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第一章 春水汤汤 公子行舟 (1) 题记:《皇朝历记》载:太和十六年,越君大婚,迎召国公主为后,邀皇朝储君观礼。一时四境封国之王亲贵胄、名门世家,皆往东行,以赴盛世锦绣之宴。 淇水源起西琅,中合皇城,过九犀山绕行柏谷关入东境,环水越都,终入东海。 自西琅国往东越行,依水路行舟,荡漾悠然,若无一路伏兵追杀,当是舒心惬意之旅。偏此生境遇并非都是春光无限,更多是乍暖还寒。 遥看此间江波滟滟,两岸桃花灼灼,恰逢春风乍暖,拂动粉叶翩然,若云霞蒸腾,缠绵于新翠浅碧之间。泛舟江上,刚好望尽这东境春盛,好一派繁华锦时。只是此间那负手舟头的布衣少年着实无心赏这春景盎然。在他身后一众甲衣侍卫或是持戟,或是提剑,护持于船舷两侧,那玄色甲衣印着斑斑血迹,铮铮剑锋犹有亡魂在泣。将士们个个面色凝重,戒备非常。一叶孤舟寂寂于寒江之上,仿如一支枯木将入龙潭死地。 有侍卫上前小心禀报,“公子,再行百里便是越国,只要平安入得越境当无忧矣。” 布衣少年稍稍还礼,回以惨淡一笑。只在心下悲叹:百里水程,谁又知埋伏了多少凶险?此处即是进入东越的最后一程,那一路追杀的伏兵即以至此又岂会平白放他生路。再悄悄窥看身后将士,离宫之时母妃赠与的五百护卫之军,行至今下所剩也不过寥寥数人尔,且都是伤兵残将,如何抵得过设伏之人的虎狼之师。 少年公子迎风而立,孤弱身姿一时难抵春寒料峭。他极力翘首远望,惟见一江寂寥春色,不见半分人影往来。不知越国长公主可有接到自己的信函,是否会派人来边城相迎?倘若有迎宾之仪,则凶险可避;若无人来迎……少年满心凄惶,叹息摇头:此去必然伏杀在岸,若无人来迎,则此身当葬入淇水。 自古以来储君之争,非胜即死。史书读了那许多,碑文简集间早已见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事,可如今临到己身,依旧是痛心疾首!如何自己毕恭毕敬,谦逊礼让,声声王兄,念念相亲却仍旧挡不住今日劫数。我纵无意相争,奈何遭人猜忌!少年公子长声谓叹。只是不知此回设千里伏杀之局者,是长兄太子还是二哥夜玄?父王年迈多疾,已难顾及国政之患,边关之乱,又哪有心力再顾他死活。此番依母妃所言,借越王大婚之盛事,避难于东越,不知是否良策?想来与越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帝都朝拜时一面之缘,片言之谊而已,然别过已近三载,她可还会记得自己?纵然万幸记得,凭她长公主之尊,东越新君之妹,皇朝东宫之友,又如何会顾念西琅小国一个不入流的庶出公子?更别说要她以冒犯西琅太子之嫌施己以援手了。再想想如今东越中兴俨然已是四境最盛之国,此两年间天下世家名流莫不攀附。而那长公主,据说是权掌三军,辅半朝之政,必当是贵客盈门,华盖满庭,又值此新王新婚大典,一城防务皆赖她一力担当,自然应接不暇,又如何会念及小小的夜兰? 公子夜兰越想越是心灰意冷,越想越觉焦灼无望,莫不是真要将此身葬在淇水不成!不由凄凄然一声长叹,触目所及尽是落花葬泥沼。 “延将军,且慢些吧。”少年公子吩咐近身侍卫。艳阳正高,却凭白欺得一身寒意。想那行凶者必是选在皇朝与东越边境设阵伏杀,如此,两边都可推托不理,杀计若成,又都可互相推诿,不负其责。 “公子不是已经递函给东越长公主了吗?长公主必会派人来迎。”延侍卫不忍见他心忧惶惶,一旁劝慰。 夜兰依旧愁眉百结,忧叹道,“也不知那书函可曾呈到长公主案前?即便呈至她案前,她若未见也是枉然;纵然见了,她若不应亦是无用……纵然应了,若是救兵迟来……”又是重重一声叹息,“错一分,误一刻,于我等而言皆是死地难逃!入东越之前,当先过鬼门关啊!” “越国长公主不会不应!”延侍卫自知凭余下寥寥数人之力再难抵挡一回精兵伏杀,他也一心一念企盼于救援之兵,“我听公子玄议论过这位东越长公主,讲她虽于治军弄权上专横跋扈,但在其交游涉友间亦不失仗义之举,别有几分悲悯侠义之怀,当不会见死不救……” “你怎可偷听二哥……偷听他……议政!”夜兰急急喝断延侍卫,惶恐之色令人生怜。延侍卫先是一怔,继而慌忙拜首告罪,“属下不敢!并非偷听。是二公子在王殿上高议,太子及众人都在,属下侍护一旁不得不听到。” “听到就听到,又岂可再妄言!”夜兰仍难解忧肠,“二哥的话又岂是可乱传的!” 延侍卫也自知失言,垂首认罪,“属下有失恭谨,望公子恕罪。” 夜兰摇头,满目凄凉,“罢了……如今远离母国,想来他就是存意怪责也鞭长莫及了,何况你我也未必活到他责怪那日。” 延侍卫有意再劝却被夜兰挥手打断,“东越长公主纵有悲悯侠义之怀,可如今适逢越王大婚,越都宾客云集,长公主执掌一城安防,又怎会有闲暇顾及我等闲人。” 延侍卫便不再应言,深知自家这位公子素来心思忧患,从来都是山穷水尽,看不见柳暗花明。 撑舟去,随波而下,艳阳随行,杀机伏岸,随处都可能是终点。 丘邑是皇境与越国之边城,为帝都所辖,因与东越交境,越以柏谷关为边关,设守将于此,终年无范境乱政之事,丘邑守军一年少过一年,守将于上年末被召回帝都述职至今未还,故丘邑实为无防之地。小小边关城郭,别有一派郊野幽静。只是今日这幽静却被一队行军悄悄打破。 淇水下游树林间,百名黑衣武士正张弓搭箭,伏身于草丛乱林之中,静待上游船只的到来。到那时,只须领将一声呼令,便是万箭齐发,得而诛之。 轻风入林,谡谡鸣响,佩剑将领举目望过树稍,碧空清澈,偶见浮云几片,当真千古悠然。而目下杀机正伏,浮云可知?江上人可知?佩剑将军不免一声幽叹,想到在故国戍边守关之时,曾有谋士谏言:杀一人可止千军。如今再想,是否当真如此?将军深结眉头,许是为艳阳灼身,许是为暖风过袖,心头热血竟一潮涌过一潮。 西琅边关受召国犯境,已然围城半载难退,再若如此下去,恐将边关不保,城池有失。领兵者虽非盛门之将,然自己一直奉王旨为其参军,若落得如此败局又将何以面对王上殷盼?又何以显威将门之名?只怕要使天下人笑:梅坞盛家威名不在矣! 虽“杀一人以退千军”在盛奕将军看来实为下策,然面对召国十万雄兵,琅国上下皆苦无良策御敌。而夜兰为娆妃所生,娆妃乃南召公主,据悉此回召国陈兵边境便是有逼迫琅王易储改立公子夜兰为东宫之意。依领兵之将公子玄所言:若能除去公子夜兰,则有毁灭召王之念废去召军之志之功效!实为良策矣! 所谓良策,是之于战事还是之于党争?莫非公子玄亦动了争储之念? 盛亦正举目幽云,思虑重重时,有副将上前禀报,士卒皆已布满江岸,来者任他生翅也飞不出万箭之网。特言,箭已涂毒,中者必死。 盛奕蹙眉,“涂毒?谁人旨令?我堂堂西境王军岂可用此阴暗卑鄙之策!?” 副将慌忙躬身拱手,“回将军,主上有令,此番伏杀再若有失,当以军法论处!末将也是为全军将士着想……” “将士破敌,贵在勇,胜在谋。若不幸落败,必是有失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为谋胜算使用阴毒杀人之理!此事若传出去,我盛家清誉何存!”盛奕厉声训斥,指令副将收回毒弩,另换新箭。 副将言道,“只怕新箭储备不足。船上所余皆是娆妃自召国带来的忠勇之卫,必誓死保护三公子。若然一时半刻不能取胜,惊了丘邑守军则后患无穷。” “诛杀王室公子本就后患无穷!”盛奕恨道,“他终是王族,岂可受暗毒之辱!” 云涌成海,蔽日生风,林中两位将军一时争执难决。 第二章 柳色新新 程子垂钓 (1) 淇水上游河畔,芳草离离间,正有一布衣书生,盘膝就席,执竿于岸上,垂线于江心,专心垂钓。可知此时节正是春江水暖垂钓鲜美之时。不远岸滩处,一叶扁舟驻泊柳下,一位书童懒坐舟头,抱膝垂首大有春困之容。 风过江心,江波漾漾一片鳞光。书生凝目而思,所感虽是江风徐徐,所思却非江下河豚,及至身旁几时多坐了一人也未曾觉察。直待蓦然回首时,惊见一白衣少女,正默然于身侧,端然危坐,举目江心。书生大为讶异,但见她凝神若思,秋水无波,倒似生就坐在那里一般。一时唯恐多言扰她清静,忙收目敛意,时而远望春水粼粼,时而又忍不得悄顾身畔风流。几许侧目间,只见这女子目若秋水清明,眉似新月初画,一点樱唇似吟浅笑一盏,一抹乌发尤似悬瀑垂肩。书生惊赞之余,也不敢造次多看,忙又举目遥遥碧波之上,只不多时,又忍不得回头。方才那一目惊艳,如春燕凌波,搅起心湖片片涟漪。再去看这女子,竟生得如此灼采华然,眉间别有英气,眸色朗朗蔚然,音容安若似这和煦春风,顾盼神飞又如春波潋滟。观她衣饰,不过一袭白衣素净,寻常的春绸素锦,即非村女郊婢之薄装,又非富家贵族之重仪,而其危坐端然间自别有雍容闲雅之韵。此等人物如何会流落至荒郊野外?书生心底轻笑:莫不是花神仙子?这等事竟会被我程潜之遇上!他不由悄悄转目顾看四围,春风烂漫里,只闻莺啼鹭鸣,但见蝶飞花绽,除却舟头困睡的书童也再无一个闲杂人等。这白衣女子莫非集香草而生,御清风而来?几曾行遍天下,今日倒遇了奇事!书生程潜之着实为之感叹一番。 白衣少女许是闻他骚动之举又兼顾盼之切,转目回眸悄悄问道,“可有斩获?” 其声泠泠,有清泉之妙,倒使程潜之羞开拙口,惟有回手一指身后竹篓。少女张目望去,见有数条肥美锦鳞,不由激赞一声,“好极!” 程潜之当她是赞自己垂钓之技,憨然一笑,正于腹中措撰谦让之辞,不想女子又追问,“可有鼎?” 程潜之诧异,怔怔点头,才晓她方才激赞竟是为要沸鼎煮鱼。 “淇水金鲈鲜美,可令小童拾薪燃鼎,你我煮鱼颂春可好?”女子言辞洒落,丝毫无闺阁秀女的矜羞之态。若说是江湖儿女,但见她端坐怡然又略存几分威仪之姿;若说是世家之女,又不见矫揉造作之势。一时难以琢磨,程潜之惟怔然陪笑,心思百转,恍恍答曰,“但凭姑娘所好!”随即呼船头困坐的小童,令铺席于浅草处,置鼎其上,淘注江水,又令其往林间拾枯木数丛,燃水待沸。 “君钓淇水鱼,我尝鼎中鲜。先生不怪我冒昧争食?”少女围鼎而坐,朗笑问到。 程潜之笑笑,“玉树琼花,风明月朗,岂非尽归天子。你我天子之民,当共享之。” 少女笑意愈朗,随口应来,“滩台慕熔,程门伏白,此四时风境,皆天道矣。” 程潜之不觉一惊,瞠目看住面前女子,料定其来路不凡。方才他所言本为卖弄,一言“玉树琼花”代指皇族玉家,再言“风明月朗”是指四方守境之国,南召风氏、北溟(明)昔家,东越(月)蔚族,与西琅(朗)夜氏,此乃四境封疆王族,他以八字之言说尽当今皇朝王室,不想竟被她听破。她回说之语暗代“澹台慕容,程氏伏白”,正是当今天下四大家族。澹台以富甲天下,慕容以医行天下,程门以智师天下,伏白以累世之贵誉天下。如此四家,确实如这四时之景,皆天道矣。 程潜之望住面前女子一时怔然不知所措,世上可有这等灵通的花神仙子,还能议凡间政务,数人间荣华?终忍不得相询,“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女子笑笑,眉眼明悦,一时未答。 程潜之自知此言唐突失礼,未曾自报家门倒先打探闺阁名讳。他自以为琢湖程家乃名门世族,程门子弟又皆负盛名,此刻若以实名相对,恐有炫耀之嫌,若以虚名相待,又有相欺之恶,故避而不言。 第二章 柳色新新 程子垂钓 (2) 那少女巧笑嫣然,一下顾看江中垂线,一下寻看书童拾薪,自觉程潜之目光始终浮游在身,遂举目回望,笑言,“小女子青琉,今日过淇水,讨先生几尾锦鳞煮汤,可有酒?” “你姓青?”程潜之又是一惊,就知她来路不凡,却未料竟是初阳青门——皇朝开朝以来天下第一将门之家!与梅坞盛家,南苑延族,岐山覃氏并称四大将门。 女子笑眼生波,“青姓,非天子之民?” “岂敢岂敢!”程潜之边说边端然坐起,向着青琉拱手一揖,欲言又止。想那初阳青门虽是东越将门,只是自七年前东海一役兵败千里,天子降罪其叛国通敌,满门抄斩,夷灭三族,青门上下无一幸存。惟有姐弟二人战失沙场,后被越国长公主亲赴东海寻回,得蔚王族力保才算是存下一丝血脉。只是天子亦有旨,降青门永世为奴,不可入仕朝政,不可踏足皇境,如何这青门女子会出现在皇境丘邑之郊……程潜之心思旋转,待缓缓归坐才又问道,“青姑娘何以至此地?” 女子见他欲言又止,坦然回说,“先生是想说青门子弟永世不可涉足皇境?”言罢又顽皮一笑,“小女子至此地与人有约,只要先生不言,谁人又知?” 程潜之先惊又惧,继而赤心许诺,“姑娘放心!抵死不言!” 青琉见他赤诚一片,心生感念,有意哄他,又问,“若是天子质询呢?” 程潜之正色道,“我不过庶民儒生,天子岂会问到我这里?何况我素来闲游四方,天子想问也未必寻得到我!” 青琉笑颜朗朗,“原来先生是云游侠士。不知先生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不若说说一路行来可有何见闻!” 这话问得极不客气,在程潜之闻来略有几分轻视讥讽之意,只是见她眉眼生动,笑颜分明,倒不似挑衅之语,亦或只是其性情坦率,不拘文法而已。遂简言答以数年来曾游南召,往北溟,去西琅之行,以寥寥之言概说各地风情人文之事,如此罢了。那青琉却听得津津有味,各样细究考问,一幅向往之态,末了又追问其西琅见闻,诧疑言道,“先生以为琅人骄妄无礼,竟无一可取之人?” 程潜之答曰,“若说可取,也惟王室之子,公子夜兰堪称杂林之秀木,百草之幽兰。青姑娘可知公子兰之名?其丹青妙笔,朱墨之才倒是可与皇朝东宫凌霄君一争光辉。” 不料少女却是轻哼一声,程潜之当她蔑视西琅无才学诗礼之人可论,复又重说,“这位公子兰赖其母妃——南召风娆公主亲调亲教,又兼其天赋异禀,故年只弱冠已俨然博学渊源之士,才思清逸,诗礼不俗,又生得风流俊雅,温柔恬静,颇有南人风尚。” 青琉浅笑答道,“夜兰自是好样的!” 程潜之见她有言之未尽之意,猜想莫非是不满于凌霄君之盛名?又想初阳青门一案,皇室曾有夷其三族,灭其满门之旨意,故青氏族人对这位皇朝太子有些微词亦在情理之中。一时也并未以为意,也无心为凌霄君多加辩护,只另言其他,“青姑娘可是返回越都?我亦往越都,若蒙不弃,可否同行……” 青琉略略颦眉,似另有所思,忽又问道,“先生以为,若以兰为国君,如何?” 程潜之十分惊讶,未想她一个叛臣之后,敕降为奴之人,竟于这荒郊野渡与他问及国政储位之事,况且她尚不知自己为何许人,来自何方,效忠何国,竟如此直言相询,倒是无谋还是无畏? 青琉见他有犹疑揣度之色,朗笑应之,“你我闲话至此,不过郊野之论,并非朝堂录典入集之语,此间风过无痕,先生何以忧虑至此?”她言辞坦荡,笑容爽朗,反衬得程潜之愈见威威,不免有愧,便直言道,“公子兰自是文墨风流,才思隽秀,又兼秉性纯良,行止清雅,当是贤臣良相之才;若为君主,恐其敦厚良善有余,智谋决断不足,若再无良臣相佐,怕是要误国误民。” 青琉点头,似有附议之态,又问,“公子玄呢?” 第二章 柳色新新 程子垂钓 (3) 程潜之蹙眉,全然猜不透她意欲何为。只是话已至此,已然不吐不快之局,索性坦言,“《政考》有载,‘储君之立,以嫡子先,举贤推其长矣’。公子玄非贤非长,更非嫡出,只不过这些年守关戍边,阻外敌平战乱,略有战功罢了!最多以上将军封之,辅君之良臣尔尔,何以妄议储君之位?” 青琉依旧频频点头,颇有“甚合我意”之态,又问,“二者相较呢?若必择其一,先生以为谁更胜任。” 程潜之颔首默笑,想她还真是穷追不舍,这回倒也爽利答她,“非二者之一,则玄胜,兰弱。” 青琉蹙眉,此回倒也不服,质问,“《政考》亦载,‘仁治天下,惠民矣’。先生何以推武抑文?” “可知文非仁也!武亦非不仁。仁者兼爱,兼爱者文可熏之,武可护之,何来以文武论仁德?”程潜之辩道。 女子娥眉微蹙,既有质疑之意,又有愤慨之态,兀自小声嘀咕一句,“若以武诛手足呢?”程潜之听不甚清,只疑惑望之,“在下可有言辞不妥处?” 青琉重又展眉,“先生有治世辅政之才,竟为鲜鲈所误!”一言说得程潜之也忘怀大笑,“蒙姑娘谬赞!在下实不敢当。”又试探着问了问,“青姑娘所约之人莫非是公子兰?”他明知此问太过冒昧,偏又心下好奇这样女子肯为何人犯罪涉险。 女子看着他,大约也觉他此问唐突,反问道,“先生何故以为是蓝公子,而不是玄公子,绿公子,朱公子……” 程潜之愧色难当,忙垂首自责,“在下言语冒失,望姑娘恕罪。” 青琉反不以为然,追着问,“莫非先生也知今日公子兰之舟行经此处,特来相候。” “兰公子行经此地?”程潜之挑眉瞠目,又惊又喜,“当真?我曾三入西琅,无奈兰公子年幼还不曾受爵开府,一直养于深宫,根本无缘得见。未想今日……”他正唠叨忽听青琉大呼,“鱼儿!鱼儿!快起杆!”说时已然跃身到他身前,一把抓住竹竿,用力收线。程潜之忙起身危坐,与她共握竹竿,一同使力,这一回倒比往回轻松省力许多,他只觉随意挥了挥手,那丝线已然扯起锦鱼飞跃上岸。少女欢笑不止,跃身抓住锦鳞,眉眼如桃花初绽,朗笑生辉,“先生果然垂钓江山之才!”又道,“还不拿酒来!” 程潜之见她洒落慨然之姿先是诧然,后又欣欣然,只心下赞道:好一个恣意女子! 一时有书童上前接去锦鳞,与竹篓中一等皆拿去河边清洗了。程潜之折身往船上去,抱来一坛陈酿又与她重新归席围鼎而坐,问曰,“琢湖青芝,可好?” 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竟然露了身世。他以为但凡世家名门,焉有不识琢湖程门之理!琢湖青芝更为酒中名流矣,天下士族雅客谁不想品上一盏!然独独于她,也不过赞了“好极”二字,言罢便自去摆盏捧坛,先倾一满盏,举手饮尽,又是一声盛赞,“天下佳酿唯青芝矣!” 程潜之自视游历非浅,却从不曾见识这等豪饮女子!纵是昔年入北溟时,都言北人豪迈爽朗,但所见之女子亦多娇俏矜持之仪,鲜少举杯豪饮、坦言无忌者。惟今日所遇委实颠覆所知。又想她或是将门出身,故存磊落慨然之风。一时暗赞:倒底将门之后,不同凡响!不觉又思慕起另一位青门遗孤,听闻他被越长公主养在王宫,视若亲弟,宠惜倍至。那青门小将该是与面前这女子一门血脉,皆有将族风范,又该是怎样神采非凡!若于越都得见,实为三生幸事! 书童洗净鱼肠后回来添入铜鼎中,跪坐席下为程潜之添酒换盏。 青琉不时望向铜鼎内,一面又与程潜之说笑几回,一时见得小童添柴,笑言道,“我见先生轻舟瘦童,布衣木盏,莫不是只以垂钓锦鳞为生,清贫至此?“ 程潜之闻言大笑,不免看向身旁小童,小童亦面飞红云。 “在下不才,略通书典,设了几家学堂,教人识字知礼,倒也有些肉米入囊。”他答言时仍忍不得笑,几日来的旅途风餐露宿之苦顷刻散尽。 女子笑笑,“但不知先生高台圣坛设于何处,他日小女子路过也好拜席请教!” “岂敢岂敢。”程潜之言颂谦逊,面上却有几分得意之色,“只自西向东,自南向北,书院约有十余处,多设于城郊村野,以沐自然之风,以便贫家弟子。在下不才,如今门下入室弟子十九人,诲教学生七百余,遍及四国。” 青琉浅笑,“先生大才!若然辅政则国之礼乐无忧矣!” 第三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1) 此是她第三回赞己治世之才。莫非她有意为越王招揽人才?程潜之心下猜度,仍旧谦逊摇头,“岂敢岂敢。”又思及琢湖程家也曾是皇朝辅政首臣,天家御用之师,如今却然退居郊野,结庐授业,当真世事轮回,幻变无常。一时又看向青琉,想她初阳青门乃累世贵族,与越王族世代联姻,几有东越副君之誉,却然兵败东海,罪至叛君,殃及满门被诛。可见事无恒久,兴衰无常,所谓盛世繁华,不过顷刻尔尔……程潜之正神游向外,忽觉被人轻推,恍然转目即听小童提言,“姑娘问话呢……”忙又望回青琉,强笑回问,“姑娘见教。潜之一时神游,失礼了。” 他心下也不甚明了是有意亦或无意与她再透身世。凭他诗礼世家,与她将门候府,可谓相当乎?天下名流雅士谁不知“琢湖醅青芝,程门师天下”。她既可出言即论四大名门,当知琢湖程家。而“潜之”二字,可会引她侧目? 而似乎她真当无意于此,只另外说到,“此汤虽鲜,却有几分腥味碍舌,不若割些荠菜香草调味如何?” 程潜之也是哭笑不得,想堂堂程门三少主之名竟不及一碗鱼羹摄人心魄,闻言即呼小童令去采荠,却被青琉拦住,“倒也不烦这瘦弱小童,不若我唤人来与我们割荠采菜可好?”说时自身后取出一支蓝玉洞箫。 程潜之诧异,吟箫唤人?唤何人来割荠采菜?莫非是她相约之人? 青琉已拾裙起身,向着程潜之微作一礼,“终是闲等汤沸,我吟一曲,也算酬先生垂钓之功。”说时执箫稍近江畔,略作沉思,嫣然语道,“此处春水汤汤,又有江风徐徐,与君吟‘御风行’可好?” 程潜之不知眼前这女子还藏有多少惊人秘事,诧异问道,“这可是昔年凌霄君赠东越长公主的曲子?鲜少人闻,姑娘通晓?” 女子只将宽袖轻甩,浅笑道,“管他甚么君!且御风逍遥!”一时捧箫低吟,一曲箫音经风而起,清泠泠若仙人之乐天籁之音。 程潜之举目江畔,但见青青浅草间,茵茵绿水旁,有白衣胜雪临风而动,青丝如瀑宛若水墨。如何会有这般相遇?他不由得低头思叹,更可叹‘程家潜之’之名,天下雅士谁人不识,天下名媛谁人不慕,偏如汝卿卿,相逢亦陌路,不醉盛名醉酒香。 淇水流深,孤舟晓岸,春柳依依间一株新桃灼灼生华,粉蕊缤纷下一袭白衣倩影悠然,纤纤若瘦燕,飘逸似仙子。盛奕寻着箫音渐渐步出野林,触目所见,只当如此春况美景只应天上才有,亦或梦中可寻,一时竟忘了身在何方,只寻着那白影悠然举步向前,箫声渐明,曲调清雅,宛若天籁之音涤荡心神。 她是哪里跑来的女子?荒郊野外竟有人晓得这支曲子?此曲本是凌霄君赠那东越蔚璃,二年前演于凌霄殿上,本是殿堂之音,非王亲世族不得闻其原曲矣,更遑论习练熟稔吹奏于荒野。 盛奕与其说是为箫音所惑,更是为江畔倩影所引,正一步步移进柳下却浑然不觉。 这一边,程潜之本安心听曲,心神正怡,忽见水岸柳下又多出一人,不由大叹今日巧遇之奇!定目所见是一位飒飒君子,身形颀长,束冠蓝袍,手中提剑。程潜之讶疑:莫非此人便是被唤来割荠之人?观其风姿清俊挺拔,大于轩昂之势,如何肯受她一个小女子差遣?况是割荠采菜卑辛之劳!想着不觉哑然失笑,起身也往岸边来,行至近处,见得这位飒飒君子正目色痴迷,神容若梦,行止若游。程潜之观他如同照镜,想来方才自己为那白衣女子之行止失魂也当如是。遂上前招呼,高语引他出梦境,“请教阁下,不知何往?” 这一唤果然惊醒盛奕,他惊心自己竟未察觉浅草途中还有他人在侧,忙收神敛意,微微一揖,“敝人路过此地,闻箫声而动,未敢搅扰贵友雅乐,在下……”他说时禁不得举目再望河畔纤影,却见那白衣翩然回身,一双明眸似水,泠泠相望。 程潜之早已受过一遭窘事,此回倒凝神看住面前这位如何抵御那一双春水明眸。 盛奕又一回怔住,原以为是位俗世娇女,未料回眸间竟得一方浅笑嫣然,远比那箫声更沁心魂,比这春风更化神志。 女子笑意疏朗,“将军爱箫,竟至如此?”说时已然移步近前。 “你如何知……”盛奕心下骇然,本想问问“如何知我爱箫”,可再思一层又惊她所言之深,不免戒备重重,“如何知我是将军?” 第三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2) “你如何知……”盛奕心下骇然,本想问问“如何知我爱箫”,可再思一层又惊她所言之深,不免戒备重重,“如何知我是将军?” 青琉指他佩剑,“你手中有长剑,袍内藏甲衣,不是将军难不成是位猎户?”说着又指程潜之,取笑道,“还是与他一般,是个渔夫?” 程潜之早已见识她的顽皮,陪以朗笑。盛奕却然无语,正色看向程潜之,猜度着他二人自何来处?所谓渔夫又有何典故?一时又惜叹曲音未了就如此驻了,只怕今生无缘再闻全曲! “姑娘方才箫曲当是‘御风行’,可知为何人所作?”盛奕转言其他。 青琉浅笑赞他机智,挥指轻扣程潜之手臂,令道,“先生答他。” 程潜之自是得意与她比别人更近一重,忙应道,“此曲为凌霄君赠东越长公主之箫乐,是为二年前东越长公主往帝都朝见天子时,借居东宫,凌霄君为其所作,演于宫廷游宴,传之至天下……”言未尽了,青琉已然一旁赞道,“先生所知甚深啊。” 程潜之自是为能于她跟前立功得意非常,又去追问盛奕,“阁下是哪一国的将军?” 盛奕不答,反语又问,“先生可知是何人将此曲全篇传至天下?” “这个我知道。”青琉毛遂自荐,挺身答道,“是位宫廷乐师,是帝都城内最好的乐师!可惜为情所伤,退隐江湖。将军可识?”她讲来随意淡然,尤是“为情所伤,退隐江湖”八字,若不是历经沧海桑田看透世事轮回之通透,便是年幼无知懵懂纯真之稚语。 盛奕凝神注目看住面前女子,想今日之偶遇若非设局安排又该是天底下何等巧作之和,“姑娘识得那位……宫廷乐师?” 女子亦举目望住盛奕,笑意深远,却是渐透凉意,幽幽一言,“将军识得那乐师?” “你到底何人?与红葉有何关联?”盛奕语气焦灼,渐有怒意。 青琉见他如此,不觉朗然一笑,言道,“此处有淇水锦鲈,以野薪宝鼎烹之,将军何不入席,温酒润盏,且将那红葉绿葉的慢慢叙来。” 盛奕见她举止落落,神态洒然,绝非寻常女子之态。再看一旁默然伫立的布衣书生,虽说偶有窥视自己之神色,而每每望她之时却是目色灼灼,笑意憨憨,别有一番神韵。盛奕猜他二人莫非名门伉俪,贵族眷属,游山玩水至此?只是那书生虽有清迈风雅之气,较之女子却自输一段风流,这样明艳女子岂是他能庇护? 程潜之起初对这位将军的戒备谨慎颇为不屑,想来堂堂握剑男儿竟至如此谨小慎微,尚不及他一文弱书生乎?可又听他二人言语往来似有一段陈年旧事讳莫至深,一时倒又疑惑莫非这位将军竟是青门女子相约等候之人?可他那般谨小慎微又如何配得起她光明磊落! 竟有半晌的默声无语,四下惟有风吟,每人各怀心事。直至盛奕自旧梦中苏醒,恍然忆起自己尚有军务在身,岂可在此耽搁与他二人横生枝节。管他二人是谁,他日必有再逢之时,先了却眼下军务为要!想着忙拱手一揖,向青、程二人辞道,“敝人尚有要事在身,暂作辞别。他日有幸,山水再逢。”说完折身要去。 “将军留步。”青琉朗声唤到,盛奕也说不清为何竟又驻足回身,急急问道,“姑娘还有何见教?”青琉上前几步,与他举目相望,“我见岸上生有荠菜香草,想是拿来煮鱼当更添鲜美,不知将军可否为小女子割上一丛?” 程潜之着实为之惊叹,且不说陌路相逢,显然那位将军亦非俗类,以其慨然之气观之也当是领兵千万之上将,如何肯为她屈尊降贵!可是又见她神情自若,即无傲然之态也无献媚之色,只眉眼含笑,恬静待之。 盛奕更是敛眉,见她卓然清流,却不知还藏有如此凌傲之心。有心撤身自去,倒也有失君子风度,可若当真为其采行野菜……盛奕自己都觉可笑,他日若传于人知,想他堂堂西琅镇西将军竟为一郊野弱女佩剑割菜,岂非笑煞四方! 第三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3) “姑娘,敝人确有要事在身。”盛奕拱手作揖,不失君子之风,“倘他日再遇,定当为姑娘割菜涤尘,捧碗奉汤……” “他日为何日?”女子言语带笑,眉眼略见威仪,“何不今日?只当念箫音渺渺。” 盛奕自知全为箫声所误,尚留林中一队强兵未处。不过心底由衷爱那一段箫音渺渺。旧人已逝,知音难觅。经年军旅戍边,偶有箫啸之娱只叹再无知音在侧,更别说闻此绝妙箫声,已是隔年隔岁恍如隔世之景。盛奕想时释然一笑,拱手向她,“当念箫音渺渺!在下愿为姑娘效劳!”说完提剑向岸边行。 程潜之再次为之诧异瞠目,不觉心底大呼:此等魅惑之功非妖魔不可为也!她到底何许人?这位将军竟这般好风度,由了她差遣,涉泥没草甘之若饴。他手中长剑本为何用?只为驻足听箫为她割一把荠菜? 待不多时,盛奕手缚一丛野菜而归,茎叶凝水,俨然已在水中涤洗过。 “将军细心周到,果然儒将风采。”青琉诚意赞叹,一指身旁沸鼎,示意他将菜叶掷于汤上。盛奕依言而行,近身嗅得那鱼汤果然鲜美非常,女子趁势又作邀请,“何不一同入席,此处还有琢湖青芝为伴。”说完有意无意眸色转过程潜之面前。 “琢湖青芝?”盛奕复念一句,转目再看程潜之,微微作礼,“在下不识,但不知阁下是程门哪位少主?” 程潜之无法再瞒,忙正身端行,回以一礼,“程门潜之,与将军有礼。” “原是三少主。失敬。”盛奕还礼罢,又去看女子,心想自程门长子娶亲之后再未闻程门有喜,那他二人算不得伉俪之行,莫不是——“姑娘可是程家小妹,清尔姑娘?“ 女子莞尔一笑,“将军莫非倾心程家小妹?我倒愿意与你为媒!” “胡闹!”盛奕拂袖斥责,转目视程潜之,面有愧色,“潜之少主,在下言辞冒昧,于令妹多有不敬。” 程潜之摇头,“无妨。将军风姿高旷,若肯告知高宅贵俯,他日亦可与小妹引见,或能成一段佳话。” 盛奕一时窘迫,只觉今日所遇当真奇事,一个洒落无拘的少女,一个泰然爽直的书生,倒在这荒野之外为自己做起了媒人,正怔愣时忽觉肩下吃痛,竟是那少女一拳挥来,着实有力,不由心底惊其身手迅捷,又见她眉眼轻笑催促着问,“快说!快说!好事若成也不枉我日夜兼程赶来见你!” 盛奕又惊又怒,又羞又恼,惊她竟日夜兼程赶来相见;怒她言行无度失礼失仪;又羞她直言“好事若成”;更恼军务紧急竟遇这等荒唐事!不觉瞠目而视,唬得青琉向后倾了倾身,目带惊疑,“将军若无心,又怎会知小姐闺名?” “你若无心,又如何日夜兼程赶来见我?”盛奕恼怒回问,只觉措辞不当,又补一句,“只说你是何居心!为何事赶来见我!” 青琉从容依旧,又添玩笑几分,“将军以为呢?” 盛奕着实气恼,竟遇这荒唐无稽之人,不由恨道,“丫头休闹!当心我手中利剑!”说完甩袖自去。程潜之惊讶他竟敢唤她丫头,正欲上前拉扯为她呜不平,却听青琉高声唤到,“盛奕!站住!” 一言惊住二人。程潜之几不敢想,天下四大将门一天之内得见其二,初阳青门,并梅坞盛家,此境非梦境? 盛奕更是又惊又慌,于这皇朝边境,领兵图杀之时竟被一莫名女子直呼其名,此事当真惹人忧心。驻足回身,凝眉问到,“姑娘倒底何人?如何识得盛某?” 女子娥眉轻扬,笑带顽皮,依旧转目望回程潜之,一时似有犹豫,而程潜之被望之下亦是心意摇摆,不确定她是否真要自己报出她名姓,一时只怔怔转看盛奕,弱语低声,“她是初阳……青门之后……” 盛奕愈发震惊,“你姓青?”初阳青门皆入奴籍,非召不得入天子之境,如何她孤身一人来此?待重新观她行止神容,虽则一身白衣素净,然眉眼笑意不失威仪,尤是持箫间负手而立,倒有几分持剑英姿,果然将门之后?一时忽生警悟,四下顾望,又回首林中,不觉惊惶。 第三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4) 青琉见之即笑语宽慰,“将军勿忧,只我一人。无天子诏令擅自率军入皇境那可是诛灭满门的大罪,谁人敢犯!” 盛奕一时未敢应,不知她此言何指,莫非竟知自己领兵过皇境之事? “青姑娘何以至此?”问过又悔,自己何等愚蠢!才恍悟今日偶遇又岂是偶遇,分明是被人设局引诱至此!那“御风行”的箫曲又岂是随意甚么人可这般随意吟来的!此局当是东越蔚璃授意!那蔚璃远在越都要上迎宾客下巡城防,百忙之余竟还顾得上这等闲事。当真可恶! 青琉见他犹疑焦忧之色,想是也不须赘语,只简言劝道,“盛将军若此时能全身而退当是上上策!”否则当下有程门少主为证,西琅将士擅入皇境之事若传入帝都,获罪的又岂止盛氏一门。相反之意她并未言明,而盛奕又如何不知,带兵擅入皇境,轻则斩首,罪则抄家,乃谋逆之大罪也!当下想不明的只是如何这程门先生竟与越人为伍。程门自退出帝都朝堂不是素来自许清高,不仕四境国政吗?纷乱之中倒也无暇思量这些迷团。只那夜兰怕是杀不成了!他本也一直犹豫“杀一人而退千军”是否当直良策,方才在林中还为是否当用毒箭与副将争执不下。而如今千里伏杀毁于一旦却又心下不甘!如何凭她一曲箫音竟退我三百精锐!如此不战而退也实辱公子玄之使命!都是征战沙场之人,既然相逢,焉有不拔剑试武之理! 盛奕想时提剑向前几步,看住面前这女子,狐疑又问,“你果然姓青?” 女子似看透他重重思虑,亦握持手中玉箫,笑回,“将军可是要输一回才甘心!” 盛奕冷笑,“好生狂妄!焉知你必胜我?且换剑来!休使天下人说我欺你!” 女子阅览周身,除却一管玉箫再无长物,倒有几分悔意为一时清简不曾携了剑行。若能见识盛家剑法也不失为一件快事。遂转向程潜之,求问道,“先生可有携剑?借来一用!” 程潜之至今尚不明就里,说好的沸鼎煮鱼,唤人割荠如何就演变成比武论剑?一边忙令小童奔回船上去寻剑来,一边上前悄声问青琉,“青姑娘可有后援?这盛将军乃西琅国第一名将,你若输了……”不等他说完青琉已然立目相向,“程先生未免小看了青门剑法!” 正说时小书童已然捧剑至前,程潜之忙接过来又亲自捧至青琉面前,谦道,“无名之铁,愿助姑娘得胜。”他自是悔之不及,若知今日之遇,早该置一把绝世名剑,才好配她英姿! 青琉置箫换剑,冷冽冽抽出一道寒光,笑问盛奕,“将军若输当入席饮一碗鱼汤!” 盛奕冷哼,拔剑出鞘,光若流星,寒绽晴空,“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青琉心底赞了声“好剑”,果然将门佩剑,又悔自己一时偷懒,不曾携剑而行,此刻只在剑器上已然输他三分,回言却依旧七分豪气,“你要如何便如何!”说时扬剑入风。 盛奕亦举剑欺上,在青琉身前挥出一层剑光霜影。 盛奕身形高硕,剑风厚重,劈砍削挑间剑气若虹,穿云透日。而那女子在他身影比照之下更显纤细瘦弱,起初举剑总被他压制三分,丝毫使不出反攻之力。而闪躲腾挪间盛奕身重脚沉惟有据地而战,而那白衣飘逸,灵动非常,竟绕着他身行浮起云影重重,变幻无踪。 此间有一江春水泱泱东去,一叶孤舟泊岸临风,水畔杨柳依依,桃花灼灼,一派春景盎然。透过剑光寒影,程潜之举目所见宛如丹青水墨一幅,他心思微转,想当下桃华若霞,江柳如烟,如此人间美景,若落入西琅公子夜兰笔下,当是绝好的一幅丹青画卷,方不负此一瞬芳华! 初阳青门!早慕英名,可恨半生不得相交!盛奕挥剑之间亦心思重重,未想到今时之相逢,更可恨其家门已颓败,血脉已凋零,此生再寻不得旗鼓相当的对手!论剑法论武略,青门之外,谁又能与盛家匹敌!恨未相逢繁华里,先已落进荒凉处。盛奕思付间,剑势趋缓,原以为只须三分力便可胜这纤纤女子,未想力至八分亦不过平分战势而已,少女剑法之精妙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青琉自知他剑上锋芒甚胜,自己借来的凡铁之器惟能以招式灵动诱敌,不敢触拼其锋锐。偏他剑锋一转,招招斩劈之势,时入颈项,时入腰腹,来势之猛偶然避之不及时惟有以剑相抗。他即刻气运青锋,一剑劈下,泰山压顶,她再难逃,举剑迎时,耳听铮罄一声,剑风入颈,一抹寒意。 第四章 木兰卓卓 琅人飞骑 (1) 题记:《风雅集》之凌霄君:皇朝玉氏第十九代孙,太和帝与伏白后之子。因常年以东宫凌霄殿为居,世人雅称凌霄君。此君重爱木兰,多植殿前,慕其风姿,熏染其香。四境豪门贵庭多有倾慕仿效者,一时帝都及至四方,锦都华府无处不见木兰。 夜雨初晴,林间尚有薄雾缭绕未去。程潜之立身山亭内,深吸气息,一阵阵清寒奇香扑鼻而来;再极目远望,隐约可见远道在下,浮云在上,好一派人间逍遥仙境,更觉心旷神怡。一时闻得箫音又起,举目山颠,仙雾蒸腾间不见白衣,惟闻渺渺。 如此已是第七天,那青氏女子只说与人有约,每日都来守侯在这山丘石亭间,翘首企盼,风雨不误。而远道上客商往来,人迹纷繁,一天天过去,也不曾等来一人赴约。她亦愈现焦灼黯然。 昨日傍晚时又突降骤雨,她早些时候本就经了些风寒,略有咳疾,再加之昨夜雨淋,今晨再见她时,只觉那神色间已几分恹恹,尽失初见时的飒然明朗。程潜之本苦意劝她暂歇一时,只须告知所约何人,是何模样,以何为信,他愿代劳守候石亭。她连喝几碗苦药,痛快如饮佳酿,又浅笑轻语,“若有差池,你担不起。” 此刻程潜之立身半山石亭,反复思量此话何意。为着淇水畔冒失直言问她所约何人而遭反讽之故,他再不敢造次相询,只怕又被这倨傲女子奚落。而见她谨慎执着苦等,又言甚么“担不起”之说,莫非她等得竟是皇亲公候?只是这天下四方还有哪一方君王可值得她初阳青门倾心竭力守候?越王当在越都为新婚大典专候召国公主驾临,而其余三境之王……程潜之暗度:倒也不是小觑他们,只是但凭青门往昔几与越王族比肩之傲骨断不会为他们任意人而屈就。再有便是那皇朝欲来观礼的凌霄君了,莫非青门女子约候之人竟是凌霄君?似乎更说不通!那青门遗孤与天子之家该是怎样的世仇家恨,东越蔚璃又怎放心使这样逆臣来迎天家储君。只是无论她相约何人,看她这般执着,程潜之倒以为她此行只为赴约,至于救下夜兰反是顺手之劳,不足以论。 不知何时箫声驻了,耳畔只余莺莺燕燕宛转之啼,再看山下,此刻巳时未及,路上显有驱车赶路之客,看来又是一夕空等。正替她忧心费神时,闻得身后传来泠泠唤声,“辛苦先生陪我登山涉林。” 回身正是她白影孤洁,看来这些天的药剂苦汤反添她病容憔悴,那纤纤身形愈见羸弱之势。程潜之忙应了,拄杖迎上,再次劝言,“不若先回客栈歇息片时,近来连日阴雨,想那赴约之人或为避雨之故,或为行路艰难,一时误了约期也是有的,姑娘身有不适,当先将养贵体为上。” 青琉只是摇头,倦容满面,愁怀难解,“多谢先生一路照拂。我不过是微疾小病,无碍于途。” “青姑娘是要继续赶路?”程潜之又是讶异又是欣慰——她总算弃了执念。 “已然耽搁了许久……”她举目西来之路,仍有恋恋不舍之意,踌躇片时,终还是绝然道,“余生时日有限,再不好这样蹉跎下去。”言罢转身下山。 程潜之见她本光彩明亮之人,此间竟为不能如约相见而这般黯然伤神,心下不免恨恶起那失信之人。想自己若得此等佳人相约,纵有千山相隔,纵有万难相阻,自刎修魂也当飞度千里前来赴约。 重又启程前行,蜒山路转尽,渐入远道。程潜之不忍见她落落寡欢,强耐行雨后路艰辛仍旧搜肠刮肚寻些书中所识路上所闻之趣事,极力措灵动之辞,飞扬之韵讲与她听,只为博她展颜一笑。好在少女并非一味消沉自抑之人,她生就疏阔之性,慨然之风,又感念书生切切关怀之意,渐渐便也重又朗笑开怀,眉眼舒展。 行至官道,小童正于此处驾车相候,适逢晨雨将驻,路多泥沼。虽则程潜之一再劝勉令其乘车休憩,偏她无意困囚车内,只自车上取了一件披衣加在身上,仍旧与程潜之乘马缓行,小童驾车随行其后。二人举目四方,只见野草荣荣,映夹姹紫嫣红,一派生机盎然景象。 程潜之庆幸自己多智果决,弃舟乘马,才有这春光明媚里的比肩同行。每每转目望见身侧一双明眸似镜,英姿灼灼,都不觉暗自感叹:这一世,有此十里春光,心念足矣。一时转目又去看她,但见她端坐马上双手缚缰,正举目远眺。那雪缎披衣覆置其纤细身形倒别添娇柔气韵,想来终还是个弱女子,将门巾帼又如何,所谓那些女中豪杰该有多少皆是受乱世所迫。若得河清海宴,岁月静好,谁又不爱“轩窗静抚琴,对花闲落棋”。路上她置办那件披衣时他就觉奇怪,何以春风渐暖她竟还要加添长衣,如今瞧她这身形单薄,气息浅弱模样,倒还真是个经不得风雨,多愁多病的身。 少女始终举目望云,勒马缓行,倒似那天边几片浮云有无尽趣事可观。程潜之也随她举目,见那白云两片悠远闲意,不为急风所动,便随口吟到,“云疏风无计,心幽意自得。”引得少女侧目,目色明亮,“先生所吟可是书经之语?” 程潜之赧然一笑,“青姑娘何苦取笑我,不过是顺手胡拈,闲意风云罢了。” “好一个顺手胡拈,闲意风云!”青琉笑道,又复言一遍不由拍手称赞,“有趣!当真有趣!” 一时又见路旁有木兰一株,正值花姿鼎盛,一树洁白参天入云,惹得青琉不觉驻马停看。程潜之见此忙落鞍下马,劝言,“不若在此稍作歇息,且慢慢去。” 青琉亦觉身上慵懒乏力,便翻身下马,立身树下,举目凝望花端,大有忘情之势。 程潜之与她观望良久,忽忆起一事,恍有所悟,谨慎探问,“听闻——皇朝太子……甚爱木兰?” 第四章 木兰卓卓 琅人飞骑 (2) 题记:《风雅集》之凌霄君:皇朝玉氏第十九代孙,太和帝与伏白后之子。因常年以东宫凌霄殿为居,世人雅称凌霄君。此君重爱木兰,多植殿前,慕其风姿,熏染其香。四境豪门贵庭多有倾慕仿效者,一时帝都及至四方,锦都华府无处不见木兰。 青琉偏头看他,目色明朗,笑意浅淡,似在质询其所言何意,又似早已窥破他言外之音,倒底只是扬眉一笑,“我倒是听闻那人所爱泛泛,又岂是一株木兰可足。他还爱竹,先生可知?” 程潜之即为自己唐突试探心余愧疚,又觉出她以“那人”称呼皇族东宫显然别有蹊跷,惟顺势应道,“那是自然,但凡君子无不爱竹。幼年居帝都时,常闻太子殿下有独往幽篁,抚琴长啸之事。想来,这木兰熏香,幽篁抚琴,皆风雅事也……” “我是说那位凌霄君爱吃竹子!”青琉笑语言说,“每遇嫩翠新发必拈叶嚼之,若得新节初成更是快事,当以利齿摧之以得其汁,浸叶而食,称为‘涤心荡志’!此亦帝都皇城之风雅事也。” 程潜之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问道,“当真?未闻太子殿有嚼竹饮汁事也……” “得空你去问他!”青琉正色答言,仰目又去望那一树卓卓风姿。 程潜之半信半疑,见她一脸肃然不似说笑,该是真的。况且若是她杜撰编排东宫太子那可是谤君之罪,天下谁人敢为?!可单是想想那幽幽竹林里,太子殿下独坐其中,拈叶咀嚼,又折杆啃之……这画风委实……委实算不得风雅!一时忍俊不禁,忙又寻话另外说到,“说来这嚼竹涤心之事倒也算不得稀奇,古书有载,前朝亦有尝胆励志,吞蛇壮胆之传奇,传闻那凌霄君本就天赋异禀,少年岐嶷,若说有些稀奇癖好也算不得异事。” 青琉还他个白眼,自是看不惯他这般吹捧奉承之论,讥讽回说,“我闻凌霄君还有一好!偏爱清俊飘逸之少年,尤爱口舌灵巧,心思活络者。如先生这般,若是再加修习必能入其宫闱,被诏作内幕之宾!” 程潜之先是一怔,即尔羞得满面绯红,未料她言辞竟可如此大胆,奚落自己一介书生倒也罢了,竟还敢诽谤君上,此话若是传入帝都,杀头十次怕也不止罢!一时又愧又忧未敢再言。 青琉亦微蹙眉头,一为信约未至,忧其有失;一为前路慢慢,忧已之病。又想这呆头书生,虽则赤心诚意,可到底格局有限,言语啰嗦。当初应他之邀与之同行,本是看中他身边小童还算伶俐,庖厨之艺亦称得上精良,于风餐露宿间得几餐美味也算历历苦辛途中一件美事。可如今再看这位程门先生,先不论他学问几何,只是这一味讨巧奉承絮絮念念的性子就惹人厌烦,想想倒底还是一人独行更清静自在。再次举首瞻望木兰,心底终放不下那一段相约,又想回头去,再守望一些时日,或许真如这呆书生所言,那人为着避雨误了行程也是有的。 “不如……”青琉犹豫着启言,“先生先行……有约不守,终是失信,我想还是回去再候些时日……” 程潜之顿时明白,焦急道,“青姑娘可是怪我言辞无度,行止失仪?潜之纵然有错,但请不吝赐教!只是……只是这般轻言相弃,这,这……”他所有巧言佳句全然乱了方寸。 青琉将要再行劝言,忽闻远处有马蹄疾驰声呼啸而来,身后渐有劲风涌起,惊异之下疾速回眸,但见一乘飞骑如电掣迅雷般急驰而来,转瞬已至近前。那马儿四蹄飞踏,溅起层层泥浆,青琉惊容初绽,未及设防,烈马已飞驰而过,点点污泥泥直扑入怀。 可怜了那白衣悠然再也寻不出半片素净,花容月貌倒是真真的花了半边!一旁伫立的程潜之亦未能幸免,好端端的一身新衣此刻已然泥浆堆丘,污迹印斑。青天白日,竟遇这等晦事,直叫一个儒雅书生亦恨得顿足大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哪来这等狂徒!” 青琉急抚额角污泥,举目间却见那飞骑擦肩而去正自回眸窥望,一记阴诡得意之笑尤挂狂颜,全无勒缰驻足之意,愈加夹腿蹬马,呼啸而去。 “当真无礼!”青琉恨咒一声,回身扳鞍上马。 程潜之大惊,一把拖住马缰,急急劝告,“青姑娘,万不可与狂人一般见识!我见他目色凶悍,绝非善类,你我出行在外,平安为上……”一语未了,青琉早已奋力夺回马缰,怒道,“庶民粗鄙,在上之过,焉有不教之理!”说时扬鞭策马疾追出去。 第四章 木兰卓卓 琅人飞骑 (3) 疾风过耳,春寒透衫,虽则身感乏力却也顾及不得,蔚璃立定心意必要追上那狂徒好生教训一番。只是追出不远,已见得那人马蹄渐缓,且行且驻,且不断回首张望。正如青琉所料,那人分明存意践踏泥沼,以污浆溅她一身白衣。想着愈发生恨,策马追上,横截马前,举目忿忿。 却见那狂徒骑得是高头大马,其人是宽肩硕背,一眼望去大有雄壮之势。偏自己是玲珑俊马,纤细身姿,只气势上便是弹压不住。不由得冷目怒横,长眉紧皱,以示威姿。 那飞骑之人见马前拦了一位泥塑般的骄娃,满身的烂泥污浆不说,只面上额前那泥迹斑斑已全然看不清容颜,不由讥笑一声,“阁下这等相貌也敢出门!” 青琉沉声喝道,“哪来的狂徒?岂不知骤雨新晴,路多泥沼,当勒马缓行……” “你是越人?”那人冷笑着喝断她的话,“我当越人惯会附庸风雅,不想还好为人师!只是以阁下这幅尊容,先已失仪在先,还敢追来教化礼法,也当真称得上厚颜无耻啦!” “你才无耻!”青琉未料到这样粗鄙蛮人竟还是个狡言善辩之物,这才细细打量,见他鲜衣怒马,高冠长靴,腰佩符印,鞍下悬剑,只这一身穿着即非越人也非皇境子民,不知是哪处偏荒跑来的野人,便知与他论礼无益,只喝令道,“你即非越人,本姑娘倒也懒怠与你啰嗦,你若此刻下马赔罪,且可恕你一回!” “妾(且)?”他故意混淆视听,邪魅冷笑,“本公子府上从不收容你这丑妾!还不让开!”言罢拨转马头,扬鞭要去。 青琉哪里肯受这样折辱,只二马错登之时,甩手挥出马鞭,直缠上对方手臂,猛一较力,本想拉他下马,未想那蛮人不只身形魁梧,力道也强于旁人,只稍稍收腕,却然将她猛拽下马。 青琉誓要教训无礼之人,以雪耻辱,便也顾不得许多,摔下马时顺势就地滚开,鞭上较力,亦将那人连带拉下马来。再起身,已然衣滚泥浆,愈是不能直视。 那人反是安然无样,只抱臂嘲讽道,“丑丫头不只骑术了得,身手倒也不凡!若非相貌奇丑,公子我本也有心收你……” “放肆!”青琉挥鞭便打,恨恶这狂徒竟还敢言语轻薄。 那人疾退几步,避开了一顿飞鞭,嬉笑道,“尔等蛮女若放在我府上,每日吊打三顿亦然不足!”说完回身扳鞍上马,青琉趁势紧跟一步,挥鞭便打,正中那人小腿,顿时一道血印直透衣裾。 那人显然未料小女子这般执拗,不由得怒目而视,回手一鞭亦抽在青琉手臂,同样留下一道血痕染衣,又是斥骂一声,“滚开!再敢纠缠当心本公子废你双目!”她一身泥污惟那一双眼寒星般闪亮!那人策马去时,仍觉心头灼灼,眼前明明,犹似那双眼仍在璨璨而视。 青琉自问平生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不由气得珠泪滚腮,也顾不得手臂疼痛,满身泥浆,再次寻骑跃上,策马再追。 直追出数十里,忽见前方一众路人拥在道旁,青琉连忙勒缰驻马,缓步而行。待到得近前才看清原是几位挑夫正在拾捡散落了一地的瓜果薯粮,其中有几人亦是泥浆满怀,污渍沾巾。青琉即刻明白必是那壮硕蛮人刚刚经此驰去。 这几位原是远郊农夫,挑了些仓货往城中变卖,路遇那蛮人一时躲闪不及,溅泥的溅泥,倒地的倒地,担筐中的薯良亦散落各处。 青琉心下恼恨此等恶人还当真是贻害一方。那一众挑夫人见她带马缓行,也是一脸泥污,满裙秽迹,不觉与她相视一笑,有位白发老者,与她扬手示意,“姑娘,再向前五里,便是河岸,河水清冽,正好浣衣……” 青琉连忙颔首至谢,心头怒气倒也去了几分,想想何苦来哉要与那粗鄙荒蛮之人一般见识!策马要去时,又有稚龄童子递上一枚春果,笑语天真,“姐姐进城买新衣,骆儿进城买新衣……”青琉弯腰接了果子,轻抚稚童额发,眉舒眼笑,心绪渐平。打马去时,又听身后传来朗朗歌谣声—— 春雨霏霏,湿我长衣,湿我长衣,南风熏之, 春泥浊浊,污我青衫,污我青衫,淇水濯之…… 第五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1) 歌声渐远,青琉也步入浅林,再向前几步果然寻得一处幽静水岸,于是拴马于树上,掷箫于草间,俯身就岸先洗去满面污垢。 时值早春,又逢夜雨初晴,河水异常清寒,她浅拨几下只觉骨节生痛,不由苦皱眉头。再低头审视这一身泥衣,污秽之极实难再行远路,不得不下水清洗。一时顾看四方无人,便脱去长靴,解下披衣,退去外袍,探足入浅水中,强撑着春寒料峭舒展外袍,荡于清波之上,慢浸流水,眼见着波涌之下灰点慢慢晕开,又俯身拎住衣领,于清水中缓缓揉洗。 河岸边几株桃粉,经风而舞,片片娇芯坠入清波,逐流而去。她一面綄衣,一面又想起路旁那株木兰,那一树高洁清澈,岂非像他!又想他惯以木兰熏香,那时立身树下,嗅得暗香浮动,倒有几分与他比肩之意……却如何相约而不至?是心远忘了约期,还是事多误了行程?三载未见,君颜如故否?……她神思游荡,一下举目望远空浮云悠悠,一下又低头思及木兰之香,如此痴痴笑笑,却全忘了泥潭之斗,蛮人之恶,这般耽搁不觉已过了半晌时光。直至脚下水寒痛骨,才觉察自己尚站在冷水寒江中,忙再展衣衫,涤去尚存余的半点灰浆,虽算不得洁白胜雪,可倒底不再是污迹斑斑,也只能如此罢了,正欲收敛衣裙,忽见江上浪花陡起,一只巨影涌出水面。骇得她心下一惶,只当是水中怪物,急急退后,脚下踉跄险些跌坐水中,待站稳了身形,才看清眼下水中竟站着一人,但见他半身裸露,肤色黯沉,虽有巾冠束发,可倒底仪态尽失,又兼一脸狡狤怪笑,着实惹人厌恶。待稍稍定神仔细再看,顿时又慌又恼——岂非正是那纵马溅泥的蛮人!不由心底恨道,“还真是阴魂不散!” 原来这男子本在下游驻马,戏水江心,却忽见她来水边洗脸浣衣,认得便是那树下观花附庸风雅又与自己缠抖数回的女子。一时见她洗去满脸污泥,水岸边映出姣好颜色,竟明明若春江皎月,泠泠似涧上清风,倒也看得怔住,心下只觉此等清颜明眸似曾相识,却又如何也想不出哪里见过。又见她拎衣涉水,依浪而濯,那眉宇间时而一抹忧嗔,时而舒朗明媚,只觉这少女委实生动有趣,愈看愈觉可爱,想着左不过一个江湖女儿,不若掳来玩赏几日倒也是趣事,遂划水向前,跃出水面惊她一恍,朗声问道,“我们可曾见过?”他心思向远,念及的是前尘旧事初见之时。 这厢少女却然恨得咬牙,分明刚刚挥鞭打斗,此刻倒来装这份糊涂,不由怒道,“只当你是无礼无德的狂徒,却原来还是个无智无信的蠢物!” 男子见她气势喧然,并无小家碧玉的怯懦娇羞,更无闺阁良媛的矜持慎重,一时更加起了兴致要与她玩耍一番,瞠目回道,“在此之前,我定然见过你!你先报个名姓,许是旧识!” 青琉冷哼一声,不屑再与恶人纠缠,俯身去收水中衣衫,却被他伸手夺去一端,与她拉扯在水中,依旧顽笑,“先前倒还气焰嚣张,只挨了一鞭便怕了不成?你那般能打,不若与我再战三百回!”说着划水向她靠近。 “放肆!”青琉确有几分慌乱,连退几步。此刻才悔悟程潜之所言“不与恶人斗”的道理,有心要去,怎奈外袍被他所牵,当下唯余一件里衫在身,又怎肯轻易弃了外衣,强拉手中衣角,不肯放手,撑起所有胆略,强作浅笑嫣然,轻语询到,“不知江水是寒是暖?” 男子为这一方浅笑嫣然不觉眉心一动,心底赞赏:未想她威武之外倒也存几分娇媚,嬉笑回道,“乍暖还寒,丫头可有意携手同游?” 青琉冷笑一声,念道,“我自放鸭逐浪去,为探春潮温与寒!有劳绿头公子!”一语将了顷刻弃了外衣转身奔向岸边。 男子本还怔怔于水中,叹她荒村之女还能吟诗作赋,顽皮却也不失风雅,只是待她颂罢,才恍然醒悟,她先前一问,之后一颂,原是骂他是绿头鸭禽!不觉怒起,见她奔转回岸,迅疾甩出手中湿衣,衣转若蛇正缠上她腰间,再猛力一带,连人带衣尽入其怀。 青琉自知若拼蛮力难胜其雄壮,苦挣亦是无用,惟有借力才可脱身。就在入他怀抱前,早已取下发间玉钗,此刻被他强拥入怀,她高举手中璧钗猛力刺入当胸。那人全然不妨,只觉肩头吃痛,右臂一阵酥麻,奋力挥左臂将她推开。一切皆如所料,借由他掌上之力她顺势向外飞身,影入江心,扑通一声沉落水下。只未曾料那一掌内力浑厚,击在肩头竟有断骨之痛,使她几不能撑,落水即沉,直入江底。浪花四溅下,倾刻没了踪迹。 第五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2) 男子本想着抱得美人归,此刻却是肩头负伤,血染清河,不觉又气又恼,可又见得远处水花四溅后,再没了人影,不免一阵心慌。他虽负伤心急,可那一掌击出倒底还是留了分寸,本就忧心她纤纤身量经不起他重掌之力,未想却还是用力过猛。该不会一掌打死了罢?莫非摔碰到巨石上撞死了?还是她不会潜水淹死了?男子愈想愈慌,亦顾不得身上伤痛,匆忙伏身下水,顺流而下,往那水花处寻找。直将左右两岸,上下深浅寻了许久,却根本不见半片影子,好好的一个人入水就这样没了!他愈见心焦,思量着她就是不识水性也该扑腾一回啊!莫不是冲去了下游?他又顺流而下往更下游水域去寻。寻了许久,仍旧深浅不见踪迹。不由得顿生懊恼,悔不该行事莽撞,或是那女子当真不识水性,又或是水中奇石险涡被她撞上,岂非白白丢了一条性命。想时他又折回方才相遇处上岸寻找,也只得一匹马儿拴于树杈,一双长靴置于草丛,另还有一管青箫丢在一旁,可见她不曾回来过。 一时水中苦寻不见,岸上苦等不归,如此折腾半天,生死不见人影。男子孤身立于林中,忽觉所遇之事甚是诡异。偏这时头顶几声呜啸之声,惊得他猛一抬头,只见一只白鹭正凝坐树稍,望江兴叹,他稍有微动,那白鹭即振翅而飞,一道白影划向远方。 莫非是白鹭幻化?他胡思乱想,不觉在头上狠敲自己一拳,自嘲竟有这等荒谬之想。遂又重入水中,上游下滩两岸水草间苦寻良久,不觉已过午时,腹中饥饿,加之潜游多时也渐觉疲惫,索性先回岸上,想着穿了衣服去弄些吃食,待看看附近可能寻到乡人来帮忙否?纵是不能相救,也总要寻得尸体才好。愈想愈是悔恨,平白竟惹出这段祸害,当真晦气! 而此刻于下游岸边,青琉正围火而息,一旁树枝纵横,上面晾烤着自己的外衣,还有几件锦衣正呲呲燃于柴上,渐渐化做灰烬。她因水寒而冻得发青的面色在火光映衬下透着几分凄美,冰冷僵硬的指节仍还是忍不住有几丝颤抖。他强忍肌骨寒痛,捧过一册书笺,诧异满怀地细细读着上面的文字:越王惠启,恭贺新婚,今有琅国王室公子夜玄代本王至越都…… 青琉又是讶异又是恼恨,原来那蛮横无礼之人便是西琅国那伏兵千里欲诛杀手足的公子夜玄!有他诛杀亲弟在先,此番这等粗鄙无礼实也算不得稀奇!还真如程潜之所言,那西琅国内上至王族下至庶民竟无一重礼斯文之人!当然除却那位丹青妙笔的夜兰公子。青琉一面看着那国书沉思一面又将一片衣袂挑起扔入火中。周身寒冷,早已透骨。原来她自幼生长水边湖畔,入水可谓如鱼似龙,那夜玄将她抛出之时,她早已暗自借力,落水即沉,直从水底一气潜入下游,估量着已然出他视线之外才寻游上岸,又依岸边寻他衣物,本想一焚了之,未想却是另有所获。此间只恨身上余力有限,不然今日定要好好教训这位猖狂无礼的公子。 她正左右思量着该如何处置,又以木棍挑起最后一片衣衫将临到火上,忽听有人大喝,“住手!浑丫头,你这是做甚么!”声未落,人已冲上来。 青琉大惊,抬头正见那粗蛮恶人坦胸赤背,只一条湿漉漉长裤自河岸边直冲过来。只为上两回皆折在他手上,青琉此刻不免生出几分忌惮,匆忙起身后退,喝令一声,“站住!”重又将衣衫临到火上,威吓道,“再向前一步,可就没得衣衫穿了!” “丫头,你敢……”他一语未了,青琉这厢手上一抖,最后一件衣衫也没入雄雄火焰,反倒举目嗔他,“你看,吓我作甚!最后一件外衫也没了。” 夜玄恼得又待发作,青琉却端视起那册国书,同样临近了篝火,得意道,“这又是甚么?”说时佯装册上文字难识,一字一字缓缓念来,“琅国,公子……原是位琅人……夜玄,哦哦哦……公子玄?” 第五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3) 夜玄见所有衣物皆被焚化成灰,已然又怒又急,可又见她手执国书临于火上,一时也不敢冒进。只看她那样子倒似不知文册为何物,若当真再嬉闹扔掷火中,那他休想再进东越都城,如此岂非误了国君大事,当下不得不连哄带吓,“丫头!丫头!不要胡闹!先把书册还我,过住之事,本公子概不追究。” 青琉讶异,未知人无耻竟可到如此地步,不觉眉心微蹙,讥笑道,“若是我要追究呢?” 夜玄更是讶异,全未将这荒郊游女放在眼里,“你个蛮丫头又想怎样?信不信本公子再把你丢进水里!” “且试试?”青琉从容应着,微微俯身靠向火堆,缓缓坐了下去,那一片国书绢本离火焰衣愈来愈近了。吓得夜玄焦声嘱到,“小心烧了国书!” 青琉吟笑看他,“公子方才好生威风!倒是来夺了去啊!”说时便用那国册撮薪堆柴,撩拨火堆,愈发看得夜玄心焦难奈,只得强压心头怒火低声商榷,“丫头,你看这样可好,你将书册还我,本公子送你一车珠宝如何?” 青琉大笑,“我要珠宝何用?还不如这堆薪火来得温暖舒畅。”说时又用那书册向火心拢了拢木柴,吓得夜玄几要吐血,“丫头丫头,我聘你做侧夫人如何?” 青琉微微一怔,未料到他能出此言语,讶异之余忍不得抚掌大笑,“好一个西琅公子!你们西琅人都如你这般无耻无畏吗?笑煞我也!当真笑煞我也……” 这边青琉笑得拍手顿足,更是把夜玄气得火冒三丈,怒声喝到,“丫头,你再不听劝,小心本公子的马鞭!” “哦?”青琉勉强止住笑声,故做稀奇问他,“你还有马?马在何处?马鞭又在何处……”说完又是一顿大笑。 夜玄这才注意到自己拴在树边的马儿早已不知去向,更别提什么马鞭了!如今仅存的大约也只有那丫头手上的国书了。不由恨得牙痒,但见她手摇国书在那火里一上一下,随时可能丢手进去,只好屈尊俯就问她,“好妹子,你要如何?” 青琉侧目看他,颇为不屑,“夜玄,若说要你行个大礼给我赔罪,原本也是你该做的。”夜玄听她好大语气,难不成这野丫头不知王室公子为何物!可又想当下境况也无心再与她计较尊卑上下,只听她继续说去,“我且问你,你们琅人当真不学礼法吗?岂不知路有行人当缓步慢行,以示宽和;款侍女子,当怀柔以敬,方为君子。你怎可上来便要武力相向?再者……”她这厢循循善教,他那边却早已忍无可忍,想自己堂堂王室公子竟挫于一个荒野女子之手,今日这等耻辱若被世人知晓,岂非笑煞天下!她再这样逞威做派,只怕他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一时恼恨喝道,“你这臭丫头还真是好为人师!那你越人又懂多少礼法!方才你分明上岸为何不能知会一声?可知我忧心你葬身水下,心焦若焚,为寻你在这冷水里游了半日,此刻已然是饥寒交迫,上岸来竟还不得一件暖身的衣裳,难道这就是你知礼越人的待客之道吗!?” 青琉听他这等狡辩委实又恨又恼,想来琅国人当真粗蛮无礼,真真是不可理喻也!懒怠再与他多言,索性起身拾了架上外衣,披衣欲去。 夜玄趁她此时不备迅疾欺身而上,探手臂欲擒她颈项,未想青琉身形灵敏翩若游龙,微微撤肩即避开他利掌,拂袖甩手便将那文册丢入火中,火焰上窜,瞬间燎去半边。 夜玄急得大叫,慌忙扑上去抢拾,却然为时已晚,也只拾得半片国书,另一半早已化作灰烬。夜玄急怒无边,回身还要再追青琉,却发现人已在十步之外,冷笑泠泠,目色轻蔑,“夜玄,今日相逢不悦,你欺我一场,我毁你国书,只当扯平。此事到此为止,如今且各自归去,只盼江湖岁长,此生再莫相见!”说罢转身即去。 夜玄又哪里肯就此罢手,此刻方醒悟,此女子绝非一般乡野村姑,看她这等敏捷身手或是江湖游侠也说不定。真若是江湖游侠,今日窘事定要被传遍天下贻笑民间了!实不该轻易放她去了,当捉回琅国好好驯化方能解心头恶怒!如此思量他已提步追上。 青琉见他不依不饶,屡教不改,着实惹人厌恶,回身沉声喝道,“夜玄!” 夜玄微微一怔,这声喝斥倒有几分威仪,又岂是江湖儿女能有的气魄。他脚下一顿,神情稍滞,竟不知该进该退。 第五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4) 此时青琉只觉身上寒意漫延,百骸生痛。想到方才浸没寒江,为苦寒所欺,必是此发了旧疾,以致血脉凝滞。只是方才偎坐温热篝火旁尚且不觉,此间受林下冷吹拂,竟有体力不支之感。一时也无意再与这西琅蛮人纠缠,只想尽快脱身,此生莫再逢!便偎树而立,与他直言,“今日且许你一诺,公子无此国书亦可入得越都。只请公子好自珍重!莫再纠缠!” 夜玄如何肯听,仍欺步上前,“天下间还全是你的道理!没有国书我如何入城!再者,没有衣裳我如何赶路!你这丫头闹够玩腻了便想逃走,真当本公子是好欺的!”说时探手过来擒向她肩胛。 这一回青琉倒似失了半边气力,身形稍缓,几次躲闪终还是未能躲过他纠缠,倒底被他一把锁住咽喉抵向树干。 夜玄甚是得意,拎她衣襟便同拎一只小兔般随意,讥笑道,“看你那般张狂,还当有多少本事!也不过如此!” 青琉看不得他半身赤裸晃在眼前,偏开视线,严肃回到,“夜玄,你若此刻放手,此事便也就此作罢,倘再若纠缠,你我结了仇恨……” “我同你已然结了仇恨!”夜玄恨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竟敢毁我衣物!烧我国书!若不狠狠教训你,你当真不知王室公子为何物!像你这等刁钻女子,放在我琅国定要悬梁剥衣,鞭笞三日不足以解恨!”说到激烈处,他四下顾看,似为寻找何处可以将她挂起。 青琉本就为水中寒气所伤,气力渐有不支,此刻又被他扼住咽喉,任她怎样抓挠其手臂却是丝毫撼动不得,心下倒真有几分慌乱,怕的正是这种粗蛮无礼之人,全无道理可论!而自己只怕是寒疾复发,再若耽搁下去恐有性命之忧。若是今日死在这等人手上才真真是奇耻大辱!青琉愈想愈恨,气力渐失,肌肤渐凉,眸色迷蒙间仿佛又见那一树木兰高洁——或许不该耽于木兰之香,或许不该执着于与君之约,便也不会困顿此地,遭逢恶人……她神志渐迷,在他紧紧扼喉之下已是气若游丝。 夜玄左右寻看将寻见一株老树梧桐,正欲较力拖她过去,却发觉她早已身形绵软,吊在自己指缝里背倚树上不省人事。夜玄又惊又疑,指间较力连声喝斥,“鬼丫头,休再与我耍诈!你敢装死我就……”他反手扯她衣领,才惊觉她玉颈之下竟是触手的冰凉,若寒霜覆体。夜玄一时也慌了手脚,忙松了手上力道,她身形便如枯叶般坠落,他忙又伸手揽入怀中,再探鼻息,丝毫无觉,抬手触颊,同样冷若寒冰,倒似这人瞬间为霜雪所封,血脉气息皆已凝固。 夜玄彻底慌了,独自惊道,“莫不是这么容易就死了!”一面慌手慌脚拥她入怀,试图以自己体温暖她寒凉,一面四下顾看想要寻求援助。正看见一旁篝火仍有余温,忙将人移至火堆旁,又四下多拾枯枝回来助燃火势,心下即是惊奇不已又是郁闷苦恼!不由絮絮自怨,“若知她这样短命,抵死也不会招惹!” 想来都怪路旁那株木兰树,无端端惹她驻足凝眸,偏自己平生最看不惯这等附庸风雅,虚礼伪善之流,本就是想作弄一番那酸腐书生……是了!还有一位书生!夜玄警醒,那书生是她夫家还是兄长?倘若寻来可要如何与他交待!低头再看怀中人,面色如夜雪惨白,眉睫似墨羽低垂,乌发凌乱在肩,薄衣虚掩冰肌……这般看去还真是个绝世美人!夜玄心底暗暗赞道。只可惜她秉性骄横,太过倔强!他望怀中美人着实兴叹了一番,又半是自语半是与昏迷人言,“你若能息事宁人,而不是纵马追我,又何来今日之灾。小小女子,何苦争强!” 许是他身上的温热熨贴了她冰骨寒骨,又有熊熊火焰炙烤着冷血滞脉,女子昏昏神志渐有复苏,雪腮霜颜微透霞光,指尖亦缓缓颤动,樱唇轻轻嚅动,似有所言。夜玄见此忙俯身去听,一面唤道,“丫头,你醒了没有?何处寻你家人?” 虽是得回片刻生机,可青琉仍就周身乏力,神思昏迷间只觉有臂弯相拥,那融融暖意让她如此贪恋,无意中竟使冰凉指尖悄悄攀上他热烈胸膛,为那一汪滚烫徘徊不去。 夜玄本非恋色贪欢之人,平生最恨女色近身缠绵,可此间怀中抱着这冰霜美人,本就心生一阵莫名的怜惜恋慕,再经她这般指尖攀抚,她虽意志不清不知自己所为,可他毕竟热血男儿,又如何消受得!急乱中抬手缚住她胡乱寻摸的指尖,喘息不定,“你再装死,休怪本公子要装郎中医病了!”说时安奈不住凝望她清丽容颜,只觉愈看愈爱——若知卿有此颜色,必当掳来惜护之,怎忍伤你……他惜叹着,赞赏着,不觉间竟俯身贴向她面颊,温热厚唇轻轻扫过她额角,落向她鼻翼,又慢慢寻向她浅浅唇弯。 第五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5) 青琉迷蒙中只觉气息憋闷,蹙眉启眸,赫然一幅乌色容颜压在头顶,惊得欲呼却只闻自己嘤咛一声,唇舌被封,实是又羞又怒,虽是拼力推扯竟丝毫撼他不得。 夜玄正沉醉于怀中香吻,兴致渐浓,忽觉唇肉被咬,惊呼一声直身坐起,手拂唇角,满掌血迹,再看那弱女,亦是血印染唇,倒别添一份妩媚。 青琉挣扎着要起身,偏又被他按住,嬉笑道,“还果真是个野丫头!原来你喜欢这么玩!那本公子也不同你装斯文了!”说时索性将她按倒在地,倾身欺上。 青琉吓得魂飞魄散,怒斥道,“夜玄,你敢欺我!我必杀你!” 夜玄大笑,“那本公子便等着你来杀!”俯身仍要寻回方才那一记香吻。 凭她怎样争闹不过是愈发助他起兴罢了!夜玄见她生机复发,又张起气力,他亦丢了方才怜香惜玉之心,誓要将她拿下!一时气势汹汹,攻城掠地,几下便扯乱她衣襟,贪吻她玉颈生香。终于欺得她泪珠满腮,呜咽声声。 夜玄闻她哭声哀恸凄凉,终是不忍,抬头哄道,“不若这样,你告诉我名姓,家住何处?本公子以礼相聘便是!”说着又抬手替她拭泪,“当真聘你做侧夫人可好?你若乖巧,本公子必不亏待了你……”说时又忍不得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未料青琉拼尽全力举手挥来,一掌掴在他面颊。打得夜玄先是一怔,继而大怒,双手扣锁她咽喉将要咆哮,忽觉眼前黑影一恍,未及反应只觉闷雷一声轰在头项,顿时头痛似裂,四面漆黑,片刻间便影象全无。 青琉见他倒地不起,才丢了手中石块,挣扎着缓缓着起身,拂去身上乱草杂叶,抹干满面泪痕,再看地上恶人,终恨事难平不由得上前又狠狠踢上两脚,咒到,“狂徒贼子!竟想收我为妾,除非你西琅兼并天下!”又想起他方才肆意胡为,更是羞怒埋怀,回手折了一段柳枝,狠力向他身上连抽数鞭,若非气力不足,又怕再将他打醒,一时只好作罢!她扶草搀树,沿岸向回,寻向方才歇马处。 夜雨初晴,路多泥沼,程潜之不便纵马疾驰,只得与小童一人勒马一人驾车,沿途边走边问,追寻着青琉的踪迹。日渐偏西时,凉风又起,程潜之不免有些心焦,自怨道,“我该拼力拦住她才是!现在想来,那狂徒满目凶悍,必是恶人!又生得魁梧高大,岂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抗衡!这荒郊野岭,可让她如何呼救!” 小书童为主人一路长吁短叹也是忧心忡忡,现下也只能开解道,“小人看这位青姑娘倒似剑法不凡,一般人物倒也欺她不得!” “那狂徒高头大马,又岂像一般人物!”程潜之驳斥道。 童子不敢再言。二人默然行路,依旧一个长吁短叹,一个忧心忡忡。 前方遇一浅林,童子忽指不远处高声唤道,“少主少主,快看那马,似是青姑娘座骑……马上那人……就要摔下来了!” 程潜之依言望去,不由大惊,急忙策马追上,见马背上伏卧的正是青琉,却见她合目俯身,似是昏睡了过去,一身污衣湿漉漉,肩头乌发尤见水珠,整个就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般。 程潜之慌乱着下马,带住她马缰,焦灼着轻唤了几声,才见她慢启倦眸,惨白面色间早失了灼灼神采,却仍回他以浅笑,声息微弱,“潜之先生……幸得有你……先知之智……”说着转目去寻,强撑气力滚落下马。程潜之忙伸手扶住,知她在寻马车,回身见书童已将停车于路旁,正落凳于车下。 青琉向二人含首致谢,由程潜之搀扶着才算缓步登上车厢,便似耗尽了所有气力,径自卧去,合目昏昏。 程潜之心焦切切,倚在车门前又急又慌,“青姑娘,可是被那恶人所欺?这可如何是好?此处荒郊野岭,一个医者也寻不到……” 青琉再次启眸,递过手中玉箫,劝慰到,“先生莫忧,送我还家即可……柏谷关守将……蔚珂……将此玉箫给他……送我回越都……请慕容苏……”一语未了人已倒头昏去。 程潜之尚惊惶不定,还是小书童上前劝道,“少主,不好再不耽搁了,青姑娘若是死在路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虽嫌恶小童言辞晦气,可程潜之也深知此中利害。看青姑娘这等情形实难预料其下一时光景,若真有好歹,她本就是青门仅存血脉之一,那蔚王族又岂会善罢甘休。况且与她初逢乍识,还不曾深谈阔论,怎能就此成诀别! 遂忙令书童速速驾车,他这厢坠蹬上马,二人一路疾驰,直往柏谷关而来! 第六章 车马萧萧 将士奔驰 (1) 好在一路坦途,浩月临空时,终赶到城门外,可叹城门已关。程潜之带着童子在城下大喊,“琢湖程门,程潜之送青姑娘回国!请城上将士开城门!青姑娘身染重疾,请速开城门!”连喊数回,城上终有些动静,有士卒靠近城墙回话,“哪里来的青姑娘?我越国只一位青姑娘,常年居都城为长公主护驾,从不曾踏出国境半步,不知城下青姑娘又是哪位?” 程潜之焦灼万分,也无暇与之细辩,只将手中玉箫举过头顶,大声呼道,“但凭此箫,求见守将蔚珂将军!” 城上一时寂静,程潜之借着月色见士卒正交头接耳,争议纷纷,不由急得跺脚,又令童子大呼,“青姑娘病重,生死攸关!速速上报!速请蔚将军!” 童子又呼喊数时,忽听楼上号角一声,将士啸令,声如洪钟——“速开城门!速开城门!传将军令——速开城门!” 一时城门大开,只见一队列骑急驰而出,拥在当中一人,简衣常服,未加甲衣,显然是匆忙中奔驰至此。那人催马至车前,落马急行,也顾不得与程潜之作礼寒暄,只伸手接过他手中玉箫,注目之下,神色惊惶,急问一声,“人在何处?”脚步已奔向马车。 程潜之亦知片刻耽搁不得,忙奔上前帮忙开启车门,一面趁机言道,“阁下可是蔚珂将军。青姑娘说:但凭此箫,请将军送她回越都,还提及南海慕容苏,想来是求医之意……” 有士卒举火把上前,照得车厢内一片光明,那位将军探身望去,不由得身上一凛,手扶车轩一声惊呼,颤声问道,“先生自何处来?”却也不待他答,又急急回身呼令士卒,“速备车马!即刻还都!” 程潜之尚不解状况,将军已关合车门,自驾马车,奔驰入城。一应士卒随护左右,持戟列岗。马车入城并未停歇,只半个时辰,将军即使人另置了软席大车,内置锦被狐裘,羽垫棉衾,又召婢女二人,女医数人随车同行。他亲奉仍处昏迷中的青琉入大车中,程潜之挤在一旁张目往大车内望了一眼,顿时心念凉了半截。那初遇时鲜活张扬的女子,此刻竟似秋叶般萎靡枯寂,那面如草纸已全然看不出半点生机。 程潜之怔怔然,看着将军拜在脚下,声音沙哑着道一声,“蔚珂拜谢程先生。”言罢径自起身,传令士卒,“快马开道,通知前方,大开城门,不得拦驾!” 于是,宝马快车,百军护行,连夜出边关东门,直入驰道,奔赴越都! 一路穿城过郡,无论白天黑夜,皆城门四开,无一阻隔!以便护卫之军可全速行进,日夜不休,四天即过七城,至第五天丑时抵达越都南门。 早有先锋官报信于都城,护卫之军虽是披星戴月而来,越都南门外却已然是铁甲列阵,执戟开道,城门内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屏围住整条长街。