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心兰》 楔子 《姑妄志》:姑橙山有谷,名曰贺谷,其中有溪,名曰贺溪,溪中多玉,有草焉,名曰夺心,赤茎青叶,多银边,蕙血红,夏初花落,化为飞鱼,服之忘情夺心。 书,郁离已经看过多次,夺心兰,也看过多次。 她不明白的是,应该吃草还是吃鱼,才能忘情夺心。 第01章 心中只有一人 黑雾蔓延,铺天盖地的滞闷,只远处一豆微光。 只要到了灯那头就好了。 郁离拼着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去,散乱的发丝被汗水紧紧黏在额上,身上黏糊糊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黑暗中厉风怒吼,野兽呜咽,不知隐藏了多少利爪尖牙,而她,是唯一的猎物。 她摸了摸胸前的黑螭木小鱼儿,忍着撕裂般的剧痛,再一次加快了脚步。 终于,她到了灯光前。 虽然只有一盏小油灯,可油灯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和胆量。 前方有细碎的压抑的叫声,仿佛从尖刀丛中滚过来的,空气中随之弥散血腥味。 她想也不想,拿起油灯,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她看见了一条长长的灯槽,浓郁的灯油味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迷醉而又危险。 叫声更急,更烈。 她手一斜,油灯上的火焰像野兽舌头般一舔一卷,身边瞬间大亮,灯槽里火仿佛激浪似的向前狂涌,翻滚。 前方,是一具白皙到反光的人体,扭曲成奇异的角度,而人体上方,则是一只毛发披散的巨兽,白牙森森,正对着人体细长如曼陀罗的脖子。 人体艰难地扭转头,咝咝叫道:“离儿,救我!救我!” 是谁?竟然口呼自己名字? 郁离好不容易认出满面血污的正是自己师娘。 “救我!”见她不语不动,师娘急了。 郁离将手中的油灯掷过去,转身就跑,重新投入黑暗之中。 “离儿,救我,救我!你这个白眼狼!白眼狼!” 背后,师娘绝望的哀嚎与狂怒的诅咒,淹没在巨兽的怒吼里。 郁离停下了脚步。 她忽然折返,像离弦之箭,拔刀刺向巨兽。 巨兽胸口中了一刀,血流如注,低下头来,蓬蓬毛发中,是师父的脸,哀伤而怜悯的双眸,静静望着她。 郁离大骇,要冲上前,脚却像被粘在了地面似的,怎么也无法挪动半步。 “师父!” …… 她尖叫着醒来,眼前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迷雾,四周回荡着一个满是讽刺的声音:“原来,你还是放不下你师父!” “妖铃,别以为你的罗天九梦阵能蒙蔽我,我不会再上你的当!”郁离拔出匕首,飞快在自己右手中指上拉了一道口子,右手中指往前一甩,血珠如雨,撒出一道弧线。 弧线所到之处,黑雾退散,露出满地黄花,每朵花心隐隐一线白烟袅袅,随风摇摆。 原来,不止是罗天九梦阵,还有黯然销魂香。 确定了这一点,郁离心中反而沉静下来,收回匕首,十指翻飞,口中念念有词,道:“破!” 迷雾瞬间翻卷,奔涌滔滔,聚拢成一条黑色长龙,在郁离身前盘旋起伏,不等她再念咒语,便一声呼啸,窜入高空,不见了。 原来,自己在熟悉的后山,身边的大树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竹字。 那是她五岁刚上山时刻下的,是师父教自己的第一个字。 十年过去,树高了,刻痕也高了。 她转过头,硬生生折断心头迅速拔节长高的记忆,缓缓走向山顶隐隐的红顶小屋(师娘觉得茅草太单调,师父把茅草染成了红色)。 今天是她定亲的大好日子,她不可再颓废,不可再纠结。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成过去,一切都是崭新的,就连她,也是崭新的。 在山路最后的一个转角处,她遇见了师父。 师父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满脸萧瑟,正如身下那块长满苔藓的石头。 她心猛然一跳。师父如此落寞,是为了自己么?他会不会劝阻自己? 她强压着心跳,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脚边,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四周无声,只有她的心像擂破天地的大鼓。 师父嗯了一声。 山风远远吹来,吹过野草木叶,吹过他的黑袍她的白裙,又吹向了远方。 她鼓起平生勇气,道:“师父,只要你说,我就不嫁,一辈子侍候你和师娘。” 他没有出声。 她抬起眼睛,他却望着山下。 “傻瓜,你知道,我心中从来只有一人,那便是你师娘。” “你知道,你明知道的,我心中也只有一人!”她在心中呐喊。 然而,她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话:“师父保重。” 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师父。 师娘笑得很欢喜,就连眼尾嘴角每一根细纹也透着欢喜:“光庭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善良,性子也温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下半生,再不用师父师娘担心了。” “嗯。”她低着头,由始至终,看也不看那个铁光庭一眼。 铁光庭很意外未婚妻对自己毫无好奇心,难道是因为害羞? 一想到声名在外的大法师竹娘子居然会害羞,他便忍不住冷笑。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看到她这一面? 不过,无所谓了,自己吊儿郎当,铁家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儿媳妇,竹娘子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若是娶了她进门,春荣肯定要闹几天,自己还得想个法子,先稳住春荣再说。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抬头见姑姑正笑眯眯望着自己,不由一凛,以为姑姑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转念一想,自己纯属做贼心虚。 姑姑当年便是出了名的不通世俗,又随姑父隐居多年,整日看山养花,哪里还懂得人世欲望纠葛,把徒儿托付给铁家,多半是因为娘家是她能想到的绝无仅有的好人家罢了。 郁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给师娘磕了三个响头,道:“师娘,多谢师娘师父多年照顾,弟子去了。” 她始终不看师娘的眼睛,只怕一看,无数过往涌上心头,再也动不了身子。 我走,只要你和师父好好的! “好,好,好,往后便是人妇了,要——”师娘偏着头想了想,道:“好好做饭!” 铁光庭忍不住笑了:“姑姑,我们家哪里轮到她做饭!家里丫鬟仆妇上百人,竟要劳动闻名天下的大法师竹娘子做饭,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在笑,脸上颇有几分得意,尤其在讲到上百人之时。 郁离早知道师娘娘家家大业大,不是寻常人家所能相比的,可丫鬟仆妇挨挨挤挤上百人,她一想到那个场面心里便发憷,暗暗决定,进了铁家之后,身边不要人侍候。 师娘脸上微红,道:“姑姑倒糊涂了,离儿进了我们家的门,你自然是捧在掌心里的。” 两人一起下山,铁光庭在前,郁离在后,一红一绿,缓缓远了。 在最后一级台阶前,郁离忍不住回头,乌洞山上绿树浓阴,遮天蔽日,就连弯弯曲曲的来路也遮住了,哪里看得见山峰那一点点红。 “跟我走咯!”铁光庭也转过头来,笑着对她道。 第02章 天下第一 “别走!离儿,别走!” 身后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他白袍鼓胀,如飞鸟掠来,落在她身边,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脸上,一脸沉痛与不忍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郁离静静看着他。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树叶轻轻摇动,沙沙沙的声音里带着奇特的韵律。 师父朝她伸出手:“离儿,别走!” 曾经千百次想过的场景,终于活生生出现了,终于亲耳听到了他的挽留,她应该欢喜无尽的,此刻,心底却一片苍凉。 “妖铃,你为何一次又一次戏弄我!”她喝道。 师父皱了皱眉头,道:“离儿,你说什么?我——” 她没有回答,左手一挥,一只大大的血玉葫芦骤然出现,葫芦口对准了面前人。 面前人一声轻笑,师父的面容如水波浮动轻漾,转眼变成了另一张熟悉的脸,细长上挑的狐狸眼睛里流露着夸张的悲痛: “你又知道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谁那么幼稚!”郁离哭笑不得。 “我不许你走,不许你嫁人!”他向来这样不男不女,没大没小,郁离从小早已习惯,可他这两日过分了,癫狂不成样子,竟拿她心头痛出来玩笑嬉闹。 “与你何干,你又不是人!”郁离淡淡道。 妖铃差点气绝,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我不是人,可也知道好歹,你这样稀里糊涂随一个陌生人去了,不怕他骗你卖你?” “别把人想得太好,也别把人想得太坏。”她轻轻一拂,指尖微光闪烁,灵飞针就要激射而出。 妖铃及时缩回手,恨恨道:“行,你走,你嫁,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郁离举步就走,却直直撞上了一个僵硬的身体。 “哈,投怀送抱,这么急不可耐?”那人带着笑意道。 郁离定睛一看,眼前竟是铁光庭,方才一段争斗,撕心裂肺,不过幻境浮梦,一步时光,铁光庭根本不曾觉察。 她恼他的轻佻,一掌将他推开。 铁光庭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脸色一沉,道:“你要谋杀亲夫?” “是不是亲夫难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不介意——”她举起了左手。 铁光庭立刻求饶:“离妹,是我轻佻唐突了,罪过罪过,原谅哥哥一次,绝无下回。” 郁离哼了一声,径自向前走去。 虽然步履坚决,心头却一阵接一阵的风吹云动。自己这样嫁给一个陌生人,究竟是对是错?对也罢错也罢,山顶那间红顶小屋,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无法日日看着师父师娘恩爱体恤而无动于衷。 山下不远是麻石镇,铁家仆从早等候多时,一见两人,连忙上前行礼。 “去,拜见少夫人!”铁光庭道。 “拜见少夫人!”仆从异口同声道,拜倒在面前。 郁离从未见过这样大场面,顿时手足无措,目光瞥向铁光庭,铁光庭正好半个身子探进马车里。 她只能磕磕巴巴道:“免礼,免礼!” 声音不仅磕磕巴巴,还胆怯得很,郁离都替自己面红。 但仆从们训练有素,并不直视她,更没有议论,上马的上马,驱车的驱车。她如释重负,偷偷舒出一口气。 铁光庭在马车上向她伸出手来,道:“来。” 上了马车,才知道里面别有天地,脚下柔软的波斯地毯,长几上一个个窝洞里镶嵌着各色食盒,食盒里有酒有肉有包子,热气香气交融,简直像厨房。 她问:“有清水吗?” “恩?要洗手?”他在身后厢壁摸索两下,马车地板忽然裂开一个洞,他从中提起一只梅花瓷瓶。 “我是法师,吃素的。”她道,从随身褡裢掏出一只干饼。 他显然很吃惊,勉强笑了笑,道:“我家的法师百无禁忌,荤素都可以的,往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我的法术都不灵了。” “这么狠?姑姑他们也真是的,天下法术那么多,偏让你学这些,哎——停车,停车!”铁光庭喝道。 马车停下,车外有人问:“少爷有何吩咐?” “回去麻石镇,有素包买素包,没素包的话素饼也行——算了,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 他匆匆下车,匆匆离去。 郁离望着阳光下一路翻涌的烟尘,轻轻摸了摸藏在胸前的黑螭小鱼儿。 他虽然年少轻狂,虽然陌生,到底是师娘的侄儿,对自己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三日后,一行人回到红坎铁家,铁光庭的父亲铁如海带着妻女,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一见马车,便迎了上来,连道辛苦,安排郁离先去休息一日,再正式与大家见面。 郁离松了一口气。 铁如海把她安置在花园一角的得凤楼,清静,安逸。 房间虽然陌生,只有她一人,她便觉得自在。 公公铁如海乃是天下前十的大法师,她以前见过的,两年前因除妖受伤,曾被师娘接到山上休养。那时候的他,话不多,曾经送过她一支白玉梅花簪子。簪子很精致,她当时欢喜不尽,师娘也十分欢喜,如今想来,当初他们兄妹便已经存了结亲的心思了。 就这样吧,哪里不能驱魔除妖?在山上,在铁家,并无区别。 只是,往后不能见后山那群没大没小的小妖怪了。 一想到后山,她便想到后山那棵刻着竹字的大树,赶紧剪断了思绪,回到眼前来。 不能再想了。 噗,窗外忽然传来轻轻一声。 她随声望去,只见梅花窗破了一个洞,有粉红小蛇蜿蜒游入,顺着窗子滑下,直奔她而来。 她直直望着那条小蛇,小蛇在她面前咝咝吐舌,距离已经不足一指。 她没动。 小蛇忽然身形大胀,砰一声,瞬间炸得四分五裂,黏糊糊的粉红汁液喷满了大半个房间。 郁离身上清清爽爽,没半点汁液。 在小蛇鼓胀的瞬间,她闪电般移动到了房间门口,在爆炸的同时,关上了房门。 门外,一个绿衣小姑娘贴着窗子窥探,听见关门声,不由转过头来,见是郁离,大吃一惊,继而扑上前,一把抱住:“嫂嫂,你真真太厉害了,不愧是我最最喜欢的大法师!” 这自然是小姑子了。 郁离不惯与他人有身体接触,轻轻推开她。 小姑子微微一愣,继而傻乎乎大笑:“你是郁离,郁离是我嫂子了!” 小姑子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把郁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绝对绝对是天底下第一大法师,又让她看自己的裙子,道正因为郁离喜欢穿绿衣,自己也跟着穿绿衣,终有一天,自己也会修炼成像郁离一样厉害的大法师。 第03章 人命关天 小姑子叫铁蜻蜓,比郁离小三岁,肉嘟嘟的脸,正是如梦如幻的年龄,黏上了郁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嚷嚷着夜晚也要跟着郁离一道,说两人要同榻抵足而眠。 郁离道:“我不习惯与别人同榻。” 铁蜻蜓狡黠一笑,道:“不习惯也不行了,房间脏了,你还能睡哪里?跟你说,我的床很大很大的,睡十个人都不成问题。” 郁离轻轻敲了敲窗纸上的破洞,一缕粉红轻烟漫出,在铁蜻蜓面前盘旋一圈,倏地往远处弹射出去了。 “你再不回去,只怕你那可以睡十个人的床就要变色了。” 铁蜻蜓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厉害:“不愧是我铁蜻蜓的嫂子!改日,改日我们再一起切磋切磋!”话音未落,人已经远去。 郁离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嘴角微微翘起。今晚,小姑娘要一顿收拾,只怕没得睡了。 第二日清晨,铁蜻蜓早早来拍门,道:“嫂嫂,你下手也太狠了吧,几十只小猪娃满地跑,抓不起,撵不跑,哼哼唧唧的,差点没把我吵死!” 郁离没开门,道:“再吵,要你好看!” “别别别,嫂嫂,我如今已经很好看很好看了!”铁蜻蜓嬉皮笑脸道,“大哥托我捎句话,你听还是不听?” 她的声音有点古怪,一时清脆如银铃,一时嘶哑如老妇,而她兴高采烈,竟无半点察觉。 郁离缓缓打开房门,道:“先进来坐坐吧。” 铁蜻蜓进来后,郁离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道:“嗓子哑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铁蜻蜓见她倒的是冷茶,不由奇道:“嫂嫂,喝冷茶不好吧?” “是不好,还是不敢?”郁离将一杯冷茶全浇在她头上,又加上一壶。 铁蜻蜓满头满脸都是茶水,跳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瞪着郁离,道:“嫂嫂,为何害我!” 郁离不答,一脚踹过去,铁蜻蜓斜着飞出,眼看要撞墙,身体却忽然一个风车转,瞬间立在地上,恶狠狠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郁离不答话,十指翻飞,迅速结了一个诀,喝道:“破!” 话音刚起,铁蜻蜓一头撞向墙壁,只听砰一声巨响,墙壁破了个大洞,她也随之撞出洞外。 郁离赶出去,一条白色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咬下,而铁蜻蜓,站在巨蟒头顶,向她射出无数剑光。 得凤楼的巨响,早惊动了附近的下人,仰头望见那么大一条巨蟒,又见二小姐站在巨蟒头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去找主人,道:“妖怪,园子里有妖怪,二小姐被妖怪抓了!” 铁如海举头望去,见园子那边拱起一条十几丈高的巨蟒,正拼命噬咬一个绿衣女子,头顶立着一个人,看不清是不是蜻蜓,但那人摇摇欲坠,危险至极。 他冲去儿子房间,不在,问丫鬟,才知道他又去了春荣小蹄子那里,不由大怒,冲到后院一个僻静角落,一拳把房门打破了。 铁光庭在被窝里被人吵醒,昏头昏脑道:“吵什么!” “吵什么,你这个孽子!你妹妹被妖怪抓了,郁离在斗妖,你还躲在这里!” 铁光庭听到父亲的声音,如五雷轰顶,赶紧爬起来,匆忙穿上衣服,跑出房门:“大白天的,我们家哪来的妖!” 他仰头一望,也呆了。 “除妖杵!”铁如海喝道。 铁光庭如梦初醒,念了铁家祖传口诀,祭出除妖杵,冲到巨蟒身边,一眼看到妹子被吞了一半腿,就算救回,也是残废了,只觉脑子一片空白,握住除妖杵冲过去:“妖怪,我跟你拼了!” “走开!”郁离喝道。 “不,我要杀了它,替蜻蜓报仇!”铁光庭出手如电,瞬间在巨蟒脖子敲了三下。 “她没事,我救!”郁离本来已经控制巨蟒,正要祭出血玉葫芦,被铁光庭一打岔,巨蟒又挣脱了,眼看铁蜻蜓双腿已经一半陷入巨蟒头顶,再迟疑,只怕人蛇融合,真的双腿没救了。 她右手一挥,一点寒光射向铁光庭,左手划了道圆弧,同时撒出一条黑色细绳,勒住铁蜻蜓腰部,用力一拉,竟然把铁蜻蜓连同巨蟒一同拉起,狠狠摔在地上。 瞬间,花园中木倒花残,就连中心假山湖边亭子,也被巨蟒打得粉碎。 “蜻蜓!我的蜻蜓!”铁夫人也赶来了,瞧见这一幕,喊了两声,晕倒在丈夫怀里。 铁光庭方才被郁离的暗器击中,摔倒在地,刚刚爬起,见郁离毫不顾念妹妹,暗暗骂了一声,要纵身飞起,但摔得混混沌沌的,哪里飞得起,就连除妖杵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郁离拖着黑色细绳一头,连续摔了三次,铁家闻名遐迩的花园基本化作荒地。铁如海紧紧盯着巨蟒,见每摔一次,巨蟒便小一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最后一摔,巨蟒竟消失不见了,黑色细绳一头,只剩下铁蜻蜓。 铁如海放下夫人,扑过去,才发觉,蜻蜓没事,晕过去而已,然而仔细一看,蜻蜓眉心有个盘蛇状的朱砂痣,而蛇尾并未盘在一起,反而直直向下,乍看上去,有点像棍子上插了一坨大便。 他唰的变了脸色,不敢置信地望向郁离,郁离点了点头。 “那条大蛇呢?那条大蛇怎么不见了?”铁光庭一瘸一拐走过来,“你简直谋杀亲夫啊!幸亏我命大,要不,婚礼变丧礼了!” “光庭!闭嘴!”铁如海喝道,抱着女儿的手不住颤抖。 祸事来了,如非郁离刚好来府,只怕今日铁家鸡犬不存。然而,蜻蜓的命,只怕郁离也无法更改。 “咦,蜻蜓眉心为何多了个朱砂痣?这个朱砂痣,有点熟悉。”铁光庭皱起了眉头。 “你见过?在哪里?”铁如海急急道。 “我隐约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 “人命关天,你最好快点想起。”郁离冷冷道。 “我、我——”铁光庭越想越想不起来,急得满头大汗。 丫鬟仆妇扶着铁蜻蜓,有一个丫鬟道:“这不是像少爷你送二小姐的香炉吗?” 铁光庭一拍额头,道:“对,对,瞧我这猪脑子,我前些日子送过蜻蜓一只盘蛇铜香炉。” 他抬头一望,父亲和郁离都狠狠瞪着自己,似乎自己做了什么逆天错事: “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孽子!你,亏你还是法师,你害惨蜻蜓,害惨铁家了!”铁如海跌坐在地上。 第04章 不简单 大家正乱成一团,铁蜻蜓忽然睁开眼睛,道:“你们围着我干吗?” “父亲说我害惨你害惨铁家了!”铁光庭脱口而出。 郁离皱了皱眉头。她简直不敢相信,铁光庭有这么蠢。 铁蜻蜓讶然道:“害惨我?我、我——我怎么啦?嫂嫂,我只记得冷茶——” 她及时住口,要替自己最最喜欢的法师打掩护,若是给爹娘和大哥知道嫂嫂曾经泼自己冷茶,只怕他们会说她闲话。 她根本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郁离想起她昨日在自己耳边吱吱喳喳的模样,又想到她即将面临的劫难,心中一片酸涩。 “他送你的铜香炉,如今在哪里?”她问道。 “铜香炉?在我房里搁着呢,挺好用的,嫂嫂,要不今晚你也试一试?”她正说着,忽然指了指铁光庭: “哥,你脸上流血了!” 铁光庭伸手摸了摸,反手一看,指腹嫣红嫣红的,微微透着香气,不是血,而是春荣嘴上的胭脂。 “没事,没事,你别怕!”他口中说着,斜眼看郁离,生怕她看出蹊跷,但她面色如常,不由暗自庆幸,幸亏她不涂脂抹粉,也不解闺房之乐,否则自己早被揭穿了。 扶铁蜻蜓起来,她望见一片废墟的园子,又是一阵惊叫,问方才是不是这里来大妖怪了,为何不叫自己来看嫂嫂除妖。 郁离实在不想解释,两臂一伸,把她背起来就走。 铁蜻蜓呵呵傻笑,道:“我居然在最最喜欢的大法师背上,天下几人有我幸运!” 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忽然醒悟过来,脸上一红,伏在郁离背上,悄悄道:“嫂嫂,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傻好傻?” “不傻。” “你想说的是‘不,傻’吧?就算你说我傻,我也认了,哈哈!” 铁如海默默跟着她们身后,听着小女儿无忧无虑的话音,只觉心如刀绞。自己真有能力对付远古蛇王救回蜻蜓吗? 他平生驱魔除妖,经历凶险无数,从未试过这样心乱如麻,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若有个万一,如何是好? 铁夫人刚醒来不久,并不知来龙去脉,见女儿平安无事,本欢喜不已,但见丈夫脸色惨白,眉头紧皱,又不时注视着小女儿,不由心中压上了一块大石。 成亲多年,她对丈夫最了解不过,低声问道:“蜻蜓有事?” “小事,有郁离在,没事的!”他握住了夫人的手,只觉掌中冰冷如霜,便轻轻用力,按了一按,以示安慰,他自己一颗心,却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 到了房间,铁蜻蜓立刻从郁离背上跳下,跑到床头,掀起帐子。 那只盘蛇铜香炉正插在床头屏,还袅袅吐着轻烟。 她伸手要拔,忽然眼前一阵发黑,双耳嗡嗡作响,恍恍惚惚间,有个声音不知自何处传来:“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们是一体的……” 郁离看见异样,连忙射过去,右手按住铁蜻蜓的天灵盖,伸出左手捏了个诀,划了个半圆,散出神光罩住铜香炉,继而在蛇头上连弹三下,才拔出铜香炉。 香炉刚出,白色轻烟骤然一转,化作黑龙,扑向郁离。 郁离瞥了铁蜻蜓一眼,反而松了一口气。 铁如海刚刚赶到,见到这一幕,心下大惊:“小心,远古蛇王!”他一面喊,一面扯了铁蜻蜓迅速后退。 郁离心一沉,迅速扫了一眼铁如海,见他满面忧虑,并不是作伪,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左手五指如钩,插入黑龙头顶:“破!” 黑龙化作一团黑雾,如老鼠般乱蹦乱跳,吱吱叫着。 郁离叱道:“滚!”左手一扬,数道寒光朝着黑雾激射而去。 黑雾呼一声往窗外飘去了。 “好险,好险!”铁夫人拍着胸口,“多亏竹娘——离儿了。”话说到一半,她才想起,竹娘子大法师已经是自己儿媳妇了,赶紧改口。 郁离眉头微蹙,一阵恍惚,似乎没发现她的口误。 铁如海推着铁蜻蜓上前,道:“还不多谢你大嫂救命之恩?” “嫂嫂,你真厉害,远古蛇王都给你撵跑了!”铁蜻蜓摇动着郁离的手臂。 郁离摆了摆手,道:“一道蛇王残魂罢了。” 她方才骤然发现,铁蜻蜓眉心那道盘蛇状的朱砂痣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到仿佛只是指甲不小心擦过而已的痕迹。 她一想便明白了,暗暗恼怒,妖铃可恨至极,居然驱动一道残魂迷惑铁蜻蜓,害得自己把铁府花园都拆了,若是公公知道内情——她心虚地望了一眼铁如海,继而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铁如海名列三大法师,却没看出这是一道蛇王残魂,如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师娘替自己缔结这桩姻缘,绝非这么简单。 如果自己这时候提出退婚,铁家会不会同意? 她目光闪烁不定,铁如海何许人也,方才听到蛇王残魂四个字,眼下又见她颇有疑惑,立刻喝道:“光庭,离儿累了,还不赶紧带离儿回房休息!” 身后没有回答,铁如海回头一望,哪里有铁光庭的人影,只怕趁机又跑到春荣那小狐狸精身边去了。 铁夫人见丈夫脸色一变立时要发作,赶紧道:“今天辛苦离儿了,我刚刚让光庭去厨房吩咐做点滋补的!” “哼哼,体贴妻子,这是铁家男人的本分!”铁如海明知道妻子替儿子打掩护,当着新妇的面,又不好揭穿,只好敷衍过去,生怕郁离发现其中蹊跷。 却不知郁离从小和师父师娘生活在山上,环境简单,向来不懂得观言察色,根本没发觉他们在撒谎。 铁蜻蜓倒是看出来了,但怎么忍心当面揭穿伤害大嫂?她暗暗下了决心,为了大嫂,一定找机会好好劝劝,让大哥在大嫂发现前尽早回头。 知子莫若父,铁光庭真的趁机跑回了春荣被窝里,把玩着春荣滑溜的青丝,方才花园里所有的惊吓顿时无影无踪了。 春荣搂回头发,一脚踹过去,不许他挨边。 铁光庭捧住她的脚,用下巴轻轻刮着脚边沿,道:“还生气呢?” “哼,你都有竹娘子树娘子了,还管我死活!” “哈哈,哪怕我有竹娘子树娘子花娘子,她们一不过是铁家的门面罢了,我心头上只有一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铁光庭在她身边躺下,伸手揽住她的细腰。 “去去去,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们的弯弯绕绕!”春荣骂着,突然发出一声娇笑,如蛇般盘在他身上。 第05章 何必客气 郁离还是与铁光庭成亲了。 原因是铁光庭送来一大盒首饰,簪环耳珰,珠光宝气,应有尽有。 她随手抓过几样玩了一会,又扔回盒子里,却发现盒内还有一支碧玉簪,浑身通透,碧水莹莹,簪头只有一节竹节及三片竹叶,简单高雅。 就是那支碧玉簪。 她完全呆了。 “喜欢吗?插上试试?”铁光庭伸手要帮忙。 她飞快抓过簪子,插在头上,对镜端详,怎么看,也不是当时模样。 “呵呵,漂亮,这簪子简直就是为你做的!”铁光庭极力赞美。 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郁离吗?” 铁光庭摇了摇头。 他不敢做声,生怕一个不慎说错了话惹恼了她,若这门亲事最后关头不成,只怕父亲不仅会扒了自己的皮,更会逐春荣出门。 据说郁离乃是姑姑姑父从山下竹林捡来的,也许当时捡到的时候她亲生父母有留下生辰八字和名字? “郁离是竹子的别称。” “啊,难怪你叫竹娘子!”铁光庭搔了搔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竹子还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别名。” 他突然笑起来:“郁离竹子,竹子郁离,姑姑送的这碧玉簪绝对是你的!” 姑姑送的——郁离不由苦笑,拔下了碧玉簪,在掌中摩挲。 “你不嫌弃我来历不明?” “傻瓜,”铁光庭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一声傻瓜,叫得郁离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当。 从小到大,师娘严肃,师父温和,犯了错,师娘会责罚,师父不过摸摸头,唤一声傻瓜。有时候,她甚至为了那一声带着宠溺的傻瓜而故意犯些小错误,果不其然,师父依旧摸摸她的头,叫一声傻瓜。 “我们铁家娶媳妇哪里会在意这些!若是十三年前不是姑姑姑父,而是我爹娘捡到了你,那该多好!” 郁离想说,那样两人就不是夫妻而是兄妹了,却又觉得两人远未到可以肆意谈笑的时候。 “那样,我们就可以早十三年相遇,不用等到现在你才进铁家大门!” 郁离悚然一惊,转头望过去,铁光庭双眸晶亮,如孩子般纯真,又如水温柔,比妖铃的罗天九梦阵更让人沉醉。 对上她的目光,他并未回避,反而眨了眨眼睛:“恶心吧?肉麻吧?” 是他了,在他身边,忘记前尘悲喜,安静度日。 郁离拔下碧玉簪,放回盒内。 “这么好的簪子,日日戴着才是。”他拦住盒盖。 “这么好的簪子,好好藏着才对。”她道。 他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对,大法师果然与众不同,不图一时而图久远。” 她有几分心虚,带着心虚完成了整个婚礼流程。 红坎铁家娶新妇,自是法师界一大盛事,府中张灯结彩,布置一新,从大门到大厅摆设了种种宝物,璀璨耀眼,让人叹为观止。 更让人惊叹的是,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法师、大法师,活生生站在了郁离跟前,乐呵呵地恭喜他们小夫妻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铁如海乐呵呵地笑,连声道:“承大家贵言,承大家贵言!” “哈哈,天下排名第九的大法师竹娘子成了铁家新妇,铁老头,你这笔买卖,稳赚不亏!”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分明是挑衅的声音。 “谁,站出来!” “有本事别藏头露尾!” …… 铁家宾客看不过眼,纷纷出言训斥。 角落里倏地站起一个青衫落拓胡子满腮的中年道人,举着一个铜色的大酒葫芦,斜眼道:“是我说的,怎么,我说错了?来呀,来打我呀!” 这分明就是来闹场的,宾客们纷纷望着铁如海,只要他使个眼色,临近的宾客便扑上去给中年道人一个教训了。 铁如海见他形状,猜想莫不是大法师榜上排名第二的邋遢道人?邋遢道人成名已久,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大法师榜上寥寥几人知道他喜欢背着一只大大的铜葫芦。 一想到此,他也不揭破,微笑着打圆场:“大家别在意,可能这位贵客一时喝多了,再说,我铁家得竹娘子,的确如得天下至宝,大家应该都替我铁如海欢喜才是,来,敬大家,多饮几杯!” 他一面说一面端着酒杯往中年道人那边去,打算扶他到一边,免得再闹。 中年道人却一个闪避,醉醺醺嚷道:“你、你别过来,就算我戳破了你的如意算盘又怎样,别打我,别打我!” 他嚷得那么响亮,就连刚要和铁光庭离开大厅的郁离也听到了,她不由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脚步。铁光庭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真的把道人的疯言疯语听进去了,连忙劝道:“离妹妹,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们铁家娶你,可不是——” “没事,我们走。”郁离道。 大厅角落里的中年道人却用力敲着大葫芦,唱起歌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此歌一起,郁离只觉得霎时一箭穿心,不由捂住了胸口。 铁光庭伸手扶住她,柔声道:“不舒服?先坐下歇一歇?” “不,不用!”郁离几乎像逃跑一般,急急离开了大厅,离得老远,背后歌声仍隐隐传来:“……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那是师父酒后常敲壶唱的歌,她几乎疑心是师父变身前来,却又清楚,师父作为堂堂君子,又不是妖铃那种无法无天的泼皮小妖怪,绝不可能做这等事情。 只是巧合。 一个喝醉酒的道人罢了。 坐在新房里,她按捺住心头翻滚的热浪,道:“我没事,你先回大厅吧。” “不,你面色这么差,我怎么能离开?”铁光庭端来热茶,送到她手边。 “多谢。”她接过茶杯。 “呵呵,你我夫妻,何必客气?别闹什么举案齐眉,我最讨厌那一套。”铁光庭笑道。 她也笑了笑,再没说什么。 新房里点着熏香,香得那么浓那么烈,如同厚重的棉被紧紧包裹着郁离,逼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铁光庭似乎也是一样,淡淡的聊了几句,忽然问道:“离妹妹为什么不戴龙凤金手镯?” “啊、那个,太重了。”郁离向来打扮简单,一来方便驱魔除妖,二来不喜欢浑身叮叮当当的。 “重虽重,也该戴上的,那么多宾客在呢。”铁光庭道。 “恩。”郁离虽然应了一声,却没有顺手打开桌上的首饰盒,戴上龙凤金手镯。 铁光庭压住心头不满,正要出声劝她戴上,窗外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小声道:“公子,方才有人来报,春荣病得厉害,向来服用的温心丸没了,不知公子房中可有多余的?” 第06章 暗鹫 床边立着的两个大丫鬟不由惊讶地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铁光庭也听出了窗外分明就是春荣的声音,只怕迟了她杀到郁离跟前一场大闹,赶紧出去,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病得厉害,赶紧找大夫来看看,我房中的药丸也不多了。” 他满腔怒火,却不得不稳住春荣。之前明明已经跟她谈妥了,今晚一个人好好呆着,明日自己会好好补偿她,怎么突然杀过来!若是郁离发现了怎么了得? “大夫不如温心丸对症呀,公子还是发发好心,赏她一颗救命吧。”春荣声音里含着五分委屈七分柔弱,微抬下巴,双眸挑衅地望着铁光庭,却隐隐透着泪光,相比不管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的郁离,何等迷人! 铁光庭只觉得意动神摇,差点要一把揽住了春荣,连忙吞了吞唾沫,道:“行,药丸在书房梅花格上,你自己去拿吧。” “谢谢公子慈悲。”春荣娇声道,在经过铁光庭身边时,轻轻一甩头,发丝飞上他肩膀,又从胸前滑落,余香袅袅。 不等铁光庭有所回应,她已经快步离去。 铁光庭扭头见春荣一身鹅黄衣衫,仿佛一只黄蝴蝶翩翩飞入了花丛中,不由一笑,再望向窗内,郁离依旧端坐在床前,握着茶杯,若有所思,并未留意自己和春荣的小插曲。 他揩了揩额上的汗,走进房内,道:“茶冷了,我给你换一杯?” 郁离如梦初醒,道:“啊,你说什么?” 铁光庭终于放下心来,笑嘻嘻道:“要再换一杯茶不?” “不用,不用了。”郁离紧紧握紧茶杯,绷紧了身体,生怕他再挨近,她浑身已经起了鸡皮疙瘩。不知为何,此刻的铁光庭,陌生而又慑人,浑然不像之前跑在路上要给她买素包的那位阳光少年。 她错了,本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嫁给任何一个不是师父的男人的。 原来不是。 就在她要开口时,铁光庭退后两步,道:“我到前厅喝酒去了,有事情,跟她们几个说。” 不用面对铁光庭,郁离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当晚,铁光庭没有回到新房来,据说喝得酩酊大醉,婆婆怕弄脏了新房,留他在身边解酒了。郁离松了一大口气,她根本没想好如何面对自己和铁光庭的新婚夜。 第二日她睡到将近正午才起来,不免羞赧,可丫鬟仆妇道,是老爷夫人吩咐不可吵醒少夫人的,只管让她安睡。她顾不得吃午饭,去公婆那边请安,在院门口撞见了面色阴沉的铁光庭。 “离妹妹,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怎么了?” “凤尾山那边遣人来求救,道有妖怪逞凶,已经吃了三十一人,凤尾禅师出手,也被打成重伤。他是父亲老友,父亲应该去的,可不巧昨晚他欢喜过度,多喝了几杯酒,回去时摔断了左腿——” “我去!” “你?不,不,我们昨日才成亲,让你一个新娘子出去除妖,岂不让人笑话我堂堂铁家无人?”铁光庭激动地道,“我去,你留在家里照顾父亲和母亲!” “我擅长除妖,实在不擅长照顾人,我去,你留下。”郁离转身就走。 不久,铁蜻蜓从丫鬟口中得知嫂嫂上凤尾山除妖去了,立马跟着跑了。 铁如海把铁光庭骂得狗血淋头:“让你劝郁离去除妖,你怎么把妹妹也赔上了!若是蜻蜓有个好歹,我剥了你的皮!” 铁光庭一蹦三尺高:“为什么又骂我?又不是我撵她去的,是她自己偷偷去的,腿长她身上,我还能绑住她不成?再说,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要上凤尾山!” “不骂你骂谁?从小到大,你可曾做过一件好事?昨晚洞房花烛夜,你倒好,跑春荣那里去了,你当郁离是什么!”铁夫人也怒了。 “好好好,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好事,行,我就来做一件,休了郁离,免得玷污了她竹娘子的名声!” “你——孽子,混账东西!”铁如海气得差点晕过去。 铁光庭还火上浇油,道:“我混账,那你多生几个有出息的儿子嘛!对了,当初你自己怎么不娶郁离,强强联手,生出来的绝对是天下第一大法师!” 铁如海真的往后一倒,晕死过去,唬得铁夫人连忙扑过去,又是按人中又是呼喊。铁光庭心惊胆战,想了想,出去唤了几个得力下人,一起往凤尾山追妹妹去了。 凤尾山妖怪是一只老藤妖,功力中上,郁离不出十招便将它制服,正要收进自己的血玉葫芦时,忽然听见旁边滕树间簌簌作响,以为还有小妖,出手如电,几枚灵飞针激射而出。 “哎呀,杀-人了!杀-人了!” 郁离定睛望去,从草丛里爬起来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络腮胡子,直到看到那只铜色的大葫芦,她才想起,这是昨日唱《苦昼短》大闹婚宴的道士。 道士仿佛完全忘记了昨日的闹剧,板着脸问道:“这只妖是我的,你为什么抢我的?” 郁离第一次遇到还有人要抢妖怪的,不由道:“嗤,难不成妖怪额头上还刻着你的名字?” “你不信?看看它的额头!”道士一抬手,揪住了老藤妖的顶叶。 老藤妖在血玉葫芦的灵光笼罩下,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给道士揪住顶叶,不由抬起头来,额头上皱纹交横折叠,哪里看得出半个字。 “看到额上这两个字没?不曾,多清楚!我就叫步不曾,这妖怪就是我的!” 郁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理直气壮耍赖的家伙, “是你的?正好,它出来闹事,吃了凤尾山三十一条性命,还重伤了凤尾禅师,你既是它的主人,就当负起看管不严之罪,咱们好好商量赔偿的事情。”郁离直直盯着他。 道士骤然松开了手,在衣襟上揩了揩,讪讪笑道:“我也就随口一说,天下法师俱是家人,你收我收,没区别!我刚刚仔细看了,它额上哪里有什么不曾,分明是暗鹫两字!” 暗鹫乃是妖族前三的高手,凡驱使的小妖小怪,一概在额上留下暗鹫两字烙印。 郁离暗笑他的胡说八道,谁知目光一斜,却发现老藤妖之前皱纹交横的额头真的浮现了暗鹫两个血字。 第07章 夺心兰 这真是暗鹫的手下! 老藤妖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犹豫,立刻气焰大盛,抬高声调道:“你也知道你爷爷是暗鹫大人的?乖乖送你爷爷回去就罢,若有半点迟缓,小心你们——” “收!”郁离懒得听它啰嗦,一扬血玉葫芦,那老藤妖顿时一面哀嚎一面身不由己往葫芦口弹过去,它手忙脚乱间撒出数十长条,要缠在旁边的树上。 郁离右手一扬,数十枚灵飞针激射而出,瞬间割断了藤条,把光秃秃的老藤妖收进血玉葫芦里,回头一看,那个拖后腿的邋遢道人目光炯炯盯着自己,问:“以竹娘子威名,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为何嫁入红坎铁家?” “天下之大,处处可去,大法师何必在此跟小女子纠缠?”郁离说完,不管不顾,径自去寻凤尾禅师。 凤尾禅师之前小觑了老藤妖,被夹断双腿,见了郁离,颇有几分羞赧。 她耗费了不少灵力,总算保住了凤尾禅师的双腿,后半生行走不成问题。 凤尾禅师感激不尽,要送她一本古书。 郁离推辞不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道:“嫂嫂,怎么可以不收?长者赐,不可辞,你不收便是瞧不起凤尾禅师了。” 来者正是铁蜻蜓,她一面说一面从老禅师手中拿过古书,翻了翻,上面一堆弯弯曲曲的东西,半个字都认不出来。 “凤尾禅师,你又来骗人,这哪里是书!嫂嫂,你别听他的,这老和尚可会骗人了,之前送我一个瓶子,说是什么转命瓶,能把一种动物变成另一种动物,结果呢?” “结果不是真把蝌蚪变成青蛙了?”凤尾禅师与铁家较好,不以为逆,笑眯眯道:“何况,这回也没骗你,是真的。” 郁离一直没说话,此时拿过书,往封面上瞟了一眼,道:“《姑妄志》?” 凤尾禅师一拍手掌,道:“小蜻蜓,你瞧,老和尚没诳人吧,有本事的人和没本事的人啊,的确是云泥之别。” 铁蜻蜓气得面鼓鼓的,还要跟老和尚吵架,郁离轻轻拉了拉她,道:“别跟他计较。” 铁蜻蜓顿时面容突变,笑得春花灿烂,朝凤尾禅师吐了吐舌头,道:“老和尚,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听嫂嫂的话,原谅你了!” “阿弥陀佛,原来这世上还有令你听话的人哪,贫僧真是孤陋寡闻了。” 两人顿时又吵作一团。 郁离随手一翻,轻声念道:“夺心兰。” “夺心兰?好怪的名字!”铁蜻蜓顿时被勾起了兴趣,“在哪里?在哪里?” 郁离指着书上道: “姑橙山有谷,名曰贺谷,其中有溪,名曰贺溪,溪中多玉,有草焉,名曰夺心,赤茎青叶,多银边,蕙血红,夏初花落,化为飞鱼,服之忘情夺心。” 忘情夺心! 郁离只觉心神炸裂,抬眼望去,凤尾禅师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异样。 铁蜻蜓本来看着弯弯曲曲的蚯蚓字已经头大,此刻听了名曰名曰一大串连绵不止,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劈手夺过古书,要掷还给凤尾禅师。 凤尾禅师手指微动,铁蜻蜓动不了,嚷嚷道:“老和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有意思吗?当心我让我嫂嫂铲光你寺里的凤尾竹!” 郁离拿过书,向凤尾禅师道一声告辞,拖了铁蜻蜓就走。 铁蜻蜓仍然嘟嘟囔囔,郁离问:“你可听说过姑橙山?”近年来,她除妖降魔,踏遍天下,创下不小的名头,却从来没有听过一座山名叫姑橙山,更没听过一种草名叫夺心兰。 也许,是因为自己只注意妖魔,没留心山河? “姑橙山?没,没听过,肯定是那老和尚乱编的,嘲笑我做小姑子!”铁蜻蜓劝郁离千万别相信老和尚,自己给他骗多了,就连父亲,也曾经几次遭殃,给他骗去了好几样法宝。 “他是你父亲的好友?”郁离问。 “对,多年好友,多年好友都骗,你说老和尚是不是人!”铁蜻蜓仍愤愤不平,郁离却再次乱了心神,所谓《姑妄志》夺心兰云云,莫非是公公早知自己的心事而故意借凤尾禅师的手警告自己? 她一路惴惴,时而觉得不该胡思乱想,时而觉得不该胡乱成婚,时而又觉得铁府同样荆棘丛生,不如除妖路上自在。 手中忽然多了一个暖烘烘的纸包,她望向铁蜻蜓,铁蜻蜓有点羞涩道:“嫂嫂还未用早饭吧?这是桂花饼,可好吃了,又甜又香,你试试看?” 郁离跟随师父师娘,从小饮食清淡,不喜欢味浓的东西,但望着铁蜻蜓殷殷双眸,不由自主打开了纸包,折了小小一角饼,放入口中,道:“哎,真甜。” “好好吃吧?往后我天天给你买,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铁蜻蜓神采飞扬。 郁离把纸包包好,放入怀中,道:“不用麻烦的,我随意吃就好。” “不,不行,你是我嫂嫂,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厉害的大法师,怎么可以随意吃?必须符合你大法师的身份,要不我的脸往哪里搁?” “你再乱跑,你的脸搁哪里我不知道,腿肯定搁家里了!”铁光庭迎面而来,见了活蹦乱跳的妹妹,气打不过一处来。 “有我嫂嫂做靠山,天底下妖怪奈我何?”铁蜻蜓一把抱住了郁离的手臂。 “啊,离妹妹,妖怪怎样?” “老藤妖,收了。” “那凤尾禅师呢?” “断了双腿,治了,往后行走不成问题。” 铁蜻蜓见他们夫妻问答一板一眼,丝毫没有新婚夫妻的甜蜜,不由大急,道:“大哥,畅意楼本月周年大酬宾,你不带嫂嫂去试试?” 铁光庭望向郁离。 郁离并未回应他的目光,而是淡淡道:“有点累,不去了。” “辛苦离妹妹了,改日一定请离妹妹去畅意楼。”铁光庭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不自在。不知怎的,见郁离这副疏淡的模样,他便想起府中的春荣,女人嘛,没几分娇媚,与男人有什么区别! “有个问题,想请教下。”郁离本该唤句夫君,但这两个字,如同禁制,怎么也出不了口。 铁光庭瞬间提高了警惕,不由挺直腰背。哪个不知死活的朝郁离嚼舌根了,回去定打三十大板! 第08章 头等大事 “你可听说有座山叫姑橙山?” “没,从未听过。” 原来问的根本不是春荣的事情,铁光庭又松了一口气,想起春荣要的最新款簪子还没着落,托词自己到畅意楼给郁离买点心,先行离去。 铁蜻蜓本来要将郁离大战妖怪的功绩和古书什么的一股脑儿向他炫耀的,谁知大哥竟跑了,好生没趣,吊着脸,苦兮兮跟在郁离后面,但没走几步,想起自己就跟在最最佩服的大法师身后,天底下有几人有这样机会,又转悲为喜,叽叽喳喳问起郁离以前的事迹。 郁离一向性格冷淡,因铁蜻蜓年纪小且活泼,忍着性子边走边听,也隔三差五答一两句。 回到府中,她本要向公公铁如海汇报此行经过,婆婆拦住了,道公公刚服药睡下了,若有什么要说的,等晚上再说吧。 郁离点了点头。 她也不喜聒噪。 回到得凤楼,府中其他的丫鬟仆妇早听说了她比凤尾禅师还厉害,降伏了大妖怪,一个个借口送茶送水的跑来看大法师,暗中啧啧称奇,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眉眼细致,身材纤瘦,哪里就看得出那么大的本事? 郁离心中不耐烦,索性关了楼门,径自在房中安睡。 当晚,公公并未召见她,铁光庭倒送来两盒畅意楼的招牌点心,一盒小酥鱼,一盒玫瑰肉饼,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统统赏给了得凤楼的丫鬟们,喜得丫鬟们个个眉开眼笑,说从未见过这样善良体贴的主子。 从那天起,方圆数百里内某某地出现妖怪的消息不断传入铁府,代表铁府出外降妖除魔的都是铁家媳妇,大法师竹娘子。 红坎除妖世家铁家的名号,重新被当当当打响,回荡在青苍大陆,钱财法宝水一般流向铁家。 公公当着郁离的面,或者向其他人,都赞不绝口:“咱们家这媳妇,何等能干,真真赛儿子!”铁家的藏宝室钥匙,直接交到郁离手中,要什么法宝,不用问,直接取。 公公还特别为她重金定制了一辆云车,车厢金光闪闪,由两只五百年金鸾鸟驾驭,飞驰空中,又轻便又平稳。她觉得太招摇,公公却道,那是铁家的脸面,也是她大法师竹娘子的招牌,必须让人过目不忘。 婆婆怜惜她长年累月奔波,每次归来,都炖各种滋补汤水送到得凤楼,又埋怨自家儿子偷懒贪闲,不替她减轻点负担,让好端端一个儿媳妇忙得跟陀螺似的。 “不过你放心,他最近懂事了,每日在府中苦练,过不了多久就会陪你一同出去的。” 铁蜻蜓闹了几次要跟嫂嫂出去扫荡天下妖怪,铁如海不让,关了几个月,再闹,直接被送到外婆家去了。临走前,她有心要跟嫂嫂告别,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嫂嫂回来,只能留了一封厚厚的信,托丫鬟转达。 过了月余,郁离才归来,见厚厚的信中小姑子再三叮嘱她保重,又再三交代要等她学成归来一起闯荡,心头颇有几分感动。 其实,相比在府中闲坐,她更喜欢在外奔波,妖在身旁人在路上,心也是满的,不去想,不去念。 或者,这也是师父师娘同意这门亲事的原因,自己获得安身之所,铁家也获得了名利,双赢。 这回,她斩除一只百年象牙箸精时不小心腿上被刺了一下,起初只是小小一个红点,抹了点铁家祖传灵药,也不在意,继续上路。 谁知红点肿胀溃烂变红疮,几经灵药、灵力疗伤,竟不奏效,影响了行走,继而陆续发作,影响了灵力运行。 不得已,才回到红坎铁家得凤楼休养。 小姑子的信还没看完呢,婆婆闻讯,又带着满满当当的汤水过来慰问。 她如前推辞,说自己向来习惯茹素,饮食简单,不用劳烦婆婆这样劳碌。 “相比你一年三百多日在外奔跑,娘这算什么劳碌?你是咱们铁家的大功臣,别说喝点汤汤水水,就算要喝娘的血,娘也是愿意的。只是离儿呀,你别怪娘说句不中听的,除妖是法师的头等大事,生孩子可是女人的头等大事,你和庭儿成婚已经一年,有没打算什么时候——” 郁离勾着头,不做声。 “咳咳,有没打算什么时候生个孩子,娘身子骨硬朗着呢,生了孩子,娘一手帮你带,你出了月子,尽管除妖降魔去,娘绝不说一个字。” 孩子。 郁离心头像灌满了隔夜浓茶,又苦又涩。 这也是她宁可在外奔波不愿回府的原因。 作为一个弃婴,又从小看着师父师娘两人相对,她从未想过生孩子,哪怕是在她答应嫁入铁家的时候。 也没人提醒过她,成亲了就要生孩子,非生不可。 若是早知道这一点,她宁可背负忘恩负义骂名,一个人流浪天下,也不会嫁入铁家的。 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一个孩子,不知道怎样做一个母亲。一想到哇哇大哭的婴儿,她便阵阵烦躁。 “离儿,你是个乖孩子,娘不愿意为难你,只是女人啊,就算再厉害,没个孩子,总觉得孤单的,如今你如今满脑子的妖怪,还不懂,再过一两年,慢慢就懂了,别怪娘催你哈。” 郁离苦笑。 婆婆是个好婆婆,见她神色厌倦,不再多言,亲手替她换了药,匆匆离去了。 郁离刚准备睡觉,铁光庭来了。 一年时间,铁光庭比初见时还高了,乍一看,像个陌生人。 一年里,他们的确像陌生人。 铁光庭来得凤楼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匆匆来匆匆走,话也没说几句,仿佛郁离浑身长满了刺似的。 郁离能除妖,会降魔,辨别得了三千种妖怪的变化神通,却始终猜不透铁光庭娶自己的心思。 或者是自己的原因,她根本没下心思猜。 这一次,他来,依旧是送礼。 法宝、衣裙、首饰、点心,大盒小盒,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她随手拿起一个红绸盒子看了看,里面是支红珊瑚嵌红宝石石榴簪,晶光四射,栩栩如生,实属上品。 见郁离拿着石榴簪沉思,似有几分心动,铁光庭不由想起父母的一再叮嘱。 第09章双管齐下 要尽早生个孩子。 孩子是最好的束缚。 “虽说她排名第九,但声名大盛,天底下觊觎她的多着呢,若无一个孩子绑定,只怕迟早给有心人挖了去。再说,这两年,她替我们铁家壮了门户,收了无数法宝,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再不出去,只怕天底下知道竹娘子,不知道红坎铁家。” 如今,她受伤了,正是双管齐下的好机会。 铁光庭上前两步,伸手扶住郁离,道:“腿还没好呢,别站久了,坐着慢慢看,好东西多着呢。” 郁离坐下,正好避开了他的手,把簪子放回盒中,道:“谢了,你拿回去吧,哪个大法师出外除妖还满头叮叮当当的?” “什么拿回去,就是给你买的,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看你也精神,不如给我讲讲这一趟除妖的经过?” 郁离有点惊讶。 铁光庭天赋颇高,人也聪明,但不喜用功,法术在世家子弟中不过中等,与自己相差太多,平时最不喜欢听到自己说除妖历程,若是来得凤楼恰好遇见丫鬟问自己除妖经过,总露出一脸不耐烦,这回倒转性了? 想起婆婆说他在家苦练,也许这段时间给公公逼狠了,下了一番功夫吧。 两人向来说话不多,要说,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铁光庭把桌子收拾出一块空当,又斟了一杯热茶递到郁离手中,道:“没事,慢慢想,讲个最惊险的。” 最惊险的? 郁离满脑子搜了一遍。 最惊险的,莫过于自己从那个神出鬼没的邋遢道人步不曾手中把作死的妖铃救了出来。 只是,这等维护小妖怪的做法,定不为铁家所理解。 她随口说了一个,替某大户除小狐妖时,发现梁上有巨鼠足迹,顺藤摸瓜,把邻家的老鼠精也抓了。 她不善言辞,平铺直叙,故事讲得一点也不精彩。 铁光庭却像第一次听到鬼故事的孩子似的,时而惊叹,时而拍掌,两眼光芒熠熠,让第一次讲故事的郁离心里又满足又骄傲。 “再说一个!”铁光庭催促道。 郁离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期待,心中也欢喜滋生,又讲了一个故事: 败家子贪财好色,贱卖祖上辛苦收集的古籍,成精的书蠹气不过,化作清秀佳人,带着几只小书蠹化成的丫鬟,几番戏弄教训,把他整得死去活来,把古籍送到了珍惜它们的书生手中。 “那书蠹不算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我转送到乌洞山安置了。至于那书生,哪怕是眼睁睁看着书蠹露出原形,还不相信那不是美人而是书蠹,小荣小荣的嚎个不停,也不知哭死了没。恩,小荣是那书蠹美人的名字。” 讲完了,郁离喝了一大口茶,却没听到铁光庭的喝彩声,一抬头,见他面色红红白白变幻不定,心想要糟,莫非他误以为我指桑骂槐,讽刺他是败家子?要说两句话解释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沉吟间,她握住了茶杯。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远远传来花园里丫鬟放风筝的笑声,还有得凤楼边竹林沙沙叶响。 竹叶萧萧,她忽然想起了乌洞山。 难道是方才提到乌洞山,他误以为自己未经婆家允许私自回去? 一年奔波,她始终不曾回过乌洞山,好几次她坐着云车从乌洞山上空匆匆经过,还隐约看到山顶小小的红屋顶。 不是不想回去的,但近乡情怯,往事奔涌如潮冲刷着胸膛,生怕见了师父便缺堤。 那之前的离开还有何意义? 她却不知,铁光庭做贼心虚,听到小荣二字,以为郁离知道了春荣的存在,心中有气,故意试探自己的态度。 他想了又想,生怕自己表态不好惹怒了她,那父母所交代的事情就完了,青苍大陆休夫者多多,自己万万不可让郁离成为其中之一。 此刻铁光庭见郁离面色凝重,心念急转,连忙道:“小荣小荣,这名字倒也寻常,那书蠹美人喝了那么多墨汁,白喝了!” “不会,我觉得小荣这名字简单又好听,挺好的,真要从古籍里翻个名字出来,才真是卖墨了呢。” 郁离想到那如雪如玉的书蠹美人咕噜噜喝墨汁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 她本来纤瘦,这一笑,如新荷初绽,清冷中透着几分稚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铁光庭只觉得心砰砰乱跳,定一定神,面前的郁离又恢复了平时端正无波的模样,别说笑声,连笑意都没了。 “累了?来,先去歇息歇息。”铁光庭道,伸手扶住了郁离的手臂。 他明白,欲速则不达,像郁离这种冷淡性子,若是一时情热逼急了,只怕像兔子似的窜出去不再回头。 郁离的确累了。 不是身子疲倦,而是精神倦怠,对一个不那么熟悉的男人讲故事,是很费劲的,往后能免则免。 从那日起,府中丫鬟仆妇十分欣喜地看到,大少爷铁光庭的影子像粘在了得凤楼似的,每日几趟往得凤楼跑,送吃的玩的,还带了几个演皮影戏的,给少夫人演了好几场皮影,不演才子佳人,而是演降妖除魔,逗得少夫人笑眯眯的。 铁如海闻讯,不由心花怒放,多喝了几杯酒。 铁夫人也乐滋滋的:“庭儿总算明白媳妇的好了。” 整个红坎铁府,只有一人不高兴。 到铁光庭身边以来,他第二次因为那个干巴巴的竹娘子离开自己了。 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心头只有自己一个,如今整日盘在得凤楼,若再盘几日,怕是孩子都有了。 春荣遣小丫头去了几次找铁光庭,人都没来,顿时疯了似的,把房间里能砸的都砸了,让小丫鬟再去。 小丫鬟缩头缩脑道:“大少爷说了,若是敢去得凤楼惊扰,他把我的脚都砍了!” “你怕大少爷砍脚,就不怕我抠了你的眼珠子吗?去,告诉大少爷,我疯了!” 小丫鬟撒腿就跑,跑到偏院以外,停下了脚步。 她不敢得罪春荣,更不敢得罪大少爷与少夫人。 毕竟,春荣张牙舞爪,看似威风八面,仅仅限于偏院中,实际连名分都还没有。 铁如海听闻春荣撒泼,立刻令管家把春荣关起来,不许她出偏院半步,若敢再闹事,直接送丹炉连妖怪一起炼化了。 老爷子的手段,春荣算是领教过一次的,不敢不听,暗地里咬牙切齿,恨不得吃郁离的肉。 第10章 人妖各异 苦巴巴等了两日,铁光庭才来偏院。 春荣正要使出手段,铁光庭却道自己奉老爷子之命,要出去一趟。 她满肚子的怨气汹涌而出,声音不觉也提高了八度:“你要与她一道出去?” “自然。”铁光庭道,“你且忍耐几日,我很快便回来了。” “忍忍忍,你只会让我忍!从你去乌洞山那天起就让我忍,好,我命贱,我认命,忍了,哪怕这些天你和她在得凤楼卿卿我我,我也忍了,因为我相信你说的,你心里有我!” 春荣揩了揩泪珠:“可如今,你又要我忍,忍忍忍,忍忍忍,究竟要我忍到何时?再说,我能忍,我肚子里那个可忍不下去了!” 铁光庭一愣,看了看她,又看看她的肚子,肚子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迟疑问:“你,真的有了?” 春荣握起拳头便往肚子上狠狠擂去,吓得铁光庭魂飞魄散,赶紧接住她的拳头,揽她入怀,柔声道: “你这又是何苦?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不,还有孩子。我出去,也是为了你和孩子的前途,若是我也积累足够功勋升了大法师,还怕她骑在我们铁家头上不成?到时候,你要住得凤楼便得凤楼,不喜欢,我们便新建一座得荣楼,更高更大更漂亮!” 春荣虽不管外头风雨,也知道法师升级需要杀妖降魔,积累足够功勋值,经寒云宫确认之后,才能拿到升级勋章,有郁离这位大法师在旁协助,大少爷自然事半功倍,不由破涕为笑,含着两包泪珠,道:“你,到时真舍得?她可是大法师榜上第九人!” “哼,我父亲还是大法师榜上第三人呢,迟早我要把她踩下去!你且再忍一忍,别气坏自己,更别气坏了我儿子。” 铁光庭说好说歹,又送上足够诚意的珠宝,总算稳住了春荣,春荣又要他许诺,只和郁离同路,不可与她同车同住同食。 铁光庭一一赌咒答应,春荣斜眼道:“我在家里,你在外头,别说同车同住同食,就算同这个那个我也不晓得,我不管,就算你和她之间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也是老大!” 铁光庭又一番安慰,好不容易才脱身,去到父亲那边辞行,顺便告诉他春荣有喜了,自己不在时,多多照顾春荣。 “上天保佑,祖先保佑,我铁家有后了!”铁夫人喜不自胜,立刻要去祠堂烧香禀告,又想着要去寺庙里还愿。 “胡闹!此事得瞒,若是在郁离面前透了风声,只怕庭儿升不了大法师!”铁如海想得更现实一点,“听闻青罗帝国皇室除魔团已经有人暗地里与郁离接触,一个不好,郁离跑了,咱们铁家又要颓了,你祖父,死不瞑目啊!” 三人商量妥当,安排春荣住到铁夫人院中,由铁夫人亲自照顾,她院里仆妇老成,个个谨言慎行,绝不会透露半点风声的。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郁离感念婆婆在自己养伤时的体贴照顾,临行前亲自到婆婆院里辞别。 春荣恰好从厢房走出来晒太阳,晃着满头珠翠正得意,劈面撞见郁离。 二人从未正面相遇,但她听丫鬟仆妇说多了郁离的形容,此刻一见绿衣,便明白眼前女子就是郁离,瞟了一眼,的确瘦跟鬼似的,没什么女人味,应该绑不住少爷的心。 郁离长时在外,来婆婆院里次数不多,对院中丫鬟仆妇没认识几个,自然没在意春荣,快步从她身边过了,吓得旁人满头大汗,怕郁离闹,更怕春荣闹。 短短十来步,就像一步一步踩在她们的心上。 春荣扫了一眼面如土色的下人,在心中冷笑:都当自己是不识好歹的呢,吃住在老夫人身边,就算老夫人也当自己是心尖尖,犯不着生事端。 有人想劝她回房间,她偏不,就杵在院中,自己不说不动,但若是姓郁的看穿了,那是她的问题。 铁夫人此刻也有点心慌慌,但到底久经风霜,含着暖笑,三言两语又感动了郁离,还拿出一道灵符,道乃是自己一跪一磕爬了三千多级台阶求来的,最灵验不过,放在身上,保平安。 郁离对符箓也有涉猎,目光一转,早已看出是道求子符,心中颇不自在,但不好当面拂婆婆的好意,便拜了拜,收入囊中。 铁夫人喜之不尽,道声等你们好消息,亲自携了她的手,送她出院子。 春荣见老夫人如此,连忙低头避过一旁,趁她们出门,蹑手蹑脚正要缩回房中,听见老夫人道:“你肚子里是什么,你我都清楚,留你在此,也只为了庭儿,若敢多生事端,不用他们爷俩动手,我送你!” 春荣连道不敢不敢,自此安分守己,苦等铁光庭回来。 铁光庭此时鸟出了笼,哪里还记得什么春荣秋谢,一时乘坐着郁离的云车穿云破风,一时祭出除妖杵唬得隐藏的小精怪没命的逃,好不威风。 郁离走在路上,不紧不慢,始终拒绝铁光庭一起坐云车的邀约。 但令铁光庭惊讶的是,每次他停下,郁离居然在前面。 惊讶归惊讶,铁光庭从未忘记,此行任务,便是积累三万功勋荣升大法师。 郁离很主动,根本不用他动手,便禁制妖怪,由他收服。她甚至连那个大闹婚礼的怪道士的妖怪都抢了,气得道士哇哇乱叫。 他叫归叫,下一回,依旧被郁离抢怪。 有郁离的帮助,短短三个月,铁光庭已积累了两万五千功勋。的确如凤尾禅师向父亲所说的那样,她是自己的福星。 看样子,不消一月,他便可荣升大法师了。 但余下五千功勋,反而难得,因为寒云宫验证日期渐渐近了,各大门派及世家出来行走的子弟也渐渐增多,经验丰富的妖怪纷纷选择了隐藏。 郁离带着铁光庭,一直杀到青罗帝国边境,都没找到什么大妖。 眼看离八月十五只有不足半月,铁光庭越来越烦躁,无意中遇上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妖,竟然一杵打个粉碎。 “它年纪尚小,不曾作恶,为何要害它性命?” “妖就是妖,杀它需要理由吗?”铁光庭不以为然。 “它不曾作恶,等级又低,杀它做什么?若怕它长大了作恶,大可以送到乌洞山,由我师父师娘看管。” 铁光庭满肚子都是气。相处几个月,这个铁板似的竹娘子话是多了,但依旧不晓人情世故,遇事不懂转弯,一个小妖怪而已,杀便杀了,啰里啰嗦的,没看出本大爷心里不爽吗?还要送到乌洞山,分明就是故意浪费自己的时间! 乌洞山——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法子。 第11章 偏私 对付郁离,自然是小菜一碟。 他知道她的死穴,当即板起脸,斥道: “好啊,你总算暴露真面目了,说到底,你就是不想我晋升大法师!” 这么重一块大石头当面砸来,郁离受不了,他老是自以为是,咄咄逼人,仿佛他永远是对的,错的都是自己:“不想的话我还带你除妖?” “你确定?” “无聊!” “好,你想的话就好办了!我绝不要再浪费一年大好光阴,离妹,带我到乌洞山。” “乌洞山?”郁离本以为他要找师娘求助,见他目光炯炯跃跃欲试,顿时明白他的如意算盘,心中一沉,立刻拒绝: “不,不可能!” 绝无可能。 她怎么可能为了他早日晋升大法师而害了后山众妖性命? “不可能?是我重要,还是你的妖怪重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乌洞山那只妖怪眉来眼去!” “你——你胡说八道!”郁离气坏了,偏不会骂人,“我跟妖铃清清白白的,他只是朋友!” “朋友?谁跟妖怪做朋友的!说出去,大法师榜第九人竹娘子宣称跟妖怪是朋友,谁都不敢相信吧。” 郁离不想再跟他说话,转身就走。 铁光庭上了云车,漫无目的游荡。 等云车落地停下时,他习惯性往前望,前面空空如也,不见熟悉的身影。 长本事了,还玩失踪! 不要紧,最多三天,不,最多半天,她就乖乖出现了。 郁离此时就在乌洞山山脚。 她心烦意乱,运用行云咒,乱走一通,等收敛心神时,才发觉,自己竟回到了乌洞山,一年多来想也不敢多想的乌洞山。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仰头望山上。 时已八月,山上依旧树木葱茏,看不出半点秋意,也看不到那小小的红屋顶。 真不敢相信,转眼将近年半,下山,仿佛就在昨天。 她随手捡了一枚叶子,含在唇边,气息一送,吹响了小曲《梦花铃》。 这是妖铃教她的曲子。 只要在乌洞山吹响这一曲,就算妖铃在洗澡,也会裹着袍子立刻出现。 妖铃没来。 上回才从臭道士手上把它夺过来,送回乌洞山了,难道在回来的路上出事了? 妖铃是她从小到大的伙伴,她从未把他当妖怪,一想到他可能被抓或被杀,郁离赶紧屏息凝神,运用灵力,默默感受妖铃的存在。 不,妖铃还活着,就在乌洞山后山。 也许他睡着了? 不管怎样,妖铃未如约在自己面前出现,这是头一回。郁离担心他有事,赶紧跑到后山看一看。 这一看,不由心神俱裂。 铁光庭挥动着除妖杵,如拍黄瓜似的,一杵一杵砸着小乌洞前的妖怪,砸得血肉横飞,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而小妖怪们为禁制所锢,无从躲避,只能任他杀戮。 眼看除妖杵砸向一只小花精,情急之下,郁离右手一抖,一枚灵飞针激射而出,打在除妖杵上,震得铁光庭右手掌心鲜血淋漓。 “住手,快住手!”她飞射过去,托住了除妖杵。 “你想怎样!”尽管右手已伤,铁光庭仍握住除妖杵不放。 暂时逃得性命的小妖怪趁机躲到一旁,纷纷把希望的目光投在郁离身上,期待郁离能救自己一命。 “离姐姐,你来了!” “离姐姐,救命啊!” …… 郁离看了看那群非死即伤的小妖怪,怒气勃然: “你疯了,敢在乌洞山大开杀戒!” 她忍不住夺过除妖杵。 除妖杵乃是铁家祖传法宝,由秘咒驱动,就算郁离乃是大法师第九人,没有秘咒,根本不可能运用除妖杵,铁光庭没有丝毫担心,抽出怀中丝帕,缚住手掌,冷冷道: “你又发什么疯!这是姑姑让我杀的!它们在这里也毫无用处,死了倒好,替本公子换功勋!” 师娘为了让自家侄儿晋升,居然屠杀了师父收集豢养多年的妖怪? 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娘!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见铁光庭如此笃定,她明白,他的确是奉了师娘之命来此屠杀的。 这一刻,她心中无限悲愤与苍凉。 师娘就如此偏私? “妖怪的用处不就是死吗?要不,你第九人的名号何处得来?” “我除的妖怪,每一个都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郁离忽然醒悟,自己根本犯不着跟他纠缠:“就算师娘答应,我师父也绝不可能答应!” 师父向来主张对妖怪要一分为三:作恶多端者,杀无赦;作小恶者,禁锢教养;从未作恶者,任由它们生活。 铁光庭与师娘这样肆意妄为,定是瞒着师父的。 “你确定?不如你找到姑父,问一问,作为侄儿的我,有没资格砍几只小妖换功勋!” 郁离怒气更盛,在除妖杵上硬生生捏出了手印: “你敢!你若是再动它们一根毫毛,我便——” 嗖嗖风啸,一道灵箭射来,砰然暴裂,师娘的声音回荡后山: “郁离,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娘!庭儿,无须再跟她啰嗦,此事姑姑做主!” 师娘的声音威严而冷硬,如磐石压在郁离心上。 她自幼在乌洞山长大,早了解师父师娘的性子。 师父外冷内热,就算自己做错了事情,稍一求饶,师父便摸摸头放过自己,而师娘外圆内方,说一不二,凡事若是她觉得自己错了,便是自己错了,就算师父出面求情,也毫无转圜余地。 然而,要她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小妖被杀,她做不到! 师父不出手,那就自己出手,铁光庭那家伙不是要功勋吗?好,那就给他功勋! 她啪的跪倒在地上,运用灵力,对着山顶小红屋道:“师娘,离儿蒙你与师父多年抚养教育,不曾报答分毫,心中惭愧!离儿今日再求师娘一件事,请师娘放了后山诸怪,离儿、离儿自会帮——帮忙拿到五千功勋!” 又一道灵箭飞来炸响: “如何保证?” 郁离咬了咬牙:“我带他上摩星崖!” “好,获功勋,护他周全,如两者不成功,大小乌洞的妖怪,一个不留!” 第12章 摩星崖 两人就此约定。 小乌洞的妖怪暂时逃得性命,本应该欢喜的,可听郁离要再上摩星崖,纷纷哀嚎苦劝她不要去。 两年前,郁离为了晋升大法师,奉师命杀上摩星崖,九死一生,遍体鳞伤,下山时,重重干了的血垢把衣袍浆得硬如木板,同样硬邦邦的头发洗了五遍还是红的,最后是小花精贡献了自己的花露,泡了大半日,才清洗干净。 如此惨况,它们怎么忍心她再经历一次? “没事,没事,你们放心,我呀不是两年前的我了,别忘了,第九!”郁离故作轻松,小花精哇一声哭了。 铁光庭呆立一旁,脑子里仍晕乎乎的。 摩星崖,魔族聚居的摩星崖,妖族高手暗鹫的地盘,仍是法师水平的自己,上摩星崖?根本就是活腻了! 虽然郁离保证护自己周全,万一她一时疏漏呢?万一她故意害自己呢? 听闻暗鹫乃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专食人心人肝,自己如果落到他手里—— 一想到摩星崖群魔乱舞齐齐开餐的场景,铁光庭便头崩欲裂,数月除妖生涯锤炼出来的勇气与骄傲,顿时随风飞走了——他是急着刷五千功勋,但若是小命不保,这一切还有何意义? “姑——”他要向姑姑求助,撒娇,明明有更简单更轻松的法子,为何还要去摩星崖? 郁离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一把拖过,随即招来云车,将他扔了进去。 “摩星崖!” 两只金鸾鸟一声长鸣,展翅高飞,从乌洞山腾起,冲向云霄。 升起的一瞬间,站在云车车厢前面的郁离,看到了山顶。 那里,没有熟悉的一点红。 红屋顶哪去了? 不等她看仔细,金鸾鸟一个旋转,迅速换了方向,她一个不稳,跌入云车内,撞到铁光庭身上。 “滚!”铁光庭一把推开她。 若不是她阻拦,不需一日,自己的五千功勋便刷完了,何必要去摩星崖冒险? 郁离默默坐在角落里。 “方才你也听见了,姑姑让你保护好我,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跟姑姑告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铁光庭气咻咻道。 郁离依旧不做声。 “心虚了吧?害怕打不过摩星崖妖怪吧?迟了!”铁光庭心中有气,一路吵吵嚷嚷,但郁离始终不做声,他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郁闷至极。 细白的云层下面,已经看到莽莽群山,郁离正色告诉铁光庭,不想死在摩星崖的话,一定要听自己的话,处处跟着自己走。 “知道啦,啰嗦!”铁光庭道。 他没反驳没抗拒,郁离心里反而不习惯。 他刚出来除妖的第一个月,兴致勃勃,只要听闻哪里有妖怪便催着她赶过去,渐渐的越来越懒,每天拖着脚倒像拖着三千斤似的,最近两个月,他变得十分暴躁,时不时如狼似虎盯着自己,仿佛跟自己有仇似的。 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目光,郁离就像挨了火烫似的,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你恨我?”有一次她忍不住问。 当时铁光庭刚除掉一只大妖怪获得五百功勋,一时欢喜,蹦得太高,落地时崴了脚。她运用灵力替他疗伤,指腹拂过,他微微发抖。她一抬头,又看见了铁光庭滚烫的目光,忍不住问了这个在她心底里埋藏已久的问题。 “恨你?”铁光庭似乎有些迷糊。 他反问,却没回答,自然是恨的。 妖铃说了不止十遍,他偏院中藏有小妾,小妾与他情投意合,却为公婆所不喜,不能公开,不能走到她面前。 所以,他讨厌自己,恨自己,对自己好,送自己无数礼物,不过是看在师娘和公婆的面子上。 因为他对自己好,越发觉得亏欠了那个小妾,对自己越发别扭。 他从未像师父对师娘一样对自己。 更从未像师父看师娘一样看自己。 出门数月,她终于想明白了,也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不是他杀害小乌洞的妖怪们,她也会带他上摩星崖,刷够五千功勋的。 金鸾鸟两声长鸣,落地无声,云车也稳稳落地。 铁光庭刚要起来,被郁离拉住了手。 她的手依旧粗糙,依旧比一般人的寒冷。 他心一动,正要说话,手心被塞了一枚圆溜溜的东西。 “吃了,三日内可抵抗瘴气妖毒。” 铁光庭把丹药扔进嘴里,啊了一声,差点吐了: “这是哪个半桶水炼制的丹药,又酸又苦!” “我师父!” 铁光庭赶紧把丹药吞了下去,正要喝水,不防郁离祭出血玉葫芦,轻轻一晃,葫芦里流泻出一股血色妖气,浇了他一头一身,冻得他浑身发抖:“你——” “这是隐藏气息最好的法子。还有不想死的话,下车后,别乱说话!” 郁离先走出云车,铁光庭抖着身子,随后跟上。 这里便是摩星崖。 众妖聚居的摩星崖。 暗鹫经营多年的摩星崖! 一个不慎,自己随时死无全尸! 他屏住呼吸,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周围都是高大茂盛的树木藤蔓,密不透风,只有金鸾鸟落地的位置是一块圆形的草地,草稀疏而矮小,简直是最佳停车位置。 “这里不错,隐蔽!”他赞道。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一阵窸窣,草木摇动,郁离身如利箭,径自射入草丛中,等铁光庭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回来了,左脸颊有一道斜斜的血口子,看样子是草叶锯伤的。 “有、有妖?”铁光庭问。 “闭嘴!从这一刻起,你,闭嘴。”郁离低声道,一个手势,两只金鸾鸟与云车身形淡化,如轻烟般消失不见了。 铁光庭腹诽无数,却不敢出声,谁知道四周隐藏着什么妖怪?方才的妖怪若是逃脱了回去报信,自己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钻进草木间。 铁光庭望着前面不断拨开草叶藤蔓的郁离,心头五味杂陈。 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出门前预想的那样。 他本来以为,两人一路相伴打怪,只要自己再稍加手段,感情会迅猛发展,郁离很快就会真正成为自己的妻子,也许在自己拿到大法师证明的同时,郁离也有喜了,回到红坎铁家时,双喜临门。 第13章 沦为废人 然而,从头到尾,郁离都与他若即若离。 谁能相信,夫妻同行近半年,他不曾进过她房间? 堂堂红坎铁家大少爷,风流无双,居然半年不曾沾过女人! 他确定,她始终把自己当败家子,协助自己完成任务,不过是看在姑姑的面子上,而不是看在夫妻情分上。 平生第一次,铁家大少爷被女人深深鄙视了,不,是被自己的女人深深鄙视了。 他憋着一口气,本想尽快刷够功勋便远离郁离的棺材脸,谁知又给撵到了摩星崖。 他决定,只要自己平安无事回去,第一件事情,便是休了她,让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有多远便滚多远。 若是父亲到时候啰嗦,他便直接抬出春荣,反正春荣肚子里孩子即将出生,自己又获得了大法师认证,父亲还能说自己什么? 他只顾胡思乱想,不提防前面的郁离突然停下,一头撞了上去,赶紧捂着嘴往后退两步。 他不是怕撞上了郁离。 而是因为郁离的身上,完全不同于春荣的馨香,永远有股淡淡的腥气,第一次接触,他已发现了这一点。 郁离没说什么,只是竖起左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周围野草丛生,几乎与人齐高,草叶边沿锋利,刺得铁光庭手背与脸颊又痒又痛。他忍着痒痛,侧耳倾听,只有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并无半点异样。 但看郁离弓起的腰背,似乎危险就在眼前,一触即发,他也悄无声息念出咒语,把除妖杵横在胸前。 一只羽毛艳丽的野鸡,飞过他们眼前,落在不远处,压倒野草,悠闲自得地低头啄草籽。 不过是只野鸡。 铁光庭松了口气,暗笑郁离的大惊小怪,刚要揩下额上的汗,却见郁离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直直扑向那只野鸡。 在铁光庭的诧异中,那只野鸡倏地腾空而起,化作人形,尖面突嘴,两只碧眼凶光大盛:“郁离,你又来找死?暗鹫大人早说过,你敢再踏入摩星崖半步,杀无赦!” 糟糕!竟是摩星崖的暗哨!若是惊动了摩星崖其他妖怪,那还了得! 铁光庭不再迟疑,直接将除妖杵掷过去,砸在野鸡精头上,野鸡精哼也不哼一声,倒地身亡,依旧化作一只野鸡。 “何必杀它?我自有法子。”郁离闷闷道。 铁光庭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你的法子,是不是打算和它们交朋友,别忘了,它们是妖怪,妖怪!” 郁离心头更是郁闷。都怪自己没跟这公子哥说清楚,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真的要血洗摩星崖了。 她左手一挥,迅速捏了个隐字诀,把自己和铁光庭的气息都隐藏在内,再灵力化物,在三尺见宽的地面上显示出摩星崖一带的简单地图:“我们只要五千功勋,目前法师悬赏榜上价值五千功勋之一的恶妖金三耳几日前逃到了摩星崖积雪洞,积雪洞离这里大约还有五十里,只要过了托云台、舍子涧、拆骨河、擂骨桥——” 铁光庭心凉如冰。 摩星崖什么地方?听这些名字,自己将要踏上的简直都是尸骨铺成的路,随时会被妖怪拆皮拆骨的。 一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小乌洞,那里的小妖怪多好杀,根本用不着来这里送死! “你别想着小乌洞大乌洞,师娘让你出手,应该是为了逼我带你来这里历练。”在来路上,郁离镇定下来,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 “胡说,哪有姑姑要逼死侄儿的!” “那她为何不让你去大乌洞?那里的妖怪,随便杀几只,便够五千功勋了。” “那是、那是——”铁光庭说不下去了。 郁离说得对,姑姑为何不让自己杀大乌洞的妖怪?为何要自己捏着时间杀小乌洞的小怪? 疑问一起,便如雪崩般压在心上,铁光庭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替姑姑辩解的理由。姑姑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自己可是红坎铁府唯一的传人! 郁离见状,轻轻说了一句话。 铁光庭闻讯大怒,一把推开郁离:“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自公公当年受伤归来,可曾出外除过半只妖怪?哪怕凤尾禅师是他至交好友,被妖怪所侵害时,公公要你出手对不对?” “那是、那是——他喝醉酒摔断腿了!”铁光庭万万不能相信郁离所说的真相。那是污蔑,绝对的污蔑! 父亲怎么可能变成废人? 如果真的沦为废人,他怎么可能还在大法师榜上,始终稳居第三? 大法师榜可是由寒云山寒云宫亲自鉴定排名的,自父亲受伤以来,他的排名始终不曾变过,怎么可能会是废人? 然而,脑海里有另外一把声音尖叫道: “她说得对,她说得对!” 当年父亲除妖受重伤,为疗伤在乌洞山住了一段时间,归来后前所未有的严厉逼迫自己苦练法术,而自己反抗、偷懒、躲避,与他几度冲突,甚至离家出走,逃到桃花楼里春荣房中,一住便是三个月。 母亲亲自到桃花楼劝自己回家,道铁家只得自己一个传人,如果自己不争气,待父亲百年后,如何维系铁家数百年声誉? 至今,他还清楚记得母亲叹息着说的最后一番话:“作为青罗帝国红坎铁家的唯一传人,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但不管幸运还是不幸运,你没得挑,没得逃!” 一想到父亲已废,整个铁家将压在自己肩上,铁光庭不寒而栗。 尤其想到一路以来,所谓刷功勋值,都是郁离把妖怪打得奄奄一息,自己只需要最后随便加上一杵,他不由越发心虚。 自己真的能挑起这样一副重担? 郁离望着他红红白白变化不定的神色,并不后悔自己方才说的那一句话。 捅破最后这层膜也好,看他还敢不敢继续自以为是、吊儿郎当。 他若不能真正成长起来,就算自己替铁家除妖三万,师娘也绝不会应允自己离开铁家。 “继续往前走?” 她凝视着铁光庭的双眸,不容他回避。 铁光庭迟疑着,终于还是点了点乱哄哄的脑袋。 第14章 人心汤 冷风如刀,夜深如墨,黑暗中似乎潜伏着无数妖魔鬼怪,随时要冲出来撕扯噬咬自己的骨肉。 铁光庭从未想过自己会孤零零一个人在山洞里过夜,还是在摩星崖的山洞里。 郁离不知离开了多久,他盼了又盼,等了又等,山洞外只有风声与虫鸣,却始终没有听到熟悉的脚步。 由于心事重重,傍晚他过舍子涧时一个不慎,踩中了一块满是青苔的圆石,如非郁离及时伸手拖住他,他就不仅仅只是撞伤右脚了。 而两人这番举动,惊飞了在涧边喝水的归鸟, 若归鸟升空,摩星崖的探子肯定会发现异常,他们便暴露了。 情急之下,郁离射出灵飞针,将数十只鸟儿一只不露全部打下。 也许因为杀了鸟,她沉着脸,把他送到山边这个隐秘的山洞,连伤也不替他治疗,扔下一个袋子,让他好好呆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洞口,直到她把金三耳抓回。 “大概多久?” “看金三耳!” 他本以为她堂堂大法师出手,肯定不用半个时辰。 结果她一直没回来。 他又饥又渴,打开郁离留下的袋子一看,里头只有五六个干饼。 不能出洞,干巴巴啃了两口饼,他实在啃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堵满了沙子似的,每一寸都在呼唤水。 他望向洞口。 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半点星光。 “算了,再等下去,没被怪打死,倒先渴死了!” 他记得离洞口不远处便是一道小溪,只要够小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去喝了水再回来。 他躲在洞口边,倾听了一阵,没发现任何异样。 郁离曾经教过他望闻震问四字诀,如今夜色深沉,他目力又未到家,无法观望妖氛,只能出手抓了一把风,迅速在鼻前嗅了一把,风里没有妖气腥味,可见附近并无妖怪,后面两点不用再做了,速战速决。 他猫着腰,拖着伤脚,匆匆钻出洞口。 林间枯枝落叶多,第一步刚下,咔嚓一声,吓得他心神为之一滞,双脚不敢再动,又抓了一把风闻了闻,确定附近无妖,才按照记忆里来时的方位,往小溪跑过去。 离溪边还有三丈,他骤然发现溪边石头上伏着一团白白的东西,生怕是野兽,赶紧蹲下,听了听,那团白东西一动不动,也许是喝过水睡着了。 他悄然不动,又多等了一会,见那团东西始终不动,蹑手蹑脚过去一看,不由哑然失笑——那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姑娘,斜倚着溪边石头睡着了。 夜深天寒,姑娘这样入睡,定会着凉的。铁光庭正要推醒她,心头却涌起一个疑问: 这里是危机重重的摩星崖,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在这里出现? 她分明是诱人入坑的妖怪! 他正要祭出除妖杵,白衣姑娘忽然坐了起来,吓他一大跳。 白衣姑娘比他更惊慌,往后一退,差点摔下水中,她挣扎着爬起,飞快抓过旁边一块石头,狠狠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砸死你!” 话虽凶狠,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还带着哭腔,分明比自己更加害怕。 铁光庭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姑娘应该并非妖怪,而是沦落妖怪巢穴的人。他立刻挺直了胸膛,柔声道: “姑娘,莫慌,我是人,不是妖怪。轻声些,小心惊动了妖怪。” “你是人?别以为披上人皮我就不认识你了。”白衣姑娘并不相信他。 铁光庭不语。一路以来,难的是如何分析妖怪的蛛丝马迹,如何用最有效的法子抓到或者除掉妖怪,还从未遇上过被人误会成妖怪的。 如何说服对方相信?这真是一个难题。 白衣姑娘忽然五体投地,苦苦哀求: “我——大王,仙王,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家里爹爹去世了,娘亲身患重病,弟弟还小,若是大王吃了我,一家子都活不成了!” 妖怎么会主动向人下跪呢?铁光庭确定,这是个可怜的女人,而不是妖。他收起除妖杵,轻轻过去,扶起白衣姑娘,道:“你仔细看看,我真是人,不是妖,你看我手臂上有毛没有?” “天昏地暗的,谁看得清你手臂!”话虽如此,姑娘抓过他的手臂,缓缓站起,问他有吃的没。 “有,在山洞里。” 此话一出,姑娘又迅速甩开他的手臂,往后退几步:“你住山洞里?” “我——我受伤了,找到一个山洞歇息歇息,不信的话,你摸摸,我脚踝肿得跟猪头似的!”铁光庭提起了受伤的右脚。 “谁要摸你的脚!”白衣姑娘含羞道,却慢慢上前,跟在铁光庭身边。 铁光庭带她回到山边,拂开遮蔽的藤蔓,露出黑魆魆的洞穴,自己首先走了进去。 “有吃的,你给我一口,我不进去了。”白衣姑娘依旧保持了部分戒心。 铁光庭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再从盒子里掏出一颗夜光珠,借着夜光珠的光亮,才找到了被在扔到角落里的袋子,拎到洞口,递给白衣姑娘。 白衣姑娘真的饿疯了,又干又硬的饼,她跟吃松糕似的,三五口就吃完了一个。 直到此刻,铁光庭才真真正正放下心来。 白衣姑娘足足吃了三个饼,才定下神,把自己的来历说了。 她是山下农家的姑娘,前天晚上刚从地里回来,就被妖怪抓上摩星崖,和二十多个姑娘关在一起。 据说摩星崖有个大妖,最喜欢吃人心人肝,每日三餐都要吃人心汤和炒人肝。有姑娘闻讯便吓死了,尸体给拖出去扔了,因为那个大妖只喜欢吃新鲜的,对死人不感兴趣。 姑娘们吓得嚎啕大哭,妖怪们又出言恐吓,说哭多了人心人肝会变酸苦,变质没用的食物,也只有扔下山崖一个下场。 姑娘们实在没办法,只能强忍着眼泪,彼此搂抱着等死,直到今日日落后妖怪巢穴里忽然一阵大乱,大家才趁机逃了出来,自己也不认识路,不知怎的就和大家失散了。 “其他姐妹也不知是死是活,小女子如不是遇到公子,只能喂妖怪了,真真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白衣姑娘含泪道。 此时她已经走到山洞内,在夜光珠的映照下,白衣如雪,肌肤亦如雪,每一寸都莹莹玉生光,虽是村姝,比春荣还胜两分。 铁光庭只觉得意动神摇,仿佛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可人的女子,不由朝姑娘探出手去。 第15章 一百个放心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里是摩星崖,绝对不可肆意妄为。 他把手臂横到嘴边,咬了一口,尖锐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对上姑娘又是紧张又是忧虑的眼神。 “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可是法师,怎么会有事?”铁光庭面红耳赤,若是面前这个单纯的姑娘看破了自己的猥琐心思,那多丢脸! “你是法师!你居然是法师!太好了,求求你救下其他姐妹吧?”白衣姑娘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如非铁光庭及时出手,她肯定又匍匐在地磕头了。 “我——”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除妖杵凭空出现在铁光庭手中。 白衣姑娘大喜过望,伸出手,在即将碰到除妖杵的瞬间又缩了回来,眼巴巴望着铁光庭:“我,能摸一摸它吗?” 她简直是太可爱了!铁光庭当下决定,事后一定要把这位姑娘带回家,红坎铁家:“当然,随意摸。” 白衣姑娘伸出纤纤五指,摸了摸除妖杵,缩回来,举到眼前,望着掌心感叹道:“要是我跟爹娘说,我摸到了一位大法师的法器,他们也不敢相信吧。” “法师,我是法师,不过离大法师也只有五千功勋了。”铁光庭骄傲地道。 “五千功勋?公子年纪轻轻,居然就要升大法师了,好厉害,一定是最最年轻的大法师吧!” 白衣姑娘的夸奖,饱含真诚与崇拜,让铁光庭像泡在温泉池里一样,没有一个毛孔不舒服。 他忽然道:“你们之前被关在哪里?妖怪多不多?大约是什么等级的妖怪!” “真的!那里妖怪不算多,就五六个,都是中级小妖!”白衣姑娘瞬间两眼发光,继而又缩回肩膀:“算了,别去,他们五六个打你一个,万一耍点阴谋什么的,我岂不是害了你?你送我回家就好。” 白衣姑娘越是为他着想,铁光庭越是坚持要上山收妖,就连脚踝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 最后白衣姑娘终于屈服,详细跟他说明了山路如何走,妖怪巢穴及之前她们被关的巢穴在哪里,又道不放心他一个人与妖怪搏斗,要跟他一起上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你留在这里,我身上法宝多着呢。” 白衣姑娘不由双手掩面:“我知道公子一片好心,但也用不着这样安慰我。” 铁光庭心知她不过一个乡下姑娘,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财大气粗,根本不知道这世上不管多厉害的法宝,哪怕是青罗皇室专用的,只要出到足够的价钱,就能买到。 见姑娘含愁带泪的双眸,他实在不忍心她担心自己,便将身上的法宝一一掏出,展示给她看:“你看,这是玉骨缚妖索,每一节都浸泡过高级妖怪心血的,收放随心,无论多厉害的妖怪,只要挨上一点边,便只有乖乖被绑的份。这是天星散花锤,乃是用上古陨石锻炼的,内含九天正气,就算遇到那个暗鹫,只要往他脑袋上敲上一锤,他只能乖乖听我话,要他拉——拉车,他绝不敢骑马……” 他的法宝,除了红坎铁家祖传之物外,还有部分是郁离这一年在外奔波收集的,郁离一件不留,都送到了铁家藏宝室。 此刻,山洞内光华灼灼,铁光庭向白衣姑娘一一介绍,才发现,自己的宝物多着呢,防御、反弹、加速、加攻等等,应有尽有,哪怕是遇上暗鹫,自己打不过,也能瞬间溜掉。 当然,溜掉的灵符,就不必拿出给姑娘看了。 白衣姑娘像看天神一般看着铁光庭,情不自禁伸出双手,轻轻碰了碰法宝,就像离别时摸着情人的头发似的,又温柔又感慨:“你肯定不是普通的大法师,一定是——青罗皇室的皇子,对不对!” 对于这个美丽的误会,铁光庭笑笑而不解释:“现在,你放心我上山了吧。” “恩,一百个放心!” 铁光庭叮嘱,夜黑妖怪多,也许就潜伏在草丛里,让白衣姑娘千万别乱跑,自己上山,不多时就回来了。 “公子请放心,小女子定然寸步不离,静候公子得胜归来!”白衣姑娘道,一颗大大的泪珠在她睫毛上滚了滚,终于滑落脸庞,砸到地上。 那颗泪珠,不是砸在了地上,而是砸在了铁光庭的心上。 他掏出丝帕,递给了姑娘:“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紧接着把装有干饼的袋子塞到她手里: “你慢慢吃,等你吃完两块饼时,我肯定回来了。” 姑娘一手捏着丝帕,一手紧紧抱着袋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拼命点头。 摩星崖的风忽然变得轻柔,恋恋不舍地拂过铁光庭的脸颊。 他慢慢走着,嘴角浮着一缕轻笑。 方才递丝帕时碰到了姑娘的手。 她的手,简直比丝绸还要润泽滑腻。 她的嘴,简直比蜂蜜还要甜蜜! 郁离怎么就那么呆呢?哪怕一个乡下姑娘,都比她嘴甜!都比她美!郁离除了会除妖,简直一无是处! 他忽然想起,方才走得急,忘记问姑娘芳名了,而那位姑娘又害羞,自己不问,她也不好意思告诉一个陌生男人闺名吧。 不急不急,只要除了妖,救出其他姑娘,白衣美女自然感激涕零,以身相报…… 一想到那时的旖旎风光,他便热血沸腾,脚步也加快了。 白衣美女说的路很清晰,也不知道之前郁离上山走的是不是这一条——一想到郁离,某个模糊的想法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想抓,但没抓过。 算了,她在不在,有何不同?实力不够法宝凑,自己只要一样接一样扔法宝,不信砸不死那群妖怪!到时候自己让郁离看看,什么叫做败家子的实力! 他走得洋洋得意,感觉众女欢呼跪拜的盛况就快到来,根本没发现黑暗中有双眼睛一直尾随着他。 从他第一次出洞口,那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溪边与白衣姑娘交锋,乃至扶白衣姑娘回洞,那双眼睛,从未远离。 第16章 谁是螳螂 这里不过是妖怪的小聚集点。 四五间简陋的石头屋,屋前立着两支火把,照见几个皮毛半褪的小妖怪,在石头桌旁一边喝酒一边抓石子,欢喜得不时抓腮抓耳,哇哇乱叫。 铁光庭躲在树影下,轻轻走到旁边,他们仍未发现,玩得不亦乐乎。 你们的死期到了!铁光庭祭出缚妖索,一网打尽,绑得严严实实,继而祭出除妖杵,不过一下,小妖怪惨叫未落,全部化为一团模糊的血肉。 除妖?很简单,简单到不值一提。 “要知道你们这么弱,我就上来吃晚饭了!” 屋子里又冲出一群妖怪,见到地上的肉饼,又看到似笑非笑的铁光庭,立时哭的哭,求的求,有勇气有能力与他对抗的,寥寥无几。 不到一盏茶功夫,除妖杵已经杀妖十二只,无一逃脱。 对比之前郁离所要求的规范性出手,他不由嗤笑:何必那么麻烦?能绑的绑,不能绑的直接砸,多容易! 他甚至还有种冲动,大开杀戒,再灭几座山峰的妖怪,让郁离看看,没她在身旁,自己照样大显神威,杀妖无数。 所幸,他还记得白衣美女的含泪嘱托,要去看看监牢里还有没有被抓回来的姑娘。 按照指点,监牢就在房子的右侧,沿着一排桃树走下去,大约百来步,他果然看到了一座跟坟堆似的假山。 假山里面隐隐传来姑娘的哭泣声、哀求声、尖叫声,在死寂的夜空中格外瘆人。 原来白衣姑娘担心得没错,其他姑娘又被抓了回来。 多亏了自己坚持要上山,否则她们只能一个接一个炖人心汤去了。 他赶紧冲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是宽敞明亮的一间屋子,百丈见宽,根本不止外表所看到的假山大小。 屋子角落有一个一人高的洞穴,姑娘们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铁光庭刚要进去,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屋子里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 就像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被人跟踪的感觉一样。 想起之前郁离的嘱咐,自己孤身一人,小心为上总没错的,便从怀里掏出一枚聚妖珠。这聚妖珠乃是铁家祖传之物,如果身边十丈之内有妖怪,哪怕等级再小,也能聚集妖气而发光。 聚妖珠黯淡无光。 可见,屋内并无妖怪,或者,洞穴里面的监牢距离洞口,不止十丈。 为了保险起见,他凝神张望,屋内毫无半丝妖氛。 自己多虑了,之前一场大闹,自己方才又一场狂砸,妖怪们要么被杀,要么仓皇出逃,哪里还顾得上监牢。 低头进洞穴的那一瞬间,他随手抓了一把风闻了闻妖气。 他几乎要跳起来! 不闻不知道,屋内有妖怪,妖怪就在他身边三尺之内! 他左脚一点,身子后退,凌空而起,迅速转了一圈,在转圈的同时,祭出玉骨缚妖索。 玉骨缚妖索软绵绵的,并无反应。 再祭出天星散花锤,锤子同样毫无反应。 不可能三样法器都出错。 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着凉,鼻子出问题了,错以为空气里有妖气。 洞里姑娘们依旧在哭,铁光庭赶紧忘记错觉,跑进通道。 通道忽上忽下,七转八转的,每一转铁光庭都以为要到了,结果又是一转,前面依旧还是通道。 好不容易,终于看到通道尽头有一扇门,门后姑娘们的哭声越发惶急了,似乎有妖怪正要对她们不利。 铁光庭挥起除妖杵,狠狠砸在门上,门岿然不动。 情急之下,他一脚踹过去,门被踹了一个大洞。 他冲了进去。 里面一个姑娘都没有。 哭声哀嚎依旧不绝于耳。 他顺着哭声低头,才发觉,地面萦绕着一重薄薄的烟雾,而哭声就来源于烟雾内。难道地板下面有密室? 他奋力扬起除妖杵,冲着地面砸下去。 烟雾四散,露出一块满是鲜花的地面,而密密麻麻的花盘正仰着脸望着他,每一个花盘中央都有一张红如血的嘴巴,两块红嘴唇飞快地一张一合,发出一阵阵得意的笑声。 “就凭你们几个小妖也敢戏弄本大爷!”铁光庭心中有气,又是一杵。 鲜花瞬间低伏,如退潮的浪花,继而又仰起脸,呵呵笑个不停。 除妖杵,根本没有对它们造成丝毫伤害。 随着它们的笑声,红嘴唇中伸出一条条血红的舌头,卷住了铁光庭。 铁光庭还要再扬起除妖杵,但手脚都被紧紧缠绕住了,滑腻腻的长舌头,甚至勒住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万万没想到,今天交代在这里了!铁光庭无比后悔,为什么自己要逞英雄!春荣,还不知道春荣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呢,万一是女儿,铁家便从此灭绝了—— 郁离——她不是跟姑姑保证要护自己周全吗?自己都要死了,她在哪里风流快活! 奄奄一息之际,他听见了一阵轻佻得意的娇笑声。 原来,这一切果然都是郁离那个狠毒的女人的报复! 她就恨不得自己死! 就在他即将断绝意识的那一瞬间,脖子上突然松了,腥臭的空气随之冲入他的胸腔。 他咳嗽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了郁离似笑非笑看好戏的眼神。 “啪!”他打了郁离一耳光,“若是我死了,保准你大小乌洞的妖怪全部给我陪葬!” 郁离并没有生气。 她甚至没有摸一下被打的脸颊,只是朝不远处努了努下巴:“看看,那是谁?” “公子,救我!救我!”趴在地面的白衣姑娘抬起头来,脸上两道泪水纵流,“这位法师冤枉我是妖怪,公子,我怎么可能是谁妖怪?你快帮我解释解释。” “郁离,她——”就在铁光庭转头的一刹那,目光余光看到白衣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阴森而狠毒。 一瞬间,所有错觉、问题都有了解释。 “她不是妖。”铁光庭走到白衣姑娘身边,俯身扶起了她。 白衣姑娘哎哟叫了一声,借口腿脚受伤,几乎把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了铁光庭身上。 铁光庭一伸手,扣住了她的脖子: “却比妖还会骗人!” 第17章 万紫千红 “铁家除妖杵,威震天下,怎么可能连一扇门都砸不破?你知道我有搭档,故意扮可怜,怂恿我上来除妖,假装触碰,把我的法宝都污染了,就想要我的命。” 白衣姑娘默然无声,只有两行泪不停地流。 “你当本大爷什么都不知道?错,本大爷早看破了你的阴谋诡计,故意装着不知道,引你上钩罢了!若不是本大爷孤身涉险,你们又怎会暴露真面目?” 这小子,真会装! 郁离实在受不了,左手如电,迅速划了一道诀,指向地面:“散!” 地面漂浮着的轻雾瞬间消失。 铁光庭诧然望着四周,又望望地面。 这里并非什么地牢,没有什么长舌花怪,而是他钻入假山时的那个山洞。 山洞前后左右不过二十步左右,更重要的是,角落里依旧是岩石,并无通道入口。 难道方才自己就是在这山洞里团团转?一切都只是幻觉? 一想到这里,铁光庭不寒而栗。 自己那时身处幻境,毫无还手之力,妖怪要夺自己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小命仍在,自然不是妖怪们好心,而是因为郁离及时出现。 说到底,自己还是离不开她的照顾。 一想到这里,铁光庭颓然松开了白衣姑娘,掏出自己种种法宝逐一检查,发现果然每一种被贴了透明的禁制符,连忙释放灵力,将禁制符洗去。 郁离见他脸上露出赧然神色,心中稍有安慰。 自上摩星崖,虽然自己再三提醒,他依旧口服心不服,满脸不以为然,跃跃欲试,若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怎么知道一个死字如何写? 不让他吃点苦头,往后他一人怎么抵得住妖魔鬼怪的百般招式? 不让他吃点苦头,他还真以为大法师头衔是随手虐虐小妖怪就能换来的。 白衣姑娘见铁光庭洗去法宝上的禁制符后,神色变化不定,自以为有戏,立刻出言哀求: “公子,饶了我吧,我并不是有心害你,都是它们逼的,如不听从,它们便要吃我家人,或者干脆吃了我,你让我怎么办?” “算了吧,你的破绽多得数也数不清,也就他,听信你的话。” “我、我哪有什么破绽,你别是妒忌公子对我好,故意陷害我。”白衣姑娘立刻把矛头转向郁离。 郁离不出声。 如果到了这关头,铁光庭还是死死护住白衣姑娘,她无话可说。 铁光庭出身除妖世家,又不是傻子,自从明白了白衣女子为虎作伥,心念数转,已经知晓她装神弄鬼伎俩的破绽所在。 “第一,你口口声声说说自己是农家女子,被抓时刚好下地归来,试问哪个农家女子下地全身白衣白裙不怕污糟?更别说长裙拖地!” “第二,你既是农家女子,整日操持家务,为何双手肌肤滑腻如玉,不见一点硬茧?” “第三,你再美,也美不过我的性命,为何在山洞里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当时若非咬了自己一口,早就中招了,铁光庭就气打不过一处来。 即将晋升大法师的自己,居然被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此时再看她,不过普通姿色而已,哪是什么绝色! 他心随意转,祭出除妖杵,就要砸向白衣姑娘。 郁离轻轻一抓,抓住了除妖杵:“她是人,不是妖。” 铁光庭万万没想到,她这时候居然同情心泛滥了:“说不定害死的人比妖还多呢,你管她?!” “我们是法师,只对付妖魔鬼怪!再说,抓金三耳要紧!”郁离继续劝阻。 提到金三耳,铁光庭立刻想到了五千功勋,想到了寒云宫即将颁发给自己的大法师徽章:“好,我不杀她。” 他在袍子上撕了一条带子,把白衣少女绑住双手双脚,掷到角落:“乖乖在这里,祈祷我们尽快杀了金三耳。” 白衣少女惊慌不已,却努力压制着自己,低声道:“小女子祝愿两位法师顺利,马到功成。” “呵呵,不用劳烦竹娘子,金某亲自来了,来送五千功勋了。”随着嗡嗡的回响,山洞口钻进来一位大汉。 大汉身材高大,头顶一团高耸的金发几乎擦到了山洞顶部岩石。 这便是价值五千功勋的恶妖金三耳! 铁光庭立刻抢上前,挥动除妖杵,一杵砸过去。 金三耳闪也不闪,只弯曲大拇指与食指,轻轻一弹,铁光庭连人带杵,直撞洞壁。 他要躲避,要旋转,要弹跳,却惊恐地发现,身体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 方才金三耳不过轻轻弹了一下除妖杵,并未接触自己的身体,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法。 眼看着一块尖锐的山石就要插入自己的眼睛,铁光庭不由一声尖叫。 就在他离尖石不到三指距离、已经感觉山石寒气的那一瞬间,右脚被人抓住了,一个旋转,他已经直直立在地上。 “多谢好意。”话音未落,郁离右手微弹,数十道寒光朝不同方向,激射而出,交织成一张光网,将金三耳重重围困在内。 如果不是舌根也开始僵硬了,铁光庭真想喝一声彩。 金三耳身如轻烟,在光网中飘飞闪避,一边闪避一边笑道: “两年不见,竹娘子风采更胜昔日!金某倒要好好欣赏欣赏,不能辜负了竹娘子一番苦心。” 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铁光庭气咻咻地飞了个白眼,忽然觉得背后尾椎一痛,仿佛有条冰冷的虫子钻进了脊椎,一分一分往上拱,痛得他青筋暴突,死去活来。 面对金三耳的轻松自如,郁离此时暗暗有些心焦。 两年前自己杀上摩星崖时,与金三耳也曾交过手,那时候的他,在自己手下走不了七回合,他头上原有四只耳朵,被自己以灵飞针削去了一团,自此才改名金三耳,扬言要自己好看。 而如今的他,功力比两年前不止进步了一倍,和自己俨然在伯仲之间。 妖魔练功,一向比人更难,短短两年,他如何功力大增?对战三回合,金三耳毫发未伤,自己倒有七次差点被他点中。 见郁离满腹疑云,应付也勉强,金三耳越发得意,身形越发飘忽,忍不住哈哈大笑:“竹娘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 此时郁离正好退到铁光庭身边,见金三耳扑向自己,不由将铁光庭往前一推,喝道: “万紫千红!” 第18章 我们的账,该算算了 在之前长达半年的除妖历练中,每逢最后关头,郁离总把妖怪控制住,令铁光庭出手除妖,获得功勋值。 万紫千红也是其中手段之一。 早在郁离射出灵气击中尾椎时,铁光庭已有准备,一听到郁离喊万紫千红,他想也不想,直接反手一掌拍在自己后脑勺,从脊椎骨祭出花灵珠。 花灵珠乃是青罗大陆南面朱海最深海沟所出,喜阴畏阳,妖气越重越喜欢,纵然吸收鼓胀到皮囊薄如蝉翼依旧不知餍足,一旦爆炸,对妖致命,对人无碍,实属法师最佳保命法器。 离家之前,铁如海最后珍而重之送给儿子入骨收藏的,便是十颗顶级花灵珠,每一颗都灌注了大量妖气,将破未破。 一路上,郁离动不动就让他出动花灵珠,剩下最后一颗时,眼看救命法宝要没了,他苦苦哀求,发誓除妖时会全力以赴、绝不偷懒,才得以保留,留待最危险的一刻。 此刻,一听万紫千红,金三耳神色大变,转身就夺路而出。 花灵珠哪里容得他逃跑,扑在他后背,紧咬不放,疯狂吸收妖气。 本已胀鼓鼓的球体,瞬间又膨胀了一倍,表皮已经完全透明,看得见里面五彩缤纷的液体在当啷当啷涌动。 “砰!” 一声巨响,整颗花灵珠爆炸,各种颜色的汁液四处飞溅。 汁液落在金三耳身上,就像滚烫的开水落在人皮肤上一样,瞬间红肿,还咕噜咕噜冒出大小泡泡。 金三耳哀嚎,翻滚,但不过一句话功夫,便蜷缩不动了。 铁光庭抽出他的妖灵,锁入一只七宝灵瓶中,再贴上禁制符。 五千功勋到手,等同于大法师徽章到手,终于可以离开这见鬼的摩星崖了。 他瞥见那白衣少女躺在地上,看似早吓昏了,踢了她一脚,也毫无反应,便以灵力为刃,在她左右脸颊划了几道痕,让她以后不能再以美色骗人。 转头见郁离双手捂住肚子,额头上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一怔,别扭地问:“你怎么啦?” 郁离喘着粗气,有气无力道:“给、给我瓶——” “瓶?”见她这样痛苦,他赶紧掏出金创药瓶,拉她翻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她身上有什么伤口。倒是她的手,比平时更冷,简直就像死人的一样。 “来那个了?” 他虽是男人,也曾见过春荣和别的丫鬟经痛,郁离此时的模样,和她们当时简直一模一样。 郁离腰更弯了,有点烦躁道:“灵瓶!” 铁光庭以为她要拿金三耳的妖灵出气,便把七宝灵瓶递过去:“小心,五千功勋呢。” 郁离拿了七宝灵瓶,倏地撕开了禁制符,一仰头,把金三耳的妖灵吞了。 铁光庭目瞪口呆。 他九死一生打来的五千功勋,他的大法师徽章,就这样没了,被一个人吞了。 “你、你为什么要吞妖灵?你就是看不惯我也晋升大法师对不对?金三耳可是我杀的,若不是我的万紫千红,你根本打不过他!” “我——受伤了,需要疗伤。”郁离坐在地上, “胡说八道!谁伤了要吃妖灵的,你又不是妖怪!” 郁离无奈,低低道:“我从小体病多弱,师父师娘利用妖气妖灵替我疗养,公公也是知道的。方才与金三耳打斗,我、我压不住了……” “呵呵,难怪你要带我来摩星崖,说什么保证拿五千功勋,原来是要利用我打妖灵!”再一次被蒙骗的怒气腾腾而起,铁光庭恨不得撕裂面前的女子,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黑的。 “别当我是傻子!之前,你看着我被人蒙骗,被耍得团团转,却始终不出来,一直在看好戏,你看得开心吧?你当我是仇人还是夫君!你我之间的账,也该算算了。” 郁离缓缓站起来:“你且等等,一盏茶功夫内,你会看到五千功勋。” 她一瘸一拐,往洞口走去。 铁光庭冷笑道:“还想骗我?还给我准备了多少惊喜?等回到铁家,我自会向父亲禀明,休了你这恶妇!” 背后一声不屑的嗤笑。 铁光庭骤然转身,对白衣女子吼道:“你信不信我将你扔出去喂妖兽!” “你这样的夫君,可真眼瞎!你没看出来,她受了极重的内伤?” 受伤?铁光庭并不相信。 她堂堂一个大法师,完全可以单打独斗一个功勋过万的大妖,打一个功勋五千的,会受什么伤?何况,金三耳也不是她打死的,是被自己的花灵珠爆掉的。 “你的万紫千红,震伤了她。” “呵呵,你小小一个村女,知道什么叫花灵珠吗?对妖致命,对人无碍。” 白衣女子像看着一个白痴似的看着他:“你娘子半人半妖,你不知道?也对,向来只有别人关注公子你,什么时候需要公子你关注别人了?” 半人半妖? 铁光庭就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堂堂大法师榜上第九人,是半妖? 半妖是大法师?半妖是斩妖除魔的大法师? 他笑得越厉害,心头越没底。 郁离方才的举动,的确十分可疑。 吃妖气妖灵治疗? 她的手,的确与众不同,总是凉冰冰的。她身上,也总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就是妖气的那种腥气。难道那不是因为她除妖时沾惹上的,而是属于她本身的妖气? 姑姑姑父知道,父亲也知道? 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刻飞回红坎铁家,找父亲当面问个明白。 然而,五千功勋,像高大的堤坝,拦住了他的冲动。 如果就此回去,这一年又白白浪费了。 他决定了,就忍耐一盏茶功夫。 他从未想过,时间会过得如此的慢,每一声呼吸,都会让时间越发凝滞。 在白衣女子讥讽的目光中,他干脆踱出洞口,转过头,不看她,想春荣,想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想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 想到名字,他便想到小时候母亲嘲笑他性子急的话——“还未生孩子便起名字”,嘴角不由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过来!”桃树下传来嘶哑的声音。 是郁离,郁离拖着大妖回来了。 半年的训练,让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往那里奔去,一面奔一面祭出除妖杵。 把妖灵妥妥收入七宝灵瓶后,他才问:“走?” “你先走。”郁离苦笑着道。 高空却传来一个响亮爽朗的声音: “呵呵,来都来了,别走,竹娘子,我们之间的账,也该算算了。” 第19章 不服,再来 郁离脸色剧变,用力一推铁光庭:“灵光符!”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刀,是血。 是百丈高钢丝索上的单腿蹦。 也是郁离不愿想起的梦魇。 两年前,为了晋升大法师,在师父师娘的命令下,她杀上摩星崖,整整三日三夜不曾停手,浑身被血液浸透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离暗鹫所居住的洞府百尺之遥,她被挡住了。 挡住她的人,是暗鹫身边的虎彪。 虎彪道有他在,郁离绝不能近暗鹫大人半步。 当时郁离遍体鳞伤,无一处不酸痛,几乎力竭,而虎彪及他身后的妖族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她故意用激将法,激虎彪单独与自己决斗,败的一方只能退让,不得阻拦。 半个时辰的苦斗,是她这一生最艰难也最危险的战斗,好几次虎彪的利爪擦着她的脖子划过,那种直冲头顶的锐利与森冷,此后梦中时常出现。 身上七十二根灵飞针,一根不剩,血玉葫芦已经裂开了几道细纹,辛苦收集而来的妖灵在里面横冲直撞,随时要破壁而出。 就连她的近身兵器玄凤剑,师父亲手打造的神器,也被震断了剑尖。 几度脱力的她,几乎不能再支撑下去,眼前一阵红一阵黑,见对方依旧攻势凌厉不曾减弱,一咬牙,采取了同归于尽的打法,不再防守,一臂一剑,直直扑向虎彪。 在众妖的尖叫声中,一人一妖迅速碰撞,而后又飞快分开。 血雨喷涌,玄凤剑断成三截,当当落地。 郁离用最后一丝力气,强行支撑着自己立得直直的,晃悠着骨折的左手五指与右臂,喝道:“我胜了,服不服!” 虎彪右臂被削断,血涌如泉,而折成两茬的左腿,实在无力再支撑,整个身体轰然倒地,他还呐喊:“不服,再来!” 两年了,她以为不会再见的噩梦,又在摩星崖撞上了。 虎彪宛若小山,一身短打衣着,露出肌肉发达的双臂,一步一步,朝两人走来,额头正中两个金色大字闪闪发亮——暗鹫。 铁光庭疑惑道:“他就是暗鹫?” 郁离恨他为什么不及时使用灵光符瞬遁,而傻乎乎的呆立原地,如今虎彪已在眼前,以铁光庭目前的本事,能在他手上逃出生天? 她就算拼命,也只能替他赢得一线生机。 不再理会铁光庭,她上前两步,迎向虎彪凌厉的眼神,朗声道: “虎彪,今日我为金三耳等恶妖而来,并无冒犯摩星崖之意,如有得罪,在此谢过——” 她在前面,左手藏在身后,一面说话一面朝铁光庭迅速打手势,警告极度危险,示意他等会看准机会,马上使用灵光符逃离。 铁光庭不是没有看到她的手势,但却没放在心上,反而笑嘻嘻道: “原来不是暗鹫呀,区区一个老虎精罢了,还怕他?一起上!” 听见时不是暗鹫,铁光庭的心早定了一半,眼前的老虎精不过高大些健壮些罢了,大法师榜上第九人就慌成这样,要自己逃跑? 灵光符就在自己左掌心中,如果暗鹫真的出现了,自己再逃跑不迟。 郁离真想骂一句,上你的头,也不看看来的是谁!虎彪,何等彪悍的凶妖,两年前如不是暗鹫出言阻止,自己早给他削成肉末了。 如今两年过去,看虎彪头顶妖氛,浓烈如血海,功力远不止增长了一倍,而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却又作妖,几乎无法控制激涨的妖毒。 虎彪已经走到郁离跟前不到两丈的地方: “竹娘子,当日暗鹫大人早有令下,如你再踏入摩星崖半步,定取你性命!你当我摩星崖是自家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要走?行,抽出魂魄,尸体就让这小白脸带走吧。” 一道呼啸,天星散花锤破空而去,直奔虎彪,眼看就要砸到他光秃秃的头顶。 与此同时,玉骨缚仙索也打出数十个圈圈,将虎彪围在其中,大圈套小圈,全部合拢收缩,紧紧扣住他的脖子。 见他来不及反抗就被自己的法宝制得服服帖帖,铁光庭忍不住嘴角一翘,露出得意的笑容:“也不过如——” 当! 一声巨响,天星散花锤撞在虎彪头顶,余音回荡,久久未散。 而几乎是同一刹那,虎彪双手一挣,玉骨缚仙索寸寸断裂,分裂成无数个碎片弹开。 其中一枚碎片正好弹在铁光庭的右手臂,深深插在骨头上。 他没惨叫,因为他几乎被吓蒙了——来自天外陨石、无坚不摧的天星散花锤,正好被反弹飞出,落在他身侧,砸出一个大坑。 就在它将要落地的瞬间,他看得清楚,天星散花锤七扭八扭,宛若孩童手捏的饺子。 两样法宝,彻底毁了,而虎彪,依旧完好无损,不见一点血痕。 这只妖,究竟功力多高! 别说郁离,就算父亲——巅峰时期的父亲,恐怕也打不过。 郁离左手举着血玉葫芦,右手指缝间灵飞针微微闪着寒光,道:“虎彪,你要对付只管放马过来,何必牵涉旁人!” “旁人?难道这不是你夫君么?准你杀我妖族,不准我杀你夫?”虎彪笑道。他满脸横肉,这一笑,肉挤到了眼皮底下,比哭还难看。 但铁光庭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他在肚子里把自己骂成猪头,如果方才在胡彪出现的那一刻就使用灵光符,哪有此刻的狼狈? 若然郁离抵不住,自己今日也只能葬身在此了。 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他真不甘心! 他本来怕摩星崖怕得要死,此刻眼看死亡就在眉睫,反而心境一松,没那么忐忑了。 死就死,还不如想想法子,临死前拉一个垫背的。 郁离不知他心里头想法已变,还以为他被吓傻了,连忙舞动血玉葫芦,挡在他前面,挡住了虎彪猫戏弄老鼠般的攻击。 能抵一刻是一刻,两年前她以同归于尽的招数打败他,就不介意再以生命为代价,打败他一次。 此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促有力的断喝: “攻他右眉梢血珠!” 第20章 七转血经 铁光庭家学渊源,认出虎彪修炼的乃是祖父留下杂记上所记载的七转血经。 修炼七转血经的人,功力增长迅速,但每逢月圆之夜便血脉翻腾,深受煎熬之苦,而右眉梢会凝结一颗血珠,颜色随功力增长而不同,里面会隐隐现出各种纹样。 此时,虎彪右眉梢的血珠有小指头大,青蓝色,隐隐透着一条扭来扭去的小蛇,显然七转血经已经修炼到第六转,如果到了最末的第七转,血珠转为紫色,珠内的小蛇将会生角化龙,破珠而出,成为主人的灵宠。 郁离虽不知内情,但听铁光庭语气坚定,立时集中精神,催动灵飞针,直射、反射、回旋,纷纷攻向虎彪的右眉。 虎彪忙不迭后退。 原来铁光庭说的果然就是他的罩门。郁离信心大增,攻势越发凌厉,而虎彪则护着头部,躲避为主,偶尔反击。 铁光庭见状,放下心来,集中灵力,提升视觉,凝视虎彪的血珠。 这一看,才发觉虎彪的血珠十分蹊跷。 青蓝色血珠内那条扭来扭去的,从头到脚基本一样粗细,不像小蛇,反而更像一条蚯蚓。 难道他的七转血经还未到第六转? 为了试探这一点,他从怀里宝囊掏出一枚小小的蛋,又刺破自己手指,滴了两滴血在蛋壳上,然后把蛋朝虎彪右眉血珠砸了过去。 如果血珠内是蛇,它必然忍受不了血蛋的吸引,不管多累赘,也会紧紧吸住血蛋不放。 如果不是蛇而是蚯蚓,那血蛋对它毫无影响。 蛋划了一道弧线,如流星般穿过灵飞针网,正好落在虎彪的右眉,继而反弹,落在地上。 太好了,虎彪急于求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催熟血珠,其实真正实力并未到第六转。 按照祖父记录,米苔——双叶——三角花——游虫——蚯蚓——小蛇——小龙,虎彪才练到第五转,以郁离的实力,完全可以应付。 “他的七转血经只练到第五转,不怕!” 然而,就在郁离准备不顾防御给予虎彪致命一击时,虎彪忽然一声咆哮,身形大涨,竟瞬间高大了两倍。 郁离要攻击他右眉梢的血珠,要么仰头弹射灵飞针,要么自身纵跃展开攻势,两者对体力消耗都很大。 不多时,郁离已经觉得血气翻涌,经脉也开始胀痛。 不好,妖毒又要发作了! “走!”她厉声喝道。 铁光庭偏不走。 走走走,又是走!你就没一个新鲜的词?明明本大爷已经认出了他的致命弱点,明明已经胜券在握,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郁离见虎彪浑身笼罩的妖氛渐浓,即将暴击,而身后毫无动静,着实气得发晕。 难道今日两人都要葬身于此? 不,两年前不死,今日绝不会死,也不能死! 她一咬舌尖,往血玉葫芦上连吐了三大口鲜血,随即划了一道符,喝道:“收!” 血玉葫芦瞬间腾空,葫芦口对准虎彪,涌出一道龙卷风,将虎彪团团围住。 趁此机会,郁离回身,一把抄过铁光庭,往他背后贴了一道灵光符,继而往远处山脚用力一掷。 铁光庭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远远扔了出去。 此时虎彪已经在血玉葫芦的龙卷风威压下,恢复本体大小,在风里趔趄打转。 只要他立脚不稳,血玉葫芦便会立刻收了他。 但虎彪毕竟是虎彪,他双脚往地下一顿,深深插入石板内,逐渐适应了龙卷风,身形又开始一点一点增大。 如果他脱离了血玉葫芦的控制,又将是一场恶战。一想到这里,郁离不由又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再往血玉葫芦上喷过去。 血玉葫芦又喝了三口主人的真血,宛若最纯净的红宝石,光华大盛,泄出的龙卷风也越发强烈,竟然把虎彪身边的石板都一块块掀起了。 附近的大小妖怪为耀眼的红光所吸引,纷纷聚拢而来。 郁离感觉到四周妖气往这里聚集,再延迟,只怕超级护短的暗鹫也要杀出来了。 但收虎彪,还差一点点时间。 只要上天多给一点点时间就好。她来不及祈祷,射出三十枚灵飞针,打在虎彪周身大穴上,然后迅速在桃树下布置了九个简单的迷阵幻境。 虽然简单,但小妖怪们要一个个脱离迷阵,所耗费的时间,足够她收服虎彪与逃离了。 逃到之前掷下铁光庭的大概位置,却没发现铁光庭。 她从头顶上摘下一粒珠发簪,簪头小珠与铁光庭身上的夜光珠乃是一对子母珠,临行前婆婆拉着她的手,特意送给她的,说有了子母珠,她就不用担心铁光庭乱跑了。 一路上,两人虽然不同车不同房,凭借子母珠,她随时知道他的去向。 出乎意料的是,簪头小珠光点显示,夜光珠还在山上,一动不动。 她一想,便明白了。 之前在山洞里,铁光庭对白衣女子动了心,把夜光珠送给了她,之前除妖打怪,竟没拿回夜光珠。 没了夜光珠,如何找到铁光庭? 她望向山上,黑魆魆的群峰中,不见一点光。 她心头闪过一个想法:难道铁光庭不放心她一个人对付虎彪,被扔下来后,又跑回山上了? 还是他就藏在附近,故意躲起来不理会自己? 夜空黑暗,黑压压的云层把月亮遮住了,只有远远的天边有三两颗星。郁离又冷又疲倦,骨子里的酸痛更加难忍,不由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她不顾暴露的危险,喊了两声,依旧没听到回应。 难道他被妖怪抓走了? 还是,他一个人跑了? 她撮起嘴唇,轻轻送出一道灵气。 云车没有出现。 跑了也好,总好过两个人困在摩星崖。 她心头一松,只觉得眼前与夜空一般骤然昏黑,整个人砸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听到哔啵哔啵的烧火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跳跃的火焰,照亮了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还有背后一个大大的葫芦。 “你,怎么在这里?”郁离警惕地问,勉强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 第21章 妖胎 坐在火堆前的,竟然是曾经多次与她抢怪的道人步不曾。 别说他背对着自己,就算他化成灰,郁离也认得出他。 之前他差点把妖铃都收了,如不是自己耍了点小诡计,妖铃不知投胎多久了。 步不曾回过头来,漫不经心道:“妖怪是你家的,摩星崖也是你家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他话语虽多,手中却不停剥着一只烤熟的芋头。 风吹来,郁离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液,肚子咕噜噜大叫起来。 周围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她的腹鸣,格外响亮。 步不曾把芋头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啧啧道:“真香!肚子饿了,吃什么都是香的。” 他好像不知道郁离也肚饿,或者故意戏弄她。 郁离转过脸去,不搭理这个怪道人。 饿一时不会死人的,她又不是没饿过。 相比饥饿,口渴才要人命。 芋头递到她手边:“吃不吃?” “我才不要吃你吃过的东西!” “我吃过的,早拗断了,不信你看。” 郁离低头一看,那只芋头果然只剩下一半,缺口的确是拗断的。 “不吃。”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一只小葫芦递到她手边:“是不是口渴了想喝水?先喝水,再吃芋头。” 那不是水,而是酒。 酒是暖的,入喉醇厚绵软,整个冰凉的身体都随之暖和起来。 她喝了一口,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喜欢?都喝了吧。”步不曾敲了敲身后的大葫芦,“不够直说,有的是酒。” 她摇了摇头。 酒虽好,不能贪饮,三口足矣。 芋头也是暖的,跟酒一样温度都刚好,妥妥安慰了疲倦狼狈的郁离,就连骨头经脉也似乎没那么酸痛了。 “是你救了我?” “看到了,顺手捡的。”步不曾胡子浓,眉毛睫毛也浓,越发显得隐藏在内的眼珠子深不可测。 “还不成你顺路来的摩星崖?”郁离苦笑。 “并非顺路,专程来逮金三耳的,可惜,被某个疯女人抢先了一步。” 天色渐明,郁离可以看清步不曾衣服上的酒渍污痕,却听不见四周一声鸟啼。 她倏地站起来。 山风吹动她的头发,她呆呆望着对面 不远处是悬崖,更远的地方是一片高低耸立的乱石。 这里,根本不是摩星崖! “这是哪里?” “我家。” “哪个位置?” “十万莽山北面。” 摩星崖位于十万莽山南边。这怪道人,拖着她,沿着山脊穿过了十万莽山?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今日,是哪一天?” “八月十五,啊,不好意思,天亮了,八月十六了,没钱买月饼,你再吃一个烤芋头?” 寒云宫八月十五验证时间已过,铁光庭有无晋升大法师? “多谢救命之恩,改日再报,有事先走了!”郁离急急忙忙下山。 她却没看到,背后的步不曾手中持着烤芋头,脸上不怀好意地微笑:姑娘,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希望你会喜欢我所送的大礼。 回到红坎铁家,已经是三日之后。 铁家八月初就遣人在寒云山寒云宫候着,早早得知了铁光庭通过验证晋升大法师的喜讯,张灯结彩,等着小夫妻归来。 结果等来的只是郁离一个人。 铁如海夫妇见她狼狈无比,面带病容,连忙问伤着哪里,是不是很严重。 “庭儿也真是的,怎么让你一个人归来?”婆婆埋怨自己儿子。 “大法师都晋升了,他放松几日也是应该的。”公公不以为然,话柄一转,谢郁离劳苦功高,吩咐仆妇送她回得凤楼。 婆婆不放心,亲自送来滋补药材,让她安心休养。 面对如此慈爱体贴的婆婆,郁离心中有几分不舍:“没事,我只是用力过度罢了,躺几日便好了。” 婆婆端过药汤,亲自喂她,谁知才喂了一汤匙,郁离脸色大变,只觉得浑身血液翻腾涌荡,胸口一痛,竟哇的吐了。 “离儿,你、你吐血了!”婆婆吓得把药碗都摔了,忙不迭吩咐仆妇去请老爷和大夫过来。 他们铁家向来养着一团大夫,诊脉之后,彼此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说话。 “离儿究竟怎么啦?你们快说啊!” 大夫们依旧不说话,都望向为首的老大夫。 老大夫沉吟良久,道:“少夫人可能有喜了。” “那还不赶紧开方用药?我的孙儿,哈哈,死前总算能看到我的亲孙儿了。”铁夫人喜不自胜,忽略了大夫们红红白白变化不定的脸色。 铁如海毕竟久经风浪,看出老大夫话中另有隐情,淡淡笑道:“大夫只是说可能,并非说一定。再说离儿最近失血过多,饮食不调,过几日再看吧。” 听主人这么一说,大夫们无不松了一口气,纷纷抹了抹额上的汗。 铁如海让他们先到隔壁屋子等候片刻,只留下老大夫一人。 铁夫人此时也发觉有异,静静坐在一旁,看看老大夫,又回头看看昏睡不起的儿媳,眉头百结。 “直说吧。” “少夫人的确是喜脉,但、但——”老大夫跪倒在地,匍匐不起:“坏的是妖胎!” “你、你放屁!我家儿媳乃是大法师,怎么可能怀上妖胎!”铁夫人顿时红了脸,一口啐在老大夫脸上。 老大夫不敢拭擦,也不敢动弹,依旧匍匐在地。 铁如海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几日?” “一、一月有余。” “下药!此后如有第三人知晓此事,令夫人、令爱、令爱乃至你的徒子徒孙们,将一个不剩,全送往摩星崖。” “不敢、不敢!”老大夫磕头如捣蒜,连忙爬起来,舔了舔笔端,开了一个方子,将要递给铁如海前,他又缩手拿回了方子,迟疑道: “连服三日,根子便断得干干净净,但此方下药颇重,寒凉过甚,怕日后不能再怀孕了。” “老爷——”铁夫人心中有所不忍,“她不是这样的人,必另有内情,还是等她醒来或者庭儿归来问个清楚再做打算吧。” “等她?要不要等她肚子大了再问!她既然伤了我们铁家颜面,就休怪咱们铁家无情,此事过后,再做处理!” 第22章 只是意外 铁如海面色如铁,拿过方子看了看,从怀中拿出一个袋子,递给老大夫,道:“此事,还得拜托老先生帮忙帮忙。” “我明白,明白,等会就跟他们说,少——夫人乃是血脉不畅,饮食失调。”老大夫握着袋子沉甸甸的,里面一颗颗滚圆滚圆的,分明都是珍珠,不由心花怒放。 有少夫人这一件丑事在手,往后铁家的好处只会多不会少。 他谢过铁如海,忙不迭到隔壁房间去,拿出珍珠与徒弟徒孙们分享。 有个实诚忠厚的弟子问道:“师父,少夫人明明——” “住口!你才吃了几年饭?难道师父把脉还不如你?”老大夫勃然大怒。 “李大生,师父总比我们有经验是不是?” “李大生,听师父的,准没错的。” …… 其他兄弟纷纷劝阻他不要胡说八道,拿了珍珠,乖乖就是。 李大生见师父余怒未消,不敢出言忤逆,但要是无缘无故拿了那珍珠,又觉得心里难过,便借口上茅厕,下楼去了。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正捧着珍珠欣赏的大夫们忽然觉得一阵头昏脑胀,珍珠纷纷落地。 “珍珠有毒?” “不,不可能,如果有毒,我们怎么没发现?” “好狠的铁家,好狠的铁如海,我诅咒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 大夫们或坐或躺,或哭或骂,心中后悔不迭,千不该万不该拿这些珍珠。尤其是老大夫,连肠子都悔青了,铁家,怎么可能任家丑有一丝丝泄露的可能? 郁离房间里,铁夫人垂首而坐,叹息道:“老爷,你封了他们记忆便是,何苦再造杀孽!” “住口,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这世上,任何法术都不保险,不泄露秘密的,只有死人。” “我不懂,可我害怕,害怕报应在庭儿身上。我们已经失去了承宗,怎能——” “住口!我说过了,当年承宗之事,只是意外,意外懂不懂!庭儿是个有天赋有福气的孩子,你别整日胡思乱想了。再说,春荣腹中也快生产了,你都要做祖母了,娃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得差不多了,稳婆也找了两个备着,听闻产科圣手——” “那个我自会去邀请,你不必费心。” “离——她怎么办?” “怎么办?她都啪啪打我们铁家的脸了,我们还把她顶在头上不成!等下我自会封闭得凤楼,没什么事情,你也别老是往这里跑!” 铁夫人不敢再做声,只是合起双掌,拜了两拜,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拜的是谁求的是什么。 李大生再进房间时,师父正弯着腰,亲自检查医囊内物事,见他进来,喝道:“又跑哪里去了?懒人就是屎尿多,这样就是再学三年,也当不成大夫!” 李大生不敢作声,看看其他师兄弟,一个个也白着脸噤若寒蝉,便乖乖候在一旁。 一行人刚回到居住的院子,铁如海与管家便领着一群仆人进来了,看了看,笑道:“大家还未吃晚饭?前几日乃是八月十五,各位本应归去一家团聚的,因小犬尚未归来,怕有个好歹,不得不委屈各位暂留在此。” 大夫们连道不敢不敢。 管家吩咐仆人把挑着的东西一字排开,名贵药材、糕点、衣物、绸缎,应有尽有,按人头每人两担。 老大夫望着自己箩筐里孩儿臂粗的老人参、人形的何首乌等,喜之不尽,连声道谢。 管家又给每人送上一个小绢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八个花样精巧的金锞子、银锞子。 “你们妙手回春,治好了我家媳妇的重伤,恩情不浅,这等薄礼,不过略表谢意罢了,待我孙儿满月,再请各位前来吃酒。” 李大生的心倏地一跳。 铁如海的话语,好生奇怪。 他家儿媳妇怀的可是妖胎,他偏说是重伤,还说要待孙儿满月,难不成他打算让竹娘子替红坎铁家生下一个妖怪孙子? 红坎铁家家乃是青罗帝国世家之一,数百年来声名赫赫,三十年前的铁家当家人铁烈,在法师大会时,发现妖族潜伏,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与大魔头胜差烈同归于尽,从而解除了青罗帝国的危机。 红坎铁家,与妖魔势不两立,怎么会允许儿媳妇生下一个妖? 他心中盘算不定,谁知铁如海与管家已走,老大夫目光一斜,又看到了他在发呆,顿时发怒喝道:“李大生,你又发什么呆!” 李大生抬头一看,才发现师兄弟们个个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赶紧也到自己铺位,把平时穿的两套衣服都塞进包袱皮内。 而师兄弟们不约而同,纷纷从铁家所赠的厚礼中,取出新做的衣帽换上,彼此对视,都哈哈大笑。 “大生,还不换上?” “他家里就自己一个人,换上新衣给谁看?不同你,妻妾成群,打扮打扮,就是一个新郎君,回家啊,肯定给大嫂们抢个不停!” …… 众人只顾玩笑,李大生抱住自己的包袱不出声。 的确,他家里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穿上新衣,也不过是给影子看。 出了门口,门外一字排开十几辆马车,铁家的赠礼也一一送上了车上。 围观的路人觉得奇怪,向车夫打听缘由,听说是大夫们治好了铁家儿媳妇的重伤,铁家重重有赏,且不说赏银,就连百年人参人形何首乌都一担一担的给,不由纷纷竖起大拇指,赞铁家厚道。 李大生听着车外热烈的讨论,看着车内师兄弟们兴奋的脸庞,不知怎的,心头升起强烈的不安,仿佛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 此时的得凤楼内,郁离终于醒来了。 但醒来的感觉,与之前任何一次重伤后醒来的感觉都大不同,仿佛筋骨寸断,绵软无力,别说坐起来,就连扭头都十分费劲。 房间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丫鬟仆妇。 昔日她除妖受伤归来,房间内丫鬟仆妇成群成堆,就连婆婆也寸步不离守在床前。 “小芝,我要喝水!”她喊道。 第23章 玷污门楣 小芝小兰,乃是她极力推辞后留下的侍奉丫鬟之一,负责饮食及打扫。 然而,小芝小兰没有出现。 难道铁家出事了? 她双手努力撑在床上,想起来,却怎么也支撑不起来。 惶恐,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怕的不仅仅是铁家出事,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小芝小兰!”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门外的脚步声不仅没走近,反而急急远去了,似乎在逃窜一般。 郁离闭上了双眼。 如果她没听错,那是婆婆的脚步声。 她为何不直接进来,而是急急逃离? 也许——她心头升起一线希望——也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知道自己醒了,去告诉公公? 她知道自己也许想多了。 房间里的冷寂,无疑告诉她,自己的处境已经不同往日。 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便是铁光庭回来告诉了公婆自己将他掷下山。但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不那么样,也许他会丢了命。 公婆并非不讲理之人,为何这样冷落自己? 她望着床头帐顶,默默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久,一个仆妇进来了,是婆婆身边的何大娘,喂她喝药汤。 往昔,婆婆到得凤楼送滋补药材或者其他东西,何大娘都陪着身边,此时见了她,犹如见了婆婆,郁离心头五味杂陈。 何大娘一脸冰霜,目光中还满是嫌弃,就连喂药的动作也十分粗鲁。 “何大娘——” “别叫我大娘,我可担当不起!”何大娘冷冷道。 “那小芝小兰呢?麻烦唤她们过来。”郁离伸手隔着药,低声道。 “还小芝小兰?她们可没脸服侍这样的主子。” 没脸!郁离不明白,铁光庭平安无事,为何铁家视自己如仇敌?“你去把夫人请来,我有话跟她说。” “夫人?你以为夫人还会搭理你吗?没送你去浸猪笼,还有我老婆子喂你一口汤药,铁家算仁尽义尽了了。” 浸猪笼! 何大娘越说越离谱了。 郁离闯荡数年,心知什么人才会被浸猪笼。她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铁家的事情,为何她会提到浸猪笼? 正思索着,她心头又是一阵滞闷,不由自主张口便吐,又吐出半枕乌黑的血。 何大娘裙上也飞溅上了血液,连忙跳开,眼看黑血顺着床沿蔓延流下,心中厌烦无比,伸长脖子往门外叫道:“小芝小兰,你们进来收拾收拾!” 两个丫鬟,默然走进房内,扶起郁离,替她拭擦了脖子与脸颊的残血,又更换了被褥。 郁离虽然浑身无力,却清楚感觉到,两个丫鬟扶起自己的瞬间,双手不住颤抖。 她望向她们,她们却半转过脸,回避她的目光。 随着擦拭清洗,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散。何大娘用绢帕在鼻前挥了几下,血腥味还在,便捂着鼻子,催促两个丫鬟尽快收拾干净地板,自己却溜了出去。 她一走,小芝马上悄悄走到门边,听着外头的动静,小兰却示意郁离安静,然后告诉她,昨日她昏厥之后,大夫们替她看了病开了方,老爷勃然大怒,把自己和小兰撵到楼下,不准上二楼一步。 “难道因为我重伤不能治愈?”郁离喃喃道。 “小的听夫人跟管家说,都到这份上了,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管家却说今时不同往日,你败坏了铁家门风,老爷是看在姑太太和姑老爷份上,才留你一命,别再提什么吃喝了。” 郁离的心,仿佛直坠悬崖,无穷无尽的下落。 向小芝小兰打听,她们也不明所以,甚至府中有关少夫人的事情,已经成为严令提起的话题。 她被囚在红坎铁家得凤楼了,饮食与擦洗,都由小芝小兰负责,何大娘不时过来巡视,两个丫鬟也不敢多舌。 直到三日后,铁光庭归来,却没有来得凤楼。 她让小芝小兰找机会去看看铁光庭,自己有话对他说。 铁光庭没有来,他不过回家一转拿了钱财珠宝又走了,据说他最近跟一个什么公主搭上了,就连铁如海都骂他沉迷美色,忘了根本,铁夫人更是以泪洗面,卧病在床。 来的反倒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美人。 她打发小芝小兰在门外守候,自我介绍说名叫春荣,乃是少爷的小妾,腹中块肉,乃是铁家第三代传承人。 郁离在外闯荡多年,也曾见大户人家妻妾相斗,争风喝醋,哭哭啼啼,甚至闹出诅咒、入魔、残杀等事,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和铁光庭之间,还隔着一个隐瞒多时的小妾。 春荣珠光宝气坐在床前,慢慢抚着肚子,笑眯眯道:“我年纪比你大,唤你一声妹妹,你也不亏。你若不服气,大可以在老爷夫人面前闹,为何做下这等不干不净的事情玷污铁家门楣?” 她双手腕合摊在鼓鼓的肚子上,手上的玉镯子与宝石戒指晶光灿灿,分外刺眼。更刺眼的是,她嘴角那丝挑衅的笑意。 郁离微微转过视线,见她说得奇怪,又想起之前何大娘口口声声的没脸,不由诧异:“你究竟说什么?有话直说。” 之前每一个人都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她始终不曾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如今面前这个小妾,如此嚣张,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 “我的意思是,你纵然看我不顺眼,也用不着急着怀孕,坏的还是个妖胎,把铁家的脸面置身何处?” 妖胎?! 郁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如遭雷击。 “我没有!” “呵呵,大夫都诊断出来了,还死不承认?难怪少爷这次回来,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再看看我,我手上满满的可都是少爷专门买给我的珠宝……” 春荣举起双手,在郁离面前慢慢滑过。 不知为何,郁离突然又滞闷欲呕,来不及转头,一大口黑血汹涌而出,喷在了春荣双手上。 春荣一声惨叫,往后便翻,整个人摔在地上。 郁离有心要去搀扶,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咽喉处又咸又腥,不由又是一口血。 “杀-人啦,救命啊,竹娘子杀-人啦!”春荣尖叫道。 第24章 你且等等 小芝小兰抢进房来,见春荣倒在地上抱着肚子哀嚎,郁离又是呕血不止,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奔过来,小心翼翼扶起春荣。 “我、我肚子痛!怕是要生了!”春荣流泪道,转头却恶狠狠盯着郁离:“你要害死我儿,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等会夫人过来,小芝小兰,你们都给我作证,就是她害我,害我腹中胎儿!” 小兰赶紧奔出去报信,铁夫人带着稳婆与仆妇急急奔来,将春荣抬到隔壁房间。 一阵慌乱之后,郁离听见了隔壁房间的婴啼。 哇,哇,哇! 孩子理直气壮地宣告他的存在。 不多时,铁夫人仿佛一阵风似的冲入房内:“我自认一向待你不薄,你不但做出有污门楣之事,还要杀了春荣母子,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是红是黑!” “夫人!”郁离苦笑道,“你好好看看,以我目前状态,能杀他们母子吗?我连自己坐起来都不能!” “那你也不能吐血吓唬他们!刚才多危险,险些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啊!” “吓唬?难道夫人不知道,我每日都在吐血吗?” 铁夫人一时语塞,望着她蜡黄憔悴的小脸,心头又酸又涩。 这孩子,一向不爱说话,哪怕对自己,也没多少话说,可每当看着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就仿佛看到了她心里去。 方才一声夫人,铁夫人知道,铁家和她,自己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就算再生气,就算再恼恨铁家,也该念在自己与她的情分上,不该做下这等没羞耻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铁夫人心头怒火又生,正要说话,却听到郁离道: “我不知道是哪位大夫诊的脉,夫人大可以再请一位大夫过来,郁离真的从未怀过什么妖胎,如有,那一定是大夫诊脉出错!” 铁夫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对,为什么不能是大夫诊脉出错? 郁离嫁入铁家一年有余,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外奔波,除了除妖还是除妖,老实到呆板的地步,何曾有过什么枝枝蔓蔓的花事? 按照老大夫的医嘱,用药三日,那妖胎再顽强也该打下来了。这几日,她也吩咐小芝小兰两个丫鬟,特别特别注意少夫人的被褥,免得玷污了不及时清理。 小芝小兰禀告并无异常。 难道——难道妖胎与凡胎不同,是从口中吐出来的? 她昏头昏脑间,再望了一眼郁离,郁离大大方方,没有丝毫回避。 仿佛一颗烟花在耳边轰然炸开,她眼前一片红红黑黑。 也许,老大夫错了,老爷也错了! “你还在里头做甚!也不怕冲撞了金孙!”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 郁离蹙紧了眉头。 这便是口口声声说儿媳胜儿子的公公? 这便是口口声声说铁家得竹娘子如得一宝的公公? 她忽然觉得荒诞无比。 “你、你且等等,我再请个大夫来看看。”铁夫人道,匆匆出了门。 不出意料,门外很快传来了争吵声,两人都故意压低了声音,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 但郁离明白,铁如海肯定是不同意请大夫。 她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他们怎样,自己都要努力恢复,在自己能走路的那一日,便是自己离开铁家之时。 铁家并没有再请大夫,仿佛郁离怀有妖胎一事,已经不容再辩。 九月二十五日,乃是铁如海六十一大寿,红坎铁家大摆筵席,宴请法师界朋友与亲戚。铁如海身穿金花锦袍,红光满面,与各位亲朋劝酒。 青罗皇室专程遣人送来寿礼,排名第四的东海世家金山大师东海望、排名第十的后起之秀百岁峰宋玉龄不光送上厚礼,还亲自参加了寿宴。 更令人惊奇的是,青罗皇室的金川公主也派人送来了六车重礼,两只比西瓜还大的金蟠桃与两柄三尺六长的白玉如意,瞬间照花了宾客的眼睛。 有人悄悄问旁人:“金川公主什么时候与红坎铁家扯上关系了?怎么不见拼命玉郎君?” 知道内情的人劝他噤声,金川公主最近看上了铁家少爷铁光庭,把拼命玉郎君赶出门了。 众人望望首桌的铁如海,深感有金川公主在背后撑腰,红坎铁家的声望,还得再上一个台阶。 铁蜻蜓一身红衣,不肯与父母同桌,一个人气鼓鼓坐在角落里。 因为父亲寿辰与侄儿诞生,她从外祖家回来了,可父母一直不让她去得凤楼看嫂嫂。 听下人说,嫂嫂得知了春荣的存在,醋意大发,差点害得春荣母子一尸两命,被父亲关在了得凤楼,不许她出得凤楼半步。 她偷偷溜去看过,得凤楼被禁制封住了,她连半步也进不去。 她在楼外喊了老半天,也没人回应,想必禁制连声音也隔绝了。 “小青蛙,小青蛙!” 铁蜻蜓猛然惊醒,见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青衫落拓的中年男人,他虽然衣衫半旧三绺长须飘拂,一双眼睛却沉静如水,动人得很。 “小青蛙,小青蛙,回魂啦!”青衫男人在她眼前挥舞着啃了一半的鸡腿。 他居然喊自己青蛙!铁蜻蜓顿时气恼,正要发火,想起这是父亲的寿宴,不好闹事,便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脸,不去看他。 “小青蛙,今日你父亲摆宴席,你大哥你大嫂怎么没一同出现?” “不出现就不出现,惹你了?”铁蜻蜓听到小青蛙三个字便生气。外祖家的小虫哥哥有时候会喊自己小青蛙,这怪道人凭什么也喊自己小青蛙! 一想起小虫哥哥,便想起了小虫哥哥笑得弯弯的眉眼,她可从没看过笑得这么天真这么傻气的男孩,也没听过那么动听的情话。 小虫哥哥明明说要跟自己一起参加寿宴的,不知怎么回事,临走前又反悔了。 “总之,我有空,马上赶去红坎铁家看你,看看你嫂子。” 她轻轻抚着手腕上藤镯子的花纹,想起小虫哥哥许下的诺言,倏地红了脸。小虫哥哥从来说到做到,他说要来,便一定会来的。 “诸位嘉宾好友,感谢大家远道而来,我铁某人沐浴天恩,承蒙余荫,侥幸不死,吃到了六十一这碗酒。今日,红坎铁家双喜临门,请各位再喝一杯铁家的弥月酒。” 他做了个手势,铁夫人抱着孙儿,慢慢走上来。 第25章 一刀两断 瞬间,大厅内鸦雀无声。 这是铁如海与铁夫人的小儿子? 铁如海喜气洋洋,高举酒杯,道:“各位,这是我孙儿,铁家除妖杵的传人!” 大厅内顿时沸腾了,几乎每个人都与旁边的人私语起来。 不少人都认识竹娘子郁离,知道她长时奔波在外除妖,什么时候不声不吭生了个儿子?也有人前两月才见过竹娘子,当时并未发觉她身材有异,难不成竹娘子不仅除妖有道,就连保养身材也胜于他人? 铁光庭有了儿子,那不是意味着金川公主要当继母? 金山大师东海望拱手恭喜铁如海,道这孩子父母皆为大法师,往后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其他人也纷纷道贺。 铁蜻蜓脸鼓得更厉害了。 父亲为何不澄清,这不是嫂嫂生的孩子,而是小妾春荣生的孩子?难不成,他要把这孩子算在嫂嫂头上? 她承认,侄儿胖嘟嘟的很可爱,可是嫂嫂将来也会生下自己的孩子嘛,总不能为了现在这个侄儿守在家里不去除妖吧。嫂嫂是大法师,又不是奶妈。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厅右侧一阵骚动,顺眼望去,许久不见的嫂嫂居然慢慢走了过来。 那还是自己的嫂嫂吗? 她怎么瘦成这样! 怎么憔悴成这样! 铁蜻蜓红着眼睛冲上前,紧紧握住嫂嫂的手,只叫得一声嫂嫂,便泪如雨下。 郁离出来,费了不少功夫。 大夫虽然诊脉不准,留下的汤药倒对症,她慢慢吐血少了,浑身散落的灵气也渐渐凝聚起来,没人时,她甚至能起来挨着床屏坐一阵子。 每日,每夜,她都咬着牙,偷偷练习,精神渐渐一点一点恢复,就连妖毒蚀骨的疼痛,也不知为什么渐渐减轻了。 她有时候甚至以为,那是铁家独有的治疗方法。 以毒攻毒? 师父不是没有想过这法子。他替师娘疗伤,用的也是这法子,用更猛烈的妖毒,去攻击之前所中的妖毒。 然而,小芝小兰的疏离,婆婆的冷淡,无不告诉她,自己想多了。 铁光庭晋升大法师,春荣生下儿子,自己在铁家已经没用了,不过是废人,不过是弃妇。 她曾经想象过,师父师娘若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会把自己接回乌洞山。 她也曾经想过,铁光庭会出现在得凤楼,向自己解释一番。 然而,最终,得凤楼里只有她一个人。 除了除妖,她什么都不会。 没有乌洞山,没有红坎铁家,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往哪里去。 惶恐,空虚,不时抓扒她的心。 有时候她甚至想,忍一忍,躲在这得凤楼中也是一世。 直到铁家上下忙忙碌碌,张灯结彩,而她依旧孤零零关在得凤楼中,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永远没法融入铁家,铁家也永远不会真正接纳自己。 打破禁制,从得凤楼到大厅,两百二十三步,是她最近一个月来走得最远的距离。 “你出来做什么!蜻蜓,还不扶你嫂嫂进去!”铁夫人急急道。 “蜻蜓,扶她进去!”铁如海当着众宾客的面不好发作。 其他宾客不解其然,只诧异大喜之日她为何一身绿衣裙。 老好人东海望,见郁离瘦骨嶙峋,还以为是坐月子坐的,也开口劝道:“秋凉风大,竹娘子你刚出月子,千万千万别着凉了,月子病,可是一辈子的病,快快进去歇着吧。” “神杵铁大法师,铁夫人,郁离有几句话要说。”郁离道。 这两个称呼,人人叫得,偏铁家儿媳妇的她,叫不得。满堂宾客纷纷竖起了耳朵,东海望则讪讪笑着,望望她,又望望铁如海,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为难得脸都憋红了。 铁蜻蜓一听这两个称呼,便明白了她的心意,顿时心如刀割,泪落纷纷,牵着她的手,道:“嫂嫂,你不要蜻蜓了吗?蜻蜓要跟你杀妖除魔的。” 其他宾客面面相觑,又转头望向铁如海。 铁如海面色如铁,冷冷道:“今日铁家双喜,宾客盈门,竹娘子不能改日再说?” “不能!我孩儿该喂奶了!” 大厅右侧偏门又袅袅婷婷走上一个美貌佳人,浑身锦绣,头上插满了珠宝。 她看也不看郁离一眼,直直走向铁夫人,从呆呆的铁夫人手中抱过孩子,啪的亲了一口,道:“乖乖我的儿,娘带你喂奶去,千万别饿坏了。” 铁如海面色铁青,偏不能当着众人发作,只能看着她抱着孩子,慢吞吞朝众人屈膝行了个礼,一步三摇的离去,才勉强笑道:“这是小犬房中人……” 郁离甩开了铁蜻蜓的手,往前几步,道: “铁大法师,各位宾客,铁公子内有小妾,外有知己,上有高堂,下有麟儿,郁离只会除妖,侍奉夫君不周,也不能照顾公婆,今日特来告罪拜别,从此与铁家一刀两断,烦请各位宾客个见证!” 此言一出,满堂都呆了。 竹娘子此话,可是因为吃醋自请离开红坎铁家? 竹娘子虽然名声在外,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身世不明父母不明的小孤女,红坎铁家肯娶她为儿媳妇,已经是大大的抬举了,她居然想要休夫? “啪、啪、啪!”厅堂里响起了一阵掌声。 众人顺着掌声望过去,那是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他大大方方站着拍掌,笑道:“竹娘子不愧是竹娘子,这等龌龊之地,离开便离开!” 铁蜻蜓见他便是方才喊自己小青蛙的中年人,居然还要怂恿嫂嫂离开铁家,心中气不过,从腰间摘下一只金铃掷,要砸他个头破血流。 谁知金铃飞到他头顶,不知怎的失去了重量与速度,轻飘飘的如花瓣落在他帽子上。 郁离朝他点了点头,便要举步离开,铁如海喝道:“且慢!” 郁离止住脚步,回望道:“铁大法师,还有何指教?” 铁如海森森一笑:“你师娘也姓铁,纵我铁家教子无方对你不住,你连你师娘也不一刀两断?”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原本有几分同情郁离的宾客,也觉得郁离冷酷无情。 第26章 鉴妖大会 郁离纤瘦的身子立在厅前,如一棵秋竹。 她感到了师娘的气息。 师娘并没有出现,声音倏地在厅前炸响: “不肖孽徒,肆意妄为,可曾想过你师父师娘!” 郁离拜服在地:“徒儿不孝,令师娘伤心了。” “出了铁家门,你便不再是我们的徒儿,与乌洞山再无任何瓜葛!” 郁离一阵心神激荡。 从小到大,乌洞山给了她太多记忆,她没有父母没有家乡,乌洞山便是她的根。如今,师娘却要连根拔起,她再也无依无靠了。 她磕了个头: “徒儿不孝,令师娘伤心了。” “你——你就这样冷酷?也罢,你要离去便离去,只是,你身上的法宝都来自我乌洞山,既然你从此不再是乌洞山徒弟,血玉葫芦与灵飞针且放下!” 满堂宾客又是一惊。 随身法宝,向来是法师修炼多年、斩妖除魔的必备道具,若没了血玉葫芦与灵飞针,竹娘子还是大法师竹娘子吗? “姑姑,姑姑,万万不可,蜻蜓求你了!”铁蜻蜓带着哭音恳求道。 远空传来的声音并不为所动: “你可是不舍?” “郁离不敢。”郁离祭出血玉葫芦与一百枚灵飞针,又解下宝囊,一并搁在地上,道: “师父师娘所赠,郁离均已放下,郁离不孝,只望师父师娘从此如意安康,多加保重。”她又跪地拜了三拜,才站起来,径自出厅去了。 “嫂嫂,嫂嫂——”铁蜻蜓要追,被铁如海叫住了。 铁蜻蜓想了想,还是匆匆跑出了厅堂。 郁离缓缓往大门处走。 这一年多来,她已经无数次离开,又无数处归来。 这一次,她明明放下了许多东西,却走得比任何一次都沉重。 一群仆妇捧着热气腾腾的菜盆迎面鱼贯而来,看了看她,不敢做声,鱼贯而去。 “嫂嫂,嫂嫂,你等等我!”铁蜻蜓在后面一面喊一面追,生怕还未追上嫂子便离开了铁家。 郁离停下,回头看了看她,道:“蜻蜓,往后莫再要这样叫了。” “不,不,你就是我的嫂嫂!”铁蜻蜓拖着她的手,“如果走,我跟你一块走!” 郁离轻轻一甩,刚好甩开了她的手:“不,蜻蜓,你是铁家人,再说,往后天下广大,我们常有再见时,恩,别哭了。” “嫂嫂!你——你永远是我的嫂嫂,我铁蜻蜓只认你这一个嫂嫂!”铁蜻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纷纷落下,把红色的裙子打出一朵朵变色的花朵。 郁离虽然一向不喜欢与人碰触,见她如此,不由想起当初第一见面她试探自己的情景,又想起她离家前留给自己厚厚的那封信,心头酸楚,伸出手去,在她脸上擦了擦泪痕。 她越擦,铁蜻蜓哭得越厉害,一颗颗豆大的泪珠砸在她手上: “嫂嫂,你等着,我会努力修炼的,到时候,咱们一起闯荡天下!” “好,你好好修炼。” “恩,嫂嫂,到时候我把小——我带一个人给你看!”铁蜻蜓红了脸,绯色飞上两颊,显得又娇俏又可爱。 后来,郁离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幕,如果她知道此生往后再也无法见到这个活泼娇憨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走。 可惜,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铁家,已经进入了灭门倒计时。 铁如海,铁夫人,铁蜻蜓,乃至春荣与那个小小的婴儿,都进入了生命中最后的十二时辰。 “蜻蜓!”铁夫人也追出来了。 铁蜻蜓心知自己再纠缠下去,只会令嫂嫂为难,捏了捏郁离的手,道一声记得哈,慢慢往回走。 郁离的手心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宝囊。 她藏好小姑娘的情意,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往门外走去。 她灵气几乎散了,双腿浑不似自己的腿,轻一脚重一脚走着。她左手拼命掐右手的掌心,让疼痛提起一丝丝力气。 路两旁的树木,都结上了大红的绢花与彩叶。丫鬟仆妇,木然望着她离去。只有管家,领着几个强壮的下人,一直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郁离几乎已经耗尽了浑身气力,背后全是冷汗,被风一吹,背后凉飕飕的。 铁家的大门开着,她走了出去。 门外是围观及候着领赏钱的路人,见铁家少夫人出来,纷纷喝彩:“恭喜少夫人,请少夫人赏点!” 管家与健仆赶出来,喝道:“让开,让开!领赏钱的,到一边去!” 围在门口的路人瞬间散开,往另一边冲过去。管家让两个健仆各端着满满一大簸箕的银钱,往人群中撒去。 “谢谢铁老爷好心!” “祝铁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郁离终于喘过气来,看了一眼旁边的路人。 大部分人纷纷都弯腰抢着银钱,少数人一边抢钱一边不时看看她,似乎对她的出现感到疑惑。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小伙子,直直站在巷子对面,像一杆枪似的,对抢钱的盛景视而不见,盯着铁家门口。 他的双眼,仿佛两个深深的黑洞。 他不是妖,而是人。 郁离不知道这小伙子是谁,从未在铁家见过他出现。 也许又一个要来投靠铁家的小法师吧。 她往前走了几步,秋风顺着街口吹来,掀起她的头发,真冷啊。 一阵车声辘辘,伴随着清脆的金铃声。 众人纷纷抬头,就连抢钱的人,也跟着抬起了头。 那是一辆由四只银角大白鹿拉着的车子,罕见的是四只大白鹿一般高矮肥瘦,两角都挂着亮闪闪的金铃铛,而车子也是描金悬玉,分外豪华。 车子在铁家门口停下。 管家以为又是前来拜寿的贵客,连忙上前,准备迎接。 车前坐着的红衣白裤车夫,跳下车来,看也不看管家一眼,拜倒在郁离面前:“竹娘子,白帽山鉴妖大会在即,鄙东主白帽山主有请,还望竹娘子赏面,随车走一趟。” 白帽山,鉴妖大会! 门前的人都呆了,就连见多识广的铁家管家,也目瞪口呆。 郁离,刚刚离开铁家两手空空的弃妇,居然被邀请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 这简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当面打在了铁如海脸上。 第27章 白帽山主 白帽山乃是青罗帝国胜境之一,山顶平整如板,白雾缥缈,远远看去就像一顶白帽,故名白帽山。 山上灵泉飞瀑,灵药丛生,当初乃是青罗帝国某长公主的封地,哪怕是王孙公子,非经批准,不能上山。 辗转数百年,近二十年来不知主人是谁,但每五年在白帽山举行的鉴妖大会乃是青罗帝国盛事之一,每次只邀请十名大法师参加,能参加者无不感到光荣。 郁离也吃了一惊。 作为近三年出名的年轻法师,她从未想过能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就连她师父师娘及铁如海,还未曾获邀去过呢。 此刻,众人仰望中,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车夫依旧微笑:“竹娘子可否近前听在下一言?” 郁离心知,此时获邀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无疑打了红坎铁家一记耳光,但同时也打了乌洞山师父师娘一耳光。 所以,她并不打算点头。 她不动,车夫却慢慢走上来,在她跟前轻声说了一句话。 众人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却见到郁离的脸色瞬间剧变。 “当真?” “当真。” “好,我随你走!”郁离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改之前的衰弱无力,匆匆上了马车。 白鹿车就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开了。 门前众人却像傻了一样,望着他们远去的街道,良久才啧啧赞叹,连地上散落的钱银都忘了捡拾。 管家匆匆跑进府内,把郁离接受白帽山鉴妖大会的事情跟铁如海说了。 铁如海脸色大变。 他本以为郁离身受重伤,妖毒无法压制,往后只是个废人,白帽山主人如此看重她,她身上自然应该还有些隐藏的本事。 他心头倏地转过一个念头——难不成郁离是白帽山主人失散的女儿? 否则,他为何如此看重郁离? 他只顾思索,浑然不觉厅内其他宾客疑惑地望着他和管家,虽不知他们在商讨什么,也看出事有蹊跷。 忽然一阵香气袭来,仿佛厅内万千兰花同时开放。众人正要感叹,只见厅前纷纷飘落无数花瓣,随着花瓣,一辆白鹤云车从天而降。 车前站着一位高鬟白裙的少女,飘然若仙,朗声道:“鄙东主白帽山主,特来邀请东海金山大师参加鉴妖大会!” 仿佛一股巨浪涌向厅内,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把羡慕的目光集中到东海望身上。 世人皆知,白帽山鉴妖大会奖励丰厚,五年前参会的拼命玉郎君就拿了三样绝世法宝。 东海望先朝白裙少女拱了拱手,道:“谢谢贵主人相邀,东海某惭愧惭愧。” 白裙少女微笑道:“金山大师过谦了,还请大师不吝赐教,随车前往。” 她面容高洁,这一笑,如山花初绽,让人心动神摇。厅内不知多少人痴痴望着她,期望可以近她一步,再看一看她的笑容。 东海望朝铁如海点点头,又朝厅内众人拱了拱手,道:“东海某先走一步,白帽山等着各位。” 他登上云车,白鹤刚刚起飞,白裙少女忽然咦了一声,翩然飞起,落到大厅角落里,笑盈盈拜倒道:“数年不见,玉郎君近来可好?” 众人哗然,就连铁蜻蜓,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因为白裙少女拜倒的对象,是方才喊她小青蛙的那个青衫中年人。 拼命玉郎君,面容似玉,俊秀无比,倾倒天下无数少女,所以才为金川公主看上,招为驸马。但不久前,听闻金川公主为了铁府小公子铁光庭,把玉郎君赶了出来。那白裙少女偏偏问起近况,简直是砍了他一条手臂。 拼命玉郎君面容不改,淡淡笑着,点了点头:“谢谢霞姑牵挂。” 白裙少女想了想,将一个白玉瓶捧到玉郎君面前,恭恭敬敬道:“难得遇见故人,此乃白帽紫髓,还望玉郎君笑万勿嫌弃。”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瞬间敛住了呼吸。 白帽紫髓,乃是绝品灵药,能提升灵力,能活死人肉白骨,多少人想耗尽万金求买一滴,白帽山主也不曾答允。 这等灵药,竟然随手送给了偶然重逢的丧家之犬玉郎君! 顿时有人觉得,那是白帽山主替玉郎君抱不平,故意当着铁如海的面打铁家的脸面。 铁如海的确心火熊熊,却不能当众发作。 寿宴开始前,玉郎君的确有送上寿礼并向自己拜寿,自己却一时眼拙,没认出他,也没防他。 从郁离到玉郎君,白帽山主似乎跟自己杠上了,偏偏自己根本对白帽山主一无所知,更加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以白帽山主的人力物力,若真要对付红坎铁家,只怕铁家片瓦不存。 正因如此,铁如海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看着玉郎君与白裙少女,羡慕玉郎君的狗屎运。 而令众人不解的是,玉郎君并未接受白裙少女的礼物,而是行礼拜谢,道无功不受禄。 送到眼前的绝品灵药都不要,众人都觉得玉郎君是不是伤心过度,彻底糊涂了。 更令人不解的是,玉郎君还谢绝了白裙少女送他一程的好意,向铁如海点头致意,便匆匆离开了。 他一离开,众人自觉无趣,纷纷告辞。 铁如海也没心思挽留。 一场双喜临门,变成了他人的荣耀。 而众宾客一出门,听闻郁离也被邀请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不由回头望了望铁家大门,心中替铁如海感到可惜。 此时的郁离,并不知道自己在铁家引发的滔滔巨浪,而是坐在白鹿车内,牵着窗帘一角,心急如焚望着窗外匆匆闪过的风景。 “别紧张,尊师虽然危险,却无性命之危。”车夫似乎隔着帘子看破了她的心思。 郁离苦笑着,叹了口气。 她怎么能不担心? 以师娘的为人,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她既然与师父已经决裂,囚禁了师父,总不可能是为了把师父关起来侍候师父吃喝吧。 “请问我师父被关在哪里?” “摩星崖——” 郁离不由一声惊呼。她灵力涣散,随身法宝血玉葫芦与灵飞针已经被收回,如何能杀上摩星崖救师父? “莫紧张,我还未说完呢,他被关在摩星崖背面的北山。” 第28章 截杀 摩星崖对面北山?那不是怪道人步不曾的住所? 难道他与师娘乃是一路人? 想一想他蹊跷的几次出现,越想越可疑。 郁离抱住了膝头,思索着万一步不曾真的与师娘勾结对付师父,自己如何才能万无一失救出师父。 想到步不曾,她心头倏地闪过一个念头,那念头太快,想抓也没抓住。 此时白鹿车已经离开了红坎城,越跑越快,车帘抖动,荡到她肩上。 她忍不住扭头望了一眼车外,这一眼,才发觉,方才那个少年车夫居然不见了。 他什么时候不见的?难道所谓的白帽山鉴妖大会,乃是一个圈套?究竟何方妖孽,如此胆大包天,敢假冒白帽山头衔? 此时,四周妖氛渐浓,如乌云四合,往白鹿车逼近,而四只银角大白鹿也感觉到了危机,惊慌失措,一时跳一时跑,车子颠簸不已。 这样下去,妖魔还未杀来,自己可能先撞树撞石头死了。 她久经风浪,临危不惧,扑到车前,挥动灵力化成的利刃,将牵在白鹿脖子上的绳子砍断了。 白鹿身子一轻,瞬间狂奔出去数十丈。而就在同一时刻,郁离双手一撑车辕,弹跳而出,借力扑向路边一棵大树,及时抓住了横斜的树枝,轻轻一荡一绕,整个人站在了树枝上。她灵力微弱,若藏身于此,匆匆而过的妖魔未必会发现自己。 白鹿依旧狂奔而去,转眼扑入了树林中,郁离只能祈祷它们不要撞上树木,平安无事。 她回头望,来路离此两百丈的地方有一块红,也许就是那个少年车夫。 妖氛依旧集聚奔涌而来,如果此时自己贸然出去,不但救不了车夫,还可能搭上自己性命,再搭上师父的性命。 然而,路上那块红似乎动了动。 那车夫还活着! 郁离望了望头上翻涌的妖氛,又望了望有所动作的车夫,咬了咬牙,跳下树,狂奔回头。 车夫果然摔在地上,虽然努力挣扎,站也站不起来,见到郁离狂奔而至,不由愕然,继而大怒:“快逃,我的命不值钱!” 郁离见他肩膀及腿上深深插着几把刀,鲜血已经把他的白裤染成了红裤子。 原来,他已经替自己挡过攻击了! 她又懊悔又羞愧,将他背在身后,急急往树林里狂奔。 “放、放下我!” “闭嘴!” 她身子衰弱,方才割破绳子又耗费了不多的灵力,每跑一步,都觉得胸腔火辣辣的痛,仿佛插着数十把刀,每一把刀都在搅动、翻转。 两百丈,平素不过眨眼功夫而已,此时却似有千里之遥。 等她勉强走到树林边时,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连车夫一起摔在地上。 “你,这是何苦!陪我搭上一条性命!”车夫叹息道。 “我们,绝不会死的!”她取出黑螭木小鱼儿,驱动符咒,从里面释放出来虎彪的妖灵。 自回到铁家遭受冷遇,她已经有所打算,暗暗把虎彪等几个大怪的妖灵从血玉葫芦转移到黑赤木小鱼儿的空间内,以防万一,哪怕是身体再痛再难忍受,她也不曾吞咽任何妖灵。 “毒女人,别想我替你效命,你死了最好!”虎彪的妖灵依旧巨桀骜不驯。 “呵呵,我死了,你跟着一起陪葬!你当我的黑螭木小鱼儿好呆的?”郁离喘着粗气道。 虎彪的妖灵略一挣扎,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灵魂内被灌注了郁离的独有禁制,自己成了郁离手里的风筝,要飞要扯,完全随她。 “该死的毒妇!” “此乃十丈符,你若离开我十丈,便灰飞烟灭,永世不存。不信的话,试试?”郁离再也不看他一眼,专心收拾车夫的伤。 “哼,就算灰飞烟灭,我也绝不会帮你杀妖族!” 黑云涌荡,如千尺浪涛汹涌而至,喷出一个个人形的浪花,继而落地成妖,各持武器,向树林冲过来。 车夫眼看冲过来的妖怪至少上百,不由闭上了双眼。 郁离刚刚替他拔下了三把刀子,从黑螭木小鱼儿内倒出妖气,直接浇在车夫伤口上,痛得他哎呦一声,以为又被妖怪砍了一刀。 此时上百只妖怪已经蜂拥而至,虎彪的妖灵狠狠骂了一句该死,不得已出手对付妖族。 他不想伤害自己同族,只是把它们击溃,远远抛出去。 可妖怪太多,扔一个跑来两个,不多时,郁离跟前又围满了妖怪。 “呵呵,竹娘子,你也有今日!”一只牛头怪举着两把尖锐的弯刀,逼上前来。 “你们,当真不要命了?”郁离站起来,“正好我的血玉葫芦空得很,就拿你们填一下!” 牛头怪发出一阵狂笑:“谁不知道竹娘子你被逐出了铁家,还血玉葫芦呢,连灵飞针都没了,你要拿什么收拾我们?” “哈哈,人家没了血玉葫芦,说不定还有——” “还有我拼命玉郎君!”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洋洋盈耳的声音。 众妖怪不由往后张望,一个青衫中年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他们靠近。 牛头怪依旧不以为然: “拼命玉郎君?你不乖乖地当你的驸马爷,来这里捣什么乱!” “我只奉劝你们一句,竹娘子乃是白帽山的贵客,而这位车夫,也是白帽山的人,你们如此胡作非为,若是白帽山主知道了,只怕要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其他妖怪听见白帽山三个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这些年,妖族被抓到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的不少,它们可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呵呵,若你们都死了,他如何得知?”牛头怪一声令下,其他妖怪又重新围了上来。 玉郎君果然拼命,二话不说,与妖怪们展开搏杀。 他向来杀妖都是近身肉搏,考的是手中两把短刀,谁知这些年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不仅磨了他的意气,也消磨了他的实力,没过多久,他已经气喘吁吁。 牛头怪偏偏就是气他,一面砍杀一面出言讥讽,越发气得玉郎君破绽百出,两臂伤痕累累。 第29章 你又给人骗了吧 如非虎彪及时出手弥补,十个玉郎君的命也完了。 就在众妖以为胜券在握时,忽然发觉,自己的脚被粘在了地上,一动不能动,就连牛头怪,也只能挥舞着弯刀空着急: “你们用了什么妖法!” 郁离笑笑:“对付你们这群妖怪,自然要用妖法!” 这是她因为常年服用妖气缓解妖毒而悟出的心法之一,将妖怪的妖气蔓延、连接并实体化,则一大串妖怪将被牢牢粘在地上,彼此牵制,脱离不得。 “说,谁派你你们来杀我的?” 妖怪彼此相视,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了牛头怪身上。 牛头怪梗着脖子嚎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 一言未了,牛头滚到了地上,两只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似乎死也不相信,自己这样就被干掉了。 虎彪及其他妖怪呆呆望着玉郎君,根本没想到这个白面如玉的中年人,连劝也不劝,直接把牛头怪砍了。 “爷爷饶命,奶奶饶命!我们真不知是谁指使的,只有牛大哥知道!”小妖们一个个想跪地求饶,苦于双脚被粘,跪也跪不下,急得哇哇乱叫。 郁离没逼它们,不管它们鬼哭狼嚎,把黑螭木小鱼儿捏在掌心,把它们连虎彪的妖灵一一都收了。 除了师娘或铁家,谁会驱动一大群妖怪来截杀自己? 越是如此,越说明他们不想自己找到师父。 师父的确危在旦夕! “多谢玉郎君出手相助,救命之恩,不敢忘,郁离还有要事,容日后再报!这位少年,还望玉郎君好人做到底,帮我送回白帽山。” 话语未了,她已经奔出十余丈。 拼命玉郎君颓然坐在车夫旁边,喃喃道:“拼命,我拿什么拼命!” 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却已经不再是他的天下,他连一个小姑娘都远远不如。 郁离并不知道玉郎君经此一役,深受打击,她挂念着师父安危,奔到树林深处之后,拿出黑螭木小鱼儿,把方才收集的新妖灵炼化为妖液,连续喝了好几口,直到身上平复如初,才藏好黑螭木小鱼儿。 铁家以为她彻底废了,却不知她身怀妖毒,一向遵照师父的法子,用妖气以毒攻毒,服用了足够的妖液后,她又是昔日那个信心满满的大法师竹娘子了。 树林里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举头望去,却看到一只银角大白鹿。 白鹿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拿角蹭她,似乎在感激之前她的救命之恩。 她心中一动,摸了摸鹿身,叹息道:“白鹿啊白鹿,你如有灵性,能送我去摩星崖背面的北山吗?我赶着去救人!” 大白鹿点了点头,轻轻叫了一声。 “好,谢谢!”郁离翻身上鹿,扶着它两只银角。 大白鹿腾空而起,居然也会飞行。如此厉害,方才自己倒白替它们担心了,就算不割断绳子,它们也性命无忧。 想想也是,白帽山主何等豪放之人,车骑自然也不同凡响。 大白鹿比之前的金鸾鸟云车飞得还快,不消一日,已经到了北山。 北山依旧遍地怪石嶙峋,少见树木。 师父究竟被藏在哪里?自己与师父之间又没有子母珠,若慢慢寻找,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她指挥大白鹿,直接飞到当初步不曾给自己烤芋头的树林。 步不曾是地头蛇,如果北山有哪里适合关押师父的话,他一定最清楚不过。 步不曾不在。 地上只余下一堆烤过火的木炭与灰烬,郁离不由想起了那半只芋头与一壶酒,心头流过一股暖意。 “步不曾!步不曾!”她喊道。 树林里没人回应。 她向前走去,走到当日伫立远眺的悬崖,哪里看得见远处有没人。 一想到师父随时会死,她恨不得把这里的山石全翻转过来。 她突然腰间一紧,回头见大白鹿叼着自己的腰带,示意自己往悬崖边上走。 “大白,你的意思是要下去?” 大白鹿点了点头。 “下面有人?” 大白鹿又点了点头。 难道师父就被关在下面?郁离一阵惊喜,抱住大白鹿的脖子,恨不得亲它两口: “啊,大白,谢谢你,你真是天才大白鹿!”她要往悬崖冲,又被大白鹿拦住了,轻轻叫了两声,示意她上背。 “傻了,都忘了你会飞!”郁离骑上鹿背,大白鹿直冲向悬崖,直到悬崖边,也没有丝毫停顿。 哪怕郁离尖叫声声,大白鹿也没有丝毫飞起的意思,任由人和鹿一起下坠。 耳边风呼呼响,仿佛要把自己的脸皮揭起。郁离没好气地拍了拍大白鹿的头顶,没见过这样整蛊人的坐骑,难怪被发配来拉客人的车。 大白鹿轻轻一甩脑袋,示意她看悬崖中间。 光秃秃的悬崖中间居然有一棵高大的树,叶子已经落尽,露出丫杈间一只屋子大小的窝。 那窝,难道就是师父被囚禁之所?难道师父落在了鸟妖之手? 这时候,窝倏地打开了一扇窗,一个熟悉无比的脑袋露了出来。 “步不曾,步不曾!”郁离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示意大白鹿过去。 大白鹿稳稳地飞到窗边。 “我的姑奶奶,果然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步不曾探着头,睡眼惺忪,满头乱发如鸡窝,满腮胡子也乱如鸡窝,他的脸就夹在两鸡窝之间,“你特意来找我报救命之恩?” 郁离三言两语把来意说了,步不曾一边搔头一边道:“你师父?乌洞山人何曾来过这里?你又给人骗了吧。” “不会,白帽山主的消息,不会错的。” “白帽山主?举行鉴妖大会的那个?” “对,他说我师父被师娘关在这里了,绝对不会有错的。拜托,你快想想,这北山有什么适合关人的山洞地穴没?” 步不曾说山洞太多,但都浅小易暴露,不适合关人,地穴倒有一个,但那里毒火喷涌,温度颇高,不是人能呆的地方,若是她师父给关在了那里,早该像烤芋头一样烤熟了。 “你——快带我去!” “别急,别急,我先梳下头发。” “走,若是我师父死了,我把你剃成光头!” 步不曾从未看过这样激动的郁离,呆了一呆,道:“走!” 第30章 毒火地穴 毒火地穴位置隐秘,藏在一堆乱石之间,只有一条小缝,仅容一人可以侧身而过,如非步不曾带路,郁离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银角大白鹿望着郁离,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仿佛孩童的眼眸似的般充满期盼与依恋。 郁离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它留在外面: “乖乖的,等我出来。” 银角大白鹿轻轻叫了一声,蹭了蹭她的手。 步不曾看得不耐烦,自己先钻缝里去了。郁离连忙跟上。 道又窄又矮,步不曾佝偻着身子,走得飞快。 脚下的温度渐渐热起来,郁离身上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师父,如果真的被囚在里面,怎么煎熬得过? 一想到这点,她又盼望师父在此,又害怕师父在此。 一别一年多,她从来不敢想起师父,只一个人匆匆向前奔跑。 如今师父被囚,师娘为什么要囚禁他? 师父一向把师娘放在第一位的,师娘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囚禁他? 难道——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难道是因为自己? 难道是自己离开后,师父也思念自己,师娘气不过?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这个念头一旦生起,便一直缠绕在心头。 当初她主动嫁入铁家、离开乌洞山,那是因为觉得自己喜欢师父,渐渐喜欢到了无法压抑无法遮瞒的地步。 她不敢再往前一步,一来是因为师父是属于师娘的,她不能插入抚育了自己的神仙眷侣中间,二来是因为自私。 她不敢去赌万一师父知道了自己的感情,将如何处理自己。 也许,他会痛心疾首,将自己永远逐出乌洞山,终身不会见自己一面。 一年多的时间里,哪怕再艰难,哪怕再难受,她也强逼着自己,不能近乌洞山一步。 直到知道师父被囚,压制多时的思念宛若妖毒,喷薄而出,充满了每一根筋骨,每一条经脉,甚至每一口呼吸。 一颗小石子轻轻打在她手上,她骤然抬头。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宽敞的大山洞,地上一片红色,仔细一看,才发觉那是一只只团团的红蘑菇,挨挨挤挤,殷红如血。 她举目望去,远处依旧是红色一片,不见师父被囚的痕迹。 “师父!”她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糟了!快退!”走在前面的步不曾快如闪电,迅速退到她身旁,一把揪住她,往来路后退。 饶是如此,已经迟了。 地上的红蘑菇全被她惊醒了,倏地伸展、扩大,竟成了一把把一人多高的红伞,如巨浪般往他们这边涌过来。 步不曾挡在郁离面前,拔出两把扇子,攻向最前面的几把红伞。 伞被刺破后,腾腾飞起一大片红色烟雾,瞬间笼罩了两人。 步不曾轰然倒在郁离脚边。 郁离哭笑不得,施展灵力,在两人周遭划了一个圆圈,布置了一道屏障,再拿出黑螭木小鱼儿,把屏障内甚至步不曾体内的迷烟吸得一干二净。 步不曾醒来,茫然地望着郁离。 “这点迷烟就把你打倒了?” 步不曾爬起来,看了看外面前仆后继砰砰撞在屏障上的红伞,笑笑道:“一时不慎,一时不慎哈。” “你之前和大妖打过架?”郁离问道。 方才黑螭木小鱼儿不仅仅从他身体内吸出了迷烟,还有大量的热毒,他受伤颇重,听到自己要找师父时,却提也不提自己受伤的事情。 “呵呵,随便打打,随便打打。”他干笑了两声,凑近屏障看外面的红伞,忽然道: “你能吸迷烟?” 