跑上哪去?上了山顶也会有野兽出没,她不会傻到自寻死路,比起外面,这书院才是藏身之处。传话下去在书院继续搜查,凡是书院的师生相干人等都要全部验明正身。”马太守挥了一挥手,马文才则得令退下。 太守大人的命令传遍书院,学生们则是人人惶恐。太守府士卫们把全院二百多名学生与老师都赶到了大堂之外的空地上,将他们包围在其中,命令他们脱下上身衣物。大家都是在梦中被拉出来的,身上只穿着寝衣,一个个像是受惊的兔子,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有的胆大的学生站出来反抗时被士卫揍了一顿,只得乖乖回到人群中。 英台现在却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这师生们集体在她眼前宽衣解带已是让她头晕目眩不忍直视,现在连同她自己都要当众脱衣。她原本就是女儿身,脱了衣服必要暴露身份,落个身败名裂不说,弄不好还会被误会是那女刺客。 “快点脱,别磨磨蹭蹭的。”马太守手下人粗鲁的监督着这些学生,毫不留情面。这些书生们也只能乖乖照做。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呐!这是什么世道啊!”汪永贤一边将身上的衣服脱下,一边抱怨道。 “有蚊子!真是的,这不是让我们喂蚊子吗!上个学还要验明正身,我看起来像女人吗?”蒋嘉暮不停的拍打着身子正在赶蚊子。一旁的尔岚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将寝衣搭在肩膀上丝毫不关心周围的一切,心安理得的打着盹儿。 山伯则是把寝衣脱下披在肩上,他的伤刚恢复,也不能着凉,转脸看到英台还杵在那里神情恍惚,便关心的问:“英台怎么了?也不太凉,你脱下像我这样披在身上就行了,就一会而已。” 你个笨蛋,我能脱早脱啦!怎么办?怎么办?要死了要死了!英台这会儿吓得满脸汗珠,用目光扫视一圈周围,并没见到七哥,顿时心凉了下来。那负责验身的士卫一个一个的验查着每个人,眼看就要到自己了。英台胸口闷得大口喘气,想拔腿就跑,可那样根本就是不打自招,实在是行不通。 一边的孙立诚见她如此紧张,便用一手指戳戳她,笑道:“你真没见过世面,别紧张,他们只是看一眼罢了,我本不用与你们在一起,只是想陪你们,够意思吧,英台?喂,祝英台,你怎么了?不至于吧!”他感觉她有些异样,他怎么叫她她也没反应。 这时那个负责验证的士卫来到英台面前见她还是原来一身整齐寝衣,便喝道:“快点把上衣脱下,你听到没有?你想找打啊!”见她死死的捂住衣襟,心生怀疑,上去就扯她衣服,她吓得大叫起来。 山伯慌忙将她拦在身后,笑容可掬的道:“官大哥,他方才太紧张,我可以证明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少废话,老子执行公务,你让开。”士卫推开山伯,一把揪住英台,道:“老子帮你脱就是了。”正要扯她的上衣,孙立诚上前拦住了他。 “执行公务也得有分寸,这里可是书院,不是你们的衙门口,难道你们大人就这样吩咐你们做事的?”他正色道。 士卫抬眼一看这人是孙长史家的公子,平日里经常去太守府邸玩耍,和自家二公子乃是挚友,不敢得罪,赔笑道:“孙公子,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这个……别让小的为难啊。” “离远点,”孙立诚斥道,转身对英台小声说:“你就脱一下让他看一眼,没事的,要不然我也保不了你,就算是文才也会这样做,英台,给哥一点薄面好不好?” 英台眼看实在是混不过去,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只好站了出来,一双抖得不停的双手伸向胸前的衣带,缓慢的没有半点力气的解着带子。士卫满意的在她不远处死死盯着她,不时的还对旁边的孙少爷献媚一笑。 我该怎么办?天啊,我到底该怎么办?救苦救难的南无观世音菩萨,快来救救英台吧,求您了!阿弥陀佛,快来现灵呀!英台暗自叫苦,大脑一片浆糊,只能想起远在天上的神仙。眼看那衣带快要松开露出贴身襟帷时,忽然听到书院外的一士卫高声呼叫:“刺客,找到刺客了,正往这边山顶上逃去。”这句话救了英台。 只见书院中的士卫全体出发,往断崖寺所在的那座山上跑去…… 就在马太守下令验身之前,祝英泽背着受伤昏厥的澹台冬灵跑到了她的医馆里,屋内一片漆黑,只能闻到浓浓的中草药的香味。他轻手轻脚的将她放在平时供病人使用的床榻上,解开她身上的夜行斗蓬。然后找来油灯点亮了屋子,再来查看对方的伤势,右胳膊已经被血染红了整个衣袖,在血泊中还插着一根断了的箭矢。 英泽呆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看着那箭矢,她的呼吸轻微的回荡在这个屋子,他的呼吸则急促的像是一道无光的闪电。他现在清楚的看到了那晚在化蝶泉边一身湿淋淋的优美女性轮廓,此时那一头秀美长发扎成一束马尾辫,只是她现在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更觉得神秘。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伤,她醒了过来,神志仍然模糊不清的半闭着双眸,失了血色的嘴唇上下蠕动着。他凑近她,将耳朵挨近她嘴边,“药……止血……”她微弱的的声像是只蚊子。 对,首先要止血啊,祝英泽你白痴啊!他这才回过神来,麻利的在她身上点了几个穴,血暂时被止住了。他拿着油灯满屋子找金创药。找了半天却发现这里的药简直成百上千的多,他一时真的不认得哪种药是治外伤的。他又再次回到她床边,问:“白药在哪里?慢慢说,别急。” 她这才清醒过来,还是有气无力的抬起左手指向那个方向,道:“最……左边……第二阁……白……白色……粉末……” 英泽把药拿到她跟前,把油灯搁置在一边,小心的将药粉捧到她面前,轻道:“是这个吧?给!”她伸手去接,但实在是没有力气,突然晕了过去,英泽看再过点时间她就没命了,便咬咬牙轻轻将她受伤的胳膊上长袖撕开,露出整个胳膊,已是血红一片。那箭矢正插在她的伤口上,就像长出来一样。“这得把它拔出来呀!”他对她说道,她只‘哼’了一声。 他心道:要是这样拔这血止不住可怎么是好?要是不拔时间一长她定会毙命,还是送去看大夫吧!他起身想抱起她,她却睁开双眼模糊的说:“你要是把我交出去,做鬼我也要拉着你……” “再不看大夫,一会你就变成鬼了,还用我交出去?我说先生,不是,是姑娘,姑娘才对,你身上的箭矢再不解决了你就真变鬼喽!”他不高兴的反驳道。 “那就拔了它……你……你拔……快……”她一双大眼有点失神的瞅着他,但他能从中看到一线希望的光芒。 “那止疼药在哪?” “来不及了,就……这样……”她断断续续的说:“我……我能……忍……” “很疼的啊!好,别叫出来,外面到处都是人。”他四处找着什么,一会儿拿来一根细长如树枝的山药横着塞入她嘴中,他‘嘘’的一声后,把随身所带的一把短佩刀拿了出来,架在油灯上烤着。 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尝试,握住烧红的短刀再放入清水是浸透,冒出腾腾白烟。他屏气凝神的盯着她那血淋淋的伤口,觉得自己像是快被闷死的一样,大颗大颗的汗珠滴入眼睛,他也没空去管它,使劲甩了甩脑袋。硬是将短刀尖插进那箭矢根处,再稍微往外在挖,只听她轻哼一声,箭矢弹了出来掉在地上。 他慌忙将白药撒在伤口上,再用素布将它包扎好。她一身是汗,长发上也在滴水,眯着双眸盯着他,一刻都没移开过。他意识到这一点,也是累得很,将身上带血的长衫脱了下来放在一边,便靠在床榻边,道:“你欠我一条命,今后要还我的!” 谁知顿时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体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当然晓得那是把匕首,猛得回头看向床上的那个女人,“你这是准备过河拆桥?”他问。 “我早该杀了你!”她像是用最后的一口气说道。 “幸亏你没动手,要不你现在还能够好端端的在这用这东西架着我吗!我知道你为何要杀我,是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他正说着,那脖子上的匕首又向深处勒紧一点,使他紧张起来,接着说道:“有两种人,知道别人的秘密后到处乱说好让人晓得自己见多识广慧眼识金。这是一种;知道别人秘密的假装不知道,直到带进坟墓里。你希望我是哪种?巧了,我就是第二种!”他边说边用两手指捏起脖子上的刀刃往旁边拨了一下,对方用力压了他的肩一下,他正色道:“我要提醒你,我的身手上次你领教过。你现在又受了伤,最好别逼我出手。” 这时,从阁楼上传来异动,英泽下意识的跳了起来,道:“那些官兵不是进了吧?不对啊,要进来也是从大门进来呀!”他警觉的挡在冬灵床前。 “你快藏起来。”她说道,他回头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听她命令道:“快点躲在药橱后,快啊!”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照做,拿着自己的衣服闪身躲在药橱后。 从阁楼上慢慢下来了一个男子正是秋痕,他一眼发现坐在床上的冬灵,忙走过去,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你的伤……你不会是……” “外面的那些官兵都在找我,我刚才行刺了马华池……但没能得手。”冬灵冷静的回答。 “我跟你是如何说的你都忘了?你再这样胡闹我就把你带走,你差点坏了我的大事!”秋痕气急败坏的低吼道。 “阿秋,现在怎么办?那些人马上就会搜到这里。”冬灵看着秋痕,问道,她还担心他会发现屋子里的那个人。 那大门突然响起,门外士卫叫道:“开门,开门,夜间寻查,快开门。” “我将他们引开,你,给我听好了,别再给我惹事。”说完,他便拿着之前冬灵所披的夜行斗蓬上了阁楼。 英泽从药橱后走出来,此时门外的官兵正准备撞开大门。冬灵随手拿了件常衣披在身上,将那只受伤的胳膊藏在衣下,转脸望了望阁楼,再看了一眼英泽,把那把匕首藏在腰间后,便上前开了大门,随即进来几名官兵,他们环顾四周,大声喝道:“怎么这样慢?你们快点自报姓名,都是干什么的?” “我是这尼山医师,怎么,半夜三更硬闯私宅还理直气壮的来责问我!各位这有何道理可言?”冬灵竟然如此傲慢,让英泽冒出一身冷汗。 “哟,你这厮口齿伶俐,胆大如天呐!”一大胡子士卫反驳她一句,只听他的同伴叫道:“看,这里有血迹。”全屋人一齐看向那病榻,榻上果然有些新鲜的血迹。 “这是谁的血?好哇,可让我们逮到你了,走,跟我们走吧。”大胡子准备上来逮捕她,她正想反抗,只见身后的英泽挺身而出。 “是啊,官爷官爷,把她带走吧,她就是一庸医,看看,你们看看小的这伤,”他伸出左手,只见手掌里一道又宽又长的刀伤正往外流血,他道:“小的胳膊这两天疼得抬不起来,实在忍受不了,小的就来就医,可她倒好,非说是我搅了她的黄粱美梦,说什么也不给我医,小的无奈之下只好许诺会拿出大量银两,她才勉强答应,可是,可是她竟然要给小的放血,唉哟,官爷,您看看小的流了多少血啊,抓她去见官……”他手捂伤口,一脸愤恨的瞅着冬灵。 大胡子看看此人的手伤,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他面前有一摊鲜红色的液体。“你又是何人?三更天不好好睡觉上山来看大夫,这样的托词你想会蒙混过关?”他抓住他那受伤的手臂,狐疑道。 冬灵这才明白,原来,祝英泽在她去开门之时用他的那柄佩刀划伤了自己的手掌,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那榻上的血滴。 “唉哟唉哟,官爷您倒是轻点呀,小的本是到万松书院探亲的,小的是上虞祝家庄的祝英……祝英恒啦,疼死了,您轻点啊!”他龇牙咧嘴的说道。 一听到‘祝家庄’这三个字,那官差松一点力气,又听到‘祝英恒’这个名字,他便彻底将其松开,问:“您……您是六爷?祝家六爷?” 英泽看他的态度,暗自窃喜,正正神色,道:“正是小……咳……正是在下,只因在下的家中兄弟到此功读,家母派遣在下前来探望。” “真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怎么也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祝六爷,失敬失敬,六爷这伤可不轻,喂,就是你,快点帮着医呀。”大胡子忙吩咐旁边的冬灵给这假冒的‘六爷’止血。冬灵本就担心他的伤,忙上前去查看。 “官爷这是执行什么公务呀?”英泽学着六哥说话的腔调问。心却在道:小六子呀,你在外面到底造了多少孽啊?连官府的人都这样待你,你牛! “我们大人今晚遭到行刺,刺客却是个女人,这不,让我们全山搜查。”大胡子嬉皮笑脸的回答。 “女人?我像女人吗?”英泽有些得意,笑道。 “不不不,六爷一身阳刚正气,刚才第一眼小的就看出来您不凡呀。”大胡子奉承着,正在为英泽上药的冬灵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那她看起来像女人不?”英泽竟然说出这句话,吓得冬灵愣在他旁边不敢动弹。 “这个嘛,还得小的查验一下才……” “什么,你是怀疑我和一个女贼在一起?官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英泽脸色一变,翻眼白了他一下。 “不不不,小的不是这意思,只是……” 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刺客,找到刺客了,正往这边山顶上逃去。”大胡子忙跳起来,向英泽道:“找到了,六爷您好好养伤,小的告辞了。”便转身带兵离去。 原来,秋痕离开医馆之后披着冬灵的斗蓬,用了他的绝活儿飞刀杀了一名小兵,这才把官兵们引了去。那些小兵们哪是他的对手!追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让他给跑了。至此,万松书院行刺事件在马华池的满脸愁容下告一段落…… 第二十九章 次日,马太守班师回府,然一心挂念着山上的长子安危,便令幺女铃儿暂且留下照顾大哥文瑭。他本想在此多住几日,一来考考文才这些日子的所学,二来也离文瑭近点。可是昨晚的行刺事件让他胆寒,女刺客竟然说出十六年前的政变,她是何人?又是怎么得知自己的行踪?这一切他还摸不着头脑,但他深知此事可大可小,不可忽视。于是,天刚刚见白,他便写了封加急密函差人送去洛阳通知兄长马华汐。 书院昨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这让学生们一时无法平静。这件事差点连累到了自身,这是多么值得后怕的事情呀!于是,今天学生们个个像是失了魂魄,一上午个个垂头丧气无心听讲,有的还在小声议论。 英台倒是没有往那方面想,使她后脊梁发凉的是:昨晚差点露了馅!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头重脚轻,晕头转向。再看看那滢心也是那种被人看光似的表情,昨晚她也跟自己的主子一样的处境,幸而太守大人终止了验身命令。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英台很不理解,七哥受了刀伤!这还是早上起床发现的,她看他的一只手缠着厚厚的素布,忙问:“你这是怎么了?是怎么伤的?又去打架了?” 英泽则嬉皮笑脸的道:“这里又不是上虞,我找谁打架去!这是……唉呀,就是昨晚我去化蝶泉泡澡,一时兴起想练练拳脚,不小心,伤着了。”他说着,便将那只手臂缩回在身后。 “是吗?你把自己伤着了?”英台怀疑的盯着他。 他被她盯得直发毛,忙躲开她的视线,嚷嚷道:“要不然你说是怎么弄的?我去山上和大虫干了一架,把它活活打死了,这样说你能信?” “我看看,过来让我看看。”九妹把他拽到身边,仔细一看,问:“包得如此专业,是那个乌灵包了吧?” “啊!嗯,那个,昨晚在化蝶泉正巧遇到她,就……”他有点口吃起来。 “下午,我们去打措如何?你要走了,临行前山伯他们想为你践行,山上的野味很多,打来些尝尝鲜吧。”英台轻轻的摸着七哥的伤,一边欢喜的说道。 那一夜,英泽未曾入眠,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那个女医师。这些天心中的疑问总算得到了答案,但新的问题也随即而来:她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她为何要去刺杀马太守?这些疑问让他胆寒,若不是他,她也许现在正在太守府中受着酷刑,或许已被押去西市刑场身首异处了!他替她倒吐一口浊气,努力逼自己不再想下去。 太守大人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了,万松书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过那些心怀所图的书生们倒是大为失望,本想借助此次难得的机会在太守大人面前大现身手,愿给大人留下个好印象,好在以后的士途路上有一块可以落脚的绿荫地,谁曾料到半路杀出个女刺客,使得这么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被她给糟蹋了! 不过也有一群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少年们,他们无一抱有如此想法,他们只求此时尽兴。于是,他们相邀下午下课后一同上后山打措去, “一人各两支箭矢,别丢了,这可是我的宝贝。”孙立诚将手中的箭递给大家,再向山下望去,道:“那家伙今天能不能得手?” 淳于尔岚手拿箭矢,啧了一声,道:“那小子胆子如同老鼠屎,让他去偷弓,等于让他自投罗网!” “那你为何不去?”立诚问道。 “你看小爷我像那种偷鸡摸狗的人吗?再说,你又为何不去?再怎么说你也是马大公子的死党,那汪夫子也要敬你三分的。”尔岚带有点嘲讽的回了一嘴。 立诚向他踢了一脚,自己倒是笑了。一旁的祝家两兄妹和山伯看着他们,不免觉得有趣,纷纷起了哄。尔岚身手灵活,向对方身边一闪,倒是把立诚背后的那把弓夺了过来,使劲拉了满弓,说道:“好弓,喂,孙大公子,今儿就借给小爷使使吧。” “你这是在要他的命根子呀!”山伯打趣道。 尔岚可不管这些,背起大弓,手拿着两支箭矢,道:“你们在这里慢慢等那小子吧,小爷我先行一步喽!”说罢就钻进山林中。 “淳于尔岚,你可要注意呀,那个弓不得弄坏的……”立诚不放心的在他后面喊道。 这时,那蒋嘉暮背着几张弓慢腾腾的朝山上走来,气喘吁吁的来到英台他们面前,狠劲把弓向地上一摊,一屁股坐下来,涨红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山伯上前拍着他的背,看他累成这份狗样子也是不忍,英台递去个水袋,他喝了水后便又有了精神,道:“只弄来这三张,差点被夫子发现,如何?” 山伯与立诚拾了弓拿起看了看,他递给英台一张,道:“说到这弓箭,还是立诚在行,不过这几张还是可以的。”他看向立诚,对方点头示意。 “哥,你手受了伤就别动啦,在这等着山珍海味吧,反正弓也不够。”英台说罢就跟着立诚他们进了山林。 英泽也无心跟他们上山,便找了块荫凉处歇息。明天他就要离开这书院了,几天下来他居然对这里有了些不舍之意。年少时在书院功书时倒是没这种情感,这使他愈发的惆怅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婆婆妈妈又令他暗自嘲笑,又抬头向那医馆的方向看去。 英台与山伯他们进入深山之中,那孙立诚急于要与淳于尔岚一决高下,便与他们分开匆匆丢尔岚去了。梁祝二人带着蒋嘉暮隐藏在树林中待猎物的出现,三人,两把箭,四支箭矢。这让那嘉暮很是不满,但也没法子,英台拿年龄大小来压着他,他只能当他们的小弟。 夏季的深山中与春季无不一样,大到虎狼狐狗,小到虫蛇蝼蚁,天上的也是各种飞禽络绎不绝。若是对于那种以猎物为生的猎人来说此时则是个丰收季,然对于那些以打措为乐的人来说却是一场杀戮般的欢宴。 一只母鹿迈着它那独有的步伐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态进入了淳于尔岚的视线里,这只鹿个头不算大,应当是头幼崽。尔岚暗自狂喜,但手持弓箭不敢掉以轻心。那只小鹿还在优哉悠哉的吃着青草,它却不知此时不远处正有一支尖锐的箭头对准着自己。尔岚深呼一口带有青草芳香之气,又轻轻吐出来,再瞄准了一点后将箭矢射了出去。 只见那箭矢飞野似的冲向那头鹿,它忽然抬头像是望见了前方的危险,本想抽身而去,此时已经太晚了。那箭矢飞近了它,就在它眼前却落下地,鹿随即狂跑开去。尔岚来到那草丛中拾起自己的箭时发现地上多了一支,他一看这和自己的箭矢相同。 “不好意思,放走了它!”是孙立诚的笑声。 “让它给跑了,你可真是个败家子!”尔岚很是不高兴的道,他把箭矢扔给了对方,自己却往前走去。 “喂,你用的是小爷的弓还这般傲气!我说,我赔你还不成吗?”立诚向他追了过去,搭着他的肩膀,他争扎着,而他却嘻嘻哈哈的不松手。 “那么大的鹿咱们也吃不下,跑了就算是咱们积德行善,你还真想托只鹿回去见英台吗?非被英台骂死!”立诚还在谍谍不体的为自己开脱。 “嘘!”尔岚阻止对方的话语,耳朵动了动像是听见了异常的动惊。立诚也听见了,便收回笑容慢慢俯下身体蹲在原地,与同伴交汇一下眼神,尔岚便与他散开。 两只兔子正快活的在草丛中享用着美味,时而追逐,时而停留,自在的嬉戏着。立诚双眼发光,满脸惊喜,向不远处的尔岚做了个手势,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的箭一齐对准那两只兔子,看准对方的口型:“一,二,放!”两箭齐发,不偏不移的各射中一只。 蒋嘉暮无聊的靠在树上,白着眼儿盯着英台,不时还哈欠连天的。山伯则是一脸尴尬的望着英台,一副想笑却又不敢笑的模样。而英台呢,却是满头大汗的摆弄着手中的弓箭。当她拿起弓对准一只野鸡时才想起自己不会用弓!就连弓弦她都拉不开多少。这让她的两个同窗大笑不止,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又一次的丢了脸。 “你在家里没学过?”蒋嘉暮好奇的问道。 英台没理他,山伯则上前去,将弓拿起来,道:“拿弓的手不要太用力,拿箭的手轻轻将箭矢放在弦上,然后用力往后拉,不必满弓,对准目标,将箭脱手放出去。”他做样子给她看,补充道:“没关系,书院也开弓箭课程,到时慢慢学,这个急不来,也容易学的嘛。”他安慰得拍拍她。 英台照他说的那样再次拉起弓弦,瞄准了前方,她这次倒是将弦拉开了,吃力的描准了远处的小河。英台闭一眼睁一眼的瞄准河边的一个物体,先是以为是块石头,可是越看越是觉得不对,她忙睁大双眼伸长脖子,踮起了脚,问:“河边那是……何物?”山伯与嘉暮也朝那边看去。 河边,扒着的是一个人,一个男子。 英泽坐在满是药草味的屋子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正在看医书的冬灵,他也理解不了自己为何不知不觉就漫步到此,可能只想在临走前再来见她一面吧。她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对他也是置之不理,不过他隐约感到她在自己面前已渐渐放开防备。他这时才敢仔细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真是有本事,扮男子可以如此逼真,要不是知道她是女子的话,这么仔细观察也实在认不出她竟然不是个男人!他拿她跟九妹相比一番,这女子更胜一筹! 澹台冬灵瞟了他一眼,再也忍受不了他的目光,便将书一搁,问:“看够了吗?”她带点敌意的神情让他不太自在,接着说:“我这是医馆,不是茶肆,请公子速速离开。” 他笑了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经过那么惊险的一夜,我还以为你我已是友人了呢,不承想姑娘依然当我是敌人!” “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你到底是祝老七还是他们口中的祝六爷,你向我隐瞒自己的身份还想出‘友人’这个特别真诚的词汇,哼!”她不屑一顾的将身边的医书再次捧起来,不小心弄疼了自己的箭伤,稍稍咧了咧嘴,再也没说话。 “我当然是祝老七英泽啦,我哪有那么好的命是祝六爷,他呀,唉,不提他了。”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起身走向她,又能道:“我对你没有恶意,就拜托你对我也不要存在敌意,和平相处,也不枉我冒死救了你一回。” “你是想让我报答你?要我对你千恩万谢,马首是瞻我做不到,更别说什么赴汤蹈火了!不过,我能将你手上的伤治好,那刀伤敷点我的药倒是好得快,不过会留下伤疤。我倒可以将它消除,这算不算报答了你?”她一脸傲慢的瞅着对方。 他见她不为所动,轻声叹道:“这伤疤我要留着,这可是我与姑娘相识的凭证,若他日有缘再与姑娘相逢,这也是个话题。” 她听后不禁脸颊微微泛红,自己也感到些许发烫,她试图用手中书卷挡了一挡,道:“但愿你我永远别见,你到底走不走?” 他一脸无奈,嘀咕道:“就是要走你也得帮我换了药再走吧!你这女人也太不通事理了!我好歹也算是你……” “我这就给你换,烦死了!”她跳了起来忙拿出素布与药瓶。 英泽暗自得意的咧嘴嘚瑟起来,见她在他面前蹲下,小心翼翼的将手上的素布一圈痼的绕下来,对着手掌上的伤口轻轻吹着。他想再多说一句,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他则乖乖闭嘴。她的身上的香气与其他女子不同,清雅的青草芳香与自然的草药香混淆在一起的独特体香,让他有些沉醉,让他有些恍惚有些飘然。她的乌黑长发结成一髻盘在头上,仔细看去,那也有几分女子的特征,他想她若是一袭罗衣在身该是怎样的景色呢! “你为何要杀马华池?”他壮了壮胆量终于问出口来。 他明显感觉到她的触动,她停止手上的动作,没有回答,用沉默来拒绝他的提问。这个问题原是跟他毫无关系,她又何必透露。 “得,当我没问过。一个姑娘,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他又补充道。 她一听便猛得站起来闪身越过药箱,电光火石一概抄起小刀抵在对方的喉咙下,冷冷的道:“我是男子,在别人面前是男子,在你面前也是,你若是对第三人提起,你等着为祝英台收尸,我乌灵说的出就能做的到。” “你我之事与英台无关,你最好别把她扯进来,不然……” “不然怎样?”她手中的刀更加用力了一些,他被她卡得喘不了气,她眯缝着双眼,一字一字的从牙缝中咬出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你受了伤还如此凶猛,佩服,佩服!”他竟然又变了副调皮的神情,盯着脖子上的匕首,艰难的发出声音道:“好说,好说,姑娘……不,先生,是先生,何必如此暴躁呢,大家这么熟!” 她便把他松了开,他咳了几声后喉咙才觉得舒服了些,他愤愤的朝她吼道:“你来真的呀!真是蛇蝎心肠的……”说到一半见她凶狠的眼神正怒视着自己,便没有说下去。 这时,英台大步进了门,随后跟着是山伯。只见山伯背着一个似乎奄奄一息的男子,最后进来的则是蒋嘉暮。三人满脸大汗和慌张,山伯跑到床榻边将那人轻轻放下,再将他放平身子。 “先生,请来看看这人。”英台要求道。 冬灵翻了一下此人的眼皮,再看了看他两颊,再号了他的脉象。也不理旁人就径直走向药橱找了几个抽屉,山伯问:“他怎么样?严不严重?” “只是脱水,看样子也有一天没进食进水了,问题不大,你们是从何地发现他的?”她一边用小天平称着药的份量一边冰冷的应声。 “英台,他是谁呀?”英泽问道。 英台这时才发现七哥,忙答:“我们不认识他,在河边发现的,我们以为他是落水之人,但衣衫并没有浸湿,看来是路过那里时晕倒的。” “他是住在断崖寺旁的罗先生。”冬灵悠悠的说的一句。 “先生认识他?”英台问。 “只是上山采药时碰到过几次,不过,他在这里有些名望,这里的人都很敬重他。他……怎么会弄成这样了呢?一个壮年男子一两天不进食的话也不会这般虚弱,看他的状况就像是受过很大的劫难似的,怎么会这样呢?”冬灵后面两个问题显然是对自己说的。 蒋嘉暮半天才出声,道:“我总觉得从哪里见过,你们不觉得吗?”他又凑上去仔细端详着榻上的病人。 “你呀,去看看孙立诚他们有没有回来找我们,也不早了。”英台对蒋嘉暮说。 对方有点不大愿意,但他心里又想谁让自己年纪是最小的呢,注定被年长的同窗所使唤!他便应了一声后就出了门。 马文才自从把父亲送下山之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厢房中,对他而言现在的最大心事就是哥哥的事。守了近四年的秘密就这样轻易的残酷的被父亲给暴露在大哥面前,大哥当时那种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和那痛彻心扉的悔恨声让此刻的马文才惊出一身冷汗。他找出那装满书信的木箱,打开来全是大哥寄给母亲的家书。好久,真的是太久了,这么长时间他都在顶替母亲与大哥通信。他曾无数次问自己:何时才是尽头!只要大哥不回来,他就不会知道真相,他就会认为母亲还活在人世。可是文才自己呢,他却在饱受煎熬。 他一直还在自相矛盾,一方面希望大哥能快点回家,好为母亲上柱香;另一方面他又害怕他回来,只要他回来那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就会不攻自破,这会给大哥带来又一次的打击。十几岁的少年就在这样的矛盾之间穿梭不定,一年又一年。他也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也有好几次他想把真相说出来,但始终不忍心让母亲在九泉之下难以长眠。 现在,他终于摆脱了,他应当松一口气,应当感到无比舒服自在轻松。但事实证明,他并不轻松。他担心自己的长兄能不能撑下去,而他此时不敢去见他。他怕见到他,他也认为对方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毕竟是他骗了他,骗了很久,很久。 他盯着那一箱子的信笺,快要满了,又要满了!每年母亲的忌日他都会把这一年哥哥寄来的家书带去母亲坟前一封封的烧掉,以便母亲在摇远的黄泉能看到。今年,又快到了,不过这一箱则是最后一箱了。 孙立诚就在此时大步迈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大个儿兔子,他见马文才在屋里发愣,便将兔子甩在案几上,再把弓轻轻扔在一旁,嚷道:“本想晚上野炊,兔子都猎来了,人都跑了,真是扫兴!” “你的那群狐朋狗友们呢?”马文才心不在焉的问道。 “听说在河边救了个人,送去医馆了,唉,这野炊也泡汤喽!”他不高兴的坐了下来,还在气呼呼的盯着那只大兔子。 “二哥,不好了,大哥他……”铃儿一边喊一边路进屋中,也顾不得旁边有立诚,心急如焚的道:“大哥……不……不见了……” 马文才脸色一变,猛的站起来,向外冲去。立诚也是一脸疑惑,他猜想到那马文瑭可能就在这尼山,不过一直只是猜测,直到马太守来到书院之后便与一双子女低调的前往断崖山,他才确定那马府大公子就在这里。他并没有过问此事,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不过,此时他却顾不了这么多了,跟着好友就追了出去。 原来,自从母亲早已不离开人世之后,文瑭便一病不起,三妹马铃儿只好留下照顾他。父亲马华池心里担心却不可再上山看望他,临行前吩咐马文才多多费心去照料好大哥。马铃儿守在他榻前一天一夜,终究没有待他醒来,自己实在累得不轻,便小憩片刻,谁知一觉醒来,榻无一人,找遍周遭也不见大哥踪影,她才明白自己犯了大错,慌忙下山跑去书院求助二哥。 大哥离家出走多年已是马府多年的秘密,马家父子尽力瞒过所有的人。但这次马文才深知火已经烧着了纸,再也包不住了。故而在好友孙立诚面前也不再顾忌什么,与其商量打算分头去找。不过,孙立诚却想到今天梁山伯他们救回来的那个人有可能就是文瑭。马文才立即赶到医馆,这才见到自己的大哥。 “哥,哥,你醒醒呀,哥……”马铃儿冲到榻边呼唤道。 她这一声‘哥’把在场的所有人给震住了,大家就在刚才眼睁睁的看着马文才从外面跑了进来,问了医师被救的人在哪儿后直奔病人床前。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时,门外又冲了进来个马铃儿,这姑娘一见到病榻上的人就跑了过去扑在床边一个劲儿的叫‘哥’。这很明显了,这人他们马家认识,而且关系不一般。于是,英台他们把目光一齐转移到随后进来的孙立诚身上,立诚也是一脸无奈的瞅着眼前这兄妹三人。那蒋嘉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的相貌与自己同窗马文才十分相似。 很快,夜幕又一次的降临在这片群山之间…… 第三 十章 七哥已经走了,英台心里还是有些不舍,总是空落落的。大清早,她跟山伯将七哥送下山去,哥哥临走时还特意嘱咐她一定要守住秘密。当然,这话纯属是多余的,但也是七哥的一份关心。她目送着他飞马奔去,在尘土飞扬过后便消失不见。这时她才意识到从此刻起自己乃是自由人了,不免掩饰不了心头的喜悦,倒是用这份喜悦填补了那短暂的失落感。 两人漫不经心的走在回书的镇子上,这还是他们来到书院后第一次下山,这里的街市对他们来说还很陌生。早上出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来去匆匆,镇子虽小,但很是热闹。街道是很干净整洁,人与人之间迎来送往也是十分和睦谦恭。街道里的两排柳树郁郁葱葱,枝条迎风摇曳,很是悠闲。除了柳还有其它种类的花草树木。他们的枝叶上都有各种颜色的五彩条所装饰着,要是迎来一阵轻风,这些彩条摆动起层层彩浪,甚是绚丽。 街道两旁的那些小摊位上摆放着各种物品,显然这些小物件很招姑娘们喜爱,每个摊位上都挤满了她们的倩影。那胭脂小贩忙得不亦乐乎,恨不能自己多长出几只手来,只看他一手拿着三盒脂粉,另一只手五根指头上各粘着一种颜色的胭脂正在向姑娘们一一介绍着。离他不远处的一个卖巾帕的小贩直接把那些各色帕子系在头上,从远处看上去活像一只深山中跑出来的野山鸡,不过他也顾不了个人形象,只要生意好,哪怕让他把这些帕子当衣裙穿在身上他也绝对可以在大街上跳起舞来。 “没想到山下别有洞天呐!”山伯与英台并肩走着,他东张西望着笑道。 英台手拿一把纨扇,一副俊俏公子的模样在大街上步伐款款,时不时的摆弄一下扇子,那些姑娘们的目光跟着她手中的纨扇移动着。她倒是得意得很,道:“过几天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她看向同窗。 山伯道:“过几天……哦,几天后乃是七月初七,七巧节,呵呵,怪不得今日这般热闹呀!” “梁兄家中有没有可以使你在鹊桥相会之日想念的人呢?”英台调皮的瞥了一眼他,问完后便躲在扇子后面偷笑。 她的同窗一听这个问题不禁顿了一会,道:“有!”说罢就自己上前了几步。英台一听,更是一惊,心想他这样的呆板之人难道还有心仪之人了!山伯倒是没有回头看她,他只是乐悠悠的迈着步子。 “这么说你在家难道已有家室了?”英台不依不饶的问,他轻轻摇了摇头,她又问:“那是已有心仪的女子啦?” “它叫小花,可惜它已有心上人了,不,应当叫‘心上猫’才确切。”他一本正经的回答。 英台听出他是在戏弄自己,一扇子朝他脑袋打去,他便闪到了一边,对她开怀大笑起来。英台气坏了,向他追去。他面向着她往后快速后退着跑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冲她‘喵喵喵’的叫起来。她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腕,一脚踢到他的小腿上。他再也挣脱不掉,便一脸无辜的说:“只许牵袖不携手,这可是你定的,现在违反法约的可是你自己哟!”说着就停止争扎似笑非笑的盯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英台。 英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拉着对方的手腕,一时慌张便立即撒手,山伯往后退却一步差点摔倒,“你干嘛!”他定下神来嘀咕一句。 这时,英台看见他身后有一个卖些玉器银簪的小摊位,在这个地方像那些正规的玉器行是见不到的,这些小摊上的玩物大多也是些普通货色,价格也是很便宜的。英台越过山伯来到摊位前,摊主面前所挂的物件有些确实是十分精致的。摊主见他们来到推前,马上提起了精神来到他们身前,把自以为最值钱的货品移到最显眼的位置。 “二位公子,来看看,这都是今年最新款的玉佩,还有这些玉扇都是从京都里传出来的,以二位公子的气质来看,这几块都是最合适的。还有这扇坠,也是新款的……”他喋喋不休着。 英台随便看了一眼,说实话眼前这些货色对她来说简直是废品一堆,家中她闺房中随便从哪个角落找出一点东西都比这些强的。她很快就失去的兴趣,准备离开,轻轻一瞥间她看到最不起眼的地方挂着一件小物件,那是一只玉蝴蝶,样式不够新意,也不算大,只有小手指那么长,一对翅膀半透明的展开着,全身呈月白色,非常清雅。 “英台怎么了?”山伯见她驻足不前,便问。 英台拿起那只玉蝴蝶在手中反复赏玩着,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那小贩一看对方在摊子上挑来挑去很不高兴,然而当他见他终于挑出一件时,高兴的回答:“这块……公子您喜欢?”英台点点头,小贩变了态度,殷勤地说:“公子真是好眼力,这块玉蝴蝶有了个来历,话说在春秋时代有一越女美如天女,爱上了一个樵夫,可惜被越王抢了去,越女思念情郎无休无止的哭泣,她的眼泪化作了一对玉蝴蝶,一只雌蝶,一只雄蝶。” “那我手中这只是雌是雄?”英台显然被故事吸引了,忙问。 “当然是雄蝶了,这雌蝶在我这里,公子您看。”说罢,他就从一堆货物中拿出了一只玉佩来,正是一只蝴蝶。 “原来还真是一对,此物寓意比翼双飞,看这样式倒是不俗!”山伯盯着小贩手中的那只雌蝶笑道。 英台接过来,这雌蝶要比雄蝶体积小一点,色泽也是很不错的。“这一对玉蝴蝶我要了。”英台爽快的拿出了钱袋…… 一路上,她都在细细观赏着这对玉蝴蝶,把它们举得高高的,放在阳光下,照得它们更是洁白。她一边观赏一边感慨:“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唉,可惜了那越女相思成疾,终不能与情郎相见。” “英台怎知她最后没有与樵夫再见呢?”山伯不明白她怎可如此断言,问道。 “一定是很悲凉的结局了,要不然这对玉蝶怎会落入民间呢?” 山伯想了想,觉得此话在理,再看看英台手中的玉蝶,道:“我看这东西不太吉利,你就这样带回去有些欠妥。” “山伯也学会那些胡说八道的山间神棍的说辞了吗?我可不信,这对玉蝶我以后自有用处。”她不以为然的反驳道。 “有何用意?” 英台想了想,自己却笑了,把一双玉蝶在山伯眼前晃了晃,然后再将它们放在阳光下,反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道:“我要将其中一只送给我的心仪之人,当作定情信物。” 山伯一听便乐出声来,打趣道:“羞羞羞,这种话兄台也可拿出来说给旁人听,在下真是敬佩,敬佩呐!”他向英台深深鞠躬作揖。 他这一闹,英台便又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十分出格,含羞脸红起来,看同窗一脸坏笑,便疾步前行,索性不去理他。 “英台,七夕之夜你会想念哪家姑娘呀?把那玉蝶传了去送给她吧。”山伯在身后还在朝她调侃。“双宿双飞觅香丘,待得他日定终生。”他一边笑一边喊道,随口说了句打油诗来,羞得英台向山上逃去。 梁祝二人一路追追打打的终于回到了书院,在门廊下遇见了马文才,他正火急火燎的冲出院门,与英台撞了个满怀。英台急忙闪躲时手中的一只玉蝶不甚脱了手,山伯身手敏捷将其救了去。马文才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向山上奔去。 英台见山伯手中的玉蝶完好无损便放心下来,看着早已远去的马文才,道:“你说,马文才的大哥为何在这深山老林中?之前那马铃儿说来找人,是不是就是找他呀?” “总归是别人的家事,咱们不便多问。给,差点就碎了,要小心哟,没等到贤弟的意中人出现,定情信物却遭了殃,一双成单只可就太不好啦!”他将玉蝶递到对方手中,说着就跨进了书院。 英台回到厢房,兴致勃勃的把那对玉蝶取了出来环顾四周,最后决定将其挂在床榻中央的幔帘上。她在榻上仰面平躺,望着上方正被微风轻轻带起的双蝶,好似翩翩起舞,煞是唯美,心情也愈发愉快起来。无意间瞅到案几上有个小木箱,她一轱辘翻起来来到案前上下打量着这箱子。是谁放在这的呢?是不是山伯?她好奇的打了开这才知道原是七哥留她的。看看里面装着都是一些夏季用的熏香之类的东西,她查看着心道:七哥真是无微不至呢!只见箱底放了封信笺,拆开读了读她便开心的笑了。那七哥写了许多叮嘱她注意安全防寒防炎的话后,没忘记问她到底把他的那件雁雀罗衣怎么了!英台不住笑了起来,调皮道:“七哥你的雁雀罗衣让我改成了一身长衫喽!”她把信和东西都收了起来。 正要往外走,山伯走了进来,怀中抱了些作习用的笔墨纸砚,还拿了本书。他把它们统统摆在案几上,乍一看可真不少。英台奇怪的瞅了瞅这些东西,不解的问:“这都是什么?”她拾起那本书,立即惊讶道:“《三都赋》!呀,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前村的钱员外给的,他要雇人抄这本,给这个数呢!”他开心的作了个手势,笑道:“这活我就接了,今晚开始,两个晚上就能抄完。”他把案上的笔墨纸砚摆了整齐。 “我说你又要授课又要做工,现在还要帮人抄书,你有几只手啊?这活还是个细活,他要什么字体?唉呀,不管什么体抄起来也是伤神,我看就推了吧,给的钱又不多……”英台劝道。 山伯没有马上说话,只是默默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半晌才道:“我想赚点钱寄给我娘,这么热的天她在家为人织布很伤身子,”他无奈的微微一笑,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不能老是靠年老体弱的母亲。我娘每次写信来只说她这好那好的让我放心,其实我都清楚她只会……只会报喜不报忧,字里行间都让我心疼。” 听他这么一说,英台莫明的难受起来,她蹲下身来接过他手中的纸砚,看到他满脸汗水,想必刚才是跑回来的。她心疼的拿出巾帕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你孝心,你厉害,你无敌!尽说大话,这么一大本,两个晚上就能抄完才怪!” 山伯翻看一眼《三都傅》,啧啧啧几声,道:“哪是一大本嘛,上次我抄了一部《兵法二十四篇》,那才叫厚呢,不过,抄书有个好处,边抄边读边思考记得就很快了。” “那你就在书中‘风谣歌舞,各附其俗’吧,注意别把眼睛弄坏掉了,离察举还有些时日,别到时变成了瞎子,得不偿失!”英台嘀咕着站起身往外走去,在门外又回过身来补充道:“累了,找兄弟们,每人几句也是替你减了轻。” 山伯冲她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跟上了她,趁机把胳膊她的肩膀上,说:“好兄弟,走,一起吃丙膳去,今儿哥哥我请客。” “放开啦,你违约了,放开我!”英台用力挣扎着。 他就像是只老鹰一样把她揽在胳臂内,笑道:“你也违约我也违约,那你的约法三章就无效了,这样勾肩搭背才叫作好兄弟嘛!”他越说越来劲了,大大咧咧的依附着她向走去。 “你这个笨蛋!我才不要吃丙膳咧,放开我啦,你放开!” 他俩这般你拉我扯的举动引来不少同学侧目而视,他们大多都是在笑话他们。英台用脚使劲一踩对方的脚,山伯立马松手蹦了起来,英台这才脱身,气鼓鼓的将衣衫整理了一下,转身上前走去。可怜的山伯在后头踉跄了几步,向前方的好友喊道:“你这小子也太狠了吧!”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现在离开饭的时候还早了些,山伯丢下英台去了火房帮忙。英台坐在自己习惯的座位上托腮发呆,膳堂还很安静,她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阳光穿过窗子透了进来照在她的双颊上,她微锁着眉头继续假寐。 这些天,马文才也无心在课堂听讲,一直书院,断岸峰两头跑。孙立诚也是整天找不到他,他也没在意,心里知道那太守府大公子出了事,文才想必也是焦急万分,索性就尽量不去打扰好友。他一人晃晃荡荡来到膳堂,见大堂里空空如也,正要调头出去,却一眼瞅到窗下的身影。他便想那人是谁,走近一瞧原来是英台,她正睡得甜香,他没有叫醒她,直接坐在她的对面。 此时的阳光变得有些讨厌,总是爬到人家的身上脸上尽情的释放着它的光彩,它却不自知此刻的光彩多么的毒辣。英台的小脸蛋没一会儿就变得通红,她闭着双眼用手挠了挠头发,丝毫没有察觉身前多了个人。孙立诚见她那酣睡模样觉得十分好笑,瞅一眼窗外烈日炎炎,躁热不堪,再收回视野投向英台。他伸出一只手,张开成掌挡在对方脸颊上方,阳光被遮住了一小片,英台的小脸上呈现出五指的图案。 他的这个动作持续了片刻后就觉得手臂有些酸麻,便换了一只手。从指缝间向她瞄去,他发现她可真是美如璞玉,高高直挺的鼻梁,眉如远山含黛,密而长的睫毛,红而润的嘴唇,白净细腻的皮肤,宛若妙龄女子一般。一时间他看呆了,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是不是脑子进了些不干净的恶习,竟然对同窗产生那样的念头,真是该死! “是你呀!我睡多久了?”这时英台醒了过来,看见面前一只大手,立即坐直身体,却看到孙立诚在直直的盯着她,便问。 立诚忙缩回胳膊,道:“我来时就见你在这里昏昏欲睡了。”他的语调与平时不大相同,有些拘谨,还咳嗽了两声。 英台对他甜甜一笑,道:“所以你一直为我遮阳吗?哈哈,果然是好兄弟,唉,今天吃什么?” 他见她并没有发现自己之前的举动,放下心来,呵呵地赔笑道:“你说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好,我要吃……”英台正要往下说,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立诚兄,能不能把山伯那份也算上?请我们两个吧。” “果然,祝兄和梁兄感情深厚得羡煞旁人呐!行,今天小爷我大放血,要是能下山就请你们下山找了个好馆子吃个够,唉,这里的东西实在难吃得紧!”他随手从桌上的竹筒中抽出一双箸把玩着。 “我也要,你们怎么每次有什么事都会把我忘了呀?”只听那蒋嘉暮凑了过来,后面跟着淳于尔岚。 “上次打回的兔子结果全送给师娘了,现在都问我要好吃的,好不好意思啊?”立诚叫屈道。 “下次再去打就是了,孙大公子请客怎能少掉我呢对吧?”嘉暮硬是挤到立诚旁边坐下,嘿嘿的摸着自己的肚子。 立诚看了一眼还在站着的尔岚,叹道:“你也坐吧,今天我是逃不掉的,上次打猎竟然与你弄了个平手,兄台箭法了得!” 尔岚挨着英台坐了下来,哼道:“箭,不是我的强项,相反,是最弱的一项。”他说完后瞟了窗外一眼,那杨晋鹏正从那里经过,见这淳于尔岚与他对视,他便匆忙躲开。 “你就吹吧!”立诚撇了撇嘴回道。 山伯忙了一中午,终于可以坐下来用膳了,使他奇怪的是在打饭时英台却硬是把他拉回座位,面前却放了一份甲膳。那几个人便装作没看见似的,自顾自的吃起来,只有英台笑嘻嘻的说这是今天的‘冤大头’请大家的。山伯摸不着头脑,却看到立诚一脸委屈的对自己苦笑着,便知道他就是那个‘冤大头’。于是山伯打趣道:“哇,好大的一颗头呀!”顿时其他几人笑喷了。 这是烈烈夏日中的一片笑声,爽朗,自在,洒脱…… 第三十一章 每年入夏时,祝府都会使用大量的冰砖为室内降温。早年,祝公远为了方便,在离祝府外的不远处建了一个冰窖,这冰窖每头年冬季收集那些河流成冰的冰坨,再经过几个月的冷藏,到了来年夏季从内取出的冰用来制作食物与呐冰。由于这种方法需要很大的人力,物力,故而只有那些富商和皇室贵族才可办到。 祝子兔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鹅黄襦裙,胸前那长长的湛蓝色飘带的底端湿了一大片,可她还是不管不顾的奋力搬着一块较大的冰坨子。她小小的身体在小院中摇摇晃晃摆动不停,也不知她到底要干麻,反正就是抱着冰坨子来回跑动着。身边的丫头正全神贯注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一不小心碰着哪里摔到哪里了。可是这四岁的小子兔真是经神十足,一刻也不停地在院子里玩耍着。 她的娘亲坐在自家大堂的门口,怀中还抱着一个两岁大还在牙牙学语的小男孩。在她身旁不远处放着一个青色陶瓷缸,缸内盛放着两块大冰砖,白色的冷气时不时的冒出来慢慢分散开来。可能这孩子实在是太重,娘亲只抱了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便吩咐奶娘将其抱了去。她这才深舒一口清新空气,笑脸朝院中的女儿看去。她也不过三十岁,雍容华贵的体态,举止不俗的德行,一身艳红的装束,一头珠光闪闪的发饰。她只是稍稍有点胖,对于一个生完三个孩子的妇人来说她可称得上是个美少妇了。 小子兔也不管娘亲的目光,还是拼尽全力与那块滑不溜揪的大冰坨较着劲儿。不时间她还从嘴中发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语句来,还会发出很多个相声字来。旁边照顾她的丫头不停的笑着,她也跟着她一起笑着。 “我们的兔宝宝在玩什么呢?”这是从院门外传进六爷的声音。小子兔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去,只见六叔笑盈盈的进了院门来到她身边俯下身子半蹲着。小子兔喊了声‘六叔’后就把冰坨子扔在地上。 “衣裳都湿了,不怕被娘骂吗?”六爷难得如此温柔,在这个家里他只有对这个小侄女这样一般温情似水。 “六叔,它快要化了,一点都不好玩。”小子兔嘟噜着一张小嘴,顺便还踢了地上的冰坨子一脚。 六爷轻轻掸了掸侄女身上的水迹,抱起她来起身在原地转了起来,说:“飞了,我们的兔宝宝飞了!”小子兔‘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少妇也走出大厅来到院中,笑呵呵的道:“小兔快下来,别累着你六叔。” “四嫂。”看到兄嫂在面前,六爷立即停了下来,还是抱着侄女,向嫂子打了声招呼,环顾四周又问:“小桐呢?” “让奶娘抱去了,那孩子今儿折腾了一天,长大了就烦人了!”四嫂依然笑着回答。 “六叔,怎么不转圈了呀?”小子兔有点等急了,拉了拉六叔的衣袖。 这时走进一男子来,他抱着一堆奇奇怪怪的玩具,把自己的脸藏在了后面,轻轻来到众人面前,咧着嗓子道:“小兔子,猜猜我是谁?” 小子兔一把将他手上的玩具抢了过来,一看是七叔,便乐了,把那些玩具抱在怀里甜甜的叫一声:“七叔。” 祝七爷正想说什么,一眼瞧见身旁的六哥,他就像被人捉到的小偷一样一时也不再出声,只喊了声‘四嫂’。 小子兔这会子倒像个大人,一本正经的强调道:“我不是兔子,我是子兔,子兔!”这话显然是对七叔说的。 “兔子与子兔本来就是一种嘛!”七叔孩子似的反驳她,气得小小的她直跺脚,逗得旁人都乐了。 “七弟,以后少带点玩具吧,家中快搁不下啦!看看都把她宠成什么样了!”四嫂带有一点埋怨的笑道。 “我倒是觉得小兔子越来越像小九小时候的性子了。”英泽捏了一把侄女的小脸,小子兔也不再理会他们,自行抱着新玩具躲在一边玩了起来。 六爷收回了笑容盯着七弟,说:“你回来就好,跟我来吧。”他转身又对家嫂道:“四嫂,我和七弟先走了。”便出了院门。 英泽向家嫂无奈的耸了耸肩,四嫂却好笑的朝他阖手祈祷。他便一脸担心的跟在哥哥身后,经过府中大院小园时他多次准备偷偷溜掉,可惜啊,六哥不给他任何机会。一路上府中下人向他们一一行礼,但个个面带笑意,这笑意好像都是在说‘七爷又要被训喽’。而他呢确实是一副沮丧的模样,心中揣摩着待会儿这个‘小六子’又要搞出什么一大堆的事找他麻烦。 左拐右拐地终于来到了六爷的书房,府中的书房只有两间,另一间原是五爷的,现在已成英台的了。眼前这间书房比较大一些,正门外横挂着‘吟君阁’。房内依次安置着几排大书橱,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放着各类书籍,还有一排书橱放的全是简策,这算是比较早的古书籍了。六爷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大量的书籍,阅历自然也是很丰富的。在这个家中酷爱读书的人只有他和英台两人,故而家人平时常把他俩比作‘蠹鱼’。 英泽一进‘吟君阁’便大声的打了个哈欠,动作夸张,声音有力,也不知是不是他有意为之。六哥向他瞟了一眼,他便收敛了一下,笑容可掬的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六爷也坐了下来,开口道:“小九在书院如何?”他的语气倒是平和,说着顺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册翻着。 英泽见对方态度还算正常,便松垮在座位上,轻松的道:“她,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不知道那里环境太棒了,我后悔以前读书时怎么没想到去那里呢,嗯,还是小九会挑地界儿!”他轻叹一声。 这时两个年轻家丁抬来一口彩陶瓷盆,里面放至着一块正在冒着冷气的冰砖子,顿时这书房也凉了下来,清爽不少。又进来一名侍女奉上两杯盏镇水果茶,另一名侍女端着一托盘,上面两只青花小碗中盛有冰镇绿豆糕,细细一看,这绿色方块上还撒着些许冰珠子。 “一个女孩子家去那种全是男子的地方,你还羡慕她!她有没有说何时回来?”等下人们退出去后,六爷又问。 英泽听到这句话后脑子正在高速运转,心道:我要是说小九在书院的种种的话,你还不现在立马就飞去了呀!“我让她回来,但她不肯,说什么志在四方呀,这十多年乃是白活了呀,又整了些儒家道家的我听不懂的屁话,我自小就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喽。再说,这也是爹娘允准的,我又有何权利将她弄回来!”他说着暗自佩服自己的机智,偷偷瞥一眼六哥,见他没有吭声,暗自庆幸。他便拿起茶几上的一双著正伸向那晶莹剔透的冰镇绿豆糕时忽觉气氛不祥起来,便再没动那面前的点心,只是微微侧目。 方才六爷听了七弟的巧言令色,不禁寒下脸来,放下书册。盯着对方,半晌开口道:“她的事我自有主张,倒是你,现在谈谈你的事吧。”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英泽脸色突变,不知所以,但见六哥又沉下脸来,暗叫不好。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措手不及。 “建邺的酒楼你打算不管了吗?”六爷不客气的问道。 英泽一听便想起之前自己在建邺的酒店发生的斗殴事件,已过去半个月了,自以为处理的天衣无缝,哪知却传到六哥的耳中。 “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听说差点出人命,对方看样子也是京中权贵。”六爷白眼瞪向他,森然道:“你叫了几个所谓的江湖侠客去与其对峙,结果大打出手,对方被你们打伤了几个人,在你脑子里还有没有王法?你想事情到底是用脚趾还是用拳头?事发以后竟然瞒天过海,只字不提,想着天高路远传不到我这里是不是?” 英泽被六哥的嗓音震了一下,赶紧坐直了身子,解释道:“是他们先在我店中喝酒闹事,打坏了我手下,还出口伤人,简直没把咱们祝家放在眼里,欺人太甚,难道任由人家欺负我不成?” “所以你就以暴制暴,不计后果,任意妄为!人家现在正在建邺城内四处找祝家店铺麻烦,还说要告我们目无王法,以多欺少,恶意伤人。”六爷又提高了一些嗓门,弄得房门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找他们去。”英泽一脸怒气的向门外走去. “你现在去只会自讨苦吃。”六爷冷静下来,平静的道。他再次看向他时才发现七弟的右手上缠着薄薄的绷带,他并没有多问,只是补充说:“在外面还是少动手,多动脑。” 英泽扭头望着六哥,对方起身踱了几步接着道:“他们之所以闹得满城风雨,只是为了从祝家敲一笔,破财消灭实为上策。海哥派人去打听了一番,那史家只是个落没世族,尽管在建邺城和洛阳城都有些许名望,那还是老辈们的时候。这些小虾米也是动不了祝家分毫的,给他们点他们想要的东西是我们的礼让。只是,”他说着就将锐利的目光朝英泽射来,冷冷的道:“那建邺城你也不要去了,从明天开始你去茶园,后山的那片茶园交给你了。”他说完后又回到书案前看起书来。 祝英泽觉得自己十分憋屈,被他狠狠训了一顿不说,现在又把自己名下的分店也收了回去,半点情面也不给。他想为自己声辩几句,但发现实在是无话可说。让他怎么说呢?这件事本来就是错在自身,就算因为那帮闹事之徒先对他动的手又能如何,他不该带人去找他们,还把他们打得叫娘!再说,眼前的这位不会设身处地为他这个弟弟着想的,他就是这样冷面无情的人。 “你还有事吗?”六爷瞥了他一眼,见他还没离开,便问 英泽不悦的低垂下眼皮,答了一句‘没事’,便走出了书房。来到院中,发现家丁们都有意无意的对他笑了笑,定是他们刚才听到六哥此前的那一番训斥。他也没理会他们,心想让他们笑去,又不是头一回!本想去母亲那里报个平安,又见天色已晚,建邺酒楼事件可能她已知晓,去了也是要被骂的,干脆罢了,回屋睡觉。 他背着包袱就这样慢悠悠的散步在自家宅院里,府中的下人们此时手中提着火源来到院中的各个角落为路上的路灯掌上了灯火,宅院一时间灯火通明,像是点点星光散落在这座祝家豪宅之中,又像一条蜿蜒盘旋的卧龙栖息于此,甚是华丽壮观。小径两旁湖边垂柳,亭台楼阁,水榭长廊,羊肠小径此刻都显得格外悠然,夜晚的氛围包裹着它们,更为它们增添了一分不一样的色彩。 祝七爷散漫的步伐带着点无所事事的样子悠悠然然的晃到一扇青漆圆拱门前落了脚。这一处的小院是大宅中最靠里的地方,显得幽静不少。英泽也没有犹豫,一脚跨入院中。这个小院很是袖珍,院内也有几盆花草植物,院中央放置一口陶瓷大鱼缸,里面的几条金鱼正欢腾的游戏着。他向里面走了走,只见一排构建精巧的厢房还点着烛光。他笑了笑,吹着口哨上了台阶走到门廊前,往里瞅了几眼后推开了门。 屋内的摆设也极为简单,只是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绣花图案与一些已经完工的精美绣品。一个背影则坐在这些绣品之中,面前放着绣架,五彩缤纷的丝线随意的挂在周围。这个背影很纤细很单薄,就像一根杨柳枝条,又有一种病态的美。不过,她好像不知道有人进了自己的屋,还在埋头做着女红。 英泽来到她背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她站了起来,冲英泽莞尔一笑,随之又露出一副责备的神情来。 “五嫂,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嘛。”英泽挠了挠脑袋,笑道,他现在的语速变得比平常慢了一些。 五嫂又笑了出来,想了想向他比划的几下,英泽坐了下来,道:“她?她现在快活得很,你就别为小九担心了,这是她给你写的书信。”他从包袱中掏出一个信笺递给她,又慢声慢语的说。 她十分高兴,接过信来拆开细细阅着,她的表情时而显得欢快,时而变得忧愁,时而轻轻笑着,时而又是叹气。最后,她放下了信笺,拍拍正在走神的英泽,用手语道:“她在那里安全吗?” 英泽一边说着一边也用手语比划:“绝对安全,比家里还安全,她都不想回来了喱!”他撇撇嘴,有点不大高兴,有些撒娇的接着比划道:“她尽是欺负我,她去了书院就像游鱼得水一样,再待下去就会把咱们全忘了。” 她一看他的话便垂下了头,有点失落的摆弄着手中的信笺。英泽见她可能是当真了,便连忙拍拍她,让她看着自己,又说:“骗你了啦,她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这位五嫂的,她说了,以后每个月都会写信给你,你若是有信给她就让府里的人替你送了去。” 她还有少许愁容,但还是小心的仔细的把信笺折起来放进自己的长袖内。英泽像是在找些什么,四处寻找着,之后又问:“他们没有送冰来吗?”她摇了摇头。英泽脸色一变,起身向门外走去,可又转了回来,依然又是打手语又是用嘴说的道:“我让他们马上送来,你等在这里。”说完便离开屋子。 她默默的坐在那里,烛光恍恍惚惚的映在她那张秀美的脸颊上,显得她如此光彩,但她却不曾注意到。她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仔细照过镜子了,除了每天早上的梳洗之外就再也没有瞅过一眼那铜镜。或许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她是个失去夫君的未亡人。 她有时在梦里看到九年前的自己,只有在梦里她才会想起自己的名字——关山月。已经有九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在这个家里下人们叫她五奶奶,姊妹们叫她五嫂嫂或是五弟妹,长辈们叫她五娘。似乎没人知道她的姓名,不,确切的说是无人在乎她到底叫什么。对于她来说,这个人世间是无声的,对于别人来说,她也是无声的。 她还记得那天下着细雨,自己的兄长和嫂子对她难得的亲密,她在困惑之中被领到家中的院子里见了一位一身绫罗的夫人。那夫人有一丝威严又带着一点慈悲的上下打量着她,她身后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这二人对她也是极为礼貌的问了些话,只是她听不见问的是什么。直到人走后,她的嫂子就眉飞色舞的说他们就是她未来的婆家,那位夫人就是她的婆婆。她当时很诧异,也很害怕,更是十分羞涩。本当抗议这桩亲事,但兄长已经收了人家的聘礼,他还说这笔钱够他们一家吃一辈子的了。她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已经将她卖了。 她天生又聋又哑,早年父母也相继离世,她只能在兄长嫂子家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嫂子绝不是那种过日子的妇人,生有好赌的恶习,兄长也是半调子的懒汉。为了过活,还好,她会读些唇语,可以去祝家绣庄找份工作当起绣娘。也许是上天的捶怜,她被祝夫人相中,要讨她做儿媳。她是愿意的,说实话,她早已对自己的兄长失望至极,她早想脱离那样的家庭。可是她是聪明的,她知道祝家是不会看上她这样的女子,定是将要娶她之人有什么问题,但她也不能退却。 直到成亲当日,她才真真切切的清楚自己的夫君乃是病入膏肓之人。他是那样的一种病态,骨瘦如柴,面无血色,毫无力气,就连与她拜堂的体力也没有。于是,她盖着红喜帕,与一个不知是谁的男子拜了堂。她是没有看到那人的长相,她试图透过喜帕看去,但仍然没能如愿。 嫁入祝家的第二天,她就陷进了无休无止的与病魔斗争的漩涡里。她看着躺在病榻上的新婚丈夫,那种无比的凄凉的苦楚让她全身麻木。每天都要重复着同样的事:替他煎药,为他擦洗身体,为他更衣喂药,为他端屎端尿……唯一使她开心的是在他病痛好转一点时会教她读书写字,他是温柔的,是浪漫的,对她是很尊重的。这世上,除了已故的爹娘,就数他是真心疼爱她的,就连‘山月’这个名字也是他给她的。 他,是她生命中那一点点光明。 可是这样的一点光明很快就熄灭了,半年后,他也离她而去。 话说,秦汉时期,在巴邑有一个名字清的妇女早年守寡,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也许这就是统治阶级最早为贞妇树碑立传的事例了吧。由于秦始皇早年受生母乱性的影响,十分看重女人的贞操,所以也非常尊敬那些失去丈夫常年依然守身如玉独守空房的贞节烈女。他先后在泰山,会稽等地刻石提倡贞节:“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静。”等一系列的建筑,此等建筑就是所谓的贞节牌坊。 不过后世的几百年间则对贞节有所宽松,妇女改嫁的事也是履见不鲜。那些京城皇室更是如此,只要妇女失去的丈夫,待家中守孝三年便可自行改嫁。这种允许女人改嫁的行为在当时被誉为是一种美德,也是对女子来说是件幸事。 尽管西晋时期,‘改嫁’一事是非常普遍的事情,但在祝家庄却是行不通的。祝公远的曾祖母二十岁那年就守了寡,一直坚持到七十岁。有此表现,祝家宗族为她建了一扇代表的守贞荣誉的牌坊,从此祝家代代为此骄傲。并且立下规矩,祝家的世世代代绝不会发生‘改嫁’事件。 关山月就这样被困在祝家已有八年之久,饶是她无亲无故,又无夫无子,而且身患残疾又聋又哑。在祝家的地位可想而知,除了自己的那两个小叔和那个好心的小姑时不时的过来给她一些温暖,再无他人。府邸的下人们也是对她不管不问,身边只有一个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贴身丫头小环。至于她的公公婆婆,只能逢年过节才见一面,她想他们早就忘记她的存在。 这时,大门又一次的被推开,进来了两个家丁,他们抬着一小缸冰砖进了大厅,把冰砖放在大厅中央之后,两人向这位女主人微微行了个礼,并没有说话就离开了,也许他们认为她反正是听不见的,不想多费口舌。她笑了笑,来到冰砖前仔细端祥着,心想:还是七弟真心为我着想!心中一丝喜悦参杂着淡淡苦楚。此时才觉得清凉无比,或者今晚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慢慢长夜,不知不觉度过了上千个。一间房,一张床,一个人,一颗心。这些,全被那一扇门所困,困着一天又一天,捱过一年又一年。这一世,已枯萎…… 第三十二章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摸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七月初七,七夕节,又名七巧节,乞巧节。起源于对自然的崇拜和妇女穿针乞巧。后被赋予了一段‘人仙之恋’的爱情传说使其成为象征爱情的节日。在这一天中,女子们可以做一些庆祝活动,譬如拜织女,洗发,吃巧果,兰夜斗巧,喜蛛应巧等等。 每逢七巧节当日,少女与少妇们都会约出自己的好友聚在一起举办一种仪式:在月下摆出一张桌了子,供有茶水,酒水,果子,五子等祭品。又有鲜花,束红纸插置瓶中,瓶前置一小香炉,然后众姐妹素面朝天拜织女。拜完之后,一面朝向织女星默念自己的心事,许下自己的心愿。在这一天里,女子们斋戒一天,沐浴当停。 也有一种更早的乞巧方式,那些还未出阁的少女们在七巧节当日准备一方锦盒,在纸条上写下自己心仪男子的姓名,放置盒中,再放进一只蜘蛛后,盖上盒盖。待得第二天清晨打开来,若是盒中的丝网密集且成形,说明与这男子将会结成为美好姻缘。 总而言之,在这一天中,女子们总会找到一两种适合自己的庆祝方法。而男子们却像没事人似的一边过着自己的生活,一边带着一点嘲笑和一点怜爱之意去旁观那些可爱的女子们。在这一晚,人们都会相信那牛郎与织女会在天际银河上的鹊桥相会,他们以极为有限的时间内互诉情长。可恨的是那无情的银河硬生生的将他们分隔,那些临时赶来的喜鹊则是他们相见的唯一希望。 滢心在七巧节这一天里也是春心荡漾,心花怒放,即使此刻的她身处‘男子世界’的书院里她也无法忘记今日是什么样的大日子。于是,小小的她终日恍恍惚惚,做事也是心不在焉。她已经向自己的主子暗示了无数次,但这主子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她在脑中进行了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小姐已经忘记自己本是女儿身啦!不过,她还是决定要帮主子和自己准备那些拜织女的祭品,当然她也不会忘记帮小姐准备一个小巧的锦盒,还不忘捉一只蜘蛛放置盒中。 英台不明究理的躲在厢房中与山伯读书,见滢心掇手掇脚的跑进来对她使了使眼色,心想这丫头是不是有事要说,之后便跟她出了房门。谁知滢心从身后摸出了个锦盒,英台这才想起今天是七巧节。她倒是把这种日子给忘了干净,往年在家时也是准备一些的,家中别看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底下的丫头们也是个个与她亲近的。每逢七夕之时,她就带着一些跟她年纪相差无几的侍女们在花园中摆上供品拜起织女来。那时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自然没有喜蛛应巧的环节,不过嫂嫂们却告诉她等她有了心仪的男子就可以进行喜蛛应巧了。没想到今天却让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滢心想到了,她还真的捉了一只大蜘蛛回来,这让英台有点哭笑不得。 “少爷,咱们去吧,我把东西都准备在后山啦!”滢心兴致勃勃的小声说道,还生怕被房中的山伯听到,便半遮着小嘴巴。 “这样很危险,万一被人发现就完了,再说你拿着这个干嘛?我现在用得着吗?”英台有些责怪她,再打开锦盒伸头看了看,轻呼道:“哇,这么大!你从哪弄来这么大的蜘蛛的啊?” 滢心有点不高兴,嗜嚷着:“人家都是为了你,一大早就奔后山捉蜘蛛,夫人不是说你十六岁就可以行喜蛛应巧了嘛!” 英台‘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道:“关键是,这里面要写上男子的姓名,我现在哪弄个‘心仪’男人嘛!” “就写……嗯……就写马文才好了,反正以后你也是要嫁他的。”滢心天真的‘嘿嘿’一笑。 “马你个头啊!我说你是不是和四九一起时间太长了,跟他一样净说些无脑之言,赶紧把这些和后山的那些东西处理掉,快去。”她朝滢心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滢心一脸委屈的正要走,英台却又道:“算了,还是我跟你去,让你独自办这些事我实在不放心,我真被你气死了,以后不许瞒着我在背后做这些小动作了,知不知道?”滢心气鼓鼓的点了点头,二人向后山走去。 饶是有月光,但夜间的山路还是很难走了。英台手提一盏纱灯乱在前面小心的走着,后面的滢心手上也提一盏纱灯笼,怀抱着小锦盒踱踱地跟着。主仆二人都听说这山间有野兽出没,便提高警惕起来。英台一路上没有说话,滢心心知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她家小姐就是这样,一有气就不出声。她想上前与她找话说,但又没有那胆量。说到底,这次原是自己做事欠妥才招惹到主子不高兴的。 两人来到设有祭台的地方,这地方确是很隐蔽,这一点滢心还是做得很好的。不过让她们吓一跳的是,先前的那些桌子供品全都不见了。滢心里里外外找了好几次,连根香也没见着。吓得她快要哭起来,明明在这里放得好好的,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英台沉吟下来,冷眼扫视着现场。心道:一定被谋人搬走了,究竟是谁?他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莫非他跟踪了滢心,再者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可是他为何要替我收了这些,这些东西都是能指证我的证据,他可以在这里等着我让我原形毕露才对。他这样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事情越来越糟糕,我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我确实把东西放在这里的呀,可是去哪了呢?”滢心急得脸色发白,口齿也开始不利索。 英台作了一个‘嘘’手势,四周环顾后,道:“回去吧,此地不益久留。”自行回到了大路上,滢心只好抱着锦盒快步跟上。 两人胆战心惊的回到了书院,此时院内空无一人,外面只能听见蟋蟀与夜莺此起彼伏的叫声。英台也没多说什么就命滢心速速回房休息,现在她却满怀担忧自己的身份有可能暴露,也无心去安慰那丫头。 “祝英台,这么晚怎么还在外面?”她们忽听不远处男子人声音,一看原来是那马文才正向她们款款走来。 英台眼看躲避不了,便迎了上去,有意将灯乱照上了对方的正面,答:“你不是也未就寝吗!”斜眼看一下滢心,那滢心算是机灵,会意着偷偷将锦盒向身后一藏。 但这马文才早已注意到她手中的盒子,本来不想过问,见她似乎有意遮掩,又嫌这灯太刺眼,便躲开了光照,问:“这盒子颇为讲究,但做书匣定是不合适的。” 英台见他此话有意试探,便道:“这么小的小盒岂是书匣之用呢,这个我本想送给铃儿姑娘的礼物,只是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她。” 马文才一听这还与自己的妹妹有关,笑道:“英台兄不必这般客气。” 她见他像是对这盒中之物有了兴趣,索性从滢心手中接过锦盒,在马文才眼前将盒盖掀开,再快速盖上,说:“今天是七巧节,七巧七巧,妙的就是这个‘巧’字,巧的是在我房中发现这只蜘蛛,我见它体大强健,就想着七夕之日姑娘家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仪式,铃儿姑娘在这书院无人陪她庆祝,这些天她也十分劳心,就准备把这个送去。” 马公子听这话后更为感动,便向她行了个小礼,道:“我先替舍妹谢过英台兄了,不过铃儿这会子不在书院,等明早我再让她向兄台道谢。” 她赔笑一声,顺手把锦盒送到对方手中,道:“麻烦文才兄将此物转交给令妹,我也该回房休息了,晚安。”说罢就转身朝后院走去。 “英台兄,”不远处马文才叫住英台,放大声嗓音说:“那天多谢你出手相救,我……那人才可安然无事,这份人情来日定还。” 滢心回头看了看马文才,英台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谁,却没有再回头,也没做出任何反应,继续走脚下的路。马文才目送着她们,直到背影消失,他才收回笑容。再仔细瞧着手中的锦盒,月光下的小物件极为精美,分明是姑娘们爱用的款式。他叹一声,敲着盒面,消失在夜色之下。 今晚之事给英台增添了不少的烦恼,其一还是那供品与供台一齐不翼而飞。她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若是这山间人家路过那里见一桌子食物便将其拿了去也就罢了,可他为何要连同供桌也搬了去呢?不嫌麻烦吗?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不是因为贪图那点东西,那他为的是什么?会不会是那杨晋鹏搞得鬼?也不可能,以他的性情,定要当场与她对峙,闹得全院不得安宁才是。那么,会不会是马文才?也不会是他,不然方才他就不会是那种反应了。 其二,就是在院内偶遇那马文才。虽然她以一个比较牵旨的理由解释了锦盒的用意,但她没有十分的把握让他信服。依他的聪明才智肯定会联想到一大串不可思异的事情,其中他也可能会想到她就是个女人。英台越想越觉得事情的严重性,但此刻也没有任何办法。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心乱如麻。暗骂那可恶的滢心闯出此等大祸,转念又怪起了自己,怪自己事先没能想到这一点,若是提前向滢心嘱咐几句的话她也不至于弄出喜蛛应巧这种事情了。 转身望去,帷帘另一边的山伯睡得正香,月光透过轩窗被撒在屋里的薄薄一层,再将山伯的身影投置在这轻薄的帷帘上,这样,他的脸部轮廓被清清楚楚的反射在英台的眼前。那张侧脸好似重峦叠嶂的山脉一样,那优美的曲线好似画在画卷上的山水图。英台慢慢向这山水画伸出一根手指,沿着跌宕起伏的线条慢慢移动,就像这是她自己画上去的。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再一会儿,那只手无力的落了下来,她入睡了。 天气闷热得让人几乎要背过气去,山间在夏季也是格外炎热的,这一点是英台事先没有想到的。一大早苏醒过来就浑身难受,她胸前还裹着襟帷,更是闷热无比。她见山伯早已出去干活了,就忙将衣内的襟帷解松了些,瞬间舒畅了不少。她随便的瘫坐在书案上,深深的呼吸着,像是重获新生,妙不可言。 这滢心还在为昨晚的失误感到自责,现在倒是不吭一声的帮主子准备洗漱。英台见她那副小样儿不免有些不忍,有意找她说话,她倒来了气,嘀咕道:“我是好心办坏事,若是真被某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发现咱们的身份,我就是死一百次也是无用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太没用,给你惹出这样的事来,少爷你罚我吧。”说着说着,一双杏眼开始泛红起来。 “我现在又没怪你,你这又是何必自讨没趣!”英台望着她,见她那可怜样,道:“我就是让你谨记以后别再自作主张,别再提那事了。” 滢心拧了拧浸湿的栉巾递给了主子,英台洗了脸再递还给了她,又将身上的襟帷向外扯了扯。滢心担心的忙上前挡在她身前,说:“小心让人家看见!” “闷都闷死了,看见又如何?你那里不闷吗?真是活受罪,天天穿这个,真想扯了它,落个舒服!”英台说着再次狠狠的将襟帷向外拽了几下。 “祝英台你为何要突然送我这只丑八怪?”马铃儿正大大咧咧的推门而入,手中拿着昨晚盛有蜘蛛的锦盒,冒冒失失的嚷起来。 来了不速之客,让英台措手不及,再想起身上还托着长长的襟帷,更是一脸慌张,立即跳起来手忙脚乱的把那襟帷收揽置怀里。可那马铃儿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襟帷还有一大节露在外面。滢心见大事不好,赶紧挡在主子身前,道:“铃儿姑娘大清早的就跑来男子房里适为不妥,我家少爷正在更衣,还请姑娘外面等候。” 铃儿这才自觉失礼,便转过身去,滢心快速帮英台将身上的衣物整理好,英台轻松的呼出一口气,再去看马铃儿,道:“铃儿姑娘对我送的这份心意不满?” 马太守之女暂住此地,这让书院里的学子们异常兴奋。他们都不想错过这个百年不遇的大好机会,纷纷用各自的方式使出浑身解数去讨这位马三小姐欢心。恰逢七夕之日,那些家境富裕有些权势的公子们拿出重金从各地搜罗名贵珠宝把手玩物送给三小姐,只在七夕当天,铃儿厢房中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只可惜这位看惯了玉石宝器绫罗绸缎的三小姐根本不把那些放在眼里,只是无聊地一个个打开来看了一眼后再命人将其归还。不料她又拿起一个小盒想起这原是祝英台托二哥转送的礼物,不禁好奇,心想这祝英台平日里与众不同,想法总是别出心裁,送的礼物定是特别。便立即打开来一瞧,吓得她‘哇哇’大叫。从盒中爬出一只特大号蜘蛛来,它正奋力的沿着她袖子往上爬来。 “我好不容易把它甩开,甚是恶心。祝英台你安得是什么心?竟然用这种东西去吓唬我,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那蜘蛛了,你偏偏送我蜘蛛,还是那么大一只!”她气得浑身紧绷,声音都变了调子。 英台这才明白原是蜘蛛惹的祸,暗自好笑,但并不外露一分,她倒一脸歉意的走上前去上下打量着铃儿,道:“被它咬了不成?来,我看看。”只听铃儿‘哼’了一声。英台笑道:“真是抱歉,本想送你点特别的,想你一个姑娘家在个陌生的地方度过七巧节实在是太过冷清,我就送只蜘蛛给你去做喜蛛应巧,真是有所冒失,失礼失礼。”她连连向铃儿作揖。 铃儿见她那副样子便‘扑哧’笑了出来,又一本正经的道:“念在你没拿那些俗物来讨我欢心,这次姑且便饶了你。”