护卫车队并无减速之势,仍风驰电掣一般奔向都城中心。 一路行来,程潜之深深感到全军上下的肃穆之威,哀戚之势。与其说是疾速求医,莫若说是临终归灵。只说这数千里车马颠簸,纵是驰道平坦,纵是他好端端一个男儿身骨,这一路快马疾驰,早已是颠得骨痛筋散,全没了人形。又何况车里那纤纤细骨,病弱之躯!再有软被高枕,只怕也受不住这样长途颠簸! 终至停车驻马,程潜之在马上强撑腰身,举头观望。但见长街尽外石阶百层,大门高墙,阶下站满朝服之官,阶上立有持剑侍卫,人人肃穆,个个威武,在这众人拥簇之间,一位玄衣青年立身高阶,正负手远瞻。程潜之见他头戴王冕玉旒,不由得惊诧讶疑——那是越王?她竟得越王亲迎?虽说青门与蔚王族世交情深,可她终是被天家旨意降为奴籍,纵然性命危笃又怎能得此殊荣?此与礼制不符!程潜之正左右顾盼讶疑间,却听身旁甲衣簌簌下马声,靴履纷沓疾走声,又见自柏谷关一路疾驰而来的将士们倾身拜下,众声齐呼,“臣等拜见吾王!臣等护送长公主回宫!” 长公主?!程潜之惊愕万分,全然忘了下马参礼。那马车内病重临危者竟是东越国长公主?那淇水畔沸鼎煮鱼畅谈天下者竟是越安宫女君?那数日来并肩而行嬉笑率真的女子原是东越蔚璃! 程潜之又惊又喜,又笑又叹,百感交集,一时强忍跨痛滚下马鞍,再次举目高阶,才看见大门横匾上,赫赫然三字泰若——越安宫。 第七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1) 题记:《世家志·慕容族》载:南海慕容氏,巫医世家,高祖为上古天帝之祭司,曾与巫族通婚,存巫族之血。世有传言:慕容医者有起死回生之术。故帝王将相争相聘其女为妻,以求长生。 又是一日正午,林边远道使来一队车马,车铃叮当,马蹄缓踏。马车轩窗半启,一个黄衣幼女攀着窗沿欣欣然赏看满路春色,一时瞧着坠樱落粉惊叹连连,一时又望那莺飞雀跃憨笑不止,还不时呼唤车外骑马而行的青年才俊,为他指东道西,赞叹这看不尽的春光无限。 幼女正陶然自乐,忽见前方古树下偎坐一人。但觉这人好生奇怪——这样光天化日,春风尚寒,他怎不穿衣服?周身上下只一条亵裤,就那样坦胸裸背赤条条倚坐树下!还双手环首,仰目望天,倒似颇为怡然自得。他不知羞吗?怎也不知隐蔽树后?坐在这路边不怕招人耻笑?幼女又觉好奇又觉好笑,又不免替他羞愧,高声喊着青年“小叔!小叔!快停车!有稀奇事!” 一时马车将驻,还不待那青年拨马向回,黄衣女童早已轻快跳下车子,上前拉住青年人马缰,指着前方树下,“小叔快看!那人在晒肚皮呢!好不知羞!” 青年并不看远处,只是看着眼下女童摇头苦笑,“伊儿,我同你讲过多回,女儿家当矜持稳重,像你这般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伊儿并不理会,仍跳跃着欢笑,“小叔猜他是傻是痴?莫不是古书上说的荒野人!” “休要乱说!此处天子之境,如此失仪之态已是不容。你一个女娃又岂敢妄语!”青年早已看见了树下奇人,只是看他衣不遮体,又举止恣意,本不想理会,此刻被女娃问起,只好唤来一位家仆,吩咐上前探问探问,可是有何难处? 家仆上前去寒暄询问一番,回来禀报,“回少主,那人自称是路遇歹人,被偷了衣物,想问少主借一套衣裳,问可行否?” 未待青年答言,少女伊儿即慨然答道,“这有何难!”即刻令家仆重又奉上新衣,连同几叶碎银一并相赠。 原来那困在树下候了半日的正是西琅公子夜玄,他为无衣可穿无颜行路,直以为今天又要困于此地,正躺在树下闭目思量近日所遇之奇,忽听得马铃声响,便起身坐起,希求能遇一位宽和知礼的路人,襄助一件薄衣。这一刻他倒想起那越女所言:见路人于侧,当缓步慢行,以示宽和。夜玄未想这车马一行果然在他面前缓步而过,复又停驻赠衣,当真宽和知礼、慷慨为怀。待穿了新衣,收了碎银,自是感激不尽,忙上前来与那叔侄作礼答谢。但见这青年相貌清俊,举止闲雅,便知必是世家子弟,又见那幼女虽不过豆蔻年华,却也是举止落落,娇俏可人,眉眼顾盼间毫无羞怯之态。 “敢问义士高姓,赠衣之恩他日必报!”夜玄礼道,这几日所受之困顿倒使他悔悟礼乐之必要。 第七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2) 青年忙退一步端正还礼,“贵客言重了。不过一件薄衣,何以言恩。在下南海慕容苏,请教贵客尊府?”那慕容苏彬彬有礼,儒雅方正。 夜玄不由得生出几分谓叹,未想竟在此遇上了本朝四大家族中的南海慕容家,名门之前倒也毋须隐藏身份,便坦言相告,“在下夜玄。” 慕容苏稍许诧然,仍端得一幅雅正之姿,寒暄到,“原是琅国王室公子。失敬失敬。”又唤过那幼女,令道,“伊儿,前来见过琅国公子。”伊儿亦上前行礼。 夜玄又耐性与之寒暄一翻,才知他们叔侄一行也是往越都恭贺越王婚典。一时慕容苏邀其同行,又赠马代步,夜玄虽不喜与人结伴,却也不好推辞,毕竟旧恩加身,尚未以报,匆忙辞别也不是个道理。于是众人又重新上马,那幼女若伊称车内憋闷,也要求乘马同行,慕容苏宽和允许,将其揽在怀中,同乘一骑。 路上大家边走边话,都是些寒暄随意之辞,有一言没一语地闲意讲着春景繁盛,村郭野趣。慕容苏本非好事之人,夜玄更不是善谈之辈,二人渐渐无话。只闻马蹄哒哒,莺雀欢鸣。 倒底还是慕容若伊耐不住好奇,仰面看向夜玄,脆声问到,“到底是谁偷了公子的衣裳?我与小叔旅居天子之境甚久,还不曾听闻有偷衣盗物之事。” 夜玄见她言语清脆,一派童声,倒也几分可爱,便哄道,“是个女妖!你怕不怕?” 未想慕容若伊竟仰头笑开,“公子当真?我只听说书人讲过,有呆书生偷去仙子衣裳,哄她为妻的,还从未听闻有女子偷取公子的衣裳,却不知她偷去做甚?公子说她是妖,那是个什么妖?” 女童言辞伶俐,眉眼生动,夜玄细看倒觉得她颇有几分那越女的情致,又想那诡诈越女如今也不知逍遥去了何处,偏在引得自己意乱情迷时竟敢以硬石袭击,害自己醒来至今仍觉头昏脑胀,神志不爽。若是再被本公子遇见……夜玄又恨得咬牙,想起自己半夜于林中醒来,四面漆黑,寒风透骨,加之胸前那数道鞭笞之痕……那般境况实是惨不可告人。 慕容若伊见他不答,又高声追问,“公子不曾看清那女妖模样吗?我听闻女妖都是绝美尤物,她们惯会勾魂摄魄之术,施法使人昏迷,再引其入妖界……” “伊儿,”慕容苏喝止了若伊,“你满口胡言都说些甚么!岂是女儿辞令!那都是江湖艺人道听途说胡乱编造之谣,怎可与公子相论?” “这有何妨?”若伊不服,挑眉辩道,“既是道听途说,可见无风不起浪。而民间奇事甚多,真假未知,与公子求证一番又如何?” “无妨无妨。”夜玄率性相应,也觉这女娃所言有趣,思量她所言“绝美尤物,勾魂摄魄”之辞,不觉又想起那白衣少女凄美冷艳之容,虽与平生所见相比称不上是尤物,可那般孤绝高傲之性倒也撩人心扉。想自己还从不曾为女色所迷,如何那一时偏就耽搁在她身上恋之难去。 第七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3) “果然有勾魂摄魄之法……”夜玄胡乱思疑着喃喃自语,“也不知她是个甚么妖?一会儿生,一会儿死……又起死回生……” 慕容若伊还当他是在答自己,忙又应上,“那公子于周遭可见何异常之像?譬如青蛇毒蝎,飞禽走兽之类……” 夜玄心思恍乎,只随口一句,“我起初以为她是白鹭幻化……” 慕容苏一旁终忍不住笑,也不知这位公子是好性哄着女娃顽笑,还是心痴竟将稚童所言当真,只是见他辞令严正,又思虑满怀的神情,倒不似顽笑之意。 慕容若伊本就孩童心性,又是多年跟随慕容苏行走江湖,听惯了各样奇闻异事,今日遇见一遭真人亲历,自是好奇满满,定要问个彻底,她机灵敏锐,听了夜玄所言,便顺了他的话继续说去,一面专拣那些杂文秘志里的鬼怪传说附和着夜玄的说辞,一面又看似不经意地探问着夜玄亲身所历。 而夜玄自那夜深更醒来,见了四面黑蒙蒙一片,又加之当时头晕脑涨,分不清是真是幻,而后又昏睡过去直至天亮再次醒来,四下空无一物,就连那记忆中的篝火也都了无痕迹,自己更是只余一件亵裤赤条条躺在草丛间,所遇种种奇遇竟恍如梦境,他也分不清到底遇见的是人还是妖。他本就稀奇所遇女子分明活人一个,如何浸水后竟能周身寒冷如冰,腕上脉息全无,若说她是妖怪,才勉强可圆其说。遂对慕容若伊的妖魔鬼怪之论听得津津有味。 慕容苏对于这个侄女善言巧辩之事也是无奈至极,想他慕容家皆是默然寡言之辈,若伊生母更是沉静守拙的女子,偏生就她一幅伶牙俐齿,古今上下没有她演说不到的典故。至于那西琅公子,慕容苏只觉他言辞恍惚,不似全智之人,想来也是个荣贵之家不学无术之流,不然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能被女子偷去了衣裳。对于他二人的对话,慕容苏也只能侧耳一听,全不入心,偶尔听到荒唐处,忍俊不止,也不过浅笑置之,只当是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胡扯乱编。 一下慕容伊又绕回话题,稚声说到,“公子若说她一定是白鹭幻化,也未可知。毕竟这淇水之上白鹭成群,有那么一两只修练成精也不是奇事。可公子若说她是阴鬼,怕是不通,书上说‘百鬼夜行’,可见阴鬼不敢行于艳阳之下。我以为还是白鹭女妖为真,还记得上古有诗云,‘巍巍左山,汤汤淇水,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慕容苏听着已然忍无可忍,喝止到,“伊儿,那不是上古诗云,那是当今诗文,乃当世凌霄君所作!你再要胡说,就坐回车里,禁言面壁。” 慕容若伊正讲到兴处,对慕容苏的呵斥不以为然,撇撇嘴说,“这是小事,何足论哉?我要讲的是……” “如何是小事?”慕容苏又气又急,“你三言两语就把皇朝太子讲成了作古之人,这可是犯君之罪!”转头又劝谏夜玄,“公子莫再与她戏言,童言无忌,尽是些胡言乱语,岂可信以为真!” 第七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4) 夜玄本还听她讲得有趣,见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孩童却知之甚广,可见游历非凡,讲到后来到有几分倾佩之意,只是将那皇朝太子讲去了上古阴间确实可笑又可爱。 慕容苏为防他二人再胡乱闲扯,只能出面正言,与夜玄说到,“那偷公子衣物之人许是倾慕公子风神秀彻,偷衣遣怀,当非恶意之举。此处为天子之境,又临东越边城,如今皇政温和,民风淳朴,东越亦是国力昌盛,百姓安居,此地断无巧取暗夺之事。况且如公子所言,若当真是位女子,更不会有恶意偷盗之举。” 夜玄见他盛赞越国之政,民风之良,倒觉稀奇,“慕容少主应是召国人罢,如何对越国政事民风这样熟悉。” 慕容苏淡然笑笑,“慕容家世代为医,采药炼丹行走四方,自能感知四境民风。再者,天下皆知,越国中兴不易,当年东海一役,东越王室险些覆族亡国,幸有当今越王与越长公主联手执政,一人理国政,一人建军防,在他兄妹治下,励精图治数年,才又有东越今时之繁华。其上有惠政,其下风自淳,公子以为呢?” 夜玄只是笑笑,并不应言。 一旁慕容若伊却不肯罢休,继续她的神鬼故事,又问道,“可话又说回来了,那女妖为何要偷公子衣裳呢?” 夜玄一时仍不能答,事想从头,当从远处见她举目瞻木兰说起,本是嫌她有附庸风雅之意,才故意纵马疾驰,污她衣裙,未想惹出这一遭乱事。胡乱想着,仍喃喃自语,“她驻足路边,瞻望木兰……”想起那一时玉花白裙,书生婵娟,美则虽美,却也委实招妒。 “瞻望木兰?”慕容若伊奇道,“那她该去偷凌霄君的衣裳啊!莫不是她把公子当作凌霄君了?” “若伊!”慕容苏又急又恼,“凌霄君又岂是你能妄议的!即刻回车上去,把辰时留你的课业再背诵三回!”说时已将她拦腰抱起,放回马下,有婆姨忙上前接了去,要领回车上。 慕容若伊哪里肯依,又推又踢,只差就地打滚,嘴上亦不饶人,“如何许他做得,却不许我说得!这天子境内谁不知他凌霄君甚爱木兰,这天下女子但凡通些诗文,识些风雅,都往那木兰树下瞻望者!谁又不是倾慕他凌霄君的神姿大名!就是璃姐姐,那样清高自傲的人儿……” “住口!”慕容苏当真恼了,翻身下马,一手将她拎起,拽回了车上,扔进车厢。 夜玄在一旁即是听得稀奇,又是看得有趣。想来那白衣“女妖”原是凌霄君的仰慕者,又看这慕容少主原本斯斯文文儒雅方正,不想却被这刁蛮少女闹得方寸全乱,手足无措,再想自己为贪恋与那女妖的一时之欢,竟险些命丧她手……难怪古籍有言:红颜祸水,女子难养。如此来说,对待女子倒还是惟有远观方为上策! 慕容苏禁闭了若伊,回身又向夜玄致歉,左不过些教导无方之言,夜玄并不入心,只是以为方才所论之事趣味横生,一时无人言欢,倒觉几分寂寥。继续行路,忽又想起一事,寻向慕容苏问到,“慕容少主方才提到东海一役,可知初阳青门?” 第七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5) 慕容苏笑道,“天下谁会不知初阳青门?” 夜玄看出他面色微凝,愈发觉出此中必有隐讳。思及昔日所读军家之史,言及青门时有载:初阳青门第十四代嫡孙,东越镇国将军——青鸢;大妹青鸾配越王族之婚,小妹青鹭许南海慕容家长子为妻。及至青门被诛,无一存世。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夜玄又思计女童年纪,似有醒悟,“若伊小姐今年几岁?” 慕容苏顿时面色微沉,半晌未响,再举目已是眸色清冷,“我等与公子萍水相逢,幼女不知深浅,胡言乱语误了公子行程。想来与公子之缘分还是到此了结为妙。不若公子先行一步,我们在此暂作歇息再去。”说完回身令家仆们驻马停车,自己也翻身下马。 夜玄自知用意唐突,可亦坦然于心下并无恶意,无愧于天地,便也赶着落马,向慕容苏深深一揖,“慕容少主于我有赠衣之恩,夜玄断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举。少主放心,方才所询不过是在下一时猎奇心胜,与朝堂政事无关。况且,若是论及当年青门一案,夜玄一直以为天廷所裁未必公允,其中当另有隐情。东海大战时,玄未及冠礼之年,尚无兵权,虽也曾向父王请兵要助阵越国青门,奈何满朝臣子皆言,长途行军,疲于奔命,于事无补。此事一直为夜玄之憾。” 慕容听他言辞恳切,忌惮之心稍有缓和,仍旧婉言告之,“公子所言,有悖天家史集,当慎之……” “管他甚么天家史集!”夜玄挥手嗤之,“直笔而书的史官都在地府呢!人间谁知正道?倒是如若伊小姐所言,唯这民间传奇尚有几分真情大道。” 车上慕容若伊听得此言,又借机探头说道,“公子所言及是!璃姐姐也说过,所谓史集不过是当政者自正之辞……” “伊儿!”慕容苏又喝,只觉带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丫头出门真真心惊肉跳,“你再胡乱攀扯我们即刻改道,倒也不必往越都去添乱!” 若伊闻言一嘟嘴又躲回车厢内。夜玄两次听她提及“璃姐姐”,料想说得该是东越那位长公主蔚璃,听闻当年天子降旨诛杀青氏三族时,那蔚璃曾亲赴东海沙场寻回青门遗孤,转回帝都时又劫了法场救下青门一女,可是眼前这位幼女之母?如此想想,那蔚璃倒也传奇人物也!于帝都为质,囚在霜华冷宫三载有余,竟然不死!还能归国重整三军,助越王行中兴之政,当真使天下男儿也汗颜。 “慕容少主熟识东越蔚璃?”夜玄直言相询,他素来于心中所思所念鲜少隐讳,于那东越蔚璃更是久闻威名,仰慕多时,早有登门拜会之心,今时得此时机岂会放过,“可否请慕容少主引见?” 慕容苏讶然一笑,未料他这般直爽,一时婉拒之言也难筹措,只尴尬笑了半晌,才道,“蒙东越长公主不弃,在下确曾晋拜于其庭下,只是……公子本就王室,若要拜会长公主,递贴往越安宫便是,何劳在下赘言。长公主生性疏阔慨然,亦有礼待天下贤士之名,自不会慢待了公子。” 第七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6) 夜玄冷冷晒笑,“慕容少主这是拒绝了?倒也妨。二年前在帝都我也曾见过那蔚璃,虽则那时她受东宫庇护,我等男儿与她难有交游,可一面之缘亦算旧识……”言及此处夜玄忽心念一闪,又忆起淇水畔那倔强刁钻的越女,那一双明眸璨璨,似曾相识,莫不是?不会!蔚璃远在越都,当为筹备越王婚典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如何会沦落至荒郊野外!倒是自己,几要为那越女走火入魔! 慕容苏见他言语迟滞,心思又转别处,也无意再与这鲁莽憨痴的王室公子纠缠下去,一面心下暗暗笑他痴憨,一面又谦和与之辞行,嘱他先行,自己要做休整再行赶路。 夜玄知他为那幼女身世多有忌讳,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自己本就无意与他们为伴,此间倒也无谓慕容氏的冷漠相辞,便稍做还礼,又与那幼女辞别一番,扬鞭策马先行往越都驶去。 慕容苏嘱家仆驻马停车于路旁稍做休整,慕容若伊趁机又跳下车子,缠着小叔抱怨无趣,“难得遇见一个可结伴共话的人,偏又被小叔赶跑了。此处去越都还有七八天路程,路上若只有小叔这个闷葫芦岂非要闷死伊儿!” 慕容苏叹气看她,教训道,“你再这样口无遮拦,待闯下祸事便也不会闷了!他是西琅公子,阿璃是东越王室,都是天子朝廷之臣,你口口声声攀扯阿璃,若是被妄心之人寻了瑕疵,一纸奏疏告在御前,岂非无端为阿璃招惹祸事。他蔚氏得此中兴之势本就不易,越国君臣自上至下何等谨慎,生怕见罪于天家皇族,偏你一个没心没肺的,在外人面前也敢胡言乱语,可是忘了自己身世!” 慕容若伊仍有几分不服,挑眉辩道,“有凌霄君护着,谁敢动璃姐姐!” “啪”!慕容苏一个弹指敲在她前额,痛得她蹙眉凝眸,几要落泪,“小叔打我,我要去告诉璃姐姐……” “你且让她省些心罢!”慕容苏喝道,“为着青门姐弟与你,还不知她要在那凌霄君面前怎样屈心委意。凭她那样一个洒然无拘的人儿,便为你们要被束在深宫高台,不得逍遥!” “若是没有我们,璃姐姐想去哪里?”慕容若伊闪着泪眼忧心问道。 慕容苏举目望晴空万里,谓叹道,“天地广阔,青山万里,踏歌而行,岂不快哉!” “她舍得凌霄君?”若伊又问。 慕容苏看她,略带恼意斥道,“凌霄君是凌霄君,蔚璃便是蔚璃,有何相干!” 幼女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小声嘀咕着,“天下间也唯有小叔才这样以为……” 二人正说话间,却见一纵战马自东奔驰而来,若伊奇道,“如今天下人皆往东行,一路上倒也少见还有人往西去……”话音未落,马队已然呼啸至前,为首者勒缰驻马,拱手问道,“敢问诸位,可有南海慕容家苏少主在此?” 慕容苏稍稍一怔,见这四人皆越人装束,虽未披甲负剑,可见其行止神姿便知是军中之人,忙上前还礼应道,“在下便是慕容苏,未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四人闻言匆匆下马,在慕容苏身前单膝落地,行以大礼,急道,“我等乃东越柏谷关驻军,奉守将蔚珂将军之命正四方寻找慕容少主。恳请慕容少主速往都城,长公主危在旦夕。” 真真恍如晴天霹雳!慕容苏只觉身上一凛,心往下沉,脚下踉跄退了几步,跌撞在车轩上。若伊闻听更是惊得怔怔难言,满目泪光。 第八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1) 题记:《蔚氏春秋》:东越蔚氏,皇朝立朝三公之首。玉氏承帝之年封越王,镇守东境。太和九年,涉初阳青门案,王室全族囚禁帝都霜华冷宫,秋时蒙恩特赦归国。国君与后亡于归国途中,嫡子蔚然继君位。嫡女蔚璃留霜华为质,又三载,受尽苦寒,终得归国。 东越都城,越明宫晗光殿上,程潜之第三回被越王召见,问得仍是柏谷关外路途所遇之事。在侧聆听之臣有蔚族宗亲,亦有朝堂股肱。王座下有司书侍郎秉笔而录,对程潜之所叙皆一一记录在册,此回越王仍旧再次追问那纵马而驰的恶人相貌,众人亦屏息凝目皆望定程潜之,等他一说究竟。 自送东越长公主回宫已过三天三夜,程潜之听闻不止是越安宫,连带越王宫宇之越明宫都是连夜来灯火不息,合宫不眠。据闻成光殿上更是早朝已废,重臣直亲每日皆来此越王书房,共越王一起守候着越安宫之消息。而如今看来,似乎形势已是日渐危急,大有崩毁之像。 程潜之此刻更不敢乱言,依他所见,越安宫那边只怕是凶多吉少,当下越国君臣上下大有擒拿那恶人而诛其九族之志!而自己于那纵马之人也不过惊鸿一瞥,根本不曾看清其容颜,又如何能轻易落笔绘其相貌。若然累及无辜,岂非反污了越安宫之清誉,陷她于不义。 他正反复犹豫踌躇难定时,越王再次崔劝,“潜之先生,本王无意难你。想来先生也该知道,长公主掌我东越三军,辅我半朝政务,其位等同国之副君。如今她无故被恶人所欺,我东越上下若然坐视不理,国何以称国?王何以为王?诸臣百将又有何颜面立足朝堂?”越王声色沙哑,眼底通红,俨然日夜未休,心意忧切,焦怒忿恨已至极点。 程潜之躬身再回,“小民确实不曾看清那人容貌,他纵马疾去,长公主策马追赶,等我再见到长公主时只余一人一马,人……已奄奄一息……,当时也不便久留其地再寻那人踪迹……”只好又将当时境况重又复述一遍,不待讲完,王座旁有持剑小将厉声喝止,“罢了!这话我都听了几百遍了!程先生不肯讲出那恶人相貌可是因为知道他出身名门,才不敢直言!”此言一出立时有人附和,“管他是哪门贵胄!纵是封境王族犯我蔚氏,虽千里亦必诛之!”宗亲臣工皆有附和之声,喧喧不休! 越王在上忙出言制止,“诸卿不可对先生无礼。”又向程潜之致歉,“先生莫怪,臣卿无意冒犯先生。只为,只为璃儿她……受此大辱……”越王声有哽咽,顿了片时又转而喝令身旁小将,“青濯,给先生赔礼。” 程潜之讶然,原来他才是青门之后!不由得举目细细打量起这员披甲荷剑的少年小将。浓眉大眼,面如皎月,虽则尚有几分稚气未脱,却也可见其将门神韵,英姿飒飒! 第八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2) 程潜之观这满殿之上,朝堂臣工,王室宗亲,众人之中也惟有这俊朗少年一人持剑,且立身于王座近旁,足可见蔚王族仍视初阳青门为心腹之臣,甚为信重。 青濯依越王谕旨步下座阶,向着程潜之郑重一礼,“小将言辞莽撞,求先生见谅。先生于长公主有襄助还城之大恩,便等同我青门之恩公,请受青濯一拜。”说时大礼躬下,拜在程潜之脚下。 程潜之慌忙上前扶住,万不敢受。早在送还蔚璃回宫之日,越王便令首辅相国率群臣代其行了谢恩之礼,又使王室宗亲迎自己入住青门宅邸,待之以上宾之仪,东越臣子又多回往青府参礼致谢,相赠礼物,足以见越国君臣感恩戴德之意。 “只是当下,”程潜之再次诚意进言,“还是应以寻找慕容少主为紧要事!既然长公主的寒疾之症一直为慕容氏照料医治,想来慕容一族当有神术良方救得长公主。” 一言说得满堂无言,众人纷纷摇头低叹。半晌,越王才叹息道,“璃儿这寒疾之症原是囚禁霜华宫时落下的病根,只是自还国之日便得慕容少主悉心调治,这些年倒也不曾犯过旧疾。慕容少主曾千叮万嘱不可受寒着凉,阿璃虽诸事任性无拘,惟在此事上倒也算乖巧,自己格外谨慎当心,只未料想飞来横祸……”说时又声色哽咽,泪光盈眶,几不能言,平复良久才道,“纵然寻得慕容少主,依目下情形而言……”他显在极力镇定心绪,以维持一位王者之端正肃穆,“纵是有慕容神医在,只怕……”终未能再言,掩袖拭泪。 偏这时自殿外急匆匆跑进一名宫婢,已然顾不得许多通报之礼,直冲入正殿,扑跪在大殿中央,泣不成声,“王上……,长公主……不好了……”说完伏地大哭。 一时满堂愕然,越王失魂,君臣失措,上下怔望,一片泪眼迷蒙。 已过午夜时分,越安宫后苑寝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宫娥女医,呜咽声声,悲戚满室。越王闻讯而来,疾步入内,未及落坐先提审女医,“本王竟是白养了尔等一群蠢物!医者不能医,倒是留之何用!” 一众女医即悲且惧,皆颤巍巍回奏,“确也试过许多法子,药浴,温汤,针砭之术,都已试过,却是皆不见效。一则旧时寒疾淤积太深,二则此番极寒又侵入太急,里外相交,只怕已然寒透骨髓,侵入经脉……又有回程路上颠沛之苦。纵然这两日行针用药,已然难挽大势……”女医支吾不敢尽言,然结局如何已不言自喻,只怕惟有神仙出道才可有起生回生之奇! 越王闻言早已泪目,威视座下众人,又恨又急,怒道,“便是你们一个个……婢不能侍上,文不能谏劝,武不能护主,尽日由了她任性胡闹,才有今日这等横祸!为奴为臣无用至此,留之何用!”说罢向殿外喊道,“来人!来人!” 一众侍卫受王命之召佩剑涌入。 第八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3) 一众侍卫受王命之召佩剑涌入。跪下婢女无不忧惶瑟瑟,哀声一片。有彤衣婢女跪伏向前,哀声求告,“但求王上再恕奴婢几日,长公主尚有余息,生机尚存,求王上容我等再伏侍长公主一回,若是长公主真有香消玉损那日,我等亦绝不求生,但求殉葬之荣,于黄泉路上仍为长公主捧衣奉茶……”一语未了,越王早已扬手掷过一只陶盏,正中那婢女额角,顿时盏落陶碎,头破血流。越王起身怒道,“本王亏得有你!璃儿素日胡闹倒也罢了!如何她一人跑去疆土之外竟无一人来告知本王!你们一个个倒是是哑了还是瞎了,还是存心忤逆!本王日日叮咛时时训导,只叫你们看住长公主,但有奇事定要来报!偏你们上下一气,全当本王是个摆设嘛!只一味哄了她胡闹任为,岂不该死!你也莫言甚么殉葬之荣,只璃儿若去了,你也给本王滚出越安宫!滚出我越国!……” 小宫女被骂得再不敢言惟有悄声涕泣,越王转看四面又喝问道,“蔚玖呢?不会这个时候还守在璋光殿罢?那些文书军令尽都烧了也罢!” 小宫女见问忙小心回道,“玖儿姑娘奉长公主密令出城多日,尚未归还……” “密令?”越王冷笑,“那青袖呢?也是奉密令而去?一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 小宫女恭谨回道,“王上忘了——青袖姑娘是长公主年前特准其还乡祭祖……已在归来途中,前日也已派了快马驿站传书,令她速回……” “还乡祭祖?”越王冷哼一声,凄苦无奈,拂袖进了内室。 转过朱漆画屏,烛火通明里,床榻上一支瘦影,锦被覆盖下惟见苍白如霜一幅枯稿容颜,羽睫沉颊,樱唇失血,若非有人相告,真以为面前所见已是枯魂一具。 越王上前挨了床边坐下,一时又忍不住泪眼婆娑,如今这世上唯她是血脉至亲,所谓蔚氏王族亦不过只他兄妹二人强撑于世罢了。自经青门一案,东越国政衰落,王室凋零,几有亡国之危。若非是她为质于帝都,囚禁霜华以换自己回国即位,则蔚氏亡矣,何以继国。可为何形势将有好转,东越将展繁华,她却要遭此横祸!是天妒我蔚族,可是要弃我东越!降此大难,意欲何为! 越王掩袖而泣,望着无息无声的人儿,只觉前路茫然。无她三军何以成军?无她边防何以为防?上至领军之将,下至戍边之卒,哪一个不是她亲自拣选,亲自督导。失她便是失了军心!失了军魂!只怕国将不国。越王终忍不得满心悲戚与无望,伏榻悲泣,“璃儿!璃妹为何弃我!为何要弃东越!……”他哀声连连,絮絮念念,许是声响惊了她寒梦,枕边隐隐传来她微弱呢喃之音。 越王又惊又喜忙俯身去听,轻轻呼唤,“璃儿!璃儿醒醒……” 她喘息着微弱气力,慢启惺眸,低低唤道,“青袖……” 越王忙应,“青袖还在路上,随后就到。青濯守在殿外……” “青袖……来见我……”她执念依依,拉了越王的手,费力嘱告,“哥哥,令青袖去柏谷关……” “好!好!”越王应着,“你只告诉我伤你的人是谁!我必令青袖诛其满门!” 床上人闭目休神,喘息良久,才又虚弱回道,“去迎殿下……迎玉恒……太子……务必护他周全……他失约于我,只怕遇险……” 第八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4) 越王原以为她派人往边关是要复此折辱之仇,不想她命在旦夕心心念念还是那皇朝太子,不觉又气又急,“璃儿,如今时分你又何苦为他劳心!凭他天家禁军数万还护不住一个东宫太子!” 瘦影孱弱,急得滴下泪来,“哥哥如何不懂……若是殿下于东境有失,岂非我蔚王族之罪……我亦后悔请他来观礼,我本欲亲迎,奈何……”一阵心焦切切不觉又咳了起来。 越王忙和言劝慰,“你莫忧心。青袖一回,我即刻命她率军去迎。” “还有一事……”她显然已在拼尽余力叮嘱后事,“此回若伊来访,当将她留住……哥哥该替濯儿提亲于慕容家……成家方可立业。执掌兵权,统领三军……非濯儿不可,我与殿下议过此事,求他赦濯儿除奴籍……他虽未应,你只说是我遗愿,他必顾念……” 越王愈听愈觉凄凉,不由恼道,“休要胡说!哪来的遗愿!我越国帅印非璃儿莫属!你醒了就好,我已派出人马四方去寻慕容苏,你再等等,好璃儿,你再等等,一定要等慕容少主到来……” 蔚离强扯笑意,疲惫之极,“我只是想……再见见伊儿……她去年来贺我生辰……还问我要官做……”说时一丝惨淡笑容,似乎也耗光了所有气力,惟剩闭目喘息。 越王心底明知,只怕已是回光返照之像,她分明是在交代身后事,一心惦念她那位好殿下,一心忧愁青濯之前程,还要记挂她曾冒死自法场上救出的幼女慕容若伊。 似又缓和了些许气力,蔚离微启黯眸,又嘱告道,“哥哥……我梦见父王母后……在帝都霜华宫内,我们一家人……”她停下歇了片刻,泪湿枕巾,又续道,“你切切记得,无论将来至何等境地,或大盛,或大衰……只万万不可再入帝都……我蔚族永世不可入……入帝都……”一时气力又尽,她拉着他的手仍未肯放,缓息多时,再未有气力展眸相望,只低低喃语,“还有一事……哥哥应我……我死之后,不入王陵,不承谥号……葬我在……”一语未尽,再无了声息,便如枯叶落地,归于寂静。 越王早已泣不成声,想当年天子大赦,准蔚王室还国执政,却要留下一名质子于帝都,且非嫡出血脉不可为,父王母后左右权衡再三,为保蔚氏血脉惟有将嫡女蔚璃弃之于帝都霜华宫中,留作质子,才换得自己归国承位。为此她又经三年寒窑冰室之苦,真不知她是如何撑住气力保全性命。当年归国途中,时值寒冬大雪,车马未至都城,母后即含愧病倒途中,继而是父王抱病不起。母后临终尤是痛悔当初之决定,特特嘱告王室宗亲:忧璃儿不得生还,当设衣冠冢于王陵,居母侧。想想又告自己:若汝妹得天佑,万幸归国,当赐副君之尊,共享东越盛荣。而如今,她虽万幸归国,废衣冠墓,列副君位,可不想只短短四年时光,今时却横遭莫顶之灾,竟要另立墓室,如何叫人不痛!如何叫人不恨! 越王愈想愈是悲戚,终至哇地一声扶榻大哭!声动内外,一时厅堂之上更是哭声一片。声传院中,庭外侍卫亦呜咽成河。 《越书·越安宫记事》有载,“太和十六年,璃长公主重疾,拟言:不入王陵。后病愈,王问其故,无可复。上下揣度,是为伤其母遗弃霜华之恨,留质帝都之苦,故不居侧陵。” 而后世人据此记载又有各样猜测,有论议蔚璃长公主岂止是有“终不入王陵”之志,最初之最初,只怕是亦有不返故国之念。更有人言,蔚璃归国实为皇朝凌霄君之棋也,使其助力东越之兴盛,以制衡四境之局势。后人亦不免有各样猜想:若无蔚璃回国治军,选将整兵之助力,只怕东越盛世将缓至,东境繁华亦迟来。而那时节南召强势,西琅不轨,北溟虎视,真不知天家玉氏何以安邦定国平治天下? 只是若不还国,她仍是霜华宫里一介苦囚。亦或,别有出路? 第九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1) 题记:《将门·青门列传》初阳青门,累世将族,皇朝开朝首功之臣。太和九年,东海之战,兵败千里,遗民白骨。帝大怒,治叛国投敌罪,赐死三族。幸有王室嫡女蔚璃亲赴死地,寻回一女一子。蔚王族入霜华为质,以保全青门血脉。 越都锦城,位处淇水左岸,北依鹿鸣山下,南郊有璧月湖一湾,贯通淇水。 此城自古繁华之地,天下商贾往来之枢。如今又逢越王大婚,以越国今之盛世,几有普天同庆之势,一时间天下宾客,凡往东行,十人倒有九人是往越都观礼之贵客,其间有王公贵胄,累世贵族,亦有名流雅士,富甲之家。只为复政整军以来,举国上下民风醇善,故虽有此盛事繁繁,宾客芸芸,越都防务起初仍以宽和为制。惟在越安宫女君带病而归,愈渐弥留之时,全城方执令戒严之势。一时间四方城门入城之检严格至极。过往宾客,无论贵贱,多加盘问,民呈保书,客示柬贴,但凡无诏无贴,讲不清来路去处者,均不得入。再有甚疑者,依守城将令,直入地牢,待大典之后再行发落。正为此故,越都四方城门都排了长长的待检队伍,无论富贵几何,凡过城门者皆须落车下马,持柬而入。也正为这长长的队伍,朝中主管商籍的官员号令良誉商家于城门外临时开设了许多酒肆茶座,以供候检宾客歇息等候之用。 夜玄赶至越都南门时,为眼前甚为壮观的入城队伍感到震惊,心想莫不是普天下但凡稍有些名望者都来了越都不成?他越王倒底有何德行,此等盛况尤胜昔年父王登基承位之大典。嗤之之余,便依部下书信所约,寻到醇园酒肆相会。 酒肆中,盛奕偕同夜玄麾下部将正在此相候,见得夜玄到来皆起座相迎,简行君臣之礼,稍述行程。夜玄一一看过,见所调派将士并未全数在列,其中更是少了要见之人,转目望向盛奕,沉声问到,“夜兰何在?” 盛奕忙退行一步,欲行大礼以谢罪,被夜玄一把扶住,斥道,“少与我来这套虚礼,只说成与不成?” 盛奕惭愧摇头,“是臣贻误战机,未能成事。与将士无关,请公子以军法论罪。” 夜玄面色沉郁,“盛将军也会有贻误战机之失?本公子可是错看了你!” “是臣下无能……”遂将淇水畔所遇青门女子与程门少主一事简言以告,又道,“那女子自称青门之后,剑法微妙精绝,属下不敌。况于天子之境,携甲兵佩利刃本就不妥,属下不敢滞留,遂遣将士回国,只带国书所录之臣来此与公子相会。” 夜玄听罢,片刻未语,倒是他身旁部将有人叫嚣,“若当真是青门女子,岂非是他东越干涉我琅国内政?他们好大胆子!如此岂非坏我边城防务大计。” 也有人说,“初阳青门乃四大将门之首,虽则受叛君之罪满门被诛,然听闻其沙场遗孤却是修得青门剑法之精髓,非等闲之辈可与之相较。盛将军真若是败在青门女子手下,也是虽败犹荣。” 一时间部将谋士各执一词,喧闹不止。夜玄蹙眉大喝,“都住口!”喝住众人,仍看向盛奕,“如此说,那夜兰已在城中?他不会有胆住进国之驿馆罢?” 盛奕回道,“我等亦是将抵城外,未见兰公子入城。只是听闻越国长公主病重,故城防戒严。如今这四方城门,但凡外来宾使若无国书请柬,亦或越王手谕者,皆不得入城。我等在此亦为恭候公子与国书,方能一同进城。” 夜玄闻言愈发皱紧了眉头,想起自己仅存的那半片国书,已然是只语不清,可还有通关之用?遂将盛奕拖至一旁,悄声问道,“若无国书,可有其他办法入城?” 盛奕疑惑看他,“公子何来此问?可是国书有失?若然有失,又如何觐见越王。” 夜玄只得自怀中取出那半边国书,递给盛奕,“你来想办法,带大家入城。” 盛奕接过那半片烧得发焦,一片模糊的国书,很是诧异,“如何……国书沦落至此……这已然语焉不详,所列人目尽失,玺印只存半边,如何取信于人,凭此……又如何还能入城?公子可是路上遭遇不测……”盛奕打量着他虽则一身南人衣装,倒也不似遭了劫持的模样。 夜玄不耐烦地摆手,“多说无益!且说眼下如何入城,总不至在这城门外观礼越王婚典罢。我问你,按礼制,王室公子驾临他越国是否当有迎宾之仪?传信进去令他东越王室哪个宗亲来迎一迎我们?” 盛奕回他,“按制,自是王族公子迎王族公子,只是东越新王大婚典礼未成,又哪里来的公子?以当下东越境况而论,唯有皇族太子殿下,亦或各国君王驾临,才可设迎宾之仪。” “他们不是有个甚么公主吗?既然她是公主,我是公子,唤她来迎我入城正好!” 盛奕很是无奈,想这位桀骜公子于家园故国时不问礼数仪制倒也罢了,念是领兵统战之人,上下不责,可于这礼仪之邦东越境内,出言至此实是可笑可叹,一时也只能慢言细说,顺势提点其越人之仪,“公子所言东越公主乃是越安宫女君!她乃越王亲妹,掌三军大权,辅半朝国政,位同副君。她行的是君王之责,公子不过是将军之职,以她之身份迎皇族宗室与各国君王才是适宜,迎公子那便是屈尊降位,于礼制不符。” “她一个丫头,应当比我年纪还轻,反倒高我一等?”夜玄也说不清为何事着恼,自盛奕手中夺回国书,“如此先试了再议。”即刻号令家臣幕僚,数十人浩荡荡往城门处来。排队向前,果然见每人手中或持书柬,或有令符,等城门处一排侍卫荷剑行检。 待轮到西琅众人,夜玄递出半片国书,那临检侍卫狐疑着接了去,上下左右翻看几回,再看夜玄等一行拎枪挎剑众人,皱眉问道,“请问贵客,此是何物?” 第九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2) 夜玄眉头一挑,威喝道,“上有国君玺印!尔等眼拙还是心盲?此乃琅王亲书之函,以贺越王婚典!”盛奕看不惯他气势汹汹,忙上前缓言补道,“我们是西琅使者,奉我王谕旨特来越都观礼越王婚典。无奈路上遭遇不测,国书有失,才至如此。” 那士卒打量盛奕、夜玄,又低头看那半片焦纸,这也称得上是国书?士卒忍笑摇头,“只怕不行!诸位贵客,恕小卒冒犯,这样书柬不能放行入城。” 西琅诸将见这士卒年纪轻轻,又言语斯文,当是好欺的,皆厉声喝责,“你算个甚么东西!你说不能进便不能进?我等奉我王旨令自西琅千里而来,当是你东越上上宾!你敢拦阻!” 正喧闹着,忽听远处马蹄呼啸之声,夹杂着重音合声,声声传颂,“上宾入城,左右避让!上宾入城,左右避让!……” 倾刻间自城内涌出两队骑兵纵队,挥鞭而驰,分列两侧切开人流。有行动稍慢着,或有探头张望者,皆被长鞭打进了人群之后。夜玄手下亦有几位好事观望的,都实实地挨了鞭子,叫骂着躲进人群队列。转瞬间那上宾之乘自远郊呼啸着至城门,前后各有四人护持,缰不缓带,马不停蹄,风驰电掣一般冲过城门,直入长街! 夜玄举目望时,惊呼一声,“那人我认得!”遂抓起身旁那行检小兵,喝道,“南海慕容家都可为上宾!凭甚么我琅国公子不能入城!” 正闹着,自城门处走来一位将军,远远喝道,“鬼闹甚么!险些误了上宾入城!若有差池,你们哪个担待得起!”说时人已到了近前,见夜玄拎了自家士卒衣领,不由得怒目而视,“阁下何方贵客?若然士卒有所冒犯自会交由军令台以军法论处。若然是阁下犯我军威,也休怪我军先兵后礼。”说时抬手拨开夜玄手臂,将小卒护至身后。 盛奕见此忙上前劝告,“在下琅国镇西将军,盛奕。请教将军高姓?” 那将军闻言眸色一亮,显然久闻梅坞盛家之名,抱拳道,“末将蔚琥,都城守将。” 盛奕喜道,“原是王族宗亲。失敬。”又指身旁夜玄,“这是我家公子,我等奉我王谕旨前来观礼越王新婚大典。只为路上有失,折损了国书,未知蔚将军可否通融……”说时再次递上国书。 蔚琥接过半片焦纸依旧翻看良久,讥笑道,“阁下这片焦纸若称得上是国书,我倒可画几张通票,看能否往澹台家银庄兑出银钱。”一言引得越军哄然大笑。 夜玄将要动怒,被盛奕牢牢按住,又赔笑道,“盛奕来时路上有幸与青姑娘偶遇,若是青姑娘已然归城,可否请她前来,她认得我是何人。” “鬼扯!”蔚琥瞠目警视,“青姑娘往东去了,尔等自西而来,哪里就会遇上!若我说,这国书即便是真的你们也不必进城参拜我王,只须径自回国向你王谢罪便是!折损国书至此,还敢自言王使!” 夜玄忍无可忍,怒道,“方才进城那人是南海慕容苏,我与他相识!你让他出来便知我是琅国王室!” 蔚琥觑他一眼,“慕容少主是来为长公主医病的!哪有闲暇管尔等这闲事!若找保人别处去找!再若闹事全当乱民抓了下入地牢!退后!” 夜玄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听那越将喝斥,抬手即拉出腰间佩剑,怒道,“无知小辈!本公子倒要看看谁人先入地牢!”他麾下臣将见此,皆横枪拔剑,直指越军。 一时艳阳之下刀光剑影如天光雷闪晃作一团,唬得过往行人皆惊呼着避退。 那越将蔚琥看着夜玄等人只嗤鼻一笑,从容镇定高啸一声,“城上将士听令!” 一声落,众声起,只闻城墙上声若鼎沸,齐齐应道,“有!”接着便是一阵谡谡拉弓掿弦之声。 琅国诸人寻声举目,只见城墙之上齐齐张开一列弓箭,直指城下。正愕然间,又见四围如疾风劲云之势,瞬间涌上一片长戟战矛。一时间夜玄等剑未成阵,刀未凌空,已然被困在层层利器之下,动弹不得。 盛奕对越国治军早有耳闻,传言其势如洪,其速如风,其阵如林,其威如雷,今日见其一斑足可窥全豹。一个城门防守,其反应之速,布阵之密,让盛奕不得不叹服——那东越蔚璃的盛名自不是虚传。 蔚琥冷眼看着夜玄一众,嘲问道,“阁下可要见识见识我越军弓弩?” 夜玄还要再争,盛奕恼道,“此地越境,西琅为客,岂有犯主之礼?况重兵密箭之下,公子可有取胜良策!” 夜玄自知理亏,亦深知此中利害,真若刀兵相见,绝无胜算不说,只怕就此毁了两国邦交。当下正与南召两军对峙,再若得罪了东越,琅国处境堪忧矣。一时只得依盛奕所言,退行再议他法。遂号令将士收了兵器,向后退行。盛奕忙又上前与蔚琥将军好生解劝,才算消了重兵围困,复又央告“可否烦请蔚将军将此事通报越王,特批文书准我等入城。” 蔚琥冷道,“王上哪有闲暇管这等小事!况且无凭无据,谁知你们是真是假!且去自寻保人,有了保函再议!”说罢令士卒驱逐他们入郊,不可接近城门。 琅国诸将无奈,一番呼喝张扬未讨得半点好处,反让路人看了笑话,徒添道上谈资。众人怏怏又重回酒肆,都寻向夜玄,不知下部该如何处置。总不能自西向东千里跋涉,就在这城门外听个大典声乐即回国复命吧。其中多半将士都知那越国将军言之有理,同是戍防守关之人,自是要如此行事方才保得城之平安。可是除去盛奕之外,谁也不敢去问自家那骄横公子,国书如何就落得如此惨境。 盛奕更是素知这位公子秉性,知他不言之事必也是心藏悔恨,只是一时恼恨未平尚不能正视,他此刻才不想去讨他骂,只招呼众人商议,有何其他入城之策,众人一时议论纷纷。直议到日偏西海,也未得个锦计妙法,众人皆旅途劳顿,饥渴乏累,也就不再议了,索性传了晚膳,行酒吃肉,胡歌乱啸一通。 第九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3) 夕阳落尽,城门下锁,城外人迹渐稀,各家茶座酒肆也纷纷放下帘幕,闭馆谢客。醇园酒肆的伙计几次崔请西琅将士离去,或是遭他们厉声呵斥,或是根本就无人理会,伙计无奈,只好请出店东家。盛奕见此状况,便与东家商议,又多奉银钱,借店家宝地容将士们暂驻一晚。店东家虽不情愿,可见这一众人等个个持剑提刀,粗莽无拘,自知得罪不起,也只好应下。虽是应下了,可终怕他们闹事不休,又吩咐伙计悄悄去向城门戍卫备了案,以防万一。 月出小山时,夜风渐寒,吹透酒肆简陋的竹篱麻幔,喧闹了大半天的西琅将士多半已然睡下,有的席地而卧,有的排案当床,还有的干脆捧酒暖身,偎在角落打盹。众将多是军旅之人,对这般境况倒也无甚挑剔抱怨。只是夜玄看得部将们跟着自己竟沦落到借宿酒家,席地而眠之惨境,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忿恨,不由又记恨起那淇水畔焚他国书的越女,若非是她刁蛮胡闹,又怎会损毁国书,又怎会平白受那门将羞辱?又怎会沦落至此等凄惨境况!想起来便是恨得心念忿忿,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将她捉来,吊打一顿! 盛奕安排完巡值侍卫,正要入店内休息,却见夜玄拎了壶酒走来,携了他衣袖,邀约到,“奕兄,陪我再饮几杯。”盛奕虽觉乏累,却也不得不随他往路旁寻了石墩坐下。夜玄将酒壶递来,盛奕也不与他客气,接过大饮一口,总算驱驱夜寒,酒壶还回,见他神色黯然,便宽言劝慰,“公子勿忧。来时路上我曾遇程门三少主潜之先生,想来以他游山玩水之好当还未入越都。明日我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程门世家,素来待人礼让,潜之少主当会为我们出保函,携公子入城。” 夜玄别有所思,只轻声应着,仍自饮苦酒。 他们君臣尚且不知,那程门潜之少主早已入城,此间正于青门府邸内伏案默书。这些天越王再不曾召他往晗光殿问话,那青门小将青濯将军更是自长公主回城之日起一直宿值宫廷,从未回家,至于王室宗亲也再无一人前来拜会问安,这精巧的将门府邸仿如一叶孤舟浮于茫茫沧海,上下左右一片寂静,若非偶有家仆前来打扫送餐,程潜之直以为自己落入了八荒之外,幽僻之乡。 他试着向家仆询问宫中消息,得来的也只是一声声低泣悲叹。一时听闻越明宫婚典推后,越安宫国丧在前,惊得程潜之险就昏厥;一时又听闻越王病危,宗亲议储,两宫动荡不安,程潜之只觉万念俱灰,满地凄凉;一时又闻得礼官制仪,全国举副君之丧,修葺王陵……几天来浑浑噩噩,程潜之已然不知此身何在,此念何思。青府家仆送来的餐饭也都是原样退还,全然食难下咽,寝难安枕。府上仆人亦不深劝,人人呜咽,开口也难,个个黯然,仿若失魂。 不知是从哪一夜起,程潜之开始写这央告上苍之祈文,洋洋笔墨从东越立国写至蔚族中兴,历数百年间多少劫难艰辛,更有先越王为保忠烈之门初阳青家,率王室全族朝拜帝都,被囚霜华,受尽苦寒,以致王宗子弟折损过半之国殇。虽风云散去,风波渐息,然先越王薨世归国途中,嫡女被囚霜华为质,嫡子蔚瑛归国即位,其间又多少艰辛仍历历在目。又有数载励精图治,幸得嫡女蔚璃回国治军辅政,才有今时中兴之势。可如何天妒繁华,折煞人间,偏要使东越蔚族又遭此横祸!若折蔚璃,越军无首,越王无望,越境堪忧,越民流离,苍天何以见!…… 程潜之奋笔汲墨,挥袖狂书,字若劲草,行若流云,也不知书写了多少时辰,日夜不辨,星云不觉,砚台泼墨,绢纸叠云,书案一旁尽是文章。 这夜,有老管家又送餐来,蹒跚至案前,不觉喜极而泣,“先生!先生!先生的祈文应验了!慕容少主进城了……长公主有救了……” 程潜之抬起朦朦泪眼,又惊又喜,“当真?老伯不是哄我?当下不是梦中?” 又有一众家仆进来,奔至案下倒身便拜,声声称颂,“叩谢先生大恩!叩谢先生大德!先生的祈文得上苍垂目,如今慕容先生已入王宫,长公主有救了!” 程潜之怔怔呆住,也忘了去扶案下跪拜的众人,亦是喜极而泣,“我就说,上苍不该亡东越!”紧抹泪痕,又追问管家,“宫里可有消息传出?南海慕容,世代医者,必有起死回生之神术!长公主她可曾苏醒……” 老管家也是一面抹泪,一面奉上餐饭,劝慰道,“先生慢慢用膳,老仆也慢慢讲给先生听。长公主的病一直都是慕容少主照拂医治,这一回有慕容少主在,必是无险了……”说着又抹泪,“先生不只是长公主的恩人,也是青门的恩人。若无长公主,也不会再有青门这一双姐弟……”又是声声悲叹,“真是多灾多难啊……” 程潜之哪里吃得下饭,又央告管家,“可否找人带我入宫?我去问问具体情形。” 管家劝道,“先生莫急。如今这城中巡防甚严,听说白日里南门外还有人闹事。这非常时期,事关兴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劝先生也再忍耐几日,想来明辰,最晚暮夕时分必会再有消息传来。” 程潜之听说也只好做罢,忧心一片稍稍得缓。 第九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4) 盛奕年长夜玄几年,幼时便出入宫廷陪他读书习武,日夜同憩数载,甚为亲密。直到各自加冠封爵,才渐有君臣之别。而夜玄每以“奕兄”呼他,所央必是私情之事。盛奕对这位任性妄为的公子也是十分无奈,知他素来为所欲为,任何人劝谏都难阻其志,时日久之,便也懒怠多言,索性由了他妄为蛮干,好在这位公子善于自省,又敢于担责,若一事有误,必悔而改之,下不再犯。盛奕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少年心志,再多些磨练挫败,终有沉稳担当时。 夜玄仰头吟一口西境烈酒,举目月色清明,犹豫半晌,终开口言道,“你替我办件事,去寻个人……明日就去……” 盛奕隐约觉出他欲言又止,似有难讲之言,问到,“可是助我们入城之人?” 夜玄冷冷瞪他一眼,盛奕便知不是,不再多言,稀奇当下还有何事重过入城之急。 “你依淇水上行……是个女子……生性狡诈,你要小心……白衣,纤瘦,明眸……约有二八年华……身手敏捷,会些功夫,且水性奇佳,入水无踪……还伶牙俐齿,善以诗文骂人……你去把她捉回来!” 盛奕听他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地讲了一通,大意即是:依淇水上行,寻个白衣女子捉来。一时有夜风过耳,盛奕还当自己是否听错,这位公子素来只爱兵法军策,刀剑骑御之术,于女色风流事上并无上心,就是偶有进献入俯的歌妓舞伶,也是由了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少有得他倾心诚意相待者,如何今日倒似开了风情之窍,到底怎样女子能惹他侧目,还要把人家捉回来。只是这一个“捉”字着实有欠风情,“公子,对女儿家,不可言捉,当以请字……” 夜玄立时瞠目,“请个鬼!就是她烧了我国书!还烧了我……”夜玄低头自己身上借来的新衣,那衣衫二字终未能脱口,生生顿住。他素来视盛奕为兄长,可倒底这等丢脸之事实在羞于启齿。 盛奕也无谓那女子再多烧他什么,只是乍见之时就觉他这套衣服着实蹊跷,似有南人之风,不知是他哪里置办来的,竟还似小了寸余,总有捉襟见肘之窘,盛奕只是问,“她为何烧你国书?” 夜玄一时哑然,不知当如何说起,若从头而论,还是自己纵马疾驰溅她一身污泥在先,若无此一节,也无她入水浣衣,他上前挑逗戏弄,更无她言辞辱骂,他也不会抛她入水,之后种种皆不会发生……可这一切都缘于——“那时……她驻足路旁,耽看木兰,依我之见分明是故作风雅,我策马路过,不小心溅了她一身泥浆,后来她入水浣衣,不幸又遇,打斗一番,不慎致她落水,后来……”夜玄委实不知如何言说,用力摇了下头,挥了挥手,“这些你莫问,只管将她捉来就是!” 他不说盛奕也大约猜出几分,以这位公子的性情,多半又纵情肆意惹事生非去了,只是这一回招惹的却是位女子,倒也稀奇,笑着问,“将她捉来又待如何?她能补一份国书吗?” “她这算冒犯王室,自是要缚捆悬梁,鞭笞三日。”夜玄着实恨得牙痒。 盛奕诧异,不知这是哪国王法,只佯装恐惧微微点头,“只是依公子所言,这样女子又无甚特别处,白衣,明眸……纤瘦……岂非是女子皆如此……公子让我往何处寻她?”盛奕自说着眼前却然浮现一道白影,莫不是……他转看夜玄,讶异问道,“依淇水上行?白衣明眸?……可有玉箫傍身?” 夜玄想起寻她时于岸上确曾见一支青箫掷落靴旁,此刻见盛奕凝望自己之神色,忽又想起日间他所言与青门女子相逢之事,正是箫音引他入胜,不由恍悟,“退你军阵,与烧我国书的竟是同一人?”夜玄惊诧万分,“那个青门女子?!” 盛亦又问,“她身边当还有个书生……” “正是!正是!”夜玄答道,“我还当他们是兄妹同行……” “那书生就是琢湖程门的潜之先生。”盛奕无奈叹道,“公子这一闹竟与贤者失之交臂。还得罪了青门。” 夜玄冷哼一声,很不以为然,“所谓程门天下师早已今非昔比,自程老宗主率领全族退出帝都,辞仕天子之廷,程家威名早已不在。如今肯投其门下求学的只怕都是些市井之徒,更是寥寥无几。” “公子切莫小看了程门,到底是百年世族,书香门第。我倒是听闻召王有意招揽程门子弟入朝,不惜以嫡公主许嫁。” 夜玄瞪着盛奕,显然不满他抬高程门,又扯出南召王室,“那召国到底有多少嫡公主,许了一个给越王,还想许程门……”说时似乎又想起了甚么,“那个程潜之如何同青门女子搅在一起?” 盛奕摇头,亦有几分困惑,“许是旧相识?毕竟当初程家是为青门一案冒犯天子才至离开帝都,许是青门女子感恩,以身相许了也未可知……” “胡说八道!”夜玄不等他说完便大声斥责,“恩义是恩义,情义是情义,岂可并论!若为了报恩而委身于人,与卖身为奴又有何异?” 盛奕到此才听出其中玄妙,原来这位公子是别有“情义”,不由得稀奇看住夜玄,取笑道,“如此说公子与那青门女子是有恩义还是有情义?你把人家扔进寒江,若然入城再见,我倒要看看公子该如何自处……”这边话音未了,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夜玄猛然一拍盛奕肩膀,急令道,“快走,拦住他!” 盛奕又惊又恼,只当他闹事不休,劝道,“公子又要多事!你知他是谁!拦他做甚?” 夜玄已然强拉了他奔至道路中央,一面正色同他说道,“星夜而驰,马不勒缰,必是有令符可入城的!我们请他带信给慕容苏,或是越王!” 第九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5) 盛奕半信半疑,正要争议却见一匹快骑奔弛而来,马背上一抹青影于月色下飒飒生风。夜玄已展臂拦在路中,盛奕不得不迎上前急呼,“贵客驻马!请贵客驻马!” 骏马至前,扬蹄嘶啸,骤然停在路中,只听马背上泠泠一个女声沉声喝问,“来者何人?为何阻我道路?” 夜玄与盛奕彼此互望,皆诧异竟是个女子,月色下看不清容颜,而言辞中自能感到一份凛然英气,夜玄上前几步朗声颂道,“在下西琅国夜玄,请教阁下尊名?” 女子显然急于赶路,极不耐烦,只简言喝令道,“到底何事?” 夜玄见她是个女子,一时难猜她身份,只是想着夜半能入城门者必是持王牌金令,非王之近臣不能为也!或可请她直接进言越王,便直言说道,“本公子奉国君之令出使贵国,不幸路上国书被恶人所毁,一时不得入城……” “将此事通报守城将官,自有文书上传,朝中会派人查办。”女子不等他说完便径自回他,“亦或寻一世家名门做你保人,证明你确是琅国公子,也自有人接你入城。”说完拨马欲去。 “等等!”夜玄侧身之间顺手带了她马缰,又央道,“我认得已然入城的慕容苏,听闻他往越安宫问诊,可否请姑娘传信于慕容少主出城迎我。” 女子看他一眼,爽快应了声,“好!”又要带缰策马,夜玄却仍旧拉住马缰不放,冷笑狐疑问道,“你应的如此爽利,不会是哄我罢?” 女子顿时恼怒,斥道,“本姑娘若得闲暇哄你还不若一剑杀了来得痛快!”说着挥鞭便打,未料夜玄撑住未退,肩上生生挨了一鞭,却挑眉嘲讽,“莫不是你越国女子都这般蛮横无理,诡诈刁钻……”一旁盛奕见状便知这位公子又要坏事,说得好好的事情偏往邪路上带,忙上前劝抚那女子,“姑娘息怒。在下琅国盛奕,也劳姑娘大驾,若城中有位程门潜之先生,也请代为通传,就说淇水畔煮鱼之友请往南门一会。” 女子听他如此说倒是静默片时,言辞稍有谦和,“将军是梅坞盛家之后?” 盛奕将答,一旁夜玄又抢言道,“还有那青门女子!你若识得也一并告知她,就说她既有胆焚我国书,可有胆来城门见我!” 女子谦和之态又换作一幅惊诧,漠然道,“我便是青门女子,未知阁下所言何意?” 夜、盛二人俱是诧然,彼此对望,再举目细看马上端坐之人。然则月辉惨淡,惟见其冷韵傲骨,看不清娥眉幽目,可听此声音,其孤冷决绝之意并非途中所遇之青女。 “姑娘姓青?”盛奕忽忆起这问题在淇水之畔亦问过数回。 女子待他倒还客气,抱拳作礼,“小女子青袖,初阳青门之后。今夜确有要事在身,不便久滞。将军所言之事我会传达到位,先行告辞!”一时要去又被盛奕拦住,“再请教最后一问,青姑娘星夜而驰可是为越安宫长公主病重之故?” “将军即知!何故纠缠!”言罢猛一拨马,绕开他二人缠绊,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去,依稀闻得远处城门开启声,复又关合。夜色重又归于沉寂。 夜玄,盛奕,二人伫立道路中央,彼此瞻顾,久久未言。 思绪辗转,都想得到:淇水畔捧箫的白衣女子,越安宫病重的蔚璃公主,还有方才策马归城的青门女将;越都城乍然而行的城防戒严,午时呼啸入城的上宾慕容苏……凡此种种,他二人方才省悟,淇水相遇,途中乍逢,竟是东越蔚璃! 夜玄更是心念纷乱,回想与她种种纠缠,只幽幽道一声,“我就说似曾相识……她便是二年前帝都藏书阁里的那个偷书贼……” 而盛亦早已颓然,根本不听他言,回身寻了凉石落坐,凄惶道,“公子,你闯祸了……”果然如那守将蔚琥所言——即是丢了国书,这城不入也罢!如今看,这城当真入不得了!只怕再耽搁此地都有全军覆没之险! “我就说她剑法并非全然承自青门……”盛奕也回想起过往种种,终于了悟,“能将《御风行》吹奏得那般纯熟灵动,天下间除她蔚璃本人还能是谁!路瞻木兰,驻足而痴,如此倾慕凌霄君风姿者除去东越蔚璃又有何人!怪只怪我等驽钝,有眼无珠——若是青门女子,昔有亡家之恨,今有为奴之卑,如何会得那般神采飞扬……”盛奕不住感叹,又恍悟道,“公子,只怕此地不宜久留!如今看东越君臣还不知是何人伤了他们的长公主,倘若被他们寻得蛛丝马迹,必会倾全城之力伐之诛之。我等还是就此归国才是上策……” “胡说!”夜玄止到,“此时归国算得甚么!我即做得还怕担不得吗!她真若死了,我一命抵她一命就是!”心下不免忧惧-----她当真就这样轻易死了吗? 第九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6) 青袖崔马赶回越安宫时,合宫上下正一片哀悼之声,她疾步奔向寝殿,看见院中跪满了宗亲近臣,人人掩袖,哀叹声声。一时也顾不上一一见礼招呼,正瞧见跪守一旁的青濯,上前一把捉住,切切询问,“长公主如何?何以至此!” 青濯抬头看见青袖,哭得愈发悲痛,拉了她衣角涕泣难抑,“姐姐!姐姐!公主姐姐不好了,他们把棺椁都备下了……王上也病倒了,说要取消婚典……这可如何是好,以后可怎么办……” 青袖见他语焉不详,愈发心焦若焚,索性丢开他起身直入大殿。前殿上更是气氛凝重,婢女伏了一地,女医们有人捣药,有人温炉,有人还在翻查古籍秘方。而越王正瘫坐在座下木阶,两眼迷茫,怔怔无语。见得青袖进来,又见她跪地行礼,只是怔怔看了许久,似才认出来人是谁,漠然问道,“你还回来做甚么……” 青袖跪伏向前,焦声请言,“王上,长公主现在如何?” 越王怔怔看着,半晌才语,“她倒是寻你来着……令你往柏谷关……接太子……” 青袖急道,“我不去!我只守在长公主身边!凭他是谁,又岂会重过长公主性命!” 越王闻言略略挑眉,惨淡一笑,讥讽斥骂,“早干甚么去了!若知今日你们一个个这般无用,当初何苦倾尽我蔚族所有保你青门血脉!当年为寻你姐弟踪迹,璃儿领了五千王军在那白骨血河间找了七天七夜,那时她才十岁啊!只为幼年住你府上时,她谁也不认惟追着你‘姐姐,姐姐’连声称唤的那份情意!若不是为你姐弟二人,我蔚王族何至被帝君囚入霜华冷宫,受那冰墙霜榻之苦!若非昔日霜华宫之囚,又何来今日璃儿之疾!天子降你青门为奴,离儿却甘犯天廷之威,许濯儿做禁军统领,许你做近身侍卫,许你姐弟二人佩剑行走朝堂,可你们竟不能护她!养之何用!你只说说,如今你待她可还有个长姐风范!可还知疼她惜她!可还有臣子之忠!如何就能纵她孤身远走!可叹拼我王室全族保下尔等性命,尔等却不能尽护主救驾之责,养在深宫又有何用……要这佩剑又有何用!”说时强撑气力起身,抬脚踢开青袖身旁佩剑,仍不解恨意又挥袖上前猛地将她推倒,悲斥道,“你何不留在东海,陪你青门列祖列宗!回来作甚?回来作甚!” 青袖自是无言可辩,惟有默然垂泪。早已悔断肝肠不曾伴她左右,只一得了消息便是纵马疾驰,宿夜不歇,只为回来看她究竟。此间见越王悲戚至此,更是忧惶焦灼,心念灰冷。缓缓爬起,向着泪痕满面,跌坐地上的越王叩首一礼,便径自起身直奔内室。 此处烛火通明,药香弥漫。当中帷幔床榻伏了一圈女医婢女,床后设屏,屏后慕容苏正在指导女医如何行针用药,各样医典药集铺了一地,瓶瓶罐罐更是堆满屏架。青袖直扑案前,伏案唤道,“苏小叔?……”未及询问已然泪落如雨。 眼前这慕容苏又哪里还是昔日所见之那慕容苏,那份从容优雅不在,代之是满目血丝若织,满面风尘如漠,一身枯骨已不能坐,惟有偎在案头指图示针;夹背汗水湿透长衣,加之路上尘埃早已不堪入目。 慕容苏疲惫举目,惨淡一笑,“你回来就好……药针已下,半个时辰后唤我拔针……”说完倒身昏睡过去。青袖忙令人添枕,又嘱计算时辰,万不可有失。正忙碌着忽听身后一声哀哭,急回身,人已扑进怀里,呜咽悲泣,“青袖,青袖……你怎么才回来,这可怎么好……” 青袖忙将人扶起,见她额角血痕便知是受了越王责骂,又是怜惜又是心焦,疾声喝道,“裳儿,你哭又何用!苏小叔不是已经来了。长公主吉人天相,绝不会有事!”说时扳正她身子,冷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会病危至此?” 那裳儿抹泪抽噎,早已哭得魂魄迷失,断断续续道,“程先生送回来时,就只奄奄一息了……”忆起当时境况又伏在青袖身上大哭,“说有个骑马的恶人,溅了长公主一身泥……后来还把长公主扔进了水里,这么冷的天……呜呜呜,长公主本就畏寒怕冷的身子,又怎么受得住!……程先生说衣服头发都湿透了,蔚将军也说气息脉象都不见了……”裳儿只将近日来所见所闻之琐碎颠三倒四地说来,青袖听得皱眉,追问,“哪个程先生?又是哪个蔚将军!” “就是西关守将蔚珂将军……还有甚么程门的三少主,人就住在你府上……” 青袖闻言叮嘱裳儿,“不要哭了!看住时辰,半个时辰后唤醒苏小叔去针!切记!” 裳儿被她一喝倒是警醒几分,郑重点头,“你又去哪里?” “去杀了那恶人!”说完起身往外行。至堂前拾了长剑,也未理会堂前瘫坐的越王,出至庭院提剑疾行,更未理会身后呼唤的青濯,径自出了宫门,策马回转府上。 夜已过半,程潜之依旧忧心难眠,正在房中收拾笔墨,整理文稿,听得院中一阵喧哗,脚步纷沓,只当宫中又传来消息,忙疾步向外走,依稀听得院中管家有言,“姑娘总算回来了?可入宫了?长公主那里安好?……少主许多天都不回家,也不知如何……”原是青家女少主回府了,行至门前又听门外清冷女音答言,“替我换匹好马,即刻还要出城。有位程先生住这里吗?” 程潜之忙开门迎出,步下石阶,向着月下所见倩影躬身一礼,“琢湖程潜之与青姑娘有礼。” 青袖立身庭院,端看面前所见之书生,沉声问道,“是先生送长公主回宫的?” “是。程某……”程潜之将要谦言寒暄,却又听问道,“先生可与西琅盛奕相识?” 程潜之蹙眉,不知所问何起,只得老实答道,“淇水相逢,当时长公主也在……” “那么西琅夜玄呢?”青袖又问,咄咄追询迫得程潜之满心莫名,摇头道,“只是与兰公子隔水一瞥,不曾见过玄公子。不知姑娘所问……” “淇水,丘邑之野,先生遇长公主时可知她是谁?” “长公主自称青门女子,在下与盛将军皆以为……”还是未待说完,又被问道,“长公主归途遇那纵马恶人,受欺落水,先生可在左右?” 程潜之摇头,心下多少有些不悦,不知细节当如何言说,纵是越王问话也不曾这般咄咄逼人。 青袖又问,“可否借先生笔墨一用。” 程潜之笑笑,“此处本就青门府邸,姑娘何须客气。”说时引入室内,隐隐已有所觉。总不会这样巧合,那恶人偏巧又撞上这位真正的青门女子。只是看她这般气势凛然,行止果决,若果真如此,想来那恶人死期已近。 青袖移至灯下,就着案上笔墨随手描了一幅人像,递给程潜之,“先生细看,可是那恶人相貌?” 程潜之细看之下不觉惊住,又想当时那纵马之人回眸一望,虽则转瞬之间难记其眉眼鼻骨,可那猖狂邪魅之神情却是赫然在目,而这纸上所描,怎会这般神似,“姑娘何处见过此人?” “先生莫问,只说是与不是?” 程潜之小心答道,“神韵极像!尤是那眉间轻狂与眼底邪魅……”不等说完,青袖已转身而去,崔问院中家仆,“马可备好?” 第九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7) 南门郊野,夜玄与盛奕一夜未眠,一个苦心劝谏当率众归国,一个则执意要入城看个究竟。直至东方泛白,晨曦渐现,众部将悉数醒来,看见坐在路边黯然落魄的二人都大为惊叹,还以为是为入城之事惆怅至此,有人上前慰言,有人又乱出主意,其中一位覃姓校尉扬声说道,“这又何难!索性攻城进去,直打到越王大殿,刚好看看那东越蔚璃是否有传言一般生得三头六臂!一个小女子,我还不信了……” “住口!”夜玄与盛奕几乎异口同声,向着覃禄喝斥,夜玄又指他骂道,“再敢胡言我先斩尔头颅!滚下去!”一言骂得众人禁声。 远处有城门开启声,又有马蹄疾驰声,由远及近。 夜玄闻声起身,向盛奕道,“此是我与蔚璃私仇,与尔等无关。你带他们退后。总不能全折在这里。” 盛奕无奈苦笑,“东越蔚璃岂会有私仇!她身后是东越十万铁骑!”说时与他并肩而立,看着一骑飞驰,诧异道,“为何只一人来?” 飞骑至前,还是昨夜那青门女子。勒缰扬蹄,翩身下马,杀气凛凛走向夜玄,一面挥手拔剑,一面泠泠喝问,“请问公子,国书因何而毁?” 夜玄本还想问她越安宫情形,只是见她这般气势汹汹,便也猜到必是情形不妙,那蔚璃真若就此死了,还真是憾事一件!不觉心意灰灰,只冷笑道,“只你一人?若要兴师问罪未免太小看我西琅男儿……”话音未落,忽见一道剑光瞬间划进咽喉,惊骇之下退步急撤,那边盛奕早已挥剑拦上。 琅国将士全不知是何状况。如何来个小女子先问国书因何而毁,还当她是奉越王之命来迎他们入城的,未想倾刻间竟剑舞银蛇,大逞杀伐之意!到底所为哪般?一时也容不得他们多问,武将们纷纷拔剑横枪直冲上来护持他们的公子。 盛奕本还庆幸,以为只青袖一人前来此事当还有回旋之地;只待拔剑相向混战一团,盛奕才又悔又怕。他才明白何为真正的青门剑法!若说淇水畔蔚璃所舞之剑是为撑起一世繁华,而眼前青袖的剑势便是要直指荒凉死地。其剑势之凌厉,杀伐之果决,直杀得琅国将士七零八散,狼狈不堪。数十人围成的合攻之势,在她悄然几回的剑锋游走之下,倾刻瓦解,伤残过半。盛奕忧惧,又岂是她小看了琅国男儿,分明是琅国男儿小看了青门女将!再如此下去,又岂用越人倾全城之力,只一个青袖便可使夜玄一众全军覆没。 青袖一剑飘游,杀退半数琅人,抽剑回身,颂喝道,“我今日只杀夜玄一人!尔等退后尚可保得性命,再若护他,一并斩首!” 夜玄顾看左右,才不过片刻之战,部将们或是抚伤慰痛,或是丢剑弃枪,各种狼狈已然不堪入目。他虽在众人护持之下不曾重伤,可衣襟袖袍却也是剑痕数道,偶见血印。当下也顾不得理痛,只提剑喝令身后诸将,“所有人退后!此是我与她私人恩怨,生死自负,不涉他人!” 他身旁将士又哪里肯弃,皆慷慨陈词,“岂有这样道理!我等皆以公子为主,强敌面前岂可后退!”“说得是!这越女着实骄狂!我等当合力教驯……”言尤未尽,忽见一道寒光飘来,直入咽喉,那妄语二人只觉颈上一抹寒凉,丝丝痛意,惊惧之下彼此顾看,但见对方颈上一丝血线贯耳入喉,触目惊心!好在只伤肌肤,未及筋脉。若是那剑上再重三分便是割喉之殇,再重七分,当真会取了项上人头! 夜玄见之也是又惊又怒,擎剑指骂,“果然越女刁蛮!有其主必有其奴!你可知他们都是我王钦点之使臣,你竟敢……” “莫说王这使臣,若然长公主性命不存,就是你西琅王室本姑娘也要一并杀之!”言罢举剑又刺。 盛奕深知大事不妙,青门剑法远胜他所知所见!再如此缠斗下去只怕他君臣都要葬身此地。此回待看她利剑劈来,横剑上前拦下锋芒,忽探左手牢牢握住剑刃,央求道,“姑娘且慢!容盛奕多言一句!” 青袖有意抽剑,可盛奕偏弃了长剑,索性双手握上剑锋,一时鲜血漫延,染红霜刃。青袖终究未忍,立目看他,“盛将军,我敬你盛家威名,不与你为敌,还请退后!” 夜玄也上前呼喝,“盛奕放手!她要杀要剐,我一人担了,与你何干!”说着伸手去拉盛奕,被青袖抬起一脚踢在腰间,一时失力,险些跌倒。夜玄恨得又要冲杀,被盛奕大声喝住,“公子!当知此地何处!身负何职!岂是你一人性命!”回头又央告青袖,“青姑娘,盛奕少年即慕青门将名,多听祖父、先父讲说青门之功,今日得见实三生之幸。恳请姑娘可否念及青盛两家世代相惜之情,念及越琅两国政务邦交之利,先恕我等不敬冒犯之罪。盛奕有幸曾与长公主淇水相遇,知长公主乃慷慨磊落,宽和大度之人,必不会以小恶而治大罪,也请青姑娘能念及长公主之仁,莫以杀止恨,引两国战事……” “盛将军,我今日若不杀这夜玄……” “青姑娘!”盛奕忙阻她狠话,躬身又劝,“姑娘若定然要杀,盛奕愿代公子受罚!只求姑娘能以大局为重,莫使东西两境突起狼烟,使两国百姓堪临战乱。” 听盛奕所言青袖挥剑之意便有几分犹疑,想来也不是不无道理。夜玄终究西琅公子,真若一剑杀了,琅王又岂会罢休!若为此事引两国开战,那岂非是陷长公主于不义。可若是不杀夜玄,当真心头恨意难平!正左右思量间,却闻马蹄纷沓,转目见一队骑兵呼啸而至,为首之人正是守城将军蔚琥。 蔚琥冲马上前,扫视当下,肃然请示青袖,“青姑娘,我在城上远远即看得如此,若然是乱民搅境,又何劳姑娘动手?只管吩咐我等将其拿下便是。” “是是是,”盛奕连忙接言,“我等乱民又何须女将军仗剑!先时冒冲城门已然得罪了蔚将军,今日又对青姑娘不敬,实在有罪。我等愿凭蔚将军处置,逐之擒之悉听尊便!” “盛奕!”夜玄一旁大叫,“你疯了,何惧她……” “夜玄!”盛奕又恨又急,直呼其名,转目怒视,“可是要我等陪你赴死!” 夜玄虽恼怒非常,可也自知当下处境。若落在蔚琥手里最多是下入地牢,若是被青袖盯住则死期已近。再看看身后伤残过半的将士们,心知入地牢总好过赴黄泉! 而青袖见蔚琥率兵前来,一时也不肯乱言,倘若军中皆知长公主为琅国公子所伤,莫说当下夜玄性命不保,只怕明日当真是要兵发西琅了!扫一眼盛奕,不由喝令道,“还不放手。”轻抖腕臂,甩开盛奕。回头向蔚琥言道,“你来的正巧,这些人凭一纸焦书冒充琅国使臣,又聚众闹事。你带人先将他们押入地牢,也不需惊动旁人,待我回明了长公主再议如何处置。” 蔚琥本就知道夜玄一等先前所为,出于谨慎起见不曾将其治罪拿办,只未想这事倒撞进了青袖手里,一时倒也为他们时运不济颇为感叹,并不知这其中还另有悬案,只是依了青袖所嘱,命人将这群所谓的西琅使臣一并押解入狱。 而夜玄穷尽平生所识,才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自己堂堂西琅公子会被下入东越地牢! 那地牢为何方圣地!想他叱咤西境,此回往初向东行竟落此境遇!当真遇人不淑! 第十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1) 题记:《世家列传》载:南海慕容氏,巫医世家,高祖为上古祭司之师,曾与巫族通婚,存巫族之血。世传慕容医者有起死回生之术,故帝王将相争相聘其女为妻。 