他醒转后,发觉精神爽利,浑身轻松,郁离不仅把迷烟消除了,还把他之前所中的热毒也一并消除了,看来这小姑娘除了血玉葫芦,还有其他更厉害的法宝,涎着脸请求一看。 “先救我师父,救出了,给你看一眼!” “好哩,马上救!” 步不曾拔出自己的扇子,“只是这迷烟——” 郁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看外面的红伞。 那红伞撞击屏障之后,纷纷碎裂,迷烟也随之散出,红伞萎缩落地,犹如干枯的落叶。 “预备,我们一起向前跑!”郁离道,首先朝前冲去。 她所制造的灵气屏障,如同一个大泡泡,而他们一跑,泡泡也随之向前滚动,撞击更多的红伞。 红伞纷纷被撞击到或碎裂或弹开,步不曾赞叹不已:“真没想到,你这小姑娘,还有这招!难怪是老九!” “小心!”郁离突然伸出右手,将他扯在身后,而左手迅速挥动灵力,在周遭又制造了一个大泡泡屏障。 步不曾此时才看到,正前方三丈多高的空中,大量红伞聚合在一起,融成一把巨大的红伞,三重边沿都无比锋利,正一边聚合一边往这里撞过来。 郁离眼也不眨一下,就在大红伞撞击到泡泡屏障的瞬间,往泡泡前划了一道弧线。 弧线把泡泡分成两半,大红伞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继续向前,眼看就要撞向他们。 郁离身子一旋,又在里面的泡泡也划了一道弧线,让大红伞继续撞进来,待泡泡几乎将它包围的一刹那,两手同时出击,连出数招,就像包粽子似的,把大红伞裹了一重又一重。 大红伞起初还左右腾挪挣扎,最后丝毫不能动弹。 步不曾在一个小泡泡里,对郁离竖起了大拇指。 郁离走向他,让自己的泡泡与他的融合,道:“我只能支撑一刻钟,得快!” “早知你有这等手段,我也用不着害怕了。” 两人跑向洞穴深处。 温度越发炽热,地上密密麻麻分布着一洼一洼的凹洞,凹洞就像喷泉一般,不时向上喷射着火焰与一条条半透明的鱼儿。 “哇,发财啦,发发大财啦!热泉灵鱼,有钱也买不到啊!”步不曾停下脚步,也不顾滚烫,伸手去抓鱼儿,“想当初金川公主为了玉郎君,曾经重金悬赏,千金,不过买了两条。” “先救我师父!” “让我先——好好好,先救你师父,这所有的热泉灵鱼都归我!” “救出我师父再说!” 第31章 紫晶莲花 “好好好,你师父最大,总行了吧。” “那当然。” 步不曾恋恋不舍地再望了热泉灵鱼一眼,才跟着郁离向前跑。 凹洞越来越多,可以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少。郁离每走一步,都要踮着脚尖,犹如跳掌上舞一般,不得已,她再次使用了泡泡屏障。 但温度大,毒力强,泡泡屏障撑不了多时便开始出现皱褶,继而溶解。 “往洞壁上跑!”步不曾带头,跃上了洞壁,半斜着向前跑。 洞壁虽然也热,但温度比地面略低,也没有喷射的火焰,反而比地面容易跑。 到了山洞开始收窄变矮时,步不曾从洞壁跃下,两人一起钻过洞口,眼前一亮,前面一大片腾腾的火海。 步不曾道:“我们只需坐在泡泡内,等火焰减弱。” “等?” “对,潮起,有潮落,火起火盛,自然也有火弱火灭之时,我们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 郁离倏地扣住了他的咽喉:“你曾来过?” 她语气凌厉,掌心中灵力运转,只待步不曾再说出半句谎话,便废了他一条手臂。 相识一年有余,她心知步不曾虽然喜欢装疯卖傻,插科打诨,又时时要跟她抢怪,其实力不如自己。 “我——”步不曾发出一阵咳嗽,“放、放开!” “你之前来过?” “你这个家伙,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如果所谓的救命恩人是毒蛇呢?” “我保证,我对你绝无恶意,如果有半分害你之心,就让我的躯壳与灵魂,都被这毒火地穴的火焰烧为灰烬! 郁离冷冷哼了一声。她又不是傻子。 他对这里异常熟悉,更重要的是,之前黑螭木小鱼儿吸出他体内的热毒,跟这里火海散发出来的热毒一模一样。 “我师父到底在不在这里面?” “不在!”步不曾回答很干脆。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郁离红了眼睛,心里又害怕又恼怒,千想万想,想不到还是中了这怪道人的招。 “不,你不会,只有我知道你师父在北山哪里。”步不曾气定神闲,“杀了我,你永远找不到你师父。”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信不信随你。只是再耽搁下去,你的好师父怕……嘿嘿,到时候,别怨我!” 郁离不敢拿师父的性命冒险,他这样有恃无恐,分明是别有所求: “说吧,条件是什么。” “替我摘下里面的紫晶莲花,一朵就好。”步不曾顿时眉飞色舞,“你身上有法宝不惧热毒,肯定没问题的。” “哪里?” “火海中央的石柱上。” “好,我去,回来后你带我去找师父!” 郁离看了看,火海中央离自己大约百丈,自己一个纵身落不到石柱上,而中间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如果血玉葫芦在身边就好了,她可以释放妖气为云,一步一朵,轻而易举便到了火海中央。 黑螭木小鱼儿中的妖气被她吸取之后,剩余并不多,至于被关在里面的虎彪,看样子也对付不了毒火。 只剩下最后一招了。 她做了一个泡泡,往空中远远抛出去,继而自己纵身一跃,追上泡泡,一脚踩在泡泡上的同时,又做了一个泡泡扔出去。 “果然不愧是老九啊老九!”步不曾拍掌叫好。 郁离此时正好落在火海中央的石柱上。 说是石柱,其实是一根三丈高半尺宽的石头杆子,只能容得下郁离的一只脚,周围依旧火气腾腾,紧贴着石柱一圈紫莹莹的透明莲花,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一朵就好!”步不曾远远喊道。 郁离翘起一只脚,慢慢蹲下,俯身去够杆下的紫晶莲花。 就在她指尖碰到莲花花瓣的一瞬间,胸口忽然炽热无比,好像一壶开水浇在胸前。 黑螭木小鱼儿,就像真的小鱼一般,在她胸前一下一下地跳跃,挣扎。 “别犹豫了,快摘!” 郁离背对着步不曾,她知道,步不曾并不知道自己这头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黑螭木小鱼儿对紫晶莲花有强烈反应? 难道它希望吸纳妖气一样吸纳紫晶莲花? 她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伸手摘了一朵,果然,黑螭木小鱼儿跳动得更活跃了,仿佛一个孩子要去够大人手里的糖葫芦似的。 当紫晶莲花拿到胸前时,瞬间化为乌有,而黑螭木小鱼儿继续跳动,仿佛在吆喝,再来一朵,再来一朵。 郁离旋转一周,几乎把莲花采摘殆尽,只余下最大最漂亮的一朵。 黑螭木小鱼儿似乎还不满足,在她胸前轻轻颤抖着。 她摸了摸小鱼儿,道:“乖,都吃了这么多了,小心撑着,留一朵我送人。” 黑螭木小鱼儿此时才安静下来,乖乖不再动弹。 郁离摘了那朵莲花,一站起来,只觉得头昏目眩,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火海里。 “小心!”步不曾喝道,“别烧了莲花!” 她运用方才的法子,回到步不曾身边。 步不曾刚要伸手,她把紫晶莲花藏在身后:“先找到我师父!” “别这样别这样,先给我看看莲花。”步不曾谄笑着,双手捧在面前。 “再啰嗦,最后一朵紫晶莲花我都扔火海里了!” 步不曾立刻变了脸色:“我的姑奶奶,别,别这样吓人!我保证,立刻马上带你去找你师父!” 两人往外走,步不曾看了又看,问:“其他的紫晶莲花呢?都——被你吃了?” “都吃了。” “呵呵,又开玩笑。”步不曾笑道,“真要那么多紫晶莲花落肚,烧都烧死你了。” 他不相信,郁离也不搭理他,手中紧捏着那朵莲花不放。 两人终于回到热泉灵鱼那里。郁离见步不曾东瞧瞧西瞧瞧,问道:“我师父是不是在这里?” “我的鱼!我的鱼儿啊!”步不曾带着哭音嚎道,“都怪你,先让我进去,现在可好,一条鱼都不见了!” 郁离看了看,果然,连续看了几个热泉,喷涌的都只有火焰不见灵鱼。 “你这败家的孩子,方才要是不听你的,我早发大财了!”步不曾气咻咻道,“反正我的灵鱼没了,你师父——” “你敢!若是我师父有个好歹,往后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扒皮抽筋,把你所有法宝都一一打碎!”郁离说着,将手中的紫晶莲花往不远处一个热泉中抛去。 第32章 半人 “不要!”步不曾飞扑过去。 已经迟了。 他撞在热泉上,乱糟糟的头发及胡子被喷涌的火焰瞬间燎了大半,脸颊也烫得嫣红。 紫晶莲花已经回到了郁离手中。 就在她扔出去的一瞬间,黑螭木小鱼儿发出一种吸力,好像蜘蛛吐丝般,又把紫晶莲花粘了回来,被郁离劈手抓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步不曾不仅没有过来她这边,反而往外飞跑,“快,你师父就在方才的迷烟蘑菇那里!” 该死的步不曾!若师父真有个冬瓜豆腐,她就砍他三段! 郁离飞也似的往外就跑,连地上有无凹洞热泉也顾不上了。 回到迷烟蘑菇那里,之前困住大红伞的泡泡屏障正被撞破了几条细缝,她迅速再罩了两重泡泡。 “我师父呢?在哪!”她回过头吼刚刚跟上的步不曾。 步不曾指了指她的右脚:“你、你的脚烫伤了!” “就算死了也不关你事!我师父呢!”她红着眼吼道。 步不曾指了指头顶。 郁离仰头,才发觉接近洞顶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 师父!徒儿来救你了! 她直冲而起,落到大石头上,发觉后面石头后面有个被碎石头遮盖的小洞口,而洞口边明显感觉到一股灵力禁制。 是乌洞山禁制! 她试了几次破除法子,都无济于事。也是,既然是师娘设立的禁制,自然要防止师父逃跑,又怎么会让人轻易破解? 她已经找到了师父,却无能为力救他! 一想到可能就差了一点点时间师父丧失了性命,她心如刀割: “师父,你在哪里吗?我是离儿!” 里面默然无声。 “你、你把紫晶莲花给我,我替你解除禁制。”不知什么时候,步不曾也上来了。 郁离想也不想,立刻把莲花给了他。 步不曾掏出宝囊,再从宝囊里面掏出一只软绵绵干瘪瘪的大豆荚,打开豆荚,小心翼翼将紫晶莲花放进去,豆荚瞬间膨胀起来,微微透出紫色的星光。 郁离忍着心急,等他小心翼翼把宝囊藏好,问:“怎么破?” “为什么你师娘不把你师父藏在下面,而要把他藏在这里?” “隐蔽不容易找!”话刚出口,郁离心一动,顿时明白了步不曾话里的意思。 她腾身而下,冲到正在苦苦挣扎的大红伞前面,灵力如刀,瞬间砍破了重重包围大红伞的泡泡。 束缚一解,大红伞立刻旋转着扑向郁离。 郁离纵身向上,引它到禁制前。 果然,郁离灵力破解不了的乌洞山禁制,在大红伞锐利的边沿切割下,顿时出现了一道浅痕。 郁离见此法凑效,马上又回旋身子,因它再次切割。 没有泡泡屏障的保护,步不曾只能远远避开,远远看着郁离在大红伞旁边,如一只灵巧的小燕子,上下翻飞。 突然,大红伞炸裂,一股血雾笼罩了大石头。 “郁离!” 步不曾弹向洞顶。 血雾骤然消失,大石头上露出郁离的身子:“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那么多迷烟!”步不曾紧张地盯着她的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郁离不答,要冲进小山洞,被步不曾紧紧拉住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救师父要紧!”郁离道。 “你师父没事,我昨日还看过他呢,在里面好好的。”步不曾道,“倒是你,这样乱七八糟的冲进去,你师父见了,肯定心痛死!” 郁离一震。 师父师娘一向最重仪容,一别年余,再见面时——她摸了摸头发,果然乱糟糟的,衣裙上也被火燎了几个小洞:“你在做什么!” 她差点一脚踢在步不曾身上。 此时的步不曾,正往她腿上脚上不要钱似的撒药粉:“你的烫伤,再不治,会留疤痕的。” “留疤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受过伤。”她不以为然。 “不行,你是姑娘家,留疤痕肯定是不好的,现在不在意,不等于将来不在意。” 郁离转过头。 她看不过步不曾正经的模样,他正经起来,比嬉皮笑脸更加别扭。 “我自己来!”她翘起脚,撕下一截裙子,把脚伤与腿伤都包扎了,抬头,才发觉,步不曾也转过头,没有看自己。 她心中更加别扭,径自走进洞里去。 洞不大,弯弯曲曲的,不多时,她便闻到了一股肉烧焦的味道。 “糟糕!”两人一起扑进去。 郁离简直不敢相信,扑倒在地上的这个人竟是师父!熊熊蹿起的火焰,还在烤着他的脑袋。 那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的身体与一只烧焦的骷髅头! 师父死了! 也许就在她在外面包扎伤口的时候! 步不曾不是说师父昨日还好好的吗?! 她瞪着步不曾,就像一只母狼瞪着偷吃了自己孩子的狐狸。 不等她出手,步不曾急急道:“还有气!还有气!” 郁离扑上前,静气凝神,发现躺在步不曾怀里的师父,虽然焦了头颅,的确还有一丝微微的气息。 那气息微弱到了极点,郁离感受着这一口气,自己屏住了呼吸,生怕把师父的气息吹灭了。 “药,药——”她慌乱地喊道。 “热毒,这是毒火烧的!”步不曾道。 热毒,毒火!郁离直接扯下黑螭木小鱼儿,放在师父印堂正中。 热毒果然像有灵性一般,迅速向黑螭木小鱼儿聚拢,而师父的呼吸,也渐渐明显,重了。 比师父的呼吸更粗重的,是步不曾的呼吸声。 “你师父,算是捡回来半条命了。”步不曾颤抖着道,那声音,仿佛是石缝里挤出来的。 “你不是说,他昨日还是好好的吗?” “对,我昨日路过时,他虽然被关在禁制里面,还是好好的,还跟我聊了聊。”步不曾皱着眉头,“昨日他明明松弛得很,怎么突然去挖地洞被毒火烧成这样?” 郁离看了看,果然,那个会喷火的小洞并非原有的,痕迹新鲜得很,而师父两手指甲上,都有泥痕石垢。 师父一向最重仪容整洁,若不是被师娘逼的,怎么会挖地洞又怎么会受伤? 第33章 龙晶 相比替师父报仇,更重要的是尽快替师父疗伤。 师父伤得太重,魂魄随时溃散,黑螭木小鱼儿已经无计可施了,怎么办? 郁离从未这样绝望过。 刚刚升起一线希望,又将亲自一脚踩碎。 “我来!”步不曾出手如电,先三后七,迅速在乌洞山人身上点了十下,继而一口气又划了四十九个形状各异的繁琐图案。 魂魄固定术! 郁离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还是三年前遇见青罗帝国皇室一位老法师施展的,据说这是青罗帝国皇室不传之秘,步不曾怎么也会? “我的灵魂固定术,一次可以保你师父三日。” “谢谢,谢谢,你太好了!”郁离红了眼睛,两行泪直直坠下。 步不曾嘴动了动,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提出,把师父抱回他住的小木屋,方便后期治疗与调养。 “不,我背。”内疚与懊悔,犹如巨石,把郁离压得透不过气来。 “你腿还伤着呢,没我快没我稳!我屋里有药!”他一提到稳,郁离便不吭声了。 她不愿意师父再多受一点点伤害。 步不曾抱着师父在前,郁离跟着后面,一出洞口,大白鹿便冲了过来,蹭郁离的脸,舔她手腕,和她嬉戏。 “大白,走!”郁离没空跟它玩,眼见步不曾已经跑出不止十丈,也急急跟了上去。 回到木屋,待步不曾将师父放在他的床上,郁离立刻检查师父魂魄耗损程度,幸好,步不曾确实跑得又快又稳,师父的伤势没有加重分毫。 步不曾把所有灵药都翻出来了,往乌洞山人头上撒了厚厚一层,原先的骷髅头,瞬间变成了一个雪人头。 郁离看了看,上面标识的并非烫伤药,而是麻醉药。 “有没有烫伤药?” “有,但以他目前的情况,一桶烫伤药都没用!还是上点麻醉药稳妥,听说魂魄也会痛的。” “那怎么办?” “你告诉我一件事,就我告诉你怎么办,公平吧?” 这熟悉的套路,让郁离倏地抬起了眼皮。 步不曾直直看着她:“你可以拒绝。” “不,什么事?” “再给我看一看方才那条小鱼。” 郁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难不成热泉灵鱼没抓到,要自己这条黑螭木小鱼儿? 看在他救了师父的份上,如果要,给了。 她摊开手心。 掌心里卧着她一向不在人前展示的黑螭木小鱼儿。 “你、你这法宝,从而得来?”步不曾的声音也变了,颤巍巍伸出手去,想拿,又缩回了手。 “师父捡到我时,我脖子上戴着的。” “你师父没告诉你,这是何物?” “黑螭木雕的小鱼。” “哈哈,黑螭木小鱼、黑螭木小鱼!”步不曾捧腹大笑,“你师父,乌洞山人,这样告诉你的?” “这就是黑螭木!”郁离有些生气了。 她除妖多年,又不是没见过其他的黑螭木。 黑螭木能驱邪除祟,乃是深海海底生长的一种木头,生长速度极慢,据说万年才生长一寸,她的小鱼儿一寸有余,她还见过其他大法师身上一把两尺八寸的黑螭木宝剑呢。 “那我告诉你,这并非黑螭木小鱼,而是龙晶!”步不曾正色道。 龙晶! 传说龙族并非长生不老,只有三万年寿命,但修为有道的龙,临死前可以把自己灵魂凝聚成龙晶,待时间成熟,再重新化龙复活。 只是传说而已,这世上谁又曾经亲眼看过龙晶看过龙晶化龙? 步不曾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道自己曾经亲眼看过龙晶化龙。 “说得好像你活了几十万年似的,谁信啊,反正我师父不会有错的。” “不会?你之前想过你师娘会反目囚禁你师父吗?” “我——他们两个吵架,我怎么知道!” “你行走天下,除妖无数,有几分靠的是你师父师娘的法宝和法术?又有几分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我敢说,你师父从未教过你灵力泡泡屏障,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跟你说了!” 郁离不想听到他在师父面前说师父的不是,尽管可能师父听不到。 她更不想与他争执。毕竟,他救过自己,也救过师父,虽然啰里啰嗦的,骨子里还是个好人。 “呵呵,小姑娘生气了?还要不要我告诉你,哪里有灵药可以根治你师父?” “白帽山的白帽紫髓,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有了它,你师父就算只剩下一根骨头复活都没问题!” “那我去找白帽山主!”郁离霍然站起。 “小姑娘不要急嘛,听我把话讲完。”步不曾道,“你以为白帽山主谁都可以见?” “那怎么办?” “你是不是要参加白帽山的鉴妖大会?只要你拿到前三名,白帽山主自然会见你,然后赐你绝品法宝,到时候你什么都不要,只求一瓶白帽紫髓,轻松吧?” 郁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去白帽山,那师父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我这个大好人做到底,替你照顾着呗,反正每隔三日也要施展一次魂魄固定术。” “步不曾,谢谢你,这回没有你的话,我肯定失去了师父了。”郁离诚恳地道。 “呵呵,别这样,你突然这么正经,很吓人的。” “看样子,你也不老,往后我喊你叔叔?” 步不曾仿佛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叔叔?” “额,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喊伯伯。” “我——”步不曾忸怩地道:“其实我还不到三十。” 郁离尴尬不已,抬脚往旁边走:“我饿了,去做点吃的。” “我这里没灶台。”步不曾也很尴尬,“我,我喝酒。” 最后,步不曾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块不知什么年份的松子骨牌糕,跟块砖头似的,递到郁离面前。 郁离这时候才发觉,自己饿得厉害,但那块糕,实在不敢接。 “我忘了,你等等!”步不曾跳出了窗子。 郁离重新坐在师父跟前: “师父,我是离儿,你还记得离儿吗?” “师父,我一定拿到白帽紫髓,将你治好!” “师父,……” 她有太多的话想跟师父说,哪怕师父没法回应一个字,她也说个不停。 第34章 灭门 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闲散时光,安静,平和。 师父虽然重伤,但就在眼前,又知道有灵药可治愈,她有了定心骨,不再彷徨。 步不曾出去一趟,回来时提着一只大食篮,里头有四色素饼,四色干果圈,四碟小菜,还有一坛竹叶青与两只白瓷碗两双竹筷。 她口渴,正要抱起坛子,被步不曾伸手挡住了:“我来我来!” 他拿开盖子,郁离闻到了浓郁的粥香。 原来坛子里装的并不是竹叶青酒,而是熬好的白粥,白粥还是热腾腾的。 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周到。 “谢了,你也吃。”郁离替他也倒了一碗。 步不曾脸红红道:“你吃,别客气。我,饱得很,把酒喝光了才装的粥,老板娘太凶了。” “有我凶吗?”郁离一边喝粥一边不经意问,没听到回答,抬头看见步不曾正注视着自己,以为自己喝粥沾到了米粒,摸了摸下巴,没有,不由问: “你看什么?” “没什么,第一次听你开玩笑,原来你也会开玩笑的。” “你的意思,一直觉得我是母老虎?”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喝粥,喝粥。”步不曾给她吓得手忙脚乱。 郁离饿了许久,很快吃完了一碗白粥,连小菜都没夹。 “吃菜,有菜。” “谢谢。”话虽如此,郁离只是简单夹了一点小菜。 突然一只手握着纸包伸到郁离面前:“给!” 郁离伸出的筷子差点夹了他的手臂,连忙缩回来,右手已经抓住了纸包:“炒栗子?” 她迅速剥了一个抛进嘴里:“啊,很久没有吃炒栗子了!” 自从离开乌洞山,她再也没吃过炒栗子。 不是没有遇见过炒栗子的摊档,而是身边没有那个给她买栗子的人。 如今,师父就在身边,她忽然发觉,这是天底下最香的栗子了。 “不好意思,每回遇见你,好像都是最饿的时候。” “没事,我很欢喜。”步不曾低声道。 郁离正好掐破一个栗子,没听清:“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再饿,遇着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方才他的话似乎没这么多字。想了想,没有必要争执,郁离剥了好几个栗子,把金黄的栗子肉放到步不曾面前,自己继续剥。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两日,步不曾重新对乌洞山人施展了灵魂固定术,见他伤势不曾恶化,呼吸如旧,郁离才放下心来,要下山去买食物。 步不曾说自己熟门熟路,还是自己去的好。 谁知没过多久,他便折返回来了。 “可是魂魄固定术有变?”郁离比他还慌张,以为是他下山中途想起什么错漏之处。 “铁家,铁家被灭门了!” “灭门?红坎铁家?” “对,就是那个红坎铁家!” 郁离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红坎铁家有先辈功勋在,天下法师,都得给铁家几分面子,至于妖魔,已经许多年不敢到铁家捣乱了。 “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错。到底是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们?” “你说的灭门,是指铁家一个不剩?” 步不曾点了点头:“据说连刚满月的婴儿也被杀了。” 小蜻蜓,婆婆,小芝小兰……难道他们都被杀了! 直到此时,郁离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灭门,她万万不能相信,离开铁家时牵着自己的手对自己恋恋不舍的小姑娘,也被杀了。 “你帮我守着师父,我去去红坎一趟。” “不,你不能去,青罗帝国已经下了九死令,天下法师只要看到你,格杀勿论。” “难道——他们怀疑是我灭的门?” “不是怀疑,是已经认定,你一旦露面,不知多少法师要杀你。” “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哪怕闹到帝国皇都,我也要辩个明白!” “他们,会给你辩白的机会吗?听我的,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否则,哪怕你死了,也要背个灭门的罪名。” 两人为去还是不去,吵个不休,最后,郁离服软了,道:“算了,为了我师父,我忍,忍到鉴妖大会开始那日——糟糕,白帽山不会取消我参加鉴妖大会的资格吧?若是如此,师父的伤怎么办?” 步不曾安慰她道,凡事都有解决之道,慢慢想,两个人总能想出个万全之策。 郁离点了点头,道:“那是,你说得有道理。”话音未落,她双手迅速舞动灵力,在步不曾身边迅速结了一个泡泡屏障,把他困在里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步不曾,道:“谢谢你为我着想,但我不能不去。一来师父需要白帽紫髓,二来,我要查出究竟是谁灭了铁家!” “半个时辰后,泡泡自会溶解,师父拜托你了,大恩,容后再报!”她不再回头,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银角大白鹿正在屋外徘徊,看到她,轻轻叫了两声,示意她上自己的背。 “红坎铁家。”她拍了拍大白鹿的背。 银角大白鹿跃上悬崖,继而飞向远方。 郁离无力地抱住大白鹿的脖子。 按说离开铁家之后,铁家与自己再无关系,但听到铁家被灭门的惨剧,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未放下过铁家。 在铁家的一年多,不管真情或假意,他们毕竟照顾过自己,陪自己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他们,不该落到如此下场。 想起铁蜻蜓,想起临别前她曾想跟自己走,如果当时自己把她带走就好了……她还未及笄,一朵花还未盛开,便被人连根拔了。 “嫂嫂!你——你永远是我的嫂嫂,我铁蜻蜓只认你这一个嫂嫂!” “嫂嫂,你等着,我会努力修炼的,到时候,咱们一起闯荡天下!” “恩,嫂嫂,到时候我把小——我带一个人给你看!” …… 她永远不可能再做蜻蜓的嫂嫂,永远不可能和蜻蜓一起闯荡天下,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蜻蜓想带哪一个少年给自己看。 她的泪,簌簌落在大白鹿的脖子上,大白鹿不安地扭了扭头,轻轻叫了几声,仿佛要安慰她。 郁离胡乱擦了一把,暗暗发誓,蜻蜓,不管是谁杀了你,自己一定会让他或者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35章 灭门证人 红坎铁家,大门紧闭。 郁离站在门口,抬头望着左右两只白灯笼,上面写着蓝色的奠字。 铁家已经灭门,谁替他们收敛尸骸,谁替他们办理丧事? 她回头望向街道。 因为发生了灭门惨剧,虽是白天,门前街道也空无一人,树叶落了一地,也无人清扫。 想起当日离开时围在铁家门前捡银钱密密麻麻的路人,再对比如今的死寂,简直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剪断乱绪,闭上了眼睛,想感知数日前发生的惨剧。 然而,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 她骤然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了砸过来的除妖杵。 如不是她反应迅速,及时后退,早给砸成肉酱了,饶是如此,她的鼻子与除妖杵差一点点撞上了。 铁家还留下了一人! 她悲喜交加,望着眼前一身麻衣的铁光庭。 “郁离你这毒妇,还敢来铁家!”铁光庭一面骂一面继续挥舞着除妖杵攻向郁离。 “停!此事与我无关!我来,也是想查出真相!”郁离一边躲闪一边解释。 摩星崖一别,将近两个月不见,铁光庭的修为大大增加,无论是攻击还是速度,都已接近此时的郁离,郁离只躲避不反击,显得有些狼狈,有时差一点点就中招。 “狡辩!铁家被灭门,连刚满月的婴儿都没放过,连蜻蜓都没放过!她一向那么崇拜你,把你当做神仙一样敬重,你居然连她都下得了手,你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你就认定是我做下的!” “这么狠毒,除了你,还有谁!你分明是怨恨被赶出铁家,怨恨被姑姑逐出师门,才灭我铁家满门!你要恨,恨我好了,为什么要杀光他们?为什么!” “我没做过!” “没?这几日,你在哪里?” “我——” 郁离不能说。 师父刚刚被救出,还未拿到白帽紫髓,一旦说出,铁光庭知道了,就等于师娘也知道了,那师父的半条命也危险了。 得知铁家被灭门时,她心头曾经浮现一个可怕至极的想法,灭门的凶手,会不会就是师娘?她能不顾夫妻之情,把师父囚禁在北山的毒火地洞里,会不会心性大乱,从而伤害了铁家众人? “反正我没杀过你们家一人一狗!” “你这恶妇!只会狡辩,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杀过,那好,拿出证据来,拿出证人来!” 郁离沉默了。能证明她没时间杀人的,只有步不曾一人,而他现在在北山看护着师父,怎能叫他前来?若然师娘知道自己去了北山,自然知道自己救了师父,师父危矣! “什么都拿不出吧?我倒有证人,证明就是你屠的铁家!”铁光庭喝道,“你敢不敢跟我进来!” “有何不敢!”郁离本来就想进入铁家,查找铁家灭门一事,此时铁光庭要对质,正好顺水推舟。 “你先走!”铁光庭手持除妖杵堵在门边,生怕她趁机偷溜了。 郁离苦笑,慢慢走进铁家。 沿着之前离府时所走的道路,又走到了铁蜻蜓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的地方,她的心仿佛骤然爆裂,小姑娘的哭脸又浮现在眼前。 整个铁家,她最熟悉的只有一个地方。 得凤楼。 她又重新回到了得凤楼,而铁家其他人,基本都已不在这个世上。 得凤楼一楼,设置了双重禁制。 难道铁家众人是在得凤楼被害的?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铁光庭一眼,却看到铁光庭如狼似虎的目光:“还说不是你,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被杀?” “我之前住在这里。”她答道。 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狡辩,你狂性大发,自然是因为春荣在你刚离开便搬来了得凤楼居住,你妒忌她抢了你的夫君,妒忌她生下了铁家的传人,妒忌她占了得凤楼!所以,你才要在得凤楼大开杀戒!你要砍要杀,冲我来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 铁光庭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铁府所有亲人,从法师界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变成了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家寡人! 金川公主握着他的手保证,一定会抓住郁离,将她碎尸万段。 可是,将郁离碎尸万段又能怎样?他的爹娘,他的妹妹,他的春荣,他的儿子,再也活不来了! 如果人生能重来的话,他在第一次前往乌洞山迎接新娘子的时候,就该用除妖杵,把眼前这毒妇砸成肉酱喂蚂蚁! 铁光庭青着脸,将一楼右边第一个房间的双重禁制打开,一阵瘆人的嚎叫立刻传了出来:“少夫人,少夫人,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郁离心一动。 这声音虽然又高又尖变了形,却有点耳熟。 喊少夫人的,自然是铁府的丫鬟仆妇,里面那个究竟是谁? 随着嚎叫,门也被撞得砰砰直响:“少夫人,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什么都不会说的,求你饶我一命!” 是何大娘! 郁离终于认出来了,里面疯疯癫癫的,正是铁夫人身旁的何大娘,以前她时常跟着铁夫人一起到得凤楼送药,面色和煦,说话恭谨柔顺,后来自己重伤醒来,她喂自己喝药,动不动便冷嘲热讽,道自己败坏了铁家门楣。 如今,她口口声声求自己饶命,分明是指证自己杀人,她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何大娘!” 她刚一开口,房内的何大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说,妖胎,我没说过妖胎!” 铁光庭一把揪住她的肩胛,从齿缝里挤出字来:“原来如此!难怪你被赶出铁家也一声不吭,难怪你从来不愿与我亲近!好你个竹娘子,好你个大法师!我要告知天下人,你为何屠我全家!” 郁离动也不动,冷冷道:“当日你们铁家要我离开,也该想个好点的借口,妖胎!亏你们说得出口!一句话,我做过的事情,我认,我没做的事情,别往我头上推!” “铁少爷,小的知道,谁是凶手!” 得凤楼旁边的竹林里,突然传出了一个诡异的男声。 第36章 罪魁祸首 在两人的注视中,一个同样满身麻衣的男人,一瘸一拐,慢慢走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会偷入我铁家?”铁光庭质问道。 郁离看着那人身形有点面熟,等他微抬起头来,突然醒悟:“你是住在后院的大夫,对不对?” 以前每回除妖归来,铁如海与铁夫人不放心她的伤势,必然要请大夫们诊脉,确定无大碍才放心,这人,便是其中之一。 在她印象里,这年轻大夫忠厚老实,从不多言,衣服帽子虽然半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为何如今的他,右脸多了一道翻卷的疤痕? “是,我名叫李大生!我来告诉你们,谁是灭门凶手!”他继续慢慢走近。 “站住!你把话说清楚!”铁光庭觉得这人出现得十分诡异。之前铁家血流成河,他请人清理,匆匆办了丧事,今日整整一天,铁家都关门闭户,除了自己和何大娘,再无他人,这个所谓的李大生,从哪里冒出来的? 什么大夫,不会是与那毒妇串通一气潜在藏宝室里偷宝物吧? “你知道凶手是谁?”郁离反应和铁光庭不同,恨不得李大生马上说出凶手来历。 她看得出,李大生面色晦暗,被死气团团包裹,已是将死之人,死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 李大生拖着一条腿,有气无力地走到他们之间,阴森森道: “凶手就是——” 他骤然一扯胸前衣领,数十颗滚圆的珠子飞了出来,撒了满地。 “退!”铁光庭大喝道,迅速后退。 就在珠子飞出的瞬间,郁离感到了一股阴寒气息,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想也不想,直接平地跃起,继而落到了二十丈外,迅速营造了一个泡泡屏障,把李大生与珠子都罩在里面。 铁光庭慢慢走近,逼问道:“噬灵珠!你如何偷了我们铁家的噬灵珠!” “原来这叫噬灵珠啊!”李大生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两只眼睛却放出狼一般的光芒: “灭门?灭得好!这都是你们铁家的报应,报应!”他伸出右手,直直指向郁离: “你这妖妇,怀有妖胎,铁家为了名声,送我们噬灵珠,又大张旗鼓送我们师徒回去,说我师父治好了你这妖妇的重伤,铁家重重有赏,结果害得我们师徒在路上被山贼劫杀!除了我,整整十七人,都死于你们铁家手中!” 李大生满面悲愤,越发显得面容扭曲。 这一切,郁离并不知道。 她只是为妖胎两字所困惑。 自己明明没有怀过什么妖胎,为何每一个人,春荣,李大生,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怀有妖胎?这究竟是诬蔑,还是一个阴谋? 铁光庭从李大生话语中,又抓到了妖胎两个字。 何大娘吓疯了,说郁离怀有妖胎,这个李大生不惜性命来铁家报仇,也说她怀有妖胎,可见,此事比珍珠还真了。 他的目光转向郁离,宛若刀剑。 郁离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问道:“噬灵珠阴寒无比,不出三日,便可吞噬光人的灵力而置人于死地,为何你还活着?” “那是因为,当初我们明明诊脉发现你怀有妖胎,而师父与铁如海却一致否决了此事,说你只是失血过多过分虚弱而导致的,替你遮掩了丑事!我还以为你一个大法师,怀有妖胎绝非自己乐意的,师父分发珠子时,人人都有份,我没拿。”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愧疚不已:“我还不如拿了珠子,早早死了算了,免得看到之后的惨剧!” 在他时断时续的叙述中,郁离才知道,所谓的灭门惨剧,并不止是铁家而已。 在路上,他们师徒渐渐头昏脑涨,浑身无力,被山贼追上时,无人反抗。他被砍了一刀,摔下马车,昏在路边的沟渠里,醒来时,发现师父与其他师兄弟师侄都已死去,财物被劫一空。 他发誓,要找到山贼,哪怕是潜伏多年,哪怕是下毒,都要山贼付出代价。 他脸上受了伤,又摔伤了腿,辗转多日,才找到附近山贼的老巢。 只是,那里再没一个活人。 不论是山贼还是妇孺,都死了。 “你们不知道,当时我笑得有多开心,恶有恶报,死得好,死得好啊!” 他仰天大笑。 铁光庭心中一寒:此人疯了,绝对疯了! 后来,他在山寨里到处走动,检查,终于发现山贼们横死的原因。 珠子。 每一个死人身上或手上,都有珠子。 起初他还以为山贼们因为抢珠子内斗动刀动枪或者下了毒药,再三检查,尸体并无中毒迹象。再想想当初归途大家衰弱无力的样子,他终于意识到,珠子,根本就不是好东西,而是夺命的邪物。 他拿棉絮重重裹住珠子,又在外头包上一层桃叶,才放入包袱里,准备爬进铁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知一下山便听闻铁家被灭门,起初还以为他们做贼心虚,怕害死师父他们事情败露,因而假死逃脱。 后来一想,铁如海何等人物,既然做得出杀人灭口之事,自然不怕事情败露。就算自己跟天下人说他害死师父等人十七口,只要铁如海说一句没做过,天下人肯定信铁如海而不相信自己。 不管怎样,铁家灭门是他们的报应,他要亲自过来看一看铁家的惨况。 腿伤未愈,他直到今日才回到红坎,想进铁家,铁家大门紧锁,只能爬墙,刚骑在墙上,便看见铁娘子乘着一只大白鹿从天而降,铁光庭又打开门找她算账,继而两人进府,他跳下围墙,结果腿伤上加伤。 “你以为你们两个余孽能逃脱得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迟早,你们两个也要陪葬!”李大生哈哈大笑,只是声音渐渐低了,身子一歪,整个人摔倒在地,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郁离黯然道。 “至少,他揭穿了你的假面具!你可以安心陪他去了!”铁光庭又祭出了除妖杵。 “且慢!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我杀人灭门,算什么证人!真要说证人,也不是我的——” 第37章 招魂 她没再说下去,但铁光庭懂得她话里的意思,她分明是指父亲才是铁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女人,如果可能,他真想剖开她的胸口,看看她的心肝是红是黑。 “既然满门被屠,冤魂遍地,好,我请他们上来说个明白!”郁离不想再与他纠缠。 她只想尽快找到真相,然后去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为师父赢得白帽紫髓。 铁光庭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他们都死了好几天了,你还要搞得他们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你不是需要证人吗?行,我们请他们上来,看看谁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们说是我杀的,我认,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我跪在你面前喊你婆婆!” “行,你已是大法师,你我各凭本事,请灵魂上来说个清楚!” 铁光庭咬了咬牙:“好!不然你还以为我怕了你!” 招魂,不过是法师的基本技能之一,何况招的还是自己亲人的魂魄。铁光庭在得凤楼前设置了一个法坛,供奉了爹娘妹妹春荣的衣物,最后,放上一顶虎头帽。 帽子,跟他拳头差不多大,两只亮闪闪的眼睛是黑水晶做的,活灵活现。 他没见过儿子的双眼。 当日他匆匆回家拿钱银宝物,没去偏院看春荣。 当他得知噩耗归来时,只看到了得凤楼中遍地的尸体:爹、娘、妹妹、春荣、丫鬟、仆妇、管家…… 还有被开肠破肚惨死的小小婴儿。 多大的仇恨,才会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 铁光庭怀着满腹悲愤,拿出一把小银刀,划破自己的左掌心,将鲜血淋在亲人的衣物上。 正要开始念咒招魂,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柔的呢喃: “天苍苍,路茫茫,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冤魂何处,冤魂何方?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随着郁离的轻语,得凤楼边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得竹叶萧萧作响,无数竹叶飞舞旋转,继而直奔铁光庭的法坛而来,将他香案上衣物卷起。 他扔下小银刀,扑向香案上方。 风太大,衣物乱舞,他想抓娘亲的裙子,结果妹妹的绿披风又从眼前飞过。 最后,他只来得及抓住被卷起的虎头帽,只听见刺啦一声,手中余下一截橘黄色的尾巴。 其他衣物,都随着怪风,一股脑儿飞向了湖面。 铁光庭想也不想,冲向湖边,往湖里跳。 郁离拖住了他的手臂。 他竟摆脱不得,眼睁睁看着衣物沉下去,只剩下一件妹妹的绿披风挂在岸边的柳树上。 “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人!”铁光庭目眦尽裂。为了赢自己,这女人不惜冲撞自己的法坛,不惜损毁自己亲人的遗物。 “你没发现?”郁离用力将他的身子一转,让他面向法坛。 “发现什么?”话出了口,铁光庭不由一僵,为什么时到今日,自己还会受她影响? “府中冤魂过百,没一个召唤成功!” 铁光庭呆了。 并非是因为郁离招魂之术远高过自己,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完成,而是因为最后半句话。 作为红坎铁家的传人,他深深知道,所谓冤魂召唤不成功意味着魂魄已被禁锢,根本无法奉召前来。 一想到亲人不仅被杀害,死后还不得安息与转世,灵魂不知被禁锢在何处,他不由肝肠寸断,比之前听闻被灭门惨剧时还要哀恸。 此时,他终于明白,铁家灭门真不是郁离所为,否则,她犯不着向自己揭开底牌。 在法师界,禁锢灵魂比杀人罪行更恶劣,人人得而诛之。 见他这个反应,郁离傻了:“难道举行葬礼前你未招过魂?” 她本以为铁家灭门,唯一的幸存者铁光庭归来办理丧事一定会先招魂问个清楚,而他一口咬定是自己灭的门,是因为怨恨自己的铁如海或者其他说的。 “没。”铁光庭痛悔不迭。是他太肯定了,想也不想,便认定是郁离犯下的罪行,再加上被吓疯的何大娘,一口一个少夫人,他越发明确这一点。 “别人也没劝你招魂?” “没——”他倏地想起什么,心头闪过一人。 不,有人劝过的。 舅舅家的冲表弟,曾经劝过他先招魂,但他急于让亲人入土为安,急于找郁离报仇雪恨,竟然不听冲表弟的劝告,如今,悔之晚矣。 “得凤楼前设有隐藏禁制,一旦有人启动招魂仪式,便立即以强大风力摧毁法坛。这个禁制太隐秘,我先前竟未发现。”郁离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柳树上的绿披风,想起那个非要跟着自己穿绿衣裙的小姑娘,又是一阵利爪剜心的疼痛。 究竟是谁? 强风骤起时,她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风起之处,有个很像牛头的图案,两侧角弯弯,但中有四只眼睛。 她将图案画出,问铁光庭可有见过这个图案。 铁光庭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还可以去哪里查问这个图案根底?郁离沉思着,却听见铁光庭道: “要不,去藏宝室找一找?” 郁离瞪大了眼睛。 “别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不怀疑你了,说不定你是故弄玄虚,贼喊捉贼呢。”铁光庭道。 去藏宝室,并非一时口误。他只想尽快查明真相,尽快替亲人灵魂解除桎梏。 藏宝室在铁如海院子的小厨房地下,按动墙边碗橱底层侧壁的开关,碗橱旁边的墙壁会裂开,漏出一个小门,门上有九只锁门兽,三横三竖排列。 之前虽然铁如海声明把藏宝室交给郁离,任她出入,要什么随便拿,把开门的方法也详细教给了她,她却从未自己一个人进来过。 她按照之前铁如海所教的方法,先后按了左上、右下、右下、中中四只锁门兽的左眼,门丝毫不动,锁门兽却张开了嘴,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如果再错一次,她锁门兽将瞬间咬断她的手臂。 “之前我改过了。”铁光庭道,手指连点几下,锁门兽闭上了嘴巴,门缓缓打开,封在门口的铁家祖传禁制,也随之收敛消失。 望着室内,铁光庭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冲了进去。 第38章 七月七,葡萄架下语 郁离随后进去。 望着空空如也的室内,她也呆了。 谁把铁家藏宝室搬空了? 铁光庭失魂落魄,不停地兜圈: “这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开门顺序我改过了,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难道——” 难道他不知不觉间被幕后黑手摄了魂泄露了开门法子? “还有一人,是铁老前辈?” 铁光庭惘然间听见铁老前辈四个字,越发迷惘,思索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父亲,摇了摇头,道:“不是。” 郁离想到另外一人。 金川公主。 只有金川公主,才能不动声色从铁光庭口中得知开启藏宝室的法子吧? 当然,还有另一种残忍的可能。 搜魂。 她不忍在铁光庭面前提到这种可能。 铁光庭定定望着她,目光仿佛穿透她的身体,射向远方:“我告诉了我娘!” 他终于忍受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郁离低下了头。 搜魂,远比凌迟更可怕。相比失去藏宝室里所有的宝物,他更加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带给亲娘的苦难吧。他肯定会悔恨不已,如果自己没告诉娘亲,她就不必遭受这种厄运,死也死的安乐些。 “他一定是从我娘口中得知了开门法子!是我害死了我娘!” 郁离扭头走出了藏宝室。 她向来不会安慰人。 在这种时候,她留在这里只会令两人都尴尬。 她坐在院里的石头桌旁,呆呆望着顶上的葡萄架,衰黄的叶子间,还零星挂着几串葡萄。 去年七月初七,她除妖归来,向铁如海简单交代了经过,铁夫人神秘兮兮请她在这里坐下: “你闭上眼睛,仔细听听。” 她闭上眼睛,静气凝神,心神合一,只觉周围一片安详,道:“没妖气!” “嗐,谁让你听什么妖!”铁夫人哭笑不得,“再听听。” 她听见,风吹动葡萄叶的响声,天上正下着细雨,雨珠经由葡萄叶子汇聚,一滴一滴,滴在脸上,肩头。 铁夫人很兴奋地低声问: “都说七月初七葡萄架下可听见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你耳力聪敏,有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当时的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平日里慈祥温柔的婆婆,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铁光庭出来时,郁离正坐在葡萄架下吃葡萄,递给他半串: “吃?” 铁光庭看见葡萄,想起小时候常常跑父母院子里来偷葡萄,而娘亲却装着没发现,继续在旁边做针线,不由心如刀割,道:“不吃。” 话说不吃,他却伸手拿过那半串葡萄。 郁离假装没看到,道:“要不要问问锁门兽?” 铁光庭摇了摇头:“不用了,没用。” 为了方便以后进藏宝室,也是为了往后不让父亲发现偷拿藏宝室的东西,上回他进藏宝室时,就把锁门兽的五感锁定了四感,让它们只能感知按压双眼的次序而开门。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 “往后有何打算?”郁离问。 “查!一定要查出图案的来历,一定要找到幕后黑手!如不能报仇,我誓不为人!”铁光庭恨恨道。 仇恨,令当日那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完全变了一个人。郁离心中五味杂陈,不忍再看他。 “啊,对了,谢谢你的帮忙,我会请——帝国公开你与此事无关,解除你的九杀令。” “恩,谢了。” “离妹妹,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铁光庭真诚地道。 郁离越发不自在,左手中一颗葡萄早捏碎了,汁液流了半掌,她却浑然未觉。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郁离的心怦怦乱跳。 难道他要——离开铁家,是当着众人的面宣布的,他虽然不在场,金川公主耳目甚多,他不会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要留自己在铁家,自己如何拒绝? 虽说他现在很可怜,但师父危在旦夕,师父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但自己又不能告诉他师父一事——她心头一动,要不要问问铁光庭师娘是否出现过师娘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一起,她暗暗鄙视了一把自己。也不看看人家如今什么境况,还要利用他打探消息! “祝你以后找个如意郎君,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郁离望着铁光庭,他脸上确实没有丝毫嘲弄之意:“谢谢,也祝你此后事事如意,重兴铁家。” 两人正正经经祝福,继而别离。 临别时郁离犹豫再三,道: “李大生的后事——” “放心,我会给他们十八人家里一个交代。” 郁离回到得凤楼前,要去拿方才挂在柳树上的绿披风。 然而柳树上空空如也,披风不见了。 这个季节,没有大风。披风不会无缘无故不见的。 谁偷入铁家偷拿了铁蜻蜓的披风? 郁离想起之前离开时,铁蜻蜓说要带一个人给自己看,难道是她的心上人? 她一向在外祖家修炼,所结识的肯定是那边的子弟,那边的子弟又怎会对付铁家?自己多疑了。 也许不过一阵微风。 也许上天要惩罚自己当初拒绝带她走的过错。 她缓缓走出铁家。 门外街道依旧杳无人迹,只有银角大白鹿乖乖地守在门前。 她拍了拍大白鹿的背,把脸颊贴在它的脖子上。 大白脖子暖烘烘的触感,终于让深到骨头里面的冷意渐渐减轻了。 就在翻身上鹿的一瞬间,她正好无意识地望着不远处那棵树,仿佛一把刀劈开了她的记忆,当日离开时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对,当日有个奇怪的年轻人站在树下,所有人都弯腰捡拾银钱,只有他站得跟一杆枪似的,分外挺直,分外突出。 他的眼神也很怪异。 难道,那个年轻人就是灭门惨案的凶手?还是幕后黑手的探子? 那是个陌生人,从未在铁家其他场合出现过。自己不认识,也许铁光庭认识? 她迅速回府,将那个怪异的年轻人跟铁光庭说了。 “有没看清他长什么样?”铁光庭急急问。 时间过去那么久,她当日不过匆匆一瞥,只记得他给自己的感觉,却忘记了他的具体长相。 “好,我会调查清楚,如果真的跟他有关,他一定会后悔来到这世上!” 郁离心中一寒,巨大的不祥预感从心头升起。 第39章 清白 因为暂无其他线索,郁离再次告辞。 她准备先回去北山一趟,看看师父,跟步不曾说说铁家的事情。 那家伙本事虽不怎样,行走天下久了,杂七杂八的事情知道得不少,说不定能从他嘴里打探到两角四眼图案的来历。 谁知刚离开红坎,大白在空中跑了没多久,突然天边划过几道闪电,蛇似的往她头顶上游来,继而霹雳在头上炸响。 如非大白拼了命狂奔闪避,走神的她肯定被劈了。 大白左边银角被轰了,将断未断,垂在耳边。饶是如此,大白仍不管不顾,撒开了腿狂奔。 郁离左手扶住大白的银角,运转灵力,将银角接驳回来,右手制造了泡泡,护住大白和自己。 她右手不如左手灵活,制造泡泡屏障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的差异,导致泡泡还未合拢,几道闪电又望空而来,射向她印堂。 她左手回旋,滑向右侧,已是不及。 闪电瞬间射向她,继而消失不见。 郁离只觉胸前一暖,黑螭木小鱼儿,或者龙晶,又突突跳动不已。方才的闪电,被它吃光光了。 有此法宝,自己不用担心闪电,但闪电无眼,也许下次又射向大白。 她跳下鹿背,拍了拍大白,示意此事与它无关,让它尽快躲避。 然而大白一个下沉,又将她驼了起来。 “好,你不避,我不退!”郁离拍了拍大白。 大白舞蹈似的跑了一个小圈。 “哪位高人在此?敬请出来指教!”郁离高声喝道。 她心头有些激动。难道是幕后黑手忍不住了,要朝自己动手? “大法师郁离,忘恩负义,残害夫家满门,人人得而诛之,我等奉青罗九杀令,杀!” “大法师郁离,忘恩负义,残害夫家满门,人人得而诛之,我等奉青罗九杀令,杀!” …… 一时之间,四周异口同声,都有人呐喊,声浪从四面八方涌向郁离。 她这才想起九杀令尚未解除: “所谓屠杀,乃是误会,郁离不曾做过,铁家公子可作证!” “狡辩!” “别跟她废话了,杀!” “三万功勋是我的了!” …… 原来,自己居然值三万功勋,抵得上六个金三耳! 若杀死自己,可令一个普通法师,直接晋升大法师! 自己平日杀妖除魔多了,被妖怪围攻也多,平生第一次要被人杀。 郁离哭笑不得,也确实笑不出来。 从四面八方奔向自己的,不是一群群的妖怪,而是一群群法师大法师。 自己如何敌得过? 难道要死在这里! 她不是畏惧,而是不甘! 她杀妖除魔,一向不顾性命豁得出去。 但这回她死了不要紧,师父呢?师父的白帽紫髓谁去拿? 她死了,还要赔上师父一条命,她真的不甘心! 眼看四面八方的法师们越来越近,他们脸上的热切已经看得一清二楚,郁离心念急转,除了同归于尽,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 不能死。 但他们又不会容许自己活。 怎么办? 怎么办! 胸口的黑螭木小鱼又是一阵跳动。她心也跟着一跳,希望步不曾说的是对的,黑螭木小鱼儿其实是世上罕有的龙晶,能利用它换自己一命。 就在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法师们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她,又望望旁人,不动手,也不出声。 郁离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心思。 自己只得一个,周围这一两百个法师,根本不够分。 谁要先动手杀自己,别人必定要对付他。 所以,他们都做了两手准备,既准备随时攻向自己,又准备随时防备别人攻击自己。 此时,郁离反而庆幸跟风要杀自己的人太多。 法师们团团围住郁离,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紧张与死寂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旁边一个紧张过度的法师以为那人要出手,也骤然出手攻向那人。 于是,旁边几个也随之动手,瞬间乱成一团。 郁离看着他们,恨不得他们打得再狠些,闹得再夸张些,最好在场的人一半都加入了。 然而,出手的几个很快被旁人制止了,一百多个雕塑又堵在郁离周围。 她总不能跟他们说,嘿,再来一场?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适宜动下手脚,煽动他们打架。 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里站到天黑? 正当郁离头痛时,天边忽然响起了一阵鸟啼,鸟飞得很快,因为瞬间鸟啼就到了耳边。 她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抬头,一位骑着红嘴白鸟的白衣姑娘翩翩而至,落在面前。 “竹娘子,我们白帽山主有请!” 此言一出,在场法师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他们不好当面指责白帽山主,只能故意大声议论,让白衣姑娘听见。 白帽山主何等人也,怎么是非不分居然对一个屠杀夫家的毒妇用“请”字?难道他要偏袒郁离不成? 大白得意地踢踏着蹄子,还伸头过去蹭了蹭红嘴白鸟。 郁离骤然抱了大腿,朗声道: “郁离向来只杀妖除魔,不曾杀人,铁家惨案,不是我做的!铁家公子可以为我作证!” 她又一次搬出铁光庭来,在场的法师大法师一个字也不相信。 铁光庭恨这个前妻入骨,曾当众立誓,要让郁离这毒妇不得好死,又怎么会替她作证?她分明是胡说八道,拖延时间,蒙骗白帽山使者。 白衣姑娘微微一笑,道:“当然,竹娘子何曾杀人,都是些不长眼睛只长耳朵的人乱说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静了下来。 白帽山主,那是何等的存在!没他批准,哪怕是青罗皇子皇孙都不能入山一步! 他自然有心维护竹娘子,自己何苦掀他的面子! 于是,众人唯唯诺诺,目送郁离骑着大白鹿跟着白衣姑娘远去了。 待她们去远,有人恨恨道: “其实,我们这些人一哄而上,未必不能控制白帽山使者与郁离!” “我们一哄而上,也不够做白帽山的药肥!”另外一个年老的大法师立刻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一哄而散。 第40章 差一点 “多谢姐姐方才替我说话。”郁离道。 白衣姑娘抿嘴一笑,道: “别谢我,要谢,就谢素晨那家伙吧。” 素晨是谁? 郁离还在思索,见大白鹿不住扭头甩尾,貌似十分欢喜,才恍然大悟,素晨,应该是当日要接自己去白帽山的红衣白裤年轻车夫。 “你放心,九杀令很快就会取消,不会再有人敢对你出手。”白衣姑娘见她面色凝重,以为她还在担心被追杀一事。 “谢谢姐姐,谢谢素晨,也谢谢贵主人。” 白衣姑娘又是抿嘴一笑:“怎么感觉妹妹跟别人说的不太一样?” 不等郁离有所反应,她拱手告辞,道自己在白帽山恭候郁离参加鉴妖大会,希望到时候郁离千万不要藏拙。 郁离心一动。 藏拙二字,并非客套,而是明显意有所指。白帽山主究竟对自己了解多少? 她感觉到白衣姑娘的目光几度盘旋在自己胸口,难道白帽山主也知道自己拥有所谓的龙晶并且对此感兴趣? 一转念,白帽山主何等灵宝没有,哪里会在意区区一个龙晶?也只有自己这种没了师门法宝的乡下土包子,才看重、依赖它吧。 “姐姐说笑了,郁离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到时候尽力而为。” 郁离本要拜托她把大白鹿带回去,白衣姑娘却道大白鹿一向不喜与人亲近,难得它主动亲近第二个,就让它在外头多溜达几日。 她专程替自己解围而来,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去。 望着她与白鸟翩然远飞的身影,郁离不胜感激。 然而,就在她轻拍示意大白继续前行的同一瞬间,浑身汗毛骤然倒竖,身体本能反应让她伏在大白身上。 后脑勺一凉,一道光芒随之从后脑勺掠过,削断了一片头发。 “呵呵,竹娘子,别以为有白帽山撑腰,便可逃得狗命!” “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给我——铁家众人赔命!” …… 郁离只觉脑后同时插入千百枚钢针似的疼痛,差点痛出声来。 糟,方才那光芒不过是遮掩,分明有其他暗器射中了她后脑。 她费尽浑身力气,才抬起头,见四位须发皆白身穿花衣的老法师肩并肩,手中各持法器,赤着脚向她慢慢走来。 蝉自以为从螳螂手中逃生,谁知黄雀飞来了,还是四只老黄雀。 他们四人特意选在白帽山使者去后才出现,根本要置自己于死地,哪怕自己分辩,哪怕自己搬出白帽山,也于事无补。 她微微操动灵力,却发觉,身子一阵阵发冷发木,根本无法感知灵力的存在。 四个老法师见她如此,彼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大名鼎鼎的竹娘子,也有今日!” “大哥,你看她这模样,像不像一只死蛤蟆!凌儿泉下有她陪伴,值了!” “这大白鹿坐骑倒不错,可惜老了些。” “呵呵,三哥,你又想喝鹿血?小心小嫂子经受不住!” “三弟,鹿血归你,鹿角归我!” …… 他们分明当郁离已死,当着她的面开始分配大白。 大白烦躁不安地踢踏着蹄子,身子却稳稳地托住衰弱无力的郁离。 明知道别人要杀它喝它的血砍它的角,它依旧坚守,舍不得抛弃郁离独自逃跑。 大白,我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郁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了自己的舌尖,借着一点点疼痛的刺激,把舌尖血吐在了胸前的龙晶身上。 龙晶,愿你再救我们一命。 龙晶开始发热,跳动,继而从郁离的衣领内飞出,悬浮在郁离眼前,微微散出一重薄薄的光。 那一口舌尖血凝成一颗大血珠,在龙晶身上滚来滚去,仿佛荷叶上的露珠。 “龙、龙晶,那是龙晶!”其中一位老法师当即喊了出来。 “龙晶!”其余三位听闻龙晶两字,简直不敢相信,立时奔到郁离面前。 传闻龙晶水火不侵,血毒不入,如今那颗滚来滚去的大血珠便是最佳证明。 四人看清这一点,个个狂喜万分,恨不得立马伸出手去,把龙晶攥在手里。 龙晶,百年难遇。 但只有一颗。 自己已经算是死人,他们要对付的,再不是自己。郁离如愿看到,四人脸上都露出了防备警惕之意,偏偏个个还敷衍假笑。 四弟道: “你们说,这龙晶,该如何分配?” 老大立刻谢绝:“你们三位是替我凌儿报仇而来,这龙晶,自然该你们三人商量着办。” “好,老三老四,你们说说,该归谁?”老二丝毫没有客气。 郁离的头越来越重,眼前一片模糊,她几乎看不清那四人的脸了,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也不知谁谁杀了谁。 她终于晕了过去。 醒来时,首先听到一阵响亮的咕噜咕噜声响,继而闻到一阵浓烈的酒香。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正在榻前喝酒的步不曾。 自己还活着!她刚一动,步不曾立刻回过头来,问:“醒了?” “我师父呢?” “自己的命都差点没了,还师父呢。之前都劝你不要去红坎……看看,头发都给人削了一半!” “哪有,不过一缕。”郁离有点奇怪他敏锐的观察力,居然连自己少了一缕头发也看出来了。 “差一点,少的就不是头发了,多亏了那头鹿,才没被人砍成十八段。” 郁离从他嗔怪的话语中听出了关切之意,心头一暖,不再和他斗嘴。 昏倒前的一幕回到脑海中,郁离心有余悸,运转灵力,发现毫无阻滞,只是身体疲倦而已,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要去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白衣姑娘所谓不要藏拙,就是要她全力以赴,若是灵力被封,又怎么可能拿到白帽紫髓? 她起身看了看师父,见与之前毫无二样,便将铁家见闻说了,却不提遭受法师围攻一事。 “灵魂禁锢……你师娘呢?” 郁离皱了皱眉头。 她没问,没问的原因就是不想泄露师父的行踪。 她运用灵力,迅速画了那个神秘的图案。 步不曾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身上道袍,无风自动。 “你,见过这个图案?”她试探着低声问。 第41章 几乎一样 步不曾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就连牙齿也格格直响,脸上肌肉开始扭曲,变形。 “你怎么啦?”郁离急急问道,直到意识到他发病了无法自我控制,要去扶他时,他像一棵被雷劈断的大树,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手脚蜷缩,腰背也卷曲,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郁离以为他发羊癫疯,连忙抱起他,见他双目紧闭,泪水纵流,不由一怔,转而轻拍他肩背,道:“没事,放松,没事了。” 步不曾依旧缩成小小的一团。 郁离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只隐约觉得此图案勾起了步不曾内心深处的剧痛,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呼出一口长气,手脚也开始舒展开来。 郁离也暗中松了口气,见他满脸都是汗,提起手用袖子替他擦了擦。 步不曾后退一步,恰好避开她的袖子,一脸嫌弃道:“你一个姑娘家,连块帕子都没有,怎么活得这么糙?” “你一个脏兮兮的道人,就别笑我活得糙了!帕子是吧?改日我给你买十块八块!”郁离翻了翻白眼,暗自鄙夷自己,就连安慰人也不会说话,还是这么乱七八糟的。 步不曾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这是——不瞒你说,当年我娘被杀,身边留有血画的图案,跟你方才画的,几乎一样。” 在郁离的印象里,步不曾向来四处游戏,每回遇见他,都不正不经的,万万没想到他也有这样一桩伤心事。 令他想起伤心事,郁离感到抱歉,但终于又找到了一条线索,两人联手,说不定很快就能揪住幕后黑手,她心头又不由一阵兴奋。 但这阵兴奋很快消散了,因为她想到,“几乎一样”,说明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她没催也没问,静静看着他。 步不曾仍在发抖: “我当年所见的血图案,也有双角四眼,但略有不同,四只橄榄形的框内,没有眼珠。” 步不曾以纸为笔,以酒为墨,在木桌上迅速画下印象中的图案。 郁离也在旁边画下自己看到的图案。 两者确实很相似,只是有无眼珠的区别。 “会不会是魔族标记?”郁离问,“比如,摩星崖暗鹫就喜欢在他手下的额头标记暗鹫两字。” “不是!”步不曾脱口而出。 他说得那么肯定,几乎是斩钉截铁,郁离心下奇怪,不由瞟了他一眼,再一想他为了报母仇,自然日夜想法子打探消息,他说不是,那应该不是了。 然而禁锢灵魂,乃是法师界禁术,不是妖魔所为,难道另有其他法师暗中偷练禁术?铁家灭门,是不是因为铁如海得知了那人的消息,才遭受这一厄运? 两人又商量了一回,步不曾决定,自己也跟随郁离一起去白帽山。 白帽山能人众多,说不定遇上机缘,能打听到怪图案的来历。 那师父怎么办?郁离很担心,却没办法说出口。 步不曾为了报仇已经痛苦多年,眼看又有了一点点线索,怎么能劝他就此放过?若是换了自己,哪怕旁人再劝,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步不曾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道鉴妖大会向来用时三日两夜,自己使用灵魂固定术后再去,路上来回花不了一夜,足够她拿白帽紫髓回来救人。 郁离想了又想,答应了。 为了预防万一,她请步不曾将灵魂固定术教给自己。 步不曾呆呆望着她。 “难道这是家传秘技?若是如此,就不必了。” “灵魂固定术乃是大法师基本技能之一,能治人也能自治,为什么你师父没教你?”步不曾问。 郁离也呆了。 她从小学的都是斩妖除魔的高攻技能,讲究的是出手快准狠,尽量一击即中。 以前每回受了伤,都是喝下血玉葫芦里的妖气保住性命,再回乌洞山治疗。 后来入了铁家,每回受了伤,也不当一回事,一样回到铁家再治疗。 至于各种治疗技能,师父只教过简单的,止血及治疗损伤的躯体,每次都耗损大量灵力,她觉得根本没必要。 “也许师父觉得我笨,学不来的。”她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师父。 步不曾摇了摇头。 他忽然发觉,郁离背后的乌洞山人比妻子更神秘,更难测。 也许,乌洞山人夫妇及郁离的身世,并不像郁离以为的那么简单。 步不曾简单说了灵魂固定术的手势及灵力运转的符咒路线。 “这样?”郁离问道。 步不曾眼睁睁看着她在乌洞山人身上又加了一重灵魂固定术,就算飓风吹跑自己的木屋,也吹不散乌洞山人的三魂七魄了。 “这样,灵魂就乖乖的呆在你师父身体里了。”步不曾道。 郁离脸色倏地一变,举起自己双手,看了又看,迟疑道:“这样就固定了师父的灵魂?” “对,你掌握得真快!”步不曾道。 “原来是你!”郁离一手扣住步不曾的右手腕。 “什么是我?”步不曾不动。 “灵魂固定术,其实就是灵魂禁锢术吧,是你,把铁家一百多口人的灵魂全都抽出禁锢了,还在这里演戏!”郁离越说越激动。 她万万没想到,不正不经的步不曾,居然一直都在骗自己,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你——你自己刚刚才被人冤枉过,最了解被人冤枉的滋味,为什么冤枉我?再说,你大可以问问其他大法师,灵魂固定术,究竟是不是灵魂禁锢术!”步不曾也恼了, “如果真的两者一样,我为什么还要主动替你师父固定灵魂?不怕暴露?你傻,别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傻!” 郁离苦笑着扯了扯嘴角:“抱歉,这段时间被人骗多了,真的不敢轻易相信一个人。” 她松开了手。 步不曾忍不住问: “你能相信谁?” “我师父!” “我呢?” 虽然步不曾两次救了自己性命,可不知为什么,郁离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不敢完全信任。 她的沉默,即是答案。 步不曾苦笑道:“放心,往后你就知道,看人不能只看一面,谁可信,谁不可信,不能只看表面。” 我怎么知道你有几面!郁离费了好大功夫,才压住自己不说出这一句。 第42章 西贝货 步不曾究竟无法安心,一定要亲眼去铁府看看得凤楼边起风的地方,看看有无留下其他线索。他保证,三日内一定会归来,再替乌洞山人补一次灵魂固定术。 万一你不能按时归来呢?郁离心里惴惴不安,却不方便开口。 步不曾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道: “没事,就算我一时赶不回来,以你目前的实力,出手也不成问题,你不是学会了灵魂固定术吗?” 步不曾离开后,郁离望着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师父,忽然发现,木屋瞬间宽大、空寂了。 她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想起临别前白衣姑娘那几眼,心头又浮现另一个问题: 白衣姑娘看那几眼,分明知道自己身上有龙晶。 白帽山主如果真的对龙晶有兴趣,是单纯的喜欢龙晶对龙晶感兴趣,还是对自己携带的龙晶感兴趣?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龙晶感兴趣? 自己被遗弃在乌洞山下时,身上只有它为信物。 难道白帽山主在查证这一信物? 换句话说,他也许和自己拥有亲缘关系? 她越想越觉得这才是关键。 小时候,她一直以为人人都像自己一样,由师父师娘养大的。 直到奉师命下山除妖,经历人生百态,她才发觉,人人都有父母亲属,只有自己来历不明。 她偷偷问过师父,师父说她是捡来的,只有黑螭木小鱼儿一枚信物,不知父母是谁不知家乡何处。 她怨恨过父母,他们怎么那么狠心,把年幼的自己抛弃在竹林? 师父劝解,说也许她父母遇上了危难,留下她,是为了给年幼的她一条活路。 如果白帽山主真是自己失散的亲人,自己要不要原谅他? “师父,师父,你快点好转吧,快醒来告诉我,我是不是被抛弃的。”她对着师父,喃喃自语。 忽然,她觉得床微微震动了一下。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呆呆望着师父,果然,过了大约一顿饭功夫,师父的右脚微微动了一下。 “师父,你醒了吗?能不能听到我说话?我是离儿,你养大的离儿!”她握住师父的右脚,轻轻按压着脚趾。 师父脚趾又动了一下。 师父醒了!狂喜淹没了她,她正要扶师父起来,却发现不对劲之处。 师父的脸上流淌着一缕一缕污血! 明明施加了灵魂固定术,师父的身体应该保持原样不变才是,为什么会流血? 慌乱间,她叫道:“步不曾,救命,步不曾!” 没人回答。 此时,她才醒觉,步不曾不在木屋,他去红坎铁家查看线索了。 师父脸上依旧污血流淌,她甚至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及腐败气味。 难道灵魂固定术失灵了?明明才过了半天! 她努力回想之前步不曾教自己的手势,却发现,脑子里一塌糊涂,什么都想不起来。 “师父,你不能死,绝不能死!” 她抱着师父,泪如雨下。 泪水滴落到胸前的龙晶身上,龙晶忽然散发出热力。 对,还有龙晶!上回就是龙晶吸走了师父身上的热毒,才勉强留下师父半条性命。 郁离拽下龙晶,搁到师父额上,果然,随着龙晶熠熠发光,师父腐烂恶化的脸,渐渐平复好转,空气中腐败的气味也消失不见了。 刚才,她差点就失去了师父! 那一瞬间窒息般的巨大恐惧,让她永远也不能忘记。 如果刚才她不在呢? 比如,她要是去了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师父突然恶化,那师父只有死路一条。 她呆呆望着师父的脸,呆呆望着师父额上的龙晶。 龙晶已经收敛了光辉,方才半透明的小鱼儿也恢复了黑沉沉的质感。 她不由想起步不曾之前说的龙化龙晶的传说,既然乃是龙临死前所化,必然汇聚了绝世神力。 她伸手握住龙晶。 龙晶可能是她身世的证明,是她与家人唯一的联系。 没有了这个信物,往后就算遇上亲人,也可能相见不相识。 她一咬牙,把虎彪的妖灵从龙晶内释放出来。虎彪不算大恶,好歹也曾救过自己一命,犯不着让他与龙晶一块湮灭。 虎彪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不由又惊又喜,刚爬起来,想问问十丈符解了没有,见她用尽灵力挤压龙晶,心中大惊,喝道: “你干什么!” “救我师父!” “救你师父的法子有千百条,为何要毁灭龙晶!”虎彪无限惋惜,“这等灵宝,可遇不可求,你若不要,送我也好啊。” “千百条?这么说,你会救?” “我——我虽不会救,却可以暂时保住他性命。” 郁离泄了气,道:“别让我用什么灵魂固定术,时灵时不灵的!” 虎彪忽然一笑,露出右边尖尖一只牙齿:“难道你不明白其中缘由?” 郁离再三思索,见虎彪面有得色,心中忽然像被射穿了一个洞:“难道是我体内妖毒?” 虎彪点了点头。 郁离颓然坐倒。 她自小便身怀妖毒,时常发作,周身骨节痛不可忍,起初吃师父炼制的独门秘药,后来学了师父的以毒攻毒法,每隔一段时间便喝下妖气,才勉强压制体内妖毒。 自上回龙晶吸收了自己体内的妖毒,自己身子大为好转,不曾发作过,她还以为妖毒被龙晶彻底解了。 “你师父与你不同,乃是寻常法师,妖毒入体,如何经受得住?”虎彪道。 郁离如遭雷击。 不,不可能! 她急急运转灵气,在师父脸上薄薄贴了一层,继而灵气化物,原本被烧剩一半骨头的脸,被贴了一重血肉,恢复了原样。 “错了,错了!”她明明在嚎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人很像很像师父,若然在灯下,她一定会认错。 然而并不是师父本人! 那师父呢?谁扔了这样一个西贝货给自己? 她回想起自己在山洞里发觉被烧得奄奄一息的师父,急急忙忙治疗,从未怀疑过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师父! 那一定是师娘搞的鬼! 真正的师父呢?他被关在哪里受折磨! 她怒不可遏,立马要杀回乌洞山找师娘算账。 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跟了上来。 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半人半骨的西贝货! 第43章 大骗子 饶是郁离见多识广,也不由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能直立行走了? 然而,随着他每一步的走动,脸上伤势以看得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当他走到郁离身边时,那张脸,已经是完整无损的脸。 “虎彪,你要干什么!”她冷冷道。 “我只剩妖灵,摩星崖的伙伴们,想必不会那么好心替我保养身体,这具身体虽然不怎么样,我虎彪大人勉强将就着用吧。” “随你便!”郁离懒得搭理他,当今第一要事,便是赶往乌洞山。 谁知虎彪亦步亦趋,笑眯眯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他果然说到做到,一直跟随郁离到乌洞山。 此番回来,郁离已经没有伤春悲秋的心情,径自奔往山顶小红屋,结果屋内空空,师娘师父都不在,屋内家具落了厚厚一层灰,分明离开已久。 往小乌洞,里面的小妖怪都不见了。 最后往大乌洞,里面的大妖怪也一个不剩。 后山,只剩下竹木葱茏,没有丝毫妖怪的踪迹。 师父费心收集的妖怪,她从小到大的妖怪朋友,全没了,整个乌洞山,变成了一座毫无妖气的普通山峰。 郁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心憋屈。想起小花精,想起妖铃,当初为什么不找时间来把它们带走? “都不见了?”虎彪问。 看着他那张与师父相似的脸,郁离心中就有气。就为了这么个西贝货,自己忙活了大半月,结果白忙活了。 “我帮你打听打听。” 郁离无奈地苦笑。乌洞山半个妖怪都没了,跟竹子还是树打听? 虎彪撮起嘴唇,呼啸几声,只听林木间一阵窸窸窣窣,兔子猴子老鼠什么的全往这里跑过来了。 郁离惊奇地望着他吱吱呀呀的跟地上的小动物交流,不久,他站起来道: “你师父一年前就离开了乌洞山,你师娘一个月前也离开了,大小乌洞内的妖怪,都跟你师娘走了。” “去了哪里?” “你师父不知,你师娘往南。” 青罗帝国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据说那边有无数魔族盘踞的海岛,师娘去了大海? “苏晨明明告诉我,师父在北山。”她皱起了眉头,“以白帽山威名,他们不可能拿我一个小小法师开玩笑吧?” “白帽山说在北山?” 郁离回想当日素晨所言,点了点头:“确定无误。” 她霍然站起。 素晨说在北山,还说师父无性命之危,自己找上步不曾,步不曾带自己去毒火地洞找的“师父”——难道步不曾真的有问题? 她真不愿相信这一点。 然而,“师父”不是师父,当初口口声声说看到小山洞结界内师父的步不曾就很可疑了。 “走,回北山!”她并未发觉,自己俨然把虎彪当同伴了。 “好!” 步不曾不在小木屋。 小木屋内一切如她离开时。 他若是真的去了红坎铁家,早该回来了。 他果然是骗子,大骗子! 虽然早已在路上预感了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愤怒。 在悬崖顶上,任寒风吹动着乱发,她暗暗发誓:下次,如果再遇到他,一定不会再客气! “接下来去哪里?”虎彪问。 “接下来,你我各行各路!”郁离冷冷道。 之前,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步不曾是个大骗子,如今,突然变得乖巧顺从的虎彪,说不定也是个大骗子。 她不会再相信他们,不会再给他们蒙骗自己的机会。 “也行。只是,竹娘子,你能不能把十丈符解了?”虎彪眼也不眨,一脸期待地盯着她。 十丈符?什么东西——将要开口时,郁离忽然想起,所谓十丈符,就是自己当初骗虎彪替自己对付妖怪时随口掰的符咒,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 虎彪何等机灵,见她反应,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她的谎言。想想自己堂堂虎彪,被一个小丫头骗了,心中愤然,恨不能立时便撕了她。 正偷偷伸出利爪时,他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虎彪,竹娘子不是你能动的,滚吧!” 暗鹫大人! 虎彪浑身汗毛倒竖,匆匆在地上磕了个头,匆匆离去。 郁离心神恍惚,哪里知道暗鹫在附近警告了他?她甚至没有留意虎彪磕头,等她从沉思中醒来时,虎彪已经不在身边。 夕阳将坠,红到滴血。她脸上也染了红红亮亮的余晖。 白帽山,如今只能去那里寻找答案了。 一路上,虽遇见不少法师,却再无一人出手攻击,看来九杀令真的取消了。 究竟是金川公主还是白帽山主的手笔? 她一路胡思乱想,思绪纷纷,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兴奋地要喝白帽山到了,往前一看,一座山山顶平坦,在云遮雾罩中,的确形如巨大的白帽。 也许自己所猜想的都是错的,也许答案就在白帽山中。 白帽山下原本只有一个小镇,因为近年来鉴妖大会盛典的举行,获邀参加者不多,但随从不少,观礼者也不少,再加上有意招揽青年才俊的各大势力代表,小镇人气异常旺盛,客栈、酒楼、赌坊等一家接一家地开,小镇俨然成了小城市。 郁离一出现,立刻被人认出了她便是大名鼎鼎的竹娘子,曾经的铁家少夫人,铁家灭门惨案的嫌疑人,青罗帝国历史上唯一上了九杀令又被取消的大法师。 “她还有脸来?” “对,若是我,早就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了!” “也不知道寒云宫怎么搞的,居然还让她蹲在大法师榜上!” “对,这种毒妇,简直丢尽了我们大法师的脸!” …… 一路行一路听,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大白鹿气咻咻地喷了几下鼻子,以示反对。郁离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轻声道: “何必跟他们怄气?他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一个身穿金花红裙的姑娘忽然从人群中跑上前,拉住郁离的手,亲亲热热道: “哟,郁姐姐,你可来啦!我可等到脖子都长了!” 郁离不动声色摆脱了她的手,道:“宋妹妹好。” “我方才还在说呢,大法师榜上没几个女的,你和我也算天下女法师的代表了,参加鉴妖大会自当竭尽全力,不能丢了女法师的脸面。” 第44章 焦点 “我只是我自己,怎能代表得了天下女法师?”郁离淡淡道,“先走一步。” 她头也不回走了,金花红衣姑娘望着她的背影,泫然欲涕,欲言又止,分外可怜。 旁边又冲上一名眉毛浓黑的青年男子,拖住姑娘,道:“宋妹妹,别跟她一般见识!走,大哥请你喝酒。” “我又不是花楼姑娘,喝什么酒!”金花红衣姑娘怒气冲冲,啪的给了男子一耳光。 其他路人都愣住了,浓眉男子并不介意,笑嘻嘻道:“气消了?走,跟大哥逛逛去。” 两人一道离去,有路人问:“这姑娘谁呀?啧啧,脾气真火爆。” 有认识的人介绍道,姑娘乃是大法师榜上排名第十的宋玉龄,百岁峰赵阡陌的关门弟子。 赵阡陌! 这三个字乃是除妖界的一座丰碑,除妖界有谁没听过赵阡陌三个字?据云妖魔鬼怪哄小孩子睡觉时都是说“还不快睡赵阡陌要来了”。 于是,路人纷纷奔向赌坊,要买宋玉龄赢得本次鉴妖大会的冠军。 然而,赌坊里另外一个名字更红火——铁光庭。 他本是红坎铁家传人,家学渊源,又得青罗帝国金川公主鼎力支持,在众赌徒心目中,获胜几率甚至远远超过东海望。 在参加鉴妖大会的大法师名单中,有两个人几乎无人提起: 竹娘子郁离。 拼命玉郎君。 两人都因为金川公主的关系,被认定绝无获胜的可能。 还有一人不断被人提起,因为几乎无人认得。 “这个什么步不曾,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不成是白帽山人冒充的?” “有黑幕!” …… 有少数认识大酒鬼步不曾的法师,迟疑了,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步不曾?上回他被狐妖戏弄绑在了土地庙前旗杆上,再上回他偷喝猴妖酿的树洞酒被猴子抓花了脸,再上上回…… 总而言之,一个三头两日被妖怪戏弄得灰头灰脸的大酒鬼,何德何能参加白帽山的鉴妖大会? 郁离并不知道赌坊内的盛况,只顺着唯一的路,往白帽山前行。 到了山脚,路尽了,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白玉牌坊,上有两个斗大的字——止步。牌坊前停留着上百人,或坐或站,不发一言,就像无数雕像似的。 郁离见状,示意大白鹿停步。 大白鹿不仅没有停步,反而加快了速度往白玉牌坊内冲。 “呵呵,又一个傻子,时机未到,结界进不去的。”旁边有人笑了。 谁知大白鹿驮着郁离,毫无阻滞进去了,仿佛结界不曾存在。 一个不信邪的人,立刻跟着冲过去,谁知撞了满头血,被狠狠弹出来。 有人忽然认出,那头白鹿,不是普通的白鹿,而是白帽山的银角大白鹿,骑在鹿背上的,正是近来惹出无数风波的竹娘子郁离。 “难怪竹娘子大摇大摆离开铁家,原来早加入了白帽山!” “难道白帽山主看上了竹娘子?” “那今年鉴妖大会的第一名是不是早已内定?” “走,回赌坊,该买竹娘子!” …… 瞬间,白玉牌坊前上百人风卷云涌,全部往来路跑回去了。 此时的郁离,望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步不曾。 虽然离得远,但那大铜葫芦及半佝偻的背,出卖了他。 他怎么会在白帽山出现? 他来参加鉴妖大会,还是他原本就是白帽山的人? 郁离不由握住了手,回想起自己之前要来参加鉴妖大会,是为了白帽紫髓,因为他说白帽紫髓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她从大白鹿背上弹射而起,直追步不曾而去。 然而,在山路上跑了许久,连步不曾的影子都不曾看到。 难道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 “苦盼多时,妹妹终于来了!”之前曾救过自己性命的白衣姑娘骤然出现,递过一朵白玉铃铛似的花。 那花足有碗口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沾手,连手也带上了香气。 郁离持着花,发现有几只小小的黄黑花纹蜜蜂,追着花香,绕着自己,盘旋不定。 “这是我们白帽山特有的醉香蜂,只要你人在白帽山,必护你周全。”白衣姑娘道。 郁离谢过白衣姑娘,问:“大法师步不曾是否也参加本次鉴妖大会?” “是。” 为何之前他一直对自己秘而不宣?难道他真是白帽山人? “不仅是他,拼命玉郎君与红坎铁家铁相公也来了。” 铁相公。 郁离从未听过这个名号,但看白衣姑娘神色,那必是铁光庭。 本次鉴妖大会,哪里是鉴妖,分明是鉴人,难怪山下游客众多,分明了来看好戏的。而自己,注定是众人的焦点。 她向来不惜热闹,心中顿时添了几分烦躁,垂下了头,轻轻抚着晶莹剔透的花瓣。 “妹妹何必在意他人眼光?早在你离开铁家时,便与红坎铁家再无瓜葛。” 郁离忍不住向她打听师父师娘的下落。 白衣姑娘道自己一向在山中侍弄药草,很少下山走动,对于其他法师的踪迹,一概不知,但有两人,常替山主在外奔波,消息最灵通不过,自己会帮郁离问上一问,劝她不要担忧,安心参加鉴妖大会即可。 她说到做到。 郁离刚在客舍安置好,白衣姑娘折返回来,告诉她,乌洞山人夫妇虽然心生罅隙,几度争斗,但乌洞山人仍活在世上,不曾有性命之危。 “他在哪里?快告诉我!” “在北山。” “我在北山救过一人,那人并非我师父。” “素晨说在北山,那应该在北山,也许,北山太大,你一时没找到?” 郁离想起当初自己一到北山便找了步不曾,而步不曾直接带自己去了毒火地洞,自己根本没有寻遍北山。 也罢,待鉴妖大会结束,她如能进入前三,便可见到白帽山主,到时候请教白帽山主便是。 白衣姑娘去后没多久,郁离刚刚躺下,忽然听见了隔壁一个熟悉的声音:“谢谢姐姐,姐姐送我的酒实在是步某平生喝过的最好喝的酒。他日下山,只怕睡不着咯,去哪里再找这么好喝的酒!” 郁离霍然坐起。 步不曾这家伙,就在隔壁! 第45章 下家 她打开房门出去时,正好看到一个蓝袍女人背对着自己笑着道: “还姐姐,你喊我婆婆都小了!” “谁敢喊你婆婆,看这肌肤这发量,分明就是二十出头嘛。” 这样油嘴滑舌的步不曾,是她所不熟悉的。 以前,他吊儿郎当,不过是胡搞蛮缠要抢自己的怪,如今,骤然听他这样嬉皮笑脸的逗笑,她只觉得硬吞了一块滑腻腻的猪油。 她浑身散发的戾气,让步不曾悚然一惊,回过头来,同样笑嘻嘻道: “你也住这里,真巧,真巧!姐姐,你看,这就是我老跟你念叨的大名鼎鼎的竹娘子,最温柔最漂亮的女法师。” 蓝袍婆婆也回头,见了郁离,眼睛一亮,啧啧赞叹:“我想着竹娘子乃是大法师榜排名第九的人物,定是五大三粗呢,否则怎么制服得了那么多妖怪?没想到,竟是这样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婆婆真是白长了几十岁。” 郁离不好喊她婆婆,否则白白让步不曾占了便宜,喊她姐姐,又叫不出口,正左右为难间,蓝袍婆婆已经拉住她的手,道她长得这样漂亮,跟自己一个故人有七分相似呢。 郁离心中一动。 她无父无母,这段日子变故又多,心中对亲人前所未有的渴望,婆婆认识的故人,会不会是自己亲生母亲? 只是与婆婆素味平生,遽然开口相询,总觉得别扭。 不等她说话,步不曾笑嘻嘻道:“姐姐这么漂亮,你那故人一定也非常非常漂亮,有机会,也要介绍我认识认识,美人嘛,认识越多越好。” “就你多嘴!”蓝袍婆婆叹了口气,脸上浮起怀念之色,黯然道:“可惜,她二十年前已经不在人世了。” 二十年前不在人世,那必然不是自己母亲了。 郁离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望,闷闷的,一抬头,头顶不知什么时候盖了黑压压的一片云,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啊呀,都忘了要收被子了。”蓝袍婆婆惊觉过来,急急往院子中跑。 郁离想也不想跟上去,帮忙把晾晒的几床被子抱下来。 两人刚回到廊下,雨珠噼里啪啦密密的砸了一地,冷意扑面而来。 “怎样?有没淋湿?”步不曾凑了过来,“哎呀,姐姐,你发髻有点松了,来,我帮你盘一盘。” “你还会盘头发?手艺好不好?” “好不好,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们进了隔壁房间,郁离一个人抱着被子,呆呆地望着廊下的雨帘。 倏地,她感觉到对面有目光也在暗中盯着自己,顺眼望去,只见桂花树后,对面房间窗里人影一闪,闪到了窗帘后。 隔着雨帘与窗帘,也不知是谁。 她叹了口气。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多谢你帮我拿被子了,改日,也请你喝酒!”蓝袍婆婆恰好从房间里出来了,把被子从郁离手中接过去,慢吞吞往走廊转角走,头顶一坨发髻颤巍巍的,更歪了。 步不曾立在她身边。 “手艺好?好手艺?”郁离讥讽道。 “你师父怎样?” 一听这话郁离心里就有气,他借口跑去红坎铁家,一去不复返,自己的妖毒令灵魂固定术失效,要是那个真是自己师父,师父早死八百回了。 而他,还装着根本不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师父! 行,他装,由他装,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你在铁家怎样?” “一无所获。早知道不去了,浪费力气,可不亲眼看一看,又不甘心。”步不曾道,“方才那蓝袍姐姐,是白帽山老人了,我从她嘴里可打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他满脸期待地望着郁离,仿佛在大声吆喝:“快来问我,快来问我!” 郁离偏不让他如愿,东拉西扯说了好一阵子,步不曾终于受不了,放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蓝袍姐姐说,本次鉴妖大会的终极大妖乃是前所未有的大妖,一般法师根本不可能见过或者听说过,就算是各大世家甚至青罗皇室,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这妖。” “难不成你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真要知道,还要喊姐姐?” 郁离不出声。 她来白帽山,原本是奔着白帽紫髓来的,但所谓的师父并非是师父,而白衣姑娘又强调师父并无性命之危,那么进入前三名对她而言意义不大,更重要的是,能够在白帽山打听到怪异图案的消息。 “你没问图案的事情?” 步不曾摇了摇头: “还未到最后一刻,怎么可以让人看清底牌?既然你不知我不知这图案来历,想必整个青苍大陆知道的人也不多,我已经——” 他低声说了一句。 郁离瞪大了眼睛:“这样也行?” “当然,只是学术交流,有什么不行?” 步不曾所说的,是他已经去信苍澜帝国几个法师朋友,打探怪异图案的来历。 而郁离担心的是,青罗帝国与苍澜帝国联盟数百年,近百年来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联盟关系,实际上两国边境都增强了警戒,两国皇室也早已断了联姻。 就连白帽山鉴妖大会,也仅仅邀请本国的法师参加而已。 民间有流言,不日两国烽烟将起。 郁离见他神色有几分得意,心中不由想到,十万莽山,横亘在两国之间,步不曾久居北山,自然也跟苍澜帝国的法师多有来往,也许苍澜帝国法师真的有人知道图案来历? “别担心,别担心,若是那边有消息传来,我立刻与你分享,怎么,够大方吧?” 郁离见他脸上又是一副求表扬的神色,心中着实别扭,很想催他——大法师,请问你今年贵庚? 对面忽然有人冷笑道: “呵呵,难怪急着离开铁家呢,原来早有了下家!” 听这语气,不用看,郁离都知道对面是铁光庭。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此时檐下只断断续续垂下几缕雨珠。铁光庭正站在对面的廊下,隔着高大的桂花树,也能看到他满脸不屑。 难道方才在窗内偷看自己的是他? 不,方才窗内的目光,有几分阴冷,并不像铁光庭的目光。 第46章 中毒 “你胡说什么!你自己一拖三就算了,别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龌龊!” “你、你若不是她的姘头,又何必替他出头!” 郁离一推步不曾:“回去,吵什么吵!” 步不曾乖乖进自己房间了。 郁离看也不看铁光庭一眼,随后也进了自己房间。 而此时的铁光庭,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 郁离一向不喜欢与人接触,她居然会主动推那个男人! 那男人,绝对不简单! 他回过头,对身后一个侍从道:“去,查查那个男人什么来历。” 侍从恭谨道:“回公子,那人乃是大法师步不曾,法术稀松,不足以成为公子大敌。” 那人居然是步不曾! 在铁光庭的印象里,步不曾乃是一个须发蓬松的脏道人,在自己跟随郁离除妖的路上,几度与自己抢夺妖怪,虽然抢不过,啰里啰嗦的烦人。 想不到他剃掉了络腮胡子,居然还有几分风采,难怪郁离看上他。 一想到郁离往后嫁给他,铁光庭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作为大名鼎鼎的竹娘子,好歹也嫁个成器的大法师吧,找这么一个东西,连身为前夫的自己都跟着丢脸。 上回虽然祝福过郁离找个好郎君,谁知真看到了,是这样的戳心。 他又想起方才郁离不曾跟自己说一个字,甚至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头越发不爽,回到房中,闷闷的喝了几盅酒,扯过被子,偏眼前老是浮现郁离与步不曾两人并肩而立的情景,越发恼火,翻来覆去睡不着。 渐渐地,他觉得身上仿佛长了刺,又痒又痛,伸手一摸,只觉手指一阵刺痛,缩回来一看,指腹被刺穿了好几个洞,血淋淋的。 他揭开被子一看,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刺! “来人!” 侍从们奔进房内,见此情形,顿时一阵忙乱,待禀告白帽山方面后,铁光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张开双臂、岔开双腿站着。 白帽山来的乃是白衣姑娘,一检查,发现是中了妖毒,毒来自被子,而被子乃不久前一位蓝袍婆婆所分发。 蓝袍婆婆被召来后,大喊冤枉,道:“鹤姑娘,你是知道的,老婆子我在山上经管衣被多年,何曾出过什么差错?此事定是他人所为!” “他人?谁?”鹤姑娘问。 蓝袍婆婆却不答,扭头望向门口。 “我知道,是对面的竹娘子与步不曾!”门口钻进身穿金花红衣的宋玉龄,她得意洋洋道: “不久前我听见他们与铁相公争吵,话说得很难听,而更早前一些,我亲眼看见竹娘子抱了被子递给这位婆婆,步不曾就站在她们身边,要下毒,他们两人最方便不过!” “哦?你都看见他们下毒了?”鹤姑娘道。 宋玉龄顿时面红耳赤,飞快望了铁光庭一眼,道:“离得远,没看清他们下毒,但想来他们心怀怨恨,下毒又最方便——” “想?我还想拿鉴妖大会第一呢,有用吗?”步不曾也踏进房来,对着鹤姑娘拱了拱手,又对铁光庭呲牙一笑。 铁光庭浑身痒痛,众目睽睽之下更觉得难受,催鹤姑娘先找大夫过来。 鹤姑娘却很淡定:“不急不急,此毒分三重,你如今不过发第一重,且待三重发透,再请大夫不迟。” 一重已经浑身长刺,若是等到三重,谁知还要长出什么怪东西……铁光庭简直不敢再想,扭动着身子,道: “你们白帽山便是如此对待客人?!” “我们白帽山自有待客之道,只是有违客道的客人,也不算什么客人吧。”鹤姑娘懒洋洋道。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公子自己下的毒!”侍从也怒了。 “我可没这么说。”鹤姑娘坐下来,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道:“反正你们几个也在,不如猜一猜,谁下的毒?猜中的,鉴妖大会最后一关,奖一枚梦眼石!” 此言一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就连铁光庭本人,也吃了一惊,身上似乎没那么痒痛了。 梦眼石,乃是绝世灵宝,持在手中,能帮助主人破除一切梦魇幻境,有此物在手,再难分辨的妖怪也不成问题。 “你能做主?”铁光庭不敢置信。 “我怎么不能?”鹤姑娘微微一笑,“难不成还要我白帽山先写下契约画押,铁相公才相信?” “我先猜,我先猜!是他下的毒!”宋玉龄直直指向步不曾。 步不曾苦笑道:“小姑娘,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冤枉我?” “你们猜谁?”鹤姑娘一个个看过去,铁光庭忽然心一沉: “如果猜错了呢?” “猜对了奖一枚梦眼石,猜错了,自然该罚,这样才公平吧?” 此言一出,宋玉龄顿时哭丧了脸,道:“这不公平,你方才并未说明这一点!分明坑我!” “我还没说罚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坑了你?猜错,我只要你们身上不值钱的一点小东西,随你们给。” 见鹤姑娘说得随意,宋玉龄大大松了一口气,铁光庭反而疑云满腹:白帽山搞这么一出,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捉弄自己替郁离出气? 听说当初郁离刚离开铁府,白帽山的马车便停在门口,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一直不出声的步不曾开口道: “真要公平,应该让本次鉴妖大会所有参与者都来猜测才对。” 铁光庭恨恨的横了他一眼。果然,时时刻刻都忘不了郁离,都想着替郁离谋好处,说他们没关系,谁信? “你说得也有道理!”鹤姑娘一拍手,房外立刻有人问道:“鹤姑娘有何吩咐?” “把其他参与者都请到这房间里来。” “是!” 郁离一进门看见铁光庭张手张脚俨然稻草人的模样,差点笑了。铁光庭看见她拼命忍笑的模样,越发有气,偏身上痒痛不止,左摇右摆蹭一蹭衣服,越蹭越痒,斜眼见旁边鹤姑娘好整以暇,恨不得拉鹤姑娘一把,让她也受一番痒痛滋味。 而紧随郁离后面进来的老好人东海望则脸色一变,跑上前,问:“贤侄怎么回事?” 铁光庭闭口不言,宋玉龄立刻道: “他中毒了!” 另外一个俊秀少年答道:“他中了雪花六出之毒!” 第47章 你的名字 铁光庭往俊秀少年看了一眼,见他衣饰虽然简单,质地却十分华贵,明显出身名门,不知是谁家子弟,年纪轻轻,见识如此不凡,绝对是本次鉴妖大会的有力竞争对手之一。 郁离皱了皱眉头。她从未听过雪花六出之毒,以白帽山之能力,怎么会让参与者中了毒?她不禁望向鹤姑娘,鹤姑娘脸上没有半丝惭愧或慌张,反而带着淡淡笑容。 此时,房间内除了鹤姑娘、蓝袍婆婆、铁光庭之外,还有步不曾、宋玉龄、郁离、东海望、俊秀少年及刚刚赶到的浓眉青年。 鹤姑娘抬了一下眼皮,问:“还有一个呢?” “禀告鹤姑娘,玉郎君醉意正浓,不来了。” 玉郎君也来鉴妖大会了?郁离想起上回蒙他相救后一别再未见面,如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转念又想到五年前玉郎君意气风发,在鉴妖大会上大放光彩,这一回撞上金川公主扶助的铁光庭,不知鹿死谁手。 鹤姑娘简单将事情经过与规则说了,浓眉青年立刻道:“只是猜?不用证据?” “大哥你不懂什么叫猜吗?”宋玉龄不耐烦了,浓眉青年立刻赔笑道:“好好,你说谁我就猜谁。” “就是——”宋玉龄的手指刚指向郁离,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急急问鹤姑娘: “万一是他自己下的毒呢?” 她后悔自己说得太早了。 “你也可以改口,但一炷香后,给我一个确定的名字。”鹤姑娘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细长的木盒,打开盒子,掏出一支线香,就此点上,插铁光庭右手指缝。 白帽山这样目中无人,居然把自己当香炉了!铁光庭气极,正要骂人,忽然发觉香气入鼻,身上的痒痛忽然减轻了一些,再用力一吸,果然身体又轻松了几分。 “多谢鹤姑娘。”他低声道。 “别忙着谢,想想谁是下毒者。” 宋玉龄正要开口,却被浓眉青年拖到一旁,两人窃窃私语。 老好人东海望朝俊秀少年一拱手,向他请教雪花六出之毒的特点及来源。 俊秀少年朗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不一定就对。” 郁离见他眼神狡黠,嘴角微弯,分明是有意捉弄东海望。东海望年过五旬,向来忠厚迂腐,对俊秀少年的说辞并不怀疑,就此放过他,凑到铁光庭跟前细细观察,又轻声问铁光庭几个问题。 铁光庭自从吸了香气,只觉身体一阵轻过一阵,飘飘欲飞,舒适无比,就连指间的线香,也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哪里还听得见东海望的声音? 东海望忽然惊叫:“他、他生蛆了!” 宋玉龄一声惊叫,躲到浓眉青年背后。 郁离与步不曾两人不约而同,冲到铁光庭面前,只见铁光庭袖口领口爬出无数蛆虫,比米粒略大,两头尖尖,颜色白嫩。 而铁光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脸上还露出沉醉的微笑,似乎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女子一般。 原来那香气竟有麻醉作用,如非有此香,铁光庭绝对受不了蛆虫出体的剧痛。 “二重。”鹤姑娘低声道。 “什么二重?”郁离问。 “他所中之毒分三重,如今二重发作。” 见鹤姑娘语气平常,郁离判定,铁光庭所中之毒并无性命之危:“你知道谁下的毒?” “自然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到鹤姑娘身上。 浓眉青年问:“你怎么知道的?” 鹤姑娘又是一笑:“呵呵,天底下我白帽山不知道的事情可不多,比如赵永年你——” “我猜他!”浓眉青年赵永年直直指向步不曾,宋玉龄急得在后面牵扯他的衣角:“方才我也猜他了,你不应该再猜他!” “好,你们呢?”鹤姑娘望向其他人。 东海望毫不犹豫,猜郁离。 俊秀少年道下毒者并不在此处,铁光庭定是在山下中的毒,到了白帽山才发作。 此言一出,宋玉龄不由一震。是啊,都说白帽山人行事诡异,亦正亦邪,不能以常理推论,也许鹤姑娘说下毒者在此处,是故意骗自己的。 步不曾却不出声,写下一个名字,递给鹤姑娘。 鹤姑娘看了一眼,问:“你确定?” “确定。” “那竹娘子你呢?”鹤姑娘问道。 郁离目光一转,见蓝袍婆婆也正偷偷望着自己,一对上自己目光,便低下了头。她心中明白了几分,却又多了更多的不明白,叹息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分明也是同伙!”宋玉龄急急道。 “事关梦眼石,随便猜一个名字也好。”鹤姑娘道。 郁离摇摇头:“我不猜。” 宋玉龄顿时眉飞色舞,道:“等等你不要后悔才好!” “铁相公,你呢?”鹤姑娘问。 此时,铁光庭右手指缝间的线香,只剩下短短一截,随时会熄灭。铁光庭如梦初醒,呆呆望着众人。 “贤侄,说一个名字。”东海望好心提醒他。 “郁离。”铁光庭道。 步不曾一震,瞬时望向郁离,却见郁离正望着蓝袍婆婆,似乎并未注意到铁光庭的回答。 鹤姑娘双手一拍,道:“好,公布答案。” “鹤姑娘,我改答案,下毒者,是那个婆婆!”宋玉龄道。 “你确定?” “确定!”宋玉龄无比自信,自从郁离一进门,她便注意郁离的一举一动。 郁离主动放弃得到梦眼石的机会已经十分奇怪,更奇怪的是郁离不住地望着那个蓝袍婆婆。想起之前在房内曾看到郁离与蓝袍婆婆两人交谈,想必是郁离重金收买了蓝袍婆婆,让她下的毒。 此时,铁光庭指间的线香最后一点红光微微一闪,灭了。 “你们都错了。”鹤姑娘道。 “不可能!”宋玉龄道,“不是她,便是郁离,或者步不曾!肯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鹤姑娘抬了抬下巴,道: “你可曾看到她身边的蜂儿?那是我们白帽山特有的醉香蜂,对毒最是敏感,如果她下过毒,手上必然留有痕迹——” 她掏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往郁离左手滴了一小滴琥珀色的蜜浆,几只蜂儿纷纷落在郁离左手掌上,吸取蜜浆,继而又翩翩飞起。 “不是她。”鹤姑娘道。 宋玉龄简直要疯了,将蓝袍婆婆扯出来,道: “你敢不敢试试她!” 第48章 是我 “好,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让你们心服口服,我会逐一试试。”鹤姑娘微笑着道。 宋玉龄得意洋洋,对身边的赵永年说:“我就不信不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赵永年低声道:“不是就不是,何必跟他们纠缠?我们是来鉴妖的,不是来鉴人的。” “谁让他们总护着郁离!”宋玉龄恨恨道,“大哥,你不会也被那个郁离迷上了吧?” 她一时气愤,最后一句竟忘记了压低声音,其余众人都往他们二人身上看过来,赵永年狼狈无比,只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宋玉龄则越发得意,自以为揭了郁离的脸皮。 鹤姑娘此时已经往蓝袍婆婆手上滴了蜜浆,醉香蜂在她掌边飞来飞去,却始终不曾落到她掌上。 原来真的是她!郁离心头五味杂陈,她为何要替自己出头找铁光庭晦气?自己与她明明素昧平生,她为何要替自己出头? 她倏地想起之前蓝袍婆婆所谓的故人,难道是因为两人面貌相似,蓝袍婆婆才容不下铁光庭骂自己? “嗬,原来真是你们白帽山自己闹的鬼!若不是我坚持,就给你们混过去了!梦眼石,归我!”宋玉龄摊开手掌。 俊秀少年扑哧一声,道:“这位姐姐,你确定梦眼石是你的?不问问你大哥?” “他?他又不是猜婆婆!”宋玉龄回头,发现赵永年脸色青白,满头大汗,连忙问:“大哥,你怎么啦?身子哪里不舒服?” 赵永年勉强道:“可能午后吃腻了,肚子有些痛。” “只怕不是肚痛,是头痛吧?”俊秀少年笑道,“你知道步不曾在纸上写下了谁的名字吗?” “谁!”宋玉龄立刻反问。 鹤姑娘扬了扬手中摊开的纸,上面三个字虽丑,却很清楚: 赵永年。 宋玉龄变了脸色:“大哥,你——” 郁离望向步不曾,步不曾报之以灿烂的笑容。 以赵永年目前神色而言,无疑是他下的毒。郁离想不明白,步不曾怎么发现是赵永年下的毒?下午自己和蓝袍婆婆收被子一事,只有铁光庭——难道窗内那道寒的目光,不是铁光庭的,而是赵永年的? 百岁山赵家,向来与红坎铁家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要毒害铁光庭? 鹤姑娘拿着瓷瓶缓缓走过来。 赵永年摇了摇头,颓然道:“不用试了,是我,是我在被子上下的毒。” “大哥!”宋玉龄气咻咻道,“真想不到,你、你竟如此狠毒!” “我——宋妹妹,各位,我——我一时想歪,犯下大错,该杀该砍,由你们,我赵永年一个人担着,只是此事与我宋妹妹无关,与百岁山无关。”赵永年挺起胸膛,把事情一个人揽上了。 “哎呀,赵贤侄,你、你真是糊涂啊,如果你伯父出关听闻此事,岂不活活气死?”东海望顿足捶胸,比赵永年更悲痛。 鹤姑娘吩咐把赵永年送到山下看起来,待鉴妖大会结束,任由铁光庭处置,这参加鉴妖大会的资格,就此取消。 赵永年被押出房间时,还不住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宋玉龄,宋玉龄却粉面含怒,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梦眼石呢?各位可要替我做个见证,免得有人抵赖啊。”步不曾伸出手。 “我白帽山说到做到,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抢也没用。”鹤姑娘笑嘻嘻道,意有所指。 步不曾一僵,望向郁离,郁离却正观察着铁光庭第三重毒发——蛆虫化水,他浑身水淋淋的,倒像尿了一地。 活该,看他往后还耍什么威风!若是再在自己面前摆什么臭架子,自己就说他尿一地,看他丢不丢人!步不曾心满意足地望了望地上的水迹,向各位拱了拱手,径自回房了。 宋玉龄恨恨的瞪了郁离一眼,又瞪了瞪一脸坏笑朝自己做鬼脸的俊秀少年,也离开了房间。 东海望迟疑道:“鹤姑娘,铁贤侄这毒,还望姑娘出手相助。” “没事没事,雪花最终化水,水都出了,没事了。”俊秀少年跑到郁离面前道。 郁离看了看他。 “我叫顾周,顾盼的顾,周到的周。”俊秀少年喜滋滋道,“我平生最敬佩的大法师就是竹娘子你了,能跟你一起参加鉴妖大会,真是三生有幸。” “他的伤——” “我有药!”顾周直接奉上了一个精巧的玉瓶。 “我先走了。”郁离转身就走。顾周的黏糊劲,让她想起了一个喜欢跟自己一样穿绿衣的小姑娘,她不能再忍受。 顾周傻了眼,握着瓶子,皱起了眉头:“她怎么突然生气了?我说错了什么?” 鹤姑娘走过来,又好笑又好气:“我的小祖宗,求求你别搅和了。再闹下去,只怕山主要揭了我的皮!” “好好好,我不闹,可你总得告诉我怎么才能哄竹娘子欢喜吧?她生我气,讨厌我了。” “行,把铁相公身上的伤上好药!” 顾周看了看,把玉瓶抛到她手里,自己往后便退:“这等肮脏事情,你找他侍从!”不等说完,他飞也似地跑出了房间。 东海望朝鹤姑娘伸出手来,道:“鹤姑娘,不如我来吧,我虽然老了,眼还没花。” 郁离坐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抱着肩膀,想本次鉴妖大会的参与者。 东海望虽然年老了,人也酸腐,但出身世家,经验丰富。 宋玉龄年轻气盛,不达目的不罢休。 步不曾法术稀松,但走了狗屎运,有梦眼石相助。 铁光庭有金川公主撑腰。 拼命玉郎君虽然没了金川公主撑腰,但毕竟是第二次参会。 最可怕的是那个顾周,表面人畜无害,其实直指矛头。他姓顾,青罗皇室也姓顾,难道来自青罗皇室? 底子最薄的,是自己。 白帽山主请自己来的目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实力,那是因为什么? 她忍不住握住了胸前的龙晶。 难道,自己当真与白帽山主有亲? 如非这样,为何白帽山一而再,再而三护着自己? 橐,橐橐,橐,橐橐。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打开房门,不由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第49章 亭中人 门外的竟是宋玉龄,她抱着好几个大盒小盒,微仰着头,面带惭色道: “郁姐姐,真是抱歉,我、我冤枉你了。都怪我大哥,做了坏事,还把脏水往你们身上泼。你,不会怪我们吧?” “不怪。你可以回去了。”郁离要关门,却被宋玉龄伸手挡住了。 “不,你若是不怪,怎么一见面会还生我的气?” 郁离哭笑不得:“我不习惯笑。” “好,你不生我气就好。”宋玉龄一推房门,走进房中,把大盒小盒放在桌上,道: “这些糕点可好吃了,郁姐姐你试试看?” “我——我收下了,等等再吃。”郁离对这个自动黏上来的宋玉龄,颇感头痛。 而宋玉龄则撕开盒子,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道:“你看,我先吃了,没毒的。” “没毒?太好了,我正腹内空空!” 步不曾同样不请自来,走到桌边,拿起三四块糕点往嘴里放。 他如风卷残云,瞬间扫光了一盒,又打开第二盒。 宋玉龄阻拦道那是特意送郁姐姐吃的。 “没事,好东西要多分享,你郁姐姐很乐意的。再说,你那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糕点?我跟你说,你郁姐姐最喜欢吃……” 他拖着宋玉龄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居然把宋玉龄拖走了。 房内又恢复了一片清净。 郁离关上房门,暗暗寻思宋玉龄主动示好的背后意思。 她是想跟自己结盟? 房门又响,她不出声,就让门外的人认为自己睡着好了。 “姑娘,是我。” 郁离听到这苍老的声音,赶紧打开了房门:“大娘,你怎么来了?” 门外来的正是蓝袍婆婆。 她提着一个白布盖着的篮子,慢吞吞走进房内,道:“姑娘,我来,是谢谢你一片好意。” 郁离不喜欢别人靠近,更不喜欢听别人当面说自己好话,但此刻蓝袍婆婆语气温柔而慈爱,让她身子一僵: “大娘说笑了,郁离什么都没做。” “你婆婆几十岁了,什么人没见过?好的丑的,还是有点眼力的。若不是为了老婆子,你怎么会不要梦眼石?”蓝袍婆婆拉开白布,里面是几只新鲜的素饼。 “老婆子也没什么多谢你的,这素饼,乃是我午间亲手做的,就送你做点心吧。”蓝袍婆婆把素饼拿出,放在方才被步不曾吃空了的盒子里。 “多谢大娘好意。我平时也喜欢吃素饼。”郁离道。 她两手空空,没什么可以送婆婆的,心中颇感惭愧,仔细端详,见婆婆眉梢有青气若隐若现,不由抓过婆婆的手,发觉婆婆多年前曾经受过重伤,如今时隔多年,还有一点余伤,便催动灵力,进入婆婆经脉,替她疗伤。 “姑娘,你别浪费灵力!”婆婆大惊,要推开郁离。 郁离一向不喜欢欠人人情,此时蒙婆婆真心关注,越发心中酸楚,道一声别动,右手压住婆婆肩膀,左手继续催动灵力疗伤。 一顿饭功夫后,她才松开了手,蓝袍婆婆跪倒在地,泪眼潸然:“姑娘,明日便是鉴妖大会,你这样耗损灵力,老婆子怎过意得去?” 郁离赶紧扶起她,道:“大娘,别这么说,你身子好了,应该比什么都欢喜。” 蓝袍婆婆盯着她,欲言又止,擦了擦泪水,道一声多谢,收拾篮子离去。 另一侧窗外,忽然一声叹息。 郁离道:“进来吧。” 鹤姑娘翩然落在她身边,道:“你这是何苦?她重伤二十年不愈,自有她的道理。你当她真的不知道被子被下毒?” 二十年。 郁离忽然想起之前蓝袍婆婆说,那个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故人,死了二十年了。 又一个二十年。 会如此巧合吗? “你的意思,她是个恶人?” “恶与不恶,我不判断。我只想问,鉴妖大会在即,你为何要浪费灵力?当真认为自己不能获胜?” 鹤姑娘说到后来,已经语气凌厉,咄咄逼人。 “郁离不曾想过。” “那好,就如你之前所说,尽力而为!”鹤姑娘说完,如白鹤一般,穿窗而出。 窗那边乃是一方池塘,半边池水半边残荷,鹤姑娘越过零落的荷叶荷梗,翩然落到对岸,对着岸边亭子行礼。 亭子布帘四垂,只隐隐看到端坐里面的人同样身穿白袍,不辨男女。 难道那便是白帽山主? 郁离好奇心起,悄悄放出灵气,沿着水面蔓延过去,有心试探那人深浅。 谁知亭中人并非法师,对她释放的灵气毫无反应。 反倒是鹤姑娘倏地抬头,往她这边望了一眼。 郁离关上了窗子。 是自己失礼了。 晚宴是在一间大厅内举行的,八人正好一桌,除了之前七人,又多了一位陌生的年轻法师。 鹤姑娘介绍他叫梅小虫,乃是新近成名的大法师,将替代赵永年参加鉴妖大会。 梅小虫与郁离差不多年纪,微驼着背,面色黝黑,两只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却没有少年人的纯真,反而死死板着脸,老气横秋。 “阿冲?”铁光庭瞪大了眼睛,“你姓梅了?” “我娘姓梅!”梅小虫面色不改。 铁光庭欲言又止,胸膛起伏不定。 看样子两人分明是认得的,但相比铁光庭的激动,梅小虫显得冷淡多了。 郁离对他们的恩怨没兴趣,然而不知怎的,她的目光就是离不开梅小虫,梅小虫身上有某些说不出的东西,深深吸引了他。 她想了又想,也想不起来。 旁边的步不曾悄声道:“起筷啦。” 郁离这才回过神来,见大家都已纷纷夹菜,玉郎君抱着酒壶喝个不停,便也开始扒饭。 “郁姐姐,这山鸡腿很不错的,你吃。”另一侧的宋玉龄往她碗里夹了一只大鸡腿。 不等郁离推辞,步不曾伸筷子架住了宋玉龄的大鸡腿,而几乎同时,对面的铁光庭淡淡道: “她吃素的。” “呵呵,宋妹妹,我先看中这大鸡腿的!”步不曾毫不客气,抢过大鸡腿,便塞进嘴里。 宋玉龄望望铁光庭,又望望步不曾,忽然笑了,道: “不好意思,如不是你们提醒,我都不知道郁姐姐不能吃荤。” 第50章 你最想知道的 “竹娘子,原来你喜欢吃素?没事,没事,吃素好,我也喜欢吃素!往后,我们两个一起吃饭!”顾周高声道,把自己碗里的烤鹿肉压入饭中。 他这一举动,同桌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对于一个超级崇拜竹娘子的少年,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自身上妖毒大减,郁离也能吃点荤了,但她懒得说,只对顾周摇了摇头。 “不用客气,咱们谁跟谁啊。”顾周笑呵呵道。 步不曾实在忍不住了:“白痴,她那是说不要跟你一起吃饭!” “不跟我吃,难道跟你吃?大骗子!”顾周翻着白眼道。 “小气鬼,看我拿了梦眼石不高兴?有本事,你也猜中啊!” …… 郁离从未见过步不曾这么幼稚的一面。 跟一个小屁孩计较什么?他居然真的跟一个小男孩杠上了,真是白活了几十岁。 鹤姑娘在旁指挥仆妇不断上菜,只当没听到。 她没开口,其他人也默默扒饭。 郁离匆匆扒了一碗饭,朝鹤姑娘点头示意,先行离开。她本要跟玉郎君说几句话的,谁知从头到尾玉郎君似乎都没看到她,只看到酒壶。 她一走,桌上立刻活跃起来。 “你们两个也真是的,逼得郁姐姐连饭都没吃好!”宋玉龄首先指责。 “怪他!” “怪你!” 两个吵了半天的人依旧停不下嘴。 铁光庭忍无可忍,喝道:“不想吃饭的,出去,别人还想安安静静吃顿饭呢。” 步不曾一声冷笑,道:“这话不早说?可惜,别人走了。” 铁光庭把筷子啪的打在桌上,道:“嘴在我身上,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哪像某人,遮遮掩掩,女人行径!” “喂,你怎么说话的!说谁是女人?”红脸激动的反而是顾周。 其他人奇怪地看着少年,怼步不曾的是他,看别人怼步不曾他非但不开心,反而开腔维护。难不成都是看在竹娘子郁离份上?在他心目中,伤害过竹娘子的铁光庭比步不曾更可恶? 老好人东海望见事情闹大了,连忙出言相劝,劝大家喝汤,道这白帽山的紫草神汤十分难得,对提升灵力大有裨益。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时,银盆内空空如也,涓滴不剩,再一看,梅小虫碗中仍有半碗淡紫色的汤水。 “喂,你这小子,也太自私了吧,怎么一个人把汤全喝光了!”宋玉龄恨不得掐住他脖子,让他把肚子里的汤呕出来。 梅小虫抬起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你们都不喝,我以为你们都不喜欢喝,就勉为其难替你们喝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羞赧。 宋玉龄从未见过面皮这样厚实的男人,一时竟找不到话语喷他。 当,叮当,叮叮当当。 诸事不理只顾低头喝酒的玉郎君忽然拿起一只汤匙,叮叮当当敲碟子,唱起歌来。只是他醉后舌头有点大,谁也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玩意。 鹤姑娘正要招呼仆从把玉郎君送回房间,步不曾主动提出,自己送他回去。 他们二人一走,顾周也起立告辞。 东海望再吃了两筷,推说年纪大了胃口不开,也随后离去。 客人陆续告辞,桌上只剩下梅小虫一个人。 他吃得很快,却很仔细,每一根骨头上的筋肉都咬得干干净净。鹤姑娘万万想不到他年纪不大,身材瘦削,倒有一个好胃口。 眼见桌上菜肴将空,鹤姑娘拍拍手,仆从又送上饭菜来。 梅小虫慢吞吞道: “多谢鹤姑娘盛情,够了。” 在他离开后,鹤姑娘发现,桌上碗碟基本都光得可以当镜子,别说肉渣汤汁,就连配菜的葱丝、姜末也不曾剩下一星半点。 只有靠近铁光庭面前的四只碟子,依旧维持铁光庭离去时的样子。 有趣,太有趣了!她望着碟子,忍不住笑了。 郁离刚洗漱完毕,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假装睡着,不理不睬。 “郁姐姐,我知道你还没睡着,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又是宋玉龄。 她无话可说。 “真的,郁姐姐,很重要很重要的,你最想知道的。” 郁离犹豫半晌,走向房门。 她最想知道的是谁杀了铁蜻蜓屠了铁家满门。 房门打开,门外没有人,宋玉龄在搞什么鬼!她正想转身,发现门外地上有一行字,分明是用簪子等尖锐一端划出来的。 山脚牌坊,铁家灭门真相。 宋玉龄真的要告诉自己铁家灭门真相? 她明知道可能宋玉龄在故弄玄虚,但也许宋玉龄真的从长辈口中听到一丝风声呢?事关蜻蜓之死,她不可能视而不见。 离开院子时,正要碰到一身酒气的步不曾,他问她要去哪里。 她说了一句随便走走,匆忙避开他的目光,离开了院子。 招待宾客的院子在白帽山半山腰,一路出来,并不见什么侍卫仆从。 此时圆月初升,光华如水,地上澄明一片,每一脚仿佛踏在水中央。她举头望了一眼天空,见还未十分圆满的月亮,心中怅然。 明日便是十月十五了。 耳边忽然响起师父温柔的细语: “离儿,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她只觉脸上痒痒的,以为爬着一只小虫子,伸手一抓,触手处湿漉漉一片。 有什么好哭的! 她在心底里啐了自己一口。就连十月十五,不过是师父师娘捡到自己的日子,何尝真是自己生日! 自己真正生日是哪一日?她忍不住望向来路,白帽山树木繁盛,将来路遮得不见半点痕迹。 她突然加快了脚步。 行到牌坊附近时,只见白玉牌坊在月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洁白。 但牌坊下并无人影。 白帽山结界以牌坊为界,牌坊外东歪西倒睡着明日要上山来观看鉴妖大会的游人,如今他们不能进,也看不见界内一切。 “阁下是谁?”郁离问道,暗暗催动灵气,探索周遭异动。 没有任何异动,没有任何回应。 人,或者妖,都没有。 自己被整蛊了? 她望向外面一无所知的游人,又望望天上明月,不由苦笑。 当她慢慢上山时,撞见了神色慌张的东海望,东海望问:“竹娘子,你怎么在这里?宋姑娘呢?你把她怎样了?” 第51章 谁在捣鬼? “宋姑娘怎么啦?”郁离问。 她刚刚被人整蛊,乍听见东海望怒气冲冲的质问,心头也有几分怒气。 “你还好意思问她怎么啦?不是你把她抓住了吗?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就算多口说了你几句,也犯不着抓她吧?” 郁离不能不问了:“东海老前辈,请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把她抓走了?” “不是你,还有谁?就你看她处处不顺眼,冷口冷面的!” “看她不顺眼就要抓她?我还看你不顺眼呢,我抓你了吗?”郁离懒得再搭理他,匆匆往山上跑。 从东海望这个老好人口中,是绝对打听不到事情经过的,如果宋玉龄真的被抓走了,还得回去问鹤姑娘。 东海望却以为她做贼心虚要逃跑,立时释放灵力,化作一柄利剑射向郁离。 此时郁离不过刚经过他身边三尺,感到寒气时已经躲闪不及,只能倏地拔高身子,利剑射中她的右小腿,瞬间血花四溅。 她忍痛落在地上,催动灵力护住小腿,回头道:“你究竟想怎样?” “你再逃,我再给你一剑!”东海望毫不迟疑。 郁离心知他对自己偏见太深,只要自己一动,那剑绝对会再刺向自己。她缓缓坐落台阶,道:“我何时要逃!你说我抓人,我只想上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哼,你会这般好心?铁光庭是你夫君,他中毒受伤,你身为妻子,连药都不替他敷,你会关心一个陌生人?” “如你所说,宋玉龄对我而言是个陌生人,那我为什么要抓她?” 东海望一怔,看郁离神色淡定,并不像刚刚做完坏事的人,但再一想,谁能看出她敢屠杀铁家满门? “你做坏事,还需要理由吗?” 郁离哭笑不得。这个老好人,脑子竟如六岁孩童,非黑即白。他一口咬定自己害人,就算自己解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可能让他信服的。 一想到这里,她心头戾气横生,恨不得立时出手将东海望灭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立刻吓了她一身冷汗。 自己何时变得这样肆意? “不是我抓的人,你若不信,大可以问白帽山人。” “问他们?呵呵,你想趁我走开逃跑?我就想死,也会看住你的!” 郁离拿这个固执的老人没办法,只能安心坐着,运转灵力,治疗自己的腿伤。 幸亏过不了多久,步不曾带着白帽山几个护卫下来了,问他们两个在干吗。 东海望立时大声道:“她抓了宋玉龄,我抓了她!” “宋玉龄?她不好好在房间里呆着吗?谁抓了她!” “她在房间里?”东海望看了步不曾一眼,凑到郁离身边,将右掌压在她头顶,道: “你和她一伙的,想骗我?没门!” “东海老爷子,我们几个侍候了您老人家多日,您不认识我们?宋姑娘当真好好在房间里,平安有事。”几个侍卫也帮腔,好说歹说,总算让东海望退一步,由他自己押着郁离回院子中,亲自查看宋玉龄是否真的平安无事。 回到院子,其他客人被吵醒了,纷纷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就连宋玉龄也裹着大红披风探出头来。 “宋姑娘,你真的没事?你刚才不是不见了吗?”东海望问。 “没事呀,我哪有什么事?”宋玉龄惊讶地道。 “呵呵,她没事,我可有事!东海前辈,你平白无故射我一剑,当如何?”郁离冷冷道。 “你——你诡计多端,老夫本次中了你的奸计——也罢,这瓶我们东海世家的灵药,送你了。下回,若是给我抓到马脚,我定不手软!” 郁离没接他的灵药,气冲冲走到宋玉龄门前,一脚将门踹开,道:“宋玉龄,你搞什么鬼!” “我、我——你不答应结盟就算了,为什么凶我?”宋玉龄眼皮一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郁离逼近她,问道:“方才你在门口,要跟我说的重要事情是结盟?” “自然是结盟!” “那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烛光下,宋玉龄脸上飘过两团可疑的红云。她垂下眼皮,支支吾吾道:“你不理我,我就走了,到外面吹吹风。” 郁离出手如电,从她旁边桌上拿起三支簪子,三支簪子都布满了泥垢,散发着淤泥的腐臭味道。 “我警告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拼着一死也要揽她同归于尽!”郁离抛下狠话,匆匆回到自己房间。 门前地上的划痕,在她离开时已经匆匆用鞋尖抹平。 她后悔自己太匆忙了,没把字迹一笔一划看清楚。 究竟谁在捣鬼? 从铁光庭身重雪花六出之毒,到宋玉龄假装被掳,有只无形的黑手在针对自己。 究竟是因为铁家灭门惨案,还是自己被当做了鉴妖大会的有力对手? 步不曾推门进来,望了她小腿位置一眼,道:“你可安好?” “死不了!”她气冲冲道。 “方才你急急离开,我怕有所不测,叫了白帽山几个护卫一起跟上,在池塘里救起了宋玉龄。她说自己不小心坠塘的。” 原来宋玉龄真的被掳了?她为什么说自己不小心坠塘?她跟那个人是一伙的还是被逼的? “总之,万事小心,尤其明日。”步不曾叮嘱道,“上一届鉴妖大会,参与者八人,伤了两人,死了两人,失踪一人,最后三人前三名。” 原来白帽山真的不安全。 这究竟是参与者的相互陷害还是白帽山故意为之? 郁离点了点头:“明白。” 半夜昏沉,郁离为噩梦所扰,睡得并不安稳。梦中,铁蜻蜓一身鲜血,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笑眯眯地表示,要跟她走,要跟她一起闯荡天下,扬名除妖界。 醒来,她心仍砰砰跳个不停,斜对着烛火明灭,低声念叨道: “蜻蜓,如你泉下有灵,保佑我找到杀人真凶,放你们出灵魂禁锢!” “嗤——” 房间内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谁?谁在那里!”郁离喝道。 墙边窗帘飘起,一个细长的影子如风中烛火,摇摇摆摆。 “蜻蜓!”郁离扑向墙边。 第52章 文关 然而影子一闪而逝。 “蜻蜓,蜻蜓!”她不甘地喊着,瞬间将房间翻抄一遍。 没有影子,没有鬼魂。 整个院子都被惊动了。 鹤姑娘保证,未经允许,没有一只鬼魂妖魔能进得了白帽山。 “那为什么我会看见铁蜻蜓?”郁离披头散发,宛若厉鬼。 “够了!”铁光庭喝道,“就算你不想我赢,也用不着用这等卑劣手段!” 郁离张了张口。难道铁光庭以为自己为了赢,故意捏造铁蜻蜓的出现刺激他? 不仅是他,其他法师一个个也以怀疑、厌恶甚至憎恨的目光看着她。天亮后鉴妖大会即将开始,休息被打断,无疑会影响到明日的发挥。 郁离想说声抱歉,却无论如何,那声抱歉都出不了口。 鹤姑娘带着众人散去。 步不曾临走前,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休息。 她怎么可能继续休息? “竹娘子,你真的看到了铁蜻蜓?” 是少年顾周,他两眼闪闪,仿佛发现了宝藏。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未经允许,鬼魂妖魔进不了白帽山,能进来的,要么是明日被鉴定的妖怪,要么便是——” 她明白顾周的意思。 第二种可能便是参与者偷偷隐藏着带进来的。 那么,此人必定与铁家灭门惨案有关,居然嚣张到白帽山来了!她心念一转,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 对方都不惜出动铁蜻蜓的魂魄了,说明磨刀霍霍要杀到自己头上了。 越是这样,自己离真相越近。 “竹娘子,你安心休息,如果有事,我定护你周全!”少年顾周道。 郁离望着这少年,点了点头,道:“多谢。” 虽说了多谢,郁离并不真的相信这少年。太直白的示好,往往背后暗藏杀机。她不愿意看到往后与这少年兵戎相见。 关闭房门后,郁离把自己埋入被中。虽然睡不着,但被子的温暖让她有所支撑。 门外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不等郁离拒绝,门外那人道:“姑娘,是我。” 是蓝袍婆婆。 郁离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却不知怎的,对婆婆无条件心软。 她打开房门,蓝袍婆婆送她半截蜡烛,道那是特制的蜡烛,安神静心,自己睡不着时,点一支,便能一觉睡到天亮。 郁离心头暖烘烘的,不由自主抱住了蓝袍婆婆。 蓝袍婆婆也有点吃惊,身子僵直,慢慢才将手放在郁离背上,拍了一拍,道:“姑娘,凡事都会过去的,别难过。” “谢谢大娘,我没难过。”郁离道,松开了她。 “恩,乖哈,好好睡一觉。” 蓝袍婆婆的蜡烛真的很有效,郁离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中,飘飘荡荡,仿佛回到了乌洞山后山,与大小花精、妖铃它们一起嬉戏,小花精把郁离的嘴唇涂得殷红似血,妖铃则变幻出一道长而弯的滑梯,让郁离滑下去。 滑梯那头是湖,郁离直接坠下湖水中,满山小妖怪大笑不止。 郁离满头冰凉,心想这梦太真实了。 “竹娘子,醒醒,快醒醒!” 郁离骤然睁开双眼,眼前是双眸紧张的侍女。 见到郁离醒来,侍女收回敷在她额上的湿巾,长长舒出一口气,道:“还好,你醒了,鉴妖大会快要开始了。” 郁离扭头望向床边矮几上的半截蜡烛,那蜡烛还燃着淡淡的光,烧了半夜,几乎不曾见短。 她吹灭蜡烛,想了想,把蜡烛放入怀中,简单梳洗,连早饭也不吃了,在侍女的引领下,七转八转,来到另外一个宽阔的院子。 其他七人等待已久,见她出现,有人点头示意,有人露出不满神色,只有玉郎君靠在山石上闭目养神。 “把我们吵醒了,自己倒一觉好睡,你过意得去?”铁光庭道,带着两只浓浓的黑眼圈。 “别吵了,人齐了,赶紧开始吧。”顾周打圆场,朝郁离眨了眨眼。 郁离不想在他身边,往旁边退后几步,却刚好站在老好人东海望身边。 一想起这老头昨晚的行径,算了,别给他添堵。她还想再挪一下,前面却是古里古怪的梅小虫,她只好站住不动。 东海望皱了皱眉头,碰了碰她的肩头:“额,那个——” 恰在此时,随着几声鸾鸟鸣唱,半空中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各位嘉宾,本届鉴妖大会即将开始。” 郁离举头望去,只见半空云车上站着一位白裙姑娘,宛若白牡丹,风华盛美,还在鹤姑娘之上。 “比赛共分两日三关,头日两关,第二日一关,每关可获得数量不等的字符与灵药,第三关后收集字符最多者获胜。” 规则宣布完毕,众人散开。 铁光庭轻松得很,分明胸有成竹。 梅小虫则依旧微佝偻着身子,脸上一片漠然。 玉郎君依旧背靠大树斜倚在山石上,毕竟之前来过一次,对所谓的规则并不关心。 宋玉龄有点慌乱,抓住玉郎君的袖子问:“玉郎君哥哥,你来过的,你跟大家说说,这字符如何获得?” 玉郎君不语不动,仿佛已经睡着。 “你问他?只怕他连在姓什么都忘记了。”铁光庭不屑地道。 宋玉龄瞬间红了眼圈,低下头去,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顾周举起了手,“除妖或收妖后,字符随机出现,一般胜者多,败者少。” “谢谢弟弟,你可真是及时雨。姐姐我什么都不懂的,侥幸来到鉴妖大会,只怕、只怕坠了师门声名,全指望弟弟多多指教了。”宋玉龄说到后来,双眸带泪,满怀期待地看着顾周。 顾周立时走过去,低声安慰她。 “到底是少年郎。”步不曾叹息道。 郁离未及答话,忽然听见一阵扎扎声响,那声响竟来自地下,连地板也震动起来。 众人再度散开,后退,地板裂开,八只蒙着黑布的巨大笼子参差分两列缓缓升起,每个笼子前还有几案,几案上摆着笔墨纸砚。 “第一关,文关。各位请任选一笼,不掀起黑布,各凭本事识别笼中妖怪,写下妖怪数目及名称。” 众人还在思索选哪一笼时,东海望踏前两步,指着自己前方的笼子道:“老夫不才,就这一笼了。” 第53章 四翅分飞燕 东海望一向温吞,此时居然第一个选定了笼子,有点出乎众人意料。有人已在心底里懊悔被他夺了先机。 不仅如此,东海望不停不嗅,直接拿起笔,笔走龙蛇,瞬间写了半页纸,一扬手道:“请姑娘查验。” 那张纸如有生命似的飞到白裙姑娘手边,她朗声道:“妖怪数目——七,抱星狼,铁木飞鼠,灶心泥妖,梅花雪灵,三百年旧鞋子妖,老铜簪妖,未满十年食梦兽。” 她略一停顿,又道:“恭喜,东海望前辈拔得头筹,全对!” 郁离倒吸了一口凉气。姜,还是老的辣,东海望成名日久,靠的绝不是日常老好人式的规劝啰嗦。 笼上黑布瞬间落下,里面果真七只妖怪,一一如东海望所言: 胸口上有七星图案的抱星狼,背负铁木、巨翼横展的铁木飞鼠……最可笑的是满面铜绿的老铜簪妖,仿佛涂了厚厚一层粉的老鸨,摆出婀娜多姿的模样,在一身素淡的梅花雪灵前走来走去,完全忘了自己被关在笼中。 顾周呆呆地望着梅花雪灵,叹息道:“世间竟有如此美妖!” 只听叮当数响,笼内射出七枚流泻着五彩光华的字符。东海望伸手接过,微微一笑,退到一旁。 难道笼内有几只妖怪便能获得几枚字符?这个念头一起,众人纷纷以自己灵力感知其余笼内的妖怪。 铁光庭奔向最远的笼子。 玉郎君依旧睡在山石上。 郁离却走到东海望笼子前六尺的地方,闭上双眼,看看自己与东海望实力相差多少。 “小心!” 只听一声断喝,有人撞向她肩膀,将她撞到一旁,而几乎同时,笼内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 断喝的是东海望,撞她的乃是梅小虫,把食梦兽瞬间击晕的是步不曾。 就在她靠近笼子闭上双眼的一瞬间,那只幼小的食梦兽居然凶性大发,双眸射出寒光,要剥离、粉碎她的魂魄。 如非梅小虫及时撞开她,她定受重伤。 郁离想不到梅小虫居然会救素不相识的自己,向他道谢。 “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梅小虫扔下这句话,往旁边笼子去了。 话虽难听,行动骗不了人的,梅小虫原来是个外冷内热的人。郁离望着他的背影,深感愧疚,自己之前还在他头上安了古里古怪四个字呢,遇到危险,他却主动出手,帮助了一个对手。 “竹娘子,你没事吧?”顾周抛下梅花雪灵跑回头。 “哎呀,你没事吧?”东海望也跑过来。 郁离摇摇头:“没事,没事,多亏了大家。” “没事就好,这只食梦兽还小,还小。”东海望一扬手,灵力如水,流向食梦兽,替它医治。 这一举动,引发了步不曾的不满:“老头子,你疯了?它刚刚要杀郁离!” “它还小,不懂事。”东海望口不停,手亦不停,“你看你的笼子去!” 郁离心生奇怪,为什么未满十年的食梦兽要杀了自己?难道有幕后黑手在操控? 再一想,谁敢当着白帽山人的面杀人?也许食梦兽只是一时发作罢了。 一番小风波后,六人选定了自己的笼子。 郁离刚站到一个笼子前,见梅小虫往这里来了,连忙退后几步,要把笼子让给他。谁知梅小虫看也不看她一眼,往铁光庭身边的笼子去了。 铁光庭是第二个答题且全对的,九只妖怪,获得六枚字符。 这个数目让其余五人吓了一跳。 难道字符数不是按照妖怪数目,而是按照名次依次递减的? 刚刚选定了十二只妖怪的宋玉龄赶紧离开自己的笼子,走到顾周跟前,跟他说了一句,顾周主动跟她交换了笼子。 “顾周,你既已下笔,便不能再更换。”半空传来白裙姑娘严厉的声音。 顾周迅速挥笔,在笔迹上涂了几个圈圈,再举起纸张嚷道:“霞姑,我画圆,没写字!” 他不仅当众喊出了云车白裙姑娘的名字,语气中还大有撒娇之意,丝毫不掩饰自己与白帽山的亲密关系。 “顾周,你再胡闹,立刻离场!” “知道啦。”顾周吐了吐舌头,转而对宋玉龄道:“不是我不肯,是霞姑不让啊。真是抱歉了。” “呵呵,大名鼎鼎的白帽山还玩内定不成?”宋玉龄抬高了声音。 霞姑却不为所动,冷冰冰道:“你若觉得不公平,随时可以放弃。” “霞姑,他们二人愿意交换,有何不可?你之前宣布规则,只说任选一笼,不掀起黑布,各凭本事识别笼中妖怪,宋姑娘还未选定,她选这一笼,自己辨识,有何不可?” 梅小虫出声替宋玉龄打抱不平了。 “你——”霞姑气得声音都发颤了。 “答题完毕!”步不曾将写好的纸张传给霞姑,完全正确,八只妖怪,获得字符八枚。 宋玉龄一道烟溜回自己的笼子前:“不换了,不换了,我尊重规则,尊重霞姑。” 顾周四只妖怪,获得四枚字符。 其后,宋玉龄与梅小虫也顺利通关。 宋玉龄欢喜不过,因为她辨别出十二只妖怪,获得了十二枚字符,暗暗庆幸方才没跟顾周交换笼子。如无意外,她所获得的字符数应该是八人中前二名。 只余下郁离与玉郎君。 玉郎君仍旧沉睡不醒,霞姑也没有唤醒他。 郁离暗暗心焦。 笼子外蒙黑布,内有三重结界,寻常望妖氛闻妖气的法子根本不适用。她催动九成灵力支撑结界,化半成灵力为触角,探究出笼内有妖三种:天星独角犀、偷鞋鼠…… 第三种有点麻烦,真身形态像吐珠兰,但叶子有几道细细的金边,气味也比吐珠兰要复杂,芬芳中夹杂着几缕鱼腥气。 许久以前师父曾经为师娘寻来一株银边吐珠兰,当时师父似乎说过—— 此时,半空又传来霞姑的声音: “妖怪数目六,戴花偷心鸟一、玉钩王谢燕一、金插翅鸳鸯一对、四翅分飞燕一对。玉郎君,可惜,你错了,四翅分飞燕应该是一只,而不是一对。” 郁离扭头一望,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玉郎君已经起来且答题完毕,此刻正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他怎么会错? 其他六人都全对,为什么错的偏偏是玉郎君? 第54章 傻瓜 心头惋惜一生,蔓延在三重结界内的触角瞬间崩溃零落,再也无法凝聚。 郁离迅速收回灵力,心知自己若勉强催动第二次,会直接影响今日余下第二关的发挥,不如放弃,正好陪着玉郎君,免得他一个人太难堪。 “我没错。”玉郎君傲然道。 “明明是五只!不信你看笼内!”霞姑一声令下,笼上黑布落下,两重结界也撤掉了,笼内五只妖鸟或飞或舞。 霞姑随之落到笼子前面,叹息道:“诸位请看,五只还是六只?” “六!” 院内异口同声,响起了同一回答。 郁离松了一口气。结界一开,她立刻便看明白了为什么玉郎君答六。 那只胖嘟嘟的四翅分飞燕肚子里,另设了一重结界,藏着另一只四翅分飞燕。 撤掉两重结界再看当然容易,玉郎君能隔着结界发现内里乾坤,着实不简单。 霞姑拍了拍手,笑盈盈道: “玉郎君不愧是玉郎君,这等难度,自然难不倒你。” 她挥动手指,解除了四翅分飞燕身上的结界,它当即伸长脖子,吐出了另一只四翅分飞燕。两只分飞燕当场你啄我,我啄你,打了起来。 笼内霞光四射,喷出一堆字符,竟有二十四枚之多。 这应该是全场最多的字符了。众人看时,不免羡慕嫉妒。 “竹娘子,你呢?回答还是放弃?”霞姑问。 其他人目光齐齐集中在郁离脸上。 她只觉得脸上热似火烧。 “她当然不会放弃!”步不曾道。 “霞姑莫催,她肯定会回答的!”东海望道。 郁离撇过目光,拿起了笔。 霞姑接过纸张,提高了声音:“首先,恭喜竹娘子,你抽中了我们第一关的最难关!” 霞姑此言一出,众人沸腾,都觉得郁离走了狗屎运,方才玉郎君一拿就是二十四枚字符,她遇上最难关,一旦正确,字符数目应在三十枚以上。 郁离却暗道惭愧。她并未运转灵力挑拣,而是直接站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笼子前。 人人盯着霞姑,霞姑缓缓念道:“妖数三,天星独角犀一、偷鞋鼠一、金边吐珠兰一……” 所谓第一关最难关,里面居然只有三只妖? 天星独角犀算是高级妖怪,而偷鞋鼠在法师心目中简直是最低能级妖怪之一,最喜欢偷鞋子,尤其是又臭又破的旧鞋子,常常在主人家屋梁上挂满臭鞋子,但并无大恶。 难道难点在金边吐珠兰? 所谓吐珠兰,乃是传说中的奇物,生长三百年才能结珠,六百年才能吐珠,珠有避尘、防火、凝冰等多种,却从未听过什么金边银边的。 在场众人,只听过,从未亲眼见过,一想到能目睹传说中的奇物,不由往笼子前聚拢。 郁离忽然感到背后目光分外锐利,她倏地转过身来,对上了东海望忧心忡忡的双眼。 但霞姑面色越发凝重,道: “竹娘子,你说偷鞋鼠只有一只?” “只有一只!其余不是妖!”郁离笃定地道。 空气似乎凝结了。 如果郁离判断错误,即是意味着她本关失败,可能拿不到任何一个字符。 此时众人的焦点,已经不在金边吐珠兰身上,而是在偷鞋鼠上。 霞姑做了个手势,撤掉黑布与结界,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偷鞋鼠怀孕了,腹内还有五只小鼠。 郁离脸上神色没有任何改变。她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对吐珠兰的判断,在看到笼内的确是金边吐珠兰的那一瞬间,她悬浮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她并非看不破偷鞋鼠的机关。 在灵力触角伸到偷鞋鼠身上的一刹那,她已经感知到鼠胎的存在及具体数目。 面对面色渐渐凝重的霞姑,她又补充了一句:“什么是妖怪?未出生的鼠胎,不曾修炼,不曾作恶,怎能算是妖怪?” “说得有理!”顾周与东海望拍掌叫好。 郁离感到奇怪,今天的东海望完全变了一个人,格外照顾自己,难道是为昨日那一剑愧疚? “我不同意,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只三百年的偷鞋鼠,它生下孩子,自然也是教它们修炼作妖。” 出声反对的竟是铁光庭。 “胡说!它们还未落地,你便认定它们只能作妖?”郁离涨红了脸分辩。 “对,谁说妖怪的孩子永远只能是妖怪?”梅小虫坚决站在了郁离这边,“里面有五只鼠胎,难道没有只要当个普通偷鞋鼠不想作妖的?” “胡搞蛮缠,你又不是偷鞋鼠,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想做妖怪?父母是妖怪,它们自然也是妖怪!如果你在外面看到这只偷鞋鼠为非作歹,难道你不除掉它?会因为它怀有小鼠就放它一马?” “呵,按你所言,大法师的儿子一定也是大法师,杀人犯的儿子一定也是杀人犯?” 两人间火药味渐浓,而铁光庭双眸带火,怒视着梅小虫,喝道:“杀人犯的儿子不一定是杀人犯,但蚯蚓生下的不是蚯蚓,还能是凤凰?” “两位别吵别吵,听听霞姑怎么判定。”老好人东海望又屁颠屁颠跑出来劝解两位。 霞姑却展颜一笑,右手一挥,笼内云霞渐生,彩光四射:“恭喜竹娘子,答对了!” 众人屏住了呼吸,看郁离可以拿到多少枚字符。 结果,落在郁离掌心的,只有三枚。 有人长长舒出一口气。 铁光庭则笑道:“妖怪三,字符三,你们白帽山还算公平!” 宋玉龄却跑过来,笑盈盈道: “郁姐姐,让我开开眼,最难关的字符是什么样的!” 郁离并未藏私,手掌一翻,三个字符呈现在众人面前。 “三个都是不字?!” 宋玉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三字重复,不就等于只获得一枚字符?相比之下,自己十二个字符,每一个字都不同,比她好多了。 霞姑又宣布,郁离通过了最难关,可以赢得奖励,在笼内任挑一种妖怪带走。 “完了,那个傻瓜,金边吐珠兰啊!”了解郁离的步不曾不忍再看,却又不能不看,赶紧多看几眼,要不奇物又被白帽山藏起来了。 “对,她一定会挑偷鞋鼠!”东海望点了点头。 第55章 心里那个人 “我要——” “竹娘子,等等!”宋玉龄上前两步,低声道:“金边吐珠兰珍贵无比,我用字符与你交换,字符不够,还可以用师门灵宝。你要什么都可以,不够的话跟我回师门……” 郁离摇了摇头。 “竹娘子,要吐珠兰,吐珠兰!”顾周也劝道,“吐珠兰多好啊,哪怕是放在家里看着它每天吐珠子玩也是好的!” 笼内的金边吐珠兰瞬间暴走,化作人形,原来是一位丰硕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脸颊两侧均涂着一条浓艳的金边:“你家老娘才每天吐珠子玩!老娘我百年吐一次珠,珍贵着呢!” 霞姑哭笑不得:“顾公子,你家要什么珠子没有,逗她做甚。” 顾周做了个鬼脸:“玩珠子好过玩小老鼠吧——”他似乎想到了一群小老鼠满地跑的模样,瞬间变了脸色。 “我就要它!”郁离不为所动,指向偷鞋鼠。 “确定?” “确定。” 霞姑下令打开笼门,偷鞋鼠跑出来,化作人形,乃是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朝郁离合掌拜了两拜,话也不说,又缩成小小一只,窜入旁边草丛,瞬间不见了。 “唉——你看,要了等于没要,什么都没。改日她要报恩,送你一堆臭鞋破鞋,看你怎么受得了。”步不曾慢吞吞走到郁离旁边揶揄道,脸上却笑得很开心。 “那又怎样。” “没怎样,你忘了我昨日赢了梦眼石?若是你字符太少,我勉勉强强送你几个吧。” “未到第三关,别说大话!” 铁光庭望着他们两人状似打情骂俏,忽然心头一阵滞闷,瞥见梅小虫匆匆从旁边经过,便加快脚步赶上,拖住他的手臂,道: “阿冲!” 梅小虫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大名鼎鼎的铁相公,有何指教?” 铁光庭仿佛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人了,仔细看了看,脸还是那张脸,但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的阿冲,永远微笑,永远平和,从来不会发脾气。 “方才——我火气大了些,不是针对你。” “呵呵,你大可不必如此,铁家少爷什么时候错过了?”梅小虫转身就走。 铁光庭再次拖住了他:“我有一句话问你。” “第二关我不会与你结盟。”梅小虫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蜻蜓心里那个人,是不是你!” 梅小虫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臂:“不是!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他仿佛念经似的,念着这四个字,避开了铁光庭。 “看,他们二人关系不简单。”步不曾指给郁离看,“某人要结盟,被拒绝了,下一个不会找你吧?” “怎么可能!”郁离扔下这四个字,也离开了步不曾,站在笼子前看金边吐珠兰。 怎么可能?她指铁光庭不可能找自己结盟,还是指自己不可能答应与铁光庭结盟?步不曾心念翻了几转,拉过大铜葫芦,喝了几口酒,一抬头撞中老好人东海望斟酌的目光,问道: “也来一口?” “我——不喝酒——”东海望瞬间红了脸,扭头望了郁离一眼。 难道他也喜欢上郁离了?回想起他今日各种不同往常的表现,步不曾心生警惕,拍了拍葫芦,道:“这酒,不比红坎铁家的差。” “啊!是,是——”提到红坎铁家,东海望眉头紧锁,他又扭头望了郁离一眼,叹了口气,走向铁光庭。 此时八人已经形成了几个小圈子。 宋玉龄跟在玉郎君身边笑盈盈的问东问西,玉郎君虽然一脸不耐烦,不时说上几个字。 东海望跟铁光庭聊天,不时往郁离那边张望。 梅小虫独自坐在山石边,仿佛也化作了一块山石。 顾周跑到霞姑身边,撒娇撒痴,一个劲缠着她要金边吐珠兰,霞姑没法子,答应他如果能闯过三关,便把金边吐珠兰送他,闯不过,免谈。 “玉郎君,你说他们这样,算不算厚此薄彼有失公平?”宋玉龄突然抬高了声音。 霞姑望了她一眼,道:“若是你们也能过三关,这里的妖,随你们要!” “今年鉴妖大会霞姑做主,好随意啊。”顾周笑道。 “新人事新作风,山主就喜欢我随意。”霞姑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准备好了?” “没,饿了,早上没吃饱。”顾周打蛇随棍上,谁知霞姑面色一凛,道:“各位,第二关即将开始,随我下山!” 第二关名为武关,在白帽山后山的山谷中,比赛捉妖,每人分发一本图册,册内有一百零八种妖怪图形及名称,在明日日出前,捉到一百零八种妖怪者胜。 山谷里白雾萦绕,时有妖氛聚散,散发着浓郁的腥气,隐隐有妖兽吼叫,却看不清谷内情形。 “能否结盟?”步不曾问。 “随便。只有一条规矩,不许杀人或者重伤他人。” “好,玉郎君,顾家小弟弟,我们结盟如何?”宋玉龄提议道。 “不,各凭本事才好玩,结什么盟!”顾周想也不想便拒绝了,第一个拿起图册,要冲进白雾中,却为结界所阻。 “各位,还有一件小事,需要各位把身上的宝囊法宝等都摘下,只准带一样法宝,否则,这是非门你们是过不了的。”霞姑笑眯眯地指了指结界前一字排开的几个大箩筐。 顾周当场炸了:“我还没拿你们白帽山一根妖毛,你们倒想剃我光头了!到时候一百零八只妖,我串一串拖出来?本——公子不玩了!” “顾公子,你家学渊源,有没有法宝有区别吗?这样玩才过瘾呢,你想是不是?再说,哪里用得着你串一串,图册本身就具备储怪功能。”霞姑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顾周。 顾周只顾着玩,其他几人却皱起了眉头,仔细盘算带哪一样法宝进谷。 只有郁离最简单,她身上只有一件法宝,就是挂在胸前的龙晶,拉出来,让霞姑过了过眼:“我只带它。” 霞姑浑身一震,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道:“这是你的?” 此时郁离已经走到了结界前,道:“是。” 随着回答,她整个人像溶解了似的,不见了,之前一直绕着她飞舞的醉香蜂却留在了结界外,嗡嗡响个不停。 “竹娘子!”霞姑万万没想到郁离这么容易就进谷了,喊了几声,却不见郁离半点回应。 她面色红红白白变幻不定,仿佛瞬间病了。 第56章 叛徒人面兔 步不曾奇怪地望了望霞姑,心头有个猜测,但不管真相如何,他一定要先进谷找到郁离再说。 他掏出宝囊放在一个箩筐内,反手拍了拍背后的大铜葫芦,问一声我是不是只有一件法宝,又自己回答是,也隐入了结界内。 “我的天,他们身上居然只有一件法宝!”顾周急急忙忙把身上的宝囊、护甲、配饰等一一解除。 此时梅小虫也走到了门前,将宝剑等物一一放入箩筐内,走到是非门前,依样画葫芦,自问自答,结界却动也不动。 “你法宝是什么?”霞姑回过神来问道。 梅小虫伸出左手,掌心中有一只女孩子常戴的绞丝银镯,灵气不多,只是低级法宝而已。 “除了这个。”霞姑紧紧咬住了下唇。 “没了。”梅小虫摊开手脚,“不信的话可以搜身。” “流氓!”霞姑啪的一掌打在他脸上。 梅小虫一动不动,道:“我的意思,你可以让其他人搜我身。” 老好人东海望立刻凑上前,表示要帮忙。 铁光庭望了梅小虫左手一眼,径自解下身上携带的所有法宝,只余下除妖杵,自问自答,昂然进谷去了,宋玉龄、玉郎君紧随其后。 一声长嚎,路边草丛直接窜出一只人面兔,扑向郁离。 郁离轻轻一脚,将它踢到一边:“两百年后再找我。” 人面兔一怔:“我不在图册上?” 郁离方才已经迅速将图册翻了一遍,据她记忆,人面兔并不在其中。 “我这么美这么独特,怎么可能又不在图册上?”人面兔崩溃了。 郁离无法理解人面兔的想法。 本关捉妖,谷内各种妖怪应该闻风丧胆望风而逃才对,为什么它那么怪异竟以没上册为憾事? “你想上图册?” “谷中谁不想上图册?早死晚死都得死,早死早超生!” 郁离一怔。她万万没想到人面兔急着上图册,居然是想早早超生。 劝它好死不如赖活着? 还是告诉它,本关只捉妖不杀妖,就算上了图册也不会有生命之危? 人面兔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不如,你收了我?” “该收的一定收,不该收的,打死我也不收!” “嗐,你这个法师,怎么这样!我,做过很多坏事的,杀妖放火,无所不为,要不怎么会被抓来谷里?你别不信,我、我昨日才偷吃掉了两只老虎,前日,吃了——” 郁离笑眯眯看着它:“你当我傻?兔子吃肉?” 就算它把脏水泼身上也没用,它身上的妖气可是清淡得很,只有新鲜的青草气味,毫无半点腥臊,根本从未杀生。 “兔子逼急了也会吃肉的!”人面兔却死缠烂打,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为什么一定要出谷?” 人面兔飞快眨了眨两只澄澈的红眼睛,抬头望向远方,道:“我熟知谷内环境,如果我替你带路,你可不可以带我出谷?” 一只妖,主动出卖其他的妖,只为了寻死。郁离知道,它背后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它的情人之前被抓了? 整整五年的时间,仍未能抹掉它的伤悲。 它只能以死解脱? 她不该答应的,可是人面兔红眼睛里浓重的悲哀打动了她。 就算它不能带自己走遍全谷,自己也想帮它一把。 “跟我走吧。” “跟我走!啊,你先让我看一下图册,需要哪些怪。” 它的要求算是合理,郁离在它面前展开图册,迅速翻动。 人面兔紧紧盯着图册,两只粉红色的长耳朵随着图册的翻动也不住晃动,不时擦着郁离的肩膀。 “一百零八种,果然没我。”人面兔又是一阵叹息,黯然道:“走,前方三十丈的草丛里有扇耳蛙。” 如果图册所需要捕捉的妖怪等级最高难度为十,扇耳蛙大约属于难度六。 郁离迅速回想有关扇耳蛙的相关要点,它双耳大如葵扇,耳朵皱褶里寄生着无数小毒虫,一旦受到惊扰,最先出动的便是小毒虫。 但再多的小毒虫对她而言,不值一提,她的泡泡屏障,可以包裹围困小毒虫。 人面兔没说错,走了三十丈,郁离便看到了一对略高出草丛的大耳朵。她催动灵力,射出一个泡泡,很快把扇耳蛙困住了,继而在泡泡上敲了敲,一群密密麻麻的小毒虫纷纷飞起,撞击泡泡。 她双手贴在泡泡上,令泡泡分裂,包裹住小毒虫。 五六次之后,小毒虫与扇耳蛙已经分开。 她举起图册,一道金光闪过,扇耳蛙顺利入册。 “还剩一百零七种。” 话唠人面兔并没附和。 郁离迅速转头,附近哪里还有人面兔的踪影! 她暗暗笑自己常年打雁,今天却被雁啄了眼睛。好一只人面兔,分明是妖怪奸细,以进为退,哄得自己把图册都给它看了,谷中一百零八种妖还不各尽其能躲藏? 她闭上双眼,静心凝神,感受着谷中风的流动,水的流淌,妖气的流荡。 果然,附近三里范围内,只有几只不成气候的小妖。 还有一个熟人。 “我们结盟?抓到多余的妖彼此交换。”步不曾问。 “好,一百零八种,我们分任务?”郁离并不拒绝结盟。说到底,就算自己不结盟,其他人也会结盟的,到时候一个人怎么跟一个人拼?图册上只有妖怪图形和名称,并无出没地点,也无谷中地图,分任务,则是免得大家都抓了同样的妖怪浪费时间。 “好,你一半我一半。”步不曾爽快答应。 郁离知道步不曾水平远不如自己,本想分配时自己多承担一些的,既然步不曾主动提出,不好拂他的面子,便顺水推舟,道:“好,你前一半,我后一半。” 图册一百零八妖,前一半等级较低,后一半等级较高,捕捉难度不同。郁离本担心步不曾会反对,幸亏步不曾立刻点了点头: “好,后面的怪,的确只有你才能捉。” 这样实打实的话语,不卑不亢,令郁离心中一震。若是铁光庭,肯定觉得自己蔑视他,当场便炸了。 第57章 救命啊 日头渐升正中,照得顶上白雾也亮了。 时间不多,两人约定,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待日落时在此地相见,对照下捉妖情况。 临分手前,郁离从怀中掏出布包,里面是蓝袍婆婆所送的素饼,一共五个,分了他三个:“料你身上也没带吃的,将就吃吧。” “两个够了,有酒。”步不曾又把一个饼塞回她手里,飞快跑掉。 郁离不由笑了笑。这样狼狈飞奔的步不曾,倒有点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子。 虽然妖怪们尽力躲藏,但郁离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大法师,望、闻双管齐下,在白雾中也能识别妖怪的化身或者障眼法,将它们一一揪出。 一顿饭功夫,她捉了三种六只妖,三只上图册,三只进了龙晶体内。 龙晶内的储藏空间不知何时增大了,三只妖扔进去,不过占了一角,看样子挤一挤,应该能放下五十四只妖。 奇怪的是,蓝袍婆婆送给自己的安神蜡烛,也在龙晶体内,她明明记得是放在怀里的。 也许自己记错了。 “救命!有没人,救救我!”前方树林里响起了呼救声。 听声音,似曾相识。 郁离闭上双眼,在风声与树叶声中仔细聆听,发现呼救声来源于树林的右侧,还伴随着潺潺流水声。 “救命!有没人,救救我!” 呼救声又起,分明是是蓝袍婆婆。 她缓缓走过去,拨开茂盛的藤蔓,发现一条小溪如银带,粼粼泛光,曲折流过,再仔细一看,原来泛光的不是水波,而是鱼,无数小小的鱼儿,成群结队,顺流而下,就像一条银带起伏,旋转,飘舞。 她看着看着,不由自己,踉踉跄跄走到溪水前,跨过溪边的野草,踏进了小溪里,继而呆呆望着溪水,一动也不动。 “看,姐这回干得不错吧?”人面兔从野草丛里伸出头来,左右张望,见没什么异常,回头招了招手。 另外两只小妖小心翼翼爬了出来,双手仍旧撑在地上,只要势头不好,立刻就跑:“你确定她真的中招了?” “当然!也不看看姐是谁,百发百中啊——” 人面兔骤然离地,缩成一团,踢着双腿,却挣扎不开,因为它的双耳被郁离揪住了。 另外两只小妖如离弦之箭,瞬间弹入了草丛里。 “嗤,一点也不讲义气!”人面兔愤愤不平道,“你用奸计骗我,算什么英雄!” “骗你?是谁跟我说带我去捉妖的,结果呢?”郁离继续提着它的耳朵,一旋,将它的面孔旋到自己面前。 “法师饶命!美女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以我这小小心机,在你面前不就是班门弄斧吗?你就看在我还是个孩子的份上,饶了我吧。”人面兔一改常态,不断求饶。 郁离暗暗好笑,却板着脸,凛然道: “方才你玩的什么花招?” “没,没什么,这河溪溪水本身有迷幻作用,能识人心,幻人所想,真不是我干的,我真有这本事,还用得着在你身上装神弄鬼?”人面兔彻底泄了气,老老实实交代。 郁离方才之所以没中招,也是看出了这溪水有点问题,暗暗运转灵力,在自己双腿周围设置了透明的泡泡屏障,人虽踏入溪水,其实与溪水毫无接触,人面兔得意洋洋,根本没发现异常。 但她心头仿佛划了一道痕,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一时却又抓不着。 她紧紧盯着人面兔,人面兔别转脸,道:“你别瞪我,要问什么就问,要杀要剐,随便!” 郁离眼珠一转,道: “行,肚子饿了,随便烤个兔子吧。” “烤、烤我?”人面兔瞬间脸白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没看到我是人?” “人面兔人面兔,又不是兔面人,终究是兔啊,烤!”郁离运转灵力,变了一把短刀,把刀背轻轻放在人面兔腰背上,拉了拉,准备刮毛。 “别!我交代!”人面兔终于垮了,“没了毛,我怎么见兔?” 原来人面兔真的是其他妖怪派出的奸细,一是负责查探本次图册一百零八妖是哪些,二是顺便迷惑已经入谷的法师,除了这河溪之外,还布置了另外几关,一定要反抗到底,能拉一个垫背就拉一个。 “你们捉了谁?” “没,一个都没捉到。”人面兔乖巧地道,“如果有,一定告诉你。” “看来要替你换件衣服了。”郁离一拉刀子,削断了人面兔背上一缕雪白的长毛。 人面兔立刻响亮地道:“有,捉了一个喝醉酒的笨蛋!” “立刻带我去!” “不,不行,带你去,我死定了。” “不带我去,你立刻死!” 人面兔没有法子,只好带郁离前去。 它沮丧至极,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仿佛在抗议,又仿佛在自怨自艾, 郁离在后揪住她的双耳,任她嘟囔也不放手:“再吵,就当你报信,割你一只耳朵!” 人面兔立刻闭上了嘴巴。 一妖一人,急急往树林里走。所经过的草丛里,不时有剧毒药草,有些颜色分外缤纷鲜亮,有些则满身是刺,潜伏在草丛里。 郁离小心翼翼,每一步,都避开了毒草。 白雾无声无息,从四周往他们身边聚拢,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郁离只顾躲避毒草,似乎并未留意到四周的变化。 树林中央,有一棵横倒的枯树,树上毒藤蜿蜒交错,紧紧盘住了一个人,隐约露出一只大铜葫芦。 “步不曾!”郁离喊着,推开人面兔,往枯树扑过去。 几十条毒藤像一朵花似的,瞬间展开,要把郁离包裹在内。 人面兔立在一旁,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它已经可以确定郁离接下来的命运——除了成为肥料滋养毒藤,再无别的可能。 然而,奇迹发生了。 就在毒藤即将缠住郁离身体的同时,她忽然改变了一个角度,突然往上拔高,就在距离毒藤不到半尺的地方,惊险避过。 人面兔见势不好,立刻转身要跑,却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往毒藤上弹去。 自己才是毒藤的肥料! “救命!救命啊!” 人面兔发出绝望的尖叫。 第58章 贺溪 美女蛇 就在人面兔即将撞上毒藤的一瞬间,它飞了起来,撞向旁边一棵树。 砰。 人面兔结结实实撞个正着,差点没晕过去了。 但它仍觉得庆幸,若是落到毒藤手里,除了麻痹、溶解,连喊痛的机会都没了。 它滑落地面,怎么也爬不起赖,晃了晃脑袋,依旧觉得眼前的郁离有三个脑袋:“你、你怎么——” “很简单,你说的话,我半个字也没信过!” 从听到蓝袍婆婆声音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提高了警惕。 谷内捉妖,蓝袍婆婆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处。从人面兔选择蓝袍婆婆设下声音的那一刻起,已经输了。 她表面装着被迷,晃晃悠悠走进溪水,其实一直在泡泡屏障保护下,等待着对方的暴露。 结果来的居然又是人面兔,它究竟多自信,才会一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扑向毒藤时,她已经送出了一个透明泡泡,直接踩着泡泡从毒藤顶上飞过。 可笑人面兔一直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道自己耳朵上早被黏住一根灵力长绳。 “行,前者为大,要杀要剐,随你!只是,我家上有八百多岁的老奶奶,你能不能——” “不能!”郁离一口拒绝。若是八百多岁的老妖,妖力惊人,怎么还需要小小的人面兔照顾? “好,我死后,你沿着之前的贺溪一直走——” 郁离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说的是河溪,还是贺溪?” “贺,祝贺的贺,贺溪。”人面兔一发现可以讨价还价,立刻爬起来。 贺溪。郁离忍不住一阵颤抖。 会不会是《姑妄志》上所记载的贺溪?里头有夺心兰的贺溪? “这个山谷是不是叫贺谷?这座山,叫姑橙山?” “山谷叫贺谷没错,山——对,对,对,我听我家老奶奶提过,白帽山以前就叫姑橙山!”人面兔见郁离脸上神色变化,生怕她不相信,立刻道:“我家八百多岁的老奶奶什么都懂的,我带你问她去。” 郁离后悔自己刚才一时心急,把贺谷、姑橙山都说了出来,也许人面兔只是打蛇随棍上,再把自己骗到什么老奶奶跟前,只怕老奶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把自己吃了。 若是一个月前心灰意冷时,郁离肯定恨不得立刻找到夺心兰,一口吃了,忘记所有从前开心如今沉重的回忆。 可如今,经过一番营救,虽然救的是个假师父,她心头的怨气却平息了许多。夺心兰云云,显得可有可无。 反正山在这里谷在这里,若夺心兰真的在这里,跑也跑不掉,出谷之后问问霞姑,自然一清二楚。 “那不重要,我捉妖去。”郁离一弹手指,射出一缕灵力,把人面兔高高吊起,绑在树杈上。 这人面兔虽然等级低,妖力也低微,但三番两次跑出来捣乱着实浪费自己的时间,先绑它一段时间好了。 “你最好祈祷我能在限定时间内完成捉妖任务,否则,你就在树上长蘑菇吧。”郁离对破口大骂的人面兔道。 她在树林里转了半圈,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劲,太安静了,只有风吹树叶草叶的声响,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她记得清清楚楚,入树林之前,林中仍有虫鸣鸟叫。 出现这种情况,意味着要么有高等级妖怪威压,要么有大法师出手。 不等她开口,远处有个微微颤抖的声音道: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她陡然一松。 是宋玉龄。 她走过去,发现宋玉龄狼狈无比,发髻乱糟糟的,脸上被划破了两道细细的血痕,衣裙上尽是草屑泥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巨兽压在地上狠狠地摩擦过。 “郁姐姐!”一看见郁离,宋玉龄嘴一扁,顿时哭了:“该死的玉郎君!他之前明明没反对结盟,一进谷,就丢下我不管了,害得我差点被妖怪吃了!” 她紧紧揪住郁离的手臂,伏在郁离肩膀上哭。 郁离一想到她脸上的泪水鼻涕,不寒而栗,赶紧扯开她,道:“你饿不饿?我身上有素饼。” “素饼?现在就算有龙肉我都不想吃了,只想吃玉郎君的肉!”她两眼喷着怒火,如果玉郎君此时此地出现,只怕真的要被咬掉一块肉。 “那我先走。”郁离刚要抬腿,宋玉龄又拖住了她的手臂:“好姐姐,你带带我,你最好心了,别像玉郎君一样狼心狗肺。” 郁离又好气又好笑,甩开她的手臂,退后几步:“我劝你另找一个结盟。” “你跟那个步不曾结盟了?呵呵,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知道他的秘密,你想不想听?”宋玉龄还未说完,郁离已经远远弹到另一边。 “哼!有你后悔的时候!” 宋玉龄靠在树干上,忽然一笑,笑容里无尽的阴森毒辣。 若是郁离看见她此刻的笑容,定会明白那个喜欢撒娇的小妹妹,其实是条美女蛇。 梅小虫像一个影子似的,从阴暗的角落里缓缓飘出来:“好了?” “好了!”宋玉龄举起右手,尖尖的手指擎着一粒细如米粒的小虫,娇笑着,扑向梅小虫怀里。 梅小虫就像看见鼻涕虫似的,一掌把她推离自己身边:“小心旁人!” 宋玉龄望着他,泫然欲涕:“这里又没旁人?我都好久没跟你好好说话了。” 她带着血痕的脸颊上,两行珠泪滚滚而下,说不尽的可怜。 然而,梅小虫不为所动:“待事情了了,你要说多久,都可以!如今,好好做正事!” 宋玉龄不仅没走,反而走近他,道:“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那个老女人霞姑,怎么回事?” “哪有什么事!”梅小虫一口否认。 “别骗我!我都看见了,霞姑经常偷偷看你,而且进谷前,她扇你一耳光,是因为绞丝银镯,对不对?”宋玉龄并不打算放过他。 梅小虫叹了一口气,拨了拨她鬓边的乱发:“对,我不想告诉你,只是不想你心烦。那个老女人霞姑,对我有点好感。这绞丝银镯——” 第59章 冷酷到底 他从怀里掏出镯子,套在她左手腕上:“是个旧镯子,不值几个钱,却是我娘留下的,本来想等事情了结,送她老人家儿媳妇。” 宋玉龄想了又想,突然明白了,低下头,低声道:“谁、谁是她老人家儿媳妇啊,我又没答应嫁你!” “呵呵,不嫁?事情了了,只怕扑上来嫁我的姑娘多的是。” “你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只能娶我一个!三生三世,都是你我一起!” “呵呵,不敢,不敢,三生三世都不敢。”他轻轻把宋玉龄推开,道:“去吧。” 宋玉龄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踮起脚,在他脸上啪的亲了一口,转身跑了。 梅小虫没动,许久之后,他才啪的吐了一口唾液在手心,一掌按在脸上,不住打磨方才被宋玉龄亲过的地方,搓到脸颊发烫还未停止。 他微仰着头,闭上眼睛,低低喊了两个字。 再不会在人间出现的名字。 薄薄的阳光透过白雾,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照见他颤抖的睫毛,也照见两条闪闪烁烁的小溪。 等他再睁开双眼时,目光中已经再无悲伤痛楚,只有冷酷。 只有冷酷到底,他才能告诉自己,自己没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掏出图册看了看,又掏出一张地图,地图上详尽地标注了各种妖怪出没的地点及捕捉要诀。 “一、二、三……” 他在地图上点了八种十分罕见而集中的妖怪,画了一个小圆圈,把八种妖怪都圈起来,森森笑了。 此时郁离正在捕捉蔷薇罐妖。 蔷薇罐妖虽然头上开满了蔷薇,两条小短腿却跑得飞快,一面跑还一面撒花,纷纷扬扬的花瓣间夹杂着尖刺、钩刺,令郁离防不胜防,再次出动泡泡屏障。 但泡泡屏障遇上蔷薇罐妖的刺,啪的就破一个洞,啪的又破一个洞,没挨上几下便彻底报废了。 她从未见过泡泡屏障这样薄弱,难怪蔷薇罐妖属于第七难度。 “再跑,把你的刺全拔了!”郁离喝道。 “拔?有本事你拔啊!”蔷薇罐妖也看出了她色厉内荏,回头朝它做了个鬼脸。 “等着,我来了!”郁离连续又弹出五六个泡泡,射向蔷薇罐妖,都被蔷薇罐妖一个个刺破了,它甚至嚣张到得意无比地指了指耳朵,停下听泡泡破裂的声音。 郁离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蔷薇罐妖头顶。 蔷薇罐妖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发现自己头顶上漂浮着无数泡泡的小碎片,在阳光映射下,像一枚枚小水晶。 “你——” 蔷薇罐妖刚刚说了个你字,泡泡小碎片忽然溶解成水珠,哗啦啦落在蔷薇罐妖头上,把它头顶盛开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 “不!”蔷薇罐妖疯狂地伸手去抓去捧飞落的花瓣,却绝望地发现,花瓣越飞越多,眼看要秃头了,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认输!别打了,再打就秃头了!” 郁离收回所有碎片,道:“说话算话!” 蔷薇罐妖余悸未消,扶着大脑袋,乖乖入册。 “还有同伴呢?”郁离敲了敲图册。 “你答应把它打到秃头,我就告诉你。” “再不说,你这辈子都秃头,一、二、三——” “在前面,前面石缝里!”郁离望过去,前面的确有几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石头缝里有红影一闪而过。 她飞过去,一提石头,才发现,石头是假的,是几只变色龟假扮的,另外几只蔷薇罐妖便藏在它们身下。 她拎了一只蔷薇罐妖扔进龙晶里,又顺手收了两只变色龟。 然而,其余变色龟却围在她身边,不让她离去: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们几兄弟发过誓的。” “不好意思,太穷了,实在没地方收留你们。”郁离试着说服它们。 “胡说,别以为我们不认识龙晶,好歹我们也活了上千年。”变色龟们并不打算退让,“我们要求不高,住龙晶里面就好。” 既然它们都那么说,郁离成全它们,刚抓起一只变色龟,她忽然道: “你们既然活了上千年,可知白帽山原名什么?” “古城山!” “故城山!” “错了,姑橙山!” …… 瞬间,几只变色龟吵成一团,它们动作虽慢,舌头可不慢。 郁离喝了一声,它们才停下来,其中青苔最多的一只抬起头,道:“姑橙山,据说当初有个仙姑在这里种下一棵橙树。” 立刻有只变色龟抬杠:“仙姑种橙树怎么不叫仙橙山?应该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种橙树……” 变色龟们顿时分成两派,吵个不休。 郁离给它们吵得头疼,刚要说话,忽然觉得背后生凉,一扭身,一只利爪从她肩膀擦过,如果动作稍慢,只怕利爪要掏出她的心脏了。 原来,就在变色龟吵闹时,一只长爪白眉猴已经潜伏在她身后,等待给她致命一击。一击不中,长爪白眉猴往后便退。 可郁离反应极快,反手一抓,攥住了它扬起的尾巴,转了几转,长爪白眉猴便晕了,直接扔进龙晶。 眼见不好,几只变色龟立刻将头与四肢都缩回壳内。 郁离一脚一个,将它们都踢翻了。 “都说你们变色龟与长爪白眉猴是死敌,看来传言不可靠啊。” 变色龟一声不吭,一扫之前的话唠形象。 郁离正要离去,却听方才那只老龟叹息道:“谁会与敌同谋?只是这白眉猴爪子利得很,不知掏了我们多少子孙吃,利爪在前,别无选择。姑娘抓了它,便是我族恩人,从今往后,但有驱使,我族无不尽力。” 它挣扎着要翻过来,但四脚朝天背壳圆圆,竟翻不过来。 郁离又是几脚,把它们都逐一翻了过来:“恩仇相抵,走了。” 老龟瞬间长高,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东西,道:“此乃我儿遗物,如若姑娘在谷中有事,只需敲三下,我等立刻赶来。” 郁离看了看,那是一只比拳头还小的龟壳,经常摩擦,磨得滑溜溜的,可见的确是老龟的心头宝,再一想以龟族速度,若是自己有事,等他们过来,应该已是明年。 她要退回去,老龟却倏地缩小,带着其他变色龟爬进了草丛深处。 仿佛为了打消郁离的念头,它们爬行速度惊人,转眼消失了。 而几乎同时,一阵腥风如滔天巨浪,从背后涌向郁离,将她扑倒在地。 第60章 变异 腥风骤卷骤收,转眼已经寂静无声。 郁离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两个人影从茂密的草丛里站起来。 “她不会死了吧?”一个声音紧张地问。 “若这点攻击都受不住,她凭什么上大法师榜!”另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道。 郁离突然弹起来,冷冷道: “侥幸未死,玉郎君过奖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少年顾周与玉郎君,看两人举止,不难猜出他们已经结盟。 奇怪的是,以玉郎君的个性,他怎么会跟顾周结盟? 若是他们两人同时出手,只怕自己很头痛。 “竹娘子,你捉了几只妖了?”少年顾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手中转动着图册,笑嘻嘻地望着郁离。 这少年,要么是被宠坏了,凡事只论一时喜恶,要么便是深藏不露,用表面的跳脱不经掩饰真正实力。 郁离不答。从一开始,她始终对这个神秘的少年保持警惕,敬而远之。 “我们已经捉了三十九种。”顾周炫耀似的道,脸上依旧笑嘻嘻的,“要不要跟我们结盟?” 郁离摇了摇头。 玉郎君冷笑道:“她有步不曾,你算老几!” “步不曾,呵呵。”顾周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深沉。 郁离想起步不曾与他之间奇怪的对话情景,两人似乎相识,不由自主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话出了口,郁离才感到后悔。他是什么人,关自己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顾周向她走来,“见到他时,你自己问他去,问他,我是他什么人。” 他经过郁离身边,向前走去,玉郎君紧随其后,双手抱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甚至没有望郁离一眼。 就在他经过郁离身边的一刹那间,郁离微微抽了抽鼻翼,忽然一掌拍出,狠狠拍在他后背。 玉郎君并不提防,骤然受袭,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腥气四散。 顾周恰好回头,见那口血吐在草上,那草立刻蔫黄,失去生机,脸色也变了:“怎么回事?” 郁离并未停止,连续拍了几掌,玉郎君吐了好几口血,整个人委顿不堪,再也支持不住,摇晃两下,坐倒在地。 郁离顾不上他,取出龙晶,要吸那污血,然而龙晶不进反退,似乎拼命躲避那摊污血。 “吃呀,快吃呀!”郁离声音都变了。 顾周从手腕上扯下一串明珠,摘下一枚,塞进玉郎君手中:“快吃。” 郁离瞥了一眼,那并非常见的明珠,而是极为难得的药明珠,乃出自五百年以上的雪蟒骨节中,每百年长一颗,他腕上那串八九颗,可想而知那雪蟒的年龄。 “何必浪费……”玉郎君迅速缩回手,那颗明珠就此落地,跌进污血中,吱吱作响,迅速缩小,污血也随之收缩,消失。 郁离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既惋惜那颗难得的药明珠,又不屑玉郎君的自寻死路: “你堂堂男子汉,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值不值得?就算你死了,她也见不到,就算见到,说不定还笑呵呵呢——” “住、住口!”玉郎君气得满额青筋暴露,若非气力不支起不来,他早向郁离扑过去了。 郁离却继续火上浇油: “呵呵,还怕人说?怕人笑你是被撵出门的驸马爷?若是你就此死了,只怕别人笑得更厉害。只怕数百年后,大家记得的也是含羞自尽的被休驸马爷,而不是叱咤风云的拼命玉郎君。” 顾周两只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冷性子的郁离说起话来,如此狠毒,万箭穿心哪。 他却不知道,郁离师娘平日不发脾气还好,一旦发起脾气来连芝麻大的陈年旧事都可说成水缸大。 眼见玉郎君双眼暴突,他赶紧打圆场,又把一颗药明珠递过去,道:“竹娘子说得不对,也许他怕苦,这药明珠可是出了名的苦——没事没事,若是怕苦,我这里还有蜜饯。” 他又递过去一个纸包。 玉郎君握着药明珠良久,最后还是吞下去了。 郁离这才问:“你们方才捉妖时可有异常?” 顾周摇了摇头。 