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 第1章 唯一的红军 也许是我们这个地方过于人烟稀少了,方圆几十里只有一个红军。 我们大家都认识他,闭着眼睛就能想起他的容貌来;以至于认为所有的红军都是这个样子。他中等个子,表情肃穆,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裤。我好像记得,他的裤子永远只搭到膝盖那儿。他的鼻子在战斗中挨过一枪,后来修复了,结果成了一个横宽的鼻子。他的鼻子差不多有十公分宽。然而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他难看。他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这就显得越发威严。他的头发没有脱落,但几乎全白了。他不抽烟,也不喝酒,生活极其严谨。虽然年岁很大,但走起路来腰一点不躬。那是真正的军人的步伐。 在我后来见到的所有军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更富有英雄气概;尽管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不着军装,与农民的打扮没有什么两样。 有一天,我们的学校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因为到处都贴上了红色的标语,上面写了“向老红军致敬!”…… 那一天我们都处在激动的期待中。老红军来了。他给我们讲了红军长征的故事;讲了怎样吃草根和皮带。我们宁可放弃一场电影,也不愿放弃这种机会。我们平常认为的草根,就是茅草细细的、像头发一样的根须。我们一直纳闷,这种草根怎么吃啊?经他一讲,我们才明白,“草根”就是一些很粗的块茎,使人想起了山药。 老红军身上伤痕累累,但我们可以看到的只是他受伤的鼻子。他威严的眼睛望着我们,话语迟钝。他让我们好好学习,说我们都是未来的栋梁;他们当年艰苦卓绝的斗争,有很多伟大的目的,其中一条就是为了让我们像今天一样,安静地坐下读书。 主持会议的一个老师听到这里,泪水滚落下来。这一下引发了我们大家的泪水,大家都哭成了一片。 老红军坐在台上,认为我们没有必要这么哭。他高声地喊了几句,我们都睁着泪眼抬起头。他接着讲下去。他认为我们的建设还很不够,比如通向海滩的只是一条羊肠小道,将来如果发生了事情,那就不好办。即便不发生事情,也不利于生产。一辆车子也开不到海边上去,这怎么能行?他说到这里,把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捣了一下。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了当地唯一的红军。我们觉得幸福极了,好像也一下长大了。一个见过红军的人,一个聆听过他的声音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奶腥味十足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四处宣扬:通向大海的,不久将有一条平坦的大马路。其实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那天听老红军这样讲。我们认为他说过的话,肯定是没有错的。不久,四周的人真的被动员起来,他们担土推车,硬是铺起了一条土路,它向着大海延伸。 我们学校也出动了。老师带着同学,挑着筐子,大一些年龄的同学就推起了手推车。由于荒滩是沙土,所以我们要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粘土和石块。这是一次耗资巨大、旷日持久的工程,但我们都不气馁。肩膀压肿了,汗水洗透了衣衫,可我们没有一个想要停止。我们眼前闪动着的,是老红军的形象。 大约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一条宽阔的马路修成了。打那儿以后,人们到海滩去,可以骑自行车,可以用胶轮车运送小船和网具。总之,这条大路和老红军的名字连到了一起。 二十年后,这条路又铺上了柏油;海滨立起了一座座漂亮的建筑。那些水泥、钢材,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条路上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没有这条路,就没有海滨的一切。有人从那座小城到海上去玩,也可以坐上小车,来回一个多小时就能在海滩上兜一圈。如果没有这条马路呢?那时一切将是另外一副样子。 我们的荒原二十年前还是一片白纸,可今天已经被我们尽情地涂抹了一番。这幅图画,无论是漂亮还是拙劣,伸手往这幅画上画出第一道痕迹的,还应该说是我们的老红军。他不仅给我们画出了一条笔直的长线,而且他的精神将永久激励着我们。 当我们在荒滩上长途跋涉,皮肤上的汗水混同着草籽沾在身上,被蚊虫小咬和百刺毛虫叮得处处红肿的时候,当汗水渗到眼睛里,泪水不断涌流的时候,我们从来也没有停止脚步。 那时我们想到的只是长达一万里的跋涉。我们仿佛看到了天上的飞机,身边的弹雨。一个老人--就是那个老红军,好像一开始就是这么衰老,就是这么威严;他扛着一面旗帜,踉跄奔突。身边是青色大马,马上坐着另一个身村颀长的、消瘦的、奄奄一息的红军。他军帽上的五角星耀眼地亮,穿着破衣烂衫,满是损伤的皮肤从破碎的军装里裸露出来,有的地方淌着血。他几乎是横在马背上,由另一个人在一边照看。一些满面灰尘的女军人在四周奔跑。她们浑身都挂满了污泥,头发乱得像鸟窝。远处有人呐喊,像发生了什么严重事故。这边的队伍稀稀落落,队伍的另一端好像还发生了枪战……老红军命令身边的人快走,随手打了青马一掌。青马无精打彩地瞥了一眼,步子稍微变快。枪声越来越密,呐喊和拼杀越来越近。 老红军坐在地上。那些人带着满身的泥巴和伤痕急匆匆地走去。往前望去,他们和大青马已经离开二里之遥。一群满脸血痕的红军奔涌过来。老红军仍然坐在那里。他从腰上抽出驳壳枪,挥动一下,他们走得更快了。 当他们全部跑过时,他就卧下来,爬进了一团浓密的茅草里。 不知停了多长时间,又过来一帮穿着比较整齐的军人,他们就是追赶红军的匪兵。这群队伍往前跑着,刚刚跑了几百米,老红军就在他们背后开枪了。他一个点射,骑在马上的一个人就跌下去了;接着又是一枪,又有人落马。 匪兵乱起来,马头相对,互相冲撞。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回头把队伍拉成八字形往前逼近。 就在那一天,老红军突围的时候受伤了。他的鼻孔堵塞,不能够呼吸,大口大口地吐血。他以超人的毅力往前挣扎。后来他终于跑到了一个伤兵收容站,在一个婆婆妈妈的首长跟前昏了过去。 这一次老红军差点送命。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前后被五六拨人抬过,但他都从担架上滚落下来--他坚持拄一根柳棍往前挪动。当他实在落得很远的时候,首长就让人重新把他抬起。 有一天他昏死过去。因为伤口发炎,整个脸都肿起来。大家认为他没救了。 队伍起程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钻入一片丛林。他想自己死在这儿。如果不是战友早就察觉了他的意图,两天前就收走了他的枪,一切也就简单了。他不愿给队伍带来连累,想等队伍走开后,再让自己静静地死去。 队伍就要起程了,首长喊破了嗓子,命令一个连四处搜索。有的女兵呜呜地哭起来。老红军躲在林子里,泪水一串串流下。他不记得以前这样哭过。听着战友呼喊的声音,心里好难受。 他们呼喊着,简直在哀求他出来。 革命队伍就要出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分分秒秒贵如黄金。他的心软了,从林子里爬出来。 他没有死去,而是成为队伍中一个专门品尝草根的人。他要把那些新采来的陌生草根一一咀嚼,试试有没有毒。他一次也没有遇到危险。当首长知道他主动承分担了这个工作时,感动得不知怎样才好。他对首长说:“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首长说:“不,队伍还需要你来打旗呢,你万万不能死去。” 老红军眼睛闪烁出幸福的泪花。他直盼着举起那面红旗。那面血迹斑斑的红旗,如今在哪里飘扬?身边的人都是另一个团的。他向他们打听。他们极力地回忆,答应把他尽快送到原来的队伍中去。 老红军以超人的毅力捱下来。后来他的伤口好了。再后来,他追上了自己的队伍。 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战斗历史。它在我们心中永远闪耀着光辉。没有人能把它从我们心中抹掉。二十年过去了,当有人谈到“红军”两个字,我们眼前立刻会出现一面哗哗抖动的红旗,想起心目中的那个老人。他就是最严峻的历史,是一个浴血战斗的故事。他站在了这块平坦的土地上,正把自己的声音送给正在成长的后一代。 自从公路修起以后,荒原上就变得忙碌了。似乎人们再也不能容忍有了一条大动脉的荒原还在沉寂。于是一群群人涌到海上拉鱼,到荒原伐木,采药材,割草。荒原做出了无私的奉献。好象它是取之不尽的。那么多的木材,那么多的干草,以及那么多的鱼产品,源源不断地从马路上运出。 我们的学校又一次动员起来了。大家都投入了开发荒原的大潮之中。我们举着旗帜。这旗帜上就写着我们学校的名字。好象我们都在老红军的挥手指挥下,迈入这伟大的战斗行列。 上级发出一个命令,让学校和周围的村庄一起,组成一个又一个垦荒队,把整个荒原都开发出来,建成一个粮食基地。沙滩上不但要刨去树木,除掉茅草,还要垫上厚厚的一层黑泥,改良出第一流的土壤,种植小麦和玉米。有的地方要办农场。还有的地方要种水果。 一声令下,人群在一个严寒的冬天,拉着帐蓬,浩浩荡荡开往海滩。接着是放火烧荒,有了浓烈的烟味。只要北风刮起,烟味就更重。深夜,蹬上屋顶,就可以望见北方那一片红色的大火。火焰燎着星星,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有人说那是星星被燎疼了,星星在吱吱尖叫。 海滩上到处是被烧掉的草皮,有的地方积了厚雪,火就熄灭了。于是当太阳出来时,大地像一个野兽换掉的皮毛一样斑斑点点。帐蓬里满是散发着臭味的皮靴,肮脏的衣裤;行李卷上闪着油光,旁边是马灯,碗筷,和熏黑了的水壶。整个海滩就像军营一样。到了夜晚,有的地方放起了鞭炮,还有的地方燃起了篝火。闭上眼睛,会误以为来到了战场。 我们脑子里都有一幅相同的战斗画面,仿佛又看到一个老人躺在火光下,烈火向他逼近;口腔里的血凝成一块,他就愤怒地吐出……枪声越来越近,突然他变为一匹红色的马,在一片火海中奔腾不停。火焰燎了它的鬃毛,它发出了哀痛的长嘶。它冲出了火阵,迎着一片熟悉的红旗冲去…… 就在我们学校开上荒原的第二天,传来一个奇怪的消息:老红军跟上面的一个大人物吵起来。老红军怒拍膝盖,说痛恨自己没有了武器--如果有武器,非亲手把那个领导人干掉不可。 我们大家都惊奇地问:老红军为什么发火?嫌我们干得不快吗? 传递消息的人连连摇头:“恰恰相反。老红军说他让人们修这条马路,不是为了让人们踏着它进来遭踏草原和树林的。他只是为了修一条通向原野和大海的马路。他让他们赶紧撤回,不准在海滩上点火,不准伐树。领导人不同意,他们就吵起来……” 我们一下给弄懵了。这种雄壮的场面本应与老红军的形象连在一起呀,他怎么会反对? 正在我们恍惚时,又有一个消息传来:“以前的消息不对。荒滩上的红旗正是老红军让插的,这才是老红军的意思。他跟那个上级吵,是嫌那人没有派更多的人到荒滩上来……” 我们听了更加吃惊。因为我们终于再也闹不明白,到底怎样才是老红军的意思。 但我们听到那个消息不久,就在荒滩上发现了他的影子。 那是一个大雪天,我们从帐蓬出来,一转脸,看到从马路斜坡上下来一个手持拐杖的人。都觉得他的身影有点熟悉。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看出他正是老红军! 他穿了一件破旧的老羊皮袄,黑色的毛皮在领口那儿翻着。他巨大的鼻孔喷出一团团白气;那气又在羊毛梢上凝成了白霜。他没有戴帽子,又白又短的头发茬儿跟黑色的羊毛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他的拐杖是一个破旧的锹柄改成的。他穿着一个半长筒的皮靴。皮靴已经破碎,从破碎的洞洞里露出了一撮撮麦草。他正艰难地往帐蓬边上走。他掀开一个帐蓬的帘子,看了看里面酣睡的人,又往另一个帐蓬走去……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不吱一声。后来我们见他蹲在那儿,双手抖动,伸出手里的锹柄,轻轻地把那层雪幔拨开,露出了一片未燃的茅草。他伸手抚摸着,一直抚摸了五六分钟。后来他又用锹柄轻轻地覆上白雪。这样呆了一会儿,他又站起往前走。起风了,一股白雪撩开他的衣襟,冲进他的胸口那儿。他像没有看见,昂起头,四下遥望。更远的地方,透过雪雾可以望见另一片帐蓬的影子。他长长叹了一声,往那儿走去。 巨大的脚印留在雪地上。我们伸出脚试了试,发现只有他的脚印三分之二大。 我们这时更加迷惑了?的时间,我们的垦荒队差不多大获全胜了。视野之内,所有的茅草和树林全部被我们干掉了。新翻的土地上,无数的草根和树棵都被铁耙子拉出,汇到一起,晒得焦干之后又被烧成灰烬。 也就在我们欢庆胜利时,一个噩耗传来--老红军死了。 开始大家都不信,同学们互相眨着眼睛,愤恨地看着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当天下午,所有帐蓬的人都集中到一起,看着一辆吉普车从马路上疾驶而来。 车上跳下一个穿着黄色军大衣的领导。他主持召开了荒原大会。会上,他号召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沿着老红军指引的道路,把我们这里的事业进行到底。人们呜呜哭出了声音。哀恸的声音盖过了海潮…… 再也没有红军了。他让我们开出了一条通向大海之路,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走向了阔大的原野,进而又改变了这片原野。可这到底是不是老红军的意愿呢?没人知道。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怀着无比悲凉的心情,一次又一次踏上这条路,去寻找心中唯一的红军、他遗落在荒原上的声音。 举目四望,苍苍茫茫。由于失去了茅草和树林,失去了一片绿洲,多年的北风掀起的黄沙彻底毁掉了良田,那一个个沙丘像巨大的坟墓一样,罗列在视野内。这里埋葬着老红军的愿望吗?埋葬着老红军的真正意图吗? 我大声地询问。 得不到回答…… 第2章 老人(1) 1 出门的时候正是太阳初升的早晨,开阔的原野被照得一片橘红。我知道这是一次短暂的告别。一直往东,继续这无边的游荡……穿过田野上纵横交织的小路,往东南方向斜插过去,翻过山的慢坡就可以直接抵达城市的南郊。那儿吸引我的是一位老红军,他的居所坐落在一所中专学校里——“如果路过那儿,你可一定要去看望老人家啊!”朋友叮嘱着,电话未通,就特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上。 想象着即将见面的那个老人,脚步不由得在加快。我相信他能够强烈地吸引年轻人,当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况且我一直想着一个叫荷荷的姑娘,忘不掉她就是被一个叛逃的不肖之子给害惨的,而那个家伙就是老人的儿子……我觉得奇怪的是,一所中专学校怎么会建得远离城区?大概当年那个设计者多少有点修行的情怀吧,硬是把一个学府搁置在荒凉中。如果沿一条缓缓的坡路转过那个山嘴,会花上很长时间,我于是决定径直翻过山岭。 和缓的山坡上长满了侧柏和黑松,还有在别处极为罕见的樟子松。辽东桤木足有二十多米,它们一连多株站成了一排。除此而外还有房山栎和箭杆杨。灌木中有罗布麻和爬蔓的杠柳。篱打碗花开得何等清丽。一只四声杜鹃好像在端量我。活跃在林子里的还有小星头啄木鸟,灰色山椒鸟,红点颏——它故意在我走近时才飞开一点,像是要存心挑逗一个进山的人。老野鸡在山的另一面嘎嘎大叫,像是在那儿发出了预警呼告。 山坡渐渐陡起来,从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到花岗岩和石灰斑岩。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呈东南西北走向,实际上属于更远的砧山山脉,是离大海最近的一段。翻过山脚,那些稀稀疏疏的建筑就尽收眼底了。原来这儿临近一个郊区的村庄,它北边几华里远就是那所学校了:建筑比较整齐,大都是一些红砖平房。校区套了高高的院墙,一些箭杆杨从墙内挺起,从外部看很像林泉精神病院——我这样端量时心里一阵惆怅,脑海里飞快闪过了朋友的影子……从这儿到那片校舍只有几公里远了,它的上方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透出一片神秘的宁静。 那个老人原来藏在这样一个地方。望着那一排笔直的钻天杨、红瓦绿树,竟然使我踌躇起来。看看前方,突然觉得他从不希望被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在这儿独居……人哪,要在大地上逗留几万个白天和黑夜,这期间要经历多少坎坷曲折,还有怪诞和奇异、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场景在人生之旅上只是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可是它如果在命运之轨上爆亮了一个炽热的光点,就让人永生难忘。人与人是何等不同。 从山的慢坡到那道小溪之间是绿茵茵的一片——远远的看不清是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大片苔菜。这种菜绿得发黑,叶片厚厚的,可以从秋天绿到冬天,一直到满身墨绿挂满冰凌。春天开始它就要长出长长的苔,然后开花结籽。这么大的一片苔菜真是美极了。 这片平展展的沃土是一片开阔的河谷:砧山山脉丰富的山落水一直冲刷下去,开拓了滨海平原。整个的东部城市就坐落在一片淤积土上,而很久以前脚踏之地就溅着海浪……淤积物渐渐铺开,浩浩河流挤到一边,而后又成为一条溪流。历史上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渐渐落下,只留下一片沃土。这是一个逐渐干结和安静的过程,或许它还远未结束——由此联想到一片片旱荒,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老人戴着斗笠,穿了一身土布衣服蹲在苔菜地里。我走了过去。他手里有一个小铁锄,我还以为他在锄草呢,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正用这把小锄子将苔菜挖出来:隔一棵挖一棵,放到旁边的柳条篮子里。他挖得很深,只为了把苔菜的肉质根茎也全部挖出。我知道苔菜根很好吃。他可能就是学校南边村子的人,高瘦,面容肃穆。我在旁边端量着,看他用心地挖出一棵又一棵苔菜。 在这个春天一样的秋天,不知为什么有怎么也赶不开的忧郁。这个时刻真该有一个同伴。一排排钻天杨下的红色房舍,我正悄悄地走近你……一个终生奋斗和漂泊的长者,你会给我什么灵感什么勇气?你会是这个时代的活化石吗? 当我跨入朴素到极点的一个小院里,弄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老红军之家,两眼竟有点迷蒙:我揉了揉眼睛。这是三大间红砖瓦房,耳房长长的,可能是厨房和卫生间,顶部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在强烈的光线下,我首先看到了西面一间窗户下那丛浓烈开放的美人蕉。它水汪汪的,红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阳那么红,火红火红。 一个女人给我开了门。她站在院子当心。我马上看清了她——三十岁左右,一个真正的大块头,又粗又高,大脸庞,洁白的皮肤有点红;头发乌黑浓旺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刚问了几句,她进一步向我肯定:这就是老人的家。我那一刻倒想知道她是谁,她与那个老人又是什么关系?忍不住问了一句,原来她就是老人的儿媳!好嘛,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逃开了,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里……我问老人在不在,她说他去东边挖苔菜去了。 我马上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那个老人。我“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苔菜地就在不远,那个老人还蹲在那儿。离得老远我就看到了他头顶的一团白发,雪白雪白,在阳光下闪亮。旁边是一个竹篓和一顶斗笠,他穿了软软的灰白色上衣,一条旧军裤,是的,他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们竟相见在一片苔菜地里。 我转到了他的正面。他一抬头,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老了,皱纹纵横,头发雪白;惟有一双眼睛跟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同——我想很久以后还会琢磨不停的,就是这奇怪的眼神——犀利而沉默,透着说不清的警觉和怀疑……我想向他说明来意,可怎么开口呢?我算是什么人呢?崇拜者?探险者?一个前来请教的学生?一个好奇的城里人?我想尽力把一种意思表达清楚:我是他朋友的挚友,我代他来看望他;我同样是一个很早之前就怀着崇敬之心的“后来者”,而且我有一封信件……他看了信,又仔仔细细放到兜里,嘴里“哦”了一声,自语一般:“好吧。”我说我们两个人刚刚在一起,有过一夜畅谈呢。他瞥瞥我背上的背囊、蓬乱的头发和旅途上沾满了泥巴的一双鞋子,蹲在那儿吸了几口烟,然后继续伸出小铲去挖苔菜。 我也蹲下来。后来我很快说起了一个叫荷荷的姑娘……他的铲子停下了,把烟斗收起:“你从她那儿来吗?” “我是她男人的朋友,和他们住在一起……” “她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现在……” 老人没有吭声,又开始一下下挖着苔菜。肥肥的根茎被挖出来,他抛到了篮子里。篮子已经快满了,他搓搓手站起,把斗笠戴到头上。 “走吧,跟我回家,去吃猪肉炖苔菜吧。” 2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院里。进了老人的西间屋,一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大书架上插了一排排书。在这个光怪陆离,满世界号啕的时代,竟然还有一个老人在这儿默默读书。我在书架前流连,老人去外屋择苔菜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取茶杯,我一眼看到了粗粗的指头和鼓胀的筋脉。我也到了外间。那个高大的脸色红红的女人垂着一头浓发,正与老人一块儿择苔菜。 老人已经鳏居多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到田里忙一阵,种点他喜欢的蔬菜,然后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大块头儿媳叫莫芳,令人多少有点惊奇的是,她的父亲竟是城里我所熟悉的一个文化老人。莫芳是这所中专学校图书馆馆员,大约因为是老红军的儿媳,校方并不强调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莫芳当然喜欢这样。她如今是一个真正的留守者,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时刻准备着,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她面容冷淡,很少看别人,只做自己的事情,也不与公爹说话。这是一个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热情,正在默默寻找机会的人。她住在东间屋里,中间一间除了前厅的会客室之外,靠北一点还隔开了一小间,那里有一张小床,可能是留客用的。 老人就让我睡在隔间的那张小床上。 老人亲自动手做饭,一双茧手切着乌黑的苔菜叶,切肉块。这双手总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旁边看着,插不上手,多少有点尴尬。那个莫芳不来帮忙,择完菜之后就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要帮老人洗菜,老人把我挡开了。好像做饭正是他日常生活中一件有滋有味的事。他把一种宽粉条放在了肉块和苔菜中,然后就点火。这是一种极其简单的做法,多少有点像我们在野外旅行的人做的那种汤水宽绰的野餐。 老人看着火苗燎着铝锅,神色多少和缓了一些。他点点头:“苔菜喜欢肥一点的肉。” 这餐饭,我们三人围在一个洗白了的小木桌旁,每人盛了一碗苔菜炖宽粉肉块。香极了。主食是玉米饼,也是老人做成的,有薄薄的一层硬壳,不焦不嫩正好。 饭后,莫芳又回到她的房间去了。一会儿,从那儿传来了一阵低低的西乐。老人把门关了,和我一块儿回到书房。两张木扶手简易沙发已经很旧了,上面连个套子也没有,沙发布已经开始破损。他给我沏了一杯茶。我想谈谈那些朋友。 他淡淡地应着,好像不愿更多地回忆往事。 我们正说着话,有什么在轻轻挠动那扇门。老人立刻站起,把门打开。原来是一只胖胖的白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在这个屋里出现。显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家伙,一进门就不假思索地跳到了老人膝上。老人抚摸着,端详着它的脸,说:“这显然是个资产阶级阔小姐,不过也拿它没有办法。”白猫妩媚,温柔,尽可能地撒娇。它舒服得脖子伸起,下巴抬得很高,肥肥的前爪按在老人脸颊上……老人拍拍它的屁股:“还是找她去吧,走吧,我们要谈话。” 肥猫一扭一扭离开,头也不回。他起身把门关上,“它每天到我屋里问候一次。它比莫芳好。” 我笑了。老人一点笑容都没有。这样一会儿,他沉沉地吐出一句:“他们是我家的一个耻辱。” 我一声不吭。 “那个混账小子,也许有一天该把他一枪毙了……一个叛国者!” 我看到,老人下巴抖动,一双手也抖起来,“他留下这么个女人,还得让我侍候,她现在朝思暮想的就是滚蛋。她滚蛋好了,不过也没有那么便宜……那个混蛋是随市里经贸代表团出去的,代表团要回国时,他溜掉了。就这样携走了一笔巨款……她要走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那小子在外边也不会好受。不过我这个儿媳也待不久了,再走不掉,就会到别的地方。走吧,我倒希望她早些从这儿离开。” 我有点担心,说:“可那样一来,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别人照料,我会一个人打发到底的。” 门又掀开了一道缝,传进来一阵轻音乐。老人赶紧把门关严,“她现在听外国音乐,喝咖啡,吃饭都换上了叉子。正做准备”。 老人呷了一口茶,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这个孽子!莫芳还说他骗走的是大资产阶级的钱,活该——这两个混蛋……”他狠狠捶了一下书架,几本书跌落下来。我帮他收拾着。 老人的书架上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套用旧了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套很久以前莫斯科出版的灰色布面的列宁文集,还有一些我过去见过或没见过的战争回忆录、传记;除此而外还有一两本相当纯正的文学书籍……我小心翼翼问一句:“您不准备搬家,回那座城市吗?”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又说起儿子:“那时候我的这个小子刚刚分到这所学校,还没露出狐狸尾巴;他两口子邀请我和他们一块儿住。其实我来了也就知道了,他们是想利用我来争得一套更大的房子。学校北边就是那个干休所,那儿有很多小楼,其中有一座要分给我,我拒绝了。我喜欢这幢平房,这个小院好!这使他们很失望……我到这里来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与这个城市有好多事儿哩。” 我听不明白。他沉吟着:“就在东边和南边的这些高高矮矮的山里,我们打过不少仗。我为了这座城市流过血,我的战友也死在这儿。我知道来日无多,到了那一天我也想埋在这里。” 3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我发现无论是西间和东间,两个屋里的人都睡得很晚。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已经八点多了。中间屋里有人活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穿了衣服走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只肥肥的白猫在撩动一个乒乓球,它的旁边是笑吟吟的莫芳,脸上那种温和的笑从来没有见过。霞光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又一次注意到她长得竟然如此高大丰腴。显然,她是那种具有巨大生命活力的女人。 她见了我,脸色立刻有点冷淡,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敲西间屋的门,她咕哝?好多了。她的鼻子可真高,像混血儿。 “那就好,我们可不希望你是一个麻烦人。早晨吃什么?喝咖啡吗?” 口气比刚才柔和多了。 “谢谢,我还是喝茶吧。” 她的大鼻子动了动,那双描了蓝影的大眼睛跳动了一下,说:“可你无论如何还得承认,外国比我们搞得好,他们比我们有理性,生活方式也科学得多。” “外国人像我们一样,有的贫穷,有的富有。” 