四下打量起这个屋子,一眼看到床榻上空挂着的玉蝶,她‘呀’地一声跑了去翘首仰视,道:“这对蝴蝶倒是格外别致,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你就将其中一只送给我好了。” “这个……”英台没想到她会看中了这对蝴蝶,刚才惹了她不高兴,若是拒绝她岂能放过自己?一时语塞。 “一大一小吗?还真是有心,缀在这里倒是别有一番意境。祝英台,你难道不舍得送我一只吗?”铃儿竟然跪在床榻上细细观赏起玉蝴蝶来。 英台想了想,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是这对玉蝴蝶的寓意姑娘要是知道了定然是不会接受的。”她轻咳一下。 “寓意?说来听听。” “这对玉蝴蝶乃是男女定情之物,一雌一雄,若是两人相悦便一人一只定下婚约。我手中有这对就是为将来做准备,打算送我心仪之人。姑娘想要索取一只,这实在是难为英台了,被令兄知道岂不是产生误会!” 铃儿一听明白过来,顿时脸上微红起来,便即刻下了床榻,摸摸脑门,不好意思的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你还是自己留着吧,那个……我先走了。” 正当铃儿准备出门,那淳于尔岚闯了进来,也许这一早就见英台房中出现个女子的缘故,尔岚有点愕然,又看清是马铃儿,从愕然又转变为淡然。铃儿见了他那可恶的神情,拉下粉脸,没说一句便走了出去。 “跟她哥一个德行!啧啧啧,她这么早跑到你这里做什么?”尔岚看向英台,问。 “就是闲聊而已,找我何事?”英台边说边将几本书册放进书匣之中,又将笔墨纸砚装进另一个木匣子里。 尔岚一只手食指挂着自己书匣的绸带再往后一甩,书匣便搭在肩上,道:“我来吱会你一声,书院准备出题考我们。” “考试?”英台讶然。 “什么《论语》,《诗经》样样都考,听说这次是山长亲自出题,山伯和平川也就罢了,我和孙立诚这次可就惨了,英台你也没问题吧?” 英台抱着书匣往外走去,尔岚也跟了出去。英台显得格外兴奋,道:“考就考呗,我不怕,正想大显身手喱!”尔岚走到她身前,面对面的一边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一边往后退着走。“怎么我说错了吗?来书院不都是为了考试的吗?”英台爽朗的说道。 尔岚盯了她一会后又跟她拼肩前走,嘀咕道:“你真是个怪人,人家怕考试,你却盼望考试,何等洒脱!要是考骑射剑术的话我何以如此心惊胆战呢!偏是考舞文弄墨的把式。”他扭了扭脖子,只听见关节处‘嘎吱‘作响。 “平日里心浮气躁的怎能念进去书?我看这次考试正可以好好的磨磨你们的心志,整天打打闹闹的。”英台学着汪夫子的语调说道。 这时山伯已从后院干完活回到前院正遇到他们二人,凑了上去,把书匣向尔岚怀中一塞,笑道:“几天之后要考试,是山长出题……”没料到传来那两人的异口同声:“知道了!” “嚯,二位这是从哪听来的口风?我可听说这事还未公开,我还感谢那个平川好心透露一点半点呢。”山伯正在一脸诧异。 只听远处的醒钟已被敲响,三人没时间再闲聊,快步向大堂走去。路过吊钟时见那马文才正在醒钟,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练习他终于掌握了其中技巧,现在己是游刃有余。吊钟旁站的是孙立诚,他捂着耳朵表情夸张的靠在栏杆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极为滑稽。 马文才终于忙完手上的任务,拍了拍双手,再瞄了一眼身旁的好友,道:“别这种让你去死的表情,下午该你了。”说罢就从对方手中拧过书匣,向课堂走去。 “你和祝英台打的赌凭什么非拉上我!有时帮你一下还被小爷帮上瘾了?”孙立诚挂着无辜相朝他喊着。 英台他们几人你推我搡的走进了课堂,她此时却感到在不远处正隐藏着一双神秘的眼睛正在窥视着自己。她回头望去,前方一片宁静,她停顿片刻后便迈进门去…… 第三十三章 说到万松书院的每年院内考试也是极为严格的一项大事,夫子们一年间也要出题考学生们一两次的。结束后依然会设有榜单排名,规模不算小,历届学子都要通过考试才能顺利的走向察举,三年之间若是挂科超过规定科目,就会被退回初试。所以,这里的学生很是看中院内小试,这也是万松书院的一大法宝,由此每届举荐之时书院学生有九成都可上榜。 不过,这次与往日不同,所有要考的课目全都交予山长亲自当场出题,此番考试方式让学子们大为震撼,也十分紧张。谁能保证那周世章随口说来的试题是自己擅长的呢,也许他出的题恰恰是自己没有复习到的呢!这是极为有难度的尝试,而且风险性也大大提高。自从院里向大家宣布这样的决定后,大家如坐针毡,生怕自己会落榜挂科。 正是中元节前夕,英台山伯他们几个本约好准备在当天提着白纱灯到山后的坟地捉鬼去。在别人看来这是件很无聊的事情,但对于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们来说,中元节之夜的坟地则是天下最为神秘而又刺激的场所。而且,英台上次与山伯下山时听镇上的人说过,这尼山后山的一大片坟地很不太平,常常会发生诡异事件。山伯他们当然不信是神鬼所为,故而与伙伴们商量等中元节当晚一起去看看。 只是,为了这次院中大考,几人也无暇再提此事,一心祷告自己能够顺利过关安然无事便是大幸。在之后这些天里,大家吃饭,走路,睡觉都会抱着书册,口中不停的默着各大诗词阔论。最为辛苦的要数山伯与叶平川了,两人不仅要发奋温书,白天还要做好份内之事。清扫书院,打理马厩,挑水砍柴样样不能停。尽管山长交待他们可以休息几天好好备考,但两人觉得这样有失体统,自己在书院白吃白喝不干活,更没钱,要是再不好好为书院做点事的话可就太不像话了。此后这几天里,他们一边干活一边看书温习,夜晚只能少睡挤出时间好好备考。 一盏清油灯在黑夜里的月光下被掠过轩窗的微风扰得轻轻摇曳,弄出一缕青烟往上盘旋着又散了开去。窗外与屋内同样寂静,捱着油灯的两旁分别坐着英台山伯,二人专心默念手中古文,谁都没有注意灯光的忽明忽暗。时间已是子时,要是在往常恐怕早已入睡了,英台一手持着书册,一手托着粉腮努力地支撑住整个上半身的平衡,但两眼皮还是不听使唤的向下眼皮挨近。一不留神,‘啪’得一下脑袋撞在书案之上,她才清醒过来觉得火辣辣的疼痛,转眼看向梁兄,他还在专心默背,她轻轻长叹后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还没坚持一会儿她就哈欠连连,索性放下书册艰难的站了起来,伸伸已经僵硬的小腰,在蒲团上蹦了几下,觉得头晕眼花,她实在是困得要命了。 “怎么,想休息了?”山伯抬眼望着她,他倒是一脸轻松,毫无疲倦之态。英台一直很惊讶他为何会这般精力充沛,好像从没见他累过。 她有气无力的道:“明天继续,我要去睡了……”说道便懒洋洋的向床榻方向移步蹭去,好不容易蹭到床边,她猛得倒下,再也不挪一寸。 “喂,你不能这样就睡了吧!”山伯无奈的走向她,见她衣服鞋袜都不脱,就这样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他笑道:“这样睡很难受的啊,真是没办法!”他便轻轻将她的鞋子脱下,把脚放上床上,再去解她胸前的衣带。把她的外衣脱去后再将她放在枕头上,看了一眼对方的脚,心想帮人帮到底。他就干脆也把脚上的筒袜也脱了下来,露出一双洁白且秀美修长的绣足。认识英台这么久,想想看他还从没有看到过她的跣足,他愣了片刻,只因为他还没见过如此白嫩的男子的双足。转念又想贤弟乃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平日里也是生活无忧惯了的,这样也是很正常。他替她盖上薄被,点上驱蚊香,之后他又回到书案前功书去了。 自从叶平川入院以来书院中的几次大考他总在榜首之位,这也让周世章很是欣慰,一直对他抱以厚望。而叶平川也是很期待大考的再次来临,只有这样他才会成为众生中的交点,才能感受到难得众星捧月一般的自豪感与存在感,更重要的是他那被压抑很久的优越感。他与生俱来的才华在这个以家世地位决定命运的社会里就像是一粒尘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哪怕他拼尽全力施展开来也是空中流星一闪即逝。好在,恩师对他格外欣赏与观注。每每当他拨开众生来到榜下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依然出现在众生之首时,他都会莫明的大口气喘,这是他的骄傲,是他唯一能和同窗抗衡的筹码,唯一能使他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挺起胸膛的力量。 况且,今年又与往年不同,今年来了新生。他在新生眼中虽说是他们的学长,但这些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世族公子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把他当成一个成天干粗活的书院杂役。他们之所以这样看不起他,全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领教过他的本事,还没有真正见识到他的才华。这次大考就可向他们证明他原本就比他们所有人优秀,他有足够的资格来做他们的学长,得到他们的尊重。 然而,事情不是他预料中的那么顺利。 万松书院里特有的大考终于到来,这次考试以文为主,每场都是周世章亲自当场出题,学生临场发挥的论作形式,这大大提高了考试的难度,同样的也减少了作弊恶劣行为。《伦语》《孝经》等是必考的,除此之外还增加了概述理论和综合理论。大考进行了三天终于结束了,学生们都松了一口气,当然结束考试后的学生们‘几多欢喜几多愁’也全都写在脸上了。 捱了几天捱到了发榜这日,大家一拥而上放大瞳孔在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英台与山伯挤了进去,英台一眼看到了山伯的大名,高兴的叫道:“你是榜首,山伯你竟然成了榜首,快看快看呀。”山伯早已看到了,微微一笑,并没说话。英台再看下去,叶平川位居第二,自己却是第三,高兴的跳了起来,又欢呼道:“我第三耶,我拿到第三啦!” “恭喜你了,这下一颗心可算是落定了。”山伯高兴道,两人再往下找,希望能看到尔岚与蒋嘉暮的名字,无意中看到马文才的大名,第五名。 “不用看了,你们还是出来吧。”这是尔岚的声音,梁祝二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挤出了人群。只见尔岚与嘉暮坐在树荫之下,那嘉暮垂头丧气的拔着地上的青草。 “你们怎么了?这次没考好,还有下次嘛,何必放在心上!”英台安慰道。 “二十九名,若是让我爹知道,你们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嘉暮哭丧着脸喃喃的说道,那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让人着实不忍,他还是个孩子,没哭出来已经算好的了。 山伯惊讶的跨到他身边,喊道:“你居然考二十九名,一百四十五个学生你在前三十之内耶,了不起,太棒了小暮子!”他不停的拍着他的肩。 这小子一听来了精神,抬头看着身边的大树,道:“是哦,一百四十五人,我在前二十九,那我还怕什么!”他竟然大笑起来,真让人哭笑不得的孩子。 英台见他这副孩子样不免觉得滑稽,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向他伸出了大姆指。她再瞅向旁边的尔岚,见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问道:“你呢,也不会差吧?” 尔岚嘴角嚼着草莽,两手交叉抱于胸,无所谓的道:“前三十都没有我,我还看那破榜作甚!只有你们在乎这些,争那些有何用呢?我去溜马了。“说罢转身离去。 英台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心道:真是会帮自己找借口,前些天还说自己胆战心惊,现在如此淡定! 榜前,人群中立着一个人——叶平川。他今天早上很早就来到发榜的榜台前等待出榜,这个榜台是他的天下,他已迫不及待的要用那些同窗们的敬佩的眼光来为自己洗礼。当那榜文被汪永贤汪夫子挂上了榜台上时,他已冻结在榜前。那榜上,他的名字明明被整齐地列写在第二位,他以为是看错了,眼睛再睁大一点去确认,没错,确实是位居第二,那榜首居然是新生梁山伯! 梁山伯——在这一瞬间,他的昔日的光芒被这三个字给遮蔽住了,遮得严严实实。怎么回事?不可能,怎么会是第二,怎么会名落山伯!他踉跄地倒退两步。只见那汪夫子一副轻蔑的神情瞄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穷小子这回你输了!他在笑我,他在踩我,他一直都在等着看我的糗态,这回他如愿了吗?叶平川的自尊被丢下了深渊,快速下坠。他躲开了人群,躲开了一切活物,向后山奔了去。 果然,孙立诚也是落了个与尔岚一样的成绩——四十名之后,他倒是并不在乎,反正这个学又不是他自己要上的,是他家老爷子逼着他来上的。他也不顾什么面子上好不好看的问题,人各所志,前程天定,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考试就能决定生死去向了吗?他还是那样吊儿郎当的德行在书院里散步,经他身边走过的同窗们时而狂喜时而伤悲,时而气恼时而沮丧。他倒是觉得他们十分可笑,认真的可笑。 即使这样的心态,当看到自己的几位好友的名字出现在榜文的最前列的时候,他也是格外兴奋的,笑容满面的走在路上寻找着这几个人,但人太多,都在争先恐后的抢看榜单。他一时没能看到他们,便去了马文才的厢房,那人还在屋里摆弄着那个装有信笺的箱子。 马文才见孙立诚进了屋,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将箱子里的信笺整齐的重新排列一下。立诚没见他有何反应,只好先开口说:“你还坐在这儿!现在外面都炸开了锅,那榜单确实让人今晚难眠呐,有人欢喜有人愁!” “考完了就没我的事了,看什么榜单,真是幼稚。”马文才也不看他,把箱子轻轻合上,再脱下自己的衣纱,悠闲的品着一杯清茶。 “你就不好奇自己的成绩?”立诚随手抢去他手中的茶盏,把剩下的全灌进自己的肚子里,接着说:“老兄你考得真不错,前五位,你这家伙果然是念书的料子啊!” 马文才一听,顿了一下,问:“那祝英台考得如何?” 立诚‘唉’了一声,答道:“英台可是实力派的,竟是第三,平时也没见他怎么用心苦读呀!不过最让人敬佩的是山伯,榜首。这两人,可真别说,是个人物!”他说着呵呵笑着。 马文才轻声‘哼’了一下,似笑非笑的道:“居然输给了那个穷小子,我的室友也敌不过他?” 立诚当然知道他的室友指的是叶平川,嗯道:“叶平川位列第二,不过都说叶学长才华不凡,过去屡屡登榜首,这回却名列山伯之后,想必他此时也是有些失意了吧!” “第一又怎样,第二又能如何?咱们书院这二人再怎么出众也是一介平民,在书院风光一时只是过眼云烟,等走出这书院后他们便什么都不是,眼前的品学兼优只是徒劳而已。”马文才悠悠得点破这个事实,身旁的立诚忽觉一袭寒意冲击过来。 周世章山长有个十分悠闲的爱好——垂钓,他这一生酷爱的游戏就是钓鱼,只是每次都会空手而归,这已是尼山的一大神奇。都知道这山长爱好钓鱼,但至今还未曾有鱼上钓,几十年如此。虽然山下的村民们都格外尊敬这位博学的老者,有时也会拿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的快乐话题。不管如何,我们的这位周山长还会时常扛着自己的那根细而长的竹鱼竿来到河边哼着小曲静等愿者上钓。 傍晚时分,河边极为凉爽清静,这是条潺潺流水,‘哗哗哗’的活水从上至下慢慢淌过。夕阳渐渐西下,只留一层薄薄阳光落在大地上,照得河面微微金黄,河底的五彩卵石被反射出道道彩光。水里的鱼儿也是一样的清闲,来来回回的戏水玩耍,它们透过河面看见一人来到河沿,正睛一看那岸边则是周世章白发老儿,他又来垂钓了。 他还是老样子,习惯的席坐在水边,再将竹竿上的钓鱼线捋了捋,用力把鱼线甩了出去,之后找个最舒适的姿势,拿出一个紫沙茶壶一口一口的慢慢品味着壶中的铁观音。天上的朵朵白云已被镶嵌上的金边,远处还有几朵火烧云,虽没有风,但不算燥热。他静静的坐在那儿,目盯河面,耳听八方。这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正慢慢向这里靠近,他并没理会,继续观察着水中的动静。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他背后停止了。随之一声‘老师’的男子喊声。 他‘嗯’了一下,问:“平儿,那榜文看到了吧?”他身后的叶平川有些无力的答了一句看到了后没有再说话。他慵懒的转过头来抬眼瞅着自己的学生,道:“找我来是不是有话要对为师的说?”示意他坐下来。 叶平川顺从的俯下身子坐在恩师身边,道:“这次,学生让您失望了。”说完后垂下头,等待着恩师的责问。 “平儿,胜败乃兵家常事,读书也是如此,你又何苦看得太重!”周世章轻轻放下手中的鱼竿看向爱徒,再道:“你那篇《周易论》很是别具一格,这是你有史以来写得最出色的一篇,我打算拿给同学们评评,把它当成典范也不为过。” “我只想知道那梁山伯究竟胜出我多少。”他打断恩师的话,两眼直直的看着对方。 “百姓兴则国兴,百姓苦则国弱。君王慵懒,百姓哀之。君王贤良,苍生有望。这是他的《苍生归属》中的一句。往日这样的文章也是层出不穷,但是唯独这一篇让我久久不能平静。”山长道。 叶平川没能明白恩师的意思,忙问:“为何就数他的不同?” 山长轻轻捏了捏颔下的山羊胡须,道:“梁山伯,与你,与我,都不同。”他话说到这儿便戛然而止,他的这句话却深深触动了叶平川。 在回书院的路上,叶平川反复揣摩刚才恩师说的那些话。梁山伯与我不同……吗?哪里不同?他家境贫寒,我也是;他家世低贱,我也是;他勤学苦读,我更胜一筹,他满腹才华,我也不逊色予他……但为何从老师眼中我看到了欣慰之色?这种欣慰我从未见过!他想着自己现在的处境着实觉得不安,他怕,真的怕自己在恩师心中的地位因此人而动摇。是的,这只是个小小的书院考试,在那些人心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他来说这是他一家的希望。 带着种种心事的他来到马厩,今天的活儿还要干,他见山伯早已来到这里清理完了马厩里的粪便,现在正在整理那些刚刚打来的草料。对方看到他后笑逐颜开的道:“我以为你有事走不开,就把这些全干了。” “哦,刚才我去找山长了,我来吧,你去歇息。”叶平川淡淡回了句话,卷起广袖拿起扫帚开始扫地。 山伯有些觉得不对劲,想了想又道:“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这些日子忙着考试,就没顾上说。” 叶平川停下动作,扭头问:“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的定当尽力。” “也没什么,你也晓得我家境况不好,我想从外面接点活挣些钱寄回老家,前些天山下的钱员外雇我为他抄了《三都赋》,给的报酬也很可观。他又给我几本抄,说这次抄得好的话再加钱。我一时贪心索性都接了下来。结果,眼看时间快到却还有两本没来得及抄。平川兄的字清秀风雅,比我的字好看许多,我想把这活让你一半,得来的报酬也分你一半,可好?” 叶平川笑了起来,道:“就这事?亏得你说了一堆,有钱赚当然是好的,你就拿来吧,我之前也为别人抄了好多回,顺手得紧呐!” 初试就得了前三,英台的心里就甭提多么得兴奋啦!一整天都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在无人的时候抱着滢心狠命的亲了一口。滢心倒是没那样高兴,早上刚和那个傻小子四九大吵一架,为的是洗衣服的小事。四九也是想偷懒,每次都把自家公子的换下的衣服偷偷塞进英台换下的脏衣服下,害得滢心越洗越觉得多,累得她直不起腰。这回又是故伎重演却被这丫头逮个正着,他倒硬起胸膛说得头头是道。气得滢心抓起棒槌向他砸了过去,幸好躲得及时。梁祝二人对于他们两人的谍谍不休已经达到无法忍耐的成度,干脆拂袖而去不再理会。 二人有说有笑的走在书院内,迎面遇上了山长便赶紧调整站姿向老师行了礼。周世章拈着胡须,意味深长的对他俩笑着点了点头后就过去了。他们目送着老师的背影,久久站立未动。也许,这次的考试成绩让山长很满意,特别是山伯夺了个榜首,现在全院的同学都在议论他和叶平川,至于说的是什么,都是五花八门的歪理儿。 “他们都在说些什么?眼神怪怪的,自早上就开始盯着你不放了。”英台一脸迷惑的望着对面的同窗,接着道:“山伯,他们像是在说你呢。” 山伯双袖一卷,把扁担扛到了肩上,道:“无非是关于考试成绩的事,这次也是我瞎猫碰到死耗子,把平川的位置给夺了,今天我看他也是一脸不自然的模样。”径直往山间瀑布方向走去。 “你靠的是自己的实力,他们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你偷了平川全部家当似的,那帮家伙就知道干些无聊的事。”英台跟在他身后打抱不平。 “所以不用理他们就是,我想平川也是没把这个放在心上,今儿还答应帮我抄写呢。”忽听到琴声传来,他笑道:“闾丘老师又在练琴了,走,去听听。”挑着两个水桶小跑着往前,英台跟着跑了起来。 一身洁白无尘的长衫,乌黑如黑夜的长发撒落在背后,席坐在那块岩石之上,蜷膝上放着一把古琴。闾丘野还是一样的打扮,那曲《殇别离》通过修长的指尖回荡在这涓涓流水之上。他双眉微蹙,脸上的肌肉随着曲调的起伏而伸缩着,时而似苦楚,时而似低惆,时而似介怀,时而似释然。 英台心中奇怪,这本是她第一次上音律课时弹的曲子,那闾丘老师记性如此之好能做到过耳不过忘!她和山伯躲在岩石下方静静的听着。英台小心的向上伸出脑袋望了望,那闾丘野着实专注,竟没发现有人偷看自己。她却看见了他此刻脸上的泪痕,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再仔细一看,没错,那正是一行行细长的泪痕。 闾丘老师,他在哭…… (看宫,小编新春快乐,小编还是早点来签了宝宝吧,嘻嘻) 第三十五章 澹台冬灵自从知道那住在断崖寺前的罗先生就是仇人马家大公子后,便再也不去替他问诊了。马文才几次前来请她出诊都会被拒之门外,弄得他一头雾水满腹怨气。好在马文瑭也无大碍,不过已成了行尸走肉,任凭马铃儿怎样劝说,他也丝毫不去理会,卧床不起,毫无生念。 澹台冬灵曾想到刺杀马华池不成那就先把他这两个儿子给干掉,这样也让他尝尝与亲人阴阳相隔的痛苦。但又转念一想,若是那贼人之子双双死在万松书院的话,马家定然不会放过周山长和这一书院的师生。周世章对自己恩德似海,她怎么可以忍心牵连于他。然而一想到今后要与仇人在尼山中朝夕相处,心中那份恨意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再说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秋痕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这里,她想定是要事缠身不得抽身。那么,他的要事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计划去刺杀马华汐与马华池的事情?关于秋痕的事她是一概不知的,只知道他是昔日将军府里的一个小家丁,曾与家兄澹台珏关系甚好。他能帮她,而且一直在策划复仇计划是因为她的爹娘对他有恩。在她十岁那年秋痕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告诉她自己的身世与自己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后来他便教她武艺,并且暗中保护她。在她面前,他是严厉的师父,同时也是忠心的家仆。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现在,她只有秋痕这个亲人。不,还有一个人也是她最为重要最为亲切的人。 这天,她在自己的医馆里配药,手中的活儿忙也忙不完,又没有替她打下手的人。她是没有要收徒弟的想法,以前山下的几户人家想要把自家的孩子送来学医,她都一一拒绝了。她不想让外人打扰,何况自己的身份是不能向外泄露的。她一边把那些刚採来的草药仔细分类,一边道:“你就穿着一身道袍出去招摇撞骗?也不怕被人识破,到最后弄了个晚节不保,那时别到我这里哭天抹泪。” 离她不远处坐着一位白发老翁,仔细一瞧,原来是前些日子出现在乱坟岗的老道长。不过,此时的他却脱了道袍换上了一身带有两处补丁的灰色家常长袍,银色发髻上别着根木制发簪,与那晚判若两人。他嘿嘿一笑,伸展了身体后,慵懒的答道:“什么招摇撞骗?这么对为师说话太失礼数,我好歹是你师父,你这一身药理绝学还不都是为师传授予你的!”他洋装一脸不快,埋怨的瞅了一眼眼前的这个被自己视为已出的孩子。 “我又没说什么,你来尼山多日也没上来看我,要不是我当日去镇上采购遇到了你,你还不定会不会想到来看看我呢。我当然有点生气,我好歹也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不想我吗?”冬灵虽然一副冰冷语气,但说的也有几分娇嗔。 老头儿撇了撇嘴,道:“想你能当饭吃吗?这年月行走江湖难得很,人都没钱看病了,舍不得请大夫却能舍得花钱请道士捉鬼降妖,你说这世道可气不可气哇!” 此人乃是江南医神乌洛,年轻时得到家父倾心传授,医术精湛。后羿外结识了澹台柱,与其交谈甚欢,成了知已好友。几年后的一天半夜,有人送来个孩子,称是澹台之女,并有书信为证。澹台柱早有不祥预感,故而与乌洛约好他日若有难向他托孤。于是,此后十几年里乌洛不负好友嘱托,一心一意抚养此女,精心教授毕生所学。为了掩人耳目,在冬灵十一岁时将其送上尼山。那万松书院山长本是乌洛同窗,将孩子寄托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这不,马上到中秋节了,为师不是想与你团聚团聚嘛,还有,别和那个老家伙说我来了。”他口中的那个‘老家伙’自然是指周世章了。 冬灵乜了他一眼,不高兴的道:“每回要我不说,结果你自己突然冒了出去,骗得人家几坛子好酒不说,还在人家赖着不走,因为你,我都没脸见山长和夫人了!” 老头儿一脸得意之色,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大烟斗,麻利得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小袋烟草,再拈出些许塞进烟斗里。到处找着点火的火折子,好不容易找到了,点了火,深深吸了几口,再吐出一圈圈烟雾,享受的表情十分悠哉。 正在此时,山伯一步跨进门槛,冲冬灵道:“先生,请给我点止咳药。”说罢见屋中多了位客人,忙微微欠身行礼。 老头儿一见此生,立即起身转到屏风后躲藏起来,认出了这人就是前些天中元节晚在乱坟岗遇到的书生其一,那时他们以为他的道长,可现在他这一身行头分明是个落魄老游子。但山伯早已认出了他,撵到了屏风后,再次打量了一番。老头儿用广袖遮住了脸孔,微微背对看对方。 “这位不是那晚的道长吗?您不认得晚辈了吗?就是中元节那天在墓地遇到的那帮学生。”他边说边比划着。 老头儿眼见这实在躲不过去了,索性走了出来,道:“哦,是那位后生呀,老夫记得记得。”他故作正经的走回前厅坐了下来。 山伯礼貌的再行一礼,这才发现这道长衣着凡俗,那身道袍却不见了,正在思索,就听见旁边的冬灵带有嘲讽的说道:“他是我师父,昨天还俗了!” 老头儿一听此话便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儿,笑道:“还俗,刚……还的俗!”再把烟嘴塞进口中狠狠得吸着。又想转移话题,便改口道:“老夫名乌洛,不知后生贵姓?” “晚辈免贵姓梁,名山伯。那晚也多谢乌老先生出手帮忙,事后我等本想当面感谢老先生,岂知您不见了踪影。” 老头儿咳嗽了两声,惺惺作态道:“小事一桩,勿必挂心。老夫只是路过此地,看那钱家做事作风大为不快,就想了这个妙计,还望你们不要笑话。” “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冬灵越来越糊涂,忙问师父。她的这位师父往年就是爱惹事精,三天两头若得外人来家中吵闹不休。她是怕了,原以为自己躲在这深山老林中会安安稳稳的好好计划一下自己的复仇大事,难能想到这个师父还是不能让她省心。 冬灵问得有些突然,老头儿‘啊’了一声,随口打发她道:“小事小事,你忙你的去。”说罢就要离开大厅,却被徒弟拽住。老头儿无奈的白了山伯一眼,意思是怪他多嘴多舌,再转脸笑眯眯的对着徒弟,道:“为师要去方便方便,你快撒手吧。” 见徒弟不吃这一套,他只好坐下,再次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书生,拈着胡须,笑道:“这后生眉清目秀,多了些气宇轩昂,英气逼人,好,好啊,果然是个好后生。”山伯被他这样一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方随之又道:“倒是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呀,不错不错,有前途。”山伯听此话便想笑,还是尽力忍住了。 一旁正在抓药的冬灵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赶忙把药递给了山伯,让他先回去煎药。她再不打发人家离开的话,指不定自己的这位活宝师父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惹人笑话。见人走后,冬灵拉下脸来,老头儿见她要发作,心道大事不好,便嬉皮笑脸起来:“小灵,有没有吃的?为师五脏六腑空空如也。” 桌案上摆着几道山野小菜,只是没见着酒壶的影子让老头儿大为不满,伸了伸牙箸,挟了挟面前的菜,啧啧了几下,埋怨道:“一年多没见为师,为师跋山涉水来看望你,你这丫头就弄些这个招待为师的吗?” “我平时只做一道菜,今天为你加了好几道,不是饿了吗?饿了吃什么都无所谓。”冬灵挟了一片蔬菜到师父碗中,自己也吃了起来。 “你又没有出家,年纪轻轻吃得这样的清素,山里野味多得是,你傻呀!你看看你看看,一点油水都没有,让为师怎么吃得下?得,酒水也省了,不吃了,我去转转。”他把牙箸一扔,起身就要走。 “你又要去山长家骗酒喝?不许去。”冬灵挡在师父身前,一副认真的表情,老头儿不想与她争执不休,只好坐下咽着这少油无盐的菜饭,心里叫起苦来。 乌洛,原来也是饱读诗书的圣贤之人,年轻时与周世章同在一处功书,相处融洽,关系亲切。二人看透了官场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作派,对此失望致极,故而先后辞官回乡。周世章心存远大志向,与几位好友合办万松学院培养贤德之辈。本来他也找过乌洛入伙,但乌洛实在是厌烦了那些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读书人,不愿再进书院。乌家世代名医,乌洛少时就跟着父亲学医,二十岁年纪已小有名气。他弃了功名后返回故土继承父亲衣钵,也有了自己的一番作为。 不料,好友澹台柱大将军被朝廷灭门后,他着实被震慑了一下,身边还带着一个所谓罪臣之女,确实不安全。于是他索性关了医馆,带着小冬灵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前。在走投无路时他想到了同窗周世章,便来投奔,在尼山生活了好几年。眼见小冬灵渐渐长大,自己所能教的东西也已被她学去,他便离开了尼山,从此四处行医漂泊。 早年娶了一房妻室,久病缠身没留下一儿半女便离他而去,从此他也没再续弦。现在自己己年过半百,无儿无女无老伴,依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倒是神仙生活。好在,还有个冬灵这孩子,她虽外表冷漠,对他也是这副样子,但他晓得她打心里将他当作父亲。每次上山来看她,她饶是一脸严肃模样,但还是天天扯着他与自己一起上山采药,还硬是闹着让他当做药物实验对象。嘴上不准他喝酒,却时常下山为他打了点好酒,当然只有那么一丁点而已。 有了她,他这一生很知足。 他明明嘱咐冬灵不要将他的到来告知周世章,可来到医馆的第二天他便自己偷偷的来到同窗家中。周世章正准备去书院授课,一见同窗突然出现在自家大院便高兴的大步迎了过去,几句寒暄后领着他进了大厅。他张罗着让里屋的夫人上茶点,把授课一事抛向脑后。周夫人捧着盛有茶点的托盘走了出来,这才知道来人原是乌洛大夫,便带着几分亲切之感与他打招呼。 “哟,嫂夫人这是一年比一年年轻呀!去年一见还没有这般容颜,您用的是何秘方保养的如此之好?”乌洛嬉皮笑脸的望着嫂夫人,向她作揖道。 周夫人一听这话当然乐不思蜀,‘哈哈哈’笑弯了腰,把茶点双手递给了对方,道:“乌大夫这是从哪儿来呀?许久没有见到您了,您就忍心把乌灵那孩子一人丢在这群山之中吗?” 乌洛也双手接过递来的茶点,掀开茶盏莲花盖,放在鼻前轻轻闻了一闻,道:“好茶呀!她现在也大了,在这生活也有近十年光景,这世上,只有这里最适合她。况且,你们夫妇是我最信任的人,把她交给你们我十分放心。” “这次回来你就多住些日子,你我一起好好聊聊,中午在我这里吃饭,我让拙荆准备几道下酒菜,我下山去砍两刀新鲜鹿肉回来。”周世章笑道。 “让学生去把乌灵那孩子叫来,这孩子平时也不大来家中坐,我叫他来吃饭他也是不来的,害得我只好做好了菜为他送过去,那小子就是这样见外,容易害羞。”周夫人坐下来说道。 老头儿努努嘴,道:“她一点都不像我,唉,也是我将她给惯坏了,那脾气一上来可要人命喽,所以我不经常来看她,这也管那也管的,她倒是像我爹,唉呀,我真是愁死了!”他啧了啧嘴巴,又把烟斗点了火。 “想来他也这么大了,也到了及冠之年的小伙子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前些天我还跟夫君商量看哪家姑娘好,就替他物色了来,与他拜堂成亲,身边有个伴儿总是好的……”周夫人道。 只见老头儿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了半天,把周夫人吓了一跳,他止住咳声望向同窗周世章,见他无奈的偷偷耸了耸肩,老头儿忙道:“成亲呀?这倒不急,不急……” “你想让他也像你一样独身一人吗?我虽说不是他亲娘,但他在我这也待了近十年了,我把他视为己出,我是想让他有个家。”周夫人一脸严肃的唠叨道。 “这是当然,当然,嫂夫人考虑周道,是在下太粗心,没能为孩子着想。只是不知她自己愿不愿意,她就是轴,轴得很呐,我回去跟她说道说道。”老头儿露出少有的拘谨之容,心里却道:要是让那丫头晓得帮她作媒说亲,对方还是个姑娘,她非杀了老夫不可!他不禁打了个激灵,自言自语嘀咕道:“不敢想,不敢想!” 中午,周夫人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除了家中后院种的一些瓜果蔬菜,还有野鹿肉,驴肉,野猪肉等。老头儿最为终爱的就是这驴肉,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果不其然。驴肉细腻而不油腻,这天下没有比驴肉更美味的了。老头儿好这一口也是众所周知,以前找他看病的那些患者们可以不负费,只要带上一小块新鲜驴肉准会把老头儿乐得合不拢嘴。 酒也是好酒,周世章家里的酒样样都是极品,他本人爱好收藏天下美酒。经他教过的学生考上功名得到一官半职后总会送来几坛子好酒,逢年过节学生们都会重返书院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也会送来很多。老头儿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每年来尼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同窗家中的这些美酒,时常喝得不愿回去。 三个老人带着冬灵这个年轻人围着桌子吃得热闹,冬灵原是不想来的,她不想看见自己的师父那脸贪酒的憨态。既然周夫人让学生来诚心叫自己,也不好推辞。酒桌上,周师母对她旁敲侧击,她也听得出对方是在询问自己是否有意成个家。关键是周夫人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甚至不晓得她是女儿身。当她说到山下的镇子上有家人家的女儿正是适嫁年龄,若她有意去见一面就替她安排。冬灵一听此话后狠狠瞪了瞪对面而坐的师父,她的师父显然不敢看向她,埋头喝酒吃肉。 等到周夫人与冬灵一起去后厨准备汤时,老头儿向周世章低声呵斥道:“你明知道小灵是姑娘,你还为她作媒,你个老不死的到底要做什么?” 周世章年轻时就比他憨厚,常常被他数落,再加上现在喝了点酒,微红着脸上憨憨的小声笑道:“我怎么晓得那老婆子如此上心?你是明白的,我在家中这些事都没有发言权的嘛!” 老头儿哭笑不得,道:“我不管,你想办法把这事解决了,小灵怎可娶妻啊?你这不是乱来是什么?我跟你说啊,既然我把她交给了你,你就有责任保护她。你那个夫人兴致高得很,我真怕明天她就能带来个姑娘准备与小灵洞房,到那时我跟你没完。”他说完就把手中的一盅酒灌进了肚子里,再严肃的盯着同窗。 “那只能向老婆子坦白一切了,不然怎么办?”周世章委屈的添添嘴唇,深深叹道,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小灵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你当初只告诉我她是个女孩,究竟是谁的孩子你也闭口不谈。” “总之是我一个故友的遗孤,你也不认识,说了也白说。嫂夫人说的那个事你无论如何都要解决了,不容再托。” 一老一少酒足饭饱之后回到了医馆,老头儿喝得醉熏熏,冬灵只好将他搀扶去了阁楼。他像只死猪一样瘫在床榻上不得动弹。冬灵将他脱下了鞋,替他盖上了薄被,发现他的鞋破得不成个样子。她轻声叹着气,从柜中拿出一双男式棉布鞋放在床榻边,这是她为他做的第二十双鞋了。她低眉凝望着他,他老了,与很久以前手把手教她识字认药的他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直到现在还经常想起小时候被他扛在肩上四处游玩的画面,这些回忆是她的全部快乐和幸福,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将这些带入坟墓。 她转身准备下楼,听见身后他的声音:“老家伙你要好好保护我闺女,她……她就是我闺女嘛……你个老不死的……”说着说着又睡死过去。 她回头望向床榻上的老头儿,脸上露出一丝暖意,又瞬间消失,换成淡淡悲伤,喃喃道来:“抱歉,不能永远陪在您身边,不过,谢谢……爹……”她缓缓抬脚转身而去。 第三十六章 英台在层层包裹的襟帷中艰难的度过了一个夏季,转眼入了秋,虽然也很热,但现在的早晚都会凉爽了许多。隔几天洗澡的问题也随心意解决,她和山伯达成了协议,在她沐浴时他不得进屋打扰。这事让四九很是恼火,他总是觉得这祝家公子一直都骑在自家公子的头上,也怪公子太过随和,不与他们争辩。公子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感到窝囊。但祝公子有他家主子护着,四九也是有所忌惮,只能把气都撒在滢心身上。那滢心也不是好欺负的,所以每次他都灰溜溜的躲在角落生闷气。 英台当然看得出四九对她的意见很大,她也有觉得自己在有些事情上对山伯有些对不住,对他不太公平。但自己现在的处境在那摆着,她没法向他言说,要是告诉他自己的身份的话,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告发她的。不过他一定要与自己保持距离,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待她如兄弟。于是,她只能持续现在的状况,凡事小心翼翼,举止行为倍加谨慎,对山伯也是更加体贴与敬重。 山伯依然一边读书一边做杂役,还要去外面找一些抄书的活儿。他做事认真,可以达到一丝不苟的程度,这附近的绅士们都愿意把抄书的活儿交给他做,就连书院中的老师们也时常教他去替自己抄写一些新书杂文。久而久之,他倒是存下些钱,自然喜不自胜,便把这些钱分出一部分寄回了老家,自己留下一小部分请大家吃了一顿山下的野味。自从认识英台他们几个后,他没少吃他们的,这回可是把这份情还了回去。 他也叫上了好友叶平川,他一直把他与尔岚嘉暮一样看待,仅管平日里很少与他玩在一起,不过每天都会与他约好一起去藏书阁阅读,他二人兴趣相投,文彩也不分上下,更能说到一块。藏书阁里每天出现的身影就是他们与英台三人,三人性格不同,喜好却是一致,常常在书海中讨论书本内容,争执不休,最后相视会意一笑了事。 “来来来,今天咱们的梁大公子请客,大家可别客气呐,想吃啥就点啥,我先点一个红烧兔肉。”孙立诚坐在酒肆里举手招来了店家。 “你心急什么?先问问今天的东家吃什么,毕竟是人家出钱。”尔岚阻止了邻坐的立诚,探头小声问道山伯:“那个够吗?”他指的是山伯身上的钱袋子。 山伯哈哈一笑,道:“足已,你们想吃什么就叫吧,大不了先赊着,我手头上还有两份活儿没拿钱呢。”说着自己叫来店家点了几道这里的招牌菜。 “少了些什么呢?对了,酒,听说这里自家酿的梅子酒很好的。”蒋嘉暮有些兴奋,竟然闹着要喝酒。 “今天难得休息,喝上一杯也不防事,咱们就尝尝吧,老板,来一壶梅子酒。”山伯又向店家招手道。 英台想阻拦,但任他点了酒。她是不胜酒力的,往年只有过年时才稍稍浊一点点,虽说是梅子酒,也是有度数的。她道:“还是少喝为好,要是被汪夫子看见,又得受罚。还有,小暮子你不许喝那个。” 嘉暮一听便嚷道:“为什么我不能喝啊?你们都能饮酒,我是你们的同窗,我也能的。再说还是我提议的呢!”将牙箸往桌上一扔,不去看英台。 英台见他又耍孩子脾气,道:“我就说了一句你就气成这样,你别怪我把你当作小孩看,瞧你这脾气,和我家的小侄儿没什么区别。” 嘉暮一听更是上火,反驳道:“你只比我年长一岁,我不能喝的话你也同样不能喝。” 叶平川一旁打圆场,笑道:“今儿山伯请客,大家高兴,少说几句扫兴的话,要么大家就别喝酒了,在书院饮酒也是不合时宜。” 这时店小二把菜都上来了,酒也上来了。英台趁机说道:“我今天就陪着小暮子好了,你们用吧,给,这个是招牌菜,听说非常可口,你尝尝吧。”她挟了一块兔肉到嘉暮碗中,那孩子一脸不高兴的将大块兔肉塞进嘴中狠狠嚼了起来。 英台见这几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再见嘉暮这孩子依然气呼呼的闷头吃菜,心道:幸亏拿这小子当借口!愉快的继续帮嘉暮挟菜。 立诚倒了一满杯举起来,道:“咱们一起干一杯。”其他人也举杯喝道。他又想了想问:“咱们说句祝酒词吧,为了什么呢?” 英台以茶代酒,道:“为了……正当韶华,彼此相知!” 山伯也来了兴致,补充道:“同窗之义,万古长青!” 其他那几人一听,觉得朗朗上口,大家同举酒杯,在半空中一齐碰在一起,朗道:“正当韶华,彼此相知。同窗之义,万古长青。干!”酒肆里的其他客人都投来各种神情,大多都是一脸烦躁的表情。这些少年看看四周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安静了下来,相互对视一番,小声笑起来。 “咱们喝咱们的,随他们怎么看,来,喝。”尔岚一饮而尽,立诚再与他碰了一杯,尔岚道:“你酒量不错呀!” 立诚吹道:“我是千杯不醉之体,找个时间你我比比?”尔岚不屑的撇了一下嘴角,没有搭话。 山伯把酒壶拿到面前,护在臂弯里,道:“不喝了,不能再喝了,一会被夫子看到我们就死翘翘啦。我可不想害你们被罚,这点酒就别喝了,嗯?” 谁知一边的蒋嘉暮趁山伯走了神,一把将酒壶夺了去,大家还没缓过神时他张开大嘴把壶中的一点酒底全都灌进肚子里去了。 英台没料到他会用这招,轻呼:“小暮子!”山伯急忙把酒壶重新夺下来,在手中晃了晃,在将其口朝下颠了颠,一滴不剩。 嘉暮吞下了一大口酒水之后添一添嘴唇,露出一脸天真而又满足的笑容。不过也许是喝得太过着急,他此时不停的打着酒嗝。只觉着眼前的这群同窗在快速的摇晃,他用力敲了一下脑门,只看到同窗们还在满天飞。 山伯关切的问:“小暮子,你不要紧吧?”他没答应,继续迷糊。尔岚伸手轻轻一推,他嗯了一句:“好……好喝……”突然就这么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 尔岚个子是几人当中最高的一个,又是练武之人,动作敏捷,反应快速,平衡力也很强,以上几样条件让其他几人决定由他来背已经醉熏熏的蒋嘉暮上山。尔岚无奈只能乖乖的服从,那小子醉成一滩烂泥,全身像是没长骨头似的伏在尔岚背上,还不停的乱喊乱晃。山伯与立诚一左一右的扶着他不让他掉下去,叶平川则在后头拖着他的屁股。 “你能不能安静点?想让全山人都晓得你喝大了啊!”英台跟在后面生气的嚷道,狠狠的朝对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谁打我?不想……想活了……啊?告诉……你……老……老子是尼山一霸……弄死你……打死你……”小醉鬼放大嗓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山伯与立诚忍不住的笑起来,苦了背他的尔岚。此刻,淳于尔岚正吃力的往山上走,喝醉的人往往和死人同样的沉,走了还没一半路程尔岚就气喘吁吁,脚步踉跄起来。他又累又火,几次都嚷着要把背上的小子扔下山去。 “爹……别让儿娶……娶她,儿不喜欢她啊,她……好厉害……死了也不娶那母大虫……”嘉暮就这样喋喋不休的说着一大堆让好友们哭笑不得的话。 几人好不容易把他弄上了山,回到书院门口尔岚二话不说把背上的那个家伙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叶平川他们立即查看那个小醉鬼有没有被摔伤。尔岚却一脸不屑的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大口喘粗气,不时间随意的瞥同窗一眼,大颗汗珠滴落下来,热得他感觉快要爆炸了。他把身上的长衫脱了下来,只穿着薄薄的一层小衣。 “咱们就这样把他弄进去?一定会被发现的,在书院期间不能随意饮酒的。”叶平川担心的问。 “干脆把他包起来,我们几个将他抬进去,被人发现就说是帮书院清理杂物。”立诚想到个法子,建议道。 英台道:“拿什么包?派个人先进去拿床被褥再出来?别人准会觉得奇怪,再者,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大的体积,书院有吗?” 沉默了片刻后,山伯道:“走后门吧,那里很少有人经过,只是进了书院依然要穿过后堂大院,这样一来也很轻易的被发现。” 这时喝醉的嘉暮又吵闹起来:“我还想喝……店家拿酒来……”吓得几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巴。他还在不停的挣扎不停的乱喊,山伯向他低吼道:“闭嘴!”他倒是安静了下来。 “不行呀,在这里早晚会被发现,走,带他去找乌灵。”英台果断的说。 山伯回应说:“也好,就去医馆吧,平川你先回书院,看夫子有没有发现我们几人不在书院。”叶平川应声后起身走进了书院。 “尔岚,咱们送这家伙去医馆。”英台看向一旁的尔岚。 “又要我背?你也得心疼心疼我吧,我把他从山下的酒肆里背上山,没有歇息过!”尔岚有点不满,不愿再挪动身子,他实在是累了。 山伯笑道:“这回我背,他也累了。小暮子,走。”他将他背上了身,立诚跟在身后,说:“你要是累了就换我好了。” “我现在有点想吐,是不是那酒有问题啊?”尔岚跟在大家后面说道。 几人把个醉嘉暮跌跌撞撞的背去了乌灵医馆,不巧的是冬灵这会子进山采药去了,医馆里只剩下她的师父乌洛老头儿。这乌洛老头儿前天与山伯已经照过面,山伯没把这事儿告诉好友们,故而大家一见到中元节那晚的道长现在却身现在医馆,又是一身常衣打扮,不免多有怀疑。只是那老头儿也没个正经样儿,二话不说便吩咐把醉成烂泥一般的嘉幕扶上床榻,又替他抓了些可以解酒的草药交给他们煮了。 英台见大夫不在,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小老头看样子倒像个骗子,也难怪她会有如此怀疑,他本来就以出家道长身份与他们相识,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世间俗人,还在医馆里随便替人开方子,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敢问道长怎么在这里?”英台问。 老头儿正在为找煎药的炉子团团转,再抬眼见这几个年轻人不为所动,很是不高兴,嚷嚷道:“你们这些小子个个像大爷,就这么看着我这个老人家忙来忙去啊,真是没礼貌,没礼貌!” 山伯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帮着他找炉子,英台边找边问:“乌先生去哪了?道长怎会在这里?” “你这孩子打破沙锅问到底啊,我告诉你我是她的师父,那天在坟地我帮那个大汉施针你不都看到了吗?”老头儿没好气的哼道。 英台这才想起他当时的施诊的事情,一脸尴尬的笑了笑,道:“一时没想起那件事,道长请见谅。” “我才不是什么臭道士呢,那天是为了方便,那是我的装束,并不是我的信仰。这年头的孩子怎么个个都这般木讷!” 床榻上的嘉暮醒了过来大吵大闹,四肢不停的划来划去,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现在的力气特别大,立诚一人按不住他,尔岚气急败坏的趴在他身上按住了他。但只见他‘呕’的一嗓子,从口里喷出一大堆。立诚闪得较快,躲了这次‘灾难’,可尔岚就惨了,全吐在他的身上,他气恼的骂道:“你他娘的只往我这里喷!”猛得一松手,嘉暮重重又倒在榻上。 立诚捏着鼻子哈哈道:“平日里他与你最为亲密,现在看来他对你是情真意切呀,哈哈!肥水不流外人田,此话用在你俩身上倒是绝妙的!” 尔岚脱下了已被好友吐脏的长衫,嫌弃的将其扔在一边,见山伯他们已把中药架上了火炉正在旺着火,道:“我先回去把这身换了,等他醒了告诉他今晚就别回来睡了,让他死在外面得了。”说罢就气冲冲的走了。立诚道:“我也走了,这里就有劳大叔和你们了。”紧跟在尔岚身后也离开了。 老头儿观察了患者一会,啧着舌尖,道:“这个小子看来是第一次饮酒,你们灌了他多少酒?看他的症状有点严重呐,唉,不会喝就不要喝,喝酒本是门学问,不懂它的人喝了它纯属是浪费,可惜了这一肚子的好酒呀!” 英台急道:“那么请问老先生他需要多久才会醒酒?” “喏,喝了这副药就会好些,不过今天是醒不了的,明天也许可以,这得看个人的体质和对酒精的吸收程度了。”老头子示意他们将刚煎好的中药喂他喝下,“再过一个时辰,见他不再呕吐了,你们就可以回去了。”他又说了这句。 当晚亥时,尔岚厢房内。嘉暮睡在床榻上嘴里不停的嘀咕着乱七八糟语无伦次的喃喃之音,嗓音时而大时而小,还不时的唱起了小调。烦得尔岚抓耳挠腮,担惊受怕,生怕被其他人听见。于是,他只能把这个奇葩室友用绳子绑了起来,用绢帕堵住了他的嘴,任由他怎样折腾去了。而他自己则躲在低案前的锦榻上翻来覆去也是整晚未眠,心中咒骂无数遍,倒是解了气,第二天在课堂上呼呼大睡起来。 第三十七章 相传,远古天上有十个太阳,这十日同一天出现在天上,晒得庄稼枯死,民不聊生。后来一个叫后羿的壮年力大不穷,他非常同情受苦的百姓,用一把神箭一气射下了九个太阳,严厉那最后一个太阳按时起落,为民造福。后羿有个名叫嫦娥的妻子,夫妻二人感情甚好。后羿箭术超群,无人能比。不少志士慕名而来拜师学艺,其中有名为蓬蒙志士心怀鬼胎向后羿投了师。 因为后羿为人间造福,王母赏了他一包不死之药。服下此药后,可以立即升天成仙。后羿不舍丢下妻子自己成仙,决定把此药给妻子保管。三天后,后羿随众人进山狞猎,留下嫦娥独自在家,岂料那蓬蒙趁机而入威胁嫦娥交出不死药。嫦娥自知不是对方的对手,也看清这蓬蒙心术不正,以后必成大患。情急之下自己吞服了那包不死药,只觉身体变轻,慢慢腾空而起,向天空飞去。嫦娥不舍丈夫,故而选择离人间最近的月宫成了仙。 后羿回家之后知道了一切,便失声痛哭,无奈那蓬蒙早已远逃。后羿仰望夜空呼唤嫦娥,发现月亮格外皎洁,上面出现一身影酷似嫦娥。后羿思念妻子,在她最喜爱的花园里摆上香案,放上她最爱的蜜食鲜果遥祭月官中的妻子。之后,百姓们听闻了此事也都纷纷祭拜这位善良的嫦娥。从此,中秋拜月的风俗在民间传开了。 八月十五日是中国的传统佳节——中秋。在最早的时候它被称作秋节,月夕,仲秋节,八月节,八月会,追月节,玩月节,拜月节,女儿节和团圆节。副有浪漫主义情怀的华夏民族都相信月亮上建有月宫,官中住着一位绝代佳人名叫嫦娥,她与人间极爱自己的夫君永世天地相隔,两两相望。于是,中秋这天人们举行各种仪式来庆祝佳节拜明月。如:观潮,燃灯,猜谜,赏桂花饮,玩花灯;后在宋代时又发明了月饼这一美食,流传至今。 尼山,这一群山峦层叠的山脉之中在中秋之际也有属于自己的中秋习俗。在这一天里,人们白天准备了各种山间美食,邻里之间互相赠送。待得夜晚来临明月升空,大家欢聚在月下饮酒赏月,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万松书院也是热闹非凡,中秋一大早院中师生们就忙活开来,分工行动。爱吃食的就去帮忙准备食物,爱弄墨的就去在负责写些谜语藏在各色灯笼中,爱舞文的则发浑自己的特长写了些上联或下联来等着晚上拿去考捉弄同窗。 虽说已经过去四五天的时日,但那蒋嘉暮的酒劲儿还没完全消退,总是迷迷糊糊,萎靡不振的样子。本来说话就不大着调的孩子,这一折腾更是没了个定数。就在昨天他在课堂中当众取笑汪夫子文笔平平才疏学浅不堪大任,一旁的尔岚急忙上去捂他的嘴,岂料话已说出,气得汪永贤绝尘而去从此罢课,后来还是山长亲自出来调和,并罚了蒋嘉暮一个月的劳作才可作罢。 所以,像这样的重要节日大伙儿都忙得热火朝天,只有这个小暮子一人闷闷不乐,独自抱着大扫帚倚在书院大门的门槛上痴痴发呆。这几天只顾着低着脑袋扫地,颈椎一下也是受不了的,他右左扭扭脖子,发出‘嘎嘎’声响。再伸了伸身体,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全都纠缠在一团,撑也撑不开,好难受。头也直发晕,那天就喝那么一丁点的酒就落了个这种下场,他后悔不已。 英台从远处款款走来,手中捧着一红一黄的纸灯笼,她走到大门口见嘉暮没精打采的坐在那里,便笑道:“喂,还抱着它干嘛?里边都忙得开了锅,走,跟我去挂彩灯。” 嘉暮抬眼乜了乜她,有气无力的哼道:“不去,见到汪夫子又得数落我,你让我在这里待着吧。” 英台挨着他坐下,轻轻拍了他几下,又把怀中灯笼放在他面前,道:“汪夫子就是那种人,我私下骂过他不知多少次,你也别往心里去,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总之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我们都站在你这一边。” 嘉暮想了想,朝她露了笑容,站起来,拍去衣服上的微尘,道:“扫了二十来天的地,都成土地公啦,你说吧,让我做什么?”他把扫帚扔在大门后,接过英台怀中的彩灯笼。 “去大院挂彩灯,几个学长已经在那忙了,我个子小够不上,他们又让我回来了,我这就去帮山伯他们写对子,这个交给你了,快去。”她把灯笼递到对方手中转身就跑开了。 只见在大堂前的院落中十几张案几排列得长长的一条,上面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山伯,叶平川,马文才等人正在研墨开写。英台径直来到山伯身边,山伯正全神贯注的写着上联,字体洒脱飘逸,也没有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英台站在一旁细细品味着,竟然吟诵起来:“下联:只可把酒看花,懒开醉眼看人忙!这句极妙,像在说某人醉酒事件呢。”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山伯扭头看向她,赔笑道:“正是,一时想起他来就信手写来,这是下联,缺了句上联,英台对一下。” 英台故作傻样,道:“我若是对了,让别人怎么对?离晚上赏月会还早着呢。” 山伯凑近她,神秘的说:“你只对我一人说,我晓得你已想出一句绝佳的上联,是与不是?说嘛。” 英台哈哈一声,用手指点了点山伯,咳嗽几声,道:“这上联嘛,当然要和中秋有关啦。”她沉吟片刻,吟道:“缘何邀月问天,想是平生知己少。” 山伯听后,再把两句连起来吟道:“缘何邀月问天,想是平生知己少。只可把酒看花,懒开醉眼看人忙。好,对得如此整齐。” 对面的叶平川也凑起热闹来,把刚刚写好的对子拿起来给大家看,道:“英台,我这句你可对得出?” 英台看去,上面写着:隐影相去,独一人。她道:“这是上联,那么下联则应当是:故人重逢,说几句。” 山伯与平川一齐叫好,马文才也来了兴致,道:“祝英台听好了,白鹭忘机,看天外云舒云卷。请。”他得意的望着她。 她见马文才那种桀骜不驯的作态就来气,随口一说:“青山不老,任庭前花开花落。”面前这三人露出夸赞之色,英台又道:“该我出题了:苦荼甘若荠,萝卜软如酥,爽人喉吻。”她拾起案上的毛笔边吟边洋洋洒洒的将其写下。 那三人各自思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山伯接道:“水藻绿于蓝,山菰红似海,快我情怀。”英台朝他竖起了大姆指,他笑得更是灿烂。一边的叶平川连叫几声好,马文才却默默无语,低头继续写着联题。 “英台帮我们再多写点对子好了,反正晚上要斗联的,听说今年斗联会有奖励,夺个‘联魁’也是很不错的呢。”叶平川道。 梁祝二人对视一眼,笑起来,英台道:“学长就不怕我们会把‘联魁’夺了来?我可听说你是去年的魁首呀。” 山伯抢着说:“平川的境界岂是你我能相敌的?不过越是有难度我就越是想试试,平川,晚上我们来斗他一斗,切磋切磋如何?” “好,既然两位如此好兴致,我就奉陪到底,不过,要是输了,你们可不许哭鼻子哟!”叶平川打趣道。 中秋圆月,华灯初上。万松书院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中秋佳节书院是有假的,离家近的师生或是家境无忧的学生都纷纷赶回家去与家人团聚。留下来的学生亦是囊中羞涩,亦是路途遥远索性待在院内与恩师同窗共度良宵。 在书院的正堂夫子祠堂前的那片绿荫地上此时也是张灯结彩,夜幕之下悬着无数彩灯纵横交错,围成了个巨大的椭圆形圆圈,圆圈中心摆放着地榻与案几,案几上摆有各种江南小吃与装有饮品的铜制器皿。在夜宴四周的木架子上挂有学生们信手的丹青字画,密密麻麻,错落有序,迎风飘荡。在抬首向天,一轮明月正悬其中,明澈剔透的月光温柔的撒在这片静土之上,仿佛闻到了世上绝无仅有的独特芬芳,那是月的精华。 学生们在月下互相追逐嬉笑,老师们则在一旁彼此攀谈在那些丹青中来回穿梭,各自想找到自己心仪的佳作好在同僚面前长篇大论一番。在他们之中有的桀骜不驯,有的卑躬屈膝,有的乐在阿谀奉承,有的却永远默不作声。 周世章携夫人来到宴会上,原本四处散开的书院师生们见到这二老终于现身便一拥而上,纷纷前来与二老行礼。周世章面带微笑一一给予问候,同夫人来到宴席主座前双手展开示意大家就坐,中秋晚宴便开始了。 梁祝也挨在同一张案几坐下,看着案上的那些美味佳肴不禁垂涎欲滴,马文才与孙立诚则在他们的邻桌坐下,紧挨着英台的马文才偏头与她对视一眼,英台礼貌性的向他点点头,他却好似一番受宠若惊,忙欠身招呼了一声。岂能想到英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倒是山伯应了他一句,他更知无趣再也没有搭话。英台与山伯正交谈甚欢,忽从对面飞来一块石子儿,二人向前望去原是淳于尔岚向他们招手,他再指指身边的蒋嘉暮,看那孩子的样儿就晓得直到现在还是打不起精神。 汪永贤手拿了一只酒盅和一根竹牙箸站起身来敲了敲,全场便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音,高声道:“安静一下,今天是中秋佳节,那个……那个……”他显然想准备说些什么,但不知是何缘故又迟迟没能说出口,停顿片刻,他说:“下面,我们请我们尊敬的山长老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刚落口他便使劲鼓掌,师生也跟着鼓起掌来。 周世章本是个极为低调的人,不大习惯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奈何学生硬是将他推了出来,实在躲不开便站起来,用他平时授课惯有的声调与语速说道:“古人云:天子春朝日,秋夕月。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八月,丰收之月,中秋,团圆之夜,在坐的师生今生有缘在这崇山峻岭之中欢聚一堂,此生乃之幸事。所以,我们饮酒对月,共度今宵,共祝来年我朝大丰收。”说完他举起酒怀面朝明月一饮而尽。其他师生也面向天空举杯共饮干净,纷纷坐下。 “这不是酒,而是果汁,真是香甜,你试试。”山伯自己一边品尝着杯中果汁一边劝说英台。 英台以为是酒,自己着实不敢碰,一听山伯这样一说便试着尝了尝,果真是梅子的味道。她便大胆的与同窗对饮起来,心想:奇怪,在家没少喝,但为何这里的如此美味呢?不一会儿两人把一壶的梅子汁喝了个干净。 从远处传来古琴的旋律,众人寻声向远处望去。只见月下的一棵茂盛的桂树旁的闾丘野盘腿坐在草坪上,那把伴他多年的古琴放置在膝上。他那月白色的长衫迎风而舞,悠扬的旋律绕指而出,整个书院,乃至整个山峦都回荡着他的琴声。就连夜空中的月亮也仿佛被他倾倒,打开了月宫之门,嫦娥露出了她千百年来的第一次倩影。而他,现下只陶醉在自己的琴声之中,与世无关。 周师娘身着一件淡紫色长莎裙,长发被随意的挽了坠马髻直垂至腰间,手执一把山水墨画团扇在胸前轻轻摇曳。她喝了点酒脸色微红,便走到一边的竹床上微坐,侧身倚靠在床的一侧,静静听着这悠悠的琴声,安然自得, 英台不住的观望着远处的那白衣身影,他的琴声吸引着她,他的故事吸引着她,他那不为人知的情愫更是让她久久不能释怀。他抚琴的种种表情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婶娘,她确定他们很久以前是认识的,就连那首《殇别离》都有可能是属于他们俩人的。英台听着他的旋律一时沉默不语,她心生一股悲凉之感,为闾丘野,为婶娘,也为自己。 “英台,怎么了?”山伯见她呆滞在一旁,问。 英台只是蠕动着唇,喃喃吟道:“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叹息一声不再多说,将杯中果汁一饮而尽。 “今晚在这里度中秋还真是不错,只是缺少了菊,要是再来几盆上好的赤星菊就更妙啦!”马文才叹道一声。 山伯问:“何为赤星?倒是没见过。” 马文才笑而不语,轻哼一下,不再言语。英台见他这般自狂,不屑理他,转脸回答山伯:“是一种极为名贵的菊,如火赤炎。这江南一带也是很难寻得,就连祝家也没有,不过只是花而已,到时也一样会凋谢。也就是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爱菊如命,极爱炫耀的家伙给捧成名的。”说着没好气的白了马文才一眼。对方见她冷嘲热讽,觉得十分尴尬,扭过脸去看向别处。 此时,众人一齐来到那些墨宝前,这一片挂着零零落落的对联看上去也是一番意境,一些自觉才华横溢的学生们不约而同的走向前去提笔挥洒,其中就有叶平川。他去年就是魁首,手中笔挥洒自如,唇齿间舌战群芳。他站在众人之中寻视四周,但未能见到自己心目中的对手,正想叫他的名字,只听身后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他一回头见到了山伯,这就是他今年的对手。他心中狂喜,今晚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在这‘斗联’的机会打败这个人,好为上次的失力挽回一点颜面。 一番激烈的群战之后,擂台上果然只剩下他与山伯两人。他暗自叫好,与山伯面对面的站着,他们面前各有一张木桌,上面的文房四宝排列整齐。台下的众生们都在期待着第一个出题之人金口吐字。 两人稍做些推让后,决定由叶平川先出题。他提起笔来,口随笔吟道:“五车诗胆。”他做出‘请’的动作。 山伯会意一笑,提笔写着口中接道:“八斗才雄。”他看了一眼对手,又转守为攻,道:“云水风度。”也做了个‘请’的动作。 叶平川很快接道:“松柏气节。”底下掌声阵阵。他又吟出:“铁石梅花气概。” “山川芳草风流。”山伯把自己的写了下来,再道:“瑞气降寰宇。” “兰香遍大千。人无信不立。” “天有日方明。”山伯笑道,又转脸望向众人,想了一想,吟道:“静坐常思已过。” “闲谈莫论人非。”叶平川慢条斯理的再次出提:“身后是非,盲女村翁多乱说。”他写在宣纸上后抬眼看向对手。 山伯接道:“眼前热闹,解元才子几文钱。”台下纷纷笑着,掌声如雷。山伯轻快的再次落笔,吟道:“遇有缘人,不枉我望穿眼孔。” 叶平川一时没能出声,片刻迟疑后,吟出:“得无上道,只要汝立定脚跟。”台下的孙立诚大喊道:“好!”叶平川不以理会,出了一题:“以忠孝仁恕传家,无大盛亦无大衰,先世之贻谋远矣。”他外露了少许得意之色望着对手。 岂料这小学弟也不慌,从唇间轻轻飘出:“于困苦艰难行善,有厚德必有后福,后人之继述劬旃。”台下一片哗然,英台把手掌都拍疼了,那嘉暮嗓子都喊哑了,尔岚只顾着捂着自己的耳朵,时不时地叫两声好。 山伯也不停顿,吟道:“其人其德其才,与历史长存不朽,斯为世仰。”他吟完并没有望向对手,只是埋头写下。 叶平川一时对答不出,全场雅雀无声,只能听见那些被挂在一旁的条幅被风吹地沙沙作响。他有些慌乱起来,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急躁。他偷偷瞟了一眼台下的恩师,他显然在等待着他的应答,但是这句应该如何对答呢?手心出了粘粘糊糊的东西,笔却差点落了地。台下有几个急性子的同窗不断摧促,其中就包括那杨晋鹏,叫得比谁都欢。 山伯想了想,说:“对不起,一时心急说出一句死联,这个是我大意,算我败下一阵,请叶兄出题。” 众生嘘声一片,叶平川心里清楚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联一说,分明是对方给他搭了块台阶,那好吧,只能顺着台阶下去了,继续吟道:“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 台下人又是一片笑声,山伯却眉头紧锁,半晌之后,以惭愧之色道:“叶兄果真好文采,小弟我今日有幸领教,苦苦支掌到现在,小弟甘拜下风,受教受教,还望以后多多指教。”他说着向叶平川叠掌行礼,叶平川这才露出笑意,向他还礼。台下的周世章望着学生梁山伯,面带欣喜之色,连连颔首微笑。 今年的‘联魁’魁首依然是叶平川所属…… 第三十八章 明月下扉门内, 满腔悲伤肠断。 费思量, 一心凄凉无人道, 只恨身处世俗中。 马文瑭松松垮垮的衣着,蓬头垢面的模样,失魂落魄的神情,无力的半身倚在院中的那张竹榻上,仰望天际,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一个多时辰之久。这个小院除了那片比往常晶莹剔透一些的月光,再无别的过节气氛了。不时间有片云不顾人间愁苦的慢慢飘近,最终遮住了夜幕中的那轮明月,一时间大地一片黑暗,只露一点月的衣角。 他身前的案几上的青铜香炉还在吐着一缕缕烟柱,细长的烟柱飘出香炉后便肆意的散了开去,好似刚出闺房的少女释放心存已久的奔放与激情。也许,这世间中的人,还不如它这般自由快活无忧!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这缕静烟,渐渐的,云又把月解脱了出来,大地再次与月光浑然一体。他悲伤,无助,憔悴的脸忽然起了一点颜色,使他变得要比刚才要精神一点。 马铃儿从屋里走了出来,坐在他身边观察了他几眼便望向明月。今年中秋她不能回去陪母亲了,她有些担心自己的娘亲,明知道在那个家中她是怎样的处境,但自己也没有办法,现在只能先顾这边的大哥。她再次看向大哥,见他还是目空一切的发愣,她轻叹出一声,将案几上的酒甄上一杯自己一饮而尽。“大哥,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喝酒了,总是偷偷跑去酒窖拿着酒舀飖上一勺来喝个精光。有一次被大娘逮住狠狠的训斥了我,那还是她第一次凶我呢。”她回忆着那位慈祥善良的大娘,鼻酸一阵,不由的有哭的冲动,但也忍住了。 她的大哥没有回应,还在一直仰望夜空。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老了不下十岁,青丝一月之间成了白霜,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伸手去轻轻捋着他那零乱的头发,他仍然不作反应。她心头一阵疼痛,将盖在他身上的长衫往上拉了拉,再掖了掖,喃道:“你有苦就跟妹妹说啊,为何一言不发?哥,怎样才能使你释然,让你好过一些啊?” “我已,”马文瑭终于开口说话,他从嘴唇间艰难的挤出一句,悠悠的说:“追悔莫及,无法释然了啊!”话脱口,泪溢出。 夜幕下的群山之中点点亮光闪闪而来,那是马文才提着一盏朱纱灯沿着狭长的山路盘旋而上。他步伐矫健,一身淡青色的书生打扮,踏着双栗色的单布短筒靴,右手执纱灯,左手提着大小不一的三盒礼品。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断崖寺前的茅屋,他向竹篱笆内探身望去,见马文瑭与马铃儿正在院中赏月。他在扉门之外踌躇不前,显然他不想打破门内的平静,而最后还是推门进入。 马铃儿首先看到了他,轻唤声‘二哥’,马文才应了一声便缓缓走近他们,将手中的礼品盒放在案几上,怔怔的看向马文瑭。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望他一眼,他叫了声‘大哥’,对方也没回应,只是呆呆的仰视着天空。 “他好一点了吗?”马文才问身边的三妹,自行坐在他们旁边。 马铃儿一脸担心的摇了摇头,再次把目光投向大哥。这时,借着月光与案几上的灯盏马文才才发现眼前的大哥已是两鬓如霜,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大哥,愣了半晌,问:“大哥的头发怎么回事?” 马铃儿抽泣着道:“这些天一日胜似一日的增多,现在全成花白了!”用手背抹去眼角快要滑下来的泪珠。 他才二十五岁呀,怎么会生出这一头白霜?马文才凑近了大哥,道:“哥,明日我就带你回家,我会找到这世上最好的大夫将你治好,这个书我也不念了,我回家陪你好不好?”他伸手去碰大哥的乱发,他却轻轻躲开。马文才又对马铃儿说:“你收拾一下,明早我们就回府。” “那早已不是家了。”马文瑭悠悠的说。 马文才心里不知是欢是愁,欢的是这一个月里始终一言不发的大哥终于开了口,让他放下了心。愁的是,事到如今他仍然不愿意提及那个家。“大哥,你需要调理身子,这里没有条件,回家后我们好替你请大夫……” “那不是我的家……”马文瑭格外平静的打断弟弟的话,道:“今生,我回不去了。我只想去看看娘,铃儿,再过几天你陪我去我娘安葬的地方吧,我已经迟到了四年,她一定怨我没去看她。”马铃儿温驯的点了点头。 马文才见大哥这般坚决,也不便说什么。大哥想的也是理所当然,这么多年来母亲就静静的躺在那里,她一定在等着自己儿子的身影。也许,这次她会如愿以尝……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人间团圆。不知道已有多少个这样的团圆月下,澹台冬灵做着同一件事,那就是在月下与那来去匆匆的秋痕苦练剑术。乌老头儿现在正在书院与那些先生们吃酒作乐,当晚冬灵也去了,不过提早回到了医馆,秋痕早已在那里等待。她与他一起练功已成为了习惯,彼此之间达到了相当的默契。他们来到山间的那片大竹林,借着月光,拔剑而起,火花四溅。 他们坐在月下的山坡上,秋痕拿出一壶酒,在她面前摇了摇,露出难得的一笑,道:“上好的女儿红,要不要来点?”冬灵接过来举壶喝了两口。他见她喝得过猛,赶紧夺了过来,冬灵笑了起来,他有些囧状,道:“你哪是个女人,比男人还男人!”说着自己便喝了起来。 “我像不像我哥哥?”冬灵问。秋痕没有回答,继续灌着自己。又听到冬灵说:“你与他们相处多年,跟我讲讲我爹娘和我哥都是怎样的人吧。” “他们……是好人,很好的人。特别是夫人,她一直对我们这些下人亲如家人。将军大人英姿飒爽,豪情壮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少爷……”他停了下来,此时他真的想说少爷还活着,但他不能,他与自己的少爷瞒了冬灵好久,就是为了保护她,可是每次见到孤零零的她时,他都不忍继续骗她,对他来说这个原本也是他的半个主子的女孩早已成为他的妹妹。他又说:“你和他真的一模一样,眼神,举止,武学天分,说话语气,呵呵,还有脾气。” “嗯,我想也是如此。你说,我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呢?就连梦里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有时照着镜子我都在想:他们也是这个样子吧!我好傻,自己搞成不男不女的样子,还要联想着他们也是这副德行,哥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嘛,哈哈!”她望着头上的那轮明月,失落的笑着。 秋痕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递给她,她惊喜的打开来一看,是个精巧的暖手炉。这个铜手炉做工非常细致,呈圆形,表面上雕有梅花鸟雀的凸起花样,大小正合适女子的手型,非常适手。“这样的东西在市面上很难寻到,很特别的样子,你是从哪里弄的?”她问。 这是你的哥哥亲手为你制作的啊!秋痕心里说了无数遍,但嘴上只能回答:“是位有名的工匠所作,我呢看着喜欢就为你求了来,喜欢吧?” “替我谢谢那位工匠,就说我很满意。呀,今年的冬天不会再冻手啦!阿秋,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我拿什么还礼呢?” 秋痕把壶中酒喝了精光,起身,道:“只要不再给我惹事就行了。” “对了,有件事正要告诉你,马华池的长子马文瑭原来一直都隐居在尼山,就是那断岸寺前的罗瑭。”冬灵正色道。 秋痕大吃一惊,这些年他与澹台珏暗中一直监视着马家的一举一动,当然知道马文瑭是为了什么与马华池断绝了关系。但是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马华池与马华汐两人身上,至于那绝尘而去的马文瑭倒是没有太留意,只是想着到时等时机成熟就会利用他们父子的关系打击马家。 “马家两位公子都在这尼山上,要不是怕连累山长与夫人我就取了他们的小命,你想出什么好法子利用他们了吗?”冬灵问。 在澹台珏的计划里那马文瑭就在其中,他们精心策划了个局只等他现身。不过这几年里他音信全无,像是人间蒸发似的不见半点踪影。现在却意想不到的冒了出来,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秋痕心知是自己的一时疏忽大意,竟然没有认出那断岸寺前的罗先生的身份。但是现在也为时不晚,要是让马文瑭知道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找的人现在就在他们的手里的话,他会不会听其摆布?秋痕眉头紧锁,沉默片刻,道:“你别轻举妄动,我得回去好好想想。” 冬灵闷声答应便起身,把剑插入剑鞘里,再将那装有暖手炉的锦盒抱在怀中,道:“我该回去了,老头儿一会该找不到我了。”想了想,又回头道:“中秋快乐,哥。” 秋痕咧嘴一笑,向她挥手示意快点离开。他一直坐在山头上迎月而望,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而他,就这样一直孤独下去,永远都填补不了内心的那片缺口…… 已到初秋,书院中的那棵高大的老榕树枝叶仍然正茂,丛丛密密的枝干上挂着盏盏纱灯,红色灯光把这棵老树衬托得如此喜庆,如此庄严,如此生机。它已在这里伫立了千年,人们都说它有灵性,还有人说它已成精。但可能只有它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独活太久,它无奈的活着,历经风霜,捱过严寒,看过万千,早已不愿再这样孤孤单单的存活于世。它身上的那些朱纱灯轻轻随风摇曳,枝叶也快活的跟着舞动,沙沙声隐隐约约闹个不停。几只红色的蜻蜓正绕着这庞然大物轻盈的飞翔,累了就停留在枝干上,或是驻留在朱纱灯上,看上去十分悠然自得。 中秋宴席已经散场,师生们纷纷散去,可能是忙了一天都觉得疲乏,便都各自回房睡下,刚才热闹的书院此刻却是寂静一片。不过,此时还有两个少年正在那棵榕树下徘徊,他们头顶对着头顶平躺在树下的草地上,面朝夜空,一时不语。树上的那群纱灯照得草坪微微呈红色,他们的脸上也映出了桃花。 “圆月缀玉盘,银河撒世间。”英台双手枕在头下,轻松的躺在那里,感到四面的微风正挠过她的脸颊,使她格外惬意。 “此时家乡的月也是同样的吧!”另一头的山伯也是同样的睡姿,他略有心事的叹气道:“佳节亲远在,不忘相思情。” “你也想你娘亲了吗?我也在想,不过此刻我娘她身边准是围着一群儿孙,也无暇顾念到我。阿兄家中还有什么人呀?”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英台私底下称山伯为阿兄了。 “只有我母亲和姨母两人了,这几年我长期在外功书无法回去陪她,想来也确实对不住她老人家的。唉,我只求快点结束两地分隔之苦,早点与她们团聚才好。”山伯一脸欠意的说道。 英台听后有所触动,语气转换为活泼点道:“阿兄不必伤怀,三年后待你谋得功名后归乡祭祖,我想到那时两位伯母定是最自豪的啦。每天听着那些小厮们丫头们的‘老夫人长老夫人短’准会乐晕了!” 山伯听她说的跟真的一样,一时觉得好笑,动了动被压在头下的胳膊,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个公子哥儿,每天泡在胭脂水粉里弄得晕头转向的!” “我才没有那样!我也是爱好读书的谦谦君子,你说的那些都是些花花公子罢了,休得安插在我头上。”她朝天空撇了撇嘴,不悦的说。 山伯只是笑,没有与她争辩。她想了想,又道:“你今天出的那个对子,就是平川没有对上的那个,其实我早已对出来了,想不想知道?” 山伯来了兴趣,道:“洗耳恭听。” “你当时的题是这样的:其人其德其才,与历史长存不朽,斯为世仰。我觉得容易得很,我对的是:乃父乃兄乃弟,本家学渊源有自,故而高风。怎样?”英台得意的问。 山伯拍了拍掌,笑道:“阿弟果然不同凡想,哈哈,好,对得极好的呀。不过平川今日不知为何竟对不出来,我当时替他捏了把汗。” 英台抓住了机会,忙道:“你不是也一样吗!他最后的那一题你明明可以随口就来的,你是顾及他的颜面自己放弃了夺魁的机会。” “要么怎么说你是最懂我的呢!要是今日我赢了,图一时之快却让平川置于难堪境地的话,那这场比试就没有意义。他总归也是我们的学长,而且他在书院的处境已经很为难了,作为他的知己好友,我们也得帮他一把。” 英台听后想来也是,山伯一心为那叶平川着想,只不过是场游戏,输赢更是不重要。她吟道:“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 山伯接道:“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云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哈哈笑着,动了动身体,道:“这是绝对呀,怎么样,你哥哥我是不是太有才啦!” 