郁离道:“玉郎君所中的,乃是变异妖毒,大约在半个时辰前。” “变异妖毒!”顾周颜色也变了。 每种妖怪身上必然有一定的妖毒,或深或浅,但变异妖毒,却只在传闻中,若然中毒超过半个时辰,人开始无法自控,超过一个时辰,便彻底无解,人沦为丧失理智的恶妖。 据说数百年前,魔族曾经利用变异妖毒的传播,组织过一次强大的进攻,若非青罗皇室与苍澜皇室联手,牺牲十分之七的皇室子弟,只怕青罗大陆已经彻底落入魔族之手。 而三十年前法师大会上,魔头胜差烈更是准备了变异妖毒,要将在场法师统统变成妖怪,幸亏红坎铁家当家人铁烈及时发现,吞下所有变异妖毒,并与胜差烈同归于尽。 “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认出这是变异妖毒?”顾周两眸炯炯,逼问郁离。 “我听师父提过,而方才玉郎君经过我身边,腥气非常类似师父描述的气味。” 郁离说谎了。 她不仅听师父提过,而且还亲眼见过变异妖毒发作,甚至有段时间,她也深受其苦。 早在玉郎君出灵力袭击自己时,她已经感受到了灵力之中混杂的独特腥气。 这腥气,于别人,可能与其他血腥味无异,于她,却是大大的不同。 只是此时多说无益,她立刻追问两人半个时辰前究竟有何异常。 顾周也深知若然变异妖毒再现人间,将会掀起一场浩劫,想了又想,依旧想不起来。打怪,捉妖,这等粗活都是玉郎君的,他不过提着图册看风景,溜达溜达。 玉郎君哑着嗓子道:“没什么异常,只喝了几口溪水,溪水清甜——难道竟是溪水的问题?” 他倏地站起,往来路狂奔而去。 顾周也要跑,却被郁离扯住了: “不是溪水的问题。” 变异妖毒只能存活在血液中,若然倒进溪水,只怕还未入体,便已死光。 她极轻的声音,让顾周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玉郎君飞速远去的背影: “是他?” 第61章 毒从何来 “不,不会是他。”郁离很笃定。 玉郎君会为金川公主寻死觅活,但绝不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去死。 起初,她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他。 激怒他吐血,一来减轻变异妖毒,二来也是试探。 他连自己几声骂都受不住,又怎么受得住天下骂名? “不是他,那会是谁?”顾周紧张地望向四周,仿佛四周潜伏着无数妖怪,“难道是白帽山?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玉郎君中毒乃是入谷之后,而进入谷中的,只有我们八人而已。若不在我们之间,便是白帽山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不,白帽山向来敬重各位法师,所谓鉴妖大会也是为了选拔才俊,怎会反过来对付我们?再说,他们绝不会对付——” 他倏地停住了,望向郁离。 其实郁离已经明白他未曾说出的三个字,心中渐渐对白帽山主的身份也有了初步判定,见他这样,催促道:“不会对付谁?” “不会对付我——我是他们山主故人子弟,他们总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顾周勉强道。 话虽如此,他眸子里也隐藏不住惊惶。 郁离猜想他本打算来白帽山玩玩而已,但如今出现变异妖毒,岂是儿戏?只怕一个不小心,他们八人都葬身在此,再严重些,八人侥幸不死,而是沦为丧失理智的妖怪,妖毒扩散,白帽山,甚至整个青苍大陆,都会堕入地狱。 “我们必须马上通知霞姑!”顾周急急道。 “万一问题出在白帽山呢?”郁离提醒他。她历经苦难,孤身行走妖怪之间,向来不惮以最刻薄最阴暗的心态揣摩别人。 “对,万一他们有问题……”顾周失神了。 “如今能确定的是,你、我、玉郎君、步不曾四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应该是——” “溪水里没任何异常!”玉郎君去而复返,额上密密一层细汗。 “你身上何处有伤口?”郁离问。 玉郎君摇了摇头。 “你身上一定有伤口!” 郁离斩钉截铁的语气,镇住了玉郎君,顾周自告奋勇替他检查。 两人走到旁边草丛,不多时,顾周兴奋地道:“果然有伤口!” 玉郎君后脖子靠近左耳的位置,有个小小的伤痕,一点红。 郁离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这变异妖毒乃是利用感染了的飞虫咬的?若是如此,将是天下大祸。 万一法力不怎么样的步不曾遇上了飞虫,只怕自身难保。 但山谷很大,隔着重重山林,又多白雾,一时之间,哪里去寻他? 茫然间,一颗凉浸浸的东西塞到了她手上:“带着!” 顾周又把另一颗药明珠塞给玉郎君。 药明珠,功效虽不及白帽紫髓,却能避百毒解百毒,有它在身,至少保三人不受变异妖毒侵袭。 郁离掏出小龟壳,轻轻敲了三下。 敲击声很轻,几乎被掩盖在顾周沉重的呼吸声中。 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谁知脚边草丛窸窣作响,老变色龟突然站起来: “姑娘唤我何事?” 也不知它潜伏多久了,郁离顾不上追究此事,问道: “贺谷中谁有变异妖毒?” “变异妖毒?我在谷中已久,从未听过有这等妖毒。”老变色龟见郁离脸上露出失望神色,立刻又道: “姑娘请宽心,我等不才,不能替姑娘解忧,但我等姑奶奶常年在外游历,见多识广,应该可以替姑娘解疑。” 这老变色龟已是千年老龟,它的姑奶奶,只怕两千年了。 老变色龟在前带路,郁离等三人跟着走,一面走,一面散布灵力,查看四周动静。 不多时,老变色龟已经爬出树林。 白雾越来越浓,天光渐暗,顾周问:“太阳快下山了?” “不,如今应该刚到未时不久。”虽隔着白雾不能直接看到日头,但郁离从自己腹内饥饱程度判定出大概时辰。 顾周好奇地望了她几眼,却没发现她身上还佩戴着其他法宝,也不知她如何看出时辰的。 老变色龟奋力挪动着四条小短腿,爬上一座绿草如茵的山坡,一面爬一面道:“姑奶奶就在前面大树里头,她最看重辈分礼数,你们唤她一声婆婆不为过。” 山坡上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树还被雷劈掉半边,只剩下一半耷拉的树冠,仿佛随时会折断掉下。 大家还未靠近大树,便听见叱喝: “舍得死回来了!我的酒呢!” 老变色龟顿时变了一副面孔,陪着笑脸道:“姑奶奶,是我,龟小唐。”回头低声道:“你们运气不好,姑奶奶正生气着呢。” “小臭龟,说我什么坏话呢,滚进来!”大树里头又是怒喝。 郁离朝玉郎君使了个眼色,玉郎君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掌大的酒壶,递给龟小唐。 龟小唐大喜过望,带着三人绕过大树。 原来大树的另一面乃是大洞,里头瘫坐着一位皮毛半褪余怒未消的老人面兔。 郁离一见,耳边猛然响起之前人面兔的哀求,说它家里还有一位八百岁的老奶奶,不会这么倒霉吧? 老人面兔根本没看他们半眼,目光完全黏在龟小唐手中的酒壶上。 龟小唐拧开塞子,乖乖地把酒送到老人面兔手上。 老人面兔半眯着眼,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满足地长叹一声,陡然睁开双眼,道:“喝了你的酒,有话就问吧。但一壶酒,只能问一个问题。” 它的目光,缠绕在玉郎君脸上,流露出欣赏,甚至还有几分小女人的娇羞。 玉郎君的风采,的确能迷倒上至八十岁下至八岁女人的。此时,顾周与郁离不由暗暗庆幸有玉郎君在身边。 “谷中变异妖毒,从何而来?” 老人面兔倏地瞪大了眼睛:“变异妖毒?” 她把酒壶往玉郎君手里一塞,道:“老身不知道什么变异妖毒,你的酒,拿走拿走。” “姑姑人美貌善,想来也不希望人妖之间再起战争,如果姑姑能阻止这场大祸,相信人妖双方都会奉姑姑为神,到时候只怕这山谷都要被酒淹没了。” 老人面兔朝顾周点了点头,道:“你这小娃娃,有点意思。好,就冲你这声姑姑,我不妨告诉你们——” “且慢!” 就在这紧要关头,半山坡传来反对的声音。 第62章 故人会 真是哪壶水不开便提哪壶,来的正是人面兔。 时候已到,她刚从破裂的泡泡屏障挣脱回来,满身狼狈,见他们三人居然有胆来求老奶奶,气打不过一处来,坚决不让老奶奶说。 老人面兔狡黠地望着三人,摆了摆手,好像在说不是我不肯说破,而是小孙女不让说呀。 “小美,此事关系到人妖存亡,不可争一时意气。”龟小唐道。 “存亡?他们人族什么时候在意过我们的存亡?想捉便捉,想关便关,想杀便杀,他们都不在乎我们生死,凭什么我们要在意他们的存亡!”小美急促道,直直指向郁离: “方才便是她,将我困在树梢,我已经求过她,家里还有八百岁的老奶奶,可她,并没放过我!” 她抬高了声音道: “今日,无论你们问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字,滚!” 郁离没有解释人面兔之前三番两次要杀自己,就算解释,老人面兔会不相信它亲孙女而相信自己?就算老人面兔说了,谁能保证它不会为了替孙女泄愤而乱说一通? 她只朝龟小唐和另外两人道一声抱歉,又朝老人面兔点了点头,离开了大树。 顾周想追上去,被玉郎君拉了拉他的衣袖,又停下了脚步。 往哪里去寻步不曾? 不知为什么,她心头第一个浮现的是步不曾那张笑嘻嘻的脸。 仿佛任何难事到了他手上,都不是难事。 明明他也骗过自己,明明他也有一堆隐秘,但她第一个想找到的,依旧是他。 不久,她遇上铁光庭。 要不要把变异妖毒的事情告诉他? 他惨遭灭门,应该没人会牺牲全家上下来掀起人妖之间的战争,更何况,他们铁家当家人曾经为了变异妖毒而牺牲自我。 八人中,最不希望变异妖毒重现人间的,应该就是铁家人。 她刚要走过去,老好人东海望便从旁边钻了出来,乐滋滋道:“贤侄,捡到一只——”在望见郁离的一瞬间,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难道东海望才是幕后指使? 要不为什么看到自己便变了神色? 不等她开口,东海望背后走出了一个绿衣裙女子。 那女子,竟然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不,有妖怪假扮成她,与东海望一起! 那个女子看到她的瞬间,开口叱道:“何方妖孽,竟然敢假扮成我!” “怎么、怎么会有两个竹娘子?”东海望结结巴巴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铁光庭不以为然:“说不定,两个都是假的。” “不,我是真的,她是假的!”对面假郁离立刻辩白。 郁离冷冷瞅了她一眼,不说话。 铁光庭快步走到郁离身边,一把扣住她手腕,喝道:“说,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杀我全家!” 郁离没在意手腕的疼痛,而是继续盯着假郁离,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师父呢!”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是孪生姐妹?”东海望一脸迷糊。 “她?我呸!谁跟她是姐妹!”假郁离不过抹了下脸,整个人便变了,变成铁如海的模样,指着铁光庭怒喝道: “不孝子,孽障!铁家灭门之仇不报,整日东游西荡,你还是不是铁家子孙!” 他横眉怒目,眉间川字纹十分明显,宛若铁如海生前模样。 铁光庭明知道眼前分明是假的父亲,然而看到他的那一刻,仍然忍不住鼻子一酸。 当日拿了钱财匆匆而去,哪里会想到一别便是一辈子。 当时娘亲要他坐下喝一碗汤,父亲也表示有话要跟他说,他生怕春荣会趁机纠缠自己,只摆摆手,急匆匆离开,像无数次匆匆离开一样。 他再没有机会喝娘亲亲手炖的汤,也没有办法知道父亲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话。 自铁家被灭门,家人魂魄被禁锢,他连做梦都梦不到一个家人。 此刻,他明知是假的,依旧像着了魔似的,忍不住向前伸出手去,要碰一碰那张脸。 “妖铃,你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郁离狠狠敲了一记假铁如海。 铁如海发出一声脆生生的笑,变成了十二三岁少年,脸蛋圆圆,双眼圆圆,就连鼻子也是圆圆的。 铁光庭一愣,继而双目圆睁,猛然一拳砸过去。 妖铃轻飘飘的往后飞起,落在东海望身后。 铁光庭那一拳竟落了空,他红着眼,不肯放过妖铃,继续追着要打。东海望见这少年与郁离乃是旧相识,又似乎与故友铁如海也认识,又开始发挥老好人的作用,隔在两人中间,不住相劝: “不打不相识,贤侄你消消气,先问个究竟。” 东海望没趁机火上浇油,反而竭力灭火,也许,是自己误解他了。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这只是他的掩饰? 郁离想了想,喝道: “别闹了,你们知不知道谷中出现了变异妖毒!” 郁离这一声色俱厉的断喝,两人一妖都愣住了。 东海望出身世家,固然知道变异妖毒对铁家意味着什么,立刻把目光转向铁光庭,而铁光庭则眉头轻皱,似乎怪她小题大做: “变异妖毒?什么变异妖毒?” “你不知道什么是变异妖毒?”郁离问,“难道铁烈老前辈怎么牺牲的,你不知道?” 祖父之死,在铁家乃是大忌,阖府上下,无人敢提,就算身为孙儿,铁光庭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到此事。 每逢祖父生忌死忌,父亲总抱着两坛酒,独自一人关在祠堂中。 一想到这里,铁光庭忽然又想到,自己离府当日,正是祖父死忌。 铁光庭望着郁离凝重的脸色,心中一激灵,难道祖父的死,与变异妖毒有关? 他不由想到当日父亲欲言又止的举动,难道父亲要对自己说的,便是这变异妖毒? 东海望寥寥数语把铁家与变异妖毒的关系说了,铁光庭这才知道,为什么红坎铁家在青罗大陆颇具盛名,与其他世家一道为世人景仰,原来,是托了祖父的荣光。 而郁离则把妖铃拉到一旁,问他为何在谷中出现。 妖铃面色羞赧,支支吾吾,道自己又偷溜出乌洞山,不想中途遇到白帽山派出的捉妖队,罗天九梦阵还未布置完毕,自己已经落入了捉妖队手中。 郁离还未打听他离开前乌洞山情况,铁光庭忽然想起什么,猛扑过来: “原来是你!” 第63章 真相(一) 眼见铁光庭这一扑乃有千钧之势,郁离想也不想,将妖铃一脚踢飞。 “他是真凶!” “我不是凶手!” 铁光庭与妖铃两人先后喝道,又彼此充满仇恨地怒视对方。 “如果你真要知道铁家被灭门的真相,还得对我好几分。”妖铃嘎嘎冷笑,坐倒在地上。 “你知道谁杀了蜻蜓?”郁离一把掐住它的脖子,“快说!” “就是他!他刚刚变成——下巴有道刮胡子拉出的口子,位置、形状跟当日我看到的一模一样,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原来如此!”妖铃叹息道,“还以为你铁相公有点出息,是直接看破了我的行藏。” “哼!说不说,不说,一旦出谷,我立刻出动九杀令!” “哟,好怕好怕呀,金川公主确实不是好惹的!”妖铃连消带打,既讽刺了铁光庭,又鄙夷了他所谓实力不过是倚仗裙带关系。 “这位小兄弟,赵贤侄也是心痛家中惨剧,如若小兄弟能告知真相,既能告慰亡魂,又能安慰生者,尤其是竹娘子,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东海望抬出谁,都没有抬出郁离有用 妖铃飞快扫了一眼郁离,见她神态怏怏,心事重重,明显还在为铁家的事情苦恼哀伤,不如尽早割断她与铁家的羁绊,立刻道: “行,我说,但要那小子跪在我面前喊一声铃大爷!” 他本要借机刁难、羞辱一下铁光庭,就算铁光庭不跪不喊,他也慢慢说出其中真相的。 谁知铁光庭扑通一声便跪倒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道: “铃大爷,请告知我真相!” 他日思夜盼,只盼能知晓惨案真相,哪怕踏遍万水千山,也要将真凶千刀万剐。 郁离见他腰背颤抖,明显恼怒到了极点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忙伸手去拖他。 就在手指即将接触的一刹那,妖铃身化黑龙,飞旋而过,将铁光庭往后撞开,继而托至直立。 “你确定,你要知道真相?” 铁光庭心头忽然升起强大的不祥感,然而,哪怕面前是万丈深渊,他也绝不会后退半步。只要能知道真相,他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要!” 不过光影一晃,面前忽然变了,不再是杂树野草,而是铁府的得凤楼。 天上云厚,日光浅薄,得凤楼显得黯淡无光。 一身鲜艳锦袍的春荣匆匆走在前面,就在迈上台阶前,她忽然回头,从旁边的奶娘手中抢过襁褓中的孩子,道:“去,告诉老爷夫人,我和孩子一起跳楼去!” 奶娘唬得脸色发白,像烂软的面条似的瘫倒在地,爬也爬不动,只磕磕巴巴道:“少夫人、少夫人,小少爷可是你的骨肉!” “骨肉?哼,他铁光庭可曾当过他是骨肉!弥月之喜也不回来,只会粘在那个老公主身边!他不要,也罢,我们娘儿俩死了干净,省得他心烦!” 铁光庭双颊如火烧,耳边一直回响着春荣恶意满满的咒骂。 那时候的自己,什么都顾不得了,沉迷在金川公主的温柔陷阱中,沉迷在她给自己画出的泼天富贵里,只觉得世间最懂自己的是她,最能扶助自己的,也是她。 有了她,天底下哪个男人不羡慕自己? 有了她,什么大法师榜指日可待。 有了她,郁离又算老几! 就算自己是站在女人裙下的男人,那也是站在青罗皇室金川公主的裙下! 就算其他男人说自己吃软饭,那不过是因为他们羡慕嫉妒恨,恨自己没有机会认识公主侍奉公主罢了。若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跪倒在公主面前,只怕他们跑得比自己更快! 父亲灵力丧失又如何? 铁家衰落又如何? 郁离即将离府又如何? 自己即将在金川公主的扶助下,再造一个红坎铁家的神话! 然而,这一切雄心壮志,在灭门惨案面前,显得何等荒诞可笑! “春荣,春荣,你小心孩子!” 匆匆跑来的是一身红衣的蜻蜓,脸上还带着泪痕。 春荣立时怒了:“春荣也是你叫的!好歹尊我一声嫂子!” 铁蜻蜓停下脚步,道:“我嫂子只有竹娘子一人,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春荣,她双手举高,作势要把孩子往下摔:“谁也不要,你侄儿也别要了!” “别——”铁蜻蜓一声惨叫,双手乱摆:“别伤了孩子,别伤了孩子!嫂子!嫂子!” 她不过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为另外一个孩子的生命而拼命求饶。 郁离早已泪流满面,却还竭力睁大眼睛,要看清楚蜻蜓在世间最后的存在。 忽然光线大亮,原来天上遮掩的云朵飘走了,蜻蜓左手腕上闪闪发亮,反射着阳光。郁离定睛细看,随着袖口摆动,手腕上一只银手镯也半遮半露。 铁蜻蜓原本像其他小姑娘一样,很喜欢各种闪闪发亮的珠宝,自从听说自己不太喜欢浑身叮叮当当后,她也一扫而空,满头素淡。 那只银手镯,款式平常,并非名贵之物,郁离从未见过。 想起当日离府时她拖着自己的手,说有机会要介绍一个人给自己认识,难道那是她的情郎?铁家灭门,她情郎也未曾出现奔丧,难道本是铁家仆人,也一同死了? 她心乱如麻,铁光庭却如遭雷击。 那只绞丝银镯子,他不久前见过,就在梅小虫摊开的掌心。 那混蛋,明目张胆摊开掌心,只怕暗暗嘲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吧!蜻蜓乃是红坎铁家的大小姐,梅小虫?不过是外婆家一个扫地仆妇生下的野种,虽然也称一声阿冲表弟,谁知是不是舅舅的种!他居然敢对蜻蜓下手!居然敢骗自己的妹妹! 他又想起当日办丧事,那家伙一直陪在身边,有条不紊地提醒自己做事,就连匆匆下葬,也是他提议的,理由是满府冤魂,尽早入土为安。 从头到尾,他没在自己面前表露过半点失去蜻蜓的哀恸,没有为蜻蜓流过一滴眼泪。 如今想想,说不定人就是他杀的! 绝饶不了他! 第64章 真相(二) 骄傲的铁蜻蜓一味向春荣服软,甚至不惜违背自己意愿,喊春荣嫂子。 春荣洋洋得意,晃了晃头,满头珠宝摇摇晃晃,一支沉甸甸的双凤含灯笼金簪竟从发髻中脱落,砸向襁褓中孩子的脸。 铁蜻蜓扬手一挥,利用灵力将那支金簪卷了起来,拖到自己手中。 “还来!”春荣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伸向铁蜻蜓。 “先把孩子给我!” “哼,不给就不给,等你哥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小丫头,迟早也是要嫁人的,祝你以后嫁一个如你哥这般人物,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 “他才不像哥哥呢!”铁蜻蜓脱口而出。 “哈,堂堂铁家大小姐,原来和我一样见不得光,养下孩子没?有没吃弥月酒?” “你——你——我告诉娘亲去!” “呵呵,果真是小丫头,嫂子逗你玩呢,来来来,你那个嫂子给你留了好东西,跟我上来看看?” “真的?”铁蜻蜓一步三级台阶,瞬间赶到春荣身边,把簪子小心翼翼插回春荣头上,按了按,才接过孩子。 两人走进了得凤楼,临进门的那一刻,铁蜻蜓仰起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匾额,又匆匆低下了头。 郁离心中又是一痛。 这是蜻蜓每回进出楼门时习惯性动作之一,每回望完了,她总歪着脸对身边的自己道:“总有一天,我会建一座蜻蜓楼!” 不多时,二楼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继而戛然而止。 明知道是妖铃制造出来的幻象,郁离却一样撕心裂肺。 因为她已经认出,那是蜻蜓的惨叫。 那是蜻蜓在人世间最后一声惨叫。 她忍不住望向妖铃,而妖铃也正看着她,一撞上她的目光,便垂下了头。 郁离很想问,你为什么不救她?她还年少,她还没来得及和心上人一起——转念一想,铁家上下无辜者,又岂止蜻蜓一人? 她把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铁光庭,铁光庭牙关紧咬,面容扭曲,却还强撑着,继续望着得凤楼。 就算心痛如剐,他也要亲眼看着家人在世间的最后一刻。 一阵淡淡的黑烟从二楼房间冒了出来,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向四周扩散。 不断有丫鬟仆妇走过来,上楼,惨叫。 得凤楼,已成人间地狱。 郁离认识的人,一个二个,都像中了邪似的,前仆后继。 何大娘扶着铁夫人,也匆匆赶过来了。铁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停在竹林边上,做了个手势,示意何大娘安静。 何大娘退后几步,躲在一丛竹子后面。 铁夫人左右手交叉,十指翻飞,迅速划了防御符咒。 郁离直到现在才知道,铁夫人原来深藏不露,她不仅是个大法师,还功力颇深,从速度看,宝刀未老,跟自己相差不了多少。 防御符咒刚罢,她又划了攻击符咒,头上插着的三支银簪忽然飞起,一变二,二变四……数十支寒光齐刷刷射向不远处的得凤楼。 寒光初起,迅猛无比,但没飞出十丈,突然像被无形的人扫了一棍子似的,纷纷软弱无力地掉落地上。 与此同时,铁夫人背后那丛竹子,齐刷刷弯腰,插入铁夫人的后背。 铁夫人像铁铸似的,弓着腰,双手插在地上,以一人之力,对抗着背后五六根竹子的强大弹力,竟一时平衡了。 何大娘跌倒在竹叶中,尖叫不止。 铁光庭呜呜有声。亲眼看到娘亲满是血洞的尸体,和亲眼看到娘亲被杀,完全是两回事。 他以为他能撑住的。 然而,在看到娘亲双手插进泥土的一瞬间,他浑身骨冷,那丛竹子,仿佛插入了他的腰背。 “娘!”他向前扑出去,要抱住那个垂死挣扎的女人。 然而,他扑了个空,跌跪在荒草堆里。 耳边,是何大娘惊惶的嚎叫: “少夫人!少夫人,不要杀我!” 他回头,看见了满身鲜血两眼空洞的春荣,而她左肩膀上,蹲着一只同样满身鲜血的小猴子,眉毛沾满了血痕而板结,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直木木的,满是死气。 不,那不是猴子! 铁光庭终于明白为什么铁家被灭门了,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刚满月的儿子肠穿肚烂了。 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他一倒下,妖铃便收了种种幻象。 东海望浑身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牙齿格格的响,只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郁离过去扶铁光庭,妖铃立刻赶在前面,把他扶起来,道:“男女授受不亲!他和你,什么关系都没!” 铁光庭一醒过来,立刻揪住了妖铃胸前的衣服: “你明明在旁,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不救?” 他脸色铁青,面容扭曲,如同疯子。 妖铃冷笑: “救他们?为什么要救他们?要不是怕给郁离添麻烦,我早动手砍他们了!郁离在你府中一年多,可曾有过开心的日子?你们,一个个不过当她是赚取名利的工具!她几度受伤,你们口头说得响亮,当她是块宝,其实不过当她阿猫阿狗,给点药给点汤水,谁真正在乎过她有多痛!” “他没法救!”郁离直截了当道,心头依旧震撼无比。 铁夫人和自己实力差不多,仍然被杀,明显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妖铃只是擅长迷幻,真正实力比自己略逊一筹,如何能救铁家阖府? 铁光庭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然而面对亲人的死,他需要找一个替罪羊发泄怒火。 妖铃,就是那只替罪羊,谁叫他让自己看到了残忍的事实! 妖铃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冷冷道: “你这个儿子都不置之不理,要我一个外人去垫棺材?” 铁光庭嚎啕大哭。 自那日在藏宝室痛哭过后,他本以为,在未寻到真相真凶之前,自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然而他又一次痛哭了。 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为自己的无心之失铸成大错。 真正的凶手,竟是自己。 在看到妖孩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 妖孩额上,板结的浓毛间,有一个几乎忘记了的图案。 一坨屎插在棍子上的图案。 第65章 谁动的手脚 当初,那个铜香炉,乃是别人送的,他觉得盘蛇盘得挺特别的,便送给了铁蜻蜓,没想到差点给蜻蜓带来杀身大祸。 幸亏郁离及时出手,而且铜香炉里只有远古蛇王的一缕残魂,蜻蜓才逃过一劫。 事后,他想了又想,才想起来,那是上回陪春荣到凤尾山凤尾寺捉人面彩蝶,凤尾禅师送的。因凤尾禅师一向与铁府交好,他从未怀疑过凤尾禅师,反而觉得凤尾禅师如果知道这事,心中定然难过。 他瞒着大家又去了凤尾寺,却遇上春荣在寺里祈福求子。 看到她跪在菩萨面前,一个又一个磕头,他心中不由一软。 谁都知道铁家人丁不旺,兄长不幸死后,娘亲悲痛归悲痛,又替父亲纳了几个强壮的小妾,却始终无法生下孩子,纵然怀孕,也在两三月时胎死腹中。 父亲沉默不言,脾气却越来越暴躁,对自己看管得也越来越严。 娘亲常对着铁光庭流泪,背后也常常抹泪,当面却劝父亲再纳妾。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也许,我命该如此,铁家命该如此。” “不,不行!我绝不能让庭儿陷入死地!要死,也该是别人死!”那时候,娘亲疯了似的道。 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 自从兄长死后,家里一切都乱了,父亲不再是以前的父亲,娘亲不再是以前的娘亲。 娘亲又抬回来一个叫做小春的姑娘,右嘴角有一粒朱砂痣,眉眼弯弯的,说话笑,不说话也笑。 小春对他很好,用草给他编织各种各样的玩意儿,蟋蟀、小猫、小狗、凤凰。他又从小春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娘亲式的温柔。 小春不是娘亲,她很快有喜了。 有喜了的小春依旧温柔,只是不再用草编织小猫小狗,而是开始缝制小小的衣服鞋帽。 他妒忌小春肚子里那个孩子,因为小春摸着肚子时,缝着小小的衣服鞋帽时,总在无声地微笑,就连眉眼都在笑。 后来,小春的孩子出生了,死了,不久小春也死了。 娘亲仿佛脱掉了一层厚重的盔甲,又开始活过来了,在府中高声地发号施令。 父亲脾气也变了,有时候还会拉着他一起喝两杯酒。 那时候,他忍不住想,小春孩子的死,小春的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能确定的是,兄长的死,对自己而言,是好事。 又过了许久,临上乌洞山之前,父亲才告诉他,红坎铁家有个致命的诅咒,每一代当家人注定无兄无弟,只有自己一人。 每一代的铁家当家人,都运用同一方法保住自己或者下一代当家人的性命。 看到春荣虔诚到疯狂求子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小春,想起了小春的孩子。 也许,春荣并不知道,她辛辛苦苦祈祷想拥有的孩子,注定是要为下一代当家人牺牲的孩子。 他抱住了春荣。 等春荣安静下来,他才发现,凤尾禅师不知什么时候早静立在旁。 他一拿出盘蛇铜香炉,凤尾禅师皱紧了眉头: “谁动的手脚?竟在香炉里注入了残魂?” “不是你动的手脚?” “阿弥陀佛,庭少爷休拿老衲取笑,凤尾寺乃是佛门净地,哪个妖孽敢在这里出没?何况,老衲与令尊相交多年,庭少爷从小也是老衲看着长大的,就像自家子弟一般,老衲怎会害你?” 春荣立刻道,不是老法师动的手脚,自然是其他人,为了在铁家站稳脚跟,不惜装神弄鬼,差点把大小姐都害了。 她的矛头直指郁离。 当时的他,心中也有几分疑惑。铁家一向无事,为什么她一进门,便闹出什么远古蛇王的残魂来? “庭少爷,你也常在外头走动,若是这香炉中真的藏了什么远古蛇王,令尊岂有容纳之理?令尊一向宽容大度,就算有人暗地里做了什么手脚,他也不会当面揭破的。” 春荣也在旁边推波助澜,他相信了凤尾禅师。 过了段日子,他在春荣房中又看到了这盘蛇铜香炉,里头还熏着香。问春荣,春荣道铜香炉已经过凤尾禅师净化开光,有助于求子。 他心中半信半疑,祭出除妖杵,发觉并无异常,便将此事丢一边去了。 后来,春荣真的有喜了,他又喜又恐慌,生怕这孩子只是来讨债的,活不到两三月。 他求过父亲,道这是他第一个孩子。 父亲没松口。 每次看到春荣抚摸着肚皮一脸爱怜与骄傲的样子,他眼前便浮现小春同样抚摸着肚皮的模样,但他怎么能劝春荣不要搭理腹中胎儿? 他甚至不能告诉她真相。 正好,父亲令他随郁离出外刷功勋值,他立刻答应了。 仿佛只要不看不闻,铁家延续多年的惨剧便不会再次出现。 孩子平安诞生,他依旧逃离。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在面前,那种残酷的经历,一次便已足够。 孩子弥月酒,他在金川公主身边喝酒,笑得十分响亮。 当他被冷水泼醒时,金川公主冷冷地问他,谁是小春。 他答家中小妾名叫春荣,有时候也唤她小春。 其后金川公主才告诉他,红坎铁家被灭门,鸡犬不剩,只剩下一个他。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惹的祸! 所谓的儿子,原是妖胎! “哈哈哈……” 他忽然狂笑起来。 他刚刚嚎啕大哭,忽然又大笑,东海望以为他悲痛过度疯了,赶紧抱住他,轻拍他后背,道:“贤侄,醒醒,醒醒!” 郁离望着哭笑失常的铁光庭,想起当日春荣气冲冲跑到自己房间提起妖胎一事,原来,怀有妖胎的,竟是她本人! 当时自己受伤过重,并未发觉,铁如海也早失去了法力,可能看不出,但以铁夫人的实力,她应该早早看破了才对,为何她不曾表露也不曾防备? 更蹊跷的是,蹲在春荣肩膀上的妖孩,眉间居然出现远古蛇王的印记。 当初自己明明把远古蛇王的残魂击溃了,为什么铁家还会生下远古蛇王的妖孩?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第66章 傀儡(冬至快乐) “你们知道吗,我家人是我杀的,我杀的!”铁光庭在东海望怀里拼命挣扎,一边摇头,一边狠狠捶打着胸口。 郁离缓缓走到他身边,直接一掌砍在他后脖子上,把他打晕了。 东海望一手抱着他,一手抹了抹额上的汗,道:“还是你聪明。” 他本想说狠心二字的,想了想,还是聪明二字比较合适。 妖铃忍不住吹起口哨: “我也想打的,你抢先了。” “他就算想烧了凤尾寺,也得出了谷。”郁离这话,面对着东海望说的。 她心中也充满了愤恨。当初,自己还从老藤妖手中救了凤尾禅师,甚至帮他医治两腿,早知如此,就让被老藤妖吃了算了。 既然已经知道铁家灭门与凤尾禅师有关,她发誓,一定会抓住凤尾禅师,替蜻蜓报仇。 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姑妄志》乃是凤尾禅师送自己的,不会也藏有什么阴谋吧? 凤尾寺收《姑妄志》,《姑妄志》提到的夺心兰在姑橙山贺谷,而白帽山就是遍寻不着的姑橙山,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白帽山与凤尾禅师是不是有所勾结?变异妖毒是不是与凤尾禅师有关? 一瞬间,她心头涌起无数问题。 “哇,郁姐姐,原来是你们。你们三人结盟了?你们捉了多少妖了?我看呀,本关一定又是郁姐姐拿第一!” 宋玉龄忽然跑出来了。 在她出现前一瞬间,妖铃消失了。 宋玉龄噼里啪啦说完,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狐疑道:“怎么觉得有点妖气?” “你身上带的,你身上带的——额,我的意思,是你打怪时身上惹的。”老好人东海望似乎害怕她看出蹊跷,连忙出言遮掩。 “铁相公怎么啦?是不是被妖怪打伤了?要不要我帮忙?我身上有药,百岁峰的灵药,还是管点用的。”她别过身子,从怀里掏东西。 东海望不好意思,赶紧别过了头。 郁离正要出言谢绝,忽然听到沙沙声,树叶草叶以熟悉的旋律颤动起来,眼前一晃,梅小虫跑了过来,喝道: “你还在拖什么!没看到刚刚一条金冠红线蛇游了过去!” 宋玉龄往前面看了看,恰好看到一顶小小的金冠在草丛中一闪而过,心中大为欢喜。金冠红线蛇属于难度九的妖怪,可遇不可求,此时不捉,更待何时? 宋玉龄跑开,郁离松了口气,道: “她看到了什么?” “自然是她想看到的!”妖铃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有点苦恼道:“又给你识破了,往后怎么吃饭?” “我问她之前看到了什么?” “放心,什么都没!话说你最近又傻了?怎么连这么一个黄毛丫头也没发现?” 郁离心中也诧异。 以自己实力,应该早在宋玉龄接近时便已发现她的踪迹,但方才她的确是没感觉。难道——她一激灵,按住胸口,微微催动灵力,果然,四肢百骸又有针刺之感。 她蹙紧了眉头。 体内妖毒,什么时候不好发作,偏此时要发作? 自上回蒙龙晶治疗过,体内妖毒所剩无几,她以为,不会再发作了。什么时候,妖毒又卷土重来? 妖铃见她脸色急剧变化,熟知郁离的他立刻窜过来,一握住郁离的手腕,不由骂了一句该死。 血玉葫芦不在身边,没有炼制的妖气,她凭什么压制体内妖毒?一想到她即将面对的巨大痛苦,他不寒而栗。 “没事没事,我有这个呢。”郁离拖出龙晶给他看。 “不就是黑螭木小鱼?能顶屁用!”妖铃忍不住爆粗了。 “你可说错了,这是十分罕见的龙晶,能吸取妖毒妖气,纵然是将死之人,服下它,立刻活蹦乱跳。” “吃它?”郁离怔住了。之前步不曾提到龙晶,只提到它乃龙临死前所化,并未提到它也能医治病重之人,还让自己跑白帽山赢取白帽紫髓。 当初若是知道,面对被烧剩一半的“师父”,她肯定把龙晶喂他了。 “呵呵,如此珍贵之物,多少人宁可为了它付出性命,谁舍得吃它?”东海望道,又问: “不知竹娘子的龙晶,从何处得来?额,随便问问,你大可不回答。” “从小带着的,听说我师父师娘捡到我时,就在我脖子上了。” “以此来看,你出身必定不同寻常。”东海望道。 郁离却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就连师父师娘都把它当黑螭木了,为什么实力不怎样的步不曾却能一眼认出是龙晶?也许,他出身更加不凡。 因郁离陷入沉默,东海望以为她不想讨论身世话题,连忙问接下来怎么办。 “找步不曾!” 也许以步不曾的见识,他能推断出变异妖毒与白帽山或者某位法师的隐藏关系。 东海望没反对,妖铃深深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他们在瀑布下遇上了梅小虫。 梅小虫侧对着他们,呆呆坐在石头上,好像望着瀑布,又好像穿过瀑布望向遥远的虚空,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萧瑟落寞。 东海望托了托背上依旧昏迷的铁光庭,开口道:“梅大法师在这里做什么?” 郁离也提高了警惕,灵力随时可以发动,如梅小虫在这里攻击他们,他便与变异妖毒有关。 梅小虫像个木偶似的,一节一节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中仍有呆滞之意: “望瀑布。” “傀儡术?”东海望与郁离不约而同道。 梅小虫直直望着他们,不言不语,目光内毫无神采。 骤然看过去,他简直就是一个大木偶。 “瀑布有什么好望的?”东海望问。 “瀑布内有——”梅小虫嘴角缓缓翘起,保持诡异的笑意,“傀儡虫!” 在虫字出口的一瞬间,郁离已经感觉到危险的临近,迅速挥舞手势,在三人周围张开了泡泡屏障,而垂落的瀑布,如一匹布,铺天盖地,向他们飞来。 嗡嗡嗡。 嗡嗡嗡。 那不是瀑布,那是无数扇动着翅膀的飞虫。 飞虫纷纷撞击在泡泡屏障上,有的跌落,有的陷在泡泡中,眨眼功夫,泡泡屏障已经密密麻麻镶嵌了一层飞虫。 更多的飞虫继续飞来,眼看就要彻底把泡泡屏障淹没了。 第67章 加更(谢推荐,谢书友小蠹) “竹娘子,你会控火术吗?”东海望问。 郁离摇了摇头,又在内部补了一层泡泡。 然而,泡泡是屏障,也是桎梏。 飞虫进不来,他们同样出不去。 飞虫如此之多,除非在外使用强火攻,瞬间将它们全部烧死,否则只要有一只钻进泡泡内,便可能又多了一具傀儡。 郁离盘算,为今之计,只能有一人突破泡泡,从外展开攻击。 她开始走向泡泡壁。 “你干什么!”妖铃喝道。妖铃早已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化作一片落叶,躲在郁离的发髻内。此时见郁离的举动,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只有我才能自如操控泡泡,你放心,我有泡泡,它们奈何不了我的。” “不,不许你去!”妖铃一急,从她发上跳下来,拖住了她的手臂。 “你想三人一起死在这里?” “不,我去!”妖铃咬牙道。 “你?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郁离斜眼瞟了他一眼。妖铃只是幻术高明,妖力有限,方才化为落叶歇在自己发上,分明是几度施展幻术,耗费了大量妖力。 如今,若是他出去,不亚于送死。 “我——” “我出去!”东海望决然道,“我自认东海世家控火术还不错,出去一趟,可以把傀儡虫焚烧殆尽。” “我和你一道出去!有我在,它们绝不能伤你分毫!”郁离把铁光庭接过来,塞到妖铃怀里:“看好他。” “我呸!谁要跟他一起!”妖铃一把将铁光庭推向泡泡壁,见郁离怒目而视,赶紧在他碰到泡泡壁之前,将他扶住。 “妖铃,你一向对我很好,而我只会给你添麻烦,这次,只能再麻烦你了。”郁离说完,一把拉住东海望,在周遭又制造了一个小泡泡,两人突围而出。 “哪里麻烦了!”妖铃喃喃道,“是我——不断给你麻烦……” 望着郁离即将陷入飞虫海中的背影,他忍不住扑向泡泡壁,要破壁而出。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额头上浮现一点血色的星光,他痛得浑身骨骼格格响,整个人再也支持不住,歪倒在泡泡壁上,铁光庭也跌倒在他身上。 “郁离……”他梦呓似的道,只有这两个字,能带给他勇气对抗筋骨寸断的剧痛。 半昏半醒间,妖铃隐隐看到一片红光霍然而起,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望着泡泡外面,无数飞虫在腾腾火焰中化为灰烬。 东海世家的控火术果然是大陆内最强的控火术。 血色星光一闪而没。妖铃回过头,右手掌心压在铁光庭的头顶,吸收了他一小部分灵力,继而翻舞手指,迅速在他印堂轻弹数下,让他至少再昏睡两个时辰。 郁离解开泡泡屏障时,妖铃拥着铁光庭坐倒在地,一动不动。 “糟糕,不会泡泡破了吧?”郁离冲过来。 东海望按了按铁光庭的手腕,摇头道:“不是傀儡虫。” 郁离冲到妖铃背后,才发现,他背后的地上都是破碎的傀儡虫,应该是泡泡被刺破的瞬间,妖铃用仅存的妖力震碎了傀儡虫,保护了他最讨厌的男人。 只因为是她嘱咐的。 她的双眼顿时湿润了。 要说她平生有且只有一个生死之交的话,那一定是妖铃。 世人见过妖铃万千虚影与化身,只有自己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虽然喜欢耍小孩子脾性,却是最疼爱自己的人,哪怕自己的要求再不合理,也会替自己一一满足。 她的自私她的臭脾气,也只有在妖铃面前,才能肆无忌惮地施展。 只因为,她知道,妖铃无条件地纵容自己。 东海望背起铁光庭,郁离抱起妖铃,抖了抖,将他化出真身,一个小小的铃铛,放入自己头顶发髻内藏好。 面对这一切,梅小虫无知无觉,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嘴角上扬的诡异笑容,直直看着他们,不曾变化过半步。 “他怎么办?”东海望问。 “他——”郁离本来怀疑他与变异妖毒有关的,但他竟然身化傀儡,自然是中了旁人的暗算。 一个拥有变异妖毒的人,又怎么会败在傀儡术之下? 若是将他丢在这里,其他凶猛妖兽出现,可不会管他是傀儡还是人,直接一口吞下。 “带上他吧。”郁离道。 她折了一根树枝,一端插入他指间,一端自己牵着,对梅小虫道:“跟我走。” 灵力一动,沿着树枝,游向梅小虫,梅小虫果然听话,站了起来,跟着他们,亦步亦趋,缓缓向前走。 “一个昏一个呆,再遇上一个,还不定是怎样的呢。”东海望一面走一面道。 郁离明白他有意调整下沉闷的气氛,但这番话说来,哪里好笑,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凄凉。 她同样也不是一个会安慰别人的人。 一行人默默往前走,居然没遇上一只妖怪,只发现了某些打斗的痕迹,应该是步不曾收服妖怪时所留下的。 她甚至还发现了一点残酒的气味,应该是他喝酒时不小心漏下的。 他应该就在前方。 此时,郁离暗暗懊悔分配给他的妖怪等级太低太容易打了,他才那么轻松跑得那么远。 同样,她不该设置日落为相遇时刻的,要是早两个时辰,也不至于找得那么辛苦。 “步不曾!”她忍不住吆喝起来。 “小步!小步!”东海望也喝道。 吆喝过后,两人一起侧耳,看看有无回应。 林间草丛,毫无动静,更远处,也无动静。 正当郁离准备再吆喝一次时,忽然感觉背后生寒,她情急之下,丢下树枝,硬生生平地拔高,眼看着梅小虫握着那根树枝直冲向前方。 前方是一棵大树。 梅小虫不偏不倚,脚步也没丝毫减缓之势,眼看要撞到大树上。 旁边的东海望伸出一只脚,轻轻一勾,梅小虫整个人摔倒在草地上。 他挣扎着,要起来,口中呜呜有声。 “他突然发什么疯?”郁离落在他跟前,端详着他的神色。 “傀儡术,听命而为,应该是有人提前命令他听到步不曾三字便攻击。”东海望道。 郁离松了一口气: “可见,他的傀儡术并非步不曾施加的。” “未必。”东海望道, “万一,他故意借此洗白自己呢?” 第68章 卑鄙行径,通关证明 郁离迷茫了。 以东海望的意思,梅小虫会听到步不曾三个字才展开攻击,有可能就是步不曾故意如此,误导别人,洗白自己。 在谷中,人人都像黑手,谁才是可信的? 她望了望身边的东海望,他,可信吗? 东海望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急急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为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你是——”东海望脱口而出,却又在吐了两个字后迅速合上了嘴唇,“总之,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铁贤侄。” “你的意思是,其他人可以害?” “并非如此。我来参加鉴妖大会,乃是奉命而为,保护铁贤侄。” 此时,郁离才了然于心。 下令让他来参加鉴妖大会的,自然是铁光庭背后的金川公主。 “玉郎君,则是保护顾周的。” 难怪,玉郎君还来鉴妖大会。当初他蒙金川公主照拂,在鉴妖大会一鸣惊人,光耀大陆,若不是有使命在身,又怎会重来白帽山面对铁光庭? 若然黑手不在这四人内,则在宋玉龄、梅小虫及步不曾三人之间。 宋玉龄莽撞性急,眼皮子浅,不像谋大事的人。 那么——她的心悬了起来。 梅小虫趴在眼前,失去了自我意识。 黑手已经呼之欲出。 她不愿意相信。 然而,只有步不曾一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也许谷内还有别人潜伏!”她真的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断。 “也许吧。”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他,问个明白!”郁离道,从怀里掏出布包,拿出两个素饼,直接递了一个给东海望: “也许真要到天亮,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吧。” “给我的?”东海望声音微微颤抖。 郁离诧异地望着他。一只饼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不过人在饥饿中,饼胜金银,也许他饿了许久了。 她慢慢咬着素饼,想起之前分手时分给步不曾三只饼,他又塞回来一只才仓皇跑掉,心中烦躁无比。 他怎么可能是黑手! 歇了一阵,他们揪起梅小虫,继续前行。 在谷中兜了半圈,没有遇到妖怪,也没有找到步不曾,就连顾周、玉郎君、宋玉龄都不见了。 难道他们被抓了?郁离甩了甩头,把这可怕的想法甩掉。 天色渐渐昏暗,冷意越来越浓,四周一片死寂。 一阵寒风吹来,郁离抱着双臂,打了个冷战。她望了望身边的梅小虫,梅小虫依旧保持着诡异的笑容,真有点羡慕无知无觉无烦恼的他了。 难道步不曾已经回到之前约定的地点?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东海望。 “如果回到那里,依旧没人呢?” “不,他一定在的,他答应过的。” “好,我们回去。” 一行人调转方向,回到约定的地方。 此时光线更暗了,雾气重重包裹着他们,他们已经看不清三尺外的环境,只能凭借灵力探索前行。 步不曾不在。 郁离简直要疯了。 难道他真是黑手?还是他也被抓了? 整个山谷中,是不是只剩下他们四人? “啪、啪、啪!”雾气中忽然响起了掌声。 “你们还真傻啊,看来本关只有本姑娘能通关了!”随着笑声,雾气中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笼,灯笼向着他们慢慢走来。 是宋玉龄。 她提着一盏精巧的淡红灯笼,脸上带着几丝讽刺:“你们四人联手,捉了几只妖?有没本姑娘一半?” 郁离鼻翼微微一耸,嗤笑道:“原来又是你,人面兔!” 宋玉龄身子一僵,抖了抖,恢复了人面兔原身,揪着一只灯笼鸟,生硬地道:“请吧,我家老奶奶要见你们!” 一行人重新回到山坡大树树洞里。 原来顾周、玉郎君与宋玉龄也在这里。 一见到他们,宋玉龄立刻站起来,道:“郁姐姐,你们跑哪里去了?还以为你们被妖怪抓了呢。” “多谢关心,没事,没事。”东海望把铁光庭放到旁边斜靠着洞壁。 老人面兔目光一闪,射向梅小虫。 “他中了傀儡术。”郁离解释。 老人面兔呵呵笑了两声,道:“他要中了傀儡术,我老太婆把双眼抠出来给你们!” 郁离惊诧地望向梅小虫,梅小虫嘴角一收,整个脸生动起来,道:“开玩笑,开开玩笑而已。” 他是装的!居然骗过了自己和东海望!郁离心底无比愤懑,狠狠瞪了他一眼,往旁边避开了两步。 “别瞪我,我不过是出口恶气罢了,谁让你的步不曾差点用傀儡术控制了我!若不是我胆大心细,往后世间都再无梅小虫这人了!” “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值得相信!” 梅小虫一挑眉毛,淡淡道:“是吗?如果我说步不曾太贪心,为了抓几只大妖,掉进了深渊,你信不信?” 郁离很想答不信,但这两个字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不曾见到步不曾的人和尸体。 “你说的深渊,可是山谷左侧的沟壑?”老人面兔沉下了脸。 “正是,某人要妖不要命呀,学艺又不精!” “谷中的变异妖毒,也出自那里!”老人面兔用同情的目光望向郁离,仿佛已经看到了步不曾的死亡。 郁离倏地站起来,刚要走,又停下脚步:“你说我就要信?” “我和你一块去看看。”顾周面色凝重,也站了起来。 他一起,玉郎君也随之起来,默然立在身后。 “不用看了,掉入那沟壑,只有死路一条,从未有过例外。”老人面兔缓缓道。 “就算死,我也要亲眼看看!”郁离跑出了树洞。 顾周刚要走,却被梅小虫的话语留住了脚步: “各位,我想跟你们谈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画册上有八种妖,一个不剩,都在我手里,若你们给我提供其余一百种妖怪,我可以分给你们,否则,你们绝不可能通过本关!”梅小虫淡淡道。 “你!卑鄙!”顾周立刻骂起来。 “卑鄙?你可以不要,我很尊重你们的意见。一百种换八种,别以为自己亏了,若缺少了这八种,能通关吗?我送你们的,简直就是通关证明!” 梅小虫面色不改,用指节轻轻敲击着铁光庭的手臂。 第69章 瞎操心 换,还是不换,这是个难题。 换了憋屈,不换,则不可能通关。 “不换?无所谓,反正我实力不济,不过抓了八种妖而已。”梅小虫有恃无恐的无赖模样,简直可耻可恨,让人恨不得敲破他的脑袋。 “再说,我又不是要每人送我一百只,一百除以五,每人二十只足矣,不难吧。” “万一我送了你不给呢?”宋玉龄试探着问。 “你我联盟,你还不相信我?” “好,我给你二十只!”宋玉龄从头上取下一支普通簪子,轻轻一抹,变成通体透明血气流动的发簪。 众人皆知,那是百岁峰赵阡陌少年时以自己左手炼制的法宝——指骨簪,簪头五分,各有功用。 她小小年纪,已经得到赵阡陌的指骨簪,等同于赵阡陌已经认定她是百岁峰下一任掌门。 梅小虫接过她释放出来的二十只妖兽,置入图册,又从自己腰间取出一把短剑鞘,按动几下,放出八只妖:浇树猴、碧眸金翅壁虎、花冠灵鹊、照镜磕头虫、七线纺织娘、提灯纺织娘、吸露岩蛙、偷鞋鼠。 这八妖等级不高,但众人的确一只也没有,此时一放出来,有人忍不住吞了口唾液。 “越早换越占便宜,再拖,只能抓高等级妖怪来换了。”梅小虫轻笑道。 “我也要!”顾周立刻道。 “好,拿另外二十只妖来换。” 东海望看看铁光庭,又看了看梅小虫。别人都换了,若是自己不换,梅小虫跑了,那铁光庭本关便失败了。 自己可以不换,但铁光庭不能不换,另外一人也不能失败。 “我也换!”东海望替铁光庭他们做了主,但他手头上的妖怪,并不足以支撑换两次八妖。料想众人在此,梅小虫应该不会对铁光庭玩什么花样,他便先换了八只,拜托顾周等人看下铁光庭,自己继续到谷中捉妖。 玉郎君同样留下顾周,自己也出去捉妖。 此时的郁离正凭借着记忆与灵力探测,走到了山谷左侧的沟壑边。 山风吹拂,她更冷了。 她站在沟壑边上,望着黑魆魆的下方,大喊道: “步不曾,你在下面吗?” 下面似乎有声,再一听,又什么都没有。 她宁可相信方才真是步不曾的回应而不是幻觉,左手轻挥,划出一个泡泡包裹住自己,跳下了沟壑。 泡泡沿着崖壁一路向下,她闭上双眼,捕捉着外面细微的声音变化,直到泡泡坠下又高高反弹起来,如此三次,泡泡才安稳漂浮在水面。 水?她忍不住想起了山谷中的贺溪。 泡泡顺流而下,她没有感觉到外面有步不曾的气息,也没有感觉到变异妖毒的气味。 难道梅小虫又骗了自己? 难道老人面兔也变了自己? 她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万一梅小虫与老人面兔联手,那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此时,流水声突然变得湍急,泡泡速度也加剧了,她的心骤然落下——原来流水竟然骤然下降,落差甚大,她随着水流坠下瀑布,直抵深潭。 如非泡泡屏障保护,早摔得七零八散了。 “郁离,是你吗?”哗哗响的水声中,传来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 “步不曾!”她朝着声音来源跑过去,一头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步不曾还在那头出声,她摸索着石壁,找到一个洞口,钻了进去。 转过弯,洞内有火,火光中步不曾微笑着看着她: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你——”许多许多的问题塞在咽喉,最后只化作一句: “怎么掉下来的?” “还不是该死的梅小虫!不过,他也占不了便宜,早变成傀儡了吧!” 原来,步不曾所分配的妖等级太低,运气又好,没花多少时间居然都一式两份捉齐了。他正要回去与郁离汇合,梅小虫杀了出来,开门见山要跟他做交易,用八只妖换二十只其他的。 步不曾的妖都是一式两份,如果给了他,郁离便没了,怎么可能答应?结果梅小虫说八种妖都在他手中,如果不答应,他和郁离绝不可能过关。 “我什么人?会受他要挟?理都不理他!谁知他卑鄙无耻,居然在我背后偷袭,将我打成重伤,我摔下深沟的那一刻,释放出傀儡虫,以我名字为号,压得他死死的,此刻,他连后悔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语。 郁离不忍心告诉他,梅小虫假装被傀儡虫控制,自己和东海望则烧掉了傀儡虫,此刻的梅小虫,好得很。 “你掉下来,有无遇上变异妖毒?” “变异妖毒?”步不曾眼珠子都差点掉下,“传说中的变异妖毒?” “对。” “这里只有水和食肉鱼,哪来的什么变异妖毒?若是有,我早妖变了。” “食肉鱼?” “你看看我的腿,给咬成什么样了?要不是爬得快,只怕就剩下两条腿骨了。”步不曾拉高裤腿,果然,小腿上血肉翻卷,血迹斑斑,不知给多少鱼咬过了。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 步不曾被打下沟壑,被食肉鱼噬咬,都说明了一点,他是被害者而不是加害人。他没有用另外一副面目欺骗自己! 她默然走到步不曾身后,一掌拍在他头顶,把灵力灌注进去。 “喂喂,停!”步不曾扭动着身子。 “不想死的话,就给我安静!”郁离有点后悔,早知道如此,出来前该问顾周要一颗药明珠的。 “安静,安静。”步不曾忙不迭道,静气凝神,缓缓引导着郁离的灵力在体内经脉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郁离的手脱离了他的头顶。 他一回头,火光照见了郁离苍白的脸色。 “你啊你,自顾不暇,还瞎操心!” “谁操心了!你就算死,又与我何干!”郁离气红了脸。 “无关,无关。”他忙不迭从胸前扯出一只拇指大的葫芦,吹口气,葫芦瞬间膨大,又变成了那只大大的铜葫芦。 他从里头扯出一串五十三只妖怪,喜滋滋地道: “看看,这才是哥的水平!” 第70章 这么胖 “这是什么妖?” 郁离好奇地凑近一条鱼鳍超大的鱼。 “别!”步不曾赶紧用右手挡在她面前。 几乎同时,只听见嗖嗖数声,步不曾的手掌溅出鲜血。原来,扇形鱼射出十来支飞剑,都插在了步不曾的手掌上。 郁离哭笑不得:“你好像忘了我有泡泡自保。” 步不曾一愣,讪讪笑道:“万一失灵了呢?” 他低头一支一支拔飞剑,好像不知痛似的。 郁离伸过手,帮他医治:“拜托,我的灵力也很珍贵的,别浪费了。” 待一切收拾完毕,步不曾小心翼翼让她看那条罪魁祸首:“这鱼并不在图册上,是我无意捡到的,送你护身,要是有人暗算你,扔他一脸飞剑。” 无意捡到?这就是方才噬咬他小腿的食肉鱼吧,以他贪小便宜又不服输的个性,哪怕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郁离也不拆穿,收起小鱼。 步不曾奇怪地问:“你真的要?” “不是你说送的吗?” “不是,难得你不怼我,有些不习惯。” 郁离差点要送他一双大白眼,但如此一来,不是正中了他的说辞? “有时间,不如想想怎么上去。” “我们在暗洞内,要出去,还真有点麻烦。” 步不曾向来是只大乌鸦。 他刚说完,郁离便感到地下一阵摇动,差点站立不稳,拧了一下腰,才随着摇摆控住身体。 步不曾却没那么幸运,整个人趴倒在地,勉强爬起来,笑笑道:“我听听地下的声音。” 郁离也不拆穿他小小的面子:“听到什么了?” “感觉不是地震,而是——某种大怪经过的样子。” 郁离抱住了自己双臂。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妖怪,究竟有多大?图册一百零八妖,可没这种巨型妖怪。 一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白帽山高深莫测,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幸亏,震动不过一时而已,很快平静下来。 依步不曾的意思,再等一夜,两人在此好好歇着,养足精神,明日出谷,霞姑发觉两人失踪,自然会到此处救人。 “万一不来呢?” “不可能不来吧?好歹也是两条人命。” “反正,我绝不会束手待毙。”按郁离的意思,先在附近左右打探一番,一来看看是否真如老人面兔所言,变异妖毒出在此处,二来看看,方才闹出大动静的巨妖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确定不要休息?”步不曾望着她。 郁离不太适应别人如狼似虎一般灼灼的目光,哪怕对方是步不曾,也一样,那种目光,总让她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或者是哪里做错了。 她别转脸,道:“没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她要兵分两路去探索,步不曾拒绝,说自己身子没好利索,跟着她才有安全感。 郁离暗暗好笑,这老小子,分明是又怕死又想偷懒,有自己打头阵,他躲在后面正好。 她也不说破,抓过一根木柴举起来,火花噼里啪啦的,撒落不少火星,烫得手臂生疼。 步不曾劈手夺过木柴,略微倾斜,道:“没见过这么傻的,连打火把都不会。” 沿着洞窟弯弯曲曲走了一段,山洞越来越窄,走在前头的步不曾已经直不起腰了,要低下头才能顺利同行。 终于,洞窟小到不能再往前走了,步不曾劝她回头,并率先往回走。 不知为何,郁离反而上前两步,凑到洞口,往里头看了一眼。 黑魆魆的洞穴,被黑暗塞得满满的,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涌进鼻子里的腥味,前所未有的浓烈。 里面不是黑暗,而是一只填满洞窟的妖怪!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只觉身体被强大的吸力吸引着,狠狠撞向洞窟内部。 她双脚蹬在洞壁,极力挣扎。 步不曾也冲过来,紧紧拖住她的双臂。 然而,洞窟内的吸力太强大了,哪怕联合两人之力,也无法与之抗衡。挣扎中,石壁砰然破碎,郁离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踩到了嶙峋石块上。 不,那不是石块,而是巨妖身上的鳞甲。 洞窟内,竟然是一条堪比河流般粗细的巨蛇。与它相比,两人犹如蝼蚁,随时可能湮灭。 “放手!”郁离喝道。一人死,总好过两人一起死。 “不放!”步不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此时,石壁已经纷纷破碎如齑粉,两人都撞在了巨蛇身上。 郁离只觉得右肩膀一阵剧痛,右肩膀竟为鳞甲上的尖刺所伤,而步不曾一时停不住,直接撞在她身上。 她整个肩膀戳在刺上,不由微哼了一声。 “你怎样?”步不曾双脚踩在鳞甲上,用力拔她。 两人一起跌落地上。 郁离捂着右肩爬起来,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快要裂了,运转灵力,正要疗伤,忽然经脉一阵疼痛,她无法支持,往后便倒。 步不曾适时扑出,垫在了她身下,再将她慢慢扶起。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坚持要进来,也不会这样狼狈。”郁离低声道,心中烦躁无比,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没事,没事,不进来,哪里有机会见到这么胖的蛇。” 等待两人的也许就是死亡,还是自己带来的死亡,他居然没有一句怨言。他若生气,骂一顿还好,这样吊儿郎当的开玩笑,让郁离心里更加难受。 “快疗伤。”步不曾催促道。 郁离抬头望巨蛇。 黑暗中,巨蛇依旧盘踞着,一动不动。 “它在冬眠!”步不曾在她耳边轻声道。 郁离吓一跳,往旁边退了两步,运转灵力,刚要治疗自己伤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巨蛇在冬眠,不可能施加巨大的引力,方才,究竟谁在捣鬼? 她嗯了一声,道:“这里危险重重,我疗伤,你替我护法,万一有什么蘑菇毒怪什么的跑出来,灭了它。” “嗯嗯,没事,我在。”步不曾立刻摆出护法的架势。 郁离盘腿坐下,左手按在自己右肩,催动灵力。 就在这一瞬间,巨蛇身体与他们头顶齐高的位置,忽然伸出数十条手臂,极快伸到郁离与步不曾头顶,要一把揪住两人。 第71章 妖语 步不曾十分默契地瞬间沉下身子,伏在地上。 嗖、嗖、嗖! 小怪鱼的十多支利剑快如闪电,纷纷钉在手臂上。 只听一阵婴啼似的尖叫,那数十条手臂迅速缩了回去,利剑原本扎在手臂上,为缝隙一卡,痛得它们越发哇哇大叫。 步不曾扶着郁离站起来,低声道:“快疗伤。” “不用急,它们看上去傻乎乎的。”郁离道。 扎了利剑的手臂,只需其他手臂帮忙,拔出利剑,便可缩回缝隙内,但它们只徒劳地挥舞挣扎,却不曾相互帮忙拔剑。 因为疼痛,它们自顾不暇,只有少数几条手臂仍旧招展着,释放出小小的吸引力,但那力量微弱而紊乱,只能吸起地面一点点小碎石。 确定它们不再合作展开攻击,郁离才退后几步,替自己疗伤。 步不曾挡在她身前,警惕地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困在黑暗中久了,二人渐渐适应了黑暗,可以看到更远更高的地方。 这个大山洞,基本为巨蛇所据。 郁离好奇,这条大蛇是如何挤进来的,转念一想,暗笑自己的痴傻。自然是小时候钻进来的,大了,便再也出不去了。 “蛇在这里面,如何吃喝?总不能一睡便是数百年吧?” 步不曾道:“自然有供应者。” 供应者,应该是困在鳞甲缝隙里的小妖吧? 以两人实力,无法对付这巨蛇,若真的惊动了它,只怕郁离与步不曾商议后,悄然退出洞窟。 之前火把掉在外面的地上,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点点红。步不曾捡起来,轻轻一吹,又燃起了一点火光。 火光里,郁离看见了步不曾满额的大汗,悚然一惊,抽了抽鼻翼,闻见一阵血腥味,立刻夺过火把,绕着步不曾走了一圈。 他肩膀后背衣衫破了,摩擦出不少细碎的伤口,更可怕的是,他脚后拖着两条淋漓的血迹。 “坐下!”她一把推倒步不曾,然后脱掉他一只鞋子。 看到他脚的一瞬间,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脚背正中,戳穿了一个血窟窿。 “没事,不小心踩的,一点也不痛。”步不曾说着无力的谎言,“别浪费灵力。” “你要把血都流光吗!”郁离喝道,语气中已经隐隐带有哭音。 步不曾一震。 她是为自己而流泪? 郁离小心引导着灵力,往步不曾脚背伤口涌动。 奇怪的是,伤口缩小了一点,便再也无法愈合。 之前替他医治食肉鱼噬咬的伤口,明明愈合很快的。 难道尖刺有毒? 但不对,她之前也给刺伤了肩膀,医治明明很顺利,根本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为什么伤口无法愈合?这样下去,能禁得住几时流? 她越想越乱,急得满头大汗。 “没事,你先封住我通往双脚的经脉。”步不曾道。 他平静的声音,像潺潺冰水,让她忽然冷静下来:“封住经脉,你便不能走路了。若超过半个时辰,你双脚从此废了。” “有你在,怎么会废?”步不曾笑嘻嘻道,“你背我出去好了。” “你——”郁离气极,正要骂他两句,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声响,一抬头,数十只猴子似的的小黑妖正顺着巨蛇身上的鳞片溜下来,手中还挥舞着利剑。 她迅速制造了泡泡屏障,把自己和步不曾罩在里面,继而封掉他双脚经脉。 不过短短一刹那,泡泡发出嘶嘶声响。她回头一看,小黑妖手上尖尖的指甲已经刺入泡泡内。 它们竟然拔出利剑,撬大了缝隙,从巨蛇鳞甲中跑出来了! 她一抄手,把步不曾背负在身后,拼命往来路跑。 小黑妖见状,立刻哇哇大叫,似乎已经跳到了身后。 郁离只顾向前,根本不敢浪费一点点时间回头看。 咝咝咝,咝咝咝。 泡泡屏障发出漏气的声音。 就在郁离打算再造一个泡泡时,忽然心头一刺,瞬间浑身僵硬了。 不过停止了短短一刹那,两人已经为小黑妖追上,泡泡彻底破碎,数十只又湿又滑的小黑手,摸上了了她和步不曾。 她催动灵力,但灵力一动,四肢百骸便寸断碎裂般剧痛,怎么也无法凝聚灵力。 本来还把最后一线希望寄在胸前的龙晶身上,谁知龙晶就像喝醉酒的步不曾,该灵的时候不灵,半点反应也没有。 再一挣扎,她却发现双手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已经失去了知觉。小黑妖手上湿滑的粘液分明有麻痹作用。 此时的她和步不曾,就像两条抹了厚厚一层盐巴晒干的咸鱼,又硬又直,就剩下嘴唇和舌头能动。 “我害了你了。”郁离艰难道。 “不,是我害了你。”背后的步不曾也语气苦涩。 小黑妖捕捉了两人,兴奋得又叫又跳,把二人高高抬起,重返巨蛇身边。 它们要拿两人喂巨蛇? 还是要拿两人当食物? 无论哪一种,今天,也许就是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日了。 郁离睁着眼睛,望着昏暗的洞顶,叹息道:“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下元节,十月十五。”步不曾答得很快。 “哦,下元节。” 郁离不再出声。 步不曾心中奇怪,今日除了下元节,难道还是别的节日?他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忽然想起乌洞山人仍用灵魂固定术封在北山,若是两人死在这里,乌洞山人也只能赔葬。 她沉默不语,想必是伤心师父跟着自己赔上一条性命吧。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到了口的一句话,又吞了下去。 小黑妖七手八脚将两人抬回巨蛇身边,放在地上,忽然跪倒在两人面前,哇哇有声,指指他们,又指指巨蛇。 “让我们杀蛇?”郁离问。 她心头十分疑惑,若是要用他们喂蛇,用不着跪在他们面前。 也不知小黑妖听懂没有,它们依旧不断哇哇乱叫,重复着两个动作,指指他们,又指指巨蛇。 “它们是让我们爬上蛇头,拿回它们的圣物。” 步不曾道,也哇哇叫了几声。 小黑妖们顿时大喜过望,摸耳摸腮,连连点头。 “你会说妖话?” 郁离万想不到看似法术稀松的步不曾,居然掌握妖语,能与小黑妖交流。 第72章 不可貌相 “像我这种不入流的小法师,比不得你们,坑蒙拐骗嘛,什么都要会一点。”步不曾笑,又哇哇的快速说了两句,小黑妖们爬起来,纷纷朝她身上吐口水。 它们之前抹上的粘液腥味本来就重,口水更是腥上加腥,郁离屏住呼吸,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哇的一声吐了。 待她吐完,才发现,自己行动自如了,小黑妖的口水居然是解药。若非它们主动吐口水,谁能想到? 小黑妖整整齐齐跪倒在面前。 “它们怎么不吐你?”郁离问。 “因为,我是人质。” 步不曾这句话,反而让郁离松了口气。步不曾双脚受伤严重,如今被麻痹封锁,正好止血。 它们信得过吗?郁离本要多问一句,但步不曾要做人质,比自己更危险,何必再给他增加负担? “你放心,我一定会拿到圣物的。” “小心,切勿惊醒巨蛇。” 步不曾声音微微颤抖。郁离自然明白他的担心。巨蛇若是醒了,自己还不够塞牙缝的。她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圣物什么样子?” “它们也没见过,只说你见到便知道了。” 郁离奇怪地看了小黑妖一眼。它们滑溜溜爬不了多高,没见过圣物不奇怪,但为何知道圣物在巨蛇头顶? 事到如今,多问无益,多想也只浪费时间,她整了整装束,正要抓住巨蛇鳞甲尖刺攀爬,步不曾忽然道: “等等,来我这里。” 他让郁离从自己怀里掏一样东西。 郁离摸了摸,除了两只素饼,还有一对手镯,连忙抽回手,道:“还好,好好的,我走了!” 她就像逃命似的,揪住一根尖刺,慌里慌张爬上了蛇身。 步不曾在心底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她既然主动疏离,他也不能勉强她接受。 郁离一面攀爬一面忍不住想,为何步不曾要送自己一对手镯?难道他对自己有意思?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也许他觉得自己饿了,要自己吃了素饼再走,自己却像惊弓之鸟,差点踹了他一脚,若是他知道自己的误会,还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呢。 心里想明白了,她手脚也麻利了许多,不多时,已经向上爬了四五十块鳞甲,向下望,一片黑魆魆的,也不知步不曾与小黑妖怎样了。 小黑妖闯了大祸。 它们乖乖吐口水,帮步不曾解除了麻痹,匍匐在步不曾面前的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专心听着步不曾训话,只求这位大人能饶自己一命。 末了,一只老黑妖佝偻着身子,从黑暗的角落里缓缓走出来,压着嗓子,毕恭毕敬向步不曾禀告。 步不曾又哇哇的说了一句。 老黑妖扑通跪倒在地,从膝盖处折下自己的右小腿,继而抓起断腿,往步不曾双脚浇淋鲜血。 从头到尾,它一声不吭,其他小黑妖也一声不敢吭。 鲜血包裹着步不曾的双脚,越裹越紧,越裹越紧,就像硬要他的双脚挤进一双三寸小鞋子似的,疼得发烫。 他淡淡承受着,举头望蛇身上的郁离。 郁离已经爬得很高了,但相比巨蛇,还差得远。 他不用闭眼,也能感受到巨蛇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呼吸。 巨蛇还在沉睡着,她还是安全的。 然而,更大的危机并不是巨蛇。 老黑妖一声令下,小黑妖们涌过来,纷纷往他双脚涂抹粘液。不多时,他双脚上的鲜血已经凝结,如同一双硬邦邦的靴子。 小黑妖们散开,又跪倒在他面前。 步不曾冲向巨蛇另一面的洞壁,就像一只猴子,轻便而敏捷,很快消失在小黑妖头顶。 有只小黑妖终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老黑妖啪的给了它一耳光,仰起头,敬畏地望着巨蛇和那位大人张开的双翼,只盼那位大人真的信守承诺,放过它们一族。 郁离越爬越高,呼吸也渐渐加重。 一次又一次的摩擦中,她的双手与双脚已经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然而她无暇自怜。小黑妖性情不定,狡猾多变,若自己不尽早拿到圣物,它们伤害了步不曾,那就后悔莫及了。 她也不能停。一旦停下,便再也很难鼓起力量向上。 到后来,她几乎已经像一头拖着破车的老牛,强行拖着自己的身体,握着尖刺,或者扣住鳞甲缝隙,一步,又一步。 郁离,你可以的! 步不曾等着你救! 师父也等着你救! 想到师父,她忽然觉得诧异。在洞内这段时间,忙着逃命,几乎没怎么想起师父。 罪过罪过,救师父才是头等大事,哪怕是最绝望的时候,也绝不能忘记还有一个不知在何处受苦的师父,苦苦等着她去救呢。 她默念了三声师父,继续向上爬。 腿脚越来越软,胸腔也像随时开裂一般,她望了望头顶,大概还有一里路,不如稍作休息,先吃点素饼。 她两脚踩在缝隙内,右手握住尖刺,左手从怀里掏出布包。 这是最后一个饼。 她折下一半叼在嘴里,另外一半又放入怀中。 多年孤身闯荡,她早养成了一个习惯,凡事留一手,毕竟没旁人救她。 没水,干吃饼,仿佛嚼沙子似的难受。 但她飞快把饼吃完了,又开始一步一步向上爬。 重新开始,比一鼓作气困难多了。 不过,她没有后悔也没有退避的余地。 又爬了二十多块鳞甲,她忽然有种感觉,黑暗中有东西在窥探着自己,随时会伸出利爪,一把攫住自己。 许久以前做过的噩梦成为了现实。她瞬间汗毛倒竖。 难道蛇头上真有和噩梦一样的惨剧即将发生? 她忍不住想,会不会师父就在蛇头顶上? 一想到当初噩梦里哀嚎的师娘,她只觉得掌心里冷汗潸潸,差点没握住尖刺。 不,一切都是错觉,错觉! 她拿右手狠狠砸在鳞甲上。 痛楚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梦。 圣物,我来了! 她重新向上爬,没爬几步,隐隐觉得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吸了吸鼻子,没错,虽然极淡极淡。 难道,还有别的妖怪在抢夺圣物? 一想到这里,她手脚并用,连忙加快了速度。 第73章 圣物 一路并未遇上其他妖怪。 越靠近蛇口,腥味越浓,还混杂着腐烂的臭味,尤其在她踩着蛇口旁边一块鳞甲时,巨蛇刚好微微呼气,臭气喷涌而出,好像突然揭开了一口遗忘了十几天的塞满腐肉的大锅,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也不知道巨蛇之前吃过什么妖怪。 她弄了小小一个泡泡,护住嘴鼻,终于爬到了头顶。 她本以为,会在头顶看到宝剑宝鼎宝珠之类的圣物,谁知头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小黑妖明明说只要自己上去自然就知道了。 难道宝物藏在巨蛇头顶某块鳞甲之下? 巨蛇头顶不比身体,鳞甲平整而柔软,也没有尖刺。 她在宽敞的头顶兜了一圈又一圈,几乎把每一块鳞甲都踩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机关,更没发现任何类似圣物的东西。 小黑妖骗自己上来一趟,难道要对步不曾不利?她跑到蛇头边缘往下张望,可实在太高了,下面又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决定,往后一定要买五六颗夜明珠带身上,黑了就扔一颗。 她忽然又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退了几步,俯下身子,伸手一摸,没错,这里曾经有妖被杀,血液还新鲜得很,分明是在自己上来之前才被杀死的,尸体也许被吃掉了,但残留了一点点血迹。 而她对这场杀戮,毫无感觉,可想而知,对方对灵力或者妖力的控制,远胜于自己。 她回想起攀爬过程中被窥视的感觉,那不是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就在她周围,有个危险而强大的存在,时隐时现,可能随时会杀出来要她的命! 什么圣物,小黑妖根本是要她的命! 她回转身子,正要从蛇头边缘跃下,忽然感觉到一阵呼吸声。 很近很近,几乎就在跟前。 她的心怦怦乱跳。 对方的心也怦怦乱跳。 她第一反应便是造了一个泡泡把自己罩起来。 然而,虽然在泡泡里面,她依然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与呼吸。 是龙晶! 她胸前久无反应的龙晶忽然变得赤红发亮,以一个奇特的节奏在她胸前凌空上下蹦跳,好像一颗跳跃的心脏。 龙晶! 巨蛇! 龙晶在这巨蛇面前,终于被激发了血性,出现了心跳! 要化龙了吗? 她惊奇而期待地望着这一幕。 "怎么回事?"妖铃在她头上也被惊醒了。 "龙晶,要化龙了!"她喜滋滋道。 "不,蛇妖醒了!"妖铃喝道,"快逃!" 龙蛇彼此相激,急着争锋,仿佛地震一般,她脚底下的巨蛇,瞬间激烈晃动起来。她本在靠近蛇额头的边缘,此时蛇猛然一甩,张开了口,她被狠狠摔下,滑向另一侧。 她一路滑一路摩擦,原来巨蛇头顶的鳞甲,一片片都竖起来了,仿佛要威吓敌人似的。然而头顶鳞甲十分柔软,她几次要抓住鳞甲,都抓不住。 若是真的掉下,她便使出一串泡泡,希望到时候巨蛇和龙晶不会玩双龙戏珠的把戏。 就在最后一瞬间,她的双脚脚底仿佛被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借此力量,她向前一冲,恰好抓住了两片鳞甲,就像一个秋千架,晃晃悠悠,虽然头昏脑涨,到底不会掉下去了。 她仰起头,想看看周围动静,却发现,自己双手所抓鳞甲不远处,有一圈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鳞甲。 圣物! 这颗光彩莹莹的宝珠,一定是小黑妖所要的圣物!只有巨蛇头顶鳞甲张开,才露出真容。 郁离不由暗暗感激龙晶的异动了。 此时巨蛇仍在疯狂地扭动着身子,郁离双脚悬空,随着蛇头不住晃来晃去,要想拿到那颗宝珠,必须再向前两尺。 她开始勾起双脚,用力弹动,像一条热锅里的鱼。 “这样太危险了,我替你拿!”妖铃急急道。 “没事,我还有泡泡呢。”郁离若无其事地笑笑,又一个回环,终于将自己双脚攀上了双脚旁边的鳞甲,紧紧插入鳞甲缝隙中,继而迅速腾开右手,去抓另一块鳞甲。 碗口大的宝珠就在眼前。 越是此时,越要保持冷静,毕竟那看不见的强大存在说不定就在旁边虎视眈眈,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她空出左手,连续制造了五六个泡泡,把自己和宝珠重重包裹起来,才安心地趴在宝珠身边,张开五指,扣住宝珠,用力去拔它。 谁知那宝珠纹丝不动,被鳞甲层层包裹着,好像一个不曾开启的松塔,只露出顶尖一点点。 只能先挖松四周鳞甲了。 她身上没有任何利器,又从龙晶里把步不曾所送的怪鱼拖出来,拔了一根骨刺利剑。 利剑一刺,鳞甲里面喷出腥臭的血液,直直喷在龙晶身上。 龙晶顿时疯了似的,以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着郁离撞向鳞甲。 利剑瞬间插入鳞甲内部,深入一半,砰的一声断了,似乎撞上了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 难道——宝珠并不仅仅看起来的那么大? 郁离顾不得那么多,拔出断剑,双手插入伤口,狠狠一撕。 果然,那颗宝珠,大如箩筐,镶嵌在蛇头里,表面蒙了一层黏乎乎的浆糊类物质。 郁离用袖子包裹着手掌,擦掉一块浆糊。 眼前陡然光芒大盛,几乎闪瞎了她的双眼。 透过半透明的表层,隐隐可以看到里面有只大头尖嘴的动物胚胎,蜷缩着,一动不动,还未发育成熟。 纵然只是一个胚胎,从擦掉的那块缺口散发出来的妖气,已经让郁离如坠地狱,浑身僵硬。 错了,错了,这绝不是什么圣物,而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妖胎,如果自己把它释放出来,那人间无异地狱。 她怀着巨大的恐惧,揪住破裂的伤口两侧,要把宝珠埋起来。 龙晶越发疯狂,叮叮叮,不断撞击着宝珠。 郁离要逃,竟无法逃——龙晶就像一只盯上了虫子不停啄啄啄的小鸡,就连郁离也无法脱离它的掌控。 宝珠开始上下震动。 哒哒哒,哒哒哒。 郁离紧紧盯着宝珠里面,那只大头尖嘴的妖胎,忽然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它的眼珠,泛着青黄琉璃一般的颜色,又邪恶又狠毒。 郁离心一下炸了。 她明白,自己铸成了大错。 第74章 炸裂 龙晶,是早就知晓了宝珠里面怀有妖胎吧。 可笑自己竟然还以为它一心想要吞噬宝珠。 巨蛇狂舞,妖胎即将出世。 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的孽。 如果自己在步不曾建议出去时,答应随他一起出去,又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单凭妖胎此时妖力,已经不是自己能简单对付的。 若是它真的出世了,还有谁能降服它? 她是个孤儿,不知父母,从来只知道杀妖除魔。 师父,原谅我,你若知道它的出现,一定会理解我的选择! 此时,郁离倒庆幸妖胎位于巨蛇头顶,离地面甚高了。她立刻吩咐道: “妖铃,极尽所能,迷住它!” “好!” 妖铃从她发髻里面飘出,刚要摇摆,被郁离一手攥住,在它身上重重设置了泡泡,用力一掷,妖铃连尖叫都不曾出口,便给弹出大泡泡外,划了一道弧线,坠向地面。 “不!”妖铃挣扎着,尖叫着,却无力改变泡泡的坠落方向,只能眼睁睁看着郁离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郁离分开双手,催动灵力凝聚在双掌掌心,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吐在宝珠上。 宝珠蓝色光芒瞬间收敛,变得黯淡无光。 里面的妖胎狠狠盯着她,目光似乎刺破了宝珠,直抵心头。 她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咬着牙,又吐了一口鲜血。 妖胎的妖气穿过宝珠,破空而来,化作万千利箭,射向郁离。 就在同一瞬间,郁离双掌齐出,灵气击打在宝珠与利箭上,发出巨大的轰鸣。 砰! 砰! 先后两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彻底惊呆了白猫山谷内的各位大法师与躲藏的妖怪们。 就连白帽山的使者仆人们,也纷纷跑出了房间,往山谷张望。 霞姑刚刚卸了晚妆,拿着一把描金象牙梳子梳理着长发,发觉柔顺的黑发中又多了几根白头发,不由心中怅然,连忙丢了梳子,把长发拨到后面,打开梳妆台上一只玉盒,挖了一小团珍珠玉容膏,双手搓匀,细细的拍在脸上。 没拍几下,巨大的爆炸声便响了,她往前一趴,把玉盒都打翻了。 玉盒啪的摔在地上,碎玉四溅,有一小角,竟弹到她右手背,割了一道血痕。 她看着那道三角形的血痕,大喊道:“来人!” 仆妇慌里慌张跑来,道:“听说山谷那边炸了,霞姑娘有何吩咐?” “去,再给我拿一盒珍珠玉容膏来。”霞姑冷冷道。 “霞姑娘,山谷炸了——” 霞姑劈手扇了她一耳光:“拿珍珠玉容膏,你耳朵聋了吗!” 仆妇捂着脸跑出去,临出门前,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是谷主——”。一言未了,象牙梳子飞来,狠狠砸到她背上。 仆妇砰一声摔在门槛上,也不敢喊痛,爬起来,飞也似地跑了。 不多时,另外一名杏色衣裙的丫鬟捧着玉盒过来,道:“以霞姑娘的美色,哪里用得着涂这些?” “骗子!”霞姑啪的扇了她一耳光。 丫鬟立得直直的,手中托盘纹丝不动,赞了一声:“打得好!” “你说,哪里好?”霞姑拿过玉盒,挑了挑眼皮。 “七分美色还需要三分保养,霞姑娘怎么保养都不为过。” “算你识相。去吧,告诉高云,让他备六——备七具棺木。” “是!” 丫鬟走后,霞姑细细拍上珍珠玉容膏,对着铜镜照了几回,想起还有白发未挑,不由叹了口气。 山谷巨响,分明发生了大爆炸。 这跟预想的计划有所出入,那家伙,自视甚高,想怎样便怎样,做事也不伶俐些,如今山下小镇的住客自然都听到了爆炸声,明日如何解释?拖谁出来背锅? 东海望?他们东海世家的控火术乃是大陆第一,但控火术又不是控雷术,谁会相信?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八位大法师中,究竟哪一位有如此能耐,居然会控雷术。 倏地,她眼前浮现一张笑嘻嘻的脸蛋,难道竟是他?他早看出了破绽,却扮猪吃老虎?如果真是这样,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来人!”霞姑喝道。 方才那名丫鬟急急跑进来。 “告诉高云,不用备棺材了,速速来见我。” “是!” 高云将近五十,本是白帽山第二把手,以往鉴妖大会都是他一手操办的,风头最劲,最近两年,他不知怎的,惹怒了山主,被疏远闲置,不过做些厨房采购工作。 而霞姑则取而代之,火速上位,在山主不在山上时,常常代行山主权力,有传言说高云被山主厌恶,乃是霞姑暗地里耍的手段。 传言归传言,两人从未当面撕破过脸。 高云一来,立刻向霞姑行礼,态度恭敬磊落,没有丝毫委屈。 “明早巳时再开山门。” “以往——”高云恭恭敬敬道,“规矩都是老规矩了,太早放人上山,山谷谷口挤到拨人都拨不开,我也觉得太吵了些,尤其是那几个赌坊的——” 霞姑变了脸色,细看高云,他态度如常,越发可恨!这老狐狸分明一早探知自己与赌坊联手,却在自己面前装疯卖傻,如若自己坚持,还不知他要闹出多少事来,如今大事将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低一低头顺下他的意思吧。 “你说得倒没错,若是改了时辰,只怕那些人能闹翻天。我们白帽山鉴妖大会一向公平,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就让他们看个明白,输个明白!” “那谷中——” “各人有各人的命,他们既然答应参加鉴妖大会,就要有死的决心!” 高云唯唯诺诺,缓缓退出。 望着他小心翼翼的背影,霞姑嘴角泛起一缕阴森的笑意。 想翻天?绝不可能! 她换了一身简便装束,匆匆离开房间,走进偏房。 偏房里没有点灯,影影绰绰看到一尊木像端坐在角落里。 她跪在木像面前,恭恭敬敬道:“仙师,事关龙晶,不能不请示仙师。方才山谷爆炸,弟子是否应该派人进去清理?” 良久,木像才传出一个呆板僵硬的声音: “无妨,龙晶不是你能惦记的。一切如常即可。” 霞姑咬了咬牙:“弟子想问一个人……” 第75章 娇无那 “平安。”木像道。 霞姑双眼顿时涌出了泪水,她不敢抹泪,更不敢说话,生怕哽咽的声音又惹怒了仙师。 仙师的愤怒,她可是领教过的,与死亡不过一线之隔。 此生,她不想再试第二回。 出言询问,已是极限。 她轻轻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一出去,迎面撞上了被她扇耳光的仆妇。 仆妇也许并未料到她突然走出来,下顿时往后退了两步,意识到不对,又挤出笑容,迎上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仆妇结结巴巴道。明亮的月光,清晰地照见了她眸子里的惊惶。 “我看,你才欠收拾!”霞姑一掌劈在她头顶,仆妇颓然倒地。 霞姑将她拖进偏房木像面前:"仙师,麻烦您老人家了。" 三尺高的木像浑身泛起一层淡淡的光辉,映出了清雅的五官及飘逸的衣纹。 如果郁离在这里,肯定会忍不住惊奇。 那是一个她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仆妇的尸体倏地被无形的力量所控制,直直拖向木像,一面拖一面小,越来越小,到达木像跟前时,已经小如孩童,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霞姑上前,抓起仆妇遗骸,微微用力,遗骸细碎如尘,纷纷飘落。 而木像浑身光彩一闪而过,房间内又恢复了黑暗。 “你去吧。”木像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 “仙师,究竟谁会赢?”霞姑忍不住问。 “自然是小虫。”木像的声音终于流露出自豪之意,“他,是最完美的作品。” 霞姑顿时五味杂陈。 梅小虫在她心中,自然是最完美的,但与作品两字联系在一起,乍听上去又颇不是滋味。 “吃相别太难看,留点余地。” “是!是!”霞姑只觉背后冷汗直冒,跪下磕了三个头,急急退出房间,迎面被夜风一吹,浑身凉飕飕的。 既是仙师,又是小虫师父,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然而听到他知晓自己私下勾当时,还是忍不住吓一大跳。 这盘棋,足足下了三年,也该收官了。 此时山下小镇各大赌坊,依旧人头涌涌,沸反盈天。 方才两声巨响,分明从白帽山中传来,也不知哪几位法师在武关中遭了殃。几位赌坊老板心急如焚,却未收到白帽山中传来的秘密消息,面对不断嚷嚷着要更改的赌徒们,千方百计安抚,从附近酒馆买酒肉来,又请了几群青楼姑娘唱歌跳舞,总算暂时稳住了急红眼的赌徒们。 终于,山上传来消息了,赌坊老板们的心才定了下来。 在最大的兴盛赌坊,反而一片寂静。 赌坊中央,耸立着三张交错叠起的桌子,最高处立着一位壮实的后生,双手叉腰,仰着头,嘴里咬着一支涂成金色的铁莲花,莲花中间一位佳人正在翩翩起舞。 她身穿白色透明纱衣,内穿大红衣裙,赤着白嫩的脚,在一朵三尺见宽的金荷花上翩翩起舞,有时连续跳跃,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回眸下腰,婀娜娇柔如细柳,时而急速旋转,敏捷轻快如风车,看得众赌徒口瞪口呆。 更有孟浪富家子弟喝彩调笑,送花抛银。 “好,不愧是花魁娇无那!”有人拍案叫绝,送上黄金百两,只求春风一度。 娇无那却立在金莲花中,轻轻摇了摇头。 “黄金百两还不够?这娘们未免太贪心了!”赌徒们议论纷纷。 兴盛坊黄老板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笑道:“此乃小小彩头,明日鉴妖大会结果揭晓,猜中三甲且赌注最大者,可携娇无那归家。”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方才百金买笑的少年,立刻跑向赌坊账房。 熙熙攘攘中,兴盛坊黄老板一眼看见,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安逸富家翁模样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就着一碟炒黄豆,端着一只比拇指略大的桃花酒杯,抿一小口,陶醉半天,眼中没有其他疯狂的赌徒,也没有花魁娇无那。 从头到尾,他就像坐在自家花园中一般自在。 这样的人,必有蹊跷,分明是要来踢场子的。 黄老板缓缓走过去,恰好有三四个少年醉醺醺要跑到中央推娇无那的桌子,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打手及时将少年们一一揪起,再转过头来时,那位中年人已经不在桌子边了,只剩下桌上两枚铜板。 不多不少,刚好是兴盛坊一碟炒黄豆的价格。 他四处张望,并不见中年人踪影,召了几个小伙计过来问,也没人注意到他如何离开的。 “也许老板你眼花了吧?”一个没眼色的小伙计陪着笑脸道。 “啪!”另外一个老成的伙计扇了他一耳光,推他赶紧去擦不远处一张桌子。 黄老板心中怏怏不乐。 眼花?见鬼?这不是好兆头。 明日生意,不会出问题吧? 此时山谷中依旧白雾茫茫,浓得拨也拨不开。 郁离坠下的沟壑旁边,已经被震裂出无数细碎的小沟。 顾周右手擎着一颗夜明珠,左手掐着一只提灯蝴蝶妖,仔细照着沟壑下面,一面照一面呼喊: “竹娘子!竹娘子!” 玉郎君双手抱肩,紧紧跟在他后面,不发一言。 东海望则不时运用控火术,凭空打出一串串火花,既希望能找到一点点郁离的痕迹,也希望能给郁离一点提示,沟壑上大家在找她,千万千万别放弃。 铁光庭则呆呆立在旁边。 他刚醒不久,便听见先后两声爆响。 他不敢相信,郁离就这样没了,为一个怪里怪气的步不曾,值得吗? 宋玉龄也沿着沟壑,不停地喊着郁姐姐郁姐姐。 “放我下去!”梅小虫道。 “你?”铁光庭扭头瞪着他。 “我是个孤儿,不像你们家大业大,死了也没什么可惜。”梅小虫笑嘻嘻道,“若是找到了人,又可以做两笔生意,何乐而不为?” “你——你当舅父死了!”铁光庭冲过去,一把揪住他胸前衣服。 “喂喂,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宋玉龄叫道。 顾周不动。从铁光庭话语,他们二人分明有亲戚关系,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又何必插手? 东海望有点吃惊,他与铁家相识已久,却从来不知道铁光庭有梅小虫这样一个表弟,想来是养在外面的吧,才这样怨气满腹。 第76章又种别刨 铁光庭悻悻然放手,道:“你有没本心!” “我连本都没有,哪来的心!”梅小虫不屑地道。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宋玉龄厉声喝道: “你们吵架要紧还是救人要紧!” 她向来温婉可人,骤然一喝,两人倒愣住了,各自分开。 东海望凑到铁光庭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才回到梅小虫身边,问他是否真的要下去。 “自然!” “你若下去救得竹娘子平安起来,明日出谷,我东海望当送你一件绝世灵宝。” 绝世灵宝! 宋玉龄与玉郎君不由往这边看过来。 东海望不惜绝世灵宝,也要救出郁离,难道——都说竹娘子郁离乃是弃婴出身,难道她是东海望的私生女? “好,成交!”梅小虫毫不犹豫,与东海望击掌。 顾周解下系在腰间一条丝绦,这丝绦夹杂着龙筋与万年冰蚕丝,十分柔韧,可以拉伸到上百丈长,刀剑相加不伤,冰火相加而不断。 他将丝绦缚在梅小虫腰间,与东海望合力,将梅小虫缓缓放下。 东海望特意造了两个灵力火球给他,一个红色,一个白色,若是遇见郁离,便释放红色的,若是遇到危险,便释放白色的。 谁都知道,所谓危险,其实是噩耗,但谁也没揭破,包括梅小虫。 丝绦徐徐放落,沟壑边上众人默不作声,静待火球升起。 然而,火球一直没升起,梅小虫也没起来。 东海望越发烦躁,握着丝绦一头,不停地走来走去,来来回回两三步,这越发让其他人怀疑,郁离乃是他的私生女,也许是到了昨晚才相认的。 夜深雾重,寒意更甚,宋玉龄靠着一棵矮小的老树,抱着双臂,紧紧盯着东海望不放。 顾周虽然站着,却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点着头,分明又困又疲倦,却还在死撑。 玉郎君斜躺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没事人一般喝酒。 东海望望了一眼阴影里像一块石头似的铁光庭,又把心思凝在丝绦上。 丝绦忽然抖动了一下。 他心中一喜,继而又泄了气,若是梅小虫,绝无可能抖动幅度这么小,只怕是沟下有某只小动物,路过时不小心踩了一脚。 他不敢呼吸,闭上双眼,仔细感受丝绦的细微动作。 结果丝绦又抖动了一下,动作之大,力度之强,频率之密,都不可能是小动物弄出来的。 是梅小虫! 他迅速用力,把丝绦扯上来。 最后拉上来的,果然是梅小虫。 仅仅梅小虫一人。 郁离真的死了?! 东海望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响,眼前不由浮现一双含嗔带悲的眸子,她定会怪自己不尽力,没有保护好郁离! “她人在哪里?!”东海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默默念叨着千万千万不要连尸首都丢了。 “下面炸得乱七八糟的,血肉横飞,我也不知道哪几块是她。”梅小虫轻佻地道。 谁也没想到,之前一直像块石头似的铁光庭,忽然冲过来,一拳砸到他脸上:“她是你表——” 他忽然呆了。 梅小虫却砰砰还给他两拳:“别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会打人!” 铁光庭也还手。两人你来我往,像街头两个醉汉似的,只动拳头,不动法术,不多时,两个人都躺地上了,继续你揪我我揪你打个不停。 宋玉龄又要去阻拦,被东海望一把拉住了,道:“让他发泄下也好。” “他发泄,打石头好了,为什么要欺负人!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劝人吗?为什么不劝?快去啊!” “他们是表兄弟,定是从小打惯了的。”东海望道。 扑通。 打架的两人同时望向声音的另一侧。 不是郁离,而是顾周站着睡着了,突然摔到了地上。他讪讪爬起来,拍了拍身上,道:"太困了,我先歇会。"也不等旁人回应,他径自走到歪脖子树上,跳到了玉郎君身边。 玉郎君往旁边让了让,把最舒服的位置给了他。 “下去找!”顾周说完,很快陷入了沉睡中。 玉郎君跳下歪脖子树,走向沟壑,让东海望放他下去。 “若是找到人,我自会上来。”他淡淡道,猛喝了一大口酒,一拉冰丝龙筋丝绦,跃下了沟壑。 因顾周与玉郎君打岔,铁光庭两人分开了,彼此脸上都带了淤青,怒气仍然腾腾未消。 "这是替蜻蜓打的!你不配!" “那是,我又不是公子王孙,怎么配得上铁家!”梅小虫报之以一声不屑的冷笑,转头招呼同盟宋玉龄清点图册上妖怪数目。 铁光庭忽然清醒过来,自己图册欠缺的妖怪比较多,再在这里傻站,也于事无补,还不如继续去捉妖,无论怎样,决不能输给那个卑劣的小人、骗子! 他一动身,东海望为难了,眼看铁光庭已经没入浓浓白雾中,长叹一声,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两人都不做声,只寻妖捉妖入册。 奇怪的是,他们陆续遇见了不少图册上不需要的人面妖,如人面犬、人面猪、人面猫等, 人面妖本来等级不高,妖力也平常,但白猫山谷中突然出现这么多不同类型的人面妖,就十分可疑了。 毕竟人面妖最喜欢模仿人族,总以为自己才是最美最像人族的,并不喜欢与其他种类的人面妖聚集。 是白帽山谷适合人面妖繁衍? 还是白帽山主喜欢收集人面妖? 人面妖又不是高级妖怪,收集它们何用? 两人望着茫茫白雾,又看看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他们也抓了几只人面妖来逼问,但这些人面妖相比人面兔,实在相差太多了,只会忸怩作态,模仿人族往头上堆花,走得东歪西倒,连人话也不会说一句。 好容易逮到一只看似老成的人面鸡,鸡勉强能说两句人话,由于夜盲,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还以为他们是人面熊,叽哩哇啦说了一大通。 铁光庭只隐约捕捉到现实或者闲时两字。 东海望瞬间出手,拔了人面鸡尾巴上三根最漂亮的翎羽,在人面鸡前晃了晃。 人面鸡气得大叫,扑扇着翅膀要拼命,又给东海望轻轻踹了一脚。 “又种别刨!” 这回两人倒是听清楚了,悄悄跟着愤怒的人面鸡冲进白雾中。 第77章 一点也不娘 人面鸡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才跑到崖边一处浓密的藤蔓前,钻了进去。 那藤蔓起伏铺排,倒像一间屋子。 待两人走近,才发觉,那的确是一间石屋,只是被藤蔓遮住了。 铁光庭刚伸手要撩起藤蔓,东海望一声骤喝:“且慢!”双掌翻飞,火焰汹涌而出,正好撞上了张牙舞爪甩过来的藤蔓。 藤蔓猛然收缩,锋利的钩刺从铁光庭指尖擦过,指尖一冷,继而失去了知觉。 铁光庭心知不好,那藤蔓定是毒藤,若毒液入心,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东海望何等人物,一见他的反应,便明白个中缘由,立刻将他拖到一旁,迅速封了他上臂气血,拔出短匕首,割破指尖,把乌黑那一片血肉都割掉了,继续挤,直到挤出的血鲜红为止。 藤蔓为火焰所烧,哇哇大哭,空气中流泻着烤肉一般的味道,东海望才一挥手,收了火焰。此时藤蔓早被烧得七零八落,露出里头的断垣残瓦,还有墙角一个乌黑的洞口。 洞口里面咳嗽声此起彼伏,躲在里面的妖怪分明已经被烟火熏惨了。 “乖乖出来便作罢,否则,烧到你们皮退骨出。”东海望不过抛了两个小火球在洞口溜达溜达,里面一片混乱,挨挨挤挤跑出一堆妖怪,除了各种人面妖,都是图册上有名的。 铁光庭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措施得当,若然方才继续呆在沟壑边,便白白错过了这许多妖怪。 然而,看着图册的位置一个个被填满,他心里头反而空荡荡的。 她,是死是活? 若是活着的话,究竟藏哪里了?为何不上来? 郁离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是死了。 巨大的轰鸣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有微风不时拂过,带着春日般的暖意。 渐渐的,耳边的声音小了,越来越轻柔,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缓缓张开眼睛,却感觉到脸庞毛刺刺的,仿佛有某只小动物在摩擦她的脸。 再睁大些,便看到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之前的记忆,终于乱糟糟的回到脑海中,她歉疚地道:“不好意思,宝物没拿到,连累你了。” “你醒了!” 步不曾狂喜地抱着她双肩。 “醒?” 郁离这才发觉,自己似乎还活着。 她眨了眨眼睛,尝试着催动灵力,恩,虽然有阻滞,但还是能隐隐流动。 自己还活着! 意识到这点,她和步不曾一样欣喜若狂。 “为什么我还能活着?”她明明已经准备与宝珠内的妖胎同归于尽——糟糕,自己还活着,那妖胎呢? 步不曾低声道: “你掉了下来,恰好巨蛇乱扭,你便落在巨蛇身上。你都不知道,当时伤得有多重……” “哈哈哈……” 郁离大声笑起来。 劫后余生,重伤算什么,活着就是最好的! 活下来,就连蓬头乱发外加络腮胡子的步不曾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笑过之后,才问妖胎与巨蛇哪里去了。 “什么妖胎?” “巨蛇头顶宝珠里孕育着一个十分强大的妖胎!”一说到这里,她不由想起临晕倒前看到的巨大双翼,那又是什么恶妖? “不,不可能,你坠落后不久,巨蛇便死了,如果不是小黑妖把我们拖到这里,我们早给砸成肉酱了。哪有什么妖胎!” 郁离皱起了眉头。难道那是宝珠为了避免自己挖它出来而制造的幻觉?巨大的黑色双翼,也是幻觉吗? 步不曾说这是小黑妖的隐秘洞窟,它们把两人关在这里了,不过不要紧,他一定会想出法子救她出去的。 还未说完,他一阵咳嗽,连吐了好几口血。 “先歇着,我们肯定能想出法子的!”郁离道。 步不曾拿出铜葫芦,往郁离嘴中倒了一口。 居然不是酒,而是甘甜的清水! 喝了几口,郁离总算回过精神来,笑道:“我本来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十月十五生,十月十五死,刚好——” 她突然又想到,其实也不对,自己根本不知道哪一日才是自己的真正生日。 步不曾恍然大悟。 之前她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还傻乎乎的答十月十五,下元节。 “原来是你芳辰!”他从怀里掏出三张饼,分她一张,自己一张,另一张又收回怀里。 “虽然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但饼还是有的!” 他把饼挖成长长的一条,用灵力接上两头,道:“送你一串饼链。” 郁离大笑。 步不曾把饼链挂在她脖子上,一面端详一面道: “还不错吧?我听人说,从前有个懒婆娘,懒到不行,一日三餐都是靠她夫君喂的。她夫君超疼爱她,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一日夫君要出门三天,做好了大饼,挂在她脖子上,让她饿了就吃。谁知三日后夫君回来,发觉她活活饿死了,三个大饼,只咬了下巴周围一小块,其他的,都没动,懒婆娘居然懒得连低一低头或转一转饼都不肯。” 郁离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分明嘲笑自己是懒婆娘! "你才是懒婆娘呢!" "我也想啊,张大嘴天天等人投喂!可我一点也不娘,所以你的愿望落空了!" 郁离低头要扯掉懒婆娘的标记,谁知一低头,看到的是一串五颜六色的花环,花环中心,还有一串碧绿的竹叶。 步不曾运用幻术,将饼化作了花叶,色香俱全。 她突然觉得心堵得满满的,什么话也不想说。 很久很久以前的十月十五,有人编织了一个花环戴在她脖子上,告诉她,这是她的生日礼物。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花环,也从来没有收过任何一个花环,立刻欢喜不已,戴着在水边照了又照,觉得戴着花环的自己,真是美极了。 她说:“以后每一年生日,我都要!” “好好好,每一年生日,都有。” 话犹在耳,送花环的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 步不曾见她脸上怏怏,以为她不喜欢花环,立刻用手一弹,花环变成了一串小蛇:“来,打它们,出出气!” 第78章 千算万算,算漏一点 “啊!” 郁离发出一声尖叫。 步不曾赶紧把小蛇变走了:“哈哈,大名鼎鼎的竹娘子,原来怕——” 他倏地停住了口。 郁离那么畏惧蛇,却为了自己,不惜爬上巨蛇头顶,可想而知,她当时要面对多大的恐惧! 然而,当时的她,却没表露半分,而是勇敢地爬了上去。 若说她心里没有自己,鬼才信呢! 意识到这点,他立时心里美滋滋的,正要伸出手去拉郁离的手,谁知郁离道: “妖铃呢?你有没看到妖铃!” 在要与妖胎同归于尽的前一刻,她用泡泡裹好妖铃,扔了下来。 自己在这里,步不曾在这里,妖铃呢?不会给巨蛇的尸体压成粉末了吧? 步不曾自作多情,暗自庆幸方才自己下手慢,否则肯定吓到郁离了。 “我没看到,会不会给小黑妖捡了?” 他当时聚精会神只盯着郁离,的确没留意到妖铃。 郁离看了看四周,又是一个山洞,没有一片叶子。 “快,变一片叶子给我。” 步不曾很听话,立刻变了一片翡翠叶子,油绿可爱。 “叶子,普通叶子!” 步不曾乖乖变了一片普通树叶。 郁离含在口中,轻轻吹动,悠扬轻柔的乐音在山洞内回响。 步不曾万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比许多青楼姑娘——呸,罪过罪过,比许多名门千金吹的箫声还好听得多。 相比步不曾的闲情逸致,郁离却满心焦虑。 她明明已经吹响了妖铃所教的《梦花铃》,为何妖铃不出现? 难道妖铃已死? 她倏地站起来,把身边的步不曾吓一大跳:“你去哪——” 说得太急,他哇的又是一口血。 郁离抓住他的手腕,正要传送灵力替他医治,却发现,他脉搏跳动无状,分明是中了大毒的凶危迹象! 他命在旦夕,却还插科打诨,逗自己笑。 “你——” “没事,没事,小毒,能解。” “你不必瞒我了,我妖毒发作,你把我体内大部分妖毒都转到自己身上了。你不过普通凡人,如何能禁得住……”郁离再也说不下去了。 方才苏醒,她便意识到自己灵力仍能运转,只是有所阻滞,妖毒已经大为减弱。 以步不曾的实力,承担了自己大部分妖毒,只有死路一条。 步不曾心中颇为愧疚。 真相,并不像郁离所想的那样,自己甚至还欺骗、利用了她。 他早探知白帽山山谷深壑里藏有巨蛇,巨蛇蛇头有一枚宝珠培育着凤魔妖胎。 但凤魔妖胎远远未到成熟阶段,要想吸取其中的巨大妖力来解除荒文大师在自己体内设置的血落咒禁制,要么再等百年,要么另想他法。 在看到郁离龙晶的那一刻,他的计划终于补上了欠缺的最后一环。 龙凤向来喜欢竞斗,若凤魔妖胎感知龙晶的存在,必定血气大涨,可以满足自己的需求。 然而,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 直到郁离毫不犹豫选择与妖胎同归于尽的那一刻,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绝不能让她死! 所以,他在吸取那枚凤魔宝珠的同时,毫不犹豫分灵力阻隔郁离与爆炸威力。 然而,凤魔妖胎看穿了这一切,选择了自爆,提前出世。 他强行吞下了凤魔幼雏,却触发了体内荒文大师设下的血落咒禁制,如不是自己当机立断血祭强行驱动灵力,差一点点就给死不瞑目的凤魔拉着垫了棺材底。 一想到禁制,也许只差一线便能突破体内血落咒禁制,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往后必定还有其他机会可以解除禁制,如果郁离死了,世上再无郁离。 他不后悔。 “真没事。饿了吧?一起吃。”步不曾抓着细长的饼条,大口大口用力嚼着。 郁离不忍再看,别转头,也用力咬着素饼。 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死寂,步不曾说了两个笑话。 他越故作轻松,郁离心里越难受。此刻自己灵力也较弱,根本不足以祛除他的妖毒。她本想利用龙晶,谁知龙晶此刻又恢复了黑不溜秋的模样,没有一点感应。 这该死的龙晶,该动的时候不动,不该动的时候乱动,之前拖着自己拼命撞宝珠,差点没勒死自己,现在想要它出点力,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睡,根本指望不上。 如不是自己,步不曾根本不用受这样的罪。 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步不曾,咬咬牙,趁其不备,一掌击在他脖子上,将他打晕。 原谅我,但我确实不想你看到这一幕。 她取出图册,连续吞噬了三只大妖的妖灵,试了试灵力,不,还不够。 她干脆把图册内的大妖妖灵全吞噬了,身体逐渐膨胀,脸也肿胀不堪。 蔷薇罐妖吓得花枝乱摇,花瓣落了一地: “饶命,饶命,我妖力低微,别吃我!别吃我!” 郁离极力控制自己,才勉强压抑住体内对妖灵的无限渴望,不去攫取蔷薇罐妖的妖灵。 “我、我不吃你!” 她驱动凶猛的妖力,冲击体内阻滞经脉,灵力有如雨后春笋,嗖嗖直长。 郁离一掌贴住步不曾后背,一掌按在他头顶,一面缓缓灌入灵力,一面吸取妖毒。 这一做法,危险至极。 二人又落在小黑妖手中,别无他人护法,如果此时有小黑妖闯进来,两人性命危矣。 幸亏,上天待他们不薄,步不曾体内灵力与妖毒渐渐平衡,继而妖毒持续减弱,他的心跳开始减缓。 就在即将完成时,郁离收回灌注灵力的左手,正要收回吸取妖毒的右手,步不曾体内妖毒忽然大增,排山倒海般翻卷过来,瞬间涌入她体内。 郁离一时不备,被妖毒胀得满满的,好像一个四肢纤细大肚大头的小孩,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 她生怕吵醒步不曾,紧咬牙关,浑身衣裙都为冷汗湿透。 “你——”步不曾还是醒了,望着她,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虽然心酸,也知道此时的自己堪比妖魔鬼怪,做好了被指着骂“你是什么东西”的准备。 然而,步不曾却一把抱住了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要把她镶嵌进自己的胸膛内: “阿离,阿离,你怎么可以这样!” 第79章 莫怪莫怪 他语气里不是嫌弃,不是鄙夷,而是痛惜。 无尽的痛惜。 除了师父,从未有人这样当面强烈地爱惜自己。 郁离手足无措,正要推开他,却一阵疼痛袭来,冷汗直冒,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蜷缩手脚,卷成一团。 “不痛,不痛,很快就不痛了。”步不曾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的话语如同深夜的雨滴,一滴一滴,她仿佛又回到了乌洞山自己的房间,蜷缩在被子里,听着窗外一点一点的雨滴。 每一个妖毒发作、痛彻心扉的夜,她都是这样一寸光阴一寸光阴地熬,熬到天明。 她陷入了梦乡。 步不曾依旧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灵宝似的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轻跟她说话。 天下都说竹娘子性格冷淡,对人疏远,甚至不少人说她人如竹木,无情无义。 然而,她为了自己,宁可吞噬妖灵放弃本关,甚至毁伤容貌。 此情此义,天下有几个女子能做到? 他暗暗发誓,终生要好好守护郁离,绝不容许其他人再伤她。 直到确认她真的深睡了,他才变幻了柔软舒适的床与枕头,把她安置好,在外设置了结界。 当他走出来时,小黑妖们依旧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看好她,若是她少了一根头发,一根一根碾碎你们的爪子!”步不曾用妖语告诫它们。 小黑妖们拼命摇头,却依旧谨遵他的命令,不敢做声。 步不曾走出山洞,回到之前豢养巨蛇的山洞。 巨蛇倒在地上,早已硬了,仍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挣扎扭曲的不屈。 他一节一节剖开巨蛇的脊柱骨,从里面掏出许多颗大如人头的明珠,扔进自己的铜葫芦里。 最好看的乃是一颗淡蓝色的小珠子,上面若隐若现的花纹,很像一丛竹子,他一看便爱上了,看了又看,才恋恋不舍将它收入铜葫芦内。 直到脊椎骨剖完,他才一展双翼,飞向了高空的茫茫白雾。 天色渐明,白雾依旧将山谷围得密不透风似的。 铁光庭满脸喜色走向谷口,东海望拖着沉重的步伐,无精打采跟在后面。 “哟,铁相公,抓了多少只妖?”宋玉龄问道,忽然展颜一笑,“我傻了,以铁相公与东海前辈两位实力,图册定是全满了。” 铁光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向前走。 宋玉龄脸一红,悄然握住了拳头,又赶紧松开,脸上重新换上无瑕的笑容。 梅小虫在谷口左边,铁光庭走到谷口右边。 一对表兄弟,宛若守门石将,彼此不看一眼。 笼罩着山谷的白雾渐渐发亮,此时应已是寅时,他们身后的山谷中不时传来几声鸟啼。 很快便是日出出谷时,郁离与步不曾始终不曾出现,就连最后下沟壑去寻他们的玉郎君也不曾回来,可见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被困了。 明亮的烛光下,霞姑正在房间内对镜梳妆,不知怎的,今天的粉总是涂不均匀,涂了擦,擦了涂,脸上已经起了一片淡淡的红云。 她干脆灭了蜡烛,从箱子里拿出两颗夜明珠,一左一右,安置在铜镜前。夜明珠的柔光,映照得她面容粉嫩,眉眼生动,格外迷人。 她正要重新敷粉,忽听到门外有急急脚步声行近,一名小丫鬟小声禀道: “禀告霞姑,寒云山来人了!” “这么早!”饶是霞姑胆大,也不由吃了一惊,“先安置宫主到瑟笙楼喝茶吃点心,我随后就到。” “禀告霞姑,来的不是寒云宫宫主,而是一个胖胖的大叔,自称什么老杜,莫不是打着诗圣旗号骗人的?” “蠢材!那是寒云山三怪之一的老蠹!快去,快去!” 寒云山寒云宫掌控天下法师晋升,也掌控着大法师榜的评判,在法师界地位更甚至青罗皇室,而这自称老蠹的蓝祤,人称两脚书橱,平生最爱钻古书奇书,据说天文地理无一不通,妖魔鬼怪无一不晓,却整天钻在寒云山藏书楼中,极少极少下山。 本次鉴妖大会最后一关,山主原定的是请寒云宫新任宫主仙云道人,自己也预定了对付他的方案,怎么突然杀出一个老蠹蓝祤? 难道是寒云宫发现了问题? 不,不可能,这一次有仙师和梅小虫在旁指点,别说白帽山外,就算白帽山中仆从,也未发现什么破绽,阿鹤与素晨不就什么也没发现? 自己纯属心虚,料那老蠹整日只会看书,哪里会看人? 霞姑顾不得再敷粉了,反正脸泛红云,老蠹年纪大了,视力一向又差,晨光朦胧,一时应该看不出脸上痕迹,先去迎接,回头再作打算吧。 当她来到瑟笙楼附近时,远远便听见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你们白帽山果然财雄势大,点心太丰盛了,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老先生不必客气,霞姑说了,老先生是我们白帽山的贵宾,一定要好好招待。” “哦?你们白帽山主叫霞姑?” “老先生说笑了,山主是山主,霞姑是霞姑,她,是我们白帽山的总管。” 霞姑暗骂一声蠢材,连忙堆起满脸笑容,走进去,道:“小丫鬟不懂事,让蓝老前辈见笑了,莫怪,莫怪。” 她一面笑一面看着老蠹,暗暗惊诧他相貌保持得真好,年近九十的人,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只嘴角眼尾有几丝淡淡的笑纹,如非他自报来历,一般人只当他是个平平常常的富家翁。 小丫鬟慌忙退到旁边,垂手而立,心中却诧异无比,老杜不姓杜,也不姓老,姓蓝? “呵呵,我老蠹不请自来,让白帽山见笑了,莫怪莫怪。说起来惭愧,我们宫主向来贪嘴,昨晚看到黄豆糯米卷,多吃了几碟,竟然积食了,躺在床上跑不动。嘻嘻,我便让他安心歇着,替他走一趟。” 他这番老顽童的话语,简直让人不敢置信,但霞姑知道他所言不虚。 前几年,仙云道人还未继承宫主之位,常在外行走,霞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的他,喜食甜食软食,吃得腹胀如鼓还不肯停下,最后被人抬出去的。 “辛苦蓝老前辈了。宫主无大碍吧?” “不碍事不碍事,等我回去,再吩咐厨娘做几碟糯米卷,包他立时——” 第80章 踩了狗屎运 老蠹倏地住了口,心虚地看了看霞姑。 霞姑似乎并未发觉,依旧微笑着替他斟茶,茶水划了一道弧线,稳稳落入杯中,不多不少,刚刚好。 老蠹松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喝茶,喝茶!都说白帽山山顶云雾茶得天地精华,芳香清远,滋味浓鲜,一口茶回甘三匝,妙哉,妙哉!” 霞姑又是一笑,道:“蓝老前辈说笑了,小女子从未听说白帽山山顶种过茶。” “种过的,种过的,据熙帝实录记载,熙平三年三月二十二日,姑橙山进云雾茶八饼。” “熙帝三年?姑橙山?” 老蠹连忙解释:“熙帝登基乃是宝器二十九年,次年改年号为熙平元年,熙平三年,距离现在两百六十七年。姑橙山,就是你们白帽山。” 霞姑垂头道:“让蓝老前辈见笑了,小女子读书少,从小虽在这白帽山长大,却只懂得服侍山主,对白帽山以往了解不多,实在惭愧。” 她口称惭愧,心中却笑开了花。 这老蠹,分明就是一个死读书的老书呆子,动不动就掉书袋,这样的人,远比仙云道人更容易对付。 “哈哈哈,没事,没事,天底下谁有我读书多呀,不用惭愧!” 老蠹笑得犹如孩童。 霞姑第一次遇到这样毫不遮掩夸赞自己的人,哭笑不得,脸上越发恭谨、崇敬: “那是,那是,天下人谁不知道,蓝老前辈可把天下书都读遍了。” “倒也没都读遍,譬如你们白帽山,便有几本书我没读过的。”老蠹两眸炯炯,好像老贼一般紧紧盯着霞姑的脸,生怕她说一个不字。 原来如此。 霞姑全身都放松了。 他不惜用糯米卷对付仙云道人,为的是来白帽山看书! 可笑方才自己还差点以为天塌下来了 “好,蒙蓝老前辈垂青,是白帽山荣幸,待鉴妖大会结束——” “那我们现在立刻去结束!” 霞姑又好笑又无奈,眼看天色渐白,简单向他解释了白帽山鉴妖大会的进程,托辞要先去找几本书,匆匆离开了瑟笙楼,回自己房间重施脂粉,再汇合老蠹一起去山谷谷口。 从头到尾,她都没向偏院里的木像汇报一声。 起初,因为匆忙。 后来,觉得没必要。 对付一个老书呆子而已,不费吹灰之力,何必出动仙师? 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仙师灵力不稳,常常陷入沉睡,骤然惊醒,只怕他心境不美要发作的。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犯下最大的错误,便是小看了这位老蠹。 他哪里是老蠹,分明是老毒,分明是老虎! 两人乘坐云车,直抵山谷谷口验证台。 由于高云依照老规矩按时山门放行,无数游客也涌到了山谷谷口,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谷内,想看看是不是自己选中的法师顺利通关,只可惜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此时见白帽山的奢华云车从天而降,心知开谷时间将到,不由鼓掌喝彩。 “你们猜谁能过第二关?” “自然是铁光庭!有金川公主加持,他不赢谁赢?” “也可能是东海望,老当益壮嘛!” “我赌的是宋玉龄,你们可别忘了百岁峰赵阡陌!” …… 有一个络腮胡子壮汉笑着道: “最大的赢家是金川公主吧,不管玉郎君还是铁光庭赢了,都是她赢!” 此言一出,附近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那络腮胡子壮汉还不自觉,猥琐地捋着自己的胡子道:“可惜啊可惜,我老赖胡子太多,做不了小白脸——” 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咽喉,双眼瞪得圆大,继而脸上变了青黑颜色,整个人往后便倒。 两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人一左一右扶住他,匆匆挤出了人群。 人群中又恢复了喧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个少年刚抬头叫了一声爷爷要问什么,身边的爷爷立刻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安静,什么都不要问。 在众人期盼中,云开日出,金灿灿的阳光射到谷口验证台,照见三丈多高的鉴妖碑上八个空格,若是法师上交的图册打入空格,一百二十种妖一个不差,图册便能镶嵌在空格内,否则,图册将掉下来。 当当当三声悠扬钟声,乃是老蠹按照往届规矩,敲响了悬在谷门口的铜钟,提醒在场的观众及谷内之人,出谷时间到。 结界开启,首先走出来的,果然是铁光庭。 他奉上图册验证,一百二十种妖,一个不缺,顺利通关,拿到了数十枚字符。 众人不由拍手欢呼,掌声、欢呼声,久久不息。 铁光庭回望谷内,没看到东海望出来。 他的通关,其实依仗了东海望,但东海望说自己不过尽一份故人心意。 他心中惭愧,但并没推辞。 他需要这一份胜利,向世人证明,红坎铁家,哪怕只剩下一人,雄风犹在。 他也要向金川公主证明,她选择铁家,选择自己,绝对没选错。 下一个走出来的,是宋玉龄,也顺利通关。 她支持者不少,百岁峰还来了十多位子弟,带头欢呼。 第三个居然是梅小虫。 他是最后递补的,虽然有及时送新名单与新画像下山,但几乎没什么人认识或者听说过他,也没什么人选择他。 他一出来,望着这张陌生的脸,观众们都傻了眼: 这就是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梅小虫? 一步,一步,他走得特别慢,似乎故意享受众人惊诧的目光。 “踩了狗屎运吧?他怎么会通过?” “他要是能过,下一届我也要参加鉴妖大会!” …… 人声沸腾中,梅小虫验证图册。 失败。 老蠹宣布,梅小虫缺少二十种妖,验证失败。 他失败,观众狂喜不已。 “刚刚走得那么嚣张,还以为他通关呢!原来是装的!” “有些人,就只会装!” “管他呢,他没赢就好!” …… 梅小虫望着众人冷冷一笑,拿着到手的十多枚字符,避到一旁。 此时兴盛赌坊黄老板站在人群中,暗暗心惊。 霞姑不会打算骗自己黑吃黑吧? 现在还有最后机会,要不要改投其他人?比如之前自己并未看好的小姑娘宋玉龄? 第81章 杀妖灭口 顾周恹恹的走出来,验证失败,差十五种,拿到了二十枚字符。 东海望出谷,上交图册,放弃验证,失败,只拿到了五枚字符。 山谷静悄悄的,没人再走出来。 其他三人呢? 不会昨晚炸死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霞姑脸上。 霞姑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老蠹忽然止住了她,道:“又有一人来了!” 他话语虽轻,在场每一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纷纷又伸长脖子,望向谷口。 等了一盏茶功夫,出来的,居然是玉郎君! 他衣衫折皱,无精打采,脸上还露出唏嘘的须根,哪里还有上届冠军的风华! 之前迷恋他的女人甚至感到惭愧,五年前的自己何等有眼无珠,居然喜欢他! 失去了金川公主的支持,他不但失去了驸马爷的高贵,连玉郎君的清华也没了,如今的他,简直就是填满稻草的绣花破枕头。 也有男人暗暗在心底里讥讽,玉郎君变成了丧家之犬。 他把图册置于验证台上,一只手按住不放,老蠹想拿,都拿不了。 老蠹不高兴了,瞪着他道: “喂,年轻人,你验还是不验?爽快点,别耽搁了老头子看书的时间!” “玉郎君,按规矩,该验证了。”霞姑温柔地望着他。 玉郎君不为所动,反而道: “图册内有五十八种妖,并非我个人所捉。” 此言一出,在场的法师都变了脸色,有人欢喜有人愁。 是郁离还是步不曾? 他们还活着? “我放弃验证。”玉郎君傲然道。 “按规矩,你们可以交换或者互赠妖怪,这并不违反比赛公平。”霞姑劝道。 玉郎君还未出声,周围的观众已经吆喝起来: “验吧验吧,是你的就是你的!” “耍什么清高,上一届夺冠还不是别人喂的!” …… 玉郎君直直站着,依旧按着自己的图册不放。 一位红鼻子赌徒冲出来,跪在观众最前面,道: “我全副身家都押在你身上,你说不验就不验,要我全家一起去死啊!” 老好人东海望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两句。 玉郎君点点头,又摇摇头。 众人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看神色,似乎玉郎君还是拒绝验证,正要涌上前,旁边的少年顾周忽然开口道: “霞姑,替他验证!” 他一开口,玉郎君缓缓缩回了手,眼尖的人看到,他耳朵都红了。 顾周是他什么人,为什么一句话便能逼他退让? 较伶俐的人,从顾周对白帽山主管的颐气指使和玉郎君的忍气退让,立刻猜出了顾周的身份,纷纷往后挤,再到各大赌坊账房那里下注。 玉郎君顺利通关,获得字符五十八枚,居本关之首。 但其他法师并未在意这一点,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谷口。 此时离谷口一里之遥的草地上,步不曾往郁离图册转移妖怪。 昨夜她熟睡不醒,直到方才被步不曾叫醒。 凌晨时玉郎君来救他们了,因为不忍心打扰她休息,步不曾把她安置好,与玉郎君一起在山谷里四处捉妖,无意中发现一个荷塘,那里的荷花居然还长得很好。 两人一番探索,发觉荷塘下藏着另外一个小世界,不少妖怪隐藏在那里,没花多少时间,便填满了图册。 郁离表示反对: “为什么全塞给我?你自己呢?” “你第一关字符少,若本关字符再少,第三关可难了。你不是要白帽紫髓救你师父吗?” 郁离这才想起,进山后一来怀疑、生气,二来没合适时间,自己居然一直没告诉他北山那个假师父的事情,便三言两语匆匆说了。 “假师父?那你真师父在哪里?”步不曾皱起了眉头。 “白帽山人告诉我,师父无恙,就在北山,想必被师娘藏在了更隐秘的地方。” “不可能,北山绝对没有藏着你师父!” 步不曾如此坚定,郁离反而迟疑了。 “白帽山不可能骗我们吧?” “万一他们骗我们呢?” “我们是他们请来的,骗我们有何好处?” 郁离向来不会轻信于人,但白帽山人行径,一向在法师界是有口皆碑的,再说,自己身无长物,他们何必骗自己? 她忽然想到昨日入谷之时霞姑盯着自己的龙晶细看时似喜非喜的模样,难道她是为了龙晶?但看她当时反应,似乎事先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龙晶。 “总之,白帽山并不简单,到了第三关也要谨慎。” “知道啦。”郁离白了他一眼,“啰嗦。” “妖拿着,反正我拿了字符,也是要给你的。” “你不想赢?” “谁不想赢?你赢我赢,对我们有区别吗?但对他们来说,你赢了,气死他们!” 他丝毫没有见外之意。 不知为何,郁离就是吃他这一套。 出谷时,步不曾把她推到前面。 知道郁离他们没事,和真正看到本人无恙,完全不同。 郁离一出现,老好人东海望便奔过去,看了又看,道: “还好,你还活着!” 郁离望着他潮湿的双眼,心中也感动,轻声道:“谢谢,我还活着。” “郁姐姐,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死!我还替你祈祷了,感谢上天垂怜,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宋玉龄也奔了过来,要拉郁离的手。 郁离轻轻一拧身,避过宋玉龄,把图册放上验证台。 老蠹眯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正要拿起图册,图册里忽然飞出无数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也飘到了不少观众的头上。 “救命,救命,她是妖!她是妖!” 蔷薇罐妖哇哇大叫,花瓣更是狂飞乱舞,把验证台都盖住了。 “你说谁是妖?”霞姑俯身问道,一把将蔷薇罐妖从图册内揪了出来。 蔷薇罐妖花枝乱摆:“她,她是妖!” 郁离看着它。 它避过郁离的眼神,继续嚷嚷道:“你看,她还瞪我!她一定想杀妖灭口,当着你们的面吃了我!救命啊!” 众人望向郁离。 有史以来,郁离是第一个在白帽山鉴妖大会被妖指控为妖的大法师。 第82章 二见鬼 “你说她是妖便是妖!我还说你空口白牙污蔑人呢!再胡说,仔细我剪秃你的头!”霞姑继续逼问。 郁离一激灵,深深吸了一口气。 步不曾说得不错,白帽山果然有问题。 霞姑表面看起来在帮自己,其实在引导蔷薇罐妖。 而她所说的一句话“剪秃你的头”,如非熟悉蔷薇罐妖的人,如何得知它最怜惜自己头上的花朵? 若说又是巧合,哪来那么多巧合! “我亲眼看到,她吞噬妖灵!吞了好多妖灵!不信,你们可以检查,她身上一定妖气满满!” “竹娘子,你可要解释?”霞姑问。 郁离摇了摇头:“我有眼无珠,无话可说!” 她说的是自己看错了蔷薇罐妖,而在场的观众却认为她无话可说乃是做贼心虚,无从辩解,纷纷喧嚣起来。 “堂堂大法师竹娘子是妖!哈哈,传出去,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死了!” “我耻与为伍!” “金川公主就不该取消对她的九杀令!” “杀,杀,杀!” “杀,杀,杀!” “杀,杀,杀!” …… 老好人东海望要替郁离说情,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观众的叫骂声里了。 顾周瞟了瞟铁光庭,见铁光庭抿紧了嘴,看也不看郁离一眼,他便向霞姑走去。 “杀杀杀,杀鸡还是杀猪?你们可真是傻傻傻!寒云宫的老前辈都不曾开口,你们急什么?” 发声的是步不曾。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谷内出来了,歪着身子靠在山石上,满脸不屑。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说我们?”有人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冲上去。 “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好过你们,不是东西!” 眼看全场大乱,霞姑说了两句要全场安静,但居然压不住,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两旁维持纪律的白帽山侍卫行动。 “妖是妖,人是人,人不会因为妖说是妖便是妖,妖也不会因为妖说是人便是人。”老蠹又一次开口,镇住了全场。 虽然迷乱中,没人听懂他绕口令般的说教究竟什么意思,但既是寒云宫来人,定然会替大家主持公道,给竹娘子该有的惩罚。 “你伸出手来。”老蠹对郁离道。 他眼神平和而纯真,郁离从未见过一位中年人还拥有如此纯真无邪的眼神,不知不觉听从了他的话语,把左手伸出去。 霞姑盯着老蠹。 老蠹按在郁离的左手脉搏上,轻轻一触,旋即离开,轻声道: “这位竹娘子,乃是身中妖毒,并非妖魔。”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她吞噬妖灵!” “吃妖灵的未必是妖,茹素的也未必是和尚,你们妖怪不也时不时吃几个人?你头顶上的花为什么这么红?你何必咄咄逼人?”老蠹淡淡道。 他的声音,全场都听见了。 以寒云山寒云宫的权威与公信力,他不可能替郁离做伪证。 一场风波就此消散,方才特别激动的观众,一转眼便没事人一般,静静等候郁离验证。 蔷薇罐妖像被霜打了似的,缩着花枝,一声不吭。 霞姑将它掷回图册中,特别诚恳向郁离道歉,恭请她验证图册。 郁离朝老蠹行礼:“请老前辈验证。” 老蠹点了点头,将图册打到鉴妖碑上,一百零八种。 碑上忽然光芒大盛,喷泉似的涌出字符。 其他大法师一看,不用说,又是本关最难关,可获得额外奖励。 郁离觉得自己又走了狗屎运,字符十四个,整整齐齐,一、黄、龙、得、何、天、者字符各两个。 连同上回所得的三个不字,她忽有所悟,不知是错是对。 东海望等人知道,郁离与步不曾乃是同盟,郁离通关,步不曾自然也会通关。 谁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步不曾的图册上只有妖二十八种,得字符三枚。 他牺牲了自己保郁离通关?铁光庭深深望了步不曾一眼。 步不曾似乎并未觉察他目光中的敌意,对他笑嘻嘻点了点头,走到郁离身边。 不知为何,铁光庭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往他们两人身边靠近。 “李,苦?”郁离问。 “聪明。”步不曾竖起了大拇指。 铁光庭恍然大悟,暗自庆幸自己走过来。 原来这便是收集字符的意义! 他以前花天酒地,常混青楼瓦肆,无数次听姑娘们唱过李贺的《苦昼短》,昨晚第一关及方才所获得的字符乱七八糟的,他不过瞟了两眼便收起来,如今一想,可不就是《苦昼短》! 自己婚宴上,步不曾曾经敲着大葫芦,唱过这首诗,他知道,郁离自然能排列。 阿冲那混蛋,从小喜欢修习法师各类法术,没怎么诵读诗书,料他不会,第三关过后,就算他收集到足够的字符,又怎样?他也没法按照顺序,把《苦昼短》排列出来! 他正在盘算,旁边的老蠹却问霞姑,八位大法师是不是要收集字符排列李贺的《苦昼短》。 不等霞姑回答,他当当轻敲旁边的铜钟,吟唱了起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他唱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霞姑则气得半死,心底里真的恨不得敲死这个老书呆子。第三关还未开始,身为验证嘉宾的老蠹便透露了底牌,到时候如何保证梅小虫一定第一? 宋玉龄则花颜变色。 什么李贺桃庆的,她听都未听过,更别提什么苦昼短哭夜长了。 可恨自己明争暗斗,到头来为人垫脚。 一想到这里,她眼前便浮现一双忧愁困苦的泪眼,不,不能功亏一篑! 她立刻挨近梅小虫耳边,问道:“什么诗?我不知道!” “没事,我知道,到时候跟着我排。”梅小虫道。 霞姑本应制止老蠹的,可看着宋玉龄挤在梅小虫耳边说悄悄话,梅小虫不仅没有生气也没用回避,反而微笑回应,分明两人感情在山谷中增进不少不。 她心绪纷乱,竟忘了老蠹,任由他兴致勃勃,把一首诗都吟唱完毕。 在场观众从未听说鉴妖大会嘉宾如此丧心病狂,公然泄露终极题目的,今日有幸看到,真见鬼了。 更见鬼的是白帽山主持霞姑,竟然任由他泄密,假装没听到。 第83章 苛刻规则 待老蠹心满意足唱完,霞姑啪啪鼓掌,道:“蓝老前辈唱得可真好!本来还想待他们八位用过早膳再请蓝老前辈公布的,也好,让他们提前准备准备。” 她这一说,勉强圆回来了。 八位大法师跟随高云去用早膳,老蠹则嚷嚷着要先看看白帽山的珍藏古籍。 霞姑抬了抬下巴,一位仆妇送上来五本古籍。 老蠹拿起书,也不管其他,跳上验证台,背靠鉴妖碑,一面看一面点头,好像在自家书房一样自在。 他忽然抬头,道:“姑娘,等会别吵我,我看书要紧。” 不吵他?他准备在这里看到何时! 寒云宫乃是一副金字招牌,若无他坐镇,就算梅小虫拿了第一,谁会相信? 霞姑立刻笑道:“蓝老前辈乃是嗜书之人,小女子又怎敢打断您老人家的兴致?只是我们白帽山有一本奇书,名唤《姑妄志》,里面多奇景奇妖奇人奇事,不知您老人家可曾看过?” 老蠹喜得手舞足蹈,一把握住霞姑手腕,道:“真的?这书名我从未听过!快快拿来!” 霞姑叹了口气,道:“不巧我拿这本书做了第三关的彩头,封在白玉台上,除非第三关决出胜负,否则——” “走走走,拿书要紧,他们还吃个屁!快快第三关!” “不急不急,第三关斌关在山顶,老前辈且随我来。” 浩浩荡荡的观众随后跟上。 白帽山山顶,山平如镜,中央深深凹陷一个宽敞的长方形的湖,湖面上有一座台,名叫白玉台,乃是用名贵白玉建成的。 第三关斌关,便在这白玉台上,参赛的大法师们需要在台上任选一组恶妖,与之对战。 八位大法师除了顾周、梅小虫之外,基本久战成名,对这一战反应平静。 随后霞姑公布了两条规则。 规则一,战妖获胜,如毁坏台上任一块白玉,也算失败。 这就要求大法师们必须严格控制灵力的精确度及强度,只能打在恶妖身上,万不可碰到白玉台。 “若是对方出手毁玉呢?”梅小虫问。 “也算你们输。” 观众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规则,未免太苛刻了,选手要战妖又要护玉,若是那恶妖一出场便拼死毁玉,还怎么打? 八位大法师心思各异,纷纷各寻解法。只有步不曾轻松得很,似乎并未在意规则,在郁离耳边轻轻道: “这规则,简直是为你而设的,难道他们要讨好你?” 郁离擅长泡泡屏障,若是一出场便将白玉台护住,或者将恶妖困在泡泡内,任它们再凶狠,也无法破坏白玉台。 郁离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霞姑又宣布了第二条规则:在场八位大法师中,有一个不是人,而是妖。 “嗬——”观众们发出海浪一般的声音。 这一招,也太狠了吧,有妖与其他七位大法师相伴多时,七位大法师居然毫无察觉! 八位大法师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升起了疑云:谁是妖? 他们并未觉察到其他人身上有妖氛妖气或者其他异常,但霞姑言之凿凿,寒云山老蠹则面带微笑,随时等着看好戏,似乎也认定他们中间的确有妖。 谁才是妖? 此时,霞姑的声音依旧在回荡: “其余法师需要在比赛结束后将他找出来,若战妖护玉成功,找不出隐藏的妖,也视为本关失败。” 她话音刚落,八位大法师身边立刻各出现了一位白帽山侍卫,将他们八人分割开来,示意他们保持安静,讨论、结盟什么的,完全不可能。 而霞姑手一挥,半空中出现了一幅巨大卷轴,徐徐展开,卷轴上出现了壹到捌共八个字符。 “此乃第三关斌关开启钥匙,第二关文关通过者,享有优先权。铁光庭,请问你要选几号?” “壹号!” 壹号钥匙就像有生命似的,从卷轴上飞下,直落铁光庭手上。 观众中不少人替他惋惜,惋惜他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他完全可以选择靠后的恶妖,先观察其他人如何应对,自己再上场便轻松多了。 宋玉龄选择了叁号。 玉郎君则选择了伍号。 剩余五人,由于并未通过第二关,便按照第二关所获得字符多寡来选择。 最后乃是步不曾,没得挑,领取了剩下的肆号钥匙。 铁光庭拿着钥匙,刚要开启白玉台,步不曾忽然伸手道: “且慢!” 观众们的目光唰的钉在他脸上,这家伙,第二关最差,还想闹什么幺蛾子?幸亏没买他,要不连鞋底都亏掉了。 “霞姑,我的梦眼石呢?” 其他大法师才想起,之前因为步不曾猜中铁光庭被下毒的幕后凶手,霞姑答应过赏一枚梦眼石。 梦眼石在手,哪个是妖还不是一眼看出? 难怪他第二关垫底还轻轻松松有恃无恐,原来早有打算。 也有人暗自得意,多谢霞姑的苛刻规则,有梦眼石又怎样,梦眼石能协助你辨别是人是妖,还能帮你护住白玉台? 步不曾大摇大摆,走到霞姑身边,伸出右掌。 霞姑微微一笑,道:“放心,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她右手一扬,一枚鸡蛋大小的石头落在步不曾掌心,青黑色,隐隐透露着松花花纹,乍看上去,就像一枚剥了壳的皮蛋。 “梦眼石怎么没眼睛?”他嘀咕着,拈起梦眼石,一面看一面走回之前的位置。 郁离好想翻他一个大白眼。这家伙除了喝酒,有没读过书? 梦眼石只有对准妖怪时才会出现一只类似眼睛的闪光边框,边框内将会出现妖怪的真身,而并不是真的拥有眼睛。 步不曾已经回到他们身边就座,仍不死心,拿起梦眼石对着日头照了照,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对着其他大法师照了照,脸色突然大变。 郁离见他脸色古怪,以为他发现了谁是妖怪,本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谁知那家伙的目光又凝回了梦眼石上,谁都听得见他的嘟囔: “什么破石头,一个二个都是正常的,要你有何用!” 他这番十分明显的做作,反而令除了郁离的其他大法师疑心大起。 第84章 深藏不露 梦眼石号称鉴妖第一天然灵宝,最敏感最灵验,对他们七位不起作用,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妖不在他们七人当中。 第八人便是妖了。 步不曾拿着梦眼石证明自己不是人而是妖? 若他真是妖,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也许他早发现了七人中隐藏的妖怪,故布疑阵,给七人下套? 郁离不用看,都知道其他大法师心里在想什么,她却猜不到,步不曾那家伙又要玩什么花样。 当当当,特邀嘉宾暨见证人寒云宫老蠹蓝祤敲响了比赛正式开始的小铜钟。 铁光庭目不斜视,拿着壹号钥匙开启了白玉台结界。 四周观众看得十分清楚,他跃到台上的同时,台中央忽然蹿起一束光芒,光芒中恶妖嗷嗷大叫,纷纷四散,还未落地,便已各施手段,对白玉台展开攻击。 一时之间,只见火光、寒冰、毒雾、刀剑、大锤子等等以不同方向冲向白玉台。 观众们十分同情作死浪费优先选择权的铁光庭,恶妖也早知道大法师要护住白玉台的规则,他一人,怎么敌得过八只恶妖的攻击? 忽然,仿佛风卷残云,台上瞬间干干净净,八只恶妖呆若木鸡立着。 铁光庭右手持着除妖杵,一杵一个,将它们撞到台下水中。 “这就完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做到的?” …… 观众们完全傻了,这也太快了吧。 郁离暗暗心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铁光庭灵力大幅增加,除妖杵也进行了升级改造,镶嵌了具有反弹功能的折灵镜,将恶妖们所出的招数纷纷反弹回他们身上。 更重要的是,白玉台上微微泛着一层光波,分明是他上台瞬间,已经运用灵力铺设了一层保护膜。 他一心二用,斗妖护玉,严丝合缝,时刻竟然没有毫厘之差。 老蠹刚刚打开一本书,一页还未看完,便被全场乱七八糟的声音惊醒,抬起头,望了望白玉台上傲然挺立的铁光庭,问霞姑:“他怎么还不开始?” 霞姑微笑:“已经结束了。” “哦。” 老蠹又低下头,津津有味看他的书了。 霞姑宣布: “壹号铁光庭,斗妖,成功,护玉,成功,请到验证台写下你所认为妖的名字,置入验证台壹号匣中。” 四周观众中不少人买了铁光庭赢,此时见铁光庭已然胜利在望,不由欢呼雀跃。 铁光庭在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中快步回到验证台,拿过纸笔,毫不犹豫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 以他的目光及身上各灵宝,并没能判断出其余七人中谁是妖。 可见这所谓的妖,定不寻常。 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表面看起来最傻最不可能,其实负负得正,一定就是他! 第二个上场的乃是顾周,他翩然落在白玉台上,并没利用满身法宝,而是快如闪电出手画符,将十二只恶妖冻在半空,继而一扬手,十二只恶妖化为粉尘,吹落水中。 之前大法师们都猜测他出身青罗皇室,仗着皇家势力及满身灵宝参与鉴妖大会,只图一乐,此刻见他出手,才发现,这少年,并非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分明有真功夫在身的。 而年纪最大的东海望则微微一惊,看顾周出手,分明得了大法师榜上排名第一的荒文大师真传。 荒文大师同样出身青罗皇室,收徒极严,至今为人知的徒弟不过两人,都已年过五旬,当今青罗皇帝还是太子时,曾经想拜她为师,而她只说了三个字: 不合适。 顾周年纪轻轻,居然蒙荒文大师青眼相加,可见自身必有过人之处。 他不由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顾周的双眸,却没从眸子光彩中看出异常。 霞姑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激动: “贰号顾周,斗妖,成功,护玉,成功,请到验证台写下你所认为妖的名字,置入验证台壹号匣中。” 此时,全场观众正陷入疯狂。 “是他!” “他才真正的深藏不露!” …… 顾周笑了笑,快步回到验证台前,道:“我可不可以多看一会再写?” “别胡闹!快写!再啰嗦,仔细蓝老前辈判你违规!” 老蠹蓝祤正看得入神呢,忽然听到有人提自己,连忙抬头,惶然问:“谁违规?谁违规?” “没事没事,没人违规。”霞姑连忙安慰他。 有的观众不满意了,尖着嗓子喝倒彩,说寒云山做事敷衍,坐在台上不看人而看书,万一有人真的违规,他也看不见吧。 老蠹置若罔闻,依旧低头看书。 待顾周将名字放入贰号匣内,霞姑示意叁号宋玉龄上台。 因百岁峰赵阡陌赫赫威名,宋玉龄同样是大热人选。 她刚一站起,全场已经不少人喝彩,她的同门师兄弟更是摇旗呐喊,十分捧场。 早膳后,宋玉龄新换了一套修长的白衣红裙,腰悬七彩璎珞,发系双色宝带,迎风而立,衣袂飘飞,宝带凌空,整个人仿若从天而降的神妃仙子。 众人不由看呆了,与她相比,兴盛赌坊的娇无那简直就像一朵泥塑木雕的花,何等无趣。 她纵起飘落,轻盈飘逸,犹如云间仙鹤。 郁离虽为女子,也忍不住暗暗赞叹。 她出手,更是行云流水,不像战斗,而是像跳舞,像天女散花。 然而,喝彩声并没有维持多久。 霞姑宣布: “叁号宋玉龄,斗妖,成功,护玉,失败……” 宋玉龄只觉得头脑里嗡的一声,全炸了。 怎么可能?自己明明一上台便将妖怪出口全封住了,它们怎么可能毁坏白玉台? 她四处张望,才发觉,有一只诈死的锄地鼠,偷偷把身下一块玉给挖破了。 她气不过,一道灵力射出,将那锄地鼠掐住脖子提起,掐得它吱吱乱叫,才画符起火,烧成灰烬。 饶是如此,还是不解气,干脆把其他恶妖也逐一掐死再烧成灰烬。 许多崇拜她乃至买她中的赌徒们目瞪口呆,宋玉龄瞬间暴露出来的暴戾,与平日她个人乃至百岁峰在人们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大相径庭。 第85章 噬灵狼 “宋师妹,没事没事,快回来填写妖名!”一位百岁峰师兄双手捂在嘴边,大声喊道。 宋玉龄这才醒过神来,垂头丧气回到验证台边,写了三个字。 从这一日起,大法师榜上排名第十的宋玉龄,有了称号——玉罗刹。 宋玉龄作为大热倒灶,买她的赌徒纷纷怒目而视,若不是最后胜负取决于所收集字符是否完成《苦昼短》,还有一线希望,他们早冲上去群殴百岁峰子弟了。 郁离也有点吃惊宋玉龄居然败在一只锄地鼠爪上。 每个人所选中的恶妖不一样,应对方法也不一样,自己倒数第二出场,未必就是输。 她望向刚刚站起来的步不曾,对他点了点头。 此时白玉台已经整修完毕,步不曾右手攥着梦眼石,晃晃悠悠,开启了白玉台。 台上光柱同时开启,数十头一模一样的剑齿狼涌出,扑向步不曾。 这狼也太多了! 郁离不由握住了左拳头。 以步不曾的实力,赤手空拳,没有其他法宝相助,别说打倒,就连防御群狼都很成问题。 她转头望向霞姑,却见霞姑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难道这一切,都是霞姑安排的? 目光缩回时不觉意扫过霞姑身边的老蠹,发现他放下书,紧紧盯着步不曾。 这是台上第一个令老蠹感兴趣的大法师。 为什么?此时的步不曾,腾挪躲闪,十分狼狈,好几次都差点被群狼扑倒或者咬中,裤腿上已经破了三四块。 幸亏剑齿狼只对他本人感兴趣,并没意向毁坏白玉台,否则,他肯定支撑不了多久。 已有人议论不止,这样的货色也能参加鉴妖大会,白帽山不是换山主了吧? 一个自恃体壮拉开袍子露出黑毛胸膛的大汉,转头看了看四周,故意高声道: “老二,下一届我们两个也来参加!说不定还能拿个第一!” “嘻嘻,那是,说不定我也能拿个第二——哎,我的鞋呢?谁拿了我的鞋?” “我的鞋也不见了!喂喂,你们谁偷了我的鞋!” 他们身边忽然一阵骚动,因为好几个人的鞋子突然都不见了。 没人管他们,更没人管他们的鞋子,大家都盯着白玉台,因为步不曾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郁离看出来了,步不曾虽然躲得狼狈,并无性命之危,他的动作看似惊险,其实分寸拿捏得非常好,甚至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他的步法与之前顾周的步法有四五分相似,但顾周的更圆熟飘逸,而他的则比较生涩,似乎刚学未久。 难道这是他刚从顾周身上偷学到的? 此念头一起,她有了更多的发现,如他踹向某只剑齿狼的一脚,分明是学了铁光庭的,他凌空腾跃的一步,分明是学了宋玉龄的。 不仅是她,其他几位大法师也看出来了,东海望磕磕巴巴地道: “这、这、这孩子依样画葫芦,临时偷师?” 老蠹拍案叫绝: “妙哉妙哉,这孩子记得不错,往后可以给我抄书!” 更多的疑问浮上郁离心头:步不曾为何要现学现卖别人的招式?难道现在的他——并不是原来的他而是妖假扮的?妖不会使用他的招数只能如此? 宋玉龄愤愤不平:“那家伙,偷学我的步法!” 顾周则蹙紧了眉头,扭头望向验证台边的老蠹与霞姑。 霞姑也疑惑了,眼前的步不曾,怎么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难道之前他疯疯癫癫的只是扮猪吃老虎? 不过,任他奸似鬼,也得喝老娘的洗脚水!这鉴妖大会的桂冠,绝对不可能落到他头上。 不多时,步不曾将数十头剑齿狼统统圈在了一起,群狼跑不掉,咬不着,纷纷仰天长嚎。 郁离差点站了起来。 步不曾这一招,分明就是自己的泡泡屏障! 如果他不是原来的他,又怎么会使用自己的泡泡屏障? 步不曾缓缓走到剑齿狼身边,忽然左手伸进泡泡内,揪住一头黄褐色皮毛的大狼的顶毛,右手拳头直接砸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群狼抖了抖身子,发出一阵嚎叫,身形遽然增大,将泡泡屏障完全挣破了。 而单手揪住大狼顶毛的步不曾,也被带着悬在半空,随着巨大的狼头疯狂摇摆,随时要摔下。 如果他就此摔下,要么被群狼撕成碎片,要么被大狼踩成肉酱。 郁离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正要跟霞姑提议比赛暂停,老蠹开口了:“你们白帽山哪来这么多噬灵狼?” 噬灵狼! 这等传奇巨妖,擅长吞噬法师灵力,一旦咬住,除非将法师身上灵力全部吸光,否则绝对不会松口。 但噬灵狼存世极少,起码近五十年来不曾听过噬灵狼现世,就算是郁离,也是从凤尾禅师所赠送的古籍《姑妄志》看到过简单说明。 若是如此,步不曾——她纵身一跃,飞到了白玉台边,却再也不能再进一步。 透明的结界,将她拦在了外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步不曾在噬灵狼头上垂死挣扎。 “救人!快救人!”她叫道。 铁光庭也从座位飞下,来到她身边,祭出除妖杵,狠狠砸向结界:“你别死!你还不能死!” “噬灵狼?这不是剑齿狼吗?”霞姑慌慌张张道。 “这是如假包换的噬灵狼,目前处于形态二段,若升到三段长出双翼,结界随时可破!”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抄书书童,他才懒得浪费大好时间在这个糊涂女人身上。 霞姑差点昏倒。 她万万没想到,千算万算,纰漏居然出在妖怪身上。 若是结界破了,几十头噬灵狼扑出来,只怕白帽山顶血流成河,仙师定会剥了自己的皮! “霞姑大胆,还请蓝老前辈出手相助。”霞姑急急道。 “我?你什么时候听过我能除妖?”老蠹摆了摆手,“噬灵狼最喜欢法师灵力,最讨厌偷鞋鼠的臭味,快送几只偷鞋鼠来!” “偷鞋鼠、偷鞋鼠……”慌乱之中,霞姑莫名觉得这妖名有点熟悉,但脑子里一桶浆糊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偷鞋鼠。 第86章 你也有今日 “偷鞋鼠!” “偷鞋鼠!” 验证台不远处恰好坐着几个买冷门而买了步不曾的赌徒,一听需要偷鞋鼠,立刻伸长脖子大吼: “偷鞋鼠,快送偷鞋鼠来!” 郁离一面撞击白玉台结界一面注意着验证台的动静,此刻听到偷鞋鼠三个字,立刻鼓起灵力,大声喝道: “偷鞋鼠,我是郁离,快来山顶白玉台救人!” “恩人不必叫了,小妖在此。” 湖边的草地里忽然钻出了偷鞋鼠,身子一旋,依旧化作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纵身跃到白玉台边。 她刚一靠近,郁离便闻到了一阵烂鞋子臭脚丫的复杂味道,而结界内数十只噬灵狼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存在,纷纷向后倒退,远离偷鞋鼠。 偷鞋鼠如此有效,郁离大受鼓舞,看准时机,左拳头与铁光庭的除妖杵同时砸向结界。 砰的一声巨响,结界破了一个大洞,偷鞋鼠随即钻进去,上了白玉台,从怀里掏出一只又一只臭鞋子扔过去。 噬灵狼的确十分害怕偷鞋鼠,唬得嗷嗷大叫,全部躲在角落里,一头叠一头,堆得高高的。而步不曾则趁机一个翻身,跳上了最高那头噬灵狼的头顶,举起拳头便砸,噬灵狼居然毫不反抗。 随着偷鞋鼠所扔的鞋子越来越多,步不曾也受不了臭味了,捂着鼻子从噬灵狼头上跳下,飞出结界破洞。 自然,因为他人插手,步不曾斗妖失败,护玉失败,只能到验证台写下一个名字。 失败得这样彻底,他毫不在意,还跑到霞姑身边,笑嘻嘻地多谢她: “别失望,我失败,还有玉郎君嘛,你不是最崇拜玉郎君吗?” “小后生,有没兴趣入我寒云宫?”老蠹开口抢人。 旁边几位大法师都惊呆了。 寒云山寒云宫主持法师晋升验证及大法师榜排行,但收徒极少极严,多少人想拜入门下而毫无机会。 如今,寒云宫三怪之一的老蠹蓝祤居然看中表现稀松的步不曾? 这简直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步不曾,他懒懒散散道:“小子一向吊儿郎当,不惯约束,老前辈的好意,心领了。” “你来,让你看老夫的藏书!”老蠹急了,用手指咚咚敲着书籍。 “不!” “天下法术秘笈,我寒云宫十占其八!” “不!” 霞姑在旁,听着这两人的对话,简直想一头撞死在验证台上。这两个,老的不分场合,小的不分轻重,都是怪胎! 在偷鞋鼠东一只鞋西一只鞋扔鞋子的帮助下,郁离与铁光庭合作制服了噬灵狼,将它们重新关进了光柱里面。 因为担心它们再闹鬼,偷鞋鼠也跟着进了光柱。 老蠹担心它们形态再变化,特意列了长长一张单子,让霞姑按照单子把药物找来。 “真的有效?” “应该有效,书上的老方子。” 霞姑一举手,一个侍卫出现在身边,领了单子离去。 她刚要让第五号玉郎君上台,老蠹忽然一拍额头,道:“哎呀,老了就是不重要,居然漏了几味药。”也不管霞姑如何反应,抓过纸笔,唰唰又写了好几行药物。 霞姑无奈,只能再让另一名侍卫又去拿药。 忙乱了一阵,伍号玉郎君才上台,谁知他所面对八只三目鱼妖忽然发狂跳跃,转眼间变成了百目鱼妖,喷射毒雾与火焰。 玉郎君猝不及防,袍子被烧得破破烂烂,右脸颊也被毒雾腐蚀,冒出数十个小小红泡。 “快,用雪域冰蛇!”老蠹及时指点。 霞姑乖乖听话行事,下令看守白玉台的手下放出雪域冰蛇,才压住了八只百目鱼妖。 本关玉郎君同样失败。他沉着脸回到验证台,犹豫了好一阵才写下名字。 霞姑连忙吩咐手下送上灵药,玉郎君摆了摆手,坐回原位。 郁离不由皱了皱眉头,闭上了双眼。 反倒是陆号东海望经验老道,面对一出光柱便突然变异腾飞的棘背鳄,毫不犹豫,直接运用控火术封锁了它们四周,将它们重新逼回光柱内,从而斗妖成功,护玉成功。 终于轮到郁离了。 她上台后,从光柱里喷涌而出的竟是无数醉香蜂。 那醉香蜂嗡嗡叫着,紧随不舍,她躲到哪里,醉香蜂便跟到哪里。 霞姑倏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老蠹诧异地瞟了她一眼:“怎么回事?” 霞姑不能说自己为郁离设计的妖怪根本不是醉香蜂,那等同于告诉老蠹,这第三关的妖怪不是伴随钥匙随机出现的,而是人为设定的。 “醉香蜂乃是我白帽山保护贵客的措施之一,不该在第三关出现。” 老蠹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捣鬼?谁敢在你们白帽山捣鬼?” 霞姑张了张口,目光急急扫视了一圈,见高云不在,不由疑云大盛,难道是他搞的鬼?不对,高云负责的只是简单事物,本届鉴妖大会三大环节,根本没经他的手。 第三关乃是阿鹤负责,难道是她出了问题? 不,她明明已经服下了仙师赐予的仙药,怎么可能出问题? 一定是高云! 她召来一名侍卫头目,小声对他说了两句,头目领命而去。 而此时观众纷纷尖叫,原来台上的醉香蜂身形大变,一只只带着利剑似的尾针,绕着郁离冲来撞去。 郁离双手乱挥,无数小泡泡飞出,飞向醉香蜂,将它们一只一只包裹起来。 然而醉香蜂身壮力健,竟不受泡泡约束,带着泡泡横冲直撞。 郁离就像一枚狂风中的落叶,在无数泡泡中翻飞、起落,好几次差点被醉香蜂尾针直刺胸口,有时则被醉香蜂带着泡泡撞到结界上。 “你也有今日!”宋玉龄暗暗道,看得欢快无比。自己失败不要紧,反正还有郁离陪着自己。 铁光庭差点要扑出去了,但看步不曾面不改色坐得好好的,不由暗自奇怪,他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担心郁离? 铁光庭正要站起来,忽然听到当一声,循声望去,原来东海望一把短匕掉到了地上。 东海望道一声抱歉,弯腰捡起,又安安静静坐好。 原来如此! 铁光庭就像当头浇了一盆雪水,顿时清醒过来。 第87章 九重虚蜃 白玉台上的郁离,并非如台下其他人所看的那样惊险,每一次闪避,每一次被撞,都经过她的精确计算,就算撞到结界上,也是有意借反弹之力罢了。 醉香蜂体型变大,力气变大,但弊端则是速度、敏捷大大下降,郁离完美地利用了它们的缺点,在它们中间穿行,有时候还引发两只醉香蜂对撞。 渐渐地,大法师与观众们看出了郁离的心思,她并无危险,只是在消耗醉香蜂的体力。 也因为这一点,她是上台法师中消耗时间最长的一个。 但本关比赛并未时间限制,霞姑也不便制止或催促。 过了一顿饭功夫,醉香蜂体力不支,一个个像醉汉似的摇摇欲坠,郁离才奋起左脚,将它们一个个踢进光柱。 本关任务完成,她身子一转,就要下台,忽然感觉背后一阵辛辣的臭气席卷而来,直撞腰背,情急之中,整个人往前一趴,匍匐在地,继而翻滚向外,迅速滚到一边。 几乎同时,无数把闪着寒光的利构从她背上刮过,将她扬起的秀发削断了一片。 全场大惊,几乎无人出声。 郁离刚刚滚到结界边,想也不想,挥手向后,制造出一串泡泡屏障,自己则利用泡泡的阻挡,顺着结界,滑到右侧三丈远,才站起来。 原来,方才攻击她的乃是一只缩成一团的大蜈蚣,大蜈蚣口中还叼着半只醉香蜂,看样子是在台下吞噬了方才的醉香蜂还不满足,干脆顺着光柱杀到台上来了。 有了第一关第二关的意外,郁离对本关的“惊喜”反而气定神闲。相比巨蛇,这只大蜈蚣不过小儿科。 她正要展开攻击,却发觉白玉台上方才大蜈蚣爬过的地方反射着怪异的绿光,原来大蜈蚣还会分泌腐蚀性毒液,要毁掉白玉台。 若不是自己一上台便分灵力先布置了两层保护膜盖住白玉台,此时已被淘汰。 大蜈蚣见毒液不奏效,格外暴躁,一仰头,蜷缩着的身子伸直了,怀中噗噗吐出一串小蜈蚣,小蜈蚣落地便爬,纷纷往郁离脚边聚拢而来。 郁离见状,一扬手,白玉台第一层灵力保护膜卷起来,将小蜈蚣包裹在内,仿佛襁褓似的。 大蜈蚣急了,张牙舞爪,飞扑过来。 郁离拖着蜈蚣襁褓的末端,轻轻一甩,往另一方向掷去。 大蜈蚣哪里舍得自己辛辛苦苦孵化的孩子死掉,当下舍弃了郁离,飞扑过去救孩子。 而郁离仍然扯住蜈蚣襁褓的末端,甩了个圈,襁褓从大蜈蚣爪边飞过,又回到了郁离身边。 观众们见她刚斗完一大群蜂妖,此刻像持着珠子戏龙一般,逗得六丈多长的大蜈蚣要东便东,要西便西,不由喝彩,道想不到这竹娘子还有点真本事。 郁离却暗道一声惭愧,若不是大蜈蚣逼得紧,小蜈蚣又太小太嫩,她怎么会出此下策?若灵力尽出,那群出生未久的小蜈蚣只怕要变肉酱。灵力襁褓看似要挟小蜈蚣,其实更多的是保护小蜈蚣不受自己灵力与大蜈蚣妖力的对撞。 只因一点怜惜心,反而惹得大蜈蚣狂性大发,毒液狂喷。 郁离巧妙避过,将蜈蚣襁褓往光柱内掷去。 她本想利用大蜈蚣爱子之心,将大蜈蚣引回光柱内。谁知大蜈蚣身子一弓一弹,斜着扫过去,尾钩勾起襁褓,瞬间送回腹部,又蜷缩成一团,将襁褓连小蜈蚣紧紧抱住。 “可惜,就差一点点!”顾周叹息道。 差一点点?步不曾微微一笑。 郁离此时身如穿帘燕,绕着大蜈蚣飞了一圈又一圈,倏地停在台上。 大蜈蚣一动不动。 某些买冷门而买了郁离的赌徒急了,大喊道:“打,打就是了!” 郁离左手像抖动绳子一边抖了几下,大蜈蚣也随之像绳子一般起伏几下。 原来,她表面掷出的襁褓,依旧有透明的灵力绳子与她相连,待大蜈蚣刚将蜈蚣襁褓抱在腹部,她便催动灵力,灌注在灵力绳子上,从而飞旋两圈,将大蜈蚣绑得跟八月螃蟹似的。 她左手又划了一个圈,竟将大蜈蚣拉动飞到三丈多高的空中,继而将它扔进了光柱内。台下似有一阵大骚动,她停了一阵,见光柱湮灭,料想不会再有妖怪出来,才撤掉覆盖白玉台的最后一层灵力保护膜。 砰! 她耳边突然一声炸响,炸得她耳朵嗡嗡直响,根本听不见其他声音。 而将白玉台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结界,也瞬间被炸成碎片。 白帽山顶上所有人,都看到郁离一个人站在白玉台上,摇摇欲坠,而她身边,散布着大片血迹。 方才发生了什么?摸不着头脑的观众,纷纷问其他人。 验证台边的老蠹,摸了摸颌下的小胡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们白帽山,果然卧虎藏龙,什么妖都有收集啊。” 霞姑则又是一脸懵:“什么妖?” “九重虚蜃,据《莲花夜话》记载,虚蜃醉生梦死,不知生死,每过三百年便为一重,九重虚蜃无色无味,能化万物。方才便是一只九重虚蜃隐在结界顶部,待郁离撤掉灵力保护膜才骤然发动攻击,哈哈,上了郁离的大当!” 老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响彻全场,无一人没听到他的解释。什么九重虚蜃什么《莲花夜话》,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以寒云山赫赫威名及老蠹特长,料他也不会公然胡扯。 这样看来,竹娘子能在九重虚蜃发动攻击的一瞬间发现它的存在,并利用灵力保护膜裹住它爆炸,确实很不寻常,很有可能会赢得本届鉴妖大会的桂冠。 买冷门而买了她的人心中大喜,没买她的人则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郁离郁离,第一第一!”被偷了鞋子的黑毛大汉高声吆喝。 他旁边的兄弟老二愣了愣,也跟着振臂高呼。 霞姑皱着眉头,道:“蓝老前辈明鉴,我们白帽山,从来没捉过什么九重虚蜃,哪来的九重虚蜃?难不成又是有人捣鬼?” “定是如此,霞姑还得速速出手,抓住那捣鬼之人!否则,只怕最后一人未必有郁离的好运气。” 老蠹此话,似乎别有所指。 第88章 铁家魂魄在我手 霞姑心中一震,却见老蠹满脸认真,不见丝毫讽刺,才心中稍安,道:“多亏蓝老前辈提醒,霞姑这就去办!” 刚好郁离斗妖成功、护玉成功,回到验证台边来写名字,白玉台上则紧张有序地进行清理工作,霞姑吩咐侍卫将高云喊来。 不多时,侍卫回禀,不见高云,听手下说,他在本关开始前,便不见了踪影。 果真是他!证实了这一点,霞姑心中勃然大怒。 怒的不仅仅是高云,还有自己。 自己竟然因为高云一时表面臣服而放过了他,以为他真的归顺自己,到底是小看了他的心肠。 她心一动,立刻又问侍卫鹤姑娘怎样。 侍卫道方才白玉台上妖怪骤然形态变异,鹤姑娘带着侍卫在台下捕捉回归光柱内的妖怪,被妖怪重伤,连脸都被划花了三道痕,已经抬回去休息了。 “派人看着她。”有了高云的前车之鉴,她对鹤姑娘同样起了疑心。 虽然向来爱惜容貌的阿鹤不可能自毁容貌,但万一呢?小心能驶万年船,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白玉台终于清理完毕,梅小虫刚站起来,老蠹道一声:“小伙子,你过来!” 梅小虫还以为他像对步不曾一样对自己青眼相加,谁知老蠹看了又看,摇摇头,道:“小伙子,你放弃吧,这一关,难过。” “凭什么!” “就凭你一身死气。” 霞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老蠹又摇了摇头,道: “此刻你身上死气又强了一分,若上白玉台,必死无疑。” “梅小虫,事关生死,本关放弃吧。”霞姑立刻道。 梅小虫哈哈一笑,道:“身为大法师,常行生死间,又怎会为一言放弃?纵然要死,也当死在白玉台上。” 他虽然言语豪迈,语气中却满是愤懑与悲怆。 别人上台,老蠹不说什么丧气话,轮到自己上台,他居然说在要死。 凭什么! 凭什么他寒云宫也和世人一样,和苍天一样,蔑视自己! 他把身子一挺,直得跟一杆枪似的,毫不犹豫跃下湖中,直奔白玉台。 霞姑紧靠着座椅,才不至于歪倒。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开口阻止他,更不能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路。 不会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仙师说过,本次鉴妖大会,他平安无事,而桂冠,只有他才配得上! 然而,之前老蠹说得太准,如果这次老蠹说的也是真的,梅小虫,真的去送死! 郁离紧紧盯着梅小虫挺直腰背向自己走来,继而直奔白玉台,心头有个念头一晃而过,她仿佛记起了什么,但实在太快,并未抓住。 “这小子,我原来还以为他是驼背呢。”步不曾笑笑道。 郁离心一震,对,驼背,直背! 她终于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梅小虫了。 就在自己离开铁府的那一天,府门对面的街头树下,立着一个挺得直直的年轻人,那人眼神十分奇怪。 她不过一扫而过,并未在意那位年轻人具体长相。 如果当时的年轻人是他,结合他当时可怕的眼神,郁离不由想到一件事情——梅小虫,与铁家的灭门有没关系? 虽然妖铃告诉过自己和铁光庭,铁家灭门乃是因为春荣诞下了妖胎,然而,春荣不过普通女子,整日藏在府中争风喝醋,她如何怀上的妖胎? 铁家各种防护灵宝多得是,如果她诞下的真是妖孩,为何弥月宴上诸多大法师没发现,铁家灵宝也没丝毫反应? 郁离越想越心惊,她畏惧的不仅仅是梅小虫可能是幕后黑手,而是因为,妖铃骗了自己,给自己和铁光庭捏造了一个假的幻境。 她望向铁光庭,铁光庭根本没在乎梅小虫,依旧紧紧盯着步不曾。 她忽然想起方才步不曾遇险,铁光庭与自己一同救人。铁光庭向来看步不曾不顺眼,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为什么自本关开始以来,他一直很在意步不曾呢? 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协议? 其实郁离没猜错,步不曾确实只用一张小纸条,便将铁光庭的灵魂勒住了。 在用早膳之后,他去了趟茅厕,刚好遇到步不曾从茅厕出来,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觉得自己袖子里似乎突然多了团纸团,进了茅厕他迫不及待打开,纸团上龙凤飞舞写着七个字: “铁家魂魄在我手。” 一时之间,他心神俱裂。 他冲回饭厅,其他人刚好在白帽山侍卫的带领下,前往白帽山顶。人多眼杂,他不能开口,又料想步不曾在第三关前递给自己这样一张纸条,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为了扰乱自己心神,让自己第三关失败; 二是他确实禁锢了铁家人魂魄。 步不曾不可能不知道,若然得罪了自己,金川公主随时可能出动九杀令。 他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给自己这样一张纸条,唯一解释,便是他的确掌握了自己家人的魂魄,才这样有恃无恐。 正因为想通了这一点,铁光庭一上台便速战速决,在步不曾遇到危险时急着救援,生怕他遭遇不测,自己家人魂魄又无从找起。 然而可恶的是,步不曾从头到尾,都不看自己一眼,更没有给自己任何提示。 难道真要到最后关头,他才逼自己放弃桂冠? 他喜欢郁离,为了郁离不择手段? 不管怎样,如果他真的想要鉴妖大会的桂冠,自己完全可以放弃,哪怕是收集完了所有字符,也假装想不起来《苦昼短》诗篇具体词句好了。 “他这样也能除妖?” “哈哈,是不是今早没吃饭?” “何止今早,看样子,前天都没吃!” …… 观众闹得沸沸扬扬,乃是因为白玉台上的步不曾,面对庞然大物的六翼飞象,有气无力,躲也躲得艰难,打也打得艰难,好几次差点被六翼飞象一脚踩死。 如果不是因为六翼飞象的翅膀刚长出没多久,还是软绵绵的青纱似的,他早撑不住了。 “一身死气!”老蠹方才的话语在霞姑耳边炸响,她背脊冷汗如蛇。 第89章 咒术 本来自己安排给梅小虫的是一只青皮蛇象,与普通青皮象十分相似,前段时间刚刚泡过药水提早蜕皮,看似厉害,其实皮肤太嫩,根本抵挡不住几下攻击,到时候梅小虫轻轻松松完成任务,谁不赞他一声好? 谁知青皮蛇象也中了高云的奸计,刚上出光柱,竟然形态大变,长出了六只翅膀! 而梅小虫不知怎的,跌跌撞撞,宛若醉汉。 不,你绝不能死! 霞姑右手探入左手袖内,握住了戴在手腕上的一枚追风龙心核,正要捏破,仙师的脸又浮现眼前。 仙师明明说过梅小虫会平安的,自己骤然请他出来,算不算怀疑他的预测? 一想到仙师的冷酷,霞姑不寒而栗。 然而就在此时,梅小虫忽然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而六翼飞象翅膀已经坚硬,呼呼扇动起来,四只脚也离开了地面。 若是六翼飞象飞到梅小虫头顶,再一脚踏下,梅小虫必然变成肉酱。 霞姑不再犹豫,直接捏破了袖内的追风龙心核,一缕清风快如闪电,激射而出。 她终于定下心来,一扭头,却发现坐在身边的老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她没有任何感觉他的离开。 难道——巨大的不祥预感,就像六翼飞象的脚,一脚踏在她心上。 她绝望地望向白玉台,六翼飞象此刻仰起头,正要飞向梅小虫,忽然一阵摇摆,又落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原来自己多想了,仙师能出手,老蠹自然不是针对他才离开的,也许他一时尿急又不好意思说,便突然跑掉了。 令人惊诧的是,六翼飞象六只翅膀啪啪扇动,背后裂开,一只小小的头伸了出来,继而抬高,伸长,也是一只象头! 飞象的背依旧不停地开裂,不停地长出头来,不多时,六翼飞象已经长出了九只头,摇摆着长而柔软的脖子,九只头整整齐齐伸向梅小虫。 一只头已经应付不来,九只头——梅小虫简直不够撕! “不!”霞姑大喊道。 她不忍心看着梅小虫被撕碎的那一幕,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 铁光庭明明心里憎恨阿冲,但眼睁睁面对他的死亡时,心中又颇不是滋味,他正要站起来,却听步不曾一声断喝“破”,顿时又坐了下去,才醒觉,步不曾喊的不是坐,而是破! 他祭出除妖杵,高高掷出去,还是比郁离慢了。 最先冲出去的便是郁离。 她人如利箭,灵力在前,更是一把劈山开石的利斧,直直插到白玉台结界上,步不曾一声“破”刚刚出口,结界也应声而破。 梅小虫则应声晕倒。 郁离以灵力为带,束缚住飞象不能飞也不能跑。 铁光庭将梅小虫抱到一边。 第三个进来的玉郎君则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迅速砍掉了一只象头。 谁知断口处一阵蠕动分裂,竟长出了两只象头,两只新象头同时往外喷溅着毒气。 玉郎君似乎不信邪,果断将新长出的两只象头砍掉。 二变四,断口处新长出四只象头。 “不能再砍了!”铁光庭喊道。 “再砍!”郁离喝道。 玉郎君迟疑地看着他们,似乎不知该砍还是不该砍。 郁离身如魅影,霎时出现在他身边,夺过他的宝剑,挥剑又上,唰唰几下,连续砍掉了四五只象头。 每砍掉一只象头,必然长出两只新的,此时的飞象,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摇曳的象头,看得让人头皮发麻。 铁光庭正要阻止郁离擅作主张,却发现,象头虽然多了,但新长出来的象头攻击衰弱了,喷溅的毒气对郁离根本没怎么造成伤害。 他心中一涩。原来郁离见识及决断,依旧在自己之上。 他也飞身而上,将除妖杵舞得跟风车似的,瞬间砸掉了好几个象头。 玉郎君背负起梅小虫,纵身飞跃回验证台边。 事已至此,煞费苦心安排的一切,如水泡般破碎在阳光下了。霞姑皱着眉头看着白玉台上与飞象苦斗的两人。 本应属于梅小虫的光辉时刻,完全被这两人剥夺了。 但他们的确救了梅小虫一命。 大夫正在替梅小虫诊治,抬起头,表情十分古怪,欲言又止。 霞姑的心不禁扑通扑通一阵乱跳。难道梅小虫真如老蠹所说的那样,有性命之危?不,有白帽紫髓在,就算阎罗王在跟前要人,她也能把梅小虫拖回来! “他怎样?” 大夫迟疑道:“他脉象平稳,处于——沉睡状态。” 霞姑终于明白,大夫为何之前露出那样古怪的表情。 梅小虫上台斗妖的,绝无可能陷入熟睡,而他偏偏在一个不适合睡觉的场合睡着了,那说明——有人对梅小虫做了手脚。 明确这一点,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对方下手,只要梅小虫输,并不要命,可见绝非高云。 她望向步不曾,步不曾一脸无辜地望着她,道:“小梅大法师可要紧?” 她摇了摇头:“还好。” 再看台上,郁离与铁光庭两人已经将飞象的翅膀与象头一一砍断,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本关最后一项即将开始,霞姑催大夫唤醒梅小虫。 然而,大夫开口、手掐、针灸,梅小虫始终不曾睁眼,依旧呼呼大睡。 大夫摇了摇头,道:“他中的乃是咒术,请恕老朽无能为力。” 咒术! 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梅小虫下咒术,偏自己还一无所觉,对方可谓高人,难道—— 霞姑不由想到了老蠹。 她本想暂停比赛,先将梅小虫救醒再说,谁知场内观众一阵聒噪起哄,道若是梅小虫一辈子不醒,大家等他一辈子不成? 第三关赢了,也未必就是最后赢家,第三关输了,也未必不能反败为胜,还要看他们所收集的字符怎样。 有赌未为输,众赌徒都抱着一线希望,赢的会是自己,输的是别人。 她本想以老蠹为借口再拖上一拖,谁知老蠹人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就连侍卫都不知他踪影在哪。 无奈之下,她只能恨恨地开启验证碑有关人妖的鉴别。 碑上光芒闪烁滚动,最后在两个匣子处停滞,凝结,而碑上则缓缓浮现三个黑色大字: 于宗正。 第90章 吵得头疼 于宗正是谁? 郁离有点茫然。 她写的是拼命玉郎君。 全场忽然山呼海啸一般爆发出呐喊:是玉郎君,玉郎君是妖! 郁离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拼命玉郎君的真名叫于宗正。 她猜对了。那另一人是谁? 她望向两旁,见玉郎君正坐得直直的,脸上毫无表情,而顾周则面带微笑,也朝自己点了点头,不由心中雪亮。顾周与玉郎君同盟,相处时间更多,自然更容易看出破绽。 只有宋玉龄白着一张粉脸,不可思议地望着霞姑:“怎么会是玉郎君?他,他根本不带一丝妖气!” “宋姑娘可曾听闻傀儡术?”步不曾得意万分,“被妖以傀儡术遥控的人,与妖何异?” “你猜对了?!”宋玉龄提高了声调,语气十分尖锐。 “不好意思,步某愚蠢,刚刚才得知,比宋姑娘略早了那么一点点。” 步不曾笑道,两边嘴角翘得很高,气得宋玉龄差点想把他的嘴都撕裂了。 说实话,她也曾怀疑过玉郎君,因为玉郎君一向不羁,又曾为驸马爷,怎会甘心供小小少年驱使?在玉郎君与步不曾之间,她犹豫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步不曾,毕竟怎么看都是他最刻意,破绽最多,原来玩的是是是而非的手段! 该死的家伙!往后有机会,她定将这家伙碎尸万段! 霞姑浑身冰冷。 不对,完全不对,她所设定的妖根本不是玉郎君! 原本梅小虫熟睡未醒,不能填写妖名,若其他人都猜错,则梅小虫与其他人差距并不大,甚至还在他人之前。 可如今偏偏郁离与铁光庭两人猜中,梅小虫本关完全失败,最后桂冠——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相信仙师,暗中祈祷仙师出手相助,否则别说仙师饶不了自己,就是山下四大赌坊的老板,也绝对饶不了自己。 她已经不敢去望人群中四大赌坊老板的脸色。 霞姑仓皇中想到,什么时候验证碑与妖都给偷偷换掉了?谁有这样的手段? 不可能是高云。 验证碑一经设定,便是自己也无从更改。 她望向正手舞足蹈兴奋万分的步不曾,疑窦丛生,难道竟是他?他不过一个外人,有何本事能完成这一切? 霞姑呆呆望着笑嘻嘻的顾周,难道是这个撒娇撒痴的少年? 她几乎要疯了,看谁都像奸细,偏又不知对方如何耍的手段,更不明白为何到了这等田地,仙师也不出面解此困局。 不管霞姑意愿如何,验证碑闪光的匣子自动打开,猜对者两人,郁离,还有铁光庭。 此时场内又是一番轰动。 铁光庭本是大热门,买他的人本来就多,此刻见胜利在望,不由狂喜大叫。四大赌坊老板有三个黄了脸,若然真是铁光庭赢了,他们只怕连鞋底都要赔光光。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验证碑上彩光又起,喷涌出来的字符纷纷飞向认定的主人。 飞向郁离的字符最多,她双手都捧不了,只能挥起一个泡泡屏障,将所有字符都囊括在内。 飞向梅小虫的字符最少,不过三枚字符而已,三个都是不字,啪啪打在他额头上,他浑然未觉,依旧呼呼大睡。 他若然再不醒来,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霞姑无奈,只能趁其他人正在拼《苦昼短》的时机,右手按在左手脉门上,用力一按,一枚细小的银针漏出头来。 她捏着银针,敲了敲梅小虫的头,道:“醒醒,快醒醒!” 说话间,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将银针插入了梅小虫脑门,继而催动灵力,顺着银针蜿蜒而下。 梅小虫猛然睁开了双眼。 “拼《苦昼短》。”霞姑微微翕动嘴唇,将最低的声音送入他耳内。 梅小虫抓过字符,开始拼凑。 有老蠹之前解密,宋玉龄知道要拼《苦昼短》,也拼了平生之力强行将《苦昼短》记下,不时暗中默念,生怕忘了或者串了字词,之前所获得的字符已经可以拼出一部分。 此时获得第三关的字符,她目光一扫,不由大喜过望,自己完全可以拼出《苦昼短》!上天总算待自己不薄! 她一时庆幸与后怕,竟目带泪光。 步不曾似乎有点手忙脚乱,一面念一面拼: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他声音低沉,速度又快,刚刚好让众人听得见,又听得不太清楚。 宋玉龄本来自己拼得很顺,不知不觉间,竟受了他的影响,跟着拼下去,猛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但步不曾继续往下念,她也赶紧往下拼,速度还要比步不曾快。 若是输给他这个混蛋,那自己真应该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别念了,吵得我头疼!”顾周喝道。 “不好意思,读书少,不念不会拼。”步不曾笑嘻嘻道。 步骤狠狠瞪了他一眼,差点要随手拿起一个字符砸过去,装,你就装吧! 郁离原本对《苦昼短》烂熟于心,手中字符又多,不多时,竟拼完整了,正要送上验证碑时,只见梅小虫和铁光庭几乎同时把拼好的诗篇送上了验证碑。 她一扬手,也把拼好的字符掷上去。 宋玉龄此时刚刚拼好,本要再检查一遍,见郁离扬手,连忙强运灵力,将自己的字符掷上去,后发制人,反而先达验证碑,正是百岁峰闻名天下的暗器手法散花手。 这一招,轻灵敏捷,引得一班年轻子弟纷纷喝彩。 只有东海望步不曾等人,掷字符的手法实在平平无奇,毫无亮点。 验证碑上一阵凤鸣龙吟之声,七彩光华翻卷,竟有人拼对了。 宋玉龄自认自己记性还行,方才拼得也很顺,不应有错,一抬头,不由懵了。 怎么可能,自己错了? 第91章 我怕死 自己怎么可能会错? 宋玉龄倏地想起之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不对劲感觉,因为步不曾念叨得快,自己不知不觉竟跟着他走。 宋玉龄望向步不曾碑上文字,发现他的排列居然跟自己一模一样,也错了。 这个疯子! 为了送他女人争第一,不惜牺牲他本人也要拖着自己下水! 她恶狠狠地瞪着步不曾,步不曾则满脸轻松。 本次鉴妖大会,草草结束。 第一,铁光庭。 第二,梅小虫。 第三,郁离。 结果出来,即是赌徒们涌向赌坊的时候,一瞬间,人如巨浪,呼啸着往山下狂奔,只有少数有心人特意留下,看看前三会获得白帽山何等珍宝奖励。 霞姑心中稍安。梅小虫虽然没夺冠,好歹拿了第二,赌坊各大老板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此时,正值日升正中,虽是冬日,也让人觉得暖意无限。 