她收敛了最后的一丝笑容:“我跟你说的是‘第一世界’。” 我也笑了,“我跟你说的也是‘第一世界’。他们是比我们富有,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一些臭毛病。” 她像受了惊的小孩子那样缩着身子,向后退一步,“你可真不像个年轻人。” 我告诉她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多岁了,不再天真了。我好像在故意刺激她,又骂了几句外国人的“臭毛病”:“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好?吃起生菜来像兔子,吃起带血的肉又像狼;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莫芳差一点跳起来:“你真的这样想?” “差不多。” “你是开玩笑吧?” “怎么了?” “我看你这人够俗的了……” 第3章 老人(2) “嗯,可我觉得还俗得不够呢,”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火气在我的心头冲荡了一下,一句话脱口而出,“不过我多少想劝告你一句,也别太过分了,如果把老人气病了,那就会有人好好揍你一顿。” 我对自己都有点惊讶,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生人敢在这个大块头跟前讲这样的话。她这会儿真的傻了眼,直愣愣地望着我,那只肥肥的白猫也在看我,眯着眼睛,圆圆的小鼻子在空中嗅着什么…… 老人在很多时间里都是沉默的,我极想引他讲一点过去的事情,可总是失败。到后来我一遍遍问他发生在当地的一场战斗——我相信只有这个能够使他激动,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仗。 老人终于不安起来,话也多了。 “……我们一起出来的。从年龄上看,他该是我的大哥。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他生前没有机会促膝长谈一次。你知道,那时候这样的机会很多,在野外,在打仗间隙,我们拢上一堆火摆上一壶酒,就有一场好谈。他的酒量大得惊人,那个家伙呀,是一个心里干净的人……” 老人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干净人在这个年头不多了,我一辈子都喜欢干净人,脑子干净,心里干净,做事干净。” 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到了最后,他的那个同村兄弟——就是那个家伙,让他放心地闭上了眼,他把遗下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那人是我们几个当中地位最高的了——可人哪,一旦权高位重,对自己的孩子都会变!有一次他来看我,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一条街,还是坐了轿车,带了警卫……我们活下来的人哪,有时候觉得像做梦——因为我们看到的死亡太多了。现在的人玩昏了头,觉得死去才像做梦……其实战争也不过结束了几十年,当年拼命的那一茬人还在——人们叫他们‘老红军’,其实不一定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不过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我们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是记个数字,是亲眼看见的,这和看报表可不一样啊!我天天想的就是这个……” 我凝视着老人。 “什么事情都有个来龙去脉……”他转脸端详我,突然看着门口说,“你猜我那个宝贝儿媳怎样讲?她说‘人哪,要简单也简单,只不过分成两种:一种是捉弄人的,另一种是被捉弄的’。她是说,我这一类都是被捉弄的。这句话够让人心寒的了。不过我可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她是指我打仗流血,身上白添了这么多伤疤。我只想告诉她,我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这些伤疤算什么?我活下来了,我身边有多少比我好上千万倍的人物,比如那个老乡,早就不在了;还有一些人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喊上一句话。这能后悔吗?我只不过是他们当中留下来的一个。我现在老了,如果再给我那样一个机会,我还是要抓起枪来。” 他的头昂着,看着窗外。 窗外就是那一大丛开得旺旺的美人蕉。是啊,抓起枪来——为了什么?为了开放起来像燃烧一样的美人蕉,为了天边上那彤红彤红的一片流云。我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的一番话全都来自肺腑——相反另一些人的夸张话语我倒是听了不少,他们大多在显示自己的刚直不阿,或借助于一点特别的经历。但我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哪一些是虚张声势,而哪一些又是质朴之言。眼前的这个老人可不是吝啬鲜血的人。 夜越来越深了,我们俩的谈话也开始深入。这令我时不时地沉浸在激动之中。月亮升起来,旁边是稀稀疏疏的星斗。我透过窗户望着它们,在想一些人——他们比起眼前的老人,或许更加不幸:心怀了同样的热望出生入死,却没有倒在前方,而是死于“同一营垒”的折磨之下,含冤而逝…… 老人的声音极其低沉,渐渐把我的思绪拉回来:“当年,我刚刚十几岁,家里人就把我送到那个地方,让我住在叔父那里,他是个大资本家;后来一切顺当,他把我送到外国人的学校里。不客气地讲,我比那个宝贝儿媳更早地懂得外国音乐和咖啡是怎么一回事,可我还是回来了。我回来一看,我们家的大宅正吃紧哪,他们说外边有人闹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学校里已经加入了一个组织,回来是身怀使命。我叔父怎么也不知道他的侄子成了他们这一茬的掘墓人,就这样把我放走了。我从这儿到了南山,然后又回到这个城市。我待在政委身边,后来他调走了,我就成了政委。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大概是五支队把我们家的宅子给解决了。我父亲跑了,我和他再没见面。他死在海外……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想看看我们那个大宅院,还想了不少在学校那时的事情;我想得最多的是我们政委脸上那个大疤瘌。那是有一次一颗子弹射进口腔,又从腮部钻出,他的舌头被削掉了三分之一,从此说话也含混不清了……他离开部队,被派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就接替了他的活儿。我知道,父亲直到临死那天都会恨我,会骂我是一个‘叛儿’。我心里明白,我不叛他,就得叛更多的人。我二十岁以前已经到过中国最大的城市。我在整个的北部平原和山区已经往复奔走了多次,了解各种各样的人,亲眼见过那么多的人一辈一辈都在泥里打滚,一年里吃不上一口白面。他们活活被饿死累死。我也亲眼看过许多父亲这一类的人,他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我们家有四十多个仆人,光女仆就有二十多。我父亲有六个姨太太,大姨太和最小的姨太太之间相差三十多岁。不必说那些往事了,那些事情你已经知道得不少了。我是说,日子过到了这个份儿上,有点血气的男人就该想想办法,就该干点什么了……就在那个时候我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找到了自己的组织。剩下的也就简单多了。剩下的就是跟定、忠诚,就是为它献上一生。我从心里认定,这是很光荣、很了不起、很值得的一件事。我的伙计,你还年轻,你也许很难理解一个过来人的想法……” 我在黑影里看着他那一对闪亮的、像儿童一样明亮的双目。我心里说:“是的。不过,我想我今夜能明白您的话吧。” 他把沉甸甸像石块一样的大手压在我的肩上,轻轻一晃,又取下:“那时候,我们经常喊的一个口号就是‘让人民当家做主’,把权力从那些有钱有势有武装的王八蛋手里夺回来,交给‘人民’。‘人民’这个字眼可得好好琢磨呀,谁都可以这么讲,不过什么才是‘人民’?‘人民’真的有吗?换一个说法,大多数人真的能‘当家做主’吗?我从那个时候问到现在,问了快一辈子,最后还是相信:‘人民’是有的,‘人民’是可以当家做主的。那是一种伟大的事业,值得你为它花上一生。我们果然死了很多人,受的苦难没有数。这期间我们也动过别的心眼,打过一些算盘。因为要实现那个伟大目标不动心智是不行的。事情到后来你也知道了,这就是我们千千万万人都熟悉的历史了。它一次次被扭曲,坎坎坷坷,不过大致上你还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又把脸转向了窗外。我知道他在看那漆黑的夜色中转向西边的星月。他像是默念:“……我看到这样的一份历史材料,那上面讲,当年有一个知识分子到了根据地,找到了我们的领导人,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他说:‘历史上一茬一茬都不过是改朝换代,旧的王朝渐渐腐败,新的王朝又开始兴起。每个王朝在诞生之初都会带来一些新气象,都会发生一些革命。可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官僚作风、官僚机构又会开始形成,也就再一次走到腐败……再接下去,又会有生气勃勃的革命、有新王朝接替它。这样循环往复,成了周期率……你们能打破这种循环吗?能打破这种周期率吗?’那个领导人回答:‘你说得好。不过我们找到了打破这个周期率的办法,那就是:真正让人民群众参与政治,让他们监督我们……’” 我在夜色里盯着他,屏住呼吸——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也纠缠过类似的问题吗? 老人垂下头来:“一个人要立志一辈子做穷人的头儿可真难哪。不过我相信,我们当年真的有过这条思路。” 我忍不住大胆说:“可是……” 我还没有把下边的话讲出,老人就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可是’什么?你讲小伙子,讲错了不要紧!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我愿和你讨论。” 他的语气那么柔和。他的这种柔和真正鼓励了我。我说:“可是,接下去人们的生存环境多冷酷,多少人妻离子散……”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想到了一些朋友的父母,想到了千万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还有我父亲的故事——我一想到他心里就有难忍的痛楚。我一点也说不上爱他,可是关于他,我真正想说的又是什么?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我心口那儿泛起,我用力将其压住。面前这个老人一声不吭地低头,后来发出喃喃自语: “任何伟大的思想,要实现它就得经过无数双手。我们没有这么多手啊。他们把这些思想——哪怕是最好的思想,也会一点点弄光了。还有,一个人或两个人的思路毕竟狭窄,这些思路不该由一两个人定夺,这要让更多的人去思想,人人都有这个权利。不是说让‘人民当家做主’吗?那就意味着要给‘人民’思想的权利吧!这才是好样的!可是,没有,没有他们思想的机会,没有这个可能。‘伟大’的思想铺天盖地,把天底下所有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你知道伙计,再伟大的思想也能把人逼得发疯,一直到把你逼进角落,你退,再往后退,退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反抗了。我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我现在天天想的,就是类似的问题。我在想,也许应该允许人们四下里看看——看看‘伟大思想’旁边还有什么别的思想?那样也许会好一些。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那颗偏向穷人的好心肠,它到底是真还是假?我们要有勇气谈历史,那就先拿出勇气问这样一句话吧!” 我忍不住说:“是的,我也赞美这种‘好心肠’,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怀疑!可是如果这期间有一个人为此蒙受了不白之冤,如果他死得很惨,我就要为他鸣屈喊冤。我觉得我们没有权利让一个生命蒙受不白之冤,无论是谁,都没有这个权利!”我攥紧了拳头,浑身颤抖。我想到了父亲革命一生,最后时刻却害了心口痛,蜷在沙地上死去,直到最后还蒙受着不白之冤…… 老人霍一下站起,在小小的空间里踱两步,又立定了。他说:“我同意……就是在这一个个具体的磨难里,埋下了全部失败的原因。你挖掘下去就会发现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这个难题无论怎么缠我,还是没让我陷入困惑,就是说,我的头脑还没有浑起来。我在想,我们以前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可是比起后来的斗争,无论是残酷性还是复杂性,还是其他,都显得简单多了。我们要做好任何事情,归根到底还是要交给‘人民’,也就是说,要让‘人民’接手干下去。可是我们的‘人民’当中包括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和嗜好。但他们又是‘人民’!一个再了不起的头脑也代替不了‘人民’啊,代替不了他们的作用,因为天下事情总得由大家去做,谁想越过大家一手包办,谁就必然失败。这是一条不变的规律。一个集团、一个阶级、一个人,不在于他的称号是什么,不在于它把自己叫成什么,都有一个怎样对待‘人民’的问题。对掌权者来说,也许背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怎么提防这种背叛?也就是当年那个老知识分子所提出来的,怎么打破这种‘周期率’?大概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事情真正地、不折不扣地交给‘人民’!那时也许会引起混乱,这混乱是必然的——但要看这种混乱是否动摇了我们的根……” “根是什么?” “根就是理想!就是信仰!” 第4章 老人(3) “……可是这种说法太古旧,太容易引起混淆。我是否可以换一个更古旧的说法——这反而容易被大家接受……” “你讲吧。” “‘根’是否就是向上、向真、向善的那么一颗心?它属于伦理学的范畴……” 老人点点头:“且由你这样说吧,也许它没什么大错。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不创造一个直接让我们的‘人民’投入的那么一个机会,我们会有什么别的办法来阻止这种背叛!” 4 老人的话刺激了我,让我很少这样剧烈地思考。我在想,一些人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昂贵,他们毁坏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他们打碎的东西太多,我敢肯定地说,那种破坏永远也不会被原谅。有人一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纯洁,可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了可怕的幼稚,甚至是污浊和丑陋。我们失去了几十年的时光,贫穷、衰弱、无力,这几十年中的含冤惨死者与饥馑中的死去者已达到了无法统计的地步。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能力维护最起码的东西了。前途不堪设想。我敬重面前这位老人,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纯洁,而不是他的思想。我与之不同的是,我还弄不懂“人民”这个概念该如何使用。但无可置疑的是,今天我们绝对不能丢掉那份纯洁,那是燃烧的热情,是生命的激情。当我们失去这些的时候,即使人人都变成了富翁,换回的也仍然是粗鄙和贫寒。粗鄙的财富从来都未能挽救一个民族的沮丧。一个唯利是图的世界不会有真正的人的生活,一个只知道拼命搞钱的民族只会堕入最不干净的地方。 老人一直闭着眼睛。后来他叹息一声抬起头:“‘资本主义’是简简单单的一种‘主义’,大概人人都可以去搞。让‘人民’做主,这就不同了,它有说不出的麻烦劲儿,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搞得来的……” 我笑不出来,因为这丝毫不含有什么幽默。我问:“可是我们从哪里找那些‘杰出’的人呢?我是说我们要有‘杰出’的‘人民’?” 老人在我这句致命的质询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回答,像是说给自己: “是的,找不到‘杰出’的人也就算了,但千万不要自吹,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惟一的什么……” 真是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它让我久久咀嚼。老人不愿忘掉过去,不愿一下子把目光投向未来,因为他知道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所有只让人盯住所谓光辉灿烂的未来的人,不是幼稚的孩童就是可恶的骗子……我还记得从这座海滨城市走过时亲眼看到的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楼。这些高楼大概在海滨平原上压根儿就没有过,它们是崭新的。但仅仅让它们代表一个“未来”,不是太过苍白无力了吗?可是喧嚣与繁荣混杂一起,鲜花和毒菇并生一处,去掉毒菇鲜花也会枯萎。喜欢鲜花吗?那么就容忍毒菇——可是弄到最后,我们还能否找到一小块干干净净下脚的地方? 老人像说梦话似的咕哝:“报上不断登出这样的消息,说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挖出了一台彩电,它竟然是几千年前的!还有,从哪座古城废墟下边发现了更早时候原子弹爆炸的痕迹。前不久报上又登,说发现了一座几千年前的核电遗址——这些消息让我分外注意,因为它们只要有一丁点儿是真的,那就需要我们大家先把一切活儿停下来,要从头好好想一想了!” 我点点头。 老人又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的是不可思议,这些消息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把我们过去的一切思维、一切推理,都给搅乱了。” “我说过,这很多消息中哪怕有一丁点是真的,那么结论也只能有这么两条:一是真的有什么神灵之手做下了这一切;再不就是我们干的这些,‘史前’人类也曾达到了和今天差不多的文明水平。这起码在悄悄告诉我们一个原理:我们人类曾经自己动手把自己毁灭过一次或两次了,一切的智慧成果,文明,一点不剩,全毁灭了一遍!你看,人的聪明总是不如恶行走得快,到后来就让恶行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毁掉了,毁个一干二净!” 这个结论当然惊心动魄。但我挑不出破绽。这些话只能勾起长久的痛苦……当代人就是命该如此地面对应接不暇的信息轰炸,还有无可匹敌的金钱诱惑,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现代科技进步所带来的一切成果,很可能只是一枚甘甜的毒饵。疲惫和狂喜积累成疾的现代人,已经难以顾及考古发掘中爆出的雷鸣电闪了,他们既不会产生面前这个老人的惊惧,也不会拥有自己的结论。现代人在自以为是的聪明中断送了最后反省的机会,他们的一部分肌体已经在纵欲中死亡。仅以卫星电视而言,它巨大到不可思议的传播能力,差不多成为人们日常了解外部世界的最重要窗口;它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夺走了人们对一些朴素然而却是至为基本的思考。人一天到晚把两眼盯在冰凉冷漠、无情无义的小小荧屏上,慌忙不迭地接受一些鸡零狗碎。我们失去了直接面对荒野、面对高山大河和海洋的机会,然而它们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的生命智力所依赖的“精神”,既不能专注集中,也不能受命于心灵。每个人都在面对一个陌生的“我”:浮躁、虚无、惆怅和无聊,而且还出奇地冷淡。人和人一样,都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幻觉已经产生,行动已经迟钝。我们不再关心那些紧迫巨大的、似乎与我们切身利益相去甚远但却真正重要的一些问题了。不想明天,也不忧虑昨天,宁可关心一个俗不可耐的演员令人作呕的表演,而不再追究变幻无常的环境对人命的催逼。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反常的冬天,史前文明奇迹的可怕昭示,一切都无声无迹地从眼前流过…… 今天,我们无论如何需要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至少五千年来,我们的善不仅没有得到有效的积累,而且还呈现出负增长。 明天等待我们的到底会是什么? 这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我和老人一样。夜越来越深,到后来我们都不说什么了。灯光被老人弄得暗暗的。后来我们一前一后走出门去——几乎是没有约定。老人在前。夜里,秋风有点凉,老人连风衣也没有穿。我们走出屋门的那一刻,突然闻到了一股青草的香气。院子里一片明亮,他儿媳那个宽大窗户射出了强烈的灯光。窗前有个影子一闪,是莫芳在观察我们两人。她一定会感到疑惑:夜这么深了,为何还要外出? 就在我们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她故意把屋里的音响拨到了最大音量。我们于是听到了一个狂热的欧洲歌手在嘶哑大叫:“妈妈!妈妈……”这个屋子里生活着两个躁动不安的人,一老一少——他们在为不同的东西而激动。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看到了在窗前站立的那个高大的女人,此刻她正瞪着一双黑洞洞的、说不上是忧伤还是欢乐的眼睛,目送两个深夜外出的人。 外面的空气多么清新,远处,月亮已经偏得很厉害了。它勾勒着西南方那些山岭的轮廓。黑黢黢的四周,是我白天看到的那片苔菜地。我们在微弱的月光下走了一会儿,后来就站在了一片田垄上。老人拤着腰立在那儿。我发现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西南方那片低山。他大概在回忆早年的战争吧?那一溜低山显然是这座城市的屏障,那儿一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老人就那么一直看着。这样站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脸看我,好像在星光下可以看得更为清晰似的。看了一会儿他说:“嗯,你比我的儿子大,也比他有出息得多。” 我不知这种褒扬里到底蕴含着什么。 “你想听一听我那个混账小子的故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把脸转过去,从衣兜里摸索着,摸出了那只大烟斗。他点上吸一口:“他今年三十五岁了,比你小一点点。嗯,他当年在学校里还是一个好孩子。学习好,思想品德好,遵守纪律,最愿听革命故事。因为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气。有的人就是这样:在每种风气里都会是一个顶尖人物。后来,你知道乱起来了,到处都乱。那时候我还在另一个城市工作。这小子有一天还嫌他爸爸倒霉得不够——我在那儿喂猪,正劳改呢——他领着一帮人冲到猪场里,把我从猪群里边给提着耳朵揪出。你看,他到猪场这儿造老子的反了。我两手沾满猪食和脏东西,还没等把手擦干,他就命令我站好。他那帮小伙子都不到二十岁,精神头儿足,戴着袖章拿着红书。我心里喜欢他们又可怜他们,一个一个小眉毛小嘴巴都挺秀气的。不过我像他们这么大时,身上已经挨了一枪了。我说好,好小子,有胆量,跟你爸当年差不多,造老子的反。不过呀,你要造反先要好好琢磨琢磨,琢磨出个道道再来动手。你光呼口号不行啊,‘打倒’、‘反动’,这些谁都会说,这都是书上学来的,街上听来的,这不作数。你觉得你的老子哪里有了毛病?揭得越疼越好,但要说到点子上。好孩子,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哩……我这样跟他讲,他听得蛮认真,眨巴眨巴眼。他旁边的同学哧哧一笑,他的脸立刻红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就呼起了口号,伸手指着我的鼻子。你看就是这么一个愣小子。其实呢,他不过是个忠诚的孩子,只想做一个最好的孩子,就是那样。好了,后来我有机会出来工作了,社会上也渐渐平静下来,先是复课闹革命,后来又是上山下乡。照理说他可以不去,他是独子。可他照例跑在前边,我说过,任何风气里边他都是顶尖人物嘛。他在下边干了好久,最后恢复高考,尽管好几册书都没学过,硬是自己啃,第一批就考中了。再后来就是分配到这儿教学。他还是干得不错,成了他们那个教研组里最好的一个老师。那个莫芳,就是到东部城市实习看上了他。后来经商风盛了,有不少人开始辞职,我的儿子又是他们学校里最早留职停薪出来办公司的人。公司可不那么容易办,因为他一点思想准备、一点经验都没有,很快赔掉了,赔个精光,赔掉以后他过去的老师给他做了思想工作,我也参与了一点意见,希望他不要把自己最擅长的东西给扔掉,最好还是回到原来的岗位,这对他对工作都是一件好事。就这样他又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心没有回到那儿去。前些年出国风越来越盛,他就出去了,再后来,你知道,竟利用一次机会来了那么一手!我说过,我的孩子在什么风气里都是一个领先一步的人!出国风里他跑得又是好快……我对你说自己的孩子,是要与你讨论一个问题啊,伙计……” 他把烟斗从嘴里拔出,火头暗淡下来。他把烟磕了:“我的孩子不笨,我试过。这小子还算聪明,各方面条件也不错。比他差的、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又有多少?我想会有好多好多的。那么整整这么大的一伙子人都跟着风气转,它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啊!我们的孩子,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种风气里稍稍挺住一点?我回答不出,回答不出……” 老人痛苦地闭了闭眼,“我在想我这一代人身上的责任。我觉得责任在于我们这一茬人。比如说我,没少对孩子费口舌,可是我没能教会他最根本的一条,就是独立思考的精神!我记得从来没有鼓励他坚持什么。一个人可以听别人讲,也可以信任别人,但总得有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再伟大,那还是别人的思想。我今天说过,要让‘人民’有自己的思想,当然也该包括自己的孩子!要鼓励他有自己的思想!不然的话,他就会随着一种风气走,一代人都这样,涌来涌去像在大河套里赶大集一样,把个世界给踏毁了,一点绿苗都不会有了!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好冷的秋夜。这个晚上我们一直在苔菜地里转着,身上都被凉风吹透了。 第5章 儿媳 1 在这个美人蕉盛开的小院里,那个老人时常神秘地消失,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小院里徘徊。我走出去,常常是不经意地一瞥,发现他就站在远处那片墨绿色的苔菜地里。他竟用那么多的时间遥望远方。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涌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总要忍不住地思念,沉浸在一些激动和默想之中。一次又一次想起小时候,想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想它芬芳的气息——和眼前这丛灿烂的美人蕉的气味儿混在一起,吸进肺腑。 莫芳的屋里不时发出现代音乐的嘶叫。有时我的思绪竟能顺着这乐声飘向很远,直飘到极远处的那个逃避之地,那个胆大包天的坏小子的栖身之地。我相信这个女人正在用这种办法与她的那块心病取得联系——起码是一种自我安慰。这个留守者究竟是铁了心爱她的男人,还只是一心想走,想离开这块她厌恶的地方,大概还要两说着。在她与男人及荷荷之间,显然有一种紧张复杂的关系,这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感到了。这里面当然有许多故事,不过她轻易是不会为外人道的。 “……又见你,美人蕉/在伤心平原的村庄/在无辜的寒舍/你尽情开放/留守者空洞的大眼/向我诉说一个心寒的故事/美人蕉,美人蕉/由一位老军人亲手播下……” 莫芳有时候也给自己放放风。她出来时身后总跟着那只肥墩墩的大猫,它环绕着主人和我,对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莫芳有时放下冷漠,笑吟吟的。我必须承认,她身上洋溢着极其特别的气息,安静下来时脸上甚至有一种异常高贵的气质;无论她的心是否邪恶,有着怎样奇异的思维,或深邃或浅薄或不值一提,但她外在的美是确凿无疑的,它与其他一切方面相对独立地存在着。