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姚》 1.你应该是个桃子 大文明覆灭之时,上古诸神皆已归于虚空,上天悲悯,留下一念,待新界结成时,遗万物生灵智慧,便在世间留下上古传说。 小狐狸阿姚出生的时候,遇上了天河水劫,她灵体孱弱,灵魄不稳,为保九尾狐一脉之传承,族中将她送至金母元君处疗养。金母乃天地之尊神,元气炼精,生育万物。 金母怜惜小狐狸,便将她收养在瑶池中长大,闲时让金鳌照料,如此几万年。她曾亲眼见证上古时代的辉煌,也见识过上古诸神的风华。那时的阿姚心心念念的就是等到灵体康健灵魄稳定以后,跟随诸神修创世之功德。然而在她真正聚凝之时,却发现诸神归去,天地异象,覆灭在即。 须臾,大世祸劫落下,山海之间,满目疮痍。 阿姚无处躲避,最终被击碎了灵体。所幸这瑶池几万年养出来的灵魄残存,阿姚凝结最后的一丝意念,将自己的灵魄带到了上古圣地猫儿山,聚在崖壁上的一棵桃树里。 _________ 上古诸神还在的时候,山海间多的是修灵悟道之地,不像现在,新界结成三千年,各地虽也有灵物,却少之又少,万物虽也有参悟,却微乎其微。像阿姚这样的,真正属于上古时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整个天下,怕也只剩这一个了。 阿姚这样想着,懒懒的望着天空,望着往日羲和母神驾车巡游的路径,唉,现在这个是母神的小儿子,叫太阳。 阿姚穿了桃叶和藤蔓编制的衣裳,这是山中地仙给她准备的,说是山外面的凡人,都是如此。哦,对了,阿姚现在已经不是九尾狐狸了。两年前,那棵集天地之灵气而持续蓬勃几千年的桃树,突然开始干枯,紧接着化灵气为精血骨肉,正午之时,呱呱坠地,变成一个婴孩。凡人的样子。 山中稍有灵性的活物都来了,毕竟这里是猫儿山,世间最后的神迹在此,山中灵物结的多些,虽然智慧低等,却也知道这落地的婴儿必定不凡。来看热闹的人里,只有狐族族长和山中地仙可以靠近阿姚,本想着,若是个小灵物,便归了门下修行,可这仔细一看,狐族族长被吓了一跳。这婴孩眉目中灵魄带有的气息,来自狐族传说中的先祖九尾一族,这可不是小灵物可以拥有的啊。而猫儿山中的地仙,灵芝精灵和太岁精灵,可都是因着这山中仅有的这棵桃树的灵气而生啊。 狐族和地仙拜了阿姚为尊,可智慧差太多,他们只知道阿姚不是普通灵物,别的却无法知道。阿姚也不知道该如何教他们修炼之术,上古大神,也不是修炼而来啊。所以阿姚在这山中,只是像个凡人小孩般发呆和玩耍,新界新奇,时移世易,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山中其他灵物虽知道阿姚尊贵,却也不知为何尊贵,活泼些的灵物,便时常同阿姚玩在一起。比如现在,阿姚身边坐着的一头老虎,一只孔雀还有一株何首乌,阿姚看看它们,再看看天空,有些想念白虎真君和神鸟阿鸾了。 夕阳西下,山间慢慢暗了下来。阿姚招来萤火虫,点亮半个山头,借着微光,开始讲起了神鸟阿鸾的故事。 孔雀很高兴,召唤了山中所有飞禽,都来听听,这是我的先祖。可这仙凡有别啊,这山中飞禽,虽有了些灵性,可修到有智慧还能听懂故事的,年轻些的,也就这一只了。再老些的,又到了天命期。地灵的智慧更差,像何首乌这样的,百来岁,听着听着,便有些走神。他是山涧中生长的地灵生物,本就离得远些,能修灵,也因着阿姚化灵的机缘,所以,他是真傻。 何首乌钝钝的,半天,忽然转头问阿姚,“姚,你是何首乌吗?” 阿姚摇摇头,缓慢说道,“我不是。” 何首乌晃了晃身子,接着问道,“姚,你是老虎吗?” 老虎哼哼突出一口浊气,“你看看,我才是老虎。” 何首乌又看了看孔雀,摇了摇头,对着阿姚说到,“你不是鸡。” 孔雀,“???” “狐族总说你是狐狸,”孔雀不理何首乌,接过话去,“可我看来,你与他们长得并不像。仔细想想,这山中只有一棵桃树,你又是从桃树里出来的,你应该是个桃子。” “什么是桃子?”何首乌不解地问道。 “就是阿姚。”孔雀说道。 “阿姚!”匆匆赶来的地仙带来了山外的消息。山外的世界,是凡人的世界,凡人总是在抢夺,争斗,厮杀。这样的循环往复,却生生不息。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文明,接着又替换,又建立,又替换,乐此不疲。 而这一次,是有人靠近了猫儿山。 猫儿山上有上古结界,不是凡人可以探查到的。而山中生灵本性纯良,多是和谐共存,除了地仙,没人会到外面去,所以这一次靠近猫儿山的,必定是多得了些智慧和灵气之物。 2.什么都看不见 凡世中修炼之人是不少的。在上古传说里,有孕育天地的神,也有天地孕育的神。而靠着新界中微弱的灵气,参悟天道,修炼精魄之人,被称之为真人。 这大概是新界里智慧最高的生灵了。 然而,也仅仅是凡人。 化神是不可能化神的,至少新界三千年,没有。 阿姚看到的正在靠近的一队人马,大概有三五十人。第一次看见人啊,阿姚想,如果能说说话就好了,一群成年的男人,和一个两岁幼童,说点什么好呢。“他们的衣服跟我的不太一样,”阿姚转过头看着灵芝精灵,很认真的说道,“我也要那种,他们那种。” “是。”灵芝地仙应着,却仍急切的关注着那些逐渐靠近的人。 事实上,虽然灵芝和太岁都有了上千年的修行,灵力和智慧都算是猫儿山地灵里头一份的了,可他们还是有些惧怕凡人,毕竟他们修炼的是天道,不是武道,而凡人,总是说,要吃他们。 长须真人有一把很长的胡须,银白发亮,跟头发一个颜色。他从小在聚灵山中修行,从一个孩童,变成老人,经百年,终于顿悟。这些在阿姚看来微乎其微的灵气和顿悟,却让长须真人成了凡人口中的活神仙。当然,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总想着,如今百岁,早就过了凡人的天命期,而他的精魄,却如壮年男子般茂盛,如此,若再觅得仙境,苦修一番,长生不死,也未必不可。 可他终究也还是个凡人。 这一点,让后来的阿姚也很困惑。这世上的凡人,建立新的文明,制定规则,推崇武道,累积智慧,衍生出权利,财富,和无尽的欲望,甚至,还会控制人心。累积智慧,是在阿姚真正进入凡世后才发现的,凡人不可小觑的原由。 所以,长须真人探查到了灵气聚集的猫儿山,却不是独自前来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新界里辛乙国储君,公子子德。 公子子德,丰神俊貌,英姿勃发,修武道,力可动山,是辛乙国最强的少年,辛乙国,也是新界里最强大的国度。他的母亲是有善部落的公主,他有着高贵的血统和超然的地位,他在凡世间,无比尊贵。然而在上古神话里,武道是最微弱的力量,渺小且不堪一击,但公子子德不信,他甚至觉得,上古诸神传说不过是这些修炼之人造势之谎言,直到长须真人拜到他门下,告诉他说,探查到了上古圣地的入口。 阿姚眼中,凡人已经靠得猫儿山很近了,但在凡人眼中,其实离得很远很远,远到马车走了七天七夜,却还是只能望见前方的迷雾。 “公子请看,”长须真人来到子德的车架前,遥遥指着浓雾弥漫之地,兴奋异常。“那前方,便是传说中上古圣地猫儿山,这山中灵气聚集,灵物众多,上千年的灵芝,上万年的龟壳,入药服之,延年益寿,若是猎得灵兽,驯为坐骑,日行千里,飞天遁地,如履平地啊。”子德从车架中行出,定定地看着前方,迷雾中,好似虚无。他身着及地玄色长衣,衣袍上绣有白虎暗纹。白虎神君,主战之神。 “孤什么都看不见。”子德有些不太高兴,凡世中得到太多权利的人,总以为这世间所有皆可掌控,然而真到他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之时,他们,大多会表现出怨怒。 阿姚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七天了,衣食住行,凡人的,很是有趣。灵芝精灵给了她新的衣服,是在凡人队伍中盗取的。一个两岁孩童,穿着一件成年男子的玄色长衣,很是有趣。衣物才穿上身时,因为新奇,阿姚走了两步,摔了一跤。第一次摔跤,很是有趣。 阿姚跟着他们,不想让他们看见,他们便看不见。这种被凡人称为上乘术法的技能,对阿姚来说,就像凡人会走路一样,是太简单的事了。 可她今天看见了子德的怨怒,她的内心有些激动和兴奋,猫儿山里的灵物,不会发脾气,可是猫儿山以外的凡人会。发脾气,就像那时,上古诸神看到世间万物有逆天之象时,燃烧的孽火。阿姚突然,好想他们啊。 凡人,是女娲娘娘照着诸神的样子创造出来的,仅仅因为集各神之形,便使他们的智慧高于万物生灵。智慧高一些,便多了些悲伤和愤怒。 “这哪里有什么圣地,”子德眯眼看着眼前白得发光的长须真人,“这般浓雾,莫不是已经迷了路?” “非也。”长须真人捋了捋胡须,笑得真切又虔诚,“本座修天道,公子修武道,所以本座看得清楚些,公子看得迷茫些,无妨。待本座先去探看,入口之处必有甘泉引路,到时公子再一同进入圣地,有仙灵之助,公子必成天下之主!本座也可修创世之功!”说完,便向迷雾深处走去。 “子德!”阿姚从车架后方现身出来,着实吓了子德一跳。他看看四周若无其事的护卫,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怪异的幼童,竟有些恍惚,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 “你穿着孤的衣物?”子德发出第一个问题,但好像又不是问题的重点,“你为何知道孤的名讳?你...你是...你是何物?” “我是阿姚,”阿姚拖着长衣挪动到子德身边,缓缓说道,“我看见你了,便知道你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子德睁睁的盯着眼前的孩童,他已经感觉到了,其他人看不见她。他有些不受控制,开始回答阿姚的问题,她问什么便答什么,这对于修武道之人来说,很是惊骇,莫非上古诸神在世间确有遗留?