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寓言》 夜色茫茫一(1) 谁见过这样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的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鼹鼠……刷刷刷奔来奔去。她站在蓬蓬乱草间,满眼暮色。一地草织成了网,遮去了路,草梗上全是针芒;沼泽蕨和两栖蓼把她引向水洼,酸枣棵上的倒刺紧紧抓住衣襟不放。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 他上前挽住这个白胖得像水生植物似的姑娘,她却一下甩开了他。他恳求一声:“肥……” 肥一直往前,走进了没膝深的蒿丛。他望着她的背影,两手颤抖,刚要呼喊什么,又掩住嘴巴——天哪,这是哪里?眼前是一条荒芜的小路——十多年前工区通向小村的唯一小路!小路尽头的村庄呢? 一切都消逝殆尽,只有燃烧的荒草…… 他久久未能合拢嘴巴。接着他发现了草藤之间倒塌的墙壁、破碎的砖石。毫无疑问,他们真的走向了当年那个缠绵的村庄……脚下有什么在响,原来到处是长长的、深不可测的地裂,不断有小土块掉进去。他还来不及去想这是怎么回事,马上浮到脑海的是肥可能遇到的危险。他跑起来,后来他发现肥安坐在一个废弃的碾盘上。一层冷汗从头上渗出,他双手抱住脑门蹲下了。 碾盘四周茂长出茅草,这形貌很容易使他想起秃脑的父亲——一位煤矿工程师。他常常担心那个亲爱的人遗传给他一个秃脑……时至今日,儿子也许要感激父亲:是他给予了这么好的机缘。当年的秃脑工程师因为艳事太多,带上全家逃到荒凉的小平原上来开拓新生活。于是这儿发现了一处煤田,他的儿子则发现了一个叫作“肥”的姑娘。 肥就住在离工区不远的那个小村里。当时的工区子弟寂寥无比,一天到晚往小村里跑。那里的姑娘不太多,况且正与本村小伙子热恋,所以来自工区的人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无所作为。秃脑工程师空有满腹经纶,一天到晚借酒浇愁。妻子是一个四川人,娇小孱弱,随处都迁让着丈夫。她在儿子刚刚懂事时就告诉他:“你爸呀是个风流才子。”儿子多少有些恨父亲,他知道一个行为不端的人将给下一代增添无限烦恼。与父亲不同的是,他顽强而执拗,很早就懂得了钟情。那些日子里他寻找着肥,往小村里奔跑,远远看见袅袅的炊烟、矮小的屋顶,就清晰地看到了一辈子的希望。 父亲长了发红的胡子,还有极其古怪的脸色:总像擦了粉似的,有一层白霜。他不止一次表示了对这层白霜的厌恶,弄到后来连忍气吞声的母亲也要用巴掌揍他了。她说:“你知道个什么!你爸还就是这点儿好……”由于新煤田特殊的地质构造,煤的开采将使这一片平原蒙受巨大损失。地下响起隆隆炮声,接着矸石和煤块涌到地面上来。父亲有时也到地底下去。他觉得父亲在率先开路,频频拨动两只前爪,所经之处地面总要凹下一块。这就是平原上出现一片又一片洼地的缘故——整齐的麦畦和秀丽的瓜田沉陷下去,芦苇蒲草遍地滋蔓。 一群鼹鼠从他身旁游过。破碎的瓦片被弄得沙沙响,接着又是咔嘣一声。他疑心有什么随着鼹鼠掉进了地裂里。满地裂隙直通地底,连接着纵横交错的地下巷道,也连接着父亲那颗阴暗的心。一群鼹鼠又转回来,在暗影里摸索,咬折了身旁的草秆,发出啪啪的声响。父亲的人究竟用了多长时间才掏空了一座村庄的基底呢?他宁可相信那是一个缓慢的、坚韧不拔的过程。一个老男人的耐性和勇气令人钦佩,不过他因此而仇恨这个人了。他们捣毁了一座村庄,而这座村庄是他爱的摇篮。此刻,他望着在茫茫夜色中摇动的枯草、一片断墙瓦砾,明白他心爱的肥再也找不到家了。 那个缠绵的村庄啊,如今何在? 肥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瞧这儿一眨眼变没了一座村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沉寂和悲凉。我那不为人知的故事啊,那浸透了汗液的衬衫啊,那个夜夜降临的梦啊,都被9月的晚风吹跑了。在这冰凉的秋夜里,万千野物一起歌唱,连茅草也发出了和声。大碾盘在阵阵歌声中开始了悠悠转动,宛若一张黑色唱片。她是磁针,探寻着密纹间的坎坷。她听到了一部完整的乡村音乐:劳作、喘息、责骂、嬉笑和哭泣,最后是雷鸣电闪、地底的轰响、房屋倒塌、人群奔跑……所有的声息被如数拾起,再也不会遗落田野。有什么东西跑到她的脚背上,拍打她的脚趾——鼹鼠们前来探望了。她禁不住伸手抚摸它们的脊背。一种丝绒样的润滑。它们是一座村庄的小精灵、真正的土著——大约此刻是它们推动了碾盘旋转吧? 夜色茫茫一(2) 大碾盘太沉重了,它终究留在9月的荒芜里。它是个永存的标记、长久的依恋。那时,只要吃饭就得寻它,所有的瓜干、杂粮都靠它碾碎,好做糊糊喝。全村的体面孩子都要在正午的阳光下蹲到碾盘上撒尿,让母亲看着它濡湿青石。如果是粪便,就要给碾东西的人带来麻烦。肥不止一次看到“红小兵”骂着揩净碾盘,把口袋里的地瓜干倒上去,呼呼推动碾砣。他环绕碾盘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个老人。他这外号是村头赖牙赐予的。人们每逢看到红小兵走上街头,就要想到赖牙,想他怎样把这么好的一个外号给了一位老人。不过也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他们说赖牙哪有这样的想象力?应归功于背后的人,即他老婆大脚肥肩——那个女人哪,哼哼,全村的人都闭嘴吧。 肥记得红小兵六十岁时,他女儿赶鹦正好十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肥都没有遇到比赶鹦更美的姑娘;正是这个小脸微黑、浑身喷吐热力的同伴,让她在夜色里迷失。肥至今也不知当年是该背弃她还是亲近她,只知她和自己往昔的故事编织在一起,手扯手把自己领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领进了一个命里。赶鹦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啊,一双尥动不停的圆腿,辫子粗粗,长可及臀……那时整个村庄都为外村人瞧不起,因为这些人都是从南山或更远的地方迁来的。他们说话的声调让当地人不能容忍,再加上一些异地习俗和其他行为特征,就成了当地人永久的嘲弄对象。人们给这个小村的人取了一个共同的外号:“鯅鲅”。只要“鯅鲅”走出小村,就有人用指头弹击他们的脑壳,还以掌代刀,在后脖那儿狠狠一砍。连最年老的人也得不到尊重,人家甚至嘲笑他们走路的姿势。而赶鹦的美丽超凡脱俗,当地人也不得不折服。但他们又认为任何奇迹总是一个例外,赶鹦与小村人不能同日而语。老年人见了赶鹦挎着篮子走出来,就张大缺少牙齿的嘴巴喘一口:“这个姑娘!”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背上的辫子,很久才吐一声:“哎呀!”他们议论着,最后都问一句:谁能得她?由于女儿的缘故,红小兵差不多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在街上快手快脚地走,很快就踏上小路走向村外。他是当时唯一一个能经常走到外村的人。 肥没法忘掉赶鹦,正像没法忘掉自己是个“鯅鲅”、没法忘掉那些夜晚一样。那一夜一夜的游荡啊,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如果没有赶鹦,如果没有冬天里的一场病……那个冬天肥病得好重,母亲把屋檐下的草药取下来煎水给她喝。喝了三天没见好,只得求红小兵出村请来赤脚医生。医生手腕上戴了一块指针不动的表,一副只剩下框子的眼镜。他看了看肥,让她坐下,号号脉,说:“脱。”肥脱去了棉衣,只穿着厚棉裤子和土布小内衣。他把听诊器插到衣衫下边,按在隆起的乳房上,说:“糟。”肥的心怦怦乱跳,身子在寒气中抖个不停。医生采取了按摩的方法,到处按摩。这种按摩直进行到午夜。肥的周身火烧火燎,恨不能将年轻而老辣的医生撞死。医生指法越来越细腻,到后来又要打针。肥眼瞅着他把一根锈迹斑斑的长针套在一个擀面杖大小的玻璃管上,吓得喊叫了一声。医生正一正镜框看看她,说:“这也喊?”一边说一边将她的内裤脱下一截。肥忍受着,牙齿不停磕碰。医生手持长针,并不动作,仿佛存心冻她一会儿。他弯腰端量下针的位置,自语说:“我要把你介绍出去——找婆家。”肥一抖:“俺不去,俺妈让俺嫁当村。”医生拍了她一下:“鯅鲅!”随着那一下拍打,酒精溶液哗哗流下,一支长针猛地插上去。肥嘶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针头在身上颤动,她怀着无限愤怒拔掉了它,掷到了黑夜的泥土上。 是的,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她进入了奇妙的游荡。午夜星空明亮,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严寒没有使她畏缩,反而令她大口地吸气。从门口到街西碾盘那么短短一段路上,她竟觉得病全好了。万籁俱寂,清风拂面。干草叶儿在光秃秃的街面上滑动。一个大刺猬急急走来,她用脚一碰,它就球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走到碾盘跟前,一只花猫从石砣上弹起来。坐在上面,四周黑暗里都是活动的东西,小虫跑,小鸟扑棱,还有什么在呼呼喘气。这个活着的夜晚,只有人才是睡着的。她不害怕,在她眼里,那个医生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妈妈一个人蜷曲在西间屋里睡着,花白的头发搭在油黑的枕头上,像扑散的杨树花儿。她想看看女儿怎样被年轻的医生治好,就一直伏在门框上。医生转过脸来呵斥道:“多么分散精力!”妈妈的头像小孩子那样一缩,弓着背走开了。她还睡着,她的女儿跑到黑夜中去了。肥抿抿嘴角,唇上又涩又咸。她感到费解的是,为什么瘦弱的妈妈会生下一个胖娃娃?人家都叫她“肥”。父亲胖吗?她不记得了,只听妈妈说那是个倔强的好人,前些年饿死了,精瘦精瘦。她的胖令她百思不解。后来她想起了一句歌词:“阳光雨露,使我们茁壮成长……”阳光在白天,火辣辣的太阳啊,揭去了人们一层皮。雨露在夜间,走上黑漆漆的小路,露水就打湿了裤脚。其实一切营养都来自食物:瓜干很甜,含丰富淀粉。啊,多白的淀粉,如同我的肌肤。有什么顺着肥的脚背爬上来,肥把脚用力一甩,那东西飞到了远处。等她把脚收回来,却被什么揪住了。 夜色茫茫一(3) 肥那个夜晚被人拉下来,直拉到碾盘下面的空隙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听出那人是个姑娘——令人吃惊的是,这时候还有人出来玩。她安静下来,认出是赶鹦。她说:“真能闹!”赶鹦说:“没想到是你。你晚上也出来啊?”肥一听就明白赶鹦夜间总是出来玩。她差一点儿喊出声来。赶鹦让她紧紧贴到自己身上。一颗火烫的心撞击着肥,她热得不能自持。赶鹦拉着她钻出碾盘,告诉她,村里一伙年轻人差不多每夜都跑出来玩。“怎么玩呢?”“胡乱玩呗。”她说着四下张望,“不知他们这会儿躲到哪儿去了。走,我领你找他们去——也许他们在哪儿睡着了哩。”赶鹦拉着肥的手,走过村子南边的小沙岗子,又走进小榆树林子。最后赶鹦说:“在大草垛子里!”她估计得不错。她们扒了几下,一些麦草滑落了,露出一个黑深的洞口。两人钻进去,七拐八弯,才听到很多人在笑。赶鹦说:“多热闹,俺!” 谁知道夜幕后边藏下了这么多欢乐?一伙儿男男女女夜夜跑上街头,窜到野地里。他们打架、在土末里滚动,钻到庄稼深处唱歌,汗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这样闹到午夜,有时干脆迎着鸡鸣回家。夜晚是年轻人自己的,黑影里滋生多少趣事。如果要惩罚谁,最严厉的莫过于拒绝他入伙——让他一个人抽泣……咚咚奔跑的脚步把滴水成冰的天气磨得滚烫,黑漆漆的夜色里掺了蜜糖。跑啊跑啊,庄稼娃儿舍得下金银财宝,舍不下这一个个长夜哩。白天来了,做起活儿满是力气;那些夜晚只知闷心酣睡的人就少不了躁得打架:人们常常看到两个男人没有多少缘由就干起来,像两头公羊,死命地撞,一会儿就流出血来。本来就破的衣服撕成了条条,露出了黑棱棱的筋肉。他们的手像钢钩一样,抓住对方的肩肉一扭,肩就破了。大家不怎么劝阻,只是蹲下来观战。老人们咂着烟杆,长叹一声:“吃下那么多地瓜,烧胃哩。”年轻人的事情早晚也瞒不过老人,他们听着深夜街巷的脚步声就议论起来,都说:“瓜干烧胃哩……” 小村人每年吃掉的瓜干如果堆起来会像一座小山。焦干的地瓜干点燃了,肯定是一座灼人的火山。这么多东西吞进肠胃,热力顺着脉管奔流,又从毛孔里涌出。有时他们还吃一些玉米什么的,化成了劲儿就到田里做活。扬起的镢头把空气击打出声音,刨到冻土上火花四溅,土中的小石子立刻劈为两半。年轻人抖掉棉衣,身上的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衫冒出来。他们不怕寒冷,大笑大叫着干活,有时还跳起来。劳动空隙中他们就在泥土上追逐,翻筋斗,故意粗野地骂人。如果吵翻了,就扎扎实实打一架,尽情地撕扯。田野上到处是呼喊的声音,远处往往有一个更粗鲁更狂躁的嗓子。如果是秋天,青纱帐生得严密,那么总有人在另一边点上熊熊大火,把青青的玉米和豆棵投进火里。他们吃得肚子胀胀,激动拥抱,用沾满炭灰的嘴巴把对方的脸颊弄脏。秋野上升起一层蓝蓝的烟雾,这是名副其实的炊烟。收工时,大家头顶星星踏上归途,木架子牛车上堆着青绿的庄稼棵,还伏着一些年轻人。开始的时候都懒洋洋的,后来被晚风一吹,两眼又生出光来。他们一纵跳上车檐站立着,放开喉咙呼叫。小村里的狗急急应答,不一会儿,先是一些孩子,接上是一群狗跑出来迎接…… 难忘的9月啊,让人流泪流汗的9月啊,我的亲如爹娘的9月啊。肥一闭眼就能嗅到秋野的气息。那些伴着瓜蔓茂长的心事,沉甸甸地盖在泥土上。秋天里谁高兴得一声连一声说起了《数来宝》?谁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哀号?肥至今记得那匹小红马,记得矮壮憨人遭到不幸的那个下午……那时大家正在歇息,一匹小红马不知怎么跑到田里来——它在这个温暖的季节里又吃奶又吃豆棵,肥肥胖胖,毛色油亮。不少目光投注在它身上,看它在阳光下炫耀。它像个雄性儿郎,健壮漂亮得简直不像鯅鲅小村的产物。那会儿憨人痴迷地望着小马,有人按按他的脑门:“你敢跟小马去摔一跤?你不敢!”有哮喘病的憨人一翻白眼,应声站起,一边甩衣服一边往前走。一个人捂着嘴嚷:“快看噢……”喊声未停,憨人已经抱住了小马的脖子。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到那儿:一匹鲜红的马上缚了个黑乎乎的小伙子。小伙子死命地扭小马的脖子,努力要将它扳倒。一伙年轻人哎咳哎咳大叫,给憨人加油。只有肥咬着嘴唇,她担心憨人被红色的长腿踢中。小红马一动不动,憨人扭着,骂着:“你妈的,我要你倒噢!你妈的!”小红马看看四周,看看这个年轻人,喷了一下鼻子。它终于明白了这个有些矮小的青年要干什么,水汪汪的大眼一闪一闪。它又去看一边的几个老人,老人们只顾吸烟,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它的红鬃抖了抖,双耳一颤,用嘴巴碰了碰年轻人头顶。它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是憨人的脏发散出来的。这头发一年也没洗一次,里面有不少土末肥渣,夏天还有一个虫子死在其中。小红马不堪忍受,将头侧向一边。憨人继续踢它的后腿,一阵吭吭声,脸色发紫。他闷足了一股劲,狠命一扭,那条补丁裤子一下裂开了。有人大笑。憨人痛恨交加,泪水在眼眶中滚动。小红马再也不甘受缚,后腿尥起,长嘶一声驰向原野——就在它脱身的一刻,锋利的后蹄甲从憨人鼻孔那儿一闪,憨人的右鼻孔立刻被撕为两半。他啊啊大叫,掩面倒地,鲜血从指缝间一滴滴流出。 夜色茫茫一(4) 从此憨人的鼻子就豁了。 这也要怪那个赤脚医生。出事的当天红小兵将他请来,可他一入小村就斜着眼看人,桀骜不驯。他对此次医疗之行极为缺乏热情,只是见到病人才大吃一惊:憨人本来就相貌平平,这会儿鼻子肿得像一杆老式烟斗。憨人从受伤的那一刻就准备忍受巨大痛苦,安安静静看着医生从包里摸出一个弯针、一截线。憨人看看针,觉得小巧可爱;但一转脸看到了粗长的线绳,立刻慌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可以用来缝鼻子,这分明是缝靴子用的。憨人往后挪了两步,医生往前逼近两步。憨人一直背着的手终于触到了门框,就不顾一切夺门而去。医生摘下空空的镜框,汗水顺着双颊流下。后来他对别人讲,这是从他身边跑开的第二个病人。 憨人的伤口久久没有愈合。夜晚,他捂着鼻伤出来玩,跟不安分的年轻伙伴们混在一块儿,沿着院墙飞跑。人多了挤在一堆时,就有人提醒说:“别碰了憨人鼻子。”憨人后来只是个旁观者,一夜又一夜一声不吭,让肥无限同情。她甚至去揽他的肩膀,让他和自己一块儿往前跑。年轻人分堆儿躲藏起来,只等一声呐喊,互相还击。这是小村庄没完没了的节日。肥与憨人待在黑影里,一声不响。有一次肥听见他的喘息声加重了,以为他的病加重了。她伸手去摸他的脑瓜,手被他握住了,接着,他把这又软又热的胳膊缠到自己脖子上,用头拱她的胸脯。肥觉得他像个孩子那么可怜。他的头越拱越紧,最后都要把肥顶倒了。肥说:“憨人,你不能。”憨人点头,却依旧顶她。她重复一遍:“你不能。”憨人不点头,干脆一下子将她顶倒,然后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住她。憨人两手按在她的胸部,使她又想起赤脚医生那个冰凉的听诊器。她无力地喘息,觉得自己仰卧在一片粉茸茸的梨花瓣上,奇怪的气味使她头晕目眩。没多久,她觉得身上的憨人像碾盘一样沉重,就猛地跃起。憨人手脚忙乱地往前凑,她就打了他一个嘴巴。憨人坐在麦草上,安静如初。 肥对这一掌极为后悔。因为第二天憨人的鼻子又肿起来。他父亲用独轮车推上他,到四十里外的地方去找一位乡间医生。老医生在方圆四十里享有盛名:下药狠毒,或者祛病,或者干脆将病人毒死,所以治病之前必须立约。幸好憨人有福,一包白色药面撒上去,只让他疼得满地打滚;滚过之后浑身轻松,不久大病痊愈,落下了不小的疤瘌。肥觉得自己欠下了憨人什么,一时又不知如何偿还。她很长时间没搞明白那个夜晚接下去这个沉默的青年会做些什么。她常常想到这儿中止。她想如果把这样的男青年放到家里,关上门吃饭,他也就是自己的男人了。想到这里她心中灼热,无比幸福。从那时起她不愿和更多的人待在一起玩闹,但又不愿和憨人待在一起。她奔上朦胧的街巷,大脚板儿噗噗踩着地皮。她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寂寞而死。她时时觉得憨人令人不能容忍,他算个什么?他算个烦恼人扰乱人的东西。接下去的日子肥无心好好服侍母亲,老要发火。母亲脸上的纹路又深又黑,一动一动地说:“我孩儿咋了?”肥说:“你躺着吧!”母亲真的躺下了。她身下的席子被灰尘和饭粒弄得脏乎乎的,散发出一般邪味。肥在屋里待不住,又跑出了屋子。 肥简直羞于注视神奇的赶鹦:越长越高,身腰很细,又很丰满;眼睛黑亮灼人;唇沟深深,上唇微翘,像是随时都要接受亲吻。她嗓子尖甜,声音总绕着人打旋。她说肥又胖了,肥很痛苦。肥惊羡的恰是对方的苗条、那放射着火力和热情的肉体。赶鹦劝导她说:“你回到大伙儿这边吧,一个人玩不好。”她顺从了,又拉着手跑开了。她相信赶鹦把成长的秘密也藏在伙伴们中间。她开始和大家一起在月光下奔跑,捂着嘴哧哧地笑,像赶鹦那样一纵一纵地跳,喘得脸色赤红。大家最愿去的地方就是麦草垛子中间那个曲折阔大的洞,有时在里面待一两个小时。黄色的麦草夹在他们之间,每人都变得毛茸茸刺挠挠的。洞子深处又开了两个窗口,平时掩上,白天一掏开洞子就亮堂堂的了。赶鹦暴露在光亮里,像女王一样居于正中,叉开两条长腿。她的睫毛不时掩一下双眸,学会了沉默。辫子不一定握在谁的手里,那个人就在她的背后喘息。也就在这时,肥渐渐觉得有另一个人在注视自己,那目光里掺和了麻醉药,使人不能自持。那双目光从角落里穿射出来,执拗而坚定,蛮横无理。她真想把那个隐藏着的人拖到光亮处,一迭声地质问,让他出丑,让他滚到一边去。他比憨人更有耐性,也更可怕…… 夜色茫茫二(1) 有什么在隐隐逼近……赶鹦有一张看不见的蛛网,把一伙人糊糊涂涂罩在一起。肥奋力地挣脱,挣脱,蛛网上扯开的破洞很快又黏合了。又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巷子里。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跑出来——一踏出午夜的大门就再也回不去了。“好孩儿你一撒黑就上街,外面有什么啊?”母亲呻吟着,不住叹气。外面是黑漆漆的夜色,抓一把是空的,攥不出水也嗅不见味儿,可它使人迷狂痴癫。她知道那一伙人跑远了,只她一人遗落在巷子深处。夜晚真黑啊,她的心跑得厉害,咚咚,咚咚,她两手按住了它。不知在一棵大树下站了多久,雪粉从枝丫上撒下来,灌了一脖领。奇怪的是这雪粉像烙铁一样烫人,肥抖着,跳着,缩着头向一条小巷里跑去。 月亮在薄云后面,天空只有半边儿闪着星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无声无息地走,我该到哪里去啊?有一个小门洞里透出光亮,映白了一截巷子。肥不由得探进身子去看。小院里,干死的美人蕉花下跪着一个瘦男人,他正在磨刀。他蘸一下水,洗洗刀刃,然后试着去刮耳边的胡须。肥真怕刀刃儿剜进肉里,就发出了“嘹”的一声,刀子抖也不抖,利利索索刮下了一些胡须。那刀子只有拇指大,刃儿发蓝,刀把上有一个奇怪的弯钩儿。她知道这是劁猪用的,她见过怎样干这活儿:无比有趣又无比可怕。猪儿惨叫着,血迹染红了劁猪人的手和腕。刀子后面那个铁钩伸到猪肚里钩出什么细细的东西,然后弄断。接着用麻绳儿缝上刀口,打一个死结。如果稍出一点儿差错,小猪就再也长不大,到了半夜还像老人一样哼哼。这会儿肥见磨刀,就想到了不知又要有多少小猪经受磨难——或许还不止小猪。有人还劁狗和猫。小猫儿肥了之后,倒着装进一个柳条米斗里,只露出后腿和屁股,让人从容地阉了。那人又磨了一会儿,就去院角拖出一堆生猪皮来:它没有煺毛,不知放了几年。肥一看就明白:要用它做香喷喷的肉皮冻了,那可是天底下难得的美味!肥一想到这上边就馋。村里人将臭烘烘的生皮洗净,浸在水中一天一夜,然后用刀子细细地刮毛。软软的白白的猪皮被切碎,用大铁锅焖熬。直到熬烂熬化,水乳交融,再放上酱油、葱、姜、盐和茴香,冷固下来也就成了。