她以嘲讽的口气称我为“伟大的行者”,一点也谈不到什么客气和尊重。她多少有点目空一切。我想,她大概是因为自己长得高大俊美,把这些当做了骄傲的资本吧。由此可想她在那个图书馆或其他地方,四周一定尽是一些唯唯诺诺的马屁精,是他们响成一片的喝彩声。 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饭。我发现莫芳的饭量不仅不大,而且还特别小。这就不由得让人猜想:她究竟从哪儿摄取了充足而广泛的营养?要知道需要多少营养才能饲喂和培育出这么丰腴水灵的一个大家伙啊!她身上没有一点泥汗,总是干净到令人吃惊。我得承认,我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又如此洁净的女人,简直是完美无缺,芬芳四溢。而且从谈吐上可以发现,她的智力较一般人发达得多,如果顶起嘴来,可能很少有人是她的对手。从她红色的肥嘟嘟的嘴角就能看出,那儿隐藏了多少刻薄话!我警告自己:可千万不要弄翻了她,不要招惹她。她具有一切美丽而特异的女人吸引别人的那种魅力和神秘。她有一个巨大的优点或缺点,即不常出门,一天天趴在家里,像是在实行自我囚禁。她沉浸在疯狂的现代音乐里,成了一个标准的“发烧友”。我想平时如果这个高大的身影在街头摇晃一下,说不定会产生一些可怕的后果——在短时间内让人群感受大面积的惶惶不安。这显然是一个富丽堂皇的美女,如果她愿意,她就有能力摧毁…… 她笑着问:“哎,‘伟大的行者’,这几天欣赏我们家老头儿,肯定很有趣,很满足是吧?” “请不要亵渎我们的友谊。” “亵渎?你真的以为是亵渎吗?你不觉得这样的老头儿很可爱吗?你知道,这样的老头儿现在已经是稀世珍宝了,你哪里找去?我相信你找遍半个中国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是我们家独有的特产。” 她的话刻薄而恶毒。我想在老人面前她绝对不敢这样讲。这难道是这个大块头美女特有的幽默感吗?看她两条结实的长腿那么坚实有力地踏在泥土上,突然让人觉得十分惋惜。 “你跟他讨论得够多了。如果有时间,我们俩也可以讨论一下嘛,你知道我对你们这些到处走的人有一种好奇。比如说你们四处游荡,放着工作不干,这股疯狂劲儿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人以前也见过,他们都像你一样背个大背囊,还有的还发誓要走黄河、走长江……我甚至在想,这一类人很可能都是一些好色之徒……” 一句话呛得我满脸通红,或气得脸色发青。她见我这副窘态,竟然哈哈大笑,转过身去逗那只肥猫。我醒过神来,反诘一句:“就算你说对了吧,不过你所说的那种‘色’,不是人,而是祖国的大好山河。” 我为自己的比喻、那种反应敏捷多少有些得意。其实我当时更想说的是,我并不是什么闲来无事游游荡荡的“行者”——尽管我内心里渴望充当那样的角色——我这会儿恰好相反,是实打实地做事,是有备而来…… 她仍然笑着,高大的鼻梁耸了耸,盯着我看了看:“你莫激动,我一看见你这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我不管你从哪里来,是什么货色,我只是说说真实的感受。你是我们家老头子的客人,不是我的客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很超脱,我要说的就是:你这个人痛苦有余,蔫不拉叽的,头发乱得差不多招了虱子,怪可怜的——不过现在人人忙得不得了,谁还有工夫去搭理你们呢?就是再伟大的行者,就算孙悟空又能怎么样……” 我想讽刺她几句,不让她太得意了:“我看你也很可怜。” 她毫不为难地一笑,那对秀美的眉头往一块儿蹙了蹙:“照你这么说,我们是‘一对可怜的人儿’了?” “一对”、“人儿”,这两个词亏她使得上!这里有明显的挑逗和嘲讽。古怪的女人,留守者,像那个叛逃的男人一样胆大妄为。这是两个冒险家,一对邪恶的雌雄宝剑,具有可怕的杀伤力……她进了一次屋子又出来,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全是外国糖果,递给我一颗: “吃吧,刚才是跟你开个玩笑,请不要生气。你既然是我公爹的客人,也多少算是我的客人。生气了吗?” 最后一句细声慢语,像呵气似的,声音完全变了。接着她就用这种鼻音很重的、柔和的声音跟我说话了:“不过我第一眼见你背上驮那么个大包,像蜗牛一样挪蹭到我们家,真是觉得又可笑又可怜呢。多么让人同情啊,衣服那么脏那么旧——不过你的眼神让我一眼就能看出,这可不是一般的流浪汉。所以我就让你进来了。今后你可得注意一下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这种事儿我们女人明白,我们靠直觉就知道……我那个男人现在也是一个人了……” 说到这儿她的眼圈红了。一个好演员。 我想眼前这个人许多年来都是孤独的,她的男人即便在出逃以前也独自闯荡。这会儿她倒由我想起了远在天涯的丈夫……我想到院子外面透口气,可她总是缠住我说话,把那只肥猫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还去吻它洁净的小鼻子,“你看它已经被我惯坏了,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她拍打着抚摸着。那只白猫就用力往她的怀中拱着,像个吃奶的孩子。她不停地亲它,肥猫就把两只圆圆的前爪搭在她的肩上。 2 “你们俩谈得多热乎,老头子这一下遇到知音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不过遇到让他高兴的人,又会谈个不停,把什么猫猫狗狗的事儿都倒出来了——哎,他跟你讲过老伴的事儿啦?” 我摇摇头。 她撇撇嘴,嘲笑的意味又挂上了嘴角,“他一准又在跟你谈什么穷人啊,理想啊,信仰啊,就是不谈自己的老伴——我知道他懒得提她。” “你的婆母?” “我没见过她,她死得早。不过我听人讲,她长得可算漂亮。她那时候在部队里还是一个出色的女兵呢,两手都会打枪,是人人喜欢的一个姑娘。她家里穷才出来革命,当战士。女战士无一例外,都是出身特别贫苦的。像我婆母,就是为了躲那个当丫环的命才跑出来的。如果不跑出来,就得给她们家老爷当小老婆。听说她们家老爷快七十岁了,还要她当小老婆,长得好嘛。我公爹那时候还是一个英俊小生,是见过世面读过洋书的人,尽管才读了一小半就跑回来了。那时候革命的女人少,他俩就搞上了。到底年轻,不到半年工夫就搞上了一个小孩。小孩生下来,战争环境怎么办?就不得不扔在老乡家里……这一类的故事你大概听多了吧?后来条件很差,孩子就死了……” 眼前这个女人讲起自己的长辈那么轻松,一路说下去:“可是,到后来战争结束了,我那个没见面的婆婆先是在区政府干,后来又在妇联干。无论怎么她身上的那股‘味道’都不行,我是说她‘修养’不行。她怎么能比得上他呢?他可以为穷人流血,可就是不能有始有终地爱一个穷人家的姑娘。我是说他一点也不爱她。我的婆婆是个聪明人,她怎么会不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就这样,那几年混乱,她一上火就得了病。她要忍受没有爱的生活啊,所以很快就得了病,死了。” 我不知道莫芳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 她叹息:“一个女人只要没有爱,早早死去是必然的。我就不能没有爱,我可不能遭那份活罪。”她看看我,用力抚弄猫脸。我觉得她用的力量太大了,那只猫开始感到痛苦了,小声哼唧,极力想从她怀中挣脱。她却使劲把它按住了,说:“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不过我天天想他。从他走了以后我就很少睡觉了。我听音乐、读书,用这个压迫想他的那股劲儿。反正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我那一位像你一样,也是个呆子,也愿意皱眉头;不过他呀,长得比你白,胖胖的是个白面书生。你们俩都怪可怜的……” 我可怜与否姑且不论,那个小子肯定不是的。那个家伙需要在全世界通缉。 “老头子也可怜,他的战友也可怜。我公爹没跟你讲他走麦城的一段吧?” 我摇摇头。 她笑了:“其实他差一点比别人还惨。本来他的职位比那一茬朋友高多了,就因为在内部肃反时给牵连进去了,险些掉了脑袋……” “那是什么时候?” “那会儿还打仗呢,他那一帮有点文化的没剩几个,半夜里拉出去,一顿砍刀就完了……他是让一位老首长救下的。人是活了,好位子没了。接下去他一辈子也没干个像样的官。你说他不可怜吗?” 我没有吱声。类似的历史场景父亲就是一个直接经历者,血与火,冤案,洗冤与平反,大致就是这样……老人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到后来我忍不住去问莫芳:“他常常到哪里去?” “找他的一位老战友,就在山那边的一个村子里。” “也是老红军吗?” 莫芳说差不多吧,“那个人本来在干休所里,老伴去世以后他就找上了原来的老伴。”我越听越不明白,莫芳就解释: “进城以后,那个家伙就把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老伴休了——你看看,他们都这样。后来他城里的这个老伴又不在了,村里的那个老伴又没有嫁人,过年过节还要进城去看他,送些红枣柿子饼什么的。他年纪大了,反正得有个人照顾,就搬回村里去住了。” “重新结婚了吗?” “也不是重新结婚。人老了,搬到一块儿就是了。这一段他可能身体不大好,我公爹就跑去看他,有时候还住在他那里。” 她告诉我,那个老人因为现在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所以忏悔的心情很重,以为几十年前抛弃这个同生同长的女人是该罚的,就为了还上心债,他才搬回那个村子里的。为她,他宁可舍弃城里的那座小楼。 “他们有没有孩子?” “当然有,好多好多孩子。他新娶的那个女人年轻,精力旺盛,生起孩子很来劲儿,一次两个,而且是一男一女!”莫芳笑起来,“你问得多细啊……”她又发出了那种鼻音很重的、温柔的声音。 我再没话。我想怎样开始另一场询问,它才是鲠在心里的一些谜团。我想问一下荷荷和她男人的事情,谁知我刚开了个头,她就骂了起来: “我男人说到底是被那个小婊子给害了的!不是遇到她,他永远不会这样,我调理了他十几年了,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他的胆子并不大,可是让狐狸精搞昏了头,再干出什么就难说了。她仗着一副臭壳子把他迷住了,他还让她当了什么‘助理’。那些日子她把他折腾得小脸焦黄,我一看他那副模样心里就明白:我男人完了。我估计得一点都没错,他们大概一天到晚捣鼓那事儿,累个半死也不停——男人色心上来胆子也就大了,他开始打钱的主意,要找一笔大钱供两人玩儿。我敢说,要是那小子不慌,他一定会把她领走——这叫兔子蹿逃一溜烟儿……”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荷荷也是一个受害者。” “你得了吧!你见她那时候了?那会儿她神气着呢,小腚翘翘着多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两个岛上都是女王!我家男人倒成了她的跟包,跟在后边颠着碎步,我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光!他们坐了直升机从一个海岛到另一个海岛,那个得意。有人说他们最恣的时候在飞机上都捣鼓那事儿,难说这不是一对色痨……我等着看他们落难的一天,我那会儿就知道,两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瞒你说,咱在岛上有自的脚步声走近了,真害怕她伸手敲响我的门。我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面临着某种恐惧。我一直屏住呼吸听着叹息声和脚步声。谢天谢地,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静静等待即将来临的黎明。 第6章 战友(1) 1 老人和他的儿媳常常在半夜把我惊醒。老人尽管极其小心,但还是弄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下可真找了个好人家。老人在夜里常常不停地咳嗽,听来让人怜悯。我反正睡不着,坐起来披衣读书,等待着这阵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后来咳嗽声更响了。 我下了床。 老人的门半掩着,我敲一敲走进去。原来他也披衣下床,正在一个旧木箱里翻找什么。他可能被一些陈年灰土给呛着了。 “把你惊醒了?”他抱着一摞旧报刊,“我的嗓子不好啊,一到了秋天就这么咳嗽,其实没大病。”我看到旁边的一个小柜子上有一沓纸,上面写满了什么,不便去翻看。旁边有一杯黑色的茶水,正冒着淡淡白汽。我劝他休息,他说人老了觉少,一天如果能睡上四个多小时就已经很好了。我忍不住又瞥一眼那叠纸,问他是不是在写回忆录?他说:“就算是吧。”他说他们这一茬人个个都在写回忆录——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并不是为了给旁人看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记到本子上的东西,只是白天晚上想过的几十分之一。我还忘了问,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 我没有吭声,咽了一口。 他大概看出了什么,垂了垂眼睛。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噢,这样……” 我告诉他,爱人和孩子,还有岳父一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亲人了——岳父也是一个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打过仗,不过他现在没写回忆录,而是每天练书法,并且在那个城市竞选了“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他还作诗,五言诗七言诗作了很多。 老人听着,半天没有吭气。后来他问起了岳父的名字,摇着头,说不认识,问属于哪一支队伍?参没参加“砧山口起义”?这些我知道得不多,但还是能够简单地回答几句。谈到那片平原上的事情,我们都不由得有些冲动。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您对那一带那么熟悉,原来也在那些地方活动过!您现在真应该回去看看……后来您回去过吗?” “回去过。不过我不愿做那种指手画脚的人,说后来人把什么都搞糟了。不过有些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败家子。这样说还抬举了他们,实际上他们是毁坏我们事业的人,是我们的敌人!” 听着老人的话,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漫延开来。像眼前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他所说的那种“毁坏者”、“敌人”,我并不陌生,这一类人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他们只属于眼前,一切都从眼前利益出发,是极端的实用主义者——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毁坏者。 “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睬都不睬,他们当然不会睬。他们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流沙把平原淤成那样,竟然敢伐掉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几公里宽的防风林!这一来那些沙丘还不要逐年南移吗?没有防风林,起了海风,到了秋天怎么办?有个正在任职的狗东西,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有几次还冲着我合掌作揖,他把我当成了泥菩萨吗?这个狗杂种显然不是我们的同志。我找到有关部门,让组织上好好考察了一下这个人。我说这种人物必须撤换。我是在对组织讲话,对我的同志讲话。可是后来他们却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传给了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结果后来我再到那里去,他就故意安排我住在一个又脏又冷的小屋子里,随处难为我,想把我赶走;他还在我面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说如今有些老东西啊,拿着他当盘菜,他是一盘菜;不拿他当盘菜,他就什么也不是!我腰里没有枪,要有,我真能把这个家伙毙掉。我这人火气大,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给我立正站好!’他嘻嘻笑,说没什么意思,反过来还问我接待得怎么样?然后又是双手合十作揖,说:‘以前战斗过的老领导来了,俺忙不迭欢迎,安排食堂做最好的伙食,安排最好的房间,隔三差五还过来问安,有什么意见哪、看法呀、指教呀……’我说你先别扯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在问你,你是怎么糟塌这个地方的?他的脸一下子沉了,气得直跺脚。他骂我搞小动作,不识抬举,到上面讲他的坏话。我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告诉他:这是我对组织上的一个建议。这家伙哈哈一笑,恶狠狠地盯住我:‘你说了不算,这个地方没你的事!这儿你做不了主,也不欢迎你来!’你听,这就是那个恶棍讲的话。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的是,他自以为那个地方欢迎他吗?还有,我是冲着那片土地去的,我的老战友在那里流过血。我要他来欢迎,那我岂不是完了?那样我就连一条狗都不如!他能代表那个地方吗?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些人就想把我挡在昨天,不让我回来,就像不让我跨出一个门槛似的。可是我这人越老越犟,偏要转回来,偏要一手扯上昨天一手扯上今天,把它们拧到一块儿去。有些人很快把什么都忘了,可那是鲜血和人命啊,那些事也能忘吗?小伙子,像你这样年纪的人,还有心思听听这些,没忘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就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这一茬人有个毛病,就是老待在昨天里。我不知道你的岳父是不是这样的人?老在那儿回忆、回忆,大门不出,这正好是一些人从心里盼望的!一个人不能忘记昨天,可是这还不够,他还要有胆子跨到今天,跨进今天的门槛里。昨天和今天中间只有一茬人能把它们接通,就是我们这把年纪的人……” 尽管两个人睡得晚,奇怪的是他和莫芳都能起得比我早。他们都有过人的精力。老人像过去一样,一早就到外边去了;而莫芳在她的屋里逗一会儿猫再去院里玩,小心地化一个淡妆。第一抹霞光照在她的脸上,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没有一点熬夜带来的倦容。她邀请我到她的屋里见识一下,我谢绝了。但有一次我站在中间客厅,从门口瞥了一眼,立刻看到里边摆了很多书,这终于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我接受她的邀请,到近前一看,这里杂七杂八的书籍可真多。她显然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的人,不过读的坏书太多了,这都是她在三五年里搞来的。我一直有个感觉,就是我们只用了三五年的时间,印出的坏东西,在数量上已经超过了历史上的总和。多了不起!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真邪门!而眼前这个高大的女人就是这一“成果”的最好享用者。她记忆力好,能够滔滔不绝地复述那些千奇百怪的知识和见闻。她屋里有一台激光唱机,许多激光唱片和胶木唱片堆积在一个架子上,简直比书架还大。不知为什么,那只高贵的猫大清早却精力不佳,它正闭着眼睛在“床上”打盹。原来它也有一个专门的“私房”,一块绒布小垫就是安歇的床。这“床”显然是出自莫芳之手——看看这只穷奢极欲的猫,就知道这个屋子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了。这个女人洁净、高傲,发疯地享用,以显示自己超人一等的高贵和不同凡俗。 我仔细端量了那只猫。说起来没人信,它甚至用了进口的荧光指甲油,缩在里面的爪子都给染过了。我还搞不明白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一点猫的粪便气味,而且也没有浓重的香水遮掩……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猫和那堆诱人的唱片,走出了屋子。 我想到田野上走一走,想和那个老人一块儿,在这可爱的清晨散散步。 莫芳两手插在裤兜里,多少有点遗憾地伴我走到院子,在门口那儿站住了,一直目送着我。 2 我踏着苔菜地往前。前边是霞光勾勒出的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他头顶的白发也被霞光染上了一层金色。他可能看到了我,一直站在那儿。我加快步子走过去。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太阳已冒出山口,光线变得非常强烈。不能迎着山口走,那样阳光就太刺眼了。地上,一夜的寒气凝在苔菜叶上,墨绿色的厚叶片上结了一层细小的水珠。如果天再冷一点它们就会变成银霜。走了一会儿,我们踏上了一条可爱的泥路,它顺着田垄弯弯地向前,两旁是开始脱落叶片的毛白杨。淡灰色的树皮上一个个黑色的疤瘌点缀着,很像人的眼睛,正遥遥注视着这片田野。我们哈出的气发白,天有点冷。 他回过头:“想不想一直往前,走到山根那儿?” 我点点头。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往前走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人,两腿非常有力,每一步都迈得很大。那的确是毫不夸张的“巨人的步伐”。他没有穿军装,如果扎上腰带打上裹腿,再戴一顶军帽,就会把人唤回昨天。 弯弯土路在山的慢坡前向北拐去,这样绕过小山,通向了市区;在它的拐弯处却岔出了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一直顺着山坡向上……我明白了,这是老人每天散步踏出来的。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往上攀。路旁有好多还魂草,就是平常所说的卷柏,它长得像一个个莲座。由于好久没有下雨了,它已经干卷了。往上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卷柏属植物,像蔓出卷柏,主茎伏地蔓生,叶子比还魂草绿得多,嫩油油的。有些发黄的朝鲜碱茅中间长了很多阴地蕨;岩石的缝隙间,野鸡尾长得非常茁壮。这儿的灰喜鹊起得特别早,它们从山的阳坡飞过,一群一群落到黑松上,然后又飞到更高的光叶橘上。它们轻轻地啄食,我们走近了,它们一点都不害怕,吵闹着,在树上顽皮地翻上翻下。 一只漂亮的黄腹山雀落在前面不远的野椿树上。野椿树叶子的背面、叶梗,都红得像胭脂,黄腹山雀就像树上开放的一朵奇花。它歪着小小的头颅,显然是看到了我们。老人停住了脚步。我们一块儿看野椿树上的那只鸟。就这样整整停了四五分钟,它才鸣叫一声飞走。 整个小山上植被很好。树木至今绿油油的。各种各样的灌木和绿草覆盖了泥土和岩石。只是到达山顶的时候才有凸露出来的花岗岩和石英斑岩。在接近山顶的泥土稀薄处,挺立着一棵近三十米高的槲树。它的球果已经快要成熟了,有的开始脱落。我从地上捡着可爱的球果,久久端量。这棵树大概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老人一手撑在树干上,眼睛却在望着南方。南边是依次增高的山岭,雾气笼在它们半腰,又给太阳染得一片橘红,非常壮观。看了一会儿,我们又启步向南。这儿要沿山脊走上一会儿才能找到一条去山阳坡的小路。路很陡,尽管被人踏出了一些脚窝,但仍然得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老人显然是走熟了,他一直走在前边,走得很快。 我们在山的半腰停住了。 我很快明白他为什么要领我到这儿来——前边是几个地堡,它们的枪眼黑洞洞地向着东南方。地上还有一圈毁了半截的地基。当年它们曾被用心地垒起来。这儿显然有过一场战斗。老人在这些工事前久久沉默,一句话也不讲。他面向黑洞洞的射击口。我发现他的两只手端到了面前,握到了一块儿。霞光照在他的手上,让我这一会儿好好地看了看这双手。衰老,锃亮,多少带点紫红色;上面没有多少疤,脉管鼓得很高。那些脉管让人想起粗粗的生锈的铁丝。手的正面被厚茧壳包裹,有的地方已经破损,裂了口子。像一双农民的手。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不像是军人的手。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砧山口起义吗?” “记得。” “你以为参加起义的有多少人?” “几百人吧?” “没有那么多,只有二三十人。” 我有点吃惊。 “但是起义到了第八天上,我们就有了一百五十多人!那时候我们觉得兵强马壮,是赶紧打一仗的时候了。只可惜走漏了风声,敌人有了准备……不过如果我们动手再晚点也就全完了。我们先解决了他们一个连,夺来一些武器。再后来他们的援兵到了。我们就往南山跑。就在这里,就这个地方,他们赶上来,围了半圈,另半圈是个陷阱——可不能往那边走……这一场仗打得好惨。就在你的脚底这儿,死的人像摞起的秫秸。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遭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前一个时辰还有说有笑的人扑通扑通倒在这儿,血像春天的山水那样,顺着石坡往下流,染到哪儿哪儿红……” 他闭了闭眼睛。 “一百五十多个人,你知道后来活了几个?” 我听着。 老人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只活了三个,我,妇救会主任,还有一个挑饭的小伙夫。” 我们沿着小路绕过工事往回走。后来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蓬闪着金光的金盏草。它们在草丛中那么亮,简直像一堆金子。 老人站下好好看了一会儿。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年轻人。” 我问他另外的两个人现在在哪儿? “那个妇救会主任年纪大了,去世好多年了。她是个很有名的人。我不愿跟你讲她的名字,不过她的晚年过得并不好。她是活下来的三个人当中级别最高的一个,曾经分担过很重要的工作。总之这个人后来很可惜。另一个人没有文化,是真正的大老粗,一个庄稼孩子。他现在还活着,就是山南村子里我那个战友……” 我听了心里一热:“是吗?我真想去看看他!他很老了吧?” “不,他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当时是他爸让他挑着一担吃的喝的赶上队伍,才让我们吃上午饭。没想到这就捱上了战斗。战斗完了他活下来,想回委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那个政委就在那场战斗中死了。我说调走的政委是后来的。我这儿到现在还留了一份那个牺牲的政委写下的起义手令。”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 回身望着山脚下的一片苔菜地,每一个叶片都像闪闪发光的金属,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们走吧!”老人加快了步子。 莫芳已经做好了饭,她咕咕哝哝,大概是埋怨我们走得太久了。可老人什么也没讲,一直走进了自己那间屋子,然后掩上屋门。他继续在昨天晚上翻找过的箱子里边扒拉。我明白他昨夜在干什么了,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能安眠。 第7章 战友(2) 找了好久,搬开一摞杂志又是一堆衣服,最后才拿出一个小木盒子。盒子里是一本油印的宣传小册子。看着封面上那个朱砂红的小五角星,心里热乎乎的。他像捧一件易碎品一样轻轻捧出。他打开小册子,中间掉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纸片:黑黑的黄黄的,上面是褪了色的墨水,毛笔写成。 短短的一张起义“手令”,末尾是那个人的签名,是朱砂红的手纹印和另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章。 3 从我们住的地方到他那个战友所在的小村只有十五华里,但走起来却非常艰难,因为要穿过五六华里的庄稼地,然后再翻过一溜小山。我不记得到过这一带,虽然它属于砧山余脉。这儿显得有点偏僻,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这儿的山都不太高,但几乎所有的村庄都在山的褶缝里。土地瘠薄,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贫寒之地。老人告诉:这一带的村子里出了很多英雄,他们那时都是因为太穷,没有指望活下去,就跟上拉队伍的走了。当然有不少人是跟上了坏队伍,可最后还是跟上好队伍的人多。