缠绵两夜细雨,洗净一城颜色。柳色更新,花芯更娇,朱栏青阶,红墙黛瓦,愈现流彩。巍巍王家之宫殿,赫赫盛世之繁华。 瑶光殿前,几株桃树分外妖灼,有几位彤衫宫女正俯身树下,轻展一袖烟纱,幔掩泥砖,接那落花纷纷。有人挽袖挎竹篮,有人捧手拾花瓣。在右侧回廊下,一众青衣宫娥正抱坛托盘,步履婀娜走向正殿。殿前两位宫娥守门而立,向着来人伸指示意,“脚步轻些,长公主还睡着……”一时阶上莲步愈轻,檐下晨风更静,庭院春晓,惟听得衣裳綷縩,花坠烟纱之音。 有小宫女上前悄声回那守门人,“慕容少主叮嘱:辰时三刻必饮药汤,再迟又误了。” 守门人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轻声道,“长公主说了:苦药喝了三四天,如今病都好了,这些百草汤拿去浇花也罢。快下去罢,别吵了长公主安睡。”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捧了药罐汤碗正不知如何处,忽听一声清脆女音如翠鸟晨啼,婉转而来,“前些日王上还骂我骄纵了长公主,我这冤情未清,你们倒又来做实这罪!长公主说不喝药你们就紧着把药丢出去!长公主贪睡赖床你们就由了她睡到日上三竿!骄纵了长公主的哪里是我,根本是你们这起子小人儿!”一路宛转清脆,人已到了殿前,搅了满院幽静。 阶上宫女连忙作揖,赔笑道,“裳儿姐姐,我们也是难做,谁又敢拂逆长公主的心意。那些不听话的,如今还都发配在酒窖酿酒呢。裳儿姐姐最是得宠,倒是进去唤醒长公主罢。” 裳儿指着那宫女额头啐道,“你也休来激将!待长公主身上再好些,我早晚寻了由头把你也发配去酿酒!。”说时已推门进了大殿,又招手令奉衣捧药的宫女跟随入内。 大殿内艳阳透窗,一室明暖,转案过屏,来到内室朱漆榻前,一纵的锦被零落,玉枕斜置。只是——又哪里还有人贪睡! “人呢?”裳儿回身惊问。 那原本守在门外的宫女更是瞠目结舌,“分明……分明安安静静睡着,没见出去……”众宫女惊慌之下皆放了手中物件,散了四下去找。殿里殿外,庭前庭后,声声呼唤,一时间搅了清风静柳,惊落粉樱片片,好不热闹! 众人正焦灼寻唤间,又有小宫女引了两位贵客入院,穿回廊,过庭院,来在殿前。 裳儿举目望见,忙迎身上前,浅浅一礼,“慕容少主,若伊姑娘,你们来得正好!长公主又不见了!”说着眼圈一红,险就滴下泪来,委屈抱怨,“昨个儿才能下床走动些,今天倒又不知所踪。若是被王上知道,又不知要怎样骂我。” 慕容苏闻言也皱眉苦道,“不过才好了些许,又跑去哪里胡闹,还真是不省心。” 一旁慕容若伊却觉有趣,拉着裳儿道,“我知璃姐姐素日里惯会爬树上房,何不往檐上殿顶去寻?命人抬了云梯来,我替裳儿姐姐去看看。” 说时还当真有几位宫女抬来云梯,众人手忙脚乱竖在屋檐下,若伊自告奋勇扑上前去。 慕容苏摇头苦笑,“你当心跌折了骨头!我可不医!”话音未落,小小的人儿却已爬上了殿檐,搬着那琉璃瓦向上寻看,大声喊道,“璃姐姐不在这里!” 地上众宫女一听,顿时又急乱一团,裳儿愈发慌得六神无主,紧抹眼泪,正欲招呼众人往别处再寻去,却听门外几声颂喝:王上驾到!一时更加叫苦连声,不得不领了众宫女迎至廊前,见越王已大步行来,进门便问,“王妹今日情形如何?可大好了?” 春风抚面暖,繁花盈袖香。自这位嫡亲王妹苏醒以来,越王也自觉精神爽利,身行矫健。废行多日的早朝重又恢复如初,只是早朝之后必要往越安宫来探访病情。今日行至寝殿前却见宫娥又跪了满地,不觉心下一沉,又听裳儿言说不见了人影,立时又是无奈又是恼怒,斥道,“几十双眼睛看不住一个人?都是瞎的吗!裳儿,你倒是还想不想留在这宫中!你若志存高远,今日就给我滚出越安宫!你若志在当下,就一步不去给本王看好璃儿。本王偏不信,你若左右不弃,她还能化蝶飞了?这样一个活人,平白光天化日下就不见了!你又是当的什么差,愈发愚蠢……” 若伊将从云梯上爬下来,却是听不惯这等训斥,便掐腰上前,扬首质询,“你骂她又有何用!你为兄长岂不知自家妹子是个怎样淘气的!凭这全宫上下可有一个能驯服她的!就是她在你眼前飞了,你追得回来……”一语未了,已被慕容苏拉了领子拽到一边,斥道,“若伊,此地岂容你胡闹。”忙又向越王作揖至歉。 越王未待怎样,若伊仍就不悦,挣出来继续说,“就是你越王可曾震得住璃姐姐?你且不能之事,裳儿小小宫女又如何能得!你来了先只管骂人,真若是为人王者,为人君者,为人兄者,倒先指个法子,大家寻去!你纵是骂死她们又有何益!” 慕容若伊伶牙俐齿,一时说得越王怔怔然,细想之下,却也不无道理。满城皆知,越安宫里有个恣意任为的长公主,纵是他越王也是宠让三分,尚且驯服不得,又如何指望小小宫娥守她静好。再低头看那裳儿,早已哭得梨花带雨,霞淹雪腮,只好伸手扶了起来,劝一声,“先住一住罢,细想想璃儿会去何处?” 裳儿边泣边诉,“我只忧心长公主又出城去了,或是追着青袖去迎太子殿下了。她昏睡时就只这一句:迎殿下,迎殿下……倒似太子好好的一个人竟自己走不到越都来!偏要她这般劳心费神惦念着……” 第十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2) 慕容苏一旁听了笑着宽慰,“越王放心。长公主如今恢复的那点气力尚走不出越安宫,莫说出城了。此刻她或是寻了清静处散怀散怀也是有的,亦或一时贪暖,往那处艳阳下灼烤也不定呢。” 越王不由敛眉,举目四顾,巍巍殿阁间,树影稀疏下,日光透地只余浅薄余温,确是难言暖意,一时思量,倒想起一处疏阔开朗地,“本王记起了,这宫中惟浅芳池边,明月轩上,那里四下无遮,艳阳直照,当是宫中最暖之地了。慕容少主是说,璃儿去那里晒太阳?” 慕容苏浅浅笑笑,“她自苦寒中醒来,自是要往那艳阳暖风中去!或可寻寻看。”又叮嘱裳儿,“烦请裳儿姑娘去拿件披衣带给长公主,免被晨风所欺。” 裳儿即刻领了小宫女去取披衣。这厢越王自叹道,“都怪我一直太过骄纵于她,如今愈发任性难驯了。昨夜去时还千叮万嘱断不允她再出宫院,定要按时服药,多加餐饭……可你们看看,这一清早,人都不知所踪,就不要说甚么按时服药多加餐饭了……还说甚么药是苦的,不若拿去浇花……慕容少主,你可遇过这样不知轻重的病人,枉费了你那精湛的医术,若是医不好……” “岂有我慕容家医不好的!”慕容若伊扬眉回道,“璃姐姐不过是想寻个清静处晒晒暖阳,哪里就医不好了!何况人生苦短,相比汤汤药汁困守尺寸方榻,还有清风艳阳逍遥万里,换作是你,你选哪边?” “伊儿,”慕容苏喝责,“你再如此不知尊卑不识礼数,下回便不带你入宫。” 越王却愈发觉她可爱,忙劝说,“无妨。只是未想小小孩童倒也叹起人生苦短……” “非是叹人生苦短,伊儿是劝越王当知璃姐姐有清风艳阳逍遥万里之志!”慕容若伊伶牙俐齿倒把越王讲得哑口无言。 曲溪环渚,亭阁临水,碧空艳阳下,绿瓦青檐上,一片白影悠然,如初雪浅覆,似浮云乍来,一展宽袖遮了明眸,任由灼灼艳阳照临全身,几缕青丝度台凌瓦,漫入徐徐暖风轻舞飞扬。 此间,蔚璃重又正了正枕在头下的手掌,轻抬衣袖,有心偷看一抹春光,可到底烈日灼目,不得不重新覆袖遮目。耳畔萦绕着莺歌燕语,袖底盈荡着清风花香,如此晨光,如此春景,才是人间!好过那一席幽梦,清冷孤寒,昏昏暗暗。 那一梦幽远深邃,仿佛又回数年前,霜华冷宫,冰榻雪地,放眼四顾,惟茫茫白霜;触手所及,尽是刺骨冰寒;无处可躲无地可避的寒冷渗透骨髓。天地四方,无一丝暖意。她原以为岁之终结,当是此地。直到与他遇见,相逢月下,虽则一袭白衣胜雪,苍茫悠远,却然也有笑若春风,融融暖意。 岁在拾年与君初遇。自己是囚困霜华宫内奄奄一息的落魄公主,君子是白衣飘飘的儒雅少年。那时她不知他是皇朝太子。因着青门一案,她心恨皇室狠绝,委实想不出权霸四境的盛世皇朝又怎会有这等简衣素行的温润子弟。 那一年她原以为自己拾岁之年将命终霜华,日夜领受冰寒彻骨之苦,不见日光,不闻清风,漫漫流年绝望到底。终有一日,她再受不得寂寂冷宫,戚戚苦寒,心存犯死之志偷偷跑出地宫,出来即是庭院方方,举目有明月泠泠,耳畔有清风徐徐,好一个清风朗月曼妙凉夜,她不觉感怀落泪,恨不能伏地大哭一场。可倒底怕惊了这寂静的夜,怕惊了宫廷侍卫,再打她入冰室寒宫。唯有站成一道孤影,寂寂于庭院当中,举目望月,展袖临风,任泠泠月辉渡染衣裙,任飒飒夜风拂过发丝,闭上眼任泪水如秋雨般寂寂横流,这一次,或当是与清风明月诀别,此生不复再见。 她不知自己舒展双臂临风月下之时,恰巧有人提剑过廊亭,侧目所见不由为之惊异,驻足敛意,寂然凝望这个月下女娃。见她一脸泪痕,却然唇角含笑,一身瘦骨,却然飒爽英姿。 她再睁眼时,面前赫然站着一位白衣少年,一手提剑,一手负后,面容皎皎如月,神采奕奕如风。天下美物竟于一夜间尽现眼前!她不由轻笑一声,感念上苍恩泽,终未相弃。 少年见她泪目清澈乍现灼采,忧忧神色忽绽笑颜,也随之莞尔,轻语问声,“今夜,明月可明?清风可清?” 她欣欣于少年清逸,却也怯怯于他手上利剑。她不知他是谁,于这深宫中,蔚王族没有朋友,人人落井下石,皆想灭一王族方可取而代之以图东境。世间美物,她皆不敢恋,纵有清风朗月,少年飘逸,她也惟有转身而逃。不想谡谡夜风里,衣袖被牵,一点暖意触上指尖,她又惊又喜,回眸却见他眉头紧蹙,显然已被她的冰冷吓到。又哪里敢心存妄念,贪恋皆徒劳,她急收衣袖,却被他迅疾挽住手臂,语笑温和,“我是东宫乐师,名唤云疏。你呢?” 云疏?乐师?她将信将疑,何以乐师持剑,深夜疾走寒宫? 多年以后她每每回想此间初遇,都稀奇他那行云流水般的行止言谈,既无迟疑之凝滞,亦无杜撰之飘摇,目色安若,举止从容,倒似那一夜他是专意为她而来! 就是那名字道来也如此恬淡镇定,以致后来她搜遍满腹诗书也不曾寻到“云疏”二字之典故,不知他起意何处。直到那天淇水畔听程潜之吟出“云疏风无计,心远意自得”之句,才有一丝恍悟。 若然当年不识君,此间魂兮寄何处?多年来她时常这样自问。拾岁那年,那一夜入指的融融暖意,暖了她一身冰冷。她宁愿忽视他手中长剑,只记取他是东宫乐师。那一时的温暖灼肤,正如此刻屋顶飞檐的春风入怀,艳阳灼衣,都是一样的心喜宴宴。 明月可明?清风可清?蔚璃闭目休神,念及当年与君初相识,兀自喜笑。 第十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3) 蔚璃仰卧青瓦之上,艳阳之下,正怡然自得间,忽闻远处水上有清音相唤,“璃姐姐,璃姐姐……”忙着起身眺望,见一叶小舟正划水而来,舟头一位黄衣少女正竭力挥手,遥遥相呼。其身后是负手而立的越王还有垂袖含笑的慕容苏。 蔚璃立身檐上,笑漫素颜,摇臂高呼,“苏小叔,你可是故意来扰我清梦!?” 说话间,小舟过水泊岸,岸上早有侍女上前依次接下诸人。慕容苏莞尔向前,举目屋檐白衣一片,拱手作揖,“如此,慕容苏要向长公主陪罪了。”说着肃立栏边,向着上方深深一揖。 越王却没这般好脾气,大步奔上平台,向着房上大喝,“还不下来!当心跌到了又劳慕容少主费神医你!”话音未落,正得一阵风过,吹起蔚璃衣裙牵绊,可巧她正移步之间忽就脚下一个踉跄,身上一倾便自房顶扑落下来。地下跟来的一众宫女吓得惊呼。越王更是一惊,忙跨步疾跃,飞起身形接住一片白衣飘然。 待安稳落地,蔚璃却在他怀中嬉笑如常,“哥哥久坐朝堂,身手都僵了!险些就摔了我!” 越王也是哭笑不得,还未及责她顽劣不堪,反被她嗔责身手不敏。一时放稳她,才又教训道,“慕容少主面前,这样淘气也不怕笑话!” 蔚璃只将目光寻向慕容若伊,轻抚若伊发鬓,“苏小叔与伊儿又不是外人。”说时目含惊喜,“才几个月不见,伊儿倒似又长高了许多。昨夜梦中还听见你唤我,醒来,却说你出宫去了……” 慕容若伊神色欣然,向后退行半步,盈盈倾身,就在栏前双膝跪地,行以叩拜大礼,“南海慕容若伊拜见璃姐姐。” 蔚璃忙上前扶起,“快起来!若是每回见了都行此大礼,我倒再也不敢见你。” “长公主于伊儿有救命之恩,若伊这一世天天来跪拜请安也是应当的。”伊儿拉了她手娇笑着回。 蔚璃含笑,“如此说,我也当叩拜苏小叔救命大恩呢。”说着望向慕容苏,拱手要拜。慕容苏顿时慌作一团,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岂敢岂敢!长公主这是要折煞我也……”若伊见素来沉着冷静的小叔在蔚璃的一揖之下这般手足无措,更是与蔚璃笑作一团。 这时越王命人奉上汤药,又置羽垫于石阶上,又亲取了外衣为蔚璃披上,叮嘱道,“春风带寒,也不可太过逍遥。” 蔚璃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落坐阶前,一边是捧汤奉药的,一边是把脉问诊的,她自己不觉幽幽叹道,“我难得寻个幽静处,又被你们扰了。” 裳儿一面试尝药温,一面小声抱怨,“长公主是寻了逍遥处,害我们又要被骂。” 蔚璃取笑道,“平日里惯会凶我,如何就凶不过他?再不济,长些志气出宫去逍遥几日,看他急是不急?”一言说得裳儿面色绯红,越王也颇觉难堪。蔚璃又半笑半肃向越王言道,“哥哥,说过多少回,我宫中的宫女自是由我管教,你若要管且先传道旨意进来召回你宫里去,由得你训斥打骂。何苦来我这里招烦。” 越王本就一路看着裳儿额角的疤痕心怀愧意,现在被蔚璃这样一说更觉羞窘十分,只慕容叔侄面前又不好多言,惟有干笑两声另言他事,向慕容苏询道,“慕容少主,璃儿病势可算大好?” 慕容苏转首笑问蔚璃,“再诊一回脉息可好?” 遂又切切实实重诊了脉象,又试鼻息,再观面色,各样问诊之后依旧略略凝眉,叹息言,“只是略好些罢,长公主还须当心才是。此回寒起骤然,入体太深,加之旧疾未除,体内余寒未清,一时间很难痊愈。如此阴寒之症还需多加年月细细调养才好,汤药自不可断,膳食应多温和之物,平日行动更要谨防寒水冷气,多往暖阳和风处行,且莫再被阴寒所侵,否则,性命忧矣。” “苏小叔一年倒比一年啰嗦。”蔚璃收了衣袖,拥肩孤坐,轻笑回说,“调养之事,裳儿最专,你们都不必忧心。以后我自己也会加倍小心,再不轻易涉冷近寒。” “此话当真才好!顽劣起来天神地君也束不住你!”越王在她额上轻点,“只说这回,一声不响便跑去西关边城,连个随从婢女也不肯带,偏又路遇那恶人,若非有程门三少主在侧,还真不知……”越王说时又想起当时危急境况,不觉眼红。 蔚璃见了忙轻笑抚慰,“哥哥教训的是,小妹以后再不敢了。没有青袖我哪里也不去!说起程先生,我真该设宴酬谢他大恩才是!不若就今日……” “你且歇歇罢!”越王无奈摇头,“我已赏了他无数珠宝翡翠……” “他一个教书先生岂爱这些!”蔚璃回说,又问慕容苏,“听说程先生也住濯儿府上,苏小叔可见了?以为如何?” 慕容苏笑答,“说起这位程先生……也算旧识。昔年我为程老宗主请脉问诊,在琢湖小筑曾见过一面。只是这些年再往程门,听闻他云游在外已极少归家。未想别后多年,今时倒在越都重逢。三少主远比往昔更见俊秀清雅,更是学识渊博,见闻广阔,俨然程门帝师风范。” 蔚璃静静听着,微笑回道,“倒是极少听苏小叔这般盛赞某人。” 越王也道,“潜之先生既是程门才俊,又予王妹有援手救命之恩,何不趁此时机请他入朝,辅我朝政,襄我国事?” 慕容苏笑而不语,转望远处池水间一片青荷。蔚璃看看慕容苏,又看王兄,稍作沉思应道,“此事还须慎行。程老宗主当年退辞帝都就曾有言,自此后但凡程门子弟不侍帝君王侯。即有此言在先,我们又岂可使潜之少主为难。” “话虽如此说。可是程门长子岂非还是留在帝都,仍为太子之师?” “哥哥不知泽之少主已被程老宗主褫夺族姓,如今是被皇室赐姓为‘师’了吗?”越王蹙眉,“有这样事?又是那凌霄君信上所言?” “哥哥!”蔚璃蹙眉嗔道,“你若问政就休言他事。好端端扯进一个凌霄君算甚么!” 第十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4) 越王也自知言语有失,愧色道,“好好好!原是我错。程先生之事你来斟酌就好!我宫中还有许多奏疏未批,要先回去了。”说了起身与慕容苏辞行。 蔚璃要起身相送,被越王拦住,“你在这里散散也好回去歇息了。大病初愈总还是当心些好罢!莫再添人忧心。” “不是说好还要设宴请程先生……”蔚璃笑问。 “几时说好?”越王无奈寻向慕容苏,苦笑道,“慕容少主也在,你现在可知这位东越副君有多无赖!也难为你要医她这等顽劣病人!” 慕容苏忙应,“越王放心。今日暖阳微风,此间坐坐倒比阴冷室内困睡着好些。我会看着长公主用过午后汤药再行辞去。” 越王听如此说也只好由她,辞了众人乘小舟折返越明宫去。 蔚璃抱膝坐于阶上,笑看慕容苏,问道,“苏小叔几时也做起举贤荐才之事?慕容家可是向来只访医道不问政事。” 慕容苏尴尬笑笑,“阿璃敏智,我已竭力闲言却还是被你看破。只是苏此言不为程门,是为阿璃。” “我知道。”蔚璃坦然受下,“程先生确有高才远志,只是……” “且贵在心诚意专。”慕容苏忙接了去说道,“其实我每回入宫问诊,潜之少主都会同行。只是碍于宫禁之礼而不敢擅入,所以……” “你是说程先生正在宫门外候你?”蔚璃讶异问道。 “程先生说这样可以早些知道璃姐姐的境况到哪般。”若伊一旁代答,“他还为璃姐姐写了一篇祈福祷文,洋洋数百字,当真感天泣地,读之涕零。听濯哥哥府上家仆所言,正是文成时分小叔入城的,大家都说是程先生的祷祝得上苍垂目,恩降东越呢。” “有这样事?”蔚璃不觉面飞霞云,忙又自我解围,“如此我必当高台设宴酬谢先生才是啊!”说着忙令裳儿亲自往宫门相迎,又吩咐身边宫女就在这明月轩上排摆宴席,恭迎上宾。 再见面,程潜之悟有隔世之感。虽则依旧是春水环岸,柳绿花红,依旧是白衣素净,神采飞扬,可到底举目间多了重重楼阁,红砖黛瓦;端详间那人更见瘦骨纤纤,仿佛就要羽化成仙。他看得到她欣笑之余的力不从心,相比淇水乍逢时的盎然英姿,此间倒添了许多憔悴不堪,使他几不忍视。 彼此相见作礼,她言辞坦荡不拘,行止亲和有礼,俨然待他已如故人。反是程潜之许是初入宫廷之故,比之淇水垂钓更多了些许拘谨无措。行礼之后只怔怔于原地,痴痴含笑望着面前所见。一旁慕容若伊见了又忍不得取笑,“难怪都把先生称做书呆子,原是这些先生们啊——除去读书便只会发呆!”说时拥住蔚璃衣袖嬉笑不止。 “先生可是怪我淇水相欺,未以真名相告?”蔚璃笑问,一面请慕容程生入座,一面牵了若伊归入正席。 程潜之还忙着作揖鞠躬,“岂敢岂敢……长公主微服出游,小生有幸淇水相遇,已然三生幸事,又岂敢心生怨怼……” “那‘岂敢先生’快请坐罢!”若伊打趣说道,“再若发呆,太阳都落山了!” 众人说笑着,又叙些别情旧事,致问温寒安康,多是些寻常琐事,闲情淡意,不觉已过午时。艳阳更灼,春风更熏,宫女裳儿令人奉上精致小菜聊以膳食,又捧了一碗药汤至蔚璃案前,进言道,“长公主该吃药了。” 蔚璃蹙眉,“我这辰时的药味还未散尽,你倒又来添苦。先放着,晚些再吃。” 裳儿寻向慕容苏,抱怨道,“慕容少主,你也看到了,这样任性的病人岂不白白费心费力。真真好了伤疤忘了痛。” 慕容苏笑着回道,“我还当阿璃天不怕地不怕,却原来是怕苦!” 若伊也轻语劝抚,“璃姐姐,这药方可是小叔精挑细选,斟酌再三才拟下的。已将那苦味不堪的药草一一剔除,又寻了可替换之方,即能保持药效不减,又可去些药汁之苦,当真是煞费苦心之作啊!璃姐姐可切莫辜负才好。” “伊儿,”慕容苏唤道,“偏你话多!” 蔚璃看他叔侄二人,也觉不好意思,自嘲道,“若有一壶青芝,这药倒也不苦了!” 程潜之闻言忙应道,“这也不难!我那还有许多存酒,这便去取来!”说着便要起身,被一旁若伊唤住,“偏你心诚!璃姐姐宫中还会短你那几坛子酒吗!再者说,喝药岂有拿酒做引,喝了岂不是白喝!” “是是是。”程潜之恍然大悟,连声应言,窘迫之极,愧悔自己竟如此莽撞。 裳儿又一旁感叹,“这世间啊就是有许多如程先生这般,长公主要甚么便给甚么,全然纵了她的性子,愈发无拘无束。就连我们王上也是如此!偏纵得过了头反又回来骂我们不管事……若是多些像慕容少主这般能耐心谏劝着,长公主何至天天闯祸不断。” 一席话说得蔚璃瞠目讶异,还未待置评,身旁若伊又接了去,“你岂不知,惟有小叔才是真心疼璃姐姐……” “若伊!”慕容苏此间窘迫已不输程潜之。 若伊却全然置若罔闻,依旧无邪稚语,“我也是啊!伊儿也是真心疼璃姐姐。”慕容苏这才稍稍缓了些窘迫,还好童言无忌,只当她说说玩玩的,未想若伊那边又补了一句,“就是为璃姐姐死了我也甘愿!小叔也是啊!你说是不是啊,小叔?” 慕容苏险就一口热茶呛死,恨不能立时转身投进那浅芳池中,原来脸上从容淡意之色亦是红一阵白一阵,全然乱了方寸,急忙俯首作揖,“阿……长公主莫怪……伊儿纯属乱言,童言无忌,长公主切莫入心……” 程潜之如今缓和了自己窘态,倒是看他叔侄愈觉有趣,不由怔怔看着,痴痴带笑。又想起与她同行路上,她苦守约期,冒雨徘徊;又有路瞻木兰,久望不去。到如今他才想明白,与她相约的那个人当是皇朝太子——凌霄君。又转目座上,见她偎案支颐,正是娥眉颦颦时,虽则几分慵懒倦乏,却然一幅明眸璨璨,朗若星辉,其行止朗逸,言谈宏阔,此等风姿神采,又岂是凡人俗子可与之比肩。想来天下间,也惟有那位储君殿下方可媲美其左右了。 第十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5) 蔚璃被若伊一番嬉闹也是又羞又窘,为免再生事端急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倒真似饮青芝佳酿一般。又嘱裳儿,“去煮些花茶,我倒想吃些甜点了。” “璃姐姐这里的点心最好吃!”若伊继续讨巧卖乖,“我走遍天下也不曾吃过比越安宫里更好吃的点心。” “你这巧舌如簧啊——我也甘拜下风呢!”蔚璃着实感叹,“我宫中食物每有新样美味都会送到濯儿府上一份,这些天也应该有送去的,濯儿未分给你?” 若伊一撇嘴,“濯哥哥从不回家,哪里有空分我点心!他倒似长在宫里的一般,哪里还知道有个家!” 蔚璃诧异看向慕容苏,“苏小叔还未见过濯儿?” 慕容苏忙应道,“见是见过。那日阿袖出城,程先生共我,还有濯儿皆往城门相送。也只那一回,之后再未见着。听说是为城中宾客日渐增多,又不乏四方名门世家,故宫中城门之布防又重一层,才至戍守之将日夜忙碌,想来濯儿亦是如此。他年纪轻轻,担着王宫防务之责,必是要勤勉谨慎,方不负王室重托。” 程潜之也附言,“青将军性淳情真,为人敦厚,执事恭谨,是为良将也。而青姑娘智敏心锐,行事爽利,剑法卓然,亦为长公主之贤仆也……” “青袖并未奴仆。”蔚璃出言更正,眼虽带笑,却也微露威仪。 程潜之顿悟言辞有失,忙起身致礼惶惶言道,“潜之有失,实无意冒犯青门……” “无妨。”蔚璃轻轻摇头,笑回,“先生不必这般拘谨。你我不过友人闲叙,是我略较字眼罢了。先生请坐,还要谢先生如此褒奖之辞!虽则你与青家姐弟相识尚浅,却能言之中肯,可见先生识人格物非比寻常!” 慕容若伊一旁又道,“青袖姐姐的剑法当真了得!听说她一人就拿下西琅公子并他手下数十将士,好像有个姓盛的大将军还负伤不轻呢……” 慕容苏恨不得上前拎起若伊远远抛出,见蔚璃诧异寻向自己,只得应言解释,“听说是有人冒充西琅公子,拿了一份烧焦的国书想要混进都城,还有守城将士发生冲突……” “若说是西琅公子我也认得一位,”若伊仍当这是顽笑,“小叔可还记得路上遇见的那位夜玄公子,那可是个真呆子!他竟以为是一只白鹭女妖偷了他的衣服,就那样赤身裸背的等在树下,还以为女妖相中了他想要邀他做神仙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慕容苏已然忍无可忍,自坐上起身,上前来一把拎起若伊丢回自己位上,斥责道,“你再胡言乱语,即刻送你回南海禁闭!” 若伊不服,“我哪一句是胡言!是那呆公子自己说遇见女妖……” “住口!”慕容苏又急又恼,蔚璃一旁却早已听得明白,想来那被自己砸晕在树林里的夜玄竟会路遇慕容叔侄,也当真巧事!见慕容苏责骂若伊,连忙劝住,“小叔不要凶伊儿,她又不曾做错甚么。这事原是我忘了……” “璃姐姐忘了甚么?难道你也认得那个被女妖偷了衣服的呆公子?”若伊问道。 蔚璃笑笑,心想那夜玄竟无耻无知到敢称自己是女妖,也当真是哭笑不得,只是他如何会被青袖擒住,莫不是……蔚璃转目看向程潜之,又想他方才夸赞青袖“智敏心锐”必不是白说的,相识不过短短几日,此间事故必在夜玄那里,便直言问道,“盛将军伤得如何?如今他们在何处?” 程潜之早已见识过这位女君的敏慧非常,听闻如此一问便知她看透所有,也唯有直言答道,“听青袖姑娘说是被关在寒字号地牢。盛将军的伤……”他欲言又止,抬眼看向慕容苏,慕容苏接道,“阿袖托我去看过那位盛奕将军,梅坞盛家,天下惟一可比肩青门的将族。只是可惜,那位盛将军为救他家主上,被青袖的剑锋所伤,割断掌心筋络,只怕此生再不能拿剑了。” “当真胡闹!”蔚璃急道,“夜玄纵然该死,盛奕何辜之有?青袖闹到这般竟一言不发地走了,真是愈来愈任性。” 程潜之忙劝道,“长公主也莫怪青姑娘,我想青姑娘已然是克制行事了,起初我还以为她会一剑杀了那狂徒。若然潜之有力,必也会提剑去杀了那人,哪里还会管他甚么国政王族。如今青姑娘只是将他们下入地牢,已是莫大的宽饶。长公主且想想,此事若为越王知悉,若为凌霄君知悉,岂还容那夜玄存活于世……” “程先生!”蔚璃起身端坐,喝止了程潜之,又转看慕容苏,郑重道,“苏小叔,今日所议切不可再说与旁人。夜玄冒犯之事,到此为止,自今时起再不可向任何人提及半字。可知其中厉害?” 慕容苏笑而不语,只颔首默许。程潜之却颇不不甘,“长公主如此纵容那恶人,岂非遗祸于将来。我早说过琅人无礼,粗鄙蛮野之族,长公主纵有宽仁之德,只怕他们也未必知恩领情。况淇水畔还有援迎兰公子之事,那夜玄又岂会善罢甘休。” 蔚璃蹙眉问道,“依先生之见当如何?我去一剑杀了他还是赐他毒酒自尽?” “依我说此事倒也毋须长公主动手。毕竟长公主位至东越副君,稍有愈界便会有损越琅两国邦交。长公主既使青姑娘去迎凌霄君,何不就势参告那夜玄行凶之罪……”不等他说完蔚璃已然面色忧忡,念道,“该死。我竟忘了青袖机警……” 慕容苏一旁忙安抚道,“阿璃勿忧。我已告诫青袖慎言,毕竟事关国政。” 蔚璃闻言方才转忧为安,“还是苏小叔知我。只是还要烦请苏小叔可否再照看一下盛将军的伤势,他本将门,此生若无缘于剑术岂非憾事?” 慕容苏笑笑,“阿璃既如此说,苏竭力便是。” 蔚璃又向程潜之道,“先生为我鸣不平,为我忧心,蔚璃十分感念。只是此事我当真无意声张,不如就到此为止,惟愿万物安宁,太下太平可好?”她半是商榷半是玩笑,倒叫程潜之颇难为情,自愧是否太过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反不如一个女子磊落光明,慨然大度。终了也唯有敬言道,“长公主即如此说,潜之领命即是。” 蔚璃又去看一直沉思不语的慕容若伊,笑言道,“伊儿可都听懂了?” 若伊点头,正要答言,慕容苏率先训道,“只以后不可在越王,青将军面前胡言乱语!在旁人而前亦是同理!” “尤其是你那濯哥哥,”蔚璃又补道,“今日我们所议切切不可告与濯儿。” “我才不与他犯话!”若伊嫌恶众人啰嗦,只微凝眉头疑惑问道,“只是璃姐姐为何要宽恕那位玄公子。既然知道他是凶手,险就害你丢了性命,为何不让越王哥哥惩办他?杀到他西琅去也无妨!我南海慕容家帮你!程先生家帮你!越国王后的娘家召王也会帮你!凌霄君更加会帮你……难道璃姐姐还怕一个小小的夜玄不成?” 童言稚气,说得众人都是忍俊不禁,蔚璃更是笑得伏案,朗声道,“好好好!这话我且记下!若有一日夜玄再敢欺我,你就领天下之众替姐姐复仇!” 第十一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1) 题记:《列王传》夜玄篇:玄,西琅王室庶子,其母不详。少好兵策,志在战功。专权独断,轻忽礼法,厌恶女色,多行酷法厉事。 春日渐深,春花更艳。东越都城也愈见繁荣锦绣,各方宾客云集至此,日日放歌,夜夜起舞,长街深巷无处不飞花,无人不纵情。愈是如此愈要辛苦了城中巡防与禁宫守卫。若在往日,城防之事尚有蔚璃鼎力襄助,可如今军中将士皆知长公主病势初愈,不堪劳苦,故无人拿军中琐事往越安宫烦她。而一应戍防之责,但有所惑大家皆住青俯询示。毕竟东越将士无人不晓,青门小将乃长公主最最看重之人,东越三军之权迟早一日仍要归还青门执掌。 而青濯自蔚璃从帝都归来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日习治军,夜演兵策,如此数年已将蔚璃所有学得通透。只是蔚璃护他太过,一直将他放在身边做个宫廷禁军统领,即不许他戍守边境,也不许他临阵杀敌,倒叫他一腔兵法策略全然无处施展。 这一回蔚璃带病而归,险折性命,骇得青濯本已万念灰冷,幸得慕容苏及时赶来,力挽残局,竟有起生回生之功,青濯才又重新精神抖擞,为分忧越安宫之军务,倒比先前更加勤勉不懈,奋力而为。夜里值守宫中禁卫,白天下了宿值还要往四方城门巡上一回,才算安心,平日在家中更是要接待各方上门询议军务的将士。偏如此繁忙之下,却还有人要与他添乱,越叫他忙上加忙,乱中添乱。 长街青宅内,慕容苏正当庭理配药方,一份份药草挑得仔细谨慎,一旁竹林边的石案上,程潜之正与若伊对弈至生死关头,满庭寂静中忽听门外几声呼喝,又有步履匆忙声,片刻间但见青濯一身铠甲气冲冲进到院来,口中仍不停咒骂,“狂妄之徒!不识抬举!西琅国尽是些狂妄之徒……” 若伊凝目棋盘头也不抬,只高声应着,“濯哥哥脾气越发大了!璃姐姐升你官了?” 青濯这边掷了佩剑,又狠力拉扯铠甲巾带,望了眼石桌旁悠然自得的慕容若伊,仍没好声气吼问道,“每天只知贪玩!今天可曾进宫请公主姐姐安了?” 若伊这才抬头白他一眼,也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慕容苏忙一旁安抚,又唤若伊,“先停一停棋子也无妨,过来帮濯儿解了盔甲。” 若伊头眼不抬只看棋面,冷言嗔道,“我是来做客又不是来做奴。如何指使我来?” 一时已有家仆上前帮青濯卸去铠甲解了战袍,甲衣内的薄衫早被汗水打透。程潜之一旁看不过,端了茶水要送过来,却被若伊按下,“莫骄纵了他!这天底下只一个璃姐姐宠他就够他傲了!你助甚么兴!” 慕容苏着实拿她无法,只得亲奉了茶水递给青濯,青濯也无暇论礼,接了仰头喝尽,又唤家仆,“先去弄些餐饭来,与那狂徒耗到如今早饭还未吃过。” 家仆们自去备餐弄饭,慕容苏一旁问道,“可是牢中那位贵客有意难为濯儿?” 青濯寻了石桌旁圆凳坐下,应道,“说的正是。那西琅公子可当真狂妄之极,难怪姐姐要把他下入牢狱。拿着半片焦纸硬说是国书,谁人会信!如今若非公主姐姐传下令旨放他出来,就是真定他个冒充王室之罪也并非不可!” “他算得甚么王室!”一旁若伊闻听议说夜玄,插言说道,“他只不过就是个查不到生母的庶出之子,琅王尚且拿了他当兵当卒使唤,他自己无半点自知之明,倒来东越耍起威风!” 青濯诧异看着若伊,“你小孩子家如何知他是查不到生母的庶出之子?” 慕容苏闻听就要坏事将要喝止,却未及若伊嘴快,又听她说道,“我查过他。你才小孩子家!” “你为何查他?”青濯倚上石桌,穷追不舍。 “与他路上相逢,借了我们一件衣裳至今未还。”若伊眼不眨一下安若答到。 慕容苏只听得心惊,忙岔言他事,“伊儿,既是学棋就该专心一意,不该为外事所扰,不如你同程先生移去箭坊去学?。” “是是是。”程潜之忙应承,就要去搬棋盘。方才那一番对话他也同样听得心惊。 他二人都曾许诺蔚璃要让此事终了,倘若此间再横生枝节,岂非有毁诺言。 偏慕容若伊是个精灵鬼怪的,只白眼觑他二人,抬手按住棋盘,“我就赢了,休想动我营地!” 青濯本就心实,并未觉出其间异样,倒是看着若伊娇俏可爱,取笑道,“真当自己是领军打仗了,小小丫头学些琴乐歌舞有甚不好?偏要学这黑白厮杀,徒费心智!” “如何璃姐姐学得我就学不得?”若伊横他一眼,“你不去栉浴更衣杵在这里做甚么?一身臭味!” 青濯起身要去,随口又道,“你如何比得璃姐姐?她九岁入沙场,十岁为质子,十三治三军,十四辅国政。莫说女子,只这天下男儿又有几人比得了璃姐姐……” 一言未了已说得若伊霍然起身,扬眉喝道,“天下无敌又怎样!澄哥哥还不是一纸休书退了婚约!……” “慕容若伊!”慕容苏几要吐血,这丫头还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程潜之更是为之瞠目,指间棋子瞬间跌落,乱了满案棋局。读书万卷,正史野集,行路千里,城郭荒村,还从不曾听闻这段典故! 青濯怔怔看住若伊,一时间也有几分不知所措,只喃喃道,“我们都说过——不议故人……” “那是你不敢!”慕容若伊不知为了何事又急又恼,慕容苏上前拦阻威吓也被她狠力推开,执意喊道,“你当璃姐姐去沙场是寻你吗?她是去寻澄哥哥!你不过是顺便捡回来的!从早到晚又有甚么好傲气的!她救你救我都是因为看着澄哥哥!真当自己是值钱的!你也不必每天公主姐姐长公主姐姐短,你在璃姐姐心里一丝一毫也及不上澄哥哥……” “伊儿!”慕容苏实在无法只能将她揽在怀里捂了她嘴,即训且哄,“你再这样胡闹,我只能送你回南海,即刻便走,休想留在越都。” 第十一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2) 慕容若伊呜呜叫着,可惜再不能言辞咄咄,急得两行清泪如珍珠滚落,陷在慕容苏怀里又是踢又是挣。 青濯看她闹急了,总是于心不忍,虽说每回她来都有各样小打小闹,可是未想年纪愈长这丫头脾气愈大,稍有不逊便是言辞嘲讽甚者拳脚相向,青濯对她这样脾性也是见怪不怪,一时只好屈心委意又上前解劝抚慰,“好了好了,原都是我不对,是我胡乱讲话冒犯了伊儿妹妹,我这里给妹妹赔礼了。”说着一躬到底,又劝慕容苏,“小叔放了她罢,你们是我府上贵客,莫要屈了伊儿妹妹……” 说着上前拉开慕容苏,却被若伊在膝上狠踢了两脚,他也不恼,反来扶她,哄笑道,“当心跌到了。若知你要打我,那盔甲该晚些再脱。”若伊忿忿又捶了两拳才算罢休,噙泪道,“你再欺负我,我就入宫告诉璃姐姐。” 慕容苏也是一旁替青濯冤枉,也不知是谁欺负了谁啊。好在青濯是个好性的,只一味低首俯就,哄她开怀,“你有不快打我骂我便是,这些阵年旧事可别和公主姐姐说起,免得招她伤心!” “谁要招她伤心!我只为招你伤心!”若伊得意扬眉。 “是是是,我当真伤心极了。”青濯蹙眉回说,又哄道,“等长姐回来让她带你上街去买新衣裳……” “她一年四季只一色的衣裳,谁又稀罕!” “那等大典结束,我空暇时带你去山里狩猎可好?” “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诺!” “重比千金!”青濯应承着,转目看见慕容苏与程潜之正带笑观望,也颇难为情,不觉面染丹霞,清朗容颜尤添魅色。 慕容若伊哭闹一场也觉不好意思,躲在青濯身后,柔声说道,“濯哥哥,不如我去帮你把那个呆公子赶出地牢可好?” “罢罢罢!”慕容苏急道,“你且省省罢!”心下直叹:这个女娃真是愈带愈心惊啊!又向青濯谏言,“我与西琅夜玄也有一面之缘,不如我去同他谈谈。” 青濯忧道,“那狂徒扬言非长公主亲迎誓死不出牢狱,苏小叔可有把握?” 慕容苏笑笑,“我受阿璃所托,也正要往牢狱给盛将军医伤,姑且试试。” 地牢里潮湿阴暗,三餐不过粗粗茶淡饭,不见半点荤腥,这十余日光景,西琅将士早已是个个饥荒憔悴,行止倦怠。而就在方才,本有位小将军特来宣召越国长公主旨令,承认他们西琅使者身份,答应释放他们回驿馆时,偏那位专横狂傲的公子竟还一口回绝,讲甚么非要长公主亲自来迎!眼见得温汤沐浴,醇酒酣肉近在眼前,竟被这位好公子莫名推掉,众人本就对这莫名的牢狱之灾颇有微词,如今更是心存不满。众人议论纷纷,渐渐多了忿忿之言。有位胆大却又不明就里的覃禄将军便隔了牢笼栅栏冲夜玄吼道,“公子到底何意?我等已凭白受那青女羞辱,今时既得声张,何不快快出去打点一切,也好寻机雪耻复仇!终日困在这阴牢中又算甚么!”众将属皆附和声声,唯盛奕坐在角落里默声不语。 夜玄躺在干草铺就的卧榻上,口衔草秸,眼望牢栅,依旧一幅来之安之,全无所谓的神情,对于部将们的叫嚣充耳不闻,所思所忆一会是淇水郊野的乍见之“欢”,一会是帝都藏书阁内的初遇之“奇”。 三年前恰逢四境封王行朝拜大礼之期,天子有旨,特召各国公子代国君入帝都朝拜,朝中传言有为帝姬选婿之意。那一年夜玄有幸代琅王入京朝拜,可那时他心中所念非在帝姬,而是那皇家藏书之一的兵法古籍——《白虎策》。 皇朝自开朝即有章法,设令许多古集典著只为皇家秘藏,未经昭允不可流传入世。其中亦包含许多军法兵策之书。夜玄少年习武,专好研习武略兵法,后闻得天下兵策莫过“白虎”,而《白虎策》上下两集均藏在皇家书阁文华楼中。故朝拜帝都时节他心心念念便是要往文华楼寻那《白虎策》一睹为快。 不想苦心竭力,克服万难总算摸进文华楼时,竟撞见“志同”之人!那时他正专心于书架前苦意寻找,忽肩上被人狠力一击,吓得他险些跌坐在地。要知道偷窥皇家私藏轻则剜目,重则可是诛连满门的欺君大罪!待他惊惶着回身时,却见身旁所立竟是一位轻纱遮面的窈窕少女,明眸忽闪,顾盼生姿。 夜玄正狐疑不知所措,那少女已先发制人,沉声质问,“你是谁?为何在此?”“你又是谁?为何在此?”夜玄素来胆大,见并非禁军侍卫,镇定心神反语质问。 “我乃帝姬玉熙。依御学太傅之言,来此查阅典籍。”少女眉目安若,言辞从容。 夜玄蹙眉,未想入朝数日竟在此境相识帝姬。虽则他无心入赘天家,可见这少女言辞坦荡,性情爽直,也不失可爱之处,便也诚意作答,“我是西琅夜玄,来此寻《白虎策》。你知在何处?” “《白虎策》不在这里。”她悠然答道,“被太子殿下借去,应在他的书房里才对。” 夜玄听她言辞凿凿,并无半点哄骗之意,不由诚意央告,“可否也借我看看?你若能为我借来,随你要甚么我都竭力办妥。” “当真?”她眼泛华彩,欣喜尽现。 “自然当真!”夜玄只当这帝姬养在深宫无甚见识,最易欺哄,却未料又听她言道,“如此,你先弄七坛青芝酒六箱鹿脯肉五盒桃花糕四篮湘南橘三对南海蟹二壶紫叶茶一盘金镶玉送去凌霄宫……” “那是东宫所在。”夜玄疑道,“你不是住在桐华殿?何况,这许多东西你一个人吃得下?” “怎这样啰嗦!”少女不奈其烦,哼了一声,“待我喊侍卫来……” “别别别……”夜玄慌着摆手,“我想办法就是。你这些吃物集在四境八方,也非一时半刻可以凑齐,能否……”正说着,忽听门阶处有脚步声响起,顷刻间推门涌入,有人高呼,“里面何人?竟敢擅入皇家禁地!还不出来领罪!” 第十一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3) 二人闻声慌忙俯身避向书架后方,夜玄好奇,“你是帝姬,你怕什么?” 那少女恍有所悟,又稍有迟疑,继而重重点头,“是啊,我是帝姬我怕什么!”慨然劝告,“你且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我去应一应。”说时,便从容起身向门廊走去。 是后来朝堂颁旨,帝君震怒之下,要再囚东越王室于霜华宫。夜玄打探才知,原来文华楼所遇并非帝姬,而是同样去偷书的东越蔚璃。难怪她称太子时不唤皇兄,倒是婉言太子殿下,他当时竟然未觉。 二年前夜玄就曾感叹那东越蔚璃小小年纪竟能从容编谎使诈,可谓心机深沉。可再做细想时又感念她仗义持护,若非她挺身相应,亦或后来在帝君面前有心隐瞒,只怕当时被治罪的也包括他夜玄。而皇朝太子向来庇护这位东越长公主,只怕是无意庇护他这位西琅公子。若非她有意掩护,今时今日自己还为偷书之罪被囚在霜华宫呢。若是如此,倒也不会再有古道飞骑,淇水相遇这档事了。如此想想,兜兜转转间,竟是自己恩将仇报,无意中折损她寿命。 夜玄胡乱思想着,不觉长叹一声:竟是一段孽缘,想想又笑;可思及她卧病深宫,又自感忧忡;再想她林中百般狡诈将自己砸晕,不觉又恼;转目又见当下处境,想那盛奕双手致残以致此生不能握剑,不觉又恨!如此反复,愈想愈是烦躁不安,加之隔壁牢狱中诸将呱噪不休,一时恼意迸起,霍然起身,向着众人大声喝斥,“休要多言!本公子就是要等那蔚璃亲迎!她一日不来,本公子一日不出!” “东越长公主岂会亲迎?”有位参军谋士忿忿低语,“这与礼制不符!” 属臣中几位稍明事理的早已看出其中是非,先不说那国书被毁已然是犯上辱命之罪,还想以焦纸半张强行入越都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再者自家这位公子对东越长公主之疾如此讳违莫深,又被那青门女子追杀,这其中也必是暗藏玄机。如今本就万忧得解,万愁可散之时,偏他还要等甚么长公主亲迎?委实痴人说梦! 夜玄见诸将皆有忿忿,便又隔栏呼唤盛奕。而盛奕盘膝默坐一角,根本不与理会。自入狱以来,盛奕便拒绝与他犯话。尤是青门将军辰时来请反遭夜玄拒绝出牢之后,盛奕更是懒怠看他一眼。直恨他是否鬼迷了心窍,神智不清! 夜玄连唤数声都未得应,不觉也有几分气馁,自语道,“奕兄为我伤了手筋,只怕此生再不能握剑。玄心中有愧,若然此事就此罢了,他东越只当我西琅是好欺的!我定要那东越蔚璃前来说个明白!定要那青女叩首奕兄脚下亲来谢罪……” 盛奕实听不下去,凝眸质问,“公子若以此论,那蔚璃被公子伤至病危损命又当何论!” “我说过,她死了,我一命抵她一命便是!只是她若不死——何故囚困西琅使臣?她是东越公主,我也是西琅王室,还要分个尊卑上下不成!” 盛奕当真气结,恨声道,“她若死了,我等皆在此坐等成灰罢!只怕公子一条性命也抵偿不过!” 正闹着,外边有狱卒走来质喝,“都吵甚么!放你们去时都不肯去,如今困在这里又平白添我们弟兄的麻烦!王上新婚本就举国大赦,原来这牢狱空空我等也好往城门戍守立功,偏大好时机全耽误在你们身上!都是咎由自取,又有甚么好吵!” 夜玄闻言怒起,将要回骂,却见自狱卒身后转出一人,一身赭衣,从容淡然,手提木盒,举止有序,先向着狱卒微微礼道,“有劳狱尉大人。”又转向牢中夜玄,躬身一礼,“公子,别来无恙?” 夜玄冷笑,心道:有恙无恙你看不出嘛!未及答言,盛奕早已起身迎了上来,作礼请安,问答寒暄,一时愧言,“大典当即,实不该再劳慕容少主至此晦地。”说时瞪了一眼夜玄,若非他胡闹,此间该在驿馆栉浴更衣了。 夜玄却无意虚礼客套,直言询道,“慕容少主自何处来?越安宫里那丫头可还活着?” 盛奕又急又气,质问,“公子何苦?”忙又向慕容苏作礼赔罪,婉言问道,“长公主……病势如何了?未知可有盛奕效劳之处……” 慕容苏淡漠持笑,也不看夜玄,只向盛奕答道,“长公主说,盛兄将门帅才,若然此生与剑无缘,当真憾事矣。故遣在下再来为将军诊治疗伤。” 夜玄哼道,“你前些时还说手筋已断,此生再不能举剑。如何今时她说了你又改说能医!慕容世家世代为医,竟是秉持此等见机行事的医德吗?” 慕容苏笑笑,“慕容家世代为医,不为济世,何谈医德?不过是凭已所专,襄助友人罢了。公子实在高估慕容氏了。” 夜玄气得瞠目,却也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狱卒启锁牢门,慕容苏引了盛奕出去。 行出几步,盛奕迟疑顿步,向着慕容苏央告道,“慕容少主,我家公子亦为青姑娘利剑所伤,虽非厉害,可这狱中阴湿无药,多日未愈,可否恳请慕容少主……” “举手之劳。”慕容苏笑应,“将军毋须客气。”回身又令狱卒请出了另一牢笼里的夜玄。 夜玄本还自傲蛮横,被盛奕狠狠扯了衣袖,低语道,“今日不出牢狱,盛奕终老于此!” 夜玄知他心恼意决,不得不依从,跟着慕容苏进了牢外另置的雅间。此处设有小案简席,案上摆有简肴薄酒。夜玄也不与人客气,先自往上位坐了,看那桌上菜肴倒比素日牢中所供精致丰富许多,招手唤盛奕,“此处有酒,当图一醉。”说时便径自斟酒取食。 盛奕甚是窘迫,向着慕容苏连连致歉。慕容苏依旧从容有度,并未介怀,随意取了下首位落坐,请盛奕居左而坐,一时开了药箱,取出几盒药膏,开始为盛奕重理掌心伤口。 第十一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4) 夜玄看他二人,一个清雅肃静,一个俊儒明朗,单是纵杯冷观已是赏心悦目,若能邀之同乐,岂不人生快事。想着拾盏为慕容苏先斟一饮,笑问道,“慕容少主今日前来,当是行医其次,为那东越蔚璃做说客才是主要罢?” 慕容苏一面细心为盛奕涂抹药膏,一面轻笑答他,“游说为哪般?请公子出牢笼?阿璃当下倒也无暇顾及甚么冤假错案,不日凌宵君即将驾临越都,阿璃一心只想养好身子,准备恭迎鹤驾。至于公子出与不出,她又岂会在意。” 夜玄听他口口声声唤她阿璃,才知他们交情深厚,又言甚么凌宵君鹤驾将至,分明有意唬吓,不由冷笑一声问道,“那女人现下如何?” 慕容苏看他一眼,又看盛奕,笑意深远,言道,“若是近日迎驾,只怕尚瞒不过凌霄君之慧眼。若是这位殿下问及而不能据实相告便是欺君;若然如实禀上恐又累及西琅诸君……” “慕容少主,”盛奕草草裹了掌上棉布,焦切道,“此事万不可传至凌霄君面前,”一言未尽,夜玄已接话过去,“凌霄君又如何?还只不过是个东宫太子,真做了天子那日再来耀武扬武也不迟!” “公子不知帝都之内天子病重,已然是东宫太子临朝听政,执掌玺印吗?”慕容苏道。 盛奕也冷目瞪他,“公子还要闹到几时?蔚璃长公主已然宽宏大度既往不咎,且如今调养身体只为在凌霄君面前息事宁人。反是公子却然唯恐天下不乱西琅不亡!你到底要如何!?” 夜玄被问得无言以对,只能拾过酒壶,自斟自饮,连尽三杯。却听慕容苏一旁幽幽道,“方才忘了说,这酒中有毒,少饮为妙。” 夜玄,盛奕顿时愕然,一时还未能领会他所言何意,当是玩笑,或言酒是穿肠毒药……惊骇之下却见慕容苏神情肃然,如何也不像玩笑话,夜玄又惊又怒,拍案叫道,“慕容苏!你当真的!我与你何冤何仇,要行此阴毒手段!” 盛奕也惊怔一旁,只望着那酒杯,尚存一丝侥幸,“慕容少主何以至此,若是为东越长公主解恨,也总好事先说个明白……” 慕容苏依旧浅笑从容,又细致审视了盛奕重新包好的伤口,缓缓收拾起药箱,清冷道来,“我原也有许多话要说,只是未能快过公子的无礼。若问冤仇,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寥寥片语,何谈冤仇。若说是为阿璃解恨……”慕容苏合锁药箱,低头一笑,“这事倒也轮不到我出手。只凌霄君知悉之下,公子之境遇必然甚过饮毒酒,以那人之手段,只怕公子到时生不如死,亦或满门遭劫也未可知。” 夜玄怒目圆睁,忿然斥道,“休拿凌霄君吓我!只说你为何用毒!莫不是见我识破慕容小姐身世要来杀人灭口?” 盛奕疑惑,焦急问道,“哪位慕容小姐?身世何异?” 夜玄看着慕容苏冷笑道,“青门史纪我倒也读过几册,只说青穞嫡系,长子青鸢承将府,掌帅印,娶蔚王族嫡公主为妻;次女青鸾被迎入王族,小女青鹭下嫁南海慕容家。该是苏少主的长兄罢?我记不得名字。只知当年东海之战后,青门叛君,夷诛三族,想来慕容长子亦未能幸免罢。只为何遗下一个孤女竟能畅游江湖,行走自由?” 慕容苏听他言罢长叹一声,“公子既言及至此,苏亦不怕以实相告。长兄慕容荒确是迎青门三姑娘为妻,兄嫂二人行医江湖,惠人无数,宛若神仙眷侣。只在太和九年,东海贼寇犯境,攻城掠地,吞疆千里之时,青门倾将而出,领军抗敌,兄嫂二人忧及青门将士,便有意要随军奔赴沙场以效救死扶伤之力。而那时正值幼女若伊病体孱弱,不宜受跋涉之苦,兄长便将嫂夫人与幼女托于帝都天子宫中的二姐姐处。公子该知我慕容家女子世代皆以君候为嫁,时值二姐姐宫中帝姬染疾,长嫂寄住之时亦可行医治之便。未想,东海战局微妙,不知何故竟成青门大败之势,军退千里,失城无数,百姓遭荼,山河破碎。引得天子震怒,朝中更有小人谗言,青门叛逃投敌。于是便有青门惨案,一俯上下千人被杀,及至三军万人被诛。但凡青氏血脉,皆受腰斩之刑。长嫂身居皇宫,更是难逃。二姐姐虽拼尽全力,不惜以死谏君,亦难免此劫。兄长于战场之上一身血衣未退,十天跑断四副马蹄,赶至帝都时,长嫂已被押至刑场。那时苦伊不过五岁,尚懵懂无知时,直问娘亲为何要躺在冰冷的石上,那悬在头顶的黑铁会不会掉下来砸到娘亲?兄长见时已然万念皆灰,怒砸法场。奈何他亦不过凡胎肉身,如何抵得过铁戟铜矛,终是背负一身冷箭断戟,血肉模糊倒在长嫂面前。若伊见生父如此,才知害怕,眼泪流尽,喉咙喊破,亦不得应!赫赫铁斧依旧悬在头顶。”说到此处,慕容苏不觉一声悲叹,神色戚然。 盛奕听得亦是心境暗沉,一时也忘了毒酒之事,只慨然道,“东海之役,闻知青门惨败时,我与公子正巡防于西关大漠,也曾请旨想要带兵相援,怎奈王命不准,朝臣反对,说我等千里行军,疲军倦马,不过一场徒劳。” 第十二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5) 慕容苏惨淡一笑,“东境之极,至帝都之心,何止千里。阿璃闻知东海战败的消息,亲率王宫禁军五千,星夜疾驰奔赴东海沙场。于血河白骨间寻了七天七夜,直至寻得青门姐弟,已然损失将士千余。又以千乘之军护送青门姐弟返还越都,阿璃仅率不足二千的兵力赶往帝都陈情!路遇莫家军将阻杀,损兵折将又过千余,至帝都时连带伤兵残将亦不过五百人。若非路遇郊野刑场……我是后来听护送若伊至南海慕容家的将士所言,阿璃本欲以此五百将士杀入帝都,杀进皇宫,杀到天子面前,问一问他,青门一案,罪证何在!我不知如此境遇该算若伊之幸,还是阿璃之幸。若是阿璃之军不过刑场,若伊断不能活;而正是阿璃全军皆殁于刑场之上,才免了她带军杀入天子大殿之祸事,否则,整个蔚王族亦不能再存于世。” 盛奕皱眉,“史书未载此段。只言青门以下‘夷三族,满门皆斩’。 慕容苏冷笑凄然,“何等惨烈,试问史家何以落笔?截杀法场,尽斩天子之兵八百人,无一放过。阿璃亦折兵过半,为惑追兵,又遣精锐健全之兵百人分四路往四方密送长嫂与若伊出皇境。从越都带出的五千王军,至此所余也不过百人。阿璃令人就地掘坟筑墓,告谕所余将士,此回入帝都一为与王上王后聚合,一为力证青门之无辜。而私放青门姐弟,又劫法场救下青女母子,天子必治以死罪极刑,皇廷上下朝臣也必以严刑逼问青门之子下落。总之,前路死地,必无生机。为免众将士再受酷刑之苦,蔚璃恳请诸君自刎以示忠心,筑墓于此,蔚氏永记。” 夜玄也不曾于史书上阅得此段,早已听得热血沸腾,倒也忘了毒酒之事,急切问道,“后来如何?竟都死了?” “仅七人,自视尚有余力,仍要护送阿璃入帝都,直至大康殿上面朝天子时,此七名忠勇之士尽都自刎于阶下。后来的事,想来史书有载,‘越国王族奉旨入霜华宫,囚困四时,如临寒冬’,再后来,越王得赦归国,留阿璃为质,霜华苦寒又是三载,寒侵骨髓,冰入筋脉,险些断送性命。若伊母子被越王禁军所护,各处辗转,飘零三载,直至八岁那年才被送回慕容家。可怜长嫂思夫心切,悲恸难抑,为兄长设灵之日自刎于灵前,只留下若伊孤女一人。至那时我慕容家方知事由始末,故倾半府家资,入京打探蔚族消息。后得知阿璃仍被囚霜华宫内,便使尽银钱,上下疏通,才至得来凌霄宫一点回应,有内侍小臣愿冒险一试,往霜华宫私递些棉衣羽被之物。后来又说置万金可使人接出阿璃,另寻替身假困寒宫。我父念其为我慕容氏存血脉之大恩,再倾家资数回,终筹得万金送往凌霄宫中。我也是后来听闻,接她出霜华宫的竟是凌霄君。我不知他是何居心,或是出于他权术制衡之须,或是……”慕容苏一时顿语沉思,片刻才道,“他竟以半生所学遏止了阿璃体内冰寒。后阿璃归国,我又居越都三载,亲自诊脉煮药,才至去她寒疾,总算生活起居宛如常人。” 夜玄听他讲至此处,便明了八分,“所以蔚璃有恩于慕容氏,此回她被我抛落寒水险丢性命,你便是来替她复仇的?” 慕容苏冷笑,“我说过复仇这事还轮不到我出手。只是我曾闻一位智者言:‘礼者,君子也。无礼,无以立;失礼,无以安。故无礼者乱天下之始,祸民生之端’。如公子这般行事鲁莽,言辞粗鄙者,自然无以称君子,却然是乱天下之始,祸民生之端,试问留之何用?” “荒唐!”夜玄急怒之下拍案而起,厉声指点,“慕容苏,你算得甚么东西!竟敢评断本公子!本公子有礼无礼与你何干,与这天下何干?你只认了自己是东越之贱奴本公子便也无话可说!那蔚璃要杀我又何须搬弄这些冠冕堂皇之辞!” “阿璃不知此事,苏一人所为。”慕容苏从容起身,又叮嘱道,“此毒名为:一盏香。入血归心,无痛无痒,只须十二个时辰之后,公子自会闻得一缕奇香,则魂归阴府,安然入梦矣。如此温和之毒,也算厚待公子王室之名。” 夜玄跨步欺上,怒道,“何须十二个时辰,本公子即刻便能杀了你……”只一拳击出,却是绵软无力落在上前拦阻的盛奕肩上,盛奕更是焦急惶恐,一面拉住夜玄苦劝,一面作揖俯首央求慕容苏,“慕容少主如此行事未免苛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得半点瑕疵便要以命相偿岂非更是要乱天下祸民生?还请慕容少主宽和行事……” “盛将军何苦为他求。依我说倒是早些打点,想想生前尚有哪些憾事未了,惜取这最后之光阴,尽力而为才是。”说罢提着药箱出了隔间。 盛奕还要去追,却被夜玄一把拉住,回头看时只见他已面色乌黑,两眼无神,一幅伟岸身形更是失力跌扶在自己臂上,只听他沉声道,“他们一心要杀我,求又何用?都是那蔚璃,太过狡诈……” “公子还敢妄言!”盛奕又急又恨,“蔚璃长公主若要杀你,何须用毒?只青姑娘一人一剑,我等拼死亦不能挡。当下惟有去求长公主问慕容苏拿回解药才是!” “要我求她?除非日出西方,江水倒流,山崩地裂……”夜玄虽则自觉四肢乏力,头晕目眩,可却然志气不减,扶着盛奕叫嚣不止。气得盛奕恨不能挥拳将他打晕。 好在他也未闹几时,身子已是愈来愈重,言语渐渐含糊不清,最后只喃喃一句,“好哥哥,恐怕我是真的中毒了……”便一头栽倒在盛奕怀里。 第十三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1) 题记:《将门·盛奕列传》:梅坞盛家第二十一世孙。随父自天子之朝迁西琅王廷。曾为王室公子玄之伴读侍郎,一生挚友。少为情伤,终身未娶,致盛门无以继。 晓窗寒梦,一幕幕昔年旧景,一处处他乡楼台,举目无亲,孤坐无友。唯有斑斑月色,滤过树影,铺洒凉阶。自被囚霜华宫以来,蔚璃早已习惯一个人抱膝阶前,一个人眺望星空。只是今时,她又多了一份期盼,为等一人,来或不来。 自那夜相逢月下,他自言是东宫乐师——手握长剑而无一乐器的乐师,蔚璃想来便觉可笑,若是称作宫廷侍卫还有待可信。乐师?他若再来,倒要考问考问他有关琴乐之道。只是许多个夜过去,她再未见他。那一场相逢恍如幻梦一场。 她等得无望,知自己不该再起贪念,埋首膝上,不由愧责自己,止不住的泪水涟涟。分明已是荒凉到底,再无去路,如何又萌生痴想?当真愚蠢!抱膝而泣,禁不住夜风透寒,真不知慢慢冬季可挨得过? 她正无限悲凉时,忽觉肩上一暖,有轻柔绵软之物罩上肩背,蓦然回首,却见身边一袭白影正悄然落坐,与她并肩栖于凉阶之上。眉眼含笑,暖若春风,幽然道,“送你的礼物,全当那日初识欠下的见面礼。” 蔚璃又惊又喜,且安且忧,悄悄拢住肩上狐裘,心中直叹:当真是一件暖衣,凉夜凄凄,寒冬将至,这狐裘披衣可谓雪中送炭了!“只是……”她颇觉愧疚,又有几分忧心,“我并无长物回赠……何况,你与我私递器物,若被官中得知,是要砍你头的……” “你放心,”他和言安慰,“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他们断然舍不得杀我。” 蔚璃闻听又笑又奇,还从未见识有人这样自夸,“可你若死了,那居次位者岂非就是第一,是最好了?” 他带笑看她,“显然你还不知何为最好?所谓可被逊次者替补,所补不过其名其位罢了。那最好的精粹之才艺又岂是逊色者可取代?故所谓最好便是无可替代。他们若然杀了我,居第二位者固然跃为第一乐师,可世人谈及天下最好的乐师仍是那位赠人狐裘而惨遭杀戮的乐师云疏。” 蔚璃被他一番辩论镇住,左右思量却也无可辩驳,只是他“好”到怎样竟可以使当权者禁杀,“你会琴?”她试着问,若论七弦她也可自傲东越之内无人可代。 “岂止是琴。”似乎是看出她的自傲,他远比她更傲一层,伸手向身后取出一物,笑言道,“我有洞箫,卿可爱?” 蔚璃讶异看他,莫不是真的是位乐师,唯有小心答道,“我并不善此器……而且此处,不宜鼓乐,若是被侍卫听见……” “你放心,我早已使了银钱给他们,不然我又如何进得了此禁地。” 蔚璃更是诧异,“使了银钱?那要多少银钱?”想曾经自己也是身边珠翠堆如山,金银流水过,可如今,一片铜叶便可自侍卫那里换一碗热汤,就是这样的银钱她身上也没有。 “我说过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俸银丰厚。”他语气轻松,又指庭前灌丛,“在那草丛里,我还藏了一件东西,不如你去取来。” 蔚璃望着阶下树丛,讶疑道,“你不会是抱了琴来?” “你若爱琴,下回送你。”他爽快应着。 蔚璃想要起身去看究竟,奈何久处寒风中,双足早已冻僵,双膝更是坐得发麻,勉力撑地将起,却未能站稳,身子倾斜又跌回阶上,幸好被他扶住,蔚璃又羞又愧,“我竟这样无用……”黯然垂首,险些掉下泪来。 他轻轻扶了她坐好,软语安慰,“还是我去罢。原是我设想不周,忘了你未进餐饭,哪有气力。” 她看着他步履轻盈至庭前树下,果然在那灌丛下取出一提木盒,回来重又摆在阶上,自下而下一一启开,却是一盒盒锦菜佳肴。若非嗅得阵阵香气她还当是梦中,她不可置信地看他,又是感念又是诧异,他如何知道她未进餐饭?他又何处弄来这样美食? “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一并送你。”他先解了她半边疑惑,又道,“你这样清瘦,如何抵得过秋风萧瑟?”说着先端了一碗热汤给她,“我在下面放了炭盒,还都是温的,快些吃罢。” 单衣冷榻,残羹剩饭,这样的日子已有半载之余。她险就忘了暖为何意,温当何解?饱腹甘食又是何滋味?如今手捧热汤,真是悲苦交集,喜忧参半,不觉已是珠泪难抑,滚落满腮,滴入碗中,一并合汤咽下。 “今日赠汤之恩,”她哽咽难言,“不知当如何还报……” “都是小事,不必挂怀。”他见她落泪亦有几分萧索,低声道,“还有明日,复明日,复复明日……你若不弃,自此以后,我会每天都来给你送一碗热汤。峰回路转,终会等到朗月清风时。” “你我相知至浅,何以待我恩深?何况此事非银钱可成……”蔚璃忧心问道。 他含笑默然,许是思量至深,可终未答言。最后只是取了玉箫,浅吟低啸,渐成曲调,共她熬过一宵寒冷。 “你可愿意随我学萧?”临去时他问,似有央求之意,“你知书上记着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你若愿意随我学箫,听我吹箫,便可算作知音人。为知音故,万死不惧。” 许多年后,她仍记得此言——为知音故,万死不惧!当真如是吗?她也曾以为做他知音,或可报答他恩义之万一。那些年里,他教得箫曲,她轻易更可学成,又能谱做琴音,与之相和相谐。可那些曲调中的幽思远虑,她自问从不曾真正晓悟。 单是以“御风行”此曲而论,说说是宫廷盛宴,倾慕答和之音,他在天下群臣面前,坦然率真为她而吟。取名“御风行”。可是谁人又知行往何处?高台琼楼还是天涯远道?他,亦或是她?此时,亦或彼时? 第十三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2) 他为乐师时她为罪囚;她为封臣时他为君主!岂非都是困在这深宫高墙内!何谈御风而行?甚至清风也无啊!尽日里朝政繁琐,臣党争斗,各样风云际会,时局纷乱,又哪一刻容得安身素心,静赏青山,御风逍遥? 皆是无稽,全是妄念。她不觉幽幽一声叹,想来唯有明月映窗真实可见,清风拂栏确凿可闻,且念当下之欢才是正道!一时心念顿开,恍然了悟,不由得霍然启目,寻顾间正望见窗前月辉如霜,竟说不清方才是梦是忆,还是不过一番空想。 蔚璃半醒半疑掀被起身,正要下床,屏后守夜的宫女裳儿闻声也披衣上前,切切问道,“怎么又醒了?这身疾未去莫不是又添了心病?怎就不能踏实睡上一晚?” 蔚璃也蹙眉,不知为何近来总难安枕,一面披衣一面问道,“可是青袖回来了?” 裳儿忙着又添起几盏烛火,看她栖栖遑遑又寻鞋袜,又找佩剑地忙碌不休,也是又笑又怜,“长公主这日也盼夜也盼,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盼得是青袖姑娘呢。” 蔚璃仍就半梦半醒,心思恍惚也不理会她如何取笑,略整衣容便向外走,被裳儿急急拦下,笑问,“长公主可是睡糊涂了?这三更半夜的要跑去哪里?青袖就是回来也该是先传信入宫,长公主再会同了王上携朝臣们一同往城外恭迎太子鹤驾才是。” “我分明听见有箫声回荡。”蔚璃示意裳儿禁言静听,片时又道,“可听见了?是‘御风行’的曲子,谁会半夜三更吹奏这首箫曲,且如此娴熟……” “青姑娘是不会吟箫的。”裳儿还在故意取笑她,“这箫音似乎起自宫外长街,想来是城中宾客宴会未散也未可知。长公主那位骄贵雍容的殿下断不会有此雅兴,深夜晃晃来此奏箫。” 蔚璃一把将她推开,嗔道,“休要胡闹。我要去看了方才安心。”说罢已然大步奔出内室。 裳儿知道拦也拦不住,只急得跺脚,“至少加件衣裳啊!才好了些许就又这样……” 月色蒙胧下,越安宫前殿侍卫只见一袭白影似浮云掠过,飞檐而去,转瞬间即飘出了高墙。一个侍卫揉了揉眼,急唤身边另一侍卫,“看见没有?莫不是我眼花……” 另一个答他,“你还不知道呢?长公主的病痊愈啦!以后这宫里白云飞啊彩云飘啊又都是平常事了!不要大惊小怪!” “当真好了?王上不是传旨禁止长公主出宫吗?这么晚又要飞去哪里?” “你见谁人曾禁得住长公主?听说先王在世时也难管束这位好公主不得已才送去东极青家,可过不了多久就把青府上下闹得求着告着又给送回来了……” 殿前侍卫们悄声议着这位越安宫女君的生平趣事,不知其已然纵身高墙之外,正沿着长街寻觅萧音所在。 夜已过半,加之重云蔽月,茫茫暗色里难觅踪影。蔚璃沿着墙下步街渐行渐远,萧声却然越来越近,再多行几步果然看见有一人影孤立长街,正捧箫沉吟。夜色昏昏一时也看不清相貌,只隐约见得身形颀长,行止飘逸。 蔚璃缓步上前,悄声唤道,“云疏?”只怕扰了箫声,又似乎是怕惊了梦境。 吟萧人回身,向着蔚璃躬身一礼,“长公主,近况安好?” 蔚璃闻声辨貌,不由得又惊又恼,诧异道,“盛奕?你好大胆!”一切恍如惊梦,刹那间怅然若失,原来所觅非所盼,所见非所期,几有被平白戏弄之恨,又恼道,“盛将军未免无礼!谁人准你深夜来我宫外吟这曲子!” 盛奕慌忙屈膝拜倒,颂道,“求长公方恕罪!盛亦也是一时情急,才冒然行事。白日里我已往宫门处求见长公主数回,皆未得召见,不得已,想起淇水畔长公主曾以此曲诱我弃伏兵,今时惟有再以此曲求长公主能侧目相怜……” 蔚璃闻他言辞焦灼,似别有隐情,便也无意与他计较此中错乱谬误,又上前几步坦言回他,“盛将军起来说话。你我既有淇水煮鱼之谊,蒙将军不弃,于朝堂之外但可以友人相称,不必论君臣之礼。只为这些时日我身有违和,宫人怕我劳累,故对外称做闭门谢客,一应杂务皆不向内传报,为此怠慢了盛将军,还请见谅。不知将军是为何事找我?”不等盛奕答言,又补问一句,“你手上剑伤如何?是青袖行事太过莽撞,一时误伤将军。我先替她向将军赔罪了。”说时退身半步,端正一揖。 惊得盛奕连连摆手,将将起身又忙乱着作揖还礼,此回近在咫尺愈发看清她瘦影纤纤,眉眼倦倦,笑意浅浅,此等风姿较之淇水初逢虽则别具风流,可到底失却先时的奕奕神采。看来这一病当真折损甚重,心下不免为之惜叹,含愧道,“长公主岂非要折煞盛奕!长公主请慕容少主亲来狱中为我医伤敷药,盛奕已然感激不尽。还未曾谢长公主宽仁照拂之恩,岂敢受长公主大礼。”说着又一揖到底。 蔚璃忍不住笑,想想也是有趣,梦中惊醒,恍闻箫声,只道是念念故人来访,未料所见故人却非所念之故人。二人为谢罪答礼又在这暗夜长街左揖右躬委实可笑。 盛奕却全然无心此中曲折,只又切切言道,“恳请长公主仍能宽和为怀,恕过我家公子。” 蔚璃不由蹙眉,讶疑问,“你指公子玄?青濯还不曾迎他出狱?” 盛奕连忙摇头,“得青门将军往狱中亲迎,我等之幸。只是……公子误事……无意中饮了慕容少主的毒酒……”此事说来确实难堪。 盛奕虽则为自家公子的无理取闹羞愧万般,可事况忧急之下也只能觍颜支吾,将青濯如何亲迎而夜玄偏又拒之不去,慕容苏又如何狱中医伤而又携了毒酒欲杀夜玄之事简要叙来,后又作礼求告,“此事非长公主出面而不能求得解药,还望长公主不计前嫌务必救救公子。” 第十三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3) 蔚璃听罢也是又笑又气,这夜玄还真当是祸患无穷。又想慕容苏行事向来谨慎克制,如何会事先未向自己言明便自作主张往越国大狱中投毒杀人?此非他一贯行事风格,猜想他多半是为着厌恶夜玄而行恐吓之惩。 “一盏香?”蔚璃笑问盛奕,“十二个时辰之后毒发身亡?你没有听错?那你家公子现下人在何处,境况如何?” 盛奕忙答,“在狱中时便已陷昏迷,后来回至驿馆,也不敢胡乱用药,只灌了些米汤之类,倒又见醒转,可依旧无甚精神。自言四肢乏力,神思茫然。” 蔚璃忍笑,想那夜玄多半是为毒药所唬而非为毒药所伤,又向盛亦道,“将军先回罢。此事我已知悉。待天明时分,我即派人往慕容少主那里求取解药为公子送去。你且安心。” 盛奕为她行事之爽利言辞之豁达又是讶异又是感念,一时问道,“所以不是长公主要惩戒公子?以毒杀他?” 蔚璃不由冷笑,“我要杀他何需用毒?青袖的剑法相信盛将军已有见识,试问你西琅男儿几人能挡?” 盛奕摇头,莫说西琅,只怕四境之内也难寻敌手。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蔚璃只觉自己素衣简服,深更寒夜踏月而来,为得本是故人箫声,未料所言所述还是那惹人厌恶的夜玄。又想自己所盼之君本就是尊贵之身,他自己更是孤高自傲之人,又如何肯屈尊降位来这长街捧箫而吟,只为博她欢心亦或一诉相思?原是自己残梦未醒自作多情了!想想又羞又惭,与盛奕一礼,转身要回。 却又听身后盛奕唤道,“长公主,可认得红葉姑娘?” 蔚璃止步,重又回身顾看,带笑直言,“将军所吟之曲当是红葉姑娘所授?” 盛奕略带窘迫,“是。我知此曲乃凌霄君为长公主所作……” 蔚璃摆手,截断了他的话,“此事且不论。将军既然问起红葉姑娘,我只答你红葉姑娘。她曾是帝都太子东宫里最好的乐师,琴箫钟鼓,样样皆精,更难得是一副清喉宛转,音如天籁。东宫凌霄君但得新曲,非她弹奏试唱不可,几曾引以为在世知音。只未想与将军一朝乍见,她竟弃绝所有而随了将军远走。纵是凌霄君百般挽留亦难改其志,倒使这位君上为之惜叹多年。” 盛奕听罢强笑一声,“原来长公主与红葉也是相识于东宫。我早该想到。” 蔚璃怜他神色黯然,却也怒他心意不坚,“盛将军是要向我问红葉下落?她随你去了,且去之决然,你既招她又何故弃她?” 盛奕面有悲戚,亦带愧色,连连苦笑,终长叹一声,“是盛奕无能,未能带她还家。我也曾想与她携手白头,护她一生安好,奈何家父以她出身歌姬并非宜家宜世之女为由,不准她入盛家。我虽力求,但仍难见容于族人,无奈之下惟有带她远走。未料此事激怒家父,他使宗亲追我们至南国,多番斥责,又言已于家中立约娶妻之事。红葉见之闻之,许是羞愤难当,又许是忧心我会负他,竟留书函不辞而别。我苦寻多时再未遇见伊人影踪。后几入南国,终听闻有歌声佼佼者为情所伤而投楠江,我只当她已辞世,特于楠江畔立她衣冠冢。未想那日淇水畔闻见长公主箫声……” “你当是故人归来?”蔚璃问道,“所以弃了林中士卒,失魂来见?” 盛奕苦笑,“长公主既知此曲必惑我心,想来也当知晓红葉身世之一二,故盛奕特来厚颜相访。” 蔚璃笑笑,不掩清冷,“去年冬月,我有故友来访,酒宴之上言及天下歌者之最,故人言:他曾于南国遥城遇一歌姬,其琴箫之艺可谓无双,又有莺喉凝泣,歌而彷徨,使人闻之落泪。问其姓名,歌姬自言无名。”蔚璃言至此处稍顿了片刻,见盛奕神色微动,愈见悲戚,下面的话几不忍再言,思量片时终还是又道,“友人言:歌姬身边尚携一稚龄女儿,未足三岁,唤作无心。只可怜与之久处而未见其发声。友人不知是其身有疾,还是为娘不肯教识。只一别之后再无音讯。” 盛奕闻听此节早已红了眼,一时喃喃,“君既无心我亦休,沦做天涯无名客——此是她临去留书……她终还是恨我心意不坚……”说时声已哽咽,再未能言。 蔚璃也是不忍,再次作揖致歉,“蔚璃实无意惹将军伤怀。那日淇水畔为助兰公子阻尔等伏杀,实是不得以之计策,还请将军恕蔚璃冒失之罪。” 盛奕摇头,趁机悄抹眼角泪痕,“我当谢长公主坦言相告才是。” 蔚璃怜道,“将军后来可曾娶妻?何不往南国去寻她?念其膝下幼女,想来盛老将军或许会网开一面,纵是使她为侧室也好,终能使她得安身之所,好过她母女飘零天涯。” 盛奕凄然一笑,“其一,家父为我这些年来不肯娶妻之故,气得一病不起,去年冬月寒天时已然薨逝。族人愈发不肯见容于我所念之人。其二,红葉心高志傲,性情刚烈,心不容疑,眼不容瑕,她又怎肯屈居侧室而换取衣食无忧。”又是一声凄苦长叹,感念道,“不过长公主善心,盛奕先行谢过。待公子这边诸事安妥,我必往召国再寻她母女。再谢长公主坦言相告之恩。” 于是二人于宫墙下作礼道别,各怀戚戚,转回归处。 第十三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4) 而此夜于夜玄而言,无论驿馆亦或地牢,此处亦或彼处,安居亦或囚禁,已并无差别。他心思郁郁,只要念及自己是中毒将死之人,便觉万念俱灰,意兴颓然。 琅国众使臣在盛奕带领下出了牢狱回到驿馆,未免再生是非,盛奕未敢将慕容苏用毒一事说与众人,只说夜玄多日来餐饭不济,故身虚发晕。而那一众府臣部将更是多日来餐饭不济早已饥荒难奈,又嫌恶狱中潮湿阴臭,故一回到驿馆就各自去煮肉的煮肉,沐浴的沐浴,谁人也无暇理会那位胡闹的公子意欲如何!盛奕急于为他求取解药,也懒怠与他多言,只是将他暂时安顿在后堂书房,嘱他栉浴更衣多进餐饭,便自行出去了。 夜玄困在斗室里,独自一人想着自西琅往东越来这一路所遇所识:本欲依太子长兄之计杀夜兰以退召国无理强攻之兵,未想被东越蔚璃一人一剑既坏了他所有筹谋;而自己与她相逢当面,数回交手竟有眼不识泰山,欺她落水,害她病危;为此故又为那真正的青门女子迫杀,亏得盛奕以断腕割掌之志才救下西琅众将;偏自己又遭那慕容苏暗算!甚么一盏香!