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山河笑春风》 冷暖自知 洪武二十五年冬初,金陵城已经降下了霜,我身处在东宫之内,眼看着我的父亲,太子朱标缠绵病榻已经半年之久。 初冬已至,隆冬近在眼前,每日太医们几轮进出,为父亲诊过脉之后,无一不摇头叹息。作为长子的允文哥哥,十五岁的脸上多了许多与他年龄不符的凝重之色。此时的父亲,一天只有三到四个时辰的清醒了。 这天夜里起了大风,各院都烧起了炭盆取暖。我感到手脚有些涩涩。便想要唤近宫女莲云来给我烧炭火。唤了几声也无人搭理。我起身推开门一看,院落中空空如也,当值的宫女和小太监们都不见踪影。罢了,这种事对于我来说,再寻常不过。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我从出生起就不被父亲待见,据说是因为我生母地位低下,也不得宠。加之我是虎年出生的,命又凶。所以,上至太子妃常妃,到一个伺候撒扫的宫女太监都是看父亲的眼色行事。也就是说,但凡是长些眼力见儿的人,都不会对我太上心。整个东宫里,也就允文哥哥对我关怀疼爱,但是,这样的时候他也是顾不上我的。 “你指望着他们来给你送炭盆,早该冻死八百回了。” 这说话的声音是从屋顶上飘下来的。对我来说也再熟悉不过。 我仰头喊了一声:“下来吧,这么冷的天气还跑到屋顶上躲猫猫,也不怕伤风受凉。” 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飘然落地,轮廓俊美的面孔似笑非笑,手里还拎这一个黑布包袱。那包袱很大,也很重。来的人不是我那表兄兼老师,承袭父亲爵位的曹国公李景隆,又会是谁? 我抱着自己的一双小胳膊,歪着头,嘻嘻笑道。“九江哥哥,你又给我带什么好玩儿的了?” 李景隆一边斜睨了我一眼,一边往屋内走。“你就知道玩儿,好玩的能给你取暖嘛。”李景隆兀地停住脚步,似乎是在感受周围的环境温度,顷刻间,他便哆嗦了一下。“你这儿怎么这么冷,那帮奴才到底是怎么当的差。”我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他们当差怎么样,在我这而也看不出好歹来,太子宫上上下下,对我都是一个态度,” 李景隆定定看了我片刻,似乎是在想:怎么一个人六岁的孩子能够说出如此洞悉人心的话。 李景隆俯身拿过炭盆,将包袱中的红萝炭取出一部分倒入盆中,熟练地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熟练将火打着,不消一会儿,火就烧了起来。 我看着炉中跳跃的火苗,兴奋地搓了下手。“这下可暖和了。谢谢你了,九江哥哥。” 李景隆听罢叹了一口气,“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有意思,他心里有气有怨的,计较到你一个小孩子的身上算个什么事儿。” 这话贯进我的耳朵里,心里不由地一紧,“九江哥哥,这可是在太子宫,你这般嚼舌根子,议论父亲的是非,实在太轻狂了。”说完,我警醒地看了看四周。 李景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箴言了一会儿,随即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高兴的事,又压低了嗓门道:“瑾瑜,你知道吗?四表叔要回来了。”“这是真的吗?”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当然,他们十六日出发,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淮州,应该就这几日功夫,就到应天了。” 李景隆说的四表叔,正是我的四皇叔,就藩北平的燕王朱棣。说实在的,他几乎是我有记忆以来,唯一一个给予我温暖关爱的父辈亲人,哪怕我一年只能够见他一次,哪怕在众人眼里,他是个冷颜冷面的人。每次与他见面,我都回不由自主地与他亲近。而四叔对于我这个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小侄女,也是稀罕得地紧。就不说他每一年从北平给我带回来的小玩意儿,能堆满我半个小房间。 就说李景隆此人,往明处说,是我的私人老师,其实这两年我也隐约明白,他是四叔安在我身边,护我周全的人。像刚刚那样雪中送炭的戏码,这几年不知道上演多少出了。 说实在的,我无法理解四叔我这般的回护,要说他宽厚仁慈,爱惜小辈,也说不过去。皇爷爷有二十多个儿子,四叔的侄子侄女少说也有几十号,估计有那么些个连他们的眼睛鼻子都没看清楚。想要一个个的爱恐怕也爱不过来,更何况,他们兄弟之间各就各藩,原本就交情少,感情淡泊。四叔与我那身背仁厚之名的太子父亲也没见得怎样的亲厚。我姑且把它理解为一种缘分吧。 我和李景隆坐在我的书案前看着我这几日练的字,不知不觉,天色交子时了。我忙催促他起身。“九江哥哥,你快回去吧,天晚了。”李景隆点点头,正要起身,只听见云板声一声接一声的响了起来,只听见一阵尖利撕心的嚎哭声打破了这寂静的长夜。 “太子殿下驾薨了!” “太子殿下驾薨了!” “太子殿下驾薨了!” 此时此刻,听到值夜太监报丧的声音,我心里有惊,有异,可是悲伤少之又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太子久病,心里对这一天早有准备。抑或者,我对这个被我叫了六年父亲的人感情稀薄。我心中苦笑,或许,是因为后者吧。我见李景隆还坐在我身旁,急道:“你赶紧走,一会儿就会有宫女过来送孝衣了。” 李景隆也知道此地不易久呆,可是此时门外已有匆匆地脚步声,李景隆灵活的支开窗棂,翻窗而去。 小宫女托着一堆白衣第到我面前。“请郡主更衣。” 我把孝衣着好,额上系好白色的陵带,就随着侍女赶往灵堂,灵堂内恸哭一片,此起彼伏。 此刻我感到十分庆幸,我作为庶出的幼女,跪在一个角落里,我一味干嚎不出眼泪也没有人发觉。 父亲加我一共五子四女,看着其他八位哥哥姐姐那要哭晕过去的态势,我也颇受触动。 洪武元年,皇爷爷立父亲为太子,因自幼通读儒家典籍,使得他内心宽厚,待人亦宽和儒仁。曾经从皇爷爷的刀口下救出了许多性命。凭心而论,如果他能够继承大统,必定能够成为一个以仁德治国贤明君主。可惜,天不假年。我承认我心里的悲伤很少,少到不足以让我挤出两行清泪来以表哀思,但是,痛心和惋惜还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毕竟是亲人。 到了天明时分,来吊孝的一众大臣和亲贵们也陆陆续续来了。 我与哥哥姐姐们跪在一侧,向来吊唁的人们''逐个谢礼。 早晨来吊孝的都是外臣,到了下午,藩地较近的皇叔们都陆陆续续赶来了。第三日,四叔也来了,他是与三叔一道进门的。今天这般场合,我不可能向往年见到他的时候一样,跳起来往他怀里扑,吵着闹着要他抱抱。但是,当我与他眼神相触时,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关切和疼爱。话说,四叔的身形容貌在皇爷爷的一众儿子当中实属上乘。和父亲相较,他胜在英武。与身边的三叔湘比,又多了几分从容沉稳。剑眉星目加上挺拔身姿,无一不散发一种夺目的风华。 当三叔和四叔祭拜完父亲之后,我也被允文哥哥告知,可以去休息了,在大殓之前都不必再来灵堂了。说真的,这几日整天跪着,膝盖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还不容易站了起来,却发现步履艰难,好不容易走到我自己房间,感觉到四肢百骸松泛下来。肚子饿地一阵一阵地打鼓,这才意识到,这几天除了几碗薄粥,几乎没有吃过东西,一看防备,除了桌上几个梨子,什么都没有,我想先吃个梨子垫垫肚子。 “小瑾瑜,你还是没有学会照顾自己。” 我闻声望去,四叔负着双手站在门口,眼里的爱责清晰可见。 身世之谜 此时此刻,房中只有我一个人,四叔也没有带人过来,很明摆的就是来看我的。 他每一次来看我,对我嘘寒问暖都是这般避着人。刚刚在灵堂内的愁云惨雾,已被我抛诸脑后。 我放下手中的梨子,向四叔身边跑去,他毫不费力地一把将我抱起。还在手里掂了一掂,眼里满是心疼。 “你说说你呀,都一年了,怎么还是一点儿都没重,哪像个六岁的孩子,你玉英姐姐三岁的时候都快赶上你重了。” 玉英姐姐是四叔的长女,与我见面次数也不多。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皇爷爷寿诞的时候,远远的看了一眼。那是个很漂亮,也很大气利落的姐姐。 四叔说完,又瞟了一眼刚刚桌子上的梨。“这种天气,你怎么能吃梨呢?肚子疼起来,可不许哭啊?”说话间用他修长的手指在我的小鼻子上刮了刮。 我满眼狐疑地看着他“四叔,我立了秋吃梨就会肚子疼,您是怎么知道的?连奶娘和允文哥哥都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当四叔听到我说允文和奶娘都不知道的时候,眼里流过了一丝恨恨地情绪,但是时间很短,短地令人不易察觉。 很快,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慈和而宠溺的笑容,这笑容虽然很淡,但是由心而发,看着人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小瑾瑜的事,四叔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可是四叔最爱的小瑾瑜啊。” 说罢,四叔将我放了下来,他被过身去,我见他用手在眼睛上拭了一下,难道他在擦泪,我刚才留意到,他的眼中,隐隐约约有些晶莹。 片刻后,四叔转过身来,高大的他半蹲下来和我保持一样的高度。“瑾瑜,四叔一年才能见你一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四叔担心,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好,我以后再也不吃立秋以后梨了。” 那天,四叔走后,我就睡下了,几天都没有休息好,可能是太过于疲累,一晚上的梦,做地乱七八糟,天亮以后只觉得头疼欲裂。天亮以后,叫起的小宫女准时来叫门。“郡主,您起身了吗?常妃娘娘唤您去她房里。” “我应了声,知道了。”我一边穿起衣服,一边想着常妃找我有什么事。大家在为父亲的丧事忙的一团糟,她还能注意到我,难道是我先前哭灵的时候没有掉眼泪被她看了去。此番难道她要行始她的主母职责,先斥我不仁不孝,再对我施以家法?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心心虚。 心里虽然迟疑,脚下的步子不敢慢,我在宫女的服侍下依旧着起了那一身齐衰,快步王凝语堂,就是常妃的寝宫走去。 走到门口,竟然见到李景隆守在门口,他奉皇爷爷之命来协理父亲的喪仪,他见我神色紧张,悄悄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看到他如此,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我走进门内,见常妃坐在大厅中央,细细端详了她片刻,发觉不过短短三日,就消瘦了许多。 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并且,令我意外的是,四叔也坐在左侧一旁。我对两人都欠了欠身。“给母妃请安,给四叔请安。” 常妃猛地一下站起身,将我一把拉到她怀里,我一脸错愕地任由她将我搂在怀里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六年了,今天,姨妈终于能够好好疼一疼你了。姨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亲生母亲啊。” 姨妈?我的情绪没有被常妃的嚎啕大哭带进去,却被她的那一句姨妈彻底说懵了。我缓缓开口“姨妈?” 我心想,我这辈子连亲妈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个姨妈来? 待到常妃将我松开,我疑惑的望向四叔,我指望着他能够给我一个答案,不料四叔也眼眶湿润,不发一眼。 待到常妃擦干了眼泪,声音依旧哽咽,指了指一旁的四叔对我说道:“瑾瑜,知道为什么你四叔格外疼你,而你看到他,总是觉得的亲切吗?因为,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常妃这话一说,让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是,没错,四叔待我好,我亲近他。很明显的感觉到,我和四叔的感情,信任,还有默契远远超过了父亲。可是,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 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件事在我不了解任何前因后果的时候,无论如何听起来有点荒唐。还有,常妃在我面前自称为姨妈更是怎么个情况? 常妃开始了她的叙述,她尽量用一个六岁孩子能够听的懂的语言,在叙述着那个有些晦涩,甚至是难以理解的故事。 原来,常妃原本是鄂国公常遇春的千金,早年婚配太子,又诞下雄英和允文两子。在允文八岁那年,常妃病了一场,皇祖母为了她能够心情舒朗,早日好起来。便唤了她那未出阁的妹妹雨微来侍疾。世事就是那般巧,雨微那天在服侍常妃睡下后,在院中散步。恰巧碰上了进宫拜见太子的燕王朱棣。 彼时的雨微还是垂髻少女,而朱棣,已是潇洒倜傥颇有威名的漠北之王。就这样,一次邂逅,一见倾心。雨微成了燕王侧妃。与常妃做了姐妹妯娌,原本也是一段佳话。 一年后,雨微诞下一女,原本这开花结果也属常事。可是就在雨微生产的那晚,皇帝做了个怪异的梦。梦见了一只人头蛇身的怪物。一梦惊魂,就唤来术士袁来解梦,他的解释也极有意思,人头蛇身,乃是上古帝王伏羲的化身,今夜皇室之中诞生的女婴将会是真龙天女。 这本身也不奇怪,皇室的子女,原本都是龙子龙孙,可是真龙,除了皇帝,不能有别人。即便是后继之君,那也只能是太子。那燕王的女儿怎么能是真龙天女。若那小家伙成了真龙天女,那燕王岂不是要撼动太子之位了? 皇帝作为坐朝之君,不允许任何动摇国本的事件发生。哪怕是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事,也不能有。就这样,那个女婴接到了太子宫中,认了太子做父亲,面对生父燕王,只能唤一声四叔。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故事当中的那个女婴就是我,而那个常妃的妹妹雨微,就是我的生母。四叔燕王,就是我的生父无疑了。就在今天一早,四叔接到圣旨,太子薨逝,皇爷爷将我归还于他,还賜了我常宁郡主的封号。 这个堪比戏文般精彩又荒诞的故事讲完,从前一切不明白的事都明白了,太子为何对我冷淡,为何与四叔天然亲近,这都是源自那一股血缘。天然的血脉灵犀,骗不过自己的内心。 “父王,你真的是我的父王吗?”燕王看向我,泪水夺眶而出,说了一声“好孩子”就再也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事实,出乎我的意料,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我接受起来并不觉得困难。 既然认回了生父,我就没有继续住在太子宫的道理了。一众宫人都在为我打点行装之时,我临风窗下,随意捕捉着窗外的风景。心里的感触,无法用语言表达。 “妹妹就要出宫去了,可千万要记得常回来看看哥哥呀。” 是允文哥哥不知道何事走了进来。 “哥哥,在这里,你对我最好,我也舍不得你。”我发自内心地表达了我的不舍。允文极其敏感地捕捉了我话里的词汇,那“最好”两个字,显然引起了他的不适。 “妹妹,你不要怪母妃,她也是碍着父亲,面上只能够待你淡淡的。可是,心里还是很关心你的,好几次,你换季的衣衫都是她亲自去置办的,只不过让我给你送来罢了。妹妹是女孩子,要精细着养,哥哥我哪儿想得到那么细。不管怎么样,你始终都是我妹妹。” 我看着眼前这个身量初定的少年,心里也是充满祝福和感激的。 “允文哥哥,你放心吧,我什么都知道,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和姨妈的。”不知为何,允文温和的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了一丝羡慕。“好,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那是哥哥的梦想。” 寒月悲笳 我与父王共乘一骑,行走在金陵城清冷的月色之中。我十分好奇的东张西看。 对于这个从未涉足的世界感到十分的新鲜与好奇。当我们路过秦淮和畔之时,不知是否是那瑟瑟的风声,令人略感凋零。 只有熙熙攘攘的人在行走,我曾经听李景隆说过,秦淮河的夜晚是最热闹不过的。可能因为当下正值国丧,举国同哀,停止了一切的游玩娱乐。使我没能饱上眼福看看这秦淮美景。 “等你大伯的头七祭礼过了,父王带你去咱们自家的画舫。咱们一边游船,一边赏秦淮美景。”是父王在身后说道。 我们到了燕王行府,天色已经很晚了,家丁打开了大门,忙躬身施礼:“恭迎王爷。”他小心看了我一眼,又道了一声“郡主好。” 看样子,他们对父王把我接回来这件事已经心之肚明了。父王自从进了门之后,就没有说话,牵着我,一直往内堂走,走到一间名为兰馨苑的楼前,父王停住了脚步,仰头望着那块牌匾,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父王拉着我走进了兰馨苑的内间,一眼看上去,这间屋子,清洁又雅致,只有最简单的红木家具和几副字画做装饰。房内入戏纤尘不染,想必爹爹不在金陵的也会有人时常打扫。 我忽然留意到,在正墙上挂着一副画,那显然不是名家古画,画中的女人星目櫻唇,眼里含笑,无疑是个美人。 “瑾瑜,去给你母亲上柱香。”父王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画中的女人就是我的生母。 我听话照做,在母亲面前虔诚地上了三柱香,起来看见父王已是泪水涟涟。他低哑的嗓音带这很沉重的悲怆。“雨微,我把我们的女儿接回来了。你看到了吗?以后,我会爱她,护她,连带你的那一份一起,让她拥有最美好,最无忧的一生。你放心吧。” 当天晚上,父王把我安顿到兰馨阁旁的宝云斋歇息,就在他自己安置的凝月居旁边。那一晚,我是听着一阵阵胡笳声入睡的。当年年幼如我,也感受到,那笳音,就如同灌入愁肠的酒,让人心中不住地哀伤和酸楚。时隔多年我才真正体会出来。那是父亲为母亲奏响着一首迟到的挽歌。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王依旧很忙碌。他每日都要进宫,为太子跪灵。整个燕王行府也笼罩着一种肃杀的氛围。李景隆也时不时会来,总是和父王关在房间里说着话。我时常隐隐约约听到什么“重立太子”一类的话。我心里也大概清楚,太子驾薨,东宫之主虚悬,二十几位叔叔伯伯眼睛都盯着那个位置。其实,包括父王在内,在这种时候也难免有活动的心思。毕竟都是皇爷爷的儿子,尤其是父王,这十数年来战功卓卓,并且礼贤下示,人品出众,若说这储君之位是以贤能仁德者居之,那么父王一定具备这样的资格。 只是,君心终究是难测,在太子下葬后的第三日,皇爷爷便颁布圣旨,昭告天下,立懿文太子之长子朱允文为皇太孙,位同储君。 允文哥哥被立为皇太孙的那天,父王从宫中回来后一切如常。无见到我,依旧是带着和风细雨的笑容。府里的下人们常说,我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所以,他会想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我。 在我六岁那一年的记忆中,那时的父王不是位高权重的大藩王,亦不是所向披靡的漠北战神。 他是个品性高洁的的傲骨文人,亦是个慈和宽容的父亲。 在金陵的日子,父王就像是偷得浮生几日闲,真正的大隐于市。尤其是在允文成了皇太孙之后,更加开始闭门谢客。 有兴致的时候,练几笔字。每天在傍晚十分,都会同我一起在温暖如春的花圃当中,修剪着他最喜欢的几盆蝴蝶兰。 父王会十分耐心地教我,要怎样拔除杂草,除到什么成都,浇的水是什么温度,一庄庄小细节,都无比的细致。 我们几乎谁也没有料想到,那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一个不速之课,几乎要完全改变我的命运。 “王爷,门外有个小少年求见,说是当年受王爷的恩德,如今特来道谢。” 父王用丝绢擦了擦沾上泥土的剪刀,眼中波澜不惊。“他从哪儿来的,受了我什么恩。” 通传之人应道:“说是五年前,王爷去平阳赈灾之时,看他家处境尤为艰难,那时他的父亲身患顽疾,只剩一口气了。除了份例的救济粮外,王爷多赠予了十石米跟100两的银票,还为他们请了大夫。救了他们全家。如今说什么都要见王爷,给王爷磕头谢恩。”父王听到这番话,似乎是被唤醒了这一段记忆 “那孩子可是姓霍?年纪大约十二三岁?” “正是。” 父王看样子是没有打算去理会他,便吩咐道“你告诉他,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再去账房给他拿,200两的银票,让他们一家在金陵,做些小生意吧。这里好歹是江南富庶之地,又处天子脚下,活路总比他老家那贫瘠荒原要多的多。” 父王的理解是,那一家人又遇到了什么艰难的处境,借着谢恩之名,又来求助于他。可是谁知,那男孩竟然将银票原封不懂地退了回来。还说,无功不受禄。不见到王爷,就要一直跪着。 我一听到,心里也有些小小地震撼,我在深宫之中长到六岁,与身边的人接触少之又少,哪里见识过这样的事,心里竟然也觉得新鲜有趣。我拽了拽父王的宽大袖口。“父王,咱们去看看吧。”父王犹豫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 燕王行府大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心里不由地一震。我长到六岁,第一次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有了一种强烈地探究欲望。此时已经接近腊月,我与父王都着上了貂皮披风。 那少年虽然跪着,或许是衣衫单薄,有些发抖。但是,给人的感觉没有半分的卑躬和媚骨。相反,他有一股清冷的傲气,与父王十分相似。 俊朗挺阔的面里似乎有一种散不去的忧愁。见到我们来了,对着父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父王走上前去,亲手相扶,待他起身之后,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霍远清,五年不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霍远清貌似也很惊讶,他应该是惊讶于父王居然还记得住他的名字,感到十分受宠若惊。“王爷,您居然还记得我。”父王没有接他的这句话,转而问道:“你父母都还好吗?” 听了这句,霍远清方才明亮的双眸瞬间暗了下去,哽咽着,艰难地说道。“他们在来金陵的路上,被山贼杀死了。” 父王闻言竟然也有了一些震惊之色。但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而是把手搭在了霍远清的肩膀上“那你以后就跟着本王,可愿意?” 霍袁清闻得父王的如此安排,有些喜出望外地点了点头。“愿意,愿意。” 那一天,我在一旁一言不发,就静静地看着。老实说,我那个时候也是十分高兴的。因为在我以往的生活中,我是没有玩伴的。 如今来了个俊朗的小哥哥,以后还可能要朝夕相见,这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值得兴奋的事。 “王爷,我是平阳人,是汉朝抗匈名将霍去病都后人。日后,远清对于王爷,就如同霍去病对汉武大帝一般,誓死孝忠,绝无二心。” 父王似笑非笑地看了霍远清一眼。“那你有霍去病那种匈奴不灭何以为家的壮烈情怀吗?”霍远清的眼神十分坚毅。“有过之而无不及。” 骤然惊魂 “瑾瑜,你怎么这么笨?连骑马都学不会。”“你看看你这画画的,就像是从原稿上拓的一样,没有半点精气神”“哎呀呀,你看你,再读书也读不出个状元来。” 这一些,都是霍远清日常“夸我的话。”不错,自从他进了府,每日除了跟着父王练武,读兵书,每天有许多的时间和我呆在一处。习以为常就像上述那般,对着我一通“夸。” 父王似乎对他颇有好感,除了请最好的师傅传授他功夫骑射,还亲自教导他军事兵法,就连他对我如此不恭不敬,冷嘲热讽,父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道为何,每当我见到他,一眼嘲讽地看着我,我就抑制不住内心想哭的冲动。说实话,自我有记忆以来,我是极少流泪的。即便当年在东宫,受尽冷眼和漠视之时我也没有哭。或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下,哭,只会让自己更加心烦意乱,也叫别人看了笑话去。 可不知为什么,每次霍远清一“夸”我,我就觉得委屈地紧,眼泪就嗒吧嗒吧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并且,他激起了我内心最敏感脆弱的好胜心,他说我的字无风无骨,我就努力写出风骨。他说我骑马不长进,我就克服心里头的恐惧,一个来回一个来回的骑。 当我真正一个人策马扬鞭像他走去的时候,那霍远清又抬出了他那招牌一般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恼地扬起马鞭,照着他就是一甩。 他从容地接去我手里的马鞭,还道:“你一个金枝玉叶,火气这般大,你这不是惹的得别人笑话王爷教女无方吗?” 好他个霍远清,他终日嘲讽我也就罢了,竟然连父王也一道带上了,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忍的。我一跃下马,朝着他又是一鞭过去,他灵活地一闪身,朝着旁边的一棵树上迅速地爬了上去,我承认,他的身手又敏捷又灵活。很快就爬上了树顶,他在大树顶上冲着我做了一阵鬼脸。又是那一副贱兮兮的表情,看样子,是又等着看我哭。 可是,他我量他怎么样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他有多么失算。我缓缓踱步到树下,先是作出了一副犯难的神色。果然,他脸上的神情,得意到了极致。我趁他一个不备,轻巧地一跃而上。 我看着他那要惊掉下巴的神情,这回是轮到我来捧腹大笑了。 在树顶,我缓缓地逼近他,看这着他眼神怯怯,仿佛是在等待死神宣判一般,心里觉得有意思极了。我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清楚地看见,他一张脸已经憋成猪肝色,想要逃跑,又深知他即便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轻功。 “霍远清,你想不到吧。你也会有落到我手里任我摆布的一天。” 他挤出来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想不到,你的轻功这么好。”“好是谈不上的,九江哥哥带着我练了小半年而已,不过收拾你就绰绰有余了。怎么样,你自己选,是想挨我一鞭子,还是让我踹一脚?”。他向着后头缓缓地移动,脸上还是发怵地慌。“我可以都不选吗?”我一脸地得意,看他那红一阵,青一镇,紫一阵的脸色,觉得分外有意思,总想着能够多看几眼。正在我们僵持不下时,听见下头有人喊,“瑾瑜,远清,你们快下来。我们要回去了。”我俯头一看,是父王。我一看天色还早,但是见父王的神色凝重而严肃,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我们不得不回去。 我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了下去。远清没了我的威胁逼迫,起初僵直的身体也变得灵活起来。他也迅速地从树顶爬了下来。 父王见我们来了,有些慌张地把我们两人塞进了马车里。还郑重其事地对我们叮嘱了一句,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城内的燕王行府,无论是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看外面,坚决不可以把车帘子撩开。我和远清面对神色这般肃然的父王,都不约而同得点了点头。 我们对撩开车帘子这件事也能够一时认识到它的严重性。为什么说是一时,因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够低估两个孩童的好奇心有多强,强到足矣让他们忘记一句最为重要的嘱托。 我们郊游的地方离应天府大概是有七八里路,一路上,父王骑着马,我和远清都坐在车里。因为我们知道,这段路,属于郊外,外面的风景无非是一些花花草草。充其量再有几条涓涓小溪。确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所以,我们也就守着那条不撩帘子的规矩。 到了城门口,种氛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感觉人声鼎沸,有惊呼,有叫喊,开始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的错觉,居然还有那此起彼伏地呕吐声。 这一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我们将帘子撩开。可是,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会后悔我自己当天的行为。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份好奇心,而是乖乖听了父王的话,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我就不会在我往后余生里种下一颗噩梦的种子。 我和远清互换了一下眼神。就撩开了车帘子。 我不禁感叹,我们的车用的果然是上好的材料,密不透风。所以,当我一打开车帘,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迅速地灌进我的鼻腔里。催人欲呕。我干呕了好几声,总觉得一口气赌在胸口下不去,也上不来。有了这样的感觉,其实我也意识到这种时候,这的气息,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我还是看见了,在高高的城墙上悬挂着一个“人”。那“人”还流淌着鲜血。为什么说那是一个人呢?因为他有头发,有五官,有手,也有脚。可是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个“人”如此干瘪。相是肌肉骨髓和五脏六腑都被抽干了一般。 前头皮贴后头皮,前手皮贴后手皮,前脚皮贴后脚皮。我猛然意识到,刚才我完全错了。挂在城墙上的压根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皮。准确的说,是一张完完整整的人皮。想到这里,我已我看见,一众观看的人们,大多数也开始呕吐。坐在我身旁的远清浑身打颤,冷汗从额头上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当父留意到我,冲下马来要捂住我眼睛的时候,已经完晚了,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已经看在眼里了。 我当时的感觉,根本就法言说。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往头上涌。脑袋嗡嗡作响。我甚至感受到全身刺痛。甚至听见了肌肤和骨骼一点点分离的声音。再后来,我就失去意识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再次醒来,仿佛已经是第二天了。外面的太阳光亮地刺眼。我感觉到头痛欲裂,身上也是火烧般疼痛。想要说话,却从喉咙里呛出一股血腥气息。 “王爷,郡主这是受了惊吓,原本是没有大碍,稍加休息调养就好。只是这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恐怕。。。”“恐怕什么?”父王打断了郎中的话。那郎中也叹息了一声“如今之际也没有别的,先要给郡主把热度退下来,否则可能会伤及肺腑甚至有损神志。”“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郡主治好。”我听见父王的语气不带丝毫的火气,但是那份威严和份量不容置疑。年幼如我都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如果我出了什么问题,任何人都别想好过。 