步不曾向郁离道贺。 郁离问:“为什么你——” “嘘——等等喝酒时再跟你说。”步不曾轻轻摇了摇头。 “你、你为什么害我!”宋玉龄质问步不曾。 步不曾苦笑道:“我何德何能害你?没见我自己都错了?鉴妖大会啊,谁不想名扬天下?我犯得着为了害你,连我自己都赔上?” 宋玉龄还要争辩,她的师兄弟们涌过来了,见她眼带泪光,以为她为比赛失利伤心,连拖带拉,将她扶走了。 霞姑吩咐手下端上珍宝,先送给郁离。 送给郁离的乃是一袭七宝宫衣,色泽鲜明,光华流转,上面还缀有七颗加强防御的远古灵骨,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步不曾啧啧赞叹:“好,就要它,最配你了!” 郁离横了他一眼,转而谢绝,道自己斗胆换一瓶白帽紫髓。 “你确定换一瓶白帽紫髓?”霞姑问,“这袭七宝宫衣上一颗远古灵骨,可抵一瓶白帽紫髓。” “确定。” 若然宋玉龄在此,只怕她连肚子都气炸了——从未见过这样愚蠢而固执的人,郁离真的换了一瓶白帽紫髓。 梅小虫老老实实接受了白帽山的奖励——一把以远古灵骨铸造的九孔灵骨剑。 铁光庭与郁离一样,谢绝了白帽山赠与的三颗绝品灵珠,道只要一样。 “你说。” “白帽山主。” 此言一出,验证台前一片死寂。 霞姑僵硬至极的脸,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道:“铁公子开玩笑了,我们山主近日闭关修炼,不方便见客。” 她心中惊惧不已,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铁光庭早就知道了? “是不方便见客,还是不能见客?”铁光庭冷冷道。 “不能!” “不能!” …… 随着异口同声的回答,白玉台忽然升起一道光柱,光柱内走出四个人。 高云。 鹤姑娘。 素晨。 蓝袍婆婆。 郁离不由傻了眼,这是要闹哪样?她望向步不曾,步不曾依旧笑笑,对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继续看好戏的手势。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只有自己一个被蒙在鼓里。 郁离再望向霞姑,霞姑此时已和梅小虫站在一起,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大群侍卫围笼在他们两人身边。 “高云,阿鹤,素晨,婆婆,你们要背叛山主吗?来人,速速把他们就地正法!” “大胆叛徒,死到临头,还敢信口雌黄!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高云厉声喝道,高举右手,手中握着一块令牌,乃是白帽山山主令牌。 “他的令牌是假的,真的在我手里!众侍卫听令,速速将他们四人杀了!”霞姑也从怀里掏出一块同样的令牌,高举在手。 侍卫们傻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谁真谁假,更不知该听谁的。 而此时,高云等四人,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霞姑见紧要关头侍卫们居然在犹豫,立刻对着郁离喝道: “郁离,替我杀了他们,我就告诉你真实身世!” 身世! 这是郁离从小到大一直想知道的秘密。 想起第二关入谷之前霞姑看到自己胸前龙晶的异常反应,也许,她真的从龙晶认出了自己。 “好!”郁离立刻攻向自己身边的蓝袍婆婆。 她一动,步不曾立刻也攻向高云。 “竹娘子,你别听她瞎说!” “步不曾,你住手!” 郁离与步不曾两人,跟蓝袍婆婆、高云战成一团,东海望、鹤姑娘两人出言劝阻无效,也加入了战斗,以斗止斗。 霞姑拖着梅小虫,悄然按了一下验证台下一颗圆石,她座位下悄然开启了一个洞口。 她拖着梅小虫的手,正要跳下去,却发觉,自己双脚仿佛被什么缚住了,根本动不了,而一把寒气透骨的剑,正抵在她胸口。 剑乃是九孔灵骨剑,持剑人是梅小虫。 “你没中——” 九孔灵骨剑直直插入她心窝。 霞姑要说的的话,永远没法说完了,直到死去,她脸上依然维持着不敢置信的惊惧。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到了老蠹所说的话语,他满身死气,只要上台,必死无疑。 原来,他真的死了。 带着不信与不甘,她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梅小虫拔出九孔灵骨剑,缓缓插入剑鞘,冷冷道: “背主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郁离等六人停下了攻击,她轻轻一挥手,将约束着霞姑双脚的灵力收回,叹息道:“你何必急着杀人?” 方才,不过是一场戏,她一面打一面释放灵力长带,无声无息将霞姑双脚绑住,正要将她制服时,万万没想到梅小虫竟一剑将她杀死,自己的身世,也许再没第二人知道了。 “不杀?我若迟半步,只怕在场所有人都要和她同归于尽!”梅小虫冷冷道。 他一踹验证台,数百斤的验证台往后便倒,露出台下一个黑魆魆的洞口。 洞口内透出一股特殊的气味。 里面竟然堆着炸药,若然一点火星落在上面,验证台边诸人只怕都要灰飞烟灭。 梅小虫又道:“不好意思,我怕死,只能让她死了!” “梅兄当机立断,佩服,佩服。”顾周拱手道。 郁离心头还是窝着一团气,久久不能弥散。 鹤姑娘与素晨多谢她相助,及时化解了白帽山危机。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找蓝袍婆婆,却见东海望挽着蓝袍婆婆的手,两人都是泪眼闪烁,想必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伤心过往,自己不便打扰,便怏怏的离开了山顶。 没走几步,鹤姑娘追了上来,道山主有请。 第92章 冤枉 鹤姑娘在前,郁离在后,两人一路默不作声,直到前夜鹤姑娘曾经拜见白衣人的亭子前。 白帽山主有请的,不仅仅是郁离一个。 还有铁光庭。 一看到铁光庭怀中怀抱着一位白衣美女,两人调笑饮酒,她扭头便走。 她背后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竹娘子,大恩未曾谢,还请留步。” 那声音虽然温柔,却微带沧桑,可见那女子实际年纪比看上去的略大。 郁离倏地转身,见那白衣美女肌肤丰盈,眉目鲜丽,流转眼波中带着几分习惯发号施令、不容拒绝的威严,不由立刻想到一个人:“你是长公主殿下?” 白衣美女轻轻点了点头:“请坐。” 金川公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白帽山?难道纯属好奇要来看看铁光庭的前妻? 联想白帽山之前种种行径,郁离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你是白帽山主?” 金川公主大笑:“果然瞒不过你的眼!” 笑过之后,她道这几年自己惫懒,放任阿霞料理白帽山诸事,谁知竟起了这样一场风波,自己前几日回山,不知被阿霞下了什么迷药,一睡不醒,直到前天晚上才被铁光庭寻到破绽,这才救了自己。 “呵呵,你们二人珠联璧合,心有灵犀,哪怕千山万水,他也能找到公主殿下。”郁离笑道。 铁光庭耸了耸肩:“我说了你不信,如今见了真人,信了吧?” 郁离不解缘故。 金川公主笑笑,道:“竹娘子莫怪,我对你确实好奇,如今见面,才知道传言害死人。” 郁离依旧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稀里糊涂陪着他们喝了一点点酒。 因铁光庭阻拦,道她茹素戒酒,金川公主不松口,一定要她喝一小口。 郁离便沾了沾唇。 金川公主又是笑:“这才是好妹妹。” 郁离大惊。金川公主的意思,不是要自己重回铁家她做大自己做小吧? 金川公主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说话,又喝了一巡,再次多谢她几次配合出手,才哄得阿霞那丫头上当。 郁离摇了摇头,道自己愚钝,并未看出个中曲折,不过一时情急,鲁莽行事,幸亏没有坏了长公主殿下的大事,如今回想起来,寒云山老蠹几次言语夸张,令霞姑心神大乱,他才是大功臣。 “哈哈,他归他,你归你,步不曾归步不曾,该谢的,我统统都不会忘记。”金川公主笑着,斜眼看了看铁光庭,目光流转,说不尽的风流蕴藉。 郁离这才想到,自己在金川公主面前一个劲提老蠹,将铁光庭置于何地?铁光庭不会认为自己有意削他脸面吧? 她本要看看铁光庭的脸色,但金川公主就在眼前,自己看他,岂不是容易被误会眉目传情? 正为难间,一名侍从匆匆跑来,道寒云山老道长把藏经阁弄得乱七八糟,非要找一本什么《姑妄志》。 “随他去,你们别拦。” 《姑妄志》?郁离心中一动,正要开口,金川公主道: “竹娘子,步不曾最听你话,只要你开口,他无有不允的。” 郁离瞬间挺直了腰。她,什么意思?难道要自己在铁光庭面前承认与步不曾交好? 她正要辩解,铁光庭开口了: “竹娘子,铁家魂魄,还望赐还。” “你什么意思?” “你看看。”铁光庭右手一扬,一张纸条轻飘飘飞向郁离,正好落在她面前。 纸条上的字,正是步不曾的字迹: 铁家魂魄在我手。 一时之间,她心神俱裂。步不曾什么意思? “不,不可能,铁家被灭门时,他正和我一起!”郁离一抬头,见两人怪怪地望着自己,连忙解释: “他正和我一起在北山打妖怪,怎么可能去红坎?” 铁光庭厉声道:“郁离,我只想要回家人魂魄,让他们可以转世投胎!” 郁离望着他青筋暴露的额头,一把抄过面前的纸条,起身就走:“我去问他!” 金川公主轻轻哼了一声,铁光庭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脸上渐渐平静下来。 金川公主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 “这才乖嘛。” 没走多远,郁离便撞上了一脸喜气洋洋的步不曾。 步不曾用力朝她招手,袖子褪下,露出一只又宽又厚的金镯子: “郁离,白帽山可真慷慨,送我两只金镯子,再不用担心明年没酒喝了!” “你——你真的收了铁家魂魄!” 郁离瞪着他,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声不是,谁知步不曾点了点头,道:“真的收了。” “你才是幕后黑手?前晚蜻蜓魂魄出现,是不是你搞的鬼!”郁离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步不曾摇了摇头:“冤枉,我捡到的!” 当日他到铁府想亲眼感受一下得凤楼边的神秘图案,谁知到了得凤楼前的池塘边,忽然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意,刺入骨髓。 只有怨气深重,才可能白日正午出现这种寒意。他找了一圈,最后从池塘底部找到了禁锢着铁家人魂魄的青铜锁,多亏他身上有紫晶莲花,顺利将铁家魂魄转移到了紫晶莲花中。 “如今魂魄在哪里!” “就在白帽山上。”步不曾笑嘻嘻道,“谁也猜不到的地方。” “拿来!” 她本以为步不曾会找借口拖延甚至拒绝,谁知步不曾立刻道: “好!随我来。” 紫晶莲花,就藏在郁离房中的花瓶内。他从花瓶中掏出来时,郁离也吓了一跳。 她本想跟铁蜻蜓灵魂对话,看看何人杀了他们,谁知灵魂禁锢术太厉害,铁家诸人魂魄都有所损伤,痴痴呆呆的,根本无从问答。 得到侍卫禀告,铁光庭带着一身酒气赶来了,跪倒在父母魂魄面前,喊一声爹喊一声娘,便泪如雨下。 那一串魂魄依旧如同泥塑木偶,不做任何回应。 “你、你——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一把揪住步不曾。 “我若是对他们做了什么,何必告诉你魂魄在我手里?” 铁光庭颓然坐在地上:“你想要什么?” “自由,给她真正的自由!”步不曾指向郁离。 第93章 贵且富 “我?”郁离万万想不到,步不曾会突然提起自己。 “好!我会还她自由!”铁光庭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细长的锦盒,递给郁离。 郁离以为是休书,打开一看,竟是那支碧玉竹叶簪! 她当日乃是空手走出铁家大门的,师父亲手雕刻的竹叶簪,并未随身。 此时再见竹叶簪,多少前尘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多谢。”她握着锦盒,盈盈下拜。 铁光庭满心苦涩。 她从未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声多谢,第一次多谢,竟是因为拿回碧玉竹叶簪,完全割裂与自己的关系。 他收回亲人魂魄,望着两人一起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竟呆立良久,心,无端被咬了一个小小的洞。 步不曾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一面走一面吹口哨,格外得意。 郁离忍不住问:“明明是你,为何让他?” 步不曾咧着嘴,笑得格外可恶:“呵呵,我本吊儿郎当,不惯人前风光,反正你知道,够了!” 郁离一怔,这倒十分符合步不曾向来行事。 她问的乃是救金川公主、骗霞姑的事。 第三关白玉台上的妖怪不可能无缘无故形态大变,形态大变后攻击力并未提高多少,说明妖怪改变的,并没老蠹嘴里说的那么夸张,而仅仅是形态改变而已。 联想到是步不曾上台之后妖怪才开始变形,那么动手脚的,多半就是他。 步不曾不否认,那便是承认了。 做了好事不留名,也没要好处,这又不太像步不曾的为人了。 “哈哈,反正你要的白帽紫髓已经到手,就算你师父有什么冬瓜豆腐也不成问题了,你还担心什么?” 郁离啐了他一口:“你才有问题,我师父肯定活得好好的。” 步不曾叹了口气,问:“我说万一哈,万一你师父——” “没有万一!”郁离一口剪断了这个话题,“再说,我翻脸了。” 步不曾瞄了瞄她的脸色,不敢再提乌洞山人,邀请她去山下小镇吃饭,好好庆祝一番。 “算了,三日已过,我先回北山一趟。”郁离始终放心不下师父,先去见蓝袍婆婆,仆妇们告诉她,蓝袍婆婆跟随东海望走了。 郁离满心怅然,怀中还有蓝袍婆婆所赠送的半截蜡烛,她却不知去了何方,从此一别,不知何时再有机会相见。 鹤姑娘与银角大白鹿匆匆赶来,道山主送竹娘子一份薄礼。 “大白!”郁离很是欢喜。若金川公主送其他礼物,她不一定收,但大白是老朋友了,又懂人性,飞行又快又平稳,有它在身边,哪里还稀罕什么云车。 银角大白鹿摩擦着郁离的脸颊,也十分欢喜。 步不曾赶出门时,慢了一步,郁离已经乘鹿飞向远方。 眼见郁离已远,鹤姑娘换了一副面孔,对步不曾屈膝行礼,恭恭敬敬道:“三公子,我们山主有请。” 步不曾摆摆手:“别,我喝酒去了,你们这白帽山,乱七八糟的,往后再也不来了。” 鹤姑娘捂着嘴直乐:“山主道,要来大大方方来,别动不动做小贼。” 步不曾只当没听到,哼着小曲,拿着葫芦,一面走一面喝。 出了牌坊没多久,忽然听见一阵哭泣声:“你拦我做什么,让我死了算了!” “师妹,有话好好说,有什么难处,师兄一定会帮你的!” “二师兄,我、我没入前三,丢尽了我们百岁峰的脸,师父一定对我失望至极……” “嗐,你想多了,法师遍地都是,有几人能来参加鉴妖大会?师妹能参加,已经是莫大荣光,一时失利,算不得什么,假以时日,下一届鉴妖大会师妹一定大放异彩!” “可是,赵师兄为了我下毒,有辱师门,若不是我,他又怎么会做下如此错事?师父一定——” “别怕,小赵的事情归小赵,与师妹你何干?” …… 原来是百岁峰一位师兄在安慰啜泣的宋玉龄,步不曾倚着一棵歪树,听得眉飞色舞,不由鼓掌叫好。 宋玉龄一回头,见是步不曾,不由大怒,道:“师兄,就是他,他老是帮着竹娘子欺负我!” 陪着宋玉龄的二师兄名叫陈玉程,乃是百岁峰年青一代的领军人物,在百岁峰深受掌门宠爱,对宋玉龄倾心已久,见宋玉龄梨花带泪指控步不曾,顿时怒火熊熊,也不多话,一拳砸向步不曾。 步不曾轻飘飘地飞起来,笑道:“傻小子,看人不要只看脸,仔细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他刚跃起,宋玉龄便撒出数十枚暗器,全往他身上要害之处打去。 只听他啊一声惨叫,从枝头跌落,摔进了草木丛中。 陈玉程心中大喜,扑过去,要把步不曾揪出来好好折辱一番,谁知寻遍附近的草木丛,居然不见步不曾的踪迹,甚至连半点血迹也不见。 宋师妹的暗器本事在百岁峰年轻弟子中是数一数二的,就连他也难以抗衡,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居然能完全避过不受一点伤,可见身法布还算有点真本事的。 他正要回头,不想脑后一阵风响,不等他反应,右肩结结实实已中了一脚,整个人斜摔出去,正好摔在宋玉龄脚边: “师妹,我——” 宋玉龄理也不理,径自下山去了。 陈玉程下山极少,在百岁峰向来自傲,没想到下山来偶然遇见步不曾,吃了这样一个大亏,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回山后潜心修炼,五年后成了百岁峰顶尖高手,救百岁峰于危难之间。 山下小镇,最热闹的是赌坊。 当步不曾笑容满面走进兴盛赌坊时,兴盛赌坊黄老板惊呆了,像见了鬼似的,指着他,牙齿格格响个不停,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黄老板,见到我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想问你那些小喽啰去了哪里?”步不曾笑得又阴森又邪恶,挥了挥手中的凭证。 “你、你——”黄老板只觉心在滴血。 自从校对存根,发现步不曾买中前三、自己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后,他立刻出动了一支六十人的队伍,潜伏在白帽山下到小镇的必经之路,若是步不曾一露面,立刻格杀勿论。 如今步不曾安然无恙出现在自己面前,可见那六十人已成尸体。 “黄老板,我敢说,天底下能买铁光庭第一、梅小虫第二、郁离第三的人,只有我步某一个吧。” 步不曾身子一摆,倏地贴近黄老板耳边,吓得黄老板脚一软,坐倒在地。 第1章 摸不透 郁离去的是乌洞山。 她想看看,师父或者师娘,会不会重回了乌洞山。 纵然师父师娘不在,能抓到妖铃也是好的。太多的谜,仿佛乱七八糟的线绕在心头,妖铃,便是线头。 失去了妖怪的乌洞山依旧静悄悄的,死一般的寂。过往种种,仿佛不过是一场风,风过了,什么都没有。 她拍了怕银角大白鹿,飞到山顶。 此时,她才发觉,从空中看师父专为师娘红顶小屋,小屋又矮又小,光彩减退,像干枯的红蘑菇似的趴在山顶。 曾几何时,她觉得这是世上最漂亮最温暖的小屋,胜过金屋银屋,胜过皇家宫殿。 曾几何时,她拼命压抑自己,想也不敢想小屋,一想起便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遗弃。 明明是她主动离开小屋,是她主动离开师父师娘,走时心中格外悲壮,觉得为了师父师娘好,一个人受苦算得了什么。 什么时候,红顶小屋已经渐渐在她心底褪色? 什么时候,心中的委屈已经渐渐削弱? 她拍了怕银角大白鹿,落在小屋前面。 屋门半开,仿佛师娘刚刚醒转在梳妆,师父正在厨房煮饭,只要她进去,便可以看到往日熟悉的一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内。 屋内摆设如常,桌椅上已经积了一层灰。 她忍不住伸出左手食指,要在桌上写一个字。 然而,指尖触到灰尘那一刻,她又缩了回来。 隔着灰尘,她看到桌面隐隐有字。 是师父留的讯息吗? 她小心翼翼控制着呼吸,轻轻催动灵力,将最表面薄薄一层灰尘吹起。 那是一个离字。 是师父的笔迹! 自己离开乌洞山后,师父究竟在什么心境下才写了这个字?他也在思念自己么? 原来,师父也会想起自己…… 她心中一酸,泪水簌簌落在桌面,待惊觉时,泪水已经将字迹打模糊了。 原来,想留的,不一定能留住。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忽然想起上次虎彪说过,师父一年前离开了乌洞山,师娘一个月前也离开了。 师娘任由这个离字保留在桌上? 一想到师娘整整十一个月都盯着桌面的离字,她不寒而栗。难怪师娘恨自己入骨!若师娘误会自己和师父有私情,以师娘的脾气,只怕真的连师父腿骨都要节节敲断。 她又望了一眼已经模糊变形的字迹,心头浮起疑问:字是划在灰尘上的,桌面积灰,绝没一年之久。 唯一的可能,师父在一年中曾经回来过,而乌洞山的小动物们并未发觉。 正在这时,她听到屋外大白呦呦鸣叫,难道师父回来了?明知道不大可能,她还是扑出门去。 门外只有大白,抬起头,用纯真无邪的眼珠看着她。 她拍了怕大白,怅然道:“去北山。” 乌洞山已空,天下之大,她能想到的只有北山了。 也许师父真的在北山,哪怕是翻遍北山每一个山洞每一块石头,都要把师父找出来。 她首先回到的是步不曾的木屋。 木屋依旧,步不曾没回来。 她爬进角落的被窝里,这是之前守候假师父时她睡觉的地方。 这三天,发生事情太多了,一躺下,她便觉得浑身酸软,再也支持不住,很快便呼呼大睡了。 醒来时,天已黄昏,她神清气爽,仿佛天塌下来也可以举起双手撑住,刚准备去翻北山,肚子却咕咕叫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很久没吃东西了。 她对北山不熟,之前都是步不曾买的东西,这回骑着大白,在空中寻了许久,才看见远方山峦间有几道袅袅炊烟升起,想必那里有村民居住。 那是一个小小村落,不过四五所小茅屋,屋前有孩子在跑,黄狗在追,还有老黄牛静静吃草。 她怕大白惊扰了村民,提前在树林里落地,嘱咐大白留在树林,自己走出去。 走近了她才发觉,茅屋上方笼罩着很淡很淡的妖氛,可见有小妖怪,妖力低微,不足以伤人。 “姐姐,姐姐,你来干嘛?”一个小孩子忽然从旁边树丛里钻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她忽然发觉,小孩头上有短短的角,那是一只小牛妖。 “哞——”屋前吃草的老黄牛抬起头,叫了一声。 小牛妖拔腿就跑:“法师来了,大法师来了!快跑啊!” 瞬间,屋前平静的一切变得鸡飞狗跳,只有老黄牛继续安静地吃草。 “你不怕我?”郁离问。 “我老了,什么时候死不是死?”老黄牛只剩下一只角,浑身斑痕处处,料想年轻时也是个骁勇好战的主,“再说,你是步道长的朋友,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们认识步不曾?” “老朋友。”老黄牛晃了晃脑袋,变成一个穿着浅褐色布衣的老大爷,“你身上带着雪花绒被的气味,那被子,还是我家老婆子缝的呢。” 郁离汗颜。被子的味道,他该不会以为自己与步不曾有什么亲密关系吧? 她红着脸解释,黄牛大爷说不用解释,他知道,上回步道长来要被子时说过了。 黄牛大爷一声吆喝,茅屋里钻出十多个人,男女老少,有人有妖,笑吟吟请郁离去吃饭。 不提吃饭还好,一提,郁离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 她十分尴尬,小牛妖干脆拖着她的手臂,道自己家里的蒸芋头烤芋头可好吃了,一定要尝尝。 烤芋头。郁离立刻想起当初步不曾请自己吃烤芋头一事,想必他的芋头也是从这里拿的了。 她自问身为大法师,对没有劣迹的妖怪算仁慈了,却远比不上步不曾。 从妖怪们的反应来看,步不曾居然能和妖怪和睦相处,好像人和人一样,没有丝毫隔阂。 她越来越摸不透步不曾这个人了。 村民的饭菜都是家常菜,简单而可口。他们对郁离,就好像对亲人一般热情大方。郁离深知自己沾了步不曾的光。 临走前,村民送了她一堆东西,推都推不掉,一位大眼睛少妇走上前来,塞给她两瓶酒,捎给步不曾的,就说侯六娘几日不见他,想他了,再不来,下回喊破喉咙也不给酒喝。 第2章 纤腰一拃 第二日起,郁离开始翻抄北山,寻找师父。 一天一天过去,整整半个月,她没找到半点师父的痕迹。 但她却依旧坚持着,心头抱着一线希望。 也许明天便找到了呢?每天临睡前她都这样安慰自己。 天越来越冷了,有时候梦里她都感到寒意入骨,醒来,望着窗外深沉的夜空,暗暗道:“师父,只要你在这人间,我一定会找到你。” 北山多怪石,少山林,也少妖怪。 偶尔遇上一只仓皇逃跑的兔妖,她恍如隔世,迟疑了一下才追上去。 兔妖大喊饶命,道自己只是普通的兔妖,并不是人面兔。 “人面兔?”郁离有点蒙。她原本只想向兔妖打探下师父的踪迹。 “你不是奉寒云山寒云宫命令抓人面兔吗?” 郁离不明白,自己何时与寒云宫扯上关系了? 兔妖生怕惹恼了她,一五一十都说了,道天下妖怪都知道,铁相公铁光庭、竹娘子郁离与大法师步不曾奉寒云宫命令,追查天下人面妖暴增一事。 这半个多月,郁离一直封在北山,根本不知此事,也无人来找她。 提到人面妖暴增,她忽然想起,在白猫山谷时遇见了不少人面妖,人面妖等级不高,但那么多种类的人面妖聚居山谷,确有可疑。 “你可知铁光庭与步不曾人在何处?” “听说都在雁回峡,那里的人面妖闹得可凶了。” 郁离决定,再寻一日,如果还寻不到师父的话,便直接前往雁回峡。 她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兔妖说前段时间,确实有人潜入北山挖洞,把自己的洞窟都挖塌了。 “哪里?!”郁离按捺不住兴奋,抱起兔妖转了一圈。 “靠近苍澜国那侧。” 青罗国与苍澜国 “别动。”郁离抱着兔妖,左手抵住它背心,向它传了部分灵力。 妖怪修炼,比人修炼更难,能得到人的灵力,对它日后晋升大有裨益。兔妖得郁离相助,不亚于骤然多了三百年妖力,随时可以化作人形。 它又惊又喜又愧,心知这是郁离为了答谢自己提供讯息,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提供的乃是假消息。 郁离师父,根本就不在北山。 北山靠近苍澜国那侧,自有其他陷阱等候着她。 怎么办?她对自己那么好,自己却送她上死路? 眼见她兴匆匆离去,兔妖再也受不了,喊道:“等一等!” 郁离回头,兔妖告诉她,她师父本人根本就不在北山,也没来过北山,至于靠近苍澜国那一侧,最近边防松懈,已有好几起海魔出现。 妖魔本一家,兔妖告诉自己这个秘密,等同于出卖了妖魔两族。如果其他妖怪知道,兔妖死无葬身之地。 而它还是告诉自己了,只因为自己曾经给予它一点点灵力。 “你告诉我这个绝顶秘密,我该怎么谢你?” 兔妖双眸一亮,脱口而出:“我能当人吗?” 郁离一向只会斩妖除魔,平生第一次遇到要当人的妖。 她摇了摇头,兔妖叹息道:“原来你也不会。” “我要上寒云山。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郁离问,“说不定寒云宫有渡妖化人的法子。” 老蠹看过那么多书,也许他有法子,可以消除兔妖的妖气,维持人身不变。 “真的?”兔妖顿时蹦跳起来,两颗红眼睛宛若红宝石,璀璨生光。 然而很快双眼又黯淡下去,它幽幽道:“算了,人是人,妖是妖,人妖殊途,何必多生事端?” 它话里有话,郁离起了好奇心,再三盘问。 兔妖也许寂寞许久,太需要倾诉了,面对陌生的郁离,它竟然哇啦啦全说了。 它曾被一个牧童所救,喜欢上那个牧童,牧童也很喜欢它,每天都拔草喂它,对它说心里的苦恼,一人一兔,相处得格外快乐。 它觉得,世上再没旁人像牧童那样懂自己,也再无旁人像自己那样喜欢牧童。 然而,牧童渐渐大了,家里开始张罗替他说亲事,牧童的话题,也开始不断围绕提亲打转,甚至让兔妖猜测自己未来的娘子长什么模样。 它不是不允许他娶亲,然而一想到往后他身边的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女人,他会天天喂那个女人吃饭,而不再喂自己吃草,它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如今我能化为人形了,我可以变成一个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但人是人,妖是妖,我总不能骗他一辈子。” 郁离凝视着面前的兔妖,这瞬间,她看到的不是一只妖,而是一位痴情女。 “跟我走!”她一把抄过兔妖,将它安放在银角大白鹿背上。 大白不服气地甩头,以示抗议。 郁离摸了摸它的头部,又跟它说了几句好话,大白才勉强同意,直奔寒云山。 时已冬月,并非验证功勋值晋升大法师的时间,寒云山一片萧瑟,光秃秃的树枝上,偶尔歇着一两只枯瘦的小鸟。 昔年青罗帝国光烈帝为皇子时,曾在寒云宫学艺,登基后封禅途中,重上寒云山,并留下一首《谒寒云宫》,又名《独不见》: 寒云山上寒云宫, 鸾鹤碧霄第九重。 纤腰一拃曾伏虎, 不许人间见恶龙 对于这首诗,众说纷纭,有人说光烈帝上山,师父避而不见;有人则说是他心仪的小师妹避而不见。至于诗中“纤腰一拃”,有人说是指他意中人;有人说寒云宫有除妖短剑,长五寸,名曰纤腰;还有人说那是指光烈帝在寒云宫留下的秘旨,如后世子孙有暴戾君王,斩之。 任天下如何评说,百年来,寒云宫虽掌管天下法师晋升及大法师榜,却始终不作任何解释,就连光烈帝留下的诗碑,也不知哪去了。 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好事者,想趁验证功勋值晋升大法师的机会偷看寒云宫是否有宝剑纤腰,却未有人成功过。 此刻,郁离走在百年前光烈帝曾经走过的山路上,不由也想起了有关《谒寒云宫》的种种传说。 兔妖伏在大白背上,左看右看,瑟瑟发抖,生怕不知哪个角落飞出一把灵宝或者法阵,将自己咔擦了。 第3章 原是人 郁离瞟了一眼,见兔妖脸色惨白,猜出它的心意,不由笑道:“寒云山寒云宫一向光明正大,对人对妖都一样,你大可放心。” 兔妖脸色稍定,依旧伏在大白背上。 半空中却传来一个声音: “对人对妖都一样,竹娘子这话,老夫喜欢,哈哈……” 这并不是老蠹的声音,也不是寒云宫新宫主仙云道长的声音。两年前她晋升大法师验证时,曾经见过仙云道长一面。 郁离心念一转,望空行礼道:“郁离拜见寒云道长。” “好,好,好!” 三声过后,再无其他声音,方才簌簌飞起的小鸟,盘旋数圈,陆续落回枝头。 然而,随着他声音的消失,之前数团一直尾随她身后的阴寒邪恶气息倏地远离,不见了。 郁离这才明白,寒云道长之所以开口,为的是自己。 兔妖此时才平复心情,从大白身上跳下,拍了拍胸口道:“总算逃过一劫。” 郁离淡淡道: “你放心,纵寒云道长不出声,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有人说话比行动漂亮,有人行动和说话一样漂亮。 郁离向来说到做到。 兔妖抬头望了望郁离平静的脸,百感交集,暗暗也下了决定,从此也要护她周全。 一人一妖一鹿,沿着寂静的山路,缓缓向上,脚步声一声又一声,叩响了台阶。 爬到山顶寒云宫时,日头已经西斜,日光也变得温煦柔和。 寒云宫面积不大,占地不过二十亩,人也不多,全宫上下,连同韩云三怪在内,不过百人。 寒云宫虽然不大,在天下法师心目中神圣无比,郁离再一次站到它面前,不由也感到心跳加速。 她敛了敛心神,示意兔妖与大白在旁等候,缓缓走向宫门口。 有位老道长披头散发,斜躺在门口石阶上晒太阳,十分舒适,一边轻轻哼着小曲,一边晃着翘起的右脚,脚上的旧鞋子摇摇欲坠。 郁离快要走到他面前时,他忽然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郁离,道:“大冷天的上山来,有何礼物?” 郁离躬身行礼道:“寒云道长,郁离听闻寒云山有召,特来晋见。” 老道长坐起来,斜眼道: “我是寒云?” 郁离笑而不语。 她之所以看破,原因有二。 其一,寒云宫仙云道长是出了名的固执、守规矩,凡事必须按照规矩办。 上次她来时,下人们进退有度,没有一人敢多说半个字,多行半步。这老道长敢在寒云宫门口披头散发晒太阳,怎会是平常人物? 其二,便是老道长的袍角了。 谁知老道长眉开眼笑,拍手叫道:“哈哈,连大名鼎鼎的竹娘子也认错人了,不错,真不错!” 郁离指了指他袍角两团鸡蛋花徽章,道:“寒云道长可能忘了隐法师徽章。” 隐法师徽章,乃是赐予曾经做出突出贡献后来隐居避世的大法师,譬如青罗皇室荒文大师、百岁峰赵阡陌等,寒云宫目前唯一拥有隐法师徽章的,只有寒云道长一人。 行藏被看破,寒云道长悻悻然站起来,一面走一面道: “老夫那不成器的贪吃徒儿,听闻南海海边最近来了一位海外厨师,立刻抛下寒云宫这烂摊子跑去尝试海外美食了。老夫年老体衰,只会晒太阳,便让你们几个年轻人替我跑跑腿。小蓝一直说一直说,你们三个如何如何好,吵得老夫脑瓜子都碎了。” 郁离这才知道,寒云道长之所以要自己等三人去调查人面兔一事,还是因为老蠹的推荐。 她说自己还有两位同伴同来,寒云道长挥挥手,让它们撒欢跑,玩去,等会再召。 进得厅内,老仆役送上茶来。 郁离喝了一口,水热茶苦,苦后回甘,甘中沁香,喉舌爽利,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应该是寒云宫驰名天下的寒云苦茶了。 这茶出自寒云山悬崖峭壁两棵老树,极少,一年不过八斤,专供寒云宫,据说当年光烈帝重上寒云宫,求饮一杯而不可得,自己能喝到一杯,完全托老蠹的夸赞与寒云老道长的青眼了。 “多谢道长赐茶。” 寒云道长嘎嘎笑道:“你这小女娃,确实有趣,不妨多饮几杯。”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道长厚意。” 三杯过后,寒云道长取出一本图册,图册上每一页都是人面妖,包括图像、出现地点及当地以前妖怪记录。 诡异的是,当地以前基本没有人面妖或者极少人面妖出现的记录。 可见,人面妖是新来的。 “哪来的?”郁离问。 “不知道,问了,它们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仿佛凭空产生、凭空出现的一样。它们等级太低,妖力尚浅,没有之前的记忆。” 郁离有个大胆的猜测——有人或者妖在偷偷养殖、繁衍人面妖。 人面妖等级太低,妖力相比其他高级恶妖,浅薄到不值一提,为何要大量繁衍人面妖?其中还有何更大的阴谋? 寒云道长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轻声道: “据我们所知,这些人面妖都不是妖。” 人面妖不是妖,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 然而,寒云道长郑重其事提出,自然有他的道理。 郁离深深思考了一圈,忽然浑身寒毛竖起来。 纵厅内温暖,她却遍体生寒:“道长的意思,这些人面妖原是人?” 令人化妖,如果真是这样,背后黑手将比之前任何一个恶妖还要邪恶,而天下,也将陷入大乱。 寒云道长点了点头:“正是这样。幕后黑手似乎想保持人的脑袋又想拥有妖的身体。” “请问道长,对于幕后黑手,寒云宫查到什么?” “一无所知。对方行事诡异而隐秘,我们只看到他放出来的人面妖,却不知道他在哪里,用何等手段将人化为妖。纵然是白帽山,我们搜查过一遍,只在山谷中发现有大量人面妖,据谷中妖怪说,这些人面妖是通过谷中暗流进入山谷的,我们追查过暗流,一无所获。” 雨里摇了摇头: “法师行事准则之一,凡妖怪经过的地方,必然留下蛛丝马迹。那么多人面妖出没,不可能天下法师无人发现。” 第4章 是人是妖 “我们寒云宫也正因此,广而告之,令你们三人彻查人面妖一事。当然,对提供有效线索者,寒云宫也会提供高额奖励,比如,法术秘笈、绝世法宝等。”寒云道长笑眯眯道。 郁离这才明白,寒云宫令自己等三人彻查人面妖一事,不过是利用自己三人在本届鉴妖大会的名气,装个幌子。 只要此事张扬出去,想要获得法术秘笈与绝世法宝者,便会盯紧周边一草一木,稍有异常,便会扑上去。 她心头并无被愚弄的恼怒,反而觉得此事太过严重,自己能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事关天下苍生,青罗与苍澜两皇室也开始了行动,只不过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明白,郁离自当大张旗鼓。” “呵呵,你果真是个好娃娃,我看,比小蓝念念不忘的什么步不曾还要好。”寒云道长拈着胡须,越看越越顺眼,忽然道: “要不要加入我们寒云宫?” “我有师父的。”郁离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你那师父——你那师父算什么师父,一点雄心也没有,不要也罢。当初要美人不要江山,为了铁珊瑚,什么都丢了,还隐居,我呸!三十岁人,学什么老人家避世!” 这是郁离第一次听到师父师娘的往事,可见寒云道长是师父师娘的老熟人,她还想知道得更多些,可寒云道长连续塞给她十多份图册: “去吧,闹得天翻地覆最好!” “寒云道长,郁离有一事相求。”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太过执着,便是孽缘了。让她回去吧。” 寒云道长这么说,分明看破兔妖的心思。 郁离无奈,心想着下回遇见老蠹,缠着他也要问个明白,有没什么好法子。 出了厅门,兔妖一脸紧张与期待望着她,郁离心中颇不是滋味,道:“你放心,总会寻到法子的。” 兔妖满脸僵硬,垂下头,道:“没事,我也知道这事太难,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到的。没事,反正我能随时化人了,这辈子不行,那就下辈子,总能做到的。” 说到下辈子,她提高了声音,装出高高兴兴的模样。 郁离又是怜悯又是内疚,握着她的手,道:“恩,总能办到的。” 兔妖要继续跟着她。 郁离不给,说可能随时有危险。 兔妖一点也不在乎: “生而为妖,随时都会遇见法师,我还怕危险?” 于是,一人一妖一鹿,直奔第一个目的地:翡州。 自九月初九起,翡州出现人面妖记录三十七例,均在大白天,均在乡野,上门问村民要衣服,要帽子,有十一例要了村妇头上的通草花、绒花甚至荆钗,一到手便迫不及待戴到了头上。 从这一点而言,这群人面妖更像普通的人面妖,并不像依旧拥有人脑袋的半妖。 她按照记录,重访当时遇见人面妖的村民。 “大白天的妖怪登门,真是吓死人!” “人面豹身的,还要什么衣服,就算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丑人多作怪,不,丑妖多作怪!” …… 村民们说起当时遇见的人面妖时,七嘴八舌,但都是图册上已记载的,并无补充新的内容。 直到最后,一个小男孩无意中提了一句话: “他问我要糖葫芦。” 要糖葫芦! 众所周知,人面妖本性第一要的是美,第二要的还是美美美,除了衣物装饰,它应该不会在意其他的。 如果当时那只人面妖只是普通的人面豹身的妖怪,应该不会想要糖葫芦。 看到糖葫芦想吃的,应该是人的反应! 然而,她仔细想了想,还有另一种可能,人面妖把红通通的糖葫芦当做了一种漂亮的装饰品,想插在头上。 “你给了吗?” “就剩两颗了,谁会给它!我一口全吞了!”小男孩道。 可惜,功亏一篑,如果当时人面妖接了糖葫芦,看它吃还是插头上,便知道它是普通人面妖还是半人半妖了。 虽然没有结果,第一次调查还是给了她坚持的信心,更给了她警戒,一定要多问多听,也许会从意想不到的人那里知道内情。 陆续又询问了几家,在图册上记载的一户半山人家那里,她没看到人。 茅屋在,菜地也在,门口母鸡小鸡也在,甚至屋内米缸里还有一点米,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只是没人。 图册上记载遇见妖怪的乃是五口之家的老婆婆,她在门口缝制布鞋时,一抬头,有贼在偷晾晒在外面的衣服。 她随手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头砸过去:“该死的贼,连穷人的破衣服也偷,你有没有贼道!” 结果那个贼抱着衣服向她走过来,道歉。 她这时候才发觉,那是只人面牛身的妖怪,吓得手脚都软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人面牛身妖再次道歉,说自己只想要衣服,不想吓坏她,很快会还她衣服的。 郁离看着图册记录,终于明白那家人为什么不在了,肯定是担心妖怪来换衣服顺便吃了他们,赶紧逃了。 若是真的人面妖,九成以上都是吃素的,根本用不着担心它们会伤害人族。 然而,普通老百姓怎么会了解这些?在他们的认知里,只要是妖,一定是坏的,一定是要吃人的。 她疑惑的是人面妖的道歉。 人面妖爱美,要衣服首饰,都很常见,但一般都是当面要或者暗地里偷,觉得理所当然。 这只人面妖会两次道歉,一次为偷衣服,一次为吓坏老婆婆,可见,在他体内,人的感情重于妖的本性。 这只妖很有可能是人化成的! 她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连忙在附近巡查一番,发觉并无人面妖的浅薄妖气,更无人面妖生活过的痕迹。 与其乱找,不如集中一点。 她骑上大白,到附近市集沽衣铺买了七八件鲜妍的旧衣服旧裙子,再回到半山茅屋,将衣服晾晒在外头的竹篙上,自己则藏在屋内。 为了引起人面妖的注意,她还在锅里倒了大半锅水,烧起火来。 如果人面妖有心还衣服,一定会注意茅屋的炊烟。 只要它过来,自己一定能抓到它! 第5章 我想要大红的 等了两日,烧过每日两餐,郁离终于等来了想要的人面妖。 那日她又在屋内烧水,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厨房窗外经过,停留了一阵,往屋门口竹篙去了。 她悄无声息潜到厨房窗下,探头一望,恰好对上了窗子那边一双瞪得老大的双眼。 对方故意大声往竹篙那边去,其实悄悄溜回到了窗下。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 郁离反应最快,不等人面妖逃窜,人已经扑出门口,拦在人面妖前面。 人面妖见状,反而放弃了逃跑,道:“你要杀我?” “偷衣服而已,罪不至死。” 人面妖双肩松弛下来,整个人坐在窗边的木柴上,道:“那你想要什么?” “你从哪里来,还记得什么。” “我从山下来,只记得曾经拿过这里的衣服,婆婆对我好,不骂我。” 换了别的法师,定会以为人面妖在愚弄自己而恼羞成怒,而郁离却从他沉稳的双眼里看出,他没撒谎。 他会道歉,是昔日人的修养。 他要偷衣,是如今妖的本能。 前尘往事,他已经浑然忘记了。 郁离心头升起一丝怜悯,往后,他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也不知还能活多久,最大的惊喜与快乐,不过偷到一件漂亮的衣服,或者偷衣服时没被人发现,或者被人发现也没被骂。 她走到竹篙下,扯下来两件颜色鲜亮的衣服,递到他跟前。 “送我的?”人面妖又惊又喜,有点不敢确定。 “你的。” 人面妖大喜过望,立刻把衣服披在身上,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怎么也看不够,末了,有点害羞道:“我,还能再要一件吗?” 郁离又扯了两件给他,他接过,连声道谢,说这两件送小年,正合适。 “小年是谁?” 人面妖颇为奇怪看着她:“小年就是小年啊。” 小年可能是另外一只新的人面妖,如果小年刚出来不久,可能还残留着一点之前的记忆。郁离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道:“我能和你一起看看小年吗?额,我想看看这两件衣服他穿成怎样。” “好。” 小年仍是少年,大约十二三岁,人面牛身,脸上稚气未脱,脸还胖嘟嘟的,一见到郁离随人面妖出现,立刻窜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小年,衣服,两件,你快出来试试。”人面妖晃荡着手中的衣服。 草丛里传来小年颤抖的声音: “她,她是法师,要杀我们的。” “我是竹娘子郁离,我以大法师名义发誓,绝不伤你们一根毫毛。” 郁离说完,草丛里仍不见动静,人面妖急了,喊了一声小年。 小年带着哭音道:“你撒谎!你身上杀气那么重,还说不伤我们一根毫毛!所有法师大法师都杀妖的,我大哥二哥,便是你们法师杀的,星魂亲眼看到了!” 他果然还保留着一定记忆,否则不可能记得那个什么星魂说过什么。郁离在草丛前坐下,拍了拍双手,道: “是星魂告诉你,法师杀了你大哥二哥对不对?” “对!就是你们杀的!” “你听星魂说的,可星魂说的一定是真话吗?”郁离在试探,在逼迫。 愤怒会让小年迷失,说多错多,她会知道星魂是谁,与他们有何关系。 “自然!星魂不可能骗我们的!豹哥,你别被她用两件衣服就骗了!” 豹哥红着脸道:“不是两件,她送了我们四件衣服,很漂亮的,太漂亮了!” “其实山下市镇还能买到更漂亮的衣服,我前日看到了几间卖衣服的铺子,那些衣服,一件件搭在竹篙上,太漂亮了。” “真的?有没大红的?我想要大红的——”豹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不管过去的他多有修养,人面妖的本能,让他的心思完全被漂亮的衣服占据了。郁离心里又是同情又是无奈,但还得继续谈下去。 “豹哥,你是不是傻了?一件大红衣服就能收买你?”小年窜了出来,挡在豹哥跟前。 豹哥立刻把手里的衣服往他身上比划:“好看,你穿这件太好看了。” 小年一挥蹄子,把衣服挥落在地:“谁稀罕!” 衣服落地的一瞬间,他忍不住瞟了一眼,脸上露出惋惜之意,但很快便敛去了,取而代之的依旧是愤怒。 人面妖的本能已经渐渐强大,也许过不了几天,或者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便会忘记之前的往事,忘记自己从哪里来的,忘记星魂是谁。 时间紧迫,事态紧急,最好的办法是使用搜魂手段。 可小年不是恶妖,而是妖力低微的人面妖,何况他的脸,还是胖嘟嘟的少年脸庞。 她下不了手。 如果妖铃或者步不曾在这里就好了,他们都会迷幻手段,只要感知小年的部分记忆,便可制造出幻境,从而试探出他之前完整的记忆。 她忍不住暗暗叹气。 妖铃不知是敌是友,不知下落,步不曾则远在雁回峡,也不可能在此处出现。 豹哥迅速捡起衣服,心疼地拍了又拍上面的灰尘,絮絮叨叨说小年如果不喜欢就算了,何必扔地上。 小年忽然不说话了,直直望向郁离背后。 郁离知道自己背后有大白和兔妖,小年总不会看上大白,难道他喜欢兔妖?自己要不要趁机使用美兔计? “你也被抓了?”小年磕磕巴巴问,目光迅速瞟了一眼郁离,生怕她突然有所行动。 “我?不,我跟她一起来的。”兔妖笑着道。 这回轮到小年差点掉眼珠子了: “跟她?你不怕她杀你?” 兔妖笑得前俯后仰:“她?她只会杀罪有应得的恶妖,我们这种没本事的小妖怪,还入不了她的法眼。” 郁离十分无奈,自己好说歹说,还不如兔妖现身说法有效果。 小年一改之前剑拔弩张的防御状态,凑到兔妖面前窃窃私语,不时望望郁离。 郁离懒得看他,往豹哥身上比划衣服,就连那两件原本要送小年的,也往他身上比划。 豹哥仿佛刚挖了宝、骤升大富翁似的,笑得合不拢嘴。 小年跑过来,鼓起勇气,问: “你真的可以替我大哥二哥报仇?” 第6章 你猜 郁离点了点头:“法师不可能杀人面妖的,你得先告诉我真相。” 小年大哥二哥自变成人面妖后,心怀怨恨,寝食不安,尤其是大哥,原本已经定亲,对方是个又健壮又爱笑的姑娘,深得他的心,如无意外,他原本要在八月十六成亲的,然而这一切已成梦幻泡影。 一想起未婚妻,他便破口大骂总管星魂,是星魂害苦了自己。 他偷偷跑回过村子一次,虽然裹着脸,还是被孩子们和狗发现了,狗追他,孩子们朝他扔石头,他逃跑,慌不择路,逃到河边,恰好撞见自己未婚妻在河边徘徊。 未婚妻又瘦又憔悴,小声哭泣,说未婚夫不见了,大哥又收了别家的聘礼,逼迫自己改嫁,自己如何是好。 大哥一时情急,竟忘记了自己是人面妖,冲出去抱住未婚妻哭泣。 未婚妻大惊失色,大喊妖怪,一把推开他,不留神掉进了河里。 大哥跳下河,把未婚妻救上岸,未婚妻仍一声声尖叫不已,他只有黯然离去。 他可以忍受村里小孩朝自己扔石头,可以忍受被狗追被狗咬,却不能忍受被未婚妻叫做妖怪。 他无处可去,心中又有气,拿着一把菜刀跟星魂拼命。 星魂法力高强,轻轻一掌就推开了他,若不是二哥抱住他向星魂苦苦求饶,只怕当场便没了性命。 后来,星魂说最近来了位大法师,法力特别高强,可以起死回生,能把他们恢复原状,只有一个条件,需要他们去落星坡拿一件法宝回来。 大哥二哥还有一大群希望恢复原状的人面妖都去了,后来只二哥一人回来,二哥说,大哥他们都被法师杀了。 二哥重伤,没过两天,也死了,临死前,嘱咐小年,一定要听星魂的话,万万不能惹法师们。 他曾问过星魂,是不是法师杀死大哥打伤二哥,星魂点头,说自己亲眼看到了。 “如果他亲眼看到了,他怎么没事?反而是你大哥他们死了?”郁离捕捉到一个破绽。 小年摇了摇头:“他也受了很严重的伤,管不了我们,我们才跑了出来。” “然后遇到了我。”豹哥补充道,把一件葱绿色的袍子,披到了小年身上。 小年没有推开,低头看了看,拉了拉袍角 郁离暗叫不妙: “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翡山。” 翡州本因境内最高峰翡山出名,翡山中溪水多翡翠鸟,千百年来为皇室后宫进贡了无数翡翠裙,裙子色泽鲜艳,略略一转,闪烁变幻,一裙如百裙,深受后宫贵妇喜爱。 正因为如此,翡山上捕鸟的猎人数不胜数。 最近百年,翡山虽依旧名叫翡山,但翡翠鸟已经灭绝,无鸟可捕,人迹也渐渐稀少,万万没想到,人变妖的秘密基地之一,便在翡山。 郁离本应立刻向寒云宫传递消息的,但她只是耳听,还未亲眼到翡山一睹究竟,万一小年他们逃跑后,星魂也随之毁掉基地溜走了,那岂不让寒云宫白跑一趟? 她决定,先跟小年到翡山看看,如果基地还在,再报告寒云宫。 因为捕杀过度,翡山上不仅没了翡翠鸟,就连其他鸟也远远避开不敢停歇,他们走在翡山山路间,听不到一声鸟语,感觉仿佛走进了死地。 小年一面走一面回忆,磕磕碰碰,总算把郁离带到了之前变身、隐藏的山洞。 郁离远远便望见了洞口笼罩的淡淡妖氛,再一走近,便闻见了妖气,可见洞内人面妖仍在,也许那个星魂也在里面,自己一个人不难对付。 她示意小年止步,小年如遭大赦,拖着袍子,兴冲冲凑到兔妖面前,旋转了一周,给她看自己的袍子。 郁离让兔妖和大白留在外面等候,自己很快便会出来。 洞口有简单禁制,禁入不禁出,只是糊弄普通山民罢了,对郁离这样的大法师而言,小菜一碟。 继续往内走,禁制渐渐变复杂了,郁离一面解一面想,这样才对头,秘密基地,事关重大,又岂会轻易为人发觉? 又走了一段,面前出现了三条岔路。 小年方才可没交代洞内有岔路。 她立在岔路前,用手指拂了拂空气,嗅到中间那条路妖气最重,便走向中间。 后来连续出现了好几条岔路,都是中间那条妖气最重。 直到最后,她双脚几乎是自动往中间小路走进去,她还是小心翼翼嗅了嗅妖气,这回却变了,是右侧小路妖气最重,而且隐隐有腐臭的血腥味。 好狡猾的妖! 定是那星魂重伤未愈,害怕人面妖再造反,便避开了其他人面妖,藏在右侧洞窟内。 她走进去,果然,越往内走,血腥味越浓,而妖气,不属于人面妖,而属于高级恶妖。 星魂果然在内! 确定了这一点,她反而越发小心,纵身到洞顶,以灵力营造了一层防护膜贴着洞壁,缓缓朝内移动。 星魂在喘息,时重时轻。 他根本没发现自己到来。 “找,继续找,二十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跑出去便不见了踪影!” “启禀星魂大人,真的一个都没发现,也许,他们已经被其他大法师除掉了。” “放狗屁!这翡山,穷山僻壤的,别说大法师,便是普通法师也没一个。再说,若是他们被除,我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找,继续找,若三日内还没找到,别回来了!” “是是是!”一个小妖唯唯诺诺,很快跑出去了,从头到尾,它都没迟疑过半步,更没往头顶望过一眼。 星魂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 郁离轻轻落到他面前。 星魂咳得厉害,过了半晌才发现她的存在,眼睛猛然瞪大了:“竹娘子!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郁离笑道:“你猜!” 星魂恍然大悟:“是小年,该死的,早知道斩草除根!” “呵呵,只怕这辈子你都没这个机会了。” 星魂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是么?” 几乎同时,这个咳到随时要断气的星魂,居然贴着地面如鱼行水中一般,迅速后退,而地面凭空出现了诡异的图案,狂风荡起,砂石飞旋,郁离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 不过一瞬,再睁开双眼时,郁离已经身处禁制牢笼内,她试了试,以目前灵力,她根本不可能挣脱。 第7章 不知道,我被打晕了 陷阱。 她万万没想到,小年那样简单纯朴的少年,也会蒙骗自己。 她竹娘子行走天下多年,步步惊心,处处留神,却在一个小小少年手中栽了跟斗,传出去,只怕天下人要笑掉大牙。 “你以为小年骗了你?那你可错怪他了。这个局,第一要骗的,便是他。”星魂得意洋洋,“若非如此,竹娘子你又岂会上当?”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郁离甩甩头,把心头各种杂念都扔掉,认真问:“你想怎样?” 星魂哈哈大笑: “不想怎样,翡山山好水好,在下只想竹娘子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好好想想,自己想要哪一种动物。” “你——”郁离瞬间变了脸色。 “难不成在下大费周章把竹娘子请来这里,是为了喝茶?” 他故意把喝茶二字,咬得特别重。 此言一出,郁离手脚冰冷:“你在寒云宫安插了眼线?” 她向来不喜欢喝茶,最近只在寒云宫喝过三杯寒云山苦茶。 当时厅内只有寒云老道长及上茶的老仆,难道老仆是他们的眼线? 若是如此,寒云宫危矣,寒云道长危矣! “何止寒云宫……”星魂不说下去了,就像猫看着抓中老鼠一般,他不说清楚,就是要让郁离好好想想,越想越害怕。 “若非如此,又怎能为竹娘子你量身定做这样一个好圈套?” 星魂挺直身子,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憔悴脆弱的痕迹! 郁离悔不当初,若听到小年信息时立刻向寒云山汇报便好了,如今,不仅自己陷入绝境,还连累了兔妖与大白,小年也会被杀。 还有什么机会能逃脱禁制? 灵力不行,唯一的可能,便是——不,百事繁杂,自己一件都没完成,不能轻言生死。她甩甩头,把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扔掉了。 龙晶——龙晶时灵时不灵的,需要它时,永远在沉睡,哪怕是到了最后关头,也可能在沉睡。 白帽紫髓——活死人肉白骨,与攻击毫不相关。 怀内还有竹叶碧玉簪、安神蜡烛…… 郁离此时才发觉,离开灵力,离开龙晶,自己简直一无是处,早知道就该把针炼制出来了。 星魂望着禁制内无可奈何愁肠百结的郁离,不禁笑逐颜开,嘴角越翘越高。大名鼎鼎的竹娘子,轻而易举落入自己手中,此事若报告主人,主人定然大大有赏。 一想到那时风光,他便觉得,之前所有见不得人的藏匿,都是值得的。 他忽然发觉一个秃头小妖躲躲闪闪,在洞口张望,便喝道:“三秃子,你找我?” 说话间,他手中已经凝起妖力,若三秃子稍有迟疑,便直接轰过去。 小妖三秃子连忙跑进来,急急道:“禀告星魂大人,外头来了位美女,说是大人您的夫人——” “胡说八道,我哪来的夫人——”星魂忽然觉得不对劲,此处甚是隐秘,哪里的美女?莫非是人族法师杀过来救郁离了? 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将郁离四周的禁制又加了几重,才跟随小妖出去看个究竟。 然而洞口外静悄悄的,别说美女,连影子都没有。 小妖三秃子探着头四处寻找:“没理由,她明明说是大人您的夫人,莫非生气回家了?” 星魂想到的不是夫人,而是自己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赶紧飞扑回去,还好,郁离仍在,禁制未破,那可恶的小女贼并未闯进来,倒是自己风声鹤唳,有失冷静了。 再一看郁离,郁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嗤,竹娘子,别用这招,早过时了。”星魂嗤之以鼻,根本不搭理郁离,反而在洞口敲敲打打,检查有没人曾经走过。 “星魂大人,她不会闷死了吧?”小妖三秃子一边问一边凑近禁制。 星魂忽然上下打量了他,道:“三秃子,你这话有点多了。昨日明明告诫过你,没事别唠叨。” 三秃子唯唯诺诺,往后便退。 星魂出手如电,一把揪住它的耳朵,原本的招风耳忽然迎风一展,变成了又长又软的耳朵。 它不是三秃子,而是一只兔妖。 “呵呵,果真是个美女!” 星魂晃荡着手中的兔妖,兔妖悬在空中,弯腰弹跳着手脚,却始终未能挣脱星魂铁钳似的大手。 “说,你来做什么?”星魂加大了手中力度。 兔妖强忍着钻心的疼痛道: “你放了竹娘子,我来当人质!” “你?”星魂看了看她认真的脸,不由大笑起来:“她是人你是妖,你要替她?你算老几?若非今日我心情好,早烤了你!” “我——我是她结拜姐妹,誓同生死的,你抓了她,怎么不抓我?” “你算什么东西!”她越是逼得紧,星魂越觉得其中有诈,哪有妖抢着要跟人关一块的?分明另有阴谋。 一想到这里,他便瞟了瞟禁制内的郁离,郁离仍然保持着之前倒地的姿势,一动不动,难道真的晕了? 管她真晕假晕,有禁制在此,她插翅难飞。 兔妖吵吵嚷嚷,定要和郁离关一起。 星魂听得不耐烦,随手一扔,将她扔到一边,再用禁制锁住。 又一秃头小妖跑进来,捂着右脸道:“启禀星魂大人,方才有人来了,打晕了我!” 星魂右掌一翻,一缕妖力射向秃头小妖的右耳朵:“还装三秃子?!” 一只招风耳落到地上,三秃子捂着伤口,蹲在地上呜呜哭疼。 星魂这才发现,自己认错妖了,眼前的分明是真的三秃子。 “他们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被打晕了。” “怎么被打晕的?” “不知道,我被打晕了。” 星魂一脚将三秃子踢出去:“就知道吃,滚!” 三秃子爬起来,欲言又止,乖乖跑了出去。 星魂回头准备找找晦气,却发觉,兔妖不在禁制内,再一扫,郁离也不在禁制内了。 他这时候才明白,兔妖三番两次闹鬼,不过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 狡兔三窟,兔妖一向擅长挖洞。 方才那只兔妖容貌虽嫩,妖力不浅,想必趁自己教训三秃子时,迅速挖了向下的地洞,从而救走了郁离。 第8章 你用了什么妖法 明明已经亲手抓到了郁离,却又从自己手中丢了。星魂气得半死,立刻召唤手下,仔细搜查洞窟,如果发现郁离与兔妖,格杀勿论。 星魂凌厉的声音在洞窟内回响,妖怪们吓得纷纷回应: “是!” 此时的郁离与兔妖,正躲在与星魂一壁之隔的另外一个洞窟顶部,星魂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她们悄然潜出去已经不可能,郁离望了望下面几十个笼子,笼子里全是半人半妖的怪物,部分人面妖,还有其他各种奇形怪状的,看一眼,能做几天噩梦。 笼内怪物几乎已经迷失人的本性,匍匐着,攀爬着,冲撞着,发出各种怪声。 也正因为这些怪声,星魂并未怀疑她们藏身于此。 但她们如何从妖怪们的重重围堵中脱身? 兔妖朝郁离做了个手势,暗示自己先去引开妖怪。 “不,你我一起,要走,也是一起走。”郁离断然拒绝。 “你我一起,如何离开?”兔妖急得双眼血红。 “你能再挖吗?” 自己不可能凭一己之力,从这里一直挖到外面。但郁离这么问,也是毫无办法了。兔妖看了看自己的爪子,点了点头。 “往这个方向,挖破后面洞穴。”郁离已经感知崖壁后面,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洞穴,那洞**妖气更加浓重,可见关闭着更多恶妖或者怪物。 只要挖空崖壁,将那些恶妖放出来,洞内必然大乱,自己与兔妖便可趁机逃跑。 “好。”兔妖二话不说,立刻挥动锐利的爪子,泥土碎石纷纷往下掉,如非郁离早就做好泡泡屏障兜着,一旦砸下,下面笼内怪物可能立刻喧哗大乱。 没多久,崖壁给挖出了一个人头大的圆洞,郁离凑到洞口前,往里面张望。 出乎意料,里面不是恶妖,而是一只只黄白色的蚕茧,围成一个圆,圆心处摆着一盏一人多高的灯,妖气,源源不断从蚕茧内喷薄而出。 难道灯是供养蚕茧妖怪的? 这些蚕茧妖怪,尚未破茧而出,妖力已不亚于恶妖,若是破茧出世,那还得了? 她再仔细一看,才发觉,圆心处的灯不是灯,而是一只深海里的多灵鱼,它被禁制法阵约束着不能动弹,只能任由头顶火焰燃烧,痛得面容扭曲,两泪纵流,怨气如同重重烟云,笼罩着四周。 在郁离的记忆中,多灵鱼体内多脂,晒干后燃烧无烟无尘,某些富贵人家喜欢用其当蜡烛。但生烧多灵鱼,却从未听过。 多灵鱼似乎感知到了郁离她们的存在,倏地移动眼珠,往郁离这边望过来,目光中尽是哀伤与恳求。 但它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它求郁离杀了自己。 郁离倏地射出一缕灵力,在多灵鱼头顶敷上一层薄膜,燃烧的火焰摇了摇,瞬间熄灭。四周的蚕茧开始剧烈抖动起来,仿佛里面的虫子在蠕动,冲撞,随时要破茧而出。 而这一瞬间,它们释放的妖气也达到了顶点,竟把多灵鱼身上的禁制压碎了。 兔妖刚好把洞口扩大了,郁离趁此机会,穿洞而过,控制灵力为绳子,要将多灵鱼扯到身边。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不仅没把多灵鱼扯过来,自己反而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摔向多灵鱼。 她往胸前一看,果然,龙晶感受到了旺盛的妖气,又开始跳出衣领外,发光乱蹦了。 龙晶简直就像一个跑进了羊圈里的饿狼,疯狂地吸收蚕茧内的妖气,原先胀鼓鼓的蚕茧,一个个以惊人的速度收缩,干瘪。 等郁离落到多灵鱼身边时,龙晶已变得透明,隐隐透出白色的骨骼。 “这是什么宝贝?”兔妖也落到她身边,惊奇地望着龙晶。 “龙晶。” “龙、龙晶!”兔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能化龙的龙晶?” 郁离点了点头。 “你是法师,怎么会有龙晶?” “不知道,这是我自幼戴在身上的。戴龙晶还有限制?”郁离问。 “没理由呀,龙晶本性阴寒至极,你又是女子,怎么经受得住?” “那——可能我这是假龙晶?”郁离道。 “难道阴盛阳生?”兔妖一面看一面念叨,“没理由,没理由,从没听说过有女子佩戴龙晶还活得好好的。” “除非不是人。”一个嘶哑声音忽然响起。 兔妖吓一大跳,差点又摔倒在地,扭头一看,方才被烧得面容扭曲的多灵鱼,正恶狠狠地用鱼鳍撕扯着一只蚕茧,蚕茧内掉出一只干瘪瘪的大头蛆虫。 “你才不是人!”兔妖反驳道。 “我本来就不是人。”多灵鱼喘着气道。 郁离沉着脸,一动不动望着斗嘴的两只小妖。 多灵鱼方才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难道自己真不是人? 从小到大,师父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妖毒一次比一次重,自己都忍了下来。 每次妖毒发作在体内冲撞时,她运转灵力压制妖毒,都会觉得剧痛,如若放之任之,不做任何压制,妖毒反而慢慢地平静,潜伏。 难道自己真不是人? 平生第一次,郁离开始怀疑自己是人还是妖或者半妖,甚至怀疑正因为自己是妖,才被家人遗弃。 “郁离!”兔妖一声惊呼,打破了她的沉思。 就在抬眼的瞬间,她无意识地运转灵力在身边做了泡泡屏障。 就是这个泡泡救了她的命。 星魂的妖刀,刺在她心口前的泡泡上,刀尖离她的距离,已经不足三寸。 星魂万万没想到,他一时不备,竟被她们逃进了后室,自己三年来的心血,顿时化为乌有,若主人知道此事,必将扒了自己的皮! 他想也不想,直接向郁离展开了凌厉的攻击。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如今不比刚才,郁离胸前的龙晶已经苏醒,对妖气,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星魂只觉得自己越打越累,越打越无力,体内妖力,已经不足以化刀,就连反应,也迟缓了了许多。 他不由惊疑地问: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 郁离毫不客气,一个泡泡掷过去,将他约束在内,继而将他绑得跟粽子似的,笑盈盈道: “我也正想问问你,你用了什么妖法。” 星魂斜眼望了一地干瘪破碎的蚕茧,整个人都蔫了。 第9章 她是一只妖 星魂虽然落在郁离手中,却宁死不屈,始终不发一言,问急了,干脆闭上双目,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 兔妖勃然大怒,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要砸他头顶,被郁离拦住了。 此时,多灵鱼已把所有蚕茧都撕碎了,又把每一只干瘪的大头蛆虫尸体都狠狠踩了一脚,出了满肚子恶气,才道: “我知道。” 此乃源自海魔一族的禁术断灵续骨术,以多灵鱼妖灵为本,以多灵鱼妖气为引,可以将两个不同种类的生物接在一起,这蚕茧内每一只大头蛆虫,都暗含了一只多灵鱼妖灵,即是代表着一条多灵鱼的性命,多灵鱼又怎不恨之入骨? 如非郁离相救,它也只能耗尽浑身妖气,被白白烧死。 有海魔一族禁术,又有众多多灵鱼,难道幕后黑手是海魔一族?郁离刚提出这个疑问,便被多灵鱼否决了。 断灵续骨术虽是海魔一族禁术,但百年前因海魔王三王子暗中修炼,甚至将太子的头与海狗身体接在一起,海魔王大怒,将三王子处死,并将载有断灵续骨术的秘笈焚毁。 既已焚毁,又怎会出现?郁离将信将疑,望望多灵鱼,又望望星魂,星魂此时虽然依旧双目紧闭,但眼珠子不时轻轻颤动,分明也在偷听。 多灵鱼说,虽然海魔一族再无断灵续骨术秘笈,但当日三王子被处死,人头不翼而飞,继而海中又有五六条多灵鱼失踪,海魔王下令彻查,才发觉三王子有位人族红颜知己,三王子罪行败露被抓后,那位人族红颜知己也失去了踪迹。 “你的意思是那人也修炼了断灵续骨术?”郁离颤抖着声音问。 如果当年那人以断灵续骨术救了三王子,从此远离深海,隐藏人间,此时再出,那他们的图谋该有多大! 不仅青罗大陆的人族妖怪,就连南海的海魔一族也即将卷入,这场恶战,无人幸免! 多灵鱼点了点头。 此事严重,需要立刻向寒云山报告。郁离当机立断,封住山洞,揪了星魂,与兔妖、多灵鱼坐了大白,迅速飞回寒云山。 临近寒云山,她忽然想起星魂之前所谓喝茶一事,望向星魂,星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微翘,露出不屑的笑意。 “你们跟他先藏在这里,待我禀告寒云道长之后再来唤你们。”郁离降落在一处山林,让兔妖、多灵鱼看守着星魂。 “我跟你一起去。”多灵鱼倏地将身子缩小。 兔妖则重重点了点头:“放心,我会看住他的。” 郁离在星魂身上又多加了几重灵力绳子,才坐着大白匆匆离去。 如果能猜到之后发生的悲剧,她定不会只留下兔妖一个守着星魂。 可惜,当时她一心只想着不能引起寒云宫奸细的注意。 寒云道长听闻翡山有海魔或海魔后人以禁术炼制怪物,又听闻寒云宫内有对方奸细,不由喝道:“老曾!” 老仆役快步进来,望了郁离一眼,道:“宫主有何吩咐?” “当日你给竹娘子上茶,有谁看见或者问起?” 郁离这才知道,他怀疑的奸细并不是老仆役老曾,而是其他人。 幸亏平日能喝到寒云山苦茶的人不多,老曾仔细回忆了一番,道:“并无旁人,只有小蠹道长曾问过。” 寒云道长面色一冷,道:“去,把小蠹唤来!” 不多时,一位淡蓝袍子的少年匆匆跑进来,道:“不知师父见召,有何吩咐?” “别喊我师父,我可没那么大面子!” 小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 “师父这是——师父,师叔虽然常常怂恿弟子改投他门下,弟子可不曾答应,弟子虽不如仙云师兄成器,但一样对师父忠心耿耿,从没想过改换门庭,求师父明鉴。” 郁离听他解释,这都哪跟哪? 寒云道长发了一通脾气,问他当日曾与何人讨论过竹娘子喝苦茶一事。 小蠹匍匐在地,低声道: “弟子遇见曾伯后,又遇见了账房的小罗,跟小罗唠叨了一句。弟子真不是嫉妒竹娘子,就这么随口唠叨了一句。” 寒云道长立刻冲向账房,郁离紧随其后,据老账房说,小罗奉老宫主之命下山查账去了,刚走不久。 “放屁!老子就在这里,他奉的什么狗屁命!”眼见奸细走脱,寒云道长气得半死,闭眼片刻,脸色都变了: “星魂是不是在山下?” “是!” “走!”寒云道长扯了郁离,风驰电掣一般,直奔山下树林。 远远的,郁离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由心头一紧,挣脱道长的手,飞扑向前。 兔妖像被废弃的破娃娃似的躺在地上,四肢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分明都被折断了,头也歪向一侧。 “兔妖!”郁离抱起她,恨死自己方才为什么单独留她一人跟星魂独处。星魂那么坏,兔妖攻击力又低,怎么抵挡? 是自己害死了她! 她拼命向兔妖身上输送灵力,兔妖咳了一声,睁开了双眼。 “他、他被救走了——”兔妖话音未落,头便歪向了另外一侧。 “兔妖!”郁离想也不想,直接从怀里摸出白帽紫髓,咬掉瓶塞,往兔妖嘴里倒。 正在搜寻地上痕迹的寒云道长闻到药香,一回头,不由失色: “白帽紫髓!你可知道,这是白帽紫髓!” “知道,白帽紫髓能救她的命!” “她是一只妖。” “她,是我姐妹!”郁离决然道。 兔妖刚刚恢复意识便听到了这番对话,登时泪水如泉涌出,打湿了郁离的衣衫。自己不过一只小小兔妖,与她萍水相逢,何德何能,蒙她如此真情相待? 郁离并不知道她内心所想,以为她死后复活,百感交集,便轻轻拍着兔妖的背:“好了好了,别哭别哭。” “郁离,我涂容容发誓,这辈子都是你的好姐妹!”兔妖流着泪道。 寒云道长闻言,不由长叹一声,心知命运如此安排,纵然自己再三阻止,郁离也不可能听信自己的话,仍然滑向了她的命运终点。 第10章 你报复? 兔妖涂容容稍微休息,便告诉了郁离方才发生了什么。 郁离刚离开不久,星魂便求她放了自己,道同是妖族,她没理由不帮自己而帮人族的。 涂容容不想搭理他,便避到一旁,谁知后脖子忽然中了一刀,倒在地上,斜眼看见一位蓝衫女子放出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将郁离设置的泡泡迅速啃掉,救出了星魂。 “蜜蜂?”郁离忽然想到之前白帽山的醉香蜂。 寒云道长的注意力却在女子两字上:“你确定,是女子而不是男人?” “女子,右手手背上有道折角的淡红色疤痕。”涂容容很肯定,“她身上的清香,乃是女子体香。” 寒云道长面色一变,欲言又止。 看他的神态,那个女子分明就是之前的账房小罗,她女扮男装在寒云山那么久,居然没一人注意她,更没人发觉她是女子。 原本在郁离心目中防护森严的寒云宫,忽然错漏百出,那位新任宫主仙云道长,是不是只顾贪吃而忽略其他? 她不由同情地望向寒云道长。 寒云道长在周边搜索一番后,确定小罗与星魂并未留下可疑痕迹,才带郁离她们再次回到寒云宫,下令搜寻翡山山洞,又向其他地方传递了讯息。 因星魂已经逃脱,翡山山洞可能已经被毁,但无论如何,还是该实地调查一番。 郁离因为自己的过失十分抱歉,寒云道长却摆摆手,道:“若是你直接带上山来,他们一样会发动攻击救星魂的,只怕到时候你的白帽紫髓不够。” 郁离陪着涂容容在客房休息。 涂容容忍不住问: “郁姐姐,白帽紫髓如此名贵,你为何舍得给我用?我只是一只妖。” “你受我拖累,不救你怎过意得去?”郁离平静地道。 涂容容浑身一震,别过头去,豆大的泪珠又滚出了眼眶。 多灵鱼听了这句话,不由也浑身一颤。他从未听过,有法师会为妖怪过意不去的,还是那样低级的小妖。 “郁——”他迟疑了,不知该如何称呼才比较合适。 “你也叫我郁姐姐吧。” “才不,我比你年纪大多了,做你爷爷都绰绰有余。” “又不是从鱼的年龄来算的,按你成人的时间来看,你做个小弟弟还马马虎虎。”涂容容开口道。 这下轮到多灵鱼沉默了。 “往后都喊我郁姐姐,方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没?叫小凌怎样?凌寒的凌,挺适合你吧。” 郁离从未这样主动过。 经历一场生死,她仿佛褪去了一层皮。 多灵鱼想了想,小凌这名字还不错,再说,自己还是多灵鱼族中第一个拥有名字的。 郁离继续打听百年前海魔三王子的事情,想尽可能多了解他一下。 多灵鱼也了解不深,只是以前不肯睡觉时奶奶常常提起海魔三王子,说再不睡的话海魔三王子便要来抓它去烧蜡烛了。 “你奶奶呢?” 多灵鱼黯然道:“死了。她喜欢吃各种美食,尤其是人类美食,过三百岁生日时,我父亲特意到人类市镇买了各种美食,她吃了一块桂花糕,说了一声好吃,就不动了,死了。” 郁离正打算安慰一下,多灵鱼忽然又眉飞色舞起来: “她死后,我父亲特意晒干了,放在鲸鱼岛,你想要的话,送你,肯定是有史以来最大烧得最久的蜡烛,你肯定会喜欢的。” 郁离十分尴尬,说不喜欢人家奶奶好像不对,但是拿人家奶奶做蜡烛,好像更不对,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兔妖机灵,看出了郁离左右为难,忙拍了拍多灵鱼道: “你今后有何打算?回南海还是——” “跟着你们,他们烧了我们多灵鱼一族这么多兄弟姐妹,不把他们揪出来,我绝不回南海!” “额,你要不要喝点盐水?”郁离问。 多灵鱼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我奶奶。我们多灵鱼一月一食,长期不饿的啦。” “你之前被烧过了,你确定不需要补充下?”郁离又问。 多灵鱼摸了摸头顶,道:“还好,我是第三条被烧的,也没被烧多久。” 兔妖涂容容不由哈哈大笑。 寒云道长刚好亲自来送苦茶来给郁离,顺便打听下有无更多关于海魔三王子的消息。 多灵鱼闻见茶香,抽了抽嘴唇,道:“老道士,也送我几杯喝喝?” 寒云道长顺手拿茶盘敲他头上:“你当这是水啊,几杯!一滴也是你平生造化了。” 多灵鱼立时目光炯炯盯着郁离,等待着杯中余沥。 郁离剩下半杯,递过去,多灵鱼喝了一口,苦得浑身颤抖不已,鱼鳍上上下下扑打自己,半晌,才吐舌道: “老道士,你报复?” 这两年郁离难得放松,突然遇见这样一个活宝,单纯又有趣,不由心中大乐。 晚上,搜寻翡州的人回来了,禀告道郁离所说的山洞已遭焚毁,洞内找到残骨四十多具,人头兽身,可见那里原来的确是基地之一。 星魂他们逃离寒云山,焚毁了翡州山洞,又会往哪里去呢?郁离拿出图册,将翡州附近人面妖出没的地点再看一遍,发觉离翡州二百里的辰州,同样多山,却没有一例人面妖出没的报告。 人面妖改造过程十分痛苦,怪物会不断发出怪叫,如在市镇村落,会引起别人注意。星魂他们肯定藏在人烟稀少的崇山峻岭中。 寒云道长也注意到了郁离的目光,摇摇头,道:“那里早已派人搜寻过了,并无异常。” 既已搜寻过,又确认无异常,郁离本该不再搭理的,不知为何,她始终觉得辰州有点怪,问道:“不知是哪位负责搜寻的?” “郭宝云。”有人答道,“咦,郭宝云呢?” “他方才一起回来的,听说账房小罗出了事,跑账房去了。”另外有人答道。 寒云道长闻之色变:“郭宝云与小罗交好?” “十分要好,亲如兄弟,常常同榻而眠。”有人笑了起来。 “去,把他抓来!”寒云道长厉声喝道。 已经迟了。 郭宝云不知所踪。 郁离与寒云道长对视一眼,立刻道:“给我一队人马,去辰州!” 第11章 风水轮流转 当下兵分两路,寒云道长继续彻查寒云宫内与小罗、郭宝云相关人等,郁离则带着一队弟子前往辰州调查。 她骑着大白在空中兜了一圈,直扑向辰州左侧最大的一片山峰。 此时夜色昏沉,天边初月如小银钩,寒凉的风里送来淡淡的妖气。 郁离顺着妖气,往群山中央而去。 “不对,右侧。”多灵鱼忽然道。 郁离深深吸了口气,中央与右侧都有妖气,但明显中央妖气更浓重。 “右侧,那里有蚕茧——”多灵鱼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但语气却很坚定。 有蚕茧,即意味着又有多灵鱼在牺牲。郁离理解他的悲痛与愤懑,拍了拍大白,示意它往右侧降落。 前方是一大片密不透风的山林,而妖气便来源于山林深处。 郁离让没什么攻击力的大白藏好,自己带着多灵鱼与兔妖悄然奔向前方。 越近,妖气越浓,而妖气中,还伴随着另一种味道。 “不好,他们放火了!”郁离一把揪起多灵鱼,不顾藤蔓的拦截,加快了脚步。 山林深处,有一处洞穴,洞穴口涌出呛人的烟味。 多灵鱼使劲挣脱郁离,要冲进洞内。 “你不要命了!”郁离一把揪住他。 “我妹,那是我妹妹的气息!她还没死!求你,救救她!”多灵鱼嘶叫着,鱼鳍都竖起了起来。 郁离一手揪住他,一手往身上制造了泡泡屏障,冲进浓浓的烟雾内,冲进洞内。 顺着多灵鱼的指引,她左闪右闪,不时避过已经死亡的人面妖尸体,在许多分岔路里灵活地奔驰。看洞内惨况,这些人面妖临死前曾经反抗过,甚至反抗得特别激烈,但它们妖力低微,不过沦为炮灰而已。 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抓住,要不,还有更多人遭殃。郁离一面跑一面暗暗下定了决心。 直至最后一重洞窟前,火势已经很大,笼罩了整个洞窟,而泡泡在强烈的火势中,也开始出现了爆裂的声音。 郁离及时发散灵力,多补了一层。 多灵鱼朝着大火,发出一阵怪异的叫声。 郁离一面注意着泡泡屏障的损坏程度,一面感受洞内动静,但火势太大了,声响又乱,她竟无法识别洞内是否还有活着的多灵鱼。 “她活着,她一定还活着!求你,救她,我给你当一辈子仆人!”多灵鱼朝郁离磕头,他身子圆滚滚的,每拜伏一次,再挣扎起来,十分不易。 郁离一咬牙,踏着泡泡,闯过大火,冲进洞内。 “在那边,快快!”多灵鱼催促着。 烟雾弥漫中,郁离只看到地上隐隐约约有团东西,连忙冲过去,果然是一条胖乎乎的多灵鱼,嘴巴一开一合无力挣扎着,眼看就要死了。 郁离打破泡泡,将多灵鱼妹妹扯进来,继而封住泡泡。 多灵鱼扑到妹妹跟前,抱起她,大声呼喊。 但这条多灵鱼脑袋已经被烧了一大半,就连眼珠子也烧没了,只剩下仅存的生气本能地挣扎着最后一口气。 “郁姐姐,救救她吧,她才九十岁!”多灵鱼磕头如捣蒜。 郁离做不到见死不救,掏出白帽紫髓,往多灵鱼妹妹口中倒了一滴,眼看着多灵鱼妹妹被烧掉的大半脑袋重新长了出来,粉嫩粉嫩的,就连眼珠子也亮闪闪的,分外有神。 多灵鱼妹妹眨了眨眼睛,扑向多灵鱼,哇哇大叫。 “别哭别哭,等等就出去了。”多灵鱼安慰道。 郁离摇了摇头:“先等着,出不去了。” “都怪你,这回一锅熟了。”兔妖生气了。 多灵鱼一抬头,才发觉,烈火熊熊的洞口,不知什么时候降下了一重铁栅栏,分明是圈套!为他们设好的圈套!自己救妹心切,拖着她们两人钻进了圈套! 他抱歉地望向郁离,正要说话,郁离示意他安静。 星魂悄无声息地穿过烈火,走到他们面前,笑嘻嘻道: “风水轮流转,竹娘子,怎样?” 兔妖心中害怕,躲到郁离身后,牙齿格格响。 郁离轻轻拍了拍兔妖的肩膀,笑笑道: “你这洞里风水虽不怎样,但埋你,马马虎虎过得去。” 星魂发出一阵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嘴硬,等等看你们都烧熟了,怎么硬!” 多灵鱼妹妹吓得活蹦乱跳,撞得泡泡东歪西倒。多灵鱼也吓坏了,抱住郁离大声哭泣。 郁离干脆坐在地上: “烧吧,烧吧,你什么时候听过我郁离怕火?” 她这样安之若素,反而令星魂起了疑心,他绕着泡泡走了一圈,始终看不出端倪。难道寒云老东西暗中给了她什么法宝? “怎么,怕了?怕的话,让你们家小罗来跟我聊,女人跟女人,总比较容易说话。”郁离劝道,目光却偷偷往洞顶瞟了瞟,又赶紧收回来。 她动作虽快,怎么逃得过一直紧紧盯着她的星魂双眼?他不由也往洞顶看,但烈火焚烧,洞顶烟气浓厚,哪里看得清? 他走近两步,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晰一些。 就在这时,多灵鱼如离弦之箭,从郁离手中激射而出,顺着郁离开启的泡泡裂缝,直撞向星魂,两只鱼鳍,紧紧抱住了他,一头撞向烈火。 噼里啪啦,多灵鱼丰厚润泽的脂肪,在烈火中发出爆鸣,一阵烈火蹿起老高,直奔洞顶。 事出突然,星魂被烧得浑身剧痛,一时筋骨收缩,竟然挣扎不出,待反应过来时,郁离已经脱离泡泡,挥动灵力软绳,又将他牢牢缚住了,咔咔几声,折断了他四肢: “这是你欠容容的。” 星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不过半天,又回到了郁离手中,还附带满身烟熏火燎外加四肢折断的剧痛。 郁离笑得格外灿烂:“风水轮流转,怎样?” 这一招,险过剃头,如非郁离怀中还有白帽紫髓,她万万不能同意多灵鱼这等同归于尽的打法。 喝了一滴白帽紫髓,多灵鱼恢复原状,跟随郁离进入泡泡中,一起撤出山洞。 兔妖睁大双眼望着多灵鱼,她万万没想到,多灵鱼能这样豁出去,换了自己,是绝不可能想到这法子的。 多灵鱼妹妹则看看自己大哥,又看看兔妖,仿佛看出了点什么,暗自点了点头。 第12章 厚礼 郁离刚出洞,便感觉一阵狂风扑来,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落入了一个人温暖的怀抱中。 “你没事?没事!太好了!” 她用力推开,面前居然是满脸胡子的步不曾。 他怎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她呆呆望着步不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步不曾接到寒云山急讯,赶回寒云山,听寒云老道长说郁离带人前往辰州了,立刻赶来,听闻她冲进了起火的山洞,赶过来营救时,恰好她出洞。 “我没事。”郁离回过神来,轻轻说了一句。 步不曾方才的紧张担心,并非作伪,她虽然一向性格冷淡,心中也着实有几分感动。 步不曾捧出一堆东西,塞给郁离:销骨玉龙钏、梦魅紫金铃、一百零八枚细针…… 郁离瞠目结舌:“哪来这么多法宝,你哪来的钱?” “放心,都是买来的,鉴妖大会,我买中你们三人,小赚了一笔,分你点,免得上天嫉妒我运气太好。血骨长鞭,里面缠绕的龙筋冰蚕丝,从顾周手里买的,优惠价,没费多少钱。” 他又掏出两个纸包,道一包是曼曼粉,配合灵气泡泡使用,可起迷幻作用,另一包乃是冰凌草晶,配合泡泡使用,别管多厉害的恶妖,定会凝固无法动弹。 他送的每一份礼物,都是精心为郁离搜刮的,配合郁离的法术与灵气使用。最后掏出的乃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小葫芦,指头大:“别看它小,只要暗诵咒语,可大可小,不管妖灵妖毒妖气什么的,统统都可以吸收,比你的什么血玉葫芦、龙晶可靠多了。” 他随之在郁离耳边快速念了咒语:“天地一葫芦,大!” 郁离手中的葫芦果然瞬间变大,依旧剔透,宛若水晶葫芦一般。 “好大的口气,你那只叫什么?”郁离笑道。 “日月大葫芦。”步不曾涎着脸道:“生日礼物哈,别嫌弃,都收了。” “我又没说不收。”郁离统统都收了,“现在穷得要死,你雪中送炭了。” “呵呵,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用的,你若不要,真的只能扔了。”步不曾最后捧出一朵紫晶莲花: “收魂,护魂,特好用,这朵当初还是你采的。” 郁离本不想要,想了想,还是收下了,万一将来兔妖什么遇上危险,还能把他们魂魄保护在内,挺好的。 她之前穷得几乎要吃土,骤然收了一大堆礼物,防御、攻击等法宝都齐了,不由心中大喜:“多谢啦,这阵子正穷。” “嘻嘻,你我过命的交情,客气话,不用提了。”见郁离并未推辞,一概收下,步不曾如释重负,问起人面妖的事情。 听兔妖说星魂一而再陷害郁离,他当即暴跳如雷,揪过星魂,咔咔两下,将星魂两臂卸了,随手一扔,掷到山洞大火内。 星魂痛得连哼都不能哼,因为步不曾将他下巴卸脱臼了,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步不曾,恨不得将步不曾千刀万剐。 “别瞪,我脾气不好,一时火气上来了,只怕连你眼珠子都挖了。”步不曾喝道。 人在刀下,不能不服,星魂吓得慌忙垂下眼皮,在肚子里骂了步不曾千百句。 “奉琼,将他送给寒云老道长,如出意外,不用再见我了。” 随着步不曾的声音,黑暗中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一把揪起星魂,又没入了黑暗中。 郁离心头浮起奇怪的感觉,方才出声的步不曾,不像步不曾,倒像引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常言道人有百面,自己又见到了截然不同的一面。 “奉琼是谁?” “长辈塞过来的侍卫,黐得跟苍耳子似的,一时也离不开,多亏星魂,总算能喘口气了。” 这是第二次他在郁离面前提到了亲人。 第一次提到的是他早逝的娘亲。 郁离差点张口了,又及时转移了话题: “雁回峡怎样?” “颇有蹊跷之处。人面妖几乎是一夜之间出现的,而所有人面妖都丧失了之前的记忆,我用过搜魂,他们记忆依旧一片空白。” 郁离握紧了手中的天地一葫芦。 步不曾的意思,即是有黑手彻底抹去了他们的记忆。 她将多灵鱼之前所说的海魔王三皇子一事说了,步不曾表示,自己从未听过海魔一族断灵续骨术。 他望向旁边的多灵鱼,多灵鱼和多灵鱼妹妹两条鱼在旁边瑟瑟发抖。 郁离以为他们害怕满脸胡子的步不曾,连忙道: “别怕,他长得凶,其实心肠很好的。” 步不曾伸手入怀,慢慢道:“你们既是郁离的好朋友,我也送你们一份礼物吧。” “好呀!”兔妖拍手叫好。 多灵鱼则颤抖着声音道: “我、我们就不必了,海魔一族跟、跟人类,还是很不同的。” 步不曾送给兔妖副钢爪,能更快更好地挖洞又不伤指甲,兔妖喜之不尽;送给多灵鱼的乃是一盏小小的琉璃长明灯,透明的球状琉璃盏内,可见到一团小小的火苗。 两条多灵鱼瞬间瞪大了眼睛,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情人似的盯着琉璃长明灯不放。 郁离这才发现,多灵鱼怕火,但又爱火,矛盾到了极点,也爱到了极点,好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无法克制。 “此长明灯能两百年不灭,避风避火,献给你们海魔王,你们两条鱼功劳不浅。”步不曾淡淡道。 两百年不灭! 两条多灵鱼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这盏灯送到海魔王面前,高官厚禄,应有尽有。一时之间,他们都呆了,直到长明灯落到多灵鱼鱼鳍中,一团暖意烘着他的鱼鳍,他还恍如梦中,不敢置信。 “献瑶,送他们平安回南海。”步不曾道。 黑暗中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火辣的女人,一手一条鱼,默然无声又没入了黑暗中。 见步不曾面色尴尬正要开口,郁离笑笑道:“长辈送的,我懂,我懂。” 兔妖呆呆地望着他们:“是不是也要送我走?” “没没没,就这两个侍从都盯得我快死了,再来一个,我不如死了算了。” 见步不曾两手乱摆的模样,郁离不由噗嗤一声笑了:“你也有今日?” “风水轮轮流转,小心明日轮到你。”步不曾哈哈大笑,两位侍从走了,他仿佛鸟出了笼,分外自在狂放。 第13章 你们别欺人太甚 一位寒云山弟子也赶过来了,道群山中央有一处洞窟,已经被师兄弟们重重包围,只待竹娘子过去,立刻发动进攻。 “好,过去!”郁离新法宝在手,跃跃欲试。 步不曾见到她孩子气一面,心头暗暗夸自己有眼光,选的都对。 相比方才洞窟,这里妖气的确稍弱,但明显洞窟内各种妖怪不知另一洞窟出了问题,仍在活动。 也许寒云山的奸细小罗便在这里。郁离悄悄告诉旁边的人,星魂已经被抓,若小罗出现并反抗,便以星魂性命相要挟。 她亲自带人杀入洞窟内。步不曾在后面小声地道:“放心,我帮你守着洞口,无一妖能出入。” 郁离不回头,只举起左手,往后挥了挥。 洞窟内人面妖居多,懵懵懂懂的看着他们冲进来,有些人面妖本能地反抗,但妖力低微,不过片刻,便被郁离的一百零八枚针射倒了。 这一百零八枚针,不知何等材质炼制而成,与她灵气完全契合,竟比郁离之前的灵飞针更加轻灵,来去无影,收放自如。 人面妖倒在地上,各种喊叫,寒云山弟子将它们一一绑了,准备送回寒云山研究。 郁离继续向内,托步不曾各种法宝的福,不多时,便直杀到最里面。 里面洞口前有几重毒雾、毒火、毒虫机关,但在天地一葫芦面前,都是小儿科。 里面无人,也无妖,摆满了瓶瓶罐罐。 如此煞费苦心收藏,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瓶罐,瓶罐内也许就是使用断灵续骨术的药物。郁离嘱咐寒云山弟子一一收拾了,运送回寒云山好好研究。 出得洞来,迎面遇上笑呵呵的步不曾。 步不曾道:“哟,长进了,可真快!” “没见过这样夸自己的。”郁离横了他一眼,“对,都是你法宝的功劳!” “错,你的法宝。” 两人嘻嘻哈哈,其他寒云宫弟子不由冒冷汗:这是传说中不苟言笑冷酷到底的竹娘子?她明明会笑,还会开玩笑。 一方面寒云山弟子需要运送大批人面妖及瓶罐回山,另一方面因没抓到小罗,担心辰州境内还有其他妖变基地,郁离步不曾两人与寒云宫弟子商量后,以寒云宫名义发布法师令,召集法师搜查辰州山岭,搜捕小罗,声势越大越好。 一时之间,附近法师纷纷涌向辰州。 人群中,一位青袍中年法师醉醺醺的,几度撞到了别人。 “哎,你这人怎么搞的?醉成这样,还除什么妖!”被撞的法师嫌弃地一把推开他,摸了摸自己的袍子。 “我们要拼命的,别拖累我们了!” “就是,快滚!” “滚!” …… 几位法师推来搡去,青袍法师跌跌撞撞,忽然一脚不稳,整个人斜斜摔下,他干脆坐倒在地。 有人认出了他: “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玉郎君吗?被金川公主赶出府后,怎么做什么都不行了呢?” “嗐,说不定他就是因为不行才被赶出公主府的!” 一时之间,法师们笑成一团。 “你们,你们别欺人太甚!”玉郎君站起来,被人用力一推,又跌倒在地,他指着众人,念念有词道:“我是拼命玉郎君,我是于宗正,不是驸马爷,不是驸马爷!” “哟,还老念叨着驸马爷呀?可惜,换人啰!”有人踹了他一脚,“驸马爷,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 自从隔着人群听到玉郎君三个字,郁离便要过去阻止众法师的欺辱,被步不曾拖住了。 步不曾认认真真道:“别去,听我的,你去了他更难受。” 正纠缠间,玉郎君已经挤出人群,踉踉跄跄,冲进了黑暗中。 郁离要去追,还是被步不曾扣住了手腕:“别追,你追上了有用吗?他只会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他现在,不就像个废物吗?好歹他也曾救过我们的命,作为朋友,作为报恩,我们总不能任由他这样颓废下去!” 步不曾摇摇头: “不,他受的刺激还不够,还不足以令他清醒。别想他了,先顾辰州吧。” 竹娘子郁离、铁相公铁光庭、步不曾三人蒙寒云宫委托,调查人面妖急速增长真相,早人尽皆知。此刻他们两人一起发布调查安排,无人啰嗦,一一领命而行,扑向辰州山区,惊飞了各种夜鸟。 而山区边沿的山林里,悄然潜伏着一队队黑色袍子的法师。如果是白天,阳光会照见他们袍角独有的徽章——青罗皇室除妖团独有的徽章。 郁离与步不曾闹得声势越大,辰州黑手暗中逃离的机会越大,他们需要的,便是埋伏,等待,捕猎。 天快亮时,辰州山区西北方向的山路上,一位妇人背着孩子,匆匆走出来,一面走一面反手轻拍着孩子,道:“乖哈,别怕,娘带你去城里看大夫,看过大夫吃了药,很快就不痛了,听话哈,睡一觉,醒来就到城里了。” 一位跛着腿的男人跟在后面叫:“孩子不摔不大长不大,我就不小心碰她一下,就要带她去看大夫?你哪来的钱!我买酒说没钱,看大夫就有钱了!” 匍匐在树林里的除妖团法师不屑地抬了抬下巴,心中暗骂了一句人渣。 女人不管他,继续拍着自己的孩子,匆匆地走。 跛腿男人见状,立时挥起手中的拐杖,往女人身上横扫过去。 眼看拐杖就要打到女人和孩子,除妖团法师中有好几位终于忍不住了,同时出手,击落了跛腿男人手中的拐杖。 几乎同时,一片蜜蜂无声无息地出现,扑向他们,落在方才出手的法师身上,法师们连叫都不能叫,便已僵硬倒地,双眼瞪得大大的,死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被小小的蜜蜂打败了,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被村妇村夫耍了。 法师一倒地,跛腿男人拔腿就跑,哪里还有半点跛腿的模样。 一道黑影从山林深处掠出,越过僵硬的法师,落到山路上。 “别动,再动便要了你的命。”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逃跑失败的黑影,不得不缓缓举起双手: “你怎么看出破绽的?” 第14章 也算有缘 “不,你的计划很完美,配角演技也很好,可惜你的醉香蜂出卖了你。” “原来,竟是我自己出卖了自己。”黑影哈哈大笑,忽然一转身,发出数十道光芒。 僵硬在地的法师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避得开? 谁知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发生了。 那人浑身骤然发光,竟然将黑影射出的光芒全部挡住,反弹到黑影身上。 “你!”黑影一声惨叫,像块石头似的怦然倒地。 此时天光渐明,照见了拦截者乃是一位少年,手中提着一把古怪的长剑,几下挥舞,把醉香蜂打得粉碎,再替法师们解毒。 法师们站起来,向少年道谢。 “天下法师是一家,我梅小虫同为法师,不必言谢。” “梅小虫!你是鉴妖大会拿了第二的大法师梅小虫!” 梅小虫轻轻点了点头。 他虽然救了法师们的命,却丝毫没有居功自傲之意,不卑不亢,举止有度,让在场的法师顿时心生好感。 为首身材高大的法师向他伸出了右手,道:“我是除妖团第三分队队长穆格,谢谢你救了我们性命,往后你便是我们第三分队兄弟了,如有差遣,第三分队队员们万死不辞。” 梅小虫握了握他的手,又迅速松开,道: “我向来景仰除妖团各位兄弟,万万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遇上了,也算有缘。” 检查地上死者,发觉乃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相貌斯文,乍一看乃是平常女子,完全看不出乃是引起妖变的黑手之一。 穆格发出信号,不久寒云山弟子赶来,证实了死去的正是寒云山奸细小罗,梅小虫又立下了一大功。 直到正午时分,寒云山弟子、青罗皇室除妖团及援助法师搜寻完毕,山中再无可疑地点与妖怪,寒云山给援助法师分发了份额不一的功勋值,功劳最大的梅小虫出现在郁离与步不曾面前。 “不好意思,抢了两位功劳。”梅小虫笑道。 步不曾并不在意: “天下大乱,各凭本事尽力而已,别说什么抢不抢的。” 郁离对他始终敬而远之,不过点头而已,有句话藏在心底很久,本想问个明白的,但转念一想,逝者已矣,问了又如何,眼看着他跟随青罗皇室除妖团离去,才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梅小虫搭上除妖团的线,从此风生水起,名扬海内,竟与铁光庭、郁离、宋玉龄三人一时并称四秀。 辰州暂时安宁,寒云山弟子也纷纷回山,步不曾涎着脸,邀请郁离吃饭。 说吃饭,不过是山下一间简陋的小酒馆,年轻的老板正端上菜侍候老板娘吃饭,一碟青菜一碟焖黄豆,十分平常。 老板笑着给老板娘夹黄豆,黄豆掉了,老板娘也笑。她长相普通,但笑容温暖而柔婉,有种岁月静好的动人味道。 郁离不由看得一呆。 步不曾本要出声的,见郁离呆呆看着老板娘,也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看两人专心吃饭。 老板娘忽然转头,望见他们,哎呀一声,连忙站起来,问他们要吃点什么。 “不急不急,你吃着,我来,我来。”老板把老板娘按在条凳上,自己快步走到两人面前。 “和你们一样就好。”郁离道。 听了这句话,步不曾呆了。和他们一样?我替你夹菜,我替你夹菜,笑,吃饭,又笑。一想到同样的画面,他心底暖流涌荡。 老板颇不好意思:“嗐,我们就随便吃点,你们两位,哪能这么随意?”他极力推荐了几样地方特色的小菜,又推荐本地酿的甜酒,姑娘家也可以吃的。 步不曾如梦初醒,连声称好。 老板手脚麻利,很快把饭菜及温好的酒都送上来了,道一声两位慢用,又缩回角落里,跟老板娘轻语。 郁离注意到,自老板过来招呼自己,老板娘便不曾动过筷子,视线一直追随着老板,直到老板回到身边,才拿起筷子,替他夹了一筷子青菜。 “原来,你不喜欢吃饭,而是喜欢看人吃饭。”步不曾有意开玩笑。 “不,不是。”郁离不知怎样解释自己的动机。 从小在师父师娘身边吃饭,师娘规矩甚多,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是最紧张的时候。 入铁家后,她始终对一家人同桌吃饭心生畏惧,觉得要同时应对那么多人,很复杂很疲倦。 在步不曾木屋守候假师父的那段时间,所谓的吃,不过匆匆把食物扫进肚子里,注意力始终在假师父身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吃饭,也有这么温馨的时候,老板小夫妻默契的等待与关怀,仿佛一盏朦胧的夜灯,淡淡照在她心上。 平生第一次,她真切感觉到了何为家人何为夫妻,不是撕裂心肺的疼痛,不是翻天覆地的闹腾,不是每日问十遍二十遍爱不爱我的重复,不是相敬如宾的循规蹈矩,而是润物无声的关心与牵挂。 步不曾默默望着对面的郁离,她贪看小夫妻一时的温馨,竟忘记了动筷子。 一时之间,步不曾心头仿佛有百十条细痕一起裂开,更新鲜更艰涩的感觉迸裂飞溅,无数的话语涌到咽喉,化作一句: “快吃吧,菜要凉了。” 郁离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地看了对面的步不曾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异常,似乎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贪恋,暗地里舒出一口气,道:“吃,怎么不吃?好歹你也挣了我的银子,就该请我吃大餐。” 步不曾暗暗欢喜。 曾几何时,郁离待自己与对他人毫无二致,一说话便竖起满身刺,但相处日久,她竟能在自己面前开起玩笑来,可见,自己在她心目中,与他人大不相同,假以时日,他们还能更进一步。 真正的礼物,该不该此时送出?他想了又想,直到郁离放下筷子,也没能鼓起勇气开口,只问道:“你老是往那边看,老板有什么好看的?” 郁离吓一跳,为了掩饰,随口说道:“我看老板娘的银镯子呢,那花纹,可真特别。” 第15章 还未娶妻 步不曾望过去,这才发觉,老板娘与众不同,左手腕上戴着两只银颜色深浅不同的镯子,镯子乃是花叶缠绕而成,随着手腕的动作,两只镯子时分时合,分时乃是两圈生意盎然的花叶,合时恰好契合成完整的银筒,筒上颜色深浅有异的花叶形成了几个字。 这样设计巧妙做工精美的镯子,就算送进青罗后宫,也能激起一片尖叫声,并不应该是一对小酒馆老板夫妻所能拥有的。 这对小夫妻,应该并不是平常人。 步不曾暗中运转灵力探查,他们灵力平常,也无妖力,不是法师不是妖怪,也许是某大户人家的后人吧,家道中落,这对银镯子乃是先辈传下来的。 他见郁离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对手镯,似乎越看越敢兴趣,便站起来,想出重金向老板夫妻购买那对手镯。 郁离看破了他的心思,忙道:“快坐下,我也就随便看看,又不是想要。” “可是——” “没有可是,别打扰别人的幸福。” 郁离说得分外认真,生怕步不曾真的向老板提出要重金买镯子,虽然他们不一定会卖,可是万一以后遇到什么不如意之处,想起曾经有人花大价钱要买镯子而自己又没卖,肯定会心生罅隙。 幸福经不起试探的,安安静静的小夫妻,就让他们安安静静继续幸福下去好了。 “好,喝酒,喝酒。”步不曾举杯,“我替你喝。” 其实自从体内妖毒减退,郁离已经能吃点荤腥喝点小酒了,只是多年习惯,她仍旧继续茹素,豆腐黄豆香菇青菜,都是心头好。 步不曾一边喝酒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左看右看,其实暗暗留意她最喜欢哪些菜式,又想自己厨艺稀松平常,要把家常小菜做出好味道,还需要多下功夫。 郁离哪知道他腹内曲折,在她看来,不过饿了吃顿饭罢了,简单直接。 不看镯子之后,她吃得很快,步不曾才酌了三杯酒,她已经把筷子搁在桌上:“吃饱了。” 这么快? 步不曾一时之间,诧异之余又有点不舍,明知道出了酒馆,又各自天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何地才能重遇,自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再次跟随她身后。 “你回寒云山?”他闷闷地问,无意识地蘸了杯中酒在桌上比划。 “不,我去凤尾山。” “凤尾山?呵呵,想起我们第一次认识,就在凤尾山杀老藤妖,记不记得?” “好像是吧。”郁离淡淡道。 其实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步不曾这位怪道士,乃是在自己与铁光庭的婚礼上,他说铁家娶了自己稳赚不赔,还敲着大葫芦,旁若无人唱师父酒后常唱的《苦昼短》,那一瞬间的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她怎么会忘? 只是,再心痛,再酸楚,也过去了,她与他,也不是适合谈心事说心情的好朋友。 步不曾不明白,为何郁离突然面若寒霜,浑身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他只当郁离要回凤尾山,而凤尾山就在红坎铁家附近,勾起了她许多与铁家有关的往事。 一想到这里,他便讪讪地笑着,道:“人面妖纷扰,基本结束,近日内他们应该会夹着尾巴好好做人了。我呀,先到处溜达溜达,好好花钱。” 提到花钱二字,他眸子里骤然闪烁着神秘的光辉,嘴角无法控制地翘起来,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仿佛想到了最美的姑娘一般。 郁离见他这样,料想他肯定又花天酒地去,明知道他以往便是这般不正不经吊儿郎当的,不知为何,心头忽然闷闷的,就像被扫进了无数落叶。 她本想出口讽刺一下,转念一想,自己谁呀,与他何干,为什么要说他。 “好,祝你心想事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步不曾本来听得挺欢喜的,连连点头,直到后面八个字,顿时跳了起来:“喂喂喂,别乱说,我只是看起来年纪大,其实未满三十,还未娶妻,也没定亲——” 郁离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由也有气: “你娶不娶妻定不定亲与我何关!” 然而此话一出,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怎么听都像自己在吃醋,一时之间,面红耳赤,双颊仿佛烧起了两团火。 步不曾本要趁机小小欺负她顺便试探一下的,见她面色娇媚,宛若新生芙蓉,竟然看呆了,哪里还舍得说半句重话? 他咽喉又干又燥,便呆头呆脑的端起酒杯往嘴里灌酒,谁知酒杯竟是空的,半滴酒也没有。 “客官,酒喝完了,再上一壶?”好心的老板提醒道。 老板娘立刻拉住了他,指了指两位神态怪异的客人。 步不曾平生自负浪荡,何曾这般窘迫?郁离真是自己的魔障! 他端着空酒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恨不得凭空生出一个洞,把空酒杯抛进去。 郁离虽然冷淡,与人深交不多,此时见他呆头呆脑的少年郎模样,也进一步确定了他对自己的心意。 他虽然行事古怪,对自己却一片诚心,是个好人。 但她刚脱离铁家未久,从未想过又要走进另外一个男人心中,对步不曾的心意,只能深感抱歉。 既不能回应,便只能远离。她立刻站起来,道:“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额,其实没几个钱。”步不曾慌忙解释,掏出银票,放在桌面,刚要跟上郁离的脚步,被老板拉住了手说: “客官拿错了了,真不用这么多。” 桌上,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不多不多,你们好好过日子就好。”步不曾快步走出小酒馆,背后传来老板的声音: “多谢客官,祝你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步不曾心情大好,用力挥了挥手:“承你贵言,也祝你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然而,一出门口,他脸便黑了。 门外小路哪里还有郁离的身影,不用说,定是骑着她的银角大白鹿飞天了。 自己钱银花了不少,却一直没买坐骑,要追上郁离,真的还得好好想想,买个又能飞又好看的坐骑。 奉琼与献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倏地转身:“你们,能不能别吊死鬼一般跟着我?” “回少主的话,不能。”奉琼硬邦邦地道。 步不曾紧紧握着自己的拳头,才忍住一时冲动,没一脚把奉琼献瑶两人踹回去给他们老主子。 第16章 夺心 正如步不曾所猜测的那样,郁离骑着银角大白鹿飞向了凤尾山,要为困扰心中多时的谜题寻答案。 凤尾禅师赠与自己的《姑妄志》,从何而来? 姑橙山便是白帽山,贺谷便是白帽山谷,凤尾禅师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 白帽山谷奇异众多,却没有看到所谓的夺心兰,难道是因为不是夏天? 人面妖之前记忆人为的一片空白,她心中有个猜测一直不敢对人言,就连步不曾也不敢说——太像《姑妄志》中有关夺心兰效用“忘情夺心”的记载了。 如果人面妖真的服用了夺心兰,那曾经拥有《姑妄志》的凤尾禅师便格外可疑了。 除此之外,凤尾禅师把《姑妄志》交给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背后有无其他阴谋? 大白稳稳地落在凤尾寺前的空地上。 虽是冬月,凤尾寺四周的凤尾草依旧葱葱茏茏,绿意盎然,衬得红墙黄瓦的凤尾寺分外古雅。要说凤尾寺藏污纳垢,凤尾禅师乃是幕后最大黑手,郁离真的不太敢相信。 台阶整洁,寺门半开,空气中飘荡着檀香的香味与悠长的念诵,可能和尚们正在做晚课。 她缓缓踏上台阶。 不想起往事是不可能的,当年她婚礼第二日便杀到凤尾寺救了凤尾禅师,那时候铁蜻蜓也在身旁,也是她极力坚持,自己才接纳了凤尾禅师的《姑妄志》。 如今,铁蜻蜓早已惨死,自己孤身一人,人面妖是被彻底打趴还是暂时蛰伏? 一个褐衣小沙弥正在院中拿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把扫落叶,见了她,不由停下了动作,合掌拜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为何晚上入我寺中?” “我乃郁离,有要事求见凤尾禅师,请小师父代为通传。”郁离停下脚步。 “呀,你就是救了我们住持的大法师竹娘子!”褐衣小沙弥兴奋得连臂弯中的大扫把都掉了,跑到郁离跟前,仰头看了又看,迟疑道: “原来你和其他女施主也没什么不同,我一直以为你长得十分高大威猛呢。” “哟,听上去你看过很多女施主似的。”见他如此单纯,郁离忍不住逗了逗他。 “没多少,也就一两个。我们寺小,又偏远,没几个女施主能爬上来的,昨天那个——啊,你等等,我去禀告住持,看看他好些没有。”褐衣小沙弥拔腿就跑。 好些没有?难道凤尾禅师病了?病得这么凑巧?郁离不由顺着小沙弥方才消失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小沙弥跑回来了,气喘吁吁道: “竹娘子有请,住持在他禅房里等着你呢。” 凤尾禅师的禅房在后院,乃是小小一所院子,院门洞开,檀香味更加浓郁,而院内一棵黄花重楼开了满树花,花香得几乎近乎臭了,两种香味交织在一起,熏得郁离昏头昏脑的。 她几乎疑心凤尾禅师是不是有严重的鼻塞,怎么能忍得住这样浓郁而复杂的香气。 小沙弥把她领进正中的禅房,凤尾禅师正好从禅床下来,道一声竹娘子许久不见,请郁离上座喝茶。 郁离端起茶杯,刚要喝,风吹来,一阵复杂的香气撞得她头疼,不由放下了茶杯。 “竹娘子喝不惯这茶?”凤尾禅师笑笑道,回头让小沙弥把隔壁小厨房橱柜顶部小银罐里的茶叶拿来。 小沙弥叉着双手,露出几分惊讶,继而为难地道:“主持,我、我够不着厨房顶部……” “算了,竹娘子请少坐片刻,我去去隔壁就来。”凤尾禅师推着小沙弥出门:“锅中的热水还有吧,再加把火。” 他说得太自然了,郁离根本没想过他会借机偷溜,何况就在隔壁,以凤尾禅师的实力,就算要逃,也不可能逃得过自己的耳目。 然而过了一盏茶功夫,凤尾禅师与小沙弥都没回来。 房门敞开着,正对着院门,他们也没走出过院门。 隔壁小厨房也没动静。 郁离扑出房门,冲进隔壁小厨房。 隔壁不是小厨房,而是另一间空荡荡的禅房,凤尾禅师与小沙弥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郁离暗暗运转灵力,才发现,两人都没了气息。 是谁杀了他们?是谁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杀了他们? 她飞快冲出小院,在寺内搜查了一遍,并未见到一个可疑的人。 整个寺院都是空的,没有任何一个和尚。 入寺时,她明明听见了一阵悠长而整齐的念诵声。那群和尚呢?不过一盏茶功夫,为何突然不见了? 不,她并未看到一群和尚,只是听见了念诵声。 她直奔后院,凤尾禅师与小沙弥依旧一动不动伏在地上,与方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她抱起小沙弥,小沙弥的身体还带着微温,嘴角微张,带着不敢置信的诧异。 郁离想起方才初见他询问自己为何入寺时老气横秋的模样,又想起他得知自己乃是竹娘子时欢喜而好奇的模样,心中宛若千刀万剐。 他不过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与自己也第一次相识,为何要杀他! 她倏地想起,方才凤尾禅师说要到隔壁小厨房拿茶叶,小沙弥惊讶而为难说够不着,他所表现的惊讶和为难,应该不是因为住持让够不着的他去拿茶叶,而是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小厨房,也没有橱柜和茶叶! 他所说的够不着,只是替凤尾禅师打掩护。 她轻轻放下小沙弥,转而去翻凤尾禅师。 一接触,触手冰冷,凤尾禅师分明已经死去多时!绝不是刚刚才死的! 再仔细一闻,她闻到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她唰的撕开凤尾禅师胸前的衣衫,凤尾禅师左胸前一个大洞,心脏已被挖掉,而伤口边沿血迹早已凝结。 他刚才明明还能走动,还在跟自己对话! 郁离心一动,有人对凤尾禅师使用了控尸术! 寺内浓郁的檀香味,院内新移植的黄花重楼臭死人的花香,都是为了掩盖凤尾禅师身上腐烂的气味。 那人,早知道了自己要来,早早备好了对付自己! 第17章 三花仙露 那人杀死了凤尾禅师,还对他使用了控尸术,不让他向自己透露半点消息。 究竟是谁! 自己来凤尾山的打算,只对步不曾一人透露过,还是傍晚时分。 而凤尾禅师之死,从尸体来看,应该是昨日发生的。 昨日,昨日——她耳边倏地回响起小沙弥说过的话: “没多少,也就一两个。我们寺小,又偏远,没几个女施主能爬上来的,昨天那个——啊,你等等,我去禀告住持,看看他好些没有。” 杀他的,乃是昨日来的女人? 凤尾禅师与小沙弥都死了,无人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她正要转头出去,倏地想起一件灵宝,步不曾送自己的紫晶莲花。 紫晶莲花有收魂护魂功用,小沙弥刚死未久,也许能收到他的灵魂,问到相关信息。 她把紫晶莲花拿出,灌注了一缕灵力,紫晶莲花光华大盛,果然吸引了小沙弥的灵魂缓缓飘过来,落在紫晶莲花蕊内。 然而无论她怎么问,小沙弥灵魂都置若未闻,痴痴呆呆的,与之前精灵的模样判若两人。 也许引魂入体后会好些。 她送出一缕灵力,将小沙弥灵魂团团围住,再轻轻将他推入体内。然而,就在入体的一瞬间,灵魂又弹了出来。 几经尝试,甚至咬破手指用了一点指血,引魂入体始终失败。 郁离从未试过这样奇特的事情,咬一咬牙,掏出所剩无多的白帽紫髓,滴入小沙弥唇上,再将灵魂推入。 然而,灵魂依旧被反弹出来,小沙弥也没复活。 白帽紫髓能活死人肉白骨,为何对小沙弥毫无作用? 郁离运转灵力探查,小沙弥身上并无禁制,眼看灵魂越来越淡,她只能再度把灵魂收入紫晶莲花内。 正要收回紫晶莲花时,紫晶莲花忽然一阵颤抖,只见门口飘来一抹淡到几乎看不清的残魂。 是凤尾禅师! 郁离几乎惊喜得要叫出声来。 一阵风过,凤尾禅师的残魂如风中烛火,摇摇晃晃,如非郁离及时以灵力维护,差点湮灭了。 郁离小心翼翼地以灵力牵引,将凤尾禅师的的残魂引到紫晶莲花内。残魂太弱,随时可能消散,还需先用紫晶莲花将养一段时间,才好问话。 她回转凤尾禅师的禅房,仔细搜寻,看看能否找到一点其余线索。 但一番搜寻下来,禅房内并没异常,更没留下一点女人的痕迹。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早已冷却的茶杯上。 那杯茶,乃是她进来时凤尾禅师特意为她倒的,因为风吹香气太浓郁,她被熏得头疼放下了茶杯,后来一直盯着门口,再也没拿起过。 此时,她才发觉,杯内茶水有问题,表面泛着一点淡淡的银色光膜。 她拿起茶杯,瞬间划了一只泡泡,钻进泡泡内,隔绝檀香与花香,把茶杯拿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闻到,杯内隐隐透着酸苦的气味,乃是一口封喉的剧毒三花仙露。 这三花仙露造价昂贵,非一般人所能用,只有限供应青罗皇室及后宫。 她之所以能闻出来,乃因为当年师父为了解除师娘体内妖毒,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包括以毒攻毒,不惜收集天下各种奇毒,也曾重金从青罗皇室买来三滴三花仙露。 此事,与青罗皇室有关? 但正因为三花仙露乃皇室专用,她反而不敢相信。就算下毒,何必用指向性那么忙明显的毒药? 对方分明有意将祸水引向青罗皇室。 方才,她放下茶杯,对方定是误以为她识破了杯内有毒,才操控凤尾禅师尸身离开自己身边。 而操控者,那时候离禅房不远,甚至有可能同在小院内。 自己没能察觉她的存在,而她并未对自己出手。 她想了又想,觉得原因要么是对方实力不如自己,没把握一击即中;要么对方有意如此,让自己怀疑上青罗皇室,从而让天下乱局更加混乱。 她想了又想,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让自己陷入绝境的决定。 郁离藏好茶杯,再用被子将两具尸体包裹起来,背出凤尾寺。 兔妖涂容容与大白在门外嬉戏已久,见她面色凝重背着东西出来,微一抽动鼻翼,嗅到了腐臭味,已然明白,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方才差点被毒死了。”郁离道,将包裹放到大白身上,自己则一手抱着兔妖,一手拉着它的小尾巴,凌空而起,飞向红坎铁家。 铁家藏宝室虽已被人搬空,但室内封闭,温度够低,是绝佳的藏匿地点。 之前铁光庭已经将藏宝室开关密码改过了,她准备先用老密码试一试,如若不行,便再用其他法子。 谁知老密码一按,藏宝室门悄然打开了。 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呆了一呆。不知什么时候,铁光庭又把老密码改回来了。 室内依旧空荡荡的。 她把凤尾禅师和小沙弥放在里面,加了些法师常用的防腐药物,才离开藏宝室,继而离开铁家,骑着大白,直奔白帽山。 路上,她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又道三花仙露乃是青罗皇室毒药,而想要毒死自己的青罗皇室成员,她只想到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金川公主?”兔妖涂容容惊讶地问。 郁离点了点头: “想必寒云山下令铁光庭、步不曾和我三人一起调查人面妖暴增一事,令她不满,她才暗地里设下圈套要毒死我。幸亏我命大,要不……” 她没有说下去,兔妖涂容容想起当时险境,瞬间背后生寒,忍不住问道: “那此事与白帽山有何关系?” “白帽山主,便是金川公主。” 如非郁离眼明手快,兔妖差点一头从大白身上栽下去了。 “那是要好好找她算账。”兔妖开始摩拳擦掌。 “别,就算要算账,也只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你别插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 兔妖一口答应。 “你问也不问我要你做什么?” “不需要,郁姐姐要我做的,定是应该做的。” 郁离心中一阵感动,贴着耳朵,对她悄悄说了两句话。 兔妖拍着胸口保证一定做到:“我们双管齐下,不怕金川公主不认账!” 第18章 愿赌服输 金川公主不认账。 因为她根本不在白帽山。 新总管鹤姑娘春风满面接待了郁离,笑盈盈地问她,是不是想自己了。 “不,此番前来,我只想请教两件事情。”郁离冷着脸道,“一,醉香蜂是不是你们白帽山特有的?” “是。”鹤姑娘爽快点了点头。 “二,三花仙露是不是青罗皇室所特有的?” “是。” 鹤姑娘举起一杯茶向郁离致意:“你的意思,我们山主用醉香蜂袭击了你,又用三花仙露毒害你?” 郁离摇了摇头:“我们在辰州调查人面妖一事,青罗皇室除妖团出手相助,有人出动醉香蜂攻击了除妖团小分队。此事,除妖团第三分队队长穆格可以作证,梅小虫也可以作证,当时就是梅小虫救了小分队队员。” 她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细缝:“你能告诉我,为何白帽山的醉香蜂飞到了八百里外的辰州吗?还有,白帽山何人负责饲养及训练醉香蜂?” “不,我不能解释为何醉香蜂飞到了辰州,毕竟白帽山的醉香蜂,不曾少过——我不是隐瞒,也无需隐瞒,饲养及训练醉香蜂的,就是我!” “你的意思,辰州的醉香蜂并非来源于白帽山?” “竹娘子真是聪明人。” “呵呵,可惜这个聪明人刚刚死里逃生,差点中了三花仙露之毒。”她掏出那个茶杯,放到鹤姑娘面前。 因为灵力泡泡维护,杯中茶水仍在,水面银光,隐约可见。鹤姑娘蹙紧了眉头: “竹娘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我郁离究竟何德何能,竟能蒙青罗皇室以三花仙露招待!” 她的指控太明显,鹤姑娘一时之间变了脸色:“你竟敢怀疑我们山主!” “不是怀疑,是认定!我乃小小法师,向来不与官家打交道,唯一接触到的青罗皇室成员,便是——” “那绝无可能!”鹤姑娘断然否认。 郁离只是冷笑:“你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如非我命大,今日也不会站到这里与你们理论了。她要杀我,行,请明刀明枪来,别尽出什么小人手段!” 扔下这战书似的话语,她转头便走。 鹤姑娘没有挽留,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大白本是白帽山所赠,她连大白一块留在了白帽山。 往后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但从前,何尝不是一个人天下游走? 下了白帽山,她在小镇一家小饭馆歇脚,见门外有个被人驱赶的乞丐似曾相识,想了又想,也没想起那是谁。 饭馆老板见她老是注目乞丐,便好心告诉她,那原是镇上最大赌坊兴盛坊的老板,姓黄,因为之前鉴妖大会前三名结果出人意表,他赔了个精光,名下赌坊妓院酒楼等全换了主人,若不是花魁娇无那看他可怜,时常周济他一点银子,他早就饿死了。 郁离好奇,铁光庭乃是大热门,许多人买他中,这并不奇怪,为何黄老板会赔个精光? 饭馆老板神秘兮兮道: “有个特邪门的道士,据说也参加了鉴妖大会,叫步步什么的,前三名,一个不差,全买中了,一赔二十,他买了十万两,你说姓黄的倒不倒霉!” 一赔二十!十万两! 郁离差点摔了手中的饭碗。 她现在才明白为何步不曾一掷千金,原来是个百万富翁。 看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真想象不出他有十万两的本钱。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决定自己也要开始努力除妖,先挣钱买个坐骑。 一位背着褡裢的灰衣中年男子忽然走了进来,唉声叹气,要了两碗酒。 “老曾,你又要往哪里做生意?”老板问道。 老曾叹了口气,道:“家里闹鬼了,老爷让我找个法师回去理一理,若是上月便好了,白帽山上法师多得是,如今人都没一个,去哪里找法师!” 瞌睡的遇上了枕头,这不是给自己送坐骑来了吗?郁离兴高采烈,道:“我就是法师,我跟你走!” 老曾斜眼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摇摇头道:“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若是法师,我便是王母娘娘!” “不骗你,我是大法师竹娘子,之前鉴妖大会取得第三名那个!”郁离汗颜,但为了让老曾相信,不得不抬出个幌子来。 “竹娘子!”饭馆老板肃然起敬,飞快扫了一眼,道:“对对对,当日我远远看过你,老曾,这的确就是大法师竹娘子!有她在,别说闹鬼,就算阎罗王到你家开宴席,也用不着害怕了。” 老曾见饭馆老板也替她作证,连忙起来,恭恭敬敬行礼,恳请郁离跟随自己去帮忙除妖。 郁离一口答应。 刚踏出门口,一道黑影激射而来,砸向郁离的脸。 郁离伸手一抄,灵力将东西包裹在内,轻轻放在地上,原来是个破碗。 老曾见她反应敏捷,心中更加佩服。 黄老板却从旁边扑过来,要抱她的腿,被她轻轻一脚,踢到旁边。 黄老板爬起来,嚷嚷道: “郁离,你个杀千刀的,跟那个该死的步不曾同流合污,害得我倾家荡产!” 郁离面色一凛,目光如电射在黄老板脸上,同时灵力如蛇,缠绕在他脖子上,渐渐勒紧:“倾家荡产?你可曾想过你家赌坊,曾经令多少人倾家荡产?” “又不是我绑他们来赌的,他们完全是自愿的,愿赌服输!”黄老板虽已被勒得气喘吁吁,依旧死不松口。 “他们自愿的?当初步不曾在你们赌坊买的时候,你们也是自愿的,愿赌服输!”郁离灵力一转,将他扔到地上,快步离去。 “你们、你们狼狈为奸,不得好死!”黄老板干脆趴在地上,发出各种恶毒的诅咒。 小巷子里闪闪缩缩走出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把三层红漆食盒放在他面前:“吃吧,娇姐让我拿来的。” “哼,算她有良心,当初要不是我救了她,她早和她爹娘一起饿死了。”黄老板唾沫横飞,提起当年往事,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前呼后拥的大老板。 男孩静静躲在角落的阴影里,并不接他的话题,直到黄老板痉挛倒地,他才一把揪起食盒,如影子一般缩进小巷。 第19章 镜中人非旧时人 老曾的主人家在离小镇三十里一个名叫黄金塘的山村,高大宽敞的青砖大屋,与周围低矮窄小的茅草屋或者黄木屋形成了鲜明对比。 郁离还未进门,便已开始观望,青砖大屋并无丝毫妖氛鬼气,所谓闹鬼,从何而来? 老曾主人汪文灏听闻请来的大法师乃是大名鼎鼎的竹娘子,大喜过望,一声令下,立刻布下宴席,道一面吃一面谈。 他年过五旬,妻妾成群,但人丁不旺,只得一子汪辅臣,今年十八岁,因山村书塾太小,自十岁起送到镇上一位老秀才处读书,每月回家一趟。 问题就出在汪辅臣身上。 自上月起,不知怎么回事,他死也不肯去老秀才家读书了,问他也不会说,只钻在自己房间里,蒙着被子,除了一日三餐,再不见人。 汪家只得这一个命根,不读书也就罢了,但钻在屋里不肯见人,连父母都不肯见,汪文灏怎么不心急如焚? 他仔细盘问了侍奉汪辅臣读书的小厮,小厮回禀少爷在老师家认真读书,并无异样。 他也盘问了侍奉汪辅臣一日三餐的丫鬟,丫鬟回禀少爷只让她把饭菜放在门口,待她走远才开门拿,便是开门瞬间也是蒙着被子。 郁离心中奇怪,这么听来,不像闹鬼,更像闹别扭吧,难道思春了? “令郎可是有心上人了?”她忍不住问。 “起初,我们也是这么怀疑的,问过小厮,他老师家并无女子,辅臣也从未踏出老师家半步,哪来的心上人?若说我们府中,一向规矩严谨,仆妇丫鬟也循规蹈矩,绝无苟且之事。”汪文灏道。 一旁的大夫人立刻道:“我也问过臣儿,若是他看上哪家女子,我们立刻上门提亲,可他矢口否认,说功名未就,不想成家。” “那怎么怀疑——” “我们都听见了,那还有假!”旁边一位侍立的女子道,她身穿杏色衣衫,衣饰华贵,明显是小妾之一。 “对,当时臣少爷一开声,竟是女声,差点没把我们吓死!”另一名淡黄衣衫的小妾抽出绢帕,揩了揩泪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中了邪?我们汪家只得这一点血脉,若有个好歹,叫我们下半辈子依靠谁?” 大夫人一口啐在淡黄衣衫的小妾脸上:“我呸!当着老爷的面,你居然诅咒臣儿!老爷,你方才也听见了,琵琶她这个做亲娘的如此歹毒,见不得臣儿好!” “夫人,我哪有?臣少爷乃是我心头肉,哪里舍得他有一点点不好!” …… 一时之间,屋内乱成一团,哭的哭,劝的劝,还是汪文灏一声断喝:“大法师在此,臣儿境况如何还不清晰,你们吵什么!要吵,回后院去,继续吵,别耽搁了人家大法师料理!” 这种事情郁离见多了,本以为某小妾争风喝醋暗中下了什么迷幻之药,让汪辅臣神志不清,谁知到达汪辅臣房前,才发觉事有蹊跷,房内竟隐隐透着一丝淡淡的妖气。 而这妖气如此熟悉,分明是人面妖的气息! 但仔细一辨,气息与人面妖又有细微差异。 “臣儿,娘来看你了,你开开门!”大夫人轻轻拍着房门。 “不见,我谁也不见!”房内传来暴躁的声音。 果真是尖细女声。 但汪文灏等人面色如常,应该早听惯了。 郁离倏地望向旁边倚柱而立的琵琶,她弓着背,紧紧捏着绢帕,紧紧盯着房内,分明担忧至极,却又不敢出声。 “辅臣,朝你母亲发什么脾气!”汪文灏厉声道,“开门,我把大法师请来了,有什么不舒服的,让大法师料理料理就好了。” 此言一出,只听房内一阵乒乒乓乓,汪辅臣尖叫道: “让他走,快走,要么我死在你们面前!” “臣儿!”大夫人忙不迭拍门,“别吓你娘,我让她走,我立刻就让她走!” 她立刻跑下台阶,让汪文灏送郁离离开。 汪文灏不为所动:“慈母多败儿,你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这个不看那个不看,什么时候才好!” “走,他不走,我立刻就死,让你们没有儿子送终!”屋内传来汪辅臣声嘶力竭的叫喊。 “我走!”郁离高声道,瞬间压倒了院内一切声响,“可怜可叹,今日非昨日,镜中人非旧时人!” “你回来!” 谁也想不到,房内状似疯狂的汪辅臣,听了郁离一句感叹,居然开口要她回来。一时之间,大夫人等纷纷都呆了。 汪文灏喜得眉飞色舞,不住朝郁离作揖,道:“恳请大法师救小儿一命!” 郁离摆了摆手,让他们先退出院外,自己关上院门,才走到房门口,道:“他们都在院外,你可以放心开门了。” 汪辅臣顶着一床被子,把房门打开,一把将郁离拉进去又迅速把房门关上。 当他撩开头上被子时,郁离终于明白为何气息与人面妖稍有不同了。 他不是人面妖,四肢乃是正常人的四肢,但头却是一只山羊头。 这是人面妖的变种吗?他能认出父母,要挟父母,并没失去之前记忆, 他跪倒在郁离面前: “你说,我这副样子怎么见人?求大法师救我性命!” 郁离将他一把搀起来: “先说这事怎么起来的?” 汪辅臣忸怩地低下头,说乃是上月二十八,自己早早起床读书,突然发觉照在墙上的影子不对,一摸头上,多了两只角,再一照镜子,差点没吓死,自己无端端变成了羊头妖怪!他本以为是噩梦一场,谁知咬了一口手臂,痛得要命,不知如何跟父母交代,只好装病躲在屋内。 “在二十八之前,可有异常?” “没,没任何异常!”汪辅臣保证道。 郁离看出他隐瞒了事情,便好言劝告道:“事关性命,还望公子有一说一,别隐瞒任何可疑的人或者事。” 在郁离提到可疑的“人”字瞬间,汪辅臣浑身一震,低下了头,又迅速抬起头来,目光里闪过一片温柔,坚定而认真道:“她,她绝不会害我的!” 第20章 缘分天定 “她是谁?” “她,她是梅花仙子。” 原来,汪辅臣在老师家一向心无旁骛读书,除了师父师娘与几位师兄弟,他再没见过旁人,就连老师家门口,也没怎么出去。有时候师兄弟出门闲逛要拉他一起去,他都说要看书习字,这一点常为师兄弟们讥讽,却深受老师赞扬。 上月二十七日,老师去一位朋友家赴宴,后园梅花早开了,师兄弟们扯他到后园看梅花。 当时他牵挂着写了一大半的文章,哪里有心思看什么梅花,谁知师兄弟硬是不让他走,还让仆役取来酒菜,要在梅花下开一个什么梅花诗会。 他对这种浪费时间的集会好生厌烦,随口敷衍了一首,却博得师兄弟们大声赞扬,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赞道:“公子好文采!” 他顺着声音转过头,见梅树后面露出一角白裙,裙上画着几朵细细的红梅,又别致又清秀。老师家除了师娘,并无其他女眷,怎么会有一个年轻女子在此出现? 他正想问其他师兄弟,却发现他们喝酒吃肉一片欢喜,就算看到梅树也不过望一眼而已,脸上没有丝毫惊诧的表情,难道他们听不见女子方才的声音,也看不见那位女子? 他压着怦怦乱跳的心,特意拉了一位师兄,指向梅树,道:“杨兄你看,那棵梅树树干遒劲有力,真好看。” 杨师兄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道:“老梅树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又连续叫了两位师兄看梅树,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梅树后那位年轻女子。 那位躲在梅树后的女子又娇滴滴道: “公子,别试探了,缘分天定,除了你,没有旁人能看到我!” 似乎为了证明她自己的话语,她从梅树后走出来,径自走向汪辅臣。 她衣衫胜雪,肌肤也胜雪,耀眼的黛眉红唇就像刀子似的,狠狠插入汪辅臣心中,让他瞠目结舌,说不出半个字来。 梅花美女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状若无人,有时从师兄弟们身边走过,有时挥动衣袖轻舞,有时干脆倚在他身后,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恍如梅花一般的淡淡幽香。 而师兄弟们真的没看到面前的女子,笑嘻嘻地劝他喝酒吃肉,闹了好一阵子才醉醺醺的离去,前来收拾残局的仆役,也对面前女子视若无睹。 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到她! 汪辅臣虽然专心读书,可平时也会看看《遇仙记》、《天河缘》等杂书,也曾梦想过有朝一日自己遇上天仙下凡,可真正遇到天仙下凡时,才发觉,之前所有书里描写过的痴迷狂喜,都不足以形容自己对梅花仙子的感情! 虽然只有一顿饭功夫,虽然梅花仙子与他不过说了寥寥数语,共酌了两杯酒,但她的音容笑貌,就像刀刻一般深深印在了自己心中。 遗憾的是,师父提早回来了,自己不过到园门口与师父说了几句话,一回头,梅花仙子已经失去了踪影,只有雪地上浅浅的鞋印,提醒着她曾经来过。 “如今我这副鬼模样,怎么见她?就算见到,她也认不出是我!缘分天定,上天既然许我们相遇,为何又那么残忍不许我们再见面!”汪辅臣的泪水汹涌而出。 郁离了然于胸。 那位美女哪是什么下凡的梅花仙子,分明是几位师兄弟买通仆役,请来戏弄他的青楼女子吧。如非他老师提前归来,只怕后面还有更伤人的招数。 “且不说那位仙子,你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汪辅臣想了又想,摇头道不知,老师归来后,让他回家,道方才回来时在街上遇见他家仆人来买药,他母亲既然病了,身为人子,怎可不回去问安?结果匆匆赶回家,母亲正在吃红烧肘子,精神爽利,,问起病况,母亲面色绯红,神情忸怩,只说睡得不好,其实并无大碍,是他父亲小题大做了。 后来还是琵琶姨娘偷偷告知,道母亲有喜了,前段时间霞光寺来了个老和尚,甚是灵验,他母亲便是拜了三回就有喜了,杏花姨娘听闻,也去拜了几回,可能很快也要有喜了。 若只是大户人家妻妾内斗,郁离大可以起身离去了。但汪辅臣妖变,明显不是普通人间手段,更不是之前人面妖妖变时所使用的断灵续骨术,难道此事竟与霞光寺老和尚有关? 她并无飞行坐骑,一时之间也不能把汪辅臣送到寒云山,若是一人一妖走过去,只怕要走到明年。 “我不能助你恢复原状,只能暂时替你在小院中设置结界,既保护你的安全,也不让其他人打扰你的安宁,待我查探霞光寺之后再做打算。” 汪辅臣不是不失望的,但他却很好地把失望掩盖起来,彬彬有礼道:“有劳大法师,一切都拜托你了。” 结界将汪辅臣的房子包围起来,可出不可入,小丫鬟可以将饭菜送到房门前,却不能进房门半步,汪辅臣则可以探手出去拿食盒。 有了这重保护,汪辅臣在房间内不用再顶着被子了,他拿出书籍,道趁这机会好好看书,等待郁离回来替他解除妖术。 郁离出院子时,汪文灏及妻妾依旧守候在院门口附近,一见她出来,唰的围上来,问怎样怎样。 “他确实中了邪,需要好好料理,我手上还缺几味药,先要暂时离开几日,待一切准备妥当,再回来做法事。” 郁离此言一出,她便感觉道有人身子一震,只做不知,接连吩咐了汪文灏二十件事情,让他好好遵行。 为了独苗儿子,汪文灏无有不应,又吩咐老曾送上一包银子,方便她购买药材。 郁离并不推辞,把银子褡裢背上,快步离开了汪家。 望着她的背影,琵琶欲言又止,大夫人则不满地开口: “老爷,你就不怕她骗钱?” “她是大名鼎鼎的竹娘子,怎么会骗钱?” “嗐,老爷你不知道,这个竹娘子名声不大好听,她原本是红坎铁家的儿媳妇,被夫家休了赶出来了,万一她穷困潦倒,能骗就骗呢?就算药材一时不凑手,也该能保臣儿一时平安吧,为何依旧将臣儿关在房内,不让我们相见?” 第21章 慈母心 “对啊,老爷,她虽然吩咐一日三餐依旧送饭,但臣少爷被关在房内,是生是死,谁知道?”姨娘琵琶也出言劝阻。 一堆人涌到汪辅臣门前,却发现不能碰到房门,眼前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隔了。 “臣儿!” “辰少爷!” …… 门内传出汪辅臣的声音:“我没事,你们都去吧,我要睡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姨娘琵琶皱眉道: “怎么还是女声?” “老爷,竹娘子一点用都没有,可能骗了钱跑了!”大夫人气咻咻道,“报官,让官府抓她个大骗子!” “夫人,她也不一定骗人,可能真去买药了。”安静了许久的杏花姨娘道。 “可能!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可能做什么!难不成你与她串通一气谋夺家产?” “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杏花行得正坐得正,不像某些人,表面人五人六的,背后做的事情,没法说!” 杏花此话彻底惹怒了大夫人,她指着杏花颤巍巍的正要说话,忽然两眼一翻,晕倒过去,唬得琵琶与丫鬟仆妇涌上前,抱的抱,掐的掐,哭哭啼啼,乱成一团。 汪文灏瞪着杏花,恨恨道:“你明知道她有喜,也不知道让着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杏花半点也不怕,把胸膛一挺,挤到汪文灏面前,道:“扒呀,我还怕老爷不扒呢!” 大夫人刚刚醒转,见了这一幕,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两人,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琵琶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夫人请保重,得替肚子里的多想想,别气坏了身子。” 汪文灏令丫鬟仆妇把大夫人送回院子,拖着杏花道:“走,我们先算一算账!” 琵琶望了望他们远去的背影,缓缓回到汪辅臣房门口,低声道:“辰少爷,你别害怕,很快就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姨娘,你知道什么吗?你是不是知道谁害了我?你跟我说,跟我说!”汪辅臣在房内带着哭音道。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忍一忍,很快就好的!”琵琶说完,转身就跑。 汪辅臣打开房门扑出来时,她已经跑到了院门口。 回到自己房间时,琵琶依旧颤抖得好像一枚风中的落叶,她往后看,生怕汪辅臣就在自己身后。 小丫鬟以为她被大夫人晕倒一事吓坏了,连忙送上热茶。 琵琶握着杯子,忽然问:“绿荷,你觉得我是不是个坏娘亲?” 小丫鬟连连摇头,道:“奴婢再没见过比姨太太更好的娘了,虽然臣少爷养在大夫人手下,可姨太太为他操了多少心,别人不知道,奴婢还不知道吗?” “可是,绿荷,这回我可能真错了,错了……”琵琶伏在桌上,泣不成声。 小丫鬟劝了几句,见她依旧哭泣,便不再打扰,轻轻把房门拉上。 “臣儿,臣儿,娘真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你原谅娘亲吧。” “原来,果真是你惹的祸。” 一声叹息,让琵琶差点弹起来,她举头一望,泪眼朦胧中,面前的不是竹娘子郁离又是谁! 她满心骇然,步步往后退,但后边已是墙壁,无可再退。 “你、别过来——我没有害臣少爷!” “我没说你要害他,你最疼他的,我知道。”郁离当时说得响亮,要出去买药云云,不过为了暂时稳住汪家人。 她已经确定,令汪辅臣妖变的元凶便在汪家,只要自己一离开,那人定会露出马脚,甚至急着与霞光寺联系。 谁知当时一出声,琵琶身子便是一震,目光散乱,分明大有蹊跷。 她不敢怀疑琵琶,毕竟琵琶是汪辅臣的亲娘,对汪辅臣又是一片关心,谁能相信亲娘要伤害亲儿子?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罪魁祸首,的确就是汪辅臣的亲娘琵琶。 郁离一句话,勾起了琵琶满腹心事,泪水又汹涌而出:“我,我不想的,我只是——”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想知道经过,才好替他解除邪术。你,应该看过他的模样,总不想他这样一辈子吧——” “不,不会的,良光大师说只是一时苦楚,服下解药,很快就会恢复的。”琵琶双手乱摆,浑然未觉自己已经透露了重要信息。 “哦?良光大师说大概几日便可解除?” “五日,只要臣少爷捱五日苦。” “那你让他服下解药没?” “服了!”琵琶撑着下巴,仿佛已经不胜其重,“可臣少爷还没恢复——也许当时我听错了,他说的五日,是指服下解药后的五日。” 郁离满是怜悯望着琵琶。直到最后一刻,她还不肯怀疑良光老和尚,究竟老和尚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如果我说,以我竹娘子的本事,尚且无法解除汪少爷的邪术呢?” 郁离直直望着琵琶。 琵琶也直直望着她,仿佛一时之间,无法消化郁离话中意思,渐渐地,她终于明白了郁离究竟是什么意思,脸色失去了血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不,不会的,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他明明说——” 上月末,她也到霞光寺拜佛。 众所周知,霞光寺良光大师十分灵验,大夫人拜了他不久便有了身孕,杏花拜了他,也渐渐抖起来了,深得老爷宠爱,怀孕生子是早晚的事情。 而反观自己,虽然生得一子,却一出生便养在大夫人名下,从小由大夫人照顾,与自己不甚亲近,这些年,老爷来自己房中也渐渐少了,往后大半生,如何结局? 她借着替大夫人祈福的缘由,也备了厚礼,到霞光寺拜良光大师。 良光大师一见她,便叹息道:“有子也如无子,庶子不如嫡子,夫人何必再执着?” 有子也如无子,一句话说得琵琶泪如雨下,匍匐在地,只求大师指点。 大师说,大夫人已经有喜,怀的乃是男胎,真正嫡子一出世,肯定是汪家中心,老爷最疼最疼的肯定是老来子,到时候别说她,就连她儿子也得靠边站。 第22章 一粒珠 她可以捱苦,但汪辅臣从小娇生惯养,不曾受过半点委屈,若脱离了汪家这座大靠山,如何能受得了冷落之苦? 她当即跪下,苦苦哀求良光大师指点。 良久,良光大师才长叹一声,道:“天下最怜慈母心,老衲怜你一番苦心,便赠你奇药,名唤一粒珠。” 一粒珠乃是一颗指头大的药丸,服用时掰下一半,以温茶水送服,便会出现异象,可以试探汪家人对汪辅臣的真实心意,只要再服下另一半,即可恢复原样。 上月二十七晚上,汪辅臣看过大夫人之后,来她房中问安,她便在茶水中下了半颗药丸。当时汪辅臣不见有任何异象,坐了一会,便匆匆离去,她本以为良光大师骗自己,坐到半夜,不知怎的,心绪不宁,坐立不安,担心良光大师替大夫人借刀杀人,便悄悄到汪辅臣房里去,却看到窗纸上烛光照出一只双角怪兽。 当时她想起良光大师所说的异象,吓得要死,扑到门口喊汪辅臣开门,汪辅臣却用女声让她速速滚开,不要理自己。 她连滚带爬,跑回自己房中,不知如何向老爷和大夫人交代,天亮时便传来儿子钻在房中不肯见人的消息。 她几度求见,汪辅臣根本不肯开门,要偷偷给他服用解药,都没机会, “另一半汪公子吃了没?”郁离问道。 “吃了,我特意把晚餐菜肴多下了盐,再把一粒珠另一半下在茶水中,嘱咐丫鬟送到门口,再去拿时,茶壶空了,应该全被喝了。可是明明喝了,为什么还没恢复原样?难道真要服解药后五日?” 郁离不能告诉她,拜她所赐,她儿子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恢复原状。 郁离只能转移话题,问起霞光寺良光大师的来历。 霞光寺本是名寺,香火旺盛,自前朝兵灾之后荒废多年,大约十多年来前来了一伙僧人,砍荆棘,挖瓦砾,重新建了一间小小的寺庙,依旧叫霞光寺,但知道的人不多。 一年前,良光大师经过此处,突然停下,走进霞光寺,看到霞光寺三个字拍手叫好,说自己在山下远远便望见山顶霞光四射。 良光大师一日一食,身材消瘦,却神采奕奕,风采大异于其他僧人,对香客也格外和蔼,观言察色,排忧解难。 大家都说,他双眼特别有灵,一望便知香客来历与心中疑难。 汪家人本来不信,直到大夫人娘家多年未孕的堂弟媳妇拜了良光大师求子成功,大夫人便信了十成十,也办了一副厚礼,上霞光寺拜求良光大师,继而是杏花,最后是自己。 “他那么慈悲,怎么可能是歹人?”琵琶喃喃自语。直到这一刻,她仍不敢相信良光大师要害自己儿子。 “你先守着汪公子,待我归来,再做打算,切莫轻举妄动。”郁离叮嘱道。 事关儿子生死与前程,琵琶不敢怠慢,连连点头。 郁离这才杀上霞光寺。 谁知良光大师并不在寺中,一连揪住好几个和尚问了,都说良光大师昨晚临睡前匆匆下山了,当时好像镇上一个小伙计来找他,说自己老板娘魇着了,请他去料理料理。 郁离心中一震,心头升起强大的不祥预感,迅速赶回黄金塘汪家。 然而,此时汪家烈火熊熊,门口围着一堆人,一见郁离出现,纷纷怒目而视:“妖女,你还敢来!” 大夫人扑过来,骂道:“你这妖妇,还想害谁!” 郁离想起她怀有身孕,不敢动粗,轻轻一拨,将她拉到一边,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琵琶呢?汪公子呢?” “你还有脸提臣儿!你都把他害成什么模样了!”大夫人双爪往她脸上抓来。 郁离钳住她双手,喝道:“汪公子呢?” “他、他——”大夫人忍不住回头往门内火堆望了一眼。 旁边有人喝道: “郁离,你身为大法师,却害人妖变,该当何罪?老衲当禀告朝廷与寒云山,诛杀你这妖女!” 方才郁离迅速扫了一眼,姨娘琵琶并不在门外诸人中,而提到汪公子,大夫人立刻望向门内,明显汪公子就在火内,郁离心中焦灼,撇下大夫人,纵身一跃,跳进了熊熊烈火中。 汪家人及前来救火的村民,不由大惊失色,就连刚刚苏醒的汪文灏,见到这个情景,差点又晕了过去。 “夫人,小心身子。”姨娘杏花赶紧搀住大夫人。 大夫人狠狠一甩,甩开杏花,道:“搀我干吗,守老爷去呀!” 杏花紧紧抿着嘴,挺直腰身,大步走到汪文灏身边,俯身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两句话,汪文灏仿佛被雷电击中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 而此时的郁离,仗着泡泡屏障的保护,杀入了大火内,凭借记忆,冲到汪辅臣院内。由于之前禁制设置,火焰不能前进分毫,汪辅臣在房内安然无恙。 但两人出来瞬间,郁离在靠近院门一角发现了琵琶的尸体。 她弓着身子,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分明是火起时,她冲进火场要救儿子,结果儿子没救到,反而搭上了自己一条性命。 虽然汪辅臣的厄运由她而起,看着她的尸体,郁离心中一片黯然。 “娘!”汪辅臣拼了命往前冲,要冲到琵琶身边。 “她已经不在了。”郁离一把拖住他。 “娘!娘!”汪辅臣像野兽一般嚎叫着,脖子上青筋盘曲如藤。 郁离一掌砍在他后脖子,背了他就跑。 大夫人口口声声是她害了汪辅臣,而良光大师则指证是她导致了汪辅臣妖变,汪辅臣如今又是一副怪模样,她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能偷偷越过围墙,远离了黄金塘村。 她背着汪辅臣,一味狂奔,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才放缓了脚步。 此时天色微光,山道上已经有村民行走,她潜入了山林中。 以汪辅臣目前模样,能去哪里生活? 情急之中,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安置汪辅臣的好地方。 前方高过人头的野草中忽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郁离骤然提高了警惕,双手运转灵力,然而不过一瞬间,她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双肩不由放松下来。 第23章 已经中招啦 草丛拨开,银角大白鹿温顺地望着她。 大白之前明明被她留在了白帽山,却又追随她而来了。 对于现在急于赶远路的郁离来说,大白的出现,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她两眼一湿,差点哭了,但心知现在绝非感慨之时,将汪辅臣放上大白背上,自己再坐上去,道:“乌洞山!” 大白四脚一蹬,腾空而起。 远远的,郁离仍然看到黄金塘汪家的大火好像一把大火炬似的,继续燃烧。 就让他们觉得自己和汪辅臣一起葬身火海了吧,欠自己的,迟早一定要讨还! 郁离把汪辅臣送到乌洞山大乌洞内,让他在洞内好好生活,自己一定会回来接他,并替他解除妖身的。 汪辅臣仍然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呆若木鸡。 “你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替你娘亲报仇!害到你如此这番地步、害死你娘的,可不止一人!”郁离一把揪住他,用力摇晃。 报仇两个字,像楔子一般钉进汪辅臣心中,牢牢地钉在他娘亲被烧死的悲惨画面之上。他仰起头,决然道:“要,我要他们血债血还!” “那你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这乌洞山药草众多,你总能活下去的。”郁离道。 她一向冷淡,对所谓报仇雪恨四个字没有太多感觉,然而,对于连续遭受巨变的汪辅臣,只有报仇两个字,才是维持他活下去最好的信念。 汪辅臣如今羊头人身,羊吃草,最正常不过。 然而,对于一个从小读书写字的书生而言,让他满山吃草,何等难受与凄凉! 汪辅臣迟疑半晌,道:“好,我等你回来!” 郁离离开大乌洞,明知道汪辅臣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却始终没有回头。 其实她很想说,别怪你娘,你娘也是为了你,但转念一想,死者已矣,汪辅臣根本不知道他生身母亲为了他而做过什么,何必再生枝节? 一位母亲,为了自己儿子,真的可以傻到什么都做! 她感慨着,不知不觉脸上湿漉漉的。 不知不觉间,她想起了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生身父母。 是的,一位母亲,为了儿女,什么都可以做!当年自己父母抛下自己,一定另有原因的,绝不是简单的抛弃自己。 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心头的滞闷消散了不少,骑着大白,迅速奔赴北山。 她要先找到步不曾,良光大师的一粒珠与之前的断灵续骨术大不相同,究竟是禁术改进了还是另外一帮? 然而,步不曾又不在北山木屋中。 她焦灼,却无计可施。 她与步不曾之间,并无立时联系的特殊灵宝。 她写了一封密信,简单汇报了良光大师与一粒珠的情况,提醒寒云山妖变种类与地点都已发生了改变,妖变对象不再像之前那样承受剧痛而嘶吼,无声无息便可完成妖变,而妖变地点也可能从荒山野岭往小山村小市镇甚至城市发展。 按照之前寒云老道长所教法子,她找到北山附近青州最大的城隍庙,趁左右无人,将密信放到了城隍爷右脚鞋跟之下的密洞内。 正要离开时,城隍庙里红鼻子的老庙祝,拦在她面前,做了个长揖,道:“这位小娘子,看你印堂发黑,三日内必有大祸,不如来求一支签?垂云之翼签?” 这是之前寒云老道长教她的密语,只要对上了,她可以随意支配寒云山弟子。 “谢谢道长,一支签不必了,我要一斤香油。”郁离答道。 “小娘子这边请。”红鼻子老庙祝一改之前懒散姿态,双眸散发着精光,将郁离领进了后面一间密室。 “请问小娘子要我等如何相助?” “一立刻往寒云山发信,二打听一位一年前出现在白帽山下霞光寺名叫良光的老和尚。” 红鼻子老庙祝去忙了,郁离坐在密室内,缓缓喝着茶。 杯是好杯,名贵的琉璃盏,茶是好茶,比不得寒云山的苦茶,但也甘醇顺滑,回味悠长,分明是一等好茶白蛾耳,两年前郁离曾在京都一户高官家里喝过。 青州不过普通负责的老庙祝,哪来的一等好茶? 她倏地弹起,右手抖出血骨长鞭,左手则握住了新炼制的灵飞针。 “果然瞒不过,竹娘子好耳目!”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老庙祝的声音。 从他出声的第一个字起,郁离已经闭上了双眼,在他说竹娘子三个字时,郁离一鞭子砸向密室东北角。 室内陡然飞起扑扑烟尘,郁离一面屏住了呼吸一面急剧后退,却撞上了后面的墙壁。 墙壁明明应该还离她一丈远,却撞上了——郁离心一紧,右脚往后一蹬,整个人旋转而起,却砰的狠狠摔倒在地,就像一枚快速上升却撞上了石头的竹蜻蜓,灵飞针撒了一地,莹莹生光。 “呵呵,竹娘子,从你踏入密室第一步,已经中招啦。” 东北角缓缓掀起一块铁板,红鼻子老庙祝微笑着走进来,静静看着地上的郁离。 郁离一动不动。 红鼻子老庙祝右手迅速划了个半圆,地上散落的灵飞针如有生命似的,齐齐飞到他掌心。他看了看,啧啧赞叹:“真是好东西,可惜,可惜。” 郁离依旧一动不动。 红鼻子老庙祝虚空划了一下,将长长的血骨长鞭也抓到掌中,见血骨长鞭上还缠绕着十分罕见的龙筋冰蚕丝,不由大喜过望,摸了摸,本要收入袖中,但血骨长鞭实在太长了,袖子根本容不下,他便一圈一圈缠绕在手臂上。 “竹娘子,你也有今日!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不过仗着沈知非铁珊瑚罢了。也对,师父沈知非是个伪君子,徒弟竹娘子自然一样欺名盗世!” 他唠唠叨叨,细小的眼缝内却射出一缕精光,牢牢锁住郁离,只要郁离有一丝丝异动,绝对逃不过他的双眼。 然而,从头到尾,郁离都趴在地上,不曾动弹分毫。 红鼻子老庙祝一面唠叨一面挥舞大袖,灵力如风,将室内飞舞的烟尘也统统收纳入袖内。 就在他将郁离拉起即将扣住她咽喉的那一瞬间,郁离突然睁开了双眼,并且露出诡异无比的笑容。 第24章 巨龙有假? 红鼻子老庙祝心知自己上当了,正要甩出血骨长鞭,却发现,自己整条右臂丝毫动弹不得,已经被血骨长鞭缠得死死的。。 郁离轻轻一推,将他撞到墙壁上,再一招手,血骨长鞭与灵飞针倏地飞回她手上。 “怎样?” 红鼻子老庙祝不服气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这花非雾与普通灰尘毫无差别,你怎么看得出来!” 郁离啪的一鞭子抽到他小腿上,老庙祝疼到瞬间瘫倒在地。 “我怎么看出来的?像你这种整日坐在庙中看着手下奔走的人,怎么会理解野兽一般的危险预感?看到你第一眼时,我便发觉,你双手太白嫩了,而且身上气味太干净了,只带了一丝丝庙内的香烛味,至于密室内的茶杯好茶,又怎会是普通人所能用的?” 郁离一抖血骨长鞭,一鞭子即将又打过去,老庙祝急急道: “停、停、停,老方,你再不出来,我要被打死了!” 东北角铁板又掀了起来,一个与老庙祝一模一样的人缓缓走了进来,躬身道:“竹娘子,请原谅我们的无礼!我们无意冒犯,只想试试与竹娘子你相差多少。” 第一个老庙祝抹了抹脸,扯掉薄薄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长脸,修眉俊目,嘴角微翘,邪魅间透出几分熟悉。 这个人,竟与顾周有四五分相似! “我,顾嘉,不是奸细,也是寒云山弟子,寒云山京都负责人!” 郁离眨了眨眼,行了个简单的法师礼,道:“郁离拜见二殿下。” 顾嘉呆了一呆,道:“谁说竹娘子不通人情世故的?” 郁离心中一凛,这个二殿下并非简单人物。方才他出言冒犯自己师父师娘,自己狠狠打了他一鞭,他却只字不提。 他不提,她也不提,只问如今境况如何。 顾嘉道:“请竹娘子原谅,在下特来请竹娘子救命的。” 最近京中也出了几件异事,可能与人面妖幕后黑手有关,其一则与顾嘉本人也有关。 上月十月二十日深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顾嘉府邸骤然闪光,有巨龙盘旋飞翔,附近人家都看见了,朝野议论纷纷,都说济王乃天命所归,应该立为储君。 当今圣上大怒,道顾嘉居心不良,有意假造异象,引导民风,图谋夺位。 顾嘉当廷跪喊冤枉,道自己身边从来没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圣上冷笑:“何须手下?你自己不就寒云山弟子吗?” 顾嘉亲娘原是普通宫女,偶然得幸,却不受宠,在顾嘉五岁时便郁郁而终。 顾嘉八岁,入了当时进宫的寒云老道长法眼,被收为徒弟,并随寒山老道长上寒云山学艺两年,十岁下山,修行时间短,修为自然不深,如何能操控巨龙? 顾嘉无可奈何,招供说当晚他出府与红颜知己会面了,根本就不在府内。 圣上派人一查,顾嘉当晚果然不在府内,偷溜到一间小酒馆喝酒,喝醉了睡在柜台里,被老板娘的丈夫怀疑他与自己妻子有私情,绑了送到京兆府关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早上京兆尹认出他是谁,忙不迭松绑送他回王府。 此事既然可能与二皇子无关,圣上便下令严查,让目击者亲口说出或画出他们所看到的巨龙,结果说法不一,就算画出来的巨龙,也大不相同。 圣上震怒,要治他们污蔑皇子重罪,他们大喊冤枉,说的确目睹了巨龙飞升。 最后还是一名当时路过济王府的刘秀才献上一画,画中巨龙栩栩如生,众人一见,连连点头,说当时自己看到的便是那样的巨龙。 当时青罗皇室一群大法师看了画像,都面色骤变,认为的确是真龙飞升,而顾嘉,也因此成为太子的眼中钉。 “你看,就是这幅画!” 顾嘉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打开,纸上乌云密布,水汽弥漫,电光飞闪中,一条巨龙腾空而起,凌云飞舞,闪电映照得它面目分外狰狞,似乎随时就要破纸而出。 郁离伸出左手食指,在纸上轻轻一触,一点薄薄的凉意随指尖进入骨髓,让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顾嘉见状,立刻问道:“画图有假?” 不仅仅是图中巨龙有假,画画所用的墨汁与颜料也有问题。 “如果我说出来,有什么好处?”郁离淡淡道,压着乱跳的心。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挟妖自重,直接开口要好处。 但对方乃是青罗皇室济王,不可能平白无故送自己一个天大的把柄,为了保命起见,她只能狮子大张口。 “你说。” “一对莺歌鸟,一只宝囊,一辆云车,还有一个人的消息。” “成交。” “你不问问我要哪个人的消息?” “自然是你师父。” 其实郁离原本想要打听的是步不曾,只有他,不曾骗过自己伤害过自己,有他一起分析,肯定能找到良光大师的破绽。 “好,半个时辰后,这些东西都会送到竹娘子你手上。” “好,画中巨龙不是真龙,是假的。” 郁离看到,对面的顾嘉明显松了一口气。难道他对皇位真的没有半点野心? “如何看出?” “不是我看出的。” 顾嘉立刻转头看四周,郁离连忙道:“是我身上的龙晶对它毫无感应。” 这幅画像用了随心墨与心蕊,能将所见事物按照原样缩小显现纸上,若然是真龙,龙气蔓延,向来喜欢争斗的龙晶早该大受刺激,发光发热了。 顾嘉睁大了双眼:“你也有龙晶?” 从他脸上表情,郁离可以看出,他惊诧的不是自己拥有龙晶,而是会拥有怎样的龙晶,但郁离并无与他一起欣赏自己龙晶的意图,便假装不懂,道:“殿下有很多龙晶?往后有空给郁离开开眼界。” 顾嘉点了点头。 郁离提出要亲眼见画龙的刘秀才,顾嘉有点为难,道刘秀才高超的画技给当今圣上留下了深刻印象,被召入宫,替受宠的妃子画新的雪时十二美人图。 “快,入京!”郁离催促道。 如无意外,那假巨龙便是这刘秀才造出来的,他奉旨入宫,定有大阴谋,皇上危矣! 第25章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们决定! 顾嘉气定神闲,安之若素道:“那刘秀才,我见过,身上并无妖气。” “他不是,定然他身边有人是!再说,他所使用的随心墨与心蕊,都含有微毒,若圣上时常观他画画,只怕于圣体有碍。” 顾嘉这才变了脸色,对老方使了个眼色,开启密室之门,带郁离离开。 郁离上一次入京,还是两年多前,刚晋升为大法师不久,奉师命替京都一位高官清理宅院。那位高官说得很严重,其实不过是他小儿子招惹了一只小狐狸,普通法师也能料理的。 顾嘉的云车分外豪华,车内铺着毛长一尺、绵软如云的兽皮,郁离一眼认出乃是踢脚兽的,踢脚兽形如长毛狮子,性格却比狮子更加暴躁,攻击力在妖兽中乃是一等一的,多少法师穷尽平生积蓄想买一只,而顾嘉居然拿它的皮毛铺车厢,简直暴殄天物。 待顾嘉拿出酒菜,简单介绍时,郁离更是心痛不已。 那盘形如豆瓣的嫩肉,属于防御力一等一的披甲金鲤腮边的,每一条披甲金鲤只能挖两小块肉,这一大盘的,杀了多少只披甲金鲤呀! 那盅平淡无奇的蒸水蛋,来源于龙族近亲长嘴巨鳄的蛋,长嘴巨鳄本来数量稀少,而且二十年才下一颗蛋,就这么给蒸了。 金黄澄澈的酒,则是黄金虬角蟒浸泡在黄金天莲果内足足三十年才酿成的,两者都对提升法师灵力大有裨益,但两者一阴一阳,效用刚好抵消,混合酿酒,还不如一瓶竹叶青。 败家,真真是败家,能打能防的奇兽,一一化为盘中餐,自己不要,留给我也好嘛。郁离忍不住在心底里嘀咕。 她却不知道,济王顾嘉名声在外,最擅长便是败家,吃好喝好玩好,花钱如流水,有次为一青楼花魁一掷千金,连开了六日六夜的宴席,到第五天晚上,手头没钱了,嘱咐身边小厮回去把王府匾额拆了,拿去当了五千两银子,过后才赎回的。 面前每一盘都是白花花的银两,郁离怎么吃得下去? 顾嘉斜眼看着她,道: “不杀都杀了,不吃岂非更浪费?” 他说的理由,无可辩驳,郁离几乎咬牙切齿地吃完这一餐。 顾嘉正要开口,郁离忽然道:“别动!”她闭上了双眼,静心感受空气中流动的妖气。 云车四周,三丈之外,重重叠叠都是恶妖,起码两三百只。 顾嘉低声道:“竹娘子请放心,云车能放雷电。” 这是郭贵妃去年赐给他的云车,车厢四周潜伏着四条紫龙,又画满了雷电符,他几次死里逃生,仗得就是这云车。 “看来都是冲我来的。” 郁离笑笑,将右臂上的销骨玉龙钏抹到手腕,提着血骨长鞭,推开车厢珠帘,昂然立在车厢前面。 云车四周,仿佛乌云聚拢,密密麻麻都是恶妖,手持各种武器,对郁离怒目而视。 “各位,冤有头债有主,要算账的,找我郁离一人。” “你?竹娘子误会了,我们要找的,是里面另外一人,只要你将他交出,便可平安离去。”为首一只张着黑色巨翼的尖嘴鸟妖对郁离施礼道。 这是一位女妖,双眸圆大,乍一看有点像猫头鹰。 “他?他不过一普通人,怎么会惹上你们?”郁离并未因为他的礼遇而放松警惕,心中暗暗猜想顾嘉乃是皇子,长年在京城花天酒地,怎么会惹上群妖? “请竹娘子稍让。”尖嘴女妖扇动翅膀,逼近两步。 其他妖怪却不乐意了,纷纷挥舞着手中兵器开始叫嚣: “别跟她啰嗦,一道杀了!” “杀了杀了!” …… 顾嘉在车内急急道:“竹娘子,此事与你无关,请竹娘子退避,切勿因我而受伤。” “别啰嗦!” 郁离不知该笑他天真还是笑他迂腐,他还当真以为妖族会放过自己? 尖嘴女妖高高竖起一只手,道:“你们忘了暗鹫大人的命令?天下人可杀,惟有竹娘子——” 顾嘉心一震,难道竹娘子与妖族暗鹫有勾结?还是妖怪们故意在自己面前使用反间计? 一个不耐烦的妖怪高声喝道: “暗鹫大人只说竹娘子由他亲自动手解决,又没说不准我们打伤打晕她!” 他话音未落,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指缝间渗出了淡蓝色的妖血。 郁离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了,众妖纷纷怒目而视,如非顾忌暗鹫大人,各种兵器早就招呼到郁离身上了。 “各位,你们是不是忘了我?”郁离冷笑道,“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们决定!” 她轻轻一跳,悬浮空中,左手微抖,一个大大的泡泡屏障已经将云车裹得严严实实,同时挥动血骨长鞭,好像打苍蝇一般,啪啪啪连打了数十只妖怪。 被打的妖怪皮开肉绽,正要反击,却发现伤口处不痛不痒,完全失去了知觉,而且那种软绵绵无法控制的感觉,从伤口蔓延而上,迅速游向心脏。 他们就像一竿子打落的红枣一般,纷纷坠落,云车周围,空了一圈。 尖嘴女妖暗暗心惊,此时才明白为何暗鹫大人吩咐不可擅动竹娘子。 然而,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服气,双翼骤然舒展,整个人像一块石头似的,撞向郁离。 她本来距离郁离不到三丈,此时骤然撞击,双翼同时射出百十枚羽箭,料想郁离就算反应再敏捷,也不可能避得开自己的突然袭击。 谁知郁离不躲不避,左手一扬,无数光芒同时射向尖嘴女妖。 只听一阵整齐的叮当之声,尖嘴女妖射出的羽箭,竟然一齐被郁离后发制人的灵飞针击中,反弹向后,打在尖嘴女妖身上。 此时的她,依旧收势不及,一头撞向郁离。 绝不可能的事情,就像噩梦一般成为现实,尖嘴女妖居然被郁离身前一张网膜挡住了。 不仅如此,她还被弹性很好的网膜反弹回去,撞倒了一大列妖怪。 “你、你,你不是人!”尖嘴女妖指着郁离道,忽然提高了声调:“全部给我上,把云车剁成木屑!” 郁离露出怪异无比的笑意,意念微转,一百多枚灵飞针瞬间变得六尺有余,绕着她团团飞旋。 第26章 太狠毒了 “杀!” “上!” 妖怪们飞涌向前,郁离则带着灵飞针,倏地退入了泡泡屏障内。 “你以为躲进乌龟壳就行了?” “兄弟们,砍,砍!” 妖怪们妖多力量多,各种兵器齐上,不多时,泡泡屏障已被砍破无数条细缝。 尖嘴女妖本来以为泡泡一破,就能把顾嘉与郁离揪出来,谁知狡诈的郁离,居然又在里面营造了两三重泡泡。 她气得够呛,运转妖力,把反插在自己双翼的羽箭激射而出,射向泡泡。 泡泡再次开裂,妖怪们欢呼呐喊,道还是红舞大人厉害。 然而,不知为何,围拢在云车四周的妖怪,又像被一竿子打落的红枣似的,啪啪坠地。 红舞也觉得身体有异,双翼仿佛被冰冻了似的,沉重而笨拙。 糟糕!定是郁离搞的鬼! “退!” 红舞喝道,强行运转妖力,收回双翼,才发觉身边的恶妖已经少了上百只,其他的退后,运用暗器或者远程兵器攻击。 她也退到三丈之外,往嘴里塞了一枚解毒丸,道:“竹娘子,你就这点本事?” 泡泡继续开裂,炸响,但泡泡内烟雾弥散,已经看不清云车了。 红舞第一反应便是竹娘子他们趁机要逃,立刻将更多羽箭射向云车。 然而云车周围的烟雾不减反增,只听见叮叮当当的金铃玉铛鸣响,仿佛云车发生了激烈碰撞。 她凝神静听,却觉得金玉鸣响十分奇怪,仿佛按照一定旋律弹奏似的。 此时一阵狂风刮过,烟雾四散,露出了云车的真面目。 不,那不是云车,而是大红花轿,轿上垂挂的花饰摇摇摆摆,一只洁白的手正撩起窗帘一角,仿佛新娘正在后面窥探。 新娘是谁? 她忍不住伸长了脖子,而此时窗帘被撩得更高,新娘额前垂挂的累累珍珠露出了窗外。 新娘的脸,居然跟自己一模一样! 她悚然一惊,正要说话,却突然发觉,自己不在轿子外面,而是在轿子内,正随着轿子摇摆起伏而一颠一颠的。 谁是新郎! 她又是惶恐又是期待,心头却闪过稚嫩的童声:“红舞妹妹,长大了,我一定让你坐花轿做我的新娘!” 透过正前面隐隐约约的门帘,她看到了马上熟悉的高瘦背影,那么挺直,那么高傲,仿佛山崖上最高那块石头。 是暗鹫!他一身新郎装束,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温柔而暖和。 暗鹫哥哥,终于想起了幼年时的约定——不,他终于明白并接纳了自己的心意,让自己做了他的新娘! 原来世上真的有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她满足地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这一刻摇摇摆摆的幸福。 “红舞大人,你醒醒,醒醒!” “快醒醒!” …… 乱七八糟的呼喊,终于让红舞睁开了双眼,喃喃道:“暗鹫哥哥!” “红舞大人,他们都跑了!” 红舞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周围不是花轿,而是脸蛋乌黑头发蓬乱的各种妖怪。 “你们,怎么啦?” “红舞大人,他们、他们太狠毒了!”一个妖怪嚎啕大哭,满脸的泪水也冲刷不掉脸上的乌黑。 原来方才不少妖怪也像红舞一样,浑浑噩噩的失去了控制,只知道傻笑。 剩余的妖怪兵分两路,有的保护红舞,有的围攻云车。 结果卑鄙的郁离,居然将六尺来长的灵飞针射向它们,牵引着它们的兵器直立如林,然后引来云车雷电,将它们一个个电到筋骨酥软、乌头黑面的,妖力稍差的,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竹娘子,我跟你势不两立!”红舞咆哮道。 一个好奇的小妖怪探头探脑问方才她喊暗鹫哥哥,是不是暗鹫大人所下的禁制临时爆发了? 啪!红舞狠狠扇了它一耳光:“追!” 此时云车早已远离红舞它们两三百里了。 郁离啪啪扇了顾嘉两耳光,顾嘉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了郁离,郁闷地道:“拜托你下次解迷药的话,浇点水吧。” “这是最快的解除方法。” “行,你狠,连我都一块迷了,好歹咱们也是——搭档,我的意思是同生共死过的伙伴。”顾嘉本要开两句玩笑的,见郁离一脸凝重,分明是个开不起玩笑的,若惹恼了她,再来一回就糟了。 “你明白就好,同生共死,呵呵。”郁离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顾嘉心知她还为刚才自己叫她离开而恼火,又心知惹不起她,赶紧转移话题:“你知道它们幕后黑手是谁吗?” 郁离横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你的侍卫呢?” 郁离早已习惯了妖怪们的明杀暗杀,但方才妖怪们嚷得响亮,主要攻击的方向不是自己,而是云车。 作为一个皇子,顾嘉身边应该侍卫众多的,但方才妖族围攻,他的侍卫却一个也没出现。 “不,不,我离京乃是秘密,宫里也不知道的。”顾嘉看破了她的心思。 “你确定,宫里真的不知道?” 顾嘉拧紧了眉头。 他已经很收敛了,为什么他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对付自己?真的当自己是没牙老虎吗? “我确定,不会是他们。”顾嘉断然道。 “那你确定是谁?” “呵呵,难说,也许最近运气不佳,撞妖了,又或者,某位妖族公主无意中遇上我,被我英俊的相貌迷倒了,非要抢我回去成亲……”顾嘉开始滔滔不绝地胡说八道。 郁离暗暗叹息。 如果他知道自己陷入迷梦中时说过什么,就不会这样拼命自我表演了。 但是无论如何,郁离都不会告诉顾嘉,他曾经说过什么。 师父曾经告诫过自己,皇权纷争,向来比斩妖除魔更加血腥更加残酷,她不会傻傻的插一一只脚进去,更不会因为方才曾经同生共死,便站到顾嘉这一方。 她却不知道,早在自己踏进青州城隍庙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卷入了皇权纷争,在别人心中,她不折不扣已经是二皇子顾嘉的人。 直到后来,与步不曾面对面兵刃相见,她才发觉,自己一开始便错了。 第27章 从此两清 离京百里时,顾嘉降下了云车,与郁离换乘马车,直奔京城。 郁离被暂时安排在京郊一所农家院落内。 按照顾嘉的说法,先让郁离休息两日,待刘秀才休沐从宫里出来,便将刘秀才送到这边来。 郁离却不想只是等待。 在顾嘉离去后不久,她便进了城,打听到顾嘉的济王府在北门塔山脚下,慢悠悠的逛过去。 她本想在济王府附近逛一逛,找个小酒馆小茶肆什么的坐一坐,打听打听刘秀才家的事情。谁知刚走到济王府附近的小羊街,便被叫住了。 “竹娘子?” 郁离抬起头,眼前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似曾相识,二十出头,面色略白,笑眯眯望着她,笑容里是毫不加以掩饰的惊喜。 但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何人。 “是我,魏良。”青年从马上跳下来,刚好跳到她身边。 “原来是魏公子。”郁离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便是之前被小狐狸缠绕不休的魏公子,自己曾经奉师命入京,轻轻松松便将小狐狸送走了。 魏良非要请她到附近的大酒楼吃饭,道多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郁离正要找人打探消息,便答应了。 各色精美菜肴不断送上来,把桌子都堆满了,魏良一面饮酒一面多谢郁离,说多亏她把小狐狸赶跑了,自己才娶得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妻子,生了两个好孩子,日子过得十分美满。 “那就好。”郁离心中别扭,简单带过。 当年的魏良迷恋小狐狸如痴如醉,在小狐狸显出原形时,他依旧护着小狐狸,将小狐狸紧紧抱在怀中,大声道:“她是狐狸又怎样,我喜欢的,哪怕是狐狸我也喜欢,我不喜欢的,哪怕是人我也不喜欢!” 魏夫人当场气得晕了过去,魏良父亲魏才伦随手拿起香炉砸了过去:“滚,别说你是我魏家的人,我魏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若不是小狐狸主动提出要离开魏良,只怕魏良当时真的被赶跑了。 魏良对郁离举了举酒杯,道: “多亏了你,我才幡然醒悟,浪子回头,才有了今天美好的日子,多谢啦。” 不等郁离说话,他一仰头,把整杯酒灌了下去。 郁离停下了筷子。 “多亏了你,丽娘才离开了我,若是她还在身边,今日的我只怕早沦落成乞丐了。”魏良又灌了一杯酒。 “魏公子今天是找我算账来了?” “岂敢岂敢,竹娘子救我出生天,我多谢还来不及,怎么敢提算账二字?今日,我是求你来了。” 扑通一声,魏良跪倒在郁离面前:“求你,告诉我丽娘在哪里,我只想见她一面,一面就好。” 小狐狸丽娘与人相恋,罪不至死,当年郁离并未下杀手,而是将她送回了乌洞山小乌洞,丽娘在那里安静度日。 然而,当日铁光庭为了刷功勋值,大开杀戒,杀死了小乌洞不少妖怪,丽娘,也在其中。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如何向魏良说明? 就在她迟疑为难之际,魏良突然抽出一把短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毅然道:“竹娘子,今日我只求见她一面,如竹娘子拒绝,那明年今日便是我魏良的忌日了。” “你等等!”郁离飞出无形灵力,缠绕在短刀上,唯一用力,便将他手中短刀拉了过来。 魏良颓然坐倒在地,道:“呵呵,也是,今时今日,我魏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寻一个小狐狸。” 郁离的想法已经浑然不像当年了,望着魏良无精打采的模样,想到他纵然诸事顺利,娇妻幼儿在侧,到底意难平,他做了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却负了一人,压在心底的思念与愧疚,发酵再深,他也不能对任何一人说起。 他还在苦苦思念小狐狸,小狐狸却已经灰飞烟灭了。 她心头不免内疚、酸楚,手指微扬,梦魅紫金铃轻轻响了两声。 魏良倏地睁大双眼,又惊又喜道:“丽娘,是你,你回来了!” 他爬起来,扑向不远处,紧紧将一团空气搂在怀中,脸上泪水不曾停过。 郁离只觉浑身冰冷,不忍再看,别转头,望着窗外。 窗外传来街市热闹的人语声,给凄清的房间增添了一点点温暖。 一顿饭功夫过了,坐在桌边的魏良茫然看了看酒杯,酒杯内还剩半杯酒。 “竹娘子,我——” “你方才喝醉了。” “醉了?不,我没喝醉,我真的见到丽娘了,她、她还是过去模样,还是那么温柔,无怨无悔——” 他脸上缓缓露出幸福的笑意,道: “她没怨我,她从未怨过我,她说自己潜心修炼,百年后她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到我……” “恩,以她那时妖力,一定能找到你的。”郁离道。 “好,我敬竹娘子一杯。”魏良倒了满满一大杯酒,送到郁离面前。 郁离从小茹素,不喝酒,自妖毒减退后,略略可以吃点荤腥,但多年习惯不是一时可以改变的,她依旧不怎么喝酒。 但见魏良终于放下多年心事,她也替他感到欢喜,便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 魏良紧紧盯着她,见她喝了一口,再次殷勤相劝,直到郁离全部喝完,他才松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 “魏公子,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郁离靠在椅背上,声音弱了不少。 “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死,怎么会放过丽娘?哪怕百年,两百年,你们法师都不会放过妖怪的!她若死了,我们的百年之约又如何实现!” 此时的魏良,已经不再是那个翩翩佳公子,而是面容扭曲的疯子。 “你不死,丽娘不得生!为了丽娘,为了我们的来生缘,你只有死!” “好,我明白了。我令你失去心爱的人,你夺我性命,咱们从此两清了。” 郁离站起来,拖着脚步,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房间。 魏良本要追出去,但刚跨出一步,又停下了。 “丽娘,她该死,她就该死!我没错,我没错!”他喃喃道。 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有人死啦!”继而一阵乱哄哄的骚动。 魏良浑身一震,无力地瘫在地上,继续喃喃自语: “我没错,没错!” 第28章 所谓巧合,都是人为 郁离刚出酒楼门口,前面不远的街道上忽然倒下一个人,继而听到一声尖叫: “有人死啦!” 他身边的人就像被砸了一块石子的苍蝇一般,轰然四散。 郁离刚要上前看个究竟,身边有人经过她,极快地低语:“济王要见你。” 她随他走进酒楼旁的小巷,东转西转,转入了一扇小门之内。门内窗户紧闭,光线暗淡,但她可以听见酒楼上客人猜拳劝酒与酒娘唱小曲的声音,想必此处与酒楼相隔并不远, “竹娘子,可有大碍?我这有极好的解毒丸。”阴暗中传来顾嘉的声音。 “没事。”郁离闷闷道。 魏良酒中所下的乃是妖毒,这对普通法师伤害颇大甚至可能废除灵力,但对于从小被妖毒所苦的郁离而言,那一点妖毒,不过毛毛雨。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魏良那么狠,为了免除百年后的担忧,居然对自己下毒手。 那杯酒,靠近唇边时,她已经闻出了妖毒的气味,魏良格外殷勤,一劝再劝。 也罢,小狐狸无辜死了,就当自己还他一个心愿,喝下那杯妖毒酒,承受骨骸噬咬的疼痛。 “你的行踪已经败露了。”顾嘉点燃了蜡烛,昏黄的烛光,照亮了他阴沉的脸。 “怎么会?我很小心的。”郁离不敢置信。 “魏家在南市,魏良怎么来的北门?又怎么会恰好遇上你?我活到现在二十八岁,从不相信世上有巧合二字,所有的巧合,不过人为罢了。” “谁?” “要置你我于死地,还有谁?”顾嘉苦笑道,“不好意思,你被我拖下水了。” 郁离不出声。要杀二皇子的,自然是当今太子。从前她听到的都是太子如何仁爱如何能干的好话,原来人有千面,太子对兄弟不过如此。 “本来,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但我不甘心,我真不甘心背着骂名就此死去。父皇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质问我是不是要夺位,我若死了,只怕也是个谋朝篡位不成的逆子恶徒吧。” “刘秀才呢?”郁离转移话题。 “还在宫里画雪时十二美人图。” “他家人呢?” “他只有一位娘子,没有其他家人。我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了。但要见她,还得费点手脚。” 顾嘉提出的法子是在京城内其他地方放一个看似厉害其实不堪一击的妖怪,只要一乱,太子党便会扑向那个地方,无心再关注刘秀才娘子。 “你有这样的妖怪?”郁离问。 “我自身法力低微,手下又没一个法师,哪来这样的妖怪,只是听说西城外三十里有个义园,荒文大师昔日捉拿的妖怪,安置了不少在那里。不如——” “不如我去捉一只回来放生京城?”郁离问。 抓一只看似厉害其实不堪一击的妖怪,放生京城,对民众影响不大,在混乱之时,自己去见秀才娘子,怎么看,都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如果能这样再好不过,但我怕竹娘子你的安全——” “没事,我可以自保。” 顾嘉推荐抓八爪果狸,理由是果狸看似凶狠无比,其实吃素的,根本不会伤害民众。 郁离点头答应。 顾嘉简单跟她说了义园的禁制,提出要与她一同前往。 郁离觉得都不成问题,当下拖了顾嘉,要施展急行术直奔西郊义园。 顾嘉摇了摇头,道四周都是眼睛,直接出去当然不行,要坐马车。 他一声令下,只听见附近几辆马车向不同方向远去的声音,又过了一顿饭功夫,有人道:“殿下,可以出行了。” 两人从另外一个方向出来,竟是一家大客栈后门,面前也是大街,人来车往,热闹非凡。顾嘉拉着郁离坐上了一辆普通马车,车缓缓驶出了城门,并无人察验。 郁离暗暗心惊,出城一趟也如此大费周章,可想而知,顾嘉平日过得是何等小心何等压抑,难怪他说所谓巧合,都是人为的。 义园看上去就是普通农庄,此时腊月将至,田地一片荒芜,只剩下零星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郁离望着远处几排低矮的房子,房顶有淡淡妖气时隐时现,说明这里的确有妖怪存在,但妖怪妖力不高。 “等等,待天色昏暗后再进去,切莫惊动守卫。”顾嘉低声道。 “有守卫?” “当然,它们虽是小妖,万一跑了出来也会吓到附近村民的。” 车子悄然停在附近树林里,郁离与顾嘉潜伏草木间,望着日头渐渐西坠,暮色一重重渲染起来。 远处的小房子,升起炊烟袅袅,郁离心中奇怪,妖怪们完全过上了如同人族的平静生活?她再望望旁边的顾嘉,不知怎的,心头隐隐不安。 “这些妖怪,在义园里囚禁多久了?” “少说三四十年了吧,反正自我懂事起,义园里已经不进妖怪了。” “说好,我就抓那只八爪果狸,其余的一只不动。” “当然,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在这里望风,哪里都不去。” 天色更晚,远处的房子已经变成黑魆魆的阴影,窗口透出暗淡烛光,隐隐有笑语顺风飘来,可见妖怪及看守都在吃晚饭了。 郁离沿着树林,悄悄绕到义园后面,释放薄薄的灵气,试探禁制范围。 奇怪的是,她并未接触到禁制,直到离房子十丈,才感受到了禁制的存在。 那禁制,简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郁离简单一抹,便出现了一个洞口,轻而易举穿过,直抵屋后。 按照顾嘉情报,八爪果狸就在最后一排屋子左侧,她过去时,八爪果狸果然捧着一盆红果吃得正欢喜,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八爪果狸迷晕背负背上,正要从之前洞口传出,却听到一阵喧闹声,妖怪们正往前面屋子涌过去。 “别吃我,别吃我,我只是路过的车夫!” 听那惊恐万分的声音,竟是之前送他们来的车夫。明明吩咐他在林间等待的,为何突然被妖怪抓来了? “别吃你?难道你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 “没,真没,各位仙爷,小的只是车夫,什么都不知道呀,我家娘子刚生下女儿还未满月,各位仙爷开恩,千万千万饶了小的狗命,小的感激不尽,感激不及。” 车夫带着哭腔拼命求饶,回答他的则是妖怪们得意而兴奋的笑声。 第29章 我不同意 来时路上,车夫的确很欢喜地告诉两人,道自己女儿虽未满月,确是个胖丫头,圆滚滚的,比人家三个月的都胖。 若是他死了,他家娘子和女儿怎么办? 郁离不由扑向前面屋子。 然而前面屋子禁制完全不同,竟然十分凌厉,郁离一靠近,便射出数百道灵力之剑。郁离一面甩动血骨长鞭,一面弹出泡泡屏障,才勉强抵挡住。 “救命,我的胳膊!”车夫发出惨叫。 郁离一急,浑身灵力暴涨,弹射出灵飞针,集中射向前面禁制,破了一个小洞,整个人穿帘燕似的,刚好杀入洞内,撞破了屋子后墙,将四五只妖怪撞倒在地。 不等它们反应,她就地一滚,已经弹起来,挡在断了右臂、鲜血喷涌的车夫前面,怒视着目光饥渴、跃跃欲试的妖怪。 若是自己来迟一步,只怕妖怪们早已扑到了车夫身上大肆噬咬。 “快带他走!” 