甚么十二个时辰?竟要如此了却此生?! 夜玄思绪乱飘,又恨又恼,又笑又悲,便这样恹恹懒懒直挨到夜幕降临,直觉腹内饥荒已然难奈,这才击案扣几呼唤驿仆侍奉餐饭,又嗅得身上污衣霉气实不可忍,又传令温水备汤。于是乎一番沐浴又更新衣,简单用了餐饭,倒觉几分清爽明朗。一时又想唤人来陪酒对饮,驿仆却答说:众人都往街上见识越都繁华去了!他也觉无趣,想想自己也不曾到过东境,不若以此半日余生且去见识见识这越都繁华也是好的!遂信步亦往街上来。 夜幕初启,灯火阑珊,长街上依然游客如织,真可谓摩肩擦踵。夜玄被人潮拥着任意而行,闻得街巷两侧,隐隐有歌声回荡,更有丝竹弦乐之声绵延不尽,还果然一派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只是众乐乐间,独剩他一人孤寂寂,冷清清,茫茫然走了几条街,却全然不知要往何处!一时驻足街心,举目四围红楼翠宇,高台小亭,但见人人笑语,处处欢歌,正无限寂寥惆怅时,忽闻得一声铮錝弦鸣,其音苍凉,其曲落寞,倒似非此盛世之曲调。莫不是今夜繁华里,也有与自己一般的天涯伦落人?夜玄又闻得有歌声悠扬而起,其音泠泠,其情戚戚,还真真是别有一段伤怀事,不由得寻着歌声一路走去,脚步渐入小楼歌坊而不自知。 但见这里彩纱垂幔,锦缎淹席,一众佳人或添盏,或侍案,个个是鲜衣红妆,绚丽无比,座上数位束冠骄客,亦是锦袍蟒带,富贵傲然。众客围坐当中,但得一红衣歌姬,正按弦而歌。夜玄闻得歌辞唱曰—— 巍巍左山,汤汤淇水,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是凌霄君的诗赋。夜玄想起来时路上曾听慕容若伊言及此诗,还言说是上古之作,三言两语就把那凌霄君讲成作古之人,如今想来委实可笑又可爱。可又想到自己当下正是身染慕容之毒,不觉又恨意满腔。怏怏拣了个栏杆下的空位,踏席坐了,怔目堂上抚琴高歌之佳人,一时又听唱到—— 幽幽浮云,扬扬远道,猎猎苍骥,啸我长歌! “好!”夜玄闻听忍不住颂赞道,“好一个猎猎苍骥,啸我长歌!”想自己木兰树下纵马疾驰时,正是胸有长歌,不知何以啸之! 他突兀一喝招得满堂侧目,近旁有人劝言,“阁下且先禁声,听歌者唱诵罢了再赞不迟。”夜玄对此等循规蹈矩虚礼之仪从不以为然,冷哼道,“也惟此一言甚得我心!何需再等余章!” 众人愈发蹙了眉头来看,有人道,“阁下可知诗歌出处?” 夜玄笑他未免不识俊杰,扬眉道,“不就是那天家之子——凌霄君!谁人不识?” 旁边又有人道,“敝人以为凌霄君之诗文可谓篇篇锦绣,字字珠玑。阁下何故称惟此一句甚得尔意?莫不是上篇下文竟不配阁下高雅之操行?” 夜玄平生最厌酸腐书生,只国中一个夜兰依然让他忍耐不得,此处又哪来闲情顾忌诸人之议,只嗤之道,“诗以言志!志不同,何以感怀!他本天家之子,坐拥万里江山,怎样逍遥不得!吟甚么白露逍遥,根本是强言作辞,闲说无聊罢了!偏得尔等蠢类,亦不过趋炎附势附庸风雅之辈!” 一席话可谓是骂了堂上所有,顿时犯了众怒,惹来一片叫嚣声,“汝是何人?胆敢贬议天家储君!汝有何才学?也敢出此狂言!你倒是作两首诗来听听!倒让我等也见识见识阁下之远志!尔是谁家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愈吵愈汹,使那歌者不得不驻弦停歌,惊看众人。好在歌坊坊主闻声赶来,左右劝和,才算稍抚众人恼怒,一时又劝红衣歌姬,“不要尽颂些帝都正宫之音,你既是自南国来,何不唱几曲江南羽调!以娱此良宵。” 歌姬撑笑,重又调弦寻音,众客中却又有人叫道,“此是越都!何故要听南国靡靡之音!当啸我东越铿锵之乐!”话未了即有人附和,“正是此理!越安女君亦有无数诗篇传颂民间,姑娘何不张弦喝来!” 夜玄闻听要唱越安宫蔚璃之诗赋,不由得也来了兴致,早把身染重毒之事抛去脑后,只想起淇水畔她曾作诗骂自己是绿头鸭,一时也是又恨又笑,便跟着凑趣唤那歌姬,“歌者何名?汝之歌喉甚妙!若唱得好,本公子重赏!” 歌姬向着众人一礼,又向夜玄礼道,“小女子锦书。先谢公子谬赞。只是小女子自召国来,于东越女君之诗赋所识甚少……”她低头稍作思量,又道,“也惟有一阙《东山月小》,尚能背诵熟练,不若勉强颂来,请诸位贵客多多指教。”言罢遂调弦拟音,轻颤咽喉,缓缓喝来。 夜玄见这歌姬言谈不俗,举止有度,绝非民间教坊歌舞艺妓可比,他府中虽则也收有歌姬舞伶数人,可若论格调风雅,却鲜有能出其左右者。一时观之心悦,便与店家多掷银钱,将席位换到了歌姬对面。 第十三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5) 歌姬锦书一曲喝罢赢得满堂喝彩,夜玄更是击掌赞道,“好诗!好曲!好歌喉!再唱一回!”一旁却有人不愿,“纵是好物亦不可多尝!何不换一曲新调。”有先前厌弃夜玄者也都附和声声,“不若再唱回南国小调,缠缠绵绵,方是此良宵风致。”众人三言五语又闹开了去,夜玄恨得不由拍案怒斥,“我偏爱听此曲!尔等奈我何!莫非欺我银钱不足!”说时自怀中取出一串金叶掷于案上,又将那随身短刃自腰间解下狠拍桌上。 众人见此皆敢怒再不敢言,想想都是出门寻乐,又何苦招惹这等蛮人,宾客们抵袖触肘私议纷纷,而终至怏怏无语,不多时便渐次起身,纷纷离去。 方才还贵客满座,满堂欢宴,倾刻间又只余下夜玄一人对观那歌姬寂寥。坊主虽则紧忙着拾了那串金叶可到底还是心有不甘,这夜未过半,先已门可罗雀,看着总归不像繁华锦绣乡,便又上前怂恿歌姬锦书,“既然贵客偏爱姑娘歌喉宛转,何不引入雅阁,单独幽会。” 锦书不由面色一冷,推琴道,“东家,我来时即讲得明白——锦书只于明明朗朗处抚琴待客,绝不往私室密阁间奉人欢娱。” 坊主闻言也冷了假笑,“你本就是奉人欢娱讨人赏悦的奴婢!何苦来这歌楼教坊里充清高!你若不愿,即刻收拾了走人!如今天下四方皆涌来越境,还怕找不到几个喉咙脆亮的!我也是好心才赏你口饭吃!不然你也早早饿死街头了!如今倒要在我这里拿样作怪!若真是个心高的何不找个人家做夫人去!还不是德行亏欠!风尘里滚过的女子,还避甚么私密不私密……”店家的话愈说愈难听,歌姬锦书又是羞怒又是恼恨,禁不住滴下泪来,抱了琴起身要去。 夜玄看不过,指那坊主道,“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方才只她两首曲子为你赚下多少银钱!要我说她便是这越都城里最好的歌者!谁又说她做不得夫人!本公子今日便收她做侧夫人!还要借你这私室秘阁洞房一回!”说着上前拉住锦书,又扔坊主一串银钱,喝斥道,“还不引路!” 锦书又惊又慌,连连道,“客官放手!我非戏偶!岂可任人戏弄!” 夜玄并不理会她如何争闹,只牵了她跟随坊主指派的小厮登梯上楼,转入私密隔间,才将她掷向一旁,反锁房门,劝道,“姑娘不必慌张。我本意伤你。只你今晚为我歌咏一夜,明日去时,我必安置你余生静好。” 锦书惊惶看他,半信半疑,“贵客为何如此?” 夜玄苦笑,寻了席案坐下,“倒杯酒来不算屈姑娘尊驾罢?” 锦书怔了怔,趋步上前,为他斟了一杯温酒。夜玄仰头饮尽,唤她再倒。如此一连喝了数杯,酒兴渐起,端看锦书良久,笑问道,“你方才唱那蔚璃的诗歌,曲调慨然,声色铿锵,甚合辞赋之意境。莫不是你识得东越蔚璃?” 锦书忍笑不得,自嘲道,“奴家不过一介风尘歌姬,流浪天涯,命若草芥,又怎会识得高堂贵人?” 夜玄笑笑,略有几分醉意,“越安宫里那丫头可不是久居高堂!她也浪迹江湖!也不是甚么贵人!分明就是个刁钻诡诈的女子!” 锦书见他醒眼迷蒙,却还能端得正人君子之风,与她隔案对坐,对之秋毫不犯,倒也心下感念,只和言凑笑,“看来贵客识得这位东越女君?亦然相逢于江湖?” “亦然?”夜玄虽有神思渐昏之感,可还是听出她言辞别有隐晦,“还有谁与她相逢于江湖?” 锦书只是撑笑又为他斟酒,“贵客来自何方?宅居何处?奴家该如何称呼?” 夜玄饮尽杯中酒,朗然道,“西琅!夜玄!你——福星高照!我本有意使那蔚璃做侧夫人!偏给她跑了……换你来做!你不负我,我必保你锦绣一生!” 锦书惊诧万分,“公子是琅国王室?锦书不识,多有慢待。”说着从又起身要施大礼,被夜玄一把拉坐回座位上,“最恨人虚礼客套!以后少与本公子来这套!”只按下她才又想起自己并无以后,只怕天明之后便就一命呜呼矣!不由举杯又饮,悲念道,“卿也苦命!可叹我不能共你白首!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担了侧夫人之名,纵我死后,夜王族也会护你余生!免你飘零之苦!” 锦书听他言辞混乱,只当他醉了,并不理会,劝道,“公子若是为心中愁苦来此寻乐,不若开怀畅饮,但求一醉!” “对对对!”夜玄击掌赞和,“醉里生!梦里死!醉生梦死,何分彼此!”说着又连饮不休。一时又醉看锦书,探问道,“你自南国来?南召富饶之国,鱼米之乡,何苦千里跋涉来到东越,莫非也来观礼越王婚典?” 锦书不免添笑,“公子好会说笑!我若识得越王,倒要先往越安宫里去走一遭,拜会拜会那位传奇女君……” 夜玄也笑她,“你若识得越王,不求入身越明宫谋得一榻之安,倒去见个女子,又有何趣!同你实说——那蔚璃也并非如传说所言就生得三头六臂!她也不过普通女儿家,沾沾水就要死要活,碰一碰就呼天抢地,冷不得热不得,说晕倒就晕倒……”他絮絮念念,全不知自己说些甚么。 锦书更是听得糊涂,试着问道,“公子当真曾与东越蔚璃相识照面?她虽非三头六臂,可必是花容月貌,天姿国色罢?” “谁说的!”夜玄拍案大叫,“依我看尚不及我府上舞伶婀娜!不及我房中侍妾娇美!”一时又瞠目看住面前女子,见她娇柔妩媚间另有一份清冷,安静守拙时亦别见机敏灵动,又继续道,“亦不如锦书姑娘温柔可人!” 锦书又羞又笑,“所谓绝代风华,又怎可与我等庸脂俗粉相较?” “谁人称她绝代风华?”夜玄拍着黑檀大案怒声咆哮!“谁人称她绝代风华!” 锦书不知他是怒是赞,只忙忙劝抚,“公子不是问我为何会来东越?说来却是拜这蔚璃所赐。在召国时我曾是澹台家少主养在府中的歌者。澹台家想来公子当有耳闻,其富可敌国,银钱堆山。而他们家这位少主又是位惯会享乐赏趣之人,我等艺伶皆是五六岁即被甄选入府,请了高师名家严格调教,累数年之功方得琴艺筝弦,歌喉舞姿之妙技,只为使少主人偶然宴会宾客,亦或遣怀赏心之用。其中有佼佼者亦不凡为少主人引为知音,纳为妾室。我等过得本是衣食无忧,终日宴游之享。未料有一日,少主人远游归来,竟向我等言:他已得此生贤妻之选,自此后须以一心一意待她一人。故赠送我等银钱珠宝之物遣散我等出府,不问去处。” 夜玄已然半醉半昏,头痛欲裂,听锦书这一番言恍如梦境,强撑心力喃喃道,“贤妻之选……澹台少主?他本庶民……也敢觊觎王室?蔚璃是王族……既知她绝代风华……岂可为庶民之妻……非王族不可婚配……”他絮絮念念,不觉已伏倒在案上,却是心下仍就一腔愁苦未解,一时数年间的边关戍防沙场征战之死忧,宫闱暗斗朝堂党争之生患,齐齐涌上心头!竟似要为此生做一了解!可冥冥中又忆及深宫高墙里那频危之人——她又是生是死?要死也当同死!要生则应同生!倘若我死了她还生在,才真真死不瞑目!不由得又拍案汲汲恨道,“做鬼亦不饶你……” 锦书看他手指扣案,似仍有无尽话讲,可却渐渐没了声息,也是又惊又奇,唤他推他都不得应,竟似昏死了一般。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太子巡东越。观礼越王婚典,检阅东境军政。设澜庭夜宴礼遇天下,得西琅北溟之质以制衡四境,此太子摄政之初举,功在肃朝清侧。 春风渐暖,春景渐深。越都繁华,渐至鼎盛。 时隔三十六载,天子之家再巡东境。而莅临之驾乃东宫储君,此是数十年来四境封王少有之殊荣。上一回天家以嫡子之驾巡礼封国还是南召先王迎娶皇族帝姬之期,而那时节代行皇权的亦不过是个皇子罢了。而如今观礼越王婚典的却是天下之承者——东宫太子。如此殊荣,着实令东越臣民为之欢欣鼓舞,足可见天家与越国已弃前嫌,重修旧好,依然肝胆相照赤诚以待。为此,东越必盛,繁华无限! 越都锦城,南郊十里,越王蔚瑛率满朝文武官员正候立于此,为迎皇族太子之驾。浩荡荡仪仗队伍布满官道两侧,旌旗飘舞,鼓乐列阵,一派威武华丽之像。仪仗之外是列队而立的自四方封国赶来的候门贵客,名流雅士;再向外更有城中为睹天颜而竞相拥来迎驾的热烈子民。春风和煦间,艳阳灼灼下,人声喧喧,旗动猎猎,好不热闹。 喧嚷人群中,盛奕频频回首顾看,只将晨光耗尽也未等见夜玄踪影。这些天西琅臣子寻遍了越都城,也未寻见那位放浪无羁的公子。虽则蔚璃已然转信给他,言及慕容苏之毒纯属子虚乌有,恐吓之惩,可是这位还自以为中毒的公子却已然踪迹全无,倒似遁去仙界了一般。真真急煞人也!至此恭迎皇朝太子之期,这等宏礼大事他再不来,倒还真是死了的省心!盛奕左右顾盼,又急又恼,且忧且焦,偏这时又遇旁观者上前询问,“盛将军,如何不见夜玄公子?可是为折损国书之事闭门思过中?” 盛奕凝目,见说话者正是程门潜之少主,忙作礼应言,“先生在此,盛奕失礼。”程潜之因着恨恶那夜玄的缘故,对盛奕也无几分好颜色,只追着又问,“你们西琅公子已然无礼到连皇朝太子的鹤驾也不来恭迎吗?” 盛奕又羞又愧,忙赔笑应道,“我家公子近来忙于应酬诸国宾客,一时劳累成疾,故不能前来。”此样谎话讲来委实汗颜。 程潜之并不知晓慕容苏所为,只是偶然听闻那位公子玄自出牢笼便寻去了花楼酒巷再杳无踪迹,亦着实称奇这位西琅公子之荒诞无稽。而今又听盛奕如此袒护偏言,不觉连他一并嗤之,“贵国驿馆也有宾客过访?公子玄酬迎宾客可是要比越王还忙?竟至劳累成疾?可见非大材之料!” 盛奕出身儒将之门,素来清誉甚佳,遭此嘲讽还是平生第一回,不觉面上又红又白,心下又恨又恼,可又自知自家那位公子确然行事荒唐,委实是无可奈事,而于程门少主面前自也是无可辩驳,只得简行一礼,讨好问道,“未知潜之少主居城中何处,待忙过一时,我家公子当亲往拜会……” “不敢当!”程潜之喝断他寒暄之辞,“尔不迎皇室,反来拜我,岂非有意折我!” 二人言语往来被周围人等听去,一时议论纷纷,有言西琅王室不知礼数者,有言王室公子肆意妄为者。盛奕见此情形又恨又急,恨夜玄任性,急困境难为,不由争辩到,“我早闻储君殿下乃平易和睦之人,于这繁文缛节并不甚在意。今日我倒也未见蔚璃长公主有迎驾之仪,可见恭迎之礼非是必行。” 程潜之闻言惊愕看他,未想他竟直呼她名讳,不觉皱眉凝目,沉声回道,“盛将军,纵是昔日你我与东越长公主有沸鼎煮鱼之谊,今时你也不该这般唤其名讳!倒底她是君,你是臣!就是你家公子都不得与越长公主相提并论,何况将军!越长公主不来,自有其不来之道理。天下尽知,越安宫乃皇朝东宫属意之人,将有一日是要封做太子正妃,再再将来那是要统领后宫,母仪天下的。今日未到,正是避之以嫌,示以谦德。”此一番论辩自是赢得周围一片喝赞声,都纷纷言说:“凌霄君惜护越安宫女君,那也天下皆闻,谁人又能与越长公主相提并论!?真真妄徒!” 这等境况盛奕更是无语,与他同来的两三西琅将臣也都个个恹恹不悦,渐次退行数步,隐到人群最角落处。盛奕苦叹,确实天下尽知——皇朝太子属意东越蔚璃。且昔时往日便多有袒护之举,怜爱之情难掩于目。而那蔚璃本就是洒然无拘的性子,她一时贪玩使性不曾来迎,太子又岂会论罪于她。倒是自家的公子,也不知个死活,委实恣意过度! 夜玄只觉梦中一惊,霍然启目,但见晨曦之光透过窗棂,投进床幔,寸寸温灼耀目渡腮,搅得他不由得大皱眉头,尚且迷蒙半醒中抱怨咕噜一声,“该死的辰光!围屏何在?来人!来人!” 他连唤了数声,忽听得床畔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应上,“公子醒了?这些天可是好睡?” 夜玄凛然又是一惊,转目看,只见身旁一红衣女子正凝睇而望,神色忧切。他慌忙端坐起身,“此是何处?我怎会睡在你床上?”四下环顾间又见得锦帐纱帘,香炉琴案,略定心神又嗅得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这才恍惚忆起先前种种。 那红衣女子似也无意与他赘言,只是回身拾了茶盏奉上,柔声道,“公子喝杯茶,且先荡荡心神。” 夜玄伸手接了,捧得一杯温暖,又触及她指尖温润,感她温顺可亲,不觉拉住她奇道,“我还活着?我中了慕容家的甚么甚么鬼样毒药……说是不足一昼夜可活……我现今可在人间?” 女子莞尔一笑,轻轻拨开他紧握的手臂,柔声道,“或许可以称作是死而复生罢。公子已然昏睡了三天三夜,且睡得半点气息也无,吓得奴家还真当以为你是死了,险就报了官……如今醒了便好,再这般空耗下去,东家当真要逐我出去了。”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2) 女子语笑嫣然,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取了几件衣物置于床边,“公子总该记得回家的路罢?且收拾收拾快些回罢,再这般蹉跎着我也无力再收容公子了。” 夜玄看那一堆衣物,确是自己琅人服饰,已依稀忆起前事种种,想来那慕容苏所言毒酒不过是迷魂药罢了,只怕是要唬他心灰意冷的!此间还真真有死而复生之幸叹,愈发要感念面前这女子,幸得她收留照顾,才不至流落街头,失尽颜面。只一时又想不起她名姓,不知昏睡前可曾请教过,隐约记得此等乐坊歌姬左不过莺儿燕儿一般唤叫,冥思苦想却也安不上一个适宜的名字,只得厚颜再问,“你叫甚么名字?改日我命人送些银钱过来!” 女子淡淡苦笑,“公子竟全忘了。倒也无妨,酒后之言,算不得君子之诺。小女子锦书,谢公子厚义。公子若当真赠我酬银,只盼早些送来,也可免我被坊主驱逐之窘。” 夜玄一时糊涂,只想不起先前细枝末节,“我曾许你诺言?是何事?但说无妨!” 锦书却是羞涩不肯言说,只道,“先为公子更衣罢。睡了这许多天,也该有许多事耽搁下了罢。”说着拾了床畔衣裳服侍他穿戴起来,又柔声禀道,“今日三月初九,听闻皇家太子那位凌霄君的鹤驾抵临越都,越都臣民可谓是举城出迎。公子此间前往,当还能寻得一席瞻望之地。” 夜玄见她言语温柔,举止可亲,不由心下舒适怡然,又问道,“我昏睡前到底应了你何事?你若不说,反衬得我是背信弃义之人!” “公子既不记得,我若说了倒似有攀扯诬赖之嫌。此事作罢便是。只要公子肯赠银钱,免我被逐之患,锦书已然感念不尽。”她说时盈盈一拜算是先谢他厚赠。 夜玄听她言辞有序又志节清高,想来当非俗流,一时慨言道,“尔既存被逐之患,何不与我同去?你这里可有马,先借来一用!我忽然想起来正好有件要事当办!” 锦书第二次闻他许诺收留之意,无论是其酒前醉后,亦或醒时怒时,都见他行事慨然,言辞果决,或许是可托付终身之人。可又想自己到底身世飘零,歌姬奴婢之命,不免惭愧,忧心道,“公子,妾不过是歌姬奴身,贫贱之躯,落魄之名……又何颜登公子之明堂……” “少啰嗦!”夜玄喝断她所言,整衣衫正发冠,拉了她便向外行,“你若乖巧,护你余生也无妨,于我不过绵薄之力!且先置下马匹与我去越安宫找那蔚璃算帐!” 锦书诧异,“公子不是该出城去迎太子殿下吗?听闻四境宾客皆往恭迎……” 夜玄疾步不停,嗤之以鼻,“迎他何趣?灼日之下三拜九叩,你可情愿?想来那蔚璃狡诈如狐,也断不会跑去受那辛苦!” 于是锦书又回身抱了琴,夜玄与店家置办了马匹,二人共乘一骑,直往越安宫来。 这城中已是万人空巷,长街寂寥,骏马疾驰间毫无阻碍,很快锦书就看到前方宫阶宏伟,赫赫然“越安宫”三字个映入眼帘。 此刻于越安宫后苑的“艾渊”处,四面朱栏玉砌,烟纱印柳,微风轻抚,撩皱一池春水。蔚璃正高束青丝,一身凉衣,闲坐池间,任温泉暖汤沐去一身寒凉。 自数年前于帝都归来,越王便依慕容苏所谏修筑了此“艾渊”池。池外引璧月湖之活水而入,中道设七个大方铜鼎储之,再以薪柴加热,架竹以导之,流入“艾渊”,而“艾渊”池中常年储艾草之叶,如此便可得这一方温泉暖汤,四季皆可栉沐清寒。四方亭栏上,更有冬秋悬苇幔竹幕,春夏挂烟纱珠帘,亦是自成风景。 此值盛春,有宫女依慕容苏所拟之汤方特地拾来各样花瓣铺满池塘,蒸腾之下有花香四溢,重重锦簇如绣毯一条,遮住薄薄凉衣。这花瓣骄芯,浮之若鱼,也成了蔚璃之玩物,她手划漩涡,看那片片粉艳飘荡旋转,或浮或沉,无一遁出水流之湍,甚是有趣,竟一时看得入神,以致宫女裳儿何时站到了池岸竟也不觉。 裳儿也不觉望着旋流下浮沉的花瓣出神良久,又转目池水中这位嬉戏如孩童的国之长公主,欣笑一声,喟叹道,“书上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我怎么就只见脱兔,不曾见过处子?真真一刻也不得闲!” 蔚璃举目看她,狡慧戏言,“书上说?哪本书上说?只怕是王兄说与你罢!” “长公主……”裳儿谏言不成反被戏弄,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 蔚璃又怜惜着取笑道,“以后措辞千万记得考究出处。书上说便是书上说,王上说则是王上说,可别胡乱指派,小心引火上身。” “长公主愈发狡言善辩了!”裳儿恼得俯下身抬手撩了她一脸水珠,“这样敏慧端淑的女子怎不去迎接鹤驾?倒在这里蹉跎春光!” 蔚璃轻笑着抚去羽睫水滴,回问,“你又何事偏来扰我?不是说非生死存亡事都等青袖、玖儿回来再议吗?是了,玖儿可是今天入城?” “来信是这样说,可谁知半途又变出甚么卦来!长公主也是大胆,竟敢放了她去迎甚么兰公子!她最是那憨痴懵懂的,此回只怕是被那位兰公子勾去了魂魄也未可知!十天的路程竟走了半月之久,也是稀奇了!”裳儿答道。 “信上不是说了,途中兰儿病了一场,才蹉跎了时日。你们中啊,唯玖儿性情温和谦逊,此去才不会吓到兰公子。若使你这张牙舞爪的去了,只怕人家一早就打道回府,来也不来了!” 裳儿又气又笑,自知说她不过,只能转言他事,“我看这池水也凉了,长公主还是早些起来更衣罢。门外尚有客来访。” 蔚璃蹙眉,“不是闭门谢客吗?谁这样不识趣!” 裳儿一命换了小宫女侍奉衣物,一面答道,“那人自报家门,说是西琅公子夜玄……”蔚璃闻听此处正起身披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众宫女只当她为凉风所侵,忙一个个将披巾棉袍皆包裹上身,扶她出了温池。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3) 蔚璃稍定心神,却仍是那句话,“不是说了闭门谢客!都是蠢物,为何通报进来!” 裳儿也嫌厌烦,抱怨道,“那琅国公子倒似乎是个呆子,听不懂人语一般!宫门侍卫与他明明讲了长公主正是‘休病养身,闭门谢客’时,偏他不听,竟与侍卫动起手来,在宫门外闹不个休。侍卫也是无法,才传信进来……听闻那公子身边还带着一位女子,倒也不好太过粗鲁……” “女子?”蔚璃苦皱眉头,颇为头痛,原本沐浴修起的好心境此间荡然无存,一想那夜玄其人便是心神惶惶,焦躁难安,还真不如就该让慕容苏以真毒药结果了他性命来得省事!思付片时又疑道,“今日他不该往城外迎驾吗?” 裳儿看着面前这天底下最该去迎驾倒还在这里议论旁人的任性公主,也是又笑又无奈,取笑道,“长公主若是早早出门迎驾,此间倒也没这烦恼事了。” 蔚璃瞪她一眼,不耐烦道,“传谕出去,就说本公主……夜感风寒,病势加重,此间惟有汤药相伴,卧床不起……” “罢了罢了!”裳儿急得大叫,“也未见这样自己咒自己的!只传谕宫门侍卫不予理会就是了。” 蔚璃赞道,“正是此理。令侍卫们都撤入宫内,不留一兵一卒,真真的闭门谢客!且随他一个人闹去,凭他还能拆了我越安宫不成?”她讲来虽硬气慨然,裳儿听着却觉好笑,“长公主莫不是怕那夜玄公子?焉有退兵三舍之理?” “谁说我怕他!”蔚璃立目吼道,“我这是宽和大度。凭本公主身份焉能与他小小公子一般见识!传令去!” 裳儿只好令人将长公主口谕传往宫门,这边仍苦心劝谏,“既是换了新衣,索性束发着冠,且去城外迎一迎太子殿下。再晚人家可就进城了。这事可偷不得懒,今日且辛苦辛苦,待迎罢殿下,回来再好好歇息。” 蔚璃执拗不依,推开宫女奉上的钗摇环佩,慵懒道,“谁说我要去迎他。如今我还病着,若是出城去,顶着骄阳烈日,一站数个时辰,还不把我晒枯了。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裳儿无奈笑道,“是了是了!若是被那骄阳灼伤,还要累殿下心痛,得不偿失哦!” 蔚璃横她一眼,“偏你话多!” ********* 午时一刻,正是艳阳临空灼灼照人时,人群在焦切的等待中渐显喧哗,各样沸议之声嘈杂其中,有议论西琅公子不迎皇室的,有议论东越长公主绝配天家的,也有人悄声议论起即将驾临越都的这位皇朝太子,皇族玉氏唯一的嫡传之子。 “听闻这位太子殿下有溪林琼树之姿,超然外物之韵,风神秀彻,无可比说啊!”有人言道,一旁又有人附和,“那皇族玉氏本就以仪容俊美、天姿卓绝著称于世,当今帝君又是迎那累世贵族伏白氏为后,想伏白家百年世族,素以风雅贤智,雍容知礼见称,太子殿下身集两家之长,自然堪比神人!”又有人道,“正是正是!幸得越王大婚邀得太子殿下观礼,否则你我今生今世也无缘瞻其毫末之光。偏今日又得风清云朗之气象,于这幽幽古道,但能见得殿下轻衣浅袖之半分,也实是三生之大幸事啊!” 人声喧哗渐沸,有人翘首以盼,有人谨整衣冠,有人默念颂辞……正无比喧闹间,忽见郊野官道上两骑飞驰,呼啸而来。又有颂礼官颂呵之音,声啸悠远:“鹤驾临野,左右避让。鹤驾将至,左右避让……”随后便见烟尘滚滚,浩荡荡一纵行军卷土而来。前有旌旗开路,猎猎迎风,金色缎底,玄墨之文,印有“恭”“肃”之字,排山之势压来;后有“玉”氏之旗,凌霄宫之牌,赫然临空,重林方阵,紧随其后。驱导队列之后是威威武士百余人,皆金甲红缨,腰佩长剑,彰显皇家之威。武士护卫之下才是白马玄车,轩轩车舆。车舆之后又有望不尽的金戈铁马护驾之军,旗帜漫天。 迎驾之众早已被这浩浩军威所震摄,人人举目瞻望,惊痴之下更有各样赞叹。只未及宣礼官称颂迎礼之辞,街道两旁东越子民与四方嘉宾早已纷纷伏身拜倒,宛若潮去,呼拥拥称颂一片。 这时皇家仪仗才驻足列阵,分列两旁,有礼官催马上前,朗声颂道:“天子储君驾临!越君跪迎!”礼官颂罢,传信官又颂,声声浪涌,响彻四方。 越国君臣忙人人整衣,个个正冠,亦有礼官执器上前呼礼:“东越守境之臣,国君蔚瑛,率朝堂臣子拜迎储君殿下!”声声恭肃,越王率领百官齐齐跪拜,行君臣迎拜大礼。其后一众贵公名士亦随行下拜,一声声闻环佩叮当,衣裳綷縩,接着又是一声声呼颂道礼,如浪似涛,漫延古道—— “微臣(草民)恭迎储君(太子)殿下……” 其声势之宏,震撼天地。 待威严的颂礼之后却是长长的沉寂,众人俯首屏息,目不敢斜视,惟有侧耳静听。 徐徐风过,古道原野间,叶摇谡谡,花扬纷纷,旌旗猎猎,马呤叮叮,此等寂静之音悠悠荡荡,回响众人耳畔。又听得浅浅马蹄纷沓声,渐至越王近前,有人悄悄举目,只见马上端坐一位挎剑童子,驱马往东越君臣之前兜走一圈,未置一言又拨马向回,直至玄车驾舆窗下,低语声声,和着风吟阵阵,着实撩人心绪。 只片刻间,持剑童子又传令颂礼官,只听颂礼官朗声称颂——“太子入城!” 迎驾之众皆是一诧——如何车銮未出,足未染尘,直接入城? 众人一片惜憾叹惜声,竟白白站了一个晌午,半片衣角也不曾见!直接入城去了!这又是何道理?众人疑惑不解,纷纷起身避退,皇家仪仗依旧威仪开道,东越君臣退行两侧,怔怔望着天家之子一行车马缓驰而去,径入锦城。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4) 青濯一早领了蔚璃军令,此间正值守澜庭。为迎皇朝太子下榻于此,他是丝毫不敢松懈,辰时不到便来澜庭巡视再三,自里向外,再向周边百米,皆置岗设哨,五步一士,十步一卫,护守森严。 至午时将过,青濯还在巡视各处戍防事谊,忽见士卒来报,声称太子殿下车驾已到澜庭长街。惊得他声声诧异:“怎这样快?方才还说将至城门,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竟到了长街……”忙疾步向外跑,心中仍旧疑惑万端:朝上臣辅位都说,预料都城内嘉宾百姓举城出迎之势,各样参拜之礼,总要演练到傍晚才归,未想顷刻间这位太子殿下就入得城来!莫非迎礼不隆?还是嘉宾不多? 青濯惊疑着事况之变急匆匆向外跑,将至中庭却见金甲侍卫已然列队而行,依次向内,逐步设岗。在越国士卒之外又添一道防线,一径护持直入后苑廊道。 莫非太子殿下已入园来?青濯丢开近身侍卫愈发紧跑起来,迎头却撞上一位小童。但见这位小童锦衣短剑,利落非常,一时持剑向青濯简行抱拳之礼,笑问道,“阁下可是青濯将军?殿下正传旨诏见,请随我来。” 青濯惊道,“殿下入园了?怎这样快?我还未及恭迎……” 小童笑笑,“殿下一路车马劳顿,甚是辛苦,只想早些安顿休息,未能等候将军出迎,还请将军莫怪。” 青濯见这小童斯文有礼,言辞委实谦逊至极,想那殿下不怪自己失迎之罪便是恩恕了,如何倒言说未候臣将出迎之过,也真是稀奇。忙卸去长剑交于跟来的近身侍卫,自己一人随小童转过回廊往后苑殿阁而来。 沿路但见金甲林立,倒比自己所置之兵更多出一重,待过了熏门,及至清风殿前,才觉四下清静,疏阔明朗许多。细看下才知,此处不只金甲禁军未见,原本自己布防的士卒也尽被撤去,一时惊疑。 那小童似乎也觉出他疑惑,回身说道,“小人在此传殿下口谕:所有禁卫之军皆设于熏门之外,凡无诏过此门者,立斩不赦。此令还请将军也传于部下皆知,切莫犯了殿下禁令。” 青濯虽对此安排略存讶异,可当下也唯有点头称是,又问,“殿下于澜庭内的护驾禁军是何人统领,小将应当拜会通识才好。” 小童笑回,“萧雪。他与青姑娘奉旨办差,要晚些才到。” 二人说着已进到厅堂之内,青濯见此处正有数位婢娥忙忙碌碌,移屏置案,启轩挂帘,置设各样装饰,更觉疑惑:先前长公主姐姐布置已然是十分精巧细致,如何殿下来了偏要变个样式。一时倒也不敢细看,唯袖手门边。见元鹤向着堂上屏风一揖,言道,“殿下,青将军到了。” 青濯这才留意那紫檀湘锦的围屏之后有人影移动,忙向着锦屏俯身跪拜,颂道,“越国王宫禁军都尉,青濯,拜见太子殿下。” 片刻,才闻听屏后传来淡漠一言,“禁军都尉?她倒是疼你,赏你这么大个官做。”青濯才恍悟言语有失,他青门本已没入奴籍,永世不可登堂入仕,这禁军都尉之衔本就是长公主瞒报天廷赐他的官爵,他又怎可这般堂而皇之地自报家门,不觉又悔又忧,忙又重新叩首,“罪臣之后,奴籍……” “罢了!”屏后又传来淡意言语,“青将军也不必拘礼。听闻她制下的礼法:在东越,除去敬天祭祖,但凡参拜之礼,将不屈膝,兵不俯身,甲胄不解,刀剑不去。可有此说?” 青濯小心应道,“此为长公主恩惜将士之令,殿下如何知道?” 未想屏后传来一声轻笑,“天下事,我如何能不知?”停了片刻又问,“今日迎驾之臣怎未见你家长公主?” “啊?”青濯掩不住的惊疑,一旁元鹤已上前将他扶起,他被这样一问却又惶惶不知所措。他又如何知道蔚璃为何不曾迎驾!这位长公主姐姐素来任性……只是事关君臣尊卑她也敢造次?“许是……许是病了罢……”青濯支吾回道。 “我来了,她偏病了?这样巧……”屏后人影舒展,似乎正一件件退换衣物。 “这……”青濯本想说前些日便病得厉害,可又想起蔚璃早已自上至下严令各人:为稳军心,有关她重病一事任何人在任何境况下都不得再提及。他虽不知此事与稳固军心何关,可到底是她吩咐之事,不敢逾越。支吾半晌也未编满一句整话。 “这样罢,”屏后人影又道,“你去传信给越安宫,就说……本君受伤了……” “受伤!?”青濯惊得险些扑到,“殿下怎会受伤?长姐亲迎殿下于越国边关,一路护送,来信从不曾提及受伤之说,殿下今日入城,再入得澜庭,才不过半日时光,哪里就受伤了……” 屏后显然对他的毛躁很是不悦,静默不语。青濯便知鲁莽造次了,忙袖手肃立,央告道,“殿下且不可这样惊吓长公主,长公主最是胆小……” 屏后不由朗声笑开,“她胆小?她若胆小这天下竟无胆大之人!罢了,你们君臣相护,原是我点错将了。”说着又唤元鹤,“元鹤,还是你去,可知我意?” 越安宫瑶光殿上,裳儿端了汤药正到处寻找她们的好公主,只里里外外喊遍了也不见人应,不由咕噜抱怨着,“不过去取个汤药的空,怎么这人又不见了,不是说要回来睡觉吗?春光大好,可也睡得下?”一面唠叨着一面又出到庭院,依着往日经验又向那屋檐上眺望,果然见一片白衣倾覆瓦上,也是无奈之极,呼喊道,“哪里不好睡偏要睡到屋顶上!那太子殿下若知你不迎御驾反倒这般逍遥,可是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蔚璃只仰天躺着,一手当枕,一手遮目,任由艳阳灼灼洒落一身,全不理会庭中呼喊。心中幽幽思虑着,那人车驾也该入城了罢?是否已到澜庭?那澜庭内有高台楼阁,楼阁外有湖光山色,可都还能悦他耳目?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5) 蔚璃只想着那位君子素来挑剔,又难于伺候,这一番离宫装饰着实费了自己不少体力神思,却不知合他心意否?又想昔年与他初识,既感念他待自己一片恩深义重,又欣悦于他皎皎颜色、翩翩风姿。自那时起便常怀远志——若得归国,必筑高台兮以藏君子!今朝君子来兮,居我高台,岂不欢喜? 蔚璃神思游荡间兀自欣笑。忽又听庭前有人呼喊,“长公主,好歹下来先把药喝了。王上就要回宫,定要过来访看,不要让我们难做啊……” “我全好了!休要再来烦我!”蔚璃不耐烦应着,又道,“若是玖儿和兰公子入城,再来报我。” 正说着,自前院跑来一位小宫女,跌跌撞撞,喘息不定,扑至裳儿身前,也顾不得行礼,急急回道,“快……快……报知长公主……大事不好了……” 裳儿扶住她,喝问道,“胡说甚么!天清气朗的,哪里就不好了!” 蔚璃闻声已从屋檐上坐起,蹙眉问道,“可是那夜玄公子又在宫外闹事?” 小宫女仰头望向屋顶,似早已习惯对天喊话,大声回道,“是殿下……” 蔚璃心下一振,惊慌着站起,险些从瓦片上滑落下来,焦灼问道,“殿下如何?” “殿下受伤了……”小宫女慌乱应着,“有个小童子来报信,也未说得详尽……只说殿下负伤,城门外不曾下车便直奔澜庭去了……也不知现下如何……”小宫女惶惶兮兮根本是支吾不全,“侍卫还想细问,那小童搁下句话掉头就跑了……” 真如寒风乍起,艳阳灼灼下蔚璃只觉浑身一凛,森森寒意自脚下袭来,瞬间如坠冰窟。裳儿在下面看着她驻立瓦上,几有摇摇欲坠之势,吓得一个劲的顿足,总还未忘了缓声劝慰,“长公主莫慌,先等王上回来,事情自见分晓,我这就派人往越明宫问问情形……”一语未尽,却见白衣翩起已然飞檐而去。 哪里还有闲情等王兄回宫,真若是皇朝储君伤于越境,那王兄怕是也回不了宫了,此间该率群臣在澜庭跪守待罪才是!蔚璃愈想愈是心焦意乱,也顾不得礼仪规矩,只径自取了屋檐殿脊飞度而行,一瞬间便奔至宫门外高阶处,这才想起忘了令人备马备车。正焦灼时,转目看见阶下有一骏马正系于道旁马桩,也不问其他径自飞奔而下,至近前才发觉马匹一旁还坐着二人,倒也未加理会,径自去解缰绳。 那落坐阶前的马主正是在此闹了一个朝午的夜玄,共歌姬锦书。此刻他正觉腹内饥荒、周身乏力,歌女锦书也苦劝他不若先行归去,改时再来。他歇在阶上正为去又不甘、留又无计而犹豫不决时,忽见一袭白衣翩然入目,一声不响上前便要盗他的马匹。 夜玄也是又惊又怒,起身劈手夺向马缰,未料却被女子反手回击,一掌推在他肩头,他本就不防,脚下又有石阶羁绊,踉跄退步险就跌倒在阶上,待立定身形,才看清面前女子,明眸星辉,素颜玉色,岂非就是那淇水畔遭遇的烧衣裳毁国书的万恶“妖女”! 夜玄见下也是又喜又怒,大喝一声,“蔚璃!”再次欺身上前,“臭丫头!不是说病入膏肓卧床不起吗!与我打起架来倒也精神百倍!何故欺我?” 蔚璃回头也认出是夜玄,心下不由大声叫苦,可是此刻又岂有闲情与他纠缠,一时间目色凛然,行止利落,迅疾摘下马鞭,正待扳鞍上马而去。 夜玄却如何肯再放她远走,一个箭步冲上劈手拉住马缰,质问道,“你即是东越蔚璃,如何那日淇水河畔不肯直言!今时又假说患病,不肯出见,分明有意欺我!” 蔚璃心下焦忧太子殿下,为眼下这等厚颜无耻翻查旧帐的无赖着实恼恨,怒责一声,“本公主欺你又待如何!退后!”说时举手即是一鞭。 夜玄闪身避开,手上仍不肯放。蔚璃挥鞭又笞其手臂,夜玄仍固执不去,以致连落数道鞭痕仍不肯放手。 蔚璃恨及,索性晃手一瞬幻影,直锁他咽喉。夜玄忽觉眼前模糊一片,颈风扑面而来,慌乱之下急急退步,蔚璃趁机夺过马缰,翻身上马,挥鞭驰去! 夜玄稍稳身形还要去追,被锦书伸手拉住,谏劝道,“公子又何苦?若为结怨倒也不急于此一时,若为泯仇可也不是这样办法啊。” 夜玄早已恨得顿足,“分明是张牙舞爪,却慌称卧病不起!她蔚璃实在欺人太甚!” 锦书望着单骑飞驰的背影,不觉叹道,“原来她就是东越蔚璃。倒也不似个养尊处优的娇贵女子。” 夜玄恨得咬牙切齿,“早同你说了——根本就是个狡诈多端的妖女!”说时才觉臂上鞭伤火灼火撩般疼痛,不由又补骂一句,“还是个心狠手辣的妇人!” 锦书上前查看,见那袖上已然血迹透出,斑斑点点,一时也只能含笑劝慰,“公子伤得不轻,不若先归去休整,待改日写下拜帖再来依礼求见才是良策。今时她不曾喊出侍卫擒拿公子,想来对公子也是另眼相看呢。” 夜玄本非受劝之人,若论在平时如何肯听一个小小歌姬絮絮碎语,他本也是立定了心意要固守宫门非要等那蔚璃回来再战,可此刻听到锦书讲出“另眼相看”四个字,倒也心意微动,转目看这女子,未想她絮言淡语倒也颇解意趣,只这“另眼相看”偏又使他另有欣欣然——她当真待自己另眼相看?那这事便有趣了…… 越都子民举城出迎,尚未归还,如今长街空空,蔚璃策马疾驰,不消片刻便赶至澜庭门阶之下,纵然如此她仍觉耗时若长夜,相隔如千里。弃马于阶下,将登门阶却见青濯挎剑而来,依旧一幅粲笑朗朗心澄意明之态,见了蔚璃更是欣然迎上,“公主姐姐,殿下让我来迎你!殿下说你来用不上半个时辰果然未到半个时辰!”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6) 蔚璃疑惑看他,“殿下人呢?不是说负伤入城?究竟何处生事,怎会伤了殿下?青袖在哪里?既已归城为何不回越安宫复命……”一面层层质问,一面脚下不停,径自往里去,穿廊过院直向后苑歇息处寻来。 青濯被质问的也是又急又慌,追着劝抚,“公主姐姐莫急!我看这事倒有些蹊跷 ……殿下先是质询公主姐姐为何不曾迎驾,然后又说他自己负伤了……我倒也未曾亲眼见他……” “我不曾迎驾你们就可疏忽大意吗?”蔚璃停步质问,丝毫不理青濯颠倒言辞,“我可是与你们再三叮嘱,护驾之事万不可有失!否则我逐你出越明宫!” 青濯一时怔住,还从来不曾受她如此喝斥,原本欢欣之色全然僵在脸上,竟无言以应。 蔚璃见他怔怔木木,愈发焦切,又问,“王兄呢?殿下可曾降罪?青濯,我将殿下托付给你姐弟二人,就是将我东越江山托付给你青门!殿下若有差异,我东越王族又要请罪于帝都,囚禁于霜华。你可知上一回为霜华之困我东越险些亡国?!” 闻此言青濯更是惶兮兮怔在原地,他如何不知霜华之困,若非为着自己和姐姐,蔚氏一族又何故受那等酷刑。他还从不曾见蔚璃这般焦怒,那个素来云淡风轻,谈笑嫣然的闲意公主不见了,眼前所见竟是焦忧重重,惶恐无尽的无助女子,青濯心下又急又疼,想着不觉滴下泪来,低声答道,“长姐还不曾回来,”恐有错解,忙又补道,“说是和萧待卫奉旨办差,迟些归来……也未见王上,听人说城门处殿下不曾下车见礼,直接来了澜庭……我,我也未见到殿下……” 蔚璃见他眼含泪花,终是心下不忍,想想还是自己太过心焦,事情未明之先,不该责之过急,遂稍缓声色,轻语又问,“那你知道是谁去越安宫报信,报说殿下负伤?” “元鹤。”青濯泪目顿明,朗声应道,“殿下说甚么我与公主姐姐‘君臣相护’,不准我去,就派了元鹤那个小娃。若依着我说,只怕是其中有诈……” “元鹤是哪个?”蔚璃正问,却见回廊内闪出一位青衣小童,快步近前,向着蔚璃拱手一揖,“小臣元鹤,参见越国长公主。” 小童说时要拜,蔚璃轻笑一声,忙挥手拦住,“免了!殿下近身宠臣,我怎敢受礼。”又重新打量面前这粉面少年,见他面容清秀,眉眼素净,身段灵巧,举止伶俐,正是那人偏好之物。不觉冷笑一声,又问道,“殿下呢,伤得可重?怎不见请医问药?”她此时略缓心神才注意到,这庭院幽幽,虽则内有金甲林立、剑戟戍岗,可除此威武赫赫之外再无闲人往来,莫说御医药官,单是负罪待惩的东越臣子也未见一个。他真若负伤,也未免伤得太过隐秘。可见有诈!都怪自己竟一时乱了方寸,平白骂了青濯一通,想想又愧又恼。一时又看住元鹤,自嘲道,“你还不去通报太子殿下,就说越国蔚璃前来请罪。” 元鹤轻快笑道,“殿下说了,与长公主彼此奔顾,既劳且辛。还是先请长公主入内饮茶一杯,待殿下沐浴更衣后再来从容相见。” 蔚璃又笑又气,心道:我本闲暇从容,若非他用计耍诈,何来彼此奔顾?他也未免自作多情了些!又回身安抚青濯,“这里无事,你先去罢。” 青濯本还有话要说,奈何元鹤在侧也不便多言,只好一步三回头,怏怏去了。 蔚璃看他离开的背影,心绪万千,或许当初既是救下他们性命就不该再使他们入波诡云谲之朝堂,若入幽幽山林还可得几亩清修几轩安宁,可这朝堂之上却多得是暗涌叠障,前路未卜。好在现世尚可称得上安稳,不再有战事荼毒,他们也不必再经战场杀戮,只愿这一世彼此都能得岁月静好,刀剑入库,马放南山。 转身向内,元鹤在前领着进了厅堂。举目四下,果然换了新颜。这里只在一瞬一息间又被重新布置了一翻。那厅堂所设原本皆以东境翠竹为材,铺地做席,入轩挂帘,看去满眼幽绿,心境怡然。可如今所见却是漫眼的月白,锦月霜纱垂挂四方,芸缎堆枕淹席铺地,全然替换了先前翠绿。自己布下的茶案,也唯有一只檀木茶盘尚算入眼,此间正孤独地守在原地。那上面倒是添了一套狐骨白瓷的双盏茶具,只是那白,着实白的刺目,白的透寒! 蔚璃站在一片白茫茫间,又气又笑,又叹无奈。不过是来越国观礼,客居不过三两月,何苦演这等排场!单看这室内陈设之器物,再想想路途辗转千余里之辛劳,就不由为那些仆役小吏们叫苦!真真虚荣透顶,劳民伤财! 一时间偎向茶几坐了,抬手欲拾桌上茶盏,这一路奔来早已口焦舌燥,却然被元鹤急声唤住,“长公主……且慢……”他面露难色,支吾言道,“茶器乃殿下所置,错一分只怕……只怕不妥。” “哦?好!”蔚璃心领神会,拿起的杯盏又轻轻放回,还用手指推了又推,尽量推它回原来位置,使一切看似不曾动过一般,绝无半点瑕疵可言,却也忍不得心底一阵讥笑,“殿下不出,我竟一杯水也喝不得吗?” “长公主且稍候,小臣这便取来。”元鹤转身去了,不多时,捧来一壶新茶,又另置了一只茶盏给蔚璃,“长公主莫怪。只缘殿下所置,我等皆不敢妄动。” “动了又如何?”蔚璃一面拾茶自饮,一面四顾满室陈设,已无一处与先前同样,佯恼道,“可知本公主置下的器物,也不好随意乱动。”又抬眼看住元鹤,“说说,是你妄动还是殿下?” 元鹤忙躬身应答,“小臣岂敢。这都是殿下所好,有些竟还是亲力亲为……” 蔚璃含笑又问,“那么殿下是用他左手还是右手……亲力亲为呢?” “这……”元鹤微微一怔,才知这位长公主的用意所在,忙陪笑应道,“长公主问得这样详细莫不是还要治罪殿下不成?”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7) 蔚璃轻笑一声,“你倒机警!那我就直说了,你们殿下倒是真伤还是假伤?如实答来!你敢骗我可就是欺君!” 元鹤也不简单,嬉笑回道,“依小臣所见,倒像是心伤。” 蔚璃未解其意,蹙眉斥道,“甚么新伤旧伤!他还有旧伤?” 元鹤强忍住笑,想这么聪明的公主怎就不解情趣,又忧心被她如此盘问下去终要招架不住,灵机一动另寻一题问道,“长公主可要尝几样点心,都是我新做的,各方风味皆有,这便去拿来。”说完也不等蔚璃多应一声,转身便去。 蔚璃也自知这伶童必是那人亲手调教,机警敏锐自不必说,更是忠心不二,如何能从他口中问出话来,也只好作罢。想来这般情境也不像是皇子重伤的样子,遂又重新倚回茶案,略饮几口热茶,百无聊赖中托腮伏案,闲看室内陈设。 窗外斜阳余晖,渐失温灼。晚风微起,平添凉意。蔚璃伏在案上玩味着桌上唯一可玩之物,渐渐心意倦怠,偏又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那元鹤大约也为避她盘问竟不曾再送什么点心进来。她起初还能端出个样子偎坐案旁,只想着待他更衣出来,彼此“从容相见”。可慢慢等下去,一盏茶,二盏茶……便渐渐失了耐性,人也觉得困倦,索性推开紫檀茶案,抱了芸缎圆枕倾身躺倒在席上,神思渐沉,倒是睡得从容了。 再过几时,元鹤拎了食盒进来,见席上白衣漫展,乌鬓泼散,倒是好一副美人春困图!只未料想堂堂王室公主竟可这般无拘无形若闲云野鹤!他正讶异,忽见屏后人影转出,忙躬身行礼,上前小心回道,“殿下,长公主似乎睡着了。只是这样睡在窗下,恐受凉风所欺。” “睡在窗下已算乖巧,改日她就算睡去屋顶树稍,你也不必惊叹。”声色泠泠,人影缓缓移近了席畔。 元鹤又惊又笑,忙回说,“我去关窗,再掌灯来。” “不急,还是先去取件披衣。”君上命言。元鹤应声去了。 人影立身席前,含笑带宠望着席上酣睡的人儿,三年未见,她似乎清减了许多,可是国中军政繁忙?往来信函倒也未听她抱怨诸多。只是这般看她倒也更显风流,更见清韵了,再不是昔日里顽劣狡童,俨然已见女子柔情。 风过轩窗,拂起四面纱幔若白象飞舞,她半梦半醒间仿佛置身幻境。时近黄昏,室内渐渐昏暗,她恍惚觉得身边有人影漂移,和着淡淡的木兰清香,她大梦正酣,低低呢喃一声,“云疏……云疏加被……”又轻拍自己肩臂,冷得卷起了身子。那人轻笑,知她梦中怕是往故地重游去了,正待上前呵护相拥,偏梦中人许是一时冻醒,倏忽启眸,惊见身前长影驻立,若玉树临风,长松傲雪,不由得惊惶大叫,“云疏?!” 唤了一声才惊觉自己仪态委实荒唐可笑,一时挣扎着忙乱起身,却全忘了身边还有案几当席,猛一抬头正撞上那桌角,只听“砰”的一声,更是惹她一声疾呼,不觉一阵眩晕,还未及坐起反又跌回席上,眼目发花,额角似裂,痛得她几要迸出泪花,却还手抚额角仍要挣扎着起身。忽见眼前白衣飘忽,一阵木兰清香侵怀扑面,一双坚实手臂扶上肩背,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蔚璃凝眸顾看,好一幅清俊玉颜,心神荡漾间却听那人淡淡讥笑,“还是这样毛躁,这么多年怎也未见你长进。” 那人直身端坐,将她收入怀中放枕于膝上,又以指尖冰冷轻抚她额头伤处,疼惜之余仍碎碎念念不忘教导,“窗户大开也是安睡之地?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知惜护,可是这些年旧疾都好了,真真好了伤疤忘了痛……” 她本揣着久别重逢之喜,撑着力气想要从容相见,未想被他蹉跎着时光自己竟不知不觉睡去,偏醒来又受他惊吓,慌乱中撞了桌角,此间早已痛得心颤,已然又羞又窘,又恼又忿,还企盼能得人宽慰怜取,未想又被他苛责挑剔胡乱申饬一番,顿时恼意更盛,强忍泪水,瞠目怒视,委屈道,“我痛死了!” 他虽心下疼惜,又委实忍俊难禁,轻笑道,“怪谁呢?若不解恨先将那案几托出去斩了,再把这房舍拆了,此间院落移做平地……” 蔚璃终忍不得他嘲弄,声泪俱下,扯起他衣袖掩面啼泣,急得他连忙将她扶起,用力收回衣袖,嫌恶道,“罢了罢了。我的新衣就被你这样毁了……” 蔚璃实气不过抬手要打,正这时元鹤捧了披衣回来,惊看她举手张狂。 蔚璃又惊又羞,自知泪痕涟涟,慌忙转过身去。凌霄君又笑又怜,接过披衣加在她身,亲自为之系结领带,又轻语哄笑,“云疏未及加被,添衣可好?”更使她又羞又愧。 另一边元鹤点起了烛灯。借着煌煌灯火,她额上淤青愈发见得分明,凌霄君也是由衷感叹,“还真是撞得不轻……”言语间尽是怜惜,抬手抚开她额头发丝,倾身上前向着那瘀伤处轻呵凉气,又柔声抚慰,“还痛吗?可好些了?” 如此亲昵之举倒又难为了蔚璃,急得忙将他推开,嗔怪道,“殿下?”拿眼去偷瞧元鹤,可左右顾看竟又寻不见那小童,不觉疑道,“元鹤呢?” 她这般又痛又恼,又羞又嗔,又警又疑,着实娇俏可爱,总使他看之不尽。纵然坐拥天下,行路千里,也唯此处风情最入此心。 “怎又唤殿下?”他放过了她,自己转回案边拾盏倒茶,却还是忍不得要取笑她,“方才不还喊着‘云疏加被’?一梦去了何方?” 蔚璃不觉腮上飞霞,举目偷看眼前人,这等明眸暖笑,胜似春风,足以融尽千年寒霜,实是盼之又盼,思之又思,已不知有多少日夜为之寝食难安。渐渐看得入痴,倒也忘了额头疼痛,三载未见,这位君子愈发容颜清隽,神姿朗逸了。可见他日子过得也必是畅怀达志,快活安逸罢。那凌霄宫中亦或琉云小筑,再没人闹得他时而焦头烂额,时而气急败坏。他必是心悦意朗——终于将她送回了原处,摆脱了一个大麻烦,自此过他那养尊处优,安枕舒心的日子了。想想又不觉黯然,他这般安逸自在必也得娇柔美人在侧喽,帝都从不缺乏绝色佳丽……胡乱猜疑着没由得低叹一声,目色渐失神采。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8) 凌霄君一面置炉烹茶,一面静静看她,一瞬的怔痴凝望,一瞬的艳羡倾慕,又一时神采飞扬,又一时目色黯然,如此看去,早将她心中所想猜了个八九分,不觉浅淡一笑,问道,“良人既来,云胡不喜?” 蔚璃闻言不觉立目,嗔恼道,“好个大言不惭!谁人良人?谁人要喜!” 他也不与她争,只脉脉凝望,又伸手来拾她手腕,蔚璃心下一慌,将要挣脱,却已被他扣在掌心,按指脉上,他目色明亮,透出几分审视,“怕甚么?莫不是又去哪里淘气惹祸了?”他早有觉察,自拥她入怀便感知她气息微薄,又见她面色如霜,若非方才与她玩笑几句惹她面色熏染、喘息渐重,他只以为今日来的是只游魂呢!再探她脉象,果然贫弱不堪,血寒脉滞。不由得紧皱眉头,“青濯说你病了,可是当真?” 蔚璃忙收手回来,机智反问,“元鹤还说你负伤了,可是当真?” 他轻轻笑开,她还是顽劣如昔,狡慧异常,终是个难驯的女子。一时凝目看住她,缓语劝谏,“璃儿,你若再这般顽皮,如何能根治寒疾。我信中每每叮咛,只怕你是当了耳边风罢。你那王兄倒也心宽,竟由了你胡闹!” 蔚璃听他絮言微责,也不敢太过申辩,心知此回事故万万不能与他说的,那生死一线的劫难,自己一人担下也就罢了,再不可牵涉旁人。原以为此生要与他生死两界不复相见,而如今即是久别重逢,自当感念上苍不弃之恩,又何来各种争辩申诉之烦。“不过是外面贪玩淋了几场雨……”她低声呢喃,悄悄扯了他半边衣袖缠玩在指尖,想来自己说得也是实情,为守约相候,确曾徘徊山林,冒雨苦守数日。说来到底还是他失约在先。 “外面贪玩?”他知她虽则素日顽劣,可在这医病养生之上倒也算乖巧听话,一时将要质疑,却见她低眉敛目,神色委屈,恍然念及柏谷关之约,自己半途耽搁竟未能如约而至,想来必是她有抱石之信,才至荒郊遇雨,着了风寒。念及此不由得心下愧疚,愈见怜惜,轻语慰道,“柏谷关之约,我也是因着路遇春雨缠绵才耽搁了数日行程,以至误了约期。未想倒连累你受苦雨欺身。”他轻轻抚过她耳鬓发髻,知她那含首默默间的骄傲。 蔚璃闻他如此软语柔情,愈觉心下悲屈,想想为他失约之故,连累她的又岂止是“受苦雨欺身”,路遇那西琅恶人险些丢了性命,险就不能来见君子。她俯下身去,又枕上他膝,扯他袖端悄悄抹去眼角泪滴,小声念道,“君子不来,我心焦忧。”也不敢再举目看他,只以袖掩面,暗自伤神。 他自是满心愧疚,对她这般更是又爱又怜,柔声劝慰,“君子即来,云胡不喜。”打开衣袖,轻抚她面颊。 她又美目顾盼,含羞带俏,贪恋他暖笑融融,尽是宠溺。 一时间四下里唯有风声谡谡,木兰弥香,他二人四目相顾,欣然默守。 他看着她动睫如羽,素颜似月,唇边有掩不住的清欢浅笑,自是心下欢喜,她总是这般欣悦明朗,如清泉春湖,惟愿这一世都能守住她这份清欢浅笑。 她却然想着——这个春朝暖风里,诸事惬意,心怀舒畅,若是能再来一壶美酒则此生无憾啦…… “可惜无酒,不然大可就此醉去。”他一眼看穿她心中所念,哄笑道,“惟有几盏热茶,几味茶点,可聊慰春寒否?” 她笑意盈盈,君子即来,怎样都好。看着他启开食盒,一股米香果鲜扑鼻而来,张目望去,又岂是几样茶点那般简单,这样精致菜肴倒是许久未尝。于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接了银箸,又捧汤碗,与他争相分食。 他素来待她谦让,她依旧当他是旧时故友,一餐茶饭,二人共食,说说笑笑,宛如又回昔年琉云小筑时光。所谓重别重逢,倒像似朝去夕归,私言切切犹然在耳。 待美食饱腹,蔚璃依依丢筷,拍案赞道,“未想元鹤小小年纪竟得如此庖厨之艺,当真羡煞人也!”一面说着一面悄悄觑看凌霄君,见他只是专心一意以滚水烹茶,将那三两茶器把玩的倒似稀世珍宝一般,不免一声讥笑,又凑前说道,“不若将元鹤借我两天?” “好啊!”他满口应下,推了茶盏给她,缓声道,“此是九犀山的清萝香,适逢雨水稀薄,春光艳媚,顺路采了几片新芽,你且尝尝。”言罢又自拾茶盏,缓嗅茶香,又幽幽道来,“不若——你拿青袖来换。” 蔚璃本还醉心茶茗,将将嗅得一缕清香,真如深山野林雨洗春芽之气,闻此言先是一怔,继而瞠目,嗔道,“青袖是女子!” 他微微浅笑,“那又如何?我又未说当她女子用途。”他放下茶盏,郑重言道,“青袖的剑法——着实了得!” 蔚璃捧茶在手,心念见忧,想他素来眼高,这世间鲜有何人何物能入他眼界,今时倒这般郑重其事夸赞起青袖,一是可见青袖剑法当真了得,二是可知青袖其人已入他心,不知要被他派何用场,便佯装愠怒道,“休打青袖的主意!殿下好生算计倒算计到我身边来了。” “那你也休打元鹤的主意。要问甚么,与我直言便是!何苦难为一个孩子。”他抿笑饮茶,端看她诸多思量。 自三年前她代越王上京朝拜识破自己太子之身,彼此之间便似多了一层隔阂,添了几分计较,她幽幽心念总有太多忧疑,偏她又自视聪颖,生性高傲,凡事宁与他猜疑量度,也不肯直言相询。 蔚璃也是自觉无趣,每每心念微动总要被他窥破,又还有何意趣与之交谈。虽则心底待他念得依然是故友旧恩之情,可东越朝堂上下却总有臣子在座前絮絮谏言:君君臣臣,尊卑有序!他到底是当朝太子,那个将承天下之君啊! 第十四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9) 是啊!他是天家,自己是封臣,又如何只当他是宫廷乐师念之爱之?私情岂可误国政!蔚璃自顾胡乱想着,不觉杯中茶汤已冷,举杯饮尽,还果然清凉甘洌。 玉恒看了取笑道,“如何饮茶竟像饮酒,一个女儿家可好斯文些?当心烫着……”他本有意温存体贴,她却不知为何莫名心烦,随意道,“常年惯尝汤药之人,何惧这点温热。”待放下杯盏又觉所言不妥,悄然望去果然见他面色微凝,阴云渐起,便知自己言语有失。 他二人曾做约定,彼此不提青门公案,不忆霜华旧事,只将那些凄凉往事尘封于岁月深处!如今她却无意间提及旧疾,只怕又要惹他多心了。 蔚璃自觉苦闷,忙顾左右而言他,见眼前人衣衫飘逸间似乎也清瘦许多,便借故寒暄,“帝都一切可好?帝君可好?玉熙可好?” 他略撑笑意,重又为她斟茶,亦随意答说,“都好,都好,只是……”话未言尽却听门阶处脚步纷沓,片刻间元鹤引了一众三人鱼贯而入,转过画屏,来在席前,向上行礼。 原是他近身侍卫自外面归来往君前复命。蔚璃见青袖亦在其中,还有一双稚龄童子生得一般无二,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方才那进出相迎的元鹤,另还有一位佩剑侍卫,长眉冷目,一身孤寒,这气韵与青袖站在一处,倒是清冷冷一双人。 听他几人行礼作答,才知稚龄童子,一为元鹤,一为元鲤,那冷颜侍卫名唤萧雪,倒是名如其人。 蔚璃新奇看着这三人,都是帝都时未曾见过的,不知又是他何时何处拣选调教之才,一时戏言道,“鹤冲九霄为仙,鲤跃龙门为龙,你兄弟二人又仙又龙,又长得这般相似,倒是何分伯仲?” 童子中那眉目稍朗者躬身又礼,“回越长公主。鹤为弟,我为兄。为兄愚笨,看我这额上疤痕便知。都是幼时莽撞,屡屡磕碰所遗。鲤即不会烹茶之艺又不精庖厨之术,举止粗糙,故不得常在殿下案前侍奉。” 元鲤如此一言,惹得太子玉恒忍笑不得,蔚璃知他嘲笑何事,也是又窘又羞,轻抚自己额角,仍有微微痛意,自嘲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与你一般蠢笨,实不宜在殿下案前侍奉。”说时白了太子玉恒一眼,未想未得他抚慰,反愈加嘲讽,“你远比他更蠢笨!” 蔚璃哼了一声不予理会,又转看元鹤身边的萧雪侍卫,亦嘲笑道,“萧侍卫的兄弟在哪里?于殿下而言,再该有个萧墨萧玄萧风之流才可配得起四角齐整啊。” 那萧雪不知是生性内敛亦或心有所藏,闻得此问倒是几分惊怔几分无措,举目寻向太子玉恒这边,玉恒惟从容淡漠代他应言,“青袖的剑法,与萧雪倒是难分伯仲。” 这回换蔚璃怔住,心道:莫不是他想借青袖与萧雪来配起他的“四角齐整”?当真痴心妄想!不由气恼,掷下茶盏有意嗔道,“殿下莫揣痴想。” 玉恒笑颜相顾,轻问一声,“璃儿知我痴想?倒是说来听听——” 蔚璃却又没得说了,总不好当着青袖面前直言他“诡计”罢。一时只好怔看他颜色,半晌无语。而静看之下,这面前故人实玉人也!举目凝视尽是他容颜清朗,蹙眉嗔望亦是他气度雍容,如何避得开君子翩翩,如何镇得住心湖微澜。 偏那人说笑取乐间愈见温柔和煦,既得陪坐一旁,侧目观之,虽则受训,亦或被嘲,可心中恼意将起又别添志趣,稍有情意忿忿又半含依依难舍,如此缠绵悱恻间,各自又浅叙些路途所遇,车马之劳,就这般耗度着时光,渐至西方阵霞。 青袖静坐下首终忍不得劝谏道,“天色已晚,长公主是否该回了?” 蔚璃早已觉察外面天色昏昏,只是耽于他浅笑温柔竟甘于在此虚耗时光。被青袖提及便也不好再做逗留,实恼那人既为君上偏又生得这等颜色委实误国误民。惟有依依扶案,恋恋辞行“是该去了。再不回王兄又要责骂我宫中婢女了。” 玉恒亦是十分不舍,到底相见不易,又是久别重逢,遂笑言挽留,“不是说观澜台上有春湖映月,景色奇佳,不若一同赏了月色再去。” 果然一语颇中她心意,她正待击掌称赞,却瞧见一旁青袖面色转忧,欲言又止,便只好改言道,“只怕宫门落锁,还是改日再约。”说着起身,玉恒依旧嘲笑她假做正经,“城门落锁又怎拦得住你?打何时起你倒要依着正门出入了。” 蔚璃正扶案起身,闻言又笑又恼,顺手在他肩上轻捶一拳,嗔道,“不知士别三日,当……”正说时却见那人狠蹙眉头,像是痛极的样子,不觉讶异,惊道,“云疏?……”话犹未尽,却听门阶处有侍卫禀报,“启禀太子殿下,门外有西琅夜兰公子求见越国长公主。” 蔚璃惊讶之外又添诧疑,怔怔站在原地,一下看看皱眉呼痛的玉恒,一下看看门阶禀言的侍卫,竟有片刻失神,不知如何安置。 玉恒倒也微微诧然,顺势掩过方才的凌乱,“西琅夜兰?何故见你?竟寻来这里?” “说得正是!”蔚璃佯做镇定,假意梳理衣袖,“不去看看又如何知道?待我看了再来回报殿下。”说着便向青袖使个眼色,急匆匆要离席出门。 却听玉恒在身后轻喝一声,“等一下,甚么事不能宣他进来讲说,倒要你兴兴地跑出去!与他当街夜话吗?”他这边也向元鹤使个眼色,元鹤倒比青袖更快一步,转身出门先去接人了。 蔚璃不由得抚额暗叹,叠叠叫苦,却不知那夜兰如何竟寻来澜庭,那迎他护他的蔚玖又去了何处?总不会已然到了东越境内又半路遇上夜玄伏兵罢?那夜玄也未免大胆!可叹这位君上还不知自己去援迎夜兰一事,他若知道又不知要怎样责骂……她胡思乱想,苦着脸蹙着眉,实实如坐针毡。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1) 《蔚氏春秋·蔚玖》:越伤王之女,其母出自青门。初阳青门案发,累及宗亲之故,依天子令,褫夺其王室公主之封,降为庶民。后得越安女君庇护,提为内宫尚书台女官。太和十六年淇水迎夜兰。太和十九年入西琅。殁于夜族王廷。 许多年后,夜兰仍可清晰记得与蔚玖初遇时的光景——春风里,淇水上,危机四伏间,一片孤舟逆水而上,孤舟上一影青衣缓诉箫音。喧嚣的天地在渺渺箫音里顿时寂静安然,袅袅之音随风流转,化入两岸桃菲,更添桃之妖娆,更重春之盛况。直至此间相逢,那过遍重山,行舟江上的公子始觉盛世当真有繁华,东越当真有仁德,乘舟相迎之人何其可爱! 而有关淇水行舟,春漫两岸之往事,夜兰平生不知绘过多少图画,或是浅堤凶滔,一叶孤舟;或是桃芯菲菲,一江碧水;亦有舟行微波,人立舟头。无论浅墨淡影,亦或浓笔挥毫,皆少不得一抹白衣,婉然舟头,一管翠箫,映衬春色。后世有议其画作者,以为那一抹白衣乃东越王族之传奇女君,蔚璃也,后又被人证实蔚璃实护于岸上,迎于江心者当是蔚璃异母之妹,蔚玖也。 也是轻舟将近,夜兰凝目细查舟上人影,才看清这位青衣女子身量纤瘦,容颜清秀,扬眉举目间别有一番温柔娴静。而这与数年前在帝都遇见的蔚璃长公主似别有殊异,但似乎又略有所同,夜兰一时怔楞,不知该如何作礼。 轻舟抵舷,女子住了箫声,拱手作揖以士人之礼向着夜兰俯首拜道,“越安宫尚书台司书蔚玖奉长公主之令在此恭迎西琅国夜兰公子,候驾迟误,还请公子见谅。” 夜兰了悟,匆匆还礼,却也微有诧异:为何她冠东越王室之姓,却以女官自称? 蔚玖,先越王庶出之女,其母青门女子。故而受青门一案牵连这位玖公主早已被天家废黜了公主封号,降为庶民,后一直受蔚璃恩惜庇护,召做越安宫尚书台之女官。此回奉命出迎夜兰,自柏谷关始护送其依水而下,一路缓舟慢行,未想又遇春雨连绵数日,夜兰忧患之后又感风寒,加之路上惊惧不定,竟一连病了数日。一时只得泊舟靠岸,寻医问药,耽搁多日才又启程。如此一来,不过六七日行程,竟走了半月有余。 至今日入城,夜兰因畏惧其兄夜玄凶悍实不敢往琅国驿馆寻栖身之所,可眼望一众侍卫随从,又实不忍使诸位忠勇之士伤残疲乏之下还要随他流落街头。蔚玖知他一路逃杀避祸,当下处境是即无权势亦无银钱,也不过是空挂个王室公子名头罢了,便好心劝慰,“我先陪公子将侍卫们安置在客栈,再带公子往越安宫向长公主请安。至于将来居身何处,可以待问过长公主之后再行议定也不迟。” 夜兰自是感激不尽。一路担惊受怕,又病体缠绵,多归得这位玖儿姑娘悉心照拂。今时又得她主意便似吃了定心丸一般,百般拜谢,万般感念。于是二人先往客栈安顿下随行所余不多的侍卫仆役,又往越安宫来欲参见蔚璃。 未想快到宫门时竟撞上了夜玄。那夜玄正被蔚璃抢了马去又平白挨了她几下鞭打,此间正与歌姬锦书怨怼声声,忿忿不平,偏巧撞上夜兰与蔚玖二人,一腔怒气瞬时找到了出处,便要强掠了夜兰转回驿馆。 夜兰怕得慌乱不堪,又是拜礼,又是求饶,只各样退避宁死不肯与他回去驿馆。而蔚玖刚刚回城尚不晓城中情形,并不知夜玄粗野蛮横之性,她见夜兰怕得发慌,心下不忍,仗着是自己国境,又是越安宫前,便挺身仗义执言,托借越安宫女君之名定要使夜兰先入宫参拜再议归处,又责问夜玄为兄之不仁,为将之无理等数条罪过。她本就是饱读诗书典籍的女官,质责起夜玄来更是拈辞借典,毫厘必争,讲得夜玄半句话也插言不得,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 蔚玖正自小有得意,却未料这夜玄并不是讲理之人!她不提蔚璃还好,只口口声声奉蔚璃长公主之命便叫那夜玄恨得牙痒,再他细瞧之下又觉这小宫女长得与蔚璃颇有几分相像,想她越国女子或许是个个伶牙俐齿,人人自以为是,委实少人教训!一时间又恼又恨也不再理会夜兰,竟扑上前来一把捉了蔚玖,拦腰扛起,回身便走! 这可吓坏了夜兰,急得眼泪直落,连呼救命,奈何街上行人只侧目稀奇,并不理会他们闹得怎样把戏!蔚玖宁死也不会想到光天化日自家门前竟会遭遇此等狂徒,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心意全失。夜兰见呼拦不住只好又跌跌撞撞跑回越安宫门前求见蔚璃,偏巧今日为着夜玄闹了半晌的缘故里面早已传出旨意要闭门谢客谁人也不见。夜玄白白拍门半晌也无人听得明白他言词混乱,所述荒唐之事,只是求拜了多时,才得一句“长公主往澜庭去了,要见往澜庭去求罢!”他这才一路疾奔又寻至澜庭。 待元鹤引了夜兰进入正堂,蔚璃早已急得起身迎上,却见这位昔年所识之翩翩少年今日再见竟似风尘仆仆一乱世流民。许是他一路奔来之故,那头上纶巾已见松散,发鬓亦然凌乱,腰间环佩歪斜衣裳染尘,脚下更是深深浅浅,鞋履也只余一只,偏他又生得一副瘦骨削肩,此时更显赢弱不堪。蔚璃见下又惊又急。 夜兰跑得满面赤色,额头滴汗,气息尚未调匀,来至厅前便一头拜下,大呼,“璃姐姐救我!璃姐姐救我!” 蔚璃见他这般实是不忍,也不待太子玉恒言说便径自上前将他扶起,焦忧问道,“为何只你一人?你几时入城?玖儿未同你一处?” 夜兰已惶恐至极,拉了蔚璃衣袖,再举目才望见正席上尚有太子殿下端坐当中,慌乱之下又要去行面君拜礼,被蔚璃一把拉住,喝问道,“罢了!先答我问话!蔚玖如何未同你一处?可是另遇伏杀?”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2) 夜兰这才拉了蔚璃衣袖,边哭边述,简言入城遇到夜玄一节,切切央道,“都是兰儿无能,竟护不住玖儿姑娘!求璃姐姐,快去救救玖儿,她被二哥捉去可如何是好!”说着顿足抽噎,“都怪我无用,连累玖儿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蔚璃闻听惊得几不能语,只是瞠目看住夜兰,尚未理清是何事故,几不敢信夜玄竟敢在越国都城公然掠她宫中女官!是她当真好欺?还是他无意苟活! 而那边青袖闻听早已忿然起身,疾步向外。却被门前萧雪伸手拦下,劝道,“青姑娘,殿下未言,何敢擅去?” 青袖哪管这些,挥手拨出,欲开一条去路。偏萧雪寸步不让,回手再拦,竟与她缠斗在一处。 蔚璃心绪稍定,见青袖与萧雪二人拳脚往来竟在太子面前缠打起来,也是又惊又怒,再转目看这位翩翩君子,却见他正拾盏闻香,悠然自得,镇定自若,还当真君子之风——即便泰山崩于前也未必能改其色!一时更是哭笑不得,忙喝令青袖,“青袖住手!殿下面前岂可造次!” 青袖、萧雪二人闻声这才各退半步,暂告休战。青袖急道,“今日不杀夜玄,我青门便也不再是青门!” 玉恒托盏轻笑,“你青门可还是昔日之青门?杀伐之戾岂是将门所为?”他言语轻淡,即无呵责之威亦无嘲讽之寒,只缓意道来却使青袖心头一凛,未敢再妄动。 玉恒转目又看蔚璃,倒似颇有几分失落,“你又何喝住他们?难道你不想看看他二人谁胜谁负?” 蔚璃也是气结,怎样境况他还有心说笑,正色回他,“殿下,蔚璃告辞。”说着要去。 玉恒却含笑追询,“去哪里?可是往校场点兵,杀去琅国驿馆?将那三屋六舍夷为平地?” 蔚璃无暇理会他冷嘲热讽,掷下一句,“杀个小小夜玄何须点兵!”说着也到门前,同样又遇萧雪伸手封路,“长公主,殿下未应,无人能去。” 蔚璃扬眉喝道,“放肆!此是东越……”言犹未尽,却听身后“啪”地一声,回首看,太子玉恒正狠掷茶盏于案,沉声问道,“谁人放肆?蔚璃,你东越境内可还知天子之家!” 一语惊住蔚璃。更是惊得众人悉数跪倒。夜兰更是吓得忙手忙脚慌乱着上前补行君臣大礼。青袖在元鹤几次扯拉衣袖之下也不得不屈膝跪下,可依旧举目切切寻向蔚璃。此间蔚璃还怒气冲冲立身屏前,一时去也不能,退又不甘。 到底还是君君臣臣,尊尊卑卑!他为君,我为臣;他是尊,我是卑。如何可僭越! 玉恒见她一身孤傲,大有宁折不弯之势凛然于屏前,端望她良久也着实无奈——真真是收尽天下也难收服了她!倒底是她傲然至此,还是自己宠她太过,她这一意孤掷我行我素的性子几时难改。亏她也是位至副君,权掌三军的国之重器,这等轻率行事岂非要误国误民! 二人僵持之下,看得夜兰、元鹤等人也是又惊又怕。夜兰自知事由已出,此间心神稍定之下也实不忍见蔚璃为他冒犯天家,便悄悄跪行至蔚璃身边,扯她衣袖举目央告,示意她跪下回话,“璃姐姐且先听殿下道理,不可兵乱城邦。” 元鹤也自身后轻声谏劝,“长公主何苦惹恼殿下,事有万般又焉有殿下不能处置料理的。一个西琅公子,何劳长公主怒动干戈。” 蔚璃听众人劝,又见他冷颜肃目,便知事不可能由已。想想这位殿下方才言语也是惊险——东越可还知天子之家?这等问罪何其严重!岂是她蔚璃一身万死可以承担?昔日情谊怎抵君臣之仪。蔚璃垂目撩衣,屈膝而跪,却也不知当如何言说,只转目别处,心念耿耿。 玉恒即是不忍折她清高,也是自叹无奈驯她孤傲,惟叹息一声,嘱令元鹤,“先带兰公子下去栉沐更衣,一个王室公子沦至这等狼狈又成何体统。”又令萧雪,“看住这青门女子,她胆敢藐视君威,就罚她中庭长跪思过,待有悔过再来报我。” 蔚璃闻言将有所动,却被他冷目扫过,话至唇边又咽了回去,依旧跪回原位。 待众人皆去,留下一室肃静,玉恒自案后起身,缓步踱下座阶,上前搀扶蔚璃,叹息道,“你是人越大,脾气越大,也算是有所长进。” 蔚璃被他强行拉起,依旧心有不忿,“殿下明知玖儿是我亲妹……” “我知我知。”玉恒牵她袖端又重回席上,和言哄笑,“蔚玖是你亲妹,青濯是你亲弟,青袖是你亲姐,惟我——”他小心安置她在茶案一旁坐了,又深深看她一眼,笑道,“惟有我——非亲非故,最是可欺!” 蔚璃又急又恼,“我何曾欺了殿下?被骂的人是我,被罚的人也是我!” “你眼中无我,心中无我,便是欺我!”玉恒又为她斟茶,又哄她吃糕,宽言再劝,“且先同我理一理事出何故,再容我进献良策可好?” 蔚璃红了眼看他,知道不得他准许自己无计脱身,只好先听他言说。 玉恒笑问,“我记得那夜玄不是要捉夜兰吗?何故倒捉了你的宫女……”话至此处见蔚璃又要横眉,忙改口道,“何故捉了你的亲妹?” 蔚璃却横眉依旧,嗔道,“还不是你扯谎,害我情急之下抢了夜玄的马赶来见你!” “哦。”玉恒应着,佯做愧疚,“原是我的错。只是——你情急之下跑去琅国驿馆抢马?依照你给我的城防图所见——似乎不顺路罢?何况,我听闻今日举城出迎,莫不是惟他夜玄不曾迎驾?” 蔚璃又气又笑,天下事便没有一件瞒得过他!自己不过一句实话,反招他这许多质疑,竟又带出夜玄不迎君驾之罪。不由得狠力白他一眼,索性禁言。君既如此灵通敏慧,不若全然自己猜了去,何必来问! 玉恒与她隔案而坐,一面为她斟茶推盏,一面半哄半嘲小心敲打,“所以,你去柏谷关并非赴我之约,援救夜兰才是初衷?看来我信中所言只字未入你心,你依旧一意孤行,固执到底!