要在村里待下去就得饿死,遇上春天闹饥荒,这儿的野菜树皮全都啃个精光,剩下的日子就是吃滑石粉,吃土,“有人听了可能觉得这是笑话,我就亲眼看见好几个吃土的人。拉队伍的人只要说一声:到队伍上可以吃上玉米饼,他们就一跺脚走了,一辈子也不回村子里来……我这个老战友家算是全村最好的一家了,春天还能吃上树叶掺稀粥——那一天他爹就让他挑着那么一担稀粥送给队伍,结果摊上了打仗……” 山地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它们早已在初秋的时候干涸了。山上植被很差,很少能看到一棵粗一点的树木。我问老人:“过去也是这样吗?”老人想了想说:“差不多吧!”那个战友所在的村子是这片山区里最大的一个,有二百多户。不过村上人住得很分散。老人告诉,前些年本来有一个重整村落的规划,就是把一些房子尽可能地盖在一块儿,可是那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公社就解散了。因为要一家一户过日子、种地忙生活,所以重新规划村落也就不那么要紧了。“你看看,”他伸手指着山坡、山半腰上一个个黑乎乎的小房子,“他们这二百多户像撒枣似的撒在这么大一片山地上,一旦有个急事儿,要招呼个人都难。” 这是晌午时分,村里开始走出了人。他们挑着东西到自己的地上去,身边大半都有一只瘦干干的狗。这些狗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像细绳一样绕来绕去。它们比主人更早地看到了远远来到的两个人,踞在那儿,伸长了脖子注视我们。奇怪的是它们的主人对远来的生人没有一点兴趣,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低着头,担着东西往前。他们的狗跟上跑一会儿就要站住,远远地望着来人。 老人一直走得很快。看来他对这儿的每一座小山每一条小路都熟得很。他说:“时间如果来得及,我还会领你到山顶上,去东边的山看一看。看到了吧,那几个山形成一个漏斗,真是做高山水库的好地形!前些年,就是有公社的时候,几个村联合筑了一道大坝,那大坝说起来你不信,比北京的工人体育馆还要高上十米呢!要多少石料?所有的石料都是村里人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妇女老人小孩,一块儿往上扛,唱着歌。冬天里飘着雪花他们也干,一直干到春天桃花开了。那些天我和我的战友实在忍不住,也参加了工地上的劳动。你不知道,他们天天唱歌,中午就在山上起火兴炊。修那个大坝的过程中,至少有十几对青年男女在谈亲事,到后来大都成了家……” 他眼望着东南方向那个小山,激动不已。几句话描绘出一个场面,如在眼前。我问:“现在那个高山水库有水吧?”“肯定有!不要说现在,就是最旱的时候里边还有好多水呢。整个这里几百亩地、上千亩地,都靠它浇灌,不过最旱的时候,它的水就得好好节约着用了。有时候眼看只剩下了一点点水,其实还能浇很多地呢。你觉得它少,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不知不觉要以旁边的大山做比照——实际上这水摆在平地上,会是多大的一湾呀!” 村口,一堆麦草旁边站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穿着老式棉袄,外边套了一个花布罩褂,头上扎着羊毛头绳,黑乎乎的脸庞被风吹得很糙,一双眼睛又圆又黑。她的眼睛很好使,老远就看到了我们,扬着右手。她喊着“伯伯”。这时候老红军揉揉眼睛应了一声,扯扯我的手,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告诉:这就是花儿,是老大!我想,这可能是他那个老战友的大女儿。看她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个山村妇女。 花儿冲着老人说:“俺爹让我在这儿等你,他盘算着今儿个你能来。” 老人笑了,指指我作了介绍。 她喊了一声“大哥”,然后转身前边走了,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告诉什么。她说的是当地土话,我至多能听懂一半。她说爹从昨儿个起来觉得精神了些,“还要书看哪!” 老人笑了,“还要书看,他不想指挥队伍打一仗吗?没跟你要作战地图吗?” 花儿捂着肚子咯咯笑,笑过之后说:“你别说,他还真要了一张地图呢。” “你那些兄弟这几天没来吗?” 女人不笑了,摇摇头。 我们在一个很破旧的瓦房跟前停住了。瓦房很小,石头围成的院墙也矮得很。推开院门,一群鸡见了我们赶紧闪开。满地都是鸡粪。还有一头水淋淋的小猪,像一条狗一样跑来跑去,见了走进来的生人,竟然贴上腿边绕来绕去,还试图在女人腿上蹭痒痒。女人说:“去去,小花,一边去。” 那头小猪长着黑白花。她叫“花儿”,小猪叫“小花”,我觉得真有意思。 4 三间窄窄的小瓦房,中间像当地所有的人家一样,是餐室兼灶间。这儿正涌出一团团水蒸气,我们走进去,差不多面对面看不见人。屋里全是水汽,但里面的人眼睛好使,一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这时候我们才看清,对面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小脚,满脸皱纹,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她原来在那儿煮什么东西,见我们进去了,高兴得拍打衣襟,露出了一口短短的牙齿。这是一个多么和善的老奶奶,她叫老人“大兄弟”,说男人在炕上已经念叨了好久。老人笑着,笑得何等畅快。 老奶奶扯着我的衣襟,女儿花儿就对在她的耳边讲了几声。她“噢哟哟”叫着,拍着手:“多好的娃儿,也来咱家里!快屋里去,屋里去,喝茶,花儿端‘果木’!”我注意到这儿民间还保留着许多书面语,统称水果为“果木”……花儿“哎哎”应答,脆生生的。这声音在母亲面前立刻变得像小姑娘一样。她依照吩咐去端茶和“果木”——至少两种水果,一些炒花生。 我和老人进了里屋,一眼看到那个异常宽大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他看上去比老红军还要老得多,身体显然有大毛病,因为他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最后还是没有起来。原来他中风了。老红军小声告诉我:“他害这病五六年了,全是老伴伺候,真亏了有这么一个老伴啊!” 炕上的老人去抓老红军的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抖。老红军说:“伙计,伙计,安生躺着,嗯,安生躺着。”炕上老人呜里哇啦说什么,由于地方口音浓重,再加上发音不清,我一个字也弄不明白。我这时候看到他的右耳下边有一个很大的伤疤,那伤疤闪着亮,显然是战争中受的伤。老人穿了宽松的上衣,说话时胳膊常常要露出一截,于是我又看到他左臂上有一块刀疤。老红军见我在打量他的战友,就说:“这可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人要说老可真快,前不多年,就是有‘公社’那时候,我们还一块儿到水利工地上去帮忙吆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战友大概听明白了,直眼瞪着他,然后呜呜噜噜喊了几句,大笑起来。只有从这爽朗的笑声中我才依稀看见了当年那个战士的风采。眼下的他简直太瘦小了,大概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真是骨瘦如柴。老红军大着声音在他耳旁嚷:“听说你要看书还要看地图?” 老战友呜呜噜噜笑着,点头。 我看得出,他们在一块儿才是最幸福最高兴的时光。老人的手颤抖着,在枕边摸摸索索,这时候花儿走过来,只一下就从枕边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叠成了好几层的地图。那张地图很旧了,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带等高线的地形图。老红军帮战友展开,摊在前边,指点着一条条河、一道道山脉的走向。他的手指在上边移动,口中喃喃有声。这样看了好久,老红军才把图重新折起,放到了枕头边。他伸手在老战友肩膀那儿按了按,算是安慰和鼓劲儿:“好好养着,明年开春,你得硬朗起来啊。” 花儿这时咕哝:“他们又来催了几次,爹不同意。” 老红军说:“他们该关心到正经地方去。他不愿意,那就不能动。”说完又回身向我解释:“是干休所和组织部门让我的老友搬回去住。他如果同意的话就到疗养院。老伴和孩子也可以带上,一块儿住。” “那里的医疗条件也许更好一些。” 他摇着头:“这把年纪了,现在他最住得惯的还是山里这个小房子。这里的烟火味儿让他受用,”说着又低头问他的老战友:“换个地方,中不中?” 对方好像一句句都听得明白,瞪着一双大眼,慌慌摆手:“不中!不中!” 这个词算是让我听准了。一个老人成天躺在山村土炕上该有多么寂寞。我不知道一些广播和电视节目他能不能看?问了问,花儿小声说:“他看不清电视上的影儿,戴上眼镜也不行。广播员念得也太快,他也听不懂。好多事都是我们告诉他,不过有些事俺也不敢跟他说……” “为什么?” “他会生气。像村西的那眼机井塌了,街道上那些大树被人偷着伐了,都不能让他知道。他要知道了,就让我们去喊村里负责人。去年他还能拄着拐下地,看见有人砍树就用拐杖砸人家的腿,结果人没打着,他自己先跌倒了……” 她这些话都一再压低了声音讲给我听,可是患病的老人在炕上看看我,看看女儿,再看看老战友,好像在认真猜度我们的交谈。也许是刚才他太激动了,这会儿疲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头颅垂在了一边。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花儿把枕头给他垫高一点,这才好了一些。但只是一会儿工夫,他又要活动身子,花儿又给他翻身。在灶间烧水的老奶奶一会儿端来了热水给他擦脚,擦身体。 我知道,面前的这个老奶奶是任何人也不能取代的,如果没有她,这位老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我们在这儿待了很久。中午,老奶奶非要我们在这儿吃一顿饭不可。可是在病人面前耽搁的时间已经是太长了。 离开的路上,我对老红军建议:是否要把病人立刻转移到大一点的医院里去?老人摇摇头:组织上曾建议过,病人自己执意不肯。没办法,我们只得请最好的医生按时给他看。他坚决不到大医院,不到疗养院,从前些年就坚持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老人重复着我的话,看看天边,若有所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他没说,可是我能明白。你不知道,我的这位老战友有一年住院时,看上了一个年轻的护士。后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昧了良心,把那个一块儿吃糠、吃土长大的女娃给一脚蹬了。这就是进城的毛病。那个年轻护士小他很多岁,长得实在不错,会说一口城里话,还会照料他。可那只是刚开始,日子久了她就烦腻了,嫌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不错,勉勉强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在男人遭磨难那几年里,我看这个城里娘儿们至少跟三五个男人有勾搭。这事我装在心里,一次也没跟老伙计讲。这个老伙计可真是太倒霉了,他比我还要时运不济,摊上了这种事。照理说那个娘儿们不该对乡下老太太动心思了吧?她不。老太太在他得病的时候送来一点花生啊,瓜果梨桃啊,几次都被那个娘儿们骂出去了。她骂得真难听。花儿当年还小,站在妈妈一边。我亲眼看见她们对骂。这样的事让我的老战友难过,他找到我哭。我狠了狠心,真想把听来的那些话告诉他。可后来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是骂了那个娘儿们几句。后来他喝了酒,喝醉了,倒是自己讲了出来——原来他什么都清楚!他说这辈子犯了一个大罪过,不会有好下场,‘你等着看吧,我对不起花儿她妈,也对不起那个村子,我现在不敢回村里去,村里都知道出了个白眼狼。他们说原先还对他指望着哩,想不到是这么个东西,吃饱了就跑,当了大官,丢下结发妻哩!人哪,没有一个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还说等我回山里那天,要用镢头砸断我的腿……’他一边说一边哭。他说现在不管在城里还是在山村,他都没法做人了。他是个没有好下场的人。后来他的话真的应验了,中了风,摔得不轻,一天到晚卧在床上……你不知道那个城里娘儿们活着时是怎么?事前边的石头上,像水一样流的血,就会拿出狠心来对付这些诱惑。这根弦不能松,一松,人就过得像狗一样了……” 第8章 雨,沙沙沙(1) 1 我们从那个老人身边回来不久,听说他的病越来越重了。这期间老人又跑去看了几次,每次回来都很沮丧,脸色铁青。我长时间不敢问他话,一些情况都是他自己讲出来的。他讲得断断续续,什么组织上来人拉他到医院里去,他用一只手揪住被子和炕席,硬是不走。直到他昏迷过去了,人们才把他抬到医院里。他醒来一看是在医院,又嚷着踢着要回去,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只得把他抬回了。再后来又是出事,没法只得在炕上看护,那儿的条件当然很差了。“他最初是因为得病,才坚持住到山村里,理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的这个老战友比所有人都倔,战争年代的那股拗劲又上来了。他的理由你想不到。他这样说:从他记事起,村子里的人都是死在自己炕上的。那么多人能,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在自家炕上?他为什么就要到锃明瓦亮的大医院里去死?有人告诉他,现在不比过去,现在条件好了,村里的人到病危时刻也要抬到医院里。他说那好吧,就把我抬到乡医院吧!” 老人讲这些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我想起了东部平原,还有后来去过的南部大山——那里的人只要到了五十多岁,得了病就很少往医院送了。他们都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捱,顶多请几个乡间郎中来看一看。有时候数遍一个村子也找不到一个人在医院里合上眼睛。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躺在自己家的大土炕上……想象着那个倔犟的老人,他的行为——他大概是以这种方式,替所有山里人表达一种悲凄的心情,表达自己对贫穷的抗议……我说不明白,反正他在以这种方式表达那种特殊的心绪,表达了他对死亡的极度藐视。 老人叹息着:“我这个老伙计还说了这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个部里,部长病危时曾立下一个遗嘱,其中有一条就是把自己的骨灰撒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大家都很感动,有好几个人受这个启发,也这样提出来,希望骨灰能撒到他们流血流汗、印下战斗足迹的地方。可是那一天在执行部长遗嘱的时候,他亲眼看到撒骨灰要出动这么多人,先是乘火车,然后出动直升机和船……我的这位老战友惊呼起来:‘天哪,这要花多少钱哪,这要花国家多少钱哪!’他为此特意改了遗嘱,说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不要开追悼会,也不要向遗体告别;至于骨灰嘛,随便埋到哪棵树下都行,埋到哪儿方便就埋到哪儿吧。前几年他卧床不起后又重新改了一下,要求把骨灰先存一个地方,等将来由他的大女儿花儿亲手埋在老伴骨灰盒旁边——最好找一棵老枣树……” 老人告诉,那个老战友一生里有一个最大的哀痛,就是得罪了村里人。那个贫穷的小山村看起来挺寒酸,沉默寡言,实际上蛮有自己的主意。“人哪,千万不要轻看了自己的故土。”老人长叹,说那个老战友的事情他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那真是给人警醒的一个大故事。刚开始村里人都为自己这儿出了一个“老红军”欢欣鼓舞,走到哪里都说谁是他们村里的人;后来,自从他跟自己的结发夫妻分手后,就再也没人提到他了。他得了重病,被抬回村里,躺在原来的那个小瓦房里的大土炕上了,还是没人同情。他们都说:“活该!”他几次昏迷过去,村里人都很少来看他的,原来他们还是不能原谅他。直到前不久,都说老红军眼看不行了,这才有三三两两的人来瞅上一眼。那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同辈人大多都去世了,比他年轻的人像来看一个稀罕似的,瞅上一眼就走。他们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感情…… 老人说这一段故事时,给我留下了至深震撼。我久久咀嚼这其中包含的什么。 这个秋天好像在一夜之间加快了步伐。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那一丛美人蕉的叶子有几片好像被寒气冻蔫了,衰败的花朵落了一地。还有门外那大片的苔菜叶子,有的也在卷曲,路旁的毛白杨也在开始脱叶。 也就是第二天,噩耗传来。老红军的老战友,那个前几天还躺在炕上的中风者,于前一天晚上零点去世。他就死在自己家的土炕上。 老人一声不吭蹲在了院墙外边,面向着那个小村的方向……落日滑下去,最后消失在一溜山阴后边,他仍然那么蹲着。夜深了,儿媳莫芳走出来,为他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风衣,又走开。我站在他的旁边。 星星出来了,他仍然在那儿蹲着。他让我回去,我没有听。后来他只好站起,扳着我的肩膀一块儿进屋。 第二天他去跟老战友告别。我随他一同去,他摇摇头。 两天之后,村里要开一个追悼会,老人说要举行一个葬礼——小村人决心不理老人生前的遗嘱,也不管组织上准备怎么办,反正这次要自己干。老人说他要参加葬礼,还说要讲点什么。他说在这整个城里,和这个人在一块儿战斗过的只有他一个人了,“我们老哥俩谁也代替不了,我们才是真正的老哥俩,他不过先走了一步”。 我提出同他一起,他默许了。 葬礼是在那个老人死去一个星期内举行的。花儿和她母亲到处寻找一棵像样的老枣树,后来就在村子最东边、山的豁口下边、太阳一出来能够最早照亮的一个山坡那儿找到了:一棵长得歪歪扭扭、树干上满是伤疤和瘤子的异常茁壮的老枣树。据村里人讲,这棵树活得年纪最长了,而且迎着阳光望去,很像是一个挺不直腰身的老人,正不眨眼地望着这个村子。这是守护啊!这儿的人都觉得那棵老枣树和死去的老人有点相像。几乎没有什么争执,就在那片开阔地上,村里人准备埋下死者了。 晚秋时节,雨声沙沙……到后来这雨水越来越小,却仍然使人们身上湿漉漉的。这个对遗弃了结发之妻的老军人冷落了几十年的小村人,突然间都从四面八方汇来了。有的甚至是村外的人,他们得到消息也来了。人们都口口相传,说那个打过很多仗的老红军死了——这儿剩下的惟一一个老红军也要赶来参加葬礼。在这最后的时刻,小村人一手包办了所有的事项,好像故意瞒住了官方,而且也不向那个城里妻子生下的孩子通知一声。后来可能是有人觉得这未免过分,还是在最后时刻通知了他们。 于是就让我们看到了在骨灰盒旁边伫立的那两个哼哼唧唧、用力忍着眼泪的孩子。他们都白白胖胖,戴着眼镜,一眼望去,与满场的人都有极明显的差异。村里负责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瘦骨伶仃,一双眼睛老盯住一个地方,不善言词,说话简短。开始时他站在老枣树下,四下里望一望,说一句:“他去了,是咱村里的,咱大伙儿来送他。嗯,都来啦,好,一个不少。”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沉甸甸的眼睛往四周转了半圈。我不由得随他的目光看去。我发现,小娃娃、老人,走路艰难不得不拄着拐杖一步步挪来的老头老婆……围了很多,使人很难相信在这山旮旯里竟然藏下了这么多的人。更令人惊讶的是,不光是人,所有的狗也都来了。它们大概是跟着自己的主人来的,这时候神情肃穆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个蹦跳的,都老老实实面向这棵老枣树。负责人的话刚刚落地,人群里立刻是一片不安的议论声,有人呜呜哭泣,先是老婆婆,后来是老头子。年轻人一声不吭咬着嘴唇,又抬起眼睛寻找花儿和她母亲、那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他们正摘下眼镜擦拭…… 2 葬礼上没有发现上级组织的派员,连老人所在单位的花圈都没有一个。我有些不安地问了问老红军,他小声说:“这是村里人的疏忽,这儿太偏僻;不过这也好,不会有人干扰这个葬礼……”是的,这已经完全是小山村自己的事情了。 村里的负责人最后说的是:“今后花儿和她娘有什么事,就是大伙的事。眼下老哥是咱的人了,老哥回了村,就躺在自家大炕上去了,咱就把他手里的事接过来办了,是吧?我敢说是哩!好啦,老少爷们说道说道,有个说道?没有……”他的眼睛四下看看,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让红军老哥给咱说道呀!” 一片迎合声。流泪的眼睛都仰起,盯着我身旁的老人。他头顶的一团闪闪白发这时往下一点点滴着雨水。他擦也不擦往前走,一直走到老枣树下。我发现他一直挺着的腰板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弓了,站在老枣树下,一双瘦瘦的大手显得那么长,差不多快碰到自己的膝盖了。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个比他矮小得多的村里负责人的肩上。这样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琢磨什么。后来他说话了,令我有点惊讶的是他已经不用普通话了,而改用了与这个小村人完全相同的、浓重的山地口音。我发现他说的词儿都是山里人常用的,很容易听。我明白了,他在和山里人说话。他这番话就算是葬礼上的演讲了。 一开始他简单地回顾了死去这位老战友参军的情景,经历了哪几场重要的战斗、立了哪些功,还有,战争结束之后他干了些什么、最后与其交谈了些什么、他死前最看重最挂记的是什么……这些都说得很简略。但我觉得这浓重的地方口音尽管压得低低,却像是在山间滚动的雷声。他不紧不慢,仍然那么低沉,像在跟村里人面对面交谈: 第9章 雨,沙沙沙(2) “大伙儿都跟他叫‘红军’,什么是‘红军’?就是那时候最早一拨出去打仗的人。这人长得不高也不壮,我认识他那会儿,他瘦得眼往里凹凹着,嘴唇没有血色,穿的裤子补丁摞补丁,露皮露肉的,天寒地冻还穿不上棉袄。起事头一回——砧山口起义他就挨上了,活下来,只活了三个,他是其中一个。左边肋骨那儿镶了颗子弹。接下去是找队伍、游击,就是那空当儿他在咱这周围山里打转。再后来他跟花儿妈成了亲,又随上队伍走了。花儿妈和村里人一块儿东躲西藏,东山里那些石板底下、河套子里,都躲藏过。上年纪的人都记得冬天在山里过夜的滋味,一夜一夜打抖,睡不着,挂记亲人哩,冻得慌哩。那一年上冻死了五六个老人,十几个孩儿,这是村里。他哩?他那会儿参加了三场硬碰硬的仗,左胳膊让刺刀挑了,流了一地血,拖下来的时候人事不省了。都说他得完,可他还是咬着牙挺过来,这是他第二次活过来。从三支队打出来,最后过海上东北,再后来又往南边一路打下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花儿她妈数过没?她数不完。咱这四周,谁有他打的仗多,流的血多?没有哩,他为了什么,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个一二。他打仗,不会是为他自己吧!人哪,多好多坏,那得从总里算。他这个人哪,也有自己的毛病。这不是说道毛病的时候,可我还得说道。他也有对不起村里人、对不起花儿和她妈的时候,他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不像吃苦人办的事。不过我得说,他还是个好人,替别人特别是替穷人干了不少好事。过去、如今,穷人里边也花花黧黧,穷人昧了良心的时候,下手更狠。不过呀,我要说,有哪个穷人不争气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一个人要不帮穷人那就是他的事儿了。打仗打了那么多年,打完仗又停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穷人还是这么多?说来说去,是真心实意帮咱穷人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太少哩!为什么要帮穷人?算个账就明白了。穷人没什么用处,帮不帮都一样,他们不识多少字,困在自己山里,要不就困在那么一个旮旯里,活就活,不活也不关别人的事。可是从穷人堆里挣出来的人又怎么个讲法哩?他要忘了穷人,穷人可真是没有指望了!我这个兄弟流了不少血,我敢说他的血可没有白流。村里人嫌弃过他,可这会儿还不是都为他送行来了?他最后还不是躺在自家大炕上?我说过,他归总是个好人,对村里事事上心,有公社那会儿,山上收红薯,有哪个图快,下镢头伤了瓜儿,他都一阵连一阵吆喝,有好几次要用巴掌揍人呢。几个娃娃在场院边上点火,他骂。他们的火烧着了场边的白杨树,好端端一棵树皮烧透了,就死了,他能不火?那些胡乱打牲口的人,往水潭里扔石头的人,都被他骂过。村东头那个人馋,养了三四年的狗想在过年时候磨磨刀杀了,他听说了,提个拐走过去,劈头就是一顿好揍,说:‘这是条好狗,秋天里看庄稼,管比什么都经心;你走哪它跟哪,像个亲生娃儿一样,你就忍心杀它?你能对它下刀,什么坏事还做不出来?’就那样,他把那条好狗保下了。还是公社时候,饲养棚里老饲养员可以做个证,那时候那些耕了一辈子地拉了一辈子车的牲口,临到最后上级批准可以宰杀了——怎么没杀?怎么在槽边给它们粮食吃?把草节切得细又细?因为它们牙口没了,嚼不动哩,你得好生喂着。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个老红军!他说:‘这都是公社里的功臣,拉不动车和犁耙了,那就在槽边歇着,好生侍候。’他说过这话没?我说他是个好人,因为光是我说不中,你们大伙儿都一件一件看见了,村里上年纪的都知道他的小名,他干了些什么也瞒不过众人眼。他是个红军,是个革命者。什么叫‘革命者’?说到底,就是他这一辈子越往上坡路走,越挂记下边的人,对人对物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好心眼儿,对人什么时候也不能‘用人往前,不用人往后’。尤其是对穷人,不能这样——谁要这样,就把谁看成自己的死对头,这就叫‘革命者’!” 他说得很慢,我一句句听下来,琢磨他话的意思。整个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雨点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是他这番演讲的惟一伴奏了。我抬头看看,发现那些默立的人,都有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就连他们旁边站立的狗也都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渗出,又从长长的鼻子那儿流下。它们也都像主人一样,定眼望着老枣树下的人。 老红军的话最后说完了。 雨猛然增大,发出了哗哗的声音。这时候人群摇动起来。他们呜呜哭,有人双手蒙脸。很长时间里,花儿都抱住了母亲,大概是怕老人在雨水里倒下吧。 3 我在老红军身旁徘徊的时间太长了。我知道迟迟不愿离去到底是为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当时的凯平,他就是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击中了。也可能是在疲倦的奔波之后又陷入一种焦灼和激动交织的情状之中,我又开始连续失眠。令我讨厌和不解的是,隔壁的莫芳继续用她轰响的音乐叩击我的耳膜。我好几次想吐露抱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那种挑衅的眼神越来越明显,我不知道她在悲伤的老人面前还怎么能够如此孤傲和心安理得?更可气的是,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公爹的屋子里偷走了一本歌集,大概在她来说是少有地沉住心性,从头至尾研究了一遍。她拍打着上面仅有的几首“情歌”,对我说:“那是柏拉图式的。这不过显示了作者自己的无能。” 我愤愤地问:“你知道什么叫‘柏拉图’吗?” 她不屑于回答,那双描得发紫的大眼睛乜斜着,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把它抛在我的面前就走掉了。 当那根沉沉的弦被拨动时/我仍然没有摆脱焦灼之苦/一只苍老的手继续弹拨/另一边的人却在倒计时/九、八、七、六、五……/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怦怦跳动的是千年心音…… 莫芳抱着那只肥猫频频出入那个房间。她的脚步无论在白天还是深夜,都特别搅人。可我发现,她的公爹对这一切好像早就习惯了,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安。老人长时间伏在自己屋里那张写字台上,我不敢去打搅他,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他那团雪白的毛发。他在写着什么,我想他在飞快地追记一些往事。这大半与那个战友刚刚逝去有关。很显然,留给那一代人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再打扰他。我想很快就要从这儿走开了……我相信此地给予的什么将长久地留在心底……我不由自主地整理起背囊,莫芳看到了,一直走进我的房间,说: “我想来看看从野地里来的傻瓜。” 