而面前这位,便是仙童? “长须真人告诉孤,聚灵山先贤秘传,山河间汇聚灵气最多的猫儿山,乃上古圣地,若见山中神灵,可化神,可创世,可践凡人之所愿。若不见,采撷些灵芝太岁,猎得些虎豹野马,也是大有用处的。”“哦,”阿姚点点头,又道,“那你因何发脾气?” “孤看不见圣地,孤在此处,除了这满目的迷雾,什么都看不见。” “哦,”阿姚继续点头,“那你回去吧,我以后去找你玩。” “是。”子德转身令护卫们移了车架,踏上返程,护卫们虽有些疑惑,却也听令而行。约莫是已经回到都城寝殿,子德才回过神来,仿佛是仙童入梦,仙童好像给了指引,指引了什么却想不起来。 这一边,长须道人离了公子子德的队伍,走进迷雾深处,他仿佛能听到灵泉流水之声,却又不知身在何处。阿姚很好奇,看了他许久,淡淡笑了,终究是凡人。 阿姚出现在长须真人面前的时候,真人立刻就跪下了,阿姚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长袍,或许,这凡人里修炼天道的真人,真能得天授的大智慧,看得见她的上古灵魄? 那时的阿姚确实还不太懂新界真正的凡人,很显然,长须真人在这圣地之中,遇到两岁孩童,这般姿容,只能是仙童,或者是妖灵,能化作人形的灵物,便是妖灵。若是仙童,自当跪下以示虔诚。若是遇上妖灵,摄取精魄,不过须臾的事,先跪下,这样安全。 “何求?”阿姚道。 “贫道长须真人莫长生,求,长生。” “你的名字不适合长生。”阿姚顿了一下,其实她可以告诉这真人,她不知道怎么让凡人长生,但她想着,多跟凡人说几句话,也挺有趣。 长须真人愣了半响,顿觉哀怨,想着面前这位尊者,必定是仙童了。缓了缓,又开口道,“本门先贤秘传,金鳌神君住在猫儿山,使山中聚气不散,灵力充盈。若贫道能见一见神君,或是,或是这天道修行,能大有精进?” 金鳌?这句话对阿姚来说太震撼了。金鳌在猫儿山中?可是自己却没有感知,地仙和狐族也没有提及,为何别处会有此等传言?上古传说,阿姚很清楚,留下来的,必定是诸神想让新界知道的,而为何,凡人知道,我不知道? 阿姚忽而没了跟他聊天的兴趣,唤来了老虎,又对着躲得老远的灵芝精灵和太岁精灵道,“给他一株铁杉枝,让他回聚灵山中种树去。”说完,便消失了。 长须真人看看老虎,老虎看看长须真人,一时之间,都不敢动。修灵的老虎,修精魄的人,大家第一次见面,都有些拘谨。 3.金鳌神君 阿姚站在神猫峰顶,望着长须真人和老虎的所在,静静发呆。 老虎第一次看见凡人,往日与阿姚交流说的也不是人话,此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长须真人在迷雾中呆了许久,掌管山中地植的灵芝精灵送来铁杉树枝后,又匆匆躲开,仿佛他这个凡人才是什么精怪似的。因为忽遇仙童,又忽然消失,长须真人此刻还有些怔愣,握紧手中铁杉枝,转而又盯了老虎半响,有些尴尬,只得开口,“仙君可是要送贫道回聚灵山?” 老虎忽听“仙君”的称谓,也有些愣,他此时的修灵,可万万比不得仙君,阿姚曾经说过,他的先祖白虎神君的座下弟子和侍者,皆是仙君。可这会儿老虎不想解释,修精魄的凡人,大都修不来万物通灵之语。说了他也不懂。 老虎只得点点头,后退三步,俯冲向前,一脚将长须真人踢了出去。这是阿姚教的术法。千里之外的聚灵山,须臾便到。 阿姚在峰顶矗立许久。 诸神归于虚空,她不明所以,旧世获劫覆灭,她幸免于难。金母元君是她的师父,虽然没有拜师,可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金鳌神君对她多有照料。女娲娘娘亲口与她讲过补天之事,羲和母神答应会带她坐巡日的车架,就连一向严肃的九天玄母,也说过会带她去看看古战场,昔日大战,玄母战绩辉煌,何等荣耀。她的灵魄聚凝,多么可喜的一件事,待从瑶池出来,一切都变了。她,被遗弃了。 如若今天没有得知金鳌的踪迹,或许,阿姚会继续像个凡人的孩童般长大,或许很快她会到凡世里去,或许她会做凡人口中护佑万民的神,或许...或许她想不起来她的孤独。身为上古遗物的孤独,超然于万物的孤独,得知金鳌神君可能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时,更加孤独。 待老虎跑上神猫峰时,阿姚还是在发呆,旁边的地仙灵芝精灵和太岁精灵都蔫蔫的,“太怂了,修行千年,却怕一个凡人。”老虎哼哼着靠近阿姚,刚刚被称作仙君,此刻他正有些得意。太岁却稍有恼怒,对着老虎叫道,“你懂什么,凡人,凡人,凡人哪怕只有三岁...凡人...” 老虎不理他,只对着阿姚道,“阿姚,你给我取个名字吧,我看那些凡人,都有名字,我也想要一个。” “王大虎。”阿姚很快答了。 老虎很高兴,绕着阿姚转了几圈便跑走了。王大虎,这是阿姚取得名字。他有名字这件事,得在走兽里广而告之。 夜半星空,总是清明。阿姚心头,确实毛躁。待山风吹过,吹得这凡世的长袍在空中飞舞,阿姚才转头望向太岁精灵,“你去过凡人的地方,会发脾气,真好。”太岁却不知何解。山中地灵,沾染凡俗,总是影响修行的,真好,是为何?阿姚也不等他回应,又问道,“你们,可听说过金鳌神君?” “金母元君座下,金鳌神君,上古传说,当然听过。”灵芝答道。 “为何那凡人会说金鳌神君在山中?在哪儿?你们可知道?”阿姚继续问道。 “在峰内溶洞,传说有神君留下的东西,可是我等灵力低微,无法靠近。” “我的灵魄在此修复了三千年,灵体结为人的模样两年”阿姚说着,顿了一下,两只地仙点头应是,突然听得阿姚大声吼道,“那为何不告知我?” “没问啊...”太岁精灵低声咕噜,灵芝精灵已经吓得噤声了。 这是阿姚第一次发脾气,学着凡人的样子,面目狰狞,高声叱喝。跟上古诸神发脾气可不同,威吓比自己弱小的生灵,再带一些威严霸气,其实阿姚觉得很可笑,但这就是凡人的样子。 阿姚很快进入溶洞。 这溶洞,还是上古时代的样子,阿姚走进去的时候,那些石柱石竹,如活物一般,发出多彩光亮,所到之处,色彩斑斓。直到她走到尽头,在不知下到多深的底部,阿姚看见了他,金鳌神君。 金鳌神君伏在地上,他的背壳之上,生出许多苔藓和地蔓,不太像以往的模样,不太像一个远古创世传说里的神兽。 金鳌神君很慢,很慢,太慢了,他花了很久的功夫,才感知到阿姚,他看着阿姚,不是九尾狐狸模样的阿姚是他第一次见,其实他以往也很慢,只是那时候的慢,带着些慵懒随意,而此时的慢,就像,就像那些到了天命期的灵物,万物生灵,说那是死亡。 阿姚此刻靠在他身上,一时不敢说话。她怕她一开口便问了,为何。 自有天命,哪有为何。 “我很想你们。我很难过。”过了很久,她才说道。阿姚想着在瑶池时,她用尾巴挠他,皮毛在他身上噌痒,可惜,现在没了。 金鳌神君的灵魄已经散了,气息微弱,这让阿姚感到恐惧。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离她那么近,她却没有感知。 “逆天获劫,诸神归,旧世灭。”天命劫数,无论是孕育天地的神,还是天地孕育的神,都没有办法。天地即已成型,便自有规律,自有方向。金鳌神君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可他不会死亡。主宰长生的金母元君座下,没有死亡。他会一直这样,灵魄消散,活着,如同生灵万物,只是活着。他的灵体本是巨大的,大到与溶洞融为一体,他动不了。 新界到处都有死亡,猫儿山里也有很多死亡,阿姚见过。只是她从未如此害怕,如此恐惧。上古神兽,金鳌神君,灵魄消散,活着,比死亡更可怕。 “你现在的样子,很好看,即便是幼童,也好看。女娲娘娘曾经说过,她造人时,选取的是诸神最漂亮的形拼凑而成。你是最好看的。我在等你,等了很久。”金鳌神君是欢喜的,从大世祸劫降下,他回来寻她,被击碎了灵魄,躲在猫儿山里,他知道她在那儿,在桃树里,他得照料他,他的灵魄碎片散在山中,与这上古圣地融为一体,滋养她,守护她,只是太久了,太漫长了。 “我如何才能帮你?我要想他们回来,我想要回到以前的样子,”阿姚有些急切,“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她们留下了一些东西,散在新界里,她们把这件事告诉我,大概也是天命,因为你来了,这些秘密,就得说给你听。”金鳌神君道,“女娲娘娘,金母元君,羲和母神,九天玄母,她们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但若找到了,大概,能践你之所愿。” “践我之所愿?”阿姚很疑惑,“凡人才有愿望,为何我也有?” “天命是你。” 4.去做个凡人 阿姚从溶洞中出来,金鳌神君便陷入了沉睡,而溶洞内的结界也因此消散。上古诸神留下的秘密,他已然传达,现在,他只是个长生的活物。事实上,如果阿姚无法找到诸神的遗物,他将永远沉睡。 阿姚得出去。金鳌神君说,她得去做个凡人,才能找到那些东西。这大概就是她化形为人的原由吧。只是,天命? 万物向生,自有蓬勃,人世百态,各有归途,这,便是天命。 灵物在神猫峰顶聚合,阿姚有话说。“我要去做个凡人。”阿姚遥望星河璀璨,有些怅然,却很坚定。“你们等着我,过不了多久,便可迎诸神回归。” 金鳌神君的沉睡,让神猫峰内溶洞的结界消散,阿姚只好交代地仙守护,不可靠近。猫儿山的灵物纯善,这没什么。让地仙尤为担心的是,三千年来,第一次有凡人靠近了猫儿山。虽说神力不可抗,那长须真人和公子子德敬畏天神,不敢纠缠,可是,凡人的贪欲,灵芝精灵和太岁精灵都见识过。有一就有再,以后这猫儿山,怕是不得宁静了。 “天命。”阿姚笑着,有些戚戚然,创世之神也无法抗拒,奈何众生。“猫儿山的上古结界,若真有凡人可以闯入,那也是闯入者的天命。” 灵芝精灵和太岁精灵担心阿姚与凡人接触或有不适,想陪着她一起出去,阿姚说,需要地灵传讯,带了何首乌。何首乌样子普通,不会遭凡人惦记,且虽然他是个憨憨,但凡世的地植,他也是应付得来的。孔雀漂亮得太过招摇,若是出了山,怕是要被凡人供进神庙。所以,又只带了老虎。 