郎中走后,听见父王来到我的床前,我没有睁开眼睛,感觉到他用手在我额前触了触,随即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哑然失声 关于那一天在城门楼上看到的那张人皮,我从府中下人们切切查查的传话中大概弄明白。它属于凉国公兼大将军-蓝玉。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名字我很是熟悉。他是东宫母妃,也就是我那姨母的亲舅舅,也就是说,我应该要叫他一声舅姥爷。 据说,他是和皇爷爷一起打江山的人。他们识于微时,一同揭杆自草莽。共担风雨数十年,应该说是正儿八经的患难之交。 在皇爷爷坐拥天下以后,蓝玉也成为了保家卫国的一员虎将,皇爷爷登基二十余年来,他蓝玉攘外安内,也算是功勋卓著。 为人臣子,怕的从来不是功盖九天,而是功高镇主。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一个道理。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蓝玉一直生活在拜,捧,赞几个字眼里。失了本心,更被磨去了心智。 他开始从最初的膨胀到最后的疯狂。不光害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这样的死法,连身后的尊严和体面都丢失殆尽。数年后我才明白过来,皇爷爷那把他人皮剥下的这个行为,除了泄恨,更多的是予人警示。 告诉所有为人臣者,包括像父王这样的亲生儿子在内。若有不臣之心,这就是血淋淋的下场。 转眼间,新年将至,我的病好的奇慢。热度是退下去了,只是,调养了半月有余,还是还是觉得浑身乏力。不愿意见人,更不想说话。父王每日有北平的军务要处理,但都会抽时间来看我,领着我在院子里走走,每日的膳食也都为我安排地妥妥当当。他看我终日魂不归体的样子,除了摇头叹息,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也知道,那一幕,扎进了我的内心。也成为了我终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一日,父王领着我侍弄着他的兰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搭说话,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话题来引起我的兴趣。可是我除了拨弄手里的花这样一个动作正明我还是个活物之外,相信我的一切反应都与一个会喘气的木偶无异。 要不是父王锲而不舍地和我说话,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他那份担忧和关怀,我们可能都会忽略那个问题。 “瑾瑜,这几日像是开了雪眼。等下雪了,父王带你跟远清去秦淮画舫看雪景如何?” 不知为何,当我听到父王提到远清的名字,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就如同千千万万片碎片,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渐渐地,渐渐地,那些碎片拼凑成了一副完整地图画,上而图画上面就是蓝玉,准确说,是蓝玉的人皮。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浮现在我脑海当中,瞬间又激起了我一身的冷汗。 我内心有一种感觉,因为父王的收留,让远清走进了我们的世界,而这个世界过于残忍,过于鲜血淋漓。让他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很庆幸,这一次他只是看到,以后,随着我们年岁渐长,涉世渐深,会不会从眼睛看到,变成切身地经历。经历更加不堪和残酷的事实,此刻,而我很想把他从我的世界推出去。 我正要张口对父王说“我不要。”奇怪,我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前些日子我因为发烧,的确是嗓子发了炎,说不出话来。可是通过药物的调理,已经好了。我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我发不出声不是嗓子的问题,而是脑子根本就指挥不了嘴。我连一个我想要比的嘴型都比不出来。我将一张嘴张大几乎扭曲的大小,比着各种奇怪的形状,依旧是一声半响都没有发出来。 原来,我在这些天里的沉默并不是因为“不爱说话”。而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还浑不自知。在一边的父王已经留意到了我的异常,刚刚拔起一株野草的手,惊异地僵在半空。起初还和风煦雨的面色,已然写满了惊慌和错愕。 “瑾瑜,你怎么了。”我想说,我说不出话了,可是,喉咙几乎要被卡出血来,还只是能够发出几个气泡音。父王像是明白了什么,忙把手里的活一丢,拉起我就走。 随后,父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唤了郎中来号脉。府内的李郎中为我把脉把了良久,似乎也是不得其解的样子。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父王在一边踱着步子,脸上看不出他内心此刻的情绪。但凡有外人在时,他都是这副波澜不兴的神色。 李郎中把完了脉后,冲这父王躬了躬身道“王爷,学生不才,实在看不出郡主究竟是何症侯。还请王爷降罪。”父王也没有怪罪之意,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想来心里也清楚,我定是患了常人都诊不出的疑难杂症了。 李郎中走后,父王交待一众丫鬟妇仆照顾好我。也走了出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父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发须皆白的老者。父王对他的态度十分恭谨,与老先生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许焦灼和恳求。“有劳戴先生,千万救救小女。”“王爷不必焦急,臣自当尽力而为。” 我闻言心中一惊,父王这般叱咤风云的大藩王,除了在面对皇爷爷的时候,何曾对谁这般低声下气地说过话。父王的举动不过源于爱女情切。 曾经因为命运弄人,他失去了我6年,如今,皇爷爷将我賜还于他,我便是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这份天大的恩赐,消弥了他曾经在内心涌动的野心。在我面前,他不是那个战功赫赫,踌躇满志的燕王,只是一个慈和仁爱的父亲。想到这般,心里的暖流化作几缕热泪顺着面颊缓缓落下。 父王见我这般,以为我是害怕,便来到我的床测坐了下来。轻轻揽我入怀。“瑾瑜不怕,父王在这儿呢。” 那位戴先生替我诊完脉后,悠悠起身,来到桌前开始写着药方。父王忙问“如何?”那戴先生的语气波澜不惊“回王爷,郡主的病是心病,乃是外部刺激所致。臣这里給郡主开两副宁神顺气的药可作为辅助。关键是要抒解心结,若郡主能够将心中的包袱放下,病,就能不治而愈。” 听到这里,父王阴郁的面色稍稍缓和下来。向戴先生道了谢,就将他送走了。 晚间,父王安排人煎了药,还亲自喂了我喝。那药喝苦地很,不知是狗是那苦涩的味觉影响了心情,此时觉得更加忧郁,更加惆怅了。 还不容易将一碗药尽数饮去,父王似乎是因为想让我放松心情,挤出来一丝笑容。“远清知道你吃了苦药,嘴里一定苦地慌。他给你准备了糖山楂,让他拿进来给你好不好?”我一听到远清的名字,心头就像是被最细的针扎了一般。疼痛蔓延到全身,令我感到浑身战栗。我将头摇地像个拨浪鼓一般。父王见我如此,忙道:“好好好,你不想见他就不见。”我读出了他眼里的疑惑,我其实,我心里和他一样不解,我为何会对远清如此排斥。难道是说,我竟然开始在意自己再他心里的形象?不想让他见到我一分的不好? 当我与父王相顾静默时,门外传出了一缕清脆舒朗的女声。“四哥果然是弄儿为乐,淡然超脱了。” 门扉被轻轻地推开,一华服丽人盈盈而入,我一眼看出来,那是我的姑母-宁国长公主。 父王起身,抬出几许笑意来见客。“柠儿,是你。这天色也不早了,可有要事?”姑母闻言,一双星目微微含怒。“四哥说的没错,我的宝贝侄女病了,这自然算是要事。听闻下午四哥还进到宫里去将戴思恭接了出来。可见这孩子病地不轻,晚膳时分,大嫂还专门传召了戴思恭询问瑾瑜的病情,要不是我拦着,她就要连夜出宫,夜探你燕王府了。” 姑母走到我的床前,伸手轻抚我的脸。“可怜了,好好的一个孩子,竟然要遭这样的罪。” “哼,连夜夜探燕王府?他们作出这些许腔调来是给谁看的?”父王的话语中,依稀可闻嘲讽之意。 “四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做姑母的尚且关心侄女的好坏,大嫂是伯母,又是嫡亲姨母,担心瑾瑜自然不会假。” “柠儿,有些事你不明白,四哥也不怪你,东宫六年,她做姨母的但凡对这孩子有一点儿好,你也只当我没有这话。” 遵循内心 父王的话令姑母语塞了一阵。姑母沉吟良久,方款款道:“唉,四哥,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我都清楚,大嫂对瑾瑜,没有说是不上心的。只不过是碍着大哥那一层,不好太过热络。更何况,大哥对瑾瑜只是说不上疼爱,可也没有苛待她。四哥,易地而处,您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孩子呢?这件事,原本也是命运弄人,说不上谁对谁错。大哥人都去了,您又何必再执着于前尘往事呢?” 父王走到我面前,替我掖了下被角。当他望向姑母时,眼里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妹妹这话说的好,是啊,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过于痴缠过往也是没有多大意思。你我同胞兄妹,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这大晚上的来四哥这里,到底是有什么事。你可别再说是放心不下你侄女了,再这般虚头巴脑,以后四哥这里也不欢迎你。” 姑母一副被人拆穿了的神色,尴尬地笑笑。“四哥不愧为父皇口中的将帅之才,洞悉人心的本事,堪称卓绝。是,妹妹今天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大嫂的意思,也是妹妹的意思。”姑母把话说到这里,父王端坐了下来,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没有人看得出他任何情绪,只是定定地看向姑母。 姑母继续说道“瑾瑜在东宫住了六年,无病无灾,平安无事。可是,跟着四哥不到两个月,就成了这般模样。真是不能不叫人揪心。我们都知道四哥爱女情切,可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您也要为了瑾瑜的将来考虑。别的不消多说,年后,四哥便要就藩北平,到时候,北平政史军务,您忙地不可开交,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出师北元。您又能分的出多少心思给这孩子。您是可以把她托付给四嫂,可是四嫂有她自己亲生的孩子,你能保证她对这个非亲生的庶女一样关怀疼爱吗?像瑾瑜这么大的孩子,最是眼明心亮,若是让她察觉到大人的分别心,受伤最深的不还是瑾瑜吗?” 我留意到,姑母在说出庶女二字的时候,父王脸上一闪而过的阴戾。想来姑母是没有察觉的。否则她不会不加以措辞,还那般滔滔不绝。“大嫂的意思是,继续把瑾瑜养在身边,现在大哥不在了,像允文,允熥那几个孩子也大了,不需要大嫂操什么心。大嫂定会掏心掏肺地对瑾瑜,不让她受一丝委屈。待到她及笄之年,再为她说上一门好亲事。这样,四哥也就能放心了。”父王这时候已然是带着引而不发的怒气。“ 大嫂跟妹妹想的真是周全。只是,这份周全,我们瑾瑜这个庶出藩王的庶女承担不起。”姑母似乎是觉得父王曲解了她,急道:“四哥,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呢,只是。。。。。” 父王不想再和她说下去,怕压制不住怒气。扬手制止她再说下去。“妹妹不必再说了。这样吧,瑾瑜也算是懂事了,我们应当尊重她的意愿,她若是愿意跟着她姨妈,我绝不强留,你连夜就可以把她带回东宫去。现在我们就问她” 姑母热切地看向我,很明显是希望我能够选她的那条路。父王在这样的时候也显得有点紧张,他向我身边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温然道:“瑾瑜,你想要跟着谁?” 说实话,父王这一问,让我有一瞬间地犯难。我难的不是究竟该选择谁?而是怎么样才能让父王和姑母都不生气。刚刚他们那一阵嘴仗已经硝烟四起了。如果问我,内心想要选谁,我要说的是我根本就不用选,我内心的血缘就替我做了选择。 我更加不敢想,如果我选择回去东宫,父王他会有多伤心。我自己也忍受不了像从前那样与他天各一方,逢年过节短暂一叙。然后,在彼此的生活当中就像是客人一般。想到这里,我紧紧地往父王身边挨了挨。我的这个举动,毫无疑问是将我的选择告诉了他们。父王放下了那份紧张,眼里含着轻松的笑意。 而姑母却一味地摇头叹息。“罢了罢了,这般血肉亲情,旁人也是无法。” 随后,姑母与父王随意寒暄了几句,便要告辞了。正当父王要起身送客之时,他的亲随丘城来报。“王爷,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求见,说是关于蓝玉一案,还有余党未清。只是近来进展太慢,皇上责难,故来向殿下讨教。” 父王闻言冷哼了一句“向我讨教,怕是要来审我,换个客气的说法罢了,这帮锦衣卫,终日打着父皇的旗号四处兴风作浪,也真是够了。” 我对锦衣卫究竟是什么,还没有太多的概念,但是听说他们皇爷爷分部在宫内宫外乃至边疆塞外的眼睛和手,转为皇爷爷发现异己,铲除异己。并且拥有着连王候将相都不曾拥有的生杀大权。蓝玉的事,也让我第一次体验了所谓的锦衣卫,手段是如何的铁血残酷。 当晚,父王接到丘城的通传就匆匆而去,叮嘱了姑母让她暂且看顾我。 而我为了防止姑母趁父王不在又要对着我一通游说,我就佯装瞌睡,自顾自地睡下了。 瞌睡还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最是容不得人去装。因为你一装就要假戏真做。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姑母几时走的,父王几时见完客。我都不知道。只是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在我处于半睡半醒状的时候,听见楼顶上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是有个人在上面蹑手蹑脚地行走。而我对于这样的声音可以说是十几分熟悉了。曾经我住在东宫的时候,每次李景隆不过明处的来看我都是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只是这时候满身困意令我动弹不得也无心去理会。 带到天明醒来,府内一切如常。带我略定了定精神,听见一个甜美的女声在叫门。“郡主要起身了吗?”这声音听起来很稚嫩,也耳生。我去开了门,见到一个与我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看身量比我大个一两岁。身穿这蓝布衣裳,梳着双髻。白净的鸭蛋脸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说不上什么美人胚子,可看起来心思灵巧。见她手里端着一铜盆的热水,想来是伺候我起身梳洗。您是“奴婢子衿,是王爷新拨来伺候郡主的丫头。” 我侧身让她进门,之间她利落地为我准备好了牙粉,漱口水,挤好了毛巾。她虽然年纪小,倒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她似乎是知道我患了失语症,也并不怎么与我说话。当初我住在东宫之时,是没有专人伺候的,都是谁得空闲,谁就来到我房中搭一把手。而且宫女们至少都是十五左右的年纪。 而我眼前的这个子衿,我看样子最多不足八岁。自己都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却来伺候我。让我心里也怪不自在的。 待到她为我穿戴整齐,我便独自走出了房门。待我走到行府的回廊上,看到远清就站在离我不远处扎着马在练功。不知为何,我心里的那股强烈的力量,促使我要逃离他。 而当他也看见了我,就站了起来,忙朝我走来。他拦住了我的去路,眼里脸上笑意温暖。这样好看的笑容让我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仿佛置身于如约而至的春光里。 我抄起地上一根树枝,在旁边的泥土地上写下了三个字。 “你快走。” 岁岁合欢 远清看了我写的几个字,眼里只有一瞬间的疑惑,不知是否是看了我眼神当中的恳切和哀愁。他似乎是领会了我的意思。但是没有正面去回应我,他冲我投来了一个明媚的笑容。然后拉着我向后院走去。 我住在燕王府的时间不长,平日里也是在我自己的闺阁庭院里面活动得多,但是我也隐约知道,燕王府很大,也是仿照苏州园林的风格。而苏州园林的建筑之美就在于无论是横向,纵向还是方框取景,都是各有各的韵味雅致,各美入各眼。 但是,这种理论上的了解只是一个概念,当远清带着我通过曲折回转的路来到后院时,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别有洞天。 由于是三九节气,远中的植被都凋零了,但是远中树木林立,统一是一个品种,我虽然不认识,但是能够想象出来,春暖花开之时,这里会是何等的苍翠和繁茂。真正如诗经当中所说的维叶寞寞。 这个时候我机会都能想象出那样一副画面。炎炎夏日,阳光顺着树叶都缝隙洒落下来,映照在地下的花花草草上,而花草是被这星星点点的阳光衬得更加美丽,更生意盎然。 “你认识这是什么树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是夜合欢树,等到立春,就发芽了,再到春末夏初的时候,合欢花就开了。那粉红色的花瓣,千丝万缕的,一树的繁花,别提多美了。 ”远清一边说着,似乎也一边沉醉在这景致里。随即,他认真地看着我“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好不好。” 我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是在对我表达他内心的一份诉求,他是在告诉我他不愿意离开我的这个世界。他愿意陪着我看美丽的风景,也能够做好准备与我共同面对凄风苦雨。 在六岁的最后几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不同于血缘亲情的一种情感。当时的我们太过年少,年少到无法为这份情感划定范围,但是,这是在余生里每每回味都倍感温存的一段回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和远清去看过合欢树后,内心平静了许多。之前的那份惴惴不安也渐渐地淡去。三餐开始进地香了,觉也睡地踏实了,甚至不会去特别在意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开口说话。 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叫随遇而安,心里从未有过这样一种踏实感。 转眼间,腊月二十七到了,按照习俗,这个时候,官府封印,不再务公,大家都开始筹备辞岁迎新的大事。 当天早饭的时候就听父王说,我的长姐玉英,大哥高炽,二哥高煦小弟高燧还有我外祖母要到金陵了。我只知道,玉英15岁,高炽14岁高煦12岁,他们三个都是父王的正室徐王妃所出。 高燧今年4岁,与我一母同胞。据说母亲是在生下高燧半月后患血崩症去世的。之后,父王就接了外祖母来照顾高燧。这倒是让我想起了那晚姑母说的话,父王没有把高燧交与徐王妃抚养,或许就是担心非亲生子,难免会有分别心,他不想高燧受到伤害。 约摸傍晚时分,父王就领着我到府门口,接外祖母还有哥哥姐姐弟弟。等了大约一刻钟只见一队护卫护着三辆马车徐徐而至。待到车停穩后,车上的人依次下来。玉英姐姐我是见过的,她已经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女模样了。她身着大红色衾裘,眉目端庄,举止从容。 她在自己下车后,还对与她同车的外租母和高燧伸手相扶。并不是说虚张声势地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搀着他们落地。 眼中的关怀与体恤都那样真诚。我即便再年幼不懂人情,心里也不住赞叹,玉英姐姐周身气度不一般。 高炽和高煦我没有见过,但是,看气质我也辨认地出来,他们两个虽然相差两岁,但个子一般高,身着深蓝锦衣加莽图夹袄。象征着他们皇孙的身份。高炽身形微胖,神色眉眼和玉英相似,刚毅不足,但是温润柔和。 高煦则是个俊男坯子,和父王有五六分肖似。但是那分桀骜不驯的感觉让人不太舒服。完全没有父王那份沉稳威严。 再看高燧,相信所有人见他第一眼都会感叹一把生命传承的奇妙,他虽然只有四岁,可他的容貌,神态,都与父王如出一辙。 众人向父王见过礼后,我那外婆还一直定定地看着我。外婆五十开外的年纪,发间隐隐可见几缕银丝。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慈爱,有悲伤,总而言之很是复杂,她情难自禁地走到我面前,捧起我的脸看了一阵“你是我微儿的女儿,像,真像。”说罢将我拥入怀里,我感觉到她在不住地啜泣。 说实话,不知为何,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外婆种种亲密地举动没有觉得任何抵触。可能,这也是因为血缘亲情所生的天然亲近吧。我倒被她惹出几滴泪来。 父王见此,忙招呼着我们进屋,一路上还与外婆和玉英姐姐寒暄了几句。我还留意到,父王有意压低声音对他们交待了我失语的事。 可是我还是听见了,其实我不在意。但是父王这一番嘱咐,亦是对我的关怀疼爱,我心里也是充满感动和感激。 大家修整了两日,就是除夕了,按照规矩,我们都要进宫去与皇爷爷一起吃团年饭。我身体不豫,高燧又年纪尚小,故父王带着三个哥哥姐姐进宫去赴宴,外婆在家看顾我和高燧。 几日过去了,外婆看我的眼神还是没有变,依然是七分慈爱,三分伤情。而小高燧,在离开父王的视线之时,十分淘气。 但是与我也是出奇地亲近,围着我姐姐长,姐姐短。我和外婆依偎在一旁的回廊上看着高燧在一旁挥着烟火棒。 我看见远清在不远处巡视,父王现在让他负责府内一些简单的安全事宜。我们就远远地相视一笑,感觉也十分窝心。就在这样温馨而又宁静地氛围里,我们迎来了洪武二十六年。 新年的几天,来来往往拜年走动的人不少,我身体不好加上哥哥姐姐在,见客应酬的事情暂时还没有落在我肩上。 更多的时候我在房中呆着,要么就跟高燧和外婆一起去看看雪景,散散步,父王安排我们三个住在一个院落里,想来也是为了走动照顾方便。 初四的中午,正逢立春,天也放晴了,只是还刮着几许干冷的风。外婆带着高燧去午睡,我因昨夜睡得早,起来又晚,故没有什么睡意,就带了子衿想去看看后院的夜合欢是不是像远清说的一样,已经吐芽了。 到了后院,我和子衿都仔细盯着一枝枝树丫看,没有去留意是否有人走过来,或许是来人的脚步太轻,走到我们面前说话我才意识到。 “听说你是个哑巴?”我想这句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会觉得不悦的。何况那语气中明显带着轻蔑和不屑,令人窝足了火。 我抬头一看,是我那二哥,高煦。只见他背着双手,眼神傲慢。不可一世的样子让人讨厌透顶。我没有兴趣站在这与他对峙,拉了子衿就要走。 不想他伸手一拦,不让我们走。刚刚那副鄙夷一切的表情翻书一般揭了过去,换了一副笑脸。 “妹妹别恼啊,哥跟你开玩笑呢。”我竟然被他这句话怄出了一丝冷笑。我心想,我可没有心思跟你玩笑。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的目光竟然向子衿看了过去。那眼神轻佻,粗鄙,下流至极。“妹妹,哥直说了吧,那天进府,哥就留意到你这小丫头了,模样甚好,看着也机灵,你把她送给哥怎么样,说好了,哥绝不白拿你的,哥房里不少宝贝,只要你看上的,随你挑。 ”他这番话,让我想到了自记事起就听到的王孙公子和侍女之间的乌糟事。通常像高煦这样的郡王,看上了哪个侍女,把她收了房也属常事,可是他小小年纪,子衿更是个小孩子,他竟然就有了这样肮脏的想法,还在自己亲妹妹面前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话,委实恶心。 新年风波 我实在是不想站在这里听他的污言秽语,更加觉得看他那猥琐的表情让我恨不得眼瞎了这双眼睛。 我瞅了一眼站在我身旁的子衿,一张小脸憋地通红,脸上有怒,有羞,有恼,更有怯怯的胆寒。特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看样子,她也懂得高煦刚才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我看着她周身都在微微颤抖。 她是很怕我松口,真的把她送给高煦。想来她也明白,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兄妹之间送个小丫鬟根本就不叫事。 以前我在东宫的时候也听说过,在民间,主人可以随便变卖家里的丫头甚至是地位低下的妾室。更是可以把丫头当作礼物一样随便送人。 可是,我偏偏不认可这套。尽管这样的事情稀松平常,可稀松平常的事不代表它就合理。 起码在我看来是不人道的。此时我和子衿也没有建立起来多么深厚的感情。她跟着我的时日也浅,主仆情分自然也是说不上。但是,既然她是父王拨给我的丫头,她就是我的人。我也没有理由因为我那亲情淡薄的哥哥一句话就随意把她送人这一道理。如果我松了这一次口,像高煦这种性子,铁定把我纳入了“好欺负”的范围。下次得寸进尺,指不定要什么。我一次都不想惯他的这种臭毛病。 我安抚地拍了拍子衿那双拉着我的手。牵起她就要走了。而那高煦见状,没脸没皮地拦住我们的去路,他把我推向一边。对着子衿就是一通乱揉乱摸。吓地子衿花容失色,有些不受控制地开始尖叫。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冲上去,不顾对手与自己力量悬殊。与高煦开始撕打起来。高煦起初是被我震惊住了。大概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汗毛。后来,大概是觉得受了侮辱,开始把子衿甩到一边去,与我撕打起来。 这高煦看起来是个打架的“熟手了”。又是踢我小腿又是扯我头发。专挑痛处下手。嘴里还还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庶出的贱东西,给脸不要脸。”我有口不能言,这嘴上的便宜只能让他占了去。满腔的怒火和悲愤只能够化作与他打架搏命的力量。 可是事实上,我一个女孩子,比他小了六七岁,打架怎么可能占得到便宜。不一会儿就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了。可是我还是沉浸在这昏天黑地的战斗中无法自拔,他踢我,我就拧他,他打我,我就掐他。 既然这顿打我已经挨了,并且占下风。那我至少不能由他一味伤我然后自己个儿安然无恙。让他尝尝什么叫杀敌一百自损八十的滋味也是好的。 我们两个人几乎都沉浸在这场打斗当中。不知什么时候,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和高煦分开。原来,远清不知什么时候走近到了我们跟前。看样子是子衿去喊了援兵。当我和高煦停止撕打之后,略定了定神。这才感受到腿上,手上,脸上的疼痛针刺般向我涌来。 子衿还是带着哭腔问我“郡主,你没事吧。”一边用帕子为我擦拭着伤口。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 说实在的,小孩子之间打打架,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兄弟之间,姐妹之间打打闹闹,都不足为奇。可是兄妹之间,尤其是像我与高煦这样年龄差距不小的兄妹能够打起来,就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而且打架的原因竟然还是因为一个人小丫鬟。这更加让人惊掉了舌头。 府内的下人们后来还在下面暗暗地传,说子衿命好跟了一个好主子。能护着她不说,还为她拼命。想来这在她们过去的认知当中也是一件绝无仅有的事。 高煦见到远清来拉架,也是有一瞬地惊异。可是转眼间,又显出了天那股泼皮骄横劲儿。“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待我告诉父王,看你的小命还要不要。” “在下霍远清,是新来的府内护卫,负责燕王行府的安全日常的。” 高煦冷笑一声,作出一副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个狗奴才罢了。哼。” 或许是因为刚才远清拉开我和高煦的一瞬间,让他感受到远清的身手不俗。如果他要摆''主子架子,和远清动起手来,不见得能够讨到便宜。于是忿忿地哼了一声,就独自走开了。 此时在我心里有了一丝疑惑。远清他进府不到三个月。并且据我了解他从前是没有习武底子的。 而高煦,''七岁开始习武,据父王所说,他的骑射,拳脚无论是和大哥高炽比,还是和几个同龄的堂兄弟比,那都是十分出众的。这个时候能让他偃旗息鼓的原因只有一个,那是对方实力强大,他注定讨不到便宜。 这大过年的,我和高煦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要闹到父王面前的。 而父王了解清楚事情的缘由,要罚的人就只有高煦。罚他在佛像前跪足一天不进水米。 在父王面前,高煦不敢再狂浪造次。只能够听命而去,在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我不甘示弱,自然是瞪了回去。 在我的身边,玉英姐姐为我包扎着手上的伤口,外婆给我脸上涂着药。子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而父王则走到我面前心疼地看了看我身上的伤,叹道:“瑾瑜,以后有什么记得来找父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跟人蛮干,只有吃亏的份。” 转而又对玉英姐姐说道:“玉英,你是长姐,以后更要担起管束弟妹的责任,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发生,父王就要练你一起罚了。”玉英只应了句“是,就没有再说话。” 那一天,父王全程都没有显出一丝怒意。所说的话更是不带一星半点儿的火气。可是,他果决地态度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所谓的不怒而威,就是如此。 待到收拾停当,已经很晚了。高燧早已睡下,外婆带着我到房间。待到关上房间门,冷冷地对我命令了一声“你跪下。” 我如丈二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僵直地站着,没有跪。 “叫你跪下,你嘴哑了,耳朵没聋吧。” 我只好跪下了,可是心里是又委屈又莫名其妙。委屈的是,外婆她从与我见面到现在,都是慈眉善目,除了关怀便是怜爱,何曾有过这样的冷厉。而我的莫名其妙就在于,我自认为我今天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让我罚跪。 外婆见我疑惑不解又一副委屈地要哭一般的样子,也有些动容。但还是端出一副肃然的面孔。“你现在既然无法开口说话,我便把这个道理讲给你听,你且听好了,今天,你错就错在冲动鲁莽。你想要护着身边的人,想与你那兄弟去争一口气,这都没错。可你明知道会吃亏,还这般行事,那就是冲动,更是愚蠢。” 我听到这里,再回想起下午自己的种种行为,竟然从外婆的话语中悟出了几分道理来。我下午确实过于莽撞。对于子衿的事我若不想让步,完全有更好的法子。就因为忍不住脾气,弄地一身伤,子衿是保住了,可是自己却弄得如此狼狈。如果不是子衿机灵去搬了救兵过来,我被那混小子活活打死也未可知。 刚刚父王说的,有什么事和他说,他会为我做主,想来也是这个意思。 “外婆,我知道错了,以后做事一定会谨慎斟酌的。” 当我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我居然能说话了。 上元家宴 听见我开口说了话,外婆也愣住了半天。毕竟这是大事情,这时候她竟然也顾不得再教训我了。连忙扶了我起来。 我复语的事,在新年里是一个顶好顶好的开始。父王和外婆还有高燧都是很欢喜的。 至于玉英,高炽和高燧三个人也都是喜孜孜的样子。