我没有理她。她坐下,抚摸洁白的大猫,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没有转脸,可我完全感觉得到她那种富丽堂皇的样子。我闭上眼睛,想那一天哗哗的雨声和一阵阵的恸哭。我好几次想转过脸去,想转述那个满头白发的可爱老人讲的一番动人的话。但我忍住了。脑海里偶尔出现浓烈开放的美人蕉花,花下边傲慢抖动的一对粗长的、弹性十足的腿。我闻到了淡淡的芬芳的气息。这种气息告诉我,旁边的人正企盼和等待什么,她已经厌恶了这里的生活,她的话题一会儿就要扯到外国,她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移居的问题。 我记得在我们老家旁的那个小村里,有一个屠宰手,同时还捎带给人阉猪阉羊。有一次他阉死了邻居的一头羊,那家里的汉子说他是故意的,威胁要给他一个报复。他有点害怕,就逃到了在外地承包工程的建筑队去。后来这个建筑队又到国外施工,于是他就出国了,并设法在那个国家滞留下来……这时候我很想告诉莫芳,移居国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说沿海那个村子阉羊的人。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我回忆着去世那个老人,他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这一切似乎都在昭示某种人生的悲哀:狂妄连着狂妄,狂妄到最后,总是发现自己还是远逊于父辈。这样的比较包括哪些方面呢?一切方面——在一切方面,我们都在退化…… 莫芳在旁边咕咕哝哝:“你可真瘦。可惜了这么高的个子。你的腰多细,我想你大概一点劲儿也没有,除了长了一副好胡子、一对让人想多看两眼的眼睛——对了,还有一对挺好的耳朵——我总是注意人的耳朵,你的耳朵就像医院里的耳朵模型……”她还在看我,一些念头总是这么奇异和怪僻。 她继续说下去:“年轻人很少有能和我的公爹谈到一块儿去的,而你是一个例外。这就让我想起来了,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些年轻的保守派,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故作深奥,到头来都挺招人恨的;特别是女人,最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往往是些不尊重妇女的大男子主义者,自以为了不起呢。当然啦,这其中也有那么几个狼心兔子胆,也就是说……” 我打断她的话:“算了,你的意思无非是我这种人很想干点什么,只是不敢,是吧?” 我鼓着勇气说出她要说的话,这一刻大概脸色煞白。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沉沉的目光逼视她,以压抑她的气焰。 她嘴角缩了缩,满不在乎。后来她微微一笑,让我看到了荧光闪亮、洁白漂亮的牙齿,还有那对能言善辩的翘起的嘴唇。我的目光很快滑到旁边。 “你怎么不一直看着我?我就不信你一直这么凶!你很快就要走了,难道就不怀念我们这个地方吗?” “我会想念老人的,想念在他身边待过的这些天。” “我呢?” “你——我也不会忘记!” “那就好啊。” “我不会忘记的,是有一个高个子胖女人,她很孤单也很无聊,她正在设法找一味药医治自己的毛病。她认为出国也许是味好药;还有,她宁可一天到晚抱着一只肥猫,也不愿腾出手来给自己的公爹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冷着脸,语气艮艮的。 她没等听我说完就哈哈笑起来。她笑得太响亮了。看来她一点也不在乎公爹会听到,笑过之后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很粗的字眼。我并不介意。 她说:“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想告诉你: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个傻家伙。艮艮的,挺可爱;不过呀,我如果生了你这么个孩子,就会不停地揍他哩。” 我的脸这会儿肯定红了。这种蓄意和恶毒的挑衅,未免有些过分了。我说:“请你回自己的屋子吧!” 她蹙蹙鼻子:“你记错了,这是我们的家,或者说就是我的家。” “我是老红军的客人。” “老红军的家在干休所,这个房子是我和我爱人分来的。” 我一时无语。停了会儿我说:“你没看我在收拾东西吗?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得意地哼哼着,右脚不断地颤抖、拍打地板。我想出去一下,可她故意在门口那儿站着,大块头把多半个门都堵住了。我不得不侧着身子往外走。就在我从她身边挪出的那一瞬,她竟然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的心怦怦跳,一口气跑到了院子里。 我大口地呼吸,转过脸,又是那一丛开得浓旺的美人蕉。它的生命力可真强,不断有花朵蔫脱在地上,又不断有崭新的花儿绽放。天渐渐冷了,可它的叶子仍然浓绿。我盘算着:从这儿走开时,满地落叶的时刻也就到来了。在这样的时候,踏着一地落叶去老家,去寻找那个毁坏了的田园,可真不是个时候啊。可是我仍然要走去,这一路无论走多么远,一回首都能望到它的满脸悲怆。我是一个离不开老家的孩子,一个贪婪而污浊、有着奇特的欲望和时不时偷袭而来的邪魔……可是啊,我因为记住了那副悲怆的面容,才把一切勇敢地跨越了。我要走去。 老人在他屋里一声声咳嗽。淡淡烟雾从窗子那里渗出。我想他正在抽那个又黑又大的烟斗…… “老伙计走了,接上该是我……”那一天我们从葬礼回来的路上,冒着雨一前一后踏着泥泞,他就对我讲过这样的一句话。路上他想抽一口烟,可是一摸火柴全湿了,只好作罢。那天走了一会儿发觉身后有声音,转过身一看,原来雨地里有几个村里人在跟着我们,已经跟了一程,旁边还有几条淋得精湿的狗。 他们见我们站住,也站住了。我们互相透过雨帘看着。 第10章 后记 去哪里寻找一片没有歧视的土地?到处都织满了歧视的目光:第一世界歧视第二世界,第二世界歧视第三世界,而第三世界又歧视实际上存在的第四或第六世界——非人的世界。文明人歧视野蛮人,而富人又无一例外地掠夺穷人害怕穷人。问题是这个星球实际上是靠穷人支撑的,穷人像茅草一样铺满大地,他们是土地的植被。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至为贫穷的,手里没有攥住一枚硬币,身上没有半丝半缕。这就是一个生命与这个世界刚刚发生联系那一刻的真实。可见歧视贫穷就是歧视生命。 同样是故事,我们上一个时代有那么多悲壮的故事,主人公仍然活着,他们大睁双眼看着今天……我难以忘却那个老红军的葬礼,至今回忆与那个老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记起他院子里疯长的美人蕉、花丛下的高大美女莫芳。瘦削的老人用一只青筋凸露的手剜着苔菜,又把它洗干净,搞自己的一日三餐。高大的美女在那幢红砖小房子里浮想联翩,不仅以自己的高大美丽傲视世界,而且还因为自己是这个平原上硕果仅存的老红军的儿媳妇而更加无礼。她骄横的理由尽管奇奇怪怪充满矛盾,可仍然要不失时机地歧视穷人,歧视老人从过去到今天的所有业绩。她热衷于激光唱片、疯狂的摇滚、欧洲和北美风味,以及与这些连在一起的现代恶习。她甚至公开赞扬同性恋、鸡奸、吸毒和女子裸体游行,虽然暂时还不是一个身体力行者。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她那描得浓浓的眼影使其变得更加遥远和神秘;高大的躯体,逼人的体香,不太掩饰的放荡泼辣,这一切构成了老人身边一个极其危险的因子,就像一颗随时都会爆响的炸弹。我不知道那个瘦削的老人在这样的空间里,如何度过激越怀念的晚年岁月。 那次相聚长时间地在我心里滞留不去。多么好的老人,他不仅给我讲述亲历往事,领我参加战友的葬礼,而且还领我观看旧时战地,拿出了他珍贵保存的一张纸头——起义手令。 我极力去理解当年的暴力。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怎样才叫民不聊生饿殍遍地。与此同时,那些豪绅富贵却把持着这片平原上的绝对财富,不知餍足,骄奢淫逸到了闻所未闻的地步,一餐饭的消耗可以让一个贫穷的六口之家维持两年生活。由此而产生的对于富人,以及他们所依赖的那个体制的道德质疑,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有人才确立了“无产者干净纯美”的理念。关于无产者的颂歌,以至于对暴力和反抗的颂歌,就这样找到了伦理依据。 老人向我描述了那一场起义的前后经过。我记得当自己想要抚摸那一纸手令时,被他阻止了。他大概是怕磨损和玷污了它。“起义”这两个字所给予的崇高冷峻的境界,使我无论如何没法不感到肃然。在它面前,一切浮华都化为了粪土。那一场战斗从黄昏打到黎明,战士的血染红了石英石山坡,百灵吓得缄口,漫山遍野的山鸡一连十多天收声敛喉。只有山坡上的小草在歌唱。 一个人,一个阶级,都像土地上的植物一样跟随季节变幻。那时的无产者是纯美的,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后来变得污浊、褊狭而粗暴、执拗又无理。他们也像别人一样,渐渐丧失了自己的道德基础……莫芳从来不想理解这一切,她甚至不愿倾听。她站在红砖房前,背向着老人——看着她丰腴而颀长的身材,又直又圆的两条长腿,你不由得会想,与她进行的所有谈话,什么理想、战争、昨天,一切都统统徒劳;她热衷的只是人的感官快乐、妙不可言的瞬间、性的隐秘,诸如此类。 这个高大的美女,一头浓黑的头发闪着蓝光,与这个喧嚣狂乱的时代是多么合拍啊!她踏着它的节拍摇摆,为了参加人生迟来的这一场舞会,已经迫不及待地描好眼影涂了口红。她养了一只洁白的大猫,故意在生人面前不停地亲吻,以发泄和炫示那种可怕的破坏力。而我所尊敬的那位老人就在隔壁,他为上一个时代付出了一切,又为突如其来的当下忧愁不已。高大的女人做好了随时移居国外的准备,同时又盘算着怎样捞上最后的一把,正欣赏一个老人的痛心疾首。她当着我的面把那一纸起义手令叫成“屁”,甚至说:医治她公爹晚年的忧心之方只有一个,就是赶紧替他找来一个年轻的伴儿,“人老了才需要女人哪!他们在一块儿缠磨一段儿,就什么都好了……”她翻过弗洛伊德,说:“老佛虽不能说囊括了所有真理,至少也囊括了大部分真理。他儿子在这方面比他想得开。我有一个优秀的丈夫,”她说到这儿口气里不无炫耀,“他各方面机能都很发达!”然后是连连叹息,在美人蕉下撩动着两条长腿,“把我这样的一个人留在国内,他也真是放心啊!”——是的,这样的人放在如此沉闷的小院里,不仅危险而且可惜,她该有一个更好的用场和去处了。 分手的前一天她喋喋不休,手里紧紧拥着那只肥猫,吻着它,继续埋怨公爹:“老头子太刻板了,整天想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自己做条好裤子,找点乐趣,这还差不多!他的儿子呢?正好相反,太自私太聪明了——你不知道他多么顽皮,他在我这儿有很多难忘的事儿……”她邪恶地笑了,最后总结般说了一句: “反正或早或晚,咱们都要‘全球化’了!” 离开那个小院的时候,我记住的是那个女人对老人的怨恨。这种怨恨溢于言表,理由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老人拒绝了那幢漂亮的小楼,那儿有花园,有车…… 我想给她讲一下那一天的葬礼,后来作罢。另一个老红军,就是老人的战友,在感到身体日渐衰微、快到最后岁月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村。他要满足一个夙愿,就是死在老家的土炕上,回到自己人当中,和他们待在一起。这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至此,我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质询——我问自己:你到底属于谁? 第11章 一个人的战争 有一只离群鸟儿,尖叫着扎进树丛;几分钟后,不知是不是原来的那只鸟儿,跳出来,歌唱一会儿,落在草地上。绿草里有一个小虫子被它逮到了,它吞食了虫子,又向上飞了一会儿。它垂直起落了两三次,像在试验一种什么。最后它奋力拍动翅膀,向大海的方向飞去。 它消失了一会儿;后来不知是不是那只鸟儿,又从海边飞过来。它这一次在一个高高的槐枝上落下了,歌声听起来有点怪异,它看到了什么?它为什么总是自己来来往往? 吕义躺在荒滩上,耳朵里爬进一个蚂蚁。他把蚂蚁弄出来,用沙土埋了。那只鸟儿被他盯过来盯过去。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的纸团,冒着热气。这会儿他看看太阳,从纸团中找出一只烧鸡。旁边还有一个酒瓶。他把嘴对在酒瓶上饮一口,又撕下一个鸡腿。饱餐一顿之后,头让树荫遮着,只余下身躯被太阳烤晒,睡起了午觉。 到太阳西斜时分,他爬起来。远处响起了枪声,他蹿上一棵大树。响枪的方向一会儿冒起了浓浓的黑烟,接着传来哭喊的声音。对这一切吕义都习惯了。他从腰上飞快掏出一支驳壳枪。这支枪起码有八成新。他在手里掂了掂,漫无目的向前一甩。但他并没扣响板机;后来他又飞快地把枪插到了衣服下面。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天黑了,他紧了紧裹腿和鞋带,把黑色帽檐一下转到脑后,腰弓下,一溜小跑往南下去了。 自从吕义得到了一支驳壳枪--那完全是意外的收获--就再也呆不住了:有一天他从杀猪铺出来,揩去一手血迹,对身后的烧锅老板说,他要给打麻将那伙人送一碗肉汤去。他常到烧锅那儿帮忙,烧锅在最后总要舀出一点肉汤给他,做为酬劳。于是他长得很壮,十八九岁脸上就有了横肉,有了发光的皮肤。那天他提着一个柳木饭盒,里面装了几碗肉汤。离烧锅有半里多路,拐过几条街巷,就是那个打麻将的去处。岗楼上的人也经常下来打麻将。他提着盒子进去,里面的人对他都熟。那个秃头秃脑的家伙这会儿可能干得很顺手,旁边放了一堆钱,还有一支闪亮的驳壳枪。吕义把肉汤给他们摆在一边,他们眼睛也不眨一眨。那个秃头秃脑的家伙瞥了一下吕义,吕义赶忙向他哈哈腰。后来他就站在一边等。一会儿他们把肉汤喝了,每人从脸前抓起一个硬币投给他。他把硬币装了,又到他们面前去收拾碗。他把空碗一个一个摆到柳木盒里。当他走到秃脑跟前的时候,不知怎么觉得该把那支枪和碗一块儿装进去。他很随便,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碗和枪一块儿装进了盒子,竟没一个人察觉。他提着饭盒头也不回走出了麻将屋。当后脚一离开门槛,后面的门“咣”一声关上时,他就飞跑起来--刚跑了几步就取了枪,扔下那个盒子。他再也不回烧锅铺,不回杀猪的老屋了;他一直向北疯跑,直到蹿进那片荒滩的紫穗槐丛子,一颗心才算落定下来。 他擦着满额豆大的汗珠,端量着手里的枪,不知是福是祸。早就该有一支枪啦,不过他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手。 吕义自从有了这支枪,就没让它安歇过。他设法搞来一大堆子弹,藏在荒滩上。日子久了,他又在荒滩上有了几个隐蔽的巢穴,它们都在一片树丛草窝里,风雨不透,隐秘得很。他过得似乎很自在,白天在荒滩玩,天一刹黑就蹿出去。他一个人非常利索,腰上扎皮带,腿上打裹腿,串村走户,谁见了都要慌忙接待。他跟这叫“慰劳”。都知道他是一个抗日战士,而且独往独来。他到了半夜,随便找一个炮楼,离得老远向上打枪。紧接着,炮楼里的人就乱了,狗也狂吠。当炮楼往外还击时,他早已跑没了影子。原来他到了另一个地方,又冲着炮楼打几枪。那个炮楼照例乱上一阵。 只有一次是例外。那次他刚刚迎着炮楼开枪,炮楼的吊桥立刻放下,狗和人“哇哇”叫着冲过来。他把枪掖进腰里,沿着野地一条沟渠往北疯跑--跑了一会儿他发现,前边斜横着又插过来另一群敌人。他慌了。性急之中,一头冲进了渠边的一片红麻地里。听着枪杆拨动红麻的声音,心想这一下完了。可后来那拨动声越来越远……他死里逃生。 打那儿以后,他打枪时离炮楼更远了。 他很想打死一两个敌人,但总也做不到。不过他每一次骚扰敌人之后,敌人总要到周围的村庄进行报复,有时难免干出一些奸淫掳掠的事情。他们把村民驱赶到广场上,吆喝着让村子交出那个人来。村民并不隐瞒他的姓名,都说那个人就是过去一个杀猪铺里的吕义。敌人贴出告示,到处捕捉吕义。 吕义一个人,像鱼儿游在海里,谁能捉得到?他在荒凉的大海滩上神出鬼没,惹得敌人两眼通红。他们不止一次设法到荒滩上围剿,结果一次也没成功。这片荒原太大了。敌人为一个人又不值得投入太多兵力,吕义感到十分得意。他决心把一个人的战争永远进行下去。 他成为所有村庄都知道的一个人物,有吃不完的东西。老乡们乐意把最好的米面送给他,吕义不愿要,因为他忙着战斗,没有时间做饭。后来老乡们就把烙成的饼送给他。有一些荤腥是生的,吕义就提到海滩上,拢把火烧一烧吃。一些酿私酒的人都是吕义的好朋友,他得以品尝所有的好酒,评语极其严格、准确。他常常醉过去,当醉了时,行动不便,老乡们就把他藏起来。 有一次,老乡把他藏在一个碾屋里--那天正好遇上敌人进村催粮,吕义吓得藏到碾盘下面。当敌人全部离去时,他从碾盘下面射出了挑衅的子弹。枪声一响,他赶紧跑开了。可是敌人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团团围住了村庄。吕义这会儿一个人早藏到树丛里,回到了那片广阔的荒原。 吕义的名声越来越大了。传到了区上,都知道有一个不畏艰难,单枪匹马坚持抗战的人了。区上派人来联络,吕义很激动,但他警觉性已经相当高了,因为在这些年的奔跑中也增加了很多知识。来联络的人是一个满脸胡须的老者,面皮焦黄。吕义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伪军,就问:“我们打仗为了什么?” 那个面色焦黄的人吸着烟锅:“为胜利哩。” “胜利又为了什么?” “为日子哩。” 吕义摇摇头:“胜利为安上一个‘国’哩--”他愤愤地搓着手掌说下去:“我疑心你不是咱的人哩。这么着,得罪了上级也不好,你头里走,我后面跟;你要是胆敢把咱领到鬼怪地方去,枪子可就不认人啦。” 面皮焦黄的老者吓得烟锅抖抖,慌慌地说:“那好那好。”他一路慌着前面走了,吕义跟在后面。转来转去,转到了一个破庙跟前,吕义这才放心地跟进去。他知道,区委一定会在这一类地方。他估计得不错。 区长好好款待了吕义。他们特意为他做了一个砂锅豆腐。吕义装出很爱吃的样子,抹着油滋滋的嘴巴,倾听着一些道理。区长说: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区长表扬他是一个“孤胆英雄”。 吕义从那儿以后算是入了组织的人。他回到了村子里就告诉老乡说: “我是一个‘孤胆英雄’!” 他抱着一支枪,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到村子里转几圈。一些熟人嘴对着耳朵说:“吕义又来了。” 吕义在村里玩到半夜,就去寻找炮楼打上一两枪。听着炮楼里人犬混杂、乱成一片,他觉得无比快意。 这样久了,当他打枪的时候,炮楼里的人终于不在乎了。还有一次,在他打完枪之后,炮楼上的人就喊道:“吕义!你这个杀猪的手,总有一天给你把皮剥了!” 吕义心里一惊:谁出卖了我?这样想着,心里有些凉。他认为这些村子里花花黧黧,什么货色都有。他认为村子里出了叛徒。这样想着,他又迎着炮楼打几枪,喊道:“坚决把你们赶回去!人民战争必胜!”炮楼上又打枪。吕义大骂,用语粗鲁。那种特别奇怪的骂法,是他很早时跟师傅学的。炮楼里的人也骂起来,结果远不是他的对手。一会儿敌人被他骂得服服贴贴。炮楼里的人只好迎着声音不停地打枪。 接下几年里,他从来没有间断过夜间出来骚扰敌人。有一次他在一个老乡家里落脚。那个老乡实在穷得可怜,全家都吃瓜干粉掺糠的糊糊,全家仅有一点玉米面还要给吕义做成一个窝窝,让他夹着咸菜吃。他们都知道吕义是队伍上的。吃饭时老人流了泪,一边哭一边从身后拖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吕义他叔,这孩子再呆下去就得饿死,你好不好领上,让他参加你的队伍?” 吕义吞吞吐吐应了一声,老人就赶紧让孩子给大叔磕头。孩子刚磕了一个响头,吕义就把他扶起来。他捏了捏孩子的胳膊,又扒开嘴唇看了看牙齿,连连摇头。老人问:“怎么?”吕义说:“队伍上挑人可是严哩,你这孩子等养壮了那一天再来吧!眼下这个样子能急行军吗?你知道,我一个人一天要跑几百里,半晌这边炮楼上刚挨了我的枪子,下半夜我又到河西去捣鼓另一帮去了。你这孩子行吗?有这脚力么?” 老人半张嘴巴,没说出什么。 吕义说:“待你把他喂壮了那天,我自己来把他领去!” 老人赶紧拱手谢了吕义,心上早已凉了。 随着形势变化,敌人更加疯狂地报复。他们在村庄建立了自己的组织,有很多便衣像吕义一样神出鬼没。这样吕义的活动就更加艰难了。他改变了活动方式,不能随便在村里过夜了,只能到几个“堡垒户”里取一点东西,再匆匆回到荒原。有几次他甚至不能找个炮楼打枪,干脆就在街口上放起枪来。那时村子就乱起来,后来知道了是吕义干的,见面就埋怨他。吕义说: “我是要引敌人出来,你们以后听见枪声不要慌。” 他的话有人听在心里。有一次一股土匪闯进村子,枪声一响,村上人还以为又是吕义呢,一个跑的也没有,结果被土匪洗劫一空。事后吕义又埋怨说:“我的枪你们听不出来?我的枪打起来‘嘎勾嘎勾’,”又说:“那帮土匪我饶不了他!你想想,鬼子我都饶不了,土匪又算什么!” 从那以后,吕义到处侦察这帮土匪。有一天他听说土匪入了一个村子,就偷偷摸进去。可那个村子静静的,不像遭到骚扰的样子。他很气愤,离去时就向村庄里打了几枪。当村里的狗一齐吵闹起来时,他又飞快逃走。一口气逃到一个炮楼下面,往上打了几枪。对方赶紧还击。吕义破开嗓子大骂,一边骂一边退去。 一般情况下,吕义不会离开那片荒滩的。那些年里只有几次是个例外,就是区上开会的时候。他曾先后参加了几个区联合召开的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并作为区里仅有的几个代表之一,受到了表彰。他被戴上了红花,一个满脸伤疤的领导人热烈赞扬了吕义,说他单枪匹马,深入敌后,搅得敌人不得安宁,是多少年来罕见的一个英雄。又说这么年轻就成了英雄,真是不可思议。这个领导人虽然面貌粗糙,但从讲话中倒可以听出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在讲话时,他甚至咕噜噜吐出了几句外国话。有人赶紧把嘴对在吕义耳朵上告诉:“俄罗斯话!” 吕义那时候神情肃穆,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后来会场里有人欢迎吕义讲几句。吕义硬着头皮到了台上,两手习惯地在右衣襟那儿抚摸:那里有一支硬硬的枪。他这样摸着,下面的人就可以看见衣服下面那支枪的轮廓时隐时现。吕义一开始讲有点紧张,讲着讲着胆子就大了。他的大意是: 那片荒滩很大,他就像一只免子,跑得快就使劲跑,能跑多远就跑他多远! 这时那个满脸伤疤的领导插一句:“这叫‘天阔任鸟飞、海阔任鱼游’!” 吕义又接上讲。他说那些村里的人民真好,人民向着他,他又怕什么?他那是打游击,虽说只有一个人,可他代表了人民哩!整个的一片大荒滩,整个的西北部都是他的游击区,他要凭着这杆枪打红天下! 最后一句话口气过大,引起台下的人面面相觑。 那个领导赶忙站起来:“这就是英雄的豪言壮语!” 吕义觉得自己失了嘴,但听到领导的赞扬,口气又硬朗起来,说:“我要一气打到胜利!”“胜利”这个词儿在他嘴里有点别扭。他的话讲完了。 领导人上来跟他握手,又发给他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册子上有一个红色的标记。他把它掖到怀里,当夜就带着红花赶回了荒滩。 从那以后,吕义知道了文化的重要,就偷偷摸摸跟一个村里的私塾先生认起字来。到后来他竟然可以巴巴呀呀读出一句话,再后来小册子上的字也认出了一多半。 他一直坚持在那片荒原上活动,而且越来越频繁。随着整个战争形势的发展,那些炮楼开始收缩了。每一个炮楼撤掉的时候,吕义都要不停地骚扰,给他们补上几枪。最后四周只有一两个大炮楼了,吕义也就干得更加起劲。他知道敌人势单力薄,轻易不敢走出炮楼,大白天就在炮楼附近游来荡去。他手提驳壳枪,引得村里人一阵阵惊慌。他对村长也不够尊重,有时大背着手问:“村里最近出木(没)出过汉奸?如果有你阔(可)以告诉我。”村长慌慌点头:“木有木有,木有汉奸。” 村子里几个富裕的人家都特别怕吕义。有一家在荒原上有些名气,很有些历史了,>  因为实实在在讲,吕义从来没消灭一个敌人。 第12章 背叛(1) 在平原上,谁都知道这里出了一个威名赫赫、功劳盖世的人物,他叫老鲁。 老鲁最早是一个土匪,杀富济贫,富有良心,总之是一个挺好的土匪。他有一次打家劫舍负了伤,肠子都出来了,后来让一个乡间医生用麻绳把肚子缝起来,竟然活了过来。那时他才十九岁。十九岁有过这样的经历,肯定是一条出色的汉子。在那个乡间医生家里养病时,他使医生的大女儿--一个叫小谷的姑娘怀上了。小谷比他还要大四岁。小谷很孝顺,因为要在家里侍候父亲,帮着他采药,搓制药丸等,所以耽搁了自己的婚事。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种事,很难说谁负有更大责任。老中医丝毫没有责怪老鲁。他并且认为有这么一位女婿也并非什么坏事,只是需要好好调教他一番。老中医像慈父一样对待老鲁。 老鲁从小失去双亲,成为荒原上一个出了名的顽皮孩子。他身上的伤疤大约有一百多处,大大小小令人惊骇。老医生让他好好作人,告诉要收他作女婿。老鲁当时很害怕,以为闯了大祸,于是一一应允。从那以后他一直藏在老医生家里,没有走得太远。他们正经结了婚,不久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小鲁。 老鲁跟上老中医识了几个字,穿着打扮也讲究了一点。可是小鲁长到一岁半的时候,老鲁就跑了。临走时他留下一个纸条: “等我。” 他重新干上了土匪,再后来就加入了一个穷人的队伍。由于他打仗特别勇猛,是出了名的一个勇士,所以很快升了连长,又升了营长。 老鲁当了营长的第二年,战争艰苦起来。敌人在平原上往复征讨,日子特别难过,他们的队伍只得化整为零,约定了在一个时刻到山区聚首。 大家都隐名埋姓,不敢动作。老鲁也就在这个时候回到了一别数年的老中医家。他发现老医生早已过世,妻子领着小鲁过得挺好。 小鲁长得又细又高,一见面像有什么神灵指点一样,一眼认出了父亲,大声呼喊着扑到了怀里。老鲁的泪水扑嗒扑嗒往下滴。妻子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他老得真快。 老鲁那个晚上觉得妻子满嘴都是一股野蒜味。妻子打扮得像乡间老太太,大襟衣服上满是发亮的油灰。她夜里搂着这个四处奔波的男人,觉得无比幸福。那个夜晚她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 接下去的日子里,老鲁没有地方闹腾。外面风声很紧,有人来抓老鲁这样的人,小谷把老鲁藏在了红薯窖里。艰难时世,全村人没有一个吃粮食的,大家都吃糠咽菜。小谷跑到很远的地方,卖了衣服鞋子,换来一点点粮食熬成稀粥,稀粥里又掺了榆树叶子。她把香喷喷的菜叶饭送到红薯窖里。她自己和孩子就吃糠和榆叶。 敌人每天都来骚扰,小谷又累又怕,就病倒了。她发高烧,如果不是惦着红薯窖里有个人,早就死了。有时她爬到门口撸一些叶子,用水煮了,让小鲁送给父亲。老鲁不能一点太阳不见,她就让小鲁在门口看着,让老鲁出来晒一会儿太阳--小鲁大声乱唱时,她再让老鲁钻进红薯窖里。 就这样,他们熬过了那个最艰难的年头。 老鲁临走时哭了。他让小谷和小鲁好好等他:胜利了那一天,他再也不出去打仗了,要在家里把这个小屋好好收拾一番,买上牛,买上家俱,过起日子来--把后半辈子过得热热乎乎,粘粘稠稠。 小谷哭,小鲁搂住了父亲的脖子。老鲁走时,那双见惯了鲜血和泪水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杏子。他把枪别在腰里,像猫一样四下里看,一下子蹿上墙头,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这一走就是很久。 小谷在村里迎来了胜利。这一次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因为到处都飘扬红旗。一些穿着灰衣服和黄衣服的人在街上来回走动,喊着口号。他们腰上扎的皮带锃亮锃亮。小谷很希望在他们中间看到老鲁,可是总也没有出现。 小鲁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在村里搞了一个挺好的对像。可是小谷说: “你们不能这样,要等你爹回来才能定下这门亲事。你爹不回,你就等着。” 小鲁带着双重的企盼,大睁着一双眼睛。 又一年过去了。一个冬天,老鲁回来了--村里人差不多都不认识他了。他个子好象更高了,身子挺得笔直,衣服是合体的新军装,上面的扣子闪闪发亮。他戴了一顶大盖帽,多少有点让人害怕。见了乡亲他一一点头,但并不说话,只是微笑。这种微笑不知怎么让人陌生。有人壮起胆子喊一声:“老鲁!”老鲁就停下来,轻轻一咳,手指在那人眼前晃动一下: “请叫我‘鲁中’同志。” 那人听了扭头就跑,跑开老远,对围在街口上的一帮人说:“了得!老鲁名儿都换了。” “换成什么?” “‘鲁中同志’。” 后来满村都知道没有了“老鲁”,有了个“鲁中同志”。 鲁中同志回到他家低矮的茅屋。小鲁一下子跳了起来,上来就抱父亲。鲁中说: “你成长起来了,”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按下,让他到椅子上去坐。 小谷呜呜哭,抹着眼泪。这时的小谷是真正的老太婆了。鲁中看看她的头,又看看她的脚,好象生来第一遭发现小谷包了一双尖尖的小脚。他皱了皱眉头:“不要哭嘛!”小谷还是哭,哭着哭着就伏上他的胸膛,鼻涕眼泪都沾在了崭新的军衣上。鲁中叹息一声,轻轻把她推开,让她也坐在椅子上。 夜晚,小谷很精心地在炕上放好了大花被子,又把多少年来就准备好的一个双人枕头放在炕上。她拍打着枕头,生怕有什么灰尘染了男人。鲁中一直在旁边看着,最后说: “请不要这样了。” 小谷听不明白,“吃吃”笑,往炕上推拥他。他又说: “请不要这样。” 他说着,从柜子里找出一床旧被子,放到了一旁的门板上。小谷愣愣盯着他: “你怎么啦?” “这样有利于休息的。” 小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拍着膝盖。她的眼泪那么多。小鲁听到哭声,从门缝里看,看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妈妈”。