“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3) 凌霄君索性正经危坐与她言说利害,“我信中可是曾数次与你言明,这夜兰不可救!此乃琅国储位之争,是为国之内政。而‘不涉国政,不乱边境’,此四国安邦守境之法,你岂会不知?况且我亦有言在先,那西琅夜玄虽为王室公子,可却是自幼熏染于兵营军帐,行事鲁莽无度,又天性跋扈,只怕是这天底下最胆大妄为之人,他敢千里设伏捕杀王室公子,又岂会容你从中作梗搅局!你即做了这等拼死取义事,又如何不防他与你寻机报复?如今倒好,被他掠去宫娥……掠去了亲妹,你还想要杀上门去,与他拼个高低死活不成?使青袖一剑杀了他又待怎样?等琅王发兵来伐?还是索性率军西进,一并灭了西琅夜族……” 蔚璃就知他必会严词训示,絮絮念念,没个终了。偏偏又所言字字在理,条条有道,使她辩驳不得。她不过是思及淇水畔小林中那夜玄无礼放肆之举,为蔚玖处境心焦忧惶,情急之下才讲了一句欲杀之辞。她岂会不知诛杀王室公子必会引发两国战乱,而那等至生民涂炭、血染城池之举她又岂会任行。一时听他絮言不止,实是焦灼难抑,也惟有强横回他一句:“难道要我见死不救!” 玉恒无奈摇头,讲了那许多她还是蛮理横行,不由嘲笑道,“天下间独你仗义!东越蔚璃又岂是见死不救之君!可知你所救之人亦非善类!那夜兰母妃风氏依凭自身美色,又有母国南召为恃,霸宠西琅后宫多年,三年前即有蛊惑琅王废后之乱,如今又起意欲为夜兰争立储君,她日日魅惑琅王,谗言废除东宫嫡长子之位,致使朝堂不安,边境蠢动,终至祸及己身,原是他母子咎由自取。《政考》早有律则:‘为江山之固,天下太平计,储君之立,立嫡立长,立贤立德……” “罢了!”蔚璃拍案叫到,险些振倒手边茶盏,那边自己亲妹陷身危境,他却还在这里论政讲道,当真可恼,“殿下只说治我何罪,我领了便是。现在我要去了,若然玖儿有失,我当真会领军灭了西琅!可顾不上你的天下太平!”说时又要起身。 玉恒无奈之下惟有轻笑问道,“可要我把御林军借你一用……” “不必!我有青袖一人足矣。”想想青袖还在受罚,她走至木屏处又回身冷道,“你先放了青袖!回头我一并来领罚!” “好!”玉恒重为自己斟茶,即不拦她也不看她,漠然道,“你的东越,你做主。” 一语中的!蔚璃顿觉气馁,满怀幽愤,无的放矢!又是君臣之道!又拿天家压她!她当他是至友,他当她不过臣奴!东越岂非是他天家的东越,臣子岂非是他天家的臣子!还真真能欺君不成!想想不觉苦笑一声,索性横下心冷了意重又坐回案旁,倒看他要怎样摆弄! 玉恒见她神色清冷间透着乏累,气息急喘时略显薄弱,此样蔚璃远非往日灼灼英姿之蔚璃,不知她是为急忧所困,还是仍有旧疾缠身,倒也为她忧心不已。一时又见她垂首不言,知她心下恼恨,便郑重劝道,“你且放心,那夜玄再怎样大胆也断不敢伤蔚玖,她不过是饵,你才是鱼。你先救夜兰又抢他座骑他自是激了你去,好与你新仇旧恨一并算齐。你只不去,他身在越境又岂敢真的欺辱越民。”说着又哄劝喝茶,另外言道,“说起这夜玄,我倒有一事问你。来时路上途径九犀山北麓,出伏虎涧时遇有刺客行刺……”一言未了,蔚璃已瞪大了眼,“殿下遭遇刺客?你果然受伤?”又想起方才不经意擂他一拳他竟吃痛了得,不由惊慌无措,忙乱着移过桌案径自上前就要翻看他衣袖。 玉恒又笑又怜,按住她道,“璃儿,你我已不是幼年时,不可再这般随意。” 蔚璃顿时恍然,羞得面色飞霞。她心底总还当他是东宫乐师,当他是琉云小筑里惜她护她的亲密兄长,情急之下又忘了他天家储君之尊。可若是天家储君遇刺于伏虎涧那还了得?蔚璃心思急转:伏虑涧乃是位于皇境丘邑与东越柏谷关之间,是为两城兵将不接之地。太子于伏虎涧遇刺,若说是皇朝士卒护驾不周也行,若说是东越兵将迎驾未至也可!他东越又岂担得了皇朝储君失损于疆境之责! 她思前想后,一副心境若荒草丛生,自知他若问罪东越王室罪责难恕,遂肃然起身,躬身后退,重又庄重向前,以王室公主朝拜天家之礼向着玉恒俯身跪拜,“东越蔚璃代蔚王族向太子殿下请罪,东越将士护卫不利,伤及殿下,请殿下责罚。” 玉恒安坐于案旁,浅笑间略显出几分倦意,他低头看着伏拜在阶下的伊人,想来她倒底还是隔阂于自己的,终逃不脱东越女君与皇族太子之疏别,永远不可能只是蔚离之于玉恒。不由得又一声微叹,伸手扶她,“璃儿,我要说的并非在此。你先起来。” 蔚璃仰头看他,却不敢应。三年之别,虽有鸿雁传书,可到底相隔万里,一怀万念又岂是几阙尺素之书可以言明道尽?彼此之心,只怕早已各自思量。他为他的玉氏江山,她为她的东越臣民。 玉恒见她漠然未动,也是半边心伤半边苦叹,哄笑道,“璃儿真要请罪,就随我往帝都罢。”他收回手臂任由她跪着。 蔚离大惊!他当真计较!又岂是越国可担之罪?!往帝都?帝都从来都是她的劫难之地。十岁往帝都,险些冻死在霜华宫里;十四岁往帝都,又险些再囚霜华冷宫;今时若再往帝都,可还有归期?蔚离不知他是当真还是戏言,一时举目怔怔,眸色惶恐,是他从不曾见。越想越是心灰,倒底这些年间书信几行抵不得岁月悠长,相对千山之隔,鸿雁几回又算得什么!或许只不过是他匆忙朝政里的悠闲遣怀罢了。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4) 玉恒本意是想试她可愿相随往帝都,言未道尽却见她面有惊惧,神色惶惶,便知道帝都霜华之劫仍是她心底之伤,只怕那夜夜冰墙雪榻是她永不可去的一场噩梦。想她昔日所受,心中怜惜之情更甚,重又伸手向她,强拉她起身,揽坐在自己身侧,软语相慰,“璃儿,但有我在,无论你去何处,必不会再使人伤你。” 蔚璃怔怔望他,“你当真受伤了?谁人伤你?可查明刺客来路……” 玉恒摆手止住她诸多追问,浅笑悠然,“不过一点皮肉伤,算不得甚么。我要说的原不是这些,我是想问……”话又未完,她已珠泪淹腮,呜咽道,“我就知道。云疏不会误我约期。你必是遇上了事故……我本该去迎你,不该去追夜玄那狂徒……” “甚么?”玉恒听她呜呜咽咽讲得不甚分明,也不知是说夜玄还是夜兰,只是怜她伤怀,忙又劝言,“璃儿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我五千御林禁军尚不能挡,你来便能挡尽妖魔鬼怪了?此事且不说他,我本想问你夜玄伏击夜兰之兵可是设在丘邑淇水?只为乱军之中萧雪拾到一支西琅羽箭。” 蔚璃立时止了哭声,只比先前更惊一重,“你怀疑是夜玄派兵行刺?!”她虽恨恶夜玄至极,一想到淇水畔曾受他羞辱便有欲将他五马分尸之怒!可若说现下安他一个行刺天家储君的罪名,那也未免太过。 “他怎么敢?”蔚璃惊道,“他不过封境王族的一个庶出公子,国之所承尚且轮不到他,他如何敢觊觎天家之位?” “说的也是。许是巧合。他为杀夜兰才引兵过九犀山。”玉恒思量着答,又道,“且不论他。先说说你当如何去接回自己亲妹。” 再一问蔚璃倒全然没了主意,方才的恼怒似乎已为惊吓所退,羽睫忽闪,只顾痴痴望他,“我……我该怎样?”她茫然问道。 玉恒轻笑一声,倒也觉她这般懵懂时更见可爱,柔声劝谏,“璃儿是东越国长公主,其位尊同副君,天下谁人敢欺?你此去,倒也不必凭甚么青袖红袖铁甲冷刃。只你一人——以东越副君之驾莅临驿馆,光明正大接了自家宫女归去,我倒看他琅国臣子谁人敢拦?” 蔚璃闻之开朗,可又对夜玄这等狂徒心存忧疑,“那夜玄当真无赖,他岂会知礼!”想想淇水畔与他论礼之争,岂非是与豺狼论道! 玉恒笑道,“其一,不知礼可以教之以礼,不同道可以授之以道。其二,所谓兵者,出则破敌,方能摄敌。否则,宁可不出。你即杀他不得,要青袖何用?何不先礼,后兵。礼若不受,再以兵杀之,亦能服天下。璃儿以为此计如何?” 蔚璃抬眼觑他,自然知道此计方为良策。只是当下若要赶回越安宫再梳妆着冠,调派仪仗,只怕要闹到天明才能往驿馆接人,蔚玖那样胆小之人又如何能担得了一夜惊吓。 玉恒看出她犹豫之处,又道,“三年前你来帝都,有件冠袍遗落我处,此回正巧带在身边,不如先借你用了,也可免你往返奔波之苦。还有我入城仪仗应还未撤尽,只点了你用的人数,与你充作一回也是无妨。” 蔚璃笑答,“借你仪仗自当谢你。只是那冠与袍本就是我的,如何还是我问你借。”玉恒终又得她笑语盈盈,也与她哄笑道,“你丢弃之物被我拾了,借你便是情份,不借也是本份。” “殿下歪理!”她自又眉眼生波,扯了他衣袖央道,“只是我还缺了近身侍卫,把青袖一并还我可好?还有兰儿,我答应要护他周全,让他随了我去罢。” 玉恒一面传令外面元鲤元鹤等准备车马仪仗,一面唤婢女宫娥进来为蔚璃更衣束冠,还要一面答对这位威仪长公主的各样胡缠,“青袖本就是你的人,我留之无用,随你带去。只是那位兰公子就暂且留在澜庭罢,一则他年纪亦长,这样翩翩少年你带回宫去倒要如何安置?再则你送我那副夜兰所绘的九犀山全图,我看着倒是颇具情致,也想着共他鉴赏切磋一番。你去接了蔚玖回去倒也可以再来,与我们温酒品画,登台望月,亦算是春夜休闲了。” 蔚璃无奈,知道拗他不过也只能见好就收,将要去时又听他啰嗦一句,“且看好青袖。她剑法凌厉,出则必杀。若为成仁尚可,若是招祸便要戒之。” 蔚璃只笑颜回说,“兰儿胆小,还望殿下莫要无故吓他。” 玉恒负手阶上,亦笑语回她,“璃儿即这样说了,我百般温柔待他便是。” 蔚璃听他顽笑,忍俊不禁,再望一回他浸染月色之幽影,折身去了。却又听身后传来他暖语温和,“我温了酒,等你归来……” 又惹她心旌微?,面颊微熏,这原是昔年琉云小筑时,她苦守他长夜来归,时常说与他听的一句话,今时他倒是还了回来。时光流转,此去经年,到底谁人亏欠了谁人,哪个冀盼着哪个? ********** 入夜的琅国驿馆喧嚣异常,夜玄正领着一众家臣部将在前堂正庭纵酒放歌,排舞行令,合馆上下一派喧哗鼎沸声,好不热闹。庭园当中几株桃花树下铺满竹席,佳肴美酒摆满桌案,甲衣将士围案而坐,推杯换盏,人声攒动,只惊得落英纷纷,坠席覆案。那被掠来的蔚玖被安置在宴席一角,此间早已被西琅将士的威烈刚猛又兼肆行无忌吓得面色惨白,孤身倦在桌案后瑟瑟发抖。 夜玄端坐中央,举杯招呼众将齐饮,又听众人讲一番城门迎皇朝太子的稀奇事。众人只道:那四方宾客把那凌霄君吹捧得如神仙一样的人物!我等只当枯等几个时辰见见神仙也不吃亏!未想,那车马来了,仪仗可算是威风赫赫,迎驾之宾也算给足面子,四面八方三拜九叩,真当敬天祭神一般!可谁成想啊——那马车停了半壶酒的功夫也没!这倒也罢了,只是连那车轩也未启半边!车门更是未开!我等一众在那烈日下晒了三四个时辰,连个神仙影子也未见着!真他娘的亏!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5) 夜玄闻说不由大笑,讥讽道,“神仙岂是容易见的?他真若神仙一般,应该驾着云来,御风而行,才真真是君临天下啊!” 诸将又是一团哄笑,有人言道,“到底还是公子运气好!你只在这城里随便转转,才几天功夫竟拾获两位美人!真真羡煞我等!可知世事无常!慕虚名实是无用,抱得美人归才是正道啊。”说着,众人又是哄笑一阵。 夜玄即令锦书,“将你那南国小调唱一曲来,与我弟兄们听!” 这歌姬锦书初识琅国将士,着实也为琅人行事之粗犷,举止之放浪惊得阵阵慌乱。可好在其已委身于夜玄名下,诸将待她倒也还能守些礼制,未曾强欺。一时闻言也只好强作镇定,依令按弦,启喉诵唱。琅国诸将便也听曲纵酒,觥筹交错,尽兴而娱。 盛奕实未料事情演变至此,自家这位公子确如蔚璃所言,不曾为慕容苏毒药所害,却然是愈见猖狂,不知何处掠来两女,这歌姬倒也罢了,只那娇弱孤女看去绝非俗物,遂寻机上前向夜玄问道,“公子自何处掠来那女子?可知她名姓?不要再误伤世族血脉。” 夜玄举杯眯眼,上下打量着左手案上的蔚玖,笑回,“你看她像谁?有无觉得竟有几分与那淇水丫头酷似?”说时隔了琥珀杯觑看蔚玖。 盛奕早已看出这蔚玖行止气韵不俗,绝非街巷之女,此间听他如此问,倒真真心下一恍,再侧目间,只见她掩袖而泣,那眉眼容色确有几分与越安宫里蔚离相似。 “就是她接走了夜兰。”夜玄饮杯说道,“越女还真是个个胆大,人人狡诈……” “你见到兰公子?他人呢,如何不将他带回,反带来一个女子?”盛奕质问间忽有省悟,“她是越安宫的人?公子疯了!越安宫的女官你也敢掳来!” 夜玄冷笑,“是蔚璃那丫头先抢了我的马!我抢她一个婢女又算甚么?何况她私迎夜兰,坏我军策,乱我国政,我还不曾与她算账!如今那皇族太子不是也抵越都,我正好往那殿下面前告她一状,就不信这天下间无人治得了她!” 盛奕又恼又气,恨道,“你且试试!难道忘了狱中慕容苏所言!那太子殿下又焉有为你治罪东越长公主的道理!”一时与他无可言说,起身往蔚玖案前,行礼问道,“在下盛奕,请问姑娘名姓?于越公主案前当何要职?我家公子无知惊扰,盛奕先代其赔罪了。” 那蔚玖虽已是忧惧万分,可倒底仍念王室之尊,心下傲然,不肯与琅人多置一言。 盛奕几问不应,一旁夜玄看了不由拍案,“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凭你一个丫头还能扭过我满庭将士!” 蔚玖只低眉敛目,掩袖退身,实不想多看这群粗鄙武夫一眼。 盛奕又劝谏夜玄,“公子还是将她放回,纵然理论也该是与她主上理论,她一个宫女而已,位职卑下,身娇力弱,实是欺之不武。” 夜玄得意道,“听夜兰讲,她名唤蔚玖。既然姓蔚,许是半个主子。” “胡闹!”盛奕惊喝道,“公子当真胡闹!蔚乃王姓,此必是王族,岂可无故掳来欺凌!” 盛奕正与夜玄争执间,席下有人起身,手执酒壶径自往蔚玖案前走来,看其踉跄步伐便知早已是九分醉意,惟余一分亦在梦境。那人未走几步便一个踉跄跌伏在蔚玖的案上,一面拎壶斟酒,一面倾身凑向蔚袖,戏言道,“东境小娇娘,陪本将军饮上一杯,将军抱你回家可好……”说着伸手去抚蔚玖面颊。吓得蔚玖慌忙避开,未料他竟一头扑来,张臂揽上她肩,一团酒气直冲入鼻。 蔚玖又是厌恶,又是惊恐,早已吓得大哭,左右挣扎亦不能挣脱醉汉的拥抱。盛奕流目所见,实忍看不得,提步上前探手臂拎了那将士后领,猛一较力将人带酒壶一并掷出,厉声斥道,“覃禄!休要放肆!” 覃禄摔了个大趴,惊得琅国众将又惊又疑,此间酒过三巡,酒兴正盛,见此情境又都哄然大笑。那覃禄不由得恼羞成怒,挣扎着爬起,叫骂着便扑向盛奕,盛家小儿!你算个甚么东西!我覃禄乃王亲国威!要她贱婢本是抬举了她!” 覃姓一族本是西琅外威,这覃禄的姑母即是当今琅王中宫正后,虽被废数年,可覃门多是武将,于朝堂之上自有一席之地,其家族权势仍未荒废。而今又有其兄长之女嫁入东宫为太子正妃,故这覃氏一门可算是世代国威。这覃禄于兄弟中当属末流之辈,本无甚所学,只倚仗族中权贵,各处谋些闲职,随众吃喝玩乐起兴罢了。夜玄虽则厌恶他是长兄太子指派到帐前的眼目,可又每每念及覃后多年养育之恩,诸事若不过份也能容他几分。就是府上属臣也都对此人避而远之。 而今日之情形,盛奕本就气夜玄行事莽撞,有欠思量,目下又多一个覃禄生事,便也不再避讳他是太子心腹还是王亲国戚,见他打来,只三两拳回去,便将他擂倒在地。一时又有覃谷几位部下上前助阵,也与盛奕厮打在一处。 一旁抚琴的廖锦书终看不过,上前与夜玄劝道,“公子此样行事是要等越安宫来人还是等东越朝堂来兵?公子若使人羞辱了那位姑娘,只怕越安宫里的那位女君必会恨公子入骨。此是公子所求?” 夜玄挑眉看她,“她真若惜护这宫女早该来了!可见不是甚么值钱的主!” 另一边,诸将中有人看见夜玄面色难看,便上前又是劝解又是拉扯才将覃禄从盛奕身边拉开。覃禄一眼乌青,一口血齿哪里肯休,借着酒兴又指着夜玄大叫,“夜玄!这算哪档子事!我琅人军中一贯的规矩,得了美人当与众同乐,何故你一人独占两位美人,当让出一位供帐下弟兄们消遣消遣!” 夜玄冷眼觑他,若非念及长覃后多年照拂之恩,这等人物又岂会在他帐下久活。再者西琅兵权一半竟在覃族手上,为朝政之稳,他亦不敢挑衅覃门。此刻只得压下怒气,冷笑道,“你爱哪个?自挑了去就是!何必啰嗦这一筐废话!”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6) 盛奕听闻愈是惊怒,恼道,“公子,此为越境,四境善治之邦!琅人再不知礼,于此也当有礼法可效!再不明道,亦该有正道可寻!何至还做这等蛮人行径!” 覃禄却早已是酒惑神志,色迷心窍,哪里还理会盛奕大论道理,只左右顾看锦书、蔚玖两位美人,喃喃语道,“南国美人娇若花蕊,东越女子烈比醇酒……依我说,倒还是这醇酒带劲!就你了,东境小娘子!”说时,一个转身又扑向蔚玖。 一旁锦书见事态愈演愈劣,忙推了琴案,拾了一只酒壶,匆匆拦向覃禄身前,一面斟了酒一面赔笑将要劝阻,未想那覃禄只瞄她一眼便挥手拨开,呵斥着,“汝等颜色本将军见得多了!教坊之姬不配与本将军敬酒!滚开!” 那廖锦书本意劝和救人不成反遭羞辱,一壶热酒全被推洒在身上,又被覃禄狠力推搡,若非盛奕扶住,险就摔倒在地。那边蔚玖见覃禄恶狼一般扑来,任准也拦他不住,早已是万念皆灰,撑起身子忽就一头撞向庭前石壁。 众人大惊!盛奕将扶住了锦书一时奔之不及,不由恨声连连。夜玄更未料这女子竟是个性情刚烈的,迅疾扑身上前,隔了桌案却是晚了一步,虽则扯住她袖端,却然力未能及,眼见她头触石壁,一声闷响,跌倒在地。留下青石壁上一点红。那覃谷兴味未休仍旧上前扒看,醉醺醺道一声,“还是个烈美人……”话未言尽就被夜玄一拳击在当胸,斥喝一声,“滚!”覃禄顿时跳起,扯怀又骂。 正四下喧闹不休时,忽听门外长街传来遥遥呼颂声——“长公主驾临,左右避让!” 颂声起伏接转,自远街一径传进驿馆大门,随之而来是马蹄纷沓旌旗簌簌声。馆内诸人皆是一惊,有小侍卫离席往门外探看,回来急急报说,“好威风的仪仗!堪比那凌霄君入城之威!”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离席张望,怔立门阶处果然见浩荡荡一只仪仗队伍停驻馆前。琅国将士正惊诧间,一队持剑侍卫已然推翻左右直接贯门而入,直往那庭院中三边四角站成五步一岗,十步一士,将馆中诸人围了个重重叠叠,水泄不通。 有人醉酒痴兵将要呼啸质疑,又见门外呼啦啦涌入数名前驱礼官,呼喝两旁,驱散闲杂,围出一道人屏,垂袖肃立。直将馆中侍仆连同那几名离席张望的将士都隔绝至墙根角下。如此清场肃院之后,才听得门外阶前有马车悬铃声,内侍宣颂声,“长公主落舆,驻——” 夜玄尚怀抱蔚玖不知当如何处,见得威仪重重,喧喝连连,将得片刻肃静时又听得门阶处响起一声声珠玉清响,环佩叮当,再候片时才见一位白衣女子盛装而来。四围有数行宫娥簇拥,左右又有一双持剑侍卫护持,好不威风! 夜玄看得不由怔住。他也是西琅王室,王公侯爵见得多了;昔年间也曾到过天子之城,皇家风范亦有所领教;可所有见识阅闻皆不比今日面前之所见——竟好一派雍容华贵,英姿飒飒。 但见她月白绵缎大袍,内衬浅石青色襄罗绣裙,发顶束带白璧银凤冠,蜂腰一抹金珀环佩副君印令;细肩若削,垂青丝如瀑;长眉若画,掩秋水微波。此一刻之蔚璃,与夜玄之前所见皆是不同。思忆那远道旁端望木兰,倾身树下之影,本是一幅悠然飘逸之风;又想那淇水间凌波浣衣,浅笑微嗔之色,却是别样娇俏妩媚之姿;再到今日午时宫门相见,那身若蛟龙行若御风之飒飒,倒又有巾帼女将之威风。而此时再见,这月色清明下,烛火灼烁里,此等凤冠盛装,雍容赫赫,仪容端肃,举止方正,才真真知她是国之长公主,尊同副君名。 夜玄偎身栏下,怀拥蔚玖,经此一见,心下倒有几分颓然,讲不清的是喜是恨,是恨是愁,只怔怔凝望间竟忘了自己当下境况。 蔚璃依了凌霄君玉恒所授之计,以东越长公主之尊仪下巡琅馆,此间立身庭院,放眼四顾,但见琅国将士或僵立痴望,或伏案怔疑,只人人丢杯弃箸,一片茫茫然也,竟无一人上前应答东越仪仗。不由心下暗笑:到底是他计高一筹!不以兵马临城,便可摧其心志!她这厢未待开言先已震慑全场,已然赢了半局。转目看见人群后偎在石栏下的夜玄,他怀中所拥岂非正是蔚玖?但见她发髻蓬乱,衣衫不整,额角一点血红,想来必无好事!不由得怒起心头,恨不能冲过去一剑结果了那夜玄狂徒。可自知如此行事又坏了先前所有筹谋,不得不强压怒气,唤过身旁青濯,“你去接过玖儿,先送回宫,传若伊入宫好生看护。” 青濯应命,提剑向前。西琅将士将自惊怔中转醒,见一佩剑小将军跨步而来,那等赫赫威风,朗朗神韵,眉眼安若,过西琅将士如过无人之境,径自往前,直至夜玄身前,俯身抱起蔚玖,仍从容向回。 此时才有西琅将士警醒,疑惑之下将有所动,却无意间撞上一道幽冷目光,巡之望去,竟是那晚将西琅诸将杀得凌乱不堪的青衣女子,一时妄动之念尽都泯灭。 惟有那个烂醉不堪的覃禄,此间仍不识大局利害。众人怔愣间他亦伏案歇了半晌,此刻见夜玄怀中美人被无故“抢”了去,一时又恼,起身便追,追至一半却撞见当庭而立的蔚璃,不由得更是心花怒放,大笑道,“又来一位美人呵!怎与那东越小娇娘生得一般艳美……”说时栽晃着身子就向前扑。 夜玄此刻才惊醒,大喝一声,“覃禄休动!”。人群后盛奕也急忙奔来拦阻。 可一切都为时太晚。蔚璃见这醉汉踉跄扑来,不觉眉头紧皱,露出极度厌恶之色,一双明眸愈见寒冷,却仍念及他是夜玄属臣而未制以杀招只是向后大退一步。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7) 偏那覃禄酒狂失性,紧追不舍。夜玄惊呼之下只听噌啷一声;盛奕急奔之时但见寒光一道;西琅诸将只觉眼前电闪一瞬,极光灼目,侧首避视不及,却听得一声惨叫,再回头看时,惟见覃禄跪地哀嚎,其余诸事皆无异样。就连那青门女子亦还是持剑肃立,谁人也不曾看清她是如何拔剑,几时归鞘。 盛奕急忙奔上前查看,见覃禄双袖染血,细查之下,竟是手筋尽断,不由也是心下惊诧,再举目蔚璃与青袖二人,只觉心下愧疚,无言以应。 夜玄奔至前来,问了声,“如何?” 那覃禄哀嚎连连,“公子给我报仇!杀了这越女!我覃家定要讨伐东越……” 盛奕怕事情愈闹愈大,忙令人先将其抬进去医治,这边低声向夜玄回道,“手筋尽断,再不能握剑。”见夜玄色幽冷,将要动怒,忙又拉住急劝,“今日之事,全是公子之过!你再若胡闹,便也不是我等陪你下入地牢这般简单!” 夜玄挥开盛奕,“还待怎样!她欺上门来,还要我向她叩首赔罪不成!”又大步冲向蔚璃,指鼻质问,“你不是病得要死吗!怎这会又威风凛凛!淇水畔已然欺我一回,何故到了这里还要欺我!” 蔚璃微微一惊,见他气势汹汹而来本还有几分忌惮,未料他冲口所责竟为这事,还敢说甚么淇水畔是她欺了他,当真可笑又可恨,虽也恨恶他狂傲骄横,又心恼他率众欺辱蔚玖,可当下还是一心念着玉恒所言:为两国邦交计,当先礼后兵,不知礼者教之以礼,不明道者授之以道…… 蔚璃这样想着遂退后半步,微微欠身,俯身搭手,向着夜玄盈盈拜下,口中颂道,“越国王室,蔚璃,见礼琅国公子夜玄。未能迎公子于远道,实为东越憾事矣。”其礼仪之端庄,举止之肃穆,远别于晨间那个挥洒无拘强行夺马的剽悍女子。 夜玄见之也是又奇又恨,不曾料想她会有此样举动,眼见得她携了浩荡荡一支仪仗,喧赫赫百名侍卫威风而来,根本就是排兵列阵剑拔驽张之势!他原本还想着就在今日,领教一下这位东越国长公主的治军之威,可未曾想——那百丈威武倾刻间竟化做浅浅一礼,叫他所有的杀机暗涌、跃跃欲试都成了心机枉然,一腔幽恨绵绵全然无地放矢! 又想起自相遇以来历经种种,淇水畔的失之交臂,城门外的旧时之忆,牢狱中的忧愤相思,还有宫门处的求之不得,凡此种种,或恼或恨,或忧或念,就是想迫她来见,定要与她将这过往情仇论个清爽明白!可未想自己愁肠百结,心计千般全在她这一礼一拜间顷刻瓦解。 夜玄看着她礼罢起身,步摇烁烁晃眼,环佩叮铃悦耳,雍容婉约之姿再次使他怔住,倒有几分迟疑:是该见之以礼,还是见之以兵。 一旁盛奕也未料事情如此演变,本还忧心这公子莽撞难按又要闯下大祸,却未想所有嚣张气焰竟都败在那女子盈盈一礼间,心下也是又觉轻快又觉好笑,忙上前也与蔚璃,青袖见礼,言辞和悦,行止端肃。 盛奕留心查看才发觉她所带侍卫皆是金靴银剑,此佩器乃皇室禁军所用,便领会到她自何处而来,言语举止愈发慎之又慎。偏夜玄是个后知后觉极不省心的,此间仍要与她追述是非功过,斥责道,“你使人伤我将士,岂是这样拜来拜去即可作罢!当我琅国将士如草芥吗?” 蔚璃含笑端望,心下却早已恨得想杀,只沉声唤过盛奕,“梅坞盛家,儒将之门。请问盛将军,何为王族?” 盛奕忙上前答道,“天子之封,镇守四境,忠君护民,王城邦矣。” 蔚璃含笑又问,“何为将臣?” “王室之属,辅政司礼,尊王护民,将边关矣。” “若以将臣之卑凌犯王族之威,当以何处?”蔚璃问。 “依我朝律例,轻则斩首示众,重则诛连全族。”盛奕答。 蔚璃笑笑,重又看回夜玄,“公子还有话说?那位将军意欲冒犯本公主,我纵然杀他亦不为过。” 夜玄自是无话可说,惟有瞠目结舌,定定望着她,恼得心神错乱。他岂不知理亏,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过于狂傲,素日又治下松范,才有覃禄这般不知轻重,不守尊卑,犯了她王室之威。莫说青袖断其筋脉,就是一剑封喉,取了他性命,西琅国也是无理可辩。凌犯王族,其罪当诛!可他本意也非是要为覃禄讨甚么公道,苦意纠缠却然词穷,不过随口一言,再未想过下文。 盛奕轻吁口气,总算又过一劫,一旁称谢道,“谢长公主仁德,于我西琅将士有不杀之恩。”未想那边夜玄又起一计,“你抢了我的马又该如何算!” 盛奕实是哭笑不得,回头看他,低声道,“公子掠了越安宫女官长公主还未问罪,你那一匹马又算得甚么!” 蔚璃更是强忍不耐,浅笑一方,再行一礼,念道,“今日情急,行事莽撞,还请公子恕我抢马之罪,他日赔你珠宝珍贝一车可好?” “谁人稀罕你珠宝!”夜玄恼道,却也再没了下文。他稀罕的原也是他讨不起的! 夜玄本还想再与她缠磨几时,未料她却是一退再退,真真退出个海阔天空,叫他竟无可再责。一时只怔怔望着她,想着还有何事还能与她再争辩几回,若就此放她去了,她那边深宫高墙,他这里长街陋巷,相逢再无期矣。 蔚离见诸事皆安,心下也不由长吁了口气,想这难缠的西琅公子总算平服,只盼自此各往天涯,老死莫相往来!连忙再作一礼,辞行欲归。 宣赫赫的仪仗侍卫蓦然撤去,如重云散尽,空留下满院寂静。 夜玄尚且神思混沌,千头万绪无可言说之时,歌姬锦书自人群中走出,伏向他身侧低声言道,“公子若不定约期,他日重逢仍旧陌路。” 第十五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8) 歌姬锦书一言点醒梦中人,夜玄顿时恍然,大跨步追出庭院。门前高阶下,蔚离正要登车,忽听身后一声高呼,不觉苦皱眉头,悔步履太迟,恨侍卫拖沓,早知他有后知后觉之力,出门就该策马狂奔去!此刻也惟有回身赔笑,强抑厌烦,问一声,“公子还有何赐教?” 夜玄眺望长街上一排数里的仪仗队伍,再次觉知面前女子并非等闲,约之何易?她若再寻故推辞,自己颜面何在!可若就此放她归去,真真如锦书所言:他日重逢依旧陌路。凭她当世之尊与临世之傲又怎会将自己一个庶出公子看在眼里……想来竟有几分自卑,郁郁之闷竟是平生不曾有过。 蔚离半蹙眉头,半含浅笑。此间晓月入云,早已闹到夜色阑珊,她更觉倦怠不堪,又恼又烦,催问道,“公子若无他事……” “有事!”夜玄忽倾身上前,伏向她耳畔,惊得她急向后仰身,一旁青袖将要抽剑,被她回手按住,实不想与这等无赖再生干戈之乱。一时只听那人耳边沉声一语,“淇水湍湍,浅林幽幽,岂不记念?” 蔚璃微微一怔,不觉雪腮飞霞,思及淇水畔,幽林里被他纠缠之事,心下委实又恨又羞,有心此间挥剑将他拿下,可又想拿下又待如何?如玉恒所言:剑出则杀,兵出则破,即不能杀,怒有何用?狭勇矣。 蔚璃念及于此,心神思定,明白他此言意在胁迫,却不知胁迫为何事?只今日无论何事她都已无心也无力应对,此间身倦体乏惟想暖榻高枕拥裘睡去。眼见他长身伫立,夜色里倒也添得一分伟硕挺拔,只是秉性依旧无赖专横,一时也只能耐性再做一礼,淡笑回道,“夜月朦朦,岂不念归。他朝艳阳,煮酒高歌,何如?” 夜玄不禁莞尔,果然伶俐颖慧的女子!所言正合他意!便也郑重回她一礼,终放她登车摆驾而去。 转回驿馆内,夜玄又独自发痴怔了半晌,盛奕收拾残局一时劝他往覃禄处多加抚慰,毕竟覃家是东宫外戚,覃禄又是东宫派来“参将”,待之也不好太过疏忽。夜玄本就不待见覃氏一门遂也未加理会,只是吩咐馆驿另买一歌姬赐赠覃禄准他消遣几日便是。覃禄受越女割掌之辱,又未得主将关问鸣冤,一时心下藏很,只将那东越蔚璃与青门女将视做此生不可共天之仇,咬牙切齿,立誓发狠必复此仇。而此人此患也正是他年东越遭遇亡国的因由之一。 经此夜一闹,夜玄倒是发觉歌姬锦书颇解情致,又为人温顺可亲,进退知礼明理,心思颖慧,言辞温婉,所谓红粉知音当如是罢?心悦可怜之下遂将其收在房中,又多问男女情缘诗情画意事,执念想着当再约东越蔚璃,再叙相见之欢。 锦书本就出身诗礼之家,奈何家道败落才至飘零江湖,今时得这位王室公子诚意惜护,也是颇为感念。又见他这等憨痴,也是又笑又怜,遂将旧时书上所见,江湖所闻,各样男女情缘趣事讲与他听,以教授“投桃报李”,“投以琼瑶”之道。 越安宫内,蔚玖将回不久,越王便闻讯赶来,对琅国公子之妄行自是责骂不休,青濯不明此间就里,也不敢胡乱进言,只忧心蔚玖伤情,又命人连夜去请了慕容若伊入宫护诊,一时间又是诊脉息,又是察面相,拟下药方,煎了一味安神汤药亲奉蔚玖喝下,才算哄她稍得安适。蔚璃归来时又多加慰劝,总算使她渐渐安枕。 越王忧愤难尽,一时又微词蔚璃,质问道,“我听闻那夜玄本有冒充琅国使者之嫌,将出牢狱,何故胆大至此,竟敢掳你宫中女官?玖儿此回奉你密旨而出,到底是何密旨,竟不能告我知晓吗?你此回负伤归来可是与这些纷乱相关?为兄忧心若焚,你倒镇定自若,一字不讲,莫不是你越安宫倒是自成一体,与本王分治一国吗?” 青门姐弟尚未退出,闻听如此诘问皆是惊忧非常。蔚璃更是被问得即诧异又惶恐,惊道,“哥哥说些甚么?若要问罪臣妹,臣妹领罪便是。何来分治一国之疑?”说时跪了下去,泪盈眼框,仍强自忍耐。 越王见她为着此回大病之故愈见清瘦,面上几无血色,也是又疼又怜,忙伸手扶起,叹道,“罢了。原是我忧心玖儿心急了些。我知璃儿治军辛劳,又为大典之事忙绿不休,为兄自是感念。只是你以后行事当再小心谨慎才好,我东越能再有康平之世实属不易,当今天下又是纷乱诡谲,皇族式微,四境不稳,你我兄妹再怎样防微杜渐也不为过?王妹以为呢?就说今日之事,皇朝东宫驾临都城,你如何可以散漫到不曾出城迎驾?此等上宾本就是你邀约,他是何等尊贵,你岂会不知!几乎等同天子,城中大小公卿,远近宾客莫不出迎,翩翩独你任性!虽说你们有昔日之谊,可到底他是君,你是臣,君君臣臣,尊卑上下,又岂可乱来?乱则祸矣!我东越何力能担?” 诸如此类训诫直讲到夜晚过半,训过蔚璃,一并又将青门姐弟训告一番,无非是感恩念德,忠君护民之辞。青门自是无话可辩答,只能跪地聆听。蔚璃各种乏力之下也惟有强撑心力陪坐一侧,眼见得东方渐明,好在越王尚有早朝要理,这才起驾返回越明宫去。青濯也无暇再回俯上休整,便也径自去了澜庭巡值;而青袖见蔚玖一夜间惊梦不断,忧心之下仍留霖光殿守护左右。 蔚璃经一天一夜惊忧奔波早已乏累至极,回转寝殿也自觉懒怠行路,惟有传了车撵接回,再也无力栉沐更衣,不理会众宫娥纷扰只扑向那软榻羽衾合衣睡了,睡前还不忘叮嘱裳儿:“若非兵临城下,休来扰我清梦!”。 如此直至幽梦回转时,方忆起尚有澜庭之约未赴,隐约间又见君子负手高阶,衣渡月光,面泛玉色,言辞缓缓,依稀道来,“我温了酒,等你归来……” 再未有归来。她这一梦睡去竟仿似坠千年寒渊。 第十六章 孤月皎皎 公子受审(1) 题记:《风雅集·夜兰》:兰,琅平王庶出之子,生母召王族嫡女风氏。兰生而敏慧,秉性纯良,自幼受母族礼仪文风之熏,通诗词,晓音律,尤善笔墨之韵。十岁年,父修南华阁藏其书画,引天下四境争相访拜,声名鹊起;岁十四,绘帝境名山九犀全图,见悦于凌霄君,招往殿前侍奉,自此世间有丹青双璧之说。 澜庭里,凌霄君温了美酒正候佳人,临窗望月,但见夜空苍茫,清辉澄澈,月下树影婆娑,庭前木兰清香,当真良宵美景!一时心境明朗,取了瑶琴,按弦轻弹,浅浅一曲清平乐,流入茫茫夜色里。烛火通明下,映得玉颜皎皎,犹见丰姿清隽。 正这时元鹤引了夜兰入室参拜,琴声幽止,使夜兰颇觉惭愧惜憾,想此等夜色正该配以此等琴音,方是人间清欢。一时君臣见礼,依尊卑落坐。 栉浴更衣后的夜兰比之先前从容许多,虽则仍为蔚玖忧心焦灼,可到底能循之以礼,对答自若。凌霄君稍问两三句琅国王室之安,便再无话。夜兰流目上望,窥见此君虽则言缓意和,可其举止神色间仍隐隐可觉一丝倦意与漠然。关于自己心中忧挂之事便也不敢妄言,只能垂袖默坐,陪此君上静观窗前皎月。好在春夜晴宇,凉风和畅,又与如此丰神朗韵之君同席而坐,纵是无声,却也默然愉悦,难得人生好时光矣。 夜兰见席下有红炉温酒,猜度君上该是在等人,是否蔚璃长公主还会再来?是否会携了蔚玖姑娘同来?又想为救自己竟使蔚玖姑娘遭此横祸,又使蔚璃长公主陷此危局,当真愧疚之极。也不知凌霄君对此事是如何议处?是否为着惜护蔚璃长公主之故而责难于己?只是此时看来,他那等云淡风轻倒也不似藏了恼恨的样子。但愿蔚玖无恙,蔚璃无伤,此事可得平息,切莫惹人生恨才好。 夜兰正忧忡忡,元鲤自外面回来,上前回报了琅国驿馆所见,又进言道,“蔚玖姑娘受惊不浅,听闻有撞石保节之举,一时昏厥,却也不知伤到几分,已被青将军送回越安宫。越长公主息事宁人,并未问责琅国玄公子,已然回宫去了。” 凌霄君闻言浅笑如常,未置一辞。夜兰听闻蔚玖“撞石”之举却是惊忧非常,冲口问道,“那蔚玖姑娘现下如何?越安宫可有消息?”言过方知失礼,忙又俯首称罪,“小臣失仪,殿下治罪。此事都怪夜兰,殃及无辜,实是罪不可恕。” 凌霄君含笑相顾,淡然道,“事已至此,言罪何益?”又问元鲤,“越安宫可有消息?” 元鲤摇头,看了看席下炭炉,小心回道,“越长公主看似疲惫之极,应不会来了。” 凌霄君眉头微蹙,一旁元鹤忙进劝道,“殿下此回亦是长途奔波,车马劳顿,委实辛苦非常。此刻夜色已深,不若先行歇下,有事明天再议。” 夜兰忧心候了半个夜,消息传来却是更添焦灼,此刻也无心良宵朗月,亦退身回道,“殿下旅途辛劳,兰不敢再扰,就此告退。”说时起身欲去。 凌霄君却道,“我闻澜庭有观澜台,可观璧月湖之清波,兰公子可愿随本君秉烛夜游,一登高台,赏看春夜碧波?” 如何能辞?莫说登高台,此等人物之邀,就是上刀山亦当欣然同往。夜兰连忙躬身应下。凌霄君又令元鹤取来披衣,亲为夜兰加披身上,嘱道,“高处风寒,莫欺了兰公子。”其亲切和睦,委实叫人感念。 澜庭居锦城之南,依水而筑,与璧月湖不过城墙之隔。于月夜登临高台,凭栏远眺,泠泠月色下,望见远山如屏,屏下碧波似墨,墨染堤痕,堤上竹影摇曳,层层染翠,如此远景幽然,浩瀚无际,确为一大观。 凌霄君凭栏远望,心境清朗,不由得拍栏赞道,“天水一色,宇宙无垠矣!”又转目看夜兰,见他为登阶之辛兀自气喘吁吁,宽大的披衣之下一段纤骨稚体愈见娇弱,而那涨得绯红的面色也愈见俊美风流。难怪蔚璃会惜护这少年,如此观之还当真我见犹怜,倘使这等美物罹难而终,确也是世间之失。凌霄君自顾想着不觉怜惜道,“可还有余力?得此人间美景,兰公子当有泼墨之志。” 夜兰紧拢披衣,果然是高处不胜寒,恭谨道,“殿下面前,兰岂敢造次。”想那执笔之初即闻君盛名,幼时临帖亦曾见过此君之墨宝,皆是文人墨客殷殷追捧之雅作。无论其地位之尊崇,亦或其声誉之高远,以自己才学之卑微也只能望其项背尔,又岂敢卖弄。惟有谦逊答言,恭让再三,又对凌霄君多加溢美之辞。 凌霄君不过莞尔,并未理会。目之尽处仍是山河无际,大有陶冶之醉,默然片刻才似自语自言道,“若得晨曦乍现,湖上烟波万里,浩渺无极,当真仙境矣。璃儿所言不虚。” 夜兰闻言才知,此君亦是初临高台,初赏此湖,原都是为着蔚璃长公主妙笔神采,才引得他不辞路途劳顿之苦,挑灯夜游。若然没有二哥劫持蔚玖姑娘一事,想来今夜共他比肩望月之人当是东越蔚璃。想来不觉又添一段忧愁,冥冥中竟坏了殿下一桩美事,委实惶愧。 “兰公子所绘《九犀山图》,璃儿已转赠于我,当真绝世之作。”他淡淡讲来。夜兰心下一惊,忧愁又添一重,将要措词自谦,又听他道,“九犀山本乃皇朝境内第一名山,其巍峨险峻,层峦迭嶂,非三五日之游可尽观也,不知兰公子入山几日,方有此神来之笔?” 夜兰举目惶惶,支支吾吾,难应此问。素来只闻此君风雅和煦,温润如玉,传言其待人处事皆平易宽仁,鲜有苛责严厉之惩,而今日所见,温煦虽则温煦,却也心思深沉,平易虽则平易,却也疏离淡漠。其所问必有缘由,其间曲折是否要如实说来?不由得浑身颤抖,也说不清是为冷风所欺,还是为着惶恐忧惧。 第十六章 孤月皎皎 公子受审(2) 凌霄君见他如此,温和言道,“此处风劲过猛,还是往阁内烹茶闲话。”一时上前搭了他手腕,缓步携入殿阁。 室内烛火带暖,泥炉正温,夜兰只觉一身寒意渐退,心下也稍稍安定。举目间却见一幅横卷赫然悬挂于檀木屏上,岂非正是自己画就的那幅《九犀山全图》。原来棋局已设,只等他入局,便知无可逃遁。心下忧疑,不知与母妃商议的求助于蔚璃之策可算良策?只笃定蔚璃心慈,却然忘了她身后尚有惜护之人。 凌霄君入席安座,并无寒暄之闲,直言道,“且说说罢,九犀山所遇,当不只这一幅山水。”说时举目屏风,倒有几分赞许之色,“山之巍峨,岭之险峻,临画而观,真如身在其境。” 一旁有元鹤烹茶,茶香渐溢,涤荡神志。元鹤先为主君浅斟半杯,待主君闻香颔首,微著浅笑,亦是欣笑怡然,又为夜兰添了半盏。夜兰捧杯暖手,思量着一切又当从何说起,“国中有太子长兄,近年来行事荒诞,欺民辱臣,触怒国君,以致父王有废储另立之意……” 凌霄君浅笑一声,“本君无意你琅国内政,我只问你,九犀山遇见了甚么?” “伏兵。”夜兰答言,心下早已踹踹不安,“兰由召国入皇境,本意是过九犀山折入淇水,以避身后追杀。未想,在九犀山伏虎涧又遭遇伏兵追杀,随行百余将士皆做了亡魂,丢了国君公函,失了公子之印。幸得几位忠勇侍卫拼死相护,一时避入深山,才免遭杀祸。” “可知伏兵是准?”凌霄君问。 “这……”夜兰犹豫难言,忧心回道,“殿下也该猜到的……” 凌霄君不由冷笑,“若是全凭猜的,本君倒是猜疑你们琅国王室有欺君不臣之心。” 夜兰惶恐瞠目,连连摇头,“殿下明察!我夜王族忠心耿耿,绝无犯上之念?” “伏兵是谁?”凌霄君继续问。 夜兰方知此君厉害。他明知自己为蔚璃所救,那蔚璃自然知晓伏兵是谁,他不问蔚璃,反来提审自己,分明是要夜王族同室操戈,自相诋毁。而自己与母妃所议欲借刀杀人之计,于此君面前根本是雕虫小计,何谈良策。 “太子长兄,夜丹。”夜兰壮胆答道。 凌霄君眸色渐冷,拾杯慢饮,幽然道,“你可知,与天家问答,皆录史籍。” 夜兰流目瞄了眼隐坐角落里的录笔史官,心意忧惶,却也未改其衷。 凌霄君也不由得暗暗叹他心志坚决,倒有几分赞许,和颜又问,“你于山中藏身数日,可还有何见闻?” 夜兰诧异,本以为他会追问伏兵之事,未想话锋陡转,竟另有所指,莫非……“还看见一队车驾……旌旗所描,是个‘熙’字……”夜兰心惊,“莫不是玉熙公主銮驾……我……”夜兰惶恐之极,慌忙起身跪地,叩首念道,“小臣有罪,罪该万死!” “且说一说。”凌霄君依旧颜色如常,即无问责之威,亦无顾念之忧。 “当时境况,兰自顾尚且不暇,辗转隐匿深山数日之久,以山水止渴,野果充饥,几日不曾饱腹,身后又有追兵凶悍,几次险些毙命。偏那日逃亡躲避之间,撞见另一场伏杀,惊慌恐惧之下只见得一片刀光剑影,尸横遍野。小臣胆怯,竟未能上前助力,只于密林中遥遥望见当中车舆之上一面黄色大旗,上绣一个‘熙’字,当时神慌意乱,也未想到此系帝姬之撵……”夜兰回想当时境况又怕又愧,讲到后来不觉滴下泪来。 凌霄君听他断断续续讲完,又平意问道,“你可看清那行凶者面目?” 夜兰惶惶摇头,“相隔百步有余,不曾看清。只是见得黑衣武士数十人,皆裹头遮面,手提长剑……”话至此处,夜兰不由惊得打了个冷颤,一切全看在凌霄君眼中,含笑轻询,“兰儿想到了甚么?劫杀帝姬之凶可是与追杀你的伏兵一般模样?” 夜兰几要把头摇断,“万万不可能!万万不可能!王兄意在杀我争储,断不敢冒犯天家……冒犯殿下,虽则行凶者尽是黑衣,可他们绝非同路……王兄再怎样胆大妄为也断断不敢行刺帝姬啊!”夜兰满心忧恐,满目茫然。 凌霄君目色幽冷,端看夜兰良久,又举目凝望屏上画卷,复又起身,临到屏下,手抚默痕,缓缓道来,“此副《九犀山图》是你托付性命企求生机之作,必是穷尽平生所学,拼尽一身才艺,才得此绝世佳品。你以为凭此可以引得璃儿惜才之心,对尔等施以援手。你们赌定了璃儿心善意诚,将生死压在她手上……”凌霄君回眸浅笑,看着瑟瑟发抖的夜兰,“本君倒也小看了尔等胆识。此一局你们胜了——无故将她扯进你琅国争储之乱。只你自己万万不曾想到,这一幅《九犀山图》会落到本君手上?” 夜兰忧惶之下低低饮泣,早已万念俱灰,根本无力再予应答。凌霄君见他如此也是又气又怜,故将语气缓了又缓,劝慰道,“你且安心。璃儿既执意护你,本君也不敢欺你。何苦这般?” 夜兰怔怔举目,满面泪痕。分明问得都是欺君犯上之举,几至有忤逆叛君之嫌,论罪都是诛杀三族的重罪,何以又言不会相欺?就为着蔚璃执意袒护? “此画虽可称得上是稀世珍宝,可你知道但凡这世间珍宝稀物在璃儿眼中又算得甚么?”他言语轻松,似是调笑,又似是正论。 夜兰恍恍乎未敢应言,只知摇头。 “皆比不得一坛好酒!”凌霄君笑道,“他不曾将你这画送去程门换几车青芝陈酿,大约是嫌恶逐湖路遥,懒怠奔波。才将它转赠于我。” 夜兰半信半疑,不知蔚璃是否当真如此随意。自己的画作虽不敢称稀世珍宝,可到底世人难求。王公贵族,世家名门,谁人不是慕名竞相收藏琅国兰公子之作。偏此等上乘佳作落在蔚璃手中,尚不及一坛好酒? 凌霄君见一番谈笑之后,夜兰神色稍安,便重又归席落座,和言又问,“那么,你在何处遇见玉熙?” 第十六章 孤月皎皎 公子受审(3) 夜兰叫苦连连,真真是寒夜无尽处,心力交瘁之下也惟有据实以告,“伏虎涧。是侍卫献策绕道白灵谷,取淇水直入越境。我等将自白灵谷出来,欲徒步伏虎涧,正是那时望见熙公主鸾驾停驻于涧口,我等自保不及,为避祸乱惟有匿草而行,未敢现身。” “未敢现身?”凌霄君讥笑一声,“岂是丈夫所为?”叹息之下又摇头作罢,缓言道,“西琅王族若论博学当推兰公子了。你可知封王职责所在?” “镇守四境,护卫天家。”夜兰战战兢兢。 “而兰公子路遇天家帝姬被劫,竟然‘为避祸乱,匿草而行’?此事若为天下人知,琅国威名何在?夜王族又有何颜面存世?”他借此故缓缓道来,却然将生死大罪,存亡之事讲得那般云淡风轻,夜兰一面肃然恭听,一面暗暗忧疑:不是说不相欺吗?何言“夜王族焉能存于世”?莫不是继东越青门之后,西琅王族是下一个承受天子之威的世族?领兵擅入皇境,遇难未能护驾,甚至有伏兵劫杀帝姬之嫌,无论哪一条罪名,都绝非霜华苦寒可抵!夜王室又无东越蔚璃那等聪慧绝伦,风华绝代之女子可引得东宫垂怜。如此逆境,岂非要亡夜族? 正茫茫无所顾时,阁门被推开,一阵夜风凌冽,扑面而来。夜兰不觉打了个寒颤。 萧雪提剑自外面进来,俯身向上禀报,“莫将军到城外了。” 凌霄君微叹一声,略显倦意,“如何?” 萧雪看了一眼下首席上同坐的夜兰,简言道,“莫将军称:寻遍九犀山,全无帝姬踪迹,生死无象。惟有派兵留守九犀山,即日进行二次杰山,再是会向方圆百里散下天网,盘询一切蛛丝马迹。莫将军忧心殿下安危故先奔来,以尽护驾之责。” 凌霄君冷笑一声,“难为他这般勤勉。令他今夜先随护卫大军驻扎城外,无召不得入城。待我与越王商议了驻军之地再另行调度。” 萧雪应声去了。夜兰对凌霄君如此安排颇为疑惑,显然他信越国蔚璃之军胜过信任皇朝莫家将士。又思及帝姬遇刺之难,更添忧疑,是否天子之家,也陷危局? 窗外淡月沉阁,夜已过半。室内炉炭渐熄,茶汤已冷。凌霄君半倚扶几,神色愈见乏累,倦声令道,“元鹤,送兰公子回去歇息罢。传元鲤过来。” 如此尔尔?不再问罪?夜兰讶疑着起身,一夜惊惶,早已是精疲力竭。可临行依旧忧心难去,实猜不透此君到底要如何处置夜王族之大罪。再三行礼,支吾言道,“诸事纷乱全因夜兰而起,殿下若要降罪……兰愿一力承担,还请殿下恕过王兄犯境之罪。” 凌霄君漠然浅笑,“今夜所议若为天下人知,本君便也护不住你。” 夜兰愈发讶异。拾阶而下时,见得一排排金甲侍卫,持戟肃立。他胡乱猜疑着凌霄君所防到底是天下人,还是东越蔚璃。皇朝帝姬失于东越边境,生死未卜,这可是足以撼动四境之大事,而凭凌霄君与东越蔚璃素日之交谊,当坦诚相告共商谋策才对,如何要隐瞒实情,他日,真若帝姬凶多吉少,又岂是东越王族可担之罪?恍惚惚下了观澜台,转头再望石阶之上,琼台朱阁,依旧灯火通明。 ************ 一连数日,越王都被召往澜庭问政。皇朝东宫佩天子朱印,代行天子之责,于澜庭朝晖殿上,听东越君臣奏报东境治下之政。参议者尚有天廷史官文臣,各府诸君等等众人。一连议了数日,自礼、吏、工、刑皆有所察,惟有兵部,三崔四问仍无所进。只为朝堂兵策军令之政全由蔚璃执掌,偏皇朝太子问政这些天,那样不巧她又病了,召旨连传数道,仍未能召来这位东越长公主。 到这一天,凌霄君也愈觉无奈,看着堂下东越君臣已无甚可言,遂令道,“诸卿所奏,本君已知晓,自会令御史台撰录成章,转承帝君。尚有待决之事,倒也不急,本君借居越都,观礼之后又有阅军,前后二三月余,且慢慢议来。当下惟余军务未议,也不知——”说时看向越王,笑问道,“长公主今日安否?” 越王亦正为此事愁眉不展,想来这丫头任性也总该有个限度,殿下三天五道召旨,又是问疾,又是召见,却皆如石头沉了大海,一去便渺无消息。他今日入朝之前又特地去看过,倒也从未见她睡得这般酣畅,实看不出是真病还是假病,再三叮嘱宫娥定要唤她起榻,往澜庭面君。可到如今仍是人影不见,想来又是空等了。若非殿下是个好脾气的,只怕早治她个欺君之罪了!焦虑之下也无可言说,只得笑颜奉答,“这一回倒像是真的病了。” 凌霄君也是又觉可笑,又叹无奈,“如此说,往日里竟都是假的?”一言惹得满堂忍俊不禁,越国君臣却也是各有赧颜,又叹又忧。凌霄君又拾了案前狼毫,于雪绢上几笔疾书,令侍者盖了储君玺印,交于一旁侍立的元鲤,令道,“她今日若再不来,倒也不必来了。东越军务也可另觅贤臣了!” *************** 旨意传进越安宫时,榻上人依旧睡得酣甜。宫女裳儿也是大叹奇异,往日里都是尽日逍遥得宫里城外寻不到人的主儿,如何这几天竟这般贪睡。也曾请慕容若伊来看过几回,诊了脉向望了颜色,嗔怪众人,“她要睡就让她睡喽,如何一国之长公主想懒榻几日也是不能!做这公主又有何趣!非要累得病怏怏气嘘嘘你们才甘心吗?”一通呼喝使裳儿也不敢擅意惊扰,只得任其酣睡了这许多天。 可是今日眼见着又是艳日高照春和景明之气象,澜庭那边传来御旨催促面君,宫外还有个无赖公子吵着定要晋见宫主的,偏榻上人睡得正酣,任是千呼万唤,就是不应。 裳儿顿足急道,“长公主再不起,那东宫殿下可是要治你个抗旨之罪了……“ 第十七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1) 蔚璃被裳儿百般吵闹,终微启惺忪睡眼,喃喃应道,“云疏不会……云疏……谦谦君子……” 裳儿也不知她是梦是醒,又唬她道,“还有一位西琅的无赖公子哦,他说你再不召见他可就要闯宫了……好好长公主,求你先醒醒,先去应一应回来再睡……”“玖儿何在?……令玖儿代我去……”她说时夺了裳儿晃在她耳畔的那道谕旨顺手塞入枕下,翻身裹被继续睡去。 裳儿不觉忧心,见主上这般神思倦乏,莫不是真的病了?只得耐心哄劝,“是皇朝太子殿下召见,这事谁人也替不得。还有守候在宫外多日的那位玄公子,玖儿躲还来不及呢,哪里敢替长公主约见!”说着便自作主张,直接招唤小宫女们入内服侍更衣栉浴。 蔚璃被她闹得无法,只好撑着倦意强自坐起,任由众人摆弄。裳儿一面前后忙碌,一面絮絮念念,“前殿的文书已然堆积成山了,殿下的召旨都传进来六道了……不信且看看枕下,都被长公主塞在那里……还有那位玄公子,也当真是个死心眼的,说甚么艳阳之约,竟守在宫门外几天不去……” 蔚璃听她絮念不觉蹙眉,仍有几分初醒时的懵懵然,“我可是在梦中……为何你每回念得都是同样言辞……”一言惹得众宫娥皆掩袖嬉笑。 裳儿更是又急又笑,“我只闻书上记着说,有君王耽于美色不早朝的,倒还未见国之女君贪床恋枕贻误军政的!长公主也是古今少有的稀奇人物。”一面哄笑一面急急传人备膳。 蔚璃仍忧心蔚玖那边情形,即命将膳食摆进了蔚玖房里,她这边衣冠齐整便急匆匆跑来探看,见青袖、若伊都在,侍陪左右,笑语逗趣,观之蔚玖神色也稍见安若,便也放心。又关切询问,“这几日睡得可安稳,饮食可有增进?” 若伊笑着代答,“虽不比璃姐姐睡得安稳,到底也能安枕片时。我与袖姐姐守着,昨个儿好歹睡了个整晚,只是照璃姐姐还差些……”说得众人都笑。 若伊又上前来拉了蔚璃手臂,诊了一回脉,小眉头煞有介事地紧紧蹙着。 蔚璃便也取笑,“我们伊儿出师啦!瞧她装模作样,倒有几分举世名医的风范呢!” 若伊诊了半晌,却不发一言,眉头愈蹙愈紧。若得蔚璃又哄笑道,“可是我夸大了?惊着小伊儿了?” 慕容若伊这才眼波流转,欲言又止,又怔愣片时方说道,“小叔入山采药去了,估计也快回了,还是等他回来再诊罢。我原就是装装样子……”说着躲到蔚玖身边,偎进她怀里,低头不语。 蔚璃只当她诊脉出囧一时羞赧,也未介怀,仍闲情与众人说笑。 青袖一旁问道,“那位玄公子又来了,长公主要如何处置?” “理他做甚!”蔚璃不奈其烦,一面招呼众人入席用膳,一面警诫道,“此等无赖,只须视若不见,绕道而行,远而避之,置若陌路,便可!” 蔚玖、青袖听闻此言,便也无话。独若伊不平,恨道,“总有一天,我要毒死这无赖狂徒!”众人闻言惊诧。蔚玖并不知淇水相斗一段,以为她独独是为自己报不平,遂连忙劝说,“伊儿不可胡说。你若毒死他,琅国王室又岂会放过长公主。” 若伊哼了一声,豪气道,“此是我慕容家作为!与你蔚氏,青门皆不相干!” 裳儿听说便紧着一旁打趣,“若如此说,若伊姑娘以后不进青家的门了?” 若伊又欲扬豪言,未张口却已品出这话别有意味,一时又恼又羞,上前就要捶打裳儿,恼道,“偏有你个不正经的……” 裳儿急忙奔去青袖身后,依旧嬉笑着,“青姑娘快瞧这个凶丫头!可怎么了得?”青袖笑着拦阻,那边蔚璃、蔚玖也忍笑不住,都替裳儿求情,若伊追打撕闹一回终未能打了裳儿。裳儿也连忙告罪,“伊儿姑娘先恕我,容我说说——我这也是念着王上婚典之庆,姑娘且想想,王上新婚,你若是毒死了一个王族公子,岂非给东越添乱?” 一言深得蔚璃心思,击掌赞道,“还是裳儿深明大义。” 若伊立时不服,“分明是她心里只有一个越王哥哥!璃姐姐倒还当她这三心二意的玩意是个宝呢!” 这一言却把裳儿惹急了,走上前,三下两下收了若伊面前的餐肴,嗔道,“若伊姑娘吃着这宫里的,还要挑拨宫里的是非!以后不许再来!” 若伊见她恼了,很是得意,索性离了席案踱向门处,忽向着庭院高声喊道,“越王哥哥来了!越王哥哥来了!”说时装作要拜。 众人闻听都觉稀奇,可也不敢怠慢,都忙着起身离席向外迎出,可走到门前又哪里见得人影,庭院空空荡荡,惟见几片落英缤纷。若伊却紧晃眼色使大家瞧回裳儿那里,只见那边的人儿正急慌慌地又理云鬓,又整衣衫,对着一面杯水镜面正查腮妆呢! 众人恍悟,皆忍俊不禁,又听若伊唱道,“云鬓娟娟为谁梳?柳眉弯弯为谁画?可怜卿卿好颜色,常使君王带笑看!” 此时裳儿方知上当,羞得面色绯红,恼得顿足连连,众人更是笑做一团。 蔚璃与众人聚过一回,又往前殿来处理文书,果然如裳儿所言,满案的奏疏都已堆积成山。这位女君实不忍心再使家妹抱郁辛劳,便强令青袖带了她往后园去散怀散怀,自己一人埋首案前,先拣那紧要并积压日久的处理起来。期间裳儿又来几次催请,“今日再不往澜庭面君,那位殿下可是说要撤换军务大臣了!” 蔚璃一面费心批阅文书,一面乏力应对纷扰,“那便是最好不过!我倒也可以就此逍遥去了。” 如此忙碌兮兮不觉已至日落,女君又觉乏累不堪,伏案要睡,却闻听外面又传进来一道澜庭书函,才忆起今日尚有一事未了。书函置案,竟是狭长一只紫檀木匣,也是惹人讶疑:问罪也不须这等长篇大论罢!他可是闲得慌? 第十七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2) 启开木匣看了,竟是一卷画轴,缓舒慢展,但见雪绢浅墨,有乌发白衣一女子,纤纤瘦影,奕奕神采,浓眉炯目,朱唇一点……蔚璃看得怔住,岂非正是自己画影!又见那画上还有题字,寥寥落笔,涓涓余韵—— 风清月朗子宁不来 忍不住欣笑,还果然是来问罪了!蔚璃又喜又羞,望着那画倒似又精神百倍,全忘了方才伏案之辛劳。 裳儿耐不住好奇也悄悄凑上前看了,一旁笑道,“殿下可是望眼欲穿啊!长公主这欲擒故纵之计还当真撩人!” “小心言辞!”蔚璃挑眉嗔道,“说说倒露了自己心计!谁人欲擒故纵?休要以己度人!”责得裳儿好生羞愧,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寻顾左右忙又别禀他事,“那位玄公子哦,方才又和门前侍卫闹起来了,说是长公主再不召见他便硬闯!” “他敢!”蔚璃拍案喝道,可转念又想:天下岂有那狂徒不敢之事?忙又忧心令道,“你去告诉青袖……”可想想若使青袖处理此事,那便是一剑杀了的结果。只好又改言,“还是先传令宫中侍卫,擅闯宫闱者,格杀勿论!”想想仍旧不妥,侍卫杀与青袖杀又有何不同?偏偏是个一时还杀不得的主! 裳儿走到门前又被唤回,见自家这位女君倒也不曾这般愁眉不展,终得了她最终旨意,却然是,“还是随他闹去罢!不要理他就是。此是王宫禁地,量他也不敢太过放肆。” 裳儿十分稀奇,“长公主如何这般迁就此人?往日里若换作旁人,早就派人打到他求饶告罪了。如何对这个夜玄公子却是一再退让?莫不是怕了他?” 蔚璃一面仔细收起画卷,一面敷衍答道,“圣人言:不与恶人斗!又言:远小人近君子!又言:气狭,伤己,祸之所伏;心宽,容人,福之址也。又言:逞一时之快,不若修一世逍遥……” 裳儿听她一路絮絮念念,又转回寝殿,吩咐要更衣,便知她是要往澜庭去了,虽觉日已偏西时辰不妥,可知她素日任性,劝也无用,只得另选了新衣服侍更换。只这边刚刚换上新衣,正为应否佩戴珠饰发簪,与这位长公主争持不下,裳儿急道,“这般素发净颜,知道的是长公主懒散,不知道的还真当你是脱簪请罪呢!不过一只珠钗,又能辛劳到哪里去!”说着强行要为她插起来,蔚璃躲不过,只好应道,“罢了罢了,定要发饰,那只玉簪足以!”说时推开裳儿,自己拣了镜前玉簪随意别向发间。裳儿还要再争,却见一位小宫女急慌慌跑进来,颤声呼叫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闯宫了!” 蔚璃不由得咬牙,更是恨得手痒,真该提了剑去,青锋断前尘,将此事做个了结! ******** 一切还真如歌姬锦书所言:自此一别,仍旧陌路。夜玄守在越安宫外等了三天三夜,莫说约期,就是半片人影也未见到。这一回他倒也耐着性子,循了礼术,又是呈递名贴,又是请人通报,甚至费神写了几行书柬请侍卫传递入内,可依旧全然渺无消息。只说是又病了! 夜玄何尝不恨得牙痒!扯谎也这般低劣!实是欺人太甚!终至脾气又爆,先是恐吓着扬言要硬闯宫廷,可似乎依旧没人当他是一回事。待到暮色四合,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寻了个僻静角落,飞身翻墙还真真跃入宫廷禁地。 处处楼台,回廊叠转,他站在月下,才觉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寻她。未移出几步便招来侍卫重重,剑戟合围之下更是一场苦战。眼见败局已定,又是焦灼又是惭愧,恐怕又要再做一次狱中囚,不知要被盛奕怎样恼恨。 偏这时,忽闻得一阵箫音渺渺,宛若仙乐,从天而降。立时,剑戟全退,侍卫撤出,空荡荡竟留出一条通道。夜玄牵唇微笑,立时会意,提剑纵身,循着箫音飞檐走壁,穿墙过院,一直转到了深宫后苑,竟得桃林一片,依水绵延。 月色清明,夜风微凉,一时有暗香盈袖,畅怀舒意。夜玄潜入桃林寻着箫声渐行渐远,忽见一影白衣,飘飘然于澄辉之下,风拂衣袂,扬扬若冬雪浅画。不由欣喜之极,朗笑一声奔上前来,“长公主这般雅兴,何似病躯?你还要欺我到几时?” 蔚璃停了箫,又气又恨,这话讲来倒似与自己十分熟稔一般,不由警道,“公子,只此一回!再有下回,格杀勿论!” 夜玄狡笑,“你若敢杀我,岂还用等下回。” 蔚璃气结,只心下念着澜庭之约,极不耐烦道,“公子夜访,意欲何为?” “没甚么,”夜玄负手言笑,十分得意,“探病。不过看似长公主病已痊愈。说也奇怪,为何每每见了我,长公主都会病体康健,精神爽利呢!若不见我便会卧病不起,神思萎靡,却也不知害得是甚么病?”他半是讥讽半是调笑,直把蔚璃气得恨不能就地挖坑埋了这无赖。 夜玄兀自得意张狂,忽又自怀中取出一只酒囊,扬手丢给蔚璃,大声道,“我闻长公主嗜酒,特带来琅国陈酿,以作薄礼。” 蔚璃接在手中,没好声色诘问,“谁说我嗜酒?” “淇水煮鱼,莫不是只爱青芝?”夜玄直言回说。 蔚璃见他虽则言辞不拘,可也算是坦率直爽性情,为免在此与他虚耗光阴,也索性直言,“公子既然今夜到访,你我索性把话讲明,也把过往恩怨,算个清晰,泯于当下。淇水畔,我接回兰公子,许是误了你军政大事,可无论你有意亦或无意,你欺我一场,掷我入水,害我险折性命,如此往回算是扯平!我毁你国书,陷你牢狱之灾,你又劫我女官,损我宫中清誉,此样两事也算扯平!只自此之后,我不计前嫌,汝休提旧事,彼此两不相欠,互不相扰,可好?” “好啊!”夜玄爽快应道,很是出人意料. 第十七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3) 蔚璃正是半信半疑时,却又听他言,“不提旧事,只醉今朝!如何?”说着解了腰带,就要脱去外袍。惊得蔚璃厉声斥道,“夜玄!休要胡来!”回身奔向一株老树,伸手取下预先系在上面的宝剑。 这一回她可是有备而来,他若再敢造次,她当真要杀!可再回身时,却见那人正将衣袍铺于树下,权当座席,又挺身肃立欣欣然道,“请长公主入席,你我酒中说话。” 蔚璃又是诧异,又是叫苦,这人到底还要缠磨到几时,那日驿馆内不是才应了互不相扰吗?怎这粗鄙之人是不通文法还是不守信诺?今夜又是擅闯宫廷又是纠缠不清,到底几时才是尽头!可又想想今夜若不能再使其尽兴,只怕来日还要被他纠缠,倒不如陪他醉了今朝,永无来日。便也壮了胆子偏坐在袍席上。 夜玄立身一旁倒也没有亲近逾越之举,只是示意她喝酒。蔚璃无奈之下只得开了酒囊浅酌一口,可未料此酒辛辣,润舌入喉,直呛得干咳连连,泪珠滚落。 夜玄不由得朗声大笑,嘲笑道,“原是叶公好龙!徒有其表!”说时倾身上前一把夺回酒囊,仰头饮一大口,即痛快又豪爽,回手又将酒囊递回。 蔚璃只是厌弃地看着,只觉此举甚是不可思议,可又怕将他惹恼,陡生事端,只好伸手接了,随意掷在一旁,撑笑道,“琅酒太烈,不适入口。” 夜玄也不勉强,只顺势在她身边随意落坐在草丛上,并未与她同“席”,又嬉笑道,“只可惜无佐酒之肴,”又顾看左右,望见身后流水,“不若入水捉些鱼来……”说时起身要去,蔚璃连忙劝阻,“不必劳烦……水中无鱼……”一时只觉头上嗡嗡作响,心下烦闷不堪。若再等他捉鱼制肴岂非半个夜都过去了,今晚若耽搁了再不能往澜庭,只怕那位君上当真要恼恨自己了。一时强定心神,苦意思量着到底该如何脱身。 夜玄亦无意再惹她厌烦,她说不许他便也不敢妄动,只僵坐回草中,一会寻看四下桃粉灼焰,一下流目她神色幽然。 晓月高升,清辉入林,正映见树下她瘦影翩然。那衣白胜雪当是新衫,乌发垂瀑,仅饰一枚玉簪,如此素简质仆,与那日盛妆驾临驿馆真真天壤之别,可又与淇水乍逢倒有几分相近的神韵。 夜玄不禁又想起当时情境,犹记得她肌若寒雪,通体寒凉,身形娇弱,奄奄一息,更忆起她颈上幽香,唇间甜腻……他胡乱思忆着淇水缠绵,不觉已是浑身燥热,面色涨红,再望向身边佳人时那一双眼更是灼灼若烤。 蔚璃正暗自思量脱身之计,终觉身边异样,举目顾看,见此情形又是讶异又是莫名,蹙眉道,“玄公子?我脸上有染污泥吗?何以瞠目至此?”她也不知如何竟挑出这段与他取笑。 夜玄也自觉失礼,忙转头看向别外,心头却早已乱如揣兔,为掩赧颜只得起身踱步至一旁,四下顾看,又胡乱言道,“我见东越都城遍植桃花,就连我琅国驿馆也跟着附庸风雅,种了满庭桃树,想来这灼灼其华,当是长公主所爱?”只未及等人答言,又自顾言道,“灼灼其华,宜室宜家……”说着又忍不得去看她,只觉风清月朗,花香人美,却是此生从不曾有过的欣然自得。 蔚离见他若痴若醉,倒也憨态可掬,并不晓他心思,只自觉可笑可奇,简言回他:“都城桃林皆是王兄为召国姝公主所植。与蔚离无涉。”说时正一阵风起,片片桃花落入怀中,蔚离眉宇稍动,想起澜庭那人之言:宜室宜家,岂蔚离乎?不觉暗暗自嘲: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亦与蔚璃无涉。自语一声,“佳人生南国……”却又偏被夜玄听了去,好奇问道,“何谓佳人?” 蔚离轻笑,神色明朗,“公子侧目,即是佳人;公子无心,倾城难为。” “好一个公子侧目!”夜玄开怀盛赞,“若得长公主侧目,当天下可让!”又问蔚璃讨酒,“此境当饮一大壶!”说着拾过酒囊便是一通豪饮。 蔚离委实心焦,一面急着要赴澜庭之约,一面又怕将他惹恼。一时寻不到合适由头驱他离开,却又听夜玄自顾自说,“你们当算是旧相识……” 蔚璃委实自苦:哪一世罪孽滔天,竟要与他是旧相识!却听他道,“还记得三年前在帝都,你往文华阁去偷书?” 蔚璃蹙眉,假意思量,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只能赔笑听他絮语,“我坦诚相告,你却谎称自己是帝姬……结果你这帝姬反受天子严惩,若非东宫太子出手相助……”讲到这里想想那东宫太子并非今夜之紧要人物,便略去不提,重又说道,“昔时便见识你扯谎妙计,像你这样诡诈女子却又如何使我信任……”又觉这话听来不甚悦耳,重又说道,“我倒还要谢你仗义掩护,若非是你,偷书贼便是我了……”他洋洋自言,见她只是茫然相顾,不由得窘笑追问,“你——不记得这事?” 蔚璃摇头,恍惚道,“记得……自然记得。”她记得是:澹台羽麟怂恿她去偷书,偷书未成反被帝君罚入霜华宫,若非玉恒及时赶到,她真要冻死在那寒宫冰室了。只是不曾记得半路杀出过一个琅国夜玄!当初若知此人粗蛮,又何来掩护之理,必要费心用计将他禁入霜华宫,永世不许他出来祸害人间才对! 夜玄见她神思向外,言谈寡淡,心下不免有些许不悦,又有几分不甘,遂又开言衷心盛赞以邀其兴致,“我见青袖姑娘好剑法!在我西琅国内,还不曾见识这等精绝剑术。长公主能有此等人物护持,可见越安宫内藏龙卧虎。” 蔚离讶疑,不知他如何议到青袖身上,戒备回言,“也只有一个青袖而已。越安宫安居清欢之所,不藏龙虎!” 一席盛赞倒换来一副漠然,夜玄微有愠怒,又道,“我听盛奕言,长公主也是身手不凡,颇具武学功底,不知是师之青袖,还是为青袖师?你二人剑法倒称得上绝世双璧,女中英杰。” 第十七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4) 他本是无话可言,特寻话来有意赞她,不想却被她听作试探之音,还以为他此来是为探越安宫虚实,很是不屑他此样伎俩,不觉冷笑回说,“公子岂不知王室子弟最是不学无术之人,且不说我为青袖师,单是能师其分毫,也绝不会苟居斗室寸榻,必早早仗剑江湖去了!” 夜玄闻言大笑,也不计较她冷声冷调,只另外盛赞,“未想长公主还有此志!原不是那宜室宜家的佳人!” 妙哉!又一个称其非宜室宜家之人!蔚离心下漠笑,或许真该趁这盛世出游,值此天下太平,越宫安好之机,当纵马放歌去,远走天涯! “只是长公主之谦未免太过虚伪。”夜玄冷笑间带出几分嘲讽,“天下间能胜盛奕者寥寥可数。你若非师从青门,莫不是自创的剑术流派。” 蔚离本就心焦不耐,之前又有盛奕疑她师门之事,今又被这无赖缠磨试探,心下早已烦闷了得,挑眉喝道,“输了便是输了,管我师从青门还是朱门!便是我自创流派又待如何?公子还想领教不成!” 夜玄见她终还是恼了,心下倒多了份释然,便也秉性直言,“长公主若能不吝赐教,现下走一趟剑法也当非难事。”说时瞄了眼她傍身长剑,也不知是用来防谁! 蔚璃实是忍他不能,冷道,“我非歌姬舞伶,何来为公子献技!” 夜玄也强忍恼意,恨这女子猜疑太重,“长公主当知我意!绝无寻欢作娱之想!我只是一心仰慕青门剑术……” 蔚离冷哼一声,实不屑听他曲意奉承,“当真倾慕,心下敬重便是!何须张扬。公子纵有过目不忘之赋,但凭今夜所窥也难有所成!休存妄念!本公主大可诚言相告,这普天之下四境之内,可与青门剑法匹敌者,寥寥无几!莫说胜了梅坞盛家,就是赢你西琅夜族亦算不得甚么!” 夜玄满心赤城未想竟遭此嘲讽猜忌,终至怒气难抑,忿然起身,惊得蔚离也仓促着站起,手抚长剑,不敢大意。看她这般模样,越是惹他恼恨,上前一步,厉声斥骂,“妇人鄙见!小人肚量!” 蔚璃不由瞠目惊视,本还被他欺得退了半步,闻听此言早已怒不可揭,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拔剑出鞘,挥臂舞出一团剑花,直指他胸前! 夜玄惊愕之下躲闪不及,只觉胸前一阵割肤之痛,待低头看时,一片衣衫破碎凌乱,渗透着斑斑血迹。一时更是痛恨,恼怒了得,怒目而视。 蔚璃也知出手太急,只怕再闯祸事,此刻才心虚地补喝一句,“放肆!大胆!……胆敢,明敢辱骂本公主……”虽是手提长剑,却然脚下步步退防。 夜玄虎视眈眈,拳头紧握,牙关紧咬,气喘吁吁,怔看了许久,终还是长吁一声,忿忿然拂袖而去。 蔚璃更是松一口气,只觉惊魂稍定,不由得狠咒一声,“无耻狂徒!胆敢骂我……”转目又见地上还铺着他的外袍,不由恨得上前狠踏几脚,又挥剑乱砍一气,正杀伐解恨时,忽听身后一声叱呵,“你何故这样恨我!” 惊得她迅疾转身,却见那狂徒去而又返,不由瞠目结舌,手足无措,连退了几步,想避开他怒气冲冲。未想夜玄只是悲叹一声,上前拾起那凌乱不堪的外衣,重新穿起,低眉敛目间倒颇有几分落寞悲凉之意,幽幽喟叹道,“还当真是女子难养!本公子已然屈心委意极力奉承,你心不在焉尽拿言辞敷衍倒也罢了,如何还要疑东疑西诸多猜忌,当真小人行径!我是真心赞你!诚意倾慕!何故疑我?你自狡诈,只当这世人皆如你一般狡诈?你欺我数回,我都不计较。是你说不计前嫌,不提旧事,如何我一片赤诚,就不能成就重逢之喜?” 一席话倒讲得蔚璃无可应对。不知他所言赤诚是真是假。可是见他一身破衣,衣前又印出斑斑血色,也愧悔自己方才失手,许是对他诸多猜忌当真是自己小人之心罢?他本赤诚,只奈何前尘有误。那么当真不计前嫌,成此重逢之喜? 荒唐!又有何喜可言!初识险殒命,旧事皆忘空,重逢……重逢分明是他擅闯宫闱,又不曾邀他来会……蔚璃提剑忿忿,心思兜转间再抬头,却不知那人几时没了踪迹,茫然四顾惟见月辉惨淡。 ******** 夜玄回到驿馆夜已入央,馆中仆役大都睡下,手下部将近来上街寻欢都是彻夜不归,入院便觉冷冷清清,转至后堂却见盛奕孤坐阶前,正低头摆弄着手中长箫。他忽然忆起前日盛奕曾向他辞行,要往南国去寻他的那位红颜知己。而自己近来终日守在越安宫处,竟忘了此事,今夜见他行囊在侧,便知黎明将去。 盛奕举目看见衣衫破碎的夜玄,不由得诧异讥笑,“公子又去招惹了谁人,这样下场?” 夜玄坦然笑笑,走上前与他并肩坐了,举目一轮皎月,也不知高墙大殿之内那人可曾安枕,又问眼前人,“奕兄几时归来?” “少则七八天,多则半月余。”盛奕答他,“越都城中宾客愈发纷杂,我尽量快去快回。” 夜玄微蹙眉头,思量片时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往年去可都是为祭扫,虽也只是个衣冠冢……可如何这回你料定她必还活着?她纵然活着,南国何其广,你往何处寻她?” 盛奕诧异。虽则与他自幼较诸旁人更见亲厚,可彼此间从不过问私情密事。当然这些年这位公子也无甚私情可问,他府上那几位歌姬不过权当娱乐。可对于自己的这一段隐秘情事,他从不曾置评片言,如何今夜竟这般窥奇好问。 盛奕回头仔细看他,那胸前血色如此刺目,不觉伸手探看,“你这伤……需不需处置……”话未讲完手未触衫,已被挥手打开,又被沉声呵斥,“休动!我情愿……如此。” 盛奕更觉讶异,嘲笑道,“原来公子嗜虐。”又看他这一身凌乱衣衫,想他近来出入只奔一处,不觉惊道,“你又撞上青姑娘了?” 夜玄兀自吟笑,纵然伤痕累累却是志得意满。 盛奕急道,“公子再若胡闹,迟早死在她手上!那是个清冷酷烈女子,你岂不知!” 夜玄得意道,“蔚璃不杀我谁敢杀我。” 盛奕闻言更是又惊又气,“你见到东越蔚璃?在哪里?越安宫?她请你去的?” 夜玄愈见得意,便将如何夜闯越安宫,如何与蔚璃桃林相会,又是如何“冰释前嫌,重修和睦”之事简言说与盛奕听了。 盛奕听罢只摇头道,“公子还当真大胆!擅闯宫闱,她一剑杀了你也不为过!”又指他身上剑伤,“她分明恨到要杀,你如何还以为是重修和睦?我看公子是色利智昏!”忍不住又道,“公子可还记得那日举城出迎皇朝储君之事?公子未去许是不知。那时城门古道,百人恭候,越国君臣,更及四方宾客,多少名门世家……可是那太子车舆只停须臾,窗未启幕,足未落舆,公子可知为何?” 夜玄蹙眉,早听部将们议论过此事,全当笑谈一记,并未入心。此刻再想才觉此事蹊跷,也只冷笑答道,“你不是说那凌霄君城府极深,思谋甚远,我又如何猜得到他所思所想!” 盛奕无奈笑道,“一切只缘蔚璃未到之故!虽百人恭候于野,却无心系之人!自是车停须臾,足不落舆。公子也该学着多用心思处事,再不可任性胡为了!” 夜玄闻言不屑,冷笑着问,“我哪一样是任性胡为?你到底想说甚么?” 盛奕索性直言,“天下皆知,蔚璃长公主乃皇朝东宫属意之人!若非如此,凭长公主之华颜丰姿,智谋韬略,如何年过及笄还不曾有王室侯门来提亲约婚。我是劝公子莫生妄念。” 夜玄更要冷哼,“妄念?何为妄念!” 盛奕只能言语切切,心意拳拳着劝他,“公子与蔚璃长公主此一番相识倒有三番打闹,彼此过招也该知她厉害。她即出王族,又是天赋异禀,雍容富贵且不论他,单是她襄助越王重振东越,整建三军之功,已令天下多少男儿汗颜。如今她权掌三军,撑越国半壁江山,若非赫赫王者,谁又配得与她比肩?” 夜玄最听不惯“赫赫王者”之论,强自争辩:“赫赫王者又如何?不过是束之高台,囚于斗室罢了!哪比得了仗剑江湖,逍遥天涯自由自在!蔚璃自己也说,总有一天要仗剑天涯去!” 盛奕也笑,却别有天地,“她委实不该做国之公主,当扮一游侠,纵马高歌,仗剑江湖去!