(备注:所谓喜孜孜是外表看起来很高兴的意思,内心活动不是很确定。)为何这么说呢?因为那天我和高煦那天冲突的时候他所说的话。“庶出的贱东西。”要知道,高煦虽然年龄比我大但是毕竟是孩子。这样羞辱人的话自然不会是他自己凭空想除来的。都说一个孩子学什么都不如学舌快。至于他是跟谁学的舌,是他母亲徐王妃?抑或是他的兄姐?这一切都未可知。 我那特定的成长经历和环境,原就注定了我不易与人交心,除非是能够十分确定那人是真心对我。像外婆,父王,高燧还有远清,他们必定是住在我心里的人。至于其他人,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也无心去探究。就连允文哥哥,我也心知肚明,他待我不过是比一般人要亲些,如今更是要顾着君臣之别,注定是有了不可僭越的鸿沟。 所以,我一直对玉英和高炽保持着那一份疏离和礼貌。至于高煦,我是见到他便远远躲开。这几天,外婆陆陆续续地也和我讲了一些道理,我并不是一个对别人所说道理照单全收的人。但是,有一句我是听进了心里的。那就是做人,不必养成与人争一尺一寸长短的习惯。人生很长,谁是谁非,时间自有定夺。 一转眼间,春节就要接近尾声了。不知是立了春还是因为身体好了精神也爽。总觉得这几日的风也不似刀子般割脸了,和煦了很多,我心里又惦记着后院的夜合欢。 这一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带子衿,而是让高燧和远清和我一起去。 我们三人寻着树枝找了半天,才找到几个零零星星地小芽苞。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远清似乎看了出来“别急,这天还没有真正的暖和起来呢。”高煦毕竟不满五岁,一时间竟然在后院开始撒了欢跑起来。 远清见高燧跑开了,对我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等的很焦灼,为了不让你等待地太痛苦,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我一听有礼物,马上来了精神。“是什么?”他看见我急切的样子又有逗我的意思,拿出他那神秘的笑容,不言语。 我一时回过味来跳起脚来要打他。正在嬉闹间,子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郡主,王爷差人来兰馨院传话,说皇上有旨,要王爷今晚带郡主进宫赴宴。”我听到赴宴这一茬儿,我才知道今天是元宵佳节,过了今天,这个年就算真正的过完了。 回到房中,子衿手脚利落地替我梳妆,外婆在一边看着,也笑着赞叹。“这子衿丫头确是个心灵手巧的,怪不得你主子要这般护着你。” 子衿恭谨一笑,“奴婢的这条命是郡主的,结草衔环也报不了的恩情。” 元宵晚宴都是夜间开始的。大约下午时分我们就从府中出发了。说实话,这是我极少参加这样的宴会。从前住在东宫的时候,我都是守在自己的一隅之地里,也乐得自在。比起那闷坏人的大宴小宴,我是更喜欢跟李景隆一起读书写字练习轻功。 我本性不爱拘束,却生在皇族,这让我想起就心生无奈。就拿今天的晚宴来说,怕是走步路,落个座,端个碗,夹筷子菜都是有规矩有讲究的。也着实令人伤脑筋。 晚宴是在蓬莱仙宴举行的,这是皇爷爷专门用来举办家宴的一处场所。位置相对偏远,但是环境清幽,精致也极好。 虽然是在室内,但是四壁匠心独运,都是用琉璃做的,外面假山水流都隐隐可见。 宴会厅堂也不大,我与玉英姐姐坐在一处。落座后,我发现皇爷爷此次元宵家宴请的人也不多。并不是所有皇叔都来了。叔伯辈里,除了父王之外,只有二伯秦王,三伯晋王,五叔周王这少数几位。女性长辈只有常妃。 同辈当中,除了我和玉英,高炽高燧之外,也只有允炆允熥两兄弟。 我时不时看看身边的玉英,,并不像前几日那边在我面前展现出姐姐的样子来关照我,给我布菜。兴许是看了我对他们的冷脸,觉得没意思。我自顾自地,味同嚼蜡地吃着席面上的菜。听着叔叔伯伯们和皇爷爷唠着无关痛痒的家常,只觉得百无聊赖,想要宴会快点结束。 “六丫头,上朕跟前来。”我正在自娱自乐,神游太虚的时候听到这么一声呼唤,声音苍老而慈爱。旁边的玉英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才意识到这是皇爷爷在唤我。 我在家里的兄弟姐妹当中总排位第六,但是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所以对这个称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应声前去,走到了皇爷爷近前,施了礼。他亲手扶起了我。“听说你前些时候病了一场,现在可好利索了?”皇爷爷对我的柔声关切和他那在灯火照耀下温润慈和的面容,一时间竟然令我有些恍恍惚惚。当年年幼的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亲切的老人和剥人人皮的刽子手混为一谈。或许,两副面孔随机切换,不过是为君的必备能力吧。 ''“承蒙皇爷爷的恩泽庇佑,已经好了。”“那就好,那就好啊。”皇爷爷脸上欣慰的笑意随着他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渐渐地褪去。只消片刻间,脸上便不现阴晴。“你这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一生下就跟你爹娘分开了,连你娘的终也没能送到,六年,跟你爹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吧。这几年,心里觉得委屈了吧。”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接这话,我知道,当年被大伯抚养是皇爷爷的意思。如果此时我顺着皇爷爷的话去说,无疑是在指责他造成了我们骨肉分离的悲剧。可是,如果话反着说,显然也不合适,现在皇爷爷现在已然将我交还给父王,如果我说我从前的日子不可怜,不苦命,岂不是说他不该将我交回去? 正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是五叔开口解救了我。他起身拱手道:“父皇,瑾瑜一个小小孩儿,想来还不知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不过,这丫头着实讨人喜爱。自从把她接回燕王府,常看见四哥笑意欣然呢,想来就是应了那句老话,金不笑银不笑,一见孩儿哈哈笑了。”果然,皇爷爷不再与我僵持刚才的问题了。在我背上拍了拍“去吧,坐你爹那儿去。”父王的旁边没有给我设位置,父王直接抱了我坐在他膝上。离此时离父王最近的三伯玩味地笑了一声。“在众人口中,四弟一向是个不苟言笑的寡言君子。如今竟也能哈哈笑,想必是真真儿思女情切了。我们叱咤漠北的塞北之王,如今竟也享受起弄儿之乐了。哈哈哈哈。” 三伯那意有所指的话语,让我这个无知的孩童都捏了一把冷汗。他说父王爱女情切,弄儿为乐,这些在寻常家庭里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人之常情。 可是我们是皇家,皇爷爷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有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不容任何人的亵渎。父王若是对我有些特别的疼爱甚至有一些违背他本心的举止,极其容易让人解读成对皇爷爷当年将我过继给大伯的举措心存怨怼。我回身看了看父王,他依旧是泰然自若的神情,一双眼眸静地如同一池春水,但又深不见底。 百岁长忧 皇爷爷想必也是悟到了三伯的搬弄是非之语。在这其乐融融的家宴之上也不愿意去生事。遂把话茬给揭了过去。“罢了罢了,你们是做父母的,朕也是做父母的,这老话说的,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这才哪儿到哪儿。既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做父母的哪有不挂心的。换句话说,这怀有赤子心的儿女,想必都会惦记父母。过了年,你们各归各藩,朕在京里还不是操心挂念的。生怕你们在外头受了风霜摧残。唉,但愿逆风解意吧。” 皇爷爷语罢,又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咏。五叔起端起酒杯,起身向皇爷爷敬道:“父皇关怀仁爱,儿臣感激涕零。愿父皇福寿康宁。”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皇爷爷会意点头,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这时候,皇爷爷身边的贴身太监王景春忙上前劝道:“皇上,今天喝了不少酒了,留神龙体呀。”皇爷爷摆摆手,话语中已然带有微醺之意“无妨,无妨,今儿个朕高兴。老四啊,最近北边也安定,你就不急着回北平了,就在京里多住些日子,等天暖和些再走,瑾瑜还小,又从未去过北平,要是适应不了那燕北苦寒,再闹病了可不好了。”“谢父皇垂爱,儿臣遵旨。”父王听了这道像是随口一说的圣旨,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它的不容置疑。此时除了领旨谢恩,没有别的选择。皇爷爷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你们也不必回燕王行府了,让几个玉英,高炽,高煦先回去,再叫人把高燧给接进来,也好让朕时时看到你们。” 皇爷爷这看起来如此心血来潮的举动,时隔多年我才明白过来。他让我们留再宫中绝非临时起意,更不是像他所说的感怀人伦亲情这般简单。他想要观察,说的更明白一些,他想要监视。 我和高燧是父王最小的两个孩子。我们的行为都不那么加以掩饰,甚至无心当中都会暴露父母的思想。而父王是皇爷爷的儿子,他也想知道,在这太子薨逝,太孙初立的敏感时期,他这位刚勇又不乏心机谋略的儿子是否有些许活泛的心思。那个晚上,我感受到了皇爷爷那暴虐背后拥有一种别样的深沉。 当晚,晚宴散去后常妃和允文走到了我们面前来。父王拉着我恭敬地对允文和常妃行了礼。“给太孙殿下,常妃娘娘请安。”常妃柔声道:“皇叔不必多礼。”允文盯着我端详了半晌“妹妹好像瘦了些。”常妃听闻伸出手在我脸上摩挲了一阵。轻叹道:“唉,可怜的孩子,真的是遭罪了。今晚跟姨母回宫去可好,前些日子,给你裁了几身衣裳。还说要给你送去燕王府,正好赶上你进宫来,你就自个儿先来试试合不合身,要是不合身再叫人来改。”我知道姨母那句可怜的孩子遭罪了必然会惹得父王不快,又提出来让我去东宫,想必父王不会同意。我转身看了看父王,不想他竟然十分爽快,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去吧,你也这么久不进宫了,既然你姨母挂记你,你就去陪姨母说说话,明天早上父王先回府接了高燧,就去东宫接你。” 当晚,我跟着允文哥哥和常妃一起去了东宫。姨母果然为我备了新衣裳。 他们还是安排我住在原来的住处,这次不同的是专程安排了两个宫女来伺候我。新衣服依次摆在那红木衣橱里。 我自小就长在宫里,不是没有见过华丽的衣衫首饰。这一次,姨母为我添置的衣服共有八套,绯红,鹅黄,天青这样清爽又娇嫩的颜色。 我只对当中的一套移不开眼睛。那是一套的小宫裙,用的是浮光锦做的面料,那衣料在漆黑的夜里闪着隐隐的光。更加吸引我的就是衣服上绣的花,淡淡地粉红色,丝丝,绦绦,缕缕,俨然就是远清所说的夜合欢的样子。 姨母从我眼里看出了对这件衣服的喜爱,就对我温然笑道:“你喜欢这件,那明天就穿这件好吗?”“次日晨起,小宫女来为我梳妆,我换上了昨夜看中的衣服,还配上了一条挽臂纱。 将如瀑的青丝织成两条粗长的辫子,还别出心裁地在头顶梳了一个小灵蛇髻。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白净,清爽又不失娇俏。 “哎哟哟,我们的瑾瑜可真真儿是个小美人胚子呀。”不知何时,姨母已经站在门口了。 姨母牵着我去和允文允熥两位哥哥一块儿吃过早饭。郭宁妃身边的内侍来报,说是郭宁妃邀请常妃,吕妃还有我父王一同去御花园赏春。 那郭宁妃是皇爷爷的妃子,也是早年间与他一同打天下的人。共患难,同富贵几十年一路走来。故年岁虽长尚得盛宠。自皇祖母去世后,都是由她来摄六宫事。 我和姨母还有吕妃一同到达御花园中时,父王带着高燧已经先到了。互相见了礼,高燧忙粘到我身边来。“姐姐今天真漂亮。”众人被高燧这一句夸赞都给怄笑了。常妃摸摸他的头“瞧瞧这孩子这张小嘴,以后不知道能哄着多少小姑娘。” “宁妃娘娘到。”随着太监的一声通传,年近六旬的郭宁妃款款而至。看她简衣简簪,神色亦从容平和。我一直听闻郭宁妃为人宽容和善。无论是对宫人还是小辈,都极少说一句重话,更不论是责打。我心里也在默默地念着,岁月从不败美人,心慈则貌美。虽然岁月的侵蚀令她华发从生,眼角眉梢的皮肤也松了劲。可是那周身的母性与宽和的气度,让人无法否定她的美。 我们一字排开,行过大礼后,郭宁妃笑着招呼我们免礼。我留意到,今天她手里牵了一个岁数和我差不多的男孩。看着很眼生,也不像是哪位皇伯皇叔的儿子。小小的高燧见到比他年岁稍大的男孩子,立马来了精神。他蹦哒着上前去,拉起那个男孩的手,兴奋道:“哥哥哥哥,我们去玩儿。”父王忙喊了一声:“高燧,怎么能这么没有规矩呢。”郭宁妃怜爱地摸了摸高燧的头。“老四,孩子爱玩儿不打紧,原本叫你们住宫里也是想与你们叙叙天伦之乐,也不用太拘束孩子的天性。”语罢,郭宁妃把目光看向我。“瑾瑜,你今年满了六岁,也开始吃七岁的饭了吧。”“回宁妃娘娘,瑾瑜是洪武十九年十月生人。”宁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样子我没记错。”片刻间,郭宁妃又用手轻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自嘲地笑笑。“真是老了老了,记不住事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方才牵着的小男孩“这是沐昕,西平后家的四公子。”沐昕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已逝老西平候沐英的小儿子。也是现任西平候沐春的亲弟弟。听说,沐英是皇爷爷的义子。开国初期就镇守云南,在大伯去世一个月后,从云南传来沐英崩逝的消息,一众子女扶灵回应天安葬。皇爷爷怜惜沐昕年幼丧父,就做主把他留在应天做了留京质子。 “我看这个沐昕跟瑾瑜丫头般配地很,这皇上的意思,是希望咱们两家能够亲上加亲了。” 我不懂什么叫般配,更不明白亲上加亲意味着什么。只见父王急道:“宁妃娘娘,儿臣哪怕是要顶着大逆不道的罪名和被处置的风险,也要驳您的回了。。 自闭桃源 我没有听错,父王低着头,顺着眼,却无比硬气的驳了郭宁妃的回。刚才郭宁妃也说的清清楚楚想。让我和那个沐昕定娃娃亲那是皇爷爷的意思,而她只是一个传话的人。 为什么说父王硬气,因为他这驳的分明就是皇爷爷的回。这着实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已经听到在场周遭有了低低的唏嘘声音。 我偷偷瞟了一眼郭宁妃,脸上的笑容依然在,只是没有了方才的和煦暖意。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父王,似乎是要将父王拒绝的理由探个究竟。父王缓缓道:“宁妃娘娘容禀,儿臣就藩北平一隅,自是想一生镇守塞北。而瑾瑜是儿臣最疼爱的幼女,一心想她嫁予比邻,好与儿臣时时相聚。这沐昕是西平侯府四公子,是百里挑一的人,只是,日后山高路远,难忍思女情切。” 郭宁妃听罢,点了点头“也罢,原本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一片爱女情深,本宫与皇上皆为人父母,也都能体会。”“谢宁妃娘娘体察关怀。” 我们一众人在一同在花园里行走了大约三刻钟。这早春时节里,寒气还很重。看不到什么姹紫嫣红的景。只有几棵松柏碧绿长青。像高燧这么小的孩子,不一会儿就觉得闷了,一只吵吵着要去玩。郭宁妃向众人道了个乏,就让我们自行随意观赏了。 高燧拉着沐昕一路打打闹闹,玩的很是开心。没有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我也觉得闷得慌,就躺在一张小躺椅上面闭目养神。 “感情你们这一家子,真的是要自闭桃源了。”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时我根本无需睁眼,根本再熟悉不过。除了他李景隆,李大公子之外,没有人的语气能够这样随意疏放的。这个声音我从小听到大,也是给足了我安全和信任。 我将眼睁开,看见李景隆盘腿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看他身着月白色长服,只束了半个发髻,说不出的清爽飘逸。 其实,从我懂事起乃至我成年之后的许多年我都会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李景隆是不是投错了胎。 他应该投生在书香门第,才不算亵渎他的满身文才。或者,长在武林名门,方不委屈他的潇洒狂放。他虽然是我的老师,但是他与我之间从来不与我端架子。我自然也不会恭恭敬敬地和他回话。 “你还说我呢,我倒是以为你九江哥哥自闭桃源称太古了,怎么,您找到了能够柱长天的大木,就不愿意搭理我这株朽木了吧。我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生病的时候也没来看我,你倒是来打趣起我了。” 李景隆忙辩白:“天地良心呀,自从你大伯仙逝,你父王接了你回府。他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这几个月是他自己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要不是你上次病大发了,去找了戴思恭,惊动了皇上跟宁妃他们,只怕我还不知道这个事儿。” 他这么说我才意识到,我回府这几个月,燕王府确实有些门庭冷落的感觉。原来是父王主动闭的门。等到允文被立皇太孙之后,他才恢复了正常的人情交际。 “不过,你父王进宫来,时时跟我说起你的境况,我没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了一样。就像是你当年在东宫,我时时给你父王带去你的消息一般。你是我的学生,又是我的小妹妹,我对你可真没有一点不上心的。”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打着趣。看见父王站在一片含苞未开的桃花树下若有所思。李景隆望着父王那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难怪人都说四表叔心思深沉,说起话来是一字千金。这一天天的仿佛心里都装着事儿。”他这样一说,我想到了父王向远清说的那一句“匈奴不灭,何以为家。”“那当然了,元蒙不灭,何以为家。平定漠北是皇爷爷的心愿,更是父王一生的使命。哪儿跟你一样,潇洒自在。” 李景隆盯着我看了一会,噗嗤一声笑了“你可真是你父王的好女儿。”“谢谢李老师夸奖,我不光是父王的好女儿,更是你的好学生,你看看,琴棋书画,哪一样拿出手来也不会给你丢了人去。” 李景隆忽然间仿佛是来了兴致,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儿。“嗯,这可是你说的,再有半个月就是二月二了龙抬头了,那一天皇爷爷除了要举行亲农大礼,晚间还要大宴群臣。这操持宴会的差事儿皇爷爷可是交给我了,到时候,我在晚宴上安排你弹一首曲子,可别砸了我的招牌呀?”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就知道他的葫芦里头买了我不知道的药。“你这么做是想让人知道你李大公子琴艺了得?而且名师出高徒吗?” 他依旧笑而不答,不过我觉得有趣,没有再深问,算是默认下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景隆在公务之余就是盯着我练琴,那首曲子我从前从来没有听过,只觉得曲调凄清哀婉。让人听了心里闷闷紧紧的。 指法我倒是很快就娴熟了,只是当中的情感还有待打磨。我不止一次的提出质疑,这曲子真的适合在亲农大宴上弹吗?都说一年之际在于春,那样生意盎然的时刻,这样的曲子不煞风景?可是我每每问到此处,李景隆不作解释。 在宴会的前一天,我们在布置好的舞台上做了一次彩排,结束后,李景隆对着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瑾瑜,明晚好好弹,一定将这半月来我教你的把握到位,如果不出我意料之外,这一次,必能解救你父王与于困境。” 他这话让我有些理解不了。可以说让我感到十分意外。 但父王的困境我隐约明白,他现在被困在宫中不得自由。可是这和这曲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弹个琴就能让皇爷爷放我们出宫?这一次我没有再问,因为我知道我即便问了,他不会告诉我什么。 终于,到了正式的亲农晚宴。这宴会比起上次的上元家宴,可以说是规模倍增。尚被皇爷爷留在京中的藩王,像我父亲燕王,还有二伯秦王,三伯晋王,五叔周王都在宴邀之列。并且,年后才就藩,但封地离金陵相对较近的几位皇叔也被召了回来参加宴会。加上群臣都协子女家眷。那场面之恢宏浩大,是我闻所未闻的。 我注意到,郭宁妃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子,年纪约么二十出头,眉眼之间和玉英有些相像。我大概猜到了,她便是已故中山王之幼女,徐王妃的妹妹,玉英,高炽,高燧的亲姨母徐妙锦。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在用余光去瞟她的时候,感觉她一直在看我,并且看我的眼神也让我琢磨不出来。好像她心里有个迷,想要在我身上探出谜底来一般。 整个晚上,我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我即将上场演奏,心里一直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能出错。 终于轮到我了,我在舞台上,端坐在琴前,将心思放空,也将台下的一众人放空。我竭力将自己引入这样一种哀伤凄迷的意境里,丝毫不想指法,也不去想音阶。只信手续弹。只觉得时间静止,万物空灵。 一曲弹罢,我起身向皇爷爷行礼“瑾瑜献丑了,还望皇爷爷恕罪。” 皇爷爷对我刚刚弹的曲子未置可否。“瑾瑜啊,这是这首曲子是谁教你的?”“回皇爷爷,父王说他最爱听这首曲子,我是特意要九江哥哥教我弹的。” 就藩北平 我所演奏的这首曲子,叫《秦淮月》,可以说是响遍金陵的风月之音。凄迷哀婉的调调如今也被燕王所青睐。皇爷爷问完我话,脸色有种不可言说的难看,有叹息,有悲凉,还有一些我根本就看不明白的东西。 接下来,李景隆和五叔周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父王与他们共游秦淮的轶事。皇爷爷听着这些眉头愈蹙愈紧。总而言之,在他们两人的言行里无不透露出。燕王已经不是昔日的燕王,他已经开始留连金陵的烟柳繁华,温柔富贵乡了。 当宴会进入尾声时,皇爷爷款款道:“老四,你还是回燕北去吧,真怕你在应天住久了,心气儿都磨光了,漠北始终是朕的一块儿心病,这病灶,还要靠你去除掉啊。”父王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样子,跪下行礼谢恩。 翌日,我们回了燕王府,燕王府是我们自己的地方父王才好无所顾忌地和我说话。 回到府里后,父王差人把高燧送到外婆那里,把我叫去了他的书房。看着父王脸色肃然的样子,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瑾瑜,告诉父王,那首曲子是谁让你弹的。”“是九江哥哥呀,他说,如果这首曲子弹好了,就能够接除父王的困境。”显然,我的回答并没有令父王感到满意。 “瑾瑜,你记住,父王没有什么困境要靠你来解,相反这件事你让父王对你很担心,你知道你这次犯了什么错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你错在不应该听人嗦摆。别人叫你做什么事,你搞不清楚缘由就去做了。你那九江哥哥,原本也不是个做事稳重的人。这次,是运你们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恰好摸着了你皇爷爷的脉,下次,你们要是再这么没头没脑,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父王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时候我看到他凝重的面色,就能够感受到他已是怒意深重。我忙点点头“父王,我知道了,以后不管什么事,瑾瑜都会深思熟虑,如果心里拿不定主意,一定会来告诉父王。”父王见我态度真诚,言语也恳切,面色才缓和下来。他或许是感觉到,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所以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没事了,早点回去休息。还叮嘱我这几日要养精蓄锐,因为几日后,就要启程回北平了。如果不好好休息,恐怕应付不了一路上的舟车辛劳。 我对北平的生活是充满期待的,听说那里有着与金陵完全不同的水土和风俗人情。年幼如我,总会对一个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心。 终于,那一趟旅程在我在我满怀的期待中出发了。我们启程的那一天,皇爷爷说自己年岁大了,不忍离别之苦,就叫了允文哥哥和李景隆替他为我们送行。若说我对这金陵城还有什么不舍,也就是他们两人。而且我承认,对于李景隆有比允文哥哥更深的信任和依赖,他是我幼年时期唯一给我安全感的人。 拿父王的话来说,李景隆就是他的手和眼睛,在冰冷的东宫照顾我,看护我。我这一走三四年,李景隆也是唯一一个与我有书信联系的人。 父王也与李景隆和允文一一话过别,我们正要出发。突然发现高燧没了踪影。四处一找,竟然发现他在站在一旁望着远处,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你看什么呢,该走了。”小高燧的神情显得很失落。“前几天出宫的时候沐昕哥哥就答应我,说要来送我的。” 高燧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那个被父王拒绝的沐昕,因为那一天游园已经和高燧成了好朋友。朋友失约,又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够见面。高燧的心里的难过我也能够体会。我只能安慰他“这送行也不是他想来就能来的,像九江哥哥跟允文哥哥也是皇爷爷准了他们才能来的。”说罢,就拉着他上了马车。 心里还感叹了一番,这个沐昕,要经历和我当初一样的寄人篱下。在这天底下最豪华的樊笼里,不得自由。 旅途没有我想像的一般颠簸辛苦。毕竟我们坐的是高级的马车。车上能吃,也能睡。只是觉得有些无聊。 我撩开车帘,看到远清骑着马,走在父王的近身之处。父王曾经也对我说,他要把远清培养成最出色的亲兵。他似乎也很有信心,远清日后能成为他征战蒙元的股肱力量。 我看着远清的背影,似乎看到了他长大的样子。说的再准确一点,是看到了我们长大的样子。我们各乘一骑,驰骋在漠北的荒原里。在夕阳和西风下,我们就犹如两团烈火,耀眼地让人炫目。 我希望,这一条路长一点,远一点。这样,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欣赏那个好看的背影。不过,我又是何其幸运,即使这条路走到了尽头,我依然能与这个身影朝夕相见。 就这样,冬去,春来,洪武三十一年悄然而至。转眼间,我随父王就藩北平已经四年了。这四年来,父王几度征战漠北,打的都是漂亮仗,而此时年仅十八岁的远清已是父王燕云十八骑中的一名小旗了。父王每次与我聊起他时,赞赏之意都不加以掩饰。而远清与我,似乎也有了一些微妙地变化。 从前我觉得,我对他的感情就像是对李景隆一般,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王在提起他的时候,我感觉我脸上火辣辣的。 而要说起我在北平的生活,和在金陵燕王府相比没有太大差别。每天读些经史子集,练练琴,和外婆一道做做刺绣。高燧也长成了十岁的个半大小子。每日读书,习武,很是勤恳。在燕王府中,我与高燧和外婆等于是自立一个门户,平日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和徐王妃还有几个哥哥姐姐,除逢年过节去见个礼,一起吃一顿团圆饭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多交集。 这也是父王准许的。也许是因为上次我与高煦起冲突的事,父王觉得这异母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是绷着一根微妙和敏感的弦,原本也难处。既然难处,也不必虚与委蛇,惹得大家都难受。比不如关起门来,各自过好各自的小日子来的自在。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的香气。下午十分,我和高燧对坐在厅内的紫檀木桌上练着字,子衿端着一碟印着五毒虫图案的五毒饼走了上来,我才意识到,端午节将至,也就是父王的生辰快到了。高燧拿起了一块“蝎子饼”,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问了他一句:“高燧,父王的生辰快到了,今年你打算送什么寿礼呀?”我说起这个话题,高燧不知道为何,出乎我意料地冷淡。“送什么呢?我的什么不都是他给的,我干嘛拿他的东西送给他?这不是对此一举吗?”高燧这么说,让我差点被点心噎住。“高燧,你你。。”高燧叹了口气,他那声叹息着实过于深重了。“姐姐,你难道没有觉得吗?我对于父王来说,根本就可有可无。” 我被他这句话彻底吓住了“高燧,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这么想,自然有我这么想的理由,反正总不会是我凭空想出来的。姐,前些年你住在宫里,有些事你不知道。这也怪不得你。”我此刻除了震惊之外,竟然还有一丝好奇,想知道高燧为何会这样想。 爱意初萌 这一番提起父王,高燧竟然是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我忙放下手中的书和笔,问他到底怎么了? 高燧瞬间又把他那股要哭是劲收了起来。换作了一丝苦笑,只是这丝笑容太过于沉重,沉重地与他的年龄实在是不符。并且让我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看在眼里就觉得心疼。 “姐姐,在父王的儿子里,大哥二哥是嫡母妃嫡出的。父王自然更看重他们,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也是一样,更何况,他们的背后还有徐氏家族。高咱们一头也是天生的。姐姐你呢,从小被养在宫里头,父王六年见你不过一个巴掌的次数,他心里对你有愧,所以对你也稀罕地紧。可我,一生下来,连娘的样子都没见过,自从我记事起,每天照顾我,陪伴我的人,就是外婆。”说道这里,高燧顿了一顿,似乎是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些。 “我还记得,就是大伯薨逝的那一年,我出水痘,身上,脸上长满了疹子。痒地挠心蚀骨。烧地整个人昏昏沉沉。整整七天,外婆衣不解带地抱着我。一会儿给我换冷毛巾,一会儿又要顾着我的手,不许我挠痒,怕我把疹子挠破,以后会留下疤。等我的烧退下来,再看到外婆,你知道我第一感受是什么吗?我当时就想,我是一觉睡了十年吗?怎么外婆老了这么多?可是,父王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语罢这里,他的眼眶红了,语气也哽咽地无法把话说下去。我见他有了情感的波动,就想着让他把情绪都宣泄出来,堵在心里只怕一直不能疏解。“燧儿,你心里有多少委屈,都对姐姐说。” “姐,我不委屈了,有外婆疼爱我,现在又有了姐姐关心。 即便现在我父王只把我当作身上的汗毛,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打紧只是,外婆终究会有老的一天。姐姐,你是我最亲的人,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境遇,你都要向着我。” 看着高燧几近恳求般的眼神,我心里酸酸胀胀地又有些刺痛。父王让外婆看顾我们,这是事实。但是父王对我们的关爱我切实能够感受的到,吃穿用度没有比那边的哥哥姐姐差在哪里。父王就算再忙也会时时来看我们。