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第一章 汪宇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中最有诗意的岁月便是知青生活。“我要到知青点去一趟,明天清明节我再赶回来。”他对冯焱焱说,很向往什么地觑着她,“我昨晚做一晚的梦,尽是梦见知青点的生活。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不去。”冯焱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丈夫几年前就对她提及过要去知青点并发出非去不可的赌咒却又没有去什么的。上两个月丈夫又摆出要去知青点的架势,行李都准备了却由于一笔买卖又未付诸行动。因而隔三差五丈夫就总要信誓旦旦地这么说上几句,冯焱焱当然就听腻了。“快吃面,等下又会迟到。”她吼了句儿子,“快吃。” 汪宇的两只xx眼睛不屑地瞥了妻子一眼,接着也把目光抛到儿子那白嫩红润的脸蛋上。儿子生着一双略为鼓起的xx眼睛,脸型却是妻子那种圆脸型。“决点吃面,”他也催促儿子说,“迟到了老师又会要留你的校,听话。” 儿子读小学三年级了,调皮,学习成绩一般,因不做作业经常被老师留校,这令冯焱焱十分生气。“你今天再不做作业,看我不打死你!”妻子威胁着训斥道,“没点用的东西。” “算了,”汪宇说,“是这样的崽,有什么办法?” “你太不管他了,”妻子埋怨他,“他就这样长大,保证没有出息。” “对我们的儿子要有信心。”汪宇有点恼怒她,“你对他从小就灌输这种思想,他长大了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没用,到时候你要负责任。” “你怪我呗?”妻子瞪着他,那双不再动人的眼睛里充斥着烦躁,“你一天到晚想赚钱,钻山打洞,又赚了几个钱?”进而说:“你从没管过儿子咧?你看楼上楼下的罗,他们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学画画学写字,送进送出,你呢,什么都不管!” “你不晓得送?!” “别个都是父亲骑单车送呢,你有摩托车都不送?!” 汪宇骑的摩托车其实是一辆玉河50“土狗子”,前年他花四百块钱从一朋友手上买的,经常烂在路上而令他头疼,如今陆陆续续花的修理费都不下四百块钱了,可依然是动辄“撒娇”,令他怒不可遏。“等我下半年搞辆好摩托车骑就送他到青少宫去学画画。” 他瞧着儿子说,儿子喜欢画画,当然是画大炮火箭飞机坦克这类他只在电视和图书上见过的武器。 “你做好事。”妻子鄙夷道。 儿子的面还只吃到半途中,墙上的石英钟却显示出了时间的紧迫——七点半了,冯焱焱尖吼一声,“算了,”她站起身拎起自己的皮袋,“反正饿一餐也不会死,快去背书包,走走。” 儿子丢下碗筷,高兴地叫一声“好咧”,拿起书包冲他说了句“拜拜”,忙跟着母亲出了门。 汪宇心里有点凄然,而且这种心理就像雾一样总在他脑海里升腾,拚命想赶也赶不掉,相反,这种心理恍若丝带一般把他的脑袋绑得绷紧的,使他越发忧郁。“我要去知青点看看,我一定得去,再不去我就会死了。”他这么说,心里一凉,不觉为自己命运多舛而进一步悲哀起来。“我什么都没有,钱没钱,爱情没有爱情,冯焱焱喜欢他们公司的王经理。”早在五年前冯焱焱就对他存了离异的心理,那时候他在厂生活服务公司打杂,脖子上生了甲状腺肿,一头乌发竟掉得秃了顶似的。“你活得没点样子呢,还是个男人!”冯焱焱一脸轻蔑地盯着他。那是八九年四月一个淫雨霏霏的半夜里,连续半个月天天大雨小雨地落得冯焱焱情绪很坏,当然就没有心同他做爱。“我不想就是不想,”她把他的手从身上拉开说。“你上班好玩样的,不要动半点脑筋。我要做古正经上班,我要睡觉。”汪宇一百个赤诚地看着她,“只要几分钟就完事了,真的。”“一分钟都不行,”她反感地瞥着他,又一次坚决地揎开他的手,“你只晓得干这种事,又不晓得学门技术换个好工作!我不喜欢。”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传进来,空气中湿度很大,桌子柜子上全有一层水气。他呼吸有些急促地瞧了妻子分把钟,“三十几岁的人了,想学技术也是空的!”他说。妻子指出说:“那你就去做生意呀。你一个男子汉在厂里种树,还没有三十四岁,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你不觉得丑,我做妻子的都为你感到丑!”“你嫌我是不?” “不是嫌你,”她来火道,“你这样下去,我要跟你离婚。”她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扭开头。那时候冯焱焱心里还没有王经理这个人。那时候冯焱焱还在厂资料室负责外文翻译这方面的事情。一九九o年大年一过,她调进目前所在的这家中外合资公司后,整个人一下子就变了。从前三天两头地指责他一半是嫌他,另一半是出于鼓励他和刺激他奋力向上的思想,现在从她嘴里吐出的冷潮热讽中却含着几缕出自内心深处的冷漠了。身为丈夫的汪宇当然不难体尝出来。而且,有好几年都不注重穿着的她,忽然就讲究起来,十天半月总要到服装城去遛一遭,买一两件合身的新衣,一回到家里就冲着镜子左照右照转来转去的。她当然不是为他打扮。她还跑到省歌舞团去学“国标”,每天早上还站在阳台上压腿,她倒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冷言道:“你以为你还只二十岁呀?三十几岁了还尽是劲!怎么不多花点心事到儿子身上?”她不听他的,照样每天晚上去歌舞团学她的“国标”。 汪宇抽完烟,起身步入卧室打开抽屉,拿了三百元钱,“我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知青点,”他下决心说。他打开大柜,拿出平常出客时才舍得穿的深蓝色隐条飞鱼牌西服,穿上,系上一根廉价的黑底红花领带,擦亮上海牛头牌皮鞋,穿好,然后就精神焕发地出了门。 我当知青的那个时候,太阳是绿的,天空也是绿的,大地更是绿绿的一片,我生活在那个绿色世界里,做的是充满着绿色的梦,瞧着的却是一张张绿色的脸。那个世界一直如烟一般在我梦中萦绕,不是说每天都梦见知青生活,那种本事本人还没有,但隔那么一段时间(长则几个月,短则几天)知青生活便能很好地侵入我的梦境。我曾企图赶走这种怀旧的心绪,就像某人想摆脱某件早已厌倦的事似的,但“她”却像一条善解人意的狗能狡猾地躲过我的理智,当我干完某件事后很称心或很不称心地躺在沙发上休息,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认认真真地休息片刻时,这条“狗”蓦地就扑入我的心怀并牵引着我的思想(另一条狗)到那片绿色的世界里去漫游。 就这么回事。 我现在不大乐意见到绿色,绿色太容易让我掉进回忆的泥塘了,那个泥塘里我的灵魂是灰暗而且痛苦的,当然是为爱情痛苦。 那片绿色里有一张绝对俊美的脸印在我脑壁上了,这么多年弹指一挥间地流逝了这张脸却仍清晰可见,恍若浮雕,怎么也抹不掉。 这便是知青生活时常撞入我脑海的一大原因。这张俊美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令我神往。这双忧郁的眼睛知道我深情地爱着她,但她只能回避,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爱情交给了汪宇,无法再分一半给何平。 何平,这双眼睛在我梦里说:我很爱汪宇,我很爱汪宇,我不能又接受你的爱。 就这么回事。 那时候我和我的知青伙伴全很会吃,一餐吃个半斤八两是常事,当然拉得也很多。知青点的后面有一处土砖茅屋,粪池常常没有几天就满盆了。那时候吃得多一是劳动强度过大,二是油水少得可怜,炒那么大一锅子菜只放一瓶盖子油,菜上根本就没沾油,只有菜汤上飘着几颗迷人的油珠子。二十几个男女知青吃那么点油,当然就要发狠吃饭才行。现在猪吃的潲水油都很重,真所谓生活迈进了一大步。我们那时候生活很苦,在我们下乡的大队,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劳动价值才抵人民币八分钱。鸡蛋在当时正好是八分钱一个,一天的收入才能吃一个鸡蛋! 一九七四年我从长沙市十一中学高中一毕业就打起背包出发了。那年与我一届毕业又一起下乡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深深爱恋的方琳。记得我们三个知青是搭一辆往知青点送油的南京牌卡车去的。那是十月里一个晴朗的上午,我们三个知青先后爬上了卡车车厢,车厢里放了一缸菜油一缸猪油和一缸酱油。我们的行李就搁在这些缸盖上,各自管好自己的东西。我那天是第一次见到方琳。方琳不住在我们h局的宿舍里,而是住在她父亲单位上(她母亲在h局工作)。那天上午九点钟,她第一次走入了我的眼帘,穿身当时相当流行的文工团服,一手提着白铁桶一手拎着红塑料壳热水瓶。她父亲为她提着一口大皮箱,母亲掮着她的行李包。我不认识她那个瘦高瘦高的父亲,但认识她那个早已迈入中年却梳着一条姑娘才梳的长辫子的母亲,她母亲是h局办公室的普通干部,因为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梳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当然就有几分让人不顺眼而遭人背后讥诮,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就认识这位长辫子女人。 长辫子女人的女儿一下子就迷住了我。 千真万确。 南京牌卡车在九点半的阳光里驶出h局大门,冲完一条长长的下坡,接着朝很陡的上坡挺进时,方琳的绿脸盆从她脚旁很好地滑到了我的脚前,这当然就提供了一个我可以同她说话的借口。 你的脸盆,我笑笑说,用脚把脸盆送到她的脚旁。她瞅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叫何平。我装做无所谓地问她。你呢? 方琳。 你怎么跟你妈妈单位下乡?我找话说。因为常情是子女随爸爸单位下放。 我爸爸单位的知青点很乱,发生了三起知青跟农民打架。她说。所以爸爸要我跟妈妈单位下乡。 哦。我跟大人样的哦了声,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由于心虚,隔了气就更加寻不出理由同她搭讪什么了。 南京牌卡车一到知青点,将一缸缸油卸下车,由一些老知青欢欣雀跃地抬进食堂后,我便被带队干部领进了汪宇住的房间。房里靠两边墙各摆一张两层床,但只有两张铺上挂着蚊帐叠着被窝,一张床上搁着箱子、热水瓶和碗什么的,另一张床上铺了层稻草,显然是留给我睡的,汪宇,你房里住进来一个新知青。 h局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上乡的干部说。 汪宇正坐在桌前写信,折过头来说了声欢迎欢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又转头继续写他的信。 知青干部把我的背包放到铺着稻草的床上,说了几句要我开好铺、休息下就去食堂吃饭的活后,被一个知青叫去了。 汪宇写完信就正式调过头来瞧着我开铺,我姓汪,名宇宙的宇,他笑笑说,老弟你呢? 姓何,名平静的平。 老何。他表示友好地笑笑说。 我一愣,因为从我出生起还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用老何来称呼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的确让人莫名其妙,可汪宇和我相识的第一天就是这么叫我的。千真万确。汪宇的父亲是长沙市h局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但行使着一把手的权力,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从长沙市h局局长宝座上给造反派造反有理地揎下来后,第一把交椅就一直空缺。直到十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我父亲官复原职为止。按说我应该认识汪宇,但汪宇的父亲是一九七二年从市经委调到h局的,家却没有搬来,故不认识。 何平,老何。汪宇说。你睡觉打鼾不? 不打。我说,终于把床铺好了。 你打鼾吗? 我不打。 我们说了一气这样的话,食堂里有知青便嚷嚷叫叫呷饭咧呷饭咧,有肉呷,快来咧。 呷饭去,老何。汪宇说。他转过身,冲着桌上一面椭圆形镜子整理了下发型,回转头望我一眼说,走罗。他一走出门便放开嗓门唱了句老《白毛女》电影中的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唱完则冲一个拿着碗迈过来的男知青爽快地一笑,老严,有肉呷咧。 有肉呷,我们享新知青的福罗。老严说,瞥我一眼。何平你好,下乡了罗。 老严名叫严小平,住在我家楼上,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读小学时还和他打过一架。小平哥,我说。严小平只比我大一岁,在h局宿舍里以讲狠斗勇和偷东摸西出名,宿舍里的大人小孩都有点讨厌他。严小平下乡是他父亲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所致,严小平完全可以不下乡,他哥哥还在他读高中时就当兵走了,他可以以父母身边无人照顾等理由留在城里等待招工。但他父亲觉得与其让他在城里等待招工的一年或两年里变得更坏,不如叫他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好生锤炼一下,借机改造思想什么的。当然严小平就在父亲的再三威逼利诱下“滚”到了农村,就这么回事。 你这鳖胖了点埃严小平拍了下我的肩头说,半年不见。 没胖。我说。 知青点的食堂里摆着两张大方桌,我和汪宇、严小平相继走进食堂内时,已有几个知青坐在桌前吃饭了。嘿,你好。冯焱焱率先和我打招呼。我笑笑,走过去装了碗饭,“帮厨”的知青便舀了瓢青辣椒炒肉倒进我碗里,又舀了瓢白菜倒入我碗内。 何平,你姐姐呢?冯焱焱叫我道,她和我姐姐是同班同学,一并是十七中乒乓球队的。 姐姐在屋里学做裁缝。我走拢去说。 冯焱焱移动了下屁股,我便坐到她一旁,这时我瞧见方琳昂首挺胸地迈了进来,穿一件红高领毛衣,两只rx房当然就很诱人地挺在胸前,下身一条灰裤子,脚上一双白球鞋。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大家,径直走到打饭处打饭。从背后看,她的屁股略大,腰身则细,斜肩膀,梳着根她母亲那样的长辫子,整个儿极富青春气息。她的“入侵”把所有在座的知青全吸住了,仿佛走进食堂的不是一个女知青而是一个电影明星。你是新来的?我听见帮厨的知青边为她舀菜边嘻笑着脸问她。 嗯。她不冷不热地嗯了声,接着转过身走出了食堂,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了。我注意到她的房间与我和汪宇住的房间隔壁处隔壁。 她不是我们宿舍的。冯焱焱感到奇怪地说,望着我。怎么下到我们知青点罗? 我从冯焱焱的表情上看出了一丝妒忌,我说,她妈妈是办公室的刘姨。 她有点象王晓棠。严小平叫嚷着说,脸上有些高兴。我们知青点来了个美女。 汪宇西装革履地走进了门楣上挂着“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白底红油漆字的房间,这间房子当街,不大,摆了三张旧办公桌,两张长沙发,桌子前当然还有几把椅子什么的。汪宇迈进去时,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前看报纸,旁边摆杯茶。“老华。”汪宇打招呼说。 所谓老华,不过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一个尖脑壳,是“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的“奠基”人,当然就是经理了。老华一度也在电机厂干,由于一锤子打开了车间主任的脑壳于是就辞了职。汪宇便是在他的煽动下毅然离开电机厂而投入他的怀抱的,无非是企盼口袋里拥有那种镶金边而且是仿宋体字样的“汪宇业务经理”之名片,这递到熟人手上绝不会脸红,反倒脸上有光。因为无论从哪点说,“经理”两个字不但香气逼人而且还会让有些人景仰什么的。“怎么没骑摩托车?”老华开玩笑地望着汪宇,“你的摩托车呢?” “我今天想到岳阳去。”汪字说。 老华望住他,端起茶杯呷口茶。 “我表哥在岳阳师范当管后勤的副校长,”汪宇说,坐在长沙发上,递了支白沙烟给老华。“我准备去走走关系,看我表哥学校需不需要进办公用品,如果要,就是一笔大买卖。”其实汪宇去年就跟他那个当副校长的表哥写过信,他表哥回信说,学校的办公用品被指定在岳阳市教委劳动服务公司进,他无能力改变这种现状。汪宇打算从知青点回来后就把表哥去年写在信上的话向老华讲述一遍,好象自己真的去了岳阳。就这么回事。 “那可以,”老华高兴地笑笑,“学校的进出量大,要是能打通关系,那就够我们潇洒的。” “当然。”汪宇说。 “我还准备六月份关了这店子。”老华说。 汪宇心里一凉,“关店子?” 老华说六月份房东要把八百元一月的租金提升到一千二百元一月,而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个姓李)平均一个月才赚二千多元,房东几乎吃了他们收入的一半,这岂不是为房东做事?干劲从哪里来?所以他老华准备关了这店子做别的事去。“没劲,搞来搞去,等于是为别人做事。”他是指房东,“那我还不如在家里睡觉,自由自在。” 两年前,即一九九一年的这个时候,三个人天天聚在一起热情高涨地谈论着生意经,很有一番雄心壮志地创办了这家“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为此还为打通关节费了不少周折,当然也破了不少费用。原以为开张的鞭炮一响,财源就会滚滚来,门板都挡不住而变成长沙市的邪大款”,令妻室儿女过上幸福生活且令朋友们刮目相看什么的。结果……也许一开始他们在议定事项的时候就太显小家子气了,在讨论月薪为多少时三个人竟一致通过都拿四百元一月,年底再进行分红。四百元一月在一九九一年虽比普通工薪阶级略高一点,但早已不是令人羡慕的数字了,这似乎一开始就给他们三人企图拓展的事业定了个灰色的基调,果然生意就不景气得很有点惨淡经营的味道。去年年底分红,一人只拿了一千七百元回家,还包括四百元工资在内,这叫在中外合资公司里拿高工资的冯焱焱很有些不屑一顾。冯焱焱的月薪刚好是汪宇的三倍,用数学老师的话说则是三四一千二,这确实令长沙市绝大部分厂矿的工人阶级硬骨头和中小学的人民教师仰慕并且情不自禁地咂舌。偏偏年底还拿什么双薪,四六二千四,又得了个五千元的所谓“红包”,她当然就可以正眼也不着地冲汪宇大器道:“你那点钱做好事,留着你过年用,我不要你上缴。”这很有点挫伤汪宇身为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心,使他感到妻子离他进一步地远了。“你们几个没点思想的男人晓得赚什么钱罗?”妻子曾经就这么断言说,“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保证搞不了两年就要关门散伙。”虽然冯焱焱采用的是激将法,语气中有一半是刺激他们去发狠赚钱以证明自己有本事,但另一半却明显是不把他们谈论的理想和野心当回事。难道真的就让她冯焱焱这么轻易地就言中了?! 不能,断断不能,所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老华,店门不要关,”汪宇说,“我们大家想办法,多搞些业务,不怕。” “有业务当然这几百块钱就无所谓,”老华说,瞧着汪宇,“现在就看你到岳阳去联系的结果。” 两个人扯了几句,汪宇便做出马上要去岳阳的情形走了出来。 第二章 他当然没去岳阳,一中巴乘到了汽车东站,爬上了一辆去福兴乡的长途客车。当汽车启动,驶过几条街,把喧闹的长沙市抛在背后且加速朝福兴乡急驶而去时,一度看熟了的山水、田野和树木便海浪般涌过来,一下子就淹没了汪宇,于是思想就鳄鱼一般在往事的海洋深处啃噬着他的心。“方琳方琳方琳,”他心里这么情深意切地呼唤道,“我来了,来了。” 我们知青点建在距长沙市八十公里远的福兴公社光明大队(那年月不讲乡和村)的一座遍地皆是茶树的山坡中间,始建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一九六九年春,高中毕业且在城市里逗留了大半年的七个男女青年(均是h局的子弟),怀着改造中国与世界的抱负,告别了父母兄妹及自己十分依恋的城市生活,充满殉道精神地来到福兴公社光明大队,一来就摆开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架式,开山造田办林场,并建了这幢七间住房一间能集体用餐的食堂及一间安放农具的学习室。学习室的门楣上用红油漆写了三个隶书美术字,“学习室”。一九七四年我下乡时,塞满各式各式各样的农具早已不成为学习室的那间房子的门楣上仍留有“学习室”三个字,不过当然不象当年那般红艳艳,相反,有几处笔划的油漆业已剥落。我是通过对字型的理解一眼就判断出“学习室”三个字的。当年坐在这间学习室里悉心阅读毛主席著作并先后举手发言大谈心得体会七个男女知青里,我下乡的那年就剩了一个。姓郑,我们都尊称他(也有点戏谑之意)“老满哥”。老满哥怀着阴暗的心理回忆着告诉我们说:最先几个月,一到星期二、五晚上,七个人就聚集在这间学习室里学习毛主席著作,还传阅各自写的学习心得,但六月伏天一到,花脚蚊子就弄得大家心慌意乱了。晚上,都坐在蚊帐里才能与蚊子断交,学习当然就被弃置脑后了。老满哥——这位大队林场及知青点的缔造者,之所以没被推荐上大学、当兵或招工,纯粹是他的家庭背景太黑暗了,爷爷是资本家,伯伯是国民党将军如今仍在台湾“国防部”高就,最主要的是他父亲被冠上伪职人员兼军统特务的大帽子后,居然敢“畏罪自杀”,从h局的办公大楼的四楼窗口里飞下来,当然就粉身碎骨了,以致h局里的大人小孩一到晚上就害怕从那里经过。老满哥表面上玩世不恭,时常捡些灰色的玩笑开,大家都认为老满哥是最正确面对现实且活得很理性的人,都没料到他事先不做任何广告地突然就走了他父亲那条通幽的曲径,这是不是过于子承父业了?太有点令人想不通了!这是后话。 知青点所在的林场,从前是一片树木被农民砍光了的荒山坡。 我下乡的那年,荒山坡(两百多亩)已有四分之三的面积成了一块块梯田,梯田上种着一棵棵茶树,有的尺许高,有的却齐腰高了,还有几块梯田上却种着红薯和玉米,很少的几块,被冠上“试验田”的美名,其实不过是种些喂猪的饲料。红薯藤及红薯,基本上是用来喂大队猪场里的猪,吃红薯一是胀肚子,二是时不时要打屁,打出的屁又很臭,当然知青们就都不愿意吃,知青没有水田,口粮分在各个生产队。一到春插、“双抢”、秋收,知青们就下到各自的生产队去农忙,待农忙结束又回到林场里继续开山造田。我下乡的第二个星期便赶上了秋收,那天下午,大队王书记,一个脸上长着两只金鱼眼睛的中年农民光临了知青点,王书记自然是穿四个兜的干部服。头发往后梳着,使我一惊的是脚上竟穿双黑亮亮的皮鞋。开会开会,他叫嚷着说,手上夹根纸烟,站在知青点前那棵高耸入云的千年樟树下。于是就有想在王书记面前讨好卖乖的知青跟着嚷叫:开会开会咧。 知青们正在午睡,听见喊开会便从各自的房间里涌了出来,一并走到了樟树下或坐在地上或站着,有的却是坐在自己搬来的凳子上。