可若是她当真放手江山,江湖也是个另一个江湖,多少人亦同往之。现下凌霄君有万里江山为聘,任她驰骋逍遥!而公子又有甚么厚礼可以赠她以博红颜欣悦?” 夜玄怔怔,心下几分恍惚——万里江山为聘?她爱这万里江山?真若如此,为她争一片江山又何妨!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1) 澜庭内的凌霄君,近来一则忙于察阅东越政务,一则忧心越安宫里的人到底是何状况。虽也曾派了元鲤四处暗访,进城之前越都内有何异象,可去了几天也只问得蔚璃带病而归,满朝震惊一事,至于病起何因,却无从打探。只知其病重危笃, 是宗亲蔚珂与程门少主一路护送回城。查访得知那蔚珂早已返回柏谷关,而至于那程门少主,凌霄君一时也无暇召见,却已然将事情始末猜了个大概。 此间他理罢朝政文书,倦意之下闲添几行诗赋,终觉意兴阑珊,索性披衣离案,仍往观澜台来。正值月色清明,江风舒朗时节,凌霄君轻拍栏杆,遥望湖波幽然,轻颂半阙古辞,到底言不尽心下惆怅。 想来茕茕千里路,跋山涉水,倒底所谓何来?伊人不见,贤士难觅,封僵军政不过尔尔,朝朝暮暮仍复旧时景致,何苦来哉?记取古籍有言: 其路修远,道阻且长; 去者无归,且思且行。 若然此去无归路,谁愿与我同行?谁可与我比肩?若然落得此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还执意修此远道?思绪黯然,不觉一声轻叹,“远道远道,谁与休戚……”叹言未尽,忽听得夜空中清朗朗一声和,“今夜,清风可清?明月可明?” 闻声不禁莞尔,终盼得佳人来归!回首举目,但见阁楼飞檐上,一袭白影正迎风孤立。世间再难寻她这般女子!姿容皎皎暂且不论,天下之大终有美色出其左右者;只这赤诚之情,恣意之性,再无比肩之人!江风簌簌,拂她衣袖飘飘,婉立飞檐,竟如天外来客。不知此姝可是那休戚与共,同修远道之人? “你先下来,”玉恒仰首唤道,“若被侍卫发现,弓弩误伤可不是玩的!” “你且上来!我有好物相赠!”蔚璃拂去额前乱发,高处风胜,欺得一身寒凉。 玉恒无奈,只好纵身飞上屋檐,与她并肩而立,替她拂去肩上青丝,笑言,“此处风胜,当心受寒。”说着解了披氅加在她身上。 蔚璃欣然受了,正如当年霜华宫里,他披裘而来,解衣相赠,那白狐裘衣的温度她至今时仍记忆分明。一时举手向远方,指给他一片月夜微澜。一面是江流宛转淇水东去,一面是镜面流霜璧月春湖,朗朗月辉下,一如银龙过幽谷,一如玉盘照秘境,其间万千气象,竟不可一言述之。 玉恒极目远眺,心境渐朗,不由盛赞一声,“果然好物!登高始知,路远境深。” 蔚璃未解他言外之意,只得意问道,“比之你的琉云小筑,如何?” 玉恒才晓悟她自傲于此,笑回,“一云一水间,一宇一亭台,我有慕云志,卿筑观澜台。” 蔚璃举目望他良久,忽忆起柏谷关外远郊,木兰树下程潜之所言之辞,一时吟道,“云疏风无计,心远意自得。直修远道去,何论归时路。”吟罢细观他颜色,果见素来淡然如他竟得几分惊喜,轻笑着回,“璃儿竟得远志!” 蔚璃击掌大笑,“说你呢!与我何干!”他看着她笑,竟无以答。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2) 二人比肩于悬檐,共眺江水东去,又伫立良久,终是蔚璃抵不得风峭,裹衣蹲下,扶了瓦石落坐,笑问,“不若此处坐等旭日东升如何?” 玉恒知她已耐不住夜寒,偏又生得一身骄傲不肯服输,便自她身旁坐了,依她所言,“素日里耽于朝堂高坐,这些年倒也不曾再看过旭日东出,璃儿若有雅兴,云疏愿奉陪到底。” 蔚璃看他,奇道,“怎这样乖巧?若在往年,定要骂我嬉闹无度,顽劣不堪……” “今时岂同往日?”玉恒将答,又被她接了去,取笑道,“可是为我麾下三军,铁甲千万——殿下畏之?” 玉恒不由朗笑,“何畏之有?璃儿还要以铁甲千万伤我不成?”说时仍掩不住笑,又道,“如今璃儿长大了,再不好随意喝斥,女儿当怜……” 蔚璃也笑,自知玩笑太过,掀帽覆在头上,抱膝掩面,侧目偷偷看他,悄声问,“殿下不罚我抗旨不尊之罪?” “罚!自然要罚!”玉恒故做肃色,佯装思度,还真唬得蔚璃忧心惶惶,举目怔怔看着他,想起昔日琉云小筑时,她若错到离谱,惹他恼怒,亦无非罚她抄抄古籍诗训,或者夜起练剑,最甚也不过是罚她长跪几时,但凡此种种每每皆被她胡闹混过,他亦百般顾惜,恼意去了怜意更重。只不知今时,他是以君位待她如臣子,还是以旧友仍视她为故人…… “我辞行帝都时,师先生送了我几坛陈年青芝,”玉恒缓语道来,“不若就罚你为本君拾薪煮酒,侍席把盏如何?”蔚璃闻言立时欣喜,心想他到底还是顾念卿卿,忙应承,“蔚璃领罚!谢殿下恩泽……” 不想玉恒又言,“我还未说完。拾薪煮酒,外加默书《白虎策》三遍……” “《白虎策》上下两集数百字,默书三遍就是……”蔚璃在心里默算。 “尚未满千字。”玉恒道,“外加剑法走上十回……”未待说完,那厢早已忿忿起身,恼道,“你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玉恒仰头笑问,“私仇?我与璃儿有何私仇?” “你恼我这些天不来澜庭看你,有意责罚!”蔚璃恨道。 玉恒也起身,浅笑向她,“你即知罪,可见不冤!” 蔚璃恨一声,“以大欺小,以上欺下……”一时恼得顿足,早忘了此非平地,乃高阁之檐,急恼之下踏偏了琉瓦,不由脚下一滑身上失力,直直跌了下去。 玉恒先是一惊,继而笑起,摇头之时身已飞凌而下,身影如暮云沉阁,缓缓落下时接住她白衣清逸,托臂揽收入怀,竟轻得似一片飘零之叶,心下怜意更甚。 蔚璃羞笑,赧然道,“奇了!这月里倒是第二回了……” 玉恒揶揄道,“你且数着,十回八回也是有的。你若改了,才真真是奇了!” 蔚璃顿时扑腾双足,恼意未去,“放我下来!没有你我也好好的!” “是了。”玉恒应一声,小心放下她,“走罢,先去煮酒,待到月沉再来观日出。” 蔚璃颇有几分犹豫,想昔年琉云小筑时与他嬉闹玩耍,亲密之极,他亦无边怜惜,宠若至亲,可到底那时年幼,尚可不顾礼仪拘束。而如今年岁渐长,他纵是不计较君臣之分,总也该有个男女之别罢,岂可再学旧时模样,不分彼此。 玉恒唤她几回均不得应,观她颜色似有犹疑之意,心下晓然,上前牵了她手缓步下阶矶,笑言,“总该领了罚再去!元鹤学制了几样东越茶点,可有兴致尝尝?我还带了帝都的栗子酥,牡丹饼,都是你往昔所爱……”他正说着,忽觉手心一空,回首见她收了衣袖驻足不前,笑意牵强,“我还是……该回了……” 玉恒微叹一声,笑也黯然,“定要回去,我令元鹤准备车驾。夜深风重,不好再这样奔来奔去。明朝病了,又要七八载不见。” 蔚璃讶疑,几时隔了七八载不见,相识也未满十载罢? 玉恒笑她,语意温柔,“一日不见兮,三秋蹉跎。”又惹她羞笑,他依旧牵她素手,轻声道,“卿驻今夜,我为卿安榻奉枕可好?” 蔚璃错愕,此言正是琉云小筑时自己常道之言。想那时琉云小筑当真荒僻之地,背倚群山,前望密林,入夜即是风声鹤唳,鬼泣狼嚎之声,她一人独居常是心惊胆战,彻夜难眠,后来她便学了百般殷勤,哄了他在琉云小筑留宿。那时节她纵然是白日里怎样顽劣无度,任性胡为,到日薄西山时必然装乖扮巧,撒娇示弱,又是烹茶煮汤,又是焚香铺席,样样做得齐整,只为留他在身边,撑过漫漫长夜。常道之言便是:为君安榻奉枕可好? 未想轮到今时却变换了彼此,要换他留自己陪伴了。 蔚璃扬了扬头,几分得意,“那便免去默书三遍之罚,我方可考虑一二。” 玉恒轻笑,摇头叹道,“惟此女子难驯矣。”执她素手,并肩行下石阶。 一路仍免不得受她缠闹,定要他免去惩罚,被她左右牵绊着衣袖,拥前绕后,如此长夜倒也不再寂寥。 回到清风殿,果然有元鹤早早备了茶点,又重燃吊炉,再烹新茶。玉恒令元鹤歇了去,直言今夜换蔚璃拾碳供火。元鹤忍笑去了。当真由蔚璃亲煮茶汤,又置茶器,亲自把盏三杯,向此君谢罪。玉恒安然受了,二人相视而笑,深情亦如往昔。围炉夜话,多叙些别后辛欢,又调素琴,按洞箫,合奏几曲清平小调,以娱月色。又论诗赋之雅,赏丹青之妙,凌霄君重将夜兰绘制的《九犀山全图》还与蔚璃赏看,二人皆赞其工笔之妙,玉恒半字未提九犀山遇乱走失帝姬一事。 如此消耗着良宵美景,不知不觉间皎月渐失,东方泛白。蔚璃亦渐次失了精神,从端坐席间到支颐垂目,最后索性伏案枕臂,已然睡眼蒙蒙,困倦之极。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3) 玉恒见她这般,且笑且怜,轻步上前,拥她入怀轻轻抱起,她稍有惊异,半眯睡眼,见得如此亲切熟悉容颜,心又安然,只喃喃一句,“几时日出?” 玉恒劝言,“先去睡下,日出之时我来唤你。”说着缓步移入内室,小心安放床上,又置玉枕,又添锦被,渐渐哄她安心睡下。她牵着他指尖,喃喃念了几声“云疏”,也未道出半句情缘,便疲倦入梦。 重新归席,碳火已熄,茶汤亦冷,唤来元鹤令其启轩,欲观天色,元鹤回说,“外面起风了,密云涌动,雨水将至。” 玉恒不由皱眉,叹道,“她难得有兴,偏风云无常,天公不作美!“ 元鹤又劝,“小臣在偏阁置了新榻,殿下也去歇息片刻罢。长公主醒来只怕又要闹个不休。” 玉恒摇头,“她这精气神倒是大不如前!……元鲤可回来过?” 元鹤摇头,“听闻寻得了西琅将士夜半消遣处,今晚要去看看。明早一回来就让他来回报殿下。” 凌霄君又指面前茶器,“都冷了,再去添些炭来。” 元鹤忧心道,“殿下还是歇一下罢。近来辛劳就不曾有一夜安枕。” 凌霄君微微叹息,“风云暗涌,何以安枕。”窗外晨曦在即,尤见漆漆。 一夜风云涌动,至辰时仍旧天色昏昏,晨光微薄。夜兰立身庭前树下,一会望天色空蒙,一会看阶上萧条,心下稀奇:如何素日勤勉无比的殿下也有这懒床不起时!按说往日里这等时辰早该是庭前置案摆餐了,如何今日院中这般清静,就连那十二个时辰忙碌不休的书童元鹤也不见了踪迹。夜兰心下蹊跷,天色昏昏下,大有如临梦境之惑,恍惚自己进错了门院。不觉皱皱眉头,折身要去,正这时忽见轩门开启,一袭白衣飘然门阶处。夜兰忙整衣正色,上前一步,作揖要拜,却觉这白衣飘然少了些许端正雍容,更多几分慵懒随意,再举目细看时,不觉惊住,怔怔道,“璃……璃姐姐……” 门前蔚璃正是大梦初醒,将要展臂伸腰,忽见夜兰立身庭前,也是一惊,诧异道,“你怎会在这里?”问过才如梦初醒,方知身在何处。 夜兰也是心下忍笑,想来这话分明该自己问她啊!“回璃姐姐话,兰是来给殿下请安……”此言一出,又觉不妥,真若里面再走出凌霄君那可就尴尬了,忙思计欲速离此地,又补了一句,“路过此处……一时寻不见殿下……”夜兰支吾着回,只心下默念:殿下万万不可再从门内转出! “你倒恭谨!”蔚璃反觉坦然,赞他一声,缓步下台阶,又问,“兰儿在这澜庭住得可舒心?殿下不曾寻事为难你罢?你若无事,且少往他跟前闲晃,免得被他惦记上寻你不是!” 夜兰听她言语讥诮,半是切切关怀,半是嬉闹玩笑,自己恓惶之情也卸去许多,又想起那夜观澜台被凌霄君夜审九犀山兵乱一事,而隔了几天未见,仿佛隔了数秋,诸事相叠,险况重生,春光盛景之下,却是别样的风云暗涌。他胡乱思想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言,又想起自那日蔚玖被劫匆匆别过,至今亦无她确切消息,不免忧心询问,“玖儿姑娘……可都安好?夜兰之过,竟累她受辱,实是万死难赎。” 蔚璃不喜他这般客套言辞,朗言道,“养在我越安宫如何会不好!谁又敢欺辱!你只顾好自己,她便也安心。” 夜兰闻言略略宽心,蔚璃又道,“待濯儿空时,你们约了一起往城外走走,方不负此春光,不负尓等少年锦时!” 夜兰听她这话讲得异常老成,也是又敬又笑,左右顾看间并不见旁人,忙低声快语道,“璃姐姐还似三年前……在帝都,居凌霄宫时……帝君怜惜璃姐姐女儿身家,又怜兰儿年幼,特许璃姐姐往桐华殿与帝姬同住,赐我入凌霄宫与殿下伴读。不想璃公主生性率真不羁,赏与帝姬嬉闹至恼,不得不也搬来凌霄宫借住。兰儿生性怯弱,常畏帝都宫人之强势,不敢多言,不敢妄动,日夜裹步束手,亏得璃姐姐万般惜护,时常借了殿下令牌,嘱人带兰儿出宫玩耍。也曾有此言:当不负春光!不负少年锦时!一别三年,璃姐姐言辞如故!风采愈盛!” 蔚璃虽不喜他怯懦奉承之言,可听他这番话不禁也忆起二年前往帝都朝拜借居凌霄宫时的情形,那时节还真真少年无畏,率性而为,无拘不羁,直把一个太子东宫闹得天翻地覆,为此也常受帝君责罚。若非玉恒一心庇护,全力维持,自己只怕还回不了越都呢!她只故思忆旧事故人,却不知夜兰一言重在论及帝姬玉熙,她却一心一念全在玉恒身上,一时间借过了夜兰拼勇谏言之机,尚不知晓帝姬走失一事。只感慨戏言,“旧事多欢笑,可见我等多情不负岁月深!” 夜兰也不知方才一言她听去多少,即盼她灵慧通识,觉察危机,或可为东越免一场劫难;又怕她机敏太过,识得被欺,使自己见罪于殿下,免不得引火焚身之祸。 二人正各言其事,门廊处青濯一身银甲铁衣大步行来,入得庭院望见蔚璃也是诧异十分,上前作礼问道,“公主姐姐这样早?几时来的?我在外换岗倒未见你。”坦率一言直问得蔚璃面飞霞云,昂首反问,“这么早你又来做甚么?” “我刚下夜值,与萧大哥交过班岗,来向殿下辞行。”青濯言辞朗朗,又追问,“殿下呢?”倒是问得蔚璃也左右顾看,不知何以应。醒来就未见人!许是昨夜占了他的寝榻,他往偏殿亦或后阁寻安枕处了也未可知。三年前借居凌霄宫时便常是如此,她霸占着正殿主位任意逍遥,他惟有避居侧殿谦和礼让。 夜兰见蔚璃顾看茫然,忙应了青濯道,“青将军,殿下许是往观澜台练剑,璃姐姐与我亦在此恭候多时。”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4) “是呢是呢!”蔚璃忙跟着应,“且别去管他了。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寻个人带兰儿出去走走。你即是要回府,就带了兰儿同去,你府上程先生,慕容叔侄都是故友亲朋,你再派人往宫里唤了玖儿来,你们一同宴乐一回,亦或往璧月湖放舟垂钓,方不负此春光!” 青濯不觉神情怏怏,“公主姐姐还不知?程先生前日已然辞行去了。” “为何?”蔚璃蹙眉问道。 “还不是那若伊闹得!”青濯有几分恼意,“起初天天缠着程先生教她棋艺,这倒也罢了。程先生原是脾气和睦,又耐心善教之人,教了若伊几天也小有所成。那若伊便又缠磨着程先生日夜对弈不休不止,若是输了自是不肯罢休,誓要再赢回来,程先生耐不住,索性输她,可她赢了偏又说人家瞧她不起,小看她女流之辈。如此闹了几回,程先生即不得悦,又不得休,后来索性寻了个由头搬出府去了,我和姐姐左劝右阻都拦不住。此事若是传于来越的名士之间,倒似我青门不识待客之礼,冷落书香子弟。“ 蔚璃听他言罢,只轻笑一声,“这倒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不过是一个好静执,一个好舞动,两不相宜罢了。此事还算不到你青门名下。现下,你带兰儿同去,再派人约一回程先生,他慕兰公子丹青许久,自当赴约。你们且集会了再乐一回,当羡煞来越的各方名士。” 夜兰一旁忙作谦逊之言,又知蔚玖会往宴会,自是心下企盼不已。青濯虽忧若伊闹事,可也只能依令而行,临去时又问,“公主姐姐不来吗?那若伊委实闹得凶,惟有你还镇得住她。” 蔚璃笑笑,“伊儿不过是个孩子,你是做兄长的,多些担待就是了。此间若镇不住,将来可如何是好?” “哪里还有将来!”青濯恨道,“我只盼她快些回南海去!亦或浪迹四海也好!再莫来我越都!” 蔚璃又是讶异又觉好笑,也深劝不得,只打发了他二人速去约朋唤友,莫负了春光。移步又往观澜台来,想那让榻之人当在台上。一路行来又思青濯所言,不觉忆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是这般任性胡闹惹人厌恶,那还是幼年寄居初阳青府时,自己去了才不过数月,就惹得全府上下十成倒有七成人,日夜窃窃私语,都在悄声问:璃公主何时归朝?更有青门少主青澄将军登门直言——你再不回家,我便离家!自此你往东我便往西,你往南我便往北,一生一世只盼莫再相逢! 后来,她回了王都,青澄也从外归家,只是他们当真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直至东海战事骤起,初阳案发,此一世当真再未相见!她虽亲往东海战场苦寻七天七夜,可倒底半片尸骨也未曾寻到!未想当年是他气话也罢戏言也罢,竟一语成谶!此恨何解?幽幽此生! 蔚璃思忆幼年青门之居,又回想数年前东海之战,不觉已拾阶而上,立身台上。此间高台冷风更甚,不觉打了个寒颤,举目却见白影飘逸,青砖黛瓦间,绿荫红芯下,一时翩若惊鸿,一时矫若游龙,擎一把寒剑在手,舞起层层霜影,道道星光。——他若非生在天子之家,该是怎样的江湖远客,潇洒风流! 蔚璃举目怔怔,一半陷在旧时回忆,一半陷在当下美境。正痴然间,听得有人相唤,“长公主安好?”侧目看原是元鹤,笑意微起,闲问声,“殿下昨晚睡何处?” 元鹤作礼回说,“殿下素来少食少眠,昨夜……倒不曾睡过……” 蔚璃闻言侧目讶疑,元鹤忙应上,“昨夜,殿下守在长公主寝阁外坐至天明……” “亏得有他!”蔚璃冷言讥笑道,“若非他守着,我这一夜倒不能安枕了!” 元鹤自知替主上卖巧不成,这位奇葩公主偏不吃这套,忙又作揖改换了言辞,“长公主坦荡澄澈,光风霁月,自然是枕石卧檐,无不安枕。小臣言下之意,是想借长公主金口,得空时也劝谏劝谏殿下,寝卧饮食之事,不可轻心,若经久如此,先不说于事无补,单是这御体龙身亦亏损有伤,经受不住。” 蔚璃心底赞他机敏,却也只是冷笑问道,“于何事无补?殿下夜夜不眠,又在思谋何事?” “这……”元鹤未想才不过三言两语还是被她套牢,才知殿下素日叮嘱不是儿戏,这位东越长公主还当真是成了精的上仙!蛛丝马迹皆逃不过她的玲珑心智!正慌乱无措时,忽听身后冷肃之声传来,“不知长公主畏寒吗?偏挑了这风口里站,为何不请入厅阁!” 元鹤慌忙回身作礼,玉恒冷冷瞥他一眼,未应一言径自往蔚璃身前来,笑语问,“酒醒了?可知身在何处?” “我何曾醉过!”蔚璃争辩,“不过是睡过去了,为何不唤我起来观日出?” “你且仰头看看这云层,可见天日?唤了你来也不过白白吹些冷风。” “难得有兴!偏天公不予!”蔚璃佯装恼意,玉恒只是轻笑,又言,“既然来了,不若陪我走一趟剑法,也看看你这些年精进了多少?”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三点须言明在先,其一,不可胜我;其二,纵然胜我也不可骂我;其三,纵然……”她一语未尽,玉恒早已无奈摆手,“罢了罢了,你且歇着罢!原是我自讨无趣。”这才转身唤元鹤,“茶也没得喝了?” 元鹤才敢匆匆起身,忙上前接去他手中长剑,又捧棉巾奉上,将要去倒茶,却被蔚璃抢了先,早将一杯热茶捧至玉恒面前,软语轻笑,“殿下喝茶,当心水烫。”说着又捧杯轻呵了几下,重又递上,玉恒接去饮了半杯,重又递还蔚璃,这厢忙又殷勤接下,又问,“殿下要泡汤更衣吗?蔚璃愿尽奉衣捧巾之劳。”说着夺过他手中棉巾就往他额头上抹,又要替他整衣襟,被他挥手拦开,笑道,“你只说何事求我,且不必这等假意殷勤。”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5) 一旁元鹤也忍俊不禁,被凌霄君喝住,“还不去准备餐饭,莫不是也等长公主亲为吗?”元鹤偷笑应命,转身去了。 玉恒重又看向蔚璃:“说罢,何事也值你屈尊降贵?” 蔚璃笑若桃花,小心道,“我放夜兰出去走了……”又小心察看他神色,所见依旧是素日的云淡风轻,“这又算得甚么大事?他又非囚徒,自是来去自由。” “那就准他住在青濯那罢,免得时常搅扰殿下。”蔚璃顺势说去。 玉恒笑她诡计兜转,“你以为一个王室公子住在奴臣家中,适宜?” 蔚璃一诧,青门在他口中仍是奴仆,强笑言道,“那就住去我越安宫。” “兰儿今年也有十五岁了罢?一个十五少年入住宫闱,你可有意招他为婿?” “殿下!”蔚璃又急又羞,拂袖自去。玉恒追在身后,仍缓言劝慰,“兰儿住在澜庭有何不妥?你到底是忧心我欺了他还是忧心他扰了我?你以为那西琅夜玄会就此罢休吗?他若问你要回自己胞弟,你指何言维护夜兰?你若自以为应对得了夜玄,便将兰儿带去。此是越境,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 一席话讲得蔚璃无言以对。她自是应对不来夜玄!那等狂徒,她只悔此生相逢! 恨不能自此陌路,永不再见。说来还是眼前人温润如美玉,和暖若春风,万千事物皆替她思虑周全,又处处为她担待谋划,惜护之心,委实令人感念。 便也无甚可说,一切依他主意即是。玉恒见她面色阴郁转晴,便又笑谈如故,“青濯带了夜兰往何处散怀?当心撞见那夜玄又生事端。”实则忧心夜兰可会多言。 “为一个夜玄还要闭门掩户,深藏不出不成!岂非有负春光!“蔚璃昂首辩道,“如此盛境繁华时,自当泛舟湖上,漫步阡陌才是!所谓君子成人之美,如此美事你我不得逍遥尽兴,成全了旁人也是上善!” 玉恒取笑,“顽劣如卿也敢自称君子?” “我非君子,殿下真君子也!”蔚璃揶揄奉承,又轻踏阶矶围着他转圈,还念念成颂,“君子谦谦,君子和和,君子雍雍,君子明明,君子朗朗,君子清清……” 玉恒被她绕得头晕,嗔道,“当心脚下,折了骨头君子也医不好你……”话音未落,却见白影倾斜,果然一个踉跄摔向阶下,幸得玉恒出手迅捷,探手臂捞入怀中,两下都是心神慌慌,他是忧她折损情急下紧紧揽住她纤纤细腰,她是怕自己出丑跌倒时早已牢牢抓住他胸前衣襟,二人缠绕着纠结在一处,惹得玉恒又气又怜,“我说甚么来……这些年竟一点长进也没有!”说时要推她起身,她却抓了他衣襟不肯放手,娥眉轻蹙,羽睫微颤,故做娇弱,软语央告,“君子恕我……只默一篇白虎策可好?” 玉恒亦是哭笑不得,讥笑到,“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事。如此——你试图美色诱君,行魅惑之事,当再加罚一遍。”说时仍要推她离身,却被她抓牢衣襟,切切苦求,“好君子!好殿下!好云疏!且恕我一回?” 玉恒掰她手指,嗔道,“弄皱了衣衫!我一早说过——你若会用美人计,本君倾天下相赠!”说时一把将她推开。 蔚璃不由得又羞又恼,面色骤熏,冷哼一声,拂袖顿足去了。 “罢了罢了。一遍就一遍罢。”玉恒又在她身后追着唤道,“只当你苦肉计得逞了!” 蔚璃虽心下羞恼,可又舍不得这等恩赦,立定片刻,才回身仰头言道,“君子一言。” 玉恒缓步至她身前,笑答,“驷马难追。”牵了她的手又道,“只是若错一字,当加罚十倍!” 蔚璃眉眼染怒,将一挑眉,玉恒便道,“你还待怎样?”她立时又低了眉眼,不敢再闹。 “回罢。再晚些餐饭要凉了。”他牵了她的手稳步拾阶而下。 转至清风殿,元鹤早已在庭前置案摆碟,各样锦菜糕点,清粥淡羹摆了满桌, 蔚璃见了早已丢下玉恒率先奔至主案坐了,一旁侍席婢女忙进言,“长公主,此为太子殿下之席,长公主的席位在下首。”蔚璃微微蹙眉,正要起身,却听玉恒言道,“无妨。此非朝堂,何拘上下。随你欢喜都好。待我去换了衣裳就来。”说完折身往屋内去了,蔚璃嘀咕一声,“好生麻烦!”也惟有守着餐碟静候。 不多时,屋门重启,玉恒一身简衣常服重又归来。 蔚璃举目,正见簌簌落樱乱飞,几片散入案席点缀餐色,几片徘徊擦肩正映他皎皎颜色。她竟一时看得痴了,撑腮偎案,只想着——此等皎色当囤于后苑密阁中,只与那清风明月共舞,哪堪与世人争怜! 玉恒自她身边与她共案而坐,吩咐元鹤再置一套碗碟。转目却见她举目痴痴,抬手在她额角轻敲一指,“又做哪一门春梦!何苦要来与我争。都是等样的,元鹤从不偏心。” 蔚璃这才恍然,面色微熏,低头含笑,想来此间幽静倒似琉云小筑时光。 元鹤见太子殿下也驱她不去,只得同侍婢又将那空位上的碗碟一一移至玉恒桌上。 一时寂静,闻得翠鸟争鸣。抬头即是木兰高洁,花重裹枝,如半壁朝云。如此光景下,蔚璃实忍不得又多看他几眼,幽幽白衣在他穿来素净至极,举手投足却别有雍容华贵之韵,倘若眉宇可不这般沉郁,再明朗些…… 玉恒转目看她,她忙捧碟拾箸顾看左右,低语一声,“云疏好颜色……”他听得不甚清晰,只蹙了眉看她,见她面色似熏,却是难见的娇娆,轻语询她,“可还合胃口。都是元鹤试练多时才调配出的新式越菜。”说时将几样小菜推至她面前,劝道,“你且多尝尝。” 在他左哄右劝之下她倒比平日多加了一碗清粥。餐后又烹新茶,饮茶间她又进了几块点心,着实吃了个满饱,便偎身在玉恒背上各样慵懒,笑称,“若再返榻睡下才真真神仙一般。” “吃了睡的不是神仙!”玉恒笑回,再饮一杯热茶,劝道,“不过也该回屋去了,大雨将至。”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6) 果然,二人将移步室内,硕大的雨滴陡然天降,一时天色更昏,疾风骤起。玉恒即令室内掌灯,又排摆书案,一人居正席,一人居侧席,又召婢女上前铺绢研磨,令蔚璃道,“此回不可再偷懒耍滑,把那《白虎策》细细的默来我看。也不知你这些年胡闹还记得多少!” 蔚璃自知是赖不过去了,只好端模作样依了侧席坐下,提笔沾墨,凝思默想,迟迟未能落笔。玉恒亦往案前翻阅折卷,偶有批注之举。两下相安,一室寂静。 过不多时,元鹤捧了一盘文书入内,回报说,“此是今日拜帖,前庭侯见殿下的名流雅士递上。” 玉恒垂目手中折卷,只轻声道,“退了罢。就说本君今日休沐省身,闭门谢客。” 元鹤应了一声将要退去,一旁蔚璃却唤道,“先等等。”又向玉恒言,“殿下,这天下名流,四方雅士云集越都,可都是慕殿下之名而来。他们拟文修赋,日夜苦守门廊,只为得求殿下召见,一展才思。何况今日大雨,他们冒雨而来,你怎好说不见就不见了。” 玉恒侧目看她,半含戏谑赞道,“璃儿既有惜才之德,岂可辜负。如此——”又向元鹤令道,“传我谕旨,令今日所有觐拜之士,据‘风云蔽日’为题,仿‘凌台赋’之格,拟一篇文章来。明日投于庭前,秀出于众者可得澜庭夜宴之贴,居本君上宾之席。” 元鹤依令退出传旨。蔚璃一旁却不经意又道,“风云蔽日却有何可拟!不过天道轮回,一时气象罢了!” 玉恒闻言倒是微有诧异,低赞一声“璃儿高见!当居魁首!”言罢便又垂目案上文卷,四下重归寂静。 一时气象?玉恒心中默念,暗赞她果然敏慧,只是不知一时又是几时?风雨凄凄何时方休!轻掩了书卷,举目悄悄看她。右首侧案上,她端身正坐,微微含首,执笔绣卷。这般执静在她委实难得。想那琉云小筑时,若能哄她在案前安坐一个时辰实非易事。可若当真安坐下来,便是岁月静好,两下相安。任外面如何风涌云动,共她这一隅天地依旧是惠风和畅。 许是他目色灼灼扰了她清静,她瞬时启眸,侧首望来,四目相视,她一记嫣然浅笑,他亦莞尔待之,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踱步至她案后,与她并肩而坐,待俯首案上笔墨时,一时笑意顷刻尽散,眉头紧蹙,沉声斥道,“蔚璃,你这也是写字!再过些时日,这几行字你自己可还认得!” 原为那绢上笔墨,起初还见方正之形,渐书渐草,后面几行已然莺飞草长之势,若非细看,全然不知所云。蔚璃见他恼了,心下几分着慌,却还是故做镇定嬉笑道,“此为蔚璃草书,是我新创字体。若得面世,必能通行于名士雅集间!” “胡闹!”玉恒拍案喝道,伸手揽过她薄肩,握住她执笔的手,在绢纸上较正道,“潦草倒也罢了!却还是满纸错词!……此处当是‘险亦进’并非‘险易近’……‘兵厌诈,将反之‘,实非‘兵诈,将反!即是有心偷书,如何又不专心攻读?”言罢夺了她手中笔掷于案上,一点重墨晕染白绢,如静湖微澜,层层漾开。亦拂袖丢开她,起身仍回自己案头,懒置一言。 蔚璃不知他一腔怨怒因何而起,若说这写字她从来就不曾乖顺过,在往昔他亦不过含笑指点,略嘲一二罢了,如何今时竟这般着恼,她悄悄打量着他颜色,默默重拾弃笔,讨好道,“又有甚么可恼……我重写便是……”未想如此恭顺仍只换他冷眼持看,沉声一语,“你若无心,此业休了也罢!你且去罢!” 蔚璃着实惊惶,心下茫然——去?往哪里去?不过写乱了几行字,何至这般生厌?抑或生厌非是关文墨?毕竟时隔经年,多少事,多少念,渐行渐远也未可知?那帝都繁华,莺歌燕舞,他案前榻旁又怎少得了锦色添香,红袖铺床。她于他言,倒底是教不会熏不透的顽劣愚钝女子罢了,早在琉云小筑时,为她顽劣不拘,频闯祸事他便是恼恨之极,几有弃她之举;而三年前帝都重逢,她始知他是东宫太子,虽则故人如一,旧情仍在,可到底君臣隔阂,不比往昔;而今时再来,究竟是为解月下相思还是为察旧日忠心……想着不由心意黯然,启声要唤,将吐半个“云”字,却是喉咙一紧,终未唤出,又见他转过身去背向自己,不觉更是悲凉,目之所见竟为迷蒙,忙垂首向案,撤去旧稿,重铺新绢,凝神屏气,重提竹笔,未待行墨,几滴泪先湿绢稿。 窗外雨势渐盛,滴檐敲窗,声声扰心。玉恒虽捧卷在手,却也是满眼空濛,心意凌乱。此等风云积聚,大雨相欺,岂非正如帝都形势。相家执政,将门拥军,所谓天子皇族不过傀儡尔尔。又有这四境封王各自为政,南召西琅两国战事不休,北溟一族终年虎视眈眈,欲吞皇境。王族各家只知贪疆土占城池,早已忘却当初天子赐封四境王族时所授守境护君之责。莫说护君,只是敬君亦是寥寥无其意。驾临越都,听闻竟有西琅王室不迎之事,想来这所谓天子之家,玉氏皇族,于四境王族亦不过尔尔。当真大厦将倾,玉氏飘摇吗?偏所思所念所忧所信之人,还一味肆意胡闹,只当这繁华盛境长长久久,岂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天下已然分崩离析之势!何以挽狂澜兮?蔚璃,蔚璃,本视你作与我比肩之人,偏你不知凄雨霏霏并非一时气象……玉恒思及此处不觉摇头,心内叹息:原是我错识佳人?纵然我以万里江山为赠,卿又岂是肯负重担之人!城阙深深,楼台高高,帝宫森森,又怎比那青山遥遥,碧水幽幽,江湖悠远……或许正如当年放你归国,此回亦该许你逍遥。纵风雨飘摇,江山零落,这一世混乱自当我一肩担下,拼守一隅繁华,无碍你清风朗月,踏歌而行。 第十九章 大雨淋淋 谁人妒情(1) 正思绪飞度时,元鹤推门入内,伏身回禀,“殿下,西琅王室夜玄公子门外求见。” 玉恒掷下书卷,几分厌恼,问道,“尔等可知闭门谢客是何意!” 元鹤偷瞄主上愠色,又侧目看一眼侧席上伏案静默的蔚璃,小心回道,“夜玄公子说的是……求见东越长公主……” 此回凌霄君也觉稀奇了,回身问道,“甚么事也值他冒雨来求?”转目却见蔚璃伏案默然,不由心下一慌,忙起身转至侧席,轻唤一声,“璃儿?”伸手又抚她腕脉,愈发惊诧:如何竟病到这等境况!莫不是柏谷关失约竟害她寒疾复发?又见案上端端正正大半篇幅的白虎策,笔法恭谨,想来是她耗神损力之作,看时不觉心下悔恨,实不该对她苛责太过。她身藏旧疾,诸事随意,又岂有不念之理!焦忧之下抱她入怀,悄步移入内室安放寝榻。添枕加被,各样安顿妥当,才又重回前堂。先提笔写下一记药方,叮嘱元鹤,“你亲自看着,晚膳前将此汤药煎好。”又另外问道,“元鲤还不曾回来?怎近来做事愈发愚钝!” 元鹤深知主上为越长公主忧心,也不敢多言,只应道,“人一回来,当速回殿下。”稍停片刻又问,“那位西琅公子……该如何处?” 玉恒侧首思量,又见案上蔚璃所默的半篇白虎策,令道,“先将长公主这幅笔墨好生收了……难得她这般恭谨默书……”他一字一顿,缓缓道来,心绪似有无限涟漪,究竟她病起何处?只为自己失约使她淋了那几日春雨?却也不该是这般境况。又想方才为她诊脉之象,心下愈觉惊悸难平。门外那夜玄倒是为何事缠磨不休,竟胆敢找上澜庭,也真真行止肆意。沉思片时,终还是说道,“命人去请夜玄公子进来罢。今日大雨,若淋湿了衣裳,本君倒也没有新衣陪他。”听得窗外大雨磅礴,冲淋石阶,声若溪涧铮錝。 元鹤将要出门,凌霄君又道,“请他来后苑罢,这样大雨,本君也懒怠更衣前行。” 夜玄蹙眉看着门廊下落雨成溪,水浸锦靴,身侧虽有澜庭侍卫撑伞,然狂风乱作,亦抵不住冷雨肆虐,淋湿袍袖。如此侯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太子殿下的近侍小臣撑伞疾步而来,上前又是见礼又是寒暄致歉,夜玄只冷笑道,“难不成那蔚璃长公主还要沐浴更衣再见不成!”话一出口又自悔悟,此为太子下榻之居,她怎可在此沐浴更衣,况方才呈贴进门时这元鹤本就说了今日殿下闭门谢客,行休沐省身之仪,此间再言她也沐浴更衣,岂非将他二人说到一处去了。不由愈想愈恼,回手一把夺过士卒所撑之伞,喝令元鹤道,“拟何处相见,还不带路!” 元鹤虽诧异他言辞粗鲁,行止骄横,却也并不多言,只持礼相敬,先侧退半步,躬身示请,便撑伞在前带路。 夜玄随了元鹤一层层跨院穿廊,只见满庭侍卫重重,守卫森森,于这萧萧风雨中倒觉一股肃杀之气。一直进到后苑起居处,夜玄稍有迟疑,问到,“殿下为何于歇寝处召见?” 元鹤脚下未停,只侧首回道,“小臣一早说过,殿下今日本是沐浴省身,闲居清止,不欲接见公子,方才回报时殿下又忧心误了公子大事,才宣来此处相见,公子不必介怀。” 夜玄将信将疑,随他入得庭院,举目却见堂前门阶上一幽白影,正倾身昂首,一手负后,一手在接那檐下雨珠。但见他眉眼安若,神色淡然,满腹心思凝神在那水珠雨帘之间,于他这外客到访竟丝毫不觉。亦或是觉知亦不为所动。 相较三年前帝都相见,夜玄只觉这一身孤影愈发卓然飘逸,一幅姿容亦愈见清明高彻,和着这幽风苦雨,仿若风尘外物,倒不似这俗世贵胄。只是他立身此处算是亲迎?他若于门阶亲迎,莫不是要自己在这雨泥里跪拜! 一旁元鹤早已礼过答毕谕令之辞,转目却见夜玄只怔怔举目,形若僵木,忙上前提点道,“公子还不见礼太子殿下?” 夜玄低头看脚下雨溪泥沼,终舍不得一幅膝盖,甩手掷去大伞,拱手作揖,只以将者佩甲之仪躬身拜下。一揖不曾到底,却听阶上轻语和言,“公子为将之人,无须大礼。平身罢。” 再昂首立身时,只觉冷雨透衫,点点清凉,夜玄也无意再去拾伞,大步径自往阶前檐下来避雨。一旁元鹤见状急道,“公子,殿下未召岂可冒进……”上前欲拦,被凌霄君淡语止住,“无妨。这样大雨欺身,切不可淋病了玄公子。” 夜玄挥手拍掸身上雨珠,听他言语亲和,凝眸所见又是位温润谦和之君子,倒也为自己行止鲁莽暗生几分愧意,重又拱手言道,“多年未见殿下,殿下风采愈胜!” 凌霄君不由朗声笑开,“此非夜玄之言也!”笑意荡漾,又道,“室内烹有热茶,且来清饮一杯暖暖身子。” 夜玄不由得心底稀奇,还果然是个平意温和之人!世人所传不虚,皇族太子凌霄君,谦谦君子,融融仁者也!至于另外所闻,其城府深重,谋略悠远倒似虚言。 一时分宾主落坐,有侍婢奉茶捧巾。夜玄以巾拭雨,又痛饮一杯热茶,方觉寒凉之气去了大半,渐生暖意。转目四围,一室烛光灼亮,一炉熏香缭庭,那主案上一堆书轴卷本,主案旁又设副案,亦铺满笔墨纸砚,想来,若是自己不来,还真真是苦雨静休时。这时亦觉察主位之君乃一身常服,宽袍大袖,襟松带懈,还真真居家散淡之风。既是休沐,那蔚璃又是如何混进来的?夜玄四处寻看一番,未见旁人,索性直言,“我往越安宫寻蔚璃长公主,宫人说她许是来了澜庭。不知何在?”他自以为醒悟:认为此处乃君上居所,她如何会在此处,亦或她只是来巡防军务当在园中,亦或来议事听政当在前庭大堂,想来必是越安宫侍从欺骗了他! “公子原是来寻璃儿。”玉恒拾杯啜茶,轻语道。 第十九章 大雨淋淋 谁人妒情(2) 夜玄当他此言是为质问,便应道,“蔚璃接去了幼弟兰儿,听闻放在澜庭借居。玄忧心兰弟年弱历浅,恐他一时大意,冒犯惊扰了殿下,可就是西琅国难担之罪。故冒雨前来意欲带他回我驿馆居住较为妥当。既是扰殿下问起,还请殿下恩准。” “即是手足,本应相互照拂,兄友弟恭才是。”玉恒回说,仍旧慢饮热茶。 夜玄不知他此言有意亦或无心,自觉听来含愧,仍强笑问到,“殿下这是准了?” “你不是来寻璃儿吗?”玉恒回问,“澜庭是她的澜庭,兰儿也是她寄放在此,你若想接了去,问她便是,哪里就轮到本君裁夺了。” 夜玄还以为他会质问刁难,未想只轻谈一言即推了所有,不觉蹙眉——莫非他所言皆是无心漫谈?反是自己戒心太过,多言反有狡辩之嫌?正思疑间,忽见一婢女自内室转出,绕过围屏,向凌霄君一礼。又听凌霄君问道,“如何?” 婢女躬身答言,“方才小婢为长公主添被,看样子此刻睡得正沉。” 夜玄闻听十分诧异——难不成那蔚璃竟跑来他寝阁拥枕安榻!?那她可还真真是千古少有的王室公主!如此恣意放达,倒真如盛奕所说,实不该是位公主,做个游侠岂非更逍遥自在! “蔚璃……”夜玄没由来的烦恼无边,“越……越长公主……睡在殿下房里?”夜玄也觉实在多此一问,何苦求证,越长公主岂非只她一位! 玉恒微微笑笑,“想是昨夜疲惫,今时雨季又恰是贪床困睡时节。所谓美人春困,无方解矣。只是劳玄公子白跑一回,委实有愧。” 此一番谦谦之辞在夜玄听来再不是那么悦耳了。昨夜疲惫?为何疲惫?委实有愧?何人有愧?分明是那女人不顾礼仪,不知廉耻,夜宿别榻,此间倒劳动他来致歉说和,这是要演作同室相亲吗!愈想愈恼,忽就起身,案上杯盏被碰得叮当作响,他亦不顾,移步要往外走。又听身后淡语轻声,“玄公子这便去了?” 如何甘心!夜玄行至一半又恨又恼,怔在原地。原是今晨得人进献了一块墨玉环佩,心心念念本要送至她面前,想得是“投以琼瑶”以博她红颜一笑,可偏偏她不在宫中,遂又依了宫人所言冒雨往这澜庭来寻,雨中侯了许久,又在这皇子跟前百般虚礼,未想所得竟是她贪睡他人床榻!委实可恨!可若就此去了……此恨也无处得解! 座上凌霄君只拈杯浅笑,淡淡薄凉晕化在灼灼烛光里,任谁也看不透其中玄妙。见那夜玄去而又滞,不由轻笑道,“雨势未休,不若再饮一杯,去也不迟。” 夜玄闻言也不客气,回身重新入座。婢女忙又斟茶,他恼恨之下举杯一饮而尽。未想茶水热烈,灼得口舌生痛,却也不好吞吐反复,只能生生咽下,一时真真五脏若焚。转目却见高座之上,那人依旧的云淡风轻,拾盏轻酌。又与他问些琅王安康,世族安好之辞。夜玄哪里有心思作答,见所问皆非朝堂政事,也只胡乱应着,消磨时光。一时间才恍悟这太子殿下为何要在后苑召他觐见,再看这满室布置,那主案副案相依,分明是他二人先前并肩伏案之状!还果真是个城府颇深之君!想他二人无婚无约,竟已起居一处!还枉论甚么东越重礼,礼仪之邦!全是屁话! 夜玄搁过太子所问西琅沛岭世家安好之辞,直言问道,“她睡下多久了?” 玉恒为他唐突之言,先是一怔,继而笑回,“玄公子今日若定然要见,本君去唤醒她便是。”说着便自案前起身。 “不不,不必……”夜玄忙起身拦阻,想来如何她正睡着,他就可这样随意出入她榻前,还真当无所避讳吗? 只是不等玉恒走下案席,忽自屏风后转来一个慵懒的唤声,“云疏,烹些茶来……好生口渴……”声音幽幽绕过屏障,一个妙曼身影也转了出来,白衣簌簌,还有几分凌乱,睡眼松松,尚存几分蒙态,她拖曳蛮腰,倚上屏框。 夜玄完全怔在这一副春困回苏图里,睁大眼几不信眼前所见。昨夜桃林幽会还是那洒落落矫如脱兔的女子,这一刻却是懒塌塌媚似雪狐初醒。 蔚璃转过屏来,身倚屏框,眼目初定,更是大吃一惊,立时醒了大半,恨道一声“该死!“,旋身又躲进屏后。 玉恒静观种种,又回望夜玄,见他惊诧之时满眼欣欣,又见他怅然之下举目怔怔,不由心下嗤之,面上仍笑语温和,“伊人许是还在梦中。我去看看,公子稍坐”说时移步亦转入屏后。 围屏后未添烛火,一室昏昏,屏下伊人依旧惊魂未定,见了玉恒不由瞠目问道,“外面那个是西琅夜玄?我不是做梦?” 玉恒笑她,“西琅夜玄又不是豺狼虎豹,你怕甚么?”说着举手欲抚去她额角细汗,被她挥手打开,嗔道,“谁说我怕了!这屋里为何一个人也不留!我想要口水喝也没人应我……” “是我不好。委屈了璃儿。”依旧举手抚去她肩上乱发,想她重疾缠身,怜惜之情更甚往日。 蔚璃一时想起方才堂前默书受他责骂一事,不知为何竟昏睡回榻上,此刻听他如此说又不觉蹙眉,不知他意指何处。她这般又慌又怯,又恼又羞,愈发惹人怜爱。叫他恨不能此刻就拥她入怀,也恼她被人觊觎美色,竟还愚钝不觉。 “睡得可好?不如先去梳妆,”说着取下她发间玄璧发簪,一卷乌发如瀑倾落,又惹她一阵慌乱,抬手便打。 玉恒默默受了,依旧怜笑不止,“你这脾气谁人受的?顺则骄,逆则横,倒叫我如何是好。”说得她面色绯红,又正色道,“我这便唤婢女为你奉茶。你先理鬓发。”说着转身要去,却被她一把拉住,焦忧问,“那夜玄如何在此?此人最是难缠,殿下还是早早打发他去罢!” 玉恒笑答,“他是来寻你的,我如何打发?” 蔚璃诧异,“寻我?还寻我做甚么?我与他恩怨已了……” “恩怨?甚么恩怨?”玉恒凑上前追问。 蔚璃张口结舌,只剩瞠目相望。玉恒微笑看她良久,终未等来一言半语,笑意愈见黯然,垂首低叹一声,“璃儿长大了……可是要与我立界?” 蔚璃忧慌之下未甚明了,仍旧怔怔痴痴,玉恒见她如此也不好强加迫问,转身重回前堂。 第十九章 大雨淋淋 谁人妒情(3) 夜玄怔立堂下,眼见他二人转去屏后,隐隐听得私语声,却不知是议些什么,但见屏上光影,也可断知他二人亲昵远胜寻常友人之仪。一时立在堂前,不知该留该去。或许今日之行本不该来,此为皇朝太子下榻之所,轻易岂可扰得。可心中总隐隐响着盛奕之言,“她是东宫属意之人,天下人谁人又敢觊觎?”。或是他想看看皇朝东宫是如何属意于她,她又是否也属意皇朝天家。而眼前所见,委实令他十分着恼,莫名忿恨。她与太子,莫不是困睡同榻,不别君臣? 玉恒重归席位,见夜玄神色忿忿,怔怔望着锦屏发呆,不觉心下冷笑,嘲他狂妄不知深浅,音容亦冷了几分,“璃儿尚须更衣理妆,玄公子且入座再候片时。” 夜玄又如何坐得下,立身堂前,去又不甘,留又不忿,只横眉冷目,四体难安。凌霄君此回也不多言,只闲饮茶汤,漠然看他或恼或恨,或焦或躁,心底默默讥笑。 少顷,蔚璃理妆之后重出锦屏,这一回如换了个人一般,素颜净发,整衣垂袖,一双明眸望向夜玄,端然一礼,朗声道,“玄公子,向来安好。”言罢也不等他答礼,径自往玉恒身侧仍寻那副案坐了。 夜玄见她仍是昨夜衣裳,便知昨夜相会她何故心不在焉,敷衍淡漠,原是惦念着要来赴这澜庭之约!又见她发上钗饰倒有所变换,可知此处是她常来之所,竟备她一应所用!又见她折身径自往玉恒身边坐下,那一颦一笑全结在那人身上,不觉又恼又恨,愈是忿忿不悦。 窗外雨势渐歇,堂上却是暗流涌动。蔚璃一下看看玉恒伺机进言求和,一下又偷瞧一眼夜玄忧心他胡言妄语。而夜玄只是怔怔望着蔚璃,为着当下他二人并坐一处的幽愤,早忘了言辞。一旁玉恒却是闲情饮清茶,冷眼观二人,见都默声不语,轻笑问,“玄公子不是有话要对长公主言说?莫非……还要本君回避?”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蔚璃一手拽住腰间环佩,正怒目而视。 正这时,元鹤又进来回报,“殿下,元鲤归来。”凌霄君借故推开蔚璃手臂,“我正有事要问元鲤,去去就回。你们且坐。”说时起身离席,径自往室外去了。 元鲤正候于廊檐之下,便将近来明察暗访,设计所得一一禀报主上。其中包括盛奕设伏淇水欲杀夜兰,夜玄损毁国书不得入城,又因城外聚众闹事险被青袖所杀,后被囚入地牢,甚者慕容苏入狱为盛奕疗伤一事也探得清清楚楚。凌霄君静静听他道来,深知青袖断不会为一个城郊闹事之徒拔剑相向,而夜玄国书损毁亦是十分蹊跷,此中各样曲折从头细想,便可将事情推断出七八分。又为那夜玄近来如此纠缠蔚璃不放,而蔚璃那素来天地无畏之人竟也会忌惮起夜玄,可见其中必有缘故。 而室内,蔚璃与夜玄独处一室,又是窘迫又忧恐,只恨不能盾形而逃,又恨玉恒有意相弃,一时只得强笑问道,“玄公子到底何事来见?” “你不奈与我之约,只为企盼与他同榻而眠?”夜玄劈头即问。 蔚璃为他这等肆意又惊又怒,又羞又恨,冷声喝道,“夜玄!休要胡言!” “许你胡为,还不许人直言!你与我处处言之以礼,说什么无礼无以立,国以礼为治,家以礼为敬……可如何自己倒逾礼制而行!你口口声声越人知礼,越国礼邦,偏你自己却是第一等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如何非婚未娶,竟可不分彼此,共休一室?” 蔚璃被他一番放浪之辞气得发怔,拍案斥道,“本公主行止岂容你非议!小小庶出公子,也配与本公主比肩?本公主一再恕你,你也休要得寸进尺!” 夜玄冷哼一声,“可见‘不计前嫌、重修和睦’都是虚情假意!你心下分明瞧我不上!” 蔚璃委实气煞,也不客气,坦言道,“是又如何!你我本就陌路!鬼才要与你重修和睦!” “你……”夜玄未道她伶牙俐齿之下竟还这般无赖,自己一面是百般委屈,一面是万般恼恨,强自争辩:“你我识与帝都,算是旧识,岂同陌路!” 蔚璃不屑,“一面之识,也算旧识?那我与天下路人皆算旧识!这样旧识也算不得稀奇!” 再吵下去反倒气得夜玄发怔,浑身颤抖,未想一腔赤诚反遭贬斥与奚落,恼恨之极冲口争道,“你与我已有肌肤之亲,又如何算……” 话未言尽,蔚璃早已拍案大喝,“放肆!”随手拾了案上茶盏直扔过来!夜玄早料及她蛮横之举,探手接住茶盏,正兀自得意,却未料蔚璃一招之后紧跟一招,他虽接了这只茶盏,却为随后飞来的茶碟正中眉骨,顿觉一阵骨痛,听得一声脆响,茶碟落地跌得粉碎。夜玄抚过眉梢,一手血迹,不由恨道,“诡诈女子!” 门外凌霄君早听得室内争吵,直听到茶碟碎地声才知她当真已气得了得,推门入内,正见夜玄半脸血污,而那边蔚璃却不知为恼为病已是面无血色,气喘吁吁。惹他心怜万般,忙走上前轻声哄劝,“甚么事,怎么说说还恼了?” 蔚璃正气他弃己而去,当下这般实寻不出可依可赖之处,只素来惟有在他面前才觉安若,此间再见终是未能忍住千般委屈,万般苦楚,泪落磅礴。 凌霄君见如此这般便知事情闹过了,忙入席轻拂她肩欲以安慰,却被她恼恨之下挥手拨开,自抹泪水,起身要去,玉恒急牵她衣袖,强行拉住,低声劝道,“璃儿莫恼,是我不好。可外人面前还当‘先攘外,再安内’。”边说边去抚她腮下泪花。蔚璃横眉,又是恨他了得,又实想扑他怀里大哭一场,却然哽咽之下半句话也讲不出了。 那边夜玄早看不得他二人卿卿我我,窃窃私语,当下也顾不得甚么君臣尊卑,当庭质问,“殿下此举只怕与礼制不符!东越蔚璃本是封臣,怎可与君上牵袖弄衣,撒娇使媚……”他话未言尽,却听座上沉声喝道,“来人!送客!”。 一时殿门大开,元鲤元鹤冲步入内,上前架起夜玄便向外拖拽。 夜玄纵有百般挣闹,奈何这兄弟二人并非善类,一身武艺皆得主上亲传亲授,又兼心意相通,行止相合,只三两下便将夜玄擒至庭廊,拖出后苑。前庭金甲侍卫见了,自也不曾客气,剑戟拥上,杀气重重,迫得夜玄不得不乖乖退出澜庭。 大雨渐歇,门街湿滑,夜玄被侍卫推搡着踉跄跌下街矶,听得身后大门闭合声,也是又恨又气。正待去时,却见门阶下有一布衣褴褛的瘦弱书生,正跪地伏首,举柬向上,似为求见尊主,夜玄忿恨之间,冷言讥道,“君有佳人!岂会召汝!”言罢拂袖自去。 第二十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1) 春来莅临澜庭而居的那位君上,自那日休沐省身之后,就再未有问政纳谏,礼下贤士之举。四方名流雅士,世家子弟持贴拜于澜庭者,再无一荣获此君召见。里面传出来的口谕是:君上玉体违和,暂避俗务。 世人不解其由,皆以为实,一时全城皆忧心起这位皇朝东宫的安康之事。实则澜庭内病卧床榻的并非凌霄君,而是东越蔚璃。 自上回被夜玄登上门来辱骂质问,伊人本就旧疾缠绵之身,盛怒羞愤之下更见病容,加之晓春时节苦雨霏霏,近来又多乍暖还寒,此一回病下竟有多日未起。 凌霄君心疼之极,慰病抚痛,衣不解带守侍榻前。尽日里提笔所书非是医病之药方便是补身之食谱,长夜里翻书阅籍亦都是是古方奇技亦或针砭药术。至于那政事俗务,又何来心境过问。元鹤虽则一盘盘的拜帖向里搬,及至堆案如山,可也从不曾得他侧目。于他而言,当今天下,重中之重,惟榻上人之安康。 至于那夜玄,自那日被逐出澜庭,忿恨之下返回驿馆,馆中部将见他面染血色皆是诧异连连,谁也不知自家这位公子尽日里都忙些甚么,如何每每归来都身负伤痕!而此中因由也惟有歌姬锦书略晓一二。 只是回回如此,廖锦书也不得不称奇,一面为这位蛮公子清理伤口,一面轻言取笑,“公子倒是求得甚么?古书云:岸有淑女,鼓瑟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之。何以公子竟以血痛求之?求之不得,已然体无完肤?” 夜玄也觉诸事可笑,胸前剑痕未愈,额头又添新伤,只为求她侧目一顾竟落得伤痕累累,真真可恼可恨,不由恨道,“此女狡诈!非寻常手段可得!” 锦书更笑,“公子还待怎样?可知她是东越蔚璃,三军在手,可抵半壁江山,又岂是公子强取豪夺可以求之?” 夜玄立时横眉,“我何曾强取!都是依了你说的‘投之桃李,报以琼琚。’” “那么琼琚何在?”锦书笑问。 夜玄一拂怀内,玄譬尚在,只为一时恼意竟忘了见她之初心,“只怪她无礼在先,实实狡诈无信之人!前日还说好了与我冰释前嫌,今天就悔不认帐!当真无赖!” 锦书忍不住笑,“公子是要与她论对错是非,还是要与她别亲疏远近?” 夜玄一时无话可答。眉骨疼痛犹可忍,心底妒意却难消。至今时再向回思忆,方想起淇水相逢,她路瞻木兰,原是因缘在此。想来她心中早有所慕,又岂容他人近身。只怕再投多少桃李与琼琚,都未必引她侧目。更何况与她相逢本起自恶斗,她纵然口称“修穆”只怕心底仍存厌恨,澜庭内争吵之凶便可知一二。到底非可亲之人!诚如盛奕所言——皆是自己之妄念! 夜玄如此胡思乱想了数日,愈想愈觉心意灰冷。渐渐也恍有省悟:想自己求之心切也不过是为淇水相逢欺而未得之憾罢了,未必就是动了真心意非卿不妻。加之身旁又有歌姬锦书招之即来,挥之则去,此女温柔可亲,聪慧解人,才真真是行旅途中乐事一件!何苦再去求那彼岸琼花! 他如此半是省悟,半是不甘,倒是渐渐去了倾慕之情,反又陡生一段报复之心!想想终不能容忍她与旁人私会长夜又独处一室,遂修书一封,以礼为论,以制为道,尽述蔚璃违德之举,侃侃而谈,洋洋洒洒百余字,一气呵成,投于东越君王殿前。 很快,此“谏书”上达越王案头,朝中臣子并宗室子弟皆有风闻,一时间朝堂上下物议沸然,都道这越安女君缠绵皇朝太子榻前,实是不堪之举!又有人猜度是否此回皇朝太子来巡亦有提亲于越安女君之意? 越王更是急怒之下始知蔚璃近来行踪,却也只能是无奈叹尽,束手无策。想那澜庭所居,在上是皇朝储君,将承天下之人,在下是自己亲妹,权掌三军大印兼辅半朝政务的国之副君,如此赫赫然二位,他又怎好冒冒然前往论礼谏言。 可朝中亲族所议委实难堪,毕竟是既无婚约又非血亲,何以这般不分彼此,不顾礼法!后来又闻城中有凌霄君染疾之说,越王心焦无奈之下便借此故往澜庭拜访,一路上猜度着倒底哪个才是卧榻染疾之君。 这一天,凌霄君正伏案校正药方,闻知越王来访,不觉微蹙眉头略有不悦,知他此来必有因由,不可不见,便只好奈性往前殿召之入内。 越王自迎驾入城,接连几日议政之后再未晋见过此君。此回再见,也略存几分讶异:莫非真的病了?如何才时隔几日,竟似清减许多,眉眼间掩不住的倦乏之态。 行过君臣之礼,分宾主落坐。此处自然凌霄君是主,越王是宾。座上即是君上,又是主上,座下即是臣子,又是宾客。故越王不敢随意冒言,叙过一番朝堂政务,又言大典筹备之事,越王想着再说说城中防务大约就可以试探问问蔚璃下落了。凌霄君却已无意再听他絮语闲话,只待他言罢南国公主即将入城一事,便直言回说,“璃儿病了,只怕暂且无力为越王迎亲。” 越王诧异,“又病了?可当真?”言过方知失礼,忙又赔笑作解,“小王是说……这个王妹素来顽劣,常有偷懒任性之举……” “当真病了。”凌霄君懒怠与他周旋,“还要烦请越王辛劳——可否将越安宫近来所用之药方整理成集呈来案前,以做斟酌下药之用。” “如何……如何……”越王讶异何以王妹之疾竟要这位凌霄君亲自问诊不成?那慕容家的医术已是天下之最,凭他一个皇子,纵然所学渊源,于医术药石之术上还能胜过慕容家不成?越王狐疑之间支支吾吾,未能尽言。 凌霄君早已不奈,微叹一声,肃色问道,“本君听闻前些时璃儿抱病而归,几有危笃之势,越王可知其因?” 越王再次诧异扬眉,心道此事璃儿严令封口,朝堂上下无人敢议,何以竟传入此君耳中,“这个……璃儿只说是路上遭遇风雨,困顿郊野……小王质疑,也曾四处探询,依护送璃儿归来的程门三少主所言,当是途中为恶人所欺而被丢掷水中,才使寒气侵体,旧疾又起……至于那恶人,程门三少主称言,当时与璃儿路瞻木兰,恶人快骑飞驰,不曾看清其相貌……” 第二十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2) 凌霄君摆手,“罢了。”闻言至此已将事情始末理了个大概,想那恶人当是夜玄无疑!只可恨那丫头病至如此何以不言?竟对一个无礼之徒这般袒护。心下恼恨微起,又问道,“越安宫病况一直都是慕容家看护?慕容苏就不曾向你言及她病至几重?” 越王摇头,“上回说是大约全好了,只勿要近寒就冷,好生保养便是。” 凌霄君冷哼一声,“慕容家也不过尔尔。你且回去将近来药方整理了派人送来。璃儿若有好转,自会送还越安宫。婚典将近,朝政繁忙,就不劳越王再辛苦探望。” 越王不敢忤上,可朝中所议又不能不顾忌,斟酌之下,谨慎进言,“殿下,王妹虽负副君之责,可到底是女儿家……与殿下,即有君臣之分,又有……又有男女之别……如此病况之下还要搅扰殿下实是失礼失仪……不若,容小王带回宫中调养,宫中医丞并慕容一家向来看护病情亦算用心,想来是璃儿近日辛苦才至积劳成疾,小王自此免她些朝务军政之责,休养些时日当会痊愈。” 凌霄君自座上起身,俨然送客之态,冷言道,“免她朝务军政之责?你朝中可还有担当?她若当真无用至此倒也不必再住回越安宫了!天地广阔随她逍遥了去岂不更好!”言罢拂袖要去,越王急道,“殿下!此与礼制不符!” 凌霄君行至座屏又回身顾看,蹙眉道,“谁人的谏言?臣子不知,你也不知吗?霜华宫三载她是怎样过活?” 越王慌忙俯身作礼,“小王至死感念,蔚氏一族亦铭记永世,若非殿下怜恤……霜华宫内璃儿断无生机……只是昔时璃儿尚在幼年,得殿下照拂怜恤犹可言说,今时已过及笄之年,当是谈婚论嫁之时,女儿家清誉之名岂非胜过所有……” “谈婚论嫁?”凌霄君讥笑,“你欲将她许与何人?青门小子还是哪国王储?本君今日倒也与你讲个明白,这普天下间凡以俗礼束她以清规制她者——皆不配与她比肩!倒来与本君论礼?这天下礼制竟是为本君设定吗?荒谬!”言罢拂袖径去,只留越王一人愕然于正堂。 若以礼制而论,数年前接她出霜华驻琉云时早已是越礼而居。想那时她不过十岁之年,虽则伶俐敏锐,诸事通达,可到底稚气未脱,又兼顽劣异常,十足一个顽童狡儿。教之不驯,驯之又不顺。 起初许是她疑虑重重未能安身,又有感恩念德尊敬之心,倒也十分安分守己了多时。他原以来捡回来的是位温雅贤良之淑,只是相处日久,她顽劣之性愈见彰显,他始知此女委实难养矣! 出霜华宫入居琉云小筑正是隆冬时节,天地苍茫,万物凋敝,四顾茫然间实无甚去处。她终日里便是守在屋内的火炉旁忧心忡忡,一再向他确认,“当真不会有人找来吗?他们若是发现霜华宫里丢了囚犯岂不追寻?若被他们找到一定是腰斩重罪,还要连累父王母后……天子也不会放过你……”边说边抱膝掩泪,深悔自己轻易出走。 他惟有耐心解劝,仍以银钱说事,一再许诺:“万事皆安,你大可不必忧心。他们收了银钱自会息事宁人,断不会再生祸端。” “那要多少银钱?你不过是小小乐师!”她羽睫晶莹,面若清霜,实实的我见犹怜。 “你莫忘了,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他拼力博她一笑。 遥想当年,自己也不过弱冠少年,在暗潮涌动的后宫与风云变幻的前朝,所能依凭的也不过是区区的皇子身份罢,手中即无兵权,身侧又无拥党,惟是一柄长剑在手亦不敢称宫中无敌。想那时他亦忧心,不知能护她到几时。一面要维持霜华宫并无异样,一面要劝解她开怀去忧。 遂与她相约,白日里尽可竭力伴她左右,以解忧惧;至夜里必是要返回宫中,以防旁人生疑。未料她一听闻夜间只余她一人在这荒荒野宅,哭得更甚。泪水涟涟,低泣声声,委实叫人又惜又怜,不忍相弃。 无奈之下,他惟有佯装留宿,嘱她睡在里间,自己睡前堂,以求夜深待她熟睡便可悄然离去。未想这丫头却然机警异常,一夜里总是借故吃点饮茶各样故事,几乎每隔半刻便往前堂查看一番,害他去也不能,睡也不能。 如此折腾了足有四五夜,许是她日夜不休早已乏累至极,又许是她对他渐有信心,终有一晚她安枕于榻再未起来巡视,他便趁此机会悄悄转回宫中,料理一应事务,应答众人征询。至隔日再归,归来却不见了小小伊人。 几乎寻遍院中所有角落,直寻至午夜时分才在后苑仓阁一个盛放杂物的木箱里将她寻见。 掀启箱盖的那一瞬间,但见那纤小身形卷缩箱底,一双泪目泛泛生辉,霜白面色映了烛火愈见惨淡,令他一见之下又惜又愧,忙放下执灯,上前抱她出木箱,还故意哄笑,“这箱中倒暖,只是若被人寻见岂非如同瓮中捉鳖?”想想这话与女孩而言又太粗糙,忙换了言辞,“你若喜欢捉迷藏,我倒可以为你筑几间密室,切记藏身之处当以通风易去为要!” 这一回她再没有大哭,只拥住他脖颈默声流泪,湿了他大片衣襟。自此以后夜里也再未闹着不许他去,只是流转着一双明眸,一步不错地跟在他身后。他要去时,她便立在门前,凝眸顾看,默然相送,以至每一回弃她而去都使他有如芒在背之痛。 再后来,他索性拣选了两位灵巧聪慧的婢女安在琉云小筑,一则可以侍奉她饮食起居,这位贵公主宁可不饮不食也不入庖厨半步;二则又可以做她的玩伴,免她终日只盼他一人,雪亮一双眼只盯在他一人身上。 二位婢女皆是素日里被他调教得即通棋艺又晓琴乐的,诗词歌赋,书画之赏亦浅识一二,本想此样人物与她为伴,当不辱她才情。又特地搬了许多古籍书册到琉云小筑,又赠七弦,又赠砚台,原指望养一个淑女名媛。只是后来万般,皆非他所求。 第二十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3)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琉云小筑里寂静幽然的日子并无外人来扰,蔚璃的心境也渐渐安若许多,随着新柳初妆,春华怒绽,她亦能走出室内,往那庭前院落赏一番春光娇艳。偶尔也同婢女对局于水塘岸边,闲敲棋子;亦或抚琴于海棠树下,观婢女长袖善舞;至晚间也不再缠磨盯梢乐师云疏,只与那两名婢女或赏画册字帖,或泼墨染宣,总有趣事。 那两名婢女一名茯儿,一名苓儿,与主君带回来的这位小主人亦相处十分融洽欢快。都喜她聪慧灵巧,总有各样新趣玩法;又平易随和,全无主上的傲慢严苛,大家相安一处便真真是少女天真,烂漫一派。 云疏见她日渐开怀便也安心,开春以来皆专意于宫中事务,鲜少再过琉云小筑留宿。有时隔了三五日来访一回,众人待他也不甚亲络,依旧各忙各事,倒似乎这琉云小筑远比他东宫有更多事务要忙。只一次,蔚璃许是出于好奇,又或只是一念忽起,里外奔忙间忽驻足问道,“云疏哥哥在别处还有家吗?” 他微微诧异,停在门前不知该进还是该出,摇头道,“家?”自小只称宫里与宫外,无人与他言“家”。他恍恍着答,“家——只此一处……为何这样问?” 蔚璃不答,拎了一只做工粗糙的笼子,登上婢女摆好的桌案,极力伸臂翘足,要将那笼子挂往屋檐。云疏见了忙走上前来伸手接了去,嘱道,“当心跌了摔断骨头。”说时举手间轻而易举便将笼子挂至屋檐下,又为方才的话解释万端,“近来东宫游宴颇多,故无暇分身还家。待忙过这一时,便可时时归家。”于他而言,“家”之一字讲来既亲切又遥远。 蔚璃歪头看他,微笑道,“我倒忘了云疏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只怪那东宫太子也未免太过奢靡,大好春光不求读书精进只知尽日游园玩乐,岂能成事?”她虽则言语正经,可到底稚气难脱,大道论来尤是可爱。 云疏不觉笑道,“是是是,当真奢靡,如何成事。”又将她抱下桌案,指着头顶一排十余只各色粗制烂做的笼子问道,“你这又是做甚么?”也是近来他才发觉,那等弹琴做舞,对弈作画的风雅事在她这里倒也是全都荒废了。这几回过来,见她尽日里所忙的也都是些粗野玩乐。上回是纸鸢挂在了树稍,她爬上树干颤巍巍要去取回,若非他来得及时,真不知跌下来要摔断几根骨头;还有一回是撕了新制的纱裙,做成捕网,连同婢女一同往那春塘里捕捉春蝶,直疯得双足裹泥,一身晨露。 每一回所见都使云疏又惊又叹,亦是头痛不已。他几要怀疑,当初越王留下的是否是个假公主,是否他蔚王族随便寻了个宫婢充数了事。可就是自己宫中的婢女也未见这等顽劣之辈,只除了送来给她使用受她熏陶的这两位,真真近朱者赤! 蔚璃忙碌起来异常专注,根本无暇答他所问,只得由一旁移桌搬案的茯苓姐妹代答,“回主上,姑娘是要做一个‘百鸟朝凤’”又指给他看,只见另一侧屋檐下的笼子里已然住了各色鸟雀。 云疏又笑她天真又叹她无稽,拎住又要登案爬桌的小人儿笑问道,“你且停一下,先说说这凤从何来?” 蔚璃羽睫忽闪,明眸璨璨,挥开他钳在肘上的手臂,昂首道,“百鸟未至,何以问凤?”所答甚妙,真叫人听得云里雾里难窥玄机,云疏也是一面赞笑一面狐疑,另外寻题又问,“我嘱你每日做的功课可都做了?大好春光不知读书精进只知尽日捉鸟?”他学了她方才语气教训道。 蔚璃似乎嫌恶他“无理”纠缠,转身入了内室,不稍片刻即捧出一叠宣稿,堆在云疏面前,得意望他。云疏拾起看了,见都是抄录的圣书古卷,篇幅繁重,当颇费工时。再看字迹,工整有余,却稍欠力道,想来她到底年幼之故,腕上功力未成。再向后翻阅,不觉蹙眉,“为何字迹有异?”前后文稿一则若累石,一则若流水,略见差异。质询时,她依旧眉眼安若,落坐他身侧,支颐伏案,从容道,“我一日抄书两回,一为辰时,一为迟暮。辰时清醒,自然字迹工整;迟暮渐次倦乏,自然行笔略草。” 他看着她淡然自若也是将信将疑,“即是如此,那背来听听。” 蔚璃冷哼一声,不屑他质疑,端坐起,朗朗背诵。从圣子训到礼乐集,上下全篇竟一字不差通篇背下。云疏不由暗自称奇。他也是后来才知她聪慧之极竟有过目不忘之力,只是亦懒散非常,从不屑做精工求益之事。像这等抄书录卷都是她支使婢女代劳,他竟一时未察。又多问些诗赋之事,亦是略见修为,只心思不在,难于精进。遂和言劝谏,“到底琴棋书画方为上品,君子所好。那等捕鱼捉鸟事又岂是女儿所为?我见你前几日下棋也是颇见功底,是谁人教你的棋艺?——很有攻城掠地之雄势。” “澄哥哥。”她摆弄着衣袖,头也未抬地答道。只言语一出二人都微微怔愣片时。 他自然知道她所言是谁。她自己亦恍惚念出他名字的一瞬仿佛那人还在人间。到底是一边黯然,一边佯装不觉,云疏忙又另起一题,“你若爱琴艺,我倒可以教你。”说着唤婢女奉琴。 蔚璃依旧蹙了小小眉头,满目不屑。云疏犹自陶然,全然不觉一旁小人儿的不耐与不悦。一时挥手拨弦,清越之音萦耳绕梁,渐成曲调,缓缓而述。她不敢轻动,也只好支颐案前,默然听琴,方才悸动之绪亦渐渐平复。二人稍弄弦音,又对坐闲话片时,不觉已至黄昏。 用过晚膳,云疏并没有离去之意。蔚璃似乎也无心理他,心心念念仍是那“百鸟朝凤”事。又铺开雪绢,研了墨汁,伏在案上一幅幅描画禽鸟图。 第二十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4) 云疏往院中各处查看疏漏缺失,又询问婢女器物衣食储备之事,待诸事了然,回到屋内,见小小的人儿正专意案前,悄悄上前俯身看了,不觉惊叹,“好精妙的雀儿!”见她运笔虽则生涩绵弱,可所绘鸟雀之神态却也维妙维俏,观之活灵活现,“未想你于书画上亦有潜慧,若得良师教诲,必成奇秀。”说时忍不得去校正其握笔,“指尖松弛,腕上用力……顿笔勿重,起笔忌轻……”未想蔚璃在他教导之下反搁笔推墨,挣开他的拥拂,起身离了书案,厌弃道,“我看云疏哥哥不只是乐师!还好为人师!” 云疏也是又笑又窘,孤坐原处,赧然回道,“我也是想你学有所成。你若嫌我倒也可另请了宫中画师来教。我只是怕他们规矩太多又拘了你的灵性……” “宫中今晚没有夜宴吗?”蔚璃不等他说完就直直问道,“你不用回去陪王伴驾吗?” 云疏愈发哭笑不得,自嘲道,“未想一春未过,你就开始嫌弃我了。”说时竟有几分失落,蔚璃见他神色可怜,小小心意终是不忍,又凑过来偎坐他身旁,小声嘀咕,“怎样都好,只不许云疏哥哥拿往日恩义来挟制我。” 云疏闻言讶疑,“我何曾挟制过你?这院中事务岂非尽由你意?” “那又何故今日要我学琴明日要我学画?还说甚么琴棋书画方为上品,上品又待怎样?岂不知风吟鸟鸣,花飞蝶舞方为自然之道!不识大道,何论上品?” 云疏又是笑又是叹,未料她小小年纪心中倒也别有经纶,只得凑近言道,“可你是位王族公主……”未待说完她又争辩,“公主又怎样?谁说公主就要学琴学画?” “不学琴画又学甚么?莫不是还要学捕鱼捞虾不成?”他也是渐次晓然,此女不只聪颖善辩,更是无赖狡慧。 果然,她扬了扬眉,心思盘转,“云疏哥哥可会剑法?我来教你剑法如何?堂堂男儿总不好凭一箫一琴行走天下罢?” 云疏不觉大笑,方才还说人家好为人师,如今倒要自己做起小师傅了,忍笑回她,“今日晚了,待改天闲暇时,你我先比试一番再论谁做师傅谁是徒弟如何?” “这样便好。”总算使她心服口服,偏身又倚上他肩臂,仍旧辞令不休,“我们且说清了,云疏与璃儿,恩义便是恩义,情义便是情义,不好混为一谈。” 云疏稀奇她小小人儿竟言大义,不觉好奇追问,“那璃儿于云疏可有情义?” 她靠在他肩上,默声思忖良久,才郑重道,“若有一日我得归国,必请父王赐我一城封地,要选那青山下,碧波上,筑一百尺高台;此高台,远可望古道,高可摘星辰,春醉清风夏醉雨,秋赏明月冬赏雪;此高台,惟云疏哥哥一人可往,也只供云疏哥哥一人居住,任你一人吟箫抚琴,行诗作画,万事逍遥!你以为如何?”她说一说自然而然便躺进了他怀里,明眸清澈,望进他幽幽目色里,不染半分杂色。 不知是为这一双春泉般的双眸闪亮还是为那一段赤心诚意的许诺声声,云疏不觉心旌微动,思绪飘摇,一时竟忘了应答。想自己赫赫皇子,终日端坐于万万人上,周旋于千千计中,看尽矫饰媚笑,玩尽阴诡计谋,何曾得此纯真笑靥,诚挚之邀。 蔚璃见他许久未应,不觉蹙眉,心意亦倦,委屈道,“云疏哥哥不愿为我高台嘉宾?” 云疏笑道,“我只忧心你这样不学无术,将来何以归国?” “说的也是。”蔚璃愈是蹙紧了眉头,枕上他膝,渐生困倦。 “为筑高台兮,不如起来再默几行古书可好……”云疏哄道。 “且明日罢……”说时拉了他宽大衣袖覆在自己身上,就此睡去。 追往溯昔,旧事种种涌在心头,念她昔年情义,遂有今日之澜庭。凌霄君驻足庭前,环顾四方,除去此城非伊人之封地,此高台却然是依青山而起,临碧水而筑,正如她当年所言,“远可观古道,高可摘星辰”,真真春风夏雨,秋月冬雪,四季皆可醉卧之地! 而今,为她高台之嘉宾,可到底他并非真的只是小小乐师,她那琴箫合奏万事逍遥之志终难得偿。于她是否憾事一件?想来不觉替她叹惋。今朝之忧患加身,世事纷杂,何若当年琉云小筑里的天真烂漫,飞扬无羁。是否遣她归国竟是错棋? 琉云小筑时光于她而言当真是百无禁忌,小小庭院便是她的国,两名婢女便是她的民,她终日带着她们上天捉飞鸟,入地捕流萤,时而教她们棋阵之理,时而又操练她们剑法队列……茯儿苓儿虽则对这位小主人的朝令夕改朝三暮四之章法颇有疑惑,可却也共她玩得不亦乐乎。 蔚璃的“百鸟朝凤”之景观终也初具规模,三人协力倒也捕来不下十余种鸟雀。云疏每每留宿于此,清晨都会被檐下的鸟叫声吵醒,真真闻鸟起舞。可是后来,却也为此事生出了事故。 时值暮春时节,蔚璃的顽劣已然日胜一胜,几令云疏头痛不已。他时常忧心自己三天不回蔚璃便能拆了他的琉云小筑,遂经常是搁下宫中百忙之务隔三两日必要回“家”探望。这天归来,见院中寂静,即无舞棍折枝的剑术操练,也无攀檐爬树的捉鸟之业,云疏一面稀奇一面心下疑惑,匆匆步入正堂,果然,未入里屋便听见呜呜咽咽哭泣声,急走几步入内,见茯儿苓儿正跪守榻前哭个不休。上前询问了才知,蔚璃爬树捉鸟不慎跌落,伤了脚踝已多日不能行走。云疏听闻又急又气,一面怒责茯苓二人隐瞒不报,一面忧心查看了蔚璃伤势,恼道,“我早说甚么来?上树捕鸟岂是女子所为!偏你不听!这回倒好,跛了脚看你还有何颜面归国!”蔚璃本就痛得气力全无,此间再闻此言更是心灰意冷,惟剩泪水两行,冲腮淹面。 第二十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5) 云疏一面心痛若剜,一面强自镇定,偏他那时在宫中处境亦是困顿,可信之人不多,并不敢再招外人来此,只能自己翻查医书,自习正骨之法,再为蔚璃正骨。 好在她人小身轻,于踝骨上只是扭断之伤,他一面以武学内功之力正之护之,一面又自宫中悄悄拿了上好膏药敷之,又是连哄带吓,千叮万嘱不准她再有登高爬树事,如此养了二月余才见好转。 经此一事,蔚璃着实安静了许多时日,也把“百鸟朝凤”事丢去了一边,日夜困守床榻,埋首古籍间,倒又着迷起了“九色鹿”之传说。云疏留宿之时还要与之探讨一二。云疏见她终日只看这些野史杂集不免又教训了几句,只可惜她并未入心。 岂料时至盛夏,蔚璃脚伤初愈,便带了茯儿苓儿,背了自制的弓弩入山寻九色鹿去了。 同样是归来时庭院寂静,云疏便有不详预感,果然入内在书案上寻得一纸信函,上云: 入青山兮,访神兽。 勿念勿念兮,晚来归。 云疏急得心慌,又气得几要吐血。他独自一人提剑往山中寻了一天一夜,未得半点踪迹。又急又怕,又恨又忧之下,一人坐在深山里哭了半晌,万般无奈只好回宫调了亲信之兵十余人再住深山里寻找。 如此又寻了二天,才在山阴北谷,一处古**将人寻到。彼时夜风将起,三人早已是饿得奄奄一息,虚弱得如同鬼魅。云疏强忍怒气将人带回琉云小筑,分别灌了米汤,也顾不得夜深人众,便要提审蔚璃。几天的心焦心慌早已折磨得他失了素日的镇定自若,倘若还能多存一分余力也早就暴跳而起,如今也只剩下拍案怒斥的气力,指着蔚璃喝道,“跪下!” 蔚璃喝过米汤,气力恢复了几成,此时站在堂前倒是立目惊视,回道,“我是东越公主,你不过小小乐师,岂敢叫我跪你?” 云疏几要被她气疯,“东越公主当在霜华宫!你还敢自称东越公主?” “我……”闻听“霜华宫”三个字她那气焰顿时小了十分,惟剩怒目惶惶。 云疏见她这般固执,愈是气得头晕,左右寻看想要找一物件教训这桀骜不驯的丫头,正看见桌上的佩剑,一时恼得无法拉下剑鞘直冲到蔚璃身边,又喝问一句,“你可知错?”蔚璃盯着他手里的剑鞘,又惊又怕,强撑威勇回喝道,“你还敢打我?” 云疏即恼她不知悔改,又恨她傲气冲天,即后怕她折损于意外祸事,又忧心此事为外人觉察,万事皆休!