但更多的是关注我们的衣食和健康。对于高燧的学业和骑射都没有太上心。尽管高燧勤奋努力,但是父王总说,高燧还小,学业什么的过得去就行。只要他平安长大,什么都好。难道因为这一点,会让高燧觉得父王不在意他?但是,这时候我只能将他的情绪安抚下来。至于这原因只能日后去探究。“好了好了,姐姐不向着你能向着谁?”见到高燧面色稍缓。我温然道“燧儿,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所有的情绪必然都有出处。对人对事都有你的想法和看法。至于你为什么说父王不在意你,你愿意告诉我就告诉我。不愿意说,我也不问。只有一点,你的悲伤,你的委屈和不忿。都是因为渴望父王的关注和认可。” 听我这样说,,他没有说话,表示默认。“你知道吗?姐姐和你一样,也有这样的心境。想获得关注和认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做好你自己。” 我和高燧倾谈之后,我看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我想让他自行消化,就不再打扰他。我出了房门,想起天气渐热,晚上蚊子渐渐多了起来。打算去寻些艾草,捣成粉末,塞进制好的荷包里,好挂在床头驱蚊用。 因为北平燕王宫是前元朝皇宫,有南京的燕王行府十几个大,并且燕北的气候干燥,蚊虫较之南京的较少。所以,只在最北角的小花园里种有一小捧艾草,我约么要走小半个时辰才能走到地方。我还觉得一个人,走这么一条路很是无聊。 谁知,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远清。他笑意温然,却灼地我心头一热。整个燕王府,父王的亲兵里头也只有他敢和我这样不分上下。见他一袭青色长衣,衬得他有些黝黑的肌肤光彩柔和。说真的,他随着父王上战场历练过几番后,已经有了几许成熟的味道。“你干嘛去?”他笑问我。 我看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也想要逗他“你管我呢。”说完我自顾自地一路小跑开了。,不想他追了上来。因为他人高,腿长,所以他走着,就能与小跑的我并驾齐驱。 其实这一路我很想把步子放慢些,这条路能长一点。可以我那初萌的少女矜持却不允许我这样做。远清就一路这样跟着我到了北花园。他陪着我采好了艾草,我正准备要走。不料远清拉着我,来到花园的另外一头,他指了指地上的几株小树苗。“看,那是什么?”我看那树苗甚小,大概只种下月余,但是枝叶的长势却极好。我仔细看了看叶子,感觉很眼熟。“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树吗?” 被远清这一问,我努力搜寻着关于这树的记忆,猛然间想起,这就是我们在金陵燕王行府见过的夜合欢树。我们曾经约定过,等夜合欢开花的时候要一起去看。可是,花期未至,我们就来到了北平。无缘看那一树繁花。 不料在五年后的北平燕王宫,远清竟然要自己亲手种下这几株夜合欢。想看美景,亲手栽植。 在我成年后才体会出来,远清的这一行事做派像极了父王。对于自己想要的一切,不会去等待命运垂顾,而是自己亲手去创造。 “等明年夏天,就能看到夜合欢了。看这小树苗长的多好啊?”远清的欣然笑意在余晖中格外暖人。“你打算怎么谢我呀?”我拿起手里的装着艾草的小竹篮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等我的荷包做好。有你一个咯。” 那个傍晚,谁都不知道我回家的步伐有多雀跃,多轻巧。我知道那合欢是为我而植,只为那五年前未偿的心愿。 晚上我回到房里,将先前做好的小荷包拿出来。只用将先做好的小荷包放进去,缝上几针即可。 我给自己,外婆,高燧,父王还有远清各做了一个。等我做完天已经黑透。我估摸着外婆和高燧应该已经睡下了。 当我停下手里所有的事,听着窗外的蝉鸣声,我耳边似乎又响起白天高燧对我说的话。这个时候,我想要去找父王聊一聊,高燧毕竟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他的心结是因为父王而起,那么,自然是只有父王才能解开,我打算去看看父王,顺便也把荷包送过去。 我这么想着,就拿上荷包,往父王所住的隆庆宫走。 当我走近父王的书房门口,灯果然还亮着,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保持着夜读的习惯。我正要叩门之时,却听见里面有两个声音在谈话。一个声音是来自父王,另一个女声听着很是耳生。不像是徐王妃的,也不似是王德妃。据我所知,出了正妃徐氏和德妃王氏,燕王宫内是没有其他女眷的,这会是谁? “姐夫,你究竟要我跟你说多少遍,那件事是奶娘自作主张,跟我没有关系。”是那个女人在说话。 “不管管是不是你,人命都已经出了,我看在你姐姐,还有岳父岳母的份上没有再追究,可是妙锦,那是一条命。是一个和你一般青春正好的女子,她因你而逝,我只想知道,在午夜梦回之际,你是否有过一丝丝的怜悯和愧疚?” 我听见父王尽量压低了声音,可还是有难掩的怒意。他们两人的对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事?在谈论什么人?父王所说的那明青春早逝的女子又是谁?对于这些,我都是一团雾水。 长夜轻谈 父王和那个妙锦这一番话下来只给我一种感受。妙锦想要和父王把话题深入延续下去,而父王却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好了妙锦,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让人看见你大半夜呆在我这里,这话恐怕也好说不好听。”“姐夫,我不在乎世人指谪,不在乎流言蜚语,只在意你心里是否待我有过一丁点儿的情谊呢?”我听到这里心里猛地一惊。原来这妙锦竟然喜欢我父王。不过,听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妙锦一厢情愿。 父王无奈道:“唉,早就说地透无可透了。做人要知足,更要认清自己。我给你的包容已然到了极限,这一趟你来北平,我就当你是探望你姐姐,过了端午,我就差人送你回去。以后你也不要再来了。”妙锦那压抑的心酸和哀伤在这一瞬间已然崩溃。我都感觉到她话语中已经是有了哭的调调。“姐夫,你当真这般厌恶我吗?” 那时只有十二岁的我,已经切切实实从妙锦的言语里感受到了妙锦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爱。而父王的不为所动也实在是伤了她。他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他或许能够对自己喜欢的人假装不喜欢。但是绝对不能对他不喜欢的人假装喜欢。妙锦的心酸和悲哀,我着实同情,换了是我,如果远清对我这样冷冷淡淡,我一定悲不自胜。可是,感情是感情,同情是同情,这两者必须要分清楚。这种僵持不下的时刻,我当然要帮父王。 “父王,我来给你送艾草荷包了。”我敲响了门,只当自己是刚来,没听到他们刚才那一藩对话。 父王听见我的声音,就立马来应了门,那个妙锦见我进来,一脸我坏了她好事的表情。当然了,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但是,我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的眼眸深处,看我有种深深的厌恶,这样的厌恶绝对不是来自我破了她会梦中情郎的好事这么简单。仿佛带着什么仇,什么怨。我倒宁愿是自己想太多了。 我是见过她的,在几年前皇爷爷的家宴上。这些过去,她的容貌没,看装扮,也是闺阁女子的样子,毕竟是国公府千金,在世俗眼光里,她盖有点矜持,高傲还有贵气在她的气质里一样不少。难道因为她情系父王,这些年一直守在闺中? 父王见我来了,眼里满满的全是感激,我冲父王一笑,又望了一眼她旁边的妙锦说道:“这位是?” 父王虽然性子冷傲,但是极重礼节,往常如果是有长辈在,他一定会让我叫人的。这妙锦既然是徐王妃的妹妹,照说我也该叫她一声姨娘。可父王却没有让我称呼她的意思。淡淡地对她下了逐客令。“你赶紧回去吧。”妙锦无法,是惺惺地离去。 “父王,这是我做的艾草荷包,可以驱蚊子用的。您把他挂在床头,还能安神宁气,觉也能睡得更好呢。”父王接过荷包,没有去嗅它的气味,仿佛是在端详它的绣工。 荷包上绣的花,我也是有讲究的,上面正是父王最爱的蝴蝶兰。 “荷包上的花色都是按各人的喜好来绣的。外婆的是荷花,高燧的是菊花。远清的是。。。”我一提到远清的名字,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立马缄口,且羞得低下了头。 父王似乎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唉?你怎么不说了?远清的是什么?”我被父王问得有些紧张,更恨自己刚才的失言。这些年来,父王不会看不出来我和远清之间某些微妙的关联,但是,因为我们尚未过界,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送荷包这种事,对于我一个闺阁女子来说,无论如何也是有伤风化的。如今我竟然在父王面前失口说了出来,想必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我的心境,从害羞转为惧怕,我攥着手绢在手指上绕圈圈,垂着头不敢看父王。 不料想,父王竟然笑了起来。“我们小瑾瑜长大了,心里有了不愿意告诉父王的小秘密了对吗?”我讶异于父王的淡然态度,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 “其实不用猜也知道,你绣给远清的一定是夜合欢?”父王一边把玩着荷包,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就似被人看穿了一般,惊地半响说不出话。 不料父王收起了刚才的戏谑,十分认真地对我说“瑾瑜,你如果真的喜欢霍远清,可以告诉父王。你要相信,父王绝对有能力,给你一个你喜欢的人。不论出身,不论官职,就是纯粹喜欢这个人。” 我真的经不住父王这样露骨的问我的小女儿心事。我感觉到我的两边脸夹火辣辣的。父王见我如此,也就不再问下去。于是将话题转到了荷包上。 “你刚刚说,高燧喜欢菊花,周敦颐在爱莲说里写过,菊花是陶渊明所爱的花,是花中隐逸者,难不成你弟弟想要归隐田园?” 我听见父王提起了高燧,心里一喜。终于有了一座桥,可以自然地将高燧引入到今天的谈话当中。 “他想不想归隐田园,我不知道,我猜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他将来要干什么,十岁的孩子,哪里懂这些,只会想着今天吃的饱不饱,好不好。还有什么的话,那就是父王能不能看见他咯?”我故意把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调。而父王,也是顷刻间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也不知为何,居然在父王眼中看出了一份沉重。 “瑾瑜,回来北平这些年,你会不会觉得,父王忽视了你们。高燧这孩子也跟我越来越疏远了。”父王沉吟良久,问了我这一句。 而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这么想,哪怕是在东宫的六年,我叫您四叔的时候都没这么想。您所说的忽视和疏远,一定也有您的原因。”父王长叹一口气“到底你是姐姐,要懂事些。” 我忙辩白道:“父王,这和懂不懂事没有关系。我是我,高燧是高燧,他有他的想法和个性,对人对事的看法自然也会有跟我不同的地方。他需要您用一些他能够理解的方法去让他感受到您的关心。当然,如果您愿意,或者说方便的情况下。” 我语罢,父王蓦然了一阵。“当年,我答应了你们的母亲,保护好你们,一定不会让你们站在显眼又危险的位置。现在看来,似乎是我错了?”“父王,您没有错,但是您可以做一些事,让高燧明白您的心。相信时间久了,他会懂的。你们是父子,理应心意相通。”父王点点头,“好,父王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父王就差了邱城来带话,说让我和高燧准备着,要带我们去郊外溜马。看得出高燧很高兴,忙让外婆把他那套银灰色新做的小骑装拿了出来。 这一次,兄弟姐妹当中,父王就只带了我和高燧。我的骑术已经较为成熟,所以我独乘一骑,父王觉得高燧尚小,就带着他共乘一骑。 行至香山脚下时,我们都有些累了,就坐在一棵大树下歇息。父王望着香山那一头出神许久。 “父王,您在看什么呢?”高燧用他那充满稚气的声音问道。 父王摸了摸高燧的头。“燧儿,你生在北平,去过最远的的地方是金陵。一路上,山川河流你都见过不少,但你没见过海吧。” 高燧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的光芒让他明朗生动。“海?我只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听说过,上面说,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海是神仙住的地方吗?”父王笑笑“海上有没有神仙,父王也不知道,燧儿,你愿意去帮父王探寻答案吗?” 故友重逢 十岁的高燧当然无法理解,父王所说的让他去看海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是一份很重的担子,而这样一个担子只会交给一个他信任的人。这份信任,对于一个年少的孩子来说就像是一一种偌大的肯定,在高燧幼小的心灵里必然是很受鼓舞的。 而我看见父王看着山的那头,那深邃悠远的目光,就知道他所说的那片海绝不仅仅是一片海,承载了他一个又深又远的梦。 我虽然生在皇家,但是身处深闺的我不理国事,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洪武元年,皇爷爷就立下了“片板不得下海”的国策。他的初衷是攘外安内,防御外敌。可是,有一利就必有一弊。 这一项国策,治国安民上的却起到了正向的作用。可同时也将海上贸易这一进项彻底隔绝。 父王自语般说道“这一年年的征杀,得到的只有一寸寸的疆土。可是,想要长治久安,需要的还是人心和海乃百川的文化。总有一天,高山和大海不再是防卫的要塞,而是耀眼的风景。” 在众人眼中,父王是驰骋漠北的塞王。人人都以为他享受着那份“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酣畅。那一次,从他的话语当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他内心早已对那连年的征战感到厌烦疲倦。 “父王,听说过些日子你又要出师瓦刺了,您又要去很久吗?” 这几年来,父王带兵在外已成家常便饭。多少次都是挂着重彩回来的。因为在敌军阵前,他永远是杀在最前方的一个。战事不利时,他也是让手下将士们先撤,自己断后。他的这份担当和格局,给他自己带来了无数人心,也为我们带来了最深的担忧。 “不会太久的,最迟,也会回来跟你们一起过年。” 父王故作的轻松和洒脱,让我心里酸楚,希望真的如他所说,不会太久。 那一天,我们三人就坐在山脚下聊了许久。父王除了用他那有几分晦涩的言语隐隐表达了他的航海梦,还考了考高燧的功课。高燧当然不会放过这一次表现的机会。从四书五经到诗词歌赋,他都对答如流。那份飞扬的神采和自信,真的与父王如出一辙。我深深地相信,假以时日,高燧一定会成为令父王骄傲的儿子。 那一天,以不苟言笑闻名的父王也似乎被我们姐弟俩言笑晏晏的氛围所感染,眼中的欣然笑意频频溢出。在一片欢声笑语里,不知不觉已经日薄西山。 今天真的累了,相信能够睡个好觉,高燧也一样,因为他心里的结打开了。 果然,当晚回去用过晚膳我就睡了。第二天还是子衿把我叫起来的。“郡主,王爷一早就差人来说,让您梳洗早膳完就直接到前院去,今天有贵客登门。”贵客?什么样的贵客会和我有关系?我带着满腔的狐疑没有做声,让子衿为我梳洗。这天气热了,我的衣着越发素淡。身穿一系白底绿花长裙,一头青丝挑起一缕用粉白色丝带束起。镜中俨然一个清爽标志的豆蔻少女。 我迎着清晨清凉的风走在王府庭院里,只听见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唤,都说喜鹊叫,贵客到。我心里有了几分愈来愈强烈的感觉,父王所说的贵客一定是我很熟悉的人。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我听见有人在吟诵李太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嗓音高亢又朗阔。语调里将太白的潇洒,散漫又疏放的情绪展现地淋漓尽致。 而这人的声音我从来都无需要记起,因为早就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寻声快步走去,只见一个长身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身形略瘦,但是挺拔而颀长。我唤了声“九江哥哥。” 只见他缓缓转过身,“瑾瑜妹妹,别来无恙。”我见到他故意收敛笑容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几乎要捧腹大笑。 我走上前去,一边笑着,一边在他肩膀上捶打了一下。“一本正经果然不适合你。”我说完几乎要笑叉气。李景隆的表情也不再绷着,刚才白衣飘飘,翩翩公子的样子荡然无存。他恶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脸。“五年没见你,居然还是这么没大没小,你懂什么叫尊师重道吗?” 我吃痛地拍开他的手。“哎呀,谁叫你假正经的。” “九江,这你还真怪不得她,你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有过一个老师的威严的。这开始的时候没能立起威来,往后想要立威,简直是难于上青天。”父王不知是什么来到的,他今日也是着了一身常服,未束冠带。与李景隆不同的是,父王脸带笑意也难掩一种骨子里的威严。而李景隆即使板起一张脸都是一种随意嘻哈的气质。 李景隆拱手行礼,叫了一声“表叔。” 父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东宫六年,也多亏了你对瑾瑜的看顾。我们也一直没机会好好谢谢你。正如她所说,你们既是师生,又是表兄妹,还是好朋友。这次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瑾瑜这丫头虽然面上跟你没大没小,但心里绝对是十二分敬重你,感激你的。” 父王的一番话说得诚恳,的的确确发自内心,他是个恩仇分明的人。恩必报,仇也必究。对于李景隆,他也和我一样充满感激的。 李景隆倒有些不好意思,“表叔这说的什么话,瑾瑜等于就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她好,我便高兴。只是,你们光招待好我恐怕不够。”说话间向不远处招了招手。 只见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牵着一个比他略小的女孩走了过来,他们俩容貌肖似,应该是兄妹俩。我定睛一看,那男孩分明是沐昕。我惊奇的发现,他个子都高我大半个头了。眉眼还是很清秀,只是多了几分老练和从容。他牵着妹妹来到我们近前,向父王施礼问了安。 李景隆介绍道“这沐昕,你们都见过的”然后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肩“这是蕊依,沐昕的小妹。” 蕊依表现的很腼腆想,见我们都看向她,小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眼里还有些怯生生的神情。 “瑾瑜,沐昕和蕊依妹妹来了,你就要有个小主人的样子哟。可不能叫妹妹笑话了去。” 不知为何,我见蕊依那怯弱的样子,我心里酸酸地疼。算起来,她曾经是西平候的千金,如今也是西平候的妹妹。论身份地位应该说仅次于我这个藩王家的郡主。可是我见她这么一副受惊小鹿般的样子。实在是难以和她的家世联系在一起。 果然,李景隆吩咐了子衿先带他们下去梳洗安置。低声叮嘱我道“蕊依是和沐昕一母同胞是妹妹,老西平候去世后,大嫂待她不好,前些日子,蕊依给沐昕写信诉苦。沐昕心疼妹妹,心里犯难,我就替他回了皇爷爷。把蕊依一起接过来,这样兄妹团聚,也方便照应。” 华诞惊雷 父王似乎很快从李景隆的话语中洞察出了什么。“你是说,沐昕的大嫂苛待蕊依。你把这事回了父皇?”李景隆似乎未觉不妥。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对,皇爷爷传旨去云南接蕊依来京城的时候还把她大哥沐春一道叫进京来训斥了一番。” 李景隆话音刚刚落下,父王便恨铁不成钢般地叹了一口气。 “九江啊九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做事还是这么冒失莽撞。这沐昕虽说自小养在京里,或许与他兄嫂情分淡薄。可他不见得不在意他家族的荣辱。你这分明是帮了他,可你让他们沐家被打了脸,我看他也不见得会记你的好。还有,这西平候府的梁子,恐怕你也是就此结下了。” 李景隆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随他去吧,我只做我自己觉得对的事,他沐家自己若是行事穩正,又怎会让人打脸?”父王无奈摇头“你呀,迟早被你自己的举止随心害死。” 父王和李景隆似乎还有其他的事要谈,不方便让我听,就让我去找沐昕和蕊依玩儿。 我看那蕊依的样子,多多少少能够体会到一些她的心态,。我不了解,她大嫂对她所谓的苛待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一定想想得到,父母不在了,那个家对她一定是没有任何温度的。 父母在时,兄弟姐妹都是手足,是亲人,父母不在了,那就只是亲戚。对你好是人情,待你冷漠也是本情。除了高燧之外,我看我那其他几个兄姐也不外如是。 现在,她又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心里的的七上八下和惴惴不安都是可想而知。就像我刚刚回来燕王府的时候,如果没有父王护着,我一定不会比她更好。 既然她来到了我家,并且看皇爷爷让李景隆带他们来北平这一举动,貌似是要父王抚养他们兄妹的意思。 他们是开国功臣的遗孤,若是要抚养定然不是马虎的事,当然这些相信父王会考虑周全。我所能最的就是在感情上多给他们关怀,让他们觉得这真正是他们的家,而不是一个临时的居所,更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给人添麻烦的客人。 尤其是蕊依,她那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的样子真的很让我扎心。 想必高燧也是一早就接到了沐昕来了的消息,此时已经在花园中兴奋地与沐昕玩成了一片。 蕊依换过一淡紫色的衣裙,梳好了两个双髻,人也精神了许多。只是还是一副放不开手脚的样子。她站在一旁,看着沐昕和高燧打闹,手里紧紧地攥着帕子。我知道,作为一个女子,只有羞怯,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动作,我上前去拉了她的手,携着她到走廊上坐下。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笑道“别拘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蕊依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正视我,露出了一丝笑容。一双杏眼也有了奕奕光彩。见她放松了一些我就随口问了她一句“你今年几岁了?”“我今年十岁了。”她的声音软软甜甜的,也十分好听。 我温然一笑,“那你和高燧一样大,以后就唤我姐姐吧。我只有高燧一个弟弟,如今多亏了九江哥哥,让我多得了一个好妹妹呢。”“好,瑾瑜姐姐。”蕊依十分乖巧地应着。 这一天,除了午膳和晚膳十分,高燧都和沐昕玩在一起。两人打滚摔跤,玩着一切男孩子爱玩的游戏,好不快活。一天下来,两人的衣服也脏了,脸上也熟一团乌糟。我不懊恼,轻轻轻轻拧了下高燧的耳朵来到镜前。“你看看镜子里,好美的一个美男子呢。” 我这嘲讽的话把沐昕和蕊依都逗笑了。高燧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我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还不赶紧去洗洗,你瞧瞧你那副来人疯的样子,没得叫人笑话。”谁知高燧拉上沐昕,冲着我神神秘秘地一笑。“我跟沐昕哥哥还有重要的事儿呢。等我们做完自然会去的,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就知道插科打诨没正形。。。”只见我话音都还没有落下,高燧就拉着沐昕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饭后,我带着蕊依在院子里又散了一会儿步。想着她一路上舟车辛劳,今天又玩儿了一天也该累了,就送了她回去休息,我将她的日常用度一并关照好,自己也打算回房去。 子衿已经提着灯笼在院门口迎我。“郡主,老夫人说等您回来让您去她房里。” 当我来到外婆房中的时候她正在柔和的烛光下打着珠络。想是听见了我进门的动静,缓缓抬了头,说了句“你来了。”语毕向子衿挥了下手,让她下去。 房内只剩我和外婆两个人时,外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警觉地把我拉到她身边。“瑾瑜,你跟你九江表哥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我对外婆的问题感到十分摸不着头脑。 外婆似乎是以为我在装傻,急道“你这孩子,跟外婆还在这儿打马虎眼儿。”外婆似乎是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她的这个问题才能让我能够真正理解又无法回避。可我从她那语言又止的样里大概猜了出来。难道今天我和李景隆见面时举止太过亲密,引人误会了?“外婆,您老人家不会是以为我和九江哥哥两小无猜了吧。”外婆无不担忧地点点头。我沉吟了少顷,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地不能自已。 现在天色已晚,我又不能够捧腹大笑。这种为了控制声响强压笑意的感觉实在是让我不好受。 外婆看我的样子,也明白了过来,姑娘家家如果是被人戳中了怀春心事,理应是羞羞答答。而不是现在这种忍俊不禁的模样。外婆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一块心头的大石。款款道:“不是就好。你爹今天特地让我来问问你,他也是怕。” 我止住了笑,想起几年前在金陵的时候父王就对我说过李景隆不是个做事稳重的人。今天当面对他又是抱怨了一通。相信父王和外婆发自内心感激他,却不想我的终身大事与他有些什么牵扯,上次,父王问我远清的事我没有明确表态。我以为父王心知肚明,谁知道竟然闹出来这么大一个误会。好在外婆对我足够了解,只言片语道明心事就让我回去休息了。 之后的几天,高燧和沐昕两个人都神神秘秘的。说是要给父王准备一份别出心裁的寿礼,问他是什么,说一定是寿宴当天当着父王的面才能揭开。 父王的寿宴没有大办,一是这三十六岁生日不是逢十大寿,二是他素来也不爱热闹。只是把我们兄弟姐妹七人还有徐王妃,王德妃聚集在一起吃一顿团圆寿宴。 今年多了李景隆还有沐昕和蕊依兄妹俩,倒显得热闹些。 在寿宴开始之前,我们照例时是要献礼。我看见沐昕和高燧一起拖这一个用红布遮着的大物件走了进来。那物件想必就是高燧送给父王的礼物。 高燧进来的时候其他兄姐都神色如常,就见那高煦斜睨着双目看向高燧。那副鄙夷的神情让人看了实在不喜欢。 我看见沐昕和高燧很费力的样子,上去搭一把手。不想一个不留神将遮在物件上的红布碰掉了。 布被揭开,高燧送给父王的寿礼竟然是一艘紫檀木雕刻的大型船。船身雕刻地十分精致,看得出费了许多心力。原来,这就是沐昕和高燧这些天来潜心的大工程。 高燧为了父王耗时耗神又耗力,父王一定心里欢喜。 可让我不解的是,此时坐在上席的父王,面上一丝喜色都没有。相反,眉眼中的勃然大怒都呼之欲出。 父子嫌隙 当那一条工艺精美的船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没有人啧啧称赞,有的是面面相觑。父王更是没有意料当中的赞美和奖赏。俊朗的面孔因为怒意浮着一层逼人的寒光。高燧就算再年幼无知没眼里见儿也知道父王是生气了。 父王是个冷性子,没有暴跳如雷的习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时的表现已是怒极。 高燧那欣喜和期待的笑容此时已经僵在脸上想,沐昕也一样。父王双目灼灼地盯着高燧,一句话也不说。高燧被父王震慑地有些发抖。 “高燧的礼物很是别出心裁,费力不少功夫吧。”徐王妃有些尴尬但又不失温和地一笑,仿佛是想要缓和氛围。顺道吩咐下人把船收起来,想要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情揭过去。 “高燧,你现在就回房去闭门思过。”父王瞪了高燧半响后,才说了这么一句。 高燧得到这么一个答复,脸上的委屈,不忿,羞辱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就差没哭了。这时候的他也忘记了礼仪规矩,没有向人见礼,转身扭头就走了。 我欲追出去,却被父王一声叫住“瑾瑜,你坐下。” 这寿席的氛围在徐王妃和王德妃的招呼下,氛围还勉强过得去。哥哥姐姐一个个向父王敬着酒,说着祝酒的辞令。我一心想着高燧,实在没有办法融入到氛围当中去,我心不在焉地挨到了寿宴结束。匆匆茫茫地向高燧房中跑去。我正欲推开门,却发现门从里面被锁着,我听见里面发声了低低地啜泣声。我急忙拍门“高燧,是姐姐,你开门。”喊了半天无人应门。我一直锲而不舍地拍门,高燧才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姐,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父王说了让我思过呢,你进来算个什么事。” 高燧这一番提到父王,我心里也是又气又不解。高燧今天送的礼物到底有什么差错?居然要他一个孩子当众没脸。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这我决定,要去找父王要一个理,不光如此,我还让他亲自来给高燧一个解释。 我带着一脸的怒意向父王的隆庆宫走去。心里有心事,走路没有看路,与人撞了个满怀。 我抬头一看,撞着的人是远清。他身穿铠甲,应该是刚从校场操练回来。他有些紧张的看了我一阵“没撞着你吧。”我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实在是没有留意到我当时的表情。远清一看见我,就无不担忧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想着这件事即便我不说,这两天也会传遍全府的。就把今天寿宴上的事和他说了 远清听罢消化了片刻,看样子,他对于整件事都有他的看法了。随即问道:“你这气势汹汹的,是要去找王爷理论?”他点了点头。“嗯,我想凭着王爷对你的宠爱,他也就权当你撒了个娇,不会责备你对他无理。只不过,境况对于高燧也不会更好。”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不懂他指的高燧的境况是怎么回事。但是想听他把事情说下去。远清见此,看出了我内心所想。但碍于人多眼杂,只能长话短说。“据我所知,高燧送的那条船。不是什么江河小舟,而是一条航海船。你还记得,洪武元年,皇上颁布的禁海令吗?片板不得下海。” 远清的这个问题,一下子打通了我的思绪。皇爷爷颁布禁海领,这我是知道的。父王那天对我与高燧用隐晦的语言道出了他那个宏大的志愿,那也是他出于对我们俩的信任。可是高燧的那条小船,就等于把父王的这一层想法宣之于众。他有这样的想法,说重了,那就是违逆圣意。“我懂了,父王的心事是不可为人道的,而高燧的错误就在于此。” “不错,在有外人在的情况下,王爷的怒意也是不得不发之势。” 远清所说的外人,毫无疑问,指的就是李景隆和沐昕兄妹。尤其是李景隆,时常出入宫闱。他曾经对我的照顾令父王感激在心,可是,感激归感激,如今时过境迁,父王对于他如今究竟可不可信,或许已经失去了百分百的把握了。 在远清的点拨之下,我悟出来这层东西,也就不会再执着于去向父王要说法,只想着等高燧心绪平复些再去看他,也把个中道理都说给他听。 等到天色擦黑,我想着到了晚膳时间了,就唤子衿去叫了高燧来跟我一起吃饭。 等了半刻钟,子衿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郡主,不好了,三郡王病了,全身烧的滚烫,奴婢刚刚拭了一下他的额头,都能把人灼伤。” 