肥想,两三天之后,他的家里就有这种美味了。她想起自己家里也有几块这样的生猪皮,那还是母亲放起来的呢。 午夜尚远,她不愿回家。再到哪里去呢?她出了巷子,往西拐了几步,就听到一个小后窗里发出了哼呀声。这声音怪诱人的,她于是伏到窗上看起来:原来是一个女人在给男人治病。小村里不少男人有背痛病,女人就坚持给男人拔火罐,一个个技艺纯熟。她们平时惧怕男人,这时却不停地议论事情。就这样,她们用火罐将男人体内的寒气拔出来,再趁机将自己的主意灌进去。肥隔着小窗户发现,这个男人背部已经有三个紫紫的圈印了,而小火罐还扣在他的左肩下。女人坐在炕边,手里拖一块湿布,不时在男人背上抹一下,嘴里咕哝:“他们夜夜瞎闹腾,这都是赶鹦鼓动坏的——年轻人哪!”男人想翻身,刚一动又记起了火罐,只好伏着:“赶鹦不孬哩。”女人把吸牢的火罐扯下来,男人疼得大叫。女人按按紫色凸起,吐一口:“看毒气出来不?”说着又点上几片纸,离开皮肉一寸许,刚把他烤痛,又飞快扣上火罐。皮肉在罐口那儿收缩,成一簇深皱。男人长叹一声。女的继续唠叨:“夜里有工夫去听老人忆苦多好。天哩,多少日子没听他们数叨了,想哩!”肥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她知道小村里的人盼个什么,他们盼热腾腾忆苦的夜晚。老人们当中有一男一女,在周围几十里都享有盛名,不少村子用车拉他们去忆苦呢!肥笑了,她真想去听忆苦,真想。女人这会儿拔完了火罐,两手按在男人头上捋着,捋着背部,男人疼得乱抖。女人接着又是两下。肥屏住呼吸。她觉得这个男人也许有一天会死在老婆手里呢。 肥离开窗子,一直往前跑去。饲养棚的气味吸引了她。跑啊跑啊,停住脚步时,已经听到马儿在咀嚼。老饲养员扔了竹筛,回他的小屋歇息去了。她不知怎么直想流泪,但她一直忍着。她觉得这个夜晚真的无处可去了。哦,她多么盼望忆苦的夜晚快些到来。一匹白马的头颅在她脸旁昂起,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脸颊,又碰碰柔软温热的嘴唇。她抱住了它,脸在长长的光滑的颈部摩挲着。白马一阵沉默。她想白马你有穿不破的衣服,像绸缎一样闪亮。可我的衣服打满了补丁,裤子又短又旧,吊在腿上。哎哟,我的又破又羞人的裤子啊!不过谁又有好裤子呢?白马,你好让人嫉羡!肥捂着脸,浑身灼热。她知道这是让地瓜的热力烧得哩。它那股长久不逝的劲儿让你喊叫,让你拼死打架。它才正经是庄稼人的吃物。整个小村都是从遥远处迁徙来的,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也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是后代人必须牢记的一次大迁徙。肥这一辈人挨到了最好的时候,再也饿不死了,他们所要提防的只是吃得太多撑死。白马四周一片切切的嚼草声。她一个个看、嗅,用手去摸。有一个木槽里黑乎乎的,槽上并没有拴牲口,她往槽里一摸,摸到了湿漉漉的两个人。她差点叫出来,赶忙用手去掩嘴巴。两人卧在槽里,木槽太短,他们屈起双腿,紧紧拥抱。肥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一直往后退、退,直退开很远才飞跑起来。 夜色茫茫二(2) 这个小村庄的夜晚哪,有无数费解的东西。它们不管你知道不知道,都在那儿放着、扔着,蒙着一层厚厚的夜色…… 肥跑了一会儿又放缓了步子。再到哪里去呢?正犹豫时,她闻到了一阵酸酸的酒气。这使她立刻想到了赶鹦一家,想起了红小兵的酒坛。赶鹦爸记住了老辈传下的酿酒法儿,每年都造一些淡黄色的酒。这些酒他喝一些,送给村头一些,剩下的就封好,瞅准机会送给外村友人。小村人打打闹闹,恩仇交结,就是不敢与外村人过往。连村头出村开会也总是软软垂头,像是等候审判。只有红小兵外交上坦然自若,在街道上高视阔步。他的酒是欢乐的源泉,酿造过程秘不示人。夜晚,妻子把自己反锁在西间屋里酣睡。女儿又深夜不归,他就用酒战胜孤单。肥今夜极想去看看老头子,看看他无忧无虑的衰老的样子,看看他喝酒。这样想着,她跨过了一个低低的门槛。 红小兵身躯高大,双膝之下的那一截非常灵活,活动起来极像儿童。他的大头颅上有赶鹦一样妩媚的眼睛,喜欢谈论女人,但作风绝对正派。他与妻子不睦的根源,主要是那对眼睛。老婆说他是天底下最无廉耻的人,如果可以离婚,早就与他离异了。肥进了小院,红小兵就用那双惹是生非的眼睛看她,动手去搬酒壶。那是一个粘满了地瓜糊糊的蓝花小壶,像一个扁扁的南瓜。红小兵十分器重这件酒具,随身携带,但总是弄得脏腻不堪。他喝酒不用酒杯,只将红润的嘴唇包裹了壶嘴吮。他一边吮一边看肥,不时瞥瞥西间屋的窗户。那好像在提醒对方:自己可是有家室的人。肥觉得红小兵简直是在把玩酒壶,并不正经喝酒,淡黄色的液体顺着白色的胡子滴落,又像雨珠一样打在黑色衣扣上。他对肥说:“酒和酒不一样。我的酒有滋养。”肥缘着他的话头思索起来,发现很有道理。赶鹦惊人的美丽和烤人的热力使得她的身上始终有什么费解的东西在燃烧——是酒的缘故吗?酒又是什么酿成的? 红小兵每年秋天都在收过的地瓜田里不停抓挠,抓出一些瓜蛋末尾的细须、红瓜梗儿。他将这些晒干碾碎,掺进糠里造酒。赶鹦妈对男人样样厌烦,唯独对酿酒一事给予或明或暗的支持。他常常发现老婆把拌了酒曲的糠末抱到西间屋里,夜间用体温催其发酵。何等笃诚温柔,红小兵不禁想起他们刚刚结婚的那半个年头,于是在酿制的过程里已经陷于沉醉。老婆没有任何嗜好,清苦寂寞,幸亏在晚年发现了这种酸酒。红小兵盯着老婆喝酒,乐不可支……最初相识时,老婆觉得这双眼睛是那样动人;经过了漫漫岁月,他这双眼睛不仅没有相应地变得深沉,反而越来越清秀——这对于一张皱纹密布的面孔是再别扭不过的了。她看都懒得看,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酒液浇着愤懑,火气从嘴巴和鼻孔喷射而出,她一遍又一遍骂着男人。红小兵觉得老婆发火那一刻才真叫漂亮。“这才是酒啊!”红小兵喝着,吐出一声感慨。他想让肥也喝一口,就把壶嘴转过去。一个湿漉漉的瓷嘴儿伸在她的脸前。肥想推开,可这手一挨到脏腻的壶身就抓牢了。她两手按住它,不顾一切地吸吮起来。她想起了母亲喂养她的情形。这酒原来与醋的味道一般无二,只是流入胸中是烫人的。酒力在红小兵体内泛开来,老人家脸色红了,眉开眼笑地哼起歌来。那歌儿不三不四,好像是唱本村人的来路,唱到了先人,唱到了比坐着马扎在街头晒太阳那些人更老的逸事。歌儿多少有些艳情,一些特殊的字眼来临时,老人家总是伸出瘦长的双手去掩嘴巴。这样唱了没有一会儿,西间屋的窗户嘭地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探出来,骂道:“剜去你这老贱种的眼!”骂完,窗扇又合上了。红小兵把歌声压低,说:“她是假正经的人。”他继续唱下去。 一壶酒还没有喝完,老头子的腰就弓下来,手搭眼罩往门外望着。他咕哝说:“好像黑影里有谁站着?”肥身上一抖。她想得出那个人。她没有吭声。老头子望了一会儿,扬起手喊道:“喂,是谁,进来喝酒吧!” 老头子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又一声,但没人回应。 夜色茫茫三(1) 一群鼹鼠由其中的一只率领,在这个夜里游遍了整个废墟。在这沉寂的时刻,月亮还没有升起,只有它们走动的细碎声响掺和在风中。领头的黑鼠不顾尘土弄脏了细缎子衣服,扒拉开一个熏黑了的瓦片,它模糊记起这是一个胖女人的灶坑……一道道裂隙藏在荒草里,不知有几只鼹鼠跌落进去。它们将在地下攀登两个整天。它们唧唧喳喳,讲着昨天的村庄。那时它们不客气地参与了小村的生活,巧妙地将地洞挖进他们屋子中央,深夜里窃听主人说话。这个夜晚,它们议论的就是那时听来的话,哜哜笑。群鼠游动着,后来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终于辨别出这儿坐着秃脑工程师的那个儿子。它们贴紧地皮往前摸索,想在星光下一窥尊容。哦哟,一个久违的客人。这些年你跑到了哪里?瞧你来晚了,这儿还有小胡同吗?还有人烟吗?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消逝的吗?问这片荒草吧!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还不如鼹鼠哩,俺才是百分之百的土著。他们原本就是迁徙来的,还没等把根扎深就被一阵风吹跑了。“索索索,索索索!”鼹鼠叹息着,议论着,绕过这个人的脚跟,往另一个方向游去了。 …… 父亲遇到烦恼事儿就要用力地搔搔头皮,搔出几道凌乱的红线。接上绘出的图纸也像红线一样混乱。他怀疑父亲那一刻的思绪正渗上了脑壳。父亲用一根铅笔敲打着图,吐出一些奇怪的词语,什么“坐标”、“方位”、“罗盘”,等等。母亲说:“孩儿,你妈妈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个荒凉地方。”父亲发红的眼睛看看她,嘴巴空空地咀嚼了几下,再也无心工作。整个工区女的很少,常常暴露在人们眼中的只是一个嗓子沙哑的广播员、一个胖胖的卖烤饼的中年妇女、一个十七岁的怪可怜的小理发师。她们都不招人喜欢。理发师长得像一条小狗,体重大约只有三十公斤,脸上满是雀斑。她在灯下才是真正的小美人儿,所以工人和干部大都在夜间去理发部聊天。小美人是全工区最贞洁的姑娘,听了不够检点的话就流泪。工程师坐到理发的皮椅上不足三分钟,小美人已经哭成了泪人。但她从来不因为情绪耽搁工作,总是哭着将梳子放在秃脑中心,细细地拉到发际。秃脑工程师画了无数的图,然后走出了工区。母亲对儿子说:“跟父亲一道去吧。”他就跟上了父亲。到了小村,父亲两眼雪亮,紧紧闭着嘴,见了人就问:“领导在哪儿?”被问的人拍着腿:“哎呀,找领导?那就是村头赖牙了。”那人便把他们领进一个小土屋。 父亲与村头一家一一握手。他觉得父亲握住胖女人的手似乎有些激动。这个女人的大眼里好像还藏下了一对略小一些的眼睛,如同两个潜望镜一样缓缓地转过来。工程师这样介绍自己的儿子:一个无能的、多 夜色茫茫三(2) 第二次到赖牙家,只有大脚肥肩一个人在。她对工程师父子有一层虚假的热情。工程师握过她的手之后坐下来,说:“你是富有经验的女同志啰,我们有话聊。”大脚肥肩用一把锈蚀的剪刀剪着地瓜干,剪成大拇指甲那么大。挺芳觉得这很有趣。大脚肥肩说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午饭。她咔咔剪着,熟练到不以目视。“真是劳动人民的手!”工程师夸了一句,挪近了。大脚肥肩剪一块,他就递过去一块。他还转身对儿子嚷:“一边玩去吧!”挺芳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就蹲到小院角落,看鼹鼠掘出的新土。一道道凸起的鼠洞在院墙边上交织成漂亮的花纹,他伸手将一截鼠洞剖开。这会儿工程师已经给大脚肥肩看起“手相”来了,慢声细语地数点着她的命运。工程师紧攥手掌,又用力把它翻过来:“这条线嘛,生命线也说寿线,你大寿九十五岁还挂个小零头儿。死的前一点钟里还喝了酒,可见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条线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你几十年前得了两场大病,都是肚子方面的毛病,腹泻或小产我分不清,那回你差点送了命,多亏一个独眼人赶来救你。”大脚肥肩站起又坐下,“哎呀”声连连不断。“再看这条爱情线,我敢说你啊……三十五岁以前感情那玩意儿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大约十二三次搂抱过年轻人儿。再后来你终于跟一个牙齿不整、说起话来像狗叫一样的外地人结成夫妇。看到这条线上的奇妙斑纹了吧?这真是个惊人的造化!它显示了你后半生将遇上一个奇怪的人,就好比从天外飞来的一样。这个人须发不算发达,可心地极其善良,还有一双多愁善感的圆眼。你们之间虽然地位衣饰乃至出身教养各处差异甚大,但千万不要以为他就一定会嫌弃你——我的意思是你要与他保持一种久远的、至诚的、破除一切偏见的友谊。你如此丰满,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幸福,‘aburdenofone’schoiceisnotfelt(爱挑的担子不嫌重)’没有什么不好。最值得回味的东西往往突然来临。不过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物质才是第一性的,要重视物质——你重视物质吗?”他盯住大脚肥肩。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牙齿咬得咯咯响,像鼹鼠咀嚼东西。她的胸部急剧起伏,没有缝好的一块布片频频摆动,像水流上的浪花。秃脑工程师从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纸币和三五枚硬币,放在一片地瓜干上。大脚肥肩两眼放光,取到手里,又掖进衣服夹层。“你重视物质吗?”工程师又一次询问。大脚肥肩一双大眼顿时失却了光芒,像浑水一样荡漾。她点了点头。工程师歌唱起来。大脚肥肩小声夸奖说:“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嗓儿真好。”工程师把她手里的剪刀取下来,把两只手一块儿握住。大脚肥肩说:“你知道吗?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那时妇女给压得翻不过身来。赖牙在家里尊重妇女,换了别的男人,哼,说不定我火了一锥子捅死他!”她一双大眼阴冷逼人,操起了剪刀。秃脑工程师嫌冷似的抄起袖口,下巴抵在膝盖上。 挺芳继续剖着鼹鼠洞。鼠洞交缠不休,有的地方还呈现立体交叉——在这片荒凉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鼠洞。他见过鼹鼠,那差不多都是胖胖的黑色闪亮的,小眼睛锃亮有光,见了人,飞快地用两只前爪扒地入土,速度之快令人不能置信。它们不吃粮食,只吃一些小虫子。最重要的是,它们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密密的地下通道,整整一座地下村庄。正在出神时,他听到大脚肥肩差不多叫了一声,一转脸,见她正用剪刀瞄准父亲呢。他的心揪紧了,僵在那儿。不过他见父亲闭上了一只眼,很随便地做了个鬼脸。 他继续研究这些交错的地下洞穴。 接着大脚肥肩不断怂恿他们带上图去找赶鹦一家。她不停地夸赶鹦:“那赶鹦大姑娘你见了?辫子拖到腿弯那儿,腚撅撅着,男人都和她拉得来。再说女人也是‘半边天’哪,旧社会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挺芳看着父亲,觉得站在对面的大脚肥肩眼里有绿色火苗蹿出来,像蛇的叉舌那样飞快舔了一下父亲的鼻子。工程师揉揉鼻子,说:“你的意见很好。” 夜色茫茫三(3) 挺芳认为父亲与红小兵一家的结识,是来到这片小平原以后最为愉快的事情。赶鹦父亲天生就喜欢陌生客人,并把这个可爱的脾性遗传给了女儿。父女俩用酸酒招待他们,赶鹦还乘兴说了一段《数来宝》。多么甜脆的嗓子啊,工程师为她打着节拍,挺芳认为她的衣服虽然寒酸,却无法遮掩那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透过粗粗缝过的衣服裂缝,一股逼人的野气散发出来。他觉得这个肤色微黑的姑娘迈开长腿在院里活动,地皮都要抖动,滚烫滚烫的地下水汽顺着粗布裤脚那儿蒸腾,让她全身湿漉漉的。他那一瞬间想到了结实的鱼,箭一般飞奔的梅花鹿。工程师的秃顶湿了,两眼也醉了,用食指指着赶鹦对红小兵说:“还有什、什么能比她好?”红小兵只轻描淡写地说那是过奖了。他朝女儿招一招手,赶鹦就伏到他的背上,搂着父亲很大的头颅:“爸啊爸啊,是吧爸!”红小兵说:“俺这闺女孝啊,离了爸不行。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工程师的目光再也不愿移动。他明白了,从此整座村庄都将隐退到云雾中去,而面前这个姑娘却会从云雾中走出来。她是这个小村落的魂魄,是它的化身。瞧她穿了什么!上衣是破破烂烂的素花布连缀成的,裤子又破又老式,也许早就该扔掉。她的脚上没有袜子,因为不停地在外面奔跑,灰痕密布,老皮苍苍。天哪,这个小村子就是这么打扮她的。工程师甚至想到地下黑乎乎的网络之中,到处都奔跑着她火热烫人的身影。那里是永久的黑夜,是褪不尽的夜色。小村姑娘不是迷恋夜色吗?他磕牙,揉眼,抬起头看着红小兵说:“也许我能帮帮你的女儿……” 红小兵抚弄着肮脏的酒壶,赶鹦又说起了《数来宝》。 夜色茫茫四(1) 在《数来宝》响亮迷人的节拍下,只有挺芳一个人沉默着。他悄悄地退到一边,观察一切,像鼹鼠那样用鼻子去嗅,小院有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多少有点腐烂的地瓜味儿。他的脸一直有些发烫。后来他一个人走出小院。直到把背后的门掩上,也没听到有人叫他一声。他顺着一条破败的巷子往前走,隐约觉得不太遥远的地方正有什么发出了热切的呼唤……他的步伐乱了,颠颠地往前,直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他遇到了那个“肥”——当时肥正背着一大捆地瓜蔓子站在那儿,像在等待一个人。一大捆水淋淋的紫色梗蔓驮在身上,水珠溅了满脸。她那双多少有点像猫的眼睛一见到巷子里走过来的青年,就闪动了一下。在她的第一印象中这青年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像害着什么特殊疾病。他的手插在棕色条绒夹克口袋里,吊儿郎当,特别让人不能容忍的是紧裹在腿上的瘦裤,弄得两条细腿可怜巴巴。水灵的地瓜叶儿片片紫红,瘦青年走过去,他看到那些弄折了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流。肥背着那一大团地瓜蔓旋了一周。她察觉这青年杏仁样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那火星溅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又旋了一周,让水淋淋的地瓜蔓隔开了他。 他却一直跟上她。她把瓜蔓摊开在地上晾晒,又向田野走去。他就随她来到了田野。他好像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么大一片地瓜地,没见过铺展到天边的绿苍苍浑茫茫的秋野。一大帮浑身泥汗的男男女女正在收获地瓜。通红的地瓜从土里刨出来,搁在土埂上,像火焰一样。田里的人都不穿鞋子,大脚掌踏在松土上噗噗响。地上到处扔着脱下的衣衫,都是式样老旧的粗布裤褂。他第一次看到地瓜怎样从土里掘出,惊讶得大张着嘴巴。这些瓜一生都趴在土壤里,被黑夜包围着。一旦跃出地表,它们是那样红亮,成行地排起在田野上。他想象它们是太阳炙红的炭块。看所有不停抓挠它们的这些手吧,一层层老皮破破烂烂。那个白胖姑娘与另一些年轻人割着地瓜蔓,一边割一边退,随手卷起这张天底下最巨大的绿席子。她连头也不抬,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在劳动的间隙里,他发现了十分费解的事——嬉闹的男女,有的年岁大得可以做爷爷或者奶奶,但玩得又野又起劲。几个中年妇女散着头发疯跑,追赶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老头子嘻嘻笑,胡须粘沙,上气不接下气,被一个麻脸女人绊倒了。一伙女人立刻围上去,像一群蚂蚁围住一根草梗。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正独自一人玩一根扁担。她能让扁担在背上旋动,然后这扁担又从胯下穿过,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左腿又在扁担左右跳了几次……大脚肥肩坐在一边纳鞋底,眼也不抬。一个鼻子豁伤的矮壮青年心事重重,不知碰着了什么,大脚肥肩抓起针锥,照准他的脚后跟刺了一下。矮壮青年蹦起二尺多高。他拐近了脸色苍白的挺芳,瞥了两眼没有吭声。他觉得这个装束怪异的青年很招人恨。停了一会儿,他就弯腰抓了一把土,拐得更近一些,照准白脸撒了上去。挺芳两眼刺疼,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捂着眼蹲下,像蹲在一片夜色里。 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到那个小村里游荡。当街道上有一伙年轻人喧闹时,他总是躲藏起来。他一个人急急地走,把越来越冷的空气吸进肺腑。夜气中播散着赶鹦的气味,于是他飞快地逃离了。他在暗处不知看到了多少人,他们都是小村里的,出来时蹑手蹑脚,老式裤子很肥,像旗子一样被风吹拂。夜间串门是全村人的爱好,他们忙着从一家到另一家。有的手拿一块地瓜,一边走一边啃。狗叫声不绝于耳,老猫从草垛上蹿起来,又刷刷爬上杨树。老婆婆在小门洞里哭,数叨着一个个怪梦。他希望能撞上那个胖胖的姑娘,那时他将按住噗噗乱跳的心,在街巷或草垛边向她吐露真情。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她没有出现。有一个夜晚下起了蒙蒙小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走了出来。窄窄的巷子像深不见底的小洞,头顶不断有水珠溜进衣领——这多像待在地底啊,挺芳永远忘不了父亲领他在地底那些通道里转悠的情景。 夜色茫茫四(2) 开始他有些害怕,父亲就推搡他。“我不敢下去,不敢下去……”“怕什么?就像地上的村子一样,不过地上的村子有白天黑夜,地下的村子老是黑夜。”他们都穿了御寒的厚棉衣,扎了硬皮带,头顶的胶壳帽上还有一盏大灯。果然是黑漆漆的夜,夜色原来是垂直下落的,只一会儿就全靠灯照路了。不过这儿的夜色比地上的深得多,多么亮的灯都刺不透。街巷纵横交织,有宽有窄,没有狗叫声,却有各种各样让人胆战心惊的响动。街巷的小灯遥远渺小,就像星星一样。他揪着父亲的衣襟,踏着哗啦啦的积水往前走。这黑夜宽广无边,这街巷密如蛛网。再往前,小灯越发稀疏,人声也少了。他突然觉得孤单单处于荒野大漠,无限的惶恐从头顶直压过来。“爸爸,爸爸!”他连连呼叫,一双手乱抓乱抖。父亲的胶靴在水里嚯嚯响,头顶的灯像萤火虫。