小谷这才察觉儿子在一边,哭着喊道: “小鲁你回你屋里!回,回!”她“哐”一声把门闩上了。 鲁中叹着气,把门板撤了,把旧被子放起来。小谷抱住了男人,用力亲他。鲁中叹息不停,一件一件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 这个夜晚小谷一刻也没有睡,一直抱着丈夫,抚摸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她能记起一个个伤疤的准确位置、大小和形状。有一次她还点起灯,看丈夫身上有没有新的伤疤。 鲁中很勉强睡了一夜,说: “我的工作担子很重,很忙的,身体也很糟的。” 小谷说:“俺不愿让你糟。” “是的,是这样。” 他吃过早饭,细心地嗽口,说他要离开了。 “轻易不家来,怎么走这么慌急?” 小鲁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汇报呢!他一下捉住了父亲的衣襟。父亲挣脱,他就用力地捉着。 鲁中说:“你干什么?” “我不让你走。” 这时候鲁中才看到小鲁是一个多么强壮的小伙子,而且双眼里发出了十分严厉的光。鲁中拍了一下膝盖: “这是纪律!探家有时间限制的--一边去……” 小鲁松了手。他抽着鼻子哭起来。鲁中犹豫了一下,坐在椅子上。他说: “我到当地政府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小谷责备儿子一句,给丈夫衣服上打了打尘土。 鲁中一去就是两天,但还是回来了。回来时,他带了一份什么表格,把门关起来。他指点着表格说: “你看见这个表格了吧?我们都要填写一下。” 小谷问:“填它有什么用?” “填上,我们俩就算是那样了。” “怎样了?” “就算离开了--离婚……” 小谷“哎哟”一声捂住脸,接着又跺脚。 鲁中转身去看妻子时,妻子已经昏倒了。他朝门外喊了一声,没人回应。他去掐妻子的人中,小谷转醒了。可是人中那儿却留下了一个发红的紫痕。她两只小脚像站不稳一样在地上戳来戳去,一时什么话也没有。她揪着衣襟,哇哇大哭。哭声引来了小鲁,小鲁使劲捶门,鲁中就开了门。 小鲁看了看表格,什么都明白了。他狠狠把门带上,走了。 一会儿好多人都围住了这个小茅屋。鲁中去掩门,被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的拐杖给捅开了。老头子对鲁中说: “老鲁,你烧得慌吗?” 鲁中轻轻咳一声,叫了一声“大伯”,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老人把手抖开,又问: “按辈份我是你二爷爷--回二爷爷的话,烧得慌吗?” 鲁中的脸青一会儿紫一会儿,后来他想拨开人走掉,可惜人围得紧,鲁中像被困住的一头羊。 老头子的拐戳着他:“回你二爷爷话,回你二爷爷话。” 鲁中咳嗽一声,大声说: “那好吧,当着这么些父老乡亲,二爷爷,我就把话回了:我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你还不是?啊呀!” 鲁中说:“我也不愿离开小谷,这是组织上同意了的。” “你不发烧,组织会发烧?”二爷爷大喊。 鲁中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急忙伸出两手向前推动着说: “不,不,我们俩是旧社会过来的,工作任务决定了的,我必须在那座城市里,我的工作很忙,桌上六部电话机。总之很忙--她拉着孩子又不能跟了去……” “你把她领走中不?”有人在后面破着嗓子喊。 鲁中说:“领不走的,这是一个工作、一个户口的关系……” 二爷爷说:“那你就回。你不是这方的人么?” 鲁中说:“二爷爷是好意,不过这样说对我没有用。我是献身革命的人,一切以组织为准。我们都应该做一个坚定的革命同志。” 二爷爷破口骂起来:“狗日的东西,狗日的净说外国话哩。” 一群人嗡嗡笑,接着又愤愤地骂。鲁中紧了紧腰带,挠了挠头发,说: “这个事情,眼前看起来满大,以后看起来小哩。乡亲们也许不理解我,等以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屋里突然爆发的巨大哭声给打断了。大家回头一看,小鲁和母亲搂成一团,在炕上滚动,哭得不成人样了。鲁中慌慌地过去把他们扶起来,给他们拍去身上的灰尘,接着又一次关门,可又一次被那根颤巍巍的拐杖给捅开了。 鲁中摊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 就这样,他在家里又过了几天。人们再也没有听到哭声。后来鲁中就走了。 春天到了,小谷头上蒙了崭新的白手巾,又穿了干净的衣服,拄着拐杖,由小鲁领着,背上锅饼,往那座城市里去了。他们走走停停,一直走了十几天,总算到了。他们很快迷了路,打听来打听去,又费了多半天时间,才找到一个很大的门洞,门洞边上有卫兵站岗。他们通报了姓名,卫兵剧烈皱眉。后来还是小鲁记起了父亲的名字,说出了“鲁中同志”几个字。那个卫兵听了立刻严肃起来,赶紧向里摇了电话。一会儿一个胖胖的人走出来,把他们往外面领去--小谷和小鲁说,他们是找大院里的“鲁中同志”。胖胖的人说:“知道的,晓得的,先把你们领到一个招待所,一会儿鲁中同志就去的。” 他们被领到一个两人房间里。他们自己倒了热水,胖胖的人又给他们沏了茶。他们没有喝。等啊等啊,到了中午,有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四个馒头,一盘白菜炒粉条,其中还有很大的肉块。娘俩很香甜地吃起来。多么好的饭。 吃过了午饭,他们坐在干净的床上。 又坐了一会儿,有人敲门。小谷过去开门,可还没有走到跟前,门推开了,进来的是鲁中同志。 鲁中的样子又变了一点,比过去胖了,脸色也更好了。他叫了一声“小谷”,亲热地伸出手来握手。小谷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腰,他就用另一只手推开她,把她的右手塞到自己的手里,拉着重重耸两下。 鲁中说:“小鲁同志,你也来了吗?” 小鲁鼻子里吭了一声。 第13章 背叛(2) 鲁中回身跟后面一个警卫员模样的人说:“你回去吧,一个小时以后再来。” 警卫员打个敬礼,很利落地转身,甩着手臂走了。他回身将门关严了,又拧了一下,然后按一下小谷肩膀,让她坐在床上。小谷说: “你莫非真的吃了良心?” 小鲁在母亲说这话时,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父亲。 鲁中咳了一声,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这样讲?我不是上次把很多道理当着乡亲们说完了吗?我不是跟你讲过,请你等待吗?” “我等你一辈子,我要等死吗?” 小谷流出眼泪,儿子赶忙给母亲递过一个手帕。 鲁中看着老伴尖尖的一对小脚,不停地叹气。有人在外面擂门,那声音十分急促,鲁中于是去开门。他把门扇一拉,接着发出了“啊”的一声。一个女人用手背把鲁中轻轻拨开,然后一步闯进来。 进来的女人也是一个军人,好象刚刚从病房里出来,也许就是一个女护士或女医生,罩了白色的大褂,身上有一种药味。她刚刚有二十多岁,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说起话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鲁一看这个女军人就有些喜欢,不好意思看她。 女同志叫了一声“大娘”,又拍拍小鲁的肩膀: “你是小鲁吗?” 小鲁不好意思跟她说话。 “大娘,我早就想去看你,现在直说了吧,我就是鲁中同志的爱人。” 小谷差一点没有昏倒。小鲁“啊”一声站起来。 女同志把小鲁按在床上,说:“你们还不习惯,这样说吧,鲁中同志很早参加了革命,那都是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才造成了这种状况。他们进城的同志大都已办理了手续。大娘,”她转过来看着小谷:“我不知对你说什么好。也许只有这种事情才是真正自私的,但是我们的结合是符合革命需要的。鲁中同志和我一起工作了很久,我们也就产生了……” 小谷没有让眼泪从眼眶掉出来。她站起,使劲按着拐杖对鲁中说:“老鲁,我走了。”说着又揪一下小鲁:“孩子,咱走。” 鲁中要追上去,那个女同志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他点点头。 鲁中从腰里掏出一个很大的皮包,打开来,让小谷和小鲁看到了里面的一小捆钱币和两块布料。 小谷说:“你留着吧,你办喜事的时候也要花钱。” 老鲁追上去,把皮包挂在小鲁脖子上。小鲁把它掀掉了,又吐上了一口唾沫。 小谷打了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回过头对鲁中说: “鲁中俺娘俩不要你给俺什么,你等有功夫了,回去撸些榆树叶子给俺娘俩做顿稀饭喝就成了。” 她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摇一摇走了。 鲁中像被钉住了一样立在那儿。 三天之后,鲁中在机关里正式和女护士结婚了。 女护士那天脱下了军装,穿上了连衣裙,满脸羞红,含着幸福的泪水与鲁中一块儿向前来祝贺的战友和首长们鞠躬。人们都看出鲁中同志年轻了,他们的幸福感染了周围所有的人。 一晃几年过去,鲁中这期间参加过几次重要会议。风云变幻,鲁中多少也受过一些挫折。 那个女护士却丝毫没有老,越活越年轻,也越活越端庄。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一位电影演员。这位男演员因为什么缘故被下放到一个农场劳动,由于表现很好,又被分配到这座城市的某机关工作。他去诊所看病时认识了女护士。女护士原来做过演员梦,只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才脱离了原来的幻想。这位男演员的出现一下子又唤醒了她心中那个熄灭的希望。她第一眼就看出那个男演员有些面熟,后来终于想起看过的一部影片。这一天,整个夜晚她都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 老鲁那些日子到南方开会,她一点也不思念他。男演员像神话一样从银幕上走下来,走到了可以触摸的生活当中来了。女护士第二天给人打针的时候,竟然心不在焉注射错了。整个一天她都有些慌乱。她真盼那个男演员再生病、再来。 第二天男演员真的出现了。交谈当中,她像看见了老朋友一样。不久他们就熟得很了。男演员不像电影上那么潇洒和开朗,在她看来还多少有点拘谨。他们交谈中女护士知道,男演员在农场劳动的那个时期,他的爱人--另一个挺漂亮的女演员--背叛了他。女护士心中一阵激动。 她主动去找男演员了,向他诉说了更年轻时的希望。为了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还从箱底翻出了一大批电影画报。 男演员似乎感到了什么,有意疏远她。但这时女护士还不足三十岁,那异常分明的、刚刚来临的一场恋爱很快地发生了。她有一次竟然捧来一束鲜花,男演员慌乱中没有接住,让鲜花和玻璃瓶一块儿跌在地上,溅起的玻璃渣把他的脚腕割破了--女护士于是又干起了她的本行--为他洗了伤口,为他细心上药和包扎……他们好起来了。 鲁中还在南方开会,女护士忍不住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明确表示:她嫁给他是因为尊重他的革命经历,尊重他那种为人民的献身精神,但今天随着年龄的增长,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爱情。她在生活中已经有了崭新的选择,而且这种选择不仅仅是一个计划,马上就要付诸实施,请鲁中同志--我以前所敬重的人,见信能够早回,以便结束我们这种比同志进了一步的关系。 鲁中正在开会,会议上他又一次遭到了批判。正在懊恼时,有人传给他一封信,打开一看,像被人劈脸打了一拳似的。他觉得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逼到了眼前,哆嗦着看了一会儿,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哼,胡思乱想的娃娃。” 他把那封信塞到了衣兜里。会议照旧很紧张地开下去。到了会议结束的前夕,他的问题显得严重起来,他也多少有点慌乱。会议终于作出了一个决议,给他降职处分。他表示接受这个决议,但是整个归途上都忧心忡忡。同行几个遭到贬斥的高级干部和他在一块儿沉默,一块儿喝茶。还是鲁中有些火气,他喝着茶,“砰”地一下放了茶杯,拍了桌子,大声喊: “我当土匪那几年也活得比这痛快,老子凭一杆枪打到今天这个样子,身上伤疤数也数不完……” 有个人轻轻咳了一声,像在提醒他什么。他立刻刹住了话头。 一进自家门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家里凌乱得很,到处都是纸片和零散的衣物,好象被什么人洗劫了一样。这时他想起了衣兜里的那封信,急忙掏出来读了一遍。他这才从字里行间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女护士迟迟没有接到他的信,就急不可耐地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到自己的宿舍里去了。 鲁中急匆匆找到女护士的宿舍。女护士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伸出手来跟他握手,说: “鲁中同志,你回来得好早哇。” 这显然是一句反话。鲁中气得手指她鼻子说: “你……你这简直是,是背叛!” 女护士冷笑一声: “你会为这句话后悔的--” 她在跟随鲁中同志生活的这些年里,已经学会了持重含蓄表达自己的意见。鲁中的手哆嗦了一会儿,回头就走了。 他找到了那个男演员的单位,拍着桌子对那个长得挺漂亮的男演员说: “我要通过一定组织程序,给你一个处分。” 可是那个男演员早已从有关渠道听到了那个会议上对鲁中的处分,就站起来说:“鲁中同志,你先好好正视一下自己的问题罢。” 鲁中给这句话顶得坐在了椅子上。他的手插进掺了白发的帽子间,一下一下抚摸,汗水流了下来。 男演员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自己也冲上一杯。他一边喝茶一边对鲁中说: “鲁中同志,这事你是难以接受的,可是你慢慢会接受下来。我也有过你这样的经历--那时我难以接受,可是后来已经没有功夫报怨,也只得接受了。随着时间的延长,你会谅解我并且谅解你的爱人。” 鲁中没有说话。那杯茶尽管泡得很浓,可他没有喝。他轻轻咳嗽一声,走了。 半年之后,他们办了离婚手续。 鲁中被降了几级,调到一个小一些的机关做领导。他好象一下衰老了,看上去像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机关上的一个小勤务员有时候要极力逗他笑一笑,他总也笑不出来。 一个秋天他想起了什么,坐着火车一个人急急回到了老家。一进村子,好多人没有把他认出来。有的说:“这个挺体面的老头子有点面熟,他是谁呀?” 人们都说:“不知道。” 有一些年轻人在更年轻的时候见过他,没有留下印象,而有些老头子已经两眼昏花看不准了。谁也想不到来的这个人就是“鲁中同志”,是当年的老鲁。 鲁中打听了一下,来到了一个刚刚盖起的新砖房门口。他已经从街道上的老头子们嘴里知道,他以前的老伴小谷现在还很硬朗,他的儿子小鲁已经跟当年热恋的那个姑娘结了婚,生了一个小孙子。老伴小谷现在就看孙子。当时他曾经问大街上的人: “她没有改嫁吗?” 街上的人说:“哪能随便改嫁呢!” 他听了觉得脸上一阵发烧。 他叩了叩门板,一个漂亮的媳妇出来开门,她并不认识鲁中,只问:“你是谁呀?” “我是鲁中……” 年轻媳妇慌退了两步,说:“你就是那个……人?” “嗯。” 他点着头,摘下帽子,擦着脸上的汗水,跨进院里。他一眼就看到比当年还要精神的老伴坐在那儿,坐在一个马扎上,抱着一个白胖的娃娃。 小谷看见鲁中,手里的奶瓶一下掉在了地上。 娃娃哭起来,鲁中三步两步跨上前,把娃娃抢在手里,又拣起奶瓶,到一边的清水里洗了洗,给孩子衔在嘴上。 小家伙不顾一切地吮。 鲁中抚摸着小孩脑后新长出来的一溜黄黄的头发,对上去亲了一下。 小谷说: “你的胡茬别扎了他。” 鲁中小心地把嘴巴抬起。小谷又说: “鲁中同志,你……也老了。” “老了……” “你……没带家眷回来吗?” 鲁中咬咬牙关。 “你一个人来家里?” 鲁中点点头。 “那我去街上买点肉去,”她跟媳妇说了一声,摸过一个马扎给鲁中坐了,自己拍拍衣襟就要往外走。鲁中拦住她,和她一块往外走。 小谷说:“你怎么这么晚才赶来家?误了车吧?” “我想回来接你……” “……” “我已经跟她离了。” 小谷好象一点也不吃惊。 “你想不到吧?” 小谷说:“想得到。” 鲁中吃了一惊。 小谷说:“想不到的是你还能回来。” “让我们重新到一块儿过吧!” “我如今和儿子过得挺好。你刚看到了,我们盖了新房。还有,这个小院多么好,一家子热热闹闹的。你觉得这家里还缺什么?” “不缺什么了。” “一点不错,这个小院什么都不缺了。不过这个小院也不能没有我,没有我就缺了。” 鲁中爽朗地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小谷说:“你要领我去做不到,你要回来大约能行。不过这也得儿子答应--让我回头问问小鲁吧。” 鲁中久久没有作声。他问:“小鲁哪去了?” “小鲁要到黑天才回来。” “那好,那我就在街上溜达一会儿吧。让我看看野泊,看看村边上那些老地方--等你们商议好了的时候再来叫我--我们在哪里接头呢?” 小谷想了想,说:“你在村西的那棵老柳树下面等我吧,等商量好了,就去告诉你结果。” 老鲁没有作声。他们分手了。 天越来越黑。鲁中在原野上徘徊,看着一天的星斗,感到阵阵寒冷。夜露降下来了,他揉了揉军帽,觉得帽子上一片潮湿。他想起该到大柳树下去了。 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棵半枯的柳树。他的手掌贴在上面抚摸着。这时他好象想起在这棵柳树下面,他曾经打死过一个人打死的是个什么人呢?不记得了。 他等待着。 一会儿,前面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咬了咬牙,知道严肃的时刻来到了。 他不知将迎来一次什么样的裁决。 …… 第14章 融入野地(1) 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抑制了一个城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已经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想像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能停留在愿望里。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问题。默默捱蹭,一个人总是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无法容许的混浊一团。也就在这无边的踟蹰中,真正的拒绝开始了。 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心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有时回答不,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二 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道,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 我沿了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上脚印稀罕,不闻人语,它直通故地。谁没有故地?故地连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 我又看到了山峦,平原,一望无边的大海。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我渐渐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这儿有一把钥匙。这里是一个入口,一个门。满地藤蔓缠住了手足,丛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它们挽留的是一个过客,还是一个归来的生命?我伏下来,倾听,贴紧,感知脉动和体温。此刻我才放松下来,因为我获得了真正的宽容。 一个人这时会被深深地感动。他像一棵树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来自这里,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尽的一个源路。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他的激动、欲望,都是这片泥土给予的。他曾经与四周的丛绿一起成长。多少年过去了,回头再看旧时景物,会发现时间改变了这么多,又似乎一点也没变。绿色与裸土并存,枯树与长藤纠扯。那只熟悉的红点颏与巨大的石碾一块儿找到了;还有那荒野芜草中百灵的精制小窝……故地在我看来真是妙迹处处。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我一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学舌者给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 我像个熟练的取景人,眯起双目遥视前方。这样我就眯朦了画面,闪去了很多具体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绿色;不是一个老人一个少女,而是密挤的人的世界。所有的声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涌过,如蜂鸣如山崩。 我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下,长久地看它大刀一样的叶片,上面的银色丝络;我特别注意了它如爪如须、紧攥泥土的根。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英气逼人。与之相似的无语生命比比皆是,它们一块儿忽略了必将来临的死亡。它们有个精神,秘而不宣。我就这样仰望着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 时至今天,似乎更没有人愿意重视知觉的奥秘。人仿佛除了接受再没有选择。语言和图画携来的讯息堆积如山,现代传递技术可以让人蹲在一隅遥视世界。谬误与真理掺拌一起抛洒,人类像挨了一场陨石雨。它损伤的是人的感知器官。失去了辨析的基本权力,剩下的只是一种苦熬。一个现代人即便大睁双目,还是拨不开无形的眼障。错觉总是缠住你,最终使你臣服。传统的“知”与“见”给予了我们,也蒙蔽了我们。于是我们要寻找新的知觉方式,警惕自己的视听。 我站在大地中央,发现它正在生长躯体,它负载了江河和城市,让各色人种和动植物在腹背生息。令人无限感激的是,它把正中的一块留给了我的故地。我身背行囊,朝行夜宿,有时翻山越岭,有时顺河而行;走不尽的一方土,寸土寸金。有个异国师长说它像邮票一般大。我走近了你、挨上了你吗?一种模模糊糊的幸运飘过心头。 三 大概不仅仅是职业习惯,我总是急于寻觅一种语言。语言对于我从来就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万事万物之所以缄口沉默,主要是失去了语言。语言是凭证、是根据,是继续前行的资本。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种东西,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潜隐在万物间。河水咕咕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鸟鸣人呼--这都是相互隔离的语言;那么通行四方的语言藏在了哪里? 它犹如土中的金子,等待人们历尽辛苦之后才跃出。我的力气耗失了那天,即便如愿以偿了又有什么意义?我像所有人一样犹豫,沮丧、叹息,不知何方才是目的,既空空荡荡又心气高远。总之无语的痛苦难以忍受,它是真实的痛苦。我的希冀不大,无非就想讨一句话。很可惜也很残酷,它不发一言。 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一个默默。真让人尴尬。我知道无论是秋虫的鸣响或人的欢语,往往都隐下了什么。它们的无声之声才道出真谛,我收拾的是声音底层的回响。 在一个废弃的村落旧址上,我发现了遗落在荒草间的碾盘。它上面满是磨钝了的齿沟。它曾经被忙生计的人团团围住,它当刻下滔滔话语。还有,茅草也遮不住的破碎瓦砾,该留下被击碎那一刻的尖利吧?我对此坚信无疑,只是我仍然不能将其破译。脚下是一道道地裂,是在草叶间偷窥的小小生灵。太阳欲落,金红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脚下;在这引人怀念和追忆的时刻,我感到了凄凉,更感到了蕴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强大的激情。可是我们仍然相对无语。 刚刚接近故地的那种熟悉和亲切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认识到它们的表层之下,有着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过的东西。多少次站在夕阳西下的郊野,默想观望,像等候一个机会。也就在这时,偶尔回想起流逝的岁月,会勾起一丝酸疼。好在这会儿我已没有了书生那样的忏悔,而是充满了爱心和感激,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时的故事,而是那时的愉快心情。令人惊讶的是那种愉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我多少领悟了:那时还来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词儿,因而反倒能够与大自然对话;那愉悦是来自交流和沟通,那时的我还未完全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开来。世俗的词儿看上去有斤有两,在自然万物听来却是一门拙劣的外语。使用这种词儿操作的人就不会有太大希望。解开了这个谜我一阵欣慰,长舒一口。 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着铜色躯体,掩成一片。土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命结为一体,看上去,人也化进了朦胧。要倾听他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泥中,长成了绿色的茎叶。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劳动。我想将自己融入其间。 人若丢弃了劳动就会陷于蒙昧。我有个细致难忘的观察:那些劳动者一旦离开了劳动,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词儿。这就没有了交流的工具,与周遭的事物失去了联系,因而毫无力量。语言,不仅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质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气。仅以声音为标志的语言已经是徒有其表,魂魄飞走了。我崇拜语言,并将其奉为神圣和神秘之物。 四 生活中无数次证明:忍受是困难的。一个人无论多么达观,最终都难以忍受。逃避、投诚、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拒绝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刚毅纯洁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爱的一个原因。偶有忍受也为了最终的拒绝。拒绝的精神和态度应该得到赞许。但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通过一个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他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才有了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愿、一片土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窍,就有了境界。 当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时,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种令我心颤的、滚烫烫的东西。我从具体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芜间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我回答仍旧爱着。尽管头发已经蓬乱,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这会儿已将内心修葺得工整洁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头壑底徘徊,身上只负了背囊,没有矛戟。我甘愿心疏志废、自我放逐。冷热悲欢一次次织成了网,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满面欢笑。 