我只觉耳朵翁地一声响,勉强镇静下来。“叫郎中了吗?还有,老夫人知道了吗?”“郎中去请了,奴婢刚刚也叫人去知会了老夫人。”我不顾多言,协了子衿往高燧那边赶去。 我一边走,那种不详的感觉越来越重。现在并非寒冬腊月,也非换季时节。这几日气候温和平稳,高燧这个时候生病高热,绝对不是着凉受风这么简单。 当我赶到的时候,外婆已经赶到了,她坐在高燧床侧,神色焦灼地看着郎中把脉。我凑上前去,看见高燧正昏睡着,一张脸烧地通红。 刘郎中紧锁着眉头,把完脉后小心地将高燧的手放好,站起身来捋了捋胡子,并没有急着去开方子。外婆急问:“这孩子是怎么了,早晨还生龙活虎的,是受了风吗?”刘郎中摇了摇头“郡王的症状和风寒有些许类似,不过,看这样子更像是时疫。因为这病症来势过于凶猛。所以要尽快救治,把热度退下去,否则,很危险。” 前些日子已经有传闻,时疫在北平城蔓延肆虐。前些日子徐王妃还为城中百姓亲自布施了赈灾的药物和钱财。可是我们们却没有太放在心上,总觉得时疫这种东西离我们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很远。可是不曾想,每天与我朝夕相对的弟弟居然能染上,我们已经没有心力去追究他生病的原因,只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并且,时疫的传染性极强,一旦得上,是生是死全看造化。而且,与他接触最多的,我和我和外婆,此时也是十几危险的。 外婆听到时疫二字,几乎要晕厥过去。我一把扶住她,我们现在不能再有人倒下了。 外婆定了定精神。“有几分的的把握能治愈。”刘郎中犹豫片刻“郡王身体底子好,若是照顾周全,大概能有个四五分的把握。” 只有四五分的把握,起一听到这个数字,心就凉了半截。用心里残存的半分理智叮嘱子衿,“这事不能声张,但是为了全府上下的安全,我们必须要将高燧送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去养病。”刘郎中亦赞许我的说法“郡主说的是,一旦郡王的病在府内蔓延开,后果不堪设想。小人的师兄常年长居云蒙山里。医术更胜小人。若是能让他一同救治郡王,相信胜算会更大几分。那云蒙山离北平城不过一个时辰的路,” 云蒙山里有父王的别苑,那里气候宜人,气温也较低,人丁稀少。疫症不似北平城中容易蔓延。 我问子衿“这事父王知道了吗?” “王爷下午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我想了想,这事儿还是要告诉父王,他是高燧的父亲,也是一家之主。高燧的平安康健还是他的责任。 我把子衿留下,让她等父王回来把话传过去。我就趁着夜色套上马车,跟外婆还有刘郎中带了两个丫头往云蒙山赶去。 九死一生 云蒙山中的气温与城中相差甚远,这五月的天气竟然如暮春时节一般,有些瑟瑟地凉意。来北平五年,我第一次来云蒙山中。 而云蒙山别院,俨然又是一个燕王府。 我们把我和外婆把高燧安置好,刘郎中也请了他的师兄王震霆来。 那王震霆四十出头的年纪,比起刘郎中,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沉稳和超脱。 我们忙让他为高燧把了脉,他亦道出了高燧病情的凶险和不容乐观。外婆也许是因为心绪紧张,她把我的手攥疼了也浑然不知。 刘郎中与王震霆在门外交低声交流了一阵,共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如今药石都无益,如果今夜能将热度退下来,一切都会有转机。 我听到这话,心里已经是六神无主。伸手摸了摸高燧的额头,还是烫手的很。 外婆坐在高燧的床边,低声说道:“燧儿啊,你一定要撑过去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外婆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你娘啊。”说完,两滴豆大的眼泪落在了高燧的手背上 我心里揪地紧,想让外婆回去休息,她年岁大了,若是染上了这这疫症,那后果是更加不堪设想。可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知道,外婆是放不下高燧的,就像她不会开口让我去休息一样。 那一夜我与外婆都深深体会到了一种有心无力感。明明高燧就在我们面前,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咫尺之距。可是,我们就好像拉不住他一般,随时会离我们远去。 我们不停地给他换着湿毛巾,不用片刻,冰凉的湿毛巾都像是被热水浸过了一般。高燧的热度丝毫没有退下去的迹象。两位郎中试着给他喂的药他也是喝不下去。 我和外婆都一样,心里已经恐慌到忘记言语,更不知道哭泣。这种感觉让我有些似曾相识。五年前,我在金陵城门楼前看到蓝玉的人皮时有些许类似的感觉。但是,那时只是一时的触目惊心,而此时此刻的惊恐的感觉更加绵长,也更加无力。 到了三更时分,高燧的热度竟然更高了,还有些微微地抽搐。我们都惊地要丢了魂。刘郎中与王震霆相顾无言了半响,都摇了摇头,我知道,这表示他们都无能为力了。 高燧,他才十岁,生命才刚刚开始。他真的要这样离我们而去吗?还有父王,到现在都还没有来,难道他真的因为高燧送错了一件礼就真的厌恶他,不在意他了吗?高燧就要不行了,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外婆,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张惶和无助。更是第一次,对从小依赖信任的父王有了怨怼之心。 我已经感到两行泪从眼中流出来。我拉着外婆微微颤抖的手,我向她投去一眼,她也没有流泪,脸上的镇定和凛然不知是否是强撑出来的。“孩子,不要哭,如果你弟弟的尘缘就只有这么浅,我们就不能让他留恋尘世,到时他过不了奈何桥,真真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外婆的话音落下,她强撑的精神已然崩塌,掩面哭泣不止。 门外似乎有哒哒地马蹄声传来,我起初以为是我的幻听,那声响逐渐清晰,我忙起身出去迎门,一定是父王来了。 我急切地将门打开,看见的是跃马而下的远清,他的身后还有一辆马车,是子衿在赶着马车,蕊依从车里跳了出来。 我没有见到父王的身影。蕊依小跑地来到我面前执过我的手,道一句“姐姐。高燧他怎么样了。”我凄然地摇摇头“不行了,恐怕熬不到天亮。”他俩闻言不禁讶然。“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赶紧回去吧,要染上,多搭上一个人也没有意义。” 蕊依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姐姐,你先带我去看一眼高燧。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咱们就不能够放弃呀。”她说话间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药瓶。“这药是我去金陵的时候三哥给我的。去风去热,都有奇效。你拿去让高燧先试试,得什么病都最怕高热不退,如果烧退下来了,一切才好办。” 远清亦赞许道:“对呀,事不宜迟,现在已经生死一线,自然就百无禁忌。”我接过了药瓶。“那你们先回北平去吧,高燧这里有我和外婆。这时疫极易传染,你们现在这样面对面跟我说话已经是很危险了。” 蕊依和远清相看一眼。“姐姐还不知道呢?为防疫情蔓延,北平府尹连夜宣布封城,我们是拿了四叔的手令,而且说好只出不进,才能出城的。” 蕊依的父亲沐英是皇爷爷的义子,故她也称我父王为四叔。我听她提起父王,问了一句“父王怎么没有来。” “王爷有要事,实在是分不开身。不过,他心里十分惦记着三郡王,只要能脱开身就会来看郡王的。” 远清自己说出这话,可能也觉得底气不足,“有要事”三个字何其牵强?我此时对于父王真的无话可说。我真真正正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战神燕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了所谓的避嫌,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可以这般划清界限。或许,幼时和高煦起争执时他说的话不无道理,我和高燧是庶出的孩子。相安无事时,就父慈子孝。一旦触及利益,触及他的名声,就可以随手推出去,今天的高燧是如此,今后的我又会怎样?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高燧的床前,蕊依不顾我的劝阻,走上前去对高燧探视了一番,有模有样的。看她那主意很大的样子,与前些天怯生生的小女孩儿判若两人。她从容地将药丸放进了高燧的口中。少顷,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他咽下去了。”刘郎中与王震霆都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惊异于蕊依超乎年龄的成熟冷静。 远清悠悠开口说道:“在我老家,如果是有人高热不退就会让人泡在冷水里祛热,郡王现在服了药,可能褪热还需时,我门不妨试试此法,总好过干等着啊。” 王震霆点头道:“民间土方,不无道理,可以一试。” “我知道云蒙山涧中有一处泉水甚是清凉,而且流动的水,效果最佳,我带着郡王去吧。”远清边说着,就边扶着高燧起身。 外婆紧跟在身后,要一起去,被我阻止。“外婆,你就留下来,待会记得用盐水沐浴,消消病气,您要是累倒了,病倒了,高燧醒来就没人照顾了。” 情定云蒙 云蒙山涧之中最是凉爽,即使在暑气最重的时节也是清凉宜人。我与远清将高燧放至冰凉的流动泉水之中,摸着他体温不再上升,也不再抽搐,呼吸也趋于平稳,我才觉得三魂七魄归了位。短短一日,仿佛经历了生死一般,我心里也在慢慢地祈愿,但愿高燧能够真正挺过去,以后平平安安,无灾无病。 我与远清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半响无话。还是我先开了口道“远清,父王究竟是为什么来。”他神色为难地顿了顿“王爷确实有要是在身,走不开。”我不再遏制怒意“霍远请,你有意思吗?我心里认定了你是可信的人,你却拿者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你只管当我是郡主,而你就是父王的亲兵,是他燕云十八骑中最得力的小旗,除此之外,咱们再没别的交情。如今我坐着,你就只能站着。没得这样没规没矩的。”我说话便要拉他起来。 远清无奈“瑾瑜,既然你都端出了郡主的身份,那我在你面前早就没规矩了。那我也斗胆说一句僭越的话。你回府五年,王爷对你除了宠和爱,比对其他郡主还多了一分信和一分亲。这些我都实实在在看在眼里。你能不能对王爷也多一点儿信,多一点儿亲,不能要因为一件事没有满你的意,就这样满心怨怼。你能不能相信,他真的是有千般的无奈,万般的苦衷才会在自己亲生儿子生死一线的时候不过来看一眼。” 我听见远清依然是直呼我名讳,并且他的话语间都是在为父王说话,我不禁失笑。他真的懂我,懂得我的每一丝的怒意出自何处。 “远清,我们也算是自小在一起吵吵闹闹地长大,哪里说的上什么僭越的话。对于父王,我说不上怨恨,只是这一次他真的让我有些不懂了。”远清还想说什么,看见我紧紧抱着胳膊,就拿起那条备用的薄披风给我披上。我耳边仿佛有了什么动静,我一看,是高燧,他动了。在倚着一块石壁,有了悠悠转醒之势。 我和远清也顾不得再说话,我走到他面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真的不烫了。我知道,这意味着高燧真真儿从鬼门关回来了。又过了片刻,高燧吃力地睁开双眼。声音也十分虚弱“姐姐,我这是在哪?” 我此刻被喜悦与劫后余生的唏嘘堵住了心窍,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远清的笑意如夏日里的清风,温然道:“你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你姐姐说,这里有最柔美的月光,最清新的山风,最凉爽的泉水。能让你睡得好。”远清就这样把高燧这一整天的生死徘徊说的轻描淡写,还带着些许诗意。高燧似乎因为病势依旧沉重,又睡了太久,一时没有想起那些事,眼神一片茫然。 我们趁着将近的夜色,把高燧又带回了别院里。不出我所料,外婆一夜都没有睡,就等在厅堂里守着,他看见我们牵着大病初愈的高燧,也忍不住喜极而泣。 我抱着一丝希望,在四处搜寻着父王的影子,可是结果还是令我大失所望。 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是外婆还是远清和蕊依,似乎都很避讳提起父王。高燧的病势在渐渐转好,他也没有问一句父王为何没来。可是,我从他独悲切和哀伤的目光里实实在在的读出了他的心伤。我亦没有底气去让他理解体谅父王。因为我不了解他究竟是什么缘由不来,但是,如果换作是我,也是做不到不委屈,不怨怪的。 几日之后,府中有小厮来传话,说父王两日后要出师北元,我知道,远清要随军出征了。 我送他至半山腰,他牵着一匹枣红马,半日无言。忽然停住了脚步:“好了你别送了,走出太远,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远清,谢谢你。”他闻言清朗一笑“谢什么,谢我来照看三郡王吗?”我亦回应了一个甜美的笑容“都谢,也谢谢你知我懂我,三言两语就能知道我的心事。谢你不与我生分,有什么说什么。”这时候他却不好意思起来“知道了你的什么心事,却没有为你开解,这也正是我惭愧的地方,不过,你要记住,王爷对你们姐弟,是没有不尽心的,有些事情,你日后就会明白的。” 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接受父王真的有难言之隐这一説法。高燧那边,只能靠我慢慢再去安抚。 “你保重,替我照顾好父王。” 远清也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朝着马背一跃而上,一骑绝尘而去。 当远清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我独自一人踏上了返程的路,都说云蒙山是燕地最美的山脉,我此时此刻才能有心情和兴致去欣赏它的美景。五月的山中,满目的苍翠,绿叶丛中开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虽然不像府中花园里那般精致齐整,但长势肆意而又张扬,那是令一种姿态的美。 我一路走,一路看,一时移情山水,心下觉得放下了很多抑郁和沉重。 当我临近别院时,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瑾瑜姐姐,你回来了?” 我转身看见身穿轻纱白衣,背着竹篓的蕊依。我看见她竹篓里面放着几株我不认识的草。 “这是凝珠草,复元补气最好不过了。难得的是,用它煮的水,味道清甜,好入口,这几日高燧恐怕早就被那些个苦口良药折腾地七荤八素了。”蕊依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株给我。 我接过凑在鼻前一闻,果然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我心下的感动无需言说。我明白蕊依的心思,就因为初到燕王府时,我对她那几句善意温言,她便全心全意的回报。不过短短数日的相处,我大致也摸清了这个女孩儿的脾气秉性。她从前的生活里,似乎是缺少善意和温柔,因此她最能识别,也最珍惜别人对她的良善之意,这一刻,我已经在心底把她当作可推心置腹的人,那一句姐姐和妹妹,也不再是一句简单的称谓。 波澜乍起 我与蕊依携手同行返回山庄中。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怯生生小女孩,变得开朗又大方,与我敞开心扉。 “姐姐,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第一眼,我总觉得亲,一颗没着没落的心,也变得踏实了。跟姐姐待在一起,总也有说不完的话,比自家亲姐妹都亲。如果可以,真想跟姐姐终生相伴。” 我心想,我与你何尝不是这样,在诺大的燕王府里面,除了高燧,我与其他兄姐也不过是点个头的交情。我听到她那句终生相伴,忍不住调笑了她一句。“终生相伴,那敢情好啊。你跟我弟弟年纪相仿,你要是做了我弟媳,就与我成了一家人,可不是要终生相伴吗?” 蕊依闻言,小脸唰地一下就嫣红一片。要不是她年纪太小,还真像个春心初动的豆蔻少女。 “姐姐,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却这样来取笑我。”蕊依半响才憋出这么一句嗔怪之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让我觉得分外可爱。 “不过,在我眼里,高燧和姐姐一样,都是顶好顶好的人。你要知道,在家里的时候,只有我和四哥是庶出的孩子,除了二哥对我们上心些,就连高阶奴仆的孩子都不愿意多和我们玩。 来到燕王宫,高燧不拘着身份,跟哥哥交好,姐姐你也对我关怀周道,这对于我们兄妹都是天大的良善之意。” 我笑而不语,心里默默地想,哪里说的上是什么天大的善意,他和她四哥沐昕的处境,不就正是我和高燧在燕王宫的处境吗?不过是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罢了。要说我们能比她好在哪里,也就是多了父王的疼爱维护。 可是如今,父王的态度也令我有些捉摸不定了。我暗自轻叹一声,也不想破坏此刻的美景和难得的好心情。 我们两人就这样笑着,闹着,一路回到了别苑中。 往后的十余里,我们都看到了高燧有了让我们都喜闻乐见的好转。他每天除了喝药,能用些清淡的膳食了,每天清晨和黄昏,暑热不强的时候,还在院子里走走。 半月后的一天,到了黄昏时分,府里已经点起了灯,我和高燧在我们居住的听雨轩里与外婆待在一起。 我与外婆合力绣着一副春日百花图。高燧正摆弄着自己的小木剑。 屋内的陈设简洁而清雅,在昏黄的灯光照映下,氛围也显得格外温馨祥和。 敲门声笃笃笃地响起来时,我起了身。素衣简妆的徐王妃携着她妹妹徐妙锦站在门外“母妃安好。”我心里惊讶归惊讶,礼数不能不顾。 外婆见状,带着高燧起身。向徐王妃问安。 徐王妃神色温然,忙搀起外婆人。“老夫人不必多礼,您受累照看两个孩子,替我分担辛劳,该我向您施礼才是。”“娘娘说的哪里话,瑾瑜跟高燧都是我微儿的骨肉,不过是为娘的疼惜女儿罢了。”外婆的礼数周全,话语却不卑不亢。 我与徐妙锦对视了一眼,她含着三分的微笑,七分的高傲。我心里还在默念,你这实在是在用你的高傲来掩饰你的自卑。 外婆侧身让徐王妃和徐妙锦进屋坐。 徐王妃抬眼看了一眼我们祖孙二人绣的春日百花图,啧啧赞道。“哟,这是瑾瑜绣的牡丹花儿吗?”“是,小孩子家家性子还没磨好,心浮气躁的很,手上活儿也粗糙,让王妃见笑了。”“瞧您说的,瑾瑜这性子还要怎么磨?又肯写字,又愿练琴,还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做绣活儿。这已经是不易了。倒把她几个姐姐都要比下去了。还是老夫人您调教有方。” 外婆听罢摸摸我的的头“嗨,什么调教不调教的,这丫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高燧垂着双手在一边站着,和我一样,态度恭谨,可是却没有说话。 徐王妃与她妹妹的态度大不相同,对于我和高燧眼中充满了关怀疼爱,而且,着实不像伪装的。 徐王妃招手让高燧走到她面前,怜爱地用手提他捋开额前的覆发。“孩子,你受苦了。”那言语中的悲悯也触动了我的情肠。“多谢嫡母妃关怀。”高燧似乎是故意将那一个嫡字说的很重。我很清楚,他这是要故意理清亲疏。 而王妃的神情也没有半点不悦。温然笑道:“王爷出师之前,高燧是一百个不放心,没能来看你,也是有他的无可奈何。你们要体谅王爷。” 我就觉得奇怪了,父王没有来看高燧,这个说他有难言之隐,那个说他无可奈何。似乎各个人都在为他不合理的行为戴上一个合理的帽子。徐王妃此次来别苑,看样子也是为父王来安抚我们。 这么多年来,我们与徐王妃虽说是各过各的日子没有什么交情,但是她的贤德之名我也是有所耳闻。此番我也看出来了,她一心为父王,为他维系一个稳固又安宁都大后方。 我在认真接触了徐王妃姐妹后也会想,高煦当年骂我的污言秽语,未必是出自徐王妃,说不定是拜他那位姨母徐妙锦所教。 我这么想着,眼睛不觉地斜睨了徐妙锦一眼,正正撞上了她不友好的眼神。 徐王妃对高燧和我们嘘寒问暖一番后,就同妙锦一块起身告辞了。看样子,她也是要在这别苑中小住几日。 我心想,也罢,这里就如同另一个燕王府,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徐王妃原本也不是个多事的人。那徐妙锦,有她姐姐的管制,她也不见得能来找我们的事。我只是有几分好奇?徐妙锦对于我父王的热烈情愫,不知道徐王妃知晓几分?不知她是蒙在鼓里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必这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我想起外婆说想喝乳前龙井。别苑里吃穿用度一应具全,上好的乳前龙井都是现成的,少的是新鲜的露水。我便托着一只玉盏,去荷花池里收些花露。 在通往荷花池的一条狭小曲径上,万看见徐妙锦双手倚在曲栏上,应该是在欣赏荷花。 我装作没看见她,凑近一躲最近的荷花,蹲下来取露水。可是耳边却响起了一令人不悦的话语。“果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不懂半点儿规矩。” 疑心骤生 我实在没有兴致去和徐妙锦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甚至不想正眼去看她,我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就自顾自地做我自己的事了。不知是否是我冷处理的态度激怒了她。 只见她愤然来到了我面前,照着我扬起了手。眼看巴掌就要落在我的脸上,被我一把抓住。“徐三小姐,我瑾瑜长到十几岁,只知道一个道理。长辈教训晚辈从来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我想问问,您这是以什么身份在教训我?嫡母?还是庶母?”我这一问,似乎是戳到了她的痛处,方才还锐利的目光,此时增添了些许哀伤,使得整双星目都暗淡了下去。 可是身为国公府三小姐的她怎么会允许自己在我面前露怯?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哼了一句。“说你少教一点都不为过。”“都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若是您觉得我少教,如今我的老师就在府中,您大可去指责他枉为人师,过些时候,等父王出师归来,您也可以去责问他教女无方。” 不知是否是我嘲讽的神情令她恼羞成怒。若说她方才的神情,是美人含怒,还有得几分美感。可是此刻,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把一张脸都扯歪了。“你以为你自己跟你那个弟弟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庶出的贱种,姐夫当你们是个小玩意儿罢了。” 我觉得我实在没有必要去理会一个原本就糊涂的人,更是听进了外婆当年的教导,不需要和一个无谓的人去争一时半刻的意气长短。她说我们是什么归她说,我实在没必要花费心力去和她辩白。 我没顾得上接露水,起身就要走,徐妙锦此时也没有了刚才的失态,恢复了些许震惊。她挑起一双斜叉入鬓的云眉,眼中含了三分讥讽的笑意。 “也许,你们吃的,用的,都跟我大姐房中的几个孩子没差。姐夫对你们的关怀疼爱也不少。可是,你们怎么会知道呢?所谓的嫡庶尊卑,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才能看出来。” 她这个说法倒是新鲜,至于她说的关键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如何看出我们嫡庶尊卑有别,依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虽说高燧这一场大病让我对父王有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看法。但也不见得就要听一个不相干的人瞎挑唆,引得自己千头万绪地胡思乱想。 我依然''走我自己的路,丝毫不去理会她。 徐妙锦见我仍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那一瞬间又被触怒了。那她那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的样子,在我看来格外好笑。我发现了,我越是淡然,她越是生气,我第一次感觉到,看一个不太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生气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心中带着一丝窃喜,嘴角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虽然说不上对我有什么好处,但心里却是乐乐的。 她又酝酿了片刻,拿出了她的杀手锏。“你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进的宫?说真的,你这孩子虽说是不讨人喜欢,但也难怪你父王拿你当个宝,在他心里,拿你换了神机营,还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至少,你也不像别家的女儿,一出生就担了赔钱货的名声”。 神机营是父王燕云众骑中的一支主力军队,它们配合步兵营和骑兵营,专门使用火器作战。有了神机营的加入,战神燕王,如虎添翼。据说,神机营原本就是皇爷爷对父王赫赫军功的嘉奖。 父王是洪武十九年收编神机营的。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可是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我能和神机营有什么关系。父王拿我换神机营?实在是太荒谬了。我当时出宫的时候,姨母明明把我当年进宫的原由交待地清清楚楚。我只当是这徐妙锦胡说八道想着捡我不想听的话来说。 我想立刻结束我和她之间这場毫无意义的对话。我将刚才嘲讽的笑意完全收起,换了一副真诚的笑脸。“三小姐说得对,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您高兴就好。”她大概以为我会因为她话想要探一个究竟,不料我会另辟蹊径,来这么一句。一时见讶异不已。我不等她有反应的时间,一溜烟就跑了。 待我回到院中,子衿已经在了准备早饭,蕊依,沐昕,高燧还有李景隆都陪着外婆依次坐在桌上,显然是要一起用早膳。 外婆见我手里端着一只空的玉杯,问道:“你一大清早上哪儿去了?”“没什么,想去接露水来着,露水没接着,废话倒是听了一耳朵。”众人对我所说的听了一耳朵废话很有兴趣,我就把在荷花池边遇到妙锦的事以及她对我说的那些我不爱听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沐昕和蕊依像只是照常的宽慰我,要我不要放在心上。高燧嘟着张小嘴,仿佛是把妙锦骂我的话听了他''自己的心里。而外婆和李景隆两人则是面面相觑,看样子是很紧张。这就令我有些看不懂了。 外婆十分机警地问了我一句“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了。”外婆听完稍是稍舒了一口气。我以为外婆是怕我把徐妙锦的话放在心上。还宽慰也她“外婆,你放心,那不相干的人说的没边的话,我是不会当回事的。” 外婆微微点了点头,稍稍放心些的样子。这时李景隆开口道:“瑾瑜,这天气也热了,白天就别乱跑了,趁我在北平,我得检查检查看前些年教你的功课你是不是还给我了。”我表面上应了声是,可是心里充满了怀疑,我的直觉强烈地告诉我,外婆和李景隆有事瞒着我,而且这件事情和今早徐妙锦对我说的话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但是我知道,他们既然要瞒我,我这个时候再问也是不能把真相问出来的。此时,我心里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想,徐妙锦说的是实话,父王真的拿我去换了神机营。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筹划,我该怎么样能够知道真相? 探寻究竟 后面几日,在我的感觉里,外婆就像是欲盖弥彰一般,让李景隆把我们每天的课程都安排的满满的。她嘴上总是说着,不能荒废了学业。口中还整天念叨着“不怕穷了家业,只怕蠢了儿女。”可是,她越是如此,越是让我觉得她是想刻意把我的生活填满,不让我去想其他的东西。 外婆就和当年的父王一样,完全外低估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她不会了解,我这个人,心里一旦犯了嘀咕,那股探究谜底的欲望就会无孔不入。 课程即便安排再满,总也有休息的时间,但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件事情便会在我脑海里过上一遍。对于我心里的那个疑团,显然外婆和李景隆都是知情者。 晚上辗转难眠之时,我也会想,他们两人,谁告诉我真相的可能性大?思考片刻,无疑是李景隆。他是同辈,又比我年长,从小到大,一向是拿我没办法的。 这一天,上完了书法课,我,沐昕,高燧和蕊依来到庭院中练习投壶。除了常规的琴棋书画以外,骑术,投壶,马球,都是皇族子弟的必修课程。 我们在练习的时候,就发现高燧的投壶十分出色,可以说十发九中。而且,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更是。父王那种气吞山河的大将之风。我和蕊依是女孩子,自然不必和他去比较,比他年长两岁的沐昕,完全也不是他的对手。蕊依对于高燧的出色表现,似乎很是仰慕。 她盈盈走到高燧的面前,高燧依然在专注地投壶。“你真厉害,投地那么准。”蕊依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第一次单独,主动地和高燧说话。高燧倒是没有拿大,谦虚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是我玩儿的多,熟能生巧呗。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我投壶的心得都教给你。”蕊依闻言十分高兴,“我怕我手里没劲儿又太笨学不会”她不知是害羞还是心里真的有什么顾虑,来了这么一句。“ 高燧一边将一支小短箭放在蕊依手里,一边说道:“这个不是要你有劲儿,而是要你会使劲儿。燧就这样,手把手地教着蕊依,我在一边看着蕊依那羞红地笑脸,还有高燧那一本正经的老师模样,心里觉得忍俊不禁。 “谢谢你”不知何时,沐昕站在了我的身后,对我说了这三个字。我茫然地转过身,很疑惑地看着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话语突兀,笑着解释道:“是小妹,我替她谢谢你,自从来了北平,认识了你,她变得开朗了许多,这都是多亏了你的关心跟爱护。”我看着沐昕诚挚的眼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与他不算熟悉,对他既无特别的好感,但是也不讨厌。 五年前,父王当着他的面,拒绝了皇爷爷的赐婚。不管我们当时是怎样的年幼无知,这对于他一个男孩子来说,都是件打脸的事。因为这点,他的这句谢,我没有底气收下。只说了句:“蕊依原本就是个值得人喜欢的女孩儿。人心换人心,只是以前她不被善待,如今她感受到了她人对她的善意,为人处事自然放开了心胸和手脚,不再是从前那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儿了。” 沐昕看样子还想要说什么,可我看到李景隆信步悠悠地走了过来,心想这会儿正是个套话的好时机,就匆匆和沐昕告了辞,朝李景隆那边儿走去。 我眼看着李景隆倚在回廊上,他身穿一袭绿衣,仿佛要融进这夏日的满目苍翠里。我承认,他眉眼都很好看,是个风雅别致的翩翩公子。如果不是自小过于熟络,心里一直把他当作大哥哥,或许他会撩动我少女萌动的春心。现在我没有兴致欣赏他李大公子的风华气度。只想知道我急于知道的事。 “九江哥哥,你说说,我是不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习惯了与李景隆说话直来直去,所以就这么不加以措辞地说道。 