英台高兴的哈哈笑个不停,笑完后又盯着天上的月亮,那蒙蒙胧胧的月色教人沉醉,她情不自禁的哼道:“打支山歌过横排,横排有奴哥哥在,妹有山歌一条河,哥想听歌划船来,阿哥老远划船来,我送阿哥千支歌,阿哥没带箩筐来,一只空手怎装歌。”那树上的一盏盏朱纱灯悠然而舞,歌声回荡其中。 山伯一翻身子,面朝下的趴在地上,他向对应的方向伸出了脑袋,将自己的整个脸盘置于英台粉脸之上,他凝视着下方与自己相反方向的脸孔,她的歌声戛然而止,正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他发现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什么样他也不清楚,总之和平常不同了。他意识里想着要从那张美得惊人的脸上移开,但发现自己的四肢和这颗大脑袋已经失去了控制。不知何时,飞来一红蜻蜓,它不识趣的落在她的头发上,发,乌黑,肤,洁白,唇,红润。火红的蜻蜓像是落的一朵奇异花物点缀在黑白相交的天物之上,那么美,臆想之美。 她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凌空伸出脑袋来。那张英俊的脸孔就像是第一次与她相遇时的轮廓,虽然在月光之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近距离的感触到他的健康有力的鼻息。她无法使自己躲开,只觉得自己的全身血液全都涌上了脸颊,让她快要晕厥过去。她与他的目光交集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像是变成了一头刚出生的小鹿,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这个陌生而又新奇的世间,那种胆怯,那种惊奇,那种慌乱,那种含羞之感交织在一起,汇聚在两颗眼球里,灼得火热。此时此刻,她才隐隐约约意识到男女大防,想起自己是女子,而他却是血气方刚的男子。线条刚硬的脸与曲线柔美的脸之间只有一分距离,而她与他的距离则是一本厚厚的孔孟之道,男尊女卑。 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便猛得将身子翻了过去,重新仰面向天。他不知刚才那短短一刻自己是怎么了,从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到现在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厉害。他拍了拍胸前心的位置,长舒一口气。再偷偷转过脸去望向旁边的英台,她的表情也与自己一样,但她又是一脸桃红。他心道:我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沾了那些怪癖了吧?不,不会的,他是我的义弟呀,我不可能对他有那种感觉的,定是刚才喝了些果汁之类的东西,让自己胡思乱想起来。他慌忙爬起身来,那只红蜻蜓也跟着飞了起来,绕着他飞过,他拍了拍衣衫上的杂草,有些拘束的道:“不早了,英台,咱们回去吧。”说罢就自行离开了。 一袭青衣男装的少女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这个中秋如此美好,又如此的与众不同…… 厢房前的廊间,淳于而岚正手执木箫,厢房后的竹林就是他的听众,一曲轻调绕梁而起。这曲,这月,这竹,与这个人此时成为一体,浑然天成。他已经吹奏了两首曲子了,这是第三曲,他眼神中带有黯然之色,终于觉得疲倦,便收起木箫准备进屋。这时向他闪来个身影,他转身看向来人,一时警惕之后便又恢复了常态。 “怎么现在才来?”他向来人问道。 那人一身便衣,腰间挂着一把宝剑,向尔岚行礼,小声道:“路上有事耽搁了时日,公子,大人要我将此物交于您,并要我替他向您道句中秋安好。”他把手中的长形锦匣双手奉上,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一直半低着头。 尔岚接过锦匣,抽开盖来一看,里面躺着一只碧玉长箫,一看就是由上等玉料琢成。拿在手中感觉冰凉光滑。尔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叹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想必叔父也是这层意思吧!”他将玉箫重装回盒中,又嘱咐那人说:“你回去吧,替我向老爷和夫人问安,就说我在这里一切安好,过年时自会回家看他们。”那人听后再次向他行了一礼便转身款款而去。 他抱着这个锦匣又坐回了长廊上,想起自己已故的双亲,自觉是无尽的苦楚,又想起那养他教他的叔父,心中更是生起无数涟漪。他,这一生中欠叔父的始终是还不清的,但是他在小时就立下誓言,他可以用生命来还叔父的恩德,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他望向空中的明月,唇间悠声飘出:“冬天不远了,会很冷的吧!”他自嘲的微微冷笑一下,轻身缓步进了屋子…… (本卷完) 第一章 十二月的江南另是一番景象,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还没有到来,但明显的寒冷起来。清晨的窗外蒙着一层薄薄寒雾,只要轻轻呼气,那股寒便快速钻入体内,在五脏六府间兴风作浪。晨光依稀,枯枝盘旋,万物已休眠,只有枝枝红梅悠然的露出白墙黑瓦之间,欲要风华粉黛,独领风骚。 也许在这万物沉睡的季节中红梅并不孤独,陪着它的还有比它更有生命力的生灵——人。是啊,人,在这个世间只有人一年四季中都可以一直绽放,每时每刻都会抱着无限的欲望与需求挣扎,反抗,奉献,夺取。贪婪的活在这世上,就算再寒冷的冰雪也不会将其淹没。人,这世上最为坚韧的生物,也是最可怕的生灵。 王乐一大清早顶着寒霜就奔到太守府中,此时马华池还未起床,他只好在偏厅等待。一会儿,那个小侍女端上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放在他面前。他心不在焉的把茶盏端在手里,放在面前闻了闻,眉头稍蹙,嗫了一小口感觉太烫便放在一旁。站起身来在厅中来回踱步,他一边踱着一边不时望着门外,看样子十分焦急。 终于,他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正缓缓进入,他赶忙迎上去行了一礼,正想说话。马华池只是睡眼惺忪的瞄了他一眼,向他摆了摆手便在主座坐了下来。王乐没有再出声,他在等对方的示意。半晌对方才再次轻轻摆手,他才道:“大人,洛阳城的那个刘鸿煊属下已调查清楚,刘氏本是从浙江那边过来的商贾,早年是做毛皮生意的世家。六年前父亲病逝,家中只剩他一人当家作主。五年前他不知做了些什么生意后突然身价翻倍,在商界地位也突然增高。据属下之后明查暗访,发现他手中的两处生意不明不白,属下怀疑他正在做些走私的勾当。” 马华池用胳膊肘撑着案几,脑袋微微抬起望着他的下属,沉沉的道:“一定是走私的活儿,本府只是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商人怎么会想到要与我们做生意!”他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天花板,又说:“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也是一直在暗中做这一类生意!这个人,让本府有种莫明其妙的危机感呀,唉!” “想要除去他不就像是除掉一颗虾米那样简单吗?”王乐回答。 “当然容易,只怕他背后有影子,有影子的人就算消失也会阴魂不散,只会越来越难缠。若是这样,那个影子是什么人呢?许忠良?淳于元泰?还是司马越?”马华池想着想着便长叹一口寒气,心道:若是司马越,他这样做无非是要借马家之手为己牟利,现在他与马家则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如果是那淳于元泰和许忠良,可就有了大麻烦,他们无不是想放长线钓我们马家这条大鱼,亡我之心不死呐!想到这里,便慢慢道来:“先稳住他,暗中盯着他,若是没问题,你可以继续下去了。要按明年的计划,开销会越来越大,这个刘鸿煊如果真是为了钱的话,说不定会有大作用。而且,这个人是李兴举荐,他是大哥最信任的人,必然不会害我们。” 王乐回答:“那么属下就继续跟进好了,如果他真心与我们合作的话,大人与太宰也不用再为资金发愁。” “明日本府要去一趟建康,司马越那个老东西催得紧,看他那样恨不能现在就将那苟晞挫骨扬灰。这件事若是为他办妥了,那我们在朝上的日子也会好过不少。”马华池扭头转向门外,寒雾还未散去,他站了起来走向门前向远处眺望一眼,意味深长的叹道:“等把那苟晞拉下马后,下一个就是淳于老狗了吗?哼,让你再快活些时日,再赏一赏这冬雪漫天吧!” 等王乐退下后,老管家领着两个侍女进了来,侍女端着洗漱用具伺候主子。马华池面无表情的洗了把脸漱了口,挥手让她们出去。老管家则站在他旁边等待他的吩咐,他瞅了管家一眼,不等开口,管家问:“老爷,是否在这里用膳?” 他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足足想了一刻钟,终于抬眼望着管家,道:“文才可有家书回来?” 管家答:“没有,二少爷这些日子都没有向家中送信笺,也没有任何口信。”他欲言又止,欠身看着老爷。 “老牛啊,我上次路过尼山时去见过瑭儿了……” “哦?大少爷还是不肯回来吗?” 马太守没有回答,但脸上呈现的无奈表情已经回答了。尔后他无力的说:“那孩子还在恨我呐,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他还是那副恨我入骨的模样。当年的那件事,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反复的自问是不是做错了,我的‘不得已’害得我妻离子散,他们是我最为珍贵的呀!我当年……” 牛管家见他没能再说下去,他便安慰道:“那件事您是迫于无奈,谁会想到那女子就是叛党之女呢?那于南纪是澹台柱的属下,当年的漏网之鱼,要是留着他后患无穷。只是苦了咱家少爷,您当年的决断是对的,不管怎样他们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 管家的这番肺腑之言着实奏效,马华池心里好受了不少。见屋外的那几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他长叹着,捏着自己的鼻梁,喃喃自语道:“此生,注定要受此般煎熬,与妻天人永别,与子反目成仇,这又何尝不是报应啊!” 他坐在厅堂中久久没有出声,沉默了一阵后问向牛管家:“那女刺客查的怎么样?”他在说到‘女刺客’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想到那晚差点命丧尼山就不由自主的恐慌起来。 “没有进展,范围太大,只知道对方是个女人……” “那女子一定和澹台一门有什么关联。”他打断了管家,说道:“我怀疑她就是澹台柱的后人,当年我虽不在现场,但听大哥说那晚澹台柱提前把儿女送了出去,后来他的长子又折了回来,让澹台柱一刀给杀了,最后跟着他们夫妻一同合葬。可他的女儿始终没有露面,我们的人四处搜寻了近一个月也没发现踪影,只好放弃。那个女孩始终是我们马家的一块心病,这个女刺客听她的声音是个年轻女子,若那女孩还活着,一定就是她了。” “那我再让他们抓紧寻找,只要她还活着,您和太宰都会不得安宁。唉,俗话说得在理儿:斩草必要除根。她始终是个祸害,今儿能行刺一次,明儿就会有第二第三次,想想就后怕。”牛管家应承道。 “这二十多年做的一切,现在我想想看,每一件都是那么让我心惊胆寒。有时突然觉得这些事到底有何意义,到底是对是错,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哥哥,我时常在想:死在我们马氏刀下的那些亡灵会不会突然回来找我索命,而我现在拥有的全部都无法救我。”他神情极不自然,眉毛扭成了一团。 “老爷,您想的太多了,这些日子您过于操劳,老仆觉得您还是在家多养些时日,那些琐事就让底下人去办。一个女娃能成什么大事呢?您也别太在意,还望老爷放宽心。” 马华池看了老牛一眼,这老牛是马家的家奴,从年轻时就跟着他,可以说他就是他的半个心脏,他是十分信任他的,特许保留他的本姓。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他们一起经历一起承受一起担当,他早已成为马家的成员。他摆了摆手,他便知趣的出了厅门。 他此时也没时间对以前的种种做出任何评定,是错也好是对也罢,都已经腹水难收。他看到桌案上的那些早点,无法下咽,便把那盏清茶喝了下去,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他明白现下急于做的事就是帮司马越除去苟晞,但这哪有那么容易的呢!那苟晞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不是单单借助司马越的赏识与提拔,更重要的是此人城府颇深,胆大果断,志向远大,处事谨慎,又深得军中人心。就是这样一个人才让司马越进退两难,万般忌惮。 马华池坐在那里,寒气向他袭来,他觉得冷,便拢了拢衣衫。脑海中的那条路狭长的延伸到陡峭悬崖的尽头,只要他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坠落,粉身碎骨。他微微闭上双眼,再也不忍想下去。 入冬也有段时日了,这天气自然见凉了下来。太守府的下人们也在忙着准备过冬的物品,往年像这个时候府中都会请些外来工人帮着置办冬货。马华池乃是一郡之首,可以说在会稽郡里他是独大的,那些地方上的县官,财主,大大小小的商贾一到冬至就会送来各种礼品,他们这一礼节无非就是很好的礼上往来,想从中得到不同的好处。因而,太守府中从来不缺冬货与年货。 牛管家正站在仓库里清点今年送来的贡品,他在来来往往的家丁中捧着一大本礼单逐一清点。这仓库极大,能容呐上百件物品,里面有点霉味儿,牛管家一边清点一边用汗巾捂着鼻子。这里的东西琳琅满目,都是世上珍品,任意一样都是价值不菲。不过,这两年由于朝堂的争峰,朝堂外的对立,马家便将这里的东西一一便卖出去换来现金好供开支。 忙了一上午的牛管家好容易得了空闲出了仓库,这才深舒口气,合上礼单后拍打几下落在衣上的灰尘,慢腾腾的走在庭院中。这么大的府邸现在除了马太守就是他说了算,以前头上还有个老夫人,但已经不在。这里他也算是半个主人,底下人都明白这一点,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万般讨好。他是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虽然活到五十出头还未娶妻,但他想以自己现在的地位也不需要什么妻儿老小,他认定他的老爷以后一定会给自己个很好的安排。 他走到长廊的拐角处时遇到了三小姐马铃儿,他笑了笑,见铃儿手里捧着一大捧茶花,便问:“小姐这是从花园里出来吗?这花真是鲜艳呀。” 马铃儿跟自己的父亲不大亲近,倒是与家中的管家亲得很,笑道:“美吗?好吧,我就送牛叔一朵好了。”说着便从中挑先一枝山茶花递给对方,看到对方手中的大本子,问:“又来贡品了?今年都是什么好东西?牛叔可要留件好的给铃儿哟。” 牛管家笑逐颜开的呵呵道:“好好好,哪年不是先给你留的!刚才我已经留意到了一串玛瑙手钏,过些天教人给小姐送去就是。” 铃儿连连点头,正想走开,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道:“今年冬季听说会很冷,我娘那里的取暖设备还请您老多多上心。” 牛管家一听便立即明白过来,道:“那是一定,林姨娘那里我会另差得力的人去,还有,马上要送来上等的竹炭,我也会送去的,请小姐放心。” 马夫人已经离世数年了,府中还是保持着她在世的样子。她原是开国功臣的后人,家世显赫身家高贵。马夫人本人也是个知书达礼,饱读圣贤,秀外慧中,很是讨人喜欢的女子。她十九岁嫁入马家,与马华池成为夫妻,从此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夫人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家中把各种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为人和善,性情温婉,从不随便训斥下人。就连之后马华池从外带回来的妾侍她也宽厚相待,处处礼让。府中小厮侍女无一不敬重爱戴她,去逝那天府中上至老仆下至孩童无一不痛哭流涕。 马铃儿跟这位可敬的大娘甚是亲近,时常夜宿在大娘房中,与大娘同床而眠。夫人离世时她还是个孩子,哭得昏天黑地,结果哭晕了过去。现在她也时常来到大娘房中,静静的坐上一坐,去感受着早已消散的那股熟悉的气息。 今天,她又来到这间厢房中,里面被人打扫得很干净,她把手中的那束茶花插进了窗台上的花瓶中,再把窗户打开,暖洋洋的阳光投了进来,撒在每个角落。她来到大娘平时最喜欢的位置站定,那把椅榻还是那样的整洁,上面仍然铺着那张撒花锦缎的长垫。她挨着躺椅坐下,左手轻轻放在长垫上慢慢抚摸着,她仿佛感到了故人的温度。那十几年里她给她的爱是无穷的,甚至弥补了父亲的爱。她想她,想到在睡梦中哭醒过无数次,这些年她时常在半夜醒来仍像以前那样摸到大娘房中找她,之后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 她长叹道:“大哥又不见了,那日去您坟前祭拜之后他就走了,我也找不到他。大娘,您一定要保佑他平平安安。”她微微低眉,眼睛里闪烁着几颗亮晶晶的星光。“要不是我娘的缘故,我也跟大哥去了,现在,只有我一人能保护她了。大娘,你如果还在这里的话该有多好啊,我娘也会好过一些!” 她在大娘那里坐了片刻后便回到了属于自己与娘亲的小院里,这处院落与府中其他地方有着极大差别,冷冷清清,屋檐破旧,但总归是豪门家院,还是挺安全的。她一进院便见到自己的娘亲欢天喜地的向她迎了来,她正想问有什么喜事,娘亲开口道:“你爹不知怎么了,今儿突然差人来告知,今年过年带我们一起去洛阳的你大伯父府里做客。” 铃儿一惊,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往年父亲也会带着他们兄妹仨人去洛阳的大伯家,但绝不会允许娘亲同去。总之他还是嫌弃娘亲的出身,老是说些嫌她上不了台面的话。她不忍独留娘亲一人在府中,便多次要求留在家中。想到那洛阳城,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再去过了。不过,今年父亲却一反常态竟然主动要带娘亲一起去,这倒令她一时之间捉摸不透。 “如此,今年我们也可以一起去逛洛阳的夜市啦!唉,我也是快要熬到了头,你爹要是回心转意,对我们娘俩宽厚一些的话,那就是很不错了。想想再过一两年让你爹替你选门好亲事,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那我还能要求什么呢!”娘亲一边说着一边跟着女儿进了厅,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见女儿还不出声,便诧异的看着她。 马铃儿不想打扰到娘亲久违的欢喜,便笑道:“到时我就带你去看灯会,洛阳城可大啦,人也多呢。娘,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准备几身好衣裳,过年让他们看看你的风采。”她拉着娘亲的手,摇晃着。 “你也要添置些新冬衣了,我女儿长得如此娇美,那洛阳城的公子王孙见到后还不把咱家的门槛给踩榻了啊!”娘亲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傲气的说。 铃儿正面望着自己的娘亲,她今年刚刚三十五岁,但头发里却隐隐约约露出了几根灰色发线。她伸手去将娘亲发里的根根灰白轻轻埋在长发里,才发现娘亲见老了许多,嫁入府中的十几年间让她百般煎熬。她所受到的委屈无人知晓,只有她这个年幼的女儿心知肚明,但奈何自己太过稚嫩无法替她主持公道。 “好好好,我一定替你选个好女婿让你扬眉吐气,富贵一生。”铃儿故做轻松的说,轻拍着娘亲的肩膀。 母女俩坐在一起交谈起来,偌大的太守府只有她们娘俩相衣为命,府外的人根本就无法想到这对母女,一个是太守府的姨奶太,一个是马太守的亲生骨肉,可是她们在这个家中常年受着非人的冷落。她们只是冰天雪地中的一点火苗,只须轻轻一吹,便在寒风中消失,毫无痕迹。也许,她们心生庆幸,庆幸太守还尚存一点微弱的亲情之感,能让她们继续在这座宅子里苟延残喘,对她们来说已是极大的满足。 不过,今天听了娘亲说的意思,马铃儿倍感疑惑。父亲对娘亲一直不管不问,府中任何好事都不会有她的份儿,但怎么突然会说要带她去洛阳过年?这是自她懂事记事以后从未有过的。她望着娘亲那副心花怒放的憔悴面容,也不好问东问西,生怕扫了娘亲的好兴致。既然父亲说要娘亲同去,那么也好,省得再像往年那样,过年担心她会孤零零的暗自悲伤。 第二章 这是在尼山中的第一个冬天,英台这才感觉得山林中的冬季是那么的潮湿与寒冷。不过这总比夏天轻松得多,至少不用被贴身的襟帷闷得透不过气来。早在入冬之前家里就送来了过冬的衣物与用品,足足三大樟木箱子,堆在厢房里满满的。更令她生气的是其中一箱子全都是自己在家里用的那些女人的东西,这是她没能想到的事,怎奈家丁们已经离去,追他们回来也是来不及了。她只好和滢心一起把这只大箱子抬到厢房最为隐蔽的角落,手底下的人办事马虎让她发指,滢心却一脸欢喜的再去打开那个箱子,看到了久违的用品便乐开了花。 英台没有再理她,自己打开了其他两只箱子,好在,那里面装的都是男子用的衣物。她欢喜的从中抱出一件皮草斗篷,这件淡青色斗蓬格外眨眼,面上绣有暗纹铃兰花样,轻轻抖动衣身,上面就会隐隐呈现出朵朵铃兰。领上嵌着厚厚的白色狐狸毛延伸到胸下,里子是嫩粉色绸缎,里面填有上等的天鹅羽毛为芯,再用金色丝钱收了边。英台披在身上,顿时暖上心头。 “哇,少爷,这件莲蓬衣太美了,瞧瞧这雪狐毛真真的柔软,再看看这做工,你别说那吴师傅的手艺越来越好啦!”滢心恨不得将全身趴在英台身上,摸摸这闻闻那。 英台一把将她推开,再望向自己身上的这件斗篷,甚是喜爱,道:“下次出去游玩就穿它啦,还真是挺暖和的嘛!”她一边爱抚般的摸着身上的斗蓬,一边再去箱中翻着。里面全是新做的男士冬衣,款式各样,颜色多变。她乐得合不拢嘴,再看向另外的箱子,里面棉被、手炉、暖袖筒、毛围脖,各种毛料靴子,应有尽有。 滢心翻来翻去,脸色沉了下来,委屈道:“都是少爷的,难道我就是铁打的身子吗?府中的那些人也真是,尽想着溜须拍马,不顾他人死活。少爷,您来书院这半年来全都是我在照应,这天寒地冻的,您就忍心让我只穿这单薄的秋衣伺候在身旁吗?” “你这个没良心的,哪回我亏待了你?这么多的衣服还不够你穿的?箱子在这里,你喜欢什么便随手取了去就是,净说些不冷不热的话来欺负我!”英台假意生气埋怨道。 滢心一听便乐得跳起来,直奔两只大箱子,这挑挑那捡捡,东西实在太多,一时想不好挑选哪样。便道:“我只要一两件冬衣冬靴就行了,这里都是上等货,我能随便用这些暖袖筒吗,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了,‘小姐’二字脱口而出。 这时门外的山伯正好进来,听到滢心明明叫了‘小姐’,诧异的问:“小姐?滢心你方才在叫‘小姐’吗?” 英台与滢心都是猛得一惊,滢心笑容可掬的支支吾吾着,英台道:“她是说家中的九小姐,哦,就是我的九妹,她给我置办了不少过冬的用品。”忙向滢心挤眉弄眼。 “对,我家那位九小姐太过细心,看看,给少爷送来这么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东西,少爷刚刚还在埋怨她呢。” 山伯听后点了点头,再放眼望着一屋子的东西,啧啧半天,道:“果真像大家说的那样多呀,英台,你家人要把家都搬来吗?” “这个……这次确实有点多,阿兄,不会让你不方便,我这就收拾好。”英台忙脱下身上的斗蓬放在一边,把撒落在地上的衣服靴子都拾在一起,再叫滢心好好整理,再道:“有些东西等家里再来人让他们带回去便可,不会占用太大空间。” 山伯与她们一起收拾起来,见到那件狐毛斗蓬时眼前一亮,道:“这件着实好看,披着它夜里温书甚是保暖。” 滢心乐道:“这是天山雪狐的皮毛可不暖和嘛!里面可是用天鹅的羽毛作芯的,我家少爷冬天尤其怕冷,这些子东西到时都能用上的。” 一件斗蓬又是狐狸又是天鹅的,让山伯真是大开眼界,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把那斗蓬叠了整齐后放在案几上。英台见他不出声,便问:“阿兄的家母可曾捎来冬衣?眼看着快下雪了,你到现在身着还如此单薄,身子再怎么健壮难免也会冻着。” “哦,来时我就带了大氅,只是现下我还不觉得凉,所以想等等再拿出来。不怕你笑,我只带了一件厚衣。”山伯说得觉着有些尴尬,笑了笑。 “没关系,需要时阿兄就穿我的嘛,你也看到了,这么多我也穿不了,放着也是可惜了。” 滢心听自家小姐这么一说,赶紧抢过话头道:“少爷真是傻了,梁公子那样的高大健硕,你的衣服他怎能穿得上?” 英台狠狠的白了滢心一眼,那丫头没有再说话,忙着手里的活儿去了。山伯把这眼前的两只大木箱搬到了墙角,问:“英台,马上就要考骑射了,你的箭练得如何?” 一想到骑射考试英台就头疼,骑术还好,还能马虎过关,但自己的箭法实在是不可恭维。她自己也在呐闷,为什么其他课目自己都能名列前茅,唯独这箭术怎么也拿不下来呢!“看来我还是去跳崖得了!”她面对着山伯,沮丧的嘀咕道。 “昨天你不是已经射到靶了吗?”山伯一副鼓励她的样子。 “那也是擦了边,离靶心隔着千山万水呢,你没看到杨晋鹏他们都在我背后笑得前仰后翻吗?”英台一想到昨天的情景恨得牙痒痒,她咬了咬唇,道:“阿兄,要不然考试那天我就装病告假,你说这主意如何?” 谁知那山伯听后便捧腹大笑起来,英台对他这一举动很是不爽,朝他背后打了去,嗔怪道:“你笑什么笑?喂,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呀,梁山伯你别笑了呀!” “小小的考试,你……你你还装病!哈哈,当真是怕啦,怕啦!”山伯越想越是觉得好笑得很,干脆坐下来继续笑。 “那你说我该如何?我可不想再当众被人家取笑,那箭法我也练了无数次,可就是找不准靶心。为这个你不都跟我凶了好多次了吗?还有那尔岚,现在他都不愿教我了,昨天见我手持弓箭他就绕道而行了!立诚也是如此,我就有那么可怕吗?” 尔岚与立诚的反应更是让山伯痴笑不止,看到英台的脸色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道:“他们也太过份了,你再怎么不行也不能这样打击你呀。不过,英台,你的箭术实在是太……上次本要射树,可是你却射中了离那棵树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汪夫子手里的那面木琴上,差点出人命了啊……”他说着说着又开始笑起来。 英台心里的一团火立即冒了上来,也不再理他,气冲冲的离开了厢房。这段时间她也受够了他们的那些只言片语,自从决定练习射术后她便天天抱着弓箭泡在靶场里。那弓弦确实是很难拉开,但她还是将其拉满,不停的练习射箭,弄得现在自己的胳膊都不能随便抬高,双肩疼得厉害。但她从没有抱怨过,也从没有叫过苦喊过痛。 她从库房中拿出自己平时常用的那把弓,来到靶场上。现在正是晌午,这里不会有人来。她后背背着一箭囊的箭矢,离靶心不远处站定,拿出一只箭放在弓弦上,对准靶心,‘嗖’的一声箭出弦,她望了一眼,那箭却飞到了旁边的那棵大树上,插得紧紧的。她见此况恨得直乱跳。不过她又静了下来,又抽出一只箭矢,放在箭弦上,深呼一口气,‘嗖’箭离弦,又是脱靶。试了无数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她彻底绝望了,垂着脑袋正想离去,只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这样,考试那天定会是落到最后的。”她寻声看去,那人是马文才。 马文才松垮的靠在树边,两手交叉抱于胸前,他用眼角瞄了那箭靶,口中‘啧啧啧’了几下。英台没好气的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一脸茫然,愣了愣,道:“这是靶场,又不是祝家后花园,我来这里还需要告诉你理由吗?”他故意四处寻了一通,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你那个梁兄呢?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在正午间来这里练箭呢?” “我也没有理由告诉你这些,失陪。”英台转身便要离开。 “箭,不是你那样练的,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一些建议,祝大公子?”马文才从她身后悠悠的问。 英台停下步子,扭头看他一眼,他见她有所动摇,就走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那把弓,再从刚刚落箭的地方拾起箭矢,在她面前摇了摇,道:“你呢,平时练箭都与我们一样左手握弓右手持箭,据我这几天的观察,你最好用右手握弓……”马文才见她一脸质疑的盯着自己,他露出信不信由她的笑容。 英台见他不再说话,疑惑的问:“怎么不说了?说啊,我在听。”她表情极为认真,这样的她让马文才多多少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便继续传授她一些射箭的技巧。她听完后,便接过弓,道:“我试试吧。” 抽箭,上弓,拉弦,她做着非常标准的姿势把箭头瞄准了靶子。马文才在她身边,道:“好,肩膀再放松一点,两腿别太紧,腰部别扭的太过。深呼吸,再慢慢吐出来,跟着呼吸的节奏,然后将箭脱手。” 她慢慢放松下来,手中箭被她轻轻放飞,她的目光紧追飞出去的箭,追着追着,她便显出了喜悦神情,因为那只箭正插在靶上靠近红心不远的位置上。成功啦,她一时雀跃,高兴的直奔靶前,左看右看,没错,那正是自己方才放飞的那只箭矢。这是她至今为止成绩最好的一次,等她冷静下来时才想到这是不是一次侥幸。于是,她又回来原来的位置,瞄准靶心又放出一只箭矢,又是同样的结果。她明白这次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好方法,心里激动万分,想这次考试自己再也不用烦恼到时会出丑了。 她来到马文才面前,见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便道:“这次多亏了你,多谢,我真笨,怎么没想到换一下位置呢!” “旁观者清,你继续练吧,我要回去午休了。”马文才道。 “马文才,你想让我怎么谢你呢?你说说。” “他们帮你,要你怎么谢他们?他们要什么,我就要什么。”马文才背对着她不屑的回答道,他口中的‘他们’所指的当然是山伯尔岚等几人。没等她回答,他就步伐悠闲的的走开了。 英台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冬天的山林总是灰蒙蒙的一片雾气,林间的活物减少后猎物的猎人也跟着不见了踪影,此时的林间幽静,空荡,唯有满地的枯叶随风卷起再随风落地。说到风,山里的冬风可算是厉害,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铁片绕着大气层横冲直撞,直到撞到实物后又会分解成无数根冰冷铁针刺入深处。 山伯身穿一件厚实的棉长袄,把长袖严严实实的裹在手腕上,肩扛一把大镰刀,手握一根长扁担正行走在山道上。书院的柴火用完了,早在昨天就完了,他本想当天就上山来砍柴,但天气一直阴霾不断,上山有些危险。今儿一早才见天气晴朗许多,他便立即进了林子。往常也是他负责砍柴的活儿,这山间的林子大多也是走遍了,对这带的地形也是了如指掌。故而他也不叫上一个帮手,自己便独自山行。 早在老家,只要他在家,他就把家中一年的柴禾全都准备好,这样母亲与姨娘也不愁没有柴烧。现在,他已经砍了一捆柴了,他把它们扛在肩头打算找下个地点,就在他转身那一刹那隐隐约约瞅见前方不远处坚立一块像石碑的物体,他慢慢上前挪了几步才看清楚那是一块墓碑,墓碑之后则是一块凸起的圆包形的土丘,上面长着一些四季长青的植物,看上去不是进去野坟,周围被打理的很干净整洁。他心道: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里有坟墓!便再走近一些,他象征性的双手合拢对着墓碑行了一礼,再凑近看上面的字,‘爱子周暮然之墓,元康年二九一年——元康年二九八年’。 山伯想着这周暮然是谁呢,也许只是山中人吧,还是个孩子,太可怜了!可是怎么被葬在这林中深处?他也不再多想,又行了个礼后转身走过。在不远处他竟然碰到了医馆里的乌冬大夫,他上前向她打个招呼,她还是那种冷峻的表情,他看到她手提的篮中放有香和菊,他便想到她是来给亡灵上香的,那亡灵定是刚才那个孩子。 她果然来到那坟墓前,从容的把篮中的东西摆在墓碑前,再点了三柱香插在前面,摆出一包白糖饼和一小块熟驴肉。完事后便静静的坐在那里,山伯来到她身后,见她这般用心,便问:“这是先生的家人吗?” 冬灵转头望他一眼,再回望这块碑上的题字,道:“这孩子是周山长的独子。”山伯一听惊讶不已,“院长与夫人年近半百才得一子,要是现在还活着的话也快有我高了吧,那时,他才七岁。”她轻轻抚摸着那墓碑,平静的像一汪潭水。 山伯怎么也没想到躺在这里的这个孩子原来是周山长的骨肉,愣了一会儿便清醒几分,他重新来到墓前拿了三柱香拜了拜后恭敬的插在香炉中。转眼间那冬灵却走远了,他不便追上她,便自己挑着柴慢步在山路上。 最近,叶平川有些神情恍惚惴惴不安,原来老家的父亲来信道他家中那个姐夫嗜赌成性,已经把家中的值得当卖的东西全都卖掉,可这样也满足不了他的贪欲,还想着叶家的那两间祖屋。叶平川得知之也无可奈何,让他能怎么样呢?在书院的花费基本上都是山长出的,他替院里做些杂活也不会领到一分钱的。他只凭平日里帮人家抄书抄经才能向家中寄些铜板,这些只能供父亲一人免强过活。 说实话,他已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山长张嘴借钱了。这茫茫人世,只有他孤身一人,每次家中来信问他要钱时他都会感到自己已被上天远远抛弃。他被那所谓无所不能的神扔下了万丈悬崖,任凭他怎么向两边抓向两边扯也是空空一片,他没有抓到任何可以拉自己一把的东西,一根稻草都没有。他只能让自己往下坠落,闭着双眼等待着那粉身碎骨的一瞬间,然后安然的死去,那样才是真正的解脱吧! 夜色间,他冲出了自己的厢房,一直奔向书院的那棵老榕树下。他半抱着榕树气喘吁吁,感觉呼吸困难,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像是要把这树里的氧气全都吸到自己体内。刚才,他在屋里正在烦恼怎么赚一文半分的寄回家去,同屋的马文才却拿出一张价值不扉的缣帛在胡乱涂鸦,不满意时他就随手将其扔在地上继续拿出新的缣帛。那缣帛非一般纸张,这一张的价钱够他们这些平民的两年费用。他眼望着满地的缣帛,耳听着那同窗翻动缣帛的声音,他怎么也感受不了那种扔缣帛的手感与心境。那种声音就像一把铁锤击打他的心发出的撕心裂肺震耳欲聋的撞击,震得他颤抖,震得他遍体鳞伤。他再也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了,若再待一刻就会发疯。于是他快速逃离了那里,离那厢房越来越远,可那‘沙沙’清脆的缣帛声还回荡在他耳边。 命运,让他只能想到‘残酷’一词,对他来说自己的命运如同蝼蚁。不,不像它们,他不如它们,它们还有自己的同伴帮衬。而他,一直只有孤身奋战,筋疲力尽之后艰难的站起来,却不知下次的惊涛骇浪何时还会袭来。 他倚靠着大树久久未能回过神来,无力的任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寒风涌进。半晌后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觉得冷得厉害便起身往回走。空旷的大地无际的星空,却容不下他这个渺小的生命,让他如此狼狈如此落魄如此卑微。 尽管自己现在如何的疲惫,可书院的活儿还是得照常去打理的。第二天他托着有气无力的身子来到马厩前,却见到山伯已经把马厩打扫干净了,正在喂马儿们。他走近了对方,道:“今天起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山伯对他笑道:“也不算什么,谁有空谁就多干点。”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想了半天才问:“平川,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叶平川愣了愣,将对方手中的干草接了过去,继续喂马儿,回答:“我可能……坚持不到察举那日了……”他深深叹息一声。 “为何?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些人又拿什么事情去为难你?我不是说过要是他们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吗?”山伯正色道。 “不,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事。”叶平川若有所思的说,见对方又要说什么,他拦住他,接着说:“你别问,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愿意现在说。我原本以为在这里最起码你和我是一样的,但是,我错了。我的处境几度让我差点崩溃,你虽然家境不富裕,但有个疼你的母亲,而我却比你多了一个嗜赌的姐夫,他就像附在我皮肤上的锥蝽,在我不知不觉中吸干我的血,直到被他吸干为止。”他说着却把握在手中的干草握得越来越紧,恨意全都集中在手掌上似的。 山伯见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伸手握了握对方的肩膀。叶平川回过神来,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呵呵一笑,道:“没事,我既如此,无力改变。时间快到了,快点去授课吧。”他快速将干草全都添在马槽中,跟着山伯朝书院走去。 第四章 每年临近除夕之时,苏州的绸缎庄都会运来一批冬季料子供祝府女眷使用。往年太夫人还在世时就立下规矩:料子由主母分配,各房女眷只能分得一至两卷。太夫人离世后,这个任务便交给了祝夫人。夫人也算是个公道之人,六个儿子的六房家妻每年都会分得称心如意的料子。不过近两年夫人也是年纪大了,就把这些锁事交给了四儿媳。 今年是个例外,今年过年之时也是夫人的六十大寿,府中刚入冬期就有人忙着准备起来。运绸缎料子的马车也提早了几日到来,四奶奶也是懂得礼数之人,知道今年是婆婆的大寿,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命人把料子一一送往夫人那里请她过目。 夫人坐在上堂上,家仆们把料子搬入大堂逐一放在她面前。她放下手中的那串佛珠缓缓走上前去扫视了一圈后也没有立即发话,只是伸手触摸了其中的款桃红色料子。老管家站在一旁低眉静候她的吩咐,看上去他要比她年长许多,已是白发苍苍。但显得十分精神,十分干练。夫人思量了片刻便扭头看向他,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抬眼与她交汇。 “今年的苏锦着实比往年的还要好呀!”她用她惯有的声调评点着,“颜色也多了许多,嗯,不错。”她满意的点点头。 “是,这些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原料,今年的锦缎也是研发出新的织发,具体的老汉也说不好。夫人,您就从中看哪些随心就挑出来吧。”老管家笑道。 夫人也跟着笑起来,啧啧一声,道:“人老了,穿什么都是一个样子,有身保暖的就行。这些都给孩子们分了吧,我也懒得费神挑来挑去,你就让四娘自己作主吧。让她记着帮小九留下一卷素净的,那丫头不喜欢过于花哨。”她转身又回到座位上坐定。 老管家命人把这些又搬了出去,夫人想了一下叫住了他,道:“郭老儿,你让四娘挑卷好的给五娘吧,另外再找刘师傅帮那孩子添几件新的。天冷了,昨儿我见她还是一身秋衣,唉,说到底也是我们祝家对不住她,她无依无靠,也实在可怜!你平日里也是要多多照顾点才是,我这个婆婆也是力不从心,毕竟府中这么多人,也是顾不上她那个可怜的孩子。” 郭老儿道:“夫人说的是,老汉也是糊涂了,倒是疏忽了五奶奶,老汉这就去办这事,夫人放心。” 祝子兔一身粉红的装扮,头戴一只雪白色长手耳焐子,慌手慌脚的在花园中跑来跑去,手执一个雕刻精美的拨浪鼓,时不时的发出响亮清脆的小鼓声。她的五婶娘则站在一旁笑眯眯的望着她,她在与婶娘捉迷藏,玩了几个回合便觉得没意思,也是累了,就倚靠在婶娘身上。 关山月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小肩膀,她却不停的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婶娘也是听不见这吵闹的鼓声,直到侍女将她怀中的子兔拉走,她才动了动身子。今儿四嫂与六弟妹出府购物,把孩子交给了她照看。她是喜欢孩子的,和他们在一起她就会感觉自己从未长大。这会儿又是她一个人了,她漫步在花园里,这里冬季也是能看见花儿的,府中种了一大片梅,只是现在还未完全开放。不过倒是处不错的漫步之地,她常常来到这里独自踏青。 她来到一棵梅树下,这树上的梅只开了三四朵,其他的还在含苞沉睡。她欠起脚尖凑上去闻了闻那开放的梅,香气沁人。她伸手,指尖轻轻触在那朵小小的花蕊上,那梅害羞的稍稍颤抖一下,她松了开,怜惜的向它呼出一口香气。她想再过几天这满园的梅都会苏醒,到那时将是一般美若仙境的景色。 她在园中放眼望去,忽见梅树丛中出现一个身影,这个地方要不是寒冬雪天梅花开放是不会有人来的,除了这里的园丁。她想定是哪个园丁,便没有再去理会,继续穿行在花丛中。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的转到了那人跟前,那人见有人来便起身转头,这才看清他是二管事云沧海。 两人同时一惊,对视片刻后沧海放下手中的小锄头,向对方施礼道:“五奶奶,在下是不是又吓到你了?”他习惯性的减慢语速看向她。 山月摇了摇脑袋,露出了笑容,打起手语:“你在做什么?” 沧海当然很熟悉她特有的交流方式,拿起地上的锄头,答道:“听说这棵梅快死了,我就来看看,想不到在这会遇见五奶奶。”他似乎有点开心,将手中的锄头轻轻的悠了悠,忽觉得有些失礼,便停了下来。 她走到那棵奄奄一息的梅树旁怜爱的伸手去触摸了一下枝叶,露出担忧的神情。站在一旁的他见她如此心慈,不免感到心一紧,他也蹲下身去,摸了摸那花枝。她抬眼望着他,仍然是那么灿烂笑容,他还以微笑,再仰望天空,阴沉沉的。他再面向着她,道:“再过些时日这园中的梅都会开的,希望它也能挺过来!”他指的是面前的这株梅。 她点了点头,手语打出:“过几天一起来赏梅吧。” 他这时迟疑不决,自己是个单身汉,奶奶又是失去丈夫的可怜未亡人,约在一起来这里赏梅总是不妥。他又望了一眼她,她虽然已是少妇,但还是那么天真灵动。在这个家里没有几人会真心对她,她受尽冷眼冷语,但还是如此开朗,他打心里敬佩她。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不然她太孤苦了。 他思忖良久后道:“到时我……”这时只听园门前传来侍女小环的声音,她是山月房中的丫头,想必是来找她的。他忙起身,山月也站了起来不明就理的看着他,显然她没听见侍女的呼唤。沧海指了指那个方向,她才看见是小环。沧海也没时间多说,转身闪入梅树丛中。 小环看见了五奶奶,跑到她面前,道:“可找到五奶奶了,快跟我回去,郭管家亲自带人来了,还送了不少好东西,说是要见你给你身做冬衣。”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山月向园外走去。 山月不清楚她这是在说什么,她说话时并没有正对着她,她看不清她的口型,就这样莫明其妙的让她拉走了。她还在四处寻找沧海的身影,他早就躲了起来,她面带些失落的跟着侍女离开梅园。 来到自己的小院,走进花厅后她看到两名家丁与两名侍女并排而立,意外的是祝府雇佣的裁缝刘师傅正和郭管家站在厅中小声耳语。大家见五奶奶进了来,便上前见礼招呼。山月一时被弄晕了头,往常不会有人到她这里来的,更别说郭管家这种大管家了,今天却是难得见到他老人家。 郭管家略带殷勤的上前一步,特意放慢语速道:“五奶奶,夫人吩咐老汉来送些过冬的东西,四奶奶请了刘师傅来给您量尺寸做冬衣。”他说着摆手让刘师傅靠近一些,他补充道:“要耽搁一些时间,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旁边的小环嘀咕道:“奇怪了,老夫人怎么突然想起了她?我还以为府上的人都把五奶奶给忘了呢!”她说话肆无忌惮,就是因为这个主子听不见。郭管家狠狠的瞪了小环一眼,她就闭上了嘴巴。 山月在侍女们的簇拥下量完了尺寸,郭管家又向她一一清点了送来的冬货,由于他的语速极快,大多她也没看懂。不过幸而旁边有小环应对,她也省了好多心。忙了一下午,那帮人总算走了。小环便忙着放置送来的东西,里里外外跑个不停。她的这个小院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以前英台想再安置些人来陪她,但没人愿意跟着一个又聋又哑又不得老爷夫人欢心的主子。为这英台还狠狠的教训了底下人一番。闹成那样她也不敢收下人进来了,反正她也喜欢清静。 她依然坐在绣架前,架子上还铺着一张未完工的绣品,上面绣的是荷塘月色。她拈起绣花针在发上蹭了蹭,开始着针绣起来。现在这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刺绣了,这些年她坐在这个地方绣过无数件作品。只有做这些她才能生活下去,也不会闷死。这一针一线寄托着她的一切,希望,梦想和如此孤寂的生命。 他把长袍脱了下来放在一边,径直去了浴池,光着脚下了水。这里是祝家开的汤池,祝府家仆平时都会来这里洗浴,也会对外开放。他游到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靠在池边,头枕浴巾两目微闭,尽情的享受着这寒冬里的一点温暖。 过了少许之后他睁开眼睛,全身冒出了汗珠,感觉十分舒适。他也不想离开,继续待在池中。他的思绪忽然转向了刚才的那件事上,他在梅园与五奶奶巧遇。他总觉得她要比上次见面时还要瘦削,不禁担心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她是脆弱的可怜的,他深知她在祝府的处境,也多次想去帮助她,但这个念头始终被他打消了。没错,九年前他曾亲口答应过已经奄奄一息的五爷以后会替他照顾好五奶奶,可是这种事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在那个家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和她呢?他与她的关系很微妙,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让他人说三道四,他倒无所谓,可那个可怜的姑娘会怎样?他们会把她推下深渊。 他的思绪被拉回了九年前的年初—— 那一年祝家五爷的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府中上上下下焦急万分,太夫人请了个所谓‘大仙’的江湖法师来给五爷做法。后来那人给祝家出了个主意——帮病人娶妻冲喜。太夫人信以为真,就命夫人着手办理此事。夫人与老爷一起和五爷商量为他娶妻的事。当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他自知命已不久,断然拒绝了此事。老爷夫人为了救儿子,不听他的劝阻,硬是在上虞招亲。 可是全镇的人都知道祝五爷已是半入黄土之人,谁会将自家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呢?招亲进行了个把月竟无一人前来说亲。这时,郭管家送来了及时雨,说是祝家绣坊里的一名绣女品行端正,相貌清秀,是独一无二的人选。经过几番打听得知这绣女虽然出众,但天生聋哑。得知如此,祝公远不愿意,但太夫人救孙心切,逼子提亲。祝夫人只好应了婆婆的意打算去那绣女的家看一眼。 她本来是想同儿子一起去,让儿子自己相一相,可怜爱子卧病在床,不益移动。她只好让常年跟在儿子身边的云沧海随她去。沧海十分了解少爷的喜恶,可以说只要他满意那就等于少爷满意。就这样,沧海代替了少爷去关家提了亲。 那一日,就在关家的那个破旧的小院里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身红色粗麻长裙,长发齐腰,虽然瘦弱,但是清秀。他瞄了她一眼后慌忙把视线移到别处,很快的又移到了她的身上。她那双大而灵动的眼睛给了他深刻印象,她含羞的眸子不时间与他的目光交错,他能感觉到她是如此的胆怯,又是如此的悲凉。他不知不觉间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同情,他心知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以后将会被困在府中终身不见天日,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呀!他当然清楚祝家的家规,知道只要进了祝家的女人,此生不管何原由都不得再离开。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五爷的病情——他活不了多久了。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她,自己却无能为力。 成亲那天,由于当时的六爷七爷年纪尚小,上面的几个爷又早已娶妻,祝夫人只好决定让他代替少爷与新娘拜堂,他无力拒绝。他被打扮成新郎的装扮,来到喜轿门前掀开轿帘,从轿子里缓缓伸出一双小巧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那双小手很冰,还在发抖。当她顶着喜帕走出轿门时,他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怕。”但说完才想起她是听不见的。他弯下身将她背起来,这是当地的习俗:新娘进婆家大门时双脚不可着地,待新郎背起入门。 她乖乖的伏在他宽厚的背上,他还是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他还能清晰的听到红头盖下的细微的呼吸。他恍惚之间感到脖上湿了,像是天上的雨落了下来,可这晴天红日的根本没有下雨,这才明白那是她的眼泪。一滴滴的清泉滴落在他的脖颈上衣衿上,浸得衣领湿了一片,他却静静的聆听她的悲伤。与她拜完堂之后,他下意识的再次去牵她的手中的绣球,这时侍女来到他们面前,他只能将绣球的一端交给了侍女,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她被牵去了洞房。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与五爷五奶奶待在一起,那是此生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五爷虽然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但精神却格外的好,看得出他十分喜欢自己的新娘。她也十分满意他,他每天都在教她识文断字,她每天都要教他自己的手语。山海也很乐意在他们中间穿行,他与年轻的五奶奶每天都陪在五爷身边服侍他。她的耐力让他们惊讶,她总是精心安排五爷的一切生活,她与他在伺候五爷的事上配合默契和谐。 五爷为了感谢她的精心照顾,便给了她一个好听的名字——山月。五爷曾开玩笑的说:“山月,沧海,沧海山月,你们俩这名字倒像是一对呢!”每当五爷说这话时,他总是低头不语,心想还好她听不见。 几个月之后,五爷便撒手人寰了。临终时特别交待他要好好照顾山月,要保护好她,一辈子也不能弃她而去。他至今都没有会意到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痛惜着他英年早逝,之后只想着要与五奶奶保持距离尽量避嫌。这么多年,他只能在远处静静守望她,也许这也是一种保护她的方法吧。 水面上激起一翻水波,他从回忆里惊醒,穿衣走出了汤池。虽然这还是正午,但天气阴冷冷的让他直想打喷嚏,他皱了皱鼻梁,紧紧合了合衣衿,快步朝祝府走去。这趟回家已经待了两天,六爷所交待的事务都已完成,他要让自己轻松几天。不过使他烦恼的是,这几天不知是何缘故,那六爷倒急着替他说起亲来。昨儿还特意把他叫进书房正二八经的要他抓紧时间找个媳妇儿,他也说明要是在府中看上哪个侍女尽管告诉他,他会为他做主说媒。要是他看上府外的哪家姑娘的话,他也会亲自上门为他提亲。 六爷的这个举动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心知六爷是为自己着想,不愿意看着自己一直这样孤身一人过活。自己也不算年轻了,过完年就二十有七了。很难让人相信祝府的这位年轻有为的二管事迄今还未成家,再说,府中的多数侍女们对他都是仰慕已久,只要他愿意,那些姑娘准会投怀送抱。而他却从未有过娶妻的念头,他也不明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对那些姑娘们不感兴趣。 在他的眼里,她们毫无颜色,苍白一片。但是在那片苍白之中突然露出一点点火红,他仔细一看,那火红竟是关山月。嗯,她就像一团跳跃的火红在他眼前展开着,他眼里的色彩全都因她而更美丽更绚烂。他对她的敬意让他深深的怜惜她,他是不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她。 也许,那天,就在与她初相见的时候。也许,之后,当那花轿帘被他轻轻掀开的一刹那,他的眼中从此闪现出了一团火红,挥之不去…… 第五章 寒冬的山脊轮廓更加突出了一些,满山的植被唯独松柏还在不断的吐露着自己的清新与气息,其它的都已进入了休眠状态。植物是如此,动物亦是如此。一年三季的鸟儿们也是一起商量好的,集体沉睡过去,使得这一大片山林静如死灰。现在每天可以听到的声音只有那从万松书院中传出来的醒钟之音。 靶场上,那只靶正立在不远处,英台则在拉弓上箭,瞄准了远处的靶心,‘嗖’地一声,箭靶旁统计分数的学长大声喊道:“八环。”这边的山伯嘉暮几人拍手叫好,而英台则是一脸不满,拉了拉手中的弓弦,叹气着摇了摇头。山伯朝她这边喊道:“还有一次机会,英台加把劲。” 只要再来个九环,自己这一关就过了!英台望着前面的箭靶,再次调整一下自己的站姿,抬起弓将箭上弦瞄向前方。竟管严寒逼人,她额前还会渗出点点汗珠。她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撒了不远处的马文才身上,他正在冷眼旁观着她。刚才他射出了三个满环的成绩,现在也许还在暗自得意着吧。她收回了余光,定睛瞄准前方的靶心,拉满弓弦将箭送了出去,这一射竟然正中靶心。她又一次战胜了自己,不过当时的她被自己的这一射给吓懵了,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到山伯他们为她喝彩才惊着了她。 “十环!十环呀,英台你是怎么做到的?应该脱靶才是正常啊,昨天还在脱靶呢呀!”蒋嘉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前去验证了好几遍。 尔岚一旁道:“是不是你一时求胜心切,在箭上做了什么手脚,让我们大家都看不出来!”说着就从嘉暮手中夺过箭矢看了又看。 英台觉得这也太过荒唐了,推了尔岚一把,道:“唉,你们怎么变成一群损友了啊!亏得我还把你们当知己,拿来。”伸手要抢对方手中的箭矢。 “就是,你们这两个家伙,到这时还有心打趣,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山伯笑道,回头又向英台说:“干得好,下次一定会射出三个满环的,继续努力,你行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英台高兴的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便四处寻视着他的身影,马文才还站在原地,他似乎也看到了她正在望向他,他一脸诡异的微笑着,她向他点头表示感谢,他却转身离去。 冬季夜晚的山间寒风私掠,北风呼啸,吹得书院的那口醒钟摇摇晃晃,叮叮当当。就算是天上挂着弯月,也被一朵朵寒云陆续遮盖。书院后的那片竹林也在暗暗骚动起来,沙沙作响。夜已深沉,人们都已早早回屋歇息,院中大多数书生还在秉烛夜读,微弱昏暗的灯光透过轩窗白纱散出屋外,和月光汇集在一起。 英台与山伯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那盏清油灯依然被放置在二人中间,屋外北风呼呼,窗内朗读切切。英台放下书卷,对着灯光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又看。只见那双手竟新出了好几处茧子,有的已经起了水泡。这些天她练箭练得太拼命,这双平时娇娇嫩嫩的纤纤十指倒是遭了殃。她这时才隐约感到疼痛,蹙眉咬唇,极力忍耐。 一旁的山伯这里伸过头去看向灯下的那双小巧得惊人的玉手,这才发现那上面已是伤痕累累,不禁惊骇起来。他慌忙放下书,凑近对方望着她的手,问:“怎么弄成这样?”英台却一脸轻松的笑了一笑,缩回了双手。 山伯倒是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拉住,再往灯旁靠近些,一边观察一边道:“都起泡了,定是近日练箭太勤,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慢慢来,你就是不听,你看看这,明儿怎么拿笔写字!”他说着便起身满屋子打转,转了一会儿又回到座位,拿来一小瓶子。“还好,上次我受伤时乌大夫给的金创药,还有一些。”他拉过她的手在灯光下轻轻的替她上药。 她此时就像是一只小猫似的在他面前乖乖的凝视着他,他却很认真很小心的为她上药,丝毫没有察觉她正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她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就这样偷偷的望着他感受他的气息,触摸他的温情。不知不觉间她的双颊绯红一片,火烧一样,烫烫的,这种感觉直奔心间灼热着她。 自从中秋之夜后,她看到他时就有莫明的感觉,她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自己在那晚中了毒?她不停的问自己。每每与他独处时,就会感到不自在,又不是那种讨厌之类的不自在,而是教人难以呼吸难以减慢快速心跳的不自在。而且,她惊讶的发现一些从前从未发现的他的优点,更让她诧异的是他是这书院中最有男子气概的男人。总而言之,他对她来说格外的伟岸格外的有安全感。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甚至希望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他,而见到了却又让她胆怯让她心慌让她不知所措。 山伯抬眼望向她,正与她的目光碰撞,她忙躲开他的视线。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问:“好了吗?”山伯‘嗯’了一下,将手松开。她看着被上了药的手,再往灯旁照去,发起了呆。 他笑道:“你还不放心我做的事吗?上次你帮我擦药时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你瞧我对你的事儿多么的上心。这药呀放在这里,明天再擦几遍就行啦。” “还是阿兄细心些,小弟我平时只会说,一点都不顶用的。”她轻笑一声,在他面前挥了挥双手,道:“阿兄如此心细如丝,将来我的那位嫂嫂可就太幸运啦!”说着又调皮的笑起来,咧着嗓音学道:“夫君啊我这里疼,快帮我上药。”又变了一种粗犷的嗓音道:“来了,娘子。”她说到这里笑得更欢。 山伯一听便开怀大笑,嚷道:“你这个小泼皮竟然还在取笑我,看我不教训你!”他一把将她逮住,她‘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腕稍稍用力一拉,将她拉近了自己。在灯光下,他更能清楚的看清她的脸颊,无意间他却发现在她两耳环上隐隐约约有个小环痕,他很是奇怪,便问:“阿弟,你的耳上那是……耳环痕吗?” 英台吓了一跳,从他手中弹跳出来,“那耳环痕是……”她一时慌张,要临时找个理由很是困难。山伯诧异的表情疑惑的等待她的解释,她大脑正在飞快运转,“那是……爹娘年过四旬才生下我与九妹这对龙凤胎,自小我又体弱多病,之后来了个江湖高人指点,说在我双耳下拴红线方可消灾避难,所以就有这两道环痕了。” 山伯这是第一次听说她原是龙凤胎,不禁吃惊的望着她,问:“你还有个同胎胞妹?” 英台不已为然的回答:“是呀,她就是我九妹,以前不是跟你提过我家的小姐了吗?你倒是忘得极快!” 他好奇的再问:“我听说同一胎所生的孩子长相是极像的,那么你与那妹……不是,你与祝姑娘相貌相不相像呢?” “简直是一模一样,”英台想逗逗他,便回答:“你说她要是像我这个大男人,我还好一点,可是我却偏偏照着她长的,一个大男人长得跟个姑娘似的,多别扭,唉!”说完她双手一摊,斜乜了对方一眼,硬是憋住了笑意。 他听后嘀咕道:“一模一样啊!穿着罗裙的阿弟是何模样呢?”他又看向眼前的英台,绝计想象不到这世上还有个妙龄少女与她相貌相同,问:“你不会是又在诓我吧?” “我吃饱了撑的吗?而你早知道我家中确实有个妹妹,她叫祝九妹,她不但长相与我相同,才华也是很出众的,与我平分秋色。”英台这是在自吹自擂起来,得意的轻轻敲着桌案。 “那就难得了,自古多才女,才女虽然不被这世人们重视,但是有多少文人雅士英雄好汉为之倾慕。祝姑娘若是有阿弟这般才情就可称为绝世佳人了。” 听到他这一番称赞,英台觉得飘飘然,得意洋洋的朗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九妹就是这样的一位奇女子。” “呵呵,哪有像你这样夸自家妹子的!”山伯失笑道,把书卷重新拾起,继续温习功课。窗外的寒风还在疯狂的飞扬,‘呼呼呼’个不停。 叶平川用了几个通宵的时间终于把山伯给的那两本书抄完了,而且得到了一笔对他们来说是相当可观的润笔。二人将这些钱分了一分,山伯却多分给了他一点。他原是不打算接受山伯的好意,但这时又收到了家书,信上明确家中急需要钱,他只好将那笔钱收下,当天就托人给家里捎带去。 为此,他对山伯感激不已,之前关于榜首的那点芥蒂也渐渐烟消云散。家里的那点事总算是暂时得已解决,心中的石头也是暂且落了地。他又将全部心思投入了学问当中,他是天生读书的料,喜欢读,愿意读,也适合读,这是天性。他为自己是个书生而感到无比自豪,那时他还不曾想过仕途之路,他只想等以后做个像恩师那样德高望重的老者。但,经过在书院这近两年的经历后,他也慢慢改变了初衷。那些让他引以为耻的经历告诉他自己这一生要是就这样碌碌无为将会永远被人们踩在脚下,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下等人。然而,久而久之恩师的地位也无法满足他的欲望,他决心走出书院踏上仕途之路。 他平日里除了授课劳作就待在藏书阁里,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以前他总是独自一人在这浩瀚书海中畅游,现在又多了梁祝二人。这三个爱书之人得闲时就会在这里谈古论今,阅览万卷。 这天临近中午学生刚下课纷纷奔向膳房时,叶平川正将两大木桶的饭菜运进膳房,被一个学弟叫住,说书院外有人找他。他一时发懵,实在想不到会有谁来书院找自己,便疾步来到院外。大门前站着一个瘦小如柴的汉子,身着粗布两截短装,零乱的发髻上随便用干草束着,一双露有脚趾的粗布单鞋,幸好还穿着一双筒袜才不会冻坏双脚。那人佝偻着身体,两手交叉于袖内,干枯的脸被冻得泛紫。 叶平川快要走近他时便放慢的脚步,他认出这人的身份,化成灰也认得。虽然有一年半之久没能见面,但这人还是那个德行。叶平川沉下脸去缓缓向他走近。那人看到了要寻之人,便一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惊道:“唉呀呀,这是我们家小舅子平儿?咋如此的光鲜啊!真是人靠衣装哟,你这身别说姐夫我不认识,就算是岳丈也未必认得出来呐!”说着就要上手去摸对方的着装,却被对方躲了开。 平川见此人嬉皮笑脸一副地痞无赖相,内心在疯狂的呐喊,但表面上却是冰冷的盯着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前几日不是给你们寄了钱了吗?”他恨得牙痒痒。 “是,是拿到了钱,可是那点钱还是不太够哇,只够我拿去还……借款的呀。”姐夫王要发说这话时思量很久才找出‘借款’这样的说词来。 平川愤恨得道:“那分明是赌債!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会不清楚?当年我爹也是瞎了,竟把姐姐许给了你这样一个无赖东西……” 没等他骂完,王要发倒是阻止了他再骂下去,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姐嫁我已经好几年了,你若反悔也算是迟啦。现下的是想法子弄点钱给我带回家去,岳丈病了。” 平川一听急了,上前一步忙问:“我爹他生了什么病?”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就是轻微的风寒,前儿你姐要我去抓药,你说说我哪来的钱!没法子,你姐逼得太紧,我只好大老远的跑来找你喽。”姐夫一脸无辜的样子,将双手一摊,对着他笑着。 “你哪来的路费来的?”平川怀疑的看着他。 “还不是一路上乞讨点残羹剩饭过来的嘛!你还别说这要饭也是桩很不错的营生,唉,我就是脸皮子薄了点,要不然真能要出点好玩意儿……”他说着就四处乱瞅起来,因为太冷,他需要随时活动身子保暖。 听着姐夫如此谬论,平川无法苟同,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赶快打发他回去。这样的姐夫着实会让自己丢尽脸面,千万不能让他进书院与师生接触。他忙道:“你去山下等着,我去筹钱。”他推着对方往外走。 姐夫却谄媚一笑的道:“我人都来了,就让我进去看一眼书院是啥样子嘛,也好回去讲给你姐听听……” “有什么好讲的,我告诉你,你若是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的话,别说现在你一分钱拿不到,就说以后我也不会寄钱给你们。”平川此话说得极为狠心。 王要发这一生最怕的就是‘不给你寄钱’这句话,立马放下了要进书院的念头,自己慢慢朝山下走去,边走边回头向对方道:“那你要快点呀,岳丈还等着药呢,还有啊,我回去时总不能还靠乞讨吧!” “知道了,快走。”平川不耐烦的催促着他快点离开,直到不见对方的身影,他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厢房内,马文才正在整理自己的那些书卷。这本是书童马福做的事,但他那毛手毛脚的笨拙模样直让马文才看着就来气,索性自己做了。正是午膳时间,他也不忙着去用膳,现在他已经吃腻了书院的火食,想着一会儿下山去找个馆子好好犒劳一下肚子。 叶平川急匆匆的走进房中,没料到这会子马文才在房中,不禁愣了一下。马文才扫视了他一眼,道:“你这会子不应当在膳房忙吗?”手中的活儿并没有停下来。 平川勉强一笑,答道:“有点事,那里交给山伯了。”说完走向自己的那边床榻,开始乱翻起来。找了好半会儿才找出了个做工粗糙的钱装,他把里面的钱倒在手心上,只有数十枚铜板,他把铜板揣进长袍里,再次埋头乱翻。 马文才朝同窗看去,又问:“你在找什么?” “哦,没什么,找……书!”叶平川直起身子回答道。 马文才再也没有说什么,忙完自己的事就拿出点钱走出了厢房。他确实没有什么话题要对这个室友说的,他觉得他与他之间并无半点共同语言,他只是个与自己住在一起的陌生人而已,他不屑与这种人有什么同窗之交。 叶平川找了好半天,再无半点收获,无比沮丧的傻坐在床榻边。怀中的这点钱怎能打发那个贪婪的无赖走呢!何况不是说爹正生着病吗,虽说不太严重,但也得买药根治。可是现在他哪来那么多的钱啊!他在房内踌躇不前,左思右想,他想着是不是该去向别人借点救急,但在这个书院谁会肯把钱借给他这样的穷书生!去找恩师帮忙,终究不知如何开这张口。他已经欠恩师很大的恩情了,上次回家探亲还是他老人家替自己出的路费,在书院白吃白住不要他一分钱,还时不时的给他一文半文的。叶平川无力的支撑着桌案,现在他已山穷水尽,脚下却满是坑洼泥无路。 他站了起来,想到了那个人一定会帮自己,那人就是他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夺门而出,跑到膳堂里却不见山伯的踪影,他又去了梁祝的厢房,还好,他们都在。 “平川,有事啊?走得这样急!”山伯看见他满头大汗的闯进门来,不由的一惊问道。旁边的英台手拿茶盏正在定定的望着他。 叶平川见房内还有个英台,便感到窘迫起来。他的脸面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轻薄,他本是来找好友山伯来借钱的,借钱这种事很是不光彩,他可以在山伯面前对他坦诚相待,要是他问起这钱的用图的话,他也会一一相告。但现在面前还有个祝英台,他深知自己与这祝公子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在她面前丢人现眼,饶是他们之间的情谊深厚,他也不愿意让她了解自己的家庭。 “我……山伯,我找你有点事,是……要紧的事。”他斜眼瞅了一下英台,吱吱唔唔的没有再说什么。 英台何等的聪慧,她听得出对方的意思,便起身说道:“你们聊,我去找小暮子有点事,平川别在门口杵着,进来坐吧。”说完就向外走去。 “平川,过来坐呀。我正说你呢,前些日子我读了一篇你着笔的文章,着实让我震撼至今,想着有空与你谈谈心德……”山伯示意请他入坐,还倒了杯热茶放在他面前。 “我找你是有事请你帮忙,山伯,我……”叶平川打断对方的话,面带难色的舔了舔唇,在脑中不停的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山伯见他如此为难,更加温和了一点,道:“兄长有何事需要山伯的尽管吩咐便是,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定会尽全力,兄长不必跟弟客气。” 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平川也是舒服了一点,狠了狠心,道:“山伯能不能借我点钱?”他说到这里看向对方,补充道:“家父得了风寒,遣人来向我求助,怎奈我身上只有一点,只够来人的路费,我实在是别无他法。” 山伯想了一下,从容的走向床榻边搬出自己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一钱袋,回到座位上,浅笑道:“这里有一贯,是我抄书攒的,你看够不够?”把钱袋递给了同窗。 叶平川一阵感激,拿出那贯铜子,从中数去几十钱,道:“用不了这么多,我只要这几十钱就行了。山伯,多谢,这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他把剩下的连同钱袋一并还给了学弟。 “不必着急,我又接了几个活计,过年回家没问题了。你要是急着去送钱就赶紧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叶平川又想起了那个不省心的姐夫,便走向门外,却止了步子,转身朝山伯拱手施了个小礼,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后转身走去。 尼山下的这个小镇每日下午也算是清静之地,毕竟是座小镇,来往过客也不会停留太久,三两家酒肆也是冷冷清清,尽管飘出一阵阵酒香也无人问津。王要发选了一家酒肆,要了一壶好酒挨窗坐下。他平生的两大嗜好喝酒赌钱,好像是生来就是对这两样情有独钟。十二岁时为自己改名为王要发,只可惜至今还未发起家来。 酒吃到一半时见小舅子还没有来,他便伸出头来向窗外张望,要是他不来,那这酒钱……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这样的打扮,本来酒肆老板不让进的,他却向人保证一会就会有人送钱来,来的人就是这山中书院的学生。地方上的老百姓们都对周世章敬仰不已,同样也是对他门下的学子们另眼相看,故而才让他进了去上了酒。 他向那翻白眼的老板又要了一碟花生米,一口小酒一粒花生的品尝着,本来还想点些小菜,但身无分文人家说什么也不让上的。他还略有不高兴的嘀咕着:“到底是小菜值钱呢还是这酒值钱!”也无心再去胡搅蛮缠,乖乖的等着小舅子的救济。 待了好半天才见叶平川急促的身影,王要发在窗内忙跳起来向店外招手。叶平川一眼望见他正在人家的酒肆中,更觉得极为囧迫。这四邻也都认识他的,往日里他帮他们写个桃符,做些粗活什么的来挣些生活费用。他急忙进了酒肆,跑到姐夫面前,对方见他来了又开始嘻嘻哈哈起来。 “给,快拿回去给爹抓药。”叶平川一脸鄙视的冷言道。王要发忙将两只手在自己衣襟上狠狠的蹭了蹭,伸手要接过钱袋,叶平川却又缩了手,道:“这钱是给我爹看病的钱,你胆敢私自拿去赌的话,以后休想从我这里讨要一个子儿,记住了?” 王要发怔怔的望了对方一眼,心有不服,但面上还是一副卑微模样,嘻笑道:“那是肯定的嘛,什么都比不上岳丈的健康重要,这钱我会一分不少的花在他老人家身上,你就放心吧,放心。” 叶平川瞟了一眼桌上的酒,轻声叹息着,从钱袋中取出几文铜子寻到老板后交给对方。这老板也算是老实,忙拉平川到一边,问:“叶公子,这是你什么人呐?怎么是个这样的泼皮犊子!公子温和,可别受了市井混混的要挟呀。” 叶平川尴尬的赔笑道:“他……是我同乡,是家父托他来问我办事的。有劳大叔了,今年过年的桃符我会早早送来。”打发了店老板,他又回到姐夫面前,肃然道:“趁早赶路,拿好了,别丢了。”这才把钱袋递给对方。 颠了颠钱袋的份量,王要发露出少许不满之色,道:“就这么点儿的铜子儿?还不到一贯的呢,看来只能买点便宜的药了!”他再次瞅向小舅子,只见对方气愤的怒视自己,只能悻悻的道:“这也够啦,我这就回去,你在这里也多保重,争取考上个大官,让我们也享享福,还有啊我也好在外面威风一下啊……” “还不快走!”叶平川低吼道。 将那天杀的王要发送走后,他也是筋疲力尽。今天很漫长,足足像是一年,或是更长。他从未想到过那王要发会来书院找自己,现在想想也是一阵心惊。书院里的那些人虽然知道他叶平川平民出身家境不好,但他们根本不晓得他家的具体情况,更不知道他还有个那样的姐夫。今天差一点就被那个不做人事的姐夫给毁了,还好,他为了拿到钱也算是听了自己的话。 他无力的朝山上书院走去,一路上万分沮丧。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亲戚,这样的道路,让他无以复加,教他难以启齿,更使他无路可逃。他的人生就像是只纸鸢,尽管自己多么努力的想要冲破云霄,可他托着一根长长的绳索,这根绳索却落在他人之手紧紧的握住,他永远都挣脱不开。 第六章 建康,今日称为南京,两晋时代称之为建康,是中国在六朝时期的文化,政治,经济与军事的中心,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城市。此城范围东南西北各四十里,有宫墙三重。南拥秦淮,北倚后湖,钟山龙蟠,石城虎踞。 建康的繁华不亚于京都洛阳,而且在有的时候它也会充当于军事要地,政治舞台,两晋时朝廷南北军师的汇集地点也是被设置于此。在经济方面也毫不逊色于洛阳城,《隋书·地理志》上称:“小人率多商贩,君子资于官禄。市廛列肆,埒于二京。”可见那时的建康堪比洛阳与长安两大都城。 说到建康,不得不提秦淮河。这条中国长江下游右岸支流,古称龙藏浦,汉时改名为淮水,等到了唐代才改为秦淮,在这里我们还是称它为龙藏浦。相传秦始皇东巡会稽过秣陵,以此地有‘王气’下令在建康的市区东南的方山和石硊山一带凿晰连岗,导龙藏浦之水北入长江破之。故而到了唐朝时,根据这一说,将它改名为秦淮。李白诗中所云:“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当然,这也是后世对龙藏浦的评价了。当然,这也后话了。 话风又转回到西晋,晋怀帝司马炽继位之后的数年里,一直受太傅司马越的牵制,前几个年头于政治上久不能施展自己的能力,朝政的主动权始终握在司马越手中。司马炽渐渐成熟,心智也逐渐稳健起来,他越发现自己已不想再做一个傀儡,同时也在暗中调查当年司马越毒害晋惠帝一事。于是他在亲信口中得知司马越已暗中建立一只属于自己的军队,显然这支部队没有上报于朝廷。司马炽大为震撼,同时也是惶恐不安。 这时,那司马越过河拆桥将自己的义弟苟晞调遣出自己的军队,因此二人产生了嫌隙。司马炽深知那苟晞是名难可多得的军事奇才勇猛骁将,早有拉拢之意,奈何他是太傅的结义兄弟。此次那二人产生了芥蒂让晋怀帝大为欢喜,准备密召此人进宫见他,难料期间出了些事情,并耽搁了下来,只能暂时作罢。 不久,司马越派苟晞去建康龙藏浦担任守江御史,这等于夺了苟晞将近一大部分的兵力。苟晞心中大为不快,却碍于与义兄情份,只能应承,拖家带口迁往建康。在龙藏浦待了近半年时间,江水两边也是相安无事。久战沙场的苟晞在这和平静土中百无聊赖,有心怀念昔日的戎马生涯,也对义兄有所怨恨,但着实无可奈何。正当他已渐渐适应这里的一切,将龙藏浦治理的井井有条,得到这儿的百姓拥戴时,又接到司马越的调令,这次调他去青州任职刺史。司马越如此这般反复无常,几次三翻折腾他,他实在是忍无可忍,并写信斥责太傅,但久久不见回音。 这天,有家奴前来龙藏浦匆忙要求面前苟晞将军,苟出来一看,认出那人确实是自己府中的仆役,那人请求与他私下说话。苟晞支开手下,两人站在江边。令他没想到的是,从仆役口中说出自己的家弟苟纯私自离开军营,不知去向,至今未归。苟晞听后瞠目结舌,半晌没有动弹。 家弟苟纯自幼就被他带入军营磨练,在各大战役中屡获战功。但此人性格怪异,脾气暴躁,又是顽劣性子。他对司马越所作所为极是愤怒,常常扬言要亲自去找太傅问个明白。之前苟晞赴都城领命时则把他留在了平阳关驻守,请命天子后,诏他为平阳将军,接了他兄长之前的太守一职。好在,他在平阳关这一年里还算是恪守职责,心志也成熟了许多。不料,今年他得知兄长被那司马越过河拆桥,虽然明面上升了兄长的官衔,但是个人都清楚那是升职削权的勾当。气得苟纯七窍生烟,捶胸顿足,几次抄起自己的大刀欲要去洛阳寻司马越都被手下拦住。 驻守关外将领未得圣旨不能擅自离守,如若无诏离守就是死罪。苟晞当然清楚这一点,那玩世不恭的弟弟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为何还要如此啊!苟晞立即招集自己的亲兵着便衣沿路寻去,试图在家弟进洛阳城都之前将其拦截。但这一切只能在暗中进行,绝不可四处张扬。