临行前,又叫来了狐族族长。天道修行阿姚是教不了人的,但这灵力术法,却是可以传授。于是给了狐族幻化之术的口诀,也算是尽了身为同宗先祖的本分。 一行出山的阿姚,闻到凡世的气味,太浑浊了,万万比不得猫儿山,也万万比不得上古时代。所以啊,一定要找到圣物,一定要。 王大虎是最兴奋的,蹦蹦跳跳,满眼新奇,他踩在凡人踩过的道路上,即便现在没有人,也能让他感觉到有趣。他马上,就会见到更多的凡人了。何首乌藏在阿姚的袖子里,这凡世的气味他也不喜欢,若是种到凡世的土地上,怕是再修灵一百年,他也无法精进的。阿姚还穿着那件玄衣,只是灵芝精灵说,凡人量体裁衣,不能太过松松垮垮,所以裁去一大半,便让两岁身段的阿姚裹着穿了。嗯,绣有白虎神君暗纹的那一半长衣,现在搭在王大虎身上。 猫儿山以外的地方,阿姚只知道聚灵山,是那个长须真人修行的地方,还有辛乙国,公子子德的家。阿姚要去聚灵山,像凡人那样,走着去。 若是动念,便可瞬移。哪怕是让老虎伏着飞天,也只是须臾。可她偏偏要走着,即便是一路上王大虎很认真的教她,四肢着地,能快不少,她也是不干的。走着走着,没有停歇,不知疲倦,只显得有些无趣了。直到他们在靠近聚灵山脉的一处湖畔边,看到一群嬉闹的孩童,才停下。 这里是大雅湖。湖面波光粼粼,湖畔青柳垂丝,湖中有小岛,岛上有灵鸟的细语,是预知灾祸的鸟和预知喜讯的鸟在吵闹。阿姚来了兴趣。 这些飞禽,能在凡世里获取灵气,是很难得的。喜讯灾祸,它们能有所感应,也很是不易,即便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凡人喜欢它们,大都因为,预知祸福,便有时间周转。 只是这次,灵鸟感应到的气息来自阿姚,未知祸福。 阿姚靠着一棵柳树,坐在地上,王大虎也卷曲身体,靠着阿姚。半响,孩童的嬉闹静止,传来一声惊呼,“是老虎!” 凡世里的老虎是山中猛兽,若是凡人猎杀,需武道好手拼上全力,胜负不定。大多的勇士为了证明自己的勇猛和武道修为,是会猎杀猛兽献给神庙的,但从未有人能将老虎驯为坐骑。 此刻,一群女人将孩童护在身后,一群男人手举着木棍石头,他们离着阿姚三丈多远的距离,都齐齐望向王大虎。 “小女娃,快些过来!”一位老者压低声音对着阿姚叫道,“快些远离这猛兽。” 阿姚看着这些凡人,努力学着他们说话的言语表情,很认真的回老者说,“阿翁莫急,这是我的老虎。” 周围人群更是惊骇,却不敢靠近,担心猛兽攻击,又不知女娃说的是真是假。莫不是真有这可以驯服猛兽的孩童,更或是传说里可以化身为人的精怪妖灵? 两面僵持,都未有动作,如此站了半天,终于有那两三岁的孩童,或许是看着阿姚太过漂亮,或许是老虎的皮毛太特别了,竟然蹦跳着朝阿姚的方向跑去,一个没拉住,扑倒在王大虎的怀里。 其实王大虎都快睡着了。他原本不知道这些凡人对他或有防备或有惊恐,只是刚好他们聚成一排,挡住了湖面的风,刚好他走得有些累了,匍匐在地上,太适合睡觉了。而此时他怀里的幼童...是凡人,凡人的孩童,长得跟阿姚一样,只是没有阿姚漂亮,可是阿姚也不会如此欢喜地蹦到他怀里...王大虎这样想着,便舔了舔幼童的小手,太有趣了。 而那边人群里已有女人嘶吼哭喊,又晕过去了。 阿姚很是不解。 男人们也很是紧张,手握的棍棒越发紧了,一个个腿脚打战,却在慢慢靠近。他们是部落里专司农务的庶民,不懂武道。 幸好传讯的人回来,随行勇士众多。阿姚看着越来越多的凡人聚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身上穿着玄武暗纹长袍的,大概就是他们的首领了。玄武神君,司水之神。 那首领看看与部落里的孩童玩耍的老虎,又看看坐在一旁的玄衣女童,很是惊愕。玄衣长袍,不是庶民可以着的衣物。而眼前女童姿容气魄,更不像是散游猎户可以养出。 阿姚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想。 阿姚已经知道,虽然凡人只是万物生灵其中之一,她通天地之灵,却是不能感知所有凡人。一开始,她以为他们像地灵一样,智慧低下,不懂思考,可此时她已经明白,凡人有心魔,不清明的,她很难懂。 要做个凡人,到凡世里生活,这是她的任务。而眼前这个能让她迅速感知的凡人,或许能帮到她。所以,阿姚接下来说的,是作为九尾狐几万年,作为桃树几千年,作为凡人几年以来,第一次的谎言。 “我走丢了。”阿姚开口的时候,甚至带着些哽咽,“不记得父母,不记得家,只有老虎跟着我,他是我的老虎,他叫王大虎,我叫阿姚。” 5.有温氏 大雅湖边的山脉叫做飞崖山,飞崖山里有温泉,这里,是有温氏。部落的头领称大君,是远近闻名的勇士,他叫佑。他护佑着部落子民,抗天灾,避人祸,赶走过为祸山林的双头毒蛇,还教授了庶民捕渔,农耕和巡猎。这便是女娲娘娘造人之初心。 如此,阿姚便跟随着大佑,回了部落。 有温氏聚居的飞崖山距离长须真人修行的聚灵山约是七天的脚程,山水滋养,这里的地植活物总是生机勃勃。 阿姚跟随大佑进入聚居地时,迎面扑过来一个身着麻衣的孩童,七八岁的年纪,欢喜地叫着大佑阿父,随侍的仆姆赶紧来报,主母生了,生了个女娃。 凡世里信奉传说的部落都建有守护万民的神庙,神庙供奉的是上古四位母神。主母产女,乃是部落昌盛的福兆。 阿姚第一次看见凡人的婴孩儿,原来是这种小小软软的样子,跟刚出生的小狐狸是差不了多少的,只是没有皮毛,也是红彤彤的。她努力地伸手抓向空中,小手挥舞的样子,跟小狐狸也挺像的,一边还嘬着母乳,小嘴砸砸的,不知疲倦。阿姚看着开心,便一把捏住了她的小手。 “你好,小雅,我是阿姚。” “小雅?阿姚?”一旁抱着婴孩儿的有温氏主母,看着面前精致的女童,很是惊讶。凡人的孩童两岁的时候大多不太会说完整的话,需要阿父阿母或是仆姆带着,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不像阿姚,吐字清楚,走路也稳当。她好奇地打量着阿姚,眼鼻漂亮,身上也没有尘土,很是干净。 “嗯,这是阿姚。迷了路,走失了家人,我将她带了回来。”大佑很是高兴,望着自家新出生的娃娃和牵着娃娃小手的阿姚,对着主母回答道,“如此漂亮的孩童,又裹着玄衣长袍,看着像有善氏的人。她却说不是。想必也是大部落的子嗣,我们且照顾着,慢慢帮她找回家。” 大佑说着,又转头问向阿姚,“你刚刚叫她小雅,为何?” “她的眼眸清澈,精魄也纯净,像大雅湖的小仙灵,”阿姚抬手轻轻抚摸着婴孩儿的眉目,认真的说,“她是小雅。” 部落里的新生,通常是需要供奉神庙的长老问天求名的,而大佑和主母听到这个名字,已是十分喜爱。大雅湖畔的小雅,这多好啊。 于是急急在案桌背后取下一块小石板,刻了“小雅”二字,便传来侍仆,“快去交与长老,求问吉凶。” 问天求名,是刻下不同的字让天选,问吉凶,多半是部落首领抉择之时向天求的预示。拿名字求吉凶,也是头一次的。到时那长老只需在供奉的神庙殿前,举着石板摔下,若不碎,便是可。 侍仆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长老求字的木牌得了两块,分别刻了“小”“雅”二字。不必再问吉凶,与天意不谋而合。 大佑和主母皆是欢喜。 如此,便开始了阿姚的凡世生活。 有温氏小雅4岁那年,跟着阿姚,带着王大虎,在山间活捉了一只小兔,雪白皮毛,眼睛红红,反应迅速,却很是温顺。小兔被王大虎吓到险些殒命,还好小雅一直护着,把小兔子装进衣袍里,让它像个奶娃娃似的靠在怀里,它才能活过来。谁知道回了家,帮着阿母洗果子的一会儿工夫,她的阿兄,有温氏子君祁,就把这兔子给烤了。小雅那个气啊,又委屈,这是要献给神庙的兔子啊,有了献祭,小雅就可以被称为勇士了,虽然是一只兔子。 “烤了就烤了吧,”阿姚和王大虎都尝了尝,“烤的还挺好的。” “是啊,”祁也满脸无所谓的样子,撕下一只兔腿递给小雅,笑笑说道,“你是女娃娃,身负繁衍重任,不必做什么勇士,且你是我的妹妹,阿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是会被部落供养的。” 小雅却是越发的不高兴了,“我就是要做勇士!” 说完,竟不顾阿母的呼唤,跑了出去。 飞崖山间没有修灵之物,更没有精怪妖物,这点阿姚是不担心的。但是凡人,会冷,会痛,会饿,会疲倦,见了猛兽生灵,还会害怕。于是,六岁的阿姚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兔肉,拍了拍身旁的王大虎和子君祁,走吧,一起去找。 子君祁年十一岁,已经给神庙献过猎物了,一头长有犄角的黄牛,神庙驯养之后,便交给了庶民做耕种之用。所以他已经是部落公认的小勇士了。去找妹妹,他原本只是想带几个巡护的勇士一同前往的,只是看看阿姚妹妹,再看看妹妹的老虎,嗯,他们也挺强的。 阿姚进了山谷深处,便和祁分头行动,那边带着巡护勇士,这边,有王大虎就够了。她要坚持出来,不仅是想早点带小雅回去,还有,她今日感知到山中来了外人。修精魄的真人,气息跟长须真人是一样的。 大雅湖水由溪泉汇聚,山中自是有水路引流,阿姚走到北山溪流源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花白头发的精瘦老头,不是长须真人。 “是仙童?”老头因为看见行将过来的阿姚。 “我不是,我是阿姚,是凡人。”阿姚答。 “这灵物?”老头指着王大虎,“凡人岂可驯服?” “我在山中长大,和他一起,他是我的朋友。”阿姚又答。“你是谁?” “贫道无极真人,莫长问。” “莫长生你认识吗?” “本门师兄,原修天道之大成,近来,多在山中种树。小童因何认识?” “哦,我给他的树。” 无极真人满目惊奇,却也不敢再问。凡世修精魄的真人,总是爱故弄玄虚,明明迫切想知道的事,又怕泄露了天机,不敢多问,只敢乱猜。这不,这位莫长问,啥都不敢再问,心里却想着,这位仙童,只怕是修行几千年的地灵仙君吧。 “何求?”阿姚也曾问过长须真人这个问题,只是长须真人求的是长生,天道即长生,阿姚给不了。 “贫道想用小溪之水沐浴。” “???”阿姚看着无极真人,眯了一下眼睛,这真人穿的白布长衫,是有些尘土,看看这脸这手,竟是多有污泥。可她问的不是这个啊,“我是问你,可有所愿?” 无极真人先是一震,转而埋头行礼回道,“贫道无所求。世间万物,皆有天命,顺势而行,不必多求。自然之道,莫可违之。” “长须真人修长生法,无极真人修自然法,你家师父是修什么的?”阿姚问道。 “师尊乃上古之神,以念传法。” 上古之神,阿姚笑笑,以念传法,意思就是他们拜了师尊,师尊还不一定知道呢。这是阿姚在凡世生活四年里知道的事情。比如以玄武神君为图腾的有温氏,给子君拜了一只百岁龟做师父,那只百岁龟啊,虽是百岁,智慧却是相当低等的。 “那我走了。”阿姚转身,她忽然感应到山谷那头有不详之兆,却不真切。 “拜别仙童。”无极真人又是委身一拜。 阿姚有些焦躁,低声训到,“我真的是凡人!” 正在此刻,山谷那头传来呼救的号角。 6.有温氏子君祁 有温氏部落中人各司其职,平日里信息互通,自有传讯之法。以犀牛角为号,若是庆典祭祀,便高亢绵长,若是灾祸预警,便低沉短促,像现在这样,号角之音断断续续,循环往复,是危险和求救之意。 阿姚再顾不得其他,带着王大虎飞奔至号音源头。 阿姚和王大虎来到山涧行水之处时,正看到小雅跪坐在一人身侧,双手鲜血,泣不成声。那人是祁。从断崖滚落,如今躺在地上,伤痕累累,已然没了气息。断崖入目处的岩石藤蔓,竟也染红。大量的恐惧和悲伤笼罩,阿姚看着眼前,竟有些恍惚。 “快!快带子君去寻长老!”周围赶来的族人惊恐尖叫,又是紧张,又是担忧。阿姚只得让其他勇士们将祁放在王大虎身上,让王大虎驮着走。 有温氏并不懂医。若是日常外伤,止住血流,好生将养,便是唯一能做的。而长老们能做的,只是跪伏神庙之殿,求上苍恩典,求少君可活。 阿姚站在神庙之外,看着眼前跪满人群,有垂首泣哭,也有祈愿吟诵。悲戚之音让她有些焦躁,也有些困惑。 从前在猫儿山时,若是灵物们到了天命期,大多会给自己寻一处安详地,静静等待死亡。并不会如此这般,令同伴挣扎痛苦。那时若是修行好一些的灵物逝去,山中的万物生灵便会发出哀鸣之声送行,仿佛大归也只是向着新生而去。 所以当她看到小雅哭到声嘶力竭,阿母几近晕厥,阿父忽而鬓结白霜之时,她甚至想逆天施为。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如今,她也常常会出现愿望。唉,真希望祁可以活着。 是啊,从那时她跟着大佑回到有温氏部落,从她欣喜紧握小雅的手,从长老送来了与她不谋而合的名字开始,她就已经称呼大君阿父,主母阿母了。子君是她的哥哥,小雅是她的妹妹,她也是部落里享有供奉的公主。 她想祁活着。 可是不行。神庙长老将那只百年龟请进神庙,它是祁的师父。凡人们总认为长命之物是得了上苍垂青,是吉瑞祥和的,它们不仅自己可以活得长长久久,还可以让他们的徒子徒孙也沐浴福泽。可这只是一只普通的乌龟啊,阿姚想着,那百年龟甚至未开灵根,凡人说什么,它听不懂。 王大虎也被凡人的情绪影响,变得焦躁,他甚至想靠近祁,度他灵力,或是让阿姚用些术法,让子君活过来。他是只老虎,祁是人,物灵不通,灵力是度不了的。飞天遁地,幻化隐身,阿姚会的术法很多,可是她不会起死回生。天道既长生,天命既自然。她改不了。阿姚想哭。 她甚至,已然哭了。 王大虎来来回回绕了神庙跑了好几圈,最后只得停在阿姚身边,看着满脸泪痕的阿姚,仰天长呼。引得飞崖山中的鸟兽,也发出一阵哀鸣。 祁,真的死了。 这是阿姚第一次哭,第一次因为心头的悲伤郁结而流出眼泪,这感觉虽然很陌生,但也是极真实的。 她想起了那年初入部落时看见的孩童。那天,祁很高兴,因为小雅的降生,所有人都很高兴。他冲到阿父身边,向阿父报告了最重要的事情,就仿佛自己已然成年,是个可以肩负部落兴盛重任的大人一般。 他的小手有些污泥,所以新出生的妹妹他不敢碰,他看到阿姚,因为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童,他也不敢碰。阿姚呆呆望着新生时的小雅,充满好奇和欢喜,他也呆呆望着阿姚,充满好奇和欢喜。 阿父让他净手,他便去净手,阿母让他带着阿姚用饭,他便带着阿姚用饭。他很认真的洗手,洗得很干净,洗到双手都红彤彤的,跟小雅一个样了,他带着阿姚,桌台上摆着阿父猎回来的野雉,烤得很好,金黄焦脆,他默默地咽了咽口水,把手举到阿姚面前,看看这是干净的,然后撕了一只野雉腿递给阿姚。那只炙烤的野雉腿,是阿姚吃的第一个食物。 后来的他们,总是在一起玩耍的。 一开始,祁是挺怕王大虎的,他曾跟随阿父和勇士们在深山见过老虎,老虎在的时候,所有动物都是不敢动的。但王大虎多好玩啊,王大虎喜欢凡人的小孩,便轻轻靠近他,舔他的小脸,舔他的胳膊,还在无人处驮着他往天上飞过。他知道这是秘密,不可以说。 他第一次参加巡猎的时候,阿姚跟在身边,祁拿着阿父做的弓箭,紧紧地把阿姚护在身后。后来,他们遇到了一头可以站着走路的熊,祁吓惨了。王大虎不在的时候,森林还是挺可怕的。于是他转身背起阿姚,飞奔着逃走了。直到快接近家的时候,他放下阿姚,满头细汗,颤巍巍地拍着阿姚的后背安慰说,“阿姚不怕,阿兄会保护你的。”那天,阿姚说,“谢谢阿兄。” 祁十岁的时候,已然长成一幅少年模样了,他练习了射箭和投石,已经很准确地打穿三丈以外的树叶了。他带着阿姚和小雅围坐在大雅湖畔,轻声叮嘱说,他要独自去捕巡猎物,别告诉阿父阿母,过不了多久,他就是勇士了。那天,阿姚和小雅乖乖坐在树边唱歌,唱了很久,唱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阿兄回来了,牵着一头长着犄角的黄牛。 部落里的人都闻讯前来,雀跃欢呼,祁牵着牛,又带着两个妹妹,一路昂首挺胸,被簇拥着往神庙去了。阿姚一面夸着阿兄威武,一面在人群之后,看到满脚污泥的王大虎。 让一只修灵的老虎去围猎一头牛,不可以吓到猎物还不可以被人发现,这任务太难了。 阿姚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就好像三千年前从瑶池出来就被上古遗弃的难过,就好像大世祸劫降下时天地覆灭的难过,就好像金鳌神君灵魄散尽时的难过,就好像猫儿山上那棵孤寂的桃树的难过。 神庙长老依循旧例,将死去的祁葬在柏杨林里的一棵小树下,树上刻了他的名字:“有温氏,子君,祁。”阿父将他的弓箭挂在树枝上。凡人总是相信,即便是死亡,也还是可以跟家人在一起的,就像现在,作为一棵树的给养。 7.天命不可违 四岁的小雅抱着小树不撒手,阿父也不拦她。这天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新鲜的。 她早上起来,和往常一样,先是跑到阿姚的塌上围着阿姚打滚,然后骑到王大虎的背上玩耍。后来王大虎跟阿姚说,实在无聊,去山里走走吧。于是她一步一脚,跟着阿姚和王大虎来到山里。她看到了一只兔子,她想到英勇的阿父和阿兄,她也想做个勇士。于是小雅告诉阿姚和王大虎,“阿姐和王大虎不要帮我,我要自己去抓它。” 果真,她抓到了。王大虎的确没有帮忙,就是站在兔子看得见的地方,摇了摇尾巴。 小雅想着她一定是部落里年纪最小的勇士了。可阿兄却把兔子烤了。于是她跑出去。她最爱的阿兄烤了她献祭的兔子,她跑了。可她并不是生气,她只是想,能再抓一只就好了。 阿兄找到她的时候,她看到崖壁峭石里躲着一只猞猁,它很漂亮,很漂亮。阿兄说,“你等着,阿兄去帮你捉,捉到了给你赔罪。” 阿兄不赔罪就好了。 阿兄要是不赔罪的话,就不会满身是血躺在地上,阿兄要是不赔罪的话,阿父阿母也不会哭得那么凄凉,阿兄要是不赔罪的话,也就不会被埋在树下。 阿姚轻轻走到小雅身边,缓缓蹲下抱着她,她如今的样子像极了受惊的小兽,错愕又迷茫。 “阿姐,”小雅转身,把小小的身躯嵌进阿姚的怀里,“死亡是什么?” “精魄消散,身体枯萎。” “阿兄可以不死吗?像我的杜鹃花一样,枯萎了,到了春天,又活过来了。阿兄可以活过来吗?” “不可以。” “为何?” “天命不可违。” “我不喜欢天命。我不要天命,我要阿兄!” 阿姚很是惊骇,她第一次在凡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的大不敬,却如她所想。阿姚也不喜欢天命,阿姚喜欢上古诸神还在的时候。要是没有天命就好了。没有天命,上古诸神不会归于虚空,没有天命,祁不会死。或者,阿姚心想,等她在凡世里找到诸神遗物,她就能让祁活。 阿姚抱起小雅,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当初祁安慰她时的样子,缓缓说道,“小雅不喜欢,阿姐就帮你好了。” 其实王大虎也不太明白,为何自那次以后,阿姚开始给小雅讲述上古传说,不仅讲了上古传说,还讲了猫儿山,金鳌,九尾狐族,甚至还有上古诸神遗物。 小雅已经有温氏第二个被王大虎驮着飞到天上去的凡人了。 术法是没办法交给小雅的,她是个孩童,未修精魄。于是,阿姚让小雅拜了何首乌做师父,又不知想了什么办法,让小雅习得了万物通灵之语。何首乌这样靠运气修灵的地植,别的是不会的,但教会小雅认识地植属性,制药行医,也是好的。 后来的几个年头,过得很快。到小雅十岁的时候,埋葬祁的小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小雅跟随何首乌,这飞崖山中的地植,已经通晓大半了。哪些可以治病,哪些可以治伤,甚至哪些可以制毒,小雅用她学会的本事,治疗了不少在农耕巡猎时受伤的部落子民,还治好了阿父的咳嗽。连神庙长老都说,小雅一定是得了天授智慧的。只有小雅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阿姐,阿姐是真正的上古之神。但阿姐现在要在凡世里学做凡人,不可以说的。 有温氏部落聚居的飞崖山,离聚灵山有七天脚程,在聚灵山的另一头,大约也是七天脚程的地方,有一座城池,那里多个姓氏部落聚集,被称作西吾国。 