“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他觉得正走入一个绝境,他们将无以回返,永远留在无边的漆黑里。咔嚓嚓的断裂声响成一片,水从头上浇下来,一滴一滴,一瓢一瓢。父亲掏出一张黑面肉馅饼给他,他把惊吓、委屈掺着饼一块儿咽进肚里。我往哪里走?我往哪里走?他从此知道哪里的夜最黑,哪里的街巷最凄凉。不辨东西南北,连一丝风也没有。有的地方实在太窄了,他们不得不爬过去,伸直两手往前扒。这样走上一年也见不着太阳啊,哦哦,他忘了父亲的话了:这儿的村子永远是夜色茫茫…… 这蒙蒙小雨的夜晚哪,街巷上只有一些小动物,没有其他的生命。他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连暗中做伴的人也没有。小村里的人都在家里躲雨,这儿成了一座死寂的村庄。可是他心中的希望从来也没有像今夜这样旺盛。他一直往前走,走。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果然准确无误地从夜色中识别了她——她真的像他一样在雨中奔走!而一个人在冰凉的雨丝中走向街头,心中必定有什么在炽烈燃烧。他拦住了她,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渴望。她站了一刻,接上就跑开了,牙齿碰得咯咯响。 这个夜晚他一直游荡到深夜,浑身透湿。 接着的几个夜晚虽然没有落雨,但夜露同样弄湿了他的衣服。所有的夜晚他都无法待在工区,那样他会变疯。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到了夜间出巡的年龄,就为他做了御寒的厚绒鞋垫。他可以在白霜覆盖的小巷口上久久站立。他几次遇到了肥,但她差不多都像第一次那样跑开了。不知过了多久,肥才敢于停留一会儿;再后来,她可以像面对一个老熟人那样跟他说话了。他被一股火焰烤得昏头昏脑,只知倾吐心曲。而这一切在肥看来都不可理解,也不那么真实。她分手时对他说:“我可不信服你。” 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肥这短短一句包含了多少内容。他不知道这个小村的姑娘都要嫁在当村,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哪一个也不能折掉。小村是从远土移栽过来的一棵树啊。 与此同时,赶鹦经常来工程师家了。她的到来不仅没使一个家庭增添什么喧闹,反而使这儿一片沉默。她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忘了美妙的《数来宝》。母亲忙着做针线,小心地把顶针套上中指。父亲尽量一声不吭,只偶尔咳一下。姑娘黑得发绿的眼睛盯着整洁的双人床,一下接一下抿嘴角。她坐久了,就起身去逗鱼缸里的金鱼。她站在那儿,长长的辫子从后背垂下来,辫梢搭在臀部下边,将整个身体一分为二。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她的臭气。母亲这会儿有些不耐烦,把针线和一块小布料随手放在赶鹦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到院子里去取什么。赶鹦不逗金鱼了,一屁股坐下,又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跳起来。原来椅子上的针尖是朝上的。母亲急忙跑进来抱歉,拍打安抚她。但他怀疑母亲故意把针放在那儿,险些笑出来。 这些天父亲只穿一件紫红色的毛衣,这是母亲与他热恋时亲手打的,他只在特殊时刻才穿上去。母亲沉浸于逝去的岁月,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当年一个个结出的线扣儿,矮小的身躯颤动不停。她抚摸他粗壮的身躯,说:“你让我怎么办哪,你就永远长不大吗?”儿子在一边又想笑又想哭。母亲太不幸了。他由此又想到了肥,觉得如今世上最悲惨的少年就是自己了。他千万次地想象过与肥结合的情景,那时他将是世上最殷勤的男人。他爱她的黑发与眼睛,爱她的每一条筋络。母亲在这最艰难的日子里安慰了他。她说一个人可以放弃各种各样的事,就是不能不学会钟情,比如那个让学问烧光了毛发的人吧,从来不懂这个。那本是个热情澎湃的人,常人无法比拟,只可惜太让人失望了。她叹息着,用小手捏着儿子的胳膊,叙说着自己所有成熟的经验。她告诉儿子:只要真的爱上了,就永不反悔。儿子的泪水涌满了眼眶,他真想领上母亲去看看吧,告诉她这就是你伸手可以摸到的儿媳啊,瞧她多么好,多么好。夜晚,她有时手拿几块煮熟的地瓜走上街头,不慌不忙地吃,连红色的皮儿一块儿吞下。每逢看到肥吃地瓜,他就想伸手讨一块。有一次他真的这样做了。那是一个胡萝卜大小的地瓜,软软的。他吃下去,觉得像酒液一样一边燃烧一边流进肺腑。肥笑了。她可以站下来和他谈话了。而这个瘦削青年却站也站不稳,从脸庞直到小脚趾,全身每一部位都火热烫人。肥安静下来,那么从容温良。挺芳越发可怜巴巴,话语迟滞,手心渗出了汗,嘴唇暴起白皮。肥渐渐能够欣赏这个来自工区的奇怪青年了,觉得他的皮肤何等粗糙,也许是洗澡洗的——她多次听说工区有一个澡堂,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蒸气。人脱光了衣服,再让热气吞没,然后在滚烫的水池里几进几出。眼前这个青年的脖子向前伸出,肩膀尖尖,实在说不上好看。他如果到地瓜田里,一定是个最无能的人。再听他站那儿喘气,只有一个鼻孔发出蓬蓬的声音,另一个鼻孔永远是堵塞的。挺芳说:“肥,我不能不见到你,不能。” 夜色茫茫四(3) 肥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块地瓜放到嘴里。地瓜的香气弥漫出来,挺芳一阵战栗。他觉得田野上火红的地瓜全都聚拢在一起,熊熊燃烧,烘烤得他直想在夜色里不停奔跑呼喊。他叫着:“肥!你不能嫌弃我,你知道我差不多算是这小村里的人了!”肥发出一声冷冷的鼻音。她说他永远变不成小村人,正像小村人永远也变不成当地人一样。她告诉他,这儿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外号:鯅鲅。那是一种毒鱼,当地人从海里打上来,都要惊慌地扔掉。如果误食,就会惨死。你不怕鯅鲅,你的胆子好大啊,你这个工区的浪荡子!你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里,还有以后的千千万万个夜晚里,都有一对沉沉的眼睛在盯着你。他藏在你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地方,代表着整个村庄,保护他的儿女平安无事。他有一把䦆头,他要杀掉所有敢向我伸手的人。他是一条真正的鯅鲅!他是这个村庄里的土人,是沙子和土粒,是到了最后把所有人都埋掉的那种黑土。他不声不响,你想想泥土怎么会有声音?我是小村人,也是一个土人,生下来就要土里刨食……肥呵着气,一边说一边往前挨近。挺芳的眼睛由阴转晴,最后变得闪闪有光,伸出两手喊:“我不信!我不怕有一把䦆头……我要把你挣出来,把你抢跑。我敢和所有人拼杀。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他喊着,一下子抱住了肥。肥摇动着:“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喜欢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俩的血不一样。我是鯅鲅,你知道什么是鯅鲅!”他抱着她:“我知道,我也会变个土人,和你一样——我只要和你一样!”肥被硌疼了,她开始奋力挣脱,最后用双手把他掀开老远。他绝望了,一声不响地注视她。肥跑进了夜色里。 肥直跑开很远才站住。这个夜晚啊,到处都一片漆黑,连个星斗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哪里跑啊?哪是东,哪是西,哪是瓜田,哪是热乎乎的家?跑啊跑啊,最后连自己的村庄也摸不着了。到底是什么在催赶这两条腿,到底要跑向哪里啊?大口喘气,连同黑乎乎的夜色一起吞咽下去,直跑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地上…… 肥的母亲一天到晚躺在炕上,连身子都懒得翻一下。肥说:“妈,出门晒个日头吧!”母亲说:“嗯。”肥扶着她出了门,坐在一块青石上。她的松散蓬乱像杨树花一样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亮儿,一双眼睛陷得很深。她的嘴使劲闭着,包裹着剩下的几颗牙齿。每一条深纹里都是灰尘,像铅丝镶在肉里。她嘴巴像咀嚼东西一样活动。“你饿吗?”肥弯腰问着,闻到了母亲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我不爱喝瓜干糊糊。我爱、爱吃煮地、地瓜。”肥叹一声:“你咽不下煮地瓜了,又不是不舍得!”母亲听也不听,只顾仰脸说话:“哎呀真好日头。你爸光给我煮地瓜吃,你爸死了,我就光喝瓜干糊糊啦。哎呀好日头。”肥气得快要哭了,跺着脚说:“怕噎着你啊!”“哎呀真好日头,真好日头!”母亲不听女儿的话。肥回到屋里,从门框上摘下一个黑乎乎的笊篱,从上面找了一块软软的地瓜,跑出来递给母亲,“给,你慢吃啊。”母亲低头看看,放在鼻子上? 夜色茫茫四(4) 工程师的儿子又到小院里找肥来了。他斜倚在高粱秸扎成的院门旁,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盯住了黑格子窗。有时他站累了,就缩成一团蹲在小门内侧。有一次老太婆推开小格子窗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臂扬着,嘴里发出:“去乎——去乎!”他活动了一下,仍蹲着。老太婆合了窗子,问女儿:“我老了看不清,是谁家的猫蹲在院门口?赶也赶不走!”肥开了窗子一看,脸色立刻黄了。她下了炕,走出门,走近了他,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站起,大声叫:“肥!”肥回身看了看小窗说:“你走吧。你饶了这个小院吧。”“我不!”挺芳的声音低沉然而十分坚决。“你就蹲在这儿吧,蹲吧。”肥丢下一句,转身回了屋子。母亲有些气喘,将头拱在袖口上,说:“把猫打跑了?”肥告诉她打跑了。“噢,打跑了。这年头啊,猫也艰难了,你当是怎么?都怨老鼠也变精了……”肥的脸通红通红,一个人到外间屋做地瓜糊糊了。停了一会儿她推门看看,见他还蹲在那儿,嚼起了黑面肉馅饼。她不由得走了出去。他停止了咀嚼。她赶他,“走!滚到工区里去吧!再别到我们村里来——我们要用鯅鲅毒死你。”挺芳站起来,将一个黑面肉馅饼塞到肥的手里,转身就走。肥站在那儿,直瞅着他的身影消逝了,这才闻到了饼的香味儿。她把饼贴在胸口,缓缓地走进屋里。刚刚迈进门槛,母亲就嚷:“什么这样香啊?闺女,你拿来了什么?”肥站在屋中间,两手按着饼。“什么?好香啊!”母亲在炕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肥跨到炕边,大声说:“妈,黑面肉馅饼……”她将饼放到母亲的老手上,泪水潸潸流下。 肥每天出去做活之前,总要熬好地瓜糊糊,煮好一些地瓜。她把糊糊放在一个柜子上,这样母亲欠身就能拿到。地瓜盛在柳条笊篱中,笊篱又插在高高的门框上方,这样妈妈就够不到了。她扛着䦆头奔向田野,衣襟上粘满了鬼针草。紫穗槐收割了,硬尖茬儿常常刺破她的脚板。沙土灌进伤口里,又痒又疼。她和大家一块儿在沟畔上收地瓜,休息时点上一堆火烧地瓜吃。天黑下来时,大家吵吵嚷嚷投入夜色,向小村里奔去。她一个人落在最后,手搭在䦆柄上,头埋在臂弯里,走回家去,这个傍晚她走近那个高粱秸扎成的小院门,又看到了蹲在那儿的苍白青年。肥走进院门,扔了䦆头,叫了一声“妈”——没有应声。她推开门,被灶口的什么绊了一下。她抖着,摸到火柴划亮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妈妈呀!妈妈……我的妈妈!”她伏在了老人杨树花似的头上。妈妈一个人不知怎么爬上了小木凳,从高处的笊篱中取下了两块煮地瓜。她吃下一半就噎住了。她早已没气了,脸色乌紫。肥把妈妈抱在怀里,摇晃着,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油灯闪跳了一下,原来有人推开了门。工程师的儿子木木地站在门口,怀中的一摞子黑面肉馅饼哗一下落了一地。 妈妈没了。从今以后我真的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 地底下响起了隆隆的炮声。谁都能觉出这炮声在向小村逼近。不久地瓜田开始沉落,变得低洼不平,有的地方还渗出水来。天哪,地底下弄出个村子来,地面上的村子怎么办?瓜田毁了,庄稼人到哪里去寻瓜干?都知道在地底放炮的是工区的人,他们一律被称为“工人阶级儿”。小村人对此愤懑异常,说:“工人拣鸡儿,他妈的庄稼人养个鸡儿容易吗?怪不得他们都吃黑面肉馅饼啊!”这些日子里人们都看到大脚肥肩站在门口纳鞋底,把一圈粗麻线缠在手腕上,狠劲一拉,发出“嗤”的一声。她一对高大的乳房上下颤动,土布小坎肩都快撑破了,像是在故意激起全村人压在心底的火气。街巷里、田野上,到处都是叫骂的声音。后来工区终于到小村招收采掘工人了,年轻人既满怀喜悦又惶惶不安。“就要吃到黑面肉馅饼了!”不知谁蹦跳着嚷。上年纪的人都蹲在墙根下盯视,怅然若失。他们不知是祸是福,但明白小村在经历自迁徙以来最大的事情了。炮声隆隆,炮声隆隆,晚上睡觉大炕都会颠簸,跑上街头地皮都要打抖…… 夜色茫茫四(5) 肥在人世间真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黑魆魆的小屋子不能久待,她每个夜晚都走向街头。踏不透的夜色,藏下了一切的夜色,肥恨不得将自己融在其中。风吹卷了她的衣裳,让她露皮露肉;雨水一遍遍洗她,她冻得浑身打战。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夜色像破棉絮,浸泡了雨水重若千斤,厚厚地缠人一身,使她没法迈步。昏沉沉的大地啊,铅一样沉的大地啊,像吃了长睡不醒药一样的大地啊!你满口梦呓我听也听不清,你粗重的喘息弄得我满心惶惑。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真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她跑得太累了,她躺在了黑影里歇息——就像刚刚掘出的一块地瓜,浑身粘满了土末,红扑扑温吞吞…… 一群鼹鼠在荒草间游动,吱吱哟哟叫。它们寻找辨认那昔日的家门,尽可能从中嗅出昨日气息。它们仍记得小村里的酸酒,记得轮流用小嘴包裹壶嘴偷偷吸吮的情景;它们还记得用小脚丫踏过姑娘的辫梢。鼹鼠游动着,不断碰响了瓦砾石子。有石子掉进深深的地隙,发出钝响。有一回传来吱的一叫,一个小鼹鼠掉到裂缝里去了。领头的埋怨一句,接上唠叨起来。它们中有的咕哝说:这又怕什么,让它自个儿爬吧,顶多两天就从地底爬上来哩。鼹鼠又不是人,鼹鼠是摔不坏的。一股强烈的气味使它们停下来,不发一声。但转瞬间,它们又唧唧喳喳起来,来到秃脑工程师的儿子跟前。“索索索,索索索!”它们一起仰脸吵叫——你这个呆呆的傻瓜,不到前边的碾盘上去吗?多清凉多光滑的大碾盘呀!那上面坐了肥……它们嚷着,见这个人无动于衷,就走开了。穿过一片片残瓦碎石,绕过一道道地裂,它们又来到了荒草围裹的碾盘跟前。看吧,上边的肥像睡着了一样伏着。轻轻地、一丝一丝地爬上去,嘿,碾盘上有了水。蘸一点尝尝,咸咸的,是泪。嗬呀呀,肥一个人在这儿偷偷哭泣——她有多少伤心事儿?一群鼹鼠议论着,商量着,一起推动碾盘。 大碾盘先是缓缓地,接着越转越快,最后简直像飞一样…… 黑煎饼一(1) 那时候的事就像在眼前一样。人们出工回来,常常发现村子南头的杨树下站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牵着一条狗。秋天里并不冷,可是她衣服上的破棉絮拖拉到下身,正好遮住那儿的裤洞。往常也有些流浪汉在村子四周徘徊,但没过几天也就消失了。这个女人好像要在这儿过冬了。真是个古怪的女人哪。她头发上粘满麦草,也许夜间钻进那个大麦草垛子里睡觉。人们收工从树下走过,说笑着,肩上的锨镢叮叮当当碰着,用手指一下女人。她吃什么东西?谁也没见她伸手讨要。有人说秋天了,九月里田野上什么不能吃,只要撅着屁股弯下腰往土里一扒拉就行。有人回忆说他真的看到过地垄上有翻开的湿土,那时候他疑心是什么草獾啦兔子啦。金友说这个女人最好看管住,因为谁也说不准她怎么回事。坏人有时就装成这副可怜模样。你看她夜间吃饱东西,白天往村里瞄,长那个胖。议论归议论,谁也不跟她接茬儿。红小兵乐于和陌生人搭话,有一天特意背着手问脏里脏气的女人:“你吃过饭了吗?哪儿来的同志?”一边问还伸出手去握手。旁边的狗用舌头舔一下鼻子上的一道红伤,叫道:“汪!”红小兵退后了一步,硕大的头颅晃动一下。女人用手搔着身上,傻笑。一会儿她自言自语起来,那怪异的音调使所有人都愣住了。不错,从口音上判断,她是一个外乡人!红小兵心里咕哝了一句:“鯅鲅……”正这会儿一阵凉风吹过,破烂的棉絮撩动着,女人闪露出黑红色的肌肤。金友的左拳打在了自己的右掌上,嘴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好几个小伙子不安地互相推搡,又捡起地上的土块乱抛。有一个土块砸在脏女人的头上,她两手抱头哇哇大哭起来。狗狂乱地蹦,但主人手里的绳子拴住了它。赖牙从后面赶过来,老远就骂,人群便散开了。 那个夜晚有月亮,一个白发如雪的青年走上街头,走出巷子,在村边野地上游动。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个地方蹲下来。狗在暗影里尖叫,鸡像衰弱的老太婆一样哼哼。有一撮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生硬、拗气,像要撞碎石头。他伏下身,伸手到地瓜叶子下掏出一个地瓜,在裤子上抹几下,啃起来。他刚把一块地瓜吃完,忽然发现有人从土里一下子钻出来似的,立在不远处的杨树下——他估计那个人是从村西大碾盘下爬出,顺着阴影溜过去的。最后一口地瓜含在嘴里,他凝住了。那个人矮矮胖胖,黑裤上系着白布条腰带。那一道白色伫留在他眼睛里——它在树下抖动,又横在地上,往前蜿蜒。白发青年根根毛发直竖,咬着地瓜跟上去。不远处就是那个大麦草垛子,那道白色像鱼一样钻进去了。狗叫着,整个垛子都在打战。狗叫声一阵慢似一阵,后来像咳嗽,再后来像唱一首生疏的歌。白发青年盯住焦干的麦草,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碎步跑到杨树下。夜露浇着,脏女人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大口呼吸。生冷的地瓜碍事,他使劲咽下去。他扶着杨树,不知不觉间指甲掐进了树皮中,他还在继续用力,直到绿色的汁水像眼泪一样渗出。这会儿垛子中钻出那个白布带,一出来就狠狠地吐,跺脚。接上另一个影子也扑上来……白发青年紧贴到杨树干上。那个影子发出不甚清晰的哀求声,用力去拉白布带子,被猛地掀翻在地。白布带子飘走了。狗就在影子一边,长嘴巴探过去。白发青年贴在杨树上,一动不动,气也不出。后来他终于站在了黑影旁边。一股邪异的气味扑鼻而来,地上是一摊破棉絮。他只觉得鲜血涌到头顶,两耳嗡嗡响。那条狗在舔偎在棉絮中的脸,一下一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站了一会儿,又奔向冰凉的地瓜田。 金友老婆小豆夜夜要等金友回来。金友躺到炕上,总要撒下一炕席子麦草屑。小豆埋怨他,他就用腰带抽打小豆。小豆说:“不敢了。”金友不听,把小豆的衣服剥得精光,把白布条腰带拧成结儿打。小豆的号哭声震动四邻,邻居就砰砰啪啪关上木扇子窗。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小豆的叫声有点像黄鼠狼受伤时的哀鸣:吱吱吱!吱吱吱!这个微胖的、洁白的小人儿,刚娶过来那会儿差点让金友高兴得疯痴过去。金友白天出来做活也笑,歇息时对光棍金祥说:“俺不枉为一生啊。”金祥个子高出他一个头,肚子瘪着,腰带刹不紧,肚脐常要露出来。他告诉金友: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没见过女人哩。金友讲他的小豆,说她真不愧是南边一朵花儿啊。南边就是南山,贫穷得很,女人愿意嫁到平原上。小村的人常到山里拉个媳妇回来。其实小豆长得不漂亮,只是白,像面捏出来的一样。金祥听金友讲小豆如何如何,大张着嘴,露出一口黑色残牙。他收拾起地上一片焦干的豆叶点上吸着,咳个不停。也许是豆叶呛的,金祥眼泪汪汪,说:“金友,你杀了我吧!”金友哈哈笑,说:“留着你蹦。”小豆号哭的夜里,金友一边用带子抽她,一边说:“送你找光棍金祥去,奶奶!”小豆伏在枕头上,鼓鼓的小身体像吹进了气体,一耸一耸。她这会儿真想跟了金祥,不再受这样的折磨。男人不光用带子抽她,还伸手拧,疼痛钻心,她就吱一声长喊。这种折腾人的法儿该是从女人那里学来的呀,谁教会了他?小豆怀疑一个人,但她不愿说出来。她恨死了那个人,有时真想捏一点儿毒药放进那个人的碗里。走着瞧吧。金友高兴的时候翻来覆去亲小豆,小豆就去咬男人胖胖的后脖儿,咬疼了,挨金友一巴掌。金友蘸着锅底灰把小豆身上描黑了,小豆嘻嘻地笑。半夜了,金友呼呼大睡,小豆还要到院里洗身子。小豆三十一,金友四十。金友让人依恋的地方太多了,小豆舍不得扔下他跑回南山。小豆有时问:“你们外地人——你们鯅鲅都这么坏吗?”金友黑着脸应一句:“嗯。”有一次小豆被打得实在受不了,抓起一件衣服跳窗跑了。金友也不追赶,只送去一句:“回来杀了你。”小豆脚不沾地跑了半天,停下来一愣。原来她停在光棍金祥的小土屋后面。小土屋只有一人来高,里外都被烟火熏黑了,小窗像冬瓜那么大。小豆从窗缝往里瞅,先看见一盏油灯,又看见光着身子躺在炕上的金祥。原来他的骨头这么多,什么也不穿,仰着。小豆不眨眼地看,像要把他看醒。后来她一挪脚,地下有什么发出碎裂声。炕上的金祥霍地跳起来。小豆正犹豫着,金祥就赤条条地开了门。小豆低下头跑,被金祥瘦长的两条胳膊一下拦住。他连牵带抱把她整到小土屋里,故意问:“你是谁?”小豆哀求:“别伤天理啊金祥……”金祥暴跳着:“撞上门的!