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还未到除夕,这龙藏浦江面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薄冰,等到下午时分若是出太阳的话,就可听到江上‘咔咔’清脆的冰裂声。看着这延绵不断的龙藏浦,马华池沿岸漫步,身上的那件长袍紧紧裹在身上,外面披着件灰色厚斗蓬,在微微冬风中稍稍摆动。 这是他第一次来龙藏浦,以前也来过两趟建康,但总是不得空闲来江看一眼。这次受司马越所嘱,要他来接近苟晞探探口风。他们路上走了好几日这才到达建康城都,在城里稍作歇息就赶来龙藏浦。此时他站在江边颔首思忖,他得为来到这里找个理由才行,这样冒昧前来拜访素无往来的将军,实在有些让人生疑。 苟晞将军的府邸被设在离江边不远的一处私宅里,这宅院不算大,也足够苟家老小居住。苟晞平日里忙于公务很少顾家,日常生活都在军营中或府衙里。自从来到这龙藏浦他日日操练自己余下的亲兵,把一腔热血全都投入其中。他生来就是带兵打仗的军事奇才,在沙场上无数次突破重围,九死一生,让他变得钢刃无比,傲气四方。但在这一年中他被困在这个地方久不能施展,好似被困在笼中的狮子。他一直都在刻意压制自己满腹怒火,但军里的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亲兵们久久不平,为他叫屈,他总是闷闷不乐的在院中勤加习武,毫不理会。 现在虽已入了冬至,天气阴冷,寒露重重。苟晞却半身赤裸,手执一剑,飞舞在府衙大院里。院中搁置一排兵器,矛,棍,棒,长刀,短刀,铁捶。旁边站着一个小兵,手里托个托盘,上面放着汗巾与茶壶。这苟晞虽然已年过四十,身板却是十分健壮,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他一双寒目,浓眉微挑,黝黑肤色,身高如丘。体积比起常人来算是庞大不少,但却身轻如燕,他转身挥剑,尘土已在飞扬。 练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他止步收剑,小兵忙上前递来汗巾,他在脸上糊弄一把,又接来茶壶猛灌自己。他稍稍喘息,把剑扔给手下后将衣披在肩上。准备进屋时,院外跑来个门卫,手捧一张红本,道:“禀将军,门外有人拜访,递来拜帖。” 他拿过贴子打开来皱眉一瞥,竟然是会稽郡太守马华池。他合上了贴子,捉摸着这马华池突然来他这龙藏浦到底有何目的。他与这人虽然认识,在洛阳都城也见过两次面,但并无深交。可是他自上半年赴洛阳跟他一见之后,这马华池就开始特意与他亲近,马华汐在府中设宴还特地派管家来请他入席。马家这两兄弟本是老谋深算,他们长时间在朝野暗中拉邦结派众所周知,可自己是武官与他们这些的文官一向没有私下深交,马家此番意欲何为? “去,将本将的常服拿来,准备些茶点送去大厅。还有……”他吩咐手下的话一时断了,想了片刻,道:“算了,就这样吧,去吧。” 马华池进建康已有三四天,来龙藏浦也有两天了,至于拖到今天才来见苟晞,是因为想拖着。他那日在江边思量已久,终于找到个很好的理由来龙藏浦。早上起床先与手下去了街市转了转,了解一下这里的民情。这一了解却得知原来这苟晞把龙藏浦治理的井井有条,想不到这苟晞一个武将,不光会打仗,而且治理这一块也是相当有一套,这才明白司马越到底在忌惮此人什么。 马华池缓缓从马车上下来,随从轻扶着他,他们在府衙门前稍作等候,但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未见有人出来迎宾。随从大为恼怒,在主子面前聒噪起来,马太守却是一副神情如常。早知这苟将军行事傲慢,不食人烟,这样的性子对每个人都是如此,并不针对他马华池。太守自己也是见怪不怪,摆手让随从住口,他依旧靠着马匹站立府门前。 过了好半晌府门才大开,从里走出苟晞,一身常服款款而来。马华池见状立即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将军,马谋人唐突,前来叨扰。”他向对方拱手相礼,道。 苟晞也是露出官场上特有的礼仪形式的笑容,双手抱拳行的是军礼,道:“失礼失礼,方才道将在小憩,那不懂事的小厮怕打扰到我,所以没有及时来传,还望马大人不要见怪呀。来来来,请进寒府,请。”他潇洒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唉呀,都怪我没有早点送上拜贴,吵着将军清梦,也怪不了他们,莫要怪他莫要怪他。”马太守一边为那小厮求情,一边被引进了府门。 “这龙藏浦曾是我家母亲的本家,自从家母仙逝之后我与家兄也不得空子来这儿祭拜。今年是家兄七十大寿,就想回母家来看看,也好了却一桩心事。他这年纪也受不了舟车劳顿,我只好独自跑这一趟,其实早就应当来祭拜的。”大厅里,马华池坐在宾座席上,手捧一盏茶,轻轻吹了盏中的青色茶叶,稍抿了一小口,觉得浑身暖了起来。面前的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他放下茶盏,道:“事已办妥,想起您在此地任职,就顺便来探望一下将军了。”这个借口着实有力,他说完望向对方。 苟晞赔笑道:“大人有这个心,道将感激不尽。在这已有半年之久,也没人来探望一次,大人也是第一个来道将这里的人呢。”他竟主动对马华池以字自称,已是难得。 马华池自觉有戏,便趁机行事,笑道:“听说将军又要班师调职?” 一听此事将军心中一震,这事他都知道?可见那司马越已经对外公布,动作如此神速,难道是怕自己不肯受命吗?想到这里,他的拳头握得更紧。面不改色的道:“兄长也是考虑到我的情况,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平和之地,我在这无用武之地,白白领了朝廷俸禄,也是过意不去。” 这是什么话?明明心中不悦还说一些漂亮话,哼!马太守不露异样,道:“将军一代骁将,理应驰骋沙场,在这里确实是委曲了您。”他环顾着大厅,厅中别的不多见,倒是各种兵器满目呈现,有很多都是第一次见到,叫不出名来。“听说那些胡人日益猖狂,朝廷打算出兵震慑,这正是将军的擅长,不过此去极为凶险,将军还要多多保重才可。”他缓缓的说。 “只是个蛮夷鼠辈,岂能与我们汉人相比!乃是秋后的蚂蚱罢了,谅他们也伤不了我军分毫。只不过我这一去不知兄长可否安心,我那个义兄也是格外照顾我,去了青州后怕是不到一年半截的就又把我给调回来了,可能把我放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吧!”苟晞这话说的不真不假,明面上是说义兄关心他的安危,可仔细一听却像是在讽刺司马越对他的心疑,说的大有深意。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个小兵,附在苟晞耳边小语了几句,马华池明显看出那将军的脸色有所动容,像是得到什么战事一样。马华池并没有任何询问,等小兵出去之后,苟晞沉默片刻,挤出一点笑意,道:“江边的一点小事,大人请用点心,这是蜀地特有的小吃,尝尝看。” 马华池无意留下用膳,与苟晞多聊了几句就告辞了。在走向府门外时,他在院中遇见一个打扮不像小兵的男子正匆匆从不远处闪过。他只瞟了那一眼,觉得那人甚是面善,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没多想。 坐在马车中,他已感慨十分。那苟晞被人将其与白起韩信比姒,当真是名干将之才。只不过司马越容不下他,就像当初那贾后怎么也容不下澹台柱那样,就像马家与澹台一门的过节一样,一个是水,一个是火。水火相克,最终还是被水彻底烧灭了。只是不知这次,司马越是不是那滴水,还是那团火。自古以来,火始终敌不过水的,哪怕只有一滴而已。 等等……刚才那身着便衣的男人我是见过!马华池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家丁,想起几个月前在洛阳兄长的府中,那个人是跟随苟纯少将军前来赴宴的。对,没错,就是他。他理清大脑思路专心思考这件事。那人原是苟纯身边的亲信,在洛阳的那几天里是他一直跟随着苟纯,几乎寸步不离。苟纯现在在平阳驻守,按理说这人也该在那里,可为何出现在龙藏浦?难道那苟纯也在这里?但这段时间司马越根本就未诏他离平阳,要是有的话自己没有道理不知道! “立即传书去洛阳给大老爷,让他差人到平阳府走一趟,本府要加急的。”马华池令手下用最快的速度给家兄送信,又吩咐另外一个手下道:“让几个人在这苟府衙门口盯着,切记不能暴露,把刚才经过门厅的那个家丁记着,盯紧些。”“诺。” 第七章 今年的冬至也是新奇热闹的,这也是书院新生们在书院里的第一个冬至。冬天的尼山更显出自身的轮廓,起伏如浪涛的山脊虽少了一些郁郁葱葱,但多了几分苍苍茫茫。造物者将这里的寒冷冬季勾勒成实实在在的山水墨画。 这天乃是冬至节,《汉书》有云:“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伟大的华夏民族认为自冬至起,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回升,天地阳气开始兴做渐强,代表下一个循环的开始,是大吉之日。所以,这是入冬以来第一个重要节日,也就是后人庆祝的‘小年’,一是说明年关将近,二是表明冬至的重要性。 既然是年关将近的节日,必定会有各种庆祝活动,也就是说每个地方的方式也会是不同的。在西晋时,中国的土地就得到了很大的扩张,汉人的习俗也渐渐被传遍天下各个角落。人们以自己的方式来欢送一年,也用自己的方式去迎接新的一个的将临。 书院也是如此。冬至这一天的清晨,汪夫子就迫切的将学生们一个个的叫起来,吩咐他们为书院准备过节的事情。虽然这是书院,只是读书的地方,但周山长常年秉承着书院如家的观念,每逢各大节日都会与生同乐。可见万松书院与众不同,师生一家。不过,这个汪夫子倒是不太近人情,给人的感觉就是把自己的学生当作劳动力,半句客气之言都没有,于是,只要到这样的节日庆祝之时,他都会引起众怒。 书院冬至习俗就是扫尘,从一大早开始书院的师生们就会起床一起打扫自己的这个书院。如果有温暖的太阳的话,也可将藏书阁中的书籍摊出来晒太阳。不过,今天好像天阴,等了很长的时间都没见到它露出来,晒书这一环节也只好省去了。这倒让学生们暗自庆幸,不用费力里外搬运那些布满灰尘沉重无比的书啦。 经过上次中秋节的经验,这次准备过节时新生们知道自己去怎么筹划和分工。那些来到书院多年的老生们则是一根根的老油条,慵慵懒懒的提不起什么精神。倒是这些初来乍道的学弟们干劲十足,跑前跑后,跟着汪夫子满院乱窜。 山伯站在高高的竹梯之上,手执一副扫尘用的短浮尘,仔细的清扫房梁上的厚厚积尘。忙得他头上的那顶儒巾歪在一边,儒带却落在肩上不停的摆动。他呢,则将广袖卷上肩膀,也不怕着凉,还是满头汗珠。竹梯下的叶平川正紧紧扶着梯子,固定了它不能左右晃动。 “这会子怎么一时没见英台他们?”叶平川仰面朝上面的山伯一问。 山伯一边掸着房梁上的识尘一边道:“刚才说是去山上打猎,他还说要猎只野猪回来给我们加餐。尔岚和立诚跟着去了,估计不会有什么危险。”一下呛了一口尘,他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被咳出来了。 叶平川忙关心道:“山伯你下来,我上去替你得了。”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山伯望身下一眼,笑道:“我都脏成这样了,还是让我来吧,不然把你也弄得一身灰溜溜的。” 枯叶漫天的丛林中,一支羽箭穿行而过,‘嗖’地落在了地上,结结实实的插在一层枯叶上。一两只麻雀被惊飞起来,大概天气太过寒冷,它们飞地很低。孙立诚跑了上去将箭从地表中拔出,放在嘴边吹了几下。他身后跟上来的就是英台与尔岚,他转身看向他们,无趣的说:“又是一个落空!” “怎么会呢?我明明对准它了呀!”英台不服气,满地找着什么,“它跑得也够快的嘛,真是,好不容易看到一只山鸡,就这么给溜之大吉啦!”她泄了气,将地上的枯叶踢飞了几片。 “我想那里的野物可能还是比较好找的。”一旁的尔岚向丛林深处看了看,再向那边噜噜嘴。其他两人会意一看,“要想猎到野猪,咱们就必须进林子,这里是丛林周边,人来人往,那些活物并不是笨蛋。”他悠着手中的弓,说道。 “好,那我们就去丛林深处碰碰运气吧。”英台兴致又上来了,准备进林子的架势。 立诚却立即挡在路前,道:“此前咱们谁也没进去过,山长不是禁止我们善自进林了吗,这片丛林面积很大,很容易迷路,这样贸然行事,着实危险。听说这里冬天时常会有狼群出没,遇见了那些东西咱们怕是有去无回了。” “沿路留下记号不就行了!再说狼不是夜晚出来捕食的吗?”英台争辩道。 这时只听尔岚轻声道:“你们来看这是什么。”只见不远处立了个墓碑,这墓也是十分的小巧,像是为孩子立的。“爱子周暮然!周暮然?看这上面所写这孩子死时才七岁。”他伏下身子单膝跪地,上下仔细打量着这座坟茔。 “这是谁家的孩子?被葬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多可怜呀!”英台也走近一点向墓碑鞠了一躬。 “嘘,有脚步声,有人来了。”立诚警觉得四处望了望。三人匆匆离开了坟前,他们躲在旁边的树木后。 使他们吃惊的是进入他们眼帘的竟是周山长与周师娘,他们二老相携着缓缓走近那个孩子的坟前。师娘将挎在臂上的竹篮放在地上,伏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那块冰冰凉凉的墓碑。山长则站在一旁,今天的他显得如此的苍老与落寞,已不再是往日的那样为师风范。 “然儿,今天是你十六岁的生辰,看,娘给你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呢。”师娘将篮里的碟子一个个端了出来摆在墓前,露出慈母特有的笑意,道:“这样的快,你已十六岁了,我跟你爹也是见老了。娘昨晚又梦见你了,是不是你又想见娘了,就跑来找娘了呀!真是调皮得很。慢慢吃,这些都是你的。” 躲在一边的英台等人这才知道原来山长和师娘是有孩子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会只活到七岁就夭折了,更使他们糊涂的是山长为何要将自己的独子葬在这片丛林中,而不是安葬在书院附近。 三人轻手轻脚退出了那坟墓周边范围,今天的这个意外发现太过伤感了,山长中年丧子,终身也是无后了,天下之痛莫过如此。身为他的学生,他们也是为老师感到无尽的遗憾。现在也全无心思去猎鹿,想着还是乖乖回去算了,反正这丛林周边也没什么野物供他们猎的。 “要是这样回去,非被他们笑死不可!空手而归,真是丢人又丢脸,你们说呢?”立诚现在反倒来了兴致,嚷嚷道。 英台瞥了他一眼,道:“刚才是谁说那丛林不可进的?话都让你一人说了,你还是死了那条心,丢脸总比丢命强吧。” “那也得猎些野山鸡呀野兔什么的,提在手上也好看点吧!”他还不死心的反驳道。“刚才那只山鸡多肥大,都是你技术差居然眼睁睁的放跑了它。”他不悦的朝英台皱眉道。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着那个对自己不满的小子,他被她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差点被撞倒,她乜着他,道:“你怪我?我技术不好,你也要教我呀,请你教你却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你还嫌我技术不好!” “这么说,都怪我喽?”他脱口而出后忙闪到尔岚身后,道:“你有时真是不讲理,放走了山鸡还怪我!” 尔岚却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辩,竖起耳朵听,猛得扭头盯向一处,那两人也察觉了动静,放慢动作,拿起羽箭,缓缓上弦。尔岚作了蹲下的手执,此时他就是他们的头领,他们一一伏身前望。一只鹿正大摇大摆的往这边走来,个头不算太大,是只母鹿。大家一看心中狂喜,三人三箭一齐对准它,英台因为太过激动手上的箭抖了起来。等到那只母鹿再靠近了一些后,尔岚羽箭首先离弦,立诚紧跟其后,英台闲眼将箭射出。只听母鹿一声嘶鸣,只支箭横穿入喉,它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断了气。 三人高兴的欢呼几声,正想拥上去,这时却从丛中蹿出只小鹿。那小鹿比母鹿小上一头,定是它的孩子。它来到母鹿跟前低头去舔舐母鹿正在流血的伤口,又用脑袋用力的拱着母鹿的身体,试图将它拱起来。但母鹿依然一动不动的静静躺在那里,小鹿低声哀呜了几声,久久不愿离去。 英台本来一心欢喜得猎到了一只大东西,但见此情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今天是冬至,是一家欢聚一堂的一天,但由于他们的行为让一条生命从此终结,让另一条生命因失去致亲而痛苦不堪,这是她不想见到的,这不是她的本意。故而她心中的悔恨悠然升起,握在手中的弓也掉在了地上。那小鹿听见了动静,便转身向丛林深处跑去。 三人这才来到母鹿身前,尔岚低头将它咽喉上的箭矢拔了出来,说:“这是我的箭,正中要害,孙立诚,这回是我赢了,承让。” “哼,下次我不会再让你啦。”立诚不屑的回答一句,拍了拍母鹿,道:“这下回去有面子啦!” “那只小鹿怎么办?”英台像是失了魂似的悠悠的问了一句。 立诚却会错了意,咧嘴笑道:“你还真是贪心呐,放它一条生路吧。说来,这么大个儿,咱们怎么把它弄回去?”他像是在问旁边的尔岚。 尔岚再次环顾四周,索定一处后大步走过去,不一会儿脱来一根枯树枝,扔在地上,再将自己发髻上的帻巾摘了下来,把母鹿的两只前蹄绑在树枝上,抬头道:“将头上的帻巾取下来绑后腿。” 立诚见英台没有动,只好将自己的摘了下来,把母鹿捆绑好之后,他与尔岚抬着母鹿往书院的方向走去。英台则抱着他们的弓走在他们后面,时不时的扭头看向那丛林深处,心里还在惦记着那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鹿,但愿它能活下去。 书院炊烟袅袅,还未到中午灶台上就开始生起了炊火。尔岚他们猎回一头鹿,这让学生们很是新奇,平日里也是吃过鹿肉的,有的公子也猎过鹿的,但吃归吃,猎归猎,可从未亲眼见到剥皮抽筋的。这下可就不得了啦,要想吃到这美味的鹿肉,必须自己动手。这倒难为到了这些圣贤之徒们,谁也不敢在这只可怜的母鹿身上动刀子。 杨晋鹏也是自告奋勇,关键时刻硬拉着自己的那几个小跟班说由他们来解决这只鹿。大家也是一脸质疑的看着他们,很难相信这些平时嚣张跋扈的公子哥能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果不其然,他们手握着刀却抖动不停,一步都挪不开的样子,出了好半天的洋相,最终还是‘放下刀枪,立地成佛’了。引起了哄然大笑后,又不知道拿这只鹿怎么办才好。无可奈何之时也有几人埋怨起英台尔岚他们,怪他们不该弄了这么棘手的事情来。最后还是山长雇来杀猪宰羊的村民将此鹿几刀就解决了,吓的那些学生四处逃窜,笑得那大汉直不起腰。 英台可没那个兴致去观宰鹿,她来到厨房来帮着做饭的大婶们洗洗刷刷,她也不会做这些事情,在家中从不用做这些,不过在书院生活久了她也觉得其实这些事情自己也得会一点。于是,她便在厨房内忙了起来,切菜切得乱七八糟,洗菜洗得满地潮湿。还主动去生炉灶,这才发现这炉灶大得实在不像话,就那火灶口就有她一个头那么大。她把柴火一根一根的塞进去后拿着蒲扇左右不停的扇风,结果弄得满脸都是黑油油烟灰,呛得她咳个不停。 “英台,去看看外面正在剥鹿皮呢,可血腥了,你不看真是……”蒋嘉暮边说边走进厨房,一眼见到英台那张大花脸,止不住笑起来,道:“你是哪位呀?哈哈哈,是英台吗?还是钟馗啊?”指着英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英台两手齐上阵抹了几把脸,但越抹越黑,那嘉暮笑道:“搞得你的好友都不认识你啦,你这是做饭呢,还是扮钟馗呢?”一旁的妇人们也跟着笑起来。 “你也别说风凉话,我这样怎么了?干活的人都这样,劳动是美德。”英台大大咧咧的将手中的柴火朝嘉暮那边扔去。 “你看哪个劳动者像你这样灰头土脸的!我敢说这全书院只有你祝英台一人喽!”嘉暮继续笑道。 他这话刚落地,门外又闯进来个满脸是灰的书生,他与英台对视起来,英台认出了他,顿时捧腹大笑,道:“这不就有一个了!” 进来的正是山伯,看他一副脏乱的模样,大家都笑了。“哈哈,英台你这脸是怎么了,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呀?”山伯走了进来,不自觉得抹着自己的大花脸。 “好啦,我跟山伯真是难兄难弟,山伯,刚才小暮子正在笑我成了钟馗,还说全院只有我一人,这不,又多了个你!”英台笑着双手掐腰,得意洋洋的表情。 “得,一下出现两大钟馗啦!”嘉暮作着鬼脸,道:“别洗别洗,化妆都化不成你们俩个这样的效果,一会出去转一圈,说不定会成为咱们学院的辟邪之物的呀,只有这两个宝贝啦!”英台趁势追了过去,和嘉暮绕着灶台打转。 马文才这时又闯了进来,道:“有没有清水呀?”全屋的人全都望向他。只见他从发髻到脸部,再到衣着都是灰蒙蒙一层,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起来,弄得马文才莫明其妙,愣愣的傻站在那里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英台,再看看山伯,最后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才明白过来,实在忍不了便跟着大笑起来。 冬至过后学生们就会准备动身各自回家过年去,所以这冬至节也算是个小年,趁现在在校之际给恩师们拜早年,每年亦是如此。直到小年夜,大家穿上书院里的正式儒袍,在书院供奉孔子的祠堂内,手握三柱香三拜祖师孔夫子,再拜坐在正堂上的周山长,当是拜年。礼毕之后还要纷纷给书院其他老师拜年,场面不亚于初来书院拜师求学。 小年夜饭也是重中之重了,年夜饭可是重头戏码,既然今天就当过年,准备的也足已媲美除夕夜。书院上下最少也有百把以上的人,准备这么多人的饭菜也是很麻烦的事。好在周山长精于打理,早早请了山下的那几家酒肆的火夫与伙计前来帮忙,也是得付钱的。这才在小年夜里看到满桌子的山珍野味,菜香扑鼻,色择诱人。 偌大的厅堂摆了十张大圆桌,都坐得满满当当,大家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相互祝福,讨要彩头。书院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周边的一些贫困村民也都赶来凑个热闹,周山长一生乐善好施,经常救济那些无依无靠的穷苦平民,特别在此等大日子里更是好酒好肉的接待他们。 英台山伯与尔岚马文才坐在一张桌上,满桌美味佳节肴尽收眼底,那陶瓷酒壶里装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江南美酒,这让学生们大为兴奋,在这等热闹的场面里能吃几杯小酒,不但身子暖,而且心也更是欢快。英台帮山伯挟了不少好吃的,弄得山伯有些尴尬,连连摆手。尔岚却忙着帮好友甄酒,等挨到英台面前的酒杯时,被英台巧妙的挡开了。 “我说英台兄,平时你吃不吃这酒我都不说什么,今天可是过年,咱同窗这么久,总是要互敬一杯的吧,况且,这待会儿也要去敬山长与师娘的。”尔岚一边说着一边上手轻轻的把英台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甄上了一满杯,放在她面前。 “淳于公子,我们家少爷真的吃不了酒,这杯就由小的待她好不好?”一边的滢心急忙将酒杯拿了过去。 尔岚咧咧嘴唇,夺了过来重新放在好友面前,道:“一会儿少不了你的,不过这杯非得你家少爷自己干了不可。” “吃杯年酒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还值得你说这些话来堵我!”英台拿起酒杯,笑道:“不过这第一杯我要和山伯对饮,你啊,待会吧,一边去。”她调皮的向尔岚眉眼一瞟,又望向身边的山伯,双手举杯又道:“阿兄,阿弟敬阿兄一杯。” 山伯也站了起来,端了杯酒,道:“好,那么愚兄就干了这杯。”说罢就稍抬杯底,将酒喝了下去。英台很是欢喜,也是一饮而尽。 “唉唉唉,这是我给你甄的好吧,你不能视我为灯烛吧!一心只想着山伯,那么我是什么啊?”尔岚在一旁嘟噜着嘴巴,佯装伤了心。 英台将酒壶拿了过来为尔岚也甄上一杯,再为山伯倒了一杯,最后是自己的一杯,道:“来,咱们干了。” 这时立诚与嘉暮两人也凑了过来,立诚道:“你们仨原来在这里偷酒吃,把我等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加上我一个。”硬是挤了过来。 “就是欺我年纪小是吧,今天我就与你们不醉不归。”嘉暮也挤了进来, 一边的马文才像是没看见似的自己吃自己的酒,谁知他的好友孙立诚一眼看到了他,扑到他跟前,道:“过个年也吃闷酒,来,与我们一起吧。”把他向这边推了推。 “你们这几个平时闹得还不够,这会子还不会收敛着些,还要我陪酒!”马文才似笑非笑的甩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怎么了?今天就是不让你一个人清闲,过来一起干一杯。”嘉暮也上去硬是给他甄满了杯。 “小暮子说得对,马文才一人吃酒真是闷透了,来,一起吧。”英台这是第一次这样和颜悦色的对马公子说话。 既然祝英台都发话了,马文才也不再作推辞,那就放开架子与这些人疯吧!几人一杯接着一杯干起来。 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对面一直注视的这边的马文才,那人就是澹台冬灵。她虽与他们同席而坐,但从始至终没有与他们说一句话。一个人静静的挟着桌上的每道佳肴,低眉冷目,不言一词。倒是那乌老头甚是活跃,这么一个盛大宴会怎么能少掉他这样的酒痴呢!他昨天刚回到尼山,就是为了今天的这小年饭,在之前的十几年里每年他都要在的,每每喝个不醒人世方可罢休,那每张桌子上的酒壶到最后全都会集中在他这张桌上。 他这会子晃晃悠悠的穿行在宴席中,怀中抱着两个酒壶,双眼眯成两条毛毛虫,深一脚浅一脚的探头探脑,谁都知道他是在找其他桌上没喝完的美酒。闾丘野正端坐在桌前,也是一个人,面前已放了三个酒壶。他已经是面带桃花,神色朦胧,一副醉酒的坐姿。乌老头儿看到后嘿嘿一笑,晃了晃老身骨来到他旁边坐了下来。 闾丘野对这个老头很是欣赏,常常与他对饮到天明。此刻见到他,着实高兴,忙往他杯中倒酒,自己却用壶来饮。老头儿乐不思蜀,哈哈的一饮而尽。狠狠的抹了一把嘴巴,道:“我就喜欢和小野对酒,真是爽快,爽快呐!” 闾丘野抿嘴一笑,又递给对方一壶,道:“那盅太小家子气,乌前辈如此豪放之人当用壶饮个痛快。”说罢又是一顿猛灌。 这倒是正中乌老头的意,将那半壶酒全都喝了下去,倒了个底朝天后扔在一边。他老眼昏花的在桌上找了半天,最后盯上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学生手中的酒壶,他扑上去将壶抢了过来,那学生也是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一愣,一脸不满的想问一句。他却嚷道:“娃娃家的吃啥酒?浪费了这等佳酿也是罪过,去。”又回到闾丘野身边坐下,接着喝了起来。 闾丘野一时间出了神,望着窗外深处。乌老头见他不再吃酒,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窗外飘着悠悠雪花,下雪了。 学生们一齐望着窗外,这是这一年中第一场雪。北风吹起,暮色之中的雪花零零落下,落在这片大地上的脊梁上,轻轻的,不曾有半点声响。雪,它的美来自悄无声息,空灵一片。它能吸引众生的目光与倾心,它能冻结这世上每一寸河川与海洋,也能冻结心尖之上的那一点早被遗失的情感。 “又是一年了!”闾丘野眸中闪过一点黯淡的星星,将手中的空酒壶搁置一边,拿起另一半壶酒,掀开壶盖往嘴中灌着,再次看向那片正在飘零的雪花,吟道:“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四季既如此,奈何情已尽!”他甩下这句诗后竟醉地扒倒在酒案之一。 一旁的英台听到这诗后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他又在想那个人了吗?她望着他那失落的身影,这些年他都这样子过来的吗?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粟,这一年四季的思念将被这一场飘雪再次冷却,他此刻就如这雪花,飘浮不定。 雪,飞舞。冬,来到。 第八章 睁开惺忪的眼帘,天已破晓。她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脑袋从枕头里微微转动了一下,抬眼间看乜到了小轩窗。窗纱外已是朦朦亮的光景,不过那一颗颗像小圆珠子的东西正缓缓飘零。英台睁大眼睛再仔仔细细瞅了一眼,大脑清楚了许多,想着那定是飘雪。一时兴起,从床榻翻了起来,穿着寝衣踮起光着的脚丫轻盈的走到窗前,推开窗门,一阵凉气迎面而来,她浑身一个激灵,这才放眼望去。 墨青色的天空上落下片片鹅毛,仔细一瞧,那原是朵朵雪花。群山中的雪景与陆地上的截然不同,远处的座座山峰隔着层层洁白雾气,雪就是串串花帘,将山与山,河与河,溪与溪全都分隔开来,又将其包围在雪幕中。万山千壑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的雪花无休无止的飞落在这片山谷之中,许久过后世界被淹没,地层被覆盖。雪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的享受,触觉也是不可言语,冰冰凉凉,寒而不觉。 一朵雪白色的冰花飞过千山,掠过屋檐,最后轻轻飘落在她搭在窗棂的手背上。她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看着那朵冰凉的小花慢慢的融化,直到完全渗透肌肤里,只剩下点点水迹。她再次翘首仰望屋檐之外的漫天飞雪,不由的深呼吸,又是一股凉气钻入鼻孔,弄得全身清凉,算是舒服的感觉。“白雪纷纷何所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她叹了一句。 英台穿上了衣服鞋袜,再将那件青色天鹅绒斗蓬披在身上,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第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一声,鹿皮靴子那完美的靴尖竟然陷进了雪里。没想到这场雪会如此之大,才一夜功夫,积雪竟这样厚啦。她嫣然一笑,继续踏雪。随着她缓慢的步履,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得像是在向她抱怨着什么似的,不过她喜欢踏雪的声音。 平坦的毫无瑕疵的雪面上被她踏上两行带有弧线的脚印,长长的,若隐若现。她走到了雪地中心终于停了下来,没想到走在雪地上会这样的吃力,她站定在一片洁白之地,面朝天空,张开双臂,连绵的白雪像是被她吸引了去,全都奔了过去,又悄无声息的抚摸着她的脸颊,痒痒的,冰冰的。那青色斗蓬在盈盈雪中显得格外清晰,白色‘鹅毛’伏在上面慢慢绽放朵朵冰凌花。乌黑的发髻上也是珠珠晶莹,使她变得更加白皙,只是她那高高翘翘的小鼻尖微微泛红。 “英台!”她听见身后传来山伯的声音,转身瞧去,山伯正从屋内走出来。 他一袭白色寝衣,外面披着山水墨画的大氅,长发落肩,眉宇在茫茫雪花中显得隐隐绰绰。站在屋檐下的他向英台那边望去,不远处的那纤细身影,那件青罗斗蓬忽隐忽现。英台望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他却看不清这样的她。索性沿着她留下的脚印慢步过去,平坦的雪地顿时又增添了两行优美弧线的脚印。 此时雪似乎小了不少,落下的雪花渐渐变小,变得更轻更薄,真正形成了盛开的冰花。他来到她的面前,同样的抬首仰视上空,朵朵冰花撒落了下来,撒在他的脸上发上身上,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英台将视线投向了他,他正想开口,她却用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他只好闭上了唇。二人站在茫茫雪中,天地之间由他们所连接到了一起。天已经大亮了,他们眼帘中的这世间如此不可思异,让二人陶醉其中。 他低头再次看向她,她那长而翘的睫毛上伏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显得她的双眸更加黑亮晶莹。她偏头也望着他,似乎没有留意到眉睫上的冰花。他没有说话,只是稍微低了低头,凑近了她的脸颊,再凑近一点她的双眸,肩上的长发丝丝滑过她的脸颊,她不自觉得往后让了一点。他瞄准她那片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吹了一下,片片冰花便脱落了眉眼之间。她因他这不轻易的动作稍稍怔了一下,而他却感到一些不自然得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她。 “阿兄,你别动,千万别动。”英台笑道,自己却绕着山伯吃力的跑了起来。 山伯不明所以,问:“你在干嘛?”他的视线跟随着她一圈一圈的打着转。 她提着自己的裙裾在雪地上不停的跑着,青罗斗蓬跟着她的速度飘了起来,因为厚重,故而有下坠的幅度视觉感,绣在上面的暗纹铃兰正活生生的随着风隐隐摇曳。她时不时的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弄得山伯一头雾水,看着她那样的开心,他自己也是乐在心间。她跑了一会儿才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道:“好啦,完成啦。” “什么完成了?” 她一把拽住他的广袖朝一边走去,然后又转身指着原来的位置,道:“看,本公子的杰作。” 山伯转身向眼前看去,只见雪地上出现一只巨大的蝴蝶图案,一只冬季雪地里的蝴蝶。他快步走向它,它在洁白的雪地上惟妙惟肖,真的快要展翅飞翔的姿势,而那两条长长的触须则是他们的脚印。 “蝴蝶!呵,英台你是怎么画出来的?真是奇妙得很!”他站在这只蝴蝶的腹部,转了一圈后说道。 她怕踩坏了脚下的杰作,走起来特别小心,挪到他跟前,道:“雪地作画,是我家的传统,小时候每当白雪覆地时我就和家里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在雪地上作画。要说作画嘛,还得是我四哥最为拿手。” 这时远处的尔岚正朝这边徐徐走来,手中提着那柄青铜剑,身着一件白色大氅,看起来已经梳洗完毕。他挺拔的身姿与佩剑成为一体,甚为英姿。离多远就听他说道:“本是要出来晨练,不想,竟看到了你们如此的绝佳景色。”他终于走近了他们。 “怎么,想雪地舞剑吗?”山伯笑道。 尔岚略微露出笑意,将手中剑在面前笔画了几下,道:“原是这么想,都被你俩给搅了,看看,时间也不算早了,回去准备吃饭授课吧。” 英台咧咧嘴角,一把将剑抢了过来,道:“这柄佩剑倒是好看,措我把玩一番,回头再完璧归赵,可否?”说着就舞了起来。 “否!还我,别闹!”尔岚追了上去意图夺剑。 “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你耍,偏偏说我们搅了局,还不是你自个儿偷懒耍滑,你不练这剑,也是个摆设,就让我玩一下下嘛!”英台躲着他的追赶。 “你连弓都用不好,还想舞剑?作梦吧,还我啦!”尔岚一把朝对方抓去,嚷道。 英台灵巧的从他手边躲了开,嗔道:“尔岚欺我,尔岚欺我,阿兄救我呀!” 两人围着山伯追逐转圈,脚下溅起了雪花,山伯看着他们来回嬉闹,也在哈哈的笑着,时不时的插一两句:“好啦,英台你就还给他嘛。尔岚,就让他玩一下吧,别再闹啦,呵呵。” 这一整天眼前都飘着忽大忽小的雪花,万松书院被包围在其中,显得虚无缥缈,别有一番意境。四方讲堂两面并无墙壁,以数张草帘与外界相隔。这草帘编织得十分紧密,中等的风级也难以冲破它,下垂由厚重的竹节作轴,以好固定整个帘面不会轻易摇晃。 讲师面前放置一个大火盆,供授课讲师取暖,此时正烧得正旺。这堂课是周山长的,这也是这一年里的最后一堂课了。书院每年过完小年就开始放假,以便路途较远的学生能赶回家里过年。这堂课周世章也并不打算讲新的课程,只是端坐在讲台上,命两个学生将讲堂两边的草帘掀起来,外面的飞雪顿时飘进不少来。 英台抬手在空中触碰到一朵雪花,只感觉得一丝冰凉绕着指尖不愿散去。她翘首向那幕飘来的雪花迎望去,雪花在空中盘旋起阵阵波澜,激起微微的云纹。这是一幕极为纯粹的画面,这世上也算是只有这一慕可完全纯洁的了。这些满腹经纶的学子们昂首眺望这连绵山脉,能有几人才能体会到这种纯粹,又有几人能参透这满目洁净! 厢房中的火盆里燃燃焰光,案几上堆积了几摞书籍,还有几个小包袱理得整整齐齐。明天英台与山伯就要离开书院返回故里过年探亲了。这半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离开这里,第一次分离。英台心中产生莫明的难舍,虽然这分离只有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但还是难以割舍。而山伯却是满心欢喜,恨不能现在就赶回家去见母亲。 英台将自己的行李搁置一边,扭头看向山伯,他还在整理自己的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有些要带上的,他一脸欢容,还哼着小曲儿,看样子十分高兴。英台向他吐了吐舌头,只是他没有看到。她无聊的坐在书籍上,伸手去摆弄火盆里的竹炭,随急起了点点火星,响起‘啪啪啪’的竹炭火声。赤色的火焰照在她的脸颊上,白里透着红晕,成了红梅的颜色。 “我们就要分开了,你就这么兴高采烈吗?”她忍不住的问。 山伯回头望了她一眼,道:“离家半截,你不想家想父母吗?” 她扔了手上的那根铁钩,嘟噜着小嘴,两手托腮,道:“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与你分开,要是……要是……人家不习惯怎么办呀!”幸好身在火盆边,火光掩饰了她泛红的双颊。 他来到她对面,也坐了下来,清清嗓子,朗声道:“一年不见如隔三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刻不见嘛,愁染眉稍呢!”说道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眉间轻轻一弹。 她被他弹得疼了起来,揉了揉脑门,狠狠的把他的手打了回去,嚷道:“你一直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了呀,要是回不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她赌气一般的摸了摸脑门,再次盯着对方的眼睛。 回不来?啥意思?他收起了笑容,停顿片刻,问:“为何回不来?你不再念书了吗?还是你家中有什么事需要你回家帮忙的?” 她见他那副紧张的模样,心中不免美滋滋的,有意平静的语调,回答:“那可说不准,父亲本就不赞成我离家出来功书,还时常捎来书信要我回去跟他学做生意经。唉,阿兄啊,这次我这一走有可能就脱不开身回来了!” “那好吧,大不了我再找个投缘的室友,让他代替你跟我掌灯夜读。不过,你放心,我会时常写信予你的。”他居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轻轻松松继续收拾自己的行囊。 “梁山伯,你好没良心,竟然还要另寻他友!好一个心如木石的无情之人!”气得她差点口吐白沫,嚷嚷着骂道。 他哈哈大笑,道:“只准你诓我,就不能被我诓一次?” “那你希不希望我回来?” “当然希望你回来喽,我在想若你当真回不来的话,我会直接去你家接你的,这可是真话。”山伯将手中的书册塞进了行囊里,回过头来回答。 她抿嘴浅笑,埋头找了一圈,拿出一个小食盒,放在山伯眼前,打开盒盖,里面是六种颜色的点心,格外可爱。她道:“喏,带回去让两位老夫人尝尝,这是我让家里人买的六色祥云糕,老字号。” 他接了过来,闻了一闻,“闻起来香醇得紧,嗯,那我就收下啦,正愁着回去带些什么好呢!明天咱们一起上路,正好咱们和平川顺路,对了,你家会有马车来接你吧?” “我让他们别来了,我自己回去,又不是不认识路,正好咱们雇辆大车同行,这样也会快一些。”英台将食盒原封盖好,塞进山伯的行李里。 不知何时,窗外的雪停了,仍是一袭寒气飘荡在山谷中。梁祝二人正准备吹灯歇息,忽闻门外有人敲门,问了一声,原来是嘉暮。一开门却见他一身寝衣紧裹,怀抱一床厚被褥。接着又是尔岚以同样的衣着睡眼迷离的摇了进屋。二人抱着枕头被褥径直挪步到了床榻边,把枕头往上面一扔,二人便直直倒在榻上。 英台见他俩这架势是想在这里过夜呀!忙上前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尔岚迷迷糊糊的乜着双眼答道:“睡觉,今晚大家就挤一挤。”好像是从唇间挤出来的一样,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英台听后大惊失色,道:“不行,快回去,这里……这里睡不下,睡不下。”她上来就扯住嘉暮的手臂往外拉,“给我起来,不能在这里睡觉,快点走啦……” “疼疼疼!唉呀,你不要这样小器嘛,我们那间屋朝北,阴冷得很,就一晚上,明个儿不就回家了吗!胳膊要断啦,好痛的。”嘉暮倒是赖在床上就是不起身。 山伯忙去将门关紧,这才阻挡了寒流侵入。英台见在床榻上仰面而睡的两个人,气得咬牙切齿,还在扯着他们的胳膊或大腿试图让他们起来。山伯却说:“随他们吧,确实挺冷的,这张床榻很宽敞,容纳我们四个还是可以的,挤一挤倒是暖和。”他去把火盆中的火灭了,再去将离床榻较远的那扇轩窗开了一条缝隙,便于空气流通。一切打理妥当以后来到床上,将自己的被褥一枕头向英台平时躺下的位置挪了挪,再瞅向还在原地的英台,猜她定是气坏了,便道:“你就打算在那里杵一夜吗?穿得这样单薄,再受了寒,明天怎么能起程回家呢!过来,就为难你一下嘛,我定不会让你掉下床。” 英台实在是无能为力将这两个赖皮货撵出去,只好由他们去了。但放眼看去,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几乎把整张床都占了去,尽管山伯特意挪开了地方给她腾出了空地,可还是挤得要命。床下冷得厉害,她硬着头皮躺了上去,山伯为了让她睡得舒适,自己侧着身子面对着她。 她耳朵离着他的脸颊很近,近得都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能感受到他出气时的鼻息。她不敢偏过脸去看他,也不知他现在是睁着眼睛还是已经睡去。现在她能做到的只有拉着被褥把自己裹地紧紧的,明明是寒冬,自己却出了一身的汗水。她强迫自己闲上双眼快点入睡,但旁边的那呼吸声时时提醒着她不可掉以轻心。她缓缓将身子转侧到外沿,面对着窗外夜墓,背后的暖流正包围着她,她知道男子的火气很旺盛,此时的山伯就像是一个小火炉,将自身的温暖传给了一向怕冷的她。 他侧躺在她的旁边,面对着她,不轻意间闻到了她黑发散出的清香,这香淡雅得像是自然的空气,他从未闻见过如此特别的味道,让他一时间变得恍惚。右边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身上,左手蜷缩在枕下,却不敢动一动,生怕触碰到她。不知为何,现在他最怕的就是不经意间触碰到她。他努力的离她保持着距离,让他和她之间始终有一点空间。迷迷糊糊的他便有了睡意,不想,睡在他右边的那个嘉暮却往这边挤了过来。他错不提防的被他推挤了一下,胸膛不受控制的往前挺去,撞到了她的背上。她就像触到雷击一般猛得往床边弹去,他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她倒闭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是真的睡着了。他轻轻咽了一口冷气,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半空中的那对玉蝴蝶还在临空缠绕着,屋中却是静得出奇。这一夜,暖意与寒意互相并存,让人迷醉。只是到了下半夜,那嘉暮倒出人意料的说起梦话来,吵得梁祝二人醒了过来。 “我不要娶她,爹,我就是不要娶她!”这个才有十五岁的小少年一直在说婚娶之事,弄得梁祝二人苦笑着坐了起来。而一旁的尔岚却呼呼大睡,可见他早已经习惯这个室友的呓语。 “她就是不好啊,我不要她,爹啊……”嘉暮越说越起劲。山伯试图叫醒他,他却一直不清醒,英台拍他也没什么作用。 这时,尔岚突然坐了起来,对着身边的嘉暮的大屁股上狠狠的拧了两圈肉,只听嘉暮‘唉哟’一声轻哼,便醒了过来。尔岚则是像什么没有发生一样轻描淡写的哼一句:“接着睡吧。”便又倒头睡了过去。 可怜的嘉暮摸着被拧得发麻的屁股,嘟噜道:“干嘛又拧我啊!睡个觉都不安生……”他说着说着又倒下呼呼大睡。 英台与山伯面面相视,淡然一笑。这个夜,很漫长…… 第九章 冬季的清晨令人冷得发抖,是绝对不愿起早的。远远近近的山脊,清清朦朦的野林,若有若无的鹄啼,松柏枝叶上的一层洁白积雪缓慢融化时的细微音旋,化为清水滴在大地上的雪水,这些都在悄悄发生着。站在它们之中犹如身处另一个空间,与世隔绝,超凡成仙。再望一眼那净若天池的长空,似乎也被那雪洗得湛蓝,就连上面的那几朵祥云也比平日里更为圣洁。雪早已停止了它的舞姿,换来的是人们久违的太阳。太阳如此的兴奋,快活的把自己身上的纱裙撒落在大地,这就是万丈阳光。如圣洁的积雪被温暖的胸怀轻轻的拥抱,温暖又剔透。可太阳并不知道美丽的雪儿不喜欢它送给自己的礼物,于是不停的挣扎着,直到自己化成一汪清水。 书院这一大早的也都热闹了起来,各家书童们都挤在各自公子厢房内替主子收拾行李,然后大箱小包的搬出书院大门外等待车辆。马文才是昨天晚上就离开的,与第一次威风登场一样,骑着他那枣红大马飞野似的无影无踪。不过这次他的旁边多了个孙立诚,他要跟着自己的这位玩伴一起回洛阳。马太守今年照例去洛阳的兄长府上过年,马文才也是懒得多跑一趟,正好孙立诚要回洛阳,就跟着一起顺个路。他也不忘沿路寻找大哥文瑭,这孙立诚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士,结交甚广,有他帮忙估计也什么阻碍。 “这个家伙,草草几笔就此了事!就这样不辞而别,还说什么‘切勿挂念’莫明其妙的话,真是可恶!”英台手捻着孙立诚昨晚偷偷塞进门缝里的字条,不禁抱怨一声。 “想必是和马文才一道走的,他能留下这几句也是过了心的,你何必骂人家呢!”山伯接过那张字条,折了两折放入自己的袖中。 话说到这儿,来了一辆两马式马车,看上去极为耀眼,正想着是谁家的,只听嘉暮挤了出来向车夫招了招手,便跑了上去,大家才知道原来是蒋公子家的私车。从车厢后跳下名大汉,见到嘉暮立即迎了上去道:“少爷,小的是否来迟了?路上正在融雪,不大好走……” “明知道在融雪还要用这样的车!大家都在看着我呢,真被你们气死了!”嘉暮脸一红,转身来到英台他们面前,道:“哥哥们,那么小弟就先行一步喽,初七再会啦。”说着就行了个礼。 “赶紧走,终于不用听你半夜鬼叫啦,滚滚滚。”尔岚向他摆手道。 山伯笑容灿烂的拍了拍眼前这个小弟的肩,道:“路上小心,回家多陪陪爹娘,别忘记温书,字也要每天坚持练的哟。” “人家是回家过年,又不是去参加国考!”英台堵了山伯的话,轻轻拉了拉嘉暮的衣领,道:“回去要好好的,多吃点,过了年回来说不定会超过他俩的个头呢,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还有啊,”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细语道:“要是真不喜欢她的话,就明确的说出来,勇敢点。” 嘉暮一听,心中呐喊:天啊,我到底说了些什么梦话!结果从耳根一直红到的脖颈,低着脑袋,微微点头。 送走的蒋嘉暮,淳于尔岚牵着自己的坐骑,纵身跃上马背,那马儿在原地打着转,他勒紧缰绳,转向了同伙,郎声道:“我也先行一步了,你们保重!”在马背上向众人供手作别,扬鞭而去。 英台目送他的离去,再扭头望向身后的书院,虽然来此才只有半年,但她已对这里产生的感情,本来是想去山长的住处向老师与师娘辞行,但听说二老从不和学生们道别,怕是不想怀有分离的心情吧,也就此作罢了。 路上果然积雪成堆,行走极为不便,英台雇了一辆一马马车,虽是一马,但车厢却是很宽敞,可坐四人。她与山伯,叶平川,滢心坐在车厢内,那四九只好坐在车外与车夫闲聊。车里的三位好友一路上吟诗作对,欢声笑语。不要一会儿马车便驶上了大路,路上的积雪早已被守城官兵扫了干净,故而马车也跑得很快。中午随便找了家酒肆简简单单吃了些便饭,接着赶路。 午后就走到了叶家所居住的村子,这是位于上虞边外的一座只有几百口人家的小村庄,主要以伐木为生。叶平川也无意邀请梁祝二人进村去家中坐坐,便在村中正与同窗拜别,对方也无意进村,只是想着赶路。正要上车离去时,只见村口的老大爷凑到叶平川身前道:“是叶家老二啊,你可回来了,快点回家去看看吧,你家被人抄了。” 在场的人一时惊骇,叶平川面色大变,忙与二位辞别,向自家疾步跑去。英台与山伯面面相觑,看样子叶家可能遇到了大麻烦,两人匆匆跟了过去。叶家位于村中偏中位置,三间茅草屋,其中一间也是破旧不堪了,家中的小院落也是空空如也,只有一头快要老得断气的驴子,现在正被一个流里流气的小个子牵着往院外拉。 满头花白的老翁穿着单薄的秋衣,战战兢兢靠在那土坯墙上,已经无神的一双牛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上了几层白雾。干瘦的嘴唇微微抖动,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用那种微弱的力量无助的,悄无声息的反抗。那群强盗在院子里四处乱翻,其中一个托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这女子被他扯得蓬头垢面,神志恍惚。人群中央还站着个年轻人,正是那王要发,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 叶平川疯了似的挤过人群进了院门,见家以被弄得乱七八糟,他寻到了父亲,跑了过去扶住了他老人家,“爹,爹,这是怎么回事?”他搂着父亲,感觉到父亲一身冰冷,忙脱下自己的大氅为他披上。父亲这才缓过神来一见是自己的小儿,便颤声道:“平儿你回来了啊!”叶平川扶老爹坐了下来,再望向那帮人。 那领头人‘嘿嘿’一笑,道:“哟,又回来一个,正好,要是你身上有钱就替他还了你姐夫王要发欠我们的两缗,要不然,今儿就拿这妞儿抵债。”他看了看王要发,又看了看身边的那女子,最后又把目光转向了叶平川。 叶平川几步跨到女子身边挡在她身前,呵道:“别碰我姐,就冲我来。” 那帮人哈哈大笑,领头的道:“这么说你也没有喽,那别怪我,我们只能将这妞带走,看这姿色卖去青楼也值几个子儿。” “你们这是逼良为娼,我要告你们去。”叶平川死死挡在姐姐的身前,护着她,她确无半点反应,定是吓呆了。 “哟,你还跟我谈什么良不良娼不娼的啊,这里谁不知道你娘生前是干什么的呢?镇上的那家青楼可是你娘的老主顾,女儿接亲娘的班也是理所应当,得心应手。”那人用力将女子向自已怀中一扯,女子撞到进了他的臂里。 死穴,这是他的死穴,这一生他都无法洗净这样的污点。耳边飞扬着人们的嘲笑声,这笑声使他头皮发麻,四肢无力。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双眼,红彤彤,湿润润,火辣辣。又是那种被人扒光了的感觉,那种生不如死,无处躲藏的恐惧与羞耻。他麻木的在人群中扫视,当他看到人群中的英台与山伯正定定的望着自己时,他想到了死。他们终于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的这两个知已终于摸清了他的底细,而这底细却是如此的肮脏。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他们,又怎么能在书院自处?他倒退了几步,好不容易站住。 姐姐这时回过神来,见到了弟弟,双眼湿润起来,挣脱了对方,扑到弟弟身边,哭道:“平弟,你可回来了……”‘呜呜’的哭起来。 叶平川被姐姐摇晃着身子,但还在望向自己的同窗,此时,他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游荡之鬼。领头的人上前来托着姐姐就走,姐姐哀怨的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此时她的丈夫却一声都不敢吭的盯着脚下。姐姐抓住了他,求道:“夫君,不要让他们带走我,我不要去!你求求他们啊,夫君!” 王要发被他们打怕了,冷眼望着自己的妻子,哀求道:“叶娘,你就跟他们去吧,你要不去,他们就打死我了啊!”女子就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哭闹,呆若木鸡的望着丈夫,那只手慢慢的从他衣袖上松开。 不知从哪飞来一掌重重的甩在了王要发的脸上,定睛一看则是英台。她一脸怒气的直瞪着面前这个猪狗不如的男人,反手再是一记耳光,震得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你是谁啊,为什么打我呀?”王要发回过神来直起身子,凶光外露道。 “为何打你?卖妻还债,薄情寡义,贪生怕死。打你两记算是轻的,像你这种败类该是拉去千刀万刮。”英台回身扶起瘫在地上的女子,又狠狠的盯着王要发,道:“你既娶了她就要对她这一生负责,她不是你的附属品能让你想送谁就送谁。我警告你,再想打你妻子的主意拿她去还你那些糊涂账,我会让你后悔生来这世上。” 王要发见此人衣着不凡,想必也是个有身份的公子哥儿,这种人自己是惹不起的,于是,就乖乖的闭上的嘴,还是有些气呼呼摸着自己被打红的脸。山伯来到叶平川面前,唤了唤他,叶平川悲凉的望着他,他道:“没关系,会没事的,交给我。”叶平川也没应声,只是低下头来。 那领头人见又来了两个小子,其中一位一身贵气,讪笑道:“怎么,这两位公子准备出手相助吗?也好,看这妞也是卖不到几个钱。” 山伯来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片刻,见对方果然个混世的匪人,道:“阁下,这位王公子欠下多少债务?” “这个嘛,我算算,去头去尾,也得三缗吧。”领头的佯装作势掐指一算,回答道。 英台上前来,驳道:“刚才明明说两缗,在场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怎么,就算是涨息,也不能涨得如此之快。” “公子不知我们这行的行规,这家的债务已经拖了近十天,你看,这已经过了正午,一刻时间就值十文钱,这么一算,可不就是三缗了吗!” 山伯抬手阻止英台再争辩,命四九从行囊里取出钱袋,四九难舍的递给他,他将袋里的钱取了出来,只有两缗。他道:“不巧,我只有这么多,但总比没有强,阁下不防再宽限几日……” “那不行,再有几日可不是这个价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面前绕了绕,眼角瞥了对方一下,又是趾高气昂起来。 英台一脚迈向他,对方比她高出很多,她也未曾畏惧,挺着胸膛,朗声道:“三缗是吗?我给就是。”伸手往身后一抬,后头的滢心便递上钱袋。英台看都不看一眼,将钱袋伸向那个领头人,道:“点点……”但是停顿了一下,把袋口打开,将里头的铜钱倒在他的手心里,再将那丝制钱袋收了回来。“把那份欠条给我,还有,把院中的东西如数归还,刚才的那头驴子也要拉回来。” 那高个子这撇撇大嘴,翘起大姆指示意手下放了那头老驴和其他东西,一群人就鱼贯而出消失在院中。 一切事情解决妥当之后,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也都散去了。小院一时显得空旷起来,驴子叫了几声后自己在院中闲逛。山伯看叶家老汉还在两腿打颤便上去扶着他,安慰道:“伯父,现在没事了,您别再担心了。” 叶父抬眼望着这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后生,问:“您是哪位呀?” 这时,他的儿子叶平川才清醒过来,忙走过来道:“爹,这两位是我在书院结交的同窗好友,这是梁山伯,那边是祝英台。” 叶父忙站起来,道:“唉呀,二位公子初次来到寒舍,让你们看到这般难堪的一幕,老汉真是惭愧,还让两位仗义相助,更是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啊!”他那犹如树皮的脸孔,皱得更是厉害,还向面前的两个后生鞠躬。 梁祝二人急忙扶住老人家,英台道:“伯父莫要客气,我们都是平川兄最好的朋友,这点小忙不足挂齿。”山伯接着道:“更何况,平川兄往日在书院里帮我们很多,也教会我们很多事呢。” 叶父感激的连连点头,叶平川这才正了正身子,在两个朋友面前深深行了个礼,道:“方才多亏两位贤弟出手相助,此恩不言谢,他日必会报答。” “唉呀,都说这是小忙啦,你也太过见外了吧!下次你来我家帮帮我不就行了吗?何须如此见外呢!”山伯轻松的应道。 英台向叶娘走去,搀扶起她来,道:“大姐,往后不用在害怕他们再来闹了,事情已经解决,他们应该不会来了。” 叶娘胆怯的看了一眼院门之外,确定已无他人,便放下心来,向英台礼拜道:“多谢恩公相救。”英台也叠手还礼,回头看向还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王要发。 这个嗜赌成性、卖妻求生、见钱眼开的男人此刻也回过了神。刚才挨了英台的两耳光,现在脸颊还有个重叠在一起的掌印,他捂着一边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扫视到自己的妻子,忙凑了上去,嬉皮笑脸的抓住她的手,道:“娘子,他们没伤着你吧?可是把我担心坏了啊,就是生怕他们真的把你带走了,我可是真不舍……” 叶平川将自己的姐姐拉了过来,把他的手重重的甩开,再封住姐夫的衣领,怒道:“你这个混蛋,你竟然要拿我姐去还债,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想一刀就捅死你!”说着就顺手抄起挂在墙上的镰刀就要向他砍去。 梁祝二人立即上去试图夺下那把镰刀,叶平川的力气也是出奇的大,死不放手。王要发吓得面露土色,跪在地上不停的求饶。叶娘这时扑到自己丈夫面前,哭泣着说:“平儿,你姐夫也是一时糊涂,你就放过他吧!” “姐,你还要护着他吗?他这种畜生现在不宰了他,你早晚会被他卖掉的呀!”他愤怒的盯着脚下的王要发,将手掐得死死的。 “平儿,我这是为了你啊,他要是死在你手里,你这辈子就毁了,平儿想想你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可不能为了这种人而白白葬送了你的前程呀!你是爹和我的希望,是叶家的未来呐!”叶娘的话深深的刺痛了叶平川的心,也触动了祝梁二人的心。 叶平川爱怜般的凝视着这个面若姜黄,骨瘦如柴,一身单薄,可怜楚楚的姐姐,再瞅着王要发,咬牙切齿的怒道:“听见了?前一刻她差点被你卖了,可现在她又如此护你,你羞不羞愧?好,这次就放过你,再有下次,我就算是要上刑场成了断头鬼,我也不会放了你。”用力将对方甩得多远。 王要发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掸了掸那件十分破旧的大秋衣,讪讪道:“爹,您老还好吧?都怪我这次走背运,让他们跟踪到家里来了,以后走路时可要小心些了!” 叶父无奈的摇摇头,不再去理这个不成器的女婿,再望向儿子,道:“平儿,请这两位公子进屋坐呀。” 叶平川朝自家堂屋瞅了一眼,心中生起难意来,英台觉察到他这一微小的心理变化,便明白过来,忙道:“伯父,不用了,这天色也晚了,我跟山伯还要赶路。” “是呀,伯父,这门也认了,改天我们自会专程来拜访您,现下晚辈还要赶路。”说着就与英台一一向他们道别。 叶平川把他们送到村口目送他们远去才回家来,再在家中寻视了一番,此时那不争气的姐夫已不见人影。姐姐扶了父亲进了屋,他正想进屋,扫视到窗台上放着一缗铜子儿,他惊讶的拿起来,见铜子上面串着红色的线绳系着小小的琵琶扣,他知道这是山伯的系法。原来山伯临走时偷偷放下这些钱,留给他们好过年。叶平川不禁心揪紧了一寸,攥紧了这些铜子儿,喃声道:“山伯啊,让我怎能心安?” 梁祝二人同坐马车继续赶路,马车倒是比船跑得快,就这一天的路程就快到了目的地。马车跑到了一个路口便停了下来,山伯撩起门帘往外瞧了一眼,天色已擦了黑,他转身说:“行了,英台,咱就在这里道别吧,四九,把行李卸下车去。”自己也下了车。 英台和滢心也跟着下了车,英台道:“我家一会就到了,走几步的事,还是把这车给你吧,滢心,去把东西收拾下来。” “不用,我家也不远的,你东西多,车你就用着吧,再说车钱还是你付的。我脚腿好,跑得快,就此告别,再会了。”山伯拍了拍英台的肩,正要背起包袱,英台挡在了他身前。 “你……你就这样走了?你就无话跟我说?”英台一脸不高兴的望着他,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山伯歪着脑袋盯着她,想了一会,放下肩上的包袱,向她张开双臂,将她一下拥在怀中。英台一时像是被冻起来似的,睁圆了大眼,双手无力的捶在两边,娇小玲珑的脸颊贴在他的耳边,他的气息更近了些。只感到他轻轻的拍打了几下她的后背,听到他轻柔的说道:“过个好年,书院,不见不散。” 滢心忽然出现在他们之间,一把将山伯从英台身上推开,道:“梁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这太不像话了,我……我们家公子岂能随便碰的!”接着扶住自己家已经神志不清的小姐后退了几步。 “喂,你要不要这样金贵你们家公子啊?真是奇怪,我们公子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大惊小怪?”四九很是不满的上前与她理论。 山伯也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听到那两个冤家又在吵闹,便阻止道:“好啦,别吵了,都怪我鲁莽在先,英台……你别介意。”他看着她那发红的双颊,刚才的那种一刹那的触觉让他现在很是茫然,好奇特的感觉啊!他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道:“那,我就先用这辆车了,英台保重。” 英台也清醒了过来,马上又恢复了以往神态,向兄长拜了个礼。山伯与四九重回到车内,又撩起帘子看向她们。山伯望着她,动了动嘴角,像是欲言又止。车夫鞭了马儿一下,车子动了起来。英台站在路边与车上的山伯对望着,跑了好远山伯才将脑袋缩回车内。 这时,从路另一边的尽头出现了一匹正在奔跑的马儿正朝英台这边来,英台放眼望去一时看不清骑马的人。等到离近了才认出来,那是云沧海。他也看到了她们,便迅速停了马窜了下来,向英台拱手道:“九姑娘,怎么只有滢心一人送您回来?” “是我没有通知家里,我是想自己也能回来的。海哥哥这是去哪?”英台见到云沧海也是亲切的,都是一起长大的。 沧海接过滢心手中的行李,道:“六爷让我去钱塘办点事,不过,我得把你们先送回去,九姑娘走路小心,刚刚融雪,路面滑得很。” “云管事好久不见,越发得俊朗啦!”滢心凑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英姿焕发的青年,欠着两脚站在他鼻子下正面仰视着他。 沧海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得笑着,想到了什么,问:“刚才那马车上坐的是何人?是你们认识的吗?” 英台笑而不答,就这样跟着沧海一步一步的向祝家庄走去…… 第十章 穿过四重门,才能转到祝家后堂,这时府中的丫头们正在忙着张罗老爷与夫人的晚膳,里里外外,鱼贯出入。老妈子们个个红光满面,年轻侍女们一个比一个精神抖擞。花厅内圆形檀木大圆桌上摆放着各式佳肴,荤素搭配,秀色可餐。屋外的家丁小子们正在府中各处掌起纱灯,那橘红色灯光微微弱弱照得祝府一片暖意祥和。 其他各房丫头也是忙碌不跌,都在个自房中的小厨房中指挥厨娘做些自己家主子想吃的。祝家平日里也是分开过活的,只有在大年小节等重要的日子里才会聚集在一起。祝公远这也是治家有方,这种分开过活的方法很好的避免一些纷争和事端。 英台着一身淡紫色男装,外着的还是那件青罗斗蓬,欢欢喜喜的走进了这个家。院中的家丁们看到了她,一时没能认出来,毕竟也是大半年没有见了。其中一个激灵的小家丁眼尖得很,忙向九小姐行礼,道了一声‘九姑娘’。其他家丁这才认出原来是自家姑娘回来了,忙拥了上去向英台一一问好。英台也是许久没有见到他们了,现在显得他们格外亲切。 滢心在小姐身后抱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看见这些小子没一个前来替她分担行李,便把东西朝地上一扔,大家这才注意到她,赶紧跑来两个小子将行李接了过去。这时那些从内室出来的丫头们也认出了九姑娘,欢天喜地的拥上去向英台打招呼,年老一点的侍女也是忙着去禀告老爷夫人人。一时间,这祝家庄忽然热闹起来。 祝公远与夫人迎了出来,见到自己的幺女正站在院内,夫人欢喜的轻唤声‘小九’,英台望向母亲,快活的奔到父母面前环抱着他们的脖子,娇声唤道:“爹爹,娘亲,小九回来了……” 夫人轻力推了推女儿,上下打量着她的宝贝幺女,笑出了泪来,道:“我看看,你都瘦了,那里吃不好吗?看这小脸儿,这是受了多少苦啊?”说着,双手在女儿脸上轻轻摸了摸。 祝公远对这个小女儿想得很,这段时间几乎每晚都能梦到小九儿,本想抽空去书院探望她的,家中的事务太多,一时不得空闲。此时他怜爱的瞅着眼前的女儿,她长大了,好像比她离开家时更大了一点,更高了一点。再仔细看去,她身上的那点稚嫩已经摇身脱去,现在的她仿佛真正的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想到这里,他这个父亲不免有些失落,她若不再是那个成天围着自己缠着自己的小九,他真的会很失落。 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女儿平时最最喜欢吃的菜也没上几个,祝公远招手道:“去,做几道小九爱吃的。”一个老妈子干脆的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小九呀,你吃点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再喝点你喜欢喝的那个玉露米圆汤,她们做起来也很快。”他亲自给旁边的女儿挟了块红枣焖肉。 英台搀得也不顾自己的仪态了,挟了一块就望嘴里塞,逗得旁边的丫头们‘咯咯’直笑,祝夫人轻咳了一声,道:“你这丫头,在外野惯了,吃都没吃相了呀!” “没有啊,我在书……”英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该在这么多下人面前提及自己去书院的事,改口道:“我在淑清家过得好着呢。”淑清则是母亲娘家胞妹的女儿,算是英台的表姐了,虽然早已嫁了人,但平日里总是来唤英台去她婆家陪自己。 祝公远则在一旁看着女儿的吃相,脸上露出快意的笑痕,插嘴道:“这次回来就别再出去了,乖乖待在家中吧,也好陪陪你娘。” 英台一听,拉下脸来,道:“您是答应过我的,三年为限容我好好考虑,爹,您可不能出尔反尔坏了名声。” 祝公远听到宝贝女儿如此抢白他,不禁大笑起来,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呀,你看你看,你最爱吃的菜来啦。”眼看着又进来两三个丫头,托盘上的各色菜肴香意四溅。 接着又进来一名侍女,端来了一个银制莲花脸盆,盛有热水腾腾。英台搁下牙箸将一双快要冻僵的纤纤玉手浸入进去,暖和了不少,另一侍女递来一方巾帕,英台把身上的斗蓬解了下来递了过去,又将双手擦拭干净。侍女端来她平日里专用的非常精致漂亮的一套红底黄花陶瓷餐具,她看了一眼久违的碟碗,继续在饭桌上吃饭,东一牙箸西一牙箸的,一会儿就就饱了。 此时,祝家六奶奶与五奶奶一一进了屋,听到底下人说九姑娘回来了,都欢喜过旺,晚饭都没吃几口便急着来公婆这里见小姑子。六嫂岑空蝉自小就与府中孩子交好,与英台关系也非同一般,刚嫁给祝六爷时经过一年多才适应叫她六嫂。这会子,也是她第一个扑到小姑面前紧握她的手,道:“你这丫头,去了就没了个踪影,害得我在宅中闷得要命,真想去寻你。” 英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六嫂果真是想我的,那怎么不托人送点好玩意儿给我呢?不过,我倒是真的真的想你啦。”她搂着六嫂撒娇着。 又看见了五嫂,她正站在门口眯眼笑着。她跑到五嫂面前,很自然的放慢语速:“五姐,怎么,见我回来只是在这里站着吗?”关山月笑得更是灿烂,一把将小姑子搂入怀中。自从五哥去逝,英台就改口叫她五姐了。英台认为既然五哥不在了,祝家应当放这可怜的哑女回去另许他人,也多次劝说父母不要葬送一个正是青春的年轻女子的一生,可固执的父亲守着祝家祖辈传下来的家规,死死守着那扇贞节牌坊。 山月眼睛里的那点亮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她的这个小妹现在终于回来了,这个家中可以真心待她的这个人现在终于回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开心日子又回来了。她把英台搂得好紧,生怕她一松手就飞走了。英台轻轻抚摸着这个平日里就十分依赖自己的哑女,她能想象的到,在她离家这半年里,这个可怜的女子是怎么在这深宅大院里过活的。祝家是有名望的大族,倒还不至于做出虐待儿媳妇的事情,但他们对这女子的冷漠足以让她如万箭穿心,生不如死。她临走时虽然拜托过六嫂多多照应,六嫂对这个哑女也是十分挂心,但六嫂也有自己的苦衷与难处,成亲四年却无子嗣,这已经使祝家族中长辈极度不满,说白了六嫂现在在祝家的处境比五嫂好不了多少,只不过六嫂身边还有六哥护着,那些势利的下人们当然不敢轻视与怠慢她。 祝公远这才轻咳了一声,道:“长辈面前还是这样肆无忌惮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小九,跟你两位嫂嫂去吧。” 三个姑娘忙欠身离开了花厅,朝着后宅英台的那所小绣阁走去。 绣阁位于祝府深院里景致最好的位置,迎面荷塘,游鱼环绕,曲桥蜿蜒,花草植被,绿绿葱葱,其他三季半壁青藤。楼阁两层,三间通透,雕梁绣柱,画栋雕檐,秦砖汉瓦。二楼闺房前置有一个大天台,可观星月,可赏雨雪,可触朝霞,可受晨露,这里乃是祝府最高处。当初见此楼时就是为了这九妹所建,祝公远非常疼爱唯一的女儿,想着女孩子终年身处深院之中定是寂寞,就命人特意设计了这二层小楼,以便女儿日后可蹬高望远。这栋楼建好后由祝五郎题字,为‘伴星阁’,寓意九妹夜夜由群星相伴。 二楼闺房中陈设雅致,墙壁挂有几幅名人丹青,飞禽游鱼,炊烟袅袅,小径幽幽。靠墙的几处月牙矮几上摆着各种陶器品。床榻之上布有淡色帷幔,锦缎质地的绣花被褥,床榻下铺着圆形洁白毛茸毡,雕塑精美的小轩窗上挂着飘逸的帘幔与帘纱。一组梳妆用品整齐的摆在那铜镜前的檀木红漆绿纹妆奁上。 闺房的的最里间则是浴室,由一幕金丝编织五彩凤蝶的落地锦屏隔了开。浴盆中盛着刚烧好的热水,热气已模糊的视线,浴盆旁边放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搁着各种香料与干花。英台宛若一朵芙蓉花浸在水中,背靠着浴盆高出来的盆壁上,后颈枕着光滑而柔软的颈枕。长发被梳成了垂挂髻,显得她更是娇艳,更是俏皮。旁边有个用多节竹筒连接成的小小水槽,从中不断流出热水致浴盆中,满屋传出细细水流声。 “九妹,你说说那书院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让我们听听。”坐在浴盆旁的岑空蝉卷起广袖拿着水瓢一边往对英台身上浇水一边说。 另一旁的关山月也在旁英台浇水,眼睛不住的盯着眼前那两张说话的嘴巴,她自己呢则是一脸的兴奋。英台为了照顾她,放慢语速,道:“好玩得很,和家中的私塾完全不同,老师也很多。重要的是还能交上三两知己好友,评诗论文,作画抚琴,畅快自在。六嫂,你要是去了也不会再想回来的。” 空蝉听着听着便低下了头,道:“所以我着实羡慕你,要是我像你这样的年纪,要是还没有嫁进来,我想我还是有机会去的,可惜……”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眉叹息。 英台后悔刚才说出那样的话,想了想,转脸对山月说道:“我从外面替你寻来几本出彩的杂文,一会让滢心找来给你送去。” 山月笑着打起手语:“那畅言阁里的书我差不多都读完了。”‘畅言阁’则是祝府的另一处书房,原先是祝五郎的专用,现在属于英台的了。她继续打手语:“九妹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当然会去啦,等年一过我就走,你们看这次回来我也没带什么行李。”英台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靠在浴盆了,面朝着天,美丽的面容像朵含苞欲放的桃花。突然想起今天山伯的那个拥抱,不禁全身微微发麻,她不自觉的羞涩起来,怕眼前两人有所察觉,慌忙将脑袋浸进了水中,只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 马车把山伯与四九载到自家门前时已经很晚了,两人下了车谢了车夫后走近了自家院中。这是极为普通的人家,几间瓦房虽然有了些年日,但还是那样的整洁清亮,院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一小块园圃中种着几样蔬菜,院角处还有个鸡窝,不时间还会跑出两只鸭子来。轩窗内照出了灯光,微微弱弱,隐隐约约。山伯让四九先别出声,想着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见她惊喜的笑容。于是他偷偷走向窗前,伸头往里张望。通过窗纱看到了母亲的剪影,那久违的影子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那个才四十刚到的妇人,一身素衣罗裙,长发盘于脑后再用一根白珏簪束缚固定,耳垂坠有水滴玉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显老许多。她在纺织,身前放有一张纺织机,她对着昏黄的油灯不停得拉抽着梭子,梭子在她的掌控下灵活的穿梭在蚕丝中,犹如海中的大鱼。这时,传来开门的声响,她以为是自己的姐姐,并没理睬。 “娘!”她听到一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轻唤,身子一紧,手中的梭子掉到了地上。她缓缓回过头去,自己那日思夜想,早盼晚盼的小儿此刻正站在门口。门外那冰冷清澈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把积雪的光也反射在他的发上,显得是那样的梦幻,不太真实的模样。她揉揉双眼,再看过去,这才认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回来了。 山伯扑到娘亲的怀中,顿时变回了孩子,道:“娘,是我,你儿子回来啦!”他把头埋进娘的怀中,娘身上独有的味道紧紧包围着他。 “稷儿?呀,是我的稷儿回来了!”她抱着儿子开心的笑起来,还在他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个没完没了。‘稷儿’是山伯的乳名,还是父亲在世时帮他起的。 “娘,您好吗?是不是很累呀?娘,您看看我都长高长壮了。”山伯双手捧着母亲的脸颊,不住的打量着她。再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道:“娘,那些活计还是少做些,您如此辛劳,儿在外也不安心呐!儿现在也可以挣钱了,以后您就不要再接这样的活儿了。” 梁夫人搂着儿子轻轻摇头,说:“你就安心功书,其他的都不用想。娘在家中也是闲置着,接些喜欢做的活儿也算是打发时间。再说,你姨母也能帮我很多的,娘就是想你。要不是指望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成为有用之才的话,娘是说什么也不会送你这么远去读书的,娘心里万分不舍。好在,你也算是争气,唉!”她说着轻叹一声,笑道:“现在回来啦,好啊好啊,咱就开开心心一家团个圆,你姨母今早还在念叨你何时回来呢。” 这时,一个老妇人进了门来,年纪倒是比梁夫人大了许多,她是夫人的胞姐。年轻时嫁了人却久久不出一子,之后被夫家一纸休书逼回娘家。梁父见她孤苦伶仃,无人照料,便留下了她,从此她也成为梁家的一员。 “稷儿,是稷儿的声音吗?”她从门外就嚷嚷开来,直到看到门外的四九,她才欢天喜地的闯了进来。看见自己的外甥,便流下眼泪来。山伯忙迎了上去,亲切的叫她,她搂着他不肯松手,嘴里嘟噜道:“我的小稷儿回来啦,让姨母好好瞅瞅,瘦了,在书院吃不饱吗?那是一定的啊,书院的厨娘哪有姨母的手艺好呀!我的小稷儿真是吃了不少的苦,这个子倒是见长了,只长个儿不长肉是不成的啊……”一边说一边摸着外甥的脸,左看右看的。 “姨母,我好着呢,就是十分挂念您和娘。”山伯抱着姨母,轻轻摇晃着她。姨母却突然唏嘘起来,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她太想她啦。 四九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终于忍无可忍的道:“是是是,公子是这家中的宝贝,我就是可有可无的!两位夫人也太偏心了吧!” 梁夫人望向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无奈的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四九便兴冲冲的来到她跟前行了一礼,道:“夫人,我把公子完好无损的带回来了。” 梁夫人一把将四九拉近自己上看下看,道:“你呀,也长高了不少,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喏,你看那边,是姨母替你做的冬衣,全新的呢,你的功劳我们怎可不知?小嘴巴还是那样的不饶人!” 四九‘嘿嘿嘿’地笑着,姨母朝他的额头上狠狠点了一下。 卧房内,梁母倚坐在床榻边,一盏清灯明明晃晃的照亮了整个屋子,还是有点清冷,不过随着山伯走进来就变得温暖起来。山伯手端一盆热水来到母亲面前蹲下,笑逐颜开的把母亲的袜筒脱掉,再把那双脚轻轻的放在热水中,抬头问:“烫吗?”母亲俯视着儿子,幸福的摇了摇头。 这个自己在这世间最亲最近最爱的儿子就是喜欢给他这位娘亲泡脚,以前,当他只有十岁的年纪就习惯性的每晚端来一盆热水替母亲洗脚。每当这个时候,年轻的未亡人就会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母亲。这么多年来,母子相依,不离不弃,相互支撑,彼此关爱。这是一对非常幸福的母子,真的,在这个冷暖无常的人世间,他们一直这样活到现在。 “在书院书读得如何?可有人找你麻烦?”梁母抚摸着儿子的发髻,问道。 “娘,您听自己问的,就像是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儿!”山伯‘扑哧’一声笑道。 “这是肯定的,你的品行为娘最是清楚,我的稷儿从不会惹事生非的呀。只是你这性子有时也成为我担心的理由,你听为娘一句,在外处处要小心,不要惹人,更不要被人欺负。凡事要懂得个分寸,不要一味的忍让。” “这个孩儿知道,娘就不用担心啦。不过,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这次去尼山求学,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了几个知己好友。他们都是我的挚交,平日里对我也是百般照料,都是可信之人。”说到这里,山伯笑得更加开心,眼前呈现出那几人的面容,接着道:“其中有个叫祝英台的少年郎,已经与孩儿结了金兰,行了八拜,成了兄弟。” 儿子有属于自己的友人圈自然是件喜事,又听他竟与人结拜为盟更是让梁母大为赞赏,她道:“那叫祝英台的少年郎想必也是个好孩子了,我的稷儿长大啦,也有八拜之交的兄弟啦,也好也好。只要你们一起结伴专心功书,相互进取,那就遂了为娘的心愿啦。有机会就请你的那些同伴来家坐坐吧。” “这三年快点过去,到时我与娘再也不会分隔两地了。把您一人丢在家中我着实无法安心,再说家里的那两垄田地开春之后也需要人打理。以前我出去功书,好歹四九在家帮衬着照顾。现在您非要让他跟我出去,家中只有您和姨母,您让我怎能安心……” “你这孩子,教你出去功书讨功名,谁让你操心这些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跟你姨母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老太婆,要得他在家中帮忙照应吗?”梁母严厉的盯着儿子,山伯见母亲对自己刚才的话语感到不快,低下头不作声。母亲的语气又软化下来,道:“要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就安安心心的在书院里功书,这就是你现在唯一能帮家中做的事。稷儿,一个有用的人,不止是管好自家的小事,还需要胸怀大志,天地男儿,就得走出家门。做我的儿子,就要做个有用的男子,做个‘胸怀天地阔,眉间一字宽’的大丈夫。” 这就是他的母亲,一位让他无比敬佩的母亲。他轻轻的将热水用手撒在母亲的脚背上,热气一股一股的飞腾开来,雾气中见到那双布满茧的脚,这双脚每天不知要走多少的道路才能挣来能够供自己功书的束脩呀?她这么多年的辛劳就是为了能给他更好的读书条件,给他争取更多的机会,让他变得坚强,变得勇敢,变得优秀与出众。而她却已渐渐老去,付出了自己最宝贵的年华来换取他的明天。 娘,以后,稷儿一定会做到您所期望的那种人,会的,一定会的…… 第十一章 京都洛阳,入冬时节便更换了另一气象,它没有春的婉约,不像夏的狂热,不及秋的哀愁。冬,为这个都城增添了几分苍凉。街边的乞人们缩卷的单薄的身体,破烂不堪的衣着与露脚趾的陋鞋冻得他们走不了路。经过的路人们对这些人也是厌恶致极,好心一点的随便向他们丢下几个铜板,硬心肠的则尽量绕着走。冬雪是美的,对他们来说乃是最可怕的。 马文瑭一身素衣飘然,瘦削的身材显得他格外高大。他背着一个小书箱,拧着一个旧包袱,摇摇晃晃的走进了洛阳城的城门。这个地方也算是他成长的故地,算起来已经有近九年没有来过了。看见城内的热闹气分,他才意识到已是年关,家家的主仆们都出门来采办年货,因此这洛阳城要比平时沸腾许多。他几个月前托着病身离开尼山去了母亲的墓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之后便甩开了三妹自行离开,在外流荡至今。他的目的就是寻找自己昔日的恋人罗丹青,他清楚她还活着,至少那天他没见到她的尸体。而且他的父亲已亲口告诉了他,那姑娘没有死,他要找到她,在她面前替自己的家人赎罪,为他自己赎罪。这些年来他也寻到了不少地方,她却始终杳无音信,她是不愿见他?还是遇到了什么身不由己的境域无法脱身? 他经过那个样子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面前停下,那个小女孩精瘦的模样与破旧的衣衫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便朝她面前的小瓦陶碗中丢了几个铜子儿,小女孩定睛望着他,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表示感谢,他也没再多看她一眼便继续前行。他自己也是囊中羞涩,这一路上也是靠着帮人写信题字才支撑下来。这几年的穷困潦倒让他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风光旖旎的翩翩公子,现在他只是个四处漂泊的落魄浪子。他想自己与那些街头乞子们的没什么区别,细细再想还不如他们。 跪在母亲墓前的那三天三夜里他把自己的前二十多年的生活过心了一遍,觉得讽刺,感到悲哀。前十八年风光无限,光芒万丈,可之后的八年里他却生不如死,苟活于世。现在就连唯一牵挂的母亲也离他而去,他已绝无生念,要不是那马华池亲口告之罗丹青还活在人世,他便会了却此生去追随自己的娘亲了。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必须去做,找到丹青,在她面前以死赎罪。 找了一家比较便宜的面馆叫了碗素面,这就是他今天从早到晌的饭。为了省钱,他每天只吃两顿,有时也会是一顿。择了一处比较靠边的位子坐了下来,不一会儿跑堂的就端来一碗不见荤腥,只漂着几滴素油的面来。虽然他看起来穷困潦倒,衣衫破旧,但举手投足间还是流露出不同寻常的高贵气质,吃个面都与旁人不同,故而引来不少侧目。他并不理会旁人的关注,只是自顾自的用着午膳。 结了账,从面馆里走出来,他打算继续去几处起先选好的地方打听罗丹青的下落。正走在路上,迎面闯来一个大汉与他撞个正着,大汉手中的一个瓦罐掉在地上碎成两半。文瑭被撞得眼前冒金星,好不容易站隐了身体,谁知那汉子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要隔以前他定会受得了这个,而且也定会还他一掌,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铮铮男儿了。 “对不起,撞翻了你的东西。”他没有很在意刚才的那一耳光,好声好气的道歉,那半边脸酥麻得厉害,他也不管,还向对方欠身施礼。 恶汉面露凶相,呵道:“这可是上好的蜂蜜,是给各宫娘娘的供品,老子费尽心思才弄了点回来,被你这个冒失鬼就这么给糟蹋了,你说怎么赔我?” 上好的供品?呵呵,欺负我没见过什么是供品吗?文瑭不用看,用鼻子一闻就可辩出这蜂蜜只不过是平常的卖品,这眼前的汉子分明是想宰他一笔,不过他却不想惹事,便道:“那么,在下就做些赔偿,请好汉笑讷。”从怀中掏出十几个铜子儿,双手奉上。 恶汉低眉瞟了一眼对方手中的那些铜子儿,不屑的将其打翻,怒道:“供品就值这么点?你当老子是傻子啊!”一把拽住他的衣衫,道:“你赔不起?看看你这行头,想来也是赔不起的,可老子的气就是出不了,正是手痒,想找个倒毒东西练练手,你既找上门,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说着就是一拳甩在文瑭脸上。 他没有躲开,更没有反抗,闭着眼睛任由那粗暴的恶汉打骂。打吧,最好将我打死,也许这是你这辈子做的唯一的好事!他在心里不断的想着这些。回过神来已是挨了两巴掌了,恶汉却停下手,扯着他的衣领,从衣服里拽出那片银叶子,狂喜道:“这个是银子做的?你这傻子早把这个交出来不就少受了皮肉之苦?” 文瑭忙抢了过来,道:“这个不能给你,你把我打死也不能给你。”拼命护着胸前的银叶子,无论对方向他拳打脚踢,也不肯松手。 恶汉恨得牙‘嘎嘣’直响,下手越来越重,再次抬手打去之时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他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盯着自己。他想甩开那只手,但不管怎么挣脱也甩不开。他怒骂着,对方便是一巴掌将他扇了老远。这人一出手就知道是有功底的,恶汉气不过,大喝一声向他扑过来。青年灵巧的侧过身躲开他的攻击,却一脚踹到他的腹部,使他直接趴倒在地。青年看都没看他,直接将文瑭扶了起来,冷俊的面容低声道:“这是给你去看大夫的药钱,快滚。”将一袋钱扔在恶汉的面前,恶汉也是识趣,拿了钱艰难的爬起来就跑了。 文瑭见那恶人被打发走了,忙向对方表示感谢,那青年面带一丝笑意。“义士今日出手相助,罗瑭感激不尽,敢问义士尊性大名?” “先生客气,在下秋痕。” 他又向恩公施了个大礼,秋痕微微欠身还礼后自行而去。 另一边的小巷里,那恶汉摸着自己刚刚被揍的地方,龇牙咧嘴的小声咒骂着,靠在墙壁上真喘气。前面走来个男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秋痕,他缓步走近了恶汉,定了定睛望着他。恶汉见到他后立即讪笑道:“爷,您看刚才小的表现得如何?还行吧!只是爷您出手也太狠了,差点把我给打残啦,您看看我这肩头肿的……” 只见秋痕翻眼瞪着他,他便不敢再说下去,秋痕朝他扔了一袋钱,道:“这是你应得的,咱们两清,走吧。” “这次给这么多,嘿嘿,爷,下次再有这事仅管来找我。刚才那小子破破烂烂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骨头,怎么惹您老不高兴了?”恶汉一边打开钱袋子一边问道。 “做你们这一行的难道不知道这行的规矩?不该问的绝对不要问,免得日后死都不晓得原由。”秋痕冷如冰霜的语气回荡在巷内。 恶汉有些胆寒,不再多嘴,揣着钱就消失在巷口。秋痕也出了巷子,来到街边四处巡视后慢步在道路上。洛阳的街道宽而杂,一条道能分出几道路叉。他双手背后,样子散漫,悠闲的穿行其中。今天这是第一步,那马文瑭正慢慢进入他们的陷阱中,只要进行第二步后他相信那马公子就会彻底的信任他们,最后他就会任由自己与少爷摆布。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这个计划着实绝妙,少爷计划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实行,这是场好戏,而他与自己的少爷则是亲手导演。想想都会让自己兴奋,秋痕仰天长叹,舒心自在。 接下来,少爷,您该出场啦! 洛阳这座都城有很多像浮萍苑那样的青楼,也有歌舞升平的画坊,有诗情画意的诗社,更有烟雾弥漫叫喊连连的赌坊,总之,这些地方不管季节的变换,不管朝堂的血雨腥风,更不管国家的兴衰,每天每晚都是一片祥和与繁荣。 马文瑭已经访了好几家画坊了,但还是没有寻到那个人的任何讯息。洛阳的这些画坊不像江南一带的那些都是设在江上湖边的画舫,这里的画坊都设在陆地,与青楼一般,两者离的也近,街头巷尾,比邻而居。然而文瑭前没有想到去那些青楼里寻找,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无法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会被逼进像青楼那样的地方。青楼与画坊,娼妓与艺妓,都是一种交易,但却有本质的区别。艺妓,这是他最坏的猜想了。只是走访了这么多家的画坊,也不得半点有用的线索。 他疲惫的走在这片红灯花柳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妩媚妖娆的娇艳青女,绵言细语的绝妙情话,这是个不同的人间。他站立在一家青楼楼脚,看着这些人这些画面,心中不免少许惆怅。何时,从楼内飘出古琴的旋律,接着一声清脆的女声唱起:“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杨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歇,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音律极为愁苦,唱出了一代君王感怀人生坎坷的哀愁。他听的入神,那汉帝刘彻一首绝词道出了自己的得与失,悲与哀,哪怕他是千古君王,可是得到的只有眼前的那片江山,独自一人置身于这片山河中,却更是孤苦。 “哟,这位爷杵在这里为何故呀!来来来,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美艳绝世,奴家帮您挑一个,陪您吃吃酒聊聊天作作诗听听曲儿,请吧!”一个约有三十几岁的女人浓妆艳抹,穿金戴银,迈着夸张的步子,扭着已经发福的水桶腰来到文瑭跟前,劝道:“既然来啦,进去坐会儿啊,瞧您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来我们这里省省脑儿也好哇!”说着就伸手去拉他的长袖,文瑭慌忙躲避开匆匆走出巷子。那女人在他背后破口骂道:“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看就知道是个吃白食的,呸!” 他踉跄的走在这片街道中,眼前的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路人们也跟他无关。他恍惚中想起了太宰府,那是他的伯父家,曾经也是他的家。毕竟也算是从小住过的地方,无论是多么的恨,现在既然到了洛阳城还是有想去看一眼的念头,哪怕远远的看上一眼呢!他想着现在也无别的事可做,不如去一趟,可能这是最后一眼了。 左拐右拐的来到了太宰府门前,大门紧闭,两边挂有大红灯笼,燃着灯芯红红火火。这里一点都没变样!他躲在一只石狮子后面注视着那府邸正门,那一年,这里双喜临门,马华汐一天嫁两个女儿,那天的文瑭欢欢喜喜的送两位堂姊妹上轿离家。同时,这一天也是自己与罗家悲剧的开始。他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转身靠在石狮子边,试图将脑海中呈现的画面一一甩开。 已是二更的天了,这偌大的街市里也不见几个人,城门也早就关闭上,偶尔看见三两个活人也是夜巡的士兵。文瑭磨磨蹭蹭的往客栈走去,路上也被士兵们拦住一回,被盘问了几句后放了他。好不容易捱到了客栈前不远,正想进去时,他无意间扫了一眼旁边的巷角处,依着月光隐约看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弹,那动作很是缓慢,像是个人。文瑭眯着眼观察了片刻,确实那正是个人。是醉鬼?他首先想到这类人,但又一看,不像。他不想去管那些闲事,本来就迈开了步子进门去,但那人闷哼了一声。他又一次望向对方,横着心走向了对方。 这是个男人,衣着华丽,像是个有身份的世家公子,只是戴着一张面具。文瑭小心的挨近了一点,男人两腿叉开坐在墙角下,半靠着清冷的墙壁上,脑袋耷拉着像是垂死一般,不过仔细看上去还有轻微的呼吸。文瑭弯下腰轻轻碰了碰他,唤道:“公子?”没回应。“喂,公子,您这是喝大了吗?”他又问。 “帮我……有……人要杀……杀我……”那人微微抬头哼道,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说了这句后又低下了脑袋。 文瑭一听这话本能的朝四周望了望,警惕的退了好几步,周围并无一人。再看向这个人,才发现他的身上靠小腹的地方有块深色,他又靠了过去摸了上去,是血。“有谁要杀你?我替你叫官吧。”他站起来想去叫不远处的一队士兵。 “不能……我……不想把事……事情闹……大……”那人拽住了他的衣袖,停了一会又说:“请您让我……休息一下……别管我了。”说罢又无力的松开了手。 客栈内的一间小厢房里,文瑭将受伤的男人扶在床榻上躺下,自己打了热水帮他处理伤口。他原本不想管闲事的,但又不能见死不救,不能把受伤的人扔在一边不管。只好将他带到自己的住处,还好,天色已晚,客栈里的客人都已回房歇息,值夜的店小二也在打盹儿,并没有注意到他是搀扶着一个人回来的。 “我也是随便帮你处理了一下,包扎的不好,明天你还是去看看大夫。”文瑭帮他盖了被褥,说道。 那人惨淡一笑,双手抱拳,虚弱的道:“今日义士相救,如此大恩来日定报。”他说着又咳嗽了起来。 文瑭忙扶了他一把,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您还是早点休息吧,这天寒地冻的,伤口别再裂开了。我也不是什么义士,只是看不得有人在我眼前受罪罢了,您又何必如此呢!” “不不不,要不是您,想必我就冻死街头了,敢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罗,单名一个瑭。” “罗先生,不是本地人?是来游玩的吗?” “哦,是来找人的,几日也没有什么音讯,唉!哦,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看我这记性,倒是忘了向先生介绍自己。在下,刘鸿煊……” 第十二章 近年关,祝府内忙着准备年事,郭管家每到这个时候则是最忙碌的人。祝家人丁兴旺,同宗与外姓七七八八加在一起就有百几口中,过年时,在外的几个本家的少爷奶奶们也要回来的,拖儿带女,浩浩荡荡。府中的住房是没问题的,各房都有准备。只是得另外请来个把厨子,厨房里的活儿实在太多,人手不够。这几天郭管家就忙着四处挑选大厨,祝老爷口儿挑剔,一般的厨子还真看不上眼儿。 祝英恒到了年末也是闲了下来,外面的那些需要他决断的大事都已经解决,剩下来的鸡毛蒜皮的零碎教给手下的伙计们也是妥当的。至于云沧海,他也有了安排,打算趁过年的这几天为他说媒。那天妻子岑空蝉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自己,沧海这些年来对祝家的事业尽心尽力,对他也是忠心不二,但单对自己的婚事总是避而不谈,先前也有好些的老妈子们嚷着要给他说亲,可是他总是拒之门外不肯应承。一个男人到了像他的这个年纪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他却多次回绝,这是为何故?要么他身体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么就是他心里有什么不可言说。五爷刚去逝的那一两年里府中就相传出他与五奶奶交往甚好,那时六爷还小,不大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后来这两人倒是没有再往来的机会,这事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六爷现在把云沧海的婚事再与那些传言联系起来就这么一想,心中不禁莫明的慌张一下。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类事情发生,这是关乎祝家的名誉,即使它不是真的,为了以防万一,他决定还是早点替云沧海说门亲比较妥当。云沧海已在祝家十多年了,单看五爷这事来说他劳苦功高,之后这些年里他与六爷走南闯北,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六爷心知不能亏待于他,就是一心想替他找个好人家的姑娘,这么一来也感谢了他对这个家做的贡献。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郭管家的女儿郭露,那姑娘从小也是在祝家生活,聪明伶俐,知书达理,深得老夫人的喜爱。虽说只是个管家的闺女,可这么多年在这个家中也是像少爷小姐那样宠着,书也是跟着英台一起读的。虽比沧海要小那么十一二岁,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六爷兴冲冲的将此事先告知了郭管家,这老郭自然是高兴了。他是看着沧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早就看好这个年轻人,在心里无数次惋惜他怎么不是自己的儿子。现在六爷竟然有意要将他的独女许给沧海,这可是天上掉金块的好事啊!这些天在府中一看到沧海,老郭就眉开眼笑的客气得很,弄得沧海莫明其妙。 “爹,我不嫁!”郭露坐在自家客厅里,拉着小脸蛋,面色很难看。今儿一早起床就被父亲叫了来,才知道这是想把自己许给沧海,她一听便瘫坐在一边。 郭管家见女儿如此反应大为不解,问:“为何呀?沧海在祝家的伙计中也算是个翘楚了,长得也精神,府中有多少想跟他的姑娘。我说闺女,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不愿嫁他啊!” 郭露扬起那张俏脸看着自己的父亲,道:“他好又怎样?再好这辈子也是个下人,干到底也只能像你这样做个大管家,能有什么大作为?爹,你想让我这样以下人的身份苦活一世吗?” 老郭震惊的盯着女儿,半晌也没回过神来。他没想到自己的这女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更不曾想她的心会如此之大,显然一个祝府二管事已经满足不了她啦。“你的意思是想帮你自己找家能够给你一个身份的婆家,是不是?”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九姑娘可以嫁给显赫世族,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我又哪里差过她?凭什么我只能嫁个管事。爹,你别说个人有个人的命,我从不信命,更不能认命。我不能嫁给云沧海,若你偏要把我嫁给他,这辈子我就再无盼头了。”她斩钉截铁的强调道。 老郭被女儿说得哑口无言,自己也没有个主意。他自然了解这丫头,自己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主儿。他也不好回了六爷,不知怎么开口。人家六爷现在在这祝家乃至祝家产业里已经成为当家人,那是个人物,他亲自上门来作媒这是何等的面子?好了,女儿不愿意,这就等于不领六爷的这份情。今后在祝府他老郭还想混好吗!老头子思来想去就是一阵不安,好几天见着六爷就绕道而行。 这天,云沧海来到祝家马厩里查看自己的坐骑,这匹棕色大马是六爷送给他的,已经跟他多年,他十分喜爱。这马也是有了灵性,只认主人,旁人是不能骑它的。今儿天好,晴空万里,沧海把这马儿牵了出来洗刷。 “你今天不用出去办事吗?”不远处传来郭露的话语,沧海扭头望子成望向她,露出了笑意。她走到他跟前,笑道:“难得见你如此清闲,倒是在这地方遇见了你。”她拍了拍马身,乜了对方一眼。 “那么你又是为何来马厩?”沧海问道。 “找你。”她轻声回答,沧海面露疑惑,但却没有看向她,继续给马儿洗刷。郭露微微低头,思量片刻,道:“海哥哥,你可知六爷正为你我作媒?” 手中的刷子停了下来,他侧脸蹙眉,回过神来道:“不知。” “那就是六爷的一厢情愿了,我还担心该怎样向你说呢,这下倒省了不少的心。海哥哥,听说六爷要替你娶亲,真没想到他首先会想到了我。唉,依六爷的强势性情,我不愿意是没用的,不过如果是你不接受他的安排,我想他也不会再强求。我又是女儿家,怎好意思去找他说这种事呢!我爹也是指靠不住的,我想倒不如请你去回了六爷的好意……” “知道了。”沧海打断了她的话,顺口回答了一声。在他的眼里这郭露的心气儿与秉性是断断不会看上像他这种终年为奴为隶的下人。虽然她与九姑娘从小玩到大,但她的性格与姑娘完全相反,看似知书达理,骨子里却是贪得无厌。沧海也不想再跟她攀谈下去,将刷子中的水空了空,再把马儿牵回棚里。抬眼见这女人还没有走,便欠身一礼准备开溜。 郭露却一脸茫然的望着他,她一向以为自己在这祝府中是千人爱慕的对象,这府中的小厮们见到她都当祖宗一样的看待。可是,眼前的这个云沧海却对她始终视而不见,有段时间里她真的对他产生了一种朦胧之感,是啊,他年轻,他阳光,他英俊,他沉稳,他是全府里侍女们的爱慕对象。只可惜,他只是个下人,就算她对他有意,也不会选择嫁给他。可是现在,他对她如此泠淡,这让她很生气。“海哥哥对露儿可存有成见?”她一时心火出口问道。 他再次回过身子看她一眼,淡淡一笑,道:“只是公务在身,一个时辰之前六爷差人叫我一会去找他,也快到时间了,失陪。”他抬脚就走,她面色有些难堪,正想追上他,他却又停了步子,回头道:“姑娘放心,六爷那边我去说。” “两成?不知这笔账文老板您是怎么算的,去头去尾也不止这些,试问文老板这是想独吞五成的利吗?”沧海坐在书房的主座上,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捧着茶盏,斜眼瞅向在坐的两个肚大腰圆的老头儿。 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胖老头儿衣着夸张,硕大的脑袋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胆战心惊的挤出话来:“这个……云爷,这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今年的盈利就这么点儿,再说……我们三家挑的是大头,两成已经……已经……够高了!”好不容易说出这几句,生怕惹对方不高兴,缩了缩粗脖颈,没在说下去。 沧海把几账本轻轻放在桌案上,喝了一口清茶,道:“三家挑大头不假,但您没说到这三家之中是我们祝家为大头,两成的利润就想打发了我们,文老板您这是打发要饭的价钱呀!账是死的,可您却是活的。可别说才区区两成,就算是五成,祝家也算是发了善心。成老板,您说晚辈说的对不对?”他转眼看向另一个老头儿。 这成老板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一直不停的擦拭着额上的汗水。沧海见他这副熊样也没兴趣再说什么大道理,道:“做了亏心事,连话都不敢说啦!今儿六爷不在府上,晚辈我,要比他好说话些,这账我们是绝对不会认的,拿回去吧,明晚之前重新再理出一份过来,理到晚辈满意为止。”他说着把桌上的账本扔到了文老板的怀中。 待那两老头走了之后,六爷才从外面进了门来,沧海忙起身让了座给了他,他坐在主座上,问:“他们怎么说?” “看样子是做贼心虚,倒没说什么,今晚也是难眠了。”沧海笑道,坐在旁边的位子上,悠闲的翻看着搁在案几上的书。 “他们以为我们不晓得其中的真正账目,原以为他们是元老,不会诓祝家。明年开始得派人去盯着他们,要个懂账目的。”六爷吩咐道,沧海应了一声。 两个大男人待在书房里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题来,六爷眯了眯眼睛,想到了什么,便道:“还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你看郭露如何?虽不是大家闺秀,可也是读过书知过礼的可人儿,我是想你也不小了,比我岁数还大两岁,这样耽搁下去我也是过意不去。郭家也是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你若同意,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怎样?” “人家无意,何必强求!”沧海淡淡回了一句。 “哦?郭露不愿意吗?你这人一点都不懂女人,其实女人都是表里不一的。”六爷得意的以为自己比他懂女人,道。 “她……今天来找我,说让我来回绝了你,她不愿意是真,我又何必硬要娶她呢!你也别管我的事了,这也不是你能管的事。” “她还不愿意?呵,我这也是为了她,你可是府中的香饽饽,她是什么,只是个管家之女,还真当自己是闺秀,能与小九并肩同语吗?她不识抬举就由她吧,海哥,你也别在意,今儿,那杨家员外还向我旁敲侧击问你有没有婚约,我想他是看中了你,想把你招了去当女婿,明儿我就亲自去一趟应了他。”六爷很真诚的望向沧海,郑重其事的做出承诺。 “我现在还没想娶妻这种事,六爷的好意我心领了,这种事还得我自己看着办吧,我先出去了。”沧海起身转向门去,开门迈步。 “你看上谁我都可以帮你,”只听身后的六爷说道:“唯有我五嫂不可以!” 他停在那里没有转身,从门外钻进来一阵寒风,入骨的冰凉,他轻吸一口寒气,又吐了出来。身后的六爷再也没有出声,他明白这是他对自己的警告,原来六爷做这些就是防止自己会对那五奶奶有所企图。他在心里不禁发寒,一时不知该怎样应答。于是,艰难的跨出了门槛。 在廊庭里沧海碰到了英台,她正缓缓朝书房这里走来,一见到他,便加快几步,道:“海哥哥,你回来了怎么不去看看我呀,去了趟钱塘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吗?”说完才发现沧海脸色不对,正想追问,他却拱了拱手速速走远。 英台来到六哥书房门外,猫着小腰久久不想进去。这样捱着也不是个事呀,反正总是要见的。她便壮了壮胆儿推门探头进去,六哥正坐在书案前双目注视着她,她心一惊,这下想跑也跑不掉喽!嘻嘻哈哈的走进门去。六哥乜了九妹一眼,没有理她,倒是顺了桌案上的书册看了起来。 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六哥的英台站在桌案前,本想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但他不是七哥,他才不会领她的这份热情。她现在着的是一身女装,在他跟前她是不想穿男装的,不然他又要说些女儿经来训斥她。一时半会两人都闭口无声,最后还是英台实在是受不了啦,叫道:“六哥,让我来又不说话,这是为何呀?” “回来两三天你都没想着过来见见我,在外心玩野了?”六哥一边看书一边叨念道一句,瞟向了她一眼,见她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他便放在手中书,道:“长高了不少,听说你去书院里混日子了!” 英台就知道他没好话,扭身跳到旁边坐了下来,小嘴撅起,道:“书院可是读书的地儿,混什么日子!” “那不光是读书的地方,准确的定论是只供男子读书的地方。”六哥站了起来,走到英台身前,不住打量着自己的妹妹,道:“你不该去那里,深闺大院才是你的天地。我不知道你这几个月来在那种地方是怎样瞒天过海的,我也不想知道。那个时候我若是在家就绝不会同意让你出去,爹娘宠你到这种地步,居然由着你的性子……”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要出去见见世面,我只是想去发挥我的特长,我爱读书,爱读那些能教我积极向上永往直前的天下文章,又有何不可?在家中那些老头子们教我的都是些什么?那些东西只能把我一步一步推进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任由别人摆布,任由别人驱使。难道我们女人生下来就要被人当成布偶,难道我们的梦想就不值追逐,不可实现吗?”英台这次没有退让,眉眼间显出的坚韧足以将六哥震慑。 “我不是在指责你,更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在为你着想,你不能在书院里待一辈子,你也要嫁人,多年以后如果遇到书院中的那些人,被认了出来,你又如何解释?到时他们只会在背后对祝家说三道四,对你的夫家说三道四,你还小,你还不能考虑到这些。”六哥苦口婆心的坐下劝道。 英台一听,便冷笑了起来,道:“说三道四的人不佩与我祝英台交好,我是去书院读书,不是去妓院卖身!说三道四?这‘三’是指什么,‘四’又是指什么?”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这就是你去书院学到的东西吗?”六哥显然有些恼怒,气冲冲的回到座位上,想了半天,道:“年后我差人去把你的东西全都拿回来,书院你就别去了,在家学些有用的,还有,过年别再出去乱跑,成什么样子!好好跟你嫂子们学习一下女红。” 就凭你能关得住我!英台从位子上起来,绕到书橱前找了半天,拿了两本书后转身面向六哥,笑道:“这个借我,回头见。”不顾对方以何作答就开门出去。 六爷皱起了眉头,手指轻捏着眉心,深深叹气一口。这个妹妹真是让他十分苦恼,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过她,全家上下还全都帮着她。他看得出她是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六哥的,能喜欢得起来吗?一家子只有他敢说她训她,可是他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呀。她与七弟不一样,七弟英泽再怎么着也是个男孩子,怎么过分也不会惹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情。而她……只怨她是个女儿身,他这个做哥哥的不得不管严一些。六爷心里想该去与父亲好好商量九妹的事情了,先不提与马家的那门婚事如何,先把眼前的这个麻烦解决了再说吧。 但愿,这个年会过得安生! 第十三章 祝府中被分成几个小院落,分别给了各房子女所住,由于祝公远的几个年龄较长的儿子都被派去外地照料生意,家中就空出了很多房子。四奶奶嫁进来不久便生了个儿子,此人精明干练,得到公公和婆婆的重视,便把家中的一部分索事全权交给了她。此后她又为祝家生下一儿一女来,这便加固了她在祝府的地位。比起努力持家的四奶奶,她那个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夫君可是差劲了很多。 祝四爷这个男人,可以说他在府中乃至整个家族都是可有可无的主儿。祝公远的八个儿子里最不得他心的就是这个四儿子。他也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恶霸,也不是什么嬉皮笑脸的无赖,更不是无药可救的赌徒。他这个人生来就是好鸟之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爱玩鸟。活了三十几年,别的一样都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收藏世上各种飞鸟玩物。在他的这个小院中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鸟笼。早年的时候父亲还是想教他点生意经的,带着他出出进进,给他一些生意让他打理,不过每回都亏得血本无归。父亲见他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极为失望,渐渐对他也冷淡了起来。可是他也是个男人,也得养活一家妻小,父亲只能给他点本钱让他自己出去谋个生计。他拿着本钱在街上足足转了三个月,最终决定开家‘飞鸟行’。也是属于对症下药的道理,他的飞鸟行生意好的不得了,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乐此不疲。成天出外谈的是鸟,回家看的也是鸟,他对飞鸟简直是痴狂成疾, 冬天的太阳极为温柔,它渐渐的将自己的阳光一寸寸毫不吝啬的给予了大地上,使世上快要冻结的生灵有了生机。对于四爷的这些鸟儿也是一样的,这一大早四爷就亲自将自己‘鸟房’中的大小笼子小心翼翼的全都搬出来挂在特制的笼架上,这些活他从来都是要自己做的,嫌家丁小厮们不够尽心,怕有闪失,那可都是他的宝贝呀!把宝贝们都安置妥当后,他也累得够呛,小厮搬来软榻放在太阳底下,再彻了壶清茶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四爷便半躺在软榻上,面前一片鸟笼看得他好生欢喜,有种成就之感。 四奶奶这会子也从里屋走了出来,还是那样的雍容华贵,满鬓金银珠翠。侍女搬来一把低短软椅放在软榻旁边,四奶奶优雅一坐,翘首望了望满院鸟笼,柳眉一蹙,转脸瞄一下旁边的夫君,他还在哼着小曲儿,她厌烦的收回视线低头不语。 “庄老头子昨儿上了别人的当儿,嘿嘿!”四爷不知是对妻子说话还是对自己说的,道:“来了个南边鸟贩,说手里有只十八色孔雀,是绝世珍宝。老庄竟然以高价买了回来,结果那只是只绿孔雀。呵呵,他也不好好想想这世间哪有十八色的孔雀,明摆的受骗了嘛!”看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四奶奶没有搭腔。 “唉,我跟你商量点事儿。”没听对方出声,四爷用胳膊肘挨了挨妻子,道:“我打算扩大店面,已经在会稽城中心看好了地皮,到时再去云南那边弄些珍品过来,嗯,就差不多了。你回头把家里的钱分一半给我,我年后就去。” 四奶奶一听,猛一抬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夫君,问:“你打算弄这些破玩意儿到死吗?你是不是不正常啊,你家这么大的家业你不管不问,出去卖什么鸟儿虫的,你知不知道我和孩子们在这府中到处看他们的脸色,受人家的白眼儿?”四奶奶愤愤的望着他。 “梦娘,你这是多心了不是!爹娘平日都把府中的事归你管理,他们是多么器重你呀,在这个家中有谁敢给你脸子看呢?祝家的那些生意我实在是没有兴趣,咱另起门户,自立根生不是很好吗?”四爷面带笑意的拍着妻子。 四奶奶只要看到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将他的手打开,道:“想自立根生就出去买处大宅子接我们娘儿几个出去住呀。就是因为你无所作为,你家老爷子才把家业全都交给了你的那个六弟,看看他今日的风光,再瞧瞧你这个狗样儿,你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哥哥,我也是替你们祝家添了两男一女的孝媳,他不看你这个儿子的面,也要顾着他的这几个孙儿吧……” “你给我小声点,想让人都听见怎么着?我六弟怎么招你了?他就是比我有能耐,爹把全部家业交给他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你竟如此指责他们!你要是嫌我没出息,那你就走,少在我面前说些混账闲话,我不爱听。”四爷还真的火了,‘噌’地窜了起来,挥袖出了院子。 四爷暗骂妻子这么好的天气偏要说些不搭边际的话来给他添堵,真是不识趣儿。手提着一鸟笼,里面的鹩哥新学会了一句‘子兔乖乖’的句子,正一声一声重复着。大冷天的,鸟笼用罩蒙得紧紧的,也看不清里面的鸟儿,可四爷仍在隔罩逗它。路过的那些有些资力的侍女们时不时的跟他聊上几句,反正都知道四爷视鸟如命,在他跟前夸夸这只鹩哥讨他欢喜也不错。 这时,在四爷身后绕过来个男子,四爷一看原是侄子祝子德。子德讪讪的笑着,喊了声‘四叔’,开始来掀起笼罩想往笼里看,却被四叔打了手。他便老实了一些,侍女们见到他都像见到了瘟神,个个逃之夭夭。他可不在乎她们,仍然笑容满面的望着四叔,道:“四叔,我正要去找您呢。” 四爷也不看他,只顾着笼中的鹩哥,顺口问:“什么事?” 子德忙把四叔拉到长廊边上的长椅上坐下,道:“我有几个朋友,他们说想寻几只玩物,这等好事我怎会忘了您呢?就跟他们说到您的飞鸟行,他们说这几天让我带着去飞鸟行看看新鲜。” “来就来呗,店里的鸟儿个个精神抖擞,我让店家替他们选几只上上品的就是了。”四爷一边说一边教鹩哥说话。 “四叔,我的意思是我那几个好友都是从都城来的,一般的货色都不会放在眼中。要想赚到他们的钱子儿您得有他们没见过的,明白了吧?” “前些天从别国进了七彩文鸟,那鸟美得很,不过这价格也不菲,我只弄了那么三四只,我自己还要留下两只。你明儿带他们去相相看吧,但价格不能商量,别以为是你朋友我就会另眼相待了。” 祝子德听了这个吝啬的四叔把话都说透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四叔,小侄来家多日,一直没腾出点儿空来看望您,着实是失礼之处,不然,今晚小侄请叔父去广义楼吃上一杯,怎样?” 四爷斜眼瞟向他,他知道这个侄子一向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好事。这会子要请他这个叔父吃饭,无事献殷勤,定有事相求。不过回头一想,刚才与妻子生了气,实在不想回家吃饭,便道:“还算你这小子懂事,行啊,晚点在府门前汇合。” 推开轩窗,下雪了。窗棂上挂着那对玉蝶,被外面白蒙蒙的雪花衬托得灵动鲜明,随着开窗的震动,两只蝴蝶翩翩而起。环佩叮当的英台倚在窗前仰视眼前的玉蝶,眺望远方,从楼上往远方看去,冰雪天地。再去够玉蝶,她想起那天现山伯在尼山之下看到它们的情景,“阿兄!”她不自觉得突然轻唤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不禁有些羞涩。 我这是为哪般?她摸了摸脸颊,不用照镜子也感觉到它阵阵泛晕红。她慌忙把‘阿兄’两个字甩在脑后,定了定神心里还是莫明的悸恸。意识里出现几天前与山伯分别时他无意间的那个拥抱,跳动,她体内的小小红心在不停的跳动,快得能听到声音。她拿起手中的书看了起来,原本以为可以平静下来,然而字里行间此时也好像在跟着红心跳个不停。她眯着眼睛盯着书册捂着心脏,那对玉蝶却在这里随风摇曳,一上一下伴着飘零的雪花舞了起来。 滢心抱着小子兔进了来,子兔一看到九姑便露出了两排小白牙,从对方的怀中挣脱了出来跑到九姑的跟前,奶声奶气的叫道:“小姑。”英台捏了捏她的小鼻尖,小姑娘把手中的一颗小球递给了小姑,这是她最喜爱最珍爱的玩具。“小兔儿,今天乖乖听话了吗?”英台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小姑娘闻着小姑身上的清香,这种味道不像母亲身上那种刺鼻的香气,如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凑近了小姑的脖颈,闻了闻,天真愉快的叫道:“小姑好香哇,小姑陪我去玩雪吧。”说着就跳下地来拉着英台往楼梯口走去。 这时雪也停了,和小侄女玩着闹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祝家马厩前,这里很大很宽敞,这么大的空地平时都是用来停放马车的。今儿看来都被派出去了,除了棚中所剩无几的马匹也没别的了。不过听了一阵欢呼,英台探头往里一瞧,瞧见那里有人在比射箭。这几人分别是沧海,祝子德,六爷,七爷和其他几个小厮,英台拉着子兔也走了过去。 正在射箭的是祝子德,箭法也是不错了,三箭两红心。英台拍手叫起好来,众人这才发现她和侄女。子德上前毕恭毕敬的向英台行了礼,道:“侄儿向姑母问好。”他虽比英台年长两岁,但按辈分来说他是晚辈,自然会以礼相待。 英台看他一眼,道:“德儿,你父亲母亲可好?” “爹娘都很好,爹还时常念叨您呢,不过看样子就这几天他们也会回来了。”子德回答道,旁边的小子兔躲在小姑身后探出脑袋来向这个堂哥做了个鬼脸。 英泽上前来将侄儿手中的弓箭夺了去,再瞄了一眼自己的妹妹,道:“你在外面疯到现在,是不是疯够了?我就说你坚持不了多久的嘛!”说完就拔箭上弓,瞄准前方将箭矢放了出去,正中靶心。 “谁说的?过完年我还要过去,谁也别想拦了我,哼!”英台说这话时眼睛看向一旁站着的六哥。 “海哥,给,看你的了。”六爷也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转头对沧海笑道,然后把小子兔拉到身边将她抱起,开始逗那小姑娘。 沧海手拿弓箭,两脚站稳,拔箭而起,‘嗖’地一声脱弓而飞,正中靶心,全场拍掌叫好。他却低调的展颜一笑,望向那箭靶发现旁边站着个人,那人正是郭露,她正向他们款款走来。她来到这里向各位姑娘少爷们行了个小礼,便乖巧的站在英台身边,只笑不语。英台和她从小玩到大,表面上很熟悉,但她俩的关系并不融洽,故而站在一起也没多说一句。 这时英台站了出来,面朝六哥,笑道:“六哥,我们来比试一下如何?” 众人吃惊的望着她,六爷轻笑一声,问:“你要比什么?” “弓箭,你要是赢了我以后就听你的,我要是赢了,以后我的事我自己作主,这样公平吧?”英台从容的将沧海手中的弓拿了过来,双眸微微闪动。 “看来这半年里你学到了不少哇!”六爷在她面前走了两步,想了想,道:“你可想好了,我要是赢了你,以后就得听我和爹娘的,说好了,一切都得听我们的。”语句中特意加重了‘一切’这个词的音调。 “好,我要是赢了,我的一切就由我自己作主。”英台正色道。 七哥忙把妹妹拉在一边,小声道:“你傻啊,他的箭法一流,你和他比不是自掘坟墓吗?别想让我救你啊!” “我不能被他们关在家里,一定要回书院,你要帮我。” “我帮?怎么帮?把他一下放倒?还是空手去挡他的箭?” “反正不能让他赢。”英台甩下这句话后转身走向六哥,七哥心里嘀咕着她到底让自己怎么帮她呢? 听说九姑娘要与六爷比试箭术,半个府中的下人们都赶过看看热闹。大家聚集在马厩前,两个小厮将箭靶向中间移了移,调整好了距离。英泽又拿来一弯弓递给了妹妹,英台举弓试了试,弦有些紧,她只好使出全力这才拉开。英泽见此会意着跑到六爷跟前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六爷将手中的弓给了他,他把弓给了英台,英台用地得心应手,对七哥嫣然一笑,七哥装作不在意似的走开了。 第一箭,六爷先发。他握着弓走到靶心前方,抬眼望了望远处的靶子,转头朝九妹看了一眼,举弓上箭拉弦,这一系列的动作是那样的连贯娴熟,那根箭矢稳稳的插在了靶心上。英台微笑着一瞥,轻轻喝道:“六哥好射技!” 六爷走到她跟前也没看她一眼,哼道:“该你了,若是脱了靶可别哭鼻子!”旁边的祝子德忍不住笑了出来。 英台不想理会他们,握着弓拿着箭站在靶场,用她贯用的左手将箭上弦,瞄准前方靶心,随风将箭送了出去,‘啪’地一声,英台顺势张望过去,那箭正中靶心。她翘了翘眉眼收弓下了场地。大家都在为她这一箭叫好,像这样的叫好声她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她喜欢这种被人敬慕的感觉。 “姑母好身手!”侄子祝子德朝她立起大姆指。一边的郭露面带笑意的看了她一眼,再把视线移到子德少爷身上,对方掸眼间与她对视,她如潭水般的眸子闪现出微妙的光芒。显然他被她的那种不知是什么意思的目光所吸引,一时间仿佛自己的灵魂脱了身躯飘去了她的眼睛里。 六爷又射了一个满环,英台心道:六哥这是一步也不愿让我吗?她款款走上靶场。这一箭决定我以后的去路,绝对不能输,我一定要回去!她将箭放飞了出去,只是飞在了离靶心不远的地方。她暗自骂道:笨蛋,放松,还有一次机会,你行的,肯定行的!手中的弓被她攥得‘咯吱’直响。 她的六哥轻松的经过她身边时笑道:“不要再挣扎了,没用的,你就乖乖的待在家里吧。” “还有一箭,六哥请吧。”英台抬眼望着六哥,一身傲气绕过对方,背后的七哥叹了声气,拍了拍她的肩头。 六爷这时看到了她从眼睛里流露出的倔强,众多姊妹中只有这个最小的妹妹与他有几分相像,同样的脾气同样的性子,那种从不认输的精神。他没有再说下去,重回靶场,举弓拉弦。-这时,郭露不知怎么了倒了出来碰到了子兔,子兔‘哇’得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却伴着六爷的箭飞了起来,大家一边检查子兔有没有被碰着,一边去看靶上的箭,只见那箭插在离靶心不远的地方,却比英台刚刚的那根箭更远了些。 郭露知道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子兔小姐,慌忙的想从地上起来,脚却疼得厉害。这时突然伸出只手来,定睛一看则是祝子德,他带有诚意的笑着。她迟疑片刻,将一只纤巧玉手递了过去,对方将她拉了起来。 “子兔小姐碰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郭露生怕自己闯了祸,不停的道歉。小子兔哭了几声倒也停了下来,很是委屈的扒在自己七叔的肩头不愿理任何人。 英台知道机会来了,偷偷看了七哥一眼。原来七哥方才找准了机会推了郭露一把,目的是想分散六哥的注意力,没承想却祸及子兔。英台心里有点自责,但现在不是时候,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如何她都在把握在手。 “最后一箭,小九,得看你自己的了哟。”六爷悠悠说了一句。 英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携弓站在靶场上,这是能战胜六哥的最后一次机会,这一箭将会决定她的命运。她了解自己的六哥,只要他答应的事就绝对不会食言。赢了他就等于赢了父亲,她抬手拉弓,‘嗖’地一声,脱弦的箭向靶心飞了去,扎进了红心内…… 她,赢了…… 书房内,六爷正坐在书案前阅读,身旁的沧海也在看书。过了片刻,沧海放下了书,道:“那一箭,你有十成把握射进靶心,可惜了。” “十成破靶心的机率,可是当时我看到的不是靶心,而是小九的心,那颗倔强之心,我不愿射痛她。”六爷似笑非笑的回答。 “你这是成人之美!” “有时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也会让自己开怀一笑呢。”六爷靠在椅背上,轻松的说道:“成人之美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那丫头现在说不定已经得意忘形了吧!”说完自己轻声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 从杭州向洛阳的这一路中,马文才与孙立诚都在不停的打听着马文瑭的消息,直到进了都城也没有个头绪。马文才一向不大喜欢自己那个位居太宰高位的大伯父,故而来京多日都寄宿在好友孙立诚府上。立诚的父亲则是孙长史孙明,长史府邸当然比不上一朝太宰的居所,不过这里却是马文才每回来洛阳时的必居之所。 来到都城已二三日,马文才不没说要去伯父府中,孙立诚也提醒他好多次,他只是推托道等父亲来了一起去。立诚只好成天陪着这位好友到处闲逛,洛阳这坐城繁华而又深沉,皇族世家多半聚集在此,长长在大街上遇到那些亲王公子们往返于灯红酒绿间。马文才虽然生在会稽长在会稽,但这洛阳城也是熟悉的,从小随父亲与兄长出入此地,长大后便自行来往。原先和马文才有些酒肉之交的几个官宦子弟携着好友从‘壹品居’酒楼下来,其中就有文才与立诚,今天那几位公子哥儿是为马文才设宴,个个喝得红光满面,不知方向。 “我说,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其中一个好似瘦猴一的蓝衫青年,摇摇摆摆的站在酒楼的大门外,大声问向同伴。 另一个粉面少年靠在门柱上,模糊的答:“还能去哪?老地方,浮萍苑呀!文才兄,立诚兄说你没去过?”没听到对方回答,他便乐了起来,道:“就知道你没有开过荤腥儿,在那种破书院里能碰到什么好事啊!走,跟哥儿几个去开开眼界吧!” 马家的家教也是很严,像那些风月之地也是严厉禁止出入的。不过现在文才也算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了,去那种地方也很正常的。至于那孙立诚,在外跑江湖这些年里如果说没去过花街柳巷他自己都不会相信。马文才这会子也是喝了甚多,脑子有点模糊,他靠着立诚,道:“那些地方的女子一生为娼,也是皮了,有什么可玩的?不去,不去。” “哦,文才兄不喜欢那些胭脂俗粉呐,那浮萍苑可不是那些皮肉买卖场子,那里也有贞节烈女,比如说那忆罗女,她可是那一带有名的才女佳人,可贵就可贵在她从不接像尔等俗客,能受到她青睐的至今只有两人。你我都不在其内呀!” “呵,这种女人就更不入我的眼了,明明是风月娼妓,还把自己弄得好像是世族名媛那般,这是何等得可笑滑稽呀!”文才不屑的甩了同伴自行出了楼阁,走入了人群之中,身后的几个同伴起了哄来。 立诚也没再理会那些悻悻青年,借着酒劲追上了马文才,二人便勾肩搭背游走在街道中央,任凭身边的车马绕过也不会闪躲。雪天中的洛阳城路边积雪层层,马路上的那些都被人扫到了一边,路面上的块块石砖光滑无比,特别是敷上一层青苔的地方。马孙两人推推搡搡不小心踩上一块青苔砖,立诚脚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向好友伸出手去求助。 马文才笑了笑,伸出手去的同时抬眼间无意望向远处,看到一人身影,他仔细望去定眼片刻忽然回过神来,丢下地上的立诚就追了过去。立诚吓了一跳,喊了他几声后也追了上去。他们追了两条街,穿过几个巷子后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你在找谁啊?”立诚有一点喘气的问向好友。马文才没有答话,继续的东张西望。立诚看了看四周,又问:“喂,你总该告诉哥们一声到底要找什么吧!” “刚才,我看到我大哥了。”马文才轻声答道:“明明来到这里,怎么又不见了?”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街道深巷空无一人。 “你喝多了,哪有什么人啊!肯定是你眼花,走走走,这里是穿堂风,够冷的,走吧。”立诚硬是将他拉出了巷子。 一面墙壁后站着文瑭与秋痕,文瑭伸出半面去望向已经走远的二弟,一双秋目暗淡得毫无丝丝情感。旁边的秋痕一直在观察着他,他心里知道那是这眼前男人的弟弟,他也十分清楚这马家大公子现在对马家有多大的怨恨,这种怨恨正是他马文瑭的价值。几天前,他与澹台珏设下了个计谋顺利的接近了马文瑭,现在这个人对他们是百般信任和依赖。他们答应他为他去寻找昔人恋人罗丹青,但他绝对不会相信那个自己用六七年时间寻找的人竟近在眼前。 “罗先生,您认识那两个人?”秋痕故作不知原由的问他。 “嗯,是故人,我不想见的故人。”文瑭回答道,见那两人已不见身影,便从墙后走了出来,舒了舒气,问:“秋义士,杨爷真的打听到那罗家人的下落了吗?” “嗯,大爷办事您大可放心,不然他也不会让我来接先生去相认,走吧,怕是大爷等急了。”秋痕领着文瑭往浮萍苑的方向走去。 那日,马文瑭在一天之内先后邂逅了澹台珏与秋痕,后来得知这二人原来是主仆关系,笑叹缘分之说。那澹台珏则主动要与他结为义兄弟,文瑭不好推辞,于是三人结伴。文瑭就把自己来洛阳的目的告诉了二人,让他感激的是这位叫刘鸿煊一口答应要帮他寻人。于是他被带去了他们的府邸,他这才知道这刘鸿煊原来是个商人,家世也是不错的,经对方诚意劝说,最终他便住了下来。 让他意外的是,过了十来日的今天秋痕回府告诉他寻的那个人有消息了,他一听便愣在一边半晌间没有任何反应,一个让自己苦苦寻找了这么久的女子现在却奇迹般地有了下落,这怎能不让他惊,如何不让他喜!他曾无数次的想象有朝一日看到了她,自己会怎样的表现,明知道他与她再也不可能会在一起了,还偷偷的臆想的重逢的那一刻。现在这个梦终于要成真了,让他如同重获新生。 他怀揣忐忑不安与惊喜若狂交织成波涛凶涌般的心跟着秋痕走在繁华街市中,喧哗闹市此时静如空气,他已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心的呐喊。就在这时他却看到前方的那个人,是他的二弟,他也看到了他。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他让秋痕带他躲藏了起来,这才甩掉了马文才。他告诉自己今生与他们马家再无关系,想要撇清倒不如撇地干干净净。 可是,接下来他所看到的足以使他痛苦万倍。他们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了烟花酒地之处,文瑭心一紧,这不是前些天自己到过的地方吗?秋痕领着他来到一个叫‘浮萍苑’的绣楼前,正要将脚踏进去时,见文瑭杵在那里,双目惊骇的盯着楼里的一切。秋痕拍了一下他,道“怎么了?您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里面,进去吧。” 这时澹台珏从门里迎面走来,笑脸对着文瑭,道:“二弟,大哥在这浮萍苑时寻到一名女子,各方打听得知此女的籍贯,相貌,家世都与你口述中的雷同,今儿让你来认上一认,来。”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往里走。 三人来到一间雅室,这间厢房布置得各外清雅,陈设也很简单。澹台珏走到一面锦绣屏风前将其挪开,后面竟然是另一间厢房,中间由珠帘隔开。文瑭上前看向珠帘另一边,空无一人,他用眼神问向澹台珏。“二弟请稍安勿躁。”说完便回到圆桌旁坐下,文瑭也不好再追问,跟着坐了下来。 等要来的茶果都呈上之后,只听那珠帘后传出一声琵琶吟,在坐的两位一齐朝那边望去。琵琶声渐渐扩张开来,文瑭见闪闪发光的珠帘缝隙中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位红衣女子,手抚琵琶优雅的坐在那里丛容的拨弄琴弦。他在所在的位置上根本看不清此女的面容,不禁站起来慢慢靠近珠帘。随着视线渐短,眼前的画面也逐渐清晰,他轻轻挑起一根珠帘,一时间呆若木鸡。那张在他梦中出现上千次的脸孔原来可以如此真切的与他面对面,他认出了她。丹青,是她,尽管许多年未见他还是能一脸认出了她。只是眼前的她为何现露出一点风尘之气呢?他猛得甩开了帘子,两步跨到她面前。 她被他吓了一惊,忙起身望着他,手中的琵琶也被丢在地上。使她惊骇的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为何如此面善,像是以前从哪里见过的一样。她定神痴痴的凝视着他,见他看她的眼神里竟然渗出颗颗泪珠,晶莹的悲凉全都布满了他的整个脸膛。她这才认出了他,突然他伸出宽大的臂膀环向了她,将她抱入怀中。她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只能被他拥着。 “丹青,我……我……可找到你了啊……丹青……让我找得好苦啊……”颤抖的声音将她淹没,他紧紧的抱着她,生怕她再次消失。 “放开我。”她的声音如这寒冬里的冰川,无垠而又深远。这一声之后他便是一惊,缓缓松开手,面对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推开了他,自己也跌坐在櫈子上,一对怒目死死的瞅着眼前的男子。是的,她认出了他,这么多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恨他。因为他,她家破人亡,因为他,她沦落风尘,因为他,她满心仇恨,因为他,她不见天日。 “丹青……”文瑭又想去碰她,她侧身躲了开。文瑭突然跪倒在地,道:“千该万死的人应该是我,是我的错,是我造孽太深。丹青,你杀了我吧,将我千刀万剐将我碎尸万段活活烧死也不为过。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罗氏一家。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他一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刀柄对着她,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堂。 她流着泪冷冷的俯视着跪在眼前的马文瑭,悠悠的问:“难道你连姐姐的相貌也不记得了连她的声音也忘了吗?” ‘咣当’一声,他手中刀掉在地上。他望着她久久不能动弹,再次细细看去,这女子又与丹青有所不同,十分相像,但又有几分别样。他回过神来突然想起丹青的胞妹子青,他瞪大眼睛瞅着她。她现在的年纪尚轻,若是丹青的话应当比她成熟一点年长一些。 她‘哼’地一声,举手就朝他甩了一巴掌。他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但他却未闪躲,也没有动弹。她又是一巴甩了过去,他的脸被抽得发紫。他见她没有再打的意思,抬眼望去,问:“你姐姐她……”他不知如何问下去。 “今生祸起与君恋,万死难解刻骨仇……这是她死前遗言,只说了这两句……”她闭着双眼任由满目悲愤之泪肆意流淌。 她死了?丹青死了!文瑭像是被身后的大捶重重砸中一样,‘嗡’地一下摊在地上。 她就那样的俯视着他,他却问不出话来,她俯下身与他挨近,道:“是不是想问姐姐她是怎么死的?”她一双杏眼此时像中了魔似的通红,道:“她是自杀,撞壁而亡。你想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寻短见?”她慢慢在他面前单膝跪下,面容贴近了那苍白的脸膛前,道:“八年前的那天晚上有一帮人潜入我家,杀了我一家,连同我大哥那刚出生的男婴。接着找到了我与姐姐,马华池,就是你爹将我们交给手下自行处置。我不知道他为何不杀我们,后来知道他不是因为慈悲之心,而是要折魔我们。他的手下将我们卖到了妓院,他们强逼姐姐出去接客,姐姐宁死不从,他们就拿我来要挟她逼她就范。姐姐为了保护我终于答应了他们,第二天就死在那家妓院里。是她不忍一身屈辱,满怀悲愤撞壁而死。那时你在哪?在那如地狱般的妓院里我们每天都受着打骂,姐姐遍体鳞伤,她却笑着对我说‘明天瑭郎就会来救我们了’。直到她被逼着接了第一个客人后她彻底绝望了,那时你又在哪?你不是说要娶她吗?你不是说今生要照顾她保护她吗?怎么,现在才出现?还要我杀了你?杀了你能让他们起死回生,能把这些发生的事情全都抹地干净?你欠姐姐的,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一双怒目一滴一滴的溢出泪来,她又一个耳光向他甩去。 他被她打得扑在地上,扒在地上一动不动。丹青的结局再一次将他推下了谷底,摔得粉碎。他心中剧烈的疼痛让他大叫起来,可是喉咙像是被硬物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涨得满脸紫红,全身血液里像是有万条毒虫正在吸他的血液。她冷眼看着他,抹一抹脸上的泪水,冷冷的哼一声,踉跄的站了起来。 “她……你姐被安葬在哪里?”他也没有看她,仍然面朝着地面,浑身颤抖的撑起来艰难的问。 她低眉沉吟片刻,道:“不知道,被草席卷走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又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你也清楚,像我们这种风尘女子死了是不能立碑的。姐姐,早已化为灰烬,尸骨无存!”说完,她抱着琵琶离开了厢房。 他突然狞笑了起来,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已不在人世,丹青,这个唯一能让他活到现在的理由现在也成幻灭。他脑海中浮现她的画面,那个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女子,那个被百般凌辱受尽折磨的女子正微笑着朝他走来。他从狞笑变成了大笑,最后抱头痛哭起来。 “二弟,你怎么了啊?”澹台珏跑了过来扶住了他。 他哭够了,抬眼看着对方,目光呆滞的说不出话来。澹台珏将他搀扶了起来,他却呆呆的望着他,突然的对他说:“大哥,你要帮我。” “好,我帮你,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对方问道。 帮我杀了那个人!马华池,这次我不会再逃避。这一血债,你只能用血来还… 第十五章 话说这淳于尔岚,离家大半年后这是第一次回家,确切的说这是他叔父的家。淳于氏族在洛阳城也算是名门贵族,起太祖父就在朝中任职。到了他父亲这一代终于被升级到一品行列。不料父亲却早早仙逝,在不久之后母亲也离他而去。叔父淳于元泰则担起抚养侄儿的义务,这十几年来对他严慈并施,疼爱有加。在叔父的庇佑下尔岚生活的倒是很舒适,只是自己的那个婶娘和堂兄始终对他有层隔膜,平日里对他也是十分冷淡。不过他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没道理去要求她如何的关爱自己。 在他回都的第二天想来无事可做便出了门一街闲逛,这里可不比尼山,这里是都城,也是他成长的地方,他可以闭着眼睛摸着去找那家自己常去光顾的甜品小店,也可以闭着眼睛返回家中。虽然在这座城待了十几年,但与这里的那些亲贵子弟并不怎么来往,他的性子和品行在他们当中格格不入。故而,往常各大聚会他也是能避则避,这也让堂兄淳于鸣志非常不爽。 天已接近傍晚,天空呈了鱼肚白之色,他也是逛累了,拧着两盒叔父爱吃的甜往来时路走去。没料到迎而走来了几个醉熏熏的男子,看打扮身份不低。尔岚尽量躲开一点,与他们擦肩而过。然而那几个人停了步子加载过身来喊道:“唉哟,这不是淳于家的二公子吗!喂,叫你呢。” 尔岚并没止步继续向前,那伙人却追了上来挡了去路。其中一个白衫公子上前凑去看了一眼,笑道:“呵,还真是淳于尔岚呀!”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拍对方的肩,拍了两下停在上面,说:“这些日子没见你,你去哪浪了?问你哥哥,他也不说。” “我去哪用得着跟你交待吗?请让开,叔叔还在家中等着我的甜点,凉了就不好吃了。”尔岚低眉瞅了对方一眼。 那五六人中的其中一人站了出来,道:“上次的账咱还没算清,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了你,你说说咱怎么算?” 旁边的一个男子上来小声说:“他的身手在你我之上,真要打吗?” 最前头的白衣男子听见同伴的话,哼道:“这次他可是赤手空拳,没带那把青铜剑!”他又直视眼前的尔岚,道:“怎么样?找个地界,好好的把欠我们的还回来吧!” “今天,小爷没兴致,打架这档子事儿也得看心情,过几天我自会去请各位,怎么样?”尔岚轻松的悠了悠手中的那两盒甜点,说完后绕过众人想速速离开。 “淳于尔岚今天你休想逃脱!”白衣男子箭步如飞擦过他身边伸手去夺他手中的甜点盒。 尔岚反应敏捷,抬手躲开。对方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得一回手,将其推至十步开外。那只胳膊本有旧伤,还是原先被马铃儿砸的,至今已成顽疾。他在原地站稳了脚步,一时忍不住便笑了出来,道:“才多久没见,功夫渐长呀!” 白衣男子被他推得好远,自觉丢了些脸面,愤怒的叫道:“为了打败你,我拜了师,日夜勤学苦练就是为了等见到你将你打得一败涂地。淳于尔岚,今天就让你从此无立于都城!” “行啊,等你酒醒了再说,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坏了你师父的名声。”尔岚掸了掸袖子,扫视一圈众人。那几人看样子被他的傲慢激怒起来,个个面红耳赤的向他逼近。他想今天若不见点血挂点彩他们是不会放他走的,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看两盒甜点,嘀咕道:“只好回去热热给老爷子啦!”顺眼看见路边的石墩,将其放在上面。来到众人中间,撩起裙裾塞在腰间,道:“一个一个来呢,还是几个齐上?还是一起吧,省时间。” 即使他空手对抗那几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之后,对方全都挂了彩。而尔岚却未伤丝毫,几人虽然恨透了他,却自知早已败下阵来,围观的百姓又为对方叫好,他们也不便与其纠缠,索性悻悻离场。尔岚看了一眼他们那狼狈背影,浅浅一笑,拿起甜点盒悠悠的往家走。 就在这时,从他背后飞来一块石子,他转身伸手将冲他而来的石头抓住。有完没完了还!他正要破口大骂,忽瞧对面站着一个很是面生的男人。这男子缓缓向他走来,到了跟前他才看清对方的样貌。这男人生得强壮无比,下巴满是络腮胡,头发有些零乱,但又不是那么邋遢,个头比他还高,身穿一袭与他外貌极不相稳的员外长袍,脚踏一双黑毛靴,面带几分杀气。尔岚感觉出他的功力远远超过了自己,他加以提防的望着他。 “小哥儿好身手!”男子边朝他走来边说,离他不到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对他微微一笑,看样子也有三十有余的年纪。 “为何要袭击我?”尔岚冷冷的问他一句。 “我本无恶意,只是想试试你的反应,刚才我已观了你的那一战,确实是块从军的好材料,敢问令师是哪位?”男子也是十分有礼貌的问。 “师父说我无门无派,自由身而已,阁下何必要问清楚呢!” “那敢问小哥儿尊姓大名?” “淳于尔岚,阁下对我感兴趣?” 那人哈哈大笑一声,道:“原来是太常大人家的贵公子,失敬失敬,我是谁,你日后自然会知道,今日巧遇真是幸事,公子请走好,代我向大人问好。” “唉,我说你……”尔岚正要追问,对方却快步朝旁边的巷中闪去,不见身影了。“你不说姓名,老爷子如何知道你是谁!”他嘀咕着向家的方向快步跑去。 进了家门,小厮跑过来殷勤的接过少爷手中的东西,尔岚一边往里走一边嘱咐道:“将这甜点热了送到老爷书房。”自己沿着长廊漫步而去。 “尔岚。”他听见廊外有人叫他,探头看去,原来是堂兄淳于鸣志。淳于鸣志跨进廊内,借着廊顶上的灯光上下扫视堂弟一番,问:“又出去打架了?”见对方没有回应,再道:“那些人你惹他们干嘛?他们是怎么着也打不过你的,要是你失了手伤了几个或弄死几个,麻烦的可是我爹,你的叔叔。”他的语气显露出极度不满。 “你说的是,以后我小心便是。”尔岚走过了他,迈出几步又回头说道:“哦,也请你转告他们,如果再来找岔的话,我会让他们像狗一样的被拴在他们各家门前,但绝不会动他们一根手指,不管他们是谁指使的。”说完微微欠身后向书房走去。 长廊另一头走来了一位妇人,绫罗裹身,环佩叮当,穿着一件深紫色大廛,略显臃肿之态。身后跟着两个水灵灵的侍女,一人手持一玲珑灯笼,慢步跟上。淳于鸣志看到后忙迎了上去,扶着妇人的一只胳膊,道:“娘,天都黑了,您出来做甚?” 妇人也有四十几岁的年龄,不过显得倒是年轻,笑了笑,道:“尔岚刚回来就去了你爹书房,你也要跟人家学学,平日里常嚷着你爹偏心,这也怪不了他,你总是疏远他,比不得尔岚与他亲!” “我哪像他那么闲!孩儿现在也是有职位的人,每天公务繁忙得很。”他反驳了母亲,瞅了她一眼。 “那么忙的话又为何有时间找那些子的人去与尔岚打架呢?”果然母亲已经知道此事了,他再也无话可说,红着脸低着头。“志儿,你也是个娶妻生子的人了,不要一天到晚的去做些无聊的事情。这事若让你爹晓得,你又会被他责骂。多点时间去好好想想怎么帮你爹和你的岳父,过几天就是你岳父的寿辰,想想怎么样能让他高兴吧。” “是,孩儿明儿就去办。”淳于鸣志一想到自己的岳父大人就无比头痛,不知这次那个难缠的岳父大人又会出什么难题给他呢,他心里是这么想着,但却没让母亲察觉。 这间书房也不太大,里外两间房,放着各类书籍与密函。官里家的书房不是任何人都能进的。就拿这个太常大人来说,他的这间书房只有四个人可以进入:他自己,长子淳于鸣志,侄子淳于尔岚和心腹孟和。那一面的三个大轩窗敞开着,天已经暗了下来,孟和向淳于元泰汇报了自己这些天调查的事情后,准备出去时感到了凉意,他望了望那几扇轩窗,径直走了过去一一将窗门关紧。 淳于元泰正站在桌案前执笔作画,并没有去管对方的举动。正好此时尔岚推门而进,孟和见到二公子,俯首行礼后走了出去。淳于元泰这才抬眼朝侄儿看去,笑了一笑,道:“岚儿,你来看看我这只雄虎画得如何?” 尔岚上前两步看向案上的那幅画,远山近林中有只气势不凡的虎,身上的道道花纹栩栩如生,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像是灵动一般,犹如前方有它的猎物正与他较量。尔岚知道叔父这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作画,尤其是画虎,他笔下的老虎堪称当代一绝,就连天子也有心出高价前来索求。 “这只虎与那些凶猛野兽不同,它目光犀利,外表凶悍,其内在城府,多有韬光养晦之嫌。”尔岚刚一说话,只听叔父哈哈乐了起来。 “难得你能说出这等慧语,岚儿这些天读的书果真没有白读呀!”淳于元泰把笔放下,走过桌案来到侄儿面前,道:“在那书院一切可好?” 这话你不是昨天都问过了吗!尔岚奇怪的看着叔父,答道:“一切安好,叔叔您这是……”他又一次望向案上的那幅画。 “哦,这是我送给你许伯父的寿礼,几天后是他六十岁寿辰,我这个亲家公也得准备点拿得出手的东西来吧!你来看看这幅怎样?” “叔父的虎千金难求,我想许伯父也是求之若渴的。” 淳于元泰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时门外的侍女推门而入,端进来一盘浮白色甜点和两杯参茶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后退下。尔岚也坐了下来,道:“您尝尝,这是我刚从折糕斋买的,让他们热了一热,您整好当宵夜。” 叔父用著挟了一小块放在嘴里,酥软可口,还是原来的那股子香甜。还记得尔岚小时,他经常从那家折糕斋买来各种甜点回来给他,现在那个小岚儿已经长成大小伙儿了,也晓得买给叔父吃了。他边品尝着嘴中的美食边打量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侄儿,这小子越长越像自己的大哥。“岚儿,我给你的那支玉箫可喜欢?”他问。 “嗯,真是好玉呢,只是那么好的玉做成了箫想来也有些许可惜!”尔岚回答。 叔父更是乐了,呵呵地笑了起来,又道:“原本想等你这次回来我就帮你在朝中谋个职位,你可愿意?若是愿意,你想任何职?” 尔岚这下傻了眼,好好的提什么职位,他想都未曾想过。说实在的,在书院的日子总比出来为官做事舒服得多,他真的不想被困在都城或别的地方待几年甚至十几年之久。“侄儿是想现在才疏学浅,真的做不成什么正经事情,叔父您就让我再在书院磨练磨练吧。” “也好,你堂兄读书也是个半调子,难得你这么用心,不枉我对你的厚望。”叔父又喝了一口参茶,道:“听说马太宰的侄儿也在尼山求学,与你同窗,你可熟悉?” “是,他叫马文才,与我同届,不过我与他素来没有什么交情。” “你要知道我们淳于家与马家一向政见不合,表面上相安无事,他们背地里找机会想要铲除我们淳于氏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了。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是,侄儿懂得,侄儿去书院只是求学,不问其他。” “马家这一代只有马华池膝下的两个嫡子,那马大公子早已不知所踪,马家接下来只能靠那二公子继承,这一点你要明白。而你呢,则是我最为倚重之人,往后的一切,淳于世家的成与败只能靠你淳于尔岚。”叔父不紧不慢的说道。 “其实大哥他也是……” “从他十一岁时我就断定不会成大器,我替他谋份差事,也够他一家这一生过活下去了,不用指望他。” “是。” 次日清晨,虽是屋檐成霜寒冷无比,但尔岚还是照常起早来到室外练起剑来,待大汗淋淋之时才收身让侍女们替他准备洗浴。在浴盆中泡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外面小厮前来喊话:“二公子,门外有客人来拜访您。” 平日里从不与人交好的尔岚想了又想,心中呐闷会是谁来家找他。快快穿好衣服跑出大门外一看,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孙立诚。只见立诚一身素袍,厚厚的马靴,戴了顶麒麟小冠,甚是精神,身旁停着一匹高头骏马。一见到同窗他就嘿嘿坏笑起来,倒是尔岚一脸懵态,下了两步台阶,不愿再走一步。 “干嘛这种表情?才三日不见你就不认识小爷了?”立诚见他不前进,自己倒是很大放的上前一步,朝对方胸前捶了下。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尔岚依然一副冷漠的表情问。 “太常府与我长史府不过是几条街的距离,还用我找吗!今儿没什么事可做,特地来找你出游玩,淳于二公子赏个脸吧。”说完就一手牵马一手环着对方的脖子上。 尔岚微微浅笑,握住对方的手腕猛得一反扭,立诚‘啊’地惨叫一声,甩开缰绳就跳了起来,叫道:“淳于尔岚你要做甚?人家好心好意来请你……” “我想说我要去后院牵马。”尔岚没等到他把话说完就进了自家大门。 两个俊俏公子骑着马儿并辔行走在洛阳城里晃荡,也许那孙立诚也是知道马家与淳于家的关系,自然没有叫上死党马文才。而尔岚这一路却想着昨晚叔父的那番嘱咐,叔父的话是什么意思?当他知道自己与敌手同在一处生活,他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让他跟马文才保持距离还是假意接近?叔父没有明说,他也不好再问。但是叔父好好的说什么自己是淳于家以后的支柱,这又是为何?难道他是想让自己去对付马家?自己又何德何能?唉,想得脑袋都痛了。再看看旁边的孙立诚,尔岚突然想到这孙家与马家乃是世交,在朝数十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若是真的像自己所想,叔父是要利用自己与这些人同校功书的机会接近那马文才达到某种目的,那么自己现在正是遇到个好机会。 “喂,你那个同吃同住的死党呢?不是说你们在这洛阳城里总是行影不离的吗?今天怎么扔下他反倒来喊我解闷啦!”尔岚骑在马上慢步在大街上,试探性的问道。 一边的立诚叹了叹气,回答:“人家现在哪有心思理我!天天忙着找哥哥呢。” 一听‘哥哥’二字尔岚突然想起叔父说的‘马大公子早已不知所踪’,忙问:“他哥哥不是早就失踪了吗,怎么这会子又急着找起来了?” “英台他们没告诉你啊?几个月前英台他们在尼山河边所救之人就是大公子马文瑭,后来他又一个人出走了,唉,他这人真是不幸!” 尔岚一听惊讶起来,想想是有那么回事。那天说好一起上山打猎,后来他与立诚打回了两只兔子后再返回原地已不见山伯他们了,只好回到书院,再后来他只听山伯说在河边发现个奄奄一息的男子,再无下文了,他也没有再问,原来那人就是马家大公子,真是无巧不成书!“听说那马大公子以前可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个才貌双全之人呐,为何突然如此弃家而去了?” “左不过为了一个‘情’字罢了!”立诚感叹不已。 为了情吗?尔岚听后便沉默不语,只是心里在想,果然如叔父所说,那马大公子失踪了好几年,他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出现在尼山。想来那几日马铃儿成天往书院外跑则是要去见她的大哥,而她一个姑娘大老远的来到尼山要找的人并非是马文才,而是马大公子。要是把这件事告知叔父,说不定会帮到他!尔岚一边跟立诚有说有笑,心里不断盘算着。 第十六章 ‘伴星阁’的露天绣台上,英台正捧读一本杂文小记,旁边的侄女子兔正在摆弄着手中的五彩球。只听院中扑人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与搬东西的碰撞声,姑侄二人探头往下望去,看见的都是些新来玩意儿,英台知道自己的哥哥嫂嫂们回来了。 “小姑,年为什么叫作‘年’呢?” “这是个很古老的故事,从前有个怪物名叫‘年’,长居山中,经常伤来及百姓。特别是在除夕之夜他会下山进入村庄吃人。后来来了个老伯,他在除夕当然在每家每户的大门上贴了大红纸,屋子里点了红蜡烛,结果那只‘年’再也没有靠近过村子,所以每每到了这这时家家都在门上贴红对联,里里外外彤红一片,人们把这几日称作‘年’。” 今天是年二十八,祝府上下一起忙碌开来。从昨天开始,祝家的那些公子奶奶少爷小姐们就陆续来到府中。府上的家丁侍女们前前后后的搬运行李。大厨房里炊烟不断,人口猛然增长让大厨也是忙不过来。祝大爷祝二爷是最后回来的,携了家眷无数。大爷也已三代同堂,长子祝子颂已经为祝家添了丁,今年过年这一家子三代全都回了祝家庄。祝二爷也带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与夫人回了家,不过至今也没有个儿子,这让二奶奶很是胆怯,说起话来总是有气无力胆战心惊的跟着夫君。 祝三爷则是一脸堆笑,蠢笨如猪的德行儿让自己的妻子苦不堪言,但他也是个爱妻之人,怜香惜玉的性格倒是让这三奶奶哭笑不得,有时也觉得蛮幸福。膝下一儿两女,都还在功书,不过祝家向来家教甚严,这些孩子很是规矩,老老实实的先给祖父祖母请安后再给其他长辈们请安,像模像样。 家中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让四奶奶焦头烂额,这是她自当家开始的第二年,祝府上下的佣人侍从虽然很多,但这个家实在是不好当。