不知是什么反自然现象,一到夏天里,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树下却格外阴凉,仿佛温度要比左近周围的阳光地带低个好几度,无论你怎么大汗淋漓热得要命,只要在这棵大樟树下坐上几分钟就汗收得一点不剩且让你心情平静甚至蔚蓝什么的。我是第二年夏天才领略到这种好处,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回事。 都来了没有?王书记扫了眼全体知青。 都来了。一个老知青说。 我到县里学习了十天,新知青来了我欢迎。王书记鼓着两只金鱼眼睛拉腔拉调说,望了眼他感到陌生的我、方琳(他多看了方琳两眼)和另一个新知青。但是,我们贫下中农最看不得城里来的水佬倌(土话,即二流子),到我们大队来,就要虚心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好劳动,改造思想。不然的话,贫下中农就跟你来三担牛屎六箢箕,硬的!我丑话先说了,要用心记住哦。接着他又说,明天每个人都下到各自的生产队去秋收,新知青,他从四个兜的蓝干部服口袋内掏出了一张写有我、方琳及另一知青名字的烟盒纸。何平是哪个哦? 我。我弓起腰说。 王书记瞥了我一眼,你明天就跟汪宇去返江生产队劳动……次日一早,吃过早饭,我便跟汪宇,冯焱焱和另一名女知青去返江生产队忙秋收。返江生产队离知青点一里多路远,拐过两个山拗便到了。在大队知青林场负责指导知青开山造田、种茶树、红薯、玉米及黄豆、蚕豆和花生的歪脑壳文叔便是返江生产队的贫苦农民。 文叔。汪宇迈进文叔家那几间破烂不堪的上砖茅屋里时,文叔一家人正从田里走回来吃早饭。才吃饭唉?汪宇又笑着说。 冯焱焱则对我说,他们已经出了早工了。 坐罗坐罗。文叔看着我,你是第一次来。 我笑笑,以后会来得多。我说。 文叔吃过饭,抽了一支用旧报纸卷的喇叭筒(旱烟),接着就领着我们下田了。杀过禾吗?文叔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有点既嘲弄又高兴的样子。城里只有柏油马路罢? 我当然是顺水推舟说没杀过禾。 学学就会了,很简单。文叔笑笑。 其实我杀过禾也干过“双抢”什么的,读初中读高中,学校里是要学生学农的,当然是农忙季节去学。那个年代,学生不但要学农而且要学工呢!一年总少不了一次,短则一周,长则十天半月,我自然就杀过禾,而且也知道怎么去杀。我和冯焱焱、汪宇及另一知青一字排在一块稻子已经倾斜了的田头,猫着腰,背朝秋阳地忙碌起来,所谓杀禾就是把一束束业已金黄的稻子齐蔸割断,并摆在脚旁,内中的关键不过是手脚麻利不麻利之区别。在我一旁杀禾的冯焱焱很快就撅着屁股遥遥领先了。冯焱焱好象是有意要突出自己似的,头也不抬地拚命干着,只有两瓣滚圆的屁股在我眼前一晃过来一晃过去,它使我产生了一点下流的想象又很不甘心。一个姑娘家居然可以干到我的前面去,那种想磨洋工的思想当然就退居脑后了,一咬牙便忍着腰酸背痛一个劲地朝前追赶她。我干到田头的时候冯焱焱则杀了回来,接应汪宇。 你还行吧?冯焱焱冲我笑笑说,又埋下头干,屁股一闪一晃地颇有点诱人。 我觉得自己的腰酸疼得要断裂了。便不再管什么表现不表现,索性坐到田头歇气。我从口袋里掏出浏阳河牌香烟点燃一根吸着时,汪宇也直起腰,扔下冯焱焱替他扫尾,缓缓走了拢来。老何哎,他说,借个火。 我把燃着的烟递给他。我腰疼得很,我说,冯焱焱……我没有把话说完,我虽然只来知青点刚几天,却已看出了冯焱焱喜欢汪宇,而汪宇却有点犹豫。我昨天中午吃饭时,无意中觑见冯焱焱站在井旁瞅汪宇的眼神(汪宇蹲在樟树下吃饭,与方琳说笑),那种眼神真可以说倾注了女人的全部爱情。 汪宇瞟一眼冯焱焱,女人比男人吃得苦也经得累些。他说,又折过头瞧左边田中间轰隆轰隆叫着的打谷机。那个年代的打谷机上没装小马达,而是把一只脚放到踏板上使劲去踩,就跟小学的唱歌老师踩风琴一样,双手却捧着一把把的稻子塞进打谷机内上下左右地运动着,好让谷子一粒不剩地落入打谷机内,再从前面的出口流进箩筐里去。 就这么回事。 那天的太阳一点也不是秋天的味道,绿绿的,晒得人头晕。稻田里自然是一派金黄,这儿那儿的打谷机轰隆轰隆不休息地响着,农民们忙得满头大汗,杀禾的,打谷的,挑谷的,不亦乐乎。好热,汪宇说,边抠着手上和小腿肚上那些被稻子豁开了口子的红肿处。我的小腿肚上汗毛很长,一卷一卷的,自然就挡住了某些锋利的稻叶的侵犯,但也有几处很痒的小红点,可能是什么虫子咬的。 你热不?汪宇调过头来问我。 当然热。我说,继续抽着烟。 冯焱焱提着旁边田头上的包壶迈了过来,另只手上拿只海碗,你们呷茶不?她说,呷茶。我说。 冯焱焱倒了半碗茶水递给我。我端起碗呷茶时,不知怎么回事她注意到了我左腿肚上叮着一条寸许长的蚂蟥。你脚上有条蚂蟥。她说。 我这才感觉到腿肚那儿有点疼。 一拍,蚂蟥就会掉。冯焱焱很有经验地说,莫去扯,宝哎。 我依照她的话用劲拍了一掌,蚂蟥然就掉到了地上。我恨恨地拣起蚂蟥,那情形在冯焱焱眼里真有点勇敢什么的,把身上吃奶的力气全汇集到手臂上,一甩,那蚂蟥顿即在秋阳的田头画了道很小气的弧线,落在旁边那块已收割完毕的田中,我原很指望摔个百把米的,以显示自己的胆量和勇气,结果失败了。 你不怕?冯焱焱瞪着我。 这有什么好怕?我反问她。 那我有点怕。她笑笑说。 接着,我们四个知青又重新排在田头,从这边向那边“砍杀”过去。我一心想领头,想在冯焱焱面前显示自己的什么,十八岁的我怎肯甘居一个大姑娘的屁股后面呢?故革命加拚命地卖力干活,然而无论我多么发愤,她那两瓣浑圆的屁股还是先我一步冲到了田头,并且放了一个响屁。就这么回事。 中午在文叔家吃的饭,三个小菜一个荤菜,荤菜是青辣椒炒肉,所谓肉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肥肉,且挺咸,然而已有一个星期不见肉了的四个知青,把文明礼貌统统还给老师了,一人几筷子,那些肉当然就奉献给了贫困的胃,连不多的一点油汤也被汪宇一扫而光了。吃过饭,我脑壳昏昏沉沉地朝文叔家一张肮脏的竹铺上一倒,睡魔就随手取走了我的理智。我睡得很沉,连梦也没做。 出工的钟声敲响后,汪宇摇了我好几下我才醒来。 做事去呢,老何。汪宇说。 于是我们戴上草帽,操起镰刀,一头扎进了黄灿灿的稻田里……那个下午,在我眼里好象没有尽头似的,不但腰疼腿发软,而且眼睛发黑晕,当然就再没有力气与冯焱焱比高低了,甘愿落伍地慢慢地干着,时不时直起腰瞧瞧蓝蓝的天空和金黄的田野及左近周围轰隆轰隆响得震耳欲聋的打谷机和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嚷嚷叫叫的农民。好不容易才捱到散工的钟声敲响,太阳已经西坠,山坡的阴影长长地泼在大片大片的农田及曲折的泥巴路上。 收工了,汪宇说,径直走到田间的水沟里去洗手洗脚。四个知青洗了手脚,当然就相继往来的路上迈去。 好累的吧?冯焱焱瞟我一眼说,她的脸红喷喷的,很好看。 不太累。我说。 汪宇却一昂脸唱起了老《白毛女》电影里那支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汪宇的歌喉很好,歌声当然就悠扬地在田野上空飘荡。 回到知青点,我们吊起井水,重新洗了遍脸、手和脚,便走进食堂里打饭,然后身子散了架似地坐在樟树下麻石凳上向贪婪的胃交差。不一会,老满哥和严小平从山坡下缓缓走来,距他俩十来米远尾随着方琳。方琳穿件不新不旧的工作服,下身一条军裤,裤脚卷到了膝盖上,长辫子盘踞在脑顶,很别致。整整一天我被冯焱焱跷起的两瓣屁股惹得心慌意乱,一些下流的想象很不争气地涌现在我脑海里,这会儿我瞧见我想了一天的方琳,那目光当然就野兽似地扑了上去。使我惊喜的是,我投过去的目光竟有回报,她那两只黑亮的眼睛里也奔过来类似我的目光,如一片夕阳涂在我脸上。原来她也喜欢我,我心里说。 你们好过罗。严小平走近时冲我们斜着头打招呼说,坐在这里呷饭了。 才回来咧。汪宇说。 何平,呷什么菜?老满哥问我。 辣椒,蕹菜。 没呷肉哎? 没有肉。 老满哥和严小平就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拿着桶子和毛巾朝井旁迈去。日他的娘,严小平一口痞话说,累得贼样的,肉都没呷。 方琳走入自己房间消失了几分钟又出现在门口了,肩膀上搭条毛巾,好象是在等老满哥和严小平从井旁走开她再去洗脸洗手一样,老满哥和严小平一人一个赤膊一条短裤地在井旁满不在乎地大干着,那浸着井水的毛巾不但在背上和胸脯上擦,还朝短裤内深入,这自然使方琳不敢拢去。方琳靠门而立,头斜斜地靠在门框上,两个rx房极大胆奔放地挺在胸前。她知道我盯着她,她那双明媚的眼睛就也大胆地朝我瞧,有一阵儿,四只眼睛对望好几秒钟,这被坐在我一旁吃饭的汪宇发现新大陆样地发现了。 老何哎。汪宇意味深长地如此叫了声。 一星期后,秋收结束了,二十个知青又回到了由七个知青创办如今却在继续发扬光大的知青林场里劳动,自然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歪脑壳文叔带领挖红薯收蚕豆种油菜什么的,一路由老满哥率领着一如既往地开山造田。我,方琳和另一个新知青当然归属于老满哥的麾下,因为按那七个知青林场缔造者(尽管六个早已远走高飞)的不成文的规定,每个新知青都要造十块田。你们发狠挖罗,老满哥指示说,当然不要过急,时间还长。 这挖得完?方琳灰心地瞧着光山坡。 老满哥一笑,又不要你一天挖一块梯田,他说,不要性急,馒头要一口一口地呷。 老满哥喜欢坐在山坡上眺望远景,当然是独个儿眺望,抽着烟,一坐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你走上去找他搭讪,他就不眺望了,用一双发呆的眼睛看着你。他的眼珠有点黄,有些狗眼睛味道,做事做事,他一副从睡梦中走出来的情形说,几点钟了? 我们掌握老满哥的特性后,就都不去打扰他的眺望了,任他坐在那山坡上遐想和眺望,他的两只狗眼睛在沉思时显得有些忧伤。老满哥坐在山坡上抽烟时,我们自然也可以不做事地坐在背阴处歇气,同时也眺望远方的田野和山脉什么的。一天上午,老满哥宣布歇气后,几个知青忙扔下锄头朝寝室方向走去,老满哥自己则迈到山坡上眺望去了。我没有动,坐在锄头把上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和远处的田野,满脑壳都是方琳脸部的表情和眼神。那种眼神和那种表情是对我的爱意作出的反应,我想我只要大胆地挑明,方琳就会是我的了。 老何鳖。严小平笑着走拢来,想什么罗? 歇气。我说。 严小平望着我,我看出方琳对你有意思。 我脸忽地一红,这很正常。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一涉及到恋爱方面的话题就禁不住脸红。 你注意点,我听王姨说方琳读高中的时候,在烈士公园同几个男同学搞错事被抓起过。 严小平的这几句话恍若大浪般打在我心头上,把由爱情派生出来的那份甜蜜全部席卷了去,真的哎?我满脸通红地盯着他。 我回去的时候,王姨跟我说的。 严小平早几天回了趟长沙,前天才回到知青点。我听王姨说她还受了处分。他又说。 王姨怎么知道? 王姨同方琳的妈妈在一间办公室,王姨的崽同方琳都是十六中学的,明年高中就毕业了,严小平说,也属于下乡对象。 严小平没有必要扯谎。严小平喜欢的是冯焱焱,就凭这一点,严小平说的话当然就让我深信不疑。联想到方琳在我面前的各种表现就更觉得方琳品质有问题,不端庄而且过于外露还过于主动了点。我那时候十分单纯,当然就不清楚恋爱要因人而异。书本上几乎没有恋爱的故事,只有一个林道静和冬妮亚是我们的恋爱模式,仿佛沉静害羞的姑娘才是好姑娘,其他就不是东西了。严小平的这几句话毁了我的幸福,使我的初恋成了痛苦不堪的单相思。 就有这么严重。 严小平骂了句他妈的x,肚子饿了,望了眼碧蓝的天空就向老满哥那儿走去。 方琳出现在知青点的屋角旁,端着一杯茶,还在老远就冲我瞥了眼,那目光在太阳下一闪,很亮,她这是向我传送秋波,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害羞?她的两个rx房怎么能够那样大?比冯焱焱和另几个年龄比她大的女知青看上去还丰满有肉而且鼓得多。女孩子的rx房是搞错事才变的,读书的时候,我曾听宿舍里的青年这么议论过。她在烈士公园里跟几个男同学搞错事!我心里的爱起来,几天前这种眼神是投掷到我脸上的,此刻却掷向汪宇了,我心里当然就有点翻江倒海,当然还有点失落什么的。方琳是知青点里九名女性中最青春美丽的! 那天下午知青们早早就收工了,忙着洗头洗澡和吃饭,好腾出点时间梳妆打扮一番去看电影。知青生活是很单调的,白天象贫下中农一样干活,晚上则聚在煤油灯下玩扑克,天天如此,腻味透了。所以,尽管福兴中学离知青点四里路远,尽管《铁道游击队》是大家都看过不止一次的电影,也只好去看。因为这可以热热闹闹地消磨一个晚上,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穿上压在箱子里一直想穿却又没有机会穿的好衣服,顺便抖抖神。 看电影咧看电影咧。一些知青叫嚷道。 你们去看,老满哥站在坪上说,我来守屋。 自然大家就倾巢而出,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走着,去看《铁道游击队》。 方琳穿一件淡绿色的呢子短大衣,一根长辫子在她腰际晃荡,笑声时不时从她们那几个女知青中飘扬过来,脆脆地,而且有点浪。 几个女疯子。严小平说,神经一样。 汪宇就对她们几个喊了一嗓子,神经咧。 几个女知青笑得更起劲了,你神经咧,一女知青尖叫着回答汪宇,那声音在空漠的田野上空盘旋了一气才隐去。方琳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又回过头去格格格尖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下去了,笑得树上鸟也跟着叫了起来。 真是几个女神经。严小平又这么说了句。 我们走到福兴中学的大门前,天已经黑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农民和知青把福兴中学的大操坪挤得水泄不通,大人小孩男人一下就转变成了厌恶和鄙薄她了。你呷茶瞬?方琳走近来瞅着我。 不呷。我说,昂起头 做事做事咧。老满哥从逻想中醒过神来,两只狗眼睛四处观望着喊着,做事做事咧。 我起身抓着锄头挖起上来,一下一下地挖着,方琳原本在我对面挖,就是说从那头挖过来。这会她拖着锄头笑着走到我一旁停住,挥舞着锄头,我二个人在那头挖没点味,她冲我说,我们两人一路挖过去好玩些。 第三章 她特意这么强调。 莫在我旁边挖呷。我口气生硬他说,一脸的爱憎分明。走开点,烦躁。 我说的活被站在坡上不远的老满哥听见了,他惊疑地瞥了我一眼,走开了。 方琳却没有走开,但埋下了头,一声不吭地挖着,眼睛不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从此,这双眼睛再没对我亮过。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冯豢凳兴高采烈地在食堂里大声嚷叫,我宣布今天晚上提前半个小时吃饭,福兴中学放电影,看电影去。冯轰竞那天帮厨。不再另行通知埃什么电影?严小平盯着她。 《铁道游击队》。 《铁道游击队》老子看了八遍。严小平夸张他说,有什么看场? 我倒是真的看过三次。汪字说,在长沙看过两次,学校组织看的,去年在福兴中学又看了一次。 我也看过。方琳说,瞧着汪字装嗲地一笑,也是学校组织看的。 方琳的这个表情被我无意中捕捉到了,我心里顿时就下舒服一下就转变成了厌恶和鄙薄她了。你呷茶呗?方琳走近来瞅着我。 不呷。我说,昂起头。 做事做事咧。老满哥从遐想中醒过神来,两只狗眼睛四处观望着喊着,做事做事咧。 我起身抓着锄头挖起土来,一下一下地挖着,方琳原本在我对面挖,就是说从那头挖过来。这会她拖着锄头笑着走到我一旁停住,挥舞着锄头,我一个人在那头挖没点味,她冲我说,我们两人一路挖过去好玩些。 她特意这么强调。 莫在我旁边挖罗。我口气生硬地说,一脸的爱憎分明。走开点,烦躁。 我说的话被站在坡上不远的老满哥听见了,他惊疑地瞥了我一眼,走开了。 方琳却没有走开,但埋下了头,一声不吭地挖着,眼睛不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从此,这双眼睛再没对我亮过。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冯焱焱兴高采烈地在食堂里大声嚷叫,我宣布今天晚上提前半个小时吃饭,福兴中学放电影,看电影去。冯焱焱那天帮厨。不再另行通知埃什么电影?严小平盯着她。 《铁道游击队》。 《铁道游击队》老子看了八遍。严小平夸张地说,有什么看场? 我倒是真的看过三次。汪宇说,在长沙看过两次,学校组织看的,去年在福兴中学又看了一次。 我也看过。方琳说,瞧着汪宇装嗲地一笑,也是学校组织看的。 方琳的这个表情被我无意中捕捉到了,我心里顿时就不舒服女人的尖嚷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电影还没有开始,我们想挤到中间去霸个好位置,但怎么也别想挤进去,因为你一挤,里面的人就用屁股顶你,你大声骂痞话,你再挤,被挤的人就用肘子捅你的胸膛,也不管你是男是女。 算了,挤不进去。方琳说,撅着嘴儿站在外面任我们去挤。 我也懒得挤了。汪宇说,又不是没看过《铁道游击队》。 我当然也就不挤了,退到汪宇一旁站着。 电影开始后,我们几个人只能望见一些黑黑的头颅和天上的月亮,顶多能看见银幕的上面那一线,而且是踞起脚仰起头看,当然就很累。脚都踮疼了,我说,脖子也抬酸了。 回去呗?汪宇烦躁道。 回去啥。我响应说。 汪宇就问旁边的几个女知青回不回去,你们未必看别人的后脑壳不烦躁?他问那几个女知青,我们回去了。鬼哎,走罗。 走走走走,不看了不看了。冯焱焱说。 我望了方琳一眼,她根本就不看我,好象何平已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我心里很有点不舒服。当然就相当后悔那天下午对她的态度。我伤害了她,她不再理我了,就这么回事。月光如水地泻在我们身上,田野上空落落的,这儿那儿的树木全散乱地刺着天空,给人几点凄凉的情调。乡亲们哎,汪宇忽然这么毫无来由地大叫了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严小平却学着《红灯记》里铁梅的叫声逼尖嗓门叫道爹——声音拖得长长的。 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汪宇学李奶奶的腔调说,然后哈哈一笑。 汪宇。走在我们身后的几个女知青里一个这么故作亲热地小声叫了声。 汪宇。方琳也这么叫了声。 汪宇就拖长声音道哎——方琳。 女知青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当然就有喜欢玩的知青推方琳,去呀去呀,汪宇喊你。汪宇喊你你还不去?知青点的美男子喊你方琳咧。女知青在月光下七嘴八舌地推攘着方琳说。 汪宇就进一步开心说,方琳,我们游田埂子去罗,来罗。声音在月夜清爽的空气中振荡。 汪宇的脑海里闪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这双眼睛在一个毛毛细雨的上午靠着樟树望着他。那是七月里一个“双抢”的日子,那几天正好是方琳帮厨、其他知青全下到各生产队忙活去了,一大早就倾巢而出,要断黑了才饥肠辘辘地走回知青点。方琳当然就异常地孤独。汪宇是一清早出门时香烟扔在桌上忘拿了,向何平索了几根烟抽,但不好意思再要,农民抽的旱烟一进口就辣喉咙,而且口要臭半天,只好利用歇气的半小时回知青点取烟。你好。他瞥见方琳站在樟树下便打招呼说。 方琳冲他嫣然一笑,你好。 汪宇迈到自己门前,打开锁,拿起桌上的一包浏阳河香烟,匆匆点着一支,抽了几口猛的,这才又走出来锁门,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双眼睛灼热地盯着他的脖子,以致脖子有被骄阳晒着的异样感觉。你站在那里不怕被雨淋湿? 这里没雨。她说,仍偏着头瞅着他。 汪宇冲着她的眼神径直迈了过去。雨仍是毛毛细雨,匀匀地下着,屋檐上缓慢滴着雨珠,地上已湿润润的了。樟树下却是一片干燥的土地,但反倒比几步外湿乎乎的坪上还凉快些。从五月份开始,这棵枝叶繁茂高耸入云的樟树下,每天晚上便聚集着一堆男知青,总要海阔天空谈古论今地聊到子夜,室内的气温明显下降了好几度才各自回房睡觉。歪脑壳文叔告诉知青说,一九四四年,一路从岳阳开来的日本兵,把国民党的一个大胡子团长吊在这棵樟树下开膛破肚,那个团长率领全团上兵守着这个山头把日本兵打得很恼火,为的是阻止日本人进犯长沙。这个真实的故事让很多男知青希望回到那个时代,好当团长师长什么的。汪宇踱入樟树下时,抬头望了眼密不见天的枝叶,这才瞧着方琳,这树下好凉快埃他心情蔚蓝地说。 嗯罗。方琳说。 你好过,躲过了累死人的双抢。 我情愿去双抢,一个人没点味。 一只打屁虫飞到了方琳的肩膀上,缓缓向方琳的脖子上爬去。 这只打屁虫充当了他俩相爱的媒人,几分钟后牵着他俩步入了爱情的王国。莫动,汪宇说,迈前一步拣起那只打屁虫丢到了地下。 你的颈根好长的,很好看。 方琳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汪宇蓦地感到她的嘴唇很性感,眼睛很美,方琳。他冲动地唤了声。 嗯。方琳斜乜着他。 从她的双眸里汪宇瞥见了爱情的绿洲,当然就一阵激动,便有了电影里那些动作,搂抱什么的。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汪宇说,紧搂着她,迫使她的两只rx房全部压在自己的胸脯上。四周空漠漠的,只有青蛙的叫声。一点雨水滴落在方琳的鼻尖上,汪宇忙凑上嘴唇把那滴雨水吻掉了……汪宇和方琳的关系一公开,虽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却痛苦得想利用某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一绳子吊死在樟树下以免再痛苦下去。与我同样痛苦的是冯焱焱。冯焱焱痛苦得性格都变了,从前她脸上快快活活,流淌着青春的激情,忽然就玩起深沉来了,做事严肃着脸,还故意不戴草帽让太阳猖狂地晒,好晒蜕一层皮以此改头换面。于是她的脸不但晒红,当然还晒黑了。吃饭时,冯焱焱严肃着一张黑红的脸走进厨房,谁也不睬,打完饭则端到自己寝室里去吃,她不再参入打牌,也不让女知青在她房里打牌,我不想吵,她阻拦她们打牌说,你们到别的房里去打。我要看书。 几个女知青都理解她的心情,都知道她喜欢汪宇,而汪宇突然就跟方琳搞得热火朝天,连吃饭两人都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象其他人就不配进入他俩的视野一样,过于旁若无人当然就让人不顺眼。 这两个鳖又谈爱去了。严小平不无醋意道,干劲真大,天天晚上谈爱。 樟树下聚集着七八个尚未找到对象的男知青,一人手中一把扇子驱赶蚊子,边谈古论今,各抒己见。汪宇总是先一步出门,经过樟树前时自然要和我们招呼几句。又在这里讨论国家大事罗?他调侃地看着我们说。 你只管去谈你的爱。老满哥说,别的事你就不要管。 汪宇就笑笑,站上几分钟蓦地就消失了。十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后,方琳的房门当然就吱扭一响,于是一个婀娜的身影就展现在我们眼里,有时候她身上还飘来一阵淡淡的芳馨。她不走樟树下经过,而是走食堂那边下坡。 真的是又谈爱去了。我妒忌地骂道,这两个鳖! 这种妒忌终于就有了它应有的结果。那年九月一个圆月高悬的深夜,妒忌便成了一股山洪奔向了汪宇。