你把官司打到赖牙那里也不怕。”小豆说:“我告诉金友。”金祥不吭声了。但只停了一瞬,就去剥小豆的单衣。小豆用手用脚击打他的要害部位,他的一只眼肿了,鼻子流出血来。后来他跪下,上身挺得笔直,头颅差不多与小豆的眼眉齐平:“豆儿,老哥求你了……”说这话时,他清清楚楚见到小豆的一双杏仁眼有多么美丽,里面两匹火红的小马驹子又蹦又咬。小豆鼻子里响了一下,闭上了眼。金祥骂了句粗话,粗棱棱的两根手指在小豆的脖颈那儿一戳,小豆一仰就倒了。 黑煎饼一(2) 破烂老婆手牵一条黄狗站在杨树下,成了小村的秋天一景。 出工的人们愿意拿出时间与她交谈,围着她说乱七八糟的话。“你今天多大了?”脏女人咯咯笑:“二十八,骑大马。”人们不信:“看样子四十哩,生过娃啊。”脏女人用手揉揉肚子:“小崽刚揣上,全靠你帮忙。”有人闹了个大红脸,旁边的人全去看他。有人又问:“你是从哪儿来的?”脏女人说:“苦命人哪有家,俺爹是个老水鸭。”大家哈哈大笑。赖牙开始在一边吸烟,这会儿也围过来。脏女人兴致高起来,主动说话了:“出门人全靠两条腿,鼻子下面有张嘴……”金友凑过来说:“别听她拉长扯短,是个痴子。”脏女人眼神尖亮地盯住他,喊:“小崽刚揣上,全靠你帮忙。”大伙一阵哄笑。金友用手势骂她,她从地上捡个土块打金友。金祥提着裤子站在一边,说:“听她说话哪像痴人。苦命人倒是真……听口音,千儿八百里外有了。”大家都不吭声了。脏女人用目光寻找金祥,盯住看了一会儿,很认真。金友伏在金祥耳边嘀咕,金祥骂了一句。脏女人嘻嘻笑:“身上热烘烘,虱子一大把。”大家又笑。脏女人又说:“你打我,我就肿,会做针线会摊饼。”赖牙冲金祥嘿嘿笑了:“行啊,是个老婆料子。”金友上去撩起她的破棉絮,用手捏她的皮肉,对众人说:“你看这家伙多胖,还不是偷地里东西吃成的……哎呀臭死了!”金友夸张地蹙蹙鼻子,往一旁躲。玩得差不多了,赖牙问:“你叫什么?”脏女人答:“我叫庆余。”“嗯,这个名儿不错。走吧庆余,跟我们去地里做活儿不行吗?强似天天站着。”脏女人眨着糊了灰土的眼皮:“下地干活咱不愁,不过谁牵狗?”金祥说:“我牵哩。”他真的接过黄狗,带上脏老婆一块儿往前去了。 地瓜田望也望不到边。分割田地的只是一些干涸的沟渠,里面紫穗槐和杂草繁茂。太阳热辣辣悬在天上,地瓜叶儿打蔫了。地边地角上还种了豆子和花生,有人一蹲下就拔花生吃,被赖牙踢了一脚。这天要做的活儿还是刨地瓜,一直刨下去,刨到冰天雪地的季节。有人递给脏女人庆余一把镰刀,让她随大家一起割瓜蔓。她的镰刀使得挺熟,一看就知道经常做活。赖牙说:“嘿嘿,是个有用的人。”黄狗在地头木墩上乱叫乱吼,有时跳起老高。金祥冲它喊道:“你妈干活哩。还能老守着你吗?”黄狗哼哼几声,安静一些,前爪伸开卧下了。都说金祥与它和她可能有些缘分。年轻人一迭声地呼叫着,都是关于金祥的。金祥的故事是野地里、牲口棚里的,都是女人听不得的故事。光棍金祥是全村鯅鲅中的鯅鲅,是个没有廉耻没有尊严的两条腿牲口。人们曾经把他的衣服剥光,用渠里的稀泥糊起来,再抬着往地上夯。他求饶了,就交给上年纪的妇女。她们脚上从来不穿鞋子,老皮像钢铁一样,手掌粗得像石头,一伙儿伸手按住金祥,问他敢不敢了。金祥像老牛一样在一群妇女中间大声嘶叫,手脚乱蹬。男人在一边对妇女们喊:“加马力呀!”妇女们就一起用力。金祥歇斯底里地叫,一会儿就不出声了。他白眼往上刺着,半天不喘气,妇女们面面相觑,说一句“金祥死了”,撒腿就跑。金祥一下跳起,拤着腰,一个一个往狠里骂。有人证明说他一人独处的时候,又跌又撞,一绺一绺揪下自己的头发。谁都知道金祥心地好,浑身的毛病都是这个村庄的过。谁给这个外乡人一个女人呢?盘算一下村子的长头发人,都是从外乡带来的、变戏法的捎来的、老辈留下的女娃……村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姑娘必得嫁在当村。那些当地女人瞧不起这个村的男人,小村就得自己想法儿了。金祥只是许多光棍汉中的一个,他与众不同之处是比同类狂躁数倍,一度不可收拾。曾经有长辈联合商议把他按时吊打,说这样能“去火”。结果金祥空留下遍体鳞伤,脾性未改,如今50岁了。人们都说金祥是让躁火把身上的汁水烤干了,所以才老得这么快,干黄的脸上没一点儿油性,皱纹像炕席子编那么密。他慢慢变成如今在地上弯腰做活的这个金祥了,瘦长瘦长,瘪肚煞不紧腰带,裤子松脱一截,肚脐像一只出了毛病的眼睛一样瞪着。他专心做活时,嘴角就流出口水来,老要用黑手去抹。他平时少言寡语,忆苦时才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他这般年纪在旧社会待不久,也不知瘪肚里怎么积下了那么多苦难,每到了农闲时节,村里人没事了,就饶有兴味地听他忆苦。人们因为有个金祥,度过了多少有盐有醋、火火爆爆、慢声细语的冬天哪!渐渐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个擅长忆苦的老光棍了。傲慢的当地人万事不求人,只有忆苦要从这儿借人,请走宝贝一样的金祥。有时候与当地人闹摩擦,赖牙就威胁说:“金祥不借哩!”话是这样说,到时候牛车一进村,金祥还得被拉走。在野地里听着年轻人的叫喊声,金祥满面笑容,浑身有力。他挥起镢头刨地瓜,一下连一下把土里的火红瓜蛋钩出来。从土上的裂纹可以判断那些瓜有多大、藏在什么方向,所以金祥从来不伤瓜。他的脚前宽后窄,就像镢头的形状一般。泥土盖到他的脚踝,他像站在棉花垛上一样摇晃不停。 黑煎饼一(3) 一群老婆婆跟在男人后边,用一把锈刀切瓜干。她们每人带一块柳木板子,把刚刨出来的地瓜切成片片,然后摊在泥土上。瓜干经过几个晴天晒干了,那就是村里人一年的吃物。瓜干盛在紫穗槐编成的囤子里,囤子的衬里是黄泥。当瓜干老老实实趴进囤里,人的肚子才算有了保障。囤子搁在土坯上边,土坯空隙里做个猫窝。这样瓜干就不怕湿气,也不怕老鼠。瓜干安安稳稳等着进肚哩。秋天是收获的喜庆日子,也是出祸患的日子。如果瓜干在变干之前挨上一场连阴雨,那么瓜干就变成灰色、黑色,咬一口苦涩涩。“老天爷今年让咱吃苦食啦。”满村里的人都这么喊。每个秋天都要遇上连阴连雨,这是庄稼人的命啊。老婆婆们的刀哧哧哧响,闭着眼也切不了手,一年一年早干熟了。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叹气,有时拣一片鲜瓜干儿嚼嚼,说:“甜饼似的。”这样的甜饼儿吃一口没一口了,一个个年岁大了,六十、七十,能有瓜干吃也就不错了。有的吃就是好年成。老婆婆擦着风泪眼,回忆十年八年前的事儿。她们都说如今的瓜干没有过去的有滋味儿了,兴许是地瓜品种改良坏了——那会儿的地瓜是红皮白瓤外加一道紫圈儿,甘甜甘甜。瓜干不孬啊,庄稼人就盼个好瓜干哩!说到鲜地瓜,一个个啧嘴,那是软软和和的东西,没有牙的老婆婆最喜欢了。可惜这样的瓜儿吃不久,因为天一冷它们就生黑斑、腐烂,老天爷逼你把瓜儿切成瓜干呀。哧哧哧,哧哧哧,老婆婆们刀子不停,一会儿挪动一下木板,往前走几步。她们身后撒开一片白银圆,在阳光下亮晶晶。年轻人的叫喊她们充耳不闻,都知道是滚烫的血烧的。人越年轻血越热,摸一下烫人,烫得他们疼了,就蹦、就叫,闹些事情。她们都是村里的老星宿,什么不知道,一扳手指就数出十几个风流人儿。那些人哪,有男有女,有的作古了,有的如今还活得挺好,中午提上马扎在街头晒太阳。人老了,廉耻也老了,互相也不瞒什么,有时咕哝一句:“那个坏东西,你不知他身上有多重,石头!”老婆婆抹抹眼,呻吟几声,说人哪,还不就是瓜干化成的力气、化成的血肉心计、化成的烦人毛病?不吃瓜干,庄稼人也就绝了根了。她们有时手打眼罩往前望,见金祥高高扬起镢头干活,再听听年轻人的喊声,说:“金祥今儿个欢了。” 人们歇息时到处点火烧东西吃。田野里乌烟瘴气,焦煳味儿混着粮食香气飘散,让人心满意足。这是庄稼人用汗水换来的,吃呀,吃刚刚从土里扒出来的哩。上岁数的老人也像年轻人那样一步三蹦,捧着两个地瓜抖抖地往火堆上放。有人逮着大肚蝈蝈和蚂蚱,也放进火里烧。刚刚烧熟的地瓜瓤儿又白又干,别有一种香味儿,老婆婆咬一口,烫得哦哦叫,还是伸长脖子吞下去。“多好的瓜儿,”她们冲赖牙笑,“今年瓜儿比去年还甜。”赖牙没好声气,他在专心烤一个豆虫,烤得圆滚鼓胀,直流黄油。他记得这是有大滋补的东西。脏女人庆余用烧熟的东西喂黄狗,蹲下来跟狗说话。她背向大家,远远的,人们可以望见破棉絮间露出的臀部。金友吃着豆子啧着嘴,说:“来劲。”有个头发雪白、长了一双执拗的眼睛的男青年扫了金友一眼。金友感到一阵灼痛。白发青年又吃了一口东西,到一边去了。金祥一边吃东西一边夸庆余:“勤苦人家出来的,没错,看看拿镰的架势就知道。”赖牙嗯了一声:“兴许是。”金友摇着头:“那也得盘查哩,咱这地方离海不远,说不准……”“睡你祖宗。”金祥骂了一句。庆余喂完她的狗,转身朝这里走来。她一步一扭,两条胳膊一摇一摆,破棉絮也跟着甩,大家都痴呆呆地看。庆余接上唱起来,咿咿呀呀,怪腔怪调,两只眼一会儿斜向这边,一会儿斜向那边,大家突然意识到她仍旧是一个痴人。金祥说:“她是高兴呀,高兴咱这个村子收留了她……”赖牙瞥金祥一眼。庆余扭到近前,又黑又粗的长腿一撩一撩的,老婆婆扭过脸:“呸!呸!”大家哄笑。庆余正高兴,突然用手捂住胸口,呕吐起来。她的脸有些黄。“病哩!”有人喊。庆余坐下,又呕了两口,接上嘻嘻笑了,拍拍小腹。“天哪!”老婆婆们凑到赖牙跟前,比画了一会儿。年轻人追问队长:“什么?什么?”赖牙暴跳起来:“都他妈给我做活去!” 黑煎饼一(4) 天凉下来时,谁都看出杨树下的女人肚子大起来了。她的头发脏得五步之外都闻得见臭味儿,上面落满了鸟粪和草屑。有蜘蛛在上面绕丝,她也不赶。脸色蜡黄,灰尘在额上积起了巴掌大的一片。有人亲眼见她伏下身子,在车辙沟里喝积存的雨水。田野里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也没人见她进村讨要。黄狗一天到晚卧着,瘦削不堪,都说它饿得站不起了。可怜的外乡人哪,你来路不明,口音怪异,这个村庄没人敢收留你。你流浪去吧,这里不是你的最后一站。你不信吗?你还要等待吗?你一言不发,再也不像9月里那么手舞足蹈,腹中的娃娃在折磨你哩。那是一年里最富庶的9月啊,你吃得饱睡得好,黄狗也跟着长膘。如今的风凉了,再挨下去就会有霜冻、雪、冰……你一言不发地站在杨树下,是这个外乡人集聚的小村庄在考验你的耐性,还是你在检验小村庄的耐性?一片片叶子落下来,粘在头发上,打在破棉絮上,又被冷风卷走了。你的一双黑脚裂开了一道道缝隙,行人都窥见了血红的肉色。你用一束柳条扎着腰,棉絮不再飞扬,牢牢地、紧紧地护住腹部。你的手隔着棉絮抚摸那个不知姓氏的生命,十指颤抖。怨恨和希望都装在眼里,你的目光投向炊烟升起的村子。半夜里、中午,碾盘上传出的吱扭声把你从疲惫中唤醒。鸡鸣狗叫,那个村庄的人弓着腰向田野走去,故意不走这条弯弯的路,下雨了,秋天的最后一场雨比冰还凉,洗你的头发、身子,棉絮吸饱了水,像是给你披挂起百十斤的大铁索。你摇摇晃晃,一个深夜,又一个人钻到了麦垛里,你将他咬伤了。往常你都指派黄狗去干,这次非得使用自己的牙齿不可。金祥两手抖着去找赖牙,要把树下的庆余接回来过日了。户口簿上咋落?赖牙问。鬼!金祥说。事情又拖了半月,金祥快要跪下了。赖牙掀开窗子骂了一句什么,让金祥成亲去。三五个人拉个地排子车,像拉金祥出去忆苦那样,把浑身哆嗦的脏女人庆余拉进了村,拉到小土屋门口。这儿已经围了全村的人,金祥就在村人花花色色的目光下,一个人把庆余抱进了屋子。有一句话给关到了门外:“还行。金祥不老……” 黑煎饼二(1) 庆余很快给金祥生了个男孩。 他们为儿子取名“年九”。以后村里人谈起小土屋的事情,都是说年九家怎样怎样。年九飞快地长,很快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他的脸又长又凹,眼睛永远乜斜着。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杂种,可又说他像煞金祥:身子瘦长,全是骨头,裤带总也煞不紧,露着难看的肚脐。庆余和她的黄狗在小村里安居乐业,真正成了小村成员。她脱掉了破棉絮,穿上了金祥的旧衣服改成的衣裤。黄狗脖子上悬了个生铁小铃,叮叮响,汪汪汪,小土屋生气勃勃。她到底是哪里人?金祥怎么也问不出。村里的妇女们教给金祥一些新鲜的拷问法,比如半夜酣睡时把她弄醒,用力地揍,揍过之后推到屋角里光身子冻;比如把她抱在怀里挤疼了亲,呀呀喊那会儿逼问;等等。什么办法都宣告无效,庆余不吭一声。有人吓唬金祥说:“看不摸清底细能行!她要是南边有个男人,早晚卷了东西走!”金祥开始真吓得慌,后来就忘了。他又黑又硬的胡子蹭在庆余胸部,高兴得像小羊一样叫唤。他觉得又年轻了二十岁,吭吭地喘气说:“庆余呀,你妈的天上落下个喷香玉米饼,舍不得吃哩!疼煞俺哩!”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年九就要爬过来,缠着妈妈吃奶。其实年九早已不吃奶了,他像全村人一样,开始吃黑乎乎的地瓜干了。金祥用两根手指捏住儿子的胳膊,一抡,抡到墙角去了。庆余说金祥太狠。 金祥的衣服齐整一些了,再也不露皮露肉。人们都说还是得有个老婆,就是痴老婆也好。他们仍然认为庆余不是个健全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满村里传着这样的故事,说脏女人庆余把不到半岁的年九送到了屋角的狗窝里,反过来把黄狗抱到了炕上。庆余睡觉时左边是黄狗,右边是金祥,转过身子搂黄狗,覆过身子搂金祥,两边都亲得啧啧响。故事传得活灵活现,有人见了金祥就转着圈儿打量,还从金祥的嘴角发现了一根黄毛——显然是沾上的狗毛。全村人都认为金祥过的是半人半兽的生活,活不久了。后来有人发现金祥终于变得更瘦更黄,脚步像老年人一样飘飘忽忽,脚下无根了。红小兵无比怜惜地拍拍金祥的肩膀,说:“老弟,天理不容啊!”金祥闹不明白,对方却已经走开了。庆余里里外外牵一只黄狗,此狗不除怎么了得。有人想出主意,在土屋门口下了毒饵。结果半天工夫不到,药死了三只鸡。鸡的主人搂着死鸡呜呜恸哭。因为这是黄狗引出的不幸,赖牙下令宰狗。屠宰手方起带着家伙赶到那儿,金祥已经哭成了泪人。庆余把一瓶毒药放在窗台上,说黄狗死,她也死。赖牙让几个青年按住庆余,吩咐方起快些动手。三个人用锄钩套住狗脖,方起认真操作起来。金祥大吼着,见方起慢慢划开它的腹部一侧,用一根铁钩掏着。鲜血染红了手,他绕了些麻绳,竟然刷刷地缝起刀口。原来他是个手狠心软的人,刚才是给黄狗做了阉割术!赖牙不满地骂起来,方起解释说,再狂暴的狗一割也就无害了。大家无语。两支锄钩当啷一松,黄狗一蹿而起……金祥不哭了,抬头去望庆余,见她死死闭着眼。赖牙掐了掐她的人中。她睁开了眼。 每年9月都躲不开的雨啊。一地的瓜干眼看着半干了,哗啦啦一场雨落下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在雨中奔跑,嚷叫着,像求饶一样。雨停了,天上出彩虹了,他们还是站在地里,两脚粘满了黄泥。瓜干被雨水浸透了。太阳烤着湿地,水蒸气蒸着雪白的瓜干,半晌就该生出黑毛了。赖牙像赶牛一样伸长两臂往前一扬说:“快,快动手!”一大帮子人蹲到地上,一片一片翻晒瓜干。翻哪翻,腰快累折了,两眼发花了,瓜干才翻了一小半儿。这是不让人歇气的活计,日头越毒越要快翻,翻过一遍再翻一遍,直到土地被晒干了皮儿。好不容易翻晒了几遍,天又阴了。一场雨浇下来,地上噗噗冒起了水泡。“完了,完了,不用翻了,老天爷成心让咱吃变黑的食啊!”赖牙昏天黑地地骂,见人就踢。天晴了,一地瓜干都变了色。到地里走一趟,到处是淡淡的醋味儿和酒味儿。有的瓜干烂得厉害,煮熟了喂猪,猪都不吃。就是这样的瓜干也舍不得扔,照样得收好,像往常那样装到紫穗槐囤子里。刚开始吃的时候肚子发胀,吐酸水,慢慢就好多了。碾盘上每时每刻都忙得很,家家排队碾瓜干,碾成碎块做干饭,碾成末末做糊糊。手巧的人家用黑地瓜面烙饼做面条、包白菜水饺,都没法驱除苦臭味儿。那颜色跟土一模一样。晚上躺在炕头,肚子里火烧火燎,不停地翻身——人家说得好:不勤翻地上的瓜干,吃到肚里就要勤翻身子。这真是万年不变的理儿。“烧胃哩,烧胃哩!”第二天早上走上街头,见了面都这样嚷叫。 黑煎饼二(2) 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庆余在小土屋里捣鼓出了奇迹。 她把一块碎裂下来的瓷缸瓦片凸面朝上支起,陶盆里的瓜干黑面已经闷了半天,用水调弄得不软不硬,散发出微微的酸甜。瓦片下不紧不慢地烧着文火,金祥一把接一把往空隙里扬麦糠,大股浓烟呛得他泪流满面。火苗儿蹿起来,庆余就用脚碰他一下,他赶紧抓一把碎草屑儿压上。庆余用食指蘸一点儿唾沫描一下光滑的瓷瓦面儿,吱的一响。她伸手挖一块面团,在手中飞快地旋弄旋弄,然后左手抓一块油布擦擦瓷面儿,右手迅速地把面团滚一遍,一层薄薄的瓜面粘在了瓷瓦上。她赶紧取起泡在水里的一块木板,用钝刃儿在那层瓜面上刮。刮呀刮,刮呀刮,瓜面儿实实地贴在瓷瓦上,接着干了,边儿翘了!她用杀羊的长把刀插进翘缝,像割韭菜一样哧哧两下,整张的小薄饼儿就下来了,比糊窗纸还薄。这些黑色的美丽的薄饼一会儿摆成了一尺高,金祥在一边拣碎的边边角角吃。一陶盆瓜面都做完了,小土屋里有了整整两大摞子小薄饼。庆余像做针线活儿一样盘腿坐下,左手取薄饼,右手的杀羊刀一按一折,刷刷两下,叠成了长方形。那个快哩!金祥快要乐疯了。一会儿两大摞子薄饼都折叠完毕,庆余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累得呼呼喘。金祥这才明白,叠饼这活儿慢不得。因为饼从瓷瓦上刚取下是艮的,略一停就脆了。这活儿得赶个艮劲儿。金祥问:“年九妈,这是什么饼?”庆余闭着眼:“煎饼!” 瘦长的年九第一个叼块煎饼跑上街头,震动了全村。谁见了都问,问过还想咬咬。年九让他们尝,他们嚷:“哎哟这个脆呀!哎哟这个香呀!”正喊着金祥提着裤子踱出来,嘴里照样叼个煎饼。人们说:“该死的金祥啊,好东西都让你家吃了。x你妈的金祥!”金祥只是笑,使劲提一下裤子,伸手取了煎饼,拔一棵大葱剥剥皮,又揪一个辣椒,一块儿夹在饼里,吭哧吭哧吃起来。年九吃过了煎饼,像蛇一样缠到金祥身上,说:“爸!”大伙儿一阵感慨:“吃着黑煎饼,搂着痴老婆,人家金祥过的才算日子!”一个老婆婆说:“快别说人家痴了,不痴的人也没见做出这么好的饼来。”大家都不作声了。了不起的庆余,她传过来的手艺使一囤囤的瓜干有了着落。庄稼人一块石头落了地,禁不住长舒一口气。接下去的问题就是快快跟庆余学会做煎饼,一刻也不耽搁。街上的人跑来跑去传递消息,连赖牙一家也破门而出。人们挤到小土屋门口,有的从小后窗往里望着。大黄狗和脏女人庆余都在熟睡,黄狗果真趴在炕上的一摊破棉絮上,巨大的鼾声不知来自哪个。人们嘭嘭嘭敲窗擂门,两个都不醒。有人一迭声地骂,老黄狗才声如洪钟叫了一声,慵懒的女人接着啊啊地舒展吐气。门开了,黄狗夹着尾巴闪到一边,庆余挠着痒儿探出头来。“不过年不过节,串门的来这一大些。”她半睁着眼咕哝一声,又仰脸看看日头。有人拨开她往小屋里挤,四下里瞅,终于发现了瓷片刮板什么的。那个人用木板敲着瓷片跑出来,说好一个庆余大痴老婆,用这几件破东西变戏法一样变出了黑煎饼。众人呆呆地看,像瞅一宗神物,不言不语。金祥奋力夺了抱回屋子,骂得很难听。年九又取一个煎饼吃起来,凹凹的脸儿盛满了自豪。 大约过了两个月,每家每户都有了会做煎饼的人。了不起的吃物啊,庄稼人有了发明创造了。这功劳自然而然归到了庆余身上,也归到了收留她的金祥身上。后来庆余才告诉男人:在南边黑乎乎的大山后边,人人都会做煎饼。那里人做这个才叫熟哩,一人烧火同时又能摊饼调面——油布放在大脚背上,一手添糠末捅火,一手端起湿面团,大脚一甩油布飞上来,接住一擦,面团按上去滚动……一眨眼工夫就完成了。那里的人半天工夫能摊二百四十张煎饼,且无一张破损。那里的老老少少都吃煎饼,牙口好的吃脆的,没有牙的用水泡了吃。出山走远路,背上摞煎饼走百里,十里地吃一张。煎饼里夹葱又夹韭,有钱的地主夹肥肉,咬一口,直流油,小姐丫鬟捶后背。金祥乐得摇着脚板,在老婆饱胀的胸部理了一下。年九学金祥一样伸出手去,被他踢了一脚。庆余说:“该。”她又说南边摊饼可不用破瓷缸片,都用平底儿锅,那是过生活的宝物啊,叫“鏊子”!天哪,鏊子鏊子,怎么不早说!金祥搓搓手,说他起早贪黑走长路,翻山越岭也要背回一个鏊子——天底下还有这样古怪物件!他说到做到,第二天,往腰上捆了一摞煎饼,鸡叫第一声时上路了。 黑煎饼二(3) 如果知道这是一条怎样漫长、怎样崎岖的路,金祥也就不会走了。可怜五十岁的金祥,靠树叶和瓜干长成的骨肉,没有多少耐力的金祥,就这么背着一摞子煎饼上路了。背上凸出的饼使他看上去像个罗锅,地势愈走愈高,他越发要弓腰而行。渴了就喝洼地上积的雨水,饿了反手抽出一张煎饼,去路边偷一棵葱夹在饼里。有一次被人逮住了,南边的人野,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揍,金祥在地上滚着,煎饼撒了一地。揍他的人用脚踩着踢着满地的饼,说:“屁饼。”金祥死命地抱住那人的腿,连连说“行行好”,这才没让人家把煎饼全踢碎。他流着泪收拾一路的食,眼花了,辨不清与泥土一样颜色的煎饼,最后连土块一起装在背袋里,往前走。背后的人笑骂:“鯅鲅!”金祥一怔,加快了步子。天哪,这里的人也跟俺叫鯅鲅,俺还没有走远哪。他头也不抬地赶路,心想翻过那一座座山就差不多到了。他走过一个小村就要问一遍:“有鏊子吗?”人家说没有,他只得继续往前走。有时他想起了老婆庆余,心一阵狂跳。她和年九留在家里,还有个黄狗。夜间进去歹人怎么办?金祥一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后来他想出家人不挂家,反正着急也没有用,不如忘了她,把她从心窝那儿赶开。他这样想着用巴掌在胸前一捋,说一声“吠!”就把她赶跑了。他果然觉得轻松许多,眼前也清亮了。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他又开始问:“有鏊子吗?”人家说:“俺没听说有那种鳖东西!”金祥走开了。他心中已经把那种圆圆的平底铁器想得神圣起来,觉得像个没见面的老友,闪闪发光,他们一见面就会认得出,说起话来。“嘿嘿,鏊子。”金祥念叨着往前赶路,终于进山了。从没见过这么高的石山,他觉得长了见识。一想到庆余也是从这样的路上走来,并且还要照顾那条黄狗,他就想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了不起哩。”他说着,揉揉眼从背上取煎饼吃。 这是条让金祥记一辈子的路,是一个人只能走一遭的路。他不记得穿过了多少村落,不断地询问。这一路上人的口音没有多少变化,翻过几道山梁之后,那些人才口音大变,使他暗暗吃惊。他高兴起来,终于到了从音调上也感到陌生的地界了。他一路上没有洗一次脸,人人都对他笑,他还误认为是这里的人和蔼。有一次他见到青生生的小葱,实在馋得忍不住,就跟地里的人商量让他拔一棵。