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武林称霸奥义》 第一章、强娶强嫁 我在马厩里给林儿刷背的时候听到前院有寒暄声,往外一瞥,就见嬷嬷急匆匆赶过来捉我了。幸好她以为我在屋里,不然岂不是又逮了个瓮中捉鳖。想到此处便有些气,牵着林儿出了马厩。 待我们爬上后山的半坡时,就听见正殿有钟声长鸣。 此时暮色四合,雄浑的钟惊起一片林间飞鸟。我有些艳羡地看着它们消失在山尖儿,林儿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低头蹭了蹭我的脸。它鼻子里呼哧哧的热气,熏得我一个喷嚏。 我知道今天来的人是谁。江湖四大门派,漠北沙门,上京燕门,巴蜀唐门,还有我们黔南长门。今日来的是唐门不知多少系以外的旁总,来迎娶我这个黔南幼女。 我蹲在山坡上揪草根玩,林儿在不远处觅草吃,那太阳一会儿就下了山。平常若是再有一会儿不回去,山坳里就会亮起一串光亮。 孝娴,孝娴……三师兄的嗓门最大,但最早发现我的一定是六师兄,因为他耳朵尖。 天黑后山间凉起来,林儿也开始有些焦躁,它不喜天黑后的山里。若是顺着我自己的意思,必得再撑上一会儿,最好是挨到师兄们上山寻我。不过今天想必他们也无人有这个空,眼下都在前面招待唐门贵客呢。 回家的路熟悉的很。自我五岁学会腾身之法后,家里的墙就和门前的台阶一样矮了。就算是我住在院里最高的阁楼上,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轻而易举攀上窗沿,推窗扭身跳进房内。 一个人站了起来。 我吓得差点跌出窗外。随即火石声响,灯长起来了,是我长姊孝仪。 “姊姊……”我怕她骂我,但幸好她只是舒了口气,似是放下心来。 “今日可教爹爹脸上难看。唐门的公子,随亲来的长辈礼婆都等在那,就是找不到你人。还好六师兄脑子活,说你害羞不愿意出来,才接过这一茬。” 我任她埋怨,低着头不吭声。 十六年了,孝仪都拿我没办法,今天也是。她定是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但见我这样都憋了回去,静了半晌才道:“那唐氏少爷……我替你看了,是个易相处的人。若是到了那边,他应能护你周全。” 我心头火起,觉得她说的都是屁话。她自己嫁了大师兄,能留在家里,又怎知我嫁这么远以后谁又能护我周全? 孝仪走了过来,伸手要摸我的头,我一扭别了过去。她手腕上的茉莉花油很好闻,我抬起头时看到她眼里隐隐的落寞,心中立刻酸了,一句委屈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她却转身走了,还没等我说出口,只匆匆丢下一句“屋里好生呆着,别乱跑”。 屋里又静下来,我跌坐在椅子上,胸口堵得厉害,脑子也乱的厉害。这些人,爹爹,姊姊,大师兄,一个个都说巴蜀唐门有多厉害。我嫁去了,不仅能精进武功,也能见大世面。可他们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把我卖了,换了个能巴上唐门的机会。 刚有四大派的时候,我们是最厉害的。长门地处南疆,流传着很多诡秘奥妙的传说,书里讲最早的长门高手得南疆地灵的偏爱,甚至能能御火孥风。可近百年过去了,或许是我们的族人失了地灵的心,一代比一代落魄了。如今的江湖,是上京燕门和巴蜀唐门的天下。 若是阿姆还在,定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待我。可是她去得早,刚生下我就撒手人寰,爹爹和阿姊更是从不提起她。 我整个人似长了草,越想越难过。阿姊说她见了那唐门公子,不知是怎样的人?可能肥头大耳,长得很胖,武功也不怎么样。或者是个粗莽壮汉,会打老婆的那种。 最好是像六师兄那样,长得好看,会讲笑话,也会编那种草蚱蜢。 ——— 我在屋里呆了三日,没出门。倒不是不想出去,只是嬷嬷搬到了我屋子里住,她也不管我做什么,只是在一边纳鞋底、看着我。婚期渐近,他们怕多生事端。 我每天都坐立不安,吃不下饭、看不下书,更别说练武了。就当我觉得自己要闷出毛病时,六师兄来了。 八个师兄弟,他是长得最好看的。一双弯弯的笑眼,我喜欢他说话时嘴角边就露出一个小酒窝,甚是可爱。他从不正经叫我名字,而是喊我,小仙、小仙。 “小仙,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个酒坛子。我惊呼了一声扑上去,拔开塞子,一股香甜的米酒味扑面而来。 嬷嬷颇不赞同得抬起头,却被六师兄抢先道:“嬷嬷,我带孝娴出去转转。” “师父同意了的。”他又补充一句。 嬷嬷不太愿意的样子,但看我在一旁过于可怜,也只好默许。六师兄一把拉起我,二人你挤我我挤你跑出屋子,脚步乱成一团往楼下冲。我抢先推开悬窗,翻身从楼上跳了下去,身后是六师兄大笑的声音,也跟着跳了下来。他笑的那么大声,我都怕前院的爹爹听到。 我二人一口气跑到花园里站住,靠在桂花树上上气不接下气。对视了三秒后,都乐了出来,抖得一树的桂花撒了满身。我把一直护在怀里的小酒坛拿出来,仰脖灌了一大口。 “你慢着些喝。”六师兄从我手里抢过酒坛,“给我留点。” 他喝酒时喉结上下滚动着,衣服下没被太阳晒黑的皮肤露出一小节。我看得有些脸红,别开了脸,口齿间的米酒糯糯生香,一股气甜辣到了心里。 他喝净了酒,摇了摇瓶子:“没有几瓶了。改日我去央师姐再做一坛。” 他说的师姐便是阿姊,她最擅酿酒。粮食选的是谷雨过后的第一茬,发酵后便埋在桂树下,开春了便挖出来,浓郁的酒劲中带着花土的味道。其他人从不让我饮酒,只有六师兄体恤我,经常偷了一坛又一坛藏在衣襟下带来看我。 爹爹常苛责他贪酒,他也不辩驳,还是笑嘻嘻的。晚间却还是会如约而至,在楼下喊我小仙,襟袖间全是酒香和露水的味道。 不知多少个阴晴圆缺的月夜,我们一起躲在屋檐的背阴处,分喝一罐酒,看着一颗颗星辰落入银河之中。 “你在房中待的可闷?”他问我,“我带你溜出去逛逛好不好?” 我俩时常会偷跑去山下的镇子中玩耍,然而今天我却没什么兴致:“你那日可见了唐门来迎亲的人?”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心中忐忑,想问却又不敢问:“那——那你肯定见了……” 他垂下眼睛,复又勉强牵起一点笑,抬手胡乱揉了揉我的头发:“无论是谁,都配不上我们的小仙。” 他常说这样宠溺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特别的女子,仿若珍宝。可今日我听了,心却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厌恶这甜蜜背后的敷衍:“我不想嫁。” 我这话说得其实没没底气,因我知他也做不了什么,说出来也只是破坏气氛。果然他身上欢喜的气息褪了些,半晌没说话。 “小仙,”他慢慢叫了我一声,“小仙。” 我忽然恨他这么叫我。若我嫁去了唐门,整个黔南都会鸡犬升天,他这个掌门六弟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左右都是卖了我,与爹和阿姊有什么区别。 我猛地起身,惊了他一跳。“这样好生没趣。”我恨声道,埋头往外冲去。他慌了,在后面叫我,追上来,但我知道他追不上我。 整个黔南长门没一个人追得上我。 “小仙!别往那跑……小仙……”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看来是被我甩在了后面。我心中大快,更提足了中气,腾身跃上屋檐,用了十成功力往院外跑去。等到了马厩,我就牵上林儿上后山,离这帮口是心非的人远远的。 然我身子刚越过内院的围墙,便忽听铮然的空破之声,我脚上忽然一痛。 我一口气立刻没提上来,落地时脚下虚浮,一个不当摔下了墙头。差点就摔了个狗吃屎,却被一人伸手稳稳扶住。 我一抬头,心里顿时凉了。扶我的青年长身玉立,清秀的面孔一如既往得板着,一双黑眼睛之遥盯着我仿佛就能挑出我无数错误——竟是二师兄。 他的手有力得钳着我的胳膊,将我拉起来后就颇不满地训斥,“如此乱跑,成什么样子。教你武功,难道就是让你如乡村野妇一般爬墙头的吗?” 他骂我,我从不敢回口,只是唯唯诺诺站好。二师兄似有别事烦在心头,只是简单教训了几句,就挥手让我离开。我怕他追问我为何没乖乖呆在屋中,此时被恕自然大喜,欢雀应了声就准备溜开。 “仲林兄,一弈未已,你怎么出来了?” 二师兄脸色一变,稍微往旁边侧身挡住了我。我却好奇,悄悄探头往他身后望去。 当时的公子酉长发未束,于日光下乌色带青。他闲散地看过来,似是愣了下,嘴角轻弯露出一个柔软的浅笑。 “是酉失敬了。” 我并非没有见过好看的男子。黔南男子多俊朗,或那渡河乘船的年轻樵夫,或那走山的卖货郎,无一不是肤色黝黑、身材劲瘦,笑起来会露出编贝一般的牙齿,满是热情。老远见了心仪的女子,便会大声问上一句,漂亮阿妹哪里去呀…… 这人却不一样。他的肤色太白皙了些,眉眼间的神态也太秀气了些。他穿着那不知是什么名贵料子做成的云锦白衣,风吹过时会扬起些微的弧度,其中雅丽而矜持的味道,一如他含笑望向这边的眼神。 嬷嬷以前曾给我唱上京流传过来的曲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后来她不再唱了,说那些词曲轻薄,不是姑娘家该听得东西。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对我笑时,我竟只能想起这两句词。 二师兄拉着我的手忽然一紧,却听他平静道:“自家师妹管教无方,让公子见笑了。”他伸手一推我,“这位是唐门外宗宗长,唐公子的叔叔。以后——也是你的小叔叔了。” 我脑子胀胀的,才反应过来向他见礼,一附身时血液往脑袋流,耳朵根顿时如火烧般烫了起来。 第二章、拒婚罚跪 公子酉抬手虚扶我:“那日听说侄女身子不适,未曾见到,今日看来已大好了。遇上的突然,酉都不曾准备见面礼,太失礼了。” 此时我二人挨得近了,我才发现他身量极高,我站直了身子看他却只能望见一个背光下优美流利的下颌弧度。他说的话文绉绉的,而黔南人从不这么说话,我讷讷着不知该回什么,顿时觉得自己蠢透了。 幸好有二师兄给我解围:“公子不必客气,左右过几日也是要——” 他话没说完,便听不远处有弟子们见礼的声音。我一个激灵回头,果见打树丛那边转过来一八尺大汉,留着浓重的络腮胡,肩宽背阔气势汹汹,直奔这边就来了。后面跟的却是垂头丧气的六师兄。 “师父。” 公子酉也笑着欠身:“长兄。” 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顿时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想躲到二师兄身后。谁知今天他并没有主动为我开脱的意思,仿若一堵冰墙杵在我后面,纹丝不动。前有狼,后有虎,我只好把头埋下去,顺便瞪了眼同样低头不语的六师兄。 父亲笑起来也是声如洪钟,他极热情得同公子酉客套了一番,顺便毫不留情得骂了一通我这个不知礼书的不孝女。公子酉自然不会追究,浅笑盈盈得应对了几句,就又约二师兄进去下棋了。 二师兄进去前,居高临下得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的“自求多福”让我气不打一出来。 果然他们二人一进屋去,父亲脸上的春风立刻化为雷霆暴雨,对着我和六师兄一阵发作:“你们俩!跪灵苑去!” 黔南人信奉地灵,觉得人身生于黄土,死后也必归于黄土。灵苑里种地上种着花果,地下埋着先祖,春发秋生,夏繁冬眠,人的肉体在这繁茂又归尘的循环中得到了永生。 可我最怕跪灵苑。石砖忒硬,蚊子还多,一咬一串包,跪上一会儿就有罪受的。父亲一般不是特别生气,是不会罚我们来这里的,今天可能是触到他霉头了。 我和六师兄并排跪在石砖上,又硬又凉的地面让我俩都呲牙咧嘴的。父亲还在高声怒斥我的不听教诲和不知礼数,说到激动处甚至挥舞手臂,他后面的一颗李子树让他打得枝桠乱颤果子乱掉,我不禁十分同情埋在李子树下的先辈。 “长孝娴!”他忽然大吼一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闷闷得应了声,又忍不住提醒他:“爹,你小点声。惊到祖宗了。” 父亲气得更是吹胡子瞪眼,用力一跺脚,恰好把掉在他脚边的一颗李子踩的紫酱四溅,看得我和六师兄一阵牙酸。 “就你这个样子,怎么嫁过去!你知不知道唐门是什么地方,那是高门大户!你要是再野了似的胡闹任性,早晚就得闹笑话!今天不就是吗?可好呢,还没过门,先让人家看看长门的姑娘有多粗野!” 我一阵气闷:“又不是我愿意乱跑的,你要是不关我,可不就没这么多事了。”转念又想起今日见到的公子那高洁模样,却是与黔南人不太一样,心中不免有些低落,“他们这么好,娶别人去吧,我还不稀罕呢。” “你!”父亲大怒,“这门亲事已经应下,你不稀罕也得稀罕!” 我本懒得和这暴脾气老头顶撞,但现下不仅火上心头,说话也呛了起来:“都是你自作主张,问过我的意思吗?不就是想攀上唐门吗。真可惜你就只剩一个未婚女儿了,不然都不够嫁!” “混帐东西!”父亲蒲扇般的大手高高举起,挟杂着万钧怒气。 情急之下六师兄从侧面一个飞扑,死死抱住父亲的双腿:“师父!师妹她不懂事,您千万别打她!” “小六你给我滚开!没你什么事儿!” 我也大声道:“六师兄你不用管,反正我就是不嫁!” 可怜六师兄被父亲甩了几下没甩脱,最后一下被踹到肚子上,脸一下子刷白。我看得心疼,急着跪行几步要扯开父亲和六师兄:“这里没你的事情,你快放开!” 我俩一个搂一个扯闹成一团,父亲却忽然停下了动作,皱眉怒目看着我们,半晌道:“小六,你先下去。” “师父……”六师兄颤抖着嘴唇,忽然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您别生小师妹的气了……从订婚到现在,她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我——我们师兄弟看在眼里,都心疼。她、她要是不想嫁,您就、您就随了她的意思吧!” 我心头一颤,眼圈顿时红了。别看六师兄平日嬉笑玩闹的样子,其实他最怕父亲。此时顶着父亲勃然大怒的时候说这话,肯定怵得慌,可他还是说了。 可父亲却没有愈加发怒,只是死死皱着眉头:“你先下去。” 六师兄还想说话,却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只好惨白着一张脸起身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我尽量挺直腰背,作出无愧于心、凛然大义的模样,看父亲拧眉不停的来回走动,似乎有什么事特别烦恼。 片刻他猛地停下脚步,直视着我:“你是不是喜欢小六?” 我吓一跳,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男女之爱,顿时觉得十分别扭。但黔南女子从不隐瞒自己心意,向来有一说一:“不、不讨厌。” 父亲眉头拧得像个死结,长长叹了口气:“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混小子,你这丫头的眼光可真差……”他沉默了下,摇头,“我本想着,你和仲林或许……” 二师兄的名字便是仲林。我被父亲这话里的意思吓得一个趔趄——二师兄?!他管我管的比亲爹还狠,一开口便是我的八百个不是,父亲从哪儿看出我们有可能的? 父亲的口气忽又严厉起来:“但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无论是小六还是谁的,你都给我忘的干干净净,老实嫁去唐门。我是为你好!” 我们父女俩的脾气都冲,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他这么不容商量的,我也气得很:“说什么为我好,你就是想攀附唐家!你逼我嫁,我就撞墙!绝食!上吊!” 父亲气得指着我半天,最后竟怒极反笑:“行,不愧是我长家的女儿,够硬气!那你就在这跪着吧,一直跪!看看你膝盖是不是跟脾气一样硬!”说罢拂袖而去。 我撇了撇嘴,悄悄挪动了下双腿,立时一阵针扎般的感觉袭来。老头真狠,知道怎么治我最有效,但今天我是绝对不会轻易向他低头的。 日头渐渐西落,灵苑中一片橘红色的阑珊余晖。 黔南的山中,夕阳之际最是壮景,无限远天粉橙交叠,赤青相映,一轮宏大的落日仿若近在眼前。此时就算在此处,也能看到树桠果子上都被镀了层金粉的霞光,极是瑰丽。 我望着叶隙中的日头,用手锤了锤已经麻木的腿。已经几个时辰了,看来父亲今日是下了狠心要整治我。只是腿倒还好说,肚子饿了却是忍也忍不住。我偷偷看了看滚在地上的李子,一般灵苑中的瓜果是要上贡的,不能给人吃,可我要是偷一个祖宗应该也不会介意—— 刚想到此处,忽听外面有脚步声,我赶紧跪直了身子。却听枝叶摩擦声,一黑衣青年走了进来,我回头一看顿时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二师兄没说话,倒是掏出了一块荷叶糯米糕。我早饿的前胸贴后背,赶紧接过,还是热的荷叶里蒸腾出一股极香甜的米味。 在我大口吞咽时,二师兄撩衣在我身侧蹲下,轻轻摸了摸我的膝盖:“疼吗?” 说话间我已快吃完,含混道:“当然疼……师兄,你有没有带——那个?”说完向他挤眉弄眼。 二师兄撇了我一眼,淡淡道:“没有。” 我顿时有些赌气。平日我被罚跪,他来看我都会带着零嘴和软垫,帮我度过难捱时光。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竟似有意让我挨罚一样,跟往常半点不同。 似乎没察觉到我的闷闷不乐,二师兄轻轻抬起我一条腿,先将一只手掌垫在我膝盖下,另一只手缓慢的揉着我大腿的诸个穴位。他的手温热有力,我很快感觉一股热流从腿上涌,刺骨的冰凉感瞬间褪了不少。 “师兄……”我叫了他一声,“你、你就不能帮我去和爹说一下……”让他少罚我两下。 二师兄似乎没听见的样子,还是专心帮我揉着腿,半晌后方道:“师父这次罚得好。不然你嫁了过去,更得吃苦。” 在订婚这事上,二师兄基本没怎么插过手,我一直以为他虽然面冷但还是偏向我的。可这么一听,竟然是支持这桩婚事的,我顿时急了:“师兄!我不想嫁,我——” “这事儿你得听师父的。”他竟然不容置喙,“是为了你好。” 又是一样的说辞!我气的不轻:“我的婚事,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你们一个个的,就那么想让我嫁那么远,一个熟悉的脸都看不到吗?要是——要是——”我声音不禁抖了起来,“——要是阿姆在你们还会这么对我吗?!” 他手上一顿,随即抬眼看我。与黔南人惯有的浅色瞳孔不同,他的眸子是完全的墨色,此时一整个霞光满照的远天全部落在了那沉黑的瞳孔中,仿佛一双眼睛都着了火。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我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抿嘴倔强得看着他。 半晌,他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得叹了口气:“说是为你好,是真的。不说别的,单凭你现在的体质,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作为。” 我一愣,万万想不到婚事和这件事还有关系。 二师兄继续淡淡道:“你内息紊乱,是胎里留下的根子。师父和我——我们没本事,治不好你……若是不能习武也就罢了,就怕你日后会……”他沉默了下,又道,“唐门修气,练的就是一门理气用息的内功。你只有嫁过去了,方能修习唐门心法,说不定有一线生机能改变现在的内息。” 我呆呆的,脑子一片混乱,无论是阿姊还是父亲都没向我说过这事。但我知道,从小他们就在我身上耗费了不知多少精力,就为了能改变我胎里留下的混乱内息。这个根子的问题,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便是很难习武,往大了说便是气脉混乱难以控制。长门练的本就是一门威猛功夫,往上数几辈长门还繁盛的时候,不知有多少高手最后落了个暴毙而亡的结果,都是因为不能管束自己的内息走向。 顿了片刻,我艰难道:“我不管,哪怕我就能活一年、一月、一天,我也要留在黔南……” 二师兄抓着我肩膀的手猛地收紧了,看他面色似乎恼怒了起来:“闭嘴,不许说这话!” 他喘了口气,复又冷然道,“就算不为自己想,你也该为长门想想。如今四大家,沙门靠着些奇技淫巧一直如此,唐门与燕门却不断壮大,门生无数、武学修为更是愈攀高峰。可我们长门有什么?一年年落魄下去,江湖上已有人说四大门派该改成三大门派了。你听了这些话,难道没有半点忧心么?作为长门掌门的嫡女,却没有内力,你能为门派的未来做什么?若是有一天我们真的要灭门了,你准备干什么,站在后面等师父和我们保护你吗?” 他一通话把我逼得胸口发闷、脸色涨红,双手紧紧捏住了衣衫。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有时隐约也想过,就这样生活在黔南山脉里有什么不好,为何要去争那几大家族的名号?可一旦我随父亲走出家门,稍稍在江湖上一过,所有人看向长门的目光都让我如鲠在喉。 是啊,为了这个家族我又做过什么?可要用我自己的婚事去换一个能修习内力的机会,我又万般不愿。二师兄真是懂我,知道怎样把我打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我憋红了脸,低下头去不吭声,也不愿看他。 二师兄站起身,低头看我:“起来吧,我带你回去。” 我撇撇嘴,憋闷道:“……爹还没让我起呢。” “我去同师父说。” 他来拉我,我上半个身子刚抬起来一点,双腿立刻传来一阵针扎酥麻的极痛感,我不禁难受得叫了声。 二师兄几不可闻得轻叹了口气,背对着我蹲下:“上来。” 我心中郁结,又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一席话,有些闷闷得道:“你让我自己缓一会儿好了。” 他没理我,转身一拉将我扯到了自己背上,轻柔得拖着我双腿站了起来。我僵硬了片刻,还是将脸轻轻贴在了他温暖的背上。 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次这样背过我。通常是我和六师兄出去捣乱了受伤了,二师兄在最后匆忙赶到,冷着脸训斥我们一通,最后还是要背着我、牵着六师兄回家来。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他的肩背有些单薄消瘦,随着时间流逝,这个肩膀逐渐宽厚起来。而唯一不变的是他托着我轻柔的双手,和稳稳的每一步。 他个子高,我爬在他的背上正好能越过枝桠看向远方。 “师兄,”我将头贴在他的脖颈处,轻声道,“今天的夕阳好美。” 可二师兄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又拖了拖我的身子,一步步离开了灵苑。 第三章、星河滚烫 那晚二师兄带我回去后,父亲果然没再派人来训斥我,估计是二师兄对他说了什么。我心中烦乱,一回到屋子中立时便躺倒下去,望着头顶的床帏发呆。 我想习武吗? 做梦都想。 因我体质特殊,从小师兄弟练武的时候便只能在旁边观看。三师兄的刀,六师兄的枪,还有二师兄的剑,斗起来的时候银光雪舞、衣炔飘飘。他们师兄弟常在一起切磋武功,说到兴致处常高呼大笑,好不快活。可他们一看我走进了便会连忙闭嘴,换一些风花雪月的话题。可如此我心里只能更加憋闷。 有时看我实在不快活了,二师兄会给我传授一些无需内力的招式。他当时给我的那把剑很重,但我一点儿也不想表现出来自己拿不动,反而握着剑柄时心里激动得颤抖。可当我好不容易记住了那些招式,依葫芦画瓢舞了一遍后,师兄弟们那诡异和同情的眼神更让我觉得屈辱。 当时六师兄怎么安慰我来着?哦是了,小仙你动作很标准了,反正咱们练这个也不是为了去比武,强身健体嘛。 我心中暗骂了一句,翻了个身。 结婚……我又默默念了这两个字,不知嫁给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阿姆生下我就去了,我从没见过她和爹爹相处;阿姊和大师兄倒是举案齐眉,但却看不出与我和师兄弟们的相处有什么不同。 我并非对男女之事一概不知。山下小村子里的姑娘们经常传看上京流传的画本,里面千金小姐和白衣公子的缠绵悱恻,虽然过程的确感人,但这相爱的起因却让人摸不着头脑。通常是在人群中相互看了一眼,或是千金小姐掉了手帕被公子捡到了,总之因为莫名其妙的一些缘由二人就生死相依了。 难道男女之情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我第一次认真想这件事。画本里描绘这种感觉仿如烈火灼身,极痛楚却极热烈。但说实在的,我从没在任何一对夫妻之间观察到过这种感觉。 想得迷迷糊糊间,外屋的烛火轻轻爆了一声,嬷嬷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往外走去,可能是扛不住打算睡了。我也正准备坠入梦乡之际,忽听床边的窗外传来小小的叩击声。 我一个激灵回过了神,腾得做起来侧耳倾听。那叩击声顿了一小会儿,继续有节奏得响了起来。我赶紧撩开帐子下床,蹑手蹑脚得过去一把将窗户推开。 一阵袭人的凉风吹来,外面夜色静谧、繁星如许,却并没有人在。 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正想回手关上窗子,忽的从房檐上倏忽倒挂下来一人!我瞪圆眼睛下意识就要惊呼出声,可那人已一把托住我腋下将我“噌”得从窗口拽了出去。 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星空在眼前翻了好几个跟头才正正停在头上。回过神来自己已躺在屋顶的瓦片上,趴在我旁边的人笑得肩膀无声颤抖,一双眼睛落满璀璨星辰。 我看着他,本想发怒,可他笑得太开心了,我没忍住也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爹没罚你?” “没有。”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掏出一瓶酒,“喝不喝?” 我咽了口水,还是没忍住接过来灌了两口,一股热辣辣的感觉瞬间涌上脑袋。我舒了口气,顺势躺倒在屋檐的斜坡上,趁着些许酒意看无际的星河,仿佛在缓慢流淌。 六师兄躺倒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仰头看。他挨我极近,男孩子身上特有的热气传到了我左侧的皮肤上,而微凉的夜风正吹着我右边的身体,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体感下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一时间只有安静。星移月动,如此浩瀚而瑰丽的场景却如此无声,任何白日里的喧嚣都变得微不足道的,有这夜空的宁静才是亘古永恒。 沉默片刻,我忍不住侧头看向他:“你——” 恰巧他也在同一时间转过了头,瞬时我们之间只有一息之隔。夜色星光之中,他浅色的瞳孔格外柔亮,仿佛与星辰以同一频率在闪烁,并以滚烫的目光凝望着我。而他的呼吸,我的呼吸,都是米酒那甜辣的香气,萦绕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之间。 我的心有一瞬间的刹停。他手微微一动,指尖搭上了我左手的酒瓶。我本以为他要拿酒,可那带着茧子的温热掌心却缓缓移动,最后覆盖在了我的手上。 “小仙。”他叫我叫得那么轻,几乎是只动了嘴唇,可我却清晰得听到了他轻柔的声音。 我口有些干,可扑通乱跳的心和不断蒸腾的热气让我无法控制自己,嘴角忍不住得要笑:“干嘛。” 他凝望着我,以一种全新的、却热烈的目光凝视着我:“小仙,你想留在黔南吗?” 我当然想。 夜色中看不甚清,可我觉得他忽然脸红了,虽然他还什么都没说,那一瞬间我也跟着脸红起来,连耳朵根都开始发烫。我们二人面红耳赤地对视了片刻,他才轻声道:“那你跟我去参加夏祭吧。” 我愣了。 黔南人在初夏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会举行夏祭,以歌舞、食物和庆典来供奉地灵,乞求来年还能得到这片神秘土地的眷顾。凡是信奉地灵的年轻情侣们都可以在这一天,在地灵、夜空和众人的见证下许下百年好合的誓言,这种经过见证的誓言神圣而不可侵犯。 我心中打鼓,脑子一片混乱。他更握紧了我的手:“只要我们许下誓言,便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师父是地灵虔诚的供奉者,他更不会再反对我们。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黔南,留在这里,留在——留在我身边……” 他掌心的温度那么炙热,看着我的眼神那么浓烈。永远,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我几乎脱口而出便想答应。可瞬间,似乎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飘渺的声音,冷冽的,在质问我是否甘愿一辈子这样窝囊下去。 如果我就这样逃了婚,父亲的确不能再拆散我们。但整个长门必会颜面大损,而我也将失去唯一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似乎看我犹豫,他有些急切,撑起身子俯看着我:“小、小仙,这段日子我一个人纠结了很久,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我本想等你再长大些,等我再争气些,再去问师父,可没想到这唐门就……师父以后肯定会厌弃我,但我没办法——我不能看你不开心不管。反正我也是个不成器的徒弟,师父就算是将我逐出师门我也认了……” 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到最后已经有些慌乱。他还握着我的手,热烈而忐忑得看着我,脸上都是小心翼翼的期许和奋不顾身的勇莽。 我都忘了,上一次有人这样想尽办法、只想让我快乐,是什么时候?好像从没有罢。爹、阿姊、二师兄他们,只会冷静而周全得告诉我,我们是为你好,这样做是对的,你应该体谅。可我全部想要的,不过是眼前这一往无前的傻和孤勇罢了。 思绪纷乱,我却已轻声脱口而出:“好。”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整张面孔都飞扬了,他发出一声极欢喜的低吼,一个翻身跳起来顺势将我狠狠、用力得抱进胸膛里。我也忍不住笑着,胸口的喜悦几乎要冲破身体,仿佛这辈子的快乐都用不完了。 “小仙……”他在我耳边混乱的呢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谢谢你,相信我……” 我闭上了眼睛,嘴角忍不住上扬。 一时间,只剩头顶的星河寂静却滚烫,无声注视着我们凡间的七情六欲、儿女情长。 第四章、切磋一二 我们的计划自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恰巧夏祭在定下的婚期前三日,那时整个长门的人都在忙着准备婚礼事宜,应无人会去参加夏祭,也就无人会阻拦我们。到了那日,六师兄会偷偷带我溜出去,我们二人常结伴出去玩,因此也不会有人怀疑有它。 或许是那日星河太美,而他说的话又过于动人,我脱口而出便答应了。可是白日清醒过后,心中的不安却与日俱增。 若是爹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他肯定会暴怒,可能会打断六师兄的腿,然后罚我去灵苑跪上个三天三夜的。但他最后还是会妥协吧?我心中知道,他其实很疼惜我和阿姊的。 那——二师兄呢? 我不禁又想起那日在灵苑,他严厉又冰冷的眼神,还有不容反驳的质问。若他知道了我和六师兄的打算,肯定会以更寒冷彻骨的目光看着我,满满都是指责和失望。 我不禁长叹了声,狠狠扒拉了下头发。 “想什么呢?” 我一个激灵,却见不知何时在练武场与人切磋的二师兄已走到了我身后,正低头皱眉看着我。习武场内的六师兄察觉到这边情况不对,回头看了好几眼,但终究不好过来。我嗫嚅着含混了两句,想让二师兄赶快去做别的事,谁知他却在我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然黔南山脉中已经非常闷热了。场地里练武的师兄弟们全都赤着上身,小麦色的皮肤上是一层汗水,我看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二师兄练武却从不脱衣服,无论是多么酷暑的天气他一身黑衣服都穿得妥妥帖帖,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洁白如玉。我听阿姊说过,二师兄是父亲在北疆捡回来的孤儿,可能他们那里的人不容易晒黑吧。 我们二人并肩坐在树荫下,看场地内的师兄弟嬉笑打闹。我心中有事,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而二师兄沉默了片刻,问我道:“我看你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有什么心事?” 他总能一眼看透我的小九九。我强压内心纷杂,强笑道:“哪有,这不是婚礼近了……” 二师兄轻轻唔了声,竟没有再追问。又是半晌沉默,当我实在忍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打算找个借口溜开时,他却忽然道:“我已向师父请示过,会随你去唐门。” 我吓一跳:“你、你是要当我的陪嫁丫——”他淡淡扫了我一眼,我连忙把最后的“丫鬟”二字吞回了肚子里。 “黔南女眷不多,能靠得住的随嫁并没有。我会送你过去,待你安顿好了,再做下一步打算。”他顿了顿,“这样你也不用担心到了唐门会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原来他以为我心神不定是在操心这事。但无论如何,我总觉得他这提议十分可笑:“你是长门的二弟子,多少师弟们的功夫都是你教的。你走了,他们怎么办?总有别人可以跟我去吧?” 他不容置喙道:“其他并无可靠之人。我已禀过师父,他也答应了,此事就定了。你只要安心待嫁,其他的事情我自会帮你办妥。” 我气结。从小他就是这样,三下五除二把我所有事情都包揽下来,也不问我意见。虽然大部分时候证明他的确是为了我好,但这独裁的架势简直让人生气。 于此同时,我内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恶意的小痛快:等我和六师兄许了誓,看你还帮我安排个鬼。 还未等我心里这股子想法落下去,二师兄的目光忽的调转到了我身后,起身一礼,“公子怎么到这来了?” 我一转头,却见习武场门口缓步而来了一颀长身影,还是如那日一般散着发,一张面孔在黑发的衬托下当真堪比白玉。我脸登时滚烫起来,忙状若无事得盯着自己的脚尖。 公子酉走近,冲他笑道:“长兄太客气了,筹备打理的事都不许我帮忙。我闲着左右无事,便四处逛逛。”他扫了眼习武场内的师兄们,含笑道,“既然是习武的时辰,我便不打搅了。” 许多门派弟子习武之时不许外人旁观,以免泄露心法,公子酉想是为了避嫌才要走开。二师兄忙道:“公子留步。我们师兄弟都是不成器的,早就仰慕公子武功修为,若是能下场指点一二,真是感激不尽。” 一时间场子里练武的师兄们也都停了下来,一脸跃跃欲试得望向这边。 我早听师兄弟们议论过,这位名叫唐酉的公子虽方过弱冠之年,但已是唐门外宗的宗长。他师承于赫赫有名的“袖里乾坤”唐山林门下,名师出高徒,年方十七的时候便在玉门关论剑之时击败了前任沙门掌门,名震武林。 只是他为人颇为低调,甚少参加武林中论剑、比武等活动,只是四处周游。不服他年少成名的武林剑客们找上门来,他也是能避就避,故而讥他徒有虚名的人也不少。 当年玉门关论剑之时,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自然没资格跑去围观。然二师兄跟这爹爹去了,回来后竟痴了三四日,良久后方是感慨:“我观了五六场,竟唯记得他刀影若虹,招式身法却一概忘了。旁人百年之学,他十年便可兼之,估计我此生也只能望其项背。” 二师兄是个很傲气的人,几乎从未说过如此丧气的话。我总想这唐酉是怎个了不起的可怕任务,但这方见了,却是个白面秀气喜欢穿绫罗衫子的公子。 见二师兄相邀,公子酉沉吟了下,还是笑着摇了摇头:“酉此番来黔南是为了喜事,刀剑主杀伐,于喜事有冲。还是算了吧。” 二师兄一抱拳,“切磋而已,我们不动兵器就好了。听说唐门以修气为主,我们也很想领教。” 黔南人都热情好斗,师兄弟们一见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二师兄如此相邀,顿时都激动起来,嚷嚷着请公子酉下场指点。 公子酉无奈笑了笑,略思琢了下,忽然转向了我:“幺小姐可愿下场与酉切磋一二?” 我正看热闹看得开心,忽地被点了名,顿时吓了一跳。在场的师兄弟们也都瞪大眼睛,平日里邀我练武是最最禁忌的话题,此时一听公子酉如此说都是惊诧不已。 二师兄颦起了眉,似是再想怎么拒绝;三师兄最心直口快,咧着嘴大声道:“我们家小师妹不同别人比试!” 公子酉一笑,“是酉唐突了女眷。只是幺小姐嫁入唐门后,我便想将她收在自己门下教导。故而才提了这一下。” 拜、拜在他的门下?我心里顿时漏了一拍。虽然爹爹说我嫁过去后,是要跟着唐门学习修气的,但也没说跟谁学。我心里一乱,顿时脱口而出:“好!我和你比!” 二师兄猛地一拽我的袖子,回头横眉怒道:“胡闹!” 我暗自冷哼了声,一挥手甩脱了他,大摇大摆得往场子中去,心里当真是快活。 公子酉是一代宗师,我有点怕他,走到兵器架子前挑了半天选了把趁手的钢刀拎在手里。虽说不动兵器,但想必公子酉是不会和我计较的。站在一旁的二师兄见状更是皱紧了眉毛,我假装没看见,转身冲公子酉做了个请手。 众人给我们让出了个圈。我举着刀半晌不见公子酉动,也懒得再和他客气,大吼了一声举刀冲过去。这几步简直竭尽了我毕生步伐之能事,端的是身若惊鸿、快似电影,寻常人一定躲不开。谁知公子酉整人轻得像个纸鸢,我刀风刚到,他身子便轻飘飘得往左边一旋,避开了。 我心中一惊,转瞬他已在我左侧,我若想抽刀回劈必然侧门大开。当下不及细想,右手刀一抛,左手刀一接,行云流水般便又是一刀补上。 他猛地后撤一步,似乎“咦”了声,略带惊讶。 我暗自得意。因从小不能动用内力,我便可劲儿琢磨稀奇古怪的招式。和师兄弟比武时连勾头发、挖鼻孔这些下等勾当都做得出,弄得他们也哭笑不得。这双手换刀的一招便是从镇子里耍把戏艺人那偷师来的,此时一用竟颇为神勇。 我得意地很。却见他影子又是一个倏忽又到了我的右边,我故技重施,又想将刀换至右手,谁知刀一离手便听金石相撞的一声,一道疾风略过那刀便已脱了我的手,“叮铃”一声插入五六丈外的地内,刀柄处犹自晃动不停。 “刀一离手就生隙了。”公子酉在我身后笑道,“要小心。” 周遭的师兄们几乎都吃过我双手换刀、掏裆踩脚等下流伎俩的亏,此时见状,都是纵声哈哈大笑。我被他们笑得满脸通红,再不好意思去捡那刀,回身一拳向公子酉而去。 但我一个没什内力的姑娘,就算拳头刷的再虎虎生风,又能吓人到哪儿?公子酉倒是很客气,并不点破,配合着我的一招一式。我出拳,他便侧身;我踢腿,他便后撤。 也不知道我俩是在这比试呢,还是耍杂技呢。 我心中焦躁暗起,一焦躁心脉便开始灼烧,心脉一乱浑身气血便蠢蠢欲动。我知这是那身不听话的经脉在作祟,若是换了往日必定要收功静息调理了,但今天不知怎的就憋了口气,硬是顶着那股劲拳头耍的虎虎生风。 公子酉尤自不知,依旧是只守不攻。 此时场外的二师兄忽的大喊了声:“长孝娴!你给我住手!” 他那声脱口而出的同时,我恰巧一拳直面公子酉而去。我递出这拳的同时浑身上下便猛地燃烧起来,通身血液都似倒流一般咆哮着涌向我的指端。登时拳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前冲去,烈焰中裹着热风,疾风中烧着大火! 公子酉似微微瞪大了眼睛。他飘忽不定的身影蓦得定住了,之前轻似纸鸢如今便稳若泰山,任拳风将他周身衣摆长发鼓得猎猎作响,他身子连晃都没晃一下。直到此刻他都尚未出手,终在此刻抬起一掌轻微一托,向我迎来。 我气脉已经是兵荒马乱,殊不知再与他对掌会不会顿时昏过去,但已然骑虎难下。 谁知他那一掌却并未直面对我,轻轻一接一松之间已然卸掉了我大半的力。再往前递时,我那拳风便如泥牛入海,凌厉去势瞬间消磨了个干净。 我踉跄了下,终是站住了。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当下二师兄已冲到我身边,一把拉住我。我晃了晃没忍住,嘴里一热呕出一口东西,竟是口黑血。 在场师兄们顿时哗然惊叫。 公子酉探手摸了摸我的脉搏,半晌轻出了口气:“无大碍。方才运功岔了路子,我接幺小姐最后一拳时已帮你顺了气。现下吐出黑血,已经无碍了。” 我自己呸呸了两声,擦擦嘴倒没在意。偏二师兄死死拽着我,一张脸跟新丧一般,皱着眉道:“兹事体大,我还是要向同师父汇报一下。” 公子酉点头,“我与仲林同去吧。幺小姐的事,我心中已有几分成算。” 二人并肩准备离去,二师兄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我一眼,低声怒道:“好好呆着!” 我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你管的倒宽。 他二人走后,师兄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问我怎样,我连连摆手道没事。方才没挤上来的六师兄此时终于一把拽住我,将我拖离人群拉到了一边。 “你可还好?”他急问。 我连说没事,他还是气怒道:“那姓唐的究竟怎么回事,怎地一掌就把你打得口吐鲜血?亏他是个宗师,怎对姑娘家也是手不留情?” 他这话我听着不乐意——怎地,看不起姑娘吗?但还没等我出口反驳,却又听他忧心忡忡道:“幸好我们已打定主意不去唐门。不然——我真是万般不放心你去拜入他的门下。” 我浑身顿时一凉,方才比试的热血顷刻停了。脑袋空白间,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冲他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 第五章、溜之大吉 时间飞逝,转眼便已是婚礼前的三日,也是夏祭的当天。此时整个长门都处在婚礼前夕的欢庆之中,门和窗户都贴上了大红喜字,所有客房里的被子都被洗干净晾晒妥当,山门前的台阶也被扫过用清水泼过。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为了婚礼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无心再去庆祝夏祭。但那天晚间,父亲还是将所有师兄弟们都叫到了正堂,一起吃了个饭。席间的气氛有些沉闷,可能是大家都累了,可能是师兄弟们都知道我并不喜欢这门亲事,所以不敢表现的太过喜悦。父亲草草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坐下闷头喝酒。 在杯觥交错间我看向六师兄,他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 用过饭,我如往常一般回到房中,告诉嬷嬷我累了要早点休息。嬷嬷年纪大了,又不是习武之人,在外间守了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我悄悄听着四下没有动静,便开窗翻墙出去了。 从内院跑至外院,再穿过两个小门便到马厩。我吸取上次飞檐走壁被二师兄发现的经验,这次乖乖在平地上飞奔,但脚步一点都没有放慢。心脏狂跳着,不断计算着离马厩还有多远。再有三个门、再有一个门、再有一个拐弯便—— “啊!”不知从哪个角落猛地出来个人,迎面正和我撞上。 我被撞得向后一仰,那人赶紧伸手一拉我才让我免得摔个屁股蹲,这一拉间我却刚好撞入他的胸口。额心是柔凉的丝绢触感,鼻间萦绕开一片草木中夹杂着异域风味的袖中香。 我噔噔后退两步,瞪着眼看同样抚胸苦笑的公子酉,说不出话来。 他似看我如呆头鹅般,不禁笑了出来,“幺小姐,跑这么快干嘛去?” 我嗫嚅着,半晌道:“我、我去遛遛马,没什么事。”随后又补充道,“你叫我孝娴就好了。” 他含笑点点头,饶有兴趣道:“听说黔南盛产骏马,想必你的马也十分神勇。要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允我一同跟去见识一下?” 什么?!我大惊,果断拒绝,“不好!”他也要跟去,那不是瞎胡闹呢么。 公子酉的表情愣了下,似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近情理得拒绝。我暗暗后悔,赶紧扯了一通胡编乱造的谎话,“那个——最近我的马拉肚子了啊。一走就拉,一边走一边拉,骑在马上都臭死了。我是不想让它拉在马厩里熏人才出去遛它的,哎呦贼埋汰……公子您就别跟我去了,免得熏着您。” 公子酉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好罢。那你路上小心,天黑别绊到了。” 我连连应声,不敢看他,贴着墙缝一溜烟儿跑了。 “孝娴。”他忽然又叫住了我。 我仓皇回头,却见他正站在原地笑着看我。清凉的月色洒在他的侧脸上,衬得他本就极出色的五官轮廓愈发清越高华,端秀难挡。 “以后叫我小叔叔吧,和关城一样。”他柔声道,“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我被他笑得头晕目眩,差点再次走火入魔,胡乱应着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一路狂奔来到马厩,远远便看到黑暗中站着一个瘦高人影。我心中一喜,按捺下方才的慌乱,加快脚步跑至他面前。他看着我的眼神和那晚一样亮,伸手便拉住了我的手:“小仙。” 我有些无措,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想说刚才遇到了公子酉,又不想说出来惹他担忧,憋了半晌才道:“我、我们走吗?” 他用力点了下头,忽又懊恼道:“我本想牵上林儿,谁知它总冲我撂蹶子,不让我动。” 林儿曾是黔南山脉里一群野马的马王,我也是在爹爹的帮助下,化了好大劲才驯服它,除了我旁人都碰不得它。我走进马厩,拍了拍它的鬃毛安抚了片刻,想牵着它的缰绳往外走,谁知它却不停甩头嘶鸣,竟连我都不认了。 我不禁苦笑,“你这小畜生,今日是怎么了?” 六师兄进来催我,“小仙,要不换别的马走吧。” 林儿的叫声太大,我们怕惊动了别人,又怕误了时辰,只好换了另一匹马。我们从马厩离开时,林儿一直在身后发出喷气和嘶吼的悲鸣,我听在心中,竟有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六师兄一用力将我拉上他身后的马背,扬鞭轻喝,马瞬间就窜了出去。我们不敢走大路,只能从侧山的一条小路下山。路上丛林密布,乱石丛生,我们骑的这马并非骏种,好几次都滑了蹄。幸好六师兄一手紧紧拽住它,一手拉着我,才有惊无险的下了山。 到了山下大路,我们终于可以纵马前行。此时一轮浩瀚明月正缓缓攀升,待它升到夜空正中时便到了夏祭的时辰。我们向着月升的方向一路奔驰,将长门远远抛在身后,而我则将脸贴在六师兄的后背上,闭目不去理会心里的纷乱思绪。 一刻钟后,马渐渐慢了下来,我将头探出来果然见前方有隐隐的篝火,和些许的人声。我们纵马慢慢前行,很快来到一片开阔之处,此处正好能看到黔南山脉的主峰静静屹立在夜色之中。而月亮,已快要升到主峰的最高处。 六师兄将马拴在一棵树上,携了我的手往开阔处走。这片土地上星星点点,燃烧着无数的篝火,每簇篝火都不大,可却明亮温暖。放眼望去,仿若一片红色的星空,与头顶的银河交相辉映。 每个篝火边都簇拥着几个黔南人。他们俯身在地,将额头、双手、胸膛和心脏都紧紧贴着黄土,以最虔诚的姿态跪拜着黔南的地灵。我与六师兄默默选了一堆篝火跪下,加入了叩拜之中。 白日的闷热尚留在地上,当我将身子贴向地面时,一股温润而蓬勃的热气从黄土传到了我的四肢。我闭上眼睛,将身心都献给土地,而我似乎能听地底的深处传来黔南的心跳声。厚重,悠长,亘古,以源源不断的能量滋养着这片神秘的山脉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民。 这场祭礼,无人主持,无人祝辞,然而所有人的满心虔诚,气氛静谧神圣。 不知过了多久,已至中天的圆月将空地上照得更亮了些。逐渐的,安静中响起了人声,和悠扬的月声。人们纷纷站起来,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食物酒肉,一边畅饮一边载歌载舞。今夜过后,他们吃不完的东西都将作为贡品埋入黄土,将黔南赐给他们的东西,再还给这片土地。 六师兄也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我们穿过一片片篝火,最后来到了空地的中心。在一簇不甚起眼的篝火边,坐了几个布衣人,他们周围聚集了很多黔南民众,正相互低声细语。 这些人居住在黔南山脉最人烟稀少之处,世代侍奉地灵。这些年来,虽然我们已然感受不到地灵的力量,可传言这个家族依然保持着与地灵沟通的能力。他们深居简出,只在夏祭这一日来听取黔南人的诉求,再回到深山中传达给土地之灵。 六师兄牵着我来到一位静坐在篝火边的布衣人身边,跪倒在地,虔声道:“大师,我与身边这位姑娘情投意合,想恳请您见证我们许下百年好合的誓言。” 那位布衣人抬头,是个面容平凡的中年人。他笑了笑,温声道:“这位小兄弟,我并不是什么大师。我和你一样,都只是地灵的信徒而已,只是我听地脉的声音会更仔细、更频繁些。你们的誓约也并非由我来见证,我只是一个传信人。” 他的目光转向我,愣了一下后又细细凝视,“这位姑娘,带着地灵的祝福。” 我呆了下,不知他是何意,正想追问,可布衣人已调转视线望向别处,“你们可以开始许誓了,我会将你们的誓言带给地灵。” 六师兄率先额头和胸膛贴地,我也连忙照做。周遭的人看我们如此,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凝望着我们。此时却听那布衣人问我们:“你们二人可都是地灵的供奉者?” “是。”“是。” “你们是否两心相许,愿许下古老的誓约,让黔南万物生灵见证你们的结合?” 我们低声答愿意。 那布衣人从地上捧起一捧黄土,温声道:“我将这捧泥土洒在你们二人身上,希望你们的婚姻能永得地灵庇护。被地脉连起的结合虔诚而亘永,愿你们的结合也能如这黔南山脉一般,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周遭的人已传来隐隐的欢庆声,在一片喜悦气氛之中,那布衣人正要将手中黄土洒下,却忽听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且慢。” 那声音如刀锋一般劈到我心里。 第六章、契约婚姻 “且慢。” 那声音如刀锋一般劈到我心里。我猛地直起身回头望去,却见几步之外的人群之中不知何时已站了一白衣公子。他还是披散着长发,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竟是公子酉。 我望着他,浑身不停打颤,心不停的下坠、坠入一片深渊。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便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得注视着我们。却见公子酉缓步走到我们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无奈似叹息得微微一笑,仿佛在看一个调皮不懂事的孩子。我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而六师兄则盯着他,缓缓站起身,挡在了我的前面。 那布衣人看着公子酉,“这位公子,你可是打断了一则神圣的誓言。” 公子酉笑着,冲他微微一礼,“是在下唐突。可这位姑娘已与内侄有了婚约,此时却另与他人在此许下婚誓,在下不能坐视不理。” 他这话一出,周围人都是诧异,纷纷低声议论起来。那布衣人避过了他的礼,“黔南不讲究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地灵会祝福所有虔心、纯真的结合。只是——”他望向我,温声道,“姑娘既与他人有约,另许誓言怕是的确不妥。” 我默默得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六师兄怒声道:“什么婚约,都是你们私自定下的。你们问过孝娴的意思吗?问过她真正心悦何人吗?” 公子酉也不动怒,只是淡淡道:“若是长姑娘另有他意,我自会与她和长掌门沟通。但此事却与你无关。” 六师兄大怒:“放屁!和孝娴两心相悦的是我!怎能说与我无关?” 公子酉顿了顿,第一次正眼看向六师兄。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那双琉璃一般的双眼在银月照耀下闪烁着异光,让人仿坠寒潭。 后来想起此事,我都还不禁心有余悸。只怪我和六师兄年少轻狂,不知面前的人是什么人物。恐怕上一个和公子酉如此说话的人,骨头都已烂了千八百年了。 我心中有些发凉,不禁伸手拉了拉六师兄的袖子,“别说了。” 既然公子酉都已经赶来,便定然瞒不过父亲他们。这招唯有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方能成功,但现在——什么都已经结束了。 六师兄反手一把拉住我,脸上混合着不知是羞愤还是极怒,他急道:“都已经这样了!不如豁出去了,明明白白告诉师父他们你不愿意嫁!拼死都不嫁!我今天、我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 他话里那股子狠绝让我心惊,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转过身直直瞪视着公子酉,握紧了拳头,沉声道:“你敢带她走试试。” 公子酉一扬眉,竟失笑出声,“你竟要与我动武么。” 他站在那里,浑身便有股极强的气势。六师兄浑身有些微微发抖,不知是因畏惧还是愤怒。我心中乱成一片,只知不能让他们打起来,一把拉住六师兄急道:“不行!你打不过——” 然我话音还未落,六师兄已纵身向公子酉扑去。黔南武功走的是刚猛路线,六师兄冲过去时又挟杂着万般怒火,一时间杀气大鼓!周遭的人都惊叫着逃离开来,夏祭现场顿时乱成一片。 然公子酉垂着眼梢,淡淡看着六师兄雷霆万钧的一掌劈来,略一侧头躲开了。六师兄招式不老,双拳齐发袭向他的后背。可公子酉不知踩得什么步法,身影飘忽,便避开了所有攻势。 拳风猎猎,将长袖衣襟吹得飞舞。可我看得清清楚楚,六师兄的拳头别说碰到人,连那飘忽的衣摆都没沾上半分。 几招下来,我已看得冷汗淋漓:六师兄远不是公子酉对手——公子酉根本不屑出手。他仿佛在后花园散步一般,看着一只蚂蚱在脚边蹦来蹦去。 六师兄似也感到他的轻视,怒道:“躲来躲去算什么英雄好汉!” 公子酉似乎低低嗤笑了一声,这声笑更激怒了六师兄。他大吼一声,借着一个纵跃袭身上前,将全部内力汇于一掌。就算我知他不是公子酉的敌手,但那一掌的力量还是让我心惊不已,六师兄恐已用了十二成的功力!他这一掌若是打在石头上,能将花岗岩拍个粉碎。若是打在人身上,那五脏六腑必然顷刻间烂了个干净—— 然而霎时,所有掌风气焰都停了。 仿佛时间猛地静止一般,六师兄那一掌高举过头,却始终没有拍下去。我震惊,踉跄往前走了两步,却只见公子酉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手腕。 那能拍碎花岗岩的手,在两根手指间动弹不得。 所有人惊异万分得望着他们二人,无一人说话。 就在这一片死般的安静中,公子酉淡淡得道:“你这份勇气,我颇为欣赏。但若是只有这些功力,恐怕保护不了你的心上人。” 六师兄脸憋的涨紫,浑圆充血的眼睛怒盯着公子酉,但手却还是无法移动半分。公子酉微一扬眉,也不见他那二指如何用力,六师兄却忽然如头上压了座泰山般,双膝缓缓砸向地面。 六师兄猛地发出一声陌路野兽般的嘶吼。我心中酸痛不已,急步上前拦在六师兄面前:“公子,这事和六师兄没关系。求您放开他,我们——我们回长门说。” 公子酉笑了下,没说话,二指一松,六师兄立刻跪倒在地。公子酉没再看我们二人,只是转身对周遭的人行了个礼,“打搅了诸位,请见谅。” 言罢,平静转身,穿过人群向远处走去。 六师兄抚着自己的手腕,浑身都在发抖。他一向是爽朗快活的样子,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心中万般痛苦复杂难以言说,只好上前扶起他,“走吧。” 他一双浅色的眼睛仿佛带着万般悲痛和不甘,此前那种繁星般的明亮再也不见了,“小仙……” 我微颤看着那双暗淡的双眸,心中忽然传来一阵无力自责的痛苦。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好低声又说了一遍:“走吧。” 已经结束了。 我搀扶着六师兄,跟着公子酉缓缓走到了人群的外围。此时忽听远处夜色中传来一阵极速的马蹄声,随即一人一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出现在我们来的路上。我猛地抬头,只见那来人黑衣黑马,却正是二师兄。 他一路纵马,到了跟前还没等马停稳便飞身跃下马背,几个抢步来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厉声问道:“你可有——可有——” 我僵直着身子,但在他凌厉的注视下,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如坚冰般的脸融化了些许,我心中委屈,正欲开口辩解几句,他却忽然扬手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这一声清脆的厉响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我被打得整个人掀了过去,一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二师兄打我?他竟然打我?!从小到大,从没人敢扇我耳光!他凭什么! 脸上火辣辣的灼烧感转瞬就化为满腔羞愤。我从都不是服软的主,一回身狠狠一拳捣在二师兄肚子上。这一拳我用了十成力,他被我打得踉跄后退,连连咳嗽,却抬头看着我冷笑:“你用尽了全力的一拳也不过如此。” 我大怒,知他在讽刺我没有内力之事,扑上去还要再打,却被他轻易一扭胳膊制住了。他转头,看向惨白着脸站在一旁的六师兄,极冰冷道:“小六,若不是因为你还要回去给师父一个交代,我真想现在就把你清理门户。” 六师兄脸上还带着倔强之色,但嘴唇却在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二师兄一拧我胳膊往自己马的方向转去,扭头对公子酉歉然道:“让公子看笑话了,这件事还多亏了您,长门实在有愧……等回去了,我和师父一定向您和令侄再次道歉。” 公子酉摇头浅笑,“仲林不必如此见外……”他顿了顿,望向了我,“若是你不介意,可否让我和长姑娘单独说几句话?你可先带令门六弟子先行回去。” 二师兄一愣,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松开了我。他过去一把拉上六师兄,二人上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原地只剩下我和公子酉二人。我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无力又是羞惭,整颗心都像放在火上烤一般,眼下实在不想和他单独相处,但却又没有其他选择。 谁知公子酉并没急着斥责我,反是冲我一笑,“咱们也走吧。” 我闷闷跟着他走了两步,不禁问道,“你——公子是怎么来的?”为何我们没有发现? “便是走来的。”他冲我一笑,“若是我也骑马,岂不是会被你们发现了?但既然你们骑了马来,那我们便骑马走吧。” 我心中暗暗心惊。他的“走”,可是与我们纵马飞驰的速度一般,且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还没被我们察觉。我自诩轻功不错,但若没有内力,却无法与他一般急速奔行百里。 我们牵了来时的那匹马。公子酉示意我骑上去,自己则极自然得一牵缰绳,做起了我的马夫。他这幅贵公子的模样做来这等事情看着说不出的诡异,但看他的表情却是怡然自得,只是我心里却愈发不安。 “公、公子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所以长姑娘究竟为何不愿嫁入我们唐门?” 我以为他会斥责我、质疑我,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这不难回答,“我和你的侄子都没见过面。我也不喜欢他。如果嫁去了唐门,我还要离开家那么远,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我想永远留在黔南。” 公子酉“哦”了一声,“你说你不喜欢关城——哦,便是内侄,我可以理解。但平心而论,内侄为人温厚纯伦,平易近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孝娴不妨给他一个机会,相处上些许时日,或许便生了情谊也未可知。” 他的话温柔婉转,但那意思还是在劝我回心转意。我心中黯然,不愿多说,便道:“您不用非和我聊这些……反正今天这事儿既然不成,我是注定要嫁给你们家了。您问这么多也没意思。” 公子酉低低笑了两声,“其实方才听那布衣人说道,黔南不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只祝福倾心相许之人,我觉得颇为有趣,这与我川唐之地风俗不同。左右想来,入乡随俗,便想问明孝娴的心意。若有冒犯,你别见怪。” 他这么客气,又这么进退有度,我更不好意思了。父亲从小就说我是个挨鞭子不挨棍子的性格——吃软不吃硬,此时公子酉如此谦和,我不禁道:“您别和我这么客气的说话吧,我、我只是个小辈……况且今天这事,是我和六师兄理亏。您想问什么、怎么骂我都没话说。” 公子酉又笑了,仿佛觉得我十分有趣,“孝娴的性子爽直,酉十分欣赏……那好,我便再问。既然孝娴今日与那名弟子跑来此处,想必是心悦他了?” 我心中一颤,还是答道:“我、我是喜欢他。” 公子酉唔了声,温言道:“你如此坦白心意,确实难得。但说句不该说的,你与那弟子恐怕并非良配。” 我一愣。 “你的性子爽利直接,但若想一直如此自由快活下去,需得有人庇护一生。但我方才观那弟子脾性,虽也算直率热诚,但终究冲动、易怒。他可曾想过,今日带你来到此处,若是事情不成将陷你于何地?这等毛头孩子,将来恐怕保护不好你。” 我愣愣听着,但心里终究有些不服气。六师兄是最敢做敢当、敢爱敢恨的人,当所有人都不敢帮我反抗这门婚事,他站出来了。我最爱他这点,可这怎么在公子酉口中便成了“冲动、易怒”?我心中不平,不禁开口问道:“公子今年多大了?” 公子酉一愣,“酉二十有五。” “娶妻子了嘛?” “……尚未。” 我撇了撇嘴,“公子也不过才过了二十五岁,还没娶媳妇,怎么就知道一生是什么样的呢?要我说,若是嫁个现在不喜欢的人,有可能便一直不喜欢;可若是现在喜欢,就算以后有变,起码当下还是开心的。” 一番话说来,公子酉更愣住了,半晌没有接话。我不禁有些忐忑,这话是说得唐突了,但我嘴硬的毛病便就改不了。正担心他会生气,却忽听他纵声大笑了起来。 我从见到他开始,他脸上便一直带着清贵而雅致的浅笑,不逾矩、不唐突。可他此时的笑却仿佛发自肺腑,十分畅快——我还从没见他如此不“贵族”过。 我正不知所措,却见他回头含笑望了我一眼。他本就是相貌出众的人,我本以为平日那副浅笑怡然的模样最适合他,可此时当那一贯清淡的眉眼都染上了笑意,却另显出一派风流快意之感。 我心中一跳,却听他叹道:“可怜我白活了二十五个年头,竟还没有孝娴看得清楚。惭愧。” 我有些尴尬,“我、我瞎说的,公子别怪我。” “不过是直抒胸臆,何罪之有?”他顿了顿,复又温言道,“不过,酉一直觉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有时两人相许之事——并非只讲究人和,与天时、地利都有关系。”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从没听过这说法,默默在心中念了两遍,忽有一股怅然之感涌上心头。 我们沉默了片刻,公子酉道:“与孝娴聊了几句,酉大概了解你的想法了。只是这婚约,乃两个门派的大事。既已定下,并非我能左右动摇的。” 我并不意外,撇了撇嘴没接话。 “不过——酉可少许帮你周旋一二。” 我一惊,连忙追问:“什、什么意思?” “这婚礼,还是要结的。不过若孝娴你若还没有想好,可以不必与关城——完婚,这仪式便当是我们唐门先定下了你这个侄媳妇。你随我们回到唐门,与关城相处些许时日,若还是与他相处不来,便再自行回到黔南来,可好?届时我定然不会阻拦于你,也会向长掌门解释此事。” 他这提议,不可说不大胆。我知道要是放在中原,若一个姑娘和人家定了亲还同吃同住了半年又被退了亲,那清誉肯定就毁了。但我们黔南却不在意这个,和离、改嫁、另娶的很多,想必公子酉也是知道我并不介意才会如此建议。 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仪式都结了。怎么还不完婚?”我困惑道。 公子酉一愣,似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微微颦起眉,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思索半晌,终是无奈一笑轻声道:“——可以不必与他亲近。” 我呆住,脸顿时“腾”红了起来。公子酉似也有些窘迫,叹了口气:“是酉唐突了。” “不不不不……”我连连摆手,勉强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正事上,思考起来。 一年……我在心中想。若是能用一年,换一生留在黔南,我自然乐意。况且,这已经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 “我、我自然同意。”我迟疑道,“可我爹爹那边……” “这个不用担心,酉会去说。” “还有六师兄,他并没什么恶意。要是爹爹要处罚他,您能不能求个情?也别计较他今日和你动手了?” 公子酉低笑一声,“这是自然。” 我松了口气。本来都已坠入黑暗之中,此时却忽然有了一线生机,我本来郁结沉闷的心顿时明快了起来,看什么都有了兴致。 马背上一颠一颠的,我整个人松弛下来,不由得问公子酉:“所以川唐的姑娘们嫁人都只听媒人和父母的话吗?” “除此之外,也讲究命理相配。川唐规矩繁复……” 他声音舒缓,与我讲着千里之外、我即将奔赴的那个地方的种种,我的心境不由得也平缓下来。 月色洒在这路上,仿佛没有尽头。 第七章、恶语伤人 那日回到唐门,我直接被押送回了房间。而二师兄却直接带着六师兄走了,公子酉也一道,听说是要去见父亲。 我自然一夜无眠。天色刚一破晓就跳起来,焦躁得在屋里团团转。我本以为父亲一大早便会叫我过去,把我狠狠训斥一番,谁知一直等到下午都无人前来。可这种诡异的平静更让我烦躁。 好容易挨到日落,人来了。却不是父亲要见我,而是阿姊。 她进屋坐在桌边,眉头皱得死死的,半晌只是叹息道:“你这孩子,忒不让人省心了。” 我心中难过,“六、六师兄怎样了?” “被打得半死,关起来了。”孝仪摇了摇头,“爹还能拿他怎样呢?若是换了别人,偷拐了他女儿私奔,肯定不杀了也要废了。可小六也是从小在爹身边长起来的。那么一大点的小毛孩连马步都扎不稳,到现在十八般兵器练得虎虎生风,这么能耐。打死,舍不得;逐出师门,也舍不得。你们,也就是仗着我们无可奈何罢了,才能如此任性。” 我听他无事便松了口气,内心一股子歉疚的酸意涌了上来。但要开口道歉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便连忙调转脸望向窗外,假装十分心硬、根本没听进去的样子。 孝仪道:“我来是告诉你,爹同意你们俩先订婚了。过三日的典礼还照常举行,毕竟是准备了的,帖子也都发出去了,但——也就是个典礼。公子酉这么提议的时候,我们本来都不想应承的……可出了这样的丑事,再上赶着非要嫁,倒显得难看了。” 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几乎是按照我的期盼在发展,可我心里却没有太多欢欣,只是空唠唠的。我呆了片刻,问:“爹没有叫我过去么?” “不曾。”孝仪站起了身,“你这次可叫他太失望了。这两日安心呆在屋里,别乱跑。” 她似乎也不愿与我多说,转身便走了。 我一人一直在窗边坐到天黑,怔怔发呆。掌灯时嬷嬷进来了,问我:“孝娴,你二师兄来了,在楼下等着。你要不要见他啊。” 平时他来,是从来不让人通报一声的,都是推了门就进。今天可能是顾念着那一巴掌,先让嬷嬷来探探口风,看我是否愿意见他。 既然他这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不承他的情,“不见!” 嬷嬷下去传话了。我坐着忍了半晌,还是偷偷将窗户推开了一个小缝往下看去。果见二师兄站在楼下,嬷嬷出来与他说了些什么后,他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瓶子交给嬷嬷,转身便走了。 我赶紧关上窗。 很快便听到嬷嬷的脚步声回来,她手里拿着那瓶子,“你二师兄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接过,拔开瓶塞一闻,一股清香甘甜的米酒香扑鼻而来。我不禁心中冷哼了声,打了我一巴掌,心中愧疚便想办法要补偿么?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可酒没得罪我。我还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这壶酒下去,我四肢顿时滚热了起来。想起方才阿姊让我好生呆在屋里的话,顿时又涌起一阵憋屈和激愤——你让我怎样,我偏不怎样。 嬷嬷这次没在屋外纳鞋垫了,昨夜她没看住我惹出来这么大事情,自己也愧疚的很,此时便端了个大簸箕坐在我近在咫尺的地方择桂花,一双眼睛紧盯着我。 然而山人自有妙计。我故意翻腾出一本《女戒》大声在她面前朗诵,她开始还听着连连点头,以为我是收了心思终于打算嫁人了,可没听多会儿就被书里的之乎者也搞得昏昏欲睡。 不消片刻,她便在一炷香内打了十几个哈欠。我见火候到了,便适时表示自己要上床睡了。嬷嬷不疑有它,打着瞌睡自己也去外间睡了。 我将屋内灯火一吹,窗子一推,一个翻身便逃之夭夭。 我打算去六师兄的房里看看他。 昨晚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多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说过话。我知他的心伤了,此时又被爹爹毒打了一顿,定然不好过。我虽不知此时自己能与他说什么,但只要我二人不解下怨怼便是好的。 我们长门坐落在黔南山脉中的一片山隙之间,一开始弟子们并没有统一的居所,较早入门的大弟子都是各自圈了块地、亲自用竹子木头搭起的房子。后来拜入门下的弟子多了,才由几个师兄们一起动手盖了个院子,这才有了弟子房。 六师兄的屋子也是他自己盖的,便坐落在穿山而过的一条溪水边。我自觉得他的房子最有意趣,是二层架空在河面上的小竹楼,外面还有个平台。白日里可钓鱼,晚上了可观星,只有他那般有趣的人才能想出这些花样。 此时我趁着夜色来到他的小竹楼外。屋内是黑着灯的,应是他被折腾得不轻,早早睡下了。我心中惦念,便悄无声息得顺着阶梯来到了他的房门外,轻轻用手一推门。 屋内一片漆黑,我在门边摸索着,轻轻唤了声“六师兄”,果听床铺那里传来些动静。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口中道:“睡了吗?我来看看你,听说你被爹——哎你别下床啊。” 他竟翻身站了起来,我挂念他的伤势,赶紧上前想将他按住。谁知他却拿起了桌上的火石,“刷”的一声点了灯。我被忽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一眯眼,再定睛去看他时,顿时吓得“嗷”了一声。 灯下的人高挑瘦削,穿着身呆板的黑衣,冰雕似的冷脸正面无表情得盯着我——不是二师兄又是谁! “你!”我一指他,叫道,“你在六师兄的房间里干什么!他人在哪儿?” 他却并没急着回我的话。一双深沉的黑眼睛不动声色得将我打量了一遍,才缓缓道:“酒都喝了,还不安生在房里呆着,跑来这干什么。” 提起酒,我顿时又想起他那一巴掌,当下恨得牙根儿痒痒,怒道:“用不着你管!六师兄人呢,他不应该是在这好好养伤么。” 他嗤笑一声,“本该是如此。” 我被他似是而非的话搞得一愣,再一看他那六亲不认的漠然表情,顿时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天灵盖,跳起来指着他怪叫道:“你你你你——是你!你这个虚伪、奸诈、恶心、臭——”词穷了,于骂人上我一向不精通。 他不可置否,冷道:“他干出这等下作事,按我的意思就该打断腿赶出长门,但师父仁慈饶了他这一回。但他若还想晚上好好得睡在被褥软榻上,那真是太便宜他了。” 我捏紧了拳头,狠狠得瞪着他,全身几乎要冒出火来。我几乎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恨他那冷漠的腔调,恨他的霸道,还有他的不近人情!要是没有他——没有他—— 似看我的表情太过可怖,他轻叹了口气,走过来抬手想要摸我的头发,“孝娴,我——” 我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他措不及防,身子狠狠撞在身后的桌角上,脸色顿时变了。我扭头一脚踹开窗户,纵身一跃——我再也不想看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臭脸! 这一跳刚好跳到了外面的溪水里,落地时还被水底的石头崴了一下脚,但我完全没感到痛,只是用尽全力扑腾着往对岸半游半走着冲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 身后似有落水声,还有叫我名字的声音,但我不去听,只是踉跄在水里挣扎。半夜的溪水涨了不少,竟十分湍急,还带着山泉特有的刺骨。我勉强行至河中,水便涨到了胸口,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在水内。 一个钳子般的手一把将我拉住。我仓皇回头,月色下二师兄浑身满脸都是水,惨白着脸冲我大吼:“你疯了!” 我也浑身是水,冲他回吼:“我恨你!你给我滚开!” 他脸色顿时更青白了,抖着嘴唇,竟说不出话来。 能让他闭嘴我顿觉快意,继续顶着汹涌的水声冲他大吼:“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真是我哥么!你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凭什么管我!我恨不得你消失了才好!” 他怔怔看着我,一身一头的水顺着面颊往下流,从眼角滚至下巴。他从未有过如此痛苦惶然的样子,我看着他的表情,虽觉痛快,但竟又十分害怕,浑身经不住得颤抖起来。 我二人在溪水中对望着。半晌,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闹够了么,闹够了跟我回去。” 他顷刻间又带上了那坚硬的面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我心中无名一松,脚下一软,顿觉一股疲惫涌上心头。心弦这么一断,泪腺便不受自己管控了,立刻两行眼泪刷刷流下。 他看着我,无奈起来,“吼了半天,你倒哭起来了。” 我狼狈地擦着脸,也觉得十分丢人,“要你管!” 最后还是二师兄将我从水中间拉到了岸上。我俩浑身都湿透了,狼狈的很,我刚才崴那一下此时才火辣辣得痛了起来。不得已,只好由他背着我回去。 大闹了一通,又是骂人又是撒泼,最后还得麻烦人家背。我觉得自己傻透了,将脸藏在胳膊肘里,一声不吭做缩头乌龟。 他也没说话,只是默默走着。半晌,忽然低声道:“……其实,我并不想你嫁人……” 旁边水声有点大,我一个晃神儿没听清,愣了一下,“啊?” 他沉默了下,道:“别担心小六了。我明日便让他从柴房回来养伤。” 我“哼”了声,低骂了句“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又复道:“毕竟,我也并不想让你恨我。” 我一愣,心漏了一拍,浑身也顿时僵住了。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听他道:“毕竟我还要陪你嫁到唐门去。若是相看两相厌,路上可有的生受了。” 我:“……” 烦死了。看他这个人,我果然烦死了! 第八章、婚礼惊变 自那日后,许是在河水里着了凉,我第二日清晨便毫无意外得发起热来。开始只是觉得浑身不爽利,后来竟迷迷糊糊说起了呓语,把嬷嬷吓得不轻。 浑浑噩噩间,我似见爹爹来了,在我床前大声让叫医生;还有阿姊,拉着我的手竟似在掉眼泪;六师兄似乎也短暂露过面,不过很快又让人拉走了。 人影穿梭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晃过,我想抓住他们,却又让他们从我的指缝中溜过。白驹过隙,短短病了三日我竟有种大梦一生的错觉。 我的病终还是在婚礼前的晚上好转了些许。清醒过来时,屋里昏昏暗暗的,唯有嬷嬷一人守在我窗前,见我醒来“哎呦”了一声赶紧给我端过来了药。 “可怜价儿得,赶紧好罢。”她道,“明儿就是大喜日子了,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我还是木木的,接了药过去喝,却听她又叹息道:“你这一病,可折腾死多少人。仲林一直守在你床前,后来他自己也起了热,还是不肯走,最后是让人拖走的。造孽孩子们……” 我手一颤,撒出了一滴药,顿时整个帐子里都是极苦的药味。 后来又迷迷瞪瞪睡去,再睁眼时屋里已经往来穿梭全是丫鬟了。我漠然从帐子里坐起,却见青色的曙光正从贴了大喜窗花的窗子里映进来,照在满屋红喜之中,青红交接,说不出的诡异。 洗漱完毕后,我被安在椅子上,先是篦头,然后开脸,两条棉线在我脸上盤得飞快,我感觉自己的面皮肿的有二倍大。然后是涂香油,我嗅了嗅,是孝仪身上的茉莉油味。 一共也没几个丫头,今天都在我房里进进出出。嫁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前两天拿出来收拾了下,但今天穿上还是有股箱子的松木味。满是刺绣的衣服沉得紧,我直想瘫坐在椅子上了事。 窗外很热闹,估计黔南大小门派、亲朋、方圆十几里的相亲都来了。听给我梳头的小丫头说,今早山门外早早就排起了长队,好多乡亲都是为了来讨一口喜酒,沾沾喜气。从早上开始,殿前的钟声就没有停过,估计惊得这片山里的鸟半月不敢回巢。 外面有人说话,似乎是有大师兄和二师兄,然后还有三师兄,但听不到六师兄的声音。他被爹打伤后,还没好吗? 二师兄身上的热……还发着呢吗? 然后鞭炮声响起来,我就什么都听不到。 丫头给我披上盖头后,有人进来。他从后面碰了下我的肩膀,我一缩,却被他按住。 “是我。”二师兄的声音说,“该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听不出是不是生病所致。我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刚想问他好些没有,却被他一把抄起肩周和腿窝抱了起来,那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红盖头遮了脸,我只能隐约看到我们出了房门,外面挤满丫头和小厮,都嘈杂地说着恭喜。从人堆里走出去,豁然一亮,已经到了屋外。鞭炮声更响,人声更响,我想捂住耳朵却又腾不出手。 一柄伞在我们头上撑开,孝仪的声音在旁大声说,“大吉大利,子孙满堂”。有人往天空中撒着什么东西,我偷偷用手接了下,原来是大米。 喜堂和新房就设在东苑,只要穿过正厅就到了。二师兄把我放进轿子里,忽然伸手重重握了下我的手,顺便把一个东西塞给了我。 “小六给你的。”他说。 我一把扯下盖头。手心躺着一只小蚱蜢,编了几天了,已经有些黄了。 轿子外嬷嬷的声音说,“孝娴,要哭嫁。你要哭的。” 我大骂,“哭个直娘贼!”我从未这么脏得骂过人,嬷嬷估计是被我吓到,窗外竟安静下来。我心中大乐,手更紧紧握住了那只小蚱蜢。 轿子颤巍巍地被抬起来,跨过门槛,穿过偏园,来到正厅,这里呼里哈啦乱成一团。唢呐的声音比乌鸦叫还尖还哑;有人扯着嗓子在分喜粥;宾客彼此寒暄着,管你认不认识,索性都称兄道弟一场。 他们这群人,各有欢欣,忙忙碌碌,似乎格外满足。却跟我这新娘子没什么关系。 喜轿落地后,喜娘把我搀出来立在轿子前站好。婚礼是按巴蜀川唐那边的风俗办的,中原地带受西北游牧民族的影响颇大,婚礼仪式都取了一部分少数民族的风俗——新郎官要射掉新娘子凤冠上的明珠,寓意取了人家“掌上明珠”的意思。 我在轿子前僵硬站好,像个待宰的肥羊。周围定有无数人围观,但此时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唯有远处几个走火的鞭炮兀自噼啪响着。 似有弓开之声,“嗖”——一箭破空而来,我闭上眼睛,头顶却没有一空的感觉。却听那箭“哚”的一声,插在了我身后的喜轿上。 我头上的一大颗明珠跳了跳,毫发无损。 我大愣了了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这么近的距离,我就是个站着的活靶子,他竟射空了? 院子里凝滞了下,但我能听出这份安静里透着比院前鞭炮声更响的嘈杂。这样也颇好,我可以成为武林中第一位因丈夫射不中明珠而退婚的姑娘了。 他第二次射箭瞄准的时间明显更长。 嗖—— 我身后的宾客乌泱泱得一小片骚乱,不用看也知,第二只箭也不知射到了那个偏远旮旯。 “呵。”我几乎没忍住,一声嗤笑就脱唇而出,院子里立时又静了几分。 若我没带盖头便好了,还能看个热闹。 “唐公子远道而来,旅途定是劳乏了。”是二师兄的声音,又做着和事老在那边说,“射珠这事儿在我们这边的婚俗里也不甚流行,不如省略了也好。大家到此都是为了一杯喜酒,也不必拘泥于——” 当时他还在说这话,我也没听到任何异响。 但就在那一刹那。远处,一只眼开了。 我背上的毫毛刷地立起,几乎无法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就在我后脚跟还没着地的瞬间,我听到了—— 裂锦之音,破空而来。 “哱”。 仿若有人一刀摘去了我的顶心,整个脑袋顿时轻飘飘地空落着。 远处,模模糊糊得,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温文谦雅,“……规矩便是规矩。既摘了黔南这颗明珠,必要有个交代。” 似乎又有人开口,又恢复了嘈杂。人群开始走动,远方的唢呐声又回来了。 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肘部。 仿若离魂一般我整个人大抖了一下,几乎瘫软在地。幸而那人有准备,一把扶住了我,将我牢牢靠在他身上。 “二、二师兄……方才——” “是公子酉。”他声音很沉,“进去吧。”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偾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房外有喜童在唱歌,此时唢呐换成了沉稳凝重些的编钟乐,那吟唱的感觉仿若在送丧。 我呆坐在床上,想着方才那一箭。 四大门派中,唐门最没什么花哨技艺,他们靠的是独门独派的内功心法,理气内修。内功深厚之人,动了杀意后便会产生“气”,克敌于数尺之外。曾传言唐门的三十二代传人唐靖是唯一一名练至十层心诀之人,当日他孤身一人、命悬一线被我们黔南弟子团团围在中央,气门大开,竟无人敢上前半步。后来还是请来当时的掌门——我的曾祖爷——方才从数尺外以飞刀结果他的性命。 方才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的“睁眼”,必是公子酉打开了他的气门。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赶紧坐直了身子。 就在我方才发呆之际,不知何时门外唱歌的喜童已经没了声音,屋内静的可怕。只听来人轻轻合上门,也不说话,只是缓缓跺到了桌边,我的心顿时也悬了起来。 没人告诉我应该说些什么,他是个陌生人,我也不知如何开口。我最恨沉默,此时怎么也要说个什么出来。 “你、你知道吧?我们只是订婚,并不是真的结亲了。”我蒙着盖头,声音闷闷的,“你可不要有什么逾矩的动作。” 他楞了一下,随后轻笑了一声,“放心,我已经叮嘱过他。” 一股凉意从我的头顶盖劈下脚尖。我猛地扯下盖头,果见公子酉正微笑着低头看我。他今日束了发,显得愈发端正娴雅了许多,身上的白衣被换做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让他更像是戏文里那些拈花酌酒的贵公子了。红烛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竟似一片红潮。 我顿时哑了,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 他看着我,竟很温柔的样子,仿若在看一只小鹿的幼崽。抬手,他将我两鬓的一些碎发篦到耳后,又理了理额头的美人尖,“孝娴这样子着实好看。关城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若是换了别人,我必要嘲笑他年纪也不大,怎么说话如此老气横秋。但公子酉却不然,他说着这话、摸我额头之时,我仿佛沉到了一片暖洋洋的春水之中。 “我来是给你这个。”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白玉坠,用红线串了。我赶紧接了握在手心里,是暖的,看来他方才是贴身存放的。 “唐家有规矩,新媳妇入门长辈要亲手给压门货。关城的父母都不在,便由我代劳了。你既进了我我家门,便由我照拂。”他看着我,“玉最养人,你拿着它,贴身放好。” 我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我、我并不算真的嫁给了他,不能收——” “就算这只是定亲,但我也真心希望你能和关城长长久久。”他含笑望着我,“若是你能改口,叫我一声小叔叔,我心便是甚慰。好么,孝娴?” 我猛地红了脸,拼命想说些什么,一团子话在我喉咙里打转,争先恐后得都想出来最后只能挤作一团。他必是看到了我涨红脸的样子,笑意更甚,没说再说什么,而是从旁边拿起红盖头来。 此时恰好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他笑着将盖头搭在我的凤冠上,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他袖中香的味道,“关城要来了,我这个老人家还是不在这碍事。” 他的袖中香是草木和异域香味的混合,我闻着,竟有一瞬的迷醉。 然而他给我搭盖头的手却停在了那,似乎在扭头侧耳倾听着什么。我不明所以,正想开口问,却被他用手轻轻按了一下肩膀,示意我噤声。 我心中一惊,似有什么不详的预感。此时喜房外静的不寻常,我透过朦胧的喜帕见公子酉悄无声息得走到了房门之旁,而外间的脚步也停在了那里。 隔着一扇门,一触即发。 先入耳的是刀剑出鞘的峥然弹响,随即门框木头碎裂之声轰然而至。在我的惊叫声中,兵器那雪亮的寒光蓦得刺入这一片的暗红中,突兀到不吉。 而公子酉那暗红色的长袖在劲风中猎猎飞起,却被一剑戳穿,如被钉死的凤尾蝶。 第九章、血溅喜房 那刀锋上的暗红色长袖还兀自挣扎不止,我心脏几乎停跳,嘶吼着叫出一句“公子”。 公子酉却半分不乱,一旋身间那长袖已被割为两截,而他手一震掌中已多了把长刀。来者不及他抽刀便二击再至,公子酉左手一抬以刀鞘相迎,拇指一弹,如虹的刀身便已入了右掌。 行云流水,片刻不滞。 却见他手臂自右而下轻轻一撩,一股极凌厉的刀气汹涌而至,屋内长燃的喜烛霎时“噗”“噗”“噗”灭了个干净。一室顿时陷入了黑暗。 屋里的刀剑声仿佛瞬间停了。我一把撤下自己的盖头,悄悄伸手抢过一盏烛灯,捋掉了蜡烛露出里面尖锐的灯座来,有利器在手,我的心顿时安了些许。 然而那杀气的停滞只是一瞬的时间。几乎在我握住烛台的同时,屋内雪影般的刀剑交互便再次炸起。一时间人影相错、金石相撞,拥簇的室内根本经不住如此暴力的动作,喜帐子、喜褥子、喜桌子接连碎裂,布革撕裂声、竹木折断声乱作一团。 我屏住呼吸悄悄起身,吸气侧身躲进了床铺与墙的缝隙之中。整个床都挂着水红色的喜帐,层叠繁复,却正是藏人的好地方。我握紧烛台,手指轻轻挑起了一个缝隙,屏息往外看去。 此时就着屋外的悬壁灯和月色我方看清,来的有三人,此时正团团围着公子酉。他们的武器十分奇怪,我刚开始看到兵器的雪色以为便是寻常刀剑,此时再看却是个一臂长的铁棍,上面是个似钩似镰的刀头。打法也十分古怪,横挡可为棍,前递可作钩,下劈可作刀。又因兵器本身短小,十分灵活,几乎无孔不入。 公子酉的长刀虽未落下风,却吃了个刀身长的亏,在狭小的空间里施展不开,一时间也无法脱困。 我看的心中着急,有心出去帮他、或叫人来,却又心知我只要一踏出去便会沦为众矢之的,还要连累公子酉保护我。当下只好更握紧了烛台,屏息等待。 屋内已不剩什么完好家具。那三人身法腾挪渐渐疲滞,而公子酉的刀气却一层一层得暴涨,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胜负即将分晓,我微微舒了口气,眯着眼睛准备找一个溜出去的时机。 月色映着人影交错,我定睛看着,忽的却浑身出了一身冷汗——不对,来的不是只有三个人吗?可为何此时映在喜帐上的影子,却有五人之多? 不及细想,却见那第四个影子一闪便到了喜帐前,手中的雪刃片刻不停一击而至!若是我还在喜帐里呆着,此时定然被扎了个透心凉。 那人一击不中已知帐中无人,一抬眼间眸中杀气大作。我心中一惊,一声细微的轻呼声没防备脱口而出,虽几不可闻但我心中顿时一凉。果见那人猛一扭头,双眸如电向我藏身处看来! 然还未等我举着可怜的小烛台出去螳臂当车,房内空气瞬间一滞!我瞬间头皮一麻、双膝一软,今日在射珠时那种被臣服的感觉再次显现——是“睁眼”! 兵器落地声接连传来,站在喜帐前的人也闷哼一声,却听公子酉低笑道:“燕门怎地如此小气。凭你们几人,还想搅出风浪?” 第四人桀桀冷笑,“唐酉,你这狡猾小人……” “回去告诉你主子。”公子酉淡淡道,“我敬燕唐两门世代交好,这次不予计较。若在敢来撒野,便休怪我不念情分了。” 那人冷哼了声,却不敢多说,人影一闪瞬间便消失了。 我一把拉开喜帐冲了出去,却见公子酉正手提长刀,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一见我出来,便回身露出个浅笑,快步过来摸了摸我的鬓发,“吓着了吗?” 我摇摇头,目光看向地上。却见先前三人横倒在地上,脖颈处侧掌宽的割喉伤犹在争先往外涌着鲜血。其中一人还没有死透,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身子如搁浅的鱼般微微抽动着。 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我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下一秒一人率先冲了进来,却是二师兄,他后面紧跟着阿爹、姊姊及一大群人。 “这、这……”阿姊脚一软,被后面的大师兄扶住了。阿爹铁青着脸,怒吼一声,一掌击碎了张只剩三条腿的木桌。 二师兄脸更是惨白得不像个活人,他看也没看地上的三具尸体,踩着血泊过来,未及我开口便伸手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我鼻子狠狠撞入他的胸口,鼻骨一酸差点儿没疼得掉下泪来。 他从未与我如此亲近过,我本略略尴尬,却忽觉他扶着我后脑的手还犹自微微颤抖。顿时心里一慌,想推开他,却又抬不起手。 但他只是一瞬便放开了我,旋即转身冷冷看向公子酉,“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是酉倏忽了。”公子酉歉然道,“未曾想到贼子如此大胆,竟在婚礼当日便猖狂——” “我问他们是谁!为何要来!”二师兄低吼,近乎粗鲁地狠狠盯着公子酉,胸口似末路野兽般急促起伏。 公子酉话语微顿,眉头似沉了下。 “仲林,不得对公子无礼。”阿爹沉声道,“你小师妹差点遇害,调查谁是主谋才是正事。你在这里撒泼瞎吼什么!” 二师兄闭上眼睛,猛吸了口气,竟拨开众人兀自扬长而去。 他一向冷静自持、举止有礼,此时这般负气离去,把我们一帮人都看愣了。阿爹似是有些尴尬,强笑着对公子酉道:“臭小子没教养,公子别和他计较。” 公子酉微笑着摇头,“怎会,仲林与孝娴兄妹情深,也是关心则乱。”他顿了顿,俯身从地上捡起了把那古怪兵器递给了阿爹,“棍为身,钩做头,镰为刃。掌门可认得这是什么兵器?” 阿爹接过,入手时目光顿时一沉,“这是……燕门的‘鹰喙棍’。” “好眼力。” 不知是不是我错觉,说出那三字的刹那阿爹脸色顿时沉冷了很多。他看着那尤带血迹的鹰喙棍,目中是三分恨色,三分狂怒,三分阴鸷,还有一分的——惊惧。 “散了!”阿爹蓦得大吼一声,扭头冲外面乌泱泱的一群人一挥手,“挤在这干什么!没的洞房闹了!都回去各自房里!” 阿姊听闻顿时一急,甩脱了大师兄一把拉住阿爹,“爹!还没说清楚。燕门人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们跟咱们又没什么仇,怎么会……” “长姑娘,”公子酉柔声拦住了她。他不动刀剑之时面色和语气都是极平和清浅的,若夜风抚深潭,让人不自觉地便平静下来,“此地人多嘈杂,我们去别处细说。今夜还是孝娴的大婚之夜,新婚的小两口还没见过面呢。” 阿姊红着眼睛看他,嘴唇微颤,却没再说什么。 阿爹眉头紧紧皱着,粗声嘟囔道:“是了,那小子——那小子人呢!哎你,快进来了!自己的新房不敢入么!” 他手一指,外面的人群顿时自动分开了。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一身穿吉服的微胖少年正束手束脚得站在人群里,此时被我阿爹这么一叫,顿时吓得头冒虚汗。 我俩隔着一室狼狈、三具尸体、满地血泊两两相望,一人惊慌,一人怔忪。 我脑子空白间竟有些想笑——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婚礼,比我更倒霉的新娘么。 那少年踉跄着被推进来,看见地上的狼藉顿时轻叫了一声,脸色煞白。阿姊赶紧叫了几个小弟子来收拾残局,其他围在门口的人则被阿爹一声怒吼给轰了出去,瞬间稀啦走了个干净。 我见阿爹和公子酉也要往外走,顿时顾不得那么多上去拉住阿爹,急道:“爹!你们说什么我也要去听。” 阿爹蒲扇似的手一拍我头顶,笑道:“胡闹。大婚的夜里,你个新娘子乱跑什么,好好呆着。有爹呢。” 我大急,正想再多说两句,却被他囫囵揉了揉头发,早上一个时辰才做好的发髻顿时散了个彻底。他垂头看着我,鼻子忽地抽动了两下,在这满室血腥狼狈中竟露出个略带惆怅的笑,“小丫头竟这就嫁人了……真快。” 我怔怔看着这老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好生歇着吧。”他丢下一句,高大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了门外。 第十章、翌日清晨 我醒来时天色抹青。这屋子采光不甚好,昏暗的光线丝丝缕缕从镂花窗射进来,而我的夫君正背对着我坐在桌边,坐在这一团灰脏的光晕之中。 我怔怔得望着他的背影,昨夜发生的种种才渐渐回笼——混乱的婚礼,公子酉的赠礼,忽然而至的刺客……纵使是打扫过后的屋子里也还留着徘徊不去的血气,腥臭闷堵,搞得一个婚房仿若宰猪棚。 那许多混乱的事情发生,我和自己名义上的夫君自然没有心情说什么话。小弟子们打扫干净后便退了出去,我心绪不宁地呆坐在床沿,他几次过来试探性地问我要不要喝水、吃点心,但没得到理睬。后来许是不想再讨没去,他便自己抱了被子乖乖去了外间安寝,而我坐在床边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此时。 似是听到这边有动静,他扭头过来看我。二人对视了许久,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他呐呐道,“起、起来了?” 我看着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几个词:白胖,怯懦,胆小,且不善言辞。 这人陌生至极,却偏偏与你一同被关在这最喜庆的房间里。着实可笑。 伺候梳洗的丫头们鱼贯而入。我面色焦黄,木着一张脸坐在铜镜前等簪发,还要忍受身后嬷嬷什么“面若春花、娇嫩可人”的鬼扯。 他穿好了衣服,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末了瑟缩着蹭过来,从桌上拿起一只金凤步摇要给我别上。可他手法着实笨拙,拉得我发根儿生痛。我“嘶”了一声,怒道:“疼死了!” 他手一抖,步摇竟掉在了地上。满屋子死寂。 我俩果真不是什么良配。 新婚第一日理应一大家子一同吃饭。大厅里难得十几个兄弟聚齐了,全没有平时聒噪得样子,个个神色肃穆,想必是都目睹了昨夜混乱的一幕。鸦雀无声的大厅中一时间只有碗筷碰撞声,空气滞涩得仿佛要凝结起来。 我本一早就想冲到阿爹房里,问问他可调查处刺客身份没有。怎奈嬷嬷一步不离,将我如提线木偶般牵到了前厅。而在座的众人也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怎奈他们表情太过肃穆,这太平粉饰得并不太成功。 我一直轮流盯着爹爹、阿姊和二师兄看,怎奈他们不是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便是低头默默吃饭,着实让人恼火。而身边的姓唐的那胖子耷拉着脑袋喝汤的声音更是恼人,直是让我想把他的那猪嘴串起来入汤卤了。 上位坐着爹爹和公子酉。今日爹爹那一丛大胡子炸着,乱糟糟的,一看就不曾安眠。 然公子酉却还是那般佳人如玉,他垂眸喝茶时的眼角和嘴唇弧度,清贵端正、分毫不差,他这一生似从未遇过慌乱焦虑的时刻。 饭桌上明显话不投机。爹爹有些暴躁,还不小心打翻了个茶杯,只有孝仪偶尔与公子酉交谈两句。当饭菜撤下去时,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在丫鬟的伺候下,我和夫君去上座给长辈敬茶改口。 唐胖子颇为恭敬得去了茶,给爹爹奉上,叫了声“父亲大人”。爹爹一尺八的大汉哽了声,猛喝了口热茶又被烫了口,呛得连连咳嗽。我心里一酸,强忍了不去看他。 爹爹给了见面礼,是一柄火钢岩打的刀。 我也端了茶杯,有些别扭得奉给了公子酉,张口喊了“叔叔”。 公子酉竟似非常开心的样子,一双春水目笑的微微出了细纹。他接过茶饮了一口,从身边的随从手里拿过一个锦盒递给了我,“以后就是唐家人了,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我拆开礼盒,里面躺着一本薄册子。身侧传来师兄弟倒吸冷气的声音,我也觉得微微眩晕——他竟把《唐门心法》当见面礼送给了我,我还未正式拜入唐门,这不合绿林的规矩。 在一片惊愕中,公子酉与爹爹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没有看懂其中意味。 更重要的是,他昨晚明明已经给了我一个玉坠当见面礼,此时那玉正贴在我胸前的肌肤上。然直觉又告诉我,这《唐家心法》才是来自唐门的礼物,对于那个玉佩我最好闭口不言。 早饭散去后,我便一刻也没停,径直往爹爹的书房奔去。 第十一章、黔南日落(上) 昨夜的风波过后,沿途之中多了不少巡逻警戒的师兄弟们。他们见我,面上都带了几分尴尬与同情。我顾不了与他们说那么多,径直往爹爹书房闯去。 书房中,爹爹、阿姊和大师兄都在,他们本低声正说着什么,一见我进来却止了话头。二师兄则独自坐在角落里,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听我进来也没抬头。 “阿爹。”我再等不了那么多,单刀直入问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的那些刺客是谁?是冲我来的,还是冲公子酉去的?” 阿姊与大师兄交换了个眼神,都沉默着不说话。阿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冲我笑道:“小小毛贼,听到咱们家大喜的事儿便想趁火打劫。孝娴别操心啊,好好准备行囊,过两天便要起身去唐门了。” 我盯着阿爹的脸。这男人虽长得粗壮威猛,乍一看极是吓人,但其实是个一眼便能看透的玻璃人儿。若真是小毛贼来打劫,他现在定然破口大骂、率领一众师兄弟们满山围剿同伙了,怎还会如此谨小慎微地呆在书房里与阿姊和师兄们商议?他当真以为我这个做女儿的半分也不知他么? “你昨天与公子酉讨论他们的兵器时,我已听到了。”我再懒得绕圈子,径直问道,“所以燕门的人为何要与我们过不去?为何专挑昨日大喜的时候来?” 屋里沉默下来。阿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阿姊低着头不出声,大师兄则看看妻子又看看岳父,末了也选择了做缩头乌龟。我看着他们三人,忽地燃起一股子怒火——好得很,我的事从不与我商量便做了主,遇到危险也让我蒙在鼓里。他们是指望我乖乖当个又哑又聋的稻草人方才开心么! 我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气得发颤,一字一句如崩豆般往外冒:“好,我知道你们想保护我,都不愿意说。但若真想保护我,为何要把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而且你们让我嫁的男人,根本就是个废物,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况是我!既然一脚把我远远踹开了,我就要知道所有的事情!我自己保护我自己!这样行了吗!”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用吼得力量在往外喊。屋子里静得吓人,阿姊脸色惨白彷如纸糊;阿爹盯着我,我不确定他是准备迎头给我一个大巴掌,还是要扑上来一把搂住我失声痛哭。 我们几人滑稽地对视着。 便在这沉默中,二师兄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了我的身前,对着阿爹沉声道:“师父,我要告诉孝娴。” 阿爹下颌猛地一错,似是狠狠磨了下牙,“小二你滚边儿去!今儿叫你来,是准备算你对公子酉无礼的帐,不是让你在这瞎插嘴!” “我对公子酉无礼,一会儿便跪去他的门前请罪。”二师兄低声道,“但孝娴说得对。唐关城柔弱无能,公子酉对我们隐瞒颇多,此人更是心机深沉,非是我们能够揣测。唯有知道真相,孝娴才能在异地自处之时小心提防。” 阿爹盯着我们,似乎气得已经忘了说辞。 我从没想过二师兄会替我说话。他一向是阿爹的虾兵蟹将,阿爹指东他便打东、指西便打西,忠贞得再没二话。此时忽然站到我这边来,连我都看愣了。 屋内又死寂了片刻,阿爹脸色不停地往下沉,半晌忽然道:“长仲林,你可还记得我带你回长门那日,你我二人于山门之前,说过什么?” 阿爹甚少叫大家的名字,平日里都是“小二”“小六”得瞎喊一通,此时这么连名带姓得甚是少见。而他这句问话一出,二师兄的脸色更是猛地煞白了几分,一双漆黑的眼睛干冷到似乎泛起一层淡淡的白雾。 阿爹看着他,“你若记得,便答我这句话:你我二人当日所定承诺,是否依然作数?” 他二人隔空相望,目光中都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沉重。良久后,二师兄低声道:“永远作数。” 阿爹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也没再看他。而是转过头来盯着着我,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平日里读书练武不见争先,与长辈呛声倒是学了个十足。你那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燕门来此的目的,还不简单么?如今武林四大门派,唯燕、唐二门实力不相伯仲,又都同处中原地带。究竟谁能逐鹿中原、称霸武林,便要在这五年之内见真章了。我长门虽今年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骤然与唐门联姻定会引起燕门不安。昨夜的刺客,可以说是冲着你来的,但更多是冲着我们长唐联姻而来。” 我怔怔听着。阿爹的话可说是讲得很明晰了,但我又却总觉得他还在隐瞒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出来。 阿爹见我不吭声,便又续道:“但你不要想那么多。我送你去唐门,只是想让你在那里好好拜师学艺。公子酉年纪虽轻,但已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你跟着他定能学得一身好功夫。其他的什么武林权谋,你压根儿不要想。爹和长门的大家,也都没那么大野心,更没什么花花肠子。我们清者自清,不必担心。” 我咬着嘴唇不吭声,脸上有些燥,隐隐为自己刚才那顿发作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阿爹坐下来喝了口茶,脸上有些倦色,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忙各自的去吧。孝娴,抽时间去和你师兄弟们道个别,距启程——也就两三日了。” 我们几个不好再打扰,便纷纷出来了。阿姊和大师兄还要留下伺候阿爹午饭,我和二师兄便先行告辞离开了。 从阿爹的住处出来要穿过一片绵延曲折的竹林罅隙。昨天夜里可能刚下过一阵的雨,此地周遭的竹子削直得密不透光,故而向下的石阶又湿又滑。我展开轻功,一步几阶,顷刻便走出了好远。然而一回头,却见二师兄修长的身影依旧远远落在后面,于竹青之间忽隐忽现。 我心中有些感念他今日替我说话,故而有些不好意思抛下他先走。站在原地犹豫了下,还是叫了他一声:“喂!” 第十二章、黔南日落(下) 此时二师兄刚好转过一个弯来,听到我叫便停下脚步看我。我们二人上下约隔了十几个台阶对望着,我冲他咧嘴一笑,“难得今天你会替我说话,谢了。” 不知是不是刚才被阿爹训了,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此时扯了扯嘴角对我道:“有何可谢。你还是要嫁到唐门去的。” 我撇了撇嘴,不领情算了。一转念,又不禁追问道:“哎你刚才为什么说公子酉心思深沉?他瞒着咱们什么事了?” 二师兄缓步走下到了我的身边,慢慢道:“公子他——早已知道燕门在暗中监视此次婚事,也探听到会有刺客来,却未曾告诉我们。” “啊?”我一愣,“他为何不说?” 