那天白天文叔安排我和汪宇给那四块红薯田施肥,其中有一块特别大,比另外三块要大三分之一。老何,你就浇这两块。他指着这块大田和旁边的另一块说。 这要在两个月前,我绝不会同他计较,自私和躲懒皆是人的本性,我不会为此而跟他翻脸,但他捷足先登地占有了我爱恋得朝思暮想的方琳,还要在劳动上对我进行剥削,我当然就没有那么好说。 这不公平吧。我不同意说,一人浇一半。 怎么浇一半罗?他瞪着我。 这块大田和这块小田都一人浇一半。 汪宇阴下了脸,挑着一担粪桶就去大便池掏粪去了。我心里有点高兴,当然就严格按自己分配的方案干活。整整一下午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各浇各的粪而且严肃着脸,吃晚饭时两人自然也没说话。这就引发了那天晚上的小小的“风暴”。九月的白天同六月伏天一样炎热不堪,但一到太阳落到山那边,气温就渐渐下降了。大家坐在樟树下吃完饭扯了气闲谈,瞪着汪宇和方琳及另外两对热恋的知青相继出门后,便去井旁洗头洗澡,随后就坐到马灯下玩“双百分”。我和严小平,老满哥和另一个知青打对,一桌双百分玩到十一点多钟,老满哥宣布收兵说,睡觉睡觉,明天再战。我当然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汪宇还没回来,不知跟方琳在哪个僻静处搂抱亲嘴。难怪他白天做事想躲懒,一点精力全耗在谈爱上了。我这么想,心里妒意盎然。我不敢想象他俩搂在一起肉贴肉的情景。我试着移情去思念冯焱焱。严小平私下冲我宣告说冯焱焱是他的,他说这一切的时候眼睛很亮并且充满了憧憬。 冯焱焱脸上又没贴严小平三个字,我要伺机表白,除了方琳和冯焱焱知青点再没值得我动心的女人了。我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正要落入梦乡,忽然听见隔壁的房门吱扭一响,方琳谈爱谈完归来了。十几分钟后,我刚刚凄凉地走到梦乡的那块土地上,房门哐地一响,汪宇回来了。他点马灯时一脚把我床旁的白铁桶踢得哐当一响,白铁桶当然被踢翻了,还滚动了几下。 你轻点罗。我不舒服,我刚睡着,讨卵嫌。 你讨卵嫌咧!他回我一句道。 你这么晚回来…… 我想这么晚回来,关你卵事?!他打断我说。 我要你轻点。我压着愤怒,你搞得老子睡不着!你也要讲点道德吗。 那就只有这样子!他蔑视我说,你睡不着关我卵事!小杂种! 我把毯子一掀,坐起来了,你是以为你长得高些就呷得住我呀?汪宇身高一米七六,我一米七零。你再骂我一句看看!我提高嗓门说,你莫逗得老子发宝就是的! 汪宇哪里服得了这个行,小杂种!他骂了句,还一脚把白铁桶踢得又哐啷几响。 我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胆量和勇气,右手攥紧的拳头简直是下意识地挥了过去,嘭,落在汪宇胸口上,使他连退几步。汪宇一站稳桩子就扑上来了,照着我头上一拳打来,我忙回击他鼻子一拳,自然就你死我沽地打。 方琳当然没有睡着,忙跑过来扯架。汪宇,汪宇!她太身单力薄了,又怎么拉得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汪宇和何平打大架。 快来人扯架咧!方琳尖嚷个下休,莫打了莫打了,汪宇,何平……严小平和老满哥穿着背心短裤赶了过来,严小平箍住汪宇,老满哥拼命拉住我,又有两个男知青挤进来,于是就分开了。我被老满哥拉进了他的房间,好好地打什么架?老满哥看着我说。我就把下午挑粪浇红薯地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了出来。 你们两个的火气都太大了。老满哥说。 那天后半夜,我自然是睡在严小平的铺上,严小平则睡在我床上。严小平的床上汗臭味很重,而且枕头上飘扬着一种腥臭,那是他睡觉流口水所致。我当然就没法入眠,拂晓,帮厨的知青把食堂里弄得乒乓响了我才勉勉强强合了下眼。早晨两人迈出房门时,都鼻青脸肿得跟动物园的大熊猫似的,当然就有知青望着我和汪宇会意地一笑。洗脸漱口时只觉得脸上很疼,不是用毛巾洗而是用毛巾轻轻去沾,我如此,想来汪宇亦如此。吃早饭时,老满哥踱到樟树下我一旁,你同严小平调一下。他的两只狗眼睛关切地瞪着我,你去挖土,严小平和汪宇浇菜地。文叔来了,我再告诉他。 可以。我说。 文叔会要讲你们的罗。老满哥说。 果然,那天上午歇气时,文叔把全体知青召集到樟树下开了个临时会,当然是针对我和汪宇昨晚打架一事。你们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文叔歪着头生气地瞪着我和汪宇,把城里的水佬倌样子带到我们农村来就不行!毛主席说不要打人骂人……文叔开会的目的一是想杜绝知青点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二是要把我和汪宇调开。散会后,我便和严小平对搬了铺盖,随后,走进农具室选了把好的锄头扛着,望了眼烈火般的秋阳,走到工地上挖土去了。 还在三月份,大队上和父亲单位的知青办就作了个建新知青点的决定。因为今年有五个高中毕业生要下乡,明年有四个,后年则有十一个子弟属于下乡对象。显然这七间住房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决定在离老知青点一百米的前方新建个能住五十人的知青点。当然就必须废掉两亩梯田,掘出一块能建十二间住房(每间住四个人),一个大食堂,一间保管室和一间杂屋的坪来,工作量也就很大,为了加快进度还使用了雷管和炸药。每个上午都要轰隆几声,泥巴都飞到天上去了,跟鸟儿一样。 我昨天晚上才发现你有蛮恶。冯焱焱把一对空箢箕卸到我脚旁时说。 我又不恶。我说。 我要告诉你爸爸。她望着我,这双眼睛也很美。你和汪宇住在一个房子还打架,你们男的做好事!说完一笑,我晓得你打架是因为方琳……方鬼咧。我打断她的话说,他半晚上回来,还牛屎样的。我是指汪宇,又说,你莫乱猜。 你喜欢方琳,我早就晓得。 我只喜欢你,不喜欢方琳。 冯焱焱脸一红,我告诉你姐姐。 你怕我怕姐姐呗?我才不怕,当然又不失时机地表白几句,喜欢你又不犯法,你这么漂亮又能干,我就是要喜欢你。 冯焱焱脸当然又是一红,嗔怒地拿扁担钩子打了我背一下。做事咧,她娇羞道,快装箢箕,慢点文叔又说我们磨洋工。 冯焱焱挑着一担土往坡下趔趔趄趄走去后,方琳挑着一担空箢箕走近我,卸下箢箕等着我装土。我表情严肃得就跟不认识她一样,三下两下就把土装了满满两箢箕。我瞧着方琳担起土急急走开时,一颗心自然是上蹿下跳得厉害,爱和恨就同汗水似地在身上流淌。我当然是因为她而同汪宇恶斗,全知青点的人都怀疑和感受到了这点。我很蠢,这这么回事。 汽车在福兴乡车站刹住后,汪宇第一个跳下车,一股亲切感顿时涌进了他的脑海,就跟一条鱼游入了鱼网一样,这处小小的福兴车站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墙上的灰这里那里都剥落了,门窗也显旧了,而那时车站则刚建不久。汪宇走出车站,车站外修建了几幢旅社和饭店,这在七十年代是没有的。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山峦、树林和田野便依然如旧地奔入汪宇的眼帘,当然是十分亲切又令人伤感地奔入,这一切躺在四月明媚的阳光里无声地期待着他视察。他特意从柏油马路上下到了田埂上,踏上了一条骑单车的泥巴路,他就是要进入当知青时的那种状态。 十几年前,他和其他的知青全是从这种路奔向福兴车站回长沙过年过节的,晚上走这条路当然就是去福兴中学看那些老掉牙的电影,《地道战》、《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和《铁道游击队》什么的。再往前走了一里,一拐弯,当年知青林场上的那棵千年大樟树便无比亲切地展现在他眼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他心里这么咕哝了句,眼睛却湿润了,于是那棵沐浴着阳光的樟树就闪着一片晶莹的绿光。“方琳方琳,我来看你了,我终于来了。”他自语道,脸当然就抽搐不止。 不一会,他来到了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知青林场前,山坡上的茶树当然不是梦中的情形了,一棵棵茂盛得令他惊诧和高兴,好多当年只有膝盖高的茶树如今都齐他脖子高了,蘑菇形状,碧绿得令他心醉。他禁不住摘下了几片鲜嫩且绿得透明的茶叶,放到鼻前嗅了嗅,感到清爽,还有点淡淡的芬芳。他迈上铺了层炉渣和卵石的上坡路,当然就走到了知青们后来建的这栋知青点前面。 这栋红砖黑瓦的知青点竣工后,他只住了三个月就招工回城了。坪上停了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一根绳子上晒着几件衣裤,他瞧见歪脑壳文叔正把一担粪桶卸到食堂旁的水井边,然后蹲下身到木盆里去洗手。“文叔,”他有些激动地喊了声,“文叔。” “汪宇,老汪。”文叔认出了他,脸上就笑得很灿烂。“老汪来了,知青老汪。” 文婶就忙从食堂里跑出来,“汪宇哦。” “婶子。”汪宇打招呼说,当然也笑得坦诚。 文叔把汪宇引进房里,文婶忙为汪宇泡了杯豆子芝麻姜盐茶,这一带待从不来的稀客就是泡豆子芝麻姜盐茶。文叔指挥堂客说:“你去代销店称点肉。” 汪宇感动道:“不必罗。” “去去去,要素点的。”文叔继续冲堂客说。 文婶急急忙忙离开后,汪宇望着文叔,“文叔,您还是我当知青时候的老样子。” “鬼咧”,文叔高兴地递支纸烟给汪宇,“我已经成老蛤蟆了,你怕还是你们当知青的时候。” “文叔,你怎么住到知青点来了” 第四章 文叔说他一九八o年三月就住到知青点来了,那时候知青走了,房子空着,他就向大队上买了知青点的一半房子,二百元一间,买了六间住房和这食堂,一共一千六百元。 “那便宜哒,”汪宇说,“在城里二百元连半个平方都买不到。” 文叔笑笑,没有跟汪宇讨论这事,而是把内容转到了知青身上。“你们那几批下乡的知青里,就只你和严小平没来过了。”文叔回忆着说,“你今天也来了,只严小平一个没来过了。严小平在长沙搞什么事哦?” “几年前碰见一个知青说严小平做水果生意。”汪宇说,话锋一转,急不及待地望着文叔,“知青都来过?”他关切地问。 “后面下来的几批知青来的不多,”文叔想想说,点上一支烟,“七五年以前下放的男知青,除了严小平,陆续都来看过。有的是利用节假日来的,都是住一晚就走了。” “女知青呢?有没有来?” “女知青没有单独来的,两口子一起来的有过一次,那好象是八六年。”文叔说了一对由知青成为夫妇的两口子。“冯焱焱怎么没来?” “她工作忙。”汪宇说。 吃中饭时,文婶不停地往汪宇碗里夹菜,“你们知青中只有何平来得多,每隔一年来一次,都是清明节这天。”文婶掰着手指计算说,忽然就望着文叔,“何平最后来的那次是哪年?” 文叔和蔼地笑笑,“九0年,那天落雨,何平开一辆小轿车来的。” 汪宇心里一惊,“何平开一辆小轿车?”他禁不住问道,当然就想起了自己那辆要式样没式样要速度没速度的玉河“土狗子”。 “他一个人开车来的?车是何平自己的?” 汪宇清晰地记得,自从一九七五年九月那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他同何平在房里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后,从此两人就没说过一句话了。一九七七年何平的父亲平反恢复工作,重新坐到h局的第一把交椅上之前几周,汪宇的父亲则调离了h局,几年后他听冯焱焱说何平的父亲调到一所中专当党委书记去了。那是一九八一年,那年冯焱焱从省财经学院毕业,恰好分到汪宇所在的电机厂工作。两人一度有过恋爱基础,当然就重新拉开了恋爱的序幕,而且省略了繁杂的过程,直截就进入了主题——结婚生子什么的。至于何平的情况,他只知道何平一九七七年考上了湖南大学建筑系,后来分到省建筑设计院工作,其它情况他就不得而知了。 “何平说是他自己的车。”文叔歪着头瞥了眼踱到门口的黑母鸡,“他说花了十几万哦。喷喷。” “他哪里赚那么多钱?”汪宇有点怀疑道,“何平在你们面前吹牛皮罗?”又补了句:“你怕长沙市钱有捡哦!” “那我们不知道。”文婶说。 汪宇扔支白沙烟给文叔,文叔接过烟看了看牌子,笑笑。汪宇问他:“何平来知青点来过几次着?” “怕是十次。” “他这么勤地往知青点跑干什么?”汪宇说。心里却闪现了何平来这里的内容。 果然如此,文婶笑笑说“他说是来玩玩的,这里有什么好玩罗?他是来给方琳的坟墓扫墓的,在方琳的坟墓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一九七五年十月父亲单位上又下来了五个知青、其中有一个是王姨的儿子,戴副高度近视眼镜。他和方琳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只比方琳低一届。他一来,大家就都叫他“眼镜鬼”。眼镜鬼就是严小平一年前对我说的,知道方琳的底细的那个王姨的儿子。 我当然就很留意他。眼镜鬼本来是分在我和老满哥住的房间里,但老满哥却拒绝接受他,同时也拒绝接受任何一位“第三者”,连大队书记出面干预,说是让严小平住回“娘家”,把眼镜鬼塞到汪宇房里去也遭到了老满哥的断然否决。老满哥是知青点的老革命,知青林场的缔造者,大队书记和文叔都不得不让他三分。眼镜鬼的母亲王姨是h局“湘江风雷”造反组织的小头目,老满哥的父亲斑暨: “…就是被h局的湘江风雷的造反派整得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于一九六九年冬的一个傍晚从关他的房子的窗户跳楼自杀的。老满哥心怀再宽大也不会让逼死他父亲的那帮造反派的子弟与他朝夕相处之外还要同睡一间房子。 要他睡食堂罗,老满哥对文叔提出来说,他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又不是来做客的,旧社会长工还要睡猪猡屋呢。 你莫讲鳖话。文叔歪着头骂了句。 又不是我讲鳖话。老满哥讲事实说,这是贫下中农在公社召开的知青大会上忆苦思甜时讲的,还说什么没饭呷就偷猪潲水呷,与你们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他睡食堂已经是享福了。 眼镜鬼于是就在食堂的一角支起了蚊帐,好象就他一个遭到无情的抛弃,当然就一脸的苦大仇深,望着我和老满哥的眼光自然就很敌视。这使我没法接近我急于想接近并询问方琳在中学时代是否因那种事挨过处分的他。虽然方琳早已是汪宇的人了,就象某些书本里描写的,但我的内心仍一个劲地往方琳身上倾斜,怎么也拉不回来,白天干活,挑着一担担土上坡下坡时,我的一双眼睛总要四处搜索方琳的身影,不看见她心里就不踏实,但见到她心里又异常的痛苦。晚上,老满哥坐在马灯下读什么著作以此麻醉他那阴暗的心理时,我躺在铺上却什么慰藉都找不到,脑海里轮番演绎着有关方琳的事情,想象她脱光了衣服的样子,仿佛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步入了博物馆,并在那儿有选择地浏览和憧憬似的。 就这么回事。 转眼秋收又来临了。眼镜鬼被分在返江生产队,于是我们一大早就一起去返江生产队劳动,中午又同在文叔家吃饭(生产队有补贴什么的),傍晚当然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一路歌声而且屁眼里都是劲地一同回来,几天后,自然就有点化敌为友的迹象了。一天傍晚,收工后返回知青点的途中,在一处开阔的地带,眼镜鬼望了眼天上飞渡的红云,立即就忘记了睡在食堂一角,枕头上常常有大老鼠经过而令他半夜里尖叫不已,却令不少知青嘲笑和深表同情的处境,情不自禁地敞开歌喉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这支比较有力的抒情歌。 你的喉咙蛮好咧,我吹捧他说,比广播里唱的一点也不差,崽骗你。 我在学校里唱过《红灯记》,他得意的模佯说,我们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经常被一些厂矿请去演出,我几次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台下掌声都拍烂,崽逗你。 我不关心他唱什么歌,我的目的是方琳。方琳也是你们十七中的呗?我期待他回答地盯着他。 嗯罗。 我听别人说方琳受过处分? 方琳受过处分?他比我还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听别人说的。 鬼话咧!眼镜鬼否决道,方琳在校文艺宣传队跳吴清华不晓得跳得几好!十七中的老师不晓得好喜欢她!你是听哪个说她受过处分? 我再无心情同眼镜鬼交谈了。我的心一下跌进了什么万丈深渊,我气愤地心想严小平你骗老子是何种用心?我又伤心又痛恨,很想再犯一次错误——找严小平打一架,那几天严小平不在知青点,还在秋收的前一天他就溜回城里躲懒去了。半个月后,当严小平贼眉鼠眼地回到知青点时我内心却平静下来了,这当然是酝酿了一个报复严小平的计划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几天加几晚的思索,终于让我明白了严小平的小人用心。我猜测他看出了汪宇既喜欢冯焱焱又喜欢方琳,而方琳可能也是有点喜欢我又有点喜欢汪宇什么的,于是……他的目的无非是希望他的情敌投入方琳的怀抱,他好稳打稳扎地朝冯焱焱那渴望爱情的岛屿上游去。我当然要破坏他的阴谋。我热情高涨地追随着冯焱焱,冯焱焱扛锄头我就扛锄头,冯焱焱挑土我也挑土,冯焱焱被安排去给几块菜地泼粪我就去担粪桶。总之,除了她上女厕所、洗澡和睡觉之外,其它时间我一律追随着她,很热情奔放,当然就有一些知青看着我气不顺而大胆取笑我。 何平鳖,你这是找姐姐呆。严小平瞪着我指出说。 那是十一月一个阴沉沉的上午,歇气时几个男知青坐在樟树下聊天,我和冯焱焱那天是给菜地浇水,两人一前一后地担着粪桶走到井旁,冯焱焱扔下粪桶向自己房里走去后,我丢下粪桶准备进房里喝口茶时,严小平在背后大声讥笑我。他是有意要让冯焱焱听见。我脸一红,望了眼樟树下几个知青,佯装愉悦地走了过去。 找姐姐还好些,我说,我可以不想事。 你执意要找姐姐那就没办法了。严小平假装无所谓的神气,其实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同泥巴一样。不过我听老鳖说,他换个表情补了句,伢子找年龄大的姐姐会要背时的。 我当然不吃他这一套,谈爱还管得那多呗?我进一步说,谈爱就是谈爱。 我这么说,心里就真的有些这么想了,所谓假戏真做就是这么做来的。一天,文叔让汪宇和冯焱焱到返江生产队把自己的口粮运来,因为食堂里没米了。汪宇借口自己屁眼疼(痔疮),不愿去,文叔就派我去。你去,文叔说,一个打辆土车去把口粮运来。 所谓土车就是独轮车,一个短扁担吊在肩上,一手握着一个车把朝前推就叫打土车。我们把萝筐绑在土车上,握着车把就吱呀吱呀地往返江生产队走去。那天的太阳好象带点绿色,明晃晃的,但照在身上没有多少热度。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好表白什么爱情,当然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一些从前在中学里读书的事情。回来的途中,两人打着吱呀吱呀直叫的土车艰难困苦地迈上一处坑坑洼洼的陡坡并红光满面地坐在车架上歇气而疲劳又似乎恢复了许多时,我于是就感到时机已到了。 冯焱焱,我把视线从路边的树梢上转移到她红润润的脸上,我说作古正经的,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喜欢你,骗你就是畜牲! 冯焱焱很冷静,不可能呷,她说,笑笑。 怎么不可能?我当然是盯住她质问。 你比我小,别人会说你找姐姐,晓得呗。 她似乎很介意知青们吊胃口时说的话。 那有什么?我说,冲动地望着她,那有什么?我又说,你只比我大一岁。 大一岁呗?大一岁零九个月,她说,把目光从飘着几朵棉絮云的蓝天上降临到我脸上。我比你姐姐还大四个月。 不过是大一岁半罗?又不是大十岁半! 一岁半还不够呗?她瞥我一眼,我感觉到那种眼神里多少包含着一点爱意,很美。 一岁半有什么关系?我有些激动,别个还有大十岁的,我就是要爱你。我生平第一次对她使用了“爱”字。 冯焱焱又用那种眼神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是在知青点喜欢别的男知青? 一个都不喜欢,走咧走咧。她不愿意听我表白了,站起身,弯下腰拾起土车的短扁担搁到肩上,一手把握着一只车把,直起腰,步子有点紊乱地朝坡下走去,吱呀吱呀的声音向两旁的树林里飘去,使树梢都颤抖了。 我很依恋这处地方,两旁是切开的山坡,山坡上全是年轻的杉树、油茶树和板栗树什么的,天蓝中有绿味,阳光也有点偏绿色。一条凸凸凹凹的泥巴路从我脚下向前面的田野上滑去,清冷的西北风就是从田野上滚滚而来的。我点上了一支浏阳河,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个姑娘表白爱情的地方,尽管这个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姑娘不肯听我进一步倾吐而打着土车先走了,但不知怎么地我没有失败感,当然就更谈不上懊丧和痛苦,我平静地瞧着一只大喜鹊落在前面的杉树上喳喳地叫了几分钟又飞走后,这才丢下烟蒂,推着土车往坡下冲去。 第二天上午,文叔和大队上一个“土”建筑师在我们知青花了近一年时间掘出的土坪上,用生石灰撒了许多条条框框,接着就指挥我们挖地基。于是我们一人一把锄头分散开踩进了那些条条框框里,当然就挥舞着家伙干起来。冬天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使人觉得惬意。劳动使人出汗,挥了一气锄头,我脱了罩衣和毛衣,又抡了一气锄头便索性把毛背心也脱了,身上当然就只剩下件薄薄的白衬衫。北风从坡下一阵阵送来,我并没冷的感觉,但冯焱焱却担心我会感冒。 你只显身体好罗,等下感冒了我就喜欢。冯焱焱望着我说,还不穿上毛衣! 我这是第一次被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关心,心里就自然一惊。我抬起头瞧着她,想寻找她那两只明媚的眼睛里藏着的内容。冯焱焱却把目光抛到天上,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不冷。我说。 等你晓得冷就病了,她说,把罩衣穿上。蠢宝。 我坚持说,我自己晓得我不冷。 你不穿上罩衣,她威胁我,你以后就莫跟着我。那口气好象我是她的跟屁虫一样。 她说话时面部表情有几分撒娇,这在她那张常常表现出端庄和好强的脸上当然就很不自然。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在我面前表现出女性的娇媚!她的一对眼眶在冬天明亮的太阳下呈现淡淡的两个晕圈。她昨天晚上一定没睡好。好好,我穿罩衣,边说,我又不冷,还热。我心里有点喜滋滋的,还有点心慌意乱什么的。她对我昨天的表白作出了反应。我望着她。 冯焱焱竟脸一红,一脸的不自然,当然就勾下头去挖土,还娇气地嘟着嘴儿。 冯焱焱。 嗯。她听话地昂起头瞅着我。 一九七五年的我快二十岁了,身体强壮得如一头水牛,脸上虽还残余着一点大孩子气,但同时又有了些男子汉的刚毅味道。农村里的太阳和充满牛屎、人粪及沤臭气味的空气似乎有点催人早熟。我又一次感到她瞅着我的那双眼睛很美很迷人。过两天我们一起回长沙去呗? 我国庆节回去过。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 看罗。她回答我,又低下头挖土。 