西吾国的大王姓季,名寿,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温和谦逊,称公子景,次子英勇纯善,称公子照。 两位公子都到了聘妻的年纪,西吾王开始筹谋,有善氏的公主妍,有温氏的公主小雅,都是极好的。 有善氏女子美貌温和,又多生养,家喻户晓,求亲的人络绎不绝。而有温氏擅渔擅猎擅农,且小公主竟还擅医,作为公子夫人,再合适不过了。 西吾王想着,便亲自带领勇士护卫并仆妇侍从,使着良驹车驾,来到了有温氏部落。 新界凡世里的人啊,有着明确的男女分工,那些劳力之事,定是男子去做的,而女子则要绵延子嗣,养蚕织布,炊食浆洗。因着信奉四母神,女子是尤为尊贵的。部落贵族通婚之时,先要让男子在女子家住上几年,为族中做些贡献,才能将女子娶走,小族部落尤为重视这样的规矩。所以当西吾王亲自将公子送来有温氏的时候,大君和主母,是极满意的。 大君和主母年纪大了,不能再繁衍子嗣,便向神庙长老求指引,嗣养了侄儿诺,如今十八岁的诺,也是被称子君的。 公子景和公子照刚到部落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少女睡在老虎的背上,咬着一根稻草,仰望天空。而老虎的身旁,另一个少女,拿着鬃毛的刷子,正在给老虎洗指甲。他们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又万分欣喜了。 西吾一国最重天命自然,能驯服猛兽之人,想必定是承有天命的。 他们想的没错。 温佑大君和主母带着阿姚和小雅向西吾王和两位公子见礼后,便让他们自去林中玩耍。阿母的家族是西吾国里的小族,她看到故国之人,也总觉亲厚。 秋天的树叶大多是金黄色的,而飞崖山上枫树林里,却飞舞着红色的落叶,清风吹过,并舍不得就此落下,只在空中盘旋,飘荡,好像一只只艳丽的蝴蝶,只等累了,再停下来。 阿姚和王大虎在前方带路,她让小雅走在中间,身后跟着西吾国的两位公子。一路上小雅欢喜地跟公子们说着话,飞崖山的鸟兽虫鱼,大雅湖的春夏秋冬。 阿姚想着,凡人是要婚嫁的,凡人的寿命很是短暂,匆匆几十年对于上古诸神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所以他们早早的便要开始繁衍后代。部落联姻,不仅是子嗣的繁衍,更是将部族之间的文化交汇,这便是所谓的累积智慧。 就好像阿父说的,他阿父的阿父,当年也是因为娶了他阿父的阿母,才学会盖不漏水的房子。就好像现在,如果小雅嫁去西吾国,就能带去更多农耕渔猎的本事,也能带回来很多西吾国的文化。 听公子照说西吾国的人会的东西很多很多,小雅也是极欢喜的。 他们走在林中的小径上,小径两旁皆是枫树,枫叶红彤彤的,漫天飞舞,如大雪覆盖在地上,如舞蝶停留在公子景的身上。公子景青衫广袖,微微举起然后又稍稍抖动,那些叶子,又像繁花一般落下,轻轻的,缓缓的,悠悠的,像一首古老的歌。 阿姚转身的时候,正看到公子景,抬眸,浅笑,如春日暖阳,像极了那些年,她还在瑶池里的时候,那样舒适,那样温和。 阿姚笑了。 8.有匪君子 如果阿姚再晚些年出生的话,她一定会听到更多凡人的诗歌。凡人会用最华丽的辞藻追随最美好的人。比如公子景这样的,他们会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他们会说,“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他们会说,“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 这些阿姚不会。阿姚只是笑笑。她侧身在枫林小径上,这一回眸,阳光洒落,公子景看过去,甚是炫目。 这会儿的公子照和小雅正蹲着捡枫叶呢。 公子照说,他会用树叶给牛马做房子,小雅很是好奇,便唤王大虎去准备藤篮,她说她要把整个枫树林里的叶子都收集起来,然后给王大虎做一个红色的大房子。最后阿姚和公子景也不得不加入了捡树叶的队伍。 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是到家了。西吾王已经踏上返程之路,他此行原本是为公子景求娶小雅,公子景已经十七了,若循例在女子的部落里住上几年,到时候就太大了。公子照的年岁却是正好。 阿父和阿母说,待到小雅十四岁的时候,就可以让他们成婚了。西吾国突闻传讯,临界有大部落起了战祸,如此大事,便只好向有温氏大君和主母托付了两个儿子,先回了。 公子景和公子照都留在有温氏部落,公子照是要娶小雅的,便是要帮助大君料理事物,公子景却是客。如此过了一个月,他们一起玩玩闹闹的,差不多公子景也要走了。大概此次回去以后,他就要跟着西吾王去有善氏求娶了。 “阿兄为何不传信给父王,求娶阿姚便是了。” 兄弟俩一母同胞,自是彼此了解,就算公子景什么都没说,公子照也知道阿兄是心悦阿姚了。 “父王不会答应你我二人娶同一个部落的公主,且有温氏大君也不会同意的。”公子景微微叹气,亦是难过。 “大君曾说,阿姚是收养之女,也不算同族。”公子照道。 “血脉不明,父王更是不会答应的。” “那又是为何?” “我西吾国乃部落联盟之国,虽人口众多,却也跟临界之大国难以匹敌。如今大国想收服我国,岁岁纳贡,要献出女子,牲口,粮食,我国之民如何生活?”公子景顿了顿,继续说,“如此,便只得与更多部落联姻,让他们忌惮着,不敢来犯。” “那便是因此,连心悦的女子都不可相守?”公子照说着也有些泄气了。 “你我身系国运之兴衰,子民之祸福,我的欢喜,算什么?” 两位公子是在林中议事的,他们以为此处无人。是也是无人,可是有王大虎啊。当王大虎把这段对话传达给阿姚的时候,阿姚也是发了好一会儿呆的。她要好好想想,为何王大虎会在凡世十年间,学得凡世妇人的喜好,背后议论他人之事。 “阿姚你不难过吗?”王大虎是有些操心了。 “我因何难过?” “公子景心悦你,却不能求娶你,他要回去了。” 阿姚仔细想想,公子景要回去了,她有些不舍。但不能娶她,为何要难过? “难道你不心悦公子景吗?”王大虎问道。 阿姚还是九尾狐的时候,有过心悦的。那是九天玄母与她讲述大战的时候,那些个混沌九幽,挡不住那一人的气势磅礴。她还见过他一次,他是人的模样。阿姚形容不出他的相貌,因为无论是看到他的时候,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他都是闪闪发光的。九尾狐一生,只会心悦一人。 “我不心悦公子景的。”阿姚说,“他长得好看,性格温和,待人有礼,我甚是欢喜。只是我看到他,想起小时候,是因为他的精魄纯净,我感知到了美好,便想靠近美好。” 王大虎不懂。 公子景走之前,送了阿姚一驾马车。这是极贵重之物,若说捕猎猛兽,有温氏还算个中高手。但是驯养马匹,制作精美的轮驾,有温氏是不会的。 大君和主母都很是高兴,带着部落勇士,送了公子景很久。 那之后,公子照在有温氏生活了三年之久。 有温氏现在不仅有了一辆精美的马车,在公子照的帮助下,有温氏还学会了制作车轮,如今,他们也有自己的牛车了。虽车驾只是一块平板,且老牛实在走得慢,但部族通商之时,却是可以运送大量货物的。 阿姚和小雅,便常常跟随阿父坐着马车去其他部族。部族的种的黍米和菽豆,或是猎到的野物,去换他族部落的麻布蚕丝,铜器和陶器。 出门在外是不能带着王大虎的。倒是去过一次,吓到集市上一大半的人都跑了,还剩下那一小半举着铁器木棍,非要与王大虎搏斗。凡人是不信猛兽的,只认你死我活。不过后来没有王大虎的时候,阿姚和小雅是很受欢迎的。那些其他部落里的人都说,阿姚和小雅是天下最好看的,衣着华贵,相貌也是万众无一。有善氏妍是万万比不上的。 她如今的衣物都是阿母亲手做的。阿母将山中鸢尾染布,做了阿姚的衣物,用杜鹃染布,做了小雅的衣物。只有他们有的颜色,别人羡慕不来的。 对了,听说去岁,有善氏妍被大国的王抢到王宫里去了。小雅好像对这个十分好奇,毕竟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嫁去西吾国做公子夫人了。阿姚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再有一个月,阿姚就十五岁了。 凡人女子十五,便是成人。成了一个真正的凡人,阿姚便可对上古遗物有所感应了。 “阿姐,听说那辛乙国的大王,甚是残暴。如今天下部落,要么归顺,要么唯恐避之不及。阿姐,你说,他会来攻打我们吗?” “辛乙国?子德?”阿姚记得这个人,猫儿山下,她见到的第一个凡人。 “阿姐如何知道?辛乙国新任大王,正是子德。刚刚那有泉部落的勇士说,子德大王,在主城之中杀了他阿兄公子子维的坐骑,以此吓得公子子维不敢出门。他便连夜封锁了大王宫,将仆从勇士都换做他的人,逼着老大王交给他白玉璧玺,把老大王给气死了。”小雅说着,抬头望向阿姚,“阿姐,你说,辛乙国会跟我们打仗吗?” “有温氏部落离辛乙国如此遥远,若是不敌,提前迁移便是了。”阿姚说着,转而又欣喜地摸摸小雅的头,“再有一月,阿姐就要去寻诸神遗物了。到那时,小雅要什么,阿姐都会帮你的。” 9.尹氏子德 新界之上,凡世之中,国之最强,当属辛乙。 辛乙国疆土辽阔,东面临海,南面荒芜,西面群山之外,是属地诸国,北面辽阔之地,住着毛发未脱的野人部落。国中擅技者众,修武之人也多。 老大王生有九子,公子子德行二,下面七个弟弟,还有有一位长兄,称公子子维。 子维的阿母是老大王的奴仆,是以身份并不贵重。但子维研修天道,感怀仁慈,常常出没于市间,受民众爱戴,且又曾拜师于聚灵山,习占卜之术,因而国中贵族对他也很是看重。 那年天降雷火,劈中了辛乙国神庙殿前的大树,子维说,是因为子德杀孽太重了。公子子德自成年之后,便南征北伐,开疆扩土,立下不世之功,为天下勇士之领袖。可这天降雷火,却让万民躁动,天神降罪之说不胫而走。 