二师兄面色有些沉郁,“他说唐门已派了许多人在周遭警戒,本以为会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放进来了漏网之鱼。而且是大喜的日子,他不愿平添我们烦恼。” “哦,是这样。”我觉得倒没什么毛病,“那他也是为了我们好,你别总背后说人家心机深沉的坏话。”要说心思深沉,谁比得过你自己啊。 二师兄缓缓侧过头来看我,那眼神看得我毛骨悚然,却听他忽的嗤笑一声:“你这傻子……算了,也罢。” 我有些不满,但他当面骂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懒得再计较。 此时我们已来到竹径的分叉处,他停住脚步对我道:“今日没什么事便去和小六道个别吧。他伤好后,这两日都在后山练武,这个时辰应该也在。” 我一愣,还是应了声。只是如今尘埃落定,我与六师兄……我们该说什么呢? 二师兄撂下这一句,便转身向竹径的右侧走去。通往后山的路是左侧,我向着与他相背的方向走出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二师兄的脚程不快,此时还没走出多远。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他今日一步步,走得格外沉重。似乎心中有万般烦恼丝,缠住了向前的脚步;又似乎肩上有千钧泰山,压得根本抬不起腿。 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年阿爹捡他回来,我可能才两三岁,他也不过是十岁的样子……到底什么诺言,十几年过去了,却依然被他铭记于心? 可二师兄那寡言刻薄的性子,这种事儿便是我问也不会说的。我很快丢下这个念头,扭头快速往后山跑去。 ———— 我一向喜欢在后山闲逛。后山里虽美景壮丽,但山体险峻、怪石丛生。我小时候经常偷偷跑出来玩儿,一不小心便在后山里迷了路,经常失足从断崖巨石上跌下去摔了个满身伤。而这种冒险通常也少不了六师兄,两人经常是浑身摔得泥喳喳的、半夜手牵着手抹黑往家走去。 今日没牵林儿出来,我爬上后山的山腰时已累的浑身是汗。而当空的一轮红日也已偏了西,橙红带粉的夕阳壮丽纷呈地洒在绵延而去、不见尽头的林海山峦之中。我抬头之时恰有归鸟蹬枝,展翅向远山飞去。 我找到他时,六师兄正背对着我坐在一个矮木桩上休息,上衣未穿、赤着胸背。他管用的刀倒插在土里,似是刚练罢一套招式,少年肌肉紧实却线条修长流利的背脊上,薄薄覆着一层细汗。夕阳照在他小麦色的背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璀璨流光。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一回头,一见是我顿时愣住了。我也不禁顿住了脚步,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出了口气,别过头去,“你来干什么。” 我不确定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又不好直问。踌躇了下,问道:“听说你被阿爹打了,伤好些了吗?” 然而他却没有直接答我,半晌后,背着我道:“你来看。” 我依言走近,站到他的身边抬头看去。却见面前山坡上正长了棵百年的梧桐,三人环抱还绰绰有余。此时夏季正值叶茂荫繁之时,枝干冲天而去仿若一朵绿霞。而若定睛细看,便能发现在树身上有一个个极小的树洞,夏风中隐约有幼鸟吱吱的啼叫。 “这是……” “是焱雉。”六师兄望着树顶,“没想到它们真的在这落窝了。” 焱雉是黔南山脉的神鸟。这鸟生得极神秘,暮出晨归,只在黔南的深山野沼中出没。黄昏之时,偶有人会见到金火色的巨大神鸟鼓动长翼,一转瞬间就消失在落霞之后。 焱雉食金而生,喜居梧桐。 几年前的夏日将尽,我和六师兄偷偷寻了些金沙,在后山找了这个梧桐树,在树身上挖了很多小洞将金沙灌进去,想引焱雉在这落窝。 我便与六师兄想了这法子来引它们来此做窝,却没想到真的成了。 “想必来年,这些幼鸟便能飞入暮色了……”六师兄道。 我痴迷看着金色暮光中的梧桐树,一时间也有些痴了。 “好好看罢。”六师兄在我耳边低声道,“这将是你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到雉飞于霞的美景。” 我浑身被夕阳晒得暖烘烘的,心却在这一句话间沉了下去,似是历经了无尽的冰寒深渊,不停下坠。我缓缓扭头看向他,但他却还是抬着头不知在看哪里,眼神和嘴角冷硬得不似我记忆中那个少年。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没答话,也没看我,而是竟自掉头走过去,一把拔起了插在地上的刀。我顿时恼了,冲他的背影怒道:“有什么话好好说!你阴阳怪气做什么?什么叫今生今世最后一次?” 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最跳脱爽快,好便是好,不行就是不行。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这么多师兄弟中,我最爱他。 可看来无论早晚,人终究都会长成话里有话的成年人。 听我这么问,他倒拎着刀回头看我,眼神里的愤恨悲痛令我心惊。 “难道不是么?”他问我,“你马上要嫁去唐门了,难道不是今生最后一次?” 我也看着他,“是。可你现在这脾气又是在冲谁发?我要嫁人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愿意?” 他的眉眼全是痛怒,“是我的错行了吗?我没能耐保护你,没能耐带你走。活该你不愿意站在我身边,活该你最后还是嫁给了别人。” 我恍然看着他,忽然有些恨自己,左行右撞、反复挣扎,最后反而落了个这般结果,何必呢? 当下懒得再说,也不愿再去看他,别过脸径直越过他往山下走去。我知他一直在身后看着我,直到我走出很远很远了,他的目光依然如影相随。 若是他能追上来,如往常一样拉住我,我们还可能好好说个话、道个别,再一起看一次黔南山脉的日落。虽然我不愿承认这便是今生所见的最后一次,然而一期一会,谁知下一次又是多久以后?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追上来。 而那轮红日,顷刻间便自顾自便落在了山脉之中。 第十三章、长亭古道 满腹郁结烦闷地回到屋中,进屋时得把门一甩,把里屋的唐胖子吓了一跳,“你、你回来了?” “我自己的屋回不得?”我烦道,谁知进得门内一看,却见唐胖子正瑟缩站在椅子旁,而主位上的公子酉正捧着茶碗冲我微微一笑。 我立刻哑声,他怎么也在这里? 仿若看破我想法,公子酉温声道:“我与长兄已经商定,三日后乃是吉日,我们一行便启程前往巴蜀。这几天孝娴便着手收拾行囊吧。” 我呐呐点头。公子酉又沉吟道:“既然我已将《唐家心法》送给了你,便希望你能潜心修习。唐门一派武功着重内修,与黔南颇不一样。不知孝娴现在内力修到了几成?” 我顿时十分羞惭,不知该如何回话。 从小我都很厌恶修炼内力,每天早上的晨练总是偷懒,打坐也静不下心来,没少挨二师兄训斥。而每次只要运功就会觉得浑身燥热,整个人如火烤一般晕乎。我向父亲哭诉,谁知他难得没有坚持,只是叹了口气便罢了我的内力修习。 公子酉微微一笑,伸手拉过了我。他的手又凉又软,像一卷冰绸子,我一惊,却觉得手心处一股沁凉的浑厚力量顺着我的经脉处缓缓散播开来。我一时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舒服得直想傻笑。 谁知片刻不过,由心脉处忽然腾起一股邪火。我虽然身上颇沁凉舒适,但心里却毛躁不堪,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有些毛躁,没忍住一把甩脱了他。随即顿觉无礼,支吾道:“我……” 公子酉并无怪罪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将手收回袖中,冲我一笑,“我大概知晓了。” 我脸一红,以为他是在批评我。 谁知他只是手敲着桌面,沉思道:“长兄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我。这种天生内息紊乱的情况,也并非世间仅有,只要不动内力便没什么大碍。但若要修习内气,还需下点功夫,琢磨一二。” 他又想了片刻,对我道:“唐门主气修,但心法种类繁杂,究竟哪一种适合你,还需待我好好想一想。我传授给你的那本《唐门心法》,便是基础中的基础。从今日起你便着手修习,若有不动便可问关城。再遇难关,便来问我。每日如此,不可荒废。” 我连忙答应,唐胖子更是毕恭毕敬地行礼,“记住了,叔叔。” 公子酉没再多逗留,让我们早日歇息后便自行离开了。 他一走,唐胖子像泄了口气一样。我有些不齿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皱眉道:“知道的你是他侄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仆人呢呢。” 唐胖子却并不以为耻,平静道:“能当上他的仆人也是天大的福气呢。” 我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虽然公子酉的确浑身是那贵公子的矜贵,但笑眯眯的总是缺了点当家的威风。我曾亲眼看见父亲处置一作恶的家奴,事后鲜血溅了三丈,连眼珠子和脑浆都迸了出来,被迫围观的一众奴仆们三天都吃不下饭。 我可想不到公子酉杀人的样子。 这时唐胖子挪了过来,在我不远处坐下来小心看着我,“孝娴……” 我猛一回头瞪着他,“做什么!” 唐胖子被我吓了一跳,慌张道:“我们二人自成亲还没说过话呢。你不想聊聊天么,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事情。” 我看着他,心中烦躁,“你且听着。以后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没有我们。我是被我爹逼着嫁给你的,想必你也没多中意这么婚事。咱俩就凑合过个日子,过一年就分开,懂了吗?” 他一愣,“我、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我以为这门婚事是你要求来的——” “为什么。”我瞪着他,“你们唐门是镶金带银还是开过光?我还需要特地去求?” 他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得呵呵一笑,“你说话可真冲。不过起码我们也要相处一年,总该互相了解下?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啊?关于唐门的事情,关于我,或者关于小叔叔的?” 我心里一顿,对于前两个我真是没什么好奇的,但是对公子酉……“你叫他小叔叔,他是你父亲的兄弟?”我问道。 唐胖子连连摆手,“不不,我俩并没有血缘关系。小叔叔算是我爹的师弟,但我爹死的早、家里又没有别的长辈了,便将我过继给了他,管他叫叔叔。” 我一愣,“你父亲也是‘袖里乾坤’唐山林的徒弟?”反正从儿子身上,我是没看出他爹能有多厉害。 唐胖子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山林师叔是上一届内宗掌门,而我父亲只是外宗一个无名弟子,也只是跟小叔叔私下里关系好才让我认了亲。” “内宗?外宗?”我有些没跟上唐胖子的逻辑。 “啊,”他为我解释道,“唐门分内、外两宗。内宗弟子属于掌门、大师父一系的亲传弟子,而外宗一系收的是普通人家、没有武学根基、资质比较一般的外门弟子。” 竟是这样,没想到练个武还需要被分成三六九等。而我又有些不解,“那公子酉为何明明是内宗宗长的亲传弟子,最后却跑到外宗当起了宗长?这种事常见吗?” 唐胖子一愣,顿时支支吾吾了起来,似乎不想多说。我隐约察觉到其中有什么隐秘,而他又过于敬重公子酉故而不愿吐露,当下只好按捺下不再追问。 “那你跟我说说你的事吧。”唐胖子试探问我,“你兄妹有几个呀?我就看到了你一个姐姐,家里还有其他人不?你——” “我就一个姐。”我还想着方才所听的内宗外宗之事,随口应付道。 “那——” 我“腾”得站起来,将身后的被子一把铺平,“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 “可——” 我指着床榻,“你要睡里屋还是外屋?你要是睡不惯外面的榻,我出去睡也成。” “可是——” “那你就睡外面的榻吧。”我一翻身躲进了床帐里,抬手裹起了被子,“赶紧睡觉了!” “可是叔叔交代的心法今日还没有修炼……” 我闭上眼睛不理他,但其实我并无睡意,也不想入睡。因我知道梦里将全是展翅于暮色中的火色焱雉。 ———— 最后几天在家的日子无甚波澜。爹爹每日将我叫过去训一顿话,孝仪也每日过来指挥着我屋子里的丫头收拾行装,搞得一屋子人仰马翻。 师兄弟们排着队来给我送践行礼物,各种特产和小玩意,最后我不得不专门腾了个箱子装。唯独六师兄没来过,但想必他也并不想再见到我。 走的那天,整个山庄都出来相送。 唐胖子带着我来到正厅,爹爹和孝仪都已在那里等候,两个人眼眶都红红的。我上去“噗通”一声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头,起身的时候整个脑袋都是懵的。孝仪上去一把将我来起来拥入怀中,轻轻在我耳边道:“照顾好自己。” 她身上的茉莉香油很好闻。我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点点头。爹爹看着我们姐妹,拍了拍我的肩膀,言简意赅道:“去吧。别为黔南蒙羞。” 公子酉也站在一旁,此时爹爹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忽然深深作下去一揖。纵然是公子酉这般的青年才俊,我爹冲他行的这一礼也还是太大了。公子酉一惊,忙抢步上前一把扶住我爹,“长兄,这是做什么。” 阿爹一个八尺大汉弯着腰,依然作恭谨的模样,低声道:“我长某一生没什么建树,唯这两个女儿还算珍贵。今日将这一个托付给公子你,别的都没什么要求,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是求公子——保她平安喜乐……” 我站在一旁,心中巨震,抖着嘴唇叫道:“爹……” 公子酉手掌用力托起了阿爹,深深看了我一眼,低声道:“酉定不负长兄所托。” 后来他们好像又与唐胖子说了什么,但我的思绪已然恍惚。此时已近黄昏,今日的霞光格外艳丽,从大殿绵延的阶梯顶上往下望去,远山尽收眼底,一片辉煌,说不尽的华美。明天约莫又会是个晴日。 唐胖子带着我往下走。阶梯两侧排满了前来送行的师兄弟们,他们都望着我,寂静无言。三师兄等人都挤在人群中,与我目光相碰时咧嘴笑着挥手,我勉强冲他们点头示意。 一转眼间,却见六师兄也站在那里,在其他人的身后,面无表情。没想到他躲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是来送我了。 我们二人对视半晌,却都两两无话。其他人已走出了很远,我终于也再耽搁不得,只好对他做出两个字的口型——“再见”。 愿他得其所愿,余生不悔。 二师兄作为送亲的娘家人已经等在马车边。他依旧是那平静的模样,见我过来,抬手要扶我上马车。 有个问题我一直没问,此时终于按捺不住,不禁问他道:“你明明是爹爹手下首屈一指的得意弟子,如果留在黔南以后一定大有成就。为何非要掺我这滩浑水?” 他没有回答,抓住我的手臂轻一用力将我送上马车。当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却听他低声叫我:“长孝娴。” 我回头看他。他的瞳孔极黑,此时整个暮色的山庄都倒映在其中,仿佛他的眼睛烧起了火,“你在哪里,哪里便是黔南。” 我呆在那里,正欲追问,他却已经抽身离开。 此时整个山庄敲起了长钟,紧六下,慢六下。整个车队缓缓开动,随着钟声往山谷外走去。钟声悠远绵长,响遍整个黔南山脉。当我听不见那钟声时,便也离开了自己的故土。 第十四章、夜色来客 此去川唐路途遥远,便算是快马也需一月有余方到,更别说我们一行拖家带口的车队了。我牵了林儿,本想着每日骑马也颇逍遥,却被唐家的迎亲婆子说“少夫人骑马不庄重”,故只好每日闷在车里。林儿被一马童牵着跟在车队里,它似乎不解我为何不骑它背上,经常来顶我的车厢,也闹得一通人仰马翻。 公子酉于出发后第三日便与我们分道,说是要就近拜访一位故友。因担忧燕门人再次来犯,他临走之前特地又交代了一遍防范措施,令我们一路顺着官道大陆走,必于日暮前投宿客栈、日出后再走。临走之前,他也交代我多好生修习那本心法。 那《唐门心法》薄薄一册我已经略翻看完一遍,其中内容扎实,却无甚高深秘法。川唐走“气”的路子与我们黔南其实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川唐讲究“修气不修形”,而我们黔南却着重“以气养形”。但对于初学者来讲,都需从最基础的心法运功走起。 我每日盘膝静气修炼,唐门心法醇厚圆润,不似黔南内功躁进。但我却总不能融会贯通,那股子燥热总在我运功之时腾起。这些时日虽有小成,但总是坎坷不能精进。 公子酉……若是他在,想必能指点我一二。 十几日过去,我们已行至川唐的边界。再赶两日路,渡了运河,便进入了唐家的地界。我们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能稍稍放松下来。 这日我们歇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里。此地临近川唐,店家主人看到那些唐门弟子的家徽便知来了大客,赶紧忙上忙下得招呼。我们连日来车马劳顿,再加上唐门眼看近在咫尺,所有人都卸下兵甲打算好好休整一番。唐胖子在大堂里摆下几桌酒宴,众人有说有笑,一时间和乐融融。 我没什么胃口。川唐菜偏辣,我却嗜甜,这几日吃多了辛味肚子一直不舒服。勉强白着脸在席间坐了会儿,实在难受便起身准备回屋。 刚一起身却被二师兄拉住,“做什么去?” 离家几日,他像只老鹫似得盯着我,生怕我举止有何不妥。我烦得很,一把甩脱他,“茅厕去。”他皱眉,刚想呵斥我什么却被身后的唐胖子拉住劝酒,我趁机赶紧溜走了。 回得屋中我噗通一声栽倒在床铺里,把脸埋在被子中。这客栈想必有些年月了,被子里有一股陈旧的霉味,帐顶的绣的金鸳鸯也早就脱了色,感觉像是掉毛的鹌鹑。我怔怔得呆着,心空落落的悬在半空,胸膛中都是灰尘的味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不用看也知是二师兄,只有他会不请自入。我背过身去不理他,却听背后窸窸窣窣,他竟在床沿坐下了。片刻,他问我,“不舒服?” 我含糊应了声,只希望他走开。他却不知拿了什么又回来,轻轻放在我枕边。冰凉粗糙的触感蹭着我耳朵,我一惊转身,却见一颗蛋静静躺在被褥上。 棕红色的厚实外壳,中间裂开几条纹路中透着隐隐的金色质地。蛋不大,不过是闺中女子玩的蹴鞠球那般大小,入手却极沉。 我喃喃,“这、这是……” 这是焱雉的蛋。二师兄怎么会有?他从何处得来? “是六师弟给你的。” 我顿时呆住。我一直以为六师兄在临行前几日都躲着不想来见我,故而师兄弟们来送践行礼时也没露面,却没想到他还是给我准备了东西。 他站在师兄弟后望着我的面容,瞬间又闪现出来。那沉郁不甘得眼神,常在入梦之时盯着我,扰我安眠。我不禁心中大涩,艰涩问道:“他给我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二师兄沉默片刻,“当时你马上就要出嫁,你们二人……我不愿你心中有所挂碍,故而没让他来见你。” 我倒抽了一口气,蓦得大怒道:“你——出去!” 他约莫没想到我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愣了一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我以为他会大声呵斥,却没想到他只是闭了闭眼睛,竟从顺得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这下我的无名火更是高涨。我猛地从榻上蹿下去,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袖口用力一拽!只听“兹拉”一声那袖子竟被我拽掉了半截。 “你……”二师兄怒目回头。 我怒极攻心,一激动间竟流下泪来,用力一推他喊道:“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因为你,我俩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也没好好道别!呵……怎么就你会多管闲事!你、你——”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不停打起嗝来。二师兄沉默得站在那,一手扶着裂开的半截袖口,看起来颇为狼狈。半晌他长叹了口气,走过来伸手要揽我的肩。 “走开!”我大吼了一声,夺门而出。后面传来二师兄低喝着我的名字,不过他从来都追不上我。 客栈的院子里歇着所有唐家随从,灯火通明。但我不愿与任何人打照面,径直翻墙跳了出去,毫无头绪得展开轻功夺路而走。 这小镇不大,此刻时近午夜,几乎每家都熄了灯,夜色笼罩之下苍穹竟似没有出路。我奔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头顶唯有一轮明月,远处似有隐隐几点灯火在亮,但那都不是为了我。我又能去哪里,又有谁能接收我? 我站在四野寂静的夜色中,被寂寞和夜风紧紧包裹在其中。 接下来呢,我一时意气用事推开二师兄跑了出来,接下来呢?我怔怔站着,泪水已经风渐渐吹干,脸紧绷绷得像敷了一块假皮。莫非要就此一去不回头,逃婚去吗? 我想起还在黔南的时候,每次和爹爹姊姊有了口角便会“离家出走”,躲到后山去。虽然那里背阴,入夜了后还有嘶哑的猛兽啼鸣,但我从不怕。因我知会有人找到我,而那人多半是六师兄。 后来,离家出走的乐趣变成了屏息躲在树洞里,等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踏着落叶越走越近,边带着笑意轻轻唤着我的名字,小仙,小仙。 便在我恍惚的一瞬间,寒风吹来,黔南的湿热和少年的低声呼唤都消失了,而我还站在夜色里。 现在负气出来,我又能去哪里呢。从小听爹爹师兄们讲得故事,那些大侠们行走江湖,从来都是出门便能遇上各种奇遇,剑客歌姬,王宫贵女。可若是换了我,估计不出半日便饿死了吧? 踌躇片刻,已经有了归意。我垂头丧气,打定主意就算回去也不理睬二师兄。 然而就在我转过身时,却忽听由远及近传来了一串极轻的奔跑之声。有五个人,速度极快,从远处的夜色中传来。他们脚步极轻,几与风融为一体。 好强的身法! 我一僵,顿时心跳如擂。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怎会忽然出现几个身法如此高强的武林中人?便在这一犹豫间,转瞬远处路上边出现了几人身影,他们徒步,但身形竟半分不逊于骑马。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却见他们全部身穿夜行衣,包头敷面看不出男女。我心里略慌,隐约感到不对,连忙一侧身假装路过不想多惹是非。 那几人也并没停留的意思,身形如电一转眼就掠过了我的身边。我紧绷着一口气,仓皇间于最后一秒抬眼飞快扫了一下,却蓦得与一对雪亮阴鸷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第十五章、分兵两路 与我对视的人蓦得停下了脚步,死死盯着我。我心中惊慌,与他对视着,半晌勉强挤出个笑:“怎、怎么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此时已经过去的几人又徘徊了过来,一人问道:“怎么回事?” 盯着我的那人道:“这小丫头不对劲。” 我忙分辨道:“我、我就是路过此地。几位大人要去哪儿?我帮你们指个路?” 另一人道:“莫多惹是非,快走。正事要紧。” 盯着我的人却依然寸步不动,“若是此处居民,怎会半夜在官道徘徊;若是路过旅客,怎会没带包裹?——不对劲。” 他最后三字的话音未落,我眼前猛地一道寒光炸开,一股刺鼻的血腥伴着兵器的铜铁味立时扑面而来。我什么都没看清,只凭着身子反应猛地附身躲过一击,然便是如此还是慢了半拍。左边脖子一凉又是一热,血流了下来。 我一把捂住伤口,定睛一看却见那人手里赫然拿着把鹰喙棍。来的是燕门人! 我的心顿时一片冰凉——燕门人一路上都未曾出现,怎会偏偏在我们进入唐门地界之时忽然来犯?他们胆大包天了么? 但偏偏我又赤手空拳、像个待宰的羊羔,他们这时机也不能算挑的不好。 一击未中,那边几人也是惊诧了一下。其中一蒙面人上前一步,冷声问道:“黔南人?” 事已至此,再掩饰也没什么用了。我按捺下心中的惊慌,冲他们冷笑了一声:“上赶着找黔南人做什么,送死吗?” 阿爹曾说,输人不能输阵。看来以后我得多学两句骂人的话,就算武功稀松平常,起码气势这块得拿捏住。 “黄口小儿,忒也大胆!”为首的一人手一震,掌中已多了把奇怪兵器,杵不像杵,锤不像锤。兵器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通体散发着股妖异的冷光。 却见他提步举手,一杵砸来。 此番我早有准备,然而说来奇怪,这明明极简单的一砸,竟似有无穷后招。加之那兵器身上泛着一层奇异的金光,我竟眼花缭乱不知从何挡起。情急之下只好就地一滚,堪堪躲开,彷徨之间竟无限狼狈。那人一击不中顿时杀气四溢,接二连三攻来,我慌不择路无奈手中又无兵器,一个不察竟“扑通”摔了个狗吃屎。 那人冷笑一声,提步上前一杵以泰山压顶之势砸来。腥风扑面,这是杀招,完了! 我内心狂跳,似知千钧一发,蓦得丹田之中一股狂躁灼热的感觉暴涨,心脉气血都如火烤一般。一闭眼,一抬手,竟想也不想抬手一挡! 然而意料中的痛楚和死亡却并未来临,反而一声惨叫蓦得在我耳边响起。我大惊睁眼,却见那人竟撒了自己的兵器,捧着右手不断痛叫。 “怎么回事儿!”另一蒙面人大惊喝问,抢上前来一看,脸色顿时也变了。 却见他原先持兵器的手似被什么利刃削下了一大块皮肉,半个手掌都没了,血肉模糊中还露出了白骨,着实可怕。 “怎么回事!”“她、她明明空着手!”“这、这莫非是——” 一阵阵惊呼骚动响起,然而那些人声听在我耳中却如空山回响,明明震耳欲聋却又不知何意。我只觉整个人在一片火海岩浆中不断往下坠,全身一寸寸被体内着火的血脉融化,痛,焦灼。 我大口喘息,一把揪紧胸口。眼前雪色一闪,似再有兵刃袭来,但我却已无力招架…… “当啷”一声金石相撞之声,随即一道黑影挡在了我面前,一只坚实有力的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架在肩上。夜风忽然急了起来——他似在背着我夺路狂奔。 一股来自外界的内力注入我体内,那灼烧的感觉逐渐有了出口,我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随即口中一甜,一口血痰顺着呼吸喷了出来。 “孝娴!孝娴!”声音由远及近,变得清晰,随着夜风刮至我的耳中,“孝娴!” “……我没事。”我咳嗽着,低声道。我趴俯着的那个背骨骼宽阔、肌理分明,那张线条明利的侧脸更是熟悉——是二师兄。 趴在他的背上,我顿时安心下来,手抓紧他的衣服低声道:“燕、燕门人……” “我知道。”他简短答道。忽的他胸背一震,揽着我的手一紧,似是整个人紧绷了一下。 我心顿时一紧,“你怎么了?” 然而他却不再答话,脚下速度更快。不过多时,前方已传来人声嘈杂,灯火也逐渐亮了起来。他背着我径直跑过去,有人看到我们似是惊叫了起来。我迷迷糊糊间,似是被人从二师兄背上拉了下来。 我本就浑身不适,意识有些迷离,然一离开那熟悉的肩膀却又猛地惊醒过来,一把抓住身旁之人,“二师兄!二——” “别慌。”抱着我的人竟是唐胖子。他的脸映在一片兵荒马乱的灯火之中,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没事儿,我们都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们马上走。” 他将我放进了一辆马车中,将车帘放下。我浑身无力,勉强挣扎着坐起,却听车帘外唐胖子对二师兄低声道:“他们敢在此时此地来,定是有唐门内的人相帮。官道走不得了。” 二师兄简短应了声。 “出去探查的人刚才回报,说这次来的燕门人很多。咱们人少,硬碰硬还是挺难的。幸好小叔叔临走时已经交代,若是遇上这种情况,我们分成两队,一队走水路——” “你带孝娴走水路。我走陆路。”二师兄打断了他,“路上小心。” 分开走?二师兄他——他要去引开燕门人?我心中一急,却又是一股燥热上涌,我忙按住胸口。谁知这一按之下却觉入手湿濡,我摊开手掌就着车帘外透入的一丝灯光一看——暗红粘稠,我胸前不知何时已血染衣襟。 我明明没受外伤,血从哪儿来? 我呆了一瞬,猛地一把掀开车帘踉跄着冲下去大吼:“二师兄!二师兄!” 然而脚方着地,就被人一把拦腰截住,却正是唐胖子,“别慌!仲林兄与我们分路走,他没事儿!” “不是,他、他受伤了!他人呢!他已经走了吗?!”我急得大吼。 然而入眼处灯火人影马车乱作一团,却独独不见他的人影。我摊着满是血的手呆呆站着,刚刚经过火烤的心脉,此时却又如坠寒冰。 第十六章、水流湍急 “你不必担心,唐家很多侍卫都跟着仲林兄呢,他定然无碍。”唐胖子安慰我。 我呆呆坐在晃动的车马中,心绪乱成一团,听他这么说顿时怒道:“他受了伤!怎么会无碍!唐门这么多人都在,凭什么让他去引开燕门?” 唐胖子委屈道:“是仲林兄自己……算了算了,别提这个了。你现在好些了么?可还难受?” 我的心头燥热就堪堪压制在胸口之处,几乎一个深呼吸便又要喷出一口热血。但当下又不愿示弱,便闭目道:“没事儿。” “唉没想到小叔叔一走就出了这事儿,他要是在该多好……” 反正在他眼中公子酉便是定海神针。我听得烦躁,咬牙道:“要是二师兄出了什么事儿……我让你陪葬。” 唐胖子一激灵,顿时不敢吭声了。 马车疾驰,车帘外是凌乱的马蹄和人声,气氛紧绷到极点。走了约一盏茶时候,我忍不住问道:“究竟还有多远?” “马上到了。”唐胖子紧张地透过车帘往外望,“距离方才客栈不愿有一个隐蔽的小码头,是我们外宗的岗哨,很安全。接下来我们顺着水路走,进入了济安江河道应该就没事了。” 济安江贯通中原和南部地带,是水路南北通行的必经之路。但水域曲折扭拐,不如陆路笔直,若走水路到唐门免不了要花费一倍以上的时间。 我不禁道:“此处都进入你们唐门地界了。为何还要避开官道走水路?燕门人在你们的地界上这么撒野,都没有门内弟子前来接应么?” 他怔了下,回头看我竟苦笑了下,“来接应……呵。” 我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车一停外面有人低声禀报,“少爷,到地方了。” 唐胖子应了一声,伸手搀起我。我已经好多,甩开他自己跳下了车。入目却见四野漆黑,月色也十分朦胧,这不知是哪个荒郊野外,放眼隐约可见一眼望不尽的芦苇田,耳边能听到窸窣的流水声。唐家人举着火把一晃,我果见芦苇丛中泊了几条遮着黑布的小船。但那数量,远不够这么多人挤下。 此时一唐门仆役快步上前,冲我们低声道:“少爷夫人,事出仓促咱们的船只不够。夫人的随嫁物品恐怕要搁置在这里了,人员也要精简,然后请火速上船。” 这人我在唐门队伍中曾见过很多次,都是随行在唐胖子近前,应该地位不低。此时听他这么说,唐胖子立刻连连点头,“是了。那你便挑一挑人,我们赶紧离开此处。” 我回头看,却见爹爹和阿姊精心为我搭理的行装便被随意扔在了草垛之中,不禁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唐胖子一把拉入了船内。 片刻之后,小船从岸边推出,悄无声息得划入了芦苇丛。船舱内,唐胖子在桌边坐下,看上去似乎十分焦虑不安。那仆役来到唐胖子身边,哑声安慰,“表少爷不用太过焦虑……这些早在公子预料之中。” “可是……唉。”唐胖子苦笑了一下,“我只是万万没想到,内宗里竟有人真的下得了这个手……那帮大师父们毕竟都是看着小叔叔长大的……唉,真的是……” 那仆役闭了嘴,似乎不愿意议论主人的是非。我坐在一边,心里打鼓——内宗?听这意思,内宗外宗相杠竟已到了这般地步?我心里顿时一阵恶心和烦躁,暗自打定主意以后要离这些争端远远的,免得被搅进什么是非里把命都搭上。 唐胖子还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挑在这个节骨眼?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才敢这么明目张胆……” 他话还没说话,我便忽然听到空气中一个轻微的“啵”声,仿佛是弹子脱壳时与空气发出的摩擦。一阵寒意猛地涌上心头,我张嘴叫出了一个惊恐的颤音,但却已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 一切都在缓缓放慢,那道劲风先是奔着那仆役而去,但却见他仿若背后长眼一般侧身一避,便将毫无防备的唐胖子暴露在空气之中。 唐胖子上一秒还在说话,只来得及微微一侧头,稍稍睁大眼睛,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右肩便已留下了一个钱币大小的空洞。他整个人猛地往后一仰,咣当一声撞上船舱,鲜血四射。 此时我那声惊叫方脱口而出。唐胖子扶着右肩痛苦呻吟,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挣扎着对仆役叫道:“快、快——叫人……” 然那仆役只是木然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唐胖子,没有半分动作。在他冷漠的目光里唐胖子也似逐渐明白了什么,渐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此时的船舱外,已刀剑人声乱成一团。 我手脚都凉得如冰雕一般,头脑竟难得地清醒。当下伸手在后腰一摸,手中已多了把出鞘匕首——这是三师兄临行前送我的,用黔南山脉里最凶猛的野兽牙齿制成,坚不可摧。他叮嘱我到了唐门也要随身携带,看来真的是有先见之明。 “怎、怎么连你也——你也投靠燕门了?!”唐胖子犹自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仆役,“你是和小叔叔一起长大的,你怎么能——” 那仆役低声道:“我无意与少爷和公子酉为敌。但公子酉毕竟年轻冲动,事关唐门大计,我不能不为大局着想!” 唐胖子瞪着他,“你他妈说什么——” “少爷在一旁呆着,我不会伤你。”那仆役猛地扭头来盯着我,顿时杀机四溢,“我只要这黔南妖女的命!”说罢,一掌袭来! 我早有准备,手持匕首护在胸前,矮身一躲靠在桌子掩体之后。然而那仆役的掌风着实霸道,回身一击之下我身前的桌子竟被击得四分五裂!我仓皇回身,狠狠向他肋下刺去。船舱内空间狭小,是匕首发挥威力最好的地方。然而那仆役却对我那匕首不躲不避,胸门大开反向我迎了过来,同时举起一掌向我顶心拍去。 怎么回事儿,这人为了杀我连自己命都不要了么!我咬牙,匕首往前一送便堪堪到了他的胸前,却忽听旁边的唐胖子大吼:“孝娴——快躲!” 与此同时一道浑厚霸道的内气暴涨,我掌中匕首明明刺到了他身上,却仿佛撞上了一道铜墙铁壁一般,半分伤他不得!但他那一掌却已雷霆万钧般到了我的顶心——我心中一凉,知道再无生机。 但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下一秒我便要去见阎王的时候,忽听船舱门口处传来一声巨响。一道寒风过后,那船舱的门顿时碎成了木屑。 那仆役猛一回头,却见月光下赫然站着一蒙面黑衣男子,与不久前路旁偷袭我的人打扮的一模一样。他手持一把鹰喙棍,在船舱中左右扫视一圈,竟二话不说提棍向唐胖子杀去! 那仆役大惊,丢下我回身护住唐胖子,怒吼道:“干什么!黔南妖女在那边!” 然那黑衣人却根本不听,又是一击。仆役为护住地上的唐胖子,匆忙间拎起旁边的桌子一挡。那鹰喙棍的顶头钩子顿时没入桌面几寸,黑衣人用力一扯,仆役不愿撒手,二人顿时向船舱左舷撞去。只听轰然一声,二人撞破船舱落入水中。 此时外面已经是打斗声一片。我顺着被撞破的船舱往外看去,却见月色惨败下,一人高的芦苇挡得密密麻麻,虽然到处都是水纹波光和刀影片片,但却一个人都不见。水声、人声、金属碰撞声乱成一片。 我心跳如雷,转身躲入船舱之中。谁知屋漏又逢连夜雨,只听“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崩裂声,甲板上赫然裂开了一道缝,水顿时源源不断灌进来。我一个没站稳,脚一滑、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偏偏此时一块极沉的船木掉下来,正正巧巧砸在了我放在地上的右脚踝处——简直像是为我量身订制的一般。便听右脚踝处那脆弱的骨头传了一声清脆的咯嘣声,一阵剧痛传来,我顿时残废在了这不断下沉的甲板上。 我瞪大了眼,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走这狗屎运。但眼睁睁看着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整个船都在不停往下沉去。而浑身瘫软的我倒在地上,竟动弹不得。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我挣扎着想攀上一块浮木,周遭却都滑不留手。我拼命蹬着左腿想往上爬,却又一次次往下滑去。 随着一声巨响,整个甲板终于彻底解体成了两截。一阵激流瞬时将我卷入水中,整个人像破布一样被翻船的水流卷的上下翻涌,连喝了好几口水。我挣扎着拼命蹬着左腿和双手想往水面上浮去,那裂成两半的甲板却刚好罩在我的头顶。我徒然伸手去推那庞然大物,那甲板却半分不动。我绝望得徒然张大嘴巴,一串气泡冒了出来…… 难道,竟然要葬身在这里? 第十七章、湖面血影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的光亮越来越细小…… 便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眼前忽地光芒大盛。刺眼的银光蓦然布满整个宇宙,仿佛月亮一下子逼到了眼前——却是头上罩着的东西被掀开了。 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迅速上浮,我整个人顿如攀住了救命绳索一般。水流湍涌,我肺中如压了千斤巨石般越来越稀少—— “破”的一声,我头探出了水面,猛烈的大口喘气。 在终于捡回一条命的同时我扭头向身边看去,却见救了我一命的人正一手揽着我,一手拂去脸上的水珠,同时低头冲我微微一笑。 “是我来迟了,吓着了吧?”他低声安慰道。 我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整个人都湿透了,黑发贴在面颊上,但却更趁得面白若雪,一双秀目在月色水光中更是变为了盈盈的浅琉璃色。 见我呆呆望着他,公子酉仰头打了个呼哨,瞬间有几人踏着浮在水上的残骸飞奔过来,“公子!”“公子无恙吧!” “照顾好少夫人。”公子酉淡淡吩咐,顿时有人过来将我拉上了一块浮板。 公子酉自己腾身一跃,身形如飘在水上一般在块残骸上站定。他轻轻一甩衣袖,低声道:“给我刀。” 刀?我转头望去,却见随行一人捧出了把近三尺的长刀。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刀,极长,刀身不过一掌宽,刀鞘干净朴素,上面隐约刻着几个看不清的字。公子酉扬手接住刀身,轻轻吐了口气,拇指一推缓缓抽刀出鞘。 他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了。他变得和那把刀一样,似乎周身都散发着冷峭。刀身摩擦刀鞘的声音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尖利,我这时才猛然意识到,四下的打斗声都停了。变得格外静谧。 公子酉忽然扬声长啸道:“秦克——”他的声音清扬通彻,明显运上了内息,回荡四野。 “你再躲也是无用。不如出来一会,也好给你主子有个交代。” 四下静了片刻,随后从那芦苇婆娑的深处浮现出几个人影来。为首的一人黑衣蒙面,远远看着公子酉似有些忌惮,但口中却依旧冷笑道:“唐酉你这狡猾奸贼,回来得倒是快。” 公子酉低低一笑,“过奖了。但此次燕世叔偷鸡不成还蚀把米,想必是懊恼得很。只可惜酉不能当面一观他的表情了。” 那叫秦克的人一恼,咬牙道:“唐酉!你少在这里冷嘲热讽!今日之事是我办事不利,你躲得过这一招,未必能——” 他话语未落,却忽见一道白影如寒光般猛地掠过,水面上迅疾留下几点波澜,而公子酉已经转瞬到了秦克眼前,身法快如鬼魅!秦克大惊,忙抽身想躲却依然不及——公子酉二话不说,那三尺的长刀如呈千钧之势一挥,寒锋铺天盖地,方圆五米之内的芦苇被刀气所震竟齐刷刷折断! 秦克躲闪不及只得咬牙回挡。他的武器是一把入手极沉得流星锤,抡起来时有雷霆之势。然而此时他人在水上,无处接力,流星锤出手的瞬间下盘便略有虚空。 而公子酉的身形却如盘蛇一般,那三尺长刀竟丝毫未束缚他的灵活。却见他倾身一闪避开攻势,一个刀花换为反手,以一个及刁钻的角度轻轻往前一送—— 随着一声轻微的血肉崩离之声,在秦老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中,他倒在了一片木板上,捂着被砍断的右腿抖成一团。鲜血四溢,瞬间染红了一片湖水。 三招克敌。 我怔怔的看着公子酉。他还是那副表情,半垂着眼帘,波澜不惊。却见他一甩长刀,我忽觉脸一凉,伸手一摸,却是一滴血珠溅到了我的脸上。 此时的秦克在公子酉眼中仿佛已成了一坨废肉,他再也没看脚下哀嚎着的人,轻身一纵来到我身边,低声问道:“吓着了?” 他的手很暖,拇指微一用力将我脸上的血珠擦去。不等我回答,转头低声吩咐周遭的唐门人道:“做干净。” “唐酉——哈哈哈唐酉——”秦克忽然纵声大笑,“你以为躲过这一劫,燕门就会放过你?唐门就能容得了你?你胆大包天,领这个南蛮子丫头回来,早晚只会引得绿林大乱!无人能够容你!” 我一惊,南蛮子丫头?难道说的是我?公子酉抚着我侧脸的手忽一紧,我抬头,正好看到他深黑色眼底闪过的一丝寒凉。 秦克还在嚎叫,“绿林乱矣!就因你的一念之贪!绿林乱矣!绿——”随着一道让人牙酸的刀入肉声,一片归于沉寂。 此时一叶打着气死风灯的小舟飘了过来,公子酉单手将我一提,轻飘飘得跃上了甲板,小舟瞬时滑了出去。我乱成一团的脑袋瞬间有了片刻清晰,反手一把抓住他急道:“唐胖子——不是,唐关城他——” 公子酉安慰道:“无妨,他只是受了点轻伤。” 我松了口气,一抬眼却正好对上他的眸子,心跳刹时漏了一拍。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丽流畅,黑色的瞳孔身处隐约有月光的银华,简直是祸害。 此时两个唐门人压着一人来到我们面前,我一看,却是那仆役。 公子酉淡淡看着他,“你背着我给内宗做事,已多久了?” 那仆役沉默了下,低声道:“从公子开始着手这门亲事开始。” 公子酉的眉头微抖了下,不知是否错觉,我竟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痛色。但很快他的面容又是万里冰封,冷道:“这门婚事有媒妁之言,有父母之命,哪里不妥?又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外人指手画脚?” 那仆役摇头,“有何不妥,公子心知肚明。黔南秘法诡秘莫测,几十年前就曾在武林引起轩然大波,此次公子安排此次联姻,实是为祸于武林。” 我听得一头雾水。黔南秘法?我们长门虽很久以前流传过堪比神明的武功心法,但早已失传百年。而他所说的几十年前的武林大乱,我更是从未听说过。 公子酉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问道:“何人授命你于今夜同燕门里应外合诛杀孝娴?说出来,我还能饶你一命。” 那仆役惨笑一声,俯身在地道:“我背叛公子,已是不忠,但起码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义。恳请公子看在小人常年服侍在侧的分上,莫要让小的成为不忠不义之辈。” 公子酉居高临下看着他,面容似被月光雕刻成了一座冰封的玉雕。他的长刀上还垂着淋漓的鲜血,一滴滴落在甲板上,那滴答的声音在此时的死寂中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便在我以为公子酉会继续逼问他之时,却忽听“咣当”一声,却是公子酉将他的佩刀扔到了那仆役的面前。 “自行了断。”他淡淡丢下这句话,转身进入了船舱。 那仆役愣了一下,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神色,终于一个重头磕下去,颤声道:“谢——公子成全。” 一声刀刃入喉之声在芦苇湖面上响起,喷洒的鲜血滚落入潺潺流水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第十八章、巴蜀唐门 一队小舟在芦苇丛里行驶了一夜,于清晨之时进入了济安江,当日下午我们又换了大船。听船家说,从此处到唐门还需十日之久。 还有十天,我就要与少女时代的一切完全分隔开来了。 上船后我问了唐胖子二师兄是否还安好。他安慰我道,听传回来的消息说燕门人一见我们并不在陆路的车队中,便没有穷追不舍。二师兄甩掉燕门人后又回去捡起了我们丢下的行李嫁妆,所以会晚些时候到,估计会比我们船队要迟个两三日。 我这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几日我都躲在船舱里,能不出来就不出来,毕竟心里有事不愿见人,连唐胖子也被我拒之门外。唐家人每日把食物送到船舱门口就退下,从不多问多关心,我也乐的清净。每日晚间时,我会悄悄掀开船窗往外看,月色寂静、明月当空,晚间只隐隐有船队划桨拨过水面的声音,更加寂寥。 我从未见过公子酉,他也不来看我,只是有时我熟睡了,梦里会听见古朴的弦音。不是筝,也不是琵琶,更加粗嘎沙哑的声音,并不好听,但我猜是他弹的。 如此时间如流水,我躲在这小船中,以为世界就要这样静止了。 这日午时,我正在舱内翻看公子酉给我的那本《唐氏心法》,忽有人在外敲门。是一高大护卫,手中捧着一个金红色的匣子,“少夫人,今日下午便会到唐家了。这是公子让小的送来的衣服,请少夫人在到达前换上。” “衣服?”我一愣,“我自己有带衣服。” “是巴蜀之地常穿的衣服。还请少夫人换上。”他虽然客气,但话中语气不容置喙。我无言,只得让他把匣子放下。 他出去后我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件水色千褶襦裙,细看衣料是精细的平素纹样,配一条披帛一件玉环绶。还有一根白角簪,做成了攀枝的样式,顶尖镶了一颗手指肚大小的明珠,转动间有浅浅的黛青色光滑。内敛高洁中带着华美,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式。 我手指轻轻滑过衣料,半晌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薄衫和筒裙,将那匣中的华服换上。只是头发比较头疼,我不会束发,但想必船上也无侍女。对镜照了片刻,只好简单理了理碎发,将簪子揣进怀中。 此时窗外传来鼓声,肃穆端庄,一声比一声近。我推门出去,却见前面水域一片开阔,唐家的船排成一片,每艘都挂上了黑色红底的唐门旌旗,好不威风。远眺看去,水面尽头是一片巍峨壮丽的楼宇,这么远看都觉得那规模恢弘,恐怕已经赶上了一座中等的城池。整座城以青石垒砌而成,坚毅沉重且牢不可摧,如古密的迷宫,在夕阳中形成一片状景。但我就这么看去,总觉得那巨石投下的阴影十分晦涩暗沉。 这时有人喊我,我一回头却见是唐胖子。他站在另一艘船头,一看我顿时一愣,半晌搔了搔脑袋道:“你这身衣服挺好看。” 我勉强扯了个笑,有些无措得扯了扯过于板正的裙边。 “只是为何没有束发?”他皱眉,我刚想解释却听他又说,“算了算了,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此时我已隐约可以看到水面尽头的码头上立着一队人,想必是来迎接我们的,我心中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船越驶越近,随着一声轻微撞岸的声音,几个随从跑过来搭好夹板。唐胖子快步下穿,我连忙跟上,只是这衣裙过于繁复我的步伐顿时有些踉跄。 公子酉也从另一艘船上下来。他往日都穿着宽大的白衣,长发散着,从不佩戴饰物。但今日却穿了件青金石蓝,腰间佩戴着双鱼配,走动间珩佩流响,缨绂有容。头发用玉冠束起,平日里闲散悠长的笑意也不见了,神色淡淡,清贵而疏离。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唐门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公子酉走上去,对迎面而来的一行人浅浅一揖。我一愣,便也把身子伏下去跟着唐胖子他们行礼。待抬头后才敢瞩目看,来的原来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粗眉精目,膀阔身长,不怒自威。他目光在公子酉和唐胖子身上转了一圈,落到了我身上,忽然皱了皱眉。 “这便是关城的新媳妇?”他的声音低沉醇厚,仿似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般。 公子酉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唐胖子连忙附身道:“回二叔,正是内人。”他回头对我一招手,“快来见过内宗二叔。” 内宗二叔?我一头雾水,对于唐家的族谱也一无所知。听唐胖子叫公子酉小叔叔,想必这中年人是公子酉的哥哥了。我敛眉垂目,上前行礼,“黔南长孝娴,见过二叔叔。” 四下里一片寂静,搞得我一头雾水。就在我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时,头顶传来一道男声,“你既嫁入了唐门,便不可再自称闺中姓氏。初次见礼,连发也未束,着实荒唐。川唐与黔南不同,你若想长长久久呆下去,还有颇多东西要学。” 这一番话像下马威似得,听得我十分不爽。我任旁边的唐胖子连连口称“失礼”,自己只是缓缓挺直身子,不说话。 此时,一直沉默的公子酉忽然唤了我一声。我看向他,却见他一手拢着广袖,一手冲我轻轻招了招。那严谨端丽面孔上此时有一丝淡淡的温柔笑意,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白衣散发的贵公子。我心中一松,小步跑到他跟前。 他的声音如金石之声,颇为靡丽润泽,“那根簪子呢?” 我忙伸手入怀,将那根白角攀枝簪递给他。他轻轻将我转了个圈,抬手拢住了我的长发,我心里顿时漏了一拍。背对着他,我看不到公子酉的神情,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其他人——唐胖子、内宗二叔和一种唐家侍卫——瞪大了眼睛看着正在给我束发的公子酉。他的手极灵巧,温柔地捉住那风中的长发,用簪子将它们一寸寸盘起,而他的袖中香也仿佛沾到了我的发梢,那是木头中带着些许异域香料的味道。 不过片刻,我的头发便被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公子酉拍了拍我,转身对那内宗二叔垂目道:“内宗师兄,孝娴远道而来,已然劳顿。今日不如便早日休息,明日酉自会因外宗众人拜见宗长。” 内宗二叔的嘴角略一下沉,语气中颇为不满,“新媳登门竟不先拜会宗长,礼数何在!”他一发怒声音便如雷霆一般,吓得众人都有些瑟瑟。 然公子酉竟佁然不动,嘴角竟带了几分浅笑,“孝娴乃我外宗人。过门时已对我这外宗宗长行了入门礼,礼数已成,酉看不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说罢他竟随意得向那内宗二叔行了个礼,回头向身后众人淡声道,“走罢。” 那随我们来的唐家众人仿佛已然习惯了这两人针尖对麦芒的作风,默不作声的跟着公子酉离开。唐胖子颇为阿谀地又向内宗二叔拜别,赶上来拉着我离开。当我经过那内宗二叔身边时,总觉得他在侧目看我,眼神中尽是凉意。 公子酉带着我们竟直进了唐门主城。走近了方真知这地方的威武,那近十米高的石柱耸入云霄,坚不可撼。比之黔南长门的竹亭木楼,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规矩、风范和威仪,我才步入这里没多久就感到阵阵窒息。 城内有两处高地遥遥相望,一处在中心,一处在城北,城内所有楼房都依这两地而造。中心的那处稍高些,此时夕阳余晖中隐约可看到一众的楼台亭阙。我们进了城后,已有马车在城内等待,那车径直拉着我向城北的高地跑去。路上,我掀起车帘,却见中心高地最顶端的城楼上亮起了一盏盏明灯。 我们的马车穿过城镇后又入了一片森林,在城北高地的顶端终于停了下来。唐胖子拉着我下车,面前是一座被夜色包裹的大宅,巨大的匾额“外宗”在门前投下深深地阴影。这里明显要比主城中心要寂静许多,我回头看了一眼,从这里可以看到主城内灯火通明的夜色,仿佛这里依然被繁华所遗忘。 “公子——”“公子——” 从门内涌出一波人,皆是一脸欣喜,齐刷刷得单膝行礼,“恭迎公子!” 公子酉浅笑着让他们起身,步入门内后又似想起什么似一回头,“关城。” 唐胖子连忙应道,“在,叔叔有什么吩咐?” “今日你们第一天回唐门,按礼数应当守一夜祠堂。”公子酉顿了顿,脸隐在门楣投下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礼不可废。行李什么的就交给侍从们,你二人随我来。” 第十九章、内外之分 “今日你们第一天回唐门,按礼数应当守一夜祠堂。”公子酉顿了顿,脸隐在门楣投下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礼不可废。行礼什么的就交给侍从们,你二人随我来。” 说完,已有人有条不紊得上来收拾我们的东西。我被唐胖子拽了一下,随着他往前去。宅子内亮的灯不多,果然和外面看起来一般凉薄,也不知穿过了几道门几个院,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座高挑楼前,这座楼是这座院子中难得灯火通明的一处所在。 公子酉举步上前,推开了楼门,我被迎面而来的烛光刺得一眯眼。楼内,四五层高的空间里竟摆满了不灭的长明灯,每盏灯前都立了一块牌匾,几百盏烛光同时跳动间仿佛这座楼是活的一般。在正中心的一方长匾上,书着几个古朴的大字——“唐门外宗”。 唐胖子肃然跪下,我连忙随他拜下,这楼中有种奇特的氛围让人心生敬畏。 公子酉捻起一炷香焚上,闭目默默沉思,烛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本来清冽的线条。片刻后,他忽然开口问道:“此处供奉着我外宗百年来的修为达至‘化’境的所有前辈们。” 我心中一凛,却又听他继续道:“唐门百年传承,门规森严,在创办门派初期便有‘内宗’‘外宗’之分。内宗由我唐门祖师唐凌所创,门内弟子无一不是经过千挑万选,非骨骼极其清奇、极为适合修习唐门心法而不得入内宗。只是——”公子酉顿了下,我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武林中想拜入唐门的孩子实在太多,其中不乏资质平平却一心好学的。唐凌无法,只得又创办了‘外宗’,接收绝大多数的普通人。百年来,内宗外宗泾渭分明,按理说内宗乃是正宗,修得了不传外宗的独门心法。而我们外宗子弟,见到内宗需恭敬谦让,你初入唐门,我需让你知晓。” 我听着,心中有些颇为不忿。不过是数百年前定下的死规矩,就把人化了三六九等?我想起黔南,无论是山沟沟里的哪个猎户的孩子,只要来到长门磕了头叫了师父,爹爹命人一定用心教导。我的十几个师兄,无一不是爹从野山里捡回来的。 “那便没有外宗的人能打的败内宗么!”我脱口而出。 公子酉愣了下,我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硬,连忙呐呐闭了嘴。唐胖子急忙开口要教训我,却又被公子酉笑着抬手制止,“我唐门心法共有七境,观,会,达,堪,化,浑,遂。我们外宗子弟,一生能修习到化境的百年中也不过是寥寥。然反观那内宗子弟,一代中浑境高手没有一十也有五。” 我颇为不服,“比试武功又不是只看内力。内宗子弟道行深厚,但我们从招法上琢磨,未必不能赢他们。” 公子酉看着我,末了皱起了眉,“你这想法,今日说了明日便忘记。我唐门是以内修为主的门派,你这些言论,会被掌门师兄们狠狠责罚。” 他的心绪似是有些不宁,淡淡叮嘱了我和唐胖子守夜一晚不得怠慢,便离去了。 公子酉走后,唐胖子连连叹气,“你这人,忒敢说话。小叔叔他好歹也是外宗宗长,虽然平日里为人和善,却极有分寸的。你以后,别什么话都说。” 我撇了撇嘴,没有理他,却又想起公子酉稍早些在码头前面对那内宗师叔时的神情——脸侧向一旁,眉眼间尽是凉薄之色。 他本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好门生。 ———— 公子酉穿行在长廊下。他换了身衣服,烟青灰的衣摆在今晚的微风中略有飘起,几乎要消失在银月华光中。他的步子不紧不快,似是并没有特地要去向哪里,只是闲散得在走着罢了。 转过一个长廊,前面假山在廊子里投下了阴影。公子酉终于住了脚步,抬头轻轻叹了口气,“今晚月色清朗,鸟兽不鸣,正是好眠的日子。” 一个影子从假山后转了出来,低声笑道:“不扰你好眠,我来来便走。”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趁夜来此何事?” 那人也不啰嗦,“掌门宗长明天要问你秦克的事。” “问便问了,又怎地?”公子酉浅笑,“我的人腹背受敌、惊魂未定,正好劳掌门宗长关心。” 那人“呸”了下,“你以为是你房内暖榻的么,关心你的情绪?听说那秦克死前大呼了几声‘绿林乱矣’。宗长想知道,那南蛮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就惹得你和上京那群麻烦争相抢夺?” 公子酉倒也不避讳,“黔南长门一向神秘,几十年前也是四家中的大家,只是这两年没落了。能为关城谋到长门幺女的亲事,已经实属不易了。至于燕门的人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 那人略带疑惑,“真是如此?” “不然呢?”公子酉反问他,“难道你知道什么?” 那人嗤笑了声,“你少套我的话。我不过就是个传信儿的,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已想好了说辞便好。” 公子酉微微颔首,“不管怎么说,多谢你跑这一趟。” “好说,改日好酒待我。”那人往后退了几步,融入了阴影中,随即消失不见。 公子酉一人站在廊下。此时不知从哪吹了一阵穿堂长风,掀起了他的衣角和长发。他索性略张开手迎向那风,闭上了双目,嘴角露出了一丝怡然的笑。 ———— 我在清晨的鼓声中醒来。 阳光透入楼内,那些长明灯依旧闪烁,却不如晚上看起来那么明亮了。远方不知哪里传来了雄浑的鼓声,每次响八下,我便是被这声音吵醒的。 侧头一看,唐胖子趴在旁边的蒲团上睡得四仰八叉,伸脚便踹了他一脚。 “哎呦!”他叫唤着醒来,揉了揉眼睛,“晨鼓都响了?咱们得洗漱去见掌门宗长了。” 说起这个我便有些紧张,那内宗二叔看起来便不是什么善茬子,不知内宗宗长又会是怎么样的人物?然而没来得及让我向唐胖子多问两句,门外便传来了几声轻轻敲门声,几个青衣侍女已依次走入给我们拿来了洗漱物品。简单梳洗后,在侧厢房换了衣服,便被前后簇拥着上了门外的马车。 昨日到时已经晚了,没来得及细看唐门城内风景。此时我偷偷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瞧去,果然白日里风景更显得震撼。随着马车逐渐走到繁华地界,路两边多了买卖的商家,还可见妇人牵着孩子走在街上。只不过此处就连垂机幼童都骨骼轻盈,身骨强健,不愧是武林望门。 路两边人多了,往我们马车投来的目光也多了起来。我隐约听到了街边人的议论之声。 “你看……那便是外宗宗长侄子新娶的媳妇……” “怎么是个南蛮子呢?” “莫胡说,长门怎么说也是四大家之一……” 我心中不舒服,放下了窗帘不再多看。 车在唐门前停了下来。我下得马车,抬眼望去,昨天夜里看不过是个高地,此时走近了却颇为壮观。上百阶即为陡峭的阶梯蔓延上去,能隐约看到尽头一座耸立的青石巨门,那雄浑的鼓声便是从门内传来。 唐胖子领着我一步步登上那漫长的阶梯。越走近,我越觉得那巨大的青石巨门正向我压来,让人喘不过气。随行的侍女们和外宗弟子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说话,这爬楼梯的过程竟也让人觉得煎熬无比。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我鼻端已经出了汗,略微有些气喘,反观其他唐门弟子皆是面色平静如初,我不由觉得有些脸红。尤其是门口候着的几位内宗弟子在看我呼吸不匀后,更是面露鄙色,我心里更是不忿了起来。 领头的一内宗弟子身形挺拔,穿一身褐青色长袍,腰系武生带,更显得肩宽腰系腿长。他见我们,如春风和煦一般微微颔首,“关城师弟。” 唐胖子连忙向他行礼,“嘉呈师兄。”随即向我介绍,“这位是掌门宗主的八弟子,郑嘉呈师兄。” 我向他行礼,口称师兄好。郑嘉呈笑着点点头,“长姑娘万里而来,辛苦了。唐门之内无有父子夫妇之名,都是以师叔师兄师妹相称。待会儿由我替姑娘行了入门礼,你便是我的师妹,万事不必客气。” 言闭,几位内宗弟子上来给我们净面净手,掸衣拭鞋。郑嘉呈拿起把金铜剪刀,口称“失礼”,挑起我的一缕长发剪去。我知道唐门受道教影响颇深,此时剪去一头发寓意着“去俗根”,也不以为意。 万事毕后,他引我点了三根长香,叮嘱道:“一会儿进门后,我们直接去玄天阁拜见掌门宗长。这三根香一会儿要晋到唐门门牌下,切记不可让香熄灭或断掉。”我点头称是。 那青石巨门缓缓开启,身边人皆是一脸肃穆,我心也不由得悬起,仿佛被迎进了一个玄妙世界。 第二十章、大胆不敬 我与唐胖子并肩,随着郑嘉呈往内走去,面前一片开阔。入门是一座巨型怪石,足有七八人高,嶙峋的石壁上刻着两隶书大字——“唐门”。那字体走势古穆端正,竟像是被人写在石头上了一般,我心中不由暗暗赫然。 绕过怪石,便见一座冲天而起的高楼,约有十几层之高。郑嘉呈领着我们站在楼前,朗声道:“内宗弟子郑嘉呈,挟外宗弟子唐关城,其妻长孝娴,拜见掌门总长。” 他声音清朗明澈,直直传上楼去,不一会儿楼上便传来了一声肃穆的鼓音。 我皱眉看着这楼——十几层高,却不见楼梯,一层层檑木搭上去,这要怎么上去?我心中疑惑,问出了声。 郑嘉呈回头冲我一笑,“这楼乃是唐门开门祖师所修,他老人家常年清修不喜见人,故而修了这没有楼梯的高楼,回避俗世烦扰。历代唐门宗长皆居于楼上,律己清修,不敢懈怠。往后,被召见的弟子须有高超的纵身之法、能上的去这无梯楼阁才能见到掌门总长,也算是唐门不成文的规矩。”他连忙又补充,“但今日自不会为难师弟师妹。”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高楼脚下放了一块二人勉强能立足的木板,用绳子一直吊到楼上——这是打算拉货一般将我和唐胖子运上去呢。 我心中顿时火起,勉强对郑嘉呈道:“既然是唐门的规矩,我初来乍到,就不好破坏。” 郑嘉呈一愣还没说话,随从的一女弟子插言道:“长姑娘有所不知,这楼不是这么好攀的。前几年有一弟子受掌门召见,许是得意忘形了,纵身到一半脚打了滑……可惜了那身好武艺——” 我猛一转身瞪着她,她被我吓了一跳,却还是说完了到嘴边的话:“——长姑娘还没学过我唐门纵身之术。强行登楼,太为难了。” 偏偏唐胖子还在一边劝,“师兄师姐们也是一番好意,这没有个十年的功底是上不去的——你别勉强了。” 我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亏他还算是公子酉的侄子,怎么半点没有骨气的样子。我挺了挺腰杆,冷冷得道:“虽然我是没学过一天唐门的武艺,但好歹是长门掌门的女儿。要是让我爹知道我到了唐门需要像头牲口一样被拽上去,想必也不会太高兴。” 说罢我抛下目瞪口呆的一众人,大步走到楼下。楼是高,站在此处看高不见顶,但是——我心中冷笑一声,飞身而起。 似乎有人惊呼了声,但很快被我抛在身下,急速上升的空气吹的我衣摆凌冽。我一口气提到胸口极痛,整个人如飞速般不停在檑木见腾跃。从小到大,我内力不深,武艺不高,却唯有这轻功一条没有人能看低我。 只是——我心中暗恨,这唐门的衣服真是闹人!衣服沉不说,腰带还勒得极紧,我一口气提起来憋在身体里运作不出去,感觉丹田一片空。偏偏这楼越往上,能停脚借力的地方越少。我抬眼一撇,那楼顶的边沿眼看就要在眼前了——我咬牙,话都放出去了,怎么着也不能给我爹丢这个脸啊! 我身体已经力竭,拼到眼前发黑猛地往上一窜——幸好伸出的手堪堪把住了楼阁的边沿,极为狼狈得把自己撑了上去。顿时瘫在了地上,整个人喘成一团,幸好幸好没打脸。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我一激灵,却见一个和郑嘉呈穿着一样的青年正笑着看我,走过来冲我一伸手,“小师妹好身法。需要扶你一把吗。” 我其实已经累得腿脚发虚,但还是故作高冷的咬牙站起来,轻描淡写地对他一点头,“不必。” “哎呦!”他忽然叫了声,“这香怎么断了。” 我一低头,暗呼不好,刚才手攀爬之际那三根细细的香早就断的稀巴烂。我心中忐忑,却站得直直的努力不表现出来。 “走吧。”那青年笑的眼角都眯了起来,看起来颇为可恶,“掌门宗长已在等你了。” 高楼上的屋子不大,从我攀上来的长廊进去,便是一间还算敞亮的外室,屏风后面应该是书房或寝室。此时外室坐了四五个人,都穿着暗青色长袍笔直得跪坐着,我在其中也看到了昨日见过的内宗二叔。 而正中坐着个中年人,面白无须,脸颊削瘦,一双下垂眼虽看起来精光四射但总透着一股奸猾之相。我细一看,他腰间果然带着唐门的沥青短剑。 他侧手坐着公子酉。虽他也同所有人一样穿着笔正的长袍束着发,但一群人,唯有他略显散得靠坐在榻上,漫不经心的喝着手中的茶,却并未看向刚走进来的我。 引我进来的青年向中间的中年男子一揖,“启禀掌门宗长,唐门外宗晋弟子唐氏孝娴拜见。” 我也冲那人行礼,但刚一伸手忽然意识到手中的断香,又赶紧起身把手背在后面。 宗长上下看我一眼,忽然一笑,“长兄的好女儿,年纪轻轻轻功就如此高超,令人赞叹。”他话风又一转,“只是你上来了,你丈夫还在楼下呢。他可没有你如此高超的纵身之术。夫未动而妻先行,有失女节。武功倒还是其次,若是做人节气有失,可是大大不妥。” 我万没想到他堂堂掌门,一开口就夹枪带棒把我数落了一顿,话里话未还透露着对爹爹的不屑。虽这话我昨天听内宗二叔也说过一遍,但不知怎地此时听来却更加让人气的牙痒痒。 我在心中冷哼了一声,昂起头道:“回宗长,我虽嫁与了唐门的人,但生是黔南人死是黔南鬼。我们黔南人讲究站得直立得正,若是教我爹知道了我爬个楼还要被人拽上来,恐怕更是要后悔没教好我。” 我刚一开口就见那几个坐得笔直的人颇为惊异得扭头来看我,待我说完更是满面诧异,仿佛看到了什么大不敬。这几人中唯一一个女子更是连连摇头,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那宗长到是没什么生气的样子,反倒是津津有味地问那女子,“师妹,你看?” “举止粗鲁,谈吐无度。满是骄纵桀骜之气。”女子眉头紧皱。 我大恼,正想再顶回去,却忽然想到公子酉也在场,连忙看向他。谁知他还是那副闲散的模样,仿佛谁的话都没有听见。我犹豫了下,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唐氏,”那宗长又笑眯眯得对我开口,“虽然本座也很欣赏你的纵身之术,可你这香断了。唐门开门百年,从未有弟子这入门香还没供上就断在自己手里。这入门礼,可成不了了啊。” 这是什么意思?我入不了唐门了? 这又有什么要紧?我转念在心中冷哼了下,仿佛谁还巴结着入你的唐门不成。 此时在旁的内宗二叔忽然沉声道:“掌门师兄,唐门之内不许别门派弟子居住。若是不完入门礼,唐氏就不能住在城内。然她与外宗唐氏弟子婚事已成,已无回转之地。入门香之事,还请宗长宽恕一二。” 没想到这内宗二叔也会为我说话。不过,我暗自窃喜想,若是他们执意不让我入唐门,我便回黔南去,正好。 “二弟,不是本座不松口。”那宗长颇为惋惜得道,“只是这规矩便是规矩。我唐门百年来都是以礼自持之派,修仪德重过练武功。这百年传承的规矩,怎可因我一句话就废了呢。” 内宗二叔无言以对,眉头皱的紧紧地。室内顿时也无人开口。我心一横,刚想昂首说话,谁知一直未开口的公子酉忽然站了起来。所有人立时都看向他,那宗长也紧紧盯着他,神色间竟有些许防备。 公子酉绕过榻机走到我面前,从我手中拿过那三根入门香,往地上一掷。 顿时一片哗然。一矮个男子腾得站起来,怒声喝道:“唐酉,你竟敢对天、法、师不敬!” 内宗二叔也沉声道:“唐酉,此举过了。” 我心下惶恐,看着公子酉,却见他还是那副散漫的样子,侧头对众人漠然一笑,“诸位在这里争执不休也没什么结果。唐氏无状,正好平日酉也颇为无状,左右她是我外宗弟子,还请各位内宗兄长们见谅。” “唐酉。”宗长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阴冷和一丝隐隐的兴奋,“你外宗是要与内宗划清界限么。” 公子酉哈哈一笑,“宗长笑话。内宗与外宗,何时不是泾渭分明?” 说罢,他不理众人各色神情,大步往外走去,我赶紧跟上。宗长猛地站起来,喝道:“唐酉,你放肆!之前说的事你还没有交代清楚。” “该说的我都说了。”公子酉头也没回,“若还有疑问,不妨让师父亲自来问我。” 我紧随着他的脚步来到外面,却见那引我进去的青年正靠在墙上,见我二人出来笑着随散一礼,“公子,师妹。” 公子酉冲他点点头,转身对一笑,“孝娴,能上来便能下去吧?” 我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连连点头。 他笑的更深,抬手理了理我的鬓发,“有骨气的孩子。” 他跃下高台时,繁复的唐门暗青色长袍的袍裾扬起,半点没有板正的模样,倒像是大鹏鸟的翅膀。 第二十一章、六式拳法 我们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个内宗弟子出来相送,公子酉却半分不介意的样子。他吩咐等在门前的马车先行回去,转头对我和唐胖子含笑道:“今日天气不错,你们这对小夫妻有没有时间和我随便走走。” 唐胖子一向对他小叔叔言听计从,我也连连点头。 我们三人走在路上,倒形成了道奇怪风景。唐胖子不敢与公子酉并肩,落在了后面几步,我却不惧那么多亦步亦趋地跟着公子酉。坐马车来时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本以为这一路走回去会有更多人小声议论,谁知往来行人对我们却颇为热情。有好几个人尊敬又略带兴奋得向公子酉打招呼,而他也浅笑着一一点头。 “这些人对您很热情呢。”我道。 公子酉含笑,“我小时候经常不好好练功偷跑出来挨家挨户串门,吃百家饭。很多城内的乡亲们,是看着我长大的。” 原来公子酉也有这样的小时候,我正想着,却听他又低声道:“恐怕我是这些人仅少数能见到的唐门弟子吧。” 我一愣,正想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忽有一中年妇人拉着一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冲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公子酉面前,“宗、宗长大人……” 我吓了一跳,公子酉忙伸手扶起她,“大娘有话好说。” “宗长大人——”那妇人激动地双手打颤,一把将那男孩子拉到身前,“这是我家常笑,过半个月就要参加唐门宗会。宗长大人能不能帮他看看——他有没有那个筋骨啊。” 那男孩子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不吭不声,眼中却隐约露出几分倔强。公子酉低头冲他一笑,伸手在男孩辫着小辫子的后脑摸了一圈,又捏了捏他的小胳膊,温声对那妇人道:“令公子骨骼轻盈,内息均衡,到了宗会上好好表现,定能寻得一门内宗名师。” 那妇人大喜过望,连忙按着那男孩子向公子酉行礼,恭送我们离开。 待我们走远了,我略好奇得问公子酉,“小叔叔是怎么摸一下就知那少年禀赋高的?” “气走六脉,我们唐门也主修内气,习武之人的确能如此探测对方修为高低。”公子酉一顿,神色仿佛忽然淡了下去,“只是那孩子,天赋并不算高。” 我一愣。 “心脉之力孱弱,内息紊乱,气短虚浮。许是太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身子骨也不算强劲。” 我呆了半晌,呐呐道:“只是小叔叔刚才那么说——恐怕那孩子日后会失望……” 公子酉嗤然一笑,摇摇头,“若能因为方才几句话让他们母子宽心几日,便已足够。况且……习武之人修为高低,与几十年的努力、悟性和际遇都有关系。本身天赋如何,并无太多紧要。” 我偷眼看他,却被他逮了个正着,换了副语气对我说:“虽说今日你的入门礼未完,但在我看来你已是我外宗弟子。长兄将你嫁入我唐门,一是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二也是望你勤修武功。稍后回去,我会带你见我门下的两名大弟子,你便随他们好好修习。半月后便是唐门宗会,那是外宗内宗一起考教门生武艺,并收取新弟子的时候,你也需参加,此间切莫懈怠。” 我郑重答应,心中却有些许失落,“小叔叔您——不能指点我吗?” 公子酉愣了下看着我,在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注视下我心里打了个突,顿时觉得自己僭越了,忙低下头。此时却听他叹了口气,温声道:“昭哥和宋轶都是外宗弟子里最拔尖的,你刚入门,从基础学起。对于你具体需要练什么样的心法,我还需要生琢磨一下,不急于这一时。” 待我们回去,公子酉果将那两名大弟子叫到跟前,叮嘱他们好好督促我习武。昭哥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孩子,修长柔韧得像个春天刚拔起来的小树苗,唐门的暗青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透着一股早春的气息。宋轶年纪年纪看起来不大,一张娃娃聊白白净净,却没什么表情。冷静听完公子酉吩咐后,郑重点头,看起来很可靠的样子。 公子酉交代完后,他们二人就领着我出去了。刚一出门,昭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不见了,我刚一抬头,只能看到看到她的衣角消失在墙的另一面。一旁的宋轶却习以为常的样子,冲我点点头,“不用管她,你随我来便是。” 他带着我去了外宗的习武场,正坐落于高地的后方,很是开阔的一片所在,所有外姓弟子都住在习武场旁边的院子里。少数唐姓弟子,如唐胖子和公子酉才住在大宅中。此时正日光大好,很多唐门弟子都聚在习武场内练功,十分热闹。 “你自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宋轶给我介绍完后说,“但每日卯时习武场点卯你必须在。很多新入门的弟子都会一起操练,你不可迟到。” 我点头答应。 “好了,”宋轶在习武场旁的一片树荫下坐下,抱胸看着我,“你是长门弟子,已经随长门修习了很多年,这有点不太好办。不如你简单和我说说你现在的情况,我看如何帮你跟上唐门的修习。” 我有些尴尬,把自己没有修炼过内功的事情简单和他说了下。 宋轶果然一愣,“所以你只练过一些招数,基本没练过内功?”他沉思半晌,“这也是好事,你没有底子,从头开始修习《唐门心法》,更加纯粹。” 他随即命我诵一遍《唐门心法》,幸好那薄薄的册子我已翻看了不下几十遍,此时背来也颇为流利。宋轶点头,问我可曾按书上的指点运气修习过。 我点头,“只是每次练习都觉得心头燥闷,就练不下去了。” “你刚入门,无人指点走气自然容易出岔子。”宋轶站起来,“这样,我教你一套六式拳法,配合唐门六章心法。练拳时感受气走六脉,待到气走华润无阻无碍之时便已初误门道。” 六式拳法各为“恒常一式”“四时二式”“晦明三式”“正奇四式”“生法五式”“道法六式”。宋轶口念六式心法,配合拳法向我一一演示。我看着,却不觉得这一套拳法有什么奇妙之处,不过是极为普通的强身健体的基本拳脚罢了。 宋轶看我颇为不以为然的样子,忽然微微一笑,猛地纵步过来,起手便是“晦明三式”。我一惊,但刚才看他演示,“晦明”先招并不可怕,只是隐了一个后招在右手上。我忙抬手格挡,并暗中留意他右手动作。却见宋轶右手微动,已至后招,我侧身想躲,却被一股如排山倒海般的汹涌力量死死紧固。那股气息醇厚臻然,丝毫不含霸气,却已悄无生气撤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动作。我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拳愈近。 猛地气息一收,我踉跄倒退两步,呆呆看着缓缓收势的宋轶。 “六式的精妙之处不在招式。”宋轶淡淡道,“拳脚走法只是帮助你领悟运气门道的工具而已。诚然,若是这套拳法落在不懂心法之人手中就毫无用处。但佐以内息配合,便可无敌。” 我一向知道唐氏内功的厉害,此刻得人指点,自然是非常欣喜,乖乖答应宋轶。 交代完,他起身道:“今日你先回去,明天卯时记得来习武场。” 我忙道:“宋师兄,其实我今日便可以开始练功了。” “我知道,但你娘家哥哥今日回来了,一直在宅子等你。你不如回去和他见一面,吃个晚饭,明天一早来吧。” 娘家哥哥?我猛地跳起来,难道是二师兄?我腾得跳起来,匆匆向宋轶道了个别就往宅子的方向狂奔而去。到了门口随便拉了个人来一问,果然说有长门的人到了。 待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客居别院,果见小院里梧桐树下的窗子开了半个沿,我的心顿时咚咚跳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万般头绪 院内极静,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当下来不及打招呼,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冲过去撞开了门:“二师兄!” 屋里的人猛地回过头,一把将褪下的衣服拉起来盖住了自己,但他动作再快也还是被我看见了。我呆呆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二师兄整张脸都是黑的,冲我怒喝一声,“像什么话!门也不敲,出去!” 我抿着嘴,走过去拽着他的衣服往下拉。他不松手,皱着眉头看我还想呵斥,但看我那副如遭雷劈的表情,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他的身体白皙精壮,此时却有一道极为狰狞的巨大伤口如恶龙猛兽一般将他的后背到腹前狠狠撕咬开来。伤口的形状极为奇怪,不是刀枪剑戟任何我所熟悉的武器所致,巨大的裂缝周围还攀附着极小的刺状裂口。这伤绝对不过五天,此时还有些血肉模糊,他刚才褪下衣服想必是在换药。 我鼻头很酸,手指顺着那伤疤从后背缓缓摸下去。他身子猛地颤了一下,不知是疼还是冷,回头捉住了我的手,不悦道:“女孩子,像什么话。” 我长吸了口气,颤声道:“怎么回事儿……” 他颦眉不说话。我大恼,“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公子酉,想必他是知道的!” “胡闹!”他黑着脸骂我,“坐下!”看我一脸倔强,终还是软了语气,“过来。” 我走过去,要拿他手中药膏。他不愿意,被我一把夺了过去,手挖起一大坨往他的背上涂去。他的背开始有些僵硬,后来还是渐渐放松下来,我隐约听到他低低叹了口气。 两人一时间都无话。西侧的窗子开着,暖意的小风吹进来时,飘进院子里梧桐叶的味道,干涩的叶子气息。这个屋子明明平日里都没人住,但此刻竟奇妙的充斥着他的气息,让我想起黔南后山林子边的那个小竹楼一般。 “所以……是谁?”我还是低声问他。 他闭目半晌,叹息道:“还能是谁。” 我心头大震,惊怒道:“唐关城明明告诉我他已派了唐门弟子保护你,还说燕门人并没有穷追不舍。为什么你还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燕门有个人颇为厉害,我……算了,提这干什么。你和关城他们走水路,可还顺畅?有没有遇上危险?” 我犹豫了下,还是不愿隐瞒他,一五一十将唐门仆役叛变、黑衣人来袭、公子酉及时赶到的经过说了一遍。二师兄越听越面色凝重,颦着眉沉吟不语。 “师兄,听那人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冲着我们来的。”我越想越不安,末了道,“还有那仆役什么的,都说我是——黔南妖女,还说什么因为我们的黔南秘法,武林将要大乱……这到底都是在说什么。” 二师兄沉默片刻,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必听他们瞎说。我们黔南武功,光明磊落,从不走什么歪门邪道。若真要论秘法诡异,还得是沙门。” 他虽是在安慰我,但话说到最后自己声音却低了下去,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更加难看。我不愿他隐瞒我,再三追问,他还是叹了口气坦言道:“其实,我刚刚受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说是——黔南守山人遇到了外敌。” 守山人,便是夏祭上曾为我和六师兄主持许誓的布衣人。这些守山人时代居于黔南山脉深处,供奉地灵,深居简出。当今,地灵的神迹已在大片的黔南土地上已经渐渐消失,这些布衣人却依旧可以受到这片神秘沃土的青睐。 无论是黔南人还是外来客,都对布衣人十分敬畏,常常以敬神之礼对他们。无人敢对他们不敬,更别说是贸然杀入他们的领地。 我惊怒不定,半晌道:“怎、怎么会?为什么?是燕门人干的?” 二师兄摇头,“不知道。守山人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矩法则,他们自己内部的事情,便是对师父也不愿多说。师父也只知道有人曾袭击了守山人的居所,至于是何人所为、为了何事,便不得而知了。” 我脑中乱成一团,迷茫道:“守山人避世隐居,他们为什么……难道是为了什么黔南秘法?可哪里有这么个东西!要真如此厉害,我们不早就称霸武林了?这事如此正巧,就发生在我婚礼后,难道与我也有什么关系?师兄——” “好了。”二师兄喝止住了我。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一双沉黑的瞳孔定定凝视着我,“这些事情,你通通不要多想。你就记住,师父送你来唐门,就是让你好好学武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不必理会外界那些流言蜚语,专心修习心法。但,一定要注意安全。如今看来,要提防的不仅是燕门人,唐门之内也有不少危险。” 我心中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二师兄出了口气,问道:“公子酉可有说过,唐门那背叛的仆役是受何人指使?” 我摇头,“那仆役不肯说,只说是内宗人。” 二师兄皱眉想了想,末了道:“我知道了。你莫担心,我回去查清楚。” 他一向是这样,把事情都大包大揽接过去,不给我任何插手的空间。我也习惯了,不再与他争执。 上完药后,我们二人难得和睦的在西窗下摆了个小桌子,一边喝清茶一边聊天。我与他说起今日攀楼的事情,他难得捻着茶杯低低笑了,甚至赞许了我几句。 到了饭时,我不肯回去,闹着非要在别院的小厨房自己做饭,还招呼侍女们送来柴米青菜。只是我炒菜实在不拿手,弄得油星四溅,上蹿下跳大呼小叫。最后还是二师兄把我赶开,自己接手,我乖乖得蹲在他脚边给他添柴。 仿佛还是当日,我和六师兄在后山疯玩一天,日暮时饿的前胸贴后背,而二师兄的小竹楼里却早已升起炊烟。石锅米饭,炒青菜,鱼汤,二师兄的厨艺也不算好,但我和六师兄总能吃个肚圆。 “你与关城相处的如何?”吃饭的时候他问我。 我撇撇嘴,戳米饭,“就那样呗。” “你们既然已经结婚,就好好过。”他说,“少年夫妻,刚开始感情平淡,但日渐就好了。你们最好趁着年轻,赶紧要个孩子……” 我脸红,他虽从小看着我长大,但毕竟是个男人,与我聊这种话题总觉得有些脸热。我又怎么敢说,我俩就是虚凰假凤,我更是准备着和他一拍两散。 我低下头,低声道:“你少管我这些……” 二师兄叹了口气,“我是为了你好,你别不听。唐门外宗和内宗之间的内斗这两年越来越激烈,公子酉未婚无子,外宗一支下一辈只剩下关城一脉子息。而你作为他的长房媳妇,如果没有孩子,我怕以后斗起来你会受波及。而且,我听说关城房里还有一房妾氏,不知是个什么脾性的人。” 他说的这么多,我勉勉强强听了个大概,虽然我看公子酉和内宗那些老家伙针尖对麦芒的样子,但打心眼里不觉得能掀起来什么大波浪。 我不以为然的样子估计被他看在了眼里,二师兄先是要斥责我,却又放柔了神情,叹息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孝娴,你这孩子……” 他深黑色的眼睛里隐隐露出一丝悲伤,和糅杂着坚毅与脆弱的神情,极为复杂。不过是比我大八岁的青年,却面露老相。 “师父把你交给我照顾,我却总怕自己辜负与他。”他低声道,“但……” 他的声音那么沉重,连我都感觉有些无助的悲哀,不由得伸手去轻轻牵了他的手。 第二十三章、过刚易折 我在二师兄那赖到好晚才怏怏往回走。今日不过是刚到唐门的第二天,我连自己住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是逮了个侍女才问出来,着实凄凉。 作为外宗下一代唯一的子息,唐胖子住的自然不算差,自己占了整一个别院。我抹黑进去的时候,院子里来往的侍女及唐门子弟也算不少,却没人认得我。见着我这陌生人他们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两眼,又看我身着唐门门服,便收回了目光。 “观城师兄可真好,你看他给我带的,可是黔南的穆玲花呢!”一路过的圆脸少女喜滋滋地捧着一簇白色的花束,“我回去要做成香囊,再送给师兄。” 我偷眼看了下,不由在心中撇嘴。穆玲花有独特异香,且被摘下后也能保持盛开的模样很久,所以常被黔南少女用来熏香。这种花在黔南漫山遍野都是,根本算不得惜贵物事。 果然,与她通行的另一少女笑道:“收个花就开心成这样。我劝你啊,还是别上去凑热闹,观城师兄一颗心可全都在囿囿师姐身上呢。” 听到囿囿这名字,我不禁心里打了个突。 “我自然知道。”圆脸少女撇嘴,“哎,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黔南野丫头,生生插足了咱们外宗这对眷侣。” 我一个机灵,赶紧脚底抹油溜开。 正厅里灯火通明,一堆人从屋里挤到了门外,我凑到了人群边正好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既然是师兄给的,你就收下吧。” “……谢、谢谢师兄!我一定会好好用的!”人群中刚收了礼的小少年涨红了脸,连连道谢。唐胖子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头,很慈爱友善的样子。他身边站着个素衣瘦弱的姑娘,也笑着,不见怎有姿色,却如三月的柳叶儿似得鲜嫩到让人喜欢。 这时有人说,“师兄这么远回来,肯定已经累了。咱们就别在这碍眼,耽误师兄师姐休息了吧。”周围人立刻连连附和。 此时我再傻也已经听出来,无论有意无意,这些人都忽略了唐胖子的正门妻子其实另有他人,反将他和那囿囿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一对。我琢磨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不好出声,正打算悄摸离开,谁知唐胖子一转头正好对上了我。我俩隔空对望了一瞬,他腾得站了起来。 这一下我瞬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看唐胖子的反应,再加上我这陌生面孔,众人顿时猜出了我的身份,目光也逐渐变了味儿。 被一堆人的眼神炙烤着的我也破不舒服,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囿囿是吧?” 柳叶儿姑娘一愣,连忙起身给我行了个工整的礼,“囿囿见过姐姐。” 周遭目光愈发焦灼,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多像戏文里横行霸道的正室大房,心里更加发毛,冲上去扶起了她,“那个——别多礼别多礼。” 柳叶儿姑娘起身,离近看那眉目间疏朗柔嫩的感觉更让人舒服。只听她说:“姐姐一日车马劳顿,不如让观城师兄带你回去早些休息。” 能脱离这个人群我自然大松了口气,欢快应了:“极好。” 人群中又是一片低低唏嘘,我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当了那横刀夺爱的恶毒大房,顿时两颊燥热。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唐胖子拽了一把,出了正厅。 他领着我七绕八绕,很快远离人声,最后来到一个典雅厢房门口,立在门旁扭头对我说:“这以后就是你的房间。” 我累了一天也懒得再和他客套,随口道了声谢就想进屋。 谁知他却拦住了我,红着脸颊扭捏了半天,最后方道:“方才那姑娘——囿囿——是我的妾室。” 我自然知道,简单应了声。 “虽然你我二人并没有夫妻之实,但在外人看来,你还是我的正妻。”他低声道,“这段日子里,我只希望你能对囿囿好些。” 我一愣,琢磨了半天他到底在说什么,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会对她打骂、又不会叫她每天来我面前立规矩,还能怎么对她好?” 他急的连连摇手,“不不,我的意思是——唉……其实囿囿她出身卑微,一直没有被唐门里的人所认可。本来我二人好好的,结果你突然嫁了过来,我怕她多想……所以只能恳请你,以后对她态度好些,免得她伤心……” 我听得好笑,“大哥,请你搞清楚,又不是我自己强求着嫁给你的。我来这儿就是想学武,至于你们夫妻间有什么恩怨纠葛,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没法得到这个家的认可,是你们的事儿,是你这个当相公的要考虑的。你来求我,还不如花心思多把自己变强,不然也不会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他怔住了,半晌期期艾艾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是我没本事。” 我不想看他那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再说我自己的婚事我也做不了主,也没什么资格说他。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你回去吧。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哪有心思管你和她的事情。自己的老婆自己去哄,别和我说这么多。” 他被我说的脸颊通红,匆匆应了声就逃也似得走了。 他走后,我终于一人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里黑漆漆的,我点燃了灯烛,总算有了一抹昏黄的光亮。 整个屋子都是陌生的,檀木景墙垂下的丝绢卷帘半掩着,内室里的那床榻更显得昏暗不清。我在这陌生的空间中转了一圈,竟不知该先做什么。屋里安静得可怕,连外面都寂静无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一人。 我不愿让那忽然而来的孤寂感填满全身,便起身过去拆已放在屋里的行礼。一堆箱子上放这个软布包裹,我打开来,却是一颗圆溜溜的蛋从箱子里滚了出来——是炎雉的蛋。 那日在客栈中,二师兄拿出来它来给我,却被我负气丢开。后来仓促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都差点把它忘了。然而此时此刻,这颗蛋却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我的房间中。 我捧起它,手指间粗糙的触感仿佛还有火热的感觉,仿佛是深夏的感觉,仿佛是我和六师兄顶着黔南日暮时的湿热天气跑去后山看炎雉归山的感觉。都仿佛还在我的指尖,却转瞬又消失在这昏暗寂静的厢房之中。 ———— 翌日我又被那八下晨钟所惊醒。睁眼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外间的桌子上睡着了,包袱里的东西散了一地,桌子上的蜡油流了下来,还粘在了放在一旁的炎雉蛋上。我揉了揉眼睛,猛的想到卯时到习武场的事,连忙一个骨碌翻身跳起来。 匆匆跑到习武场时,诺大的场地里已经整整齐齐排满了人,横竖队列齐整无比,上百人鸦雀无声。宋轶和昭哥站在最前面,竟似在等我。 我着实尴尬,束手束脚得跑过去,却无一人回头看我,想必是规矩极严。我地在四方的队列外站定,却见昭哥回过头看我,眯起眼睛踱步了过来。 “现下是几时几刻?”她问我。 我知她要罚我,脸早已燥热,连忙躬身:“是、是我迟了。劳诸位师兄师姐们久等。” 昭哥的眼神更冷了几分,“练武场的规矩,不得迟到早退,不得哭疼喊累。你一上来就犯了规矩,就怨不得我罚你了。” 一旁的宋轶清了清嗓子,“这规矩——怎的我事先不曾知晓?” 昭哥猛的回头冲他厉声道:“那不如你和她一起挨罚?!” 宋轶果断闭嘴,装作无事地抬头望天。 昭哥上下打量我一番,冷笑道:“不正身心者何以修气。你今日,不如就跪在这习武场边,好好看看其他人是如何修炼的,也正好板一板懒散的样子。” 我一呆,却见她身后的宋轶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本来羞愧的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怒气,不禁也冷笑了起来。 又来了一位满口规矩、公报私仇的唐门子弟,我来此的短短几日见的还少么?想到此处,声音也不由得带上了嘲讽:“昭哥师姐要罚我,我无怨。只是长门子弟腿上都长了硬骨头,轻易跪不下去!” 昭哥厉声,“你已是唐门子弟!少把长门挂在嘴边!” 我撇嘴道:“看来唐门子弟都身娇体软,天地跪得,父母跪得,猪牛鸡狗世界万物皆跪得——” 话音未落昭哥已一掌打来,我忙侧身要躲,却被那扑天盖地的气狠狠压住,肩上如抗泰山,双膝不由自主便往地面落去。我死死咬牙,双手运了个托顶式,只是铁了心不跪。口中一片铁腥味外,肩膀更传来危险的“咯吱”声—— “行了!”忽然肩上重力一撤,我猛地踉跄几步,却见宋轶已挡在我面前,“昭哥,何必拿她撒气。” 昭哥面色一寒,却被我打断,“且慢!”捂着双肩站起身,我冲宋轶昂了昂头,“宋师兄不必为我出头。” “呵,”昭哥冷笑道,“不知好歹。” “今日是我犯了错,我自当一力承担。不会连累宋师兄。”我面色平静,心却狂跳,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不做不行了。我一闭眼,咬紧后槽牙,猛地抓住自己左腿上下用力往反方向一折——却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我一条腿已被自己掰脱臼。 随着一众周围弟子的惊呼,我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冷汗淋漓中勉强想道:还知道惊呼,看来也不是死人们。 宋轶冲上来扶起我,脸上懊恼又有些残怒,想必也没想到我来的第一天就闹出这么大乱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疼的六神无主,却还是冲着神色复杂的昭哥呵呵一笑,“是这条腿跑的慢了,坏了师姐的规矩。您放心,明日就算我双腿具废,也不敢再迟到的。” 昭哥看着我,双眉抽动了一下。我本以为她还要说什么狠话,半晌,她却只是冷嗤了声:“过刚易折,你这性子,还是改改的好。” 这女人!我气绝。 “都愣着干什么!”她猛地冲那群弟子吼道,“散开!练功!” 第二十四章、两位挚友 一群整整齐齐的人顿时轰然散开,井然有序地组成一个个小圈子,开始日常操练。宋轶铁青着一张娃娃脸,摸了摸我上下两条腿,双手猛一用力给我正了骨。 我没忍住呼痛一声,他斜看了我一眼,“现下知道痛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向他道歉,“对不起师兄……给你添麻烦——” “师父若是知道你来的第一天就……唉,不知道还要怎么责怪我。”他脸上有些无奈,却并没有恼我的样子,“你还是别和昭哥计较——” “不和我计较什么?”昭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俩身后。 宋轶站起身,脸色也很不好看,“我让她别和你计较你这火爆脾气。她一个新入门生,懂什么?一日日的这么暴躁,还教训别人修心修气,你自己先管好自己的脾气吧!” 昭哥直接气笑了,“宋轶,就你这么成天惯着他们,能成什么大气候?我们外宗子弟无一不是靠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出来的,纵不着娇气的脾性!师父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徒弟!” 宋轶气的脸煞白,“好好好,是我惯着他们——是我让你和师父失望了!”说罢拂袖而去。 周围的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们的大师兄大师姐,然而被昭哥眼神一扫又连忙缩了回去,待她的眼光回到我身上,我才暗叫不好。 “唐氏弟子开始要先学六式拳法,只是你这腿——”她颇为讥诮地看了我一眼,“今日我便教你气阖之法。” 我满心不信她会认真教我,但她面色却严肃了起来,伏手对我道:“气乃是唐门气法的关要。人之精力为气,气走六脉,用得对了便能克敌,用差了便会伤己。我唐门无什花哨招式,唯有一心一意修气,可唐门历史上确有很多子弟因用气修气不当,而走火入魔自觉而亡。 “用气的第一步便是找气眼。每人的气眼不同,位置也不同。这个地方,将是气所源源不断产生的地方,却也是你最大的弱点,所以一定要藏好。你作为一个入门弟子,首要任务便是感受气在体内的流动,找到你的气眼。” 她顿了顿,忽然抽出腰间佩剑向上一抛。我一惊,却见那剑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直直向站在原地的昭哥刺去!而就在那一刹那,忽然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蓦地打开了,我手臂上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立。这种感觉我也曾经历过,在我和唐胖子的婚礼上…… 这是唐门子弟的“睁眼”。 而那佩剑将将落到昭哥头顶几寸便仿佛触到了什么墙壁般被弹了出去,“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昭哥拾起剑,扭头对略带惊异的我道:“以气眼为支撑,运气外推,将气推离你的身体,就能在你的周身形成气阖。气阖之内,无人能伤你。” “现在你便好好呆在这里,感受周身气流涌动,感受气脉交汇之处,找到你的‘眼’。” 我见识过公子酉和她的气眼,自知今天昭哥教我的这一番定然无误。可我盘腿屏息,沉心感受体内气脉之时却只觉得无数道热流冲突涌动,毫无章法,不消片刻便觉得那灼热之感聚做一股股炙人之感攻击我的心脉,让我躁动不已。偏偏昭哥还在我旁边,不时冷嘲热讽一句,我虽然打算闭目不听,但那声音简直让人心浮气躁。 她这副看不起人的样子简直让人上火,我不仅暗暗着急,催动体内热流想让他们加速运转以便感受气脉交汇之处。可谁知不消片刻我便觉得仿佛整个人置身于岩浆中心,热的浑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忽然劲风来袭,我脸上猛的挨了清脆的一巴掌!我蓦地睁开眼,大怒,“你干什么!” 昭哥站在我面前,也是惊疑不定,“我还想问你呢!你在干什么!” “照你说的,找气脉聚集之处!”我怒极,“你——”我忽然一个激灵,顿时感觉一阵冷意。不知何时我浑身上下都已泛红,像个煮熟的虾米,脸更是仿佛挨着火炭烤过一般,烫得惊人。 昭哥盯着我,表情也不知是怒极还是防备,“你知不知你这样下去,下一步就是走火入魔?!我让你感受气脉交汇,你运功干什么?还没学会走边想跑,你的上进心可用错了地方!” 她越说越气,恰好此时远处传来了悠远的八声钟响,她才悻悻然住了嘴,瞪了我一眼后冲身后弟子厉声道:“午休!” 习武场上的弟子们顿时散开。树荫下已摆起长条桌,并摆了一桶桶饭菜,弟子们都挨个过去打饭。我也怏怏过去排在队伍里,虽无人与我说话,但感觉每人的眼神都跟钩子似得挖在我背上。盛了饭后,我站在原地左右看看,那些相熟的男女弟子们多聚在一起小声说笑用餐,自然无人理我。叹了口气,我随便找了个阴凉处坐下,开始扒饭。 我吃了两口,被辣的不行,看着碗里红艳艳的一堆,心头那团热火更往上窜了窜。 正想弃了筷子,忽得头上被一物砸了一下。我低声痛呼,一转头却见一个黑皮肤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怎么不接呀。”他一笑一口白牙,走路一蹦一跳的过来,“我可不是故意砸你的。” 我一低头,却见他丢给我的是一个手掌大小的荷叶包,热气腾腾的,“……这是什么?” “荷叶糯米团子呀。”他大咧咧得坐下,我自来到唐门后还没见过有人这么散漫随意得落座,“你是南边来的,吃不惯辣吧。你尝尝,是否合胃口?” 我有些疑惑得拆开荷叶,顿时一股清香甘甜扑鼻,软白的糯米间夹了爆甜浆的蜜枣,我没忍住咬了口,顿时口齿生香,回甘四溢。 “好吃……”我没忍住又咬了两口,“谢、谢谢你。” 他笑道:“别谢我,这是浥尘做的。”他回头,冲另一边叫,“喂,谢兄,过来喽。” 我顺他目光过去,却见不远处一位高挑少年转头看了看这边,随即缓步向我们走来。 纵是在这俊俏人物频出的唐门里,他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眉清目朗,五官身形无一不生得端秀规正,如画儿一般的面孔偏偏嘴角有一对小梨涡。 他抿嘴笑时,仿若春卧海棠梦。 “师妹,初次见过。”他含笑向我行礼,端正刻板的唐门礼让他做起来偏带了几丝风流,我也忙还礼。 黑皮肤的少年向我介绍,“这位呢,是谢浥尘,公子酉最小的弟子。”我恍然,他身上有几分熟悉的感觉,竟原来是像公子酉。 “我呢叫潮生,淹山人。” 我一愣,淹山是黔南附近的一个小镇子,那里交通不便、居民几乎世代生活在山脉深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家乡人。 潮生对着我一阵叹息,“唉,我本来是想去长门拜师的,怎知在码头上错了船,一觉醒来竟到了川唐地界。” 只听过千里迢迢拜师的,却从没听说误打误撞跑来的,这少年的运气可真不错。 “既来之则安之,便也只好留在唐门了。其他的也还好,只是这地儿吃的东西太辣人,幸好谢兄家里有会做南方糕点的厨子,不然我只能每日烧肠子了。” 我明白原委,连忙也向谢浥尘道谢,“谢师兄,谢谢你。” 谢浥尘冲我露出个浅浅的笑,扭头问潮生,“我一共也就给你带了一包吃的,你自己可还够?” 潮生满不在乎,“够了,大不了少吃点呗。” 谢浥尘颦眉,“宗会临近,你该用功了,吃不饱东西可不行。我再让家里人给你多做点送来。” “哎呀别麻烦了,这儿的糯米又不好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宗会都那样……” 风姿绰约的少年被潮生这一通抢白搞的连连皱眉,连仙气都少了几分。我一边吃着糯米糕,一边看着他俩,不知何时已经笑眯了眼。 第二十五章、揽青之阁(上) 自那天起,我在唐门终于有了两个朋友。潮生对我极热情,什么东西都爱分着与我吃,他离家多年,也特别爱打听南方的事情,我俩每日里都厮混在一起。 谢浥尘则出生在唐门城不远处的一个镇子上,家境富足,举止言谈也都是纯正的唐氏仪态,端庄得很。他作为公子酉最小的弟子,在外宗里十分受大家敬重,却不知为何他每日只与我二人在一起。 除此之外,女孩子们是不太待见我的。虽然见了面也能客气点点头,但无论吃饭练功还是盥洗都没人叫我一起。 其实也能理解,囿囿似乎朋友很多,能和她交好的大抵都不太看得惯我。 日子波澜不惊,转眼我已在唐门修习半月。二师兄待了没几日就匆匆走了,似是要回黔南调查守山人遭袭的事情。 我都没赶得上见他一面,只在某日练武结束后收到了一封他的手书。信里说,关于燕门的事情他要回去亲自同爹爹商议,并叮嘱我好生练功不要怠慢。 我将信同炎雉的蛋放在一起。那是我为数不多还存有的、与黔南有关的东西了。 期间唯一令人头痛的便是我的修行,始终没什么进步,至今连气脉都找不准,稍一用功就要走火入魔,惹得昭哥时不时在练武场上大发脾气。我也十分郁闷,我虽然没什么灵性吧,但也不是个傻子,怎么偏偏修习唐门心法半点也不入门道? 潮生也很替我着急,主要是我如果每日呆在房里练功,便没人陪他抓鸟捕鱼了。不得已,他每日拉着谢浥尘来我屋里给我补课。 刚开始谢浥尘连连拒绝,直说出入女子闺阁不是君子所为。但后来发现无论他来不来,我和潮生还是会单独在房间里喝酒嬉闹,他似乎觉得与其放我们孤男寡女呆在一起,还不如三个人更稳妥些。后来索性也加入了。 潮生虽然资质不错,但修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修为一般的很。反而是谢浥尘,年纪轻轻就已经突破了“达”境,在外宗可没几个。 我问他是如何找气眼的,谢浥尘侧头想了想,“其实主要是感受气脉流动,像一条条河,那些河最终会流入一片不见边际的海中,那片海便是你的气眼。” 我无言,那我的河便是流的七扭八拐最后直接干涸了。 问潮生他则更是干脆,“你那儿的气多哪儿就是气眼了哈哈哈哈……” 一个差生一个优等生,果然同样对我没有半分帮助。 我心中其实也有些急,眼看离宗会越来越近,我可不想第一次在整个唐门面前露面,连半点修为都展示不出来。还记得半月前公子酉还嘱咐过我,好好练功,这下可教他失望了。 公子酉……自从上次一别后,我再没见过他的面。听其他弟子说,公子酉常年游离在外,很少呆在唐门里。这次貌似也是川唐边境有几个门派闹了纠纷,请他去调解了。我心里反倒是巴不得他晚些回来,别发现我这不争气的样子。 待到离宗会还有七日之时,我彻底坐不住了,开始认真思考要不先逃走一段日子。 这日夜里,我实在辗转反侧睡不着,纠结了半晌还是坐了起来。以前在黔南的时候,我常常夜半时分溜出去,和六师兄去后山探险。到了唐门,每日早起早睡、生活着实无趣的很,况且这屋子里令人气闷的很,不如出去逛逛。 我出了房门,悄无声息得跃上屋檐,沿着房脊俯身而走。唐门每日熄灯时间规定得极严,若是有人看见我这个点还在外面游荡,肯定免不了责问一番。 站在高处,晚风一吹竟觉人神清气爽。举目远眺,一轮皓月便远远挂在远处内宗那栋高楼之角。在整城一片漆黑之中,唯有那高楼之内隐隐燃着一簇灯火,晚风飘渺之中竟有几分孤寂。 此时我转念,忽地想起内宗总长那刻薄嘴脸,顿时又觉大坏心情。 