那几天她脸上的表情都是那种不自然,还有点怕羞样地避开我,瞧我的眼神有些象方琳瞧我时的那种味道,虽不如一年前的方琳那么明显得直奔主题,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冯焱焱的心田上占了一块面积。知青点的知青们当然都是洞察这方面事情的能手。 一天,文叔让老满哥和我领着几个女知青去收那几块红薯地,因为红薯再不挖出来就会沤烂在土里。几个人就锄头箢箕扁担地来到红薯地里,挖红薯时我注意到山坡下打基脚的宅地上,冯焱焱时不时在冬日偏绿味的阳光下扬起一张红润润的圆脸朝我这个方向张望。当然几个女知青也注意到了。何平,一个与冯焱焱一年下乡的女知青开我的玩笑说,你请姐姐呷糖,买双皮鞋送给姐姐,姐姐就帮你穿针引线。那时候长沙市提倡送一双皮鞋给媒婆以示感谢。 我当然不会送皮鞋。我是自己有点犹豫,她毕竟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这便是我这几天拿不准自己的心理障碍。我不要你牵线,我对她说,我自己有嘴巴。 你有嘴巴还不去说呢?又一女知青问我。 急什么,我会说的。我说,瞥了眼正把红薯往箢箕里捡的方琳,事实上我时常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她。方琳,我把话题往她身上一搭,我听眼镜鬼说你是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的? 嗯罗。她答道。 眼镜鬼说你跳吴清华台下掌声如雷。 你听他瞎扯! 你跳一段让我们欣赏看看。我说,《红色娘子军》我最喜欢看。 方琳就娇媚地一笑,当然就粲然得让我心动。跳罗,好玩呀。 我劝她说,不要怕羞罗。 歇口气歇口气,老满哥来了劲,望了眼几个人宣布说,现在我们欣赏方琳的舞姿,《红色娘子军》……2623—12361—1……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跳罗,我们伴唱,你跳。 几个女知青也鼓励方琳,方琳跳罗。 跳不得了,一年多没练功了。方琳说。 这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老满哥解释说,横竖是休息,好玩哎。大家拍手欢迎。 掌声于是就在山坡上响了几下。 真不能跳了。方琳笑笑说。随后,她试着想把她的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扳到脑门顶上去,结果,那只脚只板到齐肩头高的地方就终止了。我原先随便扳一下腿,脚背就到脑顶上了。她笑笑说,又扳了那么一下,但脚尖仍是到了比肩膀高一点的地方就打住了。 这个舞蹈动作在我眼里成了永远磨灭不掉的“定格”,仿佛是刻在我眼眸上了。她那两条丰腴的腿,那婀娜的腰身和做舞蹈动作时自然而然产生的那娇媚的形态,一切的一切都极青春迷人。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么生气盎然的她,五个月后会躺在她此刻做舞蹈动作的地下永久长眠。把方琳埋在这块红薯地里的主意是我出的。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阴天,空气中充满了茶树林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我,老满哥和另几个男知青一人拖一把锄头走到了山上,任务是掘一个安葬方琳的墓穴。就埋在这里好不?我征求老满哥的意见说,你记得不,方琳在这块红薯地上跳《红色娘子军》?其实方琳那天并没跳《红色娘子军》。只是简单地做了几个舞蹈动作。 随便罗。老满哥说。 我当然就一锄头挖下去,撬开一块土,又一锄头挖下去于是又撬飞了一块土……“我到方琳的墓前看看。”吃过饭,一支烟抽到半途上时,汪宇忽然起身说。 “你去你去。”文叔歪着头笑笑。 汪宇走了出去,走到了老满哥等七个知青于一九七o年建造的那幢知青点的原址前。还在文叔家聊天时,汪宇就从窗户里注意到这栋老知青点已不存在了。文叔告诉他。老知青屋子一九八o年就拆毁了,门窗砖瓦都运去扩建了村小学。如今,原址上是一块种着蔬菜的菜地。菜地旁扔着一只废弃的尿桶,还有一只破烂的脸盆。他缓缓迈到从前夏天里一到傍晚,男知青便陆续站在那儿洗澡的井旁,自然是一个黑黑的圆洞冲着碧蓝的天空。汪宇伸出头朝黑洞内瞧去,不见水,井已经枯了。从前,与知青共饮这口井水的许多情景当然就海浪一般涌入了他的心田。“时间好快埃”他这么想,眼睛马上就湿润了。老满哥,何平,严小平,方琳,眼镜鬼等等相继闪现在他脑海里……直到他直勾勾地瞪着那株挺拔茂盛的大樟树,又想起一些什么地想了一气,随后敏捷地(当然也充满悲伤!)朝山坡上方琳的坟墓奔去。 安葬方琳的那块红薯地还在那一年就改种了茶树,如今那块红薯地上的茶树已茂盛得有一人高一棵了,蓬蓬松松地,方琳就睡在两棵茶树中央的地下。坟堆前立着一块麻石碑,约一米高,碑上凿着四个书本大的隶书字:“方琳之墓”,旁边凿着一行楷书小字:“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全体知青立碑”。汪宇走到墓前,心里无声地叫了两声“方琳方琳”,于是就弯下身搂住了碑石,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文嫂拎着一只背篓,胸前还吊着一个口袋,一路摘茶叶来到了方琳的墓前。“老汪,你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文嫂觑着汪宇说,“你到铺上去睡一觉,去罗。” 第五章 汪宇坐在坟堆的杂草上,两只胳膊和头伏在墓碑上竟睡着了。 “几点钟了?” “快四点钟了吧?”文嫂也拿不准说。 “下午还有去长沙的汽车没有?” “你文叔不得放你走。”文嫂说,边摘树上的茶叶,“歇一晚明天再走,明天是清明节,或许何平会来,去年和前年的清明节他都没来,明天应该会来。” “所以罗,他明天也可能不得来。”汪宇不太相信文嫂的话,什么事都有淡忘的那天,时间是清洗伤痕的最无情的洗涤剂。 “会来会来,”文叔走上来说,文叔手中也提着个装茶叶的篓子。“何平要来收茶叶的。” “收茶叶?” 文叔指着方琳墓旁的这几株鲜绿的茶树,“老何每次来都要带一包这几棵树上的茶叶回去呷。” 汪宇一惊,那灰白的脸上于是就一片困惑,他采下了两片鲜嫩翠绿的茶叶,当然是放进嘴里品味,牙齿一嚼,一种清爽的馨香如水一般在他唇齿间流淌。“是蛮好呷,”他不由得赞赏道,立即疑心这可能是方琳的骨肉之躯滋润了墓旁的这几株茶树。 “好呷吧?”文叔说,嘿嘿嘿地笑笑,歪着头。 那天晚上,汪宇就在“原知青点”歇了一晚,上半夜他怎么想钻入梦乡都进入不了,鸡叫四遍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自然就醒得很晚,上午十点来钟了才醒来。“文叔呢?”他步入从前的食堂,见文嫂正蹲在一只大木盆前剁猪菜,忙笑笑问。 “他搞秧田去了,”文嫂说,“你洗个脸。”说着她站起身去为汪宇热饭。 吃过饭,汪宇忙又起身围着原知青点走了一道,最终又站在了方琳的墓前,一双眼睛环顾着四周,知青们建的林场业已成大气候了。前后左右的山坡上全是绿油油的茶树,自然有一些村姑和村妇绕着茶树摘茶,向他这边张望。汪宇环顾几周后,心中不但不平静,反而更伤感了,于是目光又落在脚旁的墓碑上。“方琳,我要走了,我明年再来看你,我保证。”他低声向墓碑发誓说:“只要我没死,我保证来看你。” 汪宇走回文叔家,刚刚在靠背椅上坐下点燃烟,文叔就弯腰站在他儿子开的手扶拖拉机上嘟嘟嘟地回来了。他跳下手扶拖拉机,对汪宇一笑,“何平来没有?” “没看见。”汪宇说,又道,“文叔,我就走了。” “走也要吃完中饭再走。”文叔歪着头说,指挥他堂客,“搞饭搞饭搞饭,多搞两个菜。” “我就走咧,不麻烦了。”汪宇站起身。 “麻烦什么鬼?我们横直要吃饭!”文叔说,当然就把站起身的汪宇又按到椅子上坐下。 “何平没来啊?”汪宇说。 文叔歪着头瞥汪宇一眼,“应该会来。” 果然,吃饭的当儿,几个人刚刚举起筷子,蓦地就听见两声喇叭叫“嘀嘀”,接着一辆深灰色的轿车驶到了坪上,在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旁停住了。车门打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钻出轿车,一只手提着一袋礼品,他就是何平。何平当然不是当年知青时代的何平了,已发了福,西装革履下的肚子挺得跟孕妇似的,脸上也添了许多肥肉,剪着个平头。倘若是在长沙的街上,或此时此刻在某个商店里迎头碰见,汪宇绝不会认出他就是当年与他睡一间房子还打过一大架的那个何平。 “文叔,”当文叔满脸春风地笑着迎上去时,何平客气地喊了声。 “老何,”文叔高兴道,“房里还有个知青呢。” “真的?”何平兴奋地冲了进来。“汪宇?”何平判断道,“老汪。” “老何。”汪宇说。 四只手理所当然地捏到了一起,亲亲热热。汪宇一眼就注意到了何平的两只手上戴着三枚巨大的金戒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各戴一枚,右手的食指上戴一枚镶着颗绿宝石的金戒指,而左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比绿宝石还大,有蚕豆那么大。汪宇心里当然就为自己一阵凄凉。“你好你好,日你的,你这鳖搞发了。”他用当年知青时代的口吻说。 “什么发不发,”何平说,放开汪宇的手,很高兴地从金利来西服口袋内掏出一包万宝路,递一支烟给汪宇,“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 “十七年了。”汪宇昨天晚上推算了时间。 “你看好快啊?”何平点燃烟说,“一下就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一个人来的,冯焱焱没来?” “她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做事,忙得鬼样的。” “冯焱焱还是那样好强不?”何平瞧着汪宇,一脸愉悦,“当知青的时候,我印象中冯焱焱事事都要跟伢子比,蛮好胜的。” “她还是那样,事事都要往前赶。”汪宇说,脸上却掠过一层阴影,“你混得蛮好呆。” 何平避开后面这句话且继续谈冯焱焱道:“你应该把冯焱焱一起拖来呀。”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夕的那个晚上,福兴中学放电影,电影是老片子《英雄儿女》,说是公社专门招待知识青年看的。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很晴朗的冬日,太阳是那种稀释的蛋黄色,当然就有点迷人。新知青点已不再只是打地基,而是开始砌墙了。冯焱焱挑着一担红砖(她跟我们男知青挑一样多!)飞快地走到一个泥工的身旁,把砖卸到泥工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上,正直起腰往回走时,我叫住了她。冯焱焱,你晚上去看电影不?我盯着她的圆圆脸说。 她很有点女孩味道地嘟起嘴唇,想了几秒钟说,我不想去看,这么冷的天。说完她斜睨了我一眼,那目光很亮,那亮中所包含的用心当然使恋爱中的我一下就领略了。 我也不想看。我说。 那天傍晚,大家早早就吃完了饭,忙着梳妆打扮,洗脸搽香,梳头换衣和把皮鞋擦亮什么的。大家并不是存心去看电影,《英雄儿女》尽管没看七遍八遍,但谁都看了一遍两遍,都是在学生时代就看了的。大家只是去凑个热闹,以此排遣生活中的单调乏味。 看电影去看电影去!一些知青招呼。 自然就有人高声响应,看电影去啊,《英雄儿女》来了!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有的男知青就这么吼着唱了起来。 很快,嚷嚷叫叫声和歌声笑声当然就“滚”下了山坡,一路远去,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寒冷的旷野里。于是知青点里只剩了几对热恋中的知青,都借着这难能可贵的大好时光相亲相爱倾诉衷肠什么的。知青点回归到静谧中后,我的心却跳得很厉害了,我的脸都被心跳扭变形了。我怀疑隔壁房里,冯焱焱的那颗心也跳得很激烈。一会儿后,夜幕彻底吞噬了知青点,偶尔有农舍的狗吠声从远处迎风而来。我等了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坐在床铺上狼吞虎咽地呷了几根烟,轻轻拉开门,当然就轻轻地叩她的房门。 谁呀?她说。 我,何平。我小声回答她说。 门吱呀一响开了,冯焱焱穿一条鲜红的运动裤,上身一件紧裹着她的rx房和腰身的枣红色的毛衣。关门,她说,转身钻入被筒里坐着。墙上挂着一盏马灯,光亮自然就直接倾泻在她脸上,很温馨地倾泻。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圆圆脸上香气淡淡地飘入我的鼻息。 你就睡觉了? 不哎,我坐在床上看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早春二月》。她回答得很温情。 我的心跳荡得我脸上的肉都颤栗起来了。我想起了一个月前两人去运米的那个上午,自从那个上午后两人就疏远了。冯焱焱。 嗯。她偏着脸斜乜着我,那目光再不容我犹豫什么的了。 冯焱焱,我爱你,很爱很爱,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冯焱焱没象在陡坡上那样切断我的倾吐,她痴迷地倾听我表白心肠,一双眼睛始终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眨也不眨。我翻来覆去地表白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我也不清楚,当我感到要说的都说完了而反过来慎重其事地问她冯焱焱你爱我不时,她温柔地一笑:不知道。 你应该也爱我,我自信地估计着说,坐到了她床上,脸大胆地对着她的脸。冯焱焱,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我要看看你的眼睛。 冯焱焱则扭开脸,不肯同我近距离对视。那当儿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当然是突然降临的,仿佛心田上躲藏着一只豹子,向它窥伺到的一只小山羊扑去一样。这就是说我胆量很大地捧住了她的脸,并把她的圆圆脸扳到与自己的脸面对面的位置上。 把眼睛睁开罗,我命令她说。 她仍闭着眼睛,但她却嘟起了两片红唇。 这是要我吻她。我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就判断出了她嘟着嘴唇的含意。我于是把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 你口里尽是烟气。她说,含满柔情。 男人嘴里都有烟气,我说,当然就更热烈地吻她,紧紧地胶在一起,很用心用力,那么冷的天居然就吻出了汗……我的小妹妹,小妹妹。当我们吻得气喘吁吁而松开嘴唇休息时,我就兴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强调说。 她自然就要更正事实,羞不羞,她小声说,你才是我的小弟弟呢。 两人对视一眼,于是又激情满怀地更长久更用力地接吻直至吻得头上冒汗。 散了电影,知青们一路尖声怪叫嘻嘻哈哈地回到知青点,并把房门捶得烂响时,我和冯焱焱才从接吻的甜密中醒悟过来。 好过罗,我打开房门后,与冯焱焱同住一间房子的两个女知青说,难怪不开门,嘻嘻嘻。 冯焱焱脸自然就一红,忙整理被我的手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 严小平就是这个时候撞进来的,他手里拎着白铁桶,显然是去食堂里打热水洗脚。 我说你怎么不去看电影?另一女知青茅塞顿开的样子,当然是针对冯焱焱。 严小平只是瞅了眼我和冯焱焱,一句话也没说又转身迈了出去。 严小平就是从那天开始垮的,垮得一塌糊涂。那天以前,他是很想表现好并且也做到了的。劳动,他总是一马当先,人家挑二十口砖他就要挑三十口砖,人家担一百斤谷他严小平就非挑一百二十斤不可,人家两个人抬一根树,他严小平硬要一个人掮一根树等等等等举不胜数,但他一切都白干了,正所谓汗水白流了。 那天以前的严小平除嘴巴痞点外,做事还是很逗贫下中农好评的。 八代出生都属于正宗贫农的文叔就经常表扬他并且喜欢他。那天是他的分水岭,他把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吃苦在先好早招工回城的思想弃之于脑后,心里那个抑制又抑制的胡作非为的严小平于第二天终于就“喷薄欲出”了,而且立即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大家面前。我不出工,我肚子疼。他阴沉着脸说。 但是一眨眼工夫,大家就瞅见严小平低着头,手里拿着只当时被称为洋瓷缸的大杯子大大咧咧地走出知青点朝坡下迈去。一会儿后,他又端着大杯子走回来,谁也不看,连文叔喊他也不理。 那是一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他走几步就小小地抿一口,另只手里还有一个小纸包,是油炸花生米。他就睡在床上喝酒,边吃几粒油炸花生米。 严小平,你怎么回事罗。歇气时汪宇走进屋里见他这种情形,当然就吃了一惊。 没什么事,他说,不看汪宇,继续喝他的酒。他喝得酒醉迷糊,中午一口饭也没吃。晚上汪宇劝了他一气,老满哥也跑去劝他他才勉强咽了几口饭。 次日他又不肯出工,说是脑壳晕,又跑到代销店去打酒喝,于是又酪酊大醉,食不知味。大家都以为他过几天就会好的,都知道他这是失恋所致,尽管他喝醉了说酒活时也没透露一个字。或许他不打那一架就真的会象一些知青说的过几天就会好的,然而那一架把他打得一落千丈地往下垮了。他不是找他理应找的情敌打架,他跟代销店的王哥打架,一砌刀把王哥的后脑壳劈开了,血如泉涌,害得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手忙脚乱地用尼龙线缝了十针,跟补麻袋一样。 那天——那是一九七六年元月里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一九七六年知青点的上空充斥着晦气。相继出现了几桩令人悲痛的事,严小平只不过是扮演了吹响悲剧序幕的小号手。那个凄风苦雨的下午两点钟,他拉开了悲剧的幕布。当时知青们有的正在睡觉,另外一些精神好的却聚在一起打双百分扑克。严小平酒喝得有些迷迷糊糊,并且喝完了上午打的半杯白酒,就拿起汪宇的黑伞,一手捏着杯子,趔趔趄趄走路不稳地来到了代销店。他把杯子放到柜台上,红着两只单眼皮小眼睛瞪着王哥。王哥鳖,他大声说,来半斤酒。 王哥笑眯眯地走扰来,等他掏钱。 下次把钱给你罗,欠了着。 我不赊帐的。 等下就给你! 你去拿来罗,这又要不了几脚路。王哥不同意赊帐地走开了。 正好这当儿方琳举把红伞满脚泥巴地走来。她放下伞,掏出一张五元的人民币放到柜台上,称一斤小花片,还买两包浏阳河烟。方琳说。 借我一块钱。王哥找钱给方琳时,严小平向方琳借道,瞥了眼纸袋内的小花片。这有一斤?最多只有八两。 方琳没吭声,借了一块钱给严小平。 王哥当然就拿着严小平的杯子走到酒缸前舀了半斤劣质白酒,称半斤花生米,严小平扔一句给王哥,我在屋里顶多一天呷三两白酒,在知青点,一天呷得一斤。严小平红着两只小眼睛对方琳说,很气愤的模样,酒里肯定兑了水。我哪里呷得这么多酒罗,他妈的x! 代销店的王哥是大队书记的亲弟弟,三十几岁,占着亲哥哥是大队书记手握大权,干惯了缺斤少两的勾当,对知识青年更是背斧头砍。知识青年都是来农村“镀金”的,都想早日招工回城而忌讳得罪哥哥是大队书记的他,他当然就干得肆无忌惮,斧头于是就横来扫去地砍。严小平见他提到柜台上的秤盘里的半斤花生米还不及一星期前看《英雄儿女》的那个傍晚他在福兴供销社买的三毛钱花生米多,顿时怒火万丈(也是由于呷了酒!)地喝道:你这有半斤哎?你这有半斤花生米老子去死! 王哥也火了,你向秤要罗!吼什么吼! 你秤有鬼呆,你妈妈的x! 你妈妈的x咧!王哥回骂了严小平一句,老子不卖给你!说着他把花生米倒进了食品瓶里,将秤重重地往缸盖上一放,做出要打架的模样捋着袖子。我活这么大还没看见过恶的!还怕你严小平?王哥激动地吼着道,很凶。 你出来罗,你没看见过恶的,现在你看见了。你看我打死你这杂种,你出来! 你有本事进来!你看我打死你!王哥凶道。 算了,严小平。方琳劝阻说,莫跟他吵! 那边有一扇门敞开着,血往上涌的严小平当然就浑身是胆地走了过去。但是,他刚刚走进代销店的门,王哥就狠力把他往外一推,严小平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湿乎乎的泥巴地上了。长了二十几岁,早几年以讲狠斗勇闻名h局左近街头的严小平又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然就爬起来疯子一样冲了进去,照着王哥的脸就是一拳。王哥有哥哥做后盾,底气就相当足,拳头自然很重。严小平喝酒喝得身体软软的,打出去的拳头也就软软的,不久又被王哥按在地上打心里就更加悲愤,这当儿走来了两个农民,其中一个手里拿把砌墙刀。两农民见状,忙涌进代销店扯架,当然是将骑在严小平身上的王哥拉开。严小平爬起来,见柜台上搁着把砌刀,顺手操起砌刀就那么劈过去,跟泥工师傅砍砖头一般发出嘭地一响,王哥的后脑壳便裂开了一条六公分的缝,血汨汨地往外涌,欢腾地朝背心里流去。 快快快快快到医院去。两个农民吓得慌里慌张说。 这当儿老满哥、汪宇等几个知青跑了来。方琳见自己阻挡不住他们打架,就伞也没打跑进知青点把他们喊来的。老满哥见王哥一脑壳的血就深感事情很严重,严小平(事实上严小平已被面前的景象吓傻了,靠着柜台呆呆地站着),老满哥喊了声,还不快走。 严小平醒过神来,一脸蜡白,当然还很凄惨。还不快走,老满哥说,还不快走!快走罗,蠢宝! 走到哪里去罗?严小平睁着两只单眼皮小眼睛,没有主意地望着老满哥。 回长沙去躲几天,你总不想被吊起来打罗?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严小平说。 老满哥当即就掏出两块钱给严小平(回长沙的车费只要一块六角钱!)拿起汪宇的那把烂黑布伞,扯着严小平离开了代销店,一会便隐匿在茫茫雨雾中了。 那天晚上八点钟,大队王书记领着治保委员和民兵连长神气活现地来到了知青点。开会开会,治保委员冲着每扇门嚷叫,都带张凳子到食堂里开会,快点快点,要行动军事化! 大家密密匝匝地挤坐在食堂里,都瞧着一脸怒气的王书记,王书记坐在眼镜鬼的铺上,手上夹根烟,一双金鱼眼睛故作威猛地这个脸上那个脸上地盯了遍。严小平哪里去了?他明知故问道,望着大家,把严小平喊来! 严小平回长沙去了。一个知青说。 我知道。贫下中农已向我作了汇报!王书记大声说,一只手上下运动着。我还知道是郑建国(老满哥的大名)唆使严小平溜回长沙的!郑建国,我不管你是不是老知青老满哥,你明早跟我把严小平寻回知青点!打伤了人想跑,跑到哪里去哦!严小平的户口本还在我手上,跑得脱?!把长沙水佬倌的歪风邪气搬到我光明大队来,这还了得?这股歪风不煞住,那还下得地!怕是我们贫下中农还怕了你们几个城里伢子不成?贫下中农可以来硬的……他说了很多,当然会就开得很长,十点多钟会才散。 我步入房间时,老满哥坐在床上抽烟,瞥着我。你明天去把严小平找回来呗?我说。 我找卵!老满哥不屑道,老子反正回不了城,还怕他威胁我呀,说完他深深地吸口烟,又很有劲地出了口粗气。严小平也是,失恋也载不得这样瞎搞啥!