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美与善有时需要独守,需要眼盯盯地看着它生长。我处于沉静无声的一个世界,享受安谧;我听到至友在赞颂坚韧,同志在歌唱牺牲,而我却仅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红果树、一株缬草,都让我再三吟味。我不能从它的身边走开,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们的淡淡清香中感动不已。它们也许只是简单明了、极其平凡的一树一花,荒野里的生物,可它们活得是何等真实。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住了结结实实的冷漠。站在这辽远开阔的平畴上,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没人催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贫。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像入了玄门;我在忘情时已是口不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我顺着故地小径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里勉强记下野歌。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迹没有装进昨天的人造革皮夹,而是用一块土纺花布包了,背在肩上。 第15章 融入野地(2) 土纺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痴唱,携上它继续前行。一路上我不断地识字:如果说象形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认实物的时候了。这是一种可以保持长久的兴趣,也只有在广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琐细迷人的辨识中,时光流逝不停,就这样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满足于这种状态和感觉、这其间难以言传的欢愉。这欢愉真像是窃来的一样。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东西终会消失;但我也明白一个人有多么执拗。因此,历史上的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己就乐不思蜀。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过下来,像太阳一样重复自己。这重复中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五 在一些质地相当纯正的著作里,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请我们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独有多么美。在这儿,孤独这个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驻地、在人的内心,它已经无法给弄得更准确了。它大约在指独自一人--当然无论是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的状态。一个动物,一株树,都可以孤独。孤独是难以归类的结果。它是美的吗?果真如此,人们也就无须慌悚逃离了。它起码不像幻想那么美;如果有一点点,也只是一种苍凉的美。 一个人处于那样的情状只会是被迫的。现代人之所以形单影只,还因为有一个不断生长的“精神”。要截断那种恐惧,就要截断根须。然而这是徒劳的,因为只要活着,它总要生长。伪装平庸也许有趣,但要真的将一个人扔还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剧烈抵抗。独自低徊富于诗意,但极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独往往是心与心的通道被堵塞。人一生下来就要面对无数隐秘,可是对于每个人而言,这隐秘后来不是减少而是成倍地增加了。它来自各个方面,也来自人本身。于是被嘲弄被困扰的尴尬就始终相伴,于是每个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挣脱--说不出的惶恐使他们丢失了优雅。 在我眼里,孤独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弃自尊。怎样既不失去后者又能保住心灵上的润泽?也许真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它又是一个等待破解的隐秘。在漫漫的等待中,有什么能替代冥想和自语?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够对话。可是不言而喻,这样做需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使你能够倾听。 正像一籽抛落就要寻下裸土,我凭直感奔向了土地。它产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切,圆满一切。因为被饥困折磨久了,我远投野地的时间选在了九月,一个五谷丰登的季节。这时候的田野上满是结果。由于丰收和富足,万千生灵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欣喜,个个与人为善。浓绿的植物、没有衰败的花、黑土黄沙,无一不是新鲜真切。呆在它们中间,被侵犯和伤害的忧虑空前减弱,心头泛起的只是依赖和宠幸…… 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我所能找到的最为慷慨的世界。这儿对灵魂的打扰最少。在此我终于明白: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频频侵扰下失去了自语的权力。这是最后的权力。 就为了这一点点,我不惜千里跋涉,甚至一度变得“能够忍受”。我安定下来,驻足入驿,这才面对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是大喜过望了。在这里我弄懂一个切近的事实:对于我们而言,山脉土地,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与之相依,尽可以沉入梦呓,黎明时总会被久长悠远的呼鸣给唤醒。 世上究竟哪里可以与此地比拟?这里处于大地的中央。这里与母亲心理上的距离最近。在这里,你尽可述说昨日的流浪。凄冷的岁月已经过去,一个男子终于迎来了双亲。你没有泣哭,只是因为你学会了掩泪入心。在怀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锐,你只需轻轻一瞥就看透了世俗。长久和短暂、虚无与真实,罗列分明。你发现寻求同类也并非想象那么艰苦,所有朴实的、安静的、纯真的,都是同类。它们或他们大可不必操着同一种语言,也不一定要以声传情。同类只是大地母亲平等照料的孩子,饮用同样的乳汁,散发着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薰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变得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着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复无边,我在其间想象;在它的启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试过将音节和发声模拟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时传递出它的内在神彩。如小鸟的“啾啾”,不仅拟声极准,“啾”字竟是让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们组成的。还有田野的气声、回响,深夜里游动的光。这些又该如何模拟出一个成词并汇入现代人的通解?这不仅是饶有兴趣的实验,它同时也接近了某种意义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经历和承受。长夜尽头,我不止一次听到了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这样领受了凄楚和兴奋交织的情感,让它磨砺。 好在这些不仅仅停留于感觉之中。臆想的极限超越之后,就是实实在在的触摸了。 六 因为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够走出消极。我的歌声从此不仅为了自慰,而且还用以呼唤。我越来越清楚这是一种记录,不是消遣,不是自娱,甚至也来不及伤感。如若那样,我做的一切都会像朝露一样蒸掉。我所提醒人们注意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因为它们之中蕴含的因素使人惊讶,最终将被牢记。我关注的不仅仅是人,而是与人不可分割的所有事物。我不曾专注于苦难,却无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仅仅是关于某种状态的证词。 这大概已经够了。这是必要的。我这儿仅仅遵循了质朴的原则,自然而然地藐视乖巧。真实伴我左右,此刻无须请求指认。我的声音混同于草响虫鸣,与原野的喧声整齐划一。这儿不需一位独立于世的歌手;事实上也做不到。我竭尽全力只能仿个真,以获取在它们身侧同唱的资格。 来时两手空空,野地认我为贫穷的兄弟。我们肌肤相摩,日夜相依。我隐于这浑然一片,俗眼无法将我辨认。我们的呼吸汇成了风,气流从禾叶和河谷吹过,又回到我们中间。这风洗去了我的疲惫和倦怠,裹携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为了自然之声。我生来第一次感受这样的骄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机勃勃,这儿有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以及诞生。关于它们的讯息都覆于落叶之下,渗进了泥土。新生之物让第一束阳光照个通亮。这儿瞬息万变,光影交错,我只把心口收紧,让神思一点点溶解。喧哗四起,没有终结的躁动--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紧了故地的精灵,随它游遍每一道沟坎。我的歌唱时而荡在心底,时而随风飘动。精灵隐隐左右了合唱,或是合声催生了精灵。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书,耳听口念手书,痴迷恍惚,不敢稍离半步。 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长上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根须,化为了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逝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 这样,自我而生的音响韵节就留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寻找同类因为我爱他们、爱纯美的一切,寻求的结果却使我化为一棵树。风雨将不断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却没有了孤独。孤独是另一边的概念,洋溢着另一种气味。从此尽是树的阅历,也是它的经验和感受。有人或许听懂了树的歌吟,注目枝叶在风中相摩的声响,但树本身却没有如此的期待。一棵棵树就是这样生长的,它的最大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紧泥土。 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注意到艺术的神秘的力量。只有艺术中凝结了大自然那么多的隐秘。所以我认为光荣从来属于那些最激动人心的诗人。人类总是通过艺术的隧道去触摸时间之谜,去印证生命的奥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通过艺术之手的拨动而进入人的视野。它与人的关系至为独特,人迷于艺术,是因为他迷于人本身、迷于这个世界昭示他的一切。一个健康成长着的人对于艺术无法选择。 但实际上选择是存在的。我认为自己即有过选择。对于艺术可以有多种解释,这是必然的。但我始终认为将艺术置于选择的位置,是一次堕落。 我曾选择过,所以我也有过堕落。补救的方法也许就是紧紧抱定这个选择结果,以求得灵魂的升华。这个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从容。对于艺术,哪怕给我一个独守的机会才好。我交织着重重心事:一方面希望所有人的投入,另一方面又怕玷污了圣洁。在我看来它只该继续走向清冷,走到一个极端。留下我来默祷,为了我的守护,和我认准了的那份神圣。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梦见过在烛光下操劳的银匠,特别记住了他头顶闪烁的那一团白发。深不见底的墨夜,夜的中间是掬得起的一汪烛晖……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劳动?它们共生共长吗?我在那个清晨叮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劳动--虽然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离去的念头。 艺术与宗教的品质不尽相同,但二者都需要心怀笃诚。当贪婪和攫取的狂浪拍碎了陆地,你不得不划一叶独舟时,怀中还剩下了什么?无非是一份热烈和忠诚。饥饿和死亡都不能剥夺的东西才是真正珍贵的。多少人歌颂物欲,说它创造了世界。是的,它创造了一个邪恶的世界;它也毁灭了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宁静的世界。我渐渐明白:要始终保有富足,积累的速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积累。诚实的劳动者和艺术家一块儿发现了历史的哀伤,即:不能够。 人的岁月也极像循环不止的四季,时而斑斓,时而被洗得光光。一切还得从头开始。为了寻觅永久的依托,人们还是找到站立的这片土地。千万年的秘史糅在泥中,生出鲜花和毒菇。这些无法言喻的事物靠什么去洞悉和揭示?哪怕是仅仅获取一个接近的权力,靠什么?仍然是艺术,是它的神秘的力量。 滋生万物的野地接纳了艺术家。野地也能够拒绝,并且做得毅然彻底。强加于它的东西最终就不能立足。泥土像好的艺术家,看上去沉静,实际上怀了满腔热情。艺术家可以像绿色火焰,像青藤,在土地上燃烧。 最后也只能剩下一片灰烬。多么短暂,连这点也像青藤。不过他总算用这种方式挨紧了热土。 八 我曾询问: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个本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可我还是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也许在任何一个时世里都有这样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标志不仅是学历和行当上的造就,因为最重要的依据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真正的“知”应该达于“灵”。那些弄科技艺术以期成功者,同时要使自己成长为一个知识分子。 将“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俗化有伤人心。于是你看到了逍遥的骗子、昏聩的学人,卖了良心的艺术家。这些人有时并非厌恶劳动,却无一例外地极度害怕贫困。他们注重自己的仪表,却没有内在的严整性,最善于尾随时风。谁看到一个意外?谁找到一个稀罕?在势与利面前一个比一个更乖,像临近了末日。我宁可一生泡在汗尘中,也要远离它们。 我曾经是一个职业写作者,但我一生的最高期望是:成为一个作家。 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愿冥冥中的手为我开启智门。比起我的目标,我追赶的修行,我显得多么卑微。苍白无力,琐屑庸懒,经不住内省。就为了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行,永远也不要离我,让勇敢和正义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那样,漫长的消磨和无声的侵蚀我也能够陪伴。 在我投入的原野上,在万千生灵之间,劳作使我沉静。我获得了这样的状态:对工作和发现的意义坚信不疑。我亲手书下的只是一片稚拙,可这份作业却与俗眼无缘。我的这些文字是为你、为他和她写成的,我爱你们。我恭呈了。 九 就因为那个瞬间的吸引,我出发了。我的希求简明而又模糊:寻找野地。我首先踏上故地,并在那里迈出了一步。我试图抚摸它的边缘,望穿雾幔;我舍弃所有奔向它,为了融入其间。跋涉、追赶、寻问--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浑然苍茫的感觉世界? 我无法停止寻求…… 1992年8月16日 第16章 夜思(1) 让我来告诉你,也请你来告诉我。这是一场互相诉说。这会使我们真的弄懂绝望和希望,弄懂什么是幻觉,什么是奢望,而什么才是结结实实的泥地。 …… 又一次走进了午夜。漫漫长夜,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我都在倾听自己的呼吸,将围拢来的赶开,又追逐飘逝的…… 一 ……只有你才能听到我的心音。我有时想,世上的一切都非常简单,它并不玄奥,也不复杂。所有的纠缠、繁琐,长长的过程,都不过为了结出一个果子。 因为它才有四季,才去经受。也因为它,才把人鼓舞得浑身灼热,有打发不完的激动。 凝视着你,不停地叙说,却在自己的语气中轻轻战栗;无声的黑夜中,借温暖的追忆安慰自己,却使一片心情更加冰凉。春天的丁香,初秋的玫瑰,一切美好和温馨都在提醒……我接着想那片平原,平原上一切的生灵,无边的丛林,月光下的海浪。 我今夜特别思念你。 二 我想领你走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真的要离开这片平原了,开始跋涉——看到那一溜黛色山影了吧?要向南,一直向南。我会把糙食留给自己,把剩下的一点精粮交给你。旅途太长了,你要接着走。到了那一天,我倒下了,你将继续往前,并且想念着我。这世界上有几个人真正配得上怀念?我因此也该深感欣慰了。 行前只是舍不得孩子。夜里,抚摸着孩子鼓鼓的小手指甲、软软的小巴掌,就得用力忍住什么。 三 我曾盼望有一所小房子,简朴得像土地。我们住在里面,种菜养殖读书……彻头彻尾的老路子,也是唯一健康和医治的好路子。我们将同时感知和回避,也借此来一个总结;更重要的是,我们会看住飞快流逝的生命。 看住它,即看看它是怎样渐渐变得老旧、一点点地抽走——像抽丝一样?我不想让频频的侵犯把它的形迹遮住,而需要一个冷清之地。于是就想到了那样一所小房子。 ——难道就此退却吗?退却又是不是背叛?如果是,那么它大概也是所有罪愆中最轻的一种了。 我背向了一片平原。但我将从此守住什么,一刻也不松懈——这样行吗? 这样又失去了“目击”的可能。很久以来我就渴望做个记录者、目击者,因为这是最起码的。可是我被逼到了一个小屋中。这其中的悲哀谁说得清。这样一种感觉长时间压抑着我,使我不停地迟疑。风雨敲打在屋顶上,从此将是山地的风雨。我闭上眼睛会梦见妖魔,我在小小庭院中栽下花卉,却要迎接严霜之后的凋零。我在两难的状态中徘徊,已经很久了。眼看着有什么最可宝贵的东西被耗干了,没留一点声息痕迹。 四 你的鼓励我会深深地记住,永远地感谢你。你要跟随我去那个小屋,去种植、迎接一生的冷淡和艰辛。我们甚至讨论了怎样采蘑菇和黄花菜、怎样包装销售的细节,还有栽培养殖的关键技术问题……未来怎么办?我们问这片平原。我们都知道它没有太多的未来。如果说我们的未来还有一座小屋的话,那么这片平原连座小屋也不会留下。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我们互相注视着。 五 你真实地哺育我、饲喂我。我一生都将牢记我承受的、我享用的、我拥有的。我相信当初有神灵轻轻地推了一下,我们才抬起了眼睛。淳朴得像土上的一株艾草,清香久远。不认得艾草的人永远也不认识原野,觉悟不到土地的存在。 我跟随着你像跟随真理。我的忠诚经受了检验。一个当代人怎样才算经过了洗礼?我不知道,但我算是这其中之一。我面对着原野,没有茫然失措。很亲切,很本色,我们相互体贴。你哺育我、饲喂我,你不朽的青春光芒四射。 由于那个不幸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变得沉默寡言。可是你打开了我心的闸门。也由于类似的原因,我不会泣哭。当面对同一个场景,众人嚎啕之时,我却是木然。但面对你的温厚和无私,我却难以忍住。脸上没有滴落,心中泪如泉涌。你的手挽住了我,我们向前走去,直到溶解在天际。那一片橘红色的云不是被太阳点燃的,而是一个奇怪的预兆。你哺育着我。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善良的人了。 你的手挽住我。诅咒和颂赞轻得像一片鸿毛。去哪里?向南,一直向南。 六 有时我也于心不忍,真想说一句:走开吧,走向你自己的来路吧。我不敢再让你陪伴。我深知这有多么危险。这是一种可怕的牺牲,虽然并非不值。我不久就需要一个拐杖,因为不想让人搀扶,只想自己走下去。没有人比我更喜欢玫瑰,可是我只能面向荒芜。这是我的命。 你是新来的,走开吧,离开吧,趁着还有一点食物和水。不要再往前了,不要在乎别的行人,因为他们都心怀一个理由。他们有一种血脉一个经历,拗得像战士,不,比战士还要顽强。 仅仅用战士来比喻这些人是不够的。战士有时是中性的、单薄的。而他们是殉道者加战士,是金属中最硬的合金。你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仍然愿意往前,不再犹豫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可因为我是个兄长,还是要对你说一句:离开吧,离开我吧。 七 人的心中该有一颗种籽,它埋下了,在温湿中胀大萌发。它留在了心底,人就会坐卧不安。人与人的命不一样,有人就是被播下了一粒种籽。这一籽埋得好深好深,它绝不会风干,也不会腐变发霉。随着它的胀大,将在心里压得沉沉的。 我不知该怎样对待给我播下种籽的人和岁月。我只是有了无尽的遥想。那个人远去了,像任何无望而热烈的人一样,走得如此简单,差不多连送行的人也没有。 如今我一眼就可以把大街上的人分辨出来:谁心里有个种籽,而谁没有。世界靠没有种籽的人去充填,但世界却不会由他们创造。种籽长成了那天,他开始有力量,他让它在世上缓缓开放,吐露芬芳;最后是结出果子,赠给一个个张开的口。种籽也会在心中变质吗?当然会。那一天才是非常可怕的。 八 我听到有人讥讽和谩骂他自己不幸的父亲,心上立刻一紧。我警惕地看着,觉得陌生而神秘。只是后来想想原因也很简单:那时这样对待父亲是一种时髦。 我却由此而倍加怀念自己的亲人,无论他是有幸还是不幸。当然他只能不幸。我不记得很早时他的模样,也不记得他的声音。因为我们相识已经很晚了。乌黑乌黑的一个晚上他回来了,瘦骨嶙嶙。他没有力气,没有声息,刚躺下歇息又被人揪起。他不会做当地的活儿,于是被赶到海上,从此就伏在了长长的网绠上,随着拉网号子移动、移动。 我像被吸到了海边,一天到晚卧在沙滩上看。号子声,叫骂声,海上老大的喝斥,还有挥动棍子的嗖嗖声。海浪为什么不能将一切淹没?那个人,那个与我不能分剥的人,这时正在用力地拽着死沉的网绠,双手流血。 一网一网的鱼上岸了。有一种皮肤粗韧的鱼,有人就剥下皮来,用来蒙鼓。从此我和伙伴们敲起了鱼皮鼓,不停地敲。那又闷又沉的鼓声密集痴狂,撒在了浪尖上。旁边的人又叫又跳地敲,只有我一声不吭。我只敲给一个人听。 九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有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就是对那片原野的留恋。我对它寄托了全部热情。我一生的跋涉,只为了它。这也是能够证明能够接近的具体事物。我常常幻想着这世上还有一种力量能够把它复制出来。尽管它今天已不复存在,也因此造成了我深深的忧愤、我的恨。它的昨日如同梦境,一闪而过。 那片原野连接着大海。它的最南端是一溜黛色山影,西部和北部都是茂密的丛林。丛林深处的一些村落甚至以树命名。那都是引人遐想的美丽名字。就因为这样一片原野,我有时竟要奇怪地发出感谢,感谢那些强加给先辈的苦难——没有这些苦难,我今生就无缘结识这样一片原野。它拥抱了我,使我真正领略了什么才是永恒不灭的美。 我喜爱那里所有的季节,包括最寒冷的冬天。那是真实无误的冬天,不像现在,在隆冬季节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那里的冬天冰封河渠,甚至是一大片海滩。雪岭一道道像长城一样,都是罕见的大风搅成的。一个人想顺利地踏过雪岭是绝无可能的。冬夜,所有的农家、林场工人、牧者,都不忘准备一把铁锹放在门侧,以防一夜袭来的大雪堵住屋门。 那时的冬天是真正严肃的日子。我们在岁月中不能少了严肃。一年四季的不冷不热是歉收和疾病蔓延的原因之一。正因为有那样的日子,原野上的人才备柴、狩猎、制厚重的棉衣皮帽,还造出矮小温暖的土屋,造出火热烤人的大炕。窗上结满冰花,用嘴呵出一块光亮,望外面的雪枝悬冰、银山银岗、冻得飞跑的雪狐。对春天的怀念何等强烈,这种怀念像火一样炙人。岁月在冷与热、忙碌与消闲的巨大反差中变得多情多趣,也耐过得多。它绝不像今天,一晃就是一年。岁月的消耗把生命磨钝了,磨得庸常麻木了。那时迎接一个春天多么隆重,不要说人,不要说一些大动物,就是小小的沙地蜥蜴也要一蹦三跳,就是那些麻雀也要连唱三夜。河冰裂了,渠水响了,小狗跑到雪岭后面小心地侦察季节,兴奋得一声不吭。 柳树最早激动,接着是白杨、杏树,再接着是壳斗科植物。一点点渗出的绿色、红色,那一片斑斓,与各种欢腾不息的动物交融一起。你倾听苏醒的喧哗和变奏,这时才会理解春天为什么被千万遍地歌唱描叙而不至让人厌烦。春天太活了,太亮了,太安慰人了。噜噜响的河渠留下了半边绿水半边冰凌,有多少鱼在青青的水草下窥视。太阳把田野晒得水雾蒙蒙,牛的叫声从世界这一端传到那一端。 春天的喧闹过了许久,惹人注目的道道雪岭才开始慢慢融化。从岭顶淌下的小溪越来越欢,它把搅在一起的砂与雪分离开来,冲刷得清新分明。被雪水洗过的沙粒多么干净,一颗是一颗。每到了傍晚溪水就和缓下来,融化的速度放慢了。接着是一夜沉默、小声私语,都是关于冬的回忆。 雪岭一扫而光之时,才是夏天的开端。初夏的平原上稚果与鲜花数不胜数,让人想到那个富丽堂皇的秋天无论多么棒,也要感谢火暴的夏天。夏天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华丽得令人瞠目结舌。自然界走入了最随意最洒脱的季节,一切都在尽情地生长和繁殖,绿色像大海的浪涌一样铺满泥土。下雨了,一场豪放的冲刷洗涤,天晴之后又蛙鼓齐鸣,庄稼、丛林,一切绿色的生命都闪闪发光。 盛夏的火热让人难忘。在最热的那十几天里,海滩上的沙子像被烧过一样,谁赤脚踏上去就要大呼小叫。在这样的烘烤烧灼下,各种果实都在加速成熟。谁敢在正午的烈日下跑到太阳下徘徊?除非是海边上那些拉大网的人,除非是这些身黑如炭的人。就连狐狸和兔子、野鸡和鹰也找荫凉去了,它们在等待一个月夜。 河湾里的荻草蒲苇茂盛得难以想象。真正是密不过人。谁都会相信,在这重重叠叠的绿海中正孕育潜藏了无限的隐秘。浓绿从近岸浅水长起,一直长到深处,把水道逼成了又窄又急的一道。夜晚站在堤上,听水鸟嘎嘎大叫,听大鱼溅水的声音,再迎着满河道的南风,会多么快意。在海滩下乘凉的人点起驱蚊的艾草,大仰着,一边看天上的繁星,一边讲如真似幻的故事。有人还不断地起身到堤下的野地里摘一些不太成熟的果实,聊胜于无地咀嚼着。他们在提前品咂一份甘甜。 就这样,平原等待的秋天终于挨近了、来临了。富足宽容的季节里,不要说果园和庄稼地了,就是在丛林中,那些野生的浆果也采摘不完。野葡萄野草莓、悬钩子……动物和人可以一块儿享用,简直用不着节俭,因为反正吃也吃不完。秋天过去就要埋在雪中了。有一些动物就在冬雪中扒出它们,把仍然鲜亮的冻果咬得啧啧有声。秋天的蘑菇长在松下、合欢树下,长在柳条棵子中,甚至长在大树的半腰。它们是泥土生出的另一类果子,神秘而又美丽,让人们在劳动间隙里一低头一仰脸就拾起一个欣喜。蘑菇汤,秋天平原上才有的纯美清爽,恰好冲淡了收获季节里餐桌上的肥腻。 收来浆果、坚果,收来粮食和菜蔬,从一处处村落到林场园艺场,个个都忙。庭院里的蜀葵败了,木槿却开得正旺。当年育成的鸡膘肥体壮,光滑得像养分充足的大娃娃。狗随主人到田野里忙秋了,留在院里的是温柔顽皮的猫。猫与鸡、鸽子和猪逗玩,互相追逐打闹,而且乐此不疲。所有的家养动物都胖墩墩的,皮毛闪亮,像抹了一层油。那些野生的动物,如一只黄鼬,有时也并无恶意地从墙头上探一下脑袋,立刻引起院内一阵慌乱。可能是芦花大公鸡首先发出威胁的尖叫,接下是猫儿嘴里严厉非常的一声“哧——!”不速之客无踪无影了。 秋天还是老人们提着马扎、互相交换烟叶的日子。他们一边吸烟一边数念旧事,高兴了就骂骂老婆子和当年的伪军什么的。“你知道河西头那个炮楼是怎么端的吗?”一个黑脸老人抽出烟嘴大嚷。旁边的人都不吭。“是穿花褂的四奶奶捣鼓的,她通队伍!”