心思到了此处,我忽然对公子酉的住处产生了好奇:此时他不在唐门内,我若去夜探一番想必——也没什么的吧? 这想法若是被潮生和谢浥尘知道了,前者定要和我同去,后者则会大摇其头、满面严肃。我想着,不由得低声笑起来。 公子酉住在外宗这座小山的背阴处,一座名叫“揽青阁”的院子里。本来这院子不是给外宗总长的,历届宗长大多住在山顶心的“朝和院”中,那处离习武场不远,又是高地一览低处无余。可偏偏公子酉喜静,自接任外宗宗长后便搬到了极少人活动的山阴处居住。 我踏着月色往山阴处溜达去。远离前面,此处更加寂静了些,这是属于自然的寂静仿佛完全没有人气。 后山的树也变得茂密了些,月光的银辉被枝桠挡住,本就甚少人踏足的小径更显得晦暗不明。整个世界便只有我轻轻的脚步声,纵使我胆子不小,此时却也有几分瑟缩之意。 又是一阵风刮过,我忽得听到前方有一声异响,似是有人不小心踏断了树枝。我顿时警觉起来,心中突突,连忙侧身避到了一颗树后,低头观察地上。 果然,几步外的地上露出了个被拉长有几分变形的影子,看那样子虽是个活物,可看形状极为可怖竟不似人形。 那踏着叶子的声音停在远处静了一瞬,随即竟往我的方向靠来。我屏住呼吸,暗暗叫苦方才怎么没有带任何兵器出来。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暗暗深吸口气,整个人绷如一柄上弦的弓,正一触即发—— 忽得什么硬硬的东西从身后拱了我一下。我吓的猛的一个腾身倒退几步,极狼狈的一滚,趁势转头看去。 那四条腿立在月色中、正也颇疑惑得歪头看我的,竟是一头体格纤长的小鹿。 我俩傻傻得对望片刻,那小鹿先悠哉地晃过来,用头顶了顶我,竟完全不怕人的样子。我愣愣的,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看见鹿。毕竟这动物大多生活在深山之中,在黔南倒是常见,可远远看了人就四散奔逃。瞧这小鹿与我亲昵的模样,竟颇有灵性,我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它。 它用毛茸茸的额顶蹭了蹭我,随即转身往丛林深处走去。我不禁跟上它,一人一鹿穿过寂静无人的树木,在小径的尽头、林密之处竟隐隐露出了楼房的轮廓。 我不禁有些愣了,它竟是引我往揽青阁去么? 那小鹿站在路的尽头,低低嘶鸣了声,转身却往另一边走去。我举目看,却见丛林深处隐隐有一只更高硕的成年鹿在等着它,一大一小转身径直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转头径直往深处走,果见那房屋的轮廓清晰了起来,一扇木门静静伫立在那里。门上的漆在月色中都有些斑驳,一块匾额挂在门上方,其字体端正清瘦——正是“揽青阁”三字。 我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又静静听了听里面毫无动静,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翻墙潜了进去。 院子不大,除一座二层小楼外,只在院中种了棵花树,晚风吹过盈盈飘落一片浅红色的落花。花树下摆了张卧榻。榻上无人,我走上前去指尖轻轻划过檀香木的榻面,仿佛能想象公子酉于午后在此处小憩,浅红落满了他的长发。 屋子的门竟没有关,我悄悄侧身进去。屋内摆设极简单,四壁摆满了书架,西窗下的书桌上还摊着一本敞开的书,似乎公子酉离去前的一刻还在翻看。我过去拿起来,却是本《唐门摘史》。 我目光四下扫了一圈,被挂在墙上的长刀吸引了目光,当日我们在湖上遇袭之日,公子酉便是用这把刀三招克敌。 我不由得走过去,屏息细看那刀柄——它除了刀身极长外,刀面也很窄,整把刀呈弧状。普通常见的刀剑都喜欢在刀鞘上雕点花纹,什么“斩鬼除妖”“将军归帐”都是时兴的花样。 可这把长刀的刀鞘朴素,精铁在月色下泛着有一层浅淡的光晕,上面只刻着六个字——“旅时雨,宿椿处”。 旅时雨,宿椿处。 我默念了一遍这六字,总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长刀的名字?却又不像。只是唐门子弟不兴用武器,不知为何公子酉却与他人不同。 就在我沉思之际,却忽闻楼上传来几声铮铮琴音。 第二十六章、揽青之阁(下) 在这深夜无人的院子里忽然听到琴声,任谁都会被吓得不轻,更何况这琴声与普通筝的清润音律不同,低沉中又带着几分暗哑,在晚间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却忽听楼上传来人语,“唐酉,是你回来了么?怎么进屋这么久也不点灯?” 竟是个年轻男人,原来他早就知道有人进屋了。 我惊疑不定,正想赶紧逃走,却听脚步声往下来,那人已经走下楼了,口中还说着:“你不是说这次出门怎么也得一个月,怎么这么快就——” 他人已经来到楼梯底端,我避无可避只好对上他的目光。看到我的一刹那他顿时愣了,猛的收住了话头。 我们两人尴尬对视了一瞬,那人有些惊奇地往前走了步道:“是你?” 此时他走到了窗户洒进来的月色下,我立刻也认出来了:竟然是那天攀楼时守在楼顶、将我拉上去的内宗弟子。 我这下更加窘迫,竟然是相识的人,他不会告诉公子酉吧?慌乱之下竟没有想到为何一内宗弟子会在深夜跑来这里来。 看我脸色涨红,那内宗弟子却“噗嗤”笑出了声。他好整以暇得抱臂盯着我,打趣道:“好啊,这么多年想潜入内宗宗长卧房内的女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可你是第一个付诸行动的。” 我顿时大窘,立刻否认:“不、不——我不是——” “不——不——你不是——”他有模有样得学我,随即放声大笑,“可没看出来啊师妹,你不是已经嫁给宗长得侄子了吗?还惦记着叔叔。这可不太好吧?” 我大怒:“我练功遇到困难,想找公子酉问问,不行吗?——我还想问你!这么晚来这里干什么?” “我?”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也是练功不顺,来找他指导的。” 我冷笑了声,“你一个内宗弟子,还需要我们外宗指导?”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楼梯边,颇为闲适地道,“你们那内宗宗长可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任谁都想找他请教请教。只是你这深夜来访——啧,怎么说都有点瓜田李下。” 见他打定了主意损我,我更加恼,不欲与他多说转身想逃,却被他叫住,“慢着。”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你说练功遇到困难,是真的?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也未可知?” 我心中疑惑,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然而转念一想反正现在也没必要在乎脸皮了,所以一股脑说了出来。 他认真听着,末了却哈哈大笑,“原来是这等小事。” 我皱眉,“你若不想帮我,直说就好了!” “不不,”他笑着摆手,“外宗宗长不在唐门,所以是谁教你的——昭哥?还是宋轶?哈哈想必这么死脑筋的、想象气脉流动的方法必定是昭哥教你的吧?照本宣科,不愧是她?” 他的语气像是认识昭哥,且对她颇为不屑。我正待追问,却听他问我:“所以你已学了《唐门心法》?和六式拳法?” 我点头称是,他笑道:“那就简单得很了,反正——” 话音为落,他身形忽如鬼魅般靠近了我一丈!我大惊,还没来得及闪躲,他已一掌击在了我的胸口。 我整个人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顿觉五脏六腑像被翻了个个,一口血腥气瞬间上涌。我极力忍住痛呼,视线模糊间却见他一步步靠近,低下头来看我,“你感觉如何?” “……滚、滚开!”我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干什么生气呢。”他笑呵呵道,“感觉到什么没有?” 除了被打得头晕眼花、血液倒流还能感觉出来什么?我大恨自己怎么出门没带上兵器,不然现在就好一剑劈花了他的脸。 “我这可是在帮你。”他的脸在阴影中似笑非笑,神情诡秘得很。二话不说,提手又是一掌击来。我感受到他功力醇厚,但又怎能坐以待毙?来不及细想,我猛地一掌回去。 霎时间,我被他伤到的心脉又猛震了一下,随即立刻以急速逆流起来,那种熟悉的炙热的、躁动的感觉更愈演愈烈! 我这一掌将他的攻击停在了尺寸之外,我咬牙死盯着他,却见他的神情猛地一顿,面色中带上了些疑惑和惊诧。 忽的力道一撤,我猛地呕出一口血。他大惑不解得看着我,“奇怪,奇怪,甚是奇怪……” “你、你——”我恶狠狠得擦掉嘴角的血,“只要你今日不杀我,我定要——” 他露出个轻微不羁的笑,“怎么?杀我?别说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了,就算是你能杀的了我,外宗弟子攻击内宗也是大罪。”他又皱起了眉头,喃喃道,“只是你这气脉甚是奇怪——” “有何奇怪?”我勉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沉思着,自言自语道:“我丝毫感受不到你的气脉流动……便算是寻常物共极弱的小弟子,遭到攻击时,周身气脉也会加速运转……但你没有。为什么?” “这有何奇怪的?我从小便时如此。”我冷眼看他,一边慢慢靠着墙壁往旁边移动,“我从未休息过内功心法。便是来到唐门后,只要稍稍催动内力就感觉心脉灼烧,不能——” 趁他正低头沉思,我话音未落便猛一个旋身扑向侧面,一把抽出了挂在墙上的长刀,“唰”一下夹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毫无防备之间,冷冽的刀身已经贴住了他的皮肤。我冷眼看着他脖子侧面绽开一个裂口,鲜血渗出来殷红了他的衣襟。 他明显愣了一下,呆滞片刻后,竟“噗嗤”笑了出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我用力将刀压向他,寒声道:“闭嘴。现在自己封住大穴,不然我砍了你。” 他笑得停不下来,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终于知道为何公子酉选了你。除了你身上这种种谜团,其他也有趣儿的很。” “快点照做!”我刀又往里压了几分。 他举起手,似笑非笑得看着我,“我劝你还是别动那把刀的好。若是被公子酉知道了……啧啧,可不好看。再说我可是在帮你呢,你就这么对我?” 帮我?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 他看我明显不信,懒洋洋道,“通过感受气脉流动来寻找气眼,是大部分心法上记载的常用方法,但并不好用。但对悟性低的人来说——我不是在说你哈——这方法就笨拙了些。 人在受到攻击时,气脉蓦然加速运转,用以抵抗外敌。在受击之时,人周身气血流动最为明显迅速,也是感受气眼所在最好的时机。所以打你那两掌是在帮你,懂了?” 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我愣愣的反复思索,握着的刀不禁松了。他懒洋洋的用一根手指拨开刀锋,问我:“刚才你可有感到气脉加速?” 我一片迷茫,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所有气脉都在灼痛……” 他耸了耸肩,“可能你以前修的长门法术与我门心法并不相宜。你最近还是不要用功的好,公子酉宗会时便会回来,到时候他必有答案。” 说到宗会,我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撇嘴道:“可宗会我又必须要参加,难道要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 “哈哈哈哈……”他大笑,“你这丫头。习武之人要是没有个厚脸皮,怎么禁得住刀剑加身?” 我从没听到过如此谬论,不禁斜眼瞪着他。 他拿过我手里的长刀“唰”得归鞘,回手拍了拍我的脑袋,“时辰不早,赶快回去吧。我建议你,宗会之前都好好睡觉,什么也别想,到了时候该丢人就丢人好了。要知道所谓‘坦然’二字,可能连那些宗长师父们也并不能领悟。” 第二十七章、谢氏长兄(上) “他说他是谁了吗?”潮生急急追问我。 我咬了口糯米糕,含混道:“他说他叫上官仰。” 潮生一脸茫然,谢浥尘却皱了皱眉,“是他?” 见我们都看向他,谢浥尘解释道:“上官仰和师父曾是师兄弟,他们二人都拜在上一任内宗宗长唐山林的门下。” 我们没想到这上官仰和公子酉还有这等渊源,相继点了点头。我又想起心中的另一桩疑问,不禁问谢浥尘道:“公子酉的师父既然是内宗宗长,那他怎么会来外宗?” 当时我问唐胖子同样问题时,他就躲躲闪闪得含混其词,我便觉得这里面有内幕。果然,此时谢浥尘也立刻很假得咳嗽了两声,似乎也不想回答,却生生被潮生接过了话头:“不是说公子酉本来是内宗哪个大师父的孩子,后来发现他的生母出身不好,大家都不愿意他呆在内宗,就把他发配到外宗来了。” 谢浥尘惊道,“你怎么知道?” 潮生也很惊讶,“大家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谢浥尘白玉似的耳垂有点红,“我只是没想到所以弟子都……” 看来公子酉的出身只是个公开的秘密。我也有些尴尬,连忙转移了话题:“那上官仰一个内宗弟子,就算和公子酉再熟也不能趁他不在去他的卧房吧——” 说完便见潮生和谢浥尘用十分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顿时意识到自己可没资格说上官仰,毕竟我也是趁夜偷跑过去的。我顿时脸也红了,假装若无其事得咬了口糯米糕。 “那个——”潮生挠了挠自己鬓角,“最近,你、你和关城师兄怎么样?” 我随意地耸了耸肩。反正自那天说开后,唐关城再没来过我房里,我也乐得轻松。 有时在院子里会碰上囿囿,她从来都是礼数周到。我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便一概点头而过,谁想后来又有人传出了我高傲冷酷的坏话。 既然左右都不是人,我便也懒得维系这段薄冰般的关系。 潮生看我的样子,还以为我在无言忧伤,便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你说,任谁跟那种姑娘比都是比不过的。”说罢示意我往一侧看去。 我顺着潮生的目光看去,却见练武场一角的树荫下聚着一小堆姑娘。虽都穿着统一的豆青色武服,但腰肢似柳、青丝若墨云,轻声说笑间一片嘤嘤细语,当真说不出的好风景。 而囿囿在他们中间,虽不是最美的,然她低头浅笑之时白柔的手腕拂过鬓间,堪比三月吹风吹柳梢。 我郁闷得看着她们。虽说我对唐关城并无意,但当所有人都提醒你有个女孩子比你优秀很多时,无论怎么想都心里闷闷的。 一杯清水递到了我面前。谢浥尘一手合上水壶盖子,一手掰过了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群姑娘的潮生,“师父选了孝娴做关城之兄的妻子,必有他的道理。孝娴,你不必和旁人计较。” 他语声柔和,本是安慰之意,却又触动了我另一番疑惑——爹爹送我来唐门,是为了让我学武;那公子酉同意这门亲事,又是为了什么? 唐胖子并不缺妻子人选,有大把的人比我这个长门幺小姐更加合适。 那么公子酉最终选了我,是否真与我这特殊的体质有关系? 这件事有太多让我困惑的地方,现在二师兄不在身边,爹爹又远在千里之外,去问公子酉却不知道他会不会实话告诉我。 就在我满腹思绪之时,旁边的潮生忽然兴致勃勃提议道:“不如我们偷偷出城去玩吧!你看孝娴愁的,带她散散心。” 闻言,我立马抬起了头——自从来了这儿还没出过城呢!当下连连称好。 然而谢浥尘却皱眉犹豫道:“不妥,明日便是宗会了,况且今晚还有宵禁。我们还是好好休息,免得明日——” “哎呀该用得功都用过了。再说我们也不呆久,就去你们家的镇子上溜达溜达,早早便回来。”潮生一把拦住谢浥尘的肩膀,半玩笑半撒娇得晃他,“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你大哥?” 谢浥尘被他摇得东倒西歪,笑着躲闪却又躲不过,只好连连摆手妥协了,“好吧好吧,可真是的……” 恰巧此时昭哥过来大声叫弟子们集合,我们方才散开。潮生迅速低声告诉我了晚上见面的地方。 傍晚时在习武场用过晚饭,弟子们都三三两两准备回去休息,我远远看见潮生和谢浥尘已趁无人注意往宿舍的反方向去了。潮生说我们仨人一起行动未免太明显,毕竟我和他们不住在一起,不如到地方集合更好。他说的集合地方在外宗山的山脚下,据说从一个小路可以出城。 我先冲回房间拿上了把佩剑,自上次的事我已长了教训,出门不能不拿武器。随后躲着宅子里的一众弟子,激动又忐忑地往山脚下跑。 到了约定之地,他们二人已经等着我了。他们都换下了白日的习武服,恐怕不想惹人注目,最搞笑的是潮生手里捧着一个大罐子,靠近时里面顿时散发出豆豉发酵的咸臭味。 “这是什么?”我用手捂住鼻子,略有点嫌弃。 “这是给浥尘大哥的礼物,他大哥最喜欢吃臭腌鱼。”他“哎哟”一声,抱紧了点,“还有点沉。” 谢浥尘无奈摇摇头,“我说你这几日早出晚归干什么去了,原来是捉鱼。小心被师兄们发现了,又要罚你。” “哎呀谁让你大哥喜欢呢。也是奇怪,本地人都不吃这个,他从哪儿好上的这一口。”潮生催促,“好啦好啦快走吧,别被人发现了。” 我们趁着暮色顺小道偷偷往外走,幸好一路无人发现。我第一天到时看到的唐家外城都由坚固的巨石垒砌,几个大门也高耸入天、厚重凛人,若是不能从大门通行更难翻墙而出。 我本纳闷他们打算怎么出去,谁知他二人带路来到了一处树丛隐着的墙蹲。谢浥尘抽剑,插进一块石峰之中轻轻一撬,本来严丝合缝的城墙竟然松动了。他手推墙壁微一用力,那块石头很顺畅得被推了出去,露出了个半人高的洞。 我目瞪口呆,“这是你们挖的?” 潮生却颇得意,“那是自然,我俩经常从这溜出去,从没人发现过。”他率先搂着罐子从洞里爬了出去。 谢浥尘耳朵根还有点红,似乎无论来多少次,他都对这种偷鸡摸狗的招式感到不适。见我偷笑看他,他对我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但还是爬下身顺着那洞挤出去了,蹭了一头一身灰。我见状不禁哈哈笑出声,刚见谢浥尘之时我分明觉得他是翩翩公子、凛然不可犯,但此时他却又被潮生带着爬狗洞。改天一定要问问他们二人是怎么成朋友的。 我也爬出来后,却见潮生正在冲远处打呼哨。 “你又在干什么?”我对他层出不穷的招式真是倍感佩服。 “说不定它今日不在附近。”谢浥尘对潮生说。 潮生做个禁声的手势让他细听,口中继续打着呼哨。片刻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蹄声,随即一只赖皮掉毛马出现在树丛之中,全速冲过来一个急刹停在潮生面前,极为亲密得开始疯狂蹭他,同时还用尾巴扫谢浥尘的手臂。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谢谢……”潮生被它拱得差点躺在地上。 我嗤笑出声,“这马叫谢谢?” 谢浥尘红了脸,解释道:“有一次我们回来晚了,还在林子里迷了路,幸好碰上了这只野马在树丛里游荡。潮生喂了它吃的,它便把我们驼了回来。潮生一路上都在对它说‘谢谢’‘谢谢’,可能这马就以为是它的名字了……” “我们家谢谢最认路了,让他带着我们,一盏茶的时候就到地方啦。”潮生亲昵得摸着癞皮马得额头,“我觉得咱们三个挤挤也能坐下,一起上来吧。” 我倒不介意,却被谢浥尘拦住了,“不可,男女授受不亲怎能共乘一骑。” “哎呀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啰嗦。”潮生刚想上马,却被谢浥尘一把拉了下来,并瞪了一眼。 在浥尘的坚持下,最终只有我骑上了马,潮生则悻悻得跟在后面。一路上谢谢还在不停回头看,似乎在奇怪为什么二人不骑上来。 谢谢虽然看起来年纪大了、皮毛不美了,但脚程还是很快的,潮生二人展开轻功也能跟得上。果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前面就出现了亮光和人声——一个镇子出现在视野之中。 第二十八章、谢氏长兄(下) 我催动谢谢往前跑去,果见一个不大却修葺完好的城楼出现在面前,匾额上写着“唐角镇”三字。 城门关着,我催马到了城楼下时一个人头从上面探了出来,大声道:“城关了!明日一早再进吧!” 谢浥尘扬声道:“王叔!是我!” “小少爷?”楼上的人愣了下,随即哈哈笑道,“又从城里溜出来了?大少爷前两天还叨念你呢。”说罢,城门吱呀呀开了。 镇子里果真灯火通明。现在夜色已经降临,若是在川唐城内此时必然已是寂静无声,然而这不大的小镇子里却依旧人来车往热闹非凡,街边买东西的还没关门,有些小吃店甚至刚刚出摊,正热火朝天的翻炒做饭,油烟味、饭菜香和柴火气息混在一起别提有多热闹。 镇子里的人似乎都认识谢浥尘,一路走过去全都是热情打招呼的人,浥尘也笑着一一还礼。潮生悄声跟我讲,“谢家是这个镇子上最有名望的家,连卖鸡蛋的都认识浥尘呢。” 几乎是被人群簇拥着,我们三人来到一座写着“谢府”二字的朱门之前,在这小镇里这恐是最大的、最富华的宅邸了。台阶下站着几个人提着灯笼,中间簇拥了一身材高挑的锦衣公子,似乎正在等我们。 “大哥!”谢浥尘有些急促得跑过去,到了那锦衣公子面前又刹住了脚,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个礼,“大哥我回来了。” 那锦衣公子抬手拉起谢浥尘,嘴角噙着笑,“半个多月没回,家里人都记挂你。我看看,是否瘦了?黑了?” 谢浥尘在他面前仿佛才像个小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得挠挠头,随后向他介绍我:“大哥,这是外宗新来的师妹,长孝娴。师妹,这是我大哥,谢辞暮。” 我连忙见礼。 谢辞暮的目光缓缓转到了我的身上,半晌才双目一弯,露出个浅笑。他与谢浥尘长得并不太相像。虽然兄弟二人都是高挑修长的样子,但弟弟青春俊逸,哥哥苍白的脸上却有几分病容,秀美的眼角微微下垂,眼睑下略有青黑,隽秀的面部轮总带着几分温柔和疲惫。 “好模样的姑娘。”他微笑着,“我听公子酉说了,便是关城新娶的媳妇吧?” “大哥你听师父说的?他最近来过?” “北上前来家里坐了坐。”谢辞暮简单回道,又一转头对抱着大缸子的潮生笑道,“你这孩子又为我麻烦。阿婶,快去接过来。” 有管家婆婆赶紧上去接过了罐子,潮生笑嘻嘻道:“什么时候谢府里的厨子学会了我的手艺,我也就不费事啦。”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门,谢辞暮已吩咐人去做吃的,谢浥尘赶紧阻拦,“大哥,我们坐坐就走。明天还有宗会呢。” 谢辞暮却道:“回来了不吃饭却是什么道理?你是不吃,难道潮生不就等着回来解解馋么?长姑娘也是南边人吧,城里的饭定然吃不惯,还是家里做得好。” 我和潮生都笑呵呵地点头,谢浥尘无奈只好妥协。 进了正厅,谢浥尘让我俩随便坐,“潮生,师妹,我先去拜过父亲。” 潮生笑道:“你不必管我们……哎,谢夫人今日如何?不如我们陪她去说说话?” 谢浥尘犹疑了一下,看了眼他兄长。谢辞暮端起茶杯,垂眸喝了口方道:“今日母亲不太舒服,恐怕不方便见客。” 他话里拒绝的含义很明显,潮生挠了挠头没再说什么。此时端着点心进来的管家婆婆却笑着插口:“大少爷,夫人晚间已经好了点。她听人说小少爷回来了,已经起来等着了。” 谢辞暮皱了皱眉,复又叹了口气起身,“罢了。那我和浥尘先去拜过父亲,阿婶你带他们二人去见母亲吧。记住,别让母亲劳神。” 阿婶带着我们前往后院,路上潮生悄悄对我说:“浥尘的父亲早逝,就剩下母亲——但他母亲——唉,你一会儿见了就知道了。反正浥尘是他哥哥养大的,很不容易呢。” 阿婶领我们进了一间内室,很高兴得叫道:“夫人,你看谁来看你了。” 一中年美妇坐在桌边,本来是坐立难安得等着,一见我们几人进来她立刻起身喊道:“二儿!” 我一呆,身边的潮生已欢喜得迎了上去,“娘!”两人开心得拉手作一团,齐齐在桌边落座。 阿婶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我家夫人——有点儿糊涂了……看谁家年轻孩子都是叫‘儿’。没孩子回来看她的时候,就呆呆坐着。”她说着眼眶忽然红了,又拭了拭泪,“咱家怎么不知道大公子的意思?夫人这副样子不好看,不想叫外人见……但奴才们看着也心疼啊……” 我心中一酸,不禁想起自己阿娘。想着想着,我不禁走近了两步。那谢夫人一抬头正好看到我,与浥尘有几分相似的秀美脸孔呆了呆,随即又露出了个温婉笑容,“儿。” 我耳根有些发热,但还是靠了过去,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便紧紧不放开了。 潮生很会哄长辈开心,零零碎碎得说着平日的琐事,谢夫人一边笑一边听着,还不时点头。阿婶趁机端上一盘点心,塞给潮生几块,又塞给我几块,又藏了几块在怀中拍着胸口叫道:“大儿,大儿。” 我心道,看来是给谢大公子留的。 此时门一推,谢家两兄弟走了进来。谢浥尘走过来挨着谢夫人坐下,低声问侯着母亲。恐是看桌边已经坐满了人,谢辞暮并不靠近我们,只是缓步踱到了窗边静静看着外面。 这时阿婶忽然道:“夫人,你不还给大公子留了吃的吗?要不要给他?”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静。谢夫人呆呆的好像没听懂,却把手缓缓移到了放点心的胸前。谢辞暮也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自己的母亲。半晌,他转身缓缓走到了谢夫人面前,轻轻蹲下了身子,低唤了一声,“娘。” 谢夫人神情更呆滞了,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过了片刻,她伸手入怀颤抖着掏出了那有些裂了的几块点心。谢辞暮望着她手里的点心,目光竟有些许波澜,他伸手想要去接那几块点心。 谢夫人却忽然紧紧一捏手中的点心,顿时几块酥饼都化成了渣。她瞬时发出一声极尖锐的尖叫,猛地将手里的点心渣子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谢辞暮头上。 我们几个都吓呆了,腾得站起来。谢辞暮闭了闭眼睛,却似已经习惯了地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身上的点心渣。 那边谢夫人还嘶吼尖叫着锤打谢辞暮。他也不还手,只是轻柔却不失坚定的搂住母亲并对阿婶道:“扶她进去吧。” 阿婶连连应声,搀着谢夫人进了内屋,并关上了门。 谢浥尘担忧地拉住他大哥的袖子,“大哥,你没事吧。” 谢辞暮拍了拍他的手,“无妨,我也习惯了。”他看向我笑了下,“让长姑娘看笑话了。” 我忙说不敢。谢辞暮面色如常得安排众人去饭厅吃饭,非常周到的照顾饭席上的每一个人,问了谢浥尘的功课,还与我和潮生聊起来黔南风情。与谢辞暮聊天十分自在,他只需浅笑注视着别人并微微点头,便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虽然他表面上看没什么异样,但低头喝茶时的神色,却比刚才初见时多了几分倦意。 吃过饭后我们也不便久留,很快就告辞了。谢辞暮一路送我们到大门口,还给谢浥尘带上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谢浥尘连连推脱,“大哥,真的不用,这些城里都有。” “吃的总没有。你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是带着。”谢辞暮颔首示意下人们将几个包裹放在了谢谢身上。 谢浥尘有些不好意思,谢过他大哥。谢辞暮借着门口有些昏黄的灯光细细看自家小弟的脸庞,半晌轻叹了口气,抬手帮他正了正衣襟,“家就这么近,别光忙着练武,多回来看看。你不在,我——母亲一人也孤单得紧。” “我知道……”谢浥尘点点头,又犹豫道,“大哥,娘她并不是有意——” 谢辞暮打断了他,“我知道,不用多说。好了,时候不早,你快些回去吧。”谢浥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点点头,转身来到我们身边。 我们正欲告辞,此时从街边路过几个收工回来的小贩。他们见谢辞暮立在台阶下,连忙都上来行礼恭敬地称“大公子”,有个小贩还送上了一篮粉灵灵的桃子,说是家里刚刚摘下的。谢辞暮客气得谢过他们并让家仆付钱,但那些小贩们坚持不要,退让之下谢辞暮只得收下。 待我们都走出好远了,我再回头看谢辞暮还是站在那盏灯下,遥遥望着我们。我心中一动,不禁感慨,“浥尘,你哥哥对你真是很好。” 谢浥尘抿嘴笑道:“是,我很早就入唐门求学,多亏了大哥在家中支持。从小他就事事迁就我……”他的神情略微一黯,“连进唐门拜师的机会,他都让给了我……自愿留在家中,操持家中大小事务。我当真无以为报。” 潮生啃着刚才小贩们送上的桃子,含含糊糊得插嘴,“你大哥也不像是要让你报答。咱们每次回来,他都不问你武功修为,都只是关心饭有没有吃饱、着凉了没。这要是换了我爹娘——啧,不好好练功就打断了我的腿。” 我不禁想起了自家师兄,也跟着打了个冷颤。 出唐角镇时已经月至中天,我们几人方才吃得很饱现在都懒洋洋的,我骑在谢谢上一晃一晃的差点睡着。耳边是潮生和谢浥尘两人低声的聊天,仿佛在说谢夫人的病。 “四年过去了,谢夫人还是没半点起色。”潮生愁道,“你大哥还在找医生给看病么。” 谢浥尘缓缓点头,“是……只是,失心病本不是能轻易治好的……”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有时候想想——我更心疼大哥些……不知为何母亲偏偏只是不认他一人。小时候他又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没享受几年家庭之乐……” 我从马背上直起身,“不知大哥有没有找个沙医来看看?” 我说的沙医乃是西域沙门的医生,他们常年往来于关内和关外的神秘西境,听说有些沙门的人已经从密宗神灵那里习得了通天之道,能肉白骨活死人。只不过大多活跃于关内的沙医,都是些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罢了。 谢浥尘缓缓摇头,“大哥最厌沙门的那些门道。我也觉得不无道理,很多沙门之法乃是拆东补西,有时反而更消耗人。” 潮生狠狠咬了口桃子,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我隐约奇怪为何谢夫人会患上失心病,但又觉得这乃是谢家的一宗秘密,不想追问惹浥尘伤心,也就按下不言。 三人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听谢谢不紧不快的蹄声。我骑在马上视线略高,一抬眼间竟看到不远处的夜色中出现了一架马车,正和我们向相同的方向驶去。 我连忙叫停谢谢,让潮生和谢浥尘看。两人一望之下神色都是有些惊疑不定。 “我们在这路上可从未看到过其他人。”潮生搔搔头,“没事的吧……超过去就好了。” “可要是唐门内的人呢?咱们犯了宵禁呢啊。” 谢浥尘抬手示意我们噤声,“那车停下了。” 我们一看,那马车果然在路边停下了,竟似在等我们一般。我们相互对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离进了方看到那是一座颇为华丽考究的马车,整个车身由沉水木雕成,靠近了还能闻到悠悠的木香。车由一匹俊逸的黑马拉着,本在赶车的车夫看到我们过来便跳下了车,侍立在一旁。 此时却见车帘一撩,一白衣公子微微探身出来,目光在呆愣的我们三人身上一转,露出一抹浅笑,“忘了宵禁了?” 竟是已经半月不见的公子酉。 “师、师父!”谢浥尘涨红了脸赶紧行礼,恐怕一向端正慎行的他还从没遇到过如此窘境。我和潮生也有些尴尬,低声见礼。 公子酉却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他冲我招招手温声道:“孝娴,过来。” 我赶紧上前,却见月色中的他还是一样的颐秀模样,只是秀目下隐隐有一圈青黑,恐是奔波后有些疲惫。他细细端详我片刻,笑着抬手帮我理了理鬓发,“竟瘦了些。住着不习惯么?” 他指尖仿佛带火,划过我额头时感觉皮肤都烧了起来,我讷讷道:“还、还好。” 马车内忽然有人说话,原来车内还有别人。公子酉回头答道:“嗯,是长门的小丫头……今日就算了,你们明天在宗会上也能见到。” 言罢他转头回来看了我们三人一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这次就算了,没旁人看到。但若是下次再犯宵禁,我可免不了罚你们三人扫楼梯了。” 我们赶紧道“不敢”。公子酉点点头,放下车帘,马车很快“哒哒”消失在夜色中。 等马车走远了,潮生才长嘘了口气,“浥尘,幸亏你师父脾气好……可他怎么走这条道呢?怎么不从正门入城?” 谢浥尘僵着脸摇摇头,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我也耷拉着头,怏怏得催动谢谢——公子酉方才提醒我了,明日竟还有个不得不面对的宗会。 第二十九章、唐门宗会(一) 我几乎一夜未眠,盯着床帏愣愣发呆,中间似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片刻,但当第一缕清晨的阳光撒入屋内时又立马惊醒。此刻窗外也恰到好处地响起了八声钟鸣——此时这声音在我听来无异于送终的哀鸣。 我一边魂不守舍地穿衣一边想:要是一会儿宗会被人一掌击倒在地,会有多少人在旁看笑话?反正囿囿和她那群姐妹们是少不了娱乐一场了,还有那群叫我南蛮子的内宗大师父们……公子酉不知又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很失望,他明明叮嘱我要好好练功的…… 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我过去开门却竟见囿囿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条灰色腰带,一见我便笑道:“姐姐早。昨晚睡得可好。” 我今日着实没有心情与她客套,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便只好干笑道:“还好还好……有什么事儿吗?” 囿囿道:“唐门弟子参加宗会时都要佩戴符合等级的礼带……姐姐刚入门,配的是灰色的。本来前两天就做好了,我一直没来得及送来,望姐姐不要怪罪。” 她说话客气得近乎卑躬屈膝,我被搞得有些不自在,伸手要接:“谢谢你了。” 囿囿却一收手,殷勤问道:“要不要我给姐姐来带?” 我更感古怪,我俩可没熟到这份上吧?我懒得和她虚与委蛇,伸手拿过腰带干巴巴道:“不用了。” 囿囿一愣,秋水似得眼睛竟泛起一丝浅浅的水光,耳朵根更是红的透亮。她低头匆匆扔下一句“打扰姐姐了”,便逃也似的得跑了。 我大感头痛,揉了揉太阳穴,竟不知道哪儿又得罪这娇滴滴的水人儿了。 宗会这日的钟声终日不停,每一个时辰便会响八下,似乎在号召所有弟子。而整个唐门城的人都倾户而出,就算不是门内弟子的居民也都涌了出来,希望一睹唐门高手的对决。街上人头攒动,格外热闹。 宗会在内门的习武场内举行。我们外宗弟子集合完毕后,便一同前往内宗的门前等候“开门”,受内宗召唤方可入内 今日恰好艳阳高照,日光晒的人睁不开眼。我从外宗一路走过来已经汗流浃背,好容易到了内宗门前,却又被迫站在石阶下等候。立了约有一柱香后,便觉得头晕气短。 抬眼望去,却见那绵延而上的石阶上空无一人,远方高处的青石巨门也紧紧合着,把所有外宗弟子拒之门外。 外宗弟子的站位十分讲究。公子酉的马车停在最前面,旁边侍立着昭哥、宋轶和谢浥尘几个大弟子。紧跟着是唐氏的直系弟子,也便是唐胖子和我,潮生却不知被安排到了何处。 我等得心焦气燥,便扭头问旁边也在不停擦汗的唐胖子:“我们都到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开门?” 唐胖子白虚虚的脸看起来比我还难受:“这也叫久?内宗弟子要先行内宗礼,然后才开门叫我们进去行唐门礼。其实外宗也有外宗礼,但小叔叔不喜欢繁礼绉节,全都免了。去年时候刚好赶上下大雨,内宗那帮人还是生生耗了我们半个时辰……” 我心中大骂了声“迂腐”,同时又暗暗庆幸公子酉可在马车内小憩,哪怕想象一下他同我们一起侯在门外受日晒雨淋的样子我便觉得难受。 又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候,那高耸的巨门后方传来一声悠远的鼓声。宋轶轻轻敲了敲马车:“师父,是时候了。” 却见车帘一掀,公子酉走了出来。他今日也是深青武服的打扮,一条月白色的腰带更衬得整人颀长修挺,长发束起后的面孔却有些冷淡。我特别留意了下,他并没带那柄长刀。 本以为他会带着弟子们直接入门。谁知只见公子酉独自登上台阶往青石巨门走去,身后弟子却无一人跟上。我一头雾水,回头看唐胖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胖子盯着远处公子酉的背影,隐隐也露出几分屈辱:“全都是内宗定下的规矩……这叫‘问门’,须得外宗宗长诚心扣请内宗开门,方才让我们进去。说的意思是要提醒所有弟子时刻铭记入唐门修习的机会来之不易,须得珍惜,但其实……”他摇摇头没说完。 其实不就是内宗为了摆谱搞出来的另一个虚头么!我心中愤然,抬头望去却见公子酉已然站在了内宗门外。不论我心知公子酉是多么个惊才绝艳、高洁强大的人,此时在那恢宏的巨门映衬下,他的身影都显得格外单薄、弱小甚至脆弱。 我怔怔地望着,隐约见公子酉抬手扣了扣门,扬声道:“外宗宗长唐酉领外宗弟子扣请入内!” 声音明显加上了内力,很远传了出去。此时周遭异常安静,莫说我们外宗弟子,便是在旁围观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公子酉的声音远远回荡,随后逐渐消失。 然而却无人开门。 此时,公子酉又说了第二遍:“外宗宗长唐酉领外宗弟子扣请入内!” 依旧无人应声。 “外宗宗长唐酉领外宗弟子扣请入内!” …… 待念到第五句时我已脸色涨红,一甩手往前挤去。前面的谢浥尘一回头,皱眉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内宗太欺负人了!”我怒道,“我直接打上去,看他们开不开!” 谢浥尘被气笑了:“你上去干什么?又被骂一句有失体统?好好站着吧,也不是第一遭了。一般要念到第八遍方才开的。”他虽口中说着安慰之词,但脸上神色却说不上愉悦。旁边的昭哥脸早就黑成一片,放眼望去其他外宗弟子也都一片郁郁。 我憋着气,好容易等到公子酉说到了第八遍。可那青石巨门却仿若从里面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此时连旁边的谢浥尘也微微颦起了眉,我心中更如被人打了一拳般难受——只因是在外宗,公子酉便要受这种折辱。为什么?凭什么? 在所有人巴巴的注视下,公子酉顿了顿,开口叫了第九次:“外宗宗长唐酉——” 却听轰然一声,那两扇门终于缓缓敞开了。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谢浥尘安慰得拍了拍我肩膀,示意可以走了。 我好容易随宋轶等人爬至石阶顶端,却见敞开的门边站着一高挑俊朗的内宗弟子,有些面熟。仔细一想,似乎便是我行入门礼时来开门的叫郑嘉呈的人。 我来时恰巧听到他后面的半句:“……内宗礼拖的有点久了,不然定不会让您等那么久。实在是失礼。” 我在心里冷哼了声,虚伪!此时却忽听有人真的重重“哼”了出来,我扭头一看,却是满脸不屑嘲讽的昭哥,我霎时又有点想笑。 公子酉面色浅淡地微笑着,面色波澜不惊。郑嘉成也有些尴尬,转身向公子酉的几个弟子行礼:“宋师兄,谢师弟……昭师姐。” 宋轶和谢浥尘都向他回礼,昭哥却冷冷地道:“郑师弟还不如少些话赶快让我们进去。毕竟也在这大太阳下站了许久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昭哥说话时郑嘉呈的脸就有些红,待她呛声完郑嘉呈不仅没生气反而更窘迫了些,连连道:“是、是……是我考虑不周。宗长,诸位师兄师妹请随我来。” 我见郑嘉呈的这两次此人一向得体圆滑,而此时他却显得有些无措,转身时还踉跄了下。 好容易经进了这内宗大门,我们随着郑嘉呈一路前往内宗的习武场。我早就想过内宗的什么东西必定都比外宗高级,却没想到这内宗习武场比我们生生大了两倍不止,足能容纳上千人。两边有几个看台,可能是为了宗会而临时搭建,正前方则是一处高阁供宗长大师父们观战而用。 习武场内的内宗弟子已经在面向高阁的前排整齐列好,偌大的场地内鸦雀无声,我们这些后来的弟子们乌压压的填满后方的位置。唐胖子拉了我一下,却见郑嘉呈正引着公子酉和大弟子们径直往前走,我忙跟上他们脚步。 果然我们这些直系和大弟子们被领上了高阁。上楼梯的时候我还颇为讽刺地想,这次竟不用凭轻功上楼了,也是万幸。 高阁之上已然坐定几人,都是我行入门礼时见过的大师父,后面侍立着直系弟子们。郑嘉呈过去在自己师父身后站定,我目光扫过,忽的一顿——上官仰正懒洋洋地冲我笑。他虽然年纪是最轻的,但还是坐在了最前面,我想起他和公子酉同是上届内宗宗长的弟子,想必身份不低。又想到他还知道我夜访公子酉院子的秘密,不禁有些窘迫,赶紧将目光挪开。 内宗宗长还如上次一般,在我看来一脸奸诈之相。却听他故作亲热得和公子酉客套了几句,后状似不经意地问:“听闻前些日子酉师弟出了趟远门,今日看来的确略有惫态。不知是什么急事?若是有什么师兄可以分担的,不妨告诉我。” 公子酉垂着眸,浅浅一笑:“掌门师兄好灵通的消息。” 他这短短一句后便不再吭声,竟是把那内宗宗长的问话撂在一旁。内宗宗长等了下得不到回话,脸色顿时有些青黑,扭头不再看公子酉,沉声吩咐:“礼!” 阁中所有弟子向东方行三礼三扣,内宗宗长手捻三根香,朗声道:“天之道虚,地之道静。一礼天地。” “法出乎权,权出乎道。二礼法道。” “师无私覆,无私载也。三礼宗师。” 随着八声悠长的鼓声,礼成,有弟子向外朗盛宣布唐门宗会开始。 第三十章、唐门宗会(二) 礼成之后,除在座的宗长师父们,所有弟子们都往外走去。 我不知道流程,跟在后面,宋轶落后几步对我说:“稍后所有弟子要抽签决定比武的时间和对手,并作登记。你随我来抽签,完后可以自行调息准备,或上看台观看其他弟子的比试。” 登记处坐了个百无聊赖的内宗弟子,只顾着和来登记的内宗们打闹嬉笑全然不理他人,只在宋轶过来时抬眼叫了声“宋师兄”。我将手伸入标着“外宗”的桶里拿出了一个写着名字的木签,上面写着——“唐秋,申时三刻”。 竟抽了个直系弟子。除唐胖子外我还没接触过外宗其他的直系弟子,据说除公子酉外上一辈外宗的长辈都已早早故去,估计这位唐秋是哪位已逝外宗弟子的孩子。我懒得多想,左右是打不过的,随手将木牌揣了起来。 此时宋轶已匆匆走了,似乎他抽到的比试时间极早,忙着准备去了。我左右无事,又不见谢浥尘和潮生身影,便独自往边上的看台上走去。 台上已经坐满了没有比试的弟子们,我目光搜索着找空位,却忽见其中几排空了一小片的位置,只在中间坐了一人。周围的人也都没有挪过去的意思,反而冲着那人指指点点、捂嘴偷笑。 我没想那么多,挤进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能坐旁边吗?” 被拍的人一抬头,冲我露齿一笑。这一笑之下我心顿时露了一拍,霎时也明白了为何无人愿坐在他身边—— 这少年,着实好看得紧! 按理说我已见惯美男子,从谢浥尘到他哥哥谢辞暮,乃至公子酉都是一等一的端秀人物。只是川唐之地风气矜持,无论男女行事都内敛克制,从不过分炫耀和展示自己外貌。虽有名士的雅致之风,但总显得有些单调拘束。 可面前这少年,无论坐姿还是脸上的笑意都透着股秀到极致的旖旎味道。他的眉眼本就生的好看,一双神鹿般的黑眸极明亮有神,笑起来时让人忍不住心尖都发颤。虽整张面孔还略带青涩,但从里至外透露着晨曦映春水的清新之意。他似乎也知自己生的好看,展颜扬眉从不收敛。 我一刹也有些看愣了,却听那少年笑嘻嘻道:“欢迎姐姐。不然旁人不来坐,我孤寂得很呢。” 我定了定神在他旁边坐下,也笑道:“他们是看你生的俊,不好意思罢了。”川唐女子都矜持得很,路上若遇到好看的男子也从不敢直目相视。 “民风古板,有时有些无趣。”少年托腮,一双鹿眸眨也不眨得看着我,“像姐姐这般直爽的女子,我最喜欢了。” 我被他看的有些发毛,不禁问道:“你应不是唐门弟子吧。”他虽穿了唐门服饰,但言行之间却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哈哈一笑并不回答,只是指了指下面的武场:“第一场开始了哦。” 果然此时场地内已进入了四名弟子,一对外宗,一对内宗。做仲裁的人在地上插了一根香,两人需在一炷香内分出胜负,点到为止不得伤及性命,若是未分胜负则为平手。 香被点燃,对试开始! 我先去看外宗那二人,一人着了较高等级的“黄”带子,另一人则是较低的“篮”带子。从开局之始,等级较低的弟子便像是有些怕另一人,在场内游走、连连躲闪,似乎是想躲到香燃尽算平局。但另一人哪甘给他这样机会?他一个高级弟子被下面的师弟生生拖至平局说出也不甚好听。 蓝带弟子躲过几次掌风后,黄带弟子有些焦急了,催动全身气脉流动乃至场内沙石走动、衣衫狂飘。那蓝带弟子立时有些不支,被气逼的连连后退。 “唉,低等低等。”坐在我身边的少年忽然评论了句。 我侧头看他,却见他托腮看得凝重,但神色却颇不以为然:“外宗那两弟子,一味光拼蛮力,完全未懂气脉流动之奥妙。” 他不是唐门弟子能说出这话,我不禁有些好奇:“何以见得?” “修气,是修身。唐门顶级高手不一定内力有多么充沛,但气脉流动必然顺畅无阻,与自身血脉、心脉浑若一体。达观自然,浑若无形,以柔克刚才是上等。”少年昂了昂头,“你看那黄带弟子,虽的确内力更浑厚些,但马上就要力竭了。” 他说话间,果见那黄带弟子动作渐渐迟缓了下来,攻势已大不如从前。 少年笑道:“若如泄洪一般用气,‘气’再多也不过一碗水的量;若懂得虚而无形的道理,’气’再少也如绵绵春水取之不尽。” 我听他说的有趣,不禁默默点头,又对他更加好奇:“你对唐门懂得真是不少。” 少年笑嘻嘻道:“我有一位好哥哥可是唐门高手。” 我待追问,忽听一片喝彩声,却见旁边内宗对试的一弟子已被对方一棍横扫在地。他二人皆着等级较高的青色带子,手中都拿着兵器。一人持了把厚背大刀,看起来威风凛凛竟似有劈山之力;另一人却拿了根长棍,虽也有威慑力,但与那厚背大刀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可方才那用棍的弟子却横扫之下不仅挡住了那厚背大刀的凌空一劈,还将持刀弟子挑翻在地。 我暗暗心惊,此时对比起来看,内宗弟子的修为的确要高上不少。似乎对于练气的唐门而言,手中兵器有没有刃、是否锋利都已不再重要。我是见过公子酉用刀的,随手一斩之下五丈之内的芦苇皆齐齐折断。当时我以为那是刀锋锐利之故,现在想来却是因为气被渡到了刀上才有如此威力。 鼓声一响,一炷香时间已到。内宗自然是持棍弟子获胜,外宗那边则打了个平手。 少年打了个哈欠,十分索然无味的样子。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对我笑道:“好没意思,姐姐要不要和我去别处转转呀?” 我们明明是初相见,但这少年亲昵的语气却十分自然,不让人讨厌。我摇头笑答:“不了,我再看会儿。” “好啊,反正一会儿还会见。”他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走了。他走过的地方引来一片视线,虽无人扭头注视,却都用余光在打量他。而他却怡然自得,似乎毫不在意他人的灼灼目光。 第三十一章、唐门宗会(三) 我又看了几场,日头逐渐挪向中间。随着时间往我比试之时靠近,心中略有些焦虑,便打算起来走走。 自看台下来后,我随意往外走去。此时门内弟子大多聚集在比试场地内或看台上,我走得这条路并没什么人声。就在我来到一个转弯处时,却忽听几步外的树影里传来人声。我本无意细听,但飘入耳朵的两道声音却都很熟悉,我脚步顿时停了下。 正在说话的似是那叫郑嘉丞的内宗弟子,“……昭师姐,我看了你上午的比试了。你武功又精进了,祝贺你。” 回话的正是昭哥,却听她不咸不淡地道:“谢了。” “这次宗会,师姐可是还要挑战上官师叔?”郑嘉丞试探问道。 “没错。”昭哥冷冷道,“你特地把我截在这,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不,其实上官师叔他最近修为已破‘化’境,我是想提醒师姐你多加小心……” “谢了,不过你用不着特地来告诉我。”昭哥漠然道,“我苦练一年,便是为了今日。该小心的地方,我自会小心。你还有什么事吗?” 似乎听出她的不耐烦,郑嘉丞顿时紧张起来,磕巴道:“我还想说——听闻上官师叔马上就要晋升大师父了,今年可能就算你鸣钟向他挑战,他也未必会自降身份下场接受。所以我想,不如你——” 似乎听不下去了,昭哥打断了他,“自降身份?郑嘉丞,这就是为什么我懒得和你们内宗弟子多说的原因。在我看来,宗会比武就是平等的切磋,没有什么尊卑贵贱。上官仰他愿意下场,证明他愿意指导我;他不愿意下场,那也是他的权利。你非得把我向他挑战这事儿挂上个‘下不敬上’的名头,恶心谁呢?” 郑嘉丞急道:“我没这个意思!我是听说,最近很多的大师父们都对公子酉的一些举动做法感到不满,故而不想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挑拨内外宗矛盾。毕竟公子酉他——” “他怎么了?”昭哥怒道,“你是又从你师父哪听到了什么污蔑我师父的话?现在想拿来脏我的耳朵?” “不是——” “听好了郑嘉丞,我们外宗人虽没你们内宗的有天赋,但却没那么多歪门邪道的想法,只想一心一意练武。少拿你那些阴暗心思来揣摩我,以后也少来我眼前晃悠。滚开!” 说罢一阵急速脚步声响起,却是昭哥愤然远去了。郑嘉丞急追了两步,却又停住了,站在原地半晌,末了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好笑:昭哥这火爆脾气,平时发作到我身上时真是受不了,但此时听她如此炮轰郑嘉丞,却也不禁觉得神清气爽、浑身通畅。 我不愿被那边还没走远的郑嘉丞发现,便悄无声息地离去,往内宗大门处走去。 今日的唐门格外热闹,除了练武场内内宗外宗的弟子在进行对试,还有不少百姓挟着孩子们前来。此时在那写了“唐门”二字的巨石边已摆了几个长桌,几条不见尾部的长队排着,几乎都是大人带着小孩想要拜师的。长桌内坐的都是内外宗的弟子们,却没有我眼熟的人,估计来挑小弟子的活儿不需大弟子亲自前来。 我看了眼本想离开,却忽见一颇为眼熟的瘦小少年。他独自一人站在内宗的长桌边,被人群挤的左晃右摆,但还是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在全都是一大人一孩子的组合里,他孤单的身影格外显眼。 一内宗弟子仿佛注意到了他,起身呵斥道:“哎你这小孩儿怎么还在这里!走开走开!” 那少年被他推的踉跄几步,又赶紧稳住身子:“到我了,你还没让我试呢。” 内宗弟子不耐烦道:“试什么试?你看你这小身板!小胳膊!练什么武?回家绣花去吧!”周围顿时爆出一片哄笑。 他这么一说我瞬间想起来了,这不是那日我行完入门礼,和公子酉回外宗时碰上的孩子么?当时他娘亲牵着他上来让公子酉看,公子酉虽安慰他们母子这孩子资质不错,但其实这孩子身子骨虚弱并不是练武的好苗子。 没想到这孩子果真来了,却不知为何是独自一人。 那少年格外固执,虽然被赶了几次,却紧紧拉住桌子角不撒手,明显是不愿离开。内宗弟子很快丧失耐心,“腾”地起身怒道:“你这小孩儿怎么跟头驴似的!再不走扔你出去了!”说着上手就要提小孩衣领。 “住手!” 我大喝了声,跑上去一把护住那少年,对内宗弟子怒目而视:“对没练过武的小孩子动手动脚,真不愧是唐门好汉!” 那内宗弟子一噎。唐门规矩森严,最恨欺凌弱小之辈,他被我这么一说气势顿时弱了不少,却复又冷笑了声:“好,好得很。小孩,你把手伸来。” 他一把钳住孩子的脉搏,听了一下后嗤笑一声:“内息紊乱,心脉孱弱,别说是不是练武的料了,连个庄稼人恐怕都做不了。”他又一指,“你去提一下那石墩,看能不能提的动?” 长桌边摆了几个石墩和梅花桩,可能是用来考教小孩子力量和平衡的。我心中忐忑,那小孩面黄肌瘦,小胳膊的确跟甘蔗杆似的,身子风一吹感觉就能倒,恐怕是提不起来。但这两项其他孩子也都要考,倒不是这内宗弟子刻意为难。 那少年闷不作声,走到石墩面前两手紧紧环住上方握柄,十指相扣。他深吸了口气,猛地用劲向上一提。可惜了,别说提起来,石墩底部就跟嵌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 周围已有人发出嘲笑声,那少年涨红了脸,松手在身上搓了搓,复又握住石墩再次发力。他脸已涨的通红,整个小身子用力到像要往后撅倒,只是力气太小无论怎么都是不可能提得动的。 周围此时已是一片哄笑声,连后面排队的百姓都起哄道:“算了吧!肯定提不动的喽!”“快让开吧,我们家孩子还要试呢!”“别耽误时间了!” 在一片轰嘲中,那内宗弟子冷笑道:“师妹,我也理解你是好心。可是这一行人干一行事,这孩子没这个天赋,你勉强也勉强不来啊!”他扭头对那低头不语的少年笑道,“哎小孩儿,与其在我内宗这浪费时间,你不如去外宗啊。说不定那里还有人要你,哈哈哈哈——” 我本来内心不忍,都想上去劝那少年不如算了,听到内宗弟子最后一句话却猛地抬头瞪向他:“你什么意思?” 内宗弟子被我眼神吓了一跳,“你干什么,我哪儿说错了?” 我这一上午本就对内宗一肚子火儿,现下顿时爆了出来:“你对外宗冷嘲热讽的,什么意思?就属你们内宗上等?别忘了我们外宗也算是唐门的!” “谁也没说不是啊!”内宗弟子撇嘴,“可之所以分内宗外宗,不就是为了给所有人机会么?有资质的进内宗,没资质的去外宗,公平公正。我哪儿说错了?你有什么可吵的?” 周围人也是纷纷应和:“是啊这哪儿说错了?”“吵得没头没脑。”“唉门风日下……” 我大怒,正待开口,却忽听一威严声音道:“吵什么?” 我们转头一看,却见从练武场方向稳步走来一高大中年男子,面容沉沉不怒自威,腰间同公子酉一样系了条月白色腰带,只是细看有银色镶边。 却是我曾见过的那位内宗二叔。 一见他来,所有弟子都吓得低下了头,与我争执的内宗弟子也赶紧行礼:“见过师叔。” 他走过来扫视了我们一圈,沉声道:“在唐门众人与百姓面前喧哗,成何体统!究竟是何事?” 那内宗弟子赶紧将方才之事并报一遍,但我听他只字不提刚才对外宗所发表的评价,心头更是恼火,也顾不上内宗二叔那骇人的脸色,提声气道:“我与他争执,原因有二!其一,这位内宗师兄只因这少年无人陪伴,便欺他孤寡,不仅态度恶劣出声呵斥、还想动手。我看不过才站出来鸣不平!其二,师兄话里话外都对我外宗充满不屑。不错,我外宗论修为、论资质都不如你们,但每位外宗弟子都是死心塌地想练好武艺的!你们这些内宗动辄便出言嘲讽,实在让人心寒!” 我一口气说完,狠狠住口,方才哄闹的人群此时却鸦雀无声。内宗二叔一张脸看不出喜怒,那内宗弟子被我说的冷汗淋漓,恶狠狠瞪我一眼咬牙道:“师叔,切勿听着——” “够了。” 这二字一出口,那弟子顿时不敢狡辩,赶紧低下头去。 却见内宗二叔负手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欺辱弱小,仗势欺人。习武之人,最怕的便是德不配艺,我看你这身功夫不如不要。”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内宗弟子顿时吓白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早听说有内宗流言之间对外宗颇为不敬。”内宗二叔扫了我一眼,“你礼数虽不周全,但话说的却不错。无论内宗外宗,同为唐门弟子,无甚区别。再让我听到有内宗弟子有折辱外宗的言论,全部惩戒堂领罪。” 我暗中松了口气,果然这位师叔虽然为人刻板,但还是颇为公正。正想到此处,却忽听他沉声对我说:“然而这内宗弟子有一点没有说错。内宗,只收有资质者;外宗,则不然。二者虽无贵贱之分,但有内外之别。这便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面上一僵,却听他说:“这弟子虽然言行有失,本质上却未做错什么。况且你与这内宗弟子在诸位百姓面前大闹一番,有损唐门颜面。我能罚他去惩戒堂,但你是外宗之人,还要等外宗宗长亲自处置。” 我没想到还要惊动公子酉,心中更是气恼,但又却无话可说。那内宗二叔几句处理完了纠纷,命那名内宗弟子随他去惩戒堂,便稳步离开了。 一席闹剧过后,周遭人看我都带着几分谨慎小心,尤其是其他内宗人看我,仿佛在看瘟疫一般。我懒得理他们那许多,回头去找那小孩,却见他呆呆地立在人群之中。 我走过去,冲他笑。近看才发现,果真是瘦的皮包骨头。那小孩抬头看我,一头黑漆漆却脏兮兮的头发下却是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干净澄澈,但此刻却黯淡无光:“是不是他们不要我。” 我解释:“他是说你不够格进内宗。但你可以进外宗呀!你若是想,我现在就带你进去!” “内宗……外宗……”他喃喃,本来如蒙了一层雾般暗淡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近乎狠厉的光芒,“我、我一定要留下来!哪里都行!” 他这异样的神情让我一愣,正想追问,却忽听身后有人一连声得叫我:“孝娴!孝娴!孝娴!” 我一回头,却见潮生气喘吁吁得跑过来:“我的祖宗,你去哪儿了?!马上就到你对试了,练武场已经点名字了!快点走了走了!” 第三十二章、唐门宗会(四) 被潮生这么一叫我才蓦然惊醒:方才闹了这么一通连自己还要对试的事儿都忘了!我连忙跟着他转身要走,迈出一步又回头拉住那小孩,叮嘱他:“我去去就回,你在这等我。听到没有?等我来接你进去!” 那小孩看着我,缓缓点头。我方放开他,跟着潮生从人群中挤过,一路狂奔。 潮生一边跑还一边笑道:“你这事闹的可真大!方才内宗二师叔押着一人到掌门宗长和公子酉面前说要惩治他,掌门宗长一听事情经过差点儿气歪了脸。” 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这事情怎么传得这么快?我忐忑,小心追问:“那、那公子酉也知道了?他什么反应?” 一说这事潮生更是笑的捧腹:“听说掌门宗长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你好几句,但公子酉都跟没听到一样,自己端着茶杯静静喝茶,生生把他撂在了一边!哈哈,气得掌门宗长更是不行!” 我陪着他僵笑了几声,内心却十分不安。自己进唐门以来可没少给公子酉惹麻烦,虽然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但终归…… 未及细想,潮生已带着我跑到了练武场入口,果见一内宗弟子拿着卷宗正扬声问:“外宗弟子唐氏孝娴!在不在?人来了没?” “来了来了来了!”潮生高声喊着,拉着我跑过去,“人在这了!” “等你好久了。”那弟子在卷宗上划了一笔,“与你对试的是外宗唐秋。你二人皆是灰带,不可使用兵器。一炷香时刻分胜负。都明白了?快进去吧。” 我此时方看到那弟子身边也站了个少女,同我一般系灰带,此时正冷冷的看我。我刚想冲她笑一下,却见她昂头哼了声,颇为傲气的甩头率先进入练武场。 我一脸莫名,被身后潮生推了一把:“好了快进去!加油啊。我在看台上等你。” 我踉跄几步跟着那少女进了练武场。方一踏入场地内,顿时被周遭一片喧哗之声包围。四周比试的、看台上的、做仲裁的人头攒动,仿佛每个人都在看我,似乎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现在是日头偏西的时候,正直直晒着我的眼睛,我一抬眼顿觉一片头晕目眩。 刚才在看台上时——这、这练武场有这么大吗? “唐氏孝娴!”有人叫我。我定了定神,却见一仲裁人站在一侧,唐秋已在他身边站定,他正叫我,“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我抬脚,却觉得每条腿都有千斤重,极为僵硬的走过去站定。那仲裁人捻着一根香,开始机械宣读对试规矩:“你二人不可用兵器,对试须以讨教为主,不可伤及同门性命……” 我心神恍惚,感觉头上的青天白日正直直向自己天灵盖压下来,大脑一片空白。这、这便要开始了吗?可是我到唐门这一月,基本什么都没学到啊!一会儿怎么和她打?用什么打?我在长门倒是学了些刀法,可现在我又没有刀!这怎么办,一会儿光躲行不行?会不会很难看?公子酉明明叫我好好练功,可我…… 我不禁抬头向对面的高阁望去,他现在那里看着吧?我刚惹过麻烦,一会儿要是再输了对试,那会不会—— “——以一炷香为时。现在,对试开始!” 一声鼓响如炸雷般将我猛地拉回现实!我目光刚收回来眼前一片光晕,还没来得及看清对面的人,却觉一片凌厉掌风迎面扑来!我毫无防备,下意识想要抬起防御的左臂还未动,整个身子已经被一掌击飞,狠狠摔在地上。 我顿觉一阵气血翻涌,整个人简直蒙掉,只是强咬着一口气没吐出血来。尘土飞扬间却见唐秋一个飞步过来,又提一掌凌空拍下,我赶紧向右一滚勉强躲过。她攻势不减,乘胜追击,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得跑出几步,手脚并用得爬起来。 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笑声,但我听不甚清。是在笑我么? 我心脏狂跳,后退几步勉强稳住心神,好歹摆出了个防守之势。然而唐秋基本不给我防御时间,几步逼上双手化为四掌,掌风从四方以包拢之势而来。 这是“六式”中的“四时二式”!我心中一凛,知道这招虽包拢之势让人心生畏惧,但其实下盘空虚!只要攻其下盘,便可—— 然而攻势全在瞬息之间,那容我想那么多?思绪未完,掌风先至,我勉强一个狼狈俯身躲过一般攻势,却被扬起的沙尘呛得连连咳嗽。 此时唐秋却忽然开口了:“喂,你除了躲还会不会别的了?” 我咳嗽着站直身子,却见她正怒目瞪我,神色间更是满满不屑:“我倒你有多厉害!原来什么都不会!你在唐门这一个月都学什么啦!” 她一说话,我瞬间想起来了,这人不是常与囿囿在一处的姑娘么。难怪她对我有这么多敌意。 我顿觉无语,但实在懒得理她,抬手做了个“晦明三式”的起式向她攻去。可她几乎一眼就识破了我右手的后招,极为轻松得抬手一架左手化了我的先招,一个手花翻过直接一掌拍在我左肩上。我又是一阵气血涌动,倒退几步,逼着自己将嘴里的咸腥咕咚一声咽下。 “喂,你就算唐门没学到什么,长这么大了一点功都没练过?不是说你是长门的幺小姐么!长门怎么回事,还算不算四大家啦?” 聒聒噪噪!怎地如此话多!我本就心脉大乱,头晕眼花,此时她絮叨不止更让我烦乱。心烦之下招式更是大乱,一招“正奇四式”还没用完就被她直接绕到后方狠狠一掌打在背心。我冲出几步跪倒在地,一低头之间再忍不住,一口血喷在地上。 背后脚步声极速逼近,真气大胀,唐秋似乎想在这一招之间将我击败。果如方才看台上那少年所言,初级弟子动用杀招之时都忍不住要大泄真气。低级,低级。可低级有什么用?我还不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连干耗的能耐都没有。 唐秋的脚步已在我身后,那掌风四溢已迫在眉睫。我闭上眼睛,想任她击倒认输了事。 可就在双目合上之时,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记得我还小时,喜欢蹲在地上玩蚂蚁,而六师兄特别爱在此时偷袭我。从后面狠狠一推,将我整个人按在蚂蚁窝里,小蚂蚁爬得浑身都是。我顶着一头被蚂蚁咬出的红包泪眼汪汪得去向二师兄告状,他没说什么,只是教了我一招。从此六师兄再不敢逗我,因为只要他从后面推我,我便—— 我猛地睁开眼睛,神志霎时回到习武场内。唐秋那掌已到我后颈,而我身心从未有此刻如此冷静清明,自己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弯去躲过她那一掌,同时提手在她后腰轻轻一击。 …… “他扑向推你时,整人成前扑之势,发力端在前部掌心。虽那里力道极大,但左右、下盘都空虚。你只要在他侧面轻轻一推,便化了他这一招。” …… 唐秋被我一击而中,整人侧身仰面摔倒。我还没等她落地,已猛地旋身而起一把钳住她的出掌手,右腿微动—— …… “接下来一招,蹴鞠中常用。他仰面摔倒,重心下落,出掌手已然无力,你只要轻轻一捏住他这手,这招便已化去。但若想治得他动也动不得,便可旋腰发力,右腿揽他脖颈处。” …… 唐秋身子还未落地,而我已一跃而起,右腿一划狠狠卡在她的脖颈之间。她在空中无力反抗,待我二人落地之时整人便已牢牢被我锢在两腿之间。 她整人被勒的面部胀紫,却还能双目清明丝毫不乱,可比被我按倒在地上便哇哇大叫的六师兄强多了。 只见她顺势袭身而上,左手狠狠扳住我肩膀一用力,我不防之间让她捉住,两人在地上瞬间打了个滚。她稍稍摆脱我禁锢便又是一掌,正中我胸口!我没忍住又是一口血喷出,好狠的丫头! 此时我气血翻腾,心脉大乱,被晒得焦烫的沙土炙热仿佛渗到我的皮肉里,烧得我整人血液逆流。她提手还有第二掌,我焉能让她得逞!那熟悉的心脉炙烧之感蓦然暴涨,我当即下意识朝她攻来的方向猛一挥掌——她顿时瞪大了眼睛,面容扭曲,竟失声尖叫起来。 远处似乎有鼓声,人声,脚步声,纷沓而至。有人扑上来将我俩拽开,我终于无力垂下手,整个人恍惚要失去意识。 此时有人温柔却坚定拖住了我的脊背,将我轻轻托靠在臂弯处,袖子拂过时带过木头般的异域香气。我眩晕的脑袋终于微微有些清明,却听不远处一阵阵怒气声蹿入耳朵:“……不像话!不像话!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招式!” 公子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掌门师兄,事情还未查分明,不可立下判断。”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却见内宗宗长正恶狠狠的瞪着我,目光间竟有些惊怒:“还有什么可查的。她那些招式,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不是我唐门的,看起来也不像长门——” “是、是蹴鞠……”我努力道。公子酉见我醒来,轻轻将我托起坐直,我却顺势跪倒在了地上,低头道,“小时候娘家哥哥教我的,听说是南边蹴鞠手的伎俩。方才慌乱间就用了出来。” 本以为最次不过是输了了事,却没想到又惹来这么多纠纷。我已看出来,那内宗掌门就像苍蝇围着发臭的蛋,逮着个缝隙就想叮上一口。我已经给公子酉惹了够多麻烦了,虽然心里不服气,但还是低头做人别给人把柄了。 内宗掌门冷笑道:“蹴鞠?蹴鞠手总不至于会这个吧!”他猛地一举唐秋的手,却见她手腕上赫然是几道入骨的伤痕,血淋淋得如同刀伤一般。唐秋面部扭曲,似乎在强忍疼痛,惊恐不定地看着我。 “妖法!”内宗宗长扔下两字。 公子酉不紧不慢的站起身,一拂袖道:“掌门师兄有所不知,这乃是长门心法。数代前长门前辈们曾有能孥风运火之能,只是此道已逐渐失传。孝娴作为长门直系幺女,偶然得此心法真谛,也是一门幸事。但孝娴既然已入我门,日后我定当亲自指导她修习唐门武功,此等事情不会再发生。” 内宗掌门一愣,不可思议道:“酉师弟,你是指望我信你这一通胡言乱语?” 公子酉语气也冷淡下来:“掌门师兄信不信,我可左右不了你。但这两位都是我外宗弟子,说到底也是我外宗的事,酉自会带回去处理。不必耽误宗会的时辰。” 他扬声唤道:“浥尘。” 我抬眼看去,却见谢浥尘从人群中走出来行礼:“师父。” “带两位师妹下去包扎吧。”公子酉淡淡道,“二人最后未分胜负,这一局算平。众人散去吧。” 谢浥尘应声上来,轻轻架起我,又冲唐秋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上。那内宗宗长看公子酉这样便想了却这事,登时气急追上两步怒道:“唐酉!此事诸多蹊跷!你可以不对我解释,但你不能不对师父、不对惩戒堂解释!”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我不安地望向公子酉,却见他缓缓停步,竟回头对内宗掌门一笑:“掌门师兄放心,若是你这唐门掌门都觉得需要搬出师父和惩戒堂的话……那酉也会有问必答。” 在一群低声议论中,谢浥尘扶着我穿过人群往外走去。我勉强拉住他:“浥尘,我——” “放心吧。”他温生打断我,“有师父在。” 他这话不知为何,让我心头忽然一松,手一松忽然变觉一股彻骨疲倦袭来,便坠入了沉沉黑暗之中。 第三十三章、泯然众人 我醒来之时已回到了自己房间里,盯着床帏愣了几秒方想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屋里昏暗不明,我缓缓转过头去,却见外间亮着一盏烛火,透过帘子隐约间却见有一人坐在桌边。 似乎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起身走入内间轻轻挑开了帘子。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公子酉的面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晦涩不清,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温和。 “醒了?”他伸手把住了我的脉,“心脉损或过多,一时间晕了过去,好生休整就好。” 我忙翻身起来,跪坐在床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低声道:“小叔叔——对不起……” 他失笑,转身回去坐在了外面的桌边,我也赶快跳下床跟着他来到了外面。公子酉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我,含笑道:“你是说哪件事情?” 我更加负疚:“我没好好练功,输了对试……还在整个唐门前闹出来这么大事情……还和内宗弟子争执,还有那小孩——啊!”我猛地想起来,我叫那小孩在内宗门口等我,结果闹出这么多事,不知道他有没有自己回去。 “前两件并不是你的错。我本意是想你与大家一同修炼,同龄人间恐怕更好相处,参加宗会也只是让你熟悉环境。只是我早该想到你体质特殊,与其他人一同修炼,恐怕倒行逆施。”他摇了摇头,忽然一笑,“只是这最后一件事,我的确没想到。” 我内心歉疚,却更加难过,忍不住道:“是、是那些内宗弟子欺人太甚!明明都是同门师兄弟,动不动就冷嘲热讽的,好像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我们也就算了,今天开始的时候还让您在门外等那么久……” 我声音渐渐低下去。公子酉的茶杯本已举到了唇边,此时却顿住了,半晌又轻轻放回到了桌子上。他望着桌边的烛火出了半天神,方缓缓道:“你出生在世家,又是直系幺女,所以不知世上本无绝对的公平。” 我一愣。 公子酉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不错,内宗有最好的师父,有最全的兵器,甚至还有更上乘的心法。但在内宗,无论你来自普通世家还是武林世家,都不过是一个修气之人。在唐门,并不以背景出身而区别以待。而我所见的内宗之人,也从未敢因优越的环境和自身的天赋而懈怠修炼。身边优秀的人太多,武学奇才更是辈出,只有勤奋不辍才有出头之日。他们的骄傲,自有道理。” 我梗住,半晌气道:“可、可我们外宗弟子,也不比他们少勤奋啊,凭什么——” “练十年的若是败给了练了一月的,那终究还是败了。武道琢人,也十分残酷,胜者为王的道理亘古不变。胜者,为何不能享有更优的资源?世间道理本就如此,并不会因为败者可怜而给予他们更多慈悲。” 我愣愣呆立,公子酉的话像把我放在火上烤一般。其实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便看今天的对试,内宗弟子不知要比外宗弟子强上多少倍。这样的修为,不可能只是因为天赋异禀,其中一定也有下的苦功夫。 只是——只是凭什么? 谢浥尘,昭哥,宋轶,还有千百外宗弟子,又哪个不是勤学苦练、爱武如痴?他们凭什么就止步于此,凭什么不能在武学巅峰分得一席之地?只因生的不好,就一辈子要望人项背、低人一等么? 我思绪起伏,不自觉间已脱口而出:“可是我不服!人的出身条件凭什么要决定命运?您说的都有道理,但外宗弟子也不一定一辈子要当输了的那个人!” 公子酉本来清浅的眸光一愣,渐渐转深,最后化为一片凝滞的深黑。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的心里去。我顶撞了他,心中本又不安,但却又一吐而快,勉强捏紧拳头定定回望他。 半晌,他站起身,如以前一般抬手理了理我的鬓发。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刚才双眼的凝沉都是错觉:“孝娴,真是年轻啊。” 他低头看我,嘴角含着笑:“你总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样子。一身傲气,浑身都是火味儿,烧也烧不完。还总爱说一些现在听起来会让自己脸红的大话。” 他似乎在笑话我年轻幼稚,但那语气却又不全然是嘲讽。我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况且他的目光让我耳根发热,不自觉得低下头去:“您这么厉害,说什么都不算大话……”我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所以我也想像你一样厉害。 公子酉又笑了起来。他缓步踱至窗边,望着外面出神,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一时间屋内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轻响,过了片刻,却听他缓缓问我:“孝娴,你可愿意跟我修习?” 我猛一抬头,直直盯着他。他终于回身,冲我一笑:“前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你适合修习的唐门心法,最近终于有了些眉目。况且一直任你自己胡乱摸索也不是长久之道,我想着,你若是愿意便搬到揽青阁由我指导——”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急道:“我愿意!” 公子酉忍不住一笑:“你莫急着答应。和我修炼,比和大家一起要苦上百倍。而你搬到揽青阁附近,和关城恐怕没那么容易见了。我不想耽误你们小夫妻——” 我斩钉截铁得道:“没关系!” 说笑,我巴不得再也不见唐胖子和他那宠妾。而且能搬到揽青阁附近……我心中突突跳,感觉耳朵更燥热了些。 公子酉似乎觉得我的样子颇有趣,又低低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我明天让昭哥帮你搬到揽青阁附近,你与关城说一下情况,二人莫要因此生份了。”他顿了顿,又问,“今日那个来拜师的小孩呢。” 我“啊”了声,赶紧向他说明了情况。 公子酉点点头:“若是他愿意,自可拜入我外宗门下,你领他直接进来便好。” 我大喜,连连点头。公子酉没有再多留,又替我把了下脉确定无碍后,便离去了。我将他送走,才出门一路往内宗狂奔,此时天已暮色将尽马上便要宵禁了,我得在那之前找到他。 外宗还是有些距离,我走的匆忙出门前也没有骑马,待气喘吁吁回到内宗山门前时远处已响起宵禁的第一声钟。我心想他大抵已经不在了,但还是顺着那漫长的阶梯往青石巨门爬去。 宗会已经结束,此时巨门紧闭。我左顾右盼了一圈,果然门前空无一人,想必内宗是不会许他进门去等的,如此说来那少年可能自己走了。我心中一松,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 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府时,忽听旁边树丛里传来枝桠断裂声。我猛一回头,却见一个脏兮兮的小身影从树丛里爬了出来,冲着我站直了身子。 我大惊,跑过去一把拉住他,却正是那少年:“你还没走?” 他脸上被树枝刮破了几道,更加显得狼狈,然而一双眼睛却还是十分干净:“……你叫我在这等你。” 我心中愧疚,摸了摸他的脸蛋:“对不起,我有些事耽搁了……你怎么不坐在门口等,跑树丛里去?” 他抿起了嘴:“他们关门了,不让人呆在门口。我就躲在树丛。” 我叹了口气,无力感到愤怒,只温声道:“我已经回禀过外宗的宗长,他很愿意你拜入外宗门下。只要你现在点个头,我就带你回去。” 那小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安静地点了点头。我心中五味杂陈,牵起他的手慢慢往山下走去。他的手那么小,一整个僵在我的手里,似乎不敢用力也不敢回握。我俩就这么静静地走到了山脚下,我问他:“上次陪你来的大娘呢?” 他看着我没说话,似乎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我正欲追问,却见他将目光调转,望向远处。我顺着那方向看去,却见夕阳正落在青石巨门的背后,一片余晖中门墙威严、高阁耸立,也算是不二壮景。 然而我们只能站在低处和外面远远看着。 我心中有些茫然,又想起了公子酉方才的话,不禁握紧了掌中的小手低声道:“你要是依然想拜入内宗,不用勉强跟我回去……” 然而话还没说完,掌心却忽然一紧,却是那小孩头一次回握了我的手,拉着我向前走了两步。我一愣,却见他还是那副抿着嘴的样子,但眼神中却似乎催促我快走。 我不禁失笑,放下心中所有烦思,拉着他向外宗走去。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 “……唉总要有个名字呀,不然叫你什么呢?” 絮絮叨叨间,我们二人走回了外宗。此时已到宵禁,但幸好有公子酉的准许,我直接去找了谢浥尘出来。他自然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笑着要去牵那小孩的手。 可那小孩却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我知他是到了个陌生环境,不想离开我这个唯一熟悉的人,便蹲下对他道:“这位哥哥是咱们宗长的弟子,十分厉害。人也很温柔善良。你跟他走,不用怕,他会安排你洗个澡、吃饱饭,明天就教你练功夫。嗯?” 他看着我:“……你呢?” 我笑道:“我也在外宗呀小师弟,咱们现在也算同门了。只是你现在要去睡觉了,得跟这个哥哥走。” 他还是看着我,但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谢浥尘走过去牵他,他却忽然仰头望着我道:“常笑。” “嗯?” “……我的名字。” 我望着谢浥尘和那小孩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方一个人缓缓往回走。 常笑,常笑。 真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似乎已经注定,他就是个普通的、无甚资质才华的孩子。泯然众人,这对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可能是最残酷的评价了吧。 可难道外宗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从出生开始就被武学拒之门外了,可就因为一点不甘心,还是来到了这个地方。拼尽全力,靠着一点心中小小的火焰,又能走多远? 而我领那孩子来到这里,又究竟是帮他,还是将他推入更残酷的命运之中? 第三十四章、天骨鹤体 翌日,昭哥带着几个女弟子来帮我搬东西。她似乎还没从昨日的对试中缓过来,脸色些惨白。 因我在自己对试时便昏了过去,所以错过了其他的场次。今日醒过来后,听其他人说昭哥在赢了自己的对试后,便鸣钟向内宗上官仰挑战。但鸣钟数下后,上官仰并未迎战,此时郑嘉丞却站起来自愿代上官仰下场。 昭哥对上郑嘉丞,听说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最终还是不敌败在了他的手下。外宗直系弟子与内宗直系弟子,孰优孰劣,一较便知。 我以为经过昨天的比试,今日昭哥的心情定然不会太好。然而此时见她,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神态竟没什么异样。 她吩咐其他弟子去搬东西后,转身对我说:“昨日比得不错。” 我一呆:“嗯……谢谢。” 她上下打量我一圈:“我本来觉得你是个大小姐脾气,说不得练不得。但昨天看过你的对试,觉得你还是有几分骨气的。你带回来那小孩子,我也会着意教导的。” 她一向对我没什么好话,此时这番话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刚想道谢她却已转身走了。 昭哥他们带人将我的东西搬到了后山的一个竹舍中。我假装自己从没来过这里,但心知此处离公子酉的居所十分近,走路几步便到。竹舍十分简陋,屋内只有桌椅和床,恐怕很久没人住了,上面也落满了灰尘。 昭哥帮我简单整理了下后对我说:“这个竹舍,我、浥尘师弟和宋轶师兄都曾住过。条件是艰苦了些,吃饭打水都有不便,但若想就近得师父指导便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我只在这里住过短短的半月不到,便觉得受益匪浅,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个机会。” 她虽语气严厉,但本意不坏,我连连点头。 她们走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我收拾了下衣物和房间,将西窗推了开来。后山虽然背阴,但有大片的树木绿荫,在酷暑天气反而十分凉爽。透过西窗的层层叠绿,我隐约能看到一抹浅红,大约便是揽青阁中的那棵花树。 公子酉今日并没有吩咐我过去,但此时左右无事,我忍不住推门而出向揽青阁的方向过去。后山的白日和夜晚一样,都异常安静,只有隐隐的虫鸣鸟叫。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揽青阁的院门开着,看来里面有人。我心中有些紧张,隐约觉得豁然出声打破这宁静似乎不好,便放轻了脚步悄悄靠近敞开的门缝。 院中还是那般模样,只是上次夜半我见过的几只小鹿此时都凑在院内,似乎埋头在吃东西。而公子酉则正躺在花树下的榻上,衣衫绵延垂地,长发披散,手中拿着本书正在翻看。 我呼吸一滞,心跳却如鼓般打了起来,感觉自己仿佛闯入了什么不该来的场景,脚又跟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公子酉又翻过了一页书,忽然低声笑道:“来了便进来吧。” 我一惊,有些被发现的窘迫,但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吃东西的小鹿们纷纷抬头来看我,也不惧人,我忍不住过去摸了摸其中一只的头,手感茸茸的。 公子酉还在看书,并没有回头。我站了片刻略觉尴尬:“若、若是打搅,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黔南的鹿多吗?” 他问得突然,我一呆才反应过来答道:“多。但从没这么温驯的,见到人就跑了。” 公子酉将书放在榻上,起身走到我身边。一只小鹿扭过头来亲呢得蹭着他的衣襟,他也浅笑着用手逗弄着它:“鹿是有灵性的动物。碰上了捕猎的,跑得最快。但若是心无恶意之人,它们也能分辨出来,态度便会十分亲近。”他一顿,复又低笑,“有时哪怕碰上了不速之客,它们也会领着来到这院子里。” 我心中一跳,顿时尴尬道:“小、小叔叔,我……” 公子酉一笑,打趣道:“一个你,一个上官仰,都趁我不在时来。是否我该在外面重新立个栅栏了?” 他语气中并无苛责的意思,但我还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幸亏他并无追究之意,轻松地转了话题:“听他说,那日你来这里是练功有不解之处想要问我。不知是何处不明?” 对于修习唐门心法我有诸多困惑,此时公子酉一问,我立刻全部说了出来。他一边听着我的话,一边静静思考,待我说完后问道:“长掌门可有告诉你为何你修习内功会如此之难?” 这个问题我已问过父亲不知多少遍:“父亲说因为我自打出生起便体质特殊,内息混乱。” 公子酉颔首:“这么说不错,但说内息混乱又并不准确。若是你的体质放在百年前的长门,可说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好苗子了。” 我一愣,却见公子酉含笑望着我道:“练武的至高境界不过是天人合一,然而浮世纷扰又有几个凡人能做到?百年前的长门先祖受黔南地灵庇护,生来便有通天之力,加以修炼后便可孥风御火,当时真是羡煞武林中人。” 这些传言我都知道,可再怎么说,那都不过是写在书里的故事罢了,谁都没见过真有哪个黔南人能以凡人之力与天地相和,“可那都是传说罢了。” “你觉得是传说么?我觉得不然。世间万物无奇不有,若只因未曾亲眼得见便选择不去相信,那人的眼界便狭隘了很多。”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眸中闪烁着异光,“而我觉得你很可能便继承了百年前长门先祖的体质。” 我?我呆呆愣立。公子酉说的话我下意识的觉得荒唐无比,还很可笑。我一个练不了武功的废物,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有奇妙根骨的武学奇才? 可——我脑袋里不知怎么,蓦地想起我还没来到唐门前,与六师兄私奔去夏祭想偷偷许誓之时,那布衣人对我说过的话——“姑娘身上有地灵的祝福”。我一直不解何意,却又无缘相问。 还有,在来唐门的路上一路追杀我们的燕门人秦克,死前狠狠盯着我大呼“武林乱矣”。那个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千万思绪纷乱,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可惜。”公子酉叹道,“你虽天生骨骼清奇,长门曾流传的那套修炼心法却早就失传。你的天生内息并未从小就加以调理引导,才落得今天地步,只要稍稍催动内力便会走火入魔。” 我努力跟着他的叙述,终于理明白了一件事:虽说我体格是练武的苗子,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怎么练早就没人知道了。所以放在今天,归根结底我还是个废物。 无语半晌,我苦笑道:“这些事儿,您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公子酉低头冲我一笑,“不过此事也并非全然是坏事……长兄将你送来唐门,便是知道唐门心法有助于你修理气脉。若你勤加修炼,能另有成就也未可知。” “可是,我跟着大家练了这么久,还是觉得气息胡乱。” 公子酉微微一笑,转身进屋去了。片刻后,他再次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交到我手中,“接下来的时日,我要传你一套独门唐氏心法。现下内外宗的心法都是理气内流,而这个心法却是引气外导。这心法路子偏,已经很久无人修习了,旁人知道了恐引发非议,所以你收下册子自己习过,莫要让他人看到。” 我接过册子,逐页翻过。细白的绢纸上以天骨鹤体的字迹抄誉写了一本的心法,到了最后几页墨迹还带着微微的潮意,想必是刚刚写完。 我心中感动,手指微微抚过那些字。天骨鹤体,字如其名,笔画如仙鹤腿骨一般消瘦单薄,却又俊逸不失凌厉。虽说天骨遒美,但锋芒毕露,如屈铁断金。公子酉的字尤是如此,笔法外露,运笔之处犹若出窍刀锋。 父亲是个大老粗,在江湖上行走了几十年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嘲弄,故而盯紧了我和姊姊的功课。他花了很大劲聘请了位上京来的先生,教我们读书写字。如今姊姊已能写一手漂亮的颜体,我功课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写不出什么好字,但什么各种体还是认得出。 先生常说,“字如其人。” 我心中有个疑惑一闪而过。公子酉为人端秀雅致,我以为他的字会如他的人一样,圆润而俊逸。可没想到,他却写了一手这样削直冷峭、甚至隐隐有杀气的天骨鹤。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听公子酉道:“这本心法你先收着,背熟后我再教你修习方法。今日便传你一个调息之法,以后每日早晚各练一次,不可忘记。” 第三十五章、焚琴煮鹤 关于字体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听公子酉道:“这本心法你先收着,背熟后我再教你修习方法。今日便传你一个调息之法,以后每日早晚各练一次,不可忘记。” 他引我在花树下的榻上盘膝坐下,闭目冥想,感受气脉流动。但与昭哥不同,他让我莫要刻意寻找气眼所在,只是静静感受体内的气脉流动与体外的自然气息,并让我想象体内的气脉在向体外流淌,透过皮肤躯壳,汇入外界自然之中。 我坐下,努力按公子酉的方法照做。既然不必寻找气眼,我放松了不少,静静闭目感受气的流动。而当微风吹过,我仿佛真的感受到体内的气与风的方向汇聚在一处,润而无声。 可这体会只是一瞬。其实我……并不怎么静得下心。 我知公子酉也盘膝坐在我身边。我感受了一会儿自己的气脉,便忍不住去听他的呼吸声。此时万物都极安静,他浅浅的呼吸仿佛就在旁边,仿佛和清风一样吹过我的耳廓。我甚至还闻到了他身上那特有的香味,不是头顶的花香气,而是木屑中带着异域香料的味道。 我只感觉自己刚静下来的心,又逐渐加快,最后心跳雷动。在这安静中,我心跳的声音未免太大了。我好怕身边的人能听见,赶紧努力想平心静气,可越想控制就越躁动不安。 此时我三神六魄都极敏感。倏忽间一个轻飘飘的落花掉到了我的头顶,我却如被石头砸了下般猛地惊了下。 三根微凉的手指搭上我的脉,“心不静了。” 我猛地睁开眼,却见公子酉正靠的极近,正垂眸摸我的脉博。我们只有咫尺之遥,我甚至看到他每一根纤长的睫毛,远山般的眉也正微颦着。听脉罢了,他抬眸冲我浅浅一笑,那浅色的瞳孔里我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脸。 “孝娴脸这么红做什么。觉得热吗?”他丝毫不觉有异,坐回了原处,“今日便到此处吧。初学者心不容易静,实属正常。你回去多加修炼,努力莫要被外界事物所扰。” “是。”我努力低下头想把自己的大红脸藏起来,笨拙得跳下塌。 公子酉随我站起身,微微伸了个懒腰,竟有点稚气的感觉。我本以为今日既然到此处,他便会让我回去,谁知他挠了挠一只小鹿的下巴,扭头冲我笑道:“孝娴晚上想吃什么?” 我一呆,“这——饭、饭堂做什么我就——” “昭哥没有与你讲吗?此处离前山的饭堂太远了,他们在此修炼时都是在我这里做了吃的,然后一起用晚饭。”公子酉冲我一笑,“今日我想尝尝孝娴的手艺呢,可以吗?” 我怎么会说不……我当然连连点头。 只是当公子酉翩然进屋,我一个人来到揽青阁的小厨房内、对着灶台和一堆厨具时,才心生欲哭无泪的崩溃——我、我根本不会做饭啊! 难道做宗长的弟子,还要会烧菜么! 我努力回想在黔南时,偶然几次看到的嬷嬷烧菜的流程。先把米淘出来洗净,放在炉火上蒸。只是这生火就难为了我半天,柴少了火根本烧不着,柴多了一股股黑烟往外冒。我把自己呛的连连咳嗽,拼命用手狂挥。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却传来了几声极悠扬的琴声,却是公子酉在抚琴。这醉耳的声音配上我这边的鸡飞狗跳却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焚、琴、煮、鹤。 好容易点着了火,我赶紧过去拿食材。小厨房里吃的倒不少,我准备简单弄个素炒什锦,再弄个糖醋排骨,总不难吧。 可谁知这边我正手忙脚乱得切着菜,却忽闻那边一股焦糊味。我猛地回头,急扑到灶边——果然是米饭糊了。我赶紧想用手拿,可慌忙间忘了那煮饭石锅极烫!手一挨就被烫了个钻心疼,“嗷”一声叫了出来。 噗,门边传来一声嗤笑。 我猛地回头,却见公子酉竟站在门边,透过厨房内阵阵浓烟也能看出他脸上明显的笑意。我二人对视了片刻,他终于无奈得道:“孝娴,原来不擅厨艺么?” 说不擅,他可真客气……我根本是不会好吗? 我简直欲哭无泪,“小叔叔,对不起……我——” 公子酉走了进来,拍了拍我脑袋,“好了,是我不是,不该理所应当得觉得女孩子就会弄吃的。你让开吧,去冲一冲烫到的手。” 我目瞪口呆得看公子酉将长发束起,并将广袖挽起,“您、您要干吗——” “做弟子的不会,只能师父来了。”他笑道。 “不可!”我大急,“这个——君子远厨庖!” 他打趣看了我一眼,“不然谁来做?明日尚有修行任务,孝娴想辟谷,我可不想。” “可——” “快去冲手。”他不容置喙。 我无法,火速去冲了手又回来,却见公子酉已有条不紊得开始切菜剁肉。他不急不躁地将我刚才瞎切一通的蔬菜改刀成好看的花刀,又调了一碗肉馅,纤长白净的手指一挤一捏,竟然开始攒丸子。而这一切充满烟火气的俗事被他做起来,却又显得那么优雅怡然,仿佛那双不染阳春水的手是在冲泡一壶茗茶一般。 我心中好生愧疚,默默跟在他身边看着,下定决心一定要苦练厨艺。 可看了会儿忽然又觉得不对劲——他做饭也放太多辣椒了吧! 却见他拿着一罐剁椒,往锅里放了一勺、两勺、三勺……整整五勺剁椒。现在一锅熘丸子都红彤彤、火炎炎的,那冲天的辣味呛的我差点一个大喷嚏打出来。 可公子酉在这烟熏火燎的背后,一张白净的面孔却依然如此出尘雅致,还冲我一笑,“我怕你不喜欢吃辣,特意少放了点。” “……喜欢的。” 心中泪流满面的同时,又默默加上了一条,也要苦练吃辣能力。 平日看公子酉如此素淡的模样,我本以为他饮食肯定也好清淡味道,谁知他还是继承了川唐人的口味,喜辣重味,一桌菜做来都是红彤彤的。我坐在桌边时才觉得欲哭无泪,竟无处下筷。 但今天都已经让公子酉做饭了,又怎么能再挑三拣四。我装作浑然无事的模样,吃一口扒五口饭,吃得飞快。 公子酉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放下碗筷,歉然对我道:“我本以为我已经少放辣了,你肯定能吃……你等我下,我去再给你下一碗面吧。” “不用!”我猛地跳起来,“不用不用。小叔叔,我本来也是要吃辣的!这个,吃辣祛湿,好得很!” 好容易拉住他重新坐下,我有些好奇,“您厨艺原来这么好。” 他微微一笑,“都是我母亲教的。” 公子酉母亲么……我不禁想起潮生曾偷偷说过的那个传言,公子酉是因母亲出身不好才被遣送至外宗的。我偷偷看他,却见他垂着眼似乎不愿多说,便知趣闭了嘴。 吃完饭,我抢着收拾碗筷,公子酉也不阻拦我,只是道:“孝娴,还有一事。宗会时那小孩一事,我虽已将那小孩收入外宗,但你也却是在众人面前与同门师兄争吵了。内宗师父们已经惩治过了那内宗弟子,我作为外宗宗长,也不能不秉公办事。” 我心中一沉。但我是万万不会让他为难的,很快毅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不后悔。您说吧,什么惩罚我都认了。”管他是什么罚跪、关禁闭、挨板子还是剥皮削骨—— “如此,你便去巡夜吧。”他笑道。 我一呆,却见他波澜不惊得捧起一杯茶,“入了宵禁后夜凉,巡夜也不是容易的活呢。我这惩罚,也算是很重了。” 而当日那内宗弟子,听说可是要被废去一身武功。 我看着公子酉怡然自得地吹着茶杯中的浮沫,不禁想道—— 公子酉他,可真是护短啊…… 而且护短的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脸不红、心不跳。 ———— 自那日起,我便每日天色破晓便到揽青阁练功,一直到黄昏时与公子酉用过晚饭,方才出门巡夜。待到月至中天回到后山,总有几只小鹿候我在林木之中,伴我一同走回竹舍。 还未跟随公子酉修炼之前,我总觉得他虽性情温和,但能教出宋轶、昭哥和谢浥尘那些出类拔萃的徒弟们,必定教导之术十分严苛不苟。所以打第一天开始便暗暗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不能比之前的师兄师弟们差了去。 可到了揽青阁中我方发现,公子酉性子优雅浅淡,教起人来也是同样的不紧不慢。传授我心法之时,我若有未能领悟之处,他必然耐心反复解释。若要演习招式,也必自己先缓缓做给我看两三遍,才让我找模样模仿。就算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也从不出言苛责。 只是他越这样,我越想要努力上进,生怕被看低了去。幸好自从公子酉传授了我新心法之后,我再也没有走火入魔的烧心之感,反而觉得气脉流转顺畅,身子呼吸都轻盈畅快了不少,仿佛真的与天地渐渐相融。 在不教导我的时候,公子酉永远在练功。 说实在的,我从没见过哪个武林掌门会如他一般勤练不辍。爹爹虽也在修习武学上不敢惫懒,但他毕竟已是一介掌门,有大小事物需要处理,练功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为了手不生罢了。 武林中流传着一句话,三岁看大,二十看老。意思是三岁的小童,已可以看出未来根骨如何;而十几岁的孩子,若是还没初露头角,估计此生也练不出什么境界了。当今武林中很多高手便是在青年时期便已能让他人望其项背。那些早早便练成了绝门的招式或心法的人,成名后虽也修炼,但总不如少年时那般刻苦了。 然公子酉不同。 他已将所有外宗杂事交给几个弟子处理,非是至关紧要的事情,其他时间都都闭关不出。我拜入揽青阁已有一月之久,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院。大部分时候是在花树下的榻上闭目修气,有时则拿着一柄长剑钻研新招式,想到了好的招式便会拿笔录下。我作为唯一出入揽青阁的人,责无旁贷的担当起了与他喂招拆招之人。 我曾听多人提起公子酉来时,语气中满是敬畏。但只有真正呆在这个男人身边,方知他是怎样的武学奇才。 在招式上,他从不拘一格,一个简单招式在他手中稍加运用变换便会大不相同。闲来无事时便爱翻看以前的通史,很多失传的剑法、心法都被他从字里行间的描述中琢磨复原了出来。 唐门是主修气的门派,大多弟子都对兵器看不太上。但公子酉却又不然,他似乎刀枪剑戟都用得了,而且爱将不同兵器的招式混杂运用,竟然也有不一般的威力。 这日公子酉又在花树下练剑。他昨日方研习了一套枪法,今日便借来用在剑上。却见一招之下,剑光闪闪烁烁宛若明星,闪过之处飞花落了一地。只要细看之下便会发现,每一朵落花的花茎都是同样长度,上百朵竟都分毫不差。 公子酉收剑,也捡起一朵花细细端详,“枪法中‘挑’这个手法,运用得好了也可借鉴到剑中。只是枪杆柔长,容易运力,这一挑的威力会比用剑大些。而剑身削直,其中力道掌握不好,反倒弄巧成拙。” 他捻着花又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又拿起剑演习起来,不停皱眉自语。我知他此时不喜人打扰,便会退到一边自己练功。 到了晚间,我辞了揽青阁出来准备夜巡。这半月来,夜巡从未见过什么事儿,唐门弟子不守宵禁规矩的很少,我基本只需要在外面闲逛到时辰便可回去休息了。 眼看月至中天,我正想往回走,却忽见不远处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第三十六章、夜色之中 “什么人!”我出声喝止。 那人影抖了下,竟跑得更快,只是步伐歪斜不成章法,竟不像是个会武功的。我轻松追上他,一把将他肩膀扳过来,却见月色下是一张略有慌张的脸—— 竟是常笑。 我这段时间专心在揽青阁中修炼,没来得及打听他近况,却没想到会在宵禁后此时看到他,当下愣道:“常笑?你在这做什么?” 他抿着嘴,“……我要去一趟城里。” “城里?现在是宵禁!有事明日禀了师兄们再出去。” 他固执得站在原地,盯着自己脚尖。 我不禁叹了口气。我之所以在此巡夜可都是因为这小子,他可好,大半夜不安生睡觉偏偷偷乱跑,当下没好气道:“就算是我,也不能任你破坏宵禁。你不走,我可动强啦?” 他抿着嘴不说话,脸上面色更倔强了些,竟丝毫不为所动。我正头疼,却忽听又有脚步声,一转头却见一个秀丽少年正翩然于月下而来。 我顿时松了口气,冲他招手,“浥尘!你快来,将你家弟子领走。” 谢浥尘走到我们身边,看了眼低着头的常笑。我无奈解释:“唔,我刚才问过了他为什么在这里,不回答呢。你先将他带回去吧,明天可免不了一顿责罚了。” 谢浥尘摇摇头,“不必,我许是知道他为何而来。”他蹲下身子,牵起常笑的手温声道,“可是为了那封信?” 常笑不言,半晌点了点头。 谢浥尘叹了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对我说:“师妹,我陪他出去一趟。” “啊?”我目瞪口呆,万没想到谢浥尘这等规矩人物会破坏宵禁。 “说来话长……”谢浥尘看了眼常笑,“无妨,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我犯了难。若是平时,我肯定就当没看见他们俩了。但我现在本就是受罚之时,若要是在这期间再捅下什么篓子,免不了又要给公子酉添麻烦。 想了片刻,我道:“我与你们同去吧。也好催着你们,快去快回。” 谢浥尘颔首,“也好。” 常笑一人走在前面,我与谢浥尘跟在其后,他缓缓与我说着事情原委。 几天前,唐门城内的客栈托人递来封信,说是一住在客栈的大娘带给外宗弟子常笑的。收到信的是个外宗的年长弟子,他有意显摆下自己的前辈威风,故而把信按在手里三天了才给常笑。谁知常笑一拆信看完,二话不说对着那年长弟子一拳,顿时场面一片混乱,还是谢浥尘赶到才制止两人的互殴。 “常笑打人?”我有些难以相信,“不能的吧,他宗会的时候被内宗那么欺负都没有说话呢。” 谢浥尘叹道:“那信上说,有位大娘病倒了在客栈,已交不起药费,故而托人告诉常笑若是有空闲的话请务必到客栈里见这大娘一面……这信看起来颇为紧急,却被拖了整整三日。” 我猛然想起那日拦住我与公子酉的大娘,难怪在宗会上没有见到她,原来是病了么。我心下恻然,却更有些愤怒:“那外宗弟子着实可恶!都是同门之人,怎么也和内宗一样,玩这种仗势欺人的把戏?” 因饱受内宗压迫,我与大部分外宗弟子都颇为同仇敌忾。此时听到外宗内部竟也有这种分裂,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失望。 谢浥尘嘴角扯出一丝些微的冷笑,“……师妹,外宗此类事情,只怕比内宗还多。” 我一愣,尚未来得及追问,却见不远处的常笑已扑到一家客栈的门口“砰砰”敲着门。我们连忙赶过去,却见此时客栈早已闭店,门闩紧插。奈何常笑一副不罢休的样子,拼命拍门,我们也只好轻声叫着:“客家?客家?有人在么?” 一炷香后,有人拖拉着脚步声来开门,出来的是个睡眼惺忪的店小二,“干什么干什么!叫魂吗!早打烊了!” 常笑一把将那信塞给店小二,颤声问道:“写、写信的人呢?” 店小二瞥了一眼,“哦那老大娘。两天前就赶出去了!小店概不赊账!” 常笑红了一双眼睛,一双小拳头捏的紧紧的,饿狼崽子一般得盯着店小二。那店小二估计也被吓到了,怪叫道:“哪家的小破孩!大半夜叫人起来追债么!” 谢浥尘连忙拦住常笑,微笑着冲店小二一礼,“店家,在下外宗弟子谢浥尘,这位是在下的师弟。实不相瞒,那位曾住在贵店的大娘乃是我这师弟的家人。师弟收到信说家人病重,但因课业耽误来的迟了,此时竟不见人,实在不能不心忧。店家若是记得那大娘出去后,去了何处,万望告知。” 谢浥尘一张脸长得雅秀端正,再加上他宗长弟子的身份,那店小二态度立刻变了,挠头道:“这位公子,不是咱们不说,是真不知道啊……你说那大娘也是的,若是早说是唐门弟子的亲眷,那咱们也不敢赶她走啊,你说这闹的……” 常笑猛地转身,走到台阶边坐下,头深深埋了下去。我叹了口气,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常笑,那位大娘会不会已经先离开了?” “……不会的,婶娘不会的……”末了,他又低声道,“再说,她也没地方去……” 谢浥尘谢过那店小二出来,低声问我:“怎么办?那店家的确不知。” 我摇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此时夜色已深,可常笑偏如入定了一般怔怔坐在石阶上,死活不愿离开。谢浥尘叹了口气,愁道:“此事赖我……只是他这为亲人牵肠挂肚的感觉,我也——我也很能体会,便一时心软放他出来……师妹,你先回去吧,莫要被我们连累。” 我想到了谢家中病重的娘亲和大哥,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算啦,这孩子还是我带回来的呢,我起码得负一半责任吧。这样,我们在这陪他再稍等片刻,若是一会儿他还不愿走,强行打晕了扛回去便是。” 左右无法,我们二人便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我问起谢大娘的病,又聊起了他大哥谢辞暮。 说起自家大哥,谢浥尘嘴角抿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其实我们家两个孩子,大哥一直都是更优秀的那个。他五岁那年拜了位云游侠客为师,在外闯荡江湖了十几年,将近双十之年的时候方才回来,而那时的我还只是个连川唐都没出过的孩子……也是他,告诉我拜师莫择门第、需看为人,并建议我拜入师父门下。当时师父已然名满江湖,不打算收徒了,我大哥带着我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师父才开了门让我们进去。” 他长出了一口气,黯然道:“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拜兄长所赐。而他,明明有一身傲骨才华,却因要照顾母亲和谢家而不得不屈于一城,再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我时常想来,都觉得自己欠他良多……”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详细提起过往旧事。他如此说之时,我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那日于灯下静静伫立的锦衣公子,哪怕我们已辞别走出很远了,他依然站在谢府门前的石阶上遥望着我们的背影。 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知是酸楚,还是羡慕。 有人等待,有人送别,有人望着你归来,再目送你远去。 何其幸也。 我按下心中泛起的一股酸胀,打趣道:“所以你才对潮生那么好?是不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来疼爱?” 谢浥尘一愣,明镜般的眼睛弯了起来,笑的仿若新月,“弟弟么……我可没有这么任性妄为的弟弟。” 我一笑,正想追问他二人是如何成为朋友之时,那僵坐在石阶上的常笑忽然猛地跳了起来。我俩都吓了一跳,却见他急跑几步奔下台阶,冲向一个月色中的身影。 我们赶紧跳起来跟上,一看才发现,在月色掩映的房屋阴影中有个漆黑的人影正佝偻而行,时不时翻动每户扔在外面的垃圾。常笑颤声喊了句“婶娘”,那身影浑身一震抬头。 我仔细辨认了下,方才认出她正是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妇人。不过短短一个月不见,她的面容竟已苍老了十倍。 常笑冲上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揽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去。那妇人也将手中破烂似的行李一扔,搂着怀中的少年嘴泪如雨下道:“笑儿哥……你可哪儿去了?我哪儿都寻不见你。” 