那次正是公子子德征战北面骚扰边民的野人一族。那些野人部落未经开化,甚是野蛮好斗,为了抢夺财物,残杀边民,弄得民不聊生。幸而子德帅勇士大军至,才将侵入者打得仓皇而逃。只是那战况惊心动魄,尤为惨烈。 赶走了野人,一回到都城,却听闻此等言论,子德能安心么?莫不是吾等亲至边疆,扫平外患,这辛乙国上下哪有的太平?子德越想越是气愤,便不顾劝说,杀灭了子维府上一干奴仆护卫。 子维也甚是惊恐,急急牵了匹骏马,要赶往宫中求老大王庇佑,谁知子德当街拦路,竟一剑砍下马头。只吓得子维退回府内,再不敢踏出半步。 这厢吓退了阿兄,那厢又把弟弟们统统围困家中,子德才驾着轮驾,去往王宫。 老大王这些年体弱多病,已是油尽灯枯。想着次子骁勇善战,必能创辛乙之盛世,长子受万民追捧,也定能兴邦安国。正左右为难之际,子德来了。 子德来了,老大王就不必自己选了。子德已经选好了。因为他说,“父王授我白玉碧玺,我便不杀阿兄和阿弟们,如何?” 诏,尊辛乙国,尹氏,子德,继大王位。 满朝文武领命于大王,皆是不敢怠慢,亦再不敢提及公子子维。臣服者有,畏惧者有。 到后来,公子子维在家中为辛乙国运卜得一卦,大凶,而后,便吐血身亡了。 这年冬雪漫天,子德的大妻病故,朝中之人皆举家中美人想献给大王,子德的阿母说,我有些想念我的母族有善氏了,不如你去娶个有善氏的公主回来吧。 公子子德已经三十岁了,有善氏哪里肯给他公主。有善氏的大君想着,子德的阿母即是有善氏嫁出去的公主,想必因为这样的关系,回绝了子德,也是没有关系的,再则,有善氏地处辛乙国西面多部落交界之中,美人众多,到处联姻却从不做他国之属,子德多半也是应该有所顾忌的。 他有何好顾忌的。 子德接过有善氏使者送来的拒婚竹简,回首一剑便刺穿了使者的喉咙。转而便下令大军开拔,往有善氏部落去了。如今天下,顺他者生,逆他者亡。他也是不懂,竟还有人敢违他之令。这次,有善氏不仅牺牲了所有的勇士,还连累了联姻诸部落也损失惨重。 被带回王宫的是有善氏妍。传说美貌倾城,擅旋舞,擅酿酒。 子德的大妻还在的时候,他是不敢明目张胆抢夺美人的。大妻美貌端庄,多行善为,是女子之楷模,子德很是爱重她。且她为子德生育两子四女,立有绵延子嗣的大功。 可这大妻病故百日之后,辛乙大王的王宫之中,便收集众部落属国美人百人之多。骄奢淫逸,放荡行乐。 子德喜饮酒,便使善妍酿酒。善妍实在不喜这宫中淫靡之气,且痛恨子德杀尽她族中勇士,奈何又无力抗争,只得藏匿在专司酿酒的宫殿中。 如此过了数月,子德日日寻欢,却夜夜噩梦。于是招来国师,挥走仆从,“真人快来与寡人卜卦问吉,莫非那天神降罪之说,确有其事?” 这国师便是当日带着子德一同前去猫儿山的长须真人,莫长生。 长须真人在聚灵山种了十年树,天道不见得悟得多少,人道倒是想通了。继而下山来到辛乙国,此时已是做了三年国师了。 “贫道经占卜而得,大王确有一劫,然,大王乃天命之子,万象归宗,绝无降罪之说。”长须真人手舞拂尘,委身拱手,对着子德说,“只是生灵万物,各有其道,多有杀戮,总是不好的。” “真人莫说其他,若非天神降罪,难道是那罪臣子维,变了鬼来恐吓寡人?”子德端坐王宫大殿之中,手扶额头,精神越发不好了。 “大王莫急,这子维狼子野心,在大王征战之际,企图让先王传位于他,便造谣于大王,大王囚禁他而不杀他,已是万分恩德,他又岂敢化作鬼怪来恐吓大王。” “快快与寡人说,如今夜夜噩梦,寡人该如何是好!” “大王只需沐浴更衣,在供奉四母神的神庙内焚香七日,到时贫道为大王守护,大王必能得天神庇佑,康健如初!”长须真人垂首。 “可有用?” “大王可还记得猫儿山?贫道得仙童指引,十年树木,道法大有精进,定能辅佐大王,为大王解忧。” 辛乙国的神庙在王宫都城之外的母神山上,这山虽然不大,但整座山,皆属于神庙。从山脚下便修有石阶长路,一直延伸到神庙主殿。 这是新界里最大的供奉母神的神庙了。 平日里来供奉的子民众多,不仅有辛乙国的,还有其他属国部落。辛乙王便下令封庙七日,由他专心供奉。 神庙雕梁绣柱,气势恢弘,身处此处,便会情不自禁生出许多敬畏。 若是以往的子德,身强体健,行动迅速,攀爬如此长梯是不在话下的。而今他夜夜噩梦,头痛欲裂,行走都会晕眩,又何谈攀山而上了。如此只好命了侍从轮换着背了上了神庙主殿。 主殿之上,四位母神神像并排而立,庄严肃穆。 女娲娘娘人身蛇尾,单手触天,正应创世补天,造人制乐之说。 金母元君豹尾,虎齿,蓬发戴胜,乃主宰长生的众仙之首。 羲和母神端坐车驾,日月环绕,是时间之母。 九天玄母持剑飞舞,为上古至尊之女战神。 子德跪在殿中,抬首望向四位母神,虽不是第一次进庙祭拜,却是第一次如此认真仔细地观望神像,子德不禁想着,原来,四位母神也是大大的美人啊。 10.残暴昏君 子德在神庙中祭拜到第六天的时候,他等的人来了。 辛乙国户籍大臣单七和王宫侍仆总管多耳。 单七大人自子德继位以来,负责整理各地户籍通报,借此为子德献上了许多美人,颇得子德宠信。而他这次带来的消息说,在西吾国再往西的飞崖山有温氏部落有二女,性情温婉,姿容绝色,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人。凡见此二女者,无不神魂颠倒,为之钦慕。 而多耳总管带来的消息是,让大王夜夜噩梦的罪魁祸首找着了,是有善氏妍。 善妍毕竟是大王母族中人,初入王宫之时,她对子德避而不见,只专心酿酒,侍仆也并不敢怠慢。而子德虽是为了美人去伐了有善氏部落,可宫中美人众多,这善妍又不主动迎合,子德也是觉得无趣的。如此只在宫中酿酒,便有了绝佳的机会,在酒中掺入了曼达花的种子。 多耳禀道,“大王福泽深厚,享有天命,自是不会有事。只是有善氏下的这毒,初时让人夜夜惊恐,一旦日积月累,便会晕迷死亡,药石罔效。” “好一个有善氏。她族中勇士皆被寡人斩杀,如今,是连女子孩童的性命都不顾了么。”子德在神庙大殿中直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下摆,再望向四位母神,笑得轻浮随意,“寡人是怜香惜玉之人,万万是舍不得对美人无礼的,可这女子是要害寡人啊,寡人也是无奈啊。” “人来。”子德厉声令道,“起驾,回宫。” 众人不置可否,齐齐望向匆匆而来的长须真人,“大王不可,大王不可!待明日就是七日了,断不可中途而废啊。”长须真人也是焦急。 “诶,无妨。”子德挥舞玄衣广袖,转身迈出大殿,极认真的说道,“如今寡人噩梦之源已经找到,跪不跪满七天,母神们是不会介意的。况且......母神主宰生育,寡人若不回宫,如何生育?” 长须真人一惊,重重跪倒在母神神像前,匍匐磕头。 “大王,”单七大人紧紧跟随子德脚步,殷切问道,“那有温氏的美人?” “数一数二?” “是。”单七拱手而拜。 “神魂颠倒?” “是。”单七再拜。 “比四位母神如何?” 单七一惊,也是重重跪在地上,不敢做声。大王乃天命之人,口出狂言,想来诸神也不会计较,可他一介凡夫,若是不敬天神,怕是死期将至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子德笑得猖狂,而后说道,“拟下旨意,让有温氏送两位美人入宫。” 子德回到王宫之时,善妍已经跪坐议事大殿中。 子德自殿外踱步而入,缓缓走过善妍所跪之处,再行至王座之前,甩动衣袍,转身而坐,“酒来。” 侍仆女奴们很快取了美酒蔬果,摆在桌案之上,然后一一退到大殿两侧,垂手而立。 “这没加毒药的酒,甚是可口啊。”子德饮尽杯中酒,懒懒地说。 “要杀便杀,莫要多说。”善妍咬牙怒道。 “美人莫急。寡人不仅要杀你,还要杀尽你全族。如今寡人的军队已经去接你的族人了,美人不日便可与之团聚。到时,让你们死在一处,岂不美哉?”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凝神屏息,不敢动弹。 善妍满面惊容,她愤怒,恐惧,无力,只得瘫倒在地,双手紧紧扣住地面,让指甲断入指尖的疼痛支撑着清醒。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残暴昏君,不得好死!!!” “人来!”子德斜躺在王座之上,一字一句,将有善氏妍的旨意落下,“美人不喜欢她的指甲,便把她的指甲拔了去吧。再将她的衣物剥光,投进盛有烈酒的铜鼎之中,每日以竹刀切割体肤,喂参根续命,对了,美人喜欢花,便给那酒中加些曼达花瓣吧。总之,她的族人不来,她不能死。” “啊!”善妍已是睚眦俱裂,喉中因为嘶喊渗出鲜血。“恶魔!恶魔!!”她声音嘶哑,带着血腥之气,此时已是几近虚脱。 地牢中的善妍呼吸着带有腐败气息的空气,与烈酒花香掺杂在一起。她想挣扎,她想痛哭,她已是精疲力尽。“恶魔。”她只喃喃念着,再说不出其他了。 善妍想着她的阿父阿母,想着有善氏部落的一花一木,想着那年去求聘的男子,他说,我要去聚灵山拜师三年,三年后便来娶你。 善妍等着。 心向碧落,身处九幽。她好像有些后悔了。 子德终日寻欢作乐,到有善氏的女人和孩童押送入都城之时,已经过去月余。 子德近来甚觉乏味,直到有善氏到来时,才顿觉有趣。他下令将人带到西城门外的野山岭,野山岭终日阴气缭绕,寸草不生,这里是辛乙国人人皆知的抛尸地。 子德令四十劳力连工三日之久,终于挖出一个又大又深的坑。而后命人在山中砍伐大量长竹,两头削尖直插入土,子德说,“有善氏,乃寡人之母族。寡人心善,不舍得将尔等骨肉分离,便让你们,在这里,在一起。” 大坑之侧立着一辆双骑的马车,轮驾之上只得一木板,木板之上摆有一青铜酒鼎,鼎中,是被囚禁的善妍。 那大坑里的竹筒坚硬锋利,有善氏族人跪伏在地,望着眼前景象,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子德的护卫,两人一组,立在坑边,抱起一个孩童,又左右摇摆,将他甩入坑中。身体在触到长竹之时,发出“噗嗤”的响声,血流涌注,再听得一声嚎叫,便再无生息了。 