幸而四奶奶生性就爱掌管一切,权利在手乐在其中,只是那几个刚刚回家来的嫂嫂像是有意挑刺儿似的,总是为住宿与火食窃窃私语,或者在自己的夫君面前发着牢骚,这种把戏几乎每年都有,以前报怨婆婆做事不公,而现在则是对这个刚刚上任的弟媳百般刁难。 花厅里,祝家的女眷们聚在一起正在吃下午茶点,一群女子花枝招展的围在一起,闲谈疯笑。侍女们从门外鱼贯而进,手中捧着各种甜品,花茶果茶之类的。奶奶姑娘们围着火盆,种自找些话题来与旁人解闷。 大奶奶一身枣红色的毛皮大氅,额上配戴浅红色镶嵌翡翠珠抹额,老态的脸膛上涂抹着厚厚一层粉脂,略大的嘴唇上淡红一片。伸出一只戴有两颗宝石扳指的手捧起茶几上的茶盏放在面前闻了一闻,缓缓品上一口,香味肆意。她眼角则瞟向旁边的四奶奶,见她一身珠光宝气,很是显眼,心中不免有些吃味儿,却没有用话去呛她,便缓缓的品尝果茶。 对面的三奶奶也是一副慵懒之态,挟起一块酥梨糕用一张红得好比刚刚出水的樱桃一般的嘴巴轻轻咬上一小角,感觉还不错的样子品尝着。她显然要比大奶奶年轻了一些,皮肤也略显光滑,穿着也十分讲究,既没有大奶奶那样的雍容,也不像四奶奶那么华贵,只是淡淡的素雅。 而二奶奶相比其他三位来则逊色一筹,个头比她们矮了一头,也不怎么会打扮自己,总是把自己认为最满意的服饰统统揽在身上,也不会去想这样的搭配合不合适,反正自己身上的全部都是最值钱的就行了。她旁边坐着是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刚满十五,另一个才十二。两个女孩倒是长得水灵,老大的五官像极了她的小姑英台,不过细细看去又不怎么相像。老二则是个美人胚子,虽然只是个小女孩,但举手投足都是那样的大放得体。 “四妹这些时日想必也是熟悉家中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索事了吧?”大奶奶微笑着问了一句后再将身上的裘衣往上拉了拉。 四奶奶瞅了她一眼,心知她说不定又会说出什么糗自己的话来,警觉的答道:“这么大的府邸,那零零碎碎的事情说是索事,但处理下来还真要点耐心与魄力才可,若不是母亲受命于我,我才懒得管这些事呢!” 大奶奶一听这般言辞恨得牙痒痒,又不好说什么,一股作气把茶盏中的茶水喝了个光。三奶奶见大嫂败下阵来,想笑又强忍住,道:“这九妹怎么还不来?老六家的也不见个人影儿,是不是打发个人去请一回?” “九妹好像在与子兔玩耍,老六家的谁知道跑到哪去了呢!方才丫头们说没见她在屋里,可能出府了。”四奶奶轻飘飘的答道。 二奶奶终于开口了,问:“六弟妹有没有好消息了?这见天一年又过去了,真是为她担心呀!” 大奶奶冷笑的一声,道:“有没有孩子那得看自己的造化,自己夫君那么能干,还要孩子做甚?不像我,家里当家的是个草包,只能依靠两个儿子喽,好在颂儿是个有担当有脑子的孩子,德儿也不错,唉,也罢,还是儿子靠得住些!” 三奶奶一旁‘扑哧’笑出声来,道:“大嫂可是太能自夸啦,看把自己的儿子夸成啥样了!我可听说子德前几天去人家提亲,却被拒之门外了,这可是传言,大嫂?” “小户人家不识时务,德儿看上他家姑娘也算是他们家祖上积德,他们还推三阻四,本来我就反对,德儿闹得厉害,只好同意她来做个妾侍,没想到他们还不干了。这也好,当家的也不许我们再纠缠下去,德儿也算听话。”大奶奶愤愤的说。 这时见门外的侍女挑起了门帘,走进来的则是英台与六奶奶岑空蝉,其他几位嫂子见到她们便笑容满面的起身迎接。英台着了一身淡黄长裙,围着一块毛裘围脖,脚穿一双狼皮高筒毛靴,着双平髻,髻上各插了一只圆珠钗,耳垂一颗与珠钗相称的绿色玉珠。腰间挂着编织精妙的丝绦串着一块翠绿玉,淡黄衣裙配上洁白围脖显得皮肤透白如霜。 “哟,咱们的九妹越发的俊俏啦呀,瞧这长得跟白瓷玉瓶似的!”这是大奶奶的夸赞声,另外两位远道而来的嫂嫂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夸她如何出众如何美貌。 英台向几个嫂嫂问了好,二奶奶身边的那两个闺女上前来向小姑和六婶娘请了安,大家又坐回座位上。六奶奶空蝉一向与她们不怎么交谈,在这个家中的女眷她只与英台及五嫂山月交往甚多。今儿也是为了陪小姑子来的,她默默不语的坐在一边,侍女们奉了茶点,她便捧着茶盏静静的听着女人们的谈话。 “九妹今年生辰一过就该十七了吧?”三奶奶问道。 “可不嘛,比我们德儿小二岁,德儿过了年就十九啦。”大奶奶欢喜的上下打量着小姑子,眼珠子不停的打转儿。 二奶奶一边插嘴道:“我像她这样的年纪已经嫁进来了,父亲母亲怎么还没有替咱们妹妹选郎君呢!”说完忍不了笑了起来,其他几人也跟着笑。 “选郎君也得我自己挑,小九可不像几位嫂嫂这样乖巧可人,这终身大事我也得好好思量思量。”英台这话一说完,几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名门小姐所说的话。 四奶奶这会子好想笑出声来,比起刚回来的那三位嫂嫂来,这四奶奶与英台相处时间最长,毕竟是一个屋檐下的,小姑子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还能不知道?她瞄了一眼对面坐着的空蝉,她也和自己一样,对小姑子的脾气了如指掌,她故意轻咳了一声,但那三位嫂嫂还是不肯罢休。 大奶奶像是捡到了宝,有些兴奋的道:“是了,妹妹是何等聪慧,凡人怎可配得上呢!我心中早有个人选,他是我娘家表舅的长子,算得上我的表弟了,和妹妹年纪相仿,大你一岁,仪表堂堂,学富五车……”正说到这儿只听一旁的四奶奶兰花指稍稍挡在唇边轻咳了几声,但大奶奶没有理会,继续说:“若妹妹愿意,过完年我让他登门拜访,让妹妹见见,如意的话就是亲上加亲,岂不成佳话!妹妹你看如何?” 二奶奶三奶奶这才明白原来大奶奶是在打小姑子的主意,这祝九妹的品德相貌才学早已在江南一带的商界传开,迄今为止前来祝家提亲的名门望族不计其数。这大奶奶的娘家也算是商界名门之秀,按理说这亲上加亲也算是件喜事。不过这些不光大奶奶一人能想到,其他的几位奶奶都在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只是大奶奶下手得快些罢了。 英台当然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说亲’的药,抿嘴微笑,道:“哦,大嫂可说他是你的表弟?” 有戏啦!大奶奶不禁心中狂喜,忙答:“正是我的表弟,现在已在自家店中做事,哦,他不光精于商业,诗词书画也不在划下呢,与妹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哈哈!” 太夸口了吧!有这么好吗?二奶奶与三奶奶斜眼瞟着大奶奶。 英台也笑起来,掀开茶盏的荷叶盖,嗫了一小口清茶,优雅的将其放回茶几上,转眼再看向大嫂,道:“学富五车,只有五车吗?令弟也是快要到了及冠之年,依嫂嫂刚才所说,他的资质不应当才区区‘五车’,最少也要达到七八车吧,嫂嫂,你还是让令弟好好在家再读上七八年的书,达到‘八车’后,小九当会前去一见。” 什么又是七车又是八车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大奶奶听的一头雾水,睁大了眼睛瞅着那悠哉悠哉的小姑子,却是一脸囧态,再看看其他人,已经是乐得前仰后翻了,特别是那两个小姑娘,‘哈哈’地乐个不停。气得大奶奶两耳‘嗡嗡’直鸣,又不好反驳,更不敢当众教训她,这祝九妹可是祝家上下捧在手心都怕掉下摔碎的宝贝,她一个祝家媳妇怎么敢得罪于这个小姑奶奶呢!只好闭口不语,生起闷气来。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祝家庄一片节日祥和,彩灯初上,把祝府包围其中。四进大院层层大红灯笼,大红绸缎挂在屋檐下随风飘扬,再下了零零白雪,衬得红绸更是醒目。厨房屋顶上的烟囱吐着祥云般的炊烟,府中扑人一律穿上了统一发下的新衣,姑娘们也是花枝招展,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大厅内点着好几只朱红高烛,还有无数只小灯放在精致的木雕灯架上摆在各个角落。中堂上摆放着一盆君子兰,这兰花已经有数十年之久,枝繁叶茂,花香满屋。旁边还有一盆用白玉瓷椭圆形花盆所栽种的水仙花,已经出现了几朵刚开不久的洁白小花正亭亭玉立在水上。厅中摆了四张大圆桌,桌檐边围着红色绸缎,每张桌上已经摆上了各种零食。孩子们你追我赶得绕着圆桌乱转起来,时不时的撞到了出出进进的侍女小厮们,这些少爷小姐们可不管这些,照样疯闹起来。也有两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在院中放起爆竹来,那时的爆竹就是最早的炮仗,只是简单的在竹筒中放些易燃易爆之物,再点着,‘啪啪’得两声倒是特别的响亮,孩子们尤其喜爱。 一旁的那间花厅里,祝家人聚集在那儿,这是写新年桃符的时间,往年都是如此,大年夜里一家人在一起每人在大红条上写上两句吉祥话,再由一家之主挑出些好的待第二日大年初一的早上贴在各大门上。 案几上摆着大家刚刚写的桃符,大小不一的茜素红纸上黑墨小楷极为显眼,还有小篆,古体之类的字,样样写得工整,洒脱。祝公远与夫人站在桌前,仔细的看仔细的读,这些都是儿孙们现写的,上面的墨汁还未干。祝公远随手拿起一张,上面用小篆写着‘五更分两年年年称心,一夜连两岁岁如意。’再低眉找去看到一张横批‘恭贺新春’。祝公远笑道:“这定是老二所写,老二是不是?”他问身后的人。 祝二爷笑道:“爹真是好眼力,一眼就识出孩儿的字!” 父亲又从中拿出一幅,旁边的母亲也凑上去将其读了出来:“喜滋滋迎新年,笑嘻嘻辞旧岁。呵呵,我猜这是那调皮孩子德儿所写,德儿,过来,这是你的吧?” 祝子德赶紧上了前头,挽住祖母的胳膊,答:“是呀,孙儿就怕老太太眼尖脑灵一眼认出,特地换成左手写的,谁知还是被您给认出来啦,祖母,明年孙儿还是帮着干些粗活吧,每年都被你赢了去好没意思!”故作不高兴神态逗得祝夫人‘呵呵’直乐。 祝公远乐道:“你这只猴崽子,每年都是写这么几个字的句子,傻子也能猜出是你的。今年一年是不是没好好念书呀?” 一边的大奶奶忙开口道:“我们德儿今年确实书读得起劲儿,先生们都在夸他呢!” 英台突然咳了一声,站了出来来到父亲身边,道:“爹,你怎么找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九儿的呢?我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了,就想让你和娘一眼看得见。” 祝公远一见这小女儿就开始眉开眼笑起来,‘哈哈哈’的乐开了花,忙放下孙儿的字去找闺女的墨笔。大奶奶站在一角,嘴巴快要撇到耳根上去了。祝夫人一眼认出女儿的字,拿起与夫君一看,祝公远读道:“舞志士,激雄心,歌来红日千门晓。除邪氛,张正气,攀上壁桃四海春。”他读完呆了一下,便问:“这是你写的?” “难道是你梦魇时写的吗?”闺女一脸不悦,回答道。 “哈哈,我们小九的文笔真是一绝呀,好,这幅让人贴在正门上,不,贴在大厅中堂上,哈,我闺女真是文采出众,在这上虞县,不对,在这会稽郡,乃至整个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啦,哈哈哈!”祝公远着实高兴,夫人也是喜出望外的望着女儿。 身后的几个哥哥也是对她赞不绝口,嫂嫂们跟着也夸了起来。英台却是跟没事人似的,挽着爹娘,心想这也不算什么,信手写来罢了!又向爹娘讨了红包,再向哥哥们连哄带赖的顺来一大堆红包,这才心满意意足的带着侄子侄女们玩起来。 时辰已到,年夜饭也开席了。 老爷与夫人正坐在主席位,然后依照大小排列两边坐着各位大爷与奶奶们,英台在这一辈上算是最小的,虽然如此,但每年的这种场合她都会坐在父亲或母亲旁边。祝家孙子辈的男男女女都被分至于其他几桌上,年纪小的那些小孩子们则一刻也不安生的离位乱跑。 待祝老爷发表了一点贺年祝酒词后年宴则正式开始,兄弟姊妹这间互相祝福,相互问候,也会互相开起善意的玩笑。此时的大厅里满堂欢笑与谐和,伴着几个还不怎么懂事的娃娃的打闹,这就是一个大家族的新年写照。 关山月当然也在其中,只是这十年里,加上今晚整好是第十个年夜,她总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的吃着酒。她喜欢与这些与自己毫无血缘的侄子侄女们待在一起来,她喜欢孩子,在这寂寞的生活里她有时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这样她才能快乐平和,因为只有孩子无欲无求。今天她穿着新做的冬衣,一身素青,看上去还是那样的清秀怡然,就像一朵冬季中的青莲。但即使如此,在这个家中,却无人会注意到她,没人关心她是不是换新衣,是不是快乐。也许她已经无所谓这些了,所以虽然一人坐在角落里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孤独,一双灵气的眼睛望着跑来跑去的男孩女孩们,时不时的也乐个不停。 英台从人群中寻到了山月的身影,见她一人独饮心有不忍,便撇下其他人来到她身边坐下。山月看着她脸笑开了花,英台为她甄上一杯屠苏酒,她也为她倒了一杯,二人举杯碰撞杯壁后喝了下去。“五姐,新年……”英台想说‘快乐’二字,但这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是啊,对这个女子来说,‘快乐’这么简简单单的字眼儿却遥不可及!英台只能接着说:“今晚我去陪你守夜,嗯,应当说是我想让你陪我,好不好?” 山月这下更是开心,接连点头答应。 “你们怎么老是灌我啊?喂,兄弟齐心整我一人啊,你们是亲的,难道跟我就不是啦!”英泽抱着酒壶与几个哥哥们拼酒,谁知哥哥们合伙灌他一人,几个回合下来他倒成了半醉半醒起来。“娘啊,他们又在欺负您最冬爱的小儿子了!”他没皮没脸的寻找着自己的母亲。 “又喊娘了不是?就知道你会喊娘!”四哥乐道。 “看样子还能喝上两壶三壶的,喝!”三哥也起了哄。 英泽抱着酒盅,嚷嚷道:“不能喝啦不能喝啦,这屠苏酒理当是我这样的小辈敬各位兄长的,可你们都把酒给我喝了你们又喝什么呐!嫂嫂们都去哪了?管管你们自家男人好不!”嫂嫂们笑了起来,装作没听见似的。 “来来来,让沧海替我喝,沧海哥你来救救我啦!”英泽一把拉住一旁正在吃酒的云沧海,六爷却一脸坏笑的推开了他,英泽道:“六哥你就把海哥借给我用一下吧,三哥四哥今晚认定要看我笑话了啊!” 六爷笑而不语,沧海却爽快的接过七爷的酒壶仰首一饮而尽。“痛快啊海哥,瞧瞧咱海哥今儿这一身多俊,要问咱祝府谁最风流倜傥,当数云沧海啊!”英泽用力向沧海前胸拍了两下。 沧海一脸笑意,把空酒壶放在桌上。六爷寻到了九妹,叫了她一声,英台来到大家中间,问:“干嘛,耶?你们这是在斗酒啊!” “他们是在斗我一个!不行了不行了,小九,你来喝一盅,好让我喘口气。”英泽坐了下来,吃了一点菜。 “好呀,我也来吃一盅。”英台拿起小巧玲珑的酒盅,替自己倒了一杯,旁边的四哥阻止道:“小九你别喝了,姑娘家吃什么酒!” 英台也不听,照样将一盅灌进肚中,道:“我就喝了,外面的天怎么还没塌呀!”其他哥哥们都大笑起来了。英台又吃了一盅,拍了拍晕乎乎的七哥,“七哥,接下来的酒我都替你了。” “我的好妹妹,看到没有,这才是一娘所生的亲妹妹!”英泽搂着九妹,得意的摇着手中的酒盅,又与妹妹碰了一盅,二人爽快的喝了下去。 这个夜,祝家庄里彻夜欢语…… 第十七章 和祝家庄相比之下,梁家的大年三十则要冷清得多。山伯家中加上四九才四个人,虽然人丁稀少,但比起某些普通人家来说这个年夜饭吃得十分幸福。梁夫人与自己的姐姐提前几天就开始张罗除夕之宴,山伯与四九回来后也帮着忙活起来,忙得热火朝天的。梁夫人教育自己的孩子也很严格,山伯从儿时便要跟着母亲姨母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故而到现在他忙起家务来也是井井有条。 自来家那天开始,邻里们都来找山伯写桃符,这个村子虽然离街市不算太远,但读书人少之又少,读了几年书的人都急着出外闯荡,所以百十口来人的村子现如今读文识字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这几个读书人之中算是山伯最为和善谦逊亲切,乡亲们平日里要是遇到什么与文字有关的事情都会来请教他。春节的桃符乃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当然要少不了他的帮忙,当然,乡亲们也体谅他们孤儿寡母,凡是家中稍微富裕的也会给他点报酬。 年三十这一大早,一家人便起了早,山伯拉着四九去山中碰运气,想着打点野味回来。果然,守了一上午终于有了收获,打了一只大山鸡。四九快活的徒手抱着山鸡和山伯回到家中,之后这二人则在院中忙着杀鸡,弄得人仰马翻的这才将其治服。一旁的两位长辈看得心惊动魄,四九的滑稽表演逗得大家笑弯了腰。 “杀鸡就杀鸡呗,你非要弄得鸡飞狗跳的!”山伯乐着朝院中正在拔鸡毛的四九说道,这会子他在院中摆了一张桌案,提笔写自家的春节桃符。 四九把那只已经死透了的山鸡扔在山中烫了烫,然后拔起了鸡毛,累得汗流浃背,瞟了自家公子,见他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得,挖苦道:“我可不像您这样有才情,又不懂诗文,又不会文章的,只能在这里做些这样没水准的活啦!”说完使劲一扯倒将鸡头给扯了下来,他吓了一跳,赶紧扔了鸡脑袋。 山伯没有理会对方,写了几笔后读了一遍:“风月焕新,海角天涯皆溢彩。山河铺锦,缰南地北总宜春!嗯,就它啦。”这时母亲从屋中走了出来,看到桌上的字,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山伯问:“娘,这如何?” “你的能力娘一向很自信,不过今天这字写得少了点韵味,又多了些疲惫,是不是这几天桃符写得太多的缘故?”母亲微眸一闪,问。 山伯道:“是,孩儿这就重写,这字自己也觉得不及往日半分,可能是累了。” “从你刚学会第一个字开始,为娘就说过‘字如其人’,这字就是一个人的另一张脸孔,何时何地都要写好它。” “孩儿知道了。” 虽然只有四人的年夜饭,但桌上的菜式也是丰盛的,梁母与长姐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也是儿子最爱吃的。浊了一壶热酒,中堂上点了两支红蜡烛,这种蜡依梁家的条件只能过年才舍得点上。开席前,山伯按惯例在父亲的灵位前上了柱香,父亲梁友应本是会稽有名的教书先生,早年因病仙逝,家中供奉他的灵位也是天天清香不断。 山伯与四九推怀换盏吃下不少的酒,四九这会子倒是喝得烂醉如泥,正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梁母见儿子也喝了不少,令他回屋睡下,山伯却坚持要陪同她们一起守夜。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屋内的竹碳烧得‘啪啪’作响,再伴着四九的呼噜声,真是热闹得很。山伯将其背进里屋让他自个儿睡去,他自己回到外屋坐在母亲身边,一旁的姨母还在做着针线活儿,三人有说有笑的守着年夜。 “稷儿,在书院交得那些朋友如何?听你说得那样的好,到底能有多好呢?”梁母想到儿子的那些同窗,问道。 山伯一提到自己的好友更是起了精神,忙道:“他们好着呢,那淳于尔岚可是一身好武艺,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头老虎……还有叶平川真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在书院也是个风云人物……还有,哦,还有蒋嘉暮,他在我们当中算是个小机灵鬼,别看他年纪小,说起话来有时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山伯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还有与我结义的英台,虽然平日里的一些习惯太拘泥小节,但他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一点名门公子的架子都没有,跟我也是无话不谈。” 梁母看着儿子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十分滑稽,道:“这么说来他们在书院里对你也有很大的帮助与影响喽!稷儿,交友这样的事要凭一颗真心,你付出的真心要与对方相乎相应这才叫挚友。我是说,别人真心对你一分,你就必须还他十分,这样才算是真心。” “娘,我觉得在他们面前我除了体内的这颗真心外什么也给不了他们,不过他们也不会找我索求其他。我们之间的这份情义只能用真心去交换,这是英台对我说的。” “嗯,看来这个叫英台的孩子算是有点慧根。稷儿,你在外交朋友,娘也十分赞同,但可别耽误了学业呀。想要谋得功名光凭学识好也不行,还要找好路子,这些年娘也为你攒了些钱,就是为了你将来走仕途能用得上,到时告之一声我就给你送去。” 山伯拉着母亲的手,道:“您省吃俭用的省出钱来供我读书,十几年来吃的是苦,流得是汗。孩儿现在已成人怎能再看着您这样下去?这些钱您自己留着过几年宽松日子,孩儿自有能力寻得一条道路。” “傻小子,娘知道你心疼娘,不过,十几年都捱过去了,眼看你也快学成而归了。就让娘最后为你再操一份心吧,我儿以后肯定会有所作为,到那时我也落个一身轻松等着享福啦!就两年,再苦两年。”母亲笑着竖起两根指头在儿子眼前晃了晃。 山伯双手握着母亲的手指,“嗯,再等两年,两年之后孩儿一定不负您的厚望,光耀门楣,让您过上好日子,让百姓也过上好日子。” 伴着满天飞雪,这一年已经过去,片刻间夸过了一个新年,崭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家家忙起相互拜年的事情。初一这一天家里的人来来往往走动起来,大家相互问安,互送祝福,人人穿着新年的第一身崭新的衣装格外喜庆。早晨,各家之主起得很早,忙着将昨天写的那些桃符贴在门上,大户人家也是派管家之类的人物办理此事。祝家的年初一一早就热闹非凡,今年的桃符是由云沧海负责,只见他一袭草青色大袍裙裾被挽在腰间,单手扶竹梯稳稳得站在上面,另一手拿了一张绛色桃符正要贴入红漆大门面上。竹梯下有一小厮紧紧的扶住梯子,抬头看着沧海,嘴上不停的喊着‘往上一点,往左一点’。他跟前还站着一名长相清秀的侍女,她正捧着一碟浆糊与一些桃符,昂首望着梯上的俊俏管事,时不时的与他对目后脸红心跳一番。 沧海将桃符贴了上去后麻利的从竹梯上直接跳了下来,那侍女忙递来一条热水湿巾,沧海接过来随便的擦擦了双手,又往上天望了一望,问:“还没见到二老爷的马车吗?”一旁的小厮上前答道:“先前让人去盯着啦,估计也快到了。” 每年的大年初一,祝公远的二弟祝皓远都会携家女眷回来向大哥与大嫂拜年,也会在祝家庄多住些时日祭拜祖上,今年也不例外。沧海微微点头,解开腰间裙裾,任由大袍裙摆撒落膝下,转身进了府中。 府中第三进的大院内,四奶奶正站在花圃前指挥丫头小厮们布置中午的宴厅。祝府乃是四进府邸的建筑,也算是一所豪宅,从第三道门开始就属于内院。这内院顾名思义,就是祝家的内室所在之处,除本家男子,外人不可进入。今天是祝二老爷回家的日子,自然要忙碌些,往常二老爷所住的院子现在还在打扫,加上过年人手紧得很,没有及时腾出空闲去整理,四奶奶现在急了,便亲自上阵指挥,她可不想坏了这差事让其他嫂子们说闲话。 她正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四爷打她身边路过,手上还提着个鸟笼,吹着欢快的口哨悠哉的漫步,四奶奶与他擦肩而过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妻子涨红了脸子狠狠的瞅着他将要离去的身影,四爷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妻子,一时间露出了笑容,道:“夫人,听说二叔还没有到,我这就出去迎迎,你忙你的。” “我在这儿忙得昏天黑地,早上我就喝了点粥。你可倒知道自在,拎着你那些破烂玩意儿想去哪就去哪,又想溜出去干嘛?”四奶奶扯住夫君的衣袖问。 四爷慌忙闪躲,嘻笑道:“不是说出去看看二叔的马车有没有到嘛!唉呀,夫人你这是做甚呐,当着下人的面拉拉扯扯真不像话,放开。”他挣脱了她的束缚,忙看了看笼中的鸟儿,这才定了定神,道:“你人是忙了点,可这不就是你喜欢做的事吗!你看看现在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都指着你,还有他们都在听你的使唤,如愿了吧?那还说什么呢!我也不干涉你做什么,你也别管我,大家扯个平手,相安无事,我走啦。”说完撒腿就跑。 正当这时侍女来报二老爷的马车已经到了府门外,于是家中的晚辈们都出来迎接二叔。果然,门外停了三辆马车,最前头的那辆绸缎面子的车身正是祝皓远所在的车子,马夫下车把长櫈放了下来,抬手挑开门帘子,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便跳下车来。只见他个头中等,浓眉细眼,相貌像极了他的侄儿祝英恒。他下了车站在一边,衣着华彩,架势倒像只打鸣的雄鸡,一副雄赳赳的样子,手中还拿着一根雕琢精美的烟斗,现在已经灭了火。 接着从后面的马车里出来了个侍女,她来到主人的车子旁伸手去扶了个妇人下了车。这妇人看样子也有二十几岁的相貌,一袭水绿青荷叶子的大氅袍外披着栗色皮草斗蓬,头插铃佩步瑶,耳稳玉兰吊坠。她抬眼间一双弯弯如月眸闪闪晶莹,垂目时两片细如风中杨柳眉十分俏丽,一张清秀可人的脸上显露出些许病态之美。她与府中其他的那些妇人不同,全身撒发出一股书香正气,这种气质倒是使她脱颖而出,眉眼间的那几分英气倒是与英台相近。她就是祝家二夫人,王显君。 祝府大房的侄子侄媳们纷纷上前向二叔二婶问安,最后祝公远与夫人出来迎接二弟,祝皓远与夫人王显君在大哥大嫂面前微微施礼后一家人进了府。这祝皓远早年娶了一房妻,但不久其妻就病死了。又过了几年他看上了自己生意场上的伙伴家中的长女王显君,王员外那时生意不如人意,欠了祝家的货债,对方却开口向他家提亲,家中自然高兴,就将长女嫁到祝家做填房。王显君嫁进来的第二年便产下一名女婴,之后就再无孕事了。 大厅内欢笑不断,二老爷陪同大哥坐在中堂之上,几个侄儿也陪同在一旁。大家也有一年之久没有见面,特别是祝公远对自己的这个唯一的弟弟有着说不完的话。祝皓远再次点上手中的烟斗,顿时烟雾弥漫开来。他看向大哥,笑道:“大哥这一年来好像苍老了许多,家中的那些事务该放手的都交给小子们去办得了,你落个清闲在家中含饴弄孙不是更好!” “他们?啧啧啧,还不够我跟在后头替他们擦屁股的!我是指望不上他们喽!”大哥眯缝着眼睛道。 “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们再不济也是你的儿子们,你看看弟弟我现在,无子才是悲呀!唉,家中的那些子的事情大大小小只能指着我一人,累得够呛不说,连个知冷知热的话也听不到一句半句的,你说我这是有个什么奔头呐!”二老爷说完狠狠的抽了几口烟,白色的烟雾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飘落不定。 祝大郎在一边听着父亲与二叔的谈话,在心理揣摩很久,才开口道:“二叔,您现在正是壮年,何不再娶一房……” “大郎,多嘴!”父亲呵斥道。 二老爷一听侄子的意思,更加苦着个脸,道:“说娶就娶了吗?娶得不好再弄个像你们那个婶娘这样,苦得可是二叔我呀!” 祝三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看二叔说的,婶娘怎么您了?看她温文尔雅的样子,想来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难道她不让您纳妾侍吗?” “她不让倒是好了,唉,娶回来这么个主儿,呕得我这些年来像是吃了只臭虫一样难受,也罢,不说不说了。”虽然二老爷的这一番让旁人费解,但大家也不便问个究竟,把话题巧妙的转到生意上去了。 英台的那栋‘伴星阁’上现在来了客人,王显君带着自己女儿祝英恩正端坐其中。此时并无其他人。这座绣楼乃是她来祝府的‘避难所’,以往的这个时候只要她来到祝家定会在这里休息。女儿虽然也有七八岁这么大的年纪,但也缺少了些生机,总是低头不语,不像是这个年龄段孩子应有的精神态度。 女孩的母亲微微倚在软榻上,绣有金兰花的绢帕掩着唇边轻咳了几声,面前的火盆照得她苍白的双颊稍许泛红,她轻轻将绢帕丢在一旁抬眼望向窗外,零零细雪依然在肆意飘落,随风飘进窗子几片。她仿佛在思索些什么,竟想得入神。旁边的女孩见着母亲吹了风,连忙起身将半开的轩窗关上。母亲这才醒过了神,回首望向对面坐着的英台,展颜一笑。 “小妹现在越发的懂事了,您也省心了不少吧!”英台看着眼前的这个堂妹,笑道。抬手端起桌上的一碟小吃递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微微一笑接了过去。“才一年没见倒长成大姑娘啦。”英台补充道。 王显君温柔的向女儿使了使眼色,英恩便跟着侍女下了楼去。她这才向对方道:“她也是命苦,生下来身体就一直不好,遂了我……”说完又掩袖咳了起来。 英台忙端一杯清茶到她的身边,她喝了一口,好了些许。英台道:“您这次来身体怎么又不如以前了呢?唉,我不是劝了您凡事多往好处想去,硬生生的把自己的身子折腾成这样又是何必!” 她低垂下眼帘,静静的望着盆中烈火,嘴角微微蠕动着:“如此红尘,再无挂念!我只是想着盼着英恩快些长大,替她找个好归宿,我也就可以了断这一切了。” 英台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之处,咱不能这样作贱自己,啊!难道二叔对你不好吗?” “他……他把我的琴给砸了……”她一脸悲伤的望着英台,久久之后又道:“那是我一切寄托,就那样被裂成了两半!”跟着再次的猛烈的咳嗽,咳得全身发抖。 英台不停的拍打着她的背,又递上了热茶被她推了开。英台道:“其实……婶娘,其实我这半年里不在家里,我……去书院读了书……” 书院!王显君一听这二字浑身停止了抖动,定定的看着侄女,对方的一双眸子里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奇妙的神采,这使她不安的兴奋起来。“小九,你是说你去了……”她没有将那几个字说出来,只能将其吞咽在嗓门中,放在心里。 英台坚定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去了尼山,进了您所说的万松书院,而且,我认识了那位名叫闾丘野的音律老师……” “他……”王显君瞬间被定格在那里,任凭那个遥远得变地陌生的名字随着冰泠的空气钻入她耳中,与她藏在心中的那个剪影重合在一起,这剪影顿时有了灵魂。 心中的那个男子,他,复活了…… 第十八章 祝皓远这次回家还特地从钱塘请了一个有名的皮影戏班,从大年初一的晚上开始,祝家人府邸中的某个大厅里置着长方形白色大维幕,夜晚到来时大厅内灯火通明,大幕前摆着桌椅,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围坐在最前排的绝佳位置,大人们则靠后一点一边聊天一边看戏。一时间锣鼓喧天,唱腔洪亮,掌声不断。白色维幕上的那些‘影人’们个个生龙活虎,惟妙惟肖,这些绘画精良,五彩斑斓的小人儿采用牛皮所制,薄如蝉翼,通体透亮,再在上面画出不同轮廓的面孔,不同颜色与款式的服装,倒成为不同的角色与种类。小小一张皮可制成亭台楼阁,山川流水,飞禽走兽,色彩纷呈,形态万千。通明盏盏灯光的照映,像是活了一般活灵活现。 这皮影戏起源于西汉,话说汉武帝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病死,武帝终日思念成疾,不得恢复,更无心料理朝政。大臣李少翁这天在外面看见孩童手中的布偶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之后李大人用棉帛裁出李夫人的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置木杆。入夜围方维,掌夜灯,恭请武帝端坐帐中观看,从此武旁对其爱不释手。之后《汉书》上记载了这一爱情故事,也许这就是皮影戏的由来吧。 英台孩提时对这种‘影子戏’非常感兴趣,故而父亲祝公远也时常往家中请戏班为她演绎各种戏码。不过今晚她却无心观戏,一晚上她都在注视着一边的婶娘王显君,她很后悔白天向她提起那闾丘野的名字,婶娘听后直到现在没再说一句话。她就像那维幕上的‘影人’一样,任由别人牵制摆布,而她自己则是失掉灵魂的躯壳。英台仿佛能听见她内心的悲鸣声,一声又一声的敲击着她的神经与知觉,她这才确定眼前的这个女人用自己的一生自由换取了一段不幸婚姻,用唯一的爱情去讨来那一家子的荣华。而她自己的千疮百孔却无人问律,已经无法治愈。 那台上,戏如人生。这台下,人生如戏。 与祝家庄相同,洛阳城里的夜晚也是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初一晚上开始城内的中心地带举行着盛大的彩灯会。各式各样的彩灯组成了一条长长的天龙卧在洛阳城街中,各家店门大大开放着,春节的这几天洛阳取消的夜禁,故而百姓们可在夜晚间自由出入。每年的这个时候闹市才叫闹市,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其乐荣荣的景象处处存在。 晚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也可以出门一游,这也算是对她们的一种短暂的解放。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欢聚一堂,姑娘们喜欢花枝招展的穿着自己最好看的新衣,头戴最称心的饰品;也有些酷爱男装的姑娘们也会挑出最为喜欢的长袍大褂,长发高高束起,再用各种帻巾装饰,可以大大放放的与友人高谈阔论。而那些公子们可能平时出来游散惯了,在这种节日场面中泰然自若,一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在街上闲逛。 今天是初三,晚上的灯会依然热闹,淳于尔岚一人走在人潮中,漫不经心的欣赏着挂得满天的彩灯,这些彩灯有的上面写有灯谜,年轻男女们凑在一起比赛谁会猜对得多,这种灯谜的游戏流传至今。尔岚也猜出了好几个来,不一会儿他就失去了兴趣,往前走去。经过一家小店时停下脚步,抬首一瞧原来这是家卖小吃的店铺。他走了大半天也是饿了,索性进了去。小店就是小店,小本生意,与那些大酒楼是无法相比的,不过倒也干净整洁。店里摆有三四张桌子十几把小竹椅,这会子也坐满了食客。 店小二热情的迎了上来,替他寻了个空座,报了几样店中有名的小吃,尔岚要了一碗馄饨后静静的等候在那里。等了片刻热腾腾的馄饨被送上桌来,白玉半透明的‘小鱼儿’游在这清澈的高汤中,上面漂散着点点碧色葱花,像是袖珍的绿荷。尔岚用白瓷汤勺舀了一个如洁白色小鱼儿的面食放在嘴中,里面的猪肉馅儿嫩滑可口,再配上这一碗由高汤熬制的热汤,简直是美味绝佳。 “一碗小小的云吞,我能赖账吗?”这时不远处的座位前传来个姑娘的声音,尔岚转头看去。那姑娘正在谍谍不休道:“我怎么知道出来玩会遇到小偷?我说过我不是白吃的人,我这就回家拿钱再送来不就好了吗!”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是这店中的老板,他驼着背客客气气的道:“姑娘请消消气儿,这小子刚来不多久,不懂事。一碗云吞没几个小钱,就算是小店请姑娘的吧。” “老板,她这就是……”小二想辩解被老人阻止了。 那姑娘倒不干了,嚷道:“您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我本就不是吃白食的,是钱袋被人偷了,偷了您明白吗?”看样子更是生气了,不经意间往尔岚这边看来,突然露出了喜色。 尔岚也认出了她,这姑娘竟是马铃儿。尔岚想躲开她的视线,但已经来不及了。马铃儿直接向他走了过来。“哟,这不是蠢驴……咳咳……淳于公子嘛!这么巧呀!”她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媚媚的看着他。 尔岚瞅了她一眼,埋头去吃自己碗中的馄饨。铃儿笑了笑,露出两边的小虎牙,道:“能在这偌大的洛阳城与你相遇也算是有缘,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才几日没见怎么你已不记得本姑娘是谁了吗?”她两手托腮,睁圆了双眼盯着他。 “还好,这里没有树,不然又会被你砸!”他边吃边说了一句。 “那就看在这次没有砸你的份上,借我点铜子儿,行不行淳于公子?”铃儿快速接上了话语,眸间闪动着星星。 尔岚瞟了她一眼,将碗中最后一个小鱼儿吃了下去,轻声唤了店小二,之后拿出几个铜子儿放在桌上,道:“这位姑娘的饭钱算我的。”说完便起身走出店去。 马铃儿在他身后小脸微微扭曲着望着他的背影,而他却头也不回的往人群里走去。 此时的灯会已到了高潮阶段,街上的人流也是越来越拥挤缓慢。一身素袍打扮的尔岚随着人群缓慢前行,边走边观望两旁的那些由彩灯组成的各式奇观。他优雅的身姿引来不少轻年女子的侧目,他却不会在意她们有意或无意间的阵阵秋波。这场大集会中最为兴奋的依然是在路上追逐的孩子们,手中握着些炮仗,身后的大人们一脸担心与疼爱的表情时刻盯着梢。 尔岚就这样一人悠闲的游荡在闹市之中,不过他逛着逛着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他也没露出什么异常,照样走自己的路。那马铃儿一直与前面的那位公子保持着一定距离,自觉没被对方察觉,一身桃红色衣裙飘然而来,有时闪身躲在灯墙后面,有时以街边摊位为掩护,总之紧跟着前头的淳于公子。 只是她一不留神前面熟悉的身影不见了,这倒把她急了一下,四处张望也不见他。不知不觉间被人流带到了城中一条内城河边,这条活水虽然在城市之中,但水清澈见底,在河边那些红灯笼的照射下夺目光耀,河上还设有一座别致石桥,桥身被桥下之水反射得仿佛活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那么几个欢乐的从桥上跃过。 她站在桥上仍然四处张望一番,盈盈水光爬到她桃色衣裙上,使她变得晶莹剔透起来。眼看实在找不到那个身影了,她泄了气似的伏在桥边的石栏上,两手托腮的盯着身下涓涓流水,透白的肤色显得她眸子黑亮亮的,一眨一眨得泛着光。今天她是独自出门的,来洛阳已经四五天了,本来是想带娘亲四处逛逛,可是父亲不肯放娘亲出门,她只好一人出来逛灯会了。哪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钱袋子就丢了,也不知是掉在路上还是被人偷了去。 她正在郁闷着,忽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惊得一扭头,眼前的尔岚正保持着一副冷淡的神情看着她。她身子转过去正对着他,他茫然的打量着她,之后问:“在找我吗?” 她特意的掩饰着心中的激动,故意不去看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河水中,道:“没有,谁会找你呀!我才没有,没有。” “好吧,算我想多了。”他扭头向桥下走去,身后的姑娘忙跟了过去。他又停了下来,她猛得止了步子却撞在他的身上。他蹙了蹙剑眉,又问:“跟着我干嘛?” 铃儿自觉有些囧,心虑的她习惯性的扬了扬下巴,道:“我是想什么时候还你钱,你说在哪里能找到你,明儿得了空我差人把钱给你送去。”说着身边的两只手不停的摩擦着衣裙。 “那点铜子儿就算了,当我济了贫就是。” “喂,你这是什么话啊?看不起我,当我是要饭的啦!我告诉你,那点钱我还得起,明天……不,后天,在这里我还你钱。” 尔岚无奈的瞟了她一眼,心想若是不答应她说不定就脱不了身,所以道:“就那样决定吧,现在我可以走了吧?”没等她回应便大步走开。 没想到那姑娘依然跟着他,他也是忍到了极限,狠下心来转身盯着她。她被他这突然回身吓了一跳,不过她却故作安然的冲他笑了笑。他没好气的嚷道:“烂苹果你到底要怎样?” 烂苹果?她一听这个称位就来了气,喊道:“唉,我哪里烂了?”嗓门太大引来路人们的注目。她还一脸愤然的死盯着对方,小脸蛋涨得通红。 该死!尔岚暗地里咒骂一句,也不再跟她多说,快步向前走,走着走着慢慢又停了下来,苦笑着转回身子,铃儿果然在不远处望着他。这时他死的心都有了,被迫来到她跟前问:“说吧,何事?” 这姑娘这时倒是忸怩起来了,低垂着脑袋,磨磨蹭蹭的盯着脚尖一时说不出话来。弄得尔岚一身大汗,气得正在走开,姑娘却道:“我也不想跟着你呀,可是你得告诉我太宰府怎么走呀!” 尔岚这下彻底被她打败了,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无奈的仰天长叹。铃儿见他这样,忙补充道:“我迷路了,在这里你算是我的熟人,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你可真逗!尔岚无话可说快步来到甬道上,铃儿紧跟其后,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来到路边的一辆一骑马车前,车夫正坐在驾驶座上打盹儿。他将其叫醒后,对铃儿说:“上去吧。”又对车夫说:“送这位姑娘去太宰府。”车夫热情的应了一声,顺手将驾驶座上的长凳放在地上。 铃儿正想抬脚上车,突然想到了什么,吱吱唔唔的道:“那个……车钱……我……没钱……” 尔岚白了她一眼,递给车夫几个钱子,道:“行了,可放心了?” 铃儿想了想,从头上拿下一支银步摇递到尔岚面前,道:“给,这是我最喜欢的,放在你那做个抵押,免得日后说我白拿,后天的这个时候就在先前的那座石桥上我等你,把账还清。” 尔岚本来不想去接,又见她这般郑重其事的好笑模样儿,只好接过来。这是一支做工精美的银钗步摇,上面坠着暗红花蕊翠绿枝叶的铃铛,轻轻晃动就会发出悦耳铃声,想来也是昂贵之物。她上了马车,挑起帘子,道:“到时我来赎它,可要保管好。” 他目送着马车的离去,再次看了看手中的步摇,心想怪不得她走路时会发生声声悦耳铃声,原来是这铃钗!顺手揣置怀中。 马车七拐八绕的来到了太宰府邸,要说这车钱本来可以从门房这里拿的,但铃儿想自己来这里人前算是本家四小姐,但由于她娘地位低微,母女俩人在马家也是寄人篱下,自己家里的下人都没有当他们是回事,更别说这太宰府里的下人了。她不想给娘亲惹麻烦,故而才借那淳于尔岚的车钱。 马车停在离太宰府不远处的偏道上,她下了车来到大门前,门前的那两盏大灯笼照得四周通亮。敲了半天的门才有门子前来回应,一看是铃儿,门房阴阳怪气的喊了她一声让她进去了。这个天也不算晚,何况又是年节之时,府中也是很热闹的场景。她却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后院母亲住宿的地方,这里与前院或府里其他的地方不同,显得格外的泠清。母亲则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竟入了神。 铃儿进了屋,一抬眼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大托盘,上面整齐的放着几件衣物。她不明来由的望着母亲,母亲这才看到她,笑道:“回来了呀,我在家中等你好一会儿啦。” “这是什么?”铃儿问。 “哦,这是你爹送来给你的,来,试试看合不合身,这些衣裳都是经名师之手,你爹说你这些年照顾我也是辛苦了,趁过年给你做几身新衣也是做父亲的一番心意。”她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件长裙往女儿身上样了样。 铃儿撇撇小嘴,嘟噜着:“他何时关心过这些小事了!把你哄骗到这里来又不让你出去,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懊恼的将新衣扔在一边。 “铃儿,不许这样说你爹。” “娘,明儿我就带你出去逛逛,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我。” “明天,你爹要带你和你二哥去别人家祝寿,你可要乖乖的,啊。” 铃儿皱了皱眉头,原来是这样!可是她想不通的是为何要带上她,去给人作寿,想必这人也是朝廷中人,但他只带二哥去就可以了,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何这次还要带上她这个不讨他喜欢的丫头呢? 冷月入夜幕,寒意绕房梁。尔岚躺在被褥里还感到丝丝冷气向自己袭来,已是深夜,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但他不知怎么还是入不了睡,干脆坐起来拿起枕边的箫放在唇上吹出乐来。箫声打破寒流占据了这间屋子,把他这个寂寞的人紧紧抱在怀中,这才使他感到些暖意。 也许,在这个世上,只有这一木箫才是他的慰藉。 箫离唇,乐而止。他披上件外衣下了榻。点亮了蜡烛,坐在桌边,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此地是他的家,是他生长的地方。此地是洛阳城,然而对他来说这座城空空落落,让他发寒。明天的那场寿宴他也得去,这是叔父的要求,他不得不去。可是那场于其说是寿宴,倒不如称之为官宴的戏台使他厌恶,他恨不能现在立即逃离,策马而去,投身进书院之中永不回来。不过,这只是他的美好愿望而已…… 第十九章 话说年前,马华池在建康拜会了在龙藏浦驻守的苟晞,从而意外得知苟晞的胞弟苟纯有抗诣擅自离职的嫌疑,他便抓住这个机会通知兄长马华汐。马华汐命亲信连夜赶往平阳确定那苟纯不在太守府中,快马给马华汐送了信。马华汐乘胜追击,预备将此事告知司马越,不料迟迟没有答复。这让马家兄弟十分不解与恼怒,他们难以相信那司马越能有什么理由错失这等搬倒苟晞的大好机会。不过就在他们焦急等待司马越有所行动之时,青州传来消息:外族向大晋发起攻势。这才明白那狡猾的司马越为何要放过苟晞,因为只有苟晞才能平定外族祸乱。 外族这次公然挑衅朝廷,这与几十年前的那场五胡乱华如出一辙。让久日朝堂上安坐在皇位的司马炽很是担忧,连夜宣司马越进宫商讨对策。司马越万般无奈,只好再次向天子推荐苟晞。只恨苟晞这次依然大获全胜,昂首凯旋,天子大悦,赐其东平郡公的爵位。司马越虽表面上平平淡淡,其内心却是难以平息怒火。 大年初五乃是太保许忠良的六十岁寿辰,也是落阳城头等大事,由于许忠良在朝中的权利可平衡马华汐的势力,故而他与马家淳于家的关系十分微妙。两年前,淳于元泰终于以联姻的方法把许氏势力拉到了自己这一方来,如此就形成了马家被彻底孤立的局面。另一方面,苟晞与司马越之间的恩怨促使了苟晞与淳于氏的联盟。 今天许府门庭若市,从中午就开始陆继有宾客上门,门前高头骏马与陵罗马车络绎不绝。马华汐与马华池并肩端坐在马车内,马华汐一张方大脸盘上点了两粒米粒大小的黑小点儿,这便成了一双三角小眼了,厚若香肠的嘴唇微微泛暗红色,表情略有威严,一身素色便装显出他的贵气。他的胞弟却是一脸疲惫的倚靠的窗边闭目等待着,这时他动了动身子,睁开又一眼看向兄长,道:“其实今儿你不必亲自来的。” 马华汐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稍稍动了动,道:“我是想见见那淳于老狗得意成什么地步,这回是他亲家大寿,他一定会到场。” “哼,苟晞立了大功,又有意靠拢于他,他自然会膨胀一番。只怕他现在得意之时又会使什么幺蛾子来给我们添堵。”马华池直起身子往兄长这边靠了靠,拢了拢身上的裘衣。 他的兄长侧身挑起窗帘的一角往马车后看去,又哼道:“喏,我看见苟晞的身影了,他果真来了!这次司马越算是败下了阵,啧啧啧,你猜他会不会来?” “以他的身份不会轻易显身在这里,再怎么着他也不会自贱身价,不过,他若是不来,那我们这不是白忙了?” “等着瞧吧,他来不来结果都是一样的!”马华汐撮了撮双手,感觉暖和了不少。两人都闭上了嘴,只能听到身下的车轮声。 跟在他们马车后的是马家乘有女眷的车子,铃儿与她的大伯母正坐在里面。她穿着父亲刚送的新衣,这身衣裳略为华丽,但不失雅致,髻上戴有两支晶莹双钗,看起来端庄优雅,再加以淡淡的粉饰,看上去更加衬托出她的灵动之美。她与这位五十多岁的大伯母也没什么话可说,一时觉得尴尬,不知从何说起,加上这位老妇人也是有点难相处,铃儿索性把头扭过来面朝窗外。 马文才骑着自己的爱驹紧跟其后,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让他显得更是冷峻。好不容易来到了太保府大门前找了能落脚的空地儿才把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个小厮顺手向一直站在门前迎宾的人递了贴,那人打开一看忙快步跟来对着马车客气有礼的道:“恭迎太宰大驾光临,太宰您请。” 听他这么一嗓子,那府中的下人们个个前来一字排开,车帘挑起,那马华池从中出来后又伸手将兄长扶了下来。众人向太宰行礼,这时从门里出来个穿着胭脂红长袍的白须老者,他就是许忠良许太保。他瘦长的身材,略黑的肤色,一脸皱纹像是刻上去的花纹,笑容让这些花纹更是深化,他身后则是他的家人——两儿一孙。 “唉呀,原是太宰来访啊!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马老弟您也来了,唉呀,许谋人办寿宴,您还大老远的来与我庆生,谢谢,谢谢。你们还不向太宰和马世伯请安!”许忠良一边拉着马华汐的手,一边向身后的儿孙命令道。 马华池欢颜笑道:“许兄六十大寿,小弟怎可不来?喏,我还带了份薄礼还望兄不要见怪,小弟也是一时心急没能有更好的准备。”手下抱来一只红色大礼盒到众人面前。 “呵呵,许老弟真是客气了,那么哥哥就收下了,谢谢谢谢啊!”许忠良话音刚落来了个家仆接过了礼盒。 别的前来拜寿的官员也来一一向马华汐打招呼,那些有资历的官衔高的会向太宰寒暄几句家常,那些小官儿们则只能向这位太宰行了行礼,也没有机会与胆量上去攀谈。因为许忠良对外宣称这次宴请乃是家宴,故而有交情的同僚都带了家眷过来,女眷们另设一间大厅,互相熟悉的可以一起拉家常,不熟的可以借机迎上。太太们暗自攀比,小姐们明面展示,少爷们彼此吹嘘,这就是官场外的交际。 淳于元泰携家人姗姗来迟,既然是许忠良的亲家就是座上宾,亲家公请太常大人与自己中堂主座一坐。司马越果真没有亲自到场,派了自己的儿子司马毗前来拜寿。马华汐早与这个司马公子熟识,但马华池却是第一次见他,见这司马毗三十多岁,仪表堂堂,不矜不伐,是位难得的谦谦公子,马华池便暗自满心欢喜,便寻了个空闲与这位司马公子攀谈起来。 这司马毗年过三十,早已被封为世子,家中有一妻一子,但洛阳城中的人都知道他与发妻并不和睦,常年过着分居生活。司马毗为人刚正,德行出众,性格温和,乃是城中公子们的典范,深受小姐们的仰慕。其父司马越曾多次提起帮儿子纳妾的事情,但始终未能遇上心仪之人。 这次马华池之所以要带上三女铃儿前来祝寿,目的可想而知,想与司马越结亲家。他与兄长都清楚那司马越当天若是不现身,必定会让他家公子前来祝寿,这就是个机会。正当他与司马公子聊得正欢时,苟晞将军凑了过来。司马毗见到这个原是自己叔父的苟晞,立即拖了一礼,道:“叔叔这一战可是大晋的英雄,叔叔的勇猛让侄儿望尘莫及。” “呵呵,世子言过其实了,那只不过是些胆小如鼠的胡人,我军未尽吹灰之力就将其一举歼灭,若是换作其他将帅也是这个结果,没什么好吹嘘的。”苟晞笑道。 马华池一旁道:“将军过谦了,再怎么也是太傅力荐的嘛,太傅的那双慧眼总是能识到绝世之才呀!” “哈哈,都说马太守舌如蜜饯,果不其然,这说得连同太傅也带上啦啊!”一回头看见那淳于元泰笑呵呵的朝这边走过来。 苟晞见到这太常大人便笑逐颜开的迎了上去,道:“淳于兄怎么才来?方才我在门口等了好一大会儿。” “苟将军,还没有恭祝你这次又为大晋立了一功喱,改日老夫另设酒宴替将军洗尘。”淳于元泰抱拳向苟晞笑道。 “小侄见过淳于世伯。”司马毗向太常施了个礼。 淳于元泰瞄了他一眼,见他一直对自己弯着腰,有意拖了一点时间才双手扶了他直起身子,道:“世子今天一人前来祝寿,难道令尊大人不肯前来为许大人祝寿,还是不想看到我这个老东西呢!”说着大笑了起来。 司马毗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后才回答:“天寒,家父身体不适,也只能作罢,命小侄来给各位大人请安。” 马华池道:“淳于大人您就别拿公子开这种玩笑了,谁不知道这洛阳城中就数大人您最为关心太傅的安康呢,说不定要比苟将军还要关心呢,您说对不对将军?” 苟晞眼角窃了对方一眼,没有出声,倒是淳于元泰笑得更欢,道:“马大人真是观察入微呀,方才见您与世子聊得着实投缘,可否说来听听?” 这时那淳于鸣志款款走来,向各位大人微微倾身行礼后伏在父亲的耳边小声耳语了两句。淳于元泰听后依然笑容满面,道:“各位请便,老夫暂且失陪一下。”便随着儿子离了场去。 马华池引着苟晞与司马毗往花园走去,事先马华汐吩咐了家妻带铃儿已在那里等候,当然这一切瞒过铃儿本人。此时她正陪同大伯母在园中四处闲逛,一身淡绿碎花白底厚褥裙,外披鹅黄白绒滚边过膝斗蓬,流苏髻散落的长发如同瀑布及腰,发髻上星星落落的以珠翠饰之,左右余发垂落胸前。两颊似霞,双眸如星,鼻尖微翘,片唇微红。正如那盛春中的一朵刚刚绽开的牡丹。 太宰夫人看到自家小叔已将人带了来,便不着痕迹的走了过去,马华池顺势喊道:“大嫂,原来您在这里!” “叔叔陪同二位大人来此园赏梅,那么老妪就不打扰各位的兴致了。”夫人正要转身离开,铃儿也走了过来。 马华池很自然的向那两位介绍了自己的嫂嫂,然后又道:“哦,这便是老夫的幺女,铃儿,来,见过世子与苟大人。” 铃儿上前一小步,微微欠身行了裣衽之礼,道:“小女见过二位大人。”她缓缓抬起头,正与那司马毗面面相视。司马毗觉得这样有所不妥,忙把目光移向他处,不过又不自觉得朝她看了去。铃儿却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见父亲的眼色后便退在一边。 “只听说太守大人家有两位德学兼得的公子,想不到令媛也是如此出众。”苟晞带有少许恭维之意的笑道。 马华池哈哈笑出声来,却一直注意着身边司马毗的态度,只见那位世子表情不大自然的低头不语,但可以看出他眼中的笑意。马华池一看便明白七八分,摆手让女儿退下后继续陪同二人漫步到前院去。 淳于元泰遂儿子往许府书房走去,途中看到淳于尔岚正在四处游荡,便叫来他一道去了书房。亲家许忠良已在此等候,四人坐下寒暄了几句。许忠良向女婿问了问女儿的近况如何,再与尔岚闲聊了几句。淳于元泰有意将自己的侄儿推荐给亲家,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将来有望他这位亲家公多给这个侄儿一些机会的意思,这许忠良岂能不明白? 一番明说暗示之后淳于元泰命二子出了书房,自己与这亲家在书房中开始了他们之间的密谈。胡人大规范的起义这是五胡礼华之后留下的遗症,这些年来朝廷也是头疼不已,虽说眼前这次被苟晞有效的压制住,但关于少数民族的对策还是没能得到很好的完善,这已成为大晋的后患。然而朝中的这些握权大臣们却不为所动,仍然在为自己的一己私利相互明争暗斗,各怀鬼胎。这其中也包括淳于元泰与许忠良,他们此刻一心只想着怎样拉拢与司马越不和的苟晞,再无他想。 傍晚间许府的寿宴终于开始了,灯光华艳,满堂贺彩。大厅之中坐满宾客,大家把酒共饮,谈笑风生,厅外歌舞升平,其乐无穷。这些身为朝廷重臣的达官贵人们就好像是一个个演技出色的戏子,他们在对手面前不露声色,有说有笑。暗地里却笑里藏刀,刀刀见血。彼此之间说着暖心之言,互道忠肠,亲密无间,转身一瞬却是一脸不屑,咬牙切齿。 见贯了这些尔虞我诈的场面,对于尔岚来说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他还是忍受不了太长时间,与几位前辈把酒言欢了一番之后再也待不下去,便趁机溜出大厅。许忠良官虽是正一品太保,但平时生活拮据,这宅院也是简洁小巧,里里外外可以修闲的地方只有那个小小花园子。尔岚独自一人在府中闲逛,不知不觉间来到后花园,这里在这个时间当然没有逛园之人,空空落落,一片宁静,只有小径两旁路边灯笼隐约的烛光使得这深冬的园子格外清冷。 尔岚找了一块怪石靠了上去,昂首观天,今晚竟然星光璀璨,朦朦胧胧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冷雾。他打了个冷战,打算就此离去。不料这时听见假山后面有动静,他因少许醉意而产生了好奇之心,侧耳去听,只听一男一女正在小声争辩着什么。 这一男一女则是马文才与马铃儿,今天铃儿莫明其妙被父亲拉到这里来,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那个司马毗见面,这已经让铃儿产生了怀疑。不轻意间听到父亲与大伯父的交谈,她才如梦初醒,原来父亲是想把自己许给那司马毗。马铃儿得知原由大发雷霆,吵着要回会稽郡去,马文才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她先带到这里予其劝说。 “你们把我当成货物就这样想送谁就送谁,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他一直对我冷冷冰冰,从小到大给过我一点温暖没有?这会子突然要带我和我娘上京过年,我娘还以为他回心转意可以好好待她,没想到他却如此的算计我,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呀,他为何如此待我,为何呀?”马铃儿气愤中带有些委屈的说道。 马文才道:“爹又没有说非让你嫁,只是今天带你来见见面,你若真不愿意就回了他便是。现在这儿是别人的地方,一会儿回太宰府再说。” “这事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好歹是我的亲哥哥,咱们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你怎能这样与他们合起伙来给我下套!要是换作大哥,他是不会让他们这么对我的。”铃儿带着几分哭腔小声嚷道。 “够了,别再闹脾气,一切等回去再说。快把脸清清干净,别让人看见你的眼泪。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莫让别人笑话,走,跟我出去。”马文才拉着妹妹走出了花园。 在这里相亲吗?躲在假山后面的尔岚在他们走后现在了身望着两人的背影。他没想到能在许府见到马铃儿,更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听到马华池借许忠良的寿宴带自己的幺女来与某人相亲。那么那个与马铃儿相亲的人是谁呢?他不禁想到那个男人,可是想破脑袋也没有什么头绪,干脆放弃了,反正与自己无关。 次日的傍晚,躺在床榻上无所事事的尔岚忽然想起曾与那马家小姐有约,立即起身换了衣裳准备出门。他顺手去摸衣服里的那支步摇,摸了半天都没摸到。真奇怪,明明昨晚换衣时把步摇拿了下来放进了这件袍子里的呀!着急四处寻找,门外经过的小厮忙进了来帮着一起找,但最终还是没找到。尔岚也就作了罢,再看看天已擦黑,想着还是先去赴约再说,便出了门。 夜晚的灯会染红了半边天,微红的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然街市里来来往往的游人仍穿梭不息。轻轻飞舞的雪花给这五彩纷呈的万盏彩灯增添了些许意境与诗意,片片冰花落在霓虹中,忽隐忽现,或融或散,霓虹在这纷扰的冬季里光芒万丈。 卧在那汪河流之上的石桥上被覆盖了一层单薄的白纱,经过它的路人们打着各种花式的油纸伞,这便显得这座石桥格外孤独寂寥。马铃儿却没有打伞,她立在前天所在的位置依旧痴痴的望着桥下波光粼粼,那水面不断的有雪花落进,像白色花瓣浮在上面,随着水流慢慢前进。她俯在石栏上眼盯着水中的雪花,心却飞向昨天的那个人。听说他是司马越之子司马毗,父亲要把她许给那人,看他的年纪大她不少,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凭什么要自己做牺牲?她越想越愤怒,越怒就觉得越委屈。 她想着自己的小心事儿,任由雪花肆意的飘浮在她身上与长发上,也不觉得冷。说实话,她现在的心要比这雪天冷上好几倍。父亲没有问过她一句,瞒着她将一个陌生男人带到自己面前,这就是欺骗。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朝堂上的权利之争她不懂,也不想去捉摸。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与母亲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哪怕父亲向她们施舍一点点的关爱她就满足了。可是,他还是如此的冷酷,如此的绝情,甚至残忍。他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一件玩物随随便便的赠予他人,他竟然全然不顾及仅限于那一点点的父女之情去考虑她的感受! 想到自己的处境她黯然神伤,眸中竟不自觉得渗出点滴泪来,两行泪珠滑过白净的脸颊,滑到了粉腮滴落进水中不见了。她无奈的深深的叹了口气后向远处望去,无数花灯向更远处延伸形成一条长长的花龙。她不想再这样等下去,可是这个时候自己也无处可去,她是怎么也不想回太宰府的,即便母亲还在那里她也不想回去。 这场雪越下越大,眼看着飘下来的雪花快要变成了鹅毛。她重新站直了身子,将身上的斗蓬轻轻抖了抖。不小心一只手打到了石栏上,一阵锥心的疼痛使得她很难忍受。本来满肚子的委屈就够折磨人的啦,她吹着被弄疼的手,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的打落在手背上,她哭了。 此时,石桥的一头站着淳于尔岚,他一手执着油纸伞静静立在桥的一端。刚下马车的他一眼就看到了桥上立着的她,他心中有点慌乱,是因为不小心把她的那支步摇弄丢了。他想若是她不见心爱之物一定会炸了锅,他早已领教过她的小姐脾气,于是一时不敢上前,一直杵在原地。不过通过短暂观察他发现今天的马铃儿有了异样,那狼狈的身影与颓废的状态被他一眼识破,然而他并没有看清她此时在独自哭泣。 踌躇许久,他便向前迈出第一步,伴着零零星星的雪花他向她走去,那把油纸伞好似一朵花色的荷叶在雪中漂移,缓缓漂近少女的身边…… 第二十章 纷飞的雪花渐渐狂奔起来,逛灯会的游人们也匆匆往家的方向行去。河上石桥的那二人还在相视而立,油纸伞已被白雪盖了顶,成了白色。马铃儿在来去匆匆的人群中发现了桥头的尔岚,他正向她走来。直到站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他微微偏一偏脑袋,歪着脑袋看着她那如梨花带雨的粉颊,她的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他却洋装没看见似的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忽忙用手背将泪水擦去,又快速的捋了捋衣装,将拂在衣上的浮雪打落去。她轻轻清了一下嗓子,从衣袖里掏出一只钱袋递到对方面前,道:“这是问你借的钱,如数归还。把我的那支铃钗给我吧。”又伸出另一只手去在他面前抖了一下。 他却还是保持原先的站姿,没有去拿眼前的钱袋,道:“这钱我本来就没打算要的,只想把东西还给你,只是,那支步摇不知放在哪里了,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 “什么?‘没有找到’是什么意思?喂,那可是我的东西,是先抵押在你那的,你却弄丢了,那可是我的名字……”马铃儿大声的呵道,那铃钗就像她的名字那样珍贵。 尔岚冷冷的打断了她,道:“我又没有非要你的东西作抵押,是你莫明其妙硬塞给我的,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大不了我赔给你一支!” “我不要,我就要我那一支,你马上回去找,找不到我跟你没完!”她现在充分的暴露出大小姐的无礼举止与任性作派,将手中的钱袋用力扔在对方的身上,钱袋被弹在了雪地上。 尔岚诧异的望着她,没想到这女人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比漫天飞舞的雪花还要暴躁。他也很生气,每次遇到这女人都不会有好事,他想自己天生就与她犯冲。他把地上的钱袋捡了起来,轻轻掸散了上面的浮雪,道:“这是我的疏忽,但是那步摇可能让我落在什么地方。我回去再找找,要是真找不到,我就寻来一模一样的这总行了吧?” 铃儿虎着个脸,气呼呼的‘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尔岚忙道:“你一个人回去?” “废话。”她也没有停下步子,边走边回了一句。 尔岚三步两步追上了她,问:“你认识路了?” 她停下来瞪着他,回答:“我又不是白痴,既能找到这里也会找回去,让开,你还不回去找本姑娘的铃钗!”说完就绕过了他继续走脚下的路。 “马上就要宵禁了,到时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巡夜的那帮家伙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的哟,别怪我没提醒你。”后面的尔岚朝她喊道。 马铃儿一听他这所谓的提醒之言顿时止了步子,转身朝他望去。只见他立在那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与此同时,灯会上的彩灯突然一大片一大片的被熄灭了,这座城瞬间暗了下来,只有依靠那层层积雪的衬托才能勉强看清对面的人影。不远处那辆尔岚乘坐的马车掌起了两盏朱纱灯,马夫提起一盏来送到尔岚的手上。 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走近了她,她的衣裙被雪花附了薄薄一层,长发上也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油纸伞轻轻向她那边倾斜了一点,把狂舞的雪花全都挡在了伞外。她抬眼间与他的目光相遇,伞下的烛光照得他的双眼闪闪发光,她不觉间心头有些酥麻,下意识的让开了一点点,然后觉得气氛少许尴尬。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少许悸动,便一把将对方手中的伞夺了过来,自己撑伞向远处的马车快步走去。 车轮下的砖地一块一块连接成平坦的道路,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雪夜静悄悄的,无声的冰花飘落在地上还是那样的闲静,她们是冬季里的舞者,而雨却是大自然间的乐师。马铃儿与尔岚并肩坐在车内,面前放着那盏朱纱灯笼,发出的光恍恍惚惚照得车内一片火热。铃儿侧脸撩起窗帘往外看去,几片冰花顺势飘了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 “能不能拉上帘子?冷死了!”尔岚依然用冷冰冰的口吻说道。他把身子向灯笼那边移了移,双手放在唇前哈着热气。 铃儿瞅了他一眼,不屑的道:“一个大男人还这样怕冷,真是娇气!” 他也看向了她,低头一瞥,看见座位上有些湿的痕迹,“我还没嫌弃你把我的车弄脏了呢!真想不通你出来为何不带伞,看你这身的雪迹。也是我好心,不然任由你在外游荡,然后被那些巡夜兵盯上,又不关我的事!” 铃儿拉下脸来,像是见到仇敌一样狠狠的瞪着对方,嚷嚷道:“这是你弄丢我的东西的补偿,你还好意思说这种不要脸的话,亏你还是书院里的学子,孔夫子要是听了你此番言语非得被你气活了不可,你这只蠢驴子!” “驴子也喜欢吃苹果,可惜了你却是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烂苹果……”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姑娘扬起手向这边煽过来,他本能的伸手抓住扬起的粉掌,“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是女子也得遵循。” 她用力将他的手甩开,偏过脸去,心头莫明的酸楚起来,眼眶竟又湿润了。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脆弱,又不知该如何控制眼泪不流出来,只能躲在黑暗处。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忍不住的道:“同是书院学子,人家祝英台就不像这样的!” 尔岚听后不禁乐了,问:“那么他是哪样的,我又是哪样的?” 她有些得意起来,笑道:“人家祝公子风度翩翩,有勇有谋,温文尔雅。而你呢,自以为是,锱铢必较,非君子也!” “停车……”尔岚向车外喊了一句,马车停了下来。他瞅了她一眼,道:“下车。”她愣在那里,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翻脸,又听他冷冷的命令道:“给我下车。” 铃儿咬了咬下唇,起了身往车外挪去,就这样下了车。车夫大叔好心递给她一把伞,不料车内的那个人伸出脑袋来道:“她用不着伞,我们走。”车夫大叔无奈的把伞收了回去,上了马车,车子向另一方向驶去。 “蠢驴尔岚你是个混蛋,混蛋!”她气得浑身像是着了火,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向马车方向扔去。她只好转回身,竟看到不远处就是太宰府邸。她心想自己还是走运的,已经到了家,还怕什么呢!她整理了一下衣装,向太宰府走去。 这场雪下了一夜,早晨睁开睡眼时它还在不断的飞扬,好像是舞了一夜已经筋疲力尽,故而放慢了舞步慢慢下坠。偌大的祝府被积雪装点地白得圣洁,亭台楼阁都披上了这件大自然赠予的圣洁斗蓬,各处院落小径,草坪植被,假山曲桥,还有那片莲花池,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是那样的洁净,白茫茫一片。 两只白鹤立在那片雪地中,它们纯白的身体,黑色曲线的轮廓显出它们与生俱来的优雅形态。白的雪,黑白相间的鹤,优美弧线的屋檐,高低错乱的植被与假山,这些组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画作。两只鹤漫步在这幅画中,时而展开双翅互相追逐,时而脖颈交错缠绵悱恻。这时从它们身边漂过一把红底黑梅图案的油纸伞,它缓缓的在这亭台楼阁间游动,经过鹤亭,穿过花园小径,流过假山莲池,像一朵盛开的睡莲在白色海洋中荡漾。 这朵‘睡莲’漂进了梅园中,在梅海间穿行着。这片梅林现在已是梅香飘然,白色的梅与红色的梅彼此相依,视觉上让人陶醉,嗅觉间使人沉迷。‘睡莲’之下站着的人原来是关山月,她穿着一身白间浮青的长裙,披着一件淡紫色斗蓬,发髻上插着一支柳叶簪。她撑着手中的伞来到那棵较矮梅树前,这棵梅树上两朵三朵的红梅竟然奇迹般地绽开了,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同这满园寒梅那样的炙热与活力。她伸去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眼前的那朵梅,梅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弯腰向它凑过去,闻了它的幽香,沁人心脾之香。它活了,一个月前还是奄奄一息,看,现在的它多么得富有生机,多么得美丽芳香! 她依依难舍的转过身去,却望见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正撑着把白底红梅黑枝油纸伞站在那里正朝她这边观望。零零落落的雪花漫无目的飘落在两人之间,她在这雪花飘零间看清了对方的脸,他是云沧海。他站在那儿像是踌躇已久不敢向她靠近似的,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向她走去。 一朵白色的‘梅’在满天飞雪间慢慢漂近了那朵‘莲’,他撑着头顶上的油纸伞稍稍抬起伞的一角向她看去,见她也正在凝视着他。他眸中带点羞涩的对她笑了笑,她仍展开最为灿烂的笑容迎向他。她无声的笑靥总让他看到那隐约不清的朝阳,每每都能使他得到世间最为温暖的安慰。 她把身子向一边让了让,为他指向那株梅树,他看到这棵前不久时被自己救起的梅树现在竟然开出了几朵梅花来。他来到树前俯下身体静静的闻着梅香,它被救活了。他开心的朝着她笑出声来,抬首面向她道:“五奶奶你看,它这下是真的没问题啦,这花也开得正旺。” “这都是云管事的功劳!”她双手灵活的比划着。 云沧海伸手触摸到一片花瓣上,轻轻抚摸过,侧脸对向她说:“来年的这个时候开得花会更多,要小心护理呀!” 她也俯下来伏在梅树上闻了闻,他面朝着她的脸颊,他们之间隔着那株小小的梅树。他透过枝与叶的缝隙把目光投向那张秀气的粉颜,小小雪花调皮的飘在他们之间。他的心‘砰砰’直跳,他觉得自己竟然脸发起了烫,想是一定红了,连忙站了起来,调整一下心境后,道:“五奶奶,在下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 她也站起来,发现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打手势问:“你怎么了?” “哦,没事,突然想起还有公事要办……”他慌张的偏过的脸去,才发现这园内只有他们两人,他又转过脸来问:“只有你一人来这园中?”她点了点头。“那么,在下去了。”他向她欠了欠身,迈出步子。 她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回头停了步,她放开了手,只是对他笑,“你为何特意躲我?”她细长的手指停在胸前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我……”他很吃惊她是怎么看出自己现在对她态度的转变,心想她本就是个心思敏感之人。“不是在躲你,要做的事太多……”他说话时观察着她面部的变化,发现她并不相信这种托词便住了口,也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她将伞把搭在肩是腾出双手来打出手语,“既然你不想见到我,那么以后这片梅园请你不要再来了,这里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已无处可去!”她停止动作缓缓的向对方欠身施礼后背过身去。 她是在生我的气吗?他面向她的背影,直到她手上的伞遮住了她的上半身他才稍稍动了动双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不想见到你。是我不能见你啊,这样才能保你周全!我只能这样做。”他深深的望着这女子的背影,带有伤感与无奈的语气喃道,他知道她听不见自己的真言,而这真言却是他内心的一声哀愁。她自然不会听见身后的这一声叹息,他朝她行了小礼后转身离去。 待她回过身来,面前只剩洁白的雪花与红色的梅花。手中的伞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来时的路。他真的不会再来了吗?她低下头看向那株梅花,心中隐隐作痛起来。她仰面朝天,千片万片的雪花无止尽的飘落下来,打在她的脸上,冰冰的。然而她的一片丹心就在此时已经被冷却到了冰点,他这些日子对自己明显冷淡许多,前天与他长廊相遇时他竟然视而不见转身变向,还有好几次也是如此。她不知道他如此态度出于何故,辗转反侧之后她得出了令自己难过不已的结论:他是怕她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想到这里感到全身抽搐了一下,俯下身去呆视着他亲手栽种的梅,伸手去抚摸着花朵,无力的呼出一口白雾,就这样静静的望着梅,默默的想着他。 若是少了他,这世上将是一片死沉! “不是说初七回去吗?今儿才初五!”滢心带着不情愿的口吻强调道。 “初七和初五有何区别?这是读书的最好时季,我要是回去早些也好近早进入状态。”英台倚坐在房中窗前的美人榻上,“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明天一大早就走。” “可是老爷和夫人那边……” “一早就走,他们不会发现的,让他们知道又要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说不定就走不成了。你就听我的吧,还有,别走漏风声,咱们秘密行动哈!”她说着就站起来从床榻拿起了那件粉色男装,左看右看一番,再拿起绣几上的一条天蓝色帻巾,满意的笑了起来。 “可是小姐,我们又不会赶马车,怎么不知不觉得溜走啊?”滢心一边收拾着要带走的行礼,一边问向主子。 “我连骑马都学会了,赶个马车有何难的!放心,包在我身上好啦。”英台信心满满的拍拍胸脯,把一摞书一一放进了书箱中。现在的她干劲十足,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回书院就格外兴奋,特别是很快就能见到他,不知此刻的他正在做什么呢?她往窗外的远方眺望,冰雪漫天,她却满心暖意与憧憬。 阿兄,咱们就快要见面啦…… 第二十一章 天才刚刚蒙蒙亮,祝府的某道后门就被轻轻的打开来,接着从门内钻出两个少年。英台扮着男妆背着一个大包袱蹑手蹑脚的走在前头,滢心紧跟着小姐,大包小包的在黑暗里摸索。离府墙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两人靠了过去总算松了一口气,还好,雪已经停了。滢心将行李搬上车,一掀帘子突然叫了起来,英台吓得跳了起来忙问什么事。滢心颤抖的回答:“车……车……上有……人……” 英台再次掀开车帘,忽然有一人从里扑了出来。滢心大叫一声跑得老远,那人跳下车却哈哈大笑起来,英台定眼一看,差点把她给气晕。这个人原来是祝英泽!他正快活的拍掌叫好。英台拉下脸没好气的道:“想要吓死你妹子啊!一点都不好玩,一边去。”她推了七哥一下准备上车。 “我说我的好妹子你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跑啦?这也太过分了吧!爹娘要是不见你会气晕,祝英恒要是看你跑了会气疯,你可别惹怒他!”英泽盯着车上的妹子说道。 滢心跑了回来瞪着她的七爷,显然是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英台拉了一把滢心上了车,转头对七哥说:“我留了字条,再不走就走不掉了。你只当没看到我不就行了!再见。”说完就一头钻进车厢。 谁知英泽也跟着进入车厢内,英台正要说话,他抢了先,道:“你们俩会赶车?”两姑娘对视一下又看向他摇摇脑袋。英泽坏笑道:“那还走什么!没有我这个车夫你们哪也去不了,坐好了,咱们走喽!”他出了车厢坐在驾驶座上,麻利的挥了挥马鞭,马车穿过黑夜启跑起来。 英台坐在车内与滢心聊着笑着,心情格外不错,顺手一摸发现座位下一个不是她们行李的包袱,里面抱的是硬邦邦的物件。英台向车外问道:“这是你的行李?里面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嘛。”英泽在外面一边看着前方一边回答道。 英台将其包裹打开,里面包着一弓体积较为小巧的弓,上面还有一些条纹花样,十分漂亮可爱。她打弓试了试觉得很轻巧,又听外面的七哥道:“那是给你定做的,是那个招人烦的祝英恒要我转交给你的。他说这弓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使用,平常的那些你也不容易操作。” 六哥……英台盯着手中的弓不知该怎么回应七哥,只是不注的盯着这精美的弓,心中唯有一股暖流包围着全身。她的六哥,那个平日里冷言冷语少有笑容的六哥,其实他是哥哥之中最为心细的一个。而她自己却总是和他争锋相对,认为他无感无情,认为他专横跋扈不通情理,认定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商。