少年瘦小的身影抖得不成样子,半晌才闷闷道:“门派里规矩严,没听到婶娘的口信。” 大娘舒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规矩严好,是正经门派呢。” “婶娘,你怎么就被赶出来了。我们带的那许多盘缠呢,还有几件首饰,都没了吗?” 那大娘一张脸更红了起来,泣声道:“哥儿,来之前哪想这儿物事会忒得贵,一碗素面竟也要五个铜板……那日病了叫了郎中,时候抓药竟要三串铜钱,也太价高了些。不是店家将我赶出,是我自己走了……没必要,不是那富贵命,屋檐底下也能睡……” 我目光怔怔落在那大娘脚边一张破烂草席上。难道这些日子,她便是蜷缩在屋檐台阶之下,捡着人吃剩的馒头剩菜过活的吗? 常笑死死捏紧拳头,整个瘦削的脊背如狂风中的竹般颤抖着,几乎随时要折断。 “是我、是我不争气……”每一个字都如从牙缝里挤出,字字含血。 那大娘一把将他搂起,摸着他的头发,“哥儿,莫说那丧气话。你能拜入这正经门派寻了师父,比什么都强!乐哥儿、喜哥儿知道了,也会替你开心。如何,师父喜欢你么?同门人都还友善么?可有夸我们家哥儿没有?”问到最后,她不禁向我们投来期待的目光。 我与谢浥尘心中有虚,不敢回答。却听常笑低声道:“师父很好,同门师兄弟也都很关怀我。连公子酉都夸我有资质了,婶娘你那日不是也听到了么,不然也不会收我入门下。” 大娘喜道:“好、好,我就知道咱们哥儿是练武的好苗子,果然没糟蹋了你。”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布包死死裹住的小布袋,重之又重地塞到了常笑手中。 常笑大震,“婶娘,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 “哥儿啊,我本想在此处找个活计陪你,但我就会以前那老几样,这的城里人也都看不上。”大娘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合拢在布袋上,“你和乐哥儿耍了这么多年把式,好不容易攒下这些,我不能要……我想,我还是回滨江去吧——” “不行!” 常笑猛地抬头,一把狠狠拉住大娘的胳膊,厉声道:“绝不能回去!” 大娘吓了一跳,“哥儿,你还在记着福哥儿那事儿么?后来我都打听过了,福哥儿并不是因为——” “不——不——婶娘——”常笑连连摇头,“福哥儿”几个字似乎勾起了极惨烈的回忆,他的脸上此事满是痛色,“听我的,不要再回去……我们好容易逃出来了,永远、永远不要再回去……” 他话语中的决绝和悲怆让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娘不知所措得看了我与谢浥尘二人一眼,低声劝慰常笑,“哥儿,公子和小姐们都还在呢,莫让他们难做……” 谢浥尘上前一步,对大娘一礼道:“这位大娘,在下是常笑得师兄谢浥尘。其实在下有一提议,若是大娘不吝,可愿去唐角镇的谢家做工?那里离此处不过数十里,大娘在那出也可偶尔与常师弟见面。” 对啊,这简直是万全之策啊!我眼睛一亮,看向那大娘。大娘一惊,似乎没想到会有如此好事,踌躇了半晌彷徨道:“这——咱们不会做什么,也无甚一技之长……” “这个大娘不必挂心。”谢浥尘浑身上下摸了摸,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最后拿出来了块手帕交到了她手上,“你拿这个去,便说是我介绍大娘前来的。” 大娘颤抖着接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抽泣着连声道谢。而常笑定定得望着我们,忽然膝行几步,猛地叩首下去。脑门一下下砸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沉重闷响。 谢浥尘大惊,连忙扶他,“别这样!师兄弟间不行此礼。” 但常笑却不愿起,继续以额贴地低声道:“我全都是靠师姐仗义帮助才拜入唐门,又靠师兄的好心才解了眼前困窘。只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无以为报。只是有一命在此,只要师兄师姐有差遣,常笑一定万死不辞……” 我抢上前去拉他,可常笑一定要工工整整地磕完了三个头才站起了身。 我们三人还在宵禁中,不好久留,谢浥尘告诉了大娘前往唐角镇的路,便目送她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月色尽头。常笑默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过是十岁的少年孩子,脸上却似已被沉重的岁月刻下了痕迹。 谢浥尘也望着远处,“常师弟,你娘亲真得待你很好。”我知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 常笑抿唇,“她不是我娘亲。” 我和谢浥尘都诧异回头,却见他垂下眼睫,“我在杂耍班子里长大……婶娘是个班子里吹唢呐的。” 原来竟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么。可为何杂耍班子的孩子会九死不悔地要来唐门拜师,他们的戏班子又如何了?这些掠过我心头,我却又不愿意问了,只是伸手摸了摸常笑的头。他微微低下头去,率先往来时的路走去。 第三十七章、前任宗长(上) 当晚我偷偷溜回竹舍,一路竟没遇到其他巡夜弟子,心中不禁万分庆幸。本以为此事瞒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翌日到揽青阁门口,却见幽深的小径尽头直挺挺跪了一人。 我大惊,几步冲过去一拉那人袖子,低声喝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谢浥尘平静得看了我下,“昨日破了宵禁,我来找师父领罚。” 我扶额,“你……”这人,可真是继承了川唐名士的风姿,说好听是君子气度,说难听点就是迂腐。 “浥尘,师兄,你可有想过?我是昨天巡夜的人,你现在自投罗网,我可是要连坐的!” 谢浥尘目中露出一丝歉疚,“孝娴,抱歉……但我会在师父面前为你求情的。” 我简直哭笑不得,正想赶紧再劝两句,谁知面前的竹舍门一开,公子酉在门内居高临下望着我们。他今日竟没穿平日的素白广袖宽服,而是规矩地披着外衫束着腰,只是头发还散着。 他开口,声音中还带着些早起的沙哑,“浥尘,这么早有何事情?” 谢浥尘伏地请罪,一五一十禀报了。我见事情再无回转余地,也只好并排和谢浥尘跪下,心中不可说不懊丧。 公子酉听完,淡淡撂下一句“浥尘跪着,孝娴随我进来”,便转身进屋了。 我看不出公子酉是不是生气了,但总觉得与平日和风煦日的态度比起来,他现下的心情的确不算好。我心中忐忑,几乎可以说是蹑手蹑脚地跟进了门。院内无人,我进了小楼内,一层竟然也无人。此时楼上传来一声峥然得琴声,我一怔抬头,半晌缓缓踩着楼梯往上爬去。 我还从未上过这个小楼的二层。平日练武、用饭都是在院内或楼下,我从来都觉得,楼上是完全属于公子酉的,是他私密的地方。此时脚尖踏上楼梯,听木质的台阶发出一声细微的嘎吱声,我的心不由得也跟着颤了下。 还未看到二楼风景,一股熟悉的沉木屑并异域的淡香便幽幽传来。更近两步,抬眼却见西厢房门口的楼花拱门半垂着轻纱幔帐,只是房内的窗却开着,穿堂而来的风吹起轻纱之时,那股异域之香便愈发明显几分。 我不敢往那拱门幔帐内的床榻多看,转而望向外间——公子酉正侧立在放着古琴的桌旁。他纤长细白的指尖按在琴弦上,一张侧脸正低头望着琴,端得一副君子抚琴的如画景象。 见我上来,他转身,背对着我落座。我迟疑着走过去,正想再次向他请罪,却忽见一只比瓷玉还白的手递了根簪子到我面前。 “会束发了吗?” 我呆呆接过簪子,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公子酉是要我帮他束发。 自从那次刚到唐门时在码头被唐门二叔训斥过,我便专门找人学了唐门那繁复讲究的束发方式,现在手法颇为熟练。 ……只是,当我站在公子酉那头乌青的长发背后时,脑袋瞬间有些空白。 桌上放着个梳子,我拿过来,一边用手托起长发的一缕、一边轻轻梳理,几乎不敢用任何力气。幸好手中头发如上好的冰绡丝绢,顺滑得不可思议,梳子几乎能自己从发顶滑至发梢。 梳罢头发,我小心翼翼得将头发挽在一处,用一手拢了然后用另一手去拿簪子。然而就在这一扭身的瞬间,我眸光不禁顿住了——此时无头发遮挡,公子酉脖颈和耳后的皮肤都露了出来。恐是因常年不见日光之故,此处的皮肤更是瓷白得近乎透明。而就在右耳后的一小片皮肤上,几个米粒大的红色小痣排列成了一个类似北斗七星的形状。那朱红,如晕染在上好官窑瓦片上的釉,细腻柔亮,华美近妖。 我触电一般松开那一头长发,一口气吸至胸口顿时闷得生疼。白和红的对比如此鲜明,便是转开眼睛也留下了重影。我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懊恼,总觉得那一眼仿佛窥探到了什么隐私机密,,深悔自己的不敬。 可那心跳和脸上的燥热就偏偏是挥之不去,仿佛同时望入了公子酉和我自己二人的隐秘。 我努力呼吸静心,把平时修炼心法的那一套都拿了出来,凝神端目迅速拢发、上簪、绾发、带冠,一气呵成。 完成后,我暗暗出了口长气,竟汗湿重衣。 这期间公子酉一只单手撑在桌面上,没说话、也没有动。我此时束完了发,却还不见他理会,只能轻声叫他:“师父?” ……无人理会。 “……小叔叔?” 还是一片寂静。 我偷偷绕到他前面一看,顿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阳光下的人闭目垂睫的模样安宁祥和,呼吸平缓,吐纳如兰。 他、他竟睡着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得立在那,回不过神。 半晌,我弯下身,仔细看他的脸。果然,他纤长的睫毛阴影下是略带青黑的下眼睑——昨晚恐怕又是挑灯的一夜。犹豫了片刻,我还是伸出一手极轻极轻得摇晃了两下他的肩膀。 他皱着眉,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竟似乎在梦呓,身子一晃的瞬间竟拉住了我的手。我一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扶他,而他的身子在顷刻间已栽入我的怀抱。 木屑异域香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而我的心跳瞬间也停滞。 他身量极高,就算坐着靠在我怀中下巴也可以轻松搭载我肩膀上。此时我们的呼吸那么近,他不急不缓的心跳也从没这么清晰过。我霎时连指尖都麻了。 “嘶……” 他终于醒了过来,微微侧头来看我。那双一贯清明、明亮甚至犀利的瞳孔中,此时还带着未醒的朦胧,像烟雨方停的水乡。我僵直着,正嗫嚅着想说话,他却忽然更靠近我了点。现在我们已经鼻端相碰,只要任何一人稍稍一动就能—— “你——”他微微启唇,声音还带着沙哑,热气喷在我的嘴唇上,我整个人瞬间麻了一半。 “小、小叔叔——!”我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挣扎着叫道。 他似乎无限在靠近我,我的心几乎要冲破嘴巴跳出来砸在他脸上,赶紧死死闭住嘴巴。脑子一片空白中,我猛地闭上眼睛——却忽感他胸膛一颤,竟笑了起来。 我脑袋腾得一下,红了个彻底。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微微侧头,嘴唇擦着我的鬓角划了过去,直起身冲我浅笑,“抱歉,我竟睡着了。” 我、我……我舌头跟一段木头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瞪着眼睛看他。 公子酉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铜镜照了照,“孝娴的手艺很不错。” 他这一转身,我眼睛又如没把门似的往那耳后的七星小痣溜达…… “我、我在门外侯着小叔叔!”我猛地退后一步,不及他回答便逃也似的冲下了二楼。 若是让我在那再多待一秒,不定脑子里会出什么奇怪想法! 只是我未曾看到,在我飞一般的下楼后,公子酉脸上略带慵懒和惬意的浅笑渐渐淡去了。他若有所思得偏头望向自己铜镜中的倒影,眼神微变。 雨后初霁的水色淡了,澄澈中涌上阴霾,由青转黑,竟是有风雨要来。 我冲出小院,谢浥尘还在外面跪着,一见我神色不对立时更加歉疚,“师父竟然训斥了师妹?都怪我,方才都没有解释清楚——” 我有苦难言,埋着头复又跪在他旁边,心里乱成一团。 我控制不住得想起我们呼吸交错的瞬间,他望着我的眼神,迷蒙又缠绵,如同四月旬雨中的湖潭,能让我在其中望见自己略带涟漪的倒影。 我猛地又打了个寒战,心里又是自我厌恶,又是困惑,还略有些黯然。 仿佛于山脚下望见了远峰的无限盛景,有云霭吞日,有霞光万里。但此景此情终是在那山巅之上,与我相隔着千重路和万重云。能得惊鸿一瞥,便已是幸事。 脚步声打断了我这一通纷乱思绪。抬头时,却见公子酉已从院中缓步走了出来。他穿着川唐之地正统的繁复板正的着装,长发束起,方才脸上的那些困顿有都恢复成了平日里的矜远端正。 他走到我们面前还未说话,便被谢浥尘抢先道:“师父容禀!请您莫要因昨日之事责罚师妹。她也曾劝阻我不要违反宵禁,但是我一意孤行,方才——” 公子酉淡淡道:“我本就无意责罚你们。我的弟子,偶因特例犯了一次宵禁还要来请罪?成什么体统。罚你小跪片刻,是你知道下次遇事莫要妄自菲薄,如不是大事无需禀报于我。” 谢浥尘一愣,垂首称是。 “孝娴跟我来。”公子酉扔下一句,举步往外走。 我慌忙爬起来,跟上他的脚步,心下惴惴。 林子外已等了马车,竟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公子酉走到马车边刚要上车,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有什么吩咐,谁知他忽然伸手轻轻一揽我腰,我只觉一股轻柔力量将我推上了马车。 我心顿了一秒,又撒野似地开始狂跳。 公子酉神色如常得随我上了马车,在我身边落座后便开始闭目养神。我本想谢他帮我上车,但不知怎的,无论怎么说都觉得不妥当,左思右想,马车已经走出去了很远。我又偷眼看了下公子酉,却见他神色淡淡,也没有开口同我说话的意思,只好将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马车走了片刻,我偷偷掀开车帘,却见这路颇为熟悉。 “小叔叔,”我忍不住打破车厢中浓稠的空气,“我们是要去唐角镇吗?” 公子酉低低“嗯”了声,“去见一个人。” 他心情的确算不上太好,答了我后又倦倦得闭上了眼睛。我有意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转过头去掀起车帘看窗外风景。 马车不时便到了唐角镇,进城后径直往最繁华的街道去,最后在一座酒楼前停了下来。公子酉领我下车,楼前迎客的总管一见我们二人立时热情万分得迎了上来:“宗长!可等您好久了!” 他一边招呼我们,一边让小二去喊人,很快从里面匆匆走出了位高挑的锦衣公子。长发如墨,一双秀美的下垂眼显得人十分温柔,却是浥尘的大哥谢辞暮。 谢辞暮匆匆赶来,向公子酉一礼,“劳烦宗长了,亲自赶来。” 公子酉回礼,“哪里,还是多亏了谢兄通知我……诸多不便,还请谅解。” 谢辞暮抿嘴一笑,“其实他老人家是个很好的酒客,谢家酒楼总是欢迎的。”他顿了顿,轻声道,“……内宗那边应该也知道了。” “酉明白,这便上去看看。” 我跟在公子酉身后,路过时也向谢辞暮打招呼。他很客套,望着我浅笑,“孝娴姑娘一月不见,神采依旧飞扬……浥尘还好吗?最近他没有回家来。” 他提起自家弟弟时,眉眼更温柔了几分。我笑着答道:“浥尘很好,也时刻惦记着大哥您。啊对了,昨日他还引荐了位大娘来谢家做工,可能今日便会到了。” 简单两句后,我便匆匆跟着公子酉上了酒楼。 现在正是白日,二楼本该坐满了食客,可此时却空荡荡的,唯有临窗一桌坐了个人,公子酉正立在旁边。我悄悄走过去,正听见坐着的那人道:“……这都能找到,不能放我安静喝个酒吗?” “醉酒误事,来接您是为了师父好。” 师、师父?我一惊,难道这人是公子酉的师父?听说他常年云游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唔,跟在你身后的小丫头是谁?露出来让我瞧瞧?” 公子酉一侧身,我瞬间与一双醉蒙蒙的双眼瞧了个正着。 第三十八章、前任宗长(下) 我一直以为公子酉的师父,怎么说也会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严肃刻板且不怒自威。可眼前这人,闲散地披了个半新不旧的袍子,连袖口都磨花了边。一头长发乱蓬蓬得扎了个揪,还散了几缕披在肩上。一张脸倒是很年轻,看起来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样子,眉眼深邃,只是因为醉醺醺得整个人显得邋里邋遢。 唐山林,唐门三十六任内宗宗长。年方十八之时,凭一根袖里乾坤棍名镇武林,二十岁便任了内宗宗长。门下虽弟子无数,但因做师父的贪杯饮酒,甚少认真传授功夫,所以成名的弟子不多,公子酉和上官仰便算少数的几个。三十多岁的时候卸任,从此便游历江湖,再甚少回唐门。 我曾听过这人不少传说,可和眼前的醉大叔却半点对不上号。况且,不都说徒弟像师父么?谢浥尘行为举止间也有几分肖似公子酉。可无论是上官仰还是公子酉,与唐山林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我犹豫了下该叫什么,张口唤了声:“师祖。” “唔!好哈哈哈哈,唐小六,这个是黔南来的那丫头罢?我都听说了,这样,来来——”唐山林从袖子里左摸右摸,竟掏出来一包脏兮兮的桂花糖塞给我,“——没带别的见面礼,吃点这个,甜的。” 我托着桂花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公子酉,他淡淡点了点头,“师父给你,你便吃吧。” 唐山林极为殷切得看着我,我被他盯得脊背发毛,只好捻出一块糖吃了下去,冲他一笑,“很甜。” 唐山林哈哈大笑,拍桌子乐的前仰后合,“哎——哎!酉小六,这妮子我很喜欢!和内宗那小子说得不一样——丫头!来,陪你师祖喝一杯!” 他刷倒满了一杯递到我面前,还没等我接却被公子酉拦了下来,“师父,你喝醉了。” 唐山林颇不以为然地“切”了声,自己一口饮尽杯中酒,喃喃道:“没想到在这也能喝到西沙的马奶酒,还忒得正宗,姓谢那小子真有一套……” 公子酉打断了他,“师父,这次是特地回来的吗?” 唐山林斜瞥了他一眼,“你紧张些什么,怕我追究这小丫头的事情?” 我心中一紧,竟真的与我有关?连忙去看公子酉神情,却见他波澜不惊,只是淡淡道:“师父有问,徒儿必答。只请您先放下酒,再——” 公子酉的话音未落,一股极霸道凶猛的气倏得暴涨起来!我眼睛根本跟不上事态发展的节奏,然而只在那一瞬间,一道快到模糊的铁光以雷霆万钧之力向公子酉的方向砸去。那爆棚的“气”如泰山压顶般向我袭来,我只觉似被紧紧扼住喉咙无法喘息,双膝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而同样是在那一瞬,随着一道石破天惊的碰撞之声,公子酉抬手侧身挡在我面前,另一手一推我侧腰将我击出数丈。 我落地后踉跄数步,勉强扶住栏杆才站住。定睛一看,才见唐山林不知何时已拿着一根二尺长的短棍,棍身朴实无华,跟街边随手捡来的扁担也没甚区别,可刚才那道极为霸道的铁光想必就是这短棍所致。而公子酉则以长刀架住了短棍,连刀都未来得及拔出鞘。 唐山林还如方才一般闲散的坐着,一手随随便便的拿着短棍,外人看来似乎就是将短棍搭在公子酉的长刀上一般。但我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细看公子酉的右脚微撤步,握刀的手骨已然泛白,双眉微颦,竟像是承担了莫大的压力一般。 我惊愕不已,上前一步正想出声,却忽被人拉住了。一回头,却见谢辞暮冲我摇了摇头,“长姑娘,别过去。” “他们——” “唐宗长最爱与人——比试。”谢辞暮无奈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长姑娘不必担忧。不如随我下去喝杯茶。” 我怎可能喝得下茶?此时却见唐山林忽然将短棍一抬,公子酉竟退了两步,却听唐山林笑道:“酉小六,功夫见长。来,你我师徒切磋切磋,拔刀吧。” 公子酉默默吐了口气,双手捧刀一礼,竟是按刀不动,请赐招的姿态。 唐山林呵呵一笑,“你现在不拔刀,稍后便可能没机会了。” 他又仰头喝了口酒,醉醺醺打了个嗝,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却见他一抬短棍,那股汹涌之气蓦然骤涨,公子酉倏地后退三步,左手横刀鞘挡在身前,右手“刷”地抽出了长刀。却见公子酉一引长刀,凌空虚劈,唐山林猛一侧身却终是慢了一步,长袖被刀气划了个一尺长的口子。 “不错不错,’气’又霸道了几分。”唐山林抬棍左至右挡,却还有精力饶有趣味得点评,“只是招式变换间气脉流转稍显滞涩,不够圆润。我早让你不要用刀,你偏不听。” 公子酉目光一凛,猛地欺身而上抬刀砍过,刀光密布几乎覆盖了整个空间。可唐山林的身影却猛地消失在刀光之中,他以一刁钻步伐游走过长刀攻势,轻巧闪过公子酉身周,与此同时手中短棍凌空飞速点出,寒光闪闪宛若冷夜繁星。明明不见他短棍点到公子酉身上,公子酉却猛地后退两步,脸色霎是难看。 “任你气脉再霸道,守不住门户也是枉然。只要我的修为更高,你便挡不住我。”唐山林收招,手指极为灵巧地转着短棍,“何况长刀招式本就僵硬,我只需躲过刀锋,想伤你便容易了。” 公子酉长出了口气,蓦然引刀斩去。唐山林闪身避过,正想举棍格挡,公子酉却忽的一闪身游走向唐山林身侧,那步伐竟与唐山林方才用的一摸一样!唐山林一惊,瞬时公子酉已在他身后,反手横刀斩去。 在那个距离,在那种速度,刀绝对会砍中人。我本以为刀锋会划出一片血花,可竟什么都没发生。唐山林还站在原地,连闪避都不曾闪避,那刀竟然砍了个空。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公子酉一击不中,抽刀又劈。这次我看得清楚,当刀锋距离唐山林极近时,仿佛空气流过一道气流一般,将刀下劈的轨迹生生改变了。本来朝着人的刀刃翻了上去,竟贴着肌肤划了过去。 公子酉猛退几步,脸色微变。 唐山林淡淡道:“学得很快,但依然没用。我们唐门修气的原因便是,只要我的修为比你高,任你招式多么清奇也无用武之地。只要我的气阖在,你的刀就永远劈不到我身上。” 公子酉垂下头,“谢师父指教。” 唐山林摆了摆手,“小六已经学的够快了,我跟你这么大时也没这种修为哈哈……行了行了咱们师徒也过了招,现在让你师父我再喝两口酒——” 此时楼下忽然传来一串急促脚步声,我一回头,却见内宗宗长带着几个内宗弟子冲了上来。他满头是汗,一见唐山林立刻欣喜得跑上前,一礼到地,“师叔!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唐山林“啧”了声,用短棍敲了敲内宗宗长的头,“你们一个个的,耳目倒是灵光,我刚一回来就找来了。你小子,发急函说唐门危急,我还以为什么事儿。这一看,不是好好的吗,哪儿危急了?少拦着我,今天我就走。” 堂堂现任宗长被人敲着头却也不敢有半分易动,只是隐忍道:“师叔,您有所不知。是酉师弟行事太为过分,又不服诸位大师父们管教,只好请回师叔您。” 唐山林打了个哈欠,“小六都是外宗宗长了,要是做了有什么任性的事儿,你就多担待一下呗。” “师叔,这不是任性不任性——” “好了好了,”唐山林不耐烦得挥挥手,“小六你来,哪儿得罪他了,与他赔礼道个歉。” “我不曾得罪宗长师兄。”公子酉漠然道。 内宗宗长怒道:“酉师弟,在师叔面前你就该好好解释一番了。你自己屡次不敬门规、纵容门下弟子这些事我便不提了,最为要紧的是——”他压低了声音,狠狠瞪了我一眼,“——这南蛮丫头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惹得上京燕门都找上门来?我们两家几十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他们偏偏因为这丫头连我们都敢得罪?” 我心里一惊,不禁捏紧了拳头。 唐山林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公子酉淡淡道:“师兄想岔了,燕门之事与孝娴可能并无关系。燕门行事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师兄也懂吧?现今沙门据地偏远,长门不问世事,中原地带唯有我们两大门派。师兄以为,燕门会容忍两家共享武林多久?只是——”他嗤笑了声,“——若是师父还在任,恐怕他们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内宗宗长大怒,“唐酉!你是在说我无能么!” 公子酉垂下眼帘,“随师兄怎么揣度。” “唐酉!你忒也嚣张——” “行了!”唐山林大喝一声,震得在场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 唐山林暴躁得把拉了下头发,仰头灌了口酒。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摔,烦道:“你们一个内宗宗长,一个外宗宗长,动不动便在外面吵吵闹闹,像什么话!我在几千里外都听到有人议论唐门内外宗不和了!一帮小兔崽子们净给唐门抹黑!” 公子酉静静垂着眼睛不说话,内宗宗长长一礼低声道:“师叔容禀。弟子也是在想与酉师弟好好相处,可是深居其位不得不谋其政,很多事情我问师弟他又不愿回答,无可奈何了只好请回师叔。要知除了您,现在唐门里可没有能治得住酉师弟的人了……” 他这话说的,可谓阴险。我心里一怒,正想不管不顾替公子酉辩解两句,却听唐山林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不必说了,我随你们回去。小六,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他们问啥你就答啥。听到了没有?” 公子酉低下头,神态恭谨得应了声。我却似看到他的目光似乎凝上了寒冰,嘴角露出了一丝颇为讽刺的弧度。 唐山林晃晃悠悠得走过来,大力拍了拍谢辞暮的肩膀赞道:“姓谢的小子,酒酿的是越来越正宗了。你能不能——嗝——能不能送两坛到唐门来——” 谢辞暮还没说话,内宗宗长就一步抢上来殷勤道:“师叔,弟子们一定都给您安排妥当了。您这边请……”说罢引着唐山林径直离去。 公子酉走上来,拿出一小袋银子递给了谢辞暮。谢辞暮却笑着摇摇头,“这在下定不能收。” 公子酉也不勉强,收起了钱袋,“浥尘最近武功又见长,在下一辈中也是佼佼者。谢兄放心,他不曾辜负你的一片苦心。若是有机会,我会多让他回来看看。” 谢辞暮一双秀目亮了亮,平日里略带病容的眉眼瞬间多了几分生机与神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退了一步,认真向公子酉行了一礼。 当我随公子酉下楼时,内宗宗长已率先走了,只停着我们来时的那辆马车。我本以为唐山林已随内宗宗长走了,谁知上了马车一掀便闻一股冲鼻的酒味儿——唐山林正醉眼朦胧得靠在车壁上。 公子酉并不意外,上车坐下。在马车开动的声音中,唐山林打了个醉嗝,嘟哝道:“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们,净给我找麻烦……” 公子酉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唐山林叹了口气,挠了挠头,“你知道内宗那小子的,一向就是这么尖酸刻薄。你何必与他计较?大事化了,岂不和美?” “和美……”公子酉将这两字缓缓念了一遍,嗤笑一声,“在师父看来,只要躲着、藏着、当没看见,所有事情便就和美了吗?” 唐山林一愣,“谁躲着了?我不就想着,你少些火气,莫与他人争死理,自己不也能过得畅快些么。” “徒儿知道。”公子酉顿了顿,“反正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现在,师父总是没变过的。” 他说话的语气很淡,似乎并不介怀的样子。但我与他相处也有些日子,却能从那平静无波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挖苦,甚至还有些怨怼和隐恨。 我能听出来,唐山林自然也能听出。他有些羞恼,嘟哝道:“你这小子,每次和你说点什么便是这般态度,一点都不领情。既然这样,你又何必要赶在内宗那小子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想让我在那些老家伙前帮你求求情,现在看你这倔驴脾气的样子,是我想多了。” 公子酉半晌没说话。良久后,他忽然低声说了句什么,“……我以为师父……不同……” “啊?”那声音几乎淹没在车轱辘的转动中,唐山林自然没听清。 然而公子酉只是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冷静得目视前方,不再开口了。 马车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跟着前面的马车径直回了内宗。消息传得颇快,待我们在内宗山门前下车时,门口已整整齐齐排了一溜人头。从内宗宗长、大师父们,到数得出名号的内宗弟子们,再到宋轶昭哥谢浥尘他们竟全都在场。 这阵仗……我不安了起来,转头去看公子酉,却见他面色竟然异常平静。 内宗宗长正站在那一众人前,转头看向走来的我们时,那眼神堪比出鞘萃毒的利刃,闪着恶意的寒光,“既然诸位到了,便请移步惩戒堂。” 我心猛地漏了一拍,隐隐感到了什么,却听那内宗二叔沉声问道:“宗长,你急召我们前来,连山林师弟都跑了回来,究竟是何人犯了门规条法要动这么大的阵仗?” 内宗宗长嘴角拧出一个扭曲的笑,堪堪像是毒蛇的身子。他猛一回身指向我们,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唐酉!你欺宗灭法,满腹阴谋!今日若是不当着天、法、师说清楚,本宗便清理门户,逐了你的外宗宗长之位!” 他的话仿若平地惊雷,惊得在场之人众态纷纭。内宗有人愕然,有人窃喜,大师父颦眉摇头,有人骇然咂舌。我听到外宗弟子愤然议论,你推我搡,扬声抗议。 百般样子。 一片混乱中,我茫然去看公子酉,却见他微微垂着头,似早已忘却形外万物。午后那中正偏西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明暗棱角分明,一根根现场的睫毛阴影落在流畅优美的侧脸上,仿若旖旎羊脂乳中生出的荆棘。 第三十九章、惩戒堂前(上) 唐门的惩戒堂也造得颇为儒雅端正。 四四方方的院子,厚重高耸的大门要进三重,每重门上都刻满了唐门家训。除了正中一个听审的承训厅,惩戒堂内共设有八八六十四间大小厢房,每间厢房均对应一类门规,房内堆满了唐门百年来犯下此类门规的弟子招供。凡犯戒之人,皆要在房内接受惩戒,并手抄悔过认罪书。 听闻,唐氏百年,犯的最多的一条戒律是“禁,滥用武功,无所尺度”。那间厢房中堆满了大小唐门弟子的阐述,讲自己是如何对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痛下狠手,却自以为是惩奸除恶。犯此戒律的弟子,需一边手书自己错在何处,一边在屋内受杖尺三十击。 鼻端墨香四溢,背后皮开肉绽,也只有唐门能有如此意趣。 此时承训厅中坐满了人。正中三盏长明灯祭的是“天,法,师”,内宗宗长偏左而坐,唐山林偏右而坐,其他大师父依次而坐,唯公子酉一人跪于长明灯前。公子酉门下的弟子们无权进入承训厅,却又需在场听训,只得跪在厅外的门槛边。 我跪在谢浥尘身后,拼命往前倾身,却也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背影。众人皆榻上安坐,唯有他地下长跪,可却依然身形如鹤如松。 我望着他笔直的脊背,心中愤愤又痛。 内宗宗长正滔滔不绝讲述着公子酉是如何目无尊长,不守门规,私下教唆内外宗弟子械斗,还私自演习邪门歪道的武功。 他重点渲染了我与唐胖子的婚事,把这讲成了公子酉处心积虑的阴谋,话里话外都暗戳戳地暗示公子酉想要存心不轨,想要借我挑起唐门与燕门的争斗,并坐拥渔翁之利。 我听得大怒,几次想要跳起来大声反驳,都被前面的谢浥尘死死拽住衣角。可在场哪只我一个人生气,身后的外宗弟子皆是又羞又怒,个个都涨的脸红脖子粗。被人这样戳着脊背跪在整个唐门面前指桑骂槐,哪怕是普通外宗弟子被这样对待都会引起众怒,更何况是一宗之长? 内宗宗长好容易停下来,搓着牙花子拿四角眼的眼角盯住公子酉的头顶心,“大师父们,师叔,我今日这样冒昧也是为了咱们唐门好。唐门能有这样百年基业,凭的就是根正立身、清心内修,断不能任人破坏唐门内外宗的规矩,把绿林中小门派们械斗赌气那一套引到门内来。酉师弟,今日你必须把关城这门婚事解释清楚了,为何他们会引来燕门之人追杀?不然,莫想走出这承训厅!”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公子酉身上。 在多双眼睛的盯视下,公子酉缓缓抬起了身,漠然将目光落在正前方的长明灯上,“师兄仅凭燕门追杀一事就敢断定这门婚事有内情?未免武断吧。” “唐酉!事到如今了你就别想含混过关了!”内宗宗长似乎被彻底激怒了,一拍桌子又急又快得道,“这婚你定的如此仓促!按理说关城是外宗直系弟子,这亲事怎么都要大家坐在一起审一审,可你谁都没商量,礼就给人家长门下过去了!礼下过,匆匆半月你又去迎亲了,还是你亲自去。好,你给我解释解释,若不是你早知道这门婚事会有问题,怎么会在迎亲的时候就派人在水路两路接应你们返程?你是为了防着谁?说清楚,你为何急匆匆非要定下这门婚事又小心提防着燕门来抢?你到底从燕门手里夺走了谁!” 他说道最后已是完全鸷狠狼戾之色,话音都恨不得要跟刀一样从公子酉身上剜下块肉来才好。弟子们都被他这一番发作给镇住了,有大师父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人缓缓道:“掌门宗长稍安勿躁,今日我们都在,连山林都在,必定会让事情有个说法。” 内宗宗长嘘了口气,抹了把脸低声道:“是,是弟子失态了……但也实在是心中忧虑疑问太多,才发作了出来。”又转身向唐山林欠身,“师叔,请见谅。” 唐山林从始至终都一个姿势坐在椅子上,双眼一动不动,似乎早就神游太虚。 此时另有大师父道:“外宗宗长,掌门宗长这番质问不无道理。这小姑娘若关乎燕门什么要紧关节,我们还需从大义处考量,不可包庇于她,失了武林信义。” 其他几个大师父也缓缓点头。 我身后众人却早就群情愤慨,此时更有人低声“呸”了声。 我不仅捏紧了拳头。这大师父说的话冠冕堂皇,但狡猾的很!我与关城无论如何可是结了亲的,怎么也算是唐门的人了。这些人惧怕燕门,竟为了避祸,就想将我这样送还给燕门。这样软脚虾、小心肝的话,竟然是一门师宗说出来的! 此时座上又有人开口,却是内宗二叔:“不妥。那姑娘已与关城接亲,与我唐门血脉连枝,将她随意送给燕门有失颜面,更有失我们与长门间的信义。外宗宗长,你还是将事情解释清楚。” 众人又将目光落回到公子酉身上。 瞩目中,公子酉缓缓道:“我为关城定下长门幺小姐的婚事,确是为了保护这姑娘。” 众人一惊,不禁议论纷纷,内宗宗长更是捏紧了椅子扶手向前倾身,急切道:“保、保护什么!是不是长门这丫头惹了什么事?” 公子酉颔首道:“燕门在这姑娘身上,确有所求。” 座上的人脸色都变了,几乎有人同时将目光从公子酉身上移到了我身上,我背上几乎被灼烧起来。而我却整个人僵直了身子,几乎不能思考,脑子一片空白。 公子酉在说什么?他安排我与唐胖子接亲,是为了保护我?可这不是阿爹为了巴结唐门安排的婚事么?燕门又图我什么?我可是一辈子连燕门子弟的人影都没见过一个。 我又想起那个被偷袭的黑夜,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难道,那些人真的是冲着我来的? “若是如此,那还不快将此女送还给燕门?” “但我唐门的颜面——” “颜面重要,还是江湖大义重要?当舍小义而取大义!” 众说纷纭。 我浑身发冷,膝上衣摆已被冷汗浸透。 此时公子酉低缓沉毅的声音传来,“酉绝不会将她送给燕门。” “这是为何!” “毫无道理……” “因为——”公子酉略略扬声,压过了众人,“唐岳师祖。” 众人一愣,不明所以。一直神游物外的唐山林却忽然抬起头,目光烁烁看向公子酉。 “你提唐岳师祖作何?”一大师父不解,“他老人家早已仙逝多年,难道还能与现在之事有任何瓜葛不成?” 内宗宗长更是怒道:“酉师弟,你欺师灭祖的事还不够么!唐岳师祖是山林师叔的师父,是你的师祖!你自己的事情解释不干净,还将他老人家搬出来扰他清净,不害臊么!” 一片质疑中,公子酉却丝毫不理,只是定定看向唐山林。坐上和坐下的师徒二人目光相对,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公子酉缓缓道:“此外,还有唐啸声,唐芩,唐武穹……” 他口中的名字,无一不是唐门上几辈的内宗宗长,无一不是奠基武林的宗师级前辈,却都早已故去多年。在场众人听着他说的名字,又是疑惑又是生气,唯有少数几个年长的上位大师父悄悄变了脸色。 第四十章、惩戒堂前(下) 内宗宗长怒喝:“唐酉,你再在这胡言乱语——” 公子酉低声嗤笑,“我胡言乱语?那——” “唐酉!”一年长大师父猛地站起,怒道,“有些话注意分寸!不要在众人面前肆言!” 他语气虽严厉却充斥着几分紧绷,暴露了他此刻紧张又惶恐的情绪。而唐山林也难得坐直了身子,挑高了眉头,看着自己的弟子。 内宗宗长疑惑得来回在几人看了几个来回,想问,却又不想在其他弟子面前暴露自己一无所知,愣是忍下来。 众人目光你来我去、暗潮汹涌,好不热闹。 寂静片刻后,唐山林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个——我来解释下吧。这长门的小丫头嘛,其实身怀武林绝本秘籍,所以酉小六才将她接回唐门——要保护她是吧?这孤本秘籍可不能便宜了燕门那帮镶金带银的啊,你们说是吧?……是吧?” 他说完,承训厅里外无一开口,众人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无语。 唐山林尴尬得挠了挠头,“爱信不信。” “够了。”之前那喝止公子酉的大师父沉声道,“承训厅门关上,小辈弟子厅外等候。” 厅内外弟子虽然都满腹疑惑,却无人敢问,有弟子上前将厅门合上。 厅内。 将一众弟子们关在门外候,屋内的气氛更加紧绷了起来。在座的共有约二十余人,只有不到半数的人心中明镜一般,另大半人却如坠雾里,其中便包括内宗宗长。 终于还是一大师父打破了沉默,压低了声音问:“唐酉,你是如何得知这事情。” 公子酉没有再看任何人。他挺直了背,目光幽幽落在正前方跳动的烛火上,静静道:“我如何得知,各位大师父不该十分清楚么。” 几位大师父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目光,后又有人问:“你既知道这件事,为何要现下说出来?这与长门姑娘有何关系?” 公子酉沉默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徐缓道:“二十余年前,唐岳师祖进黔南探访。他在黔南的时间里,与门内弟子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不曾断了联系……这样的联系维持了三年后突然停了,唐岳师祖人也失了踪影。同在那一年,长掌门之妻产下幺女后便撒手人寰。” 他的话说得不明不白,不知真相的人更加不明所以,只有几个大师父皱紧了眉头,“你这推断——也太草率了些。” “并非全是弟子的推断。”公子酉道,“早在长掌门与我门定亲时便曾保证,只要我们两门结下秦晋之好,总有一日他会将唐岳师祖的尸骨奉还。” 座上之人一阵骚动。一大师父急切道:“他可明说了这句话?可说了什么时候?” “长掌门并未点明,也未曾说清何时。但他为人一向忠义耿直,既敢将小女儿嫁于我唐门,想必是真心相托。” 有人摇头,“此事疑点颇多。长掌门既然想与我门解了这几十年的心结,为何当年唐岳失踪之初不来找我们,偏偏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嫁女儿给我们?他什么准话都不曾说,我们反倒偏听盲信。” 公子酉摇摇头道,“各位师父们有所不知。这本是我长门与唐门的秘事,只是燕门如今的掌事燕氏函颇为厉害,却不知怎地被他窥探了其中机密。这几年燕门不停派人去黔南窥探,长掌门迫不得已才求助于我唐门。各位师父们需知,若是我们将长姑娘送给燕门,便是拒绝了长门,也是任燕氏插入我们与长门的纠纷之中。如今燕门野心蓬勃,我们断不可纵容于他。” 屋内一片沉默,大师父们拧眉沉思,不知情者则面面相觑。内宗宗长最是心焦,他也知道唐岳的事情。那位师祖是唐山林的师父,平生最是好武,辞了宗长之位后便云游四方,三年前去了黔南后便了无消息了。众人都以为是隐居山林或是出什么意外了,却没想到唐岳的失踪还和长门有关系。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众位大师父这么急着要回唐岳的尸骨,甚至不惜和燕门作对。难道唐岳的尸骨背后还有什么机密?更何况,听唐酉还提及了唐门更早的几位内宗宗长,难道这几位宗长的逝世都和长门有关? 内宗宗长一脑门子疑问,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强笑着问道:“酉师弟话说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机密?连燕门都插手了进来?” 他话问了,却无人答他。半晌,一位大师父沉沉叹了口气,“无法,我们只能护着长门那丫头了。” “这——” “断无他法啊。”大师父摇头,“若是不护着她,或可与燕门短暂相安。但外宗宗长说的不错,燕氏函狼子野心,解决了长门后断不会任我唐门安居。此刻唯有与长门联手,才能抵御燕门来犯。” 众人又沉默半晌,又有几人缓缓点了点头。 内宗宗长心中大恨。刚才他被人忽略已然不忿,此时看公子酉竟然三言两语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他可如何忍下?他来势汹汹,一副不把人就地正法就不罢休的模样,内外宗的弟子都看到了,若是让人毫发无伤得出了这惩戒堂的门,他这个宗长也不用做了。 他矬着牙花子,勉强笑道:“酉师弟既然是为了唐门,他的所作所为也都可以理解。但如此大的事情,却未有及时与师父们和我商议,总归不妥。况且他纵容门下弟子屡犯门规的事情也是真的,不罚恐怕不敬门规……” 大师父们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无人搭腔。内宗宗长左右环视一圈,点了一人,“山林师叔!您觉得呢?” 这么多人,不是面色沉郁,就是满面疑惑。唯有唐山林,除刚开始公子酉提及自己师父唐岳时抬了下眼睛,后来便又开始神游物外。此时被内宗宗长一点名,才堪堪回神,坐直了身子挠挠头,“啊?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酉小——唐酉也不是故意犯的。可就饶了他吧。” 内宗宗长一字一句问:“不敬门规,不守内外宗次序,知情而不报。这些,都是小事吗?” 他问得咄咄逼人、掷地有声,有几个大师父不禁抬起眼望向两人。唐山林顿时一脑门子官司,尴尬道:“这——这——那我也不知道……单凭宗长做主吧。” 他这话一出,内宗宗长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头问道:“各位师父们看该如何处置?” 公子酉缓缓收回了望向长明灯的目光,落在了膝前冰冷的地砖上。 ——— 厅外。 跪在门外的弟子们一开始还能静默无声,但厅门一直紧闭不开,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大师父们会如何处罚公子阿?” “听宗长说会革去他宗长之位,不会是真的吧?” 我低着头,总觉得身后有无数道目光如荆棘一般刺在我背上。若不是因为我,公子酉也不会被内宗宗长如此针对;若不是因为我,他如此高傲之人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跪在众人脚下;若不是因为我…… 在我前方,却听昭哥满腔不解问道:“师父提那几个名字是何意思?唐啸声,唐芩,唐武穹……听着像是我唐门中人。” 宋轶道:“都是祖上的内宗宗长,身负绝技的高手。却不知与眼下之事又和牵扯。” 昭哥愤愤哼道:“无论有何牵扯,若不是那内宗小人刻意刁难,师父也不必——” 谢浥尘轻轻发出了制止的声音。门旁已有几个内宗弟子斜眼看了过来,昭哥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那几个内宗弟子竟有些瑟缩赶紧收回了目光。 此时厅门刷一声,被缓缓推开了。厅外议论时顿时戛然而止。 我赶紧挺直了身子,却见公子酉依然身形如松般跪在原地。却听座上的内宗宗长扬声道:“经本宗与各位大师们商议,外宗宗长唐酉,不尊门派之规、不敬内外之序,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纵容门下弟子跋扈行事。虽贵为外宗宗长,但我唐门虽有内外之别,却无上下尊卑。对违反门规者,一视同仁。故而罚其从今日起,紧闭一月。” 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当真是可恨,但听到他说“紧闭一月”时我又松了口气。看他那大张旗鼓的模样,还以为最后会有多重的惩罚,但不过是关禁闭而已。 谁知我身旁却传来几声倒抽冷气。我一看,却见昭哥宋轶谢浥尘三人顿时都苍白了脸,仿佛内宗宗长判了公子酉什么可怕的极刑一般。 我心又悬了起来,但还没来得及问,却听内宗宗长又道:“并罚其门下直系弟子,即日起启程接望贴。” 我也不知“接望贴”是什么惩罚。却见公子酉已俯身下去领罚,便只好同宋轶他们一起拜下去。 一切尘埃落定,内宗宗长率先领着内宗弟子们扬长而去,那走路的脚步都生生带风,得意之色毫不掩饰。大师父们也陆续离开了,唐山林本想与公子酉说些什么,却似乎又不好开头,挠了挠头还是走开了。 我一把拉住谢浥尘的衣角,低声问:“为何你们听紧闭这么紧张?难道很严重么?” 谢浥尘深色复杂地看着我,长叹一了声。 第四十一章、风华往事(上) 我们四人等在揽青阁外。 几个内宗弟子已经进去了一刻钟,他们是来送那抑制气脉的药,而此时里面还是悄无声息。院门未合上,里面依然是旧日的月色似水、落红缤纷,我今日看起来却格外觉得凄楚。 谢浥尘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唐门的禁闭与普通禁闭不同……师父他,会被喂下封闭周身气脉流动的药,关禁闭期间身体与普通不会武功的凡人无异,可能还要更虚弱些。可关禁闭的地方是内宗山下近百尺的天然溶洞,那溶洞极古怪,白日里极热如烈火炙烤,黑夜时又极冷如身坠寒潭……内力深厚之人还抵挡不住,何况是被封闭了气脉的人……这一月的时间,着实罚得太长了……” 我不禁捏紧了拳头,才能勉强克制自己的怒气。那内宗宗长,到底与公子酉有什么深仇大怨,偏偏要如此针对于他!树欲静却风不止,公子酉明明只想安居一隅勤修武功,但为何偏偏总有人不放他安宁。 想到此处,我心中不禁又茫然。以前呆在黔南,周遭闭塞,除了长门弟子我基本没见过其他武林中人。偶尔与父亲出去闯荡,见到其他门派的弟子时心中也不禁仰慕他们名门望族的做派。一人凭一剑,鲜衣怒马,肆意风流,那便是我心中所想象的武林。 可那些想象似乎真的是我凭空杜撰出来的年少绮梦。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唐门,有的也不过是数不尽的森严门规和勾心斗角,哪有什么潇洒磊落的侠客?虽也有不少安心练武的同辈,可他们却也不断被卷入一波接一波的风浪之中。 所谓武林,呼卢百万终不惜,风光去处满朝歌,竟都是文人稚童眼里的幻梦。 此时门轻微一响,两名内宗弟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我们四人抢上一步,却见公子酉也缓步走了出来。他神态如常,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月色下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点。 “师父……”昭哥首先没忍住,红了眼眶。 公子酉抿嘴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孩子似的。” 他复又转头对宋轶道:“这次接望贴,便你们四个一同去吧。浥尘和孝娴不曾接过望贴,你做师兄的,好好照顾他们。” 宋轶点头。 公子酉最后将目光投向我。 我一直觉得他的眼睛极漂亮,特别是在月下看,如波斯的上等琉璃,华贵清越、流转迤逦。如此美的双眼长在一张男人脸上本是不合的。但那眼睛的目光,却常如鞘内古剑,平日里光芒内敛,偶然却闪过雪一般冷冽的寒芒。 他看着我,我仿佛也一夜看尽了上京飞雪,漠北狂沙。 我嗫嚅了下嘴唇,终究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现下就去同内宗宗长说,我自请出唐门,明日便回黔南。小叔叔,不要去……” 公子酉一愣,竟失声笑出来,摇了摇头,“你们啊……” 他叹了口气,对宋轶他们道:“你们先回去吧。孝娴,同我走一段。” 月色下,那几个内宗弟子走在前头,往关禁闭的天然溶洞去。我和公子酉落后几步,跟在他们后面。我不知公子酉是否有话要和我说,但我心中愧疚,几乎不敢跟他并肩而行,只敢低着头看着他的衣摆。 过了片刻,我发觉似乎是风的缘故,公子酉的衣摆在微微颤动,可此时的晚风却又没有那么大。我抬头,却见公子酉的侧脸晶润如玉,唇色竟已淡的失去了血色。 我猛地想起谢浥尘的话——“师父他会被喂下封闭周身气脉流动的药,关禁闭期间身体与常人无异,可能还要更虚弱些”。 而此时川唐的夜,已经有了些许凉意。 我猛地心悸了下,几乎想也没想便脱下身上披风,抢步上前搭在了公子酉的肩头。 黔南四季盛夏,我到了川唐后便有些怕寒,所以平日里都会加一件披风。可那披风是按我的身量做的,公子酉披上滑稽极了,长度不过才长出腰线些许,肩膀处也不合适,一松手就要往下滑。 公子酉一转身讶异低头看我,同时伸手扶住了滑下的披风。 我心似断了线,脸上滚烫,手心却被冷汗沁得冰凉,“小叔叔,风凉……” 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瞳孔却锁紧,仿佛十分惊诧。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上,此时却飞快闪过了万千种情绪。我也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回望着他,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战栗。 然而最终,他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沉寂下去,潜在了那张清隽高远的美丽面孔之下。他以极为复杂的神色看着我,似乎在看什么令人愁苦的人,又似在想什么解不开的谜团。 那表情极为熟悉,我似乎常在二师兄脸上看到。 最终公子酉还是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取下披风将它披回到了我身上。他将披风抖开在我背上时,我们二人似被这小小的披风罩在了同一个世界里,连月色都不曾照进。 他手指修长,灵巧地将披风的结给我系好。同时拉过了我的手,轻轻蜷在了自己的掌心。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抽回,他却收紧十指将我的拳头握住。 “我不冷。”他轻声道,“你的手比我还更凉,夜寒风重,你一个女孩子多穿衣服。” 我脸红着还不及说话,他已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去。我不敢挣脱,只好悄悄握紧拳头,将手缩成一团蜷在他的掌心中。 就这么走了片刻,他却还是沉默着。我忍不住打破沉默,“小叔叔,我——” 他却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似得打断了我,“你不必觉得歉疚。长兄将你托付给了我,将你嫁入了我唐门,我再不济,也不能任你被人欺负。”他顿了顿,轻声道,“我从小亲人便已四散飘零,身边的亲缘就只剩关城一人,现下又多了你……我必会护你们周全。” 我心中滚烫,鼻尖更是一酸。从小长大,我身边的男人们都甚少表达自己的感情。父亲生性粗犷,不善言辞。二师兄如长兄一般,虽对我体贴,却更是少言寡语,为人也很严厉。我打内心深处,虽敬爱他们,却也怕他们。想他们与我亲近,又觉得太过亲密惹人尴尬。 虽知公子酉并非血缘,却又忍不住想靠近他,仰慕他,想更亲密也想对他好,想依靠这个强大的男人,也想让他偶尔能够依赖我。 而这复杂得情绪中,我又有愧疚。他对我如此好,起因是唐关城,若是他知道我终究还是决定于唐关城一拍两散,不知道会如何反应…… 我不敢深想,赶紧将这个念头甩在脑后。正好我心中有另一个疑惑,正好趁此机会问出来。 “小叔叔,我还想问……今日内宗宗长问你,为何燕门要追杀我,你是如何回答的?” 爹爹说这次追杀是因燕门忌惮长唐的联姻,二师兄有猜测此事与黔南心法有关,我也不知真相究竟是什么。 公子酉沉吟了片刻,轻叹了口气,“这事本不该我告诉你。但时局如此,你又马上要与他们单独出去接望贴,你心中明白前因后果也好提防一二。你父亲他——可对你提过令堂?” 我的阿姆?我一愣,不知怎么这事又与她有关了。 第四十二章、风华往事(下) 我的阿姆?我一愣,不知怎么这事又与她有关了。 阿爹确是甚少提起我的阿姆。只听说阿姆是阿爹的师妹,两人感情甚笃,可阿姆在生下我后便因身体不好撒手人寰了,阿爹伤心了许久,至今都不曾走出这份痛苦。 “阿爹他很少提过阿姆。小叔叔,难道和我母亲有关?” 公子酉颔首,微笑起来,“你年纪小,不曾见过你母亲的风姿,但我们这么大的人在少年时谁不曾仰慕过她……十几年前罢,燕门办了场月下听潮比剑宴,我师父带我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武林中的聚会,你母亲当然也去了,而那时她比我现在还年轻。宴席就在燕门边的漱湘江上,那时正是春日,江水涨潮得厉害,浪也大。人要站在江中心的两块石头上比试,需知那可是滔天的巨浪中心,寸许大的石头更是滑不留足。要是落下水去,狼狈不说,瞬间就被浪卷走了。 你母亲她,那日穿了件普通的天青色袍子,拿了把普通的剑,可放眼当日再无比她风华更绝之人。传说长门先祖有人能驽风御火,我们都觉得是传说,可当你母亲武起剑来时我们都信了。滔天巨浪都宛转绕于她的剑上,万物光华都为她所用……都说武功臻境是‘天人合一’,可我们平时都只能看到‘人’,那日她让我们看到了‘天’。” 我听得入迷,更觉得茫然。公子酉口中的阿姆,和我知道的完全不是一个人。我知道的阿姆,是灵苑里的一棵树,和一间留在宅子里空荡荡的房间。阿姊有时提起她,会说她很擅做豆沙红枣馅的糯米糍。在我的想象力,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甚至可能胖墩墩的慈祥妇人。 “那、那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那日过后,四大家族青年才俊无一不为他倾倒,当时燕门的大弟子燕氏函尤甚。结束了那次观潮比剑宴后,他便回去让人去长门求亲了。” 我听得惊讶。燕氏函这人我是知道的,或者应该说武林中谁不知道?他是当今燕门的掌事,更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晋亲王。燕门掌门早已不管事情,他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武林和朝野。 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追求过阿姆? “可那时你母亲早就和你父亲定亲了,自然回绝了他。他不死心,依然三番五次去纠缠,一直到你父母结婚,到你姐姐和你出生。”公子酉微微叹息,“我们都以为燕氏函是个情种,有时提起还颇为惋惜。可直到你母亲去世,他还死心不改地派探子去黔南暗访时,事情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为、为何?” “从那日观潮比剑宴后,燕氏函似乎就断定你母亲得了一个长门的绝密心法。百年前,长门的确有一份独家心法能让人驽风御火,当时惹得多少武林中人眼红嫉妒,纷纷争夺心法,引起好一片血雨腥风。可那心法早就失传了,为何你母亲忽然又使出了类似的武功?燕氏函似乎断定她用什么法子重获了那份心法,变想通过联姻接近她、从而获取心法。” 我听得呆愣,却听公子酉叹道:“如今你母亲虽然逝世,可燕门派往长门的探子却日益增多。长兄他一是为了送你来唐门调养,更是为了让你远离是非,才与我唐门联姻。可我试想,燕氏函其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在时还好,可偏偏此时我身陷囹圄,你们又要离开唐门接望贴,我总怕燕氏函趁此机会派人伤你……出门在外,你定要多加小心,切莫一人单独行动。知道了吗?” 我听得心中惴惴,连忙向他保证,“我晓得了。一定离所有姓燕的远远的!” 公子酉一笑,“并不是所有姓燕的都是坏人……罢了,你跟好宋轶他们。他们虽年轻,但行事都有分寸,你不必担忧。” 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内宗山的角下。前面两位内宗弟子停下脚步,对我们公子酉:“外宗宗长,此处便是了。” 公子酉点点头,伸手又整理下我的披风,“孝娴,你回去吧。接望贴或许会日益奔波,你此时更要好好休息。” 我急道:“小叔叔,让我送你进去!我、我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就放不下心!” 旁边的内宗弟子喝道:“不可!紧闭处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我怒道:“我又不多呆,就进去看看!为何你们不让别人进?该不会偷偷摸摸得、要上什么私刑吧!” “你——” “好了!”却听一声喝止,我们一转头,却见一身材修长的青年从内宗山的绵延长阶上走了下来。他穿着青色武服,宽肩窄腰,腰间系着月白色银边的腰带——却正是上官仰。 我一愣,顿时想起我曾在揽青阁里见过他,听他口吻似乎与公子酉非常熟稔,加上两人是师兄弟,他肯定会帮着公子酉的吧。 果见他懒洋洋的走过来,冲几个内宗弟子一挥手,“让她进去吧。” “可是——这、这不和规矩——” “我准的,谁要想找事便来找我。”他笑盈盈得一拍公子酉肩膀,“放心吧,我这谪仙般的师弟好不容易倒一次霉,我比你们谁都赶着想看热闹。更何况,让他的小徒弟瞧瞧自己师父是如何狼狈不堪地被关禁闭,也是道有趣风景,你说不是?” 我:“……” 果然此人如我初见一般,恶劣不堪,人品极差。 公子酉却似并不介怀的样子,冲我无奈一笑,“你若坚持,便走吧。” 内宗山下竟有一处毫不起眼的山洞,打洞内进去,眼前竟豁然开朗出一片宽阔石窟,以青石为穹,以花岗岩为底。洞内空空荡荡,正中是一扇挂着巨锁的铁门,头顶燃着“天法师”的三盏长明灯。 几个内宗弟子过去,当啷几声开了那巨锁,铁门豁然洞开,露出的确是向下绵延而去的石阶。我们走近几步,扑面而来确是一股极奇怪的味道,很刺鼻,又像是煮熟的鸡蛋放馊了后的腥臭味。 此时却听上官仰在旁叹道:“说来这溶洞也颇有趣,竟是两股天然地河的交汇之处。偏偏这两条地河,一条是热河,一条是冰河。热河流过时如炭火炙烤,冰河流过时又如寒冬腊月。而河反复溶解岩石,冒出的蒸汽便形成了这刺鼻的味道……啧啧,这环境可算不上好。师弟这次又要吃苦头了。” 若是眼可为刀,我当场便让这话痨子血溅五步。 我们极热越往下走,那刺鼻的腥臭味便愈加浓郁,大股的浓烟蒸腾起来竟然人几乎看不清脚下之路。现在约么是热河喷发的时候,空气愈发炎热起来,不一会儿我就觉得汗如小河一般往下淌,偏偏空气又极闷,简直让人透不过起来。 旁人倒还好,公子酉却低低轻声咳嗽了起来。他方才已喝下那抑制气脉的药,此时药效估计已经动了,普通人的身子在这地方怎么能扛得住? 走了一盏茶的时候,石阶终于到底。此处浓烟已经蒸腾的看不见对面人的脸,我拼命挥手,只音乐看到石阶尽头是一处平坦的石台,上面空无一物,只潦草扔着几个蒲团,约么这就是紧闭的所在了。 此时一内宗弟子掩着鼻子过来,却听他手中叮铃作响,我定睛一看,竟是一条铁链子! 我顿时大怒,冲上去狠推他一把,“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规矩!”那内宗弟子毫不示弱,一把推回来,“我已破例让你进来了,你少在这里放肆!” 此时一只手却越过我,伸手接过铁链子。我惊诧回头,却见公子酉已神色自若得将其扣在了自己的右腕上。见我呆滞地看他,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孝娴,小忍无碍。” 我又是气愤,又是耻辱,深恨自己无能,害他到如此地步却又无力救他。我咬咬牙,从衣服里拉出一块白玉坠子,踮脚套在了他的脖子里。 他有些惊讶得捏起坠子,“这是……” 这是他于我新婚之夜送我的白玉坠子,虽看起来朴实无华,贴身带在皮肤上时却有一种极润泽的暖意渗透到心脉之中。我一直放在小衣里带着,后来叫人看了,说是极贵重的上等玉种做的。习武之人带着,时间长了能养护心脉、平息气泽。 此时这玉坠子还带着我身上的温度,我将坠子放在他手中时顾不上羞涩,只是急急红了眼眶道:“小叔叔拿着……贴身带着……虽不一定管用,但、但聊胜于无。我便在外头等您出来,到时候您再将坠子还给我……” 他愣了愣。刺鼻的雾气中我看不清他的脸,所以并不确定,方才在月下那极复杂的神色是否又在他脸上一晃而过。但无论如何,这次他神色很快恢复了正常,也没说什么,将玉坠子放进自己衣内后,抬手捋了捋我被汗浸湿的鬓发。 旁边的内宗弟子又催促我离开,我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上走去。公子酉的身影几乎是转瞬便消失在了那浓郁的烟和蒸腾的热气之中。 然我走得匆忙,并未注意上官仰没有急着离开。 他待远处石阶尽头传来一声铁门合上的声音时,才转头上下打量下公子酉,调笑道:“你那小徒弟,对你可真是情真意挚。” 公子酉脸上最后一丝轻软的微笑都消失,只剩下眉眼淡薄的波澜不惊。他并不理会上官仰的打趣,神态自若地走到一块蒲团上,盘膝坐好。 上官仰颇有兴趣得看着他,啧啧道:“你这病美男的样子,装得可真是活色生香,把你那小徒弟哄得一愣一愣的。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为了与她谱一曲师徒同心的春闺曲吧?” 公子酉打断了他,“托你准备的人,可准备好了?” 上官仰点点头,“早就备好了。所以你想让我何时来救你阿?” 公子酉闭上了眼睛,“这几日,等人彻底放松了警惕,便让人来替我出去。” 上官仰打了个哈欠,“好罢。我也不问那么多,只要你我二人志同道合,其他的我信你。” 公子酉笑了笑,他抬手起来,轻抚这胸口内的玉坠子。这本是他在婚礼之夜送给那女孩子的,却没想到,又被以这样的方式给送了回来。 那孩子的眼睛又圆又亮,着实像黔南山脉里的神鹿,总是用最无私纯净的目光看着已向它举起铁弓的猎人。 “放心吧,”他道,“我与你……定是志同道合的。” 第四十三章、异端初现 那日晚上,我在竹舍中辗转反侧了很久很久,依然睡不着。 今日竟难得是个满月夜。月光从支开的小窗里渗入屋内,正好照在我摆在桌上的炎雉蛋上。那蛋静悄悄的,外皮依旧完整如初,看来是永不会破皮了,就像一个美好却不会实现的诺言。 明月共此时。 我望着月色,朦胧中想那些惦记的人,此时都在干什么。公子酉定然是看不到今晚的月亮了,但黔南山脉里星空辽阔,开阔处都是望月的好地方。阿爹和二师兄从无此闲情逸致,阿姊约么会在睡时支起窗子让月色渗入屋内,却不知六师兄是否还会打一壶米酒,去我曾住过的阁楼上露天而卧、仰望星空。 那些梦里的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而我终于坠入梦境。 翌日一早我便被敲门声叫醒起来,却是宋轶昭哥谢浥尘他们来找我商量接望帖一事。 宋轶手里捧了厚厚一垒信件,冲我解释道:“望帖其实就是天下各处百姓向唐门驻地投递的求助函,只要在当地有唐门的驿馆,百姓便可将冤情和不公之事告知驿馆求门内弟子帮助。大多容易解决的,驻扎当地的弟子便都解决了,部分困难的、棘手的会汇聚到门派内。”他顿了顿,“一般这种望帖都是给入门弟子试炼用的,我们是已很久没接过望帖了。不过也好,孝娴你方入门,历练历练也不错。” 我点点头。本以为接望帖是什么可怕刑罚,原来不过是去接济百姓。我伸手翻了翻那垒信件,却见大多信都字迹混乱、文墨不通,有些连遇到什么事儿都说不清。 昭哥也在旁翻着,嘟哝道:“驿馆那些人,愈发过分了。说是把棘手的汇聚到门派,其实就是将麻烦的、他们懒得处理的送回来,这信一来一回事儿可能就耽误了,最后不了了之了。我看,我们就随便选一个近一点的,应付完了了事。” 宋轶翻望帖的手一顿,正色道:“如今外宗正是多事之秋,我们做事还是小心妥当的好。万一应付了又让内宗的人知道,平添麻烦。” 昭哥一愣,怒道:“宋轶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给师父添麻烦么!” 宋轶皱眉,“怎么我每次说些什么你都能曲解!我是说,我们应当稳妥为上——” “啧,”昭哥哼了声,“内宗走狗。” 宋轶大怒,啪把望帖往桌子上一摔,“昭哥!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好了好了。”谢浥尘赶紧在旁劝解,“师兄师姐,别吵了。你们看这里面文墨通的也不多,我们不如选一选,能看懂的望帖,就在川唐境内的便最好了。” 宋轶和昭哥还没说话,竹舍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我们对望一眼,都不知是谁,我起身过去开门,却见门外一个神色倔强的男孩直挺挺地立在门口,额头上可能因为跑动已渗出了汗水——竟是常笑。 “常笑?”我有些惊讶,开门让他进来,“你怎么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随我进来,在看到桌子上一垒望帖时神色波动了下。昭哥看着他也皱起了眉,“常笑?你此时不该在习武场练功么,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到有师兄说你们要接望帖……” “是啊,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常笑缓缓捏紧了拳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我们三人都吓了一大跳。谢浥尘赶紧抢上一步想扶起他,“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常笑将额头死死贴在地上,硬是不起来,“我——我想恳请师兄师姐们,接滨江城的望帖吧!” “滨江城?”我们几人都是一愣。 宋轶从那垒帖子里翻找了一下,抽出了一封明显已经泛黄的望帖,上面写着“滨江驿馆”几字。拆开一看,却见里面字迹清晰文理通顺,竟是难得看得明白的一封望帖。细细一读,原来这是一当地秀才代替一位老伯写的望帖。 上面说,滨江城除了唐门外,还有一个武林门派叫“临江馆”。因唐门不轻易收徒弟,附近想学武却没那么有天赋的孩子都会去拜入临江馆的门下学武。那老伯家唯一的儿子,年纪才十二岁,便被临江馆的人看上了,想要带回去收徒。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大喜事,老伯上下凑了五两银子做拜师费,欢天喜地将儿子送了过去。 这本是开心事,可过了约么小半年后老伯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儿子入了临江馆后,竟就此断了联系。就是在本地的门派,却整天高门紧闭,老伯几次想在门口求见都被打了回去,说是“门内弟子都要闭关修习,不可擅自离开”。 这本也是个合理借口。老伯无奈回去后,又过了小半年,老伯的老伴竟不行了,临终前就想见儿子一面。老伯无法,只得再次上门找人,这次死磕在门口硬赖着不走。最后出来了个像管事的人,竟跟他说他儿子在被派出去历练的时候已经死了! 这对老伯来说简直晴天霹雳。家里好好的儿子送过去,一年半载见不到人不说,最后还不明不白得死了。 老伯差点哭死在临江馆门口,家里的老伴听说这消息后,一个撑不住立时就咽了气。后来那老伯要去报官,可这事官府也管不了,按理说这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卖,既然学武就应该生死自负。 老伯走投无路,只好求秀才替他写了望帖送给唐门。求大侠们还他和儿子一个公道。 那秀才写到最后,还感慨了句“白发愁看泪眼枯,此时有子不如无”,看此情景着实让人掬泪涕零。但这老伯受打击大,估计脑子不好使,已然疯魔了。各位大侠有那时间,不如去隔壁城里调查调查传说“吸人精血的黑山老妖”,还更有建树些。 看完,我们四人,“……” 无语半晌,比较良善的谢浥尘温声道:“常笑,这信中所写的确让人感怀。但有一点却没说错——练武之人都是自负生死的。哪怕是在唐门之中,外出历练之时也难免有伤有亡,这便是我们武林中人需承担的正义和责任。单凭这一点去找临江馆的麻烦,恐怕是不成。” 常笑颤声道:“这我都明白!可是——可是临江馆的伤亡实在多的不正常啊!” 我们四人都是一愣。 “我在来唐门前,本是滨江城一个杂耍班子的。”常笑黯然道,“我们兄弟四个,我、常乐、常福和常喜,我们兄弟几个都想拜入武林门派学艺,可哪那么容易……后来,福哥儿被临江馆的人看上了,我们都替他开心。可是——可是——”他忽然捏起了拳头,整个人身子都在颤抖,“和那老伯的儿子一样,福哥儿也被临江馆的人不明不白害死了!” 我心头一震,不禁追问,“你怎知他是被害死的?” 常笑冷笑道:“我也是太久听不到福哥儿的信,上门寻人,被临江馆的管事告知福哥儿被外派出了远门,近一两年都回不来了。可谁知,仅仅三天过后!在江里便浮起一具男尸,正是福哥儿!”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着眼睛嘶声道,“若是出远门时不慎死亡,为何福哥儿的尸体会在滨江城边被找到?!如果是在临江馆出的事,为何那掌事要撒谎?!这里面一定有鬼!一定有!” 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充满悲愤和愤怒,我们三人都听愣了,竟良久无语。 半晌,宋轶轻声问:“当时你可曾报官?” 常笑擦了擦眼睛,哑声道:“报了。可临江馆的人咬死说,福哥儿是顺水漂回来的。我也没有其他证据,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也给唐门的驿馆写过望帖,可都没回信儿。实在没办法了,喜哥儿自作主张也进了临江馆拜师,想潜进去调查情况,可也就没了信儿……今年,我婶娘便领着我来这拜师……我一直、一直想着,能有一天,让唐门的师父们知道这件事。” “等一下。”昭哥翻了翻那份望帖,惊道,“小子,这帖子已经是五年前的事儿了!你兄弟那事也过去了有一两年了吧?隔了这么久,咱们还怎么上门调查?” 常笑猛地直起了身,冷冷瞪等着昭哥。从第一天认识他,我便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野兽的固执,不惹怒他时还好他便静静呆着,惹恼了他时那副神态活像被夹了后腿的野狼。此时,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不知怎的像燃起两簇绿色野火,渗人得很。 却听他冷冷道:“是,已经过去两年了,但这是谁的错!我们多少人给你们唐门写过望帖,还跪在驿馆门口求你们!可你们这些大侠干什么呢?总有更重要的事情,总要自己练功,没时间管我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说什么自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盖世大侠,我看都是些伪君子!” 被一个半大小孩指着这么骂,我们脸上顿时都有些燥热,又无法反驳。 昭哥却不吃这套。她腾得站起来,冷冷看他:“你说的不错,世上这样沽名钓誉之人多得是!可是——”她厉声道,“——唐酉门下,绝无此辈!” 常笑一震,呆呆看着她。 昭哥瞪着他,“我们这些外宗的,都和你一样是没什么天赋的普通孩子。若不是师父愿意教导我们,可能练拿剑的资格都没有!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进到唐门了么?是长孝娴把你从内宗那帮家伙手里捡了回来,是师父准许你进入我门下修习!他还因此受了连累,现在被关在内宗山下的溶洞里。你指着我们的鼻子骂伪君子时,可有半点良心?我们就算人人有心,又哪里能有三头六臂,去解决天下所有的不平事?那难道凡是唐门没做好的事情,我们都要偏担一部分责任么?!” 常笑呆呆看着她。半晌,一串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落下,却听他悲声道:“我知道……都知道……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我自己太弱了……我帮不了福哥儿,帮不了他们……我知道你们都很好,我、我只求你们也帮帮我——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啊!!” 他提泪横流,哽咽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伏在地上不停抽搐。我看的心酸,上前去将他拉了起来,来回看了看宋轶和谢浥尘。 宋轶叹道:“你别哭了,起来吧。此事也并非不可行,你先回去练功,让我们商量一下。” 我将常笑送了出去,顺便安慰了他几句,回去的时候正好听他们几人在讨论。 昭哥道:“都过去几年了,说不定连临江馆这个门派都没了!我们千里迢迢跑过去,扑个空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谢浥尘沉吟道:“听常笑的意思,临江馆这个门派在滨江已经存在了好久,这样一个门派若是没有遇大事是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而且他兄弟的事,和那老伯的望帖,听起来的确又相似又蹊跷。我觉得不妨去看看。” 宋轶也点头,“不错。就算我们查了下,临江馆没问题,也可在附近接其他望帖。我看那老伯来的信中,代笔的秀才曾提到隔壁城有——有‘吸人精血的黑山老妖’,我们可前去一探。” 昭哥烦躁道:“好吧好吧,不知我们是武林门派还是修仙的,怎么总调查点这种蹊跷事情。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她瞥了眼那望帖,“好在滨江并不远,就在燕、唐交接的地方。” 我心中猛地一跳。忽然想起公子酉的话,让我小心燕门之人,特别是燕氏函。 但事情既然讨论到了这里,我却不想让此事因我而另起波澜,便将心中的疑虑按捺了下去。 和大家都在一起呢,哪怕去燕门地界,也应该——没关系吧? 第四十四章、临行之际 余下一日,我们几人各自回屋整理行礼。 听说滨江城靠近上京,天气比这里会凉很多,我又格外怕冷,便准备回唐胖子的院子里取些没拿过来的厚衣服。 我去时正是下午,弟子们都在习武场内练剑,院子里并无一人。我正好不想惊动任何人,便顺着静悄悄的回廊往自己住过没几日的屋子走去。 谁知刚转过一处亭台,便见不远处我院子门口的花树下静静站了个姑娘。 这个季节花树大半已谢,只余下墨青重叠的枝叶还依然繁茂。那姑娘便站在这树下,唐门这古板有余、风流不足的青色武服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股楚楚之味。细腰胜柳,顾盼宛转,此时她侧着脸微垂头,从下颌至脖颈到肩头的弧度优美流畅至极,宛若新荷尖尖。 竟是囿囿。 我脚步顿了下,还是慢慢走过去,“囿囿姑娘。” 花树下的姑娘一回头,一双春水秀目顿时亮了亮,波光盈盈得好看的紧。她冲我行了个蹲礼,柔声唤我,“姐姐回来了。” 我别扭得紧。在黔南之时大家互相之间并没那么多虚礼,来到川唐之后虽然规矩很多,但互相之间行的礼都是天地宗亲之礼或武门之礼,那些礼数并无男女之分。囿囿此时忽然给我行了个小妾向正妻行的蹲礼,我顿时不知该如何还礼了。 我干咳了声,同她讲:“你我之间还是别那么多规矩了。按理说你是我的师姐,该是我向你行礼才是。” 她纤长的睫毛闪了闪,赶紧低声道“不敢”。 我颇为郁闷。这等水做的姑娘我着实相处不来,仿佛动辄声音大点或者玩笑开重点,便像是欺负她似得。况且我也着实无意与她交好,毕竟外界看来她是小妾、我是正妻,如此尴尬的关系不如相敬如宾的好。 但表面上我还是要客气,“师姐来找我做什么?” 囿囿飞快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昨日听闻,公子他在内宗受了惩戒,连姐——连师妹你们都被罚了。我心中放心不下,知道你们明日就要出远门了,今天就想来看看师妹,看你是否安好。” 我客套道:“让师姐操心了。我没事儿。” 这话说完,仿佛又没别的话可讲了。两人在花树下干站了片刻,都是无语,那气氛真是尴尬的令人发毛。我又不好意思问她还有别的事么,只好绞尽脑汁想点别的话题,此时却听她又道:“我闲着无事,看天气马上凉了,便给关城做了件披风。然后……也给师妹你做了一件。你们此去北上,或许用得到,今日拿过来想让你试试。” 她说着,弯腰从脚边的篮子里拿出一件天青灰色的披风,有些羞涩地递到了我手里。 那披风一看就做工精细,料子用的是最上乘的,手指划过还有种冰凉的柔滑触感。或许是考虑到唐门武服是青色的,料子没选什么红艳招摇的颜色,而是用了天青灰,稳重中又不失脱俗。披风表面用最细的银丝线绣了大片的鹅羽,此时在阳光下看便有浅浅的流光。若是穿在身上,有风吹过,远看这披风便如青天飞雪,着实风姿绰约。 我摸着手中柔软的织锦面料,心情不可说是不复杂,“……” 囿囿似是看我面色不对,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姐——师妹,可是不喜欢?料子颜色太深了吗?我、我拿回去改改吧。” 我心中长叹了无数声,从上次的灰腰带到现在的披风,我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说明白:“那个,师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弄明白。” 她愣了愣。 我苦口婆心道:“你真的不用费心讨好我。我是嫁给了唐关城没错,可他喜欢的是你,我俩——我俩甚至都没圆房你知道吗?我俩就是那个——虚凰假凤!” 她脸“腾”得一下就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 我索性说得更明白:“我嫁来唐门,就是想名正言顺的学武,对唐关城没半点想法。所以,你就安心做这个宅子的夫人,我在竹舍安心练我的功夫,各不相干。可以吗?”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一双眼睛闪烁闪烁,白嫩细长的手指搅紧了自己的衣袖。 我本以为她听懂了,正想松口气,却听她期期艾艾得道:“师妹果真对我是不喜。” 我扶额,着实无力。 囿囿垂眸,仿佛泫然欲泣,“家中从小便教导,若想宅邸安康,便要妻妾和睦。我不知道师妹和关城是什么关系,只知你们二人是媒妁之言、父母之约,以正妻之礼进的家门,那你便是我的姐姐。囿囿无才无德,家中只是一小镇子上的米商之女,当不起什么夫人……我只想好好伺候关城,还有你……可若是连这点都让你不满意,我真是有辱家门……” 我听得头痛欲裂,哭笑不得。 原来这姑娘并不是什么别有所图,只是受封建教育太久了啊。 我身边从没碰到过这种姑娘。黔南民风迥异,虽也听说过北方的女孩子从小便被三从四德地教育,但还没亲眼见过。此时看来,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本想与她好好说说什么叫“女子自立”,但想必她受糟粕的荼毒已久,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只好微笑冲她道:“你想多了。我本是觉得你不用对我刻意讨好,但你若执意如此……不如我们做朋友吧。你也别叫我姐姐或师妹,就叫我孝娴。我也叫你囿囿。可好?” 她顿时大喜。白净的面孔上染上了层桃花般的红晕,着实好看,“好,当然好。” 我笑道:“我在唐门还没女朋友呢。希望以后我和唐关城和离了,咱们也能和睦相处。” 她看了看我,没应声。片刻后却细声道:“多少夫妻都是婚后才处出情谊。说不定日子久了,你也能同关城恩恩爱爱,咱们宅子也能长长久久呢。” “……” 那日晚上,囿囿非要陪着我将所有行礼打包收拾好,再将我送回竹舍,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她走后,我才长出了口气。 三从四德,着实可怕! 第四十五章、初临滨江 天色未亮之时我便早早来到唐门城的正大门口等待。平日里这里都有人把守,不许随便出入,唯有手持师父宗长的字条字据才能通过。 我来时宋轶昭哥已在门口。他们之间气氛有些不对,似乎又刚刚吵过一架,两人都别头不看对方。 那内宗宗长的弟子郑嘉丞竟也在。他似是来登记我们这次接望帖的详情,顺便做一些文书工作,但干完活后竟然也不走,就站在原地和宋轶聊天。他俩聊得越久,旁边昭哥的脸色约臭,只差没有拂袖而去。 一看我来,昭哥便“哼”了声,道:“你都来了,浥尘究竟哪里去了?平日里他到的不是最早?” 我还没来得及搭话,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招呼。我们一扭头,却见不远处走来三人。打头的自然是谢浥尘,他依旧是青衣着身、腰系武带,且难得配上了剑,趁着曙光里黛青色的远天看来恰是一副翩翩公子图。 他左边跟着常笑,右边竟然是潮生,不知怎的他也跟来了。 他们三人刚一走近,郑嘉丞便皱眉:“未在望帖上登记的人不能出去。” 昭哥立刻不放过任何一个呛声内宗弟子的机会:“这明明是我们外宗接望帖,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来看笑话吗?” 郑嘉丞脸顿时涨的通红,磕磕巴巴竟说不出话来,好好一个身高腿长的大好青年憋成了紫茄子。 潮生摆着手笑道:“我不去,我就是来送送我们浥尘。”他长叹一声,搭上了谢浥尘的肩,“想到浥尘你马上就要出去玩乐,却留我一人独守空房,真是着实寂寞。听说上京的姑娘格外贵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可帮我留意一下。” 谢浥尘皱眉看着他,“我是去办正事,没有时间帮你留意姑娘。” 潮生撇撇嘴,笑嘻嘻地一把拦住我,对谢浥尘道:“此去滨江城临近上京,我得叮嘱你们两句。浥尘,你可要看住我们孝娴,不要让上京的公子哥们把你给勾跑了。普通浮夸子弟可不要紧,但谨记千万要离燕门的人远点。” 我心里打了个突,连忙追问:“燕门的人怎么了?” 潮生颇神秘的弯下腰,低声在我们耳边道:“别看燕门的弟子们表面看起来都是年轻俊杰,其实很多都——不能人道。” 谢浥尘的耳朵根刷地红了,我不解道:“不能人道?”我倒是没听过这个新鲜词句。 “潮生!”谢浥尘愠怒道,“你和孝娴说这些干什么!她是有夫之妇!” 潮生撇嘴,“我又不是看不出来孝娴对关城师兄没意思。要是有一日和离了,也得为日后做打算嘛。”说罢他对我挤眉弄眼,“不能人道嘛……说的就是办不了那男女之事——懂了?” 我一愣,随即顿时恍然大悟,顿时奇道:“为什么燕门的人都不能人道?” 潮生笑嘻嘻道:“燕门就在皇都嘛,据说祖上心法是太监功,想要练功,必先断了那子孙根。” “潮生!”谢浥尘彻底听不下去了,喝声打断了他,“污言秽语,不许再说!” 我和潮生对视了一眼,都有点意犹未尽,但看谢浥尘红着张脸已有些恼了,只好都把话咽下去。此时,却听谢浥尘又正色对潮生道:“我不在这些时日,你要认真练功,不要整日与女弟子们玩闹——” 潮生笑嘻嘻的摆手应着,却不知真的听进去几分。 而我转头看向旁边的常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你放心吧,我们既然已接下这份望帖,就会尽力调查真相的。” 常笑无声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叠红绸放到了我的手中,“这是我们在戏班子时的束腰,上面都绣着我们的名字。你拿着,若是——若是——”他眼眶微红,哑声道,“——若是你能见到喜哥儿,就让他别在那糟践自己了。福哥儿已经去了,我只盼着他能好,能团聚就更好了……” 我接过那一叠红绸,果然见上面绣着“笑”字。我郑重点头,收到了怀中。 远处晨钟响起,眼前常年紧闭的大门终于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我们四人挥别送行的朋友们,上马扬鞭从门内疾驰出去。 奔出数里,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高耸的青石城墙挡住了所有的视线。本觉内宗山有千余阶台阶,是那样的高,可此时却依然淹没在城墙之后,不见踪影。 心中怅然若失,却只能调转马头顺着朝阳升起的远方奔去。 ———— 此去滨江城如果不紧不慢也要走五日左右,但我们几人骑术皆算不错,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总算在第三日头上到了滨江城的城门口。 既叫滨江,此地当然依江而立。一条漱湘江从此城以南发源,经由滨江城缓缓北上,流至上京地界后转南,随即汹涌汇入北海。滨江城位于川唐及上京交汇之处,背上做生意的商客、南下巡游的王贵,多少都要经停此城歇脚。因此滨江虽算不得什么一等一的大城池,却也是人杰地灵、车水马龙,颇为繁华热闹。 我这辈子还从未来过如此靠北的地方。一进城被从河上飘来的小冷风一吹,顿时冻得瑟瑟发抖,赶紧取出那件天青灰的斗篷披上。 可说来奇怪,街上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里竟似没有一个怕冷的。走在路上的姑娘们还穿着轻纱抹胸襦裙,秋风吹来时着实是伊人凌风、美不胜收,但看着也的确让人牙齿打颤。 此时理应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时节了,河水想必很凉,可河畔竟然多得是戏水凫水之人。却见成群鲜衣怒马的公子们结队而来,嬉笑打骂着至湖畔,三下五除二脱了外套扔在随从身上,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水里。放眼望去,河畔绿柳依依,人声喧嚣,白浪翻涌。远处的湖心还飘过几只精致的画舫,幽幽飘来了婉转的丝竹歌声。 热闹繁华得不分四季,不论昼夜。 宋轶见我看得惊异,靠马过来笑道:“是否觉得热闹,与川唐不同?” 我点点头。 “这番景象依然不算什么了。”他淡淡笑着,“你若去了上京便知,何为真正的穷奢极富。商坊摩肩接踵、夜不闭户,王公贵子大马而过一挥手便是雨一般的赏钱,飘在城心湖上的画舫更是能把黑夜点成白昼,歌舞彻夜不断、白昼不息。上京,才真的是人间顶级的销金窟。” 我听得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以前虽也在话本戏文中听到过京城的繁盛,但那毕竟是书中所写,总觉得当不得真。可此时一看,如此依江的小镇便如此奢华,不知那皇都又该是怎样的人间天堂。 我们径直去了城内的唐门驿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这里的唐门驿站也格外显得门厅高阔,立在门口的守门弟子更是衣衫光鲜,抱着剑往门口一站,很有一种傲视群雄的气魄。 我们几人打马走近,一个站在台阶下的弟子翻眼看了我们下,粗声道:“驿站满了。不接待游方的。” 我一愣,虽然我们为了赶路是有点风尘仆仆的吧,但也不至于一句不问就把我们当成要饭的吧?怎么在门内要受内宗的气,到这了连个驻外的弟子也要给脸色看? 还没等我发作,宋轶却仿佛已经习惯了似的,掏出望帖交过去,“唐门外宗弟子,来此处接望帖。请小弟通报。” 守门弟子一看望帖,立刻变了颜色,冲我们笑道:“原来是门内来的师兄师姐们,快请进吧。驿长等你们好久了。” 进到驿站,却见里面更是陈设贵气、雕龙画栋,比着唐门内竹舍青瓦的样子不知要豪华了多少分。 滨江城的驿长是位面白微须的中年人,在正厅颇热情得接待了我们。接过望帖一看,他不禁长叹道:“这帖子我记得,当时也派人调查过了。虽然事情听着有些可疑,可那临江馆的的确确是个正经门派无疑。门下弟子常在这附近行侠仗义,还受到很多当地百姓的追捧,各位去打听一下便知了。我们要是平白无故去找麻烦,可能还要被人骂以大欺小呢。” 宋轶点点头,却将常福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道:“我那师弟说也曾来唐门驿馆求助过,想必驿长也是知道的了。后来常福的尸体无缘无故出现在附近的漱湘河上,你们可又派人去调查过?” 驿长叹道:“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也同情你那位师弟,可咱们总不能平白无故去插手人家帮派的事情吧?那位叫——常福的是吧?毕竟是临江馆的人,我非要去调查他的尸体,这有失我们两派间的和气呀。” 我们一听这话,顿时知道这驿长是懒得插手了。宋轶当下不再追问,只是道:“那可否请驿长将这望帖中老伯的住址给我们?还有,当时我那师弟所在的戏班子中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叫常乐,应该还留在当地。驿长大人可否也派人帮我们寻找一下?” 驿长连连点头,笑道:“当然,这不用我吩咐,几位随意调遣咱们驿站中的人就好了。至于那老伯的住址我当然可以给你们,只是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现在是否还住在原地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十六章、蛛丝马迹 差不多沟通完后,驿长又百般周到地将我们安排在了驿站中的四间上房内,又是叫吃食、又是叫热水。我们也奔波劳累了数日,终于得以好好洗漱一番,末了收拾结束后又在宋轶房内相聚。 大家一见面,我便忍不住道:“那驿长嘴里是不是半句实话都没有。” 宋轶叹了口气,点点头,“外派的弟子大多有此陋习,不喜多费周折精力调查事情。更何况此处临近皇都,他处事又更圆滑些,颇有些靠不住。” 谢浥尘也与我一样是第一次接望帖,此时插言问:“那驿长不是说我们可以差遣驿站内的弟子?不如我们拜托那些弟子们帮忙调查下常福的下落?” 昭哥撇嘴,“拜托,我们人生地不熟来到这,谁听我们差遣啊?那驿长没有亲自下令,就是不想把人借给我们。咱们根本一个人毛都使唤不动。”她扭头对宋轶道,“我看就直接冲到临江馆,问他们要人。” 宋轶摇头,“不可,先不要打草惊蛇。况且那驿长有一句话说得对,此处是唐、燕两门的交界处,又临近皇都,咱们做事不可太过高调、太伤和气。” 我们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按照那驿长给我们的地址去找五年前写帖子的老伯。 我来时看滨江城如此繁华,以为整座城池都是如此。谁知按着驿长给我们的地址找到城南,却见放眼望去到处是低矮的木屋草房,街上走过的市民大多也面有菜色,神色郁郁,全不似初见滨江城时的繁茂。 那老伯住的地方在一条窄小到仅供一人通过的幽黑小巷子里。从外面看那栋木房早就陈旧发霉了,连顶都掉了一块,门插破得几乎人吹口气就能倒。 谢浥尘走上去,还是颇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叫道:“有人吗?老伯在吗?” 无人应答。谢浥尘又叫了一次。 “别叫啦。”昭哥没好气道,“里面要是有人,可能早就烂掉了。找邻居问一下吧。” 我们从小巷上拐出来,却见巷子斜对面正好是一个挂着破布帘的商铺,门口挑着一块脏兮兮的匾额上写“悬壶济世百年医馆”。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走过去挑开布帘走进了医馆内。 一进去,扑面而来便是一股不知是药、还是霉的臭味。我一边捂住口鼻一边上下打量。说这是医馆,其实不过就是一间破烂小房子,内里摆了两个药箱和一个诊台,靠东的香案上供着一副华佗的画像。一看就是江湖郎中招摇撞骗的行头。 听到有人进来,从诊台里冒出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人影,睡眼惺忪的冲我们道:“上午不开诊,下午再来。” 谢浥尘上前两步,温声道:“大夫,请问一下,您可知斜对面弄堂里住的老伯现下哪儿?” 那人影不耐烦得摆手,“不知道不知道,不抓药看病就赶紧走。” 谢浥尘二话不说,从袖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了油腻腻的诊台上。 那人影猛一探头,我才看清他是个胡子又脏又乱的枯瘦男人。他一把抓起那串铜钱,脸上顿时堆起和谢浥尘媲美的和煦微笑:“哎呀,你们问老董头啊?嘿,那老家伙跑了有四五年了,房子都烂了,早不在这住了!可怜人哟,可怜人。” 谢浥尘追问道:“那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谁知道哇!”那人一拍大腿,“谁都不敢问啊,他可是得罪了当地的武林大户。大家当时都不敢与他说话呢,怕沾了晦气。” 我们心中一凛,这人竟像是知道当年内情。昭哥追问道:“你知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那人“嘿”了声,“怎么不知道。当年他给另一个武林大门派写信陈冤,还是我给代的笔呢!” “……你是那秀才?”昭哥惊愕,“你放着好好地仕途不考,来这里当什么江湖郎中?” 那人一咂嘴,“你这大姑娘说话轻松。仕途险恶,懂不懂啊!哪有我现在卖个大补丸逍遥自在?那老董头要不是惹上了有势力有背景的门派,至于落得家都回不了的地步吗?” “你说他惹上了有背景的门派?可是临江馆?可失踪的不是他儿子么,怎么能算是他惹上了临江馆?” “你这小兄弟说话忒大架子。人家临江馆好心收你当徒弟不错了,耍刀弄枪讲得不就是生死自负么!你儿子死了,那说难听点那就是个糟践命。他老董头倒好,还去人家高门府邸上闹腾,不是得罪了人家是什么?幸亏临江馆上下都和气,不与他计较,不然早就被人砍死了。” 我们四人,“……” 我心思一动,又追问了一句:“董家那被临江馆收为徒弟的儿子,你可见过?” “见过,怎么没见过?白白净净的,长得忒秀气。眉心还有个红痣,像个童子似得,难怪被大门派看上了。” 更多的却问不出什么了,我们便打算就此离去。 那人估计收了谢浥尘的赏钱,有心再多捞点,跟在后面殷勤道:“几位大侠是来调查老董头的事情?哎怎么过去五年了还查啊。临江馆的人都不错,可和善了。你们有时间,还不如去看看隔壁城,老传来点‘黑山老妖吸人精’‘鬼娃索命’的故事,老吓人了。” 昭哥冷冷回头,“我们是来讨债的。姓董那老头欠了钱没还。” 后面瞬间便清净了。 虽然已做好了那老伯可能已不住在原处的准备,但此时确定了情况,我们还是有点一筹莫展。本来就线索极少的望帖,现在更是没什么头绪了。 宋轶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们便去临江馆问问吧。四人一起去有些引人注目,我和昭哥先回去看能不能打听下常乐的下落。浥尘,你和孝娴一起去临江馆探听些情况吧。记住,点到为止即可。” 临江馆自然坐落在整个城内最繁华的所在。门前往来车流不息,干净气派的大门外悬着两个喜庆的大红灯笼,一左一右两个石狮子,还有几个衣着整洁鲜亮的弟子站在门口。一看就是大门派的作风。 此番由我出马,寻了门口一个看起来最面善的弟子搭话,“这位小哥,借问一下。” 那弟子回过头来,笑容和善,竟比唐门守门的弟子态度不知好上多少,“这位姑娘,请问有什么事?” 我按着商量好的话术道:“我们是贵派弟子的旧友。郊游路过此地,想与他相见一面,不知能不能麻烦小哥通报一下?” 那弟子答应的竟很爽快,“不知你那朋友姓氏名谁?” “他姓董,名思远。” 那弟子转身进去查看了。片刻后出来,笑容不改道:“这位姑娘,不好意思。今日习武厅已经下钥了,我没法进去找人。几位还是先请回吧,过几日再来。” 虽然遭到拒绝是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想争取两句,“我们明日或就走了,能否通融?” 那弟子摇摇头,“不好意思。门规森严,还请谅解。” 我们与谢浥尘对视了一下,都从互相眼中看出了无可奈何。正打算现行打道回府,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阵骚动。 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街尽头来了一座双白马所拉的车舆。却见那车舆四周无壁,而是加了层叠的轻纱绸缎做幔。马车跑动起来时,纱幔浮动,若浮云流水,整个车驾仿佛乘风而来,当真是风流至极。 周遭之人仿佛都认识这是何人的车舆,纷纷驻足观看。在街上百姓的低声议论之中,几个临江馆的弟子已匆匆跑过去,搬了下马凳放好,静侯在一旁。 我们都面面相觑:难道是哪个临江馆的大人物回来了? 却见一只白得几乎透明的手先伸了出来,轻轻挑起了帷幔。那手形若秀竹,骨肉均匀,五指纤长宛若新葱。在世人还未见他面孔之前,这只手便已颇具风姿。 在万众目光之中,一身材秀颀的少年缓缓从车舆中走出,踏着下马凳不急不缓得走了下来。他的身姿可谓优美,细腰长腿,但却又不似寻常学武人的健硕挺拔,偏带了几分慵懒。踩在下马凳上的那几步,仿佛名门贵女提足踏于白玉台上。 那少年外面穿了件比我还厚的绛紫色斗篷,脖颈处一圈雪白的狐毛趁得整张脸更是面若冠玉。可他下马车时我看见,那斗篷里他却和大部分滨江城人一般,穿了件极薄的石灰色袍子。那袍子质地滑若流水,在他动作间,衣料便极贴合得顺着腰腿优美的弧度倾泻下来。 当真是风姿绰约。 那少年垂头缓步走来,在众临江馆弟子的簇拥下往门内去,在路过我们时脚步却忽然一顿,抬眼看来。却听他用清贵微糜的少年音问道:“这两位是?” 旁边忙有弟子答道:“是来找人的。找董思远。” 那少年轻轻“哦”了一声,“董思远。” 此时离近看,我才看清这少年相貌,真的是清秀端丽。虽说是长相不俗,但他身上格外出众的却是那种风姿——极矜贵却又带着几分厌世的慵懒。 而那张脸上,最夺目的莫过于一双漂亮的眼睛,抬眼望人时便轻易能让人心醉。只是或许是瞳仁过大的缘故,让那双眼睛略显的有些沉郁。 我听他似乎对这名字有反应,连忙道:“劳烦问下,能否通报董思远,让他出来见我们下?我们都是他旧时故友。” 那少年看着我,轻扯了下嘴角,似是笑了,“本门规定,门下弟子不能轻易外出。就算是父母亲来也不行。几位,还是早早回去吧。” 说罢,他漠然抬手扶了扶脖颈处的狐毛,举步向临江馆内走去。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周遭议论的百姓也缓缓散去了。我连忙拉了一人来问,“麻烦问下大婶,刚才这少年是谁?” “你不认识?那可是临江馆馆主的大徒弟,叫楼台月的啊。啧啧那孩子长可真是好看,哪次出门入门不引得一条街的大姑娘围观?” 原来是临江馆馆主的大徒弟。楼台月。 第四十七章、楼台明月 今日我们的探访并不算顺利。 回到驿站后汇合后,两下互通了情况,却都没什么明显的发现。宋轶颇疲惫地道:“常笑他们在的那个戏班子早就解散了。我们明日去找之前的戏班子头问问,看是否能打听出常乐的下落。” 我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倒不是一无所获……今日那临江馆的大弟子楼台月挺奇怪的。” 其他三人都看向我,谢浥尘问道:“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么?他说,‘本门规定,门下弟子不能轻易外出。就算是父母亲来也不行’。可按理之前老伯的望帖讲,董思远应该早就死了啊,这也是临江馆自己认了的事情。为何楼台月却说搬出门规来打发我们,不直接说这个人已经不在了?”我挠挠头,“要说他不认识董思远,又不像。我提到这个名字,他明明是有反应的。” 听我们这么一说,谢浥尘也不禁点头同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那楼台月莫非说漏嘴了?难道这临江馆真有什么内情?” 我们又讨论了片刻,却没什么结论,只能各自回房休息。 晚上我独自躺在房中,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间半梦半醒,似乎时而回到黔南月色下的楼阁上,时而在揽青阁的花树下调息,时而又猛地坠入漱湘江内,溺水之时唯有那端丽少年用沉郁的眼神冷冷看着我。 猛地惊醒,一身冷汗,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翻身下床,推开窗子一看,已是寅时的滨江城竟然依旧灯火通明,远远还传来小调歌声。我心中一动,反身回房换了件轻巧衣服,从房间的窗户跳了出去。 夜色中的滨江城褪去了几分浮华,略带凉意的夜晚空气中漂浮着些许苍兰、丁香和菖蒲的香气,许是白日路过的某位贵女身上的香囊余味。远处漱湘江面上灯火点点,几艘画舫随波漂浮着。隐约传来的歌女吟唱也不如白日里那么婉转悠扬了,略带着几分慵懒的倦怠,轻轻哼唱着。 我信步走到湖畔,随意坐在一棵树下发呆。偶有一两个醉酒的锦衣青年踉跄而过,也无人留意树下呆坐的我,每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世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从近岸的地方飘来了一艘极精美的画舫。那画舫只在船头船尾亮了两盏小灯,不仔细看便仿若飘在水面上的萤火。船舱四面打开,精致的绢纱帷幔被夜风鼓卷着吹动,宛转不息。 我心中一动,不禁站起身往前走进了几步。却见那画舫上寂静无声,竟像是无人的样子。但若定睛一看,却能瞧见在船的近旁有一白色的身影随着水波上下浮动,时隐时现,仿若水魅。 我几乎脱口叫出:“楼公子!” 那水中的身影一顿,似乎浮上水面瞧了我一眼,转瞬却又沉入了水面之下。我心中忐忑,不知他会不会理睬我。然而片刻之后那黑漆漆的画舫内却亮起了灯,随即船头微微调转方向,竟向着岸边驶来。 从翻涌的帷幔中挑帘子走出了一白衣蓝带的少年,遥遥站在船头冲我笑道:“姑娘,师兄有请。” 我心中犹豫了一下,独自一人过去似是有些危险,若是被宋轶他们知道了定要责骂我一通。但同时我心中又隐隐感觉,觉得楼台月似乎对我并无恶意。 只是短暂的一瞬,我还是脚尖一点地,轻飘飘得略过水面落在了画舫的甲板上,若二两棉花落地,那蓝衣白带少年鼓掌笑了起来:“姑娘好身法。竟是黔南来的贵客么?” 我一惊,这少年在夜色中随意一瞥就能看出我的家传渊源,眼力实在是毒辣。却见他转身替我打起了画舫的帷幔,轻声笑道:“师兄在里面等你。” 我俯身穿过帷幔进了船舱内,顿时觉得一股伴着幽香的暖气袭来,立时把人蒸得暖烘烘的。原来船舱内的一角竟燃着一盆火炉,而那层层叠叠的帷幔也并非单纯为了美观,而是隔热用的。 而此时楼台月便坐在火炉之旁的软塌上,在用一块布巾绞干自己的头发。 他应是刚凫水上来,周身还散发着水气,只在外面宽松的披了件月白色的丝质长袍。那脖颈、锁骨、胸腰到长腿的流线虽遮于长袍之下,但弧线流畅优美宛若雨后远山,看得人脸红心跳。他脸色似乎十分倦怠慵懒,就这么懒洋洋地垂着睫毛,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似若有所思。 我见他没有理我,便自顾自寻了一处软垫坐下。 楼台月不紧不慢地绞着头发,半晌后将布巾放于一旁,抬手用钳子拨弄了下炉火方轻笑道:“姑娘见月如此仪容凌乱,竟也不曾出言呵斥,真是万幸。” 我一愣,顿时有些尴尬。是了,寻常姑娘被陌生男子邀请到画舫内,又看到那男子散着头发几乎衣衫不整,定要惊叫出声。我刚才竟然就坐下了,可真是尴尬。 但他殊不知我可是来自黔南武林世家。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师兄弟坦着上身从我面前晃过,大家谁也不曾大惊小怪。 我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恭维他两句,“楼公子风姿这么出众,我怎么会出言呵斥呢。” 楼台月拨弄炉火的手顿了下,抬眼看了我一下。被他那又大又黑的瞳孔一看,我脊背顿时有些紧绷,几乎瞬间挺直了腰。 谁知他很快调转目光,浅声笑了下,“黔南的姑娘,真是率直。” 我干笑了两声,转动脑筋想从他嘴里套点话。但奈何平常我也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此时还没等想出该说什么,边听那边楼台月问道:“姑娘和董思远是如何认识的?” 我顿时一僵。这可是没有对过台本的部分。我支吾着,脑子飞转,“那个……额——我俩从很早就认识了……” 楼台月面色似含深意,“莫非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我一阵牙酸。我连那董思远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哪儿来的什么青梅竹马?但他既然给我抛了个包袱,我只好就势接着,干笑道:“是、是啊。白日里一同来的那个,是我哥哥。” 却听那头楼台月长叹了一声,幽幽道:“姑娘真是可怜……明明两人情投意合,却偏偏因他决意投身武林而各奔东西。这般年纪又千里迢迢携兄来此处寻夫,真是可叹……” 我:“……” 这是什么奇怪的话本。这楼台月不会是闺怨戏文看多了吧? 我用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低声道:“既如此,楼公子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和——思远,让我们两人团聚?” 楼台月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清咳了一声,调整表情,柔声劝慰我道:“但我们临江馆人人练得都是一身童子功。董师弟既入我门,便已下决心摒弃情爱。斯人已矣,姑娘还是不要再等他了。” 我:“……” 我现在就算再怎么是个傻子,也看出这楼台月是在戏弄于我了?!我顿时一股怒意涌上心头,当场便想拍案而起,把事情一二三四五全部抖落在桌子上,清清楚楚质问他一番。 谁知还没等我质问出口,楼台月却忽然起身转而坐到了我身边。他忽然挨我如此近,身上还未干的水气几乎都能蒸腾到我脸上。却见他一弯腰,不知从哪里打开了个抽屉拿出了一壶酒并两个小盅,笑着问我:“姑娘喝酒么?” 我正想严词拒绝,他却拇指微一用力拨开了瓶塞,顿时一股极幽香的花草气伴着清冽浓郁的酒香瞬间充斥了整个船舱。我顿时脑仁一翁,舌头一麻。 “这、这是什么酒?” 楼台月微微倾手,边斟酒边缓声道:“此酒为我所酿。采白露后最新下的一茬粮食,用初秋晚间的露水酿制而成。其中还加了苍术、佩兰等药材,有祛风散寒之效,初秋喝起来正好。” 他手里的一小盅晶莹液体似在无限诱惑着我。我忍不住伸手接过,轻抿了一口,顿时一股极甘冽、极幽香的味道顺着口齿滑入喉咙,酒质厚重却不辛涩,反若泉水般柔滑。 “好酒!”我咂咂嘴,赞道。