这一幕吓呆了所有人,终于在跪伏的人群里发出了惊恐的呼救声,求饶声,她们哭喊着,咆哮着,看着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同族之人被扔进坑中,最后变成只有怒吼和诅咒。 善妍虚弱,恍惚,她想伸手,可她的四肢被束缚在铜鼎中。她的耳朵里,只有长竹刺穿身体的声音,她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血雾。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绝望,和无尽的悲戚。 她每日会被人在身体上划上小口,每个口子都深可见骨。受刑之后会被放进铜鼎,铜鼎里有烈酒,酒中有曼达花瓣的毒,和她的鲜血,那酒看起来很是清亮,带着波光的血红,像迷醉的葡萄,醇香,血腥。 曼达花的茎叶花种子全都是毒,只是这花瓣的毒,有阵痛之用。所以善妍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太痛苦了。 善妍太痛苦了。 “残暴昏君,不得好死!”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狂叫着,她定定望着子德,即便看不见了,也死死望着这人间恶魔,然后紧紧咬住舌头,将仇恨刻入精魄,她的怨念更深,她就咬得更重。如此。终于。她死了。 辛乙国大王,尹氏,子德,灭有善氏于野山岭长竹深坑,尸骨俱焚。有善氏妍,浸入酒中,封于深坑之上,留碑刻文曰:谋杀大王者,族灭。 11.美人祸 九月初六是阿姚十五岁的生辰。有温氏部落的大君和主母请了神庙的长老祈福,并在族中摆下长日宴,很是隆重。 小雅采了满山的金茶花酿酒,公子照雕琢了一支精巧的竹笛,连部落里的孩童都穿上节日盛装,唱歌跳舞,为她庆贺。 阿姚很欢喜,虽然神庙的长老根本问不出凶吉,但她还是跪坐在神庙里,第一次,在凡世,在母神神像前,行了上古参拜的大礼。 正午之时,她站在神庙大殿外,仰望晴空。秋日并不刺目,只是秋风有些凉了,她闭上双眼,再睁开,然后看见了一束金光,射往西吾国都。阿姚想着,终于等到了。 阿姚感应到的,是羲和母神遗物。 庆典尚未结束,有温氏大君便接到来自西吾国的消息,想是出了大事,西吾王急招公子照回国。 公子照已经在有温氏部落待了三年了。按婚聘之约,还有一年小雅就会嫁去西吾国中,此时虽然公子照要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变数。 阿姚是在神庙里跟温氏大君佑和主母告别的。她说,她得去找回她的家。 阿母很是难过,她总觉得,自阿姚第一次唤她阿母时,阿姚就是她的孩子了。她给阿姚做衣服,做软和的床榻,给她梳头,还用黍米换来的玉石给她磨了束发的配饰。阿姚从精致的小女娃,长成如今风华,阿母不舍得。 阿父却没有多说,只是取了祁的弓箭给她,让她带着。阿姚顿首。 小雅却是极欢喜的,她想与阿姚一同走,阿父阿母却是不准的。可她还是很欢喜,她知道的,只要阿姐找到那些东西,她们的一切愿望,终将实现。 告别有温氏部落,阿姚和公子照一起踏上去往西吾国的路。这一路倒是平顺,只是王大虎太过引人注目了,阿姚只得在入城之前把他幻化成一只斑纹猫,抱在手里。 辛乙国大王尹氏子德曾征战四方,收服了许多部落。而西吾国王季寿向来悯恤众生,不愿国中子民被战祸累及,只好奉辛乙国为上国,每年向之进贡马匹,牛羊,粮食,蔬果,玉石,铜铁和陶器。长此以往,国中子民亦是艰难。 公子照和阿姚到达西吾王宫的时候,正见西吾王颓然坐在王座上,单手扶额,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片竹简,上书,“美人祸”。 “近日寡人多有怪梦,见一三足金乌飞入神庙之中,寡人去寻,却怎么也寻不得。”西吾王看着立在殿中的小儿子和来自有温氏的养女阿姚,倒是也不避讳,便说出召回季照的原由,“于是,寡人便在神庙中占卜求问,问出三字,便是这个。”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阿兄去了聚灵山修行三年,前些日送来了书信,说他师父无极真人感应天命,起卦问卜,曰,天下将乱。寡人看后惊奇,继而送去信笺,说了神庙求问之事。便请无极真人再问一问,上天可有明示。想来,不日便有回讯。” 正说着,递出手中竹简,交到公子照手中。 阿姚并不想参与凡世的争斗。 阿姚想先去神庙看看,便告辞了西吾王。 走了没多久,聚灵山的回讯便到了。 公子景回来了。 公子景踏入王宫正殿,他先是对着西吾王行跪拜之礼,然后往向他的阿弟,微微叹息,然后向西吾王递上了一段布帛。 是无极真人的卜问所得。 西吾王打开布帛,惊骇片刻,他抬头,看了看他的长子季景,又看了看次子季照,摇头叹息。 “有善氏,族灭了。”西吾王将手中布帛递给了公子照,然后对公子景说道,“景儿有何打算?” 公子景委身顿首,答道,“儿会以善妍夫婿之名,为有善氏复仇。”说着,他缓缓看了一眼正手握布帛发呆的阿弟,“然后遵师父之命,杀了布帛所书之人。” “阿兄?”公子照紧紧捏住手中布帛,他原本因为这上面的名字已是诧异不解,如今又听闻阿兄所言,更是惊愕失色。“不可。” 公子景知他难过,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照儿,”西吾王亦是不忍,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令到,“此事交由你阿兄便是了,无极真人道法高深,想来,这也是天意。你就莫要阻扰了。这以后,你便好好在宫中襄助寡人朝务吧。” 公子照也知此时不好多说,且阿姚还如今尚在西吾国内,一切,从长计议便是了。于是应诺,同公子景一同往神庙去了。 两位公子赶到神庙的时候,阿姚正抱着化作猫儿的王大虎,坐在神庙门前的大槐树下仰望星空。公子景一路听公子照讲着阿姚的趣事,便是加快了脚步,恨不能马上见到阿姚,可偏偏走到那么近的时候,他又显得如此怯懦。 他微微顿首,行了一礼。便悄悄看着她,如此光彩夺目,作为一个成年的女子,比幼时更美了。只是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愧疚难过。 阿姚看着渐渐靠近的公子景,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的气息,不清明了。阿姚能感知人心,前提从来都是因为人心清明。她转而望向公子照,忽而睁大双眼,疑惑问道,“为何?” “无极真人会说有温氏之女小雅是为乱天下者,为何?” 公子照一震,望向阿姚,又望向阿兄,不知该作何解释。 “家师问了天命,大患,不可留。”公子景回了,拱手而拜,不敢再说。他曾听他师父说过,阿姚,或是有仙命之人。 阿姚很是疑惑,却淡淡说道,“有我在,她不会死的。” 阿姚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她只是想更快得知羲和母神遗物的下落。而公子景此时更是有苦难言,师父再三叮嘱,此事万不敢怠慢,若阿姚从中阻拦,怕是会多生变故。他想说服阿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见过许多部落里的神庙。”阿姚缓步走着,将公子景和公子照引入神庙,然后指着羲和母神神像,开口问道,“却只有你们西吾国的神庙里,羲和母神不是坐在车驾上,而是手握日晷直立的。这是为何?” 公子照跟随其后,也细细打量羲和母神手中之物,转身问道,“此物叫日晷?” “是。” “我等却是不知的。”公子照望向公子景,想到西吾国的古老传说,阿兄可能会知道得更清楚些。公子景点点头,接着说道,“我国之人,称之为圣物。据传,季氏部落先祖因拾得圣物,便习得规划时间。日月更替,便是用此物计算。后来,便在此地造林筑城,同多个部落联盟,令万民安乐,得圣物庇佑。” 12.羲和母神的日晷 据西吾国传说,原本同盟的有夏氏部落借联姻之事与季氏先祖反目,便在国中引起了战乱,大战死伤惨重,各部落都对有夏氏不满,迫使有夏氏举族迁往南地。 只是他们走后,圣物也不知所踪。季氏先祖认为,是有夏氏带走了圣物,可惜派出去打探的勇士回禀说,有夏氏所居之地皆是瘴气迷沼环绕,靠近不得。 阿姚有些疑惑,有夏氏若是得了羲和母神遗物,为何她得到的指引不是有夏氏而是西吾国?或者说,西吾国只是日晷最后现世的所在,那么现在有夏氏能把它藏在何处,何处可以阻挡阿姚的感应呢? 阿姚没有辞行,径自走了。 她想她得再快一点。阿姚离开有温氏部落之时给小雅留下了何首乌,何首乌负责传讯,且他毕竟是个地灵,若遇危机,让小雅躲避藏匿一阵也是不难的。她不知道为何西吾王和无极真人会认定小雅会给凡世带来灾祸,但是她知道,只要她回去了,小雅便没事了。 她得再快一点。 只是阿姚没有想到,有夏氏部落是这样的。 有夏氏部落的先祖原本也是生活得单纯安逸的,只是一次围猎之时,他们捡到了一物,足有一头牛那么大,浑身散发异香,坚不可破。他们认定这是上古神兽的牙齿。有夏氏想着,季氏建城立国无非也是靠着圣物,如今我们自己也有了圣物,定是天意,是要取代季氏成为各族之首。 结局当然是有夏氏败了,未有计划筹谋便想夺权也是不易的。后来,有夏氏按照圣物的指引,来到了南地,并建立新的神庙,供奉这颗神兽的牙齿。 且又有一位有夏氏勇士,竟趁着战事在西吾国神庙里偷了季氏的圣物,也一同带走了。 阿姚花了很大的功夫,带着王大虎,进入了南地。她起初无法找到入口,也只能在迷雾沼泽之外徘徊。后来在一处山涧的缺口,看到了云雾之内的城池,她想,她终于到了。 阿姚进入了城池,并很快找到了神庙的所在。只是,她看见了有夏氏的圣物,在有夏氏的神庙里供奉着的,那根本不是什么上古神兽的牙齿,阿姚靠得近些,闻到此物散发的异香,心中焦躁。 那是上古魔王的怨灵。 “何人?”有夏氏神庙里的长老被称作大巫,他手持一根乌木拐杖,盯着眼前的一人一虎。有夏氏聚居之地,从来,没有过外人闯入。 “带我去见你们大君。”