李景隆睁开合着的双眸看向我,诧异掩盖了他眼中慵懒的底色。“你怎么这么说?”“我这么说,自有我这么说的道理。我从小长在宫里,讨不讨人喜欢,你心里和我一样有数。至于回了燕王府后,有父王回护着,日子过得随意潇洒。可是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读书也好,学东西也罢,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和我那几个嫡出的姐姐相比,才貌都有距。不比着还好,一比就成了地上的草,说踩就踩,说扔就扔。总之,就是个随时都能被放弃的人。” “你这整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几年是越活越回去了吗?李景隆难得一次对我有指责的意思。可能是他想想又不妥。换了一副笑容似是安慰我:“瑾瑜,你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咱们除开表兄妹这层关系,还是师生,更是知心好友。我何曾糊弄过你?又几时敷衍过你?你这记得你五岁那年我教你的那句诗吗“”梅输雪花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人也是一个道理,你如果存了心去跟人比什么,结果只能是自伤自苦,你也不会快乐。” 我冲着李景隆翻了一个白眼:“你口口声声说,不糊弄我,不敷衍我,你可说这话,就是丝毫不了解我。我何曾去和谁比较过什么?父王的怜惜宠爱,我什么时候争过?要不是父王的行令为我疑惑不解。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她徐妙锦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屁话。” 李景隆听我提起妙锦,脸上闪过一瞬表情间的心虚闪躲。他和外婆一样,在我看来是我至亲的人,他们一个微小的表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更能从中体会出他们欲遮的心事。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九江哥哥,你告诉我真相好吗?父王用我去和皇爷爷换神机营,是不是真的?”李景隆反问我一句“这很重要吗?”我蓦然半响“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这当然不重要,可是,我身边有外婆,有高燧,他们以后都是我要照顾的人,如果我真的是个随时能被父王牺牲的人,自己都无所倚仗,有朝一日,广厦倾塌,他们该怎么办?” 诡事初现 李景隆被我这一番话噎得无言以对,他勉强挤出一道无奈的笑容。“瑾瑜,你一定要这样刨根问底吗?”“不是我要刨根问底,在父王眼里,我究竟是宝还是草,也不是我有权干涉的。我怕就怕,我在人心里明明是棵草我还不自知,每天和一个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乐土里,血淋淋的危难来了,我还当作是莫大的幸福去拥抱。我说了,我身后还有一老一小要顾,他们都是我推不掉的责任。”我语罢,李景隆看着我半晌无言,我知道,从他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我心里烦乱,也不再多言。 幸好,我和李景隆够熟络,熟络到相顾无语也不尴尬。我们两个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此时百无聊赖的四处看,看见了远清前些时日''栽下的合欢树苗竟然已经爆青了。如今已经过了树枝发芽的时节,,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对你真好。”李景隆冷不丁地在我耳边说了这一句。我装傻道:”听不懂你说什么“。李景隆佯装生气的样子“你这丫头,还怪我不了解你,怎么?现在被我猜中了心事却又不承认了?”我知道,李景隆说的他,是指远清。他不顾染上时疫的危险,替我照顾弟弟,又因为我喜欢,费心为我栽下这些合欢,他确实对我挺好的。 李景隆噗嗤笑了一声:”你看看你,一提起某些人,小脸儿立马红了。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他是吗?” 这一次,我真的被他一语道破了心事,脸羞地我两边脸颊都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我自小在李景隆面前大大咧咧惯了的,这样的时候,也不免臊地慌。他看到我的表现,就知道了我这肯定的回复。“霍远清是个无根无基的孤儿,四表叔一心栽培他,还由着你对他动了心,你的心事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觉得四表叔会不知道?你去问问你姐姐们,可知道在最好的年纪里,对一个人怦然心动的滋味?” 我回想起来父王对于我和远清之间的打打闹闹,还有一些在众人看来的过界行为从未有过干涉。这换在任何一家也是绝就更无仅有的。就拿我那几个姐姐来说,都是一早就定了人家,许下的都是素未谋面的人。她们整日做着针线女红等等一些待嫁女儿的都是素该做的事。连自己的闺房都不得随意出来,更遑论接触外男,还与人暗生情愫了。单看这点,父王好像确实待我与她们不一样。 “四表叔说了,瑾瑜不是精美规整的瓶中絹花,她是枝头的茉莉。有令人心仪的芬芳气息,更有自己的性情和风骨。一定要一个知她,懂她,并且能够走进她心里的惜花人才能让她绽放风姿。而这个人,她真心喜欢,也能真心喜欢她的。” 我讶然:“父王真的是这么说的吗?”李景隆捏了捏我的小鼻子“你九江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让你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活的一生过得随意畅快,还有什么比”这更深的爱重吗?。所以,你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李景隆的一番话将我的心头疑虑暂且压了下去。想起这些年的种种,对我来说,父王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即使他有什么让我看来欠妥的地方,我也不能在这自己胡乱揣测,自乱了阵脚。心里就算真的有疑虑,也等父王回来,面对面的问他。 我与李景隆后来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后来乌云密布接着又下起了雨,我们就各自回房去了。 到了夜里亥时,雨也没有消停的势头。我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生了困意。正要休息,听见外头有轻轻地叩门声。我开门一看,是蕊依。“姐姐,我。。。。”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一般,话也说不囫囵。我牵是下了她进来,给她倒了一杯''自酿的玫瑰露。她的手微微颤抖,还是魂不入体。我看她这样子有些急了,忙问她“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下人奴才欺负你?”说实在的,我对于蕊依这样紧张,一大部分是出于内心对她的关怀,我承认,也有一部分是怕怠慢了她,皇爷爷那里交待不过去。 蕊依沉吟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姐姐,我晚上在这儿跟你一起睡好吗我有点儿害怕。”我不禁一笑:“当然可以,小姑娘家家怕黑,胆小,也是常事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时候我住在东宫的时候,也是怕黑,开始的时候吓的一夜夜不敢睡。可是,我害怕也只能让它干怕着。我也没个可说的人。这一天天的,就由着自己这么怕着。时日常了,怕惯了,也就不怕了。不过,你也不用受这份罪,担惊受怕的滋味毕竟不好受,你要是愿意,以后都来我这里和我一起睡。心里有什么话也只管和我说。”蕊依像是受了诺大恩惠一般,感激地频频点头。 蕊依将里的一杯玫瑰露呷了几口,方才定下心神来。“我也不想叨扰姐姐的,是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心中一紧“你看到了什么?”我放下手中的杯盏看着蕊依。“就是天擦黑的时候,我看外头雨势太大,风也大作。留意到下午在花园里头看见几支小树苗,怕承担不住这样的风雨,就想着给它们遮块雨布,可是,雨布盖好了我正要往回走,却在路上撞见了一个人,或者说身,我不知道她是人还是什么其他的脏东西。夜里太黑,我看不清楚,''只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那,衣衫褴事情褛,头发散乱,上还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就着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你别怕,她一双眼睛,毫无生气,死死地盯着我,要吃人一般。”蕊依勉强将事情说清楚,一双手因为惊吓打着颤。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安抚着她。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你别害怕,没有什么鬼敢在我们燕王宫闹腾”。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话说的有多么心虚。 深苑老妪 那晚,我安抚了蕊依许久,还给她用薄荷水篦了头发。又说了些许些许逗乐子的话,她才松下精神来,安然入睡。 那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身边,蕊依躺下后一会儿就睡着了,听着她平稳顺畅的呼吸声,似乎也是睡得很好。而我却因为她跟我说的那些话,久久不能成眠。辗转反侧之际,我将蕊依对我说的那些话想了又想。 我内心而言,是不大信鬼神之说的。可是那玩意儿实实在在吓着了蕊依。而且,根据蕊依的描述,那东西确实是十分可怖。 它只要存在于燕王府,就是一个潜藏的危险,它今儿吓了蕊依,明儿就不知道会吓着谁,别人也就罢了,外婆年岁渐大,哪里经得住它这么吓?还有高燧,虽个男孩子,他这些要日子本身受了委屈,没有理由再让他受惊吓。想到这里,我已经暗暗自决定,要去蕊依所去的那个地方探个究竟。不管它是鬼是人,都必须把她揪出来,我不能够允许她去祸害我的亲人。 要我一个人去,心里还真有点儿打怵地慌。我需要一个同伴。如果远清在,他毫无疑问是最好人选可是现在他随父王出征去了,,我须要另择他人。其实我首先想到的是李景隆,可转念一想,他现在在我面前开始拿起了大哥哥的架子,对我不尽不实。实也不想全告诉他。最后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沐昕,毕竟这件事情关系到他妹妹,相信他会愿意。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找了机会对沐昕说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我对他的了的解虽说不算深,可是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 到了夜里,我和沐昕还是约定在亥时见了面。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月朗星晞。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碰上运气,见到那玩意儿。不管怎么样,我们准备功夫做了全套,手里匕首,短刀都备有。还吩咐了几个护卫远远跟着我们,听到动静马上过来接应。 我与沐昕轻手轻脚地走在北花园里。这夏日的夜晚格外安静,只听见疏疏朗朗地风声和蝉鸣。花园里的花都争相开放,幽幽地香气也沁人心脾。这样静谧的夜晚,实在是难以和什么脏东西联想到一起。我和沐昕在花园中走了半天,蛛丝马迹都没有寻到。我们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蕊依出现了幻觉,这里一如既往的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你们两个的胆子可真大。”我和沐昕正觉得一无所获要走时,身后一个冷冽而又沙哑的苍老声音,把我们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我们转过身去,沐昕持着匕首护在我身前。眼前的“人”正如蕊依所说,衣衫褴褛,今天没风没雨,还有明亮的月光,我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分明就是一个年老妇人。头发因为长期未洗,一缕一缕地搭下来。那股恶臭也让人闻之欲呕。 “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我压制住内心的恐惧。 “哼哼哼,是人是鬼?这重要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早就过得够够的了。我。。。。”那“老妇人”正说着话,直勾勾地阴冷眼神渐渐地转为惊恐。她盯着我,瞳孔渐渐放大,嘴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仿佛我是什么形容骇人的物种一般。 “像,你和她真像,你是她派来像我索命的吗?”我听到她说的索命二字,就已经确认她是个人了。我与沐昕对视了一眼,沐昕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装神弄鬼的想做什么?你可知道你昨天吓着我妹妹了?你要是吓坏了人,有几条命够赔的?”老妇人闻言收起了惊恐地神色。冷哼了一声。“我老婆子本来就是一条烂命,谁要谁拿去便是。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年了,也该到头了。” 我心想,这老太婆虽然污糟邋遢,但是听她说话,神智似乎是清楚的很,尤其听她刚才说,我像什么人,心里头不由地生了好奇心。“你刚刚説,我像谁?”我试探着问道。她幽幽地看向我。“你像谁,你除了像觅妃那个小贱人还能像谁?一双勾人魂的狐狸眼就跟她一模一样。看你这岁数,想必就是她的大姑吧。”觅妃是我母亲生前的封号,而我又是她的亲生女儿,和她自然是像的。可是,这老太婆是什么人?居然知道我母妃?还狗胆包天出言辱骂。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由了她骂。先让她为她的污言秽语吃些苦头再谈其他的。 我正想要出手教训她,在我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只听见啪地一声响。那响声落下后我几乎要闻见一股皮开肉绽的血腥味。沐昕拿出了他藏在身上的一条软鞭,几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照老妇人的脸上就是一鞭。“你是什么贱东西,觅妃娘娘也是你这张贱嘴能能折辱的?”我被沐昕那冷戾的言语和狠辣的作为震惊了一瞬。 老妇人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痕,似乎是完全不吃痛,也不在乎一般。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哼哼,流血,疼痛,挨打,被人厌恶,形容丑陋,这些可都是活人才有的权力,你死去的娘,只能在山上埋着,虫子咬着,雨水沤着,早就烂了臭了八百回了。她是什么贱东西,敢和我徐国公家的小姐争。她那死鬼鄂国公老爹一早嗝儿屁了,就当我徐国公家也没人了吗?我家小姐金尊玉贵,敢跟我家小姐争的人,都得死。” 凭着这番话,我已经清楚明白地知道她是谁了。她一口一句我徐国公家的小姐,想必是徐王妃家的家生老妈子。照着她的说法,我母妃的死是和她有关系?父王告诉我母妃是生高燧的时候难产而死的。可是,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宫廷密闻听的也不少。这后宫和王府内宅都是心思和算计最多的地方,一个女人如果想要害另外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在她生产之时,暗暗下手,造成难产的死状,旁人根本察觉不出来。这个老妇人如果真的是徐家的旧人,那么,害死母妃这件事她就只是个一把刀,那么,背后的操刀人就是徐王妃无疑了。 我攥着拳头强压着内心的悲愤。只告诉自己,我要冷静,我还有其他话要问她。 北苑旧事 我内心早已如翻江倒海,脸上维持着如凝冰一般的冷静。毕竟我不知道这老太婆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故意激怒我。如果在这时候恼了,怒了,无疑是着了她的道。 “好你个老婆子,居然敢对郡主出言不逊?”沐昕大声呵斥着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被我拦住。我想要用平静地话语诱她说出我想要知道的真相。 “你认识我母妃?”我的语气平静如春日里无风的湖面,极其轻描淡写,仿佛是在与一个点头熟的人,见面寒暄,随口问她一句“你吃饭了吗?”“怎么会不认识,她一来,就让大小姐独守空房,二小姐彻底失了终身的幸福,她就是个扫把星。是狐狸精。她进府三年,就能生下两个孩子,把王爷的宠爱温柔占尽。她想干什么?也不掂掂自己那几两贱骨头,也想跟我们大小姐平起平坐吗?还有我们那可怜的三小姐,把自己囫囵的清白身子给了王爷。这终身都被白白耽误了。要不是你娘那狐媚子,整天在王爷面前矫情,王爷早就给三小姐一个名分了。” 她的一番话里,别的没什么让我奇怪的地方,她护主心切,厌恶我母妃,自然说话都会捡着难听的来说,可是她所说的她家三小姐把自己清白的囫囵身子给了父王,就是说徐妙锦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与父王有了亲密关系?这也就是她至今未嫁的原因。我震惊地半晌无语。 我依旧用冷静的话语掩饰内心的波澜。“母妃只是父王的侧妃,父王的纳娶她如何有权干涉?更何况,徐王妃是徐三小姐的亲姐姐,如果徐三小姐真如你所说,与父王木已成舟,王妃不能求得父王做主吗?你在这里满口诅咒谩骂我母妃又是哪里的话?”老太婆的言语恶毒,那副咬牙切齿的神情,倒与那日荷花池畔的徐妙锦有几分相像:“哼,你果然和你娘像啊,一张俏脸摄人心魄,一张刁嘴巧舌如簧。她进府之时,恰逢大小姐有孕,她便趁机使尽浑身媚术来勾搭王爷,整日在王爷身边吹枕边风。一来而去,王爷也就着了她的道,眼里再也看不见别人。” 方才还是我在劝阻沐昕,可是这一番话听下来,我的忍耐已然到达了极致。我明显感到,沐昕的胳膊已经被我抓过了头,他吃痛地抽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可是,我母妃已经走了十年了,父王如果真是因为顾及我母妃,这十年间该娶谁,该与什么人什么交待,早该兑现了。可是,你家三小姐仍旧是闺阁老女,怕是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吧。莫非,是你家三小姐姐当初因为嫉妒,对我母妃使了什么手段?才让她难产而死的?” 我不再竭尽全力维系平静,话说到这里,想来那个真相也要呼之欲出了。 谁知,老太婆起初还阴鸷而冷静的面色,瞬间被强烈的恐惧填满。“不是的,不是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小姐没关系。你要杀要剐,只管冲我一个人来,这不人不鬼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尽管我此刻心头的愤怒几近喷涌而出,相信爆怒能够生出无穷的胆量,她既然已经承认了,是她害死了母妃。那么,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刀结果了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可是我心里还有很多重的疑问。 这里是燕王府的别苑,除了父王,谁又能把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拘在这里?她所说的,她害死了母妃,那么这事父王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何还能容她存活于世?再者,她刚刚分明是要将害死母妃的罪责一肩扛下,她是要保护谁?徐王妃?徐妙锦?看样子,我也不能够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我心里的这些疑问,让我在怒极之时生出了几许理智。 我冷笑一声:“杀了你?剐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你放心,该是谁受的报,谁也逃不了。” 沐昕在一旁将所有事情都听在耳朵里,事情无关于他,那么他也自然比我要多出一些冷静理智。 “瑾瑜,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对于她我们也先不急着处置,现在四叔行军在外,我们也没有一个能讨注意的人。不如,我们先暗自找两个人看着她,防止她去跟人通气。等四叔回来,我们再做打算。” 我细细想了片刻,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注意了。我按照沐昕说的把人布置好,就各自回去了。 后面的几天,我依旧是不动声色,王妃和徐妙锦只小住了几日就回北平去了。我们几人依旧在别院住着。每日读书,有时一起出去溜溜马。云蒙山里似乎是没有酷暑天气,可中午到了日头最盛的时候,也不免感到有几许燥热。 我心里有事烦的很,尤其是在正午十分,内心总有一股一点即昭的火气一般。 这日中午,外婆和高燧都去午睡了,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荷花池畔,脱了白色绞金丝绣花鞋,将双足浸在水里,摆无聊赖地击打着水面。 “姐姐这个时候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怕热气打了头。” 我扭头一看,是蕊依不知什么时候提着一个小食盒站在我的身后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碗梅子汤来。我接过来,将那酸酸甜甜的汤饮,一饮而尽,觉得很是开胃。 我不禁笑道:“这汤要是饭前让我喝了,午膳我还能多吃两碗饭。” 蕊依陪着我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姐姐要是爱喝,我明天再熬便是,这值个什么?只是我看姐姐这几日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因为我那天说的拿回事?”我闻言心中暗想,原来沐昕没有把那晚的事情告诉蕊依。此时我不免对沐昕的好感多了两分,有时候,守口如瓶是最大的美德,如果最上没个把门的,对于世态发展没有好处,并且还会导致人心惶惶。这事没个定论,我也不好对蕊依多说什么。并且,是我自家的家事,还是件糟心的家事,我实在不必说出来糟别人的心。 “没什么,许是天气的原因,在这别苑里也住腻了,等高燧再养两天,咱们就慧北平去吧,到时候,我带你们去逛市集,去吃全北平最好吃的豌豆黄和驴打滚儿。”蕊依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我心里也在数着日子,盼着父王早日回来,希望这事快些有个定论。 战鹰凯旋 转眼到了七月底,高燧已然痊愈,又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了。这多亏了外婆多年来对他的悉心照顾,使得他身体底子强健。不然他连熬过这一关都困难,更遑论恢复地这么快。 等到八月初,暑热将近,我们就回了北平城。在走之前,我也特意交待了亲信的小厮,将那老太婆好好看守,还特别叮嘱:不拘着给她吃什么,关键是要留着她一条命。 回到北平燕王宫之后,我们依然过着我们自己的日子。将北苑之事,还有高燧的病暂时抛诸脑后。父王也时常有信来,信都是送到徐王妃那里,我也从信中得知,父王战事得力,即将凯旋。 到十月初,离新年只有两,父王终于得胜凯旋。按照朝廷礼制,父王要先进京朝见皇爷爷。 此次北征,父王所取得的最大的成果便是彻底收服了鞑靼部,还协了鞑靼王子进京作为“和平使者。”说白了就是人质。鞑靼与瓦剌两部的内乱已久。若是鞑靼真心臣服,那么将会是大明日后征战瓦剌的重要力量。 等到父王回到北平,就已经是十月下旬了。这几日,整个燕王宫上上下下都在翘首以盼。 高燧这些天,每日练字,练功,愈加勤谨。看他脸上每每露出欣然笑意,似乎也是兴致很高的样子。我心里也不由地地想,他到底是与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这个时候,知道父王要回来,心里掩饰不住地高兴。对于父王,我们心里哪怕有疑,有怨,但是绝对做不到不在意。 洪武三十年十月二十五日,天刚刚蒙亮,我就听见府里头有了动静了。上上下下都在张罗着迎接父王。 午时不到,由徐王妃起携一众郡王,郡主在等在王宫正门口迎接父王。外婆因为是长辈,故无需出门迎接。这些日子她照顾高燧也太过操劳,就一直在房中安置静养,王妃也叫人传了话,让她家宴也不必出席了。 约么午时,只见父王一身戎装踏入府门,近半年多征战加上一路的舟车辛劳,让他有些神色倦怠。不知何故,面色比似乎比往日都要苍白,但是依旧没有消减他明月般的神采和逼人的风华。 不用想也知道,父王此番得胜京面圣,必然是颇受嘉奖。用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阅尽长安花”来形容父王此番的光景,恰如其分。 远清紧随着父王而来,他在父王的军营中一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战时随父王在军中,现已升作百户。非战时,他便和邱城一道,等于是父王的左右贴身护卫。那邱城的哥哥邱福,也是燕云十八骑中的出色将才。 随父王几番征战下来,远清也有了一些老练的神色和气质,不再是从前的愣头小子,与我眼神相触之时,十分含蓄地会心一笑。这笑容,也让我莫名地心安。 行过礼后,父王我们几个子女一番嘘寒问暖。几个哥哥姐姐十分恭谨规矩地回话。我对父王的态度,也就止于不失礼数,我自己也感觉到少了往日的亲近热络。相反高燧,他却是十分热切的样子。他恨不得将他这些天读了什么书,骑过多少次马一一对父王説一遍对他生病的事却只字不提。我心里只觉得奇怪。 父王听高燧说了半天,慈和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也没有问起他的身体状况。 家宴之时,一派家庭和睦的,父慈子孝的祥和景象。徐王妃与王德妃分别坐在父王的两侧,徐妙锦则坐在徐王妃的身旁。我看见她,想起她和别院的老妪所说的话,心里不免一阵隔应。 家宴过后,我们就各自回到房中了。一路上,我就感觉到高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回到房中,我吩咐蕊依给我们一人泡了一杯山楂茶来,我们静静的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我才缓缓开口道。“你是怎么了?想说什么吗?”高燧先是望了我一眼,他开口道:“姐,你今儿是怎么了,对父王的态度那样冷淡。别让父王觉得你对他生分了。”我十分狐疑地看向他:“我冷淡?在当着王妃和德妃还有那几个哥哥姐姐的面,难道要我跟个三岁小孩儿一样撒娇索抱吗?我礼数不出错就行了,倒是你今天缠人的很,你心里没怨没气吗?我倒觉得奇怪了。”高燧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想到这一层,也就都没什么了。更何况,父王是一家之主,咱们俩又是个庶出的,上头几个嫡出的压着,人家背后有荣宠不衰的英国公府。人家都恩宠庇护是我们这两个没有母族庇护的人能比的,咱们可不能太任性。再怎么说,我们的前程还要仰仗着父王,与他生分了对我们可没有好处。”我十分诧异地望着我那年仅十岁的弟弟,若不是我不信种种玄学之说,一定会认为他是被某个沉浮宦海的老谋臣附身了。我没有多说,只是挤出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看不出啊弟弟,病了一场,人都通透了。”高燧只当我是在夸他,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对着我又是一通游说。他说我一直是父王的贴心小棉袄。让我这两日无论如何单独去探望父王一回。结合他刚刚说的那番话,我明白了他的心思,高燧终究是长大了,有了自己活泛的心思,还懂得了虚与委蛇。我心里不免一阵酸楚。我虽然明白,我们生在宫门王府,不允许我们心思单纯。但是,如果可以,我愿意以我一己之力护我弟弟周全,让他平安顺遂,永葆赤子情怀。 见我良久不表态,高燧一该刚才的小大人模样,竟然撒起了娇。“姐姐,你不是早就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护着我的吗?你就当是帮帮我。” 我在他软磨硬泡的架势下,答应了他。不光是为了高燧,我心里积压的一切,也是时候解开了。 临水自照 高燧见我答应了他,欣然前去午睡。我却要想,什么时间去探父王才合适。今天必定是不行了,父王一路艰辛劳顿,需要好好休息,而且他今天想必会歇在燕王妃那里。 我如果这时候去找他肯定是不合适的。只能等待第二日晨时以后。父王多年来都保持了早起的习惯,辰时起床,半个时辰读书,半个时辰练剑。 第二日,我算好了时辰去到了隆庆宫,估算着父王晨读和练剑都快结束了。走到书房门口,见到守着大门的除了远清和邱城,竟然还有王德妃。 我心里想:难道昨晚父王是与她在一起,她到这会儿都没离开。我不愿意撞上这有些难堪的事,可是我已经与德妃打了照面,当然不能扭头就走。只能走上前去向她见了礼。德妃微笑将我扶起,携了我的手低声说道:“不要叨扰你父王,我是特意站在这儿挡你们驾的。无论如何,让他睡一会儿。”我不解地看向远清,他会意说道:“昨晚王爷去庆寿寺接了道衍大事来讲经,一直到天亮大师才离开,早晨德妃娘娘来给王爷送杏仁酪,恰巧撞见了大师,才知王爷整宿没睡,这才命我们一道守在这儿。说是一定要让王爷睡上两个个时辰。”道衍其人我是知道的,那是洪武十五年皇爷爷赐给父王诵经纳福的僧人,而父王对他似乎颇为看重,时常与他倾谈。 在这寒风瑟瑟的早晨,德妃着了一身里衬貂毛的紫色宫裙,头发挽成了坠马髻,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的绮年的女子。我平日里虽然与她交集不多,却也知她生性淡泊。 她此举亦是爱重关心父王。她身为父王仅有的侧妃,平日里协同王妃一道照顾父王是生活起居。打理府中的大小事务,为父王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说到父王对他的态度,宠爱热络是谈不上,但是爱重礼遇有余。我正待要走,却被德妃轻轻拉住。“难得遇见你,随我在花园中走走可好?” 虽说这些年与她不算亲近,但也没有什么敌意,她亦不是难相与的人。我看着她温柔恳切的神情,也不好驳她的回,只能点了点头。 德妃牵了我在庭院里悠然漫步,来的时候步履匆匆,这会儿方才觉得有瑟瑟的凉意。德妃端详了我片刻:“当初王爷带你回府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如今都是大姑娘了。我也不再年轻了。”我对于她这番感叹光阴流逝飞速的话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对于岁月光阴的感触,她不可能有我深刻。转眼我都十多岁了,在这十余年里我不敢说我自己历经沧桑,但是我见过的经历过的,相信绝大多数皇家的公主郡主一辈子都不曾经历。尤其是我回府的五年,眼看着外婆矫健的身姿日益的佝偻迟缓,她因为看顾我和高燧的操劳,比同龄的国公夫人都要老态。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也不是德妃能比的。 我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不失礼数地一笑。德妃似乎在我的神情里品出了什么意思,有些蓦然到:“你这孩子啊,这性情跟你娘像又不像,你有你娘的淡然悠远,她却不似你这样孤傲冷清。”我听到她说起了母妃,我感觉到我内心兀地被刺痛了一下,我也想试试能不能从德妃这里探出什么来。 “德母妃,当年我母妃在时,与你应该是很和睦的吧。” 