自从到了唐门后我已好久没喝过酒了,此时一开戒顿时馋虫上来了,忍不住自己接过楼台月手中的壶倒了一杯又一饮而尽。 楼台月拿着酒杯,不禁不慢得抿着,含笑看着我。 “姑娘看起来是学过武的。且身法颇为出众。却不知是师承哪家?” 我喝了他的酒,自然不好意思再发作,便笑道:“黔南长门。” 楼台月“哦”了声,浅笑道:“人杰地灵,真是好地方呢。” 他此时已离我极近,说话间似也带上了苍术和佩兰的幽幽酒香,十分醉人。而那一双幽深的瞳孔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眨也不眨得看着我,仿佛充满雾气的海面上升起的一轮黑月亮。 “难怪呢……”他的声音又清又糜,更压低了些,“……出了姑娘这么纯而无暇的姑娘……” 第四十八章、不速之客 我扭了扭身子,总觉得他靠我靠得有点近了。再加上船舱中炉火很旺,更是有点燥热。但他如此主动与我亲近,还夸奖于我,我却又不好开口让他离我远点。 不过长门的师兄弟都喜欢与我这么靠肩而坐,所幸我也习惯了,便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太客气了。你长得这么美,还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他整个人似乎僵住了。脸上那醉意熏染的浅笑逐渐凝固,并一块块碎裂,最后整个人都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最后他往后一靠,离我远了些,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下打量我。 “姑娘谈吐风趣,为人率真,月很是仰慕。”他幽幽道,“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拜入临江馆?” 我被酒陶醉的脑子顿时一震:拜入临江馆? 却听楼台月续道:“我们临江馆虽不是什么大门派,但对待每个弟子都会认真教导,此等细致是那些大门派所不能的。姑娘远道从黔南到了此处,想必是不打算回去了,何不就留在滨江城,时时与我作伴呢?”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开口让我拜入临江馆。但转念间,一个极大胆的想法又在脑海内成型——若是、若是能拜入临江馆,是不是就可深入内部调查这门派的秘密?岂不是极好? 我心中直打鼓,但生性又不善作伪,不敢一口应下,便假意犹豫道:“这——我还得回去与兄长商量一下……” 楼台月抿了口酒,浅笑道:“不急,月就在此处,恭候姑娘到来。” 话说到此处,似乎是告一段落了。我又恋恋不舍得饮了杯酒,便想起身告辞,“楼公子,今日我便——” 也不只是船晃了一下,还是我晃了下,我这么一站起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差点仰面栽倒在地上。旁边坐的楼台月一下站起来,恰好扶住了我的腰,贴在我耳边低声笑道:“方才姑娘酒喝得可太快了。” “呃……”他身上暖烘烘的十分舒服,我忍不住揪住他的衣服一仰头。但就在这一抬头间,一股深藏体内的气顺着腹腔直涌了上来,喷涌而出——我对着他的脸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他似乎倒吸了口冷气,瞬间就放开了我。我脑袋晕晕的,勉强拱手道:“楼、楼公子,今日就这样了,我、我先告辞了——” 头实在是晕,我还没等他搭话便一把掀开层叠帷幔冲了出去。似听到里面动静,之前白衣蓝带进了船舱,见楼台月独自坐着,不禁一愣,“师兄,她——” 楼台月脸色有些差,颇忍耐得长出了口气。半晌又摇了摇头,忽的轻笑出声,“送她回去吧。” “是。” 出了船舱后,外面月色清明、微风徐徐,我顿时觉得神志一爽,五体通畅。先前那白衣蓝带的少年又出现了,似想上来扶我,“姑娘可还好?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豪气顿生,“靠岸了吗?我自己回去!” “还没靠岸,姑娘你看脚下——姑娘小心!” 不等他话音落下,我便随着船的波浪踉跄了一下,一个猛子差点扎进水里。 那少年冲上来一把将我拉回来,刚想将我扶到一边,却听不远处的水面上传来一声大喝:“哎,手放哪儿呢!” 那少年一抬头,却见不远处快速飘来了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个高挑的身影。船很快靠近了画舫,那身影提身轻飘飘地从船上跃到了我们二人边,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戏笑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可注意些分寸哪。” 我强忍着头晕,抬眼看了下。却见拉着我胳膊的人长着双熠熠生辉的漂亮鹿眸,眼角眉梢都带着些秀气到旖旎的气质,若朝阳般璀璨。 “你、你怎么在这儿?”竟然是我在宗会看台上遇到的俊美少年。 “来带你回去呀。”他笑嘻嘻得,极娴熟得摸了摸我的头,“你看你一人在外,怎么总惹麻烦。”说罢扭头向那白衣蓝带的临江馆弟子道,“这姑娘我带走了,你止步吧。” 那白衣蓝带的临江馆弟子皱眉道:“这位兄台,此位姑娘是我们师兄的客人。我与你素不相识,断不能如此冒昧将人交给你。” 俊美少年扶着我的手微微一顿,转头微笑凝视着他。他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极亲和的模样,但此时凝神望着人不知怎的却带着几分寒芒,让人不寒而栗。 “我可不是在问你。”他懒洋洋笑道,“你是什么人。竟在拦我么?” 这人的话极放肆,那临江馆弟子平日也不是好相与的人,本已有些怒了,但此时被他这么看着却一瞬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无法,那临江馆弟子深吸了口气,正想摆出副笑意好生劝告,视线却忽然扫过了那少年腰间所携的一把兵器——乍一看那是柄不算起眼的长剑,可能比寻常剑略长些。但若仔细看,却能发现那剑身上有七条细细整齐的裂痕。 那临江馆弟子只觉一股寒意从颈椎骨“刷”得涌了上来,直冲脑门。 还未等他说话,却听船舱中传来了楼台月的声音,“无妨,这位公子既与姑娘是相识,便让他照拂姑娘吧。” 那临江馆弟子身上的冷汗已被夜风吹得黏住了衣衫,此时低低应了声“是”。 少年挑眉一笑,“还是你师兄有眼力价。走了!” 说罢一揽我腰,飞身跃回了来的轻舟之上。那小船掉了个头,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再看画舫,那临江馆弟子已转身来到层层帷幔之前,语气略微急切得低声道:“师兄……” 楼台月淡淡道:“是燕门人?” “……是!师兄如何得知?” “让你这么束手束脚的,唯有燕门中人了。”楼台月轻叹了口气。半晌,却又轻轻笑了起来,“邬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是。” 楼台月叹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四十九章、燕氏少年 直到他在小船头放开我的腰,我还没回过味儿来,“你干什么?带我去哪儿?” 他靠近我,轻轻嗅了嗅鼻子,笑道:“你看看你,一身酒味,若是这样回唐门驿馆不会被师兄师姐们责骂吗?随我回去吧,我帮你醒醒酒。” 我略警惕看着他,“你究竟是何人?” 虽说我在唐门宗会上见过他一面,但说到底却并不清楚这少年的底细。他明显不是唐门中人,却能轻易出入唐门宗会,此时还神不知鬼不觉得蓦然出现在这里,我觉得并非巧合。 他脸上笑意更深,“想知道我的名字,直问就好了?”他大方道,“我叫燕寻。” “燕寻……燕?!” 我腾腾腾倒退三步,差点栽进河里。这人姓燕,难道竟然是燕氏子弟?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恰好找上我?难道和燕氏函有关?难道竟然是来杀我的? 我下意识地伸手往腰间一摸,竟摸了个空。我手一僵,顿时心里大骂自己蠢货。上次夜游至揽青阁偶遇上官仰后不是发过誓了吗?晚上自己独自出来,一定要带上兵器!怎么这次又忘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摆出胜券在握的镇定模样。 “你、你想干什么?” 说是胜券在握,可这话一问出来顿时底气泄了个精光。我看他眼中笑意更深,顿时大恨,索性怒道:“你就直说吧!是不是燕氏函让你来的?你当时潜入唐门宗会,是不是也是奔着我来的?” 他微一偏头,“哦,你竟知道我舅舅?” 燕氏函是他舅舅?那更没跑了。 我心中杀意顿起。他定然来者不善,不知稍后要对我下怎样的狠手,想起嫁来唐门路上所遇的那一对黑衣人,心中更是惊寒。虽我赤手空拳,但断不能束手就擒,不然多给公子酉丢脸。 许是我目光不善,他一惊,奇道:“喂喂,你不是要跟我动武吧?” 见他已识破我想法,我更懒得伪装,抬手一掌便向他打去! 自拜入公子酉门下,他虽并未教我什么兵器招式,但调理气脉的心法却练了很久,并逐渐摸到了其中诀窍。 “舒心平和”,继而“引气外导”,随后便可做到“内外兼容、混为一体”,此时“外气若我气,我力融外力”。这套心法,说到底便是借用自然之息,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便如此时,方才我对燕寻起了杀意之时,心脉之中便腾起了一股炙人的灼烧之感。这感觉并不陌生,我从小激动之时不知体会过多少次。然而若是换了以前,我定然无法控制它,最后还任其将我吞噬。 但现在,我努力轻轻放缓了呼吸,右手摊开掌心,感觉那股热流顺着四肢经络缓缓向外流去,最终汇入了四周的万物沧田之中。掌心的空气似感到有热流涌入,逐渐加热、膨胀、变形。我周身的皮肤仿佛都变得无比敏感,只觉无数细微处的毛发肌肤上,逐渐凝结成一股股飓风般的汹涌气流。我手指微微痉挛,在手心都开始发烫的档口,猛地抬掌向他打去! 我这一掌路线招式都平平无奇。燕寻嘴角戏谑的笑意更深,连躲都懒得躲,抬手也是一掌正正迎来! 我们双掌相对,顿时整个小船都剧烈得晃了几晃。燕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脚跟微微一动,竟像是站不稳一般向后仰去。但他反应极快,身法轻盈的不可思议,身体还未倾倒便已一个旋身向我侧路攻来。 但我并不惧他。此时我周身气脉已达“内外兼容、混为一体”的境界,气力用之不尽。见他攻势,便催动右拳、气脉全开,声势浩荡地向他回击而去! 许是万万没想到我有如此能量。我那一拳堪堪擦着他的侧脸而过,他虽勉强避过,但被拳风带到下盘不稳,连连几个错步才勉强站稳脚跟。此时他面上更是慎重,身形鬼魅,却不敢再靠近我。 但我内心却隐约焦急。修炼此种心法,虽然表面看起来有万物力量加持,仿佛开挂,但在挪用外力转换为己力的过程,对我自身消耗极大。而追其内因,也是因为我本身并未修炼过任何内力,故而体质颇差,在使出心法之时虽然来势汹汹、但也容易一而衰、衰而竭。 燕寻似是看出我急于猛攻,竟转走腾挪与我周旋,始终不曾靠近。我更是心焦,气得咬牙,这小子着实狡猾。若不是在水上,我自恃轻功并不弱于他,可我有些惧水现在终究有些束手束脚。 正在我二人陷入僵局之际,忽的一个大浪掀来,碰巧我又一掌虎虎生风推出,整个船仿若不受控制一般向我这侧猛地掀来,竟像是要翻船一般! “啊!”我大喊一声,转瞬卧倒猛地趴在甲板上死死抠住。 燕寻:“……哈哈哈哈哈。” 他愣了一下,竟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我翻身坐起,有些恼羞成怒,刚才比武的气氛毁于一旦。我“腾”地站起身,怒道:“笑什么!要是这是在陆地上,我怎么会怕你!” “好吧好吧,”他笑着摆手,“你的确有两下子。但按你说的,在船上你是赢不了我的。所以何必浪费这良辰美景与我斗武?” 我深恨自己为何无事找事,若是老老实实呆在唐门驿馆,怎么也不会落入这人手里。眼下局面,也没什么别的办法逃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当即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死心吧,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燕寻“噗嗤”一笑,别有深意得道:“怎么会没有。我要的就是你啊。” 他长得如此招人,说出这话时本该引得姑娘脸红心跳。但一想到这小子不知怎么在心里盘算着把我切碎了换取心法,我就不寒而栗,恨不得封上他的嘴:“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燕寻摇了摇头,“唉,你既不信我,多问何益?既然已经上了我的船,不如好好进船舱睡一觉罢?有什么事明日我们从长计议。” 我着实郁闷。本以为从楼台月那套出了话,能对整件事情有颇多帮助,谁知才出龙潭又入虎穴,竟落入了这小子手里。但我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当下懒得和他多说,只威胁道:“你要是敢动我一个头发丝,就什么都拿不到。” 他笑嘻嘻得一抬手,“放心吧。我定然敬你如上宾。” 其实我喝完酒的头还是有些晕,当下懒得和他多说,进得船舱随意找了个地方一坐,盘膝合上了眼睛。片刻后我听到耳边有沙沙的声音,似是他也在我不远的地方坐下了。但我直觉他并不会有其他动作,而恰巧困意来袭,我很快也坠入了梦乡。 —— 翌日醒来之时,我却已不在那小舟之上了,而是躺在一张颇华丽的檀香木大床上。轻纱床帏垂着,外面还有袅袅的熏香升起,整个屋子一片静谧。 我大脑空白地盯着床顶片刻,随即“腾”得坐了起来。左右环顾,扑过去一把推开了床边的窗子,映入眼帘的确是一片旭日映水波的湖景。 昨日的记忆逐渐回笼,我放想起来自己已是那燕氏小人的阶下囚,不禁颇懊丧得坐回到床上。想必是燕寻将我从那小舟上弄到了这华丽大船上,但我昨日喝酒睡得太死,竟又错过了个逃脱的机会。 低头闻了闻,身上竟传来了浓郁的酒气,我顿时颇有点嫌弃自己。左右环顾一圈,床头竟放了套衣服,应是为我准备的。我过去展开一看,是件浅粉色齐胸襦裙,外面仅一件薄如蝉翼的沙罗。那襦裙质地轻若浮云,用手轻轻一托竟无风自动,若穿在身上定然飘逸若仙。 我撇撇嘴。如此裸露,如此妩媚,不愧是上京的口味。 但此时我也别无他法,只得脱下身上酒臭的衣服,换上那襦裙。 然正在我换衣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转瞬就到了门口。我正摆弄襦裙的带子,想出声示意来人先等下,谁知门“吱嘎”一声响,来人竟不请自入进来了。 我赤裸着肩膀和两根胳膊,手里还握着襦裙的两根带子,僵硬地回头看去。 第五十章、协同调查 门口是一身材修长高挑的男子,虽长得相貌平平,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就偏显得清风拂水般静远。他一进来看我这般模样,顿时也愣住了,竟没反应过来。 我俩尴尬对视了片刻,他却没有出去的意思。我不禁皱眉,这人怎会如此没有眼力价,还要我呵斥他出去吗?正想开口喝他,莫地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临行前潮生与我八卦的话: “别看燕门的弟子们表面看起来都是年轻俊杰,其实很多都——不能人道。” 我呆了呆,顿时恍然大悟:这人既在燕寻船上,想必也是燕门中人。燕门的人既然不能人道,想必看男体、女体都是一般了。难怪他如此镇定自若。 我也不好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当下清咳了声,转过去道:“你来的正好,帮我束一下裙的带子吧。” 背后又沉默了良久,那人终于缓缓走到了我的面前,低头接过了我手中的带子。 他身量极高,需微微倾身才能帮我,如此一来他便离我极近,呼吸间一缕幽幽的袖中香传来。是滨江城中最常见的上等熏香味,此时近了还觉得有些浓烈,不似男子平日会在身上熏的味道。 可我却不觉得讨厌。不知怎的,他靠近过来我还有疑似微微的心跳,但随即连忙按捺下那份悸动,连连默念“不能人道,不能人道……” 他的手修长灵巧,骨肉均匀,手指一翻一挑便打了一个漂亮的锦云结。 我俩离得如此近,我的目光都没处放,一直沉默似乎又不太好,想了半天自己还不知他的名字,便问道:“还没请教过你,你是——” 然而话音未落,外面又传来一串脚步声,这次来人甚至都没在门口停顿,直接推门长驱直入。 这些人,难道燕门都不流行敲门么! 来的少年姿容绝佳,眉眼鼻梁脸型无一不秀美。一双顾盼生辉的鹿眸本是略带女相,可这少年无论何时脸上都是一副昂扬之色,仿佛自知自己是天之骄子,那股神气让他柔美的面容染上了旭日般的荣光。 竟是燕寻。 他本是兴致勃勃地进来,谁知一见我的样子顿时来了个急刹车,脸上的兴奋也瞬间僵住了,颇古怪地看着我,张了张嘴竟没发出声。 我还未问名字的燕门弟子不动声色地一探手将旁边那件沙罗取来,一展将我遮住,这才无声退到了一边。 我拢了拢沙罗的外襟,不满的回头看燕寻,“喂,你进来不会敲门啊。” 燕寻神色有些偏移,听我这么问才摸着下巴笑道:“怎么,见不得人?”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懒得与他打嘴仗,直截了当问道:“你到底打算把我怎样?左右都是一刀,别给我墨迹了。” 燕寻笑嘻嘻道:“急什么。哎说起来,这位你还不认识吧?来,快见过长姑娘。” 稍早来的青年冲我微微一笑,干净的面容更显得温煦:“见过长姑娘。在下燕门平夕照。” 他的瞳孔颜色很浅,如此平静得看着我时,自带一种无欲无求的专注。我的心不由得有些跳,脸也有些红,声音不禁低了些:“客气了。” 燕寻神色很是玩味,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直笑个不停:“夕照啊,幸得长姑娘眷顾。反正你在燕门混得也不怎么样,不如跟长姑娘回唐门去吧,怎么样?”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很是奇怪,我正想骂他,却听身边的青年温声道:“少主很爱说笑。可长姑娘是已嫁之身,夕照身份卑贱,这种玩笑可要折煞我了。若长姑娘有何需夕照的绵薄之力,却义不容辞。” 他口音平软,并不带上京抑扬顿挫的腔调,一席话静静说来若桑海般稳固,让人情愿把性命都托付给他。我愣了愣看向他,恰好他也调转目光来看我,目光相撞之间他冲我温和一笑。 这人虽看着其貌不扬,但果然燕门人都是一样的,天生一副勾人资质! 此时忽然船体一震,外面似乎有船夫吆喝。燕寻抚掌笑道:“恰巧到地方了,走吧我们上岸。” 到地方了?我一呆。这么快?我以为燕寻会直接把我带回燕门,然后五花大绑去黔南要挟爹爹换取心法,难道他竟另有打算? 却见燕寻径直掉头走了,也没有要绑我、监视我的意思。我满腹疑惑,跟着他出去了,上得甲板一看我们果然还在滨江城内。再远眺目光,却见岸上不远处一座驿馆门庭高阔——却正是唐门驿站。 我僵立在甲板上片刻,脑袋一片混乱。怎么回事儿,燕寻竟带我回了唐门?他竟有这么大胆,直接挟持着我去唐门砸场子? 燕寻信步走到我旁边,看我一脸不可置信,不禁笑道:“长姑娘何故举步不前?难道竟不舍我,想随我回燕门吗?” 我僵硬地回头看他,觉得有些事情需要重新好好问问了:“你是燕门人。你到底与燕氏函是何关系?” 他一侧头,“我告诉过你呀。燕氏函是我舅舅。” 我深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与燕氏函感情如何?是否在为他办事?” 眼前少年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诚挚道:“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搓其筋骨,再把他的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做成拖把日日扫厕所。” 我:“……” 我俩站在甲板上“深情”对视片刻,我终于不可置信道:“你既然不跟着燕氏函混,绑架我做什么?难道我也得罪你了?” 燕寻摊手,“我何时说我要绑架你了?分明是看那临江馆的人对你动手动脚,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怎么会被你这样误解?我也太委屈了。” 我不禁扶额,这里面的误会看来太大了。 “那是我弄错了,对不住,还对你动武。”我向他道歉,“谢谢你送我回来。” 燕寻笑道:“别急着赶我走啊。都到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几番迂回之下我甩不掉这个尾巴,却又急着回去,只好任燕寻带着平夕照随我一同回了燕门驿馆。 我们几人刚走到门口,还没进的大门,便听见里面有人正在怒吼:“这就是你们驿馆的办事态度?我们好好地弟子,在你们驿馆睡了一晚上不见了,你们连匀出几个人手帮忙找人都不愿?真以为自己驻扎在上京附近,就是皇都那帮人的走狗么!如此怠慢,我今日就写信回唐门告你们一个渎职!” 似乎有人低声兢兢战战解释了什么,那声音又怒道:“什么?再等等?她肯定是出事了!这么大人了,还能到处乱走不成?!” ……其实,我还真是自己到处乱走丢的。 怕再生异端,我赶紧冲进驿馆大声道:“莫慌莫慌,我回来了!” 驿馆里乱糟糟地挤满了人,中间昭哥揪着那驿长的衣服似乎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了,宋轶在中间拉着她劝着,谢浥尘站在稍远几步,脸色也很难看,看样子似乎只准备下一秒便上去帮忙助阵。 我这一声出来,众人都回头来看。那驿长先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淋漓的冷汗。宋轶和谢浥尘也都一脸喜色地迎了上来。昭哥愣了下,脸上的怒气很快调转了方向,冲着我气势汹汹逼过来:“一夜不归,也没告知我们!你是不是太——” 她话没说完,我身后的燕寻和平夕照也跟了进来。她脚下猛地一顿,说了半截的话生生转了个弯,厉声吼道:“燕门人!” 屋内顿时一片骚动,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一片刀剑出鞘之声。 燕寻无奈,“喂喂。你们唐门不是号称自己最矜远清贵了吗?怎么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 他身侧的平夕照上前一步,温声道:“各位勿慌。这位是我们燕门少主燕寻,在下平夕照。我们昨日与长姑娘偶然相遇,得知了几位在调查临江馆之事,愿助一臂之力。” 众人都顿住了,一脸警惕疑惑。唯有宋轶在听到平夕照的话时,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但却无人注意他神色的变化。 半晌,昭哥皱眉道:“你们怎有如此好心?” 燕寻道:“这位姑娘,事情出在燕唐交界,我们也有一半的责任,现下我们一同调查也算合情合理。”他说着,忽然笑嘻嘻得一搂我的肩膀,“再说,我对令派的长姑娘一见倾心,实在想保护她。各位请给我这个惜香怜玉的机会喽?” 昭哥:“……放开你的爪子!” 第五十一章、常乐其人 两厢终于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才找了个房间坐下细聊昨日发生的种种。 宋轶等在听到我昨日半夜独自出去、遇上了漱湘河凫水的楼台月、并与他共饮时,三人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到往后听到我被燕寻带回他自己的舟上时脸色更变得十分难看了。 宋轶首先皱眉道:“孝娴,你可能刚来本门所以不知。接望帖过程中,在未经允许之时,弟子们不得单独行动。你知道昨夜我们有多担心么?” 我也知道自己昨晚一时兴起给大家惹出了不少麻烦,不禁低声道:“师兄,是我不对……但昨夜我也探听到一些事情,或许对我们也有帮助。”说罢,将昨日楼台月邀我入临江馆的事说了。 几人均沉默下来。半晌,宋轶皱眉道:“楼台月颇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若是知道我们在调查他,这或许是个陷阱。但若是不知道,他又为何对你这么热情。” 我摇摇头,“他也说不上热情。我只是觉得他知道很多内情,或许应他的邀请深入临江馆,能探听出不少事情呢。” “不行。”这次谢浥尘率先发声了。他颦着一双秀眉,忧虑地看着我,“若是常笑常福等人所说属实,一入临江馆便可能有生命危险。我们作为师兄师姐,如何放心你独自冒险?若是你有半点闪失,我们怎么向师父交代?” “浥尘……”我很感动,但还是不甘心,“你放心吧,我觉得那楼台月不是坏人。其实他昨天有的是机会把我灭口,何必设下个陷阱这么麻烦?” 另有个原因我没说,其实此次首次接望帖,我想要完成得漂亮利索,不让公子酉失望,更想赶快回去守在唐门内,一想到那诡秘的地下溶洞我便心生不安。 谢浥尘还想与我争执,昭哥却道:“你们别急啊,我们不是还有一条线索?常乐不是还没有找到吗?他说不定知道很多内情,我们不如先把楼台月的邀约放一放,先找常乐。” 燕寻笑道:“这位姐姐说得有些道理。此时我可以略帮些忙。” 说着,他旁边的平夕照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我接过一看,里面是一行地址。 “常笑拜入唐门,常福死去,常喜失踪,这四兄弟中唯有常乐没有进入武林。杂耍班子散了后,他开了个铁匠铺子,连名字也换了,还娶了媳妇。” 我们拜托驿馆打听了两天都没查到的人,燕寻竟轻易就知道他的下落。昭哥不禁轻哼了声,“燕门果然手眼通天。” 燕寻道:“想与你们合作,总要拿出些诚意的嘛。不仅地址给你们,就连平夕照也借给你们如何?他虽然不太能打,但是做事谨慎细致,对滨江城这里很是了解。你们调查过程中,应该用得上他。”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都想不到理由拒绝。虽然此处算是唐、燕交界之处,但毕竟更靠近上京,燕门在这里的影响会比唐门大很多。况且此次接的望帖算不得机密,多一个人多分力。 宋轶点头,“那就有劳平兄了。” 燕寻将平夕照留下后便果断告辞了,我们几人也不愿耽搁,拿着得到的地址径直去了常乐的家。 常乐的铁匠铺并不难找,就位于临江馆不远处的繁华街道。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一日的繁华时刻,人来人往的店铺前竟也是颇为熙攘热闹,击铁吆喝之声不绝于耳。门外挑了一面飘扬的招牌,上书“李氏铁铺”。 当初杂耍班子的四兄弟,如今也只有这位重回俗世的大哥过得尚算安康。 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宋轶率先走了上去,向门口一打铁的伙计问道:“请问这位小哥,李老板可在店里?” 那伙计一擦汗,扬声叫道:“李哥!有人找!” 里面有人应了声,不消片刻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壮汉从内里走了出来。他应是这四人中年级最大的一人了,将近三十岁不到,却因在俗世里摸爬滚打的缘故显得更成熟些。许是因早年在杂耍班子、现在又开了铁铺的缘故,他身量极为壮实挺拔,一张国字脸更是稳重精干。 常乐——亦或是现在的李禄——走出来后,上下打量了下几人,“几位有何请教?想打兵器?” 宋轶拱了拱手,“李兄,我们几人其实是有一事想与你打听。” 李禄面色稍稍一变,冷冷道:“不打兵器,恕不接待。你们回吧。”说罢转身就要回店里去。 “李兄留步!”宋轶上前一步,低声追问,“李兄难道不想知道常笑的消息了么?” 李禄脚步猛地一顿,回身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戳向宋轶,“你要是再敢在我店门前提起那个名字,小心我让你有去无还!” 宋轶微微一笑,“李兄不必担忧,我们是友非敌,是来帮你的。” 李禄一双浓眉紧紧拧着,见宋轶白白净净的一个娃娃脸少年还是堵在门口半点没有走的意思,更加有些恼怒。他转身回来,顺手从墙角拎起一柄粗悍铁锤,一指宋轶,“你这娃娃最好少多管闲事,别逼得我动粗。” 宋轶道:“此事与我切实有关,也不算多管闲事。” 李禄愠怒,当即不再废话,一抡锤子抬手便当头砸来。他身量又高又壮,手臂更是肌肉狰狞,拎着巨大铁锤砸来看起来颇为骇人。可但凡习武之人都能看出,他这一下毫无招式可言,抬手砸下时更是中门大开、破绽百出。 宋轶周身衣角都被锤风激得猎猎而动,他却不闪不避,只是轻松抬手一迎。那巨锤眼看要砸到他面上时,不知怎地却停在了宋轶掌心前几寸之地,再难近半分。 我知道,这是唐门的气阖之法。 李禄面色一变,收锤倒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此时铁铺里的伙计们以为我们是来砸场子的,纷纷拎家伙跑了出来,站在李禄身后瞪着我们。 李禄打量我们片刻,侧头轻声吩咐伙计们,“你们几个,拉帘子关店。其他人,去找你们嫂子去。” 伙计们都是一愣,“李哥,何必怕他们——” “快去!”李禄厉声喝道。 转瞬间,铁铺里被李禄打发了个干干净净。他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进了店内,我们连忙跟他进去,并关上了店门。 此时屋内只剩下我们几人。李禄估计是看我们有备而来,也不再伪装,将巨锤“咣当”一声砸在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眯眼看着我们:“几位大侠,不如有话明说了吧。没想到我改名换姓都躲了这许多年,还有人追着不放。” 宋轶温声问道:“李兄,你旧名可是常乐?” “你们既然能找到这里,这事儿应该门儿清吧?废话少说。” 我从怀里掏出了常笑给我的那条束腰,递给了李禄。李禄接过抖开一看,当目光扫过那束腰上的“笑”字之时,面色顿时微微僵硬了起来。他捏着薄薄的绸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吐了口浊气,嗤笑了一声,“怎么,连这小子都栽了?” 我们心中都是一顿——看来他知道些什么。 李禄抖着那条束腰,半带嘲弄得凉笑道:“当时让他随我来开这铁铺,他却偏偏不听。我与他已仁至义尽,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他犯下什么事儿用不着来找我吧?” 他这话说的可谓凉薄,似乎毫不在意昔日兄弟的死活。可当看到那条束腰之时,他面色的僵硬、眼角的微红、和捏着绸子已然指节泛白的大手,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此时宋轶温声解释道:“李兄,你误会了。常笑已然是我唐门弟子,我们是受他之托,来调查常福、常喜与临江馆之事。” 李禄面色一变,神色依次闪过惊喜、困惑、忧愁和疑虑,最后定格在了一个谨慎的审视之态上。 我们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当下把望帖之事详细与他说了一遍。李禄终于略微放松了表情,却还是保持着警惕,皱眉道:“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也不需要我帮什么忙吧。当年福哥儿出事后,我就知道这是个祸事,远远避开了。现在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常笑一直对常福的死有怀疑。”我问道,“这件事,你知道什么内情么。” 李禄沉默了下,皱着眉似乎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勉强道:“他也就是怀疑。福哥儿尸体飘起来的地方的确不对,但是我们——我们也没找到什么证据。” 我们几人都有些无语,李禄明显不会撒谎,他的表情几乎瞬间出卖了他。谢浥尘上前一步,温声道:“李兄,我们明白你有所顾忌。但你放心,我们定会保护好你和夫人的安全。此处不仅有我们唐门众人,还有燕门的平兄。临江馆再如何,总也比不过我们唐燕两门的势力。” 李禄的目光依次扫过我们几人,最后终于重重叹了口气,闷声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原来当年常福身死后,他们兄弟三人都受到了很重的打击。常喜和常笑年纪轻,都很冲动,除了常笑每日都去官府哭诉哀求外,常喜更是扭头便义无反顾地潜入了临江馆、至今行踪不明。作为三人的大哥,李禄稍微冷静点。当时临江馆行事颇为霸道,坚持要收殓常福,甚至都不允许他们兄弟三人靠近遗体。李禄心生怀疑,总觉得常福的遗体可能会留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所以当时我悄悄跟踪了临江馆的人。”李禄闷声道,“晚上他们趁着天黑,把福哥儿的尸体埋到了城外的一个乱葬岗里。我偷偷等他们的人都走了后,摸了过去,然后——然后发现——” 他声音蓦得紧绷了起来,似乎至今回想起那晚的情景依然不寒而栗。他长吸了口气,终于还是睁开眼睛,干涩道:“——那哪里是什么普通的乱葬岗,明明是临江馆的销尸窟!” 我们都是一震。 “当时我在福哥儿身边发现了另一临江馆弟子的尸体时,以为还是巧合。但后来——越来越多……不可能这么巧合!”李禄闭目,哑声道,“也不是所有人都穿着临江馆的衣服,但都是差不多大的男孩,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死状稀奇古怪,什么样的都有。勒死的、砍死的、胳臂腿七零八落的、烧得面目全非的……啥样的都有。” 铁铺门窗都紧紧关着,明明是青天白日,在这昏暗屋内我竟一身冷汗、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脚下一瞬间都是尸身血海,无数无名尸体伸着冰凉的手在哀嚎。 李禄沉沉叹息,“但是福哥儿的尸身我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他周身都被泡发了,我又不是仵作,连他到底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只好作罢。” “后来我回到家里,心里怎么都放不下。正想找办法继续调查,临江馆的人却找上门来了……”李禄闭了闭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我也不是自私,只是当时我已经有了静儿——就是我媳妇儿……我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不考虑她的安全。” 他说完后,屋内一片寂静,我们心中都波澜起伏,竟不知从何说起是好。 半晌,昭哥问道:“那乱葬岗你知道在哪儿么?” 李禄沉思片刻,“我就去过那一次。若是到地方了可能还能认出来,但现在让我说我可能描述不出来。” 我们对视一眼,正想请他指路,却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一女子声音轻声唤道:“禄哥?禄哥你在里面么?” 李璐面色一变,“腾”地起身走过去开了门。门外走进了一年轻女子,蓦然看到我们这么多人站在屋里顿时有些害怕,但还是怯怯得拉住了李禄,“我、我听他们说……” “无事。”李禄轻声安慰她。 我目光顺着那女子的身形扫去,却见她腹部高高隆起——竟然已有了近十月的身孕。 李禄拦住她的肩,冲我们叹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愿意帮你们。毕竟这么多年,我也算是良心难安。但你们也看到了,我身上也挂着家人的安危。你们行事时,也求替我们一家考虑考虑。” 宋轶郑重答应,便连平夕照也立下了承诺。 第五十二章、夜游临江 从李氏铁铺告辞出来,我们几人均是心情沉重,无一人说话。 半晌,谢浥尘问道:“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外出历练之时——” “绝不可能。”昭哥斩钉截铁,“这么大规模的伤亡,若说是门派遇上了什么劫难一次死了这么多人也可以理解。但听李禄的意思,那些弟子们明显是悄无声息地死掉的,临江馆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偷摸地就把他们埋了。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我走出来这么远了,依然脊背发寒。大批量、持续性、无声的、稀奇古怪的死亡。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脑袋里闪过之前那秀才什么“黑山老妖”“吸血精怪”的胡话,心里更是发毛。黔南本就对鬼怪传说什么的极为敬畏,现在出了这等事情我更是一阵阵胆寒。 宋轶问平夕照,“平兄,燕门对这临江馆可有什么了解?” 平夕照道:“这门派来历不小,掌门与皇都里很多高管皇室都非常熟稔,但平日里行事却颇为低调。在滨江城这里,百姓里的口碑也不错,平日里官府懒得管的事情他们也会出手相帮。虽然门内并无修为一等一的高手,可以说是为数不多的、官民皆爱的门派了。” 但这么听,的确想不到临江馆背后还隐着这样一桩惊天大案。 昭哥问:“临江馆的武学是什么路子?” “追根溯源起来,其实是你们唐门修气的路子。但临江馆的祖师爷据说也不过是从唐门的外门学到了点皮毛,虽然至今临江馆内弟子也还是修气,但并不精通。近年来,或许是关外商人往来皇都的多了,临江馆又学了很多漠北沙门的技法。如今的临江馆掌门陆石青,最擅长的便是一招‘点化’,听说是兼并了唐门的气修和沙门的秘技,能改变人的筋骨和修为,让不适合练武的孩子也能拥有不错的根骨。故而陆石青本人虽不是一等的武林高手,在百姓中却颇有贤名。” 我们聊着一同回到了唐门驿馆。平夕照也一同住了下来,打算帮我们解决完这次的事情后再回燕门。此时正是晌午不早不晚的时候,我们左右无别的事情,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回屋后我练了会儿心法,却不知怎的困意上涌,不一会儿却歪在桌边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时却已满室阴霭,这一觉竟睡到了夜里。 我晕晕乎乎得坐了会儿,才觉得肚子里十分饥饿,起身推门出去想找点吃的。方出了门,就在外面碰到了个小弟子,一见我就笑:“师姐起来啦!刚才叫你都叫不应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睡沉了……现在饭堂还有吃的吗?” “早就熄灶啦!要想吃,不如去外面寻寻吧。哦对了,刚才那燕门的师兄找你呢,不知干什么。” 我一愣,“他说了设么事情吗?” 小弟子一耸肩,“不知道,与他不熟。”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先去问问平夕照找我何事,再看看谢浥尘有没有睡下,如果没有的话便请他陪我出去找些吃的。经过昨晚的事情,我是不敢晚上再独自出门了。 来到平夕照的屋子前,我轻轻扣了下门,“平师兄。” 屋内无人应答。 我等了片刻,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声音。屋内明明亮着灯,怎么没人应呢?难道是忘了吹灯便睡下了? 许是白日里听了诡异的事情,我此时便有点草木结冰,更重重拍了两下门,谁知那门竟是虚掩着的我一拍便推开了。 我更觉不对,再顾不上那么多推开门便进去了。谁知屋内并无异样,而平夕照正背对我着坐在桌边,不知为何方才没有应声。 我顿时有些尴尬,站在门口进退不得,轻声叫了下:“平师兄?你、你还好吗?” 谁知他还是静静坐着,没有出声。 我轻手轻脚绕到他身前。却见他一手撑着脸颊,一双眉微微皱着,呼吸平稳,竟似睡着了一般。 我微微松了口气,却又觉得他睡得有点过沉了,便伸手去拍他的肩。谁知我刚一拍他的身子,他便软软得一头栽在了桌子上,竟像是昏过去了一般。 “平师兄!”我大惊,忙上前将他翻过来,触手却觉他掌心面颊都十分冰冷,如同没有温度一般。我忙扣住他的手腕,只觉他脉象入手软绵虚浮,比普通壮年男子还比不上,更哪里像是练武的人? 我惶然无措。他这样子怎么都说不上正常,我又不知是什么毛病,便想将他抗到床上再去叫人。当先便将他一手搭在我肩上,硬撑着将他整个人驾了起来。 他虽人并不壮,但怎么说也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我这么扶着连抗带托得,从桌子边到床头几步路便折腾出了一身汗。好容易到了床边我再没了力气,腿一软便将他栽在了床上,自己一个没稳住也跟着摔倒了床里。 我顾不得那么多,喘了口粗气便撑起身子想去叫人。他躺在床外侧,我只好手撑在他头边,先迈了一只腿过去想从他身上方跨过去。 正当我撑在他上面还没来得及收另一只腿时,不经意一低头,却猛然望入一双莹润的黑瞳。 平夕照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过来,正略带笑意得看着我! 我傻傻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动作。他嘴角含笑打量这我,片刻后低声笑道:“师妹可骇死我了。” 我猛地向后一仰,他忙跟着坐起一手揽住我的腰间。一转瞬我俩已颠倒上下,换成我半靠在床上,他扶着我腰撑在我的上方。 我脸简直如烙铁一般烫。想解释我是看他状态不对才扶他来床上,谁知被他漆黑的眼睛一看舌头便打了结,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奇怪了。这人身上怎么有种气质,让我干什么都觉得束手束脚,极为别扭。 平夕照不紧不缓地打量这我。此时在帷帐内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有些昏暗不清。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现在与白日里有些不同,没那么平和安静了,反而多了种说不出的高深与紧迫感。 将我窘迫的样子尽收眼底后,他才缓缓坐直了身子,轻笑道:“师妹还要躺在平某的床上么……我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看着师妹的样子总觉得心热。” 我腾地翻身坐了起来,正色道:“我叫不醒你,便想扶你来床上……你、你别误会。” 他幽幽得看着我:“姑娘怕我误会?可我一睁眼便看姑娘趴在我身上……如何不误会?” 我大窘。怎么说的却像是我非礼他一般? 他轻叹了口气,续道:“短短一日,我先是撞见了姑娘衣衫不整的模样,转眼姑娘又上了我的榻……这般缘分,我便是想忘也忘不掉呢。” 他这么一说,我猛然想起来了。燕门人不是都修的太监功夫么?他肯定也是一样。说这些话应该只是在打趣我,并没什么别的想法。 我本来对他有些愧疚,想到此处顿时又放松了许多。当下便笑道:“平师兄真会开玩笑。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放心吧,你不误会,我更不会误会。” 他一愣,似乎没没弄懂我在说什么。但却没再说什么,从床上翻身下地后问我:“师妹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跟着他下了床,“哦,我听一个师弟说你敲过我的房门。当时我不小心睡着了。” “当时饭堂开了饭,我想去叫师妹用饭,但你没有应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现在吃过了吗?” 我摇摇头,更觉得腹中饥饿。 他微微一笑,“正好,我陪你出去随便用点什么吧。” 第五十三章、销金圣地 他说要陪我,我没法拒绝。这人看着谦和安宁的样子,但说出的话不知怎地有些不容执着,我脑子还没转过来之时已经跟着他出了门。 他没有带我往漱湘江边去,反而是掉头往城中心走去。此时夜色降临,街道上却更加繁华热闹,熙熙攘攘,沿途的小贩商铺竟都还没有闭店,热情地站在街边招揽生意。一眼望去灯火莹烁,明亮的长街径直蔓延到夜色深处,竟看不到尽头。 我只在晚间去过唐角镇,那里晚上虽也热闹,但比之这里还是差了千百倍。一时间竟看了个眼花缭乱,路过一喷火的杂耍摊子时竟走不动路,着迷般地看了起来。 平夕照步履从容得跟着我,看我瞧得入迷便也站在了我身边,“往日没见过么?” 我摇摇头,奇道:“他是练了什么特异内功么?” 平夕照一笑,“不是。是漠北沙商传过来的小玩意儿,叫‘火哨’。寸许大的小东西,含在唇齿间,舌头抵住用口腔内的热气一吹便能喷火。并非什么高深技法。” 那杂耍艺人喷了通火,团团行了个礼开始讨要赏钱。周围的人纷纷散去,平夕照却从怀里摸出半个银锭弹了过去,那艺人连连道谢。 “师兄不是说那不是什么高深技法么,怎么还给了那许多赏钱?”我跟着他离开,追问道。 平夕照低头冲我淡淡一笑,“那把戏虽非高深,却颇危险,一个弄不好便会烧的面目全非。若不是困难到了极点,谁又愿意冒着性命危险讨口饭吃?”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眉眼间浮起一丝无奈浅笑,调转目光望向远方:“芸芸众生,大多都是艰难存活。生于世家衣食无忧者,实为少数。” 他声音似有些沉郁。我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了公子酉曾说我“长于世家,不知普通人艰辛”的话,心里顿时也有点堵,不由得脱口而出道:“生在世家也有许多烦恼呢。” 平夕照一愣,看了我一眼,“师妹——难道有什么不快?” 我抓了抓头,“这个,比如说我,嫁给了并不想嫁的人,可能就这么要过一辈子。难道还不够烦恼么?”但这话说出来,总觉得力度有些不够,犹豫了下还是懊丧道,“不过你说得对。这比起玩儿命的烦恼,还是小得多了。” “听说唐门的外宗公子关城也算是青年才俊。”他缓缓道,“难道姑娘不觉得是佳偶么?” 我皱眉,“可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啊。” 我短短十几年的日子里,似乎只有六师兄满腔热切地喜欢过我。愿意与我共饮一壶米酒,愿意带我在月下奔马,愿意于繁星之夜敲开我的窗户。虽然那些心动来去得都那么快,但有情之人的目光是滚烫的,那些滚烫也并不会随着时光而凉去。 唐胖子无疑是个好人。可他滚烫的目光是给别人的,而那人也是个柳叶儿般的好姑娘。我自己得不到无拘无束的喜欢,又阻了别人的情谊,这段婚事怎么想都是个败笔。 这些愁事涌上心头,我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平夕照走在我身侧,半晌问道:“那师妹,难道另有喜欢之人?” 我有些尴尬。说起来我们不过才相识一日,总也聊不到这种事。但他问了,我便忍不住去想答案。脑子里迅速闪过六师兄,但不知怎的,想到他之时内心深处却十分地抗拒,似乎并不想承认这便是答案。 而一转念间,我脑海中却猛地闪过另一人的影子。他在水上一手揽着我,一手持长刀,侧脸清冷;他于高台之上含笑望着我,板正的青色衣服却翩飞如青鸟之翼;他于月色下手扶着我给他的披肩,神色愕然,眼神复杂…… 我心像漏了一拍。全身顿时涌起强烈的战栗感,又是惶恐又是自我厌恶。我猛地闭了下眼睛,用尽全力将那些纷乱的画面踹出脑子,方勉强笑道:“没有。我方才是开玩笑的。” 平夕照没有再追问。我们俩人无声的走了一会儿,来到了这条街上最繁华的所在。街边是一处高楼,装修的极尽奢华,从一层往上全都点着硕大的朱红色宫灯,照得左右如白昼一般。楼门口停着数辆马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所有,门庭台阶前站着一群嬉笑得男男女女,热闹非凡。楼上每一层更是探出一块露台,无数罗纱轻衣的女子和锦服贵公子倚在栏杆边嬉闹着往下看。里面悠扬的歌声不住得往外钻,引人向往。 我不仅好奇得驻足往内看。便是这么一停脚的功夫,门前一华服男子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姑娘的衣服真好看。” 我还穿着白日里燕寻给我的齐胸襦裙和轻盈沙罗,这衣服的确符合上京人的口味。我见他长得颇清秀,笑脸又和善,虽上来搭话的举动有些鲁莽,我却并不介意,也笑道:“谢谢你了。” 他更靠近了些,手指抚过我袖口的沙罗,笑道:“凭风如蝶翼,静处似霞云。普通人穿了真没有姑娘这般的艳色。” 他夸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上京男子真是热情的让人招架不住。我还没说话,旁边的平夕照却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拦住我肩膀一带,居高临下看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一愣,殷红似酒醉的眼神似清醒了一瞬,但复又笑道:“哟,姑娘今日有伴了?是你的夫君?” 什么?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那是情哥哥?” 我大窘,“是我师兄!” 那男子顿时大笑,一把拉住我的手,“那便好。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进酒楼里来吃两杯酒啊,小生做东。”他含笑看了眼平夕照,“师兄也一同来呀。” 平夕照一把拉住我往身后一挡,淡淡道:“不必了。我们另有去处。” 他白日里都温和有礼的样子,不知为何此时忽然十分强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赶紧圆场道:“那个这位公子——我们不是出来喝酒的,是来吃饭的。” “吃饭?”他一愣,笑道,“姑娘想吃什么,我这楼里应有尽有啊。” 我正欲搭话,却被平夕照扳过肩膀。他皱眉看我,脸上似有隐怒:“你知那是什么地方?他是什么人?出门在外,怎能与陌生之人随意搭话。” 我一呆,他这怒气来的毫无缘由。那锦衣男子一听不乐意了,嚷道:“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招呼你师妹,与你何干!你不想来尽自走便好了。”说罢,又要来拉我。 我不想这他们吵起来,连忙制止:“哎这位公子,不必说了我们随你进去坐坐便好。但你别骂我师兄,他可能就是肚子饿了,不是有意的。” 平夕照脸色颇为阴沉,却不再说话。那锦衣公子顿时嬉笑眼看,陪着我们二人便进了高楼内。 楼内一层更是人声鼎沸,熏香、胭脂、酒香、饭香混为一团,空气中还有不知什么的馥郁味道让人颇为躁动。所有的桌边都有男有女,嬉笑欢聚成一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中间的台上有几个绝美歌姬在弹唱,宛转悠扬、赏心悦目。 那锦衣男子将我们二人安置在角落的桌子里,锦衣男子大声招呼一下,眨眼间便有人流水般上来了酒菜小食。斟酒的姑娘露着白生生的藕臂,娇笑着倒完酒便想靠近平夕照,却被他冷静躲开了。 那男子挨着我坐下,殷切地又是倒酒又是夹菜,与我攀谈起来。他如此热情,还点了这么多酒菜招呼我,我颇不好意思,只得与他客套。幸亏酒和菜的味道都不错,不过我们萍水相逢,我不能白吃他的,暗暗打定主意一会儿定要付给他钱。 此时台上一曲罢了,两个绝色歌姬下去了,换上一抱琴的白衣公子上来。他往那一座,手一扫,一曲琴声流淌而来。我平日听的琴曲都颇为悠扬,这公子的琴声却如喃喃低语,似有人于耳畔轻念情字,尤若溪水缠绵花间流淌。我一时听得醉了,心头总觉得被一只手在抚摸。 恰巧我身畔那锦衣男子贴得更紧了些,伴着暧昧的琴声在我耳畔低语:“自见姑娘第一眼,小生便觉得倾心不已……一席酒宴下来,着实都不想让姑娘走了……”说着,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膝头。 啊?我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他这样顿时让我十分尴尬,赶紧往旁边避了避,干笑道:“公子说什么呢,你喝醉了?” 他含情脉脉得看着我:“姑娘既都随我进来了,想必也不讨厌在下吧?若是顾忌你师兄,小生知楼上有一安静所在……我们二人上去单独对饮,可好?” 我本念他热情好客才随他进来,但此时见他态度变得如此腻歪,心中略有些不快,当下摇头:“不用了。我只当公子你是个朋友,咱们这顿饭若吃得开心,改明儿再约饮酒就是。” 锦衣男子面色一僵,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我心中烦闷。刚才那一惊之后,忽然觉得这大厅之中无论是那馥郁香味还是低幽琴声,都让人觉得不快。当下饮尽杯中酒,起身冲锦衣公子一拱手,“多谢公子款待。但我和师兄还有别的事情,今日先告辞了。” 锦衣男子脸色更是黑了几分,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此时在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平夕照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平静地看着那锦衣公子,“我师妹的话,还不够明白么。” 锦衣男子眼角嘴巴抽了抽,清秀的脸有些扭曲,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个笑:“小生以为,姑娘是喜欢在下的——” “可笑。”平夕照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扫了锦衣男子一眼。我略有些惊讶,却见他面色还是十分平静,只是一双眼睛中覆着薄薄的寒冰,看着那锦衣男子便仿佛在看一只牲畜。 却听他一字一句道:“尔乃蚁鼠,何配贵女。” 锦衣男子顿时脸色大变,面目狰狞得可怕。 我从未见平夕照如此强硬的模样,但又不愿惹事,赶紧从口袋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皱眉对锦衣男子道:“公子误会了,我从没那意思。就此告辞了。” “慢着!”锦衣男子扬声叫住我们。 第五十四章、死而复生 “慢着!”锦衣男子扬声叫住我们。却见他缓慢踱步到桌边,捻起我那银子瞅了眼,嗤笑道,“一锭银子?” 我皱眉,“怎么?少了?” “哈哈哈笑话!”他清秀的面孔此时真是难看已极,又是恶毒又是狰狞,极为嫌弃得把银子随手一扔冷笑道:“一锭银子,在这承仙楼里连个菜毛都买不着!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我本来看你穿得好看,以为是什么有钱家的女儿。呸,真是看走了眼!” 我顿时也怒了,“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你邀请我们进来的吗?我愿意付你钱,已经不错了。” “我请你,你就进来啊!腿不还是长在自己身上?”他冷笑道,“男人一招手就跟过来,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贱人。他还说你是贵女,呸!真是笑话!今天要是不把这桌饭菜付完,便不许走!” 我们争执的声音颇大,周围的人都看过来。我眼角已扫到有几个高大似打手的人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当下隐怒道:“好,你要多少钱?” 他轻哼,“十金?” “十金?”我扬声怒道,“你怎不去抢?” 他怪声叫道:“没钱你喝什么酒,找什么男人?知不知道这承仙楼是什么地方?亏你还穿着鎏莹纱,该不会也是偷的吧!哪家高门跑出来的贱婢,如此不知羞耻要找男人,你父母——” 他话未说完忽觉眼前劲风一闪,顿时脸上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他还没来得及哀嚎,立时又是一道劲风在他另半张脸上又补了一下。这两耳刮子抽的,如石破天惊,整个大厅顿时都静了下来,所有人呆呆看着我们。那男子被打得提泪横流、鼻嘴流血、牙齿都飞了两颗,懵了一刻,才长声哀叫了起来。 我冷冷得看着他,放下了抽他的右手。这男人的脸皮也不知是不是磨盘做的,打得我手心怪疼。 “是你邀请我进来的。我想交个朋友,到了你口中怎么就变成了这么污秽的事情?若是觉得栽赃女人容易,那你便错了。”我走近他两步,瞪视着他皮开肉绽的惊恐面孔,“还有,骂人不骂爹娘。你的嘴是不是在茅坑里涮过,这么脏。我师兄说你是蚁鼠,我却看你真是畜生都不如。” “你、你——”他抖着手指我,猛地尖叫一声,“——你们都愣着干吗!给我打啊!” 周遭那些高大打手顿时几个跃步过来,摩拳擦掌得便要动武。 我心中哀叹一声。本不想惹麻烦,但还是闹成这种局面。回了唐门,肯定会被治一个“滥用武功,无所尺度”,但现在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当下退了两步,贴近平夕照低声道:“这里有我,你快走。” 他一愣,低头看我,“我怎可能放你一人在这里?” 我皱眉看他,“这时候就别逞能了。我都摸过你的脉搏,虚浮无力,练功出岔子了吧?你呆在这里也是无用,赶紧跑,这些人奈何不了我。” 他顿了顿,却露出了个轻柔的微笑。这笑真是好看,顿时他平凡的眉眼便透出了股三月白梨花的隽秀,要不是时间紧迫,真把我看呆了去。 他凑近我低声道:“你不用担心,我——” 他话未说完,我眼角却见互见寒光一闪,猛一回头却见一大汉不知何时已抄了把刀劈了过来!我猛一推平夕照,一个侧身夺过,右手往腰间一摸——今日出门带上了那兽牙匕首,着实英明! 正待我们要动武之际,却忽听有人颤声叫道:“住、住手!公子让你们住手!” 我们都是一僵,却见一青年男子跌跌撞撞顺着二楼跑下来,口中叫着:“别打。都别打。” 说来奇怪,那些高壮打手一看这青年,顿时都停下了手。那锦衣男子见状气得不轻,大骂道:“废物!怎么不动了?” 他们都皱着眉,一打手俯身在锦衣男子身边说了句什么,他一惊,顿时面皮涨得通紫。却见二楼下来的青年挤进我们这群人中间,挡在我和平夕照身前,对锦衣公子道:“公子说了,这些人是他的朋友,让放走……不让动粗……” 也不知他口中的公子是谁,那群打手互相对视了一眼,竟真的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那锦衣男子气得面红脖子粗,被我打的伤流血流得更急,真是狼狈到了家。看那样子是想要爆发又不敢,只好一脚踹翻了个椅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我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结束了。但还没回过神来,却见那二楼下来的青年转过身对我作了一揖,低声道:“公子说,姑娘惊到了。晚上的临江城乱,让您早点回去休息。” 我一头雾水,“你家公子是谁?” 他直起身,却还是不看我,只是垂眸道:“他说,您与他有同舟之谊。” 同舟之谊?那不就是……然而还没等我想到那个名字,当我把目光落在面前青年的脸上时,却顿觉天灵盖被一道惊雷劈过一般,半边身子都凉了半截。脑子里轰隆隆的,一团浆糊,只有几句话不停在重复—— “……白白净净的,长得忒秀气……” “……临江馆说早死了,但却没看着尸体……” “……眉心还有个红痣,像个童子似得,难怪被大门派看上了……” 我如望鬼魅一般盯着眼前秀美的青年,和他眉心那颗红痣。半晌半晌,才勉强从齿缝中挤出了一三个字:“……董思远?” 第五十五章、心绪起伏 董思远! 我惊疑不定地瞪着他。面前的人是董思远吗? 这眉心的红痣……难道真是凑巧,一个毫无关系的俊美青年碰巧生了和董思远一样的痣?不,应当不是凑巧。 但若不是,明明已经死了的人——亦或是说失踪多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安安稳稳地出现在这里?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我紧盯着他的面孔,想看他有何反应。 然而他却无半点异常表现。依然是垂着眼睛,不知是害怕与我对视,还是恭敬惯了,只是低声道:“姑娘认错人了。” “不可能!”我怒道,“是不是楼台月让你下来的?你是不是临江馆弟子?” “在下是滨江馆弟子,但我叫林琮敬。” 笑话。我死死盯着他的脸,不可能是巧合。哪儿会凭空跑出一个临江馆的弟子,眉心又偏生了一颗红痣? “你知不知道,你爹已经找你了那许多年?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儿?你——” “姑娘。”那林琮敬忽然低声打断了我。他飞快抬眼看了我一瞬。这是他第一次与我对视,但当我们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忽似被火烫了眼睛般,又赶紧垂下了头。 “姑娘,公子说——让您早点回去休息。”他低着头道。 “你!”我憋得气儿没处发,“楼台月呢?你让他下来见我。” “公子说,姑娘知道去哪儿找他……他的邀请还奏效。” 我怒极,当即撇下林琮敬便想冲上楼去。可刚一迈步就被拉住了袖子,一回头却见平夕照皱眉看着我,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到处都是临江馆耳目。不要打草惊蛇。” 我一激灵,抬眼果见几乎整个楼的人都在死死盯着我们。我终于冷静下来,却又怎么都放不下那自称林琮敬的青年,只好拿眼睛瞪着他。 平夕照一手拦住我的肩膀轻轻一带,往门口走去。整个大堂里竟无人阻拦我们,众人还自觉地纷纷让了条路,我们通行无阻地走了出去。 我被平夕照带着,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方才那青年的脸不停在脑子里晃。 是楼台月让他下来阻拦我们的。那楼台月知道这人的真名叫董思远吗?他是临江馆掌门的大弟子,他不可能不知道。 而且,我们那日在临江馆门前初见他之时,明明亲口对他说我们是来寻董思远的,他又亲口告诉我们董思远已经—— 不对,说董思远已经死了的是其他临江馆的人。楼台月从未说过他已身死,而且每次谈起董思远时他的话中都还颇有深意。 难道今天他是故意让董思远下来的?就为了让我亲眼看看那个“已死”的人还活着?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是临江馆的大弟子吗?这么拆自己师门的台有什么好处? 我思绪纷杂,等回过神来,竟已走出了方才那条繁华街道。而方才拦着我肩膀的平夕照早已不知何时松开了我,此时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竟自走在前方。 “师兄!”我赶紧追上两步,“师兄!” 平夕照脚步一顿,回头看我。我跑至他身边,急道:“你知道刚才刚才那是谁吗?刚才那个是董思远!” 他不置可否,依旧平静地看着我。 “他——”我说了一个字,忽然说不下去了。 平夕照的神态还是非常平静,眉目端正,眼神宁远。我虽才认识他一日,却总觉得他并不陌生,因为——怎么说呢,他身上带着股川唐之地惯有的君子之风。 矜持雅致,处事高洁。 这些人,一般从不生气,也没什么大欢喜,无论怎样都能微笑着看你。但他们并非没有喜怒哀乐,而是总会将情绪藏在那副君子之风的下面,得非常了解的人才能看透他们的真实想法。 许是和公子酉、谢浥尘他们处的久了,我此时下意识得感觉——平夕照似有不悦。 “你……”我有些尴尬,一下子把刚才一肚子的话都忘了干净。挠了挠头,还是试探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平夕照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总觉得他这动作有些熟悉,但不及细想,尴尬道:“难道师兄生我气了?” “这话怎么说?”他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这是让我猜他的心思么?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挠挠头道:“是因为我刚才捅娄子了么?但我不知道刚才那男人这么无耻,我本以为他只是想交个朋友。现在想来,还是应该听师兄的,一早走了就好。” 他还是看着我,半晌忽然笑了,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并非生气……只是想到今日我若没同你一起——便觉得有些后怕。” “后怕什么,”我笑道,“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眼神更无奈了,“并不是这个。我是说——那人想对你不轨,你发现了么?” 我“啊”了声,“你是说他想骗我钱那事?” 我俩又无声对视了片刻,我终于从他的目光中咂摸出来点东西:“你、你是说——那个——男女的,不轨?” 他无奈一笑,我登时十分尴尬。是了,刚才那男人还想摸我膝盖来着,现在想想真是恶心至极。但我也没想到他会因这个而生气,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别扭了起来。心头滚烫烫的,有些感激、有些温暖,还有些——反正说不出来,很复杂就对了。 “师兄。”我叫了声,却不知说什么,最后只得咬着嘴唇笑,“……谢谢你。” 他叹了口气,“谢我什么……孝娴已是嫁过人的大姑娘了,怎么对男女之防还这么不当心。” 我越来越觉得他说话的方式很熟悉,但我并不讨厌这种熟悉。再说了,对男女之防我是真的没什么概念,虽然顶着个已嫁之妇的身份,但也就摸过男孩子手的程度。 “所以刚才师兄为什么不让我随那男子一同进去?难道师兄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 平夕照摇摇头,目光望向来时的方向:“那地方叫承仙楼,是个——玩乐所在。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我顿时恍然大悟,“那、那男人是——” “他是个花柳之人。”平夕照淡淡道,“许是看你样子稚嫩,身上的鎏莹纱又价值不菲,便觉得是个待宰的肥羊。” 我顿时一激灵,一想到刚才那男人的亲热劲儿,顿时半边身子都起了鸡皮疙瘩:“怎、怎么会!花柳之人不都是女人么,怎么男人也——” “上京民风开放,颇多贵女皇宗也都喜欢在外寻男子相伴。如今男伶比女伶还要受欢迎。”平夕照似不愿多说,叹道,“没想到出来一趟,闹出这许多事情。走吧,我们回去。” 左右吃了点东西,算是填饱了肚子。我俩一路无声回了唐门驿馆,平夕照一直把我送到了房门口,才点头冲我示意:“进去吧,早点休息。” “嗯。”我踌躇了下,总觉得有话没说完,但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晌道,“师兄,你那个——身体没事儿吧。我刚才去你屋里,看你有点儿不对劲……要是不舒服,还是找个大夫看看。” 平夕照微微一笑:“我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顿时又没话说了。 我俩站在门口,也挺尴尬的,但我又觉得心里似乎压着块石头,要是就这么回屋了总是不安宁。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直在搓着衣角,估计那价值不菲的鎏莹纱已经皱得不能看了。 “我……今天谢谢你。”我低声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惹出个这么大的事儿。估计明天师兄师姐他们都会知道,又要怪我……不知道会不会怪你……反正这事儿也怪我……” 我乱七八糟地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股子懊恼焦躁得涌上来,将我包裹住。我在心底大骂自己两句,正想干脆结束这令人羞耻的对话时,却忽听面前之人低叹了一声,微微向前靠近了我些许。 他身上的味道明显了起来。 非常馥郁的、瑰丽的熏香味,味道糅杂,似乎有花香,还有草药,还有木香?我分不出来。 为何这个人身上的味道会这么清晰可辨?我从未留意过谢浥尘带的是什么香,或者潮生、昭哥身上是什么味道。似乎只有他的味道,我第一次靠近便记得了。哦不对,还有另一人—— 还有公子酉。 然而还没等我纷杂的思绪寻到一个出路,那略带冰凉的手已落在了我的头顶。我一惊抬头,却见他正很近地看着我,廊顶的灯光洒下来,他下颌侧脸的弧度变得明暗分明,却又暧昧不清。 我胳膊上的毛发都立了起来,像是怕冷一样控制不住地抖。全身只能感到他的手,顺着我的头顶缓缓滑下来,划过脸侧,耳畔,最后停在脖颈的后延处,手指轻轻收紧了些。 “孝娴。”他叫了我声。 他没叫我师妹,这是他第二次叫我名字。我总觉得他的态度和初见我时变了特别多,但又说不上哪里变了。当我鼓起勇气去看他眼睛时,那眼睛却还是很冷静,矜持高远,君子之风。 你怎么了?我想问他。你什么意思?你叫我干什么?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呢? 我自己都不知道要问他什么!长孝娴,你脑瓜子里到底想什么呢! 他放在我脖颈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我顿时感觉有人捅了我一下似的,整个人顿时鼓起了点儿勇气:“你——” 吱嘎一声,有门开了。 我俩顿时如同时被抽了一鞭子似得,火速拉开了距离。我猛一回头差点儿把脖子扭到,果见斜对面的门敞着,宋轶正站在门口,眼珠不错地盯着我俩。 三人顿时一片寂静。 我只觉得双脚站的那块地板都烫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捉奸在床。不对,狭路相逢,好像也不对。 我们三人极滑稽地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平夕照先开口道:“师妹起来后肚子饿了,我陪她出去吃了些东西。” 宋轶张了张嘴,点了点头,“嗯,好,知道了。” 平夕照真不愧是大门派出来的弟子,此时已整理好情绪,还颇有礼得冲我点头笑了下:“师妹,早些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说罢,便竟自头也不回得沿着走廊远去了,扔下我和宋轶大眼对小眼。 我不确定宋轶看到了多少,但我觉得还是得说点什么:“师兄,我——” “你早点回去休息。”他打断了我,口气可谓非常之僵硬,“以后晚上别出去瞎逛。”说完自己往后一退,“咣当”一声带上了门。 走廊里顿时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站着。一个两个都让我好好休息,我看起来那么像欠休息的样子吗? 愣了半晌,我还是转身一个人回到屋里。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凝视着床帏片刻,一翻身将整个脸埋在被子中,低低叫了声:“啊。” 啊。啊! 满腔饱满的情绪咕咚咕咚,像是要溢出来,却又没溢出来。像是刚滚起来的锅,热烈翻涌着,水花四溅,嗞得底下的火苗乱窜。 但终究还是没溢出来,就卡在那个锅沿上。 却也熄不下去。 第五十六章、林间密语(上) 翌日,我果然顶着一双青黑的眼圈下楼。饭堂内所有人都在等着我,果不其然他们已听说了昨晚我在承仙楼闹出的事情,而且也从平夕照那里听闻了那貌似董思远的青年。 “这里面果然有诸多猫腻。”昭哥摸着下巴沉思,“那楼台月也这是十分奇怪,不知他到底打得是个什么算盘。” 谢浥尘叹息道:“只是可怜了董思远的父亲,苦寻了儿子这么多年。现在儿子出现了,他自己却又不见踪影……” 无论如何,也只有等今晚与李禄见面后去那埋尸体的地方亲眼看上一看,才有更多线索。 众人用过饭后,便打算各做各事,晚上再集合。在这过程中平夕照面色如常,没特意看我更没有与我单独讲话,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心中更是郁闷。 偏偏宋轶一直面如铁板,用极严厉的眼神瞪视着我。他这样子,定然是昨晚看到了什么,但我心中又颇有怨气——明明是我们两人站在那里,凭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不去找平夕照的事? 众人用晚饭后起身准备回房,昭哥问宋轶:“我和浥尘打算到后院对招,同去吗?” 宋轶还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一被问差点没回过神儿:“……不去。” 昭哥一愣:“你平常不是最积极了么,今天怎么了?一直板着脸。出门踩狗屎了?” 宋轶烦躁不已,不耐道:“没有的事儿……你说话能不能干净点?” 昭哥怒道:“还不乐意叫你呢!孝娴,走,我们练功去。” 宋轶脱口而出:“不行!” 昭哥大怒,“你自己不去还不让别人去啊!今天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吃错药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对昭哥道:“师姐,你和浥尘先去吧。我还有事。” 好不容易昭哥被谢浥尘劝了出去,饭堂里就剩下我和宋轶两人,我终于转身对他道:“师兄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左右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 他似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问他,愣了片刻,怒道:“我要说什么,你还需要问我么!” 我颇无奈,“师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误会了,昨天平师兄就是送我回来。我俩这个——虽然看起来离得近,但其实没什么——” “你别说了!”宋轶脸涨得通红,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我还尴尬,烦躁道,“孝娴,你别糊弄我……是,我知道你和关城的关系一般,但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反正,千不该万不该是平师兄!” “平师兄怎么了!就因为他是燕门人?” 宋轶一愣,更是怒道:“所以你还真对他有别的意思?” 我无语:“没有!你误会了!” 我俩无声对视了片刻。宋轶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炸,但不知道为什么千言万语都憋在牙齿缝里说不出口,半晌只挤出一句:“反正你与平师兄保持距离吧。千万、一定、不能与他有什么——不轨之事。反正、反正你以后就知道为什么了。” 说罢,竟拂袖而去。 我在饭堂里独自立了片刻,也气得踹了旁边的椅子一脚——每个人都莫名其妙! 好容易熬到了晚上时分,我们几人终于准备出发去李禄所说的埋骨所在。李禄早已来到唐门驿站等我们,一见我们便率先道:“说好了,我的忙便只帮到这里。带你们到那,之后你们无论要干什么,我一不管二不帮。可明白了?” 宋轶点头道:“多谢李兄。其实我们这几日已知道了颇多线索,在你帮助下,我们定能还常福、常喜一个清白。” 李禄神色颇为复杂地看了我们半晌,最终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抱希望了……但愿如你们所说吧。” 我们上了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往滨江城外走去。李禄坐在外面赶马车,车厢里挤了我、浥尘、宋轶、昭哥和平夕照五人,除颇为拥挤之外气氛也十分之诡异。平夕照闭目养神,看不出在想什么;宋轶似还在生我的气,时而颦眉时而摇头,看起来滑稽得很;昭哥盯着宋轶,似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唯有谢浥尘似是专心在想临江馆的事情,一双眼睛望着窗外。 马车大约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似乎是出了城,车轱辘滚过石子路不停地上下颠簸。当我都快被颠吐之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李禄打起了车帘对我们说:“到了。” 我们依次下马车,却见周遭竟是一片漆黑。今晚月色并不十分明亮,除马车上晕黄的光源外,入目之处都是吞噬一切的夜色。李禄取出火折子,燃起几只火把,我们才勉强辨认出所处之地乃是一片林子的边沿。 闪烁不定的火把照得李禄的侧脸有几分阴沉,却听他道:“在林子里,接下来就得走路了。天黑,你们跟紧。走丢了我是不会回来找的。” 这里与繁华得滨江城似是两个世界,哪怕连鸟兽之声都不曾有,寂静得不似人间。当我们举着火把一脚踏上林子中的枯叶时,恰巧一缕冷风吹过林子,萧潇瑟瑟的叶子摩擦起来仿若人声低语。 我们似被这诡异气氛感染,也无一人说话。我更是紧紧跟在前头举着火把的平夕照身后,不敢有半分离开。黔南素信鬼神,那流传的鬼故事可太多了。小时候嬷嬷总爱在睡前给我讲点可怕故事,害得我晚上都不敢起夜,到了六七岁上还在尿裤子,可没少被六师兄嘲笑。 越往那林子深处走,那股夜色便愈加浓郁。这黑仿佛能吸走光源一般,总觉得前面火把的亮都黯淡了不少,我甚至有种错觉,我们已一路从人世走到了阴间。 正不安之际,我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下,一个踉跄抬头前面平夕照的火把便更远了些。我心中一急,紧追两步一把拉住前面平夕照的袖子,想让他慢点。 然而话未出口,却忽觉身后一股冷冷的阴风袭来。我胳膊上顿时汗毛倒立,还没拉得及回头看,便忽觉一只冰凉凉的手顺着我的后背爬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啊——”我再管不了那么多,尖叫着一个箭步往后一跃扑到平夕照身侧。 平夕照似也被我吓了一跳,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一转身间手中已多了把短刀,寒光闪闪正对着后面一脸愕然的宋轶。 宋轶手还保持着举起来抓我肩膀的姿势,僵持在半空。他明显被我那一声尖叫也吓软了半边儿身子,呆愣了片刻才大怒道:“长孝娴!你鬼叫些什么?” 我一身冷汗还没退,抖着手指着他:“你、是你抓我的?你没事儿抓我做什么!” 他一哽,没做声,只是面色十分阴沉地看了眼平夕照拉着我的手。 我顿时明白了,感情他是看我去拉平夕照,以为我又借机想与平夕照亲近,于是赶紧上前阻拦,没想到闹出这般乌龙。我脸色也是十分难看,这人!误会不分时候的吗? 我们这一闹,队伍前面的人都绕回来了。昭哥过来不悦道:“你们干吗呢?整个滨江城估计都听见了!” 谢浥尘一看我惨白脸色,顿时了然了几分,“孝娴,不如你与我并排走吧。” 李禄此时举着火把,四下看着,半晌道:“不用走了。” 我们都一愣,谢浥尘问道:“我们到了吗?” 李禄没有回答,只是将火把稍微放低了点,问我们:“你们看我们所站的地方,与刚进来的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顺着火光看去,感觉并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越往林子深处走,越觉得草木茂盛,此处更加是如此,青草灌木都快要没过人的膝盖了。头顶的树冠更是生得遮天蔽日,刚进林子时还能照到一点的月光,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半晌,在一片诡秘的沉默中,谢浥尘忽然喃喃出两字:“茂盛。” 火光闪烁跳动,不知何处吹来的冷风带着几分阴森,吹过林间。围站着的几人面面相觑,脸上光暗斑驳,一个接一个变了脸色,竟都看起来冷汗淋漓。 我开始还没弄明白,但当凝视着脚下繁茂的碧绿色草木时,忽的仿被一道闪电击中顶心—— 若是没东西滋养着,这里的树木草本怎会生长的如此茁壮不已? 腐烂了的人之肉骨,本就是最好的肥料。 第五十七章、林间密语(中) 我们围站在森林之中,半晌都无人说话,气氛一片诡异寂静。 手中的火把鬼火般跳动,我只觉得脚脖子处阴风飕飕,简直像有鬼魅阴魂从地底深处爬了上来,冲着地上的生魂嘶吼低哮。 脚下的沃土竟是百里销尸魔窟,霎时连飒爽的夜风都裹上了几分腥甜的血气。 良久,我终于颤声道:“……这片地方究、究竟有多大?” 李禄脸色也一片惨白,但再我们这许多人中,他已经算是镇定了。此时听我这么问,不禁呵呵冷笑两声,“五年前我入这片森林,少说走了有半个时辰。如今竟只走了一炷香时间就……临江馆,好一个临江馆。” 谢浥尘打着火把四下找了找,默默在一棵大树下蹲下身子。他将剑鞘用力插入土地内,用力翻掘了几下,不消片刻却见深褐色的土壤中混杂着几片衣物的碎片滚了出来。 他随手捻起一块指甲盖大的碎布举到眼前细看,低声道:“织纹细平,用线柔腻,是好料子。基本可排除是普通农人误入森林葬身在此处。只是没想到如此浅的土层便有尸体的布料浮上来,难道他们只是将尸体往此处一扔,都不曾掩埋么?” 李禄抱臂,冷冷得望着地:“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雨,也许是尸体被雨冲了上来……呵,但若说他们是随手抛尸之人,我也分毫不意外。” 我已出了一身冷汗:“那我们该如何找常福的尸体?” “福哥儿的尸体?”李禄嗤笑道,“除非你在此处招魂,不然茫茫白骨冻土,你便是将此处翻了底朝天,也无从分辨何具腐尸、姓字名谁。” “不错。”宋轶低声道,“此处所见着实让人震惊。我们既然已亲眼见到,也是信了临江馆背后定有大事发生。我们捡几片腐烂的碎衣物带回去,此事牵扯过多,我们免不得要报给官府知晓。” 我们准备四散开来,开始翻撅寻找残存证据。唯有平夕照站在原地不动,皱眉似在倾听什么,稍顷后一把抓住我沉声道:“有人来了。” 我们几人都是一惊。宋轶二话不说,纵身攀着树干几个腾跃翻上树冠,向远处眺望几眼后便急急挑落下地:“远处有火把亮光,确有人来。” 深更半夜,谁会没事到此处来?这答案不言而喻。 我们几下踩灭手中火把,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宋轶压低声音,急道:“平兄,你与李兄、昭哥和孝娴先走,浥尘我们二人断后,驿站汇合。” 昭哥一把揽住:“慢着!我们为何要走。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正好看看临江馆到底耍了什么猫腻!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宋轶急怒道:“胡闹!你怎知来人多少?我们若是寡不敌众,自己都可能要搭在这里!你想过没有?” “区区一个临江馆,你还怕他?况且我们现在有了线索,难道不该紧紧抓住么!谁知道我们在这调查的功夫,又有多少人枉死?!” 宋轶大怒,竟“唰”地抽出了佩剑,低声怒道:“师父把你们交给我,我就要负责任!现在都听我的,现在就走!” 然而竟无一人挪动脚步。 我不知其他人,但我内心深处是赞同昭哥的。想来临江馆内也没什么一等一的高手,半夜奉命来抛尸的肯定是下等小弟子,我们不用怕他们。再说,我是极想赶紧处理完这次望帖的事情返回唐门的。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我定不愿意轻易放弃。 宋轶一看我们竟无人听他的,怒极正待争辩,却见不远处林子边际竟已然透出了来者火把的影子。此时再来不及争执,想走更是没时间了,宋轶狠狠瞪了我们几人一眼,后撤一步一把揽住李禄的腰纵身约至头顶的树冠之中隐蔽起来,昭哥与谢浥尘也纷纷攀上树干。 我正想竟自躲藏,却忽然想起平夕照那孱弱的脉象,内心担忧他若有敌来袭时空不能自保,便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纵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到他目光转移过来,似在静静看我,不禁一阵脸热。但此时不及解释那许多,我一个用力将他手臂架在我肩膀上,纵身也跃上了旁边的树冠。 我二人靠在树枝丫的时候他身子晃了一下,我赶紧将他往里拉了拉,靠紧了我些。他扶着树干的手顿了顿,随后慢慢移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指正微微挨在我的手边。 我心里大跳了一下,昨日那昏黄走廊上心悸的感觉瞬时又回来了。林木间的晚风本就不暖,此时更是让我克制不住得发起抖来。我连忙将目光移开调整呼吸,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碰…… 我心里正天人交战之际,树下忽然亮了起来。我赶紧悄然侧身透过树叶缝隙往下看去,果见四五人从林子间走了过来,其中两人打着火把,一人推着独轮车蔟蔟而来,那车上垒出了个挺高的凸起,上面用白布盖着。我心中一沉,不用说也知是什么。 却见几人在我们藏身的树木不远处停下。其中一人领头模样的,从怀里掏出了把烟草似的叶子,一边塞到嘴中咀嚼,一边绕圈踱步。却听他一边嚼着一边骂骂咧咧道:“真他妈的嗑瓜子出臭虫,埋汰人埋汰到咱哥儿俩头上了。侍奉鞍前马后那长脸的活儿一个没捞上,偏偏送死人上路的好事儿赶天儿得碰。你说说,这是不是操性。” 另外几个应当是小弟子,听他这么抱怨,其中一个笑道:“雷大哥身上的好活儿还少么。您可是在掌门座下行走的,其中光鲜,让小弟们都羡慕得很呢。” 那雷大哥嗤笑了声,“你们几个,真他妈没见过世面。掌门座下?那算什么好差事。要真是那大头捞油水的,还得是旁三院的活儿,懂吗?” 小弟子不解:“旁三院?不会的吧。小弟听说,那负责给上京和贵人们跑腿的,都是上三院的师兄们,怎会轮到那人少偏僻的旁三院?” 可无论小弟子们再如何追问,姓雷的就是高深莫测得笑哼哼着不说,只是催促着他们赶紧干活儿。 我暗自琢磨。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临江馆也分上、旁三院,便如唐门的内宗外宗一般。只是这旁三院有何特殊之处,竟比掌门座下的还要高贵几分? 树下的小弟子们开始吭哧吭哧搬东西。我微微探出些身子,却他们见已在地上潦草挖了个寸丈的深坑。有两人抬起独轮车上的尸体往下扔一个,旁边持笔的小弟子在本子上录一个。 “韩奎,左二院,十月廿二。” 一声闷响,是肉体坠入土坑之声。 “叶昕升,右一院,十月十九。” 又一声,肉摔在肉上。 “钱桐,右三院,十月十五。” 再一声。 “王复。左三院,十月十。” 再一声。 …… 我恍惚觉得自己不断下沉,似乎脚下是无尽深渊,亦或万丈魔窟,不然怎会有千万鬼魂的哭嚎前仆后继得在这冷风中撕扯。 这明明是一条条人命。纵然往生,也值得一碰净土、一方石碑、三杯清酒、一盆纸钱,亲人叩首、僧侣唱别,黄泉路上阎王问起姓名往生,也好回答。 可多少少年,还是弱冠的少年,就被这一句“名字、师门和日子”打发,莫说死后独自墓室,一个个的肉连着肉、骨叠着骨,不消三日后,什么冤屈仇恨就都被虫蚁啃了个干净。 生前无论多少事,死后埋骨无人岭。 临江馆,好狠的临江馆。 然而接下来那持笔小弟子的一句话,却更让我如坠深渊。 第五十八章、林间密语(下) “林琮敬,左二院,十月廿三。” 林琮敬?! 我手抖得几乎扶不住树干,心脏紧一下慢一下地狂跳,嗓子里下一口气几乎都要接不上。 林琮敬?那不就是董思远?可我昨天明明才见过他!他从楼上急匆匆跑下来的姿势略有些笨拙,虽然是瑟缩着,却还是挡在了那些高大打手的面前。当我质问他时,他垂下眼睛不敢看我,秀气的鼻尖似是被逼急了,略略有些发红。 这人的音容仿佛都还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怎么就死了? 我颤抖得探身看出去,却见那两人正抬着一具尸身往坑边走去。那死去的青年侧垂着头,长发凌乱挡住了脸,身上的衣衫碎成了一缕一缕,露出的肌肤上红青交叠竟是无一块好肉。不知生前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他们将尸体抬至坑边,同时一抡那肉身狠狠摔至土坑深处。尸体以一个极狼狈的姿势落在尸坑的最上方,腿脚弯折,四肢残破,而那一头杂乱长发中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还是那清秀的样子,眉心一颗殷红的痣。那双生前从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眼睛,此时终于瞪大了,茫然而无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还不明白这便是死亡。 我眼前模糊,一垂头,坠下泪来。 下面的又扔了几个人,终于算是完事儿了。小弟子们拿着铁锹将一捧捧土撒到坑内,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容渐渐被黄土所掩埋,终于告别了最后一丝人世气息。 坑被填平后,姓雷的站起身拍拍屁股,伸了个懒腰道:“行了,这的事儿算是完了,你们谁去请一下那位。” 一个小弟子应声跑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人纷纷跺着脚,掏出烟叶子来开始嚼,似是想驱寒。却听有小弟子在悄声议论:“你说大师兄也是奇怪。他多金贵的人,为什么每月里无论几次,这活儿他都要跟着。有什么奇怪癖好?” 有人嗤笑了声:“你以为他愿意啊?还不是掌门让他来的。死这么多人,再没个人送一下,多损阴德,免不了死人找上门喽。就这,每到鬼月里还要找多少高僧道士来做做法事呢。咱们门派里啊,阴着呢!” “嘿,学武的送死,不是正常的么。想安生活着,考功名读书去啊。” “这你不知道了吧。都说咱们门派里死得多,可不是单纯学武的事儿,这里头邪门儿着呢。” “听你这话,你是知道为什么了?” “嘿别套我话,我可不知道。谁不晓得是不是咱掌门得罪了什么大罗金仙,门下弟子都被克死了呢?” “哎哟真邪门儿……” 我努力想听他们提及这些惨死少年后的隐情,但他们说来说去,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就在他们说笑之际,打林子外又来了一队火光。那两个小弟子赶紧隐去笑容,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其实我刚才听他们谈话就知道来的人会是谁—— 果然,却见一袭绛紫色斗篷翩然从林间而来,那颈间的雪色狐毛在火光映衬下闪烁着皑皑白雪般的华光,更衬得来人面容秀美非凡。 楼台月走到新填平的土坑前,淡淡扫了一眼左右:“都弄好了?” 姓雷的在他面前恭顺至极,此时双手碰上一叠纸钱:“是,您老放心。” 楼台月抬手接过,手心火光一闪便已点燃纸钱。却见他扬手一撒,燃着火边的雪色钱币纷纷扬扬得漫天洒下,星火燎空、白纸蹁跹。他也仰头看去,在那纷扬的火与雪之中,他格外的大的瞳孔无神地凝望着上空。 我心中剧震,他的眼神,竟与尸坑中的青年,别无二致。 然而我思绪未停,却忽听旁边的树冠中一阵骚动。我大惊,忙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人影如闪电般从树冠中一跃而下,堪堪立在了楼台月的身前——正是李禄! 树下临江阁的弟子都被忽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大跳,纷纷怒吼着拔出兵器,冲上来将李禄团团围在中间,大声喝问他是何人。 我又惊又急,以为他是不小心跌了下去,谁知仔细一看却见他脸色雪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火光映在瞳孔里竟像是燃起了两簇鬼火。 他紧盯着楼台月,一步一步往他靠近。临江阁弟子挡在楼台月前,大声喝止他,李禄却充耳不闻。楼台月平静得与他对望,似乎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半点惊慌。 李禄颤抖着指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终于咬紧牙关,呢喃问道:“喜哥儿,是你么?” ……喜哥儿?! 我瞪大了眼睛,愕然盯着树下对望的二人。常喜?那个为常福寻仇而入临江馆、后来却失踪了的常喜? 楼台月,竟然是常喜? 在场所有人内心定然都波涛汹涌,千丝万绪无从理起。而一众人间,唯有楼台月依旧是那般平静面容。却见他抬手托了托颈间的狐毛,侧头吩咐身边弟子,“不知哪儿来的人。带回去,好好审,问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几个临江阁弟子应声冲上去,几下便按下了李禄。我刚想现身救人,却被平夕照按住了胳膊,黑暗中他冲我轻轻摇了摇头。 李禄还猩红着眼睛,两个眼睛如钢钉似地瞪在楼台月脸上,一字一句仿佛泣血:“常喜——常喜!你他妈个兔崽子,混账!你他娘的这是认贼作父啊,你知不知道!福哥儿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么——你忘了吗?!” 他凄厉狂怒的吼叫回荡在林间。楼台月依旧面色平静,调转目光望向远处的林木深处,可那张脸却似乎惨白了几分,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那姓雷的一步上去,反手就是两个大耳光子:“闭嘴!哭丧呢?再喊老子废了你喉咙。” 李禄脸被打得肿起老高,“呸”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死死盯着楼台月,哑声道:“笑哥儿为了你,求了多少人,小小孩子膝盖骨差点跪碎了。姨娘为了你,留着等百年后含嘴里的金子也拿出来了,上下打点求人。你嫂子,被临江馆的人追着,差点摔倒江里溺死。多少人……多少人!就是为了找你! “你不是说去找福哥儿了吗?福哥儿呢?你找到了吗!你现在是享受到了点儿荣华富贵,兄弟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吗!” 一声声质问中,楼台月始终淡淡垂着目光,一言不发。 李禄瞪视着他,那目光终于暗淡下来,蒙上了一层深深的恨意。他死死捏住膝头的衣襟,恶声道:“常喜!你做下这等事来,便是生时惶惶不可终日,死时亦辗转不得瞑目!亲友弃你、同伴叛你,生人袖手、鬼神厌弃!” 姓雷的上前一脚将他踹翻:“闭嘴!” 楼台月抬手制止了他。他那双秀美但略有些无神的瞳孔终于落在了李禄的身上,半晌,他的嘴角终于略略勾起,露出了个嘲讽的笑。 “骂的话倒是新奇。”他道,“带回去。这人不知是怎么找来的,撬开嘴、问清楚。” 两个临江阁弟子架起李禄,其他人收拾干净东西,很快准备离开。楼台月走在最后,临行前他拢着狐裘回头看了一眼。飞扬的纸钱已然烧完,只剩漫天漂浮的灰烬,一片萧索。他目光缓缓扫视了一圈,最后竟望向我藏身的方向。我心中一跳,然而还没来得及与他视线相碰,他却已经垂下目光转身离去。 待林间再次恢复寂静之时,我们纷纷落下林间,相互对视时,目光中满是愤慨悲怒。 昭哥率先怒道:“我要下去救李禄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拦着我?那几个小鳖崽子是咱么的对手?” 宋轶道:“我们现在万不能打草惊蛇。若是让临江馆的人知道唐门、亦或是燕门已经盯上了他们,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尸灭迹,咱们可能再调查不出这么多人枉死的真相是什么!唯有暗中调查,方为上策。” 昭哥厉声问:“那李禄呢!他家中还有怀着身孕的妻子,他是信任我们才带我们前来。可我们竟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回去后,怎么向他妻子交代?” 她一向刚硬,此时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其中满溢的泪水竟下一秒就要落下来。宋轶呆呆与她对望着,他一向有理有据,此时半晌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谢浥尘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昭哥,轻声道:“师姐,你莫急。我觉得楼台月既然是常喜,那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有了解释——他可能与临江馆也不是一心的,他可能在帮我们揭开事情真相也未可知。我觉得此时李大哥被他带走,性命暂时无虞。我们不妨先回驿馆,哪怕是派人潜入临江馆救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昭哥微微冷静下来,红着眼睛没有说话。 此次出来我们虽算是收获满满,但无一人脸上有欣喜之色,每人都是满满的沉郁。 我走在最后,不禁又回头看向那新埋起的土包。潦草凌乱的泥土下,掩埋了近十条鲜活的少年生命。我轻轻蹲下身子,将手贴在冰冷的泥土之上,心中默念:董思远,来日真相大白之日,我定回到此处为你斟一杯清酒。 第五十九章、再拜师门(上) 一行人回到驿馆之时,天色已经将明。我们迈入门槛之时都是身心俱疲,也无一人想开口说话,估计大家都只想回屋静静呆着。 我们正准备往楼上走去之时,却被驿馆一小弟子叫住了:“这里可有一位黔南来的师姐?” 我们都停下脚步,我在众人的目光中应声:“我是。” “可回来了,有人等您好久了。”小弟子回头叫了声,“那位小哥,你等的人回来了!” 有人找我?我皱眉抬眼看去,却见一身材颀长的青年从门厅里缓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黑斗篷并兜帽,我看不清他的相貌,但却总觉得那身形有点熟悉。 “姑娘让在下好等。”他笑着,声音也十分耳熟,“今夜外出,可有收获?” 我们顿时身子都绷紧了,这人竟知道我们今晚出去做了什么?在我们的目光打量中,那青年抬手将自己的兜帽放下,抬脸冲我们微微一笑。 我腾得后退了一步。别人或许不认识他,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这青年正是当日楼台月于江上泛舟之时、侍立在甲板上的临江阁弟子! 我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还说什么不要打草惊蛇,结果临江馆的人都找上门来了。况且,临江阁是怎么知道我们今晚外出有事?他们知道我们具体去了哪里?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我一直觉得临江馆虽在当地颇有势力,但终究不是一等一的武林大门派,我们就算对上了他们,终究不足为惧。 然而纵使飞龙在天,在别人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躲不过草垛里地头蛇的嘶嘶毒信。 昭哥皱眉看着他:“你是何人?找她何事?” 青年含笑道:“我叫邬明,与长姑娘先前见过。今日来此,是奉我家大师兄的命令,来给长姑娘带一件东西。”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件包袱,里面露出了两件白衣蓝带——却是临江阁的弟子服。 周遭众人皆变了脸色,昭哥怒道:“临江阁的人?你来这干什么!” 邬明摇头:“各位别急,我与我们大师兄并无恶意。”他的目光望向我,恳切道,“姑娘还记得师兄的邀请吗?经过今晚后,你的决定是否有改变?”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邬明。 听他话中意思,难道从那日船上邀请我拜入临江馆,到今日我们暗访销尸地,所有人一切都在楼台月安排之中?他也早已知道了我是唐门的弟子,是来调查临江馆这么多起命案的? 他铺下这么大一片棋,究竟是要做什么? 半晌,我终于开口,“我不明白。” 邬明点头:“姑娘请讲。” “既然他——楼师兄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以就此说了。现在你们也知道了,我们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的,你们的冤情只要告诉我们,唐门和燕门定会帮你们的。”我皱眉道,“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圈?有什么意义?” 我几乎可以肯定,楼台月并无恶意。可他为什么一直袖手旁观,眼睁睁得看着那么多人枉死?为什么不抓紧去报官,不赶紧告诉我们真相,还慢悠悠地与我玩这些故作高深的游戏? 邬明笑道:“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师兄也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只是仰慕姑娘,想与您同门学艺而已。” 我们无言半晌。宋轶摇头道:“不行。” 我看向他,却见他皱眉道:“既然都到这份上了,我就敞开说了。你们师兄可能没什么恶意,但临江馆其他人呢?我是断不放心自己师妹如此深入虎穴的。你可以回禀你的师兄,我们不同意。” 邬明笑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大师兄也已考虑周全。我手中有两套临江观弟子服,诸位若是不放心,可以请一人陪同长师妹通往。” 我们都是哑然。邬明见我们阴晴不定的神色,笑着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自己戴上了兜帽:“天色将晓,如果我再不回去,可能会给大师兄惹上麻烦。邬明就此告辞了,若是姑娘做好了决定,请到临江馆门口找一姓钱的门房,他知道如何安排。”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哦对了,临江馆不收女弟子。姑娘来时,还请女扮男装。” 说罢,他将兜帽拉低了些,匆匆迈出驿站门框,消失在了外面的夜色中。 我们众人看着桌上留下的那两套衣服,半晌无言。我走过去,手指轻轻滑过那衣服的细腻织纹,忽然就想起了那从泥土中滚落的几片肮脏碎布,和董思远身上混杂着泥泞和血迹的褴褛衣衫,指尖顿时又是一阵灼痛。 我回头望向他们:“我要去。” 无人出口反驳。宋轶目光沉沉地看着我,许是知道事已至此,无论他说什么也无法阻止我了。 谢浥尘开口道:“我陪你同去。” 宋轶摇头:“不行。孝娴之所以能光明正大地假冒临江馆弟子,是因为她尚未在武林中露过面,也无人知道她是唐门中人。你,我,昭哥都不行,我们是唐门外宗宗长的直系子弟,多少上京人都见过我们的模样。我们定会被认出来。”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又不甘地将目光落在了平夕照身上。 平夕照微微一笑:“平某虽是一无名小卒,但定会护得师妹安全无虞。” ———— 翌日一早,我与平夕照穿上那身白衣蓝带,什么也没带,扮做了两名远途北上的寒门弟子。平夕照教了我一招吐纳之法,依此法吞吐呼吸,便可让声音变粗伪装做男子之声。 我们二人站在街道尽头,望着两个将临江馆大门缓缓推开的弟子,在晨曦之中,他们脸上都带着平和的微笑,一切似乎再正常不过。 然谁能想到其中有多少隐秘罪恶。 我出神道:“你猜,那些弟子们究竟因何而死?” 平夕照摇头:“没有证据,不好妄自猜测。” “我猜临江馆掌门可能练了什么邪功,需要让人帮着渡功。”我若有所思,“或者是拜了什么邪神,需要人祭。” “不必猜测,几日之后,万事自会水落石出。”平夕照道,“只是你女扮男装,莫让人识破了身份。” 我二人来到临江馆门前,请那些弟子帮我们找姓钱的门房。来的是一面色怏怏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们果然没什么意外神色,随口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进门。 这是我们第一次进入临江馆内部。我左顾右盼,甚是好奇,然所见之处门亭楼阁虽颇为奢华繁丽之外,并无什么特别。往来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弟子,成群地嬉笑打闹而过,一派鲜衣怒马的盎然气质,真是太难想象其中有些人会不明不白地死去。 姓钱的门房领着我们绕过前厅,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偏院,内里围绕着十几间厢房。钱门房敲响了其中一个房门,里面有人懒懒应了一声,稍顷后有人“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门。 走出来的是一披衣散发的少年,面容清秀,然因五官过于紧凑,让他相貌显得有些糜丽。却见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得靠在门上,“做什么?” 钱门房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新来的两个弟子。” “我正困着呢,今日都病得告假了,没看到么。”糜丽少年不耐地挥了挥手,竟是一眼都没看我们,“谁耐烦接待谁接待。现在让他们自己呆着去。”说罢竟“咣当”一声甩上了门。 钱门房慢吞吞得转身走过来,跟我们说了句“等着吧”,便生无可恋得扭头走了。我和平夕照对视了一眼,只得在院子中的老槐树下坐下。然这一等,愣是等到了两个时辰,等到了日头正中之时。 约么晌午时分,院外传来一片喧哗之声,随即门口一股脑涌入了十几个青春少年。他们可能是刚刚下了早课,额间都还是汗水,都束着袖、未穿外袍,推攘嬉闹着走了进来。 “哎呀,又来新人了!”有人笑喊了一声。 一个矮个子、脸上长着几颗雀斑的少年跑过来,笑着冲我们道:“刚来的师兄弟?怎么不进屋里去等?”他回头一看紧闭的房门,顿时也明白了,对我们道,“这几日孙昭师兄感了风寒,脾气不太好,我叫他去。” 说罢他过去敲门,敲了大半晌里面的人才十分不耐烦地一把拉开门:“干什么!不知道我休息呢吗?” 雀斑少年十分好脾气地笑道:“师兄,我们早课都歇啦,你起码起来吃点东西啊。正好新来的师兄弟到了,我们不如一同前去。” 孙昭十分不耐地一摆手进去了。雀斑少年不以为忤,十分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我叫罗桢,也是这几天刚刚拜入门内。我是西域人,跟着一队西域马队来到这儿,没了盘缠就留下来拜师了。你们呢?你们叫什么?是哪里的人?” 我笑道:“我叫平长,他是我哥哥叫平夕照,我们都是黔南人,也是跟着北上做生意的来到这儿。听说临江馆可以收没学过武的普通人,我们便想着要是能学得一招半式,去上京里找个人家当护院,也是很好的。” 罗桢还没答话,却听歇在床边榻上的孙昭冷冷哼了一声,半撑起身子嘲讽道:“挤破头跑到这里,就为了当个护院?有没有搞错。那你街头随便找个武馆呆上半年也能学到个偷鸡摸狗的伎俩,何必非要到这里来?” 平夕照冲他淡淡一笑:“我们兄弟二人并没什么大抱负。能吃饱一口饭,足矣。” 孙昭一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一仰头栽倒在床上,闷声喃喃道:“最好是这样……有抱负的人呆在这里,闷也闷死。” 第六十章、再拜师门(下) 见孙昭实在有些郁结,罗桢只好独自带我们去饭堂打饭,吃饭之时悄悄与我们说道:“我们这下三院,呆的都是没有武功根底的普通孩子。反正教功夫的师兄对我们也不差,大多数人学到点拳脚功夫都继续北上谋差事去了。就跟你们打算的一样。但孙师兄嘛……他是有大主意的人,他想去上三院。” 我问道:“中三院和上三院有什么特别的么?” 罗桢道:“这中三院嘛,呆的都是功夫颇有小成的弟子们。他们是想练成一身好武艺,将来给贵人或者官府们跑差事的,和咱们不一样。要想进入中三院,你必须在半年内功夫心法大成,这本就很难了。但要是想进入上三院,那更是难上加难,你必须是中三院中的佼佼者。听说上三院的师兄们,每日里接触的都是皇亲们,若是上京燕门有时人手不够了需要人,也都是上三院的师兄们去的呢。” “竟如此之难?