一时心乱如麻,也顾不得许多,挥起剑鞘直打下去。 一下击在膝上,迫她屈膝跪下,许是她素来骄傲自矜早就惹他不耐;连挥一下又打在臂上。起先还未敢用力,可未料她竟还敢横目冷对,愈发激起他怒气难抑,不由得愈发狠拍两下,皆中后背,直打得她踉跄扑倒。他尤觉恨意难平,跟上前又是两击抽在腰跨,到底打得她痛呼出声,才算罢手。却也是急怒之下不知所往,甩手掷下剑鞘,疾步而去。 守在门外的一众侍从只听得里面争闹不休,也不知那位被寻回来的娇娃到底何许人也,竟胆敢与君上这般对峙。过不多时又见皇子玉恒白了脸红了眼,怒气冲冲自里面奔出,更是吓得个个噤不敢言。 跟来的都是自皇子幼年便伏侍其身边的人,还从不曾见少年皇子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宫中自也有各世家官门进献的侍妾舞伶,也不曾见皇子多瞧了哪个一眼,不过是充在宫中点个人数罢了。却原来是这里藏了一位秉性“不俗”之流。 只夜色蒙胧里也未看清是个怎样颜色,只是看那一身短衣襟武打扮倒似个蛮童稚子,莫不是皇子竟有**之好?虽则此事之后奉命寻山的十余人便下落不明,可关于东宫皇子酷爱**之说却不胫而走。以致使那些献女入宫的官府之家都自悔失误,更有投机之族便也趁机再献美童入宫。 而自此事之后,云疏与蔚璃再未犯话。虽则也有送药医伤,多赠美食,又恐她再生事端亦是夜夜留宿,可就是不曾正眼看她,亦不再多置一言。 而蔚璃比他更有傲骨,起初连饭食也不受,药汁亦不进,云疏便索性撤了所有饭食,连并婢女也一同饿着。看着茯儿伶儿每天饿得走路摇晃,蔚璃终是不忍,便也勉强进食。 却又不甘再与他同室相对,便令茯儿将他被席搬出,要逐他出境。云疏亦不服输,令苓儿夜夜捧了“百鬼夜行”之集念与她听,直唬得她夜不能寐,寝不得安,无法又只好令茯儿将他被席搬回。却然又故意与茯儿苓儿大谈“山有灵兽”欲往行捕之事,气得云疏索性一把火烧了所有杂史野集。 蔚璃更是不甘示弱,见他纵火便悄悄偷了他那把用来打她的佩剑,一怒之下沉入后院水潭……如此你恼我怒,直斗到暑气渐退,秋爽将至,眼见得落叶萧萧,满目凄凄,他二人依旧各行各事,却也都各自落寞萧索。 这一晚,云疏偎坐堂前闲翻书目,听着院中剑啸声声,落叶谡谡,有心出门看个精彩,可又怕就此愈发骄纵了她的性子。此女难驯,他已深深领教,断不能再长她锐气。遂安心于书卷,凝神于文字,对门外剑法之妙充耳不闻。 而蔚璃手拎竹剑自以为舞得山摇地动,惟屋内那人巍然不动!不觉气恼。忿忿然提竹剑进了正堂,见那人稳坐如泰山愈加添恼,故意左右寻顾,将屏几摆件撞得呯呯乱响,又狠掷茶器,将茶盏推倒了扶起,扶起了再推倒,纵如此仍不能使他侧目。 她早已厌恶今时之局面,往日随她飞天遁地都有一双眼会追随身后,可如今凭她再怎样装巧卖乖都再无人问津,倒似这荒荒世上惟余她一人孤立独活,岂不悲戚? 第二十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6) 云疏尽力专心于书本之上,对她的胡闹置若罔闻,忽觉眼前人影一闪,将抬头但见一抹墨色只扑入怀,顿时雪缎白衣为墨汁所染,脏了污黑一片,不由得又惊又怒,瞠目而视,所见却是她挑衅目光,手握砚台,洋洋自得。 就是在此对视的瞬间,他忽然顿悟:面前这顽劣女子莫不是前世冤家!是自己非要将她捡到身边,是自己宠她终日任性,便活该受她刁难,被她气死,一切岂非是咎由自取!这样想来不觉暗自苦笑,所有恼恨忽就释然,目色也渐渐淡若,重又恢复往日里从容自若的乐师,亦或皇子。 他看着她,淡然一笑,赤诚道,“蔚璃,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我们重修和睦,可好?” 蔚璃不由怔住,她本还手握竹剑怒气满满想要与他再论个是非高下,不想竟得此境遇,一时未能反应,怔了半晌才道,“你可知罪?小小乐师竟敢责打公主?” 云疏理了下心绪重又说道,“书上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璃公主恕我一回可好?”虽则这般说,可他心下却是万般委屈,想想此生傲然何曾向人俯首,此身尊贵几曾为人所欺……如何料想一朝竟败在小女子手上,也是愈想愈恼,愈思愈屈,不觉红了眼,声也有几分哽咽,匆忙起身道,“我去换件衣裳。”转身匆匆进入内室。 未料僵持多日一招制胜!蔚璃不由得沾沾自喜,颇有几分得意。想来他最爱素净无暇,那样白衣胜雪偏被泼染了大块墨汁,怎不叫他屈服!若知此计可胜,何来这许多天的踌躇!她摩拳擦掌自鸣得意,向着里间欢快呼道,“云疏哥哥既要重修和睦,不若吹个曲来听听可好!璃儿许久不闻箫声了!” 她又到处翻腾寻他玉箫,却见茯儿抱了他衣物出来,直拿眼睛瞪他,又俯身上前小声劝道,“姑娘且收手罢。主上被你气的一个人在里面掉眼泪呢。也从未见谁敢这样欺负主上……” 蔚璃又是怔了怔,讶异嘀咕:“怎这样小器,认错服输也要哭吗?”她稀奇着又佯装寻取物件兜兜转转绕进了内室,见苓儿正服侍那清隽少年更换新衣,便有意上前搭言道,“何苦这样麻烦?用不了几时就要睡了,还不是要再换一回……” 又想他素来齐整,倒是从未在自己面前穿戴更换过衣物,莫名竟红了脸,忙寻了把折扇羞遮面色,仍掩不住的得意俏笑,悄悄凑上前来查看他神色,却被他转身避开,沉声道,“你若累了就先歇息罢。我还有几行书看完再睡。” “我不累。”她应着走上前来,故意挤开苓儿,抢过她手里腰佩,冲她直瞟眼色,是想探问她主上心意,未想素来与自己交好的苓儿只哼哼一声“欺负人!”便转身去了。 蔚璃才觉自己虽是胜了,却也被莫名孤立了。便又待他是百般讨好,一面为他系配腰饰,一面悄声问道,“云疏哥哥掉眼泪了?” “胡说!”他一把夺了她手中腰佩,躲开她探视的目光。 可她分明窥见他眼底泛红,睫上晶莹未退,到底是自己欺他太过?想他堂堂七尺男儿竟被自己欺负到落泪也是于心十分不忍,又拉了他衣袖哄笑道,“云疏哥哥长得真是好看!我若有一国,必倾城倾国换你笑颜一世。” 她又开始极尽缠磨吹捧之能事,巧笑顾盼,哄他开怀。 云疏始知,此一世是折在这女子手中了。真真教之不驯,驯之则反。 她软语密言哄他渐次开怀,仍不忘警言训诫,“你打我时怎就狠得下心?如今伤痕还在!不说她们是甘心情愿与我同生共死,就是她们真的为我死了,你再将我打死又能换她们活命不成?我若被打死,你岂会不伤心……你为一时糊涂铸下千古恨事岂不后悔……我父王母后,王兄王妹又岂会放过了你,你不怕东越铁甲大军吗……” 云疏早已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实又无可奈何,只能听她絮絮念念,教训没完。若说悔,实悔接她来住,自此便为她心惊胆战永无宁日;若说怕,惟在搜山那时害怕再也寻不见她,平生倒也不曾那样怕过! 此事风波之后又过了一个平静祥和的秋季。只是临到冬时,未料她劣迹又犯,险些丢了性命。本意是救她出苦寒,却未想陪她陪到如此焦头烂额,心惊肉跳,也实是苦闷! 凌霄君正自庭前孤坐,回忆琉云小筑内的过往种种,忽有元鹤来报,有位廖姓先生又递贴参拜,还带来了那日殿下布置下的文题作业,又补言道,“这位先生在门外跪了多日,风雨不去,只求殿下案前拜见一时半刻。” “廖姓?”凌霄君思度,“朝中曾有被逐士族存一廖姓之门……既是废黜之家,又何颜面君?且冒雨跪求,未免有矫饰做作之嫌?此等人物多是急功近利之辈,难有安份守诚之心,不见也罢。” 元鹤只恐误事将要再言,又有婢女近前来回禀:“殿下,长公主醒了……” 凌霄君闻听匆忙起身,搁下所有直往清风殿来。 蔚璃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少时辰,只是骨上刺痛与胸中郁闷折磨得她有气无力,惟有昏睡入梦才得片时安宁。启眸所见依旧故人在侧,心下亦安,撑力强笑,虚弱问道,“甚么时辰?竟像睡了千年……梦中又回故地……” 玉恒见她挣扎着要起,便上前扶了她肩安放怀中,轻语道,“这一回,同我回去可好?” 蔚璃身上乏力,心意也倦,撑笑回他,“你不知——‘千里相思重,对面嫌恶深’吗?云疏与我便是这般。你厌弃我时,我连容身之地也无,如何敢同你回去?” 玉恒实是无奈,苦笑道,“我何曾这样厌弃你……” “那为何送我归国?”蔚璃半是正经半是戏言,仰首枕上他肩,举目望住他双眸。 第二十一章 蜜饯腻腻 我心实苦 (1) “莫不是要留你在宫中做一世隐名埋姓的宫女?”玉恒稀奇笑问,“你若甘愿,正好此回与我同去,成你所愿。” 蔚璃狠力抓扯他衣袖,忿忿不平,“你邀我去便是要我做你宫里不知名姓的宫女?” 玉恒不由大笑,半是讥讽半是调笑,“早说卿卿难养,你偏不服。我不忍折你尊贵送你归国,你责我厌弃之罪;我惜你孤苦邀你同往帝都,你又忿我待你不敬之失。如此,你待怎样才得安好,且说来听听?” 怎样才得安好?她背倚他怀,春衫纤薄透着他体温熨贴,四肢绵软赖于他坚实支撑。此生所望,也不过就是这等安好。睿智如他,岂会不知?她倾心所盼亦不过他一诺此生而已,何来一问再问,一探再探。终免不了无奈苦笑,到底他不是彻彻底底的乐师云疏,他还是天家太子,万里江山承继之君,立约承诺又岂可轻易? 蔚璃摇头,“当下便是安好。云疏待我……已然恩重如山。” “恩义可比得了情义?”玉恒有意逗笑,知她孤洁自傲,断不会陷身于宫闱妃嫔之斗,偏自己生在皇家,此生此世又岂是一心一人可共白首,实不忍委屈了她。 蔚璃知他又要戏言,便也戏言答他,“修澜庭筑高台便是璃儿待云疏的情义。你若甘愿,璃儿可供养云疏一生一世……不,三生三世也无妨!” 说完二人都畅怀笑开。只可叹他不只是云疏,只可怜她难舍一身孤傲! 正这时有婢女奉上汤药。玉恒拾过靠枕使她暂作依偎,接了汤药欲亲自喂她。 蔚璃却嫌他啰嗦,捧过药碗直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却不由苦得打了个寒颤,恼道,“怎这样苦!” 玉恒又奉上一盒蜜饯,哄笑道,“尝尝这个。”拾一颗递进她口里,总算稍解苦味,又道,“此是元月里羽麟送来宫中的春令礼盒,我特地选了些上好的带来给你。改日让元鹤送到你宫里去。” 蔚璃皱着眉头,仍未从药苦中逃出,烦恼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宫里多得是这些玩意。” 玉恒微微一怔,即刻恍然,自嘲道,“是我疏忽了。羽麟又怎会短了你那份!只怕比送我的还要好上百倍罢。”说着挥开蔚璃伸过来还要取食蜜饯的手臂,合了匣盖,丢去一边,忽又直言一句,“那日夜玄同你讲了甚么?倒气得你卧病数日不起。” 蔚璃本就诧异他忽来的小器,又受他突然诘问,不由怔住。心念闪过那日夜玄所言“男女之礼,旧识故人,肌肤相亲”各样言辞,不由又愧又羞,又念及淇水畔为他所欺更是窘迫的面泛红云,低头捧着药碗再不敢看他一眼。 见她这般,玉恒心下顿时了然,半是调笑半是嘲讽道,“璃儿风流惹人爱,妒煞王孙与公子啊!” 蔚璃立时瞠目,半恼半嗔,“殿下肆言!不可欺人太甚!” “是谁欺负谁?”玉恒撤了她手中空碗,依旧半笑半讽,“早知你有蜜饯,这药原该更苦些!” 蔚璃也恼,“就知你是拿了这药惩戒我!怪我不听你话,迎救夜兰!” “是了是了!我倒也再无别的法子治你,惟有此法尚能解解心底恨事!”玉恒也忿忿回她,“只是你若长进些自可修习得武艺卓然,何至被人抛入寒江惹一身重疾,倒要来尝我这苦药!” “你……”蔚璃又惊又疑,却也不得不气馁,只能悄悄嘀咕一声,“——如何知道。” 果然!玉恒终将事情始末查到水落石出,不由轻笑一声,望定蔚璃,意味悠远道,“那日还真该使青袖杀了夜玄。” 蔚璃全未料他所有埋伏竟在此处,一时怔怔木然,竟不知何以应答。半晌才道,“此事已过。殿下也该知晓——遂事不谏,过往不究。切不可再多生事端。” 玉恒依旧看她良久,微微摇头,苦笑道,“枉费我多年苦心……被他一朝败坏……” “云疏……”蔚璃还想再言,却见他骤然起身,离了她身边,冷言道,“你该回去了。方才你王兄来说,召国公主近日抵临越都,须你领礼官亲迎于野。”说着又唤婢女,“为长公主更衣,传令门外准备车撵,送长公主回宫。”言罢,拂袖而去。 蔚璃尚且木然诧异,只能怔怔看他背影转出围屏,果然厌弃时连半分容身之地也不留她。 对镜理妆,她始知娇颜不再。病这一场竟似丢了精魂一般,面如土色,目似死灰,锁骨凌曲,宛若枯木。竟还能对他言笑半晌,不知他目中所见已是枯魂朽貌。难怪他要厌弃,自己揽镜临照,亦觉惨不忍睹。 蔚璃怔怔恍恍被元鹤一路送出澜庭,待要登车,又听元鹤言道,“回禀长公主,殿下有旨,只为长公主身染重疾之故,这些天就不必再辛劳来澜庭请安议政了,好生将养身体为重。” 蔚璃举目高阶,望见赫赫然“澜庭”二字。本是为供君子兮修高台,到头来却然是受驱逐兮失澜庭……笑煞人也。不由苦笑一声,转身登车。 ******* 元鹤回来复命,见君上孤坐高堂,目色茫然,不由为之稀奇:此非君上素日之神采。遂小心上前唤道,“殿下?殿下?”连唤了数声才得他幽幽转目,忙回禀道,“长公主回去了。由元鲤护送。” 凌霄君点头,心神似乎仍未回转,元鹤犹豫着又进言道,“我见长公主神色,颇为黯然……” 玉恒这才定目凝神,幽幽问道,“她可曾说了甚么?” 元鹤摇头,“许是病况未愈,也无甚气力罢。” 玉恒微叹一声,令道,“你去将从帝都带来的那些甜品甘果,选些上好的送去给她。” 元鹤忍不住笑,“殿下只早说一会便可一并随了长公主车撵带去,何苦使小臣再跑一趟。” 他话未言尽就触见凌霄君幽冷目光蹙眉望来,忙躬身礼道,“小臣放肆。小臣这就去办。”转身要去,又听凌霄君道,“吩咐元鲤,查访慕容家在越都之行踪。事无巨细,皆来报我。” 元鹤应命,正要去时,却又听凌霄君道,“我这尚有一封信函带去越安宫,你东西备好再来取去。” “是。”元鹤应一声,等他或再有吩咐,只站了半晌见此君再无言语才躬身退出。心下狐疑:今日之殿下非往日之殿下,言词颠倒,处事随意,倒似失了魂一般。 第二十一章 蜜饯腻腻 我心实苦 (2) 落日将尽时分,由澜庭而出的车撵驶入越安宫。越王闻听讯息早已在此守候多时,见人归来又喜又忧。一时先问病情,观以面色便知病得不轻,闻听当真卧床数日,昏昏不醒,不免又添一重心忧。忙让座让席,又令加衣,又传晚膳,又要传宫中医者重新诊脉……一时间各样照拂呵护备至。 蔚璃病体恹恹,加之心意怏怏,只能任由他人主持各样事务,又撑力略问宫中各人安好,勉力听得越王简述前朝事务,无非各方来宾敬献贺礼及礼部排演大典等事,不觉间已然耗去茶饭时光,便想要回屋歇息。 越王见她精神萎靡,只知她身有旧疾,不解她心有悲苦,虽也是又疼又怜想着放她回去歇息安枕,可数日来朝臣宗戚所议犹然在耳,其措辞指摘委实难听至极。思及这些便也寻故拖延着迟迟不去,东拉西扯终还是婉言到闺阁礼数之论,故做语重心长道,“王妹今时已非昔日幼女,璃儿待嫁之年,闺阁名誉岂非重过所有?那位皇朝太子若当真惜你爱你,总该给个名份。想你是本王亲妹,王族公主,又是国之副君,有辅政统军之才,又兼敬上穆下之德,做他东宫正妃也不屈他。况且世人皆议,道他凌霄君属意越安女君。他此回来我越国,除却巡视问政之责,可别有来意?你若有心也该留心查探。倘若知他无心,你也好另做筹谋,别有打算,当心受他巧言欺哄,不要平白在他那里蹉跎了时光,还要招世人非议……” 蔚璃本就为受那人厌弃驱逐而心闷志苦,此间又闻此说更添郁愤,微蹙眉头听他讲至一半,便也忍无可忍,不由恼道,“哥哥这话从何处学来?世人不知,哥哥又岂会不知,他这些待我的情义,待东越的恩义。若要论礼,数年前我囚困霜华宫时早已与他越礼而居,只从来我们都是坦坦荡荡,清清白白,赤心相待,诚意相扶,何曾有过污损清誉之举要遭世人非议?他人一己私念妄想,倒拿了我来起兴,哥哥也不辨一辨这其中真假!” 越王只怕添她恼恨,无奈苦劝,“赤心相待,诚意相扶,怕是你一厢情愿罢?他是赫赫天家之子,幽幽权谋之枢,凭他待人岂有赤心?处事又焉有诚意?这些年原是你痴了心,憨了志与他厮混,已然不识远忧近患!”说时又将夜玄所递之谏书转与蔚璃过目,“你且看看这上面讲得有多难听,说甚么‘同榻而居,同室而处’!‘男女相亲,君臣不分’!,如此云云,岂不为世人讥笑!岂不受史家笔诛!又岂是我蔚王族子弟该有之作为?” 蔚璃看那谏书,下属西琅夜玄之名,不由得恼怒更盛,一把夺过书柬,甩手掷入案边火炉,忿忿道,“哥哥怎有空暇理会这等无赖!凭他说甚么岂可尽信!此人张狂无礼,又兼粗鄙无耻,若非碍于两国邦交,我一早将他逐出国境!只待此次大典之后,我必晓喻四方边关,断不许此人再入我东越!” 越王见她恼得厉害,不敢再多言谏词,忙又温语劝抚,“我也听闻此人无礼。既是如此,大典之后逐他出境便是。”又多言宫中琐事,试图化去此间愤慨,兜转一圈重又问道,“依王妹看,那位凌霄君……可有真心?” “哥哥!”蔚璃也是无奈,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原题,“岂有兄长与小妹议私情的道理?” “璃儿婚嫁岂是私情!你名下有封地千顷,手中有将士百万,位份之尊更胜公卿,你的婚事关系国政邦交,牵涉天下大势,你知四境王侯并世家名门又有多少公子少主惦记着与我东越联姻!如此婚嫁岂是寻常儿女私情了了?” 蔚璃委实不胜其烦。正这时裳儿带几位小宫女捧了数只锦盒进来,向上回禀道,“澜庭那边给长公主送了礼物过来。”说时端了一盒蜜饯呈至案上,又置下一封信函,俏笑道,“也不知是甚么紧要事,议了这些天也未议尽,倒还要追着送信过来。一遭同车带来岂不省力?” 蔚璃也奇,想他莫不是还未骂足,竟又写了信来多加责备,一时蹙眉拆了信笺,但见寡淡两行墨迹,上书—— 于心不忍兮于心何忍遗我长夜兮弃我彷徨 蔚璃眉头更紧,心下讶疑:此是何意?谁人弃了谁人?分明是他横眉瞪眼地逐她出澜庭,还说甚么不召不得觐见,此间倒来控诉遗他长夜,弃他彷徨?真真是岂有此理! 越王一旁好奇,流目窥视,见得“遗我长夜弃我彷徨”字样,也是惊道,“你莫不是偷跑回来的!那凌霄君竟囚你在澜庭?” 蔚璃忙收了信,嗔怪越王偷瞧信笺,“哥哥好没道理!” 越王却忍不住笑,又拾起蜜饯锦盒,笑言,“我当是甚么贵重礼物,这样甜点元月里澹台羽麟不是送来了许多!裳儿带去我宫里那份还未吃完,如今这位殿下又巴巴地使人送来,倒似我越国人终日食苦不识甜味似的!” 越王说着便自行启开了锦盒欲要取食,却看见盒盖内侧也题了款字,悠悠念来,“我——心——实——苦,我——心——实——苦!”念罢不由得朗声笑开,“未想这位殿下还有这等情趣!王妹倒是何处又得罪了他!实实我见犹怜啊!” 蔚璃惊讶,忙夺回锦盒,才看到其盒内题字,两行工整正体—— 我心实苦我心实苦 不由也是又气又笑。至此便也了悟他送礼之用心——想他必是为着苛责了自己而心生愧悔,偏又孤高自傲难以屈尊降贵与她认错,才行此伎俩,只为讨她怜恤。 越王仍旧忍笑不得,逗趣道,“他既心苦就该留着这蜜饯,何苦又赠璃儿?莫不是受了璃儿欺负却还甘之若饴?” 一言羞得蔚璃满面飞霞,又终现几分生机。想来莫非真是自己又欺负了他?何来此说呢? 第二十二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1) 世人皆爱春光媚,媚在春衫薄。正是柳芽抽新浅翠幽碧时,再添几层桃色菲菲,便是人间好春光!只是这春色或还不及佳人颜色。 今日越都城中怕是无人赏这春意盎然,无论是公族贵胄,亦或名门雅士,连并商贾游侠、平民百姓,皆无视此春意昂昂,争相疾步涌上长街,奔往南门,只为今日是那越王的新后,南召国风姝公主抵临越都的入城之期。 天下皆知:南国出美人,美若天仙子。试问这凡间俗子,谁又不想一睹仙子风姿。一时间,越都城内竟至万人空巷,其势足可比当日皇朝太子入城之盛况。只是迎那凌霄君一半是为尊礼,一半才是倾慕。而今观佳人却是皆为倾慕美色而往。 自越安宫门前长街两侧便拥满人群,熙熙攘攘皆往南门而来。而众宾客中稍有些品阶名望亦或有倚仗权贵者都已在南城门外寻得了一寸立足之处,以便送亲车队抵达城下时可以先睹为快。 今日夜玄倒是起得晚了,这些天他或是伏案撰书,或是四方奔走,只为了一件事——便是要控诉笞责东越女君夜宿外寝,卧睡太子席榻之举。上至国君越王,下至越宫宫女,他都寻机见缝,一一进言!终闻得蔚璃被越王召回王宫,甚者有夜训王妹面壁思过之传,至此夜玄方觉大功告成,很是得意地安枕了一夜。 而他的家臣并不知他日夜奔忙所为何事,倒也从不曾见他如此专注勤勉于某事上,一众家臣虽偶有议论却碍于他素日严酷跋扈之性也无人上前理会,只个个贪慕越都繁华,无论白天黑夜尽往那锦绣处闹去。 这天夜玄梳洗完毕往院中时,依旧寻不到一位部将属臣,往日里他忙着自己的心事倒未在意,今时闲暇不觉疑惑,唤来小吏一问,才知众人都拥去看那南国佳人了,夜玄狐疑着摇头,“当真美若天仙?父王宫中的南国妃子也不过尔尔。”又问小吏,“廖姑娘何在?” 小吏回说,“廖姑娘也上街观美人了。” 夜玄倒觉有趣,若说满城少年男子皆往那城门处拥挤倒也罢了,只是廖锦书一个女儿家,“天下还有女儿相看女儿的道理?”他奇道。 那小吏搔头挠腮不知如何应,忽想起廖锦书临行所言,便将那原话照搬了用,“廖姑娘说,天下女儿千娇百媚,纵是国色天香偶得仙人之容也不为奇,唯是这女儿发英姿,少年生玉颜倒是珍稀美观,别有风情。所以,廖姑娘想去看看那位越国长公主,或是有幸,还能偶遇皇朝凌霄君……廖姑娘还说,那位长公主,凭她一个女儿家竟至权掌三军,辅政于朝,当真是巾帼英才也。而那位凌霄君,传言有溪林琼树之姿,又兼温润恬和之性,是这天底下最最风流雅正之少年,今日若能得见其一,便也是三生有幸了。”小吏虽自不能撰言巧应,学话倒是学得周全,把廖锦书一席话说给了夜玄听,倒也听得他心下摇曳,复言道,“好一个巾帼英才,琼树之姿!说得我倒也想去看看了,何为女儿英姿,少年玉颜!” ******* 晨曦渐去,朝露成风,一辆四乘之舆自长街使过,街道两侧越国子民有俯身作揖者,有屈膝扣拜众,皆颂声连连,起伏不绝。 夜玄挤在人群中,耳畔尽是百姓呼颂之声,“长公主大康……长公主千秋……”夜玄目随车行,心道:这原是她的驾舆。不是惯会骑马吗?今日倒也扮起娴淑了!正想着忽听身旁有人高呼,“东越蔚璃!东越蔚璃!”转目却见几位游侠模样的少年正振臂而呼,不由得白眼瞥之,冷笑道,“你们喊她作什么?欠你银钱?” 几位少年尤自欣欣,其中一位答道,“呦呦鹿鸣,佳人侧目!” 夜玄更笑,想起与她夜会桃林时曾有“所谓佳人公子侧目”之辞,而今倒遇翩翩少年来求佳人侧目,又思及与她相遇以来种种纠葛,心下且伤且凉,不由嘲笑诸人,“佳人侧目,汝亦陌路!呼之何用?” 少年们本自兴兴,偏遇他这般不解风情,皆怒斥一声“蛮徒蠢物!”便挥袖走开。 夜玄心下寡欢,亦不屑与之争论。随了人潮信步而行,又忽见长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挣顾于人群中,不由大呼一声“夜兰!”说时拨开人群直冲到长街对面。 这边夜兰正左顾右寻一时不见了带他出门的凌霄君一众,忽见迎面冲来的夜玄,顿时脚下发僵,心里发慌,怔怔呆在原地竟不知何往。 夜玄上前来一把擒住他手腕,冷笑问到,“蛰伏多日,倒是肯为一个南国美色抛头露面!” 夜兰一面慌乱着摇头,一面又想拱手作揖,却被厉声喝住,“少与我来这套虚礼!真若敬兄睦亲何至同处一城却要避而不见!现下与我回驿馆去!我正有事问你!” 夜兰自知回去必无好事,千挣万躲着苦苦央告,“二哥,兰弟是随太子殿下出来,若是不告而别恐要见罪君上……” “休要拿他吓我!当谁没见过太子!”夜玄不由分说拉上人重又折回琅国驿馆,任凭夜兰再怎样苦求挣扎,终未能挣出他掌心。 ******** 越都南门外的官道上,旌旗曼飞,铁甲临立,一排排礼乐之官担钟架鼓伫立大道中央,只待南国送亲使团的到来。而那些慕名前来观礼的贵族雅士皆拥在官道两侧,依国别门族列队而立,正人人举目,个个翘首,遥遥望向郊道远方。 蔚璃此间正被朝官武将簇拥着,立于仪仗队列之首。一片玄青色朝服中央,惟她一袭雪缎锦袍,若浮云掠于天际,悠然自得。头戴青璧凤冠,腰悬朱玉环佩,一身盛装,威风凛凛。时而负手临风,眺目远方;时而垂袖肃立,举目天边。 在那一等观礼民众看来,纵是只能望及其半边衣袂,亦或望见凤冠如川,亦或窥得裙裾飘逸,也有偶见其回眸浅笑者,但凡有所见皆各自欣欣然,只议论此女君是何等端庄娴熟,雍容雅正。可谁也不知此女君心下,此刻早已是百无聊赖之极。纵然捕得清风过袖,寻得浮云翻涌,仍旧难解当下寂寂,了无意趣。蔚璃自顾胡乱想着:大典之后定要寻那清幽寂静处好生逍遥一番,再不理会这等喧嚣鼎沸之俗事! 第二十二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2) 忽有青袖越过文官武将,提剑上前,附在她耳畔轻语呈报,“殿下来了。” 蔚璃浮游入云的心思尚未收回,只胡乱应了句,“哪位殿下?”问过方才醒悟,却见青袖身后闪出一道白影,轻幽之音亦应风而起,“我是乐师。并非殿下。”说时人已比肩而立,朗目相对,笑若春风。 青袖见此唯有躬身退下。蔚璃满目讶然,举目身侧这白衣胜雪的俊逸男子,虽则顾虑重重到底难掩心下欢喜,轻笑一声问道,“你来作甚么?殿下身份尊贵,岂可轻易出澜庭。”又想起数日前被他逐出澜庭又得他赠礼赠诗一事,倒也说不清当下是恨是喜。 玉恒笑意浅浅,也学她方才模样,负手而立,远眺浮云,良久才悠然道来,“你筑高台是为供养乐师还是为囚禁殿下?”说着竟自身后变幻出一支玉箫扬在手中,又道,“我愿为璃儿高台之乐师,受你一世供养。” 惹得蔚璃忍笑不得,可心下依旧不平,只悄声自语,“真若只是乐师倒也好了!” 玉恒含笑凝睇,见她今日颜色倒见几分红晕,不由凑上前缓嗅其香,又逗笑道,“璃儿今日用了胭脂……”话未言尽已被蔚璃抬手推开,嗔道,“殿下自重些!臣民们可都看着呢!” 玉恒见她眉结娇嗔,眼藏羞怒,粉腮霞云更重一层,才知她是真真复原了几分生机,倒也心下稍安,依旧与她取笑,“画娥眉兮描凤目,胭脂淹腮兮樱汁浸唇。璃儿这等盛妆,莫不是怕自己清颜素面会输给那南国佳人?” 蔚璃半嗔半笑,想他莫不是专程跑来消遣自己,便也讥讽回他,“殿下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而来,原是为观南国佳人!可是为寻‘宜家宜世’之淑媛?” 玉恒也不否认,只笑言,“也不知璃儿学得了人家的好颜色可学得来人家‘宜家宜世’之美德?” 蔚璃不由立目,他果然是慕美人之名而来?南国佳人当真有倾城倾国色?也能劳他微服出城顶烈日灼灼翘首以盼?果然天下男子皆好色! 玉恒见她不应又带笑问道,“我知召王有三宫六院七十余嫔妃,共育有九子四女,又有嫡孙一人外孙数人,可谓四境王族中家世兴旺、子孙繁盛之最。璃儿可知,召王九子中何人翘楚,公主四人中哪个倾城?” 蔚璃一时未解,不知他何来兴致竟与她演说起召国风氏一族,只疑惑答他,“我倒是听闻召国诸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卓学绝智之流,众公主更是风华绝世,清丽超俗之美。其昆仲姊妹之间难分轩轾。” 玉恒不由得冷嘲一声,“与我又何须这等虚辞伪饰!诸位公子中除去嫡长子立做东宫储君不去议他,余者八人中最最出众者当数四子风肆。你当见过。那年帝都朝拜,召王便是派了他来。” 蔚璃轻轻颔首,似有所忆,恍惚记得是位能言善辩,机智敏锐之人。 “四位公主中,除去大公主风娆嫁入西琅为妃,三公主早夭,召王于半百之年所得的八公主与九公主,皆是宠若至宝,视若明珠,几不为世人所窥。那位八公主便是你王兄要迎娶的嫡公主风姝。而那位九公主——”他故意顿了顿,才意味深长道,“便是那倾国倾城的人儿了!” 蔚璃仍旧未解,素来惜字如金的人今日这“一派胡言”到底意欲何为,疑惑询他,“所以你知今日送亲使者当是公子风肆特来观其绝世风姿?”至于那铺陈良久而又倾心盛赞的九公主,“莫不是你要纳召国九公主为妃?”想他皇朝太子封妃总该是个嫡女罢?莫非当真美色当先? “还有更妙的。”玉恒无意答她,继续演说风族家史,“据传召国太子病体羸弱,只怕阳寿难攀其父。而太子有一嫡子,即是召王之嫡孙。此王孙正值冠礼之年,才真真是人中龙凤,高才雅俊。而召王之位,据传非此王孙便是那风肆公子可承。” 蔚璃终是不耐,“你若是来说书解闷倒真比不得我宫中伶人逗趣。你若是来议政,恕蔚璃愚钝,实不知殿下所言意指何处。” 玉恒笑意更浓,“你且留心,若使你在风肆与召王孙之间择一人而婚,你选哪个?” “放肆!”蔚璃立目喝责,不由又羞又恼,“你杜撰这许多事只为编排我吗?未免无趣!” 玉恒摇头,笑她天真,“璃儿短视!只见眼下之繁华,不知远处之危局。天下明眼人皆看得出——东越之兴不在越王,实是蔚璃之功!东越大势不依越王,实是蔚璃之念!东越女君被天下多少人觊觎,你竟不知,岂不天真!你以为召王又赠金银又送城池只为嫁女?若不是为收服你蔚璃,他一双明珠公主本该入我东宫。” 蔚璃不觉怔住,委实不知与召国联姻之下竟还隐藏这许多暗潮涌动。又回想那夜王兄百般探问自己婚嫁之心意莫不是也早早了然召王设下的这盘大棋,独独自己终日奔忙竟还蒙在鼓中。 她转目又看沾沾自得的玉恒,愈是气恼难消,嗔道,“王兄与南召联姻之事我早在信中与你议过,你为何不早言此局?”想想似有遗漏,讶疑道,“你方才说‘一双明珠公主’?岂会是一双,王兄聘书分明只一个风姝嫡公主。” 玉恒无谓笑笑,“你看着便知。南人狡诈,本君防之不及,岂容她入我宫闱。” 蔚璃恨得咬牙,“你无意收容便来卖我?我看你比南人更狡诈百倍!”说时挥手要打,玉恒忙出言制止,“长公主自重!当心凤冠跌落!臣民们可都看着呢!”蔚璃方醒悟此间何处,举起手又不得不放下,可到底心意难平,恨恨道,“我与王兄若被召王挟制,必不饶你!” 玉恒见她面色为羞为恼已涨的绯红,倒比往日病容更添娇俏,愈要起意戏她,“不若你将青袖送我,我赠你拒婚良策?” “还敢觊觎青袖!”蔚璃愈发恼得无法,一把将他推开。 铁甲之外,百官之后,一众围观之人自是要将这冒然出现的白衣男子议论一番,猜测是何许人竟得与东越长公主比肩。 莫不是越王?有人答:按礼制远道之迎越王不该现身。有人附和:况且那一身简衣常服,并无冠冕束发,当非王爵。有人争议:非王非爵,何德与越公主比肩!?听闻是个乐师。怎样乐师可得与王族比肩? 第二十二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3) 民间沸议喧喧。一时又见原本相和相谐的二人竟撕打起来,那东越长公主竟不顾朝冠加身,对那乐师又踢又打,那乐师倒似受欺惯了,竟也不躲不闪,挺身受着,一时又惹得人群中一阵喧议。 玉恒被她挥拳打来几回躲闪不过,只好谏劝,“璃儿且息怒。不知我心实苦?” 蔚璃闻他旧话重提,便知他是戏言,又气又笑,顿足道,“且站远些!待回去再与你算帐!” 玉恒这回倒也老实,听话站去一边,却仍笑言向她,“记着我说的。且看灵不灵!” 蔚璃正恼他不休,却见远处尘土飞扬,旌旗萧萧,马蹄声声纷踏而来。 玉恒一旁又言,“今晚我为羽麟设宴接风,你也来。” 蔚璃正专意渐驰渐近的送亲车队,听闻此言更是诧异,“澹台羽麟?他在城里?几时到的……” 正说着,已见得旌旗当道,赤驹缓列,一行行仪仗侍卫倾涌而至,一排排宝马香车列队排开。人群中不免喧哗再起。都言南召锦地,鱼米之乡,富贵之城,单看这仪仗车马——锦缎为旗,宝珠为系,马是清一色的赤霞马,车是一齐整的紫檀车,南国之富,可见一斑! 目不暇接间,又见那仪仗分列两侧,自队伍中央驰出一骑赤朱骏马,马上端坐一位红衣儿郎,发束珊瑚冠,领飘降霞缎,一身红锦纱衣好不妖娆!围众无不赞叹连连:果然南人俊美!天下男儿竟可生得这等花容之色! 蔚璃见此人亦是一惊:召国国书明明有注,言送亲特使乃王室公子,如何竟是他!但见那红衣少年已然翩身下马,踏步而来,举目间向她粲然一笑,倒比春花烂漫更具明艳。 蔚璃也惟有笑颜相迎——试问这天下间还有谁人能将红衣穿得如此魅惑无方! 红衣少年款款至蔚璃身前,后方众人无不翘首相望。天下皆知富国南召乃秀色之国,男姿女貌无不倾城撼国,如今得幸相见,自是要争相品论。 红衣少年向着蔚璃躬身一礼,行止落落,言笑璨璨,“阿璃长公主辛苦!” 蔚璃为他随意之言也是又笑又叹,只得笑回,“有劳羽麟……少主。” 迎亲大礼便在二人这般浅言淡语间始起。围观民众也是一片嘘叹声,又都惊道:哪家少主?如何不是公子?谁家少主能得此殊荣护送王室嫡女? 羽麟不再多言一字,只是笑眼含情静静凝望着蔚璃。彼有越国礼官唱诵迎宾之辞,又有召国使者应答酬谢之语,两相往来,又演钟鼓大乐,云裳之舞。喧哗鼎盛间,红衣少年带笑凝顾,目不斜视,倒似他才是那迎亲之人,要迎得便是东越蔚璃。 蔚璃被他看得几要掩袖遮面,只可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躲避。正这时,一旁玉恒终于看尽了热闹,沉唤一声,“澹台羽麟!” 红衣少年恍如春梦大醒,惊见一旁雪衣君子,不觉又羞又喜,眸色又亮一重,欣然唤道,“阿恒,你来迎我?”说时张开双臂几乎是飞扑过去。 蔚璃长叹一声已不忍直视,惟以白眼相觑。好在那位君上还算稳重,见人扑来忙着向后稍退半步,拱手一揖,从容道,“澹台兄路途辛苦。” 羽麟扑到跟前却无人应承,也只好学他模样躬身一拜,“阿恒辛苦,阿恒辛苦……”倒也装得了斯文。 斯文礼过,终还是免不得臂腕相绕衣袖相执,在旁人看去真真相见甚欢好不亲昵! 蔚璃斜眼看着红白二人卿卿我我,此间方会意,所谓乐师出迎原是为他而来!讲了那几篇子的话,原都是顺水妄语,也不知是真是假,她竟还入了心!再看他二人,笑语声声,眼波频频,才是真真登对! 又有礼官上前禀言,“召国公主欲下车参拜长公主。” 彼时,已有侍儿搬凳当阶,启门掀帘,自首座马车上迎下一双红粉佳人。桃花粉衣者步行婀娜,行若摆柳,赤霞红衣者昂首四顾,足下生尘。 蔚璃匆忙迎上前,二位娇淑携手停在当前,款款作礼,“召国风姝见礼越国长公主。”粉衣娇颜礼数齐整,盈盈下拜。 倒是一旁的红衣少女眼波流转,似为这四周春况有无尽可赏可玩之娱,惟不见身前尊者。还是那粉衣的风姝扯了她衣袖,低语一声,“灼儿,行礼。”她这才跟着一并拜下,却也只是腰身微倾,膝下稍弯,浅言一句,“召国九公主风灼给璃姐姐行礼了。”说完便又立身一旁,眉眼分明地打量起蔚璃。 蔚璃还礼未完,闻听此语也是心下讶异:原来此女便是玉恒口中“倾国倾城”的九公主!可分明与召王议定只一位嫡公主入嫁东越,国书所言亦唯有一位风姝公主出阁,并无陪嫁媵女,如何又多出一位风灼公主?一时又听风灼娇声问着,“你便是东越蔚璃?表哥将你说得通天神灵一般,我只当是生了三头六臂七身八足怎样了得,现下看来却也不过寻常女子罢了……” 一旁风姝公主喝止不及,连声致歉。蔚璃只无谓笑笑,讶疑相询,“你表哥是…?” 风姝忙一旁代答,“灼妹的母妃乃出自澹台一族。灼妹自幼受两族宗亲宠溺,脾性无拘,冒失之处还请长公主见谅。” 蔚璃这才恍然,也惟有浅笑应答,“无妨。这怪不得她!原是她那位表哥少见多怪,见识浅薄……” “你才见识浅薄!”风灼立时反驳叱问,“你可知澹台一族乃南召第一世族!莫说南召,就是天下四境,谁家又比得过澹台的富贵!表哥生在锦衣玉食之家,自小便游历天下,所见所闻,谁人可比?不过是被你一时迷了心窍,赞你几声,你倒张狂起来!” 蔚璃惊怒之下实是无言以对。这样狂悖的公主倒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便是玉恒常说的“南有佳人,宜家宜室”?王兄常嗔责自己是个“奇葩公主”,而面前这位岂非更是奇上加奇!到底是百位公主有百样,自此以后谁也不要笑谁! 第二十二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4) 一时又安神耐性与风姝几番寒暄谦语,百无聊赖之心欲重,便唤了礼官依制行礼,宣读王旨,按素日之演练迎宾入城,又有武将与召国送亲大军接应驻兵之事。 待一应事务完结,已是日薄西山。蔚璃登舆欲归,转目见那红衣美少年并那白衣玉君子依旧挽手路畔彼此畅言欢笑,而四围一众世人在他二人眼中皆草木一般!愈看愈觉心境不顺,她本无意过问此二人,可又忧心玉恒何以归还澜庭,只好唤那红衣少年,未想连唤数声也不得他应,一时恼得顿足,沉声呼呵,“澹台羽麟!” 这一声倒唤得四众皆闻,后方众人又是低呼一片——原来那红衣俊郎竟是四大世家之首,富甲天下的澹台家少主!如此便也不稀奇他能为召王所重,贵为送亲特使了!此刻若有东越言官在场,也必要冒死谏言,劝谏越安宫女君该当礼贤下士,善待澹台少主才是!那可是皇朝首富之家,多的是金叶银钱,岂可随意呼喝! 澹台羽麟听得呼唤这才回眸相顾,神色稍现慌张,忙疾步奔至蔚璃近前,赔笑问道,“阿璃吩咐?” 蔚璃冷眼看他,“你居何处?” “自然与他一处!”羽麟回身一指路旁孑然孤立的玉恒。 蔚璃看也不再看玉恒,只向羽麟言道,“务必护他一路周全。” 羽麟笑她,“从城门到澜庭,不过百步之遥,我们两个男人还能被人抢了。” “抢得便是你们!”蔚璃恼意掷下一句,拂袖上车,远喧哗而去。 ********* 人声鼎沸,鼓乐喧腾终都归于寂静。越安宫中蔚璃倚在暖汤温池中,闭目沉思。 汤暖花香,荡去一身疲惫,亦涤净满心燥郁。算算距大典之期已然十日不足,四境之国也唯有北溟使者尚未抵达。虽北溟至此路途最远,北人脾性又多散漫不拘,然依溟王国书所言,使者元月下旬起程,至今已三月之初,算算时日,也该到了。北关守将擎远也不曾来信言说北溟使者入关一事,莫非别有变故?思及变故不由又想到召国一双公主与送亲特使。如何会是一双?王兄可知?如何会是澹台羽麟为特使?风肆公子何在?各样疑思难解,想着晚膳后当去越明宫问问王兄……又思虑大典之期将近,城中宫内各处防务,演练多回可还有何缺失?如今唯有西琅国驿馆内武将过多,那夜玄又是一个极不省心的……正思虑至此处,有婢女进前呈上一封信函,拆开看了——署印正是夜玄! 不想他又把夜兰劫了去,竟还敢厚颜邀她往驿馆赴宴。蔚璃看信不觉一阵目眩,如何自从相遇夜玄就再无一天太平! 又恨玉恒,此间必然只顾与澹台羽麟把盏言欢,哪里还管丢了夜兰。又思量那位羽麟少主,此等无利不起早的商贾少东,素日最厌繁文缛节循礼蹈距事,如何肯千里迢迢,舟车劳顿为召王送亲?只怕他未做良谋!他与那位太子皆是心思深沉暗谋潜藏之人,此间聚到一处,只怕天下所有都被他二人算个精明! 蔚璃愈想愈觉忧闷,又想起他二人城门处卿卿我我,于世人面前无半点避讳,更是又恼又恨,击水叹道,“不该准他入澜庭!”真真引狼入室! 她这厢正暗自忧思,又有宫女来报,“召国灼公主求见。”真真烦恼之极,厌恶道,“传令出去,就说我睡了……”只一言未了,却听帘外娇声咄咄,随风入帘,“璃姐姐莫不是睡在池子里?是要学那凌波仙子,眠溪卧石吗!”声未落,人已婀娜移近,甩手推开拉绊她的一干婢女,美目顾盼间将眼前春色看得清透。 蔚璃又恼又羞,此间她惟有一件凉衣在身,漾漾水波下冰肌似雪,纤腿修长,倒叫风灼兀自赏看了许久,“璃姐姐还真真冰肌玉骨,想来霜华宫内几年苦修就快要幻化成仙了罢?” 蔚璃心道:霜华苦寒之地修出来的惟有鬼魅,几见仙人?见她已然换过一身娇霞新衣,腰肢摇摆间愈现婀娜妩媚之态。为此女子,天下君王果然会倾城倾国乎?蔚璃心念乱飘,也无意与她寒暄,径自问道,“委屈灼公主暂居我宫中,此宫大小事务皆由裳儿料理,日常起居但有不足,寻她问话便是。” 风灼冷哼一声,“你这残墙断瓦的,比之我召国王宫,不足处可多了,懒怠与你们说!”又不客气地坐向池边竹席,伸手拾了一瓣花叶,“为何是桃花?听表哥说凌霄君殿下特为璃公主制了红花艾叶为底的暖身汤方,就为暖姐姐这一身冰肌玉骨。可姐姐却偏爱桃花?可是驻颜之选?” 蔚璃恨得牙痒,与玉恒这等私密事也被澹台羽麟这疯癫之人肆言无度,当真该打! “灼公主,你来见我到底为何事?” “不若让灼儿伏侍璃姐姐更衣,顺便慢慢讲来。”说着便唤宫女令奉新衣。宫女自是无人应声。 蔚璃也不胜烦恼,叹道,“汤水尚暖,你且说何事。”要问多少回她才肯说!看她那悠然自得大抵无甚要紧事! 不想风灼伸手入池中,漫搅花汤,娇笑劝言,“哪里就暖了?这冷水夕风的若是伤了璃公主,殿下可是要心疼的。也就殿下是个好性的,若换个秉性暴戾的,你这宫人如此懈怠还不知有多少要被拉出去腰斩呢!” 蔚璃也是听得目瞪口呆,平生还从未想过有人敢腰斩她的宫女!却也是被这风灼缠磨的无可奈何,只好唤人奉衣,由了风灼左右伏侍。看她行止倒也是个心灵手巧,聪慧利落之人。心底暗赞着便径自问道,“灼公主如何会来我东越?” 风灼正与她披氅衣,笑问,“璃姐姐整衣齐袖,这都入夜了可是还要出宫会客?” 蔚璃不应,自系腰佩。风灼忙伸手接了去,答她道,“灼儿虽是庶出,可母家是澹台一族,父王自幼宠惜,并不逊于嫡出的姐姐。婚嫁之事,父王亦言皆随我心意。自及笄礼过,递书求聘者络绎不绝,王侯将相皆在其中,璃姐姐若不信,你可去问一问太子殿下,他也曾派使者来召国下聘……” 第二十二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5) 蔚璃果然眉心微蹙,心念又乱一分,还从不曾听闻他与何人下过聘书!不是说南人狡诈不容其入宫闱吗?到底还是美色第一? “还有那溟国王君,派使者来言,要立我做王后。”风灼继续说。 蔚璃本想问一句,太子殿下封你何等尊位,话至喉间还是化做莞尔一笑,“所以你拒做皇朝太子妃,又拒婚溟王为后,反来我东越小国做个小小妃嫔?所为何来?我自问王兄美貌才学胜不过皇朝太子,王兄武略雄风亦难敌北境溟王,你为何独独选中东越?谁给你的主意?莫非又是你那位表哥?” 风灼拍手赞到,“璃姐姐果然聪慧!不枉表哥引你为知己!” 呸!蔚璃险就啐她。就知澹台羽麟未有良谋!世人皆知溟王年迈,而美人多爱少年,如她这般娇媚的人儿如何肯嫁徐徐老者!可相对王兄而言,玉氏皇朝岂非更显尊贵!那素来孤傲至死的太子玉恒还不曾诺言要迎哪个女子入主东宫!偏聘书在案,她风灼竟然婉拒!岂非令皇族颜面扫地!而拒婚溟王岂非更是折损昔王族颜面? 不过为一个小小嫔妃,东越竟连伤两家君主!难怪澹台羽麟为送亲特使!难怪风灼公主这般殷勤!只是那皇朝太子倒也罢了,他原“是个好性的”,倘若那溟王为此发难,岂非要累我三军将士重披战甲,浴血沙场。 好一个澹台羽麟!就知他没有算计不能过活!竟然算计起蔚氏一族!想想便觉气闷!恨不能立时冲去澜庭,拎来那澹台小子狠抽几鞭! “灼公主若为此事而来,我已知晓,待我禀明王兄,再做定夺。”蔚璃冷了颜色。风灼似乎无谓她禀与不禀,只另外又说道,“此是小事,不值一提。我要说的原也不是这个。”说时寻向袖底,取出一方雪绢递上。 开罪皇族,冒犯溟王,埋下战乱之祸尚是小事,倒还有何等大事能入他风氏一族的眼。蔚璃沉色冷目接过绢函,展开,先看属印——竟是召国公子风肆! 通篇也不过寥寥两行简字:城南十里,月影泊舟,挑灯为信,不见不去。 “四哥有好事相告哦!”风灼眉眼如丝,暗藏无尽风情。 好事?蔚璃忽想起午时南门外玉恒所言召国欲下聘求亲之事,如今看,倒也不似戏言。那风肆原是在此相候? 她之前本意是往琅国驿馆接回夜兰,未想行程未起又来一约,虽说不是甚么要紧事,可到底人物尊贵,总不好弃王室公子于荒郊野岭不予理会罢。可夜玄那边又实派不出合适人选,蔚玖自是再去不得,若使青袖去接夜兰,只怕她能荡平琅国驿馆顺便杀了夜玄。 正左右思量不知所往,又有宫女入内,呈上一方雪绢,未启折绢单看绢上印花便知是澜庭来信,拆开看了,不觉欣笑出声,竟是一阙菜单。想来是他忧心被人爽约,竟以美食相诱。 风灼见她执信怔疑,悄步上前瞄了眼那澜庭来信,虽不明其意,可见印上所属乃凌霄二字,便知她犹疑何在,又媚声道,“璃姐姐可知这位殿下的处境,已是危巢孤卵风雨飘摇?” 蔚璃瞬时醒神,心下骇然,又听她道,“蔚氏一族只为东越中兴劳神费力,竟不问帝都风云吗?凌霄君此回离京是否能还朝还不知呢!若是回不去,玉氏一族便在你东境另立一朝也未可知啊!” 蔚璃不知她此言真假几何,泱泱皇朝何以至风雨飘摇?想当年他玉氏皇族诛杀青门,弹压蔚氏,是何等气势!南召北溟共西琅三境封王,皆受皇命调遣,出兵百万,联合天子之兵,围杀初阳青门。迫于天子之军陈兵柏谷关,未免将士枉死,百姓遭殃,父王不得不领蔚氏全族,白衣素装,轻车简仆往帝都请罪。纵如此,仍未能谏阻帝君诛杀青门之志。想当年皇族是何等煊赫威烈,至此才不过区区七年光阴,何以竟至“危巢孤卵,风雨飘摇”? ********* 崔马出城时,青袖百般劝阻,“谁知南召公子是何居心!为何不能先往澜庭问个明白?待知晓帝都是何形势再见机行事也不迟。” 蔚璃回她,“那位殿下若是肯说,何以至今日一言不发。”她能忆起不止一次问过他“帝都可好?皇家可安?”所得不过是他云淡风轻浅笑一缕。如今想来竟都是敷衍。忽又忆起一事,质问青袖,“你去迎鹤驾,可曾见有何异常?” 青袖思量片时,才道,“我迎驾于柏谷关,有五千天家禁军护卫太子,未见任何异常。”她稍有停顿重又言道,“我倒是偶然听闻,此回禁军首领莫敖未随军而行,反是滞留于丘邑,不知是为何事。” 蔚璃定目看她,“青袖姐姐不曾听闻殿下于九犀山遇刺一事?” 青袖微微讶异,“有这样事?萧侍卫从未说起。九犀山属他皇境管辖,遇刺客也是他皇境内政,与东越何涉?莫不是还要以此论罪长公主?” 蔚璃诧异看她,青袖也恍知言辞不当,忙又重新言道,“可有查到刺客来历?殿下既然隐讳颇深,想来无意使长公主插手其中。”又言回风肆之约,“此事也当与召国无涉。风肆公子之约当另有企图。” 蔚璃这回含笑问道,“你以为是何企图?” 青袖也笑,“璃儿颖慧,岂会不知。长公主此回赴约倒也无谓他企图之心,为得是与他相询帝都形势。说到底,深更寒夜去江边吹这冷风——还是为那皇家太子。” 蔚璃颇有几分赧颜,又劝青袖,“若是没有他,我早已是霜华宫内一具寒尸……” “璃儿!”青袖止住她晦气之辞,“我青门拼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弃绝璃儿。若是没有他接你出霜华宫,我等早已杀进帝都!” 蔚璃怔怔于城门下,不知何言以应。半晌才恍然惊醒,切切嘱告,“这话不可再与人言!难得这康平盛世……”又想今夜之约,也未必就是康平盛世,一时懒怠再议,只又另外叮嘱,“切切护好宫廷。如今有两位召国公主下榻再不可有夜玄那等擅闯宫闱之事。” 青袖只道,“他敢再来,就地斩杀。”蔚璃也是听得心惊,却又听她忧心劝谏,“长公主佩剑切不可离身!” 蔚璃催马入夜色。今夜之前还当此世为康平盛世,繁华无尽;今夜始知原来他那里却已然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此去路漫漫,到底该如何进退?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1) 月出东山,月照轩窗,月上柳梢,月色通明。 澹台羽麟举目望着窗外明月愈升愈高,再垂案上佳肴愈见冰凉,侧目看一眼首席上仍在捧书端看的凌霄君,不由得一声长叹,“唉——想我澹台羽麟富贵半生,今日竟要饿死在这美酒佳肴前。” 玉恒不舍手中书卷,头也未抬,只简言应他,“且再等等。” 愈发要惹他忿忿不平,“她当真不会来了!可是要饿死我你才肯信!她若是个守信的人,今时倒也没你什么事了。你知道明明是我先遇见她,她也曾写了白纸黑字是要下嫁我澹台府的……” 此一言果然引得玉恒侧目,一时放下手中书卷,蹙眉冷视,“这事……还要再提?” 澹台羽麟小声嘀咕一句“淫威当道!”,又抬手去翻看一遍案上碗碟,一路颠簸劳苦早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偏守着这满桌菜肴竟动不得,委实忿恨! 正这时,元鹤自外边走来,向上回报,“人已出城,只命青姑娘递了信函过来。”说着将信函呈上。 “如何!?”羽麟顿时大叫,“我就说她绝非守信之人!如今还知递信致歉……她待你也算仁义啦!” 玉恒拆了信函,其上所书又哪里是致歉,竟毫不客气地请他派人去接夜兰回澜庭。看她龙飞笔迹也是忍不得笑:这天下间大事小情委实扰她心忧不断呢! 羽麟见他笑得莫名也凑上来看,才瞄了几行小字就被玉恒握信入掌心,再放手时已然碎屑一捧。 惊得羽麟又骇又嘲,“何必!不就是言说夜兰之事!当我不知……只是她挂心的人未免多了些罢……”说时又去掀看桌上菜肴,以为这回总可以大快朵颐了,未料玉恒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臂,唤道,“随我来,我有好物相赠。” “吃了饭再说罢……世间还有怎样好物是我澹台羽麟不曾见过……”任他万般不舍桌上美味,奈何无力挣开玉恒擒握,终被拖拽着拉入茫茫夜色,披着凉凉夜风登上观澜台。 高处不胜寒,澹台羽麟愈觉饥寒交迫,此生倒也不曾受过这等委屈。虽则有江风暗拂,送来缕缕花香,夜影婆娑里,亦可见远处长堤如蛟龙乍腾,嵌于碧波。如此夜色,如此静湖,自有一番境界。可终是风寒难敌,不由嗔道,“这有何趣?不若回去围炉煮酒!”说时要去。 又被玉恒拉住,劝道,“如此春江映月,冷风度香,岂非人间清乐事,赏心静逸处?只是江风太寒。”又唤元鹤,“取件衣裳来。” 澹台羽麟不忍扫他兴致,想着若加件披衣总还可再撑一时半刻。可元鹤取来的只一件敞袍,径自加在了玉恒身上,根本未曾顾及他正饥寒交迫。至此时他方明白,这一切分明是那阴诡之人有意为之!可一时又猜不透是为何事受他惩戒,便也不甘示弱,佯装无趣怏怏道,“春江花月固然清逸,可比之雪夜霜月到底输几分幽净空灵。” 玉恒讶然浅笑,心底自然明白“雪夜霜月”为何时何夕。 澹台羽麟愈见得意,“阿璃未与你讲过?——去年冬月,她芳辰之日,设宴于此。” 果然一击得中。玉恒虽极力掩示终按不下一丝黯然。就知那一声声“殿下”唤来,于他终是负累!怎比得凡子庶民来去自如,尽可随性而为,陪她登台看云涌,共她凭栏观潮生。想想去年盛雪之季,帝都深宫里他只一人独守残炉,批阅臣子奏折直至深夜,也曾偷闲为她写下几行诗辞,飞鸿往来也该传至越都了,却如何从未听她提及寿宴一事。 “并非王室盛宴,不过是故人偶遇,一起约来折梅煮酒罢了。赴宴者寥,不足以言。”羽麟看出玉恒笑意萧索,心下愈发得意。 “故人?偶遇?”玉恒讥诮道,“岁末天寒,雪深风疾,本居南国暖乡之人却往寒冷东境求偶遇?” 他愈是如此问,羽麟愈添得意,笑意狡黠,偏不再释言,只问道,“可否回了?” 玉恒也顿觉意兴阑珊,徐徐夜风寒意更甚,轻拍阑干,叹了声,“回罢!高处不胜寒。” 拾阶而下时,终还是耐不得要问,“赴宴者寥……不会只你一人罢?” 羽麟急于归回暖室,头也不回答他,“还有几位故友。” 玉恒等他继续说,他却再没了声响,知他是故意使人急,倒也无谓他这点小心思,只追问一句,“何来故友?东南西北,来自何方?” “东有初阳青家姐弟,西有夜兰一卷丹青,北有芜良关守将擎远将军,”羽麟说到一半回头看了下玉恒,思量着南方之客是否还要坦然告之,见他笑意幽远,便知万事欺他不得,只好继续道,“南有……慕容苏。” 果然,玉恒眉头微蹙,再落阶而下时眸色清冷,半晌未语。 羽麟知他厌恶慕容家,却从未探清因由所在,只是偶听他言,甚是厌弃慕容家巫术鬼医之道。而南海慕容家,世代医药之家,救人济世之法难免有些巫鬼玄门之术。传言,慕容氏族可渡魂易命,有起死回生之术。想世人求生之时,岂非全赖这些巫术鬼医,谁又会厌弃回生之术。就是他皇族玉家,当今天子也曾召慕容女子为妃,可惜早逝,不然倒可以看看天子百年之时,慕容女子是否当真有渡魂易命起死回生之法。 久不见他言语,羽麟又怕他真的恼了,回身牵他衣袖,讨好道,“那时不过是隅遇,不曾合谋甚么……” 玉恒拂开他拉扯,笑意浅浅,“偶遇?夜兰倒也罢了,惯会献媚讨巧之辈。只是这慕容苏远居南海之滨,不远万里却来东越之都寻一场偶遇?北境芜良关更是与溟国接壤,军事要塞,擎远乃边关守将,竟可擅璃职守,不奉王命私归都城,岂是臣子所为?这些且不论,四大家族到了一半……只是璃儿生辰那慕容苏如何知晓?” “说了是偶遇。我哪知其中蹊跷!”羽麟听出他已然不悦,只把一切推得干净。 玉恒落寞冷笑,“天下竟有这许多偶遇,也是无趣!”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2) 平白扯出一段澜庭寿宴之忆,羽麟本还以为可在他面前炫耀一番,与阿璃倒底他走得更近些,不想却为一个慕容苏惹他不悦。一路向回,玉恒都寂寂无语,他也再不敢造次说笑,几次见他背影茕茕,清清月辉下尤见幽冷。 ************ 城南十里,水岸荒荒,惟有一处灯火通明,若明月栖岸,映出树影婆娑。 崔马向前,蔚璃料测那灯火泊舟当是风肆无疑。江风过耳,七分清寒三分暗香,隐隐似闻幽草浮动,柳枝乱摆,竟有重重肃杀之气若江浪翻涌,层层裹进。 不由得心下微惊,讶疑这风肆竟有这般胆量,敢在越都城郊设伏围杀?一时勒马落鞍,手提长剑环顾四围,茫茫夜色里忽见寒星乍起,穿柳渡草,袭杀而来! 蔚璃挥剑迎上,才知来人数众,层层剑影,重重压下,竟似一方剑阵将她团团围住,阵网渐次收紧,迫杀近在眉睫。 还真当庆幸携剑而行!蔚璃心下自叹。倒也不惧他来者众多,只将一把利剑舞得若游龙过渊,剑影飘忽间从容有度又不失凌厉豪迈,三转四回便将伏杀之阵拆得七零八散,渐有退迹。 运剑破敌之余,她恍有所悟:看这一众刺客忽进忽退似乎不为杀戮,剑阵虽变幻多端却然徒有攻势,并无杀招,倒似只为迫她运剑至极,探她功底。心下有此几分了然,原本凌厉剑势亦有收敛,转目间却见剑阵之外另有一人正挑灯观战。 蔚璃心念闪过,剑锋偏转,若流星之光直扑观战之人。 那人似乎早有所盼,见长剑袭来,亦拔剑相迎,几度强攻竟迫得蔚璃连退数步。好精悍的剑法!蔚璃心下正无比赞叹时,却听那人高声唤道,“东越长公主不肯使出青门剑法,是怕痛忆故人吗?” 蔚璃惊诧,未想他南国之人竟也识得何为青门剑法,可又厌他狂傲言辞,冷言回道,“只怕阁下承受不起!”说时剑势突变,原来游龙雍容之舞瞬间转作轻灵飘逸之影,若冰花千朵,散于夜空,寒光流转,罩覆四野。 那人惊呼一声,强攻几回,终难再寻前进之路,却为剑影所缠,几无腾挪之机,不由得节节败退。 蔚璃终是不耐此样缠斗,倏忽分出一剑,若流星坠宇,直指其胸怀。 那人自知败迹既定,便也不争不躲,收剑退步,兀自含笑静观。 四方归寂,剑锋所指,竟是如此俊美之容颜!又似曾相识……蔚璃心下微动,不由怒喝一声,“大胆风肆!竟敢带兵入我东境,在我都城设伏……” 未待她说完,那边风肆忽然张臂弃了手中长剑,高声呼令四围之众,“诸位将士还不弃剑脱帽,向东越长公主请罪!”一言毕便闻得铁器纷掷声,随之便是呼声一片,“召国左宫营将士,请东越长公主恕冒犯试剑之罪!”呼声落,人影落,四围夜色里齐刷刷跪倒一片卸甲侍卫。 蔚璃诧异不知何以应,又见风肆抱拳拱手,单膝跪地,行以大礼,“召国王室四子风肆,向东越长公主赔罪。唐突冒犯,但凭处置。” 一切全然意料之外,倒叫人有些不知所措。只闻先礼后兵,这风肆却反其道行之,来了个先兵后礼。蔚璃虽则恼他带兵设伏,无故袭杀,可又见他如此大礼,倒也诚意拳拳,自己再若苛责反显得越人小器……又见众人长跪未起,大有不得她宽宥便不起身之势,心下愈加感叹,便也只好作罢,遂上前与风肆见礼,向诸将士还礼,慷慨而言,全无介怀苛责之意。 风肆见此豪迈之风,亦还以坦荡言辞,利落行止,稍作问安便邀往船头一述。 蔚璃此来本就是要问他帝都形势,也并不与他客套,随他登上江边木船。 船上再观江月,碧波清辉,愈见澄明。船头早有铺席置案,此间正有侍仆在旁温杯添酒,摆设果盘。 蔚璃闻得酒香便知是南国佳酿媚儿酥,又见那杯盏盘器皆是金铸玉雕,盘兽藏花,极尽奢华。不由心心感叹:果然南国鼎盛,富足之乡也。想来东越颓政将兴,民生将复,百姓亦不过饱腹,公卿亦鲜有娱乐尔。 风肆呼奴唤婢,铺阵左右,大显地主之仪。又细心关注,嘘寒问暖,替蔚璃添衣把盏,无限殷切。 蔚璃惟恐夜深露重,忧心此身不能消受这等春江夜月,便直言相询,“肆公子跋涉千里来我越都,过城门而不入,却于这江畔郊野设伏试剑,又置盛宴以待,不知是为何事拜求蔚璃门下?” 风肆神色微怔,虽闻她不拘俗礼,素有慷慨豪迈之名,也未料想竟这般率真直爽,一言竟将先前所撰腹稿打了个凌乱,忙重整思绪,缓言道来,“长公主果然率真。”说时先替她斟上一杯温酒,又将旧话重提,“长公主的青门剑法精妙非常,风肆深以为叹。想来是当年客居东极初阳时,共青门子弟同窗所学?” 蔚璃正拾杯欲饮,听得“青门子弟”四字微微顿腕,昔年旧事瞬间闪过心头,一个个鲜活的面容犹在眼前。多少年来,她与亲众相约,不提故人,不记旧事,以免徒增伤悲。而今被风肆有意亦或无意当作闲话提及,不觉一阵急痛猝不及防涌上心头,忙举杯尽饮,合酒咽下胸中壁垒。 风肆见她明目灼灼似有晶莹,原本疏朗面色亦显凝重,忙端坐致歉,“肆言语唐突,惹长公主痛忆故人,实是罪过,还请长公主恕罪。” 蔚璃微微摇头,撑笑回他,“无妨。”又自斟杯酒,仰首吞进,以浇痛楚难息。 一时只觉往事旧情历历在目,故人容颜萦之不去,害她几次轻抚眉梢,仍抹不去眼角湿润,不得不连饮数杯热酒才压下喉间晦涩。 风肆也为此颇觉窘迫,一时竟也忘言。二人静坐良久,才听风肆缓言又道,“长公主许是不知,我家太子长兄平生酷爱剑法,少年时也曾住东海青府讨教剑学之道,有幸得青鸢将军不吝赐教,使长兄受益颇深。后来青鸢将军几次喜添麟儿,我兄长都曾亲往拜贺,遗以赠礼,与青门之交委实亲厚。据兄长所言,当年初见青鸢将军长子青澄少将军时,实有意结攀姻亲,奈何青门嫡子从来只迎蔚王族之女……,风王族未敢高攀,此实为兄长毕生之憾事矣……”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3) 蔚璃见他年纪并未长出自己许多,而忆住追昔将那层层旧事讲来竟可这般老成,倒似当年他也在场一般,委实可笑!青门只迎娶蔚王族公主,此事天下皆知,他召国太子岂会不知!讲甚么高攀?讲甚么憾事?澄哥哥真要娶了他风王族的公主是否可免灭门之殇?他召国王室是否会提百万兵马助青门反攻朝廷?…… 蔚璃一面听他南国之宾絮絮不休,一面心底暗自讥笑,终听到不耐,索性直言,“肆公子相邀夜游莫不是只为与本公主追忆故人,缅怀旧岁?” “这……岂敢岂敢……”风肆微有赧颜,连忙致歉,“肆妄言旧事了……” 蔚璃心下冷笑:此间又言不敢,昔年领天子命发兵围城时却也不曾见他不敢!渐渐不喜此人虚辞伪意,只再次直言,“肆公子到底为何事邀约?” 风肆见她目泛冷辉,只好切入正题,“我闻长公主棋艺亦是习自青门,昔年与青澄少将军对弈也是杀伐果决,毫不逊色……” 蔚璃再次听他絮絮道来,心下委实苦闷非常,莫不是他南国人述事都这般婉转迂回,这个风肆远比那风灼更加言之无物!他到底是要怎样? “长公主既然得师于澄少将军,不若今晚就赐教一二,我们棋上说话。”风肆续言,招手令侍仆排摆棋盘,又示意蔚璃先行择子。 蔚璃满饮一杯,略抵江风清寒,笑言,“我岂知兵起何处?还请肆公子明示。”风肆便也不好再谦,执黑在右手侧方落下一子,“言道,公主可知朱州五郡?” “西琅南关门户,境之关隘,易守难攻;通联四路,兵家必争之地。”蔚璃简言。 “那么长公主可知,此朱州五郡原是我召国封地?”风肆直问。 蔚璃微笑遥头,“我对御史笔录存疑颇多,近年来已鲜少读史。” 风肆也是微诧,心下既叹她坦率——抨击皇家典籍竟可这般毫不避讳,可也笑她回避史实竟可这般从容镇定,只好与她直言,“昔年,长姐娆公主许嫁琅王,琅王曾许诺我父,若育得公子当以王后封之,父王信其所诺,亦赤诚相报,以朱州五郡为赠,以应此约。如今距当年之约已过一十五载,长姐已然抚育夜兰公子长大成人,冠礼在即。偏那琅王竟将与父王之约佯做忘怀!即无封后召旨,更无退地之说,使我召国王族平白搭了位嫡公主,还要赔地千里。请问璃公主,我王若有意取回本国封地,可算犯境?” 蔚璃至此方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殷勤执敬,怀旧念故全为此间计谋。却也是心中讶异,委实不知夜玄值守的朱州五郡尚有如此一段渊源,“我知风王族公子七人,皆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之才。何至区区五城,竟劳肆公千里奔波,屈就越都?” 风肆强笑,便知心中谋算已被她看去一半,“说来惭愧,只为西琅国有个公子夜玄,此人绝非善类……” 未忍住笑,蔚璃一口酒险些呛到,风肆赶忙追问,“长公主也曾领教此人利害?” 岂止领教!蔚璃心下苦笑,身家性命险些葬送在此人手里!而如今这旧疾复发,病气缠绵,终日汤药为伴全赖他所赐。 且还要牵累那慕容叔侄,一个极恶热闹之人却要久滞越都而不得去,一个素喜游历顽女却要困守一方而不能进,他叔侄二人一天请一脉,二天换一回方,三天熬一锅药……也不知医到了几重。如今更是添了位太子殿下,各样滋补食羹按一日三餐传入越安宫,倒似她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这一切都缘于那夜玄绝非善类! 风肆见她沉吟不语,再次添酒继续言说,“长公主襄助兰公子平安抵至越境,想来也该知道夜玄行事之心狠手辣,自己血脉亲弟他都敢杀……” “此事倒也不必再提。”蔚璃一言喝住,想想还真如玉恒所言已然涉了西琅内政,如今倒又要掺合进琅召之战,自身处境愈发不可独善了。遂重拾三枚白子落于棋盘上方,郑重言道,“此为我东越驻军,北有芜良关,东至初阳台,南是嘉陵城。三军总数不过十万。肆公子若要问我借兵,我当真无兵可借。自本朝开朝以来,我蔚氏虽说封王于越,东境之守实则全赖初阳青门。东海之滨,北境荒漠,数年以前皆由青门将士镇守。只自东海一役之后,青门覆灭,东越无将。公子也知,如今南关守将皆我蔚氏宗亲,东海外关由母后一族代守边境,北关荒漠实无世家将领可派,不过是我半路捡来的勉强会些剑戟之术的流侠之辈暂领兵权,西面柏关谷与天子接壤,赖于天子惠政,我尚不曾设防,委实亦无将可设。” 蔚璃一一落下棋子,与风肆之黑棋皆有指寸之距,又笑言,“肆公子前来借兵……除非我有神仙法术,能扬沙为兵,散棋为将,才好与肆公子讨回那朱州五郡!” 风肆放眼棋面,只狡诘一笑,将蔚璃放下的北方一子向下移了三格,言到,“肆,就借这流侠之辈——北关守将,擎远将军!” 蔚璃神色一恍,心念飘忽,亦注目棋盘,笑问,“自越之北关领军奔至南境,一路艰辛,何以为战?” 风肆举棋下移,“北关取将,南关调兵,将者途中劳力,阵前劳心,两下不误;兵者贵在神速,南关出击,正是防不胜防。我闻擎远将军非世家出身,兵书军策少读,正因为此才会用兵以奇,致胜以速,此策之妙正可攻夜玄用兵之猛,属将之威。” 蔚璃听至此处不由得拍手大赞,“肆公子当真高计!如此调兵遣将,合越召两国之力围攻西琅,这等绝妙战策可是得高人指点?” 风肆闻她如此盛赞亦有几分得意形于颜色,正赧然羞笑暗自腹措谦逊之辞,未料又听蔚璃冷言质问一声,“那位高人——可是澹台羽麟?”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4) 此间澹台羽麟将喝下一碗温粥,对满桌佳肴被替换为零星小菜也是无可奈何,自是诸多抱怨,“阿恒,你如此偏心未免太过罢?” 玉恒只淡笑回他,“澹台少主怎样锦绣不曾见过,何苦来我这里寻珍觅宝,餐饭而已,饱腹即可。”置下一言便也不再理他。 澹台羽麟勉强吃到饱腹,见眼前人却是不餐不茶,一直安坐在那书卷间,几乎目不转睛,卷不释手,倒也稀奇他又为哪门学问这样勤勉。知他素来好学,可如此废寝忘食未免失了意趣,也非他素日秉性。一时好奇凑上来要看个究竟,“你又看哪路闲书,须这般费神!” 玉恒忙掩了书卷,半是厌烦半是讥笑看他,“可是饱暖思**?是否要选个美姬服侍澹台少主入榻安寝?” 羽麟大笑,“可有上等的?只怕你不舍得!餐饭尚且吝啬至此,况美色乎?” 说得玉恒也忍不住笑。有婢女上前收去餐盘食器,元鹤又重新温炉烹茶,他二人又闲话取笑一时,羽麟终还是直言问道,“如今,朝中形势如何?” 玉恒微叹一声,浅闻茶香,凝神良久才道,“玉熙走了。” 羽麟闻言不觉惊诧,“莫家这么快就发难了?莫嵬欲以哪位子弟婚配帝姬?” 玉恒惨淡一笑,“可有分别?” 羽麟也随之喟叹,“那莫家只不过三世传家,虽有子侄数位之众,可惜却无一纯良敦厚之人,此乃家风之碍。此等兵家武夫,又如何能入帝姬慧眼。玉熙果然有志,宁可流落江湖受漂泊之苦亦不居金殿为妄徒所辱。只是,你若纵了玉熙一走了之,岂非要惹恼莫家?那护驾而来的莫家小将可曾非难于你?只是今后你又当如何还朝……”讲来尽是忧患重重。 “非我纵容。”玉恒手握茶盏低语道,“我于九犀山遭遇刺客,兵乱中走失了玉熙。” 羽麟大惊,“还有这等事?!如何你信中未提?我竟不知……何人敢行刺皇族太子?莫非……不该是蒙家啊,他已有志要婚配帝姬,胜券在握,权倾半朝之势已成,不该再起杀意……”说时又左右思量,不觉心惊,怔怔望住玉恒,“除非……莫家已生篡位夺印之心!” 玉恒只惨淡持笑,并未置言。 羽麟却是愈加思量愈觉忧患重重,“阿恒,局势危矣!你可曾派人去寻玉熙?若被莫家先行寻到,亦或为妄心不良之徒所获,则你性命忧矣!如今皇族式微,玉家血脉惟有你与玉熙,帝君年迈,再无所出,倘若使你销匿于世,那得玉熙者岂非名正言顺得这天下!” 玉恒惊叹他如此思量,不觉笑意渐盛,“真有此说,且将玉熙许给你如何?” 羽麟讶异,立目嗔到,“胡闹!我一本正经议政言朝,你倒拿这天下与我说笑!” 玉恒重又为他添茶,叹惜道,“玉熙此去,必是恨我。她以为——我要用她安抚莫家。岂不知,她虽是慕容氏所出,可到底是我亲妹,我又怎会推她入狼窝虎穴。她不信我,才会借乱远走。” 澹台羽麟对此变故也是惊忧不已,心念盘旋间,似是自语,又像是与他相商,“她母妃既是慕容氏,她多半要往南行。可人人知她母妃姓慕容,她再往南去岂非愚蠢!除非有慕容家半途接应。可慕容家采药行医之族,何来武力对抗莫家大军与天下妄图贼子?……”思来想去又问玉恒,“你可派人寻找?玉熙心计不输于你,切莫外敌未平又生内患!” 玉恒只淡意言道,“萧墨去找了。只还不曾有消息传回。去向不明。” 羽麟叹惜,“萧墨那是个一根筋的,如何不派个脑子灵光的,不若派元鹤去……”元鹤一旁侍茶,听言抬头看了看羽麟,又看玉恒。 玉恒道,“元鹤还是孩子,剑术修为比之萧墨稍逊一筹,我怕去了,难回。” 羽麟点头。知他身边可信之人不多,孤孑一人,若再有失,恐难以为继。 “你可想过要如何还朝?”羽麟忧心问道。 玉恒轻笑,“回去又有何难?赴汤蹈火罢了!我只忧心此去——再不能见天地,见诸卿……囚鸟而已。” 澹台羽麟闻之心痛,终忍不得言道,“清政肃朝,收莫家兵权,你可有良策?” 玉恒凝神回望,笑意温和,“你我之间,直言为宜。羽麟若得良策,但说无妨。” 羽麟知他心思深沉,虽有平易之仪,却藏疏阔之意。与世人间温和浅笑,却从不曾赤心坦怀,惟有待自己,倒是难得的坦率真挚,凡思必告,凡言必诚。 羽麟于他亦同样托以真心,肝胆相照,便将心中所计,与他一一道来。 先讲蒙氏一族之源流,又言其如何得兵权而骄横,及至上欺天子,下辱朝臣,为害天下,“……那蒙氏一族本是边关戍卫之卒,不过是其族守关百年,先帝念其辛苦才召入帝都,本也不过是中将之职,却因初阳青门一案借势上行,官至上将军,这些年欺天子仁厚,竟生结党建盟,弄权营私之事,于朝中横行霸道……” 玉恒只是安静倾听,时而为他续杯添茶,时而凝眸相望,会心浅笑。 羽麟侃侃而谈半晌,终将朝中形势并蒙家之害演说完毕,结论一语,“莫嵬军权在握,十万大军在手,四境不知天子有兵,直呼其莫家军矣。故欲罢其官必先剿其军,欲剿其军,非借四境封王之兵不可为也。”言罢拾起面前热茶大饮,顺势察望玉恒颜色。 玉恒只笑意浅淡,简言问之,“如何借兵?” 羽麟答曰,“我自然知晓,如今四境封王忠君之心非比往昔,尤是初阳青门一案之后,为王者皆有自危自卫之心,若想四境封王兴兵助力天子,清君侧,除逆臣,只怕无人呼应,反遭妄心之人觊觎皇权。” 玉恒微笑赞他,“澹台兄知人性之险,幸也。” 羽麟不理会他嘲讽之意,又拾了案上茶具茶盏,于案上分角摆放,继续说,“此为西琅,此为南召,如今南召三军陈兵西琅,若战事兴起,天子岂可不管不顾,当派军镇压之,以平边境之乱。” 玉恒微笑回到,“天子之军即莫家军矣。” “正是!”羽麟拍手称快,“阿恒知我!平乱乃为将之本,莫嵬不能不应。如此莫嵬率军而出,兵戎相见,方可挫其锐气,剿其军权。”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5) “以西琅南召之军?”玉恒问到。 “正是!”羽麟又有得意神色,“我可游说召国王室反戈灭莫家,阿恒你可以相教之名挟夜兰入京,以此令琅王亦能反戈灭莫族,则此事成矣!” 玉恒依旧手指轻抚杯沿,兜转成环,淡声问,“战事何起?南召大军陈兵琅关一载有余,召王若有胆敢为,岂非战事早起。一载未战,何故今时能战?” “还需一记药引,此方可成矣。”羽麟回到,“召王不敢攻琅国只不过是胜算难计,若能求得援军,朱州五郡,召国势在必得。” “援军……药引……”玉恒深看羽麟一眼,低头吟笑,学羽麟样式亦拾了一枚茶器,置于茶食之上,笑言道,“此为援军也……你所拟之方的药引……” 羽麟见他笑意深远,知他必另有所思,迫切追问,“有何不妥?收兵者之权自当以兵将讨之。正如当年平初阳青门之乱……” “羽麟。”玉恒第一次呵断羽麟之语,神色微凝。 羽麟言语将出也恍知自己口误之失,忙重整神思,另外言道,“如今召琅之战正是天赐良机,不然若天下无战事,莫家将士便是猛虎渐长,天子无力持将,岂非养虎为患!终有一日要受其反噬之难!” 玉恒看他良久,终道,“为肃莫军,要引三国混战,至百姓涂炭,何以称良策?” 羽麟不服,“岂非胜过权臣当道,霸凌朝政,皇权旁落,天家将倾!” 玉恒蹙眉垂首之下,又是半晌沉默,尔后泼了杯中凉茶,向元鹤问到,“几时了?” 元鹤一面添炭炉底,一面回到,“将近子时。” 玉恒凝神望向窗外,幽幽道来,“夜风愈寒,还没有消息?” 元鹤答言,“萧侍卫跟去了,还不曾回来。” 羽麟听他二人对话不觉讶疑,“你早知我计?” 玉恒苦笑摇头,“我宁可不知。” “这是何意?”羽麟不服,“只要阿璃肯借兵于南召,一可助战事兴起,二可助镇剿灭莫家,又有何不妥?总之,阿璃若能出兵,此计必成!天下可安。” “是吗?”玉恒表示质疑,“我倒以为,璃儿必不会乱我天下。不若作赌如何?” 