那个人一连拔了两棵给他,他夹到饼里大口嚼着,心想世上还是鯅鲅对鯅鲅好啊。重新上路时浑身是劲,他觉得裤子再也不往下滑脱了。其实他走得比几天前已经慢多了,腰带离开肚脐的距离更远了。老远看见一个破败的小村,急急地赶进去,一入村口,见一个头上顶张桐叶的老汉正烧火摊煎饼,他使用的正是闪闪发亮的、油滋滋的鏊子!金祥大叫一声,差不多是跪在了那儿。老汉去扶他,他摆摆手。原来这里的煎饼也是乌黑的——从那时金祥认定,天下煎饼一个色,都是黑的。他开口就问哪里才能买到这种宝贝。老汉伸手往西一指,金祥爬起来就跑。那是个拉着陈灰串子的小卖店,里面卖牛鞭子、泥碗、大菜刀、瓢什么的。他一下盯住了鏊子,问了问,不贵。他买下来,脱下衣服包了,贴在肚子上,一口气奔了很远才停下来。他坐下,解开衣服端量,发现它真是古怪极了。一个微微凸起的平面,下边还有三个猪耳朵似的铁腿儿。他擦去了上面的灰末,又用指头敲了敲。嗯,声音像钟一样。 回去的路像来时一样长吗?走不完的路哟,记一辈子的路哟。煎饼快要吃完了,他知道沿路乞讨的时光来临了。叫着婶子大娘大爷行行好,不知怎么这么顺口,像干起了什么老本行似的。人家给他一点儿咸菜、一块地瓜、一片瓜干,他都双手合着作揖——这可没人教他。他自己心上一动,手就合起来哩。走啊走啊,逢村宿村,无村就趴在路边蒿草里凑合一夜。想不到秋天的夜这么凉,他哆嗦着,想骂几句又不敢。他怕他的话让天上的星星听见,它们会把更狠的凉气浇下来。有一个夜晚他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揪点干草须什么的点了一堆火。冷是不冷了,可是肚子咕咕响起来,三尺远的地方就是地瓜秧儿,绿莹莹的。他忍不住动手扒出一块地瓜丢进火里,抄起衣袖等候着。瓜的香味刚刚散出来,黑影里便传来了哈气声,他抬头一望,见一个瘦长的男人穿着破衣烂衫,牵着一头小猪站在火堆旁。那人嘻嘻笑,不像坏人。金祥一见他就想到了大杨树下的庆余。料定他是个吃百家饭的人。不过他为什么牵头小猪?小猪比主人精神十倍,生气勃勃,毛色油亮,这会儿哼了一声就躺下了。流浪汉蹲下来,捏了捏小猪的蹄子,也躺下了。他跟金祥说,自己是个要饭的,小猪嘛,那是他在一个多月前捡的,不舍得扔——“总还是块财产哪!”他说。金祥觉得他与那个小猪已经是情同手足的关系了,因为他一边说话一边搂住小猪的脖子。小猪哼着,还抬头瞅了金祥一眼。流浪汉说:“真饿啊。”金祥从火中掏出烧好的地瓜,掰了一半给他。流浪汉简直是一口吞下了滚烫的地瓜。金祥正在吹着热瓜,不由一愣:流浪汉会烫死的!他瞅了对方半天,见人家正笑呢,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他问金祥:“你也跟我一样,是个要饭的吧?”金祥本想否认,但不知怎么点了点头。“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搔着身子,逮了个什么,“要饭的都随身带点什么,有的带狗,有的带猪,你呢,带那么个圆东西——是脸盆子吧?”他盯着金祥用衣服包着的鏊子。金祥用手护了护,连连摇头。“怕也是不义之财哩。”流浪汉叹一声,一仰身睡过去,发出了鼾声。金祥可不敢睡了。他想离开,又舍不得这堆火。瞌睡一阵阵袭来,他使劲睁着眼。后来他再也忍不住,就迷糊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会儿,他被一只手摩挲醒了。一睁眼,他大吃一惊,见那个流浪汉正对他动手动脚,手都伸到肚子上了,痒痒的。流浪汉嬉着脸对他笑呢。金祥一蹦坐起来,左手摸过鏊子,骂一句“奶奶”,顺手就是一抡。流浪汉应声倒地。金祥哆嗦起来。后来他蹲下听了听,听到了喘息声,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收拾一下,决意离开。小猪一直睡着,金祥站起来,刚一迈步子,小猪就睁大眼睛瞥了他一下。金祥慌慌地跑了,跑到十里之外,还能记住小猪那一瞥。 黑煎饼二(4) 一道道山梁横在了归途上。山比来时长高了许多,原来山像庄稼一样,在秋风里也要拔一节儿呢。这就苦了金祥了,噢噢,金祥真的皮包骨头了,一抬脚就能听见自己身子骨相磨的声音:咯吱吱!咯吱吱!他怕这样走不回去了,那可就糟了。无论如何他闭眼以前要再看看那个小村,看看他的庆余、大黄狗和年九,看看大碾盘子,看看庆余怎么在崭新的鏊子上摊出第一张黑煎饼呀!他咬紧了牙关往前赶,眩晕时就扶住石崖。背上的鏊子越来越沉,简直要把人压死。他呼唤讨要的声音微弱得快听不清了,惹得人人厌烦,“哪里的脏货,你到底想要什么哩?”金祥讨到的吃物越来越差,尽是糠团子、树叶掺和了东西做成的……天哩,这山上的人命更苦哇。有一天他实在走不动了,就歪在一个小草屋门口。屋里只住了一个老太婆、一个姑娘,她们把他架到屋里,用菜粥喂他。他宿在西间,她们两个宿在东间。金祥想住一夜就走,可一躺下就不想动了,只得又住了一夜。天明时老婆婆跟他说话,得知了他是平原上的人,使劲一拍膝盖说:“福气人哪!听说那儿的人富庶,一年到头吃得上瓜干,有时兴许还能吃上玉米饼、吃上白面?”金祥点点头。“福气哩!”老婆婆牵着女儿的手,让她走近来说:“看见了吧?这是平原上来的大叔……”姑娘二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色暗黄,头发也有些黄。她的眼真大,有些凹,羞得厉害。她穿了破被面改成的花衣服,露着皮肉;绿色的裤子,裤腿上缝着染过的粗麻布。一对小乳房突起着,像两只鸟儿。她说:“叔……”金祥赶紧还了一句,“妞……”姑娘低下头,两手搓着绿裤,说:“俺二十一哩。”这可不像二十多的女孩子家。金祥眨眨眼,问:“叫什么名啊?”老婆婆接一句:“庄稼娃,什么名不名的,叫‘狗狗’。”金祥脑子里立刻掠过庆余的黄狗,自语一句:“不孬哩。”“庄稼人哩。”老婆婆还在咕哝。金祥看一眼狗狗,心里怪疼得慌,不知怎么老想用手理理她那枯黄的头发。“没得吃哩,他大叔!娃儿命苦啊,托生到这个家里。”老婆婆说着想抹眼,金祥赶紧咳一声。老婆婆使一个眼色,狗狗出去了。她对金祥说:“不瞒你说,她六岁上爹没了,俺一个人把她守大,不易啊!苦就苦了狗狗,她嫁这山里,还不是饿一辈子?你行行好带她出山吧,当个干闺女养……俺看出你是个好人。养两年,给她找个婆家。”金祥的手颤抖起来。买鏊子把人家闺女领来了,有嘴说不清啊。他站起来。“让狗狗跟你去吃口瓜干吧。”老婆婆哀求着,老泪纵横。金祥背起了鏊子,说:“你也真放心哩,把个大姑娘交俺一个过路人。俺还不敢哩——不过俺看你信得过,回去上着点心,有合适的让他领了去。”老婆婆不住声地道谢,金祥弓着腰出了门。他走出一丈多远了,还听到后面唤狗狗。他转回身,见母女二人站在门口呢。他作了一揖。 天哪,我金祥再也不走这条路了。挨冻受饿,磨破了脚板,还遇上那么多蹊跷事儿。这些费嘴费舌的事儿都让我撞上了。他那么想念庆余和大黄狗,掐着手指算出门的日子,算不出就捶自己的头。他步子趔趄,不时让石头绊倒。裤子老要往下滑,喝多少凉水肚子也鼓不起来。有一回他跌倒了,半天爬不起来,索性睡了一会儿。只这一会儿就做了个摊煎饼的梦:煎饼乌黑乌黑,锃亮耀眼,堆得像碾盘那么高。一群群的年轻人头上落了鸟儿,趴在煎饼垛子间……醒后四肢有点力气了,便继续赶路。可没走几里,眼前一阵阵发黑,黑障无边无际,他恍恍惚惚。“哼?”他尽管头部眩晕,还是奋力叫了一声。黑色不褪。他摸索着又走出几步。高山甩在背后了,小村已经不远了,平原踩在脚底哩!他又抬起脚,脚落下的地方似乎也是黑的。一瞬间他想起村里老人一个传说:有人赶路遇上不见边的黑东西,那可不妙!那是遇上了“黑煞”,过后不死也差不多了……一层冷汗从额上渗出,他一头栽倒在地。 黑煎饼二(5) 金祥后来被人抬回了小村,背上的鏊子还在。 从此他身体垮了,步子蹒跚。他说:“奶奶的,遇上了‘黑煞’!”那个鏊子啊,简直成了全村的圣物,备受珍视。它没法属于哪一家哪一户,而是在全村流动着。这家到另一家取鏊子,至少要出动两个人,一进门就说:“俺来接鏊子!”金祥成了西天取经的英雄,全村奉为楷模。很久很久以后,当金祥早已不在人世时,人们教育后代要长志气,总还要搬出金祥的例子,说:“看看人家金祥,一个人翻过大山背来了鏊子!”金祥如今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威望一日盛似一日了。这种状况多少使赖牙不安起来。好在金祥活不久了,因为有人见他平地跌跤,还咳个不停。 黑煎饼美妙到了不可思议。很快,外村人也传递起这个消息。他们后来不无嘲讽地喟叹:“鯅鲅也有自己的法儿。”不知有多少外村人想讨教做煎饼的妙计,结果遭到了小村人的严密封锁。“吃口煎饼可以,想讨去个法儿,没门儿。”到此为止,小村里已经有了三样绝妙的事物:黑煎饼、红小兵的酒、俊俏的赶鹦。这是外村人梦寐以求的三种东西。红小兵一家占了三分之二,所以他一直趾高气扬。他出门总将一卷煎饼放到衣服的夹层里,待人多时,就像掏报纸一样掏出来,翻弄几下,嚼起来。由鏊子摊出来的饼已经是完美无缺的极品:一般大、一样薄、一样亮。有的人家一口气摊上千张煎饼,像储放瓜干那样装进紫穗槐囤子里,按紧压实,上面扣一口生铁破锅。到了吃饭的时候,熬一小锅盐汤,从囤里抽三张五张煎饼也就成了。全村人的饭量眼见着加大了,老婆婆有了笑容,小伙子再也不吐酸水了。只有上岁数的老头子吃久了,仍有一点点内燥的感觉,偶尔嚷几声:“烧胃哩!烧胃哩!”年九一天天长高,渐渐赶上金祥了。只是他长不粗壮,凹脸上的两只眼似乎有点斜。他成了打架的好手,日日在街上与人摔跤,裤子不断摔裂,露出黑乎乎的屁股。黄狗成了无比忠厚的一个象征,在洒满阳光的土末上蜷着,晒着壮实的骨骼。人们说方起那把刀子效力真大啊,这把刀子什么时候用到人的身上,天下也就太平了。这个时候正是工区里人口剧增,年轻子弟不断到小村里游玩的季节。他们来到土坯垒成的小街巷里,首先对无数的狗感到惊奇,接上又注意到人人手中握一卷煎饼。这是什么味道的东西?有的想尝一口,对方偏偏举得高高。他们与小村的年轻人摔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双方都有人助阵呐喊。给人深刻印象的,是年九与工区子弟的一场比试。 工区子弟比年九矮一个头,但比年九粗一圈儿。他们刚交手就有人预测年九要败。果然是这样。年九一连倒了两次,凹脸盛满了羞愧,默默的。年九紧了紧下滑的裤子,再战一场,还是失败。他伫立着,半晌不语。突然他照头猛击一掌,喊道:“我还没吃煎饼哩,你等我!”喊完迅速跑回家去。一会儿他返回来了,嘴巴在做最后的咀嚼。嘴巴停止了活动,他盯着工区子弟叫道:“来吧!” 大家都看得清楚:年九抱住对方,狠狠一下将他摔倒在地上。对方爬起来,他又是狠狠一下! 煎饼多厉害呀!大家正在欢叫,不知谁往旁指着喊了一声,人们赶紧转脸去看:脏女人庆余一声不响地站在十几步之外,怀里,抱着一大摞子闪闪发光的煎饼。 黑煎饼三(1) “我觉得你不对劲儿啦!”金友对小豆说。小豆笑着:“怎么不对劲儿?”“奶奶的,你咋这么白啦?”小豆大笑起来:“俺是洗热水澡洗的哩……一大池子水,管洗管洗。”“嗯。”金友吭着气,到一边摸出一根旧腰带,拧了几下,按住小豆就打。小豆哭叫着,声音几乎顶破屋顶。金友一边打一边骂,眼看着老婆洁白的皮肤现出长条形红印,像蚯蚓一样。“你拿烙铁烙死我吧!”小豆呻吟着。金友喘着气:“慢慢抽,抽出你的油来。那会儿不用买油,就有油擦鏊子啦。”“遭雷打的呀……”小豆身子一蜷,脸朝下等待着雨点似的带子。可这会儿金友偏偏不打了,瞅了瞅,下口就是一下。小豆啪棱一下翻身跳起,血哗哗流出。她哭叫着,头歪向黑洞洞的窗户:“俺妈呀,你怎么瞎了眼把我嫁给一个畜生!”“叫你喊,叫你喊!”金友伸手扭她,扭一下,她就像黄鼠狼那样尖叫一声。全村人都在午夜里醒过来,打开窗户向这边望一眼,说一句:“金友又打老婆了。”“老婆是苦虫,不打就不行。”金友打累了,坐了一会儿,去干粮篓子里取一块煎饼嚼起来,吃完了是否还要再打,那要看他是不是想得起那个工区里的大热水池子。 工区里无论如何要有这么个大池子。就有一些臭美玩意儿,一天不洗上一次两次身上就发痒。他们把衣服脱了,下饺子一样嗵嗵跳进水里。那些臭美玩意儿不洗也够白的了,还要用劲儿搓,把身上搓红。有的在池子里泡半天,赖着不走,直到看池子的小驴过来催促才跳上去。他们出门时用毛巾包了头,脸庞又红又白水盈盈的,像刚生下二十来天的小娃的皮儿一样。下矿井的人多起来,他们全身被黑粉面儿染了一遍,不跳进热水池子洗一遍可不行。所以大池子非有不可。小驴对浑身乌黑的人横眉竖眼,动不动就呵斥,说他把衣服扔乱了啊,偷着用肥皂了呀——肥皂粘到池底,池底就像瓷碗一样滑,跌倒了老干部怎么办?如今工区里也有了老干部了,他们都是从更远的地方调来的,一个个都叼着黑胶木烟斗,穿着千层底方口黑布鞋。他们一般肚子都很大,说话声音像鯅鲅一样怪异——不过也许是一种独特的时髦——他们管“洗澡”叫“洗造”。“洗个造。”他们一进澡房的门就这么说,黑烟斗仍旧叼着。池子里的水刚放进不久,又干净又热乎,没有一丝灰气儿,一眼看到底。小驴笑着迎上去,手提在胸前,还想替人家取下烟斗。老干部一层层脱衣服了,嗬,真能穿,小驴眼瞅着一个人脱下了十二件薄衣服。他抱上衣服替人家放好,又转回来恭立。他每一次都感到怪诞:他们的身子像吹进了若干气体,肥鼓鼓油亮逼人,软得像海绵。有一次他不由自主动手按了一下,被人家瞪了一眼。老干部入水了。小驴在池边走来走去,往池里看。“唔?!”池中响起一声暴问。他吓得倏地一下钻入内室。他的心怦怦跳,还没有平静下来,又听到有人喊他。他跑到池边,真的,一位老干部朝他弓起了后背。他赶紧动手搓起来……等老干部们离开之后三两个钟头,从矿下赶来的人才能挨到水池边。池水已经有些浑了,小驴又往池中放了些蒸汽。只要滚烫就好,大家欢乐极了,纷纷脱衣,站在池边小心地撩水。小驴呵斥几句,就到内室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会儿,有人敲铁管,那是在叫他加放蒸汽,他理也不理。有人又敲,他隔着小窗朝池中喊一句:“毛病!” 小驴是从当地村子招来的一个工人,三十来岁。他后屁股上拴了一大串钥匙,那都是通向热水池的小门或一些柜子上的。只要不到开池的时间,他就在工区或小村里闲逛,钥匙叮叮乱响。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翻翻眼仰了脸。所有人都说,了不得了,小驴是个有权的人了:他想让谁洗澡谁才能洗;他想让你在水池中烫得哇哇叫,一扳开关就行。哎哟哟,人家怎么就掌了这么大的权,福人哩!小村里不少人想去泡个澡儿。他们说:“一池子脏水放了也就是放了,俺进去泡泡不行吗?”小驴说:“不行。”“哎哟,一点儿面子不给。俺这辈子还没到池子里洗过澡哩……”小驴叼上一支烟,说:“你一辈子没做的事情多着哩,你睡过刺猬吗?”“天哩,这个同志不说人话。”小村的人赶紧给他让路。小驴太得意了,在街头走着,故意装出拐腿模样,右腿不轻不重地拖在后边。红小兵是不大在乎小驴那副神气的,小驴一拐一拐走过来,他就大背起手迎上去。因为其他人都让着小驴,所以红小兵的举止大大出乎对方预料。小驴刚要发火,但稍稍凝视了一下这张阔脸盘上的眼睛,身上立刻一阵灼热。他想到了一个欢跳奔腾的、小骒马般美妙的人儿。他咽口唾沫,怒气全消了,说:“还是您老行啊。”红小兵把蔑视藏在鼻子两侧的阴影里,高仰着脸说:“到底年岁大了,皮儿老痒痒。”“兴许让热水烫烫能强些?”老人摇头:“那光景尝过哩,年轻时走南闯北,一进澡堂就是一天。搓澡的都是女人家,手劲不足,我就喊管事的:换个小子来!”小驴一惊,不过他反问一句:“您老那是进了哪座城?”红小兵睁开眼又闭上:“哪座城也不如你看管的池子大呀,听说有一回开大会,吃饺子的人多,食堂的铁锅不够大,就用上了池子。一池子煮熟了三十车饺子。有这事吧?”“您老说哪去啦。”老头子撇撇嘴:“俺不会说话。别说饺子啦,能嚼口黑煎饼也就不孬哩。俺没有个好儿子,要有,也让他拐着腿去管大池子去……”他说着身子一侧越过小驴,扬长而去。小驴站着,觉得有些口渴。他觉得红小兵可能是小村里唯一不可征服的人,一个特殊的鯅鲅。 黑煎饼三(2) 小驴遇上女人想去洗澡时,心肠比棉花还软。他跟她们说话时腰腿弓着,就像跟老干部说话一样。她们可以直接喊他的外号,“小驴,俺进你的大池子泡泡不行吗?”小驴说:“咋就不行?”“不怕弄脏了你的水呀?”“那得看你们几年没洗澡了。”妇女们哈哈笑:“也不过三五年吧,嘻嘻,不过那时也是进河洗的,河发大水那回。”小驴应允:“行,只要不超过十年,就脏不了俺的水。”一个妇女问:“进大池子洗洗什么滋味儿?”小驴说:“舒服哩,就像让家里人摸着一样……”妇女们骂起来,不过并不恼。后来他跟她们约定了洗澡的时间:夜里九点以后。那时候最后一帮男人也走开了,池子的水像墨水一样。不过那是烫烫的水呀,一股邪味儿,怪好的。 三五个女人带了换洗的衣服,又包了几卷煎饼,像探险似的悄悄走进夜色里。他们听说进大池子一洗就饿,所以特意带上干粮。第一次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真黑呀,露水直往头上打。出了小村,身后的鸡叫了几声,像跟她们告别。工区近了,稀稀拉拉的灯火;最东边的一幢砖房黑黢黢的,那就是了。“小驴!”她们喊着。一个人影儿转出来,压低声音说:“来就来呗,喊什么?嫌领导没听见?”她们急忙掩了嘴。人影在前边引路,她们进了一条过道。电灯亮得吓人,睁不开眼,天哪,俺害怕哩!脚下是光滑的水泥地,她们拖拉着脚往前走。过道尽头有一扇暗绿色的门,缝隙里冒出白汽。小驴说:“我等你们那会儿又加了热。看看我对你们多好。”妇女们感激得不出声儿,心莫名其妙地怦怦乱跳。绿色小门打开了,她们一下子呆住了。简直是云彩落进来了,一朵一朵像大白羊一样飞翔奔跑。哪儿耀眼亮?哪儿吱吱响?慢慢看得见大水池了,哎哟,比十个火炕还大,里面的水快溢出来了。水上漂着白沫,一层油花儿,多肥的水呀!“进哪!”小驴催促。她们挽了挽裤腿儿,一寸一寸往前挪。小驴说:“脱吧,慢慢搓揉,洗到天亮也行。”她们大睁着眼嚷:“不关上灯吗?”小驴摇摇头:“关灯头晕,一头扎下去,完了。”她们靠在一块儿,身子抖抖的,害冷一样。小驴退出去,哗啦一下从外面上了锁。她们这才放下心,伸手摸摸水,又低下身子闻一闻。“哎呀,她腻臭。”一个说。另一个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问:“是胰子味儿吧?”头上的一盏碘钨灯比太阳还耀眼,她们脱光了衣服,总是不放心地抬头看它。 小驴在内室歪着,听着扑棱棱的水声,就从小窗往里望。望了一会儿,就下去扳蒸汽开关。白汽疯涌,她们烫得纷纷跳出来,喊着。小驴把开关合了,然后开门走进去。妇女们哇哇大叫,四处钻挤。小驴伸出两手往下做个压的手势,她们这才不叫了。他说:“我是看看出了什么毛病。大惊小怪。看澡堂的什么没见,还在乎你们?”她们背朝着小驴,小驴咳着,费力地绕来绕去,伸手去试水温,又摸摸管子。后来小驴咳着往外走,说:“不碍事了,下水吧。”他重新锁了门,她们才觉得是一场虚惊。“人家工人拣鸡儿,什么没见?”一个妇女说一句,抢先跳下水去。 妇女们经常来洗澡了。大水池子不是凉就是热。小驴出来进去的。她们也习惯了。有时小驴搬个茶壶坐进去,一边看她们洗,一边喝着茶。小驴说:“真好茶。”他的身上汗水横流,头发粘到了一块儿,像池水一样直冒白汽。每逢他坐在那儿,她们总是趴在水里。一辈子也没有被这么多的热水泡过啊!多么舒坦!谁知道人还要让热水泡呀,谁也不知道哩。她们互相搓着,皮屑和灰土一层层脱去,好像积了半辈子的污垢一下子除掉了。从水中钻出时,她们觉得松快多了,一抬腿就要飞似的。毛孔畅通,空气在皮肤间悄悄流动,她们舒服得要唱歌。但她们强忍着。她们快活地喊叫:“小驴走开吧,俺要穿衣哩!”小驴不情愿地走开了。她们走出澡堂,用梳子别上头发,使劲吸一口夜气,觉得空气都是甜的。一股特别的清爽、无法形容的轻松,使她们想跑、想跳;空气中飘来了野花味儿,浓浓的——她像过去从未闻过似的……她们终于忍不住,唱起来。 黑煎饼三(3) 多么好的歌儿。没法听清的歌词。老辈儿流传下来的歌儿。这歌儿在娘胎里就学会了,融在血液里,日夜奔流,就是不出声儿。那是身上的泥土太厚了,歌声穿不透哩!真的,一辈一辈都在土里打滚,种地瓜,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大池子水呢?她们还想让上年纪的父母也来泡泡,那时候他们咬着黑煎饼就不会再唉声叹气了,就不会喊“烧胃哩”。她们还想到了自己的男人,这会儿觉得他们一辈子都是脏的,都是土人!他们在土里滚爬,身上的土末子多女人几倍呢。到了夜间,他们搂着女人,非要把身上的土分一半给女人不可,最该洗的是他们哩!他们呼一口气都有土味儿,土味儿满屋都是,她们知道那是天长日久土末儿从毛孔渗进肝肺了。她们终于懂得,这是几辈子传下来的土,非大热水池子泡洗不可哩。 “你洗得不孬,喷香哩。”金友蹲在小豆身边,火气一阵阵大了,又打起她来。小豆无力告饶,连滚动也不想滚动了。刚刚安歇的伤痕一沾上带子,像血口上抹了辣椒一样。妈妈哟,我这回真要死在男人手里了。她将脖颈靠在枕头上,脸都憋红了。她的魂魄仿佛飘到那个冬瓜似的小后窗跟前,飞了进去。金祥干硬的胸骨压迫着她,她用手抓紧他的老皮。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使劲伏到金祥身上。“你救救我吧,天哪,我要死了。”金友打着打着住了手,厉声问:“让谁救你?让谁?”小豆翻展着身子咕哝:“让大水池子呀……”“奶奶的!”金友下力气拧起她来。她浑身麻木,再也不像黄鼠狼那样号叫了。金友一边拧一边说:“看我怎么整治那条看池的驴,看我怎么收拾他。”小豆儿睁开了眼。金友又拿来一块煎饼吃。煎饼渣儿落到他的胸脯上,盖住了又小又脏的两个乳头。后来他咬着一块煎饼睡着了,头一歪打起鼾来。 第二天小豆去捋榆叶儿,在村子北面的树林子里见到了小驴。她想起了个要紧事情,急忙喊了他一声。小驴一转身子见到了她——她一碰那对目光,赶紧捂住了嘴巴。小驴走近来,闭上一只眼睛端量她,说:“小东西。”小豆望着他充满贪欲的眼睛,直往后退,说:“我是告诉你,我男人要杀了你。”小驴像没有听见,往前凑着,一把抱住了她。她挣脱,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小驴铁铐一样的手,又紧又硬。小豆挣扎着,觉得又像跳进了大热水池子,白蒸气一团一团扑来,呛死她了。碘钨灯锃亮逼人,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她的耳鼓都疼起来。小驴以为她没有力气了,将她用力掀翻,说:“你男人整我?看你多疼我。别牵挂哩,他不敢。”小豆哀求:“行行好吧!你不也是从庄稼地里出来的人吗?你怎么刚丢了要饭棍就打起了要饭的?你不能忘本哪……”小驴嘻嘻笑:“帮我忆苦吧,俺可不听这些。俺有老主意哩……”他的眼睛一瞪,血红血红。小豆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了——五年前小村里有一条疯狗,就瞪着这样一双血眼,让方起用土枪崩了。