孙师兄是因武功不行所以去不了中三院么?” 罗桢挠挠头,“孙师兄的武艺也还算不错。他早就找中三院的师兄说了,想挪过去,但人家管着那么多弟子呢,一直拖着没给他办。他这两天可能心情不好吧,你们也多体谅。” 平夕照在旁问道:“那旁三院呢?是做什么的?” “旁三院又分左三院和右三院,但里面弟子都不多。”罗桢道,“听说都是犯了大错,或者多年没有长进的牛皮糖才呆在那里的。旁三院的人都不来武课的,我几乎没见到几个旁三院的弟子。” 我在心中暗暗奇怪。昨日夜里听临江馆的弟子录人,短短几日内便死了好几个旁三院的弟子,若是人不多,那这些大批量死去的弟子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压低了声音,靠近罗桢问道:“听外面的人说,临江馆的弟子里平白死了好多人,你知道么?” 罗桢一惊,很诧异得看着我:“什么?你听谁说的?根本没有的事儿好罢。” 我本以为临江馆弟子枉死的事虽不能放在明面而上说,但知道的人也该不少。可此时看罗桢表情不似作伪,竟是真的半点没听过的样子,便又加了句:“外面很多人都说的啊。你不知道?” 罗桢笑道:“他们胡乱说笑的吧?滨江城谁提起来我们不是连连赞誉?在当地,连唐门和燕门的名声都比不上我们呢。我也是来到这后,打听了很久才决定拜入临江馆的。要是有弟子枉死的传闻,我还敢拜到这儿来?我可是惜命的很。” 一顿饭吃下来,我竟没有打听出什么详情。午休结束后,罗桢和几个少年先行去了习武场,我与平夕照慢慢走在后面,低声聊着今日所见。 平夕照道:“他们没听过那些传闻,倒也不是怪事。临江馆弟子流动极大,很多人连彼此名字没记住就匆匆分别。就算有人悄无声息得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我点点头,沉思道:“而且这些人,大多都是独自来到此处的少年,身边并无亲眷。哪怕不明不白死了,也没人寻找。临江馆,真是打得好算盘。” 下午我们便随着一众下三院的弟子练武。说是练武,不如说是强身健体更为妥当。打头有个师兄,领着我们打拳踢腿,练些简单的招式。便如如此,这些并无武功根基的弟子们还是做得七扭八歪。那师兄也颇为耐心,一个一个上来纠正。我和平夕照不欲惹人注意,便也笨拙得跟着练,一下午竟就匆匆过去。 晚间回去,孙昭还是极疲乏地歪在床上,似乎连饭都没得吃。罗桢特别热情得帮我们领了被褥回来,屋内只有东西两榻,免不了要两人同塌而眠。罗桢问我们道:“你们谁要与我一榻,谁要与孙师兄一榻啊?” 我脑子飞速转起来:虽然孙昭看起来不太热情的样子,但看他病恹恹的,也懒得管别人的闲事,与他同他可能比与热情的罗桢同榻要安全得多。 “那我——” 我刚开口,却被平夕照打断了,“我们兄弟二人一榻。” 啊?我大惊,猛地回头去看平夕照。却见他面色平静,对着同样惊讶得罗桢微微一笑:“麻烦罗师兄换一下了。” “你、你们——”罗桢挠了挠头,一脸迷惑,“你们都多大了,还要睡在一起啊?” 平夕照一脸坦然,“我们自小就睡在一起,从未分离过。” 我脸顿时有点儿涨。罗桢颇为纠结得来回看了看我们,苦口婆心得劝说:“平兄啊,你看平小弟多大个少年人了,还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定是平常你把他保护的太好了。连出门在外还非要和哥哥睡一榻,太不像话了。你得让他自己独立,才能成长嘛。” 平夕照十分温柔地低头看我,手掌轻轻摸了摸我的顶发:“我弟弟可以一辈子依靠我,不用独立。” 罗桢长大了嘴,半晌回不过神儿。此时东榻上的孙昭忽然噗嗤一笑,半撑起身子懒洋洋道:“人家俩兄弟都这么说了,你怎么还如此不识趣。快把你铺盖卷扔过来我这,该睡了。” 罗桢嘟嘟囔囔得过去挪被窝,孙昭则撑着自己的下颌,似笑非笑得看着我们俩:“你们二人真是兄弟?” 我心虚,赶紧应声:“是啊,怎么不是。” “没什么……”孙昭拖长了声音,“只是你们长相并不相似,还亲密得过分……啧,是我多想了呗。” 我被他那拉声拉调的话搞得浑身发毛。偏平夕照一脸平静,过去铺好了床榻招呼我,“小弟快过来睡了。” 我赶紧脱下鞋袜钻入他身边的被子躺好。东榻那边的孙昭起身吹灭了蜡烛,屋子里很快陷入了黑暗,也再无人说话。 然而当屋内陷入寂静之时,我却是辗转难眠。那头罗桢很快就平稳得打起了呼噜,孙昭估计病还未愈身子还惫懒,也很快入睡了。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房间上方的房梁,简直毫无睡意。 不知道旁边的平夕照睡着了没有?我侧耳细听身旁的声音,然而除了东榻那边传来的呼噜声,身边什么都听不到。我直挺挺得躺着,身子很快有些僵硬,总感觉右腿开始发麻了。想翻个身,却又犯了难,该往哪边翻? 要是背对着他吧,有些刻意,好像是故意躲着他一般;但要是面对他吧——啧不行不能想了!太让人羞了。 然而刚一羞起来,我瞬间又想起了潮生的那四字真言——“不能人道”。 对啊莫看他们燕门的人一个个人模狗样、拂花弄柳,说到底不还修的是太监功夫么,女人男人在他们眼里应该都是一个样的吧?这么一想,那夜在驿馆的走廊上,他靠我靠得那么近,应该也是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亏我还脸红心跳、辗转反侧了那么久。 想到此处,我愈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惭愧。赶紧将所有思绪抛在脑后,定下心来,身子往平夕照那边一侧,轻轻转了个身子。 然而与此同时,身下床榻又是一阵翻动,平夕照几乎在同一时间也翻了个身,正与我两面相对。我俩的距离顷瞬间近了极多,二人呼吸都可闻,我感觉自己几乎被包裹在了他身上那种馥郁的华贵熏香之中。 刚才所有的什么“不能人道”“自作多情”瞬间散了个干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只有他那轻缓而近在咫尺的呼吸。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我本来还只是脚麻,现下可好,连呼吸都僵住了。他睡着了吗?他是故意翻过来,还是睡着了没有知觉?但是现在这样好生尴尬,我简直都忘记怎么喘气儿了。但若要是我再翻一次,会不会太吵闹了—— 然而万千思绪刚有一瞬,被子微动,一只温热的手伸出来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心。掌心中还带着褥榻里独有的温腾,暖甸甸地靠着我的顶心。却觉他的掌心又轻轻后移,以一个不近不远的姿势揽住了我的后颈。 “睡吧。” 那声音极轻浅,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说了这两个字,还是只是出了口气。然而仿若中了什么魔法一般,那声音还未消散,我便已闭上眼,坠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 一夜好梦。 第六十一章、夜探临江 翌日一天,依然平静无事。我们随着下三院的弟子吃饭、练武,四处打探消息,却依然毫无所获。孙昭依旧在请假,虽说他身子已经大好了,但因现在临江馆掌门不在门内,他也赖得出去表现,索性一直躺到掌门回来再说。 到了晚上,我有点忍不住了,悄悄将平夕照拉到一边道:“平师兄——” 平夕照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行,你这么叫我被人听到了会露馅的。” 我额头青筋一跳:“可现在又没别人。” “谨防隔墙有耳。” “……哥。” 平夕照微笑了起来,“什么事?” “哥,我们这么一直等下去不行啊。”我急道,“李大哥被带走那么长时间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们来到这儿不是为了跟着他们强身健体的吧?总要做点什么吧?万一楼台月他——” 平夕照微微一笑:“你不是最信任楼台月吗?” 我嗫嚅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自从知道了楼台月便是常喜外,我便十分笃定他不会有什么坏心眼。但人都有疑心,纵是和楼台月相识了那么久的李禄,也还一口咬定楼台月是为了荣华抛弃兄弟之辈,我此时也难免心有不安。 万一楼台月使的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把我们拐到这里来,却没按什么好心呢? 我一边告诉自己耐点心,一边又被各种猜忌折磨得辗转反侧。短短一日,头发都掉了不少。 平夕照浅笑着摇摇头,淡淡道:“楼台月既引我们到此处,后续必有安排……不过嘛,我们也不必任他摆布。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思琢道:“要说我有什么想探查的,应该便是那旁三院和关押李大哥的地方了。只是不知临江馆的地牢在哪里,所以可能先去旁三院看看更为便捷些。” 平夕照颔首:“那便今晚落暮。” 晚上回到下三院中,我和平夕照便静静地在屋中等待,打算等罗孙二人入睡后,再假装起夜从屋里潜出去。 孙昭倒是如往常一样,早早就躺在了床上。罗桢抱着澡盆哼着小曲出去了片刻,不一会儿一脸水气地回来了。他看我们二人工工整整地坐在床上,不禁一愣,问道:“你、你们这就要睡了么?” 我顿时有点警惕:“怎么了?” 他一脸尴尬,掩鼻道:“那个——咱们都是同寝的师兄弟,我也就说了……不知道黔南那边是怎样的,但咱们这出了院子就有浴堂啊,还有胰子和香片。咱们白日里都练功都出了一身汗,这个——不洗洗——睡觉不难受吗?” 我脸顿时涨红。被人指着鼻子说不爱干净还能不尴尬吗?但这小子怎如此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能不知道外面就有浴堂?但我一个女的,怎么和一群男人共浴? 说来我也是郁闷。本来想着就算是女扮男装潜进来,每个三五天任务结束,就可以出去了,身上脏了忍忍也就完了。谁想到这日子过得飞快,半点进展都没有,我反而每日里在大太阳底下打拳踢腿弄得一身臭汗,晚上被子再一捂估计明儿早上能一股豆豉味。 也不知道那平夕照怎么做到的,明明大家都一身臭汗、气喘吁吁,他却每日里还是仿若底线下凡般怡然自得,身上还带着那华贵的熏香味道。 我自然不会傻到冒着危险跑到浴堂洗澡。那些女扮男装跑到男浴洗澡、结果被当场抓住认出身份的桥段,都是戏文里才有的事儿。此时在罗桢又是纠结又是嫌弃的目光中,我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我怕水。不洗了。” 罗桢顿时整个脸都皱起来:“洗澡水,你也怕?” “我——”这人怎么如此多管闲事? 旁边的平夕照却忽的噗嗤一笑。他笑着翻身从床上下来,拎起了一个澡篮子对我说:“走吧,为兄陪你去洗澡。”说罢扭头对罗桢解释道,“我这弟弟,从小必须和我一起沐浴。不然便怕水怕得不行。” 罗桢恍然大悟,随即又赶紧连连摇头,喃喃道:“扭曲,扭曲得紧。” 我紫红着一张脸跟着平夕照匆匆出屋,口中低声叫他:“平——哥!哥!” 平夕照微笑回头来看我:“罗桢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两日都不曾沐浴了,对同寝之人也是不敬。你放心,到了浴堂,我会看着你的。” 我无语,这人真把自己当成我的亲哥了? 我俩在廊下无声对视了片刻,平夕照又是一笑,冲我招了招手无奈道:“逗你呢,怎就当了真?我俩借着沐浴的空当出来,不也是正和计划?” 我舒了一口气,这才匆匆赶上了他的脚步。 此时夜幕降临,外面游荡的弟子已然不多,有也只是三两结伴、穿着拖鞋从浴堂回来的人。我和平夕照几乎都不用掩饰什么,一路光明正大地出了下三院,往外走去。 旁三院的位置颇为偏僻,虽有左三院和右三院之分,但统共就占了一个院子。我们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院内,却见院子里统共也就十几间屋子,唯有一两个房门内亮着灯,其他都房门紧闭、寂静无声。不知为何,这院子里总弥漫着一股阴森破败的气息,让人心中颇为不安。 我悄悄来到一间房门前细观,伸手招呼平夕照,“你来看。” 平夕照也凑过来,点了点头。那门上挂着一块陈旧的木牌,写的应该是屋内弟子的姓名。然而那木牌上墨色斑驳,连最上方的名字都有些看不清,应是涂了写、写了涂的缘故。 我将木牌挨个看过去,却在第三间屋子时猛地停了下来。 却见那木牌上写着——“叶昕升”三字。 我断不会记错!那日在林中,持笔的临江阁弟子念到过这个名字,想来眼前这间屋子就是叶昕升生前的居所了。 这间屋子里或许藏着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屋内黑着灯,门前的名牌上又没有改名字,应该还没人入住。我暗自打定主意,伸手轻轻推了一下门,没动,应该是被锁上了。我又绕到西窗下,一推窗户——果然,窗户开着。 我心中一喜,轻轻将窗户推得更大些,双手往窗台上一撑正想借力翻入屋内之时却忽听—— “谁?” 一道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嘲弄窗户下冒了出来。我浑身的汗毛顿时从脚后跟一直炸到了头顶心,顷刻之间盗汗出了三层。身后的平夕照一个箭步上前按住我长大的嘴,才免得我尖叫出声把整个临江馆的人都招来。 却见屋内烛火一闪,如豆的微弱灯芯亮了起来。借着昏黄的灯光,却见一长发披散的背影映在窗户纸上,缓缓向我们这边转过头来……我噔噔噔倒退三步,一把死死拽住平夕照的袖子不撒手。 难道是叶昕升死不瞑目的鬼魂? 然而窗子被轻轻推开,露出一个披衣散发的年轻人。他面目柔和,眉眼清隽,最重要的是他的影子正实实在在打在了后面的墙上……我终于松了口气。 他手持着一盏油灯看着我们,问道:“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儿?” 我哑口无言,只好反问他:“你又是谁。这不应该是叶昕升的房间么。” 他轻轻哦了一声:“我今日刚搬过来,他们恐怕还没有改名字。你们找叶昕升么,他不住这里了。” “你知道叶昕升在哪儿?” 那年轻人顿了顿,神色间染上几分彻骨的疲惫倦怠:“走了,死了,没了。不都是那样么。你们赶紧离开,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说罢,抬手就要关窗。 我张口要叫住他,平夕照却忽然一步向前,伸手探入窗内一把拉住了那人的手腕。年轻人的手腕一抖,滚烫的灯油差点撒出来,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平夕照盯视着他:“脉象诡异,内气紊乱。这也就不说了,你内伤外伤受了不少,为何一直拖着不去诊治?” 那年轻人猛地收回了手,愠怒道:“你们究竟是何人?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平夕照皱眉看着他,正欲追问,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喝问:“干什么的!” 我们一回身,却见门口走过来个临江馆的弟子,像是巡夜路过的样子,此时正一脸怀疑地看着对峙的我们三人。 平夕照神色自若得收回手道:“我们俩来送药的。这就回去了。” 巡夜弟子一脸狐疑得来回看了看:“送药?谁让送的。你吗?”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内年轻人的身上。 那年轻人垂下了目光,静默片刻,终究是轻轻点了点头。 巡夜弟子哼了声,神色颇为鄙薄:“一天到晚的,事儿倒是不少。你们两个,药送完了就赶紧走吧,别在这里耽搁。” 我们应声随着那巡夜弟子走了。离去之时身后传来关窗的声音,我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年轻人手抚窗缘正默默得凝望着我们。我们视线相触的一瞬他调转了目光,手臂微动,彻底合上了窗户。 那巡夜弟子一路嘟嘟囔囔抱怨着将我们领出了旁三院,到院门口时回头叮嘱我们,“你们送完了药还不赶紧走,在那瞎聊什么呢?这院子里阴气重,知道不知道啊。” 我心中一动,追问道:“阴气重?什么意思?” 巡夜弟子不耐道:“病死过很多人啊。你到底是不是药房的弟子,这都不知道?” 我唯恐多说多错,也不敢再追问了。那巡夜弟子训斥完我们正待离开,一转身却忽然目光一定,霎时喜笑颜开迎了过去:“哎呀,邬师兄,您怎么在这里?” 第六十二章、楼台望月 我一回头,却见树荫里走出来了个修长身影,却正是邬明。他像是特意等在这里好久了一般,神色自然地走过来笑道:“我在这等这两位师兄弟,有话与他们说。你自便吧。”说完,竟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锭递了过去。 那巡夜弟子笑呵呵的接了,没再多问便走了。 我看的目瞪口呆,待他走远了方不可置信道:“你们师兄弟之间,还需要打赏?” 邬明不以为意,“我们门派中多市井之人,此处又靠近上京,习惯靠银钱办事。给他们两个封口的银子,他们便不会多说。” 我无话可说,问道:“你找我们有事?” 邬明点头:“大师兄在等你们。” 楼台月作为临江馆的大弟子,独居了一座小院,正在上三院外不远。邬明领着我们走过上三院时,我忍不住往里面偷偷瞧了一眼。却见院内亭榭楼台,花影浮动,回廊下悬挂着一溜华美宫灯,其上似镶有七彩琉璃玻璃,微风吹动宫灯是晦暗的灯斑明暗流转。 我暗暗咂舌,着实华丽。比之下三院那脚夫打尖的驿站一般的屋子,上三院的环境真是好得太多,难怪孙昭挤破了头也想来这里。 顺着上三院外一排竹林一拐,又露出一个隐秘的小门,便是楼台月居所。 推门入内,暖气铺面,不大的院落里里竟燃着四五盆篝火,烤的四周温暖仿若春日。在院子四角放了四盏白玉月灯,灯内灼以油火,其光白莹,如初月出海。 屋前有一道缘廊,四方拉门都敞开着,坠地的雪色垂幔随风微微轻摆。屋内燃着几盏幽暗的雁足灯,似乎并无人在,只能隐约看到层叠的纱帐如万里皑雪。 邬明上前一步,在我身边轻声道:“长姑娘请往后院去。” 我看看平夕照,他冲我轻轻一点头。我不知邬明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他所说绕过前堂往后面走去。小径狭细,树影茂密通幽,拐了四五个弯后眼前一亮。却见一丛烟霭升起,一人多高的竹子围了一圈,转身进去却见中央是一泡晶莹滚烫的温泉。青石砌的石岸边放着几块香片、胰子、澡巾,另外叠着一套干净整洁的临江馆弟子的服装。 我左右看看,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是远处能听到些许的蝉鸣鸟叫。楼台月这是什么意思?要请我洗澡么?我抖开那件备用的弟子服一看,正是我的尺寸。 嗤笑一声,也不再矫情,解衣迈入温泉中,滚烫的水包裹上来,我舒服得喟叹了了一声。 也不知泡了多久,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仰头却见头顶月已至中天。赶紧起身披衣穿戴起来,又顺着来路往回走去,这么长时间却无一人前来相扰。 来至前厅,却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缘廊下此时坐了两个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听我脚步声,他们二人同时回过头来看我,一人长发披肩、眉目清远,另一人身披狐氅、容貌瑰丽,在月灯的相映下仿若月宫来客。 见我前来,楼台月浅笑着起身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揽袖相邀:“姑娘请坐。” 在他们二人面前温着一个小泥炉,在我跪坐下时鼻尖蓦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却是我在那日楼台月船上曾喝到过的美酒。此时小火微熏,其中味道竟更加馥郁。 楼台月挽袖替我二人斟上两杯酒,持盏道:“月敬二位,谢你们不计前嫌、不辞辛劳,愿应月之邀来到临江阁。”说罢,抬手一饮而尽。 他之前对我的态度虽谈不上轻慢,但总有几分玩笑的谐戏,总感觉在盘算着什么。然而此时他斟酒敬我们时,那态度却似是变了一个人,持礼而恭、慎而重之。 我捏着手中的酒没有喝,径直问他道:“李大哥呢?” 楼台月温声答道:“昨日我已差人将他送至唐门驿馆。想必唐门的师兄弟们会保护好他,让他不再受临江阁的势力相扰。” 我放下心来。只需传信去外面一问,我便能知他这话说的是真是假,所以他必不会当着我的面扯谎。再说,自从得知他是常喜的那天起,我便隐约知道他不会为难李禄。 我当下复又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唐门弟子的?” 楼台月看着我,微微一笑,“自姑娘入城之日。” 竟这么早?想到我还曾在他面前还编过什么“万里寻夫”的谎话,此时更是一阵懊恼——估计当时他听到肚子都要笑破了。 按下尴尬,我又追问:“临江阁这么多弟子死去,是正常的,还是另有内因?” 这次他却没有直面回答我,而是微一偏头,问道:“姑娘觉得呢?” 我皱眉:“你安排这么大一个局,不就是想引唐门、燕门来调查这件事情么?既然如此,不如把你知道的都摆在桌面上,我们也免得遮遮掩掩了。” 楼台月喟叹一声,他手指间把玩着方才饮酒的玉杯,一时间竟不知是手白似玉,还是玉莹若肤:“月入临江阁五年之久,如今数来,曾对临江阁内情心生好奇之人,没有二十也有一九。其中亦不乏忠义之辈,都想仗剑抒义,一扫不平。月也曾真心相托,对他们给予厚望,然而热血之人虽有,能一查到底的人却五年来不见其一。” 他顿了顿,远望向临江阁远处起伏的亭榭楼台,静静道:“临江阁的秘密,便若那深山巨兽。寻常人初时透过山隙见其一寸真容,如管中窥豹,都容易心生豪情,恨不得马上就立下豪言壮志要铲奸除恶。然而入山拨雾,一旦见那巨兽竟身高万尺、盘山踞岭,便都又吓得落荒而逃。” 他转过头来,平静看着我,“月不妨直言相告。临江阁弟子之死,的确另有隐情。而姑娘与公子如今所知,也不过是透过山隙间所见的一寸真相。其背后盘根错节的所有,你们真的可以一查到底吗?” 我皱眉看着他,一腔豪言壮语到了嘴边,被他这么一说竟有点难以出口。 楼台月低头,挽袖又替我们斟上两杯酒:“若二位真有心查下去,便不必问我。真相就在这四方的院落之中,只要明睁双目,便能看到。” 我无言,默默得饮下了杯中酒。此时却听平夕照忽然问道:“楼公子惊才绝艳,但似却患有寒症,脉象虚浮,五体有亏。在下不才,也略通岐黄之术,公子是否愿意让在下把把脉?” 楼台月揽了揽身上的狐裘,笑道:“不用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其实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堂堂临江阁的大弟子,却是个没什么用的病秧子吧?” 平夕照微微一笑没说话。楼台月浅啄着杯中酒,淡淡道:“虽与大事无关,但若你真想知道,也只能靠自己去查了。” 平夕照也不恼,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道:“我今日前去旁三院,偶遇了一弟子,似与公子一样患的是五体有亏的毛病。” 楼台月不置可否,静静饮酒。 平夕照看着他:“那林琮敬,可也是病死的?” 我心中猛地一跳,定定望向楼台月。 楼台月镇定自若得放下酒杯,忽然一笑道:“不必探我口风。平公子那日若在林中,必然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平夕照回望着他,浅笑着没有回话。两个男人目光交锋片刻,千言万语竟似在不言中。 楼台月忽道:“说起来,我一直以为会伴长姑娘前来的是燕寻公子。没想到燕门中卧虎藏龙,平公子身纵奇才,月却一直不曾耳闻大名,实在抱憾。” 平夕照微笑道:“我只是燕门中的无名小卒。楼公子没听说过我,不奇怪。” 两人又对望良久。楼台月忽然面容一松,往后靠着笑道:“不知觉间已月下中天。时候晚了,我虽还想私心留你们品酒作乐,但夜寒露重,我们都早些休息吧。” 我与平夕照起来告辞。此时邬明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冒了出来,走在前头准备送我们回去。 行至门边,楼台月却又叫住了我。我回头看,却见他披着雪白的狐氅,长发微松,独自站在缘廊下笑着看我。他眉眼间总有种极昳丽的倦怠,似深春的一城花树,或寒冬的千山飞雪。然盛极必衰,荼蘼转败,这并不是种吉祥的美丽。 我心中不安,却还是朝他露出一个笑。他遥遥看着我,目光中竟很是柔软:“临江阁里都是男弟子,长姑娘行事可能多有不便。若有何所需,尽可以到月这里来。” 第六十三章、大义之辈 “董思远不是病死的吗?” 我与平夕照坐在树下的阴凉处。此时接近正午,太阳已有些热了,领头的师兄叫了休息,下三院的师兄弟们便一哄而散直旁边的树荫下乘凉。我与平夕照一人拿了块荷叶做的小碗,正饮着刚打上来的沁凉井水。 “你怎么想?”平夕照反问我。 我回忆道:“他身上的伤倒是很明显,但看样子大多都伤在皮肉,所以我也看不太出。” “他是内伤而死。”平夕照目光沉沉,神色有些阴郁,“当时我细看了下,他口鼻耳外皆有血迹,血内还混杂着细碎的肉,这不是服毒或刀剑能弄出来的伤痕。定是有人一掌击碎了他的五脏,导致他当场毙命。” 我心中一凛。 “董思远的这些伤,倒很像是与人交手、不敌后中掌而死。死因倒还算是’正常’。”平夕照沉思道,“只是我们并非仵作,又只是匆匆一瞥,他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到没法细看了。” “从死因上真的推断不出什么。”我苦恼道,“当时李大哥不是还说过,当年他看到的尸体什么死状的都有……对了,你昨日所说的五体有亏到底是什么意思?” “观那旁三院弟子及楼台月的面相与脉象,他们的身子骨都极孱弱。按理说习武弟子都会修习内功,盈沛内气运转大小周天,就算修为并不高深,总也比普通人家强壮些。然而这两人却似病入膏肓一般,似有什么东西常年消耗他们精气神,最后留下了这么个病恹恹的身子。” 我点点头,忽然猛地想起个事儿来:“其实我总觉得临江馆掌门陆石青有些古怪。” “为何这么说?” “他那招‘点化’,一听就很邪门。”我思琢着,“说什么兼并了唐门的气修和沙门的秘技,能改变人的筋骨和修为,让不适合练武的孩子也能拥有不错的根骨。要真有这种秘籍,为何他们临江阁还没成为江湖上一等的门派?连我们唐门,都还要把资质普通的弟子放在外宗,他们这种小门派怎么会有胆量夸下这种海口?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猫腻。说不定是陆石青自己练了什么邪功,找了这么多年轻男人吸阳精呢。” 平夕照被我逗得笑了半天,末了道:“你这么说,也未必没有道理。其实,沙门中很早便有将别人的修为转化到自己身上的秘法。只是这种秘法有失人伦,很早就废弃了……至于陆石青究竟有没有如你所说修炼异术,我们要见到他才知道。” 听其他临江阁的弟子说,掌门陆石青半个月前便出了远门,约么这两天可能也就回来了。 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喧哗声。我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来了一群没见过的陌生临江阁弟子,手里或持棍或拿剑,正嬉笑推攘着走来。他们声音吵闹得极大,我们周遭的人都不禁皱眉向他们看去,然大多数人只是一瞥之下,又匆匆垂下了目光。 我也收回目光,正想继续说话,却忽听一声惊叫传来。 我一惊转过头去,却见那群喧哗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围在了梅花桩之旁,手中挥舞着刀剑不知在吆喝些什么。而一个胖墩墩的弟子不知被谁搡上了桩子,独脚立于一个桩子上,正在众人的围攻下摇摇欲坠。 忽的他着力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戳了下,肥胖的身子蓦然惊慌失措地一个踉跄跳到另一根柱子上,那样子仿若一个肉球般跳来跳去,惹得梅花桩下众人哄然大笑。 我皱眉紧盯着他们。耳边听平夕照道:“我今日已从外面得到消息,李禄安然无恙,所以你不必担心……孝娴?” 梅花桩上的小胖子被戳得哀嚎了一声,然除了围着他的人,周遭的下三院弟子们竟都紧锁着脖子、低着头、仿佛没看到一样。 在一群缩头鹌鹑之中,我腾地站起身,大步往那群人边走去。 一人忽地打侧里斜冲出来,一把拽住我,压低声音怒道:“你干什么去!” 我定睛一看,竟是孙昭,他今日终于没有告病了。我皱眉怒道:“那孩子都被欺侮成什么样了?你们都没看到吗?” “我是看到了,但你看到了么?”孙昭低声道,“那些可是中三院的弟子。我们惹不起。” 我一愣,虽然在唐门外宗也曾感受过不少歧视,但如此明目张胆的欺凌还从未见过。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摔袖怒道:“中三院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姑奶——小爷我今天便要见识见识!” 此时罗桢也匆匆赶了过来,劝道:“平小弟,那弟子也是他们中三院的人,要管也轮不到我们管啊。再说有什么可管的,听说那弟子——那弟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一皱眉,此时平夕照也走了过来,听罗桢如此说便问道:“这是何意?” 罗桢瞥了那边一眼,似有些瑟缩地低声道:“那弟子是妓院龟奴的孩子,听说从小就爱偷东西。他是从咱们下三院上去的,听说是贿赂了中三院的师兄才、才过去的。他走以后,咱们好多师兄弟都说丢银钱了呢。不然他一个龟奴的孩子,哪儿来那么多钱贿赂人……” 我怒道:“你有什么证据说钱就是他偷的?” 罗桢奇怪道:“那不然是谁啊。我们一院子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出身,不怀疑他,还能怀疑谁。” 我气极反笑,他这逻辑我也是无话可说。 此时那边梅花桩下的弟子们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站着的四人,一个手里扛着剑的弟子越众而出,皱眉上下打量我们几眼:“看什么呢你们?不练功了?” 孙昭连忙上前赔笑:“新来的师弟不懂事,让张师兄见笑了。张师兄还记得我吗?” 那张师兄皱眉上下打量了孙昭一番,懒洋洋一笑:“是了,孙——昭是吧?” “是、是。” “管好你们下三院的人啊,这几天掌门就要回来了,都拘着点儿。”张师兄意味深长得打量着孙昭,“你马上就是人上了人了,给师弟们做个表率。” 孙昭躬着身,连连应声,那模样谦卑到了极点。 我看不过他那样子,冷笑一声便要上前理论,却被罗桢一把抓住,在我耳边又低又快道:“那是中三院的掌院张师兄,孙昭师兄求了他好久,他才答应这两天就把孙昭师兄提携去中三院的!孙师兄盼了多久的事儿,你别一个冲动就毁了他!” 我捏紧了拳头,进退两难。此时平夕照抬手轻拍我的肩膀,道:“既然如此,我们的确不便插手。” 我一愣,任他拉我走开两步。再看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气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想告诉我咱们要低调做事,不能惹人注意是吗。” 平夕照无奈一笑,抬手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他手指优美苍白,指尖削长如新笋,看起来就是个文人的手,指尖弹在我额顶反倒痒痒的:“既都知道,还这么气鼓鼓的?” 我揉了揉额头:“我们本就是来查明临江馆的不平之事。然现在亲眼见了不平不正,还不出手相助的话,那不是本末倒置吗?不若现在就回去好了。” 平夕照静静看我,轻笑一声:“有时小忍方能成大事……但想必我这么说,你便会对我失望了,是吗。” 他最后半句话忽然愈发压低了声音,低糜而略带宛转的语调听起来便像是——撒娇一般。 我心顿时像漏了底儿一样,半边膀子也麻了,傻傻看着他。他似极满意我的反应,直起身冲我勾唇一笑,复而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两颗小石子,捏在了掌心。 我控制了一下自己残破的心脏,正想问他要做什么,却见他一手隐在袖中,忽地一道疾风自袖底急掠而过。那袖底风如一道猎刀一般划过广袖,将轻软的衣料劈出了冰河裂变的纹路。我一惊抬头,目光还没来得及跟过去,便听不远处一声痛叫,随即一个重物落地。 竟是那被欺侮的小胖子从梅花桩上掉了下来,捂着右腿躺在地上嘶声哀鸣,竟像是被猎钳夹住了后腿的猎物。周遭人顿时爆发出轰鸣的嘲笑,还有人上前踹了他一脚。 我看傻了,不可置信地扭头:“你究竟是准头差,还是故意打他的?” 平夕照平静地望着那孩子道:“这孩子不仅笨拙,性格也过刚易折……那么多人围着他、等着看他笑话,他还勉力在梅花桩上跳来跳去,岂不是作茧自缚?哪怕示个弱,周遭的人失了笑料,自行也就散去了。” 果不其然,那些围着小胖子的中三院弟子们又踹了他几脚,看他依旧躺在地上低声哀叫,很快便失了兴趣不一会儿便散开了。 我跑了几步过去,想拉小胖子一把愣是没拉起来,这块头也真是实诚:“你没事儿吧?” 小胖子粉嘟嘟的胖脸此时被一脸灰搞得乌梅燥眼,眯成缝的小眼水嘟嘟得,闪着盈盈泪光:“我、我腿麻——腿疼……难受,好难受……” 平夕照走过来,袖子在他腿上一拂,小胖子呼痛的声音顿时低了下来,看来好了不少。他刚一好便一个翻身爬起来,擦了擦眼泪,躲过了我扶他的手。 “别、别扶我……”他低低道,“被他们看见了,我又要倒霉……”说罢,埋头匆匆跑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看着他跑走的背影,半晌才默默站了起来。平夕照站在我旁边,侧头看着我:“心里不好受了?” 我心里闷闷得,没吭声,半晌低声道:“没有……我就是想起来——想起来唐门了。” 平夕照的手一顿:“唐门竟也有这种欺凌霸道之事?” “那倒没有……只是,只是觉得武林满让人失望的……”我低声道,“那小胖子那么努力、哪怕顶着被污蔑的声名也要进入中三院,想必是爱武的。但终极因为出身、天资等等原因,还是被人欺负……武林——特别武林名门——难道不是仗剑抒义的地方么,怎么我所见之处人人都在自相残杀。” 平夕照静静得听着,末了轻轻拍了拍我道:“天下之大,不公不正之事十有八九,心怀恶意之人更是比比皆是。普通人尚且会相残,更何况手握利器的武林中人?别把武林想得太好了。持凶器者,杀十人能有一大奸大恶之徒,已经是大义之辈了。” 第六十四章、孙昭升迁 这场闹剧很快揭了过去,下午众人照常练武,只是傍晚之时孙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会儿。晚间我们同罗桢吃完了饭,一同慢慢走回下三院,到了屋内之时却见下午消失了的孙昭正一脸春风地收拾卧榻。 “孙师兄!”罗桢震惊道,“你今天就要走了吗?” 孙昭略带得色道:“是。今天下午张师兄把我叫了去,说我最近表现得不错,趁着掌门回来前将我调去中三院,待掌门去中三院讲习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听了。” 罗桢一脸艳羡,连连恭喜。我冷眼看着,知道孙昭是因下午那哈巴狗的姿态做得好,所以才被姓张的师兄提携了上去。心中略带不屑,并不接罗桢的奉承,径自过去坐在了床榻上。 孙昭看了我一眼,凉凉地道:“平小弟一脸倦色,似乎不太兴奋呀。” 我双手枕在头后,闭目养神,装没有听见。却听平夕照笑道:“我家小弟今日练功倦了。实在是恭喜孙师兄,要是师兄到了中三院,也别忘了多提携我们兄弟二人。” 孙昭似是心情不错,一改往日阴阳怪气的样子,连声说了几句自然,又与平夕照客套了几句。我听着他两人你来我往的虚伪劲,更是心里一股一股的无名火往上窜。然而这股火气与其说是针对孙昭,不如说是针对平夕照的。 当时我初见这青年,只觉得他虽相貌平平,但身上有股清风自来的怡然淡定气质,纵使站在燕寻这等大门派的世家公子便也半分不逊,让人忍不住想依靠他。 然而令人气闷的是,时不时的,我总能从他言谈举止之中感到些许世故狡黠之感。而这种世故又非同寻常人为某生计而对人曲意婉转、俯低讨好的世故,而是一种“我自知万物皆恶、人心不古,却也只是冷眼旁观,时而还能在这泥潭世事之中游刃有余”的世故。 我是阿爹教出来的孩子。那位长门掌门,虽武功不算武林顶尖,但品性无人不赞颂。他常言,侠心如利刃,不染尘埃,不堕污泥,虽冷刃无情却能断不公之事、奸佞之人。这柄刃若是都缠上了柔腻红绸、挂上了香薰剑坠、封入了镂花剑鞘,还叫什么侠心。 我有些气平夕照,气他并不如我想的那般黑白分明。又有些气自己,气自己来到中原北地之后,连何为黑、何为白都有些分不清了。 那厢平夕照还在与孙昭笑着说话,我听得气闷,“腾”地坐起身,低声说了句:“我去洗漱。”便匆匆离了院子。 院子里虽有些凉,但月朗风清,我自己冷静了片刻终于感觉冷静了下来。我自不可能去浴堂洗澡,只好随便找了个井打上些水洗了洗面,才怏怏地往回走。 谁知绕了一圈回到院内,却正好碰上孙昭搬着行李从里面走出来。这下躲不过了,我们又算是相处过两日的室友,我不好太过,便随口冲他道了句“保重”。 谁知他却叫住了我,道:“你今日都不愿意对我说话,是因今早我拦着你去帮那小胖子吗?” 我一皱眉,我没找他的事情,谁能想他还能自己找到我头上来,当下抱臂道:“是又怎样。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说你什么,你也少同我说教。” 他哼笑了一声:“人年纪不大,懂得的大道理倒是不少呢。被你哥护得久了,人情世故一概不通吧?” 我一愣,顿时火上脑门儿。公子酉和平夕照说我是世家子弟不通人情我倒也忍了,你是哪个地方冒出来的野猴子,也敢往我头上尿尿?当下一指他道:“那你跟我说说,若不是为了行侠仗义,你为什么非要去中三院!在下三院学点三脚猫的功夫能讨生活不就行了吗。学艺在身还不行善,你便管这叫人情世故?” 孙昭一愣,蓦得捧腹大笑:“笑死我!你这么天真的丫头,到底是怎么从江湖上混的?谁说学武便必须要行侠仗义?我便只想保护好我自己不行吗?世道险恶,我能自己苟活于世便已是不易,哪儿还顾得上别人?” 我狠狠地一噎,张了半天嘴说不出来话。 他笑了半晌,最后拜了拜手,懒洋洋道:“罢了罢了,我羡慕你。你能有这许多保护世人的想法,定是因为有很多人在保护你吧。” 我无法反驳,默默地看他。他喟叹几声,又嬉笑道:“你哥把你护得真是好……对了,你俩其实并不是兄弟吧?” 我心猛地一跳,以为他看出了我是女扮男装,当即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略带警惕地看着他。谁知他只是懒洋洋地看着我笑,清秀糜丽的脸上带着几分尘世烟火的慵懒:“沐浴一起,睡觉一起,还时不时就看你们在一起凑那么近嚼耳根……两个大男人这么亲近,我还能怎么想?” 我呐呐看着他,磕巴道:“我、我怎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不必瞒我,我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多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间忽然染上了一丝奇怪的神色,“上京盛行男风,你们这样也不算古怪。” 我呆立半晌,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登时惊得下巴差点儿脱臼:“你说什么玩意儿?!我们根本不是——” ”你若不想让人知道,我不告诉别人便是了。”孙昭挥了挥手,“好了,我走了。有机会再见。” 看着他背影扬长而去,良久我才如被雷劈一般缓缓走回了下三院。回到屋里,却见平夕照正坐在床上等我,一见我回来问道:“去哪里了走了那么久?” 我支吾两声,没说话,径自躲进了被子里。平夕照看我半晌,也侧身在榻铺上坐下,似是有话要对我说。我还有些心烦意乱,赶紧找话道:“那个——现在孙昭走了,空出来一个位置,你是不是可以挪去跟罗桢一同睡?” 他定定看我,片刻道:“你不愿与我同榻?” 我脸又有些涨,赶紧移开了眼睛:“咱俩毕竟这个——男女有别。”虽然你不能人道,但还是男女有别。 他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我,半晌慢悠悠吐出两字,“我不。”说罢,竟起身径直出门走了。 我愣了一秒,顿时心头火又“腾”地涌了起来。我与他好好说,他这么莫名其妙得是针对谁?我气得也懒得管他去做什么,一掀被子准备睡觉。 那边罗桢躺在床上还未入睡,自言自语道:“孙师兄真是好命,这么快就得到了中三院师兄们的青睐。” 我闷道:“你不是就想去上京讨份差事么,羡慕他做什么。” “要是能去中三院,谁还去讨差事啊!”罗桢怪叫,“你可知中上三院的师兄跑一个活儿比得上当一年护院的月给。” 我的确是不知道,却听他还在背后喋喋不休道:“他虽来了不少日子了,但练功也不及我勤奋,每日都呆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孙师兄是怎么搭上中三院的师兄们,怎也不帮我介绍介绍……”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不搭他的话。不一会儿困意来袭,竟也很快坠入梦境。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迷迷糊糊醒来,屋子里灯也灭了窗外一片漆黑,想来已是深夜。我翻了个身正想继续入睡,忽觉身边一片冰凉,猛地睁开眼睛一看,身侧果然空无一人。 平夕照呢? 第六十五章、纯侠之道 我这下彻底醒了,坐起来朝罗桢那边一看,却见他四仰八叉得也是一人占了一榻。 平夕照竟这么晚都没有回来?他去哪里了? 他难道是生我的气了,不愿回来?不可能啊,他并不像是会计较如此小事的人。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毕竟我们如今身在敌营,很难说会遇到什么事情。 我辗转了片刻,心中焦躁起来,最终还是决定掀被子出去找他。谁知脚刚套上鞋子,却忽听房门吱嘎一声响了,我回头一看,确是平夕照好端端地走了进来。 我顿时怒了:“大晚上的,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担心死了。 平夕照冲我比了个静声的手势,招手叫我随他出去。我一头雾水,跟着他出了屋子,最后来到院子中另一个较为偏僻的弟子房门口。他伸手一推房门,径直进了屋内。 我忙跟上他的脚步,低声问道:“你怎么进了别人的屋子?” 谁知屋内空无一人,正中央摆这个大木桶,桶内正升起蒸腾的热气。我不解地回头看他,却见他嘴角抿起一丝笑,轻声道:“我知你今晚没处盥洗,就找管院的师兄要了这个房间,还借木桶烧了热水来想让你梳洗。第一次烧热水不太会,弄完都这个时辰了。本不想叫你了,但回去一看你还醒着,还是喊你来看看。” 我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木桶,热腾腾的蒸汽把我刚才的恼火全都蒸发得一干二净,此时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低声道:“你何必费这么大周折?我去楼台月那里洗漱就好了。” 平夕照一挑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觉得我会让你再三去陌生男子的房间里洗漱?” 我总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奇怪,毕竟我去哪里洗脸刷牙也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而平夕照已转身走到木通边,探手摸了摸水温,回头冲我微微一笑道:“水倒是还热着……但这么晚了,你还要洗吗?” 我脱口而出,“要。”但随即顿觉有些局促,“那你——” 他回头看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还是客气问道:“你要不也一起洗?” 我总觉得不这么问他一下不太好。毕竟水是他烧的,屋子也是他安排的,忙了这么久估计也出了一身汗,就这样匆匆把他打发走、都不让他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未免也太不近情理了。 若他是寻常男人,我这么问的确是有些冒失了。但他毕竟是燕门人嘛,那个“不能人道”的燕门人——虽然他那招花弄柳的品貌经常让我忘记这一点。 他的手还放在木桶的热水里,保持着回头那个姿势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看得我有些发毛。半晌,他放一点点直起身,缓缓问道:“你在黔南之时,也会如此邀男子入浴吗?” 黔南?我还在长门时,的确会和一群师兄弟们直接跳到小溪里面冲澡。在黔南的烈日下练了一晌的功后,再没什么比沁凉的山泉水更舒服的东西了。十几个大小伙子加上一个我叽里呱啦往水里一栽,你泼我一捧水,我踹一脚你的屁股——与其说那是“入浴”,不如说是“下饺子”更为贴切些。 “也没有。”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果然还是我问得太突兀了,“哎,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主要想着你——你不是燕门的嘛,所以没关系?” 他看着我,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是燕门的又如何?” 我有些忐忑地研究着他的表情,想看出他是不是生气了。虽有心现在赶紧转移话题,却又怕留下心结,一狠心解释道:“这个、师兄你别介意,我也不是想嘲笑你或什么的,我这都是一片好意……纵然你们燕门人有那个什么缺陷,但这完全不影响咱们之间的友谊,你要是介意,我以后再也不提了便是。” 他的表情更加高深莫测了:“缺陷?” 我清咳了声,冲他扬扬下巴:“你们——咳——你们门派这么厉害,不都是练了那太监功吗?” 室内一片寂静。 有一瞬间他的表情起伏了下,我不确定他是要当场大怒愤然而起,还是要仰头大笑出声。但最终,他的表情定格在了一个微妙的似笑非笑上,便这么微微扬眉看着我。秀气明亮的眼尾挑成了一个略带桃花的弧度,看得我心跳顿时又有点加速。 “所以……”他慢悠悠地开口了,“你一直以为我是太监?” “不不不不不。”我连连摇手,“与其说是太监,不如说是——不能人道?” 那个桃花的眼尾弧度更加深了些。 他依旧紧盯着我,双手不急不缓地甩了甩水,同时举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有些不安,抬头看他,他却忽然伸手,捏住了我左边的小耳垂。 “啊。”我没忍住叫了声。他的手还湿漉漉的,一滴水顺着我的耳垂滑下,滚入了衣襟里。那水珠流过的地方摩擦过耳下、脖颈、锁骨、最后到胸口……似有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蹭过,又痒又——难受。 我不受控制地一抖,顿时半边儿身子都不对劲了。 而他还盯着我,手缓缓下移,轻柔而不失力道地在我竖起的衣领上蹭了一下手心,又蹭了一下手背,末了不失亲昵地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孝娴。”他轻声叫我。 我早就心跳失衡,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谁知他忽地抬手,在我额头上狠狠拍了一下,我一个激灵顿时被打醒了。却见他瞪着我,轻斥道:“姑娘家,以后少把‘不能人道’四个字放在嘴边,也别随便邀请人家洗澡。若今天换了别人,定不能与你善罢甘休。” 我揉着额头,呆呆应了。他又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无奈。 “我在外面守着你。”他转身走了出去,还帮我带上了房门。 我甩甩头,脱掉衣服,缓缓沉入了木桶中,顿时忍不住发生了一丝喟叹——能洗个热水澡的感觉比洗井水实在好上太多了! 转念想到平夕照便在一墙之隔的外面,又回想起刚才的乌龙,顿时觉得有些扭捏和尴尬,半晌忍不住叫道:“平师兄?” 窗外很快有人应了声。我探头一看,果见他的影子出现在了纸窗上。 “对、对不起……”我蹭了蹭鼻子,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歉,“其实刚才那些都是我一个唐门师兄跟我说的,什么燕门人都练太监功,我以为你也练,谁想到——” “罢了罢了。”他似乎有点哭笑不得,“别再说了。” 我低声“哦”了。 他在窗外沉默了半晌,复又开口道:“燕门的开山之祖的确是一名宦官。但他平生最擅的不是内功招式,而是机械与制造术。这位冶炼鬼才,一生创造了不胜枚举的稀世神兵和机甲,也一举奠定了燕门以兵器之怪、招式之奇而取胜的路子。” 他顿了顿,又道:“但纵观燕门百年,也就这么一位宦官。而你说的什么太监功,更是无中生有。你那位师兄,估计听了个开头,便自己臆想了剩下的事情。” 潮——生! 我在心里大骂了一声,脸上更是臊得不行,连连道歉:“对不起师兄,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他笑了下,轻声道:“我倒庆幸今日你把这事给弄明白了,不然……”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便听不清楚了。 我将头埋入水面,轻轻出了口气,顿时冒气咕嘟咕嘟的泡泡。我觉得我的心又变得如那日在唐门驿馆昏暗的走廊上时一般,翻涌得仿佛要满溢出来,又慌又烫。 “平师兄?”我又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嗯?”这次窗上他的影子变大了些,似是靠近了点,“怎么了?” 我问道:“孙昭那人,放任中三院欺凌弱小,还对他们溜须拍马,实在算不上什么正直好人。师兄为什么不点醒他,反而与他有说有笑?” 他在外面似乎笑了声:“你是否因为这事,方才对我才有些甩脸色?” 我清咳了声,支吾着不吭声。 “孝娴,孝娴……”他笑着低念了两遍我的名字,随即道,“即使我对孙昭义正言辞地说教一通,他也未必会把我的话当回事。今天下午你回来的时候碰到他了吧?是否教训了他?他又有没有听进去?” ……他的确没有。 “再者,我又哪里来的立场对他说教?我对他而言非兄非父,换了孝娴你,若是有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对你说教,想必你也会很不快吧?” ……的确如此。 “你可能会说侠之大者,不就是要路见不平吗?但我们可以这么做,却没资格也要求别人这么做。”平夕照平静道,“为了进入中三院,孙昭或许已经计划了三年、四年,或许他一旦失去这个机会便会失去所有出路。在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怎能随意开口要求他站出来亲手粉碎自己的梦想?你我二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对世人的疾苦,懂得很少。有时侠义二字,实在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怔怔听着的话。 但平师兄说得对,我并没资格要求孙昭也这么做。 但我也并没有完全被平夕照的话所说服。这世上习武之人才有多少?若是碰到不公之事便只一味依仗武林中人去行侠仗义,那何日天下才能太平? 我还是相信阿爹的话,有时我们要学的并不是如何用手中剑,而是纵使手中无剑,也能勇敢站出来。我觉得纵使今日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一样会出面阻止中三院的暴行。 我希望我的勇敢不仅能保护弱小的人,更能影响他们勇敢去做与我一样的选择。 可是否如平夕照所说一般,这种希望终归还是太过奢侈了? 一时间我胡乱想着这些事,一时间竟痴了。 “孝娴?”他叫了我声。 我忙应了下,却听他轻轻地道:“虽然你我二人观点不尽相同,但我依旧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奉行的这种纯侠之道,如我们这般世俗怯懦的人,是无法做到的。我只希望你能永远如此单纯而勇敢。” 第六十六章、临江掌门 许是晚上热汤的缘故,翌日钟声大噪之时我还困睡得完全睁不开眼。当屋内屋外嘈杂的人声终于挤进耳朵之时,我才迷蒙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平夕照在推我的身影:“快起来,听说临江馆掌门回来了。” 我顿时清醒过来。 平日里,下、中、上三院的弟子都是分居各院,连练功什么的都不在一起,唯有门派内有集会时才会全体汇聚到中庭的开阔处。 我和平夕照跟随着人流往中庭涌去,周遭都是兴奋不已的下三院弟子,很多刚刚入门的新弟子连掌门的样子都还没有见过。 临江馆本身便算不上是个大门派,中庭不大,堪堪挤下了一千多人,我们这些下三院弟子人是最多的,当然也只能挤在角落里踮起脚来看。 我透过两个人头中间的缝隙望去,果见楼台月站在人群的正中,全身还裹着雪色的狐氅,一张秀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邬明跟在他身侧,后面还有十几个少年,都默默站着,想必是上三院的弟子们了。 而中三院和下三院的人明显要兴奋些。我认出了那日欺凌弱小的张师兄,和他身边的孙昭,他平日里病恹恹的脸上难得满面红光,正用力挺起胸脯想必是想给掌门留下个好印象。 随着一声响亮的笑声,外面大步走入一位中年男子。却见他身高八尺,胸肩挺括,一张脸生的浓眉大眼、凛然正气。光看样子,真难想象他会是个作恶多端的小人。 临江馆的弟子都高呼着拜倒在地,对掌门行跪拜大礼。我身边的人如割麦子般刷刷跪倒,我顿时愣了,扭头一看平夕照也面色如常得屈膝了下去,便只好咬牙忍了这一回。 趁周遭人俯身之际,我偷偷抬头去看,却见陆石青大步上前一把拉起了最前面的楼台月,大笑着一把将他拉入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看起来是毫不掩饰的青睐亲密。楼台月面色淡淡,二人低声耳语了几句,却不知是说了什么。 那路掌门终于放开了楼台月,笑着抬手让周遭的弟子们起来,并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话。他中气十足,说的话也平易近人,除了说旅行在外对门内弟子们诸多想念之外,还能随手点出几个中三院、下三院弟子的名字,问他们功课如何。被点到的人都是兴奋的满脸涨紫,话都说不出。 光是这么一见,不得不承认这陆石青是我见过最可亲的掌门了。在长门便是阿爹那般心善的人,也很难做到对刚入门的新弟子都关怀备至。而在唐门讲求矜持礼规,师长更不可能与弟子之间行止如此逾越。 说完一番话后,中三院的张师兄领着几个新晋升的弟子们上前见礼,其中便有孙昭。 陆石青笑呵呵地依次打过招呼,在孙昭那却楞了一下,笑道:“这孩子看着倒有点眼熟。” 孙昭兴奋得眼睛都亮起来,还未说话,张师兄便抢先道:“孙师弟在下三院待了很久了,一直不得晋升。” “是了。”陆石青点点头,感慨道,“唉下三院有诸多优秀苗子,可惜我都无缘一一指点。小孙,这两日我在讲习之时你多跟来听听,提升修为也会快些。你们中三院的师兄们也该多留意些,也是帮着门派培养下一代的中流砥柱了。” 孙昭听得感激不已,连连向陆石青道谢。唯张师兄面色略有些怪异,只应了声没说什么。 待集会散去,弟子们纷纷回去练功。我向平夕照做了个手势,二人侧身藏在了廊柱的阴影处,待下三院的弟子们散得差不多了,便悄无声息得纵身跃至屋顶之上。临江馆的房屋仿京制,四角高高翘起,是完美的藏身之所。我们二人趴在红瓦的缝隙中,侧耳听下面的人声。 最后广场上只剩上三院的十几人,却听陆石青笑道:“我此去京城,见到了豫章王。” 豫章王?我对京城之事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皇族便是燕氏函那个晋亲王。什么豫章王则是听都没听过,但听陆石青口吻应该是个大人物,因为下面已有好几个人发出惊讶赞叹的声音。 陆石青继续道:“这次能有幸得见豫章王,还是多亏了江靛。” 我偷偷探出头去,却见被点名的是个高挑的少年,正抱肩靠在墙上,眉眼间尽是高傲。听陆石青如此夸他,俊俏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得色。 “因江靛上次在侯大人那里的差事完成得很好,故而侯大人在豫章王面前好生美言了几句。”陆石青道,“不久后京内有个赏枫宴,豫章王特地叮嘱我带几个弟子参加。” 几个少年都交换了个兴奋的眼神,也有几人似是紧张,僵着脸不说话。 “这半月,你们都好好练功,我会择优者带至上京。这几日我也会抽时间,挨个指点你们一下。”陆石青笑道,“好了,就这样散了吧。哦,月儿留一下。” 底下的人纷纷散去了,待只剩下陆石青和楼台月二人时,陆石青叹道:“我听邬明说,你吃的药方子又换了,难道是寒症又发了?” 楼台月手抚着狐裘,一张烟波浩渺的秀面淡淡得笑着:“将入秋了,不碍。” “是,是……”陆石青抬手帮他紧了紧狐裘,“这次的赏枫宴,你想去吗?” 楼台月断然道:“机会难得,还是让新入门的师弟们去吧。” 陆石青沉默了下,又道:“我这次入京,看有些人家会在地板下烧炭火,冬日里光脚踩在地上也是暖的。我想着,若是你随我入京,便趁此机会将你那别院重新修葺一下。” 楼台月顿了顿,还是婉拒道:“我现在住这还好,冬日里也是不冷的。” 二人面对面静了片刻,我看不太见他们的表情,半晌后却听陆石青道:“月儿,你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是身子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楼台月又安静了一瞬,最后方道:“我没事,还是最近寒症犯了,身上不爽利。至于赏枫宴,师父如果坚持让我去,我也不好辜负的师父的好意。” 陆石青终于愉快地笑起出来,“这便是了。今晚我要休整,明日你来我的院子,师父帮你调理一下可好?” 楼台月垂下眼睛,应了声是。 二人没再说什么,并肩离去了。 待他们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我们才从房上跃下。我迫不及待地问平夕照:“豫章王是什么人?” “是当今的表弟,世袭的郡王。平日里是个招猫逗狗、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但从他爹那里继承来了一枚镇远军的虎符,故而京城里也无人敢不敬他。”平夕照顿了顿,补充了句,“他与晋王燕氏函素来亲厚。” 燕氏函!我心中顿时一凉。万万没想到这次接望贴,竟然还隐隐牵扯上了燕氏函的势力。但想来也是,此处临近上京,各种人脉交错复杂,难免会不撞上。所以直觉告诉我,此次望帖的事情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我定了定心道:“明日陆石青让楼台月去他的院子里修习,我们跟去看看吧。” 平夕照看着我:“你有什么想法?” “我一直觉得陆石青那招出名的’点化’很奇怪。”我皱眉道,“你看我二人就趴在屋檐之上,按理说堂堂一派的掌门应该能察觉到我们的吐纳之息,但他却毫无知觉。这样的修为,他是凭什么当上掌门的?那招绝技究竟是个什么内情。可能我们亲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平夕照沉吟半晌,末了道:“你说的不错,但此法终究有些危险,我武功平平,你是个女孩子家,真的深入虎穴有了什么变故,我们二人全无还手之力。陆石青提到的这豫章王一事颇为重要,与燕门也有牵扯。待我传话出去,看看燕寻少主的意思,再做打算不迟。” 我虽不愿耽搁下去,但知道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勉强同意再斟酌一二日。 然而我们还没等到翌日,当天的晚上便出事了。 第六十七章、蝼蚁之死 当日入夜之时,与前几天并没什么不同。我满脑子心事,辗转反侧了片刻,勉强入了睡。 谁知睡到半夜,忽的传来几声极高的人声呼哨,似有一大堆人叫嚷嬉笑着而来。此时已然快至子夜,悄无人声的夜空里忽然传出这么段声音,断是让人直接从睡梦里惊醒了过来。我一睁眼便看到平夕照若有所思地抬目看着窗外,想必也是被吵醒了的。 “怎么回事?”我还有点发懵。 一扭头,却见罗桢侧躺着朝向这边,一双眼睛睁得是毫无睡意。见我要坐起来,他赶紧制止:“赶紧睡吧,没咱们的事儿。” “你知道?”我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这到底是——” 窗外忽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声,罗桢眼中的恐惧顿时加深了不少,嗫嚅着不说话。平夕照伸手将房间的窗轻轻推开了一缘,我挤到他身边往外看去,却见—— 约有七八个人聚在院门口,嬉笑推攘着也不知在围观些什么,一看就不是下三院的弟子。院内大部分弟子都被吵醒了,有不少窗户都被悄悄推开来露出一双双眼睛,但他们却似已司空见惯,大多看一眼就飞快合上了窗户,以免被殃及池鱼。 蓦得一声哄笑喝彩,却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自人群中爬跪而出,双手双膝着地成犬型匍匐着。初秋的天气在夜晚里已是很凉了,但他竟只穿了一小短裤和开衫,竟像是被人直接从被窝里拖出来的一样。细看之下,全身上下湿淋淋得至往下滴水。 我全身入坠冰桶,凉意从脚底一层层往上涌,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有一人挑着嗓子越众而出笑道:“下三院的人哪,都死哪儿去啦?有下贱材儿来脏你们的门槛了,还有没有个喘气儿的出来管一下啊!” “师兄说什么,这一院子的不都是马粪混驴粪,门槛本就肮脏得不成啦!” “也是,哈哈哈哈哈。” 一众人顿时哄笑。 我不可置信得看向罗桢:“他们竟欺负你们到这地步?” 罗桢嗫嚅着,白日里看神采飞扬的少年此时面相竟是说不出的猥琐:“那、那怎么办呐,以前也不是没人管过,但打不过还要被扔出去,冤屈根本没人管呢。再说我们都是交了拜师费的,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愿就此浪费了……” 我猛喘了口气,捏紧了窗沿。罗桢挤到了我身边也往外看去,忽的惊讶道:“啊,那不是——” 当中那被围攻的人抬起了头,湿哒哒的头发全都黏在脸上,一张脸正迎着月色,此时我也看清了——那时张颇昳丽的面孔,便是此时还带着僵硬隐忍的表情——不是孙昭,又是谁! 我呆呆看着,白日里他明明还还光鲜亮丽地随张师兄拜见了陆石青,怎的短短短短几个时辰过去,就被人欺侮至此? 却见孙昭抬手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水珠,挤着笑抬脸问道:“张师兄……” 一人懒洋洋得越众而出,不是那张师兄又是谁?却见他抬腿,一脚踹在了孙昭的右肩上,将他狠狠跺倒在地上:“我说什么来着?狗会擦脸吗,狗会说人话吗?你这么成么不守规矩,是不是诚心找不痛快?” 孙昭趴在地上默不作声了,半晌颤抖着又四肢跪好。 张师兄盯着他,半晌猛地啐了口:“下贱货!就知道卖笑的贱人!被师父点了一句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果然是只知舔人的脏狗!想爬到我走上去,你还早了几百万年!” “师兄,这俩人一个鸭子,一个龟奴,正是天生绝配!” 不知是谁推了一把,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却正是那日被张师兄他们欺负的小胖子。却见他手里似是提了个水桶,颤巍巍地站着,似乎恨不得将浑身所有肉都藏起啦,当即消失在原地才好。 “泼啊!傻逼愣什么呢!”有人一脚揣在胖子的屁股上,“脏狗等着洗澡呢!” 小胖子抖了下,手中水桶劈天盖地得泼在了孙昭身上,那狼狈模样顿时引起众人大笑。 张师兄砸了咂嘴,似还觉得不过瘾,嘴角蓦得咂摸出一丝阴毒笑意:“哎胖子,你们鸭子馆里的龟奴们是不是也会找小倌们偷个腥?你现在过去,和他亲个嘴啊。” 周遭人顿时发出一片似恶心似看笑话的嘘声,那小胖子抖得更狠了,孙昭却猛地抬起头嘶声道:“不行——!” “你说什么?”张师兄猛地扬起了声,“这还有你说不的份儿?今儿也还非就要看这出戏了!” 一声令下,顿有几人上前摁着两人的头往一起凑。那小胖子还好说,似是已被吓软了,整个人任人拿捏。孙昭却不知哪儿生出来的力气,被四五个人摁着却疯狂挣扎,气的人左右开弓在他脸上甩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却依旧挣扎不休。 “草你妈的!”张师兄大骂一声,一把推开两侧人,一手提了小胖子的头,一手扣住孙昭的头往一起按去。孙昭死死往后挺着,被扇得血肉模糊的脸一侧,竟一口咬到了张师兄的手上。 “贱人!”张师兄大骂一声,一巴掌扇在孙昭脸上。似是不解气,回身按着那小胖子狠狠将他脸掼在地上,抓起又砸下,抓起又砸下。那小胖子就在第一下时嗷得叫了声,随即便像被一脚碾死的蛐蛐儿似的没了声,整人如肉泥般任张师兄狠狠往地上砸去。 身后几人都被张师兄这暴力吓呆了,都愣在了当场。寂静得院落里一时间唯听肉体一下下砸在水泥地上的闷响,似还有骨头碎裂的牙酸之声,令人不寒而栗。 那张师兄将小胖子掼下的第一下时我脑子里便嗡得一声响,五脏六腑间瞬时烧起一片熟悉的心火。自随公子酉学习调息以来,我已很久没体验过这种五内俱焚的感觉,此时汹涌而来我顿觉三魂六魄都被人放在火上烤了一般,瞬时恍惚了。 那一声声肉体砸地的声音传在我耳朵里,就跟送丧的钟声,催得我血液逆流。平夕照似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进去,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如岩浆一般灼烧着我的皮肤、毛孔、头发、四肢…… 外面的张师兄似终于解了气,一脚将小胖子的身体丢开,起身长长出了口气,扭头对孙昭露出了个扭曲的笑容。 而方才一脸隐忍的孙昭却似变了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唯嘴角的血液长流。 “贱人……”张师兄拧着笑,一步步靠近孙昭,“就凭你,也敢——” 忽的一阵疾风而至,张师兄还没回过身,蓦得被一脚狠狠踹在了腰上!这一脚踹的他差点拦腰折断,整个人似被牵住肚脐往前猛地一拉般跌去。周遭顿时一片惊呼。 我收回脚,二话不说扑上前去揪住他头发,仿着他刚才凌辱小胖子的姿势狠狠往地上掼去。张师兄大骂一声,一个旋身便要回身来擒我,我怎可能被他这三脚猫的招式捉到,当即扭住他胳膊顺着他回身的反方向一拧——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声吱嘎,他的胳膊被我干净利落得卸了下来。 张师兄一声长嚎,狼狈至极得屁股往后挪着躲我,冲其他人嘶叫:“上啊!愣着干什么!” 大多人都愣在当地,唯有两三个人咬咬牙冲我扑来。而我一侧身,回掌一推间掌心大炙一股热流汹涌燃起,扑过来的人尚未靠近便被那一股热流恰好击中正面,整个人飞出去落在地上瞬间没了知觉。其他人惊疑不定的看着我,竟无一人感上前。 “你——你究竟是谁!”有人嚷了起来。 “他不是下三院弟子!叫、叫人去!” 我气喘吁吁站在当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那股最近本已平静了不少的炙热血气,忽的又铺天盖地袭来!而且来势却如金戈铁马,我只觉浑身的血流速度都加快了十倍、百倍、千倍,脑子眼睛鼻子嘴巴都随着血流疯狂扭曲了起来,整人仿佛置身巨大的转筒! “啊——”我禁不住尖叫着跪倒在地。停下!谁能让它停下! 周遭有人的怒吼、惊叫、脚步奔走声,然我脑子里一片混沌,万物皆虚。我痛苦的一手撑地企图找到一丝安定,然掌下的万里沃土都变为了豆腐渣子,吸着我不断地下沉。 此时我身上蓦得一重,混乱中似是有人跌倒在了我身上。我怒吼一声猛地翻身要把他掀下去,却被谁一把抓住了手腕,像钢筋水泥一样紧紧禁锢住了我的动作。虽然那动作极重极痛,但我却终于从汹涌混沌的感官中找到一根浮木,反手亦紧紧握住来人的手疯狂喘息。 便在此时,一股平和雍正的气息涌入我的经脉之中,引着我彻底失控的气脉外导。那狂魔乱舞的气似终于找到了个出口,争先恐后的向外狂奔,我又是一阵眩晕,却下意识得开口叫道:“小叔叔……” 握着我手腕的掌心似颤了下,但很快平复了下来。而我也终无力,短暂失去了意识。 而再次醒来时,我睁眼急急去寻找,然身旁正低头审视我的人却是平夕照。我心中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古怪感觉。 我借着他的搀扶坐起,浑身还有虚脱之感,“我怎么了?” 他颦眉打量我,“刚才你冲出去便开始发狂,我看情形不对,便赶紧去叫了人来。你怎么样?” 找人?我心中一凛。方才脑袋一热冲出来没想后果,现在我这么一闹很有可能已暴露了身份,这可怎么办?谁知抬头一看,却见方才欺侮孙昭的几人都垂手侍立站着,连眼都不敢抬。他们面前站着个白衣蓝带的少年,一张脸阴沉似水,唬人得紧,竟是邬明。 我心中顿时一松。 “胡闹!”邬明斥道。亏那张师兄可能比邬明还要大个十几岁,愣是被训得满头大汗不敢说话,只是诺诺应声,“大师兄都听到了你们这里的吵闹!他这几日正头痛,你们还想给他添烦吗!” 张师兄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小的怎敢对大师兄……” 邬明一瞪他:“你不敢?我看你没什么不敢。专挑在师父回来的日子里闹事,是不是对师父都有不满啊!是不是你在中三院的日子呆太久了,一直没往上迁升,心生怨怼了?” “不!”张师兄急道,“不不!我——” “闭嘴!”邬明才懒得听他狡辩,“带着你的喽啰们滚回去,明日自己找大师兄请罪。” “是,是……” 张师兄一帮人连连行礼,转瞬便溜走了。邬明回头冲我们打了个眼色,没说什么,也跟着离开了。 院子里瞬间空了下来。浑身湿漉漉的孙昭此时终于爬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便打算跟着离开。我连忙跑过去将外衫脱下来递给他,他接过来没说什么,披在了外面。 “快回屋里来吧。你这样容易着凉。”我对他说。然他只是捏着外衫的一角,漠然看着我,不说话。 我心中一惊,几乎不敢置信得开口:“你、你还要回去?!” 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此时细看才见他眼角微微泛着红色。但我知他并不是要流泪,谁流泪了他都不会流泪。 “你什么都不懂,滚开。”他简短对我说。转身走了两步,又扔下一句,“衣服洗完还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的夜色里,胸口中似被掏了个洞,风一吹便四体发寒。 “孝娴。”身后的平夕照叫我。 我一回头,却见他蹲在小胖子身边,便也走了过去,伸手推了推那小胖子:“喂,没事儿了,你还好吗?” 他头侧在一边,却还没动。 我皱眉想要伸手捏他人中:“是不是昏过去了,方才那张师兄打得可不轻,要不要叫——” 平夕照扶着那小胖子的头转了过来,我整个人猛地一顿,立时僵在了当场——却见在惨白的月光下,那张肥嘟嘟、颇为喜庆的脸已经成了一团肉泥,根本分不出五官。唯额头像碎鸡蛋一样塌陷了下去,一股一股鲜血倒是生龙活虎得往外冒。 人是断不可能活着的了。 我闭上了眼睛。 第六十八章、停尸房内 白日的太阳升了起来,却蒙在一大片云后面,天色倒是亮了起来,却白惨惨得让人心底凄凉。 清晨的时候,终于冒出几个师兄弟,默不言声地将院子打扫了干净。小胖子的尸首被他们用凉席子卷了,抬了出去,说是会有人一起收敛。若是他没什么亲属来认,估计也就近埋了。 罗桢似也是被昨晚的事儿吓得不轻,兀自在后面与平夕照絮叨着。听他的话,原来孙昭以前是上京的男伶出身,后来不想再干这行了便给自己赎身,跑到了这边学武艺,应是想换个活法。 但看来无论跑多远,有些坎都跑不过去。 我呆呆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动静,不知发了多久的愣。再回过神来时,却是平夕照给我打了壶热茶来解渴,而罗桢已去了习武场。 他递给我茶,我呆愣了半晌,接过来捧在手心中,半晌只痴痴得看着茶碗中涟漪的水纹。 平夕照在我身侧坐下,沉默半晌道:“孝娴,你不必为昨晚的事情歉疚……” “我本来是可以救他的。”我喃喃道,“那姓张的刚一出手时我就跳出去,定能救下他。可我迟疑了,我顾念这大局,怕贸然出去会暴露了身份……我就这么一犹豫,一条命便没了……” 我深吸了口气,那口气似锋利的尖刀直直插入我空荡荡的胸膛中,挖肉割喉。 平夕照沉沉看着我:“你没有错。你是为了临江馆内那更多不明枉死的弟子们在隐忍,不要负疚。” “我如何能不负疚!”我猛一转头,狠狠盯着他,两眼血红,“那姓张的将他的头往地上砸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眼睁睁得看着!说什么为了大局——为了大局难道就可以束手旁观么?我最后出去的时候你去找邬明了吧?为什么非得等到我出去了你才去搬救兵?要是我们一开始就去叫人来,结局肯定不一样!你——我们——为什么没一开始就去叫人!为什么啊!” 为什么? 我胸腔里像翻腾着一万个刀子,眼前似泪非泪,只是模糊。我心底明白,说什么为了顾全大局,都只是懦弱托词罢了。 再看看吧,就算他们欺负这小胖子,但言语间若能透露出什么线索,也值当了; 他们打人又如何,这些人天性本恶,我们管得了一时,还能管得了他们一世吗; 去找邬明多么麻烦,我们是为大事而来,不应在这些小事上纠缠 …… 这些想法都曾掠过我的脑海。我虽最后还是忍不住冲了出去,但我自己心底知道,若不是最后事态变得太过严重,我也是打算袖手旁观的。 这究竟是为虎作伥,还是顾全大局? 世间道义为何不都是非黑即白?为何我只不过是想做些侠义之事,却又要背上如此多不仁不善不义不良的枷锁? 屋内一时一片寂静,唯剩我还尚难以平复的粗重呼吸。 平夕照静静地看着我。他定是听出了我话里的怨怼,然他的表情还是十分平静,一双瞳孔黑白分明,瞳仁如一双沉在寒潭中的乌月。清明寒正,毫无霭烟。 半晌,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你现在心中还有很多痛苦,和想不明白的地方。但此事终归错不在你,也错不在我。” “那在谁!”我厉声问。 “在那行凶的人。”他静静道,“我且问你,若有一人拿刀砍死了人,最后死人家属不去找那行凶之人的错处,却指责路人没有阻拦,这是什么道理?为侠者,总爱给自己背上莫须有的道德枷锁,觉得世间万事都要管一遍,但又怎可能管得过来?善者帮,恶者除,已是了不起了。你我二人现在应该去盯紧那姓张的,并继续调查临江馆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 他最后几句话已是掷地有声,带上了力度。他的所言所语,我虽不能百分百认同,却也知若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光互相埋怨,真是比懦夫还不如。 我默默看着他,半晌抹了把脸,低声道:“你说的对,但此事我们还有什么线索可以调查?” 平夕照将目光调转向窗外,“你说,他们会如何处理那孩子的尸身?” 我愣了下,顿时浑身一震。 ———— 院子里的弟子们都离开后,来了两人过来抬小胖子的尸首。平夕照过去说,我二人是这孩子的同乡,想跟过去送他一程。那两人本不愿意,但平夕照悄悄塞过去了一小包铜钱,当即也就改了口,让我们悄悄跟着别引人注目。 我们连连答应。 那两人将小胖子的尸体放上了推车,出了下三院往外走去。我闷闷地跟在一旁,却听平夕照与那两人搭话,不多时后便听那推车的人抱怨,“也真是怪那姓张的跋扈,不过寻常口角就生生将人家打死了,也是狠毒。” “这事常发生么?”平夕照问他。 推车的摇头,“也不常。我见过的,弟子间口角斗殴死的,也不过就那么三四个吧。” 三四个,虽也是很多了,但这与那骇人听闻的大数字却断对不上。 他推着车,我们七拐八拐,最后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院子,门口坐着两个闲散看门的。一见我们也没说什么,开了眼就放进去了。院子里有股难言的腐烂臭味,我不禁皱起眉,恶心一股股往外冒。二人推车将草席裹的尸体安置在一个草棚下,我打眼一看,黑黢黢的空无一物。 那收了我们钱的人叮嘱我们:“烧纸钱什么的都悄悄的,别出声。弄完了就走,听到了吧?” 平夕照一把拉住他,“何时会将我这同乡下葬?” “咱也不是日日都往坟地跑,那晦气地方,谁愿意去?这武林门派里人死的频繁,一两个月便有那么一具尸体要埋,所以我们都是隔一个半月去一次。反正现在天冷了,尸体不怕腐。算算日子——嘿,下次埋人正是明天。你这同乡好命,不用烂了。” 我脱口而出:“一两个月,才有一具尸体?!” 对不上。我们在林子里看到的情况是,死于短短一个月之间的人便有近十人。那这其他的尸体到哪儿去了? 我心中一股股的寒意。忽然少了这么多尸体,不可能是因为临江馆忽然良心发现了,而是我们查的路子不对。 那人颇奇怪得看了我一眼,“你这人,怎么还嫌死的人少呢?安的什么心。” 我心如乱麻:“临江馆死的弟子,都从你这收殓么?” “不然呢,不然谁愿意干这埋汰活儿?” “那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姓雷的人?”那日在密林里,主持掩埋尸体的是一个雷姓男子。 “姓雷的?从没听说过。”那人起了疑心,“你这人到底是不是来悼念同乡的。怎这么多奇怪问题。” 果然查错了。我心乱如麻,与平夕照对视了一眼。其实我们早该想到,这处地方并不隐蔽,我们随便收买了个收殓尸体的人便进来了。若真事关临江阁的大秘密,防备怎会如此稀松? 这厢我们正说着话,那边门口又推车进来了一人,与我们打招呼:“哎哟,今儿怎么这么热闹?” “下三院死了个弟子,两个同乡来悼念。你这是?” “旁三院又病死了一个,放你这儿一块儿处理了吧。” 来人将另一具草席裹住的尸体一并安置在草棚下。收我们钱的人叮嘱我们道:“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该干嘛干嘛。这儿阴气重,别那么多问题的也别多待。听见了没有?” 说罢,同刚送来尸体的人一起聊着天走了出去,将大门从外面带上了。 他们一走,我立刻匆匆对平夕照道:“这怎么回事!难道临江馆还有其他处理尸体的路子?” 我们到了临江馆几日,除了知道旁三院会经常病死人、偶尔会有两个斗殴而亡的,根本没查出来其他线索。仿佛那些树林里凭空冒出来的尸体,根本不是临江馆的弟子一般。我站在毫不透光的院子里,身边是两具陈尸,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那些枉死的弟子死因见不得人,临江馆秘密处置也正常。”平夕照皱眉道,“我现在只是奇怪,旁三院无端病死人,究竟与这整件事情有何关联。” 病死的弟子们,和我们所见那些死状百端的尸体们,死因相同吗?还是另有隐情? 我脑子里面一团乱麻,平夕照走过去蹲在了那新搬运进来的尸体旁,掀开了草席的一角,忽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我一惊。 平夕照捻着草席,皱眉道:“这人我们认识。” 我冲到他身边一看,却见草席里躺这个面目青白的男子,容貌颇为清秀,竟正是那日我们夜探旁三院时住在叶昕升房内的年轻男子! 第六十九章、奇异禁药 我冲到他身边一看,却见草席里躺着个面目青白的男子,容貌颇为清秀,竟正是那日我们夜探旁三院时住在叶昕升房内的年轻男子! 平夕照皱眉低喃道:“我见他时虽脉象紊乱、五体虚浮,但病断不至死。怎么才这两天偏就……难道是我探错了?” 我一急,一把拉开青年的衣襟仔细探查一圈。全身皮肤光滑,并无明显外伤;我将手贴在他胸口心脉处轻轻按压,想知他是否受过什么内伤,然入手瓷实、胸肺处并无明显凹陷处,不过—— “啊!”我忽的一声惊叫了出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平夕照忙将我扶住:“怎么了!” 我抖着手指着地上的青年:“他!他还活着!” 刚才摸他心脉,虽十分孱弱,但明明还有些微的起伏。 平夕照神色一凛,俯身掰开他口舌细细检查,随后表情更加严峻,伸手在他头顶周边几个大穴位拍揉了几下。却见那青年浑身一震,几声低咳,方才还面皮青灰、死得透透的人此时便就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看到我们,短暂的茫然过后,猛地弹坐了起来,两眼死死瞪视着我们。平夕照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在他还未开口之时又快又急得低声道:“静声!我二人并非临江馆弟子,是为调查这里的古怪隐秘而来。你莫要慌张,有事我们稍后细说。” 那青年警惕地来回看着我们,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院外传来人声:“你们二人好了没啊!我刚才怎么听到有人叫?到底在里面弄什么呢。” 我与平夕照对视一眼,平夕照给了我个“无妨”的眼神,起身无声走到了院门之后。我将那青年一把按回到地上,盖上草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此时恰巧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一看我蹲在那便是一愣,开口嚷道:“哎你——” 他话未出口,平夕照一把将他拽入院内,抬手一个手刀劈在颈后,这人顿时连个声都没有的晕了过去。 平夕照将他拖过来,开始麻利地扒他衣服,同时吩咐那青年道:“快脱!换衣服!” 青年愣了片刻,忽的怒道:“你们究竟是干什么来的!为何要平白——” “你吃了凝心丹吧。”平夕照打断他的话。 青年猛地定住了。 平夕照手中不停,快速地扒着那人的衣服,口中道:“面色青白,但心脉尚存,齿缝中还留着紫色,看起来是凝心丹没错。但真正的凝心丹吃完后口中应有淡淡的腐臭味,但你嘴里什么都没有——无论谁给你的凝心丹,你都受骗了,他给你的是假的。” 那青年已然痴了,“假、假的?” “凝心丹若想管用,最重要的便是一味苦头草。这苦头草长于西域,十分难得,价值千金。给你这枚假凝心丹的人,将苦头草用其他平价草药代替,做出来的药颜色、味道都完全一样,只是发挥不了作用罢了——抬手。”平夕照拎着衣服到那青年身边,开始替他穿脱。 青年整个人已陷入混乱状态,只得任我们二人摆布。我帮平夕照一起给他换衣服,忍不住问道:“凝心丹是做什么用的?” “诈死。服下后于十二时辰内呼吸全无、心脉闭合。”平夕照淡淡道,“但他吃下的这枚假的,就只能让人面色青灰而已。心脉虽也变弱了,但仔细摸还是能摸出来的。” 我们将那青年摆弄停当,刚要拉他走,他却忽的猛退了一步,嘶声道:“我怎能信你们!我计划了那么久,最终最后一步被你们给毁了,我——” “听着!”我一把拽住了他,“无论谁给你的这颗凝心丹,根本没法助你逃脱升天!你这计划本就是个送死的路。现在跟我们走,我们还有可能保你。不然,我现在就出去喊人把你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他们。两条路,自己选!” 青年浑身剧震,终于瘫软下来。 我们将青年与这看院子的人换罢衣服,又将那人摆在地上盖上了草席。我默默看了一眼小胖子的尸身,心中默念祷告。 我们光明正大地从院子里走了出去,外面还坐着几个人,此时正在喝茶、嚼烟叶子,一看我们出来便懒洋洋的招呼:“走了?哎兄弟——”他冲那假扮做守门人的青年叫道,“你的当值还没结束呢,怎么走了?” 那青年低低埋着头,跟在我们两人身后,低声含混道:“闹肚子,去个茅房。憋不住了。” 几人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纷纷扭过头去,没有细看也没有追问。 我们成功从院子里潜了出来,一路快步向下三院跑去。那青年跟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整个人惶惶不可终日,喃喃道:“这一招,真能骗过他们么?” “或许能,但骗不了多久。”我道,“没事儿的,我们会帮你。”但具体怎么帮,我还没想好。 我们三人一路回到了下三院内,现在所有弟子都刚好在习武场中,院内空无一人。我们将那青年藏入房内,一关上门后我就单刀直入问他:“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诈死?遇到什么事儿了?” 他十分警惕得退后两步:“你们先说明自己是谁,我才会回答你们。” 我懒得与他在此事上纠缠,索性将我们二人的身份坦白清楚,并详细说明了我们是如何一路从常福之死追查到了此处。那青年刚开始面色防备,到后来略略放松下来,而当我提到“董思远”的名字是他不禁“啊”了一声。 我停了下来:“你认识董思远。” 他怔怔点头:“我知他本命叫董思远,但在这里面他改名叫了林琮敬,我们是同一批进入上三院的师兄弟……”他忽的红了眼圈,哽咽道,“那枚凝心丹,便是他给我的。” “他给你的?”我一愣,忽的惊觉,“这事儿是不是和他的死有关!” 青年目光空洞,低声道:“他本是要自己用的……但——都怪江靛那小人妒他受宠,便向师父告密说他私藏禁物,他怕被查出来便偷偷塞给了我……但自己还是、还是——”他终于忍不住垂下泪来,“——还是没躲过一劫。” 江靛?这名字总有点熟悉。我仔细回想了下,忽的想了起来:这不是那日陆石青当着众上三院弟子们夸赞的人么,一脸高傲得意的模样。 那青年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平夕照:“所以,他绝对不会故意害我、给我假的凝心丹。你究竟有何歹毒用意,不如现在就说出来!” 平夕照平静道:“他是不会给你假的。但谁给的他这颗凝心丹,就不好说了。” 青年猛地愣住了。 我急道:“现在你都知道了,赶紧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叫什么,为什么要诈死!” 那青年跌坐在榻上,呆滞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我叫陈术,是上三院的弟子——”他忽的自嘲一笑,“——现在应该说是旁三院的弟子了吧。” 我一惊,“这两个地方有何关联?” 陈术疲惫道:“你们俩那日都查到旁三院了,还不明白吗?身体不好的,受不住药的,都要去旁三院等死。” 受不住药?我一阵茫然,正欲追问,忽听旁边的平夕照沉声道:“陆石青给你们服了哪种禁药?” 陈术低声道:“据说是沙门传来的方子,叫‘洗髓骨’。” 我呆住,随即失声道:“这不是毒物么!” 我之所以知道这个东西,实是因为这害人东西还是起源于黔南。我当时还小,听说黔南山脉里长了一种奇草,用它炼化后敷下去,人可以在短时间内气力大增、神采奕奕,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当时这消息一传出来,不仅是黔南人,连山外的人都跑过来挖神草,还管这奇草炼化出来的药叫“洗髓骨”——说它能将人的凡胎肉身重塑成为天神之资。 但当时阿爹对着东西保持了很谨慎的态度,并常常警告我们不可跟风服用。 “要是人人都那么容易成神,这世上早多得是老不死的妖怪仙人了。”他说。 果不其然,后来众人很快发现,这“洗髓骨”虽能短暂让人天赋异禀,却能给人的身体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长期服用者大多心脉孱弱、五体虚浮,到了后来甚至神志恍惚、癫狂错乱也是有的。而一旦断药,整个人便如掏空了一般,缠绵病榻,很快便能撒手人寰。 黔南一时风声鹤唳,阿爹通报了当地官府,将这“洗髓骨”列为了禁药。至于那山里的神草,全都烧了个干净。但至于黑市里还有没有人私自贩卖这禁药,却无人知道了。 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在这上京附近这禁药又重新复出水面。 我难以置信道:“什么劳子‘洗髓骨’,应该早就被禁了。陆石青怎敢还给你们用这药?怎么没人去官府告他?” 陈术低低冷笑,“告他?谁会告他?能服上药的都指着他给药;像我这种命不好,克化不了药的倒霉鬼,就叫人严加看守起来在旁三院等死。他只给上三院的弟子服药,严格控制知道内情的人数,根本没人会告。” 我听得遍体生寒。陈术的病体,楼台月的畏寒体虚,病气沉沉的旁三院,所有事情都明白了。“点化”,好一个“点化”。原来陆石青所谓的“武学大门万家开”,不过是给普通人服下禁药,并用这个法子来控制他们而已! “但就算是’洗髓骨’,也不可能有那么厉害吧?我听说你们师兄弟还能帮上京的贵人们跑事情,单靠吃药能有那么厉害?” 陈术疲倦道:“陆石青不知从哪儿研究出来了一套修气的法门,配合‘洗髓骨’的药效修炼,就能在短时间内有奇效。所以他时不时会叫宠爱的弟子去同他修炼,而那些不受宠爱的,别说同他修炼了,连吃药的资格都没有。”说这话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露出了个厌恶的表情。 我与平夕照对视了一眼。事情的大致起因缘由都清楚了,临江馆那么多弟子频繁死去,想必都与这害人毒药有关系。但我内心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一事还有些想不起来。 陈平续道:“当时入临江馆时与爹娘告别,曾立誓要出人头地。但眼下,我只想死在爹娘身边,而不是这种肮脏的地方。你们方才说有办法助我逃走,到底是什么办法?” 平夕照点了点头,“你大可放心,我们唐门、燕门的师兄弟们便在临江馆外等候。临江馆之人还没查到你已经失踪,我现在便发消息联络他们,今晚便可送你离开。”说罢,他扭头冲我道,“孝娴,你随我来。” 第七十章、一意孤行 我们二人出了房门,平夕照对我说:“我们在停尸那处做的手脚并不妥帖,此时可能已经有人发现了。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往外递消息,并想办法将陈术送走。” 我点点头,又问道:“那临江馆的事情,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处理。直接把那陆石青扭了送到官府去么?” 平夕照沉吟道:“‘洗髓骨’虽已被武林列为禁药,但官府那里却并不怎么管,还需武林之人出面。滨江城地处燕唐交界之处,出了这等大的丑事,须得请燕门唐门的管事之人同时出来调停了。” 燕唐的管事之人?那不就是燕氏函和公子酉么!我打了个哆嗦,只听平夕照续道:“当务之急是将陈术平安送走。他是见证人,届时若需指认陆石青之罪,还要他出面。此处并不安全,你找个斗篷给他穿上,我们现在就走。” 我点头,从里面找个斗篷递给陈术,三人匆匆往外走去。 此时不巧,恰好碰上弟子们的午休,不少人正往回走来,与我们正打了个照面。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完全不敢看人,身边的陈术也把头埋得低低得,生怕被人发现。 正要走出外院之时,忽听有人叫我:“平小弟!平大哥!” 我一个激灵,回头却见不远处迎面过来一人,却正是罗桢。他一边挥着手,一边走近,“你们俩今天怎么没有去习武场。” 我心中焦灼,又怕被他看出来,只好勉强应道:“身子不舒服。” 他有些狐疑得点了点头,目光忽地落到了低着头的陈术身上,“这是谁?大白天的穿什么斗篷?” 陈术低着头,不着痕迹得往后躲了躲。我心中一急,竟憋不出说辞了,便在这紧急之时,却忽听旁边的平夕照平静道:“也是我们下三院的师弟。他俩身体都有些不舒服,我带他们出去看看医生,没什么大不了的。”言罢转头对我们道,“走吧。” 我们应声,赶紧跟着他匆匆走远。我焦虑道:“他应该发现了。” 平夕照“嗯”了声,淡淡道:“无妨,他就算真去告密,我们也很快离开此地了。” 我们三人一路来到临江阁大门处,却见有好几队弟子在往来巡逻,想强行出门肯定是会被拦下排查的。平夕照领着我们一转,却进了旁边的门房。值班的人正是最初将我和平夕照领入下三院的钱门房,此时他一见我们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问:“怎么了?” “有急事儿,需要联系外面的人,”平夕照道,然后一指陈术,“然后把他送走。” 钱门房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打了个转,慢吞吞点了下头便起身出去了。 平夕照回身拉住我,低声道:“一会儿把陈术送走后,我还要回去一趟。要拿到‘洗髓骨’和’凝心丹’,日后审问陆石青的时候才有凭据。此地事了,你一会儿便随唐门的人回去,静静等候消息便好。” 我皱眉,“不对,还有事情没调查清楚。我们现在只查出了陆石青使用禁药,并有弟子因此病死。但这病死的人数和咱们在林子里发现的尸体也对不上号。而且林子里的那些尸体,死状各异,也并不都像是病死的。这怎么解释?” 平夕照安慰我道:“我们二人潜入此地,便是为了拿到实质性证据。现在有’洗髓骨’和’凝心丹’在手,便能在武林众人面前当中审问陆石青。这些疑问,到时自然水落石出。所以你先——” 我摇摇头,认真盯着他道:“而且,我更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你心脉不宁、武功又不高,要是碰上危险了怎么自保?我还是留下来保护你更安全些!” 平夕照一愣,脸上空白了几秒,随即逐渐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末了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叹道:“你啊——” 此时忽听门帘“吧嗒”一响,钱门房领着个高挑青年走了进来。这青年本就面色如霜,当目光落在平夕照放在我头顶上的那只手时,脸色更加冰冷了几分。 我一转头,浑身一僵差点扭到脊梁骨,立时失声道:“二、二师兄?” 来的竟是长仲林。他自几个月前独自回黔南调查守山人遇袭的事情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偶尔寄来的一两封信也是叮嘱我要好好练武,其他的一概不提。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你怎么在这儿?”我诧异问道。 二师兄整个人似泡在冰里,连眼角眉梢都挂着霜,一眼看过来杀气大作,对我寒声道:“我要是再不回来,你就要造反了!让你好好留在唐门里练武,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我没想到他刚一回来就训斥我,当即委屈道:“又不是我愿意跑来的,这不是受罚了么所以来接望帖么……” “受罚?”二师兄怒道,“你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非得如此以身犯险?公子酉人呢?他便袖手不管?” “公子酉自己也受罚了……”我嘟哝道。一想到旁边还有平夕照,顿时觉得被他如此训斥脸上有点挂不住,当即怒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位是陈术,是临江阁事情的重要人证,你赶紧把他好好带出去。” 二师兄紧盯着我:“那你呢?” “我还有事儿没弄完——” “还有事儿?”二师兄大怒,“送你来这么远,不是让你和唐门人混在一起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现在就跟我走,今晚我就送你回唐门!” 我也怒极,寒声道:“这次接望帖全是因我而起!公子酉还有诸位唐门的师兄师姐们也都是因我才受到责罚。要是我现在临阵脱逃,还像个人么!师兄,你想让我做那些德不配艺的人么!” 我之前与他争吵,从来都是一味大吼大叫、意气行事。二师兄似是没想到我会铿锵有词地扔出这一番话,顿时皱紧了眉头,神态极复杂地看着我。 此时在旁边一直沉默的平夕照忽然开口道:“此处的确不是谈事情的地方。长师兄你不必担心,此间剩下的事情并无危险,孝娴要是执意想调查到最后,我也会保护她。” 二师兄的目光缓缓移到了他的身上,目光像猝了毒:“你又是谁。” 平夕照谦和向他一礼:“在下燕门平夕照。受唐门和燕门之托,与长姑娘一同调查此次临江阁之事。” 二师兄大震,手“蹭”得一下摸上了腰间佩剑,寒道:“燕门人——” “师兄他是好人!”我急道,“你别在这添乱了好不好!你到底信不信我能保护好自己?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点最基本的信任?” 二师兄的目光极复杂地落在我身上,似是在看一件自己精心捏制的泥胚子,放进窑炉里一烧出来却是个歪七八扭的夜壶,摔又摔不得、扔又仍不得,只好气得自己一肚子内伤。 半晌,他终于低声道:“罢了,你想怎样我管不了你。随你吧。” 我松了口气,赶紧推着二师兄和陈术出去:“你们路上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二师兄却回身一把拉住我,低声道:“你与那燕门人保持点距离,听到没有?” “我不都说了他是好人——” “我也没说他是坏人!”二师兄怒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已经嫁人了?怎么还不知男女大防?你们二人孤身来到此地,你怎知道他对你怀的什么心思?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 我脸大躁,恼道:“根本没有的事儿!你赶快走!” “长孝娴——”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推了出去。 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屋内,却见平夕照正浅笑看着我,目光中似颇有深意。我登时有点窘迫,掩饰道:“我们快走吧。” 他没说什么,颔首随我出去。 谁知我们二人刚刚踏出房外,便忽听远处有钟声大作,惊起一片飞鸟。层层楼宇院墙间似有人声乍起,脚步跑动声乱成一片。 我俩一顿,钱门房一掀门帘探头出来道:“这是警戒钟。你俩可能被发现了。” 我一惊,平夕照摇头道:“他们可能发现了停尸房内有人逃脱,并不一定知道是我二人的手笔……我们暂时还安全。得抓紧时间去找到‘洗髓骨’和’凝心丹’。” 方才陈术已经交代,给他’凝心丹’的人是药房里的一个小药童;而’洗髓骨’则很可能在陆石青自己房内。本来我们可以一同先去药房再找陆石青,但现在时间紧迫,最好的方法便是分头行动。 一个是手无寸铁小药童,另一个则是“逼良为奸”的大掌门,哪个地方更危险,不言而喻。 我俩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去药房——”“你去药房——” 他皱起眉,我赶紧道:“别跟我争。现在不是保护妇孺的时候,谁功夫高,谁去危险的地方。” 他似嘴角一抽:“长孝娴,究竟是谁跟你说我武功低微了?” 我奇道:“我都看见了,还跟我装?来临江阁前的那日晚上,你自己在房里昏睡过去,当时我连打你脸你都没反应。我一摸你脉象虚浮得不像话。你要么是走火入魔了,要么是最近生了大病,反正都不如我这个壮丁来得健硕。” 他无语,似乎竟无从反驳。 “而且,”我又补充道,“你在燕门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半点名声都没传出来,想必武功本来就不怎么样吧?我可是唐门公子酉的关门弟子!咱俩谁更厉害点儿,还用说?” 他一脸空白看着我,半晌,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为了代我涉险,可真是不遗余力。” 我一窘,连忙道:“我没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好了,我知道。”他打断了我,“你说的有理,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那我们分头,你去陆石青那里,我去药房,半个时辰后此处汇合。” 我大喜,应了声后便转头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却见他一双清凌凌的秀目紧盯着我,那双瞳孔中的黑一层一层往上晕染叠加,此时竟透出了十足的气魄和专注。他本是最人畜无害的平凡面孔,此时不知怎地,面对着他我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小心为上,不要逞能。”他盯着我。 我赶紧答应了声。 “拿了东西就走,其他的别管。”他嘴角一扯,轻声道:“你师兄的问题,你还没答他呢。别出事儿。” 师兄的……问题? 我一呆,他却已经放开我,转身跃上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了。我呆呆站在原地,脑子僵硬得转了两圈,逐渐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 “你怎知道他对你怀的什么心思?” …… 我“腾”得像是整个人被点着了,脸色大窘,心里更像是凭空冒出来了千军万马,相互呼啸着飞驰而过,刀枪剑戟、人仰马翻,徒留一片兵荒马乱。 燕门诸人……当真都风骚难当! 第七十一章、不似人状 我待心绪略微平静了些,这才展开轻功向着楼台月的住所奔去。 我已想好,要是贸然闯入陆石青的地盘肯定不现实,如今唯有拜托楼台月相助,才有机会拿到那‘洗髓骨’的禁药。 然而等我匆匆来到楼台月的居所,只见那缘廊下空着,徒留一室雪色帷帐轻轻随风漂浮,却无人在。我正无计可施间,却见邬明从后院走了过来,见我顿时一愣,“姑娘怎么来了?” “邬明!你来的正好。”我一把抓住他,“我有急事找楼台月,他在吗?” “师兄今日被师父召去进修了。”他道。 我登时想来起来,是啊,那日在房檐上我们明明偷听到陆石青让楼台月今日去找他。只是昨晚一夜发生了诸多事情,我完全把这事儿给忘了。 邬明盯着我道:“门派里的警戒钟是你们弄出来的吧?出了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 我忙将事情起因经过说了一遍,末了迅速道:“我们已知道陆石青在逼迫手下弟子们服用禁药,但若是想要证明这件事情,需要拿到’洗髓骨’。” 邬明深深看了我一眼,颔首道:“你们猜得不错,陆石青的确将’洗髓骨’贴身放在身边。非是近前弟子,是接触不到的。所以你现在想潜入他房内,拿到这禁药?” 我连连点头:“楼台月不在,我只好求你帮忙了。” 邬明看着我,目光中似饱含深意:“我可以帮你,但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急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考验我的决心?抓紧点好不好。” “好罢。”邬明转身又进了内院,片刻后出来,手中拿了件上三院弟子的外袍扔给了我,“赶紧换上,一会儿跟着我走,不该说的话别说。进去之后,就看你随机应变了。” 他领着我出了门,一路往陆石青的居所而去。那地方处在整个临江阁的正中,平时中三院往下的弟子们是没资格来的,我自然也从未来过此地。却见这里巡逻警戒的弟子都多了不少,若是没有跟着邬明,想潜进来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终于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外面正把守着几个临江阁弟子,他们一见邬明赶紧行礼:“邬师兄。” 邬明点头:“师父召我们过来的。” 那几个弟子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迟疑道:“可是……楼师兄已经在里面了,还有那叫孙昭的新弟子。” 孙昭?我心里一凛,他也在? “师父叫了我们,但他想必是忘了。”邬明笑道,“这样吧,你放我们进去跟师父回个话,若是他不需我们伺候便再退出来。不吭不声得就不去了,难免师父怪罪。” 那几个弟子对视了眼,还在迟疑。 邬明看着他们的目光微冷了些:“师父要是怪罪了,我可不可以说是因你们阻拦?” 那几人一凛,连忙道:“不敢不敢。那请邬师兄进去回个话,就赶紧退出来吧……听说今日掌门还有贵客来,我们也不敢怠慢。”说罢便开了门。 我随邬明进去,一路上听他警告不抬头多看,一路垂眸默走。他将我领到了一条长廊下,自己伸手敲了敲门,轻声道:“邬明求见。” 片刻,却听门内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随即门“吱嘎”一声开了条缝,楼台月那熟悉的声音略带嘶哑地响起:“何事?” 邬明恭谨道:“掌门点了新弟子作陪,可能是忘了。请师兄示下。” 我没抬头,但还是能感到楼台月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随着他目光而来的,还有股奇怪的味道。我不禁嗅了嗅鼻子——似是烟熏干草的味道,其中还隐隐夹杂着点甜腻,说不上来。但总觉得那味道中带着闷闷的萎靡之感,让人不喜。 此时听楼台月道:“让他进来吧。” 邬明连忙应了声“是”,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把。我深吸了口气,连忙抬步,缓缓迈入了那扇门内。 一迈入屋内,顿时被那股奇怪的味道所包围。我皱眉,默默屏住了呼吸,这才悄悄抬眼看去——这青天白日的,屋内竟死死拉住了窗帘,弄得整个房间晦暗不明。四角燃着四个大火盆,烤的整个房间闷热躁动,再配上那奇怪的萎靡熏香,更是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楼台月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件单衣,完全不像是要练武的样子。他把我领进来后也没看我,竟自往屏风后走去,我赶忙也垂头跟上。 此时却听屏风后传来一个软踏踏的声音:“月儿……是大人来了么。” “不是。”楼台月答道,“屋里的炉火不旺了,我叫人来拨拨炭火。” 我顺着他的话捡起一根炭钳,随着楼台月走到了凭风的后面。入目却见一张极宽敞的软塌,上面凌乱地堆着一摞似被子似衣服的绫罗,胡七八糟地扔在那里,一团团青烟正从那里飘起。 我用眼角四下打量着,缓缓挪到一盆炭边拨动了两三下,顿时被乍起的炙热烫得不行——这屋里的人都神经衰弱吗?这么热了还要加炭火? 楼台月似也觉得闷,缓步跺到了窗边,伸手推开了一条缝隙,顿时一股清风吹了进来。我赶紧伸头深吸了口气——这缕新鲜空气此刻无异于甘霖。 那道惹人厌烦的声音却又适时响起:“月儿,开窗做什么……小心着了寒。” 楼台月没有吭声,倚着窗沿静静看着外面。 榻上那堆绫罗豁然动了下,随即一个人形竟逐渐从里面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我瞪大了眼睛,若是此刻他不起身,我万万看不出那团东西里竟还藏着个人。 软塌上的千层织锦如同泥潭一般,拽着那八尺大汉不住往下沉。单是起身这动作,那人都做得七倒八扭,整个人仿佛都失了骨头一般,似乎恨不得自己也化成一滩烂泥沉入这温柔乡的底层才好。 那人好不容易站起了身,我就着微暗的火光一看——这可不正是陆石青么。然他又不完全是陆石青,明明白日里我所见的临江阁掌门是一魁梧爽朗的男人,笑声如钟、行走如风,哪怕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汉子。 可此时这人,却只似是偷了陆石青那高大的皮囊,里面的神髓却已被腐蚀掉了。剩下一摊烂肉,在药物的支撑下勉强能做出迈步、伸手、扭头等畜生也会的动作,其他的人智却已是完全丧失掉了。 我紧紧盯着他,却见他踉跄来到窗边,一伸手要去拉楼台月的衣袖。