一只仍旧匍匐在地的老妖怪喊道。 已经迟了,三只长毛妖怪怪叫着,扑向车夫。 啪啪啪,郁离血骨长鞭一顿猛抽,将三只长毛妖怪抽得飞起来。而她借着这抽击的力量,拖着车夫迅速从方才撞破的大洞后退。 其他妖怪有的呆呆站立,有的哇哇怪叫,但都没有追上来。 禁制破洞已经自我恢复,郁离重新打破禁制,才带着车夫回到树林。 顾嘉见她拖着车夫,不由一呆:“怎么回事?他怎么受伤了?” 车夫跪倒在顾嘉面前,不断磕头,道:“殿下饶命,小的该死!方才小的在树林里坐着,不知怎的似乎听见了我家娘子在前面叫我,我明知道她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跑了出去,一出去便不知道给什么妖怪抓了。殿下饶命呀!” 顾嘉拖他起来,替他包扎断臂伤口,道:“你好不容易逃得性命,我本该饶你性命,但你是竹娘子救下的,你的性命,她说了算。” “殿下说饶你性命,我跟你们殿下意思一样。” 车夫又要跪,顾嘉道:“别管这些虚礼了,先离开这里为上。” 马车并没沿着之前的道路回京,而是绕路去了南门外一家农家小院,立马有人出来将车夫搀扶过去。 “今晚,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早便有劳竹娘子了。” 郁离以灵力泡泡为笼,将八爪果狸困在笼内,放入马车。 眼看着马车缓缓驶向南门,顾嘉道:“走,我们去看秀才娘子。” 他们另外坐了一辆马车,迅速驶向北门。 一位年约二十的小娘子提着柳条篮子,袅袅婷婷走过来了。正坐在茶棚下的顾嘉推了推郁离,低声道:“这便是秀才娘子。” 郁离一眼看出,这秀才娘子不是人,而是花妖,而花妖抬起眼睛望见她的那一瞬间,浑身变得僵硬,分明也看出了,郁离是法师。 “秀才娘子,你家秀才公还未回来?这一进宫,都快十天了吧。”茶棚老板跟她打招呼。 “是呀是呀,在宫里侍候皇上,是他的福气。您老好生意,我先去买点菜。”花妖一面答一面加快了脚步。 郁离悄然跟在身后,看着她买菜,买茶,一直跟到她回家。 就在花妖要闭门时,她压住了门扇:“不请我喝杯茶?” 花妖勉强笑道:“家贫茶贱,怎能供奉贵人呢?” “我不是什么贵人,只是一个穷法师罢了,什么茶也喝得,还请秀才娘子赐一杯罢。” 花妖咬咬牙,道:“好,你进来。” 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沿墙一溜花草,绿得可爱,开得正艳,仿佛已是春天。 离墙边不远处摆放着一桌两椅,桌上放着一只笸箩和一件簇新的蓝袍子,袍上绷着绣花箍,插着一枚拖着白色丝线的绣花针,一朵兰花刚绣了一半。 见郁离注视着绣花针,刚刚端了茶出来的花妖道:“连人间的女红也学会了,贵人是不是觉得我十分可笑?” 郁离点了点头,道:“是可笑,也可敬。” 花妖身子一震,茶壶里的水不由溢出了一点,她拖着脚步,缓缓来到桌旁,将茶托送到郁离面前,道:“贵人请喝茶。” “说过了,我不是什么贵人,只是个普通的穷法师。” “若你放过我,便是我与夫君的贵人。”花妖道。 郁离举起茶杯,闻了闻,陶醉地道:“好茶,好香的茶,我郁离今生能喝到秀才娘子的茶——” “啪!” 郁离手中的茶杯被打翻在地,花妖急急问道:“贵人是大法师竹娘子?我家姐姐与竹娘子乃是旧相识!” 花妖郝然道歉,道方才不知是竹娘子,差点害了她性命,继而又笑笑:“是我傻了,小小把戏,怎么瞒得过竹娘子?既是竹娘子,又怎么看不出茶中有毒?” 郁离笑而不答。 原来花妖的姐姐乃是昔日缠住魏良的小狐狸,她们两只小妖怪从小认识,一起修行,一起来到人间,继而爱上了不同的男人。 小狐狸被送去乌洞山后,她曾经千里迢迢奔赴乌洞山,曾在小乌洞外看到过小狐狸,见她过得宁静,才放心回来。 “你信守承诺,不曾伤我姐姐性命,我相信你亦不会伤我腹中孩儿性命。”花妖忽然跪倒在郁离面前,道自己有孕三月,若郁离真要取自己性命,请再等一等,待自己生下孩子后,定将性命给她。 又是一只痴心的妖!顾嘉济王府闹龙一事,想必与她无关。 郁离将她扶起来,道:“我不同意。” 花妖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郁离小声道: “孩子尚小,秀才行事又懵懂,没了你,他们怎么办?” 花妖泪如雨下,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只听门环哒哒扣响,有人在院外道:“曼娘,我回来了!” 花妖慌忙抽出绢帕,擦去脸上泪痕,对郁离点了点头,急急跑去开门。 刘秀才已经进来了,一进来便道: “曼娘,你又忘记了锁门了,我交代过多少次,你孤身一人在家,安全第一,进进出出一定要锁好院门,你看,又忘记锁门了吧——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第30章 依样画葫芦 他几步蹿到郁离面前,迅速上下打量一周,见她并不像什么三姑六婆,才松了一口气,回头问花妖,这是什么客人。 花妖方才满面泪痕,继而又一阵乱擦,脸上妆容模糊,红的红,白的白,但刘秀才似乎并未留心,目光依旧钉在郁离脸上。 花妖道这是自己的远方表妹,昨日到的京城,今日与自己偶然在街上相遇,便请她来家里坐坐。 刘秀才皱了皱眉头,道:“我记得你说过,从小被胡婆婆收养,不知父母是谁,哪里的表妹?” “她就是胡婆婆娘家的亲戚啊。你是进过宫沾过皇气的人了,快跟我们姐妹说说,宫里怎样?第一次见皇上,敢不敢开口说话?” “嗐!你们女人呀,就是见识一粒米那么大,皇宫嘛,也就那样……” 他叽里呱啦的,随手端过茶壶,便要倒茶喝,唬得花妖扑过来,死死按住,道:“喝不得!冷茶,喝不得!” “嗐,我走了半天,正口渴呢,冷茶正好。” “这是妹妹方才喝过的,我重新给你沏一壶,新买的茶叶,还未开包呢。”花妖夺走茶壶,匆匆走进屋内。 “你到底是谁?”花妖一走,刘秀才立刻逼问。 郁离淡淡一笑,道:“你家娘子表妹。” “胡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浑身戾气,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你想趁我入宫的机会拐卖我娘子,我一定禀告皇上,灭你九族!” “秀才公,皇帝还有几门草鞋亲呢,你一进宫便不认穷亲戚了?若是如此,我走,往后就算街头要饭,也绕过你家三条街!” 郁离倏地站起来,而此时花妖捧着另一个茶壶匆匆走出来,见他们两人面色不妥,连忙问发生了何事。 刘秀才的变脸能力,令郁离叹为观止。 他瞬间堆起满脸笑容,道:“我在逗你表妹呢,说她也不常来陪陪你。” 他虽是笑,双眼却紧紧盯着郁离,生怕郁离说出方才的争吵,郁离却低头看绣箍,道姐姐的绣活还是那么出色。 花妖倒茶,刘秀才喝茶,美美地喝了一口,叹息道:“曼娘你沏的茶,比宫里的茶好喝太多。” 花妖噗嗤一声笑了,斜眼看着他,道:“皇上若是听了你这话,只怕要砍掉你的脑袋。” 刘秀才画画出色,所依仗的不过是花妖精心制作的颜料,他身上并无其他特殊之处,郁离正要告辞,刘秀才却说起一桩大新闻来:前面不远簕竹巷有一家替人洗衣服的穷人,今早生了个儿子,当时很多邻居已经起床了,看到有龙绕窗而出。 郁离蹙紧了眉头。又有龙绕窗出现? “可惜呀,可惜我走得慢,没经过簕竹巷,若是我经过那里,便可以看看真正的龙什么模样了。” 他一句感叹,被郁离抓住了要害。 什么叫看看真正的龙?他之前画的,不就是他眼里看到的巨龙吗? “天下的龙都长一样吧,秀才姐夫,你上次不是已经看过巨龙了吗?” “我——当然,我看见了,要不怎么画得出来。”他干硬地笑笑,飞快看了郁离一眼。 郁离立刻断定,他在撒谎,巨龙画像背后,一定另有缘由。 趁花妖回屋做饭的机会,她也假装要去厨房帮忙,旁敲侧击,打探巨龙出现那天,刘秀才究竟有无经过济王府。 然而花妖只知道他当晚曾经出去过,至于有无经过济王府,她就不知道了。 “他一向最擅长依样画葫芦,若然没亲眼看过,又怎么能画出巨龙?” 依样画葫芦?郁离眼前一亮。 没人说,依样画葫芦对着的一定是真葫芦呀,也可能当时看的,便是一副巨龙画像。但刘秀才百般警惕,就算问了,他肯定也不会说,还会打草惊蛇。 她望着忙碌的花妖,欲言又止。 她讨厌威胁一个妖力远远低过自己的小妖怪。 花妖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道: “你放心,我不会乱传话的,还会替你打听。若事情与他有关,我只求你们饶他一命。” 饭菜终于做好了,花妖要留郁离吃饭,刘秀才也一改常态,分外殷勤,劝她试试她表姐的手艺,说不是一般人可以吃到的。 “你们小夫妻难得相聚,我就不打扰了,一家三口,好好团聚吧。”郁离笑笑,替他们拉上了院门。 门内,传来刘秀才惊喜的声音:“一家三口?曼娘,你妹妹的意思,是——是我要做爹了吗?快快坐下,往后别这样操劳了,小心身子才是。” 人与妖,总算有个好结局的。 郁离感叹一声,轻轻一跃,跳上了秀才右侧邻居家一栋小楼二楼。方才在秀才家院子内,她已经观察过四周了,右侧这户人家门窗紧闭,不闻半点人声,也曾散发灵气试探过,确实无人居住。 她躲在二楼窗户后,对院内两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吃完饭,花妖站起来要收拾碗筷,被刘秀才按住了,他屁颠屁颠地收拾碗筷,又端来茶水给花妖,笑眯眯望着她,又望望她的肚子。 曼娘似乎害羞,轻轻推了他一把。 此时日过半空,花妖恹恹欲睡,刘秀才扶着她,将她送回屋内,停留了一会儿,才提着柳条篮子出来,锁了院门,兴冲冲往街市去。 郁离远远吊着他,眼看他走进了一家酒楼,把篮子递给小伙计,正要跟上去,却听到耳边有人道:“竹娘子,请上车。” 车就在她身边,她一上车,车子便轻快向前了。 车内是笑眯眯的顾嘉:“别担心,秀才那边有人跟着。看竹娘子脸色,想必大有收获。” 郁离匆匆将花妖无心说出的“依样画葫芦”五个字告诉顾嘉,并说出自己的推测。 “刘秀才常年在书画界摆摊,向来画画都是照本宣科,变化不大,我本来也猜过有人给他画样。”顾嘉皱着眉头道,“但皇室大法师曾经对他使用过搜魂,不曾发现他看过画样,恰恰相反,倒发现当时他的确看到了巨龙。” 第31章 义园妖变 怎么会这样?兜兜转转,以为柳暗花明,结果又回到了出发点。 “会不会他看画样的记忆给人抹去了?” “他的记忆相当完整,没有被人纂改的痕迹。” 郁离不由暗暗叹息。若是妖铃还在身边就好了,他能重现刘秀才的记忆,只要认真看,肯定能发现其中破绽。 她忽然想起刘秀才所说的贫儿出世龙绕窗而出一事,正要跟顾嘉说,顾嘉却道今日京城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刘秀才家附近的簕竹巷一户贫苦人家生下儿子,有龙绕窗而出,附近许多早起劳作的邻居都看到了,经他们描述,那龙,与之前刘秀才描绘的几乎一模一样。 二是南关青菜街有八爪果狸现身,京城大法师们蜂拥而至,一轮大战之后发现,八爪果狸只吃水果,不吃其他,抢吃及毁坏各色新鲜果子共十一筐,最后被擒时还牢牢抱住一筐红桔子不放。 这一点已在郁离的估计当中,她并不在意。 “三是——”顾嘉长长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如墨: “义园有妖怪突然发狂,彼此相残,杀死同伴七只,逃走妖怪三只。” 怎么可能!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昨夜去了一趟义园,今日义园便有妖怪发狂、逃走,怎么看都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义园的禁制,在她离开的一刹那间已经修补完毕,它们如何逃得出来?她倏地想起当时车夫的断臂与地上一滩血泊,难道—— 她的身子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难道竟是自己创下了大祸! “那些妖怪,是不是三四十年来都是吃素不曾沾惹过半点荤腥?” “吃素?妖怪应该不可能吃素吧?”顾嘉皱着眉头苦想。 “逃走的三只妖怪是什么?大约往哪里逃了?” “竹娘子不必紧张,皇室除妖团已经出动,相信很快便有佳音了,奇怪的是,妖怪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昨日离开时,禁制已经修补完毕。”郁离站起来,“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怎么回事。若是因我而起,我一定要把三只妖怪都抓回来。” “不必担心,有皇室除妖团在,再说,金川姑姑的好朋友,铁相公铁光庭也在,相信人手足够了。” 他特意点出铁光庭,所谓金川公主的好朋友,郁离的前夫,于情于理,郁离都不该再出现。然而,想起之前自己差点被谋杀的事情,郁离只能选择唯一的路,继续向前走。 她望了望顾嘉眉间眸里浓重的忧色,忽然想起他曾经透露的 “此事可能因我而起,我若不去,始终无法安心。你放心,就算别人问起,郁离绝不会提起昨日的事情。”郁离道,跳下马车,融入了滚滚人流中。 顾嘉举起酒杯,对着虚空晃了晃,轻轻道一声恭喜,一饮而尽。 郁离熟门熟路,回到义园。 此时的义园气氛大变,处处可见法师低头辨识地上痕迹,或者散发灵力捕捉残留空气中的一点点妖气。 郁离一眼便看到了铁光庭,他正背对着自己,向身边几个法师吩咐着什么。 她缓缓走过去,立刻有人喝道:“此地严禁进入!” 铁光庭感知熟悉的气息,转过身来,一眼看见郁离清瘦的身影,以及她脸上浓浓的忧虑。 他误会了,以为郁离在担忧自己处理不好义园的差事,心头不由五味杂陈,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我刚到京城,听闻这里出了事情。”郁离低头道,有意避过昨日自己曾经出现的消息。 然而铁光庭再度误会了,他听出郁离言不由衷,却误以为她的回避乃是不好意思表露担心。 竟是交还碧玉竹叶簪之后,她才对自己透露几分关心几分真心。他心头颇有一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慨,然而众目睽睽,人言可畏,他不好再多问,简单介绍了义园妖变一事。 昨夜深夜,义园早已驯服多年的妖怪,不知为何突然发狂,相互攻击,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义园六个守卫年过六旬,多年来在义园不过种田吃饭而已,骤逢事变,猝不及防,竟让三只妖怪逃了出去。 哪三只? 搬山怪,吞天兽,百毒葵凤。 郁离不禁扶住了额头。这三只,无论哪一只逃了出去,对于人间而言都是灾难。 “皇室除妖团已经循迹跟踪过去,相信很快便能捉获。”铁光庭见她眉头紧皱,以为她担心三只妖怪的脱逃会造成大祸。 郁离犹豫了。三妖因自己而脱逃一事,说,还是不说?说了,会不会把顾嘉也拖下水?她闭上双眼,在寒风中捕捉细微的妖气,希望能识别出三妖的去向。 如能迅速捕获三妖,也算将功赎罪。 她忽然睁开了双眼。 奇怪的是,义园深处的农田里,隐隐有不寻常的妖气散逸。 她对铁光庭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轻轻往农田深处走去。 越走,她越觉得妖气渐浓,瞥了一眼同在旁边的铁光庭,他却毫无反应。 那不寻常的妖气并非三妖之一,但妖气与昨日她所窥探的义园诸妖也不同,格外新鲜——她忽然明白了,猛然扑向妖气冒出之处。 就在她跃起的同时,刚刚站立的泥地忽然如几十条竹笋窜出来一样,瞬间开裂,升高,散落。铁光庭就在她旁边,不过比她慢了一小步,竟借力不及,只跃起五尺来高,被喷出的泥土溅了一身。 此时的郁离已经扑到了五十丈之外,一条血骨长鞭啪啪打在妖气最浓烈处,打得泥沫四溅,又溅到了刚刚扑过来的铁光庭身上。 铁光庭连忙收敛灵力,避过泥沫,落在旁边,祭出除妖杵,砸向妖气最浓烈处。 一鞭一杵,左右交替,一起一落,密密麻麻打了数十下,泥土里终于起了变化,一只圆滚滚白雪雪的头,仿佛白玉蘑菇似的,顶着除妖杵与血骨长鞭的狂殴,缓缓顶出了泥土。 随着它脱离泥土,头颅顶部渐渐显现一缕一缕血丝。 刚刚奔到两人身后的皇室除妖团,有人认出了这颗蘑菇头的来历: “血蘑菇!” 第32章 血蘑菇 血蘑菇。 郁离曾经听师父提过这三个字,但当时年纪尚小,并没留意,只隐约记得当时自己在乌洞山后山采蘑菇,至于师父为什么提起血蘑菇,她毫无印象。 “你们两人退后。” 除妖团言辞谨慎,行动也十分谨慎,团团将血蘑菇围了一圈,却没展开攻击。 既然是蘑菇,多半会爆炸,血蘑菇,是不是会带血爆炸? 郁离迅速挥出灵力泡泡,要将血蘑菇封闭起来。 “万万不可!”除妖团一黄衫女法师突然挥剑,将郁离的灵力泡泡瞬间削成两半。 “血蘑菇最喜欢灵力,攻击越猛烈,它成长越快,待头顶血红,便是爆炸之时。”黄衫女法师解释道,“你们退后,交由我们处理。” 郁离迅速退后,铁光庭却插入除妖团团员之间,手持除妖杵,紧紧瞪着血蘑菇。 血蘑菇此时已经长到伞面那么大,顶部越发饱满,呈现半透明状,隐隐可见汁液流动,显得新鲜而多汁。如果它突然爆炸,血液横飞,只怕在场的法师,无一幸免。 “退后!” 黄衫女法师见铁光庭始终不为所动,右手一翻,剑气如潮,奔向铁光庭。铁光庭尚不是她的对手,有心退避,竟移动不得,被剑气砸在除妖杵上,踉踉跄跄往后连退八九步,才勉强止住了脚步。 郁离暗暗心惊,这黄衫女法师看来不过三十左右,修为却远胜于自己,青罗皇室除妖团真是卧虎藏龙。 在铁光庭退出第一线之后,黄衫女法师喝道:“出带!” 围攻的除妖团法师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根细软的丝带。 “裹!” 细带齐齐向血蘑菇卷去,翻飞如指,将血蘑菇团团包裹,仿佛包粽子似的。 “起!”黄衫女法师又是一声顿喝。 除妖团法师同时用力,丝带向上高高吊起,竟将血蘑菇从土里拔了出来。 血蘑菇除了大而圆的头颅,底下只有一根细长的根须,根须就像有生命似的,不断地蜷缩,左右摇摆,宛若被抛上岸的鱼。 郁离听到一声叹息,循声望去,竟是铁光庭身边一名侍卫。 见她疑惑地望着自己,侍卫又是一声叹息,道:“二十年的血蘑菇,多半是要进宫了。” 进宫?圣上要审问血蘑菇? 她正要开口,铁光庭快速摇了摇头,嘴唇闭合,示意她不要问。 血蘑菇,进宫。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她的头颅,她终于想起了师父为什么提起血蘑菇。 当时师娘妖毒发作十分厉害,皮肤上一层一层全是红色鳞甲,若不是被师父牢牢缚住了手脚,只怕师娘早寻死了。 她见师娘如此痛苦,又想起师娘平时最喜欢吃新鲜的蘑菇,别的自己帮不上,后山蘑菇多,当下提了小篮子直奔后山。刚刚下过雨,她撒欢地采啊采,不多时便采了满满一篮子,带回去给正在做饭的师父。 师父翻了翻篮子,令她马上去洗手,道不是所有的蘑菇都能吃,有毒和不毒的,在师父没教导之前,万万不可擅自去采摘。 第33章 真正三妖 萧真真指挥旗下法师,将血蘑菇放入一只超大的霞彤河豚皮囊内,送上云车,由六名法师护着云车离开了。 她示意其余法师处理好田地里的大洞,如有残留妖毒之类,一定要彻底毁灭。 铁光庭正要上前,萧真真却大步向郁离走来,道:“多谢竹娘子、铁相公两人方才反应迅速,如非你们两人,一旦血蘑菇自行出土,后果不堪设想。” 铁光庭心中颇不是滋味。萧真真虽然口口声声两人,却一直望着郁离说话,眼中只有郁离一人,而自己不过托了郁离的福才被跟着提了一下。 “萧大法师过奖了,我只闻到此处妖气有异,并不懂得什么血蘑菇。” “能远远闻到此处妖气有异,已经胜过许多人了。竹娘子不妨再闻一闻,义园内是否还有妖气有异之处。” 郁离点了点头,极力远眺,并未发现颜色怪异的妖氛,再闭上双眼,眼观鼻,鼻观心,将灵力发散得远远的,捕捉空气里及其稀薄的气息。 然而,她并未感觉到类似方才血蘑菇的妖气,只是脚下隐隐有腐烂的臭气传来,但这股腐臭,夹杂着血腥气,绝非来源于沤烂的肥料。 “泥下有古怪。” 萧真真点了点头,也施展灵力探究了一番,感觉方才拔出血蘑菇的地方,臭气若隐若现。 “挖!”她一声令下,剩余法师纷纷祭出各种锐利法器,打在洞内,旋转如风车,将那洞越挖越大,越挖越深,而臭气也越来越浓,不少法师五官已经皱成了一团。 郁离并没出手,反而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空气中臭气的变化,忽然感到法师们所挖的洞与臭气最浓处出现了偏差,原本泥洞在这里开始拐弯了。 “向右三尺!”她忽然道。 “按竹娘子说的办!”萧真真立刻出声。 其他法师毫不犹豫,立刻改变了法器挖掘的方向,果然,随着泥土的纷飞,浓浓的臭气排山倒海般涌出来,一个首当其冲的法师就像被石头砸中一般,往后便倒,竟然被熏晕了过去。 铁光庭见另外一位法师迅速上前,将晕倒的法师拖出包围圈,他立刻向前,补上了晕倒法师的位置,祭出一把宝剑,射向泥洞,旋转如飞。 郁离虽然感觉到他们的变化,却依旧双目紧闭,仔细判断臭气的细微变化。 就在她感知泥下十尺有大量尸体还未识别出是人是妖时,萧真真忽然喊了一声: “停!” 众法师同时收回了法器。 郁离望向萧真真,萧真真同时望向她,两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萧真真选取了几位法师,令他们运转法器,轻轻卷起泥土到洞外。 随着泥土一层一层减少,郁离心头滞闷的感觉越来越重,她已经可以感知,堆在最上面的尸体乃是妖兽,妖气尚未被泥土吸收殆尽。 终于,最后一层泥土被吹卷而起,洞底的妖兽尸体露出了真容。 然而,望着洞底堆叠的妖兽尸体,郁离只觉得一阵寒气从尾椎骨直削上后脑勺 “搬山怪!吞天兽!百毒葵凤!” 它们不是逃跑了吗? 怎么会埋在这里充当血蘑菇的养料? 如果埋在这里的是它们,那逃走的又是谁? “去,把六位义园看守叫来!”萧真真下令。 “是!” 萧真真亲自带头下洞,把搬山怪、吞天兽及百毒葵凤的尸体,搬到了地面。 尸体血肉几乎被血蘑菇吸收干净了,显得干瘪瘪的,只有最外层的皮毛保持了原有形样。 六位义园看守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见三妖尸体,立刻捂住了脸: “谁杀了它们!” “这可是昔年荒文大师收服的妖怪,谁把它们杀了!” …… 六位义园看守如丧考妣,想哭又不敢哭,纷纷愤怒地瞪着萧真真与法师们。他们昔年乃是荒文大师手下,跟随荒文大师征战天下,别说不把萧真真放眼内,就算当今皇帝来到义园,也得下马步行。 “你们确定,这便是偷跑的搬山怪、吞天兽、百毒葵凤?”萧真真问道。 “当然,我们看守多年的妖怪,怎么认不出!你看,搬山怪右臂昔年被荒文大师打断过,比左臂略短。”一位义园看守把搬山怪两条手臂同时拉直,确实右臂比左臂短。 另一位义园看守则指着吞天兽颌下一块斑痕道:“你看它颌下那块瘢痕,乃是要咬荒文大师时,被大师一指击中,骨裂毛褪。” 第三位义园看守则指着百毒葵凤左右对称的数十条触须道:“你们看左边中间,少了最大最长的三根触须,也是当初被荒文大师削断的。” 郁离与萧真真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前两日你们看到三妖时,也仔细观察过它们身上这些特征吗?”萧真真逼问道。 “我——”第一个义园看守缩了缩肩膀,吞吞吐吐道:“它们从来没逃跑过!再说,都那么熟了,谁会天天盯着看?换了你,你会天天时时盯着你丈夫的脸看吗?” 此言一出,法师们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真真哪来的丈夫! 再说,她对玉郎君恨之入骨,天下法师谁不知道? 义园看守这句反问,不就等于问和尚要梳什么样的发髻吗? 法师们已经可以预知义园看守的悲惨下场,纷纷低下头,不敢看萧真真的脸色。 谁知道萧真真不仅没拳打脚踢,反而语气平和: “你的意思,你并不能确认真正的三妖什么时候不见的?也许前日,也许上个月,甚至可能去年或者十年前?” “十年!喂喂,你不要越说越离谱,把黑锅都扣在我们头上吧!好歹当初我们也是跟随荒文大师除过妖的,我们也是除妖团的前辈!”另外一位从未发声的义园看守忍不住开口了。 郁离望过去,见这位看守貌似最年老,脸上伤痕纵横交错,应该是年轻除妖时被妖兽抓伤的。 疤痕脸看守又道:“我能肯定,上个月月初,它们都还在!当时宫里送来新的粮食,其中有妖怪们最喜欢的蝶翼草——” “蝶翼草?不可能!”萧真真断然否定,“蝶翼草迷幻作用极强,极易引发妖怪妖性发作,宫里绝不可能将蝶翼草送到义园!” 第34章 划清界限 “可那的确是宫里送来的,每月送一次粮食,都是李总管负责的!”疤痕脸看守斩钉截铁道。 萧真真对旁边一位法师使了个眼色,那位法师立刻招来飞行坐骑,凌空远去。 郁离心知那位法师此去,必定禀告三妖下落及请李总管前来对质,但看疤痕脸看守脸色依旧,没有丝毫慌张,分明坚信蝶翼草一事与自己无关。 其他看守也纷纷作证,道上个月月初,来的的确就是李总管,而且风大哥也曾问起蝶翼草一事,李总管说皇上登基十年大庆在即,有意赦免义园一批妖怪,但先决条件是它们身上妖性已灭,不会为祸人间。 妖怪们被囚义园多年,是否妖性灭绝,还有待考验,而蝶翼草便是最好的验证工具,暗中在每只妖怪的食物中下一点点,如它们已然妖性灭绝,蝶翼草自然不起作用,如果反应强烈,则说明不能释放。 最先被投喂蝶翼草的,便是搬山怪、吞天兽、百毒葵凤三妖,它们服用后整整三日都在看守的暗中观察下,但它们始终平静如昔,不曾有半点异样。 确认蝶翼草对义园最犀利的妖怪也没引起妖性,他们才对其他妖怪逐一投喂。 郁离此时已经可以确认,问题便出在蝶翼草身上,那位所谓的李总管,可能是假冒或者被利用的。 既然如此,改容成三妖模样、替代了三妖的究竟又是何等妖物? 她望着萧真真,而萧真真则望着洞底。 数十尺深的大洞洞底,依旧堆叠着尸体,站在洞口四周的法师们,依然可以闻到腐烂的臭味。方才被熏晕的那位法师,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主动要求下去搬运尸体。 “好,杨力,我与你一起下去!” 萧真真点了点头,带着几位法师,与他一起跳了下去。 铁光庭咬咬牙,也带着两名侍卫跳了下去。 郁离不再看洞底,而是看着六位义园守卫。 而其他五位义园守卫的目光,都集中在疤痕脸守卫身上,仿佛等着他拿主意。 疤痕脸守卫却像木头似的,呆呆站着,两眼空荡荡的。在萧真真一再提问蝶翼草之后,他终于回想起一个致命的漏洞——上个月李总管来时,送来了几包自己喜欢的好茶叶,与自己一面闲聊一面喝茶,自己当时匆匆在交接单上签了名字,并未仔细一一对照交接单上的粮食及实物,现在回想,怎么也想不起来交接单上是否有蝶翼草的名称。 而本月初,李总管过来送粮食,来去匆匆,与自己没说上两句话,没问起上月所送的蝶翼草,更加没问起妖怪们对蝶翼草反应如何。 这么大一个漏洞,为何自己不曾发现! 此事别说捅到荒文大师那里,就算报到皇上面前,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一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几十年,临老却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他便觉得心被挖了巨大一个洞,自己还有何面目去见荒文大师! 郁离一直紧紧盯着疤痕脸,见他虽然静立不动,脸色却突然变幻不定,额头细汗密布,眼神也恍恍惚惚,越发提高了警惕,只待他稍有异动,便立刻制止。 臭气忽然大涨,萧真真带着法师们把其余尸体也搬上来了。就在这一瞬间,疤痕脸守卫忽然举起右手,狠狠地要往自己头顶拍去。 “不可!”郁离一个灵力泡泡弹出,恰好隔在疤痕脸守卫的头与手之间,消除了他汹涌的灵力。 疤痕脸守卫自尽不成,整个人瘫倒在地,捂住了双脸。 “你要死,也得先帮助我们把幕后黑手找出来,要不你有何面目见荒文大师!有何面目见这些人!” 萧真真一席话,将郁离的目光拉到了旁边尸体身上。 一眼扫去,那不是妖怪,而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只是他们也和三妖一样,被血蘑菇吸尽了精血,变得干瘪瘪的。 “别看!” 刚刚跃上来的铁光庭捂住了她的双眼。 郁离心一动,去掰开他的手,他却坚持不放:“你放心,我会帮你查出真相的,毕竟他也是我姑父!” 他在说什么?! 郁离只觉得头嗡嗡直响,仿佛无数蜜蜂在耳边飞行吵闹,根本听不大清铁光庭接下来的话语,恍惚间,只看见他的嘴唇,急速地一张一合。 等她终于清醒过来时,发现铁光庭正搀扶着自己,又听见萧真真叹息道:“铁相公,你这个傻瓜!” 仿佛旁边射过来一根铁丝,牢牢绑住郁离的脑袋,拖着她,一点一点转过头去。 她不想看,又不得不看。 那张干瘪瘪的脸,陌生而荒诞,但他身上的白色长袍,尤其是腰间那串红色带着螺贝的长绳,却无比熟悉。 不,不可能,那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噩梦!只要自己醒了,眼前一切都过去了,师父肯定还被囚禁在哪个隐秘场所,肯定还在等待着自己的营救。 她努力抹了抹眼睛,再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了红色的长绳。 怎么可能!她曾经四处奔波,只为寻找他的下落。 白帽山明明保证过,他是安全的,安全的! 他怎么可能化作一具干瘪瘪的尸体被埋在义园农田深处? 这一切,一定是哪个妖怪发出来的幻境! 郁离像野狼一般,狠狠的一口咬在自己的左臂上。 手臂的疼痛,鲜血的咸腥,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师父!”她扑过去,要看看师父怎么死的怎么被埋的,然而一丈距离,却像天与地之隔,遥远而模糊。 她软软的晕倒在铁光庭的臂弯里。 “看好她!”萧真真道,目光里泛过一丝不忍。 “恩,我会的。”铁光庭抱起她,往旁边一辆刚刚出现的云车走去。 郁离躺在柔软的毛毯中,苍白的脸,凌乱的秀发,显得格外无助。铁光庭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从前,纵然身陷绝境,她脸上依旧是强悍如狼一般的倔强。 他伸出手,要帮她撩起腮上几丝乱发,身后的侍卫忽然道:“公子,你这样做,公主会不高兴的。” “她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做错什么了!” “做了什么,公子自己知道。” “竹娘子晕倒了,我连抱她起来都不行!” “行,毕竟她曾经是公子的娘子,可既然曾经是,公子还是划清界限比较好。” 第35章 夺心兰再现 “是,凡事划清界限比较好,我记得公主殿下把你赏赐给我时说过,你是我的侍卫,负责保护我,可没说要负责监视我,我回去倒要问问公主,你究竟负责什么!” 铁光庭前所未有的严厉,那名侍卫瞬间退缩了。 金川公主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若是惹恼了她,自己全家性命不保。铁光庭是她枕边人,自己不过下人一个,就算报告了真实情况,铁光庭三言两语哄她高兴了,还是自己遭殃。罢了罢了,何必多事? “小的说错了,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侍卫忙不迭退出了车厢。 铁光庭从怀里拿出宝囊,再从宝囊内拿出一颗拳头大的宝珠,轻轻一捏,珠子便碎了,露出一株一寸半左右的红茎绿草。 如果郁离此时清醒的话,她一定惊喜不已——铁光庭拿出来的草,与《姑妄志》上所记载的夺心兰,一模一样:红色的茎,青绿带银边的叶,中间一串血红色的蕙。 当然,她从未想过,夺心兰竟是那样的矮小。 铁光庭摘下血蕙,以两枚绿叶包裹,继而一手捏住郁离的下颌,令她嘴巴张开,另一只则将夺心兰的血蕙对准郁离的嘴,轻轻一捻,血蕙碎末混淆着绿色的汁液,落在郁离口中。 郁离眉头一皱,似乎汁液十分酸苦。 铁光庭对着她左耳,急速低声说了一阵话。 郁离依旧昏迷不醒,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萧真真撩起帘子时,铁光庭正对着夺心兰的残茎发呆。 “你疯了!”萧真真扑过去,发觉郁离唇上还残留着一点绿痕,不由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明知道她身后有人,明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你居然让她吃了夺心兰!” “这些,查下去,只需要时间,都可以查出来。但她面对师父死亡的痛苦,不是一段时间就能磨平的!” 萧真真差点被他的理所当然气疯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我要禀告公主,你为一己之私,抹去了关键证人的记忆!” “呵呵,你大可以禀告公主,禀告皇上,是我,铁光庭,抹去了郁离的记忆。如果没了郁离你就查不出真相,那只能说明,小美人果然是小美人,所谓大法师榜第五名,不过浪得虚名!” “激将法?呵呵,这招对我没用!”萧真真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铁光庭早就骨还骨,肉还肉了。 “威胁对我同样没用。”铁光庭笑笑道,“你是不是太忙了没看大法师榜?铁家唯一的继承人,大法师榜第三名神杵铁光庭。” 萧真真气结,偏又奈何不得铁光庭。 当年铁光庭祖父铁烈与魔头胜差烈同归于尽,天下皆知,人人景仰,青罗皇室赏赐无数,寒云山寒云宫则宣布,大法师榜第三雷打不动,永远留给红坎铁家当家人。 就算没了金川公主这个后台,铁光庭凭借着大法师榜第三的位置,照样可以在法师界风生水起。 “好,你做的好事!”萧真真冷笑道,“你以为能瞒得过竹娘子?若她知道了真相,你猜她会如何对付你?” “我不管她如何,你不如想想,如果她知道真相,你们方才在场的除妖团十二人有何下场吧。”铁光庭冷森森地盯着她。 萧真真把帘子狠狠一摔,径自走了。 铁光庭下令启动云车,返回京城。 当郁离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清冽的幽香,不由精神一振,睁开了双眼,房间内的布置豪华而陌生,而守候在床前的一名绿衣丫鬟,同样陌生得很。 这里是哪里?自己为何无端端出现在这里? 她只记得自己曾受顾嘉的委托前往义园,义园那里看到了铁光庭和除妖团一群法师,其余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竹娘子你醒了?来,先喝点水。”绿衣丫鬟端过一只绿玉杯,喂她喝蜜水。 郁离正口干舌燥,这甘甜的蜜水正合意,而绿衣丫鬟侍奉得十分周到,绿玉杯倾斜程度刚刚好,每满一小口,她便移开绿玉杯,让郁离吞咽,直到一杯蜜水喝完,也不曾漏出一滴。 “这是哪里?” 绿衣丫鬟抿嘴一笑:“这里是老仙泉。” 老仙泉?郁离一脸迷茫,她从未听过这个名称,根本不知道老仙泉乃是皇室御用温泉之一,十年前当今圣上登基,醉后开金口,将老仙泉赏给了爱泡温泉的金川公主。 “请问你家主人是哪位?” “呵呵,竹娘子放心,我家主人是你老朋友了。”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在京都能称得上老朋友的,应该就是魏良,这里想必是魏家别苑,只是自己之前明明在义园,为何突然出现在魏家别苑? 她想了又想,脑袋里都是一团浆糊,始终想不起自己怎么到的这里。 难不成自己到义园后遭受妖怪攻击,一时昏倒了? 她立刻运转灵力,果然,灵力有点不畅,体内妖毒隐隐又即将发作的迹象。 不,魏家乃是普通人家,自己绝不能在此发作。 她朝绿衣丫鬟拱了拱手,道:“替我多谢贵主人,他日再报答。”不等绿衣丫鬟反应过来,她便从床上跳下,转眼不见了。 绿衣丫鬟抹了抹眼睛:这世上法师都这样神出鬼没的? 正当她发愣时,铁光庭拎着红漆描金花食盒兴匆匆过来了,见床上红缎被子半横,郁离却不在房内,忙问道:“她呢?” “她、她刚刚走了。” “她走你就任她走?怎么不拦住她!” 绿衣丫鬟见铁光庭脸色不好,赶紧请罪,一五一十将郁离方才的问话交代了。 明明自己已经清除了她不好的记忆,为什么她还要匆匆离去?难道她介意公主的老仙泉而自惭形秽?但他所认识的郁离,根本不是这种人。 他又不是卑鄙小人,并没有趁机教唆她爱上自己,她为什么要避着自己? 铁光庭只顾胡思乱想,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自己的夺心兰令郁离体内妖毒即将提前发作。 第36章 天生一对 此时的郁离,心跳越来越急,两眼也渐渐模糊,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好几次都撞到了花树或者石头,拼命拖着骨骸酸痛的身体在老仙泉宫苑内乱走,想尽快离开这里。 她不知道妖毒为什么突然要发作,却十分清楚,天地一葫芦内,还未收进妖怪的妖灵妖气,就算要用妖灵妖气解毒,也无从解起,而胸前的龙晶,陷入了沉睡,毫无反应。 她跌跌撞撞往前走,忽然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摔去,只听扑通一声,掉进了温热的水中,同时还有一声低呼。 水不是太深,她勉强站起来,睁大眼睛,却只看见眼前水雾缭绕,水雾中似乎有双眼睛闪闪发亮,那眼睛,似乎还有点熟悉。 她正要开口,身上一阵疼痛袭来,瞬间如千刀万剐,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似的,缩成了一团。 “没事的,别紧张。”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不等她出声,一股灵力从她背后传入,涌向她的灵脉,与四散的妖毒相遇,抵抗,压制。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暂时脱离了剧痛的控制,满头满脸湿淋淋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珠。 “多谢。你怎么在这里?”水热腾腾的,对她酸痛的筋骨正好,她干脆继续泡在水里,转头跟步不曾说话。 “我——”步不曾满脸通红,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缩在水中,只露出一个头: “我之前被妖怪所伤,听说这里的温泉对伤势恢复特别好,特意来泡一泡。” “温泉?”郁离这才发觉,热水散发着特殊的气味,果然不是一般的热水。真想不到魏家还有这等财力,别苑里居然还有温泉。 “你妖毒怎么又发作了?”步不曾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我到了义园,醒来就在这里了。”提起义园,郁离依旧脑袋里一团浆糊,但见到步不曾,她却想起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道黄金塘汪辅臣妖变,吃了良光大师的半颗叫一粒珠的药丸,凌晨变成了羊头,身子还是人身。 “吃了药丸变羊头?”步不曾唰的站起来,背脊一凉,赶紧又坐下,藏起光秃秃的身子。 郁离这才明白,他之前为什么只露出一个头,不由大感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别过头,望向岸边的繁花。 此时已是腊月,这里却花繁叶茂,明显托了温泉暖意。 “我已经去信寒云宫,让他们调查良光大师的身份,看看跟之前的人面妖有无关联。”她在犹豫,要不要跟他提起顾嘉?最近京中巨龙出没,看似诡异,背后一定另有能人操纵。 “良光大师?据我所知,青罗境内,并无这样一位法师。” 没有?郁离陷入了沉思。 “别担忧了,会调查清楚的。” 只听一阵水声哗啦,步不曾在她背后往岸边走去。 郁离低着头,静静看着水里红色小鱼儿轻快地游来游去。 那小鱼儿不过半寸长,头尖尖的,尾巴则和金鱼相似,宛若透明的轻纱。 温泉水热,它们却毫不在意,应该原本就习惯热泉温度的。 “来,送你一件好东西。”步不曾道。 他明明说得很正经,不知怎的,郁离有种感觉,他在捉弄自己,只要一转过身去,便会看到步不曾光秃秃的身子。 “什么东西?” “莺歌鸟。” 郁离倏地转过身去,果然,步不曾手上托着两只红嘴白羽的莺歌鸟,而他披着头发,衣着整齐,十分正经。 她不由为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赧,暗中从自己宝囊里取出东西,蜷在手心里,走过去,突然摊开手,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洁白如玉的掌心上,同样歇着两只小小的莺歌鸟,鸟儿还齐刷刷歪着头,看着步不曾。 “我这可是天生一对的,不管千里万里,都能准确无误地送信。” “我这可是母子鸟,母子连心,肯定胜过你那对。”郁离特意将自己的手掌举高。 步不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掌心拿了一只莺歌鸟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一只放在她掌心:“好,从此你有了两对。” 郁离原本遗憾与步不曾之间没法即时交流信息,此时两只莺歌鸟分属两对,一来一往,随时可以沟通最新消息,也不客气,将两只莺歌鸟收了起来,道:“谢啦。你送的礼物,都好用,尤其是血骨长鞭——” 提到血骨长鞭,她脑子里似乎影影绰绰闪过了点东西,但速度太快,她根本来不及捕捉。 “好用就好。”步不曾笑眯眯看着她。 他刚从温泉里出来不久,脸上红扑扑的,又没胡子,仿佛才二十岁。 但这话万万不能跟他说,免得他得意忘形。 郁离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他交底,正要开口,忽然感到异样,几道灵力正往这边聚集,一抬头,步不曾也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一起躲进了池边茂密的花树丛中。 “他今日又发作了?”一个中年男声问道。 “对,发作很厉害,把铁栏杆都拗断了两根,差点就逃出去了。”另一个年轻的男声道。 “若是他逃了出去,只怕天下大乱。这几日,每餐在他酒里下一片夺心兰叶子汁液,加固门窗,改用北冰玄铁,多派人手,轮班看守。”中年男声道,往郁离他们这边来了。 夺心兰!郁离心神一震,不觉碰到了旁边一丛花,花叶簌簌出声。 步不曾迅速揽住她,滑下了温泉池。 “谁在那边!”中年男声质问道。 “别出声,听我的。”步不曾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一拔簪子,将她头发全打散了,自己身子一沉,躲在郁离身后。 一个冷森森的女声响起: “跛老四,今日又干吗兴师动众的?” 郁离心突然一缩。这女声,就在自己身后响起,然而抵住她后腰的却是步不曾。 更恐怖的是,这声音,她曾经听过。 金川公主的声音! 步不曾会模仿金川公主的声音! 一时之间,她虽然泡在温泉池内,却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冰冷。 第37章 碎魄锋 温泉池内水汽缭绕,跛老四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退后十步,恭恭敬敬道: “回公主殿下,那人又发疯了。” “他哪天不疯?停他的酒,三日不许喝!” “这——” “滚!” “是!” 中年人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待他去远,不闻声息,郁离便要起来,步不曾轻声道:“别动!” 果然,中年人一个人去而复返,无声地接近温泉池。 步不曾拨了拨水,弄出点水声,以金川公主的声音,不耐烦地道:“你看,手上皮都皱了!” “没事,海棠很快回来了。” 郁离又是心神一震,因为这次步不曾用了铁光庭的声音说话。 但这招很有效,中年人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园子。 “没办法,没丫鬟侍候着,只能将就下了。” 郁离这才明白,为什么“金川公主”发声,跛老四仍旧折返,原来破绽在此。但有“铁光庭”在旁,丫鬟反而不适合在旁了。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模仿别人的声音?” “哎,没法子,行走江湖,总得会两招,混点饭吃。” “还有没有别的绝招?” “有,但今日不是黄道吉日,不宜展示。” 步不曾拖着郁离起来,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老仙泉。 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一路水迹淋漓,步不曾回头轻轻一扬手,一道灵力如蛇般蜿蜒过去,将地上水迹都蒸发了。 郁离不由感叹,才隔了几日相见,他又脱胎换骨了。 一道暖意飞来,萦绕包裹,不多时便将她湿漉漉的衣服烘干了。 “用火?东海前辈教你的?” 步不曾点了点头:“因祸得福。” “他现在在哪里?婆婆怎样?” “两人糖黐豆似的,我看盘古的斧头也劈不开。就因为教了他几招哄婆婆的手段,他便授了我控火术。” “你?哄婆婆的手段?好像你哄过很多女人似的。” “天地良心,我平生只哄过一个女人——” 郁离脸一热,谁知步不曾继续说道:“——那就是我娘。” 想起他曾说过他娘惨死的情景,郁离生怕又勾起他的伤心回忆,导致他痉挛发狂,便转移了话题:“恩,好想看看东海前辈与婆婆糖黐豆的恩爱模样。” “哈哈,怕你往后看不完。” 两人早已走出了老仙泉的范围,步不曾一直跟在郁离身后。 “你没事?” “啊,没事,没事!”步不曾答道,见郁离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才醒悟过来,她不是问自己身子,而是觉得自己无所事事。 他立刻改口道: “要不,我请你吃饭?” “下回,我还有点事。”郁离匆匆离去。 步不曾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目光一瞥,见有几个打扮普通的人,随后跟上了她,而那些人,竟是老二的人。 老二怎么找上了她?是因为自己?竟要对郁离下手,老二这回,决不可原谅! 他轻轻挥了挥手,人群里另外有人悄悄跟上了前面的跟踪者。 郁离走了没多远,倏地想起一件事情,停下了脚步,往后看步不曾究竟在哪里,就在她转头的瞬间,后面有好几个人匆匆忙忙隐入了人群中、摊位或者街边柱子后面。 有人在跟踪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她立刻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看看街边小摊档的饰品,有时候还拿起一两件看一看,或者戴在头上照一照镜子。 她拿镜子的角度十分巧妙,刚好可以看到身后跟踪自己的人,果然,那几个之前行踪诡异的家伙,又鬼鬼祟祟地开始躲藏。 魏良的人?还是步不曾的人? 她慢悠悠转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四五个打扮各异的追踪者先后进来,却不见了郁离。 “上碎魄锋!” “人呢?” “刚刚才见她进了这巷子。” “不好,快撤!” 郁离从屋顶跳下,轻飘飘的落在他们面前,问:“各位,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我们只是路过。” “姑娘好本事,看来是神仙。” …… 几个人乱扯一通,一面说一面往后退,却发现身后被挡住了,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多了几重泡泡,根本跑不掉。 一个挑着菜担子农民打扮的男人立刻放下担子,哀求道:“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我这菜,再不卖,就蔫了。” 他一开口,其余几个也纷纷以各种理由哀求。 郁离认得假菜农的声音,就是第一个开口要上碎魄锋的那人。 碎魄锋何等狠毒,若是打在法师身上,不死也灵力散溃。自己与他无怨无仇,他居然一出手便要上碎魄锋。 她一甩血骨长鞭,横扫过去,在菜担子上一排白萝卜上整整齐齐拉了一道口子,白萝卜齐刷刷断成两截。 这一鞭,若是打在人身上,只怕骨头都断了。追踪者立刻闭上了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郁离手中血骨长鞭又一挥,卷向假菜农,鞭尾恰好绕了他脖子三周:“你猜猜,你的脖子硬还是萝卜硬?” 她灵力一送,血骨长鞭开始寸寸收缩,勒紧,假菜农开始嘶喊:“饶命,饶命,我说,我说!我是东宫的人!” “胡说,我与东宫无怨无仇,你们为何要害我?” “因为你、你和济王走得太近!济王的朋友,便是我们的敌人!” 原来如此!皇家争权夺利,向来龌龊,她本不愿卷入这场腥风血雨中。但既然一脚踩了下去,她便不畏惧,更加不会躲避。 就在她要出手表明自己态度的时候,忽然看到假菜农目光里一丝得逞的奸笑。 “啪!”她一甩血骨长鞭,将假菜农的两腿打断了,道:“谁手上有碎魄锋?不妨撒点来看看。” “不敢不敢,就算给小人一千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其他追踪者脸色全变了,双手将碎魄锋奉上。 郁离接过碎魄锋,喝道: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有什么直接来,别玩阴的!” 其他追踪者撒腿就要跑,郁离哼了一声,他们赶紧扶起假菜农,拖了就跑。 “看戏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郁离冷冷道。 第38章 捡到宝 步不曾从角落里慢慢走出,一面拍手一面道:“好戏,好戏!” 郁离右手一挥,道:“碎魄锋!” 步不曾一动也不动,郁离不由奇道:“你怎么不避?” 步不曾微微笑道:“我又没惹你,你怎会杀我?” “万一我要试试你如今灵力呢?” “没有万一,我相信你。” 他说得平平淡淡,好像说等会去哪里吃饭一样,郁离听了,心头一阵感慨。 “你知道那些人是谁的人吗?”她试探着问道。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说自己是东宫的人,绝对在撒谎。” “你了解太子殿下?” “与太子无关,而是方才带头者说出东宫二字时,其他几个神色有异,不是愧疚,而是欣喜。试问一个人出卖了主子,他的同伴怎么会欣喜?” “方才应该跟上去的,跟上去便知道他们幕后指使是谁了。” “跟上去也没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他们早已死了。” 郁离垂下了头。 她数年来除妖降魔,几番死里逃生,对妖怪的举动异常关注,稍有异动,便后发制人,然而她极少主动向人动手。 他们慢慢走出去,没走多远,拐了一个弯,便看到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诧。 郁离要走过去,被步不曾拖住了手腕:“死都死了,你要干嘛?” “我要看看究竟何人杀了他们。” 步不曾望着她倔强的眼神,默然松开了手。如无例外,她将找不到半点线索,老二做事,一向狠辣,滴水不漏。 郁离过去观察了一阵子,又闭上眼睛一会儿,道: “是带头者杀的!” 步不曾想不到她竟然找到了线索,不由眉开眼笑,道:“何以见得?” “他们都中毒身亡,而其他几人面带惊诧,只有带头者面色平静,可见他主动接受的死亡。” 她忽然展颜一笑:“更重要的是,只有他的右手残留着铁红粉的气味。” 她摊开掌心,掌心有一层薄薄的灵气薄膜,薄膜上沾着极少量的铁红粉,是她运用灵力泡泡敷在带头者的右手再剥下来的。 “行,你厉害!”步不曾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这一招,就连自己也做不到。 “他双腿已残,对主子而言就是废物,拖着同伴一起死了,他主子倒会觉得他以死保密,自然对他家人多加照顾。”步不曾淡淡道。 前面忽然传来两声人语,步不曾拖着郁离纵身一跃,潜在旁边一间破屋的屋顶上。 来的并不是法师与侍卫,而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她们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不由自主齐齐发出尖叫,老的更是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娘,娘!”少女跪倒在老女人面前,一面推压一面大叫。 “走吧。”步不曾推了推郁离。 郁离一晃梦魅紫金铃,当当两声,少女也软软倒在地上。 郁离将她们母女搬到了小巷深处,又对她们灌输了几句,才离开小巷。 “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何必多此一举?”步不曾叹息道。 “命?这不是她们的命。如果不是因为我,那群人不会来到小巷,更不会带给她们麻烦。” “麻烦?我倒觉得,你向来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给自己找麻烦?算是吧。”她苦笑道,见左右无人,简单将凤尾禅师与小沙弥被害一事告诉了他,又快速说了两句。 这个决定,她一直埋藏内心深处,只告诉步不曾一人,毕竟他是最合适的人,若然自己越闹越大,身遭不测,将来会有机会代自己向那个人解释。 步不曾面色凛然,急急道:“你何必亲自身陷险境?还有其他更多更好的法子,我们一起慢慢想。” “不,这个是最好的法子。扣在我周围的网,迟早会压下来,我希望到时候莺歌鸟还有向你求救的机会。” “不,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步不曾毅然道,“不管你身在何处,只要莺歌鸟一到,我立刻飞到你身边!” 他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让自己的心堵得严严实实。郁离别过头去,望着路边石墙缝隙间一丛低矮的野草,虽然天冷风寒,野草叶子已经枯黄,在风中瑟瑟发抖,可有石墙的保护,草根牢牢扎在缝隙内,草茎依旧透着一丝绿意,不曾向寒冬屈服。 只要明年春风一起,野草便会发芽,转眼又是生机勃勃的一丛。 步不曾并不知道郁离此时在想什么,见她突然低头沉默,以为方才自己说话过于孟浪刺到了郁离的外壳,有心要说两句话补救一下,斜眼看见路边石墙上的野草,随手拔出来,道: “这家人真是的,简直比我还懒,围墙都长草了也不拔!” 他本以为郁离会笑一笑的,谁知郁离沉下脸道: “你——草长得好好的,哪里惹你了!” “没,没惹我!”步不曾赶紧把野草塞回石缝间,但拔出容易再种难,他动用灵力,才让野草在石缝间好好扎下了根,而且因为他所输送的灵力,野草竟然黄转绿,变得绿意盎然。 “你看,长得好好吧。”步不曾献宝似的堆笑道。 “幼稚!”话虽如此,郁离看着那丛草,两边嘴角已经抑制不住的上翘。 原来要她开心这么容易! 步不曾心中大乐: “喂喂,你这丫头,会不会说话?明明我比你大多了,你居然说我幼稚?我哪里幼稚了?” “幼稚的人才会咬住幼稚两个字不放吧。” 步不曾气结,若换了旁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早一翅膀扇死她了,可面前是郁离,就算心头有多滞闷或者多欢喜,他也得忍着,忍着,再忍着,她嘲笑自己的小模样,实在太可爱了! 宜喜宜嗔,喜怒不定,这才是她这种年龄该有的小模样嘛! 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看到她这模样? 他就像刚刚偷了主子一大包银子还和主人一起走似的,又得意,又小心,还有拼命隐藏的怒放喜悦。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结果郁离一眼看去,便看到他望着自己的双眸好像贼一般炯炯发亮,不由捅了捅他的肩膀:“捡到宝了?” 第39章 好主子 “嗯嗯,捡到宝了!”步不曾道,“分你一半?” “才不要!那就是一丛野草!” “是是是,那就是一丛普通的野草!” ……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大街,酒楼饭铺酒菜的香味正顺风飘来,步不曾要请郁离吃饭。 郁离不出声,紧紧盯着前面不远处 步不曾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知春台酒楼前,一位年轻公子正小心翼翼扶着一位大肚子的少妇缓缓走下马车。 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少妇肚内有妖胎,但仔细一望,小夫妻周遭并无一丝妖气。 “你认识?” “恩,以前替他们府上驱过妖,那个老仙泉便是他们家的。” “老仙泉是他们家的?你听谁说的?”步不曾知道,这回误会大了。 “丫鬟说的呀,我今天醒来时,丫鬟说——”郁离忽然想起来,从头到尾,绿衣丫鬟都没说过那是魏良家的别苑,是自己想当然认定的。 “你不知道老仙泉是金川公主别苑?” 郁离顿时呆了。 难怪之前步不曾让自己假扮金川公主泡温泉,他则先后假扮金川公主及铁光庭出声,居然能吓跑那个跛老四。 金川公主绝不会邀请自己住在她的别苑里,能这么做的的人,自然是铁光庭。 自己去义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只隐约记得有妖怪四散逃窜,自己挥动血骨长鞭,后面便不太清楚了? “我先走了!”她撇下步不曾,重新往义园方向奔去。 然而地方还是那个地方,眼前的义园,却完全变了模样。 之前一片荒芜的农田,被彻底犁过了,分成一列一列田垄,上面盖着一层麦秆,草间隐隐露出嫩生生的红草芽。 麦秆不是新盖的,明显久经日晒雨淋。 红草芽也不是一个两个,举目望去麦秆间都是。 她迷糊了,明明记得,之前不是这样子的。 她往记忆中低矮的茅草屋望过去,然而那一大片茅草屋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排半新不旧的木屋,木屋前面堆着二十多垛麦秆。 这不是义园? 她又在附近兜了一大圈,都没发现类似义园的地方。 一位农妇拎着一只母鸡的翅膀快步走过来了,经过她时,好奇地望了她几眼。 “请问,这里是义园吗?”郁离赶紧问道。 农妇摇了摇头: “义园?我们村子叫老鸦林,呶,村东头的树林里老鸦可多了,整日吵个不停。” 树林。这两个字提醒了郁离,她明明昨日下午还和顾嘉一起潜伏在树林里等日落,日落后她曾经进入过禁制,看到老妖怪们要吃车夫…… 她奔到村东头的树林里,却发现,虽然也是树林,但草木种类分布位置跟自己记忆中的树林毫无相似之处,根本找不到昨日曾经躲藏过的草丛。 自己该不会在做梦吧? 她抬起左臂,狠狠一口咬下,却又赶紧移开了手臂。 她左臂上有一块新鲜的咬痕!齿痕深处,尚未愈合,还隐隐带着红印。 看齿痕分布,分明就是自己咬的,然而她脑海里没有一点自己咬过手臂的印象。 她心头立刻浮起一个念头——有人迷幻、控制过自己! 她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步不曾,然后赶紧又把他压下去了。 不可能是步不曾,他对自己,一时不太正经,一时又忸怩作态,其实是关心爱护的。 她傻傻地站在树林里,听着老鸦呱呱乱叫,一时之间,心神也随之大乱,不知自己脑海里最近的记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难道所谓义园,也是幻境一部分? 她低低念了几句咒语,举头仰望,不多时,一辆云车破空而来,落在她面前。 云车是真的,那就说明,与顾嘉的交易,是真的! 究竟记忆从哪里开始错乱了? 难道是来到京都之后,自己才被下了手脚? 她检视了一下宝囊,方才从追踪者手里收缴的碎魄锋还在里面,可见被追杀一事也是真的。 找铁光庭,还是找顾嘉? 既然有人追杀,可见自己早已落入别人眼中。 一阵权衡之后,她上了云车,直奔济王府大门,报上自己名字,求见济王。 门子摇头道:“殿下受了重伤,哪里还能见客?” “济王受了重伤!怎么回事!”郁离一把扣住门子的手腕。 “痛、痛、痛,你放手!” 郁离这才发现自己太用力了,连忙松开,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济王怎么会受伤?” 门子见她一脸紧张,确实关心主子,不由大吐苦水: “飞来横祸呀,我们殿下好端端坐着马车经过棋盘街,谁知不知哪里跑出一只妖怪,差点把殿下吃了!如不是王妃娘娘奔上前拼死相救,只怕——唉,可惜王妃娘娘,从此少了一条手臂。” “你进去禀告,道竹娘子有法子治好王妃娘娘的断臂。” “哎,好,好,好,请姑娘稍等片刻!”门子飞似的跑进去,不多时又满头大汗跑出来,道:“大法师有请,有请!” 没走几步,郁离便遇上了前来迎接贵客的管家,管家千恩万谢,道主子今年流年不利,连续遇了好几个坎,没想到临近过年,还碰上这等大祸,又赞王妃娘娘是个极好的人,自受伤回来,府中丫鬟仆妇都哭到不行,全守在跟前侍候着。 济王府并不像郁离以为的那样宽敞豪华,乍一看,还比不上红坎铁家的大宅院,就连花园,也比红坎铁家的小了一大半。 她想起顾嘉身陷幻境时的哭喊,原来,他的确饱受冷落,就连王府,也是王公贵胄中最窄小最破旧的,自从开府以来,圣上就不曾到过他的王府。 郁离一面感慨一面跟着管家向前,绕过小小一座假山,走过一段阴暗的廊子,穿过两重门,终于进了小院。 院子不大,站了两个丫鬟两个仆妇越发显得窄小,而这四人一见管家带着郁离匆匆过来,立刻异口同声道:“杨管家,这女大夫是——” “这是大法师竹娘子!她能治好王妃娘娘。” “多谢大法师!王妃娘娘拜托你了!”四人齐刷刷跪倒在郁离面前,咚咚咚朝她磕了三个响头。 这还是郁离第一次遇到这样得下人心的女主子,可见王妃娘娘何等贤德和善。 第40章 面具 “娘娘,大法师竹娘子来了。”杨管家走到正房门口,躬身禀告。 “她怎么来了?”里面传来了顾嘉不耐烦的声音。 “殿下,竹娘子可以治好娘娘的断臂。” “是吗?快快请进!” 那个声音嘶哑沧桑,郁离本以为会是济王妃的奶娘或者老仆妇,谁知一进去看到王妃娘娘的第一眼,她便已知道,方才说话的乃是济王妃。 屋内原本只有两人,除了床头捧盆而立的顾嘉,便是床榻上一位斜靠床屏的女人。 顾嘉不过二十八岁,济王妃却年约四旬,虽然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糊了一重面具似的,也掩盖不住眼尾嘴边的皱纹。 郁离此时后悔不迭,顾嘉可能根本不想别人看到济王妃的真实相貌,她不该贸贸然进济王府的,而应该亲自将一滴白帽紫髓交与顾嘉,。 她不敢望向顾嘉。顾嘉再不受宠,也是一位皇子,怎么会娶这样一位不匹配的妻子? 转念一想,两人虽年纪相貌不匹配,想必十分恩爱的,否则济王妃不会拼死相救而失去一条手臂,顾嘉也不会以堂堂济王之尊捧着水盆侍候她,自己竟因为年龄相貌差距便觉得他们不匹配,简直可笑。 “你是竹娘子?你有法子可以治好断臂?这法子是否会有碍子嗣?”济王妃一开口,便涌出三个问题。 郁离想了想,谨慎地答道:“郁离曾在鉴妖大会上获得灵药白帽紫髓,此药——” “白帽紫髓我知道,快取来!”济王妃急急道,“殿下,你身上还带着伤,先把灵药吃了吧。” 郁离不由抿嘴一乐,看,济王妃果然很宠顾嘉。 “阿苏说笑了,此药,自当你服用才是。” 郁离心情大好,方才自己还觉得他们年龄差距太大呢,原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济王妃与顾嘉果然感情甚好。 “知道了还不快拿来我吃!”济王妃不耐烦道,横了顾嘉一眼:“别站着跟个死人似的,拿茶过来!” 郁离倒吸了一口凉气。所谓恩爱,不过是自己空想。 顾嘉却脸色不变,默不作声走到桌子前,端起茶盘,又回到床前,可见河东狮吼乃司空见惯寻常事。 “冷茶!怎么喝!快换!” 济王妃不仅年纪大,还脾气暴躁,也不知道顾嘉怎么娶的这位王妃,是圣上赐婚?也许济王妃父亲曾经舍身救过圣上? 顾嘉换了热茶送过来,济王妃又嫌太热,再换,才瞟了郁离一眼,道:“好,今遭便绕饶了你吧。” 直到那冷冽一眼,郁离才明白,济王妃各种摆谱使唤顾嘉,原来是特意做给自己看的,显示自己高高在上,对顾嘉绝对掌握。 顾嘉目不斜视,默然退出了房间。 郁离倒了一滴白帽紫髓,滴在空茶碗里,送到济王妃面前,济王妃一声冷笑:“呵,你要杀我?” “王妃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他们夫妻不和,居然拖自己下水!郁离气红了脸,倏地一转身,“这药,不吃也罢!” “呵呵,杀了我,你不正好与殿下双宿双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郁离绝不会喜欢济王,我有未婚夫的!” “哟?天下皆知竹娘子有前夫,何曾听说你另有未婚夫?” “步不曾,我未婚夫是大法师步不曾!”情急之中,郁离口不择言,把最熟悉的步不曾搬出来了,见济王妃将信将疑望着自己,把心一横,亮出血骨长鞭,道: “你看,这便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她心中暗暗跟步不曾说了一声对不起,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不托一块挡箭牌,只怕济王妃马上就要发疯。 “步不曾,你未婚夫居然是步不曾?呵呵,呵呵……”济王妃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 郁离端着茶碗便走。她再也不想搭理这个疯婆子了。 “且慢!竹娘子请留步。”身后济王妃的声音突然变得柔顺起来。 听惯了济王妃说话跟捣药似的,硬邦邦的一杵一杵又一杵,骤然听到她柔顺的声音,郁离浑身汗毛倒竖,差点以为说话的是另一个人,比如,步不曾。 她转过头来,济王妃带笑道:“方才鲁莽了,请竹娘子原谅。早知你是步不曾未婚妻,而不是济王的——朋友,我就该对你好些才是。” 她脸上的粉抹得太厚,此时一笑,皱纹挤得粉末簌簌落下。以她的年纪,朝晚面对年轻的夫君,想必心中也不好过。 郁离不忍再看,把茶碗送到她面前。 济王妃用左手接过茶碗,突然大声道: “门外的人听着,我将服药,有何异动,不许进来。若我服药有事,乃是天意,与竹娘子无关,任何人不得为难竹娘子。” 此言一出,郁离背脊生寒,济王妃不会早服下了毒药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暗暗笑自己糊涂,白帽紫髓何等灵药,别说服了毒药,就算灌了一桶毒药,都能起死回生。 “是!谨遵娘娘教诲!”门外的人齐声道。 在一群女声中,郁离听到了顾嘉的声音,与其他声音配合无间,可见平时训练有素。 难怪之前济王府有巨龙升天时,顾嘉暗暗夜访红颜知己,分明是给王妃逼急了,出去透透气的。 她不由想到,若是圣上知道二儿子被自己赐婚的儿媳妇管教得一是一,二是二,不敢有半点违抗,而儿媳妇则既害怕年轻女子勾搭夫君,又担心被夫君抛弃,反而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佳儿佳妇成怨侣,圣上心中该有多后悔。 此时济王妃举高茶碗,微微仰头,将那滴白帽紫髓喝了下去。 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咔咔声,济王妃忍不住惊叫出声,拉住了右手袖子。 外头鸦雀无声,果然王妃娘娘训导有方,无一人敢进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济王妃额上青筋暴露,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而她除了刚开始忍不住叫了一声之外,竟紧咬牙关,纵然牙齿咬得格格响,也不再喊痛。 她真够狠的,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郁离虽然不喜欢她,不由也心生佩服。 第41章 莫非阿苏舍不得? 待断臂重生完毕,济王妃脸上的脂粉已经完全被汹涌的汗水冲刷干净,露出一张白皙细洁的鹅蛋脸,眉目清秀,鼻梁端正,年纪稍大,风韵不减,比她之前罩着满脸脂粉好看多了。 “你——”郁离想说,你这样干干净净的多好,然而一想到她的脾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说为妙。 “我?手臂果然长好了,跟以前完全一样呢。谢谢竹娘子。”济王妃大喜过望,挥舞了几下右手臂,下床来,拜倒在郁离面前。 她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嘶哑沧桑,而是文雅悦耳的女音。 郁离心中一动,难道她之前咽喉也受过伤害?她急急扶起济王妃,道:“王妃娘娘客气了,郁离怎当得起如此大礼?” “你救了我的余生,便是我的恩人我的妹妹,往后如有差遣,阿苏自当极力相从。”济王妃抬起头,感激地望着郁离。 “你——”郁离本想说你往后对济王好些便行了,谁知竟看到济王妃的脸在不断变化,脸上的细纹如扩散到最外层的涟漪一般逐渐减弱,消失,济王妃哪里还像四十出头的人,分明是个二十来岁的美貌佳人,一时竟呆了。 白帽紫髓的功效乃救死扶伤,不可能改变人的相貌,济王妃能从四十多变成二十多,那只能说明,她原本就是二十出头的人。 之前容貌及声音沧桑,应该是受过伤害所致。 济王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奔到梳妆台前,打开匣子,从里面抽出一面镜子,用绢帕拭了拭,才举到面前。 她侧对着郁离,郁离看得清楚,她拿起镜子的瞬间便闭上了双目,睫毛颤抖良久,才缓缓睁开双眼。 “呀!”她扔下镜子,跑过来紧紧抱住郁离不放。 “郁妹妹,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是……”她带着哭音道。 她的坏脾气,都是因为容貌被毁所致?郁离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微微用力,巧妙地推开了济王妃,道:“济王殿下在外头担心许久了,不如请他进来?” “好好好!”她抹着泪道,提高了声音:“殿下,请进来吧。” 顾嘉进来时,见济王妃容貌大变,不由也呆了。 但他的惊诧与呆滞都不过短短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如此甚好,阿苏,你该多谢竹娘子,重重赏赐她才对。” “是是是!郁妹妹,待姐姐想想,该赏你什么才好——” “我看你手上那串珠子挺好的,不如就赏给她吧。”顾嘉道。 “珠串?此乃——” “莫非阿苏舍不得?”顾嘉笑笑道。 “不,不,阿苏并非这个意思。” 郁离听他们如此对话,想必那串珠子对济王妃意义重大,忙道:“郁离岂能夺人所爱?王妃娘娘不必——” 顾嘉似笑非笑弹了弹王妃腕上的珠子,道:“我家阿苏,向来最慷慨不过,平日赏赐给丫鬟仆妇的首饰不计其数,竹娘子不必客气。” 济王妃捋下腕上珠串,亲自戴到郁离左手腕,道:“这串珠子,与妹妹何等相配,正好,正好!” 郁离觉得尴尬无比,正要捋下珠串,却被济王妃压住了手腕:“如妹妹当我是姐姐,便收下吧。”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顾嘉,显然十分在意他的反应。 而顾嘉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将她拥入怀中,道:“紫藤架下紫衣在否?” “在,殿下,阿苏一直都在。”济王妃将头埋在他怀中,洁白的脸上一行泪水悄然滑下。 这想必是两人初见或者定下三生之约时的情景,郁离不能再杵在房间里大煞风景,悄悄的溜出了房间。 杨管家与丫鬟仆妇正静立在院子内,见她一出来,欣喜不已,立刻齐刷刷拜倒,小小声多谢,又请郁离到花厅用餐。 郁离确实腹内空空,也不客气,跟随杨管家到了花厅,仆妇送上茶水与点心。 郁离拈起一块透明的白玉糕放进嘴里,却发现杨管家呆呆望着自己,不,呆呆望着自己的左手腕。 她乃左撇子,方才济王妃将珠串戴在她左手,她还未转到右手。此时杨管家所望的,便是她左手腕上的珠串。 “请教管家,请问这珠串有何来历?” “额,珠串的来历,小人不知,小人着实不知,只是见珠串实在漂亮,多看了两眼,请竹娘子恕罪。”杨管家勉强笑道,抹了抹额头。 他在撒谎,这串珠串肯定大有来历,但再问,他们也不会说的。郁离低下头,慢慢吃点心,目光微抬,瞥见杨管家对仆妇使了个眼色。 她决定,到时候悄悄还给济王妃好了,料这济王府中也无人可以发现自己来去踪影。 杨管家招待十分周到,饭菜虽然简单,分量不多,却色香味俱全,郁离全部吃光光才告辞。 她既已打定主意,出府后不久便顺着小巷子东拐西拐,拐到偏僻之处,见左右无人,便跃上屋顶,悄然返回济王府王妃住所。 此时院内只剩下两个丫鬟,依旧站得笔直,随时候命。 郁离轻轻抖了抖梦魅紫金铃,趁她们迷糊时,从她们身边经过,躲在窗外,细听房内动静。 房内传出轻轻的歌声,还有淡淡的脂粉香味。 她探出头,发现济王妃正对镜梳妆,面前排着一排大小不一的脂粉盒子。 顾嘉不在房内。 她原想着悄悄把珠串还给济王妃就好,谁知正推开窗扇时,济王妃却出声了:“是郁妹妹吧?请进来。” 行踪已经败露,郁离讪讪笑着走进去,道:“王妃娘娘好耳力。” “呵呵,那是因为,我感应到了珠串的靠近。”济王妃转过脸来,脸上白粉刚涂了一半,反而不及另一半细腻光洁。 “你也是法师?”郁离万万想不到,济王妃竟是法师,自己之前并未感觉到她灵力的存在,此时惊诧一生,不由释放灵力窥探,却发现,济王妃灵力深不可测,根本不是普通大法师。 郁离疑窦丛生,以济王妃的灵力,就算三妖一起出现,她也能全身而退,怎么会被妖怪断臂? 第42章 紫娘子 济王妃点了点头,道:“你可曾听过苏紫苏三个字?” 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妃娘娘乃是大法师紫娘子?” 济王妃又点了点头。 青苍大陆几乎没有一位法师没听过紫娘子苏紫苏的名字,无数女法师依靠着她的事迹而激励自己。 她出身于北海火云岛,惊才绝艳,曾是法师界一颗璀璨的流星,十二岁已名列大法师榜前十,让世人叹为观止。郁离年少登上大法师榜后,也常常有人拿她与紫娘子相比,结论是与紫娘子相差得很。 然而她出名早,隐退也早,二十年前在北海火云岛因火山爆发而毁灭之后,十五岁的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天下再无人见过她。法师界纷纷传说,她已随火云岛一起形神俱灭。 谁能想到,济王妃,便是紫娘子? 她容颜被毁,因白帽紫髓而复原。这些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何以做了济王妃躲在济王府? 二十年的隐藏,一定也隐藏了许多不愿为人所知的故事。郁离虽然好奇,却不愿胡乱猜测,更不愿重新掀开别人内心深处的伤疤。 她奉上珠串,道:“紫娘子,这串珠串,乃是紫娘子心爱之物,理当璧还。” 济王妃又一次压住她的手,道:“既然送给了妹妹,便是妹妹的了,何必一再客气?” 郁离心中依旧不安,却不好再推辞,毕竟紫娘子乃是法师界前辈,所谓长者赐,不可辞。 但紫娘子不惜送自己意义重大的珠串,自己应该如何回礼? 她没考虑多久,取下龙晶,奉给济王妃,道:“郁离身上其他东西,都是别人所赠,惟有这龙晶,乃是从小随我的,请紫娘子收下吧。” 济王妃拿过龙晶,看了看,放入梳妆台匣子内,道:“也好,我瞧着挺有趣的。” 见她收下,总算还了这个人情债,郁离如释重负,脸上不觉露出笑意,见济王妃仍是半面妆,便指了指她的脸。 济王妃也是一笑,将半面脂粉全擦了:“我手笨,总学不会这些东西。” “我也是。”郁离道。 “是吗?我们可真像。”济王妃看了看镜子,“就连相貌,也有五六分相似之处,别人一看,还以为我们是姐妹呢。” 相似?郁离仔细看了看济王妃的脸,道:“我若有紫娘子一半那么美,就算做梦也笑醒了。” “你呀,小小年纪,油嘴滑舌的。” “没,之前我还觉得你脾气太臭——”糟糕,怎么连这种话也说出口了?郁离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了。 济王妃却没在意,依旧笑吟吟看着她。 “你们在聊什么?聊得如此开心?”顾嘉一面走进来一面道,身上新换了一套衣服。 他一进来,房内气氛不知为何为之一变,济王妃的脸瞬间冻结,冷冷道: “聊你呢,道你这阵子不知道又在捣什么鬼。” 顾嘉陪着笑脸道:“哪有,我做什么事何曾瞒过你?方才宫里遣御医来了,要看你的手臂——” “不见,谁也不见!见了一次还不够,还要两次三次!” “是是是,不见,我告诉竹娘子恰好被管家请来,用了白帽紫髓,伤势大有好转。”顾嘉压低了声调: “反正,王府像个筛子似的,我们不说,旁人也会一一说的。” “好了,你亲自送竹娘子出府吧。我累了,先躺下。” 郁离起身告辞,济王妃依旧坐在梳妆台前,只轻轻摆了摆手,目光一直盯着梳妆台。 两人缓缓往外走,丫鬟仆妇迎上来,见了郁离也在,不由面露惊讶。 顾嘉摇摇头,道:“你们候着吧,我亲自送竹娘子出府。” 两人继续缓缓往外走,郁离心乱如麻,心头堆满了疑问,却不能问。 不多时,杨管家也过来了,郁离看得清楚,他一出现目光首先聚焦在自己左手腕上,确认珠串仍在,两肩一松,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们呢?” “还都在大厅里候着呢。” “我先送竹娘子出府,你回大厅照顾着。” “不如——” “去!” 杨管家撩起袍子,赶紧跑。 顾嘉叹息道:“你也看到了吧,在这济王府中,所有人都只听济王妃的,我?我就是个笑话!” 这样的感慨,怎么适合向自己一个外人吐露? 郁离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济王妃便是昔日大名鼎鼎的紫娘子,更不清楚相差甚远的两人如何成为夫妻,不便评论,只能道:“殿下说笑了,王妃娘娘为了你连命都不要的。” 她还怕顾嘉继续,连忙转化了话题,道:“殿下,义园那边完全变了,农田什么的变了,屋子变了,连人也变了,村民说那里叫老鸦林——” “都变了?”顾嘉也变了脸色,“义园妖怪都不见了?” “地点是那个地点,但是农田屋子都变了,没有妖怪,就连我们昨天下午隐藏的树林也变了——” “昨天下午?我跟你是前天下午去的义园,——” 郁离呆住了。 自己丢失了一天时间? 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顾嘉解释道: “你昨日吵着要重返义园,午后我与阿苏一起坐车经过棋盘街,她为了救我断臂昏迷,我才没空去寻你。” 之前怀疑自己被迷幻、控制过,原来自己真的被动了手脚,只是动手脚的究竟是谁?如何动的手脚?看顾嘉同样惊讶的脸,她心头丛生的疑惑渐渐消散。 以他的水平,不可能遮蔽自己耳目而动手脚。 自己醒来时在老仙泉,能送自己去老仙泉的,自然是铁光庭,自己为何在义园晕倒,毫无印象,可能是铁光庭在义园已经动了手脚。 他们急于改变义园,是因为自己曾经在义园发现了什么疑点吗?义园妖变,是否背后另有更大阴谋? “这两日,京中有无发生过什么大事吗?”她急急追问。 顾嘉摇了摇头:“这两日担心阿苏的伤势,并未在意朝中大事。再说,我这个济王说好听点是个王,说不好听点,便是吃闲饭的,十天半月也不上一次朝,朝中大小事情,若非与我有关找到我头上,我可能比街头巷尾的人更迟知道。” 第43章 暗杀明杀 郁离沉默不语。 她曾经听过顾嘉迷乱时的胡言乱语,也是为各种冷遇而不甘。 “算了,跟你抱怨这些做什么,人生几十年,喝喝酒,种种花,钓钓鱼,一转眼便过去了。”他脸上一扫之前的阴郁,现出得意的神色,眸光里闪着几丝孩子似的天真。 生在帝王家,的确要学会苦中作乐。郁离在心底里长叹一声。 王府不大,两人走了不多时,便已到门口,顾嘉坚持送她出门。 虽然不知道为何竹娘子出门后突然又从府中出来,门子却乖巧地不问,飞快把门打开。 “往后竹娘子若来府中,不用禀告,随时开门即可。”顾嘉道。 “是!”门子忍不住悄悄又打量了一下竹娘子。 “去叫一辆马车来。” 门子应了一声,飞快跑出巷子。 郁离这才想起,济王府的车夫之前伤了一条手臂,想必不能再在济王府赶车了。 她已经跨出门口,顾嘉依旧陪伴在侧,道要等马车过来。 “你要小心——”顾嘉突然剪断了话语,“算了,巨龙一事,纷纭复杂,也与你无关,你不必再查下去,京城水深,你早点离开京城吧。” 巨龙一事,似是而非,还未调查清楚,郁离怎么会离开京城?再说,三妖明明逃跑了,为什么义园突然大变? 她必须再去找一个人,问个明白。 “车来了!”门子兴冲冲跑来,身后跟着一辆普通的马车,车前坐着一位普通的中年车夫。 车到府前停下,车夫端下踏脚凳。 “竹娘子,请上车吧。”顾嘉向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车夫。 车夫喜之不尽,满面堆笑,伸手要去拿银子。 “殿下小心!” 郁离看见车夫伸出的指间闪烁着一点乌光,分明握着毒针之类,怕顾嘉着了他的道,连忙射出几道灵飞针,直奔车夫的手、胸、双眼。 车夫向后一翻,避开了郁离的灵飞针。 而车厢砰的一声,厢板四碎,三只妖怪咆哮着扑了出来。 搬山怪,吞天兽,百毒葵凤! 郁离浑身冰冷:这不是之前义园逃跑的三妖吗?为何在此出现? 她右手握着血骨长鞭,左手扣住数十枚灵飞针,挡在顾嘉与门子面前。 “救命啊!快来人哪!”门子尖叫着,拖着顾嘉往门内跑。 但车夫怎容他们逃进去?手一抖,握着宝剑向他们攻过去。 郁离明知道背后两人紧急,但眼前三妖攻势凌厉,更加紧急,她根本无暇分心照顾两人 搬山怪抓到什么砸什么,吞天兽张开巨口猛吸,百毒葵凤则舞动几十根腕足,郁离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从三妖攻击罅隙间窜逃,继而打出一连串泡泡屏障。 她只盼望能阻挡一时,撑到济王妃出现。 以济王妃深不可测的灵力,对付三妖,应该有胜算。 但泡泡屏障在吞天兽强大的吸力与百毒葵凤的毒液攻击面前,仿佛遮在老虎面前的蜘蛛网一般不堪一击,噗噗几声,碎了一地。 情急之中,她晃动梦魅紫金铃。 然而,在这样等级的巨妖面前,梦魅紫金铃的铃声,也没起多大作用,三妖不过呆了一呆,又向前攻击。 泡泡加曼曼粉,泡泡加冰凌草晶…… 郁离几乎把身上法宝都用尽了,也无法阻止三妖。 百毒葵凤离她已经不足三尺,她甚至嗅到了百毒葵凤腕足浓烈的腥臭。 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郁离已经无暇分辨那是谁的惨叫,掏出天地一葫芦,对准冲在最前面的百毒葵凤,暗诵咒语。 百毒葵凤一只腕足搭在郁离的右手上,腥臭的毒液瞬间浇了郁离满手,袖子都给烧破了,满手臂都是钻心的疼痛。 与此同时,百毒葵凤翻滚着,挣扎着,越来越小,往天地一葫芦钻了进去。 吞天兽撮起嘴猛吸,却比不过天地一葫芦,反而被吸进了葫芦内。 搬山怪一怔,往后一转,拔腿就跑,恰好撞上了刚刚赶到的除妖团,其中一位领头的黄衫女法师挥舞宝剑,唰唰间已是三十六剑,将搬山怪的双臂砍下。 其余法师一齐出绳,将搬山怪绑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哀嚎。 “怎样?”黄衫女法师走过来问。 郁离望着身边捂着右臂、惊魂未定的顾嘉及门子,又望了望躺在一旁的车夫,道:“我没事,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以车夫之敏捷,顾嘉完全避不了的,他能存活下来,应该是除妖团远远射出暗器打倒了车夫。 “我、我也没事——”话音未落,顾嘉身子一软,瘫倒在门槛边。 门子尖叫道:“殿下受伤了!” 顾嘉右臂被削了一剑,只因为他穿的是暗红色袍子,血迹并不明显,之前郁离匆匆一瞥,并未发现。 “敷上!”黄衫女法师快步走过来,扔给她一只瓷瓶。 郁离拔出瓶塞,走向顾嘉。 “我说你!你手臂!”黄衫女法师吼道。 郁离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手臂刚才被百毒葵凤毒液所伤。她轻轻道:“不妨事的,早习惯了,这点点伤,算不了什么。” 门内传来一声惊呼。 郁离举目望去,才发觉戴着面纱的济王妃正站在门内,袍子无风而动,显得内心十分震撼,想必是十分担心顾嘉的伤势。 她久居王府,想必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大场面,郁离担心她看到自己受伤的手臂,连忙别转身子,藏到人群背后。 她左手拿着瓶子,便将右臂凑到嘴边,一口咬住破碎的衣袖,咝的一声,撕掉了衣袖,露出的手臂红红黑黑,惨不忍睹。 她将瓶内药粉往手臂伤口倒下去,一时疼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样是不行的,府中恰好有御医,不如让他们瞧瞧?”背后传来济王妃颤抖的声音。 “不用,这等小伤,很快就好了。”郁离漫不经心道。更重的伤她都受过多次,这等小伤要动用御医? “要的,一定要,若是手臂留下伤疤就不好了。”济王妃态度十分坚决。 “没事,法师嘛,谁身上没几块疤!”郁离举起左手,一捋袖子,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在莹莹珠串的映衬下,越发触目惊心。 第44章 切磋切磋 “你——” 郁离只觉手臂上一热,一颗豆大的泪珠恰好撞在手臂伤疤上。 她不由惊讶地抬头: “你——” 面纱颤抖,济王妃在面纱后喷出激动的气息。 郁离料想自己重重叠叠的伤疤,令济王妃又想起当初火云岛被灭她被毁容的惨剧了,十分过意不去,连忙将两臂交抱藏起来,道:“我没事,殿下怎样了?” “他没事!”济王妃硬邦邦道。 黄衫女法师此时刚好替顾嘉检查完毕,道:“济王殿下右上臂伤得不轻,尽早医治才好。” 济王妃冲过去,一把揪起顾嘉: “都叫你不要乱跑,被妖怪砍了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我看你有几条命!” 京城人所共知,济王顾嘉有惧内毛病,而济王妃河东狮吼的威名,也是响彻朝野的。她勃然大怒,众人见怪不怪,只当没有看到,处理妖怪的处理妖怪,清扫街道的清扫街道。 顾嘉苦笑:“本王也希望没下一次,偏妖怪喜欢本王,有什么法子?方才如非竹娘子拼死相救,真的没下次了。” 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郁离身上,她顺势抬头,恰好对上了黄衫女法师锐利的目光,而黄衫女法师对她点了点头。 这一幕,似曾相识。 然而郁离很肯定,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她。 “怎样?好些没有?”黄衫女法师问。 “好多了,多谢您的灵药,请问您是——” 黄衫女法师还未回答,府门前一阵骚动,原来是杨管家与一个仆人慌慌张张抬着软轿过来了,两位御医及一群徒弟忧心忡忡,慌慌张张跟在后面,涌到顾嘉身边。 济王妃经过郁离身边时,将郁离推给了黄衫女法师:“萧大法师,麻烦你照顾竹娘子了。” 萧大法师? 姓萧,喜欢穿黄衫的女法师,郁离知道的只有一位。 大法师榜第五,萧美人萧真真。 据说当年她与玉郎君乃是一对,后来不知为何,玉郎君做了驸马,她则投了青罗皇室除妖团,这些年常驻守南海边长城要塞与海魔一族战斗,郁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今才真正见了传说中的萧美人。 她抬起头来,一圈人正拥着软轿上的顾嘉,往府中去了。 郁离刚站起来,却被萧真真拉住了:“济王的事情,不用管了,跟我走吧。” 方才郁离看得清楚,顾嘉手臂边沿发黑,分明是中毒迹象:“他的伤口——” “凡事不用担心,有御医在。” 萧真真拖了她就走,左拐右拐,大概行了一里左右,进了一家宅院。萧真真住得离济王府并不远,难怪方才能发现济王府前的异常及时出现相救。 正在院内擦拭法器的几位年轻法师瞬间抬头,纷纷放下法器站起来,恭谨行礼。 萧真真不过微微点头,依旧拖着郁离的手,快步走进房间,拿了一套黄色衣裙抛给郁离:“我这里没绿色衣裙,你将就一下。” 裙子不同于萧真真身上皇室除妖团的窄袖紧腰团服,而是宽袖长带,显得格外飘逸,虽是八成新,却保持得很好,衣裙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当郁离从里间走出来时,黄衫女法师一时失了神,呆呆望着她,半晌才道:“好,真好!” 衣裙好,还是人好?郁离斟酌着如何开口,却发现黄衫女法师眼角也隐隐有泪光。 这已经是今天郁离第二次看到有人为自己流泪了。 难道——她心中不由一激灵,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然而,下一刻,萧真真便把她的梦幻戳破了。 “真没想到,还有人穿这套衣裙。” 她感慨的“好”,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黄色衣裙。 联想到她以前与玉郎君的纠缠,也许,这套衣裙是玉郎君送的吧。 “你们怎么遇上的妖?”再开口时,萧真真一扫之前的阴沉。 “济王送我出府,门子叫来马车,济王递给马车夫银子时,我发现马车夫指缝有寒光……” 郁离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 萧真真皱起了眉头:“究竟谁藏的三妖?” “这便是义园逃跑的三妖?” “不可能。”萧真真道,“义园三妖已死——” 她倏地停下,直直盯着郁离。 郁离不寒而栗。 义园是真实存在的,三妖逃跑也是真的! 为什么萧真真说三妖已死? 死——她眼前恍恍惚惚闪过乱七八糟的人影,然而又快又乱,她根本抓不住。 不行,一定要想起来,想起来! 她无端觉得,那些被抹掉的记忆,对自己很重要很重要,哪怕只有一点影子,也要抓住,要想起来。 她只顾拼命聚神,骨骸深处,无数小小的疼痛,就像烟花似的,一簇一簇爆燃,席卷而来。 她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妖毒会在此时发作,只能紧紧掐着掌心,拼命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在这里发作,不能失去理智。 萧真真眼睁睁看着郁离双眸发红,像兔子一般的红,失去了清亮的神采,变得狂乱而模糊。霸道的戾气,从她身上滋生,暴涨,如海浪一般往四周涌出。 她伸出一只手,触及郁离的肩膀,触手处冰凉一片。 “妖毒?!” 萧真真当即变了脸色。她之前扔给郁离的灵药,乃是疗伤绝品,然而对身怀妖毒的人而言,却有极大的催化作用。 此时郁离已经迷失了神智,大喝一声,双掌击向萧真真。 萧真真顺着掌风一飘,身在半空时,从怀里掏出一根银色锁链,挥向郁离。 失去理智的郁离往门口冲去,却刚好被银链锁住,砰的摔倒在地。 “副团长,怎么啦?”听见屋内动静的年轻法师跑过来,在门外大声问道。 “没事,切磋切磋。”萧真真道,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幸亏银心链还在身边,要不也没法那么快制服郁离。 她将郁离揪起来,正往床边走,谁知啪啪数声,郁离身上的银心链碎成数截,郁离一个翻身,竟站在了她对面不到三尺的地方。 萧真真身怀绝品宝剑,同时对付五六个巨妖都不成问题。 问题是,她不可能对郁离使用宝剑。 而郁离又是一声怒吼,往萧真真身上扑过去。 第45章 海魔之血 院内的年轻人听着屋内的咆哮,不由暗暗好笑,万万没想到切磋而已,方才那个瘦削怯弱的小姑娘,居然敢在副团长面前咆哮,等着吧,副团长大人一定会好好教育她的,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咆哮。 此时的萧真真,一面飘飞躲避一面思索,有苦难言。 她不是打不过郁离,但如果暴力制服,不可避免令郁离重伤。 如果要在安全范围内制服发狂的郁离,则自己极大可能受伤,会让外面的小子笑掉大牙。 所幸,迷失本性的郁离,只懂得蛮力击打,没有运用各种灵力法宝,否则她要吃更大苦头。 正当她决心要用藏箱底的看家本领时,郁离忽然一个趔趄,撞到了桌子,盛怒之下,一掌将桌子拍碎了。 碎末纷飞中,郁离往后便倒。 萧真真送出灵力束带,将她接住,轻轻一拖,送到床上。 郁离已然在剧痛与暴怒中耗尽灵力,晕了过去。 萧真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用灵力束带将她绑得严实,才一掌抵住她后背,将自己的灵力缓缓推送过去。 灵力一过去便撞上了横冲直撞的妖毒,瞬间被妖毒围剿,噬咬,破碎。 她体内的妖毒,竟是前所未有的怪异! 按照妖毒的强大霸道,她早应该妖变了,但哪怕是方才妖毒发作,她从头到尾都保持了人的形体,没有露出半点妖的特征。 难怪济王妃那家伙将她托付给自己,若是到了御医那帮老头子手中,只怕直接便判一个字,死! 她继续输送灵力,但过去的灵力仿佛水浇沙漠,去多少消失多少,她又不是荒文大师那样的高手,怎么抵得住这样的消耗! 若要她眼睁睁看着郁离灵力耗散而沦为废人,她又舍不得。 “小六子,去,快把老怪物叫来!”她高声道。 院内本来还在说笑的年轻人都停下了,其中一个瘦小如猴子的男孩应了一声,飞身出了院子。 一顿饭功夫后,一只巨大的白蝎子凭空出现在院内,一位脑袋大大的秃头老头,从白蝎子上滑下来,笑眯眯道:“小美人,找我什么事?” “邋遢鬼,快进来!” 秃头老头顿时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朝院内其余年轻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窜进了屋内。 “大白天的,你们,想干吗?” 他看到的是,萧真真抵着另一个姑娘坐在床上,满头大汗。 “老色鬼,别想歪了,过来帮我!”萧真真一看他那副模样,便知道他又不知道想哪里去了。 秃头老头却一屁股坐在窗边一把唯一完好的椅子上,高高翘起腿:“帮你?有什么好处?” “没——”眼看秃头老头拍拍屁股要走人,萧真真立刻道:“海魔之血!她体内有大量海魔之血!” 话音未落,秃头老头已经扑到床边,一掌抵在郁离肩膀,那种森冷如铁的触感,灵力催动时被噬咬、吞没的感觉,他早已烙印在心底五十年,从未忘记。 没错,的确是海魔之血!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双手紧紧抱着好友,而好友涣散的目光中流露着央求与不舍,微弱的声音从好友唇间飘出: “杀、杀了我,我不想妖变……” “她依旧是人!”萧真真的话语,把他从五十年前的噩梦中拽回来。 “她、她怎么可能还是人?”秃头老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触目所及,郁离身上没有半点妖族特征。 他催动灵力,杀入郁离灵脉。 郁离灵脉内虽然奔涌着大量横冲直撞的妖毒海魔之血,然而这样巨量的海魔之血,却没吞噬她的灵力,而是两者同时在灵脉内涌动、冲撞,但他输送进去的灵力,却立刻激发了妖毒的围攻与吞噬。 在他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见这么古怪的例子。 他与萧真真快速商议了一下,两人缓缓撤出了自己的灵力,郁离的脸立刻又变得死白,身体的温度更低。 如果不是她体内的灵力仍在涌动,萧真真简直认为她是个死人。 “她会死吗?”萧真真问。 “死?我老头子在,她敢死?”秃头老头出手如电,迅速在郁离身上连点了十七个穴位,暂时稳住了她灵力与妖毒的冲势。 “哪里捡来的?”他胡乱抹了抹大脑袋上的汗。 “济王府前。她便是大法师榜上第九的竹娘子,郁离。” “沈知非捡来试药的那个孤儿?” “对!” “她哪来的海魔之血?” “我与她在义园曾有一面之缘,当时的她,并没显露出丝毫海魔之血的迹象。” “没显露,不代表没有蕴含。”秃头老头咬着右手大拇指,陷入了沉思。 萧真真忽然想起铁光庭当时的举动,难道此事与铁光庭有关? 秃头老头忽然抓住郁离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刺向郁离的右手中指指尖,继而缩手。 郁离的指尖上冒出一颗血珠。 秃头老头舌头一卷,飞快舔掉了那颗血珠。 萧真真没有阻止。 在秃头老头面前,她根本来不及任何阻止的行动。 更何况,她清楚,老头子虽然邋遢,平时乱七八糟的行事不太靠谱,但大是大非面前,一向立得住。 秃头老头闭上双眼,仔细捕捉着那颗血珠里一丝一缕灵力与妖毒的变化。 终于,他确定了一点: “她吃过夺心兰!” 这回轮到萧真真色变了: “夺心兰!青苍大陆上的夺心兰不是早毁了吗?哪来的夺心兰!” 夺心兰对海魔一族激发潜能影响巨大,也成为海魔一族心目中的圣药。 但很多年前青苍大陆两皇室联合对抗海魔一族,将整个大陆上的夺心兰都铲除了,所谓夺心兰,也成为了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一个名词,很多大法师连这三个字都从未听过。 “有,青罗皇室中仍保留有极少量的夺心兰。” 原来如此! 萧真真立刻明白了她所服用的夺心兰来自何方:“那一定是铁光庭让她服用的!他要她忘记一件事!” 秃头老头骂了一句粗话,对着郁离发呆。 他,要拿这个竹娘子怎么办? 第46章 不想浪费 按照青苍大陆规则,发现了海魔或者蕴含海魔之血的半魔,第一立刻清除,第二禀告皇室。 五十年来,他不知清除过多少海魔以及蕴含海魔之血的半魔,从未犹豫过。 然而这个小姑娘,她蕴含大量海魔之血,身上却没有任何海魔的特征。 她是个异类。 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异类? “先说好啦,老头子,她是济王妃托付给我的人。”萧真真看出了他的为难。 “阿苏?” “对,你再仔细看看。” “看了,没任何妖族特征。”秃头老头郁闷地道。 “我不是说妖族特征!你看看她,再想想阿苏!”萧真真简直要被老头子气死,闭关三年闭瞎了眼睛? 秃头老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迟疑道:“这样看,倒有五六分相似。但她蕴含海魔之血,绝不可能是火云岛后人!” “你若真一掌拍死了她,什么都没可能了!”萧真真斜眼看着他,嘴角露出一缕嘲讽的笑意。 秃头老头忽然笑起来:“你用激将法?呵呵,萧美人,老头子我就吃你这一套!” 他收敛心神,将右掌心抵在郁离背后,输送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灵气,一番试探之后,道:“这两日,由你看着她吧,我进宫一趟。” 萧真真一凛,她认识老头子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从未见过他进宫。 她一急,不由攀住了秃头老头的手臂: “你要禀告圣上?” “告什么告,没第一,哪来的第二!她灵脉受损,我进宫去拿点药!”秃头老头也不等她出声,迅速离开了。 萧真真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郁离,心头却泛起另外一张绝色的脸,那张脸,那样美丽,那样娇弱,仿佛一朵正在下坠的薄如蝉翼的瓷花,下一刻便坠地四碎了,就连身为女人的她,也在初见的那一刻怦然心动,自愧不如。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自己老了,她没了。 她可能的血脉,隐没多年,突然又出现了。 萧真真轻轻握着郁离的手。 掌心里的手指,皮肤粗糙,与她的细腻润洁相差何止一百倍! 想起义园郁离挥舞血骨长鞭的模样,想起济王府前郁离与三妖拼命的模样,萧真真不得不承认,除了五官五六分相似外,郁离并不像她,坚韧,倔强,敢拼。 自己更喜欢郁离这样的,却放不下像她那样的。 算起来,自己与她,不过见了两次面罢了。 一次似水,一次如火。 她救过自己,自己却救不了她。 萧真真叹了口气,不愿意再沉溺往事,轻轻放下郁离的手,替她将额上及背上的汗都擦了,掖好被子,才将房间外间的破烂都扔到了门外,吩咐年轻人重新搬过来一套家具。 秃头老头始终没有回来。 郁离昏睡了一天。 萧真真足足守了她一天,连饭都没怎么吃。院内的年轻人想了又想,也想不清楚小姑娘与萧真真何等关系,如非年龄不吻合,他们真会以为小姑娘是副团长的女儿了。 郁离醒来时,只觉得四肢百骸仿佛泡在百年老醋坛内似的,又软又酸,费尽力气,才抬起眼皮。 她一动,萧真真便发现了: “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郁离想了好一阵子,才想来自己方才妖毒发作失去了意识。 她并不知道自己曾经狂性大发,只以为失去意识后便晕倒了,颇不好意思,挣扎着起来,哪里起得来,浑身都是软的。 她暗暗催动灵力,一时之间,只觉得呆滞无比,灵力根本无法运行,心中大惊,难道自己的灵脉断了? 萧真真见她神色惊惶,忙道: “没事,你身上十七个穴位暂时被封住了。” 十七个穴位。 郁离倒吸了一口凉气。 昔日师娘妖毒发作,狂性大发,师父连点她十三个穴位封住血脉,已经是极限。 能连点十七个穴位封住血脉的,实力定远远超过师父。她望向萧真真的目光不免带着崇拜。 萧真真立刻摇头道:“不是我,是老头子!” 秃头老头子恰好此时出现,笑着道:“那是,能连封十七个灵脉穴位的,除了我老头子,天底下还有谁!” “你这话,千万别给荒文大师听到。”萧真真见他笑着出现,知道事情妥了。 “那老太婆——早晚我会让她好看!”秃头老头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在郁离被子上铺了一床。 郁离看时,瓶瓶罐罐上的灵药都是法师界久负盛名的绝品灵药,能得一罐已是平生幸事,秃头老头居然像开杂货铺一样,一出手便是一堆,将所有瓶瓶罐罐都打开了,再拿出一只暗红色的玉碗与一把暗红色的玉汤匙,这一瓶挖一点,那一罐挖一点,有多有少,都混在玉碗中。 奇妙的是,每舀一次后只需倒悬玉汤匙,药膏便流水一般滑下玉碗里,玉汤匙又恢复光洁的模样。 他在给自己配药。 从小到大,郁离不知吃过多少师父配的药,最终都没什么效果,还是靠妖毒以毒攻毒,才逃过生死大劫。 她缓缓调整呼吸,凝聚浑身灵力,许久,才存了一点气力: “老前辈,您别费心了,这些药用在我身上,白白浪费了。” 秃头老头并没停手:“你这小姑娘怎么说的话?我的药没用?你敢说我的药没用!” 萧真真赶紧打圆场: “老头子,别胡说八道,她是说灵药太贵重,不想浪费。” “浪不浪费,我说了算!” 他用力搅拌了几下玉碗中的药膏,端到郁离面前: “吃了!” 那一碗药膏,黑乎乎的,又浓又黏,发出一股浓烈霸道的异味。萧真真在旁边闻了,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郁离不知吃过多少稀奇古怪的药了,既然老前辈坚持要她吃,她便咬着牙,凝聚了一丝气力,端起碗,一仰头,便是一大口。 这混合药膏,又酸又苦,还混杂着辣味,一口下去,不仅整个咽喉像炸开了似的,脸上五官也紧紧皱成了一团,只有微微裂开的嘴角忍不住发出一声咝。 秃头老头见她只是浑身颤抖,不打滚,不喊痛,不挣扎,不由竖起了大拇指。 萧真真却拉住了郁离的右手,探测着她灵脉的变化,若有不测,随时传送灵力压制。 第47章 凤凰刺 那团火,继续向下,她的喉咙和肚子,也轰然爆炸似的痛。 很快,她便明白,不是肚子在痛,是浑身肌肉血脉都在疼痛,就像融化了的铁汁顺着血脉流淌出去,骨肉尽销,无一处不是疼痛。 虽然之前她因为妖毒发作疼痛过无数次,每一次都痛彻骨髓,死去活来,然而这一次的疼痛却不一样,她好像整个人都被融化了一滩水似的瘫在床上,不是骨骼寸断,而是血肉与骨骼点点片片的分离。 她像以往任何妖毒发作一样,忍,忍,再忍! 秃头老头见她浑身汗湿,依然强忍着不呼喊,暗暗摇了摇头,将摊了一床的瓶瓶罐罐都收拾了。 萧真真忍不住问:“会不会——” “不会,绝不会!再说我若是废了她,小三子那小子不找我拼命!我还想安安逸逸多喝几年酒!” 萧真真不知道他所谓的小三究竟是谁,但既然老头子亲口保证了,总不会有假的,她再次试探郁离体内妖毒,发觉沸腾奔涌的海魔之血已经不再厮杀,渐渐趋于平静。 收拾完毕的秃头老头摸了摸光秃秃的大脑袋,道: “额,她身世有点复杂,且不提火云岛与乌洞山,还有百岁峰、红坎铁家、白帽山、寒云山,跟——小美人,你若是想留她在身边,怕不容易。” 萧真真眉毛一挑,微笑道:“呵呵,老头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萧真真平生最喜欢不容易的事情,只要你不说——” “这事情有些麻烦,就算我不说,迟早也会捅破天的。”秃头老头又摸了摸大脑袋,见萧真真似笑非笑,似乎在嘲笑自己说大话,一时忍不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萧真真脸色又是一变,沉吟半晌,道: “那更要留她在我身边了,再留在你们身边,骨渣子都被你们嚼光了!” “你知道她的心意?万一她愿意留在京城呢?” 萧真真抱住了力竭的郁离,认真道: “她绝不能留在京城!我绝不会让十五年前的悲剧,重演一遍!” “好,你带她走,其他的事情,我负责解决!”秃头老头也下定了决心。 萧真真充满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心里清楚,要毫无羁绊地带走郁离,老头子要在背后做多少事情! “别,你别再这样看我!”秃头老头嘀咕道,“以前为你做了多少事情,也没得过你一个好脸色!” “好好好,我多谢您老人家,连以前的一起谢了,行了吗?” “这还差不多!”秃头老头眉开眼笑,“我先回家摁住小三子再说!” 他走后,萧真真望着昏睡的郁离,咬咬牙,下定了决心,要走,就干干净净地走,断得一清二楚! 郁离再次醒来时,筋骨轻松,身上已经换过了干爽的衣服,那场剧痛,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提到噩梦,她忽然想到了可怕至极的梦境,她居然梦见铁光庭在义园农田里挖出了师父的遗体,师父连同其他妖怪一起被深埋在义园地下。 她倏地跳起来,迅速捋起袖子,左手臂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她咬过的齿印。 也没有任何一个伤疤。 曾经有人给她服用过上好灵药! 院外传来哼哼哈嘿的吆喝声,声音雄壮有力,分明是男法师集体修炼。 她直直走向房门。 刚要拉开房门时,房门被打开了,差点撞上了郁离的鼻子。 “你醒了?” 萧真真端着食盘,食盘上有白粥小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郁离明明肚子很饿,但是没确定一件事情之前,她不会吃任何东西。 “我师父呢?他的遗体在哪里!” 萧真真一手端着食盘,一手拉着郁离:“你先坐下来。” 她没有否认!那不是可怕的梦境,而是更可怕的现实! 师父,她四处奔波,寻了许久的师父,真的不在人世了! 骨肉片片分离的剧痛,又轰然袭来,郁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极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再清醒一点,绝不能晕过去。 “你们把他送到哪里了?我要看!” 失踪许久的师父,为何出现在青罗皇室关押妖怪的义园! 她一定要亲眼再看一遍,看清楚师父怎么死的,谁杀死了他。 “郁离,我们已经验过了,你师父被凤凰刺所杀,心脏、大腿、双臂共有伤口二十八处!” 凤凰刺! 师娘,不,那个女人的独门法器! 萧真真的意思,师父是被那个女人杀害的?那个女人,真的下得了手? “没亲眼看到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她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萧真真看着她浑身发抖,却极力控制,不由心生怜悯,但一时怜悯,只会害苦她一辈子,绝不能让郁离重蹈覆辙! “你可以亲口问问铁珊瑚。”萧真真走到桌边,放下食盘,“除妖团情报说,铁珊瑚三日前曾在南海边塞出现过,一个人。” “带我去南海!”郁离吼道。 “没吃完这两碗粥之前,我哪里都不去。”萧真真淡淡道,“我不会拖一个将要饿死毫无战斗力的法师前往边塞!” 郁离两眼圆睁,瞬间凶光四露,身上灵力也随之涌荡。 然而,萧真真一脸平静,甚至坐了下来,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郁离悻悻然抓过碗,以最快的速度,把两碗粥都倒进了肚子里:“吃完了,可以走了吧!” “带你去南海,我有什么好处?” “只要能找到那个女人,我” “可以,等我一个时辰。” 郁离差点一掌拍出去。 萧真真却一脸无辜地望着她:“你该不会以为我堂堂除妖团副团长,只带你一个便可以杀向边塞吧!” 一个时辰里,郁离听着萧真真在院内发布命令,也听着其他法师收拾行囊。总觉得时间怎么过也过不完的样子,直到萧真真拍拍手进来说可以走了,她才想起来,顾嘉托付自己的事情还一塌糊涂,根本没处理干净。 她将顾嘉送自己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托付萧真真派人送回济王府,道自己临时有事,要出去一段时间,归来日子未定,只能有负所托了。 她忽然发现,那对莺歌鸟并不是之前顾嘉送自己的那对子母鸟,而是一对雌鸟。 第48章 不值得 谁动了她的莺歌鸟? 疑惑间,她又发现自己右手腕上多了一串陌生的珠串。 萧真真衣饰简单,不可能送自己这样一串珠子。 想起晕倒前铁光庭也在义园,她立刻断定,一定是他。 明明说好了两人再无关系,为何他要在自己手腕上套一串珠子! 一想到是铁光庭所送的,她浑身汗毛倒竖,连忙伸手要褪下珠串,却发现奇怪得很,珠串仿佛在手腕上生了根似的,居然拉不出。 珠串定是有其他咒文护持,她正要运转灵力冲破咒文,萧真真突然伸手盖住她的手腕,道:“这串珠子,对你有好处,你一定要护得好好的。” “管他什么好处,我才不要铁家的东西!” “这不是铁家的东西!这是——我送你的护身法宝!”萧真真脱口而出。 夺心兰既已消解,郁离自然恢复之前的记忆,反而淡忘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关于火云岛关于苏家姐妹,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还是先把她拖离这潭淤泥再慢慢细说,也许过两天她自己也想起来了。 “你——”郁离想多谢她送自己护身法宝,但那声多谢到了嘴边,便遇上了荆棘丛似的,怎么也出不了口。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涨红了脸想说,却越发说不出。 萧真真并不在意,在房内收拾了一番,给郁离打包了几件衣裙,便拖她离开了。 萧真真所率领的除妖团坐骑乃是云鹰风隼,展开翅膀,黑压压一片离开京城,如风一般掠过下方如潮的人流、繁华的街市,飞向云霄。 郁离回首,京城中高耸的宫殿阳光下闪闪发亮,而最高的塔顶上有一个人,迎风的袍袖像张开的双翼,向自己摇摆。 郁离心知,他的摆手,当然不会是冲着自己,也许是朝着萧真真,也许人家只是无聊。 她敛了敛心神,迅速回到铁珊瑚身上。 她能用凤凰刺杀死师父,自然身上妖毒已除。师父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人力物力替她清除了妖毒,到头来,她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杀死师父。 不可原谅! 绝对不可原谅! 她从不知道铁珊瑚的实力如何,因为自她懂事以来,铁珊瑚一直为妖毒所困,要么病怏怏的躺床上,要么暴戾发怒,那支凤凰刺一直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所有的尖刺都像蔫掉的菜叶一般绵软无力。 师父曾说过,那个女人当年以灵力灌注凤凰刺,凤凰刺坚硬无比,一刺下去,连铁甲独角犀的角都可以直捅到底。 二十八处伤口。 她居然用可以捅穿铁甲独角犀角的凤凰刺在师父身上刺了二十八处! 郁离真的很想亲口问一问她,何以那么狠毒! 然而,在问她之前,她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避过凤凰刺。 就算她趁师父不觉刺了第一下,以师父的实力,不可能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 但师父还是死在她手里,只能说,这个女人的实力,确实不可小觑。 “请问萧大法师,你知道铁珊瑚以前的事情吗?”她问坐在身后的萧真真。 “铁珊瑚?你不清楚?” “师父不怎么提他们以前的事情。”郁离低下了头。 不是没问过的,但是第一次问,铁珊瑚便大发雷霆,将师父刚刚熬好端上来的药打翻了,还烫伤了师父的手。 那一刻,她知道,他们以前的事情,就像自己的身世一样,不可再问。 当天晚上,师父有向她解释,说那女人如此愤怒,那是因为以前的事情都是些伤心事,实在不想再提。 师父的叮嘱,她一直铭记于心,乃至后来行走天下杀妖除魔,也不曾向任何一个人打听师父的来历,就算有人提起,她也迅速斩断话题。 直到萧真真提起,她才知道,自己的师父与那女人,居然同样出身百岁峰,与宋玉龄的师父赵阡陌同一个师父。 当时师父灵力惊人,又替百岁峰立下无数功劳,本是下任掌门第一人选,当时掌门千金也喜欢他,但他为了铁珊瑚,放弃了掌门之位,离开了百岁峰,隐居乌洞山。 郁离听着,悠然神往,这的确是师父才能做出的事情。 然而,她很快便感到愤怒,师父为铁珊瑚放弃了那么多,铁珊瑚居然连他的命也要了!师父真不值得! 云鹰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愤怒,不安地叫了一声,突然向低处俯冲下去。 风呼呼作响,刺在郁离脸上,又冷又痛,她瞬间清醒过来。云鹰的不安,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附近云层里有妖气,浓烈的妖气,云层内藏着至少八只恶妖。 “云——” “知道,没事。”萧真真语气平静,伸手绕过郁离,在云鹰脖子上轻轻抚了抚,指尖上浮现一层薄薄的淡黄色光辉。 云鹰安定下来,又恢复了之前的高度与速度。 郁离回头一望,紧随身后的其他除妖团云鹰风隼已经从之前的一字形,转变成了防御性的人字形,除妖团团员虽然年轻,经验却很丰富,各自手中已经擎住了各种法器,随时准备回击。在他们周遭,若隐若现,一个防御法阵正闪烁着光芒。 她也抽出了血骨长鞭,手中同时握住了灵飞针,等待着妖怪的出现。 四周云层翻卷,排山倒海般涌过来,郁离鼻端满是浓郁的腐烂气味。 那不是妖怪们本身的妖气,而是妖怪们在空气中释放了其他药粉,遮掩了他们的妖气,有意隐藏踪迹。 “你坐好别动!”萧真真越过郁离,如离弦之箭,射向右前方云堆。 她插入云堆的那一瞬间,剑飞光耀,云堆就像小孩子手中的棉花糖,被一口咬掉了一大块,露出云堆后面一个十丈多高的金装妖兽与重重叠叠的妖幡与数不清的妖怪。 不是八只恶妖,而是一群妖怪! 萧真真去势没有任何迟缓,直扑金装妖兽,一剑刺向妖兽的右脚脚踝。 金装妖兽明明看见了,却来不及躲避,被萧真真一刺继而顺手一划,脚踝上顿时血花四溅,浇湿了了萧真真大半身子。 仿佛万钧雷霆同时炸响,金装妖兽发出怒吼,同时抬起右脚,往萧真真身上踩去。 后面的妖怪,也纷纷将各种暗器往萧真真身上招呼。 第49章 打不死的老家伙 萧真真并不恋战,一击即中之后,身如燕子,一兜一转,倏地飞向郁离左前方的云堆,妖怪们的暗器,纷纷落了空。 金装妖兽那一脚,也落了空。 它越发愤怒,咆哮着,往郁离这边冲过来。 郁离正要挥舞血骨长鞭迎战,萧真真却撕裂了左前方云堆,同样刺伤了一只巨妖,激射而出,又回到了她身边。与此同时,身后两侧的云鹰风隼载着除妖团团员冲上来,一左一右,拦截在郁离萧真真前面。 防御法阵也随着他们的移动,将郁离萧真真盖得严严实实。 萧真真浑身都是血,腥气冲天,笑着对郁离道:“别动,让小家伙们练练。” 郁离此时才明白,为何萧真真能当上青罗皇室除妖团副团长。 她不仅身先士卒,直杀敌阵,也敢于放手让年轻团员去训练。 而年轻团员明显平时训练有加,大敌当前,并不错乱,无论是防卫或者攻击,近攻远攻,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两把巨大的剪刀,将左右前方的妖怪各绞杀了一大片,就连那两只巨妖,也零零碎碎受了不少轻伤,但他们却平安无恙飞回之前的位置,随时准备下一次的出击。 萧真真好整以暇,一脸平静望着前方。 郁离见她如此,便也闭上了双眼,以最集中的精神感受隐藏在周围云堆后的妖怪种类与数量。 在右侧远远的地方,她感觉到一点淡淡的妖气,但那妖气十分奇怪,在她接触到的一瞬间,好像针扎一般狠狠刺在她皮肤上。 以妖气的浓淡程度而言,那一点点淡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妖气,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唯一的可能,便是右侧远远的地方,有一个强大的妖怪,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伪装成小妖。 她轻声对萧真真说出了自己的感觉,萧真真摇摇头,道:“没事,它藏不了多久的,等我们把它子子孙孙杀到差不多了,不信它不出来!” 左右两翼的除妖团团员依旧不断冲锋回旋,身上都已血淋淋湿漉漉的,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厚,这些妖血落到地上,地上应该早已血流成河了。 但妖怪们却丝毫不曾退避,前仆后继,一排排涌上来,接受除妖团的绞杀。萧真真一时兴起,又飞腾一阵,杀了数十个妖怪。 郁离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觉得不妥了。妖怪们虽然生性凶残,却很少采取这种白死的送人头打法。除妖团既然早有准备,攻击力又高,它们应该尽早撤退才是,为何不退不避拼命送死? 她脑筋急转,拼命在回想之前所看过的书,究竟有无妖怪送人头的怪异打法。然而,这几日她头脑昏昏沉沉的,隐约记得曾看过这样的记载,却想不起具体描述。 她倏地出手,送出一大片泡泡屏障,遮挡在除妖团身前。 然而,泡泡保护了除妖团,同时也隔绝了妖怪,年轻的除妖团团员一时气急,冲着郁离嚷嚷道:“你搞什么鬼!你是人还是妖!” “且住,看清楚再说!”萧真真道,举手示意。 除妖团团员迅速退下,依旧成人字形跟随她们身后。 妖怪们见他们停手,反而不干了,涌上前,又吼又打,捶得泡泡梆梆作响。 他们越是这样,萧真真越发觉得有问题,又做了个手势,云鹰风隼骤然升高,要从云堆上冲过去。 这一刹那,郁离觉得浑身寒毛都倒竖了,那种冰寒入骨的感觉,遍布全身。 她往右侧遥远的地方望过去,一大片红云正排山倒海般冲过来,瞬间撞击到泡泡屏障与除妖团的保护法阵上。 那不是红云,那是以无数妖怪献祭凝聚而来的血海,在远方那只强大妖怪的催动下,要将他们淹没绞杀。 郁离抛下灵飞针,抢出天地一葫芦,对准了前方腥气冲天的血海,喝道:“收!” 仿佛平地起了龙卷风,郁离身下的云鹰也身不由己地旋转,而血海浪涛一排排冲着郁离的葫芦撞过来,冲进了葫芦里面。 郁离依旧随着云鹰急速旋转,头晕目眩,都不知哪是头哪是脚了。 但是再晕眩,她也依旧紧紧握着天地一葫芦。 只要天地一葫芦在她手中,血海便要不了大家的命。 萧真真似乎在呼喊着什么,她完全听不清楚。 也许是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等一切风平浪静,云鹰又恢复了稳定飞行时,云堆已经散尽,温暖的阳光洒在郁离身上。她僵硬的手指依旧死死扣住天地一葫芦。 “郁离,你这回,可真救了咱们的命!”萧真真兴奋地道,“吉燧那老家伙,打不过咱们,居然使出这等肮脏手段,行,等回到南海,我踏平他老巢!” “吉燧?”郁离缓缓盖上天地一葫芦塞子。她记忆中,并无这个名字。 “副团长,吉燧是不是吉烽他老爹?”一个年轻团员也问道。 “儿子被咱们打残了,老爹来找公道?”另一个团员笑起来。 “嗐,吉燧可不是吉烽他爹,算起来,都不知道曾祖父还是玄祖父,反正是妖族吉氏一个打不死的老家伙,行,爬出来就爬出来,咱们再打到他趴下就是!”萧真真挥了挥手。 郁离喵见她半边身子又是血淋淋的,不是妖怪的血,而是她自己的血,不由道:“萧大法师,你、你受伤了。” “没事没事,不小心被吉燧那老家伙削了一刀罢了。”萧真真并不在意。 郁离见她脸色苍白,明显失血过多,连忙道:“快过来,我有白——” “就到了,不管白的黑的,都是咱们除妖团的!”萧真真迅速剪断了话题,眼神中对郁离警告了一下。 郁离明白她不想人家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白帽紫髓,或者觉得白帽紫髓太珍贵不想使用,可最珍贵的药物,用在同生共死的伙伴身上,不是应该的吗? 她默然握住了自己的袖子,袖子上有一片不大的血迹。 萧真真不说,不等于郁离不知道。 郁离袖子上这片血迹不是妖怪的,而是萧真真的,分明是吉燧要攻击自己之时,萧真真挡在了自己前面。 第50章 是生是死 郁离不明白萧真真为何要掩饰这一点。 她救了自己的命,却不想自己知道。 直到云鹰风隼降落南海海边青罗皇室除妖团的边塞羊角关,郁离依旧想不明白这一点。 这是青罗帝国海边长城无数要塞中的一座,也是形势十分严峻的一座,城墙上被毁坏的大大小小洞口与城下浓重的血腥味,无不告诉了郁离最后一点。 她本以为与吉燧一战,已经十分残酷,如今才明白,这样的战斗,几乎天天都在边塞发生,难怪除妖团团员之前面对数量远远超过自己的妖怪,依旧不动声色,安定如山。 相比之下,自己之前行走天下的降妖除魔,不过孩子似的小打小闹而已。 她不由陷入了沉思。 “没事,慢慢你就习惯了。”萧真真以为她还未从刚才的战斗中回过神来,“陈皮,过来!” 陈皮是一个面如核桃、满脸皱纹的汉子,但一双眼睛十分明亮,行动也十分敏捷,应该还不到四十岁。 “铁珊瑚最近有何动静?” “回副团长的话,她自从上了田螺岛,再未下来过,估计还在田螺岛上。” 这是郁离第一次明确知道那个女人的小心,不由身子一颤。 萧真真则道:“田螺岛,田螺岛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四日还不够!” 她推了推郁离,让郁离先休息一夜,明日自己带郁离上田螺岛找铁珊瑚。 她失血过多,脸色苍白,郁离就算心急如焚,也万万说不出立刻要上田螺岛,便点了点头。 “陈皮,带竹娘子去我房间休息。” “是,副团长!” “萧大法师,你——” “别总是萧大法师啦,喊我真姐就好。”萧真真道,打开了旁边团员刚刚送上来的一份情报。 “好,真姐,你也早些休息。”郁离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已经指着情报与团员商量起来,便不再打扰,跟着陈皮往里面走。 陈皮话不少,话里话外都是赞一个人,可见萧真真在这里深得人心。 到了住处,不过一间简单的房子,除了被褥枕头及床边一个箱子,再无其他东西。陈皮让她坐下便跑了出去,没多久端来一碗炒饭一碗汤,让她随意。 “你们副团长吃了没?” “她?她肯定到鸡公山去了。别等她,她今晚还要巡四个边塞呢。”陈皮道, 郁离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萧真真肩上责任有多重大,而萧真真又有多强悍。 她默默吃完了汤饭,念起咒语,召唤之前情急时丢弃的灵飞针。 灵飞针簌簌飞回她手中,一枚不少。 她收拾完毕,想要盘坐运转灵力,却听到窗前几声鸟叫,而自己一只莺歌鸟则兴奋地飞了出来,扑向窗前那只莺歌鸟。 铁光庭送信给自己? 她不想看,然而两只莺歌鸟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叽叽叫个不停。 她招了招手,莺歌鸟飞过来,足上并无竹筒,正奇怪间,莺歌鸟一张嘴,从红色的口内吐出一枚圆溜溜的果核。 这家伙也太狠了,莺歌鸟如没送到信,连水都没得喝。 她拿果核往桌上一拍,果核散开,冒起一阵粉红色的烟雾,烟雾间居然是步不曾的笑脸。 是他?他什么时候偷换了自己的莺歌鸟? “看见我是不是很惊讶?别太惊讶,也别太惊喜,我有一份大礼要送你!” 郁离哭笑不得。 “我找到你师父的行踪了,半个月前,他曾经在百岁峰出现过,与赵阡陌打了一架,把赵阡陌打伤了,如非宋玉龄出手,恐怕百岁峰都被拆了。” 如果郁离没有亲眼看过师父的尸体,她肯定立刻往百岁峰扑过去了。 然而,她曾经亲眼看过师父的尸体,虽然只剩下一层外皮,但是她不可能认错的。她从小到大跟随着师父,怎么可能认错师父? 师父既然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百岁峰与赵阡陌宋玉龄打架?他若真的在百岁峰打架,天下怎会无人知道? 郁离第一反应便是,步不曾在骗自己。 第二反应便是,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在自己断层的记忆里,除了被他接近偷换掉莺歌鸟之外,究竟还发生过什么? “别太欢喜,苍澜国那边有消息传来,五天前,你师父在苍澜国国都出现过,与苍澜国皇后会面。” 粉红烟雾中,步不曾依旧响亮地说着。 郁离越发觉得荒诞。 从小到大,师父从未提过苍澜国,怎么可能与苍澜国有联系? 退一万步来说,师父与苍澜国皇后会面,如此机密的事情,步不曾又如何得知? 她倏地想起一个人。 定是虎彪! 他钻进与师父十分相似的躯壳,到处招摇撞骗吧。 一想到虎彪与那西贝货,心头不安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之前自己曾经认错过一次,难道不会认错第二次?会不会是铁珊瑚认出虎彪假冒师父,一怒之下,用凤凰刺杀死了他? 从理智上,郁离确定自己看到了师父的尸体,然而从感情上,郁离更愿意相信师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对,一定是这样!那个女人再不好,对师父倒一片真情,怎么可能忍心杀师父? 如果是这样,师父便还活在人间,去百岁峰找赵阡陌打了一架——她越想越兴奋,一定是这样的,师父怎么可能被铁珊瑚杀死! 心头的沉郁一扫而空,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又想,才决定请步不曾继续帮忙调查确定是不是真的师父,而自己则上田螺岛,看看铁珊瑚那女人在搞什么鬼。 此时粉红烟雾已经消散,只有一对莺歌鸟交头接颈,十分亲热。 郁离从怀里掏出写符咒的纸笔,匆匆写了两行字,折叠后,绑在其中一只莺歌鸟足上,以莺歌鸟的飞行速度,来回比云鹰风隼快多了。 她拍了拍一对莺歌鸟的头,往它们头上注入一点灵力,莺歌鸟兴奋地叫起来。 “去吧。” 一对莺歌鸟相伴相随,飞出了窗口。 郁离心头仍一片欢喜,走来走去,毫无倦意,正走着,忽然听到一声锣响,继而听到一阵整齐的沙沙声,仿佛无数春蚕一起吞噬着桑叶。 沙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好像无数春蚕一起啃咬、吞噬着郁离的头颅。 定是有海魔发动了攻击! 郁离匆匆跑出房子,奔向城墙。 第51章 谁更拼命 此时的城墙上,除妖团团员手持各色法器,严阵以待,而城外的海滩上,波涛起伏,光华闪烁,仿佛一张巨大的珠光母毯子被人抬着,正迅速往边塞冲来。 除妖团团员就像被定住了身子似的,一动不动,只有粗重的呼吸,才暴露了他们的激动。 “竹娘子,快快下去!”陈皮看见了郁离,急急跑过来。 “没事,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快下去。”陈皮急了,伸手拖郁离。 郁离一拧身,轻轻避过了,唰的甩出血骨长鞭:“陈大哥,别担心,郁离可以自保。” 旁边的除妖团团员轰的一声全笑起来。 郁离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一时之间,十分窘迫,涨红了脸。 “笑什么,人家姑娘又不知道,我做陈大哥我愿意!” 郁离此时才明白,陈皮应该只是绰号,并非姓陈名皮,越发窘迫,正要问陈皮贵姓,却见城下海滩光芒灼灼,那张巨大的珠光母毯子居然像被风吹起似的,由平躺变成了竖挂,往城墙贴过来,以毯子的巨大,完全可以把整个羊角关盖得严严实实。 “来得好!” “好家伙!” …… 团员们呐喊着,纷纷出手,各色法器大显神通,旋转,切割,爆炸,巨大毯子瞬间在空中被分成好几十块,无数细屑飘落、坠地。 郁离凝神望去,坠地的乃是无数贝壳海螺,而这张巨大的毯子后面,海水涌荡处,一座巨大的岛屿缓缓升起。 不,那不是岛屿,而是一只巨大的螃蟹,梭形的身躯上摇动着人头,挥舞着巨大的爪子,鼓风成劲。 毯子在他的催动下,又往前逼近了三丈,近到郁离已经看得清形成毯子的无数贝壳海螺里伸出的爪子。 那不是在拼命,而是在挣扎。 人头螃蟹要死就死了算了,偏要驱动这么多贝壳海螺替它白白牺牲!郁离怒从心生,挥出一团泡泡屏障,护着自己,从城墙上跳下,穿过坠落的贝壳海螺,直扑人头螃蟹。 除妖团团员一时惊诧,目瞪口呆,只有陈皮嚷嚷道:“竹娘子,竹娘子!”眼见她已经去远了,陈皮抓着一把大刀一张盾牌,也跳下了城墙,一面跑一面喊等一等。 郁离去势十分迅速,已经跑到了巨蟹跟前,此时她才发觉,人头螃蟹竟然比羊角关更加高大,自己在它面前,无异蝼蚁。 她掏出天地一葫芦,正要收服巨蟹,谁知巨蟹爪子一划,狂风怒卷,巨浪压到郁离身上,竟把她手中的葫芦不知打到哪里去了。 泡泡屏障早支离破碎了,她在水中被压到死死的,动弹不得,只听得耳边轰隆隆的一阵乱响,拼死运转灵力,抵抗着身上万钧压力。 巨蟹似乎十分得意,踩着郁离,时轻时重,仿佛揉搓着一块面团。郁离被踩得死去活来,嗓子眼里全是血腥气,偏摆脱不了。 正昏昏沉沉间,腕上珠串忽然发出一团柔和的光辉,映入郁离双眸。珠串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顺着手腕,潜入郁离灵脉,她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陈皮见巨蟹一爪子便将竹娘子不知打到哪里去了,多半是打死了,悲愤交加,刀盾相击,当当作响。 这一点点声音,终于吸引了巨蟹的注意。 他挥舞着另一只爪子,往陈皮腰间斩去。 陈皮瞬间摔倒,贴身伏在沙滩上,巨浪狂风卷过,他吐了口沙子,又站了起来,当当击打刀盾,向巨蟹挑衅。 因他们二人的干扰,巨蟹放松了对贝壳海螺的控制,一瞬间,毯子碎块纷纷坠下,贝壳海螺摔得零零碎碎,没死的也受了重伤。 城墙上的除妖团团员也纷纷跃出,冲向海滩。 人未到,法器先到,各种法器都往巨蟹身上招呼。 这一下,彻底惹怒了巨蟹,它张牙舞爪,鼓动风浪,往海滩上扑过来。 除妖团人多,巨蟹巨大,一时之间,双方竟战成平手,谁也奈何不了谁。 巨蟹一移开爪子,郁离身上的万钧压力总算没了,她从沙子深处爬出来,来不及吐掉嘴里的血气与沙子,便加入了战团。 陈皮眼尖,一下子望见了她的身影,大喜过望,喊道: “竹娘子,你还——太好了!” 郁离朝他点了点头,死死咬住巨蟹一个爪子展开攻击,血骨长鞭、灵飞针,只往一个地方招呼。 巨蟹外壳坚硬,普通法器攻击根本伤不了它,但十次百次攻击积累下来,再坚硬的外壳,也有了细缝。 郁离瞄准细缝,一齐射出灵飞针。 一时之间,淡青色的血液四溅。 在灵飞针入爪之后短短一刹那间,陈皮的大刀也砍在了同一个位置。 他收刀与出刀一样迅速,拖了郁离,往后便退。 被他砍了一刀的位置,血液喷溅,伤口继续扩大,咔擦一声巨响,爪子竟然折断了。 郁离此时才发觉,陈皮的刀不是普通的刀,另有奇妙之处,竟能扩大攻击与伤害。 除妖团团员采取了与郁离同样的方法,看准一个爪子重复攻击。 在陈皮拖着郁离退出战场的同时,巨蟹有三个爪子也被砍断了,挣扎着退回海边,沉下了海中。 除妖团团员个个狼狈不堪,却保持着进攻队形,往后慢慢退缩,直到城边,才跃上了城墙,有的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有的脱下靴子,清除被扎破的脚和腿。 郁离心中过意不去: “各位,十分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如非为了救自己跳下城墙,他们绝不会受这等伤害。 “哈哈,说什么傻话!” “都是兄弟姐妹,别客气!” …… 除妖团团员们不以为意,反而开始称赞郁离,道看不出她一个小姑娘却敢拼命,总算出现一个比陈皮还拼命的狠人了。 “陈皮?问你服不服!” 陈皮笑着,一连道了三声服,抽出一块干净的绢帕,递给郁离:“他们认你了!” 郁离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狼狈却笑得十分灿烂的脸。 他们,的确接受自己是除妖团一份子了,而不再把自己看成客人。 “巨蟹还会再来吗?”郁离一面擦脸一面问。 第52章 她怎么会是你娘 “它敢?不要命了它就再来!”不远处一位络腮胡子的团员嚷道,他右肩膀上被巨蟹划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别人正在帮他上药包扎,他却毫不在意,脸上还带着笑容,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肩膀。 郁离从未见过这样的狠人。 然而,再看一眼,那双眼睛,怎么似曾相识,越看越熟悉? “那是,它怎么敢跟老鹰你拼命?方才若不是你砍蟹爪子,它也不会跑上岸!”替他包扎的团员拍了他肩膀一下。 老鹰痛得面容扭曲,咝咝倒吸着凉气。 “哟,你会痛啊,我还以为老鹰你是个石头人呢?”其他团友又开始起哄。 一阵插科打诨之后,团员们各自分工完毕,清理城下,修补城墙,看守敌情,受伤的则到城中休息。 陈皮本要护送郁离回去,郁离道自己认得路,径自走了。 老鹰护着右肩膀,慢吞吞往城中走去,没走多远,身后便吊上了一道身影,他道:“出来吧,别鬼鬼祟祟的。” “我鬼鬼祟祟?还不知道谁鬼鬼祟祟呢!说,为什么跟着我!”郁离扣住他的手腕,往他下巴一扯,将他脸上的络腮胡子全扯了下来: “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络腮胡子一扯,露出来的便是步不曾的脸。 他捂着下巴,道:“痛死了,你也不轻点。” “再不说清楚,我连你头发都拔了!” “好凶的女人!小心嫁不出去!”步不曾吐了吐舌头。 “还玩?小心你秃头!”郁离另一只手揪住了他发髻。 “好,好,我说,别揪。” 原来步不曾原本就是青罗皇室除妖团一份子,只不过懒懒散散,被开除过,又跑回来。“心情不好就跑这里打打怪,多好!” “你猜我信不信?”郁离声音里的冰冻程度直线上升。像他这么懒散的人,平日在市集招摇撞骗已经嫌麻烦了,他会到南海边塞打怪? “好,行,我交代,我到这里来,只为了一个人。” 郁离的心怦怦乱跳。 她知道他为了谁,他定是不放心自己来羊角关而偷偷跟了过来。 她心中害怕他说出那个名字,往后两人就难以相处了,连忙转换话题:“好了好了,你肩膀有伤,先休息去吧。” “你来这里不是也为了她吗?” “啊?” “铁珊瑚啊!” 郁离又羞又恼,自己方才乱七八糟的想什么,人家为的是铁珊瑚!然而,看着步不曾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她明白,自己又被骗了。 “不理你了!”她钻身就走。 步不曾赶紧跟上去,一面走一面唠叨; “别啊,理一理嘛,我才受了伤!为你受的伤!” 陈皮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两人言语,渐渐皱起了眉头。 受伤严重的巨蟹,果然不敢再犯,羊角关静静过了一夜。 第二日天亮,萧真真才回羊角关,听闻众人合力打败了巨蟹,亲自到海边走了一周,再回来看郁离。 郁离正在床上发呆,轻轻抚着腕上的珠串。昨日,如不是这串珠串,也许她早被巨蟹压成血泥了。 一觉醒来,她断断续续想起了不少事情,包括老仙泉、济王府,还有神秘莫测的济王妃——紫娘子苏紫苏。 她想到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也许,自己是苏紫苏的孩子。 从火云岛毁灭苏紫苏失踪的时间和自己的年龄来看,完全是符合的。 如果自己不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她会眼中有泪光? 那枚龙晶,定是当年她送给自己相认的信物。 她与萧真真认识,所以迫不及待拜托萧真真将自己带离京城。 为什么? 为什么她认出了自己,却不承认是自己的娘亲? 是因为济王妃的名号吗? 是不想别人知道,她在当济王妃之前曾经生过孩子吗? 郁离越想越乱,恨不得立时站在苏紫苏面前,质问她,她究竟是谁,是不是自己娘亲。 萧真真便是这时候来了,问她伤势有无大碍。 “济王妃,她,是不是我娘?” 郁离脱口而出。 这是她纠缠了一个早上的问题,在见到萧真真的那一刻,竟说了出来。 说出来之后,郁离反而轻松了,就算是,又怎样,她非要当她的济王妃,那就继续当去,自己绝对绝对不会去打扰她! “济王妃?她怎么会是你娘!”萧真真惊诧地望着她,“她所修炼的火云功法,这辈子都必须保持处子之身。嫁给济王,那也是迫不得已,假的,假的,青罗皇室都知道。” 这回轮到郁离惊诧了。 萧真真脸上的惊诧,不像作伪。而苏紫苏服用白帽紫髓之后所恢复的深不可测灵力,也绝非虚假。 难道她送自己珠串与接收龙晶,都仅仅是前辈对晚辈一番爱护之意? 她仔细回想,苏紫苏当初并未要龙晶,完全是自己再三请求,苏紫苏才收下了龙晶。 “那她为什么要嫁入济王府?” “皇室之事,我们外人哪能了解那么多。”萧真真叹息道,“午后,我们到田螺岛去。” 田螺岛。 郁离心头的忐忑油然而生。 说真的,她害怕见到那个女人,害怕她说出有关师父不好的事情来。 但萧真真行事,向来爽快,说了去田螺岛,刚到正午,果然让陈皮来唤郁离了。 生死都是一刀,已经到了这里,没有理由再退缩。郁离剪断心头乱绪,跟着陈皮到城墙上。 萧真真与云鹰早准备好了,待郁离跃上,云鹰便振翅飞向大海。 这是郁离平生第一次到海上,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浪涛,远比第一次乘坐云车时更觉得心虚。 “没事,这海呀,与海魔一样,看多了也就惯了。”萧真真从她僵硬的躯体看破了她的心思。 “羊角关经常有海魔入侵?” “也没经常,有时两三天一回,有时一天两三回。” 郁离大吃一惊。这是她之前没预料到的事情。 “你不坐镇羊角关,万一海魔来了,他们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若是连这点攻击都对付不了,哪有脸面自称除妖团团员?”萧真真不以为然。 第53章 田螺岛 想起昨日应对巨蟹进攻时的默契配合,郁离默默点头。除妖团团员之间天衣无缝的配合,不是一天两天突然发挥出来的。 一想到这里,她便想起步不曾,人人都叫他老鹰,看来也并非一天所能冒充的,他在羊角关呆了多久?他究竟还有多少种不为人知的身份? “你认识老鹰吗?”她试探着问。 “老鹰?那家伙?羊角关谁不认识他!”萧真真笑起来。 “他什么时候加入你们除妖团的?” “他什么时候加入过我们除妖团!”萧真真一把拍在她肩膀上,“他十句话可能有一句是真的,你可别被他骗了。” “那他怎么会在羊角关?” “他是自由法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随意得很。不过,十年来他有三分之二时间呆在羊角关吧。”萧真真又拍了她一记: “你对他感兴趣?那家伙,偷奸耍滑,没女人肯嫁他的。” 郁离轻轻叹了一声。 偷奸耍滑,这的确是步不曾给人的第一印象或者常有印象。如果与他相处日久,感觉便不一样了。 “快看,田螺岛快到了。” 郁离往下方望去,果然前面茫茫海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岛,岛一头小一头大,大的那头高翘,乍看上去,的确挺像田螺。 但岛上多石头少树木,无屋无船,怎么看都不像可以住人的地方。 她把这个疑问说了,萧真真说岛上有四五个洞,洞内可以容人,以前渔民遇到大风大浪有时候会在洞内暂歇,待风浪过去再返家,但一年来海魔不时上岸袭人,这一带渔民哪里还敢下海,更别提上田螺岛了。 正说着,云鹰一声轻叫,降落在田螺岛最大最高一块石头上。萧真真与郁离约定,两人分头搜寻铁珊瑚行踪,如郁离有所发现,不要惊动铁珊瑚,先报告自己。 她将一道骤爆的灵符塞进郁离手中。 她担忧自己实力不如铁珊瑚,如若开打,自己很有可能吃亏。明确这一点,郁离心中感怀萧真真一片维护之心,用力点了点头。 郁离搜寻的方向乃是岛的小头。她连续搜寻了三个洞,洞口不大也不深,里面还残留着烧火的痕迹,但灰烬模糊,不像近几日焚烧的,应是以前渔民登岛避难时留下的。 她兜了半圈,已经回到与萧真真分手的地方,没有发现丝毫铁珊瑚的踪影,便沿着另一侧向前,准备与萧真真汇合。 然而,她又搜了两个大洞,洞内依旧没有铁珊瑚的痕迹。 更糟糕的是,也没萧真真的身影。 云鹰还在降落的大石头上悠闲地踱步,按道理萧真真应该没有离开田螺岛,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难道遇上了海魔? 不,方才她并未感受到岛上妖气的变化。 “真姐!真真姐!”她大声呐喊着。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一阵波涛涌过来的声音。 郁离仿佛陷入了噩梦中,无论自己怎么呼喊,周围空无一人。 她以为这几日服用过的药物又起作用了,这一切又是一个噩梦,在左手臂上啃了一口,疼痛瞬间惊醒了她。 这不是噩梦。 萧真真活生生在岛上消失了。 这只是一个小岛,如果她会消失,只能说明岛上还有什么秘密通道被自己忽略了。她又仔细搜寻了一通,却依旧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 难道萧真真进了海里? 她跑下海岛,直奔沙滩,走了大半圈,果然发现了三只鞋印。 三只鞋印一模一样,脚尖向前,相隔大约二十丈,通往海里。 此时正在涨潮,一阵海浪涌过来,唰的把第三只鞋印也淹没了,再退下时,第三只鞋印已经不复存在。 此时郁离已经可以明确,萧真真下海了。 等,还是同样下海? 海浪仿佛催着她抉择一般,哗啦啦不断地涌上来。 她挥动灵力营造了一个泡泡屏障,顺着萧真真鞋印方向,直冲入海。没跑几丈,又一阵高高的海浪涌过来,劈头盖脸打在泡泡上,连泡泡带人都被推回老远,又回到了沙滩上。 她只做了个小泡泡,护着萧真真所给的骤爆灵符,再一次往海里冲下去。 这一次,她竟冲进水里,埋头前进一段距离后,忽然发觉水底有一块宽大平整的大石板,石头上还有一个生了锈的大圆环。 她运转灵力,握着大圆环,把大石板提起来,石板后可见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同样也是海水。 那洞口不知通往哪里,也不知多深,萧真真进了这里? 她正在思索之际忽然发觉黑黝黝的洞口内光芒晃荡,一闪而过,而她也感觉到洞内灵力的颤动。 有人在洞内打架! 她提开石板,纵身跳下黑洞。 洞内不大,满满都是水,越往下越觉得艰难。 郁离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白帽山山谷内被水冲得晕乎乎的时候。 正当她胸闷气喘快要撑不住时,忽然觉得窄洞方向不再向下,而改为斜向上。她向下挥出一串泡泡,自身如鱼儿一般迅速向上浮起。 冲出水面的一瞬间,她浑身汗毛倒竖,危险就在眼前。 她双手齐推,抛出一堆泡泡,自己则横斜着往旁边飞出。 十几把利刃嗖嗖的飞过她腿边,只要角度稍微相差一点,利刃将全扎在了她身上。 这利刃形如弯月,轨迹也如弯月,飞过郁离后很快又飞了回去。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空旷的洞内,不远处十多道人影打成一团,兵刃相交之际,火花迸裂,映出了人群之中萧真真的脸。 围攻她的,乃是一群手持利刃的矮胖小人,人虽矮胖,动作却很敏捷,就像她的泡泡似的,东碰西撞,在萧真真身边飞来飞去。 郁离一抖血骨长鞭,扑过去加入了战团。 “你来做什么!”萧真真气急。 “跟你一样。”郁离道,长鞭抖动,将四五只矮胖小人抽到了洞壁上。 但转眼间矮胖小人又飞了回来,手中依旧舞动着两把利刃。 它们皮滑肉厚,根本不怕郁离的血骨长鞭,就连萧真真的宝剑挥过去,也在它们腻溜溜的皮肤上一滑而过,没有造成大伤害。 第54章 情债 继续这样下去,矮胖小人没杀到,只会消耗更多灵力,活活累瘫。 郁离双手连动,营造了数重泡泡,将自己与萧真真包裹起来,矮胖小人刺破一重,她马上又补上一重。 “郁离,我不喜欢做缩头乌龟。”萧真真喝道。 “谁都不是乌龟!你处理下伤口,我看清它们的弱点再攻击。” 方才火花四溅时,郁离已经看清楚,萧真真肩膀上有流血痕迹。 萧真真掏出灵药,敏捷处理了肩上伤口。矮胖小人此时已经将泡泡围了整整一圈,手中利刃刺个不停。 萧真真骂了句粗话,道:“这群小矮子,滑溜溜的满肚子油,怎么砍都不破。” “油?” “对,火攻最有效,但……”萧真真俯身在郁离耳边极快说了两句。 郁离大吃一惊,原来萧真真一味强攻为的是这个。 她方才并未感觉到异常,看了看洞顶,那里黑魆魆一片,什么也没看出。自己相比萧真真,究竟差了不少火候。 两人既已约定,郁离便迅速收了泡泡屏障,与萧真真背对背,再次挥舞血骨长鞭,扑向矮胖小人。 奋战多时,矮胖小人基本都被她们打遍了,只是伤势不重,大肚子拉了细细几道口子流了一点肥膏罢了,对矮胖小人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矮胖小人依旧上蹦下蹿,精神得很。 两人合力,才渐渐把他们引到山洞左侧。 “好了没?”萧真真忽然道。 “好!” 两人同时往约定的右侧一跳,萧真真弹出一蓬火花,射向矮胖小人,而郁离挥动灵力,营造了双重泡泡屏障,把两人罩得严严实实。 泡泡外,火花落在矮胖小人大肚子流出的油膏上,骤然燃起熊熊大火,矮胖小人一面哇哇惨叫一面奔跑,或者摔倒在地打滚,还未落到海水里,便已烧死。 待泡泡外已无动静,郁离才解除泡泡屏障,两人出去,弯腰查验残留物,除了灰烬,还有几十颗光溜溜的宝石,格外璀璨。 萧真真一面拾珠子一面道: “早听说海中有一种名叫膏鱼的大肥鱼,整日躲在海滩山洞中吃其他鱼虾,最喜肥腻膏腴,养得白白胖胖的,百年生一颗宝珠,两百年才成,宝珠坚硬无比,冰火无效,看来这便是膏鱼宝珠了。” “胡说八道,你才喜欢肥腻膏腴!”洞顶忽然一声厉喝,浓重的黑影往两人扑下来。 人未到,寒气骤生,郁离不由打了个冷战。 “呵呵,明明就是大肥鱼,还狡辩什么!”萧真真一面挥动宝剑一面冷笑。 “你是大肥猪!”对方恼羞成怒,叮当一声,洞内光芒一片,映出一位丰腴白皙的女子。 两人打了一场,边打边骂,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提到了。 郁离此时才意识到,眼前女子与萧真真乃是旧相识,她身上寒气浓重,不是人,而是海妖,五年前突然不打招呼便失踪,原来隐身在此。 两位打了好一阵子,齐刷刷收起兵器,同时瘫倒沙滩上。 郁离想问问铁珊瑚下落,但萧真真还未开口,她不好先开口。 丰腴女子气咻咻道:“把我的膏鱼都烧了,我吃什么!” 萧真真不以为然: “跟我走呗,想吃什么吃什么。” 丰腴女子嗤之以鼻: “你?世上还有比你更可怕的厨娘吗?再说,你们羊角关很快大祸临头了,还想吃!” “臭鱼,听到什么风声,快说!” 海妖不出声。 “真不说?好,绝交!郁离,我们走!” 萧真真拖了郁离的手就走。 海妖一动也不动。 萧真真走了两步,回头道:“一、二——我真的走了哈,你别后悔。” “赶紧滚吧!” “二点五!别说我不告诉你哈,你们海魔王失踪已久的戾王子后人最近在我们青罗大陆做坏事咯——” “且慢!”海妖蹦了起来,如风般旋过来,挡在海水前。 萧真真得意非凡,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玉瓶,抛过去。 海妖接过瓶子,打开,声音都变了:“真是海魔之血!” 郁离好生奇怪,萧真真从哪里摸来了海魔之血,却不知道,那一滴血,乃是来自自己身上。自老头子确定是海魔之血后,她便扎了郁离一针,取了一滴血在瓶内。 “跟我走还是继续藏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萧真真问道。 “当然是跟你走!哈哈,找到戾王子的后人,还怕海魔王不恕我死罪?”海妖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一妖顺着之前的通道,重返海滩。海妖从水面露出脸的那一刻,闭上双眼,无限享受:“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太阳!” 回到田螺岛,海妖才问,那么隐秘的山洞,怎么找到的。 “隐秘?石板就石板,非要刻两朵桃花,怕天下鱼不知道!” “它们不知道的,除了你,世上又有谁还知道,我最最喜欢桃花!”海妖明明说得兴高采烈,眸光里却闪烁着某种遥远的东西。 “算了,都过去了,就别提了。这几天有没看到铁珊瑚?对,当年百岁峰的铁珊瑚!”萧真真道。 “铁珊瑚?”海妖脸色变得铁青而扭曲,啪一声拉断了手边一根比手臂还粗的树枝。 “是,我手下说,她前两日到田螺岛来了。” “没,若是看到她,我还会放过她?” 郁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眼前这位,分明昔日与铁珊瑚有仇怨的,自己往后如何与她相处? “忘了介绍一下,这位,大法师郁离,沈知非与铁珊瑚的养女兼徒弟。” 啪。 海妖手中的树枝再次断折,她直直瞪着郁离,神情又是凶狠又是悲哀。 “你、你是知非的女儿——” “不,不,我只是他徒弟,不是他女儿!”郁离立刻否认。听称呼,眼前这位海妖,与师父昔年分明有什么未完结的情债,只怕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波。 海妖扔掉树枝,拉过郁离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知非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语气温柔,好像正对着自己女儿说话,但指甲坚硬而尖锐,随时可能刺入郁离掌心。萧真真却毫不担心,点了点头:“说女儿也没错,从小便是他们养大的!” 郁离此时才意识到,萧真真急急忙忙把自己带到羊角关来,为的便是眼前的海妖! 第55章 骗 她顿时气炸了。 萧真真之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铁珊瑚到田螺岛上来了,要带自己找到铁珊瑚问清楚,原来都是骗自己的! 没什么比信任相信的人欺骗自己更恼火的了,她冷冷道:“对,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若不是师父他们养大我,早饿死了!” 她眉眼与语气中的恼怒让萧真真一惊,连忙道:“郁离,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你骗我到田螺岛来,不就是为了这位海妖吗?你们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师父明明没死,你却骗我说师父死了,中了铁珊瑚二十八下凤凰刺!” “你师父没死?” “知非死了?” 一人一妖同时惊讶质问,都握住了郁离的手。 “谁告诉你沈知非没死?” “沈知非怎么死了?” 一人一妖又同时开了口,彼此对望,海妖恨恨道:“萧真真,说,怎么回事?知非是死是活?” 萧真真望着眼前两位暴怒的人儿,叹了口气,道:“死了。” “没死!”郁离尖叫道,“步不曾传信给我,他还活得好好的!半月前与百岁峰赵阡陌打了一架,五日前出现在苍澜帝国都城!他若是死了,又怎么出现?” 萧真真握紧了郁离的手腕:“你说你师父先后出现在百岁峰与苍澜帝国都城?怎么可能!信件呢?” 信——步不曾昨日用了莺歌鸟及传送秘法,一团烟雾早已消散,哪来的信? “回羊角关,问步——就是老鹰,他可以证明!” “夭夭,跟我们走!”萧真真一把将两人都拖上了云鹰,不多时,重返羊角关,令除妖团团员立刻把老鹰找来。 老鹰证明,自己的确给郁离传送了消息,她师父半个月前的确在百岁峰出现过与赵阡陌打了一架,五日——不,六日前的确在苍澜帝国都城出现过,与苍澜帝国皇后会面。 “据我所知,赵阡陌一月前已经闭关,至今尚未出关。而苍澜帝国皇后卧床多日,奄奄一息,苍澜国张贴悬赏告示重金求法师替皇后治病。你有何解释?” 萧真真脸色如常,双眸却精光熠熠,仿佛一头饿狼,正紧紧盯着猎物。 郁离心乱如麻,她该相信谁?步不曾还是萧真真? 步不曾望着她,目光里全是平静:“我得到的信息的确是这样。赵阡陌闭关,可以秘密出关,苍澜国皇后卧床,可能沈知非治好了她。” “荒谬!你得到的信息?你哪来的信息?” 步不曾沉默不言。 “陈皮!”萧真真喊道。 陈皮急急跑进来,萧真真令他传令下去,派人查清三件事情,赵阡陌半个月前有无出关与大法师沈知非动手,苍澜国皇后重病后有无康复与大法师沈知非会面,老鹰最近一个月的行踪。 “是!”陈皮迅速跑了出去。 经过郁离面前时,郁离看得清楚,陈皮皱巴巴的脸上,隐隐透着喜悦。 他欢喜什么? 这个念头不过一扫而过,她的心思又回到了跟前。萧真真下令将老鹰关进羊角关地牢内,没有她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萧大法师!” “大敌当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萧真真看破她心思,先把她说情的路堵死了,“这个老鹰,身份蹊跷,行事蹊跷,也许是——苍澜国的奸细!” 郁离万万没想到,自己说出步不曾的信息,居然令萧真真怀疑他是敌国奸细。 虽然步不曾行事不正不经,说他是帝国奸细,也太过分了。 两国虽然友好了数百年,但近来边境摩擦纷争不断,大战一触即发,若萧真真怀疑他是奸细,只怕步不曾性命难保。 “苍澜国的奸细!”郁离摇了摇头,“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是奸细,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青罗帝国的事情!” “若是被你发现了,那还能做奸细?”萧真真冷笑道,“男人啊,骗起人来,比女人厉害多了。” 海妖夭夭一直不说话,此时才开口道:“这孩子实诚,她说不是,多半不是的。” “她实诚有什么用!若是被人骗了后悔有用吗?”萧真真吼道。 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郁离转过头,不想再看她半眼。 萧真真冷笑一声,拖着夭夭离去。 怎么办? 郁离相信步不曾。 潜意识里,相信他,师父才会活着。 但更主要的是,步不曾一直维护她,为了她,不惜性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骗自己?说到底,她曾经几度与步不曾出生入死,与萧真真,不过认识了短短几日,怎么可能为一个认识了短短几日的人,彻底否认曾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好朋友? 忽然,屋外响起了一阵紧急锣声,警告全城,海魔一族又入侵了。 郁离一动不动。 不知为何,她根本不想出去。 不能相信的人,如何一起作战? 门被推开了,海妖夭夭走了进来,微笑着道:“你不介意我进来吧?” “你怎么不跟她一起打架?” “打架?我帮谁?一边是我族人,一边是我朋友,你说我帮谁?谁都不帮!让他们打去!” 郁离本来想趁着大家打海魔一族的机会,偷偷到地牢里救出步不曾,谁知海妖夭夭进来了,而且没半点离开的意思,她心中不由一阵烦躁。 海妖夭夭东拉西扯,似乎没看出她脸上的不耐烦。 郁离实在受不了,直接道:“夭夭姐,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走?可是小美人却让我陪你好好聊天呢。”海妖夭夭一声轻笑,朝她飞了个娇媚的眼风。 郁离不管她,抬脚便走,谁知双脚却像被缠住了似的,根本抬不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双脚被妖力之绳缠了好几圈,只是自己抬脚才瞬间拉紧而已。 郁离以前也常常暗中放出灵力缠住妖怪,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无声无息中了这一招。海妖夭夭的妖力控制,竟在自己之上。 海妖夭夭笑笑道:“都跟你说,陪我好好聊天啦。” 第56章 小骗子 郁离心中恼恨至极,一抬手,数十枚灵飞针激射而出。海妖夭夭一面躲避一面哎哟哎哟乱叫,别看她体态丰腴,实际灵活得很,虽然喊得震天响,不曾中过半枚灵飞针。 灵飞针都无效,血骨长鞭自然也无效。 郁离叹了口气,道:“好,我不走,你先把绳子解了。” “你当我是傻子?绳子一解,你肯定跑了。”海妖夭夭并不上当。 “你这样绑着我,难不成是恨我师父娶了铁珊瑚?”郁离平生第一次,搬出了师父的私事。 “我恨?”海妖夭夭一怔,认真看了看郁离,连忙摇头:“你误会了,我自有心上人,对你师父,敬他如兄,并非男女私情。” 相信,还是不相信? 郁离望着她,她仿佛怕郁离不相信自己似的,伸出左手,捋开袖子,洁白的手臂上有三道鲜红色的红线,每一根红线都隐隐流转着光芒。 这是海族情侣之间的血誓,盟誓时以双方鲜血为引,以自己隐秘的海族名字立誓,如有违背,则臂上血环会渐渐入骨,割断手臂,再也不能复原。 师父常常劳作下厨,他手臂上可从没有过血誓的血环,自然不可能是海妖夭夭的心上人。 “你们骗我在这里,有何目的?” “你不是要寻铁珊瑚吗?再等一日,水落石出。” “你知道她的下落?” “我不知道,但既然萧真真那女人说她来了田螺岛,自然是来了田螺岛。再等一日,又有何妨?” 郁离低下了头,闷声道:“当年我师父与铁珊瑚与百岁峰的恩怨,你可了解?” 她低着头,所以并未发现一瞬间海妖夭夭脸上神色变幻。 海妖夭夭不出声,她只当对方在犹豫要不要跟自己说。 “当然,毕竟你师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为了铁珊瑚,连百岁峰掌门之位都丢了。” 她所说的,郁离早知道了,并无其他新的内容。 两人各怀心事,房间内一片寂然。 城外战斗的声音渐渐稀了,没了。不多时,萧真真快步回来,右手臂上带着血迹,却毫不在意,兴奋地道: “你猜,我刚刚见到了谁?” “不会是铁珊瑚吧?”一人一妖,异口同声。 “什么铁珊瑚,是你家小二!打了一场,畅快,她可进步了不少!再过十年,只怕我也不是她对手了!” “她可有问起我?” 海妖夭夭的声音明显颤抖了,郁离不知所谓小二是她的弟弟妹妹还是孩子,不由好奇地望着萧真真。 萧真真点了点头:“怎么不问?每年至少打十次,哪一次不问?你也真是的,把她一个小孩子丢在家里不管不问,够狠心!” “海魔王通缉令仍在,我见她,才是真正的狠心!”海妖夭夭弱弱道。 郁离心中一阵长叹。 真是每人心中都有一份伤心事。海妖夭夭看似妩媚自在,结果身负通缉令,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见。 “不过,只要能找到戾王子后人的消息,为海魔一族立下大功,海魔王一定会撤销通缉令的。”萧真真安慰她。 “是啊,只要找到戾王子后人消息,我就可以回家了。”海妖夭夭眨了眨眼睛,笑道:“别提陈年旧事了,说点开心的。” “开心的?郁离,京城里倒有好信息,你要不要听?” 郁离此时的心态十分矛盾,对萧真真失去了往日的信任,然而京城里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 萧真真并没注意她脸上僵硬的表情,或者看到了,也没在意:“对,京城里多起巨龙绕窗而出,其实都是人为。太子被圣上狠狠训了一顿,禁足东宫三月。” 她的意思,这一团乱糟糟的事情,原本就是太子弄出来的? “谁破的案?” “铁相公铁光庭。” 海妖夭夭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红坎铁家?” “天底下有几家姓铁的!”萧真真叹息道,“因为义园妖怪逃走一事,太子原本已经惹得圣上大发雷霆。这回又陷害济王,只怕日后还有大变。那家伙,成天指手画脚的,我们除妖团几个好得了?别搞什么禁足了,废了才好。” 郁离忍不住望着她。这等朝廷大事,岂能对自己这样一个小法师肆意议论?若是传了出去,就算她是青罗皇室除妖团团长,又怎样? 然而,她却当着自己的面丝毫不加掩饰说了,只能说明,在她心底里,把自己当做自己人。 海妖夭夭一掌拍在她肩上: “真真,祸从口出,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萧真真本来还要再加上几句,见海妖夭夭一副担心到了极点的模样,便笑了笑:“不说,吃饭!” 陈皮端着大食盘进来,低声在萧真真耳边说了一句,放下饭菜,迅速退了出去。 萧真真拿起筷子:“吃!” 海妖夭夭此时才不动声色把郁离脚上的绳子放了。 “说,你把他怎么样了?”郁离急急道。 方才,她听得清楚,陈皮说老鹰不见了。 步不曾被他们关进了地牢,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只怕是他们绊住自己在这里,对步不曾下了毒手。 “我把他关进了地牢,他自己不见了,你说,他是不是奸细?”萧真真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他怎么可能是奸细!”郁离反驳道。 “证据?” “哎哎哎,你们别吵了,吃饭,吃饭好不好?”海妖夭夭劝道,拿起了一块大饼。 “好,先吃饭。”话音未落,郁离轻轻晃动了一下梦魅紫金铃,从两人中间激射而出。 事发突然,萧真真与海妖夭夭竟来不及阻拦,她已经扑出了屋子,往后一甩,用几个泡泡把屋子暂时封住了。 以她们两人实力职高,梦魅紫金铃与泡泡屏障,不过能阻挡她们一点时间罢了。 一点时间就够了,她必须亲自到地牢里看个究竟。 无凭无据,谁也不能说步不曾就是奸细。 没跑多远,她便遇见了陈皮,陈皮惊讶道:“竹娘子你不吃饭?” “呃,真姐让我去趟地牢。” 她生怕陈皮看出破绽突然大叫起来,谁知陈皮却乐呵呵道:“去地牢啊,行,我带你去。” 第57章 谁骗谁 幸亏地牢离屋子并不太远。 陈皮问她是不是要去地牢看老鹰,又说老鹰这家伙三天两头违反军令的进地牢的,不用太在意。 郁离刚好走到地牢门口,回头道:“没什么在意不在意,我只看一看。” 地牢外面乍看过去只是一间普通小屋,郁离曾经几度从屋外经过,从未发现屋内还有地牢。 屋内无人看守,陈皮走到屋角一口大水缸前,提起水缸,放到一旁,水缸原来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三尺见宽的洞口。 “地牢要地,竟然无人看守?” “城内都是兄弟,此处离副团长住处又近,谁敢摸来?” 走下去,才发觉别有洞天,地道长而深,越走凉意越浓,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鹰真的关在下面?” “是。” 陈皮的声音在地道内显得闷闷的。 郁离加快了脚步,身上响起了轻轻的铃铛鸣响。 陈皮也在后面加快了脚步。 直到地道最深处,铁门已在眼前,寒气越发浓重。郁离不由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老鹰就在里面。”陈皮道。 铁门前的结界并不能阻止郁离的前进,她轻而易举破解了结界,推开铁门。 铁门内只有一人,被两根大铁链穿过琵琶骨,牢牢锁在墙上,他垂头散发,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你要救老鹰的话,就快点。”陈皮道。 “没看过脸,怎能确定他是老鹰?”郁离往前走过去,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这里是地牢,哪来的落叶? 她怔怔盯着地上的落叶,叶子还很新鲜,有的红,有的黄,有的则是绿油油的。 仿佛一阵风过,落叶飞了起来,在她身边飞舞,有的已经飞到了她脖子旁边。 凌厉的寒意,从她脖子、两侧飞过。 细细看去,那落叶,竟不是真的落叶,而是一把把飞刀。 “救他!”陈皮的声音忽然提高了。 “救他?我为什么要救他?”郁离直直站着,目光里一片澄明,完全没有方才的怔然与呆板。 “你、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中你的飞花落叶?”郁离浑身一震,浑身冒出一层灵力,瞬间凝成泡泡屏障,虽然只有薄薄一层,竟将所有飞刀挡在了外面。 “不可能!”陈皮加快了飞刀的攻击速度。 然而,郁离好像一个永远削不完的苹果,刚削了一层皮,又长了一层。气急败坏中,陈皮双手一抖,所有飞刀忽然在郁离胸前聚集成一把大飞刀,往郁离心口射过去。 郁离挥舞双手,却阻挡不及,瞬间鲜血四溅,整个人摔倒在地。 “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她无力地问道。 “杀你?我不杀你,只要你把锁链打开。”陈皮半蹲在她面前。 郁离抹了抹嘴角流出的血丝,却又喷出更多的鲜血。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身上铃铛又响了几声。 “快,把锁链打开!”陈皮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拖起来,一直拖到墙边,推向被锁着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不开?”郁离一面咳嗽一面道。 “废话,要是我能打开,还要你!” 锁链其实乃是普通的大铁链,只是加上了青罗帝国大法师们常用的锁字诀。这锁字诀虽然常用,但每家都添加了额外的独门秘符,要解开锁字诀,得先解开额外添加的秘符。 郁离握着铁链,将自己的灵力注入,望着铁链上锁字诀的颜色光泽变化,逐一调整灵力输送的方向与威力,不消片刻,铁链上的锁字诀纷纷碾碎坠落。 那个垂头散发的人,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格外显眼。 “你、你是谁!”郁离惊慌失措地道。 “管你是谁,先给大爷填下肚子。” 陈皮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自己身后,道:“青锥,先离开这里!” 青眼怪人嘎嘎笑着,率先往地道冲去。 陈皮拖着郁离紧随其后。 “有真姐在,你们肯定逃不了的。”郁离道。 “谁说我要逃?要逃的,是你们吧。”陈皮冷笑道。 “你、你要干嘛?” “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陈皮拖着郁离,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跑到了地道口。 屋外已是一片哀嚎惨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陈皮听着屋外的惨叫,皱巴巴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你这丑八怪,究竟做了什么!” “呵,丑八怪?若论做了什么,也是你做的。”陈皮双眼一斜,满脸幸灾乐祸。 郁离拼命挣扎,要冲破他的桎梏,可陈皮钳得紧紧的,她根本挣脱不得。 “陈皮,果然是你!” 萧真真缓缓走进屋内。 屋子不大,一个大水缸,一个地道口,又多加了一个人,顿时觉得塞得满满的。 陈皮并不在乎,甩开摇摇欲坠的郁离,轻轻一跳,坐在大水缸缸沿,微笑道: “副团长,你不去看看你的兄弟们?再拖延下去,羊角关,只怕变死羊关了!” “呵呵,在羊角关变死羊关之前,我更有兴趣看陈皮变烂皮!” 萧真真一动不动,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陈皮忽然觉得不好,倏地伸手,要扣住郁离。 谁知奄奄一息的郁离,竟然灵活非常,如蛇一般从他手里滑了出去,站到了萧真真身边,临上同样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陈皮心中顿时冒起大大的不祥感。 羊角关,就像死了一样,寂静无声。 难道青锥已经把人都吃完了?他心头刚刚升起这个念头,马上又像擤鼻涕似的甩掉了。如果羊角关出了问题,萧真真肯定立马跟自己拼命了,怎么可能稳稳站着? 郁离举起手中一只小铃铛,笑眯眯道:“陈皮,你可听说过这世上有一样法器,名叫梦魅紫金铃?” “梦魅紫金铃!你、你怎么会有狐仙子的灵器!”陈皮狠狠咬了自己一大口,手臂上的疼痛与嘴里咸腥的鲜血,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地道里蜂拥扑出的凛冽寒意,令他惊叫起来:“青——你们,居然骗我!” “呵呵,准你骗我们,不准我们骗你?”萧真真冷笑道。 陈皮绝望无比,扑通一声,竟摔下了水缸中,一时之间,水花四溅。 “不好!”随着惊叫,海妖夭夭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第58章 旭峰法师 “不妨事。” 郁离轻轻一挥手,刚落入水缸中的陈皮就像一条鱼,被摔到了地上。他不顾双脚上的灵力,极力挣扎,却绝望地发现,怎么也挣脱不了。 “别玩了,往后有你玩的。”萧真真将他拖起来,往门口一推,推给了刚刚出现的步不曾。 步不曾笑呵呵地抱住了陈皮,道:“遵命。”他将陈皮摔上肩膀,好像扛麻袋似的将他扛下了屋子一角的地道内。 “你们,没什么想说的吗?”郁离双手抱在胸前,冷冷望向一人一妖。 “额,你发挥出色,根本不用交代,配合得天衣无缝。”海妖夭夭笑眉眼弯弯,“真要算账,找她,她才是幕后指使。” “郁离,多谢,多谢你帮我们除妖团揪出了一个苍澜国奸细。”萧真真道,这才将事情一一道来。 他们羊角关最近两月连续遭受海魔一族攻击,如非训练有素、久经考验,羊角关早废了。但可疑的是,海魔一族攻击时,常常找准羊角关防守薄弱之处猛攻,那时候,萧真真便断定,羊角关内部有海魔一族的奸细。 她几度暗中排查,发现除妖团诸人并无海魔之血,也无妖气。 前几天,海魔一族又发动了猛烈攻击,有团员则在羊角关另一侧抓住了一只陆上妖怪,在它胸腹的囊袋中,搜出了羊角关最新布控简图,但无论如何逼问,那只妖怪就是不说自己的来历及背景,更加不肯说出幕后联络的奸细。 萧真真气得半死,扬言再不招供,便对它使用搜魂之法。 结果那妖怪更狠,当时便把自己的妖晶捏个半碎,过往记忆也随之烟消云散,就算萧真真使用搜魂之法,也于事无补了。 此事萧真真秘而不宣,羊角关众人只知道妖怪被萧真真打成重伤,却不知道它妖晶已碎。 在郁离到来之后,萧真真见她性格冲动,与老鹰又是旧相识,便决定以老鹰为饵,如果郁离有所行动,对方可能会利用郁离趁机救出陆上妖怪。 结果,真的成功钓出了隐藏在羊角关内的奸细。 “当然,你也很出色,居然能发现陈皮有毛病,使用了幻术。”萧真真拍了怕郁离的肩膀。 郁离苦笑。 她就算再迟钝,是人是妖还是能分清楚的,地牢内妖气虽然单薄,但明显没有步不曾的气息。陈皮却口口声声强调老鹰就在地道内。 在看到垂头乱发的犯人那一刻,她已经很确定,对方绝对不是步不曾。 她与步不曾认识多时,别说他盖住脸,就算一个背影,照样能认出是不是步不曾。 她先后两次使用梦魅紫金铃,陈皮茫然未觉,说起来,也算侥幸。 萧真真见她脸上表情古怪,以为她仍在怨恨自己不打招呼利用了她,连忙对海妖夭夭使了个眼色。 海妖夭夭笑眯眯拖住郁离的手臂,好一顿夸赞,道自己要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饭。 海妖夭夭的厨艺简直超一流,郁离平生从未吃过这样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望着郁离津津有味的模样,海妖夭夭道:“姐这厨艺还不错吧,想当年——” 一声当年,她脸上飞上迷茫,话语也因此断了。 郁离不想她又想起伤心事,便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真要跟着萧真真? “当然,不跟她跟谁?在她身边,日子不要太舒服。” “你不怕她——” “怕她?我怕她干吗?那家伙向来对朋友剖心剖肺的,有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当年为了保我,跟海魔王打了两架,全身骨头碎了十几根,却不肯退半步。那家伙——等你相处日久,便知道啦。” 郁离本来想问不怕萧真真利用她,谁知海妖夭夭一席话定了回头。对于萧真真,初见还觉得可相交,但现在越来越看不透了。 她甚至不敢相信萧真真拐自己来羊角关,背后是否还有其他更深一层的原因。 到了晚上,萧真真赶来告诉郁离,铁珊瑚在二十里外的鸡公山出现。 两人登上云鹰,海妖夭夭也跳了上来,要去凑个热闹。 “热闹?你若出现,只怕更乱。”萧真真道。 话虽如此,她并未拒绝海妖夭夭的跟随。 自铁府一别,铁珊瑚收回血玉葫芦灵飞针等法器,郁离再未见过她。 就连收回法器,郁离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眼看相见在即,郁离心中五味杂陈。 “那边有打斗!”萧真真道。 郁离往前下方望去,只见深黑山岭中,红色火光闪烁,仿佛几条冒着火光的长扫把用力擦拭夜幕。而火光中,另有两道耀眼而霸道的青蓝光芒,就像剪刀一般,狠狠绞着火光。 “凤凰刺!”海妖夭夭喝道,身子一纵,飞向了山岭。 凤凰刺!那不是铁珊瑚的独门法器吗? 这是郁离平生第一次看到凤凰刺的威力,然而更霸道的法器却压制了它。 有妖怪在攻击铁珊瑚? 郁离也要立起来,却被萧真真按住了肩膀:“别急,凤凰刺在,铁珊瑚肯定没事!” 刚说完,青蓝光芒爆燃,瞬间吞没了红色火光。 “她——”郁离不敢说出那个字,拍了怕云鹰的脖子。 云鹰低低叫了一声,扑向闪光处。 虽然铁珊瑚脾气不好,近来也对自己耍了不少手段,但毕竟是师父的伴侣,也曾在乌洞山相伴多年。若然真的没了……郁离不愿再想下去,闭上了双眼,感受空气中的妖气。 奇怪的是,山岭间飘来的并不是妖气,而是人族的灵力。 攻击铁珊瑚的,是人! “她没事,你别担心,先看看怎么回事。”萧真真拖着她的手,轻飘飘从云鹰身上跳下,落在一片红树林间。 不远处有一条白雪雪的手臂朝她们招了招手,原来是海妖夭夭。 两人悄悄过去,透过林木,只见前面一片凹地间,火光依旧闪烁,只是威力大减。火光照见了一个挥舞着巨大灵器的红衣女人,正是铁珊瑚。 而她对面,则是一位黑袍男人,两手空空,十指迅速飞舞画符,而堪比闪电的青蓝色光芒便出自他两手之间。 “旭峰法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萧真真低声道。 第59章 忘记过去 旭峰法师! 苍澜帝国的国师,地位简直相当于青罗帝国的荒文大师,怎么会出现在青罗帝国境内与铁珊瑚打斗? 铁珊瑚不可能承受得住他的攻击! 郁离心中一急,便要冲出去。 萧真真紧紧钳住了她:“再等一等!” “再等就晚了!”郁离用力一挣,竟然脱离了萧真真的约束,冲出了红树林,一百零八枚灵飞针往旭峰法师身上射去。 旭峰法师何等人物,她根本不指望一百零八枚灵飞针能射中,灵飞针出手的瞬间,血骨长鞭也随之往前卷去。 然而,旭峰法师仿佛身有磁铁似的,灵飞针打在他身上,纷纷贴附在他黑袍之上,而血骨长鞭同样徒劳无功,触及黑袍的瞬间,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一扭,便完全避过了血骨长鞭的攻击。 此时,郁离才发觉,自己与旭峰法师的差距,简直是小鸡与老鹰之间的距离,在他面前,别说攻击力不值一提,就连身法等也相差甚远。 旭峰法师懒得杀她,不是因为怜悯,完全是因为她太弱,弱到不值一提。就像一个走路的人,谁会花心思把地上蚂蚁一只一只踩死? 她只能挥出一个个泡泡屏障,要把铁珊瑚罩在里面。 然而,铁珊瑚并不领情,一面挥舞着巨大的凤凰刺抵挡,一面骂道: “你来做什么!滚!” 旭峰法师的电光,依旧不断往铁珊瑚身上轰去。巨大的凤凰刺,在铁珊瑚手中,轻若无物,一面放射出红色火光攻向旭峰法师,一面阻挡旭峰法师的电光。 郁离从未想过,铁珊瑚竟然如此厉害,在旭峰法师的凌厉攻击下还有余力骂人。 再看旭峰法师,火光电光映照下可以清楚看到他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也变得蜡黄。 一股冷风从尾椎冒起,直冲郁离头顶——两人中,实力略输一筹的,竟是旭峰法师! 她迅速退出战场,避到红树林边。 “让你别担心,你还不听!”耳边传来萧真真的话语。 “她师娘嘛,怎么会不担心?”海妖夭夭悄无声息出现在她们身边。 “凤凰刺,铁珊瑚的凤凰刺何曾这么厉害过?” “是没有,她连我都打不过。” “是当初,当初!如今的你,只怕受不住她一击便已变鱼干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继续吵闹,前面两人相斗已到了尾声。旭峰法师灵力损耗过大,脚下突然一软,铁珊瑚趁此机会,凤凰刺一旋,六道红火瞬间吞噬了旭峰法师。 “且慢!” 等萧真真跃出时,铁珊瑚已经收回了凤凰刺的红火,旭峰法师身上的黑袍被烧得破破碎碎,好几处露出了皮肉,头发被撩得零零散散、参差不齐,脸上更是红一块黑一块,与郁离方才所看的旭峰法师完全换了一个人。 “旭峰法师,为何到了鸡公山也不通报一声,我等怠慢了,若是传到京里,只怕圣上不知法师灵力高深,以为我们故意给旭峰法师脸色看呢,又要写一封长信跟贵国陛下解释解释了。” 旭峰法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身为苍澜国国师,偷偷潜入青罗帝国已是不当,如今烧得焦头烂额却被萧真真揪个正着,更是颜面无存。 萧真真冷嘲热讽,将他大大损了一番,才朝铁珊瑚行了个礼,道:“见过铁夫人,夫人誉满天下,只恨真真出道晚了几年,无缘得见夫人风采,十分遗憾,今日一见,竟不知夫人境界如此之高,失敬失敬了。” 铁珊瑚轻轻一摆手,巨大的凤凰刺瞬间消失,她也马马虎虎行了个礼,道:“不必客气。” 萧真真又道: “这旭峰法师,无端潜入我国,定有无数阴谋,多亏夫人将他打败擒获,折损了他的计划,护住了我青罗帝国安宁。还望夫人将他交给除妖团,待——” “这人我有用,不能交给你!”铁珊瑚冷冷道。 “铁夫人——” “哼!”铁珊瑚揪住旭峰法师,身影一闪,竟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别说郁离,就连萧真真也没看清她消失的路线。萧真真只来得及向空中弹射了一枚烟花警示符,让附近的除妖团团员进行跟随。 郁离越想越奇怪。 从头到尾,铁珊瑚不是没看过郁离,但是看她时,却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一扫而过,目光里没有丝毫往日常有的疏离与厌恶,就连那一声生气的质问,也不是担忧她的安危,而是觉得她是个累赘,影响了战斗。 若非郁离看得清清楚楚,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便是铁珊瑚本人。 望着茫茫黑夜,郁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心中一角欠缺了什么似的。 “她竟然燃烧了海魔之血!”一直默然无声的海妖夭夭道。 “什么?”萧真真一把揪住了她,“别骗我!” “她方才凤凰刺威力突然大增,绝对是燃烧了海魔之血!” 郁离知道什么是海魔之血,那是海魔王王族遗传之血,是海魔一族最最高贵的血脉,但这份妖血对人族而言,便是奇毒之一,随时可能要命。 铁珊瑚中的不过是妖毒,哪来的海魔之血? 她要抓住海妖夭夭的肩膀,说那不会是海魔之血,然而她十指僵硬得骨节都展不开,嘴唇也开始颤抖。 如果铁珊瑚所中的是海魔之血,自己试毒时所中的,是不是也是海魔之血? “你怎么啦?”一只温暖的手掌搁在了她肩膀。 郁离如梦初醒,连忙道:“没事,我只是诧异她似乎并未认出我。” “人族如若中了海魔之血,能活着就不错了,怎么能期望她还记得往事?”海妖夭夭叹息道。 “不,她方才明明说旭峰法师有用,揪着他走了。她心中有目标,说明还记得——” “傻瓜,若然海魔之血彻底发作,她忘记的是发作前的往事,不是忘记发作后的事情。” “不,我——”郁离也曾多次妖毒发作,经常游走生死边缘,每次醒来,她依旧记得以前—— 仿佛闪电倏地射入了她心中。 不,她忘记过的! 她五岁为师父收养,收养前一切事情,她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再也无法承受这一真相,整个人软绵绵坐倒在地。 第60章 人不可能死五次 正在俯身查看铁珊瑚与旭峰法师战斗痕迹的萧真真,抬头望这边望来,见她坐倒,瞬间跃到身边,问:“怎么啦?” “我——”郁离的牙齿格格响,舌头却僵硬无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担心自己身上也有海魔之血?放心,你又不是你师父与铁珊瑚生的,铁珊瑚有,与你何干?再说,你前几日昏倒时,我曾替你请过京城中有名的大夫看过,完全没问题!”萧真真道。 郁离怕她只是安慰自己,然而看她神色,却磊落大方,没有隐瞒之意。 她的舌头终于灵活起来: “我身上也有妖毒。” “呵呵,只要出手杀妖降魔,有几个法师不曾中妖毒?中了拔了就是,何必耿耿于怀?”萧真真放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不瞒你说,我中过的妖毒,没一百也有九十种了。” 海妖夭夭扑哧一声,撞了撞她的肩膀:“还好意思说?若无我的丹药,你早妖变了!” 一阵插科打诨,总算把郁离心结打开了。 她想起方才师娘说的话,道:“她抓旭峰法师有什么用?莫非与我师父数日前出现在苍澜帝国都城有关?” “嗯,这是你说过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 萧真真重新返回打斗现场,点燃火光,由内而外,一圈一圈,继续埋头搜寻可疑痕迹。 郁离也过去帮忙。 因为铁珊瑚凤凰刺散发出来的红火与旭峰法师的雷电都威力巨大,两人打斗周围的草木都已烧成灰烬。 郁离就着火光,一点一点拨弄着灰烬,灰烬里散落着不少亮晶晶的小琉璃珠与陶粒,明显方才温度过高燃烧所致。 铁珊瑚与旭峰法师,为何同时出现在鸡公山岭间又发生打斗? 若说两人恰好相遇,郁离绝不相信。 她闭上了双眼,浑身散发了灵力,像薄膜一般沿着地面徐徐展开,捕捉着地面灵力异常的地方。 她突然跑向打斗边缘。 那里,灵力十分奇特,分明地下深处埋有宝物。 “啪!”一道电光如箭般射来,在郁离头顶炸开,斗折蛇行的闪电,扑向郁离。 事发突然,郁离根本没提前感受到攻击,待电光在头顶炸开时,已经避之不及。 萧真真发觉异常,一扭头,宝剑激射而出,要替郁离抵挡闪电。但出手瞬间她已经明白,闪电太多,以自己的法力,至多只能抵挡五成。 郁离手腕上的珠串忽然发出一片柔和的光辉,如罩子一般将郁离罩在里面,闪电再强烈,不过一闪而过,郁离竟然避过了一劫。 萧真真与海妖夭夭同时挡在郁离面前,就算旭峰法师再下黑手,也能暂时挡一挡。 “老奸巨猾!居然联合骗人!”萧真真骂道。 方才铁珊瑚明明已经将旭峰法师烧得半死,继而将他揪走了,谁都以为铁珊瑚因为旭峰法师身份敏感,不想惹事,悄然远遁,谁知他们并未走远,而是悄然又溜了回来。 “火云桥!她手上居然有火云桥!”铁珊瑚尖叫道。 她并未扑出来,反而声音渐渐变弱,显得距离越来越远。 萧真真她们并不相信,谁知他们是不是又在演戏!有一便有二,他们很可能随时再回来。 不久,鸡公山除妖团团员赶来了二十人,按照吩咐分散搜寻。 铁珊瑚与旭峰法师的确已经不在了。 此时萧真真才分配人手,一部分外围警戒,一部分跟随自己开始挖掘郁离之前觉得有异的地方。 