她一发狠,张嘴咬住了小驴的胸肉。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她就是不松口。直到鲜红的血渗到了口里,恶心人的腥味儿渗到咽部,她才吐起来。小驴揍了她一下,只一下就让她明白:这个人的手远远超过金友。这只手可比俺男人的手狠多了!一想到她男人,小豆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流下来。她突然想念他了,想听听他的恶言恶语,看看他嚼煎饼的丑样子……小驴骑上她,咒骂着,脸色铁青。临离开,他又重新咒骂了一顿,抚摸了一下胸部的伤痛,吸着林中的秋风走开了。 小豆依旧躺着。 她的身上沾满了土。她给压进了泥土,泥土上印下了清晰秀丽的身形。好长时间,她在呼吸扑腾起的土末,这会儿肺里沉甸甸的。全身的土,渗进毛孔的土。她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浸泡全作废了。她重又裹了一层厚土——像原来一样了——听妈妈讲,小时候赤条条的,浑身都是泥巴和灰痕儿;后来在庄稼地里滚,泥巴更多了。她本该是一个土人,这是命定的呀!她偏偏要去大热水池子,偏偏要洗去千年的老灰。一切的毛病都出在这儿了,活该遭此报应。她由此想到了男人的愤怒,一瞬间领悟了全部的奥秘。男人那飞舞的带子下有真理啊!今后她再不会去大水池子了,不去寻找一个鯅鲅女人不该强求的东西,不存非分之想。她将老老实实地、一辈子做个土人。她躺着,泪流满面,恨不能即刻化为泥土。 黑煎饼三(4) 就在小豆哭泣的同时,金友在村里寻找一个左撇子。找了半天,都不是。有人说:“干什么去?长得壮实不就结了吗?”金友摇摇头。后来他终于打听到,喂牲口的牛杆是个左撇子。他赶紧去找牛杆了,心想老天爷怎么偏让这样一个人与自己结伴做事。 牛杆五十来岁,又细又高,腿像麻秆似的。他是小村里又一个沉默的光棍,在日复一日的企盼中耗尽了青春。如果没有亲眼见过牛杆这个人物,那就弄不明白什么才叫早衰。他快死了,不过死期遥遥。人们不久前还怀疑,秋风扑来他就会倒地不起。可如今人们宁可相信他还能活上一百个秋季。就是这样一个人,负责饲养全村的公有动物。他历史上可能有什么污点,因为他在部队养过战马,却至今说不清部队的颜色。他怎么就不可能是个漏网的土匪?没有证据,喂养牲口又尽心力,经验像腊月的积雪一样丰富,又能怎么处置他呢?对哩,金友在路上想起来,他真是个左撇子呢!有一天晌午大伙儿看两牛撞角,正鼓掌,牛杆过来了。他扳住了牛角,用的正是左手。只见他奋力一扭,牛脖儿都弯了,把一只黑牛硬硬地拉出了决斗场。“好哩!瘦人藏鬼力哩!”金友鼻子里吭着,盘算怎么跟他交代任务。牛杆在槽前拌草,阴沉着脸,长长的脸上有两道特别深的皱纹,像括号一样括住了嘴唇。他瞥见金友,手一抖。金友瞶着腰站在槽前,喊了一句:“牛杆!”牛杆脚跟并了并,答:“有。”“听着:你是左撇子吗?”牛杆举起左手,放在眼前端详,像打量一个不认识的老友。“是不是?”金友又问。牛杆抬起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是哩。” 金友坐到槽上,扳开一头白马的嘴,开始布置任务说:“让你跟我去打仗——听见了吧?” 牛杆摇摇头。金友火了:“你不是当过兵吗?熊包,你敢不听命令啊?”牛杆身上抖颤,往上一耸,头颅使劲摇摆一下,像刚刚从水中钻出来似的。“不听命令吗?”金友又问一句。牛杆双手垂着,左手似乎比右手大,呈紫色。他回道:“是啦!”“那好,向左——转!开步——走!一二一二……”金友未离木槽,却用口令将牛杆喝得老远。他后来追上去,嘱咐了好久,说看我的眼色行事,先埋伏在一个路口,等敌人来了,就猛揍。牛杆似懂非懂地点头,嘴上的两半括号分得更开了。他嗫嚅道:“没有家伙干哩。”金友吐一口:“笨蛋!你的左手呢?使的就是它哩。到时候看我怎么揍他的左脸,右脸归你了。”说完领着牛杆走去。他们在一条小路旁边的柳棵里蹲下了。路上偶尔有人走过,都不是他们要等的人。天晚了,金友叹一声离开。第二天,金友找到牛杆说:“幸亏昨个没交手——忘了这哩!”说着递给他一包黑煎饼:“好马也得上足料。使劲吃。”他们在昨天趴过的地方又坐下了。太阳升到树木半腰时,金友推推牛杆,身子向前倾去。停了几分钟,脚步声近了。金友像狗一样一跃而起,两手抱拳,嘭啦一声把那个没有提防的人击倒在地。 小驴仰着,鼻血开始漫流。他没有马上爬起,而是逐个儿认清了两人。当金友试图用脚跺他的肚子时,才爬起来。金友一摆头喝醒牛杆:“开揍!”小驴的拳挡着左边,右脸就结结实实挨了牛杆一掌。只一掌小驴就晃了半天,差点又倒在地上。他踉踉跄跄,明白无论是怒气还是体力,他都远远抵不过面前的两个人。他叫着“大叔不敢了”,双手拱起。金友问:“知道为什么揍你吧?”小驴说:“知道。”“那好,打不冤了。”说完一巴掌,小驴的头给打得往右一甩。这时牛杆又给了一掌,小驴的头又甩回去。两人越打越勇,喊声震天,小驴几次倒下又被揪起。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劝解的人都被金友骂开了。小驴双眼肿成了泡泡,远看真像驴子戴了罩眼。后来他老要躺下,他们也就歇了手。两人蹲下来,往裤子上揩了揩手,从衣服夹层里掏出煎饼就吃。小驴不知流了多少血,居然没死,太阳落山以前,连滚带爬又回到了澡堂,按时给老干部们放好了热水。很久之后人们还记得两人奋力抡掌的场面,评议说:“你可真是一场好揍,鯅鲅厉害啊!”再不就说:“小驴真能挨呀……” 黑煎饼三(5) 那一天牛杆回到饲养棚时,正赶上给牛马加料,什么都没耽误。他用粗眼筛子筛下草节,一匹白马凑到近前。牛杆拍拍白马的脖子,又捏了捏白马的嘴。他暗暗给它起了个鲜艳的名字,从来也没叫出口。他真喜欢这匹马。他这会儿不知怎么涌出一阵兴奋,活动着左臂,那个鲜艳的名字脱口而出。白马吃起来。他掏掏衣服夹层,发现还有一卷煎饼没有吃完,就扭下一半扔到槽里。白马小声叫唤。牛杆吃着剩下的一半,细细地嚼。他可是第一遭吃这东西。他听说村里有了个叫鏊子的宝物,可他不会摊煎饼。他填肚子还用老法儿:把囤里的瓜干搬到大碾盘上碾。他从不将压碎的东西过箩,他可不那样讲究。他只将它们倒在锅里打成糊糊,一碗连一碗地喝。村里有的妇女冲他嚷:“杆儿,让我帮帮你吧?老吃那玩意儿烧胃哩!”牛杆连话茬儿也不接。女人笑语间藏着凶险哩。那里面有火有电,他防着她们,心想可别燎去了俺的眉毛胡子。这一天他觉得左臂有些发热,热劲儿染遍了全身。他双脚并拢,自语一句:“牛杆,有。”这时他两眼灼亮,肩膀抬得很平。白马又拱他的手,他晃起筛子。急急落下的草屑像雨像雪,他仿佛脚踏泥泞,尾随着辎重。哗哗的雪花呀,覆盖了整个平原,白天像黑夜一样。车轮如刀如犁,翻开雪泥,像大面积的耕播。牛杆的泪水不断线地流着。白马叫了一声,尽管很轻,在他听来却似雷鸣。他一晃一晃筛着草节。几年以前这儿死了一头老牛,它是老死的,什么不会老死呢?可就因为它死了,有人把他用纳鞋底的麻绳捆紧了,放到一张黄油桌上。他们打他的脸——这中间没有一个左撇子,所以只是左脸肿了。这真让人难堪,只肿一半脸。还是金友有心智,他想到了一个左撇子。金友是个仁慈善良的人哩。那么好的黑煎饼,无数层叠在一起。天哩,这是老天爷教给的法儿,庄稼人再不用吃苦食了。最初做这饼的人必定是在睡梦中得了真传。他像年轻人那样的好奇心又萌发了。他想亲眼看看那个天上掉下的女人,听说她叫“庆余”。 如果不是有人亲眼见了,那么任何人也想象不出牛杆会参与那件轰轰烈烈的事。人们都说:“干得好。”所有去洗过澡的女人都无脸见人,一连数月像老鼠一样只在夜间活动,串着门,诉说不幸。她们的声音细碎低哑,也像老鼠弄出的响动。男人们钦佩金友到了极点,有几个人在深夜把老婆打出了声音。那些女人没去洗过澡的人家,男人悄藏起深深的遗憾,只用挑剔的眼光看着熟睡的老婆。如果女人被惊醒了,就伏在窗前倾听一会儿,睡眼惺忪望向男人,咕哝一句:“人家又开打了。”男人终于火起,揪过女人的头发说:“我做活累得要命,你瞎吵个什么?皮也痒了?”女人在炕席子上滚动,滚到男人身边就胡乱抓一下。男人的腿、胳膊都被抓出了血,就揍起老婆来。他们已经睡过了半夜,这会儿正好精力充沛。当男人的火气释放得差不多,以咒骂来代替手脚的那一刻,女人是决不放过的。她们伸出手,照准男人的脖子就是一掌。那么可恶的东西呀,多么需要痛揍的贱货啊!男人不得不蹲在小平原特有的大土炕上,正经收拾起老婆来。女人早已做好了准备,赶在前边把头一低,挨着拳脚。好一阵劈头盖脸的击打,真解躁。女人用各种声音叫骂、屏气挨拳、呼呼大喘、打嗝、咳嗽,窗扇让一撅一撅的屁股一次次撞开,各种声息尽数散在街上,散在秋夜里。大狗小狗狂吠,互相攻讦,到后来,它们一起卧倒,美滋滋地听着各家的打斗吵闹。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男人的力气用尽了,就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到炕角去;稍一停,他们又去找煎饼吃了,接上就是昏睡。两口子在黎明前睡得好香啊。天亮时分,两个人差不多都忘掉了半夜里的打斗,热烈地拥抱起来,只是女人猛然觉得手臂酸疼,这才记起什么,背过身子去。男人在后面骂:“穷志气。”秋天的夜晚哪,打打闹闹的夜晚哪,小驴的大水池子给了小村人多少愤怒的想象。它简直成了全世界罪恶的渊薮。那里青苔鬼影,青花蛇爬来爬去。所有去过的女人都沾了毒,一辈子无法亲近。瞧瞧天翻地覆的夜晚吧,难道不是她们的过错吗?有人甚至怀疑她们摊出的黑煎饼再也没人敢吃。这样的夜晚哪,冰凉的秋风也难以扑灭的火爆。牛杆喂过牲口夜食走上街头,仰脸望向星辰,两耳却在捕捉那些尖叫声。他在这沸腾的午夜里感到了一阵幸福。多少年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还是第一次哩。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牛杆将紫穗槐囤里长满黑毛的瓜干全部掏出来,一片一片摆在院子里。他钻出囤子,看着阳光下一年的口粮,嘴角都颤起来。“噢哟妈呀,瓜干晒着哩。”他自言自语,抚摸着自己的胸部。这一地瓜干仿佛摊成了一张巨大无边的黑煎饼,一下子把整座小村覆盖了。 黑煎饼三(1) 如果金祥有过一个真正的对手的话,那么就是个女人。她是个瞎子,叫闪婆。再也没有比她更奇怪的女人了,那个白,真正的洁白洁白。她眉毛浓黑,又细又长,缓缓地向斜上方伸去,只是到了额角才怏怏停住。颧骨太高,使人想到这张白脸正在旺盛地生长呢。五十多岁了,但没有一丝皱纹。鼻中沟很长,上唇使劲鼓着,像握有重权的男人一样自信和充满力量。她一天到晚紧闭双目,只是听到什么声音才猛一睁眼,一道明亮的光束稍纵即逝。但所有人都在这瞬间看到了这双眼睛多么纯洁、多么明亮,黑白分明。她什么都看得见,但极为短暂,所以不得不算做瞎子。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难以对付,有一段时间金祥完全不是对手。她忆苦时盘腿而坐,充满魅力,火一样燃烧的激情和过人的温柔打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很久以来,她差不多只是倚仗小平原上的人对她的特殊崇拜而生活。人们送给她嫩玉米和枣子。有一段正是青黄不接,她被人用地排车拉走,回村时怀里抱了一瓶醋。她喜欢光亮,因而常常到街头来,总坐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槐树下面。过路人常误认为她是一个瘫子。没有什么能瞒过她,有人从远处走来,只要听见脚步声她就知道是谁,能否在这棵树下停留。她有个好人缘,即便在繁忙的秋天也总有一些人陪她说话儿。她是全村少有的机智人,没人能够与她舌战。在激烈的争辩之中,她始终微笑。提到金祥,她说:“哟哟这个老不死的,他这些天哪儿去了?”金祥结婚的消息曾经使她不快,但她并非爱着金祥:作为一个对手,金祥应该到处与她一样,比如像她一样没有配偶。 她爱的人一直未变,就是五年前死去的男人露筋。他比金祥还瘦,只是骨骼大一些。闪婆与他的婚姻也许是天底下最为奇特的了,人们估计闪婆如今的忠贞也与这段奇遇有关。露筋年轻时——大约十九岁时就满脸胡须,下颏前翘,毛发焦黄闪着淡淡金光。他的胸部坚硬,胸骨极为清晰地在皮下一块块紧凑组合。眼珠淡黄,有着无法祛除的嘲笑神气。他从来没做过一点儿田里的事情,极为蔑视劳动。他的父亲曾预料儿子将来会饿死,或者艰难的生活将其教训过来。他错了,因为他不明白,真正的懒汉是没法教导的,而技高一筹的懒汉从来也不会饿死。他们似乎总是幸运,无忧无虑,过得从从容容。不知有多少人想做这样的懒人,结果白费力气。因为正像任何天才一样,懒汉也是天生的。当你看到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在街头,眯着那对不怨不怒的眼睛,你怎么也弄不懂他们究竟从哪里搞来了吃食。肚子啊,想装饱它就装饱它,世上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而懒汉们差不多也做到了。我们的露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夏天斜戴一顶草帽,腿上穿一条古怪的、一只筒长一只筒短的半截裤,随意周游。小村的人都料定他是光棍中的光棍,是无可疗救的一个落魄鬼。像所有懒汉一样,他过早地学会了喝酒,脸色赤红的时候格处慷慨,愿意帮人做事,比如帮助推车上坡的人加把力、为老头老婆扶一下,等等,看上去乐善好施,品质优良。没有酒就恢复了冷漠,步伐紊乱,谈吐狂妄,莫名其妙地谩骂大家惯常尊重的一些人物。有一次他似乎在影射一个本家长辈,还做着下流的手势。待到有人出来揍他时,他已经逃远了。人们说,这是为全村招惹是非的人,但又没有任何办法。这个软弱无力的、从远处迁徙而来的小村哪,它甚至没有力气去惩治一个不肖子孙。当时周围村庄里正流行严厉的惩戒:如果出了公认的孽子,那么族长可以召集村民议决,对孩子实施极刑。最有名的方法是把他装入麻袋,从崖上抛进海里。有一个村子甚至用竹板活活夹死了一名欺辱族长的人。按理说露筋也在剪除之列,但仅仅因为他降生在这样一个不成方圆的村子里便苟全性命。至于他本人,似乎对严酷的现实毫无认识,竟然愈加放荡,不仅是游手好闲,也不仅是嗜酒,最后竟盗窃自家的东西出去变卖。他父亲两次被气昏过去,发誓要打折他的腿。他从外面回家,老父亲用杠子打他,他轻而易举地夺过来,用斧子劈了;老人又抓起一条扁担,刚举起来,又意识到是一条不错的扁担,就赶紧扔掉了。老人全身颤抖,用巴掌拍他,他一低头,从父亲的胯下钻过去。 黑煎饼三(2) 在十九岁这一年,他游荡到了一个山坡上。当时正是挺好的九月。满坡的高粱、玉米喷出香气,小鸟胡乱啄着一地果实。盗贼遍地,强人横行,有钱的地主雇用了火枪手守在田里。曾有两次他被护秋人误解,还受过轻伤。所以他每到一地,总是格外小心。这山坡上有一个禾秸和茅草搭成的小房子,窗户小得只能探出一个人头。他趴在那里,嚼着东西吃,心想如果能进屋吃上一碗热饭那可太棒了。正这样想时,小窗口上出现了一个人。他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多么奇异的女人!哦哦,她把脸仰在小窗上,看一地成熟的稼禾,用那个小鼻子闻粮食的香味。她的眼睛或许只睁开了一次,然后一直紧闭。他探头探脑,心怦怦跳。那张脸太能吸引他了,就像一只洁净的白瓜描上了眉眼!洁白的皮肤与漆一样的乌发对比是何等鲜明!多么娇弱,多么招人疼。露筋在田野上游荡得又野又暴,这会儿只想凑近她,说上一两句话儿。他咽下嘴里的一点东西,然后往前走去。玉米叶儿被风吹得哗哗响,但姑娘还是听到了有人碰撞叶子。她喊一声:“谁?”露筋把草帽正一正,回道:“我哩!”姑娘立刻在窗户上架起了一杆黑乎乎的土枪。他双脚像被什么缠住了,双手用力摇摆:“你怎么了?你可别碰那个机子……”姑娘闭着眼说:“别凑近,俺爹不在家!”他说:“我又不是贼,我是过路人哩——你听听我的口音。”“你走开!”露筋跺跺脚:“我要讨水喝哩!”“这里没你喝的水。”他蹲在离小屋五六步远的地方,身边是纠扯在一起的长蔓青豆。他抬起头,端量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睁眼?真瞧不起人。”姑娘身子一晃,说:“走开!关你什么事!”但她真的睁了一下眼,又飞快地紧闭了。露筋觉得她的眼大概有什么毛病吧,不过这眼睛让他心里燥热。他的脚一活动,枪栓就刷啦一响。他叫一声“哎哟”,又重新蹲下。青色长蔓儿像网一样纠缠了他的双脚,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感到了一丝绝望,双眼紧盯黑洞洞的枪口。后来他站起来,说一声:“我记住了你!”转身离开了。 从此他的漫游再也不是无边无际了。他在田野里流窜毫无目的,有时一抬头,正好看见那个秸秆搭成的小屋。热血在身上奔突,老想跳起来骂点什么。多么柔弱可怜的小东西,兴许双眼还怕光呢!他觉得她仿佛偎在他怀里,一起喝酒、周游平原和山地,采集了无数的果子和鲜花,偷了一万户人家的烙饼。他想象着,青筋噗噗蹦跳,后来竟然哭起来。有一次一只硬硬的大手搭在他肩上,喝一声:“小伙子哭个什么?”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身背土枪的汉子,毛发旺盛,脸色通红,像小草屋的颜色一样。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心底提醒他:这就是小草屋的主人,是那个苍白姑娘的父亲!他一机灵,说:“俺是赶路的,俺饿病哩!”大汉哈哈一笑,牵上他的手往小屋走。他们走进屋子,那个姑娘带点霉味的香气一下子飞进了鼻孔。姑娘跑上来,抓住爸爸的手问:“爹,你领了谁回来呀?”他抢先一句:“俺是赶路人哩,俺饿病了!”姑娘的眼睛闪开一次,站在干粮篮子跟前。站了一会儿,她取了一块地瓜饼交给了他……他大口吞咽,很像一个饥汉。他暗暗观察盲姑娘,觉得她像柔软光滑的花草编成的,轻轻的,香香的;她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一瓣儿鲜花落到了地上。没错,十年来他到处奔波,也许老天爷是让他来抱走这个姑娘呢!大汉到里屋拿什么的时候,他跨到她跟前,附耳低语:“给我做个媳妇吧!”她像被什么砸了脚,呀的一声大叫,大汉转身奔出问:“怎么了?”盲姑娘咳一声:“手让桌子……挤了一下。” 露筋从那以后一直徘徊在小屋四周。盲女的父亲一离开屋子,他就跑到小屋里。他发誓要抢了她,跑进无边的田野里去。她骂他土匪,说总有一天她爹会用土枪打他。有一天他试着搂抱了她,她无力挣扎,清清泪水从一溜睫毛上渗出来。当他进一步抚摸她时,她就咬他,让他看见了一排又小又齐整的白牙。“这是小兔才能长出的牙哩!”他说。她的牙齿渐渐嵌进他的肌肤,鲜血染红了盲女的嘴和脸颊。露筋用衣袖给她擦干净。她不停地哭,踢打,又突然在他怀中把身子挺起来,说:“你听,你听!”露筋朝小窗瞥了一眼,见护秋的汉子背着枪走来。他毫不迟疑地扛起她破门而出,撒开腿奔向了玉米地。盲姑娘呻吟、呼叫,大汉提着枪追上来。他没命地奔跑,像狼一样勇猛机敏。盲姑娘像棉花一样轻,他捂住她的嘴巴,一蹦三跳地越过一簇簇倒伏的玉米秸。枪声在身后响着,他一听就知道枪口朝上,霰弹打不到他们。他们终于跑到了山坡的另一面,跑到小平原上。盲女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他找到一个长满草的平坦地方放下她,接着眼前一阵发黑,一头栽倒了。待他醒来时,发现盲女站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像观察一头野兽一样朝这边注视——当然那眼是紧闭的。他挪了一下脚,像偷扑一只小鸟那样伸出手。盲女立刻说:“别动。”他不敢动了,问:“你怎么不跑呢?”“我想看看你有多么坏。”露筋的眼睛一阵发热,“你离那么远能看得清吗?太远哩!”说着几步跨过去,蹲在了她的跟前。她睁了一下眼。在这几分之一秒里,她看清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形销骨立,头发像玉米根一样,连鬓胡茂长,完全是一个野人。只有那对眼睛好看又善良,像头发一样黄。她第一遭见到这么奇怪的男人,也许他来自无法理解的遥远的地方。她紧闭双眼,像猜测又像探问,语气突然变冷了:“你敢说你不是欺负一个瞎眼姑娘?”“你的眼睛亮着哩。”“我爹愁煞了,他说我……”“什么?”“说我嫁不出哩!”盲女呜呜哭。露筋抱住她,吻她鼓鼓的额头,吻她不愿睁开的眼,昏头昏脑喃喃低语。直到暮色洒下来,他才站起,遥望北方说:“走吧,咱回小村去,咱有家哩!咱回去成亲……” 黑煎饼三(3) 露筋抱着他抢来的女人,日夜不停地赶路,三天三夜才回到他的村子。阳光热辣辣的,从他们迈入街巷的第一步,太阳就晒得他们汗水淋漓。这个小伙子因为连日奔波已变得十分虚弱。村里人大惊失色,奔走相告,他们只一会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出他怀中的女人无法大睁双目。“看哪,瞎子!瞎子!”小孩子嚷叫着,老婆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凑。后来她们拍打了一下膝盖,便去小泥屋通知露筋的老父亲。当一对拥在一起的年轻人走到自家门口时,发现老人正怀抱一杆赶牛的鞭子,立在柴门一侧。露筋放下盲女,往前走了一步。父亲打量着儿子,发现这个黄毛小子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嘲弄的神气。尽管这样。他还是说了一句:“我们家不要瞎子。” 盲女上来扯住露筋的手,一言不发,往村外走去。他们告别了无数挑剔的疑惑的目光,一直向田野走去。直走到荒无一人的茅草丛中,才倒下来。他们睡着了,大雨浇泼都毫无察觉。这真是一场大雨,洗去了他们身上十几年的积土,浸泡着他们包了一层老皮的脚丫和双手,手指变得葱白一样娇嫩。茅草湿透了,他们发出了鼾声。盲女偎在小伙子胸膛上,鼓鼓的额头贴紧他的胡子。雨停的时候已是下午了,阳光从云隙射出来,把他们唤醒。露筋跳起来,抖落了一身水珠,重将盲女抱在怀中。她的紫色花衣服紧裹在身上,显得更加娇小玲珑。露筋吻着她,握住她的小手,让她抚摸自己粗糙的、布满伤痕的胸脯。盲女的声音像蚊虫一样,他的耳朵被这声响弄得痒极了。盲女的小手像梳子一样理着他的络腮胡子。她说,因为她看不见东西,差不多是父亲把她抱大的。此刻父亲肯定以为女儿遭了强盗了。快些回小草屋吧——当他明白面前的小伙子不是强盗,就会让他们在小屋里成亲。“咱要回家成亲,不是吗?”盲女问。露筋坐在茅草上,害冷一样牙齿打战。