他又狠狠地吸口烟,昂起头望着蔑顶天花板。 我走了出来,正碰上冯焱焱提着桶子去食堂打水洗脚。焱焱,我说,没下雨了,我们到外面走走呗? 她瞅我一眼,把桶子放回房里,跟着我往前面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天黑沉沉的,世界一片荒凉,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划破夜的静寂。焱焱,我们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旁时,我转身把她紧紧地搂着。我心里有点过不得。 什么过不得? 想起我跟你好了,严小平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真的。 严小平你还不了解?!我就是不同你好,也不会同他好,我一直就看他不起,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开始追求我,我不喜欢严小平。 那我心里又踏实一点。我说。 你这样想干什么?谈爱又不能勉强的。冯焱焱说,再说,他这是自己要变坏。 第六章 我不再让冯焱焱说话了。我迫不及待地很激情地把嘴唇凑了上去,当然就吻得很忘乎所以,拚力吮着她的舌头不放。 你把我吮疼了。当我吻累时她说,用手刮了下我的鼻子,你好有劲的。 我于是就更加显劲了,把她搂着脚离了地,我可以把你一直抱到长沙,我海道,你信不信? 我不信,她撒娇地说,主动把嘴唇凑近我的嘴唇。你又吻我罗,我喜欢你用劲吻。 于是我们又进行长吻…… 转眼就到了过年,大家不愿意守点,都想回长沙去过个有吃有玩的痛快年,于是十几个男知青便到食堂去拈纸团团。我拈起纸团团掰开一看,上面赫然写了个“守”字。眼镜鬼的手气也很痞,纸团上也有一个“守”字。那是老满哥的笔迹。日他娘的!眼镜鬼骂了声。 老子要守点。我对冯焱焱说。 冯焱焱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她瞪着我的眼光里还有点高兴。我陪你守点。她说。 当时要不是她房里有人,我立即就会把嘴唇凑过去,去把她吮疼。 年前,冯焱焱回了趟长沙,充当我的运输大队长。农历十二月二十日,知青点便走空了,只剩下我和眼镜鬼,眼镜鬼自然就把铺盖从四处进风的食堂一角搬到了我房里的老满哥床上。白天,我带着他到几户熟了的农民屋里做客,无非是猪油煎饼放糖的糯米粑粑吃,当然还想呷豆子芝麻姜盐茶之类。晚上,两人便坐在被窝里谈方琳谈冯焱焱及天南海北的趣闻。冯焱焱和方琳都漂亮,眼镜鬼看着我谈趣很浓地说,你这鳖幸福罗。我羡慕你。 我心里就有点得意,你这鳖也找一个嘛? 眼镜鬼摇摇头,我爱的姑娘已经同别人好了。他坦诚地说,对别的姑娘我提不起兴趣。 哪个?我急于想了解地瞪着他。 方琳。他轻轻地吐了两个字,脸上就有了点惆怅。唉,人生下来就是不让你得到你真正喜欢的东西,都是不得已求其次。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了,他唉声叹气的这句话就同子弹击中了我的要害一样。确实,若当初严小平不使坏,又假若方琳没跟汪宇好的话,我八成不会去追冯焱焱,甚至想也不会去想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冯焱焱,心里当然就有点轻薄自己的爱情什么的,好在这种轻薄还没有生根就被炽热的爱情之火融化了。冯焱焱如她回长沙时向我许诺的,腊月二十九上午在山坡下出现了,提着大包小包四袋东西,我立即向这张红润润的笑着的圆圆脸奔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说。 她笑笑,这两包是你妈妈要我带来给你过年的,她说,这两袋是我的。 我妈妈托她带来的两袋东西比她自己的两袋年货明显小两倍,我就接过两袋大的说,辛苦你了,提这么多东西。 眼镜鬼当然就眼睛酸酸地睃着我们,一副孤独得要死的模样。 你想回长沙过年你就走,我对眼镜鬼说,我和冯焱焱守知青点。 眼镜鬼解放似地一笑,迈进房里换了一身衣裤,穿上皮鞋就朝福兴车站跑去。 焱焱,眼镜鬼的背影不过是刚刚消失,我便幸福地叫了声,两人就搂到了一起。几天不见就如几年不见一般,彼此紧紧地搂着。 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每进一步都是自然而然地发展,就眼时针朝前面走似的。当我们痴痴迷迷地干完那种事,彼此平躺在床上领略大浪过后的爱情余波时,这才注意到门都没有关紧,当然就同时惊讶地一笑。冯焱焱光着身子蹿出被窝,走过去闩了门,又迅速钻入被窝冲我一笑。 我们太冒失了,门都没闩。冯焱焱有点后怕地说,幸亏知青点没人,吓死我了。 在这种事上男人总比女人脸皮厚。这有什么,我做出无所谓的神气说,谈爱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做贼! 那几天我和冯焱焱一并扯起了爱情的白帆,在令人心醉的海洋里使劲飘流,每天都把自己交给对方爱抚,痴痴迷迷的。直到大年初十,一些知青陆续回到了知青点,我们才不得不有所收敛。 那十来天我和冯焱焱的爱情上升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以后再也没。 有达到过这种热度。 就这么回事。 “我一直想去你们家看你和冯焱焱。”何平望着汪宇老实说,“又怕你产生误会。” “来玩就是,”汪宇说,“老夫老妻了还误会什么?真的来玩罗。” “要得,说不定哪天我就到你屋里去了。” 汪宇掏出名片递给何平,“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哪天来先打个电话。”汪宇说。 “你屋里装了电话哦?” “装了一年多了。”汪宇说。“电话是冯焱焱单位装的。” 何平打量了眼名片,将名片放入西装口袋里,“办公用品赚钱不?” “还可以。”汪宇吸口烟,“比在厂里收入好些。” “搞得好多钱一个月?”何平盯着他。 汪宇的虚荣心一作祟,当然就虚构了一个数字,“万把块钱一月。”说完脸一红,由于觉得太夸张了于是又缩小一圈说,“七八千块钱一个月,有时候又没有。活得下去罗。” 何平淡淡一笑。 “我本来准备上午回长沙,下午到岳阳去谈一笔生意。”汪宇说,“文叔说你今天一定会来我才没有走。” 文叔忙在一旁点着头道:“是的,我要他不走,老何,你去年没来知青点……”“去年的今天我在泰国考察。”何平说。 文叔往何平的碗里敬一块肉时,何平忙挡住文叔的筷子,文叔当然就又一次找到了他终于想说的话题,“你手上的金戒指好多钱一个?” 何平就笑笑,扒了口饭。 “你这上面镶的是真宝石不?”汪宇忍不住问。 “这是最好的缅甸宝石。”何平说他去年这个时候到泰国考察时,特意绕道去缅甸买的,红的这颗是一万一千美金,相当于人民币九万多元,绿的这颗是用三万一千元人民币买的。“我并不喜欢戴这些花花哨哨的东西,其实还是个累赘。”何平解释说,望着汪宇,“但生意场中,你不戴这些东西就找不到信任,对方就不跟你来神,所以不舒服也只好戴,有时候一想就烦躁,不晓得那个浅薄的杂种带的这个头!” 汪宇觉得可恨的造物主对他太不公平了。同样是从这间知青屋里飘出去的公马,一个可以开轿车,戴九万多和三万多的宝石戒指,一个却只有骑吭吭哧哧做烂响的玉河土狗子的命。他想不出自己在那一天与什么事情上开罪了这位厚此薄彼的造物主!澳阕鍪裁瓷猓俊蓖粲钗省? “房地产,”何平说,“我和一个台湾老板合资经营二家房地产公司。” “那赚钱赚肿呆。你这鳖赚了一千万没有?”汪宇嫉羡得丢弃了文明礼貌,“讲老实话,你这鳖?” 何平嘿嘿一笑,瞟了眼汪宇却不说。 “不得打劫你罗,两个老朋友。” “是那样子去。”何平轻描淡写地说。 “啧啧,”文叔佩服得流出了口水,“你真有狠。” “现在有钱的多,我不算什么。”何平说,又扔了支万宝路给汪宇和文叔。“走呗,”他看着汪宇,“到上面看看呗?” 两人当然就站起了身,何平走到轿车旁,打开车门拿出了两包纸钱和一把香,汪宇打量着车头上的外文字,不认识,“你这是什么牌子的车?”他忍不住好奇说。 “皇冠3·0,去年上半年买的。” “好多钱?” “三十几万。”何平说,“我原来是开一辆上海。” 汪宇再也没说话了,心里当然就为自己凄凉得无以复加。两人来到方琳的墓前时,何平就蹲下将那包纸钱解散,点上十八根香,一一插在墓碑前,插成一个“八”字,然后用打火机将纸钱点燃,放进八字内去燃烧,当然就烟雾缭绕什么的。他干得那么认真。仿佛身旁没有人似的。 汪宇很有些不悦,如果说关系,躺在坟墓里业已十七年,五脏六腑早已化成水从棺木里渗透出来并滋补了两旁的茶树的方琳——曾经被知青点誉为“王晓棠”的方琳,和他汪宇才算得上有点恋人关系。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给死者烧香的胖子、暴发户,无论从哪一点上讲也没有资格而且也没有理由这么虔诚!当然汪宇还没抛弃理智,不会与这位赚饱了钱的暴发户争抢死者什么的。 “你相信死人是最好的朋友这句名言不?”当何平专心致志地烧完纸钱,站起身拍掉落在身上的纸灰,换了一种表情说。 “我什么都不信,”汪宇有点气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朋友可言?鳖话。” 何平笑笑,并不恼:“我每年到清明节这几天,方琳和老满哥就自然走进了我的视野,不骗你。”何平扫了眼周围的茶树林和惨淡的苍穹。“搞得我工作效率很低,做事事倍功半。” “我没这种感觉。” “我总觉得一临近清明节,方琳和老满哥的灵魂就缠上我了。 真的咧,好象是他们把我拉到知青点来的。”何平说,“我原本今天不想来,尽是事。但早上一出车,差点就跟一辆迎面开来的货车相撞了。我想我今天不来烧香,今年就会倒霉。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其实我下午还有好几个生意应酬,都推到明天了。崽骗你。” 汪宇想,真应了“穷算命,富烧香”这句活。“你这是心理作用。”汪宇说。 “也许,但是我昨天夜里很清晰地梦见老满哥坐在床上读哲学著作,还找我说话。又梦见方琳背靠前面那棵大樟树,手里玩着长辫子。” 这时,一阵南风刮来,方琳墓前的那堆乌黑的纸灰顿时沸沸扬扬地飞上了天,同一大群黑蝴蝶一样飞散开去。“哎呀,这是方琳显灵!”何平说,脸上就很激动什么的了。 那年四月,新知青点的建造工作已接近尾声了,方琳就是在最后几天出事的。方琳挑着一担瓦,踩得跳板一跷,于是方琳、跳板和两箢箕六十片瓦(我亲手装的)一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就这么回事。 三月下旬的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h局运来了两汽车瓦。顺便说一句,建知青点的砖瓦树木都是h局从长沙一车一车运来的,知青和农民不过只是出了点力而已。因为两位司机急着要赶回去,大家只好穿的穿雨衣戴的戴斗笠,冒雨把两汽车瓦卸到了坪上,为此还有两个女知青和三个男知青因淋了雨感冒了好几天,整日鼻涕喷嚏什么的,其中一个便是方琳。这场充满晦气的雨整整落了十天,大大细细地落,落得知青点的床铺架子,桌子和凳子脚都长了霉,待雨过天晴已是四月初了。这就是说临近“春插”了,我们那一带的农民向来是插了田过“五·一”的,也就是说知青林场的茶叶得赶在农历谷雨节气前摘下一批了,谷雨前摘的茶和谷雨后采的茶味道很有点区别。事情一多,时间就显得短促了,于是兵分两路抢时间,女知青上山摘茶叶,男知青当副工,挑瓦上屋。王书记也作了指示,必须在春插前盖好屋顶,春插后再来粉刷室内的墙壁和整饰地面。一大早,男知青就挑着一担担瓦上了屋顶,屋顶上爬着十几个从各生产队抽调上来的泥工,知青的任务就是把一担担瓦送到泥工手中。 我只挑了两担瓦就没挑了。我很有点头重脚轻,一走上跳板腿就发软,而且眼前出现黑雾,而且心慌。我并不是那三个率先感冒的男知青中的一员,但其中一个(当然是老满哥)很好地把病菌传递给了我。老满哥可以神清气爽地坐在铺上背靠被窝读马列著作和其它什么哲学书了(那六个知青林场的创始人怕他寂寞而陆续给他寄来的),我却眼泪鼻涕喷嚏大放毒气什么的。我本来不想出工,但文叔有点恼怒我,一点点病就发懒筋,你这样搞还想不想回城?文叔瞪着我。 我当然就带舶出马”了。 文叔,我脑壳晕。我挑了两担瓦后又对他说。 文叔就审视我一眼,那你就上瓦。 我于是就轻轻松松地上瓦了,把一叠叠的瓦往箢箕里放,然后就仰起头看站在脚手架上的知青和爬在屋顶上摆瓦的泥工。 方琳就是那天下午四点钟出事的。那天上午十点钟,王书记带着治保委员来知青点检查工作,一是看知青点的施工进度,其次亲自查一查有没有躲懒而躺在屋里睡大觉的知青。他果然就逮到了一个,即方琳。自从十天前,方琳在卸瓦过程中淋了那场晦气十足的雨之后,当然就头重脚轻鼻涕滂沱,十天里唯独她一个人食不知味,而且呕了三次,脸色苍白。文叔一清早来知青点敦促出工时,唯独相信她是真病而其他知青都是假病,故默许她可以不出工。王书记早几天听文叔汇报说知青点流感泛滥,十几个男女知青流鼻涕打喷嚏向赤脚医生要药吃。王书记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流感之类的东西,只怀疑是知青装病躲懒。自从他的亲弟弟被严小平劈开后脑壳后,他就对无视他的权力的知识青年没有好印象了。他决心拿知青开刀,对任何知青都不留情面。王书记这扇门那扇门地检查,终于发现一扇门没挂锁当然就推门进去了。 王书记。方琳见进来是大队书记便叫了声,又慌忙起床泡茶。 你还穿毛衣和袜子睡觉哎?王书记瞪着方琳,自然很凶。做事去咧!你还穿袜子睡觉! 我有点感冒。方琳说。 我堂客头天生娃娃,第二天就下地做事了!王书记大声说,一点感冒就赖在铺上,做事去做事去! 就去。方琳说,忙穿上罩衣罩裤,拎着只采茶叶时吊在脖子上的袋子,锁上门就往山上走。地还是湿乎乎而且滑腻腻的,只几脚路,鞋子跟上就粘满了泥巴,当然就重甸甸的而且举步艰难困苦。 天是那种既没落雨又没出太阳的阴惨惨的天,没有风,空气中有很重的树木和泥土气味。方琳绕着一株茶树摘茶,又绕着一株茶树摘茶,当她感到有点头晕想蹲下歇几分钟气时,她看见一条两尺多长的腹蛇从前面那棵茶树冲她游来,她吓得魂飞魄散地尖叫一声。她的尖叫声招来了关心她的男女知青,当然这条可恶的蝮蛇立即就成了锄头扁担的靶子,打死在一株茶树下。这就是方琳下午出工时愿意挑瓦上屋的重要原因。文叔,我去担瓦,她拿起了一根扁担。 文叔打量了一眼病得瘦了一圈而且脸色苍白的方琳,你挑得不? 我挑得。方琳说。 她当然挑不得,但她咬着牙坚持了十担。她挑第十一担的时候我应该给她减轻重量,但我不但没给她减轻,反而一边给她多加了十片瓦。这就是我终生痛悔并深感自己不是东西,而且一到清明节就身不由已的,简直很有点鬼使神差地赶来给她烧香并忏悔自己,求她原谅的主要原因。为此我失去了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冯焱焱的爱情。那天下午方琳一直不肯搭理我,我对她笑了两次,她却没回报一个笑容给我。她挑着空担子来,把两只箢箕扔在我脚旁,眼睛就望着坡上绿油油的茶树林等着我装瓦。我只是往她卸下的两只空箢箕里各装二十片瓦,你有病,少挑点。我说。 方琳不搭理我,见我直起身不往箢箕里放瓦了,就弯下身挑起一担瓦径直朝前迈去。这么来来回回地挑了七八担,尽管担子轻却仍有点出虚汗,于是她脱去了厚厚的工作服挂在脚手架上,穿件薄薄的机织白高领毛衣和灰裤子,昂着脸晃晃悠悠地从跳板上走来,身材就很有点娉婷迷人而令我联想什么的。她挑完第十担瓦,挑着两只空箢箕迈近我时,我感觉到她脸色蜡白而且平坦的额头上有些细细的汗珠,我终于就忍不住友善地第二次对她一笑,你累不累,我说,你要么休息一下。 方琳没有理睬我的好心,这就使我有充分的理由产生恶意,并立即就对她脸上的傲气进行报复。你未免太不理人了,我又不是要日你。我这么想,当然就毫不犹豫地往她掷下的两只箢箕里多码了二十片瓦,由四十片变成了一担六十片瓦(可能还多几片!)。 老子要你多出点汗,省得我的好心喂狗。这是我那颗男人的自尊心作出的强烈反应!就这么回事。 方琳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弯下腰勾起箢箕上的铁丝,一挺胸,晃了下身体,朝前面的跳板走去。我快意地瞧着她的身影。我觉得她的背弯了些,没有先前那么直,心里就很有点报复后的满足感。 两分钟后,我却痛悔得痛哭流涕! 现在,我想插几句知青屋上主梁时的事情。这一带的农民时兴建房上主梁时放鞭炮,好让噼哩叭啦的鞭炮声把宅地周围的鬼赶跑,以防不吉。我们知青个个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小唯物主义者,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万事万物,没有神鬼——这些资产阶级反动派捏造出来唬弄劳苦大众的东西。所以,当主掌施工的泥工师傅向知青提出说要买一挂鞭子来放时,遭到了全体知青的反对和嗤笑。 放鬼咧,还放鞭子?一知青说。 放什么鞭子罗!不要放不要放,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又一知青说,还怕鬼呗!? 世界上只有人没有鬼,这是封建迷信! 大家全这么说,众口一词。那是过完年,知青们从长沙回来后不久的一天,那天上午阳光灿烂得使人穿不住棉袄,空气中充斥着牛屎和泥土的气味。大家坐在坪上歇气和晒太阳时,主掌施工的海叔不过是建议上梁时买挂鞭子放放,立即就遭到猛烈的抨击,抨击得他满脸绯红,红得同大姑娘似的。不放也可以罗,不放也可以罗。海叔红着脸解释说,不过万一出了事,我就不负责。 不要你负责不要你负责,知青们都这么嘻嘻哈哈地嚷叫,我们就是要跟迷信斗争到底。 于是方琳就出事了。 一切偶然综合起来就成了这个必然结果。先是那场晦气十足的雨害她病了十天,使她变得软弱无力,接着王书记气势汹汹地把她从床上吼出来做事,又接着那条恐怖的蝮蛇把她赶到了工地上挑瓦,最后我充当了落井下石的帮凶。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却又不可预测。方琳挑着我亲手装的六十片瓦安然无恙地上了跳板,老满哥却挑着两只箢箕走拢来,我正勾下头搬瓦,蓦地一声惨叫撕裂了下午四点钟的宁静,而且把云都撕下来了几块,当时就下雨了。方琳,跳板和那两箢箕瓦直直地摔下来,发出一片可怕的巨响。方琳的额头砸在脚手架最低层的一根横本上,那根横木上毫无理由地钉了枚三寸长的钉子,显然是某个知青歇气时好玩钉进去的,而且是用砖头敲进去的(旁边有砖头的碎渣),由于钉子碰到了树内的硬结巴,就有两公分没有敲进去,这两公分当然就致命地插进了方琳的额头。就这么回事。 咦呀,我惊呼一声,立即就奔了上去。我抱起方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方琳方琳,我痛苦不堪地叫道。方琳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是极哀怜和忧郁的,接着瞳孔渐渐地放大了。方琳方琳!老满哥叫道。 第七章 方琳方琳!眼镜鬼从脚手架上爬下来叫道。 方琳方琳!所有的人全这么呼唤她。 方琳已死在我怀里了。方琳,我哭了,呜呜呜地哭了,痛苦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没有人不惊诧我会哭得这么投入,我当然不会解释原因,我边哭边一味地唤方琳的大名。眼镜鬼在我的带动下也哇地一声哭了。哭得很悲悲切切,还有三个男知青也哭得很真心,大多女知青都掉了泪,但显得比男知青理智些。冯焱焱没有哭,她被我失了常态的哭喊弄糊涂了。她觉得我很有点丢她的脸,若躺在我怀里的是她那还情有可原,不是她而我又这么不要命地哭。当然就显得有点过于没道理而令她心里不舒服什么的。 下雨了咧,她尖声喊醒我们说,还不把她抱到屋里去?快点快点,何平。 把她抬到食堂里去,落雨了。老满哥说。 我把尸体抱了起来,用不着任何人帮忙,把尸体抱到上面那栋知青点的食堂里放下了,于是悲痛欲绝的哭声就跟着转移到了食堂里眼镜鬼的铺旁,哎哟咧呜呜呜呜。 那天晚上十一点来钟,n局的一辆北京吉普车送来了方琳的父母。方琳的母亲一见女儿的尸体,大叫一声儿女呀,立即就撕心裂肺地哭着,那哭声直冲夜空,揪下了好几块黑云,于是又落雨了。方琳的父亲没有哭,也没看他掉泪,他坐在眼镜鬼的床上,一个劲地痛心疾首着,木了。当老满哥和我关心地劝他就在眼镜鬼的铺上睡一下时,他摇着头说,是我要方琳下到这里的,我不该要她到这里下乡,我不该要她到这里下乡。他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中,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是答非所问地咕着这句可怜巴巴的话。 早晨,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睡了几个小时。上午十点钟的太阳里,北京吉普车又送来了严小平。汪宇(汪宇那几天在家招呼父亲动手术),h局办公室主任和那个专门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干部。汪宇一见方琳的尸体,当然就呜呜地哭,伏在坚硬的尸体上,几个男女知青想把他拉开也拉不开。方琳方琳,琳琳琳琳琳琳,呜呜呜我的琳琳啊,呜呜呜呜琳琳琳琳我的琳琳呜呜呜呜我好爱你爱你爱你啊,呜呜呜呜呜琳琳琳琳。他就是这么哭的。 严小平没有哭,而是蹲在井旁向老满哥询问每一个细节,唉声叹气地问,眼光时不时落在走过来走过去、心里乱了方寸的冯焱焱的身上。他妈妈的x,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地骂道,一脸的怨气和悲愤。你看人有什么活场?随便一下就死了。这号鳖地方,怄胀! 是没活常老满哥发自内心地附和说。 集体自杀算了,日他娘的!严小平骂道。 我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却没加入谈话。我昨天哭得太用劲了,喉咙哭嘶了,没有力气当然也不想讲话,思想在内疚的泥塘中艰难又艰难地跋涉着却挣脱不出来。我也没有再哭,而是心灰意冷地疲倦地坐着,看着守了一夜但仍精力充沛的几个知青走来走去。冯焱焱是唯一一名精力充沛的女将,也许她没有哭脸也就没有伤神。她昨夜和几个女知青陪了方琳的母亲一晚,那几个女知青和方琳的母亲这会儿全趴在铺上睡觉去了,冯焱焱仍红润着一张圆圆脸,很有劲地走来走去。你还去睡下罗,她走过来瞪着死狗子一样的我说,去睡罗? 我摇摇头嘶哑着喉咙说,睡不着。 那就去床上躺一下,她说,说不定就睡着了。 去睡罗,她又说。 不想睡,我说,王书记来了。 大队王书记,文叔,治保委员和民兵连长几个人走来了,三个人都是文叔叫来的,叫来与方琳的父母和h局的两个干部一并商量丧事什么的。于是七八个人就一脸严肃地坐在樟树下商量,当然主要是听取方琳父亲的意见。方琳的父亲是吉林省吉林市人,是南下干部,曾经是四野战军的一名小排长。我过去在部队里当兵时,他回忆着说,表情是很沉痛的,倒下的战友都是就地安葬……长沙又不是我的家乡,想把尸体运回老家也不可能,就埋在这里吧。 这个意见好,我赞成。负责知青上山下乡的干部说,埋在这里还有知青陪伴,我赞成。 站在一旁恭听他们谈话的一些知青当然就由衷地拥护,而且忘记了这是丧事地高兴起来。最好最好,方琳埋在知青点我好高兴的。一女知青高兴地说。 方叔叔,您放心,我们保证天天给方琳扫墓。一男知青安慰方琳的父亲说。 我们好喜欢方琳的,一知青说,指着我,你看何平昨天哭得那样子。好多知青都哭了。 开完会,知青们就分头忙碌开了。