楼台月皱眉,侧身一躲,堂堂临江阁掌门一抓未中竟整个人摔作一团,趴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楼台月居高临下看着脚边的人,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坨烂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石青竟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身子发颤,笑得整个人趴在地上抖个不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整个胸膛像是坏掉了的风箱,只是无声抖动着。 “楼台月,月儿……楼台月……”他像是喝醉了般呢喃着,仰面看着自己大弟子秀美的下颌,痴痴问道,“月儿啊,你与师父说实话……这几年你这大弟子当得,还快活么?” 楼台月看了他一眼便调转了目光,淡淡道:“得师父青睐,自然是快活的。” “不,不……我看你,并不快活!”陆石青嬉笑着,竟浑不似之前那和蔼可亲的掌门样子,声音轻浮得很,听得我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你不想呆在这,不想受我管控,还时常想回到你那破戏班子里去——是也不是?” 楼台月沉默了下:“师父又多了。今日便歇息吧。” “我哪里多了?我看你分明便是——想忤逆我!”陆石青不满叫道,复又哈哈大笑,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举止癫狂,“但我可离不了你——我还指着你、指着你飞黄腾达,称霸武林呢!” 他猛地一把抓住了楼台月衣服的下摆,楼台月皱眉,拽住自己的衣襟想从那鹰爪中抽出来。但这一动作似是激怒了正在发狂的人,陆石青整个人蓦然暴起,一把揪住楼台月的衣襟一拽,将他狠狠往甩软榻上甩去。楼台月不防之下重重跌倒在软塌上,捂着脖子不住咳嗽。 陆石青大步上前,一把揪起楼台月披散的长发,照着他那秀白如春日海棠般的面颊狠狠来了一巴掌!我大惊,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炭钳,准备随时一跃而起。 幸好陆石青并没有其他更过分的动作,只是恶狠狠戳着楼台月的脸,嘶声威胁:“记着……你永远是我养的一条狗!可别忘了当时你为了求我收你做徒弟,可是怎么苦苦哀求的……对了,你是为了找你弟弟才进来的吧?当时看着你弟弟跪倒在你的脚下求着你给他一口药抽的时候——你羡慕不羡慕他阿,哈哈哈哈哈——” 我心脏狂跳……原来,楼台月他不仅找到了常福,还亲眼见到了已经被禁药所控制的弟弟。他当时是已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兄弟,从满怀武学梦想的青年堕落为一个只会哀哀嚎叫的瘾君子的?他又是已什么心情,决定步常福的后尘,义无反顾地踏入这片无底泥沼的? 被卡住了脖颈,楼台月整张脸都涨的通红,但他却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的那双眼睛,黑瞳仁本很大,平日里看人时总显得有些无神和沉郁。然而此时,那双无神之目却一闪不闪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影,瞳孔深处似是闪过毒蛇般雪亮的精光,让那双眼睛汹汹烧起了幽绿色的地狱冥火。 似被看得不寒而栗,陆石青整个人手一抖,松开了他。楼台月顿时跌倒在软榻上,捂着喉咙大口喘息、不住咳嗽。 然而方才还揪着别人扇巴掌、耍威风、凶神恶煞的陆石青,下一秒却忽然“扑通”一声跟着跪倒在了榻上,一把抱住楼台月的双腿,哀哀恸哭起来:“月儿……月儿……你别恨我……我也没有办法,我有什么办法——那些大人,个个都是大人物——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没办法再后退了……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帮帮我,咱们师徒二人便能一统武林,称霸天下——称霸天下——哈哈哈哈哈……” 又哭又笑,忽喜忽怒,嗔癫怒骂,竟混不似人状。 第七十二章、灰飞烟灭 我看得目瞪口呆,正心中飞速琢磨该如何是好之间,目光却与楼台月碰了个正着。 这是进屋后他第一次与我目光相接,与我的震惊慌乱不同,他此刻却显得无比平静坦然。在我二人视线相触的一刹那,他的嘴角微微提起,竟对我露出了个波澜不惊的笑。 下一刻,他将手轻轻放在了不住哀哭的陆石青背上,轻声安慰道:“我知道……师父,再来点药罢。要想一统武林,全都靠它呢。” 陆石青闻言立刻大喜,整个人跳了起来,口中嚷嚷着“药呢”“药呢”。 我心中一紧,知道他马上要掏出“洗髓骨”了,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却见陆石青没头苍蝇般转了一圈儿,一把掀起软塌上的被褥,从地下翻出了个极小的匣子。 我瞳孔缩紧,果见陆石青极珍贵地捧着那匣子,又慎重又贪婪地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手指肚大小的石头。 石头?我一呆。我所知道的“洗髓骨”禁药是由黔南的一种草木炼成,应该是个药剂,没想到陆石青却拿出来了个石头。这真的是禁药么?这怎么用,难道直接嚼么? “火、火……”陆石青嘟哝着,还兀自捧着那枚小石头不住颤抖。 楼台月转过头来,冲我轻轻使了个眼色:“取点炭火来。” 我一激灵,连忙用钳子夹起了两块烧得通红的炭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盘子中,小心翼翼地端了过去。 陆石青根本没在意我的存在——或者说他现在眼里已经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一见我端了炭火过来立刻怪叫了声,抬手将那小石头扔入了炭火之中。 那小石子的表面与炭火一接触,顿时像是被腐蚀了般“滋滋”作响,同时腾起了一团浓浓的白烟,并散发出一股烟熏干草的味道,正是我进屋来一直闻到的味道。 我不禁皱眉躲开了些,陆石青却像是看到救命神药般整个人扑了上来,就这那烟雾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整个人仰头,闭目深深出了口气,如同浑身从尾骨到头顶都被拆散了重组了一遍。 我看得不寒而栗,此时手中却忽然一沉,却是楼台月将那炭火盘子又递回了我的手中。却听他低声对陆石青道:“师父,今日已经够了。” 我一低头,却见那颗小石头虽还在燃烧着,但速度并不快,如果赶紧取出来的话还能有不少留下来。瞬时间明白了楼台月的意思,连忙垂下头,捧着炭火盘子悄无声息地往后撤去。 谁知还没等我起身,手腕顿时一紧,我整个人一抖差点儿把正盆炭火洒在软塌上。我仓皇抬头,却正好对上了陆石青那猩红的双眼——他正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眼睛狠厉却没有焦距,像个六神无主的野兽。 我心跳快到了极致,以为他认出了我,浑身肌肉紧绷,打算稍有不对就将这一盆炭火兜头扣到他的脸上。 谁知等了片刻,他却什么反应,应该是早认不出人了,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同时嘟哝道:“别走、别拿走……还有那谁,月儿,那人呢?” 楼台月皱眉没有答话。陆石青得不到回音,自己“腾”得站起来,一手拉着我,一边踉跄往软塌一脚走去。我被他拽着又不敢挣脱,生怕把手中烧得滚烫的炭火撒个满身,这几步走得是险象环生。 却见陆石青用脚踢了几下软被,然后伸手一掏,竟又从里面拽出个人来。我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这屋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 那人似已昏了过去,头被陆石青扣住,拖拽了几步来到还散发着烟雾的炭火旁,将他整张脸往火边一按,桀桀怪笑着嚷道:“再来点——再来点!” 我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一个慌神就把手里的人头直接按到炭火里,那整张人脸都得烫掉了。而此时借着火光,我也看清了那昏迷的人是谁——却正是孙昭! 似是被火的热气一熏,孙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立时被烟雾呛得不住咳嗽。我捧着炭火的手不禁一缩,却被陆石青狠狠拽住了,动弹不得。 正僵持间,楼台月赶了过来,拉住孙昭将他从陆石青的铁爪中解救出来,微微愠怒道:“师父,他受不住药,不能再吸了。” 远离了烟雾的孙昭真个人算是清醒了,但浑身像是怕冷一般忍不住地抽动着。一双眼睛虽然睁着,但却似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瞳孔剧颤。 陆石青俯身下来,仔细看着孙昭的反应,半晌失望道:“不成事,真是让人失望。” 楼台月轻出了口气,刚想扶着孙昭起身,却被陆石青拦住了。却见他整个人像是着迷了一样紧盯着孙昭脖颈胸膛中露出的一片皮肤,随即整个人冲着那块皮肤,将头埋了下去…… 我怔怔看着,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目瞪口呆。孙昭也瞪大了眼睛,拼命挣扎了起来,却只是更刺激得身上的野兽愈发粗暴起来。 一瞬间,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上京周遭盛行的男风;临江阁内弟子众多,却唯有上三院的弟子个个姿容姣好、气韵天成;陈术谈起陆石青与弟子的“修炼”,那包含厌恶又深深作呕的样子;知道内情的诸人个个噤若寒蝉,却又在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些许蛛丝马迹…… 只是我一直不敢相信罢了,故而一直装作不知。 这怎么可能?天下——武林怎可有这般肮脏之事? 那些年岁最好的少年,满怀希望地拜入这武学之门,只因听说这里的掌门不限资质地招收所有弟子。却又怎会想到,是一脚踏入了这样一具吃人的棺材? 哪有什么不看门第资质的好德之师……这分明是一头无恶不作的畜生!而这看似德名远播的武林门第,内里则是陆石青为满足一己私欲而设立的**! 我如堕寒潭,手脚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而措不及防一抬眼见,却正好与楼台月视线相撞。他的目光那么平静,仿佛对眼前的恶行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微抬下巴示意我手中的炭火盘。 我一激灵,低头一看——果然,那颗小石子还没燃烧完全。若是我现在抽身便走,沉迷私欲的陆石青定然没空管我,我也能按时无恙地把证据送出去。 但是…… 孙昭此时已尖声怒吼起来,奋力反抗,像头不慎落入陷阱、绝望至极的野兽。 他这人一向笑脸待人,对待上位者言行举止间多是讨好谄媚,似是以前流落笑场时落下的毛病。哪怕有再多不公折辱,也都是能忍就忍。 他跑了这么远,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恐怕便是想将那不堪的过去隐藏起来,以后换个活法。或许有一天,也能靠力量和实力挺直腰杆,而不是那张好看的脸蛋。 可这么多愿望,此时都被那人形的畜生一把扯得稀碎。 那从来卑微讨好的人,此时终于忍不住冲命运和残酷尖声反抗了起来。 我手上的炭火盘似有千斤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重影,一瞬似有几个时辰那么长。似是感到我的迟疑,楼台月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凝重严厉,但我的脚却始终迈不动。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小胖子死去的那夜。他在外面被人欺辱,而我在窗内看着,在大义与小义间做着选择。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又让我选吗?若是我选错了,又要后悔多久? 我不想选……所以我不要选!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我将那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火劈头盖脸向陆石青倒去,高温的炭石在触到他背上的一瞬间便散发出焦糊的人肉味儿,让他长声怒吼起来。楼台月瞳孔紧缩,迅速出手将孙昭一把拉起,退到几步之外。 燃烧着的炭火纷纷掉落在绫罗软塌上,迅速着起了火。我飞速蹲下身,徒手伸入那火炭之中——被灼烧的痛让人难以想象!我痛叫一声,生理性的泪水瞬间飚了出来,仿佛有人在拿刀一寸一寸在凌迟我的皮肉。 但幸好我已将那颗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石头握在了掌心。 失了炭火助燃,那小石头已不再燃烧、散发烟雾,我忍着掌心剧痛将它揣入怀中。此时陆石青已跌跌撞撞起身,猩红着一双眼睛看我,一字一句嘶声道:“你是——何人!” 我咬牙冲他冷笑,“畜生,你还不配知道。” 他背上虽被炭火烧得血肉模糊,但在药力作用下却还能屹立不倒,阴森看着我之时竟还气魄十足:“你——不是临江阁的弟子。”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楼台月身上。此时楼台月已将孙昭安置在了一旁,自己则静静直起了身,平静而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陆石青抬手指着楼台月,半晌忽然纵声怪笑起来:“好你个楼台月——你竟又背叛我!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还在哪个街头巷尾卖笑乞讨,哪有现在大弟子的威风!”他猛地止住笑,阴毒地盯着我俩,“既然如此,你就别后悔!” 他猛地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那张往日威风儒雅的面孔已扭曲得像头野兽,那双毒蛇般的双目瞳孔不断缩紧,仅仅瞬间之后他浑身上下竟渐渐蒸腾起了淡淡的白烟! 我看得惊疑不已,心知这大概是他在配合着“洗髓骨”的功效在运功,短时间内必然内力武功大涨。当即容不得再有片刻犹豫,我伸手入怀抽出了那柄兽牙所制的匕首,一个箭步袭身上前,先下手为强! 然而陆石青猛地一瞪双目,怒吼一声双掌前推,我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倏忽而至。我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武功稀松的人在那禁药的加持下,竟有如此威风。这一掌,若是我不躲定然当场全身骨骼具断。当即迅速一个旋身勉强躲开,然周身衣袂毛发都被掌风击得蓦然乍起。 我心跳得极快,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自离家之后,我还从未如此孤身入过绝境,而对面的人又这般不留余地地想要我的性命。 然而害怕却不能帮我,我出身武林世家、又拜在公子酉门下,怎么也不该畏惧这披着人皮的畜生! 当即心中一定,狂乱的心脉很快回到了一个平素稳健的速率,而近日所学的心法如巨鲸出水般乍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舒心平和,引气外导。内外兼容,混为一体。外气若我气,我力融外力”。 我浑身毛孔发梢都仿佛蓦然张开,在体内本来兵荒马乱的气流霎时间找到了出口,汹涌呐喊着向外流去。那些因火焰燃烧而起的热浪、陆石青散发出的掌风……与我自体内倾泻而出的气脉水乳相融、彼此如一—— 自然如我,我形自然。 浩渺宇宙,尘埃微末。宏伟世界和脚下浮尘,皆是我掌中之气! 此时陆石青怒吼着,以力拔千钧之势举起一拳向我兜头袭来。我手一松扔掉了匕首,抬右掌抹圆,左手相辅——正是一个“唐门六式拳法”中的“生法五式”。这一招最是平平无奇,既无后招也无藏手,却用的是一个借力打力的路子,用在此时刚好。 却见那本是冲着我的凶狠拳风在我那以柔克刚的右掌中转了个圈儿,毫无缝隙地与我右掌散发的气脉融为一体,我五指轻轻一抹,那雄浑的拳风顿时掉了个头原封不动地奔着陆石青而去! 他似万万没想到怎么打出一拳的力被我这么轻轻一推,竟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几个踉跄后,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我,脸色眼神都瞬间灰白了不少。 我怎可能给他缓过来的机会。此时那些掉落的炭火已经在软塌上燃起数处火焰,且越窜越高,烧得本就闷热不堪的屋内空气都有些扭曲了。我垂下手心,掌心气门大开,脚跟蓦然发力向陆石青冲去,同时右掌直直拍向地面燃起的火丛。 飞扑的速度和掌中的劲风拍的火焰瞬间一弱,但风助火势,顷刻之后焰心便又瞬间暴涨起来。风火之威在我掌心汇聚,顷刻间我已到了陆石青面前,一个“捞月式”高高举起蓄势待发的掌心—— 此时他的瞳孔正在无限放大,脸上的褶皱、毛孔、胡须、凹陷在我眼前都一览无余。远看时的翩翩君子、好德之师,在这分毫毕现的近距离之下成了一坨丑陋懦弱的烂肉。 他是否也无数次如此近地盯着身下的少年,看着他们从希望到恐惧,从悲愤到绝望,最后沦为他发泄私欲的玩物? 这一次,终于轮到他自己惊惧无措地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东西—— 灰、飞、烟、灭。 第七十三章、逆流而上 我毫不留情地拍下那一掌,瞬间传来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之声。我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着那愤怒、恐惧、丑陋、邪恶的面孔疯狂地尖叫怒吼着,却终究在这一掌之下变形挤压,像个被锤烂的西瓜,最后血肉模糊。 那身高八尺的身躯轰然倒地,最后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羊般的叫。 我喘着粗气,浑身瞬间被泄了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再站不起来。此时屋内的火已窜得老高,木质的地板和支柱炙烤之下发出令人惊惧的吱嘎声。 此处不能再呆,我勉强撑起自己,扭头叫楼台月:“我们都要快走!你快带上孙昭!走!” 楼台月一直呆呆站在旁边,似整个人被抽空了灵魂。此时被我一喊,似乎才勉强回了三魂六魄,却没有去搀孙昭,而是缓步走到了陆石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曾经威风凛凛的掌门还躺在那血肉模糊地流着血,生死不知。 他要做什么,泄私愤么?我怒道:“火太大了,现在不是干这的时候,你快——” 谁知他一俯身,竟将陆石青的躯体拉了起来,似呢喃似对我道:“他想这么就死了,可太便宜了。”说罢,拖着陆石青迈步向门口而去。 我目瞪口呆,只好自己连滚带爬过去,扛起了还在抽搐不止的孙昭。此时火势渐大,我左右一看,来不及从正门出去了。便一肘击碎了窗户,抬臂将孙昭送出了窗外。 安置他无恙后,我又忙回身去看楼台月。却见他正拖着陆石青烂泥般的躯体还想往门口走,便冲他喊道:“走窗户!” 他转头看我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却猛然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小心!” 不知何时,本来昏迷不醒的陆石青却已睁开了眼睛,此时正阴恻恻地盯着楼台月的后背! 楼台月仓皇回身不及,被陆石青乍然而起一把揪住了脖颈,狠狠往侧面一甩,头顿时磕上了屏风的底座。我怒吼一声,飞扑过去,陆石青却不再恋战,扭头奔向屋子的一角。却见他一把掀翻了放在屋角的火盆,又一提地面木板,竟露出个暗道来! 我心中大骂,暗恨自己轻敌。却见他满头鲜血淋漓,却扭头冲我露出个讥讽的笑,随即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那道暗门之后。 我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却见那木板下竟是个两臂见方的暗道,黑漆漆地直通地底。我凑近细看,竟能隐约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和一股隐约的潮湿阴凉味道。 我一怔,有些事如电光火石般闪现脑中: …… “我也是太久听不到福哥儿的信,上门寻人,被临江馆的管事告知福哥儿被外派出了远门,近一两年都回不来了。可谁知,仅仅三天过后!在江里便浮起一具男尸,正是福哥儿!” …… 明明应该在临江阁里的常福,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漂尸漱湘江上? 我深吸了口气,手指扣紧木板边缘,用力到指节近乎发白。 若我没有猜错,这地道应该直通漱湘江内。平日里不仅能用来毁尸灭迹,还能在紧急时候当做逃生通道。 陆石青,好个狡诈奸贼! 我深吸了口气,背后是炙烈热火,面前是江水潮气。 追?还是不追? 我又想起在嫁去唐门的路上,我被燕门人追击落水。我仰头看向水面,那一层层的涟漪仿若囚笼栏杆将我禁锢其中。我想闭紧嘴憋住气,奈何胸口中却如有千钧巨石,越来越沉…… 我猛地喘了口气,倏地睁开了眼睛。 公子酉能救我一次,还能救我第二次么?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为何又要踌躇?我难道还能一辈子,依靠别人么? 我蓦然回头,却见楼台月正从屏风边撑起身子,一道鲜血顺着他玉白的额头流下,想是刚才伤得不轻。 “赶紧出去,火大了。”我对他道。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但我却不等他说话,一纵身跃入了那暗道之中。 暗道中一片漆黑,看不到有多高,我跳进去时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一瞬便落了地。我借着上面的亮光一看,却见右方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幽深曲折不知通向何方。我深吸了口气,矮身钻了进去。 洞内空间并不宽阔,一个成年人勉强可以弯腰前行,幸亏我身材较为矮小,于这洞内活动尚算灵活。只是越往洞内走,光鲜越稀薄,到了最后黑暗彻底吞噬了我的前后左右。我扶壁前行,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一股与溺水相似的窒息感渐渐压上我的胸口。四面的墙壁似有实形般,渐渐向我倒来,我仿佛要被这局促的空间挤压致死。 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深吸了口气。抬起手去,前后左右摸了摸,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洞穴的宽高并没有发生变化。彻底呼吸后,胸闷心慌的症状稍微缓解了些,我继续往前追去。 越往前追,积水便愈发高涨,从刚开始的微微没过鞋底,逐渐涨到了我的膝盖,到最后水面竟然高达我腰。我能感到这条通道在不停下行,根据这水高判断,应该快到出口了,便愈发加快了脚步。 而此时的黑暗之中,也隐约传来了另一道凫水前行的动静。我侧耳倾听,知道那应是前面的陆石青,便提声高喊一声:“陆石青!” 前面凫水的声音一停,随即更急地响起。 我暗暗盘算,根据声音判断他离我不远了,应有十米左右。便立刻继续急追起来,同时叫道:“你觉得你还能跑得掉么!” 他没答话,但似乎冷哼了一声。 “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唐门弟子,还有一位燕门师兄与我同行,只要我二人有一人活着,你的丑事都将暴露在整个武林之中!”我狠声道,“你以为你逃得了今日,能逃得了两大门派的联手追杀么!” 我话音一落,他竟哈哈大笑起来,十分嘲弄地道:“黄毛小儿!真乃黄毛小儿!凭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蚍蜉撼大树?!多去喝两年奶,学学世事道理,再出来混江湖罢!” 我一声不吭,双手紧扣着洞穴的墙壁,双腿逆着快到胸口的水流急速前行。他话音刚落,我便一个前扑,手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了一片衣角——逮到他了! 谁知他却如灵鱼般一拧,抬脚狠狠后踹,我在狭窄洞穴中无处躲避,被他正好踹在胸口,剧痛之下手一松,被他挣脱了去。却听“扑通”的入水之声,他竟向前一矮身,整个人扎入了水中。 我大怒,深吸了口气,跟着他纵身入水。 果然往前一蹬脚,便觉周遭一宽又一亮,一股激流差点将我卷走。我憋紧了气,双臂双腿同时用力,游出了这片水流。瞪大眼睛一看,却见不远处出现了那老贼的身影——他正拼命向远处的水面上游去。 此时只有我一人追他,漱湘江的水面又极宽阔,若是此时被他逃走了,再想找人便难了。我压下心中隐隐升起的恐惧,奋起直追。 索性他这些年似乎被酒色和禁药掏空了身体,我几下便追上了他,一把拽住他的腰带将他拉住。他猛地回身,一张脸因水流和愤怒竟扭曲至极,狰狞仿若厉鬼。他一脚蹬向我,我顺着水势一躲,一用力抬手将他的头夹在了我的手肘之间。 喉咙乃是人的命门,此时被我狠狠用胳膊卡住,他很快便在水压和外力的作用下一张嘴,一串无力的气泡涌出了口中。 而我憋气憋得也胸口剧痛,头脑发昏,已到了强弩之末。当即架着他,双腿用力,想向上浮去。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正拼命上游之时,不知从哪里又涌来了一股激流,将我卷至侧面。我浑身酸软,无力抵抗,顺着这股激流上下翻滚,眼看头顶水面的亮光忽近忽远,却永远都到不了。 胸口已经被压得到了极限,我只觉得再不张嘴,五脏六腑都要从内里爆炸开来,连眼前和头脑都开始昏沉起来,紧钳着陆石青的手臂也在不断松懈。 便在此时,一道水流又狠狠涌过我的腰侧,我一个没稳住,一股气流自口中喷涌而出。 完了。我朦胧想到。 难道……难道…… 然而还没等我迟钝的脑袋在这绝境中酝酿出一个类似遗言的想法,便忽觉一道水波自身后涌至。随即一个有力的臂膀将我手中陆石青一托,另一手紧紧揽住了我的肩膀。 我蓦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从密集升起的气泡中分辨出来人的面孔,便忽觉唇上一暖。 夹杂着湖水咸气的唇舌急切地撬开了我的牙关。 下一瞬,一股甘霖般的气便渡至了我的口中。 第七十四章、告一段落 我惊得整个人往后一缩,差点儿又呛进去一口水,却被他紧紧按住后脑,终是顺着他将这口气咽了下去。随即他一拉我的胳膊,双腿一蹬,破浪向水面游去。 “噗……” 我的头一冲出水面,便疯狂深吸了一大口气。久久窒息的肺部却仿佛还没准备好再次运转,我这一口气吸进去,整个胸口又剧痛起来,开始不停咳嗽呛水。 一条有力的臂膀将我托起,让我能浮在水面上尽情呼吸。我挣扎着扭头去看,却见平夕照的脸近在咫尺,正紧盯着我。 他的黑发尽数湿透了,黏在白玉般的面孔上,一双瞳孔却亮得吓人,漆黑深处仿佛烧起了一把烈火。极度的焦虑刚刚从他脸上消散,恼怒取而代之。他近乎是凌厉地瞪了我一眼,转身一手扶我,一手拉着昏过去的陆石青,往岸边游去。 上岸之后,我趴在地上犹自不停地咳嗽,回想起方才近乎溺水的经历不禁后怕起来,连四肢都有些酸软。 而平夕照并未看我,他将陆石青放平,合起双臂狠狠一肘击向陆石青的胸口。却见陆石青整个人一抽搐,“哇”地一声吐出口水,也如我般连声呛咳起来。 平夕照依旧一言不发,他从腰间摸出根绳子将陆石青五花大绑捆了,拉起来便要走。我赶紧翻身爬起,踉跄追上两步:“平——咳咳——平师兄!” 他脚步一顿,回头来看我。此时连方才的恼怒都从他的脸上褪去,他的表情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定,纵然浑身湿透也并未让他有多么狼狈。 然而我却知道,他现在,十分的不悦。 方才在水下他狠狠撞上我嘴唇的触感仿佛还能感觉得到,我一时有些混乱,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稀里糊涂地抹了把脸,我脱口而出问道:“……你生气了?” 他无言,皱眉看着我,似乎被我这句直截了当的话问住了。 我猜他可能是怪我鲁莽,便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讨好似得露出个笑容:“幸亏你来得及时,左右陆石青也没逃脱,我也无事,真是皆大欢喜。” 他盯着我,半晌,缓缓地道:“那若是我今日没及时赶到呢?” 我一塞。但又觉得他这话问得好没来由,关键是我们现在都平安无事,提这个“若是”又有什么意义?从前我闯了祸后,二师兄也总爱问我这种话。我心知他们其实并不是真心想要我答这个问题,只是要我认错而已,当即乖乖低头道:“我错了师兄,今日是我鲁莽了。”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末了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放心让你去危险的地方,是信任你能够审时度势,保护好自己。但谁知你竟然一味地冲动行事,若真的酿成大祸,让我一会儿怎么给你的师兄交代?我方才还在他的面前保证会保护好你,现在想起来,真是无颜见他。” 我有些羞惭,没想到我这一脑热还差点连累了他,连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一会儿我会和他解释……或者咱们都别向他提起,他就不会知道了。” 他失笑,抬手轻拍了下我的额头:“你可真是讨命的,也难怪你师兄要眼珠不错地盯着你……罢了,快回去吧。” 我们二人带着陆石青,展开轻功向临江阁而去。索性我们上岸的地方距离临江阁并不远,小半柱香的时刻便一看到了不远处滚滚而起的浓烟——那应该是火势正烈的掌门院落。 应是被突然而起的大火所惊动,临江阁门口已围满了唐门和燕门的弟子,还有不少百姓挤在街道两侧,一片议论纷纷。 我与平夕照不欲引人注目,翻墙而入,抗着陆石青快步进了中庭,果见所有临江阁弟子都已围在了这片小广场上,正人声鼎沸地冲几个在场的唐门弟子嚷嚷着,非要讨一个说法。 “唐门人了不起吗!凭什么招呼不打就跑到我们门派里撒野?” “还有没有王法规矩了!” “踢馆呢吗?” “掌门师父呢?掌门怎么还不来!” 此时叫嚣着的大多是不明真相的下、中三院弟子,几个上三院的弟子站在人群前方,似已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张张脸都是惨白着。而站在正中的楼台月更是神色恍惚,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一眼看到了站在人群前的昭哥,叫了她一声快步过去。她一回头看到我,立刻松了口气似迎了上来,低声道:“怎么回事儿?刚刚收到平夕照的传信,让我们赶紧前来支援。结果进来一看,临江阁掌门的房间已烧成了个火球,差点儿没把我们吓死……这是谁?这便是陆石青?” 她一眼扫到被平夕照放在地上的陆石青,一脸惊讶。的确,平日里那威风凛凛的临江阁掌门现在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浑身还湿漉漉的,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而围在周遭的临江阁弟子们一看到掌门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顿时都吓呆了。本来乱哄哄的中庭竟瞬间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无声得有些诡异。 便在这宁静的胶着之中,忽然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抬眼一看,却见一个人踉跄挤出了人群,先是不可置信地环视了一圈,随即将目光落在了陆石青的身上,蓦得发出了一声悲痛的长嚎。 竟是江靛。 却见他几乎是飞扑到陆石青的身边,惊声哀叫着:“师父!师父!怎么、怎么会——” 他的痛呼像是叫醒了周围默然的人群,众人顿时纷纷低声议论了起来,“对啊,怎么回事儿?”“怎么会突然……”“是不是——” “是你!”江靛猛地直起身,一指楼台月,还泛红带泪的眼眶里露出近乎仇恨的目光,“你!是你害了师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早知道——”他说着,扑上前去就要动手。 楼台月默然静立,思绪像是已经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忙一步上前,皱眉拦住他:“且慢!陆掌门之事,事出有因。” 我转身,对周遭弟子正色道:“诸位,我乃唐门弟子长孝娴,受贵派一位弟子的委托,前来调查临江阁多名弟子无故身死的事情。现在我们已经查明,贵派掌门陆石青长期使用禁药残害弟子,还秘密囚禁并谋害了很多人。现在陆石青已经伏法,近期燕唐两门的掌事便会来到此地,对此事进行进一步彻查。诸位如果有什么线索或者不白之冤,都请告知我们。” 这一席话,顿时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不知内情的中、下三院弟子们都一脸茫然,仿佛我在说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而混杂在人群中的上三院弟子,则都是脸色剧变,有的惨白、有的不可置信、有的狂喜、有的茫然…… 众生百态,粉墨登场。 而江靛的脸色也是蓦然乍变,他近乎慌乱地瞪视着我,片刻后咬牙怒道:“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吗,便在这里放屁!你是官府还是皇上啊,谁给你的权利来调查我们门派内部的事情!” 我一怒,正想出言反驳,忽觉胸口剧烈一痛,忍不住弯下腰去。此时旁边的平夕照忽然上前一步,目视江靛冷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中自然有数。此事我们自会给大家交代,但此时此地不合时宜,有话改日再说。” 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便有种不怒而威的气质,江靛本还想出口反驳,但当对上他的双眼时却又再说不出话来,只好怒目而视。 平夕照不再看他,伸手揽住我往外走去,人群众人不敢阻拦,纷纷避让。我忙拉住他的衣袖,急道:“这儿的事怎么办呢,那些弟子——陆石青——楼台月——” 平夕照低头轻声安慰道:“上三院弟子与陆石青同心的不多,其他弟子又没有大主张,这里乱不起来。而且这里闹得声响那么大,外面必定已经听到了,自有——” 话还未说完,便听一串急切脚步声传来。我一抬眼,却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切奔来,正是二师兄。只见他一边奔来一边怒吼道:“长孝娴——” 我一个激灵,他人还没到那挟杂的怒火已经迎面扑来了。我可无心抵抗他,当下双眼一合、往后一靠,自然而然地靠到了平夕照的怀里。 然而他怀中有一股熟悉而令人平静的袖中香,我本是装晕,当那股香味飘入鼻端之时却忽觉一股难以抵抗的困意和疲惫袭来,顿时坠入了沉沉的黑色深渊。 第七十五章、事后之事 我其实并不能算是昏了过去,只因太过疲惫故而睡着了。只是身边的人并不让我安宁,吵得我总是睡不踏实,先是二师兄愤冷的声音响个不停,又是嘈杂的人声跑动往来不息,后来似乎安静了些,随即马车轱辘的声音传来,我终于能够安眠。 这一觉睡得黑甜,再醒来时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帐子里昏沉沉的,似乎此时并不是白日。我眨巴着眼睛清醒了片刻,忽觉手一阵火辣辣的痛意,随着这灼烧之痛,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又都瞬间回到了我的脑海。 此时帐外传来模糊的人声,似乎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所以师父何时能到?” “听说还得再过两三日。”说话的是昭哥,“内宗那些老东西没想到此次望帖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吭哧着不想放人,但听说燕门的人已经同意来了,终归还是松了口。” 是——说公子酉吗? 我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可能这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帘子一掀,一道刺眼的白昼光芒摄入帐内,我赶紧眯起了眼睛。再顺着逆光的方向一看,掀开帘子的是昭哥,而谢浥尘和宋轶都在屋内。 “小祖宗,你终于醒了?”昭哥长吁一声,“睡了两天多了。要不是那姓平的跟我们说你没什么大碍,我们真想把你抬回唐门了。” 谢浥尘也来到帐子前,略带忧色问道:“孝娴,你觉得怎么样?伤口我们倒是给你包扎了,但是更要紧的是内伤,你运功试试看有无滞涩?若是不好,需赶紧医治。” 我忙道无碍,又急切问道:“临江阁怎么样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那些弟子们——” “你别担心了。”旁边的宋轶道,“证据确凿。你拼着手被烧焦保留下来的那一块‘洗髓骨’和平师兄所找到的‘凝心丹’我们都已收纳妥当,确认无误;上三院有多人指证陆石青侮辱虐杀弟子,还逼迫他们使用禁药修炼。人证物证具在,现在这些人都被押在滨江府衙门的大牢里,等着燕唐两门的话事人赶到,便可以开始审判。” 我忙问:“师父也要来?” “是啊,”谢浥尘露出个笑意,“因为这事闹得太大,必须宗长出面,内宗那帮人只能免了师父他剩下的禁闭。这两天武林里传得沸沸扬扬,孝娴,你们这次可是狠狠出了一回大名。” 我在心中舒了口气,本想笑一下,脑子却忽地交错闪过几个混乱的连环画:大火前呆然而立的楼台月,浑身冒着白烟的陆石青,烂西瓜一样躺在地上的小胖子,和邬明颇有深意的眼神…… 顿时嘴角像挂了千钧坠一样,那笑意悬崖勒马地停了下来。 我沉默了半晌,问道:“临江阁的人为何被收押在官府衙门?难道官府打算管这事儿?” 昭哥道:“出了这么多事儿,本该是官府的人管。但那些死了的人不是亲眷已失,便是异乡客,连个能在本地报官的人都没有,若是官府来管牵扯颇多。再说了,那’洗髓骨’是武林禁药,在民间是不禁止的,所以官府也没法管。现在不过是知府看在燕家的面子上,暂时替咱们关着人。还是要等武林大会上再定个说法。” “武林大会定在什么时候?” “要等燕、唐的重要人物来齐。现在定在七日后。” 正说着话,忽然门一响,二师兄端着药和纱布走了进来。昭哥他们一见,都纷纷止住了话头,让我好好修习便起身告辞了出去。 屋里顿时只剩下二师兄和我两人。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便在我床沿坐下开始剪纱布、调药膏。我有些不安地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动作,他越是这般波澜不惊我越觉得忐忑,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手一顿,随即道:“我从黔南回来后,到唐门找你不见,听说你为了接望贴来了此地,便一路追了过来。” 他能回来,是否证明已经查明了上次事情的真相?我忙问道:“守山人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二师兄摇了摇头:“我回去后,守了好几个月、百般恳求那群守山人才让我进入他们的领地。只是距离当时外敌入侵已经过去了很久,当时流下的痕迹保存已经不多。守山人自己也说不出入侵的外敌有何外貌特征,只说他们当时并无意伤人,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走了。” “东西?”我一惊,“是什么东西?” 二师兄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们不肯说。只说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事态自有其发展之路,他们不愿再对山外之事多加掺手。” 我顿时也颇为无语。这些离群索居的世外高人很会玩儿故作高深那一套,若是他们打定了主意不想告诉你,那便是掰着牙齿、扣着舌头也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一句真话。 二师兄又低声补上了一句:“他们还说——来人用的是很奇怪的兵器。” 奇怪的兵器?我立刻道:“那这岂不是很清楚了?去的一定是燕门人啊。” 二师兄紧皱着眉头,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听说那群黑衣人都是蒙着面去的,那必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既然蒙面,又为何要用如此明显的兵器?这不是自报家门吗?” 我也不禁有些茫然:“但除了燕门人,还能是谁?现在与我们家为敌的,便只有燕门啊。” 二师兄紧紧抿着双唇,极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整张面孔仿佛是张青石雕成的巨门,背后藏着无尽的秘密隐思,却被严丝合缝的门紧紧锁在了里面。 半晌,他微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段日子武林乱象频出,混不似近年来安逸平静的模样。都说花无百日红,这般安逸的景象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孝娴,你一定要对身边的人小心提防,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也不要放松戒备。” 我一向觉得他这人有些过于小心谨慎、草木皆兵了,若是这话他在几个月前跟我讲,我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此时他的话说完,我的脑中却忽地想起了那深夜林间交错的横尸、临江阁人群中百态的人面、纷杂却又听不清细节的呢喃低语……顿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我来唐门前,师父又让我带话给你,”二师兄低声道,“让你好好练武,和唐关城好好过日子,少惹是生非。却没想到——不,应该算意料之中吧——你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说着,他拿起我的手给我换药。我不禁疼得一激灵,下意识地一缩,却被他按住了。我一抬头,却正好落入他一双黑不见底的双目,如月色最微弱之时的夜幕,正无声地笼罩着我。 “疼吗?”他看着我,“为何要徒手去拿那块石头?” 我的手指痉挛般地一颤——我知道他在问什么。沉默半晌,我终于低声道:“我知道你和爹爹想让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我身边的这些人,无一不对我有情有义,我又怎能对他们袖手旁观?公子酉他从未嫌弃我的外族身份,细心教导于我,当时他落入危难,我怎么能不为他走这一遭?而临江阁里那些人,都是普普通通、想学武艺的好人,却落得这般下场,我更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我可能只是被烫了一下,但却能换来他们完全不同的一生……师兄,我必须得伸这个手。” 二师兄看着我,默然不语, 我也回望着他:“我、我觉得这不是什么武林大义——没那么高深无私……要是今天有个陌生人落难了,我可能不会帮他……只是这些人不同,他们都是在我身边、活生生的人,我做不到每天只操心着自己的事情,对他们冷眼旁观……师兄,我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双漆黑的眼睛中,渐渐起了些许的波澜,像是一阵疾风吹过了无边的夜色。半晌,他终于低头不再看我,给我手心的纱布系上了一个结,叹道:“你可真是容易被人利用的性格。” 我无语。却听他舒了口气,忽然兀自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算了,我早就知道……不说这些了。只是没想到,你能独自打败临江阁的掌门,武功进步了不少。最近在修习什么心法?” 我摆摆手,“那临江阁的掌门,就是个每日嗑药的花架子。” 但当下还是将公子酉教给我的心法与二师兄说了一遍。 二师兄似听得格外仔细,中途还打断我问了几个细节。要不是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几乎要以为他想从唐门偷师了。末了,他听罢之后,细思片刻点了点头,“唐门心法百变莫测,虽都是修气,但品类繁杂。既然公子酉说这套心法最适合你,而你又的确精进不少,便跟着他好好修习吧。” 我点了点头。 他拿着换好的药起身,又将我的帐子放了下来,“这段日子你受了不少惊,可能近期武林大会也少不得你出面作证。这两天你好好休息,我会留下来陪你,看着你精神好些了才能有精力应付后面的事情。” 我见他要走,赶紧一探身子问道:“那个——之前和我一起的那位,燕门姓平的师兄怎么样了?” 二师兄一愣,脸色顿时一冷,“你问他做什么。” 我本来就是平常一问,被他这么一逼,脑子里却忽地闪过了一句—— …… “你师兄的问题,你还没答他呢。别出事。” …… 二师兄的脸色更冷,“你脸红什么。” 我顿时一怒,恼道:“太热了!拉什么帘子,闷也闷死了。” 二师兄冷哼了一声,放开了拉帘子的手,转身道:“好好休息你的,别人的事情,少操心。刚叮嘱你要谨慎提防其他人,特别是燕门的,转头又被你忘在了脑袋后面。” 我气结,瞪着他的背影,狠狠做了个鬼脸。 第七十六章、池畔掠影 在房内躺了两日,二师兄终于允许我出门了。我心中挂念着临江阁的后续之事,找人一打听,原来现下大半临江阁的弟子们都被接到了燕门的别院内暂住。 “真是财大气粗啊。”宋轶跟我讲时不禁感慨,“燕门在此本来没有驿馆,是临时包下的一个大院子,住个三十多人也绰绰有余。反正你现下伤势已经大好了,不如自己去看看,散散心。” 我应了,得了燕门别院的地址后径自寻去,到了地方一见果然是气度非凡。一大片园林,坐落于最繁华的地段,据说此地曾是某位上京王公的宅邸,只是后来废弃了。此时我站在外面一看,短短两日门楣已经修缮一新,牌匾高悬,两侧的石狮子打磨得锃亮。 不愧是上京燕门。 我走上前去,向守在门前的两名燕门弟子一抱拳:“打搅二位,在下唐门长孝娴,想找一下——” 我顿住了,忽然犹豫了起来。 找谁呢?找燕寻?还是找平夕照? 平夕照……我不禁又想起了我俩最后一次相见,他焦急惊怒的眼神,无奈的叹笑,还有那水下、仓皇的一吻—— “咳……”我赶紧清了清嗓子,将那些画面赶出了脑海,“——麻烦找一下贵派的燕寻。” 其实我心中也有些不平。按理说我和平夕照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可这几天过去了,连燕寻都曾派人来给我捎了些点心压惊,平夕照却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人影。 他既不去寻我。我有些赌气地想,我也不来找他。 燕门弟子想必都听说过我的名字,笑着将我迎入府内,带到了偏厅内才去叫人。这厅内也布置得华美异常,檀木镂花窗半敞着,窗下便是一片小池塘,打眼望出去便能赏到浓荫层叠、锦鲤穿莲的景色。 在等人之时,我随意起身走到窗边,欣赏着千金买来的好风景。 稍顷门外有脚步响,我以为是燕寻来了,一边回头一边笑道:“燕门好大的手笔,这许大的宅子说买便——” 我后半截话猛地刹在了口中,愕然地望着门口站着的平夕照。 他穿着件素白长袍,长发在背后随意用布带束了,眉眼平静宁和。此时一手扶着门框,冲我淡淡地展开一个笑容:“这宅子的旧主本就与少主有姻亲关系,此时买下也是凑巧了。” 我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明明只是两三日未见,我看着他却似隔雾望斯人,恍如隔世。 “少主有事,此时并不在府内。”他并不介怀我的质问,平静地答了,迈入房内往旁边一侧身道,“还有别人想见你。” 他身后露出一道消瘦的人影。那人昳丽的面容还带着大劫初愈后的憔悴,眼神里以往的尖锐傲气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惨白。 “孙昭?”我愕然,忙往前走了两步,“你还好么?” 那日我在将他送离火海后,便独自转身去追陆石青,后来也没来得及细问他的情况。听说所有上三院的弟子们都已获救,想必他也无恙,却没想到现在他会突然来见我。 他沉默地看了我半晌,忽然叹息一声,竟撩衣向我跪倒。 我大惊,忙冲上去扶他:“你干什么!” “别扶我!”他沙哑着嗓子喝止我,“这是我孙昭欠你的,没什么能还你,起码让我完完整整得谢你一次。” 我僵住,知道若是硬要拉他起来必伤他自尊,只好默然收回了双手。 他认认真真地冲我磕了个头,我有些不忍,微微侧过身子没有全受。他站起身后,我看着他还有些灰白的脸色,叹息问道:“你——你感觉怎么样?” 我们三人在厅内落座。孙昭的话好像少了很多,沉默了良久,才自嘲一笑:“能捡回一命,应该已算是不错了吧。” 我哑然,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偷眼看了下平夕照。 此时有人奉上茶来,平夕照轻轻吹了吹手中清茶的浮沫,向孙昭道:“孙公子还年轻,经此一劫,起码也算认清了武林江湖。重头再来,也不晚。” 孙昭勉强冲他笑了笑:“是,你说的不错……” 他又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喃喃道:“当日我逃出上京乐馆,便是想去学一身武艺。当时便发了誓,哪怕以后再怎么穷困潦倒,也绝不冲人卖笑了。谁知跑出上京,来到此处,竟又阴差阳错入了这魔窟,被那陆石青那畜生胁迫……难道我孙昭此生便逃不开贱卖皮肉的命了么?” “孙公子……”我听他说得绝望,心中也不禁黯然。 他冲我惨然一笑,低声道:“话说回来,若是我能改掉在乐馆中所学的那股钻营劲儿,认认真真在下三院学些拳脚,估计也招惹不上那些畜生。只恨我,换了个地方依旧蝇营狗苟,还贿赂了张师兄想晋升去中三院,被他欺侮至斯最后却全都是一场空……亏我想当初还嘲笑你们二人胸无大志,其实是我——是我看不穿罢了。或许武林,并不适合我这种钻营小人。” 我想开口劝他,却听平夕照温言道:“孙公子不必太过气馁。所谓武林江湖,刀剑相向,拳脚相抵,本就是个较量角力的地方。真正能做到不争不抢不钻营不谋算的又有几人?纵使是武林正派,为了能一攀武学巅峰,也是要使劲挥身解数的。孙公子这争强好胜的心气儿,说不定恰恰正适合学武呢。” 孙昭被他说得嘴角扯了扯,嗤笑道:“俗话都说‘处江湖之远’,武林侠客也都是世外高人。被你一说,怎么感觉江湖跟俗世似的?” 平夕照平静一笑:“江湖本就是俗世。江湖里都是我们这些喊打喊杀、拼血肉比力量的莽夫,又能超凡脱俗到哪里去呢?” 他不待孙昭开口,又道:“我已向少主禀报过了,此间事了后,孙公子你可以拜入燕门学艺。但去与不去,还是看你。” 能拜入燕门,是多少武林中人的梦想。但对于孙昭来说,却意味着要再次回到上京——那个他刚刚逃离了的地方。 我屏息盯着孙昭。却见他惨白着脸垂头细思良久,终是长出了口气,抬头对平夕照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你,也多谢少主。我还是不甘心,想回去试试。” 平夕照笑了起来,温声道:“甚好。过几日武林大会结束后,你便可以和我们一同返京。” 孙昭点了点头,起身再冲我一礼:“长姑娘,我初见你时以为你是男儿郎,便已极仰慕你的胸襟胆量。此刻知道你是女儿身,更是钦佩不已。若不是你,我此刻已经——” 我果断起身,原封不动地冲他回了一礼,笑道:“你刚才已用大礼谢过我,我们之间一笔勾销,已经算是朋友了。你现在再冲我行礼客套,便是折煞好友了。” 孙昭没有再多留,起身冲我告辞了。临走前他欲言又止,对我说:“你们知不知道,那日警钟响的那么快,其实是罗桢告的密……” 我已经猜到了。我们刚刚带着陈术碰上罗桢,扭头整个临江阁的警钟便响了,怎么会这么巧。 但说实在的,这等小事,我已经不太在乎了。 孙昭走后,厅内只剩下我和平夕照二人。我有些坐立难安,偏偏他又吹着茶不说话,空气中的尴尬逐渐蔓延开来。 我清了清嗓子,也捧起茶来喝了一口。但神思不属,入口才觉滚烫,“噗”得一口喷了出来。 厅中顿时更尴尬了。 平夕照长叹一声,掏出手帕递给了连连咳嗽的我:“怎地一刻都不让人省心?” 我一把接过手帕捂住了嘴,连连摆手道:“没事儿……手——手帕回来还你。” 止了咳,我才想起自己方才想问什么:“那个,后来可有查出洗髓骨和凝心丹的来历?” “此事还在查。”平夕照道,“这两种药应该都是从西域沙门流传过来的。陆石青的洗髓骨应是哪个沙商替他调配的,具体是谁,我们要在武林大会上细审他。至于给陈术凝心丹的小药童,不过是个常年贩卖假药的西域骗子,上他当的人不少,但他和陆石青的洗髓骨应该没什么太大关系。” 我“哦”了声。 厅内顿时又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窗外绿云被风吹着擦过木窗的轻响。 我憋了半天,又问出一句:“临江阁弟子们都还好吗?” “都好。”他温声答道,“大部分临江阁弟子都在这里住着,等武林大会开始。几个重要弟子先被押在了知府衙门里,但少主已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受苛责,你不用担心。” 我有问,他有答,一来一往,我瞬间又没什么话说了。天气明明都转凉了,我却生生在这厅里憋出了一身细汗。 实在无话可说,我只好放下了茶杯,起身道:“我就是过来问问,那先走了,不打搅了。” 他立刻从容地跟着站起身,冲我温声道:“你伤刚好,这两天还是好好休息,别乱跑。我送你出去。” 这送客的意思不能更明显了,而且好像是迫不及待要送客一样。我总觉得他现在与之前在临江阁里的时候,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但当着他这副温和有礼,却又疏离淡然的模样,我又一个字都问不出,胸口憋得发闷,鼻头还有些酸,垂头道:“不用了。” 但他还是坚持跟着我出了厅门,站在廊下目送我离去,礼数做到了位。 我往外走着,待绕过垂花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而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那刚才还立在浓荫回廊内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 燕寻回来的时候,平夕照正站在一棵百年老槐下的池塘边,手里拿着一把鱼食。枝叶繁茂仿若云霭,阳光穿不过来,树影投在那正在喂鱼的青年的身上,将一身白衣染为了鸦青。 “我听说孝娴来了?”燕寻笑着走近,与他并肩而立,“你怎没有留她一同用饭?” 平夕照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鱼饵,频率不紧不慢,喂个不停,仿佛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面一般。偏偏他身前的锦鲤已经抢疯了,红黄鱼鳞翻涌成一团,本来平静的池塘仿若沸起来了一般。 燕寻伸手拦他:“好了好了,别喂了。我这鱼可是五金一条从镇国公那讨来的种,金贵着呢,全让你喂死了。” 平夕照摊开了手掌,任他拿走了自己的鱼饵后,抱臂望着池塘深处发了会儿呆,随即低声道:“我明天就走。” “明天?”燕寻一愣,“武林大会你不参加了么?” 平夕照又瞥了他一眼,燕寻才嬉笑起来:“是了是了,你没法儿参加,不然就露馅了呀。” 平夕照没理会他的调笑,不紧不慢地道:“听说燕氏函马上便要来了,你此刻还笑得出来?” 燕寻的眉角一僵,那名字瞬间给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抿了抿嘴角,定神勉强笑道:“因为他来,所以你才要跑?你怕他发现你的行踪?” 平夕照低低嗤笑了一声,平静道:“他早就知道我的行踪了。燕寻,你至今还没发现?那观济真人是燕氏函的人。” “什么?”燕寻惊得手一抖,捏碎的鱼饵撒了一地,“怎么可能。观济真人修复孤本、推演招式的名声闻名天下,要不是你说你得了个失传秘籍,偏偏里面有些内容被毁了模糊不全,我怎会去找观济真人?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 “你别慌,我从没说观济真人是骗子。”平夕照淡淡地道,“但你想想,观济真人行踪成谜,你是怎么打听到他的消息的?这里面,真的没有燕氏函的推波助澜么?” 燕寻皱起眉想了想,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那怎么办?”他低声问,“他是否已经知道了你手中有——” “他不知道。”平夕照打断了他,“你与我说找到观济真人时,我已然惊觉,故而给他的不过是唐门一本普通的心法而已。” 燕寻惊道:“你既然那时便知道,何苦还要跑这一趟来见他?这不是自己入燕氏函的套了么?” 平夕照看了眼燕寻:“你啊,若想和你舅舅斗,还早得很……我们要寻观济真人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若是此时人找到了却故意不去赴约,不更说明我心里有鬼吗?” 燕寻最恨别人说他比不上燕氏函,顿时脸色悻悻,赌气道:“早知道便不去找观济真人。看来也没什么用。” “也并非全然没有,只是我之前也……不能确定。”平夕照低声道,“此次见完观济真人后我才知道,真人在复原孤本上的确有些造诣,甚至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整本武功秘籍的全貌,的确是奇人。但若想让他根据残册推演,便需知道这残册缘起于何门何派,也就是说真人只能复原已知派系内的心法招式。所以,他帮不了我。” 燕寻听得出神,半晌迟疑道:“你拿到的究竟是什么孤本?如你所说,若连观济真人都无能为力,说明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现有的派系门派之内?这东西还能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这你不必担心。”平夕照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手中的鱼饵都漏完了。” 燕寻一低头,果见池中的锦鱼比方才抢得更凶了,“哎呦”了一声赶紧揣起手。平夕照掸了掸袖子,转身便要离开,却又被燕寻叫住了:“你明天就走,不和孝娴告别了么?” “有何可告别?”平夕照淡淡地道,“又并非见不到了。” “你能见到她,她却未必能见到你呀。”燕寻意有所指道,“话说你对她可真算好啊。明知道在来滨江城前就在燕氏函那里暴露了行踪,却还冒着风险,乔装改扮也要来帮她这一遭。我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平夕照顿住了身子,没有说话。燕寻等了片刻没听见他回话,不禁奇怪地抬头看去。却见青年秀颐的侧脸隐在浓荫之中,定定地望着碧潭的深处,唇角眉梢和下颌渐渐有了几分僵硬。 “想什么呢?”燕寻奇道,“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用‘平夕照’的身份在她面前露面了,起码有始有终,就算要走也告个别吧?我看她也挺依赖你的,若是凭空消失了,她该多伤心——” “不必了。” 青年淡淡地打断了他。燕寻还欲多说,却被他瞥了一眼。那眸光中惊鸿掠影,里面本应映的是垂柳幽潭的景色,燕寻却偏偏捕捉到了数道寒锋。仿佛是日光下看似璀璨的冰棱,反射的都是华光,却在微微一转间露出了致命的尖锐锋芒。 燕寻一惊,顿时住了口。 平夕照没再说什么,撇下他转身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垂花门的另一边,燕寻才回过神来,深深出了口气。他回过头来,怔怔看着水中抢食的锦鲤,半晌忽地笑了。 “嘴硬。”他喃喃道。 第七十七章、风啸尘起 去过燕门别院回来后,我一整日都闷闷不乐得憋在房内。第二天拖着脚步一下楼,竟见唐门驿馆的大厅里坐着个熟悉的人影,一见我便笑道:“哎哟,金屋藏娇的可终于出现了。你可还好?” 竟是燕寻。 我有些惊讶地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听平夕照说,你昨天来燕门别院了?当时我不在,所以今天专门来看看你。”他冲我笑道,“而且,我想来找你谈个合作。” “合作?” “是啊。”他近乎漂亮的面孔闪过了一丝阴霾,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这陆石青的来头不小,千头万绪地与我那好舅舅搭上了关系。燕氏函不日也将抵达滨江城,估计与你们唐门,又少不了一场擂台。” 陆石青竟与燕家皇室也有关系?我心中一凛,有些不好的预感,皱眉道:“可是认证物证具在,你舅舅便是想袒护,也没办法吧?” 燕寻嗤笑了一声,懒洋洋道:“那你还是太不了解我舅舅了。他想做的事情,鲜少有办不到的。今日我来找你,便是想叫你这两日同我再去衙门的大牢里,再详细了解一下临江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免燕氏函他在大会上蓦然出了什么阴招,咱们没有准备。” 我应了声,忽然心中一动,故作漫不经心道:“平夕照他也一起去吗?” 燕寻一挑眉,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笑意,“阿,你还不知道吗?” 我一愣,“知道什么?” 他脸上笑意更深,对我道:“因燕门中有事要忙,他并不参加武林大会,今日便要启程回燕门了。他未曾告诉你么?” 回——燕门? 我呆呆站着,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可是—— 我也不知“可是”什么。只是觉得整个人凭崖而立,只有后脚尖踩在碎石之上,整个脚尖全然凭空,微微一晃便能坠落。 呆立半晌,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干涩道:“他、他没和我说过。” “哦,那可能是太匆忙,没来得及吧。”燕寻笑道,“说起来他正好今日要出城,大约就是——唔——现在这个时辰。你现在快马赶去,还能见到他一面,不如抓紧去送送他吧。” 他还没走。我心脏猛地加快了很多,仿佛一下子跃上了云端。 可是,他故意没跟我说要走的消息,估计是不想见我吧……我心脏猛地漏了一拍,浑身顿时又寒冰覆身。 似是看到我变幻莫测的表情,燕寻装似随意道:“可惜啊,他这一回上京,山高水长……何日又能再见呢?” 我身上出了几层盗汗,终是没忍住心底忽然冒出来的那些毛茸茸的躁动,猛地跳将起来,尴尬道:“那、那我去了……我明日再同你去知府衙门!” 燕寻笑着冲我点头,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此时似感觉到身后有目光,燕寻回过头来望向楼上,懒洋洋地一笑,“长师兄,你好。” 长仲林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处,不知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此时他脸上的寒冰还没褪去,冷道:“燕公子专挑平师兄走的日子来这里拜访……真是挑得好日子。” 燕寻噗嗤一笑:“长兄,你这是何必呢?那成年的雀儿你想关都关不住,何况是人呢?” 长仲林脸色更冷:“她不是雀儿……而且这与你也无关系。” “是么。”燕寻一挑眉,笑道,“若是她与平师兄——那我可是媒人了。” “一派胡言!”长仲林愠怒低喝,“她是已嫁之身,还请燕公子放尊重些!” “长兄,谁人不知孝娴与唐门那外宗的小子并无真情?秘密这东西,可比真话要传得快多了。”燕寻脸上的笑意更深,“你们唐长二门的联姻,可并不怎么稳固啊。” 长仲林脸上的怒色起伏了下,却终究没有反驳。 “不过……”燕寻冲他微微一笑,神态间似有深意,“人心反复。有时不稳固的东西,也更易适应变换的时局。” 长仲林抿了抿唇,冷道:“多谢燕公子提点。” “哪里。”燕寻笑道,“长门复兴乃大势所趋……我不过是想搭上这个大势罢了。” 长仲林浑身微微一震,凝目看向燕寻。然而燕寻只是笑着又摆了摆手,竟自出了驿馆的大门。 ———— 我从马厩牵了马出来,翻身跃上,催马飞速往城外奔去。路上好像还碰到了刚刚习武归来的昭哥和宋轶,他们大声问我要去哪里,但我都未曾听见。 马跑得很急,我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随之上上下下,一颗心也跟着忽起忽落。 平夕照……为何要不辞而别? 他一定有什么隐情罢?或许是那日受了伤,急着要回燕门养病?或者因这次事情,受到了燕门里的责罚? 我长出了一口气,努力不去想他或许根本并没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此地事了,就没什么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 长孝娴,我默念着告诉自己,你就是去送一个有一段同甘共苦情谊的师兄。潇洒些,姿态风流些,他若是说了句“青山不改”,你一定也要赶紧接一句“绿水长流”。 一定要让他觉得,不告而别那才是真的小气。 马跑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西城门外,这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我勒马在原地左右环顾了一圈,今日出城的人不多,此时只有几个赤脚挑担的屠夫慢慢往外走着,还有几位飞速打马而过的公子,并没有见到平夕照或似是燕门的车驾。 我有些茫然。他是已经走了吗?那我还要不要等着?若是不等,万一我刚走,他又来了,那不是就错过了吗? 胯下的马似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我拍了拍它的脖颈。正不知所措间,却见远处城楼里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 我心漏了一拍,催马向前眯眼看去。今日的风沙有些大,我眼睛有些酸胀、看不清楚。当那车驾缓缓驶出城门了,我才看清那是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两侧的竹帘垂着,在车轮滚动和风沙中竹帘敲打在车壁上,发出有节奏的“吧嗒”声。 没有任何标识告诉我这是平夕照的马车,但我的身体已先大脑一步催马上前,脱口而出叫道:“平师兄!” 赶车的车夫一拉缰绳停住了马车,似侧头向车厢内说了什么。我心砰砰直跳,翻身跳下马来到马车前,试探问道:“是——是平师兄的车驾吗?” 有一股裹挟着沙尘的风吹过,我眯眼抬手一挡。此时却见两根修长的指骨挑起了恰巧吹起的竹帘,车厢内的阴影里看不清人,却听一道低低得声音传来:“孝娴?” “是我……”我舌头仿佛瞬间大了一圈儿,赶紧咽了口吐沫,强行找回自己的声音,“燕寻告诉我你今日就走了?” 他沉默了下,“是啊。” 我呆呆地张了张口。 这么说,他是真的准备不告而别了。 他应该也没什么难言之隐。 一瞬间,我胸口中一直被烧着的那口锅猛地炸开了锅盖,里面滚烫、沸腾、还冒着蒸汽的水“刷”得喷了出来,嗞在我心口上又酸又涨。我胸膛几乎一瞬间胀大了几十倍,里面全都是初见时他在船上为我系上衣袋、他在莺歌燕舞、人声鼎沸的午夜街头向我投来无奈的目光、在昏暗的楼道中我们那么近地相对…… 还有屋内是温暖的热汤,他的影子正巧照在西窗上; 临江阁中辗转反侧的月夜,他的呼吸便在枕边,近在咫尺; 他笑着让我叫“哥”; 还有我们二人那句对话: —“你师兄的问题,你还没答他呢。别出事。” …… 似有铺天盖地的巨浪袭来,兜头狠狠拍在我的脸上,我几乎不能承受般整个人往后一仰,整个人踉跄了一步。 而巨浪过后,我浑身湿透,稀稀拉拉、咸腥的海水顺着流下去,满面狼狈。 那些饱涨的感情都被哗啦冲了个干净,唯剩下一块丑陋嶙峋的礁石,表面密密麻麻的空洞全是被海水冲过的痕迹。海风吹过,尽是呜咽滋啦的怪声。 我再不能容自己多说一句,当即退后一步,深深一揖拜了下去:“这几日,叨扰师兄帮衬我了。本还想这几日好好道谢,但——相聚短暂,我便在这里送送师兄。您快些上路吧。” 我的头深深埋下去,耳畔唯有飞沙走石而过的风声,和犹自响个不停的竹帘。 车厢内的人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 我保持着方才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 便在这僵持之中,却听那闹人的竹帘之声忽然停了一瞬,随即有人踩着车辕跃了下来。 我仓皇抬头,一瞬间只来得及看清迎面而来的白衣,和那掩面幂蓠下、飘扬飞舞的层层轻纱。一只手从轻纱下伸出来,抬着我的手扶了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人,忽觉幂蓠下的人影熟悉又陌生,混不似我熟悉的他,却又极肖似我曾认识的某个人。 半晌,我怔怔问道:“怎么带着幂蓠?” 他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此去北上有秋风起,多沙尘。” 我怔怔得,然而还没等我再说话来,他却忽然伸手一抬帽檐。风沙吹鼓间我只慌乱从轻纱间捕捉到他的下颌和唇角,像紧绷的弓和弦,拉扯着十足的张力。 下一瞬,那幂蓠已被他带到了我的头上。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伸手进纱幕,轻轻将帽带子为我妥帖系好。我抬手想去按他的手,可他抽手极快,我的指尖只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冰凉衣角。 我抬头看他,他也在低头看我。却依旧隔着那层层纱幕,如隔山海。 “怎么又把幂蓠给我了?”我低声问。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更沙哑低沉了些:“近日将入肃秋,风啸尘起。你要当心。” 他的话中似有深意,而我却无暇揣摩。那滚烫又呼之欲出的感情在这层叠飘忽的纱幕中再次蠢蠢欲动,我上前一步,下意识地道:“师兄,我——” 然而他却已果断抽身而去,我的手僵在幂蓠外,有砂砾刮在手背上,生疼。 转瞬他已上了马车,掀帘坐入车厢内,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吩咐“走吧”。那车夫扬鞭打马,马车立刻滚动了起来。 我却忽然再难忍耐,一把将挡在面前的层层纱幕掀到脑后,把腿追上那马车,大声喊道:“师兄!我们——” 我们还会再见吗? 然而便在我与马车相错的那一刹那,车厢的竹帘被风刮起,里面正侧面而坐的人影如惊鸿一掠闪入我的视线。我仿佛被雷电击中顶心,一瞬间仿若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似猛然间明白了什么,蓦地停下了脚步。 然而还没等我再去细看,那马车已与我擦肩而过,直直奔入了风尘之中。 徒留我一人呆呆站立在原地,遥望着逐渐消失的马车,耳畔唯有往来不止的风啸尘起。 第七十八章、滨江知府 翌日,我蔫蔫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燕寻已经又在楼下等我了。他倒是每日神采奕奕得,一张本就漂亮的脸孔几乎泛着柔光,当下更趁得我面色虚浮、眼下青黑,说不出得狼狈。 “怎么,没睡好吗?”他一见面便笑盈盈得问我,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满腹郁结生闷,昨晚头半夜辗转反侧,左右不能入眠;到了后半夜好容易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却全都是纱幕飘动,隐在后面的人一身千面,行动莫测。等到惊醒时,汗都湿了里衣,比不睡还让人难受。 我蔫蔫地看了他一眼没出声,径直上了他已等在门口的马车。偏偏这少年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好像看不懂别人的脸色似得,兴致勃勃地追问:“见到平夕照了吗?”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是怨愤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刀丝毫没伤他半分,他依旧是笑盈盈地看着我,在马车开动之时问道:“师妹怎地这般神情?难道是离别之时不曾细细诉说衷肠?” 一股怒火涌了上来,我正想开口怼他两句,谁知一眼扫到他那看戏般的神情,我心里却蓦地“咯噔”了一下,立时冷静了下来。斟酌了片刻,一挑眉道:“你们燕门人,都无情得很吧?说走便走,仿佛我都还不认识他这个人呢,抽身便离开了。” 燕寻哈哈一笑:“哎呀,师妹,人生何处不相逢。莫要心生怨怼,来日好相见嘛。再说他无情,可不代表我也——” “说起来,平夕照算是你的师兄吗?”我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仔细盯着他的一张脸问道。 我敢肯定他的脸上飞速闪过一丝错愣,但这人当真是一身好戏骨,飞速间那抹异色已经隐到了后面,再开口时还是笑盈盈得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是啊,他是我师叔的徒弟。入门很早。” 我紧盯着他:“入门早,为何在江湖上全没听过平夕照这号人物?” 他笑着打哈哈:“师兄他么,为人洒脱风流,于武学一事并不上心——” 明知道他是在胡编乱造,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股恼意涌了上来,当下冷道:“我探过他的脉象,虚浮不定,竟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都这样了,还说对武学不上心?” 燕寻脸上像是罩了层金刚面具般,任我怎么说都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当即笑道:“是吗?这我倒是不知。这倒是怪我这个做师弟的,没有好好关心他了。” 我二人在车厢中对视片刻,一个满心猜疑,一个笑面盈盈,端得是诡异。 马车终是在知府衙门前停了下来。这几日临江阁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是武林中人人皆知,普通市井街头也都是议论纷纷。谁能想到素有贤名的临江馆,背后竟隐藏了这么多的肮脏事情。 短短几日内,衙门口挤得是人头攒动。有闲坐看热闹的,有吐沫横飞点评的,更多的是家里走失过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的。华发之人相互搀扶着,颤巍巍得话语未出眼里便已带上了泪,望眼欲穿地看着大门紧闭的知府衙门,仿佛就这么一直盯着便能知晓走失幼子的下落。 我们的马车方一停,外面就乌央一声涌上来一大圈人,哭泣喊叫得都有,任车夫怎么轰赶都不走。我刚一掀车帘就被一干瘦老妇抓了个正着,她一双眼皮已干得像是陈年的豆皮,泪还是不住地往外涌,盯着我喊了句“我的儿子——”便被其他人一下子挤到了后面去。 我心头剧震。 此时却听紧闭的知府大门“吱嘎”一声响,从里面涌出了一队手持威武棒的官兵们。不知是谁大喊了声“青天老爷开门了”!那群围着我们的人又“呼啦”一声转身围上了那群官兵。被堵的官兵挥舞着棍棒大喊“躲开”,却正面迎上了哭喊叫丧的人群,两相一撞、乌烟瘴气,谁也不听谁的,乱成一团。 燕寻一拉我将我扯下马车,两人一头挤入人群,趁乱好容易跑入了衙门里。 一见我们进来,两边的人赶紧“吱嘎”一声又将大门紧闭,“咣当”落了门栓。我刚松了口气,那叫嚣的人声却无孔不入地挤了进来,顿时让我剩下那半口气又憋了回去。 “平郡王!下官失迎!” 我一扭头,却见知府衙门里大步而来一五十多岁的高挑男子。他面容端正,眉高目远,下颌处几缕美须潇洒怡然,阔步走来时自有一股磊落不阿的风范。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幕僚模样的人,一同来到燕寻面前深深一礼下去。 燕寻笑着一扶打头的那中年人:“张大人快起来,这次我是自己跑出来的,并没带郡王印信,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他又一侧身,向那姓张的大人介绍我道:“这位便是长姑娘,此次临江阁的事情,她帮了很大的忙。今日便也随我一起来了。” 那张大人礼数十分得当地向我问安,我没怎么接触过这些知府官员,便简单作了个揖。抬头时见后面的几个幕僚正皱眉盯着我,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声,别过脸不去看他们。 张大人倒是没什么异议,叹息着冲燕寻道:“下官着实惭愧,竟在滨江城里出了这等惊天大案,还惊动了您和晋王殿下,实在是内心难安。这些日子,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请您尽管吩咐。” 燕寻点了点头:“你倒也不用自责。这件事情毕竟是武林中事,你估计连‘洗髓骨’那禁药的名字都没听过,这责任赖不到你的头上。不用担心,五日后已定了召开武林大会,那日一过我们定会还滨江城一个安定。” 张大人连连称谢,此时一个旁边的幕僚阿谀道:“郡王殿下,若是用得着官府兵请您尽管知会。您也看到了,挡在外面的那些刁民都凶悍得很,要是届时伤了二位殿下的金身可就麻烦了……” 我冷眼看他那一副上赶着巴结的样子便觉得恶向胆边生,没等燕寻开口,便开口讥讽道:“那些所谓刁民,不过是来寻孩子的父母而已,竟还用得上‘凶悍’二字?你们两位殿下可是学武出身,总不至于被抓挠两下就破了’金身’吧?” 那幕僚一怒,想驳斥,却又颇为忌惮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燕寻,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吭声。 燕寻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笑道:“长姑娘说得不错。诸位大人,这次我是以武林中人的身份来的,为了不让人家看轻,有些皇城里的虚礼还是能省就省吧。” 张大人率先称好,一路恭请着我们进去。 事发之时,临江馆内弟子总有千人,但考虑到事情只牵扯到上、旁三院的一小部分人,其他的中、下三院弟子当场便放了,剩下的一大部分住在燕门别院,还有几个被拘在了这里。 陆石青被我一掌震碎了胸口,又拖着残躯自湖底逃窜未果,上岸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为此燕寻专程从上京找来了三四个大夫,轮着班地给他看病医治,总算是从阎王手里拉回来了一条命。但若陆石青一睁眼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估计恨不得当场双眼一翻再背过气去。 第七十九章、狱中审问(上) 此时陆石青还没完全清醒,燕寻带来的大夫立下了军令状,保证让他在五日后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武林大会上,我们此刻便不再提审他。 张大人将我们安置在了牢内一个惯用的刑室内,躬身问道:“敢问殿下,先提审哪一位呢?” 燕寻手里放了一本花名册,他简单翻阅了一下,伸手一指,“那就按顺序来吧……先从这个打头的,叫陆林的开始吧。” 张大人应了声“是”,吩咐旁边的去提人,自己则一掀衣摆在侧面的一个小桌后坐了。燕寻的目光微微一闪,笑道:“张大人,这里面有三十多号人,我要一一见过可能要花不少时候。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在此陪我。” 张大人忙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燕寻微微皱眉,正想说什么,却听那张大人又躬身道:“出了这等事情下官已经十分惶恐,若是再让晋王知道下官让殿下的千金之躯单独见这些穷凶极恶之徒……那下官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赔的啊!” 燕寻神色微微一凝,眼角眉梢都冷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张大人的顶心。那张大人八风不动,依旧是一副恭谨的样子。片刻后,燕寻淡淡收回目光,样子似默认了。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提人、审问过程。 若不是如此挨个面见这些临江阁弟子,恐怕很难想象在一个武林门派中竟聚集了如此一群俊美少年。我生于武林世家,常年习武者多姿容焕发、体态倜傥,因此我所见的英姿少年并不在少数。 然而这些少年却又不同,他们优越的外表像是从画里剪下来的一般。有静如六月荷的清隽,有贵似皇家子的凌傲,有宽肩蜂腰的颀长,也有高眉深目的异域风情。 然我愈看愈是心惊,这般的“赏心悦目”并不是天然焕发的。这观赏性十分静态、规整,仿佛有人拿剪子细心修裁出了这一座座盆景,就为了高置于架上让人欣赏。 这如此病态的美丽。 而从他们的口中,我们也很难拼凑出临江阁全部的历史。陆石青为人狡诈,即使是上三院弟子之间也不许随意往来,所有人的身心都被陆石青牢牢管控在手心里。而临江阁本身也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完善的“后宫”生态——受到陆石青喜爱的便会被提拔入上三院,随后便是甜言蜜语的蛊惑,和禁药的俘虏。 …… “他一开始就夸我有天分,问我是否想步入至高的武学殿堂。” 说话的少年名叫陈复,长得眉眼寒俊,自带一股腊月梅般的秀气,“我家是西北深山里的猎户,前年我们山里来了群挖人参的商队,队里的武师跟我爹说京城有武林世家在收徒弟,以我从小打猎的资质一定能讨老师喜欢,我和我爹都信了他,便跟他来了。” “后来,我也的确是讨到了他的喜欢。”少年的眉眼沉了下去,像是娇嫩的梅花瓣上挂满了冰霜。 …… 叫陆林的青年是这群弟子中年纪最大的,已然二十有七,他是最早被陆石青带入临江阁的一名弟子。此人或行或坐时仪态规整,翩翩有儒风,言谈之时的文质彬彬,令人向风慕仪。 “在下家中并无武学渊源,上京本是为了赶考。怎奈家学不深,略识之无,连年落榜。于茶社清谈间相识了陆掌门,颇为仰慕他的言谈风度。酒至半酣,谈文论诗正快活时,他拿出一物,说用此物助兴可达庄周梦蝶之意境。谁料到……当真惭愧。” 他说话时依旧谈笑从容,不难想象年轻时定也是五步一诗、十步一赋的才子。然而说到最后沉默下来时,眼角的细纹还是透露出了老相。而从皮肤下泛上的青黑,和不断的咳嗽,也出卖了这具快被禁药掏空的身子。 …… 这三十人中也有邬明。他原来是正经为了拜师学艺来的临江阁,刚开始在中三院也正经学了两年武艺,直到偶然一次堂会遇到了陆石青。 “我的运气不错,我对那’洗髓骨’的药并不耐受,本来是要被扔到旁三院等死的。”邬明微笑道,“是大师兄救了我……为我针灸药养,总算救过来了一命。他自己也有寒症,被那禁药害得,也算是久病成医。” 我忍不住问他:“上三院这么些弟子,来去得这么频繁,消失的人那么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总不能都是病死的?” 邬明摇了摇头:“不清楚。上三院的弟子各自都是独居的小院,彼此关系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亲近。而且掌门手下养了一群类似侍从的探子,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去。我们私下里根本不敢深聊。 从我偶尔撞见的和听说的推断,很多从临江阁离开的上三院弟子都去了其他地方。那禁药陪上临江阁心法的确会让人武功长进飞快,听说有些师兄武功大成后便被掌门派去接一些上京贵人们的发出来的任务和活儿。我们偶尔聊起来,都盼着自己能被早日外派,也就熬出头了。” …… 趁着带人进出的间隙,燕寻往后一靠,抱臂扭头问向旁边的滨江城知府:“张大人,上京之中是否真有官宦或皇家子弟聘用过临江阁的子弟?” 张大人连忙道:“回殿下,具体是不是临江阁的子弟不清楚,但上京贵人们私下里聘用武林人士倒是很常见。” “都是什么样的职位和活计?” “一般是做护院,武功稍好点的会请来做武师,教贵族孩子们强身健体的拳脚或者骑射功夫。”张大人又想了想,“还有些见不得人的血腥肮脏事,贵人们不想自己掺手……也会外聘武林中人去办。” 燕寻“唔”了声,伸手翻了下花名册:“下一个是谁……江靛?” 我心中一咯噔——这不正是那个扑在陆石青身上大哭的那个人吗? 果然,江靛被带进来的时候脸色满是愤冷不屑,和其他人低沉忧伤沉闷的情绪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一进来便抱肩往椅子上一坐,冷笑着瞥看我们,倒像是看仇人一样。 燕寻挑挑眉,敲了敲桌子问他:“我们见了二十多个临江阁弟子了……你这个态度倒是头一份,有意思。” “我知道,那群虚伪小人都把你们当救世主看吧?一个个感恩戴德?”江靛冷笑了起来,“也不看看,要不是师父,他们多少人现在还在深山里扒鹿皮、挖草根呢,怎么会过得上现在这样衣食无忧的日子?真是忘恩负义。” “衣食无忧?”我忍不住道,“陆石青明明就是用禁药控制你们的身心自由,然后还利用你们满足他自己的私欲……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江靛丝毫不怵,反唇相讥道:“你又没过过这种日子,你怎么知道没意思?’洗髓骨’虽然一开始是师父给他们的,但后来吃不吃全是他们的自由啊。自己自制力不够,离了药过不下去,反赖到别人身上么?再说了,什么满足私欲……不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那帐子一掩,两个人之间的事儿要全说是强迫也不可能吧?自己享受过了,到了这儿便全是师父一个人的罪过,哪有这般做人的?” 我和燕寻都是无语。 张大人连忙摆手让人将还在大放厥词的江靛带下去,同时侧身到燕寻耳边低声道:“这江靛是番邦贱卖过来的佞童,一开始买到了南方一个富户里做私奴,后来可能不堪凌辱跑出来了,这才遇到了陆石青。” 我愣了愣,终归还是叹了口气。 就在两边士兵架起来江靛准备将他拖走时,我忽然脑中闪过一事,连忙问道:“你和豫章王是什么关系?” 顿时整个屋子里一静,那张大人手一抖差点儿碰碎放在旁边的茶杯,连燕寻也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 江靛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着我没说话。 我没理睬其他人的各异脸色,追问道:“我偶然间听陆石青对你们上三院的弟子说,他最近去上京能见到豫章王,都是多亏了你。过段日子上京有赏枫宴,豫章王还让陆石青多带几个弟子去参加。所以你和豫章王认识?”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心中有一事放心不下:那日我求邬明待我潜入陆石青卧房时,分明听到守在门口的弟子们说“听说今日掌门还有贵客来,我们也不敢怠慢”。 那日陆石青一边用着“洗髓骨”云里雾里得在快活,一边还在等人。 他在等什么人?为什么毫不避讳,敢将自己的禁药暴露在那人的面前?那人在这整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下意识地觉得,这蛛丝马迹背后另有内情。 张大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想出言打断,却听江靛冷笑着道:“如果你听壁脚听得全就应该知道,我和豫章王殿下从没见过,是侯大人在殿下那里美言了几句,殿下才生了想要见我们的意思。” “那侯大人——” “侯广,南衙禁军的左骁卫将军。”江靛懒洋洋道,“他的小妾跟禁军里的一个小百户勾搭上了,他觉得没面子,又不想派自己的护院去解决这事儿怕被别人知道。我便替侯大人去宰了这对奸夫**。事情办得可能还算干净,承蒙他老人家抬爱。” 此时屋中众人已经恨不得纷纷把耳朵堵上或者干脆假装没听见,此等上京大臣的家室秘辛要是从这传了出去,他们不知道要被削掉几层皮。 我还想再问,那张大人一使眼色,旁边知府兵赶紧拉着江靛出去了。张大人一扭头,对我赔笑道:“长姑娘是武林中人,可能不知……那豫章王殿下,乃是当今的御弟,断不会和这个案子有任何牵扯。他老人家的名讳,咱们还是别在这提了。” 我心里冷哼了声没打算理他,却听燕寻笑道:“江靛刚才都说了他和豫章王兄不认识了,张大人何须紧张……难道江靛撒谎了?” 张大人一愣,赶紧坐回原位不吭声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楼台月。 第八十章、狱中审问(下) 我最后一次见楼台月时,他猝然一身立在熊熊烈火的高堂前,白衣与面孔被火映得皆红,神思不属,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他今日进来时,似乎更消瘦了些。他的身形本来削腴两得,坐时如竹,行时若柳,多一分则太多、少一分则太少,上等的绸衣穿在身上步态间仿佛夜风吹起湖皱。 然而此时他却整个人瘦脱了形,衣服跟挂在骨头上一般,十分病弱。 但他的精神似乎还好,进来时掀广袖躬身向我们一礼,抬眼时冲我微微一笑,随后在椅子上落座。我看他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松了口气。 此时燕寻已经开始问话:“你原名是常喜,本是一个杂耍班子的人,五年前当时进入临江阁,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兄弟?” 楼台月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那你弟弟呢?” 他的广袖从瘦削的腕骨上滑了下去,遮住了苍白若骨的指尖。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被’洗髓骨’控制了……求死不能。他求我,我便杀了他。我院中东南方的月灯下,埋着他的尸骨。” “啪嗒”,一滴浓墨从刀笔吏的鼻尖底下,在卷轴上留下好大一坨兀自,小吏慌了下赶紧抽出纸来补救。我怔怔看着楼台月,张了张口还想问什么,喉头却似被一团蜘蛛网黏住了。 燕寻似也没有想到,沉默了半晌后,才继续问道:“你进入临江阁五年,时间虽然也不断,但陆林等人呆的时间却比你更长。为什么陆石青会让你当他的大弟子?” 楼台月微微抬头,目光平静地在我们所有人身上滑过,最后视线落在了赵大人身侧燃烧的火盆上。火影跳动,干柴毕啵,他的思绪似又漂浮到了很远的虚空。 屋内静默良久,最后张大人忍不住敲了敲桌面,催促道:“楼台月?” 楼台月胸膛微一起伏,吸入了口气,似将那缕魂魄吸了回来。他终于抬起头,轻轻抬手置于膝头,微笑道:“这要去问陆石青了,可能我格外讨他的喜欢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瞳孔似又扩散了些,茫然无神地越过我们不知望向哪里。 为什么这里的案子已将真相大白,他却还是半分都不快乐? 我心头仿佛笼罩着一层阴影,不禁追问道:“那日临江阁破时,陆石青正在等一位贵客。当时我进屋子时,他还问你‘月儿,是大人来了么’。这位‘大人’是谁?” 楼台月垂下了眼睫:“我并不知道。陆石青没有告诉我。” 我皱起了眉,下意识地觉得他没有说实话,但却又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为什么还要隐瞒呢? 一天的问话结束后,我们都是疲乏不堪。当知府兵想带楼台月离开时,我赶紧扭头冲燕寻道:“能不能不要再关押着这些临江阁的师兄弟们了?他们也算是受害者,不会潜逃走的。不如放他们出去,若有亲人在外等候的也好认个亲,武林大会再召他们回来也不迟。” 楼台月脚步一顿,抬头望向这边。 燕寻笑着头刚点了一半,旁边的张大人已经急道:“这怎可以?从没听说过案子还没审完就先放了嫌犯的道理。万一这案子里面有什么内情与这些弟子们有牵扯,而这两天他们又偷偷跑了怎么办?” 燕寻扭头看着他,反问道:“大人觉得这案子里还有什么隐情?” “这、这——”张大人紧紧皱着眉头,低声道,“郡王殿下,这还没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了啊。不如等晋王来后审问完毕,尘埃落地后再放人吧。” 燕寻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起身伸了个懒腰:“张大人,别忘了我们只是借用了一下你的刑牢,并没打算把案子交给你审理。这件事如何决定,还是我说了算。” 张大人身子一僵,还没等说话,燕寻便吩咐左右士兵去放人了。那些士兵忌惮燕寻的郡王身份,不敢怠慢,只好纷纷照做。 脚步纷杂中,我听燕寻对张大人笑道:“大人别担心,燕门别馆大得很,已经安排了不少临江阁弟子在内居住。想必再多几个人也是住得下的。” 弟子们陆续被放了出来,知府门一开,外面侯着的百姓们再次炸了锅,哭儿唤兄的喊什么的都有。那些临江阁弟子们呆呆站在府衙门口,似不知所措,目光茫然在人群中搜索着,又是惶恐又是期待,整个场面顿时再次乱成一团。 楼台月慢慢走在最后,我知他当年被戏班子见到的时候便已经是个孤儿,并没什么亲眷会来寻,便对他道:“楼师兄,随我们一同走吧。” 他方才正呆呆地望着屋檐上的一抹蓝天,闻言回头看我,当即秀目一弯浅笑道:“我——” “喜哥儿!” 楼台月浑身蓦地一颤,猛地扭过头去。却见人群中李禄的身影格外高大,塔一般地矗在那里,他手里拎着个碎花布盖着的篮子,正紧皱着眉头望向这里。兄弟二人的目光越过乌央人群相触的一刹那,均是两两无言。 李禄眉头拧得像是个死疙瘩,神态也不知是不耐还是焦灼,抿着嘴半晌不说话。楼台月也沉默望着他,静静地站在原地。 半晌,李禄终于重重出了口气,粗声道:“走吧,回家去。” 楼台月神色一颤,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动作。最终还是李禄先失了耐心,拨开人群大步挤到他面前,将那碎花布盖的篮子往他面前一递,迅速道:“枣花糕,你嫂子蒸的。也不知道牢里给不给人吃的东西。” 楼台月抬手,缓缓接过了篮子,还未说话却又听李禄抢道:“赶紧走吧,你嫂子做了饭,别让她等时间长。” 楼台月终于抬头看向他——这兄弟二人具是身材高挑,但李禄明显要壮硕得多,此时他站在楼台月面前,俨然还是十年前出了事便挡在弟弟面前的样子。一瞥之间,楼台月在兄长的眼中看到了明显窘迫,但在窘迫之下却是一半的急切和一半的羞涩。 那一刻,李禄仿佛变成了个不好意思道歉、便拿了礼物前来赔罪的孩子。 楼台月心头压着的千钧巨石松动了一下,一股凉风从石缝中刮了下来,让他偷的一口喘息。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伸手,从篮子里拿了个枣花糕咬了一口,唇齿都是蜜般的甜腻。 “嫂子的糖是不是加多了?”他轻声笑道。 李禄浑身一松,粗声道:“哪那么多挑剔,给你做便不错了……” 楼台月笑而未语,转身冲我翩然一礼:“长姑娘,那咱们过几日再见。” 李禄站在他身后没说什么,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他似想抬手去搂弟弟的臂膀,但最终手还是克制地放在了楼台月那明显瘦削的肩头,用力捏了一捏。 ————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燕寻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了我的身后,懒洋洋地问。 我收回目光没有理他,扭头想走,却被他一把拉住,笑言道:“怎么就走了?这么大一个事了,没有酒乐助兴庆功怎么可以?走,本地最好的酒肆,我请客。” 我不耐道:“你什么事儿都没干,找我庆什么功?我要找也是——” 那个名字在我牙缝舌尖转了个圈儿,被我干生生地咽了回去。 燕寻脸上那可恶的笑意更甚:“我怎么什么都没干?我可是给你送来了个得力帮手啊。” 我一怒,顿住脚瞪他。他却丝毫不怵,背着手看我,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果真是狗讨嫌。你不理它,它一步不错地跟着你蹭着你,缠人腻牙得厉害;但只要你一回头,它便夹尾巴窜得老远。 “好。”我忽然道,“你做东,酒肆去,咱俩拼酒。今日谁先倒下,酒肆门口趴在地上学三声狗叫再大喊一声‘来位狗主人带我回家’!” 燕寻登时如雷劈一般呆立当场,而我已大步向前走出几步,回头盯着他催促:“站着干什么!快走!” 第八十一章、酒肆作乐 因临江阁出了这样的事情,当地的酒肆乐坊生意都不大兴隆。此时已到上灯,但在外打马而过的华衣公子却明显少了很多,唯有街头卖艺的还在孜孜不倦地表演着从西域沙商那偷学来的把戏,惹得一圈围观的百姓们连连叫好。朴实的娱乐,才不会随着世事的变迁而消亡。 当我们的马车路过那夜和平夕照来过的承仙楼前时,我敲了敲车壁让车子停下,径自跳下了马车。 上次来时,这灯火辉煌的华楼将周遭环境都映得仿若月上宫坊,从那露台上探头出来谈笑饮酒的锦衣姑娘们也都如姑射仙子,让上门的客人们都有种登仙般的错觉。 然而今时今日,承仙楼的门庭明显冷落了些,不仅是客人少了一半,连门前招揽生意的红男绿女都没那么高涨的兴致了。我却不管那么多,大步迈入门槛,扬声叫人:“人呢!两位来了!” 从侧里慌忙跑出了一俊秀小生,虽打扮得如一掷千金得贵公子般,但经上次平夕照提点后,我知道他也不过是这承仙楼的一个衬儿罢了。 他小心翼翼地跟着我的步子,谨慎问道:“姑娘是要吃饭、饮酒、还是听曲儿啊!” “把酒上来,然后叫你们这最好看的姑娘来弹曲子!”我笑盈盈地拍他的肩膀,“别怕,不差钱,知道你们承仙楼的价高。看见后面那位公子了没?他是今晚的冤大头。” 俊秀小生被我几巴掌拍得面有菜色,顺着我的手指回头一看燕寻,目光在那金丝织锦细纹的衣摆和血玉双龙佩上打了个转,脸色又如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赶紧一嗓子嘹亮的“楼上请”,那中气简直比我还要足上几分。 我们两人被前呼后拥地上了二楼的雅座,那俊秀小生选了个上等的凭窗位置给我们,一推开窗便能看到一层台上的表演,关上又能听雅间儿里自己点的乐伎弹唱,好不快活。 此时花团锦簇的姑娘们已经按照我吩咐流水线般地将锅碗瓢盆的酒摆满了一桌子,我豪气干云地先抄起一壶拔了盖子,给燕寻和我自己各斟了一海碗,笑道:“多谢今日燕公子上赶着要跟我庆功了,虽然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愿意出这份钱我也管不着,喝吧!” 说罢手一抬,一饮而尽,引来周遭一片喝彩声。 燕寻脸色似有些僵硬,但还是依我之言,端起酒碗饮净。 我再端酒为他斟满,“来,继续。” 我俩连喝三大碗,终于干净了那一壶,我“咣当”将酒壶往地上一摔,破碎的瓷片飞出去差点儿划伤一个姑娘的脸,引起一小片尖叫。 我置若罔闻,伸手还要去拿第二壶,却被燕寻拦住了。少年急饮了三大碗烈酒,脸色腾红,眼睛已经有些湿了。 “你这是怎么了。”他强打精神笑着,“喝酒本不就是作乐,这般急有什么意思?” 我斜睨着他,又拨开一罐酒,凉笑道:“我们黔南人喝酒,从来都是当真。结果现在燕公子和我说咱俩喝酒便如同开玩笑,是不是看不起我们黔南人?” 旁边本就围着一大群乐伎小生们,一听我说这话顿时都起哄着叫嚣,燕寻脸色僵着咧嘴笑,无奈还是同我一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周遭一片叫好,鼓掌、碰杯、丝竹声响成一片,无人注意到燕寻狠狠呛了一口。 当这一壶再次饮尽时,我脚下也是一个踉跄。要再去开下一壶时,却被燕寻一把拉住。他那张脸此时被酒气熏得殷红,一双水灵灵的鹿眸漂亮极了,盯着人时有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意味。 “我的好姐姐,真不能再喝了。你今天是要故意把我放倒么。”他托长腔撒娇道。 我盯着他,敏锐地从他那绯红的脸色中看出了一丝不正常的青白,察觉出了他的强弩之末。当场冷笑了声,无情地甩脱了他的手,强硬地开了下一壶。 酒香四溢,干到第二轮时他放酒碗一个没看清,撞洒了好几瓶。终于整个人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里,头往后一仰,彻底晕了。 我怎能放过他,过去一把将他拉起来,似乎这一晃更是让他痛苦,双手一把抱住我的胳膊,“我、我错了……” 我盯着他:“错哪儿了?” “我、我不该取笑你和平夕照,不该拿你们的事儿当笑话看。” 我长出了一口酒气,也跌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但还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漂亮的脸有点儿扭曲:“大姐,我有点儿想吐,你不躲一下么。” “平夕照究竟是谁。”我瞪着他问。 “是我师兄,是燕门好男人,是才智武功双全的大侠,是我万不该取笑的人!”燕寻叫道,“你躲不躲!再不躲我真吐你一身。” 我手一松,他立刻往旁边一扑,旁边早有乐伎十分有眼色地捧了痰盂来,顿时便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呕吐声。我听着那声音,自己也有点儿反胃,赶紧坐得离他远了些。 等他再抬起头来,脸色终于好了些,但看起来还是透着股子虚弱劲儿。先前那吊儿郎当的纨绔、高傲、油滑劲儿都没了,整个人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无力地靠在软塌上一点儿一点儿喝乐伎给他端上来的茉莉浓茶。 “我真是服了。”他摆着手,“你们黔南的女人,我是再不敢惹了。” 我哼笑了声,目光有些虚浮地越过二楼的栏杆望向一层的台子,此时一位青衣束发的俊俏公子正在敲着编钟。那乐声漂浮着在空气中颤抖,颇有几分寂寥的味道。 这样热闹的环境里本不适宜听这样的音乐,然此时那彼此震颤的音律回荡在我耳中,竟与我眩晕的大脑彼此应和着交织出一副不知所云的虚幻世界。 我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一楼的桌边、在小生的劝说下喝酒吃饭,而平夕照冷冷坐在一边。他向来温文而知进退,永远春风十里,那时却明明现现地表现出了怒意。 为何?我在心中问自己。那时我们刚刚认识一天不到,他是在恼我无知,还是在恼我轻浮?还是—— “喂。” 燕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他漱了漱口,又隐约找回来了一点那副贵公子的高傲模样:“你别太伤心了,你和平夕照一定会再见面的。” 我一挑眉,他赶紧道:“我这可不是在打趣你,我是真心实意告诉你的……但有些事情我又真的不能多说。”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他赶紧调转开目光,手拍着大腿哼唱起了无名的小曲儿,口中嚷嚷道:“这编钟敲得什么东西,让人想撒尿……倒是这隔壁的丝竹,拉得有几分意思。” 此时我也听到了,就从隔壁的雅间,飘来了一曲十分悠扬的淮阳小曲儿。音律宛转间那清新的味道,宛若雨后刚下的新茶滑落喉咙,唇齿生香。 醉酒后听上这么一曲淮阳小曲儿,格外沁人心脾。 燕寻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偏偏那曲声于这两堵墙间曲折婉转,又被外面的人声和编钟器乐消磨了些,听不大清楚。 燕寻一拍大腿,招手叫过旁边的小生,往他手心里放了几个碎银道:“去问问旁边弹曲儿的是谁!请她来这边儿一叙。” 小生见惯了这种几位客人抢一个歌姬的情况,也不愿得罪贵客,笑着跑出去了。谁想到没一会儿,又自己跑了回来,脸色上还带着几分惊恐,冲燕寻委屈道:“公子,弹曲子的人说今晚已经被人包下了,没发过来作陪……” 燕寻一挑眉,皇家子的傲慢劲儿和上京培养出的浮夸劲儿同时作祟,又往桌子上拍了一块金锭子:“再去问!” 小生苦不堪言,小心翼翼地拾起金锭子又过去了。我有点看不惯他这副花海沉浮的纨绔样子,又乐得看他碰钉子,远远坐了不吭声。 那小生再次去而复返后,手里不仅拿着燕寻之前给他的银锭子和金锭子,手里还多了个玉坠子,兢兢战战地一起俸给燕寻:“燕、燕公子,人家说——说多谢公子厚爱,无以为谢,便赠一个玉坠子给公子……” 我凑过去,捻起那玉坠子对着灯光一看。我虽不太识货,但也明显看出那玉的水头莹润泽动,流利华贵,无疑是上等的好东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燕寻脸色铁青,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掷千金”会被对方用“一掷万金”给顶了回来。当即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玉坠子细看一眼,往怀中一揣,“腾”地起身对我道:“走!” 我一愣,“干什么去。” 燕寻磨着牙根儿一笑,“去看看旁边那弹丝竹的贵女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我本不愿意惹事,但这喝上头了的郡王少爷竟是个十足的蛮牛,硬是将我又拉又推拱出了屋子。旁边的小生乐伎们都愿意看热闹,也嬉笑跟着,竟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涌到了隔壁的雅间儿门口。 站在门口,燕寻一抬下巴,刚才传话的小生立刻上去轻轻扣了扣门。半晌过后,门“吱嘎”开了一隙,露出一片青黑色的斜纹对襟胸口——我们呆呆地将目光又抬高了些许,这才将来开门人的面容收入眼底。 八尺的大汉木着一张黑红色的脸,精光闪动的眼睛从高耸的眉骨下看着我们,依旧保持着那只开一小条缝隙的谨慎姿态,露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道:“还有何事。” 燕寻打了个激灵,这才从“为何不是如花美眷而是威武大汉”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再开口时气势已经弱了不少:“那、那弹曲儿的姑娘呢!” 大汉如火刚岩雕的面孔半分不动,“今日不便。” 燕寻一梗,勉强露出了个风流的笑容,冲他道:“你家主人是谁?请通禀一下,就说在下非常仰慕贵府的乐伎所奏之曲,愿与尊主人把酒清谈,共赏今夜月色。在这上京地界,交个朋友没必要这么抗拒吧?” 那大汉眉毛紧紧皱了起来,正想继续回绝,却忽听门里说了些什么。