后来他迎着落日站起来,重新扛起她往前蹚去。他们不知踩倒了多少庄稼,一直走,走进漆黑的夜色。有时他们听到扳弄枪栓的声音,赶紧伏下来。霰弹好几次从他们身侧飞过。白天,他们找来一点儿地瓜或豆角,躲在沟底烧熟了吃一顿。他们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还迷过路,以至于小小的红色草屋出现在视线里时,他们都吃了一惊。玉米和豆子收过了,小草屋孤零零地伫立。一个满脸胡须、双眼血红的汉子摇摇晃晃从屋里出来,一见到他们,立刻反身取了土枪。 “爹!俺是回来成亲的呀,爹……”盲女叫着。 回答这声呼喊的,是轰的一声巨响。还好,枪口抬高了几寸,不然两个人都要倒在血泊里了。“爹,你不要我了啊?爹……”盲女大哭,露筋抱了她,逃离了这个空荡荡的山坡。 背后又传来一声枪响,像是为他们祝福。露筋望着响枪的方向,神色凄怆。秋风搅弄干枯的叶子,扬上半空。他伸手护住了盲女,说:“明白了。他们都成过亲了——如今该临到咱俩哩。” 从此人们常可以看到一对破衣烂衫的人在山地和平原上奔波,风餐露宿,像老鼠一样满地觅食。他们很少到村子里乞讨。那个瞎眼女人十步之内就可以凭嗅觉找到野果,那个男人出现在山坳的时候,手里总是提满了形形色色的食物。有时他们坐在山坡青石上饮酒,酒醉后手舞足蹈。一丛干枯的玉米秸秆、村头的草垛子,都可以成为他们过夜的好去处。在庄稼成熟期,他们为人做活,也积攒点什么。他们把食物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可以保存到来年春天。当护秋的人抖动土枪时,他们就扯着手飞快奔跑。更老一点儿的护秋人叹息说:“别惊动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大雪覆盖原野的时候,他们像草獾一样躲在洞里:这是他们在秋末掘成的,巧妙地利用了枯水季节的河阶,那里有被汛季大水旋出的悬土顶子。他们在里面塞了无数麦草,又编了柴门。有人从河对岸走过,看到那个巨大的洞穴,叫一声:“草獾!”他们无声无息,在洞里忙活着。有人阻止胡乱呼喊的人说:“别扰乱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一年一年过去了,瘦弱的盲女变成了粗粗胖胖、泼泼辣辣的人,露筋的腰倒有些弓了——人们说那是经常弯腰钻草垛和土洞的结果。“咋还没生下娃来哩?”经常看到他们的人都牵挂这个。有人猜测说:“天天吃生凉东西,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有娃生!”他们的乐趣只有自己才知道。他们手扯着手游荡,一会儿出现在东,一会儿出现在西。有时盲女扮成卖唱的,进大户人家逗趣儿,趁机摸走一点儿东西。有时露筋夜行四十里逮一只肥鸡,天亮以前烧得喷喷香。吃不愁,穿不愁,方圆几十里一对自由自在的福人儿。他们曾经暗暗寻访过那个红色草屋,发现那儿只留下了一堆灰烬。灰烬中有几个铁铆儿——露筋认出是土枪上的东西。他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护秋老汉半夜被一团火球烧死了。死的前一年疯疯癫癫,走路时常常闭了眼,比画说:“这样子的,就是俺闺女。”盲女哭得死去活来,直挺挺地躺在灰土上。她说:“天哪,咱本该在这儿成亲哩!” 黑煎饼三(4) 没过几年,小村人把话传到了他们耳朵里,说那个倔犟的老头子也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小泥屋子。露筋这会儿已经漂泊了二十多年,四十多岁了,听了消息泪水哗哗。哭过之后,他扯上老婆子的手说:“走吧,回家去成亲吧。” 一对苦人儿归到小村里了。他们住进村子东边的灰色泥屋,静静地过日子。观察过他们的人说,他们日夜恩爱。露筋开始的半年里不怎么离家,人们说他还没有亲够这座家传的小土屋呢。等他的气息将土墙呵透的那会儿,他还会沦落山野,谁见一个流浪汉安居乐业了?还有那个紧闭双目的女人,浑身散发着草籽气,像是田里的一只草獾,她可不会在这儿住久。人们很快给她起了新的名字:“闪婆。”有人当面这样叫她,她痛快地应了,好像等待小村人送她这样一件礼物已经很久了。闪婆,还有比她苦楚更多的人吗?可她总是笑眯眯的。尽管如此,后来寻找忆苦的人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露筋真的在村里安顿下来。他出奇的勤快,将小泥屋重新抹了一遍,堵死了所有的裂缝和奇怪的洞眼。有些不易察觉的洞眼是村里的年轻人偷偷戳的,他们需要了解小泥屋里不为人知的生活,窥视人生的全部秘密。不少人爱上了闪婆,爱她洁白无瑕的皮肤和柔软的纤手,甚至是稍长的鼻中沟。后来闪婆走上忆苦台,在热烈而悲切的呼叫声中泪水滚滚时,怎会知道台下正有这么一帮年轻人呢?闪婆夜晚被请到哪个村子,他们就拥到哪个村子……在一个秋天,小泥屋里第一次有了哇哇的哭声。一个小男孩降生了。他长得酷似父亲,露筋觉得自己再生了一次。他与妻子商量,给他取名“欢业”。“孩子是父精母血啊!”露筋将祖辈流传的真谛传授给闪婆,泪花闪闪。有一件事一直藏在他心中,他不能说出来。他觉得自己活不久了。这本来早该发生的,因为还没有个后人,所以老天爷捺着性子等他。如今时辰到了。露筋双腿沉重,走路一拖一拉,咳起时眼珠都要憋出来。闪婆抚摸着他,觉得皮下的骨头开始变酥,正在慢慢锈蚀。露筋躺在炕上,回想着田野里奔腾流畅的夫妻生活,觉得那是他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有谁将一辈子最甜蜜的日月交给无边无际的田野?那时早晨在铺着白沙的沟壑里醒来,说不定夜晚在黑苍苍的柳树林子过。日月星辰见过他们幸福交欢,树木生灵目睹他们亲亲热热。泥土的腥气给了两个肉体勃勃生机,他们在山坡上搂抱滚动,一直滚到河岸,又落进堤下茅草里。雷声隆隆,他们并不躲闪,在瓢泼大雨中东跑西颠,哈哈大笑。奇怪的是那会儿并没落下什么病,离开田野住进小屋了,老天爷才让他的腰弓了腿硬了,真是老账新账一块儿算了。不过他不后悔,他常常说这些小村的人白过了一辈子啊!在泥屋的大土炕上,他用力搂着闪婆,有时余出一只手去摸儿子,紧咬双唇不语。此刻他脑海中回荡着的,竟然是一首流传在山冈和平原的新歌。他在心中一遍遍哼唱,只学会了两句。他那么喜欢这首歌子,觉得它多少也写了他们哩。夜色中,他冲着闪婆的耳廓唱道: 我们都是飞行军,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闪婆看不见他的脸。她不知此刻的男人泪水正一串串流下来。他受不了心底袭来的什么,转过身子,让泪水在脸上漫开。 欢业长到两周岁,露筋死了。小村里失去了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一个流浪汉、一个懒惰的天才。剩下的只是天才的影子,小泥屋里的闪婆。她身上有他永不消逝的气息,内在的嘲弄一切的气质。闪婆把悲伤深埋心底,手扯儿子欢业的小手走出泥屋,在槐树下盘腿而坐,微笑着度过一个个秋天。每年的9月都使她激动,这个月份在她的一生中刻下了深痕。比如她是9月里出生的,9月里被人抢走的,9月里成亲,9月里又失去了男人。她隐隐约约觉得9月里还有大事情在等着她。坐在树下,用手抚摸着光光的泥地,心情慢慢缓和下来。一些光棍汉来到树下,常常话中有话。她微笑如初,因为她还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构成威胁的人。欢业慢慢长到六七岁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村里人跟欢业叫“小毛子”。他对闪婆百般依恋,一开始就出奇的孝。他日夜伴着母亲,为她引路,为她解闷儿,还为她挠痒。闪婆说:“俺孩子和他爹是一模一样。”露筋死了以后,村子里按规定保起他们娘儿俩,口粮可一直发到欢业十八岁。村里人饿不着,闪婆就饿不着;她比全村人优越的,是她尚可在忆苦归来时捎回一些吃物和杂乱东西。那真是不错的收入。有一次她捎回一个烫面卷儿,像花一样好看,舍不得吃摆在了炕头上。全村都知道闪婆家有一个烫面花卷儿。没几天,闪婆一觉醒来发现花卷儿没了,放花卷的地方放了一个泥捏的下流东西。她费力地睁眼看着,然后从窗口扔出去。那一夜原来没锁门。她的心狂跳起来。丢掉一个烫面花卷事小,失去了别的事就大了。她从那个不体面的礼物上判断出,摸进来的是一个光棍汉。第二天夜里她久久不能入睡,身子伸直又蜷曲。小欢业被母亲的折腾惊醒了两次,问:“妈,你肚疼吗?”闪婆说:“好孩子不,睡。”孩子睡着了。他再一次醒来时,就去吃奶。其实闪婆没有奶水了,小欢业总在半夜里用力吸吮一会儿,尽管嘴中空空,还是得到极大的满足。闪婆佯装不知,总是一句接一句问:“喝饱没?”小欢业咽着什么,不停地发出“嗯、唉”的声音。闪婆抱住孩子瘦小的屁股,把他整个地兜在胸前,叫着孩子的小名,说孩儿呀,可疼死了你妈妈,你是妈妈的一件宝物,知道吗?小欢业说:“怎么不知道?”“你长大了,能护住你妈不受人欺吗?”小欢业吐出奶头,说:“能矣。”闪婆吻着孩子的额头,就像当年在庄稼地里那个毛脸男人吻着她那样。孩子的小额头滚热滚热,用手轻按,会觉出厚厚的肉儿。黎明时分,闪婆小声向男人发誓,并且相信他在冥冥中一定听见了。她一字一字说:“欢业他爹,你放心吧,俺要为你守住瓜(寡)儿。” 黑煎饼三(5) 小村里再也找不出像闪婆这样镇定自若的寡妇了。人们觉得她一生狂欢,如今对村里懒洋洋的男人早已厌恶。“过了江海,还怕土沟沟哩?”红小兵这样评价说。他对闪婆多少有点敬重,认为她也算个走南闯北的人。黑煎饼在村里兴起的日子,闪婆好一阵难过。她数叨说:“欢业爹,你是没福的人哪。你晚走几年,也该吃上这煎饼哩。”她包了很多煎饼,牵着小欢业的手来到男人坟前。很多老婆婆都跟上去,想看个究竟。闪婆把煎饼放在地上,拢点草,又围着坟堆画了个大圆圈儿,然后点上了火。她和儿子跪下来磕头。煎饼在燃烧中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味,火苗儿是淡蓝色的,就像硫黄在燃烧。她数念道:“欢业爹,这些煎饼你尝尝吧。你一辈子也没吃上这口食儿。那会儿咱吃生东西多,我病了,你下河逮鱼,冰碴儿割破了腿,血水儿流到脚踝上。回到家来住了,咱吃的是糠糊糊、地瓜干,是瓜梗瓜叶儿。这会儿有了巧人,她教小村人摊煎饼。她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哩。尝尝煎饼吧,这是咱鯅鲅一辈子也难求的吃物哩……”她烧过煎饼,又恢复了微笑,步伐舒缓地扯上儿子归来了。 金友在阳光下看着闪婆走过,总要哼哼一声,说:“这个大白家伙。”不过他不怎么围着那棵槐树,而是远远端详。有一次他去看闪婆摊煎饼,在鏊子边上蹲了半天。糠火燎得他泪流满面,他一边咳一边用手搓眼,有时还主动去为闪婆搬来糠草。闪婆闭着眼摊饼,拿油布、团弄面团,一丝不差。金友见脚下有个金壳虫在爬,就捏了放在刚擦过的鏊子上。谁知闪婆取出滚热的金壳虫,飞快地扔进了金友衣领里。金友大叫大跳脱了衣服,为了报复,他伸手在闪婆胸前拍了一下才溜走。只一下就把闪婆拍得火起。她坐在那里,让一团湿面在鏊子上冒烟,直到焦煳味儿呛得她大咳起来,才用刮板刮掉。这证实了她以前的猜疑。一月前的一个中午,当时她正抱着欢业在槐树下与人拉呱儿,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她从声音上判断出是邪人金友。她依然微笑着说话,对新来的人不理不睬。一会儿,金友对欢业动手动脚逗起来,有几次手碰到了她身子。她知道那是故意的。那只手有一股猪屁股味儿——一种霉烂了的皮革味儿。她脸上第一次失去了微笑,一种即将来临的恐怖笼罩了她。她喊着:“欢业!欢业!”儿子从小泥屋跑出来,手里提了一条蜥蜴。“你什么时候也不能离开妈妈,听到了吗?”闪婆一边用油布擦鏊子,一边叮嘱。欢业牵着蜥蜴尾巴在地上倒走,说:“嗯哪。” 好不容易借到鏊子,闪婆一连几天摊制煎饼。煎饼摞成高高的一堆了,她还在不停地做。这是在收拾整整半年的吃物啊,她干得有滋有味儿。这些煎饼要装进紫穗槐囤子里,上面再扣一个铁锅。这天她正做着煎饼,金友又来了,闪婆飞快地调弄糊糊。金友嘻嘻笑:“咱不过像露筋一样——喜欢热闹。”“呸!”闪婆甩掉手上的面糊,“不准提欢业爹的名儿!”她把面糊搬到鏊子上,发出了吱吱的响声。金友叹叹气:“看你拗的,犯得着吗?”闪婆哼一声:“你看错人了。俺要为欢业爹守住瓜儿。”金友一声冷笑,趿拉着破鞋子走了。欢业问:“妈,他想干什么?”闪婆说:“他想……把鏊子打碎。”欢业说:“他忒坏哩。”闪婆亲了亲儿子。煎饼全部做好了,邻居家来人接走了鏊子。该往囤里放了,一摸囤子,里面的衬泥剥落了不少。这种草泥要抹得又实又匀,女人可做不了啊。闪婆告诉了赖牙,一会儿却来了金友。他说:“队长派俺来哩。”闪婆一声不吭,抄手坐着,听他吭吭铲土、倒水、哧哧地掺和麦草糠。她想男人露筋活着那会儿,这样的活计早做好了。他们从来没吵过嘴,是这个小村里从未有过的一对恩爱夫妻。他高兴时,差不多是呵着气儿跟她说话,半夜醒了还要亲她一会儿。男人从未嫌弃她,他说今生今世也找不到这样一双眼了,平时懒得睁一下,睁开就是透底的亮。他还说她的睫毛压成厚厚长长的一溜儿,怪好的。夜间搂着男人,她不由得想起燃烧的红草屋。那个深夜风如狮吼,一团亮火裹着一个男人、一支枪。枪化掉了,男人也变为灰土。她一夜一夜颤抖。有一夜她清清楚楚记住了父亲托梦给她,她看见他真老了,步履蹒跚,拄着一根玉米秸走来。他说:你是个有罪的女人,你把爹一个人扔在大火里。老天报应你,时候一到就夺走你的男人,让你一个人拉扯孩子,受尽苦楚……她吓得缩成一团,缄默不语。她知道命中有个孩子。天亮了,她与露筋商议说:“咱快有个娃娃吧!”果然,欢业就来了。金友把大囤子躺倒,一个人钻进去,先敲掉枯碎的干泥,然后准备上新泥。他后背对着闪婆,嚷一声:“来泥!”闪婆这才记起有人在帮她做活呢。她赶紧去找端泥的板子,摸索着走到囤子跟前。金友说近些近些,然后一把将她揽进囤中,用手封牢了她的嘴。她咬他的手,他就狠狠给了她一掌。天哪,男人一辈子也没有碰过她呀!她用腿蹬着,大囤子在地上滚动起来。金友发疯地搓揉她,她大口地唾他。囤子滚到欢业身边了,孩子蹲在那儿用铁锥划土玩呢。闪婆喊了半句就被金友捂住了嘴:“快用锥子……”欢业飞也似的扑来,囤里的情景让他呆住了。他举着锥子,对准了金友的后背,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金友跌出来,血立刻从后背上渗出。欢业追上去还要刺,刺了两下没有刺中。金友跑了。闪婆的衣服被撕破了,头发乱成一团,浑身都是土末子。欢业哭着抱住她。她坐下来,一下一下抚摸孩子。她说:“好儿快长。长大了那天,给你妈报仇。记住,谁碰你妈一下,就让谁死。”欢业神色肃穆,看看远处,自语说:“我让金友死。” 黑煎饼四(1) “连牛杆都吃上煎饼哩!”街上的人呼喊着。在他们的心目中,牛杆随便吃点什么也就行了。可是牛杆如今也讲究起来,竟然请一个女人把一囤瓜干摊制成了煎饼。他请的是庆余——全村唯一得了真传的人哪。鬼怪牛杆,木头人的心眼在内里装哩!庆余为他做煎饼时,烧火的是年九。年九的眼更斜了,个子快要追上牛杆了。他的腰瘦了一小拃儿,裤子越发系不牢了。金祥如今什么也做不得,风都能把他刮倒。后来他不怎么出门,只偶尔从冬瓜似的小窗往外望望,一双眼像死人。 自古没听说遭了“黑煞”的人能够活下来,金祥积了德,已经是命大的了。他为村子背回了圣物鏊子,都盼他不死。可是不行啊,早晚的事了。他还是全村忆苦最好的人之一,是幸福的提醒者。他在寒冷冬夜里,给了村里人那么多希望,差不多等于是一个最好的歌者。他在有女人之前,讲述往事富于激情,关键时刻能够放声大喊。自从有了庆余,他讲述的节奏大大放慢,他的叙说好像只是为老年人准备的一样。人们不得不更多地到闪婆那儿寻找崭新的激情。再到后来,他已经终止了这种叙述——人们认为他的大限即将到来。庆余重新穿起了破衣烂衫,人们说她会撇下这个小破屋子,领上年九和黄狗离去。她命中与这个小村的缘分已经尽了。她与金祥一起行走的日子就要结束。有人亲眼见金祥伏在窗前,啃着一块黑煎饼,眼神已经散了。 金祥自己也明白。他回顾往昔,觉得几乎无一不好。他一辈子甚至得了两个女人——一个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那个人好哩!最后他又有了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在去背鏊子的山路上,死神看见了他,并一路追寻而来。金祥像被赶急了,一边跑一边回头慌慌摆手。死神朝他眨眼哩,奶奶的。金祥不是怕死,死等于去投宿呢。他焦急的是有些事情还没做完,不能仓促地一走了事。这些天他嚼着煎饼,想得十分费力。“有什么事没做哩?”他自问着,摇摇头。这么大年纪了,也该走了。扳着手指算着一个个秋冬,觉得日月都是赚来的。这样算着,他突然一拍膝盖嚷道:“我是大清国的人哩!没错,我是从大清过来的人啊!”他一下站起来,一脸的惊喜,叫着:“年九妈!年九妈!”庆余咯咯笑,手伸在衣服里挠着。金祥头低下来说:“给我编个辫子吧。”头发太短,辫子像小拇指一样撅撅着。年九凑过来,用手拨拉着,被庆余打了一巴掌。年九哇的一声哭起来,稚气的哭声与高高的身量太不成比例。金祥拄着拐杖走上街头,招来了好多围看的人。他逢人便说: “我是大清的人哩!” 年轻人又笑又叫,嚷着快看小辫。金祥转过大街小巷,还用手细细地摸过了碾盘。它碾碎了多少瓜干,如今走砣的那一块儿光洁如镜,已经深凹下去了。这好比庄稼人踩出的一条路,硬是让一辈接一辈的人踩下去哩。金祥坐在碾盘上,喘息了一会儿,才回他的小屋。这个午夜,他想他该死了。庆余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男人的身子,她让年九卧在另一边。这个女人正处在一生里最强壮的时候,臂力过人,吃煎饼咬得咔咔响。她的身躯在这个秋凉之夜多么好的温暖着他,用身上的热力送他最后一程了。他连说话的劲儿也没有,只用手摸摸她的肚子、腿,像挠痒一样握了握她的胳膊。挺好的一个老婆,该是到站分手的时候了。庆余亲他多皱的腮部和脖子,后来又去亲他的脚。这双脚散发着一股煎饼味儿,庆余差不多给惊呆了。脚上有一道吓人的疤——这样大的疤痕是什么砍上的呢?当初这只脚差不多给砍断了……庆余不敢问他,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讲述脚的故事了。这双脚忽然一动一动的,庆余叫出了声…… 金祥在梦幻中赶路呢,他在飞快地挪动双脚呢!他走的是买鏊子的那条坎坷之路,跌倒了又爬起。他是小村派出的一条汉子,是一个干瘪有力的新僧人,一个有独特耐力的人。他这一辈子走了多少路,村里人迟早都会忘记,唯有这一次子子孙孙都会铭记在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啊,五十多岁的汉子撇下了刚刚娶下的老婆,他想她啊,从出门的第一步就开始想,一直到入门的最后一步。路上有各种经历和磨难,讲不清的一条路哩,比如那个流浪汉牵着小猪,那小猪还瞥了他一眼,寓意深长……这条路概括尽了他一辈子,像他本来的命一样长,所以他急匆匆走过一遍也就活到了头。老天爷鬼哩,他让一个人最后走这么一趟。金祥焦急得要哭了,他加快脚步,奔跑着,后来简直像在跳跃。庆余这边儿抱都抱不住他的脚了。“金祥啊!”她吓得叫出声来。金祥对各种呼唤都不理会,只是奔跑。像有什么致命的东西催逼着他,这东西跟了他一辈子啦。他几次想认清它是什么,几次它都狡猾地跑开。当他赶路时,它又在后面催逼了。这个东西无影无形,让人一辈子也难以琢磨。金祥不走这一次长路也不会认出它来。他亏了走这一遭:在路的尽头处,他终于把它生生逮住,它的名字叫“饥饿”。就是这东西在催逼人的一生,谁也不饶!它让人人都急急飞跑,跑个精疲力竭,气喘不迭。饥饿这东西千变万化,有的盯准你的肚腹,有的盯准你的脑瓜。哪儿被盯住,哪儿就会感到钻心的饥饿。你四处奔波累得皮老骨硬,头发脱光,它还在后面催逼你、折腾你,把你身上的热气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地耗光。金祥觉得这一趟长路就要跑到头了,真不容易啊,真累啊。也该着到头了,瞧瞧他受了多少苦楚,老成了什么样子。再也别叫他跑了,他老了,不行了,腰带都系不住了。他被追赶得好苦,他的告饶声震动山野!听听一个庄稼人的哀求吧,听听吧。我不跑了,我不跑了!我求求…… 黑煎饼四(2) 男人的脚在渐渐放慢。它抖得轻多了,只是在微微活动。 长长的路终于望见尽头了。加把力,加把力就赶到了。在他即将停步的时候,忽然又往回看了一眼——他忘记了一个托付,他还有最后的牵挂呢。在路上他不是应允了那对母女一件事情吗?他不是答应帮助一个叫狗狗的黄瘦姑娘吗?食言可不是鯅鲅的事情。他回头遥望,一眼就看见了她。花衣花裤,破成了条条绺绺,正站在一块山石上往平原上望哩,风吹着破衣。 庆余觉得金祥的全身都在抖。她偎在他的脸旁,觉出他在伸手张嘴。后来他吐出了两个字:“狗……狗……”庆余点点头。 再紧跑几步就要到头了。金祥又加大了步子。庆余发现那双脚又剧烈抖动起来,赶忙伏下身子抱住……突然,这双脚颠了两下,一动不动了。她抬起头,见他完全安歇了。“年九!年九!”庆余狠揪一下儿子的耳朵,喊:“你爸,死了……死了呀!” 埋葬金祥是一件大事,全村除了一些行走不便的老人,差不多全都去了墓地。年九头上扎了白布,就像一根黑色竹竿绑了一绺东西。他的凹脸盛满了悲凉,裤子松脱下一截。庆余的穿着并无改变,只是抱了一大摞子煎饼——人们知道那是往坟中撒的。果然,埋土以前,这些黑煎饼像橡树叶子一样落下去。一个崭新的坟头垒成了,它紧挨着闪婆男人的坟。有人说,在阴间摊上个好邻居也不错。比如露筋,还少得了煎饼吃吗?送葬归来的路上,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金祥不久前扎起的小辫子了。有人叽叽笑,被赖牙瞪了一眼。一个老人叹息道:“想不到金祥这人这么有‘文化’——真哩!‘文化’这东西可不光是指纸上的字儿。”很多人盯着说话的人,大气不出。 给金祥下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腿脚轻快的大头颅老人红小兵。 小屋的主人没了。按照小村祖辈流传的规矩,庆余、年九都算不得主人。全村人都注视着他们的动向。因为这样的例子已经屡见不鲜:男人死了,女人将所有家当席卷而去,给小村留下了莫大的羞辱和直接的损失。就看庆余有没有良心了。“民兵!民兵!”人们听见赖牙在招呼人暗中监视她了——民兵们轮流伏在村边和小屋四周。人们期待着结果,默无声息。惯于在午夜打老婆的人也暂时歇了手脚,他们在倾听、猜测、窥探。星星闪着亮儿,狗也不吵了,庆余你还不快跑,多么好的时机!然而他们总是失望。