德妃柔声道:“是了,那时候我们年岁相仿,志趣也相投。每日相伴,比亲生的姐妹也不差。”德妃此时的语气仿佛真的在谈及一个多年的好友,而不是一个与她共事一夫的女人。 “据说,母妃当年是很得父王宠爱的,身子又硬朗强健。怀上高燧以后,更是得百番照拂,怎么就会难产了呢?”德妃定然是想不到我会这样问,方才和煦地笑容僵在脸上片刻,随即又笑了起来,可是这笑容明显就有些尴尬“这,女人生孩子,原本就是一只脚踏进阎罗殿的事。”“是啊,人人都知道,女人生孩子危险,如果是外力所致,让一个女人死于生产,想来也不惹人怀疑。就拿德妃娘娘您来说,多年无所出,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呢?”不知是因为被我戳中了痛楚,还是我说出了什么让大家都讳莫如深的忌讳事。德妃在一瞬间眼眸中的光彩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我知道,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郡主,王爷有请。”好在邱城过来通传,不然我与德妃这无言相持的局面一定是尴尬到了极点。我匆匆地向德妃告了辞,就来到了父王这里。 父王身着一身月白锦袍长服,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金剪在修剪着他的蝴蝶兰。此情此景,真的是好久不曾见了。这让我想到当年在金陵的一些往事,心中也不由感叹,恍若隔世,父王不是那时候甘于含笑弄儿的父王,我也不是那个对他全心依赖的小女儿。 父王见我来了,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你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说吧。”我一愣,还在嘴硬装傻:“父王説什么呢。” 父王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看向我,正色道:“你说我说什么?你心里有什么疑,什么怨,什么恨,一股脑地都倒出来吧。” 看来,知女莫若父,父王知道因为高燧的事我对他心有芥蒂。一切都在他的把控之中。见父王如此通透,我反而不知从何开口了。我承认,这个时候我也害怕,生怕答案和我想的一样。我偏偏避开了关于高燧的问题。 “父王,高燧的事我们就不用多说了,他与您是亲生父子,从小在您身边长大,得您疼惜眷顾。打断骨头连着筋,看高燧对您的态度您也看得出来,父子间没有隔夜的嫌隙。既然高燧自己都不介怀,我又有什么好多事的呢?只是,在您离开的这几个月,我听到了一些新鲜的说法。”父王疑虑地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我头一回听说,我的一条小命这样值钱,竟然值个神机营呢。” 父王闻言,惊诧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他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会说出这句话。 玉树忽倾 父王用惊异的眼神望了我许久。我此刻真的希望他能立刻拍案而起,告诉我,我所说的话实在是太荒唐了,可是没有。父王此时的沉吟多一刻,我的心里就凉一分。父王沉吟了半晌,方才缓缓问道:“是谁对你说了这些无谓的话,妙锦吗?”我用沉默肯定了父王问的话,徐妙锦这种对我不怀好意的人,我也没有必要去替她遮掩,保护她什么。 父王冷冷地吩咐邱城,去把妙锦和王妃叫过来。我听见父王的声音低沉而短促,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是大怒。 我无奈地笑了一声。“父王,惊动别人做什么,皇爷爷看得起我,拿神机营来跟您换我,而您得到了神机营,借此攘外安内,成就了您的战神之名。一个不打紧的庶出女儿,换得边陲安宁和您燕王殿下的一世威名和荣光,这多划算啊。”我故意将语末的“划算”两个字说的格外重。讽刺的意味已十分鲜明,意思是说,这就是一场交易,我不过就是他手里交易的货物。 “瑾瑜”,父王失声地叫了我一句,也说不出来多的话。语气中似乎充满了悲戚和无奈。想要安抚,想要解释,又忽觉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看父王的样子,像是被坚韧地利器在心头被刺了一刀,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张惶无助的神情。那种受伤的感觉,让我看了心里也一阵痛,只是,心里讴着的那股怨气,让我一直僵着神情,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徐王妃和妙锦就是在我与父王两两无言的时候来的。这姐妹两都是聪明人,一看我在场,心里大概也明白了八九分父王找她们过来是什么事。 父王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妙锦,你言而无信。”徐妙锦愣了一下随即凄然笑道“姐夫,我即便信守诺言,你又何曾信过我。”父王逼视着妙锦,质问道:“你可以问问你自己,身为中山王的千金,燕王妃的妹妹,你做的哪一庄,哪一件事衬得起你这尊贵的身份。哪一时,哪一刻配得上人对你的信任二字。” 徐妙锦像是还要争辩什么一般,被王妃拦住。王妃知道徐妙锦所说的真相实实伤害了我,更知道父王定然不会将她轻饶。同时她也想要保护自己的妹妹,一时间神色犯难。我倒是能够理解她这样的心态,作为姐姐,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想要护自己的弟妹周全。说实话,这件事虽然让我不痛快,但是,我也还能够忍受。即使父王是拿我做的交易,换了神机营。我心里怨归怨,但多多少少能够体察一些父王的难处。我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过躲去纠结了,但是,母妃的死,我还是必须要问清楚。“父王,我母妃真的是死于难产吗?” 我冷不丁地一句话,让父王,王妃,和徐妙锦都愣住了。他们想必都想不到,那件他们自以为埋地很好的陈年往事,会被我无意当中挖出来。 父王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戳戳地盯着徐妙锦。而此时的徐妙锦已经了无锐气。但是,眼里的茫然似乎又说明她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仿佛与她毫不相干。 “姐夫,我不喜欢常雨微,更是看她的孩子不顺眼,我想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不痛快。可是,我拿性命和我徐家世代的荣光和福泽发誓。她的死与我无关,我更不曾向瑾瑜透露过半个字。” 她举手起誓的样子颇为气壮,看不出什么伪装的痕迹。这时候,徐王妃却十分紧张地问我“瑾瑜,可是你在别苑住的时候,遇到过什么人?对你说了什么?” 这一刻,我的眼里映入了父王的迷茫,王妃的紧张,还有徐妙锦的坦然。我知道我是时候把我看到的说出来了,也好知道眼前的这些人究竟谁在做戏。 “别苑里有个老太婆,说我母妃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听她说话都语气,内容,似乎是你们徐家的仆妇。还说担心我母妃会夺了王妃的位置。还说徐家三小姐把自己的清白之身给了父王,父王却迟迟没有给名分。我真是没听过比这更可笑的话了。”我这番话说的四平八稳,仿佛是不带感情的向大家说起一件我在北平街头遇到趣闻轶事,与我自己毫无关联。可父王此时却不再瞪着徐妙锦,而是用疑惑地眼神看着徐王妃。 父王听着这话面色青子,那徐妙锦闻见我说的把清白之身给了父王,更是难堪至极。看她那窘迫的样似乎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徐王妃凄然一笑,跌跪在地。“王爷,一切都是妾身的错,要打,要杀听凭王爷处置”。看她的样子不想是示弱求同情,仿佛真的慷慨赴死一般。我看着徐王妃凄楚而不失凛然的神色,心里不禁也是一阵唏嘘。她嫁给父王近二十年,全心的帮扶,支持他。别的不说,光是拢聚北平人心一方面,她徐王妃就耗费了不少心力。我心里也在发问,她妹妹和那老太婆做的事,她知道几分? “妙云,你。。。。”父王强压着惊讶和愤怒,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 “锦儿,莲娘是你的亲生母亲。”徐王妃凄然道。 “姐姐,你说什么?”这回轮到徐妙锦惊讶了,她似乎将一切置于股掌之中的神情一瞬间土崩瓦解。 “是,她是你的母亲,你是她和爹爹的私生女,因为身份低微,她只能以乳母的身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看护你。你当年一时糊涂,设计让王爷与你有了肌肤之亲,莲娘一番爱女情切,错了注意,在雨微生下高燧之后,在进补汤药里放了活血的红花,这才害她丢了性命。王爷得知后要处死她,是我,想为你保她一命,就吩咐了行事的小厮,将她锁在云蒙山上,一日给她送三餐,,想必是门锁年久失修,竟让她跑了出来。还碰见了瑾瑜,这都是命啊。。。。。”。 王妃的一番陈述,言辞恳切,细想之下漏洞百出,光门锁失修这一条,就丝毫禁不起推敲。她既然有心幽闭一个人,就没有放置不管的道理。她似乎就是背后的一双手,在操纵着一切,自己的亲妹妹亦在她的操纵之内。想必她对这个终日惦记她枕边夫君对妹妹也是忌惮了吧。我看了看身边的父王,已然敛起怒容,眸中的深不可测,依然带着无法揣测的不得。 '' 北燕南飞 那一天,徐王妃当着徐妙锦和我与父王的面道出了那样一个真相。四个人,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 不知安静了多久,徐王妃拉着妙锦跪下,重重磕了一头。“妾身自知罪重,若王爷杀了妾身,会惹得旁人揣测诟病,更会是王爷人生岁月中的污点。妾身愿携三妹前往庵中修行,青灯古佛度此余生。至于那莲娘,早已重病缠身,命不久矣。王爷让她自灭便是。” 看妙锦幽幽地样子,像是还没有接受消化刚刚的事,未作一言。而父王没有立刻回应,也沉默了许久。方才微微颔首。“罢了,你们且去水月庵中清修吧。本王会带孩子们常去看你的。”父王沉声说着,似乎是对于一切都没有追究的意思了。 父王与徐王妃携手并肩走过了二十年的岁月。而父王对于这个给予他无数帮扶与支持的妻子,必然是有着寻常人无可比拟的感情和信任。这寻常人自然就包括我那早逝的母妃。要不然,怎么单凭徐王妃一通言语的解释,父王就完全信了,完全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徐王妃似是怕父王改变了主意一般。麻溜地带着徐妙锦离开了父王的书房。 只剩下我与父王四目相对时,我冷冷地扯了扯嘴角。“难怪父王能随意拿我去作交易,您对我母妃的一片深情,不过尔尔。至始至终,您最爱的不过是您自己罢了。”“瑾瑜,你心里有怨,有恨,就只管冲着父王一个人来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您没有错,瑾瑜也不敢恨。”冷冷的言语将自己的心都打上了一层冰霜,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日之间,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还有的答案却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自己院中的。 外婆房中搭着绣架,静静地做着刺绣。我以为她专心刺绣,没有留意到我。谁知外婆早就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来了?在你父王那里吃过早饭了?”见我久久不回应,外婆放下手里的活,回过身来。想来是我的样子太过于失魂落魄,让她大惊失色,忙走到我面前来:“瑾瑜,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跟外婆说。” 外婆这份关怀,触及了我内心全部的委屈。我忙扑到外婆的怀中,不由地哭了起来。外婆轻轻地拍抚着我,也没有多问。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止了眼泪,却止不住抽泣。母妃的死因想必外婆不知道,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只没头没脑地说道“外婆,以后,你和高燧就是我的命,我的运。更是我的天。” 外婆听了我的话,一直拍抚我看的手停住了一瞬,却也没有多问,她对我一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我不说,她便不问。但是,多多少少能感觉地到我这些天来内心的焦灼和郁闷。 待到我的情绪平稳下来,外婆替我捋了一下额前的乱发。“瑾瑜,你要是不想住在这里,外婆给你们在外头置办一座宅子,就我们祖孙三个住。等过两年,再给你找个好人家,或者,你喜欢姓霍的小子,咱们就给他招赘上来。人生短短一世,怎么畅快怎么活,你。高燧是个男孩子,他要是有志向,有本事,也随他去闯。总之,你要是觉得不痛快,咱们就换个过法,怎么高兴怎么活。” 外婆就是这样,我还没说出一二三,他就将我心里的四五六说了出来。的却,今年从父王千秋起,这个燕王府,也包括父王便让我觉得极度不适。也许这就是天家,骨肉亲情永远排在算计和利益后面。 我十分感动地点了点头。外婆见我收起了悲伤,也欣慰地笑了,拿出手帕替我整理着脸上残留的泪痕。 “郡主,老夫人安好。”是父王院中的大丫头冬儿。外婆忙招呼她进来。冬儿伶俐地笑道“奴婢只是过来传个话,皇上有旨,命王爷携郡主,老夫人和郡王还有沐家兄妹入京过年,请请老夫人和郡主打点好行装,后日出发。” 五年了,我离开金陵整整五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那里对我变得遥远而又陌生。这此要回去,心里却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意。允文哥哥,姨母,别来无恙乎? 收拾行装时,看见外婆有难掩的喜色。我知道,是因为她要见到姨母了。整整五年,外婆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的思念只能通过每月的几分家信来寄托,这也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身在皇室,连最普通的天伦亲情都是一种奢求,除了说一句无可奈何,还能说什么? 在去金陵的路上,我与外婆和高燧在一辆车上,一路都未与父王说什么话。我们一路上陆路,水路,辗转了十余日,终于抵达扬州,意味着再坐一程船就要到金陵了。 我将外婆和高燧都搀扶着上船,正当我要上船之际,邱城替父王来传话,要我到他的船上去,说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随邱城过去了,那天的事过后,我面对父王已经有了说不出的疏离和尴尬,他也知我的性子,所以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爱招呼我去和他聊天,此番要我去他船上,必然是有正事要和我说。 我上了父王的主船,撩开舱帘,惊讶地发现远清与父王一道坐在船内。我欠身施礼,叫了声父王。父王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我依言落座。 不知为何,父王脸上有些隐隐地忧虑。我和远清对视了一眼,他澄澈地双眸在告诉我,他也不知道父王有什么事要说。 “瑾瑜,你可知道你皇爷爷今年为何特别要你到金陵过年吗?”父王没有拐弯抹角,这个问题想来就是今天他要和我们说的重心。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父王此次征讨北元,携了鞑靼世子回朝为人质,那世子与你相仿的年纪,你皇爷爷的意思,是要为你与世子定下婚事,以示亲好。” 金陵烟柳 皇爷爷居然要把我嫁给蒙古世子。我明白,这桩婚姻意义深远。如若能成,那将是一庄婚事抵得百万雄兵。可是,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此时,父王面上不起波澜,而远清虽然没有作声,但是我已经捕捉到了他眼里的悲伤和失落。相信我也有与他一样的情绪,并且显而易见。 “你皇爷爷是想通过这桩婚姻来建立邦交,可是,瑾瑜这性子,喜怒哀乐全挂在一张脸上,与世子又没有自幼相交相识的情分,只怕是会适得其反。”父王到底是将我养大,对我知之甚深。接着又看向远清道:“远清,你可愿意忍受我这不懂事的惫赖女儿?”父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希望我与远清的事情有一个定音,这样他就会尽力想办法把皇爷爷那边促成的婚事驳回。我看着远清,他眼中已然有了欣喜之色,愿两个字几乎呼之欲出。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被我生生地噎回去。“我不愿意。”父王和远清被我这一句惊地都怔住了。只不过父王是表现出的是惊讶,而远清更多的是失落。我与他相识相知数年,彼此之间有了信任和默契,对于这份年少相知的情分我们都心照不宣。 但是,或许是碍于身份的悬殊,多少让他有一些自卑。他对这份感情,应该没有十足的把握。此刻他眼里的失落大概也是在怪自己自作多情了吧。罢了,我也不解释,就让他误会到底吧。他原本应该拥有洒脱又明朗的一生,就算戎马生涯里有许多未知风险,也好过与我捆绑在一起,从此身入宫海,与皇权有了永远纠缠不清的牵扯。那种不见鲜血的屠戮,比起真刀真枪的战场凶险一万倍。他该活得纯粹些,如果,我用一份飘渺的感情绑架了他,那对他极其不公平。 我心中疼痛,闭紧了双眼,索性就让他从心底厌恶我吧。我压制着内心的伤感,冷冷道“父王,您是看不起我是庶出之女,觉着我配不上显赫人家吗?大姐能配了左都督家的大公子,我就只能嫁了您军中的小旗?”。父王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在他的印象当中,是一个尊卑之防很淡薄的人。他沉吟了许久,几次想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我将头别过去,望着窗外笼罩着一层轻纱的江面,犹如心底的愁绪一般久久不能散。我不愿意看到远清悲伤而失落的双眸。 但愿我的势利和浅薄,真正能让他从心底厌恶我。这样他便很快就会忘记一切。将我从他的心里,和生活中完全剔除。 我们的船行至金陵龙江驿时,天已完全黑透,我们换了马车,一路回燕王行府我回到了外婆的车里。这天色晚,掩盖了我脸上的愁容,外婆没有注意到。我一路无话,她也只当我是累了,一句都没有多问我什么。 到了燕王府,我一路疾走到自己的落月轩中去,晚膳也没有用就倒头睡下了,希望用深沉的睡眠将自己包裹在一个保圈里,烦恼不侵。 “瑾瑜,快点起来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外婆轻柔地呼唤声唤醒,我睁开眼一看,外婆就坐在我的床头,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我揉了揉眼睛。“外婆,我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话语里还带着些许残存的睡意。外婆笑道:“你呀,都快睡了一个对时了。赶紧起身,今天外婆带你上街转转去,你看这外边的太阳可好了。”外婆边说着,边替我将床前的纱帐挂了起来。 我一听说要上街去,也来了兴致,一时间将心头的不快都都到了脑后。我麻利地起身梳洗,与外婆一道用过早膳。就坐上马车出发了。正如外婆所言,今天都天气真是好,和风煦日的。金陵到底是江南,冬天也不似北平一般的严寒。 我撩开车帘,充满好奇地看着车窗外是烟柳繁华。此时已至年关,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在购置着年货。道路两旁的商贩们也在夹道吆喝。吵吵闹闹得,但烟火气十足。我还以为,外婆只打算领着我,坐着车子,走马观花一番。可想不到的是,当马车行至最为热闹的南市街,外婆唤了车夫停车,携了我下车,走进了一家名为碧云阁的首饰铺。 这是一家陈设大气而精美的店铺。我随意扫了一眼,店中的首饰皆为精品。这本来也没什么稀罕,可是,店中的伙计们似乎都认识我们一般,见了我们进门,都恭谨而又热情地来请安“老夫人好,郡主好。” 还有一个站在台前的三十出头女子,在拨着算盘珠子,似乎是在算账。她闻见伙计们请安,也放下手中的算盘,走到我们跟前,向我们施礼。外婆和气地笑笑,示意他们不要多礼。 女掌柜捧出账本让外婆看,外婆接了过来,对我说道“瑾瑜呀,你就在这店里转转,要过年了,挑两样喜欢的首饰,如今你也快长成大姑娘了,也该学着捯饬自己。” 在外婆去看账本的功夫,我大致将进门到现在的情形回味了一番,也看懂了几分。这家店,是外婆的产业。看这规模,和女掌柜方才递账本时那自信从容的神态,就知道这家店的经营状况优良。想不到,外婆长期住在北平,一心照顾我和高燧,还能经营起一份事业。我心里不由地啧啧称奇。 我选中了一副绿玉宝石耳环,一对绞丝金镯和一枚小巧的珠花,都是清丽的配色和简单的款式。外婆看了,也点头称赞“我们瑾瑜的眼光真好,这几样首饰最是衬地你清纯又大气。”说罢,又吩咐女掌柜将收拾包好,再记账。 外婆又将店中的陈列看了一遍,命人撤去了一批在她看来拿难销的款式。再将摆设位置稍稍作了调整,不知不觉就到中膳时间了。女掌柜道“老夫人,时候不早,咱们去醉仙居用饭吧。”这醉仙居似乎也是个他们熟悉的地方,一说吃饭,我肚子仿佛就开始打起来鼓心中的好奇暂时也顾不上,只跟着外婆一道出了门。 锦瑟无端 言谈间我才知道,方才那位女掌柜曾是我母妃的闺中侍女。名叫云岫。母妃嫁进燕王府之际,就着一份喜气,自己用体己的私房钱为她赎了卖身契。 云岫虽然恢复了自由身,可是一直都没有婚配。再后来,母妃与外婆共同出资开了那家碧云阁首饰铺和这间名为醉仙居的酒楼。由于两人一个是亲王侧妃,一个是国公命府,定然是不适合亲自出面经营打理,就想到了云岫。于是就花了重金请她来经营。这些年,云岫不负所托,将两庄生意都打理地井井有条。 我不由地对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肃然起敬。也十分嘴甜地称她一声云岫姑姑。 中午,我与外婆和云岫一道在醉仙居用了午膳。盐水鸭,糖醋排骨,炸豆腐等等金陵特色菜都十分可口。我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女人用自己一双纤巧的双手创造出令人赏心的事物,又能够赚得自己的生活所需是一件何其有趣,也有意义的事情。 飯毕,我与外婆一道回了燕王府,我沉思良久。我生在皇家,可以说是加无可加的富贵了,但终究还是依靠家中父兄的。外婆见我不语,拍了拍我的手道:“外婆没骗你吧,说过,下半辈子不靠你爹,也能保你们衣食无忧过好日子。咱们做女人哪,只要是有心,怎么样也能给自己挣扎出一番光景来。”外婆语罢,我为她的话感叹良久,内心更是深深地认同。 人生一世,原本就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不认命,命便奈何不得你。 回到燕王府,我与外婆便各自回房休息,我在金陵的闺房要经过一道曲折的回廊。在回廊的尽头,赫然屹立这一个颀长的身影,他仿佛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我并不意外,从小到大,他都是出其不意地就出现在我面前。我逛了一上午有些累了,此时情绪着实也不高,我实在没有心情和他去逗嘴皮子。“九江哥哥。”我只漫不经心地叫了他一声,就想自顾自地去休息。我与他熟络地如同亲兄妹,他因着与我的关系,与父王的关系。这燕王府等于也是他的半个家。我想他也不会因为我这小小的怠慢感到局促和尴尬。可谁知道,他竟然一伸手拦住了我的路。我讶异地停住脚步,狐疑地看向他。“你可真的想好了?”李景隆这么听起来没头没脑地一句话,我却知道他语中所指。看来父王把那日我在官船上对远清的态度都告诉了他。我却还是装着傻。“什么想好不想好的,我现在累了,要歇午觉,什么也想不好。”我的话语依旧漫不经心。 李景隆见我如此,微有怒意。“你这个消极冷怠的臭丫头,根本就不值得人对你好。这些年远清为了让他自己能够配得上你费了多少心力。表叔又因为你们的是花了多少心血。你这些都不知道的吗。”我怎会不知道。远清与我本身就是天南海北的两个人。好不容易冲破了距离的种种阻碍相遇了。这些年,横在我们之间的身份悬殊,他也在努力地一点点消除。可以说,我与他的每一分希望都是他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父王也不消多说,远清这样的身份,能在他的眼皮底下与我两小无猜,必然也是得他默许。从一开始,父王也不单纯只把远清当作一个他扶植的亲兵来培养的,这个我一早就知道。 “你倒是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把自己撇个干净,把别人的感情置于何地?请你回去好好的想一想。你够不够资格做别人心里的那个人。” 我不像往常一样与他争嘴饶舌,因为他一句话打中了我的要害,我感到嘴边咸咸的,原来不知何时两行清泪顺流而下。李景隆见状蓦然许久,他一向见不得我哭的。他叹了口气,拿出一方绢帕替我拭泪“好了,我哪里是要你哭呢?你要是那种能听媒妁之言,抬进别人家就能跟人过日子的人,四表叔又何必把远清一个素不相干的穷小子,当作半个儿子来养。还不都是看你喜欢吗?我们都知道,只有你喜欢,也真心喜欢你的人,才能让你过的好。” 我擦干了眼泪,忽然意外地发现,最近我的眼泪越来越多了。少顷,我平复了下来。“听说后日要皇爷爷举办马球比赛,蒙古世子会去的吗?”“会的”。我点了点头“那我们先去会会他再说。”李景隆见此,欣慰一笑,他知道,我这是开始在为自己的幸福争取了。 回到房中时,见蕊依迎了上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姐姐回来了。”我兀地想到她一个人睡觉怕黑这回事,回来之后我只顾着自己难受,忘了这回事。我忙道:“可是一个人住不惯?要不晚上还是来跟我一起睡?”蕊依浅笑道:“和姐姐睡当然好,可是我来找姐姐是为着别的事。”我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姐姐,你可是和曹国公要好?”蕊依所说的要好,自然指的不是寻常的关系要好,我明白她的意思。更知道她是替人来问的。早在北平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只要有沐昕在的地方,总有一道眼光沾在我身上一般。而我除了装作看不懂,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既然别人有意来探个究竟,我自然应该给人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能不明不白地吊着别人,他误会我和李景隆我也不觉得奇怪。最初,连了解前因后果和个中缘由的外婆和父王都会有各种揣测,何况完全不知前事的沐昕兄妹。我不能把和远清的事说出来,因为尚未定音,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害死了他。我也不想和蕊依说太多,因为知道的多,就意味着背负的多。 这时候我也只能对不起李景隆,那拿他当个挡箭牌了。“是啊,我与他自小就要好,与别人的情分自是不同些。”我这句话说的模棱两可,关键看听的人怎么理解。而蕊依显然是理解成了她想的意思,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眼中有隐隐地失落。嘴上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君心我心 我看着蕊依真挚而又诚恳的眼神,又向我笃定地保证,因为那一份对她的欺骗心里感到有些愧疚。说到愧疚,也不仅针对蕊依,对于李景隆又何尝没有。我不能够表现出来,只能让那根刺隐隐地扎在心里。 我有些局促地笑笑,缓解脸上的几许尴尬。就将话题转移开来。“多少年没来金陵了,我虽说在这儿长大,可一直呆在宫里头,对这金陵城的风土人情也不了解,改天咱们一起出去再逛逛,吃些市面的新鲜小吃。听听吴侬软语,一定很有意思。”我说着,索性就做了决定“要么,就明儿个一早。咱们约上高燧一块儿上街去。他小的时候,只要在金陵,外婆就没少带他在外边儿逛,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他应该比我清楚。” 我说到高燧的时候,看见蕊依的脸上浮起了两道红晕。我浅浅一笑,也没有拆穿她的心思。为了防止她不好意思,继续说道:“都说民以食为天,舌尖上的拿点儿享受,也算是我们闺阁女子少有的一点儿乐趣了,你们云南有什么好吃的啊。”“当然有了,油鸡枞,卤牛肝菌,可都是少有的人间美味,下次我让大哥二哥给我捎些来,让你尝尝。” 就这样,我们针对各地美食聊了许久,将那晦涩地情感问题十分自然地揭了过去。晚上,蕊依就睡在了我这里,我们就躺在床上一直说着话,深深地困意袭来,嘴边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人却睡着了。 次日清晨,正当我悠悠转醒的时候,发现蕊依已经起来了。我听见动响,估摸着她在外间。我看见床头已经摆好了水和牙粉。一摸水温,热度刚刚好,我自己洗漱过后,就出到外头了。 我看见蕊依在摆碗筷,盛粥。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意外地发现,桌上摆着一叠糍饭团,我心头一触,又是一段回忆涌了出来。还是我受惊失声的那一年,我在呆在金陵燕王行府百无聊赖之时。心里苦闷和焦灼无处排解,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远清,在一个刚刚破晓的清晨,跑了三条街给我买回来这糍饭团。我当时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吃食,有软又白的糯米摆着金黄香脆的油条,一口咬下去,满口糯米的醇香还来不及回味,又被油条和小肉松的香脆充斥了整个口腔。从舌头尖到舌头根儿都被一种幸福包围,这是儿时最简单的小美好。那糍饭团还带着些许烫热的温度,让五脏六腑都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蕊依转过身来,看见我盯着那碟糍饭团出神,笑道:“姐姐怎么悄没声儿就出来了,吓我一跳呢。”“这糍饭团是小厨房送来的吗?”“不是的,曹国公和王爷谈事儿没回去,今儿一早送了这盘点心过来,说是郡主爱吃。”我听罢心中暗笑,我与李景隆虽然相识最久,但他一向粗线条,我对他的喜好清楚,他却未必知道我爱吃什么,何况这只有金陵才有点糍饭团,他怎么会知道我爱吃。不用问我也知道,他这是充当了远清的手。 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与当年的味道无异,所带给我的感觉也无异。至于送糍饭团的人,所表达的心意我更是知晓。我心下告诉自己,人生一世,确实需要认命,可是认清了命却不等于要听命的摆布。凡事只要有一分的希望,就值得人尽十分的力,我有些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去做了。我唤来了子衿,命她去袁家传话给大姐,说是午后请她过府一叙。 子衿听命而去,蕊依看着子衿的背影,赞道:“子衿做事很利落,很得力呢。”我喝了一口热热的咸豆浆,缓缓道:“我用人也是在精不在多,她和我岁数差不多,跟了我几年,我这个人的主仆之防原本也淡,待她好,她自也会放在心里。” 午后,就得到通传,说是大姐带着她那两岁的小少爷回府了,这会儿正在前院,给父王请安。我忙收拾好,到后花园等着她。 徐王妃所出的大姐玉英于三年前嫁予左都督袁洪之子袁容。两人婚后,袁容作为燕王府仪宾,随大姐常驻北平。两人在北平也另有宅院。这次是袁夫人过四十大寿,两人就提前半个月来了金陵。 我只在后花园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见大姐抱着她的儿子小袁桢走了来。我远远看去,大姐身着一件艳红的敞襟披风,如瀑的青丝也挽成了了螺髻。首饰也戴地甚少,想来也是为着看顾孩子方便。她的确有其母徐王妃的风范,稳重,端庄,不会因为衣着首饰的简单就减少一丁点儿贵气。脸上浮现的笑容亦是最得体的,我一向承认她比我有皇家郡主的仪范。她手中抱的小袁桢长的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当他们母子两走到我身边时,我也拿出了最和煦的笑容。从大姐手里接过了小袁桢,逗着他玩儿。 “桢儿,叫小姨。”大姐在一边教着他。小袁桢果然咿咿呀呀地“小姨,小姨。”叫了两声。稚嫩地声线逗地我哈哈大笑。 笑闹了一会儿,大姐便吩咐妇仆将袁桢抱到一边去玩儿。执了我的手在回廊中坐下。“小妹是有什么话要说吧。”