个个忙得很认真很卖劲,连严小平也忙得骂痞话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安葬完方琳,文叔准允全体知青睡一天觉,次日上午九点多钟了文叔才跑来喊出工,仍然是兵分两路,女知青抓紧摘茶,尽量把这几天丢掉的时间捡回来。男知青挑瓦上屋,不过挑瓦之前文叔让老满哥和汪宇抬了半箩筐鞭炮去放,房前室内地放,这一次没有一个知青张口反对了。方琳的死,文叔海叔都把死因归咎于就是上主梁时没放鞭炮的缘故。 当然鞭炮就同时在几处地方炸得很响很响。 我不想挑瓦上屋,挑了几担就更不想了。我对同样也挑瓦上屋的文叔说,文叔,我一走到方琳掉下去的地方就腿发软。 文叔就歪着脑袋看着我,他见我鼻头上冒着虚汗,脸上又那么无精打采,他当然不希望我也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你胆子这么小?他说。 不是小,主要是怕。我说。 嗯,那你去摘茶叶。 我于是就掷下箢箕扁担,拎着篓子去摘茶叶。四月的太阳当然是和煦迷人的,照得茶树一片绿光粼粼,空气中除了天天都有的泥土气外还包容着茶叶的馨香,很好闻。我的两只眼睛当然是在茶林丛中搜索冯焱焱那张红润润的圆圆脸,很快就被我搜索到了。这几天大家都认认真真地忙着完成方琳的丧事,根本就腾不出时间谈情说爱,这会儿我觉得自己有好多故事要对她讲。焱焱,我走近她时唤了她一声。 冯焱焱装做没听见我叫她。 冯焱焱,我走到她鼻子底下喊她道。 她瞥了我一眼,却没说话。 我昨天晚上好想你的。我说。 想我干什么?她冷淡地说,继续摘她的茶。 想亲你。 我一开口就没有好话。你来摘茶做什么?她望着我,好多男子汉都在那里担瓦,你去挑瓦去,去罗。 冯焱焱有点恨我,因为在一些知青眼里我对方琳的感情似乎过于深了,好象还超过了汪宇,当然就超过了所有的知青一大截。 谁也不知道这种深度是内疚所致。几天来我一直想向冯焱焱解释,但又怕道明原委后在她脑海里形成一片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况且这解释起来还很困难并且不一定能解释清楚,于是就心意已决地坚持缄默到底。 我们到那边去说话罗,这里人太多了。 姐姐没有心情。她回绝我说。 我自然不甘心,望了眼没人的那边,去罗。 我说了本姐姐没有心情。 晚上呢?晚上我们…… 晚上本姐姐也没有心情。她打断我说。 我的自尊心一下就把我抱到了天的那边,那就算了,我狠狠地盯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开了,眼前自然就起了一层阴郁的雾一星期后,大家都投入了春插的工作中。其时田里的泥巴和水还很冰脚,即便是阳光明媚的天气也亦如此。一天上午天上下起了太阳雨,几个人就纷纷弃下秧苗,跨上田埂,躲到几株枫树下观看又出太阳又落雨的情趣。大家就看见严小平提着一根抓青蛙的网子和一只肮脏的布袋,大大咧咧地无所畏惧地走来了。 老严哎,汪宇大声说,你怎么跑到我们生产队来了? 老子来捉青蛙。严小平说。 严小平果然就一心一意地捉青蛙,田头田尾地捉着,旁若无人似的。没有人敢管他,自从他把大队王书记的弟弟的后脑壳劈开后,连文叔也随他去了。h局办公室主任和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干部,在处理方琳的丧事的同时也附带处理好了严小平打人一事,严小平赔了二百元(那时候的钱真抵用),并在有大队干部参加的知青会上作了公开检讨,就这么回事。 老严。中午在文叔家吃饭时,文叔歪着头问他,你捉一上午捉了几只青蛙? 不多。严小平说,瞥了眼扔在门口的沾满泥巴的口袋,那口袋里一动一动的。十几只。 晚上有我呷的呗?汪宇说。 我也有呷呗?眼镜鬼说。 都有呷。严小平说,望了眼在门外洗脸的冯焱焱。下午老子再捉十几只看看。 老严,你这么浪荡下去怎么收场哦?文叔笑笑说,你真的就不想招工回城? 想卵。严小平大声说,一脸的愤恨。过一天是一天,老子就是要做王书记眼中的一团毒气,让他看见我眼睛就发胀。搞得老子忘形了,老子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屋,老子人一个命一条。 你就是嘴巴讨嫌。文叔指出说,你会要呷嘴巴亏的。 呷亏就呷亏。老子人一个命一条。他海道,吃过饭,抽支烟,他就拿着捕青蛙的工具耀武扬威地下到田里忙碌去了。 然而严小平还没有猖狂一个月,或者说还没有逍遥一个月就出事了。事情出得很小很小,不过是偷了只黑母鸡,但却被王书记泡得很大很大,使得再怎么玩世不恭的严小平也绝对终生难忘。 就这么回事。 那天上午歇气时——那是个阴郁的上午,还在早晨就显出了郁闷,所有的树木上都抹了层阴影,空气有点凝滞不动的样子。早晨我在井旁洗脸时,我无意中发现站在樟树下呼吸新鲜空气的汪宇瞧冯焱焱的那眼神有点不同,这种不同用语言难以形容,但能让人感觉到。我心里那根弦立即就绷紧了。汪宇在知青点是第一美男子。方琳死时爬到他脸上的那层悲哀,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跟阿拉伯女人戴的面纱一样被突然揭掉了。从那天开始他又唱起了“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脸上比从前更显得精神焕发和英俊了,歌声也越来越浑厚好听。人家劝他想开点,他就真的想开点了,而且想开得很彻底。老子想得很开,人活一世,又没有二世,还是快活为上策。他对一些奇怪他脸上的忧伤突然就一泻而去的知青解释说,接着又唱起了歌,自然又是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而我却怀疑他眼中又有了进攻的目标,这个目标当然就是我冷淡了一阵的冯焱焱了。我已留意到他用那种猎狗(就这么比喻吧)样的目光盯了冯焱焱两次,那天早晨是第三次。我觉得自己的爱情不太“安全”了。那天上午知青在山坡上种蚕豆,即在茶树与茶树的空间里及梯田埂上种蚕豆。 冯焱焱。歇气时我故意大声叫住她。 冯焱焱折过身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等几个知青笑着从我和冯焱焱身旁走下山坡时,我指着身后,我们到那边去说说话呗。 冯焱焱瞥了我一眼,低着头就跟着我往山坡上迈走,然后又下了山坡,两人就站在了路旁几棵年轻的樟树下。对面也是个山坡,中间是几块水田,四周没有人,只有天、地和我俩。焱焱,我亲昵地唤了声,一把抱住了她。我这一向晚上天天就都想你,想我们过年时的一切。说着我就大动感情地亲吻她…她跟木头人一样站着,当我要吮她的舌头时她坚决地扭开了脸。好热咧,她脸上有点烦躁。莫抱着我罗,我好累的。 这句冷冰冰的话就同鞭子样抽在我激情满怀的身上,我当然就松开了紧箍着她腰身的一双手。我因为比她小就越想讲点自尊,好让她误以为我比她大一岁零九个月。你怎么回事罗?我严肃又严肃地瞪着她,你还生我的气?! 我哪个的气都不生。她说。 你这就是生气。我说。我晓得,你认为我在方琳死的那天哭脸,在别人面前丢了你的脸。 你哭脸关我屁事。她说,转身就沿着弯弯的山道往前迈去,低着头。 我心里有一团火,这火把我的理智一下就烧成了灰。我大步追上去,站到了她前面。冯焱焱,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我气壮山河地看着她,你想和我分手。方琳死了使你产生了别的想法,是不是? 什么想法? 我知道你以前爱汪宇,大家都知道。 我爱他做什么?她脸一红,否认道。我承认没和你好以前,我只是有点喜欢他。 那我一说到汪宇你为什么就脸红?你莫骗我了,我是福尔摩斯的哥哥,难怪你对我冷淡。 她生气地调头朝来的路上走去,步子就很大很坚决。我心里抖得慌,但自尊心让我留在原地踏步踏。我瞧着她的身影翻过山坡,顿时觉得有一种很凄凉的东西,从她消失的山坡那头一路嗖过来,同蛇一样爬到了我身上,裹着我。我有点冷似地打了个冷噤,一转身,就看见严小平提着那只捉青蛙的脏布袋,大步如飞地走来。我装做没看见他低下头,想着自己的爱情。但严小平太得意了,他的得意当然是来自于他获取的猎物,以致他忘记了我们已有半年没有说话的这一铁的事实。老何鳖,他抛弃自己的仇恨而主动同我打招呼说,想看看老子的成绩呗?他扬扬手中的那肥鼓鼓的布袋。 我当然很奇怪,捉了这么多青蛙? 青蛙呗?他得意地扯开布袋给我看。 我于是就看到一只肥大的黑母鸡。 就是这只黑母鸡吞噬了他逍遥自在的生活,并且啄断了他的一条腿,就象啄断了一条螳螂的腿一样。你还笑哎?你会要笑个够的!那天下午五点钟,治保委员当着一些知青的面就这么警告临危不惧的严小平说。 还在元月份严小平一砌刀劈开王哥的后脑壳逃回长沙,接着又跑到他的几个高中同学的知青点去玩的那段日子里,他就听那里的知青说,撒酒米给鸡吃鸡一下就醉倒了。还在四月份严小平就吹牛说他要做这个试验,搞几只鸡吃,今天就付诸了行动,而且试验成功了。酒当然不是从代销店买的那种兑了冷开水的白酒,而是早两天他亲自跄到福兴供销社买的半斤烈性白酒,米自然就泡了两天三晚,早晨知青们出工的时候他也拿着半瓶酒米胆大妄为地出工了。过程无需叙述,重要的是严小平把那只醉倒在路旁的肥胖的黑母鸡往布袋里塞时,被一个蹲在塘边的柳树下用棒子敲打衣服的老农妇瞧见了。于是中午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妇就一脸焦急地跑来了,当时严小平正蹲在食堂的井旁开膛破肚,为了不浪费一点还吩咐眼镜鬼把鸡肠子用筷子翻过来洗净鸡屎,好炒一份鲜美的鸡杂。当时知青们已收工吃饭了,有的只吃了几口饭就没有吃了,等着吃鸡肉喝鸡汤。农妇见此情景当然就心疼得什么似的,啊呀,我这只鸡婆每天靠得住要下一个蛋的,农妇眼泪水都掉出眼眶了,正是下蛋的……什么你的鸡婆罗,严小平反应很快也就很理直气壮地说,老子今天上午在福兴供销社前面买的!两块钱买的!莫在这里乱说。 农妇指着地上那堆湿乎乎的黑鸡毛,我的鸡我认得,农妇说,这是我那只黑鸡婆! 走开。严小平火道,莫站在这里乱说。 赔我的黑鸡婆来。农妇也提高了嗓门。 未必就只你有黑鸡婆?老子花两块钱买的! 严小平,老满哥从房里走出来,他当然不相信严小平舍得花两块钱去买只母鸡来吃,于是他的两只狗眼睛就很想息事宁人地盯在严小平身上。算了,把两块钱给这位婶子算了。 把卵给她!严小平讲霸道的模样说,一分都不把!老子买的。 于是就有了进一步的下文。 王书记早就想很好地整整这个长沙水佬馆,自从元月份他亲弟弟被严小平劈开脑壳后,他就动了非收拾严小平一顿不可的念头,这个念头大得如一只老虎,只是碍于那是他亲弟弟,不好借题发挥。现在小题大做的机会来了。王书记对什么黑鸡婆丝毫不感兴趣,但听农妇哭哭啼啼他说偷黑鸡婆的知青名叫严小平时,眼睛就一亮,劲头就大了。那段时间正是农闲季节,公社革委会刚好布置下来了,每个大队送一至两名屡教不改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到公社,进行游村示众和轮番批斗,以正贫下中农的思想和提高贫下中农的觉悟,好警防坏分子搞破坏。严小平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批斗的靶子,成了光明大队送到福兴公社的唯一对象。 那天下午五点钟,一辆手扶拖拉机咚咚咚很响地驶到了新知青点的烂坪上,大队治保委员、民兵连长和两个骨干民兵纷纷跳下手扶拖拉机,雄赳赳地走到了老知青点的坪上,推开了严小平的房门,那门因为推时用力过猛碰在墙上发出嘭地一响。严小平当时正躺在床上睡觉,身上盖着毯子,也象一个月前方琳睡觉时一样,脚上穿了双袜子,严小平体内被鸡肉鸡汤滋润着,正睡得很香,当然口水就欢快地流着。严小平,治保委员皱着眉头喊了声,起来起来咧,你还蛮会睡觉埃严小平睁开了眼睛,只一眼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什么事? 他假装镇静说。 你自己明白。治保委员说。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到公社里去就明白了。 严小平一听说公社两个字当然就想起了公社里有几间黑屋子是专门关人的,在“春插”“双抢”什么的时候,严小平在生产队里常听一些农民开玩笑地威胁对方说,你躲懒罗,把你送到公社的黑屋子里去关起来。严小平当然不想关起来,他爬起床,不急不慢地穿上衣服,又不慌不忙地穿上裤子和鞋子,还走到桌旁喝了口开水,眼睛却一直在伺机逃跑。 快点快点。治保委员催他说。 五个人走出了房间,走到樟树下,严小平瞥见在山坡上种蚕豆的汪宇和眼镜鬼举目朝这边张望,就弯下身装做系鞋带,忽然就朝前跑去。但是当过侦察兵的民兵连长手脚比他还快,窜前几步逮住了他的衣领并一把抱住了他。你想跑哎,没那么容易!民兵连长说。 哪个跑罗?老子是尿胀急了去解手。严小平好面子地说,脸却红了。 一些知青见状当然就纷纷跑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望望严小平又看着治保委员。 治保委员不理睬知青们的询问,喝着民兵连长和两个骨干民兵说,走罗走罗。 民兵连长就抓着严小平的胳膊往前拉,一个民兵就把严小平往前推。严小平恼怒地一甩胳膊,抓什么抓,走就走罗,我还怕你们呀? 第八章 你还笑哎?你会要笑个够的!治保委员警告严小平说,公社里就是专门整你们这些长沙水佬倌的! 什么卵公社我都不畏怯!严小平高傲道。 你只走,莫说废话。治保委员说。 有一个知青想拦住他们的去路而解救严小平。几个熟人,他把手搭到治保委员的肩膀上,又是知青,算了吧,莫到公社去罗。 你干什么?治保委员厉声说,盯了眼那个知青。王书记作了指示,看哪个敢包庇严小平,哪个知青带头包庇严小平就永远莫想招工回城! 就这一句话便把几个企图阻挡他们的男女知青镇住了。谁都想早点招工回城,就这么回事。 严小平开始了他一生中在福兴公社最后十来天的痛苦生涯。 他被手扶拖拉机咚咚咚咚地送到公社武装部,不经任何审问就关进了一间黑房子。第二天又关进来两个,第三天又关进来四个。第四天一早,武装部从各大队抽调上来的武装民兵(一人肩上挎一支步枪,以示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一人手上拎着一块牌子,将地富反坏右分子吆喝到坪上进行“对号入座”。严小平一眼就瞥见将往自己颈根上挂的那块牌子上写着:“长沙二流子、小愉严小平”,下面歪歪斜斜一行小字:“光明大队知识青年”。严小平很冷静地接受了那块牌子,而且是主动走上去拿过那块牌子往自己颈根上挂的。于是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游斗,今天这个大队明天那个大队的游斗,虽然游斗时被按着头以致颈根都低疼了,而且整天不是走就是站腿也很酸,但整体而言他不是很在乎。然而,第七天早晨,当一行人迎着八点钟的太阳浩浩荡荡地往光明大队赶去时,严小平就很在乎起来。他脑海里闪现了一双他还在读小学时就迷上了的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当然就是冯焱焱了,他一万个不想让他至死不渝地爱慕着的冯焱焱瞧见他被肩挎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押着游村串巷,然后又被拉到一块坪上去批斗什么的。这丝毫没作诗意的铺垫,爱情就是让人干傻事。一个伟大的念头诞生了:逃跑。当队伍大踏步地走进光明大队的领地,迈上一处渠道上的木桥时,严小平趁押他的两个民兵站着低下头划火柴点烟的当儿,拔腿朝前拚命奔去。站住,哪里跑?负责押他的两个民兵同时喝道。严小平继续没命地跑着,他穿过绿油油的田野,跑上一条简易公路,向与知青林场相反的一处山坳奔去。两个民兵当然紧追不舍。这些天,民兵们在各大队吃的是大鱼大肉,肚子里油水足,耐力自然就胜过了这十来天每餐只有一碗光米饭吃的严小平,所以不但没被严小平甩掉,反而追上了跑得腿发软而口吐酸水的严小平。看你还有什么跑的?!一民兵凶道,一枪托打得严小平朝地上一扑。嘴巴砸在一处尖石上,血当然就凶凶地流出来。 严小平悲愤到了极点,生死什么的于是被他送到外婆屋里去了。他伏在地上,歇了几秒钟气,随后就跑豹子样蹿起身,拾起地上一块砖头大的石头朝那民兵额头上砸去,那民兵哎呀一叫,身体一晃,血就直往外涌。另一民兵见状二话不说,一枪托捅在严小平胸脯上,又把严小平打倒了。严小平还想爬起来反抗,结果嘭地一枪托打在他脸上,打得他眼睛一黑,仰倒在地,接着那个民兵怕他再爬起来打人,迅速朝他腿上狠狠地顿了一枪托。哎哟,严小平惨叫一声。就是这一枪托使严小平永远成了瘸子,从此走路一瘸一拐很有点煞风景。 那天严小平当然就没有在光明大队的批斗会上露面,而是奄奄一息人事不省地躺在一辆货车上,身旁坐着我和四个知青。那天上午九点多钟,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咚咚咚很响地开到了新知青点的坪上,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跳下咚咚咚直响的手扶拖拉机,把躺在车厢里面目全非的严小平搬到地上。当时一些知青正在整饰新知青点室内的地面,忙跑出来看。严小平?怎么回事?一知青问。 他跑,还打人!那民兵说,跨上了手扶拖拉机。 他们想扔下严小平就跑,万一严小平死了也好推卸责任。站住!老满哥最先反应过来,蹿前几步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个民兵的胳膊拉了下来,你想跑哎!打死了人你要坐牢! 又不是我们打的。那民兵说。 鬼晓得是不是你们打的!老满哥吼道,反正你莫想走,讲明的,打死了人还想走?! 当然另一个民兵也被义愤填膺的知青们拉下了手扶拖拉机,并且缴了枪。那民兵自然是用枪托打严小平的那一个,他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战士,心里就有些慌,脸色就蜡白。又又又不是我我我打的,他声辩说,他他他他还没没死,王王王书记要我我我们送送送来的。 我管是哪个要你送来的?!老满哥的两只狗眼睛毫不含糊地盯着他,很气愤而有点要打人的样子。反正你们两个都莫想跑! 文叔、冯焱焱等一些在山上做事的男女知青见这里吵吵嚷嚷的,纷纷就跑来了。冯焱焱一见躺在地上的严小平那么一副可怕的形象,不觉就关切地一叫,我的天,严小平! 严小平的灵魂当时正在朝黄泉路上赶去,听到他爱慕的女人发出的绝对关切的叫声又折回来了,并且睁开了两只单眼皮小眼睛,自以为这是最后瞧一眼他用全部身心爱恋的冯焱焱。 严小平还有气严小平还有气!冯焱焱惊喜地叫道,没死没死! 快送医院去! 快往医院里送!我也说,他还没有死! 快把他抬到拖拉机上!文叔道。 我和两个男知青忙抬头抬脚地把严小平搬到手扶拖拉机上。 冯焱焱,坐上来罗。我不由分说地招呼她,你对他有用,上来吧。 冯焱焱犹豫了几秒钟,立即就跨到了手扶拖拉机上。快往公社卫生院开。我命令司机说。 但是公社卫生院只有一个女医生,她一见严小平这副模样自己就先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她一脸苍白地说,快送到你们长沙去。 于是我们四个知青向她借用了一副担架,抬着严小平走到一旁的公路上,将担架横在公路中,拦了一辆去长沙拖货的货车。 就这么回事。 我和冯焱焱等四个知青把严小平护送回长沙的一家医院看病后,严小平就再也没来过知青点。当他再次来知青点时已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事,当时知青点已走空了,他是来办回城手续的。 一九七九年,全国的知青大返城,福兴公社的几百名知青当然也在返城的行列中。严小平是福兴公社最后一名返城的知青。福兴公社知青办公室临撤前挂了个长途电话给h局,说严小平再不来办回城手续,以后就麻烦了。严小平来了,眼镜鬼送他来的。眼镜鬼那段时间正在单位上学开三轮摩托车,开车上瘾,总想找什么确凿的由头进行远征,于是两人就头顶冬天的太阳和寒风,自以为很风驰电掣地来了。好舒服啊,眼镜鬼一味地沉浸在开摩托车的幸福之中,严小平却冻得清鼻涕直流。严小平很顺利地办完手续后,眼镜鬼就爽朗地提出,既然来了他就想到方琳的坟墓前看看,告个别,也许这是我们一生一世里最后一次来呢。眼镜鬼说,去看看罗。 两人就来到了方琳的墓前,吹了那么一气北风,自然又走到老满哥的墓前,庄严地抽了一支烟又一支烟……何平递了支万宝路给汪宇,看着被西南风吹到天上的黑蝴蝶一样飞着的纸灰,等这群黑蝴蝶落在左近的茶树上后,何平说:“到老满哥坟上看看呗?” 汪宇说:“我上午去老满哥的坟上打了个转身。” “还去看看吧。”何平说。 老满哥葬在他生前老喜欢坐在那儿遐想和眺望夕阳西下的山坡上。老满哥死前的那几个星期,常常只身跑到这里坐一坐,好象这里的风景格外不同似的。后来知青们在他留下的遗书上才“窥伺”到他千遍万遍都看不够的风景里原来藏着一个姑娘。就这么回事。 “不知怎么回事,”何平在老满哥墓前拆着那包纸钱时冲汪宇说,“有几次老满哥在梦里向我借钱用。我梦见老满哥说:‘何平,借点钱给我装部电话看看。’好奇怪埃”汪宇笑笑:“我也梦见过老满哥,”他望了眼忧郁的苍穹说,“不过我没梦见他借钱。” “这可能有点因果关系,”何平说,“我当知青时候向老满哥借过两次钱,一次借一块钱,一次借二角五分钱买了包浏阳河烟。还没来得及还,老满哥就自杀了,所以这事一直挂在我心里。” “所以你就来还钱。”汪宇笑笑说。 “就是。”何平说,啪地按燃了打火机。 汪宇忙蹲下身,与何平一道点香烧纸钱……老满哥是一九七六年十二月某个大雨倾盆的深夜,割断左手腕的动脉血管自杀的。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一年一度的冬季招工拉开了序幕。那年五月,因为出了那件严小平被公社武装部抽调上去的骨干民兵打伤致残一事,公社知青办对光明大队的知青就特别照顾,竟给了七个招工指标(别的大队知青点只拨了四或五个指标),八张招工表。这当然是为了瓦解光明知青点的斗争力,因为严小平的母亲和哥哥来公社知青办闹了两次,两次都有光明大队的很多知青在一旁助威,还陪着严小平的母亲跑到县知青办去讲理。八张招工表一发下来,人心就立竿见影般的涣散了,人人都喜滋滋地忙着自己的事并一门心事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老满哥也接了张招工表,当然就有点喜不自禁的样子,端坐在桌前,满以为好运终于来了,就工工整整地填了表。第二天又亲自送到了公社知青办,为此还买了两包大庆烟扔给知青办的干部抽,身上还特意留了一包开给我们知青抽。 呷烟呷烟!中午老满哥从公社赶回来时,一迈进食堂就主动开烟说,一脸喜气。 表送上去了呗?我问他。 交给哪个了?汪宇紧接着我的话问他。 老满哥自然一一作了回答,高兴得饭都不想吃。快呷饭罗,我说,菜都冷了。 没有心情呷。老满哥说。 你这是高兴成这样的。我说。 我还不想高兴得太早,要拿了通知书还要报了到才算数。老满哥说,我屋里这号情形,还不一定工厂里会要。 果然被他自己言中了。一九七四、七五年招工时,大队向公社推荐了他,但被公社知青办刷下来了,当然就连上公社卫生院体检的资格也没有。这一次却是被某厂来招工的政工干部抛弃了。 几天后,当送上去的八张招工体检表里,今天通知这个明天通知那个去公社知青办拿政审表而唯独没有老满哥的份时,这个打击就太具有毁灭性了。在第五张政审表被汪宇欢天喜地填毕并迫不急待地送往公社时,他还勉强能沉住气,脸上多少还有点笑容,两只狗眼睛也不显得那么灰暗。当第六张政审表飞到另一个男知青头上并使那男知青欢欣雀跃地蹦起来大喊大叫时,老满哥心里却极度不安了。失眠什么的都来了,但他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怀疑这是那种好事多磨什么的。然而最后一线希望偏偏就降临在一个视力极差而且体弱多病的女知青身上,该女知青在体检时视力和血压都没有过关,按道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不能与老满哥匹敌并且无法同日而语的。