可是她现在手里捧着的却是他这个做兄长的一片真心实意,她将弓紧紧抱在怀中,久久的,久久的抱着。 因为起程得早,马车跑到午后就到达了尼山山下的集镇。今天老天也是很给面子,将近一天都是晴空万里,阳光毫不吝啬的普照大地,屋檐上亮晶晶的冰溜溜更加尖锐,山峰也变得苍茫一片,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个外面包裹一层藕粉的糯米团子。山下的每家农户的大门上都贴着喜气洋洋的大红桃符,人们走街窜巷的来来往往,相互道喜,彼此拜年。 马车走到山脚下时忽被英台叫停了下来,她下了车,非要步行上山去。英泽拗不过她,只好任由着她,自己赶着马车先上山了。英台与滢心则一步步的向山上走去,滢心不大明白这小姐为何要自己受累爬山,但又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半路,只好跟着她。 在这山间生活了才到半年时间,让英台不解的是自己竟然对这里如此亲切与怀念。这里的一花一木,这里的一人一物都觉得熟悉,觉得可爱无比,就连这脚下的盘山之路都会溢出自己熟悉的气息。她悠闲的双手背后,快活的一走三跳,时不时的还能听到山间林中的鸟儿在吟唱。群山中飞扬着阵阵自由之声,她所盼望的自由,所期待的幸福统统都聚集在其中。她来到山高峰的一块空地上,面朝群山张开双壁伸长脖颈微闭又目,一股清爽的气息迎面而来,穿透她的全身,渗入她的每根骨骼,换发出的是她吐出的一芳愉快的雾气。 美好的下午让这个冲出牢笼的少女心旷神怡,一身粉色男装,一件青色斗蓬围绕,一条天蓝帻巾飘飘,神采奕奕,英姿飒爽。她带着滢心笑着玩着一路走来终于到了万松书院,老旧的大门依然敞开着,两人兴奋的进了去,白皑皑的雪覆盖了院内的大部分场地,人工扫出来一条甬道,现在这里回家过年的学生们还未归来,只有三五个离家较远的学生在这里过完年继续读书。 也没看到七哥的身影,英台心想自己的这个哥哥肯定又跑到哪里疯玩去了,先不去管他。她与滢心来到自己的厢房前,心跳不止,也许那山伯先她一步到了呢!她莫明的想象着她的那位阿兄现在正坐在房中读书,暗暗祈祷着轻轻推开房门。但房内空空如也,还是走时的那个样子。她一下泄了气,不过一想到自己的那些伙伴们明天就会出现,便又起了精神。看见滢心正一件一件的将行李搬进来,一会儿汗珠就布满了额头。“七哥呢,不在后院吗?”英台过来从对方手里接过包袱问道。 “没看到他,不知他是不是走了!真是过份,也不知道帮着拿行李。”滢心不满的抱怨道,发呆了半晌,道:“少爷,我看这书院今晚也没什么人,荒郊野岭的,晚上不知安不安全,我说不用来早了吧!” 英台笑道:“你还怕睡到三更被狼叼了去不成!哈哈,你这个胆小鬼,不用怕,有本少爷我呢。”滢心向她吐了吐舌头又低下头收拾屋子。 英台来到窗前推开窗门,看见对面的远处耸立着高高的山峰,它依然不变,只是被覆盖了一层白茫茫的积雪而已。再看看眼前的近景,时不时的经过两三个不熟悉的同窗。“七哥,你去哪了呢?”她倚着窗棂托腮自问道。 一天的阳光普照,大地得了一点点复苏的机会,积雪也开始融化,路面上湿露露的,有的地面竟然形成了一条条水渠。半山腰的这座医馆屋檐上也在‘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竹栏内的她正抱着扫帚清扫院中的积雪,还是一身两截式男装打扮,还是那一脸英气逼人的神情,还是那孤孤单单的一人。扫了一会儿她扬起脸来扫视着群山一周,除了陈雪融化的声音,再也别想听见任何响动,这天气冷得厉害,连一只鸟都没有了。 她放下扫帚走到有阳光的地方,瞬间全身暖了起来。她顺势坐了下来望着天上的那轮红日,冬日绝不会刺痛双眼,望了半晌后心中想起了师父乌洛,春节前他得知一件事情,说什么远在北方有种神奇的草药,能治百病。他一听便喜出望外,马不停蹄的向北方赶去,至今也没有消息。看来又得一两年后才能见到那老头儿了!她无可奈何的叹一声,舒展了身子伸了个懒腰,无聊的拿起身边的一本医书翻看着。 这时突然从远处飞来一个东西,正快速的冲向她,她以武者特有的敏捷与反应迅速抬手去接,当那物体被她握在手里时‘啪’地一声,雪花四溅,她只感到手心彻骨冰凉,没等回过神又一个雪球朝她飞来,她反手一打将其打了出去,又飞来一个,接着一下飞来好几个,她都灵活的打了出去,但还是遗漏了一个雪球不偏不移的正打在她的俏脸上。雪球散了开,弄得她满脸都是。她正要发作,只听那方传来哈哈笑声,随即走出来的是祝英泽。 “多日不见,老弟你的功夫怎么有所倒退啦?”英泽边笑边说边向她走来,手中还有个雪球,他可能意识到冻手便扔了,两只通红的手放在嘴前哈着热气,不由分说道:“好冷,真够冷的,看来也是老喽,玩不起雪仗呐!”终于靠近了对方,便坏坏的笑着。 冬灵瞪了他一眼,扔下一句‘有病’后转身向屋里走去。后者还在‘咯咯咯’地笑着也跟了过去。经过门槛时斜眼一瞟,跨了进去,找到以前所坐的位子坐下后道:“过年过年,过得就是喜庆,唉,你怎么连个桃符都懒得写!照你这种生活态度,啧啧,闷都闷死了!” 她却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向药橱上下寻着,最后拿到想要的药材,将其放在高台上,仔细分着份量,道:“对于一个死了全家的行尸走肉来说,‘年’毫无意义。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活着,除了活着,世上的一切,过眼烟云而已……”她的声音冰冷又悠长,使得屋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他的脸上渐渐退去了笑意,眼前的这个女子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寒彻心扉,冰彻骨髓。他猜得到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变故,否则怎么会让她这样花样年华的少女如此目空一切冷若磐石!他不自然的轻咳两声后,道:“小爷我来给你送点好吃的,就当春节贺礼吧,喏,这是祝氏独创的饭后甜点,市面上买不到,甜着喱。”他忽然想起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来是三个精美的小食盒,他推到她的面前。 她瞟了那食盒一眼,故作不放在眼里。他见她如此作态,笑道:“别装啦,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这样的小甜点嘛……”话一出口便后悔起来,只见眼前的这个姑娘正狠狠的盯着他。补充道:“口误,一看到你我不就称你为弟了吗!我这是一片好意,想着过年过来看看你这位朋友。” 她一脸阴沉来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的一只手,他显然被她的举动愣住了,心想她该不会真的要动手灭口吧!但她掰开他的手心,那道刀痕进入眼帘,她低眉仔细查看一番。他抬眼一直在望着她,她察觉他在注视着自己,用力将其手甩开。英泽‘唉哟’一声,道:“轻点啊,这是人手,不是鸡爪!”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我给你的药为什么不用?它会让你的手没有疤痕,你这样多难看!”她的语气平淡如水。 他嬉皮笑脸慵懒的伸了伸胳膊,坏笑道:“这可是我英雄救美的证据,有它在你想赖也赖不掉。”又非常嚣张的张开手掌在她眼前划了两下。 她没有理他径直走向前外,一会拿了一个箩筐进了来,道:“我要关门休息了,你出去吧。” 他不悦的伸长脖子看了看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他嘀咕道:“大老远的送贺礼给你,一杯茶都不给,倒是撵人家走了,这是啥待客之礼嘛!”他抖动一下裙裾,磨磨蹭蹭从椅子上起身,不断的观察她的态度。 “还不快走?”她翻白眼瞪向他。 “走,这就走。别总是用那种眼神盯着我!这个放在这里,这食盒也送你了,不要扔,拿去放你那些宝贝草药也是好的。”他说一句向门外蹭一步,蹭到门口时停住,嘿嘿一笑,道:“先行一步,你可别惦记我哟,我明儿还会来的……”说着一把扫帚向他飞了过来,他忙往门外闪去,跑了。 晚上在膳堂随便吃了点,祝家兄妹俩就带着一些礼品来到周世章住所拜年。周世章与夫人长居山中,除了身边的闾丘野这个内弟,再无旁人相伴。以前的那些学生不忘院长的知遇之恩,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一一回到书院里拜访。 祝英泽平日里看着玩世不恭,游手好闲的放浪公子哥样子,但像这种拜见长辈的礼数还是懂得的,并且做得非常得体,周山长二老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十分好。四人坐下寒暄着,直到那闾丘野进门后祝家兄弟才站起告辞。英台一旁观察着闾丘老师,他还是那样的仙风道骨,一头撒发披在肩上,一身月白色长袍,一脸和善的笑容,眸中却是那样的空洞。 “闾丘老师,真是不好意思,这么冷的夜晚还要劳烦您替在下安排住宿。”英泽跟在闾丘野身后歉意的道。 闾丘野掌着纱灯轻笑道:“公子客气了,祝英台乃是我的学生,照顾他的家人也是我的义务。公子,这边走,当心脚下的台阶。”他将纱灯往对方脚下照去。 说罢转到一处厢房前,推开房门,屋子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所填满,亮堂起来。这间厢房满是冷气,让人更加的寒。闾丘野找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回过头对英泽道了声晚安就飘然出门了。 英泽把门栓好,这个时候也无睡意,本想出去转转,但这冰天雪地的山间冷得出奇,也是懒得动弹。他无聊的坐在灯旁,看着那一点正在跳跃的火苗,想起今天那乌灵说的话,总觉得不舒服。难道她的一家都被姓马的给杀光了吗?所以她怕暴露身份才女扮男装藏匿在此,冒险去刺杀马太守!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能与朝廷官员结下仇恨?照这样看来‘乌灵’这个名字也是假了,真名叫什么呢?他扒在桌上盯着火苗看得入神,想破了脑子也无法想象她是谁。 “干脆明儿直接去问她好了,不过,她的性子实在是太烈了些,比小九还不好惹!这些女人呐,啧啧啧……”他自言自语着宽衣解带钻进了被窝里。 此时,英台独自躺在床榻上,这张在无数的夜晚躺着两个人的床现在显得格外的大。她侧向山伯睡的那一边,被褥整齐的叠在原位,上面还残留一丝他的气味。她伸手摸着那空空的地方,冰冰凉凉。她叹一声气,又微微笑起来,翻身下床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件东西,对着窗子反复观看着,越发得乐着。 “他肯定会喜欢,呵呵,以后有的玩喽!”她将东西小心的放进箱子里,躺了下去慢慢入睡。 第二十二章 热热闹闹的春节就这样过去了,书院又恢复了往日的诵诵读书声。 山伯在初七那天傍晚赶到了书院,走到山角下就看到英台与滢心的身影,一定在等待他归来。一进厢房,大包小包的放在地上,英台好奇的问都是些什么,山伯打开包全是一些自家做的小吃,乐得英台合不拢小嘴。山伯将未打开的包袱放在一边,正脸对着英台,左看右看一番,看得英台火烧粉颜,立即将他推在一边。 “我是看你过了个年怎么还瘦了不少!”山伯满脸疑惑的望着她,再一步上前盯着她上下打量着。 “天天惦记着某人,茶不思饭不想的怎能长肉呢!”英台侧脸小声自语道,再瞅向山伯正一脸诧异,想必他听见了?忙道:“瘦点好看,我有意减少饭量,是不是看着更加精神了许多?” “还有这种说法?我没听说过!明天陪同我去拜访老师与师娘吧,我娘亲手为他二老做的春衣。我能在这里继续学业都是承蒙老师的照顾,我娘也是千般感激他的,我家的情况也不允许拿出什么贵重东西,娘只能亲手做件合身衣物表表心意。”山伯想起临走前娘亲那种拼命克制依依不舍的感情表露出来的一举一动,心里又无比伤感起来,将包袱里的新衣牢牢抱在怀里抚摸着,上面依稀还能闻到母亲的味道。 英台也伸手摸了摸他怀中的新衣,道:“伯母手真巧,这衣服做得真好看,老师和师娘一定会喜欢的。” “山伯英台是不是你们都回来了啊?”声音从外传了进来,随即蒋嘉暮走了进来,看到同窗显然十分高兴,箭步上去搂住了山伯,使劲拍着对方的后背。“哈哈,终于又见到你们啦,想我没啊?”山伯也用力拍着他,笑个不停。 他放开山伯又转身向着英台,英台感觉他马上就要向自己扑过来,阻止他别过来。但嘉暮什么也不管,一下揽住了她,娇声道:“祝哥,想不想我嘛?”英台一脚踩在他的脚上,他疼的蹦起来,大叫:“祝英台你干嘛?” 英台躲了很远的地方朝他扮着鬼脸,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动手。” “但你动的是脚啊,你够狠!”嘉暮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包袱在手中捏了捏确定里面没有硬物后用力向英台那边砸去。对方却接了个正着又砸了回来正砸在他的脑袋上,英台大笑不止。 “咋就我们三个,其他人呢,不是说好今天到的吗?”山伯边笑边问,也不知他是问谁,眼前的这两个家伙还在打闹。他将准备送给周世章夫妇的新衣放了起来,道:“好啦,别闹了,其他人今天看来是回不来喽。” “尔岚与立诚都住在京都,没这么快,平川不知到没到,若是到了他定会现身。唉呀,管他们做甚,反正该来的始终会来。”英台一手掐着嘉暮的脖子,与其玩得正欢,一边答复着山伯。 第二天一大早,叶平川就敲响了梁祝房门,手中还捧着一个麻布小袋。他怪不好意思的双手将小袋送到英台面前,道:“这是年前你替我还的钱,数一数吧。” 英台与山伯对看一眼,道:“用不着这么快还给我,我那天也是心急了些,也没能想到与叶兄商量就拿出了钱。回家后就后悔了,后悔没与叶兄……” “英台你多心了,你这样帮我,感激还来不及,我又怎么会计较那些呢!”叶平川又将桌上的钱袋往那边推了推,“春节我帮人家写写桃符,作作对子,所以才赚了些铜子儿,就想着还你了,没有别的意思。” “哦,英台想多了,既然是叶兄的一番心意,那就收下了。”英台双手拿起钱袋,看都没看的放在一边。 叶平川道:“你不点点吗?” “呵呵,对你的这点信任还是满满的。” 他又望向山伯,一副歉意的表情说:“实在能力有限,山伯的那笔钱我还是得多托点时间。” 山伯一听立马摆着双手,“不用着急,那点钱提不提都无所谓……”又想这样说有些不妥,补充道:“我是说大家一场同窗,没必要计较那么点事情,相互帮助是应当的。只是,昨天来的路上又遇到了钱员外,他说你的字甚得他心意,所以想托你再帮他多抄几本新书,我就替你应了下来,不知可好?” “好好好,还是山伯有心,这样的话我又多了份收入,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叶平川欢喜的握了握山伯的手,道:“山伯,谢谢你。” 四九穿着自己的新冬装显得精神抖擞,他本就是个沉不住气的小男孩,现在一身新装使他变的得意洋洋。‘爱美之心,人间有之’此话没错,看他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模样,活像一只换了一身崭新羽毛的公鸡。这让滢心一旁捧腹笑之,笑他的小家子气,笑他的幼稚与自以为是,总之笑他的一切动作与语调。 今年的冬天感觉特别冷,雪下个没完不说,雪停时就会成天小雨连绵,使得这片大地又增添了几分阴寒之气。年倒是在喜庆热闹中顺利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这一年的生计忙碌起来,商贾们开始为下一个目标而四处奔波,官人们开始继续自己在仕途生涯中创造自己的历史,而在外求学的游子们则纷纷回到讲堂开始往脑子里塞着大篇大篇的为人之理为官之道。 马文才今天才返回会稽郡的太守府邸,马华池早带妻女从都城回到家中。这次去洛阳有了算是很大的收获:在许忠良的寿宴之后没想到那司马毗竟然第二天就来到太宰府中拜访。马氏兄弟心知肚明这个年轻人的来意,肯定是为了马铃儿。这让两个老东西大欢喜过旺,忙顺杆上爬,却得知司马毗的外婆一年前刚刚去世,司马毗要为带大自己的外婆守孝三年。不过看得出他对马铃儿乃是一见钟情,虽然现在不能娶她进门,但他许了婚约两年一过定会下娉迎娶。 不管马铃儿怎样闹也无济于事,这门婚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订了下来。到最后马铃儿也懒得管了,女人终归要嫁的,也许这就是她的归宿。不过心里还是有千分的不愿意,那又如何,她已无力反抗。现在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就是每天祈祷,为自己祈祷将来会得到那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能对自己好一点,能对自己的母亲好一点。 太守府邸围墙这之外,淳于尔岚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褥衣,牵着自己的爱驹跺着步子。早前答应过马铃儿找回丢失的铃摇,但他将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都未寻找。没有法子只好去首饰铺看看有没有一样的款式,但问了好些家都城最大的店面也没有卖的。尔岚硬着头皮凭借着记忆绘制出和那铃摇大致相同的式样来,然后请了手艺人帮着制作出来。借着回书院的道儿来顺便经过太守府,不过他却不知该怎么才能见到那丫头,围着外墙转了几圈,法子没想到一样,倒是招来门房的怀疑。 门房叫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也算是机灵的他发现此人穿着的褥衣与自家少爷的一样,就猜出肯定是少爷的同窗,便客气的要进去通报少爷。尔岚本是来找马铃儿的,再说与马文才并无私交,要是拦阻这个门房的话会被人误会。正要跑时,马文才正好走了出来。听门房说有朋友找他,抬眼一看,尔岚一脸尴尬的望着自己。 “淳于尔岚?”显然他没想到会是他来府找自己,走到他跟前,问:“没想到会是你,来府中找我,为何事?”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显得是如此的自然。 看他那德行比自己还要傲慢,尔岚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用一贯的冷漠口吻答道:“没有找你,我是来……”他快速的寻找着合适的理由,“我找孙立诚,他有没有来这里?”心想这个理由很可信。 “我回来没有和他同道,找他什么事?” “私事。” “那你就回书院找吧,他可能已经回书院了。”马文才本想转身进门,又问:“要不要进去坐坐?正好我也准备回尼山,要么就同行吧!” 尔岚摇了摇手中的马鞭,礼貌的回之一笑,道:“不了,我还要去个地方,你我不同道。就此作别。”说完上了马扬鞭而去。 马文才目送着对方的离去,门房上前问:“少爷,这人是谁啊?对您这般无礼!” “道不同者:要么行同陌路,各不相欠;要么,”他眼中闪现出无法言明的亮光,“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周世章夫妇收到梁母亲手缝制的春衣格外欢心,山长夫人还脱下厚厚的冬衣试穿了一下,不知为何竟十分合身,乐得她满院子舞起来。山伯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山长夫妇这一生何等珍奇宝贵没见过!但他们居然为得到两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粗布春衣如此欣喜。山伯更是对二老满腹敬仰。 重返书院已有两天,学子们也陆续现了真身。孙立诚也按时归来,一如既往的各个厢房乱蹿。这个春节让他很是郁闷,本以为这次要和马文才一起去都城中转上几圈,再介绍几个江湖朋友给他,。谁知那位好友在都城的十几天只出来会了他一次,之后就再无踪影,到处都寻不见他。可怜的立诚也被弄得全无兴致,成天躲在家中,就连太保大人的寿宴也无心思参加。 “你不是和他很投缘的吗?又是青梅又是竹马的,听你这么一抱怨,我怎么觉得他对你不过如此呢!”英台抱着一摞书靠在树下,望着天空。 立诚伸伸懒腰,调皮的把口中吐出的热气用指尖打乱,道:“他那个人生来就那样儿,是我择友不甚!你怎么样?春节在家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偷跑出去会情人呀?”说着一副好奇的表情望着对方。 英台拿起一本《论语》就向他扔了过去,他讪笑起来。这时马文才朝他们走了过来,英台见到他便收回了笑容。他也不在意她此时的微妙表情,只是看向立诚,道;“我找你有事,过来。”说完也不看英台一眼就转身走向林中。立诚一脸无奈冲她吐了吐舌头,也跟着进林子了。 马文才二话不说直奔主题,问:“你与京都守城将军有过交情吗?”没等对方回答,又道:“没有交情,有过来往也行。” “你要干嘛?好好的提什么守城将军做什么?”立诚满脸疑惑的问。 “那天在那个胡同里我看到了我大哥,我确定是他,他现在就在洛阳城。”他无力的坐在一块石头上。 立诚知道这段日子马文才为了找大哥的事四处奔波,他想了想道:“我和那骆将军是有点熟,不过只局限于‘熟’的范围内。你要找大哥何必拜托那些生人,让太宰大人派家丁去找就行了呀!” 马文才一听便叹了气,喃道:“我爹与伯父现在对大哥彻底放弃了,我爹还说从此马家再无文瑭这个人。大哥也是伤透了二老的心,现在我都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及他。”他把脸埋在掌心中。 孙立诚陪同好友坐在林子里久久无语,马家的情况他自小就清楚:马华汐膝下无子,倒是很疼马家长孙马文瑭,为了栽培这个天才侄儿的马华汐花了很多心血。马大公子突然出了这种事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而那个让世人曾经赞不绝口的少年离家这么久,还彻底的放弃了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也许连自己与生俱来的灵气也丢掉了吧! “要不然我给我爹去个信,要他派人在城里打听打听?”立诚沉默后不久才开口征求对方的意思。 马家大公子离家出走的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外泄的,事情发生已有多年,但至今也没几个人知晓大公子到底是出去游学了还是出去云游了。人们也有各种的猜疑,有人还一度怀疑那个少年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病早已仙逝了。不过介于马家的势力,大家都不敢公开谈论此事。就连和马家有世交的孙家也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孙明是绝顶的智慧,明知不能过问便视而不见闭口不谈。 家丑不可外扬,孙家与马家又是如此亲近的关系,要是托孙长史去找离家的哥哥,必定会引起不小的风波。“还是不麻烦孙世伯了,我自己去找。”马文才回了一句。 立诚当然明白好友的想法,点了点头,道:“我有个办法,若你信得过我的话,我托我的那些江湖朋友帮你找,准能找到。而且他们也不是官场上的人,是哪家公子是什么身份他们也不会过问,只要给点跑路钱就行了,你觉得如何?” 那些江湖浪人吗!马文才一向对那些江湖中人没什么好感,觉得他们都是一些无知无法的刁民。但是现在哥哥的事还能相托于谁呢?除了与朝廷无关,与马家无关联的那种局外人,谁也帮不了他。“他们,可靠吗?”他问。 “至少要比都城的那帮人可靠,他们所持有的东西则是那些达官贵人们最为缺少的!”立诚露出少许嘲讽之味,再道:“交给我去办吧。” 杨晋鹏这次回到书院也是太招摇了,不知是哪个员外为了讨好杨县令,送了支只全金制作的毛笔,上等紫毫,样式极为美观与精妙。杨晋鹏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将此笔带在身上,这让那些崇拜他的小跟班们羡慕不已。也让别的同窗们感到滑稽,本来不爱读书作文章的一个人成天手执根纯金笔到处晃悠,无疑太过可笑。但他本人却一本正经的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现摆,有时倒是显得格外的可爱。 “喏,祝英台,都说你家财万贯,你瞅瞅我这支笔,能不能称得上是佳品呢?”他将毛笔放在英台面前,期待的目光正投向对方,得意的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英台正坐在讲堂座位上温书,见对方大大列列的找上自己,她稍微将书移了移低眼瞅了一眼桌上的金笔,再抬头看了看那杨晋鹏,心想不防逗逗这个大傻冒,她浅浅一笑,放下手中书,眸子中带有一丝狡黠的光源…… 第二十三章 “唉呀呀……”英台做出惊讶的表情从桌上一把将金笔拿起左看右看对着窗外的阳光打量着,喜道:“唉呀呀呀!此物了得,非比寻常呐!” 大家被她的态度弄懵了,特别是那杨晋鹏,在他眼里面前的这个祝英台平时是个无比傲慢自命清高之人,好像这世上的一切奇珍异宝都入不了眼。可是,当她见到自己的这支金笔时表现出来的却是他意料之外的,所以杨晋鹏开始得意起来,脑袋仰得比平时还要高,嘴角撇得老远,“那是当然,这可是大晋有名的笔匠特地帮我量身定制的嘛,所以完全符合我的气质,这天下只此一笔!” “绝对符合,看看这放在一起简直绝配呢!”英台将笔向他身边一凑,“这什么人用什么样的笔是真理。这只金光闪闪的毛笔就应当是你这样的金玉其外之人才能驾驭,要换作他人,那这笔倒成了俗物一支了呀!” 杨晋鹏正想得意的显摆一下,只听一阵哄笑,他这才回味到祝英台这话的真正意思,脸涨通红,粗鲁的将英台手中的笔夺了下来,狠狠的瞪着她。英台却笑容满面的与他对视着,他想采取进一步动作时无意间瞟了一眼不远座位上正在盯着自己的淳于尔岚,心有余悸只能忍气吞声的悻悻跑了到座位上坐了下去。 尔岚走了过来,见英台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道:“舒服了?”英台‘嗯’了一声藏在书后‘咯咯咯’地笑起来。尔岚也忍不住笑了笑,道:“你呀,唉,你说你好好的去惹那个笨蛋干嘛,我跟你说他不会摆休,这几天你当心点。” “开个玩笑又怎么了,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嘛!”英台用书拍拍对方的胸膛。 “瞧你那样儿,就这样还有人对你恋恋不忘呢!”尔岚不知如何竟想起了那个蛮不讲理的马铃儿,鼻孔里出了一声闷气。 英台倒是出乎意料,睁大眼睛,问:“谁能对我恋恋不忘,有这样的人吗?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尔岚慢慢凑近她,在她耳边小声的道:“是个极为恐怖极为刁蛮的苹果,还夸你什么风度翩翩,有勇有谋!”他又哼了一声。 苹果?英台脑子一动大致想到了是谁,长长的‘哦’了一声,窃笑着不出一语。尔岚也不再理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读起了书。 来书院这两天祝英泽似乎每天长在医馆,尽管那乌灵大夫不太理睬他,他也厚起脸皮在这方小院中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他这种方式的侵扰让这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间医馆有了些生气,所以才没遭到这里主人的抱怨与驱逐。这般默许更是增长了英泽的气焰,从早上开门一直要待到晚上关门才会离开。对他这种行为,冬灵也持有半默许的态度,虽然有时也会对他恶语相加,虽然也会杨手扔拳,但最终还是任由着他。 如此来往平凡难免使人怀疑,这第一个产生疑虑的人就是秋痕。这天晚上他像往常那样从同一条山路来到医馆,正遇从院中走出来的英泽相遇,幸而他身手了得闪身躲避一旁才没被对方看见。只见那男人在院门外停了下来回头向里望去,还吆喝道:“明早我请你吃早饭,你不下山,我买来给你好啦!”半天没等里院的回音,男人‘嘿嘿’地笑着便走下山坡去。 望着那陌生的背影秋痕走了出来,蹙起双眉,脸部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再回送看向院内,屋里的烛光隐隐射了出来。他抬腿走了进去,来到屋外门口,见冬灵背对着大门正在烛火下专心阅读医书。他轻咳了一声跨步走进屋,冬灵见他便笑了,道:“听出了你的脚步,这些日子你去哪了?”说着替他倒了碗茶。 秋痕没有回答,开门见山的张嘴就问:“刚刚出去的男子是谁?”他盯着她的一双眸子,明显的观测到眸子的微微波澜,但很快又恢复成一汪深潭。没听到她的回答,秋痕又问了一次,这次那明亮的眸子彻底暗淡下来。 “我的一位病人。”淡淡的几个字后,她放下医书站起了身向药橱前走去。秋痕当然不信那男子只单单一名‘我的一位病人’这样简单,从那人说的话上分析确实与她很熟悉的关系。 他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道:“你不说,以为我就查不出他的身份吗?只要我愿意去查,不出明晚就能对他了如指掌……” “我说过他就是个病患!”突然冬灵朝他吼道。她如此反应让他吓了一跳,她目不转睛的盯住他的眼睛。在这种极为尴尬的气氛中,彼此能清晰的听见对方的呼吸。 秋痕愣了半晌,这还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对他发怒,他也没在意,不经意的冷言一句:“那就好,免得日后麻烦。你的身份今生今世都是个谜,这样对你对我都是最安全的。” “那么,你教我习武是为了什么?”冬灵冷不丁地问道。对方不再出声,她的表情由怒气转为怨气,道:“我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空有一身武艺,空有一腔仇怨却窝藏在这尼山中。仇人就在眼前,你现在却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跟我谈安不安全!到底何时准备动手,何时为死去的亲人洗刷冤情,你又能何时将马华汐马华池的人头提来见我?” “杀人,是我的事。救人,是你的事,这是之前定好了的,难道你忘了吗?” “呵,你是让我去救人吗?我爹,我娘,我哥……当时的我一个都救不了,他们都是我的至亲,我却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我而去变成冤魂。你还要求我救人,我连亲人都不能救,我凭什么去救那些与我不相干的陌生人?”她脑海里浮现出那模糊不清的三张脸颊,爹娘与兄长正痛苦的望着自己。她顿时感到了一阵目眩,撑着药橱架框这才站稳了脚。 秋痕木讷的瞅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她本可以像寻常人家的姑娘那样享受着豆蔻年华,感受着世间美好,度过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成长与各种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之路。而她,在这短短的十几年中经历过的除了痛苦怨恨,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孤独。 他朝外走去,半道上转身看了一眼她后又扭过头去,道:“仇由我来报。而你要做的……我们……我……我只想让你快乐一点而已。”他说的‘我们’本来包括澹台珏,但想来有所不妥,只能改成了‘我’。他并不再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快乐,为何物?冬灵抓起药橱上的一包药狠狠的砸在地上,外面的黄纸包破了两道大口子,从里面蹦出了粉状草药四溅散落。四岁之前她还知道快乐是什么,娘亲的笑容,父亲的怀抱,哥哥拿来的糖果!可是现在都已忘记了啊,一样都记不起来了。她俯身蹲下伸手去捡已破的药包,十六年来,不,是十七年了,漫长的岁月里她独自支撑着自己的皮囊与体内千疮百孔的灵魂活在这可悲的世间,这又为的是什么?为了恨,为了仇。若是没有这些她这个人是活不到现在的,满门亲人二十余口,五十八人,将士两百九十七人,全在那一夜那一刻被夺走了生命,被烧成了白骨。这些都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骇人。这让她怎么能忘记,这让她怎么能快乐,怎么能让她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完这一生,然后再厚着脸皮去黄泉见他们? 秋痕,不要强迫我快乐。它,本不属于我啊! 杨晋鹏昨天在众人面肖被英台捉弄了一把,很是恼火,立誓复仇。不过那祝英泽还在书院里,杨晋鹏知道那祝家七爷也是不好惹的,索性耐下心来待他离开。没想到祝七爷翌日就离开了尼山,这让他兴奋不已,立即招集自己的那几个跟班商量对策。谁知这几个小子全是酒囊饭袋之辈,想的都是些馊主意,听得杨晋鹏越发的恼怒。 “蠢材,直接去打他?他成天身边跟着那些子的人哪个是好惹的,别说是淳于尔岚了,就算是那个孙立诚一人你我几个能打得过?找揍去啊!”杨晋鹏气的鼻孔都快要冒出烛烟来,一巴掌打在小跟班的脑袋上。 另一个跟班道:“老大,咱们可以引他一人出来嘛,喏,就在那边,我时常去那边的草垛子打盹儿,那里没人去,僻静得很喱。”他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个拐角,一眼望不进深处。 杨晋鹏沉默不语,那祝英台竟然让他在众人面前丢那么大的人,把他拉到没人的地界打一顿的话也太便宜他的吧!想到这里他灵光一闪,道:“我不要就那样算了,我要玩个更好玩的游戏,我要让那个该死的祝英台欲哭无泪!” 烛光上下跳动着像是把整个屋子都燃火了似的,外面依旧飘着雪花,映在窗棂纸上,便被放大了几倍。火盆上的焰火还是雄雄燃烧,时不时的‘啪啦啪啦’的抱怨几声。梁祝二人还在灯下苦读,英台的那本诗集中正翻着《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句是全文之精华,想想看,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海洋,那一刻自己的心就仿佛那片海,大而阔,漾而澈,毫无束缚,尽情荡漾,尽情伸展自己的四肢,把整片天整块地全都揽入怀中。大山成了我的胸怀,河流汇集成了我的血液。把一切世俗一切的不公全都淹没,剩下的只有自由,多好,好美!”英台放下书抬头望着窗子,说着说着竟然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激动,就好像是那扇窗就是那片深蓝的海。 山伯凝视着她,觉得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拿起诗集来大声的诵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英台也跟着朗起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就去看一眼海吧,说不定以后我会去海边任职呢,到那时定会邀你同去,海可要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大,比钱塘要大好几千倍。”山伯一手托腮一手拿书对着油灯说道。 英台没有回答,只是心中忽然的一抽,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日后若是被他知道原来自己被这个最为要好最是信任的兄弟所骗很久,若是他知道平日当成兄弟的人竟然是个女儿身,那他会怎样?还会与自己就像现在这样促膝交谈秉烛夜读吗?还是会把她当成大骗子,当成一个怪物一样嫌弃? “阿兄,倘若他日你发现我有事骗了你,你会不会生我的气?”英台面向着阿兄问道。 山伯狐疑的瞅向她,道:“那要看是何事啦,违反原则的事我当然会生气。怎么,英台有什么苦衷?或者说是没有告诉我的难言吗?” “我……不是,我在想人生一世,世事无常,有许多的变数。若那时你发现我做了一些伤你心的事,让你失望的事,你会如何?” “我能拿你如何?你可是有七个哥哥的人呀,我单枪匹马的又能怎样?我又不傻,难道真的会跑去你的祝家庄找你问罪不成!”山伯嬉笑起来。 你这还不叫傻吗?英台心里骂道,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灵机一动想起从家中带来的小玩意儿,便开了木箱拿出两样来。山伯一看便睁圆双眼,这是一对皮影小人儿,半透明状绘有各色的图样,定睛看去则是穿着一蓝一粉长褂的书生模样儿。眉眼分明,线条逼真,色彩缤纷,仔细端详倒是与他二人有几分神似。 英台在他眼前晃了晃两个‘影人’,笑道:“这可是小爷亲手绘制的,怎样,还像那么回事吧!” “这简直是小山伯和小英台嘛!”山伯将英台手中的蓝‘影人’抢了过来,在灯光之下细细观赏,“这件长衫也跟我的那件一样,花纹也相同呢!” 英台将油灯拿了起来直接走到自己的床榻边,将油灯放在床上的一本书上,再将悬在床榻上方的纱帘拉了下来,形成了个大帷幕。把粉‘影人’贴在帷幕上,熟练的操作起来,那小人儿竟然在灯下活了。山伯也将蓝‘影人’贴到了上面,两个小人儿在帷幕上又是对拜又是跳跃,又是翻金斗,又是诵读,玩得很是起劲儿…… 淳于尔岚怀揣着那只步摇走进了讲堂,这几天他也想好了,把这支步摇交给孙立诚,再让立诚转交给马铃儿,这样就跟自己牵扯不上任何关系了。进了讲堂望向对方的座位,还不见他人影,他坐到座位正在思量一会儿怎么跟立诚说这步摇的事。那丫头真会给自己找事!他将步摇往广袖深处塞了塞,想起那个马铃儿就牙痒痒,立誓再也不与她扯上什么关系了。 此时那孙立诚与梁祝二人说笑着鱼贯而进,到了座位区时便分了开去各自走向座位。尔岚看了看对方已经拿起书本,就向他那边走去坐在他面前。立诚目光从书中移向他,他讪讪的笑着,这种笑在平时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的。立诚道:“干嘛呀?有毛病啊!” 尔岚正要说话,只听英台一声惨叫,二人回头看去,见英台已经痛苦的倒在地上,旁边山伯愣愣的望着她。大家吓坏了一拥而上,山伯忙去扶她,忽然又一声大叫。这才发现英台的臀部紧紧贴着蒲团,但让众人受惊的是,竟滴出血来。 “英台,英台,怎么了?”山伯扑到她身边准备将她翻过来,一碰那蒲团英台就叫一声。山伯不敢再动,尔岚立诚挤了进来见这场面傻了眼,立诚要去掀薄团却被山伯挡住了,“被什么订在上面了。”山伯道。 尔岚见这种情况立即想到是怎么回事,一眼瞅到不远处正在看热闹的杨晋鹏,对方也瞅见了他脸色大变。尔岚一箭步跨到他面前揪起他衣衫将其狠狠的撞在墙壁上,问:“你对他做了什么?”杨晋鹏争挣扎着,尔岚将他死死的按在墙壁上,他无法动弹。 “走,我带你去找乌灵。”山伯起身小心的将英台背了起来,立诚与嘉暮跟在身后扶着她,大家让出了路。路过杨晋鹏与尔岚身边时,山伯冷眼瞟了杨晋鹏一眼,“先救人。”这话明显是对尔岚说的,说完后就朝外跑去。碰到正要进门的马文才,对方见山伯背着看上去极为痛苦的英台,马文才一脸不解的杵在那里,山伯吼道:“让开!”马文才这才动了动身子,山伯箭步跑去。 只觉得那里越来越痛,火辣辣的剧痛让英台大把大把的冒汗。扒在山伯背上的她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但从未有过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咬着对方的肩膀,紧紧的咬着。一会儿那肩膀上的衣服都渗出血来,山伯却一声不吭的继续驮着她狂奔在大山中。 第二十四章 被放置在医馆的床榻上时,英台已是全身汗浸,嘴唇发泛白,脸色难看的模样了。冬灵细细观察了她臀部的那个大蒲团,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大部分。她轻轻碰了碰,英台疼的又一声呻吟,她发现蒲团里镶嵌着类似于钉子的尖锐物体硬生生的扎进了肉里。她摇了摇头,俯下身子面对着那个蒲团,久久不语。 山伯在一边焦急的望着冬灵,听见英台痛苦的呻吟忙来到她面前俯身安慰,并伸手握住她的手。“先生可想出法子来了?”他问。 “我先把这个大东西给拿掉。”冬灵拿来了一把大剪刀,小心的将蒲团一块一块的拆剪下来,好一会儿才完成它。英台的臀部上浸满了红色的血,定睛一看冬灵认出了牢牢扎在上面的是一根木钉。“我得将钉子拔出来,有点疼……而且得把衣裳给撕开……”她瞟了英台一眼,道。 “不……不行……”英台虚弱的拒绝了她。 山伯紧紧的握着对方的手,道:“英台,得把钉子取出来,你别怕,忍着点,一会儿就好。” “滢心……滢……滢……叫她……她来……”英台干白的嘴唇艰难的一张一合着。对,她是个女子,她不能被他们看见自己的隐私之处,绝不可以。她挣扎着摇晃山伯的双手,像是在乞求他快帮帮自己。 这时,滢心哭着喊着冲了进来,扑到主子面前,再看了看那血淋淋的裙裾,哭得更厉害,“这又是怎么了啊?少爷,少爷,这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啊?”哭着哭着想到受伤的部位,猛的站起来朝众人嚷道:“你们都出去,出去!”屋内几个人不明就里的望着她。她急了做出很大的动作使劲的将这几位公子往外推。 “滢心你疯了啊?”立诚道。 “你们这么多人挤在我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出去等着吧。”冬灵开口说道,又看向依然握紧英台双手的山伯,“你也出去等,在这里碍事。” “我要在这陪着他。”山伯没有动弹,目不转睛的盯着英台的脸颊。 “你们把他拉出去,别再耽搁时间了。”冬灵一点情面也不给,命令其他人。嘉暮情急之下只好上去拉住山伯。 “阿……阿兄……出去……吧……”英台放开他的手,山伯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没事的,就一小会儿,我等你,就在外面等。”说完就跟大家出了门。 冬灵将门紧闭,开始准备工具与药品。滢心看着她的每个动作,问清楚了做法之手,道:“请您也出去吧,我帮少爷弄。” 冬灵吃了一惊,很快就明白过来,道:“这很危险,必须得我亲自动手。” “不行,那部位不能让你看到……”滢心挡在她面前,一步也不准她靠近。 “祝英台,你都伤成这样了,还顾及这么多有意思吗?”冬灵望向满头大汗的英台,见她比刚才还要痛苦,忙来到她枕边,俯身在她耳边小声喃语:“我和你,是一样的。”英台睁大眼睛盯了她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好了,你家少爷同意了,你让开。”冬灵冷冷的将滢心推开。 “少爷,这可使不得呀!”滢心望向英台。 这时英台突然抽搐起来,冬灵忙上去一看究竟,只见英台渐渐的昏睡过去。冬灵二话不说使劲将她裙裾撕了开,见伤口已呈黑红。她不顾滢心一旁的阻拦,将工具放在火中烧了一会,再浸入水中冷却后轻轻的挟在钉子头上,用力一拔,英台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又痛的晕死过去。 杨晋鹏跑在林子里,速度慢慢的减慢下来,他还是不停的朝前狂奔。终于瘫倒在树下,大口大口的喘气,低头发现长衫已经被树枝划了条长口子,他咒骂着准备再找个可藏身的地方。这时尔岚追了上来一把将他揪住,随之来的是立诚。杨晋鹏这下彻底绝望了,忙跪在他们脚下求饶。这二人哪肯听他的鬼话,拳打脚踢的将他爆揍一顿。 “两位大侠,饶了我吧,下次我真的不敢啦,我只是跟祝英台闹着玩的呀!”他捂着乌青眼睛哭叫道。 立诚又踹了他一脚,道:“有你这样闹着玩的吗?弄什么木钉,还在上面涂茱萸油,这是人干的事啊?今儿老子打死你你也是活该!” 淳于尔岚将其拎起来,一手掐在他的咽喉处,掐得他额爆青筋,双眼凸起,双脚下在半空中乱蹬。“我现在就可以掐死你,或是将你扔到悬崖下,让你死无全尸,反正也是死无对证。”他又加了一点力度,只听‘咯吱咯吱’作响。 “放开……放……”杨晋鹏沙哑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一样的音调,双手不断的向对方挠着。直到对方松手,他掉了下来后好半天才能正常喘着粗气。拼命的跪在两人面前磕头,“不敢了,我不敢了,饶了我这次吧,当牛作马我心甘情愿!” “这么便宜他你们不觉得窝囊啊?”远处传来马文才的声音。他向他们款款走来,手上还拿着一小瓦罐,靠近了他们之后又道:“玩玩新招,拿着。”将瓦罐递给立诚。 “这里是……茱萸油!”立诚朝里瞅了瞅,再望向马文才。 尔岚冷眼注视着他,问:“你想怎么玩?” 马文才并未作回答,弯腰低下身凑近杨晋鹏,对方现在活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样。再看了看他一脸的伤痕,他满意的笑了笑,道:“既然杨公子如此喜欢茱萸油的味道,那这一罐的茱油就请他喝了吧。” 杨晋鹏傻了眼,跪在原地对着马文才磕头哭喊:“马爷,我错了,真知道错了,放过我吧,我该死我该死,我不该用涂有茱萸油的钉子去扎祝英台,下次我不敢了,真不敢了……”脑袋不停的磕在地上,都见血了。 “好吧,你把这罐茱油给喝下去,这事就了啦,你知不知错得看你自己的态度,给,”马文才将茱萸油朝他递去,轻声道:“一滴都不准剩,不然,后厨那儿还有一缸。”说完将瓦罐塞在对方怀里。 杨晋鹏颤颤巍巍的望着罐中油,“这,这真的会死人的啊!马爷……”他看着马文才,见他神情带着少许不满,又转向孙立诚与淳于尔岚,本想求助,只见他二人神情愤怒与冷漠,更不敢再说什么,闭着眼睛抱着油罐喝了起来,呛了好几次终于喝光了里面的油,觉得体内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脸上的伤也痛了起来,痛苦不堪。 淳于尔岚再次将他拎了起来,警告的道:“以后离祝英台远点,否则,我就用我那柄青铜剑在你膝盖上凿个小洞,再把茱油罐进去。” 待这三人走远以后,杨晋鹏才敢动了动身子,一通恶心,吐了出来。全身火辣辣的剧痛难忍,他艰难的站了起来,三晃两晃的挪开步子向书院走去。挂在腰间的那支金笔掉在了地上他都没有发现,他想自己快要死了,得去找水,痛苦的挣扎着终于回到了书院门外。正想进去,身后闯来叶平川,他今天拿到为钱员外抄书的报酬,正兴高采烈的往书院里跑。两人撞在一起,叶平川见对方一脸是伤,头发撒乱的狼狈模样,想上去扶他,却被他呵斥住,自行走了进去。 英台现在扒在自己的床榻上,也不能翻身舒服的躺着,她虚弱的俯卧在枕头上。被木钉扎的地方成了个很深的小洞,那乌大夫已经替她止住了血敷上了草药,但还是疼得要命。她只觉得全身上下只有那伤口才有知觉,把所有的感知全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感受着这世上最苦痛的疼痛。自己只不过想读点书,只不过是想像那些男子那样能够得到一点关注,能够实现自己多年的心愿,可为什么上天要让她遭受这么大的磨难?冷汗浸湿了衣衫,浸湿了她的每根青丝,眼泪在眼眶中游走,但她竭力克制。在此刻,在此在,她是个男人,男人不可以轻易落泪,不可以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哭喊出来。 滢心忙了一下午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山伯建议她赶快回去休息。可怜的丫头担心小姐无人照顾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最后还是英台坚持命令她去歇息。山伯坐在床榻上挨着她,拿着湿巾将她额上的汗珠擦去,再摸了摸她的前额,没有再发烧,他笑了笑,放心的替她压了压被褥。 屋外早已夜幕,书院也早已安静。为了需要时刻观测英台的体温,山伯也不能睡下,只能守在她的身边。英台疼痛难忍,双手快将枕头给撕破了。山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便找来些有趣读物为她读了起来。读了半天见不起什么动用,他也无心再继续下去,俯身在她身边躺下,面朝着那张苍白的脸,发现她已经失去往日的神采,心中不禁难过起来。要是自己能够代替她就好了,她那么的单薄,那么的孱弱,竟要忍受着茱萸这样辛辣的东西如此的折磨。能够想象的出那是一种怎样程度的剧痛,他再也不敢去想,他只是向上天祈求能减轻一点她的痛。 他翻身下床来到英台的箱子前,打开来将那两只‘影人’拿了出来,把油灯放在床边,将床榻中央的纱帘放了下来,灯光照在藕粉色的纱幔上,出现一只小人儿,它在纱幔上悠闲的漫步而行,不小心摔了一跤。山伯咧着嗓子‘唉哟’一声,小人四肢朝天抖动起来。“这是哪个死鬼在这里拉了泡屎啊?真是缺德缺大喽,是不是杨晋鹏那个狗东西拉的呀?”他的声音听起来滑稽又生动,英台一听‘杨晋鹏’三个字就笑出声来。山伯见她这么一笑,信心大增,接着演:“那个属狗的杨晋鹏可真是个宝,揣着金笔到处跑,最后一想,才想起自己是个大活宝!”英台‘哈哈哈’的笑个不停,眼眶中的泪花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不过她现在觉得很开心,渐渐有了睡意。 半夜,有人来敲门,山伯开门一看则是尔岚,他正穿着大氅披着斗蓬进了来,探头看向床榻上的英台,小声问:“还发烧吗?” “退了,现在好多了。”山伯正在关门,那孙立诚又闯了进来。“这么晚上都不睡觉,来我这里喝茶啊?”山伯问。 立诚正想回嘴,抬眼看到正在盯着自己的尔岚,笑道:“你也来了,看来咱俩果真是心有灵犀,想什么都能想到一块去。” “别臭美了!”尔岚不屑的白了他一眼,又朝山伯道:“你去睡吧,我在这儿看着,你也是大半夜没有阖眼了,明儿还要上课。” 见山伯有所犹豫,立诚将他往外推,“这里有我和他两个人你还不放心吗?去睡啦,去我那里或者去尔岚那和小暮子将就一晚,去吧去吧。”将山伯推了出去后轻轻的关上了门。 尔岚坐在桌边挑了一挑油灯,再向床榻瞅了一眼,看见立诚正在英台身前站立,便不再去管他。立诚弯腰凑近英台,见她正在熟睡,无意打扰。凝视着这张清秀的脸颊,他又陷入了迷茫,想起那天在窗前的阳光下,而现在在这灯光下的她苍白无力的沉睡,均匀的呼吸声让他隐约的心疼起来。 尔岚看此时正是与立诚独的机会,便伸入广袖中摸索那支步摇,这只灵巧精致的步摇已经被他揣在袖子里多日,总是找不到机会交给立诚。 “敢情儿,你还与马家姑娘有这等渊源!真小瞧了你……”立诚把玩着手中的步摇,轻易间发出微弱的铃声,怕吵醒英台便放回盒中。“还是你亲自交给她吧,那丫头难缠得很,若是问我你怎么不出面,我又怎么说?”他将小木盒朝对方那边推了推。 尔岚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乜着立诚,道:“她可不会想见到我,这步摇我就交给你了,你若嫌麻烦就转交给马文才,让他带回去,别提到我就行了。” “这就奇怪了,我平白无故送他家妹妹如此暧昧的物件儿,他那种谨小慎微的人能不会起疑?到时误会我对马铃儿有所企图,我可说不清了!”立诚摊了摊双手,小声的笑道。 “那好,”尔岚再将那小盒拿起,“不帮就不帮,明天我再亲自去一趟太守府,亲手交还给马姑娘,马太守要是一怒之下扣我在府,我只好捎信去叫我叔父了。” “拿来,”立诚抢了过来,道:“跟英台学会威胁啦!待我有机会去她府中替你给她,上辈子我欠你的好像!” 尔岚微微一笑,又回头看了一眼里间床榻熟睡的英台。 已经有二天没有上堂听课了,卧床休息的英台也是极为烦躁不安,伤口处还是疼痛,虽比先前好了些许,但总么也不是很舒服。周山长与师娘也来看望了她,特别是周师娘,每天都会煲些汤来说为她补身子。她对师娘也是感激不尽的,不过今天伤口疼痛明显的减轻许多,人舒服了脑子里想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她第一想到的就是那乌灵说的那句话‘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从这话她断定她也是个女儿身,一个女子扮成男人的模样在这书院中以医为生,以前听说这乌灵已在这里住了十几年,难道她扮了十几年的男子吗? 想到这里,英台对她十分钦佩起来,自己在这书院短短半年时光就已然觉得力不从心,更不用说乌灵这十几年来一如既往的坚持下去。她此时好想去找那个女郎中好好的聊一聊,与她交交心,互通一下女扮男装的心德。对了,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想到这个问题,英台联想到去年山伯受伤的那次,可能就在她晕厥过去后替她把脉时发现的吧! 她正在想着那个山中女郎中的事情,听见门外扣门声,艰难的向门的方向望却,那闾丘野正站在那里笑眯眯望着她…… 第二十五章 英台受伤的事惊动了周山长,老人家很是愤怒,当天就惩罚了杨晋鹏等人。师娘看到这个清秀懂事的学生竟然伤得这么重,不免十分挂心,每天会亲手做些营养药食给她送来。今天就派自己的兄弟送点鸡汤过来,闾丘野将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鸡汤放在英台面前,嘱咐等凉了再喝后便要告辞。 英台早已想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聊聊,毕竟婶娘的事让她耿耿于怀。这次过年见到她时发现她比往年更加消沉,也不知怎么去开解她,对她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当然无处问寻。然而很明显的是闾丘老师显然是她过去中的一部分,而且英台判断这个男人才是婶娘过去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她急时叫住了他,请他坐在床边,他一时不知所措似的表情显出了一副囧相。 “老师……”英台思量半天,选择了开门见山,道:“那曲《殇别离》原是家中婶娘所教,而且听她说这曲本是原创,除她之外只有原作者才知晓。那天学生弹起时,老师的神态很是异样,老师的音乐天份来看,说这曲子出自您手也不为过。” 闾丘野没有去看她,只是木讷的盯着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鸡汤,许久间深叹一声,低眉不语。英台慢慢挪了挪身子,调整一下姿势,道:“您可知学生为何要来尼山万松功书?是因为我的婶娘。” 闾丘野猛得抬头看向对方,只是对方并未理会,继续说:“在我六七岁时婶娘嫁了过来,那时我虽然年纪尚小,但还能感觉到婶娘她并不开心,想要看见她的会心一笑很难。她只有和我一起坐在她的那把古琴前才会露出一种让人心弦一颤的笑靥。后来她开始向我说起那样个地方,山水环绕,佳音绕梁,像是个梦境的世外桃源。等到我渐渐懂得她的心思时也得知她口中的那个地方就是这里,她很怀念,仿佛她将自己的一生最美好的东西全都丢在了这片山林之中。” 显君!你还是无法释怀吗?他双眸中微微闪了一点光,瞬间便黯淡下来。待他回神望向自己的学生,正与那渗杂着怜悯与期待的目光交汇。他的两片唇稍稍蠕动一下,仍然未能发出一点声音。不过胸口的起伏已经将他出卖,他心中的漾漾波澜正在上下癫狂。祝英台这短短几句话竟然把他陈封已久的记忆一点不剩的解了封,他再也无力将它们重新封起。 “也许,她听家里兄弟们说的吧!你婶娘想必……想必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只可惜,书院……不是她能待的地方……”他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不适的样子,勉强的笑道。 “婶娘以前来这里求过学,难道老师您不认识她吗?还是因为您早已不记得她这个人了!”英台趁热打铁,追问了下去。 闾丘野吃惊的看着这个孩子,也许眼前的这个孩子知道自己与那个人的事情了?他不敢妄下判断,万一说错一句话害了显君可怎么办!“你……如何会……”他用尽力气问道。 “山伯不好了……”这时蒋嘉暮闯了进来,行色匆匆的喊了一声后却没见到山伯的人影,倒是见到闾丘老师与英台正向他身上看来。他道:“山伯呢?出事了,杨晋鹏硬是说叶学长偷了他的金笔,现在正在厢房要搜身呢!” 众生都挤在叶平川厢房门外探身向里瞅,‘叽叽喳喳’的指指点点。屋内上首坐着汪永贤,杨晋鹏正怒不可遏紧盯着面前的叶平川,而这位叶生则一副可怜之态,任凭对方怎样辱骂逼问也没有什么反应。 昨天周山长就离院下了山,听说朝廷要派来一名招贤吏到万松书院考察,时人称为察举,是一种由下向上推选人才为官的制度。这样的察举每隔两三年都会进行一次,也是众学子们最为期盼的事情,十年寒窗的坚持,只盼今朝。而对汪永贤来说,自己早就放弃进朝为官的念头,现在他只会想着怎样在这小小的书院立足成根,怎样才能在众生面前树立威严。每次接待上头的来宾时他都会表现的格外得体,处处周到有礼,这方面他的恩师也是对他褒奖有加的。就像这次也是把一切事务全权由他负责。 在这等紧要关头竟然在书院出现盗窃之事,这倒出乎他的意外,传出去有损书院的名望不说,弄不好还有可能会被恩师怪罪,这样的事让他很是头疼,正迫切的急于赶紧将这事给解决了,把那小偷给揪出来则是万事大吉啦!他倚坐在绣櫈上,眼前的几个学生正在对峙,各说一词。杨晋鹏几人轮番向叶平川发难,就算叶平川多生了一张嘴也招架不住,最后索性不出一言无心反驳。 “若是你心中无鬼,又为何竭力阻止我们搜查?可见你心知肚明,说不定金笔现在就在你身上。”杨晋鹏逼近对方怒道。 叶平川紧跟着退后两步,脸膛气得通红,却无言以对。转头看向汪夫子,那人竟然摆出目空一切在一旁隔岸观火态度,再扫视着围观的同窗们,一个一个露出陷灾乐祸的神情,没有一人愿意站出来替他辩驳几句。此时,他的心仿若冰川被一阵一阵的冷风肆意吹掠,他终于耷下了脑袋,在身体里仅存的那点自尊也快保不住了。 一旁的马文才冷眼观摩,身为与叶平川同寝的室友,他理应可以站出来为他说几句,但他还是沉默了。“夫子,我们要搜查这整个屋子,包括叶平川身上的衣服。”杨晋鹏手下的一个小跟班在汪永贤面前正色道。 汪永贤轻轻捻着颔下的胡须,斜眼看向低头的叶平川。他本就看不惯这叶生的那副作派,常年看着他在恩师面前出尽了风头,自己却是周山长众多弟子当中不起眼的,心中的怨气早已生了根,这次总算有了机会整治这小子,又何必手下留情呢!“叶生,杨生说你拿了他的金笔,你又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我看,还是让他们自己找找,找不出来他们自然也会罢手。”他用自己那种高傲又鄙夷的语调说道。见对方仍然不动声色,他便向杨晋鹏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动手搜查。 “慢着,”马文才突然开了口,众人看向角落的他,他走了出来站在众人中间,冷言道:“这屋里的东西有一大半都是我的,你们搜归搜,我的东西你们无权动一下,明白吗?”他瞟了一眼杨晋鹏几人,他们个个点了点头,他再也不说什么,继续沉默。 杨晋鹏等人开始在屋里乱翻起来,凡是属于叶平川的物件都被弄得乱七八糟,看着这满地狼藉,叶平川低头看地,垂在身侧两边的双手此时紧握成拳。“找到了……”只听一声晴天霹雳,他随声望去,一个小跟班竟从被褥里翻出一吊铜子儿,大家忙凑在一起把钱放在桌上,然后一齐看向他。“这是我……是我……帮钱员外抄写书稿得的……”他道。 “你胡说,这分明是你偷了我的金笔,用它卖来的钱。”杨晋鹏恶狠狠的向他吼道,一把将他的衣领封住,说:“走,跟我去官府。” 叶平川挣扎着对方的束缚,辩解道:“这是真的,真的是钱员外给我的,不信你去问问便知。” “那日明明是你撞了我,之后金笔就找不到了,不是你还会是谁?钱员外有的是钱请人抄书,为何偏偏找上你这个叫花子,说出来谁会信,你们信吗?”杨晋鹏转头问向门口的同窗门。叶平川求助般的询视着那些跟自己同窗之人,无人说话,哪怕说一个字的人也没有,他绝望了。 “你有何证据说是他拿了金笔?”门外传来的是山伯的声音,接着从人群中挤进来了他和尔岚立诚等人。 山伯的到来让叶平川感到无比的轻松,目光跟着他款款走进屋子,此时的山伯对他而言简直是神的化身。而对方也与他相视了片刻,便走近汪夫子面前行礼,道:“夫子,学生能证明叶平川的清白……” 汪永贤正在思考怎样应对,杨晋鹏抢先道:“梁山伯,你与他一向是要好,你当然会替他来掩饰,弄不好这里还有你的一份!” “夫子在上,他老人家还未开口,岂容得你这个学生乱下断言?”山伯正色的盯着杨晋鹏,再者又看回夫子,接着说:“孰是孰非,夫子自有公道。在这紧要关口,夫子是最不想书院出一桩冤假错案,这不但是叶平川的清白,更关乎万松书院的气节,这点夫子自然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夫子,学生妄言了!” 汪永贤很清楚的解读到山伯那句加重语气的‘紧要关口’则指的是这次朝廷招贤之事,冒了些许冷汗,叶平川被冤是小,若是因为此事坏了万松书院几十年的名誉与地位的话,他汪永贤就脱不了败坏师门的罪名,那么他这一生也就被毁了。 “而且,我能证明这钱就是钱员外付给叶平川的报酬。前几日那钱员外新淘来的几本新书后派人来书院找叶兄,当时不仅我在场,英台与立诚也在。”他转脸看向人群中的立诚,立诚应了一声后,山伯继续说:“我这里也有钱家付的润笔,上面的串钱线与此时杨晋鹏手里的一模一样。哦,我想钱员外那里还有我们的收据,夫子若是不信,尽可亲自去查证。”他从广袖中拿出一吊铜子儿放在桌上,果然与先前的钱线系法相同。 “既然有梁山伯与孙立诚证明,那就是证明了叶平川没有拿金笔。杨晋鹏你都看到了吧,此事到此为止,不可纠缠下去,大家都散了吧。”汪永贤慢慢起身,清了清嗓子,道了一句。那杨晋鹏还是执意追究,汪夫子白了他一眼后,他也不敢再造次下去,回头又狠狠的瞪了山伯与平川一眼准备挥袖而去。 尔岚却突然挡在了门口,杨晋鹏愣了一下,也不敢再瞪眼,望向汪夫子。夫子道:“你们还有何事?” 立诚走了进来,停在杨晋鹏面前,微微一笑,道:“就这么走了?这间屋被你们弄成这样,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书院难道教的是这等礼数?” 杨晋鹏本来就畏惧这孙立诚与淳于尔岚,何况前些日子祝英台又是因他而伤,那茱萸油的味道现在还在喉中消散不退。今天这么一闹又是跟他们发生了矛盾,再加上眼前的这几个人没一个好惹的,他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的来到叶平川的面前,又抬眼看见叶平川那副苦瓜脸,心中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还是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是我冤枉了你……”没有再说下去,拔腿逃了出去。 一个人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现在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无力的俯下身子去拾地上被扔地到处都是的衣物,再去一本一本的将书籍拾了起来。他的心不由的生出万丈怒火,灼热的烫着他每一寸皮肤,被皮囊紧紧包裹着每一根骨头如同炭木一样架在怒火上不停的翻滚。他将一块巨石重重的压在胸膛上,满屋子飘荡着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嘲笑,忽大忽小的窃窃私语,无声无息的指指点点,好吵,他被吵的无处可躲。手中的那些书被他捏得起了皱,他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书册发出‘咯吱’的响声。他的呼吸越发的急促起来,猛得起身将书册狠狠的摔在了地上,他捂着胸膛,紧揪住衣襟,好像快要将衣衫撕碎一般的力量。 无声的呐喊,回荡在整间屋里,只有那片能感悟到众生悲欢的苍天才能听见。 晚上,叶平川用了那一吊钱的一大半铜子特地下山去了饭馆买了些吃食与烧酒来到梁祝屋里,又邀请了另外三位同窗在此一聚。今天的事情全都靠山伯站出来才证明了他的清白,因为他对梁兄感激不尽,特地请他们来当面道谢。英台的伤也快好了,只是还不能平平稳稳的坐下,山伯弄了几个蒲团摞在一起她都不敢坐下,只好站在桌边。这样引来好友们的一场取笑,她却脸色微微泛红光的跟着自嘲了一番。 “来来来,这一杯一起来敬咱们的英台贤弟大病出愈,干了,大家都干了。”孙立诚举盅笑道。其他人也跟着把酒举起,英台也倒了一盅站在原地举得高高。 “你起什么哄?让你喝了吗?你有伤不能吃酒的。”立诚将英台手中的酒盅夺了下来,自己倒是将其一干而尽。 英台一脸无辜的指着对方,嚷道:“哪有这样骗酒吃的啊!”随手拈起桌上的牙箸朝他打了过去。 蒋嘉暮则瞄准了桌上的那条红烧鲫鱼,发现的宝贝似的伸出牙箸去,哈道:“鱼头是我的,这几天总是没什么味口,我最好这口啦。”将那鱼头挟了过去埋头‘苦战’起来。 叶平川则是一脸笑意,不出一言的为自己倒上一杯,自甄自饮起来。山伯看着他的落寞,也为自己甄上一杯,道:“来,咱俩对饮一盅,许多事不用挂心。”又替他甄满。叶平川应声端起酒杯,二人对饮一盅又是一盅。 尔岚一人拿了一壶酒,倚靠在窗前面朝着窗外缈缈飘雪,一口接着一口,不时间望向桌上的那些好友,再时不时的与立诚凌空碰杯。叶平川吃了不少的酒,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看着心疼。他拿起一根牙箸轻轻的敲打着桌上的酒盅,盅与牙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有规律的击打着,最后竟成了简单的旋律,当旋律悠悠的舞出步伐来,伴着他那似喜似悲的声音吟道:“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他停了片刻,大家的目光都在闪动着,他也不去在意,接着吟唱道:“我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有朝他日,我且看他。”手中的牙箸再轻轻击了盅一下便安静了下来,他又长叹道:“我只能这般劝慰自己了啊……呵呵!”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屋里静悄无声息。叶平川心中的委屈此刻像是黄河决了堤,把这两年里的所有全都挖了出来挤在他小小的脑子里。山伯伸手默默的拍着他那已经抽搐不停的肩膀,也许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只有他梁山伯才能真正的体会到这个男人的心情。叶平川抓着肩膀上的那只温暖的手,沙哑的泣不成声。 第二十六章 这次将要来书院察举的是州郡县令袁仁在,这位大人四十来岁,据说他擅于书法与绘画,对其的痴迷远远胜过那些名家们。他也是从这书院走出去的学子,受周世章颇多恩惠,对恩师极为敬重与恭敬,本次来万松书院察举也是想再次拜访山长。但他此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将会给书院带来的是一场血雨腥风般的明争暗斗。 英台经过几天的调理身上的伤也渐渐痊愈,也能活动自如,也可以回去讲堂授课。恰是书院这几天闹着察举之事,书生们个个紧张兮兮,生怕错失这次的机会。她倒是不必担心的,这本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不过想想自己在书院的成绩也算是出类拔萃,人尖中的尖儿,若是到时真被看中那该如何,弄不好会被治个欺君之罪也很有可能。所以,她决心已下,这几天尽力低调,不能让袁牧守注意到自己才为上策。 袁仁在到书院的这天,天空飘扬着鹅毛大雪,但这位袁牧守只带了两名侍卫,更未穿官服,一身便衣即可,空手步行上山,只带了几本新书敬予恩师。不过,那周世章倒是满怀惊喜,这个袁仁在是他的得意门绅,以前在书院时就十分看好他,处处指点磨练后果然没让他这个师长失望,连升三级不说,在职时期百姓对他也是赞不绝口,口碑极好。不过由于品行刚正,不懂变通,不得靠山,至今没能再得晋升。这次有机会能担任中正官,是因为马华池马太守自身顾不得这样的初选小事,别的官员又不愿在这寒冬里劳于远行,这才轮到了他这个州郡县令。 对于叶平川来说,这次的察举非同小可,这是他步入仕途的一个重要途径,而当他得知当任中正官的就是自己的学长袁仁在时,更是心中狂喜。虽然他来书院只有短短两年光景,但与这位学长也是较为熟悉的,往年学长时常遣人来看望恩师,亲自也来过两次,与他交谈过好几回,甚是投缘。若是他做了中正官的话,那么十有八九会选中他。于是先前关于金笔案的事情也被他抛出九霄云外,现在的他只会把全部精力全都投入了这次的察举试上。 “师娘淹的咸菜是学生最爱吃的,每每想起余味犹在。”袁仁在随手又挟了一箸饭桌上的那碟咸菜丢入口中慢慢咀嚼。 周世章抿嘴一笑,又将那咸菜向学生面前推了推,道:“你师娘就这一样能拿得上酒席的,你这话不知道能让她高兴多久。”学生为他又甄酒一盅,他问:“最近听说胡人又开始骚乱起来,青州御史苟将军可是大获全胜,唉,现在官民之间的冲突越发的频繁了!” “胡人是胡人,晋民是晋民,两者得分开。这两年间胡人与我汉人的矛盾愈是高长,朝廷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再次发生像五胡乱华的变故。可惜学生只是个小小的县令,权位有限,只能管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周世章并没有接话,只是微微颔首片刻,将酒盅里的酒水一饮而尽。“这次的察举,你打算怎样考验他们?他们可是你的学弟,你可不得太过难为他们呐!”他笑说道。 袁仁在放下牙箸,恭敬的向恩师一礼,道:“既然学生来了,学生怎可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仁在初来乍道,一切还当听老师指教,论才学学生哪能比上老师的千分之一呢!” “跟我也玩起官腔来啦!”周世章哈哈大笑起来,道:“老夫又不是你们那些官家,极好官面。老夫只是平民百姓,不想渗合你们那些事情。只是当下有几名学生也入了我这双老眼,老夫就是想厚着老得发霉的脸皮向你敬荐,不知这是不是违反什么朝纲!” 学生一听便乐了,赶紧向恩师敬酒,道:“这样学生求之不得,老师果真懂学生的难处,敢情早就帮学生物色好了吗?这两天为了这事我正寝食难安,万松书院如今声名远扬,那些世族权贵都来求学问路,我接到这差事的第二天就有名门前来拜访,不就是想让我给机会,甚是教我为难。” “正因为他们如此揽权,那些世族才如此嚣张,恨不能将晋内书院据为己有。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学子如今无路可走,朝廷才会白失了那么多的可用之才,各类风气全让他们给败坏了!”周世章将手中的牙箸遁在桌上,郁闷了起来。 这时从外面走进的叶平川的声音传入耳里,接着就看到他挽袖进来,手提着两个水桶,看将水桶往门后一放,走近饭桌,双手叠起向袁仁在行了个正式大礼,“草民见过袁牧宁。”他俯身行礼,道。 “是平川学弟啊,快,来这里坐,好久未见了呀。”袁仁在喜道,拍拍旁边的方櫈,示意对方快来坐下。 叶平川面带羞涩一笑,抬眼向老师看了一眼,得到了为师的默许后坐在了学长的身边。他拿起热酒陶器中的酒壶,先为老师甄满,再给学长甄上一盅,然后坐回座上。那袁仁在笑容依旧的拿起酒壶也为这位学弟甄上一盅,道:“我正准备遣人去叫你,方才人太多就没与你说上话,老师一见我就夸起你,这次察举我对弟抱有很大的希望与信心。” 简单的几句话却让这个学弟倍感兴奋与感激,慌忙站起来双手捧起酒盅,谦道:“大人如此抬爱草民,草民真真是愧不敢当,为了报答这份厚爱,草民定当竭尽全力。”说完便抬起酒盅先干为尽。 周世章一旁端详不发一语,直到他的学生再次为那袁仁在甄酒,他便问道:“平儿,记得今天原是你负责打扫后院,怎么又出现在我家中?” “哦,后院由山伯替学生这一天的。”叶平川直到回答了老师的疑问后一愣,随即又说:“山伯明日有事要下山一趟,所以让学生替他。” 话说到山伯,此时的他的确在后院抱着扫帚清扫院中的积雪。今天是负责本次察举的中正官正式来访的第一天,几乎全院的学生都用各种途径想与其碰面或者希望被某位师长引荐,故而这会儿的后院空落落的。他慢条斯理的将地上的积雪清扫在两边,又将伙房外的两个大水缸注满了水,再去马厩为马儿们添加了饲料,总算是活齐了。又为自己烧了水去了浴房沐浴,在浴房里碰到了尔岚,他也在沐浴,两人一边洗一边聊了起来。 外面寒气逼人,里面却是热气腾腾。 “听说那个袁牧守还是咱们的学长,读书时受山长的恩惠,这才顺利完成学业步入仕途。这消息一传开把那帮家伙给乐坏了,都认为咱们书院是袁牧守的故校,咱们则是他的同门师兄弟,怎么着也不会为难咱们的,这不,都去凑热闹,想混个眼儿熟,哼!”尔岚语气稍带许轻蔑的轻哼了一声,又问:“你怎么不去看看,倒在这里洗什么热水澡!”他隔着木板向山伯那边探出脑袋。 山伯将皂角涂抹在自己的身上,搓了一搓后伸手向旁边的绳子一拉,头顶上悬着的大木瓢随着绳子的带动将满满一瓢的热水全都浇在了山伯的身上。他一时间屏住呼吸,那热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下来,畅快无比。他抹了一把脸,道:“该见面时自然会见到,何必急于一时,弄得事得其反岂不是得不偿失功亏一篑!” “祝英台总是说你老实老实,殊不知你那不是老实,而是闷骚啊!”对方笑道,朝这边狠狠的扔了块湿巾。 山伯‘哈哈’的将那块湿巾又扔了过去,道:“你不也是一样,还说我。我也是可怜,说来道去也是个穷书生,您可是淳于太保家的二公子,自然是看不上一个小小牧守的。”他扒在隔板上往对方望去,“喂,淳于公子,以后我等都要倚仗着您老的提携啦!” “说不定日后,最是身不由己的人就是我呢,到那时,兄弟我还得投靠你这位梁大人也极有可能呢!”尔岚笑道。 “向我讨杯酒吃还是可以的嘛,其他的,我还真不敢想。不过你那家世与身份,说要投靠在下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尔岚冷笑一声,哼道:“家世与身份?呵,朝堂风云千变万化,上一刻还是一言相欢,转眼间却是互相诟病;一日前还是大权在握,如同众星捧月,一日后竟是一败涂地,犹如丧家之犬。这些每天都在发生,屡见不鲜。更何况,我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在外只是个名头,听着好听罢了。实际乃是一无所有,就连我的这条命,”他缓缓靠在桶沿上闭目,悠然道:“也不是属于自己的。” 山伯默默的听着,也不搭腔,平时总是觉得淳于尔岚一身孤傲之气,以为是因为名门之后,身份尊贵。岂不知他还有这等身世,在心中渐渐对他产生了稍稍的怜悯之情。 英台独自一人来到半山腰上的医馆,在院外徘徊不定。想想自己的身份秘密竟然被另一个人识破,不禁胆寒起来。然而那乌灵却毫不遮掩的向她秀露自己的身份,这倒是新奇得很,她大可揭穿自己,而不必说出她自身的秘密,难道只是在那紧要关头为了抢救自己,所以不得己而为之?英台一直以来都在猜测这乌灵是从何时识破她的,又一思量,干脆亲自来问她不就行了! 冬灵此时正在屋内处理那些草药,听闻脚步声响,转脸一瞧原是祝英台,她也没有问话,仍旧忙着手里的活儿。英台走进了屋,站到她面前,紧紧的盯着对方。对方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毫无反应,她只好又走近了一些,开门见山的问:“你是何时知道我是女儿身的?”她有些紧张的揪着衣角。 冬灵向她那边瞟了一眼,“你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来谢我救命之恩的?”她甚是冷漠的抬眸问道。 “恩,当然是要谢的。”英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相叠,对冬灵拱手一拜,“多谢乌先生当天出手相救。”语气自然谦卑了一些。 冬灵也没再看她,只是‘嗯’了一声,英台这才直起身来,再度盯着她,道:“你可以回答我了吗?” “难道你不知道从脉象可以便出性别吗?梁山伯受伤那一日我已号过你的脉,女扮男装这等事屡见不鲜,倒是你一个姑娘家敢混入书院,这可是要靠胆量的。”她放下手中的竹匾,走到她面前,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若说我来书院只有短短半年光景,不知先生你在此地多久了呢?听说你很多以前就到这了,难道一直都这身打扮?” “这书院无人知道我的真身,除你之外。”冬灵轻轻挑眉,乜着英台,“我既然向你坦白,就没打算将事说出去,这一点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上次七巧节晚,我在山间摆的香案也是你处理的?”英台问。 冬灵眨了眨眼睛,道:“这一座山上全是男子,从无人会在七夕之夜里出来设案拜祭。那香案要是被人发现,告知山长,他定会逐一排查,到时你我都会危险。你记着,要是想在这里待下去,必须忘记自己的真身,不然会殃及他人。” 英台觉得此话有道理,又断定这个女大夫对自己并无恶意,便放松警惕,找了个空座坐下,静静的看着对方整理那些草药。冬灵见她并无离开之意,又见她坐了下来,随口就问:“你的伤不疼了?”对方点点头,她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的新药药效比普通的药要好!” “这么说,那晚行刺马太守的女侠就是你喽?”英台语气甚是轻松的像是随口一问,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她道:“那晚因为行刺之事,我差点暴露,说到底若是真是你所为的话,你就差点害死了我。这么一说,咱俩现在扯平。” 冬灵冷冷一笑,转过脸正面朝着她,“说到那件事,我还要谢谢令兄祝公子的救命之恩,那天晚上若不是公子缓手相救,我也不会平安无事。”她耸了耸肩。 英台一听,‘蹭’地一跃而起,上前一步,问:“我七哥?你是说那天晚上我七哥也有份参与此事?”一副惊愕的神态盯着对方…… 察举的科目已经理出的榜被贴了出来,共有两大项:文式与武式。文式分为:孝廉,茂才,贤良方正,文学,兵法,晋法等;武式则为琴,书,画,箭,骑,剑。这些在初极察举中是不可少的,这可以很彻底的考验出一个人的才学与十几年或几十年所学的一切。 夜已深,山伯依旧坐在锦榻上伏案苦读,矮几上放着几本兵法,摇曳的灯光晃晃荡荡,也不知现在已是几更天。英台则在一旁手捧书册,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书本,却是心不在焉。今天从那冬灵口中得知行刺当晚七哥居然也参与其中,而且还被太守俯衙役碰个正着。若是日后他们查到那个大夫身上,那么会不会牵扯到七哥?一定会的啊,案发当晚他正好与刺客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自己是其同伙吗!再加上七哥亲口承认自己是祝家人,即使他说的是祝英恒的名字,要是仔细排查总会查到他头上,到时,祝家可是大难将至了! “这一页你已经看了将近三炷香的时间了,是不是哪里不懂?”一旁的山伯伸出脑袋挨近了她,问。 英台歪头一笑表示没那回事,再看向手中书。对方也没多说,自顾自的继续研究兵法。她现在脑子一片零乱,忽然想起这次七哥送自己来书院,在这里又住了好几天,在这几天里他总是一个人溜出去,神神秘秘的,难道他是去找乌灵了吗?他与她到底熟不熟?他从马文才的箭下救了她,自然知道她的真身。上次在医馆正好碰到他,难道七哥与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有了什么瓜葛?她到底是谁?竟然公然行刺朝廷官员,可想而知她并不简单,若是七哥与她扯上某种关系,那将来会有或大或小的麻烦。英台暗自打算明天找个时间再去会会那个大夫,问清她与七哥的关系再作打算。 