大姐的直接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她眼里我也没有看到一丁点儿怨怼,她就像是不知道徐王妃和徐妙锦离府修行与我有关。虽说,我问心无愧,可是如今我毕竟是有求于她,她真诚的态度难免让我觉得不安。 “大姐姐真是个直性子,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我想向大姐要一个人。”大姐不语,用疑问的眼神示意我说下去。“听说,姐夫的庶妹正值妙龄,尚未许配人家。要知道庶女的亲事不好谈,如果她能被父王收为义女,那身份便不同,自然也能嫁入体面尊贵的人家。” 大姐听完我说话,竟笑了起来。爽朗的大笑令我有些忐忑,但是也未露声色。 事留一线 大姐止住了笑,款款道:“小妹你果然是父王最最疼爱的幺女,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呢。刚才在东园,父王就跟我提了这回事。” 我心里有些意外,面上却不欲太露声色。“哦,真的吗?”“对呀,父王説,前两年,见过熙月一次,说这孩子性子贞静,也稳重,让人打心里喜欢。说她到了及笄之年,要给她说一桩最体面的亲事呢。”我挤出一丝笑容:“是吗?看这样子,父王不仅要将袁家姐姐认作义女,连人家都给人选好了。”大姐笑着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吗?看中的不是别人,正是蒙古鞑靼部的世子,彻宸王爷。听父王说呀,皇爷爷是下了旨意,让彻宸王爷长留京中,这样熙月也不必远嫁离乡。过些日子,父王再为她请封,到时候既能嫁得体面尊贵的夫君,又能时时和娘家有得照应,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听起来句句是在为袁熙月着想,可是,个中的原由却让我有些羞愧。论起这件事情,揭开一层粉饰的画布,本质上是让人代我嫁。父王也是冒着得罪皇爷爷的危险在替我周旋。心中的感激和愧疚,将我之前的怨怼遮盖了几分。 我干涩地笑笑“有劳大姐和父王了。”玉英眉目一转,又是璀然地笑意浮在她的一双星目之中。“妹妹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从头至尾,我们说的都是我小姑妹熙月的婚事前程,要说有劳也是她来跟我说,怎么你倒跟我客气起来了。”我欣然会意“这些我都明白,今日我也不跟姐多说,我究竟谢姐姐什么,只一样,我的谢你尽管收着,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我搭把手的,姐姐尽管开口,我都会全力以赴地去为你做。”我这话说的发自肺腑,大姐是聪明人,刚刚那番话讲的也滴水不漏,我听的出来,她是想让这件事听起来与我毫无干系,她费心费力帮的人也不是我。我丝毫不欠她人情。我却不能像自己该着了一样。我与大姐并非亲密无间的嫡亲姐妹,凡事还是要讲个人情世故,这份人情债,无论如何还是欠下了。 我抬眼一看,姐姐面上的笑容不似刚才的和煦灿烂,仿佛是被冬日的风冻在了脸上一般。话语间也不免对我的羡慕“你是个有福气的小丫头,九江表哥是自小看你长大的人,想必会待你好。”我惊地几乎被冷空气给噎住,怎么又一个误会我和李景隆的人?心里捶胸顿足的,却又不敢解释,远清现在尚未成就功名,又没有出身,若是与我传出什么轶事可能会让他送了命。而李景隆一向得皇爷爷宠爱,即使有什么风吹草动,对他也没有大影响。但是为了防止这件事的名头坐实,我不能再接大姐的话,于是我将话头一转:“大姐和姐夫双言双飞,琴瑟和鸣,又有桢儿这么可爱的小宝贝,才真的让人羡慕地紧呢。” 大姐的笑意此时竟然变得有些凄楚“呵呵,双燕双飞,琴瑟和鸣,那都是前两年的事了。”我颇感意外,由衷关切地问道:“难道,姐夫对你不好?”大姐语中已然有了哀凄的腔调。“要说好,那也是生下桢儿之前了。新婚时,袁容真的待我极好,说是情深爱浓,蜜里调油也不为过。尤其是当我有了身孕,他更是高兴地不得了。怪就怪我福薄,生桢儿的时候,伤了身子,日后再无子嗣缘分。他就以延绵子嗣为由,宠幸妾侍。要说那两个妾本就是自小伺候他的通房丫头,在我进门之前就收在房中的,若说是为了袁家的香火,我也不能说什么。可他竟然一再冷着我,都不进我房里了。” 说到这里,看大姐已经红了眼眶,声音亦哽咽地无法再将话说下去。我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握了握她的手。待到大姐平复心绪,才继续说到。:“现在想想,这也都在情理之中,我与袁容从前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无非就是我的身份配着他的门第。原本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所谓合婚,合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庚贴,却不是性情志趣。走到今天这一步,全属意料之中。妹妹,我也知道,在姐妹当中我们不算亲近,可你总归是娘家人,我也看得出来,你比二妹,三妹,四妹都有主意,有魄力。我们再不亲也总亲过外人。我与夫婿情谊凉薄,日后能仰仗的不过是娘家,父母总有老的一天,兄弟们也要忙着奔前程。还不是要靠我们姐妹间互相帮衬吗?日后你要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能过的好,心里记着姐姐一星半点儿好就成了。” 这回是轮到我鼻尖涩涩,嗓子眼里堵着什么一般说不出话来。大姐说的言辞恳切,所讲的道理也是落在实处的。她一个藩王嫡长女,自幼就是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她不比我自小寄人篱下看过几分世情。她何曾受过帮闲的肮脏气。 大姐作为皇家郡主,自是有一番骄傲和风骨让她不屑于去向夫君讨要情爱。对着我这个平日里不甚亲近的庶妹来倾诉婚姻不幸,更是她从前想都不会想的事。一切无非是因为她源自无助和张惶,更是因为她有了孩子,心里有了软肋,她希望娘家能够有人真正与她同气连枝,日后守望相助。 “姐姐说的不错,往后余生,若是夫君凉薄,能携手的不过是我们姐妹。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任何时候,以后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护姐姐和小外甥周全。” “郡主,不好了,桢儿小少爷受伤了,这会儿昏迷不醒呢。”子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禀告,她随侍我多年,不是一个性子不沉稳的人。我见她的言语和神情都尽显慌张,想来桢儿伤的一定很重。随大姐一听急地要晕过去。我连忙扶住她,起身往房中赶。顺便问子衿“这是怎么一回事。”子衿恢复了些许镇静“小少爷不知怎的落了水,喝了几口冷水,又碰着了岸边的硬石,好在救地及时,现在在王爷那里,戴太医已经来了。来了。” 大姐慌忙地步子几乎凌乱,我搀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往东园走去,但愿戴思恭神医妙手能将桢儿救回,否则,大姐的半条命也算是交待了。 手足之情 当我和大姐赶到东园厢房时,里面的情况如我所料,已然是乱作一团。父王守在门口看似镇静,可是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他眼中的焦灼还有一份见所未见的恐惧。 大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屋里闯去,一边还叫着“桢儿,我要看桢儿。”父王将她拉住“玉英,这时候你要冷静,不要影响戴老救治。” 玉英稍稍平静下来,可能因为刚才走地太急,出气大过进气,我这时只能拍拍她的背,来安抚她。 随行的奶娘一直跪倒在地,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一边用手扇着自己的脸。我嫌她聒噪,心下觉得很是不耐烦。忙打断了她:“行了,等小少爷醒过来你再死不迟。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的孩子,好端端地怎么会落水?”只见奶娘停了手,呜呜咽咽地说:“小少爷到了新鲜地方,跑的欢,一溜烟就不见人影,等奴才追着人的时候就见他在水里扑腾扑腾了。”这个解释也足够让人光火,听他的意思是怪桢儿乱跑,而不是她自己没看好孩子。我一看大姐,她半倚着门框,哗哗地流着眼泪。一心只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似乎是没有心思去责难人。 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我中途招呼了子衿去里头帮衬着,约么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她跳脱着轻巧地步子跑了出来,喜道:“王爷,二位郡主,小少爷醒了。” 大姐久久提着的一口气一瞬间咽到了肚子里,双腿一软跌坐在了门槛上。我搀起她进了屋子,看见桢儿已经醒了过来,许是受了惊吓,一双大眼睛也有些呆滞。头上已经包好了纱布,伤口上渗出的血渍将纱布染红了一块。大姐见了儿子一个小小的人儿伤成这样又失魂落魄地样子,自是心疼地泣不成声。 我看了袁桢一眼,便向在一旁的戴思恭拟药方的戴思恭问起袁桢的伤势。戴思恭告知伤势是皮外伤,伤的也不深不打紧,只是喝了些冷水,加之受了些惊吓。吃些祛风驱寒的药物就无大碍了,只是这寒冬腊月要留神保暖,不能再受风寒。 众人闻言松了一口气。大姐自是不愿意离开儿子半步。我本想着要陪她守着。可子衿扯了我一下,对我使了个眼色,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对我说。 我随她走到外间,到无人寂静之处才问她“怎么了?”子衿无话,只是对我摊开了手掌。她的手心里赫然放着一串珠络,一看便是高燧的东西,那是我前些天给他打的。我心中大大的存疑“这是高燧的随身东西,怎么会到你的手里?”子衿犹疑了片刻方才说:“奴婢小时候也有同伴落水,救上来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会给他们搓手脚,説是保持血脉畅通,今日桢儿小少爷被救起来的时候,奴婢也在,就想着也给他搓搓手脚,无意中发现了他手里攥着这串珠络。郡主,上面的珠子就是普通的和田玉,这府里到处都是,也没什么稀罕的,可上面这结的打法,一看就是您的手艺。” 子衿将一番话说的点到为止,她是个聪明人。可此时我的心就像时是被人放进了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要飞速地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我努力让自己不慌乱,还是颤抖着声音问子衿“这东西有旁人看见吗?”子衿摇摇头“当时大家都乱作一团,慌里慌张地要救小少爷,都不曾留意,郡主放心吧。”我稍稍放心,正好叮嘱子衿要把嘴管严。子衿就笃定地说“这件事,奴婢会守口如瓶的。如果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奴婢便提头来见郡主。”我对她处事作风,自是放心。这个时候,真正让我心忧的是高燧。我手里紧紧攥着珠络,心里就像是罩了一卷蚕蛹,千丝万缕,万般地不得头绪。 我想了想,叫子衿把高燧叫带我房中来,无论如何,我需要他能给我一个解释。我心里也在一遍遍告诉自己,我的弟弟行得稳,坐得正,不会错注意,做出这样的事情。 高燧是晚饭十分来的,我与他还有外婆在一起用晚膳,我先是未露声色,像往常一样给他布菜,说着一些话无关紧要的话。 为了证实猜想,我拐了个湾问他。“燧儿,下午天气这么好,你就一直呆在房里看书吗?”高燧答地不假思索“是啊,这都年下了,等父王闲下来就要查问功课。到时候我总不能输给大哥二哥。”我抬眼端详了他许久,竟然是面不改色,他既然有意隐瞒去过花园的事,十有八九实在遮掩什么。我心底也被一盆凉水浇凉了大半。 我竭力维持着神色平静,一顿饭也吃地味同嚼蜡。待到饭毕,把外婆送回房中,高燧也说要回屋去看书,被我一声叫住。他有些警觉地样子,像是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事。我将那串珠络子丢到桌上。高燧一看,脸色瞬间青紫,随即又挤出一个比哭还勉强的笑容“找了半天没找着,原来姐姐捡着了,我一定好好收着。不会糟蹋你的心意的。”我幽幽地望着高燧“弟弟,你糟蹋姐姐的心意不要紧,你别坏了你自己的心肠才好呢。”高燧此时已经心虚到了极点,说话已然没有了底气。“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马虎大意,怎么就是坏了心肠这么严重了。”我见他这时候还在狡辩,全然不珍惜给他的机会,心里已是怒极。我拿起珠络定在他眼前“你仔细看着,当初给你打珠络,选的是最好的丝线,为的就是防止它老化断裂。你可以看看,这断口可有虚化老化的痕迹?” 高燧刚才强撑的气焰,已经灭去了一大半儿。“既然不老化,那就这能是被人扯断的了。这东西在袁桢的手里,自然会是他吧。那就不是说你一个下午都呆在书房里看书吗?怎么会被在花园里玩耍的袁桢扯坏了珠络子呢?”我不再压抑怒气,最后两问犹为疾言厉色。我这是第一次对高燧发了脾气。看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已经无需我再多问了。 一弦一柱 我这是第一次对高燧这般疾言厉色。他看着我这般怒不可遏的样子,半晌无言。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渐渐地,高燧眼睛红了,两滴泪珠子嘀嗒下来。我当他这是哭他自己被人拆穿,无地自容。可他一哭就收不住,像是决堤的大坝一般,泪水倾泻而下。我心里有些触动,但还是忍住不去理他,毕竟他犯的这错误太荒唐。我别过脸去,由着他哭。 等他哭累了,开始抽泣,我把我的手绢丢给他,让他擦泪。谁知他没有接我的帕子,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想不到你这样不相信我。”我一听他这话,似乎是有什么隐情。我将脸转过去,听他将下午的事细细道来。 高燧在有一下无一下的抽泣声中将整件事情告诉了我。原来,下午他歇过午觉后就想去后花园的池塘边透透气。走到池塘边,正好看见逃开奶娘的视线,独自跑来撒欢的小袁桢。袁桢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对色彩明丽,形状滚圆的小物件最是有兴趣,他一眼就看中了高燧的珠络子。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爹娘才刚刚叫利索,自然不会说“小舅舅,劳烦您把腰间的珠络解下来借我把玩一会儿。”这样的礼貌客气话。他只知道,看见喜欢的东西,便伸手去扯。 高燧年纪也小,对于其他的哥哥姐姐原没什么情分,对于这个小外甥自然也就拿不出什么耐心。于是,就两人一拉一扯,小袁桢就落了水。 当时,高燧也慌了神,这件事原本也不是大错,但是,碍于我们与嫡出几个兄姐的淡泊关系,他害怕因为这件事情惹上什么是非。就想着趁奶娘没来,赶紧跑,留下小袁桢一人在水里扑腾扑腾,说的更加直白一点点儿,就是由其自生自灭。还不是奶娘赶来及时,要不是这孩子的命足够大,要不是戴老神医圣手,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虽说是化险为夷了,但我想着还是有些后怕。 高燧的解释我是相信的,我信我弟弟没有这样歹毒的心肠,更不会去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只要这件事他不是故意为之,一切都好说。可是,他这见死不救的逃避行为,也是极其不妥的。 我替他把眼泪擦干净,对他说话都语调也缓和了许多。“好了,算是姐姐错怪了你,可就算你不是故意的,你把袁桢一个人丢在那儿逃开,就是对的吗?你知不知道下午有多危险。”高燧显然还是不愿意认错,冷哼一声道“我就知道,但凡沾染上那一房的人,准没好事。”我心里的气恼又被他的这句话带了来:“你这话又是怎么说的,什么这一房,那一房的,不管我们自个儿家分成千八百房也好,在袁家人和外人看来,我们都是一体。什么叫一体,那就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袁桢要是出了事,玉英以后在袁家怎么过活事小,传出去,连累的是整个燕王府的名声。你和我,都幸免不了的。”高燧沉默不语,一张小嘴撅地天高,我看见他还是认识不到事情有多么严重,心里急得很。我肃然道“高燧,你不要忘了,大姐和大姐夫的婚事,是皇爷爷亲定的。假设下午袁桢死了,明天一早,不对,今天晚上,皇爷爷问罪的旨意就要来了,你就会切身的感受到,什么叫作侵巢之下,安有完卵。”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真正说动了高燧,他虽然依旧板着一张小脸,但刚才的满脸委屈似乎是不见了。“姐,我知道错了。”我现在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认了错,我心里便踏实了一分。顺势道:“燧儿,我们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也可以多一分善心,我们兄弟姐妹的是是非非,跟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有什么相干,那个孩子,真真儿是可爱,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我也良心不安。”高燧又陷入了一阵良久的沉默当中,他看着我静默无语之时,好像是在看着什么新奇事物一般。“姐,我今天才发现,你是个良善之人。”他将良善两个字说的很重,很长,我听到了几许讽刺之意。”“高燧,你。。。。”他却不再耐烦听我说下去“好了,姐,你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范这样低级的错误,自己梳了小辫子,还到处跑”。他说完,就自顾自地出了门,我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想法,只想着道理一时一刻说不清楚,他也还小,以后慢慢再和他说。 和高燧说了半天的话,我只觉得劳心伤身,没有了半点睡意,今天的天气倒是难得干冷,我就披上披风,就着清冷的月光在园中散步。这个时候大伙儿都去睡了,我一个人信步闲闲,头脑放空。 正当我漫无目的地在园中漫步时,乍一眼,看见一个身着白衣,青丝垂腰,发丝随风摆舞的女子正坐在一张石凳上。在幽幽地月光下猛一看,竟有几分阴气。我心下一惊,差点叫出声来。这金陵燕王行府不是我熟悉的地方,这些年我也听到外婆讲起过一些宅院里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有些故事,不免带有一些幽冥之气。莫非,这里是有女鬼出没?正当我要叫出声时,那女子似乎是听见了身后有动响,缓缓地转过了头。 当我看见她的面孔时,惊艳已经让我忘记了恐惧。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孔令当别说,就那双的眼睛,就像是会说话一般。什么唐诗宋词都无需张口来颂,千百年来文人雅客在诗词歌赋里表达的各种情怀,那一双眸子就能如泣如诉地吟出来。当我从一番沉醉中醒过神来,意识到,她也在细细地打量着我。同为女子,初次相见时,相互地揣度甚至是暗暗比较都是少不了的。我看她的样子约么也就十六七岁,正是孩子心性尚村的时候。坦白说,我见她第一面时是自惭形秽的。 “芷凝,这么晚了,你出来也不穿件披风。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心里又一惊,这竟然是远清的声音,见他缓缓超那女子走去,脸上的笑意如月光般温柔,芷凝,想必就是那女子的名字了。 芷凝,多美的一个名字,山间白芷上的凝珠,芬芳与光华并生。她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光影流年 我看着面前的这一对璧人,沉浸在这如水般温柔的夜里。 远清在给面前芷凝披上上一件蓝紫色的貂皮披风。动作很小心,也很轻。此刻的他们,也在含笑对视着,仿佛眼里只有彼此一般。 我认得那披风,那是我在刚入冬的时候亲手给他缝的。用细细密密的针脚整整缝了一个月。现在他竟然拿来给别人穿,一双桃花眼里含着万般的深情。我心里的恼和恨,已经被一股酸苦地水淹没了。 过了这许久,远清才发现我一般。“咦,你怎么也在这儿。”以我此时的心情,对他说话哪里还会有得好气。“哼,你问得真是莫名其妙,这儿是我家,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也要你来管?只是这位姐姐看起来眼生的很哪。”我直直地望着芷凝,相信他们二人都能够感受到我的不友好。而远清依旧笑意温然,似是很自然地轻揽过芷凝的肩膀。 “这是芷凝,是我失散多年的同乡妹妹。前些年因家乡灾荒,父母离世落得孤苦无依,走投无路之下入籍为妓。谁知前些天与曹国公夜泊秦淮之时,我们得以重见。这得感谢曹国公出资替芷凝赎身脱籍,才能重获自由。” 远清的这一番讲述,令我气恼之余有许多惊讶,这女子居然曾沦落风尘,却不见其半点的风尘气息。清清爽爽的犹如江上芙蕖一般,却比那芙蕖多了几分动人情致。 “那么我便恭喜霍校尉喜得佳人”。我说完这句酸不酸,咸不咸的话便自顾转身离去了。我不想让他看我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没得招人笑话。 又是一夜的翻来覆去睡意阑珊。直到天明时分有了些许困意之时,子衿又过来叫起,说李景隆来了。 我心里烦的很,只是简单地梳妆洗漱,就去前厅和他会面。 当我到达前厅,天知道我有多想扭头就走。昨晚那一位天仙似的人端坐于厅内。李景隆见我来了,忙拉我进厅。“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下。这位姑娘是。。”正当要为我引荐芷凝之时,我打断了他。“不用介绍了,芷凝姑娘嘛,早见过了。”芷凝也起身向我施了一礼。“是吗?那最好了,今早叫你来,主要是和你商讨除夕夜合宫宴饮的节目。到时候,你抚琴,芷凝跳舞,一定技惊四座。”李景隆自顾自地说道。 我斜睨了李景隆一眼“你怎么不上,你与芷凝姑娘琴舞合一,才子佳人才相得益彰阿!”我故意将才子佳人几个字说的很重,随后有故意恍然大悟般说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人吃醋吧。” 我看着芷凝的神态,一直含着一分含蓄的笑容,而李景隆却也没接我的茬,而是拿来了曲谱让我去练,只告诉我三天后要来验收。说完便以有事要去找父王为由,离开了。我没有兴致去和那芷凝聊天,更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我心想,莫名其妙地整在忙什么节目歌舞,我倒是想要看看你们究竟想整出什么幺蛾子。 三天的时间,我将李景隆教给我的曲谱已经全然摸熟了。这一天,正好到了他要和舞的时间。 我与李景隆还有芷宁来到庭院中。我们没有太多的话,只是将曲子与芷凝的舞步合了起来。见那芷凝舞步盈盈,轻摆腰肢,很是撩动人心,一曲舞罢,她便香汗淋漓,一双俏脸白里透红。站在一侧的李景隆示意我们休息一会儿。芷凝闻言就自己走到一旁擦汗喝水。我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排遣心里的郁闷。 “你刚刚弹的那是什么?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是李景隆的责怪声在我耳边响起。这完全在我的意料当中。“什么怎么弹的。我可是哪个音犯错了?还是哪个指法让你看着不顺眼了?”“音没错,指法也没错,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弹这么快,是要去赶集吗?”我的琴艺是他一手教的,一点点的好赖当然都是逃不过他的一双耳朵。我依旧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快吗?我怎么没觉着?”李景隆恼地在我脑门上轻点了一下“我告诉你臭丫头,你要是再成心弹这么快,累坏了你嫂子,看我打不打你。” 他说嫂子二字,把我说的好生奇怪。“什么嫂子?”李景隆用下巴指了指在不远处的芷凝“哪,你看清楚了,那就是你九江哥哥我的心上人,你未来的嫂子,可不许你再犯浑。” 我心下大吃一惊,刚刚送进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我忙问“你说,那是你的心上人?可她不是和远清。。。。。。。”“和远清什么呀?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吗?我说大小姐,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人不是你吗?你真当你们霍远清是块宝?是个人就喜欢?” 原来,那晚远清说的是实话。他和芷凝是同乡。在那个机缘巧合的晚上,与李景隆夜泊秦淮之时偶遇了沦落风尘的芷凝。但是与芷凝一见倾心的人是李景隆,并不是远清。 这么一通解释下来,我便觉得恍然大悟,心中也顿时豁然开朗。我向李景隆讲述了那晚远清给芷凝送披风的事,让我心有芥蒂。李景隆哈哈大笑“你呀你呀,别人就想看你生气,偏你上赶着着别人的道。” 我瞬间明白了远清是故意折腾我,瞬间羞地想找个地缝地方钻进去。 “怎么,就许你们哥哥妹妹的,我们一叙兄妹之情你便这么多心,你当真是近则不逊远则怨呢。”是远清,他从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眼里带着与幼时无二的坏坏的笑意。而芷凝也信步来到了李景隆的身侧。李景隆温柔地替他拭汗,原来他们才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原来,远清是有意与芷凝做亲密之举,故意诱我生气的。 我只对远清笑骂了一句“懒得理你。”扭头就要走,而我知道,远清必定会跟在我身后,紧随而来。 这些年来,我们深知彼此的脾气秉性。所以他才能这样轻易地惹了我生气。 番外 -燕王篇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八岁那年,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朱棣。亦有了天下最高贵的出身-皇族。 那一年,父皇在应天称帝。我和一众兄弟们都有了自己的封号和未来的藩国。 母妃告诉我,我的藩国在燕北,自古就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北。在那一隅之地,我将成为终身的塞王,为大明,为父皇拱卫疆土。 我依然记得十二岁那年,宋先生教的那首《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是了,那句不教胡马度阴山,成为了我终身的使命,从我受封的那一天就了然于心。 父皇荣登九五,给我们一众子女满门荣光。却没能给我一个承欢膝下的童年。九岁时,母妃在病中听着我无济于事的哭喊,永远闭上了双眼。 从此,似乎与人伦亲情再无缘。父王的冷漠和忽视,兄弟们似有若无的白眼。让我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要有价值。 十五岁,军演初露头角,十六岁,随朝中大将出征漠北,顺利凯旋。 从那时起,在众人眼中,燕王朱棣不可小觑。 再后来,娶妻,就藩,一切按部就班,也波澜不惊。 如果不遇见她,如果没有后来的际遇,或许,我会和举案齐眉的妻子度过平淡的一生。会安心做一辈子的塞王。 是她,在看似平静的岁月里,与我相濡以沫,却从内打破了我最初对人生所有的规划。 那一年,正是暮春时节。我回京述职,觐见完父皇后就去东宫拜访大哥。 那日,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水气,下着朦朦胧胧的细雨。江南的春就是这样,仿佛整个笼罩再一层薄薄的烟雾中一般。 陪大哥用过午膳后,我在东宫內的斜角花园里散步。到底是春意盎然的时节。满园子的春色呼之欲出,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草色绿茵,被这和暖的春风一阵阵地增色。 这季节的颜色,让我移不开双目。那屹立在花丛中的人,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像是狠狠地在我心头抓了一下。她肤色白皙,身姿曼妙,剪水秋瞳更是犹如把人笼罩在这和风细雨里。她是仙女吗?否则怎么会美的这样不沾凡气? 我见过的美人不少,这样一眼抓心的从未见过。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大嫂常氏太子妃的亲妹妹,鄂国公的三千金常雨微。 我想娶她,想要给她最好的一切。那几乎是我下意识的念头 大哥大嫂得知了我的想法,欣然促成了这门婚事,亲上加亲,何乐而不为? 雨微就这样成了我的侧妃,随我回了北平。 她有些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名字叫雨微,但她喜欢晴朗清爽的天气。我初见她时觉得她如惊鸿仙子,可她确实个极有凡俗智慧的人。她成了正妃妙云的好帮手,把整个燕王府打理地有条不紊。不光如此,还做的一手好菜,甚至开得一手药方。我常年征战,落得风湿和胃疾,她用纤纤十指消减了我的病痛,把我照顾地舒服妥帖。我们度过了一段琴瑟合鸣地幸福时光。 我喜欢夜读兵书,她就静静地坐在一边读着话本,诗词,或者做着针线。偶然间抬头相视一笑,只觉岁月静好。我平日喝的茶有几分热,是怎样的浓度,也只有她知道。 没过多久,她便有了身孕,我已经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了,可我依旧不可抑制的高兴,因为那是我和她的孩子。 在雨微六个月身孕之时,我奉旨征战北元。在她生下我们的女儿-瑾瑜的那天,我打了打胜仗。我认定了他们娘俩是我的福星。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瑾瑜出生的那天,父皇他伏羲入梦。得术士解梦,说是那天诞生的女孩儿,乃真龙之女。那一天,整个朱家宗室只有一个女孩儿诞生,便是我们的瑾瑜。而所谓的真龙,除了父皇之外,只能是身为储君的大哥。瑾瑜若是真龙之女,无疑是冲撞了嫡系的龙脉。父皇听到这样的说法会怎么做,我们浑然不觉。 瑾瑜满百日之时,正逢新年,我们一家奉旨进京过年。我在应天的燕王行府大宴宾客,为瑾瑜庆贺百日。父皇竟然来了,他喜滋滋的样子看着十分慈和。抱着刚满百日的瑾瑜爱不释手。“小丫头,你可是个有来头的呢。”父皇说道。宴会结束时,父皇似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老四,朕用神机营,换你这颗掌上明珠如何?”我心头一紧,以沉默回应着父皇,而父皇又自语般说道“小丫头命格贵,应该有个更高的门第。” 父皇这般说,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显然是对瑾瑜是真龙之女这种说法很是忌惮。他要把瑾瑜变成大哥的女儿。我心里不由冷笑,大哥果真是父皇得心头宝,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解梦,就要让我们骨肉分离,以此来成全大哥的基业。我心中不愿,只是打着哈哈过去。 当晚,我想着父皇的话久久不能够入睡,我感觉得到,在一旁的雨微也没有睡着。我听她的呼吸声就知道她醒着,就像她见我翻了几个身就清楚我在忧心什么。 第二天,我受五弟之邀赴宴,雨微推说身体不豫,没有同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当我回来,看见瑾瑜的小床上空空如也。是雨微,把她送进宫去了,从那天起,瑾瑜成了大哥的女儿。 我坐在瑾瑜的小床边,手里攥着拨浪鼓久久不语。雨微见此,说道“王爷,我只是弱质女流,不懂朝堂之事,只知道,若是不将瑾瑜送予太子抚养,便会令皇上对王爷存疑,疑您有觊觎天下之心。到那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怕大厦一朝倾颓,再无完卵。”我缓缓回过头看着雨微,她眼里深深的哀痛瞒不住我,即使她佯装平静。 瑾瑜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她只会比我更加心痛。她这样做是为了保全燕王府,也保全我。让父皇看到我们彻头彻尾的臣服。可是,我的野心却是从那一刻升起的。我身为皇子,位高权重的大藩王,本质上就是皇权的垫脚石,卑微到了极点。我只有站在更高的地方,才有能力保护我身边的人。 我拉住雨微的手,亦是无言。因为这世上最廉价不过承诺。从此以后,我会静默无言地往高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