这就是老满哥前想后想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开的原因。 就这么回事。 那是十一月下旬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十点钟的样子,知青们都坐在新知青点屋檐下望着凄冷的雨雾。这时大队小学的一个女教师举一把油布伞一脚高一脚低地走来了。她还在老远,知青们就把目光汇集成“焦距”对准了她。大队上有台电话安在学校里,这几天通知这个拿政审表通知那个拿政审表的就是这位女教师。 林小红林小红!女教师冲着我们高声嚷叫,林小红林小红,林小红呢? 林小红就是那位体弱多病的女知青。林小红听见叫她,忙从自己房里走了出来。什么事? 公社里来了电话,要你赶快到公社知青办去拿政审表。女教师嚷叫,马上就去。 老满哥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这个打击太大了,使他在知青眼中成了十足的可怜虫。就是从那天的那一刻起,老满哥整个人就山崩一般垮了。严小平的垮是因为得不到冯焱焱的爱情而一味地自暴自弃,老满哥的垮就同甲鱼死一样先从肚里烂起,表面上完好无损,既不酗酒吵架也不把脏话这里那里地乱扔,而是板起一副脸任何人都不理。那段时间,只有我和老满哥仍住在老知青点的土砖屋里,其他知青早搬到四壁雪白的新知青屋里快活去了。老满哥很珍惜他和六个知青林场缔造者的“劳动果实”,不肯搬,我当然就做出不屑于住新房而坚决与他为伍的神气不肯搬。 你搬下去罗,老满哥说,我是住习惯了。 我也住习惯了,不搬。我说。 但自从第七张政审表犹如大雁一般落在那体检都未合格的林小红头上后,老满哥就一步迈到人生的悬崖边上了,并在那儿徘徊,一个劲地为自已灰心失望,当然就连与他同住一间房子的我他都不闻不问了。那个凄风苦雨的上午是他生命的分界线,从女教师打着油布伞赶来宣布第七张政审表的结果起,他的心就死了,而肉体的死不过是晚了些天数而已。那天以前,我每次推门进房,他都要找我说上几句含有关心成份的话,面部表情也很友好。可是那天中午我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走进房里去安慰他时,他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望着篾顶,下午亦如此,第二天也亦如此。一连几天他都使我走进房里就感到别扭还感到阴森。 老满哥谁也不理。一些知青议论说。 你这鳖开导开导他。几个填了政审表的知青心情很蔚蓝地说。 你和他住一间房子,好好劝劝他,要他想开点。 我劝得他动就好罗。我说。他和我一句话都不讲,好像我欠了他的一样。 一天晚上,我在新知青点打双百分扑克,玩到深夜一点钟一桌牌才散。我自然就起身去睡觉,可是一推房门里面却闩死了。老满哥,老满哥。我唤了两声。老满哥麻烦你开下门。 里面半点声音也没有。 老满哥,老满哥!我又敲了几下门。里面仍没声音,我有些恼火,使劲地捶了几下门,老满哥仍不开。我真想把一腔怒火倾泻在门上——一脚踹开门。但还是忍住了,折回来,于是挤在眼镜鬼铺上憋着一肚子气似睡非睡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太阳很好,大家扛着锄头朝山上涌去时,我却把自己的铺盖和箱子桶子搬到了眼镜鬼的房里。歇气时我冲走进房里帮我开铺的冯焱焱说,这下我可以不看老满哥的脸色了,本来就活得累,还要看他的脸色行事。烦躁。 他比你还烦躁,你要晓得。冯焱焱说,又补了一句,我也烦躁得要死。 冯焱焱确实有些烦躁,汪宇和林小红都是与她同年下乡的知青,撇开有个好爸爸的汪宇不说,林小红哪点比得上她?就因为林小红常常在王书记和文叔面前撒娇,她就可以先走?冯焱焱真有几分想不通,好在她有我那时而委琐时而又清高的爱情伴随她替她消愁解闷,当然就不至于那么烦躁。 那天晚上,知青们在食堂里给三个先收到招工录取书的知青伤中呜呜呜呜呜地极响地哭泣且哭得不可开交时,眼泪水当然就在欢送会上泛滥成灾了,呜呜呜呜呜呜,连向来表现都很坚决的冯焱焱也把很金贵的眼泪水拚命浪费。好像因为不要钱,大家就可以随便挥霍掉眼泪一样。哭声成片成片地散开,如一群苍蝇在知青林场黑沉沉的凄冷的上空飞来飞去,并且久久不散。以致我的眼睛都湿了,花了吃奶的力气同脆弱的神经进行斗争才抑制住没哭出声来。 当然欢送会就开得很成功。 次日上午,我和冯焱焱等几个知青及四个招工回城的知青,搭h局送菜油的卡车兴高采烈地回长沙去了,准备过完元旦再来。 然而我们回到家里不过是吃了餐好中饭和睡了个舒筋展骨的午觉,就获悉了老满哥自杀的悲惨消息,于是我们不得不在第二天又赶回知青点。 那天晚上老满哥没有参加有一半以上的知青比谁最敢哭并哭得最响的欢送会,这个会当然是以破涕而笑为终。还在中午,四个准备到福兴供销社采购点心(他们不愿意最后还让代销店的王哥砍一刀!)的知青中的一个见老满哥一脸灰暗地拿着碗筷步入食堂就走上去打招呼说,老满哥,晚上来参加我们的欢送会呗? 老满哥翻起两只病狗样的眼睛望他一眼,没说话,端着饭又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知青们自然又是扛着锄头到山坡上去开山造田。那是个冬天里少见的晴空万里的下午,太阳照在身上使人很有几分惬意,大家挥着锄头时总有人蓦地就唱上几句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什么的,歌声就燕子一样在山坡上飞过来驰过去。老满哥一开始也在修整地球,锄头很勤奋地咬着地面,但从歇气起他就没再干了,而是坐在他常常坐在那儿望着远景遐想的地方凝神默想,没有人去打扰他,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直到太阳落山了,文叔宣布收工了,我才走上去提醒他说,老满哥,收工了。 老满哥,收工了咧。我见他没反应又说。 老满哥回转头看了我一眼(两只病狗样的眼睛冒着绿火!)。收工你走就是的罗!他恼怒道,又回过头去。 我当然又当然地调头走了,扛着锄头。 这是我最后看见活着的他一眼。那天晚上他没有下来吃晚饭,虽然帮厨的知青(眼镜鬼)为他留了一碗菜。吃了晚饭,我提着两桶热水到食堂后面的背风处洗澡时,四个招工回城的知青就分头去请文叔、王书记和老满哥。八点多钟时文叔和王书记都打着手电走来了,但老满哥却没被请动。因为有东西吃,大家就很高兴地积极地围着拼在一起并摆满零食的方桌大嚼不已,两个请来文叔和王书记的知青折回来说老满哥睡了,当然脸上就有点懊丧。 这个老满哥,王书记站起了身,自以为会马到成功地海道,我去喊他来。 王书记几乎把老满哥的房门捶烂了,却仍不见老满哥吭一声。 所以知青们都猜测也许哪个时候他就死了,或者正朝死亡的终点站旅行,因为总有个把血管里的血全部流完的过程。第二天中午,眼镜鬼见老满哥还不来吃饭,就跟文叔说,文叔正安心地吃着自己的饭,蓦地就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性,忙扔下碗,吆喝着几个男知青去踢老满哥的房门。门自然不经几踢地就踢开了,于是扑入他们眼帘的场景就很有些惨不忍睹,床上床下尽是暗红色的血液,尚未干透的血液上还起了层薄薄的皮,而血的发源地却是他那只搁在床边的业已僵硬的左手腕。就这么回事。 老满哥的追悼会不及方琳的三分之一热闹。事实上没有开追悼会,只是请了几个能歌擅舞的农民来唱了半个晚上的挽歌,唢呐二胡锣鼓地闹了那么几个小时,观众也少,一是知青本身就少了几个,偏偏那天晚上又不停地落雨,跑来看热闹的人于是就少。 大队王书记、治保委员及h局的干部均没来,因为老满哥是自杀,这有点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意味,身为共产党员的他们当然就不好跑来吊唁及作悼词什么的。那时候“四人帮”刚粉碎两个月,干部老爷们的脑壳里还充斥着左的东西,怕犯错误。老满哥生前留了份遗书,遗书写得很平淡,没有伤感一类的语言,只有一句话有点反动,“我此刻急着想去阴间找伟大领袖毛主席评评理。”另外,他要求知青把他埋在山坡上那处他常常坐着思想死亡的地方。 他说他思想死亡已经思想五年了,五年前他常和周慧英坐在那儿望着太阳落山和讨论死亡,所以他喜欢那处地方,他可以每天看到太阳落山。 第九章 周慧英是七个知青林场缔造者中的一个,当然是女孩子,一九七二年就招到铁路上当工人去了。周慧英小时候有个外号“塌鼻子”,这个绝对令她不愉快的外号一直延续到现在还有人偶尔使用,原来老满哥坐在那儿是望着田野思念他的“塌鼻子”,难怪既不怕北风吹也不畏惧大太阳晒。 于是大家就恍然大悟。 遗嘱是必须遵循的,更何况老满哥的要求又不高。得赶快找副棺材。冯焱焱说。 得想办法买副棺材。我说。 哪里有棺材买呢?眼镜鬼为难地说,又没棺材铺。 当然是到农民屋里去买。我说。 先问问文叔哪些农民屋里有棺材。冯焱焱说,要文叔带我们去买。 文叔不肯带,但他说出了七八户家里备了棺材的农民让我们自己去打听和讨价还价。知青们忙分头出发,但都一无所获,那些农民都是备好棺材给他们的老父老母安睡的。 没办法没办法。一知青垂头丧气地说,他们还骂我,说我一进门就谈棺材,不吉利。 要王书记出面才行得通。我说。或者请王书记写个条子也行。 那是个阴沉沉的冬日的下午,北风呼啸着,一只鸟也看不见。 几个男知青就气咻咻地跑到王书记屋里找王书记,王书记的堂客却说他在大队部召开支委会,当然知青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队部,找到了在光明大队打个屁也能熏死几只苍蝇的王书记。 王书记,我们买不到棺材。我急着向王书记汇报道,喘着粗气。文叔介绍了好几户,但贫下中农都不肯卖棺材给我们知青。 王书记不大喜欢老满哥,尤其对老满哥竟敢在他管辖的大队自杀十分不悦,当然就不愿为老满的后事出力,于是就事不关己地说,要什么棺材哦?他鼓着两只眼睛瞅着我。就用被窝包着埋算咧! 那要不得罗。我说。 哪里有棺材哦?我不得去搞这号鬼事!王书记说,忽然想起建造新知青点时余下的一些木板,忙拉着我走到旁边房间的只有窗架没有玻璃的窗前,搬几块板子去钉一口棺材搞卵。 又没有木匠。一知青说。 还木匠个鬼咧!王书记不耐烦说。又不是做花架子床,哪个都可以钉的。 于是大家就一人扛了几块薄薄的木板往知青点走去,路经代销店时又在王哥手上称了一块钱钉子。吃过晚饭,大家就干起来,乒乒乓乓一顿钉子,做了口勉强能把老满哥侧着身体放进去的棺材。第二天上午,一顿鞭炮炸完后,四个知青就抬着棺材朝潮湿的山坡上走去,因为担心会滑倒,步调自然就很不一致,也就个个步履艰难且你埋怨我我谩骂你。一旁的知青为抬棺材的着急就喊起了左右左的口令。棺材当然就抬得好一点了,虽然棺材在他们争执时早已歪扭得不成样子了,好不容易将棺材抬到墓穴旁并急着把棺材放进墓穴里时,事实上棺材已经散了架,老满哥那张死后显得很丑陋的脸于是露出了一半,但哪个也不愿把棺材搬上来重新钉一番,只好将就着草草埋掉了事。接着,天老爷下雨了,淅淅沥沥,把昨晚打湿的山林进一步打湿。 天老爷又哭脸了。我扫了眼远远的天那边,冲站在我身旁的几个知青说。天老爷一点也不薄待老满哥。 天老爷果然不薄待,很动感情地哭了七天八晚,哭得大家都有脾气了。 老满哥的墓坐落在山口旁,纸灰于是就顺着风沸沸扬扬地飞着。汪宇边和何平一起烧纸钱,边笑笑说:“我这次来还不晓得准备这些内容,下次来我就带香和纸钱,学学你这个大款。” “你也是大款呆。”何平说。 “我是大款就好了罗,”汪宇说,脸上的表情有点别扭,“我是大款长沙市的人就有一半是大款了,崽骗你。” 汪宇发觉何平在老满哥的墓前不象在方琳墓前那么严肃和虔诚,脸上笑容不断,而且心不在焉。两人说说笑笑地烧完纸钱,点燃一支烟又东张西望了会,汪宇说:“走呗?” 两人撇下老满哥的坟墓,一前一后地说着话重又走进了文叔家里,这时已是四点多钟了。文叔在门前修整一张竹靠背椅,“休息休息。”文叔歪着他的脸说。 “我心里很愉快,文叔。”何平说。 汪宇脸上却有点阴郁,按着肚子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嘴于是就不自然地歪咧着。“我陡然胃疼起来了。”汪宇说,继续歪咧着嘴,“我好久没有这样疼了,不行,我得回去。” “你平时胃疼不?” “一直就有点疼。我没带‘三九’胃泰。”汪宇疼得开始缩成一团了,“今天来得很突然,而且疼得特别厉害,不晓得附近有药店没有?” “乡里有什么鬼药店,”文叔说,看着汪宇。“看病都是到乡政府边上的卫生院。” “那我送你去,趁现在还早。”何平说。 两人就钻进了深灰色的皇冠轿车……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文叔陪着他俩说了一气话。接着头直栽地去睡后,两人仍坐在坪上,看着一片深蓝的星空和两旁黑乎乎的山坡,抽着烟。“这些蛤蟆和蛐蛐的叫声听起来好舒服埃”何平倾听着四周的青蛙叫说,“住在长沙市哪里听得到这种音乐?好舒服的。” “是的。”汪宇说。 “你觉得呗?我觉得我一生中最让我思念的时光就是知青生活。” “我也有同感。” “我来知青点,崽骗你,是来排遣孤独。”何平望着汪宇,“人在生意场中接触的所谓朋友都是假的,是那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变成了有钱就有朋友。所以我是来找朋友,找一种感情,找一种你理解不了的心理平衡。” “我能理解。”汪宇说。 “我心里有一种内疚和痛苦你不会理解。” “我知道你有些爱方琳。”汪宇吸口烟,“我从你下午给方琳和老满哥扫墓时注意到了内中的区别。” “什么区别?” “你给方琳烧香时认真得多。” “我其实还有点爱冯焱焱呢,”何平说,瞥了眼星空下看不清脸的汪宇,“真的咧。” 我大学毕业的第三年曾在一家大百货商店门前碰见过一次冯焱焱,她胖了些,但脸庞儿仍显得很美,眼睛也很亮。她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男孩,身后跟着一个小保姆。那是个街上人很多的星期天,也很热,我骑一辆松鹤牌单车去我朋友家吃中饭。我路经百货商店前时,一眼就认出了她。你胖了,我说。 冯焱焱一笑,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笑。天天呷营养呷得这样子的。她把婴儿递给身后的小保姆,回转头来瞧着我,你细伢子几岁了? 我细伢子还在我肚子里没出来。 你现在在哪里? 我留职停薪。 留职停薪在一九八四年还有点给人新鲜感。留职停薪?她瞪着我。 留职停薪就是停发工资保留工作。我说。我现在专跟几个广佬一起搞建筑设计。 那好呆。她丝毫不感冒地说,一扬手,喂,中巴,停一下。 一辆中巴在我们一旁煞住了,冯焱焱忙率领保姆上了中巴。来玩罗。她在车窗内说。 就这么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她就同一度与她关系很深入的我告辞了,似乎她怕我再在她漫长的人生旅途上掷人什么东西似的。 我那天真想对她说,冯焱焱啊,你何必这么来去匆匆呢,何必呢? 汪宇是很幸运的。他至少有两个貌美的姑娘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认认真真爱过他,有一段时间,我时常晚上睡觉前白费心思地对自己进行憧憬,展望自己次日早上起床时突然就跟汪宇一样英俊,嗓子也跟汪宇一样的好,能把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唱得使方琳或冯焱焱暗动芳心什么的。白日梦。就这么回事。 一九七六年汪宇招工回城后,我以为冯焱焱这就别无选择而会对我更好了,事实上正好相反,过完一九七七年春节回到知青点后,她反倒对我更冷淡了,视我的爱情而不见,却一味地埋在高中课本里搞什么学习。 今年恢复了高考,我们应该考大学找出路。冯焱焱说,我要看书。 那是三月里一个晴朗的晚上,月亮如玉盘,天还没黑就爬到了满是茶树芳馨的山坡上。吃过晚饭,我坐在马灯下看了会高中物理课本,实在看不进什么,就想拉着冯焱焱到月光下去散散步,一边培植培植感情。我不想看书,我说,出去走走,外面月光多好。 冯焱焱坐到了桌前,桌上自然是摆着课本、练习本、三角板和圆规什么的,我今天规定自己做十道数学题和十道物理题。冯焱焱说,现在才解两道数学题。 学习把她的全部注意力从我身边拉扯过去了,她又无视我存在地做起数学题来,很投入。我坐在她铺上抽烟,与她同房的那个女知青去年招工走时我还暗暗高兴,心想这间房子成为我和她的天地了。过完春节回来后的一天,一个七五年下乡的女知青企图搬到这间房子来往,被冯焱焱当着一些人的面(当时大家坐在食堂里吃饭)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还以为这种拒绝是为了拥有一块我和她谈爱不受干扰的天地,从而放开胆子干一些双方愿意深入下去的事情,谁知她竟是为了这个与我不着边际的什么大学梦!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搞学习。早几天她说。 我不想考大学。我说。 我要考大学。她严肃得跟我姐姐样说。 当工人可以不想事。宝哎。 你当工人罗,我要考大学。 我就很气愤地走过去,从背后捧住她的圆脸蛋,出去走走,月光几好。我说看什么鬼书?走罗。我把她手中的圆规掰下来往床上一丢。外面月光几好,出去走走。 你好讨厌呆。她盯我一眼。 我就是叫何讨厌呆。我不在乎破坏了她的心境,涎皮赖脸地笑笑。你跟我出去走走,外面月光几好。 我要做数学题呢。 我的数学成绩读高中的时候呷通,等下我告诉你做,保证十分钟还不要就帮你做完。 我不要你告诉。她一字一句地说。 走罗,我就是要你走走。我说。你不走,你今天晚上就莫指望搞学习。 她随我走了出来。她当然是因为拗我不过而一脸烦躁地走出门的,自然就没有心情欣赏月光和倾听讨厌鬼的声音。你好讨厌呆。走了一段路时,她突然这么扔一句给我。 我就叫何讨厌。我又这么说,心里却感到今天晚上是别指望培植感情了。月光再好,她心里牵挂的是她没有解答出来的一道数学题。两人走到大队小学前的塘边,站在一株倾斜得很厉害的柳树前,一个望着水里的月亮,一个瞧着天上的月亮,很沉默地瞧了几分钟。算了,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圆脸上。站在这里没意思,我晓得你心里想着数学题。 是的。她说。 我们就转回知青点,各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搞学习。 第二天晚上,月光继续很好,我对着马灯看了一气书又忍不住想找她说说话和亲她一顿,她的房门闩着,我敲了敲,里面却没有声音。我正想叫她,见一个女知青拎着马灯和一桶水从食堂里走来忙心虚地走开了。我心虚是怕喊不开门而使自己没脸见人。 我走到坪的当头,假装欣赏月光,其实心慌意乱得不行。知青点和我的爱情好像有点默契地一同演变了,晚上打牌的现象已经绝迹,即使有人吆喝打双百分也没人去响应了,大家脑壳里都萦绕着大学梦!自从过年的时候听h局的干部或父母说今年会恢复高考,回来时人人手里都拎着一捆一捆的书,知青点一到晚上便成了自修大学,个个对着马灯啃书本做习题,好像都很珍惜自己的青春,以致找别人说话都怕耽误别人用功的时间,似乎只要一发狠就能考取大学远走高飞似的。 几天后,我却无法忍受看书的苦闷了,扔下他妈的鬼书就急着去敲冯焱焱的房门。 谁?她问。 老子。我说。 我在洗脚,你等一下。她说。 我就站在门前等,雨不急不慢地下着并如此这般地下了一天了。冯焱焱找开了房门,她因为刚刚洗完了脸脚,脸显得红润润的很迷人。今天你应该休息一下呗?我说,看了一天的书未必不烦躁? 我还有五道物理题没做。她笑笑说。 又没哪个人规定你做。我说。 我今天规定自己做二十道化学题,二十道数学题和二十道物理题。 我看你有神经病咧。我盯着她。这么规定,自己忘死忘命地做,有什么效果罗? 冯焱焱一笑。你不懂。她说。又趴到桌前做习题。 我则站在桌前看她做了两道物理题。做第三道题时她显得有点困惑,脸上就呈现思索且皱眉头的表情,我就帮助她解那道所谓难题,当然很快就解出来了。剩下的两道物理题,她执意要独立思考。我不要你指点。她很好强地说。我就坐到她床上等她做,点燃一支烟抽着。我又抽了一支烟,她终于做完了。 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她说,松了口气似地伸了个舒畅的懒腰,又打了个很过瘾的哈欠。我想睡觉了,屁股都坐疼了。 是呗?我说,于是就很情爱地一笑。你睡在床上,我帮你揉揉屁股保证就不疼了。 冯焱焱立即瞥我一眼,你还想搞我呗?不行,我和你迟早要散伙的,还和你搞呗!你想得好。你走开,我真的想睡觉。 我不走开,也不会跟你散伙。 你屋里和我屋里都反对我们谈爱…… 关他们什么事?!我打断她的话说。只要我们两人坚持好下去,他们就会不反对了。 真的不行,宿舍里的人都笑我找弟弟。 冯焱焱,那些话都是严小平的谬论,不要理睬!我说,自己就有点控制不住感情,走上去抱住了她。我爱你,真的爱你。 我把嘴唇凑上去吻她的红唇,但她把脸扭开了,我就求其次地吻她的脸。莫搞,她说,你讨嫌呆。并想把我推开地伸出手挡住我的嘴与她的脸接触。 我很冲动地搂起她,她想挣脱我,用手抵着我的肩膀,边说莫搞莫搞,本姐姐要生气了。她这些话更进一步刺激了我,我索性把她抱到床上按住,将自己的胸脯压在她丰满的胸脯上,于是又去亲她的嘴。她却紧闭着嘴唇不让我吮她的舌头,于是我的舌尖怎么用力也舔不开她那丰腴的嘴唇。把舌头给我,我火道。 只准亲我啊,再不能搞别的事,听见吗? 其实她已经被我火热的爱情融化了。她不但张开了紧闭的嘴唇,而且也反过来吮我的舌尖,她醉了……当然就有了进一步的事情。 就这么回事。 焱焱,我好舒服的,你舒服不?干完一切事情后我问她。 冯焱焱的圆脸上没有舒服,有的只是平静和疲倦。我想睡觉了。她说。你回你房里去。 我就睡在你这里。我说。 那不行罗。她一脸正经地说。慢点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会在宿舍里到处乱宣传。 她是指七五、七六这两年下乡的知青。那要什么紧?我无所畏惧说。宣传还好些。 不行不行,走罗,我真的好烦躁的。她说。我现在真的还不想就谈爱,我想考大学。走罗。 我当然就回到自己的房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个觉,我梦见了方琳,次日早晨我被眼镜鬼叫起床时,四肢很有点乏力。 要出工了,还不去吃早饭!眼镜鬼说。 我干完洗脸漱口的事后就坐在食堂门口吃饭,吃了会饭还不见冯焱焱,我忙问帮厨的知青,冯焱焱吃饭没有?帮厨的知青说他搞不清,我就去敲冯焱焱的房门。 谁?她说。 老子。 冯焱焱开了门,她原来并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桌前默写英语单词。你还不去吃饭? 就去。她望我一眼,又伏到桌上默写单词。 快去吃饭,我说。等下文叔又喊做事了。 文叔果然就喊做事了。做事做事。 我那时已是所谓的老知青了,一九七三年之前下乡的知青都走光了,除了冯焱焱等几个六三年下乡的知青外,我当然就是老知青了。文叔让我带两个知青去把坡上的几块菜地翻一遍,好种辣椒。我带着两个知青,一人一把锄头扛在肩头上了山。歇气时,扔下锄头回到房里喝茶却见冯焱焱的房门锁着。中午收工回来时见冯焱焱的房门仍锁着,心里陡地就不安起来。我忙冲进食堂问帮厨的知青,看见冯焱焱吗?我装做随便地问他,但马上我就变得不随便了,因为他说:冯焱焱回长沙去了呆,拎着一网袋书。 我一脸煞白。几时走的? 九点钟的样子。他说。 她居然不辞而别,她是有意躲开我!她一点也不看重我的爱情,并无视我和她业已发生的肉体关系。我心里就很有点恨她地想,老子又没吃亏,她身上的东西我都得到了,任何一处角落弯都被老子摸过,有什么骄傲的?!