挖了三尺,地忽然开始膨胀隆起,萧真真脸色一变:“又是血蘑菇!” 果然,地面裂开,冒出来的又是一个又圆又大的白脑袋,这大脑袋比京郊义园农田里的血蘑菇还大一倍。 萧真真处理血蘑菇已经颇有经验,一一按照前法将血蘑菇收了,点了十六位团员,负责将血蘑菇护送回京。 海妖夭夭撞了撞她的肩膀,神秘兮兮道:“喂,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皇帝老儿该给你赐一位如意郎君了吧!” “去去去,现在又不是春天,你胡思乱想什么!”萧真真望向郁离,道: “原来之前两人并非决战,而是合力鞭打地面,要将血蘑菇赶出来。” 郁离想想之前情景,她不同意萧真真的看法。 之前两人明明在相斗,只怕是两人同时发现了血蘑菇的存在,谁也不肯让谁,便打了起来,后来萧真真她们到来,那两人不想血蘑菇的秘密泄露,便潦草结束打斗,假装匆匆离去,见自己即将暴露血蘑菇的存在,才两人联手吧。 剩余的除妖团团员,依旧没停下手中法器,继续深挖。 郁离的心一阵乱跳。 她有个不祥的预感,曾经发生的一幕,似乎有即将重演。 果然,挖到极深处,坑里出现了大量堆积的妖尸。 她只觉得荒诞无比——妖尸下面,不会又放着一具师父的遗体吧? 当萧真真从坑里跳上来,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她时,她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又成为了现实。她木然站着,直到除妖团团员把师父干瘪瘪的遗体抬上来的,熟悉的白色袍子,熟悉的红色带螺贝的长绳,扁平的五官。 她又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臂,确定不是在梦中。 师父的遗体,不会还像上次义园那样身中二十七刀吧?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我们除妖团在帝国境内各处,一共挖出了五只血蘑菇,无一例外,底下都有一具面目与你师父极为相似的遗体,身上都有二十七个刀口,位置一模一样。可以判定,幕后黑手在培养血蘑菇,但不能判定,这便是你师父,毕竟人和人皮还是有差别的,你可能会认错。更重要的是——” “一个人不可能死五次。”郁离木然道。 “这不是知非。”海妖夭夭斩钉截铁道。 “你能确定?”萧真真与郁离都盯紧了她。 她努了努下巴,示意她们看遗体:“此人左胸部与左下腹,绝无知非的伤疤。” 遗体上衣已被海妖夭夭剥掉,上面伤口累累,就连左胸部与左下腹一样有刀伤,如何还能看出有无伤疤? 海妖夭夭微微一笑,吐了两口口水。 遗体左胸部与左前腹瞬间复原,宛若活人的肌肤,上面的确光滑无疤。 第61章 劫 郁离吃惊地望着海妖夭夭。 原因有二,一是海妖夭夭口水有此奇效,二是海妖夭夭怎么确定师父左胸部与左下腹有伤疤。 就连萧真真,也吃了一惊,揽过海妖夭夭,道:“你确定你们的确是兄妹?” “他受过伤,我替他敷过药,这有什么奇怪的。” “也不对,你一口口水下去,他怎么可能还有伤疤?” “你觉得,知非会让我在他身上吐口水?” 无论如何,血蘑菇多次现世,地点又分布帝国不同地方,幕后必有大阴谋。郁离一想到这些,不由又想起了人面妖的神秘出现,这种种怪事,会不会与铁珊瑚和师父有关? 萧真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拍了拍她肩头,道:“放心,铁珊瑚与旭峰法师身后跟着人,甩不掉的。” 郁离不出声。 看方才凤凰刺的威力,只怕一般除妖团团员根本跟不上。 “放心啦,是寒云山那个小贪吃鬼!”萧真真此言一出,郁离又吃了一惊。 上回听说寒云宫仙云道长往海边找名厨了,看萧真真神态,多半是她放出风声拐来的,连寒云宫宫主都敢算计,她这胆子也够大的。 “名厨呢?” 果然,郁离一提名厨两个字,萧真真笑容顿时有点僵硬了:“名厨嘛,便是陈皮——额,当时并不知道陈皮是奸细,他厨艺不错,还擅烹不少海外菜肴,我便借了他的名头,将那个小贪吃鬼拐来,谁知陈皮居然真的是异国人……” 海妖夭夭却没放过她,道:“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从来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把小贪吃鬼拐来,有何好处?快说,不说的话,往后老了别想吃我的口水,就让你比那个陈皮更皱!” 萧真真却断然拒绝,道此乃帝国秘密,不方便跟一只海妖吐露,万一她向海魔一族透露,只怕青罗帝国有覆灭之灾。 她说得十分严重,海妖夭夭也不便再打听,待更多除妖团团员过来处理深坑,萧真真让她们先回羊角关,自己去一趟鸡公山要塞。 化名老鹰的步不曾等待已久,见到她们,便缠着海妖夭夭问东问西,海妖夭夭噗嗤笑道:“小鬼头,别在我面前耍花招,行,还你,他日记得请我喝一杯酒。” 步不曾立刻点头答应,海妖夭夭一笑而去。 听闻铁珊瑚把苍澜帝国旭峰国师打败了,步不曾不由变了脸色,听说又出现了血蘑菇,他再次色变,拿出大铜葫芦,敲敲打打,道:“如要在血蘑菇中下毒,一只最好,如此珍贵之物,就算到了宫里,也只有一人可用。为何要五只?这样不是更容易引人注目?” 郁离也想不通妖族为何要这样做。 从人面妖大量涌现,到血蘑菇出现,每一次都声势浩荡,惊动法师界。 她心中忽然一动:难道妖族各种异常行为,就是为了引人注意?当法师们乃至青罗皇室除妖团、寒云山的目光集中在人面妖和血蘑菇的诡异出现时,是不是有其他事情偷偷发生了而不为法师所觉察? 种种诡异,郁离都有涉及。 若说开端,便是铁府被灭门,继而白帽山鉴宝大会异常。 她迅速把自己的分析跟步不曾说了,步不曾一拍手,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可疑的地方不止红坎铁府、白帽山,还有一个你熟悉的地方。” “你指乌洞山!” “是!你想想当初为何离开乌洞山嫁入铁府?” 为何?当然是因为自己对师父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铁珊瑚视自己为眼中钉,而自己不想师父发现自己的感情左右为难。 当然,铁珊瑚的说辞是铁府可以好好照顾自己,而自己也可以替她好好照顾铁府。 如果铁珊瑚真的卷入这一系列的诡异事件,那自己离开乌洞山便没那么简单,或者说乌洞山没那么简单。 再联想到白帽山妖铃的不正常行为,她的心一块块塌陷。 难道师父是为了替铁珊瑚报海魔之血的仇恨,也卷入了这一黑幕内? 待萧真真归来,郁离与步不曾将推测跟她说了,主动请缨走一趟乌洞山。 “你们先等一等,待小贪吃鬼回来再说。”萧真真道。 步不曾十分尴尬:“他之前回来过了,还——把陈皮劫走了!” “你——你这家伙,是不是还想蹲几日地牢!”萧真真往外便走,“等我回来,再炮制你!” 她在门外匆匆发布命令,用传讯鸟送回京城与寒云宫。 “仙云道长真把陈皮劫走了?”郁离与仙云道长只有一面之缘,但从寒云宫一向为人处世来看,仙云道长不可能只因为贪吃便置帝国安危于不顾。 步不曾对她使了个眼色,大声道:“你没见过他吃东西的模样,简直连碗碟都要吞下去了。劫羊角关小小一个厨师算什么,若是馋劲上来了,只怕青罗皇室的御厨也要失踪的。” 萧真真刚好走进来,不屑地道:“别对我用激将法,这招没用!” 步不曾拖着郁离,道:“谁知仙云道长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先走了。” 奇怪的是,萧真真并未阻拦。 步不曾得寸进尺,要借用萧真真的云鹰。 萧真真居然真的把云鹰借给了他。 只是两人登背时,云鹰双翼软绵绵的一阵颤抖,差点飞不起来。 “副团长,别省粮食,小心饿死了你的云鹰!”步不曾嚷嚷道。 “滚!” 直到飞出数百里,步不曾捂着肚皮大笑起来。 “笑什么?”郁离问。 “副团长只怕气炸肚皮了,此时一定在怒吼!” “吼什么?” 步不曾附耳低语了一句,郁离讶然:“你连真姐都敢骗!” 一想到萧真真让两只传讯鸟分别带着仙云道长劫走奸细的消息飞回京城与寒云山,郁离便头痛不已,步不曾这回的祸闯大了。 此时,羊角关内,萧真真正对着蔫蔫的除妖团团员大吼:“你们怎么看守的!居然让步不曾把奸细带走了!” “走,去乌洞山,我扒了这小子的皮!”萧真真迅速点兵,乘坐云鹰风隼,直扑乌洞山。 第62章 幕后黑手是她? “为什么我们来这里?” “为什么不来这里?去乌洞山,等着被萧真真逮?” 步不曾笑得格外开心。 郁离心中一阵发闷,被逮,还不是你这家伙搞的鬼?简直活该! 云鹰悄然降落白帽山峡谷,神不知鬼不觉。 也许鉴宝大会过了,加上霞姑被除,白帽山的防卫松弛了许多,就连峡谷前的结界,也被步不曾两三下便破了。 “竹娘子,请吧。”步不曾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缓步而行。 郁离一面走一面发散灵力感受周围妖气变化,奇怪的是,峡谷中妖气稀薄,与上回鉴妖大会时相差很大。 不仅妖气,就连峡谷中密密麻麻的奇异药草,也像把人拔了一茬似的,与之前相差甚大。 两人兜了大半圈,之前谷内随处可见的人面妖均不见踪影。 “糟糕!” 郁离之前曾经让兔妖容容潜伏在谷内打探消息,如今不仅人面妖不见了,连兔妖容容也不见了。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如何对得住她? 她散发灵力,细致感受周围星星点点妖气的变化。 灵力就像薄雾一般,徐徐飘散,往四周扩展。 终于,她在一处岩壁上捕捉到了极为微弱的气息,兔妖容容的气息。 她冲过去,在衰败的野草丛后的岩壁上,看到了兔妖容容以妖力刻画下来的简单信息: 谷内妖怪,奉命转移。 能在白帽山峡谷内大量转移妖怪,定是白帽山中为首那几个。 她想到了一个人。 金川公主。 然而金川公主既是皇室成员,又是铁光庭的红颜知己,怎么可能与妖族狼狈为奸?上次,她明明被霞姑禁闭夺权了。 然而,再想一想,金川公主不是平常人,身边也有不少高手,区区一个霞姑真的能禁闭她? 如果这一切都是金川公主在幕后操纵,则很多看似复杂的事情,反而简单了。 她要把这一切告诉步不曾,却发现步不曾不在身边。 难道步不曾被潜伏的高手绑架了? 她瞬间释放灵力,在远处捕捉到了他的气息。 只是,他气息汹涌霸道,起伏不定,根本不像平常的他。 她急急赶过去,原来步不曾怀中抱着一个人,正以自身灵力输送给对方。 她看得清楚,那个人,竟是衰弱不堪的老人面妖。 老人面妖居然还在谷内?为什么之前自己发散灵力探查峡谷,居然不曾发现她的存在? 过了半晌,老人面妖几声咳嗽,醒了过来。 “其他妖族去了哪里?”步不曾道。 老人面妖她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步不曾把耳朵凑近她嘴边,一面道:“恩,是……原来是这样……” 老人面妖不仅声音微弱,气息也断断续续,犹如风中残烛,随时可灭。 郁离不忍再看,往外走了几步。 不多时,步不曾一阵风似的卷过来,拖了她的手就跑:“乌洞山!” 云鹰飞起,步不曾发出粗重的喘息:“是她,居然是她!” “金川公主?” 回答她的,是一声叹息。 身为皇室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她还要与妖族一起操控这一切? 如果她是幕后黑手,那铁光庭呢?是不是也一同参与了这圈阴谋? 不,不可能,他全家被妖族灭门,仅余一人,若是得知金川公主是妖变黑手,怎么会放过她?若是如此,只怕他有性命之危。 “云鹰,再快些!”她忍不住催促道。 “不可再催,它已到极限了。”步不曾轻轻拍了拍云鹰。 云鹰又是一阵战栗。郁离确信,它真的到达极限了,满怀歉意,抚了抚它的脖子。 背后一阵低鸣。郁离回头,骤见一团白——许久不见的银角大白鹿,腾空而来。 上回调查妖变,她失落了大白,以为它不见自己,自然会回到白帽山旧主人身边,原来的确如此。 大白鹿速度本不如云鹰,但却奋起四蹄,拼命追赶。 郁离见它浓浓恋主之意,怕它追赶太过伤了根基,连忙一纵身,落到大白身上,方发觉,大白脖子上一片腥气,一摸,竟是血迹。 她大吃一惊,连忙从大白身上跳下,拖着它落到地面。 大白落地踉踉跄跄,前腿一个不稳,竟然跪倒在地,呼哧呼哧喷粗气。 这只大白鹿陪伴她时间不短,一人一鹿,感情深厚,见它这样衰弱不堪,不由痛上心头,以掌抵住它的胸口,给它输送灵力。 但大白实在太弱了,灵力过去,如水遇泥墙,呆滞不前。 眼看大白勉强抬起脑袋无限痴恋望着自己,随时会死,郁离想也不想,从怀中掏出白帽紫髓,往它嘴里滴了一滴。 大白本已失神的眼睛,恢复了神采,用头蹭了蹭郁离的脸,低低叫了几声。 此时步不曾已经落到旁边,道:“你为何受伤?可是被妖族所攻击?” 大白往后一缩,前腿又是一软,顿时跪倒在地。 郁离不满回头道:“你别吓它,它方才伤得可重了!” 步不曾冷笑道:“白帽山能人不少,怎会让它受伤?既然受伤了又怎么会不医治?” “步不曾,你有话直说,别怪里怪气的。” “谁怪里怪气的?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赶往乌洞山吗?为了一个畜生在这里耽搁?” 他说的话太难听了,大白,是她的伙伴,怎么会是一个畜生!郁离怒上心头,跳到大白身上,拍了拍它的脖子,道:“我们走,到乌洞山!” 大白服用了白帽紫髓,速度竟比云鹰还快,倏地插入云堆,将云鹰远远甩在背后。 郁离心中郁闷不已。方才的步不曾就像炸药桶似的,两句话便炸起来了,那样子的他,陌生无比,仿佛另外一个人似的,他凭什么骂大白是畜生!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大片黑影掠过,一只巨大的鸟迅速越过她,隐入了前面的云堆内。如果不是郁离正好看到了,她只会以为是错觉,散发灵力捕捉妖气时,竟抓不到一丝。 那只大鸟,实在是太快太快了。 看它的方向,正是乌洞山的方向,难道它得知了信息要赶往乌洞山杀妖灭口? 第63章 圈套(上) 郁离心急如焚,恨不能马上跳到乌洞山。 然而她也知道,大白刚康复,如果自己说一个快字,只怕它拼了命也往前冲。 这是萧真真第一次来到乌洞山。 一到山下,她便发散人手,仔细勘察乌洞山,每一个可疑的地方都不许放过。 除妖团团员都是老手了,不多时便有人传出信号符,召集大家到后山。 萧真真冲过去时,发觉后山某个大山洞前,妖气浓郁,传出激烈打斗声与惨叫声,那声声惨叫,竟来自熟悉的伙伴。 此时除妖团团员基本都赶到了,纷纷要往里面冲。 “且慢!”虽然紧急,萧真真依旧按照除妖团执行任务时老规矩,留出人手在洞外担任警戒与护卫,自己则率领其余团员杀向洞内。 山洞高大宽敞,不比外头冷冰冰的,反而热气氤氲,尤其是地面及崖壁。而洞内大洞尽头已被打通,人与妖正在里面打得不可开交。当萧真真出现时,里面大小妖怪仿佛被绳子拉住脖子似的,整整齐齐往洞口这边看来。 每一种妖怪,都是人面妖身,分明是人面妖。 人面妖以前是法师们不屑一顾的低级妖怪,但这段时间来,青罗帝国境内涌现了大量人面妖,而且据说还变异了,妖力大增。 “副团长,救命!”人面妖丛中传出团员的惨叫。 不过一声,喊声戛然而止。 竟敢在自己面前杀人!本有意放人面妖一马的萧真真将宝剑望空一抛,顿时化出数十把宝剑,寒光莹莹,往人面妖丛中射过去。 人面妖数目虽多,妖力不足与萧真真抗衡,眼见宝剑射来,顿时大乱,拼命往后躲避,挤成一团。 萧真真本以为宝剑祭出,对付这群人面妖便如刀割韭菜轻而易举,谁知剑影飞去,只听一阵叮叮作响,数十把宝剑悉数反向激射回来。 多年不曾被人挡剑了,她右手微晃,剑影合一,落在她右手内,烘得掌心微热。 不对劲,山洞内虽然妖气浓郁,却无巨妖天然散发的震撼威压。 但对方如无巨妖,如何扛得住她的霜寒落花四十剑?难道里面某个妖怪持有特别灵器? 她又是一挥手,八十剑带着萧萧风声与飒飒寒气激射而出。一时之间,山洞骤然冷了一大截,人面妖们眼见已无活路,竟不闪不避,闭上了双眼。 剑光穿过人面妖,血液喷溅,八十剑仍未减缓速度,继续射向洞壁。 谁知这回对方丝毫不做抵抗,轰隆一声巨响,洞壁炸裂,石块血肉一同横飞,人面妖死的死,伤的伤,山洞内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 在飘舞的粉尘中,一个肤光胜雪的白衣少女缓缓走出来,掌心托着一把小小的银剑,粉脸与白衣,竟无一丝尘埃。周围的粉尘,竟然像有生命似的,自动避开了她。 萧真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生所见,只有荒文大师怀有这等不沾身的顶端绝学。 而眼前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就算从娘胎里便开始修炼,也无法练出这等绝学吧? 她只觉少女一片雪白光洁,连面容也看不清楚了。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同样绝无可能时,只听见少女清脆的笑声,如跳跃林间的山泉一般,向她飞来。 她最后的意识是右掌心特别特别的凉,凉到那已经不是一块肉,而是一块冰,完全无法控制。 少女轻盈走到她身边,右手轻扬,萧真真整个人横着离地飘起,跟随她又返回了之前爆炸的山洞里面。 侥幸逃得性命的人面妖见到如此,连滚带爬,纷纷退避旁边,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她,自己也被炸死了。 随着少女进入岩石大洞里面,方才炸裂的岩石碎块纷纷飘起合拢,不过眨眨眼功夫,岩壁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这、这是什么妖怪!” “她、她简直不是人!” …… 人面妖心有余悸,尽量离方才那块洞壁远些。 其中一个角落里挤着十多只年少的人面妖,它们围成了一圈,朝着圈内一只兔妖哀哀痛哭。 方才爆炸发生时,如不是兔妖运转灵力将它们一大群都挡在了身后,它们早粉身碎骨了。 兔妖浑身血污,两只耳朵及右腿已被炸断,躺在羊面人身的汪辅臣怀中,奄奄一息。 “容容,你不会死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汪辅臣不断用手替她擦拭嘴角流出的污血。他本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此时更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兔妖容容脸色越来灰暗。 “呵呵,我本也以为我不会死的,白白浪费了姐姐的灵药……”兔妖容容又是一阵咳嗽,一大口污血喷在了汪辅臣的脸上,脸色越发蜡黄,却紧紧拉住汪辅臣的左手不放。 “容容姐姐,别说话,我给你妖力。” 被炸得面容黧黑的人面兔,一掌抵在她后背。然而妖力未出,兔妖容容已经往前栽倒,摔在汪辅臣腿上。 “你、你真没用,连个人都抱不住!”人面兔带着哭音道,把兔妖容容扶起来靠在汪辅臣身上,再一摸,容容哪里还有半点气息。 人面兔骤然跃起,一拳往完好的岩壁打去,骨节顿时高高肿起,鲜血如蛇一般顺着手掌流下来,蜿蜒在她的手臂。 那不是她的血,那是容容姐的血!人面兔再也无法承受,坐倒在地,呜呜大哭。 离乌洞山五里之遥,郁离也听见了那声爆响。 她一拍大白,大白一个纵跃,正好落在了乌洞山顶的房子上,四脚将小屋的红顶踩出了四个洞。 空气里满是血腥。郁离顺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望向后山的大乌洞位置,那里妖气弥漫,竟然浓重过当年自己还在山上时。 是金川公主发现了自己来这里,杀妖灭口吗? 她突然想起之前自己送到这里隐藏的羊头人身的汪辅臣,想起被白帽山送到这里的兔妖容容,手脚一阵绵软。 血腥味这样浓郁,只怕——她不敢再想,往大乌洞扑过去,只见之前路遇那只巨大的鸟也收缩了双翼,冲进了洞内。 是它! 第64章 圈套(中) 大乌洞禁闭的妖怪再多,也经不住那只巨鸟两三口! 汪辅臣与兔妖容容,危矣! “大白,快,快!”郁离催促道。 大白从红屋顶拔出腿来,驮着郁离腾空而起,冲向大乌洞。 离洞口大约还有半里路程时,郁离突然听到了一阵痛彻心扉的呜咽,还有几声嚎叫,俯身一看,底下林间聚拢了一群小妖怪埋头痛哭。 大白飞得很快,她心思又在大乌洞及巨鸟,那一眼只是一扫而过,反正它们在洞外,远比在洞内安全。 她并未留意到那是汪辅臣带领十多只人面妖替兔妖容容举行的丧礼,更不知道,兔妖容容死后恢复了小小的兔子原身,汪辅臣担心她的尸体埋在地下会被野狗等扒出,放了一把火,将她烧得干干净净。 大白停在大乌洞门口时,浓郁的血腥味喷涌而出,熏得大白一阵发晕,两条前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郁离拍了拍它,示意它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大白明显担心她又丢下自己,极快地摇了摇头,紧紧跟在她后面。 大乌洞内已成修罗场,妖怪横七竖八躺在一起,遍地血泊,之前铁光庭屠杀小乌洞的那一幕又重新出现眼前。 不,眼前情景,比小乌洞惨剧更加血腥、残忍,地上已无半个活着的妖怪。 定是那只巨鸟杀的,若是撞上了,定要将它碎尸万段! 郁离紧紧咬住嘴唇,忍着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恶心劲,一面走,一面竭力分辨地上的血肉堆里,有无兔妖容容,有无汪辅臣。 直到山洞尽头,她也没发现两人踪迹,却发现了好几个羊角关除妖团团员的尸体。他们手持灵器,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在战斗。 这些人,曾与郁离谈笑过,一起在羊角关杀过海妖,如今,却躺在妖怪中间,和妖怪一起死去。 郁离忽然想到一个恐怖的问题: 他们死了,萧真真呢!不会也死在了这里吧? 她顾不得把他们从妖怪堆里扒拉出来,拼命往洞内跑。 大乌洞一层洞壁的结界被破坏了,就连二层入口也毁得一塌糊涂,堆满了碎石。她用血骨长鞭一阵抽打,才整理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大小乌洞本是师父收容妖怪的场所,大乌洞由外到内有七层,以前按照妖力从低到高住着不同的妖怪。 如今,只怕巨鸟一直到底了。 她发散灵力探测妖力分布情况,然而山洞重重弯弯,隔绝了妖力的探测,她根本无法探测到最里面一层的情况。 但是,她捕捉到一丝残留的熟悉灵气——萧真真,不由大喊一声珍姐,撞向二层入口。 从灵气来看,萧真真已然受重伤,再不救,只怕有性命之危。 越往内,血腥味越来越浓。 那不是萧真真的,而是陌生的妖气,强大到凌厉的妖气,而且还不止一种! 难道——她又想起了之前两次人面妖实验的山洞,难道大乌洞已被他们暗中改造成了另一妖变实验的秘密场所?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逞强,应该马上离开,迅速汇报寒云宫。 然而,她的双腿继续自动往里面狂奔。 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 每一层,都有人身妖头的新妖怪尸体,血气仍热,刚死不久,分明都是那巨鸟杀的!它不承认这类妖怪是妖族同类? 直到第七层,岩壁上仍然有一个洞口。 郁离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或者数错了。 然而不可能,从小到大,她闭着眼睛都能在这里进出自如,怎么可能数错认错? 什么时候开始,第七层后面还隐藏着第八层? 一阵血腥气如海浪劈头盖脸涌过来,她呆了一呆,拔腿又跑。 一直紧跟其后的银角大白鹿,终于停下了急促的脚步,不安地磕着地面,嘴里不断喷出粗气。眼看郁离已经消失在前面的洞口中,它犹豫了一下,终于试探着往前走,然而没走两步,它就像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似的,哪怕用角相抵,用头撞击,也无法前进半步。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在洞内嗡嗡回响,银角大白鹿一只银角当一声骤然断折,它顾不得掉在地上的银角,步步后退,退出三十步之后,转头就跑,不敢往后望一眼,仿佛身后巨妖随时杀出一样。 而冲进第八层的郁离,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歪靠着洞壁,拿着已经断掉的右手臂,按在血流如注的右肩膀上,低声叫道:“求你,救我!救我!” 虽然她满脸血污,郁离还是认出了,那是百岁峰的女弟子,曾与自己一起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的宋玉龄。 “怎么回事?” 郁离扶起她,左手迅速点了几下,以灵力替她暂时封住右肩膀切口。 宋玉龄痛到五官都皱在一起了,艰难道:“好姐姐,给我点灵药,实在是——受不住了……” 郁离怀内还有一点白帽紫髓,然而,她并不出声,探手往宋玉龄怀里掏。 宋玉龄知道她既然赢得白帽紫髓,自是随身携带,见她不语,明显不想用在自己身上,苦笑一下,道:“葫芦瓶就好。” 郁离掏出葫芦瓶,打开塞子,往她肩膀伤口撒下去,宋玉龄痛得连连倒吸凉气,然而并不出声呼痛。 “怎么回事?” 这是郁离第二次问她了。宋玉龄弱弱道:“我昨日来乌洞山看看……不小心被妖怪抓来,关在这里,方才两只巨妖一路打架打进来,杀了很多妖怪,太吓人了,我若不是拼命逃,只怕也——” “真姐妖变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次的妖变实验明显比之前辰州人面妖、黄金塘汪辅臣妖变更厉害了,连萧真真都抵抗不住的话,自己也无法应付。 她决定,马上出去,报告寒云宫。 郁离刚想走,见宋玉龄蜷缩成一团,若留她在这里,不啻于推她进巨妖腹中。 “对,萧真真妖变了!” “我扶你出去。若是巨妖杀出来了,只怕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郁离一把拉起宋玉龄,半扶半拖,架住了宋玉龄咯吱窝。 宋玉龄有气无力低着头,乱发遮住了脸。 郁离根本没看见,宋玉龄嘴角泛起一缕嘲讽的微笑,以及她左手五指指甲骤然伸长,变得跟五支小锥子一样。 第65章 圈套(下) 宋玉龄大半身子靠在郁离身上,正要趁她不注意,施以杀手,谁知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无法动作,右边身子更是一阵阵发麻、僵硬,不由尖叫道:“姐姐,你做什么!” 郁离冷笑道: “做什么?我倒要问你想做什么!你既然被关在这里,两只巨妖冲进来,你又怎么认出那便是真姐?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真姐便是萧真真?” 宋玉龄一滞,道: “我——我原本是被关在外面,他们打得厉害,我便逃了进来。” “又是胡说八道!这里的结界,可不是你们百岁峰弟子能破解的!”郁离懒得再听她辩解,几重泡泡屏障将她锁住,扔到一边,自己则转身往山洞深处跑进去。 既然宋玉龄满口胡言,所谓萧真真妖变一事,多半也是假的,怕自己进去与萧真真合力斗妖罢了。 宋玉龄浑身僵硬,又被锁在泡泡屏障内,本应该焦虑不安的,然而她却像躺在自家的床上似的,满脸得色。 是的,她故意露出的破绽,不过是为了让郁离更坚定跑进洞内。 那里,有一场好戏正等着郁离呢。 里面的山洞幽深黑暗,地面湿漉漉滑溜溜的,郁离好几次差点摔倒。 空气也潮湿无比,吸一口气,仿佛吸入半口水雾。 她渐渐觉得脑袋越来越重,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知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山洞有多大多深,不知道自己在直走,还是在转圈。 她仿佛又陷入了曾经的噩梦轮回中,黑暗里潜伏着无数的怪兽,随时要扑过来噬咬。 她会看见一点光,她会看见一个女人被巨兽噬咬,她会认出来,那个女人是铁珊瑚,怪兽则是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一阵嗡嗡声响,就在前面不远处。 顺着声音,她走过去,撞到洞壁,扶着洞壁走过去,转了个弯,看见了摇摆的一点光。 心中倏地涌上来熟悉的无尽恐惧。 她不知道是落入了噩梦中,还是噩梦来到了现实。 前面便是恐惧来源,然而她无路可退。 再转一个弯,眼前忽然一片光亮。 她不由眨了眨眼睛。 前面相隔三十多丈,步不曾举起右手中的宝剑,插进了萧真真胸口。 时间仿佛凝滞了似的,就连萧真真胸口喷涌鲜血、萧真真倒下也像慢动作。 她倒地,响起扑通一声,仿佛一声雷声炸响在郁离头顶。 她依旧呆呆看着这一切,呆呆看着步不曾握着宝剑,剑尖上鲜血一滴一滴落下。 “你还是杀了她!” 这个声音,再次让郁离浑身血液往头顶冲,全身哪怕是一根手指都僵硬如石头。 那是师父的声音! 她已经无法思考师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能傻傻地看着师父从阴影里走出来,一如记忆中的他在山顶散步,优哉游哉。 “我?明明是你!你这疯子!”步不曾骂道。 “劝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可是郁离的师父。” “你算什么狗屁师父!从小到大,她被当做试药工具,大了,又为你捕捉妖怪试药!她若知道,她捕捉过来的每一只妖怪,都是为了你进行妖变实验的,她还会当你是师父吗?你有什么资格做郁离的师父!” “资格?你有什么脸面跟我谈资格!你不是要夺心兰解体内封印吗?你处心积虑接近郁离,扮得情深款款,不也是另有目的?咱们是一路人!” “小爷我跟你从来不是一路人!” “是吗?如果我告诉郁离,你是妖族与人族的混血儿,是青罗帝国被撵出皇室的三皇子,她有何感想?我再告诉她,你是妖族暗鹫,不知道她又有何感想?你为了报仇,投身妖族,为了解除荒文大法师在你体内设置的封印,一而再再而三利用郁离,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郁离仿佛一根竹笋,他们每人说一句,便在她身上嗤啦一声剥下一层皮。 原来,心痛,远比妖毒发作更痛。 原来,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她熟悉的人。 “不许你提她,你不配!” “呵呵,我不配,你配?妖族圣女强迫人族皇帝生——” 陡然风起,风声呜咽,步不曾手中的宝剑往师父掷过去。 师父轻轻一挥手,便将宝剑挥到了一旁:“人妖混血儿如何,三皇子、暗鹫又如何,在我眼里,不过是土鸡瓦狗!” 步不曾一声呼啸,双臂展开,瞬间化为翅膀。 那只郁离曾经三次偶遇的巨鸟,又如小山一般,出现在郁离眼前。 她终于相信了方才师父所说的话,步不曾,便是暗鹫。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坐到云鹰身上时,云鹰瑟瑟发抖,而大白跑到大乌洞洞口时,也前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是暗鹫,妖族前三的高手。 若不是体内有荒文大法师的封印,可能是妖族第一高手。 很久很久以前,他已经处心积虑以各种面目出现在自己身边。 意识到这一点,郁离实在不想再看到他。 忽如一阵血腥巨浪涌来,师父也身形大变,化作了一条不输步不曾的巨蛇,头生双角,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向步不曾。 那情景,似曾相识。 她像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转角,坐倒在地。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她恨恨地想道,又在脑海里极力捞取方才闪过的一幕。 她一定是见过的! 然而,脆弱的记忆就像一个从湖底冒出的泡泡,即将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噗一声,破了,又是一片模糊。 里头风声涛声不绝于耳,震得洞壁嗡嗡作响。郁离靠着洞壁,也觉得难受非常。 砰,有石块飞出来了。 砰砰,又是一块石头飞出来。 扑通!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声音,郁离扭头一看,居然是萧真真的尸体! 她冒着被两人发现的危险,爬过去,一把拉住萧真真,拖了回来。 萧真真刚死不久,有白帽紫髓在,她一定能起死回生。 最后一滴白帽紫髓,就这样落入了萧真真口中。 第66章 我是小竹子吗? 萧真真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我没死?” 郁离点了点头。 萧真真第二句话便问:“老鹰呢?” 郁离不答,把空玉瓶往外一掷。 旁边风卷浪涛,浪踏风而起,两者纠缠,翻卷,一时之间风声涛声滚滚而来,撞得洞壁砰砰有声。 萧真真爬起来就要往那边去。 郁离一把抱住她:“别去,我已经没有白帽紫髓了!” “不行,老鹰还在里面拼命,我要去!” “他杀了你!他不是老鹰,他是暗鹫!真的,我看见了他变成巨鸟!” 她的话语,仿佛抽出了萧真真浑身力气。萧真真狠狠骂了一句粗话,坐在地上。 天下法师,谁不认识妖族第三高手暗鹫? 他身居摩星崖,手下的妖族悍将强兵,不知多少,死在他手里的知名法师,也不知多少。 “暗鹫!他怎么可能是暗鹫?” 萧真真翻来覆去念着这两句话,想必心头一样煎熬,翻滚不已。 郁离何曾不是这样?明明已经目睹步不曾张开双翼,化为巨鸟,心里却依旧不肯相信。她也很想问苍天是不是搞错了,步不曾怎么可能是暗鹫? “他就是暗鹫!他们两个在里头狗咬狗!” 郁离骂他们狗咬狗,何曾不是骂自己?他们咬的,不仅仅是彼此,还有她。 托他们的福,世界轰然倒塌,她骤然成为了一株草。 一株被连根拔起的草,在狂风巨浪的冲击中完全迷失了自己。 从小敬仰的师父不能相信,多次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不能相信。 她还能相信谁? 洞内又是一阵阵激烈的撞击声,滔天巨浪压倒了萧萧风声,一重一重涌过来,瞬间竟是千百重。 风声早已无影无踪,涛声仍无休无止,浪涛仿佛要把狂风埋葬在大海最深处。 步不曾要死了? 她肩膀一耸,几乎就要站起来。 “不行,就算死,我也要问个明白!” 萧真真一跃而起,转个弯,便不见了。 郁离追上去,已经慢了一步。 只要转个弯,便可以看见结果。 萧真真没有对不起她,她不能让萧真真又一次死在这里。 她也紧随而入。 洞壁只剩一点火光,照着步不曾与沈知非,他们都已解除妖身,化作人形。 只不过步不曾在沈知非脚下,一动不动,已经昏迷过去。 萧真真身如利剑,直射向沈知非。 沈知非一挥手,就像拨一只蚊子似的,将萧真真弹到了一边。 “你进来,是为了他?” 沈知非问道,怒意横生,右脚用力向下踩。 这是乌洞山一别后,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 离别时,她曾经用尽平生勇气,道:“师父,只要你说,我就不嫁,一辈子侍候你和师娘。” 那时候,她望着他,他却望着山下:“傻瓜,你知道,我心中从来只有一人,那便是你师娘。” 她最终只能道一声“师父保重”。 她走时决绝,以为此生不再见。 此后她行走天下,杀妖除魔,替铁家扬名获利,乌洞山种种回忆,不敢想,也不能想,与她的心一起被重重包裹,成为地下最深最深的竹笋。 直到她离开铁家,听说师父有难,回忆与思念才破土而出,那不是一根竹笋,而是一片竹海。 她四处奔走,只要有一点他的消息,便扑过去。 在假师父死去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他死了。 那一刻,她差点也死了。 她想过无数次两人之间重逢,想过无数次重复时是哭还是笑,却从没想过,重逢时是愤怒是绝望。 “是!”郁离斩钉截铁道,不看萧真真一眼。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郁离毫不回避地迎接他双眸喷涌的怒火: “多亏您老人家教导,郁离听得清清楚楚!他是步不曾,是青罗皇室三皇子,是——妖族暗鹫!” “就这样,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就这样,你是不是要连我一起杀了?”她冷笑道。 心,早已碎裂。 痛,早已麻木。 从小到大,她印象里的师父都是斯文温煦的,从来不说一句重话,从来没在她面前黑过脸,就算她不小心打翻了铁珊瑚十分难得的药液,师父也不过说一句下次小心,就算她妖毒发作撞破了他为铁珊瑚精心制作的画屏,他也没责怪过她。 就算她妖毒一次次发作,痛得死去活来,醒来依旧看到他手中的药碗和温煦的笑容。 从小到大,他都是她的支柱她的温暖。 她记得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教自己在树干上写下一个竹字,道:“这是竹字,你叫郁离,郁离便是竹的别称。” “师父的意思,我是小竹子吗?” “对,你就是小竹子。”师父在笑,连眼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她也笑,感到十分骄傲,会刻竹字,会让师父笑。 那时候的师父,多么温柔多么可亲。 竹字,刻在了树干上。 师父,刻在了心底里。 然而,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作为师父的他,究竟有多残忍,居然能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妖毒,看着她在眼前一次又一次发作、挣扎。 沈知非没有回答。 但从他眼神中,郁离已经知道答案。 那一瞬间,郁离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今日不曾回到乌洞山,那么,师父还是师父,步不曾还是步不曾。 而她,依旧是个傻乎乎、自以为是的小法师。 沈知非突然大笑起来:“郁离,跟了暗鹫,翅膀也硬了?你记不记得曾说过要一辈子侍奉我和你师娘?” 他此时明知道自己已经得知真相,还提起当初那句话,勾起那些回忆,郁离没丝毫感动,反而感到羞耻。 “呵呵,女人啊,果然易变,刚说完一辈子,转眼便跟别的男人跑了,要生要死!” 沈知非故意要激怒自己,而他,成功了! 他突然说得这样露骨,肯定还有别的用意! 郁离紧紧握着双拳,努力提醒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却无法控制血液一阵阵往上冲。 就在她要冲过去与沈知非决一死战时,右手腕上突然一冰,紫娘子苏紫苏所赠送的珠串变得冰冷,急速吸收她的热量。 这一冷,让她怒气腾腾的脑袋冷却下来。 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沈知非,果然发现了破绽。 第01章 她是谁? 沈知非声色俱厉,不可一世,似乎随时可以灭掉洞内其余三人。 然而他的袍角,在微微颤抖。 此时洞内无风吹拂,而他也不可能会因为自己而激动到袍角颤抖。 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 他与步不曾一场恶斗,固然打晕了步不曾,自己也受了伤,看样子还是不轻的伤。 他故意装着随时可出手要他人性命的模样,不过怕郁离看破此时真实情况,怕郁离动手罢了。 动手,还是不动手? 郁离没多想,直接甩出血骨长鞭,一鞭打了过去。 如她预料的那样,沈知非并未出手。 血骨长鞭划了道弧线,卷起步不曾的手臂,沈知非仍未动手。 郁离心中暗喜,他不是不想出手,他是不能出手。 她灵力一送,血骨长鞭反向划了道弧线,卷向萧真真。 萧真真是无辜卷入这场风波的。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血骨长鞭忽然变得黏滞起来,鞭稍失去了控制,竟然打向沈知非的脸。 郁离一急,猛然往自己这边拉扯。 然而,她不仅没把血骨长鞭拉回来,反而被拉了过去。 此时她才发觉不对劲,要扔掉血骨长鞭,哪里还能扔掉? 血骨长鞭牢牢粘住了她,任她散发灵力挣扎,也挣扎不掉,反而灵力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沿着长鞭肆意奔跑。 是沈知非控制了血骨长鞭,而不是她! “你——”她瞪大了眼睛,不愿意相信自己心头的猜想。 “呵呵,你以为我受了重伤无法动弹?如非这样,你怎会出手?”沈知非握着血骨长鞭,把她拉过去。 他拉得很慢,很慢,仿佛在游戏似的,脸上却闪烁着淡淡的笑意。 就像小时候那样。 就像小时候他哄郁离过来喝药,一手端着药碗,一手轻摇:“来,郁离,喝药。” 她所喝下的药,有时苦,有时酸,有时辣,有时甜,不到口里,永远不知道师父的微笑背后藏着什么,不管难喝还是不难喝的药,他都是笑。 她知道大多数时候他端着的药都是苦的,可是为了偶然一次的甜,她忍不住走过去。 后来,她知道药是极苦的,喝下也不大顶用,可是为了他脸上的微笑,她心甘情愿走过去。 这一次,看到他脸上熟悉的笑容,昔日的回忆宛若大石板似的,重重压在背上。她则是老鹰爪下的小鸡,明知不免,仍拼着最后一线希望,不断挣扎。 她动,臂上的梦魅紫金铃也随之颤动。 她希望,沈知非没觉察到梦魅紫金铃的作用,不知不觉间上了当。 然而,她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 沈知非右手凭空一抓,梦魅紫金铃脱离了她的手臂,摇摇摆摆,慢悠悠飞向沈知非,从头到尾,无声无息。 如果论法宝威力的话,也许天地一葫芦能降他,毕竟他方才曾经妖变现出蛇身。 然而,诡异的是,当郁离闭上眼睛捕捉空气中的妖气时,他与步不曾一样,竟无一丝妖气外泄。 他和步不曾,究竟是人还是妖? 沈知非似乎觉察了她的隐秘行动,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 “你是我的弟子,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小,她浑身汗毛倒竖,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拼命往后伸着脑袋。 “放、放开她!” 沈知非脚下的步不曾一面发出嘶哑的嘶吼,一面扭动着身子。 沈知非哈哈大笑: “放了她?你可知道,她是谁养大的?我辛辛苦苦养大她,仅仅为了让她行走天下,杀妖除魔,做一个好法师?” 沈知非的话语,恶毒无比,步不曾浑身挣扎,却无法摆脱他的桎梏,绝望之中,不由嗬嗬大叫。 郁离不能再听下去了,正要拼着同归于尽爆发所有灵力,沈知非忽然也吼起来: “谁让你解毒的!谁给你解的毒!” 他这一吼,威力甚大,洞顶簌簌落下碎石,落到他头上附近,化为齑粉。 他愤怒至极,双手不由掐住了郁离的脖子:“你、你怎么可以——” 郁离望着面目狰狞的沈知非,无法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这一瞬间,她心头反而无比清明,两件往事如电般掠过心头。 她曾经在大乌洞,看见沈知非抓过一只树妖,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吸取它的妖气。 那只树妖,是她的好朋友,不顾沈知非的告诫,曾经带她玩过几次过家家的游戏。 她扑过去,要把沈知非拉开。 沈知非松开手,将树妖扔到地上,树妖瘫在地上,只看了她一眼,就此死去。 她曾经看过沈知非掐住铁珊瑚的脖子,同样面目狰狞,而瘦弱的铁珊瑚不仅没有挣扎,反而露出了解脱似的轻松微笑。 那时候的她,扑过去,抱住沈知非的手哭叫:“师父,师父,别杀了师娘!别杀她!” 沈知非如梦初醒,骤然松手,怔怔望着自己双手,道:“师父,师父做噩梦了。” 铁珊瑚刚缓过气来,一边咳嗽一边冷笑道:“呵呵,好一场噩梦!” 如今的她,也缓不过气了。 只不过沈知非再不会松手。 濒临昏迷时,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常常做那样的噩梦。 乌洞山不折不扣是黑暗之地,沈知非是怪兽,是噩梦的根源。 沈知非能抹去她的记忆,却抹不掉她心头的恐惧。 她不无遗憾地想,也许,自己错怪铁珊瑚了。 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郁离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地狱深处的怪笑。 沈知非像扔香蕉皮似的,将郁离扔到地上。 然后,他揪起双目赤红的步不曾,正要教训他,忽然山洞内响起了怪笑。 那怪笑忽远忽近,忽快忽慢,沈知非虽然竖起耳朵仔细捕捉其变化,却不能判断其具体位置。 他厉声喝道:“阁下装神弄鬼,有意思吗?” “你我夫妻多年,竟陌生至此,有意思吗?” 那人叹息着,如影子,如纸片,轻飘飘地落到他面前,竟是铁珊瑚。 她在洞顶隐藏那么久,沈知非居然从未发觉,一瞬间,他也不由毛骨悚然,后退了两步。 洞内火光倏地旺起来,照亮了铁珊瑚猫一样收缩的眼睛: “我等着一日,等得太久太久了。你平生自负聪明,机关算尽,但你可知道,她究竟是谁?” 沈知非面一沉,倏地望向郁离。 望着他颤抖不已的身体,铁珊瑚得意地大笑起来。 第02章 当断即断 郁离醒来时第一感觉,是香。 熟悉的烤芋头香味,充斥着鼻端。 难道地狱里也有烤芋头? 她缓缓睁开双眼,对上了一双惊诧的眼睛:“你也要吃烤芋头?就、就剩一个——不,就剩半个了,我吃剩的。” 他说话间,低头咬了一大口,迅速吞下去,再十分无辜地把烤芋头递给郁离看。 这是牛头还是马面?看上去倒似曾相识。 “我……想喝水。”她艰难地道,声音嘶哑无比。 “水?水没有,酒要不要?”他递过一只葫芦。 望着这熟悉的葫芦,郁离心猛然一抽:“难道步不曾也死了?真姐呢?萧真真也死了?” “竹娘子,你一醒来就咒人死,这不大好吧。” 那人咔擦又是一大口,烤芋头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 郁离接过酒葫芦,连喝了三口酒,才慢慢回过神来。 此处并非大乌洞,而是乌洞山山顶,自己便呆在红顶小屋内,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射在地上。 昏倒前的一幕又浮现眼前。 自己仍然在世,谁能从沈知非手里救了自己? 步不曾仍活着,那沈知非呢? 死了? 她恨他要杀自己,然而,她仍然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心头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她正要开口,见那人剥了另一只烤芋头狼吞虎咽,忽然认出,他便是寒云山仙云宫新任宫主仙云道人,当初认证功勋值晋升大法师时,她曾见过一面的。 只是,那时候仙云道人一身白衣,仙气飘飘,与现在蓬头乱发、衣衫褴褛的模样判若两人。 仔细一看,他的乱发干燥焦黄,分明是被火燎的,衣服曾是白衣,但上面满是灰烬泥尘,明显也曾被火烧过的。 能把仙云宫宫主烧得如此狼狈,她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也回乌洞山了? “请问我——沈、知非呢?” “死了。” 明知结局如此,真正听到这两个字时,郁离仍像被狠狠砸向砧板的鱼,瞬间喘不过气来。 仙云道人并未放过她,再扔给她一个震撼性消息: “和铁珊瑚一起死的,额,简单来说,同归于尽。” 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整个人摔倒在地。 门外,步不曾刚好拎着几条大鱼回来,见此情状,就要冲上前,然而,他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转身离开,不忍再听郁离齿缝间泄出的小兽一般的呜咽。 仙云道人则听而不闻,从火堆中扒拉出第三只烤芋头,慢吞吞撕扯滚烫的外皮。 郁离哭,不仅仅为沈知非,也为铁珊瑚,为这不清不楚的乌洞山。 乌洞山是黑暗之地。 沈知非是怪兽。 铁珊瑚是爪子下的猎物。 几年前,尽管被抹去了一部分记忆,逐渐长大的郁离还是隐约知道了真相,却拒绝接受、相信这一点。 铁珊瑚的暴戾,不仅仅因为沈知非害她中了妖毒,更因为,沈知非,根本不爱她。 所有的恩爱,不过演戏,习惯性的演戏。 她在假装的恩爱中挣扎,窒息,爆发,继而又在新的恩爱中沉迷,然后再开始新一轮的挣扎。 而郁离,就像铁珊瑚一样,选择了相信沈知非的完美,相信沈知非对铁珊瑚的恩爱,甚至为了不要戳破这层薄薄的膜,宁可逃得远远的,不再相见。 只要不见不想不揭穿,曾经相信的一切便不会改变。 然而,假的终究是假的,幡然醒悟的铁珊瑚,也许为了报复,也许为了解脱,反过来对付沈知非。 他们同归于尽,很多问题也随之湮灭,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但另外一个问题却不能逃避,横亘在郁离面前。 她慢慢转向仙云道人,问: “你可知道步不曾身份?” “知道。”仙云道人把剥好的烤芋头塞到她手里。 暖烘烘的烤芋头,温暖了她冷冰冰的手,也让她想起了过去。 “他是青罗皇室三皇子。” “是,被赶出来一次,再不肯回去了。” 郁离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暗鹫。” 仙云道人一脸平静: “知道。他乃人族妖族混血儿,幼年时被荒文大师在体内下了封印,别说他是暗鹫,就算他是妖王,也没法完全动用体内妖力。” “他——”郁离很想说,他千方百计接近自己,就是为了打听夺心兰下落,解除体内封印。 “别他他他了,我以寒云山仙云宫名义保证,步不曾不曾做过有违人族利益的事情,他以暗鹫之名身居摩星崖,约束、压制十万莽山妖族,对我人族起了莫大好处。” 以暗鹫身份约束十万莽山妖族? 郁离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只知道,他骗了自己,彻彻底底地骗了自己。 自己可以替不曾犯事的妖怪说话,却不能接受步不曾的身份,更不能接受他骗自己。 他之前约束妖族,是因为体有封印吧? 若封印解除,他还会是这样的暗鹫吗? “他手段凌厉,御下甚严,但他所处理的妖族,都是曾经杀人越货、罪大恶极的恶妖巨妖。如非他出手,会有更多百姓遭殃。总之,他是半妖,但不曾对不住人族。” 怎么可能?他是青罗皇帝的私生子,皇帝以他为耻,而他娘亲则惨死,他怎么可能不恨青罗皇帝,不恨人族? 就像铁珊瑚,幡然醒悟后对付沈知非。 就像自己,知道真相后,恨不得与沈知非一刀两断。 现在的他还对人族好,那是因为他还不足以对付青罗皇帝。 若找到夺心兰解除封印,只怕立刻变脸,率领着十万莽山所有妖怪,杀向青罗都城吧? 见郁离脸上不以为然,仙云道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又道: “你们虽然曾经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但你对他,还是不了解。” 郁离脱口而出: “谁要了解他!” 仙云道人摇摇头,道:“谁都可以不了解他,你不可以,你不知道他为了你,付出了什么。” 郁离明明很想问,步不曾究竟付出了什么,但只要自己一开口,便上了仙云道人这个说客的大当。 当断即断,从今天开始,她要告别乌洞山,告别这里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告别这里的人。 她不要像铁珊瑚沈知非那样,明明已经不爱,偏要纠缠一生,至死不放手。 第03章 你可满意了 既已想清楚,郁离便站起来,问仙云道人可知沈知非与铁珊瑚两人遗体在何处,她要安葬他们。 “两人一同被火凤凰烧化,灰烬飘散,步不曾帮忙收拾了,说留给你处理,就在那桌上。” 郁离也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多谢了仙云道人,抱起桌上坛子,回头道:“大乌洞其他妖怪——” “人面妖?没事没事,我们仙云宫义不容辞,听说老蠹已经找到秘方了,解药正在制作中。” “真姐萧真真——” “没事,没事,她上得比你轻,跑得比你快。” 她本来还想问一个人的,但犹豫再三,到底也不想提那个名字,对仙云道人点了点头,便走了。 她径自跑到后山那棵刻有竹字的大树下,挖了个深坑,把坛子埋了。 从这里起,从这里终,也算师徒一场。 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如人轻语低笑。 她踮起脚,伸手摸着那个竹字,低声问道:“师父,其实你不想杀我的,对不对?” 若是要杀,以他功力,一招即可致命,何必动手掐? 她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回首,恩怨情仇,尽归黄土。 无坟无碑,应该无人会打扰他们的长眠。 “郁离,郁离!” 那是步不曾的声音。 郁离撒腿就跑。 风声嗖嗖,她没跑多远,步不曾突然出现在面前,一句话拉住了正要转身的她: “你师父还活着。” 她仔细打量他的脸色,看他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他白着一张脸,毫无表情: “你师父还算活着。” 算活着?什么意思? 顿时迷糊的她,看着步不曾递过来的另一只坛子。 坛子里嗬嗬有声,隐约可辨是人声。 她没接,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你,砍了他的头?” “火凤凰爆发,铁珊瑚骨肉不存,他,还剩一只头。” 郁离不敢想象当时的惨烈,小心翼翼接过那只坛子,放在墓前。 “郁离,郁离,乖徒儿,快给师父用白帽紫髓!” 坛子里的沈知非,急不可耐。 她心头一阵悲凉。 当初,她曾经把一个西贝货当做是他,为了救人准备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为的就是拿白帽紫髓回来救他一命。 结果,那是个西贝货。 她依旧参加鉴妖大会,为的是,万一不知下落的他真的有危险,白帽紫髓可以救他一命。 拼死拼活拿到的白帽紫髓,基本救的都是被他伤害的妖,或者人。 “乖徒儿,一滴,只要一滴,我就能完全复原。我若好了,什么都不做,就在乌洞山陪你。”沈知非苦苦哀求道。 郁离不动。 “郁离,你一定要救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你父亲,亲生的父亲!” 郁离道:“沈知非,为了让我救你,你竟不惜信口雌黄!你可知道,原本一整瓶都是你的,我为你才求的白帽紫髓,结果,每一滴,都用在了被你伤害的妖或者人身上,如今,一滴也没了。” 她疯狂大笑起来。 坛子里的沈知非,砰砰撞击着坛子,发出绝望的低吼: “不,不可能!一定还有,一定还有!救我,快救我!救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郁离一动不动坐着,如同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坛子里终于无声无息了。 郁离重新开始挖土。 两个坛子,并排而坐,仿佛一对夫妻。 他们夫妻二人,再狠,再恨,到头来不过赢得一抔黄土。 郁离回头,步不曾依旧直直站在身后。 “我看到了他最不堪的一面!”她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可满意了?” 步不曾不语,默然离去。 走了一段,仙云道人慢慢走出来,问道: “不后悔?你耗损法力,换来的却是误会一场,值得吗?” “我做事,从来不问值得不值得,只看愿不愿意。沈知非告诉她,总好过别人告诉她。而她埋了沈知非,也算圆了父女情分。” “你可知,你的小乖乖也会演戏?她使用灵魂固定术把沈知非带走了,你不怕将来出事?” “不怕,我相信她的为人!” 郁离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下山路,越来越远。 仙云道人撞了撞步不曾肩膀:“不追?” “不追。” 仙云道人露出奸笑: “真的?如今的她遭逢巨变,心如槁灰,若是遇见某位温柔男子说上两三句贴心话,只怕立刻沦陷嫁人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滚!” “喂,我豁出性命来帮了你大忙,转头便撵我走,堂堂暗鹫大人,也太不要脸了吧。”仙云道人见他脸色阴沉,连忙转移话题: “你确定不告诉她?万一她肯帮忙找夺心兰呢?若夺心兰到手,封印——” 步不曾定定望着他: “你怕我死?” “呸!谁怕你死,我是担心你死了,欠我的债还没还清!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先烤几条鱼来吃吃。” “不烤。” “怎么不烤?你还欠着我的债呢。” “没心情。” “你,不要脸!” …… 郁离下山后没走多远,便被人拦住了去路:“怎么,拍拍屁股便走人?” 那是一个身材火辣的红衣女子,双眸更是喷火似的瞪着郁离。 郁离抱紧坛子,吸了吸鼻子,没妖气,是人,不是妖。 “好狗不挡路,你什么意思?”郁离心情正郁闷,一点火也炸了。 红衣女子大怒: “你害惨了我们主人,还想一走了之?你说你什么心肠?” 她是沈知非还是铁珊瑚手下? 郁离正要开口,旁边冲出一个挺拔的青年,一把抱住红衣女子,道:“竹娘子,不好意思,打扰了。” 红衣女子要嚷嚷,被他紧紧捂住了嘴巴,只听到一片含糊的呜呜声。 郁离认得那男子乃是步不曾手下叫奉琼的,想必那红衣女子也是步不曾的手下。 她冷着脸,一声不吭,从两人身边过去了。 待她走远,奉琼才松手,道:“献瑶,方才你也乱来了,若主人知道,只怕立刻撵你走!” 献瑶脸色一变,口中却不认输:“撵就撵,明明是她不对!你方才帮她出头,她可曾道谢?喂,你不会这么没义气,真的告密吧?撵我事小,气坏了主人身子事大,你可要——” 奉琼叹口气,道: “我要去妖王那边求药,不知几时能回,你好好侍候主人,我就不戳你背脊!” 献瑶大喜过望: “行,保证做到!” 第04章 你敢相信老夫我? 没走多远,大白忽然出现在郁离眼前。 她本以为大白也遭了殃,骤然相见,恍如隔世,一时喜不自禁,抱住大白的脖子亲了又亲。 大白似乎也通了人性,两眼无限依恋、庆幸地望着她。 “大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着,改天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她拍了怕大白的头。 大白低低叫了两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她乘坐大白,直奔寒云山。 就算步不曾发现她携带沈知非灵魂跑了,肯定猜不到她的去向。 乌洞山、红坎铁家、北山、白帽山、京城济王府…… 这些地方都不能去,她唯一想到的,只有寒云山。 有些人,相处半辈子,你可能都认不清他的真面目。 有些人,只需短短时间,你便足以信任、托付。 寒云山寒云老道人便是后者,言语不多,铁骨铮铮,令人信服。 而且,寒云山寒云宫能独立青罗皇室之外,主持法师功勋值认定及大法师榜评定,自然有其深厚底蕴,就算一般法师不能碰的,他们也敢于触碰。 沈知非的灵魂,除非交到寒云山,其他地方她都不放心。 事关妖变,事关海魔王,甚至可能关乎青罗与苍澜两帝国,她一个小小法师,没有根基,如何保得住这种巨大的秘密? 她本来还担心会在路上又遇上其他法师或者妖怪截杀,结果一路平安,毫无波澜地到达了寒云山。 她并不知道,步不曾为了让她平安离开,明里暗里各自布置了好大一盘棋。 妖王、海妖、十万莽山妖族,甚至萧真真、铁光庭、金川公主,都纷纷落入了他既定的位置,按照他的圈套行事,哪里还有空管她。 就连仙云道长,也在他许下的诸多美食保证之下,一路暗中尾随、护送,直到郁离登上寒云山山道,才悄然离去。 从沈知非到步不曾,郁离没有丝毫隐瞒。 听郁离一说,寒云道长深深望着郁离,道:“你敢相信老夫我?” 郁离叹息道: “如果道长都不能相信,世上还有何人可信?沈知非隐居乌洞山多年,与亲朋极少往来,一人如何能布置、掌控那么多妖变地点?如何拖白帽山下水?我相信此事绝对没那么简单,也相信只有寒云宫能查出幕后黑手。” “你是不相信金川公主还是不相信青罗皇室?” 郁离浑身一震。 这话,也只有寒云宫敢说了。 寒云道长是个老狐狸,他既已明白自己来意,是否还愿意卷入这场风波? 金川公主的白帽山已经不干净,与沈知非渊源甚深,那么金川公主背后的青罗皇室,是否也不干净? 她这样想过,却不敢这样说。 “你这个小女娃,果真像老夫那贪吃的徒儿说的,就是个大麻烦!” 郁离挺直腰道:“我这坛子的麻烦更大!” 寒云道长哈哈大笑:“老夫最近十分无聊,正好找点事情玩玩。” 郁离老老实实道: “当然,郁离也有私心,毕竟沈知非曾经声称是我生父,不管真相如何,我都不想他在查出真相之前灵魂湮灭。” “放心,有老夫在,就算没了脑袋也能护住他灵魂不溃散。” 郁离将固定着沈知非脑袋与灵魂的坛子托付给寒云道长,要去找老蠹,看看他的解药究竟制作得怎样了。 “去吧,去吧。”寒云道长笑眯眯地道,小眼睛里闪过一缕不明所以的笑意。 道童将郁离送到老蠹的院子外,低声说了一句“那个尖脑袋的”,便急急跑了。 “老蠹道长!我是郁离!” 郁离一面喊一面走进去,满院子都是浓郁的药味,一撩起帘子,药味浓得简直像一扇门,啪的打在郁离脸上。 “快,快放下帘子!” 郁离赶紧放下帘子。 房间内光线昏暗,只隐约看到一堆堆的药材及瓶瓶罐罐,却没看到老蠹本人。 “老蠹道长,你在哪里?” 她一喊,药材堆里齐刷刷冒出一排脑袋,兔头、牛头、羊头、马头什么的,全是人面妖,一个个全都咧开嘴笑眯眯望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竹娘子!” “郁姐姐!” …… 郁离目瞪口呆,仔细一看,里面不少熟面孔,居然是之前解救的部分人面妖。 “不是说解药研制成功了?你们怎么还是老样子?” “咳咳,咳咳!”人面妖里挤出一只虫子脑袋,用力咳嗽着。 其他人面妖纷纷低下头,继续处理手头上的药材。 郁离见那只虫子脑袋尖尖的,想起进院之前道童所说的话,便恭谨行了个礼,道:“老蠹道长辛苦了。” “呵呵,不辛苦,不辛苦。”那虫子果然就是老蠹,他拿起旁边一只瓶子,倒了几颗药丸,往自己嘴里一扔,道: “谁说我的解药没用的?” 只见他的尖脑袋一阵摇摇摆摆,越摇越快,快到郁离几乎疑心他的脑袋要被甩掉了。 等他停下来时,气喘吁吁,但脑袋的确变成了老蠹的真人脑袋。 郁离不由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老蠹满脸得色:“这虽是古方,已经我改良,可谓——” “大师出手,绝对佳品!”郁离马上接道。 “你这女娃娃,什么时候也学人乱拍马屁了!” 老蠹语气鄙视,脸上却洋洋得意,十分欢喜。 郁离一阵黯然。 她原本性格冷淡,如今能说说笑笑,都是被那人带坏了。 有个人面妖低声道:“郁姐姐,你说话管用,不如替我们说说情?三天两头试药,变来变去的,别说他,我们实在受不了。” 老蠹耳尖,顿时喝道:“受不了?不试清楚,怎么知道哪种药才是最好的?” 眼看老蠹要爆发,郁离连忙在他耳边道:“道长可知海魔之血?” 老蠹像条虫子似的一弓蹦起来,拖了郁离的手,跑出房门,急不可耐道:“你也知道海魔之血?他们所中的变异妖毒里,便含有稀薄的海魔之血!” 郁离便告诉他,自己小时候中过变异妖毒,最近被除妖团老头子用药解了。 老蠹喜不自禁,目光灼灼望着郁离,道: “竹娘子,不如赐我老头子一点血?” 第05章 丝千缕 老蠹获得郁离的血,好像捧着皇帝冠冕似的,小心翼翼往屋内走。 临进屋前,郁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问他之前在白帽山是否找到《姑妄志》。 一提起这个,老蠹满脸怨气:“别提了,那个霞姑,就是个骗子,哪来什么《姑妄志》!” 郁离从怀里掏出《姑妄志》,递给他,道:“这是凤尾山凤尾禅师之前送我的《姑妄志》,老道长见多识广,这书在你手里,看看有没用?” 若不是手中还端着郁离的血,老蠹早跳起来了。 他立时将装着郁离血的小玉盒塞到她手上,接过书,忙不迭翻看,没看两页,便抬头道:“此书,我老蠹平生未见!说,你要老蠹我如何报答?” 如何报答?寒云山三怪之一的老蠹所承诺,自然价值千金。 郁离本不想要,但心头突然浮起一点事情: “老道长,我只想你帮一个忙。” 话出了口,郁离才觉得沉重。 沈知非伤她太深,连根拔起,便可置身事外。 但是为何对另外一人做不到?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沾惹他一分半点,为何一见老蠹,便想起了他的憾事? “说,别说一件,就是两件两百件,我也帮了!”老蠹慨然道。 郁离以指为笔,以灵力为墨,迅速在他眼前划了一个符号,四眼双角。 “这个符号,不知老道长可曾见过?是谁用的符号?” 她紧紧盯着老蠹,老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脱离不了她的目光。 而老蠹的表情,则是又震撼又困惑:“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符号?” “请道长先回答我的问题。” 老蠹合上书,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迅速别转头,把书塞到郁离手上:“还你!” “道长的意思,不知道?没事,世间符号那么多,道长虽阅尽人间书,又怎能尽晓世间事?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不怪你,这《姑妄志》你拿去,大大方方看吧。” 郁离把《姑妄志》与玉盒一并还给老蠹,转身就走。 一,二,三。 背后传来老蠹的声音: “谁说我不知道!” “你居然知道?” 郁离回过头,老蠹朝她招手。 待她过去,老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 “那是百年前,羊角大师的标志。” 羊角大师? 据郁离所知,青罗帝国从未有过一个叫羊角大师的法师。难道是苍澜帝国的法师? 话题既已敞开,老蠹干脆把郁离拖到院角石椅坐下,慢慢交代。 羊角大师百年前也叱咤风云,带领青罗皇室除妖团在南海边抵御海魔一族,羊角关、鸡公山、红泥岭等三关便由她一手创建。 后来,青罗皇室某人看上了她,非要娶她,她不答应,联合海魔一族,设下圈套,剿杀三关法师上千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说她在三关血战中被杀,有人说她隐居海外小岛,但很肯定的是,从此再无人见过她。 郁离觉得奇怪: “如果她背叛了人族,为什么羊角关不改名,还是叫羊角关?” “据我所知,自她反叛后,羊角关曾经改过名,五十年前重新改回羊角关三个字。” “谁改的?” “当今皇上的祖父更始帝。” 郁离越发觉得奇怪。 更始帝此举,分明等同于宣告羊角大师无罪。 如果羊角大师曾经背叛了人族,为何更始帝要替她昭雪?难道羊角大师是被冤枉的? 羊角大师,青罗皇室,金川公主,步不曾,当今皇上。 这一切的起点,又回到了青罗皇室。 如果步不曾身为三皇子,在青罗皇室内都查不到,自己一个小小法师,又如何查得清楚? 想起之前的种种猜测,她才发现自己的可笑。 蚍蜉撼大树,如何用力? 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就此撇开,她心中始终像缺了一块似的,放不下。 若要插手,她想到了一个人。 顾嘉。 身为济王,虽然不受宠,好歹也是皇室一员,再加上紫娘子身份奇特,在青罗皇室中地位神秘,也许他们能帮上忙? 她心中百转千回,想了又想,忽然想到,这一切,关乎步不曾,不,关乎暗鹫,关自己何事?自己何必又插一只脚进去? 一想到这里,顿时满怀萧瑟,什么都不想做了。 她心潮起伏,神色变幻不定,老蠹却没注意,他早已捧起《姑妄志》,一头钻进书里去了。 最后,郁离终于做了个决定: 不管! 管他沈知非铁珊瑚暗鹫什么的,没了他们,自己一个人,也照样能活,而且还要活得潇潇洒洒的。 与老蠹告别后,她去向寒云道长告别。 寒云道长说有自己在,沈知非的灵魂固定得好好的,再养个十年百年不成问题,问题是她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没做什么,随便走走,看看,累了。” 寒云道长望着她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道: “多走走,好!我那贪吃鬼徒儿,明明主持寒云宫也没做多少事情,一天到晚都嚷嚷撑不住了,每隔两三个月就往外蹿,说都靠好吃的撑着才撑起了寒云宫,你若遇到他,跟他说,他师父也快撑不住了,再不回来,等着给他师父收尸吧!” 郁离望着他,想起仙云道长狼吞虎咽吃烤芋头的情景,心中一阵感叹。 人家两师徒,怎么感情就如此深厚! 寒云道长见她一脸黯然,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递过去,道: “若遇上那贪吃鬼,拿给他,这是我替他找的特别调料,珍贵得很,每次只撒一点点,别浪费了。” 郁离心头空落落的,接过盒子,放入怀中,道:“若遇上了仙云道长,郁离自会转交,若遇不上,只怕辜负了道长一片爱徒之心。” “没事没事,世间人,世间缘,兜兜转转,也许一个转身你就撞到他了!”寒云道长笑眯眯道。 郁离走出寒云宫门口,久候的大白忙不迭跑过来,前腿跪下,示意她登背。 郁离望着高远的天空,摇了摇头: “这里是寒云山,走下去吧。” 一人一鹿,缓步而行,渐渐远去。 路边枝头上一只寒鸦待她经过,正要起飞,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笼罩着自己,根本张不开翅膀。 寒云道长的声音在耳边道:“小友既已到了寒云山,何不进来喝一杯寒云苦茶?” 第06章 逃妾 据说,人临死前,会回忆往事,平生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在心头过一遍。 据说,人临死前,魂魄会离体,往回走以前走过的路,把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捡起来,才能了无牵挂地离去。 郁离走得越多,便越觉得自己所谓的走,只是重复,毫无意义。 她如今走过的每一步,总伴随着一个无形的人。 路过一家小酒馆,她会想起大铜葫芦,想起两人一块吃饭,看着人家酒馆老板夫妻体贴恩爱。 随手替村民收了大池塘里一条鱼妖,她不由想起在白帽峡谷里头的鱼刺。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在昏迷的时候,丢了一缕魂魄。 要不,为何走着走着,总是失魂落魄的? 她不愿意继续往前走了,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安定下来,放大白在镇后深山,自己则租了一个小宅院,养了一只母鸡,十多只毛茸茸的小鸡。 她喂鸡,鸡不停地吃,叫,满院子跑。 她也跟在小鸡后面,满院子跑,笑。 日子从未有过的无聊与松弛。 她望着小鸡发呆,想象着自己出生在平常人家,就像隔壁兰姐姐一样,挑水洗衣,买菜做饭,最大的期盼是早日与三狗哥哥成亲,最大的惊喜是三狗哥哥送她一支簪子。 除夕夜。 母鸡小鸡都睡了,她一个人对着油灯发呆。 兰姐姐来了,送来一碟亲手做的肉包子。 肉包子仍热腾腾的,她的心也热腾腾的。 兰姐姐提起三狗的弟弟四妹,说四妹看过她,很喜欢,托自己带一对银手镯过来。 “银手镯?你妹妹的银手镯送我?”郁离有点摸不着头脑。 “嗐,你方才没听清楚?三狗弟弟名叫四妹,四妹送你的银手镯。你要不要跟我做妯娌?”兰姐姐笑嘻嘻地要把银手镯往她右手上套,却发现她右手上戴着一串珠子,珠子又大又亮,分明不是普通珍珠。 郁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珠串,连忙缩回手,道:“假的,假的。” “想也是,哪有这么大的珍珠。”兰姐姐笑道,收起银手镯,又拿了一只肉包子给她吃。 第二天清早,兰姐姐带着三狗过来跟她拜年,三狗打扮一新,提着四色点心,拘束地杵在一旁。 兰姐姐笑眯眯连续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捅了捅三狗: “三狗哥,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给郁妹妹拜年!” “郁妹妹,新春大吉,万事如意。”三狗结结巴巴说完,望了望兰姐姐,连忙把四色点心往郁离手上塞:“点心给你!” 郁离暗暗叹了口气,拎着点心,把他们让到屋内,请他们喝茶。 兰姐姐夸茶香,夸郁离长得俏,又夸三狗忠厚,老实,听话,温柔,体贴。 郁离微微一笑:“兰姐姐可真会夸人,幸亏我知道你和三狗哥的关系,要不,还以为你做媒婆来了。” “呵呵,如果你兰姐姐有心做个媒婆呢?” “四妹?兰姐姐说笑了,我嫁了人的,夫君在外做生意,不久便回来。”郁离不动声色道。 三狗啊一声,又望向兰姐姐。 兰姐姐笑了笑,道:“郁妹妹这等人才,想必妹夫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待他归来我们定登门拜访。” 郁离另换了两盒点心给他们带回去,关上院门,只觉得满头大汗,应付邻居的心思,比斩妖除魔还辛苦。 不久,又有几户邻居过来拜年,郁离各自敷衍了一番。 这对她而言,有点烦,又有点怪,但又很新鲜。 从前乌洞山过年,不过给沈知非铁珊瑚各自磕三个头,领一封红包,红包里有两枚压岁铜钱。 后来在红坎铁家过年,铁老爷子夫妇知道她不喜欢热闹,由着她躲在得凤楼里,丫鬟仆妇也知道她喜欢清静简单,也没怎么正式向她拜年。 这是她一个人,真正作为主人,过了年,也接受了别人拜年,还了礼。 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正月初七,人日,兰姐姐一大早送了精巧艳丽的人胜给她戴在头上,又送来七样不同的蔬菜,教她切得细碎做羹汤。 郁离一勺一勺吃者滋味繁杂的羹汤,忽然觉得琐碎的人间烟火味,渐渐有趣起来。 初九,恰逢小镇春社,兰姐姐拖她去社庙前的许愿树求姻缘。 郁离拒绝:“我嫁人了,我真的嫁人了。” “嫁人了也可以求子啊,我们的许愿树灵验得很!”兰姐姐并没放过她,一路拖,直接拖到社庙前。 社庙前人山人海,或祭拜,或舞狮,或敲锣打鼓。 兰姐姐拖着她穿过人群,来到许愿树下,拿起一条红布条,一头包了一颗小石头,合掌许愿后,往上一抛。 红布条穿过树枝,并未挂住,又落到了地上。 “怎么可能!”兰姐姐捡起红布条,再抛,再掉,她眉头紧皱,几乎都要哭了。 “我帮你!”她拿过红布条,往上轻轻一抛,红布条便挂在了树杈间,轻轻摇摆。 她低头望向兰姐姐,谁知兰姐姐脸更黑了: “你——姻缘姻缘,当然是各人求各人的姻缘!” 三狗刚好又穿着新衣服跑过来,喜滋滋跟她们打招呼,兰姐姐连忙攀住三狗手臂,将他拖到了一边。 郁离不好意思打扰二人,便往另一边走去,忽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猛然转身,只见都是村民,看不出什么异样的。 这里人山人海,就算有妖怪,也不至于此时闹事。她笑了笑,径自返家。 半夜,熟睡的她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拍门声,还有兰姐姐喊自己的声音。 她以为隔壁家发生了大事,连忙穿衣起来,把院门打开。 一群人蜂拥而入,将她团团围住,明晃晃的火把照花了她的眼睛。 “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男人恶狠狠道: “干什么?你一个逃妾,还敢问我们做什么!说吧,你想公了还是私了!” 郁离在人群里找兰姐姐,可她躲在人群背后,只露出一点黄色的衣角。 她沉静地问: “公了怎样,私了又怎样?” 为首的男人点点头: “好说,公了便送官,私了,只需要小娘子付出一点银两,五百两,我们便当什么也没看到。” 第07章 两件好事 郁离不怒反笑:“若我没银两呢?” 为首的男人也笑:“没银两?也好办,大伙说是不是啊!” 郁离厌恶极了他猥琐的笑容,正要抖出血骨长鞭,将这群乱七八糟的家伙鞭打一通,门外却有人朗声道: “是或者是,你们不先问问我这个夫君!” 一听这声音,郁离脸色大变。 为首的男人也看到了这一幕,正觉得有戏,人群已经让开一条路,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高大的冷面侍卫。 一看这架势,为首的男人立刻矮了一大截,往后一缩。 年轻男子走到郁离面前,叹口气,道:“都让你住好一点的房子,非要挑这里,如今倒好,给人误会了。我若来迟半步,他们可要吃尽苦头了!行,不劳你动手!” 他对郁离一片温柔,抬手做了个手势,侍卫将院内其他人,像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还关上了院门。 郁离听见兰姐姐的哭泣,却没替她求情。 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兰姐姐心里打什么算盘? 院外传来三狗的惨叫与兰姐姐的哀嚎。 “铁光庭,够了!村民贪婪无知,重打一顿便是,别闹出人命。” 铁光庭耸了耸肩膀: “我以为,你会很感激我替你教训他们!” 郁离淡淡道: “说吧,你来这里有何目的?别说你恰好路过又恰好知道我在院内!” 铁光庭满脸委屈:“大小姐,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连茶都不请我喝一杯,还吼我?” “我吼你还少吗?滚!”郁离抬了抬下巴,示意院门方向。 经此一闹,她的普通生活又泡汤了,还得重新再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她能有好脸色才怪。 这一番吼叫,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郁离带着这个纨绔子弟刷功勋值的时候。 然而,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得很,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铁光庭心里还有几分酸楚,郁离心中则毫不惋惜,甚至有庆幸、解脱之感。 “好,我说。”铁光庭一旦开口,脸上反而多了几分难为情。 “我请你替我作证……” “作什么证?” “证明服用过夺心兰!” 郁离心里想,见鬼,什么时候服用过你的——夺心兰! 她一把扣住铁光庭手腕:“你让我服用过夺心兰?你有夺心兰?你哪里来的夺心兰!” 铁光庭也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松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粗鲁,连忙缩回手。 “夺心兰能激发海魔之血潜力,整个青罗大陆的夺心兰早已被青罗皇室铲除,只有皇宫内有极少量留存。之前你义园伤心过度昏倒,我便给你服用了一株。” 郁离这才知道之前京城里自己妖毒发作、痛得死去活来的那一次,是铁光庭造的孽。 虽然他是出于好心。 “你家公主殿下不满意了?要拿我作证?” 铁光庭不出声,默认了此事。 郁离直接拒绝: “不去,你们两夫妻耍花枪,偏要拿我做磨心,你家公主,我可惹不起。” 她肯定,铁光庭肯定许久不曾回家不曾打开藏宝室的门,否则,他肯定不会请自己去见金川公主。 一想起藏宝室,她便想起三花仙露,她不敢保证见到金川公主的那一刻,会不会被赏赐一杯三花仙露。 她瞟了一眼旁边的铁光庭,铁光庭脸上红红白白,以他个性,若非真的无法应付金川公主,如何会在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前妻面前低头? 这也算一个契机,可以接近青罗皇室,打听羊角大师的秘密。 时过百年,羊角大师应当早已辞世,能够继承她的,又会是青罗皇室中的哪一位? 金川公主? 红坎铁家灭门,得凤楼旁也曾出现过羊角大师的专用图案,难道所谓的妖胎,也跟羊角大师弟子有关? 见她久久不语,铁光庭急了: “离妹妹,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铁家满门冤魂!” 他靠近郁离耳边,飞快低语: “有人告诉我,四眼双角符号,乃是昔年被关在青罗皇宫内一个神秘大法师羊角大师的专用图案!” 郁离吓一跳: “谁告诉你的?” 她的反应,出乎铁光庭意料,她的问题,更是出乎铁光庭意料。 他在心头嚼着这几个字,倏地瞪大了眼睛: “你也知道?步不曾那家伙连这个也告诉你?” “他,还不知道。”郁离黯然道。 自从寒云山老蠹口中得知这个特别图案所代表的秘密,她一直埋在心底,每日心底里两个小人儿打个不停,告诉步不曾,不告诉步不曾。 “谁告诉你的?”郁离退后两步问。 “阿斌——额,我的意思是,梅小虫。”铁光庭道。 郁离不太相信。四眼双角图案如此隐秘,梅小虫如何得知? “他亲自告诉你的?” “他托人送我一封信,告诉我的。我认得那的确他的字迹。”铁光庭皱起了眉头,“他去了南海边一个叫红泥岭的小城,听说红泥岭昔年乃是羊角大师亲手建起来的。” 羊角关,鸡公山,红泥岭。 这三座羊角大法师引领打造的边塞,也许还流传着很多羊角大师的传说,梅小虫无意得知,也有可能。 但这时间卡得太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郁离不由疑窦丛生。 再联想到梅小虫之前种种诡异行动,包括他神鬼莫测的傀儡术,难道他也与羊角大师有关? “那又与夺心兰何干?” “据说百年前羊角大师被囚青罗皇宫,正是因为她与海魔一族相恋,背叛了人族。夺心兰能催动海魔之血的潜能,大大增加妖力,公主殿下觉得我——” “他怀疑你吃了夺心兰,是为了催动海魔之血的潜能?笑话,有没妖毒妖力,一眼便知,她不会这么——” 郁离及时剪断了话题,免得铁光庭脸上太难堪。 事关羊角大师,事关铁光庭清白,她便入京一遭吧。 只是,郁离没想到的是,所谓入京验证清白,针对的并非铁光庭,而是她本人。 她傻乎乎地钻了进去,还自以为做了两件好事。 第08章 孩子 郁离唤出银角大白鹿,与坐着云车的铁光庭,赶赴京城。 他们去的是郊外老仙泉,金川公主的别院。 银角大白鹿与云车降落门口,一大群鲜衣侍卫迎了上来。 细雨纷纷,沾衣欲湿,大有春意,但院内随处花树繁茂,倒像初夏盛景。 郁离想起当初与步不曾潜在温泉池内那一幕,心头不由一滞。 旁边的铁光庭见她神色凝重,以为她怕金川公主责罚,便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她不会对你怎样的。” 郁离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就是因为他在,才糟糕呢。 跟在身后的大白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忧虑,轻轻在她肩膀处蹭了蹭,又轻轻叫了一声。 “恩,知道,没事,你也别担心。”郁离拍了拍它的头,敏锐感觉到空气中流荡着强大的灵力。 还不是一个人的! 她置身于灵力河流中,瞬间汗毛倒竖,左手微张,继而又放松下来。 周围的灵力,对她并无恶意,否则以灵力之强大,早可以把自己压趴下了。 在她放松之后,铁光庭才讶然一声,提高声音问道: “公主殿下来了?” 花树后有人应道:“公主殿下正在梳妆,请铁公子与竹娘子先到蕊露轩用茶。” 铁光庭带着郁离,转了个弯,径自走向右边小道,大步而行,明显十分熟悉这里。 左转右转,转了许久,才到蕊露轩。 蕊露轩面对着一池荷花,虽是正月,池里荷花已经开了大半,想来也是引了老仙泉的温泉水。 两人又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冷风,才等来一位侍女。 这位侍女与白帽山的侍女不同,一脸盛气凌人,端来茶盘,先送了铁光庭一杯,又啪的将另一杯顿在郁离面前,道:“竹娘子请试试我们的荷香茶。” 虽用了一个请字,语气依旧高高在上。 从兜来兜去走远路到吹冷风,再到侍女冷待,郁离心中有气,以为她要替金川公主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便端起茶碗,轻轻一闻,皱起了眉头。 侍女冷冷道:“竹娘子居然也懂茶?” 郁离摇摇头,道:“不懂,只觉得这荷香不清不爽,可惜了好茶叶。” 昔日沈知非也曾为铁珊瑚做过荷香茶,清早将新茶叶放入未开的荷花苞内,傍晚取出泡茶,茶中带有荷花清香,格外清爽幽远,喝一口,唇齿留香。 而这荷花借了老仙泉水热气而生,微带硫磺气味,与茶叶一混,香气便浊了。 铁光庭哈哈大笑起来,道:“看吧,不止我一个这么说的。这里的荷花荷叶和藕,味道都不好!” 他转头又对郁离轻声道:“气味虽不好,倒是难为她们几个往荷花里酿茶叶,一点意思,试试吧,茶还不赖。” 他这是给侍女打圆场,郁离见侍女面红耳赤,想起金川公主为人,若是自己拂了主人意,只怕这个侍女要遭殃,便喝了一小口。 侍女红着脸,跟铁光庭道谢,却听到不远处有人笑道: “那是,你们心有灵犀,谁能与你们相比?” 这么大一坛醋当头泼下,除了金川公主,还有谁? 铁光庭站起来,迎上前,低语几句,才听到金川公主道:“都说了你们心有灵犀,你说怎样,她自然说怎样,还会拂你意不成?” 她行入轩内,坐在正位上,定定望着郁离不说话。 郁离起身对她行礼,她不过以目光示意坐下,仍然不说话。 轩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郁离本以为她要找自己算账,万万没想到金川公主不言不语盯着自己看,仿佛要在自己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她差点要伸手摸自己的脸了,却强忍着不动,手中剩下大半杯茶,早冷了。 风吹过,送来淡淡的荷香。 空气里强大的灵力依旧存在,只是不再像河流,而像几只河流里的小船,起起伏伏,绕着郁离,盘旋不去。 郁离倏地心里一动,不由搁下了茶杯。 不仅金川公主,连灵力的主人也在观察、判断自己?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释放了一丝的灵力,牵引着强大灵力,试图找到它们的来源。 就在这时,金川公主忽然笑了:“一盏茶功夫都过了,哪里是她吃的夺心兰!又骗我!” 铁光庭无奈笑道:“真是她吃的,你大可以让大夫把把脉,一试便知。” 把脉? 郁离心头升起奇异的预感。 金川公主从一盏茶功夫推断自己没吃过夺心兰,可见方才自己喝下的荷香茶大有蹊跷。 然而自己喝了一口,茶不过香气浑浊而已,并无异样。 她微微运转灵力,灵力也顺畅如常,并无中毒迹象。 “燕大夫!” 铁光庭一声未落,门外走进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子,笑眯眯道:“小姑娘,莫怕,我就搭把手。” 此事不妥,大大的不妥! 郁离虽然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瞥见老头子指缝间隐隐有一点寒光,似乎藏着什么细针之类,只怕要趁把脉时对自己不利。 她灵力一迸,要飞身而出,谁知之前几股强大的灵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如衣服般裹在了自己身上,她被夹得动弹不得。 “她是我的人,没问过我,你们谁敢动她!” 这个声音,竟是步不曾! 只是他一扫昔日的吊儿郎当,变得凌厉无比。 也对,他是三皇子,他是暗鹫嘛。 几日后再见他突然杀出挡在自己面前,郁离也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 步不曾突然伸出手,一把钳住她的右手腕,拖着她往外走。 “放手,谁是你的人!” 郁离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哪里甩得开。 步不曾就那样紧紧钳住她的手腕,直直往外走。 直至被拖到门槛,郁离听到身后一声冷笑,似乎是金川公主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发现,铁光庭没阻拦,金川公主也没阻拦,燕大夫躬身站在一旁,就连强大的灵力,也悄然散去。 她喝道:“放手!” “别乱动!小心伤了孩子。” 孩子?哪里有孩子!他是指——自己肚子里有孩子? 郁离顿时一片混乱,恨不得立时缝上他的嘴。 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信口雌黄,诋毁自己清白! 第09章 算计(谢谢书友蠹字不会写) 郁离又羞又恼,左手间一百零八枚灵飞针全射向他后背。 距离这么近,就算他是暗鹫,应该也无法避开的,可一百零八枚灵飞针就像被蛊惑了的似的,纷纷拐了方向,贴着他后背飞了一周,又回到她手中。 步不曾回头,一张脸,倏地塞到郁离眼前,笑嘻嘻道: “别谋杀亲夫,小心孩子没出世就没了爹!” “再胡说八道,我让你爹没了孩子!”郁离喝道。 瞬间,四周灵力又起,如海浪一般涌向中心的她,胸腔滞闷,一声咳嗽,只觉得咽喉咸甜,竟然吐出了一口血。 步不曾松开了她,双手迅速在周围划了一个圆,郁离胸口的滞闷略轻,四周强劲的灵力稍退。 而步不曾抓住这难得的一刹那,回身抱住她,背后骤然生出双翼,凌空而起,如离弦之箭,瞬间脱离了强劲灵力的桎梏,飞离老仙泉别院。 郁离再不知好歹,也明白步不曾是从强劲灵力中抢了自己出来,要救自己离开。 方才她感觉很清晰,那几股强劲的灵力,恶意满满,差点要击杀自己。 她缩在步不曾胸前,想到方才看见的脸。 数日不见,他瘦得落了形,颧骨尽出,可见大乌洞一场恶战,他受伤匪浅。 一想到大乌洞,她又想起那只坛子,难道步不曾今日诋毁自己清白,是因为当日自己偷偷带走了装有沈知非脑袋与灵魂的坛子? 步不曾不说话,只顾向前飞。 郁离心潮起伏,想起进入老仙泉别院后一系列怪异的行动,她终于明白怪异在何处了。 从一开始,院门口侍卫大张旗鼓欢迎铁光庭与自己,再到铁光庭带着自己兜来兜去,然后蕊露轩吹冷风,金川公主他们在拖时间,等待知道自己进入别院的步不曾到来。 他们要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步不曾,而是张开双翼带自己离开的暗鹫! 青罗皇室里,有人要算计步不曾! 想起方才强劲的灵力,她有个大胆的猜想——方才,青罗皇帝也在别院! 青罗皇室子弟,从小开始修炼,就连饱受冷落的顾嘉,也曾去寒云山修炼两年。 方才那几股灵力,强劲霸道,甚至超过了全力以赴时的金山大师东海望,却陌生得很。她能想到的,只有青罗皇室中人。 如非遇上人魔大战或者与苍澜帝国交战,他们极少出来,真正实力,无人知道。 步不曾虽然吊儿郎当,却从不在言语上占自己便宜。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女人时,自己本该引起警惕才对。 步不曾终于放慢了速度,缓缓落到一座山岗上,松开了双臂。 郁离刚站稳,他便倒在了身后。 “喂,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郁离去推他。 他勉强笑了笑,道:“没事,躺下来看看树,这里的树可不是一般的树。” 郁离见他左嘴角沁着血痕,分明强劲灵力袭来时,他承受了大半压力。如非他所划的圆,她只怕当场没了大半条命。 明明受了重伤,偏偏还嘴硬。 她缓缓躺下来,躺在他身边不远处。 头顶是一棵大树,又高又大的树,树枝光秃秃的,不见一片叶子,堆满了大朵大朵朱红色的花。 倏地,一朵花落下,像一块石头似的砸在步不曾身边。 砰! 郁离吓一大跳。 这么强的力度,如若花朵砸在步不曾脸上,只怕鼻子都砸平了。 “放心,我在这里躺过几十回了,鼻子还好好的。”步不曾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 郁离没回答,她的心思被花朵吸引住了。 刚刚砸下的花朵花萼朝下,坐得稳稳当当的,花瓣微微一晃,有个三寸左右的小花妖顺着花瓣滑了下来,走到步不曾额头上,看了看,道:“你还来!大师明明说过,不许你再来的!” “她老人家既然设置了禁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设置禁制——郁离顿时明白他说的是谁了,荒文大师! 只是这小山岗空荡荡的,除了一棵满树繁花的大树,别无所有。 以前也听说有前辈隐法师为了避免后辈烦扰,会隐居活死人墓的。 难道荒文大师也一样? “她设置禁制,只是为了不让你死,谁知道你常常作死!死了也活该!” 小花妖冷笑着,跳回花朵里,只见那朵花仿佛孔明灯似的,冉冉上升。 郁离一杨手,血骨长鞭将花朵卷了回来。 她用的力度刚刚好,竟然没损伤娇弱的花瓣。 托在手心,坐在花心上的小花妖气鼓鼓瞪着她:“你好大的胆子,小心大师扒了你的皮!” “阿南,别吓唬她,她胆小。”步不曾道,“万一吓疯了,一不小心将你的皮剥了,我如何向大师交代?” 皮! 郁离眼前一亮,指尖微微用力,压向外层花瓣。 小花妖吱一声,竟哭了起来:“别掐了,掐坏了你又不能赔!” “去,把大师请来,我就还你花!”郁离恶狠狠道。 小花妖瞪了她一眼,不敢反驳,含着两包泪,腾升而起,往树顶去了。 “荒文大师住在树顶?” 郁离忍不住释放灵力,却没发现大树周围及树顶有何强大灵力。 步不曾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在树顶。” 郁离闭上了双眼,细细感受,然而还是没有捕捉到强大灵力的存在,甚至骤然放出灵力时,也无法刺激到对方回应。 她见步不曾脸色越来越苍白,想着万一荒文大师不愿意下来,他这样躺着也不是办法,便将步不曾扶起,要送他依靠树干坐。 步不曾断然拒绝,道大树乃是神木,怎可玷污。 神木?郁离忍不住望向大树,发现树干纹路好奇怪,竟像人的五官似的。 不,那就是一个人! 那人睁开了双眼,目光柔和,格外慈悲:“你便是郁离?” 大树会说话! 郁离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树妖,甚至捉过树妖,但没一个树妖像她那样,灵力稀薄,妖力也稀薄,竟如平常三四年的小树似的。 不,那不是树,而是一人。 荒文大师,竟然与一棵大树合二为一,化为了一个整体! 第10章 天荒地老(你好,3月) “大师,受重伤快死的人是我,好歹你先看我一眼吧!”步不曾哀嚎道。 “既然快死了,先死了再说!” 郁离奇怪的是,荒文大师对他,不像对自己,态度格外冷淡。 按身份而言,步不曾与荒文大师同是青罗皇室中人,不应该受此冷落才是。 联想到步不曾体内禁制,难道青罗皇室一直控制着他妖力发作? 步不曾却没因为她的冷淡而伤感,反而越发跳脱: “大师,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救我一百九十九次,总不好第两百次失败吧。” “胡说八道,哪来两百次!” 虽然抱怨,荒文大师嘴角已经隐隐有笑意。 望着那样一棵树,郁离浑身不自在。 荒文大师是真的与大树融合了吗?能不能脱离大树? “不能。” 骤然听到这两个字,郁离一震,望着荒文大师坦然平静的脸,她终于明白,那是荒文大师的回答。 她能读心? “不能。但你的脸时时出卖了你,要猜中你心头所想,不难。”荒文大师又道。 郁离赶紧别转过头,生怕她再解读出其他意思。 步不曾则发出一阵惨叫。 “忍着点,都一百九十九次了,还不习惯?”荒文大师拿他的话挤兑他。 郁离明白她在替步不曾治疗,但步不曾叫得实在凄厉,她不忍听,更不忍看,快步走下了山岗。 荒文大师许久不曾露面,原来是因为她已经和大树融合。 当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才导致大法师榜排名第一的荒文大师,要走这样一步? 人的灵魂,树的身体,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站在山岗上,不知已经站了多少年,她心里会怎样想? 若是换了她,宁可死,也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活法。 但从方才她与步不曾的对话来看,她曾经救过步不曾许多次。 若是没她一直站在这里,步不曾应该早死了。 从这一点来看,郁离又应该感谢她才对。 她越想越乱,直到一阵冷风吹过,她才意识到,天已黄昏,步不曾还未下山。她回过头,本想再上山岗看一看,谁知一转头便看见步不曾静静站在身后。 “你下来很久了?”她胡乱问道。 “刚到。” 她很肯定,步不曾在撒谎,但她不想追问,只缓缓往前走。 “这样走,简直要走到天荒地老啊。不如,我带你飞?” 郁离有点恼怒,但看步不曾脸色,他浑然不觉所谓天荒地老意味着什么,也许,不过随口一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避开了步不曾的提问。 “龙头庵。” 龙头庵!那可是青罗法师心目中的圣地,据说是青罗皇室顶级法师的最终归宿,但除了青罗皇室成员,谁也不知道龙头庵究竟在何处。 有人说那是因为龙头庵关系青罗皇室的龙脉,影响国运,生怕苍澜帝国捣乱。 也有人说,那是因为退隐的青罗皇室法师不想受世人烦扰。 在郁离之前的想象中,所谓龙头庵,应该建在状如巨龙的山上,恰巧在龙头位置,青山绿水,红墙黄瓦,仆从成群。 郁离忍不住抬头望向山岗,一树繁花的大树,依旧孤零零站在山岗上。 “庵呢?”她问。 “萨眉树便是庵,庵便是萨眉树。”步不曾叹息道。 “荒文大师可是被固定了灵魂?” 步不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当然不是,她又没死,只是替青罗皇室在此镇压着远古蛇王。” 远古蛇王! 郁离又一次被震撼了。 原来远古蛇王真的还活在世上! 原来荒文大师是为了守护苍生才甘愿孤寂! 她不由为之前自己的不敬想法感到惭愧。换了自己,绝对无法做出和荒文大师一样的选择。 两人缓步而行,一路默然。 天色渐暗,四周仍是茫茫山野,步不曾有话要说,又怕触到了郁离的心弦,一忍再忍。 而郁离,心事重重,浑然未觉,待听到咕咕肚子叫的声音时,才发觉天早黑了。 步不曾大声道: “我快饿死了,你饿不饿?这里四周茫茫,也没什么好吃的,我载你去附近小镇吃点?” 载,而非抱。 郁离点了点头。 步不曾立时化为巨鸟,让郁离坐在他背上,展翅高飞。 郁离有心寻觅龙头庵所在,但山野茫茫,夜色昏暗,哪里还能看到大树。 步不曾飞得很快,不多时便飞出了山野,前面隐隐可见点点灯火,分明是个小市镇。 小镇不大,但镇上居民灵力却深厚强劲,显然不是普通人,这个小镇,难道是拱卫龙头庵的秘密地点之一? 步不曾看出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错,他们,都是隐退了的法师,想过点平常人的日子罢了。” 郁离也摇头:“不对,他们中间,还隐藏着某些特殊人物。” 步不曾不知经过这个小镇多少次,对镇上人可谓了如指掌,本没防备,听郁离这么一说,不由也细细分辨空气的流动,捕捉其中蕴含的气息。 果然,空气里多了某些陌生的气息,而且气息混杂,隐隐包裹着一丝微弱的妖气,如非郁离提醒,他早错过了。 镇上原本也有妖族,但这陌生气息里的妖气,却是重重包裹加以掩饰的,分明内有乾坤。 “走!”步不曾道,带头快步走过去。 郁离随后跟上。她没看到,步不曾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她只发现,对于陌生人,小镇居民警惕得很,望向步不曾与望向她的目光,截然不同。 如果这样,妖族又如何进入小镇并隐藏其中? 步不曾越走越快,直接冲入旁边一家小酒馆。 当郁离跟上时,他已经冲到窗边,一拳头砸在正在喝酒的一位青衣老人身上。 店内顿时一片哗然,有人喊起来: “小步,你疯了!” “别打!” 步不曾却不管不顾,双拳不住砸在青衣老人身上。 旁边几个人见势头不好,连忙跑过去阻拦。 郁离左手一挥,一百零八根灵飞针激射而出,射向正扑向步不曾的客人。 第11章 从未放下 店内一片混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六个妖怪乖乖躺在地上。 步不曾将被自己打到恢复了妖身的妖怪从桌边提到桌上,笑了笑: “配合得真好,如何看出破绽的?” 郁离送给他两颗大白眼。 步不曾示意她出外,自己审问几个妖怪。 “你别费心思了,打死我费然也不会说的。”鼻青脸肿的青衣妖怪磕磕巴巴道,瞟了一眼地上蜷成一团的一只小妖怪。 “是吗?你的名字叫费然?那我打死他如何!”步不曾倏地提起那只小妖怪。 “别!” “伯伯救我!” 青衣妖怪费然与小妖怪同时叫了起来。 “你伯伯说了,我自然饶你一命。”步不曾道。 青衣妖怪费然看了步不曾一眼,低声道:“我们来寻远古蛇王。” 远古蛇王! 郁离吃了一惊。 龙头庵荒文大师镇守远古蛇王,何等秘密,为何这群不入流的小妖却知道这点? 她心头浮起一个可怕的假设——青罗皇室有人与妖族狼狈为奸,出卖了荒文大师。 那人,难道是要用三花仙露毒杀自己的金川公主? 若远古蛇王当真重现人世,必将是一场浩劫。 此事紧急,必须尽快报告青罗皇室! 她冲进小酒馆,步不曾正用一壶酒浇着自己双手。 地上,七只妖怪已经歪着脖子死去,那只小妖怪瞪着大大的眼睛,似乎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死。 “你!你不是答应饶过他一命吗?” 步不曾冷冷看着她,冷冷道: “饶过他?他是妖怪,今日放过他,明日他为祸人间,你能负责?” 郁离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这不是步不曾! 这不是她认识的步不曾! 这一刻,他不是步不曾,而是暗鹫,浑身散发着冷酷的气息,随时要置人于死地。 她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在他身边多呆了。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追来。 当然,就算他追来解释,她也不会轻易原谅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临出店门的那一刻,她将步不曾所送的东西,包括天地一葫芦,统统拿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奔入镇后山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郁离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勃然大怒。 她错了,大大的错了,她不应该相信自己当时的什么直觉,更加不应该逃离老仙泉别院。 她根本不应该再跟步不曾纠缠在一起。 从心底里,她从未真正放下过之前大乌洞里沈知非说过的话语。 从那一天起,郁离隐藏在山林间,不时遇上前来营救远古蛇王的妖怪。 她凭借对妖力的敏感,估计妖怪的实力,伺机而动,在短短三日内,制服了五十多只妖怪,得到了一批妖怪灵器,从中挑选了几件,还拔了一只三百年豪猪的刺,制了八十多枚细针,凑合着用。 她疯狂地游走,疯狂地捕猎,基本没给自己闲下来的机会。 每当一想到步不曾,她立刻提醒自己,周围妖怪还很多,若是自己放过一只,可能就是那一只打破封印,救走了远古蛇王。 随着制服的妖怪越来越多,她获得的灵器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级。 最幸运的是,她无意中捉到的一只小妖,手上宝物甚多,飞行鹤羽、百宝囊、百变骨扇、锁魂毒藤等,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都送你,你行行好,顺手杀了我吧。”小妖怪哀求道。 郁离一怔,还以为它吓疯了,但看它神色,又没疯:“什么意思?” “我偷了我爹的宝物出来玩玩的,谁知全丢光了,回去,我爹还不杀了我?迟早都是死,你杀了我,还省得跑回去,费脚。” 郁离哭笑不得,道:“也没全光,你的衣服靴子我没要。” “你连儿子都没,要这些做什么!别啰嗦了,还是杀了我吧,做妖怪一天到晚被人族杀,被同族杀,真的挺没意思的。我死后重新投胎,下一世,我也做个人,来找漂亮姐姐你,好不好?” 它不过十岁孩童模样,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和大白十分相似,再看它妖气,在妖族里也算小的,郁离哪里下得了手?轻轻一拍,将它妖晶震得半碎,道: “你回家吧,这个地方,别来了。” 妖晶半碎,它这一世要修炼成巨妖,也没那么容易了。 小妖怪捂着胸口,道一声谢谢漂亮姐姐,踉踉跄跄而去。 郁离目送它远去,忽然想到它身上衣服靴子也十分名贵,若是其他妖怪动了邪念,只怕它小命不保,便偷偷跟上去,护送它到山林边沿,直到它以孩童模样走进热闹的街市。 街市上张灯结彩,郁离这才想起,原来今日是正月十五。 从十月十五她生日到今天,不过短短三个月,为何觉得比之前十几年都要漫长?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甩开心头的怨念,重新走进了山林,却不知道,街市一角,有一双眼睛正远远盯着她。 “再望都要成望妻石啦,别望了,快想想怎么帮我医治吧!我这回亏死了,妖晶半碎,你说我下半辈子怎么办?你养我?”十岁孩童可怜巴巴地道。 “表哥,我何德何能养你老人家!实在不行,咱们再打一次赌?” 十岁孩童顿时跳起来:“算了,再赌,只怕我连靴子都没了!” 郁离并不知道这个小插曲。 有了飞行鹤羽,她要去哪里,轻松得很。 而百变骨扇上的扇骨,坚硬锐利,竟能以灵力炼制成灵飞针。 锁魂毒藤更是趁手,一旦甩出,不仅藤刺有毒,还伴随着无色毒烟,对手猝不及防,很容易中招。 她忽然发觉,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或者说,这几年来,她早习惯了一个人。 最近,不过恢复一个人的生活罢了。 这样也好,谁也不想,简单,清净。 夜幕降临,郁离跳上一棵大树,准备休息。 忽然,眼前一亮,天空里有燃着的孔明灯飘过,摇摇摆摆,往更远方向去了。 也许是哪个小姑娘给情人放的吧。 她微微一笑,依靠着树杈,正准备合眼,又一盏孔明灯飞过了。 第12章 为什么? 一盏,两盏……孔明灯越来越多,而且全往一个方向飘去。 附近百姓并没那么多,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放孔明灯,更加不可能那么多孔明灯全往一个方向飘去。 难道—— 郁离跃上树顶,才发觉,满天星星点点都是孔明灯,从四面八方往一个位置聚拢。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那个位置之下,便是龙头庵,即荒文大师镇压远古蛇王的地方。 孔明灯在为妖族指路! 妖族即将发动围攻! 郁离踩上飞行鹤羽,直奔龙头庵。 还未到龙头庵,她远远便闻见了冲天血气。 奇怪的是,围攻龙头庵的是一群法师,而拼死守在山岗上的反而是一群妖怪。 那群法师,十分陌生,不仅衣着怪异,就连所驱使的灵器、招式,也十分怪异,郁离平生未见。 那是苍澜国法师?苍澜国与青罗帝国几度边境小冲突,据说战火随时烧起。 身为青罗人,她自当毫不犹豫选择对付苍澜法师。 然而,妖族已经围拢龙头庵,稍有迟缓,只怕它们打破封印,将远古蛇王放了出来。 一时之间,她陷入了两难境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有一个人,总不能同时对付妖族与苍澜法师。 此时,孔明灯不住落下,犹如朵朵落花,照得萨眉树通红。 一想到落花,她心中一动,催使飞行鹤羽升高百丈,飞到萨眉树顶上空再降落。 围拢山岗外头的苍澜法师有所觉察,但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降落萨眉树顶。 萨眉树顶简直是花的海洋,触目所及,都是大朵大朵的红花。 “荒文大师!荒文大师!”郁离高声喊道。 荒文大师与萨眉树融为一体,她应该能看到、听到自己。 果然,花海间一阵涌动,突然冒出一块空地,那是一根比郁离腰肢还粗的褐色树枝,树枝上隐隐浮现一张人脸。 很快,人脸的五官清晰了,荒文大师蠕动嘴唇,问道: “你有何事?” “请问大师,我该如何帮忙?”郁离问道。 荒文大师大笑: “帮忙?你一个小法师,能帮什么忙?” 郁离并不在意: “大师的意思是,我根本不用担心,苍澜法师与妖族,都不是你的对手?” “不,你可以帮一个小忙。” “好!” “你过来,我细细跟你说。” 荒文大师的声音突然小了。 郁离担心树下战况正烈,荒文大师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连忙冲上前。 “你可以……”荒文大师的声音更小了。 她定是在下面苦苦战斗!郁离一下子把耳朵贴在了荒文大师嘴边。 就在这一瞬间,郁离浑身汗毛倒竖。 有危险! 但是已经迟了,她被无形的吸力紧紧吸在树上,整个人一点一点往树里面陷入。 树并不硬,就像陶泥一般柔软而黏稠。 她极力挣扎,但依旧摆脱不了,仿佛陷入泥沼一样,徒劳地挥动着双手。 “为什么?” 胸腔剧痛,她勉强挤出这三个字。 她已经有三分之一的身子陷入了萨眉树,荒文大师的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用力往里面拉。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荒文大师一扫之前的和蔼,变得歇斯底里,“你做了那么多错事,还要扮乖乖扮无辜!” 错事?那么多错事? 荒文大师乃是青罗皇室成员,难道她不满意之前自己和步不曾一起出现?她以为自己要嫁给步不曾? “你别误会……我和他早断了!” 荒文大师越发用力,也不顾郁离可能腰断,狠狠一扯,竟将郁离整个人拖进了萨眉树里面。 如非自己的确陷在树里面不能动弹,郁离这辈子绝不会相信,树真的能吞人。 但萨眉树不同于一般的树,她身陷树内,呼吸虽然困难,但勉强还能维持。 “你以为我拖你进来,是为了老三!真真可笑!” 郁离越发不解。 不是因为步不曾,那还会是谁? 但见荒文大师疯狂到这样,她不能激怒,低声道:“是,我不明白,还望大师赐教。” “你之前说对了,我会读心术。” 读心术! 郁离心中又是一阵慌乱。若是荒文大师能完全了解自己的过往,还会这样对付自己,难道是因为除妖团? 义园,萧真真,济王,陈皮……她一个个数过来,正在思索到底是哪一个,结果荒文大师不耐烦了,自己解开这个谜底:“沈知非,你害死了沈知非。” 沈知非! 据郁离所知,从未听说沈知非与青罗皇室荒文大师有何瓜葛,为何荒文大师要为他出头?沈知非虽然风度翩翩,但铁珊瑚看得严,从未听说他有什么风流账——啊呸,她赶紧转换思路。 荒文大师可是会读心术的,万一又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她。 “你既然害得他半死不活的,那也好好受罪吧,我要你困在萨眉树里一辈子,永生永世不能离开!” “我不要!”郁离嚷道,双手骤然张开,浑身灵力膨胀,一重重泡泡往外喷涌。 就连之前紧紧抱住她的荒文大师,也因此而松开了双手。 郁离借着泡泡的膨胀,将萨眉树也挤得变了形,往外膨胀。 也许下一刻树便裂了,自己便可摆脱萨眉树的桎梏。 然而,她想错了。 荒文大师不愧是荒文大师,瞬间稍退,其后又扑上来,压破灵力泡泡,依旧紧紧箍住郁离的腰肢。 “你是火云岛什么人!” 郁离不答,只管全力释放更多的灵力泡泡。 然而,方才事发突然,荒文大师没有防备,如今荒文大师施以压制,她才发现,自己与荒文大师,实在相差太多太多了。 郁离随着荒文大师,从树上下沉。 萨眉树依旧像黏稠的烂泥一般,裹住她全身,压得很紧很紧,她的灵力泡泡,根本没有离体机会。 树忽然一阵颤抖,连带树里的郁离及荒文大师也跟着一阵摇摆。 “鼠辈!” 荒文大师一声怒喝,郁离骤然发觉腰肢一松,背后的荒文大师不见了。 郁离不是荒文大师,无法感知萨眉树所能看见听到的一切,只是猜想也许苍澜国法师攻上山岗了。 第13章是你! 树不时剧烈摇摆,明显三方攻势都十分猛烈。 不管是妖怪或者苍澜国法师的攻击,只有荒文大师一人应付,困在树内的她都无从帮忙。 郁离趁此机会,继续释放灵力泡泡,企图尽快摆脱萨眉树。 趁灵力泡泡围绕身边,她释放了锁魂毒藤。 死马当活马医,她只能期望锁魂毒藤身上的毒,会令萨眉树有所顾忌,将自己吐出去。 然而,效果比她想象中的还好,锁魂毒藤一抖,毒烟散布,所到之处,凝滞的感觉一扫而空,之前裹在她身上的粘稠物质纷纷避开,形成了一个空洞。 这么神奇? 这锁魂毒藤,简直就像萨眉树的克星。郁离再抖了两圈,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线光亮,萨眉树居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郁离瞬间将锁魂毒藤挡在前面,细缝崩开,她整个人滑了出去。 在离开萨眉树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萨眉树一阵颤抖与悲鸣。 “瞧瞧你做了什么!” 背后,是荒文大师悲愤的嘶喊。 面前,是一重重苍澜国法师惊喜交加的脸。 “破了?” “破了。” “终于破了!” 苍澜国法师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而郁离则在茫然中,感受到脚下地面的震动。那种震动,从地底深处,一重重传递上来,由远而近,由轻而重,仿佛锤子般敲击着郁离的脚底。 她破的不仅仅是萨眉树,还有萨眉树底下远古蛇王压制的封印! 她做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她曾在红坎铁府,有条不紊击碎了远古蛇王一缕残魂。 而此刻,她亲手放出被镇压多年的远古蛇王。 天下苍生,遭此浩劫,都因为她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苍澜国法师继续欢呼。 他们千里迢迢,昼伏夜行,好不容易潜行到此聚拢,又不知牺牲了多少兄弟的性命,才杀到所谓的龙头庵,远古蛇王的镇压之地。 只要破坏封印,释放出远古蛇王,青罗帝国大乱,他们的目标便达成了,苍澜国在两国边境纷争中就会取得先机,兄弟们的牺牲,也有了意义。 可惜的是,他们的的欢呼并没维持多久。 强大的妖力,将所有人都围困在内,每一个人每一只妖,都像被扔进大海的小鸡,毫无挣扎、逃离的余地。 远古蛇王! 远古蛇王要出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在场的人和妖纷纷发出绝望的惨叫。 尤其是苍澜国法师,眼前一幕,与他们之前所筹谋的相差太大,他们根本无法看控制远古蛇王。为首的大法师,离萨眉树最近,首当其冲,已经在妖力威压之下,不堪重负,匍匐在地,本来攥在手中的法器,也不知去向。 但他拼命叫喊着,也不知在喊什么。 本来乱成一团的其他苍澜法师,在他的呼喊下,一呼一应,很有规律地喊着什么口号,渐渐压倒了妖族的惨叫。 郁离失魂落魄,完全不加任何抵挡,就像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渐渐被妖力逐到边上,身上被压迫、束缚的感觉微微一松。 沉在心底已久的记忆瞬间翻涌起来,她双手一分,灵力泡泡喷涌而出,人则弓身一弹,射向更高的空中。 此时,她才发觉,小山岗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小山岗,而是高高耸起,比周围山峰更高,而且还在不断增高,山顶原先挺拔的萨眉树,仿佛浪子手中的一根牙签似的,摇摇欲坠。 远古蛇王逐渐挣脱了禁制,正在舒展身子,不用多久,它就会完全摆脱束缚,从洞里爬出来。 如果血玉葫芦在,或者天地一葫芦在,她都没那么被动。 如今身边趁手的,唯有锁魂毒藤,但对远古蛇王是否有用还是个未知数。 事已至此,不容她多考虑,她挥起锁魂毒藤,连人带鞭,高高坠下。 若然锁魂毒藤也不行,那么,她还有最后一招。 然而,她不过落下数尺,一阵狂风掠过,将她卷到了巨鸟爪下。 是步不曾! 之前不知他藏身何处,突然他又出现了! 她急急喊道:“快,底下远古蛇王要挣脱了!” 然而,步不曾并不在意,抓着她,盘旋不止,似乎在欣赏下面的巨变。 此时小山岗一峰独秀,原先围在萨眉树旁边的妖族,被萨眉树的灵力与远古蛇王的妖力所拉扯,痛苦不堪地哀嚎。而簇拥在山岗周围的苍澜国法师站立不稳或者没抓住倚仗的,纷纷下坠,但还没落到地面,已被远古蛇王强大的妖力所吸附,惨叫着撞向陡峭的山壁,化为一蓬一蓬血雾。 之前匍匐在地的苍澜国大法师,反而站了起来,一手扶住萨眉树,另一手牵引着灵器重重捶打山岗。 那捶打时快时慢,忽重忽轻,呈现一种奇异的韵律。 而山岗震动得更加激烈,仿佛已被激怒。 “他要天琴魂祭!”郁离喝道。 她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见过相关记载,但她就是知道。 天琴魂祭乃是法师对妖族最高等级的献祭,献祭者会用高阶灵器敲出一定节奏的韵律,征求献祭对象的允可,从而把自己的灵魂永生永世附诸献祭对象,两者合为一体,共享生命。 当然,凡是参与天琴魂祭的法师,从此整个家族都为之蒙羞,为人所不齿。 虽然苍澜大法师锤击的韵律与她的记忆并不一致,但从远古蛇王反应来看,苍澜国大法师很有可能会献祭成功。 步不曾说了几个字。 正好一阵风吹过,郁离并未听清,仿佛是他不会得逞的这几个字,又仿佛不是。 但他语气中明显有幸灾乐祸之意,不仅仅是对苍澜大法师。 而且,他没有半点紧张与担心。 郁离只觉得不对劲。 她细细想了这几日经历,顿时白了脸:“是你!” 步不曾没出声。 不出声即是默认。她抽出锁魂毒藤与飞行鹤羽、百变骨扇,一股脑儿往地上扔。 步不曾骤然下降,另一只爪子将这三样宝物抓住,道:“东西跟你有仇?动不动就扔东西!” 事到如今,他还装疯卖傻! 第14章 为你 郁离不说话,她再不想跟他纠缠下去,注意力凝聚在下方苍澜国大法师与远古蛇王的异动上。 此时苍澜国大法师的灵气敲击已经上升到高潮,如无意外,只要把剩余三节旋律敲完,他便将与远古蛇王同体,享受永恒的生命,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然而,就在他敲击倒数第二节旋律时,一直毫无反应的萨眉树骤然伸出了数十条树根,一小部分缠绕在他身上,大部分卷向灵器,将灵器包裹得密不透风。 荒文大师终于出手了。 但苍澜国大法师早有准备,树根刚缠到他和灵器上,就像人触到滚烫的铁锅一样,忙不迭缩回来,处处冒出白烟。 隔着一定距离,郁离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象到苍澜国大法师定是在自己身上与灵器上涂抹了特殊药物,也许就是与锁魂毒藤的毒汁类似的毒液。 苍澜国大法师已经举手,最后一节旋律即将敲响。 不能再等了,再等,远古蛇王就要面世了! 郁离摸出自己所炼制的数十枚细针,运转灵力,射向苍澜国大法师的右手。 谁知步不曾骤然一转,翅膀扇出劲风,竟把细针一一都扇飞了。 “你!” “再等一等!” 步不曾语气不容置辩。 荒文大师是他长辈,也是青罗皇室一面不倒的旗帜,按理而言,步不曾应该不想荒文大师出事,更不会想远古蛇王出世的。 但前车之鉴仍在,步不曾行事诡秘多变,万一他存了贼心,那还有谁能阻挡? 她终于知道方才失去理智的自己,有多愚蠢。 若锁魂毒藤与百变骨扇仍在手中,自己仍有一搏之力。 她开始静气凝神,聚合浑身灵力,双掌间积累了无数小小的灵力泡泡。 而底下的荒文大法师,也使出了最后一招。 萨眉树上所有红艳艳的花朵,就如孔明灯一般,冉冉升起,到一定高度又纷纷洒落,铺天盖地扑向小山岗及苍澜国大法师。 苍澜国大法师的身体,被花朵围攻,堆积,整个人连帽子都看不到了。 原来,步不曾所谓的他不会得逞是这个意思。郁离心中一松,双手不由垂了下来。 “当——” 郁离如遭雷击! 天地之间,突然传来一声激越的长鸣,仿佛就敲在每个人的头顶,久久不息。 苍澜国大法师算无遗策,竟然利用了荒文大师的攻击来辅助完成最后一击。 他身体已毁又怎样,天琴血祭已经成功! 郁离朝步不曾爪间击出一串泡泡,泡泡骤然膨胀,趁步不曾忍不住分开了爪缝的机会,她脱离利爪,迅速下坠,冲向小山岗。 她的错,她来负责! 瞬间,她往萨眉树抛出一大串泡泡,将萨眉树封闭,而自己则射向小山岗顶上裂得越来越大的裂缝。 同归于尽! 拼着一死,远古蛇王也会受重伤,荒文大师与步不曾一定可以解决。 急剧膨胀的灵力,让她浑身笼罩着一重淡紫色的光辉。 落入裂缝的那一瞬间,她闭上了双眼,任灵力炸裂。 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却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结局了。 炸裂的疼痛与混乱中,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无父无母的小孤女,我是一事无成的小法师,我是…… 半醒半睡几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她被一团冰凉包裹着,轻轻飘散到一人面前。 荒文大师瞪得大大的双眼里,映出了她仍然完好的身躯。 空中,传来步不曾的轻笑: “她到底是谁,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淡极花艳这一招?”荒文大师轻轻问道,她专注的目光穿过冰凉的包裹,融入郁离双眸。 郁离终于清醒过来,淡极花艳?这别扭的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过,她会的这一招,乃是沈知非当年教的,并不是什么淡极花艳。 “不,这不是他教的,而是你生来就会的。”荒文大师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荒文大师的反应,更让郁离摸不着头脑,她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仿佛自己和荒文大师,存在某种特殊关系似的。 她望向萨眉树里的荒文大师,却看见萨眉树边的大裂缝里,突然吐出一截巨大的三叉蛇舌,殷红如血,正卷向刚刚收拢双翼、恢复人身的步不曾。 那蛇舌,比步不曾的身躯还要粗,边沿排布着密密的刀锋,一旦卷向步不曾腰间,只怕啪的将步不曾切割成两截。 她要出手,但身体死沉死沉的,根本不受她控制。 荒文大师感她所感,萨眉树倏地伸出树根,要把步不曾拉回来。 但步不曾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出乎两人意料,他居然主动扑向三叉蛇舌。 蛇舌一卷成功,倏地又缩了回去。 他也要学自己与蛇王同归于尽吗? 郁离呆呆望着不远处的裂缝,那里,早已失去了蛇舌与步不曾的踪影。 “不是我不肯救,是那小子找死。”荒文大师叹息着道。 萨眉树的长树根瞬间分散,变成无数根细细长长的须,笼罩在郁离外面的冰凉包裹上。 郁离死沉死沉的身体,开始变轻,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活动了。 她要跳出冰凉包裹,去找远古蛇王算账。 然而,这冰凉包裹与她的灵力泡泡有所不同,她并不能破除。 “大师,放我出去!”她一面冲击冰凉包裹,一面喊道。 萨眉树里的荒文大师利用细树根将她卷到身边,细树根继续探入,就像一层水膜似的,轻敷在她表面,方才差点爆炸引致的浑身酸痛消失了。这便是荒文大师之前治疗步不曾的手段? 她望向荒文大师,而荒文大师分出更多树根,往大裂缝钻进去,随着树根的分裂衍生,荒文大师的脸越来越苍白,那一方树皮完全失去了褐色。 一想到萨眉树并不是真正的树,而是青罗皇室各位逝去或者即将逝去的大法师灵魂聚合而成,郁离心头大乱。 并不是只有自己才会选择同归于尽! 第15章 水滴石穿 小山岗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 本来攀爬在崖壁上的十多个苍澜国法师,彻底失去了凭据,惨叫着,或弹向高空,或掉下深渊。 而郁离则受冰凉包裹所保护,在激烈爆炸中,就像一颗充满弹性的牛肉丸似的,一弹再弹,越弹越远,除了眩晕,并没受到其他伤害。 一切响声停下时,天地归于死寂,只有一轮明月冷冷看着人间。 冰凉包裹散了,像水化成蒸汽似的,消失在空气中,只剩下郁离一个人,站在荒凉的山野间。 原本高高耸立的山峰,没了。 山峰上高高耸立的萨眉树,也没了。 步不曾,荒文大师,远古蛇王,就这样没了。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就那样呆呆站着,呆呆望着远处的乱石堆,仿佛乱石堆里还会爬起来一个人。 也许上天听见了她内心的呼唤,远方的乱石堆,真的开始耸动,往两边滚落,就像里面有个人拼命往外轰击乱石似的。 她跑过去,然而还未接近乱石堆,浑身一震。 她踏入了寒冷而霸道的妖力范围,是远古蛇王! 步不曾死了,荒文大师死了,远古蛇王居然还活着! 悲愤之下,她像疯了似的,以灵力为鞭,将刚刚滚落的石头又卷起,砸了回去。 寂寞的月夜,只听见石头被砸砰砰的声响。 但她灵力化物毕竟不够娴熟,砸了一阵子,速度越来越慢,往外蹦的石头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了,根本来不及阻止。 “砰!” 一团黑影从乱石中蹦了出来,而寒冷至极的妖力,开始收缩,凝聚在那团黑影身上。 月光下,郁离渐渐看清了黑影的真容。 是步不曾,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然而步不曾浑身散发的强大妖气,又让她停下了脚步。 步不曾被远古蛇王吞噬了? “是我。” 短短两个字,带给郁离的不是安慰,而是震惊。 那不是步不曾平常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声音,低沉,蛮横,霸道,是她当年曾在摩星崖听到的暗鹫的声音。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他已经彻底失去控制,妖变了? 不等她想明白,另外一个满含怒气的声音骤然响起: “老三,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佛儿治你罪?” 是荒文大师的声音! 太好了,她没死,自己还有机会——然而,郁离左看右看,并没看到萨眉树,荒文大师身寄何处? 暗鹫冷笑: “我胆子一向很大,你难道不知道!再说,我只不过在你们计划的基础上,做了小小的修改,如今,全歼苍澜国法师,又灭了远古蛇王,虽然你老人家没了安身之所,但我灵魂固定术与葫芦保住了你性命,请问,何罪之有?” “你、你居然敢利用远古蛇王妖力破我封印!” “呵呵,那是巧合,意外,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你早计划好了吧!受伤来求我医治,耗我灵力,让郁离知道苍澜国信息,与她决裂,送她锁魂毒藤,甚至我的读心术等,一切不都在你掌握之中吗?就连苍澜国法师展开攻击与吞噬远古蛇王的时机,都掌控得那么好,难道这些都是巧合?都是意外?” 荒文大师一连串悲愤万分的质问,让郁离也惊呆了。 她闪电般望向暗鹫,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否认或者惭愧的痕迹,结果他理直气壮承认了: “是,是我计划的,那又怎样?你足足封了我二十二年,还不够?如果我错过这次机会,是不是还要再等二十二年甚至两百年!请你老人家老实回答我,你可曾想过要解开我的封印?哪怕是一次也好。” “没,一次都没想过!”荒文大师几乎不假思索便回答了,“你是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非我当年设下封印,你早为祸青罗了!” “呵呵,说得冠冕堂皇,妖族如何,人族又如何,那位与我娘当年相恋生下我,难道是我娘强逼的不成!” “住口,当年若不是妖王绑架了佛儿,他不得已,又怎样与妖女相恋谋求脱身!” …… 两人越吵越凶,抖出更多不堪的青罗皇室往事。 而郁离则悄然离开了。 那是一枚棋子的自觉,不是吗? 一次又一次被蒙骗,被利用,自己还傻乎乎地担心,不安。 原来,很早很早以前,一切都已注定,就像沈知非说的那样。 暗鹫冷笑不止: “人族皇帝与妖女相恋,便是不堪,不得已,那请问大师,人族法师与海魔一族相恋诞下孩子,又当如何评价!” “你——你什么意思?”葫芦里的荒文大师顿时慌乱不堪。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求你医治?你真以为你的医术绝世无双?”暗鹫忽然大笑,“你可曾听说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原来——原来你、你!奸贼!大奸贼,待我出去,定要灭了你!” “大师不要激动,我这样做,完全也是为了你好。你老人家有儿有孙女,何必死守龙头庵?找个合适的身体,快快活活再过几十年,何乐而不为?” “呵呵,天底下竟有这样无耻之徒,偷我读心术,破我龙头庵,居然还说是为我好!你怎么不说为郁离好?你看看把她伤成什么样!” 暗鹫在葫芦上当当弹了两声,葫芦里的荒文大师顿时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你放心,我定会让你们一家团圆的!”暗鹫嘴角翘起一缕诡异的笑意,右手一弹,一颗烟花射向空中,砰一声炸开,散出无数艳丽的火花。 而他,则双翅一展,飞向了高空。 郁离并不知道他们的争吵,更不知道自己走后他们暴露了巨大的隐秘。 她拖着脚步,漫无目的乱走,直到一声爆响,她才回头望了一眼,见高空烟花盛开,继而一片黑影向自己飞来,掩盖了头顶的月光。 洁白的月亮又照在了自己脸上,暗鹫一掠而过。飞向了更远的天空。 是啊,他解除封印的目的早已达到,自然回归妖族,自己从此不过一个陌路人。 往哪里去?做什么? 郁离心中一片茫然。 直到有人喊了她一声离妹妹,才迟缓地抬起头来。 第16章 羊竹红虫 转眼又是一年阳春三月,满山花开,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红艳艳的,羊角关简直就是万红丛中一点白。 郁离靠着城墙,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充满腥味的海风,还未吐出,肩膀突然给重重撞了一下。 “想什么呢?” “想你,夭夭姐!” “鬼才信呢!”海妖夭夭笑眯眯地抱着她,啪嗒亲了一口,“真可人疼。” “原来啊,有人不做海妖,偏要做鬼。”郁离厌恶地擦了擦海妖夭夭印在自己脸上的口水。 “浪费,多少贵妇千金想要我一滴口水而不得呢!”海妖夭夭翻了个白眼,鄙夷她的疏离:“别老是发呆了,我看那鼻涕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迟早要篡真真的位!” “篡位不是这么用的。” “我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真真?难道你也虫迷心窍了?” “我呸!” 两人说出的鼻涕虫,乃是最近三年在南海边塞名声大振的梅小虫。 三年前加入青罗皇室除妖团第三分队,他不惧危险,每每冲锋在前,人狠,剑也狠,屡立大功,一次为救第三分队队长穆格,身负重伤,差点死去。 穆格也重伤不愈,临死前,把第三分队队长之位传给了他,队中无一人反对。 梅小虫伤愈后重返战场,声言要替穆格报仇,连续率领第三分队三次杀进海中,把海妖打得哭爹喊娘,连续半年不敢靠近他所镇守的红泥岭边塞。 今年,他首次进入寒云山仙云宫大法师榜,名列第八,但奇怪的是,他没能以剑扬名,反而被仙云宫称为虫药师。 海妖夭夭恶毒地说,虫药师,就是被药师打了药的虫,早晚得死。 最近萧真真口中提到梅小虫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不少老团员都说,若萧真真隐退,梅小虫必然是下一任除妖团副团长。 海妖夭夭对此直接就是一个呸。她很不喜欢梅小虫,不知为什么,从看到梅小虫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他像一条鼻涕虫,浑身散发着黏糊糊的阴湿劲。自打郁离再次回到羊角关,知道郁离曾与鼻涕虫一起参加过白帽山鉴妖大会,她便缠着郁离不放,非要她说说鉴妖大会的事情,尤其是梅小虫暗地里使坏的事情。 因为铁蜻蜓,郁离本来对梅小虫心存芥蒂,在海妖夭夭日复一日的唠叨下,同样对梅小虫敬而远之。 梅小虫却不同,对郁离十分殷勤,趁着羊角关、鸡公山、红泥岭三关情报交流的机会,每隔几日都会让人送来一点特殊的东西,或是仍然热烘烘的叫花鸡,或是一份香甜的糕点,或是一条贝壳穿成的项链等。 对这些东西,郁离一概不收,梅小虫依旧坚持送,一月又一月。 三关法师都说,竹娘子太高傲,而梅小虫太可怜。 郁离气不过,曾经当面跟他说,别送东西了,再送也是浪费。 梅小虫却打出感情旗帜,说她曾是蜻蜓大嫂,蜻蜓不知曾经多少次跟自己念叨大嫂有多好多好,自己不过替蜻蜓送点东西罢了,再说,两人曾经一起参加过白帽山鉴妖大会,也算同生共死过的。 郁离见了他那黏糊糊的劲就心里有气,找萧真真,请萧真真以副团长名义出面,让梅小虫不再送自己东西了。 萧真真却断然拒绝:“我们除妖团,向来敢爱敢恨,他愿意送,就让他送呗。” 本来,断了往事,断了步不曾,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在羊角关窝着,挺好的,但羊角关的日子再美,也因为梅小虫这条鼻涕虫,她时不时便抑郁或者暴躁一下。 今天清早同样如此,一起床看到桌上那座碎珊瑚粘成的羊角关模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抱到萧真真房间,堆到她桌上,道:“呶,敢爱敢恨来了,特意孝敬副团长你老人家。” 不等萧真真咆哮,她赶紧跑了。 可城上海风再冷,也吹不散她心头的郁闷。海妖夭夭的玩笑再好笑,也是重复多次的玩笑了。 她忍不住对着不远处的大海,哇哇大叫。 “别哇了,真看不顺眼,你上!” 海妖夭夭的话语,令郁离摸不着头脑:“我上?” “你不是看鼻涕虫不顺眼吗?干脆把副团长抢过来!” 郁离顿时泄了气。 她是看鼻涕虫不顺眼,可她也不想做副团长。 再说,梅小虫多次立下大功,都是拼死赢来的,自己那点功劳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要不,咱们这样?”海妖夭夭并排着两个大拇指,勾了勾。 郁离一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见她目光闪烁,跃跃欲试,不由呆了:“我们?我跟你?” “当然是我们两个,人多容易坏事,万一给他们发现了,还能成事?” 海妖夭夭越说越兴奋: “只要我们把他们两个凑一对,真真那家伙总不好意思把副团长传给自己相好吧?” 这也算计谋?郁离哭笑不得。 且不说萧真真对梅小虫没那个意思,就算有,还被他们真的凑成了一对,以她性格,还会顾虑他人眼光?只怕立刻把梅小虫捧上副团长位置上吧。 海妖夭夭见郁离居然没马上答应,想了想,道:“姐豁出去了,要多少口水就多少口水,包真真如花似玉,年轻过十六岁!” “你信不信如果对真真姐透露半句,你永远就这么多岁?”郁离扑闪着眼睫毛威胁她,小脸上浅浅飞着一层红霞。 海妖夭夭心中大念阿弥陀佛,总算回魂了。 去年正月,郁离被萧真真捡回出现在羊角关时,整个人瘦得跟一根藤似的,没半点精神。 她一个人,如影随形的步不曾不在,海妖夭夭本已猜出几分,谁知听萧真真一说,还要严重八分,萧真真还跟她嘀咕,会不会挺不过这一关了。 难得遇见一个可心的妹子,怎能让她这样死去? 当时海妖夭夭使出浑身解数,整日插科打诨,装疯卖傻,总算勾回了郁离三分精神,又将养了两月,郁离忽然变了个样,成为羊角关最勇猛的法师,每次海妖攻打羊角关,她都像不要命了似的冲在最前面。 三关法师甚至流传着羊竹红虫、先锋最勇的说法,将她和梅小虫都视为最能拼命的人。 第17章 竹 甚至在不少人心目中,她和梅小虫本应是一对,最合适的一对,至于为什么现在他们还未成一对,责任不在梅小虫,而在于她。 “虫药师重情重义,有什么不好?难不成你还记挂着那个?”萧真真也曾经劝她重新开始。 她自认已经重新开始了,羊角关的日子,平静而充实,男人?那并不是一个女法师必需的徽章。 这段时间,她与多灵鱼兄妹联系上了,对海魔王族也有了一定了解。 百年过去,海魔王族几度厮杀内乱,力主杀戮的老海魔王去年冬吃某种药过度,死了,新上位的海魔王年少力弱,大小政事由王太后与龟丞相二人把持。因海族中广泛流传王太后与龟丞相合谋害死老海魔王,二人不得不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处理流言、稳定海族上,今年以来,对人族的攻城之战力度与次数大为减少。 南海边塞不少法师都认为,海族是被打怕了,打趴了。 然而,一旦海魔王太后与龟丞相两人安内完毕,大战必然再发。 若有另一种手段解决此事呢?郁离已经恳求多灵鱼兄妹联系年轻的海魔王,希望不久之后能有好消息。 能和则和,不能和再战。 这也算步不曾,不,暗鹫给她的教训。 之前青罗皇室便是以所谓的远古蛇王与龙头庵为诱饵,引来妖族与苍澜国大批法师,一场血战,远古蛇王的魂魄借自己的手冲破封印,龙头庵被毁,荒文大师灵魂被收,而收获则是苍澜国与青罗帝国重新签订合约,百年内不许犯境;妖族内与妖王、暗鹫不和的大批妖族,也在血战中死亡。 收获最大的是暗鹫。 他借远古蛇王的强大妖力,解除了体内封印,却没有妖变,也没有迷失本性,反因此战大功,重返青罗皇室,据说还立下成为下一任萨眉树龙头庵的重誓。 她本以为,他既然冲破了樊笼,会毫不犹豫冲向十万莽山,重返摩星崖,做他高高在上的暗鹫大人,甚至要问鼎妖王。 暗鹫当年一句话一直死死的堵在她心头。 他说荒文大师有儿有孙女。 按他所说,自己是沈知非女儿,而沈知非是荒文大师儿子? 荒文大师,青罗皇室,羊角大师,四眼双角图案。 他重返青罗皇室,是不是也知道了四眼双角图案与羊角大师有关? 如果真的这样,他图谋匪浅,可能又将引发一场破天血战。 “竹娘子,快来看,礼物又来啦!” 远处,萧真真朝她招手。 “走吧,看货去。”海妖夭夭一把勾住她的脖子,搂住她便走。 郁离始终不管她的亲人,身子倏地往下一矮一摆,避开了海妖夭夭的手臂。 “你呀——”海妖夭夭无奈地摇摇头,快步绕过她,走到萧真真面前。 礼物并不是早上看到的珊瑚城池,而是一箱新衣,淡绿、明绿、翠绿……浓淡明暗不一的绿色衣裙,绣着淡雅简单的花纹,质地轻软,剪裁做工俱是一流,拿在手里,好像山泉水一般往下滑。 衣服还可以,但一想到是梅小虫所送,郁离心中无比烦闷,勉强笑着把衣裙往海妖夭夭身上比划: “夭夭姐,这衣裙,太适合你了,显得你皮肤多白呀。” “少来,一看就是你的,不会是——”海妖夭夭贱兮兮地吐出三个字:“嫁妆吧?” 郁离仿佛被蛇咬了一口,立刻把衣裙扔回箱子里。 “别胡说八道!那是济王府济王妃送来的。”萧真真见郁离脸色大变,生怕事情要糟,连忙解释清楚。 济王府济王妃也送礼给郁离,但次数较少,去年七月初七、十二月十一各送了一回,两份首饰两套衣裙。 七月初七乞巧节可以理解,但十二月十一什么日子?萧真真当时解释说是天气冷了,济王妃乃是自己好友,给自己送寒衣,也顺便替郁离送了一份。 如今,三月十八,难不成替萧真真送夏衣,也替自己送了一份? 她不是八九岁的小女孩了,紫娘子苏紫苏与自己定然绝非前辈与后辈那么简单。 但是,除了之前两次礼物,紫娘子不曾有过只字片语。 一想到这里,郁离又一阵头疼: “真姐,替我多谢紫娘子,郁离心领了,这份厚礼着实不能再收。” 一听紫娘子,海妖夭夭也抛下手上的衣服: “济王妃,就是你说的紫娘子?新近大法师榜排名第九的那位?什么破衣服,别要她的!” 她拖了郁离便走。 萧真真无奈地拦住她们:“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气!衣服咬你了?” 海妖夭夭十分坚定: “是,往后只要是她送来的,一针一线,都不收!” 她的态度又是这样恶劣,和之前两次一模一样,郁离猜想她和紫娘子之间定有过节,当下朝萧真真使了个眼色,反手拖着海妖夭夭到城墙边吹海风。 过了半晌,海妖夭夭脸上仍愤愤不平。 “济王妃,惹你生气了?” “哼,那样的人,只顾自己富贵,哪管别人死活!若不是她,竹妹妹也不会死!” 竹妹妹! 郁离心头一震。不会这么凑巧吧? 她拉住海妖夭夭的手,问竹妹妹是不是苏紫苏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苏紫竹,苏紫苏的孪生妹妹。曾经救我一命,又死在我面前,那么美,那么善良,偏偏死得那么惨……” 世事不可能每一件都是巧合。 竹。 她是竹林间捡来的。 她名字叫郁离,郁离是竹的别名。 第一个刻下的字,是竹。 沈知非,永远宠着她,永远不会对她发脾气。 铁珊瑚,动不动朝她发脾气,不管她有没做错。 他们都是知道的,只有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海妖夭夭看着她突然刷白的脸,以为她病了,伸手握住她,只觉一片冰凉: “你没事吧?” 郁离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句话:“苏紫竹和沈知非,有没生过孩子?” 海妖夭夭惊诧地看着她的脸,眼睛越瞪越大: “你该不会以为你自己是苏紫苏与沈知非的女儿吧?” 第18章 人心 据海妖夭夭所说,当年沈知非与苏紫竹一起逃离火云岛,年纪不大,并未生子,不久之后苏紫苏被火云岛人找到,处死。 他们不可能有时间生子。 郁离轻轻舒出一口气,她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失落。 是自己想多了。 就算自己是沈知非的女儿,也不可能是苏紫竹所生。 海妖夭夭却又说了一句话:“你不说我都没感觉,一说,倒觉得你和紫竹妹妹有几分相似。但紫竹妹妹太美,你连她一半都不到。” 郁离的心,又提了起来。有关她的身世,只能问三个人。 一是在寒云山寒云道人手中的沈知非灵魂。 二是在京城暗鹫手中的荒文大师灵魂。 三是同样在京城的济王妃苏紫苏。 说真的,她不想面对三人中任何一个,没有揭穿,那么她是永远存一分希望的小孤女,还可以躲在羊角关过自己的小日子,一旦真相彻底揭穿,她只能面对血淋淋的人生,再无退路。 说了不问,她却又忍不住去想有关苏紫竹的一切,甚至有种拉住海妖夭夭询问过往的冲动。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喜欢掩耳盗铃的胆小鬼。 接连几日,她心事重重,就连一向粗糙的萧真真都看出来了,吃晚饭时问她是否身子不适,要不要回京一趟。 她瞬间跳起来:“不要!” 望着萧真真诧异的眼神,她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度,明显更让人疑窦丛生,只好说这几日晴雨变化不定,晚上又似乎隐隐听见东北角有什么奇怪声响,睡得不好,接连做噩梦。 萧真真见她眼袋青肿,以为真的做噩梦没睡好,立刻推荐海妖夭夭,让她帮忙定定神。 这对海妖夭夭而言,不过小事一桩,她略施幻术,郁离便沉沉睡去。 萧真真皱着眉头,问:“东北角真的出巨蛆了?” 海妖夭夭点了点头:“彩蛆,已被控制住了,暂时无危险。” 羊角关一向乃是青罗皇室除妖团镇守的重要关卡,怎么会无缘无故突然长出巨蛆?萧真真亲自去视察,才发现,这彩色巨蛆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巨大,看样子,并非三五十年能长出来的。若这巨蛆妖变,不管长出的是巨蛾或者巨蝶,妖力必定十分强大,幸好昨日有百姓打井发现了,否则,后患无穷。 如今,巨蛆既然已经加了禁制,只能维持不生不死,不可能再妖变,也算大幸。 按照除妖团规则,她本应立刻遣除妖团团员将这巨蛆运送到京城的,但路途遥远,若是中途震动导致禁制稍加变化,只怕巨蛆妖变,到时候屠戮京城。 她瞥向一旁的海妖夭夭,见她也眉头紧蹙十分忧虑,不由心中一动,问她是否以前是否知道有关巨蛆的相关信息。 海妖夭夭考虑再三,才告诉她,当年荒文大师年轻镇守羊角关时,曾经有一只驯化的巨蝶,翅翼一扇,飞沙走石,曾经杀妖无数,但使用时间不长,大概三年,巨蝶不知去向。 “你的意思,这只巨蛆,乃是当年巨蝶后代?” 海妖夭夭点了点头:“可能。” 去年初,镇守远古蛇王的荒文大师陨落,身为下属的萧真真,着实伤心了好些日子。如今,得知巨蛆可能是她遗物,心中不由生了个念头,让巨蛆继续发育,从而驯化巨蝶。 但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多年经验告诉她,自己不是荒文大师,就算巨蝶孵化,自己也绝不可能驯服、驱使巨蝶。 “明天早上,我亲自送巨蛆进京。”萧真真终于决定了。 谁知当夜,海妖一族突袭,为救海妖夭夭,萧真真被一枚虾刺射伤,刺上有毒,她耗费三分之二灵力,才勉强保住性命。 命是保住了,却不可能亲自护送巨蛆进京。 恰好梅小虫来羊角关送礼,萧真真见他精神抖擞,便令他领头护送巨蛆进京。 “他?万万不可!”海妖夭夭立刻反对,“你怎么知道他肚子里安的什么心!” 萧真真知道她一向看不惯梅小虫,也不在意,反而让她和梅小虫一起进京。 “谁要和鼻涕虫一起!” 梅小虫并不在意她当面恶言,笑了笑,道:“海大仙,你不是不放心吗?跟在我身边,时时看着,岂不刚好?莫非海大仙胆小,不敢跟我一起?” 萧真真微微一笑。激将法对别人可能没用,对海妖夭夭最有效。果然,愤然的海妖夭夭,与梅小虫一道押送巨蛆进京了。 有云鹰风隼在,他们来回不过一日。 但直到天黑,梅小虫与海妖夭夭及其他部下杳无音讯。 萧真真急了。难道还有妖族敢作孽?她正要遣人去寻,忽然部下来报,一只云鹰飞回来了,身受重伤,血迹斑斑,一头扎到城墙上便死了。 “夭夭呢?虫法师呢?其他人呢?”萧真真嚷道。 部下垂头而立,什么也不说。 萧真真冲到城墙上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堆人,见她出现,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郁离蹲在云鹰前,将云鹰的翅膀拉开。身上、翅膀上,羽毛残褪,全是伤痕。 那伤痕,萧真真最熟悉不过。 梅小虫九孔灵骨剑的剑痕。 “梅小虫叛变?!”萧真真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一点。若他叛变,那夭夭与其他部下,是否已经遭难? 她不敢再想下去,立刻分派人手,召唤云鹰,要亲自去寻找梅小虫下落。 郁离按住了她的手:“不仅仅是梅小虫。” 郁离的脸,苍白无比,而她的眼神,更是清醒得可怕。 萧真真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不,不会的,她——” “她的幻术,是我遇过的最厉害的幻术。”郁离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昨日,若不是自己命大,被铃铛声惊破幻境,她已经死了。 虽然醒来,却肢体受制,不能动弹,宛若活死人躺在床上,听见她和一个人说话。 那个人,她曾经无数次嫌弃过,厌恶过,骂作鼻涕虫。 然而,昨夜,她却笑盈盈地与他聊天,称他小虫。 第19章 小东西 萧真真气得几乎要吐血。她的好友与部下,表面相看两厌,实际竟是蛇鼠一窝,图谋已久,而自己,从未发觉,更无防备。 他们,分明是冲着巨蛆来的! 想通关节,萧真真顾不得悔恨,立刻分配人手,一方面加强三关防备,一方面出动传信鸟,向京城报信,同时请求搜寻梅小虫与海妖夭夭下落。 “找三关老人,了解巨蛆来历!”郁离补充了一点。 萧真真看了她一眼,迅速传令下去。 郁离则问清楚位置,跑到城东北角之前挖出巨蛆的大坑,细细搜寻散落的妖气。奇怪的是,不管是泥土或者空气中,没有丝毫妖气,反而捕捉到一缕陌生的力量。 那股力量,清新,充满生机,仿佛勃发的春笋似的,随时破土而出。 她伸手按在湿润的泥土上,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便让看守在旁的除妖团团员也伸手感触。但除妖团团员按了,却摇摇头,说没什么异常的。 难道—— 她心头忽然涌现一个奇妙的想法,纵身跳下深坑坑底。 此时,陌生力量的感觉更加强烈,仿佛坑的深处,还另有异物。 她拔出利刃,往下飞快挖掘泥土。 往下三尺,陌生力量又强了,再挖,感觉却变弱了,她闭眼感觉,往左边调整了两尺,重新开挖。 泥水涌出,泥浆乱飞,身上衣裙与鞋子已经满是污垢,但她仍然疯一般往下挖掘,终于,奔涌的泥水停住了,她手中的利刃,触及一团柔软细密的网,一压,那道网轻轻反弹。 郁离连忙运转灵力,控住周围泥水,从土中取出一团比手掌略大的东西,看样子颇像枚大型蚕茧,但比蚕茧轻柔,而且外壳洁净干爽,没沾惹半点污水。 她用食指压了压大茧,茧内有一股水似的东西在流动。 这大茧,还是活的!而且她明显感觉到大茧内的活物,对她没有排斥与反抗,反而对她指头的触碰感到欢喜。 “小东西,你究竟是什么?”她又压了压大茧。 谁知指头一痛,她忙不迭缩回时,指头上渗出一串血珠,竟被茧内活物咬了。 那串血珠,就像有生命似的,迅速游向大茧,瞬间消失了,茧表再度光洁干净。 如果不是指头那一点血痕还在,郁离几乎怀疑方才一切是幻觉。 她正要捧着大茧跳上去,只听见啪的一声。 声音干脆而响亮,就在耳边。她惊疑地盯着手中的大茧,大茧方才血珠渗入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缝,缝里发出一点微光。 大茧继续开裂,均匀地分裂成两边,而中间,则立着一只小小的大头无毛鸟,满身淡红色的皮肉下,骨棱棱的,睁着双眼望着她。 郁离本以为里面会藏着一只灵蝶或者灵蛾,谁曾想到,茧里面竟是一只其丑无比的小鸟。难道那不是茧,而是鸟巢? 大头无毛鸟似乎接收到了她嫌弃的目光,呱呱叫了两声,声音喑哑难听,一点都没雏鸟的可爱。 郁离再度试探小鸟,但方才那股陌生的力量消失了,小鸟再次张大嘴巴,呱呱呱地叫。 第20章 对称 相比她的紧张,小鸟毫不在意,只顾咕咕乱叫。粘合成小城的珊瑚石,已经被它全部扫光了。 郁离过去,一把拎起小鸟,将它扔到一张石凳上:“别吵,吃你的去!” 小鸟果然不再吵闹,埋头大吃起来。 “你、从哪里弄来了这东西?”萧真真收起宝剑,把郁离拖到门外。 郁离三言两语把小鸟来历告诉了她。 “嗐,你,你就请来了一祖宗!” 萧真真道,那吃石头的小鸟据说来自上界仙族,胃口大,脾气阴晴不定,最难驯服,十年前青罗皇室中曾经驯服过一只,滴血认主,本以为它会帮忙降妖除魔,结果它只吃不干活,一次竟把皇宫宫殿吃掉了十一间,大大丢了它主人的脸面,被主人下令拔光毛,扔了出去。 来自上界仙族,难怪它身上感受不到妖气,而是陌生的力量。 “你的意思,这只小鸟便是十年前那只?” “应该不是,据说十年前那只展开翅膀能有两间屋子那么大。” 郁离一直盯着那只小鸟,当萧真真谈到拔光毛扔出去时,原本埋头吃石头的小鸟身子抖了抖,显得十分可疑。难道这只小鸟乃是十年前那只的孩子? 似乎感受到了郁离的目光,小鸟继续低头吃石凳,但吃到一半,便不吃了,咕咕叫了两声,缩到凳脚后面睡觉了。 “乖乖睡觉,我去替你找点好吃的。”郁离说了一声,拖着萧真真走得更远一点,从怀里掏出一半干净轻软的大茧给她看,请教她这是何物。 萧真真也不认得,用宝剑削了一下,大茧毫发无伤,只是扁了扁,继而又恢复原状。她不服气,以灵力攻击,结果大茧依旧没事。 她立刻建议郁离做一件软甲穿身上,到时候灵器、灵力攻击都没用。 郁离想起她之前为救海妖夭夭受了重伤,便将两半大茧都送给她,说萧真真身为副团长,这防备软甲在她身上更有用。 萧真真推辞不收。 最后结果,两人一人一半。大茧轻软,弹性也好,拉了拉,真的把两手穿了过去,若是再缝好衣襟,便真的是件防护软甲了。 萧真真手头虽没冰丝龙筋,也有几种品级上乘的丝线,当下取出两种,送给了郁离。 恰好京城传信过来,道已遣人相助搜寻梅小虫、海妖夭夭及巨蛆的下落,令萧真真继续镇守南海边塞,加强防备,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萧真真当即搁下巨蛆一事,巡查边塞防守去了。 郁离却想起一件事。 如果自己猜想是正确的,梅小虫、海妖夭夭苦心积虑夺取巨蛆,为的是沈知非及荒文大师。若巨蛆发育为巨蝶,只怕梅小虫他们下一步便是要去夺取沈知非与荒文大师的灵魂了。 一想到此,她匆匆写了一封书信,令传信鸟送至寒云山。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当晚,海魔一族国王发动了声势浩大的进攻,同时进攻羊角关、鸡公山、红泥岭三关,尤其是梅小虫之前镇守的红泥岭,城中几口水井居然与大海相通了,不少海妖海怪从井中涌出,杀向除妖团法师背后。 镇守红泥岭的八十名除妖团法师或死或重伤,只有一名小法师在伙伴们的保护下逃出,向羊角关求救。 郁离主动请缨杀往红泥岭,萧真真拒绝,说自己熟悉红泥岭边防,要去,也是自己去。 郁离不好再争,只能目送她带着一队除妖团法师乘着云鹰风隼杀过去。 自从出了海妖夭夭、梅小虫这档事,她发现,萧真真虽然表面依旧对自己有说有笑,其实暗地里防备着自己,就好像看了京城来信,萧真真只告诉自己有人协助,却没说来人是谁,更没说梅小虫他们最后消失地点。 她不能怪萧真真。 如果多年老朋友与忠心部下都能突然变脸,谁又能保证一个身世成谜的小孤女不会是敌方奸细?换了自己,也会这样谨慎的,现在自己只能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 天色欲晓,她坐在城墙上,一面咬素饼,一面发散灵力,感受城内的妖力变化。 既然梅小虫能对红泥岭的水井下手,难保海妖夭夭不对羊角关的水井也下了手。萧真真临走前已经分派人手,一一检查城中水井,但郁离仍不太放心。 晨风吹来,有点冷意。 风里有海的腥味与花的香气,耳边一阵阵浪涛声与花叶碎响。如果不是面临大战,这该是一个多么惬意的清晨。 背后有急急的脚步声,有人正冲过来。 她倏地转身,对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除妖团法师高大哥,人人都称他手指,因为他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是掰着手指数自己还有几个月回家。 按照常规,青罗皇室除妖团法师只要守关满五年,便可离开南海边塞,回京受封领赏,待遇比一般守关的除妖团好多了。 而手指,只需再守三个月,便可回家团聚,他儿子已经快五岁了,还从未见过一面,每每接到家书,总是看了又看,恨不得从字迹间看出儿子来。 “竹娘子,有点不对劲!”手指急急道,“西北角房子倒了几间!” 西北角!为什么西北角会异动? 东北角异动,曾经出了一只巨蛆,难道西北角也要对称出一只巨蛆? 她立刻飞奔而去,手指紧随其后。 越近,心头异样的感觉越强,那不仅仅是大胃王小鸟的力量,还有妖气! 待她赶到时,西北角已经出现了一个漩涡般的深坑,坑底响起有力的咕咕声。 那不是一只鸟在叫,而是两只鸟在对吼,彼此都想压倒对方。 天光渐明,郁离首先找到的,是自己之前挖出的小东西,只是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到磨盘大小了,若不是它力量熟悉,身上又无毛,郁离简直不敢相信,那便是之前小小的鸟儿。 它站在一只白白胖胖的巨蛆头上,那只巨蛆直着身体,就像陀螺似的,慢慢地旋转。 它转得实在太慢了,郁离几乎以为下一刹那它便要摔下来。 第21章 凶残 然而,巨蛆没摔,头顶的小东西也没摔,它身上钉着的另一只小鸟,叫一声,啄一下,啄着啄着,身体渐渐变大。 头顶的小东西也不甘落后,同样叫一声,啄一下,身体膨胀的速度比另一只小鸟快很多。 郁离瞬间明白了。 两只小鸟,把巨蛆当食物了。 之前她猜测巨蛆发育后悔变成巨蝶,如同荒文大师之前威力巨大的巨蝶,看来自己猜错了。 当初有人在羊角关东北角、西北角埋下两只小鸟,再在上面埋了巨蛆作为它们破茧后的食物。 她松了一口气。原先还以为巨蛆落入梅小虫、海妖夭夭手中,他们将会拥有威力巨大的巨蝶,原来这巨蛆的作用并非如此。 钉在巨蛆身上的鸟,身上还拖着裂开的大茧,膨胀到一定程度,便被卡在了大茧中,大茧跟着扩大了一阵,便不再扩大。 鸟左跳右跳,也摆脱不了,竟抬头望向郁离方向,咕咕咕一阵乱叫,似有求救之意。 郁离想起昨日异象,便跳下深坑,先拿灵飞针刺了自己手指一下,挤出血珠,抹到鸟儿嘴角。鸟儿不甘心地一顿咕咕咕,似乎抗议。 郁离不为所动。鸟儿大胃王的威力她昨日已经见识过,如果不滴血认主,它一旦长大,羊角关内乃至青罗帝国内,谁能控制它们? 鸟儿见她态度坚决,只能乖乖的张开嘴,吞下了郁离重新滴下的血珠。 郁离以灵力牵引,鸟儿乖乖低头,让它移动位置,它也乖乖离开了之前钉住不放的位置。见它受管,郁离才一伸手,摘掉了卡在它尾部的大茧,轻轻一捻,团成小小一团。 巨蛆头部的鸟儿小东西,探下头来,咕咕叫了两声,似有不满。 郁离身边的鸟儿,则不甘落后,伸长脖子,也咕咕抗议了两声。 “吃你们的饭,别吵!”郁离喝道,两股灵力分散击出,打在两只鸟儿头上。 两只鸟果然听话,一声不吭地啄起巨蛆来。 郁离跳上了坑边,手指好奇地问:“你让两只怪鸟吃巨蛆?昨日的,可送回京城去了。” 郁离暗道一声不好。 昨日的巨蛆在送京途中丢了,若是把这只送回去,也是好的。 再说,未经除妖团副团长萧真真同意,自己擅自处理巨蛆,只怕会有些麻烦。 她正要下坑阻止鸟儿啄食,鸟儿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越啄越狠,巨蛆也开始疯狂摇摆,深坑边上的房子,受不了剧烈的震动,纷纷跟着开裂甚至倒塌。 “停!这是我的,别吃了!” 郁离一面喊一面跳下去,但鸟儿与巨蛆都陷入了疯狂,哪里还管她? 郁离瞄准两只鸟儿射出灵力,鸟儿一面与她抗争,一面依旧啄食。 待郁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它们拖住,那巨蛆骤然一伸头,轰然倒下。 死了。 郁离震撼间手稍微一松,两只鸟儿又是一阵疯狂啄食,体积瞬间膨大,它们一起用力,拉得郁离东歪西倒。 巨蛆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 待郁离收拾完两只鸟儿,巨蛆只剩下一层皮了。 “你们——”她正担忧鸟儿难拖,两只鸟儿却扑扇着无毛的翅膀,沿着深坑斜壁,一步一步往上爬了。 郁离望了巨蛆的皮一眼,还是将它拖过来,卷成一团,也纵身跳上坑顶。 坑边房子东歪西倒,瓦砾遍地,手指也不知去了哪里。两只鸟儿低着头,开始啄食瓦砾。 “走,跟我回去!”郁离喝道。 两只鸟儿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往郁离身边凑。 还好,虽然又大又贪吃,还算听话的。郁离心头的欣慰油然而生。 一人两鸟,没走几步,郁离只听一阵风响,原先跟在自己后面的两只鸟儿,疯了似的往前冲去,连续撞倒了路边一排房子。 “等等!”郁离一面喊一面追,哪里追得上,鸟儿越跑越快,只见前方烟尘滚滚,感觉羊角关的房子不知拆了多少,一想到萧真真的黑脸,她恨不得掐死两只鸟儿。 等她追到城墙时,两只鸟儿早跳下了城墙,冲进沙滩上密密麻麻的海妖中,吃得无比欢快。 郁离呆了一呆,原来它们跑得那么快,为的是海妖。 原本陷入海妖群里的法师也像她一样惊呆了。萧真真率人援助红泥岭,羊角关防守原本不足,谁知海妖突然在天亮时发动攻击,他们勉强支撑,本已断定自身不保,羊角关不保,得两只鸟儿相助,不由发出一阵吼叫,迅速调整队形,又冲向海妖群中。 为首三人中,有一人郁离熟悉无比,正是手指,他衣衫破烂,血迹淋了半身,分明方才与海妖经历了一场血战,却依旧没有退缩。 郁离一想到他仅剩三个月便可以和家人团聚,万一有个好歹,如何向他家人交代? 她连忙纵身一跃,也跳下了高高的城墙,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手指身边,替他分担了好几刀,喝道:“手指,退后!” “我们皇室除妖团,向来只知向前,不懂退后!”手指笑着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但郁离看得清楚,他挥刀的速度与力度,已远不是平日水平。 再呆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条。 郁离不能再等,左手一挥,射出一串灵力泡泡,将手指包裹起来,继而回身一脚,将他踹上城墙。 旁边另外一个法师何大叔见状,问道:“你不怕手指哥要跟你拼命?” “他活下来再说!” 郁离笑道,手中的灵飞针往前激射,嗖嗖不绝。 何大叔砍掉旁边几只螃蟹妖的脚,趁机对她竖了竖大拇指。 血气、腥臭,笼罩了整个沙滩。 战斗结束得比郁离估计的要早得多,海妖发现了两只鸟儿的凶残之后,丢盔弃甲,多脚乱爬,拼命往海里逃。 两只鸟儿眼看到嘴的食物飞了,好生没趣,撒开了腿在沙滩上跑,连重伤卧地乃至死亡的的海妖也不放过,连皮带壳全吞进嘴里。 除妖团法师暗自庆幸,这两只鸟没站在海妖那一边。 他们飞回羊角关,准备站在城墙上欣赏两只鸟清理战场,却没想到,在城墙上发现了手指的尸体。 第22章 就是你 手指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城墙上。 所有法师呆若木鸡,他们耳边不约而同响起了他掰着手指数月份的声音:“三个月,只剩下三个月我就回家了!” 手指身体余温尚在,分明刚死不久,除了印堂中央一处伤口,只剩下身上细碎的伤痕。 但身上伤痕,看似血迹淋漓,其实只不过在皮肤上拉了口子,并不致命。 真正致命的,乃是印堂中央那处小伤口,一个羊角关法师都熟悉的三角形。 郁离最近两年所使用的灵飞针,就是打出这样的伤口。 “郁离!”城墙上齐声响起了怒吼。 “海妖夭夭和梅小虫偷巨蛆,杀死我们除妖团多少兄弟!你为了两只怪鸟,竟然杀死手指!” “你这恶妇,就该死!” “杀了她,替手指报仇!” “杀!” “杀!” “杀!” …… 郁离望着眼前的法师,不久前他们还并肩作战,同生共死,这一刻,她已经成了他们口中的恶妇,凶手!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临生死指控,当初白帽山鉴妖大会上,曾被指控是妖族,曾被观众大喊杀了自己。 没想到过了两年多,这一切又重演。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茫然无措,而是斩钉截铁替自己申辩: “我没杀手指哥,也和梅小虫他们不同!” 然而,除妖团法师们大笑起来: “呵呵,不同?自从你们来到我们南海边塞,出了多少怪事!” “夭夭是海妖,是沈知非的义妹,梅小虫是沈知非的徒弟,而你,是沈知非的亲生女儿!你们都是一家人!沈知非是海魔儿子,是大魔头!你,是魔女!你们,要毁了我们南海边塞!” 清晰地喊出这一切的,乃是何大叔。 郁离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他如何得知?何大叔平日一点都不起眼,就像沙滩上的一粒沙子,为何突然当众喊出这些?他,究竟是谁的人? 瞬间,恍然大悟而后越发愤怒的嘶吼淹没了郁离:“原来你是大魔头沈知非的女儿!” “叛徒!” “奸细!” …… “我,不是!我是青罗的法师!”郁离极力替自己分辩,然而她的分辩淹没在众人愤怒的吼叫中,苍白无力。 就在法师们要祭出各自灵器砸向郁离时,两只怪鸟突然从天而降,落在她和法师们之间,砸得城墙砰然有声,烟尘弥散。 它们抬起头,眼勾勾望着法师们。 想起之前它们扑食海妖一族的凶残,若是它们往自己身上也来一口,连皮带骨都没了,当头几个法师不由退后了六七步。 郁离在人群中寻找何大叔的踪影,然而,他一喊便退,已经不见踪影。 他幕后必然另有指使,她怀疑何大叔也是梅小虫和海妖夭夭的人。 如果给自己看到了,一定要揪出来,当着众人,说个明白。 仿佛上天也看破了她的心思,何大叔的身影忽然在人群里一闪。郁离射出灵力之绳,要缚住何大叔拖过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何大叔忽然掩住胸口,大叫一声:“郁离,你好狠毒!” 第23章 猪脑子 郁离有点怨自己的猪脑子了。 两只鸟儿已经滴血认主,哪里会舍下她逃生?她跑到哪里,两只鸟儿也跟着跑到哪里,以它们的体积及力量,逢树撞树,逢石裂石,一路烟尘滚滚,碎石纷飞,别说除妖团法师,便是一个普通人,也能看到一人两鸟要逃往哪个方向。 回头一望,除妖团法师乘着云鹰风隼,就在身后不远处,不多时,又要一场恶战了。 他们已经磨刀霍霍,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她,真不愿因为一场误会,而与平日同生共死的伙伴厮杀。 她只想能拖一时是一时,拖到萧真真回来,她自会查清一切,替手指与何大叔主持公道,洗清泼在自己身上的污水。 然而,她却不知道,萧真真在红泥岭也陷入了恶战中,一时半刻,根本不可能回来。 所幸,郁离为了尽快找到萧真真,正往红泥岭方向奔去。 她很久没这样长时间狂奔过了,纵然灵力较两年前丰沛,身体也受不了这样的透支。胸腔,好像烧着一把火,炽热而疼痛,两条腿,也不像自己的腿了,完全出于本能,继续往前跑。 跑着跑着,她被突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往前摔倒,而跟在身后的某只鸟儿来不及停步,竟撞在她身上,将她狠狠撞飞出去。 眼看就要撞上前面一棵大树,旁边嗖嗖飞出两根柔软的藤蔓,拦腰一截一弹,将她荡了回来,正好骑在肇事鸟儿身上。 谁扔出藤蔓救她一命? 她往旁边看去,林木森森,藤蔓缠绕,并没看到人影。鸟儿就像要赎罪似的,跑得飞快,不过瞬间,已经越过了十几棵树。 即将爆炸的胸腔,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松弛下来的郁离,才发觉,其实自己方才不用逃跑的,可以仗着两只鸟儿的凶狠,与除妖团法师对峙,如今跑了,岂非落人口实? 将来就算萧真真出面,人家一句若非做贼心虚你跑什么跑,就足以怼得自己想吐血。 她在心底里讨伐自己的脑子没多久,忽然觉得浑身森冷,空气中妖气大盛,想到前面不远便是红泥岭,这么强盛的妖气,可见围攻红泥岭的海妖数量之多。 “快!前面有好吃的!” 没有什么比好吃的更能鼓动两只鸟儿了,它们大叫一声,不顾山石林木,直直往前冲去。 不多时,红泥岭边塞高高的城墙已经出现在远方,只是整个城楼,犹如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炬,烧得通红。 城下,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铺满了各种海妖。 萧真真呢?是生是死? 郁离心中焦灼,一时竟忘了背后追杀自己的法师,鼓动两只鸟儿,杀进海妖群中。 两只鸟儿开了大餐,海妖们面对这两只来者不拒统统入口的无毛大魔头,大惊失色,有的涌上前拼杀,有的拼命后退,两者相遇,相互踏踩,又不知死了多少。 郁离纵身一跃,离开鸟背,跳上城楼。 城楼上不见一个法师,炽热的火焰,连空气都烧热了,城楼被烧到不时发生坍塌,一阵木头掉落,一阵碎砖掉落。 萧真真呢?不会烧死在里面了吧? 郁离真的慌了,大声呼喊着萧真真的名字,双手则划出一串串灵力泡泡,飞向随时倒塌的城楼,希望能看到萧真真或者其他法师的身影。 待她在城墙上转了个弯,才发觉,十多个穿着除妖团服装的法师正与一群海妖相斗,他们早已受伤累累,灵器时起时落,灵力明显不足。 郁离暗暗庆幸自己被羊角关法师逼到这里来,再迟一会,这十几个除妖团法师便要死在海妖手中。 “兄弟们别怕,我来了!” 郁离冲过去,挡在除妖团法师身前,数十枚灵飞针射向面前的海妖,而灵力泡泡,则暂时将筋疲力尽的法师们保护起来。 身后传来他们弱弱的道谢。 “不用谢,副团长在哪?安不安全?”她一面对敌一面道。 有位少年法师冲到她身边不远处,挥舞着砍崩了刀锋的大刀,与她并肩作战:“还好,副团长她……” 正值面前的海妖一阵大喊发起群攻,郁离并未听清楚他说萧真真在哪里,情况怎么样。她一面反击,一面不自觉往少年法师身边走近了几步,以便听清楚他说的话。 一只壮硕的海妖举起柱子一般粗细的长螺壳,往少年法师刀上砸落。 郁离急忙射出灵飞针,击在壮硕海妖的手肘上。 壮硕海妖一阵怒吼,长螺壳再也托不住,砰的砸到它自己脚上,砸得它又是一阵怒吼。 “多谢竹娘子。”少年法师满怀感激道,手中却丝毫没有迟缓,举起大刀,一刀把壮硕海妖的头砍掉了。 妖血如泉,喷射而出,腥臭满鼻,郁离忍不住闪往旁边避了避。 “竹娘子小心!”少年法师喊道,如风般往她身边掠过来。 郁离抬头,只见一只多足海妖正伸出十多条长足,往自己头上抓来。 她笑笑,双手一扬,灵飞针激射而出,替十多条长足增添了数十枚小孔洞。 多足海妖吃了大亏,往后便退,郁离一收灵力,数十枚灵飞针又飞回她手中。 就在这时,她腰后一痛,回头,对上了少年法师圆大如小白的双眼。 少年法师笑眯眯道:“辛苦竹娘子了,多谢,多谢。” 身后其他法师,也笑眯眯地围上来,目光灼灼,仿佛看着一座大金山。 郁离终于发觉不好了,然而,她动弹不得,如何能逃离? “你!你们!” 不仅法师,就连方才还拼死相斗的海妖们,也含笑围上来。 郁离简直要气炸肚子了。除妖团法师与海妖联合演戏,坑自己一个? 为首一只大虾公彬彬有礼拱手道: “竹娘子,我们大王费了好大功夫,想见你一面,请你不要见怪。” 它虽说人话,腔调古怪,就像苍澜国人学说青罗帝国语一般。 可惜,郁离笑不出来,真的要笑,也只能笑自己猪脑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笑的? 第24章 失控 郁离唯一还能托点希望的,便是那位年轻的海魔王。 据多灵鱼之前所说,海魔王新登王位,有意挣脱龟丞相与王太后的束缚,重整朝局,若是他真的有意与人族和好,便不会对自己下手。 大虾公伸手抹了抹她的鼻子,她只觉一阵淡淡的腥气飘过,便昏了过去。 虾兵蟹将们整理一番装束,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扔给除妖团法师,便带着郁离,悄然从一侧离去了。 除妖团法师围拢过去,打开袋子,里头是数百颗比指头还粗的珍珠,滚圆滚圆的,足以让他们下半辈子过着丰裕无忧的日子。 十多个法师分赃完毕,藏好各自的珍珠,彼此警惕地对视一眼,约定从此忘却这件事情,就连对亲人,也不许再提,才往另一个方向奔去。那里战火正烈,萧真真在崩塌的城墙内正与海妖拼死血战。 待郁离醒来时,只觉脸上一片炽热,睁开双眼,对上了白花花的日头,连忙移开眼睛,便看到了身旁一位英秀的年轻男子,如非一身男装打扮,她几乎把对方看做姑娘了。 “海魔王?”她试探着问。 “正是小王。辛苦姑姑了。”海魔王语气十分温柔,一笑起来,左嘴角甚至有只又深又圆的酒窝,让他显得稚气而天真。 但郁离却不敢因这种表面的天真而轻视他,反而暗暗提高了警惕,微微运转灵力,发现灵力畅通无阻,海魔一族并未限制自己。 奇怪的是,海魔王叫自己姑姑,这是海魔一族喊人的常见称呼,还是另有隐情? 海魔王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开门见山告诉她,按照辈分,她乃是海魔王的姑姑,海魔一族的大长公主。 郁离不喜反惊,连忙说自己乃是无父无母的小孤女,身世未明,这海魔大长公主,自己万不敢当。 海魔王并未因为她的推辞而生气,淡淡笑道:“姑姑不必谦让,我们海魔一族,最重血脉传承,虽然昔年姑姑祖上曾经背叛海魔一族,但时隔多年,为了海魔一族的发展,我们早该和解才是。” 不管他如何温柔劝导,郁离始终不承认自己的海魔血脉,海魔王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道:“姑姑是不想认我这个侄儿,还是不想认自己的血脉?若是前者,侄儿自当给予姑姑更多时间,让姑姑慢慢了解侄儿,若是后者,也容易。” 郁离只觉自己左手腕上一痛,看过去时,海魔王刚刚伸直原本曲着的中指,指上戴着一只殷红如血的戒指,那团血如蛇如风,急速旋转不停。 方才,便是这团血伸出头咬了自己一口? 她举起手腕,手腕上有一点比指甲略大的红斑,继而红斑耸起,膨胀,仿佛里头有什么活物要冲出来似的。 郁离急忙催动灵力,涌向手腕,压制活物的跳动,然而,随着灵力的涌动,心跳也开始加速,怦怦乱跳个不停,手腕上红斑也开始呼应、共振,随着心跳而跳动。 灵力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自动涌向手腕上的红斑,不,这已经不是红斑,而是红色的赘物,是一头小小的怪兽,随时要破皮而出。 第25章 天高地厚 他们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他为何还要管着自己?难道他以为自己归她管不成? 顾蛮落在她身边,翅膀在身后,并未收回,之前乌黑的翅膀,竟然闪烁着一层金边。她本以为是阳光照射的缘故,仔细一看,才发觉背向太阳的内侧,同样有一圈金毛。 暗鹫要变金鹫了?她忍不住嘀咕,继而发现了自己的可笑,管他暗鹫明鹫,关自己屁事! 海魔王望了望郁离,又望了望顾蛮,笑道: “你便是我姑父暗鹫大人?” “胡说八道!” “正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因为郁离骂得急,顾蛮拖得慢,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郁离狠狠地瞪着顾蛮,顾蛮却回她一记恶心至极的宠溺眼神,她连忙转过头去,迟些,只怕吐了。 这一幕落在海魔王眼中,只当两人打情骂俏,本来预备等待一阵的,谁知两人各自一眼之后,居然不再说话。 整个小岛静悄悄的,气氛十分尴尬,只有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涌向岛岸,拍出声响。 海魔王看看两人,喊了一声姑父,顾蛮道:“你先走,我有话跟她说。” 他没说别的,也未释放灵力威压,但海魔王乖乖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跳下了水中,只绽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四海茫茫,只有脚下小岛,郁离无翼无船,就算要跑,也跑不掉,只能继续背对着他,不言不语。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行径犹如掩耳盗铃,然而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顾蛮。 龙头庵一别,再未相见,有关他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到羊角关,他重返青罗皇室,他以顾蛮之名取代荒文大师登上寒云山仙云宫大法师榜第一位,继承青罗皇室除妖团团长一职。 他姓顾,不是步不曾,也不是暗鹫。 虽无可能继承帝位,也是金光闪闪的皇子,离她万丈的陌生人。 他选择了与青罗皇室和解,自己探寻来的羊角大师、荒文大师一概秘密,他早已一清二楚,那么自己与他,还有何话可说?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了,固守在羊角关的自己,显得分外可笑。 “跟我回去。” “不。” “除了不字,你就不会说别的?” 她干脆不出声。 “紫娘子病重,要见你最后一面,若不随我回去,只怕你后悔终身。” 惊诧中,郁离张口要问,不知怎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不祥之兆!她顾不得舌尖的痛楚,磕磕巴巴问:“怎么会突然病重?” “走!路上说!”他将她甩到自己背上。 郁离没挣扎,只恐迟了,见不到紫娘子最后一面。 顾蛮一振双翼,驰向高空。 海魔王躲在离岛不远的地方,没想到两人突然飞离,正要潜入深海,忽然警觉背后一阵飓风冲来,连忙低头下潜,谁知已经迟了。 两只巨鸟飞来,一左一右,正好抓住他双肩,就像摔鱼似的,狠狠将他摔到岛上,齐刷刷站在面前,瞪着他。 海魔王背后着地,撞到石头,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自出生起,他从未吃过这样的亏,瞬间怒了,额头冒出两根尖刺,双手各拔出一根,就要扑向其中一只鸟。 他本以为这两只鸟身体笨重,之前能抓住自己,纯属趁自己没留意,此时正面搏击,自己堂堂海魔王,怎么也应该胜过两只笨鸟。 谁知他双臂刚刚一动,两只鸟儿低头便啄,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丝毫不输给方才的暗鹫。他急急收住攻势,双脚齐点,往后便退。 不过须臾之间,两只鸟儿的尖喙狠狠地啄到了他脚尖的石头上,石头登时迸裂。 海魔王此时才心生惧意,这一啄,若是啄到他双腿上,纵然没断腿,也够受的。 他将手中尖刺插回额头,高举双手,面带微笑道: “好好好,两位鸟兄,听我说,你们暗鹫大人刚刚离去,你们现在跟上去的话,还来得及。” 谁知两只大鸟并未展翅高飞,彼此咕咕叫了几声,尖喙依旧伸向他身上。 海魔王心中一声哀嚎,只觉自己大业未成,便死在这无名小鸟——他倏地心头一动,无名小鸟?之前海魔一族几度进攻南海边塞,接连失败,据说便是因为那里出现了两只没毛的大鸟,只听郁离的话,吃虾兵蟹将如嚼海藻,难道便是这两只? 他心中又是一阵哀嚎。没毛的鸟儿已经难应付了,真要是它们长了毛,四处乱飞,只怕想吃哪里便吃哪里,自己和海族总不能永远躲在深海不出吧? 一想到这里,他决定了,打是暂时打不过的,只能打出主人牌,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 “郁离,你们女主人,是我姑姑,知道吗?你们若是欺负了我,便是打了我姑姑脸面,小心她剥了你们的毛做烧鸡!” 两只鸟儿面面相觑。 海魔王眼看有效,连忙举起手中戒指,凑到鸟儿跟前。 戒指上的血,曾与郁离的血有所接触,依旧保留着一点稀薄的郁离血气。两只鸟儿已经滴血认主,自然能分辨出里头的确蕴含着主人的血气,当下不再犹豫,往海魔王所指方向,紧随而去。 海魔王鸟口余生,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又是一阵疼痛,连忙蹦起来,原来他坐到了两只巨鸟啄碎的石块上。 他从多灵鱼口中得知郁离的消息,又经过一番打听,花了大价钱收买羊角关与红泥岭的法师,苦心安排,本以为胜券在握,能把姑姑劝归海魔一族,先激发其海魔之血,再得其助力,自己要压到王太后与龟丞相,不过小事一桩。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暗鹫从天而降,虽未释放灵力威压,但浑身散发的气势,瞬间压倒了自己。那一瞬间,他浑身鳞片自动闭锁,仅凭天生感觉,他已经知道,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自己根本惹不起。 父王在世前说过,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当时,他不以为然,如今,终于明白什么意思了。 现在,他只能等,等自己打入郁离血脉内的秘药慢慢起作用,等她以海魔身份在青罗大陆无处容身,只能回归海魔一族。 那时候,便是自己真正掌管海域的时候了。 第26章 红叶寺 一路上,顾蛮简单将苏紫苏的情况告诉了郁离。 原来,苏紫苏二十二年前在火云岛灭岛之灾时已经受了重伤,以培植夺心兰及炼药两门绝技投入青罗皇室后,青罗皇室以绝品灵药暂时稳住了她的伤势,但她伤势奇特,始终不能痊愈,直到之前得到白帽紫髓,才算恢复。 然而灵力恢复,却是她走近死亡的另一个开始。 当年青罗皇室为了让她忠于皇室所用,在救命的绝品灵药中下了封锁灵力的奇药,在她灵力恢复被皇室知道后,济王顾嘉便奉皇命,偷偷在她饮食中再次下药巩固。 明知道顾嘉这样做,一来是奉了皇命,二来也算暂时保住了紫娘子性命,但郁离满心愤懑: “她替你们青罗皇室卖命二十二年,还不够吗?为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为什么在他们皇族眼中,紫娘子只能算一个工具?一个尚有利用价值不能舍弃的工具? 顾蛮一声叹息:“那也是二十二年前她自己挑的路。” “她那时候走投无路。” “你以为如今她面前道路万千?青罗皇室,怎么会允许一个能培植夺心兰能运用夺心兰的人,脱离皇室的控制?若是她落到海魔手中,后果如何,不用我多说。” “但……” 郁离心知自己这样有点蛮不讲理,但她毕竟与自己相关。 抚摸着右手腕的珠串,郁离陷入了沉思。 按萧真真当初的惊诧,苏紫苏并非自己亲娘。 按照海妖夭夭所说,苏紫苏孪生妹妹乃是苏紫竹,自己曾经多次猜想她才是自己的亲娘。 然而,事实真相如何,她不问荒文大师与沈知非灵魂,若紫娘子能告诉她,那便最好。 一想到她当初送自己珠串而自己一无所知,她便自责不已。 为何自己一厢情愿认为那是前辈对后辈的交好? “拜托你,快一点,我——” 郁离不想当着顾蛮的面,说出一个怕字。 紫娘子,是她世上仅存的亲人了,她不想赶过去,看到的却是紫娘子冰冷的尸体。 “放心,赶得及。” 别人近乡情怯,郁离近京情怯,眼见京城大片大片房子如画卷一般舒展在自己脚下,她心头一阵黯然。 紫娘子如此着急让顾蛮接自己回京,想必已经另有打算。 很有可能,两人相认之后,便是诀别之时。 她又要面临一次死亡,这回,是亲人的死亡,而她,却无能为力。 顾蛮没有飞向济王府,而是越过京城,继续往北飞。 “她在哪里?” “红叶寺。” 郁离曾经听法师也听乌洞山的妖怪们讲过,京城红叶寺的红叶很美,最适夫妻携手漫步,据说红叶满枝时夫妻携手走过三百级的入寺台阶,来世纵然身世相隔再大地缘相隔再远,也必然成夫妻。 紫娘子,怎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场所?此时正值春天,红叶寺里应该绿叶葱茏,没有一枚红叶。 山上果然一片绿色,隐隐露出红墙黄瓦。 顾蛮落入寺内,停在一间整洁安静的小院,说:“去吧,她在房间里等你。” 第27章 火烧云1 命运这个老东西! 明明是她救的沈鹤,先认识的的沈鹤,沈鹤却对妹妹一见钟情,一往情深。 而妹妹也像中了邪似的,一头扎进去。 千不该万不该,她就不该把沈鹤带到火云岛来! 每次看着他们相依相伴,喃喃细语,她心头便烈火熊熊,烧得大半身子都是痛的。 论恩情,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论长相,她和妹妹一模一样,论法术,她比妹妹可高明多了。 为什么沈鹤对自己没感觉,却疯狂爱上妹妹? 当妹妹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望着她,喊她一声姐时,她的心却忍不住软下来: “你是火云圣女,如何能与男子相恋?” 妹妹只求她: “姐,你得帮帮我,我只爱他一个,不能没有他!” 她叹息:“你才多大,哪里懂得什么是爱。” 妹妹还给她一脸的泪水。 妹妹不是普通女子,作为火云岛圣女,从小到大,脸上都像涂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庄严无比,轻易不会出现表情。 就连八岁时父亲出海失踪,娘亲重病而亡,妹妹也不过各自大哭一场,劝她早日放下。 妹妹劝不通,她只能去找沈鹤,告诉沈鹤,妹妹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她现在与他一起,只是因为新鲜。 