察举在第二天正式开始,上午笔式的第一科目则是文学,下午的武式则是箭法。这两科都是梁祝的强项,一天下来自觉得成绩理想。使英台心惊的是山长居然把她与山伯介绍给了中正官袁牧守,这对山伯来说是件好事,但对她来说是万万不想的。本来以为只要自己不要锋芒毕露,只要低调行事就会避开大人的注意,岂能想到还有周山长的那层关系。 “老师这里真可谓是人才辈出呀!今天见梁生与祝生真是仪表不凡,适才看了他们今天的初式文章,文采飞扬,字字珠玑,笔锋淋漓,颇有大家之风,学生自愧不如。”袁仁在站在书案前看着案上的两张墨宝,点头笑道。 周世章拈须浅笑,“他二人与平儿不同,多有些闲云野鹤的风骨。那梁山伯与叶平川都是寒门出生的穷苦学子,论才学也是旗鼓相当。不过,山伯性情略为稳重一些。”他用最公正的评价来评述的平生最得意的两个学生。 袁仁在请老师坐下,亲自点了一盏清茶放在对方面前,道:“他日,朝廷若是能够重用他们也是朝廷的一大功绩。只是,他们寒门出生,毫无背景可倚,恐怕将来前路坎坷慢慢。” 老师听其一言,便又想到如今的朝堂世族当道,哪有这些苦苦捱过的寒门学子的一席之位,他垂下眼帘沉思少许,轻轻叹道:“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他自嘲似的嗤笑一声, 袁仁在半晌之后叹声道:“难呐,为官难,上无屋脊,下无厚土的贫官更是难。学生在那汪浑水中挣扎了多年后,现在不还是一个小小县官吗!” 袁仁在说的没错,他为官已有十年多,也做了几件益民之事,但苦于朝中无人,身家单薄,至今也没能得到晋升机会。再者与他平级的那些官员处处排挤,着实是如履薄冰。现在想来,倒不如年少之时留在书院作名导师,也是自由自在的山间游士。他不由的向老师看了一眼,盏中的水蒸气腾云驾雾似的飘散在面前,他道:“老师请放心,学生虽然官低声微,但总是结下了几个交情好友,以后学弟若有需要我定管扶持。” “为师只愿看你们光明磊落,一生平安,其他的尽力而为便可。这世道对你们这些磊落之人处处都是羊肠之路,只怪为师能力有限,无法相助。”老师满目惭愧之色,看得袁仁在心中难安。 第二十七章 王乐从太宰府中出来,立即侧身上马一跃而起。马太守派他来洛阳城送书信给马太宰,等了一整天,结果到了傍晚才把他给等回来,亲手交于他。此次来京城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与那刘鸿煊见面商榷合作之事。自打年前的那次与一个叫秋痕的男子初次相见后,马太守就开始让他暗中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经过两个月的观察确定那帮人果真只是单纯的走私商贩,与朝中官员并无任何来往与交集之后,马家兄弟就决定与其谈笔大生意。 不过,像这样永远见不得光的走私生意,马华汐是绝不会亲自出面过问的,而马华小池也不会轻易露面。往年都是一个外号叫‘阿土’的汉子全权代劳,现在已换成了他——王乐主持大局。像他这样一个二十几岁资历沿浅的年轻后生掌控大局,在这一帮派中自然是有所微词,那些元老级的人物不服轮为其手下,经常有意刁难。不过,他也并不在乎,八岁时父母双亡沦为乞儿,九岁时被马华池领回别府中给了一碗饭,这些年来虽然日子艰难,但总么说也能吃饱穿暖,有了栖身之所,这些都是马太守所给。让他更为感激的是,太守居然让他去学堂识字,去武堂习武。直到现在,他竟然坐上了堂主。他对他这个孤苦伶仃的人恩重如山,这辈子为了他,他可以做天下所有的事情。 他的马慢慢的停了下来,来到了原先的那家‘往来自矜’的酒楼前。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还是样的繁花似锦,还是那样的绚烂夺目,而是那样好似是与世隔绝,不识人间疾苦。他将马儿拴在一边,独自走了进去,迎面走来一个面色较好的店小二,他说自己要找叫秋痕的客人之后被引进了二楼的一间‘冬潭’的雅间。他抬眼望见秋痕正端坐在那里品尝着一盏香味飘逸的清茶,向他这边瞟了一眼,伸手示意请他入座。他也无心客气,径直坐了过去,对方含笑着为他甄茶,放在他面前请他品尝。他尴尬的拿起小小的茶盏,一下喝进肚子里去。 “王兄也是痛快人,但这雪山云片可不能这样吃的。”秋痕含带笑意,缓慢的语速显得他此刻无比平静。 王乐对茶道一无所知,倒是经常见太守大人一人独饮,总觉得这些文人矫情,吃个茶还吃出这么多的花样。他放下茶盏,道:“在下此次前来是想亲自拜访刘老板,还望今天兄台能够行个方便。” 秋痕却无任何反应,只是微微歪着头盯着桌上的茶具。王乐正想再争取,却听对方道:“级别,那些朝廷官员论级排辈,我们这一行也得讲究这个规矩,孰不知王兄后面的那个大老板乃姓冯,而我们刘爷也是不轻易抛头露面的,要想与主子见面,就得拿出点诚意。我们刘爷也想见见冯老板,王兄不会天真到认为刘爷可以轻易答应你这个堂主吧!”秋痕又将一盏清茶放在面前深深的嗅着芳香。 王乐低下眼帘,沉思了片刻,冷冷的笑声随即而来,他抬起了头,道:“我们冯爷也不会轻易露面,不过他老人家说了,若是贵帮给的条件使他满意,而且顺利的完成第一次交易的话,他会当面与刘老板相见。”他重新甄了盏茶,呷了一小口,道:“不过,在这之前,在下得与刘老板一见,合情合理,因为我确实是堂主。” 秋痕见他坚持不懈,也无意再作辩解,道:“那么待我回去请示我们刘爷,我可说清楚了,人可以等下去,但那几十吨盐货可不能等,若是下次见面还不给明确的答复,那我们就另找他人。” 与此同时,踌躇在浮萍苑外的马文瑭,几天下来他已是另一种打扮与神情,自从投靠了那刘鸿煊后自己的境况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他已脱去颓废模样,一身帛衣飘逸,高高挽着花白色发髻,只是上唇多了一云须,显得成熟老练了不少。手牵一白色骏马,站在浮萍苑门外蹁着步子,心中不停的打起鼓来。那罗子青当日对自己咬牙切齿,现在不知是不是平静下来!他想着这苑中那个和自己昔日恋人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子,不禁心神不宁起来。又想到恋人已经香消玉殒,更是痛苦不堪。 最终,他还是狠了狠心拴好了坐骑,转身大跨步的走进了浮萍苑。午后的花街柳巷并无一人,因为是在白天,这里面大多数的画坊都还关着大门。他好不容易敲开了大门,看门的男子说什么都不让进,直到他拿出一吊铜子儿这才放他进来。他进了后院凭着记忆找到了第一次与罗子青见面的绣楼,迎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问他干什么,他说自己要见忆罗姑娘,那姑娘正要叫人赶他出去,忆罗从房里走出,将他叫了进去。 雅间内还是原来的布置,长长的珠帘隔开了房间两侧,忆罗静坐在珠帘另一侧,丫头为马文瑭看了茶点后退了出去。文瑭隔帘望去,她的身影在珠帘的缝隙中隐隐绰绰,优雅的抚着案几上的琵琶,不言不语,她似画中一仙,静静的沉思。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她与自己之间的那片珠帘,立在帘前默默的低下了头。 “来了,”她并不看他,继续抚摸的琵琶,平静如水似的语调,道:“除了找到我说一些假仁假意的话,想不出第二个原因。马公子来找我为何事?不防直说,我并没有多少耐心与你同处一室。” 他紧张的双手紧攥成拳,她不但相貌与她相像,连声音都几乎相同,一时间他仿佛看到了丹青的影子。那已与自己分隔了八年之久的身影,便又重新出现在面前,使他萎靡,让他难以自制。“在下只是……只是想来看看姑娘,想着姑娘有什么需要,在下可以……”他把最后两个字咽进了肚子。 忆罗终于扭过身子向珠帘那边看了一眼,紫色的罗裙摇摆了一下后静止不动,她坐下来轻轻将琵琶抱起,拨弦几声,道:“我要的,你给不了,这辈子你也给不了。” “以前种种全是在下的罪,在下就是死上千次万次也抵消不了。只是,姑娘身陷囵圄无法脱身,我又怎可忍心不管不顾?今儿来此拜访,就是为了告知姑娘,请你耐心等待几日,等我凑够了赎金就接姑娘出去。”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会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全都道了出来。 只听她冷哼了一声,将最冰冷的目光投向了他,道:“老子将我送了进来,这会子再由儿子出面将我捞出去吗?” “他早已不是我父亲,我也早已不是他们家的长子。我姓罗,名瑭……” 不想没等到他说完,她就向他砸来了茶盏,狠狠的喊道:“你凭什么姓罗?凭什么如此玷污我们罗氏一门!”她的声音尖锐而又愤怒,把他吓得倒退好几步。她也不去管他,自顾自的道:“罗瑭!你当初就是用这个名字去哄骗我姐姐,拿这可耻的假名去夺她的一颗丹心,让她对你痴迷不悟,对你死心塌地,对你至死不渝……你骗了她的心,却夺了她的命,又将我全家的性命做陪葬。现在还说自己姓罗,你不佩!” 他看清了珠帘后的那张狰狞的面孔,她的委屈,幽怨,愤恨,以及哀伤全都汇聚在那双满是怒气的眸子里。他不敢去看她,也不愿去看一眼,如此花季女子原是天真烂漫的可人儿,却被他的情感和父亲的无情而摧毁抹灭。就在这时,这女子一步跨了过来,竟然逼近了他,与他面贴着面对视着。他不敢动弹一丝一毫,却感受到了对方的暖暖呼气。她凑近了他,抬眼盯着他的双眼,似笑非笑的轻声道:“你说你能为我做一切我所需要的事情?我最想要的就是那马华池的脑袋,血淋淋的脑袋,你,能替我拿来吗?”那闪闪翘动的睫毛上像是被她的话语冻结出现了冰凌,使他感到遍体生寒。 忆罗见他不敢再说一句,便使劲推了他一把,他离开了她的身子跌靠在桌边。她直了直身体,整理了一下罗裙,道:“公子请回,奴家已经累了。来人,”进来了一名丫环,“送公子出去。”她向丫环道了一声后便自行上了阁楼。 室内只剩下失魂落魄的马文瑭和那名小女孩,他重新站了起来,目送着那女子婀娜的背影。 “看样子,他是铁了心帮你赎身啦!”澹台珏站在阁楼的轩窗前朝已走出厢房的马文瑭望去。 忆罗慢慢平静下来,俯首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眸,不动声色。澹台珏扭头转向她,耸了耸肩膀,“要不是那李兴的缘故,你也早是自由身了。忆罗,你不会怪我狠心吧?幸而事情有了进展,往后李兴也许对我们再无用处了,不久之后你就会离开这里获得自由。”他边说着话边在窗前来回踱步。 提起李兴,还真是个重要人物,澹台珏之所以能利用刘鸿煊这个身份顺利的与冯氏堂接上伙儿,全靠这李兴从中牵线搭桥,这其中也掺杂着他对忆罗那份忽隐忽现的情素。忆罗自然知晓他对自己的那点依恋,不过她却无心回应。“爷,奴家不知你们接近马文瑭有何用意,他与马氏不是早无关系了吗?”她问。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一厢情愿而已,血缘是永远都断不掉的。不过,你家人的遇害与你姐姐的遭遇让那个马公子痛不欲生,再加上近来又得知他母亲的离世真相,更是受了打击。我想,我们这位马公子现在对那个父亲,甚至对那个家族再无可恋,只有深恶痛绝。要不是我答应助他,现在他已经自我了断。”他微微一笑,来到她面前坐来,接着说:“像他这种世家公子,从小到大一路风平浪静,经不起一点风浪。只怪他遇到了极为残酷的巨浪,一下就将他打入海底,无法翻身,这时我就成为一只伸向海里的船桨,把他从海底给捞上来。” “那么他就会心甘情愿的由你摆布?”忆罗不解的问。 澹台珏没有立即回答,微微颔首,踌躇半晌才道:“这一点我还拿不准,虽然那天他明明要我帮助他去杀他的父亲,可那时他的话有八分只是气话。我是不怎么相信他真的会为了一个女子去亲手杀死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不过,只要我们轻轻的推他一推,兴许可以……”他没有再说下去,侧脸向窗外贸望去。 一柄玄剑在手,他游刃有余的将剑直入前方的草人脑袋上,用力一绞,草人瞬被绞得四分五裂。他收了剑立在那里,一时间却愣了神,上次握剑时恍如隔世。现在将其重新拿起时,眼前浮现出母亲那苦苦哀求的面容,与自己那痛彻骨髓的往事。心口突然疼痛起来,他大口的喘气,腿忽然一软,单膝跪地,将玄剑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 脖颈处掉出来的那片银叶正悬在胸前摇摆不定,他捧起它,深情地看着它,一直以来他都会认为丹青的魂魄就在这片叶子上。以前他以为她可能死了,想若是真的不在这世间,她的魂一定会来找自己,一定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他。而这片叶子是他俩的定情信物,她定会选择这片栖身地,与他用异样的方式厮守在一起。他看着它,抚摸着它,心神慢慢得到了平静。是你在说话吗,你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吗?“我已找到妹妹子青了,你放心,我会将她安置妥当,然后我就去找你,不会太久的……”他喃喃自语道。 廊下的澹台珏正注视着院中的马文瑭,他知道他心里的仇恨与纠结,他甚至能体会到他的痛,如切腹般那种肉与骨分开的自残之痛。就如同当初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父亲在他面前直直的倒下,地面震得让他眩晕,血腥熏得让他五脏翻滚。“贤弟这些天总算是恢复了一点体力。”他朝着对方笑道。 听到身后的澹台珏说话,他恢复了常态,将银叶重新塞入怀中,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他,浅浅笑一笑,“多亏了大哥这几天精心照料,小弟这才有了些许力气和精神。”将玄剑收在身后走向了对方。 澹台珏微微向身后家丁摆了摆手,家丁捧着一托盘来到文瑭身前,托盘上放置着一件灰色裘袍。文瑭没有伸手,只是拘泥在原地。澹台哈哈一笑,亲自将长袍拿起,道:“这件与贤弟气质极配,来,试穿一下让为兄瞧瞧。” 文瑭急忙推辞道:“这样贵重的衣物,小弟愧不当收。请大哥收回才好,来府中已是打扰太久,实在不可再授如此厚礼……” “若不是贤弟,我现在早就去见了阎王。我的这条命是你给的,我的命就是你的,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贤弟,除非你还未当我是你的兄长。”澹台一脸不离兴的说道。 见大哥有所不悦,文瑭再推辞的话会让两人都很尴尬,索性就应了一声,忙双手接了上去。谁料到对方亲自将长袍打开,再替他穿在身上。见文瑭穿着这件裘袍,着实精神,英气逼人,澹台珏笑得更是欢悦,道:“我弟果真是一表人才,哈哈,嗯,不错,不错。走,跟哥出去转一圈,看看是不是可以引来大街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没等对方回答,他便拉着他出了府门。 果然,这清新俊逸淡定优雅的马家大公子走在大街上招来了不少女子的侧目,他也不像澹台珏初次见他时那样的颓废,现在他正面如冠玉态若松竹般的坐在一间茶室窗前与自己的这位结拜大哥品茶聊天。 “贤弟,接下来有何打算?见你也没了个亲戚可投靠,一个人走世道不容易。”澹台珏向正在盯着窗外的文瑭说道。 文瑭转过脸来想了想,叹道:“现在我只想尽早把忆罗姑娘从浮萍苑里赎出来,看看给她寻一处好人家……”没再说下去,低头盯着面前茶盏腾出的水蒸气。 澹台珏抿了抿嘴唇,低眉俯视着茶楼外的行人车马,半晌,只听他道:“那种地方……我看你虽有这样的心,那姑娘也不一定会领你这份情。我觉得你和她之间……” “我与她家姐之间有太多孽缘,我欠她们的就是死上百次也还不了。如今,他们家只剩下她这一个孤女了,她的生存,她往后的幸福,我不能不管。这不是责任,我不配拥有这份责任。我是要赎罪……”他咬紧牙关,双手紧握着桌上的茶盏盖。他回过神来看向对方,恳求的语调道:“我需要钱,大哥,能让我帮你吗?我做什么都行,会的事我会拼命去做,不会的我一定会努力的去学。” “你是我的兄弟,只要你开口,钱,我便给你就是。” “我是想找份可以挣钱的活计,用自己的力去赎罪。只要能给我一份差事,什么差事都行。” 澹台珏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依然淡定的品尝着这一壶清茶,不言不语的沉默着。他没去看对方,但他知道此时的马文瑭正是心急如焚,他有意的不紧不慢继续喝茶,待得对方唤了声‘大哥’,他才扬起面具朝着他,道:“既然贤弟这般执着,那么就来大哥的‘往来自矜’里做个掌柜。” 文瑭听到‘往来自矜’四个字时心中一怔,他当然知道那是家酒楼,而且是这洛阳城中独一不二的大酒楼,以前他经常跟着父亲伯父来这里吃饭。只是没想到这家相传有百年历史的酒楼竟然是眼前这个叫刘鸿煊的产业,更想不到自己将会是这酒楼的掌柜,他一时有些懵然。 不过他并没有再多想下去,现在比起其他不关紧要的来,挣钱是最重要的,也是他唯一要做的事。他无法让丹青的亲妹妹再待在那种烟花之地,这让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同时也会让他更加去仇恨自己的那个父亲。“好,多谢大哥。”他以茶代酒向澹台珏敬上。 澹台珏面对着仇人之子,眉眼流露出的每个微笑里都暗藏着一柄从冰山下练出来的锋利寒刃。 马华汐! 对忆罗来说,浮萍苑是地狱。对你而言,那‘往来自矜’则是你宝贝侄儿的起点,也是你们马氏迈入地狱的一扇门…… 第二十八章 万松书院的初次察举开始已经两天了,在这两日中学生们以孝廉,茂才,文学,琴棋,书画为主要科目依次应试,接下来则是晋法与箭术。山伯与英台在前几科上发挥的都挺不错,特别是山伯的孝廉与茂才,得到了周世章与袁仁在的极大赞扬。而文学与琴棋则是英台的强项,虽然她并不想引起袁仁在的注意,但她的一篇《论文赋》中大量的评价陆机在《文赋》里的一些观点与理论深得袁仁在的赞赏,还特地请她去了厢房与他一起讨论陆机的作品。就这样,英台莫明其妙的进入了袁仁在的视线中,这位同院前辈十分看好她与山伯,还说他会在以下的两门科目中特别要观注他们。 不过,那叶平川的实力也是得到肯定的,袁仁在此趟来到尼山最大的收获就是能看到叶平川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那些出众的文章论点。对与叶平川这个学弟,袁仁在对于肯定与极大的厚望,只是让他担心的是若是论叶平川的家世,实在是不可与其他世族公子们相比,就算能过了他这次的初试,那么以后也不知会不会被辟除,而那梁山伯也是同样的情况。所以袁仁在一再提醒二人在初次察举中必须崭露头角,计胜一筹才可以在后面的二次选拔得到辟除资格。 第三天下午进行的是箭术考评,分为两项:静态射法与动态射法。顾名思义,静态射法就是在原地射箭靶。这一项大家很容易得到了不错的成绩,英台也射出了平生最好的成绩。大家在极为兴奋的情况下进入了第项动态射术,其规定学生骑马而行,穿梭在树林中相互功击,箭头由涂抹白色粉墨的软物包裹,确保不会伤到其身。 已是二月末,山间还是下了两场大雪,虽然现在已经停了下来,漫山遍野都被厚厚的积雪拢罩着。马儿门也艰难的踏着脚下的雪地,林中除了一声声马蹄声,也无别的响动。英台被分在与孙立诚同一组里,也是巧了,其他人都被分在别的组里,这样一来大家成了敌对的一方。英台背着六哥送她的弓,这张弓也是小而轻巧的,故而她也轻松了许多。一路上一边攻击别人一面还要躲避别人的攻击,在这期间旁边的立诚也是为她挡了很多箭。他身手并不比尔岚差,野外生存技能也是不错的。 “为了你,我中了不少箭,你看看我这全身都成粉团啦!”他骑着爱马与英台肩间行走着,警惕四处张望。 英台也是四处巡视着,笑道:“跳到河中,一下就没了,这个很容易。”她调皮的一笑,却被对方推了一把。 他咧了咧嘴唇,道:“来到这书院,只有今天才让我真正兴奋起来,原本想要大开杀界,玩个痛快。山伯却把你托付给我,我这身白粉回头还不得把那淳于尔岚笑疯了!”他说着就上手去拍打衣服上的粉沫。突然一支冷箭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立诚像是惊起的鸟儿,一把伸向英台的后背将其按在马背上,那箭一瞬间掠过英台上方,他用手中弯弓狠狠打了过去,箭被打飞了起来。 两人直起身望向那箭,只见那箭没有软物包裹,箭头光亮无比。“这是哪个混账东西,玩真的啊!”立诚大声骂道。岂料到,又从远处飞来一箭,可把这位大侠惹毛了,咒骂着寻找箭的来源,突然发现在了目标,“英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他扬鞭追去。 英台骑在马上停在原地,这会子这片林子像是只有她一人似的寂静,时不时的听见几声细小的声音,却不知是哪种动物。她勒着缰绳漫步在林间,心中不禁有些紧张。这片林子也是挺大的,奇怪的是此时却不见一个同窗从这经过。可是,突然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一支箭,吓得她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她慌忙朝那边看去,只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杨晋鹏出现在视线里。 英台顿时警惕起来,勒紧一些手中的缰绳。杨晋鹏骑马慢慢向她走来,她准备拨转马头跑,但身后又有一名学生堵住了去路。“祝英台,你的那些保护神呢,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啊?”杨晋鹏讪讪的笑着,停在她的马前,手握张大弓,看上去十分神气。 “杨晋鹏,你又想如何?”英台正色道,左手向背后的弓箭摸去。现在这片林子只有他们几人,那立诚显然是被他们给引开的,只为了对付她。她心知大事不好,他们两个人,自己只身一人,而且这两人还是比她高大的男子,若是被他们捉住,轻则被揍,重则……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真身……想到这里她不禁一愣,勒紧缰绳,朝马儿臀部狠狠的抽了一鞭,顿时马儿一声嘶鸣,冲了出去。 “追,别让他跑了!”杨晋鹏策马即追,同伴紧跟其后,林中顿时蹄声震天。 正在林中对找放冷箭之人的孙立诚正在呐闷为何不见那人的踪影,突然听到一声马鸣,回头朝来时路望去,猛然想到英台独自一人还在那边,便立刻调转马头朝去奔去。这时心中十分后悔方才不该将她一人留下,等到了原地发现不见英台踪影,更是焦急,寻着眼前的马蹄痕迹追了过去。 一只箭矢从身后飞了过来,英台俯下身子勉强躲过,身下的马儿还在奋力狂奔,只是脚下的道路存有厚厚的积雪,马蹄时不时的滑落一脚,有几次差点摔倒。身后不远的杨晋鹏还在苦苦相追,还偶尔的朝这边放一箭,恨得她狂骂。忽见前方不远处则是悬崖,她的马儿慢慢放慢步子,在崖过停了下来。 那两人追了上来,英台身后已经无路可逃,面前却是那两个奸笑不止的狂徒混蛋。她在马上直着半身肃然相迎,此该她也是要豁了出去,就算拼了也不能让自己落入他们手中。“没路了?我说祝公子,你还是乖乖的下马走向我们,让大爷我好好伺候伺候你怎么样!”杨晋鹏嘿嘿直笑。 “老大,我们就把他的衣服扒下来,让他在这里冻一会儿,这主意如何?”小跟班在一边讪讪的插了一嘴。 杨晋鹏一听便兴奋起来,笑道:“好,太好了,就这样办,他不自己下来,你去把他拖下来,扒光他的衣服。” 英台眼看那个书生下了马朝自己这边走来,情急之下拔出一支箭向那人射了过去。谁知那箭头被软绵绵的软垫包裹,根本伤不了他,他只是揉了揉被射中的地方,再次走过来。这时英台别无选择,转头看向崖下。这样跳下去,他们定然不会再跟上来,那么就再赌一把!她咬了咬嘴唇,松开手中的缰绳,面朝悬崖纵身一跳。 就在这时,孙立诚骑马狂奔到此只看英台向崖下跳去,他来不及喊叫在第一时间同样纵身一跃,跟着英台坠下崖去。崖边只剩下两匹马,看到如此情景,杨晋鹏吓得跌落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来连爬带跑的来到崖边向下望去,只看见下面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他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想了想,叫道:“快,快回去叫人,出人命啦,我不是故意的,快去叫人来救人啊!” 另一片树林中的山伯与尔岚正骑马穿行,山伯的那身长衣上已有不少的粉尘,他一边驾驭着坐骑一边掸了掸广袖上的浮尘,抬眼看尔岚。那小子依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山伯心底感叹果然是高手,再向远处张望一眼,继续向前走。猛然间他感到胸口一番剧痛,他手中的弓箭掉落在地上,紧护着前胸大口喘气起来。 “怎么了?”尔岚回到他身边问道。 他俯了俯身子,离马脖子近了些,道:“没事,就是有些不适,旧伤而已。”尔岚想起去年的那场击鞠骞,那时山伯受了重伤,之后就时常感到胸口疼痛。 他翻身下马将地上的弓箭拾了起来递给同窗,再次上马。这时从远处向这边奔来一马一人,仔细一看那是蒋嘉暮。这孩子被分到其他组里,现在与他们是敌对的关系。尔岚抿嘴一笑,抬弓瞄准了他,‘嗖’的一声,正中目标。只见那孩子并没有吵嚷,直奔他们而来,等到挨近他们时,他却一脸慌张的喊道:“英台……立……立诚出事了。” 山伯一听直起腰来,忙问:“什么事?” “听说被杨晋鹏所逼,已经坠入山崖……”对方还没说完,只见山伯扬鞭而起,向另一片树林的方向狂奔去,尔岚顾不得多问也跟着奔去。 在那山崖上,来了很多人,带头的则是闾丘野,他们都向崖下探出身子往下扫视着。一边的杨晋鹏恐慌的立在那里不敢动掸一步,全身也在发抖,这个结果是他不想的,他的初衷就是想吓唬吓唬那个祝英台,他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祝英台疯了,竟然自己跳了下去。 山伯与尔岚飞奔而来,在众人面前跳下马来。山伯箭步如飞迈到杨晋鹏面前一把将其扯住,杨晋鹏吓得直叫道:“不是我干的,他自己跳下去……”山伯怒目一视,扬掌狠狠的向他的脸上甩去,众人都被这一巴掌惊懵了。 “你最好祈祷他没事,否则我杀了你!”山伯紧紧的抓着对方的衣领,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后用力将对方推倒在地。 “这崖下是片森林,常年无人敢进入,林中多有狼群出没,所以书院有规定不让学生进入。”闾丘野看了一眼众生,说:“从这里掉下去,要在平时可能就会摔死,也可能会摔残,但现在是冬季,下面积雪成丘,但愿他们没事。” “我这就去找他们。”尔岚翻身上马,“我会沿路做记号,你们去通知官府。” “我跟你去。”山伯上马正色道。 闾丘野想了想,道:“你们熟悉那里的情况吗?这里熟悉那片林子的只有我,我带你们进去的话你们还有生路。” 山伯向对方行礼,道:“还请老师为学生带路。” 这时有人喊道:“马文才你去哪?”这时只见那马文才驾马飞奔而去,闾丘野带领山伯与尔岚也跟了奔去。 睁开双眼的这一刻,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冰天雪地。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的身体本没多大问题,放下心后看了一眼周围,环视周围时看见离自己不远处的雪堆里躺着个人。他心知那是祝英台,用力动了动四肢,好不容易坐了起来,感觉全身剧痛,他顾不得查看,跌跌撞撞的来到英台身前,见她双目紧闭,他伸手探了鼻息感到细微的热气断断续续的呼出。他将她的脑袋轻轻的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再轻轻的拍打了几下她的脸颊。一双朦胧的眸子缓缓睁开,如同黑珍珠的眼瞳现出一点光亮。 “终于醒啦,我要检查一下你有没有受伤。”他笑了笑,动手去翻看她的衣服。 她一下挣脱开去,现在她已清醒过来,“我没事,我自己来。”她勉强一笑,这才感到全身疼痛。在全身胡乱的按了按,没发现什么外伤。真是菩萨保佑,这么高都没有被摔死。她突然想起在自己纵身一跃的那一该,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拉住,然后就被紧紧的护在怀中。她抬眼看向立诚,这个人已经救了她两次,要不是他在空中护着自己,说不定现在就没命了。“立诚,刚才真是多亏你了,我……” “你欠了我两次人情,记得要还。”他打断了她的话语,嘿嘿的笑着。从雪地里站起来,伸手将她拉起来,抬头看了看那崖壁,这崖也不算太高,只是上面光秃秃的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看来,得绕路走了。”他们转身看向林子,白茫茫一片,简直分不清方向。“走走看吧,这冰天雪地的只能碰运气,你也别怕,哥哥我可是闯荡江湖的,跟着我没问题。”他轻松的朝英台咧嘴一笑。 英台从雪堆里找出自己的弓与箭囊,将它们背在身上,见立诚也找到了自己的弓箭。她道:“凭感觉走出去,这天也快要黑了,不过这到底是哪呢?” “只能瞎子摸象啦,还真有点冷啊!”立诚走在了她的前头,东瞅西看的。他们发现这片林子的树木要比其它地方的粗壮许多,也很稠密,来书院这么久,这几座山似乎都玩遍了,怎么就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两人走在这陌生的森林中,到处是雪,无处藏身,时不时的还能看到各种动物的骸骨,有的看上去有了些年头,有的却是新鲜的。他们断定这片林子里有食肉动物,比如说,狼。故而他们更加警惕也更加的敏感起来,此时肩上的那张弓则是他们唯一的武器,若是真遇到了狼,也能防身。 “防身?就凭我们手里的这几支箭矢?”立诚一边走,一边将箭矢上的软囊拆了下来,露出了尖锐的箭头。英台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她知道现在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这天眼看着就要黑了,这里的夜晚不知太不太平。更遭的是,狼,都在夜间出来捕食,而且它们是群居动物。“那些家伙可不是好惹的,我就奇了怪啦,这个要冬眠那个要冬眠,为何偏偏它们没有这种习惯啊!”立诚向上天白了白眼。 “说不定是大虫呢?”冷不防的只听到英台来了一句。 立诚跳了起来,嚷嚷道:“您就饶了我吧,狼还不过瘾,还想来只虎,哥又不是什么战神,更不是什么美味佳肴,来那么多的食客干嘛!” 他们在林中转了半个时辰左右,还是没有看到可以出林的大路。这可是急死人的事,渐渐的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立诚拿出火折子,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包艾绒点燃了它,再把树枝放上去。看样子今晚只能留宿此地。于是二人找来不少树枝,找到一处好似山洞的山凹处,生了火,再找来些枯草蔓藤放在地上当床榻,两人就准备在这里将就一晚。 闾丘野带领着山伯尔岚与马文才来到一片林子前,这林子他们那次来过,就是在这里他们发现周世章独子的墓地,现在它还在这里静静的立着。闾丘野骑在马上看向那墓碑,发了一会呆之后,道:“这片森林是这群山中最大的林子,也是最容易迷路的林子,曾经有很多人都命丧在此。祝英台他们现在就在林中,想必也是迷了路。我们这样贸然进林,很难遇到他们。” “你的意思就是等官府的人来喽!”马文才冷冷的看向对方,道:“要是等那帮蠢货来,他们就有办法进入林子找到他们,并且不会迷路?” “至少人手多了点。”闾丘野也是一脸不屑的瞟了他一眼。 “老师,这么晚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我怕英台他们会有危险,要不,我和尔岚文才先行进去找找他们如何?”山伯建议道。 “那就一起去吧,没有我,我也不放心你们自己去。进去后,一定要跟紧我,这片山上狼很多。” 篝火照得整个山凹都亮了起来,那豁口处阵阵冷风吹进来,火焰也是上下跳动。他们离着篝火坐在一起,仅管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披着狐毛斗蓬,但还是瑟瑟发抖。立诚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壶,自己喝了几口,里面装着当然是酒,他喝了几口后顿时觉得暖和了一些。他将酒壶递给英台,起先英台还在推辞,可是这个时候实在是寒冷无比,她喝了一口。这酒真的很烈,不过倒是真是管用,觉得全身火辣辣的舒服,结果她索性喝了个精光。 这倒苦了孙立诚,眼见英台喝醉了,还说起了醉话,搞得他哭笑不得。她却来了精神,嚷道:“重男轻女……” 立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英台你喝多了,说些什么胡话呀?”他伸手去扶她,她却推开了他,“你也太容易醉了吧!”他笑道。 “我祝九妹不比那些男子差……” 立诚一听‘祝九妹’三个字便傻了,久久的呆立在那里。他说他是……女人?他盯着对方仔细打量着。他想起那次在窗前近距离的观察了她,当时的英台让他心中莫明的生起异样的情感,就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现在想起莫非当时自己已经看出这祝英台的身份?他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再清清一点。回过神来看向对方,英台此时已经倒在草榻上呼呼大睡起来。他小心的凑近了她,凑近了她的脸颊,端详着她。不知怎么,他有一种一探究竟的想法,伸手去解对方的衣带。等到那白色的帷襟展现在他眼前时,他猛的倒退了出去。 真的,她真的是个女人!他忙将视线移开。他现在真不知这是不是个梦,他手足无措的立在那里,又不敢再去看她。男女有别,此刻一个大姑娘正倘开衣襟躺在自己的面前,他怎好再去看一眼呢?他后悔刚才的举动,他不该就这样贸然的解开她的衣带。可是又不能一直这样,把她冻坏了怎么办?他经过许久的思想斗争,终于上前去将衣带重新系好。祝英台竟然是女人,跟她在一起这么久居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立诚呆若木鸡在一旁,想着自己实在是太笨,不仅自己笨得可以,全院的师生都笨的无药可救。特别是那梁山伯,与她同一屋檐下同一床榻上这么久,难道也没发现!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听见英台那模糊的声音问道:“好晕,立诚天亮了吗?” 立诚一惊,站了起来望向她。现在他已经知道她的真身,可是事发突然,他倒不知该如何和这位祝姑娘沟通才好,‘嗯啊’地应着声。英台睡了两个多时辰,此时已是深夜,她总算是醒了酒,慌忙查看自己的衣衫,这一动作都看在立诚眼中。那些酒后真言现在她倒是不记得了, 突然只听英台叫了一声,立诚朝她视线的方向看去,只见外面的黑帮中闪着点点绿光,正如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 那是……雪夜中的狼群…… 第二十九章 夜幕之下的森林幽静而且黑暗,此时天上又降下了些雪,又是阵阵寒风吹过,寒气逼人。山伯等人骑马而行,进了林子才真正感到莫明的恐惧。听闾丘野说道,这片林子已有十几年都没有进过人了,只是九年前的一个小男孩误入林间,结果再也没有出来,只留下一只鞋子在林边。闾丘野之后说那男孩就是自己的外甥,也是山长的独子周暮然,这让大家十分惋惜。 大家手掌火把,在林间呼喊着英台与立诚的大名,但久久无人回应。倒是常常听到狼嚎声,这一声声凄厉的,能震破心脏的哀鸣让人无法集中精神平下心来,一直想着突然会从某处跳出几只狼来。突然大家又听到几声不同寻常的群狼共嚎,闾丘野惊了一声‘不好’,大家的神经全都绷得快要断了似的环视周围。“我想它们比我们先一步发现了孙立诚他们。”老师的这句话真让人后背发凉,闾丘野再没说一句扬鞭朝那狼嚎的方向奔去。 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将狼与人分隔在山凹内外,英台顿时清醒过来顺手执起旁边的弓箭,将箭上弦后紧张的瞄准了外面那一对对犹如星星的绿色眼睛。孙立诚张嘴咒骂着掌起弓箭,跨向好友挡在对方身前。“有这火,它们暂时不会进来,英台,一会我尽量治服它们,你趁机跑出去,要是会爬树,就找棵大树,千万别下来。” 她却没有吭声,弯下了腰将地上用了一半的艾绒拈了一点裹在箭头上,一支一支的处理好后,道:“你的箭也得裹上这东西,待会儿相互帮衬,我不会丢下你逃之夭夭。”她将自己的箭矢递给了对方,又将对方的箭拿了过来继续重复的动作。 雪夜里的狼群正虎视眈眈的围着山凹口来回踱步,身上那厚而光亮的皮毛被火焰照得尤其耀眼。它们共有五只,其中两只来回寻视着周围的一切,另两只则一直盯着对面的那两个将成为自己晚饭的人类,还有一只却悠闲的像只家狗,卧在雪地上不停的添着自己的前爪。很显然,它们正在等待着面前这一小小的篝火熄灭的那一刻,只要见这火焰渐渐熄成了点点火星时,它们就会一齐扑上去,今晚就可以饱餐一顿,而且是最美味难得的一餐。 英台正在不停的为这火焰添加树枝,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兴奋,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这狼也是她平生第一次真正见到,它的凶残它的敏捷它的样子都是从书上得知,或是听七哥吹牛时有所了解。那些狼也不知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是别的原因,突然一起叫出声来,没有比狼嚎叫的声音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了,英台捂着耳朵直视着它们。那生灵好像有灵气一般用同样的眼神与她对视着。她这才看清它们的模样,“真美!”她不禁感叹一声。 “什么真美?”立诚问。 “它们,那双会发光的眼睛。” 她的话语刚刚落地,只见其中的一只狼竟然绕过那堆火焰向他们扑了过来,英台还没有反应过来,立诚一把将她推开,重重的摔在地上。立成拔箭向火焰上一扫,箭头立即着了一团火苗,他起弓向那只狼射了过去,射中了一条狠腿。那受伤的狼在地上打了滚真到箭上的火被熄灭才踉跄站起来,鲜血顺着腿淌了下来。它的同伴趁机又扑来了两只,立诚抬腿踢倒一只,另一只恶狠狠的抬起前爪朝他甩去,他顾不得再抽箭,闪身躲开。 英台这时被吓得呆滞在一旁,手虽执箭但颤抖地厉害。她从没面对过这一般凶猛的动物,意识中命令自己上去帮立诚,但四肢就是不听使唤。“你快跑啊,发什么呆!”立诚朝她吼道。 另一只狼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她只能盯着它,双手动个不停。这时,她的两脚只能后退,她仿佛看到面前的这只狼正在嘲笑她,一副事在必得的表情挑衅的逼近着她。她口干舌燥,无法出声,只有耳朵还能起一些作用,只听立诚在与狼撕打,只听狼‘呼呼呼’的低吼,只听箭矢出弦的‘嗖嗖’声,以及狠的惨叫声。那狼也失去的最后的一点耐心,猛得向她扑了过来,她只能闭上双眼等待着它对自己的判决。立诚却扑了来,与那狼抱成了一团。“走,走啊……”他一边和狼撕打,一边吼叫道。 为何总是这般无用?为何总是拖累他人?你要别人保护到什么时候才能自己保护自己?脑子像是炸开了似的,天地间都是狼的嚎叫与自己的扪心自问。再看那立诚已经与两只狼纠缠在一起,身上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狼的。他的弓也掉在一旁,双手分别被两只狼咬住了衣袖动弹不得,他果然不是战神!一只狼来到他的正上方,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他的脖颈咬去,他停止了最后挣扎,正在等待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这时忽然飞来一支点燃的箭矢,那狼猛得大叫起来,随即被射出了很远,另两只见此情形松口转身看向射箭的英台。 英台站在篝火旁边,手上紧握燃烧的箭矢,对与狼怒目对视。立诚已是鲜血淋淋,艰难的爬了起来却动弹不得,只能杵在那里望着这边。英台大汗如雨不敢掉以轻心,执弓的双手颤抖的瞄向那几只狼,幸而身边的篝火熊熊使那些野兽不敢轻举妄动,与对方僵持在此。她见眼前的五只狼已有三只受了伤,另外两只还是小狼,灵机一动把箭矢对准其中一只最小的,另外几只它的家人立即退缩了几步。她却大胆的逼近小狼一步,再用一种近乎哀求但带有点挑衅的眼神望着其它那几只大狼。 她在干什么?在与狼谈判啊?一旁的立诚傻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有人要与狼对峙的情景。他屏住呼吸慢慢的挪动自己的身体,捡起地上的弓箭,见到英台向自己使眼色让他过去。真是丢人,居然让一个姑娘救了!他暗自骂自己,乖乖的来到她身边。只听对方小声道:“还你一次人情。”话刚说完,其中那只最大最凶猛的狼突然向他们扑过来,没等英台反应过来,立诚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另一只执弓的手狠狠的向火焰里一挥,瞬间火苗四溅,火花落在了那些狼的皮毛上,一声声惨烈的嚎叫震得山凹微动起来似的。 她被他遮挡在斗蓬下,等她缓过神来便感到身子一沉,那立诚无力的扒在了她的背上。她吃力的翻身出来,见立诚近乎晕迷的状态正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她四处看了看,不见狼的踪影。将他抱在怀里,问:“还好吗?能不能走?” “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啊……”他微弱的笑了一笑,随即露出痛苦的表情来,英台这才发现他的斗蓬上出现了一个狼的血爪印,立诚被抓伤了。 “我带你回家,我会带你活着回去,再还你这个人情……”英台炯炯有神的目光将身负重伤的立诚包围着,她没有再慌张,更没有流泪,现在的她会更加的坚韧与强大。 天已经大亮起来,昨夜的那场人狼之战好像并未发生过,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与寻常。英台扶着受伤的立诚走在林中,地上的积雪给他们增加了不小的难度。英台一脸烟灰,身上的长袍也被她自己撕了一大角,用来帮立诚包扎伤口,这冰天雪地的,她倒是满头是汗的样子。那立诚则搂着她的肩一步步朝前挪着步子,身体重得可怕。时不时的听到英台抱怨他平时贪吃贪睡,所以才重得让人无法承受。他有时不耐烦了还大着胆子反驳她几句,她却从不听他那番强词夺理的谬论,咬牙切齿的扶着他边走边吵。 “我真同情你未来的夫人,摊上你这样一个懒得无药可救的家伙,等你老了之后她还要守着病榻上的你端屎端尿,还要听你说些不着边际的狗屁理论!”英台道。 你个小丫头怎么说话这样粗鲁啊!“你别担心,我今生不会娶妻。”立诚笑道,可是身上的伤被他自己的笑给弄疼起来,于是他又极力去控制。 “为何不娶?难不成,你有毛病!” “你才有毛病!”他龇牙咧嘴的朝她嚷嚷一句,沉默了片刻,道:“娶不了我想娶的人,不如不娶。” 英台一听停下步子望着他,他不再去看她,用前所未有的神情和口吻接着说:“她是一个女贼,但是从没做过害人之事,属于劫富济贫的那种女侠。我与她……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吧。可我心里明白,今生两人无缘,不见也好。” 又是一对让命运驱使的痴男怨女!英台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重新将他的胳膊向自己肩上挪了挪,继续向前走去。 两人走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忽然听到一阵马蹄,转眼一看前方则是山伯几人骑马而来。后来才得知闾丘野带着山伯几个学生在林中转了一夜,等他们找到了那个山凹时不见英台他们的踪影,便又四处寻找,这才在路上遇上。一看那立诚已是遍身是血,马文才慌忙上去查看,这才知道大部分是狼血,好在虚惊一场,他便将好友扶上马,自己也上了去,两人共骑一马的慢慢走着。 英台也是筋疲力尽,再也无法站立,山伯将她扶上了马,也学着马文才那样与她共骑一马。英台坐在山伯的前面,无力去握缰绳,山伯只好将她拥在怀中持着缰绳。英台觉得头重脚轻,刚才与那狼群恶斗的确耗尽了体力,现在的她彻底的放松下来,连眼皮子也撑不开地靠在山伯怀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就在山伯他们步入森林寻找英台时,叶平川则在专心的准备最后一场的晋法考试。这次察举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梁山伯处处占他的上风一筹,只要他稍微松懈,自己在万松已久的地位也会难保。再加上初次察举事关重要,这些天除了温书准备应试,什么也不会去想不会去做。不过在这前的几科应试中自己发挥还算是正常,文式他自觉出色,武式也不在话下,这足够让他重拾信心去应对最后一场法学考试。 在百忙之中听到英台几人终于回到了书院,他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对这几个好友叶平川自然是关心的,不过在这紧要关头,他也无暇去分心,只是偶尔的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山伯英台会平安归来。等到亲眼见他们毫发无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才彻底的放下心来,然而他并没有去嘘寒问暖,打定主意待到察举一结束再去问好。 察举时期竟然发生学生坠崖之事,这倒是很是少见的。往常在武式中出现意外也是正常工作的,但这是万松书院的头一遭,而且其中还有人受了伤,周世章这一天没有露过笑脸,连话都没说几句。那以杨晋鹏为守的几个滋事者也被汪夫子以近似咆哮的状态狠狠的训了大半天,现在正双手举着一摞书册跪在长廊上反思。而立诚则躺在厢房床榻之上,冬灵正在为他背上的伤痕敷药,马文才守在一旁,时不时还要被那痛得头冒大汗的立诚调侃几句。 还有那英台,也许是经过一夜的惊险,实在是吃不消,直到现在还在昏昏欲睡。倒是没有受伤,山伯本想替她宽衣解带查看一番,奇怪的是滢心与乌大夫异口同声的朝他喊道‘不必了’,这让他觉得十分郁闷。 出了这等事后,周世章与中正官袁仁在商量后定下最后一科晋法笔试则推迟一天行试。这又让书院学生们议论纷纷,有的倒是赞成推迟孝试的时间,起码又多了一天温习的时间;那些不赞同的则是些混日子的子弟,他们总是盼着这察举早早结束,可好恢复往日的悠闲生活。叶平川则是第一类的那种,趁这机会他又抓紧时间温习了法学。内心已是自信满满的他干劲冲天,不觉疲累。 就在他躲在厢房中埋头苦读时,却被同窗于千里的一声敲门给打断了。叶平川开门一看却是这个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学长,一脸惊讶的请他进了房。这于千里已有四十来岁,在这书院也等了很多年,此人参加过好几届察举,但每次都是已失望告终。但这人却是个官迷,曾立誓此生只走仕途这上条道。家中一介平民,不是怎么富足,只能勉强维持生活罢了。 于千里心里一直不服这叶平川的学问,总是觉得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比不了自己的千分,但让他痛苦的是每回都是这小子出尽风头得到师长们的肯定。这一点叶平川早已看穿,平日里也很少与他来往,只是今天他突然来访倒是让他好生困惑。 “学长到此所为何事?”叶平川带着十分谦和的语调问道,顺手从桌上拿起个杯子倒了茶双手奉上,请他坐下。 于千里笑容可拘的捧着那杯茶端坐在那里,半天才回答道:“我是来想请叶兄帮个忙……”他说着顿了顿,喝了一口茶,说:“明天的晋法,我也是……唉,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会至今未能步入仕途,归根结底都是这晋法给闹的,回回都败在这上面!” 叶平川听后眉头微微一蹙,低下双眸盯着桌上的杯子。对方见他没有再问,也再也按捺不了,直接道:“这次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平川兄你帮帮我可好?” “学长的意思是要我为你在考场上作弊?”叶平川并没有抬眼看他,只是平淡的轻轻问了一句。 “你我前后桌,到时递个纸条……还是……可以的……” “如果被抓,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呀!”他还是如此的平静,沉静了片刻又道:“恕平川不能答应,学长还是请回吧,多点时间好好温书。” 听到对方的逐客令,于千里感到又羞又怒,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不想,他突然回过头来轻笑道:“你如此高洁,倘若真如你所愿,你以为自己能平步青云?别忘了你的家世,”他说到这里竟然又回到平川的面前低头小声说道:“还有,你那个曾经沦落为娼妓的老娘!” 叶平川猛然抬眼盯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于千里,对方那奸佞模样令他生寒。他是怎么知道的?叶平川此时再无力说出一句话,麻木的感觉又向他袭来,他仿佛听见天崩地裂的声音。眼前的学长越来越暗,到最后暗得看不见了他。母亲的事情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山长也不知道,可是这于千里倒像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与他并不是同乡,之前并未认识,他不可能知道其中内情。可是,他说的却是事实,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叶平川的视线从对方那里移到了别处,再也不能去看对方的眼神。 “这件事你瞒得也够严实的,要不是那帮人去你家大闹,把事情给抖出来的话,你还真能瞒天过海呀!” 这事他也知道!到底是谁……山伯与英台?怎么可能会是他们,不会是他们,他们不会这样做,绝对不可能! “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的话,平川学弟你说你的仕途之路还会有前行的道路吗?别说到时弄得满城风雨,败坏了我们万松书院的清誉,就连山长都会厌弃你。你这个让他抱以厚望的得意门绅却是烟花柳巷间的一个娼妓之子,他还会将你留在书院吗?” 没错,到那时老师会如何看我?就算他有心帮我,书院其他师生也不会容我的啊!他的双唇微微颤抖,只觉天旋地转,江山颠覆。他不能被赶出书院,这里是他的唯一出路,是一家人的生路,除了这里,无处安身。“你……你……容我考虑一下,可否?”他也不清楚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只是现在他不想看到面前这个恶毒小人,一刻也不想看到。 “好,今晚亥时已末,在后院井边见。”于千里得意洋洋的丢下这句话后款款走出厢房,正与要进屋的马文才碰个正着,马文才见此人兴高采烈的消失在长廊里,也没问什么,见叶平川坐在那里发呆,他也无心与他打招呼,拿了要拿的东西就去了。 他失魂落魄似的瘫坐在原地,环顾四周,可能今晚就是自己在书院的最后一晚了。心中的怒,心中的怨,心中的恨,还有那跟随至今的悲让他绝望,甚至让他生无可恋。为何要如此活着,为何要千方百计的来压迫这样一个手无寸铁,饥寒交迫的寒门学子?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母亲才会导致这样的自己如此境地。怪谁,他能怪谁!只怪自己命不好,只怪自己不是大富大贵之相。可是他已尽了力,用尽全力想要改变这一切的不幸,然最不幸的是他竟无法摆脱这些的不幸! 他扒在桌上不愿动一动,难道明天真的要帮他作弊?他一遍一遍的想着这个问题,渐渐的竟然睡了过去。 今晚……亥时吗…… 第三十章 原来,祝英台是个……女子! 扒在床榻的孙立诚这一天都在大脑中反复的默念这句话,这个秘密让他辗转反侧,不得平静。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个与大家朝夕相处的英台兄竟然是个穿着男装的女儿身,这可是不得了的事,骗了这几个好友不算什么,她还骗过了全书院的师生,她是怎么做到的?素日里也没有发现她与其他人不同,除了皮肤细嫩一些,个头小了一些,旁的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将整个脸盘埋在了枕头里,想着这事梁山伯到底知不知晓,若是知晓,那他对其他人守口如瓶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是件大事。 马文才坐在锦榻上读着法学类的书册,一边偶尔的朝好友的床榻看一眼。明早要考试,今晚当然得温习功课。但他发现扒在床上的好友并无心苦读,总是若有所思似的紧索眉头,或是长吁短叹,或是露出让人看不透的奇怪笑意。马文才担心这个家伙是不是被那些野狼吓坏了,但是仔细想来倒是不至于,毕竟他是闯过江湖的。索性也不再想待下去,望向窗外,已是黑夜,他收拾了一下自己带来的书籍起身道:“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歇息,明天还要去应试。” “假如,有个姑娘女扮男装站在你面前,你能不能一眼识破?”立诚居然问出来一个莫明其妙的问题,他抬眼望向门边的好友。 马文才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耸了耸肩,道:“反正我能确定一点,就是你如果扮成女人的话,我铁定能识得!” 立即对方飞来个枕头,“废话!去去去,爷我要睡觉了。”立诚嚷嚷了几声便耷拉下脑袋,也不知是真睡了过去还是在假寐。马文才再也不想去管他,走时替他关好了门窗。 回到自己的厢房,惊异的是同一寝室的叶平川居然已经熄灯入睡了!这倒是件新鲜的事情,搁在平时这人每晚都要苦读到深更天才上床,今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还是身体不适,竟如此早睡。马文才轻手轻脚的为自己打了点热水,这热水平时都是马福准备好的,今晚他在立诚那里看护,就吩咐马福早早休息去了。 躺在床上一时不能入睡,他想到了自己的大哥,这也快到了三月,天气依然寒冷,大哥身子单薄,在外漂泊也不知近况如何。前些日子通过立诚拜托他的江湖朋友四处打听大哥下落,直至今日也没个消息。他还在回想那日在洛阳城中明明看到了他,毫无疑问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就是他的大哥没错。可是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有找到,洛阳城东都让他翻遍了,依然不见踪影。他会去哪呢?马文才盯着天花板发呆。 迷迷糊糊间他再次醒来,翻了个身后一眼发现旁边被褥空空,他稍睁开眼看去,床上的叶平川不见了。他再将视线投向轩窗,从窗缝中看到天还没有一点亮光,他抬起上半身望了望整个屋子,不见对方,心生疑念:这深更半夜的大冬天,跑去哪了? 此时的书院室外空无一人,叶平川穿着那件唯一的冬衣,披着一件破旧的斗蓬匆匆忙忙偷偷摸摸的来到了位于书院最靠后的杂院。这里是用来存放书院里一些杂物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轻易来这里,院落杂草丛生,看来很久无人打理。草丛中唯有一口枯井,常年没有再次使用过,但探头望去依稀可见底部还有些井水,现在那井沿上也堆积满了落雪,整个院落阴森无比。 他立在井边四下张望,没见那于千里的影儿,想必是自己来早了些。他心里万分焦急与慌乱,于千里已经知道了自己守了这么久的秘密,而且用这件事来威胁自己。若是让他继续这样下去,这次他得偿所愿,那下次,下下次他又会要求自己做什么呢?他沿着井边来回踱步,他知道人的贪念是无穷无尽的,以后又如何对付这个无耻之徒! 就在他万分不安之时,那人慢慢走近了他。他看着对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拳头紧攥,指尖掐得手心生疼。于千里来到他面前,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猜都能猜出来对方此时正是一脸得意的等待着自己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 “平川兄可有了决定?我想你也愿意帮帮兄弟一把,就算没有同窗情份,但毕竟你的身家性命可是最为重要的。你的事若是传出去的话……”他现在胆子更大了一些,声音提地很高。 “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叶平川竭力忍住心中的怒火,问。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年前你家闹的那么大的动静……” 年前?叶平川一愣,想起那次一帮人来家里要账的事,“是梁山伯,或是祝英台?是他们其中一人告诉你的,还是两个人都有份?”他激动起来,抓住对方的衣领大声喝道,又想到了什么,好像自言自语道:“不是,不可能是他们,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出卖我?不会的……” “呵,你还真把他们当朋友了?他们是谁你又是谁?祝英台可是世族,世家子弟能真心实意的和你这样的一个贱民称兄道弟?还有那梁山伯……叶平川,我不得不承认之前你的才华在尼山之中算是人中龙凤。可是,这山外有山,梁山伯可是更胜一筹。这次察举我听说那袁牧守可是更看好他。” 叶平川呆立在井边,不能再出一声。难道是梁山伯将他出卖,就是为了夺取察举榜首?他不会是这种人的啊!他们乃是同一境地,同一等身份的呀,他的苦他是知道的,而且是身有体会的呀!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况且,以梁山伯的学识,根本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那么是祝英台?如果要说是他,还有点可能,他毕竟与自己的身份相差很多,而且他也会像梁山伯那样设身处地的为自己这样一个平民着想吗? “别再想别人啦,明天你打算怎么帮我?我在想直接一点比较好,到时递纸条给我好了,你放心,我不会被逮到的。”对方轻松的拍了拍他的肩。 他猛力甩开了那只手,冷言道:“我不会帮你,我这就去山长那里坦白一切,大不了我离开万松便是。”说完就大步向院外迈去。 “一个风尘女子生下的野种,你说以后这大晋还会有哪所书院肯再容你?”后面传来那恶毒至极的声音。 这句话好似变成一道雷电生生的从背后穿过他的身体,激破他的肌肤,击断他的胸骨后刺入了那颗已是伤痕累累的心脏。他随即听见从身后传来的一声声嘲讽般的冷笑,这笑声像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妖娆,媚态,狠毒的缠绕着耳扇舞起了身躯,最后钻进了脑子里,在脑中不断的啃噬着他的思维与理智。 “你闭嘴,闭嘴,闭嘴!”他转身箭步跨到对方面前厄住他的脖子,笑声变为一声声挣扎的‘呜呜’,他又用了一些力度,听到‘嘎吱嘎吱’骨头断裂的声音。“为何要逼我?为何要逼我啊?”他喃喃的哀鸣道,手上的力度更大了些。“我走到现在全是靠我自己,我想改变命运,我想让自己强起来,我要做人上人。可是你们为什么都不帮我,反而还要这样害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手上的力度随着声音扩张越来越大。 在夜幕中,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里流出一道道晶莹剔透的泪痕来,两手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拼命撕扯,有一块地方都被撕破了。终于,他感觉不到对方的力量,衣襟上的那两只手渐渐无力的滑落下去。 他也突然缓过神来,慌忙松开了对方,那于千里竟像根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他连连向后退去,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凸起的眼球盯着前方那个如同死物一样的肉体。他慢慢的向他靠近,找到鼻子伸手去探鼻息,全无气流感。他死了!叶平川全身痉挛的跪在旁边,第一次与一个死人靠得这样近,第一次亲手把活人变成死物,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体内还隐藏着另一个自己。这一切都是另一个自己做的,那个‘自己’常年被压迫被剥削被凌辱被嫌弃,如今它真的不堪忍受的完全爆发开来,他控制不了它,就像刚才的那双凶狠的手一样,这双手不是他的,而是它的了。他双手抱着头部蜷缩在一旁,泪水不住的泉涌出来,无边的恐惧之感正袭了过来,吞噬掉他的全部意志力。一双手不停的颤抖着,失去了控制。我杀人了!不是的,我不想杀他啊……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再说下去……这这……这不怪我……不怪我啊!对了,都是他的错,是他咄咄逼人……他想了许久,慢慢的思想中的意识又活了过来。 于千里,你死有余辜! 他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之后用力站稳了脚步,将那死物抱了起来,朝着那口枯井望了一眼后,将死物拖进了井口半拉身子,然后再猛的用力将他全身一股作气推了下去。听了一声‘哔’,再也看不到井中的一切…… 已是深夜,好不容易入睡的马文才被开门声惊醒,他却没有动弹,只听极轻的脚步有些紊乱的来到了床榻的另一边,然后坐了良久。之后就只能听到急促的喘气声与干呕声,他并没转身去看一眼,只是又闭上了双眼。 躺在那里的叶平川始终睁着眼睛,他不敢睡,极度紧张的状态让他迷迷糊糊的,但他还是坚持着不让自己睡去。他这是在害怕,就在刚才,半个时辰前他亲手将一个活人掐死,让他更怕的是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而这快感很快就转化为恐惧与消沉,若是明天被人发现报了官,那么会不会查到自己身上?不知道那于千里有没有跟别人说过母亲的过往。还有他究竟是怎么得知的呢?如果真的与梁祝有关,他们某个人告诉了于千里,当然会想到他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那么自己早晚会暴露,到那时一切都完了! 他将双手抱在怀中,从那一刹那开始它们就颤抖地厉害,他竭力去让大脑仅有一点的意识控制它们,但毫无用处。这双手好似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冒汗,哆嗦,直到最后演变成痉挛。无意间他似乎又闻到了那惹人作呕的血腥味儿,这味儿令他不襟干呕起来,又怕吵醒旁边的马文才,他只好小心翼翼的爬到了床下,靠在床沿捱着这漫漫长夜与无尽悲凉。 直到第二天法学考试结束之后也没见到于千里的身影,汪永贤让几个学生四处去寻,打算将其寻回之后再狠狠的教训一顿。但直到寻到了傍晚也没有结果,大家都说没有看见此人,他的同屋同窗说昨晚出去了一趟就一直没有回来。汪夫子这才感到情况不妙,立即去禀告山长,山长令学生去于千里的厢房查看,发现于生的东西全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原位,这样可知他并未离开书院。周世章认为此事有点蹊跷,便亲自下山去县衙请衙役们帮着寻找。 直到第二天中午人们在书院的后院枯井里发现于千里的尸体,学生们都聚集在井边看热闹,衙役们将那硬邦邦的于千里弄了出来后,看到他已经被冻成了白色,还露出了紫色血管,双眼凸起,脖子上有很深的印记。令史很快赶到现场,一眼看向尸体脖颈,自言自语说:“很明显,是被人将脖颈扼住,窒息而死。” 一听这话,师生们都倒出一口浊气。一旁的马文才听此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朝那叶平川望去,见叶平川苍白的脸上微微抽动的肌肉,马文才冷冷的观察着他,很久才移开视线。再听那令史跟旁边的县官说于千里的遇害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个时辰,马文才想起前天晚上叶平川深夜而归的状态,和当天在厢房门前遇到于千里正从他的房里出来,可见于千里与叶平川当天躲在房中见了面,晚上叶平川一反常态的早早休息,可是半夜又出了去,他出去是去见于千里的?而且第二天早上他看见对方换下的大氅上的前襟有被撕裂的痕迹。马文才在心中起了怀疑,但始终没有显露出来,他只是注视着这位与自己同床半年的室友,久久愣在那里。 衙役们将尸体抬回了府衙,准备详细检查。留下来的两名衙役将书院里的师生们都招到了大堂中一一询问。其中一个平时与于千里交好的学生说于千里这几日格外兴奋,像是得了宝贝捡了钱财一般。还说就在前天自己看到好友进了叶平川的厢房,良久之后才出来。其他也有好几人也看见了叶平川与死者交谈甚久。这样一来叶平川则成为嫌疑对象,衙差找到了他询问起来。 “于兄来我厢房是为了……为了……向我讨教法学;其他的吗?没有了;不是,我与他不怎么来往的,只是这次察举对他很重要,所以就来找我帮忙;前天晚上吗?我不舒服,有点着了凉,早早便睡去了;人证啊……”他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心中一寒,问他所要人证,可是哪有什么人证呢!他苦着脸低下头,手心里全是汗水,粘粘的让他感到极不舒服。 正当叶平川一愁莫展之际,那马文才则挺身而出,道:“我可以证明他一个晚上都在房中卧床休息。”全场人都闭上了嘴目送着他来到人群中。 那两个衙差得知此人是太守府里的二公子后,立即采信了他的证言,放了叶平川一马。但叶平川却在心中打起鼓来,自己这位室友往常与自己连话都不愿意说,总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为何突然站出来替自己作证呢?自己在后半夜的一刻来钟里的确不在屋里,他又为何称自己一直都没离开过? “文才兄,”回厢房的路上,叶平川叫住了前面的马文才,紧跟上来,向对方拖了个礼,道:“今日多谢文才兄作证,我才落了个清白之身……” 谁知对方冷冷的笑了一声,“清白?到底是清还是浊,你心知肚明,与我无关。”他说完后斜眼瞅了叶生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去。 有了太守府二公子作证,这事最后也未能查到叶平川的头上,最后还是定为一桩无头公案放置一旁。这倒是让叶平川长长舒了口气,本来还担心那于千里把母亲的过往告知他人,但通过官府查案过程之中他断定于千里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然那知情人早就站出来将他告发。只是关于于千里是怎样获得这条信息的,他也是拿不准,起先猜想是梁祝中的某一个,或是他们两人,但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两位把自己当好友的人会出卖自己。 两天后这次察举的成绩被公众于世,榜首依然是梁山伯,而第二名却也不是他叶平川,这让他大为震撼。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之后才明白过来,因为那件命案,他在法学考试中发挥失常。不但让恩师失望,而且就连袁牧守都大感意外。当他看到那梁山伯在众人面前出尽风头,再看旁边的祝英台满脸自豪,完全忘了他的失落与失败时,他心中燃起无明的怒火。 当这一切摆在他的眼前,让他不再抱有自身具备的感恩之情与同窗之义。他有时会突然找来借口,替梁祝二人出卖自己的最终理由,就是能让梁山伯脱颖而出,成为万松书院中的新标榜,而他们为了这个目的出卖了他,将他的秘密泄露给于千里,让他心神不安,大乱阵脚,而那只已是沾满鲜血的右手一直颤抖,使得他根本写不出字来,从而落榜。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理由,更找不到泄露秘密的途径。 他的身影渐渐的从榜前消失…… 第三十一章 于千里只是个平民百姓,虽是死于非命,但官府衙门也是没有放在心上,然这是发生在万松书院,周山长也是小有地位,官府人也是重视了一点耐着性子调查走访了数日后不得结果,最终还是成为悬案陈列在众多案卷之中。 这好好的察举期间出了人命案子,让袁仁在十分沮丧,然而看到榜上梁山伯的名字倒是使他有所安慰,忙将其名记录在案,又将榜文的前三甲名单抄了一份将进公文筒中。使他略有迟疑的是到底要不要将叶平川写上去,此次着实意名,那叶平川竟然跌落到了第四名,之前他可是对这学弟抱有厚望。想了想还是从公文筒中取出那张名单,准备将那叶生添加上去。 这时周世章走了进来撞见此事,袁仁在笑容可掬的挑了挑笔尖。没等他开口,老师便拿过那名单,看了又看,笑道:“看来这梁生果真是个可塑之才,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平儿与祝英台,这回他们发挥失了常也不知是何缘故。”轻轻叹了一声,再将名单还给了对方。 “叶学弟也不知是不是哪里不舒适,还是别的原因,总之这次真不是他的正常水平。既然是马失前蹄,何不放宽了路子,放他一马,这毕竟只是初试……” “落榜就是落榜,你无须替他找借口。若是今日你将名字加进去,我这万松从此不得清白,平儿也同样一生不得心安。” “老师,这又是何必……” 对方却抬手阻止了他再说下去,走到窗前两手相背望向窗外雪景,道:“平儿,还得历练。” 袁仁在一脸疑惑的看着老师,师生二人静静的远望着群山之中的皑皑白雪,茫茫一片,如同前程。 书院里的积雪已集了厚厚一层,想不到今年在雪季会如此漫长。山伯抱着把巨大扫帚,在院内挥动开来。这次的成绩让他也是意想不到,本想得了前三就可以得尝所愿,谁知倒夺了个榜首位置,看来这初试是没问题了,心情也是格外豁朗,一边扫雪,一边唱起《楚辞》来: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龍屹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唱到这里突然一个雪球朝他飞来,撞在衣服上撒了开,山伯向那一瞧,英台正在朝他看着,手中正揉搓着下一个雪球。 “你这是偷袭呐!”山伯抱着扫帚指向她,笑道。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咉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只听英台朗道,又一个雪球向山伯身上飞去,“罔兮沕,憭兮粟,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上粟。”又一个雪团扔了过来,哈哈地笑起来。 “你又在闹我!”山伯朝她笑喊着。 “你这样吟了一曲《招隐士》,小心把将要来此功书的同窗们都吓地不敢来啦,竟然把尼山歌得如此可怖,真是该打,找打,可打!”英台又想捧起一捧雪砸向对方,不料另一边却向她飞来一个特大雪团,正好打在了她的脸上。她赶忙跳脚将脸上的雪掸掉,雪已钻进了嘴中,她‘呸呸’了几下,放眼望去正是蒋嘉暮所为,他正不动声色的佯装无事。“小鬼头你给我等着!”她一声嚷让正在假装看书的蒋暮嘉心虚的加快脚步躲到尔岚身后,故而飞过来的超大雪球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尔岚的身上。 就这样梁祝与暮嘉尔岚开始了雪地大战,这场戏闹让死沉已久的书院重拾起往日的朝气,参加雪战的同学越来越多,也玩得越来越疯。几个来回下来英台则上一身是雪迹,还在忘情的投入‘战事’,山伯手中的雪球将近一半都是用来对付她的,而尔岚为了报刚才那记之仇追着英台身后,用一大捧雪全都灌进了她的衣领里,激得她几哆嗦。 “唉,淳于尔岚你别太过分啊,她哪能经得起这样的一激呀!”一边的立诚见此举动在一旁嚷嚷着。因为身体有伤的他只好躲在一边观战,看见雪地里拼死进攻的祝英台,他真是无言以对。她哪像个姑娘的样子啊!他心里嘟嚷着又不能挂在嘴上,憋地厉害。又见那尔岚不知轻重的竟然拿那么冰凉的积雪往英台衣领中塞,这不是胡闹吗?于是他忙上前去阻止对方的行为。 尔岚当然被他的行为弄得莫明其妙,事实上不光他一脸不解,就连被立诚挡在身后的英台也是一头雾水的疑视着他。立诚有些尴尬,忙解释道:“我与她刚刚‘狼口脱险’身子正弱着呢,她经得起你这一把雪绒吗?”说着就将英台衣领上的残雪打了下来。 “你真是……”尔岚哭笑不得,想了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损他,最后丢下‘奇了’后不再理会他。 就在这时,蒋嘉暮那个小二百五趁他们没注意,抱了一怀的积雪朝他们撒去,狂笑不止,又蹦又跳。英台顾不得身上的寒冷拔腿就追,边追边拾起大量雪绒团成个超大雪球找好位置瞄准目标,狠狠的扔了过去。那小家伙也是动作灵活闪身躲在了山伯身后,那雪球重重的砸在了山伯的身上。 不知从哪飞出来个雪团正好砸在了经过的马文才的耳朵,他被砸地一阵莫明,转头一看,那梁山伯正朝自己尴尬一笑,他才没兴趣跟他们玩这种幼稚的游戏,果断的无视一切的继续往前走去。可是又是一个雪团砸在他的臀部,他转身又向山伯望去,只见那人正向他开怀大笑。他白了一眼对方后迅速抓起一把雪朝他扔了过去。难料,他这一把零雪竟招来全体攻之,身前那几个一齐向他攻来,一会儿他就成为了个雪人。英台他们一边进攻一边大笑着,马文才再也做不到一副风清云淡的架势了,此刻他已顾不得往日的形象,抱着满怀的雪绒追着他们。 追着,打着,叫着,笑着,活力无限。 疯地一身是雪的马文才回到厢房,将外衣脱掉随意一扔,书童马福立即找出一件替他穿上。马文才的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兴奋之笑,马福见自家少爷心情转好不少,也是一脸堆笑,忙将换下的衣服抱在怀中,哼着小调走出门外。 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啦!马文才良久之后似乎还有些兴致,想着再去找英台他们,不知他们现在还在不在外面疯了。他为自己这一突发奇想不禁吃惊一下,在此之前,原来的自己是那样的孤傲和冷漠,从未与除孙立诚以外的同龄人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很难想象自己方才在外面能那样的疯傻,那样的不顾一切的抱着满怀的白雪疯跑在众人面前,这样的行为就是儿时的他也未曾有过。想着想着,他竟然会心一笑起来,用一种少有的轻松步伐在房里来回晃荡,再从窗里探出脑袋感受着外面的凉凉欢意,呼吸那无穷无尽的自然气息,回味着那冰爽柔软洁白物体的一次次撞击。 在他将全身心投入到窗外的冰天雪地之时,身后不知何时立着室友叶平川。对于这样一个已经犯了滔天之罪的人来说,叶平川在这短短几天里受到一生之中最为难熬的时光。马文才转身时才发现他正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当他注意到对方时这才看清眼前的叶平川像是脱了一层皮,消瘦,干黄,颓废,无神。此时的叶生正目不转睛的死盯着自己,那两颗眼珠一动不动的用那种怀疑的神光试图想要死死的禁锢他一般。 马文才从那目光中越了过去,对他的这一态度也毫无回应。这些天来这位叶兄总是用这副神情审视着他,就跟他杀了于千里似的。他也无意去抵抗,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视于他,也不会在他面前提及于千里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与那位姓于的学长一句话都没说过,实则确是陌生人。 “那件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叶平川再也忍耐不了这样的折磨,终于开了口问了出来,但他不敢面朝他望去,二人背对彼此小声的问了一句。 “何事?”对方的语调依旧那样的平缓而又微寒的反问他。 “就是……”他想不出用哪个合适的词语来代替那件血腥事件,想了半天,他快步走近对方,压低声音道:“于千里的死,你知道多少?”他小心翼翼的瞟向面前的学弟,生怕他看出自己的怯懦。 学弟望了他一眼,嘴角上似有似无的好像挂着一点并不明显的笑意,“哦,这件事,关于那个人的事,我真的是一无所知。”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这位学长,见他一脸紧张的模样甚是有点意思,补充道:“除了是谁杀了他之外,一无所知。” 果真如此!叶平川瘫软的坐在了锦榻上,怔怔的看着学弟,无言以对。显然这个马文才早已知道真相,但是他们虽然同室半年并无交情可言,那么他为何要帮自己隐瞒此事,为何不去揭发自己?替他隐瞒难道对他马文才有什么好处不成?他疾步凑近了对方问:“既然你已知道凶手,为何不出来揭发?” “难道你想让我这样做吗?”马文才眯缝着眼睛乜着他,见他瞠目结舌后,啧了几声,道:“做什么都得付出一些代价,就像替人守口如瓶也得需要点好处。我不知道你的动机,你的动机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所感兴趣的是你可以拿什么来跟我交换。” 叶平川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想要什么?我又能给你什么?堂堂太守府公子能向我这个命如草芥的贱民索要什么?” “嗯,是呀,本来你还有些用处,至少能在初试中夺得头筹,岂知你如此不堪一击,竟然落了察举榜首!” 一听‘榜首’二字就让叶平川难堪至极,低下头去咬着下唇,感到无比的羞耻与绝望。“都说万松书院的叶平川有多么多么的博学多才,众学子中的翘楚之贤。我们来到这里经历了两次大考,学长怎么两次名落梁生呢?”马文才带着几分责难式的微笑看了他一眼,停顿片刻,接着说:“我对你寄予厚望,寻思着找个机会把你引荐给家父,只是你这次……” 叶平川一听到这话便抬起头来盯着对面坐着品茶的学弟,他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想想也是无人相信的,这位自命清高的马家公子是何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要把他这样的一个平民引荐给太守大人?他是看中了自己的才华,还是自己身上有什么能让这位权贵子弟刮目相看的呢?“多……多……多谢文才兄抬爱,可是怕是让你失望了!”心中无限的悔恨激地他痛心疾首,要不是那个于千里咄咄逼人,他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不过,转念再想一想,你如今的境地或许也是你人生中的转折。这些日子我也在反复斟酌,你的这个把柄在我手里对我来说是个机会。你也不要问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总之,我会找机会向我爹提及你。读了这么多书无用武之地也是件遗憾的事,我能帮到你也是你的幸事,以后的事……”马文才沉吟多时后,站了起来,走向门外,转头补充道:“以后我若让你替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你今日付出的代价。”直白而又不容抵抗。 叶平川木讷的立在原地,许久,抬眼看向门外那片微弱的阳光,苦涩一笑。 此刻起,他就这样把自己给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