我的自尊心当然就制止我去长沙。 你“春插”总要回来的,我这样想。然而冯焱焱春插期间没有来。 到了五月中旬了她仍没来知青点。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下半夜好不容易迈入梦乡,却梦见她和汪宇在湘江河边的柳树下拥抱,早晨醒来,自尊心被梦中的情景蹂躏得四分五裂了。不行,我今天要回去。我对自己说。 那天是个星期天,上午十一点钟我步入了自己的家门。我只是在厨房里洗了个脸就急忽朝冯焱焱家走去。刚刚走到冯焱焱家门口,我便听到冯焱焱的声音说,妈,洗什么菜? 洗把蕹菜,还洗两条黄瓜就行了。冯焱焱的妈妈用半上海话(她是上海人)半长沙话说,天气热,吃不得什么东西。 我有些迟疑,因为冯焱焱的妈妈不赞成我们来往。但考虑了一分钟后,我果断地敲起了门,咚咚咚。 谁呀?冯焱焱的妈妈说。 我,何平。 门开了,冯焱焱的妈妈穿着那种男式弹力白背心和一条短裙拦在门口。何平,你有什么事?她不让我入室说。 我找冯焱焱。 焱焱不在家。 我就望住她,想等冯焱焱从厨房或卧室里走出来。伯母,冯焱焱一回家您就告诉她我回来了。我故意慢声慢声地说,我找她有点事。 我会转告她,你还有事吗? 您要冯焱焱无论如何到我屋里来一下。 第十章 冯焱焱没有来,我在家里等了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没有来。这期间我有五次趁她父母上班的时间去敲过她家的门,但没有一次门打开过,我想她不可能五次都不在家,于是我彻底灰了心。也就是那段时间,我时常躺在铺上或坐在窗前想,要是我有汪宇那么高那么英俊,即使她父母和我母亲及姐姐反对,她也会坚持和我一并把爱情发扬光大的。那年“双抢”她仍没来知青点,但秋收时她提着厚厚的一捆书来了,她怕大队上不让她参加高考,因为王书记托回家办事的知青带话给她说,她如果不来秋收就莫想参加高考。不过那个时候我的心已能很平静地面对现实了,现实就是离高考只差两个月了,我得认认真真奔前途。 你终于舍得来?我当着几个知青的面很大器地跟她打招呼说。 我还以为你这一世都不来知青点了! 冯焱焱没有笑,也没看我,脸上是那种僵硬的有点个性什么的表情。那是中午,知青们全坐在走道上吃饭。她打开房门,走进去忙乎了几分钟又迈出来时,脸上仍是那种表情。 那天晚上我当然就没有去找她,跟她一样,我的心完全被大学梦占有了,我得抓紧一切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看书,况且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再去敲她的房门,尽管我出门解小手时外面月光很好。 就这么回事。 “我晓得你以前爱过冯焱焱。”汪宇笑笑说,“有几次我们吵架,她就指责我没你有出息。” “是吗?”何平笑笑,“冯焱焱特别好强,做她的丈夫只怕也不那么轻松吧!” “累得很,”汪宇叹口气说,“你不晓得。” “我晓得,”何平说,“她有些喜怒无常,而且冯焱焱认准了什么的话,十条牛都拉她不过来。” 两人很来劲地分析了一气冯焱焱的性格,直谈到深夜三点钟才走进房里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第二天一早,两人便离开了知青点……一九九四年过年的那几天,是我一生中最闲的几天。那几天我是在妻子的老家常德县城度过的。我有七年没回妻子的娘家过年了,妻子硬逼我去,于是我只好去,当然就无所用心地只管吃饭睡觉。我记得是大年初二的那个晚上,我喝得醉醺醺地睡了,就是那个晚上汪宇撞入了我的梦境,很真实地撞入。汪宇在梦中长久地看着我,说他准备和方琳结婚,以后用不着再去扫墓,因为方琳又活过来了,就这么回事。第二天上午我醒来后,就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抽着,思想仍在昨晚的梦里旅行。 你醒了?妻子说,走进来望着我。 奇怪不,我梦见了汪宇?知青汪宇。 汪宇?妻子说,马上又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去年清明节在知青点遇到的那个汪宇? 嗯,奇怪不,而且还梦见他和方琳结婚。 从那天起,汪宇一连几天步入了我的梦境,一天一个样,好象是在我脑壳里演电视连续剧似的。这当然就使我有点不安了,奇怪,我又不梦见别人,专梦见他。我对妻子说,我哪天要到汪宇家去看看,拜个晚年。 几天后回到长沙,我很快又忘记了汪宇,一些生意方面的应酬把我整个儿生吞活剥了。一天——那已是春雨绵绵的三月里长沙一个很难得有的出太阳的日子,我因为很久没有洗车了,加上晚上要去应酬几个台湾来的朋友,便把小车驶到了小街旁一处洗车的地方停住了。洗车,我钻出车门说。 两个洗车的小青年就一人提一把水压喷枪走上来,喷洗车身。 我走到一旁,见一个女青年正用干抹布揩擦一辆刚用水枪喷洗过的阳光女装摩托车,就大爷样地走近去拧了拧龙头把手,刚准备说上几句话,我猛然就瞥见了坐在摩托车修理店门前怔怔地瞧着我的严小平。 严小平!我立即就高兴地叫了声。 何平鳖?他高兴地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拢来。你这鳖胖得同猪样的了,好胖了。 我没有计较他出言不逊。他还是老样子,不过脸庞上有了些劳累过度的皱纹。老子呷得好呗。我也不客气说。又缺乏运动,有不胖的! 这台皇冠3·o是你的呗? 嗯罗。 那你混得蛮可以吧。严小平说,把视线从车身上掷到我脸上。 你这鳖是知青里面混得最抖神的,我崽扯白! 抖卵神咧。我笑笑说,递了支烟给他。 呷万宝路,开皇冠3·0,你还要怎么好过罗? 我不想听他过多地赞美,就支开话题说,你一直没到知青点去看过吧?我明知故问说。 我还去那个鳖地方看呗?把老子搞醉了。严小平有气道,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拐那个弯。 我笑笑,我去年清明节去知青点给老满哥和方琳上坟。我说。 碰见了汪宇。 汪宇死了呆。 汪宇死了?我吃惊地瞪着严小平,鸡皮疙瘩顿时就爬遍全身。 汪宇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七月份,患胃癌死的。严小平吸口烟。冯焱焱的妈妈说,从发现是胃癌到他死只有一个多月。她妈妈的x好快!所以人要及时行乐。 你去参加汪宇的追悼会没有? 你要晓得我崽就有时间!老子开一个汽车配件店,人就跟汽车一样一天到晚在街上飙,骑着这台鳖阳光。严小平说。老子得幸没找冯焱焱做堂客,一副克夫相。老子堂客几好,一天到晚随我怎么搞,不讨一点嫌。 堂客就是要不讨嫌,你细鳖几岁了? 十三岁了,读初一。 我们还说了很多话,直到我的轿车洗净并打了层蜡才分手。你跛起个脚,我关心他说,好点骑摩托,慢点骑,宝哎。 这是那种没有档位的脑膜炎车,不要想一点事。严小平坐到摩托车上说。我这鳖晓得招呼自己罗,当过知青的人呆。 我有点心不在焉了,要办的事情立即被汪宇之死冲淡得如一片薄云飘到了脑后。我记起了汪宇那天上午坐我的车回家时,曾指着五一路旁一幢二十层的大厦对我说,冯焱焱所在的中外合资公司就设在这栋大厦的十层楼上。我决定去会一会十年没见过面的冯焱焱。我看了下表,四点多钟,于是我调转车头径直朝五一路旁的那幢大厦奔去。汽车很快就驶到了那栋大厦的停车坪上,我钻出车,对着反馈镜整理了一下面容,当然就有些兴奋地去会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旧情人什么的。一九八二年春节中的一天,我去h局宿舍找我的那些个知青朋友玩,心里还有点牵挂着冯焱焱。那时候她在我心田上仍霸占着一小块地盘,但当我坐在眼镜鬼家听眼镜鬼说冯焱焱和汪宇早结婚而且肚子大得同鼓样的后,我忙把这一小块地盘悄悄地划给了长相有几分象方琳(没有方琳那么漂亮)比我小三岁的我现在的妻子。我走出电梯,当然就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张望,在第四间房子里我瞅见了她。冯焱焱坐在一张国漆色的办公桌前,她身旁站着一个很高大的中年男子,比我高出半个头还有多,戴副眼镜,一身深灰色的笔挺的西装。冯焱焱!我叫了声。 冯焱焱一愣,望着我,哎呀,是你。这是我的知青朋友。她仰起头冲身旁的男人说,又瞥着我。这是我们部门的王经理。 王经理忙张开一口“玉米”的嘴冲我笑。坐坐坐坐。他热情说。 我当然就坐下了。 你好胖了啊!冯焱焱说。 胖得还不是怎么很难看呗?我笑笑说。你比知青的时候也胖了些,不过你胖得还是好看,我无视现实地补了句。 还好看地呗?冯焱焱高兴地哈哈一笑。我自己晓得我是什么鬼样子,四十岁的人了。 你们谈你们谈。王经理说,笑笑,出去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冯焱焱觑见王经理的身影消失于门外,正经起面容问我。 我点燃了一支烟,她把我视为来求她帮忙的客户了。她瞥着我手指上两枚板栗大一颗的宝石戒指,认定我很俗不可耐似的皱起了很好看的眉头。没事。我让她安下心来说。我是下午听严小平说汪宇死了,就特意来看看你。 那谢谢你。 我去年清明节那天在知青点碰见汪宇,汪宇还好好的呆。 你在知青点碰见了汪宇?那他没跟我说。 就是汪宇告诉我你在这里上班。 难怪。冯焱焱轻轻一笑。你进门时我就想,你怎么晓得找到这里来的。 于是两人就围绕汪宇谈起来。冯焱焱说三年前汪宇有几天大便带血,她劝他到医院里检查身体,他却舍不得用钱,结果就发展到了去年六月份一天突然又屙起血来了,屙得吓死人,屙得整个便池鲜红的,而且吃点东西就呕东西,吃好多进去就呕好多出来。就这么回事。 三年前汪宇手头很背,在工厂里拿百分之六十的待聘工资,一点基本生活费(百多元!),当然就没有钱也没有心情去看病什么的。 如此说来,电机厂确实有点和他过不去! 一九七六年汪宇招工到电机厂时,因为他是英俊小伙子,因为他谈吐有电影演员的味道,厂人事科长于是安排到厂工会上班,就是这个善意的安排很好地毁了他。厂人事科长是个三十几岁的老姑娘,她不忍心这么英俊的小伙子到车间里同脏乎乎的机器打交道,厂工会办公室就在厂人事科的斜对门。“你就在对门上班。” 女科长爱护他说,“正好工会缺文体委员。” 汪宇上班等于不上班,他没有任何具体工作可做。工会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工会主席,工会副主席兼工会组织委员,还有一个女的乃工会生活委员兼管计划生育工作。汪宇这个文体委员其实屁事情都没有,一年里难得组织一场球赛或棋赛,即使是组织球赛或棋赛,也被三个“老工会”替代了,而且替代得完全彻底。工会主席是个憨厚又勤劳的老工人,从不叉着腰大爷样地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什么大小事情他都一马当先,亲自动手。另两个“老工会”从前在厂里的其它部门被奴役惯了,活一天就是做一天事的命,所以布置会场,写标语口号,打扫比赛场地等等一些琐事都被三个“老工会”包干了,汪宇则可以大爷样地站一旁抽烟,叉着腰看。实际上汪宇干的事情就是把俱乐部的门关起来,与几个吊儿郎当的青工下象棋。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他舒舒服服地过了十年,这十年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懒散的废人。他吃不得苦了,也不想看书学习,不是下棋看电视就是坐在办公室里聊天,整天整天地过快活日子。一九八六年来了个新厂长,姓高,他一来就着手压缩科室的编制,让富余人员下车间去创造劳动价值。工会只设了三个编制,必须减掉一个,当然就是游手好闲的汪宇了,于是汪宇被赶到了砰砰咚咚的冷作车间,这个车间一天到晚就是敲敲打打,嗓声把他那音乐感觉很好的耳朵都震聋了。清闲了十年的汪宇,犹如一只小船搁在沙滩上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了整整十年,木已朽了,做不得用了。离开工会办公室时,汪宇毫不留恋,满以为车间里人多,更好玩,没想车间里样样事情都得到位而且要动手做,你不去,师傅们就吼你,而且不拿正眼瞧你。“汪宇你下车间不呷亏?工会轻松得多,叫么要求回工会!”一些工人怂恿他去吵,“吵罗,宝哎。” 汪宇当然就气壮山河地走进人事科去吵。人事科长已不是那位暗暗喜欢他的老姑娘了,而是一位大学毕业不到五年的年轻人,当然就很坦诚地告诉他人事科只是负责写调令,而裁减人员都是由众科室的头头们拟定的。于是汪宇一转身又冲进斜对门的工会办公室质问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挑明了告诉他,一些科室的干部抵他,说他不做一点事,天天下象棋。汪宇顿感凄凉,原来工会精简人员就是精简他汪宇。车间里的技术活汪宇沾不得边,他所干的事就是把这件东西搬到那里把那件东西搬到这里。为了同工人们打成一片,汪宇总是把口袋里的烟往外抛撒,“呷烟呷烟。”他企图笼络身旁的工人。多几个贴心朋友。可是那些工人并不记得他递的烟,半年后,当改革层层改下来,车间摇身一变成了分厂,车间主任则成了分厂厂长时,汪宇却成了个可怜虫,他的漂亮脸蛋当然就不值钱了。工人搞定额承包,完成定额后创造的劳动价值可以分红,这就需要人人能做并且个个舍得做。于是他的命运就跟另外两个吊儿郎当的专门拿病假条来对付上班的青工一样,成了工人们自由优化组合后分厂里剩余的多余人。汪宇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结果。在家里,他的脸惨淡得象一片远景,令冯焱焱烦躁。在厂里,他那张已变得不英俊的脸象一团乌云,也令冯焱焱一瞧见就烦躁。 “分厂里不要你,你就要求回工会罗。”冯焱焱生气地望着他说,“你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怕什么怕?!” 汪宇当然就有了勇气,“我还是要回工会。”他对工会主席说,“老子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他把冯焱焱的话一字不漏地掷到工会主席脸上,“你怕老子好欺负呗?日他娘。” “你要回工会可以,”工会主席生硬地说,“只要人事科同意我们就接受。” “是你把老子推出工会的!”汪宇吼道。 “就算是的,”工会主席也火了,“你又怎么样?” “你这老杂种!”汪宇尖声骂他,“老子日你娘家二十代!” 工会主席站起身:“走!到厂长那里说理去!”工会主席大吼一声,“走,下得地,你还骂人!”他说着就要把汪宇往厂长室拖,抓着汪宇的胳膊。“走!下得地,这么凶哎!” “你莫拖啊!”汪宇吼道,“你这老杂种!” 工会主席扬手一耳光扇来,汪宇脸一偏,二话不说砰地一拳打在老工会主席的鼻子上,当然就把老工会主席的鼻子打歪了,就象严小平一砌刀把王哥的后脑壳劈开了一样,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八百元医院营养费;同时还背了个留厂察看二年的处分。 其实汪宇这一拳说来说去是打在自己身上,他把自己的脸打得没有了,电机厂的干部把他视为了厂里的垃圾,又把他从分厂扫地出门赶到了厂生活服务公司。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不欢迎他的到来,说:“你不是当过三年知青的吗?那你就到绿化组上班。” 于是汪宇干起了栽花植树的工作。厂领导一心要将工厂办成花园似的工厂,当然就经常有树苗花草从远道运来,于是大家就时常看见一拳竟把老工会主席的鼻梁打碎了的汪宇,在厂区或宿舍区挥舞锄头,就同他在知青林场的山坡上挖洞栽茶树一样,头戴一顶草帽。这让好强得要死的冯焱焱一望见他眼睛就不舒服。 “你没有用呢,”冯焱焱一回到家里就为自己悲伤道,“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子汉罗?” 这个时候的汪宇已经心灰意冷了,甚至对冯焱焱也没有了情欲,晚上不是坐在麻将桌旁,就是八点钟还不到就困盹盹地去睡觉了,可以一个月又一个月地不碰冯焱焱那火热的身体,自然就不在乎冯焱焱的指责和焦虑。 “你看你罗,一脸的晦气!”冯焱焱为他害羞说,“你这个样子,我在厂里都觉得做人不起。” “你不随老子!”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龙的传人就应该敢闯敢干!”冯焱焱激励他说,“你应该挺起胸膛朝前走,正视自己,何平大学毕业都在外面闯呢!” 汪宇很正视自己道:“我胃疼。” “大家都胃疼呢,你怕就只你一个人胃疼!胃疼就可以什么都不追求了是呗?”冯焱焱愤恨说,“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人罗,你莫在厂里干了,我不愿意看见你抡着锄头跟乡里人样地挖泥巴。你休病假都要得,情愿少拿点钱。” “那我休病假。”汪宇说。 “但是我希望你出去做生意,我还可以找我哥哥借几千块钱给你去做生意。”冯焱焱瞪住他。 “那我去做生意。”汪宇说。 然而汪宇把这句话付诸到行动中去却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并且也不是什么主动去实现,而是厂里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放了将近一半的人回家拿百分之六十的生活费——百多元,百多元在一九九一年又能抵什么用?只能买三条中档烟抽,他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和他的两个朋友去做什么办公用品生意……他做办公用品生意,可以搞几千块钱一月,那也就不错了。我看着冯焱焱说。清明节那天,在知青点,我问他……你听他吹牛皮。冯焱焱一脸不屑的形容,四百块钱一个月,缴他自己都不够。 冯焱焱的眼睛当然没有知青时候那么美丽动人了,那种青春的光泽早已不存在了。她的脸有点象内部开始腐烂了的红苹果的味道,虽然仍红红润润并且圆圆的,但似乎在圆圆的基础上长出了些让人惋惜的横肉。尽管她穿得很讲究(赭石色全羊毛三件套衫),发型也烫得有式样,但对于从前领略过她美丽的我来说,这一切就显得过于蹩脚而“惨不忍睹”了。过年的那几天,汪宇天天跑到了我的梦里,我支开话题说,他埋在哪里?我想去告个别,免得他又跑到我梦里找我说话。 他还没埋。冯焱焱将两片冷漠的眼光投到我脸上。他的骨灰还存放在火葬常他要我把他的骨灰盒运到知青点去埋,那又怎么可能罗?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汪宇步入我梦乡的目的,我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有点惊恐什么的。冯焱焱说话的意思是如今知青林场已划分给了一些农民,那些农民想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你不晓得他好讨嫌咧。冯焱焱厌烦他说。我嫁给他不晓得好后悔!他死了还要为难我。 我笑笑。不是为难你罗,莫这样说。 我脑海里陡然就闪现了汪宇在知青点时爱唱的那首很触景生情的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每当收工回来,走上或走下那条弯弯的山路,汪宇总这么大声唱几句,声音极抒情动人地朝田野里扩散,接下来便是他调侃什么的说话声和笑声。汪宇似乎从没把这首歌唱完过,也许他是不愿唱完,或许又是他不记得歌词而唱不完,总之他没唱完整首歌过,然而,事隔这么多年了,他这几句歌声还时常回荡在我耳际,使我觉得亲切和美好。 你从没去过知青点吧?我点上一支烟说。 你要我有鬼的个时间去。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到清明节就去方琳坟前烧香吗?你还记得方琳摔死的那天我哭得那么厉害的样子不? 记得。她盯着我。怎么呢? 事隔这么多年了我才有勇气告诉你。我深深地盯着她。方琳挑最后一担瓦时我给她的箢箕一边多加了十块瓦……她本来就病了,而且上午又被蛇吓得丢了魂,结果……结果你就认为你对她的死应负责任?冯焱焱接过我的话笑笑说。难怪罗。当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哭,令我好恨你的。 我直到今天还很内疚,真的呢。 冯焱焱扫了我一眼。你当时要是告诉我,我心里还不会那样恨你。你不晓得我当时好恨你的,恨得你想哭。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了一点美丽。我觉得这件事说出来后,我和她业已疏远的关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近到彼此都有些兴奋了。是呗,是呗?我这么说着,很有点高兴。 王经理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前,你们说得蛮投机的埃他笑笑。下班了罗。 冯焱焱瞥了王经理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和这位高大的男人关系并非一般,因为这种眼神里包含着信赖和无羞无遮的内容,当然还有点亲切什么的。我们是知青呆,她笑笑。当然谈得投机罗。 三个人走出办公室,钻到电梯里,下到一楼,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小车面前,打开了车门。 这是你的车?冯焱焱跟过来。 嗯。 那你混得好,冯焱焱在皇冠3。o面前显得不够志气。当然脸上就有点别的什么。这是你自己买的不?她突然又这么问了句。 自己买的。 那你有出息。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呆。我用她教导汪宇的话回答她说。 她笑了,笑得眼睛都有点亮,一张圆脸就当然地短了很多。不错不错,人车不可貌相。她恭维我说,我是很惭愧。 坐我的车不?我友好地看着她。我送你回家怎么样? 冯焱焱就调过头去同王经理打招呼说。我坐他的车回去,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说完她勾下头钻进了我的小车,一屁股坐在宽敞柔软的沙发上,这种车一坐下来就好舒服的。她说。 我笑笑,发动了汽车,徐徐驶出了停车坪。正是下班时间长沙街头车辆行人拥挤不堪,汽车当然缓缓地行驶着,跟一只大蜗牛爬一样。我望了眼前面拥挤的车辆,过两天我写封信给文叔。我睃一眼冯焱焱。请文叔找村里的石匠凿一块碑,省得从长沙搞块碑过去的麻烦事,你看要得不? 可以。冯焱焱拖长声音说。我是一直没点空,又要上班又要搞饭给儿子吃,一个人! 总要让汪宇的骨灰入土,过年的那几天汪宇跑到我梦里来几次,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入土。我笑笑,又说。就定在清明节那天要呗?我来你家接你,反正我清明节横直要去。你应该去看一下,我们都走了,留下了方琳和老满哥两个真正在那里扎根农村一辈子……我会去,其实我也想去看看。冯焱焱说。 汽车终于就驶到了她住的那幢楼房前,冯焱焱当然就下了车,又当然友好地望着我,一张烂苹果似的脸于是就笑得甜味儿什么的,你到我屋里呷晚饭不?她说。现菜现饭。只要热。 我摆摆手。下次吧。 我看看她转过身走开,又瞧着她那徐娘半老的业已发横的身影朝眼前那栋楼房的一扇门洞迈去,蓦地想起十几年前我们知青的时候,她那好强的健康且姣好的面容,不觉深深地感到岁月是多么腐蚀人,于是心里就产生了那么一点实在不应该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