沈鹤一声不吭,直到她说完,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 沈鹤没拿年龄说事,说你十四她也十四,而是慢慢道:“我会等她。” “你——你知不知道她是火云岛圣女?若是被别人发现了她跟你一起,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既然爱她,就该为她着想!” “我正是为她着想,才不要她一个人死死守着你们所谓的神庙,凭什么要她为你们牺牲一辈子的幸福!” “幸福?你确定你和她在一起就是幸福,而不是灭顶之灾?” “我们当然会幸福,会幸福一辈子!”他理所当然道,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一抬,目光里有明灭的怜悯。 他以为自己不懂,以为自己是个木头人,什么都不懂! “我真后悔,后悔救了你,救了你们一家!” 他笑:“这是命运的安排,这是爱的呼唤。” 她拼命掐自己的掌心,才克制住自己,没去撕他可恶的笑脸。 “愿火神原谅你的无知,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 怎么办? 怎么办! 纵然苏紫苏曾经解决过无数妖魔,却无法解决眼前难题。 若是旁人发现了两人的交往,妹妹只有死路一条。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在晚饭中下了迷药,偷偷把沈鹤运到了火云岛二十里外一个无人小岛上。 妹妹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问沈鹤哪里去了。 “他走了。” 妹妹脱口而出:“他不可能一个人走的!” 两个人都同时为这句话惊呆了。 妹妹后悔出声,她则震惊、伤心:“你们打算一起走?” “姐,我不要继续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岛,我也不要做什么圣女了,我要跟着鹤哥,到青罗大陆去,看遍地繁花,看长河奔流,看大漠孤烟,看——” “你不可能去,你哪里都不能去,你是火云岛圣女。”她冷静而残忍地让妹妹正视这个现实。 然而妹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清醒过来,反而变本加厉,哭泣,嚎叫,甚至像泼妇一般打滚:“我不要,我通通不要,我只要鹤哥!” 这还是妹妹吗? 这还是那个庄严高贵而理智的圣女吗? 如非此时已是晚上浪涛正急,她们又住在岛上最高最偏僻的神庙里,只怕早被其他岛民发现了。 妹妹只要沈鹤一个,其他什么通通都不要了,连自己都不要了? 她可以原谅妹妹抢走沈鹤,却不能原谅她为了沈鹤抛弃自己。 怒火,就如岛上的神火,突然暴涨,淹没了一切。 她望着妹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 “你永远不可能要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无水,无食物,无遮无盖,只有几块大礁石, “死,死了?”妹妹没有多说一个字,站起来,缓缓走向她,额上一绺汗津津的乱发,越发显出脸的苍白。 没走两步,妹妹就像一截被雷劈掉的树枝似的,突然倒地。 那一刻,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妹妹,肯定死了! 她扑过去,抱起妹妹。 天下可以没有紫娘子苏紫苏,火云岛不能没有圣女苏紫竹。 只要妹妹活着,要怎样便怎样,就算要和沈墨一起,她也认了。 幸亏,火神听见并答应了她的祈祷,妹妹没死,足足昏迷了两日两夜,甚至错过了岛上的春祭仪式。 没有圣女的春祭,就像做菜没有盐,索然无味。岛民怨声载道,却又没办法,因为长老们也看过,她的确烧糊涂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就算最德高望重的秉德大长老替她求了火神,圣女也没按时醒来。 谣言开始流传。 起初小小的,如同石缝里挤出的一线泉水,后来渐如小溪,如小河,往死寂的神庙涌过来——圣女病倒,不能参加春祭,可能是失去了火神的欢心与庇佑。 被火神遗弃的圣女,火神岛历史上也曾出现过,结局无一例外,从火云岛上浪涛最急的棺材峡登上小舟,放逐大海。 然而小舟不过十片青迦叶编织而成,在惊涛骇浪中,又能撑得住几时? 三日,三日后如果圣女仍不康复,便要棺材峡登舟!岛上已经隐隐传出这样的风声。虽是谣言,长老们却听而不闻,任其发酵,膨胀。 不能再等了。 郁离偷偷划船跑到二十里外的无人岛,沈鹤依然活着。 他抓鱼,吃生鱼,嘴唇干裂,眼睛深深塌了下去,衣衫上尽是沙子与碎藻。 但他活下来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没有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急问:“紫竹呢?她怎样?” 就冲着他对妹妹的这份急切与关心,她决定,原谅他的无礼与有眼无珠。 “跟我回去。” 他一动不动:“跟你回去?凭什么?你要扔时便扔,要我回去我便回去?” “我妹要死了!” 他赫然一惊,立刻上了小船,却咬住她不放: “欠你的命,我已经还你,往后,别再拿这个压我!” 第28章 火烧云2 妹妹活下来了,因为沈鹤活下来了,面无表情走出神庙,到春祭台前,一挥手,神火盆里奄奄一息的小火炬又开始熊熊燃烧。 心思各异的岛民拜伏在地,齐声唱起了火神之歌。 没人敢再说圣女失去了火神的宠爱。 妹妹依旧还是高高在上的圣女。 秉德大长老老泪纵垂:“火神庇佑,上天庇佑,咱们总算活下来了!” 她之前的忧虑又浮上心头。 但妹妹在神庙里唱着歌,赤着脚快活地行走,有时候一边走还一边转个圈,像六七岁的孩子。 泪水打湿了过往。 脱掉了重重枷锁,走进神庙前的妹妹又回来了,那样天真,那样快乐。 就为这一点快乐与天真,她也要成全妹妹,哪怕对方是沈鹤,是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沈鹤,毕竟妹妹在他心目中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计划很简单,也很冒险。 她会让妹妹以紫娘子苏紫苏的身份离开火云岛,而自己则以圣女身份继续留在这里。 妹妹起初听了半截大喜过望,再听到后半截,瞬间变色: “不,不行,太危险了,他们会发现的!他们会让你去棺材峡登舟的!” 她感到欣慰。 妹妹心里不止沈鹤一个,也是有自己的。 “不,他们不会发现的,你我乃是孪生姐妹,你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到。” 妹妹拉住她的手: “你和我们一起走。” 她微笑:“神火随时会爆发,火云岛需要圣女。” “要不,我们带领岛民,迁居大陆?大陆上的生活,比岛上的好多了。” 她没有嘲笑妹妹的突发奇想。 这一念头,她也曾动过,在她第一次离开火云岛归来后,甚至还和长老商量过。 这么危险这么贫瘠的火云岛,为什么不能离开而要苦守?凭借他们火云岛的实力,无论去到大陆哪一块地方,都可以过得很好。 她便是一个明证,十二岁,便上了青罗大陆寒云山寒云宫大法师榜,人人尊她一声紫娘子。 然而,长老却激烈反对,理由是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祖先们也都送入神坑与神火永远同在,若是离弃了火云岛,便是离弃了火神,离弃了祖先,火神与祖先怎么还会庇佑大家? 无论她如何说明大陆风景壮丽物产丰饶,都无济于事,长老们甚至不许她再提这个话题半句,否则便将她从神庙里赶出去,只留下妹妹一个。 为了妹妹,她只能狠狠心,背弃火神,背弃祖先。 毕竟,父亲失踪时,火神与祖先都没庇佑过,娘亲重病身亡时,他们一样没庇佑过。若是他们有一点点慈悲之心,她也不会这样狠心。 她安慰妹妹:“要不,你们先走,半个月后我趁他们不注意,再走。” 沈鹤在一旁,没出声。 她知道,通透如沈鹤,早已明白自己所谓再走,意味着永别。 她感激他没有揭穿,心中又有点酸涩。 然而与妹妹的终身幸福相比,这一点点酸涩,不过海面上一个泡泡。 “往后我妹拜托你了。”她认真道。 “恩,不用你说,我也会继续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他也同样认真。 妹妹没发现异常,看着两个亲人亲密地在一起说话,没有阻隔,心里最开心。 唉,那时候,若是她知道妹妹接下来的举动,就算绑,也要绑她在自己身边的。 然而,她只是自我感动着,暗地里筹划着一切。 她与妹妹身材、容貌十分相似,只有一点不同,妹妹身为神女,头发始终披散在身后,有顺又直,而自己按照火云岛习俗,长期编织辫子,长发留有弯弯曲曲的痕迹,若是别人仔细一看,定会有所察觉。 她自己则只需要好好躲在神庙里度过这段时间,头发顺直了,将无人发现李代桃僵。 再说,身为神女,她戴有花冠,只要鲜花够多花冠够长,头发弯曲的痕迹也可加以掩盖。 一切细节终于确定下来,妹妹离岛的日子,她挑了四月初七,那时春祭一切仪式都已结束,离秋祭尚远,只要妹妹以苏紫苏的身份与沈鹤离开,她自会安静度日。 四月初六,晚饭后,喝过妹妹亲手泡的鱼干茶,她本想与妹妹再谈一谈,然后同榻而眠,度过两人最后的夜晚。 妹妹却说,自己有些累了,需要早点休息。 她理解,也许妹妹和自己一样,不擅长告别,哪怕对象是同胞姐妹。 她用梳子蘸着头油,轻轻梳理着长发,目光落在旁边一块石板上。 十多天来,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蘸着头油梳理头发,睡觉时则用石板压住自己的头发,只想让头发更直更顺。 头油和石板很有效果,她的头发看上去已经很顺了,不用手摸,根本没发觉异样。 她想起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跟妹妹说,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了。 她要站起来,却觉得脑袋沉重无比,恨不得立刻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似梦非梦中,她隐约听见隔壁妹妹的房门响了两下,妹妹打开房门,光着脚走出来,然后快步离开了。 她要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要追,双腿好像不是自己似的,根本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远去,头也不回。 等她醒来,晨光已经透窗而入,脖子又酸又痛。 昨晚,她居然扭着头歪在床上睡了一夜。 她急急跑去隔壁房间,门还关得好好的,妹妹还没起来呢。她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竟把梦境当现实了,若是妹妹知道,还不知怎样嘲笑自己呢。 然而,她用力敲门,门并未打开。 妹妹出事了?昨晚的噩梦便是警告?她忍着恐惧,用力撞开房门。 一股封闭多时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差点吐了,勉强拖着自己绵软而沉重的双腿,把自己拖到床前。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衣服是妹妹的衣服,脸早被砸得稀巴烂了,根本认不出是谁。 她想起昨晚梦境里头也不回离去的妹妹,颤巍巍伸手过去,要触摸头发。 头发,会告诉她答案。 第29 章 火烧云3 就在即将碰到头发的那一瞬间,她缩回了手。 事到如今,是与不是,还重要吗? 她甚至不去检查藏在神庙下方险崖边那艘自己常用的小船,不用说,肯定不在了。 她在床边坐了许久,一动不动,直到庙外传来秉德大长老焦灼的叫声。 她拉上被子,换上妹妹的白衣,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秉德大长老根本没注意她,只惊慌失措告诉她,神坑有异,今早冒烟不止,火神可能又要发怒了。 她没说话,蹙紧了眉头。 往年四月,神坑最是平静,她本以为可以安安静静撑一段时间,待妹妹他们走得远远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暴露了。 火神与祖先,果真不庇佑自己一家? 秉德大长老深深一拜: “圣女,请你快点到神坑去安抚火神,迟了,只怕大祸临头。” 她伸出手去,要搀扶起秉德大长老,却立刻想起自己如今身份,连忙缩回手,像妹妹往常一样,冷冷道:“知道了。” 秉德大长老一怔,倏地抬起头来,一双狐狸似的目光不住在她身上滚。 她浑身不自在,却强忍着不动,万万不可在此时露出破绽。 “圣女,大长老!” 叫声又起,有人跌跌撞撞往这里跑过来。 来人乃是神草园看守,他清早起来,竟然发现藏在园边角的神草被人拔了,一株不剩。 她浑身冰凉。 神草园种植的神草,对于居民而言,不过用来酿制献祭火神的美酒,但是在外行走两年的她,却知道,神草在青罗大陆又名夺心兰,乃是整个大陆都禁止种植的植物,据说会激发妖毒,促进妖变。 只有青罗皇室的老仙泉别院中还种植着少量,据说是为了研究对付海魔的方法。 上回她进入老仙泉,纯属偶然,遇见仙草,也是偶然,救沈鹤、带他回来,当时同样觉得是偶然。 如今,她才知道,那么多的偶然积累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只是偶然。 沈鹤,分明就是冲着火云岛上的神草来的! 这一刻,她除了深感被骗的侮辱之外,更担心的是妹妹。 妹妹那么单纯那么柔弱,如果发现被骗了,还怎么活下去? “你、你,好糊涂啊,你要置我们火云岛于何地!”秉德大长老喝道,手中的石拐杖,狠狠扫过去。 神草园看守见势不妙,扑通跪倒,正要乞命,却发觉,石拐杖并非冲着自己来的,而是砸向圣女。他还以为大长老气糊涂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秉德大长老的石拐杖刚刚挥起,她已经本能的往后一退,恰好避过拐杖,余风拂过她腿边,她发觉,自己暴露了。 自己长年累月练就的身体本能,彻底出卖了她。 妹妹身为圣女,虽然从小服用特殊灵药,灵力充沛,但她的灵力只用来在各种祭典上显示神迹,安抚神火,从来未曾练过身法。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秉德大长老面前。 这一下,把神草园看守也吓住了。毕竟,圣女地位尊贵,就算秉德大长老,也需向圣女行礼,而绝无圣女跪倒在秉德大长老面前的道理。 “大长老,我妹妹她被害了,求秉德大长老替她做主!” “圣女、圣女、她——”神草园看守望望她,又望望秉德大长老,连咬了自己舌头好几次,也没能把话说完。 而她面前的秉德大长老,立刻绕过她,冲进神殿。 “圣女,你姐姐怎么啦?”神草园看守终于回过神,过来扶起她。 苏紫苏明白,神草园看守可能以为自己伤心过度,把姐姐喊成妹妹了。 她心焦的是另外两件事情,一把推开他,直奔棺材峡。 如果有哪一处方便他们偷偷离开火云岛的话,一定是棺材峡。那里风高浪急又晦气,平日里根本没岛民会过去。 四处都有岛民叫唤警告的声音,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气味,她知道,火神真的又要发怒了,在火神发怒之前,自己一定要尽快找到妹妹,把她带回来安抚火神。 远远的,她便听见了棺材峡一波接一波的浪涛声,只能拼命祈祷,他们还在,一切还来得及。 她到达时,刚升起不久的朝阳照着礁石边一艘小船,船上的帆已经升起来了,妹妹一脸笑意望着沈鹤,沈鹤往上拉着船锚,也一脸笑意望着妹妹,仿佛岛上最常见的情侣一般。 “等等,你们等一等!”她喊道。 沈鹤立刻加快了拉锚的速度,而妹妹则躲在他身后,根本不敢望自己。 “你们回来,妹妹,你漏了一样东西,很重要的!”她喊道,暗暗祈求火神祈求祖先能保佑妹妹能醒悟过来,回到岸边。 然而,妹妹没出声,沈鹤喊道: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别担心!” 就是有他在才担心! 妹妹那么单纯,绝不可能想出杀人李代桃僵的毒计,也不可能想到偷采神草,能怂恿她那么做的,只有沈鹤! 他不仅狠绝毒辣,还把妹妹也一起拖进了火坑。 为了保住妹妹,她只能高声呼喊: “沈鹤,你回来,我妹妹根本不懂怎么炼制夺心兰!” 妹妹终于忍不住了,从沈鹤背后探出头来: “姐,你以为鹤哥和我在一起,是为了夺心兰吗?你这么说,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就算你再怎么说,他也不会选择你的,他真心喜欢的,只有我一个,别以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便是我!” 她彻底被妹妹打败了。 怎么可能?一向温柔婉顺的妹妹,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外人,就对姐姐恶言相向! 难道她觉得,自己阻止他们离去,只因为嫉妒她和沈鹤在一起? “你们谁也走不了!” 身后一阵喧哗,秉德大长老带着人赶来了:“紫苏,多谢你带路!” 转头那一瞬间,她看到妹妹脸上心碎而绝望的眼神,沈鹤则拼命拉动着帆。 不,不是我。 然而,她无法开口,眼睁睁看着族人一个个跳进海里,又一个个接二连三倒在沈鹤的剑上。 她终于凌空而起,飞了过去,在妹妹惊喜交加的眼神中,瞬间擒住妹妹,喝道: “住手!” 第30章 火烧云4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既考验了沈鹤对妹妹的感情,又维护了火云岛最大的利益。 然而,她错了。 沈鹤放弃了抵抗,妹妹悲哀,然而也欢喜。 沈鹤则像一块岩石,毫无表情被押到秉德大长老面前。 秉德大长老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便命人押走他。 妹妹挡住他们,要放了沈鹤。 秉德大长老向圣女行礼:“他——他偷了神草!” “大长老,我安抚火神,你放了他。” 妹妹非常平静,但谁也听得出,虽然安抚火神在前,放了他在后,但明显如果秉德大长老不放人,圣女是不可能安抚火神的。 如果火神得不到安慰,大发脾气,整个火云岛可能毁于一旦。神草是很珍贵,但与整个火云岛及族人性命比起来,又没那么珍贵了。众人不由齐齐望向秉德大长老。 秉德大长老恨恨地望了一眼沈鹤,摆了摆手。 “你走,永远不要回来了。”妹妹低声道。 沈鹤不发一言,转身就走,跳下礁石,跳上帆船,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她偷眼望了望妹妹,妹妹脸上一片平静,哪怕目送沈鹤远去,面色依旧不改。 妹妹越是平静,她越是心惊,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甚至仔细观察着妹妹的动作,生怕一不小心妹妹便跳了海。 帆船驶进了茫茫大海,秉德大长老才带着两姐妹回去。 半月之内,妹妹以远古传下的神秘仪式,安抚了火神。火神喷发的怒气,渐渐稀了,没了。族人一阵欢呼,只有秉德大长老佝偻着背,步态蹒跚,这一变故,令他短短时间内老了很多。 神草园已经空空如也,因第一年出外游历归来苏紫苏曾经提过青罗皇室还有活着的夺心兰,秉德大长老令苏紫苏速往青罗皇室求夺心兰种子。 苏紫苏之前炼制神草,还保存着神草与其种子,她本要说出,但妹妹用恳求的眼神制止了她。 事后,妹妹让她前往青罗大陆,打探沈鹤消息,因为自己有了他的孩子。 火云岛圣女,有了一个外人的孩子,若是族人知道,只怕妹妹会被活活投入火神怀抱或者棺材峡。 当时,她提出要带妹妹一起走,但妹妹坚决摇了摇头,只要她找到沈鹤,让沈鹤给孩子一个名字,不论男女。 她其实心里也清楚得很,自从妹妹试图私奔之后,秉德大长老大大加强了神殿防范,自己绝不可能在重重侍卫的眼皮底下将妹妹带离火云岛。 她去了,以最快的速度直扑青罗皇宫,正值青罗老皇帝病重,太子求她出手救老皇帝一命。 她以夺心兰加上品妖晶炼制丹药,保住了老皇帝性命,而青罗皇室也信守承诺,赠与她夺心兰种子。 但是,纵然青罗皇室耳目遍布天下,也无人得知沈鹤下落。 当时,她以为沈鹤死了,担心妹妹到时得知噩耗会伤心过度,还打算隐瞒。 然而,在她即将离岸登舟时,侍卫禀告,船下有一人,道是紫娘子故人,请求相见。她下船,果然看见沈鹤。 沈鹤一身青衣,黑瘦了许多,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如第一次遇见时清亮。 原本她积压了满肚子的话要骂的,见他如此落拓,只把妹妹的嘱托告诉了他。 离。沈鹤只说了一个字。 离别的离? 不,离离原上草的离。 离别的离,不就是离离原上草的离?苏紫苏不觉得两者有何区别。 沈鹤说完便远去,腰肢挺拔,宛若一把行动的宝剑。她暗暗恼恨,他是如何狠心才能这样一句不问?妹妹腹中都有了他的孩子! 回到岛上后,她一字不差告诉了妹妹。妹妹淡淡应了一声哦,便撇开话题,不再提起沈鹤。 她望了望妹妹的腹部,腹部平平,她吓得立时站起来,问道:“孩子呢!” “没了!” “没了?怎么没的?是不是秉德大长老搞的鬼!”她要去找秉德大长老算账。 “与他无关,是我的问题。” 妹妹不再提起孩子,也不再提起沈鹤,就像以前那样,毫无表情,作为一尊生神像活着,主持各种仪式,其余时间,藏在神殿内,就连自己,都很少见到她。 每回看到妹妹,她都觉得妹妹仿佛化作了一缕青烟,飘着,随时可能飘散。 她甚至有种冲动,送妹妹离开,送她去找沈鹤。 然而,才提到沈鹤的沈字,妹妹便以冰冷的目光止住了她。 她以为,沈鹤二字,是妹妹心头即将愈合的伤疤。 凭借着得天独厚的环境,神草园里种下的夺心兰种子,终于发芽了。神草园看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刻也不敢懈怠,据说就连梦话也喊着神草二字。 秉德大长老越发老了,虽然每日来一次神殿,但步履蹒跚,每回望着他颤巍巍走下神殿门口又陡又长的台阶,苏紫苏都担心他一个踉跄,便摔下去了。 青罗皇室的船又来到了火云岛,说老皇帝忽然又吐血了,请她再去一趟京城。 “没事,去吧。”妹妹在房间深处说。 当青罗皇室的船驶离火云岛附近时,烟气冲天,火云岛火神暴怒,岛毁人灭,而她,也在这一场悲剧中受了重伤,多亏青罗皇室护卫以死相护,又以最快速度送回京城,才救下她性命。 她问起妹妹情况,无人得知。 整个火云岛都毁了,妹妹和族人定然也都死了。 她把所有怨恨都集中在沈鹤身上,若不是他玷污了妹妹,妹妹就不可能无法安抚火神,整个火云岛就不可能毁灭。 “你知道吗?我为她和族人的死哭了多少回,声音哭哑了,双眼目力也坏了许多。我甚至觉得,若不是我当初带沈鹤上火云岛,火云岛还在,族人也不会死。” “那,不是你的错。”郁离道。 她也知道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但除了这一句,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火云岛被毁,苏紫竹显然没有死于岛上,否则后面不可能两次遇上海妖夭夭,更不可能生下自己。 紫娘子明显后面也知道了这一点,否则不可能这样悲愤。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我太愚蠢。”苏紫苏想起当年往事,嘴角挂着几分讥讽的笑意。 第31章 延寿丹 紫娘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郁离刚上前,紫娘子便抓住了她右手腕,抚摸着那串珠串,道:“我们,都太愚蠢了。”话音未落,她用力一按,那串珠串竟然没入了郁离手腕内,仿佛沉入水中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郁离眼睁睁看着珠串融入自己手腕,而自己并没半点不适感觉,心知珠串并非平常珠串。 “接下来这段话,你要记清楚,我只说一遍。”紫娘子压低声音,快速在她耳边说了一段话语。 那是关于夺心兰炼制延寿丹的方法,材料不算复杂,只需要另外添加一枚上品妖晶及另外八味药材,但是炼制过程中需要利用本身灵力,强弱分寸连续十七度变幻。 她又快速说了一句话,叹口气,慢慢道: “如今,天底下只有你一人会炼制这延寿丹,他们,不敢对你怎样……” 紫娘子的身体突然歪倒,靠在郁离肩膀。 她扶起紫娘子,才发觉,她面色蜡黄,一探,早没了气息。 紫娘子在生命最后关头苦苦支撑,只为了告诉自己延寿丹的炼制方法。 她抱着紫娘子,一动不动。 忽然啪的一声,惊破了禅房内的死寂。 郁离木然望向声音来处,原来是自己那枚送给紫娘子的龙晶,落在了地上,滴溜溜转个不停,应是之前紫娘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她手松了,龙晶才落在地上。 她心头某根弦啪的也断了,泪珠簌簌下落。 顾蛮推开房门时,看见的便是郁离泪落如雨的模样,鼻子下还挂着一大一小鼻涕泡泡。他不由心中一痛,过去要抱走紫娘子。 郁离不动。 “她去世了,让她安然离去吧。”顾蛮低声道。 郁离抽搭了一声,两个鼻涕泡泡也随之上下滑动:“她,她……” 到死,她也没承认自己是她的外甥女,只把火云岛上最神秘的炼丹方法告诉了自己。 顾蛮终于抱走了紫娘子。 郁离呆坐一会,实在受不了房内的空寂,低头捡起地上的龙晶。 握着自小熟悉的龙晶,她心底才没那么空荡荡的。 龙晶比昔日在自己手上时褪色不少,那层乌黑发亮的外壳已经淡了,隐隐露出里面的血丝,血丝在游动。 她追出去。 小院门外立着两位老仆,见她出来,躬身道:“竹娘子,还望节哀顺变,先在院内休息,我家主人稍候要见你。” 老仆虽然言辞恭谨,但浑身散发着强大的灵力,绝非一般法师可比。 “我要送紫娘子最后一程!”郁离毫不退让,依旧往外行走。两位老仆神色一凛,灵力瞬间增大,压迫着郁离身体的每一寸,她寸步难移。 “让她出来吧,我在,她不会跑的。” 不远处传来顾蛮的声音,两位老仆躬了躬身,退后让到旁边。 郁离追上去,顾蛮正将紫娘子放入马车上的棺木中。 红叶寺后山,绿意盎然。 郁离望着顾蛮的仆从往坟头铲了最后一铲土,堆上绿色的草皮。 无碑无牌,简单一方土,便是昔日惊艳天下的紫娘子归处。 她跪下,在坟前拜了三拜。 她站起来,问道: “济王呢?”怎么说紫娘子都是济王妃,紫娘子去世、下葬,总该通知顾嘉吧? “与他无关。”顾蛮淡淡道。 与他无关。紫娘子被休了?还是和离了?虽说紫娘子与顾嘉的婚事不过种形式,是青罗皇室为了保护紫娘子而设置的,但紫娘子死了,真的不用通知顾嘉? 她还要再问,忽然眼前一黑,身子摇晃,差点摔倒在地。 顾蛮揽住她腰肢,飞快地跟她说话。然而她阵阵发晕,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就在她用力推顾蛮时,整个人晕倒在顾蛮怀里。 顾蛮一振双肩,展开了巨大的翅膀。 仆从看出他心思,连忙喊道:“主子,圣上他——” “她晕了,我带她回老仙泉吃药。”顾蛮抛下这句话,飞上了天空。 仆从们面面相觑,脸上俱是为难之意:“圣上那边,怎么交代?” “快,速速回去禀告圣上!”有个机灵的喊道。 “不用了,朕在这里。”巨石之后,转出一位蓝袍中年男子,神色威严,两颊却隐有灰暗之色。他袍袖一挥,坟上草皮覆土都飞到一旁,露出一副漆黑的棺木。 他再一挥,棺盖飞起,里头是沉睡的紫娘子。 他身后匆匆跑出一位灰袍白发老人,亲自检查后,禀告道紫娘子确实已死。 蓝袍中年男子望着高空,沉吟半晌,才道:“碎心。” 灰袍白发老人毫不迟疑,灵力涌出,将紫娘子的心脏击得粉碎,就算她有什么龟息秘法,也不可能再度复活。 其他仆从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灰袍白发老人命他们回填,才急急爬起,将坟恢复原样。 “圣上,三殿下携着竹娘子去了老仙泉。”灰袍白发老人小心翼翼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灰袍白发老人暗诵咒语,一辆云车凌空而来,落在皇帝面前。 皇帝去后,填完坟墓的仆从跪倒在灰袍白发老人面前:“陈公公饶命,陈公公饶命!” 陈公公笑眯眯道:“咱们都是替圣上办事的,按理,我也该维护着你们。” 仆从一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心便凉了,有两个拔腿就跑,但陈公公双手轻挥,所有仆从都瞬间石化了似的,不能再动弹。 “但谁让你们运气不佳,刚好遇上我饿了。”陈公公说完,阴阴一笑,一口咬在其中一个侍从脖子上。 老仙泉别苑。 太医把脉完毕,满头大汗地对顾蛮道:“三殿下,这位姑娘脉象奇特,即将妖变。” “胡说八道!下一个!”顾蛮喝道。 太医们齐刷刷跪倒在地:“三殿下,臣等都把过脉了,她的确即将妖变。” “你们是废物吗?不管针灸还是灌药,保她三日不许妖变,总之,炼药未成,她不许妖变!”顾蛮喝道。 太医们齐刷刷磕头:“臣等无能,三殿下恕罪!” “哟,老三,你别逼他们了,就算逼死他们,他们也救不回来你的心肝宝贝。要不,你求求我?” 随着一阵环佩叮当,金川公主扶着铁光庭的手臂,出现在顾蛮面前。 第32章 算计 此时郁离神智渐复,听见金川公主得意洋洋逼迫顾蛮,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只想说自己就算妖变,也不愿意求她的药。 谁知顾蛮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按了按她的手腕,示意她安静,又示意太医们出去,抬头对金川公主道:“你能救她?” “自然。” “那你救吧,她炼药未成。” “呵呵,凭什么我要救她?就凭她是铁光庭弃妻?还是凭你做过的事情?我偏不救,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跪地求我!” 顾蛮想也不想,直接跪倒在床前:“我跪,求你救救她!” 金川公主哈哈大笑,依靠在铁光庭肩膀,抬头对铁光庭道:“你看,我早说了,他终有一日会跪倒在我面前!” 铁光庭一声不吭。 郁离伸手去拉顾蛮,但自己力怯,哪里拉得起。 “起来,我不值得你如此!起来!”她带着哭音道。 金川公主格外得意: “顾蛮,我早说了,你终有一日会跪在我面前!呵呵,你不是一直高高在上,以做妖为荣,不愿意承认我们青罗皇室血脉吗?若是你那个死鬼妖娘知道了你如今这副鬼模样,心中是何滋味?我只知道,我母后若是知道了,定会畅怀大笑!” 郁离看见,顾蛮的腰背陡然弓得跟绷紧的弦似的,一触即发。 然而,不过一瞬间,他的身体又放松下来,仿佛方才不过是她的错觉。 “你恨我也好,恨谁也好,只求你发发好心,救救她,当年的事情,与她无关!” “呵呵,顾蛮,你可知道,我心中何等恨你!若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我母后不会沦为笑柄,也不会郁郁寡欢,早早逝去!一个妖妇,居然敢把你送至东宫,说这是父皇血脉!这仅仅侮辱了我母后,也侮辱了整个青罗皇室,你以为你那个妖娘怎么死的?若不是——” “金川,够了!” 半空中,如同响雷,炸裂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金川面色大变,指着顾蛮道:“你、你——”被暗算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狠狠推了推铁光庭:“杀了他!” 顾蛮依旧道:“请你出手你救竹娘子。” 被自己一向瞧不起的顾蛮暗算,已经让金川公主愤怒异常,铁光庭的不作为,更加让她愤怒,如果不是父皇即将到来,她早一剑刺死铁光庭: “绝不,就算她死一百次,我也绝对不会救!” 顾蛮望着她,笑了,那笑意异常可恶。 金川公主心中升起强大的不祥感觉,自己又被算计了。但父皇一向最疼自己,最厌恶那个半人半妖的怪物,怎么可能为了她责怪自己?只要自己一出声,受罚的必然又是他。 果然,皇帝进来第一句话,便是质问她:“就算竹娘子死一百次,你也不会救?” 父皇声色俱厉,不比以往,金川公主已经畏惧,然而望见顾蛮刚刚站起来,又是一阵愤懑:“父皇,她、她死便死,与我们何干!” “啪!” 金川公主捂住自己的脸,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父皇,莫不是妖怪冒充的?父皇,怎么可能为了那个怪物打自己?从小到大,凡是两人冲突,父皇责罚的,永远都是他,而不会是自己。 她立刻得出一个结论——这绝对不会是父皇,这一定是怪物的诡计!她又是一推铁光庭: “你是什么东西!铁光庭,快,给我杀了他!” “公主殿下,铁光庭万万不敢随你弑君!”铁光庭跪倒在在地,“陛下恕罪!公主殿下只是愤怒过度,一时错乱,还望陛下恕罪!” 金川公主望望铁光庭,又望望皇帝,忽然尖叫道:“父皇,这怪——老三,他,冤枉我!” “你当朕是聋子还是傻子!”皇帝反手又是一耳光,“铁光庭,先将她拖出去,容后再做处理!” 金川公主被铁光庭拖了出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父皇怎么一反常态,对怪物好起来了。 顾蛮不跪不拜,直直站在皇帝面前: “方才太医说了,她即将妖变,为了陛下安全,还是莫要近前为好。” “阿蛮,一场父子,每次都要这样吗?”皇帝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顾蛮冷笑:“陛下赎罪,我自幼不知父子该如何相处。” “也罢,你且让开,朕有法子保她不妖变。” 顾蛮并不退让,反而逼问: “陛下,事到如今,就算她炼制出延寿丹,你敢服用吗?” 郁离心中一惊。 她隐隐约约猜到顾蛮的意思了。 皇帝大概身体有恙,需要紫娘子炼制延寿丹,然而紫娘子因青罗皇室秘药将死,他们便把算盘打在了跟紫娘子有亲缘关系的自己头上。 本来紫娘子把炼制方法传给自己,自己即将替青罗皇室炼药,谁知顾蛮横插一脚,如今,就算自己炼制出延寿丹,皇帝也未必敢服用,因为害怕自己受顾蛮指使,在丹药中做了手脚。 不服,死,服,也可能死,就算皇帝敢不敢赌这一局。 天家无情,郁离早听过了,却第一次目睹天家父子之间的算计。 “阿蛮,若是朕过了这一关,朕当废太子,立你为储君。” 顾蛮还以大笑:“你说的话,我半句也不相信!当初,我娘错信了你,才不顾妖族规矩,私放你离开,又送我进东宫,才导致杀身之祸!你以为我不知我娘怎么死的?延寿丹,夺心兰佐以上品妖晶及其余八味药材,我说的对不对?当年你父皇本要废你太子之位,因你进献延寿丹有功,才暂且搁置……” 郁离只觉一阵阵冰凉。 今日所听,尽是皇室秘辛。皇帝所作所为,已不能用负心薄幸形容。更重要的是,顾蛮,不打算让自己活了!否则,他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 而皇帝应该同样也有此打算,否则,他为什么不制止顾蛮继续说下去? 一时之间,她只恨不得地上真的有条缝,让她及时逃跑。 “阿蛮,在你眼里,朕就这样十恶不赦吗?当年,是朕错了,但朕当时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牺牲你娘?若不是牺牲你娘,别说朕东宫之位难保,就连你的性命也难保!再说,这二十多年来,朕已经极力弥补了,任你为所欲为,为什么你就不能原谅朕?” 第33章 她的姓名 房间里,皇帝的声音依旧在震荡: “穷凶极恶的妖怪,若改过自新,你们法师尚且给它生存的机会,为什么朕只错了一次,便被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那是因为,妖的确改过自新了,而你,从未变过。若非中了血蘑菇的毒,性命堪忧,你会这样跟我说话?” 顾蛮说罢,抱起了郁离。 皇帝双眸若火: “你以为,你能从这里离开?” 顾蛮一记手刀砍在郁离的后脖子上,力度恰到好处,郁离不发一言,当场又晕了过去。 顾蛮一步一步往皇帝方向走近: “不能,你在,老大在,我怎么可能离得开?我只不想让她看太多丑恶的画面罢了。” 随着话语,他毛羽勃发,浑身围绕着一重炫目的金色光芒。那光芒不仅仅是光芒,在接触到皇帝的瞬间,在皇帝胳膊上割出了一道道血痕。 金光,已然物化! 皇帝浑身发抖: “你——你竟然吸收了荒文大师的灵魂!” 顾蛮哈哈大笑: “有何不可?我是妖,又不是人!再说,当初你们杀了我娘,取我娘妖晶入药,今日,我不过以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来人,来人!”皇帝一面鼓动浑身灵力防护,一面高声呼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整个老仙泉仿佛死地,没一个人出现。 老大没来,他的护卫也没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顾蛮不过是只小妖怪,不可能做得到,他不可能做得到这些! “你是不是等着老大出现?不好意思,他不会来了。此刻的他,应该在皇宫内,宣布你驾崩了。” 顾蛮的话语,就像一块一块的石头,将皇帝活埋于地下。 近年来,除了边境与苍澜帝国的纷争之外,青罗皇室自身储君之争已经白热化,尤其大皇子与二皇子几乎到了磨刀霍霍、你死我活的地步,朝廷重臣也纷纷站队。 早些年皇帝自诩身体康健,灵力充沛,对此并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毕竟,皇子相争,主动权仍在自己手中,他就像一个玩天平的孩子,看看哪边重了,便挑一挑,削弱两份势力,哪边轻了,便压一压,相助几分。 等他身子逐渐出问题之后,一切都变了,每每望着老大老二的眼睛,便觉得他们的刀子,不是砍向彼此,而是要一起砍到自己身上。 身体虚了,心也虚了。 每当他挑拨老大老二关系时,总觉得下一刻他们便会质疑,拒绝。 权力,如果失控,还算什么权力? 顾蛮龙头庵大破苍澜帝国法师、异军突起,返回皇室,一反常态地要权要名,甚至主动当上皇室除妖团团长时,他心底里还挺欢喜的。毕竟,有强大的顾蛮在,老大老二行事前不得不顾忌他几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 原来,一切不过是骗局。 他甚至没发觉,顾蛮什么时候和老大勾结在一起的。 他只享受着顾蛮送给自己的种种灵药,享受着重新年轻的身体与力量。 老大老二挖空心思,在全国各地挑选了那么多环肥燕瘦、浓淡相宜的佳人。 “老大登基,我只要一样奖赏,便是你!” 顾蛮望着他,就像老虎望着爪边一只兔子。 皇帝坐下,冷笑: “呵呵,你以为,你们可以只手遮天吗?老二,金川,怎么可能放过你们!” “我何须他们放过!你应该问,老大,会不会放过他们!” 顾蛮右手一扬,金色的光芒射入皇帝体内,截断他灵脉。 皇帝浑身灵力顿时四处乱窜,一时之间,忍受不住,扑到在地上,哀嚎声声:“朕、朕是你父亲!你这样,不怕遭天谴吗?” “遭天谴?你有何资格谈这三个字!当年,你利用我娘的年少无知逃出十万莽山,后来,又利用她的性命保住东宫之位,这些年,你从未想过她吧,做梦,也从未梦见过她吧,我猜,你连她的名字都忘记了!” “不,朕记得、记得,她叫伏莲——” 皇帝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面镜子,满是灰尘,擦去灰尘,镜里头是一张娇憨的笑脸。 “你好,我叫伏莲——” 该死,她叫伏莲什么来的?最后面那个字叫什么? 他望着顾蛮赤红的双眼,忙不迭在记忆里翻抄,然而,翻来翻去,只记得自己叫她小莲。 “只要你说出她的姓名,我便饶你不死!” 看顾蛮神色,他并未作伪——说得出,饶不死,说不出,那便是只有一个字——死! 皇帝慌了,爬在地上,苦苦哀求: “不,不,我记得的,我真的记得的,只是多年来,我也知道亏欠了她,实在不敢回想,往后,我会弥补你的,你要什么,哪怕是皇位,我也会给你!对对对,老大何德何能继承大统?你吞噬了荒文大师的灵魂,自然精通她各种法术,由你继承皇位,天下无人能说什么!” 他一面哀求一面往顾蛮脚边爬去,涕泪俱下。 “我错了,当年不该鬼迷心窍,只想着皇位,其实,你娘,小莲,对我很好,真的,在我被妖王绑架时,为我疗伤,替我续命,送我出逃——她的好,我都记得的!” 顾蛮望着地上这个像蛆虫一般翻滚的帝王,心中厌恶至极,恨不能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这便是娘亲当年苦苦爱恋的男人! 为了他,不惜放弃妖族圣女的荣耀,不惜与妖族决裂,结果,得到了什么? 老皇帝病重,紫娘子炼制延寿丹,需要上品妖晶,他想也不想,便让荒文大师取了娘亲的妖晶。 上品妖晶虽少,并未稀世之物,青罗皇室法师众多,只要搜索三五日,便可寻到。而他,径自取了娘亲的妖晶。 他还记得当时娘亲喜盈盈地在镜子前涂脂抹粉,往头上插了一支比翼蝴蝶玉簪子,又戴上一对玉镯子,回头问自己,好不好看。 “不好看!”他气鼓鼓地说,十万莽山,没一个妖族会打扮成这副怪模样。 娘亲却笑了:“你父亲说过,这样才好看。” 第34章 伏莲生 顾蛮稍一愣神,往事便如缺堤河水一般汹涌而来,娘亲临死前一幕又重现眼前。 血,如娘亲前一刻的笑脸一样鲜明,深刻。 他牙齿开始咯咯作响,身子也开始晃动。 不,不行,绝不能败在这最后关头!他想张开口,咬破舌尖,给自己一点清醒。然而,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就连理智,也在一点一点失去。 明知道自己即将失控,他却无能为力。 皇帝看到了机会,右手一甩,一条锁链牢牢捆住了顾蛮的双脚,继而开始疯狂吸收其妖力。 这是青罗皇室祖传的秘宝噬妖索,一旦缚住,就算再厉害的妖怪,也不堪妖力的流失。 皇帝终于站直了,直直望着在地上翻滚、挣扎的顾蛮,冷笑道:“到底是不成器的东西,枉朕以为你能闹出点什么动静来。” 此时的他,已经毫无方才的狼狈,俨然又是平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王。 顾蛮脑子已经混了,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皇帝的冷笑与话语中的不屑、轻蔑,却像钉子似的,深深扎进他的心底里。 他要站起来,再把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打倒,踩在脚底下。 他要—— 皇帝踩着他的右手,用鞋尖碾来碾去:“你,就跟你死鬼妖娘一样不可理喻!妖就是妖,做什么人!青罗皇室何曾有过妖怪皇子!” 顾蛮失控,结界零落。 皇帝开始呼喝,远远的已经有侍卫回应。 强大的灵力,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汇聚。 皇帝脸上出现了笑意,但下一瞬时,他的得意变成了惊愕。 一股腥臭扑鼻的旋风倏地席卷而来,将他撞倒,飞向墙壁。 等他立定,才发现地上那小子不见了,榻上的郁离也不见了。 侍卫们一扑入,便听见了皇帝的怒吼:“全力追捕顾蛮与郁离,要生的!” 郁离抱着顾蛮,撞破一侧墙壁,往外狂奔。她浑身血气翻腾,只觉随时可能失去控制,但在失控之前,她希望,能把顾蛮,不,把暗鹫带离老仙泉。 暗鹫下手力度本来刚好,但她体内海魔之血又开始迸发、涌荡,不过晕倒瞬间,又醒了过来,从而听到了父子两人的对话。 不堪的真相,令她想呕。 就如上一次,她在大乌洞内听见沈知非与步不曾的对话一般。 当皇帝挥动噬妖索吸收暗鹫妖力时,她本要再等一等,探清楚结界外面情况再说,但下一刻,结界悄然破碎,暗鹫妖力已经无法维持结界的封闭,更多灵力强大的高手往这里杀过来,她只能出其不意,撞倒皇帝,再抱着暗鹫冲出去。 她虽然来过老仙泉几次,但不曾了解老仙泉的全貌,只能凭借自己敏锐的感觉,往灵力稀疏的方向逃窜,花树亭台什么的,一撞而过。 多亏海魔之血的怒放,她力量速度都大大增强,跑了许久,也不曾觉得疲累。 然而,身后追逐的强大灵力,不曾减少,反而增加,甚至渐渐缩短距离,就连天空上,也开始出现追逐者,往她这个方向杀过来。 难道今日两人真的无路可退? 念头刚起,她便发现,天空上的灵力似曾相识。 那是巨鸟!羊角关出现的两只巨鸟! 短短时间内,它们不仅学会了飞,还飞得超快。 两只巨鸟在青罗皇室侍卫前飞到,郁离抱着暗鹫跳上其中一只鸟背,喝道:“十万莽山!” 如她所猜测的那样,两只巨鸟果真往东北方向飞去。 她开始解暗鹫脚上的噬妖索,然而,触手所及,宛若刀锋入骨,痛不可忍。 噬妖索,不仅仅疯狂吸取暗鹫体内的妖力,也会吸取她的妖力。 她不由苦笑。到头来,自己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播弄,变成一只妖。 她只希望,在噬妖索吸干暗鹫的妖力之前,巨鸟能到达十万莽山,或者暗鹫能醒过来。 第一个想法可能性较大,巨鸟速度比之前任何一只云鹰风隼都快,甚至不输给暗鹫。 然而,就在她抱着这个希望不久,天边风起云涌,重重叠叠的乌云往这边涌荡过来,速度之快,明显不是普通云彩。 她微闭了闭双眼,捕捉到空气里流泻的妖气。 妖族,那是怒气冲天的妖族,仿佛十万莽山的妖族都同时往这里杀过来了! 她咬了自己舌尖一口,灵台稍微清醒。 妖族,是来救暗鹫还是要趁机杀暗鹫? “停,停!”她命令巨鸟。 然而面对妖族大阵,巨鸟无所畏惧,丝毫不减慢速度,依旧往前方冲过去,就像一只年轻的海燕要冲进惊涛骇浪中一样。 身后另一只巨鸟,也加快了速度,冲在前面,一面冲一面怪叫。 前方悬浮半空的妖族,纷纷坠落。 但不过坠落二三十尺,便落入了巨鸟大口。 其他妖族眼看不免,不再逃避,举起各种灵器抵抗,甚至结成了红紫色的妖气大阵。 为首大妖,分明就是沈知非的模样! 郁离一震,差点从巨鸟背上滚落。 他没死? 然而,当对方一开口,她便知道了,那不是沈知非,而是当年北山穿了那只西贝货皮囊的妖怪虎彪。 “竹娘子,你放下暗鹫,我们饶你不死。” 暗鹫,而非暗鹫大人,虎彪分明另有打算。 如果暗鹫落入他们手中,以目前状况而言,一定凶多吉少。 “一只南海!一只北山!”郁离心念急转,命令巨鸟调转方向,往南海方向逃避。 按照她的计划,应该驮着自己的巨鸟逃往南海,另外一只杀往北山牵制虎彪。谁知意识刚动,身下巨鸟便往妖族大阵中直冲过去,她连调整的机会都没有,眼角瞥见另一只巨鸟掉头飞了。 瞬间,她只能划出无数灵力泡泡,护住自己和暗鹫,跟随巨鸟杀进腥风血雨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多久,她残存的意识终于清净了,耳边只有一个疯狂嘶吼的声音: “她叫伏莲生,我娘的名字叫伏莲生!你还记不得,记不得!” “知道,我知道了,你娘的名字叫伏莲生。” 她低低答应着,也许根本没出声,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35章 她不去 郁离从未试过这样轻松,自由自在。 她好像一个孩童似的,奔跑在乌洞山后山,但又不像熟悉的后山,一边是萧萧竹林一边是青青草原,就连空气也满是青草与竹叶的清香。 有一位白衣女子飘在前面竹梢,衣袂翩翩,好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莲花。 她追上去,有心看一看白衣女子的相貌,然而,无论怎么追,都无法缩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前面的白衣女子,永远像天边的月亮似的。 “娘!” …… “伏莲生!” …… 她的梦呓,引得旁边正在烤芋头的男人猛然回头。 伏莲生!她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这世上,除了自己,可能再没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他望着郁离,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细汗淋漓的额头。 每一次她昏迷,他都喜欢这样端详她的脸。 不同的是,这回她右额角爬着两条淡红色的伤疤,一长一短,斜斜掠过,若再重一些,右眼便不保了。 他知道她在羊角关拼命,但真正看见她拼命留下的伤疤,想象她那时的决绝,感觉又截然不同。 他伸出手去,就在即将触淡红伤疤的瞬间,又缩了回来。 夜风起,纵然是春暮夏初,也有几分薄凉。 他对巨鸟使了个眼色,巨鸟乖乖地踱过去,窝在郁离身边,将她卷入自己翅膀环绕中。郁离没醒,发出小猫一般的呢喃,舒舒服服窝在巨鸟翅膀内。 他呆呆望着她沉睡,不知不觉,过了许久。 自己苦心筹谋多年的机会,有且仅有一次,却因为自己的失控,失去了。 他不可能再站在那个男人面前,算多年前的旧账。 毕竟,那个男人,活不了多久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报复——曾经他有机会长命百岁的,却因为多疑,自己放弃了。直到临死最后一刻,也会恨恨不已吧。 暗鹫悄无声息释放翅膀,轻轻扇动了几下。之前慑人的金色光芒,已经黯淡失色近乎无。一根噬妖索,令自己失去了近乎三分之二的妖力,如非体内还有来自荒文大师魂魄的灵力,他早身受重伤了。 寂静中,他倏地抬起了头。 周围依旧无声无息,但他却清楚,没有声音才是最可怕的,十万莽山,处处妖魔鬼怪喧嚣不已。若然它们没有声音,只能说明一点: 强敌在旁。 而他一无所知。 汗滴,从他额上缓缓滑落。 就在汗滴即将离开脸颊的那一瞬间,夜风席卷,夜色半破,远方一道紫电飞驰而来,擦过他的右鬓,将身后一块石头打得粉碎。 凭目前实力,他根本避不开,而紫电擦鬓而过,只能说明对方无意取自己性命。 终于,他看清楚了对方,竟是铁光庭! 这两年,铁光庭作为金川公主身边人,不知在他面前出现过多少次,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扶着金川公主,或者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背后,仿佛一截木头。 他从未将这个抛弃家族荣耀、投奔富贵的男人放在心上,就算铁光庭矗立大法师榜第三名,他也觉得是因为红坎铁家昔日荣光罢了。 然而,现实却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铁光庭,明显不是一般沉迷吃喝玩乐的小白脸。 借助金川提供的资源,他迅速在这两年内完成了转身,只是不知道金川知不知道。 “我来,与你谈一笔交易。”铁光庭开门见山。 “不谈。我与你,有什么好谈的。” 铁光庭安静了半晌,道:“印象中,我和你也曾谈过两回的。” 暗鹫也安静了。他当然记得。一次是白帽山鉴妖大会,一次是奉寒云山仙云宫之命探查各地妖变情况。 “你要做的事情,我不拦你,我要抓的人,需要郁离出手相助。” “抓谁?” “梅小虫!” 梅小虫与海妖夭夭盗走巨蛆,不知所踪。纵然青罗皇室除妖团法师众多,也没人能找到他们的下落。 “梅小虫才是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祸首,你既然暗中托人告诉我这一点,希望好人做到底,助我完成报仇。” 许久之前埋下的线终于发挥作用了,暗鹫耸了耸肩,道:“如何确定是我?” “世家衰落,乃是青罗皇室所愿,除了你,谁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当初也是你帮我找到家人魂魄的。摩星崖暗鹫,一向行事磊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停。你还知道什么?” “你可知上个月赏花宴为何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结束?原因是,后宫几位妃子为保容颜,服用了少许海魔之血,其中一位妖毒发作,化为妖身。” “哪来的海魔之血?” “沈知非哪来的?” 暗鹫顿时一呆。 荒文大师当年与海魔后人暗中生下沈知非,这本是绝密,就算青罗皇室中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数。按照铁光庭这么一说,沈知非的父亲,仍然活着,就关在青罗皇宫内?他隐忍潜伏多年,还吞噬了荒文大师的魂魄,居然不知道这一点。 要么荒文大师也不知道,要么荒文大师洗去了那一段记忆。 以荒文大师行事风格而言,更可能的是后者,在她自动前往龙头庵镇守远古蛇王时,便洗去了沈知非父亲下落的记忆。 “梅小虫既然是沈知非私底下收的弟子,在南海要塞镇守三年而反出除妖团,自然图谋不小。沈知非关在寒云山,不可能逃脱,郁离在你身边,也不可能落到他们手中,他们要动手的,只剩下沈知非父亲。” “为何要郁离?” “沈知非父亲被囚多年,若然他知道,自己还有一孙女活在世上,你猜他会作何感想?在自己孙女和儿子徒弟之间,他更相信谁?” 暗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摇头拒绝:“不行,郁离最近妖毒发作,若然落在他们手中,只怕真的沦为海魔。抓梅小虫,可以,算我一份,但不能动用郁离,你又不是不知道梅小虫心机叵测,郁离若是到了他身边,呆不了一刻,准被识破揭穿。” “我去!”背后传来郁离坚定的声音。 铁光庭顿时面露喜色。 暗鹫脸上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她不去!” 第36章做戏做全套 郁离一步一步,朝他们缓缓走来。 早在铁光庭飞电擦过暗鹫鬓边时,她便醒了,但因来人是铁光庭,她并未睁眼,假装还在沉睡。 梅小虫是害死红坎铁家一百多条人命的罪魁祸首,害死了对他一往情深的铁蜻蜓,无论如何,她都要替小姑娘讨个公道。 只是,她没想到还涉及沈知非的父亲。 到时候,只当他是沈知非父亲便好。她咬了咬牙,站起来。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都盯着她。 烤芋头的木柴快烧完了,火光明灭摇摆,随时要熄灭。她的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一切,因海魔之血而起,也该因海魔之血而结束。 “他在哪里?” “老仙泉。” 暗鹫的心开始怦怦乱跳。 郁离的心也瞬间悬起。昨日,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老仙泉逃得性命,差一点,两人都要葬身老仙泉了。再回老仙泉,便是重回皇帝身边。 她望向暗鹫,暗鹫也正望着她:“老仙泉,不能回!” 郁离摇了摇头,嘴唇微动,无声地道:“没事。” 紫娘子最后传授给自己的延寿丹炼制方法,反而成了保命符。如果皇帝真的快死了,他绝不敢先弄死自己。 铁光庭提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法子: “我会将你押回去。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延寿丹炼制方法,放心,皇帝,不会对你怎样。” 放心二字,更多的是对暗鹫说的。 “你不怕和紫娘子一样下场?”暗鹫道。那个男人,绝不会容许自己的性命捏在旁人手中,在延寿丹炼制成功之前,必然先扼住郁离的咽喉。 “她灵力妖力交缠,将有至少十位大法师向皇帝证明,服用哪怕一点药物,都会严重影响延寿丹的炼制成功。” 郁离觉得这样性命已经有保证了,暗鹫却还未放松,问: “炼制需要多长时间?” “三日。”郁离脱口而出。 “记住,你是第一次炼制。”暗鹫道。 郁离心中一亮。对,自己是第一次炼制,就算头几次失败,也没什么。 铁光庭拍掌叫好:“对,选夺心兰时,大可以说年份不足丹药效果大打折扣,选其他药材时,让他们多送几百上千斤来,慢慢选,慢慢炼,若然妖毒发作,再失败几次。” 他所补充的法子,郁离也觉得能用。 三人再参详了一阵炼药、见人及联络、逃跑的法子,暗鹫坚持要至少三不同的逃跑法子,万一事败能安然逃出老仙泉。 “有!” 铁光庭突然祭出除妖杵,一杵砸在暗鹫头上,把暗鹫的头也砸破了,杵上血迹淋漓,隐隐闪着碎金颜色。 郁离刚要扑过去,暗鹫蹿入林中,不见了。 “走!”铁光庭伸手拖住郁离。 “你为什么要打他!”郁离瞬间射出数十枚灵飞针,铁光庭击飞了大部分,还有七八枚射到他大腿上。 以他功力,不可能抵挡不了灵飞针的。唯一的可能——郁离望向铁光庭身后远处,有异常的灵力正往这里聚拢。 铁光庭快速低语: “做戏便要做全套!泡泡!” 他右手并没停下,除妖杵继续砸落,正好砸在郁离挥出的泡泡上,三重泡泡纷纷碎裂。 郁离也暗暗吃了一惊,知道他强,却不知他竟在短短时间内强大成这样。 原本卧在一旁的巨鸟,见主人有难,连忙站起,然而身子一歪,轰然倒地。它的双脚,刚才被噬妖索捆住了,一动,妖力急剧外泄,它一面怪叫一面挣扎,哪里挣扎得脱。 郁离曾经见识过噬妖索厉害的,生怕巨鸟撑不住,一时情急,体内妖力暴涨,竟然伸手去揪噬妖索。 一触之下,妖力又倾泻而出。 铁光庭一杵击在缚妖索上,将郁离脱离。 青罗皇室护卫杀进林中时,见到的便是巨鸟倒地、郁离被铁光庭擒住的一幕。 眼尖的护卫立时瞅见铁光庭腿上血迹淋漓,除妖杵上也是一片碎金血迹。平时相熟的护卫连忙上前,问:“铁相公,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铁光庭摇了摇头:“收了噬妖索,把这巨鸟绑了,拖回去给皇上,各位便是妥妥的大功两件。” 郁离眼见巨鸟垂头悲鸣,虽明知是演戏,但祸及巨鸟,心中不甘,不由对铁光庭怒目而视:“放了它,我跟你们走!” 铁光庭点点头,高声道: “好。放了它。你们再搜搜附近,可有恶贼下落。” 说话间,他悄然对熟悉的护卫使了个眼色,径自拖着郁离上了云车,升空远去。 那名护卫见云车已远,便将巨鸟双脚上的噬妖索收了,与其他护卫七手八脚将巨鸟绑起来,分成两路人马,一路继续搜索暗鹫下落,一面护送噬妖索与巨鸟回京。 郁离又回到了老仙泉,暗暗念叨了一句老仙啊老仙保佑保佑。 面对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郁离,疲惫的皇帝一言不发,只用阴森而锐利的目光盯着她。 郁离仿佛被千刀万剐似的,身上寒毛一丛丛倒竖。 她相信如铁光庭所说,在炼药成功前,皇帝不可能杀自己,也不可能给自己大的伤害,但是万一他要出口气,在自己脸上划了几道伤痕呢? 灰袍老侍卫坚持要对郁离使用搜魂,万一她心怀不轨,也可以提前防备。 皇帝却道: “搜魂?当初对紫娘子用过,结果呢?差点要了紫娘子的命!你们都忘记了!你们打算要朕的命不成!” 本来担心他们使用搜魂大法搜寻暗鹫下落的郁离,总算逃过一劫,心中稍安,垂头而立,不发一言。皇帝这样着急,看来真的命不久矣,再拖几日,说不定他便一命呜呼了。 灰袍老侍卫双膝跪地:“陛下恕罪,奴婢万死,奴婢只是担心——” “起来,带她炼药去!” 郁离随灰袍老侍卫离开房间,背后传来皇帝疲倦的声音:“这次,你立了大功,朕要好好奖赏你,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梅小虫死!郁离心中暗暗道,但在皇帝面前,铁光庭肯定不可能怎么说,他会要什么?要做驸马?还是要掌管青罗皇室除妖团? 一路胡思乱想的郁离,被送到了温泉汤池边。 第37章 这么快! 当初,她曾经与暗鹫一道藏在这里躲避搜寻,还冒充过金川公主,而暗鹫对老仙泉别苑内的侍卫情况,似乎十分熟悉。 郁离甩了甩头,努力把心思放在当前。 灰袍老侍卫拖着她,拐过几排茂密的花树,走向一间四面透风、空空如也的棚子。 棚子周围设了三重不同的结界。 进入结界内,郁离才发现,棚内有条小溪,小溪两边种着红茎绿草,一掌多高,但银边的绿叶、血红色的蕙、纷落飘零在溪内的血红花瓣,就像活生生从她记忆里跑出来一样: 姑橙山有谷,名曰贺谷,其中有溪,名曰贺溪,溪中多玉,有草焉,名曰夺心,赤茎青叶,多银边,蕙血红,夏初花落,化为飞鱼,服之忘情夺心。 这便是《姑妄志》上所记载而自己遍寻不得的夺心兰! 除了没有飞鱼,其他的基本与书上所载一模一样。 当初,她和暗鹫,曾经离这棚子相隔不过三十尺。 她不禁起了疑心,以暗鹫对老仙泉的了解,他真的对藏在这里的棚子和夺心兰一无所知吗? “愣着做什么,快挑!”灰袍老侍卫喝道。 郁离不动,道:“你出去,我自己看。” 灰袍老侍卫浑浊的双眼杀机骤现,一闪而过,但郁离始终不曾回避他的目光。 灰袍老侍卫扭头便走,瞬间出了结界。 郁离望了望小溪两侧的夺心兰,猫着腰,走近小溪边,想在清澈的溪水中找到飞鱼。 她沿着小溪寻了一会儿,只见花瓣随着溪水飘飘摇摇,不见一条鱼。 也许还未到化鱼的时间吧。 她的目光,落在夺心兰上。 按照紫娘子之前所传授的,夺心兰最好用叶有五至八层银边的。她猫腰寻了一阵,只在角落里找到一棵八层银边的,暗暗记下它的位置,又找了几棵五层、六层银边的。奇怪的是,七层银边的,一棵也没有,难道是之前被紫娘子炼药采光了? 但炼一次十颗延寿丹,只需要三棵夺心兰。 她决定,八层银边的,留着最后一次再用。 灰袍老侍卫再进来时,见她还猫着腰在寻找,不由心中有气,恶言恶语道:“挑好没有!” “勉强挑了几棵,先去看看其他药材再说。” 灰袍老侍卫双眸杀机又是一闪而过,拖着她的手,踏出结界,直奔炼药房。 炼药房位于一所隐秘的院子内,正中是炼药房,东西共四间厢房全是药柜。郁离也不客气,拉了一个抽屉检查,闻一闻,又用手指挑起一点看了看,眉头紧皱,道:“什么七星子,不行!” 灰袍老侍卫直着脖子骂道:“这七星子三十年份的,也就皇宫内院才有,哪里不行!” “七星子本身药性霸道,常用的七星子结实后剖开取籽晒干,保存多年才起用,年份越久药性越温和,但我要用的,却是长了十年到二十年的七星子根,晒到七分干的根,十斤!” 真真假假,八分真两分假,她赌灰袍老侍卫不敢不从。 果然,灰袍老侍卫立刻命令药师去准备七星子的根。 郁离拉开一个贴着壳里花的抽屉,看了看里头的药材,砰的又关上,再去拉其他抽屉。 灰袍老侍卫紧随其后,药师们分成三组,一人详尽记录郁离意见,第二组抄写,一式三份,第三组拿着抄好的药单,赶紧去寻药制药。 一时之间,院内人来人往,闹哄哄的,灰袍老侍卫见郁离连看了二十七个抽屉,便提了二十三条意见,要换二十一种药材,当一声抽出腰间宝剑架在郁离脖子前,斜眼道: “你要拖延时间?包你死得比想的更快!昔日紫娘子用药,可没你这么麻烦!” “大爷,我几岁你几岁?一看你老人家就是行家,郁离怎敢在你老人家面前耍心机?只不过郁离新得紫娘子传授,心中忐忑,第一次炼药,自然想一次成功,用药就用最好的!” 这是铁光庭教她的理由。 她也觉得是最好的理由。 谁知灰袍老侍卫根本不搭理她拍的马屁: “谁管你第几次炼,机会只有一次,若是炼药不成功,你便陪紫娘子去!” 郁离立刻变了脸色。 一次成功?不成功便成鬼?想一想皇帝为人,自己真的可能随时变鬼。 旁边有药师出声道: “杨总管,小的记得紫娘子最近一次炼药,第三次才成功的。” 郁离望过去,那是抄写组里的一位老药师,年过六旬,白发稀疏,头顶挽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髻。 杨总管冷冷哼了一声,并不搭理他。 老药师则朝郁离笑了笑,道:“竹娘子还有何吩咐?” 难道这是铁光庭的人?郁离生怕露馅,不敢多看,道:“再到其他药房看看。” 一行人跟着她,把剩余三间药房也兜了一圈,又增加了八十多味药材。 本来利用夺心兰炼制延寿丹,只需要额外添加一枚上品妖晶及其他八味药材。 她这一轮选药,把炼药房闹得人仰马翻,眼见药师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而杨总管面黑如锅底,赶紧见好便收,吩咐他们备好药材再来找自己,自己得先去休息休息,调整灵力,免得炼药时灵力不足。 当天傍晚,杨总管又出现在她面前,道她所挑选的药材,已经准备齐全。 “这么快!”她惊讶地道。 杨总管不说话,别有含义地瞪着她。 “我的意思是——你们办事效率太高了!换了旁人,比如金川公主,起码也得准备十天半个月吧。” 她再到药房,才发觉之前摆了满满一排的药柜已经搬走,摆了四张大长桌,桌上都是她要的药材。 “七星子根呢?”她问。 “这便是,足足十斤。”老药师举起手中一块奇形怪状的滕根。 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是头一次炼药,她连药材也没认全,没什么好丢脸的,继续勤学好问,拖延时间便是。郁离自我安慰一下,厚着脸皮跑到老药师身边,又看又摸,啧啧赞叹,道: “托皇上的福,第一次看到七星子根长什么样子了。” 第38章 三滴龙血 房内药师和杨总管的脸色瞬间差不多一样黑。 只有老药师笑眯眯问:“竹娘子,请问这七星子根还要如何处理?” “削它!削得跟刨花似的!” 立刻有人端来小铡刀,老药师亲自下场,不多时,便将滕根切得跟纸似的又薄又均匀,摆了满满三大簸箕。 郁离看了看,连连点头:“恩,这不错,先用箩存着。” 药师们对视一眼,立刻有人听命而行。 她一一检视了其他药材,有的切片,有的磨粉,百年人参,只取里头一寸;一尺来宽的鱼胶,只要其中一指;指头大小的珍珠,被她连砸十来颗,最后选了两颗;罕有的龙涎香,她要一汤匙与沉香木五五混合烧后的灰…… 杨总管见她各种挑剔,不怒反笑,问她是否还要其他药材,如若药材已经齐备,明日便可开炉炼药了。 郁离却说炼药天意也很重要,三分在人,七分在天,命他们取万年历来,左看右看,挑了后天作为黄道吉日,辰时开炉。 不过延后一日,杨总管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药师们则退后几步,看她还有何吩咐。郁离想了想,问可有莲花白与桂花香两种酒。 “有。要多少年份的?”老药师毫不犹豫。 “随意。”郁离望着他们谨慎的表情,道:“炼药前祭拜用的。” 两种酒很快送了上来。 夜色夜深,郁离也累了,挥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这一日,她随意指点,他人无不遵从。她何曾过得这样肆意而舒畅?就像苦读多日的书生,突然离了书房去到姹紫嫣红的花园玩乐一般。那种滋味,差点令人上瘾。 两名淡黄衣裙的侍女进来,领她到休息的金风楼中,沐浴,用餐,每一刻,她身边都有人服侍。 当然,也可以说有人监视。 她逃不了,也无法与铁光庭联络,如何去看那个被囚在老仙泉内的沈知非父亲? 一旦开始炼药,连续三日她都不能再离开炼药房,能与铁光庭联络做事的,只剩下今晚及明日。 当夜,她努力撑着不睡,生怕错过偷偷潜入自己房内的铁光庭。 然而,整整一夜,并无一人靠近的声响,就连侍卫的灵力气息,也在她院外。想来杨总管早有吩咐,怕有人私传信息、助她逃跑,不准侍卫靠近。 她原来还指望两个侍女中会不会有铁光庭的人,结果,两个侍女如同泥塑木偶一般,除了侍奉她,并无一个字涉及铁光庭。 她心头忍不住升起疑惑,会不会铁光庭为了讨好皇帝老头子才借口沈知非父亲把自己诳来老仙泉? 但想起铁光庭当时神色,提起梅小虫时的愤恨,提到家人时的悲哀,实在不像作伪。 算了,见步行步,没练好延寿丹之前,天大地大,除了皇帝,自己最大。一想到昨日耍得他们团团转,她不由一笑。紫娘子所说的八味药材,其实已经在之前乱七八糟的药材里面,至于上品妖晶,每回炼药都需要,相信他们早有准备。 她起来梳洗时,铜镜内照出两个重重的黑眼圈。 两名侍女看了看她,问是否夜间没睡好,她以自己择席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又等候半日,始终无人来找。 郁离心中又是烦闷又是忐忑,借口去看炼丹炉,到丹房巡了一圈,发现虽然之前自己没吩咐,众药师仍严阵以待,老药师也守候一旁,心中不由暗生惭愧。 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不暴露八味药材,将炼药房磨得天翻地覆,他们却没一句怨言。 仿佛看出了她的杂乱心思,老药师淡淡说了一句:“竹娘子请静心炼药即可,其他事情,都交给我等吧。” 也许为了让他们心安,郁离吩咐他们备好七星子根切片、干松针、干松枝与白梨木,明日时间一到,便开火炼药。 “上品妖晶备好了吧?”她顺口问道。 “上品妖晶?此药还要上品妖晶吗?”老药师变了脸色,其他药师七嘴八舌,也议论起来。 看他们反应,郁离也疑惑了,难道之前紫娘子都是偷偷拿出上品妖晶的? “你们之前炼药应该用过啊。” “我们之前没炼过延寿丹。”一个年轻的药师说道,引得其他药师纷纷以眼神指责他。 郁离呆了:“以前紫娘子炼药,不是你们经手的?” 所有药师都不说话了。 之前的药师呢?郁离望着他们惨白的脸色,想到了最大的可能——每炼一次药,老皇帝便杀一批人灭口。 若是这次炼药成功,老皇帝同样也要杀了他们?一想到这里,她便心乱如麻。 杀妖,降魔,她觉得是法师的职责所在,但杀人?手无寸铁的药师们何曾犯罪!老皇帝为了保守自己命不久矣的秘密,不惜杀人灭口,这样的老皇帝,怎能让他吃延寿丹! 她转身就走。 阴魂不散的杨总管就站在门外,阳光照着他背后,半明半暗,越发显得他面色阴沉,仿佛白日见鬼。 她开门见山:“我要一枚上品妖晶。” “好。还要什么?” “请皇上来一趟,我还要三滴龙血。” 杨总管勃然变色:“大胆!” 郁离心知他就算再生气,也不可能在炼药成功前对自己动手,有恃无恐地道:“一滴十年,延寿丹需要龙血巩固,没了龙血,我无法保证三十年药效。或者,你亲自捉一条龙来,我刺血?” 杨总管右手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终转身离去。 郁离再补上一刀: “若不敢行事,不如先请示皇上?” 她回头,炼药房窗帘倏地放下,盖住了十多双好奇而兴奋的年轻眼睛。 既然闹,不如闹得更大一点,让铁光庭知道自己的计划。她问药师拿了银针匣子和一个小玉盒,往院外行去,没走多远,被侍卫拦住:“竹娘子,这不是回金风楼的路。” “我不是回金风楼,而是去采药。” “竹娘子有何吩咐,请示下。” 郁离瞟了他一眼: “我要采三滴龙血!你帮我采?” 侍卫眨了眨眼,似乎不明所以。郁离只好再明示,龙血,便是皇上的血。 侍卫赫然色变:“你意图不轨!” 第39章 老仙潭 “行,这药,我不采了,哪儿都不去,乖乖待在金风楼,免得你们又骂我!”郁离将银针匣子和小玉盒扔到侍卫脚边,往回便走。 她本来就要闹事,小侍卫这话,正好给了她机会。 这一招,出乎侍卫意料,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附近的明卫暗卫纷纷扑过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侍卫捡起脚边的银针匣子与小玉盒,三言两语说了。 一名老侍卫说他忠心是忠心,做事太鲁莽,就算竹娘子有什么不轨,自有杨总管处置,只需如影随形,看她如何做事便是,如今惹怒了竹娘子,万一她借此机会不炼药了,他有几颗脑袋?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小侍卫如梦初醒,又问怎么办。众人教他赶紧在杨总管回来前进去,向竹娘子告个罪,也许竹娘子一时心软,便放过了她。 小侍卫嚅嗫:“可杨总管不许我们进去。” “等会杨总管还不许你活着呢,还不快去!”老侍卫催促道,又劝众人帮着点,在杨总管面前别多嘴。 “放心吧,老方,兄弟们还不明白!” 小侍卫得了准信,左右瞄了瞄,捧着东西赶紧跑去金风楼。 老方叹口气:“杨恕这孩子命不济,听说上个月妹妹死了,这些天他祖母也病了,虽说是杨总管的远房侄孙,杨总管待他,比待我们兄弟还严苛,若是他有个好歹,他祖母也活不下去了。” 其他侍卫一再让他放心,说都是兄弟,别说二话。 杨恕很快跑出来了,说竹娘子大人有大量,不与自己计较。 一场小风波,就此消于无形。 而金风楼中的郁离,趁两名侍女不在房内,迅速打开小玉盒,盒内空空如也,再打开银针匣子,拨开插着银针的软皮,下面依然空无一物。 她心中疑惑不已。若铁光庭真要带自己去见沈知非父亲,总该有所联络,自己出门口闹了一场,依旧毫无动静? 她拿起插着银针的软皮,忽然感觉软皮背后有点硬,翻过来一看,软皮背后粘着一小块折叠的碎纸。 她正要拿起碎纸,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夺过碎纸:“这是什么?” 来人是两名侍女中的一员,年纪大约十四五岁,面圆眼圆鼻头也圆圆的,此时却失去了之前的喜气,一脸紧张地盯着郁离。 郁离强忍着内心的紧张,假装不经意地道:“我也不知道啊。” 圆脸侍女在郁离眼前摊开碎纸,纸凹凸不平,粘了一点血,已经干了。 最重要的是,上面没半个字。 圆脸侍女不死心,翻过碎纸又看了看,依旧没任何字迹。 “那帮药师,做事忒含糊,也不知糊了什么东西,若是杨总管看到了,还不要了他们的性命!”圆脸侍女手一晃,手中倏地亮起一点微光,燃起小小火苗,碎纸瞬间化为灰烬。 郁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圆脸侍女所说,听上去像骂药师,其实更像在提醒郁离。若是杨总管当场发现自己与其他人暗中联络,后果堪忧。 而且,自己之前一味担忧铁光庭不与自己联络,却从未想过另一方面,万一杨总管早就估计到有人要与自己私下联络,令人冒充来试探自己呢? 就连眼前的圆脸侍女,看似年轻爽朗,也不知是敌是友,方才进来,自己居然毫不察觉。 她勉强提起精神,道:“多谢妹妹提醒,往后进来的东西,还是劳烦妹妹先逐一检查为好。” “竹娘子这一声妹妹,银珠愧不敢当,金珠姐姐已经去取餐了,还请竹娘子先净面吧。”圆脸侍女银珠捧起放在旁边的水盆,往面盆架子那边走。 另一名侍女金珠刚好提着食盒,慢慢走进来,一一往桌上摆放饭菜。 郁离此时拿起面巾,正要浸入水中,水面倏地出现了两行六个亮闪闪的字: 沈在老仙潭。 虫。 郁离只觉得一根钢针从头顶钉下,直贯脚底。 耳边,金珠摆放碗碟的声音,一声,一声,格外惊心动魄。 又听见银珠笑问道:“金珠姐姐,你今日怎么晚了些?” 金珠飞快答道:“厨房那头熬药费了些时辰,故而做饭慢了。” 郁离定了定神,再看水面,微光粼粼,方才六个字已经消失不见了,抬头看了一眼银珠,银珠以几乎不可辨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 她吸了口气,强压着僵硬的两手,把面巾压入水面,洗了洗脸,转头一看,金珠正小心翼翼把一瓯汤从食盒内端出来。 银珠端起水盆,走到窗前,用力一泼,泼了出去。 用饭完毕,郁离借口消食,到楼下走了一圈。 银珠送还食盒去了,金珠跟在身后,忽然轻声道: “竹娘子,你会炼丹,奴婢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郁离转过身,望着她,道:“能帮的我就帮。” 金珠双眼立刻滚下泪珠: “竹娘子你能不能行行好,给奴婢一点灵药?不是为奴婢自己,而是家中老祖母病了好些日子,请了七八个大夫,都说好不了,她老人家养奴婢长大,还未享过一天福,若是这样去了,奴婢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她说得无比凄婉,郁离几乎要替她想法子了,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金珠身为侍女,在这皇家别苑的老仙泉,岂能与外界沟通?她如何得知老祖母病了好些日子,请了七八个大夫? 她在套自己!郁离立刻判定这一点。 见她迟疑,金珠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急急道:“竹娘子,奴婢说的都是真的,若竹娘子能救活老祖母,奴婢就算粉身碎骨,定要报答竹娘子大恩大德。” 郁离本想揭穿她的真面目,但自己大事还未完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轻声道:“你家老祖母在何处?药不可乱吃,我出不了老仙泉,见不了她的面,如何敢给她药?” 郁离松了口,金珠喜不自禁,道:“她、她就在苑外左边三里的十字坡老松树下,姓——杨,你求求杨总管,去看一看就好,他会答应的,奴婢,谢谢你!” 第40章 假的 “金珠!” 一声低喝,门口忽然飘来一道人影,正是之前与郁离发生冲突、转头又请罪的小侍卫,他躬身在郁离面前再次请罪,道家事不敢劳烦竹娘子操心,请竹娘子切莫见怪。 碧珠在旁边噙着两包眼泪,委屈万端道:“你的事,不就是——” “金珠!若是杨总管知晓,你有几个脑袋!往后,安心服侍竹娘子,别再提起这事了。若再犯,别怪我不认识你!” 他喊的不是碧珠而是金珠,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只剩下失魂落魄、泪水盈眶的碧珠。 郁离终于明白,碧珠对小侍卫有意,着急小侍卫老祖母病重,才不管不顾求到自己头上,自己方才还以为她要设圈套给自己钻呢。 见她如此可怜,便伸手过去拉住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他只是怕你有事。” 碧珠终于忍不住了,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 她别转脸,迅速擦了擦,带着哭音道:“让竹娘子见笑了。” 碧珠原本生得苗条婀娜,此刻眼睫带红,强颜欢笑,越发我见犹怜。 郁离暗暗在心中叹息,一对年轻人,看上去也挺般配的,但一个是皇家侍卫,一个是皇家宫女,就算郎有情妾有意,恐怕也难成双。 她不想碧珠再难过,便说自己要休息一下,带着碧珠回到房中,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身上忽然一重,微微睁眼,见是碧珠替自己盖上青绫薄被。 “碧珠,你来老仙泉别苑多久了?”她轻声问。 “回竹娘子的话,奴婢来老仙泉别苑五年了。”碧珠替她盖上了薄被子,又怕她嫌热,在旁边打起了扇子。 郁离心中一动。五年,只怕连老仙泉别苑每一个角落都踩遍了吧?不如试探下老仙潭在哪里。 “可曾见过皇上?” “曾远远见过三回。” “可曾见过金川公主?” 碧珠扇子一滞,又若无其事地摇起来:“不曾。” 老仙泉别苑主人乃是金川公主,金川公主又经常往来老仙泉,碧珠身为侍女,在这里五年,怎么可能没见过她? 联想到小侍卫喊她金珠而不是碧珠,她应是金川公主身边的人,犯了忌讳,才改名碧珠,小侍卫不惯,才喊的原名吧。 “我倒见过金川公主几面。”郁离道。 碧珠默不作声,继续摇着扇子,但扇子快慢已经稍乱,不像之前那样规律了。 “当初我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竟不知道她便是天下闻名的白帽山山主,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可笑。之前来过这里,同样不知道老仙泉别苑也是她的。”见碧珠还是一言不发,郁离又感叹道: “这别苑真大啊,上回我逛了大半天,去了老仙泉汤池,在花花树树间兜了很久,也不知道哪儿跟哪儿。吃饭前我想出去一趟,结果被拦回来了,说怕我迷路。” 她在青绫薄被上点了点:“这是金风楼,这是炼药房,往西边走,这个位置大约是老仙泉汤池。” “老仙泉汤池应该是在这里。”碧珠往西南方向移了移位置。 郁离戳了戳之前所指的位置:“那这里呢?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个位置,是公主殿下居住的涵波楼。” 郁离装乔装样,指指点点,总算把老仙泉别苑各处分布弄清楚了。 碧珠轻声道:“竹娘子不会想逃离别苑吧?” 郁离面皮一僵,勉强笑道:“这里跟铁桶似的,我又身无双翼,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再说,为皇上炼药乃是我的荣幸……” 碧珠清澈双眸看着她,郁离就算满肚子话,也编不出来了,讪讪笑了笑,推说真的累了,要好好歇一会,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碧珠也静默下来,只偶尔衣衫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不久,银珠也回来了,两人细语几句,房间内又恢复了静寂。 郁离本来只想躺下好好想想事情,谁知心弦之前绷得太紧,一时放松,竟然真的熟睡了。梦中,听见一阵喧哗,骤然惊醒,才发现,那不是梦,而是外面真的一阵喧闹。 有侍卫跑来急报,炼药房起火了,所幸发现及时,药材只烧了一小部分,请竹娘子亲自过去检查,看看要如何补充。 郁离过去时,炼药房院内跪着两行药师,一个个面如土色。杨总管正在斥责他们,说替皇上炼药,何等大事,他们居然敢麻痹大意,令炼药房起火,如交代出来谁是罪魁祸首,只处置一人,否则众药师都严惩不贷。 老药师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道:“杨总管,我们大家都看着的,火的确是自己燃起来的,并无人放火。” “放屁!火会自己燃起来,你家娘们会自己生孩子不!这炼药房围得跟铁桶似的,如不是你们捣鬼,如何起的火!好,好,好,既然你们相互包庇,都不肯承认,那我只能换一批人了!” 杨总管回头便喊侍卫,郁离上前阻拦道:“杨总管且慢,炼药何等大事,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若无确凿证据,请杨总管饶了他们性命吧。” “他们并无心思——谁在那里!”杨总管身影一晃,扑入炼药房内,不多时,拎了一只小小的人面兔出来,身高大约四五岁孩童一样,双脚乱踢,哇哇大叫。 更重要的是,她右手中抓着一小团火苗,火焰摇晃,但的确是燃烧着的火苗。 在场众人心头不约而同涌起一个想法:人面兔放的火? 杨总管勒住人面兔的脖子,逼问她何人指使,为何要放火烧了炼药房。 “哟,杨总管,一个小妖怪,何德何能烧炼药房?你抓不到人,别拿本宫的小玩意顶着啊!” 随着冷冷的说话声,一群宫娥彩女簇拥着金川公主出现在院内,将杨总管也围了起来。杨总管举起手中的人面兔,道:“难道这也是奴婢栽赃嫁祸不成?” 金川公主哈哈一笑,伸出手去,放在那团小火苗上:“你不妨睁大眼睛看看,这团火苗,能烧了炼药房?” 她白嫩娇弱的手,放在火苗上烘烤,没有丝毫变色,脸上也无一丝痛楚。 第41章 化为飞鱼 众所周知,金川公主虽出身皇室,但因自幼身体孱弱,从未练过任何法术,如何能禁得住火烧之痛?只能说明,那火苗,是假火苗。 杨总管伸手一撩,果然,火是假的,不过是个简单至极的障眼法。 他又气又恼,当着金川公主的面,却发作不得,强忍着满腔不忿,道:“但这小妖怪潜入炼药房的确图谋不轨,若是炼丹大事稍有差池,莫说奴婢,就是公主殿下也担当不起!” “呵呵,若炼丹稍有差池,只能说明杨总管你办事无能,与本宫何干!” 金川公主使了个眼色,旁边一名宫女上前,劈手夺过小人面兔。 金川公主转身,经过郁离身边时,斜眼看了看她,道:“竹娘子,想不到如今你还有这等能耐了,待炼丹完毕,本宫再请你到涵波楼喝两杯,别忘了!” 众人扬长而去。 郁离的心依旧怦怦乱跳,生怕杨总管看出端倪,连忙转换话题,道自己要进去检查下药材,带着众药师进了炼药房厢房。 一番检查,发现之前老药师亲自切的七星子根薄片,三簸箕被烧掉了一簸箕,其余药材均完好无损。 她替众药师说情,道对炼药影响极小,还望众药师一个都不少,齐心炼药。 “呵呵,你,你们,死了捣鬼的心吧,再有下次,我把你们的皮都扒了!”杨总管搁下存有上品妖晶的玉盒,离开了房间。 他一走,药师们纷纷围上来,向郁离道谢,只有老药师呆呆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郁离直接把上品妖晶放他怀里,让他好好保存,千万别损坏了。 老药师衣衫微抖,低低道了一声遵命,又缩在人群背后。 郁离刚出房门,杨总管拦在她面前,道:“随我去取龙血!” 郁离回头取了新的银针匣子与小玉盒,跟随他东兜西转,转到一个陌生的院落。 原来,老皇帝每日住处并不一样,幸亏自己并未鲁莽行事。 老皇帝端坐威严,脸色却比昨日更差,仿佛是陈年墙皮,随时会掉下一块来。 “药材都准备好了?”他问。 “回皇上的话,基本都准备好了,只差三滴龙血。”郁离奉上匣子和玉盒,鼻端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杨总管打开银针匣子,一一检查,见并无异样,才取了一枚献与老皇帝。 老皇帝在左手无名指上刺了一针,滴了三滴血珠,存在玉盒内。 郁离恭恭敬敬捧着小玉盒,请杨总管在玉盒上加保护结界。 老皇帝面色略缓,轻哼了一声。 杨总管立刻挥手画符,加上结界。 郁离临走前,老皇帝忽然问:“加入龙血,延寿丹必成?” “回皇上的话,诚意已够,成事在天。” 背后,皇帝并无说话,只有一阵若有若无的药香透帘而出。 回去路上,杨总管警告她,别再玩什么小动作,后果不是她能承受的,别以为方才他没发现金川公主的小把戏。 方才,金川公主与杨总管争执时,几名宫女将郁离遮在背后,一名宫女靠近她,捏了捏她的掌心,低声说了一句话“今晚子时涵波楼见”。 这句话,并无铁光庭之前与自己所约定的虫字记号,自然不是铁光庭所交代的,郁离听过便罢,却没想到杨总管也听在耳内。 想来也是,他灵力强大,耳力视力都高人一等。 晚饭后,沐浴更衣,郁离闭了房门,吩咐两名侍女寅正前叫自己起来采药,便早早睡去。 杨总管既已听到金川公主宫女的交代,想必早已吩咐人手看住金风楼,也会埋伏在涵波楼周遭,她才不去趁热闹呢。 寅正,郁离去采夺心兰。 杨总管忙了大半夜,本以为郁离会跟着金川公主一起捣鬼,谁知金风楼中一片寂静,涵波楼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直到寅初才歇止。 他刚挨到枕头,便听见侍卫来报,竹娘子要去采摘新鲜的夺心兰,赶紧起来,领她前去花棚采药,打开结界,像之前那样镇守在棚外。 郁离挖了之前看好的三株夺心兰,无意中往小溪看了一眼,摇摆烛光下,飘落的片片红色花瓣依旧顺着溪水流走,但花瓣下隐隐有红色小角,仔细一看,不由心神大震,那竟是红色的小鱼,尖头尖尾,摇摇摆摆,欢快地吞噬着花瓣。 这难道《姑妄志》所谓的“化为飞鱼”?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猜想,无数红色小鱼倏地从水里跳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继而再落入水中,水花四溅。 如果不是这么早起来采药,她也不可能看到这场景。 她团了一个小泡泡,以灵力相引,从水中捧起四五条小鱼,连鱼带水,一起放入灵力泡泡内,再放入怀中。 这个灵力泡泡,大概可保小飞鱼在内一两个时辰。 一切安排妥当,又拍了拍腹部,确认外观并不明显,她才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提着药篮,出花棚去。 此时卯时梆子已经响过了,睡意昏昏的杨总管撑着两只眼睛,好不容易等到她出来,赶紧带她回到炼药房,开始准备炼药事宜。 老药师双手奉上存有上品妖晶的玉盒,请郁离检查。 郁离看了看,妖晶完好无损,正要盖上盖子,杨总管突然出声道:“且慢。”他劈手夺过玉盒,注入一缕灵力,确认妖晶内部并无中毒与损坏,才将玉盒交还郁离。 郁离暗暗庆幸自己昨夜不曾轻举妄动,杨总管纵然睡意昏昏,警惕性依旧如常,将睡未睡的老虎依旧是老虎。 她双目余光恰好撇过老药师,发现他眸子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忐忑,与其说是紧张,更不如说是兴奋。 那绝不是一般药师即将炼药时的兴奋,与他平日的谨慎小心,截然不同。 她立刻断定,老药师心中有事,仿佛筹谋了许久的计划即将开锣似的。 难道他也是铁光庭派来相助自己的人?还是,他要破坏炼丹? 从这两日接触而言,她怀疑老药师所图是后者。 如果炼药失败,老皇帝固然会死,但在他死之前,药师们包括她自己先要赔上性命。 她决定,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好好关注老药师,不给他破坏自己计划的机会。 第42章 损人不利己 郁离在炼药房里忙得不亦乐乎,这里抓一把,那里抓几片,统统放到丹炉旁边的箩筐内。炉中,不过加了上品妖晶、三味药材和半炉雪水。 趁着贴近丹炉的机会,她让小飞鱼泡泡透了透气。 辰时,炼药正式开始,按规矩,郁离应该点燃第一把火。 郁离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七星子根薄片扔进炼丹炉下,点燃了薄片,逐渐添加松树枝和白梨木柴。 火花毕剥,火光摇曳,七星子根薄片一把接一把扔到炉下。 众人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尤其是老药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不是杨总管也在旁观察,他早出声询问了。 直到郁离烧完两簸箕七星子根薄片,将烧火的位置让与药师,老药师终于忍不住了:“竹娘子,这七星子根,用来烧的?” “自然,借其药性,火烧最适宜。”郁离吩咐药童记得将箩筐内的药材配合着木材一起烧,自己则说要去老仙泉的泉水。 杨总管的意思是,派药师去就好。 郁离一瞪眼睛:“皇上让我炼药,自然由我挑选,你可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泉水与泉水,寸寸不同,若是耽搁了炼药——” “奴婢的意思,是担心竹娘子辛苦。你既不嫌麻烦,奴婢自然带你去好好挑选。”杨总管咬牙切齿道。 老仙泉泉水在别苑内弯弯曲曲流了大半个园子,最后注入老仙泉汤池。从汤池起,郁离让杨总管逐一舀水给自己看,说不行,穿过花棚,一路追溯,途中经过一个三叉,直抵老仙泉源头,原来是崖壁上一处泉水,从三块折叠如书页的石头中喷涌而出,白气涌荡,微有异味。 郁离看了又看,始终嫌弃水性太活泼,不够沉静,吩咐挑两桶回炼药房静一静,要压着水面,千万别涌荡起伏,否则水性不合,炼药效果大打折扣。 杨总管欲言又止,挑了两桶水,以灵力压制,小心翼翼挑回炼药房。 “杨总管,你看看这帮奴才!” 金川公主打扮一新,带着那群宫娥彩女,来看炼药,被侍卫们拦在门口,正喧闹不休,一见杨总管,便扑过来告状,差点把水撞倒了。 杨总管挑着两桶水飞起,落入院内,高声道:“公主殿下请回吧,丹药炼好,自会通知公主殿下。” 出人意料的是金川公主并未纠缠,只留下四个食盒,道担心竹娘子忙于炼药,没时间用早饭。 郁离似笑非笑望着杨总管拿着银针一一试探食盒内的食物,道:“若是公主殿下知道杨总管的心思,只怕要生气了。” 杨总管白净面皮倏地一红,吩咐侍卫将食盒全部拿走:“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入!” 他声音本来就尖细高调,此时语带恼怒,几乎要刺破耳膜。郁离淡淡一笑,也不管他,舀起一瓢水看了看,叹息道:“这水,还是不够静啊。” 杨总管本以为她又要折腾在再去跳水,见她端着那瓢水进屋去了,竟然有点不敢置信,立了一会儿,招侍卫过来,嘱咐几句,才回去小憩。 郁离怎么会放过他?才过半个时辰,便让药师禀告,道炉内药性太猛,需要他这位高手帮忙灵力压制。 这一压制,便足足半个时辰,累得杨总管浑身大汗,腰酸腿软。 郁离心中暗暗发笑,吩咐他撤开灵力。 谁知杨总管刚撤灵力,丹炉便一声爆响,炸了,药液随之飞溅。 本来站在身后的郁离纵身一跃,飞扑过去,刚好捧住了紫红色的上品妖晶,烫得龇牙咧嘴。 杨总管满头睡意都被震飞了,目光余光瞥见旁边的玉盒,连忙卷过来,接住上品妖晶。 这一炸炉,之前投入炉内的药材便打了水漂,不幸中的大幸,是保住了上品妖晶。杨总管望了望众人,见药师们纷纷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有三四位离得比较近的药师更是被飞溅的药液烫得面红手红,而郁离则捧着双手呵呵吸着冷气,掌心一片赤红。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谁导致的炸炉,而是尽快重新炼药,确保不误时间。他立刻吩咐药师替郁离处理烫伤,侍卫把备用丹炉抬进来,自己迅速把炸了的丹炉清理干净,重新又开火炼药。 郁离哭丧着脸:“杨总管,就算我得罪过你,你也犯不着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吧?” 杨总管见她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若这话传到皇上耳中,以他多疑的性格,就算不处罚自己,心中必然烙了印,保不准什么时候便秋后算账,他不由怒上心头,牙齿咬得格格响,如不是只有她才知道延寿丹的炼制方法,真的一拳过去将她打飞了。 “竹娘子吓魔怔了不成?竟如此胡说八道!也是,你第一次炼药,炸炉在所难免,但皇上洪福齐天,该炼的丹药,三日内必成!” 杨总管暗裹着一肚子气,重新安排炼药。多亏昨日准备的七星子根还有,老药师又亲自上阵,一一切片。 上品妖晶重新下了炉,炉火又重新燃起来。郁离双手合掌,念念有词,其他药师,也像她一样,纷纷祈祷起来。 杨总管转到另外一个房间,侍卫们早把破炉碎片及药渣、灰烬等都抬到了这里。他逐一检查,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难道真是天意? 见他神思不定,小侍卫杨恕上前安慰道:“杨总管,不要担心,有竹娘子在,丹药一定能炼成的!” 杨总管一耳光扇过去,喝道:“你是她肚子里的虫?知道什么!” 其他侍卫见杨恕又被他叔公打了,脸上顿时露出不忍神色,但杨总管正在气头上,谁敢开口说话引火烧身?一个个都垂下头,生怕惹了晦气。 杨总管见他们这样垂头丧气的模样,越发心中有气,狠狠骂了一顿,才到炼药房去看丹炉了。 杨恕摸了摸脸,缓缓往外走。其他侍卫低声安慰他不要放心上,他摇摇头,道:“他就这样,永远这样,从来不把我当亲人,不,从来不把我当人!” 杨总管的声音赫然炸响: “把你当人?你做下什么让我长脸的事情来了!” 一瞬间,众侍卫噤若寒蝉,只有杨恕双眸里迸出刀子一样的寒光。 第43章 三日安 郁离心知,经过第一次炸炉,从此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将杨总管从炼丹炉边撵走了。 杨总管一脸苦相,明显没查出丹炉爆炸的原因。 她暗暗好笑。 因为,丹炉里并没放任何爆炸物品,只加放了一团团裹着雪水的灵力泡泡,趁着放药材的机会,她悄悄在雪水中弄了一团团灵力泡泡。 随着加热,灵力泡泡内的雪水变成水汽,泡泡不断膨胀,丹炉总会受不了而炸裂的。只是她没想到是的,炸裂的时刻正好杨总管撤回护着丹炉灵力的时候。 上天都在帮她! 她又在炼丹炉边呆了一阵子,跟杨总管说自己先回去休息,一个时辰后回来。 杨总管不置可否,她便当他答应了,离开了炼药房,心中有点小得意,自己苦肉计救妖晶,感觉有点凑效了,杨总管对自己的看法稍有改观。 要出门口时,侍卫拦住了她,说丹药炼成前,她都回不了金风楼,要在院内耳房暂住了。 出不了院门口,便无法去寻找老仙潭。 她只能转回院内耳房。 碧珠银珠两人正在铺床叠被,见她双手包裹着纱布进来,连忙问怎么回事,方才是不是炸炉了? “没事,烫伤。”她吩咐一个时辰后叫醒自己,举着双手睡着了。 她做了个无比紊乱的梦。 梦里,她避开杨总管,找到了老仙潭,在潭水中扒拉半天,结果冒出来一串杨总管的脸,各种狰狞怪异的表情,把她吓得够呛。 醒来时,碧珠诧异地望着她,道睡了还不到一刻钟呢。 原来是梦。 确实魔怔了,这两日与杨总管时刻斗法,连梦里都放不下他。 既然杨总管寸步不离守在炼丹炉旁边,她也该好好利用这段好时光给他添点麻烦才是。 于是,她走到院内一角,左右看了看,拿出灵飞针,迅速在石椅脚上细细划了几道痕迹,又若无其事地绕到另一边。 立刻有侍卫飞到石椅边,仔细查看,发现隐约是一行字:金风玉露一相逢。 侍卫禀告杨总管,杨总管点点头,做了两个手势,示意他们一看住郁离,二注意有无其他人接近石椅。 此时郁离已经又在一条凸起的老树根上,刻上了神君何在四个字。 侍卫的举动,早落入她眼内。 反正彼此彼此,要玩,大家一起玩,看谁玩得过谁。 若说玩,谁能比得过他?她心头倏地浮起一张脸,赶紧又把他按了下去。 她冲着沈知非父亲和梅小虫来的,然而她眼前常常浮起的却不是他们。 生死一刹那间,她以为,自己和他死在一起了。那时候,心头竟一片淡然,没畏惧,没遗憾。 “竹娘子,天热了,请喝口茶吧。”碧珠端着茶杯出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红着脸,接过茶杯。 碧珠看了看她,忽然轻声道:“竹娘子方才在想家人?” “家人?不,没有,我并无家人。”她怔然道。 这是事实,然而真正向旁人说破,听在自己耳中,非酸非苦,特别怪异。郁离喝了一大口茶,仔细揣摩着茶味。 茶就是茶,再好的茶,细品中依旧萦绕着苦味。 也许碧珠也给吓到了,不知如何接话。 院内一切都虚幻似的,无声,无息,侍卫与药师来来去去,也无声无息。 没人打扰她们。 阳光洒落在身上,渐渐热起来。郁离手中的茶,早已不堪再饮,她却依旧不时抿一小口,仔细感受舌面上真实的苦涩。 一只黄色大蝴蝶飞过来,摇摇摆摆,时快时慢,忽高忽低,在郁离眼前兜了一圈,落在她膝盖上。 郁离一直盯着蝴蝶看,待蝴蝶双翼停下竖起来,发现翅膀上涂有土黄色的细痕,俨然“三日安步”四个字。 他也来了?什么时候连蝴蝶也能控制了? 本来还以为他会派一只小鸟过来呢。 三天安,是指自己三日内仍然平安无事吗? 她回头望碧珠,碧珠没看蝴蝶,也没看她,而是扭头痴痴望着院门口,院门口站得笔直的,正是之前与自己发生过冲突的小侍卫。 蝴蝶一振双翼,慢悠悠从郁离眼前飞过了,碧珠讶然道:“好大一只蝴蝶!” “抓它?” “不抓,好好的蝴蝶,指不定是梁山伯或祝英台呢,干嘛抓它?”碧珠含笑望着蝴蝶越过花架,越过围墙,嘴角笑意始终满满的。 郁离不想打扰小鸳鸯难得远望的时光,便到炼药房去了。 杨总管眼皮不时耷拉,但马上又睁开双眼。 幸亏他老了,再多熬两日,看他怎么撑。郁离打定算盘,又到炼丹炉边看了看冒出的水汽,吩咐杨总管开炉,自己添加一味药材。 杨总管乖乖地把炉盖打开,郁离握着手过去,趁着烟汽弥漫,往里面扔了一团药。 杨总管不屑地道:“那么辛辣的气味,有鼻子的都知道是棘棘虫卵!” 郁离哼了一声,道:“知道又怎样,你知道我下了几颗?多一颗少一颗,药效都不一样!” 杨总管难得好脾气地呲牙一笑,没怼她。大概心中盘算,知道成分,还怕不知分量?到时候一点一点试验就是。 郁离挑衅似的从旁边端起一碗落拓子,倒进炉内:“呶,第五味药材,落拓子,你知道分量吗?” 杨总管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分量就是一碗。昨日她故弄玄虚,要求备了很多药材,今日炉内所用,不过五味,他一一都识别出来了,日后纵然郁离没了,自己也能尝试炼药。 郁离左手一抛,将一把落拓子扔进了熊熊燃烧的木柴中。方才,她竟然偷偷在碗内抓了一把。 “不知道多少颗吧?”郁离微微一笑。这回,杨总管肯定气个半死。 谁知杨总管又报之以一笑:“没事。” 郁离心中一凛,老家伙该不会打定主意待炼完丹药后对自己使用搜魂手段吧?若真如此,那时候老皇帝定不会保自己,说不定还会主动搜魂验证自己有无对丹药动了手脚呢。 她有种抱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第44章 蝶攻 傍晚,老仙泉别苑中忽然弥散开来浓郁的花香,香到简直呛人了。 不管侍卫还是宫女,一个个都受不了花香,捂着鼻子,从屋子里跑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涵波楼内,酒醉初醒的金川公主,也被花香熏得头疼,召人询问怎么回事。 宫女禀告,是金川公主之前培植了多年不曾开过花的王梨树开花了。 金川公主随手拿起绣枕掷过去: “胡说八道,王梨树十年不开花,如今不过八年,怎会开花!” “真的,王梨树上都是花!” 另一名宫女刚刚跑进来,禀告道,那不是花,而是蝴蝶,王梨树上停满了蝴蝶。 金川公主扶着宫女,来到楼前栏杆边,一抬眼,发觉楼边的王梨树满树雪白,乍看像是开满了花朵,仔细一看,便可看到“花朵”不停颤抖,双翼摇摆,果真是一只只蝴蝶。 老仙泉别苑突然出现这么多蝴蝶,蝴蝶还散发着浓香,分明有古怪。金川公主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喝问: “铁相公呢?” “午后出别苑去了,去城中腾瑞阁拿公主殿下您前几日定好的金簪。” 金川公主想了想,隐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指望不上铁光庭,便下令侍卫把树上蝴蝶都撵了,免得熏人。 七八个侍卫齐齐出手,灵力轰击,蝴蝶受惊,瞬间飞起,但飞起的蝴蝶并未四散逃逸,反而像是发现了目标似的,往涵波楼金川公主的方向扑过来。 蝶舞香动,一瞬间,金川公主仿佛被巨浪淹没,差点喘不过气。 虽然其后侍卫赶上,将蝴蝶全部一一驱赶、击杀,这一瞬间窒息的恐惧以及楼前满地的蝴蝶尸体,让金川公主不寒而栗。 她不住嘶叫,让人把苑内蝴蝶全清除了。 几乎同时,老仙泉别苑内其他地方,也一一遭受了大量蝴蝶的攻击。 炼药房外,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蝴蝶,,前仆后继,一批又一批,涌向院内。侍卫们出动所有法器,几乎耗尽所有灵力,才没让一只蝴蝶飞入院内。 炼丹房有杨总管设下的结界,自然安然无恙,但其他地方可遭了殃,铺了厚厚一层蝴蝶尸体,细细的蝴蝶粉也满天飘飞。 望着地上的蝴蝶尸体,气喘吁吁的侍卫们腿也软了,一面清理一面议论怎么回事。杨恕累得半死,却依旧挺直腰肢,守在院门口。 其他侍卫看了看他右脸颊上蝴蝶粉腐蚀过的伤痕,问他要不要紧,他摇了摇头。碧珠与银珠也跑到了院内,见蝴蝶攻不进来,料无大碍,又回到了房中。 一名老侍卫朗声道:“各位兄弟打起精神来,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万不可此时丢了咱们兄弟的脸面!” 透过炼丹房的窗子,杨总管已经知道院外怎么一回事。蝴蝶而已,就算千万只蝴蝶一起袭来,又怎样,蝴蝶妖力低微,几个大法师随手一扫,便是一大片,不足为患。 他要盯紧的,只是炼丹炉的进展。 郁离也在炼丹房内。 她已经加过三次雪水了。 只要本次炉内药液即将熬干,她便要加上第一滴龙血。 时机稍纵即逝,她也打起十二分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炼丹炉透出的白气,听着炉内药液沸腾的轻响。 终于,她听到了紫娘子之前交代过的特定声音,立刻下令:“开炉!” 杨总管及时把炉盖打开,她打开玉盒,以灵力包缠一滴龙血,小心翼翼运转到炉内,继而以灵力催逼它与炉内上品妖晶均匀融合。 杨总管盯着炼丹炉,炉内微微发出淡淡金光。 郁离继续以灵力泡泡包裹上品妖晶,连裹三重,继而注入雪水,待雪水过半,下令封炉,以文火细细炼制。 她看了看杨总管,见他两眼红肿,眼袋青肿,便问他要不要休息,夜间自己守炉。 “不用,还撑得住!” “这只是第一夜,还有明天,后天呢,杨总管还是先去歇一歇为好。” “别说三日,便是十日,我也撑得住!”杨总管朗声道。 “额,您老人家撑得住我可撑不住了,我到隔壁房间休息一下,若是水快干了,遣人叫我加药材。”郁离揉了揉双手,慢吞吞地踱到隔壁房间,在角落一张矮榻上,拖过薄被便睡了。 那本是轮值药师小憩的矮榻,十分简陋,她却迅速入睡,还睡得很香。 看守药材的药师们见状也愣了,老药师做了个手势,他们轻轻退到旁边,做什么事情也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醒了郁离。 晚饭前,铁光庭带着预定的金簪及新买的珠串匆匆赶回,听闻苑内有无数蝴蝶入侵,奉了金川公主的命令,到御前闻问候,老侍卫说皇上无恙。 他又到炼丹院前闻讯,被拦在院外,回涵波楼禀告金川公主道都平安无事。 金川公主摩弄着手中的金酒杯,冷笑道:“平安无事?那就好,那就好。” 铁光庭使了个眼色,示意左右全都退下,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金川公主霍然挺直了腰肢: “药味透帘?呵呵,难怪不许我前去问安!若非死到临头,他又怎会逼着郁离赶紧炼丹?若是再迟几日,只怕丹药炼成,吃不上了。” “以皇上灵力,不应如此,只怕是个——”他迅速做个圆圈的手势。 “老大与老二本来就斗得乌眼鸡似的,这回若是消息传出去,只怕宫中不安,此处更是不安。” “所以此处乃是是非之地,公主殿下还应尽早筹谋脱身才是。” …… 两人一阵商量,金川公主觉得铁光庭说得有理,若是自己还在此处,父皇有个好歹,无论老大老二谁继位,自己都没好果子吃,最好的法子便照铁光庭所言而行,离了此处再说。 当晚,她便到皇帝院前请命,要去红叶寺斋戒祈福一月。 皇帝准了。 第二天一早,金川公主与铁光庭,带着一群宫女侍卫,迤逦而行,离开了老仙泉别苑。 而宫里各方势力,早已盯上了老仙泉别苑皇帝及金川公主的一举一动。 皇帝滞留别苑不归,金川公主前往寺院祈福,这两个信号,足矣。 第45章 大傻瓜 炼丹第二日,对郁离而言,有惊无险。 炼丹炉差点又炸,在她自己和杨总管强大灵力的护持下,总算过关。饶是如此,药师们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老药师更是汗流浃背,背后大半袍子都湿透了。 二皇子顾嘉一派,趁皇帝在老仙泉别苑养病,陡然发动了叛逆,攻打别苑,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谁知老皇帝早有准备,来者统统有来无回,就连二皇子顾嘉,也重伤被擒。 老皇帝见是顾嘉,不由气得浑身发抖。 他想过是太子,想过是顾蛮那孽障,却从未想过会是一向不露山不露水的顾嘉。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两年紫娘子身子坏得很快,原来,都是这个好儿子下的黑手。 “你、你这逆子!居心叵测,居心叵测!朕一向体恤你母妃出身不高,又身体孱弱,让你谨守本分,在府中做个安安乐乐的济王,莫要卷入朝中风云,有何不好?你、你倒好,竟然要弑君杀父,你这逆子,逆子!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顾嘉却一脸坦然: “自我八岁起,你眼中何曾有过我这个儿子?父不父,子不子,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到了阴曹地府,我自会向母妃交代!却不知他日你如何向我母妃交代!” 顾嘉话音未落,灵力一震,彻底震碎了自己心脉。 “你、你——”皇帝见他没说两句,便死在自己面前,不由心神俱裂,一口血喷出,整个人往后便倒。 侍卫飞身上前接住,才发现,皇帝已经昏了过去,于是忙不迭传太医,又遣人急报杨总管。 杨总管屏退药师及郁离,低声迅速交代了几句,来人急急退下。 郁离回到炼丹房,见杨总管脸色红红白白,变化不定,问道:“可是皇上那边有事找你?炼丹房我自会和药师们守住,你不妨速去速回。” 杨总管斜眼望着她,冷笑一声,道:“你当然巴不得我离去。昨日蝶攻,今日人攻,不知竹娘子还有多少手段,不妨一一使出来。” “呵,若要捣鬼,我又何必费时费力等到现在?我的命,他们的命,都在你们手上,难道我不懂得个中厉害?” 郁离也报之以冷笑,转头吩咐药师们再端来其他几箩筐药材,烧的烧,掰的掰,有的又用小铜铫先熬煎成膏。 杨总管迟疑一下,到底担心皇帝,嘱咐几句,便匆忙离去。 老药师虽然面色苍白,却事事争先,待药材备齐,守着小铜铫,寸步不离,文火细烹,一枝一柴,看着火势适时添加,右边袖子同样渐渐汗湿。 火焰跳跃,郁离望着他,眉头越拧越紧,忽然下了决心,另用他人煎药,将老药师叫到房中一角,端过一大簸箕药片,问:“老药师,麻烦你看清楚,这药,可是葫芦姜?” 方才,郁离靠近老药师时,从他右边衣衫闻见了一种奇特的味道,很像夺命葫芦姜,之所以有夺命二字,是因为新鲜葫芦姜与七星子根香味混合,会令人昏迷,若分量太浓,则可致命。 郁离虽不知老药师想杀的是杨总管还是皇帝,但老药师此举,多半只能送掉他自己的性命。 老药师衣袍一震,伸手慢慢拈起一片药片,道:“竹娘子看错了,这不是葫芦姜,而是串串莲,切片后看上去有点像,但——” “两者香味不同,与其他药物混杂,葫芦姜香味趋于霸道,串串莲香味趋于清淡,我记起来了。谢谢老药师,火前太热,老药师衣衫都湿了,还请先去更衣吧。” 郁离挥手叫一年轻药师过来扶他。 老药师绝望地看了她一眼,放下药片,拖着脚步缓缓离开。 郁离又叫其他药师帮忙送一份炮制葫芦姜进来,自己要用。 她已经又加了两样药材。小铜铫里的药膏早已熬好,她加入面粉,捏了十来颗丸子,试吃了一颗,又拿了几颗抛来抛去玩。 杨总管迟迟未归。 正当她猜测是老皇帝出了事还是杨总管一睡不起时,炼丹院外响起了兵刃相加的声音。有药师跑到窗外张望,吓得瘫倒在窗前:“好、好大一只鸟!” 贪吃鬼巨鸟!郁离第一个反应便是之前被铁光庭他们捕捉的巨鸟跑过来了。然而其他轮空的药师也跑过去张望,议论纷纷:“好大一只黑鸟!” 郁离手一震,掌中药材落在地上。 是暗鹫! 他放心不下自己,怕自己被皇帝下毒,特意跑来营救自己了?那个傻瓜!那个大傻瓜! 她站起来,正要转身,谁知炼丹炉响起了异样的声响。这声音,她已经听过三次,如不迅速以灵力护持,很快便要炸炉。 刚好杨总管不在时便炸了炉,他会不会相信这纯属巧合? 郁离忍着奔到窗前的冲动,释放灵力,温柔地缠绕着炉内的上品妖晶,一层一层又一层,上品妖晶周围环绕的金色光芒渐渐削弱,炉内怪响渐渐低沉。 郁离内心稍安,分离心神感受院外战斗的灵力,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杨总管冲进院内了,赶紧收心,专注上品妖晶的灵力缠绕。 不过转眼功夫,杨总管旋风似的出现在郁离身边,往炉内注入灵力。 郁离松了一大口气,道:“你老人家总算回来了。” 杨总管阴测测看了她一眼,道:“哼,再不回来,只怕某人早跟着跑了,劝你死了这条心,那妖怪,被打跑了!” 郁离只觉一大块石头堵在心头,勉强道:“谁能敌得过你老人家?”话音未落,泪珠已经一颗颗落下。 其他药师刚刚得知方才那只巨鸟妖怪竟是来救竹娘子的,因竹娘子是法师巨鸟是妖怪,本不太相信,,见她垂头落泪,明显杨总管所言非虚,不由又是惊诧又是好奇,心中早替他们迂回曲折安排了七八折戏。 老药师上前,轻声劝道:“竹娘子方才辛苦了,不妨先去休息一会。” 郁离狠狠抹了把泪,快步离开了房间。 “方才,她有何异动!”杨总管扫视了一圈,问道。 “没,没。啊,她做了一些药丸。”老药师连忙把碗送上。 第46章 出卖老仙潭 杨总管拈起一颗药丸闻了闻,捏碎,在掌中端详了片刻,又用舌头舔了一点粉末,发现不过是提神醒脑的药丸罢了,便示意老药师搁置一旁。 旁边房间里的郁离,仍泪珠滚滚。 明知道老仙泉龙潭虎穴,他偏还来这里送死!自己拼死救了他的命,可不是任他这样糟蹋的! 一名年轻药师走近她,打开食盒: “竹娘子,别伤心了,他没事,先吃点东西吧。” “他没事”三个字夹在句中,说得又快又低,更让郁离惊奇的是,这人说话的腔调,竟似曾相识。 她抬眼一看,这人容貌乃是平日常见的一名药师,是来到炼药房才认识的,并非旧相识。 他向自己透露消息,究竟是站在暗鹫一边还是方才在窗边看见暗鹫逃脱,又或者是杨总管遣他来试探自己? 她面无表情拿起筷子,不再看那名年轻药师。 那名年轻药师也没多言,就像来时一样,悄然退下,经过郁离身边时,郁离似乎听见了细微的嗡嗡声,但凝神一听,又没了。 她没吃几口粥,炼药房内忽然一阵骚乱,有人大喊道:“济王死了,我们要替他报仇!” 济王顾嘉死了? 郁离一愣。 她对顾嘉并无多少感情,但怎么说他也算紫娘子挂名夫君,也曾照顾过紫娘子,骤然听见他的死讯,心中难免悲凉。 炼药房内依旧一片骚乱,她身边忽然多了一人,低声急问:“沈老爷子在哪里?快告诉我!” 看面貌,是在身边已久的一位药师,相貌普通,行事稳妥,并不引人注目,然而听声音,竟是梅小虫! 铁光庭想抓的梅小虫! 确认他是梅小虫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年轻药师身上会有细微嗡嗡声了,梅小虫对他使用了傀儡术,此时炼丹房内,大喊着要替济王报仇、正在围攻杨总管的药师们,早就中了傀儡术吧。 之前银珠悄悄传递信息,说沈知非父亲被关在老仙潭。 她又怎么会告诉梅小虫老仙潭三个字! 若是他知道了老仙潭,自然会救出沈知非父亲,到时候他们狼狈为奸,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就算死,也不能说出老仙潭三个字! …… 明明不想说,郁离却失控了似的,心头转来转去都是老仙潭三个字,她生怕暴露了秘密,要转身奔向炼丹房,双眼却被绑住了似的,牢牢盯住梅小虫的双眼不动。 糟糕,他对自己使用了幻术!意识到这一点,郁离要咬破舌尖,然而身上却轻软无力,根本没法狠狠一口咬下。 “告诉我,快告诉我!”梅小虫仿佛梦呓一般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郁离心底里拼命警告自己,然而嘴唇却自动张开了:“老-仙-潭!” “多谢!” 梅小虫一弹她脑门,整个人如轻烟一般不见了。 郁离耳边嗡嗡直响,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不过一眨眼功夫,眼前换了一张脸,杨总管对她喊着什么。 她缓缓清醒过来,眼前不仅脸换了,连房间也换成了炼药房。 她本要说梅小虫来了,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若是说了梅小虫,就要说老仙潭,就要说出铁光庭,后果比出卖老仙潭更加严重,便说刚才一名药师对自己使用了幻术,自己一时不备,竟中了招,如非杨总管及时相救,只怕命都没了。 “什么幻术,那是傀儡术!幸亏我来得早,要不,这丹,别想炼了!”杨总管早知道很多人不想丹药炼成,方才炼药房四五个药师忽然暴起攻击自己及炼丹炉,如非暗卫及时出现相帮,只怕炼丹炉要遭了殃。 奸细都杀到炼药房里来了,自己事先竟毫无察觉,一想到这里,杨总管暗暗恼恨,留下两个看上去最胆小的烧火,嘱咐暗卫将其他还活着的药师都带去旁边房间,严加审问,如有可疑,格杀勿论。 在暗卫拷问下,生的只怕也变死的,药师们哭喊连天,纷纷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郁离。 郁离不忍,劝道:“用生不如用熟,若是换了一批,只怕其中又混杂了奸细,这些人,不如由杨总管亲自辨别审核,如无中傀儡术,便留下使用吧,只剩明日一日了。” 杨总管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道:“这里面,乃是三日后发作的寸寸断肠丸,都服了吧,炼丹成功,自会给你们解药。” 老药师第一个取药,一仰头,吞下了寸寸断肠丸。 其他药师,战战兢兢,却也一个个听命服毒。 眼看最后一个药师也服下了药丸,杨总管看了郁离一眼,收好瓷瓶:“如若明日炼丹不成,你必筋骨寸断!” 郁离撇了撇嘴,凝视着炼丹炉。 夜色浓重,巡逻的侍卫刚刚走过老仙潭,潭边树丛里悄然立起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潜入潭水中。 不同老仙泉热气腾腾,老仙潭潭水清凉,越往下,温度越低,仿佛泡在了冰水中似的。 梅小虫心中一喜,想必沈老爷子就关在下面, 潜了六十来尺,梅小虫摸到了一条粗大的铁链,轻轻一摇,铁链一头扣在石壁上,他游过去,发现石壁上刻着符咒,凭借三重结界,镇压着穷凶极恶的妖魔。 郁离的小心果然是准确的! 他心中大喜,立刻施展手段,先自己设下两重结界,一来防止岸上巡逻侍卫发现,二来防水涌入,再破解里面三重结界,打开了石壁上一扇石门。 门内射出数十支飞箭,早有准备的他,凭借九孔灵骨剑,将飞箭一一击毁。 飞箭过后,门内是一条长而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两盏灯。 他提高警惕,慢慢过去,无惊无险直抵尽头,两盏灯处拐了个弯,便看见了一个大厅,厅内金银珠宝无数。 他也曾搬空过红坎铁家藏宝室的,对比之下,红坎铁家藏宝室不过乡野破坛。 他暗暗打算,先找到沈老爷子,再来看宝藏,然而一抬头,竟发现一个人慢慢走过来。 一个绝不可能在此出现的人。 第47章 还你 明珠灼灼,照见眼前人分明是铁光庭。 自己明明目睹铁光庭骑马护送着金川公主到红叶寺去了,海妖夭夭也传来消息证实他始终在红叶寺金川公主身边,他又怎会在这里出现? 他既然在这里出现,所谓的沈老爷子云云,自是谎言,老仙潭,也是早已设好的陷阱。 生死在即,梅小虫缓缓往后退。 “怎么,怕了?” 铁光庭微笑着道,仿佛对多年老友轻语,一身锦衣越发衬得他神采飞扬。 他的轻松自在,越发衬得梅小虫满肚子火气。 梅小虫停住了脚步。 就算铁光庭在这里出现又如何?以前依仗红坎铁家的余荫做纨绔子弟,这些年又在金川公主身边做小白脸,除了吃喝玩乐,他哪里资格跟自己斗? 自己,可是从黑暗中一步一步挣扎过来的人,每一点滴的进步,都是自己无数血汗换来的,就连做梦,也常常梦见自己在练功! 他,凭什么跟自己斗! 梅小虫也笑了:“你以为你能赢我?” “就凭红坎铁家一百多条人命!”铁光庭右手一晃,除妖杵赫然凌空,往梅小虫头上打落。 梅小虫身形一旋,如鬼魅一般飘到另一个位置,除妖杵一击不中,又追踪而去。 除妖杵快,梅小虫更快,一人一杵,在厅内飞舞、追击,地上堆叠的金银珠宝常被踢飞或者击碎。 “你以为,我真的奈何不得你?”梅小虫抽出了九孔灵骨剑,右手往剑刃上一抹,鲜血滴入九孔内,灵骨剑瞬间变得通红,透明,火红的光芒闪耀不定,整个剑身仿佛一段妖舌似的,随时要席卷一切。 铁光庭依旧只有一把除妖杵。 梅小虫挥舞着九孔灵骨剑,欺身而上,剑身迎着除妖杵横削下去。 除妖杵下不来,九孔灵骨剑也上不去,两人陷入了胶着状态。 “原来红坎铁家传人,不过这点本事!”梅小虫哈哈大笑。 “这点本事,对付你这种只能躲在黑暗中的小虫子,够了!”铁光庭嘴唇微动,念了一段咒语,除妖杵突然如莲花盛开,光芒大盛,压得九孔灵骨剑格格有声。 眼看灵骨剑被压到宛若弯月,梅小虫右手连点,灵骨剑跳动不止,只见剑上九孔,忽然散出团团血雾,瞬间一片血色弥漫,淹没了铁光庭。 “小虫子?劝你莫要小看了虫子,狠起来,咬到你连骨头都不剩!” 梅小虫退后几步,持剑而立,等待着欣赏血雾散尽、白骨出现的那一刻。 然而,血雾重重中,金色光芒始终不退不缩,铁光庭竟勉强支撑下去。 梅小虫再一震九孔灵骨剑,无数团血雾又奔涌过去,包裹住铁光庭。 “到了九泉之下,记得问声你家老头子,为何死到临头,也不认我和我娘!” “你娘?呵呵,你也好意思说,当初我娘刚生下我不久,舅舅舅妈来我家探望,舅妈侍女梅娟要爬我爹的床,谁知舅父醉酒,我爹留他在书房安歇。阿斌,你不是我爹的孩子,是我舅舅的儿子!从头到尾,我爹没对你不住,我们红坎铁家没对你不住!” 梅小虫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震撼: “你、你胡说!” 从小到大,他虽然名义上是吴家庶子,但娘亲一直跟他说,哪怕是临死前,也拖着最后一口气强调,他是红坎铁家的儿子,他父亲,是大法师榜上排名第三的神杵铁如海! 每回去红坎铁家探亲或者帮忙,他都像主子一样打量着铁家的一切,相信将来时机合适,他定会回归铁家,同样有份继承铁家的法术与产业,或者干脆成为下一任大法师排行榜上第三名的神杵! 铁光庭,他算个屁!除了窝在小妾被中,对法术对振兴铁家毫无兴趣,白白糟蹋了铁家大好资源。 他以为,只要自己出现在铁如海面前,说出自己的身份,铁如海定会欣喜若狂,甚至把铁家祖传法术倾囊相授。 然而,当铁光庭娶亲那一日,他以吴家庶子身份出现在铁家,私下对铁如海说出自己身份时,铁如海目光里的不屑与鄙夷,像刀锋一样将他千刀万剐。 “胡说八道!谁说你是我儿子!” 铁如海不认自己,不认娘亲,不承认曾经犯下的大错!他该死! “信不信由你,铁家血脉才能驱动除妖杵,你滴血看看,除妖杵会不会认你做主人!” 光芒微动,除妖杵轻飘飘飞了出来。血色浓雾瞬间将铁光庭裹得严严实实,再不见一点灵力波动。 梅小虫顾不得验证他是否真的已死,劈手抓过除妖杵,将方才剑刃削过的掌上血痕按在除妖杵上。 血顺着除妖杵滴落,没有任何异动。 不可能,娘亲怎么可能骗自己?他再次割开右手,将更多的鲜血往除妖杵上抹下。 除妖杵安安静静,仿佛石雕一般。 “你、你、你骗人!” 血雾突然散开零落,铁光庭锦衣鲜明,向他行来,随手一抓,除妖杵便脱离了梅小虫的控制,落入掌内。 铁光庭抽出一把小刀,往手掌上拉了一道血线,滴落除妖杵,除妖杵霎时大放红光,照亮了梅小虫惨白惨白的面容。 梅小虫倏地扑上去,一面挥剑一面喊:“我娘没骗人,是你们,你们骗人!” 更多的血雾澎涌而出,笼罩在铁光庭身上。 然而铁光庭不过轻轻一挥手,血雾便如撞见铜墙铁壁般粉碎。 梅小虫惊诧了:“怎么可能?你怎么能破血虫阵?” “你好像忘了,你怎么进来的。”铁光庭气定神闲。 梅小虫当然记得,自己是潜水下来的,铁光庭早已在潭水里针对血虫下了药?血虫失去可怕的攻击力,他自然有恃无恐。 呵呵,难道他以为自己只有血虫一种武器?梅小虫仰头大笑:“说到底,还是靠金川公主,若没了他,你,什么也不是!” 出乎他意料的是,铁光庭并未恼羞成怒,反而一脸平静,点了点头,道:“是,没了金川公主,我不过是丧家之犬,能抓到你,是该好好多谢公主殿下。” 他一步一步,向梅小虫走来:“欠我红坎铁家的,该还了,我也代蜻蜓,好好还你一份厚礼!” 第48章 我不明白 提到蜻蜓二字,梅小虫眉头不由扭动了两下。 那是他不愿意也不敢想起的名字,那是从头到尾始终相信自己、毫无保留对自己好的小姑娘。 他对蜻蜓说过那么多谎话,甚至在湖底淤泥深处禁锢了她的魂魄,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不过叹息似的轻轻说了四个字:“原来是你。” 手腕上被银镯子套住的地方,像火烧一般灼痛起来。 他挥了挥手,仿佛把往事和蜻蜓一起挥掉。 “若不是你们红坎铁家对不起我们母子,她也不会死!都是你,都是你们,害死了他!”他一弹九孔灵骨剑,一股紫黑色的烟雾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将他罩得严严实实。 他用力一吸,烟雾飞快钻进鼻孔,他的身形也在逐渐稀薄的烟雾中迅速变高,变大,骨节暴长,砰砰有声。 “铁光庭,就让你永远陪着红坎铁家,陪着蜻蜓!” 他喊道,双手画符,浑身骨节嗖嗖冒出白皙的骨针,瞬间汇成针雨,往铁光庭身上激射过去。 他既然暗中拜沈知非为师,自然继承了沈知非的法术,这飞骨成针,乍看惊人,其实与郁离的灵飞针大同小异。 跟随郁离身边半年,看过她大小战斗无数,他早已熟悉灵飞针的运转,双手一挣,锦衣应声而落,像一朵云似的挡在身前。 梅小虫上百枚骨针,到了锦衣前,竟像撞到了老屠夫使用了五十年的油滑围裙似的,纷纷歪了方向,失了力度,簌簌落地。 梅小虫脸都气歪了: “你——依靠法宝,算什么英雄,有本事,跟我真刀真枪打一场!” 铁光庭不为所动: “呵呵,我是纨绔子弟嘛,最擅长便是偷懒,使用法宝又怎样,也算本事!” “这不公平!” “公平?你知道什么是公平?”铁光庭眯缝双眼,双目缝隙里充满恨意,“当日铁家诸人,你何曾给过他们公平的机会!” 铁光庭身上法宝层出不穷,一样一样往梅小虫身上试。 梅小虫从来没这样狼狈过,讲道理,铁光庭根本不听,动法宝,自己的又远不如他,论法术,自己竟然处处被他克制。 他只觉得满心憋屈,与铁光庭揽着同归于尽的想法都有了。 然而,铁光庭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祭起除妖杵,往他身上一阵猛打: “这下,是我娘的!这下,是蜻蜓的!这下,是我爹的!这下,是我儿子的……” 他服用海魔之血,激变妖身,力量大增,感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铁光庭撕成碎片。 然而,除妖杵确是妖的克星。 他躲无从躲,抗无从抗,砰砰砰的被打得跟牛肉似的,烂软成泥,瘫倒在地,半埋在金银珠宝堆里,喃喃念道:“若不是凭借别人的法器,你有何本事赢我?” 他不服气,真的不服气,在南海边塞,谁不知道他拼命?谁有他拼命? 到头来,他竟然输给自己从未放在眼内的纨绔子弟。 他怎能服气? “你所使用的法术,难道不是凭借沈知非得来?你所使用的九孔灵骨剑,难道不是靠蒙骗霞姑得来?若仅凭借自身本事,你我是不是该像山野莽夫一样拳打脚踢?”铁光庭慢慢远离,声音幽幽传来: “你就好好在洞里呆着吧,十年,二十年,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能在老仙潭里活一百年!” 随着铁光庭的消失,大厅被关得跟棺材似的,严严实实,只有珠宝的点点光辉,照着梅小虫流血的双眸。 “你靠别人,老子从来只靠自己,嘿嘿,老子才是赢家!”他用尽全身气力嘶吼着,按住自己手腕,却突然发现,腕上银手镯不知什么时候被打飞不见了。 “手镯,手镯!”他像一条失了方向的毛毛虫,在厅内一圈又一圈爬着,摸索着手边接触到的一切。 然而,无论他怎么爬,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只简单的银手镯了。 郁离半睡半醒,守在炼丹炉前,熬过了一夜。 她做过无数短梦,梦碎片中有时暗鹫以巨大身形扑向炼药房,压碎结界,将自己拖出来,却被杨总管的一剑刺破心脏;有时他又一次扑向皇帝,被皇帝身边侍卫打得毛羽纷飞,血肉模糊;有时他落下老仙泉汤池,正与自己说话,转眼间汤池温度大增,他毛羽褪净,成了一只死不瞑目的光鸡…… 醒来,她再不敢入睡了,合掌暗暗念叨梦是相反的梦是相反的。 如果,她的自由代价是他的死亡,那么,她宁可在炼药房里关一辈子,炼一辈子的药。 不知杨总管有无听见梦呓,他睥睨着她,目光里竟然有一丝丝怜悯。 她连忙转头盯着炼丹炉,觉得方才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只要你老老实实炼丹,皇上无恙,你便无恙。” 杨总管难得说了一句人话。 郁离满心苦涩弯了弯嘴角,手中把玩着一颗白天做的药丸,一抬头,扔进了嘴里,舌尖上散开的冰凉,顿时让精神为之一振。 炉火正常,炉也正常,她又抓了十多样药材,扔进小铜铫里熬煮。 “人老了,该走就得走,硬生生拖着,也没意思。有时候,人是拗不过天命的,你以为帮了他们,其实是害了他们。”杨总管又叹息道。 郁离抬眼望着杨总管,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指——” “十字坡。” 郁离浑身冷汗直冒。 杨总管提起十字坡三个字,自然看破自己刚刚抓的药有意要替十字坡老婆婆延命,那就意味着碧珠跟自己一切对话,杨总管早知道了,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么,银珠呢?银珠之前水盆报信,是不是也被暗卫看得一清二楚? 她缓缓问道:“我不明白杨总管什么意思。” 杨总管默然无声,没冷笑,也没斥责。 郁离不知道杨总管与小侍卫、碧珠三人背后有何纠葛,但他没当场把自己、小侍卫和碧珠三人拖出来,想必有遮掩之意。 她又想到一个问题,杨总管觉得人拗不过天命,然而为了给皇帝炼丹延寿,他却不辞劳苦,看得比眼珠子都要紧,此时又觉得人能多天命了,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 两人看着炉火,都不做声。 一名暗卫像影子似的从屋顶飘下,消失在夜空里,不久出现在皇上身边。 皇上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咳嗽,喝完药,听了暗卫的话,沉吟道:“他真的这么说?” 第49章 命不久矣 “一字不漏。” 皇帝道了一声好,又低声对暗卫交代了一句,暗卫随后又消失在夜空里。 铁光庭从旁边暗影里走出,道天快亮了。 皇帝笑笑:“越是最后,越要沉得住气,该来的,总会来的。” 窗外,天色的确渐渐白了。 郁离洗了脸,用过早饭,将杨总管及其他药师请离炼药房,道自己要以灵力最后提炼延寿丹,若是混杂了其他气息,只怕合丹不成。 杨总管刚退出炼丹房,忽然瞥见天空一片灰暗,仿佛乌云袭来,仔细一望,竟又是暗鹫张开双翼,遮天蔽日,往这边撞来。 侍卫们迅速集结,但暗鹫一低头,竟往屋顶扔了另外一只白色巨鸟。 那巨鸟咕咕怪叫着,张开大嘴,把侍卫们刚刚祭出的法器吸附过去,不管灵剑、宝刀、葫芦或是棍杖,一口全吞了下去。 眼见它低下头,望下来,侍卫们内心震荡,只觉全部人加起来,也不够它一口吞的,齐刷刷全往后退了。 只有一道孤独的身影,弹向白色巨鸟。 “杨恕,是杨恕!” “杨恕,回来!” …… 侍卫们挥手,呐喊,谁也无法阻挡那个决绝的身影。 “胡闹!” 随着一声怒喝,杨总管终于打破自己设立的结界,以更快的速度追赶而去。 就在杨恕即将抵达白色巨鸟腹部的一瞬间,杨总管拖住了他的手臂,往后一甩,将他整个人掷向地面。 看似迅猛凶狠,其实杨恕摔到地面时,速度已经不快了,他一着地立刻弹起,目光所及,杨总管剑光飞旋,已经与白色巨鸟打成一团,不分伯仲。 暗鹫趁此机会,迅速下沉,落在炼药房屋顶上,金爪狂舞,将已有缝隙的结界,抓个稀巴烂。 “郁离,我来救你了!” 郁离一抬头,便望见暗鹫一只爪子,撞破炼药房屋顶,向自己伸来。 走,还是不走?铁光庭还没抓住梅小虫,延寿丹,只差最后一点点了。 不过眨眼功夫,一条冰龙倏地撞破隔壁,飞旋而来,绕着圈圈,团团缚住暗鹫的金爪。 暗鹫极力挣扎,屋顶瓦片片片碎裂落下。 然而冰龙竟是他的克星,他遒劲有力的金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金色,仿佛虎皮凤爪,变得多皱、绵软,爪皮更是片片脱落,宛若方才的瓦片。 郁离肝肠寸断,嘶叫道:“我不用你救,你走,快走!” “呵呵,他想走,也难了!”冰龙一面勒紧,一面冷笑,“他体内封印并未除净,居然痴心妄想救你?” 封印!郁离打了个冷战。当初,他吞噬了荒文大师的魂魄,不是说彻底解除封印了吗?为何说还未除净? 能解除体内封印的,要么夺心兰,要么强大妖力——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琉璃瓶,要往屋顶扔过去,但冰龙尾巴一扫,竟将她横扫在地。 琉璃瓶就要落地粉碎,她拼命撞过去,居然在瓶子落地前一瞬间,接住了瓶子。屋顶暗鹫在挣扎,郁离正要再度尝试扔瓶子,暗鹫一声怒吼,摆脱了冰龙的桎梏,凌空而起,挣扎着往远方去了。 “别看了,再看,命亦不久矣。”冰龙又一个飞旋,落在她面前,摇头摆尾,竟是侍奉她的圆脸侍女银珠。 令她锥心的是,她竟从未发现银珠深藏不露! 似乎看出了她的愤恨,银珠笑笑,道一声“我叫银河,金川妹妹”,便扬长而去。 这才是老皇帝埋在她身边的撒手锏! 她已肯定,自己、铁光庭及暗鹫不过水缸里的金鱼,自以为玩得欢,其实玩什么把戏,缸外的老皇帝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咬咬牙,钻入暗鹫来时自己刚包裹好的两重灵力泡泡内,打开炼丹炉,按照紫娘子之前所教,用灵力将已经软化的上品妖晶包裹起来,强弱程度连续十七度变幻,妖晶光芒逐渐柔和,到最后,光芒渐散,化作一颗婴儿拳头大的药丸。 她以灵力切割,将大药丸切割成四颗均匀的小药丸。 杨总管进屋时,刚好看到她将药丸放入玉盒内。 “成了?”饶是一向深沉的杨总管,也不禁动容。 杨总管带着她,她端着玉盒,身后七个尚存的药师缓步相随。 按照规矩,进献丹药,应该先行试药。郁离主动提出,自己来。 老皇帝不语,望了望后面的药师。 老药师双膝跪地,禀道: “听闻苑外十字坡松树下有位老人,奄奄一息,药石罔效,皇上不妨召她前来试药。” 郁离垂头而立,心中却不由一震,本以为老药师不理世事,原来他也知道小侍卫祖母患病。 杨总管上前禀告道:“皇上,十字坡那位老妇人,正是老奴的远房嫂子,只怕不堪重用,有负皇上厚望。” 老皇帝一挥手:“无妨,准了!” 老婆婆被抬来时,的确手脚瘫软,出气多入气少,眼神也渐渐溃散,在场的人无不看出,她即将瞑目。 老药师亲自将一颗延寿丹磨成药粉,混了泉水,灌进老人口中。 老人本已无力,那药水,流的多喝的少,濡湿了一片衣襟。郁离拿过帕子,替她擦拭了一下脖子与胸前。 杨总管立刻把帕子拿过,细细检验,发觉上面的确只有药水的痕迹,别无其他。 “她睁眼了!”一位年轻药师惊喜地叫道。 众人目光齐齐集中到老婆婆脸上,她面色已经不复之前的蜡黄,变得红润,肌肤也平滑了许多,乍看过去,哪像六十多岁的老人,倒像三十出头的妇人。 她缓缓睁开双眼,见眼前一片富丽堂皇,满是陌生人,不知道身在何处,转了转头,看见杨总管,连忙挣扎起来要行礼,被杨总管搀扶住了,道:“老嫂子不必多礼,都是托皇上洪福,你才有如此大机缘。” 皇帝早从暗卫口中得知此人乃是侍卫杨恕的祖母,杨总管的远房嫂子,早在郁离赴京之前,便已重病多日,杨恕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均道听天由命,此时见她不仅病情好转,就连面容也年轻了许多,不由大喜过望,只是脸上依旧一片阴沉,不露半点喜色。 众人只当皇帝不信,良久,才听他道:“竹娘子及众药师炼药有功,容后重重有赏,先退下吧。” 第50章 永远的礼物 阳光正好,从半开的帘子望出去,可见院内繁花灿烂,如锦如绣,哪里还看得出方才院外一场生死大战的痕迹。 老皇帝一手压着玉盒,一手握着茶杯,望着院内繁花,差点入了神。杯中热气袅袅,弥散着幽清的茶香。 眼看热气越来越细弱,杨总管考虑要不要提醒刚刚服用过延寿丹的皇上,再不喝,茶就凉了,皇帝洪亮有力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竹娘子所炼制的延寿丹,药效不输紫娘子炼制的,不,说起来,还胜三分。” 杨总管大喜过望,连连道喜。 “老杨,看来你还得振奋精神,再侍候朕五十年啦。”老皇帝发出一阵笑声。 这两年来,杨总管几乎没听过皇上这样开怀大笑了,也乐呵呵地道:“老奴只怕筋骨酸软,侍候不了几年啦,哪里比得了皇上年富力强——” 话出了口,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要向皇上讨要延寿丹似的,连忙匍匐在地,告罪不止。 老皇帝不以为忤,命他起来:“呵呵,老杨老杨,你啊,就是想太多了。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来,朕赏你一颗,延寿三十年,继续好好侍候朕。” 杨总管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双手接过延寿丹,遵命当场服下。一瞬间,浑身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似的,他四肢不可抑制地颤抖,眼前也一片模糊。 皇帝似乎在问他什么,声音一时近一时远,根本听不清。他敛了敛狂跳的心,这才收拢了心神,只觉浑身气血涌荡,哪里还像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分明是二十出头的小后生。 再试了试灵力,灵力张弛有致,收放自如,同样比之前大大增强了,按如今状态,就算荒文大师出现眼前,也可力战五十回合。 “谢皇上隆恩!”杨总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皇帝望着他神采奕奕的脸,微微一笑,拈起一颗延寿丹,放入口中。 望着他的举动,杨总管的心,仿佛一只碗,砰的摔到地上,打个粉碎。 原来,皇上一直未曾服药,之前所谓服药,表面振奋的状态,不过装给自己看的,他竟让自己试药才安心! 只要他说一声让自己试药,自己绝对不会有丝毫迟疑便立刻吞下那颗延寿丹。然而,他却没说一个字,反而以赐药的形式让自己试药。 他怀疑自己的忠心吗? 五十年侍候,在他眼中,算得了什么! 杨总管的心,又酸又涩,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可能无法再侍候皇上三十年了。 “老杨,别怨朕,方才那孽障拼死将竹娘子救了出去,朕只怕,这延寿丹,有什么毛病。如今看来,倒是朕多心了。” “老奴不敢!”杨总管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快起来,人老了,膝盖不经跪了。” 杨总管慢慢起来,一抬头,忽然变了脸色。 皇帝的双耳,正慢慢变长,还毛茸茸的。 他晃了晃头,那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真的,不仅双耳,就连皇帝脸,也在缓缓发生变化。 杨总管连忙拉了拉自己的耳朵,然而,他的耳朵好好的,并没任何问题,摸了摸下巴,下巴依旧和以前一样,滑溜溜光秃秃的。 见他举止失仪,尤其是摸下巴,皇帝还以为他感受到了延寿丹带来的强大力量,以为能恢复某种能力,暗暗好笑: “老杨,你、哪里不舒服?” 皇帝不仅脸变了,声音也变了,但他却毫无察觉,反而咧开嘴微笑。 杨总管望着他的大板牙,浑身血液倒流:“皇、皇上,你、你变——” 那三个字,无论如何,他都出不了口。 此时,远离老仙泉别苑的山林中,刚刚脱离险境的郁离扶着虚弱的暗鹫,低声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兔面人?你让他永远变成了兔面人?” 暗鹫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 郁离立刻点头:“对,谁让他总是骂你妖怪,对,我们都是半人半妖,那又怎样!是人是妖,我们心里清楚,他是人是魔,他心里清楚吗!我送他这份永远的礼物,就希望他记得,他才是妖魔!” 她很得意。 任杨总管心机深沉,任老皇帝机关算尽,也绝不会猜到,自己是如何在延寿丹动手脚的,明明十字坡老婆婆服用了,也没事。 他们怎么能猜到,所有延寿丹里面都加了一点点郁离自身的海魔之血,灵力越强,激发越厉害,他们超强的灵力,反而与海魔之血中和,再加上之前燃烧七星子根所吸收的一点点药力,她保证,老皇帝会妖变,还是变成等级低劣的兔面人。 “好,这份礼物送得好,青罗帝国怎么会接受一个兔面人做皇帝!而他不知还要活多少年!哈哈,一想到他照镜子时的模样,我简直、简直——”暗鹫用力抱住她,在她脸上啪嗒亲了一口。 郁离顿时呆了。 暗鹫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郁离那么害羞的人,挨了这一记,简直就像蒲公英被吹了一口气,瞬间碎了。 但事情已经做出,他只好讪讪笑着往后缩回手,道:“没事没事,往后慢慢就习惯了。” 郁离的脸倏地红到几乎要滴血,尤其是一双耳朵,就像红宝石雕成的一样,红到透亮。 暗鹫一时也呆了,嚅嚅道:“我,我会负责的。你往后要住哪里便住哪里,喜欢乌洞山,我便将乌洞山修得漂漂亮亮,喜欢摩星崖喜欢北山,都随你……” 这是前所未有的表白,郁离心潮起伏,心中大痛,正要说话,忽然发觉不对劲。 往后?他们哪来的往后?且不说她自己海魔之血若再发作便彻底失控,他暗鹫不是妖晶破碎寿命不久吗? 她飞快握了一下他的手,又缩回,深深吸了一口气,问: “你根本没事,根本没受重伤,对不对?” 暗鹫脑袋轰的一声,忽然想起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实。 她很讨厌别人骗她。 而自己也曾经许诺,不再骗她。 只因为她面对的不是妖怪,而是人,怕她一时心软不动手脚,他没拆穿铁光庭联合银河公主编造的谎言,反而顺着铁光庭的意思,装着奄奄一息的模样,激她要替自己报仇。 望着她的脸从白变红,又转为白,失去血色,他后悔莫及。 为了那个男人而毁掉她对自己的信心,真的值得吗? 之前,他从未这样考虑过,甚至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知道自己受重伤将死,郁离一定会帮自己的。他凭什么这样觉得,又凭什么这样利用她! 第51章 以为(大结局) 看着她哀痛欲绝的眼神,他才发觉,相比报仇不成功,他更不愿意失去她的信任,失去她。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保证,我以后再不会犯了,你相信我!”他慌乱地去拉她的手,要得到她的原谅。 然而,她却往后退,躲避他的接触:“暗鹫大人,你的道歉,我受不起。” “我以为,这一次你不会再骗我了,结果你还是骗了我。” 郁离说道,眼睛一阵刺痛。面对真相,她本以为会流泪,结果一滴眼泪也没有。 这短短数年,远比她前半生更深刻,痛到了极点,只剩下麻木吗? 望着她毫无表情的双眸,暗鹫真的慌了:“不,不,我没骗你,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不好意思,我太蠢,实在没办法看出你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你放过我吧。”她停了一下,又道: “你我本不是同路人,偶然撞上,哦,我忘了,那是你有心安排。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你我从此也不必再见。” 她转身就走。 暗鹫要伸手拉住她,但手即将到她腰后,又缩了回来。 她说,从此不必再见,纵然勉强拖住她,又如何? 她心里,对自己已经恼恨至极。 他心头有很多很多的话,本来要跟她说的。 比如,他是处心积虑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那是因为,她初出茅庐行走天下时,曾经救过醉酒被打的自己。 花市灯如昼,她如一粒明珠,落在肮脏邋遢的自己面前,握住了泼皮无赖的皮鞭鞭梢,镇住了六七个高大的泼皮无赖。 泼皮无赖落荒而逃。 她抛给他一锭银子,又抽了他一鞭子:“一个法师,没死在妖怪手里,而是醉死街头,你玷污了法师两个字!” 比如,他很喜欢也很害怕元宵灯节。 与娘亲来京城第一晚,便恰好遇上了元宵节,娘亲给他买了一盏兔子灯,用线一拉,兔子的四条腿,还能一前一后地挪动。自从娘亲死后,他再没过过元宵节。 可是,有了她,有了那样温暖的一个正月十五,他忽然不怕元宵节了。 在摩星崖,他准备了七盏花灯。 自从遇上她起,每年元宵节前,他都亲自做一盏花灯,想象着有朝一日,将花灯齐齐挂在线上,告诉她,这一盏什么时候做的,那一盏什么时候做的。 他以为,曾经同生共死的他们,感情远比她和铁光庭的更深厚。 他以为,当一切结束,他和她,是有未来的。 他以为,他们的未来,必然在一起的。 然而,她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望着自己时的温柔。 她甚至不记得,曾经给过自己温柔与关怀。 在他要告诉她很多很多之前,她转身了,毫不犹豫离去。 是自己活该吗? 他算计了那么多,却从未想过,两人之间的感情会计算错误。 那一瞬间,他无颜伸手挽留住郁离,只能目送她远去。 她没有乘坐云车,也没有骑乘大白,而是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视野。 铁光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轻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 “那也是我同意了的,不是吗?为了报仇,我想得太多,没想的,也太多。” 暗鹫一展双翼,扑向高空。 他去得那样急,铁光庭还有话来不及说。 铁光庭伸开右手,手中是一只透明的琉璃瓶,瓶内有三条快乐地游来游去的小红鱼和一株夺心兰。 “带给他,万一他体内封印未完全消除……” 那是临去献药时,她借梳洗沐浴的机会,托碧珠送到自己手中的。 回想离开老仙泉别苑前的一场激战,她的确拼了性命。 当时她挡在暗鹫面前,替暗鹫挡了老皇帝撒出的碎魄锋,她心头放不下的,始终都是暗鹫,她那样迫不及待地离去,不听他半句解释,也是不想死在他面前吧。 在她心目中,失去所有灵力的法师,一定不再是法师了。 “呵呵,你们以为这样就是彼此成全很伟大了?也好,一个个都自以为是,有什么偏不说清楚,活该你们痛上一痛!” 铁光庭握着琉璃瓶,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 “铁相公,铁相公!” 远远的,有人如一朵白云似的飘来,转眼到了跟前,附带一股浓郁的红烧肘子香味。仙云宫宫主仙云道人一边啃着红烧肘子一边道: “我们老蠹说有件事情该告诉你,我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铁光庭十分嫌弃地望着这个满手满嘴都是油的道人,若是天下女子知道了他的真面目,还会视他如谪仙人疯狂崇拜吗? “别故弄玄虚,快说!” “许我海魔王一条腿,我就告诉你。” “不说算了!”铁光庭暗诵一句,云车凭空而来。 “哎哎哎,别这样,我告诉你!” 仙云道人率先跳上云车,霸占了最舒服的位置,才告诉铁光庭当年他祖父铁烈与大魔头胜差烈同归于尽的真相。 铁光庭默然无声。 仙云道人啃了一大口肘子,道:“他惹的祸,以命相抵,消除天下大难,也算一条汉子了!所以,大法师榜你们红坎铁家第三的位置,当之无愧!” “别用激将法,我铁光庭虽然不才,也绝不会辜负红坎铁家这三个字!” “好,行,那且跟我走一趟,送你一份好差事!” 仙云道人笑眯眯道,低声说了个地址。 铁光庭毫不犹豫,嘴唇翕动,云车立刻调转车头,迅速飞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十月十五。下元节。 郁离踏进了小酒馆。 年轻的老板夫妇还在,一见到她,小老板立刻把怀里一对双胞胎女儿递给妻子,站起来,笑容可掬问:“夫人想吃点什么?” “简单小菜即可,一碗饭。”郁离走过之前的桌子,坐在了里面。 “好,夫人稍等。”小老板如风般走进后厨。 两个小姑娘好奇地瞅着郁离,彼此咕咕说了两句,咯咯直笑,一面笑一面争抢着捋老板娘的手镯, 郁离顺着声音望过去,手镯还是那对精美的银手镯,老板娘对着她,微微一笑。 老板奉上四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回头,又端上四碟。 郁离连连摆手道:“用不了这许多。” 老板笑眯眯道:“不多不多,当年你们夫妻给了一百两银票,这点小菜,哪里多了。” 原来,不止自己一个还记得。 “老板你说错了,我们只是相识,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你们那样恩爱,怎么会不是夫妻?”老板擦着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幸亏两个小姑娘突然打破了店内的尴尬。 “灯!娘,花灯!”她们指着窗外,欣喜地大叫起来。 十月十五,又不是正月十五,哪来的花灯!郁离转头,望向窗外,不由呆了。 小街上,真的有人放花灯。 荷花灯、兔子灯、美人灯、鱼儿灯…… 长长一排,如她的心似的,晃晃悠悠,沿着街道,一直吊到远方。 夜空中,还有几盏大大的孔明灯冉冉升起,纸皮上或画着一丛翠竹,或画着一丛雪竹。 背后,是老板幽幽的声音: “年年今日都放花灯,也不知是哪家公子哥儿博美人一笑。” 珊瑚断1 那一日,阳光正好,风也轻柔,铁珊瑚翘着腿躺在树上,看远处的风景。 山峦耸翠,云烟如带,拖着她一颗心飘呀飘。 风景再好,也只在远方,她困在刀剑丛中,日生烦闷,而师兄们的笑脸与轻语,日复一日,也如厨房一日永远不变的三餐,变得腻烦起来。 若能避过师父的耳目,偷偷下山玩一玩,吃点小食,那才有滋味! “小师妹,小师妹!” 她恼怒大师兄惊扰了自己的好梦,有意捉弄他,一翻身,整个人摔向地面。 “啊——救命!” 大师兄纵身一跃,将她横抱在怀中,笑着道: “小师妹,这是师父新收的弟子,你的小师弟,沈知非。沈知非,这是你小师姐,铁珊瑚。” 百岁峰,一向她最小,终于来了一个小师弟! 她忙不迭从大师兄怀里挣脱下来,叉着腰,有意摆出师姐的气势。 就算她仰着头,对面的少年,还高出一个头,一双眼睛,冷冷的扫向自己。 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铁珊瑚觉得,自己前世定是屠了沈知非满门,或者欠了沈知非十万九千七,要不怎会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将他种在了心里? 他不言不语也不笑,只扫了自己一眼,便胜过百岁峰山明水秀无限风光。 是刀也是剑,是风也是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他随大师兄离去,却在她心里迅速发芽,长叶,长成最高最壮的那棵树,顶得她心酸,心痛,又心生欢喜。 在他之前,她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在他之后,她再没关注其他男子。 大师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变了,依旧追在自己身后问长问短。 “小师妹,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说,说出来,我可以改,立马改。” 大师兄不知道,他越问,自己越是恼怒。 他改,他怎么改!他能把自己改成沈知非吗? 沈知非,沈知非,知非…… 一个沈字念在口里,便在心上转了一圈。 不仅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尤其末尾一个非字吐出朱唇,便觉得双腋生风,随时要凌空飞起。 沈知非,铁珊瑚,铁珊瑚,沈知非,明明两个人的姓名发音平仄都那么相似,那么相配,可他呢?他眼前似乎根本没有自己这个人。 他心里只有师父、大师兄。 凭什么?大师兄能教的,她也可以教他,而且保证比大师兄教得更好,毕竟师父老人家早说了,自己是百岁峰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如不因为自己是女子,真的想把掌门之位传给自己。 “小师弟,我教你?” “不用。”他总算说了两个字。 “不用客气,我的法术可是比大师兄修炼得还厉害!” 他扫了一眼,好像在看一个白痴似的:“这你也信?”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撒谎吗?这可是师父老人家说的,你敢说师父他老人家撒谎!” “我不敢对师父老人家不敬,但我要学的,你教不了。” 他什么意思?分明就是看不起自己! “大师兄会的,我也会,怎么不能教!” 他转身就走,走得那么急,仿佛再跟自己多呆一会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她直接取找大师兄,要求改为自己教小师弟练功。 大师兄一口拒绝: “那不行,你教不了。” 大师兄什么时候在她面前拒绝过她的请求?分明是那个小人暗中作怪! “怎么?连你也给他带坏了,瞧不起我?” 大师兄苦着脸,不说话。 “我先教一次,教不了你再说话!你要是担心师父责怪你的话,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大师兄欲言又止,态度松动了几分。她打蛇随棍上: “你要是不答应,往后我再也不理你了!就这么说定了哈!” 大师兄终于点头:“好,你小心点。” “知道啦,我会看着她的,绝对不会” 她抢了授课权,第二天早早起来,挑了又挑,最终穿上了及笄时娘亲特意替自己从京城买来的宫装裙子,插上红珊瑚珠钗,得意洋洋来到沈知非房间,拍他的门。 其他师兄告诉她: “小师弟早出去练功了!” 师兄们还在赞她的裙子多漂亮,她已经一道烟溜走了。 她知道,沈知非因为修为浅薄,一向不在练武场随大家一起修炼,而是在后山一个半山坡上独自修炼,她曾经几度偷看过,都被大师兄发现,撵了回去。 “小师弟,小师弟,今日大师姐我来教你修炼!”她一面嚷一面跑,差点被裙子绊了一脚。 沈知非回过头,目光里没有惊艳,只有不解: “你这样就打算教我修炼?” 其实铁珊瑚已经暗暗后悔自己方才鬼迷心窍穿新裙子了,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自己这样隆重,不是分明告诉沈知非,自己很在意他?他不是更加得意忘形? 话虽如此,她口上一点也不肯认输: “这样有什么问题?法术修炼,又不是械斗!再说,就算械斗,你也近不了大师姐我半步!” 沈知非随手拿起了一根树枝,对她挑了挑下巴:“试试。” 他才入门几天,居然敢大言不惭向大师姐挑战? 铁珊瑚不知道该说他勇敢还是愚蠢,上一回向她挑战的小师兄可是被一脚踢翻在地,半天才爬起来,三天不上练武场。 “试试就试试,本大师姐让你三招!”她心中有气,嘴唇微动,祭出自己红坎铁家祖传的上品灵器珊瑚剑。 她已能一剑化二十剑,二十剑嗖嗖绕着沈知非飞来绕去,瞬间光影舞动,密不透风,犹如一口铜钟,将沈知非罩在里面。 一想到沈知非被剑光削过耳边眉睫时胆战心寒的模样,她便乐不可支。 她要给他一个彻彻底底的教训,吓破他的胆,让他知道大师姐的厉害,让他再也忘不了自己。 然而,接下来呆若木鸡的是铁珊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一声轻响,她密密麻麻的寒光剑影,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知非手持树枝,枝杈上正挂着她的珊瑚剑。 珊瑚断2 铁珊瑚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眨了眨眼,珊瑚剑的确挂在沈知非手中的枝杈上。 怎么可能? 自己可是百岁峰天才,沈知非不过入门没几日的新弟子! 他怎么能打败自己! 一瞬间,巨大的愤怒与耻辱淹没了铁珊瑚,她抢过珊瑚剑,往自己掌心一抹,然后剑尖对准了沈知非。 染了血的剑尖,骤如烟花盛开,光华四射,腾腾飞出一只火凤凰,张开双翅,扑向沈知非。 沈知非一呆,来不及躲避,火凤凰从他头上飞过,燎得一缕头发着了火。 沈知非慌了,就地一滚,又滚又打,把头发的火灭了。 “哈,你也有今日!” 铁珊瑚纵身一跃,避到旁边,心里实在畅快无比,怕把他烧死了,心念一闪,控制火凤凰又飞回来,追着不放,他滚到那里,火凤凰便追到哪里,保持一定距离,不至于烧死他,可也烘得他难受。 烤了半晌,她令火凤凰稍退两步,喝道: “认不认输?不认输?烤你个半熟!” 谁知被烘得面红发焦的他死不认输: “不认,这是剑的本事,又不是你的本事!” 自从珊瑚剑到了她手上,她一向只当把好看的剑罢了,入百岁峰后师父看出剑的神奇,教她滴血剑上,激发出珊瑚剑内霸道十足的火凤凰。 珊瑚剑的本事便是自己的本事,犟驴小师弟居然否认这一点,好,很好,接下来不把他烧成光头自己便不姓铁! 铁珊瑚冷笑道: “那本大师姐便让你看看珊瑚剑的本事!” 她正要令火凤凰扑过去,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断喝:“珊瑚,住手!” 是师父!再不烧便晚了! 她心念急转,火凤凰同时往沈知非头上扇动双翅,火焰喷涌。 一道剑光飞来,顿时将火焰绞得粉碎。 铁珊瑚连忙收了火凤凰,委屈地道:“师父,他对我不敬,我教训教训他,您老人家还不让啊?” 剑光消失,师父随之出现在眼前: “胡说!知非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对你不敬!” 好孩子? 铁珊瑚她简直要气炸了:“他刚才骂我没本事!” 她瞄向沈知非,见他微弓着腰静立一旁,脸上全无半点倔强,不知道装得有多乖巧多无辜。她之前简直瞎了,居然还觉得他长得比所有师兄都好看! 知人知面不知心,白长了那么好看的皮囊! 好,装是吧,看谁装得过谁! 她立刻拖着师父的手臂,委屈万分地道:“师父,您老人家一向最疼我,我也最敬重师父您,他骂我没本事,不就等于骂师父、打师父的脸吗?骂我我忍了,怎么能容忍他骂师父!” “小珊瑚,你的脾性师父还不知道?从来不肯吃半点亏,今天看看把知非这孩子烧成什么样子了?为师若是来迟半步,你就要闯下大祸了!” 师父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前所未有的严厉:“平日里师兄们都让着你,纵容你,都纵容到你无法无天了!今日,你欺负小师弟,为师罚你一天不许吃饭,回房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铁珊瑚呆了。以前,哪怕闯了更大的祸,师父也一笑而过,最多摸摸她的头,说下次不许这样了,如今,小师弟一入门,便霸占了自己的位置,成了师父心尖上第一人! 她狠狠瞪了一眼沈知非,有气无力地道:“是,师父,弟子知错。” 她正要转身,沈知非却开口了:“不,师父,此事不是师姐的错,知非方才的确心中不服,说她没本事,对师姐大不敬,犯了大错的是知非,应该知非领罚才是。” 他替自己说话? 他有那么好心替自己说话? 他一定是在师父面前继续装好孩子! “谁要你管,我认罚!” 铁珊瑚头也不回跑回房间,刚才发生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在她心头盘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承认,刚入门的新弟子,能面对她二十剑不慌且找出破绽,一击即中,绝非侥幸,那沈知非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难怪师父如此看重他。 往后他便是百岁峰第一天才? 一想到这里,她烦闷无比,立刻把裙子换了,再一摸,珊瑚珠簪子不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都怪那沈知非! 那簪子上的珊瑚珠难得颗颗都那么红那么亮,是她最喜欢的簪子,却因为他丢了,下次有机会,定要再烧他一回! 橐,橐橐。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她气呼呼道:“别敲了,师父命我禁足,你滚吧!” “师姐,我跟师父都说清楚了,师父说你可以吃饭,也可以出去了。” 居然是沈知非!他认错,师父居然不罚他,任他四处乱走! 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来她面前装好孩子! 她气咻咻道: “用不着你假惺惺,我就不吃饭不出去!你再啰嗦,小心被烧成和尚!” 门外无声,正当她以为沈知非已经走了时,他开口道: “师姐,饭菜我搁门前了,你趁热吃,谢谢你早上陪我修炼。” 谢谢?他什么意思?多谢自己? 脚步声远,他真的走了。 铁珊瑚拉开门,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肚子咕咕叫起来。 这时候她才想起,早上顾着找沈知非,忘了吃早饭。 门前放着食盘,食盘上放着一只大碗和两块点心,碗里是鱼片粥,撒了细碎的葱花。 不过一碗寻常的鱼片粥,香气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她本想关上门,但那香气实在太吸引人了,不趁热吃,太可惜。 第一口粥下肚,她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把食盘端进来,这鱼片粥也太好吃了。 点心也香软可口,可惜只有两块。 百岁峰的厨子什么时候厨艺这么出色了?难道来了新厨子? 总算可以换换新菜式了,铁珊瑚心中一阵雀跃,开始期待午饭的到来。 然而,午饭又恢复了往日不变的菜式,令人一看便饱。她问送饭的女仆:“早上做饭的新厨子呢?他怎么不做午饭?” 女仆望了她一眼,诧异地道:“新厨子?厨房没来新厨子啊。” 珊瑚断3 “早上的鱼片粥和点心不是新厨子做的?” “早上?鱼片粥?”女仆忽然双眼一亮,笑着道:“回铁小姐,早上的鱼片粥与点心,都是沈公子亲自下厨做的。” “你说的沈,不会是刚入门的小师弟吧?” “铁小姐说得对,正是沈公子。” 沈知非不仅为了自己下厨,厨艺还那么好? 铁珊瑚想了又想,他定是知道自己错了,对不住自己这个大师姐,才亲自下厨以表诚意。他厨艺那么好,往后是不是要让他经常对不住自己? 她越想越兴奋,沈知非人长得好看,厨艺又好,简直是未来夫君的最佳人选。 想着想着,她颓然倒在榻上。 可惜,沈知非有一个缺点,天赋有点高。 本来天赋高也没什么,可是和自己差不多就不对了,自己可是百岁峰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怎么可以超过自己——额,怎么可以和自己差不多? 说不定他送鱼片粥与点心,就是不安好心,想让自己放松警惕,准备尽快超越自己。 她决定,往后就算他送再好吃的饭菜点心过来,都不看不吃! 结果,她的决定,不到一刻便被自己亲自推翻了。 沈知非没给她做饭,但是给师父和大师兄做了烧鸡,大师兄只吃了一口,觉得好吃,便直接把整只鸡都送过来给铁珊瑚,怕时间长冷了,一路飞奔过来的。 一闻到特别的香气,铁珊瑚便知道,那是沈知非做的。 “吃吧,真的很好吃,不骗你。”大师兄撕下一只翅膀,递给她。 铁珊瑚很不争气地吃了翅膀,继而又消灭了大半只烧鸡。 幸好,铁珊瑚还记得大师兄在侧,撕给他一只大鸡腿。 大师兄乐滋滋接过,等她啃完鸡架子,又把手上的鸡腿递给她:“还有。” “你吃,你吃。” “我还不了解你的肚子?快吃!再说,以前你吃东西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 铁珊瑚不好意思地道:“以前我不懂事嘛,现在我懂事了还不成?借花献佛,你的鸡腿你吃,嘻嘻。” 大师兄想了想,把鸡腿吃了:“我吃,难得你懂事,不听你的不好。”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刚洗完手的铁珊瑚一下子泄了气。 大师兄跟她说了几句,也看出她精神不佳,问她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没睡好的也不能马上午睡,刚吃饱就睡觉,对肠胃不好。 铁珊瑚更加沮丧,敷衍了两句,不再说话。 大师兄想了想,又道:“你还为师父罚你不开心?这次你的确过分了些,小师弟可是我们百岁峰未来的希望,伤了他,师父——” “他是百岁峰未来的希望?那我是什么?”铁珊瑚满腹怨言喷涌而出,跟大师兄吵了一架。 准确来说,是她吵,大师兄一直听,等她没力气了,笑着道:“刚才还说自己懂事了,分明还是个孩子,怕师父大师兄不疼你了是不是?不会的,大师兄最疼爱的就是你。”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铁珊瑚觉得他心目中的自己,分明就是一个蛮不讲理、争宠争吃的小孩子,越发有气,把大师兄推出去,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不仅如此,她满房间转,把之前大师兄送的各种小玩意一一都收拾起来,装了满满两篮子,准备扔回给大师兄。 然而拎起篮子时,她不由呆了。自己这样做岂非就是小孩子行径?幸亏没拎出去,否则真是要被师兄们活活笑死。 归根到底,都是沈知非那家伙惹的祸,都是他害得大家都不正常了,师父不是以前的师父,大师兄不是以前的大师兄,就连自己,都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她决定,自己要勤奋修炼,下回给姓沈的好看! 晚饭,大师兄又把沈知非给他做的饭菜送过来,自己则把她的晚饭全吃了。 她望着大师兄乐滋滋的脸,忍不住问: “这后厨的饭菜,你还没吃腻呀。” “不腻,不腻,吃饱就好。”大师兄憨憨地笑。 也许走漏了风声,下回大师兄拎过来的饭菜分量多了不少,分明是两人份的。 铁珊瑚一面吃一面想,沈知非这是暗地里向自己低头赔罪? 一问才知道,师父出门了,大师兄把师父的饭菜也拎过来了。 “师父出门不带我!” “带你做什么?他是去接棠棠回来。” 提到棠棠,铁珊瑚立刻正经起来。 棠棠是师父的独生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师娘去世后,师娘娘家担心师父一人无法好好照顾幼女,便把她接了过去抚养。 当年一别,已经整整五年不曾见过棠棠了,不知道如今的她,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爱哭。 想起少时好友,铁珊瑚心情大好: “师父会去接她,想必棠棠身子大好了,这回她可以跟我们一起练功了,再不用坐在边上发呆!” “嘿,你以为人人都把练功当命根子呀!棠棠身子还是老样子,你多看着点,别动不动就气她。” “我哪有!说得我好像整天欺负她似的!” 然而仔细想想,印象里棠棠哭泣,果然大半都是自己气哭的。她不由红了脸: “往后我自然会好好爱护她,再不惹她哭,谁让我是大师姐呢。” 大师兄忍不住又夸了几句。 从此一心一意盼着棠棠早些回来,连沈知非都靠边站了。 她开始思考,要送棠棠什么礼物,才让棠棠一见面便感觉到自己再不是过去的珊瑚。 她在房间里翻来翻去,就差把房子拆了,还是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礼物。 大师兄说棠棠身子还是老样子,棠棠自然不能修炼,自己手头上各种灵器什么的,完全用不上。 最后还是求了大师兄,让自己下山一趟,到镇上挑几样礼物。 大师兄不同意:“你要什么我帮你买便是,何必辛苦下山?山路又陡又滑,若是你不小心摔了,师父还不骂死我?” “礼物当然是自己亲自挑的才有心意,你挑?棠棠才不要呢。再说,我若哄得棠棠欢喜了,师父还不开心死?哪里会骂你!” 一番死缠烂打,甚至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眶,大师兄终于徇了私,偷偷放她下山去。 珊瑚断4 山下小镇不大,店铺少,东西也少,挑了又挑,勉强买了两只泥娃娃,当年她曾经不小心摔碎了棠棠一只泥娃娃,棠棠哭了很久很久。 抱着两只泥娃娃,没走几步,她突然看到前面转角一个熟悉的背影。 哈,他居然敢偷下山,还被自己抓个正着!这么大的把柄攥在手里,往后叫他向东他敢向西? 铁珊瑚叫道:“小师弟,这回还不被我抓到了!” 那人一闪而过,铁珊瑚急急追过去,拐个弯,却看见沈知非站在一家小院门口,门内一片淡绿裙子一飘,不见了。 那片淡绿裙子,明显是年轻女子的,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姐,买鸡。”他举了举手中两只鸡。 鸡被他抓住翅膀,徒劳地挣扎着。 原来是买鸡。她松了一大口气,依旧探头往里望了望,只见院内一丛竹子边跑着十多只鸡,可见沈知非所言不假,不由笑眯眯道:“你做的鸡真好吃!” 话出了口,她才想到,他做了鸡,可没送给她吃,偏偏大师兄拿来给她吃了,他一定会误会自己和大师兄的。 她红着脸,磕磕巴巴解释道:“额,我去大师兄那里,恰好遇见了你做的鸡,吃了一块,额,还不错。” 沈知非似笑非笑望着她,仿佛连她肠子打了几个结都能看清清楚楚。 她越发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才好,低下头,右脚鞋尖轻轻点着地面的石缝。春意渐浓,石缝间冒出了青青草芽,分外娇嫩。 “别动!”沈知非忽然道。 她一个激灵,差点失去平衡,只听见沈知非慢悠悠道: “师姐的鞋子十分精美,染上草汁便难洗了。” 若换了旁人说这话,铁珊瑚定以为他有意嘲弄自己,但从沈知非口中说出,只觉得十分妥帖,他连自己鞋子都关注到了,可见平日有偷偷留意自己的。 这一发现,让铁珊瑚欢欣鼓舞,心底仿佛也啪啪的冒出了无数青青草芽。 “我这鞋,家里捎过来的,我手笨,做不来女红。”一言未了,她又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唇。 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揭露自己短处?哪个男人愿意听到姑娘家说自己不会女红的? 沈知非却没在意,一面走一面道:“不会做有什么打紧,师姐的手,自是拿剑的。” 两人一面走一面谈,铁珊瑚从来没想过居然有这样的时光,自己和沈知非平和地谈天说地,他甚至提到了童年时候一个人烤鸡,连毛和内脏都没处理,也没抹盐,烤到黑乎乎的一咬,差点没恶心死。 “吃到内脏了?” “不,是吃到毛茬子了。” 铁珊瑚想象那时候的情景,不由大笑起来:“你也够倒霉的。” “恩,够倒霉的。” 两人默默向前走。 铁珊瑚不明白沈知非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难道是因为自己嘲笑他倒霉? 可那是事实,吃到一口毛茬子,还不够倒霉的? 她以前在家里吃烧鸡什么的,吃到一根毛茬子都要恶心半天呢。 临到山门,沈知非才道:“师姐,今晚请你吃鸡。” 铁珊瑚一愣,嘴角慢慢裂开:“我也有份?” “当然,你一只,大师兄一只。” 铁珊瑚心花怒放,把一路抱着的泥娃娃往他臂弯里塞了一只:“你也一只。” 她转身就跑,不敢看沈知非脸上表情。 剩下一只泥娃娃,铁珊瑚放在了自己的梳妆台上,理由是只有一只,怎么送棠棠?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另外一只既然送了沈知非,若是这一只送给棠棠,岂非有意撮合他们两人成一对? 棠棠连沈知非的面都没见过,会不高兴的。 当晚,趁大师兄来送鸡的机会,她又软硬兼施,死缠烂打,非要第二天再下山买礼物,理由是没买到合适的。 大师兄奇怪地道:“今日没合适的,明日就有了?镇上来来回回就那几家店铺,闭着眼睛我都知道他们有什么。” “我跟一个老板约好了,明日去看货。” 铁珊瑚面不改色道。 “约好了?好,那去吧,记住,下不为例,再胡闹,我罚你去厨房做饭。” “好啊,好——”铁珊瑚意识到自己又犯蠢了,连忙道:“谢谢大师兄,明天一定好了。” 第二天她在镇上来来回回走,谁知等到太阳西斜了,也不见沈知非下山,却等来了大师兄。 大师兄心急如焚,还以为她在镇上或者山路出了什么问题,一路寻来,见她无恙,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问她东西可买好了。 “买好了。”铁珊瑚没精打采跟着大师兄往山上走,有心要问问沈知非干嘛去了,又怕露了痕迹,忍了又忍,好容易熬回山上,一溜烟往后山跑了。 不出她所料,沈知非又在练功,练的还是控剑术。 几日不见他练功,居然有模有样了,能凭借灵力把一把宝剑舞得如飞火流星一般。 “好!”她啪啪啪的热烈鼓掌。 沈知非不为所动,依旧专心致志练剑。 宝剑改了方向,不再在围绕他头顶飞舞,而是射向不远处一棵树,继而又飞旋回来。 秋天时树叶几乎已经落尽,仅剩几枚干枯黄叶在风中摇摆。 铁珊瑚看了几遍,才发觉他每次控制着宝剑射过去时都瞄准一枚树叶,而每一次准头与力度都控制得十分巧妙,剑光穿叶而过,却没击落枯叶。 这一点,她自己都没把握能刚刚好。 昨日一路相伴行走,她本以为两人关系更亲近了一步,谁知今日的沈知非,又恢复了昔日的沈知非。 铁珊瑚颇有点失落,一时技痒,有心让沈知非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百岁峰法术,祭出珊瑚剑,瞬间化出二十二把剑,往那棵树飞过去。 这些日子,她花痴归花痴,修炼可没落下多少,新增加的两把剑便是证明。 沈知非之前能凭借树枝拦截自己二十剑,如今还能凭借灵力拦截自己二十二剑? 这二十二剑,有急有慢,有轻有重,别说沈知非,就是大师兄要接,也得吃点苦头的。 珊瑚断5 剑光飞闪,树上仅剩的几枚枯叶无一幸免。 沈知非竟然不出手阻拦。 铁珊瑚收拢剑光,让它在沈知非头上来回不定,问道:“小师弟,你怎么不动手?” “知非不敢。” 不敢,是因为自己珊瑚剑厉害,还是因为敬重自己是师姐?铁珊瑚有点迷惘,但这毕竟是头一次沈知非主动在自己面前低头,她见好便收,倏地藏起珊瑚剑,要他歇息一会。 “给你。” 她递给他一包糕点。那糕点难做得很,只能吃新鲜的,放不到第二日,价格又贵,镇上并无多少人买得起。铁珊瑚却最爱吃,每次下山,都要带一包上山,前几日只顾寻沈知非,忘记了,今日来来回回逛,买了两包,一包已经吃光了。 沈知非打开封纸看了看,里面是一枚一枚淡绿色的软糕,软糕里面有一朵嫩黄色的五瓣花朵,花心金黄,随着软糕的颤抖也微微颤抖,活灵活现。 他从未见过这样精细清雅的糕点,呆了一呆,忍不住问:“这是真花?” 铁珊瑚看到他傻乎乎的模样,暗暗好笑:“傻师弟,是不是真花,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沈知非捻起一枚,可能生怕捏碎了软糕,力度不够,软糕一下掉了下来。他难为情地笑笑,再次拈起软糕,却用力过猛,把软糕捏碎了,嫩黄色的花朵也断成两截。 他心中怅然若失,捻起一角,放入口中,软糕又软又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包,归我了?” “当然。” “谢谢师姐!”沈知非包好软糕,拔腿就跑。 铁珊瑚慢悠悠跟在后面走。 一包糕点就让他欢喜成这样,看来是个吃货,往后要收服他,还不容易? 沈知非突然又跑回头,问: “这糕点,哪里买的?” “镇上小酒馆。” “师姐说笑了,小酒馆哪里这么精细的糕点?” “呵,平常人自然买不到,那可是小酒馆老板的亲娘方大娘亲手做的,不信?明日你去问问方大娘。” “谢谢师姐,谢谢师姐。” 听着沈知非一串道谢,铁珊瑚不禁一笑。 当晚,她做了个短梦,梦见自己与沈知非坐在红坎铁家的湖心亭内,桌上摆了无数点心,她拿一种,沈知非拿一种,彼此喂食,相视微笑。 醒来,天还未亮,她心扑通扑通乱跳,想起梦中情景,莫非这是上天给自己的预兆?自己与沈知非大有可能? 一想起他捻起点心喂自己,她脸上火烧似的,连忙用被子把自己埋了,暗想下次买什么点心才好。方大娘手艺虽好,但擅长的糕点不过二十来种,没过多久沈知非一定腻了,真要拴住他的心,还需再下点功夫。 她再也等不了,匆匆写了一封信,放出传讯鸟,让它带信回家。 上午,她转了一圈,都没找到沈知非,问大师兄才知道,他又下山买菜了,说专门要谢谢师姐的。 专门。铁珊瑚不由眉飞色舞,难道梦里的旖旎真要化为现实了? 午饭时沈知非没出现。 晚饭时,她等了又等,沈知非还是没出现。 大师兄劝她吃饭:“放心吧,小师弟不是没分寸的人,也许他专门为你做的菜材料太麻烦了些,才耽搁了。” “万一我吃饱了他再回来,岂不白白浪费了小师弟一番心意?” 无论师兄怎么说,她都执意要等沈知非回来再说。 天黑后沈知非才回来,两手空空,有气无力问她那糕点是不是不干净,自己吃了腹痛,差点没痛死。 “你今天吃的?” “恩,早上吃的。” 铁珊瑚道一声糟糕,说忘了告诉他,那糕点不耐久放,昨日做的,昨日就该吃完了。 沈知非垂着头,一声不吭。 铁珊瑚以为他生气了,便道:“我又不知道你昨晚没吃完,怎么能怪我呢?至多,下回我再多买两种好点心向你道歉,要不,五种?准保比昨日的更好吃!” “算了,又不是不知道你,我就不该吃你的点心。” 铁珊瑚顿时怒上心头,劈手揪住他,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故意下毒毒你?是,我专门跑山下买糕点回来下毒,就是我下的毒,你怎么还没死!” 大师兄恰好拎着食盒进来,见铁珊瑚满面怒容,双眼却是泪光闪闪的,明显气极了,连忙上前分开,一一劝解,又说食盒内两碗面两份包子,正好一人一份。 铁珊瑚牢牢霸着食盒,道:“他说我的糕点有毒,大师兄你还敢请他吃东西?小心他说你要毒死他!” 大师兄了解小师妹性格,一向给师父和诸位师兄宠坏了,我行我素的,也不把她说的气话放心上,哄了几句,才拖着沈知非离开。 一出门,夜风一吹,大师兄便闻见沈知非衣衫有呕吐过的气味,虽经搓洗,但余味还在,不由问道:“小师妹又恶作剧了?她小孩子脾性,你多担待些,我明日再狠狠说她,师父就要回来了,她再这样肆意妄为,小心被师父关禁闭。” 沈知非拢了拢袍子,道:“其实,也不能怪她的,只是——肚子太痛,我,我一时受不了,才说了气话。” 大师兄好生安慰了一番,问要不要拿点药,沈知非摇了摇头,道在山下看过大夫了。 送走他,大师兄回到铁珊瑚房内,见面条与包子一动不动,她坐在桌前发呆,脸上挂着两行泪,心中一震,连忙上前,问她哪里不舒服。 “这里,这里,这里,到处都不舒服!好心好意请他吃点心,他自己没问清楚,吃出毛病了就怪我,往后,就算喂鸡喂狗也不管他!狼心狗肺!白眼狼!” 铁珊瑚骂了一顿,拿过两只大包子,左右开弓,往嘴里塞,一面含糊不清说自己再搭理姓沈的,便是乌龟王八蛋。 第二日,她特意下了一趟山,见镇上果然新开张了一家点心铺,进去拿了七八样最别致最新鲜的,上山后分给各位师兄,偏不给沈知非。 沈知非只当没看到,径自走了,道去厨房做饭。 大师兄说铁珊瑚过分了,她故意大声道:“谁知道某人会不会吃了又肚痛?我可担不起中毒的罪名。” 珊瑚断6 点心之战,以沈知非不应战、铁珊瑚无聊透顶告终。 她一向没什么耐性,勉强撑了五日,已是奇迹。 相比她的烦躁,沈知非举止如常,仿佛不曾看到、闻到那些精致可口的点心。 大师兄也劝她别再往山上搬点心了,毕竟修炼不是享受,若是师父恰好回来看到大家大吃特吃,只怕个个都要受罚。 “就算师父罚你们,也不会罚我!” 话虽如此,铁珊瑚还是乖乖收兵了,将心思花在修炼上。 师父随时可能出现,若是被他发现,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了,自己光顾赌气、进步不大,只怕自己撒娇撒痴也不顶事。 师父回来时,正值傍晚,彩霞满天,照见练武场上众人大汗淋漓的脸庞,个个都闪闪发光。 “好,看来我不在这段日子里,你们也没偷懒。” 师父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望过去,首先望见师父身边一位淡红衣裙的年轻女子,身形偏窄,眉眼疏淡,脸色依旧是不正常的苍白。 铁珊瑚的心揪了起来,难道这些年过去,棠棠姐的病情并未好转? 她第一个跑过去,嚷道:“棠棠姐,你总算回来了!” 棠棠望着她,眸子瞬间发光,道:“珊瑚,你是珊瑚!” 一对许久不见的小姐妹手拉着手,兴奋地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师父与其他师兄笑眯眯看着他们,棠棠忽然道:“这位是——” 铁珊瑚顺眼望过去,棠棠望着的竟是沈知非,他靠在石栏杆旁边,头发被晚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一蓬野草。 她含着厌恶,道:“那个呀,叫沈知非,新入门的,又小气又刻薄,最可恶了,别管他,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她所准备的礼物,棠棠一样样看了,很喜欢,笑着说铁珊瑚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铁珊瑚很得意。 棠棠却指着桌上一只泥娃娃道:“这只好可爱!送我行吗?” 那本是一对,另一只给了沈知非。 若是之前,铁珊瑚定会想个借口推辞的,但如今既然讨厌了沈知非,就连那只泥娃娃一样讨厌,棠棠又开了口,她毫不犹豫拿起泥娃娃往棠棠手里塞:“拿去拿去,还看中什么?都拿去!” 棠棠噗嗤一笑,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当我来刮地皮的?我也准备了好些礼物要送你呢,去看看?” 棠棠准备的不是珠宝玩具,而是一份八重剑谱一份九重练气诀,都是从舅舅家讨来的。 铁珊瑚不胜欢喜,抱住棠棠重重亲了一口。 棠棠道:“你我亲如姐妹,谢什么。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怯弱,无法修炼,你练了,便当我练了。” 她埋头嗅着铁珊瑚脖子上的汗气,道:“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可以这样痛痛快快流汗!” 铁珊瑚心中一片酸涩,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渐渐沉到了心底。 她向来直肠直肚,不善于安慰他人,此时搜肠刮肚,好容易才道:“像我们这样臭烘烘的有什么好!我还羡慕你一身清爽,跟花朵一样香喷喷的呢!” 棠棠抱着她,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自从棠棠回来,铁珊瑚除了修炼,便绕着她转,带她看师兄弟们修炼,带她看后山的变化,给她买各种糕点和衣裙,几乎忘了找沈知非的茬。 棠棠体弱,若不是她强拉,几乎整日关在房内。 师父见铁珊瑚如此懂事体贴,大感欣慰,说她总算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 师兄们想起她之前闹得鸡飞狗跳,暗暗好笑,也不去揭穿她。 有时候棠棠也会亲手炖汤,给师父和铁珊瑚喝,每次都炖一大锅,师兄弟们一面喝一面取笑,说棠棠这样不得了,往后谁娶了她都吃亏。 铁珊瑚受不了他们喝着棠棠炖的汤却笑话棠棠,呵斥道:“明明是棠棠有心给你们做点好吃的,你们还不领情!下回,我让棠棠只炖一盅,看你们说什么!” 师兄们赶紧认怂。 “别这样,小师妹,我们不过说说而已,棠棠好心,疼我们,谁不知道!” “对对对,棠棠最好心!” …… 铁珊瑚立刻变脸:“你的意思,我最坏?” 那个师兄连忙讨饶:“没有没有,绝没这个意思,棠棠最好心最温柔,你最讲义气最豪爽!” 铁珊瑚这才心里好受些,正要出去,却听到有人冷冷哼了一声。 她看过去,不是沈知非还有谁?他睥睨着自己,满眼不屑,就差没一口啐到自己脸上了。 “沈知非,你什么意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其他师兄眼看又要出乱子,连忙跑出去找已经吃饱离开的大师兄。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好与坏,逼着别人说的,你也当真?”沈知非慢条斯理说完,扒自己的饭。 他盛了一大碗饭,几块肉与几根青菜,没舀汤。 铁珊瑚明明记得汤锅里还有一层汤。 他不仅看不起自己,连棠棠也看不起!白白浪费了棠棠一番苦心! 想到棠棠,她忽然想起今日自己还未见过棠棠,与其浪费时间在这只白眼狼身上,还不如去跟棠棠聊天。 她狠狠瞪了沈知非一眼,转头跑去找棠棠了。 大师兄跟着其他人匆匆赶回来,只看到沈知非一人在吃饭,饭碗完整,饭菜也没撒,他头上也没什么伤痕,看来没打架。 “师父夸得没错,小师妹果然长大了。”大师兄很欣慰。 棠棠在哭。 铁珊瑚手足无措,连猜了七八种原因,棠棠都没出声。 “谁,你说谁欺负你了?我帮你出气,将他打成猪头!” 棠棠抬起头,两眼红肿: “没人欺负我。” 望着她烂桃子一般的双眼,铁珊瑚一阵心痛: “没人欺负你怎么会哭呢?你别怕,师父在,我也在——” 棠棠还是摇头,眼睫又滚下一颗大大的泪珠。 铁珊瑚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是不是想你外婆家里人了?怕说了挨师父骂,不好意思跟师父说对不对?没事的,想他们也很正常,我刚来时不也常常想家人哭鼻子?那时候都是你安慰我……” 珊瑚断7 棠棠轻轻点了点头,倏地抓住铁珊瑚的手,道:“珊瑚,我——” 她脸红了,耳朵也红了,话语却不曾出口。 铁珊瑚见她如此为难,又是灵光一闪,轻声道:“你在外婆家,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棠棠以几乎难以分辨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 可怜的棠棠! 她身子不好,被师父接回百岁峰,往后还不知能不能再与心上人相见。铁珊瑚大感心酸,反手抱着她,道:“没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若是难受,便跟我唠叨唠叨。” 棠棠窝在她怀里,像只可怜的小猫,身子一阵颤抖,带着哭音道:“珊瑚,你真好,真好。” 铁珊瑚心头忽然跳出之前沈知非满是不屑的眼神,哼,棠棠说自己好,才是真的好,他的看法,算个屁! 也许因为说破心事,心里难受,棠棠又病了。