阿姚看着大巫满面惊愕的样子,并没有在意。只带着王大虎,向殿外走去。 殿外已是聚集了许多勇士。 有夏氏自来到南地之后,融合了当地土著,教育他们新的知识,开放各族联姻,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人口众多的庞大部落。 阿姚进入南地以后便发觉她的灵力被困住了。是魔王怨灵,这周围的瘴气迷沼也是因此形成的。 魔王怨灵放她进来,似乎不打算让她出去了。 她现在只得先见见有夏氏的大君,看看究竟这里发生过什么。 神庙大巫带着阿姚来到了有夏氏大君的王宫。这里很大,阿姚没有想到,原以为只是一个部落的规模,却筑有如此之大的王宫。宫殿三面环山,在断崖之下,高于所有庶民的居所。阿姚见到了有夏氏的大君,十九。 夏十九,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已是天命之期了,他的双脚已经石化,按照这个速度,大约再过三个月,他就会死了。 阿姚想到了魔王的怨灵,原来他在此处,是这样被供奉的。 有夏氏自第一位迁入南地的大君起,改称夏一,他的儿子是夏二,孙子是夏三,到夏十九这儿,已经是第十九代大君了。他们按照祖训,必须保证血脉纯净,不得与外族通婚,于是生下儿子女儿之后,便到神庙中祭祀,祭祀完毕,便会开始石化。有夏氏认为,这样的石化是天神赐予的长生,是身体大归,精魄永恒,便可进入另一个世界,创造新的王国。 这故事编得不错。 夏十九自祭祀以后,除了他的仆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人了。他比任何一个他的先祖都更早完成使命,他二十岁便有了儿子和女儿了,不像他的阿父,到了六十岁才有了他这个儿子,更不像他的阿祖,生了九个儿子才得了一个女儿。 夏十九觉得自己一定是最得圣物庇护的。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南地以外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子很美,美得像山中的花朵,梦里的精灵。他以为,大概只有精怪才能如此摄人心魄。但他是不怕的,他很快就能长生了。 “西吾国季氏的圣物,在哪儿?”阿姚先开口。 “西吾国?圣物?”夏十九全然不知。 阿姚很疑惑。可她现在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她的灵力真的被困住了。她是万万没有想到此处会有上古魔王的怨灵的。上古魔王是被九天玄母击败封印的,阿姚不是对手。 她突然有些泄气了。 “不如你去问问圣巫吧。”夏十九微笑着,他的眼睛浑浊,精魄也是没有光的,可他却笑得很欢喜,大归即长生,他是真的相信的。“圣巫住在王宫背后的山里,圣巫知道世间所有的事情,他可以帮你。” 夏十九说着,唤来了神庙大巫,让他将阿姚带走,余下的什么也没问,便睡去了。 阿姚很是疑惑,却还是跟着大巫从王宫后门出,知道看见满目的岩石断壁,大巫说,到了。 “圣巫乃天神,他只见虔诚之人。如此你便跪在此处,默念心愿,等着圣巫召见吧。”大巫说着,朝岩壁行了一个参拜大礼,起身,便自顾自走了。 阿姚愣在当处。 王大虎一路跟随阿姚,越是靠近岩壁,越是心慌。忽而听得岩壁中竟然传来风声,王大虎匍匐在地,竟然睡着了。 须臾,阿姚眼前的岩壁处便显出一入口,入口处迷雾缭绕,但见清晰时走出来一位男子,阿姚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得有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人晕晕乎乎的。 他穿着纯白的长袍,随清风扬起衣摆,他的长发是灰白的,飞舞在空中,很是玄幻。 他呵呵笑着,他说,“阿姚,过来。” 13.剑魂芜嵬 洞穴之内甚是广阔,深底之处,有一座石坛,石坛之上,阿姚看见了,羲和母神的遗物。 阿姚没有动,她只是站着,在石坛面前,她想起了羲和母神,日月之母,她曾很温柔地跟阿姚说,等阿姚长大了,就带着阿姚坐上巡日的车驾,给阿姚再捞些云朵做衣衫。阿姚定定站着,过了很久,又蹲下,再抬头,看着眼前这人,看着他耀眼的光,然后,阿姚便昏睡了过去。 男子慢慢靠近阿姚,将她搂在怀里,就仿佛她还是一只小狐狸,就仿佛,他还是昔日诛杀诸魔的战神,他叫芜嵬。 阿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回到了瑶池仙境,回到了他们第一次想见的时候。阿姚伸手,看到了自己雪白光滑的皮毛,她摇了摇尾巴,发现自己变成了九尾狐。 她匍匐在池中,看到了金鳌神君,金鳌神君还是懒懒地,慢慢的,抬起头对阿姚说,“九天玄母来了,正跟金母元君商议正事呢。” 阿姚眼睛有些湿润了,她靠近金鳌神君,又摇了摇尾巴,挠得金鳌神君痒痒的,金鳌神君不忍斥责,只是晃了晃身体,避开了挠痒之处。阿姚听见自己说,“那玄母娘娘的剑呢?” “芜嵬也来了,”金鳌神君说,“上一战,他受了伤。九天玄母将叱魔剑放在天山上,便带着芜嵬来了。他虽为剑魂,但修了神识,修了灵魄,他的伤,只有金母元君能救。” 阿姚笑了。 她一转身,便看见了那个灰发的男子,坐在瑶池边上,悠闲地,侧卧着。他伸出一脚,将池水撩起来,水洒落在他身上,他发着光,衬得池水晶莹剔透,像极了雨后七彩的虹,有些炫目。阿姚心跳得砰砰砰的。 他是剑魂,叱魔剑的剑魂,九天玄母的叱魔剑剑魂。他曾跟随九天玄母征战诸魔,令九幽为之恐惧。他是战神。 可他有人的样子,阿姚有些羡慕。 她曾听女娲娘娘说过的,人的样子,是女娲娘娘集合诸神的样貌造的,所以人是好看的。芜嵬他化作人的样子,一定是最好看的那个。 那时候,阿姚还没见过真正的人呢。 阿姚甜甜笑着,她想,要是自己也能化作好看的样子,就好了。 圣物修得神识,再幻化作人形,他一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阿姚想看看他很厉害很厉害的样子,便摇了摇尾巴,再靠得他近一些。 阿姚从梦中醒来,躺在洞穴中的一张白玉石床上,芜嵬背对着她,站在日晷面前。 “我以为,九天玄母娘娘用你封印了魔王,你就没有了。”阿姚轻轻开口。 芜嵬转身,望向阿姚,微笑着,很暖,很柔,他说,“我回来了。” 四目相望,彼此打量。 阿姚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剑眉星目,鼻梁挺直,他很白,白得发亮,嘴角带着浅笑,明媚,舒倘,像极了猫儿山的春日暖阳。江山如画,美人如他。星河佐谶,不计天涯。 良久,阿姚回神,问道,“那为何你在此处?” “我亦不知为何。” 阿姚想着,也对,她自己的一切,她也是不清楚的。 “魔王的怨灵?”魔王的怨灵在此处,芜嵬也在此处,为何南地的有夏氏大王,会以这样的方式供奉呢?“他在汲取凡人精魄,为何你不阻止?” “阿姚到凡世里,是要做什么?”芜嵬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阿姚,缓缓开口。 “找到母神遗物,迎诸神回归。”阿姚答说。 “回来做什么,这本就是她们不要了的。” 阿姚忽地一震,抬头,满目惊愕,这本就是她们,不要了的。 阿姚埋下头,双手耷拉着,拳头却握得紧紧的,似乎挣扎着,想到四位母神,又想起金鳌跟她说的话,天命是她。很快又恢复了清明,“我要将日晷带回猫儿山,你跟我走吗?” 芜嵬点点头,“好啊,我跟你走。” 芜嵬说着,仍是微笑,抬手在空中挥动,朦胧处,便出现了一处镜像,鼓乐声响,光影处,她看见一个女子,身着一件大红色的丝衣,衣裙很长很长,可以随着风摆动,她饮着酒,跳着舞,笑闹着,毫无顾忌,在众人集聚的宴会之上,席首之上,子德侧坐,举着酒杯,满脸笑容,眼神追随着女子,那女子转身,背对着子德说,“大王你看着我,待会儿我在哪处停下,你便屠哪座城!” 阿姚一惊,是小雅,是小雅在辛乙国的王宫,在一座高楼中,站在一幅巨型的舆图之上。子德放下酒杯,冲下王座,抱住了她。 “这是什么?”阿姚看着,画面中的小雅,不是十三岁小雅的样子,好像要更大一些,好像要更美一些。 “未来。”芜嵬答道。 “不会的。”阿姚盯着芜嵬,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小雅不会如此。” “你在找羲和母神的遗物,找到了,又不相信了?”芜嵬还是很温柔,只是字字说入阿姚耳中,阿姚紧锁眉头,有些恍惚,有些不知所措。 “我会护着她的。她不会的。”阿姚反复说着。 “天命如此,你能改吗?” 阿姚突然抬头,望向芜嵬,坚定的说,“找到母神遗物,找到母神遗物。” 芜嵬叹息,“找到母神遗物,又能如何?”芜嵬靠近阿姚,抬手轻轻抚摸着阿姚的头,一字一顿地说,“新世覆灭,诸神也可回归。” 阿姚惊住。 大战,九天玄母用叱魔剑封印了魔王,而后几千年,未知动静。大祸世劫落下后,剑魂芜嵬在此地苏醒,叱魔剑下落不明,魔王的怨灵化作一颗石头遗落凡世,但魔王的灵魄却不知所踪。 芜嵬花了很长时间,才感应到怨灵石,他花费了很多功夫,将它引到南地,然后困住。他困住了魔王的怨灵,魔王的怨灵也困住了他。 最后,他不得不,与之交融。 有夏氏部落的每一代头领,都会为魔王的怨灵献祭,因为捡到怨灵石而生成的契约,只有他们的精魄可以作为怨灵石的给养。他们必须保持每一代血脉的纯洁,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们会被封印石化,然后在石化的身体中修得精魄,供怨灵石汲取。 芜嵬和怨灵石借助彼此的力量修复,所以芜嵬越强,怨灵石也会越强。 是的,如今他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神?是魔? 阿姚再次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