他面色一抽,竟露出了个十分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微微侧身,将门的缝隙拉大了一点。 他点了点我和燕寻,“只有你们两个人可以进来。” 门在我们身后再次紧闭上,这时我才看清这间雅间儿竟比我们那处大了不少,四处垂着帷帐和屏风,四侧观景的窗户也都紧闭着,外面的嘈杂钟乐之声恍惚如世外之音。 那大汉没管我们,竟自转入了正前方的一个屏风后。我此时酒已经完全醒了,连忙一拉燕寻,低声急道:“这男人是练家子。” 吐纳缓慢平静,不细听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双目乍看平平无奇,乍一抬眼却如点点寒芒。 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 燕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最近武林大会将至,很多武林奇人都来到了滨江城,碰上这么一个两个的也不奇怪。再说我又没惹他们,不过是想结交个朋友,没事儿的。” 此时却听那屏风后又传来了两三声拨弦,燕寻立刻大踏步往那处走去,我连忙跟上。 绕过屏风便是一个软塌,有两三位乐伎正跪坐在桌边添酒布菜。我下意识便去找那弹曲的姑娘,谁知一抬眼整个人却愣在了当场—— 有弹曲的人是不错,那双手此时还正抱着那镶金楠木的琵琶,缓缓拨动。 可拨弦的却非一双持花捻柳的纤纤玉手,而是一双修长有力的男人手掌。而弹曲的也并非我想象的那般如花美眷,而是一位皂袍束冠的高大中年男子。那琵琶抱在他宽阔的胸口处,简直比屠夫用绣花针杀猪还要古怪百倍。 而若有什么比眼前景象更让我震惊百倍,那便是下一刻燕寻脱口而出的那声惊叫: “舅舅?” 我顿时整个人“轰”得一声,连上辈子的酒都醒了过来。 第八十二章、舅侄之间 燕氏函! 便是眼前这个男人,觊觎我黔南心法,自阿姆在世时便来骚扰我们,还在我与唐胖子的婚礼上派来刺客,大抵偷袭守山人的也是他的人。 我曾想过这次武林大会约么会见到这个男人,但那时我应该左有公子酉,右有二师兄,唐门的师兄弟们站了一排,远远地望着坐在房间另一边的这位武林霸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承仙楼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身边全都是他的人,我唯一一个勉强可以靠得住的帮手竟然还姓“燕”。 我脑子里飞速幻想了一下从左侧的窗户飞扑而出、一个跟头跃至一层随之逃之夭夭的画面。终还是觉得那样子过于狼狈,硬生生将自己的后脚跟按在地上。 燕氏函又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忽然问我们道:“这把琴还不错吧?” 我僵硬着没搭话,而燕寻整张脸已经冷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一样,充满戒备地森然道:“你故意在这里等我们的?” 燕氏函手指轻抚琴弦道:“这琵琶是我从一淮南乐伎处得来,据她说这把琴的琴弦是由南地的一种禽类背羽而制成,细观之时有种柔腻的华光,波动时更是流光溢彩。这声音更是兼‘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等九种——” 燕寻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少扯这些没用的。” 燕氏函摇了摇头,将琵琶递给了方才的那大汉,“你明明是听了我的琴声而来,却又不想与我聊曲子。小洵儿,自你长大后,我这做舅舅的便越来越难与你找到话题了。” 看燕寻的表情,应该是恨不得当场引刀剖腹,将体内与燕氏函同气连枝的那部分血肉全都割下来扔在地上剁碎。 似乎已经看惯了侄子这副仇恨的表情,燕氏函并不以为意,自顾自在桌榻边坐了下来,还伸手揽住了一个乐伎的腰,“不想与我聊曲子,便回去吧。今日是来饮酒作乐的,身边带着孩子不大得便。” 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叫孩子,没有比这个更让他觉得羞恼的事情了。 燕寻似知道在口头上讨不到他的便宜,终究还是选择抿紧嘴唇,扭身便要离开。我看这情形,赶紧跟上了他的步子准备离开,谁知刚走了两步,便听身后的燕氏函“咦”了一声。 “等下,”他道,“你是黔南那丫头?” 我还是没有落荒而逃,而是勉强站住脚,回过头来。燕氏函起身来到了我的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然而从他的目光中我却没看出什么杀机,反而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好奇。 “燕掌门。”我故作平静,向他行了一礼。 他笑了笑,“叫错了,我并不是燕门的掌门。你要是非叫点什么,还不如叫我世叔。”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荒唐劲儿。我瞪着他,没开口,却见燕氏函摇了摇头:“看你这般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太不像你爹娘了。跟着唐酉多长时间了?有时候唐门的虚伪作风,真是如瘟疫一般,防不胜防。” 我心中一怒,忍不住便要反唇相讥,可刚一开口便看到他眼底正闪烁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当即又咽下了那一口尖酸刻薄话,只是淡淡道:“晋王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他凝视着我,半晌忽然一笑,“我错了,你还是很像你的母亲。” 言罢,他忽然伸手,向我的肩头抓来。 后来想想,他当时可能只是想拍拍我的肩膀,表达一下长者对晚辈的鼓励。但我当时浑身肌肉都紧绷到了极点,他一个挑眉都能让我草木皆兵,一见他来抓我便立时一个弹跳闪躲开来,左掌一格,身子一倾。 他脸上似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停下攻势,反而顺着我这一格之间再次出掌袭向我的后心。我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两人顿时在不算宽阔的雅间儿内过了四五招。 燕氏函这个名字称霸武林已久,我早听说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走过十个回合。本以为我俩刚一交上手我便会狼狈败落,谁知你来我往、拳打脚踢了片刻,我一双拳掌耍得虎虎生风,他竟没从我这里讨到半分便宜。 我不会傻到以为他的势力不过如此。他向我袭来的拳掌,力道都控制的刚好,足够强到我必须认真反击,又不会太过分而伤到我。与其说我俩在比武,倒不如说是在诱着我出招。 我打得极憋屈,几次都想停下来,却又被他的攻势勾得出手回击。 “够了!”忽然一道影子斜插进了我俩的中间,正是燕寻,他冰冷地看着燕氏函,寒声道,“何必戏弄于她。” 燕氏函收回了手,皱眉陷入了片刻的沉思,忽然摇头道:“这便是你跟着唐酉学了几个月的成效?” 我一怔,警惕地看着他。 而他也正在回望我,一双极黑如墨的瞳孔似吸收了左右所有的光线,变得深晦难辨。燕家人的相貌都生的极好,燕寻与燕氏函的一双鹿眸亦长得格外相似。但此时燕氏函看着我,我却绝不会觉得我能如面对燕寻一般轻松开口玩笑或者扯谎。 那擅乐、毒舌的模样不过是表象,而这个上位者衡量揣度的眼神,才是燕氏函。 我的背心无端又生了一层冷汗。 他看着我,继续问道:“这些日子,他都教你学了什么?” 我咬住了后牙床,用意念狠狠将胳膊上的一层鸡皮疙瘩按回了皮肤底下,一字一句道:“是我资质愚钝,没学到什么。” 燕氏函摇头,“你肖似你母,资质可半点也不愚钝。” 他谈起我阿姆时的语气,真是让人不快。我心中怒意翻滚,却被燕寻一把拉住胳膊,寒声道:“舅舅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走了。” 燕氏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去落座又抱起了他的那把琵琶。 淮阳小曲儿再次响起,这次我们可半分没听出什么雨后新茶般的清爽,那宛转的弦音每颤一下都像是毒蛇的信子,在我们身上来回舔舐。 出了房间后,我俩也失了饮酒作乐的心思,怏怏地从承仙楼出来,由燕寻送我回唐门。一改来时的唇齿争锋,回去的路上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车厢里一片死寂。 半晌,燕寻忽然开口道:“他害死了我爹爹。” 我一愣,蓦地抬头,却见相貌华贵精致的少年半张脸隐在车厢的阴影里,微一双鹿眸精亮,却似闪着毒蛇般的寒光,“我爹是右翰林大人的独子,与我娘更是青梅竹马长大,二人再般配不过。婚后也极为和满,可燕氏函——却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信报,坚信我爹是夷族派来的奸细,便让人悄悄割断了马的脚筋……那日他正好陪我娘入山上香,走到一半马发了狂,当着我娘的面连人带马冲下了山崖……再找到时,人和马都摔成了一团浆糊,花了一个月才把我爹从马尸里分了出来。” 我打了个颤,不寒而栗。夷族是居于大陆东边沿海和群岛的小小藩国,虽国土地域不大,但国民人人悍勇,且擅海战。东海沿岸因此常年遭受夷族的倭寇骚扰。 身为晋王,排查番邦奸细本来也是分内之事。但莫名其妙指控妹婿为奸细,还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未免—— 燕寻似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嗤笑了一声道:“不错,什么线报、什么奸细……不过都是他编出来蒙蔽世人的。我爹是新派言官,与他所代表的守旧王公派系政见不同。他如此痛下杀手,不过是为了铲除异己而已。” 我愕然,“可那时你爹娘已经成婚,还有了你——” “所以,他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燕寻咬牙道,“你切莫被他的外表所蒙蔽。若是他想办的事情,便是杀神弑佛也会办到。” 我心中一寒。 燕寻转过头来,目光幽幽地看着我:“我今日与你说这个,便是想让你做好准备,几日后的武林大会,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早就疑心,若只是区区临江阁之事,本来用不着他亲自跑来的。可他却来了,为什么?直到你今天审那江靛时,提到了豫章王。” 我喃喃道:“豫章王是——” 燕寻冷道:“是他座下的一条狗。估计豫章王想托陆石青办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燕氏函担心豫章王的把柄落在了陆石青的手里,所以才亲自走了这一趟。但至于内情具体如何,还要等陆石青醒过来以后,再问他了。” 我被这复杂纠葛的朝政纷争砸了个头晕目眩,只能讷讷点头。 此时马车在唐门驿馆前停了下来,我向他告辞,却又被他叫住了。 “孝娴,我很感谢你查出了这次临江阁之事。”他冲我笑,“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他的笑容称得上温情款款,甚至赏心悦目。然而我却似看到了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从父亲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把开了刃的弯刀,此时拿在手里,已经迫不及待要出去大杀四方了。 第八十三章、大会前夕 陆石青昏昏沉沉地躺在草榻上,脸色滚红,时不时还发出一声梦呓,似在发热。燕氏函站在旁边弯下腰来,细细打量他的脸,那模样似在观察一只翻不过身子的臭大姐。 医官心惊胆战地看看躺在草榻上的陆石青,再看看燕氏函,“晋王殿下……” 燕氏函直起了身,“你有什么办法把他弄醒没有?” “这个——有倒是有。”医官小心斟酌着词句,“陆掌门外伤已经大好,但这五脏里面伤的东西将养起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现在他就算醒了也不能太劳心费神……” “这儿没人想让他好好将养。”燕氏函道,“弄醒他,然后你便下去吧。” 医官心里一紧,瞥了一眼神色平静的晋王,低声应了个“好”。刚要过去,却又被燕氏函伸手拦住了。 “你是平郡王带来的人吧?”牢内火影跳动,照得晋王的脸忽明忽暗、忽长忽短,仿若鬼魅。 医官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我知他对你全家有恩,这次带你来,不仅是让你医好陆石青,也是让你看着我别不明不白地弄死了他。”燕氏函淡淡地看着浑身巨颤的医官,“你别怕……我最敬知恩图报的人,不会让你为难,交不了差事。一会儿弄醒了他,你自出去,等一盏茶的时候再回来。我保证那时候的陆石青还是全须全尾的。” “晋王……” “平郡王今日在外喝了酒,不胜酒力。”燕氏函静静覆手,“今日没必要用这等小事扰他安眠。” 在那双沉黑鹿眸的注视下,医官终于溃不成军:“是、是……” 他抽出了两根银针,在陆石青的身上快速施针,随着一声嘶哑的抽气咳嗽,陆石青整个人颤抖着醒了过来。医官再不敢耽搁,弯腰默不作声地退出了牢房。 陆石青惊天动地咳嗽着,一双眼睛终于困窘地睁开,聚焦在了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晋、晋王……” “陆掌门,别来无恙。”燕氏函一掀衣摆,毫不在乎地坐在了那破烂埋汰的草榻边缘。见陆石青挣扎着要坐起来,便伸手将他又按了回去,“不必起来,你的身子还没大好,躺着就是。” 陆石青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按在了榻上,像一块被屠刀钉在案板上的碎肉,不得不屈服:“晋王,您来这是——” “陆掌门,我来是要请你帮我的。”燕氏函静静地凝视着陆石青那张面露惧色的脸,“豫章王殿下和你联手给我出了个难题,我想不到解决之法,便想来向你讨教一二。” “晋王殿下……” “我说你听,我说完了,你再答。”燕氏函的手轻轻从他的肩膀处抬起,陆石青终于能喘上了一口完整的气。 “听豫章王说,你手里有他办事儿的根据,是否有这东西?” 陆石青沉默了下,低声道:“小的留着那东西,并不是想威胁主子——” “那便是有了。”燕氏函点了点头,“想必你也不愿意直接把这东西给我,我就也省了这一问。这可是个偌大的难题啊,陆掌门。豫章王求我将你保下来,可武林行事不比官场皇都,没那么多暗箱操作的余地。若是我真当着武林泱泱几十个门派、上千人硬将你袒护了下来,估计那日便也是我燕某人身败名裂之时。陆掌门,你说我该怎么办?” 陆石青冷汗涔涔,低声道:“如何审判论罪并不要紧,只要燕王殿下能将我带回燕门内处置,这后续的事情便好说了……” 燕氏函忽地一笑,“陆掌门,你于官场上的这一套倒是熟悉的很。你不为官,反而进了武林,真是可惜了。不过武林中也早传出了我狼子野心的传言,我硬要将你带回燕门处置,那用途也太明显了些。” “晋王……” “看你愿意为我分忧,本王还是很欣慰的。”燕氏函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心中已经有了成算,陆掌门不必担忧。今日走这一遭,也主要是想让你明白,我救你的难处。你可知我冒着如此重重困难,却还是要保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豫章王……” 燕氏函笑了,“不错。但并非是因为豫章王求我,我才这么做。” 他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石青。那时他的面孔完全隐在背光的阴影中,唯一双漂亮的鹿眸,还在熠熠生辉。 “陆掌门,你真是盆上等的猪饲料。”高高在上的晋王温声道,“有了你,猪除了埋头苦吃,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懒得干。每日静静长膘,乖巧安静,让人看了欢喜。” “我救了你后,希望你能好好确保豫章王殿下有吃不完的盛宴、喝不尽的美酒、赏不完的佳人、听不腻的小曲儿。” “我既然买下了你这盆饲料,你便最好确保我的猪,能安安心心、地久天长地烂在那间猪厩里面。” ———— 临近武林大会的滨江城日益热闹了起来,很快城内的大小客栈已经人满为患,饭点的时候出去别说酒楼、连临街的茶馆都没有空位给人打尖了。本来路上行走的多是穿锦带玉的公子小姐,夜晚空气中漂浮的也是苍兰、丁香和菖蒲的香气,可这些日全都变了味道。许多布衣的外来客涌上了街头,衣袂斗篷下隐藏的是刀剑的寒光,连空气中都隐约充斥着一股泡过鲜血的金属臭味。 在隐隐有些躁动的氛围中,这座浮华城市悄悄变了个模样。 在武林大会召开的前一天晚间,公子酉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披着月色停在了唐门的驿馆前。 当时我刚刚从浴场里洗漱完上来,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坐在床边,正有以下没一下地擦着。前几日燕寻给我的警告还是让我有些心头难安—— 燕氏函难道真的有什么办法保下陆石青么?人证物证具在,他不可能指鹿为马。听说这次武林中大小门派的掌门管事来了六成,公证人则是西域四十九密宗的大武佛真言宗。传闻这位大武佛已经有两百多岁了,五十多年没下过密宗山,一百多年没出过玉门关了,也不知为何此次愿意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地带来做此次武林大会的见证人。 无论如何,当着这么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便是燕氏函相遇所欲为,恐怕也难吧? 可每当我说服自己要宽心,却又莫名地响起燕氏函于上空静静注视着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只喝人血、吃生肉的雄鹿。 便在我靠着窗户思绪起伏间,忽听门外传来轻轻得几声敲门。我没在意,以为是哪位师兄弟问我要不要吃夜宵,便扬声道:“睡下了!”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一道清润低雅的声音响起,隔着门略有些模糊:“孝娴,是我。” 我一激灵,猛地回过了头。在大脑反应过来前,身子已经“蹭”地窜跳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扑过去开门,中间还带翻了一把矮凳和小半个书架,叮了咣啷、鸡飞蛋打,拉门栓的时候手和木头差点儿擦出火星—— 门外的公子酉正站在走廊昏黄的柔光里,在我仓皇开门之后,低头冲我露出个微笑。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身上还披着斗篷,衣摆有风尘,应该是刚刚来到驿站。虽面容有些惨白,眼下有些青黑,但整个人的气色不算太差,凝视着我的瞳孔柔亮,端正矜远一如往昔。 明明分开才不过十几日,我却心头升起一片恍然,和一种仿若雾里看花般的虚妄之感。 在短暂的寂静中,我终于呐呐道:“……小、小叔叔。” 他没察觉到我的异样,只是笑着低头看我,“真的睡下了?没事儿,我就是刚下马车,便想来看看你。” 他的话头顿住了,却又静静站着不动。我只觉胸口仿佛有一只手在紧一下、慢一下地捏着心脏,终还是顶着这份不适,勉强开口:“……还没睡。您进来,喝口热茶吧。” 屋子里乱糟糟的,我一向都不是喜欢收拾的性格。他踏入门槛的一刹那,我已扑过去,迅雷不及掩耳地先藏了一堆衣服到帐子里,又赶着去踢走了几本掉在地上的书,赶在公子酉的腿前扶起了那个翻倒的椅子。 “您坐。”我干笑着拍了拍椅子面。 他唇边的笑意似乎深了些,我有些窘迫,赶着要去帮他倒茶。谁知那茶壶的手一软,顿时又是一阵叮里咣啷—— “好了,你坐吧。”一股熟悉的袖中香从身后飘来。 公子酉按住了我作乱的魔手,端起茶盘放到了桌上。他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解开了披风,折好放在了一旁,又从容地抖抖袍袖,细白修长的手指捻起了茶具。一阵潺潺水声,淡淡的茶香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升起。 我坐在他对面,怔怔地发呆。方才的狂喜转瞬即逝,此刻的茫然与无措却来得铺天盖地。我本有一千个问题和一万句话要对他讲,但此时面对面,那些话语却都像滚沸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上来,却一个接一个破掉。 而我心中尚有一个更大、更可怕的疑虑,那疑虑似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但我暂时不想去动那笼子的门栓,仿佛不去开那笼子,我便能长久与这猛兽相安无事。 “……孝娴?” 我猛地回过神来时,本来坐在对面的他却不知何事已走到了我的身后,伸手接过了我还拿在手中的干布。随即他撩起了我还湿漉漉的长发,轻柔地擦拭起了发梢。 我一个激灵,仿佛触电般地跳了起来,而他擦头发的手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僵在半空。 “不、不劳烦您了……”我磕磕巴巴道,“坐下喝茶吧。” 他静静看着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双远山似的眉好像比方才沉了些,眼神也蒙上了一丝淡淡的凉意——那神态,近似不悦一般。 但很快,他便面色如常地放下了手,将干布叠好放在一边,坐下后浅笑着叹了口气:“几日不见,徒儿便与自己生疏了,可怎么办才好?” 我大窘,赶紧挨着他坐下,想辩白两句又无从开口。他凝视着我的样子,忽然一笑,柔声道:“我本极担心……但现下看你无碍,便好。” 我的心弦蓦地一松,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仿佛暂时打起了盹儿,当下终于能冲他咧嘴露出了个笑。 烛火哔啵,灯芯跳动得猛了些,原来是快要燃到了尽头。我起身剪了剪灯花,而公子酉则托腮沉思,还在想我方才讲述的这近一月的精力。 半晌,我本以为他会细问一些关于临江阁的事情,谁知他再开口时却道:“所以你与陆石青交手之时,可还有心脉灼热、难以自控的情况?” 我一愣,赶紧摇头道:“没有!那时的感觉反而——反而——” 他紧盯着我,“反而?” 我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道:“——很神奇。好像陆石青的掌风、内力都属于我一样,地上燃起的火焰、屋子里热浪……好像这些都是我气脉的一部分,我只要伸手出去,便能操控它们……” 他看着我,终于笑了,“我教你的这门唐门心法,便是练的一个‘理气外导’的功夫。你之所以能感受到外界的种种气场流动,便是因为你没有固封自己的气门。外导自然,混若一体,便是这个道理。至此,你已能领会这心法的九成了,剩下的便是熟能生巧而已。” 听他夸奖,我忍不住挠头笑了起来,忽又想起一事:“只是那日与陆石青交手后,我整个人浑身瘫软,几乎用不上力气,昏睡了两日才好……” “应是无妨。”公子酉伸手把了一下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腕,片刻后颔首,“这套心法你是初学,尚不能融会贯通,故而力竭。以后便会好了。” 我连连点头。 他抬手,饮尽了杯中的残茶,起身对我道:“好了,天色很晚了。明日尚有大事,今日便早早休息吧。” 我应声跟着他站起,送他来到门口时,终究还是忍不住焦虑,开口道:“小叔叔,前几日燕寻提醒过我,说燕氏函可能这次并不会轻易任咱们拿了陆石青。虽然证据都在,但他说燕氏函真的很狡猾,我还是担心——” 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回身看着我,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一愣,他的手已滑落到了我脸侧,随即一个温暖的掌心已贴在了我左侧的下颌处,轻轻托了一下。 顺着这一托,我不由得抬起头,与他温和的目光触了个正着。 “孝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他柔声道,“明日和以后的事情都有我在。现在回去,安心睡个好觉吧。” 他手掌不算宽厚,却十分优美修长。托着我的脸颊时,仿佛捧着什么十分珍贵的宝物,那掌心温热的触感如上等的安神药直直渗透到了我的脑袋里。 而借着这残留的掌心暖意,那夜我所有的混乱思绪都未曾在梦中来扰,一夜好眠。 第八十四章、弥天大谎 平常时候,唤醒滨江城的通常不是早起的小贩、赶集的阿婆或遛早的大爷,而是那一艘艘在漱湘江上漂浮了一夜的画舫。弹了一晚上的丝竹已经干哑,在往岸边划的时候,还犹自不满足地发出最后两个颤音。随着一声船头触岸之声,紧裹着袄子的公子们托着醉酒的身子踉跄下了甲板,又火速上了停在岸边的暖轿,几个轿夫撒开了脚便消失在了还略带雾气的清晨之中。 随后缓缓出现的,才是那小摊上蒸包子的人间烟火,二层泼下的隔夜水,和一间间店铺开张的拉门声。 然而今日,却与往常有些不同。 漱湘江上彻夜不息的画舫灯火从昨夜就不见了,整片江面上没了红软的灯火,黑漆漆、阴森森竟颇为萧瑟。待第一缕黛青色的晨光洒在江面上时,几艘毫不起眼的快船已从岸边飞速蹬出,破开还聚在江面上的晨雾,向滨江城外、漱湘江上游的方向驶去。 曙光渐明,那些快船也多了起来,两两成对,五六成行,如迁徙之燕无声却又缜密地向目的地包抄而去。 于城北、江上游有一水中古亭,平日无人造访,偶有走偏了的画舫会路过此地,喝多了的酒客在古亭中散个风,便又会原封不动回去,故而此处鲜少人烟。 然而当今日的晨雾破开之时,古亭周已泊满船只,如灯芯旁聚集的飞蛾。 我坐在公子酉旁,定定地望着陆石青。他双手被缚,方才被人推了上来,此时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古亭的中央。做见证的各大门派掌门管事已经多半来齐,只剩燕门的人还未来。在场诸人此时见陆石青这般模样出现,都不禁低声议论纷纷。需知临江馆在武林中的声望虽比不上四大门派,但于上京周遭也颇为活跃,在座众人大多也见过陆石青。而堂堂一武林掌门,从座上客落为阶下囚,众人便是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还是忍不住震惊。 然在众人的低声私语中,陆石青却没有表现出半分义愤、气恼、羞愧乃至不安。他就这么安静地垂着眼帘,低头凝视着鼻端,仿佛化身为了一座无喜无忧的石像。 我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在我身侧坐着楼台月、邬明、陆林等一众临江阁弟子。其他的弟子,有些在寻到了家人之后便离开了,有些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临江阁中的往事,所以今日到场的也只有十人左右。 他们大多面色紧绷,神情紧张。唯有楼台月怔怔地望着亭外浩渺的水波,目光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在我神经紧绷到极点之时,一杯尚冒着热气的茗茶被一只手轻轻放到了我的眼前。我一愣,抬眼却见身旁的公子酉略略侧头,冲我淡淡一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却辨别出了他这一笑中的含义——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昨夜他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明日和以后的事情都有我在。” 我心中骤然一松,不禁也对他露出了个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暖意直抵丹田。 便在此时,忽听人群中一阵骚动,随即不知是谁大叫了声:“是燕门的船!” 我下意识猛地起身,回头看去——古亭中半数的人都做了与我同样的动作。却见晨光流动的水面驶来了两艘快船,一转眼便到了近前,围在外圈的船都不由自主地给它们让了一条水路。 “真是好威风。”昭哥在我身后轻哼了声,我看像她,却见她目光不善地扫过那些站着的掌门们,“不知这些人中有几个是燕氏函的走狗。” 二师兄今日也跟了过来,他抱肩站在昭哥之侧,目光冰寒地盯着迎面而来的燕门船只。只有熟悉他的人方才能看出,他那挺拔如松的身形隐隐带着一丝僵硬。 众目睽睽之中,燕氏函率先迈下了甲板。他随意穿了件石青长衫,脚踩了千层软底鞋,乍看便像个出门遛早的教书先生,混不似权倾朝野和武林的霸主。 燕寻从另一艘船上跳了下来。他与燕氏函分开之时尚不觉得,而此时站在一起,舅甥二人的面容竟是出奇得相似。尤其是那双鹿眸,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一双年轻气盛,一双平静无波。 二人下船后,顿时一片“燕掌事别来无恙”“可还好”“燕掌事劳顿”的客套之声,唯有唐门众人和我身后的临江阁弟子们不曾站起寒暄。 而在这一片拱手问好之中,燕寻大步流星穿过人群,径直越过为燕门预留的席位,掀袍垂膝大大咧咧在公子酉的左侧落座。 古亭中诡异地一静,在众人烁烁的目光中,燕寻一抱胳膊一仰头,而公子酉则端起了面前的茗茶,静静垂下眼帘吹了吹茶沫。 众人立刻又收回了目光。 燕氏函仿佛没看到外甥举动,随意摆了摆手,向燕门的席位走去。在路过公子酉案前时,他停住了脚步,低头向他微微颔首:“唐外宗长,好久不见了。” 在场众人都知,今日之事明面上是审陆石青、判临江馆的案子,但实际上则是唐门和燕门的擂台。这两大武林门派久霸中原地带,然而一山不容二虎,总有一天这两只占山之王要獠牙相向,想必今天便是第一遭交锋。 偏偏这中间的微妙处在——唐酉仅是唐门的外宗宗长,年纪又轻,真正代表唐门的内宗并未露面;而本该站在燕门阵营、舅舅身边的燕寻,却偏偏选择了对家落座。 其中局势,微妙复杂,暂时达成了一个极精巧的平衡。 在众人的目光中,公子酉含笑起身,持晚辈礼向燕氏函微微欠身,态度平和:“燕掌事,有五六年不见了。” “是八年。”燕氏函的目光静静落在公子酉的脸上,“那年玉门关论剑之时你我初见,我便断言三十年后的武林,必是唐外宗长引领风潮的时代。” 公子酉含笑道:“掌事太抬举后辈了。酉日夜不辍,便是为了赶上前辈之万一而已。” 两人目光一触,旋即分开。公子酉静静落座,燕氏函也来到自己的席位前,问道:“真言大师还未到吗?” 旁边有人笑道:“真言大师神隐已久,此时行踪不定也是有的。我们或不用等大师,该来之时,他自回来。” 燕氏函点点头,示意众人可以开始了。 此时,一位前来公证的掌门,先朗声向在场众人叙述了一边事情的起因经过,将几位临江阁弟子的证词念了一遍。当他提到“以残忍手段逼迫其座下弟子使用禁药”和“圈养弟子为私宠”之时,人群中顿时发出了不敢置信的议论声,而陆石青则依旧垂着眉眼,面无表情。 末了,这位掌门道:“今日老夫并诸位武林同胞来此,便是想一同商议处置这武林败类之时。此等伤天害理、卑鄙下流之事,老夫便是初出武林几十年,也是闻所未闻——” “慢着。”沉默良久的陆石青忽然开口了。 周遭顿时一静,而我的心则蓦得一沉。 却见陆石青慢慢抬起头来,将目光略抬起了些,但依旧没有与任何人目光相接,只是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前几寸的地方。却听他近乎机械地道:“这根本是一派胡言。” 顿时一片哗然。 我却异常冷静,自燕寻警告我之后,我几乎可以料到这件事情不会善了。故而当陆石青说出这句话时,我心中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了然,甚至忍不住微微冷笑了声。 那位公证的掌门一愣,却还是问道:“如何是一派胡言?你是否使用过‘洗髓骨’的禁药?” “是。” “那你是否与座下弟子不伦?” 这次陆石青略略沉默了片刻,但最终还是颔首道:“是。” 一片怒意斥责声响起,那位掌门脸上也带有不虞,愠怒道:“那你为何——” 陆石青低低笑了两声,本来略带惨白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股近乎回光返照的红晕。他第一次将视线抬至与众人齐平,缓缓滑过在场众人的面孔,最后定定向我们这边望来。此时他的目光,与初见时的威武霸气,和事情败露时的气急败坏都不同,那瞳孔亮得可怕,竟隐约近有些妖异。 我背上泛起了一层冷汗。 “是,我和上三院的弟子们都睡过,还和他们一同服用过禁药。”他勾了勾嘴唇,将目光落在了众人中楼台月的身上,启唇道,“但是,我可从没逼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一片死寂。 楼台月的脸孔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青衣散发的他在那一刻仿若变为了一根枯萎的荷。 公证的掌门愕然道:“不、不曾逼迫过他们,那你——” “听不明白么老东西。”陆石青一抬眼,“是,我曾用过‘洗髓骨’来提高修为,但那药与早年在黔南流通的禁药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这种新的药,对人的身体伤害根本没那么大,对增进内力也只起辅助性的作用。我能有今日主要靠的是独门的心法,那药只是调剂。至于弟子们们——” 他古怪地笑了声。 “诸君问问他们,他们中有多少人来自食不果腹、衣不附体的家庭?有多少人天资平庸,本来这辈子都不会有练武的机会?能在临江馆上三院里做弟子,已经是多少年修来的福分了。唯一令人叹惋的是,我喜好男色之事被弟子们知道,这点不为人道的癖好被他们当做改变人生的手段……呵,他们为了能长久留在上三院,做过什么下三儿、淫贱材儿的事情,我便不当众说出来脏诸君的耳朵了——” “你放屁!”之前被我们救出来的陈术跳了起来,他涨红着脸,眼眶通红,如被人烧了自家祖坟般指着陆石青勃然大怒,“明明是你!骗我和董思远说‘洗髓骨’是什么神药!还、还逼着他同你——” 陆石青丝毫不惧,仰头怒斥:“逆徒!我从未说过‘神药’二字!我只告诉你,这药能助人提高修为,吃不吃是你的自由!是你这逆徒,妄想逆天改命,大量服药后来上瘾了,难道怪我?为了得到多分量的药,你还企图勾引为师,这些你都忘了么!” 陈术气得脸色涨紫,浑身都在发抖,几乎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你、你胡说!” 陆石青冷笑了一声,不再看他。 这个男人,竟然当众撒下如此弥天大谎,而且还面不改色。 第八十五章、陷入僵局 我恍然间,几乎又回到了那夜无月的黑夜之时,在林风萧瑟中,我一低头——坑底的董思远正无神地凝望着天空。他的嘴还微微张着,似乎最后一声疑惑的叹息还未发出口,便停了心跳。 他怎么敢——怎么敢害死了那些人后,又如此玷污他们的亡灵! 在我意识回笼之前,身体便已然“腾”地站起了身,因幅度过大带倒了身前的矮案,顿时桌上的茶碗叮咣滚落在地。几乎所有人同时望向我,而我浑然不觉,只捏紧了拳头,充满仇恨地凝视着陆石青那张虚伪的面孔。 他先是吃惊了一下,随后一晒,竟向我露出了个几不可察的挑衅笑容。 “原来是——唐门外宗宗长的弟子。”他嘲讽道,“你我二人也算有一段师徒之谊了……有何指教?” 我浑然不理他的讥讽,只是盯着他:“你说你从未逼过他们?” 陆石青冷笑:“不错。” “那——”我厉声喝问,“你如何解释城外密林中,埋骨的临江阁弟子?这高得不正常的身亡数量……难道不是你逼迫弟子们未果,然后一举杀了他们吗!” 不错,陆石青可以抵赖‘洗髓骨’并没有那么多害处,也可以抵赖他与弟子们的不伦关系,但他唯一没法抵赖的——便是那真真切切存在的皑皑白骨! 然而,在众人近乎迫切的凝视中,陆石青却懒洋洋地一挑眉,近乎从容地冲我露出了个讥讽的笑容。那表情,便如同在看井底之蛙,或挡车的螳螂。 我几乎无法克制地浑身一凉。 却听他悠然开口,凉凉地道:“谁跟你说,那些人是我杀的?” “不、不是你杀的?”我已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但还是下意识地往里面迈去,“那是——” 此时,便如同要回答我的问题一般,一阵喧哗从古亭外传来。我猛地扭过头去,却见几个燕门弟子拎着个瑟瑟发抖的人大步迈入亭内,我定睛一看,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此时旁边的谢浥尘忽然低声道:“雷……” 我猛地一凛,有雪亮的精光闪电般地划过脑海——是了,这人便是我们在密林中曾见过,专门为临江阁毁尸灭迹,小弟们都称他为“雷大哥”。 这个人竟然落到了燕门的手中? 我惊怒回头却看宋轶,却见他也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侧过来低声对我道:“当时我们一闯进临江阁,便第一时间去寻找这几个关键人物,但无一例外都消失得连人影都没有。现在想来,想必陆石青已早为这些人安排好后路,就等着有一天万一事情败露,能第一时间扫除自己的罪证。” 我的心无法抑制地一抖——难道真的是魔高一丈吗? 此时却听那公证的掌门问道:“这人是谁?” 那姓雷的早不复当日执掌别人生死的威风模样,此时瑟瑟如软泥般趴在地上,“小人……”“小人……”了半晌,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此时却听燕氏函身后站立的一位燕门弟子开口道:“得知多名临江阁弟子都被埋在城外密林中,我们便让人去当地查访,刚好碰上这人鬼鬼祟祟在周边徘徊,便带了回来……” “你在密林里做什么?”有人喝问。 那姓雷的嗫嚅着趴在地上,半晌了颤声道:“放、放火……烧了林子……我、我——”他一顿,忽地爆发出一声猛烈的哀嚎,整个人扑倒在地上,以头抢地、痛哭流涕道,“——各位大侠饶命啊!不是我想要烧了那片林子的,都是张复旺那小人胁迫我!说要是事情败露了,我俩都跑不了,我这才、这才——” “张复旺?”那掌门疑道。 又是燕氏函身后的那名燕门弟子答道:“是临江馆中三院的一名管事师兄。据这姓雷的说,那张姓师兄生性霸道残虐,经常以霸凌虐待同门师兄弟为乐,还动不动就闹出人命。他经常给师兄弟们介绍护镖、武师等私活儿,回来后赏金银钱必得分他一半,若是不从,就痛下杀手……这姓雷的,便是专门帮着毁尸灭迹的从犯——” “胡说八道!”我忍不住怒吼一声。 那燕门弟子一顿,斜眼看了我下,目光中明显写着“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打断我说话。连那公证的掌门都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道:“唐外宗长,您座下的这位弟子——” 在这番激烈的争锋中,公子酉一直面色平静地听着,任我们如何急得面红耳赤,他却仿佛早已料到事情的发展。此时听那掌门质问,他方略略抬起了眼帘,迎着对面指责的目光微微一笑:“各位恕罪,我这小徒弟性子最是仗义执言、刚正不阿。此次临江阁的始末,是她亲入险境揭露出来的,故而事情究竟如何她还是很有说话资格的。所以还请各位前辈们,恕她不敬之罪。” 他虽话语平和,但清淡的声线中莫名显露出一分不容执着的意味。再加上他年纪虽轻,但成名早、辈分高,在场诸人面面相觑,都无人开口驳他面子。 见无人再开口,我立刻质问道:“你说这些事儿都是张复旺指示你的,那他人呢?” 姓雷的瑟缩着不答,却听那燕门弟子开口笑道:“我们去拿那张复旺,谁知在追逐过程中,他慌不择路,一脚从山崖上掉下去了。” 掉下去? 几乎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不禁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脚底往上蔓延——什么“慌不择路”,这明明就是赤裸裸的杀人灭口。 在群情激愤中,我忍不住看向燕氏函。这个男人,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甚至有些神游物外地望着亭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然而这一切——这完美的托词和巧妙的脱罪,全部都是他这个幕后黑手所为! 世上最难拆穿的不是明目张胆的谎言,而是真假相掺的证词——张师兄在临江阁里横行霸道久了,他为人也的确残暴嗜血,这很多人——甚至我自己都能做见证。 然而他是不是害死那么多人的凶手呢? 此时人死如灯灭,证据也都随着那一缕青烟倏忽便消散了……谁又能说得清楚? 仿佛感受到我如具实形的愤恨目光,本在神游物外的燕氏函却忽然转过了头,直直迎上了我的视线。那双漆黑的鹿眸真是如一汪黑水潭一般,粘稠、污浊,仿佛具有吞噬所有罪恶却依旧表面平静的能力……当人与他目光相撞,都忍不住被那泥潭深深拽住,往不见底的深渊堕去。 我也忍不住瑟缩了下,下意识便想扭开目光,但下一秒便狠狠掐了下掌心,用疼痛逼着自己的目光毫不怯懦地回视过去—— 弹三弦儿的,别以为姑奶奶怕你! 此时本来井然有序的古亭,俨然已变成了一个骂街的菜市场。我身后的临江阁弟子们——特别是年纪较小的弟子——都再忍不住,对着姓雷的和陆石青破口大骂,那样子便仿佛若是有刀在手,便能生生将陆石青片成一盘牡丹花开的烤鸭皮;而跪在地上的陆石青也丝毫不怯,以一敌百,吼声盖天,生生露出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勇气势。 见证了这场旷世师徒骂战的武林前辈们都是瞠目结舌,有人连连摇头,有人低声议论,还有人偷眼打量着座上两位燕、唐话事人的脸色…… 一时间,本来证据确凿、无什疑问的案子,眼看着乱成了一锅粥。 那见证的掌门简直一脑门子官司。却见他无力地抚了抚本已经寸草不生的脑门,忽然长提一口气,蓦地发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长啸。 我顿时觉得仿佛有人拿了个生鸡蛋在我头顶敲碎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战栗感从头顶往下淌,在这声长啸中我顿时连手指头尖儿都动不了了。看在场诸人的反应,想必皆是如此。 一时间,鸟飞绝,人踪灭。 便在此时,一直静坐的公子酉忽然抬手拿起了茶杯,饮了口茶,又放回了桌上。 那瓷器与木质桌面相遇时极轻的一声碰撞,在这如泄洪般的长啸中仿若一颗小石落水,本该瞬间消失不见。但偏偏是这颗小石,仿佛瞬间改变了奔涌而来的江水方向——在场所有人都一个激灵,瞬间夺回了自己的神志。 我发尖儿不禁渗出了点冷汗——听说这位掌门前辈座下直系弟子就有几百人,他那门派的地界儿又极广,整日价便是在山里吼天喊地……竟无意间练就了这门旷世奇功。 那位掌门已止了长啸,略带怒意地斥道:“如此呈口舌之快,与街头骂街的市井之辈有何区别!真是难看至极!这件事情,我们从头理过,各位还请稍待。” 然而无论从何理起,这件事情都是各执一词。 那些人是谁杀的已经说不清楚,张复旺已经被灭口、姓雷的倒戈,其他埋过尸体的小弟子早跑得不见人影。虽然我们当时亲眼目睹过埋尸的人都可作证,但若陆石青咬死不认,也拿他没办法; 至于那不伦关系,就更说不清楚了。男色之癖本就上不得台面,在场半数以上都是年过五旬的前辈长者,最看不惯、也不愿讨论的就是这一环。便是临江阁的弟子们站出来指证,最后也可能被含混过去。 最后,也只有这服用禁药一环,尚算明确了。 那位掌门估计也是想到了此处,又拿手去摸他锃亮的脑门,回头对公子酉道:“唐外宗长,听说令徒当时拿到了‘洗髓骨’的药?” 公子酉看向我,我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精心包好的小包裹,里面是一枚被燃烧的差不多小石子。却见它整体呈灰白色,表皮外被燃烧过的地方有一圈红棕色的痕迹,凑近鼻端闻时有股烟熏干草的味道。 在场诸人传阅了一圈,那掌门迟疑地摸索着下巴道:“这倒与最早的洗髓骨颇有不同……” 在黔南流传的‘洗髓骨’取自一种通体朱红的草药,生长在岩石绝壁之处,不打眼细看便像是烧焦了的普通青草。用这草药熬制,能炼制出浓稠的黑棕色膏体,涂抹在人周身大穴上便能有奇效。 此时却听陆石青嗤笑道:“我早说过,方子我是从一名沙商那买来的,但已经改良过了。现在这东西就是一延年益寿、活络筋骨的大补丸,根本没有真正‘洗髓骨’的害处。” 我大怒:“怎么可能!我那日潜入你的房间,分明看到你在吸食这禁药时浑身萎靡,就跟一滩烂泥一般!若不是因为这禁药,又是因为什么。” 陆石青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前段日子外出时受过内伤。再说了,若这药真有这么神奇,我服用过后怎么还会被你这黄毛丫头打败?” “你——”我怒极,猛地回身拉住楼台月,欲让他作证,“楼师兄——” 谁知到口的话却忽然顿住了。 那日在知府门外,他的双眼本已变得明亮了几分,然此时看去,那对五黑的瞳孔却似乎更放大了些,无神而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我拉住的手腕伶仃消瘦,便像是夏末时最后一株荷花杆,无力地萎靡了下去。 被我拉住,他极缓极慢地扭过头来看我,半晌略扯出了个无力的笑。 我的心几不可控地颤抖了一下。 掌门叹息着再次抚摸自己的额顶,“这事情——可就陷入僵局……” 我怒极,正想再争辩几句,却忽听极远的山间有人吆喝了一声,把古亭中的众人都惊了一下。那声音极清越,与刚才掌门那声长啸的浑厚霸道不同,倒像是林间精灵忽地笑了声,听着让人心里十分舒服。 随即便听那声音喊道:“慢着慢着,我有话说!” 第八十六章、异族来客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古亭中众人都面面相觑,甚至还有人站起来寻这大胆的喊话之人,左顾右盼却不见人影。终于有人眼睛尖,忽地指着远处叫道:“在哪里!” 我们相竟看去——古亭背着一片小荒山,山间林木茂密,十分葱容。此时却见那如海的绿植,忽如被一股气流吹开了一般,纷纷向两侧倒去露出一条缝隙。再细看时,竟是一人脚踩枝丫、纵身穿梭于这林海绿云之间,不知是什么身法竟生生将林木劈开了一条间隙。 那身影来得极快,转眼就到了岸边。只见红影一闪,靠在古亭四周的船只相继一沉,那人已脚踩船篷极轻盈地来到亭中,如一道风般倏忽在众人面前站定。 “渴死我了。跑了三天三夜,可终于赶上了。”还没等我们看清眼前人的长相,那人却已一步上前来到公子酉的桌前,一把拿起他面前的茶杯、一仰头将茶水喝了个净,叫道,“唔,好茶!还是你们中原人会享受。” 公子酉仰头看他,没有惊讶,也丝毫不以为忤,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待那人放下茶杯,擦拭下巴上的茶水时,我们才看清他的相貌。 这人一看便不是中原人——他身形高挑魁梧,虽不是肌肉狰狞的大汉,但膀阔、腿长、腰劲,比大部分中原人要大上一号。而那一头略微曲卷的浓黑头发没有披散也未曾束冠,而是用极奇怪的手法将顶部编了起来,发间还坠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小珠子。 他穿着也似西域人,丝质的上身很宽松,衣领随意敞着露出小麦色的锁骨;裤子则紧窄,腰系蹀带,脚上蹬一双长靴。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面孔上——他的年纪说不上多少岁,三十出头有可能,二十出头也差不多。五官轮廓和眉眼都极深邃,似常年奔波在外的缘故面容略有些沧桑感;但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星星闪闪,浑似沙漠中的夜空般明亮,让他瞬间看起来又像个比公子酉还小的少年了。 却见公子酉从容起身,笑着向他一礼:“沙兄,好久不见了。” 那男人笑嘻嘻地向他一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已又有人认出了他,当即惊道:“是、是沙侗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那男人顿时不乐意了,回头斥道:“喂,怎么一见面就咒别人死了呢!你们中原人都是这么恶毒的吗?” 被他斥责的人顿时噤若寒蝉,连忙缩起了头。 此时燕氏函终于也站了起来——这是他自大会开始后的第一次动作——冲着那男人微一颔首,沉声问道:“沙统领,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名叫沙侗生的男人连连摆手,笑道:“哎哟可别叫我统领,除了你们中原人,没人认我这个头衔……是那密宗老头儿自己犯了懒,不想下密宗山了,便托我来跑这一趟,有些话给大家带到。” 在场众人的嘴角都是一抽——世上也只有这个男人,敢管西域四十九密宗的大武佛叫“老头儿”了吧。 而我也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四大门派中长、燕、唐均是较为传统的武林门派,有驻地、有弟子、有派系,而常年在西域活动的沙门则别于其他三门。这个门派由生长在玉门关以西的游牧民族组成,常年跟着驼队旅行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上,居无定所,故而没有驻地、也无山门。门下弟子没有统一编制,不拜师傅,谁都可以说自己是沙门弟子。 但在那片干旱荒凉的土地上,却孕育出了神秘的藏宗佛教和沙门武功。往传奇的地方说,据传沙门武功的最高修为之人可借鬼神之力;而往实际的地方说,中原地带流传的很多奇技淫巧的技法、物件也都是经沙门传向中原。这个地方的人,的确有不为外人知的奇妙力量。 这个又松散又神秘的门派,则勉强由一只驼队传承着。听说每十七年的仲夏之夜,上一任沙门的统领会仆算出一个地点和日期,而在那时那刻出生的孩子便是下一任沙门的统领。无论这孩子生在什么家庭,在成为统领的那一天便要归由这只驼队抚养。而沙门神秘的武功心法,便这样一代一代流传了下去。 而眼前这男人,便是这一代沙门的统领。 他上次在中原出现是在东海附近,据说是与夷族人起了冲突,被沉了海。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还担心下一任沙门统领不知该如何选出来,却没想到今日却忽然出现在此地。 燕氏函微微皱起了眉,“是真言大师……” 沙侗生笑嘻嘻地,踱步过去拿起了那块小石头般的“洗髓骨”,捻在眼前细细端详,半晌惊叹道:“噢哟,还真是不错。” 公证的掌门疑道:“沙统领知道这东西?” “当然了,这可是我们西域的生意啊。”沙侗生笑呵呵道,“当年这玩意儿在黔南被禁,是我们沙门的人偷了方子跑到玉门关以西,这才做成了把这玩意儿卖个懒得修炼之人的独门生意。” 众人:“……” 西域人的道德观念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在场人都不愿深究他这话里的叛逆意味,却听那掌门追问了一句:“那沙统领可知,您手中的这药,和早年在黔南流通的药,有何区别?” 沙侗生微微一哂,“那可是天差地别。黔南流传的方子,是涂抹在皮肤上的,其烈度较强,但效果褪得很快。用完药后人有约么一两个时辰的‘回光返照’,但过了这个点儿,就变成了一滩浑身软烂、精神不济的烂泥,除非立马再用药,不然人就废了。 可您手中拿的这玩意儿,可是经过我们西域人改良过的好东西。不禁效果维持的时间更长,而且就算药劲儿褪了,人的表现也会比较正常,不会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所以就算有人在服用此药,他的亲人都不一定能发现。” 人群中顿时发出低低的议论之声,而陆石青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那掌门紧皱着眉追问道:“那这药,是否有瘾?” 却见沙侗生眉头一挑,仿佛这掌门问了句什么十分好笑的话:“当然了!这种东西要是没有瘾,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陆石青暴怒道:“你——” 沙侗生浑不在意,捏着那块小石头搓了搓,还放在鼻端闻了闻:“唔,这东西还是个上等货呢……你看药搓揉之下入手黏腻,呈薄膜状粘于手上,略微一闻还有些许腥气——这里面可加了不少助兴催情,保肾壮阳的东西。这要是喝花酒的时候来一点儿,可比什么五石散得劲多了哟。” 顿时一片哗然,在场的武林前辈们无一不是面色铁青、连连摇头,其他人也都是充满鄙夷地看着陆石青。 陆石青脸上已完全褪去了方才那副得意狡诈的表情,此时满脸油汗,眼珠充血地瞪视着沙侗生,狂怒道:“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说的话就是证据好吗?若不是密宗老头儿定要我跑这一趟将这药的效果来源解释一遍,我还懒得跑这一趟呢。”沙侗生嗤笑一声,将那块小石子信手抛给旁人,“老头觉得这邪性的东西毕竟产自西域,心下愧疚,才责令我来与你们解释清楚。这老头虽然迂腐,但有一点儿说对了:这东西你偷偷关着门在家里吸,天王老子九天神佛都管不着,但你要是拿出去忽悠小毛崽子,那你就该被挂在骆驼尾巴上活活拖死。” 他自出现伊始,便始终是漫不经心且神色轻松,仿佛满堂武林宗师们都是青瓜朽木,他半点儿都没放在眼里过。但当他说完这番话时,那神色却无声变了,仿佛一直在沉睡的沙漠秃鹰发现了濒死的猎物,便狠厉而嗜血地睁开了眼睛。 陆石青抖动着嘴唇,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见沙侗生缓步踱至他面前,伸手像看畜生牙口一般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捏了捏他的下巴,随即冷笑道:“眼底痰黄浑浊,口齿腥臭,鼻息忽急忽缓……你用药的时候不短了吧?究竟祸害了多少孩子?能瞒得过这些中原人,还想在我面前扯谎么?” 他的动作极粗鲁,陆石青胜怒之下蓦然暴起,却被他轻轻松松用一根指头点住了额头,硬生生被摁着双膝再次落地。却见沙侗生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他,哂笑道:“跪着吧你。” 公证的掌门长出了口气,这次双手一起撸了下额头,“多亏沙统领前来,总算把禁药这一环说清楚了……但其他的事情嘛——” 我不禁双手紧紧捏住了拳头。 不够,这远远不够。 服用禁药又怎样,这“洗髓骨”被禁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至今依旧被武林正道所不齿,但私下里究竟有多少人服用它没人清楚。陆石青就算借用此药来增长修为,最多也就是个丑闻,算不上罪名。 而真正要他谢罪的,是那些曾经的翩翩少年,如今密林中的皑皑白骨!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焦虑不安一般,一直没有表态的燕氏函此时缓缓站起了身。本来都在低声议论的众人一见他这动作,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语,纷纷瞩目与他,古亭中竟瞬间安静了下来。 却见燕氏函平静地扫了一眼垂目静坐的公子酉,转身向公证掌门道:“如今事情已差不多明了。这临江阁处在燕门辖地,出了这等丑事,燕某责无旁贷。如今只请掌门及诸位武林同胞们准许燕某戴罪立功,将这大逆不道之徒带回燕门严惩,以儆效尤——” 这次没等皱着眉的掌门发话,也没等怒极的我开口,我身后的临江阁弟子们已经红着眼哀愤喊出了声。 他们已经等了那么久,从识破这奸师真面目的第一天便开始等,日升月落、往复无期。他们不知生生看着多少同门师兄弟失去了希望、放弃了等待、最后又丢掉了性命。他们作为幸存者,本是幸运的,但他们留着一条性命到今日是为了看到陆石青血债血偿,而不是眼下这个结局! 然而可悲的是,除临江阁和唐门弟子外,在场众人大多面色犹豫,左右顾盼拿不定主意。临江阁弟子的模样固然不像扯谎,但燕门给出的那套说法也立得住脚。更重要的是,在场大多数人身受“尊师重道”的教条熏陶,最看不得徒弟挑衅师父,此时固然知道陆石青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心理上依旧忍不住向“师父”这个角色偏颇。 当即,古亭中再次陷入一片喧哗叫嚣。 那掌门愁得已经快秃了,估计他早料到这件事如此难搞,宁远留在自家门派的荒山上追着手下弟子狮吼也不愿意来趟这摊浑水。但赶鸭子上架,他再愁也没了退路,面对一场撒泼般的骂群架,他只好深提一口气,再次准备长啸出声—— 便在他第一口气儿还没出来之际,公子酉忽然施施然地起了身。 方才燕氏函站起,在场的喧哗声是瞬间便消失了,仿佛众人唯恐露听了他的什么话,而受到惩罚一般。 而此时公子酉站起,那吵闹是一点一点平息的,多是有人看到公子酉已经站起来了,自己连忙闭上嘴还示意身边的人去看。而他们的目光也都是倾慕多过于畏惧,期待大过于瑟缩。 见古亭中已恢复平静,公子酉侧身,向掌门和燕氏函微微一笑。他姿容本就出众,年纪极轻却身在高位,故而周身散发着种让人痴迷却又忍不住依赖的复杂气质。此时凭栏立于上风出,轻袍缓带,晨光中的面容平静舒和。 在场的众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此等风姿,绝于武林久矣。 此时却见他冲众人微微颔首,“酉亦赞同燕掌事方才所言。只是陆石青,恐怕不能交给燕门。” 燕氏函微微眯起眼睛,也没有废话去争论,只是露出了个颇高深莫测的表情。 这二人一左一右居于古亭两侧,泾渭分明。一边如嗜血金鹿,一边如九天神鹤,那旗鼓相当的敌意便如盛夏雨后的闷热,厚重而又令人窒息地在古亭中蔓延开来。 众人都不禁屏息静观,知道争执了半天的事情,到此刻方是图穷匕首见。 便在此时,忽然一声嗤笑打破了这充满张力的沉默。却见沙侗生不知何时已掏出了个酒壶,正怡然自得地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此时斜着眼郎洋洋地道:“都这么想要这个渣子,你们打一架不就好了?” 第八十七章、湖上比武 众人面色都是一僵。 虽然这话说得糙,但道理是没毛病的。别管你是怎样的武林世家、江湖望族,别管你的门派有多讲礼数、讲道理,迄今为止大多数武林争端的解决方式也依然是—— 打一架。 那掌门额头滚落一滴冷汗,看他的表情估计恨不得将这信口胡诌的沙门统领沉到漱湘江底的淤泥里。他左右看看燕门和唐门,迟疑道:“两位都是为了还武林一个公正,这点毋庸置疑……但这陆石青究竟该归谁处置,的确难以判定。燕掌事,唐外宗长,你们看——” 燕氏函扬了扬眉,竟率先答应了,“我自无异议。” 公子酉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他的目光凝视着燕氏函,不知在想什么,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他终于缓缓启唇道:“既然燕掌事已然同意,酉也无异议。” 那掌门舒了口气,扬声道:“既然如此,那便请燕掌事和唐外宗长各挑一位座下弟子——” “不必多说了。”燕氏函打断了掌门的话。 却见他转过头来,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公子酉身侧的我。我心中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便听他伸手一指道:“唐门,需得这位长姑娘出战。” 我浑身一僵,还没等有任何反应,立在我身后的二师兄已经悍然而起,寒声道:“不行。” 燕氏函一扬眉,“唐外宗长,这又是哪位。” “我是长门的长仲林。”二师兄毫不畏惧地紧紧盯着他的表情,仿佛想从那张面孔中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孝娴不仅是唐门弟子,更是我们长氏嫡女。她不能冒这个险,更与此事毫无关系。” 然而听到“长门”二字,燕氏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淡淡地“哦”了声,复又道:“长氏小哥,你误会了吧?我们今日只是比武而已,点到为止。再说,此事怎与长姑娘没有关系?这惊天的丑闻和阴谋,可都是她一力揭发的呢。” 二师兄一怒,还未说话,便见燕氏函转过了头对掌门略一颔首,“我意已决。若是唐外宗长和这位长氏小哥不答应……李掌门,今日便莫怪燕某拨你这个面子了。” 古亭内气氛顿时一僵。燕氏函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若是不答应,他就要明抢了。 虽说这话极霸道,的确惹人不快,但身为燕门掌事、当朝晋王的燕氏函如此行事作风由来已久,在场诸人也不吃惊。更多人也不愿因此而触了燕门霉头,顿时很多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公子酉。 自被燕氏函点了名字,我的心就跟上了弦般怦怦狂跳。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燕氏函能派人千里迢迢去黔南杀我,我怎知他不会在这“点到为止”的比武中耍什么卑鄙手段? 此时我也忍不住屏住呼吸,望向公子酉。 在晨光中他的侧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睛还看着燕氏函,那双远山似的眉微颦着,但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嘴角却略有些紧绷……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此时的公子酉依旧是那副胸有成竹、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我却知,他此时的心情已然十分不快。 他在不快什么? 是在怒燕氏函指鹿为马? 还是在恼他指我出战的提议? 亦或是在因此时两难的境地而不快? 怦然而动的心跳蓦地停了下来,整个胸膛顿时成了一座空谷,似有一股冷风吹过,空谷回音。 我千里来此处接望帖,费尽心思想早日解决事情,便是为了不再让他徒增烦恼。可为何事情总不尽如人意,无论我如何努力,终究还是将他放在了这两难的境地? 我何时才能让他不再因我而皱起双眉? 种种迷茫、自责、困顿、恼怒在心中乱成一团,如狂风过境,尚未等我理清思路,按万般情绪便已组成一句话脱口而出—— “好。” 古亭中众人“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我。我嗓子有些干,不禁咽了口吐沫,再次开口重复道:“好。” 二师兄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声音,我扭过头去看他,低声道:“师兄,你知我意已决,你没法拦我。” 他盛怒的目光烁烁如烈焰,但我却已躲开了他的逼视,扭头去看公子酉。 公子酉微颦的眉头依旧没有解开,他看着我,目光中有三分无奈、七分叹息,似是在看刚刚学会玩牌的孩子、还没开局便已经底牌亮给了敌人。 “孝娴……”他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他与二师兄不同,我知他不会拦我,当下低声道:“小叔叔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公子酉略略颔首,轻叹了声,摇摇头没再说话。我知他默许了,便大步走至亭中,直视着燕氏函:“燕掌事,我在这呢,请您指教。” 燕氏函看着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那双鹿眸中竟闪过一丝柔亮的笑意。他微微侧身,向身后站立的三名燕门弟子示意道:“我点了你,便由你来选一名比武的对手吧。” 我目光划向他身后——两男一女,最左边的男生最高,正一脸倨傲地看着我;中间的稍矮些,抱着肩没什么表情;最右边的姑娘笑盈盈得,一张圆脸看起来和气的很。 我收回目光,冲燕氏函一颔首,“我没那么多讲究,选谁都一样。燕掌事派一位吧,想必当着这么多师兄师叔们的面,您是不会欺侮小辈的。” 我语气中的讥讽已经很明显了,然而这次没看错,燕氏函眼中的笑意竟更深了些。他冲我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阿赖,你来与长姑娘过两招。” 那圆脸的姑娘笑着上前应了一声,冲我一抱拳道:“燕门赖秀,请长姑娘指教。” 我两人在古亭中站定,那掌门走上来,扬声对我们二人道:“此番交手是为了决定那方门派可带走陆石青,两位点到为止即可。现在请亭中诸位退至船上,好——” 我心中一动,打断了掌门的话,“且慢。” 那圆脸姑娘虽然看着颇为和蔼可亲,但行走间步态若豹,顾盼似鹰,吐纳深远——一看便是高手。燕氏函坑我坑得可着实不轻。 我自恃应不是她的对手,但既然如此,便要在别的地方站些便宜。 那掌门疑惑看我:“长姑娘有何事?” 我冲他微微一笑,左右看了下,走过去拎起一张桌案,手一用力卸去四条桌腿,旋身一抛那张木板便被我扔在了不远处的水面上。我又故技重施,卸去了另外四张桌子的桌腿,依次将他们扔于水面上,转身冲赖秀朗声道:“亭中比武有何意思?赖姑娘何不与我去水中比过?先落水的便输了!” 说罢不等她反应,便提足轻飘飘地跃至栏杆上,再一提气便如落叶般驻足于一块三丈外漂浮着的木板之上。水波荡漾,足下木板起伏不定,我的身形也随着那寸许大的落足之地来回漂浮。 我自不知,在我跃至那木板上的一刹那,亭中数人的瞳孔瞬间紧缩了一下。燕氏函紧紧地盯着湖面,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前倾去;公子酉的神情虽没什么太大波动,但他掩在长袖下的手指却缓缓收紧了。 他们皆望着湖面上的少女—— 如碎银般的波光里,她的面容神情看不清楚,只唯见一秀长的身姿立于水光之中。唐门的暗青色武服本略显呆板,但此时于江风习习之间,那飘开的下摆和紧收的腰肢让她的身影看起来便如一根鲜嫩的桔梗。花杆虽略显单薄,但却是不尽的生机蓬勃。 亭中其他人也都怔怔看着,片刻后有人喃喃道:“我怎觉此景有些眼熟……” “让人不禁想起那——” “那月下听潮比剑宴!” “这、这姓长的姑娘莫非是——” 公子酉的瞳孔蓦地一缩,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却正好与燕氏函的视线碰了个正着。两人在空中对视片刻,瞬息之间交换了无数不为他人所知的情绪,转瞬又侧开了眼睛。 我自然不知道亭中众人的心中波澜,但我这个举动的确是受那个“月下听潮比剑宴”的故事所启发——我其他都没什么长处,唯有轻功还算不错,在陆地上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于这水波起伏的湖面上形势便大大得立于我了。 赖秀也随着我跃到了几尺外的一块木板上。我凝神看她身法,却见她虽身形也算轻盈,但落足时木板猛地往下沉了一下,亏得她连忙稳住下盘这才没有翻倒,顿时心中有了数。 我俩隔着数尺的距离相望。赖秀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捆绳索拎在手上,冲我做了个请手,笑道:“长姑娘请。” 我盯着那捆绳索,只觉得那东西比鞭子长些细些,但又不似普通的麻绳,末尾处似乎还连了个如弯刀般的兵刃,看起来说不出得奇怪。我知燕门最擅用古怪兵器出奇制胜,若是我赤手空拳便有些吃亏,想了想还是拔出了那随身带着的兽牙匕首握在手中,冲她点了点头。 却见她一抖手中兵器,那细软的绳索顿如灵蛇复生般在空中一扭,她的手臂一挥又一送,那绳索便在空中划出了个极饱满又优美的弧度,猛地夹着厉风向我扑来。 在散落水面的木板上比武,最大的困难便是距离。我们只能站在那寸许大的地方,前后左右行动都由不得自己,她这伸缩自如的鞭子的确是比我掌中的匕首要有优势得多。 见劲风扑面,我下意识地抬头后仰,却忽觉脚底生浪,足下的木板来了个危险的起伏——原来是我这后仰的幅度有些大,那薄薄的木板承受不住我身体的重量和浪头,瞬间危险地翻起了半个板头! 千钧一发之际,我生生扭着身子于空中转向了侧面,左脚定,右脚踩,身子瞬间在木板的左右长边稳住,这才防止了开局便翻板的惨剧。 谁知刚刚于毫厘之间躲过那蛇信般的绳索攻击,我刚刚站稳,便忽觉身后寒意顿生。赖秀明明是站在我的正前方,那兵刃的寒意怎会从我的背后来? 我来不及细想,那一瞬间习武之人的警觉和反应救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弯腰低头,果然一股阴凉的寒风贴着我的头皮“刷”地划了过去。我只觉头顶一重又一轻,却是绑头的绳子被什么利刃割开了,顿时满头青丝四散飘飞。 带我抬头一看,顿时没忍住一句骂娘——那鞭子的顶端竟连这个像回旋镖的东西!方才那鞭子从我正面来,一击不中,竟生生在半空中掉了个头直攻我后心! 按理讲鞭子应是握把处粗,质地软而活;鞭头处细,质地硬而坚;这样才能做到“收如虫,放如龙;收如鼠,放如虎”。若是鞭头的地方太过沉重累赘,则失了其空中的灵活和毒辣。 偏偏赖秀这鞭子生得奇怪,那鞭头处的回旋镖完全没有影响整体鞭身的灵活,反而赐予了它能自由转向的能力——着实是劲敌。 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眼见赖秀手一抖,那鞭头于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随着她猛一旋身,再次向我扑来。然而这次那鞭头走得极低,竟不似要攻我上盘,我心中一惊,心中大骂了声不好。 果然那鞭头如灵蛇般在轻飘飘的板头上一舔……板子瞬间就被打得翻了个身,水花四溅。 我的脚尖赶着板翻的前一秒堪堪跃起,只要再迟一点儿人肯定就栽水里去了。身子腾空的一瞬我火速一瞥——最近的一块板子尚飘在几尺外,而我人在空中已然力竭,这一下子是跳不过去的。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掉水里去了——我自己本来也这么以为——然而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落下的一瞬间偏偏撞上那回旋镖似的鞭头贴着我的脚心正往回收去。我顿时脚尖轻轻一点,借着那回收的力量和去势整个身子轻轻往前一飘,顿时如二两棉花般落在了几尺外的另一块木板上。 古亭中瞬间爆发出一片叫好之声。 赖秀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也没想到我身法竟会这么灵活。但她很快镇定,鞭子一收又一送,再次故技重施向我袭来! 人不可能吃亏,她想用同样的手法打翻我的板,也太小看我了。 却见那劲风扑面,我眸光一定,身子一侧,手一伸——那纤细的鞭身便已被我狠狠捏在了掌心! 这一下看似轻巧,实则凶险,若是这个寸劲儿没把握好,能生生被那鞭子抽下去半个手掌。捏在手心之后我自己也浑身冷汗,一抬眼间正好对上赖秀惊讶的眼睛。 然而那一抹惊讶迅速隐没,她竟丝毫不乱地冲我一笑,我顿时心中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她猛地身子一拧,整个鞭身顿时也是一旋,随即我的掌心一热又一凉,剧痛传来,下意识已放了手——那看似光滑的鞭身上竟布满了细小的钢孔,徒手握住时被她这么旋,顿时能掉一层手皮。 这燕门兵器,真是处处古怪陷阱! 我心中忍不住大骂。而此时赖秀也不再与我虚与委蛇,一条鞭子甩得如同银蛇出洞,顿时湖面上水花浪花四溅。我落哪儿她打哪儿,一条鞭子占尽了优势。 再这样下去我哪怕不自己落水,早晚也得被她耗尽了体力。 当即我看准她又一鞭子打来,纵身轻轻一跃,下落时复又踩在了那回旋鞭般的鞭头。赖秀见势不好连忙回抽,而我则足踏鞭身、借着力纵身一跃,凌空飞至空中! 赖秀本与我有四五丈距离,想必是觉得我很难瞬间近身。然而带她反应过来时,我人已在空中,与此同时持匕首在掌,如神兵天降一般凌空自顶心从上而下劈来! 赖秀仓皇抬头,瞳孔骤然锁紧,几乎是逃一般左手一展,鞭子飞出,鞭头勾出远处一块木板一带,同时她人近乎狼狈地飞身逃去。与此同时我那雷霆万钧的一斩已经到底,差了分毫没劈中她的人,只见刃尖堪堪没入她飞起的一块衣袂—— 兹拉——,衣角碎裂。 咣当——,难以承受我这悍然一击的木板顿时裂了个稀碎。 而我一击不中,就地顺着木板碎裂的势头一滚,已然再次腾空跃起,几乎是紧接着赖秀跳到了她落足的木板上。小小不过寸许大的木板一下子承受了两个成年人的重量,顿时发出了一声危险的吱嘎声,被我俩堪堪稳住。 古亭中观战的人已经看得目瞪口呆,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此时的木板在我俩脚下处于一个极微妙的平衡,便如跷跷板一样,任谁稍微多用一点儿力,这平衡便会被瞬间打翻,两人都得落水里去。 我们二人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对方,浑身紧绷得都一触即发。我捏着匕首的手已隐隐出了冷汗,而赖秀则盯着我,缓缓收回了鞭子,取下了鞭头的回旋镖。 下一瞬她骤然发力,回旋镖锋利的外刃闪着寒光骤然向我袭来!而我二人脚下的木板随着她这一动,瞬间往我脚下一沉。我知此时断不能躲,不然板子立刻就翻了,当即咬牙反向前一步,匕首横挡—— 当啷! 兵刃相撞,发出金石玉碎之声。 近身战乃是匕首的长处,我一挡之下几乎瞬息不停,反手拳心朝下,匕首朝上刺向她的下颌。赖秀猛一后撤,我也瞬间跳开一步,板子再次恢复平衡。 而我不愿再耽搁,长出了一口气,尝试探寻周身气脉流动,随即引气外导—— 然而我骤然浑身一僵,一股凉气瞬间升上脚底——我周身气脉仿若干涸了一般,竟半分感受不到任何内力流动! 最早时我只要催动内力,便会觉得周身内气乱窜,仿佛滔滔洪水一般根本无法管控;后来学了唐门心法,学会了理气疏导,体内的气脉仿佛找到了河道一般能在我的催动下井然有序地汇入外界如大海般的自然之力中。 然而此时此刻,我尝试催动内力,却只觉浑身气脉都如荒废已久,丹田一片虚空,仿佛从前学武运气都是一场梦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惊愕和慌张,浑身都止不住在发抖。为何我的内力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我也不曾受过任何内伤,与赖秀也没交手两下,为何忽然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难道我要变成一个废人了吗? 无数纷乱思绪兵荒马乱地践踏过我的脑海,只剩下一片残骸,我竟呆呆僵立在了那里。 然而比武之时怎容我有片刻呆滞?下一瞬赖秀那手中回旋镖便已风驰电掣般向我袭来,而我只来得及仓皇往后撤了一步,勉强躲过攻势,身子却已于顷刻间失了平衡,几乎是毫无悬念地栽入了水中。 在被水波包裹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瞬间盖过所有慌张惊惧、占据了我的大脑—— 这次又要让他失望了。 远处似有混乱的人声吼叫,还有浮动混乱的光影在水面之上晃动,但我却觉得身子不断下沉。手无力地推水,却如在推一面城墙那么困难,湖底仿佛有不尽的漩涡在坠着我下沉。 便在此刻,随着一声轰然之声,一道人影乍然破水而来。我不禁睁大了眼睛,他的面容从不断升起又破碎的气泡中显现,水影闪动、浮光掠影,此时此刻的一切与之前不断重合…… 第八十八章、云破烟散(上) 我被二师兄架着不断咳水,肺里的空气不断冲涨又压缩,半晌狠狠抽搐了一下。缓过来后,勉强抬头擦了一把水,却见眼前挤着一群人——谢浥尘、宋轶、昭哥,还有临江阁的所有弟子们——都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还在不断咳嗽,却还是忍不住抬起手去,抓住了离我最近的楼台月。我俩手指相碰的瞬间,他的手指立刻握住了我的手掌,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他冲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咳嗽着喘息,又甩去不断滴下的水。 我输了。 陆石青要被燕门带走了。 他们没法报仇了。 落败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而此时所有的懊恼、悔恨和惭愧才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至,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长孝娴,失了内力又怎么样。哪怕是肉搏你也应该同那燕门弟子拼到底!你为什么要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你当时在想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 不知是因浑身湿透,还是因无限的愧疚,我浑身忍不住地颤抖,禁不住缩起了整个身体。 楼台月又摇了摇头,反手脱下了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他此刻无限地平静,仿佛早就看到了这个结局,无一丝的懊恼和悔恨。 “尽人事,听天命。”他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此刻公子酉也站了起来,接过了一旁宋轶递来的披风。平日里那飘逸的白衣此刻紧紧贴在了紧瘦削长的躯干上,仿佛一座最完美的汉白玉雕,随即一闪消失在了披风的后面。他的黑色长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鬓发贴在羊脂似的面孔上,本来矜持高远的面孔此时竟多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水魅气质。 掌门走了过来,似是看到公子酉这副模样有些尴尬,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唐外宗长,您看——” 公子酉摆了摆手,道:“掌门不必多说。愿赌服输,我们自会遵守约定。” 掌门舒了口气,冲燕氏函点了点头。若是我抬头看,便会发现将如愿带走陆石青的燕氏函却并无半分喜色,他正以充满探究的眼神凝视着我,半晌之后,又抬头去看公子酉。 而公子酉正平静无比地回看着他。 末了,燕氏函终于缓缓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既然如此,承让了。燕门定会好好处置陆石青,不让诸位武林同胞失望。” 本来空气中一触即发的敌意和紧绷感,随着这句话瞬间消失了。在场诸人都松了一口气,没有看到燕门和唐门镇锋对决地打起来,众人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 我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刚想走动两步,眼前人影忽然一闪——竟是赖秀挡在了我的面前。她一张笑眯眯的圆脸此时微皱着,似极不解地看着我,半晌开口问道:“你为何放水?” 周遭诸人都是一静,尤其是临江阁的弟子们,都不解地向我们看来。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紧接着捏紧了手,紧绷绷地看着她,紧接着又重复了一句,“没有放水!” 赖秀哑然失笑:“你最后不说占了上风,起码也与我是平手。我最后一招攻向你,你不躲也不挡,任我将你打下了水。不是放水,又是什么?” 我哑然。该说什么,说我忽然失了所有内力?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吧。 赖秀哂笑了声,似是认定了我不知因何放了水,摆摆手便回到了燕门的队伍中。我僵直了脊背,不禁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身后一众临江阁弟子的目光。 他们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斥责和愤怒。他们的表情都很平静,如同一滩滩冰冷的死水,只是如此看着我,便足以将我溺亡。 我身体再次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我……” 解释什么?说你已经尽力了?说你不是故意放水的?这些自我辩白的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就在我大脑一片混乱之际,楼台月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他转身背对着我,面向其他弟子,沉声道:“够了。” 空气中的滞涩和死寂蓦然一释。 却听他低声又道:“莫要忘记,若不是孝娴,我们今日还在哪里。” 十几人神情微动。 “别人能帮我们的只有那么多,以后的路,还要我们自己走下去。”楼台月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孔,最后在那年纪最小的弟子头上拍了拍,“好了。别哭,太难看了。” 那小弟子通红着眼睛回望他,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我,低声道:“谢谢你。” 我赶紧摆手,想打断他的道谢,却又有其他弟子开口呢喃着谢语。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仿佛都是一梦初醒后的呢喃,语气中却带着一种释然。 我看着他们,终于垂下了手,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 此时古亭中众人见事情已然差不多了结,都纷纷站了起来,寒暄客套着,准备离去。燕氏函周遭围了很多人,基本都是在讨好这位武林霸主。 公子酉也浅笑着辞谢了几位过来寒暄的人,他的身上还湿着,便想回到船内换件衣服,谁知刚走出两步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却正是沙侗生。 这位沙门统领抱着臂膀,偏头看着公子酉,半晌一咧嘴忽然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他的身量极高,比公子酉还要高出一个头顶,此时挡着路这么一站,仿佛是只舔着爪子准备打猎的野豹。 “公子好谋算呀。”他笑嘻嘻地,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在这笑容中显得格外英俊,“就凭着一封信,连真言大师都能使唤得动。然后真言大师又来使唤我,害我跑了这么远的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除了’服用禁药’一条,其他罪名都能被陆石青给逃过去?” 公子酉微微一笑:“沙统领说笑了。说到底还要多谢真言大师慈悲胸怀,得知此事后唯恐个中细节解释不清,这才麻烦沙统领了一趟……” 沙侗生“噗嗤”一笑,懒洋洋地道:“你们中原人奉承的套路,我是领教过了。罢了,左右我来中原也有事要办,这趟就当顺路了。” 他顿了顿,又扬眉一笑道:“你在唐门中抓到的那买‘凝心丹’的小药童,打着沙门的旗号卖假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顺着他这条线追查下去,应该能一咕噜拎起来不少在中原地带出售禁药、传授密法然后再一股脑将脏水扣给我们沙门的畜生们。” “如此便好。”公子酉含笑道,“日后沙统领若在中原地带需要帮手,敬请开个口,唐门义不容辞。” 说罢,他抬步就想离开,谁知沙侗生一侧身,又将他挡住了。 却见这位喜怒不定的沙门统领,依旧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之人,似乎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公子知道我们沙门善于奇技淫巧,便必定知道,当着我的面下药用毒,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吧?” 公子酉的脚步一顿,缓缓抬起眼帘去看他。 沙侗生依旧是那挑眉噙笑得模样,此刻他微微俯下了身,用近乎低语的声音问道:“所以你为何要在茶杯中下抑制内力的药,然后故意让自己的徒弟输给燕门呢?” ———— 与此同时。 陆石青被两位燕门弟子押谴着,往停在一旁的燕门船只走去。他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容,微抬下巴,目不斜视地从一众复杂迥异的目光中穿过。 仿佛是位凯旋归来的将军。 忽然身后有人轻声唤道:“石青。” 陆石青脚步一顿,侧过头来,却见几步外站着位青衣束冠的年轻公子,正微笑凝视着他。这位公子生得长眉秀目,鼻挺朱唇,纵然不是十分年轻了,但顾盼举止间的从容优雅,能让他轻易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若他手中再拿上把折扇,便堪堪是十年前的模样。 那时的他缓步从堤岸下的浓荫叠绿处而来,一边侧头微笑着与旁人说话,一边抬手轻轻拂开挡眼的垂柳。午后流水似的暖阳正洒在他秀美的侧脸上,仿佛给羊脂玉镀上了层金光。 他是那日午后柳荫水波边最美的风景,青衣广袖,玉冠缓带。不仅看呆了河边浣纱的姑娘,也让岸边楼上的临江阁掌门,停住了将将举起茶杯的手。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今时今日,一如往昔。 陆石青本还有些戒备,但当目光扫过陆林嘴角边浅浅的笑纹时,还是禁不住舒了口气,冲着他扬眉一笑:“怎么?” 陆林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怅惘,有迷茫,还有一丝隐隐的感伤。沉默半晌,这位青衣公子无奈哂笑了声,自顾自摇了摇头:“罢了……也没什么,我只是……没什么。” 陆石青凝视他半晌,随即冲身旁的两个燕门弟子一摇头。那两名弟子本就是护送他多过于押遣,看他此时动作,便相继走开了。待左右只剩他们二人后,陆石青扬首示意陆林走近,看着他道:“你今天是和唐门他们来的?” 陆林沉默了下,答道:“所有弟子现都居于唐门驿馆之内。” 陆石青嗤笑一声:“唐门为了扳倒燕掌事,可真是不余遗力。然而又有何用?不过是白费力气。” 陆林一双眸子十分复杂地扫过陆石青的脸,半晌道:“你早知今日不会被判罪。” “当然,你以为燕掌事会坐视他自己的人被欺侮?不过是区区唐门的外宗,和几个小弟子,就想在龙王头上拔须,未免也太天真了……”陆石青冷笑着说了半晌,一眼扫到陆林的表情,蓦地一惊,警惕道,“怎么,你也觉得我有罪?” 青衣公子凝视着他。那双青空般的眼睛过于清澈,像至清而无鱼的净水,陆石青从里面捕捉不到任何东西。 末了,却听陆林缓缓道:“怎会……我只想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一向口无虚言,陆石青此时听到,不禁松了口气。再抬眼看近前之人,眉眼依稀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那微微低垂的眼帘和轻抿的嘴角,让他不禁心中一动。未及细思之前,已然抬手触上那新荷般的侧脸。 陆林浑身一颤,却没有躲。他的脖颈僵硬了半晌,竟还抬头,冲陆石青露出个浅浅的笑。 陆石青心中更是一荡。 他二人相识之时,他刚刚从沙商那里得到“洗髓骨”,临江阁内也还没收入这么多弟子。那日午后他刚从豫章王府里出来,一夜的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便是他也禁不住头疼欲裂。寻了一处茶楼坐下,杯中的茶汤刚刚沁出几分绿色,他一抬头,便刚好看到了楼下拂柳而来的陆林。 那日楼下的青衣公子,与杯中的袅袅茶香一起,给他糜乱的一日染上了新色。 自那日后,他便在总偏爱如陆林一般秀骨天成的少年。 此时他看着眼前之人,不禁脱口而出:“你随我入京吧。” 陆林一震,凝视着他。 陆石青开口之后,心中立刻一定,又道:“燕掌事已许我去为豫章王做事……哪怕没了临江阁,在上京也不缺你我落脚之处。如何?” 不错。陆石青心想,即便没了临江阁,但若是有陆林——若是只有陆林——虽然无聊单薄了些,但他眼下并不讨厌这个想法,至于以后会如何,他也不知道了。 一股没来由的喜悦窜上心头,陆石青忍不住一笑,催问道:“可好?” 若是他仔细看,定能发现陆林的异色。青衣公子虽然还是笑着,但嘴角的弧度却在微微颤抖着,仿佛整个灵魂都在禁不住地摇晃;而那双瞳孔已然扩散开去,如同滴落在水池中的一滴墨,不停地涣散开去。 但陆石青并没留意,他还沉浸在脱罪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尽幻想之中。 良久,陆林终于开口,近乎恍然地冲他一笑:“好。” “你先去,我——”他顿了顿,笑道,“——我随后便来。” 陆石青以为他是让自己先随燕门走,然后他再稍后来寻,当下点头笑道:“好,我二人分头走,不引人瞩目。那我今晚便在燕门等你。” 说罢,他转身走向了燕门的船只。 他并未看到身后之人的脸色,已如白纸一张,而正缓缓探入袖中的手,僵直若骨。 第八十九章、云破烟散(下) 在这期间,我并未留意四下的风起云涌。 亭中的众人已大半散去,我还默默站在原地,正恍然间,楼台月走了过来,低声唤了我声:“长姑娘。” 我一震,连忙抬头应他。却见楼台月嘴角含笑,冲我点了点头:“长姑娘,我是来告辞的。” 我一愣,却听他道:“我家嫂子这两日便临产了,待生育之后,我可能便会虽他们一家南下……他们为了我在此蹉跎经年,此地事情已了,便是时候离开了。我不知长姑娘你们几日启程,唯恐临行前无暇再见,便想此时向你告别。” 我怔怔看着他,想开口恭喜他,终于能与所念之人远走江湖。然而、然而—— “事情真了了么。”我告诉自己不要说、不要说,但还是忍不住,脱口道,“陆石青没有死,你们的仇还没有报,怎么能——” 楼台月一怔。我忙用手擦了把脸,低头掩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我没资格质问你这些,你已经、已经受了很多苦了,是时候换种生活了。” 楼台月默然看着我,良久叹了口气,抬眼望向远方,低声道:“长姑娘你这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只是……”他顿了顿,又道,“我一开始极恨陆石青,恨到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后来,后来我想若是有人能发现临江阁的事便好了,若有人能为那些枉死的人说点什么变好了;到最后,我只想让少些人落入这魔窟……” 他抬眼看着我,低声道:“长姑娘,世间总无两全法。我虽未能完满地得偿所愿,但眼下的局面,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无言与他相对,不知该说什么。 他冲我一笑:“若我再年轻些,可能会纠缠不休……但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年纪大后,我也怯懦了起来。得偿所愿,不必再更蹉跎。” “嗯。”我终于点了点头,长出了口气,露出一个笑,“李大哥的妻子何日生产?接生婆什么都找好了吗?” 他笑着点头:“找好了,是相熟人家介绍的。那产婆说,便在这一两——”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尖利的怒吼惨叫骤然响起,如利刃般猛地割裂了古亭内的平静。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激灵,纷纷回头看去。却见古亭外的泊船处乱成一团,正有几个燕门弟子叫嚷着冲过去,兼之又嘈杂纷乱的悲哭和怒吼声响起。 莫名地,我心头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几乎下意识地迈出几步,随即跑了几步,推搡开拥挤的人群挤了进去。 而人影攒动处的尽头,我的脚步猛地刹住,眼中几乎是毫无防备地闯入一泼刺眼的血红—— 陆林的手还握在匕首的握把上,而那利刃已全然没入了陆石青的心口,殷红的血色正不停地创口处蔓延开了。 茫然而无措的神情还停留在陆石青脸上,他似十分不解地看看近在咫尺的人,又看看心口犹自不停颤抖的匕首,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它会插在自己的身上。 “为、为什……”他颤抖着,一开口嘴角便涌出了鲜血,“你、你竟……” 你竟是恨我的么?他想问。 随后他似终于明白了什么似得,眼中的茫然逐渐被惊怒取代。他伸出手去,想抓住这行凶的人,想怒吼、想大喊、想求救,然而骤然,几滴泪水滴在了他勉强举在半空的手上。 仿佛是溢出来了一般,泪水终于涌出了那双清澈无尘的眼外。陆林死死盯着濒死的人,手还牢牢握在匕首之上,泪水却如断线之珠般不断滚落脸颊。 “你先去,”他又说了一遍,“我随后便来。” 仿佛是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陆石青脸上闪过惊怒和痛楚,但却已再无法回答。陆林猛一用力,拔出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血痕,而陆石青的身体已无力地栽向了江面之上。 最后一刻,他的脸上还停留着惊怒、茫然等种种神色。 以及一丝终于恍然大悟的怆然悲色。 扑通——他的尸体栽入了水中,一股股血色染红了江面。 事发突然,周遭众人已然惊呆了。待陆林拔出匕首又将陆石青推下水后,才有人反应了过来,惊叫着喊人,还有人要跳下去打捞水下的尸体。 然而在所有人行动之前,陆林已经再次高高举起了匕首—— “不——!!”我失声惊叫。 可我的声音终究无法阻止任何事情。时间仿佛在不停放慢,只见陆林手中的匕首已狠狠割开了自己的喉管,鲜血狂喷,飞溅在了半尺内的地上、人身上、和他自己的青衣之上。 多年前浓荫处拂柳而来的清淡身影,终究被血色所淹没。 “不、不——!”我呢喃着,想冲过去拉他,脚却骤然一软。 而身边有人比我更快——楼台月几乎是踉跄着向陆林冲去,他比所有人都快,伸出的手已将将要够到了陆林的袍袖,却被陆林一旋身,挣脱了开去。 他只来得及回头,向楼台月露出了个浅浅的无奈笑意,便身子一仰、如断线纸鸢坠入了江水之中。 血色不断上涌,而那两道恩怨纠葛的身影,却已全然消失在了犹自不断翻涌的水底。 仿佛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大吼,有人来回跑动,还有人叫着他们的名字。而那些声音,都如同极远极远处的回音,我听不清楚、也捕捉不到。从脚底升起的凉意,仿佛把我所有的思绪和行动冻住了。我也想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那一汪血水。 那一汪不断漫延的血水。 “……孝娴?孝娴!长孝娴!” 我的身体强行被猛地扭了过去,二师兄忧怒的脸紧紧盯着我,是他的手如铁钳一般锢着我的胳膊,痛意终于让我勉强找回一丝神智。 “陆、陆林他——”我的舌头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陆石青……”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眼中满是悲痛,“别看了……我们走。” 他紧紧拥住我,转身便将我向远处拉去。我浑身发软,无法抵抗地随着他走,却还是控制不住回头看去—— 楼台月还趴俯在水边。 他似被抽去了浑身的筋骨,一头黑发和白衣委顿于地。那伸出去想拉起陆林的手,此时无力地垂在水面之上。 而血色,正顺着他白色的袍袖,不断往上蔓延。 ———— 那日后来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 无数人的脚步向着泊船处奔去,而二师兄拉着我逆流而去,我看不清那些晃动的人脸,眼前唯有大片大片的血迹铺叠开来。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武林大会竟会以如此急转直下的方式结束。后来听说燕氏函当场就变了脸色,近乎是责令人立刻下湖打捞尸体。然而在场跳下去了好些人,除了血色的湖水和几片飘上来的衣物布料,什么都没发现。 那两具尸体,好像竟消失在了水中。 直到晚间,才着令人找来了善凫水的当地渔民。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跳入漱湘江里,一炷香时间才再次冒出了头,大声嚷嚷着说在江底发现了尸体。 谁都没法解释,为何淹死后就该飘起的尸体会如缀了铁块似地沉在了江底。据那几个渔民说,江底的尸体还维持着一上一下的姿势,上面的那个狠狠地按着下面那人的肩膀,似乎是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按入江底的淤泥之中。 多大的恨意和执念才能让死后的尸体姿势依然不变,便无人能知了。 在场的临江阁弟子们几乎都疯了——他们恨了那么久的恶魔和杀人凶手终于血债血偿,可却是以又一名无辜之人的姓名作为代价。 到了最后一刻,凶手和被害之人的血交融在一起,一起染红了方圆数里的江面。 当时的古亭内,有人哭着笑,有人笑着哭。而最早扑过去拉陆林的楼台月趴在江边,仿佛变成了一座石雕,任谁去喊去拉都分毫不动,仿佛已再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感受不到他人的活动。 直到那残阳将落于江面之时,李禄搀着他那大了肚子的妻子蹒跚而来。再过几天便要临产的女人见了红色的江水便脸色煞白,但却还是坚持慢慢走了过去,一手扶着肚子,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了楼台月的肩膀。 不知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当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江面上之时,那被血染红的白色石雕终于动了一下。他僵直着微微转过身,缓缓抬手拉住了女人虽怀孕却依旧纤细消瘦的手指。 良久,一声悲怆到极点的低哭哀嚎之声,终于从嗓子里挤了出来,久久不散,回荡于枯山死水与芦苇荡之上。 第九十章、烟暖迟暮 当一切尘埃落定,江水再次恢复清澈,已是三日后了。 这日,谢浥尘推门来到我的房内,告诉我昨晚子时李禄的的妻子一朝分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白白净净得,听说哭得特别响亮。”谢浥尘笑道,“李禄让店里伙计送来了红鸡蛋,让我们都沾沾喜气。” 他给我递来了一枚鸡蛋,我沉默地接了过来,手指不断摩挲着蛋壳上印着的喜字。 半晌,我低声道:“我想去看看他们。” 谢浥尘一顿,似不知该如何回答,末了委婉道:“孝娴……你须知,他们现在可能并不想见到外人。” 我垂头不语。 谢浥尘叹了口气,又劝道:“我知你心里难过。但尘归尘,土归土,事已至此,除了往前看已别无他法。那些临江阁弟子们,大多都离开本地了,便是楼台月如今也有了新家。你若去了,除徒增感伤,也于事无补……” “我知道。”我低声打断了他,“……若我只是远远看一下呢?不走近,可以么。” 谢浥尘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何必?若是心里不痛快,说出来与我们听,帮你开解一下总比闷在心里——” 他话音未落,我的房门又“吱嘎”一声开了,我们回头一看,却是公子酉静静站在门口。 “浥尘先出去吧。”他淡淡地说,目光看着我。 谢浥尘迟疑了下,似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还是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小叔叔……” 他听到我的话了吗?是否我真的是无能,又太过任性? 一件斗篷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浑身一震,忙抬头去看他。他的目光中满是叹息,神情也十分复杂,“穿上吧,你前两日落了水,风寒刚好,莫要再着凉。” 马车载着我们离开了唐门驿馆,小跑着往滨江城外而去。自从李禄的妻子将要分娩之时,他们便从城中的铁匠铺搬了出来,挪去了城外村落中的一处草芦居住。虽条件差些,但胜在安谧寂静,无人相扰。 这样远离是非的生活,可能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吧。 马车在村口停下,从车帘外望去,刚好看到绿荫掩映中升起的几处炊烟。傍晚的村中十分静谧,暖阳静静洒在草泥混杂的路上,唯几声鸡鸣犬吠依稀可闻。 公子酉替我掩了掩斗篷,轻声道:“你去吧,他们未必想见我。我在此处等你。” 我望着他,嘴唇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我知你难过。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善良的孩子总是很容易受伤。所以你去罢,别留下心结。”他的目光沉甸甸得,流连在我的眉角鬓稍,“总有一日你需明白,手持刀剑,万夫莫敌,也代表不了什么。为侠者,做不了的事情比能做的事情,多得太多了。” 我的心一坠,酸意蓦然涌上眼眶,连忙别过脸去跳下了马车。 村中炊烟拢翠柳,迟暮的夕阳照在路上。屋中院内有在做饭喂鸡的妇人,她们都笑语盈盈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暇来看我。 我悄悄地顺着村子的小路往深处走去,在那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近乎简陋的木棚小院。围着院子的栅栏还露出浅木色的木纹,几乎像是前几天才刚刚伐下来建成的。院内站着个高大的男子,正赤裸着上身在打米糕,金灿灿的暖阳洒在他布满薄汗的脊背上,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似有所感,他停下手起身,回过了头。正站在路中央的我无处可躲,连忙住了脚,近乎无措地与他对视着。 但李禄却并没有怒色或不悦,反而扯起嘴角笑了笑,冲我招了招手。 “得了,这次我欠喜哥儿二两银子。”他噙着笑为我打开了院门,“我说你不回来,他偏说你会……他在后院,你自行去吧。” 后院垒着几捆木柴,似是刚刚砍好的模样,而楼台月正坐在旁边光秃秃的木桩之上,怀中抱着一个布包裹,轻轻左右摇晃着。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此时的他,与我初现之时,几乎没有半分相像了。 那时的他拥着万金的雪色狐裘,着名贵的上等丝绸,手捧双耳镂花香暖炉。那双白马的车舆自街尽头而来时,雪色帷幕如云飘扬,街上众人无一不驻足观看。而他披散着长发,一双眼帘垂着,那双略微无神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竟自穿过那些倾慕的眼神匆匆而去。 君若崖间木,闲风不相顾。 而此刻的他,只穿了件五分旧的蓝色布衣,水洗多了便有些发白。墨发用一根木头簪子挽了起来,几缕垂下的发梢搭在消瘦的肩头,唯有那雪白清秀的下颌侧颈弧度依然美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仿佛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逆着光冲我微微一笑,招了招手。我僵硬地走过去,却见他怀中的布包裹里正是个小小得婴儿。脸上皱巴巴的皮还没平顺,脸却睡得红扑扑得,一根黄豆大小的手指插在嘴里,正一边酣睡一边嘬着。 “你看他,睡得多香。”楼台月浅笑着伸手,拉了拉婴儿的襁褓,“咱们再怎么说话他都醒不过来。” 我蹲下身,凑近看那婴儿。他睡得真的很好,小鼻子还喷出了个鼻涕泡。凑近时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还有褥子在阳光下晒过后的味道,暖洋洋得,让人心都不由得软了下来。 “多脆弱的小东西。”他的手轻轻颠了颠,那婴儿寻了个更舒服得姿势睡得更香了,“有时候看着他们,便愿意为他们做所有事情……”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半晌,忽然低声笑了:“你知道我上一次抱孩子,是什么时候吗?” 我瞬间便想到了答案:“是常笑吗?” 他噗嗤一笑,点了点头:“是啊。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得多,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戏班子的老板捡了个包袱皮回来,里面包着个婴儿——呵,不过可没有这一个乖,整日哭得撕心裂肺。大哥和福哥儿都哄不来他,最后只有我私下里偷偷找了位刚生过孩子的勾栏女子讨了些人**,这才勉强哄住……到夜里还是要哭,哭得恨不得背过气去,我们都一度以为养不大了,但最后所幸……” 他抿起嘴角又笑了起来。那笑意极软,是想到了什么极幸福之事时,会露出的笑。 “笑哥儿他还好吗?” 我忙向他讲了遍常笑的事情,楼台月一边听着,一边笑着点头,末了叹道:“他一直都想学武……我们在街上卖艺的时候,他总抢着学那耍大刀、飞檐走壁的把式,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了。只可惜如今我们天涯两隔,却是见不到了。” 我不禁道:“唐门城离这里不过是五日左右的车程,你可以随时来看他啊。常笑一直惦记着你和李大哥,若他见到你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楼台月摇晃着婴儿的手臂顿了顿,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望着斜阳中的柳木尽头微微舒了口气,随即转头冲我微微一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些故人,相念也好于相逢。” 我怔怔看着他。而他也温柔地回望着我,所有的愤懑、痛苦、惆怅、无奈都从他身上褪去了,仿若他怀中新生的孩子,此时的他也只剩一腔满心的柔软。 “长姑娘,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他轻声道,“我知你还有很多遗憾和痛苦,然而江湖阔远、人海茫茫,世上还有许多许多不公、不平、不正之事,也有很多如之前的我一般绝望的人,等着你这样的江湖侠客去解救。而你在此时、此地能帮到我们的事情,却只有这么多了。” 我的脸庞一湿,不知何时已坠下泪来。 他站了起来,也拉着我起身,温柔的笑脸在余晖中有些模糊:“回去吧,回唐门去。这是你行的第一件善事,但绝非是最后一件。” “我曾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谢谢你让我有所改观。” 我顺着村中绵软的草木小路往外走时,他便抱着孩子站在新搭的木栅栏门边目送我远去。我回头望时,他便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那时我尚不知他有何打算,也不知他那柔软却决绝的笑意是何意味。 烟暖迟暮,布衣荆簪,我以为他会永远如此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