师父亲自带了三师叔来替棠棠诊脉,棠棠连着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药,每日还未踏进她院子,远远的便闻见药味。 师兄们接连来探病,送上各种好玩的小玩意。 铁珊瑚身为棠棠的好姐妹,自然日日报到,除了修炼之外,一有空余时间,她便往棠棠房间跑。 棠棠本来窄窄的脸,变得越发窄了,每日躺在床上,不怎么说话。 铁珊瑚怜惜她病倒无力,丝毫没放在心上,只叮嘱师兄们尽量搜刮些好玩的,搬到房间里来替她解闷。 那一日午间,铁珊瑚刚要进屋,棠棠身边的小丫鬟说棠棠睡了,还请她晚上再来。铁珊瑚隐约听到房内有说话声,再一听,又没了,猜想可能是棠棠梦中不宁,说梦话呢,便转身离开,见天气正好,不妨到山下小镇逛一逛,给棠棠买点什么好吃的。 在小镇逛了一圈,又买了了两个泥娃娃,不知真的,双脚自动走到之前沈知非买鸡的小院。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里面有小鸡叽叽鸣叫,还有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 “别抢别抢,大家都有份,乖乖哈。” 神差鬼使,她推开了门,门础多日没上油了,一推,便发出响亮的声音。 门声一响,门内立刻有人兴奋地道: “鹤哥哥!你回来了!” 门推开,两个年轻女子面面相觑。 这是铁珊瑚第一次看到女子的真面目,也是唯一的一次。 从来不将容貌放心上的她,第一次自惭形秽。 门内女子,一身淡绿衣裙,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就连捧着一簸箕青菜末的双手,也白到几乎透明。更难得的是她一头长发,乌黑滑亮,不编不卷,直垂至双膝。 这么美的女子,难怪沈知非买鸡都要东歪西拐跑到她家来买! 幸亏,听她亲亲热热一声鹤哥哥,明显名花有主,沈知非就算挖空脑袋,买上三百只鸡,也讨不了好。 小鸡哪里知道两人心事,为了一口吃的,蜂拥过来,围在女子脚边,叽叽叫个不停,有的甚至跳起来。 “你找谁?”门内女子好奇地问。 “我——买鸡。”铁珊瑚勉强找了个理由。 门内女子脸上露出为难之意,说自己的鸡还小,现在卖不了。 铁珊瑚望了望院内,的确除了一只老母鸡,只剩下一群鸡娃娃,明显能卖的都被沈知非之前买光了。 她忍不住高兴起来。那也好,起码好长一段时间内沈知非也没借口往美女这里跑了。 上山时,日头已经西坠,她怕棠棠一日不见自己心焦了,拼了命往山上跑,没跑多远,忽然听见一阵兵刃相交之声,在不远处的树林里。 谁敢在堂堂百岁峰下闹事!简直不把百岁峰放在眼内了! 她唤出珊瑚剑,往树林里过去,准备要给那群无知小辈一个教训,谁知一过去,远远的便看见被三个黑袍人围困在中心的竟是沈知非。 他挥舞着一支普通的剑,左支右绌,身上已经有几处伤口,眼看就要性命不保。 虽然他人品不怎样,虽然他很可恶,但毕竟是百岁峰弟子,怎能任其他人欺辱?铁珊瑚祭出珊瑚剑,呼呼的二十二剑冲过去,击倒一个黑袍人,打呆一个。 剩下那个黑袍人哇啦啦不知嚷嚷了些什么话,拖起发呆的伙伴就要跑,沈知非却将手中长剑一掷,穿背而过,血液四溅,有些鲜血更是喷到了不远处铁珊瑚的脸上。 铁珊瑚虽然平日与师兄们对练甚多,却从未遇到这样血腥的场面,瞬间僵直,头脑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而沈知非趁此机会,将剩余两个黑袍人都抹了脖子。 铁珊瑚哇一声吐了。 沈知非一声不吭,取过一柄黑袍人的宝刀,往地上挖坑,将三个黑袍人推下坑里,埋了,才对铁珊瑚道:“走吧,师姐!” “你、我,我杀人了!”铁珊瑚结结巴巴道。 沈知非笑笑:“你杀的不是人,是妖!” “是妖吗?” 方才出招快,回想起来只觉得一阵混沌,铁珊瑚完全没法确定是人还是妖。 应该是妖。铁珊瑚暗暗告诉自己,长舒出一口气,靠沈知非的搀扶,勉强站了起来。 沈知非扶着她,没往山上爬,而往山下走。 “你要干什么!”铁珊瑚喝道。 “师姐,你这样满身血气上山,师兄们非把我剥了皮不可!再说,这么好看的裙子,若留下血痕,岂不白白浪费了?先到那边小溪洗一洗。” 后一个理由,成功说服了铁珊瑚。 她走到小溪边,低头照了照,自己半面血,看了都恶心,连忙撩起水洗了洗脸,又想起沈知非说裙子血痕,拉过裙子一看,果然蘸了好几出血痕,若是这样上山,岂不给师兄们误会? 她一面搓洗一面道:“你先在那边,等一等!” 沈知非答应了。 任她怎么搓洗,裙上血痕只是淡了些,并不能去除。算了,反正天色渐暗,料想看守山门的师兄也认不出,回去后换下裙子扔掉便是。 她从石头后出来,沈知非却不在。 糟糕,不是又遇上妖怪了吧! 她在附近转了一圈,都没看到他的踪影,只怕真被妖怪捉了,连忙往山上狂奔,要找师父师兄们来救命。 没跑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唤她,不是别人,正是沈知非。 “你——你跑哪里去了!” 铁珊瑚的泪水,一下子全下来了。 珊瑚断8 沈知非顿时手足无措,道:“师姐,你别哭,别哭!” 他不说还好,越说,铁珊瑚越觉得委屈,泪水越发掉得凶: “你明明说好在旁边等我的,我一出来你不见了,你不怕被妖怪吃了,又不怕我被妖怪吃了!我刚刚才救了你,是你的救命大恩人,你这个白眼狼!” 她一面骂一面往山上跑。 沈知非在后面追,但身法远远逊于铁珊瑚,直到山门前也没追上。 守门的师兄看到铁珊瑚两手空空,不由取笑道: “师妹,这回都吃光了?一点都不留给我们?” 铁珊瑚一呆,发现自己手上真的什么也没有,买给棠棠的两只泥娃娃,不知丢哪里去了。她垂头丧气骂了一句要你管,也不好去见棠棠,便回到自己房间,一番热水冲刷,换了衣服,坐在窗前发呆。 “没良心的!白眼狼!” “师姐,你骂的是我?” 随着话语,沈知非走了进来,把两只泥娃娃递给她:“我找到的,应该是师姐你的。” 铁珊瑚瞪大了眼睛。他刚才不在,是去找泥娃娃了?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泥娃娃不见了? 她瞟了一眼,见其中一只泥娃娃右耳朵上头发白了一块,以为沾上了草絮什么的,伸手一摘,才发现那不是草絮,而是破了一个洞。 “坏了,不要了!”她转过头,“我累死了,你走吧!” 沈知非没说什么,只用两只毛茸茸的黑眼睛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抱着两只泥娃娃,就那样走了。 真是一块木头!自己救了他的命,不要说一句好话,连声谢谢也不会说! 铁珊瑚心情更恶劣了,继续发呆。 大师兄提着食盒来看她,道方才去看过棠棠,棠棠说今日一日还未看到她呢,又劝她有时间的话,别乱跑,多陪陪棠棠。 铁珊瑚本来就心情不好,听他三句不离棠棠,心头的气渐渐涨起来,道:“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谁要你多嘴多舌!” 自棠棠归来,铁珊瑚有空便粘在棠棠身边,大师兄也是知道的,此时见她气得脸鼓鼓的,心知自己一时说重了,有心道歉,又怕她气在心头听不进去,便揭开食盒,故作惊喜: “哟,今日厨房里炖的好汤,真香!想必是小师弟的手艺!” 铁珊瑚懒洋洋道:“还不赶紧送到棠棠面前献宝?往我这里来有什么功劳!” 大师兄听这话,竟大有醋意,生怕她误会自己和棠棠有古怪,连忙端出汤碗,搁在桌上,道:“棠棠是棠棠,你是你,怎能混为一谈?我待你怎样,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铁珊瑚心中一阵烦躁。 若是以前,听到大师兄这样诚恳的表达,她心中自是一阵阵得意,可自从沈知非出现,待自己十二分好的大师兄反而成了障碍,一个不好,只怕百岁峰人人骂自己忘恩负义,但自己从未对大师兄有过任何承诺,为何人人都当自己和他是一对? 难道,沈知非对自己若即若离,也是因为看破了这一点? 真要如此,往后自己倒应该和大师兄拉开距离,免得人人误会。 汤碗拿出,香气便飘了出来。铁珊瑚匆匆喝了汤,说要去看棠棠,趁机从大师兄身边走了出来。大师兄想要跟着,待碗碟收拾整齐,早不见人影了,不由无奈地摇摇头。 铁珊瑚急急脚跑到棠棠房里,棠棠正好在喝药,满屋子药味。她喝了没两口,便皱眉说不喝了。丫鬟要劝,抬头看见铁珊瑚,松了一大口气。 铁珊瑚劈手拿过碗,嗅了嗅,满脸厌恶道:“哇,真的好苦,这样的药,你们大小姐怎么喝得下去?去,重新熬过,熬得甜一点再送来。” 棠棠噗嗤一笑:“你这丫头,又胡说,药只会越熬越苦,哪会越熬越甜的?” 铁珊瑚笑嘻嘻道:“良药苦口嘛,我知道。好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喝几口,难为这丫头熬的药。” 棠棠不忍拂她的好意,重新喝了几口,才让丫鬟退下了。 铁珊瑚看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心中难受,勉强笑道:“你知道我今日下山,遇上什么了吗?” “遇上什么了?” “遇到妖怪了,幸亏我呀跑得快,差点就被妖怪吃了。” 棠棠伸手刮她的鼻子:“臭丫头,又来唬人,我虽不修炼,也知道百岁峰周边向来平安得很,有你们在,哪只没长眼睛的妖怪敢到百岁峰撒野!” “真的,不止一只,是三只呢,浑身黑乎乎的,眼睛这么大,手脚这么长……” 棠棠指着她,哈哈大笑,笑急了,喘不过气来,满脸憋得通红。 铁珊瑚连忙伸手替她抚背,好容易才缓过来。 两人说说笑笑,都是些女儿家的闲话傻话,看棠棠眼皮下垂,精神渐渐不济,铁珊瑚才告辞。 走在月色下,铁珊瑚耳边不断回想着棠棠方才说过的话语。 也对,百岁峰周边向来平安得很,怎么突然杀出三只妖怪? 只恨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没识别清楚,是人是妖,脑子里一阵混沌。 看沈知非当时的狠绝,竟是老手。 难道那三只妖怪是冲他来的? 她决定,明日下山,让铁家隐在镇上的弟子帮忙查探查探,把小树林翻个底朝天,她就不信,找不到半点可疑痕迹。 “师姐。” 沈知非突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铁珊瑚吓一大跳,瞪着他,看清楚他手里没武器,才确定他不是来灭口的。 “师姐,今日真的谢谢你了,如果没遇上你,我早不在这世上了,从今往后,师姐有事情,只管吩咐,知非一定尽力而为。” 这话,居然是沈知非说的! 铁珊瑚扭了手臂一把肉,痛得龇牙咧嘴,才相信,自己的确不是在做梦,沈知非真的向自己道谢了。 她顿时欢喜起来,笑着道:“真的什么都愿意去做?” “只要知非做得到!” “好,那我现在要你做一件事情!”铁珊瑚望着他,坏坏地弯弯嘴角。 “把师父的鸡偷了,给我做一只叫花鸡,我饿了!” “好!” 望着沈知非如释重负的模样,她笑起来:“喂,小师弟,你该不会以为我要你那个吧?” “哪个?” 铁珊瑚不说。那样的话,怎么能真的说出口? 月色如银,泻在地上,一对人儿,一个蹦蹦跳跳,一个快步行进,渐渐远去。 窗帘后一张比月色更白的脸,又悄悄藏进了黑暗之中。 珊瑚断9 从那夜之后,铁珊瑚与沈知非的关系渐渐亲密,就连其他弟子也看出了痕迹,偷偷向大师兄打小报告,替大师兄感到不值。 大师兄心里虽有想法,在众师弟门前还是极力维护铁珊瑚,说她难得有个小师弟,接触多,不过为了监督他修炼,紧张他跟不上。 “大师兄,别怪我们多嘴,实在是小白脸不该,他明明知道小师妹和你是一对,横插一脚,分明不把你放在眼内,也不把我们放在眼内。” 其他弟子极力怂恿大师兄警告沈知非。百岁峰原本只有铁珊瑚一个女弟子,众人整日群星捧月,只想得到铁珊瑚一个笑脸,输给大师兄,他们认了,可输给新来不久的小白脸,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师兄笑笑,说小师妹和小师弟有分寸的,大家别太担心,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了。人走了,他们说过的话却在他耳边一遍遍回想,自从沈知非上山,小师妹的确喜欢围着他转,不断与他起冲突,甚至还跑下山好几趟。 他又细细梳理了一番自己与小师妹的过往,怎么看自己与小师妹的交往都很厚实,岂是沈知非能破坏的?就算小师妹一时迷糊,也不过是贪新鲜罢了,像沈知非这样的小孩子,怎么懂得像自己一样疼爱小师妹? 小师妹出身红坎世家,向来受尽宠爱,哪怕受一点点冷落,也发十二分的脾气,前些天她便因为棠棠而吃醋。就算她一时挨近小师弟,以她的脾性,怎么可能受得了小师弟的冷淡? 大师兄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还是不要挑破为好,若是挑破了,只怕小师妹心一横,嚷嚷着定要和小师弟在一起,那时候便再无转圜余地。 小师妹不可说,但小师弟还是该说一说的。 他特意找了沈知非一起喝酒。 沈知非比约定时间来迟了半个时辰,一进门便道歉,说下山帮表妹干了点活。 “你还有个表妹?” 大师兄有点吃惊,自沈知非上山,自己常教他基本法术与剑术,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表妹,而且就住在山下。 “是啊,我们兄妹二人落难至此,多亏遇上师父,表妹是师父帮忙安置在山下的。” 大师兄总算明白,他为何常常往山下跑,原来是为了表妹。表哥表妹,岂非正好一对?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拿起酒壶要倒酒,沈知非立刻抢过酒壶,替他斟酒。 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聊天,沈知非三句不离表妹,说他表妹胆子小,不怎么敢跟左邻右舍来往,在院内养鸡种菜,又怕大公鸡太凶,只养母鸡和小鸡,还给每一只鸡都取了名字,什么花花、小白、大雪、团团…… “每只小鸡不都长得一模一样?她偏说每一只不同,让我喊名字,哎,我哪里分得清!不喊要哭,喊错了也要哭,都不知她哪来那么多眼泪!” 大师兄见他愁容满脸,分明是刚刚坠入情网才有的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哈哈大笑,拍了怕他肩膀,道:“都说女人是谁做的嘛。” 其他弟子听闻大师兄请沈知非喝酒,都道是鸿门宴,大师兄定是要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都趴在院墙外偷听,大师兄声音一向洪亮,他们听得清楚,但沈知非说话低沉,又醉醺醺的的含混不清,根本不明白他说了什么,哄得大师兄笑了又笑。 他们只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师兄和沈知非这小子关系越发好了。 第二天上午训练结束后,沈知非又向大师兄请假下山,大师兄批了。 铁珊瑚原本也要跟着去,沈知非只说了一句“别去了,这天热得很”,她便乖乖地留在山上,跑去看棠棠。 师父依然不在,棠棠依然在喝药,任小丫鬟三催四催,她不过喝了一小口,便咳嗽不止。 铁珊瑚轻轻替她梳着背,听着她剧烈的咳嗽声,真担心她咳出血来。她小时候家里曾经有过一位庶出的小姑姑,三头两日,也是这样不要命的咳,咳着咳着便开始吐血,吐着吐着,人突然就没了,据说那是女儿痨,红坎铁家那么多灵药那么多法师朋友,都救不了。 棠棠,该不会也是女儿痨吧? 一想到这里,她连忙暗暗在心底里啐了好几口,又祈祷神明,千万千万别见怪也别当真,方才自己不过胡思乱想,棠棠自是好的,一日更比一日好。 棠棠好容易才缓过气来,原先苍白的两颊反而隐隐透出红云。她抽出绢帕,揩了揩额上的汗,怏怏道:“妹妹又来看我,可曾吃饭了?” “没呢,特意留着跟你一起吃!” 铁珊瑚并非作伪,来之前便托大师兄交代了厨房,把自己的饭菜一并送到棠棠院中来。 棠棠身子怯弱,偏又不喜欢吃药,也不喜欢吃饭,每餐草草,好像做任务的似的扒几口饭,若是自己和她一起吃,看着自己大口大口吃,有时候她也会开胃,多吃一点。 上回有一次晚饭,两人同吃,棠棠多吃了半碗,谁知当晚久久不能入睡,肚子硬邦邦的,好像一块石头,把照顾她的丫鬟仆妇吓得半死,幸亏赶回来的师父说是积食了才松了一口气,饶是如此,棠棠也足足痛了两日,吃尽苦头。 从那以后,铁珊瑚再也不敢陪她用晚餐,生怕又惹出事端。午饭是不怕的,毕竟棠棠不歇午觉,饭后会走一走,能多吃一点,便多一分精神。 摆好饭菜,她毫不客气,迅速开动,不停地夹菜、扒饭,往嘴里塞。 谁知棠棠呆呆望着她,连筷子都没拿。 “棠棠,来,开吃,吃了饭才有气力。”她倾斜手中的碗,给棠棠看只剩一小半的饭。 “珊瑚,有时候,真羡慕你啊。”棠棠叹息道。 铁珊瑚停下筷子,问:“羡慕我?姐姐你又开我玩笑!我才羡慕你呢,行是行,坐是坐,简直像画里的美人一样,哪像我,行是蹦,坐也坐不稳,大师兄以前骂我是猴子,屁——那个,那个是尖的——整个百岁峰,恐怕除了你当我是女的,别人,连师父都当我是男的!” 一想到这里,她也叹气:“平日里当我是男的也就算了,偏偏考虑下一任掌门时,又记起我是女的了,唉……” 珊瑚断10 这的确是铁珊瑚的一个心结。 若对方不是棠棠,她万万不可能说的。 “没事,你那么厉害,我爹会看在眼里的,说不定到时候你就是百岁峰百年来第一个女掌门!” 铁珊瑚脱口而出:“不会,我又不是男的,你爹定然会把掌门之位传给他的女婿!” 话出了口,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棠棠心上人在她舅舅家,情人分离已经惨痛,自己还往棠棠心上再捅一刀,棠棠定会恨死自己了。 她几乎不敢去看棠棠的眼睛,那里定是泪光闪闪。 “那我就跟我爹说,你是他女婿!” 铁珊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棠棠居然不生气? 棠棠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倏地抬头,对面的棠棠笑靥如花,眼睛里哪有半点泪光,分明亮闪闪的,心情好到不得了。 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棠棠了,铁珊瑚心中无限欢喜,打蛇随棍上: “好,好,好,你要记得告诉师父哈,我能不能做百岁峰第一位女掌门可全靠你了!相信师父他老人家肯定不会打断我的腿,也不会拆我皮拆我骨!” 两人笑成一团。 “恩,棠棠姐,往后若是你心情不好,记得通知你爹的女婿哈,她定会随传随到,任你使唤!” “女婿?棠棠,你选中的夫婿是谁?说来听听。” 大师兄正好走进来,难道一见棠棠满脸笑容,便也开起玩笑来。 棠棠立刻低下头:“大师兄也乱说话,不搭理你们了!” “大师兄,告诉你一个秘密,棠棠姐刚才说了,她选的夫婿兼百岁峰下一任掌门便是——” 铁珊瑚拖长了声音,笑眯眯望着大师兄瞬间正经起来的脸。 棠棠急了,伸手去捂铁珊瑚的嘴:“大师兄你别信她,那都是闹着玩的!” 铁珊瑚哈哈大笑:“大师兄,我不告诉你,你也懂的!除了那个人,棠棠哪会看上旁人?” 大师兄叱道: “别胡说八道,棠棠可不像你,小心吓坏了她。” 他亲自把碗碟都收拾好了,又看了看棠棠的脸色,觉得倒比往日胜三分,才拖着铁珊瑚离开。 一出院子,他便问铁珊瑚,棠棠究竟看上谁了。 铁珊瑚反而呆了:“大师兄,你不也急着做百岁峰掌门吧?” “胡说八道!掌门之位,岂是儿戏?师父愿意给谁便给谁,我绝不会争抢。我只想知道,棠棠看上谁了?这些日子,她神思不定,时时发呆,倒像真的心里有了人。” 话开了头,铁珊瑚又不能搬出棠棠真正的心上人,只好继续插科打诨:“那人除了你,还有谁!” 此话一出,大师兄脸唰的白了:“我,是我?” 难得看到大师兄色变,铁珊瑚心中乐开了花,又补上一脚: “惊喜过度?那倒也是,像棠棠那样的美女,谁见了不心疼?她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大师兄袍子,无风而动,食盒内的碗碟,也发出碰撞之声,可见大师兄真的被吓倒了。铁珊瑚心满意足,笑嘻嘻道:“骗你的啦,她看中的,是我。哎,可惜,我不是男的,要不棠棠哪里还有你们的份!” 她却不知道,自己一番玩笑,真的把大师兄吓坏了。 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铁珊瑚是一对,只要两人情投意合,将来自然而然会走到成亲那一步,而铁珊瑚的玩笑,仿佛一把大刀,当一声把他们的前路砍断了一半。 没错,若是棠棠真的喜欢自己,师父一旦开口,虽然自己只把棠棠当妹妹,但师父对自己情深义重,自己怎能说出一个不字? 他决定,待师父炼药完毕,便向师父透透口风,免得师父突然把棠棠推给自己。 而两人的对话,却被路过的一位弟子听到了,他灵力中等,相貌也普通,自认不可能做师父的乘龙快婿,捂了几日,偷偷告诉了相好的弟子,嘱咐他不要告诉旁人,尽力去讨好棠棠,只要棠棠看上了他,百岁峰便等于是他的了。 没到半个月,除了大师兄、铁珊瑚和沈知非,百岁峰弟子都知道了,若是娶了棠棠,就能得到师父的掌门之位。 于是,涌往棠棠院里的弟子一日比一日多,百般讨好棠棠,送花,送糕点,送首饰,整日喧闹不止。 棠棠被吵得头晕脑胀,十分不耐烦,直接逐他们出去,又吩咐丫鬟仆妇紧闭院门,不可再让他们进来,更不可收他们的礼物。 丫鬟仆妇自是一一答应。但弟子们的心思却动到了她们头上,塞点钱银首饰,打听棠棠的喜恶,打听棠棠每日做什么说什么。 棠棠自以为紧闭院门,却不知整个院子连同她自己,早成了筛子,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铁珊瑚与棠棠要好,她说的话,棠棠总放在心上,若蒙她说一句好话,不啻于把男弟子直接领到棠棠面前,弟子们又开始围着铁珊瑚团团转,大小礼物也送到铁珊瑚面前。 铁珊瑚出身红坎世家,什么珍奇没见过,一样都不收。 她本以为师兄们突然转性了,知道自己的好,但听来听去,他们转弯抹角打听的都是棠棠,难道师兄们要对棠棠下手了? 在她看来,棠棠身子虽然不好,但容貌、性子都是一等一的,谁娶了她,都是福气。但要喜欢的话,棠棠回来时,他们早就应该喜欢上了,为何棠棠一病,他们反而格外殷勤? 眼前这群师兄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要趁棠棠生病心情不好时故意讨好,分明就是趁虚而入嘛。 她随口敷衍着,在棠棠面前绝口不提,只提些令人开心的事情。 也许由于她的劝慰,棠棠的病渐渐好转,也有精神到院内走一走了。 这日铁珊瑚正要去找棠棠,被师兄们拦住,质问她为何不替他们说话。 原来,他们早买通了棠棠的丫鬟仆妇,得知铁珊瑚从未提过半句他们。 “你们?你们一个个獐头鼠目的,也配得起棠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铁珊瑚冷冷望着他们。 师兄们以为她早知道了自己图谋掌门之位,她为的大师兄或者沈知非,才不愿替自己牵线搭桥,立时大怒,纷纷道:“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心思,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珊瑚11 铁珊瑚长这么大,一向肆意妄为,怎么会将他们的嘴脸乃至威胁放在心上? 她去寻棠棠,院门一开,便看到棠棠正坐在秋千板上发呆,风吹起她杏色的裙角,露出一双大红软缎新鞋。 她笑问道: “棠棠姐,大好天气,不荡秋千?” 棠棠似乎吓了一跳:“啊,不,荡了头晕。” 铁珊瑚一向喜欢荡秋千,不由觉得十分可惜,但一想到棠棠连荡秋千都头晕,可见身子何等衰弱,哪敢再劝,又见风有点大,生怕吹病了棠棠,赶紧撇下秋千,要搀她进屋。 “不急,我也才刚出来。” 棠棠离开秋千,让铁珊瑚玩,说记得她小时候最喜欢荡秋千,一玩起来,没完没了,胆子大,荡得又高,简直比燕子还灵活。 自棠棠五年前离开百岁峰,铁珊瑚生活中被师父逼得只剩一把珊瑚剑,已经许久不曾荡过秋千了,被棠棠一劝,不由心痒痒起来,纵身跃到秋千板上,双手抓住旁边的铁索,轻轻一荡,小时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不由越荡越用力。越荡越高。 棠棠斜倚在旁边一棵紫藤花老树旁,仰头望着她笑,紫藤花浓密如紫色的瀑布,还抵不过棠棠的笑容,让人迷醉。 铁珊瑚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是个男的,绝对第一个抢了棠棠。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轻微一声异响,正侧耳倾听,握住铁链的右手忽然一颤,不等她明白,右边铁链忽然断了,她右手右脚无处着力,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珊瑚!” 短短一刹那间,她听见棠棠撕心裂肺的惨叫,连忙喝道:“没事,我没事!” 铁珊瑚双脚已经踏空,仅仅凭左手之力,整个人挂在铁链上,并未坠落。 以她的身法灵力,别说一根铁链断了,就算两根铁链断了,也能安然落地。 然而,当她轻盈落地时,丫鬟仆妇全慌慌张张扑向棠棠,原来棠棠受惊过度,瘫倒在紫藤花架下。 “小姐!你别死!” “小姐,快醒醒,别吓我们!” …… 院内一阵鸡飞狗跳,就连铁珊瑚也吓得魂不附体,根本不敢伸手去试探棠棠还有无呼吸。 多亏沈知非从院外经过,听到喧闹,跑进来一看,拨开众人,伸手试了试棠棠的呼吸,道:“她晕了。” 他一伸手,将棠棠抱起来,送回床上,把了把脉,又吩咐丫鬟仆妇送一碗糖水进来。 “喂,你懂不懂,万一害死我们小姐,你担当得起吗?”一个仆妇不忿,气咻咻指责他。 其他丫鬟仆妇也纷纷附和,要先去把大夫请过来。 “请大夫快还是调一碗糖水快!”沈知非喝道。 丫鬟仆妇还有异议,铁珊瑚开口帮腔,一个仆妇飞似的扑出去,很快又端着一碗糖水进来了。 沈知非立在旁边,看那个仆妇喂了糖水,让铁珊瑚伸出左手来。 “干吗!”当着众人的面,铁珊瑚不想表现得与他太亲近。 “你手受伤了。” 铁珊瑚抬起左手一看,才发觉,左手心划了一道血痕,可能是方才挂在铁链上时伤到了,因为紧张棠棠的昏倒,她竟未觉察到痛楚。 此时被沈知非当着丫鬟仆妇的面揭破,她往后缩手,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没事。” 沈知非却上前几步,一把拖过她的手看了看,急急道:“上面有铁锈,可大可小的。”他急着清洗受污的伤口,拖着铁珊瑚便走了。 早在沈知非大声糖水时,棠棠已醒了,此时才缓缓睁开双眼,丫鬟仆妇七嘴八舌问她感觉怎样。 “珊瑚,珊瑚呢?”棠棠问。 “小姐,你还念着她?她可不像你,方才与沈知非两个急急脚走了,说要去清洗伤口,掌心就那么一线血痕,没出门口便凝结了,有什么打紧!有什么比得过小姐你的身子重要?” 一个小丫鬟开了口,其他丫鬟仆妇纷纷补刀。 她们早被男弟子们小恩小惠收买了,生怕好处落在沈知非头上,只挑让棠棠难受的话说,至于沈知非抱她回房,令仆妇喂她糖水,铁珊瑚方才也十分紧张她的伤势,她们一字不提。 棠棠恹恹的歪在床上,良久不说话,末了,道一声我累了,扯过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出声。 丫鬟仆妇们留一人看顾,其他悄然退出房间,又遣一人去禀告大师兄。 沈知非将铁珊瑚的左手掌一番清洗,挤出污血,又一番清洗,再掏出一只白瓷瓶,倒了一滴无色透明的水珠,落在她伤口上。 水珠清凉,触及肌肤,痛楚完全消失了。 “哇,哪来的灵药!”铁珊瑚自己也有不少灵药,单凭肌肤感觉,已经知道沈知非替自己滴的药疗效非凡。 “别人送的。” 大师兄进来时,铁珊瑚正举着左手端详,掌心伤口愈合得不见一丝痕迹,她暗暗盘算如何才能把沈知非那只白瓷瓶弄到手。 “你们知道棠棠昏倒了吗?” 铁珊瑚啊一声,问:“她醒来没有?” 大师兄听了暗暗生气。 看这样子,方才她竟未将棠棠的生死放在心上。再一看旁边的沈知非,脸上也没丝毫担忧,果然像丫鬟仆妇投诉的那样,两人蛇鼠一窝!若是别的也就算了,这次事关棠棠性命,大师兄如何忍得下去? “你还记得她没醒来?你胆大包天算了,明知道棠棠胆小身子又弱,居然如此吓唬她?若真有个好歹,你如何向师父交代!” 铁珊瑚呆了。 听大师兄语气,他竟然疑心是自己故意把棠棠吓昏倒的!自己荡个秋千,差点没摔死,手上还受了伤,大师兄不但不关心自己,反而斥责自己!自己还不够关心棠棠吗?每日都往她那里跑,大师兄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疑心自己要害棠棠? 在他心里,自己就如此不堪? 什么时候开始,他偏心成这样! 怒气腾腾而生,她口不择言,喝道:“是,是我害的,我害她昏倒,我害她身子不好,哪天她要是有个好歹,也算在我头上——” “啪!” 大师兄结结实实打了她一耳光。 不仅是他,铁珊瑚也呆了。 “师妹,我——” “谁是你师妹!我可担当不起!小师弟,我们走!”铁珊瑚伸手拖过沈知非,从大师兄面前扬长而去。 大师兄望着自己的右手,颓然叹气。 珊瑚断12 “臭师兄,坏师兄!我诅咒他一辈子打光棍,不,三辈子打光棍!” 铁珊瑚气鼓鼓地只顾往前跑,并未留意自己还牢牢拉住沈知非的手。 路遇的师兄惊讶地望着他们,指指点点。 气疯了的铁珊瑚哪里知道这些,她一味唠叨,并未在意旁人的异样。 沈知非却不同,早发现了众人的举动,但若当着众人的面才甩开手,状似欲盖弥彰,往后师兄们越发议论不休。 铁珊瑚拖着沈知非一直跑回棠棠院子。 一个正在收拾秋千架的仆妇闻声抬头,讶然道:“铁小姐,你——” 铁珊瑚这才发觉,自己还拖着沈知非的手,讪讪道:“我们来看看你们小姐。”话一出口,便发现,我们两个字似乎也不适合这时候说。 但她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区区一个仆妇,又怎么会放在眼内,径自入房间,只见棠棠仍然未醒。 “喂,你不是说她没事的吗?怎么至今还没醒来?” 沈知非皱起眉头,道:“应该没事了。” “什么应该!你做事,实在太儿戏了!”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一顿,沈知非要再把把脉,铁珊瑚不许,说别惊动了棠棠。 棠棠慢慢睁开眼睛,道:“珊瑚,你有没事?” 她刚醒来便问起自己,可见在她心中,自己实在非常非常重要。铁珊瑚心中惭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没事了,你看,手掌全好了,小师弟的灵药,止血祛疤,挺不错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扬了扬自己的手掌,上面果然不见一丝血迹疤痕。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棠棠连说两句,挣扎着,要起来。 铁珊瑚扶起她,往后背塞了一个靠枕,让她斜倚着舒服一些,陪她说话。 沈知非嘱棠棠好好保重,道自己去下厨房,朝她们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间。 一提到下厨房,铁珊瑚垂涎三尺,笑眯眯道: “棠棠姐,你不知道,小师弟做菜很好吃的,尤其是叫花鸡,好吃到不得了。” “是吗?我和他不熟,没这个口福。”棠棠淡淡道。 “真的?你想吃?等等!”铁珊瑚一阵风的冲出院外,幸亏沈知非还未走远,一番交代,沈知非皱着眉头点了点头,道:“要看能不能买到鸡。” “买什么买,师父那后院的鸡,不就养给棠棠吃的!”铁珊瑚戳了戳他的额头,见他点头,才跑回棠棠房间里,道:“交代好了,一个时辰后,肯定有得吃了!” 等待,总让人觉得时间分外漫长。 铁珊瑚本是个没耐性的人,不时往门外张望,但等来等去,都没见沈知非出现,心中想东想西,暗暗生疑,小师弟该不会在棠棠面前削自己的面子吧? 棠棠见她神色不定,拍了拍床,劝她不妨跟自己歇一会。 铁珊瑚哪有睡觉的心思,不知暗中骂了沈知非多少句,忽然听到远处脚步声,倏地站起来,扑出房门外,谁知远远一望,见鬼了,来的竟是大师兄! 她迅速跑回来,躲在棠棠床后,用帐子遮住自己身形,交代棠棠千万千万不要说自己也在这儿。 “你又玩什么?”棠棠笑问。 铁珊瑚拼命朝她打手势,示意安静。 大师兄打了铁珊瑚一耳光,心中后悔不迭,越想越乱,好容易清醒过来,想起不知棠棠如今境况如何,便连忙过来探问,见棠棠没什么大碍,越发后悔方才出手太重。 他灵力深厚,又熟悉铁珊瑚气息,早知道她躲在帐后,但铁珊瑚既然有意隐瞒,想必此时并不想见到自己,他决意迟些再亲自找她说清楚。 “大师兄,你喜不喜欢吃叫花鸡?” 叫花鸡?大师兄一怔,见棠棠满脸期待,双眸生光,对那叫花鸡十分期待,但她脾胃虚弱,稍微吃点肥厚的东西便滞食,今日才受了一回罪,怎忍她再受一回? 他正盘算着如何劝棠棠,棠棠又道:“听说叫花鸡很好吃的,大师兄不妨试一试。” “额,是好吃,你没吃过的话,试一试也好,但浅尝即可,要保养脾胃。” 棠棠整张脸瞬间垮了下来,无奈地点了点头:“你呀你,简直是另外一个爹爹。” 大师兄不以为然: “师父在闭关炼药,我当然要照顾好你。” 铁珊瑚躲在帐后,暗暗心急。这两人啰里啰嗦的,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若是拖到叫花鸡来了,棠棠留他不是,不留他也不是,到时候自己怎么出去吃鸡? 幸好,大师兄手头还有事,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他走后不久,沈知非端着叫花鸡来了。 铁珊瑚送他两颗大白眼:“怎么那么迟!叫你偷鸡,你倒好,偷懒了?” “哪有,要是没烘熟,你又该叽叽歪歪了。” 棠棠望着两人一来一往的玩针对,叹了口气,问:“请问两位,可以吃鸡了吗?” “快快快!” “好了,别催。”沈知非敲碎外头糊着的泥巴,解开荷叶,整个房间顿时充满了香味。 一直惊奇地注视沈知非举止的棠棠不由吞了吞唾液。 “哈,香吧?我第一次吃的时候,差点连舌头都吃了。” “哪有那么夸张。”沈知非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棠棠。 棠棠手足无措:“没、没有碗。” 铁珊瑚抢过鸡腿,让她手里塞:“嗐,用手啊,才地道!” 棠棠抬起头,沈知非也笑眯眯望着她。 棠棠红着脸,接过鸡腿,低下头,咬了一小口。 鸡腿上被咬掉的那一小块缺口,也就比指甲盖稍长一点。铁珊瑚大发议论: “嗐,师父他那么粗鲁,棠棠姐你却那么斯文,师父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女儿啊!” “哪有,我爹说过,要是你是他女儿就好了。” “真的?师父这么说我?不,我才不信,他一向嫌弃我,说我性子不好,修炼不好,走路也不好,处处都不好,哪有棠棠姐好呀。” “真的,他真的这样说过。” 沈知非倏地抬头,想说什么,但刚抬头便接触到棠棠水光潋滟的双眸,连忙扯过另一只鸡腿递给铁珊瑚:“快吃吧,又说喜欢吃!” 铁珊瑚刚要接,棠棠哇的一声,吐了。 珊瑚断13 好容易收拾完毕,铁珊瑚满怀歉意,正要开口,刚回到床上的棠棠弱弱道:“对不起,不是叫花鸡不好吃,是我胃口弱,怕油腻。” 见她萎靡不振,铁珊瑚暗自后悔不长脑子,棠棠本来身子和脾胃都弱了,自己还引她吃什么叫花鸡。 她连忙道:“不关你事,都是我的错。你先休息,睡醒一觉就好了。” “不,不关你们的事情。你们继续吃吧,我看着,虽然吃不着,看你们吃也是好的。”棠棠急急道,这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气力,话音未落,又咳嗽起来。 铁珊瑚一面替她抚背,一面道:“你这样,别说叫花鸡,就算龙肝凤髓我也吃不下了。好好歇着,别多想。” 她忽然看到被子上开了一朵小花,一朵,又一朵。 棠棠哭了! 泪珠洇湿了被面,如钉子一般钉进铁珊瑚心底。 她想劝,又怕越劝棠棠越哭。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知非终于开口: “大小姐,别哭了,真的不关你的事情。你且歇着,我再去厨房,做点容易消化的汤水送过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铁珊瑚怕棠棠多想或者错想,正要替沈知非说话,却听到棠棠轻声道: “这个、会不会太麻烦了?” 见她一副满怀内疚的模样,铁珊瑚心里难过,立刻道: “嗐,没事,他很会做饭的。” 她恨不得将沈知非吹上天,只想棠棠心里好受一些。 棠棠破涕为笑,道:“那就麻烦沈公子了。” 铁珊瑚忍不住朝沈知非挤了挤眉眼。 沈知非去得很快,不多时,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铁珊瑚跑过去,本以为他会端出什么珍奇佳肴,结果他端出来的是一碗最简单不过的鸡蛋汤,汤上飘着三四片微红的花瓣。 她本担心棠棠会嫌弃鸡蛋汤有腥味,谁知棠棠试了一口,说还行,喝了大半碗,就连那花瓣都吃了。 铁珊瑚给他竖起大拇指:“好,小师弟,今日你可立了大功!往后——” “往后不久大小姐自然很快康复了。” 铁珊瑚原本想说往后沈知非可以多点给棠棠做饭,但沈知非迫不及待剪断她的话柄,扭到另外一个方向。 难道沈知非怕麻烦? 想想也是,他刚入门不久,每日勤学苦练,若是一日三餐为棠棠做饭,修炼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她瞬间陷入两难,又想棠棠好,又想沈知非好,只恨没什么两全之策。 “谢谢沈公子。” “不客气。” 眼见两人客客气气的模样,铁珊瑚忍不住道:“棠棠姐,你何必那么见外,喊他小师弟就好。” “我,我又没练功,喊小师弟,不太好。” “你还不是一直喊大师兄?” “那不同,我们一起长大的,喊习惯了。” “那更要多喊小师弟了,喊多了,也就习惯了。” 出门后,沈知非叮嘱她一句“别乱说话”便提着食盒跑了。 铁珊瑚又是满脑浆糊。 乱说话?自己到底哪句说错了?他还是怪自己帮忙做饭?自己也知道他想多些时间练习,也没再说下去,他为何还生气? 生气便生气,小气鬼! 天气太热,她心情又不好,溜过练武场,便回自己房间了,望了老半天帐顶,依旧毫无睡意,今天发生的事情混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棠棠、大师兄与沈知非的反应都不同往日。 难道天气热,热到大家都转性了? 她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不惯看人脸色,但近来身边人渐渐变了,她也不得不提着心思考一二。 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究竟,干脆不想了,只期望师父早日替棠棠把药炼好,棠棠身子大好,所有烦恼都不翼而飞,整个百岁峰又恢复往常模样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跑来告诉她,大师兄打架了。 “大师兄?怎么可能!”铁珊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师兄入门最早,性格稳重,行事老成,门中大多年轻子弟都由他代师教导,怎么可能跟人打架? “真的,三师叔脸都肿了!” 他打的还是三师叔! 铁珊瑚顿时忘了昨日如何恼恨他,急急跑到训练场。 架已经打完了。 大师兄与三师叔不见踪影,但围观的人还未散去,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见铁珊瑚出现,不约而同都把目光聚拢在她身上,继而又窃窃私语。 铁珊瑚讨厌这种别人什么都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走到最近的一窝师兄面前,问道:“大师兄呢?” “扶三师叔去上药了。” 铁珊瑚急急往药房方向跑去,背后一阵阵蜂鸣似的议论,她也顾不上了。 跑到药房,药房弟子说三师叔他们并未来过。 到底去哪里了? 她想了想,往三师叔院子跑去,然而也没个人影。 她无精打采再往练武场过去,路上遇到一个师兄,告诉他,大师兄被三师叔拎到祖师殿罚跪了。 祖师殿供奉的是历代掌门灵位,无重大事情,一般不开启大殿正门。 她过去时,殿门前三十三级台阶上跪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从小到大,大师兄如兄,更如师,众弟子都格外敬重他,铁珊瑚也不例外。见他被罚,心中格外难受。 “大师兄!” 她的呼唤,令大师兄的身影微微一动,然而,他依旧恭谨地跪着,不曾起来。 “别过来,回去修炼!” 铁珊瑚并未听话,反而走到他身边,蹲下,问道: “大师兄,你为什么要打三师叔?” 三师叔修炼不济,常年醉酒,喝到哪里睡到哪里,在百岁峰相当于废物的存在,然而常年有师父护着,新入门的弟子所接受的告诫中,其中一条便是不可惹醉酒的三师叔。 以大师兄的为人,他怎么可能去惹三师叔? 铁珊瑚心中早认定了,那一定是三师叔不对,大师兄是无辜的,既然不是他的错,为何要认罚?任一个醉鬼惩罚自己,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打了就打了,哪有为什么。”大师兄平静地道。 铁珊瑚看不惯他黏糊糊、软绵绵的样子。 被一个醉鬼欺负,算怎么回事! 以前三师叔也曾说过自己坏话,被自己一顿狂揍,结果怎样?他从此见了自己,有多远便兜多远! 珊瑚断14 “你不肯说?好,就算你不说,迟早我也能打探出来!” 铁珊瑚气咻咻地站起来,往回就跑,背后是大师兄的呼喊: “小师妹,不关你的事!不用你管!” 铁珊瑚黑着脸,在百岁峰兜了大半圈,终于在路边一块石头后找到醉醺醺的三师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喝道: “你怎么打大师兄!” 三师叔醉眼朦胧,眯缝着眼睛看了老半天,似乎认出她是谁,喋喋怪笑道:“你,原来是你,不是好东西!来,打,打我呀!” 铁珊瑚毫不客气,一耳光扇在他本已肿胀的脸上: “醒了没?看清楚你姑奶奶!说,为什么打大师兄!” “我没打师兄,我打乌龟,大乌龟!哈哈哈……” 乌龟,什么乱七八糟的!铁珊瑚皱紧了眉头。 看这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铁珊瑚记得前面不远有个水池,便将三师叔拖到水池边,一脚将他踹下水池。 三师叔被水一激,整个人清醒过来,边举着双手乱扑腾边喊救命。 铁珊瑚见他挣扎得差不多了,才伸手将他拎起来,问道:“说,你为什么打大师兄?” “为——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打过他!”三师叔抵死不认。 铁珊瑚怒上心头,作势又要踹他下水。 三师叔连忙道:“说,说,我说!” 他只是替大师兄打抱不平,随口说了两句闲话罢了,谁知他立刻疯了,举起拳头便砸自己:“你看看,都把我砸成什么样子了!你们师父,都没这样打过我!” 见他吞吞吐吐,铁珊瑚猜测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而且还跟自己有关:“你说了什么闲话?” 三师叔爬起来,往她身后招手: “我——掌门师兄,你来了!你替我教训教训她!” 铁珊瑚本以为他又整蛊作怪拖延时间,冷笑道:“还不老实?小心我——”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珊瑚,你又做了什么!” 铁珊瑚倏地转身,背后竟然真的立着闭关十来日的师父,旁边是不住朝她使眼色的大师兄。 “我,我也没做什么——”铁珊瑚迅速迎上去,笑嘻嘻道:“恭喜师父,你老人家既然出关,棠棠姐的药定然炼好了。” 一层浓厚的乌云瞬间笼罩了师父的脸。他对大师兄迅速说了两句,大师兄点点头,快步离开了。 铁珊瑚的心顿时下坠。看着形态,炼药出了岔子? “珊瑚,听说这段时间你有空都去陪棠棠?” “那是应该的,棠棠姐从小对我好,我自然对她好。” “算你记得师门恩情,还有几分良心。那怎么这段时间跟你师兄师弟们闹得不清不楚?” 闹得不清不楚?还是跟师兄师弟们?铁珊瑚只觉得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从小到大,她最恨的便是别人冤枉自己,当初若不是大哥冤枉自己偷学铁家除妖杵绝学,她也不会离家出走,更不会被父亲送来百岁峰,入山多年,任父母写过多少家书,她始终不曾回过红坎铁家。 而一向疼爱自己的师父,为何突然给自己扣上这样一顶大帽子? 铁珊瑚呆呆望着师父的脸,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师父,我没有!” “怎么没有?这次出关,多少人跟我说,你和沈知非搅混在一起,又挂着你大师兄。珊瑚,说实话,你大师兄与沈知非,都不错,下一任掌门,就在他们两人之间,希望你别让他们反目成仇!你一向肆意妄为,若你真的搞风搞雨,影响我们百岁峰大业,便是师父再疼爱你,也饶你不得!” 铁珊瑚万万没想到,师父竟然丝毫不相信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还是自己师父吗? 在他眼里,自己这样不堪? 她说不出半个字,一转身,顺着小路,扑入了山林间,狂奔下山。 一直缩在旁边的三师叔摇摇头,长叹一声,道:“这次,你说得也太狠了。” “狠?我只恨之前对她太放纵了,纵到她听不得一句不好的。你看看,不过教训她两句,她什么态度!这样的人,岂能为百岁峰大用?” 三师叔依旧摇头,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就算要为棠棠计深远,也不必如此。” “老三!你懂什么!我为的是棠棠吗?我为的是百岁峰!说到底,她也是红坎铁家人,若是她与沈知非在一起,岂非相当于沈知非入了红坎铁家?沈知非乃是百年难遇的人才,他们红坎倒想得美,我种树,他们吃果子,哼哼!” 铁珊瑚哪里知道师父的心思,她只认为师父突然态度大变,明显有人在背后挑唆,说什么自己与师兄师弟混在一起! 若是她知道谁是多舌的,她真的过去把他的舌头都砍了。 因为师父的态度,她连棠棠那里都不大去了,满腔心思,都花在了修炼上。 她认为,师父紧张大师兄与小师弟,却认为自己是干扰他们修炼的罪魁祸首,那么只要自己练得比他们还强,师父自然会改变态度。 也因为这样,她暂时冷落了沈知非,也不搭理大师兄。 大师兄来找她时,她避而不见。 悲愤之下,她的珊瑚剑突飞猛进,竟然可同时开三十剑。 若是换了往日,她早喜滋滋跑去找师父或者师兄师弟炫耀了,这一次,她却隐而不报,继续开剑。 七月十五盂兰节,百岁峰将会举行弟子竞赛,她定要在那时吓所有人一大跳。 也因为这一口气,她几度下山,让隐藏在小镇里的铁家弟子送信回去,多送灵药过来。就算用钱用灵药堆,她也要让师父他们知道,铁珊瑚,绝不会任他们看低。 这一日,她又借口买点心下山,刚入小镇,便远远看见沈知非的身影闪入了小巷里。 她憋着一口气,勤学苦练,许久不见沈知非了,骤然看见,竟恍如隔世。 想起那个卖鸡的美貌女子,铁珊瑚心里酸酸涩涩的,沈知非又去看她了? 那么美,那么温柔,换做自己是男人,也会喜欢她吧。 她只顾胡思乱想,感觉异样抬头时,一群黑衣人正涌进小巷。 那群黑衣人,似曾相识! 珊瑚断15 上回三个黑衣人,已经让她和沈知非命悬一线,这回一群黑衣人出现,沈知非哪里还有命在! 情急之下,她顾不得其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红坎铁家特制的穿云箭,射入空中。 眼见潜藏在小镇保护她的铁家弟子,纷纷往这边聚拢,她顾不得说话,扑入小巷。 她冲入小院时,院内出人意料的安静,黑衣人扣住美貌女子,沈知非拄着长剑,臂上已经血迹斑斑,双方严阵以待,默然对峙,只有不知人间事的小鸡跑来跑去,不时叫唤。 “小师弟,你别怕,我的人就到了!” 听到她的声音,双方同时往院门口望过来,扣住美貌女子的黑衣人怪笑道:“来得正好!”他将美貌女子往同伴怀里一推,自己如鹰骤起,扑向铁珊瑚。 情急之下,铁珊瑚不避反进,右手一招,鲜红如血的珊瑚剑凭空出现,继而一分三十剑,从不同方向射向黑衣人。 “血王剑!” 出人意料的是,黑衣人不避不让,一声惊叫,反而跪倒在地,就连押着美貌女子的其他黑衣人,也放开了人质,纷纷跪倒,双手高举,神色狂喜: “血王剑!” “祖宗保佑” …… 沈知非趁此机会,出手如电,手中剑接连射向黑衣人。 铁珊瑚的珊瑚剑也击倒了六七个黑衣人,但是倒在地上、鲜血狂冒的他们,脸色没有丝毫痛楚,依旧充满狂喜与欣慰。 铁珊瑚只觉得事出怪异,沈知非手下不曾迟缓,接连补剑,将他们一个个戳死。只有为首那个黑衣人,反应较快,带着身上四五个血淋淋的伤口,往墙外跃去。 “师姐,杀!” 沈知非一声令下,迷迷糊糊的铁珊瑚心念微转,珊瑚剑穿心而过,黑衣人啪的摔倒在墙边。 红坎铁家的弟子,刚刚来到,衣饰各异,喝道:“大小姐,你没事吧?” 院内血气呛鼻,铁珊瑚艰难地道: “没、没……” 美貌女子忽然哼了一声,往后软倒。 “阿苏!” 沈知非扑过去,已经来不及,只能从狼藉一片的地上把她抱起来,抱进屋内。 看他满是担忧的神色,除非瞎子,谁都知道他对美貌女子的浓情厚意。 小鸡似乎明白了什么,叽叽叫着跟在后面,也跑进了屋内。 “大小姐,怎么办?” 铁珊瑚满肚子都是火:“怎么办?把这些人都抬出去扔了!” 人多行事快,没过多久,院内散落的黑衣人尸体都不见了,还重新铺上了一层白沙,整个院子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呆坐在小竹林旁边的铁珊瑚心里清楚,她和沈知非之间,永远不可能回到往日了。 自己永远不如那个女子美貌,永远不可能如她一样温柔,永远不可能像她那样得到沈知非的关心与紧张。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她是沈知非的妻子? 不,如果真是他妻子,为什么他不曾承认过,甚至留她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山下? 一想到孤零零三个字,她心头立马涌上沈知非三头两日扑下山的情形。不,她不能再骗自己,沈知非一而再、再而三下山,为的不是鸡,而是她。 铁珊瑚本该扭头就走的,然而看着黑洞洞、静悄悄的房门,她的双脚不受控制调转方向,走向了房门。 沈知非背对着她,坐在床前,握着那个女子的手,正喃喃细语。 铁珊瑚仿佛心上被插了一刀,抽回脚。 就在这一瞬间,沈知非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到来,回头道:“师姐!” 这一声,满含愧疚与沉重。 铁珊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眸子里闪闪的泪光。 他哭了,真好。这一点,让铁珊瑚心头涌起怜悯与柔软。 然而,他为另外一个女子才哭的,这一点,又让铁珊瑚格外愤怒。 “师姐,请你帮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请,是好事,但一声“我们”,却楚汉分明的将她撵到了另外一边。铁珊瑚不发一言,扭头便走,出到院门,铁家弟子都以关切的目光望着她。 “那些人,什么来头?”她问。 为首的弟子,乃是首饰店的老板,上前两步,道:“那些,不是人,而是海魔。” 海魔! 铁珊瑚耳边突然响起他们之前喊的“血王剑”与“祖宗保佑”,难道他们到来就是为了自己手中这把珊瑚剑? 珊瑚剑在铁家藏宝室中不见天日已久,据说是祖先以前留下来的,当年年幼的自己爱它颜色漂亮,一眼看中了它,父亲便送给了自己。 “你回去问问老夫人,珊瑚剑与海魔一族,有何关系?”铁珊瑚道,转身又走进了院内。 对方是海魔,不知沈知非他们两人怎么惹上的海魔,若再来第三批,只怕整个小院都要化为齑粉。 她虽然讨厌那个女子,讨厌沈知非与她情意绵绵,但事关沈知非的性命,无论如何,她还是得搭把手。 她没踏进门内,倚着房门,问: “小师弟,你可知来的是海魔?” “不知,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们,方才如不是师姐来得及时,我和阿苏,都没命了。”沈知非忍不住又望了床上的她一眼。 铁珊瑚忍不住酸酸的想,他会喊她阿苏,却从未喊过自己阿珊或者阿瑚。 眼前沮丧、忧心忡忡的沈知非,完全是陌生的,之前哪怕自己百般欺负他,他也不曾低下头,此刻的他,让她心生怜悯。 “她,是你什么人?不要再告诉我,是个卖鸡的。”铁珊瑚冷冷道。 沈知非停了停,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千万别再告诉别人,行吗?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铁珊瑚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不知是因为“我们两人之间”,还是因为即将听到的秘密。 她轻轻点了点头。 沈知非说,阿苏是他妻子。 明知道如此,亲耳听到,铁珊瑚还是非常难过,甚至恼恨自己,为什么非要亲耳听到这个秘密。心痛中,她想起师兄们常说的笑话,男人们听到妻子与别的男人相好,和亲眼看到现场,心情完全不一样。 她呆呆望着沈知非,沈知非又补充了一句: “她活不到半年了。” 珊瑚断16 “你,是不是人!” 当铁珊瑚终于明白沈知非这句话的意思时,整个人扑了过去,啪的扇了他一耳光。 “你明知道她这样,还整日在山上修炼,丢她一个人在这里?”铁珊瑚恨恨地道,一颗大大的泪珠,滚下了面庞。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更多的泪珠簌簌下落。 铁珊瑚转过身去。 她哭,不仅仅为了他们。 “不,你不明白,如果我整日呆在她身边,她会起疑心的,会不断问我,为什么老是呆在她身边。我,我不敢告诉她……” 沈知非越说声音越小,而眸子里的水光越发浓重,肩膀渐渐垮落:“其实我也很想很想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这一刻,他不过是个无助的孩子。 铁珊瑚彻底原谅了他之前的瞒骗。 “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找不到理由?她只剩半年,你想为了哄她一时开心,让后面几十年都充满悔恨吗?” 沈知非眼睛一亮,突然握住了铁珊瑚的手:“对,你说得对!谢谢你!” 不等铁珊瑚反应过来,他回头抱起床上女子,便冲出了屋子。 她从未见过他行事这么冲动。 他要抱妻子去哪里? 看大夫? 一只小鸡跑过来,绕着她的腿,抬起头,叽叽叫个不停。 “你主人跑了,你叫也没用!”铁珊瑚弯腰敲了敲小鸡的头,望了望简陋的房间,她想起一个词语——家徒四壁,真不知那姑娘怎么陪沈知非度过的,还过得笑眯眯的。 沈知非夫妇迟迟未归,找她的小鸡越来越多,她去院里摘了一把菜,扔给它们,看着它们抢来抢去,心头一阵迷茫。 沈知非,不会就这样跑了吧? 他是不是理解错了? 她之前的话,并非让他从此浪迹天涯、不再修炼的意思。 又等了一阵子,该等的人还是没回来,她忍不住想,也许沈知非带着他妻子上山了呢。 她吩咐铁家弟子把今日的手尾处理干净,把小院前后左右的房子都买了,别再让人来捣乱,自己则无精打采爬回山上。 看守山门的师兄问她,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肩头怎么有血。 有血?她扭头一看,果然有一团模糊的血迹,想必是之前杀黑衣人时溅上的,只是她今日恰好穿了红衣,肩膀上又有一团刺绣莲花,若非师兄细心,都没发现血迹。 她咧了咧嘴角,摇摇头。 回到房间,第一件事情便是脱了外衣,吩咐仆妇送来热水沐浴。 泡在热腾腾的大木桶中,她脑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但血王剑三个字缠绕不去。她决定,明日见了沈知非,一定好好问问他,知不知道海魔和血王剑的事情,毕竟海魔先找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一连数日,沈知非并未露面,门内议论纷纷,寻找他的踪迹。 她跑下山,向铁家弟子打听,也无人知道他的下落。那日他抱着女子,的确往百岁峰上跑去了。难道又在上次的小溪边被海魔掳走了?她跑到小溪边树林四处查看,然而并无丝毫打斗过的痕迹。 回到山上时,大师兄将她堵在了院门口:“师妹,你有无见过小师弟?” “没,我也在帮忙找他呢。” “师妹,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你要说实话。” 铁珊瑚陡然睁大眼睛:“是不是现在我说什么话,在你心中都是谎言!” 大师兄皱紧了眉头,回头看了一下院内,压低声音,急急道:“师妹,听说前几日你上山时肩上带着血迹——” “你怀疑我杀了他埋尸?”铁珊瑚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她最讨厌最憎恨人家冤枉自己。 “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要不你怎么问血迹的事情?” 这些日子来的担忧与委屈,瞬间挤到了铁珊瑚鼻子尖,酸酸涩涩的。她差点要哭了,连忙抬起头我,望着高远天空上那朵云,道:“当日在山下打了一架,他抱着妻子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耳边突然响起了师父严厉的声音: “你——你一向仗着师父师兄宠爱,没大没小,我忍了,没轻没重,我也忍了,可这回,你、你怎么能拿棠棠的性命开玩笑!” 铁珊瑚收回视线,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师父来到了院门边,他早就在院内等候,所以大师兄才将自己堵在门口询问? 一瞬间,她心中百感交集,堵得严严实实的: “棠棠的性命?师父,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大师兄避过一旁,退在师父身后,不住朝她使眼色。 师父的脸越发严峻: “不明白?你还装不明白!你们红坎铁家就这样教子弟的!师父所炼制的丹方,来自沈知非,他走了,丹药出了什么问题,棠棠有个好歹,你担当得起吗?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棠棠,但万万没想到你这么歹毒!” 师父充满嫌弃与斥责的话语,像一块块石头不住砸在铁珊瑚头上: “师父,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难怪,难怪——”她没有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了。 难怪师父虽然整日夸赞自己却不肯松口让自己继任掌门! 难怪他近日来态度大变防自己像防贼似的! 他嫌弃的不仅仅是自己是个女子,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出身红坎铁家。 说到底,他觉得自己和百岁峰根本不是一条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破坏百岁峰! 什么都不用了! 她一拧身,整个人像鸟儿一样纵身扑了出去。 大师兄急急道:“师父,师妹她——” “你担心什么!人家是红坎铁家大小姐,身边无数人服侍着,还要你担心?你该担心担心沈知非和棠棠!”师父拂袖而去。 大师兄跟随师父走了十几步,到底放心不下,转身往铁珊瑚消失的方向追上去,一直追到山下,看守山门的师弟说,她刚刚气咻咻下山去了。 大师兄向来了解铁珊瑚的脾性,吃软不吃硬,若是她气在心头,便是天王老子的话也听不进去一个字。 他心想等她下山逛一逛吃一吃便消气回山了,谁知铁珊瑚和沈知非一样,杳如黄鹤。不少弟子都暗中议论,两人是不是反出山门私奔去了。 珊瑚断17 铁珊瑚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杀过许多妖怪,甚至认识了不少年轻弟子,只是再没沈知非在身边时的心乱心喜。 她的珊瑚剑已经能瞬间开出四十剑,闯出不小的名声,有人说她烈,有人说她傲,有人说她狠,更多的人说她美。 她却始终没找到那个愿意对剑的人。 没人见过这样一对小夫妻。 她甚至遇见过大哥,代表着红坎铁家荣耀登上仙云宫大法师榜第三位的神杵铁如海。 大哥劝她回家,那么多年,什么恩怨都该放下了,更何况不过是几句话。 不,放不下,伤人的话语不会随风而逝,只会在心底烙出伤痕,纵然结痂,也是硬邦邦横亘心头的疤。 大哥恨铁不成钢: “你是女孩子,何必那么固执?他都不在那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 她在心底冷笑。 她不过离开铁家,自寻出路,若是换了一个男子,那叫知耻而后勇,换了自己,便叫固执,叫冥顽不灵。 若非大哥这番话,也许她会回去,然而听了大哥这番话,红坎铁家在她脑子里又恢复了铜墙铁壁冷冰冰的模样。 她继续行走天下,就算半年内沈知非会带着阿苏躲在一处安静的角落,半年过后,他总会出来的,终有一日,会找到沈知非的。 秋风乍起,她偶然坐在路边一家破茶棚,端着一杯半黄不黄的茶水,望着团团乱飞的黄叶发呆。 面前一条黄沙大道,许久都没一人来往。 三日前她追着貌似沈知非夫妇的信息来到这里,然而刮遍全城,都没找到沈知非与阿苏。看看时间,差不多半年了,她怕,沈知非会不会跟着阿苏一起走。 “师妹,总算找到你了。” 大师兄突然骑鹤而下,落在她面前。 十多个原本散落在旁边喝茶的路人,纷纷杀过来,挡在铁珊瑚面前:“你要做什么!” 铁珊瑚摆了摆手,十多人悄无声息退后,又恢复了喝茶路人的模样。 “不知大师兄来此有何贵干?是不是棠棠死了,要抓我回去抵命?” 大师兄脸上露出几丝狼狈与不忍,勉强笑道:“你消气没有?跟我回去吧。” “不回,我脾性不好,当不起你们百岁峰的弟子。” 大师兄坐在她旁边,凝视着她,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铁珊瑚又是一阵冷笑:“受苦?我好着呢,你看看,旁边都是我的侍从,要去哪里去哪里,要什么有什么,比百岁峰时自在多了。” 大师兄默不作声。 “怎么?听不习惯?你可以走了。” “师妹,这不是你!”大师兄忽然目泛泪光。 “怎么不是我?想说现在的我尖酸刻薄?不好意思,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茶叶粗劣,又泡久了,那一口苦涩无比,仿佛把人埋入了酸菜缸里。 “师妹,对不起!我们错怪你了。” 铁珊瑚倏地低下了头。 很多话语就此堵在了咽喉,再也说不得。 滴答,一颗泪珠砸进茶水中,格外惊心动魄。 再抬头时,她已经又戴上了冷冰冰硬邦邦的面具:“不敢,哪敢劳烦你们百岁峰弟子道歉啊,你们一个个英明神武,从来不会错的。” “师妹,你回去吧,师父想念你,棠棠为你担心不已,就连小师弟——” 铁珊瑚第一次准确听到沈知非的消息,不由拉住了大师兄的手腕: “小师弟他怎么啦?复活了?你们不是说我杀的他吗?” 大师兄凝视着她的手,轻声道:“他一直在百岁峰。你走后没多久,他便回来了。” 他没事! 难怪自己一直找不到他,原来他在百岁峰! 自己真是蠢,怎么没想到? 她忽然想到阿苏,问:“那他妻子呢?” “你说他表妹阿苏?”大师兄脸上浮起一片黯然,“她去世了,上山后不久便去世了。真可怜,那么年轻……” 铁珊瑚霍然站起:“回去!” 经过练武场时遇到沈知非,铁珊瑚差点认不出这是沈知非了。 他瘦了很多,之前属于他的少年般的纯真与稚气,都彻底消失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老藤蔓。 见到她,沈知非不过点了点头,昔日毛茸茸的眼睛,眼皮塌陷,黑眼珠孤零零吊在中间,显得陌生而无神。 自己担心他的安危,千山万水去寻他们,他却躲在这里,重逢时只当自己是路人。 铁珊瑚心中一酸,满腔的话都咽了下去,匆匆跑回自己院子。 还没进门口,远远的便闻见阵阵浓郁的花香,院内沿着墙壁摆了满满两排黄黄白白的菊花,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珊瑚,是你吗?” 棠棠从屋内扑出,一身嫩黄衣裳,仿佛一只蝴蝶似的扑到她身上,紧紧抱住她,泣不成声。 棠棠温热而有力的双臂,让她有点不适应,要说话,但还未开口,便被一连串喷嚏声堵住了。 “啊,你不喜欢菊花?”棠棠惊诧地问,“我明明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菊花的。” 铁珊瑚摇了摇头:“我喜欢菊花,但不喜欢菊花的香气。” “不好意思,是姐姐擅作主张了。”棠棠一叠声唤人,令丫鬟仆妇急急把满院菊花都搬去自己院里。 她携着铁珊瑚的手,进入房内,问这段时间哪去了,黑瘦了许多,想来吃了不少苦头,都怪自己爹,臭脾气,有话不好好说,把人都气跑了:“还好你肯回来,要不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为何,出去一趟,铁珊瑚觉得自己和棠棠之前毫无隔膜、亲如姐妹的感觉完全消失了,现在的棠棠对自己而言,更像一个比朋友多亲近一些的好朋友,但绝非姐妹,她甚至觉得棠棠的语气有些陌生,棠棠的亲密也有些刻意。 她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喊棠棠姐了。 明明之前棠棠离开五年,一回来说了两句话,小时候的感觉便回来了。 现在,她却再也没办法找回以前的感觉,以前的自己。 她推说累了要早些休息,棠棠连声说好,临出门口时又停下脚步,问她知不知道小师弟比武拿了第二,只败给大师兄。 珊瑚断18 小师弟? 铁珊瑚敏感地捕捉到这三个字。 她记得,棠棠一向只喊沈知非为沈公子的,说身子不好,没修炼,没资格喊小师弟。 铁珊瑚注意到,棠棠头上戴着一支红珊瑚海棠花银簪,新簇簇的,以前从未见过,手上戴了一对缠枝海棠玉镯子,也是从前没见过的。 棠棠整个人焕然一新,充满了青春气息,看来师父所炼制的丹药确实有效,棠棠康复了,也开始了修炼,否则,以她的个性,绝不会逾规喊小师弟。 “没呢,刚回来,你若不说,我还不知道他那么厉害。”铁珊瑚道。 “是呀,他好厉害的!” 棠棠忍不住赞了一句,说明日再来看她,才恋恋不舍走了。 第二日到练武场,棠棠果然早早到了,跟着大师兄一起学基本功。 铁珊瑚本来还疑心棠棠是不是也看上了沈知非的,但整个上午,棠棠并未到过沈知非身边半步,除了修炼,只跟在大师兄身边问长问短。 她暗暗笑自己这段时间打妖怪大多了,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师父对她的归来反应平淡,未召她过去训话,仿佛只当她出外游历了一番似的,过了几日,又像以前那样说起话来。 只是,无论师父多平和多不在意,她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毫无拘束,肆意放纵了,他说,她听着,末了再道一声“是,师父”。 九月初九,按照习俗,百岁峰弟子会跟随师父登上峰顶,在峰顶喝酒欣赏风景,听师父讲述百岁峰昔年荣光。她不想去,恰好有几声咳嗽,便借口感染风寒,留在院内。 满院寂静,丫鬟仆妇都被她遣去登高玩乐了。她独坐房内,望着棠棠之前送的八重剑谱与九重练气诀。 之前修为未到,她一直没修炼。 下山一趟,水里火里挣扎过,修为突飞猛进,她已经能一剑开五十,剑气不知不觉已经即将突破八重。要不要领棠棠的情? 她到底忍不住,打开了剑谱。 出乎意料的是,剑谱与她的珊瑚剑十分契合,如能按其方法运转灵力,不需要一月,一剑开六十也不是问题。 “橐橐,橐橐,橐。”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醒了她。 谁会这时候来找自己?她打开门,惊诧地看见,门外是沈知非。 自从回归百岁峰,她还未单独与沈知非会过面,此时看见他,同样与看见棠棠一样,觉得陌生而奇怪: “你没跟师父去登山?” “你不也没去吗?”他举起手中的食盒:“吃了没?” 她没让沈知非进房间,而是两人一起在院内石桌旁坐下。 沈知非从食盒内拿出一盅汤,一碗粥,一碟脆瓜,简单,但一如既往的好滋味。 阿苏始终种种压在心头。她草草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了,问:“阿苏怎样了?” “死了。” 明知道这是阿苏的结局,真正听在耳内,又是另一回事。铁珊瑚搁下了碗筷,低声道:“抱歉,我没能帮上忙。” “那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怎样,他没说出口,铁珊瑚猜测那一定是“我会替她报仇的”。望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她心中一阵疼痛。 “你仇家是谁?也许,我可以帮点忙。”她没直接提红坎铁家。 “多谢师姐,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他收拾碗筷,像他来时一样,匆匆走了。 两人的会面,出乎铁珊瑚的意料,沈知非的心思,她捉摸不透。 他不像师兄们,师兄们双眼内的心思明明白白,一目了然,而他,心头包裹着一层层厚厚的布,每次她以为自己要走近要撕掉一层,又发现下面不知还有多少层。 从小到大,她都不会揣测人心,也不屑于揣摩人心,想怎样,便怎样,如今,却苦恼自己的笨拙了。在沈知非最痛苦的时候,她不能帮助他,也不能安慰他,连一句入心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颓然坐着石椅上,望着脚边石缝里的小草,秋风起,草叶边沿开始枯黄。 她忍不住想起当初第一次陪着沈知非从阿苏小院出来,沿途走着,石板路上冒着一丛一丛的青草,绿得可爱,如今,草黄了,阿苏不在了,沈知非也变得高深莫测了。 他走后不久,棠棠来看她,带来了应节的菊花饼与茱萸酒。 菊花饼有点苦,茱萸酒有点辣,铁珊瑚向来不喜欢吃,但不忍辜负棠棠的好意,勉强吃了半块饼与一杯酒。 棠棠兴奋地说起一路登山的趣事,大师兄处处照顾大家,落在后面,小师弟跑得最快最前面,可惜自己身子弱,爬到半山休息时,累了,父亲特意让小师弟先送自己回来休息。 “小师弟真有心,怕我吃不好,特意做了鸡丝粥和菊花饼。” 棠棠话语里不仅仅是欢喜,还有不加掩饰的炫耀。 铁珊瑚蓦地抬起头,棠棠脸上浮着淡淡的红色。 她喜欢沈知非!她也喜欢沈知非! 这个可怕的猜想曾经浮上过铁珊瑚的心头,但很快又被她有意无意地抹去了,因为棠棠喜欢舅舅家一位男子,怎么可能那么快变心喜欢另外一人? 然而此时棠棠脸上奕奕的神采,却明明白白告诉铁珊瑚,棠棠和自己一样,都喜欢沈知非。 虽然这段日子与棠棠有些隔膜了,但在她心头,沈知非很重要,棠棠也重要,她从未想过,要在他们之间做个抉择。 一瞬间,她心头涌起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棠棠从未回来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一涌起,立刻被她按了下去。 以沈知非的相貌,棠棠喜欢他也很自然。如果沈知非是平常的人,自己又怎么会喜欢他? 她很想跟棠棠来个公平之约,公平竞争,看沈知非最终选择谁。 然而面对棠棠,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过些日子再说吧,别在她心情正好的今天。 后来,每当想起九月九这天,铁珊瑚都无比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先说清楚,若是说清楚了,棠棠明白自己的心意,也许后面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纵然她和沈知非在一起,自己也不至于沦为废人。 珊瑚断19 你是不是喜欢小师弟? 我也喜欢小师弟。 不管他最终选择谁,我们还是好朋友。 这三句话,在铁珊瑚心头滚了又滚,不知滚了千万遍,一天天过去,始终没说出口。 她没法在过度欢喜的棠棠面前说,更没法在患得患失的棠棠面前说。 到了后来,更加没法说了。 百岁峰所有人都知道,棠棠喜欢上小师弟,她望着小师弟时的似水柔情,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奇怪的是,师父对棠棠这一失礼的举动,视若无睹,明显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可能成为自己的女婿,并不排斥。 她若是再说,便等于要直接向棠棠宣战,从棠棠手里抢沈知非。 若是别的女人,敢在她面前看沈知非一眼,她都直接挥剑了,但棠棠不行,棠棠是她当年黯然来到百岁峰时唯一的亮色,在她最狼狈最烦恼的时候,待她如亲妹妹。 她对沈知非的心意,只能埋在心底里,渐渐疏远沈知非。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天大地大,好男人多得是,比沈知非更帅更会做饭的男人也多的是,只要等到自己学成下山,比沈知非更胜一筹的好男人等着她呢。 很难,但毕竟她与沈知非单独相处日子不算太多,忍一忍,她相信很快会过去的。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吴炜。 吴炜是棠棠舅家表哥,特来邀请百岁峰弟子到他们清溪谷去切磋。他大概十七八岁,身材修长,举止优雅,风度翩翩,是典型的世家弟子。 谁也看出了,吴炜对棠棠有意思,言谈举止间那种亲昵,不仅仅是表哥对表妹的亲昵。而吴炜一来,原本跟着沈知非跑前跑后的棠棠,也突然安静了,仿佛之前身子还未康复一般。 她对吴炜,和对沈知非明显是不同的。对沈知非,她会跟会望,偶尔说话,而对吴炜,则笑眯眯的, 百岁峰弟子暗暗猜测,他们两人曾经定过婚约,或者他们没订婚,但棠棠故意利用吴炜来气沈知非。 师父的态度耐人寻味。 他热衷于把铁珊瑚和吴炜拉在一起,吴炜要满山溜达,铁珊瑚陪同去,吴炜要下山逛逛,铁珊瑚继续陪着去,理由是棠棠身子不大好,不能奔波。 大师兄看出不妙,也跟着去,理由是帮忙他们拎东西。 棠棠也跟着去,理由是好久没和铁珊瑚一起逛逛了。 这四人一串的小队伍,进进出出,来来回回,不知引发了百岁峰多少弟子的猜测,不知延伸出他们心头多少出的戏剧。 终于,师父定下了去清溪谷切磋的名单,大师兄,许国文,林雪明,铁珊瑚,沈知非,这都是百岁峰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无人敢质疑。 棠棠以回去看外婆的名义,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发。 众弟子中,其他人都有飞行坐骑,只有沈知非没有,师父替他准备了一只飞行白鹤,等级中等,速度不快,远远落于众人后面。 吴炜与棠棠坐的是双人云车,一飞冲天,飞在最前。 铁珊瑚坐的乃是一只青鸾,飞停转向都十分如意,见沈知非落在后面,本来有心把自己另外一只坐骑送他,想起他性格倔强,平白无故送他坐骑,只怕要吃瘪,有意无意放慢速度,夹在其他师兄与沈知非之间。 大师兄见状,驱着自己的黑鹰到她身边,问她可是不舒服。 铁珊瑚摇了摇头,不想大师兄再唠叨,加快了速度。 清溪谷藏在十万莽山边,低处奇沟险壑,两侧悬崖峭壁,时而烟云漫漫,时而晴日当空,风景一日三变。 沈知非白鹤速度太慢,此刻还未抵达,吴炜安排了下人在谷口迎接,径自领众人入谷,一面走一面介绍,面有得色,他身边的棠棠则修眉紧皱,一路低头。 吴炜发现了,碰了碰她的肩膀,道:“怕祖母怪你修炼?别怕,若是她老人家得知你身子大好,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责怪你?” 他的声音不低,众弟子也听到了,话语里的亲密可见一斑。许林二人立刻望向大师兄。大师兄却只留意脚边,生怕铁珊瑚一不留神踩到了什么药草。 铁珊瑚第一次来到清溪谷,却一点也不喜欢这地方,觉得云里雾里阴森森的,好像妖怪洞府一般,一日到头也不知几个时辰可见到阳光。这样阴森森的地方,湿气自然沉重,难怪棠棠之前养了好几年病情也不见好转。 “师妹,停!” 铁珊瑚耳边骤然响起大师兄的顿喝,她惶然抬头,见面前一重花团锦簇的烟气,宛若水面一层油膜,颜色变化不定,如非师兄提醒,自己差点便撞了上去。 她再转头,见其他人已经走到了旁边小路上,师兄正满脸担忧望着自己,不由讪讪道:“多谢师兄提醒。” “清溪谷中机关重重,珊瑚妹妹还需多加小心,别只顾想着别人。”许国文道。 铁珊瑚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许国文形貌普通,花花肠子不少,几度在她面前献殷勤,被自己一顿臭骂撵走后,明里暗里便开始与自己对着干,不时冷嘲热讽。这回他一提别人二字,有三人脸色便变了,纷纷望向铁珊瑚。 “是啊,我只顾想着你上回摔得狗啃泥很好笑,却忘了自己,多谢许师兄提醒。”铁珊瑚快步走到小道,走到棠棠身后。 “珊瑚,注意点。” 师父发话,有人以为他所谓的注意是不满她说话,有人以为他所谓的注意是要专心走路。铁珊瑚是前者,答应一声,上前两步,将棠棠拖到一边,道:“你们先走,我们稍后跟上。” 吴炜虽然心中有意见,但铁珊瑚是女子,棠棠又曾在谷中居住多时,对谷内机关了如指掌,两人在一起,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便继续引领众人往前。 待他们一走远,铁珊瑚便拖着棠棠往回走,说要去看看小师弟来了没有。 棠棠虽然诧异,并未拒绝。 她们回到谷口时,谷口正闹成一团,无论沈知非如何表明,下人坚决不让他入谷,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沈公子,万一假冒,如何了得? 沈知非黑着脸,胸膛起伏,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根线似的,明显心中愤怒极了,若是铁珊瑚来迟一步,只怕他要转身离谷了。 珊瑚断20 “小师弟!” “阿三!” 铁珊瑚与棠棠几乎同时开口。 谷口所有下人都往这边看来,看见棠棠,不由变了脸色,笑容可掬地喊表小姐,听棠棠说面前的真是百岁峰沈公子,立刻鞠躬道歉,说有眼不识泰山望沈公子大人有大量云云。 沈知非依旧黑着脸,一言不发,丝毫没有要进谷的意思。 铁珊瑚跑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跟师姐走!” 沈知非脸颊肌肉扭动了一下,他终于移动了步子。 两人经过阿三身边时,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铁珊瑚喵见沈知非脸色一沉似要发作,立刻反手就是一耳光:“阻三阻四,你算什么东西!” 阿三捂着肿胀的脸,连道不敢,待三人去远、其他下人涌上来时,他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去,回禀炜少爷,下一次,黑云洞!” 待铁珊瑚三人赶上吴炜等人时,吴家老夫人早已望眼欲穿,一见面便搂住棠棠,心肝肉儿喊个不停,吴家舅爷舅太太等人也出来相见。 铁珊瑚等百岁峰弟子觉得尴尬,便随师父到另外一个园子游玩。 此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寒气渐生,反似冬日。大师兄凑近铁珊瑚,问她是否寒冷。 铁珊瑚依靠着栏杆,摇了摇头。她望着园子另一侧的石壁,壁上烟雾舒卷,时聚时散,有几处特别浓厚,乍看上去,倒像个骷髅头。 “那是清溪谷的黑云洞,洞内通道很多,又多曲折,进去容易出来难,每年都有弟子不信邪偷偷跑洞里去,十有九死。” 师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 “师父,这样险恶的地方,为何不封住洞口?”大师兄问。 “呵呵,凡事都有利弊,黑云洞封不得。” 铁珊瑚仔细揣摩师父的意思,利弊,封不得,那自然是黑云洞内有其他好处,而且好处远大于险恶,却不知那样黑黝黝几个洞口,有何好处。 许林二人,也抬头眺望,不时窃窃私语。 师父却警告他们,清溪谷内机关重重,需处处小心,不可擅动,如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不仅丢了百岁峰的脸面,自己容他不得,也可能丢了性命。 铁珊瑚望向沈知非,自入谷以来,他除了遇见师父时行礼之外,不再出声,眼皮低压,心事重重,连众人议论纷纷的黑云洞,也不曾望过一眼。 他恼恨清溪谷下人的刁难? 还是他觉得那是吴少爷的刁难? 一想到此,她有点后悔,给阿三那耳光打轻了。 当夜又下雨,窗外点点滴滴,铁珊瑚有择席的坏毛病,一时之间,辗转难眠,干脆倚靠床屏,抱着双膝,在黑暗中想自己的心事。 忽然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窗纸噗嗤一声被戳破了。 有人往里窥探还是要下药? 铁珊瑚悄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纸包,取了一点药粉,抹在人中,而后等待他们下一步动作。 “应该睡迷了,走,把姓沈的小子搬进黑云洞喂……” 声音与脚步声一起远去,她听不清楚喂字后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沈知非有危险,她立刻穿好衣服,悄悄走到门边,拨开了门闩,探出半个脑袋,四顾无人,才偷偷走了出去。 沈知非在旁边院子里,与她只隔了一重花木墙。 她纵身跃上花木墙,只见远远有两个黑衣人搬着一袋东西跑了。 那一定是沈知非! 她连忙跟了上去,一路有惊无险,没踏中任何一个机关,跟着黑衣人,爬高爬低,沿着岩壁小道,直抵白日看到的黑云洞之一。 她伏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之后,见黑衣人抬着小师弟正要推进洞内,便要暴起发动攻击,肩上忽然一沉,有人在耳边低声道:“再看看。” 大师兄! 她的心差点蹦出来了。大师兄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或者说大师兄究竟跟了自己多久,她毫无察觉。以前,与大师兄比武,大师兄十有七八输给她,她觉得,自己才是百岁峰年轻弟子第一人,不忿师父对大师兄的评价。 此刻她才知道大师兄的真正实力,远高于自己。 “一,二,三!”两人一用力,就要将袋子往下抛。 不能再等了!铁珊瑚心急如焚,意念一转,珊瑚剑快如闪电,削向两人手臂。 而比珊瑚剑更快的,是大师兄的身影,他竟抢在袋子落洞前,抢过袋子,闪到一旁,而珊瑚剑此时刚刚击中两人手臂。 两人同时落地,一人支撑不住,带着长长的惨叫,滚下了山洞。另一人匍匐在地,苦苦哀求:“饶命!饶命!” 听声音,竟是今日谷口被打的阿三。铁珊瑚心中有气,正要一脚踹过去,沈知非从袋子里钻出来,问道: “饶你性命也行,说清楚,洞内有什么?” 对,洞内有什么宝贝?铁珊瑚也起了好奇心。 “这个——” “不说,那你也下去吧。” 沈知非作势要踢,阿三立刻磕头:“我说,我说!你们可不要告诉清溪谷内其他人。” 据阿三所说,他不过一个下人,也不清楚黑云洞内有何宝贝,只知道每日需要以中级以上妖怪投入洞内,每隔一月,吴家人会带着玉瓶下洞,然后当夜吴家院子里便会传出鬼哭神嚎的声音,格外凄厉,下人们都说,黑云洞内有恶鬼,每隔一月恶鬼便会上吴家人的身。 大师兄默不作声,在洞口边闭目感受,突然道洞内并无妖气。 “我的爷,洞内曲折多道,你怎么知道妖怪藏在哪里?不过,这洞也不是人人可下的,去年我们大少爷下了山洞,结果没上来,至今连骨骸都没找回来呢,你们三位,我看还是算了。” 阿三所言明显是激将法,虽然看出了这一点,铁珊瑚与沈知非依旧跃跃欲试。 大师兄劝阻无效,便与他们一起下洞,临走前,替阿三设了禁制,让他不到天亮动不了。 洞内果然曲曲折折,岔路又多,之前滚下的黑衣人已经不见踪影。 铁珊瑚好奇心重,拿出一颗莹莹发光的明珠,一直冲在前头,而大师兄殿后,每过一个岔路便在山壁上画一个记号。 走着走着,两人忽然发现,夹在他们中间的沈知非不见了。 珊瑚断 21 两人赶紧回头,在上一个三岔路口找,他们走的是中间,再走左侧,走了没多远,尽头是石壁,返回,再走右侧,弯弯曲曲的又走了一段,尽头也是石壁。 难道沈知非隐身了? 两人重新回到三岔路口,仔细搜寻,才发觉,中间那条路走了一小段突出的山石与洞壁之间,有个小窝,仅容一人过去。 难道之前沈知非便是纵身上了石窝? “你留下,我过去看看。”大师兄道。 “不,我们一起去。” 大师兄想了想,答应了。 两人纵身跳上山石,发现山石上果然有蹭刮的新痕,沈知非很有可能从此处通过。 大师兄猫下身子,钻了过去,道:“师妹,快过来!” 铁珊瑚还以为她发现了沈知非,连忙钻过去,头顶还被崖壁撞了一下。 到了那头,她才知道,大师兄为何那么欢喜。 那边豁然开朗,有一个大洞,洞顶星星点点,闪闪发亮,也不知是什么宝石。她望着圆形洞顶,在查找有无通道,小师弟究竟钻哪里去了。 大师兄见她那样认真,还以为为宝石入了迷,看准低处最亮的一颗,纵身跳起,要摘下送给她。谁知他一跳,那宝石竟动了,不仅仅是那一颗,其他的宝石也纷纷跳跃,移动了位置,一时之间,光彩熠熠,令人眼花缭乱。 铁珊瑚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大师兄跳下扑倒在她身上,只听一阵簌簌乱响,似有无数小动物从他们头上扑过。铁珊瑚的脸甚至感受到了皮毛的拂动与尖爪的锐利。 “那是什么?”她惊讶地压低声音。 “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师兄低声道。 铁珊瑚往旁边挣扎了一下,大师兄连忙滚开,道:“对不起,方才事急——” “我明白。小师弟哪里去了?不会给它们撕了吧?”铁珊瑚话语里隐隐含着哭音,大师兄忙道:“没事,以小师弟的本事,一定没事的。” 过了一阵子,空气中已无骚动,两人才爬起来,洞顶又是一片星光灿烂。 两人不敢再惊动它们,慢慢移动脚步,摸索四周洞壁有无出口。沈知非既然爬了过来,定然另有通道。 果然,探查了一阵子,他们找到了一扇颜色外貌与山石几乎无异的门,如果不是门上划了一道剑痕,他们定然错过。 大师兄很肯定,那是沈知非的剑痕。 铁珊瑚暗叫惭愧,她对沈知非的了解远不如棠棠,也不如大师兄。 大师兄让她站远,自己同样也是如此,射出宝剑,在门上用力一弹,门不仅没向内推开,反而向外探出,整个石板从上往下压倒在地,如果当时两人站在门边,猝不及防,早被石板压住了。 “大师兄好厉害!”铁珊瑚赞道。 “惭愧,这是看了小师弟剑痕知道的。” 两人趁门板还在地上,赶紧冲入山洞内,而山洞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而且地面湿滑,步步向下,铁珊瑚差点摔了一跤,多亏走在前面的大师兄及时挡住了。 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之前负气出走,带着一大帮铁家弟子耀武扬威,杀妖除怪,如刀砍豆腐,此时在山洞内几处遇险,多亏大师兄相救,心头那点傲气,不由去了大半,暗暗决定返回百岁峰后,静心修炼。 即将穿洞而出时,大师兄示意她停步安静,自己则窜了出去。 铁珊瑚感觉洞口传来一阵腥臭,妖气甚浓,悄然移到洞口,张目一望,沈知非与大师兄正与一群奇形怪状的妖怪作战,剑光闪烁,照见沈知非肩头血痕狼藉,头发也被削得乱七八糟,簪子早不知哪里去了。 她祭出珊瑚剑,一剑化四十,血影森森,射向妖怪。 谁知那群妖怪瞥见珊瑚剑的出现,一瞬间,竟呆了,纷纷跪倒,对着珊瑚剑高举手臂,咿呀有声。 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初在阿苏院内,黑衣人望见珊瑚剑,也纷纷跪倒,大喊血王剑。 他们跪倒,沈知非手中剑不停,如燕子穿帘,在它们之间霍霍起舞,转瞬间,削下了七八颗脑袋,血气大盛,铁珊瑚只觉腥臭难耐,心念一乱,珊瑚剑当一声坠地,落在众妖之间。 那些妖怪,仿佛水蛭闻到了人血味道,奋不顾身扑上去,七手八脚争夺珊瑚剑,转眼又给沈知非削下一批脑袋。脑袋掉了,在地上滚了滚,大眼森森,依旧扑向珊瑚剑。 “大师兄!”铁珊瑚吓得连连退后,直到依靠着大师兄才停下脚步。 “你这珊瑚剑,有何来历?”大师兄问道。 “祖传的,谁知什么来历。”铁珊瑚惊魂未定。 “小师弟,留几个活口!” 大师兄开口迟了,最后一个脑袋在地上滚了滚,冲过血泊,死死咬住珊瑚剑不放。 铁珊瑚别过头,哇一声吐了,一面吐一面想,这剑,往后怎么用? 三人避开妖怪,坐到一旁稍作休息。 铁珊瑚不想接触珊瑚剑,沈知非踹掉了那只妖头,拎着珊瑚剑,抖了抖,剑上殷红如血,宝光吞吐,愈发旺盛,却无一丝残血,确实是把好剑。 大师兄问起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说抬头时见石壁上光华灼灼,似乎有宝物,便纵身跃起,兜兜转转,便到了这里。 那你怎么不叫我们?难道你想独吞宝物?铁珊瑚心头浮起这个念头。 对比大师兄一路无私护卫,沈知非的藏私行为,令她感到不舒服。 沈知非望了她一眼,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却并不辩解。 他是无力辩解还是不屑辩解?自己误会他了吗?铁珊瑚心中各种念头起起落落,越想越乱。 所幸,大师兄并不追问下去,反而奇怪清溪谷黑云洞怎么藏了这么多海魔。 这些也是海魔? 铁珊瑚回望地上横七竖八的妖怪,那些张牙舞爪死去的,可不就是放大版的鱼虾蟹贝之类。一想到自己差点被这些小妖怪吓得弃剑,她不由哑然失笑。 但海魔一向生活在大海,青罗帝国甚至在南海边境修了一道防海魔攻击的长城,为何他们突然杀到了青罗帝国与苍澜帝国交界的十万莽山? 难道清溪谷与海魔有勾结? 一时之间,三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类似的疑问。 珊瑚断22 清溪谷吴家,也是除妖世家之一,向来行事并无什么偏颇。 仅仅凭黑云洞里深藏的海魔,便断定他们与海魔勾结,他们有许多可以辩驳的理由。 此时大师兄心中不免遗憾,如果当初沈知非下手不是那么快,留几个活口便好了。 他想了又想,道:“此事不可擅动,还是先禀明师父再说。” 三人休息一阵,恢复了气力,沿着来路,一路返回,不久便到了之前的三岔路口。 “返回?”大师兄问。 另外两人不约而同道:“继续!” 铁珊瑚望了沈知非一眼,道:“大师兄,你不想知道吴家每个月拿玉瓶下来然后鬼哭神嚎是为了什么吗?那群我们都能对付的小海魔,怎么可能吃了吴家大少爷?” 大师兄望着她充满恳求的眼神,不忍拒绝,便点了点头:“继续也行,下回遇见妖怪,记得留几个活口。” “好!”沈知非一声好,应得格外响亮。 三人沿着岔路中间,继续走下去,温度下降得厉害,每一口吸入的空气仿佛都是一把小刀子。大师兄觉察到铁珊瑚身体发抖,便脱了外袍,要将她裹住。 “不,不用,我不冷!”铁珊瑚异常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外袍,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拉开距离。 大师兄望了望一声不吭的沈知非,默然穿上了袍子。 其实铁珊瑚的确冷得很,只是不想在沈知非面前披上大师兄的袍子,咬紧牙关,都要装着不怕冷的模样。 幸亏,没走多远,便传来一阵嘶吼,空气中弥散着各种腐臭的气味。 大师兄窜上去,拖住铁珊瑚,自己反而掠到前面,道:“有巨妖!” 拐了一个弯,三人便看见前面洞壁燃烧着火把,火光微弱,随时可灭,但摇曳的火光照见了手臂粗的铁栅栏内一双双红色、青色、金黄的眼睛。 妖怪的眼睛! 身在除妖世家,铁珊瑚从小不是没见过妖怪,却从未见过这么多妖怪,每一只眼睛里都充斥着凶狠、邪恶,如果不是铁栅栏边设置了结界,区区手臂粗的铁栅栏,又怎么能阻拦他们! 她甚至看到了妖怪丛中一只美丽妖娆的鳗鱼妖,腰肢柔软如水草,双臂与腰肢摇摇摆摆,跳着动人的舞蹈,与沈知非几乎一模一样的双眼更是散发着无穷引力,让她不由一步步向前,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大师兄见不对劲,吆喝一声,她置若罔闻,依旧傻笑着扑向铁栅栏。 眼看她就要撞向结界,大师兄连忙伸手,将她拖住。 但入了迷的铁珊瑚,身上爆发了超强力量,骤然挥臂,竟然将大师兄也弹了出去。 “师姐!” 沈知非猛然一扑,抱住了她双腿。 大师兄也重新冲过来了,两人联手,总算将她拖到一边。 她挣扎得厉害,整个头依旧长长伸向铁栅栏,一团红光爆开,迷失本性的她居然祭出了珊瑚剑。 眼见珊瑚剑团团飞旋杀过来,大师兄与沈知非只能松开双手,避到一旁。 而铁栅栏内轰的一声,众妖闪退,露出原本藏在妖怪内的一只黑乎乎的多眼妖怪,它十多只腕足骤然击出,冲破结界,卷住了珊瑚剑。 珊瑚剑吞吐不定的嫣红光焰,瞬间晦暗。 就在珊瑚剑即将要被拖进去的一刹那,沈知非飞扑过去,握住了珊瑚剑剑柄。 “小师弟!” 迷迷糊糊的铁珊瑚恢复神智的同时,沈知非被拖向结界,砰一声,重重撞在铁栅栏上。 铁珊瑚拼了小命,控制着珊瑚剑飞离。 争夺间,铁栅栏内群妖也纷纷扑过来,幸亏大师兄射出剑光,砍断了多眼妖怪强韧的腕足,沈知非带着珊瑚剑摔倒在地,就地一滚,远离了铁栅栏。 而大师兄右手在剑刃上一抹,血花迸溅,他以血立誓,弥补了结界的裂缝。 众妖大嚷大叫,却因片刻之差,没法破界而出。 铁珊瑚心中一松,跑过去看沈知非,谁知两截卷在珊瑚剑上已经被断了的腕足,突然暴起,仿佛一条直立的蛇似的,打向还未站起的沈知非。 眼看情态紧急,铁珊瑚一声暴喝,珊瑚剑脱离了沈知非的控制,瞬间分解,剑光飞旋,再次绞断了腕足,碎肉纷纷落地。 “还好,你师姐出手够快。”她忍着胸口将吐的恶心感觉,拍拍手,将珊瑚剑收回手中。 大师兄急急道:“小师妹,你受伤了!” 受伤了?铁珊瑚顺着大师兄惊惶的目光,看到自己左肩头。 肩头上有一点红色,不知什么时候擦破的,若不是大师兄提醒,她根本没觉察。 “没事,不痛不痒!”她不经意道。 面前两人神色顿时巨变。 沈知非下手最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撕开了肩膀上衣服的破洞,只见洁白如玉的肌肤上被削去了拇指大小的一片,渗出鲜红血痕。 铁珊瑚被沈知非当着大师兄的面扯衣服,原本羞怒不已,谁知两人都是紧张万分盯着自己的伤口,才明白他们以为自己中毒了,连忙扯过袖子遮住伤口,道:“没事,真没事,方才你们也看到了,血红得很。” 那时候的她,暗笑他们小题大做,并不知道,那小小一点伤口,便是自己未来痛苦一生的开始。 因她受了伤,无论如何,大师兄都不让他们继续,带着他们,沿着之前所做的记号,立刻返回,禀告师父,道吴家与海魔勾结,问师父如何处理才好。 结果师父哈哈大笑,说黑云洞是吴家弟子修炼的地方,大门派与世家都有某处洞窟,囚禁了捕来的妖魔鬼怪,供门下弟子修炼所用: “你们红坎铁家的湖底,也有这样一处修炼地,所囚妖怪,只会比黑云洞更多更杂,等级更高。” 铁珊瑚脱口而出:“百岁峰也有?” 她离家时岁数还小,并不知道湖底囚妖之所,但看师父脸色,所言不虚。她入百岁峰时间也不短了,却从未听过百岁峰有囚妖洞窟一说。 师父点了点头:“当然,就在祖师殿内。” 众弟子都为之一呆,只有大师兄不动声色,看来早已知道此事。 珊瑚断23 一场生死危机,不过是见识浅薄的笑话而已。 铁珊瑚心中滞闷,无意中瞥见沈知非正跨出师父房间,立刻道:“师父,他们清溪谷要害小师弟,用袋子装了扔进黑云洞,如果不是我和大师兄及时发现,只怕小师弟命都没了。” “真有此事?”师父皱起了眉头。 “对,下午棠棠姐在谷口也见过的那个仆人,棠棠姐喊他阿三——” 师父摆了摆手,道:“你且回去休息,明日我定要他们给个交代。” 铁珊瑚并不满意。 但再不满意,这里也是清溪谷,不是红坎铁家。 她怏怏回到房间,天色已经半白,很快就要天亮了,要睡个半饱也来不及了。她干脆盘腿而坐,调养灵力。 奇怪的是,一向随心而转的灵力,忽然变得有点散漫,并未沿着灵脉运行,仿佛漫过了小溪的泉水,四处漫流。 这样可不行,等会若是与清溪谷比武,不仅没法替小师弟出气,还会大大丢了百岁峰的脸面。 她静心凝神,祛除心头一切杂念,慢慢地,灵力开始集中,熟门熟路沿着灵脉运转,但是到了左肩头,忽然一滞,仿佛泉水撞到了石壁似的,怦然溃散,痛不可忍。 她不由哇的叫出声来,刚集中运转的灵力瞬间四散,无处可寻。 左肩头,究竟怎么了? 她扭头望向肩膀,只觉左肩头隐隐约约浮着一层烟雾,再定睛一看,不是自己痛迷糊了的错觉,而是肩头的确笼罩着一团烟雾,那烟雾仿佛有生命似的,贴着肩头游走,而肩头也随之剧痛,好像烟雾探出无数细脚插入肩头血肉一般。 她伸出右手,抓向烟雾。 谁知右手一触及烟雾,肌肤顿时又是一阵疼痛,忙不迭缩回,举到眼前一看,手掌内侧一片灰黑,竟被烟雾腐蚀了。 惊惶中,她想到了黑云洞内那只多眼妖怪的腕足,难道当时并未被珊瑚剑绞碎,而是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自己体内?一想到自己身体里藏着这样一只怪物,不知什么时候又要为非作歹,她便陷入了无边的绝望。 她还年少,她还未学成出山,她甚至还没成亲,便要沦落为妖怪的俘虏? 不,她不甘心,觉不甘心! 既然珊瑚剑能绞碎多眼妖怪的腕足,那么它便能再绞碎两次,三次,就算挖,就算拼了不要这条左臂,她也绝不能沦为妖怪的俘虏或者妖怪! 她凭借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祭出珊瑚剑,削向自己左肩头。 珊瑚剑飞来时,她闭上了双眼。 然而,更剧烈的疼痛并未出现,珊瑚剑也未削过她的血肉。 “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有人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呼唤。 但那呼唤遥远而模糊,她仿佛坠向幽深的湖底,而似曾相识的呼唤则回荡在湖面,离她越来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铁珊瑚听到了滴答一声水滴声。 她咽喉发干,好像着了火似的,刚刚那声清脆的水滴声,对她有无穷无尽的引力。 她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朦胧,眨了眨眼,一时之间,几乎以为自己又在梦中。自己,还在黑云洞?还在铁栅栏前?就连笼罩鼻端的浓郁腐臭味,也一模一样。 她全身顿时颓然放松了,重新闭上了双眼。 原来所谓的离开、所谓的师父,不过是另一场梦而已。 “师姐,来,喝水!” 身后一阵寒凉,耳边传来沈知非温柔的声音。 不,这也是梦,沈知非绝不可能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跟自己说话。 如果这真是梦的话,她宁可这场梦更长一点,她可以毫不顾忌在他身边多呆一阵子。 对,这一定是梦,否则为何大师兄不在?明明之前三人都在铁栅栏边的。 “小师弟,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叹息似的吐出自己的心声。反正是梦,说得再大胆,他也不知道。 带着辛辣腥味的水滴落到她唇上,嘴唇仿佛被烫到了似的,忽然一痛。 她正要惊呼,却被冰凉的手掌抵住了背心,一股怪异的灵力骤然涌入她灵脉内。 她只能驱使零散的灵力抵御,厮杀。 在冰凉手掌离开她背心之后,两股灵力鏖战正烈,她几乎耗尽了所有气力抵御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痛。 恍惚间,耳边兵刃相加声不绝于耳,有人惊呼,有人怒吼。 一个声音格外熟悉: “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对你的大业毫无印象,何必毁了她?” 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冷笑不止: “你心疼?你心疼了?” “她的生死与我无关,我根本不在乎!但是,用不着现在杀她,替我们惹更多的敌人!” “人,人岂能相信!想当年,我便是被她骗了,骗得我好苦,整整在水潭下囚禁了三十年,至死不能安息!当年你亲眼见过的,她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其实不过为了我身上的禁术!” “她不同,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也与我们无仇无怨,你放过她吧!” “杀了她,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 …… 耳边两种声音不断争吵,铁珊瑚却更加糊涂了。 其中一人声音明明是小师弟的声音,但小师弟年纪轻轻,对方却说什么在水底被囚禁了三十年,又说什么小师弟亲眼看过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一走神,体内灵力失去了控制,抵挡不住外来灵力的压制,竟然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一瞬间,她仿佛单脚站在高高的绳索上,两侧无凭,四周皆空,随时要失足掉落。 这样的梦境,真真可怕! 她大叫一声,期待霍然醒来,身边一切都恢复正常。 然而,她睁眼的瞬间,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她以为的梦境,居然是现实! 面前十多步外,小师弟沈知非正握着珊瑚剑,抵住一位高壮黑衣人手中的奇异兵器,但他灵力不足,正被压得节节下沉,再支撑下去,只怕骨骼都要被压碎。 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他竟不退半步! 铁珊瑚意念急转,然而珊瑚剑毫无变化。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灵力真的被消除了。 失去灵力,又如何控制珊瑚剑? 黑衣人正面对着她,看到她的焦灼,嘴角一撇,露出不屑的冷笑:“你也配控制血王剑!” 珊瑚断24 望着黑衣人的眸子,铁珊瑚心底阵阵发寒,她有意扭头避开他的双眼,然而,自己的目光却被他吸住了似的,根本无法移动毫厘。 清醒地失去控制,不能控制自己的法器与身体,那才是最恐怖的,她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 可怕的是,她连了结自己性命逃避这黑暗命运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沈知非替她摆脱了黑暗命运。 珊瑚剑在他手里,忽然像炸裂似的,迸发出耀眼的红光。 黑衣人骤然一缩,伸手捂住了眼睛,鬓边一缕白发也被染得通红。 “走!”沈知非迅速后退,将她夹在腋下,飞快逃离了山洞。 远远的,铁珊瑚还听见黑衣人痛苦的哀嚎。 “你,是什么人!”铁珊瑚问道。 “我是沈知非!”沈知非简短而坚定地答道。 沈知非。除了一双眸子,自己还了解他多少?他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铁珊瑚心底浮起无数疑虑,尤其是方才似梦非梦间的挣扎。 待沈知非停下时,她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不出所料,浑身灵力化为乌有。 虽然挣得性命,但灵力全无,自己还有何用处?一时之间,铁珊瑚心如死灰:“我——我灵力都没用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撞向珊瑚剑剑刃。 而珊瑚剑毕竟认过主的,从沈知非手中挣脱,悬浮半空,晃晃悠悠,似乎随时躲避她的寻死。 “师姐!你只是一时中毒,很快会好的,你相信我!”沈知非安慰道。 他虽然说得无比诚恳,铁珊瑚怎么可能相信灵力消散之后会康复?她灵脉纷乱,根本无法凝聚一丝一毫的灵力,百岁峰、红坎铁家,怎会要一个废人? 她已经想到了到时候师父的失望、百岁峰众弟子对自己的冷眼冷语,还有百岁峰下潜伏的红坎铁家弟子也会迅速撤离吧,不会有谁再为一个废物浪费人力物力。 见她状若死人,沈知非微微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道:“师姐,信我,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帮过我,无论如何,我也会替你解毒的。” “你认得什么毒?知道怎么解?”铁珊瑚冷笑着道。沈知非与那黑衣人关系匪浅,说不定还是蛇鼠一窝。 “我——”沈知非凝视着她的眸子,毅然道:“师姐,你别告诉第三人。我,其实出身海魔王族——” 难怪他掌心温度还低,原来他是海魔!如梦初醒的铁珊瑚猛然甩开了他的手,整个人缩成一团,继而反应过来,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喝道: “海魔王族,不在海里,跑到岸上来干吗?你们又有什么阴谋!” 十年前,她父亲便是发现了魔族阴谋,不惜与魔王同归于尽来保全人族。如今,沈知非隐瞒身份进入百岁峰,接近自己,分明隐藏着更大阴谋,难道他要找红坎铁家报仇?虽然她身为女子,从小不被父亲重视,然而人魔分明的信念,早深深烙印在她血脉中,就算她失去灵力,就算她牺牲性命,也要阻止沈知非他们的大阴谋! 然而,沈知非却低声告诉她,自己虽出身海默王族,却并非海里出生,家族祖先当年得罪了海魔王,被迫海族范围,藏身青罗大陆,多年来,他们就像流浪儿,在青罗大陆到处流浪,企图寻找一块安稳的寄居之地。 “你们看中了百岁峰!”心急如焚的铁珊瑚立刻判定了这一点。 沈知非摇了摇头:“不是,我上百岁峰,乃是师父邀请上山的,为的是替棠棠炼药延寿。” 提起棠棠,铁珊瑚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你们,真没其他目的?我中的毒,是不是你族人下的?” 沈知非停了停,道:“师姐中的毒,的确是我族人所下,我会尽自己所能,替师姐解毒,如违此誓,天火焚烧,形神俱灭!” 见他郑重其事立下如此重誓,铁珊瑚松了几分,问自己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可能是碎魄锋。” 碎魄锋! 铁珊瑚双腿一软,再也无力支撑,坐倒在地。 对天下法师而言,碎魄锋简直是噩梦中的噩梦,一旦中了此毒,浑身灵力消散,再也无法杀妖除魔了。 “你骗人,中了碎魄锋,怎么可能解除?从前多少天才大法师中了碎魄锋,都沦为废人。” “呵,那是因为他们是人,没遇上我们海魔王族。我们自有解法,虽有点麻烦,但绝对可解。别哭了,再哭,就——”沈知非用极温柔的声音道,仿佛在跟小孩子或者猫咪说话。 “再哭就丑死了是吧,哼,丑死也是你害的!”铁珊瑚胡乱抹了一把脸,又拖过他的袖子,揩了揩。 “不,师姐什么时候都是美人,再哭,就是另一番美了。” 铁珊瑚的脸倏地红了。 她虽然刁蛮任性,随性而为,却是第一次听到沈知非说这样类似情话的话语。想想那个阿苏,不知听了多少沈知非滚烫或者温柔的情话,就算死,也是在幸福中死去吧。 两人一时无话,又呆了一会儿,沈知非蹲在她面前,要背她走。 说实话,从小到大,她累了,烦了,懒了,常常耍赖,要大师兄背自己走,那时候一点难为情都没有。 此刻沈知非并不宽厚的腰背伏在自己面前,她反而面红耳赤,想了又想,拒绝了,说自己能走。 “别犹豫了,它们随时可能杀出来,再不走,怕来不及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这番说话似的,远远的传来一阵骚动与嘶吼,空气中又浮现淡淡的腥臭味。 “小师弟,你真是只乌鸦啊!” 沈知非一反手,抱住她双腿,将她搂到自己背上,撒腿就跑。 然而,他快,黑衣人更快,跑了数十步,铁珊瑚惊恐地发现,黑衣人如同鬼魅,凭空出现在两人前面,若非沈知非及时停步,便撞了上去。 “为了她,你要舍弃我们族人?”黑衣人语气中无比愤懑,右手陡然出现一把奇怪的短兵器,好像岔开的五指似的,往沈知非头顶击落。 珊瑚断25 沈知非一手托着她,一手持着珊瑚剑抵挡,一时之间,左支右绌,几度遇险,手臂上被划破了斑斑血痕,血滴溅到铁珊瑚脸上。 她心急如焚,要帮忙也帮不上,叫道:“快放下我,你一个人跑!” “绝不,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如果说铁珊瑚之前只是迷恋沈知非的外貌尤其是那一双黑眸太过轻率的话,此刻,沈知非的话语仿佛一剑削在她心上,终身不能愈合。 从这一刻起,她真正认定了沈知非。 就算棠棠喜欢,就算师父反对,就算红坎铁家不喜欢,都没关系,她喜欢! 与他一起死,固然幸福,然而,她希望和他一起活下去,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她终于念起了红坎铁家祖传的法咒。 珊瑚剑瞬间脱落了一层外壳,整个剑体,只有原来三分之一,然而通体晶莹透亮,如夜空里的烟花盛放,如万千血花洒落。 那黑衣人凄厉地哀嚎一声,身体瞬间化为乌有,眼前只剩下珊瑚剑光华闪烁不定,随时要弹射而去。 “师姐!”沈知非声音颤抖,仿佛就要倒下。 铁珊瑚连忙从他背后滑下,扶住他,一看,沈知非脸色惨白,嘴唇更是没半点血色,伸手一搭他的手腕,不由魂飞魄散。 沈知非和自己一样,灵力尽散,也沦为了废人。 “没事的,师姐,我们都平安了,不是吗?” 事到如今,沈知非还怕她难过,还极力若无其事地安慰自己!铁珊瑚心如刀绞,恨不得返回昨日。 她不要探什么险,也不要报什么仇,她只要大家好好的,至少,沈知非要好好的——黑衣人害死了他的阿苏,随时又可能出现,他如何自保? “黑衣人,黑衣人再来,你怎么办?”铁珊瑚伏在他手臂上,泪如雨下。 “没事,真没事。方才那人,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真身,早死了。”沈知非伸出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只觉脸庞一凉,一抹,手上竟是血痕。她惶然抓住沈知非的手,才发觉,沈知非双臂乃至胸前,都是血迹斑斑,不知流了多少血。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要逃走、躲避,并不算太难。 她再探他的手腕,脉搏竟越来越弱了,仿佛风中残香,随时可灭。 “师姐,别伤心。我这个人,无父无母,没什么牵挂,最欢喜的,是认识了你,你对我太好……”他低下头,咳嗽了几声。 每一声,都重重擂在铁珊瑚心上。 正在这时,大师兄的声音忽然在远处响起:“师妹,小师弟,你们在哪里!” “大师兄!”铁珊瑚站起来,用最大的气力呐喊。 终于大师兄的身影在洞穴远处出现,继而一晃,出现在他们身旁。 铁珊瑚带着哭音道:“大师兄,你快看,知非他快要死了!” “没事,我带着百岁峰的灵药。” 然而,百岁峰的灵药对沈知非效用不大,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仿佛一根面线被拉扯、折叠、拉扯了无数回,终于细小到了即将绷断的那一刻。 “师妹!”大师兄不忍,伸手揽住她。 她一推,把大师兄推开,咬了咬牙,召唤珊瑚剑至手中,划破掌心,血液落在剑上,宛若一块新鲜的肉落入热油锅,吱吱作响,在她越来越急的咒语中,剑越来越透明,仿佛一汪血液。 大师兄惊讶地望着她,而她捧在那摊柔软的“血”,一掌拍在他心脉上。 她已经失去灵力,这一掌,不过是凭借微弱气力,硬生生将那汪血液压进他心脉。 大师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望着,她就在身边不远,凌乱的发丝甚至曾飘过他脸旁,但两人之间仿佛隔了山水万重。 “师姐,你这是做什么?”沈知非惶然地扭动。 “别动!我在救你!” 当一切平静下来时,大师兄黯然说了一句:“师妹,你这是何苦!”他已经发现,铁珊瑚灵力全消,眼下又炼化了珊瑚剑替沈知非续命,既没有灵力,又没有趁手灵器,小师妹往后如何自立百岁峰? 铁珊瑚依偎在沈知非身旁,弱弱地道:“我乐意。” 她身边,再也容不下自己了,大师兄心头茫然,举步离开,而地上忽然跳起一黑魆魆的物体,扑向大师兄。 大师兄右手一挥,竟没弹掉,那东西黑乎乎的好像一只鼻涕虫似的,粘在了他右手上,他顿时感觉自己灵力一泻千里,往手背灌注。 他挣扎,要把那东西甩掉,或者用灵力将它震开,然而越挣扎,那东西越是疯狂,甚至往他手腕蔓延。 沈知非掏出一把匕首,用力一挥,将他右手手掌齐腕砍断了。 大师兄虽疼痛不已,也觉得沈知非杀伐果断,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自己整条手臂甚至整个人都为妖物所吞噬。 铁珊瑚要替他包扎,他低头看那妖物,妖物已经与他右手融为一体,仍在地上弹跳不止,随时要再跳起噬人。 “师妹,收了它!” 铁珊瑚从怀里摸出一个皮袋子,张开袋口,让沈知非用匕首将那妖物挑入袋中,继而扎上袋口,又扯下一缕头发,绑在袋口。 大师兄将皮袋子放入自己怀内,才让铁珊瑚敷药。 沈知非在旁见他手腕处血糊糊的,便推开铁珊瑚,自己来。 大师兄问起他们两人怎么又到黑云洞来了,沈知非说都是自己的错,自己对洞内妖怪实在好奇,便再来看看,师姐无辜,完全受了自己连累,若师父要打要罚,自己都认了,但绝对不关师姐的事情。 铁珊瑚摇摇头,道:“他在胡说八道!” 她也不隐瞒,说自己梦中毒发乱跑无意中跑到黑云洞来了,小师弟是为保护自己跟踪而来,差点性命都没了。 本来只觉得他好看,他有趣,忍不住接近他,逗他玩,一腔孤勇地认为,他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君,自己和他,会一起站在百岁峰顶端 慢慢地离不开他的饭菜,也离不开他了,这时候他在心底里的印象才渐渐清晰起来。 真的有意要跟他一起,反而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珊瑚断26 不过一个时辰,铁珊瑚废了,大师兄残了,小师弟情况怪异,师父大发雷霆,质问他们,他们究竟想干吗?与清溪谷的比赛怎么办?难道仅凭许林二人,就能在清溪谷扬百岁峰威风? 铁珊瑚跪下,道:“师父,我错了,你罚我吧。” 啪,师父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她灵力已无,这一耳光扇得她鼻孔与嘴角都沁出了鲜血。 她一动不动。自己所犯的错,不是一耳光就能抵消的。 大师兄见状,连忙也跪倒在师父面前请罪:“师父,不关小师妹的事情,她也是被黑云洞的妖怪害了。若真要责怪的话,师父便怪我吧,是我没照顾好他们两个。” 沈知非也跪下来:“师父,是我没本事,不能救下师姐,又害了大师兄,要罚,请罚我吧。” 师父气极反笑:“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个接一个比谁情义更重?说来说去,都是你们师父我的错,我就不该带你们出来,现在好了,清溪谷众人只怕要笑掉大牙!” 刚说曹操,曹操便到,吴炜与棠棠两人进门来,问他们怎么还不去竞技场,清溪谷众弟子早等着接受百岁峰的指教了。 师父面容僵硬,怎么也挤不出一丝笑意,硬邦邦道:“不巧,他们三个水土不服,都病了,这切磋一事,还是改日再来吧,麻烦炜儿你跟大家说一声,十分对不起了。” 吴炜目光如炬,早把室内异常看在眼内,铁珊瑚面色蜡黄,双目无神,劲敌大师兄右手齐腕断了,包扎的纱布还血迹斑斑,而据说最神秘的沈知非则眼神闪烁,明显灵力不稳,难以控制。这三个家伙,昨日还摆着名门弟子的模样洋洋得意,不可一世,今天怎么突然残了废了? 他立刻道:“既然各位师兄师姐身体不适,我自当转告祖母与伯父等人,只是清溪谷弟子粗鄙,只怕有人误解百岁峰弟子高人一等,看不起他们,不想跟他们较量——” “师父,去吧!”大师兄决然道。 “阡陌,你——你撑得住?” “爹,去,不是还有许师兄和林师兄吗?再说,还有我呢。”棠棠微笑道。 从进房间开始,她一直默默站在吴炜身边,低眉顺目,没看铁珊瑚与沈知非一眼。铁珊瑚本来有话要跟她说,见她这样,也不便当众开口。 “你?你才练了几天?别胡闹。”师父训斥了棠棠两句,引领弟子出门。 一行人来到清溪谷东面一处高台,台边几个凉亭,吴家人及弟子确实等待已久,见到他们出现,吴家弟子起了小骚动,各种异样的目光朝他们扫过来。 师父过去,与吴家老祖母等人一阵寒暄,比武便宣告开始。 最先出场的,是许国文,他其貌不扬,但基本功扎实,对战吴家弟子,支撑了三十多个回合,虽败犹荣。下台时,师父对他点了点头,林雪明兴奋地捶了他一拳:“小子,还不错!” “接下来看你了,别让棠棠看扁了。” “放心吧,我绝不会让姓沈的小子独出风头的。” 然而,出乎林雪明意外的是,大师兄主动请缨。 他明明已经没了右手,还来抢风头,只怕到时候风头没抢到,连百岁峰的面也丢了。林雪明愤愤不平,看着大师兄左手持剑上台。 “大师兄不会有事吧?”铁珊瑚问沈知非。大师兄并非左撇子,失去右手,如何对战?只怕没几回合便要被对方打败了。败了事小,伤了大师兄怎么办? “放心,大师兄向来行事稳重,绝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沈知非果然说得没错,大师兄以灵力操控宝剑,剑飞通神,来去自如,剑光如电,相交之时更是刺目,对手一时闭目,竟被大师兄宝剑压在咽喉处,不得不认输。 两战,各自一胜一负,吴家老祖母对儿子们的脸色丝毫不在意,反而朝赵阡陌招手,让他到身边来,问他右手伤口可有大碍,又摸出一盒雪融酥塞给他。 雪融酥,在绝品灵药中仅次于白帽山的白帽紫髓,又因为雪融酥的炼制药师死得突然没留下药方,用一盒少一盒,珍贵程度更甚于白帽紫髓。赵阡陌久闻其名,从未见过实物,但从旁边吴家舅舅们敢怒不敢言的脸色来看,他们也十分渴望这雪融酥。 “老太君厚爱,阡陌原不该推辞,但这雪融酥太珍贵了,阡陌万万不敢收下,还请老太君收回成命。”大师兄始终坚持不收。 “傻小子,我就爱你顺眼,送你了,谁敢有意见?再说,你不喜欢用,还有人用得上。” 赵阡陌顺着老意思的目光望过去,见依靠在另外一个亭子柱子上的铁珊瑚脸色越发蜡黄,心中一动,骤然明白老夫人意思,立刻跪倒,拜谢老夫人厚赐。 他走后,吴家长子不乐意了,皱眉道:“娘,怎么送他雪融酥!这不——” “你懂什么!你们这群人加起来,往后都不如他一个!你娘这不过是提早替你们买个便宜罢了,他人我不在了,他看在今日我赠药份上,也不会对你们怎样。你当真以为你们在黑云洞做的肮脏事情,就没人知道吗!” 吴家儿孙对老夫人的训斥,全部低头垂耳,不敢做声,但心中却怨愤多多——不过百岁峰一小子, “何况,我赠药,为的不仅仅是他一个……”老夫人一声长叹。 为的不仅仅是他一个?吴家儿孙立刻把目光投向铁珊瑚。他们早听棠棠多次提过,百岁峰上有一个出身红坎铁家的女弟子,看来定是她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夫人要趁机结交红坎铁家。 他们却不知道,老夫人心头所想的,并不只是铁珊瑚一人。她 远远地望着赵阡陌把雪融酥递给铁珊瑚,而沈知非立刻接过,右手手指在盒子上轻轻弹压了三下,试探药盒里面是否有药。 果然,他是海里来的,这一手辨别技艺,便来自海默王族,以前年轻时,她曾听人说过。确定之余,她又增添了几分担心。只盼望自己赠药之义,能抵消他的怨愤,能让清溪谷避过灭顶之灾。 珊瑚断27 铁珊瑚哪里知道个中关节曲折,听大师兄说是老夫人赠送的雪融酥,她出身世家,如何不知道雪融酥的来历与珍贵?立刻站起来,对着老夫人,遥遥三拜,答谢老夫人赠药好意。 而老夫人也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这老夫人倒比吴炜那小子好多了。” 铁珊瑚一声感叹,瞥见沈知非皱了皱眉头,忙问道:“有事?” 沈知非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示意她看台上。 此时师父点林雪明出战,对面则是吴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上满是傲气,剑指林雪明,喝道:“喂,你认不认输?” 还未开打,对手便逼自己认输,林雪明从未这样被人看轻过,心中也有气,回道:“也也得你打倒我才——” 一言未尽,小姑娘右手一抖,白雪雪冷冰冰的宝剑宛若寒蛇,骤然卷向林雪明。 她自诩剑术高超,剑上并未倾注灵力,饶是如此,速度惊人,林雪明只见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寒光熠熠的剑尖正指着自己鼻尖。 一向绕着自己转的许国文都赢了,自己怎可能输给一个黄毛丫头!林雪明气得胸膛差点爆炸,指控道:“你作弊!” 然而,师父并没给他重新再来的机会: “雪明,输了便是输了,下来。” 小姑娘单手朝他做了个鬼脸,剑尖微微一颤。 林雪明瞅准机不可失,身形一晃,一掌翻转,直袭小姑娘右肩,要将她的宝剑拍飞。 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叫,宝剑随手抛下,整个人直挺挺往后便倒。 她倒得太急,林雪明连她袖子也没挨上,宝剑却擦着他的手臂,刺入石板,斜斜插在台上。 林雪明就算再不服气,也明白,小姑娘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如再纠缠,只怕下回连手臂都削了,只能红着脸告罪,对她道姑娘技高一筹,自己认输了。 小姑娘飞下高台,轻飘飘落到老夫人身边,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又冲着这边望过来。 铁珊瑚一直关注着小姑娘的举动。如果自己灵力仍在,对付这小姑娘的人选,无疑便是自己。而小姑娘的速度与控剑术,比自己要稍逊一重,若自己骤然使出珊瑚剑一剑化四十,她绝对无法应付。 此刻见小姑娘饶有兴趣地望向自己,她心事重重,眸子不由一黯,然而小姑娘脸上仍带着笑意望过来,她这才发觉,小姑娘感兴趣的,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边的沈知非。 她不由暗暗感慨,阿苏,棠棠,吴家小姑娘,小师弟啊小师弟,你究竟还要惹多少桃花债! 沈知非见她面色凝重,忧思重重,以为她担心比赛结果,轻声道:“别怕,还有我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铁珊瑚越发担心。百岁峰连续两场失利,压力全压在了第四战。就连之前表面若无其事的师父,微笑开始僵硬了,敲击着石椅的右手手指也乱了节奏。 大师兄走到沈知非身旁,道:“小师弟,随意就好,身子第一。” “喂,大师兄,你这话大家可不爱听了,什么叫随意就好?若是他也输了,我们百岁峰面子往哪里搁?你让师父在他外家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许国文嚷嚷道,有意无意地将林雪明也拖下了水。林雪明陡然抬头,正要开口讽刺,沈知非迈开脚步,不紧不慢走向高台。 “你们几个,看清楚,这小子,也是你们劲敌。”吴家老夫人对身旁几个孙子孙女道,其他人纷纷皱起眉头,觉得老祖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只有第三战的小姑娘,微微一笑,眸中浮现灼灼光彩,道:“祖母,炜哥哥此战必输!” “蔚蔚,你倒还有几分眼光,不像你这些哥哥们。”老祖母拍了怕自己身边的软榻,示意她上前就坐。 其他兄弟见吴蔚又得了老祖母欢心,心中恼恨渐生,恨不得台上的吴炜,立刻将百岁峰那小子打下台来,狠狠地削了她的面子。 “沈公子请——”吴炜玉树临风,一身锦袍,通身气派,倒将身子单薄的沈知非比了下去。 “啧啧,这才叫世家子弟。”许国文不住口地称赞,铁珊瑚生气了,骂道:“你是哪边的!” “师妹问得奇怪,我连清溪谷弟子都打了,你说我是哪边的!”许国文挤眉弄眼,铁珊瑚看了恶心,正好台上灵力奔涌,劲风飞旋,台边无数枯叶竟为两人灵力所吸引,卷到台上,正好做了个枯叶桶,将两人团团围在中间。 铁珊瑚灵力既失,感觉也不复以往敏锐,对无数枯叶内两人对战,根本看不出究竟,一时心急,扯了扯大师兄的袍角,问道:“怎样?” 大师兄还未开口,一直站在师父身边的棠棠倒出声了: “小师弟赢了。” 铁珊瑚心头五味杂陈。 一来替沈知非欢喜,二来方才听出了棠棠话中极度的欢喜不亚于自己,她心头第一担心的,不是吴炜,而是沈知非! 最后一点,是可怖,棠棠身子好转,才修炼了几天?竟然能一眼看穿枯叶内战况,明显灵力不弱。 她灵力尽丧,棠棠却修为大增,一落一起,怎不叫人心伤? 台上落叶桶突然崩塌,吴炜呆若木鸡站着,沈知非拱了拱手:“多谢,多谢吴兄让步。” 吴炜如梦初醒,勉强牵了牵右嘴角,微笑道:“沈公子说笑了,吴某远远不如,甘拜下风。” 此言一出,吴家亭子内一阵死寂,吴家儿子孙子俱是一脸惨白,只有小姑娘吴蔚,得意洋洋朝老祖母抬了抬下巴,道:“祖母,您方才赏了百岁峰那小子一瓶雪融酥,我赢了,又猜中了,您老人家赏我点什么?” 吴家老祖母哈哈大笑:“赏,重赏,赏你一个如意郎君,怎样!” 吴蔚大感羞赧,将头埋入祖母膝上,乱舞乱摆道:“祖母又拿蔚蔚开玩笑……” 对战再次打平,各自两胜两负,且不说吴家,百岁峰众人喜洋洋围在沈知非身边,夸个不停,就连师父也露出了极少有的笑意,拍拍沈知非肩膀,道一声不错。 棠棠笑意盈盈,将目光凝在沈知非脸上,笑意浓得再也化不开。 吴炜远远看见了,心中恼恨大增,高声道:“说好比武切磋,没个胜负怎么行!来,第五场!” 珊瑚断28 吴炜坚持,吴家其他子弟也开始喧嚣,吴蔚瞪着吴炜骂他不要脸。 百岁峰这边,五个弟子,除了沦为废人的铁珊瑚,每人都战了一场,若要再战,只能由大师兄或者沈知非再战一场。 大师兄已经站了出来,棠棠却突然道:“爹,我去!” “不,不可!”师父瞬间白了脸。 “爹,既是两家之事,棠棠身为百岁峰一份子,自当替百岁峰出力。女儿只有一个要求,若是女儿赢了,终身大事,请爹允许女儿自己做主!”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传到吴家亭子,吴炜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旁边一个堂弟冷笑道:“炜哥,都这些年了,你还没搞定棠棠?听说昨晚你跟她在花园里谈了许久,原来是跟你谈解除婚——” “滚!”吴炜骤然发出一股灵力,将那个堂弟撞到亭柱上。 其他兄弟,无人敢出声。倒是几个叔伯,纷纷议论起来,道棠棠往日在清溪谷也安分守己的,怎么回了百岁峰没两日,便变了一番模样?又有人提到阿三之前禀告的流言,道棠棠对百岁峰新入门的小师弟着了迷,一心只想嫁给他,眼里哪里还有吴炜半分? “这样的媳妇,如何能入我们清溪谷!阿炜,他们百岁峰不要脸面,罢了,大伯替你取消婚约!” “对,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你姑姑,也是——” “大伯!爹!没人能拆散我和棠棠!”吴炜怀抱宝剑,一脸绝望。 老夫人望着这个固执的孙子,摇摇头,道:“阿炜,该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强求也没用。” “不,棠棠,棠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吴炜喃喃自语,拖着宝剑上台,道: “好,棠棠,你上来!若是你能赢我,咱们两人婚事,就此作罢。” 百岁峰弟子目瞪口呆。 他们此时才确信,棠棠与吴炜确有婚约,而且很大可能是掌门夫人之前定下的。 铁珊瑚不由望向棠棠:“棠棠,别答应!” 吴炜对棠棠的心意,不可谓不重,为了娶到棠棠,他一定全力以赴。棠棠,才练了多久,怎么可能是他对手!刀剑无眼,只怕一个不小心,便伤了棠棠。 然而,棠棠却直直望着自己父亲,一动不动。 铁珊瑚这才发觉,棠棠远比自己勇敢、执着!为了能摆脱婚约站到沈知非身边,她不惜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心意,不惜以命相搏! 师父不出声,棠棠也不出声,父女两人相互对视,谁也不让谁。 最后,师父点了点头:“如果赢了,随你。” 铁珊瑚恍然大悟。 师父之前所谓的清溪谷切磋比武,明显与婚事大有关系。 难道是棠棠拜托师父通过比武胜负来决定婚约去留? 铁珊瑚不由望向沈知非。 于感情而言,她不希望沈知非替棠棠出战。 于昔日姐妹友情而言,她不希望棠棠受伤。 沈知非摇了摇头,附耳低声道:“事关她终身,我不便出手。” “棠棠,你别上,要上,我替你上!师父——棠棠怎能上台!对手还是吴炜!万一伤到了怎么办?”大师兄着急万分,劝棠棠,又劝师父,父女两人,谁也不搭理他。 棠棠没兵器,向林雪明借了把剑,袅袅走上台,向吴炜行了个礼,道:“表哥,今日,请你原谅妹妹放肆。妹妹修为不高,只学了一点剑术,请表哥指教。” 吴炜面容惨淡,倒像自己已经战败:“棠妹,你身子怯弱,何苦真的来战?只要你说一声不喜欢我,我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棠棠摇了摇头,微笑道:“请表哥指教。” 她话语柔软,却坚定无比。 与她在百岁峰重逢之日,哪想到今日局面?吴炜心知再无退路,将宝剑一抛,道:“棠妹,我让你三招,若你在十招之内能沾到我衣袍,便算你赢。” “好,谢谢表哥。第一剑,东临碣石。”棠棠举起手中宝剑,一剑刺出,直直刺向吴炜右腿。 吴炜身子轻轻一拧,便从剑边闪过了,心头却乱绪如麻。 棠棠身子虚弱,不能修炼,每回遇见他们修炼,都羡慕不已,硬缠着自己教她一套沧海剑法。 沧海剑法雄浑有力,变化多端,而棠棠几乎没什么灵力,速度与力度都远不如人,不过是舞着好玩罢了。 “表哥,第二剑,山岛竦峙。” 吴炜依旧不费吹灰之力避过了,更多昔日棠棠随自己舞剑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过去。 只听见棠棠柔软的声音在耳边道:“表哥,第三剑,百草丰茂。” 第三剑,百草丰茂,剑花吞吐,模拟百草在风里左右摇摆,他只需身子向上一纵便能避开,下一招即可顺势向前逼近棠棠,空手夺白刃。 谁知棠棠念着第三剑百草丰茂,出的却是第四剑洪波涌起,灵力顺着剑尖如潮涌荡而来,一波接一波,狠狠击在他胸前,他人刚跃起,借力不得,顿时如断线风筝,往后直坠,落到台下。 “棠棠,你!你出第四剑,你骗我!不,不是——你怎么会有灵力!” 他本已受伤,明白中了棠棠诡计,婚事无望,又惊又急,竟哇的吐了一口血沫。 这一巨变,出乎众人意料。 棠棠口说第三剑,出第四剑, 人人都知道,以前的棠棠身子虚弱,不能修炼,短短时间,她如何获得如此深厚的灵力?只有老祖母,气定神闲,仿佛早已知道了结果。 吴家儿子们看不过眼了,纷纷道:“娘!你也不管管!任由他们百岁峰踩在我们脸面上!” “我呸!你们也好提脸面二字!但凡你们争点气,今日何须我替你们撑场面?” 老夫人站起来,高声道一声婚约就此罢休,让吴蔚扶起吴炜,又招来棠棠,一并往宅院里去了。 铁珊瑚心中震撼,更甚于之前棠棠看透枯叶内部战况之时。 她呆呆望着意气飞扬走过来的棠棠,不由想到,棠棠真的是最近才开始修炼吗?还是一直深藏不露? 珊瑚断29 铁珊瑚一向自恃聪明,心高气傲,此时灵力尽丧,沦为废人,而棠棠却修为剧增,强烈对比之下,不由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如何配得起沈知非?若是棠棠表明心意,沈知非又是聪明人,一定会选择棠棠,而非自己。 她身子一缩,往后退了几步,退在人群背后,离沈知非远了。 她一动,沈知非立刻知道了,也悄然往后退了两步,依旧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任她挣扎也不放开,低声道: “别胡思乱想。” 她怎能不乱想? 如不能与他并肩而立,反而成为他的累赘,那么她宁可选择远离,也不要他因为可怜自己而选择与自己呆在一起。 沈知非的掌心凉浸浸的,她心底也一片凄凉,在扩散的疼痛中,打定了主意。 一行人回到客房,师父脸上喜色未消,拖着棠棠的手不曾放开。 大师兄的脸则黑得跟锅底一样,一进院子,他便爆发了: “师父,所谓与清溪谷切磋,你和清溪谷是不是一早已经确定以胜负来判决棠棠的亲事!” 大师兄行事稳重,一向最敬重师父,师父要他怎样便怎样,从来不曾怀疑过,更从未以这样的态度出现在师父面前。其他几个弟子噤若寒蝉,不敢作声,铁珊瑚明白他替自己抱不平,觉得如果不是来清溪谷,自己也不会沦为废人,但世事岂能预料?如非自己坚持黑云洞探险,也不会惹来这场大祸,说到底,还是自己作死。 但大师兄替自己出头,她心里还是感激的,不由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到他因为寻找自己和沈知非而少了一只右手,一瞬间,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师父对大师兄的质疑,面生怒色,道:“阡陌,你这是什么态度!切磋,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你与吴蔚对战过程中,没半点其他收获?” 吴蔚乃是清溪谷吴家中拔尖的少年高手,与百岁峰普通弟子,不可同日而言,与吴蔚对战过程中,赵阡陌收获不小,但师父分明在转移话题,在回避。 “师父,珊瑚——” “阡陌,注意你的态度!珊瑚与你出事,为师甚为内疚,但这并非是我所愿,也非我能预料的。今清溪谷事情已了,回山后,我定全力以赴,替你们二人疗伤。再说,老夫人不是赠了一瓶雪融酥?那对珊瑚的伤,是极好的。” 他几句话把大师兄打发了,大师兄低头道一声是,便离开了,许林二人紧随而去。 铁珊瑚要走,沈知非却扣住她手腕不放,道:“师父,弟子有一事要向师父禀告。” 铁珊瑚猜到他要说什么,心头震撼。 有些话一旦说出,再无收回可能,她连忙道: “小师弟,都说雪融酥好,我要去吃药了!” “师姐!”沈知非紧紧扣住她手腕,道:“师父,我——” “知非,珊瑚的伤才最要紧,有什么事情,往后再说。”师父道。 铁珊瑚往外便走,沈知非望了一眼师父脸色,连忙跟上。 出房门不远,铁珊瑚用力甩手。 “师姐,你心里明白我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打断!” “小师弟,你也明白我什么意思!我不过一个废人,用不着你可怜我!”话到后来,已经隐隐带着哭音,她倔强地扭过头,不让眼眶内的泪珠掉落。 “可怜?你以为我在可怜你!难道当初师姐对我有意,是因为觉得我无父无母孤单一人才可怜我!难道师姐用珊瑚剑剑魂续我性命,也是可怜我!” “我——”铁珊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就是可怜你!” 她加快脚步,跑回自己房间,砰一声把门摔上,泪水这时候才肆意流淌。 她,绝不要沈知非因为可怜、内疚或者是感激,才跟自己在一起! 吴家摆了个不大不小的饯别宴,菜肴丰盛,除了百岁峰众人,只有吴家老夫人与吴蔚两个。 铁珊瑚谢过老夫人赠药之恩,老夫人笑了笑, 吴蔚坐在大师兄身边,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大师兄神色漠然,偶尔应对一二,只有面向老夫人时,才一脸恭谨。 许林二人埋头吃菜,不亦乐乎,沈知非偶尔才夹点菜,吃得很慢。 铁珊瑚差点以为他身子不舒服,盯着他看了又看,被他察觉了,抬头笑了笑,示意无恙。 临走时,老夫人面色沉静,对身旁外孙女道: “棠棠,外婆也老了,再见你不知何日,你也别念着我,凡事自己掂量着办。” 棠棠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老夫人拍了拍她,道:“去吧。” 一行人正要离开,老夫人却对沈知非道:“沈公子,多谢,你做了老身一直想做却没能完成的事情。” 沈知非身子一震,低声道:“小子莽撞,老夫人恕罪,恕罪。” 出谷路上,铁珊瑚低声问他做了什么,他笑笑,说回去以后再告诉你。 一行人走向清溪谷口,铁珊瑚忍不住回头,望向来路,老夫人站在吴炜身边,仿佛一截百年老树桩。清溪谷儿孙不成器,老夫人无力回天,棠棠又以自己的手段摆脱了与吴炜的婚约,想来她心中也有许多不甘,但她在百岁峰众人面前丝毫没表现出来,颇有大家之风。 若自己处在她的位置,绝对做不到这一步。 因为清溪谷老夫人青眼相加,许国文改变了对沈知非的态度,邀请他和自己一起乘坐飞骑回去。 沈知非笑笑拒绝了,依旧选择乘坐之前的飞鹤。 铁珊瑚一路飞一路思索,沈知非究竟偷偷在清溪谷还做了什么。落地后她等了许久,沈知非才飞到,告诉她,自己把黑云洞里的妖怪铲平了。 相比老夫人对他的容忍,铁珊瑚更诧异的是沈知非单凭一人之力竟能铲平黑云洞妖怪。如此说来,他修为岂非远胜于大师兄? 想起之前他在黑衣人残魂面前的狼狈,他怎么会突飞猛进到如斯地步? 难道是珊瑚剑剑魂续命的缘故? “师姐,他们害了你,我一个都不放过!” 珊瑚剑30 铁珊瑚望着他的脸,他牙关位置凸起一块肌肉,明显十分用力控制着愤怒。 他如此为她着想,她该欢喜的,然而,她心头无端浮起一阵冷意。 这样的沈知非,与初见时两眸黑亮的小师弟,仿佛已经变了另外一人。 剑魂续命,是对还是错? 她不敢再想象下去。 右手一片凉意,她茫然抬头,望见他幽幽眸子深处映出自己的脸。 “师姐——” 他要说了,他却不知道她此时更害怕他将要说出口的话语,她急急道了一声脖子有点发直,便急急赶回房间。 房间依旧是那间房,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房子空旷了许多,角落里透出森森冷意,那种冷,从角落刺入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又酸又麻,她恨不得将自己每一根骨头都拔出来,晾晒在太阳底下。 是体内剧毒发作,还是服下的雪融酥起效了? 难忍煎熬的她恨不得立马昏迷过去,然而她身体虽饱受折磨,神智却十分清醒。她忍不住想,若是遇到奸细,这一剧毒倒可以让他尝试尝试。 “师姐——” 恍惚间,她听见了沈知非的声音。 他来了。 他会看到自己最痛苦最不堪的一面。 她挣扎着要起来,然而,清醒着煎熬了许久的她,终于熬不住了,坠入阴寒的黑暗中,无穷无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清醒过来,身体仿佛已经揉碎了再粘起来似的,每一寸都是酥软无力。 “师姐,你醒了?” 她呆呆望着眼前的沈知非。他双目带红,带着十二分的欢喜,而他的手背上,深深印着好几个齿痕,齿痕上好几处还带着血肿,分明是自己痛到失控时咬破的。 “痛不痛?”她问。 “与师姐所受折磨相比,这点痛不算什么。”他语气平静,好像从前做好了叫花鸡请她吃一般。 她感到虚幻的荒谬。 沈知非关心自己,照顾自己,这都是从前的自己做梦也想得到的,然而温柔款款的他就坐在身旁,目光里也带着脉脉深情,为何她感觉不到欢喜? 她沦为废人,她宁可他像从前一样对自己保持着距离,也不要他这样明显的怜悯。 她躺了好几日,期间许国文和林雪明也陆续来看过她。 她明白,许林二人暗地里对自己沦为废人,心里都不知多欢喜,想必看一次便欢喜一次吧。 据许国文说,清溪谷吴家人来闹过,要找沈知非算账,理由是他把黑云洞的妖怪全灭了。 沈知非厉声道:“是我做的我承认,但如果我有全灭黑云洞妖怪的实力,又怎会任它们废了我师姐!” 吴家人基本无话可说,棠棠的小舅则坚持是他做的,若不是他,难道会是废了一只手的赵阡陌或是沦为废人的铁珊瑚? 最终师父出面,将吴家人训斥一顿,甚至露了一手,才把吴家人气跑了。 “师父怎么会与吴家闹僵?”铁珊瑚不解。 许国文一向最八卦,百岁峰上下隐秘,他几乎无所不知,见铁珊瑚一脸茫然,大为高兴,哇啦哇啦说开了: “你不知道?师娘那些兄弟没一个成器的,师娘当年怀着棠棠八个月,还赶去替吴家小舅收拾烂摊子,结果——师娘受了重伤早产,生下棠棠后便去世了。他怎么会对吴家小舅有好感?若非老夫人在世,他早跟清溪谷翻脸了。” 铁珊瑚终于明白师父与吴家大小舅子的疏离冷淡从何而来,她点了点头,又问道: “这几日,你可见到大师兄?” 许国文瞪大眼睛,状若惊讶,继而笑笑,道:“师妹不知道大师兄这些日子在炼制灵器吗?” “大师兄得了新灵器?”铁珊瑚分外欢喜。大师兄没了一只手,如有厉害灵器相助,也算一点弥补。 许国文说自己也不大清楚,仿佛听说大师兄得师父相助,要用自己的断手炼制灵器。 铁珊瑚沉默了。 以人体炼制灵器,古来有之,比如昔年冶剑师冶炼宝剑不成,往往以家人或自身相殉,只望大师兄真的能以断手炼制出高级灵器。 她又问起棠棠。 “棠棠正在潜心修炼,已经和沈知非一起入了祖师殿。” 祖师殿。 铁珊瑚想起在清溪谷时师父说过,祖师殿内囚禁着大量妖怪,供给百岁峰弟子修炼。 大师兄早去过了,如今棠棠和沈知非也去了,难怪许国文狭窄的双眼内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角也高高翘起,压也压不住,他不是替棠棠和沈知非欢喜,而是因为自己与他们远远拉开距离而欢喜。 在他看来,只要努力,他还有进入祖师殿的一日,而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那一日。 一想到这里,铁珊瑚又是一阵黯然,只觉得浑身无力,轻轻道:“知道了,谢谢许师兄,你先出去吧。” “师妹,其实很早以前,我便倾心于师妹了,只可惜,师妹眼里只有大师兄和沈知非,根本看不到我。如果师妹不嫌弃的话,往后我可以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铁珊瑚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悲哀。 什么时候,她铁珊瑚沦落到连许国文这样的人也可以觊觎了?他真当自己是废物了不成? 许国文见她不做声,以为她害羞或者感动,上前两步,要去捉她的手掌。 铁珊瑚一缩,将手掌缩回被子内,淡淡道:“多谢许师兄厚爱,但珊瑚已经是废人一个,不敢耽搁许师兄前程。” “你——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若不是我可怜你,你以为你还有人要?沈知非?呵呵,他和棠棠打得火热,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许国文吼道,一把掀开被子,一把搂住铁珊瑚。 铁珊瑚用力去推,哪里推得动,只闻到他满脸痘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气味。 正在情急之时,许国文突然被打了一拳,刚松开铁珊瑚,又被揪起来,踹倒在地。 “许国文,欺负同门,你是不是人!” 铁珊瑚望着拳打脚踢的林雪明,呆若木鸡。 她听不清楚他在吼什么,就连棠棠将被子盖回她身上,也毫无反应。 “可怜的珊瑚!别怕,别怕!”棠棠叹息道,紧紧搂住了她。 珊瑚断31 许国文很快被废除修为,撵出百岁峰。 流言渐起,都说铁珊瑚受了更大伤害。 平时不忿她刁钻跋扈的师兄们,带着大仇得报的兴奋,加入更多想象,一个比一个说话难听。 铁珊瑚把自己锁在房间内一日一夜,然后不辞而别,离开了百岁峰。 一个失去了灵力的人,能跑多远,又躲到哪里去? 师父曾经发散人手去寻,但她并未返回红坎铁家,而是彻底消失了。 红坎铁家铁如海知道妹妹沦为废人并且失踪一事,勃然大怒,本要找百岁峰与清溪谷算账,但当务之急,是先把妹妹寻回来。 青罗大陆的法师都收到了悬赏帖子,谁能寻到红坎铁家的大小姐铁珊瑚,红坎铁家将重酬,赠与高级灵药、装备或者灵器。 最终,把铁珊瑚送回红坎铁家的,是百岁峰小弟子沈知非。 铁家老夫人大喜过望,要重酬。 沈知非却断然拒绝,说师姐受伤,本因自己保护不力,自己内疚不已,师姐失踪,自己更是内疚不已,能找到师姐,这是上天的恩赐。 铁珊瑚终于回了红坎铁家。 不是以她梦想过的百岁峰下任掌门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废人的身份。 她所期待过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就连昔日严厉的母亲,也对她温柔起来,每说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地瞄下她的反应,生怕刺伤了她。 向未谋面的大嫂,更是言辞婉转,事事关心,服侍周到。 大哥则叹息不止,跟她说沈知非不错,如果可能,嫁给沈知非算了。 她不置可否,心底里在冷笑。 如非这场大祸,红坎铁家绝对看不上一个无父无母来历不明的孤儿做铁家女婿。 在铁家,她的剧毒,爆发过一次。 醒来后,家人表情全变了,一个个望着她,怜惜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母亲说,她身子不好,婚事不宜大办,家里头摆桌酒,自家人吃个饭就好。 沈知非也同意了。 只有她不同意。 但她的意见,无关紧要。 当晚家人便摆了一桌,母亲、大哥、大嫂与大侄儿、沈知非,她,一共六人,她急速潦草地由铁家人变成了沈家人。 母亲送了不少珠宝,大哥送了不少财货。 “委屈你了。”沈知非道。 “你才委屈吧。”铁珊瑚漠然道。 “不,凡是伤害过你的,我一个都不放过!许国文不过是第一个罢了。” 铁珊瑚听了沈知非的话语,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却是一阵阵波涛汹涌。 离开百岁峰的当晚,沈知非很快找上了她,打开一个皮袋子,让她看。 那是两只手。 许国文的两只手。 “他会比死更难受!”沈知非道。 一个修为被废又没了双手的人,的确比死更难受。 然而,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妻子”,也是灵力全无的废人。 铁珊瑚心知最近自己变得格外敏感,也许他并非故意的,然而那句话却像一颗压在脚底的小石头,碾来碾去,难受,却取不出,说不得。 两人离开了铁家,母亲和大嫂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如释重负表情,让她印象深刻。她们这样,是害怕自己对铁家还有一丝留恋吗? 反而是大哥,那个从小跟她不咬弦的大哥,临别时目光里是真真切切的心疼与不舍。 去哪里,往后做什么,铁珊瑚统统都不去想,她把这一切都交给了沈知非。 然而,沈知非却要带她回百岁峰。 平心而论,铁珊瑚不想回去。 但是沈知非一句话打动了她: “你不想做下一任掌门夫人吗?” 是的,她灵力全无,绝无可能争夺百岁峰掌门之位,那么看着沈知非走上掌门之路,再多的白眼冷语,她都毫不在乎。 只是,她不想再住在昔日的院子里,而坚持住在山下小镇,就住昔日阿苏曾经住过的院子。 沈知非脸上有几分犹豫。 “怎么,舍不得?” 沈知非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舍不得,而是担心海魔一族还会再杀来,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真的不放心。再说,你不在山上,有时候我很难跟大小姐打交道。” 大小姐,自然指的是棠棠。 棠棠连清溪谷的婚事都退了,自是打定主意和沈知非一起,而师父明显也是乐见其成的。 “怕什么,你都成婚了,难不成棠棠要进门喊我一声姐姐?” 话虽如此,沈知非眉心始终拧着大疙瘩,铁珊瑚一向口硬心软,想了又想,最终答应回百岁峰后便向师父表明两人已经成婚,两人同住,方便沈知非照顾。 谁知刚到百岁峰山下,他们便撞上了一群黑衣打扮的海魔族人,打斗中,沈知非一时照顾不周,铁珊瑚落入海魔族人手中,成为他们索要血王剑的人质。 沈知非苦笑着用铁珊瑚听不懂的语言呱啦啦说了一通,一弯腰,通体血红的珊瑚剑从他背脊射出,一闪而没,又缩回了背脊内。 那群海魔族人又惊又惧,刚说了几个字,便被沈知非一句话打发了。 刚刚重获自由的铁珊瑚,忙问道: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沈知非告诉她,自己方才对海魔族人说,不是他不想给,而是他不能给,血王剑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人在剑在,人亡剑亡,如他们再不放铁珊瑚,他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毁了血王剑。 铁珊瑚摇了摇头,庆幸他方才没乱驱使珊瑚剑: “你得到了珊瑚剑的力量与寿命,但还不算完全融合,毕竟剑魂受过我红坎铁家鲜血供养,依旧受铁家符咒约束。至于如何完全解除契约,我也不清楚,只能等大哥修为大成,拿到父亲遗留的秘笈,才有可能吧。” “没事,你的珊瑚剑已经帮了我大忙,解不解除契约,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吗?铁珊瑚方才明明在他眼中瞥见一丝失望神色,就是这飞闪而逝的小小失望,让她心底起了波澜。 一个灵力全废的女人,要抓住一个越来越出色的男人,真的太难了。 她当时以珊瑚剑魂救沈知非性命,乃是情急之下的第一选择。 这些天来,她翻来覆去想过很多,若要真的跟沈知非在一起,她绝不能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珊瑚断32 珊瑚剑,便是她抓在手里的法宝之一。 抓住海魔一族的血王剑,便等于抓住了沈知非的心。 至于完全解除契约的方法,那是她最后的秘密,绝不会轻易吐出口。 见到两人出现,师父喜不自胜,望着铁珊瑚道: “你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不等铁珊瑚说话,他便吩咐大师兄将铁珊瑚送到棠棠房内,自己则有话要跟沈知非说。 铁珊瑚没反对,毕竟沈知非也急着向师父禀明两人成亲一事。 “你这些日子,真是吃尽苦头了,看,脸都瘦了。”大师兄一面说,一面伸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摸了摸他自己的脸。 铁珊瑚心中也五味杂陈,她知道大师兄原本要摸摸自己的头。 大师兄不止把她当师妹,而她只把大师兄当师兄,大师兄,需要更多时间来适应两人间的疏远。 为了解除两人之间的尴尬,大师兄问起她的病情,又问雪融酥有无作用。 她点了点头,道恢复了一点灵力,又问起大师兄灵器炼制得如何。 大师兄拿出一支形如五指的簪子,簪子萦绕着淡淡的彩色光华。 若是换了从前,铁珊瑚早兴高采烈抢过簪子细看了,然而如今的铁珊瑚打量了一番,微笑着恭喜他。大师兄几乎从未认识这样的铁珊瑚,心中况味,无法言说。 两人从未这样尴尬过,两个人都竭力找话题打破沉默,但问一句,答一句,反而越发尴尬。 幸亏,棠棠院子到了。 相比之前菊花满院,此时院内清清净净的,仿佛棠棠从未回来过。 “你进去吧,跟棠棠好好说话,她——身子不大好。”大师兄交代道。 “不大好?她之前不是康复了吗?” 大师兄只是一声叹息,并未回答。 怀着满腹疑窦,铁珊瑚踏入棠棠房间。 棠棠斜对着她,坐在窗前,望着梅花窗。 窗子没打开,她只是对着梅花窗发呆。 铁珊瑚正要开口,忽然看见了棠棠梳妆台上一对泥娃娃。泥娃娃头上一朵大大的红纸花,分外醒目。 她知道,红纸花下,是一个破洞。 她嫌弃的破泥娃娃,不知什么时候,棠棠拿过来了,还用红纸花将破洞遮住,珍而重之放在自己的梳妆台上,日夜相对。 这薄薄的红纸花,封住了她的喉咙,她之前想要对棠棠说的话语,都堵在了腹中。 听到脚步声,棠棠转过头来。 一段日子不见,棠棠的脸瘦了,黄了,整个人比从前记忆里的棠棠更加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揭开她的脸皮,露出骨骸。 “珊瑚!”棠棠仿佛看到了救命仙丹,霍然站起,正要走过来,身子一晃悠,差点栽倒在地。如非铁珊瑚及时出手相扶,她肯定倒地了。 触及棠棠手臂的那一瞬间,铁珊瑚心头又惊又惧——那几乎已经不是人的手臂,而是一把骨头! “珊瑚!我求你!我求求你!”棠棠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双眸喷涌着疯狂的兴奋,“你把沈知非让给我,好不好!” 铁珊瑚什么也不能说,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她不能答应,一答应便撕了自己的心,也负了沈知非。 她不能拒绝,一拒绝棠棠不多的生机可能立刻断绝。 左右为难间,她暗暗后悔,早知如此,无论沈知非说什么,她都不会回百岁峰的。 见她没回应,棠棠倏地跪倒在地。 铁珊瑚吓一大跳,用力去搀,但哪里搀得起来?她只能也跪在棠棠对面,道:“棠棠,先吃药,吃了药就会好的,有话到时候再说——” “不,不会,不会好了,我、我只剩一年寿命,我求你,你把沈知非让给我,一年后,沈知非做了百岁峰掌门,我也死了,沈知非就会回到你身边——” 起初,听到棠棠只剩下一年寿命,铁珊瑚心如刀绞,又觉得不可能,之前炼制的丹药,不是效果挺好的吗? 再听到后来,棠棠居然做这样的打算!她把沈知非当什么! 以自己对沈知非的了解,一旦他听到棠棠这样安排,这样贬低他,只怕连百岁峰都掀翻了。 铁珊瑚满心的怜悯,顿时化作怒火,她站起来,道:“沈知非他不是东西,不是你我可以送来换去的东西!他选择谁,那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补偿了!我死后,百岁峰便是他沈知非的,也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难道我们这些年的友情,还不值一年时间吗?你就那么自私,要霸占他整整一辈子?要霸占,也得看你现在有没这个本事。” 棠棠越说嘴角越翘,终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请你借,那是客气。我若不客气,珊瑚你又能奈我何!” 铁珊瑚心头忽然涌起不祥预兆。 棠棠乃是师父的心头肉,师父用了阿苏的方子炼制丹药救棠棠,如今棠棠只剩一年寿命,师父心中不知多恨沈知非和阿苏呢,怎么可能见面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再想想方才大师兄僵硬尴尬的脸,她忽然明白自己和沈知非都中计了,转身往外就跑。 背后传来棠棠幽幽的声音: “跑吧,你就算翻遍整个百岁峰,也绝无可能找到他!” 铁珊瑚站定,转过身来,问:“棠棠,你们父女真的不打算给沈知非一条活路?” “当然有考虑,方才不是跟你说了?我不惜寿命大损,提升灵力,才换得与沈知非一年厮守,又怎会让他死?” 铁珊瑚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好,先让我们见一面,我们商量一下。” 棠棠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点了点头:“也好。” 有了棠棠的准许,候在院外的大师兄过来,带铁珊瑚去找沈知非。 “赵阡陌,真看不出你演技那么好,从前我倒小看你了……” 不管铁珊瑚如何冷嘲热讽,大师兄都凝着脸,一声不吭。 两人直抵祖师殿门口,大师兄才小声道: “沈知非那小子不地道,坑了棠棠。棠棠又是师父的心头肉,总该替棠棠出口恶气。” “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对付我!你可知,我和沈知非已经在红坎铁家成亲了!” 大师兄浑身一震,欲言又止,铁珊瑚走过他身边,再没回头。 珊瑚断33 祖师殿很冷,很冷,冰冷如针,刺入铁珊瑚四肢百骸。 她已无灵力,无力承受妖魔鬼怪们散发的妖气。 但她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只因为,沈知非便锁在殿中央,一身斑斓,也不知挨了师父多少鞭子。 听到她的脚步声,原本垂头的沈知非倏地抬起头,满脸不敢置信: “师姐,你怎么进来了!你也来劝我,给师父延寿丹秘方?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秘方只有阿苏知道,可阿苏已经不在世上了。” 延寿丹秘方? 铁珊瑚努力张开缩着的双肩,走到他身边,道:“我并没打算劝你。我们夫妻一体,你受的,我该陪着你一起承受。” 祖师殿下囚禁了无数妖魔,此刻仿佛闻到了新鲜的人族气息,妖魔纷纷在殿下喧嚣,骚动,殿内妖气,喷薄欲出,越发浓厚。铁珊瑚区区凡人之躯,又怎能承受妖气的侵袭?她唇上血色,几乎以潮水一般的速度褪去,牙齿打架的声音,犹如密密鼓声,响彻祖师殿。 “师姐,你出去!快出去!” 铁珊瑚盘腿坐在他旁边,闭着双目,摇了摇头。 “师姐,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铁珊瑚抬起头,极力挤出一丝微笑:“死,死又如何!我死了,他们再也不能拿我逼你了!” “师姐!” “你不能这么残忍,阿苏为我死了,你不能也为我而死,我不准!” 冰冷而空旷的祖师殿,回荡着沈知非凄厉的嘶吼。扣在他身上的锁链,在他极力挣扎下,当当作响。他要去抱正一点一点死去的铁珊瑚,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他都没办法靠近铁珊瑚半步。 迸溅的血花飞到了铁珊瑚手上。 血是热的,比沈知非往日的手要温暖。 铁珊瑚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了,沈知非对自己,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她缓缓道: “知非,师姐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你说!我都答应!” “你休了我吧。”铁珊瑚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未走进祖师殿之前,她宁死也不愿沈知非娶棠棠,然而,走进祖师殿看到沈知非的惨况,她终于明白,在师父眼中,她和沈知非都不算什么。 她已是废人,生死不算什么,但沈知非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自己为何要执着不放手,哪怕牺牲他的性命与前程? 她能为他做的不多了。 只要他好好的,就算她一个人离开,也心甘情愿。 “师姐,你!” 铁珊瑚微闭着双眸,慢慢说道: “你知道,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人只有一个,大师兄。所有人都以为,我和他是天生一对,不仅其他人,就连我,也是一样。” “你来了。你那么的与众不同,根本不当我是一回事。我心里不服气,跟你比试,又输给了你,我越发不服气,只想你有朝一日喜欢上我,便狠狠地折磨你。” “如今你娶了我,我心中却没半点欢喜。尤其今日看到大师兄,我才知道,我错了,真的错了,原来我心里真正喜欢的,只有大师兄一人。他听说我跟你成了亲,很是难过,却不知道我看到他难过,心里比他更难过十倍。” 祖师殿外。 大师兄听着铁珊瑚的话语,嘴角不由拧动了一下。明知道她说的是谎话,然而,在听到她亲口提到她不喜欢沈知非而喜欢自己的那一刻,他心神大震。 若是她说的是真的,那该多好! 这个年头只闪现了一下,他便收敛了心神,心知小师妹当着沈知非的面,说出这番说话,心中不知痛成何等模样,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冲进殿内,让她别再说下去了。 然而,师父的话语开始在耳边回荡。 棠棠,百岁峰下任掌门,二选一,而非选前者得后者。 这不仅仅是沈知非的劫,也是他赵阡陌的劫。 从小到大,成为百岁峰掌门,一直是他心头最大的目标。 他不能功亏一篑。 “师姐,你何必骗我?从你舍身救我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的心意了。你不负我,我绝不负你!你若死在这里,我沈知非陪你一起死便是,别再提什么棠棠了。” 沈知非一番话语,让铁珊瑚泪落如雨。 她本已下定决心,离开沈知非,让沈知非娶棠棠,然而听了他深情满满的话语,哪里还能与她决绝? 她嘴唇翕动,差点就要把破除珊瑚剑契约的方法说出来了。 然而妖气袭体,她孱弱的身体支撑到现在,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在她即将说话的那一刻,她晕倒在地。 一直仔细聆听殿内动静的大师兄,闪电般出现在她身旁,抱起她,往殿外跑去。 只差一句话。 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该死的赵阡陌! 沈知非在心底里狠狠诅咒了赵阡陌一番,却又无可奈何。他机关算尽,好不容易赚到血王剑剑魂入体,然而并未真正与血王剑融为一体,要重归海魔一族夺回他该有的一切,谈何容易。 他叹了口气,只盼望大师兄没看出破绽。 铁珊瑚醒来时,天色昏暗,一时分不清是清早还是黄昏。 “来,把药喝了,再吃杏脯。”大师兄端着药碗劝她。 铁珊瑚牵了牵嘴角,苦笑。 那药不仅苦,还散发着一股奇特的血腥味。她喝了两口,哇一声吐了出来。 “师妹,你——”明明已经猜到结果,但事实摆在眼前,大师兄心头痛楚难当。这些日子,小师妹受了多少苦啊,他还以为雪融酥有用,小师妹的毒早解了。 小师妹已经回过红坎铁家,难道红坎铁家对这样的剧毒也无计可施? “没事,习惯了。”铁珊瑚笑笑道。 大师兄望着她,终于明白她下唇的伤疤从何而来。 “小师妹,别怕,总有法子的。据说白帽山灵药无数,过几日我亲自上白帽山一趟,替你采药。” 大师兄有大师兄的想法,铁珊瑚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婉言谢绝了大师兄的好意,说自己练剑十年,累了,如今正好休息休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看看。 大师兄心如刀绞,偏偏又帮不上忙,平生第一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珊瑚断34 沈知非被囚祖师殿,连续三日三夜,都不曾说出延寿丹的秘方,一口咬定,只有阿苏才知道方子,自己并未知情。 师父也曾用铁珊瑚要挟他,他却冷笑,说若是铁珊瑚没了,他要整个百岁峰偿命。 棠棠跑去求她爹,让他看在自己份上,饶了沈知非,要不,她从今日开始,不吃不喝。 师父大怒: “饶了他?你可知清溪谷你舅舅家——” “舅舅家,舅舅家怎么啦?”棠棠一把拉住父亲的手。 师父缓缓道:“清溪谷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是地动吗?”棠棠摇动着父亲的手,生怕心头猜测成为现实。 师父摇了摇头:“没,姓沈的小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鼓动妖魔,把清溪谷平了。” “那外婆呢?炜哥哥他们呢?” “无一幸免。” 棠棠往后便倒,落入父亲怀中。 师父抱着女儿,喃喃道:“棠棠,别怪爹爹狠心,那姓沈的小子,更狠心。你若是嫁给了他,只怕咱们百岁峰落入他手中,一样寸草不生。” 棠棠醒来后,不再提沈知非,她开始缝嫁衣,逢人便说要嫁入清溪谷,做炜哥哥的新娘了。 师父连请了几个大夫上山,都说她心神乱了,不是简单药物可以治好的,送他一句话,心病还须心药医。 师父大怒,将大夫们撵下山。 然而,面对疯疯癫癫的棠棠,他也束手无策。 棠棠命不久矣,然而看着她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还疯疯癫癫,为人父者,怎么过意得去? 后悔痛恨之中,师父也病倒了,百岁峰暂时交由大师兄赵阡陌主持。 三师叔大有怨言,道就算掌门师兄病倒,不还有自己吗?为何要把百岁峰交给姓赵的单手小子,真有灾祸,他一个残废能抵什么事! 赵阡陌给沈知非送了饮食,告诉他,铁珊瑚暂时没事。 “你的意思我有事?”沈知非问。 赵阡陌回避了这个话题。 师父把掌门令牌暂时托付给自己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将来若要坐稳百岁峰掌门之位,一定先要除掉沈知非。 师妹半死不活,棠棠疯疯癫癫,师父卧床不起,整个百岁峰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不想节外生枝。 然而,祸事来了。 无数黑衣海魔,如潮水一般,无声无息从后山爬上百岁峰,进攻祖师殿。 事出突然,赵阡陌一方面安排师弟们保护铁珊瑚、师父、棠棠三人,一方面亲自迎战祖师殿前的黑衣海魔。 祖师殿上有历代祖师灵位,下有被囚妖魔,周围早布置了重重结界与机关。赵阡陌利用结界与机关与黑衣海魔周旋,杀得祖师殿前血流成河。 三师叔一改常态,扔掉酒葫芦,与赵阡陌并肩作战,身上血迹斑斑。 “三师叔辛苦了。”赵阡陌道。 “不辛苦,不辛苦。身为百岁峰弟子,就应当——”三师叔一面说一面贴近赵阡陌,忽然大喊一声小心,往他身后飞过去。 他刺出的宝剑,被赵阡陌及时架住了。 三师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赵阡陌单手一挥,砍断了他的宝剑,在灵力激荡中,半截剑尖,飞旋而上,削过他的脖子。 鲜血喷溅,三师叔倒地,直到死去,还未闭目。 “除了师父、你我三人,谁知道后山秘道?” “那你可冤枉他了,出卖百岁峰的人,并非三师叔。”一个声音,突然在赵阡陌身后响起。 “是你?你怎么知道秘道?”赵阡陌瞪大了眼睛,宝剑,缓缓举起。 沈知非微微一笑:“你猜猜,我为什么天天在后山练剑?” 赵阡陌后悔莫及:“师父跟我提过,你不是人,我还当是气话。” 沈知非又是一笑:“我把这句话当做恭维。” 赵阡陌暗暗后悔。虽然受了几天囚禁,自己送去饮食,此时的沈知非,气定神闲,举重若轻,断手的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沈知非并未给他机会,双手交叉按在胸前,一低头,一道红光从他背脊激射而出,直取赵阡陌胸口。 “大师兄!” “阡陌!”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沈知非并不在意,因为他笃定,赵阡陌的死,无人可阻止。 然而,他错了。 那道红光,即将穿过赵阡陌身体前一刻,竟像被什么巨大引力牵引住了似的,往旁边一扭,避开了赵阡陌。 一道人影带着巨大的灵力波浪,朝沈知非袭来。 沈知非不避不让,直直望向不远处。铁珊瑚立在那里,摇摇欲坠。 就在巨大灵力波浪即将压到沈知非头顶那一瞬间,红光回旋,劈波斩浪,直冲中心。 砰一声巨响,黑影摔倒在地,竟是之前卧病在床的师父。 沈知非向他走去,赵阡陌持剑挡在跟前:“你,你不能杀师父!” “让开,他算什么狗屁师父!你问问他,他为了得到海魔秘法,害死多少人!”沈知非冷冷道。 赵阡陌浑身一震,然而并未退让:“你不能杀他!” 此时,铁珊瑚也走到了,牵了牵沈知非袖子,道:“知非,够了,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不,不够,他害死了阿苏,又害了你,差点也害了我,我该好好算算这笔账!”沈知非一咬牙,双手又交叉按在胸前,红光摇摇晃晃,又要往师父身上过去。 铁珊瑚迅速念了一句话,红光晃荡,时大时小,不过片刻,竟消散了。 “师姐!你!”沈知非面容狰狞,紧紧扣住她手腕。 “你放开她!”赵阡陌眼见铁珊瑚面露痛楚,不由逼上前一步,鼓动灵力,要刺向沈知非。 但铁珊瑚身子一摇,挡在了沈知非跟前,道:“大师兄,你也不能杀我夫君。” 赵阡陌手中剑不由一抖,缓缓道:“师妹,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勾结海魔,毁我百岁峰,你还要替他说话?” “师姐,你让开,我、我……”沈知非发出一阵咳嗽,伸手去捂脸,鲜血却从指缝间喷出。 铁珊瑚咬咬牙,道: “大师兄,他出身异族,为族人所驱使,也是迫不得已。何况,他今日身受重伤,往后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恢复,求你看在我的薄面上,饶了他吧。” 珊瑚断35 “阡陌,动手,不可放!”师父在地上发出嚎叫,努力挣扎着起来。 然而,赵阡陌摆了摆手,道:“你们,走吧。” 铁珊瑚扶住沈知非,往旁边走去。 师父喝道:“他连清溪谷都毁了!” 赵阡陌浑身灵力瞬间摇荡不止,宝剑激荡,发出凌厉的啸声。 沈知非立定,道: “是,我是让海魔铲平了清溪谷,可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你以为清溪谷老夫人那么好心,她经你手赠送的雪融酥,里面蕴藏血毒,师姐随时可能沦为妖族!” 当一声,赵阡陌手中宝剑落地。 他用力摇头,仿佛可以把清溪谷一切摇掉似的:“不,不可能!老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呵呵,不是老夫人,那便是师父下的手咯,毕竟除了你,也就他看过雪融酥!” 赵阡陌倏地望向师父,师父拼命摇头:“不是我,别听他胡说,定是他下的毒手!” “走吧。”铁珊瑚拉了拉沈知非。 沈知非越走越快,刚进后山秘道,他又是哇的一声,连喷了好几口血。 铁珊瑚轻轻抚着他的背,道:“珊瑚剑剑魂入体未久,如此强行驱使,只怕心脉大损。” 沈知非喘了好一会气,抬起头,缓缓道:“方才你念咒强行分散剑魂,不是为了大师兄,而是为了我,对不对?” 铁珊瑚的泪,瞬间出来了。 原来,他知道自己的用意! 沈知非将她拥入怀中,道:“别怕,就算踏破天涯,我也要找到灵药,替你治好血毒。” “我不要你踏破天涯,我只要你跟我一起,平平安安的。” “好,听你的。” 过了几日,他们听到消息,百岁峰掌门病死,大师兄赵阡陌奉师父遗命,在灵前迎娶棠棠为妻,继承百岁峰掌门之位。 而在传说中,锋芒毕露的小师弟沈知非,则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师姐铁珊瑚,放弃了师父千金,与掌门之位擦肩而过。 “掌门哦,不可惜?”铁珊瑚问。 沈知非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得到了这辈子最重要的。” 那时候,铁珊瑚以为,他说的是自己。 此后数年,她也以为,自己是他心头最重要的。要不,他怎么会煞费苦心为自己经营幸福小窝乌洞山?怎么会不辞千里替自己问医采药? 他们成了传说中的神仙眷侣。 他东奔西走,往来如飞,毫无厌倦。 她守着乌洞山,等待,甜蜜而忧伤。 各种稀奇古怪的药,都被沈知非细心煮好,端到她面前。 明知道不管用,她依旧不断喝下去,打出的每一个嗝,都是浓浓的药味。她期待着,总有一天,自己会康复的,会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一日,大哥铁如海上山来看她,见她病情毫无起色,给了她一种灵药,乃是青罗皇帝召见他时赐下的。 她服用了一汤匙,灵脉刺痛的感觉竟减轻了不少。 她大喜过望,坚持服药,准备给沈知非一个惊喜。 她记得,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乌洞山满山草木都变得郁郁葱葱,绿得吓人。 她等了又等,直到漫山落叶,沈知非才归来,回来不过三日,又要出去。 “你在外头有人了?”她忍不住问。 沈知非有点生气: “你胡思乱想什么?是海魔王发动人手缉拿我,我躲躲藏藏,只怕连累了你。但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不能躲一辈子。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你再等一个月,什么事情都妥当了。” 她接受,她道歉。 但她不是单纯的傻子。 沈知非回来数日,有两回煎药竟煮干了水炸了药锅,那副魂不守舍嘴角含笑的模样,分明是在想念喜欢的人。 他说过,自己是他最重要的,言犹在耳,人已变心。 铁珊瑚悄然在他衣服上撒了一点追踪香粉,要追踪他去往何处。 沈知非发现了,大发雷霆,说自己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为了两人的将来,她却不相信自己。 她再次道歉,保证以后绝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沈知非带着怒容离去。 铁珊瑚闭门睡觉,过了半个时辰,忽然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早已烙印心间,她又怎会认不出? 不仅她不信任他,他同样不信任自己。 若非她灵力已经恢复大半,她又怎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说着离开,其实兜了一圈又回来,看看自己有无跟踪他。 他到底小看了红坎铁家的底蕴。 那点追踪香粉,根本就是她故意让他发现,试探他反应的。 真正的手段,不是追踪香粉,而是血锥子。 血锥子乃是一对母子压灵鸟的心头血,施以秘法符咒,平时分别存在小玉瓶内,各取一滴,无论远隔天涯海角,一滴都会追随另一滴而去。 她已经在沈知非鞋底,滴了一滴。 三日后,她下山了。 血锥子第二滴放在小玉盘上,看着血滴迅速往北方伸出触角,她往北面而去,随着血滴拉长方向的改变而不断改变追踪方向。 终于,她追到了京城,利用红坎铁家隐藏的暗线,替自己找出了沈知非的藏身之所。 他住在某位被废王爷的旧府邸里,不仅仆从成群,还有妻有女。 是的,他的妻子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玉雪可爱。 而他的妻子,脸上常年罩着面纱。暗线找到了替她接生的稳婆,据稳婆说,他妻子面上伤痕累累,他却十分疼惜,在妻子难产时,冲入房内,握着她的手,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唤什么?”铁珊瑚不由佩服自己的冷静,丑陋的真相暴露眼前,她居然关心他新妻的名字。 “阿苏。” 原来,并非新妻,而是铁珊瑚从前便认识的阿苏。 阿苏未死,他为何骗自己?又为何在自己面前装着情深款款? 不爱江山爱美人,神仙眷侣。 当年的传说,如今想起分外荒谬可笑。 她的所作所为,更是荒谬可笑。 她没亲眼看到沈知非如何疼惜阿苏和他们的女儿,但正因为没看到,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越发想得亲密,自己从未得到的各种亲密。 恨意,如同雨后春笋,疯狂地长起来。 她被刺得千疮百孔。 铁珊瑚拜托了大哥铁如海,打听到海魔一族在京城的奸细藏身之所,向奸细透露了海魔血王剑的下落。 珊瑚断36 当年百岁峰一战,沈知非族人为他驱使,丧失殆尽。 而南海海魔一族,听闻失落已久的血王剑便在海魔王后人身上,喜不自胜。 铁珊瑚只有一个要求,让他加深自己身上的血毒。 海魔十分诧异,但并没问什么,给了她半瓶血毒,要多深,自己随意。 她回到乌洞山。 两日后,沈知非也狼狈归来,伤痕累累,问他,只说被海魔一族追杀,差点没命了。 他昏睡了整整两日两夜,还发起高烧,不住呓语,喊的都是一个名字,阿苏。 从头到尾,他没喊过自己一次。 待他醒来,她半开玩笑似的提起他的呓语,说他顾念从前,一个劲地喊阿苏。 沈知非脸色惨白,道:“若不是你悉心照顾,只怕我真的找阿苏去了。” 他病好后,与她真的成了夫妻。 他沉沉睡去,她茫然望着帐顶。 何必,何苦! 然而走到这一步,她不甘就此回头。 转眼五年,他依旧不时外出,问医采药,她依旧守在乌洞山。她也曾怀孕过,但很快掉了,据沈知非说,那都是她体内血毒未清的缘故。 某日沈知非归来,看见她逗弄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四五岁,细细小小的,胸前戴着一条黑色小鱼儿吊坠。 他一眼认出,那是他送给女儿的黑螭木小鱼。 五年寻找,从没半点踪迹,原来,女儿在她手里! 他慢慢向前。 铁珊瑚笑道:“呀,你回来了?我在山下竹林捡了这个孩子,又俊俏又伶俐,这样的女儿,她父母也舍得抛下,唉,真是狠心!”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笑眯眯道:“不过别伤心,从今往后,我是你娘亲,你就是我女儿了。” 明知道是她搞的鬼,沈知非脱口而出:“做什么女儿,给我做个徒弟。” 他伸手想抱起女儿,小姑娘却迅速后退,躲在铁珊瑚身后,探出半个头,打量着他。 铁珊瑚笑笑,道:“可能做不成徒弟,她和我有点像。” 沈知非倏地摸向女儿手腕,脉象凌乱无比,竟真的是中毒迹象: “你!” “我跟她确实有缘,就连中毒,也中得一模一样,这可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沈知非抱起小姑娘,快步走到后山。 山风吹乱小姑娘的头发,她却没伸手拨开,躲在头发后的一双黑黝黝眼珠,好奇地望着他,见他也望着自己,唰的垂下了眼皮。 “你叫什么名字?你原来住在哪里?”沈知非柔声问道。 “我?我不知道,好像睡了一觉,什么都忘记了。”小姑娘轻声道,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明天就想起来了。” 沈知非轻轻拍了拍她,道:“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你的名字,叫郁离。” “郁离?” “恩,郁离是竹子的别称,你在竹林遇见师娘,也算缘分。”他牵着她的手,掏出一把短匕首,在旁边大树树身上,一笔一划,刻了一个字。 “这是郁离?” “这是竹林的竹字。”沈知非道。 竹林在山下,远远的一片绿海,与山上凋零的草木格外不同。 “恩,竹林的竹。”郁离重复着,伸手去摸那个竹字。 她稚嫩的手指,划过斑驳的树皮,粉红粉红的指甲,越发显得娇嫩。 沈知非心中一痛,伸手过去,罩住她的手指,印在竹字上。 他的紫竹,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为了他,紫竹抛弃了族人家人,不惜隐姓埋名,避居隐世,只想跟他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甚至得知他要获取血王剑的计划时,没骂他卑鄙,没骂他负心,只轻轻点了点头。 “你不恨我?”当时的他,问道。 “我相信,你想做有你想做的理由。” 当时的他,为自己拥有这样懂事的妻子沾沾自喜。而她,重伤毁容之后不惜以死遁世。 她为自己付出了一切,而最终得到了什么? 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画饼:“再等等就可以了!” 找到她时,她只笑笑:“你来了。” 女儿被掳走时,濒死的她才第一次求自己,一定要把女儿找回来。 女儿回来了,然而女儿中了血毒。 他简直不能想象,女儿一次又一次发作时的痛楚。 夜晚,当郁离在另一个房间睡着之后,图穷匕见,他与铁珊瑚算账。 铁珊瑚毫不在意:“想杀我?杀了我,你去哪里找人试药?再说,这段日子,我跟她相处甚好,若我死了,只怕你的宝贝徒弟会哭断肠的。” “铁珊瑚,我恨你!” “恨?我听人说过,恨是更深的爱。我不介意。”铁珊瑚笑笑道。 沈知非冲到她面前,一伸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铁珊瑚并未挣扎,只直直望着他,目光里满是嘲讽:“我该死?你更该死!” 沈知非手中力度更进一步加重。 铁珊瑚依旧没挣扎。 一个惊诧而恐惧的声音倏地响起: “师父,阿姨,你们在做什么!” 沈知非立刻松开了手,笑笑道:“没什么,给你师娘脖子挠痒痒呢。” 半睡半醒的郁离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爬到铁珊瑚怀中,再次睡去,但很快在睡梦中发出不安的尖叫,汗湿透了衣衫。 铁珊瑚又拍背又安慰,好容易才哄得她睡去。 在女儿健康成长与报仇之中,沈知非选择留下铁珊瑚,各种解毒方法,都在她身上一一试过,有点效果,再给郁离使用。 铁珊瑚不在乎。 仇恨,终于将这个男人结结实实绑在了自己身边。 只要郁离没长大成人离开乌洞山,只要沈知非没真正与血王剑融为一体,他绝不会对自己下黑手。 哪怕她发脾气,哪怕她摔碗摔碟,他依旧一碗一碗煎药,送药。 他最开心的时候,一是看到她血毒发作,满地挣扎,二是陪同郁离修炼。 郁离是个天生的法师,再难的法术剑术,都难不倒她。 随着郁离法术的增强和血毒发作频率的降低,沈知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铁珊瑚几乎已经感觉到了脖子边的刀,特意邀请了大哥铁如海到山上养伤。 铁如海拉着沈知非的手,不住道谢,说多亏了他,妹妹才能多活几年。 他手上抹了针对海魔一族的毒脂,沈知非体内灵力大乱,连忙低头,要唤出体内血王剑。 然而,血王剑射出后,他灵力大减,筋骨酥软,几乎不能站立。 而血王剑并未刺向铁如海,反而在铁珊瑚身边萦绕不定。 铁珊瑚笑道: “珊瑚剑剑魂融了我红坎铁家的血脉,入你体内,又怎能真的为你所用?不过,还是得多谢你,多谢你献出的灵力。” 沈知非差点气晕倒地:“你们,铁家,好卑鄙!” “如果当初我告诉了你解除契约的法子,只怕我坟前草都三尺高了。卑鄙?想想这些年你做过的好事,想想大小乌洞的妖魔鬼怪,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铁珊瑚心念轻转,珊瑚剑飞到她手中,剑尖微动,划破了沈知非五道灵脉: “明天开始,郁离会下山开始一年历练,会晋升大法师,而你,灵脉断,姻缘断,该好好跟你算一算我们之间的账!” “你,什么时候解的毒?”沈知非面如死灰,只有目光灼灼,但目光内的兴奋,并不因为她,而是为了另一人。 沈知非终于彻底落入了她手心。 经过十多年噬心的忍耐,她终于盼到了这一刻。 郁离下山,晋升大法师,继而又嫁入铁家。 铁珊瑚最开心的便是,身为人父的沈知非,连反对的资格都没有。 他被囚,却在她面前像念经一样念着阿苏。 她知道,沈知非如此,不过想激怒她,获得彻底解脱。 她又怎么可能令他如愿? 他四散各处的弟子,或明或暗,几度营救,都抵不过她的珊瑚剑。 “铁珊瑚,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可怜,可怜!你如此对付我,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而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看走了眼!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不敢承认现实的懦夫!” “你知道大师兄吗?棠棠死后,他孤身一人,你以为他等的是谁?” “铁珊瑚,你就是个恶魔,比海魔更恶毒的恶魔!” …… 无论他怎么冷嘲热讽,铁珊瑚都不当一回事。 她两眸炯炯盯着他,看他还能编出什么新花样,待他精疲力竭,再跟他提提郁离的情况。 郁离离开铁家,成为屠杀红坎铁家的凶手,遭到天下法师的共同追杀。 郁离为了他,被耍得团团转。 郁离上了白帽山,被人喊作妖怪。 郁离被法师围攻…… 她心中越是恨,便说得越夸张,只说不好的,不说好的。沈知非明知道不能全信,心底里还是惶恐不安。 终于,他逃了出去,发动隐藏已久的妖族力量,制造更多的妖族。 而铁珊瑚,选择了与珊瑚剑彻底融合,追逐着他的踪迹,天涯海角四处奔走。 她不断遭受妖族的攻击,仗着珊瑚剑威力,大片大片地杀死妖族。 后来,直到相拥着坠入火海深处的最后一刻,铁珊瑚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 也许她从来就不懂,什么叫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