他用烟锅比划着。这个秋天哪,果实和传奇一块儿丰收了。 十 林场枫树旁的小路还有吗?那一地火红的枫叶,那一对对身影。那时掮枪的老猎人心慈面软,他们只为了过一份伴枪牵狗的传统生活。他们亲手推动了那个平原上多少婚姻,只一眼就能看出林子中的哪一对有点意思,然后设法去撮合。那时的人纯洁又含蓄,远不像现在这样泼辣得野蛮。他们先是注视,默默的,怦怦跳动的心脏轰击了肉体好几个月、好几年,才逐渐敢于交给对方一幅绣花手帕。 下班了,姑娘抱着猫,小伙子领着狗。太阳光把脸抹红了,再有自家动物相伴,这才有勇气走到一个寂静的地方去。他们先说借书的事。猫在狗的盯视下从怀中逃开,狗也跑了。“今年河里的鱼真多啊。”男的说。女的抬头瞥一眼,“天说黑就黑了。”这样的约会不知多少次了,终于有一天他们在树下轻轻地拥抱了。他们周身抖动,眼含热泪。其中的一个说:“谁比你好才怪了。你最好最好——啊?” 林子里的歌声起起落落。那是在远处,另一些欢乐的人发出的。幸福有个浓度。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获得它。但是幸福有个浓度。有人在它面前失去了任何办法,想哭、想歌、想在沙子上滚动,想跳到河里去。 他识不了太多的字,可是他一连多少天琢磨写一首诗给她。写成了,不好。后来他干脆抄了一首唐诗,夹进一本好书交出去了。她为他织毛衣,织成了又拆了,天天织,一直织到秋末。 掮枪的老猎人哪去了?他转到林子北方,又到那些拉大网的人那儿去了,有时一呆就是半天,晚上还要留下来喝碗鱼汤。可是老人答应下来的事儿呢?他忘了告诉她什么了,忘了替谁跑一趟远路。汪汪的狗叫此起彼伏。让热心热肠的好老人回来吧,尽快。 十一 没有绝对凶猛的动物,平原上的动物与远方动物一样,基本上是和气一团的。那时人们不太像后来那么恨狐狸、狼和黄鼬,因为它们做下的坏事实在不多。沙地狐狸、银狐,那张脸谁离近了注视过?没有。仔细看看吧,很美很美。狼也仪表堂堂,勤奋并且勇敢。黄鼬主要捕鼠,而且一张小脸生动无比,圆圆的大眼美丽绝伦。还有遭人贬斥的乌鸦、猫头鹰、貉、花面狸,哪一类不是生动活泼,精巧完美得像件艺术品? 第17章 夜思(2) 多姿多彩的鸟、小兔子、小刺猬,它们更是让人感到了生的多趣和温暖。它们太完美、太个性,真是到了妙不可言的地步。羽毛丰满的小鸟、刚会奔跑的小兔,常常让人想到人的童年。原来任何生命都有童年,而童年的可爱直逼人心,让人疼怜得心上抖动。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手掌下的光润滑腻来自一个与我们迥然不同的生命,它活着,居然独自处理了一切,与这个世界结成了自己的关系。我们人不也是一样吗? 如果平原上的动物离我们太远,那么就随便抱起鸽子和猫注视一下吧。猫是美与温柔的代表。它的眼睛多好,还有耳朵。它的鼻子小巧精致到了极端,圆鼓鼓的,小鼻孔是粉红色的。我相信凶狠的人要改造自己,按时抚摸一下猫的鼻子也会有好的效果。再说猫耳——据说最早的时候,猫的耳朵像人一样,也长在脸庞两侧;造物主看了,觉得这神气太像人了,就动手给它搬到了头顶上。我想如果造物主最早动了人的耳朵,我们相互看多了也会习惯。关键是个习惯。人类什么时候才能习惯地将它们视同朋友呢?动物的脸、神情,只要看一会儿就会让你疼得慌。我的平原,丛林田野上的各种生灵,你们今在何方? 十二 我们分手了,匆匆的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一眼。那是个漆黑的夜,只有弯弯去路闪着淡淡的白光。从此我有了孤独的白天和夜晚,一颗心亲近着星空。我回忆你、你的一切。人不能没有回忆。 我仿佛听到了你的呼吸,你的笑语和歌声,还有你的低低抽泣。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也会老旧,布满皱褶。可是你永远在心的中央,你是谛造者、是一片圣土,是光荣和骄傲,是永生不灭的希望。有了你就有了一切,有了一个回路、一个家、一个归宿。 今夜如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黑夜一样。你在哪里?你的思绪飘向了天边,拂过了站在山地冰霜上的儿女。我却感到了你的手掌:粗粗的,温温的,上面沾满泪痕。我不知该怎样呼唤你的名字,只是遥望北方,分辨你在黑夜中的身影。 只能为你祝福。你的淳朴永恒的丰采,你的青春,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留恋。 十三 几十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条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河挡住了我的去路,使我不能继续往前。没有桥,也没有舟,甚至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只得沿着河堤往前踟蹰。 就这样我到了海边,却没有看到一片丛林。没有当年那些小动物了,一只也没有,连猫和狗都极少见到。倒是有一些老鼠在芜草中出没,大白天发出吱吱的吵叫。平展展的原野变成了坑坑洼洼,枯草在污水边腐烂。大海就在眼前,可它不是蓝色的,而是像醋和酱油的颜色,发出一股浓烈的碱味儿。没有白帆,没有渔人,往日的拉网号子永远地消失了。 我站在大海滩上张望,仍然想寻找我的丛林。取代它们的是开矿者挖出的矸石山,是一股股粗壮的黑烟。由于所有的树木都剥落了,一个个村落就赤裸在那儿,瘦小得令人生怜。 我最后转到了大林场旧址,同样没有见到丛林。它化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水坑,恶臭扑鼻,水中看不到鱼,也看不到一种水生植物。那些气泡在阳光下闪动,像一些可怕的眼睛。我急急地逃开了。 你在哪里?我毫无目标,也无力呼唤,急躁和绝望使我两手攥出了血。 十四 你死的时候就躺在路边。那一天太阳出得早,你的心情被透过窗棂的阳光抚慰着。你起来漱洗。你上路了。太阳刚刚升起。有一辆笨重的大功率汽车在后面吼叫,它吐出的黑烟老远看像恶龙的长爪。你小心地闪开。这条路尽管布满了坑洼,可是它足够宽了,直通向一个市镇。那辆大功率货车本来很容易就能通过,可是它三颠两颠竟然把你撞倒。你喊了一声——这是撕心裂肺的喊声啊——它的后轮又压到了你的左侧。 满脸油污的驾驶员从车窗上探头瞥了瞥,然后加足马力急驶而去。太阳刚刚升起,路上行人稀疏。你呼叫着,想挣脱。你眼看着自己的左侧往外流血,一会儿就把一片土末染红了。你呼叫着。你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朦朦胧胧感到有一二个三五个人低头看了看,议论了几句,又匆匆地上路了。他们都急于到那个市镇去,没有驻足。你最后无力呼喊了。血继续流着。 太阳升到了半空。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这时你已剩下了最后的一滴血。 十五 这不是泣哭的年代。已经没有工夫泣哭。我没能亲手把你掩埋,却要就此离去。我的背囊里还是很久以前装进的几件东西,如今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婶子大娘、大爷大伯、林场的老工人、猎枪锈住了的老猎人,你们都看到了吧?你们看到了,合手站立,目光冷冷的。我穿过人群,身上印满了目光。我突然一阵饥饿,一边走一边掏出变硬的干粮。身后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我停住了脚步。原来一位老奶奶双手掩住了脸,我奔到近前,想扳下她的手,可她紧紧地掩着。 那是你的母亲啊。我伏在了她的怀中。 十六 母亲说:你知道这是第几个吗?我摇摇头。她说出一个数字,我呆呆地看她。我明白了,怪不得那些两眼像黑葡萄的姑娘再也没有了。 我从此懂得了什么才叫仇恨。那个伟大的身影啊,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刻里,有人曾向他谈起过饶恕的问题。他回答说:我一个也不饶恕。只有在我归来之后,只有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不会仇恨的人就谈不上善良,更谈不上宽容。我终于知道了谁更宽容。那些伪君子把宽容挂在嘴上,一天到晚装成和事佬,暗地里却总是顺应着丑恶。他们一旦面对了别人的信仰,宽容早飞得无影无踪。我要对这些伪君子说一句,是你们的近亲把她给害死在路边的。 十七 那些小念头和乖巧我都有,可是归来之后我才觉得它们太不值。抛弃了,剩下的只是愤怒和困倦,是激越和冰冷。我无法忘怀,我只得纪念。那些口口声声要宽容的人,竟然残忍到不允许我去纪念。于是他们就是我的敌人。 一场连一场的争议过去了,我觉得太亏。在流动的鲜血面前,一切议论都显得太不着边际。实际上只剩下了两种可能:沉默和怒吼。沉默是熬煮,是用心汁浸那支长矛。而怒吼就要破了喉管。血又出来了。 我开始曾惊异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真好脾气,真有容量,也真麻木。后来才明白,失去至亲的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亲人,所以也就永远不会失去。人不一定都是母亲生的,我懂得这个道理可惜太晚了。人在现代高科技社会里,也可以是合成的。人可以是用石化材料合成。合成的人就没有亲人,所以也没有情感的重负。 而在现代生活中,隆隆的竞争和角力之中,一个有情感重负的人注定了要失败。这种人开始走入了全面挣扎和退却的时代,尽管他们个个都不想放弃。但也正因为如此,一场壮丽的、亘古未见的大拚搏开始了。这是一场合成人与有生母的人的最后决斗。这场决斗也许要进行很长时间,但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我将站在失败者一边。 合成人在战斗中损伤的只是元件,它可以更换;而有生母的人却要流血。 流血也不能使人退却。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所有热血沸腾的人必须团结一心,迎击一场侵犯。这场侵犯的残酷性极为罕见,它将使我们失去仅有的一片田园。就为了生存,为了一个希望,为了一种报答,让我们奋起向前吧。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也不必幻想。 我默念着你的名字拿起了武器,加入了真正的、二十世纪末的义军。这是精神的义军。在决斗的一切间隙里都未曾忘却你对我的恩情,你的容颜,你的饲喂。我在梦中与你吻别,踏着霜雪走了。催促的号子一声声逼近,我走了。 有时我又想,因为你在远处射来的目光,我是不会失败的。我们都不会失败。什么比爱、比这一切相加的爱更有分量呢?根据伟大而古老的原则看,我们有了这样的支持,将是些不败者。可是一转念,又不禁重新哀伤:时代变了,一些原则也在变。那么我们就将在没有立足之处的荆丛中作战了。 为我们祝愿一下吧,这是我和同伴小小的、也是重要的一个请求。 十八 一切被预先告知了结果的战斗都是极其惨烈的。竟然走进了这个战场。这是生前注定的还是生后选择的?我反复追思推理,后来才明白是一种注定而不是一种选择。选择是移来的根,而注定是固有的根。 如果没有什么希望,那么斗争本身也就是希望。如果有了希望,那么长久的松弛也会将其丧失。世界上的事物在组合形成之初是非常奇妙的。天不亮,征衣上霜落一层,战士一睁开眼就被“希望”二字缠住了。可见这是怎样严酷的一个处境啊。 回想那年秋天,我们对这些还全无预料。于是只顾得忙秋,干活,劳动的汗水把衣衫都湿透了。我们一起把捡到的橡实装到筐里,直到攒起满满一囤。浆果做成蜜膏,干果留给来年。晒干菜、蘑菇,用破碎的瓜干造烈酒,用野葡萄造甜酒。还有招待老人的烟草,一捆捆扎好放在搁棚上,采了很多的艾叶,晒干,又拧成火绳,留着夏天对付蚊虫小咬、给吸烟老人触烟锅。 那些温煦的、果香四溢的夜晚啊,我们讲故事,依偎一起。红军的故事,某司令的故事;还有传说,神奇的林仙。我们差不多没有言及的一点就是:惨烈的战事都属于过去了。我们现在只是品咂秋熟的甘果,听听美丽的传说。我们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倾听,你讲一个我讲一个,享受着黄金般的时光,直到了午夜还不知疲倦,林中和秋野的各种四蹄动物与飞禽一起,不时传来它们的响动。小鸟的午夜尖叫是唯一令人不安的了,我们担心它遭到夜袭。劳动真使人愉快。在今天回顾劳动,更能感受和认识劳动的幸福的本质。劳动只有靠紧了人生的目的,才散发出芬芳。当一种袭击逼迫得我们不得不放弃劳动而投入迎击时,回忆劳动也变为了一种福分。我们今天算是真的理解了“保卫我们的劳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是个权利,是个福,它不是被人自己放弃,就是被另一种人给剥夺。 现在是不是不放弃的时刻。现在是奋起迎上的日月。是的,如果这一来能够赢得一场劳作的机会,那么一切也值了。 十九 我无数遍地想象你的目光。那双眼睛啊,我说过它黑如葡萄。这句俗而又熟的比喻一再提起,是因为它难能取代。那个平原孕育了这样一双眼睛,真是含义深远。这双眼睛望着原野、母亲般的丛林和大地,逐渐蓄满了柔情。很显然,这举世无双的美目是这片田园滋养出的。田园的所有特质都从它的一闪一盼中映照出来。于是它有魅力,它使人魂牵梦绕。 同样容易解释的是,这样一双眼睛不可能是为今天准备的。一片沉沦荒芜的平原会让其不忍注视。或者是田野焕发生机,或者是它自己永远地闭上。当然,是它永远地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合到了一起。 它在最后时刻看到了什么?它摄下了那张在车窗前一闪而过的脏脸吗?它记住了刽子手的模样吗?那天的太阳缓缓上升,照不穿浓稠的雾霭。直到最后一刻,大地还昏昏沉沉,天际泛着酱色。长长的睫毛合到一起,像一排茁壮的青杨。你的血正一点点渗出,汇成山泉一样流淌。大地真渴,大地等着喝一口汁水。大地很快就收回了她的全部,从肉体到灵魂。多好的一个儿女,苗条而丰腴,特别是长了一双惊魂醒世的美目。 太阳隐入浓云,大地开始祈祷。风停了,四周寂寂。 二十 你那时候会多么痛苦。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竟然加在了一个少女身上。事后人们发现你身上有三道压伤。钝钝的车轮、凶暴的车轮、愚蠢的车轮,就是这三个车轮割开并撕裂了你完美无瑕的肌肤。血是一点一点流光的,没人去救起你。从流血到死去足足有两个多小时,而且你躺在通向市镇的大路上。 我手指扎了一根刺就感到钻心的疼痛,可是有三个轮子碾压了你;我生病时,两分钟的肌肉注射让我捱着忍着,可是你从流血到迷去足有两个小时。 我愿意舍上所有去赎回,尽管这不可能。这一次我不需更重大的经历就懂得了终点上的什么。我懂得了一种性质。从此我再不抱幻念,一丝也不抱。我干干净净地走开,心凉得像冰。你躺在那儿,用躯体指示了一个方向,划了一条线。这是拒绝的线,是分别的线,是不容迈过不容混淆的线。 难道那三只轮子碾到我的身上才呼号吗?不,它碾过了,已经碾过了。行了,就这样吧,开始吧。 那双美目闭上的一刻,大地一片昏暗,光源顿失。它消失殆尽之时,我就永远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从此将不会有四季,不会有果实,不会有明天。总之,有人以神的名义所预言的那一天真的来了。 二十一 让我们最后一次怀念那个可爱的冬天吧。一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门封了,全世界都蒙了白绒。家家出门都要铲雪,铲一条通向柴堆的路,铲一条通向街巷的路。那个小院拥满了雪。于是出门时不得不挖一条“地道”。这“地道”蜿蜒往前,黑黑的暖暖的,适合少男少女玩耍。有一次你从“地道”里出来,用力地擦嘴,大人问为什么?你说有个男孩吻了你。所有人都笑出了眼泪,只有一个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怒。 不知过了多少天,大雪地可以走人了。我们一起去丛林。林场老场长让我们小心,说野地里有雪封的井,有伏下的狐。他是一个退伍老兵,玩枪弄棒的好手,一直背着枪走在不远处,说是要保护大家。老爷爷一喘气就是白白的两道,多么可爱。可是我们当时一直想的就是甩开他。 后来我们成功了,一口气跑到河堤上。小心地溜下堤坡,落到又硬又滑的河冰上。严冬的河只能这样,像一面宽大的玻璃盖住了河床。你把耳朵贴在上面,说要听冰下的水声。没有,只有鱼的咕唧声,你一说大家都伏上去了。 我们用茅草推开积雪,推出一片长条形的冰面,然后就滑起了冰。冰面越蹭越滑,一队飞人。正滑着你喊了一声,大家立刻看到了远处河面上有三两个人在搞什么。我们欢叫着跑过去。 第18章 夜思(3) 原来那是几个老工人在凿冰捉鱼。冰被一个又沉又大的钢钎戳着,一戳一溅,冰凌飞起一丈多高。就是不透。他们骂着,狠劲地干。原来河冰结这么厚,捣开的茬儿足有半尺了。又是一顿猛戳,扑通一声,透了。奇怪的是冰下的水冒着热气,摸一把也是温温的。大家欢呼着。 那天捉鱼捉到天黑。我们随着老工人往回走,到了老场长家门口,他出来一吆喝,都进去了。接上就是摆桌子、烧鱼、弄酒。谁也不准离开,老场长下了命令。一桌热腾腾的烧鱼、鱼汤什么的。大人们喝酒,喊的笑的声音很大。不知喝了多久,突然老场长一把将你抱到膝头上,说来来小仙女,爷爷喂你一口酒。你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立刻辣出了眼泪。大家都笑了。 外面的狗不停地叫。是家里大人寻我们来了。天哪,外面的月亮真亮。 二十二 嘿,这个地方,美女如云哪!那些轻薄的小子走到千疮百孔的平原上,常常这么呼叫。他们除了吞咽食物和狂饮之外,几乎不懂任何事情。他们是超生的时代结出的果子,由于没有及时地存放处理,已经烂成了空心。这是时代的错,更是他们的错。他们在平原上胡窜,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很快瞄上了也成功了。 但既与他们这些污烂糟混到了一起,就决不会是美丽的姑娘。她们只是一帮戴着金器,用脂粉覆盖了苍白面孔的假处女。淳朴是美丽之根,而她们呢,从母亲那一代起就开始虚荣了,假惺惺的。如果有个记事的老人坐着马扎快言快语一通,你就会知道她们逐渐败坏的家风。 这些已经无需叹息。伤残比比皆是。如果一个人与这样的环境相处还能平安无虑,那他一定是心汁枯干了。只有恶少才如鱼得水,那些冒牌美女、黑道上的轿车和酒,都是为他们准备的。伴随着耸人听闻的故事的,是他们父辈亲朋怎样升迁,怎样为不会说普通话而苦恼,以及学开车轧伤行人的一沓子杂事。这就是日常流动的真实。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泡沫,那么水流呢?它何时带走泡沫并冲刷大地?现在还能找到一方碧绿的晶体般的水吗?会有的。那就期待吧。我在这期待中两眼混浊,白发丛生。 二十三 你久久地望着我,看我花白的鬓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怜惜中掺着悲愤,就是没有一丝伤感。没有那样的心情了。铅压在那儿。你在回想我青春欢畅的年纪,回想伴着那个时代一块儿消逝的苦难和繁华。大地褪下盛装,留下光秃秃的一片,迎接那三只轮子碾过来。 我的平原裸露着胸部,你看到了。这亘古未闻的巨大牺牲为了什么?这是一种祭吗?她已贡献了自己,那么谁在后来为她而祭,谁? 这一切都不是为一双善良的眼睛准备的,可是它们只能残酷地罗列开来。你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坚强起来,像大地一样褪下花衣,换上了单色土布衣衫。可是另一种美和芬芳弥散开来,更长久也更本色。我们开始胆战心惊地互告:既然大地把自己祭上了,那么将来为大地而祭的,只能是整整一个时代了。 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擦干泪痕,含笑等待吧,这就是命运。只要在这个时代里的,那么不论是龟壳里趴的,轿子中抬的,还是码头上的苦力、洞子里的掘进工;也不论是道德家、放浪形骸的恶少、专打异性主意的色痨、娼妓、“四有青年”,还是玫瑰和毒菇、鸽子和田鼠、大象和臭虫……只要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都得悉数押上。 那时候连个为我们叹一声的人都没有,因为她也跟了去。 二十四 就因为我属于这个时代,所以我不可避免地要经受那个结局。与所有的一切一起舍上、献上、祭上,而且不可能换取一丝光荣。这不过是一次抵偿。面临着这一场,一己的恐惧过去之后,就开始依偎两个人了。 一个是母亲,再就是女儿。一个是生我的,另一个是我生的。我爱你疼你就像对待那片平原,你们分别是我来到和离去的守护人。也是我生的根据,是我的全部希望。 母亲,为了伏在长长网绠上、脚踏银霜的父亲,我曾疯迷般地敲响了自制的鱼皮鼓。敲啊敲啊,是我为绝望的父亲献上的。它好比我捧出的两粒食物。我长大了,母亲,看着你的满头银发,我能给你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我能给母亲什么? 如今已经没有一枚浆果得以保存。可食的茎块烂掉了,连微甜的蒲根也不剩一株,留下来的都是最苦的。我在腐土中挖个不停,磨得指甲脱落,想找到哪怕是细瘦的一截薯梗。我的手滴着血,最后仍然掌中空空。 如果吟唱也可以抵挡饥饿,如果我剩下的只有它了,那么就让我放声吟唱吧。我闭上眼睛,把思绪深深地埋下,难以抑制的倾诉啊,如同山洪一样流泄。我永无休止地唱给你,唱得忘了等待。直到我听到那慈爱的声音:停下吧孩子,它像泣哭一样。这样我的歌才戛然而止。 回头看稚嫩的女儿,牵上她又软又细的手,不忘回避着热烈纯洁的眸子。这是我刚刚长到三岁的孩子,会背诵十首童谣。她曾问我:奶奶说这儿以前有百合花,是吗?当然,很多很多。家家都有美人蕉、有蜀葵,是吗?当然,差不多家家都有。 在这样简略而单纯的一问一答中,她很快就睡着了。 二十五 让女儿在梦幻中变成一个骁勇的骑士吧,可以呼唤雷霆,可以抽刀断岭。你凭你的正义和童心,无可匹敌地护佑着这片平原。那时你说:应该有百合,于是杏红色的百合花纷纷开放;你还说应该有蜀葵,于是蜀葵花茂盛得盖住了庭院。 你所向披靡,因为你携带了少年的闪电。我们为大地整整祭上了一个时代,我们终于得到了报偿,同时也感动了神灵。你是他们派遣来的,平凡无奇中隐下了最大的神秘。你划亮的电光驱尽了黑暗,震惊了山雨,洪水终于开始洗涤。在两个世纪的接缝处,它反复涤荡,弧光照射得一片通明。 你没有牧过羊,你也不是圣女。你只是一个开山石匠的孩子,先解开了拴绑父亲的铁索,然后又登上山巅。你离宇宙之神近了,咿咿呀呀的稚声逗乐了他,他就交给了你至为重要的东西。从此你做的一切都在改变历史:平原的历史、人的历史。 这仅仅是梦幻吗?是童年的编织吗?不,这是真正的人的期待。 二十六 我咀嚼着那个梦想,明白要赎回什么,仅仅使用一般的善是远远不够的。它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苍白无力的。 ……遥望北方星辰,扔下往昔的虚念,实打实地起意。我思念你骏马一样的身躯、武士一样的长须。这个夜晚你在备鞍还是冥思?我知道两件事同样重要。因为两千年的思绪乱成了麻,你要默默地用它搓成绳子。你做的一切都是坚定不移,如有神助,快如疾风。关于你的消息从古城传到高原,又传到俺这平原。你的音讯都盛在穷人的小盒子里,用新纺的土布包了,藏在一个角落里。这样的情势之下我当然再不犹豫。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会用思念打发时光,怀着感激。我记起那深情的饲喂,这就够了。世界真旷,也真大,这时候啊,记忆中的人影不再拥挤。把先生和小姐们一个一个赶开,剩下的就全是同志了。 人要有个兄长,有匹马,有个爱人,也有子女,这就是平常说的拉家带口。要是个集体,要有同样的精神。间隙里抱抱孩子,给她讲个什么,也让她传个什么;需要驰骋的时候就牵过那马,好马让人两耳生风;爱人给我温存,给我力量,她瀑布般的长发掩住我受伤的面庞;兄长呢?是商量事情的人,也是榜样。我要常常和兄长在一起,胜利紧握手中。 二十七 人守住了内心的某种严整性,始终如一,真是一场苦斗和拼挣。能做到的不过寥寥。我把严厉的状态留在身边。我不该怕什么了,我的亲人都先自倒在路边。 你看到了吧?你如果只为自己和自己的血脉揪心,那么你也该记住什么了。当肮脏和谎言一块儿抛撒,可爱的孩子埋得只剩下脖颈之上这一截了,你还在那儿恍惚?孩子没有呼救是因为已经无力发声,孩子闭上了眼睛也不是安详地睡去。为了孩子,来吧。深冬季节,雪野里没有青草,连孩子也四出觅食。我们顶着寒风为了什么?我们保护下来搭救下来的,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儿女。孩子,你活着,就要记住、守住。不要含着眼泪,要刚强如先烈。不要听人蒙骗,听我再说一遍,先烈真的有过,不久以前还有过哩。 严冬深入了。枯坐三九可不是人受的罪。但这地方分明是留给咱的。 这催促我们也提醒了我们。究竟面临了什么?男女老幼坐在一起。因这特殊的境遇而无声无息。男童的双目黑亮黑亮,望遍茫野,又看爷爷的满头白发。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有人央求爷爷讲个故事。老人声音低低:在这同一片原野上,几十年前有一场厮杀。人们用鲜血沃肥了这片原野。当然,留下了好多使人心烫的故事。 爷爷的目光移向儿子和孙子,那分明在询问:这一次呢? 二十八 母亲头发雪白;女儿的头发刚刚长起,就像淡黄的玉米缨,嗅一嗅也有甜丝丝的气味。还有那个躺在大路旁的……永久地闭上了黑葡萄似的眼睛。我扶着她,牵着她,念着她,再没有任何退路。我双拳的骨节生疼,牙齿开始破碎,喉咙也肿起来。我听到的是无声的吩咐,是无从更动的指派,走上去吧。 那三只轮子日夜碾轧,尖利刺耳的声音传遍四野。无遮无拦的凶暴直逼过来,我的身后只剩下平原一角。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至爱,我没有了哀叹和悼念的时间,也没有了诅咒和怒斥的话语。我只剩下了我的身躯。 万分焦灼中我的目光荡起火焰,烧去了自己的衣饰。我把四肢、把周身都涂满了泥浆,与之混成一体。我恨不得化进这片大地,当凶兽恶鬼踏上我的胸口,我就伸长两臂把它按入土中。我相信要战胜不可一世的敌手也只有依赖泥土了,让泥土去腐烂它们,埋葬它们。 我安静而又暴躁地躺在泥土上,翻卷的泥流中我只是一朵浪花。从地心里涌出的一股力量使大地轻轻抖动,然后又是一阵波荡。大地变成了黑褐色的海,泥土掀起了大潮大涌,有了呼啸之声。泥土的激荡波澜壮阔,每一滴溅泥都有力量。那声响不是水的脆亮,而是土的钝音。这如同一面沉沉的鼓被擂响了,把一切都震得不能站立、不能悬挂,于是哗啦啦倒下来、掉下来,埋进了土中,又被土磨碎。 我在翻卷颠簸的泥流中狂舞,伸长了两臂。我的手抚摸着挣扎逃亡的恶鬼,死命地将其揪住,让其淹没。我感到了在泥流狂涛中飞翔般地自如和迅疾,我在暴怒的大地之上穿巡。我是个被母亲和爱人信任的目光抚过千万次的人,大地识别了我并馈赠了我。大地此时与母亲同在,她们已经不可分离,同心合力。 二十九 我问大地:当我按照母亲的指引,当我把一己融进你的心中,经历了那一场激荡之后,算不算是一次祭呢?如果算,那么能不能赎回?你说算的,但由于是一个人,还不足以赎回。你这是在告诉我:我需要寻找他们。 那是不言而喻的。这场由来已久的分辨和寻找,是我全部辛苦和执拗的一部分,也是伴随一生的无悔事业。不屈者,不败者,他们都在大地上。我要走近他们。我们之间常常隔着汹涌的水流,我要抓住一只舟。 亲爱的同志,我有一个故事真切动人,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请相信我,让我讲给你。你不可再犹豫,再怀疑。让我来告诉你,也请你来告诉我。这是一场互相诉说。这会使我们真的弄懂绝望和希望,弄懂什么是幻觉,什么是奢望,而什么才是结结实实的泥地。让我们互相包扎割伤,并相挨着等待。我们都是平原上生的,都有个母亲,有个心爱,也有个未来。而另一类是没有这一切的,因为他们是合成人,没有热烫的血脉,更没有生母。尽管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有眉眼四肢。辨别的方法就是看其有没有体温,有没有脉动。 因为你,我将倾尽所有。这不是恩赐和赠与,这是共有和共享。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就手挽手地涉河,去寻找盛开的玫瑰,去看百合和蜀葵。那一天会有吗?会的,对于我们而言,一定会的。 三十 我们一起出发了。我们的目光交换着幸福,眉梢闪动着冷峻。来自哪里、走向哪里,我们都装在了心中,不言一声。霜沾在脚上,亮如荧粉。最后一口暖身的酒递过来推过去,天亮了。 怀抱着一个梦想,用微笑安慰左右。黑云从天际四面合围,隐隐的雷声也听到了。远处的烟尘腾到了半空,与黑云相接。阳光一霎时给遮住了,一片阴影落在身上。这是那个时刻的前夕。我们就这样走近了。怎么如此地寂静啊。 你多么瘦小,我曾经赶你走开,因为我于心不忍。此时看着你弱小的身躯被稍大的戎装包裹了,心中一阵自豪和爱怜。好了,既来了就承接吧,我们一起。 这个时刻因为太静,我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条泥路上倒下的身躯——合上的眼睛——长长的一溜睫毛像栽下的一排青杨。一双美目闭合了,它拒绝再看一个世界。今后呢?如果我们驱散了雾瘴,如果玫瑰和百合重新长起,谁能还我一双美目呢? 我跟随着你的目光,踏着它照亮的道路走上一生。我将永远不背弃那个誓言,直到最后的时刻——那个时刻在逼近,让我再看一眼你的目光。 三十一 对于无边的消蚀和磨损,一场激越的誓言毕竟太短暂也太简略了。我深知这一点。我们期待的是决斗,而对应的却是消磨。旁边有人失望地跌坐下来,大放悲声。我无言以对。 我想看着他自己缓缓站起来,并且不再倒下。那些虚幻而可怕的什么在荆丛中游荡,隐着形影。人无法捕捉充斥在空气中的磷火,又不能在冷寂中让它焚化。这种罕见的对峙让人几度绝望,沮丧的空气蔓延到远方。我们的呼唤虽没有山峰阻隔,可是很快被一片大漠吸尽了。困在饥饿无援的空地上,没有人迹,没有草,没有水,更没有道路。 我们背负着走下去,如果这力气一年还没有耗尽,那就两年、三年。时间几乎是无边的,大漠也是无边的,我们就背负着走下去吧。 耗尽了吗? 走下去吧,时间几乎是无边的,大漠也是无边的。走下去吧。 三十二 可是我们不会屈服。这一点也不奇怪。我们永远追赶,永远怀念,永远感激和仇视。因为你我都有生母,有脉搏,都是用下肢站立的人。 我们永远是我们。 1994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