赖牙亲自布置的游动哨在街巷上移动,享受着清冷香甜的夜气,一阵阵激动。旧三八式钢枪压肿了肩膀,他们摘下来,用枪筒顶顶帽子,伏到冬瓜小窗上探望。屋里漆黑一团,真不愧是刚刚死人。那条黄狗老了,连叫也不叫一声。 大约又过了三五天。一个早晨,庆余胳膊上挂了包袱,手扯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年九,后边还跟了黄狗,一溜儿走出屋门。所有人都看见了,小声说一句:“应了。”但他们只是交头接耳,并不阻拦。庆余他们走到了村头。这会儿终于有人跑去告诉了赖牙。队长啪地放了筷子,说鬼哩,她倒精明,专在大白天人们失了警惕的时候跑。他喊了民兵,急速地追赶,后面,是自然聚拢的一群人。庆余刚刚走到大杨树下就被他们拦住了。赖牙气鼓鼓地大骂起来,说你个丧良心的还真走不成?庆余看看他、他身后掮枪的人、一群村民,吭了一声。她说:“金祥死了,俺要走了。”赖牙跺跺脚,照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她胳膊上的包袱一下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包袱,赖牙又是一掌。庆余搂紧年九,求饶说:“大叔别打了,大叔……”赖牙上气不接下气问:“说,逃哪儿去?!”庆余瞥瞥这一群人,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来时一条狗,去时跟上个人,俺娘儿俩出去哩!”赖牙蹲下来解开包袱,见全是破烂东西,最奇怪的是有一双金祥穿碎了的鞋子。他把臭鞋扔了,庆余捡起来塞进怀里。赖牙站起来:“真要走也成,年九留下。他是小村里的骨血哩。”说着去扯年九的手,年九扑到庆余怀里。庆余大哭起来:“这是我的孩儿呀,是我生出的孩儿呀!”人群晃动着,最后民兵扯上了年九,一伙人往村里走去。庆余孤零零地站在杨树下,突然大叫一声,追上了人群。她叫着“孩儿”,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赖牙站住,让民兵把孩子还给她,说:“这就对哩!孤儿寡母,跑哪里不得饿死?秋天眼看过去了,你能找到吃食?村里多少光棍,你跟上谁不成?回去看看,谁家囤里煎饼多,你就跟谁。听我的话没有错!” 黑煎饼四(3) 庆余再没吱声。 不久,庆余选中了牛杆。一些光棍汉说:“该死的牛杆!”牛杆见了庆余就满头虚汗,一双手直哆嗦。赖牙说:“熊东西,怕什么?好生过,她犯毛病,你用左手打她。”牛杆点点头。可他的手还是抖。庆余指指他对年九说:“叫爸。”年九提提裤子,把唾沫喷到了牛杆的脸上。牛杆擦擦脸说:“好……孩儿。”庆余让牛杆搬到小屋里住,牛杆死也不肯。他说:“金祥老哥用眼瞅我哩,我不敢哩!”后来他们就封了小屋,一块儿搬到牲口棚里了。 不久前庆余为牛杆摊制的煎饼装了满满一囤。这么多的煎饼,差不多盖过了牛马粪尿的气味儿。那些牲口槽里装满了草节,成了年九最好的睡床——他跳进去躺下,一双长腿搭在槽沿上。他这个牛槽睡一夜,那个马槽睡一夜,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庆余喊儿子回炕上去,儿子一蜷缩到了槽底。她有一天试着躺到了槽里,让牛杆好找。他找到了她,就取了筛子晃着,让碎草屑慢慢盖过她。她藏在草里笑,肚子一动一动,引得牛杆也跳进了槽里。白马低下头吃草,舌头不停地舔他们。年九趔趔趄趄提一桶水,每个槽中倒一点儿,剩下的全部浇到了牛杆和庆余身上。他们水淋淋地站在槽中,手扶白马。牛杆说:“这是一家哩。”他的话音未落,黄狗又懒洋洋地走过来了。 他们在一块儿行走,一块儿喂牲口,一块儿嚼着黑煎饼,形影不离。有人甚至偷看过半夜的情景,说他们都堆在一块儿,连黄狗也掺在其中。那时他们鼾声如雷,已经没法分清男女老幼了。牛杆木木的神色开始变化,嘴角两边的括号在开大,仿佛要括进更多的东西。谁都知道这是脏女人庆余滋润了他,不过他也将不久于人世。仿佛老天爷早已开好了一副账单,村里的人总是入不敷出。大家都知道牛杆无力陪伴庆余,正像不自量力的金祥一样。庆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哪,简直像一块阔大无垠的泥土,无声无息地容下一切,让什么都消逝在她的怀抱中。她先用黑煎饼把你的嘴巴喂饱,然后再从从容容打发你走。牛杆得意忘形的时候曾对人感叹:“金祥老哥无福哩,落下老婆孩儿给我。”没人接他的话茬儿。因为谁都知道事情将以何种方式了结。庆余会毫不费力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光棍汉,同样也会摊制出一囤又一囤的黑煎饼来。她是老天爷派给鯅鲅的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少白头一(1) 千层菊开花之前,风中有一股酒味儿。去海滩哎,去哎,小村里的年轻人又喊又叫。没有办法,疯张的日子又来了,鯅鲅又该摇头摆尾啦。海滩的酸枣棵上挂满了枣子,年轻人急不可耐地下手了。他们每年都打下一堆堆酸枣,搓去枣皮枣肉,把枣核儿卖掉。没人敢鄙视荒滩上的这个季节。赶鹦领上她那一伙在丛林中出没,又黑又长的辫子任人抚摸,两条罕见的长腿像小马驹一样踢踢踏踏。大家都带了干粮,中午就待在野地里,点上一堆堆火。太阳晒着灰烬,晒着赶鹦的脑壳。她的近旁就是憨人,他像老羊一样打着瞌睡。赶鹦常常去捏他结疤的鼻子。烈日下大伙全躲进树荫里了,赶鹦叫喊起来,有人哧哧笑,并不回应。憨人拔来一棵酸菜,把老叶剥下来吃了,将剩下的嫩叶芽送到赶鹦嘴上。一条绿花蛇弯弯扭扭爬来,憨人救火似的扑上去,捧起大把沙土扬洒…… “你知道千层菊花蕊儿是什么味儿吗?”柳树荫下高颧骨的喜年问姑娘金敏。金敏长了一副平肩膀,显得方方正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伸出——喜年的头就枕在这条腿上。他的脸土黄,脸形像枣核。金敏不答。他的两手插进黄色的乱发中,笑了。太阳花花点点印在他们身上,蚂蚁也爬上来了。金敏看到喜年的淡色胡子,就伏下身去亲了一下。喜年梦呓般咕哝:“我听见河水声了,噜噜噜噜,像大风刮布单哩。”金敏哧哧笑了:“你长了只驴耳朵呀?”喜年说真的,小时候蹲在河岸上能听见水草间有大鱼咕咕叫……他的耳朵蜕化了,如今只能听见人的声音——谁都能听到的一些声音。金敏撇撇嘴。喜年一直闭着眼,却说:“你撇嘴了。”金敏用手挡在他的眼睛上方,他马上说:“把手拿开。”金敏说:“天,古怪的人!”她捧着喜年的头,认认真真地看。他不算好看,可他是做活的好手,她亲眼见他用手推车推过两三个人才推得动的黑土。那时他的裤子用力一扭就破了,露出了脏乎乎的皮肉。他的鼻头像小猪一样,永远湿漉漉的。她用衣襟给他擦了一下鼻子……有一年秋天,喜年和憨人爸在场院看粮,她去看他们,结果出了事。憨人爸叫弯口——他夏天图凉快,在大碾盘上蜷着睡了一觉,醒来后腰永远也挺不直了,那弯儿就像碾盘的弧度一样。弯口彻底不眠,喜年胡乱窜悠。金敏见他钻到了场角的大草垛子里,以为赶鹦那一帮也在,就随他进去了。谁知里面塞紧了麦草,往日的通洞不知被谁堵死了,她想倒退回来,结果洞口也没了。她只得硬着头皮乱扒。有一只大手从草间伸出来将她揪紧了,她刚喊了第一声嘴巴就填进了一团草。那个人像刺猬一样拱过来,一声不吭……第二天金敏到田里做活时老要偷偷抹泪,喜年走过去说:“不用生气了,昨夜是我哩。”金敏还是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明白这辈子是喜年的人了。她不敢想她会嫁给外村人,她天生就是鯅鲅老婆,要为这些远道迁来的人传宗接代哩!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心疼他。如果搞到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她就用一层层土纸包了,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暖着,寻个机会给他吃。这个男人哪,这个准定会做丈夫的家伙啊,你的头好沉,压得我的腿都麻了!我的好人哪,俺想夜夜搂抱的人哪,你让俺好好看一会儿,俺兴许今年冬天给你做个小棉袄呢!金敏看着这张风干了似的、毫无油性的脸,突然发现了三两道皱纹。她叫起来——不足二十的人啊!喜年一睁眼,金敏发现他长了一双马眼,只不过太小,向上吊着。她倒吸口凉气,心想喜年是大马托生的啊,注定了一辈子拉车挨鞭抽打的命——他不会有更好的命了!金敏不顾一切地亲着、亲着。喜年嘿嘿笑了。这是老实人的笑声啊——他是老实人吗?他压住了俺,他把两个土人的命贴到一块儿了。金敏眼窝热起来,她要一生一世学做他的好女人。比如这顿午饭吧,前一天她不顾家里人的盯视,调制了地瓜面,又铺了一层玉米面,掺了浸好的干槐花,卷起来拍成一张饼。他们两人分吃了这张饼,周身甘甜。他俩的头发揉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风把远处的绿草吹得火焰一样燎动,散在其间的野花如同星星般闪亮。喜年看着前方,快活得连连呼叫: 少白头一(2) “赶鹦啊!长腿野马啊!满滩上跑啊!” 金敏站起来。喜年突然不吱声了。他们都定在了原地——一片白毛毛草间,肥一个人踟蹰,两腿越来越沉,差不多伏在了地上。你怎么了肥?可怜的肥,大海滩上哪里不是成双成对啊!金敏和喜年彼此使个眼色,一起掩上了嘴巴…… 肥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在街巷上游荡,一个人走在大海滩上。她离开赶鹦他们,一边打酸枣一边往前走。她挥起杈棍一下一下打在枣棵上,让枣子溅在篮子里、溅在汗淋淋的脸上。中午热辣辣的太阳啊,把一地白毛毛草快燃着了,她一迈进这片草地就烤得难以支撑。她又感到了那对目光,就像在茫茫夜色中、在小村的街巷中一样。它藏在一个角落里,执拗地直射过来。她猛地止步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毛毛草地。肥的一双手不由得按住胸前,按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她仍能感觉那双目光——这会儿正由于长久的注视变得信心百倍。她低下头,转过身子走开。四周没有一丝声息,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她知道那个人不会追赶,但他会尾随着她,走过一千一万个白天和夜晚。她想绕开什么。那双目光把她灼痛了,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跑啊跑啊,跨过荆棘,钻进灌木丛,连头也不敢回…… 金敏和喜年仍注视着这片白毛毛草,他们终于从中发现了一个伏卧的人——如雪的白发、倔犟的脖颈、锥子似的目光,那是老刘家的后代龙眼哪!喜年害冷似的吸气。龙眼独自伏卧,他好孤单。肥刚刚跑开,你筋骨铁硬的手指抓不住她吗?肥真的要像传说那样飞出小村吗?那你该驾起祖宗留下的破车去追,扛起老辈儿传下的锈枪去打。肥也是鯅鲅,她注定了要在这片草窝里生籽儿,繁衍出一群身上有灰斑的小鱼来哩……喜年看着龙眼,张大了嘴巴。他看见龙眼旁边是半篮子酸枣,一根打枣棍像拐杖一般握在手中。他多像一个白发老人——啊不,他的眼里还有刚刚烧起来的火,脸上还没有打皱哩。他从娘胎里生出来就顶着一头白发,那是从老辈的血脉里传下来的。虽然他的爷爷、父亲,还有母亲家里都没有这样的少白头,可那愁根儿一代一代积下了,最后让龙眼生着一头白发出世。中午的太阳照耀着,白发银亮,与一片白毛毛草浑然一体,远远望去极难分辨。 赶鹦在远处打起了又长又亮的口哨。年轻人从树荫下走出,打着哈欠,提着篮子和杈棍。他们蹦蹦跳跳,一抬腿,裤子上没有缝牢的补丁就一起舞动。肥、金敏、喜年、年九、小欢业、赖牙的独生儿子争年,都拥出来了。年九露着肚脐,不断地提一下裤子。有个叫香碗的眼皮上长小疤的姑娘走到赶鹦跟前,说:“我睡了,年九伸手捏我。”赶鹦吓唬年九说:“送你去找方起。”年九迎着赶鹦腆起肚子,直挺挺地倒下去。赶鹦再没有理年九,扬着手说:“干活了!干活了!”大家欢叫着找枣棵下手。“千层菊花蕊是什么味儿呀?”喜年像女人一样小步奔跑,呼叫着。赶鹦说:“不要散开,他们说来就来!”——外村的年轻人也来荒滩,如果人多,就上来抢枣子;如果人少,就站在沙岗上,弯了腰一起呼道:“鯅鲅!鯅鲅!”这边追上去,他们就撒丫子窜了。那时大伙儿的一天就给毁了。这片荒滩啊,漫漫苍苍,蛇鸟兔子,什么都自由自在哩,凭什么让小村人忍受屈辱……大家互相叮嘱,后来才发现少了一人——龙眼呢? “龙眼龙眼少白头龙眼哩……” 龙眼躺在没膝深的白毛毛草间,风把白茸毛擦到他的脸上,滑滑的柔柔的。他一声不吭。白毛毛多像他的头发啊。村里老人说:“少白头龙眼,生个孩儿也会是白头发。”多少人议论猜测他这头白发,连他自己也疑惑起这白发的来历了。白头发根儿到底扎在哪里?一个愁字缠住了龙眼。雨天他跟在一群大人身后抢拣地瓜干,那些人唉声叹气说,龙眼是在娘肚子里闷坏了。龙眼像中了箭镞一样,一下蜷在了雨地里……一个生命刚刚开始那一刻小得像尘粒,它游动游动,不巧落在了一片苦海里。“他爸,他爷,他老爷爷……”他似懂非懂地听。他更早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他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的那一刻看见了什么?那时候的头发真的像白毛茸茸一样颜色吗?他在娘胎里怎么知道愁?也许他投胎后反悔了,开始愁苦,直熬过了十月怀胎的漫长日子?也许是一辈一辈分泌的愁汁把他泡白了?母亲像海一样的愁苦之汁啊……龙眼发狠地揪下一绺绺白毛毛花,直吞下肚子。天哪,他好饿!吃吧,这些白毛毛,让我把你嚼个精光。这是几辈人吞咽过的食物了,像棉絮,像白雪。老爷爷挑着担子奔走在雪地上,拉扯着一个女人一个娃娃。白雪的反光快要刺瞎了老头子的眼睛,他全靠那个大头娃娃牵引。向北向北,听说北边开满了千层菊花,娃娃妈你忍住一口气。向北向北,听说北边有喷喷香的玉米饼,让咱一家三口咬住一块金黄玉米饼好了。雪地上的脚印一会儿变成了一溜儿不断线的银币,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跟上来,抢着,追着……那群人直追了两天两夜,捂住破衣烂衫,低头一看,银币全都化成了水。他们懊恼得呼天抢地,可这会儿已经回不去了,只有跟上这溜脚印儿,向北向北。 少白头一(3) 龙眼躺在了白毛毛花儿间。“奶奶,老奶奶……”“愁死人啊,娃他爹,娃儿活不成了!”女人揪紧老头子的衣襟,只一扯就扯下一大块。这块破棉絮立刻缠到了大头娃娃身上。大头娃娃脸是紫的,嘴唇发青。“饿……哦……”她弯腰掏一把雪填进娃娃嘴里。“愁死人啊,他爹!”老头子顿足,伸出巴掌打了女人一下。走啊走啊,走过了冬天。白毛毛花儿开放了。采棉花似的白毛毛花吧,赖牙喊。全村人都出动了,红小兵带着脏黏的酒壶上了荒滩。“采下做棉被哩,做棉裤棉衣哩!”大脚肥肩飞快地采摘。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毛毛花棉装,盖上了厚被子。夜里它深长的香气撩拨得人在被子下扭动不停,汗水湿了席子。老爷爷想不到会有老天爷送给的白毛毛花,女人也只会捂住娃娃喊:“愁死人啊……”大头娃娃死在了雪路上。龙眼一辈子见不到伯父了。大朵雪花覆盖了一溜脚印,一个死人。剩下的人走过冬天吧,走到白毛毛花里,去踩这片没有汁水的雪。赖牙采着白毛毛花,骂着那个老人,说他第一个来搭下窝棚。该死的,他先有了窝儿,又生了孩子。先有窝儿的人就该当地主。一个黏黏的小孩儿像条虫,在棉被上滚动,粘满了白毛毛花绒。谁见过小草窝里刚孵出不久、闭着眼睛的麻雀幼崽?它在草窝里颤动,嫩皮包住了一层血肉,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白毛毛花儿下面有一个圆圆的小窝儿,那是用金黄如丝的小草编织成的,光滑柔软像个小篮子,里面盛了三个红嘟嘟的幼鸟——龙眼伸出手去。“呀呀呀!”它们嫩黄的小嘴一起张大了。小嘴在龙眼坚硬的食指肚上啃着,小脖子拧了一道麻花褶。“说什么化成水的银币,呸,传说的瞎话。”父亲把老羊皮袄抖一抖披上,吸起了辣烟。“龙眼妈,你这条不死的母狗。”他吆喝一声,龙眼妈赶紧从里间出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火罐。“赖牙怎样,我也要怎样。”父亲露出一个膀子。母亲伸出食指从水碗里蘸了点水抹上去,接着点火、扣上罐子。皮肤吱吱地收紧了。“哎呀!我的妈妈呀!”他像挨了刀一样号叫,身子绞拧,头往墙上撞,又一下蹿了起来。“你杀了我吧!我睡你祖宗!”他放声大骂。白花绒绒沾在黏糊糊的男婴身上。“他痒哩,痒哩……”女人眼泪汪汪。“你留那东西做啥?给他吃哩!”她挤了又挤黑乳房,一滴奶都没有。“天哩,愁死人啦!第二个娃也不保哩……”父亲一次次讲他活过来有多么不易,说那会儿就像一条虫。他活过来,并且娶妻生子。母亲在他三岁时饿死了,父亲在他十岁时也倒下了,是被地瓜噎死的。“要紧是有个传香火的人。”父亲盯着儿子雪白的头颅说。他磕着烟锅,烟灰飘到了白发上。他说:“赖牙是报应。大脚肥肩活该不成,断根了。”他们的争年是要来的,说不定是外村人生在高粱丛里的一个野物。那不是鯅鲅,不是小村种儿。“我看赖牙这村头儿做不成。”父亲咬着牙:“我要起事不成,还有孩子哩。”他盯着星夜……天哪,没有边缘的黑夜,永远游不到尽头的黑夜!它的中央漂着一颗白色的头颅。一个粗哑的嗓子在堤岸上呼叫,那是母亲的声音哪。他游啊游啊,迎着母亲的呼唤。有几次他要沉下去了,但终于还是挺过来。堤岸在哪?哪里才是边缘?巨大的惊恐使他浑身战栗。游啊游啊,渐渐听到水浪拍岸的声音了。那时他哇哇大哭。母亲终于抱住了他,第一句就问我儿为什么白了头发?哦哦,那是急的、愁的,是绝望之火烤成的。母亲把乳头对在他嘴上。他用力吸吮。天哪,它是干的……饿呀,饿呀,龙眼在白毛毛花里滚动,揪了白绒绒毛往嘴里填。泪水涌出来,差一点儿就噎死了。透过泪花他望到了什么?他望得到茫茫夜色的背面、他的遥远的来路?他记得三岁那年父亲开始拔火罐。火罐扣在肩肉上,肌肤急急收缩到一起,母亲给男人膀头上盖了一块脏手巾。“遮遮盖盖,变出个妖怪。”一句歌儿飘过脑际。又停了三五分钟,母亲动手取火罐了。多么坚牢的东西,她憋得脸通红,火罐还是没有取下。父亲大骂。母亲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儿子的白头发梢上。突然哇一声,火罐取下来了。火罐腔里黑洞洞的……“人死如灯灭。”父亲的先人,那个高个子黑老人手持拐杖走近了说。他在说自己过世的女人,好像没有一丝牵念。黑老人浓浊的异地口音唤着龙眼妈——她小步跑过去,从地上拣起一根湿乎乎的杨树枝条,从老人后衣领那儿插下去。她一下连一下捅着,老人舒服地哼哼。“真解痒,真解痒。”后来妈妈不停地呕吐,头发枯得像苘麻。“我的儿啊,儿啊。”她一边叫一边抓紧儿子的手。父亲去找红小兵,后来戴着镜框的赤脚医生出现了。那人摆摆手,父亲拉上龙眼就走。他一步三回头,惦着母亲。身后咚的一声,门关了。他闭了眼也能看见赤脚医生取出一把刀,按按这儿,戳戳那儿,血水涌了出来。“妈妈!”他大叫一声,父亲狠狠一扯。刀子在妈妈身上剜着什么。妈妈的皮肤如干燥的雪层一片片切开,露出一大块变色的干结。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针管,给她注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父亲握紧他的手腕。他听着妈妈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后一根头发……白毛毛花如醉如痴地歌唱,摇曳不停。白绒绒被西南风吹得纷纷扬扬,一朵朵飞向低空。云絮起起落落,覆盖了少白头龙眼。雪白的头发与其融为一体,再好的眼神也难以分辨。 眼就走。他一步三回头,惦着母亲。身后咚的一声,门关了。他闭了眼也能看见赤脚医生取出一把刀,按按这儿,戳戳那儿,血水涌了出来。“妈妈!”他大叫一声,父亲狠狠一扯。刀子在妈妈身上剜着什么。妈妈的皮肤如干燥的雪层一片片切开,露出一大块变色的干结。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针管,给她注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父亲握紧他的手腕。他听着妈妈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后一根头发……白毛毛花如醉如痴地歌唱,摇曳不停。白绒绒被西南风吹得纷纷扬扬,一朵朵飞向低空。云絮起起落落,覆盖了少白头龙眼。雪白的头发与其融为一体,再好的眼神也难以分辨。 少白头一(4) 对这伙年轻人来说,月亮升起之后是一段最美妙的时光。从天黑到月亮升起之前,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停地咀嚼酸枣,躺在温暖的沙土上歇息。他们等待月亮,盼望在凉爽的月色里奔跑。那时令人讨厌的外村人都回家去了,他们可以在开阔草地上大声呼号、跳跃,追逐赶鹦徐徐扬起的长辫。夜色里,年九在一个角落骂着香碗;憨人拍打节奏,想趁月亮升起前引逗赶鹦说一段《数来宝》。一个刺猬走过来,憨人起身去捉。刺球儿滚动不停,滚到赶鹦跟前舒展开身子,伸长鼻子嗅着。憨人咕哝:“说段《数来宝》吧。”山狸子在远处连声喊叫,月亮如果禁不住它的呼号就会提前溜出来。长尾巴喜鹊、狐狸、鹌鹑、野獾,它们都等着在月色下梳洗打扮,擦上花粉去喝老兔子王酿的老酒。据说老兔子王已经在荒滩上活了一百七十二年,如今只剩下一颗牙了。只有红小兵见过他,他们之间偷偷交流着酿酒秘方。他们的胡须都白了,一颗心却越变越善良。月亮快出来吧,快让俺借个光吧。不知是谁念叨起龙眼来了,大家都转脸去看肥,肥沉默不语。更远些的橡树丛里,喜年和金敏趴在地上等月亮。喜年说:“我不会有孩子啦。”他脸色阴沉下来。“为什么哩?”喜年叹口气。“到底咋啦?”喜年咬咬牙关:“前些年我爬树逮鸟,让树杈子把身子硌了。”金敏想笑:“那有什么!”喜年摇头:“不止一次了。真的。”金敏不吱声。一会儿,她抽噎起来。不知停了多长时间,当他们一起抬头时,发现又圆又大的月亮在东边点亮了!老野鸡一声连一声喊叫:“渴——渴死!渴呀……” null 本书选载结束,更多精彩,请见原书。呼吁读者购买正版图书。 本书为凤凰网读书授权转载。未经授权,任何媒体和个人不得全部或部分转载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