羽麟眉头皱的更深,这一夜自己已然是言辞慎之又慎,细之又细,唯恐逾越了界线惹他恼怒,又怕疏漏了战策难尽其意,偏遇面前这人竟是个浅意淡语的,寥寥片言竟无一句事关军策,竟还讲出“作赌”这样的顽话,可是要拿一朝江山作赌! “阿恒,若赌输了,不如你入我家,我入你家,如何?”羽麟半是玩笑半是嗔恼。 玉恒终得莞尔,“如此长夜,惟此一语甚得我意!” 羽麟也是气结,“你这是不想还朝了!不想再要玉家江山了!可知你若沦为布衣,怕是这澜庭也不会容你!”大吼几声终又颓然,叹息低语,“若是如此,当真是要与我还家了……” 玉恒知他心忧,自己又何尝不是忧思百结,夜不难寐。只是这大势将倾,天下欲乱,非一时一计,一人一力可挽,万事还当放眼量,从长计。一时重拾案头旧籍,依旧埋首翻阅。 羽麟见此愈发心急,“若然此计不成,你可有良策?” 玉恒埋首书间,兀自摇头,“暂无良策。” “那你读得可是兵书?亦或国策?”也委实稀奇风雨飘摇大厦欲倾之下他如何还能这般沉稳持重,真真急煞旁人,“素日里尽看这些杂书野籍,学些莫名之法,哪一项又是你皇朝储君该有的修为?”言说之下不觉急怒攻心,索性越礼往他案前翻看那一地古籍旧书,所见却皆是针砭药学之论并民间秘方医典,不由诧异非常。 玉恒抬头看他,笑意愈见晦涩,“璃儿病了……你偏还要送她往那冷风里吹……”欲语还休,终再撑不住笑,垂首黯然。 澹台羽麟至此方了悟,半个夜里他的心不在焉,顾左右而胡言,还有挟他往观澜台受饥寒之苦的小惩大诫,原为此桩。心下亦是又惊又痛,焦忧问道,“如何又病了!?前些年你不是说医好了?怎么说病就病?病至几重?可医得好?……”连问数题,均未得应,回头又见铺得满地满架的古籍旧书,渐渐心意灰冷,“何以至此?何以至此……?”他几不敢信,去冬临别她还是卓彩熠熠的人儿,如何今春再逢竟病至畏怕江风?“阿恒,你莫诓我……” “我何故咒她!”玉恒终恨声念道,一时又见他眼底泛红,眸色晶莹,也是不忍,“方才不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何威风豪气便这样荡尽?” 羽麟终忍不得挥袖抹泪,连带一旁元鹤也红了眼,忿忿道,“都是那西琅夜玄!粗鄙蛮人!我若是越王,纵然不灭他九族,也要诛他一脉。” 玉恒面色微凝,沉声道,“万幸——你不是越王。” 元鹤自知冒失,忙躬身请罪。 羽麟却追问,“与西琅夜玄有何相关?为夜兰故?” “都是些阴错阳差事……”玉恒遂将近来所探知事况三言两语简述给羽麟听了,又道,“若非是我途中遇刺误了相约之期,也不会使她孤身行路,也就不会撞上夜玄这等狂徒,说来到底天意弄人……”莫不是当真要弃我玉族?此意惟有暗自悲叹,未敢言明。 “与你何干!”羽麟大声吼道,心焦心痛之下已全然顾不得许多,“分明是那夜玄骄横!此人我见则诛之!连带他夜氏一族,绝不轻饶!如此更应使召王发兵,联合东越一并灭了他西琅!世间岂容如此荒蛮粗鄙之族类!” 羽麟恨得咬牙,可又想纵然灭了西琅杀了夜玄也难医她顽疾,不觉又心念灰灰,忍不得滴下泪来。到底千般谋算又那哪宗,若她有失,这一世岂非又要无趣至极!何苦诸多算计,何苦百般参谋! 玉恒见他忽就颓然若失,半是怜悯半是讥笑道,“你且先回房歇息罢,养足精神,也好恭候明早她来骂你。”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6) “如何要骂我?”羽麟半怔半恍,半忧半悲,可倒底还是悄悄扶案,缓缓起身。 玉恒知他会意,可还是忍不住要提点一二,“你以后少要算计她,凭她敏睿聪慧又如何会不察。你算计不过反要被她责骂,惹他厌弃却又何苦?她不打你全是因着这些年年岁渐长倒也学了几分矜持庄重之礼,不然,有你好看!” 羽麟被他这样一提心下倒真有些慌慌,他可不想真的得罪了这位东越长公主,被她胡闹起来只比天下大乱还要可怕。心意慌乱之下一面忙着整衣衫,一面怨声连连向外走,“我又为谁人?你可不能忘恩负义!今晚她不会再来了罢?她若找我你可定要替我拦下!我纵无功可也无过啊!你若弃我可就是不仁不义了!” 玉恒笑笑,亦起身端立拱手一揖,“玉恒谢澹台兄忧思谋策之厚义,自当感念不忘,任乱事纷然,定护卿周全。” 他一半似玩笑,一半又极端肃,倒叫羽麟生出几分羞愧,连忙也赔笑回礼,“殿下仁德,羽麟惠记。”说完转身要去。 “羽麟。”玉恒又将他唤住。 澹台羽麟思谋道尽,神思顿疲,惟余下一身慵懒回首望他,“还有何事?” 玉恒浅笑清冷,沉声道,“乱我天下之策——下不为例!” 澹台羽麟一时怔住,心念惶惶,才知所行越了界。天下终是他玉家的天下!他玉家人是要这天下有繁花锦绣,得四海升平,而非兵戈铁马,城池狼烟。 可会万事遂愿?既得锦绣河山千里,又有佳人欢颜在怀……但凭他云淡风轻,浅笑吟吟?羽麟出门时一声冷笑,佳人已病,河山破碎,凭他此样作为且看玉氏江山还能再撑几时!庭前风声渐息,月华淡去,夜已入央,归去一身灰暗。 ******** 明月当空,杯酒渐冷,蔚璃婉言说尽东越军情之难已是备感乏累,想那北关守将擎远即非世家,又无战功,寂寂无名之辈久居北关,其名姓又如何会传到南国风王室耳中?南人中也惟有澹台羽麟识得擎远!一切都是那澹台羽麟胡乱搅局,竟将这四境军务当了商贸交易来算计,着实该打! 她本有意就此归去,又有忧愁未解,一时强撑精神又问一句,“召王欲取朱州五郡,兵临城下,剑戟相迫,如此可想过城中百姓之愿?可想过帝都天子之志?尔等以兵犯境,祸乱一方,岂是封境王室可行之事?” 风肆对她婉拒发兵并无着恼,仍谦礼随和,笑语相回,“长公主所言是要问帝都形式罢?东越自青门一案之后,到底与天家疏远了。近年来只顾国中兴政复民,重建军防之举,竟也不理天下大势,不问天家境遇。凌霄君莅临越都,竟不曾与长公主提及半字帝都情形?可见,天家也在远蔚族矣。” 他一席话直把玉氏皇族与东越蔚家隔成了天边与渊底,让蔚璃也暗自疑心:是否玉恒当真在疏远自己?还是君臣之间本无赤信可言?倒底还是君臣之名……不由得一声苦笑。 “不妨与长公主直言,”风肆道,“如今帝都朝政为莫家与齐家各持一边,帝权旁落,莫家拥兵权在手,横行朝野;齐家结士族为党,欺上瞒下;而所谓天子,即无调兵遣将之力,又无执政施令之权,全然傀儡之势也!那位储君殿下虽自去年始担了摄政之名,却全无政令可发,满朝上下非莫家之兵便是齐家党羽,其一言一行要受两家挟制,何谈治国?何淡护民?莫说我召国收回朱州五郡,就是顺带吞并了西琅一族,只怕天家也无甚话讲。所谓玉氏,自本朝天子承位便已呈式微之态,玉氏一脉根本是子嗣稀薄,也不过余下凌霄君仅此一位皇子,凭他一人又如何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夜风陡寒,凌得一身凉意,蔚璃伸手拢向泥炉炭火,冰冷指尖寻得几分温暖,却不觉身上打了个寒颤,还真真是风起云涌,狂澜欲倾。拾杯中冷酒饮下,得一缕辛辣寒凉,才觉心神稍定,又听面前人说道,“长公主只细想,太子殿下若当真统摄天下之政,他日理万机又岂有闲暇千里赴宴,只为观礼越王一个婚典。想当初越王即位受禅大典,天子之都也不过派个小小礼官前来宣贺,如何一个婚典竟劳太子亲出?” 是了!她以为他来——是为她而来。他也曾绢书传信—— 三年飞鸿一朝纵马月共千里云映一轩 却原来,一朝纵马,并非易事;云映一轩,心却未然。 帝都危局至此,他能来,是担了多少险情。可还有还朝之机? “长公主畏寒,江上夜风渐盛,不若移至舱内。”风肆见她面失血色,不免忧心。 蔚璃怔怔摇头,“我不是怕冷,只是贪暖爱锦。”原来相比那荒凉乱世,实更爱这锦绣春盛。也原以为东海一役之后此世当为盛世,繁华春光,流年锦瑟,却原来还是暗涌深藏,权谋纷争。 风肆继续言说,“长公主与太子殿下素有情谊,不知可听曾听闻,‘齐家有女,温雅贤淑’,东宫悦之,有意迎入宫中封为正妃。如此既可得贤妻又可安权臣,是为一举两得的安天下之良策,大约也是他玉家可做垂死挣扎的技穷之法。” 蔚璃拢了拢披氅衣领,再饮一杯热酒,却觉风寒渐胜。齐家有女?从来不曾听闻,且温雅而贤淑?该是他心念悦之的宜家宜室之美罢?既可得贤妻,又可安权臣……从来天家伎俩都是如此,怎就没个新式样?实实惹人怜笑! 她心意欲现混乱,终再难敌江上风寒,扶案欲起身,却未料力气未支竟跌伏回案上,惊得风肆慌忙来扶。 蔚璃摆手,“无妨……许是醉了……”却又幽幽自语,“何以至此……”思及他危境险局,别有去路;又思及自己病痛缠身,恐不久矣……不觉得悲伤骤涌,险些滴下来泪来,“我该回去了……多谢肆公子盛情。他年相逢,当再酬赤诚……”她并不知自己念念何言,满心满脑都是澜庭里那灯烛一盏,此间犹在否? 风肆见她伤怀至此,也是既惊叹,又怜悯,想来或许言辞太急,还当缓些道来才是,忙上前作礼劝道,“长公主,肆还有一事恳请长公主赐教。” 蔚璃离席将去,待扶舷上岸时又回首相顾,却早已是心意茫然不知所处。 风肆见她目色间已失方才之神采灼然,亦为她忧忡,便简言直述,“太子长兄近来身体多有违和,朝中忧惶恐是不久之象。长兄膝下育有嫡子风篁,年方十八,生得玉树临风,姿容卓荦,又有仁义之德,治世之才,故国人皆以世子篁为社稷江山之承继者。而今,世子篁少年未娶,长公主仍待字闺中,父王与长兄皆有呈聘联姻之意,故特令肆为特使先来越国,与长公主请示旨意,以下为我召国王室,上至君王,下至朝臣之诺言:若越国长公主蔚璃肯下嫁我召国世子风篁,当以正妻之礼迎之,以君上之仪敬之,以族中贵人尊之,他年世子继为储君则越公主为正妃,世子继君位则越公主为中宫。可参朝政,可执兵权,副同副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着又递上书函一封,“此为我族人之诺书,还有世子风篁慕名之信笺一封。” 蔚璃茫然四顾,心绪纷乱间全不知其所云何物,甚么太子世子?甚么父王长兄?倒底哪个是哪个?谁家是谁家?她也只能木然接过信函,连展开再读之力都无,惟有随意兜进袖底,再次作揖辞行。 风肆见她这般也是忧心不已,又令侍儿小心扶送,又亲自追至岸上看她上马,关切言道,“是否容风肆派人送长公主回城……” 蔚璃茫然轻笑,“城是我的城,国是我的国,何劳公子相送?”说完策马回驰。 这一夜,愁情实多,归家路上也只能记取一段江风谡谡。恍恍思忆,似乎还有故人之念,曾经初阳城内的那个明朗少年——是了,那个与那城那宅共灰飞的明朗少年……此去经年,实不敢思,更不敢忆,思来忆来皆是剜心之痛! 还是当向前看,世人犹在,是否当怜取眼前人?又忆起昔年狂语:我若得一国,必不惜倾我城池以换云疏一世笑颜!云疏,云疏……重恩厚义之君,何以酬答? 而今国得中兴,城得繁华,未想云疏却身陷危境,可当真要倾国倾城换他安好一生?可又如何再舍这国之康泰,城中至亲? 东越蔚氏与皇族玉家,为初阳青门一案隔阂颇深。天子未必信东越,东越亦未必信天子。玉恒可会信蔚璃?蔚璃是否应该尽信玉恒?可是相见多日,他倒底未曾向她言说帝都形势,是不及说还是本就不必说,是不信还是不屑?他是君,天下皆臣,帝家如何,君又何须向臣言说。 思量重重,深夜归去,蔚璃也不知倒底该何去何从? 第二十四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1) 月色惨淡,蔚璃在澜庭前落鞍下马,拾阶而入。看见满庭侍卫,金甲烁烁,不由得又想起风肆所言之帝都形势——将相霸政,帝权旁落,所谓太子摄政,亦不过傀儡尔。却不知这一众金甲侍卫,又有多少是真正忠心于皇室。又想起被他弃置于城郊的护驾大军,岂非正是莫家小将带领。想来他还真是处境艰难! 偏如何自相见那日起,惟见他谈笑风生,闲情作乐,又是同她台上碾墨挥毫,又是共她台下烹茶煮酒,独不见他忧色在目,亦或愁肠满怀,到底是他临危境而举重若轻,还是陷深渊已无回转之地……苦意摇头,凭他昔日所为断不会就此失意丧志而行那醉生梦死事,他心中当别有丘壑!只是这丘壑不足以向她言说罢了。 蔚璃正向里行,迎头遇上青濯,只见这银甲少年正怀抱一晶莹之物,垂目欣然雀跃着向外行。见他便心生怜意,此是青门惟一血脉,其珍贵不输玉氏皇子。 蔚璃带笑唤道,“濯儿,哪里去?” 青濯一路醉心于怀中宝物,闻听唤声显然一惊,继而愈见欣然,“公主姐姐?这么晚还来澜庭?有重要事?” 蔚璃并不答他,反问,“你怀中何物?” 青濯喜气洋洋,将宝物托入手中炫耀道,“南海夜明珠。殿下刚刚赏我的。” 蔚璃早看出那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硕大明珠,只是稀奇他自何处得来,“平白无故为何赏你这样贵重之物?”脑中忽又闪过白日里这位殿下曾戏言讨要青袖一事,隐约觉出其中蹊跷。 自入越都,他不只一次赞过青袖剑法卓绝,又不只一次言说要借用青袖,对青濯更是有意亲近。时至今时,她才恍然了悟他的用心之深。原来借兵之人不只在城外江船上,还有一位是栖身在这澜庭高台上。 “还回去。”蔚璃沉声道,“平日我是怎样教你——无功不受禄!凭你爱甚么,问我来取,我又何曾亏了你!何故要受他人恩惠?” 青濯欣然之色顿时全消,只余诧异,嘀咕道,“殿下又不是别人。公主姐姐还不是当他兄长一样敬着?这些本是那澹台少主拉了几大车来送给公主姐姐的礼物。澜庭各处都已塞得满满当当,只这夜明珠,清风殿的寝阁之内就放了两颗,殿下嫌它实在累赘恶俗,才送了给我。我原想着拿给长姐,她夜里怕黑,常是掌灯而眠,总有火患,若将这明珠置于床头,岂非就可安枕了。” 蔚璃听他絮絮讲完,心下也是五味杂陈,爱他赤诚之志,亦怜他良善之心,又想他姐弟侥幸逃出沙场血阵,在这世上相依为命本就不易,又何忍苛责。 青濯见她沉默不响,只好认错,“公主姐姐若不喜欢,我还回去便是。原也不是甚么稀罕物件,原在东海家中多得是此类玩意……” “罢了。”蔚璃听他无端提及初阳故园心念微恍,忙止住话头,“既是殿下好意,你且好好收着罢。只以后无事不要往他跟前闲逛。” 青濯挠头笑笑,“这话倒是长姐常让我叮嘱公主姐姐的。长姐说殿下心思深沉,易远观不易近处,要我看着公主姐姐无事不要往他跟前闲逛……要我说,殿下倒是温润恬淡,待人亲和……” “好了。”蔚璃已然疲惫不堪,无意再教训他识人交友之法,只是看着他眼底血丝亦是无限心疼,“今晚我在这里,你早些回去歇息。” “我不累。”青濯故作精神抖擞,“萧大哥回来了。殿下说了,萧大哥不在时我自当警觉值守,萧大哥在时我便可放松歇息片刻。萧大哥一人抵得了这一院侍卫!” 蔚璃便也无话,想着那人倒还算是信任青门姐弟,一边是几番讨要青袖,一边是各样照拂青濯,如此行事可是要重新起用青门?当年以莫家之兵围剿青家,今时再以青门之将对抗莫军?所谓天子之政,都是这般手段吗?思及此间波诡云谲便觉头痛欲裂。 第二十四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2) 东方已是晨曦若现,蔚璃至后院时听得一阵琴声,清幽之中略有几分铿锵,想他挥手之间亦存远志,不觉间驻足廊下静静细听起来,弹得是当年的“清平小调”,他第一次为她抚琴,正是此曲。 那一年大雪纷纷时,霜华宫苦寒无处可避,入内是寒席冰榻,出外亦然深雪淹膝。他深夜抱琴而来,约她雪亭抚弦。她冷得手足僵硬,虽加了他送的白狐裘披,倒底觅不得半丝暖气。僵坐许久,听他抚弦调音,原是最平常的“清平小调”。许是映衬雪落纷然的缘故,弦音在他指下亦是别样清幽飘逸。 自从母后命她留帝都为质子时,她便知此生无望,此身必死。那时节霜华宫的寒冷已然欺得她讲不出话来,所有绝望之泪都冻结在眼底,惟有明亮亮一双眼,看着双亲率众人弃她而去……她本不想漠然处之,毕竟此一去即成诀别,曾经亲情大恩犹然在念,总该对酒长歌才是! 对酒长歌!只是那样人生当再无对酒当歌时。留给她的惟有四面冰墙,一床冷榻。谁都知她是一枚弃子。东越不振,则王室颓废,无力迎她归国,她必冻死在霜华宫中;东越若兴,帝都戒之,必不会放她归国,不出三年,亦是冻死霜华宫内;而东越若兴而来战,帝君首斩之人必是她王室嫡女,以儆效尤…… 她终日思来想去,似乎惟有被斩首之结局还算是好过冻死冷宫!她也曾经以墨汁点裙为记,时时翘首,日夜企盼,等着东越兴而来战!可是从春盼到了秋,故国家园未曾传来半点消息。她也渐渐万念俱灰,心哀若死。 若非那夜月下遇见皎皎少年,那位自称东宫乐师的谦谦君子,她当真不知此生何所寄…… 自那夜霜华宫外与他月下初遇,他便常来霜华相约,一时送上热羹温粥,一时送上狐裘锦被,甚者送来书画琴棋于她那般境况而言的闲杂之物。她好奇他是怎样人物,是如何转过重重宫墙,绕过层层守卫,来至这偏僻苦寒之地。 问他时,他只言说:我是东宫太子乐师。所为不过是使些银钱了事,不足为奇。蔚璃那时虽将信将疑,可终究于这死地得识良朋益友又如何舍得疑他辞他,只安心领受了他一片赤诚相助,想着最多不过拼尽所有报他恩义,此生至此又还有何惧还有何忧! 此等幽会倒也持续了数月有余,转眼秋风转凉,寒冬将至,寒意渐深,他纵有再多狐裘相赠亦难抵夜寒侵骨之痛。他每夜提来的锦盒热羹是她一天中最大的盼望,是她岁寒之季惟一慰藉。她夜夜站在宫门顾盼,只等他身影出现的那一瞬,才知自己又活过一日。 那一夜他又提了食盒而来,铺席摆案,置碗盛汤,她只是在一旁拥裘而坐,看他做这一切竟如行云流水般从容淡定,仿似他从来就是生在那里,只为夜夜能为她添羹加汤而生。 只是今夜他容色忧郁,不似往日那般轻松愉悦。果然,几句闲语顽笑之后,他亲自为她奉上一碗汤食,语意微转,淡淡言道,“有件事,须先知会与你……” 她举目看他,清隽少年,眉眼俊逸,望之着实赏心悦目…… “今夜以后,我大约不会再来……”他讲来似乎格外艰难。 她只是捧碗微笑,似乎早已料到结局。只是今晚的金枣银耳羹格外香甜,她半分也舍不得剩下,一面吃羹一面含糊着应,“你的钱都用光了?” 他微微诧异,继而知她所言,轻笑一声,“是啊,所余无几……我须再去搜罗一些银钱,贿赂侍卫才行。” “把这些狐裘拿去典卖了罢……”她卸去肩上白狐裘披,并腿上的银狐裘毯,“没有这些我也能活。”若是没有他,她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这样漫天飞雪,没有这些……你如何度日?”他起身为她重披裘衣,却见她早已是泪滚如珠,大颗大颗掉进碗里。他一时慌乱无措,悄声挨坐她身边,轻言抚慰,“倒是还有……还有件事,你可愿意——为我去做?” 她忽闪着泪睫晶莹,想到终究还是要还的,就知这天下事物,你得了便要付上代价,岂有白白贪享的道理。她清了清喉间哽咽,朗声回道,“我既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也睡了你的……恩公厚义,自当图报。只有三件事,蔚璃断然不从。” 他忍不住笑,为她系好领前花结,无比怜惜应道,“那你先说,是哪三件事?” 她放下羹碗,正经危坐,肃色道,“一不为奴;二不为凶;三不为妾。除此之外……”一言未了,他先笑了,打趣问道,“除此之外,你可还身余长物?” 她怔怔无言以对,看这周遭器物,岂非都是得他所赠,除去这一条性命,还能以何报他恩德。 他也只是笑她可爱,继续言说正事,“自后宫北门而出,有半坡竹林,过竹林便是一处山间谷地,在那里,我置了一间宅院,虽不甚宽绰,却也是安居良宅……” 蔚璃不等他说完,先自解了腰间玉佩,并发间玉簪,悉数交到他手上,低声道,“我惟有这些,你都拿去。置田置地,亦可小有添补。算我一点点报答……” 他又是一怔,忍俊不禁,默看面前饰物良久,终是取那玉佩收了,正色道,“这玉佩全当你报恩之酬,此事以后不可再提!”言罢,又继续说那宅院,“虽是地处僻壤,陈设简陋,可好在整洁清雅,又是前有清风后有明泉之吉地,我名其曰——琉云小筑。你若不弃,可愿随我移居陋室?” 蔚璃听他缓缓讲完,才知他用意,只一时恍惚,他还不曾了解状况吗?她若是寻常宫娥,此间得他相邀,莫说是移居陋室,纵是打马浪迹天涯也不是不可!可她是东越蔚璃啊!莫说移居陋室,就是走出这霜华冷宫都是九死之罪! 第二十四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3) 蔚璃不由得凄凄苦笑,“想是云疏哥哥还未明白我的话——我虽是公主,并不是这帝都里的公主,而是东越国的公主。若是回到东越,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说与你偏居陋室,你若情愿,我送你一座城池也是有的。只是在这帝都,我却是阶下囚,是一名质子……质子为何物你可明白?”她问时已然兀自摇头,“算了,你是乐师,想来只识宫商角徴羽,哪知朝堂军政务……其实我也不知,我只知道若是我离了这霜华宫,我蔚王族又要遭一场劫难,家国难保。” 他闻言略略皱眉,“只是,你撑不过这个冬天!你若死了,又当如何?” 蔚离含泪微笑,“我若死了,可否将我葬在琉云小筑?也算魂魄得逍遥了……” 他愕然怔望,诧异她小小年纪竟可轻言生死,是无畏还是无知?实是惹人怜惜,“我自有办法接你出去,必不牵涉你族人犯罪。你只说同我去与不去?” 如何去?泪淹双腮,也惟有摇头。蔚璃不只是蔚璃一人,蔚璃是蔚氏全族。去一人而亡全族,岂非大逆不道!若只此孑然一身,纵是刀山火海也同他去了! 他默声看她落泪,良久未言,终至落寞起身,提剑向外。此回去后十日无讯。 她依旧每天苦等宫门默默守望,而等来的却只是铁甲侍卫送来的冷汤残羹,莫说暖身,饱腹亦是不能。她才恍惚觉知:他的出现是否是深夜昙花,一瞬幻象? 十日后果然北风愈紧,冬雪漫天,长久不见天日,冬夜更寒。如此惨境,便如他所言不虚:她绝然撑不过这个冬天!终至重病不起,一身孤寒,四肢僵冷,气息渐弱,心智渐昏。 多年以后她时常想起当时情境,他也不过是弱冠少年,她亦然是九龄幼童,无论他是卑微乐师,亦或尊贵皇子,无论她是东越公主,亦或冷宫之囚,在那明争暗斗的朝堂之上,在波诡云谲的皇庭深宫,他们都是一样的微不足道。 他尚无权势可倚,仅凭一点点血脉之尊也惟有给她送一碗热汤赠一件裘衣之力。她更是前路无望的弃子死囚,仅凭心下的顽固倔强也只能勉强撑过一夜夜的凄寒苦冷。以致他说要接她出去,她也惟有感念涕零,从不曾生出半分奢望。 即使他再来时,她浑浑噩噩间只当大梦一场。梦中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一声声焦灼切切,似乎还有温热掌心抚过面颊,比那狐裘更温暖百倍。她微微启眸,从梦中惊醒,所见是那清逸少年。他问她可能起来行走。她只微笑不答,怕一说话这梦就醒了。他惟有负她在肩,遮了批氅,背着她向外走。 一切仍恍如梦境。眼前深雪埋路,北风当头,此身似乎又陷入沙场,冷冽寒风里的血腥之气,横在他手中的剑光凛凛,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往清风朗月之地吗? 她又惊又怕,不知这一路他们能走多远。她也无力理会,薄息残喘间愈发贪恋他背上的温暖,脸颊伏进他背项,双臂紧缚他脖颈,这一刻,他的肩背便是她的天下。她曾经的越明宫,她曾经的越都城,她曾经的东越国,都不及此间他背上的温暖踏实。 她还依稀记得,那一夜所过之处,月泄银光,梅绽鲜血。醒来时,却是艳阳灼灼,轩窗冰融。他有问她:烹雪煮茶可好? 世人只道东越嫡女囚于帝都,为质三年有余。实不知,那三年约一年半载是在霜华冷宫,余下那二年时光都是琉云小筑里消磨。他还送她两名婢女,一应起居之物供应入微,自是比不得幼年越明宫里那般奢华富足,婢奴成群,可倒也落得逍遥自在,一身轻松。比之霜华宫自是荒凉之地重回繁华锦绣。 曾经困顿无望时,他是她寒冬雪夜里唯一的倚赖。然此去经年,故曲未荒,旧恩犹在,又当何以为报? 蔚璃静听琴曲,思忆旧事,竟怔恍了数时,终是长叹一声提步进入屋内,一室烛火煌煌,书案前一支孤影映在画屏,如枯梅瘦松一般疏离淡薄。 弦音停滞,举目柔光,向她轻问一声,“回来了?”似乎天经地义无论风雨几重她本就应该回来他身边。 蔚璃环顾四围,远无他那般好脾气,沉声质问,“人呢?” “车马劳顿,早去睡了。”他并不多问也知她何意,忧心她怒气伤身,忙又起身至她身前,抚去她肩头寒意,柔声劝道,“春夜风寒,你又何必如此辛劳。”说时抬手解去她肩上披衣。 蔚璃方醒觉方才下船太急,身上披氅竟忘了还给风肆,徒增此间赧意。 “你喝酒了?”他嗅得她身上酒气,不觉蹙眉嗔怪,“自己怎样身子岂会不知,为何还要贪杯……” 蔚璃本就在风肆那里听得一腔忧愤,此间又哪里还容得他啰嗦,一把将他推开,“少要教训我!你先问澹台羽麟!他也睡得安稳?你知他整日里都在谋算些甚么!国之军政,民之存亡,他竟也敢拿来算计谋利!可还知道自己身份?是你骄纵太过还是他当真狂妄至极!如他这般,迟早酿下祸事!” 玉恒早料知会如此,也无意替澹台羽麟争辩,听她斥责只始终赔笑劝抚,“都是小事,不足以忧。璃儿也休动肝火,平安为上,餐饭要紧。”又拉着她落坐暖席,百般劝抚。 说话间元鹤已奉粥入内,玉恒亲自盛了热粥,奉碗在她手上,又拾银箸递上,软语哄道,“先吃些热粥暖暖身子。想你喝酒前也必是空腹饥肠,也不知讲过多少回,不可在酒乐上任性,偏你不听。” 蔚璃强忍他絮絮念念,蹙眉看着手中清粥,又见盘中几样简单小菜,仍旧不悦,“这便是你说的盛宴佳肴?哪一样是菜单上所列?” 玉恒又笑又叹,知她心下忧患积郁,遂诸事皆要百般挑剔,一时也惟有耐心哄劝,“来日方长,何必争一时锦绣。此间给你盛宴佳肴你可吃得下?” 第二十四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4) 蔚璃嗅了嗅手中清粥,蹙眉又道,“可这粥里也是加了药的?就不能使我清静片时……” 元鹤一旁忍不住笑,未想一位国之女君竟像个孩子般闹脾气,忙替主上释言,“回长公主,这粥是以四季甜果煮汤下米,略添老姜而已,并不甚苦,你先尝尝。殿下知道长公主怕苦,为这一味粥倒也试炼了不下十余种甜果……” 蔚璃捧碗吃了几口,果然丝丝甘甜冲淡了层层辛辣。在他天下事都是小事,倒似这一碗清粥才是大事。不知他在这事上又要花多少时间心思,只为适她口味! 又想昔日里他为她镜前梳妆,绢上描画,锤银锻簪,雕璧作佩,又有多少欢娱事,共她消磨了半世时光。如今至这风雨飘摇时,他依旧初心不改——捧她在掌心,怜她若珍宝,此恩此情,又当如何还报! 安心吃粥,她忽又想起一事,“兰儿可接回来了?” “这个……”玉恒只怕又惹她添恼一时难言,一旁元鹤忙替答道,“回长公主,已经吩咐下去,明天一早就去……不不,是等下天亮就去。只为萧侍卫为城南驻军之事忙了一夜,此刻才回,待稍事休息便去接兰公子回来。” 蔚璃无话再讲,知他可信可用之人寥寥,又是危难四伏,忧患实多之季,自顾尚且不暇,何来闲志照拂他人。想那城南驻军亦是莫家小将统领,听闻也是屡屡寻衅滋事,她原以为是帝都朝官傲慢,却原来帝都朝官早已目无天家。若不看紧,只怕这莫家小将迟早闹出事来!愈想愈觉心下酸楚,推了餐具,神思黯然。 元鹤拾了餐盘退下,窗外拂晓在即。又是一夜未眠,隔案对望,各怀愁绪。 玉恒见她面色熏染,许是为着醉酒之故,又或是江风浸寒此间又得暖意,已然层层霞云漫上雪腮,尤添娇媚。 而她一面疲劳困倦之极,一面又有昏昏酒酣,此间正支颐伏案,举目也是一双迷离目色。 他全然料知她此去所闻,亦知她此刻忧愁百结,更晓然她欲语还休里的犹疑张惶。正所谓大道修远,谁与比肩?前途渺茫,她可愿携手? “云疏……”她半醉半醒,忽伸手扯住他衣襟,似有丝丝恼恨,又似有无限眷恋,“云疏哥哥……若只是乐师……该有多好……” “如何好法?”他知她是醉了,愈发怜她娇俏可爱。 她忽又立目,盯住他问,“齐家有女?宜家宜世否?云疏得佳人……怎可不言……我当为云疏贺一贺……有女婵媛,淑德娴良……淑德贤良,贤妻之选……” 她絮絮念念,倒底气力不支又扑倒在他怀里。 玉恒始知,原来惹恼她的不只是澹台羽麟!只是恨恶那风肆无故提起齐家之女是为何意?莫非以此挑拨而他召国真有再度联姻东越之计? “云疏……好颜色……”她借着酒兴愈发造次,抬手抚向他清逸容颜,“亏得这好颜色……不然,齐家之女只爱你虚名尊荣……岂不令人心伤……” 玉恒轻笑,按下她胡乱摸索的手指,就知她来必要闹一场,原以为是闹羽麟借兵蠢计,未想添了这样一节倒闹起他来,只能哄笑道,“璃儿醉了,不如先去睡下,情爱大事,晨起再议?” 醉者从不承认自己醉了,纵然四肢瘫软早已横睡人怀,她仍铿锵有辞,“我何曾醉!几杯媚儿酥罢了!……南国有美酒,南国有佳人……南国还有美少年……我要去南国……”说时往自己身上搜寻,“我有好物……也要给云疏……显显……”她寻向袖底,又搜摸腰间,又往襟衫里寻…… 看得玉恒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嗔到,“你在外人面前也这样寻东摸西吗?倒底可还有几分良媛女子模样?” 她忽地眸色闪亮,倒似有半分清醒,起身端坐,偏头问到,“谁是外人?谁是内人?哪个良媛?殿下若爱良媛何苦来我澜庭……我非良媛,你待怎样?”说时推手要打。 玉恒着实无奈,握住她指尖,不容她放肆。此样女子若非教之养之多年耗费了诸多心力,早该抛弃荒野了! “可是书信?”他提点着问,“信函多言密事要事,你怎可这样疏忽,说丢就丢,说不见就不见……总还算是个国之公主,还能办些正经事否,早说过多少回不许你再喝酒,定是喝酒误事……还偏爱逞能,天下间就没有你蔚璃不能之事,风夜寒天,出城做甚……” 他自顾讲个没完,她忽拍案瞠目,“云疏殿下!放肆……” 玉恒先是一怔,后又忍不得笑,心想这又算得什么称呼,倒底还是醉人一个,又见她醉眼起嗔,粉腮藏娇,实是爱怜愈胜,展臂拥她入怀,哄劝道,“罢了罢了,找不到就算了,许是明天他自己就跑出来了……” 蔚璃伏在他肩上依旧忿忿不休,“你既横竖看我不顺……何苦……何苦要来……”话讲一半竟有几分哽咽,眼底亦见潮湿,便悄悄蹭了他衣衫抹泪。 “璃儿?去睡了可好?且往里面榻上去睡……我臂上有伤,你若耽睡在这里,这回儿我可抱不动你……”他依旧与她玩笑。 她愈是要百般赖皮,扯住他衣襟偏不肯放,“云疏只能是蔚璃一个人的云疏……” 他实是无奈,只好将她横抱入怀,起身一一熄了烛火,缓步入了内室暖阁,放她安枕。 一缕晨曦透窗而入,度他面颊,真真如晨雪披金,清卓朗逸。她看着他纵是心有千千结,此间也惟剩下幽幽一叹,“云疏当真好颜色……你若只是东宫乐师……” “怎样?”他为她加被,悄声哄她入梦。 她许是真的醉了,又或许终得安适,拉着他衣袖不放,低低呢喃一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了……” 再唤她时,已然不应一言,一夜风寒,几杯浊酒,崔得幽梦遥遥。 玉恒守在榻前,听她低语呢喃,不觉蹙眉,起身为她又添一层锦衾,伸手抚向她腕间,试了下脉象,不觉眉头愈紧,更是重重一声叹息。 第二十五章 青锋凛凛 剑客箴言(1) 只为凌晨时分蔚璃睡下时,心心念念千叮万嘱仍是接回夜兰一事,凌霄君无意再惹她心忧,遂未及用早膳便遣萧雪往琅国驿馆索人。 而琅国驿馆这一夜,也不曾有人安枕。自白天从街上劫回夜兰,夜玄本意是为再邀蔚璃过馆游宴,特地命人打扫庭除,又铺席摆案,各样布置,随后才致信往越安宫去,又怕她不来,才故意拿了夜兰做要挟。 可是从日落等到月起时分,直到星汉渐明,再到更声几巡,也未等见佳人身影。夜玄不觉苦闷忿恨,想来还真是从此陌路!她那些所谓“休睦和好”之辞令根本就是狡诈谎言!如何屡屡受她诓骗,还要屡存侥幸信她! 他一腔忧愤无处可宣,而当下惟有夜兰当庭陪坐,目视之下,思及过往,愈生嫉恨之心,便将那自入东越以来的种种愤慨与恼恨,全然施报在自己幼弟身上。 先是提言要吟辞做赋,夜兰被他劫来本就恓惶无助,几番堆文叠字却终不能适其心志,便遭罚酒;后又改令研墨抄诗,夜兰颤颤巍巍连抄数篇,却被言说字迹不整,存心不敬,又惨遭罚酒;之后又唤来歌姬锦书抚琴,令夜兰依曲颂歌,夜兰本就不善歌赋,将有所推辞,便被夜玄指令馆役强按着连灌了几大壶冷酒。 西琅酒烈,加之夜风凉薄,夜兰本就惧饮,烈酒入肠便是五内俱焚,而外面却然肌骨寒冷,真真冰火两重,不消半刻就被折磨的神思不清。 夜玄却是酒兴愈盛,一面诏令舞姬行舞,一面使人铺纸研磨,又令夜兰执笔描绘舞者炫丽之姿。夜兰醉得端坐已是不能又何来握笔之力,一时强睁醉眼,几次落笔皆墨晕白宣,惟见污渍不见舞姿。 夜玄便愈发借故辱骂刁难,以醒酒为由或以冷水浇面,或以簪锋刺股,或系发以悬梁,凡此种种,各样非难。 一旁侍酒的廖锦书实看不过,上前劝了几句反遭斥骂,也不敢再言。而馆中诸将多数流连越都夜色皆往街上去了,少数留在馆中的也都是晓然这位公子素日脾性,如今盛奕将军不在,根本无人敢上前劝阻。如此便一任由了夜玄胡所非为直闹到午夜时分。 夜兰忧愤惶恐之下,早已体力不支,渐有昏昏之状。歌姬锦书终忍不得又上前跪拜再劝,“公子当知,兄弟手足本是同根,血脉之亲何以相恨相杀?兰公子纵然有错,罪不至死。公子为兄为长严苛训导也该有限有度……” “妇人鄙见!”夜玄摔掷酒盏怒声喝斥,“你可知他今日所受之苦痛尚不及我阵前将士之万一!召王犯我边境,我军中将士守关戍边,浴血抗敌,你知这一年来多少军士埋骨沙场,断首城下?” 廖锦书强撑勇气,叩首再拜,缓言再劝,“锦书不懂军政。只知兄友弟恭,血脉相亲,既是同姓一族,自当……” “他吃得是琅国粮,流得却是南召血!”夜玄强词夺理,“你看他终日里舞文弄墨伪装斯文,焉有我西境儿郎之血性!只怕与他那母妃一般,心心念念自己惟是召国风氏血脉!与我辈岂是同族!” 廖锦书见血亲之情无以撼其心志,沉心静气之下惟另辟蹊径,“公子可知爱屋及乌?兰公子才学卓绝,丹青妙笔,正是东越蔚璃惜护之人。而公子今日之举是要自此与那蔚璃渐行渐远,殊途陌路吗?” 夜玄早已七分醉意,胸中忧闷愈深,不觉冷哼一声,“休再拿她哄我!当真惜护何不来接去?我劫了她宫娥尚且大摆仪仗,又是兵又是士,围堵我驿馆耍尽威风!如今我看他夜兰尚且比不过一个小小宫娥!说甚么惜护!不过是那刁钻女子沽名钓誉罢了!尔等见识浅薄行思愚钝,又岂知越女狡诈!” 廖锦书耐心忍性依旧笑语嫣然,柔声再劝,“试问公子,那东越蔚璃若是如锦书一般浅薄愚钝,公子又岂会爱慕……” “住口!”夜玄厉声喝道,恼怒又起,“谁言本公子爱慕那刁女!你又算甚么阿物,也敢与她相提并论!本公子平日纵了你们脾气,竟敢来本公子案前叫嚣!都给我滚出去!”一言吼得席间愈发肃静,众人纷纷借故退出,虽也有怜兰公子年幼稚弱者,可到底无由为他去冒犯专横暴戾的二公子。 廖锦书行礼退出,临至门阶忽又回身冷言质问,“公子执念行暴——自此与那蔚璃竟不见了吗?”说完折身自去,余下满堂寂寂。 自此竟不见了吗?自此可还会再见?既无尊名又无贵爵,何故引她侧目?单凭几次胡闹作为?劫她宫女尚且可行,再劫夜兰只怕已是下下策了!夜玄细想自己又怎会愚钝至此!?还真真是色令智昏!可话说回来,她也无甚好颜色罢……至少非是倾城倾国之娇艳…… 这位蛮公子又冷眼扫过瘫坐一旁弱质幼弟,心中虽则为廖锦书之言有瞬息悸动,可仍免不了对面前虚弱之人嗤之以鼻,“百无一用是书生!父王还要言说‘诗礼治国’,凭你这般也能治国?当真人间笑谈!” 夜兰昏昏之下只能唯唯诺诺并不敢多言,一再叩首,声声乞求,“二哥恕我……二哥恕我……” 夜玄冷哼一声,“恕你?要恕你倒也不难。如今召国使臣已入越都,你且递书给他们替我将士退了召王围城之兵,我便恕你!” 夜兰吓得一抖,忙道,“兰弟自小只读诗礼之书,不问军政之事。实不难体会二哥所难,更不知这书函该如何写啊!二哥教我……” 夜玄嗤笑,“有教你之暇我早去斩杀那南召犯境之将了!罢了!如今你也成了一步死棋!那召王助你立储是假,夺我城池是真,此刻我纵是把你按在城头,也未必能退召国之军!” 夜玄说着又自沉思了许久,才又说到,“不若这样——你书信写不得,作画总可以罢?既然人人赞你丹青妙笔,且用你那妙笔描一副惜护之人画像如何?” 第二十五章 青锋凛凛 剑客箴言(2) 夜兰恍恍惚惚不解其言,“二哥要我画甚么?” “东越蔚璃,对你百般惜护的人啊!”夜玄吼道,莫名竟对此文弱之流起了妒意。 夜兰慌慌答道,“璃姐姐乃东越王族,岂容我等草率落笔入画。而况乎璃姐姐风华绝代,姿容倾世,又岂是兰儿拙笔可以描绘其万一……” 未待说完,夜玄那边早已一只酒盏飞出,“呯”的一声正中夜兰额头。 夜兰只觉一阵眩晕,头痛欲裂,却又听座上斥道,“可是烈酒还未喝饱?休再与我巧言令色,虚礼矫饰!今日你若画好了,明天起我与你便是兄友弟恭,你若画不好,便也不是甚么才学精湛值得惜护之辈,杀了埋了都无甚可惜!” 一耳闻听杀意,夜兰愈加惶恐,一时间酒也醒了一半。他素知这位王兄说得出做得到,若是笔墨不精,今夜葬身此处也是极有可能。迫他淫威暴政,也不得不强撑心念,提笔作画。 倒是又想起此番至东越与蔚璃却也不曾久聚,每每相遇都只匆匆一瞥:在澜庭与她初见,自己忧惧之下惟记得她一袭白衣胜雪,风影飘逸,与凌霄君闲坐之间笑颜欣欣,姿色皎皎;又记起她凤冠朝服欲往驿馆接蔚玖之时,在登车之际回眸一望,与凌霄君隔庭浅笑,他刚巧在旁窥得其衣袂一角,倒是好一派御临天下,威风赫赫之势;还有后来清风殿前偶然遇她初醒,那眉目寻顾,半忧半奇,似恼似嗔,明朗清颜之下难掩少女顽皮,举手投足更是别样逍遥…… 如此之蔚璃,可当如何来画?是描她仙姿飘逸,还是绘她雍容威武,是画那逍遥无拘,还是晕染天真明朗……夜兰如此踌躇间,夜已入央。 夜玄酒醉意乏,倚在横榻上睡了片时,忽又惊醒。却见夜兰面前绢纸仍旧一片雪白,不由厉声斥道,“你日夜呼唤的璃姐姐,竟不知她容貌吗?” 夜兰心惊,忙应声回说,“璃公主之风姿确是难绘……我,我不知何处入笔……” 夜玄冷笑,“这有何难!你见她数回,她纵是魂魄一缕,也总该有个烟迹罢!先把那眉眼描来,再画身段,衣着配饰一一加上,岂不可成?” 一语倒使夜兰恍然,原来单是这一缕精魂难描,纵是绘得音容笑貌却难绘其神韵。他又不想再受夜玄责难,无奈只好依他所言落笔入画,只把那眼中所见之明眸皓齿与纤姿秀骨径直往那白绢上铺就,渐渐倒也成了幅画像。 停墨搁笔时,夜玄上前一把夺了去,皱眉细看,恼道,“只三分像!重来!” 遂又重新铺纸,令侍仆再研磨汁。夜兰细细斟酌了重新再画,又添一颦一笑并俯仰之趣,一时画完,交至夜玄手上,所得依旧是眉头紧锁,面沉似水,“兰儿,都说天下丹青神笔,非你莫属。依我看来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再画!” 如此反复,直至天色大亮,足足画了四幅之多,却无一幅能得夜玄悦心。 到萧雪来时,夜玄已乏累至极正横卧榻上酣睡,而夜兰更是精神耗尽早已昏倒在席间不省人事。馆中仆役闻说是皇朝太子之史,不敢怠慢,匆忙跑进禀报,也顾不得这位暴戾主上休眠之酣,倾力唤起,如此般禀报一番。 那夜玄酒醒半场,仍困倦难去,皱眉疑道,“太子殿下?蔚璃倒是请得好上神!”起身来先往堂上看夜兰所画,只见铺了一地的白绢浅墨,可惜落笔之间都是徒有轮廓,难有一件得其精髓之作。无奈惜叹之下惟有再往前庭迎凌霄君旨意。 夜玄原以为又是浩荡荡的宣旨仪仗,可眼前所见却只不过一人一剑,当庭而立。倒是自家属臣部将有许多夜游归来的,正挤在堂下稀奇观望,人人都在撞肩扯袖私议纷纷:皇朝太子的旨意何故传进琅国驿馆? 萧雪见得夜玄,上前躬身一礼,“在下萧雪。奉太子口谕:宣兰公子入澜庭侍奉。” 言简意核,行止落落,倒叫大醉初醒的夜玄为之一振。原以为会是喧众拥门,仗势欺庭,却未料只此一人,只此一言,观之淡漠疏离,望之肃静安然。 夜玄不由冷笑一声,亦简言回道,“兰弟病了。” 萧雪提剑肃立,目色安若,并无二话。 夜玄撑不住又补一句,“昨夜为风寒所侵,以致卧床不起。这会儿正病着。”他停了片时见萧雪仍静默以待,不置一言,索性高声拒绝,“兰弟不能入澜庭伴驾,恐怕要有违殿下御旨了。” 又静默片刻,院中诸人都为这无边的沉默压抑的愈见低沉,不时望向萧雪手中长剑。只为之前已有过东越蔚璃盛驾莅临接走“宫女”一事,馆中属臣有吃了教训而其行事亦见低调乖巧者,却也有怀恨于心其出入仍旧肆无忌惮者。而此间又来一位皇朝太子的使臣,西琅官将自是有的躲去后院佯装不知,有的忿忿擦拳只待耀武扬威,以雪上回大军凌庭之耻。 萧雪冷颜肃默,环顾众人,终又置一言,“是病是伤,只君命难违。还是请兰公子出来应旨。” “都说病了!卧床不起!”有人开始助势叫嚣,“还要拖了他来不成!” 萧雪并不看人群中谁人叫喊,只道一言,“拖来亦无妨。” “无妨尔祖宗!”有人拎了佩剑就往上冲,“哪来的犬奴!都他娘欺人太甚!当我琅国是好欺的!到底是来请人还是来绑人!”声未完人已到,举剑便刺。 夜玄犹记得先前之教训,青袖那剑若流星,血不染刃尤在昨日,此间又岂会再放属臣放肆。但见那萧雪依旧倾身孤立,剑锋刺来他亦不避不防,甚者侧目也不曾有,足以见此人非比寻常,只怕尤比青袖更胜一筹。不由厉声喝斥,“住手!高人面前自不量力!”那一剑横冲临空,被夜玄挥掌推开,其身后跃跃欲试之流亦闻声而退。 第二十五章 青锋凛凛 剑客箴言(3) 夜玄回看依旧沉静自若的萧雪,不禁扯出一丝赞赏的笑意,“阁下风姿倒使我忆起一位故人——初阳青门青袖姑娘,阁下可有见识?” 终难得那雪人脸上浮过一丝笑意,却浅到如平湖微澜若有似无,再凝眸已寻不得半点踪迹,“玄公子称青袖姑娘为故人?不知青姑娘可认?”依旧简言淡语,却是嘲讽十足。 夜玄无谓于此,只朗声笑道,“看来阁下也识青袖姑娘。那可知青门剑法。”又瞄他手中长剑,“不如这样,阁下若能自证剑法在青门之上,本公子便交出兰弟,随你入澜庭复旨。若是不能,阁下今日纵然拆了我驿馆,也休想带走一人一物!” 此提议顿时得琅国诸将呼应,若说这天下还有他琅族将士畏服之人,便也只是那痊冷冽的青门女子了!谁人若能剑法在她之上,此一众青女之手下败将便也无话可说。 萧雪看过众人,从容道来,“昔年越公主入京朝拜,辞别帝都时曾得殿下设宴相送。赴宴者皆京中名流,天下雅客。越公主为酬赴宴宾客之盛情,特于庭上舞剑高歌,以谢天下高朋。当日剑法便是青门惊鸿剑,当时歌赋——不知玄公子阅卷读书间可有耳闻,便是学府士子们争相传颂的《登台赋》。” 夜玄冷面静听,讥笑问道,“阁下是通识惊鸿剑法,还是知晓登台歌赋?” 萧雪言道,“在下不才,今日愿将《登台赋》为玄公子刻于这影壁之上,如何?”说时一指院前青石萧蔷。 夜玄不由嗤笑,“这又何难!竟是石匠苦役所为!” 萧雪言道,“《登台赋》全篇一百一十九字,加之殿下置评八字,共计一百二十七字。若以笔墨书之,非一时半刻不能尽成。今日便以花落为期,烦请玄公子掷花一捧,花瓣尽落,萧雪尽书全诗,否则,便是败将,当向公子叩首三回,弃剑自去。如何?” 众人闻言皆大叹惊奇。想那繁花坠地也不过片刻之间,他能在这青石壁上书下百字诗文?且不说青石岩坚硬似铁,单是这顷刻间行书百字的旋腕游走之速,纵换作笔墨高手的夜兰也未必可成。 夜玄亦心生好奇,闻他慷慨阵词又暗生倾慕,便含笑向那灼灼桃树下拾起一把娇粉,握进掌心,笑望萧雪,“繁花落尽,诗文成碑,阁下可以拔剑了。” 萧雪依旧提剑肃立,淡意回说,“公子放手便是。” 夜玄扬手,但见漫天飞花,恰得回风一缕,旋转飘零宛若天坠霞尘。 众人皆举首观望,瞬息间已有花坠额顶,又落眉间,才惊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如电掣劈霞,御风而去。更有那迟钝者,将弹落肩头落红,再抬头,却见青石影壁上已然数行行草写就,字迹游走间依稀可辨,其中有“戏游龙……醉清风”之句。书行如蛟龙,剑光若流霞,一时间惟见苍影翩飞,旋于青壁之外。 一众观者时而忧望阶前粉碟堆尘,时而凝眸壁上剑光雕龙,无不惊叹今日所见之神奇。此公剑法之绝妙,比之当日嗜杀索命的青门剑法,是但见繁花万里,并无荒凉彼岸。 只待最后一片桃花飘乎而下时,众人眼见其将坠夜玄肩头,一时间有人惜叹,有人藏忧,即惋惜此等精妙剑法此生不可再见,又惜叹那样卓绝人物竟就此落败……一片唏嘘中,忽见那边剑光飞旋,真真若“游龙”一般,一弯弧线瞬间划过众人眼目,诸将只觉一阵目眩,心底各自惊惶,虽皆知那剑光划向何处,此间却早已回天乏术,一众怔怔惶惶,齐齐望向夜玄。 夜玄本自凝神影壁诗文,他不知蔚璃尚有这等才情,才悔悟自己昨夜所言“诗礼岂可治国”竟是谬语!碍于字迹渺茫,他虽不能全识,却也于片字断章间经得一丝心振,正凝思痴望间,忽见一道寒光刺来,心神俱惊,不待回应,只觉颈上幽幽一丝凉风,寒光搁浅,依肩傍颈。 定神之下,只见萧雪正擎剑立于身前,再转目肩上,但见最后一枚花色绽于青锋。 四下寂静,人群或惊或叹,或忧或惶,皆已忘言。 萧雪收剑入鞘,与夜玄稍作一礼,淡言道,“从来繁华一瞬,公子当念念相惜。” 夜玄闻言心下又是一动,可也再无甚可言,惟有命人搀出夜兰。夜兰经历一整晚的忧惶受欺,又呕心笔墨之下早已是神志昏昏。萧雪亦不多言,拱手再礼,抱起夜兰,旋身自去。徒留馆内一院寂静。 方才那苍衣飞旋,若九霄之客;剑游青壁,若深渊龙吟;加之桃花坠落,落英缤纷,凡此种种皆恍如梦境,似仙幻般飘渺玄乎。而壁上所刻之书,行云流水之势,龙飞凤舞之姿,又是如此醒目楚楚。众人屏息凝看,惊诧讶然早已忘言。 尤是夜玄,瞠目良久而未能发一言。 廖锦书自回廊侧方转出,早将一切看在眼中,她轻步至影壁前,从头念起,声色宛转—— 岁在太和,冬雪寒宵,琼楼玉宇,嘉朋满座。 朗月星空绽九歌,煮酒千杯图一醉。 休言晨钟暮鼓事,但啸幽篁松风志。 青锋三尺戏游龙,疏影千回御清风。 风回追月临高台,欲渡银汉觅青魂。 此去绵绵千万里,一城一楼阁。 繁花锦时鸿雁归,一瞬一古今。” 念罢沉吟良久,又道,“原来此是登台赋之全篇……锦书有幸,竟得一会。” 廖锦书本就是歌者,其声色明亮,音调宛转,在她幽幽颂来竟真如啸歌般铿锵有节,委婉动听。 夜玄不由为之侧目,欣然道,“可否抚琴歌之?”遂命人取琴,又于院中设席置案。夜玄自己都要退居侧席,使锦书居中而坐,又有众家臣分列两侧,静而待之。 彼时正值艳阳高照,暖风度袖,春和景明间当真繁华无尽,正是抚琴放歌时节。廖锦书慢调丝弦,悠然道来,“此赋文采飞扬,铿锵有力,当试角调。”言尽而拨弦,只听得沧泠泠一声响,如清泉过涧,泠泷剔透。满庭寂静,皆侧耳恭听。 只这清泉之音过后,忽闻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如春雷轰顶,万物崩塌! 众人正惊诧不已,瞠目间但见庭前影壁轰然崩裂,石碎檐断,倾刻坍陷! 满庭惊骇,寂如死地。惟见眼见烟尘滚滚,惟听耳畔石崩墙塌,一切皆如梦似幻。 夜玄惊诧之下忽又忆起萧雪临行赠言——从来繁华一瞬,公子当念念相惜! 第二十六章 春色曼曼 少主恸惜(1) 晓窗寒梦,分不清身在何方,欲往何地。蔚璃只隐隐觉得被人扯住了衣袖,回首寻顾又不见踪影,一路的惶惶不安与彷徨无措,惟有向着那迷雾重重里切切追询,“云疏,是你吗?为何阻我前路?又为何不肯相见……云疏?你在哪里……” 连唤数回,才听浓雾里隐约传来答言,“璃儿,可愿与我共进退?” 毫不犹豫便可赤心应他,“这有何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愿与你同回帝都!” 终换他容颜清晰,皎皎似春月临空,只是笑意依旧淡薄,“‘非引三军,不入帝都’,这可是你昔年离京时之豪言!要随我往帝都,你的三军何在?东越将士何在?” “没有三军,只有蔚璃;没有东越将士,蔚璃愿以万死答云疏恩义……没有殿下,只有云疏……”她焦切释言。 “你还不知——殿下既是云疏,云疏便是殿下。璃儿可愿与我共进退……可要与我共进退……”声音渐远,却然绵绵不休萦绕在耳。 她恍恍着要应,忽然哑了声,欲言无字,欲辩无音,惟听得耳畔长吁短叹,一声声又渐渐转作低泣呜咽,哭得好不伤心。 谁人哭泣?云疏?非我弃你!我必与你共进退同生死……云疏,等我! 蔚璃焦唤一声自梦中惊醒,转目看见床榻边跪伏一人,正扯了她衣袖一角在那里呜呜咽咽着悄然抹泪,定目瞧看之下不由惊呼,“羽麟?你好大胆!竟敢擅闯本公主寝宫……”兀自惊坐起,却又发觉此间并非自己寝殿,乃是玉恒之居所,可依旧不能恕他,斥责道,“谁准你进来?殿下呢?来人!来人!……” 外面婢女听闻呼唤,急匆匆跑来应旨,却见一男子跪伏在女君榻前又是抹泪又是展笑,婢女们都惊惧万分,不由娇喝着,“澹台少主!你几时偷跑进来?不是说了长公主卧睡未醒……还不快些出去!此是长公主卧榻,岂容你放肆!……”几位婢女呼喝着上前来又拉又拽向外驱赶。 蔚璃慌着查看衣饰,好在昨夜合衣而眠,衣襟裙裾还算齐整。一时又想起昨夜种种,忽忆起风肆曾有召国世子之信函转交给她,被她藏在了袖底,这回忙着去翻找,却根本找不到踪迹,慌乱中又起身来翻查床榻,又往枕下被下翻了个底面朝上,可是都未寻见,不由得又恼又慌。 而澹台羽麟被婢女们拖拽着向外拉去,他却拼力争打缠闹着如何也不肯退出,兀自絮絮念念,喋喋不休,“阿璃,我带了好些礼物送你,你看这夜明珠……咦,这明珠本是一对,为何只剩一只?你们谁人偷了我的夜明珠?这是我送阿璃的礼物!……阿璃,院中还有许多好物,都是我自南国运来送你……你随我去点数点数,看看可都喜欢……” 婢女只怕受凌霄君责骂,谁还理他这些,又劝又吓,“澹台少主快别闹了,容长公主更衣之后再从容相见……若被殿下知道你擅闯宫禁……可是要罚的!” “哪里的宫禁?这本就是阿恒的住处!更得甚么衣,这里又不是她寝宫哪有她的新衣可更?”澹台羽麟左躲右闪就是不敢离去,又奔回来缠绊蔚璃,献媚说道,“可是我忘了,该为阿璃再带几件南国的新衣才是!你不知召国宫廷春来又有了新式裙装,回头我使人快马递来几件,为你在越王婚典夜宴上穿用,你可喜欢?” 蔚璃正烦恼着寻不见信函,根本不理他唠叨不休,又唤过婢女质问,“昨夜谁人侍寝,可曾见我丢了甚么,亦或在这屋里拾到甚么没有?” 婢女见她找得焦急,也都有些慌张,“昨夜,不……是天色将明时分,是殿下送了长公主来入寝,倒也再没甚么人进来……殿下吩咐,不可吵了长公主安枕……长公主倒底丢了甚么?” 澹台羽麟闻听也一旁追着问,“阿璃丢了甚么?凭你丢了甚么我陪给你就是!无论是金簪玉钗,还是珠佩环壁,就没有我澹台家买不到的东西!纵是阿恒送你的物件,我十倍予你就是,又有甚么稀罕!” 蔚璃急得无法,被他无故闹着愈发着恼,又想到这召国强送风灼入越,又使风肆借兵于江畔,又意欲令世子风篁求亲于自己等等一连串事故竟都是因他澹台羽麟而生,不觉恨到要打。 而那澹台羽麟还浑然不觉,只知她病体难愈,恐怕时日无多,一心要讨她欢颜,一意要使她愉悦,当下又拉着她手臂,兴冲冲道,“阿璃随我来,我还带了一双白鹤给你,就在院中。你不是慕其逍遥,此回你可以同它们共逍遥了……” 蔚璃被他拉着向外走,才觉出事有蹊跷,蹙眉问道,“澹台羽麟,你方才守着我床边大哭是为哪般?” 此一言如定身法般立时止了澹台羽麟的喧闹,他怔怔回眸,笑意强牵,眼波流转间强扮嬉笑着回,“我与阿璃数月未见,委实思之情切,心肝沉痛,遂大哭之……” 蔚璃也难辨其真假,只觉又气又笑,“我看你是找打!” 羽麟见她终展笑颜,心下亦欣喜非常,又百般劝说定要她往园中一观。蔚璃也知他是要显摆那些送进澜庭来的那些奇珍异宝,一时也不好拂他诚心好意,只好随他出了清风殿,绕过曲水桥,来在水榭草园。 她不知这一觉竟睡到了午时,头顶是艳阳和煦,脚前是花红柳绿,如此信步闲庭,倒也得别样逍遥。除却昨夜种种纷扰萦心头。 羽麟随手攀折一枝蕉红海棠递在她手上,百般讲说自去年冬月与她别后之种种,又细问她近来安好,听闻仍以药当茶,终年免不去三餐苦味,不觉又红了眼,半晌未语。 蔚璃只稀奇他此回来倒添了多愁善感之柔肠,非似澹台羽麟该有之气质。不免几次白眼嗔他,“羽麟何处学来的矫揉造作!我尽日汤药做茶也非这一朝一夕,偏此回劳你惜春悲秋般苦叹。你若当真惜春,这海棠花好好的将绽姿容,却要被你平白折断,岂非抹煞春色。” 第二十六章 春色曼曼 少主恸惜(2) 羽麟唯恐露了心思惹她生疑,慌忙乱抚眼角迷蒙,强笑争辩道,“你不知有花堪折直须折!待到花落时又哪里去觅这等娇艳!” 蔚璃哼他歪理,羽麟忙又哄笑,“这几株海棠花还是前年我自南国辛苦移来送你,此间折了几枝也是为廖赠阿璃一瞬春光,你偏小器成这样……” “是了是了,我这满院春色都偏劳澹台少主馈赠!”蔚璃又气又笑,“可要我如何还报此样盛情!” 羽麟不由羞笑,流目悄悄看她,“当真要还……阿璃守信便好……你可是还欠我一诺……” 蔚璃白他一眼,忽又想起寻而不见的召国世子信函,不免心意慌乱,锁眉凝目。 羽麟还当自己缘故又惹她不悦,刚巧看见坪上一双鹤影,忙指给她看,“阿璃,快看那双玄羽鹤,你可喜欢?这可是我亲往南塘荒郊之地苦苦寻来的……” 蔚离依言望去,果然见一双黑翅白鹤亦然信步于闲庭,映着那边小桥流水,亭台轩榭,倒是别成景观。“他们既是生在荒郊旷野,又何苦拘来这浅池低草,断他逍遥!”她虽横眉半含嗔意,可倒底还是惊喜得见这样一双尤物,不觉轻步上前,与那鹤儿站在一处,悄悄抬手轻梳鹤羽。 这一双鹤儿显然是受羽麟调教过,与人共舞亦不畏不避,只是引颈长啸,又往蔚璃手中探询,是在索要食物。蔚璃欢喜非常,当它们是天外来客,现下玩伴。 羽麟望着她一袭白衣飘逸,与一双羽鹤叠影重重,还真真是天外飞仙临降凡尘一般,竟看得有几分怔痴。心下却也无比痛惜:可怜春华将逝,卿卿寿命将尽矣…… “可有名字?”蔚璃回首欣然问道,似乎暂忘了先前之烦恼。 羽麟摇头,赔笑言,“不若你来赠个名字……莫等阿恒见了又要争先!他最好起名占物……” 二人正说着,忽见那边元鹤走来,至近前来作礼言道,“长公主原在这里,害小臣好找!殿下请长公主往前面去用膳。” 蔚璃蹙眉,另外问道,“兰公子可接回来了?” 元鹤忙应,“萧大哥一早就去了,只要玄公子不无理纠绊,应该就快回了。” 蔚璃横他一眼,“夜玄纠绊也未必就无理,弟行兄束本就应当!怪只怪你们不用心,上个街还能把人丢了!要我说分明是有意弃他……” 元鹤早已看出她内藏恼意,闻听此话也不敢申辩,只诺诺应着,“殿下说长公主睡到这个时分必是饿极了,前面已然备下膳食,请长公主前往入席……” 蔚璃拂了拂衣袖,“我方想起宫中还有许多文书未批,就不在此搅扰殿下了,兰儿回时着人再来报我一声,我先回了。” 羽麟闻听极不情愿,只恨与她相守相顾之时已然无几,此间更不舍放她归去,不禁幽怨道,“如何我来了你偏要去?一起吃个饭又耗你多少时光?” 元鹤也劝,“殿下还说:有事要问长公主。左右往前去要路过大殿,就劳长公主先去请个安,廖慰殿下记挂之心再去不迟。” 蔚璃哼了一声,似乎看穿他等计谋,“谁说定要往前去才能出澜庭。” 说得二人正怔愣不解时,她已飞身上了屋檐,踏瓦而去! 羽麟只觉其中必有蹊跷,可又如何也猜不到其中缘由。便也只好独自一人随元鹤往前殿来。此处正遇玉恒当庭舞剑,但见寒光璨璨,翩若游龙。一时驻足凝神看了片时,灼灼艳阳下竟又平白欺得一身寒意,令他总觉心绪难安。 待到那边收剑立身,羽麟将要笑脸迎上,却忽见寒光飞纵,舞剑人甩手掷来长剑,高喝一声,“接着!”欺了澹台羽麟一个措手不防,惊诧之下惶惶兮兮接下剑柄,半骄半恼质问,“你这是做甚么!我又何事招惹了你!” 玉恒接过元鹤递上的热茶,冷眼瞟过他二人,沉声问道,“人还睡着?还是走了?” “走了。”澹台羽麟也无好声气,“定是你惹她不悦,懒怠见你从后院就走了。” 玉恒无奈叹笑,奚落道,“还不是你做下的好事!自作聪明!”便径自回了屋内。 澹台羽麟疑惑着跟进,见他神色幽黯不免又添一份不安,紧随他往侧席坐了,赔笑问候,“你昨夜可曾睡过?早膳用过吗?我见你倒是比先前清瘦许多。少食少眠故能修性,可不食不眠——你这是要修仙啊!凭再怎么元气满满,这般内忧外患,寝食俱废,你又能撑多久?……” 玉恒并不听他假意充善的絮絮念念,自案上拾了一阕书函转手递他,“你且看看。” 羽麟疑惑着接过绢信,展开来先看信末印签,竟是召国东宫之嫡子——风篁,便觉讶异;再看信文,更为诧然! 但见七行宫体正书写来字字隽永,通篇读去行文流畅更见雅致。独是文中所述委实扰人心意:其字字行行大谈倾佩之志,一句一章恳言思慕之心,文末竟又提及联姻东越提亲女君之军政大利! 羽麟看得又惊又恼,又忧又惶,方知玉恒何以那般冷颜色,便急着要澄清自己,“阿恒,此非我计啊!我只与风王族言说借兵,不曾怂恿他们提亲啊!你只想想我澹台羽麟生平倾意惟阿璃一人,又怎会随意将她拱手让人……”言出又觉不妥,果然见玉恒冷目飘来,忙又改口,“我……我又怎会容他人觊觎……”仍觉异样,再更正一句,“除你之外……当然,汝亦非觊觎……我是说……”他慌乱中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忽又醒觉,“此是写给阿璃的?如何落你手上?” 一时又想起方才寝阁内蔚璃急慌慌寻东找西似乎丢了顶贵重之物,想来当是这封世子求婚之信函了!又想她莫名飞檐疾走,来前殿请安问候都不肯,必是心存羞愧故而对此君避而不见了。 只未料这剑锋偏被自己撞上了,羽麟想明白时也是叫苦不迭,只得另寻缘故假意为蔚璃伸张从而开脱自己,“你自何处得此信!难为阿璃久寻不见甚是苦恼,原来是被你偷了来!” 第二十六章 春色曼曼 少主恸惜(3) 玉恒实不屑他这等小伎俩,愈发要奚落他自作聪明反被风王族子侄算计之愚,“都说澹台羽麟算尽天下红利,倒底也未能算过一个召国公子。你诸事精明,如何就轻信了风氏一族?这信上说,‘篁至言璃君,私言慎慎……皇朝储君欲妻齐府良媛。自古越女孤傲,岂可屈居侧室……篁慕女君之名,思之惶惶,惟愿以越女为妻,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这风篁如何知道我欲妻‘齐府良媛’,又何以断言‘越女孤傲,不肯居侧位’,其对我玉家与蔚王族之境况都所知甚明,难道不是领人谏言受人指点吗?而帝都种种,越境种种,也惟有你澹台羽麟知之甚详!依我说,风肆借兵是虚,不过是依了你的计谋将计就计,亲来举荐这位世子风篁倒是实招!” 澹台羽麟此刻也醒悟风王族用计之深,一时为自己轻狂草率之计悔恨不已,面对玉恒责备更是无言以对,惟垂首敛目暗思过失之处。 玉恒见他沉默不应,知他心有悔过便也不好再加苛责,惟叹息一声,“你助我之心,我自然明白。只是危局当前,乱事纷扰,用计献策还当慎之再慎,否则一不小心便入了他人网罗,岂非惟剩垂死挣扎?” 羽麟惟有点头应诺,忽又想起一事,“那么灼儿入东越一事……” 玉恒强笑,“你既说她无处可去,也惟有借了越王之地收容她。难不成还真要我出面护她不成?此事待空暇时再与璃儿细讲……想来她念你澹台家情面,只那风灼乖巧不惹是生非,她兄妹二人也必不会苛待了她……” “我只怕阿璃怪我自作主张,累东越与北溟结怨。”羽麟小心道。 玉恒笑答,“你知此节便好!且念她宽仁罢!” 待一事议过,玉恒又提一事,“你一早跑去约见南海慕容苏,都听他说了甚么?” 羽麟慌张张举目诧异,一副“你如何知道”的神情。 玉恒惟是冷笑,“若是一个澹台家少主也看顾不牢,又何谈看顾天下?只是男儿有志岂可喜怒尽形于色!无论你知悉何事至何等境地,以后再不可平白无故跑去璃儿面前大哭!她是顶聪明敏慧的女子,若被她看透此生将尽,倒也万事皆休了!” 将来乍到,辛劳未退,如今午时未过,餐饭未加,已受他两回训责,羽麟又是忿忿又是怏怏,可到底败在计不如人,也是半有不甘半含羞愧,加之又有蔚璃病危之忧,只搅得自己心烦意乱,悲伤难抑,不觉间竟又滴下泪来,饮泣呜咽,“慕容苏说:此回旧疾重犯,已是急寒入髓,只怕时日无多了……好则三载,不好……不好,三五月也未必撑得过……”说着不禁伏案大哭。 恍若惊雷响在当头,玉恒倾身拾盏之间瞬时僵住,热茶新烹,滚烫在手亦全然不觉,转头怔怔望住哀哭的羽麟,目色几近空无。 一旁元鹤看这情形不妙,忙端坐起身上前接回他手中滚烫茶盏,轻唤一声,“殿下,当心灼手……”举目那一瞬间,只觉面前这人似乎已魂不在兮……一连唤了数声才得他侧目,却也只是唇角微牵,浅笑幽寒,低低念一声,“所谓慕容神医——也不过如此……”言罢仍僵坐默然。 正这时元鲤自外面进来,作礼禀报,“回殿下,兰公子接回来了。只是受人强欺之苦而至染疾在身,尚且不能前来问安致礼……” 元鹤连忙摆手,示意元鲤退下,代主上轻声嘱告,“先安置兰公子回去歇息罢,待殿下空时再行召见。” 元鲤见此间氛围异样,便也不敢多言,忙起身退下了。 另一边羽麟仍旧恸哭不止,连声哀叹,“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慕容家都束手无策了……谁人还能救得了阿璃……阿恒?我们不能没有阿璃……她若只余三五月好活,我们又为何还要劳心争这天下……我心休矣!我心休矣……” 他愈哭愈悲,愈说愈伤,及至瘫卧案上不能起身。元鹤看着也是心有悲戚,再看主上更是面色苍白,目色灰暗,此回是真真的失了魂魄了……焦切着去唤,连唤数声,才得他幽幽一言,“退下……全都退下……” 元鹤素知主上脾性,忙挥手示意殿上侍从婢女等人皆退出殿外,又扶起哭得目眩神昏的羽麟强拉出殿。那羽麟本不肯去,被拖至门阶外便索性坐向阶前赖皮不动,亦是神色愈见怔痴,两眼泪涌凄凄。 大殿上只余一片空寂,彷如千古荒凉冷地,幽幽此心寒,四顾茫茫然。 玉恒知她病势危重,可未料竟已至穷途末路,若“不好”,也不过“三五月”光景……她余生仅剩三五月光景?……当真要遗他长夜!弃他彷徨!此后余生又何求慰藉?此后余生又何以为欢!诚如羽麟所言:苦苦争这天下又所为何劳!? 一时间,颓然危坐,实不知此生何往;此心实苦,真真如刀割箭穿! 她若命归黄泉,此一生便也万事皆休了!想着自从接她出霜华冷宫,为去她身上寒毒,医她骨痛之疾不可谓不用心,不可谓不耗神!天家藏书阁内的医学典籍,从上古巫术之说到今世针砭之学无不被他翻阅习读,多少日夜的不眠不休,只怕误了诊期,遗她一世苦痛。 皇宫御医馆内的百草药散,更是被他一一辨识尝尽,才配制出驱寒医毒之良药。更别说为她床前试药之谨慎,温汤沐浴之勤劳,为使她得安康,他已然为此耗尽半生时光。可偏偏以为是为她撑起岁月静好时,却飞来横祸,再置她性命于危笃……上苍委实欺他太甚! 又或者欺他之太甚者是那西琅夜玄!怎样际遇,遇见谁人不好,如何偏撞进他手里!听闻是伊人路瞻木兰,狂人纵马溅泥,才至惹下这一段祸事。天下谁人不知:木兰是他凌霄宫重爱之物,天下四方因故慕而爱之,多有想植种倾慕之心。既有人路瞻木兰,无论她是尊是卑,即便为着慕他凌霄君之名,过往之客也该礼待敬让,何来故意纵马污之之理!那狂人眼中分明没有东宫凌霄君之名!此事由那日雨中澜庭觐见也可端详一二。西琅狂子,面君而不以君礼,答君而不守臣制,竟还敢大闹庭室,与屋内人大打出手……足可见其猖狂!或许在他西琅人眼中,已然早无天子皇族之说! 这倒也罢了,危境乱局之下他本无意相争这等琐碎!可偏偏是那以命相护,惜若珍宝的人儿,平白伤在此恶人之手!以致多年苦辛终究付之东流,倒底一番苦心皆前功尽弃!想来又如何不恨!诚如元鹤所言:莫说杀他一人,纵是诛他全族亦不足以解此恨! 第二十七章 王座巍巍 兄妹生隙 (1) 越王婚典之期愈近,越明宫与越安宫上下愈见忙碌不休,操练礼仪,备例器物,修制衣裳,排演舞乐,各宫众人各司其职,务进所能,力求将此大典做成稀世之盛典,以贺新王,以贺国兴。 蔚璃自迎召国二姝入住越安宫,自是又添多处熬心费神事,日常照理且不必论,单是一个风灼公主便难以应对。每天每夜总有缘故缠住蔚璃闹个不休,譬如这晨时请去观舞,入夜又抱琴来访说是演示新曲;改天问学越史,稍晚又要兴谈书画之娱。在蔚璃看来无非是显她家学渊源,六艺精通。 只这样女子,便是那凌霄君所思慕的“宜家宜世”又兼“倾城倾国”的人儿?真真无稽之谈!不禁又惹蔚璃时时记挂那所谓的“齐家有良媛”又会是个怎样人物? 春光易逝里,便是这般各样烦恼郁闷事,填充时日。又叫她怎生养得益寿万康? 越明宫晗光殿上,越王自早朝归来,将启户入内,便瞧见书案后王座上,一袭白影横斜,自己的王妹正慵懒无度地于横躺榻座上。只见她头枕一侧扶栏,膝搭另一边扶栏,莲足悬空不甚悠哉,那衣裙漫漫遮尽宝座,乌发倾泄若流瀑淹席。 越王看下不觉摇头苦笑,这终日不见踪影的人儿,一朝见了还真是不若不见——此副尊荣,委实令人哭笑不得!轻步上前,在她额头轻敲一指,佯作恼意嗔责,“四境王族还有比你更放肆的公主吗?如此行径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蔚璃半启惺眸,似是浅梦归来,目色几分迷蒙,见眼前所立亲切的人儿,不由慵懒唤一声“哥哥”,试图翻身再睡,奈何头脚倚栏,翻身太难。 越王看她这般愈发无奈发笑,忙扶她坐起,戏谑道,“你那若大的越安宫竟无处安枕?偏要来我书房占我王座才能成眠!” 蔚璃蒙胧未去,只依偎他肩臂坐着,本想抱怨几声这数日来被那风灼缠磨之苦,可思绪萦绕终还是懒怠闲言,只问了声,“倒有许多天未见哥哥,哥哥都忙些甚么?似乎又消瘦许多。” 越王看着这位仙骨纤纤的王妹,倒觉她比先前又清减了许多,她却反来心疼自己。想想倒底治国兴邦不易,蔚王室经霜华宫之禁早已子嗣凋零,如今朝政初复,邦国初兴,也唯有这位王妹尚能分忧解难,与他共担一国社稷。 越王心疼感念之间便也哄笑道,“这话是否我说原更适宜?几次派人请你过来用膳都未得应。就连那慕容苏入宫请安都难得见你一面,反是要来我这边问诊写方……话说那些药方你可都收到了,药都按时吃了?旧疾可有复原……慕容少主千叮万嘱定要按时服药才是,我看他倒似为你这病愁住了……” 蔚璃也不知是近来忙碌还是旧疾缠身之故,终日里总觉疲倦不堪身无余力,时常嗜睡难醒,又时常被骨痛折磨得夜不能寐,偏自己又忙到难得见上慕容苏一面,及至倒底病至几重也不知晓。 只是每每回想起那日澜庭内被羽麟伏榻大哭之事,她便时常猜想:恐怕是命不久矣。想那澹台羽麟是早将繁华看透遇诸事皆嬉笑怒骂之人,又何曾为相思之苦有悲秋惜春之泪,他那日哭得那般哀恸,想来当是生死大事了! “璃儿?”越王见她久久不言,不免有些忧心,“是否太累了?怎心不在焉?这些日为婚典之事委实辛苦璃儿,待撑过这一时节……” 蔚璃收敛心志,撑笑接道,“哥哥,待大典之后,我想出去走走,或许三五月……或许二三载……我想往东极初阳城去……这城,这国,就辛苦王兄照料了……” 越王闻她仍有逍遥远志便也安心,笑言答说,“如今天下名流尽集我都城,你却说要出去走走,可还有什么珍奇是你不曾见的?”稍停了下又问道,“我听青濯说,你有几日不曾往澜庭了,你这终日郁郁可是为着那位殿下又惹恼了你?” 蔚璃瞬时凝眉,端坐起身嗔恼看他,“哥哥这是怎样讲话?他是君,我是臣,他欺我恼我岂非都是我该受的,我还能怨恨不成。” 越王笑笑也不与她争,只另外说到,“这位殿下行事倒也奇怪。按说此回来越都正是三年巡视之期,可殿下似乎并无问政巡防之意,倒是留在澜庭里万事寂静。听青濯说,他每日尽做些烹茶抚琴,闲看杂书之事,于天下名流亦极少召见,倒似闲云野鹤来我东越修身养性的……治天下于他竟可这般轻松,如何治一小国竟要累得我食不尽兴,寝不沾梦,与王妹也是三五日才见一回,王妹积劳成疾,为兄也无暇侍药床前……” 蔚璃听越王絮语,渐渐神思清明,遂又转言正事,“小妹前两日呈报王兄的奏疏可收到?为何不见批复?大典在即,哥哥欲将风灼公主如何安置?” 越王微微一怔,面有赧色,“王妹原是为此事来访。那奏疏我看过……只为近日疲于应对礼部诸多典仪操演,一时未能复你。灼公主之事……怪我一时意气,未曾与你商议,就允了召王之请,答应风王族纳风灼为妾……” “那哥哥可知,北境溟王曾求亲于召国,欲娉风灼公主为后?皇朝太子也曾递书给召王,欲迎风灼入侍东宫。哥哥又可曾想过,何以她一个庶出公主竟敢拒婚于王不肯称后,又舍得婉拒皇族之邀不肯入侍天家,却偏偏要下嫁王兄屈居妾室?哥哥思量过其中利害?还有那北溟使者迄今未到,我问遍北关一线城邑均未有其过关消息,我都城近郊更无其踪迹可察,只怕是他们未抵东境又被溟王半路召回也未可知。倘若真是如此,那婚典未结,恐要先收北溟战书了!”蔚璃一气讲完,似将心中忧虑卸去一半,不由得长长一声叹息。 只为近来诸事堆案,纷扰冗杂,又为宫中琐碎终日缠绊而不得安宁,蔚璃心绪烦乱之下,其言语略失斟酌,语气也稍显浮躁,在越王听来颇为逆耳,闻言间几次蹙眉,欲要辩驳申斥,可又见她瘦骨纤纤,一副倦容,到底未忍苛责。 第二十七章 王座巍巍 兄妹生隙 (2) 越王深知朝中并国中一切事务还要全赖这位王妹倾力襄助,纵一时恼她也惟有极力克制,遂耐性和言答她,“只为事出突然,收到召王国书时你刚巧去了柏谷关而未在城中,我也无处商量,那召国使臣又再三催促迫问……我只想那召国本是近邻,北溟为远邦,而我东越军威尚弱,当与近邻修边境之好,不敢得罪。又何况那风灼有一半澹台族血脉,澹台少主也亲自致函游说,愿加赠百匹战马为礼,企盼东越能收纳风灼。我若不应,岂非连他澹台一族也得罪了。我越国虽说米稠鱼丰,可倒底战备之资数年来全赖澹台家贸易支撑,岂可轻易开罪?” “若说修边境之好,姝姐姐一个嫡公主便足矣,何须又招一个庶出之女?风灼品行如何,哥哥可曾派使臣前往查访?若非善类,王兄岂不知后宫之祸亦可危及朝纲。再说那澹台一族,本就商贾之家,贸易之行,做得都是真金白银的买卖。虽说近年来廉价援我短缺之战备物资,可也自我东越运回多少良木坚石,以坚固其召国城墙,且这些年我东越国库流入他澹台家的银钱想来也不在少数!王兄也无须一味迁就礼让他澹台一族。此策外之计,王兄若真意婉拒,召王又岂能强人所难,澹台家纵有微词又于我国政何损?只是若为此事而开罪北溟,溟军借故犯我北境,岂非累我万千将士血战沙场?” 越王听她苛责渐厉,愈听愈觉委屈懊恼,和气之容再难撑住,不觉沉声问道,“王妹莫不是以为本王贪恋美色?那风灼是何等模样本王至今未曾见着,管她狐媚亦或端庄,岂是本王在意!我若有半分于女色上用心,那在风氏之前我这越明宫早已宫娥满庭,佳丽盈阁!何以至今时仍旧每夜冷榻孤枕,寒窗残梦!自从帝都归来,你可曾见我有一日耽于歌舞闲乐,游园夜宴?自承王位以来,这晗光殿上哪一日不是案牍堆山,奏疏似海?我若有半分享乐之心……”越王说着不觉哽咽,眼圈微红,终又缓言道,“我岂会不知蔚氏一族存世不易,东越之国复兴艰难,我日日但求奋进,励精图治,不敢有一丝懈怠,唯恐愧对先王先母在天之亡灵,愧对列祖列宗百年之守护,更怕有负王妹三载霜华宫寒囚之苦……”终未能尽言还是滴下泪来,越王不得不转头去悄抹泪痕。 闻言如此,蔚离也觉心底悲苦,倒底凭他兄妹二人,撑一国军政,数年来之艰辛劳苦非一言可尽。兄妹二人彼此偎坐,一时都默然无语。 良久,蔚璃稍稍和缓了语意,又尽力平意谏言,“哥哥该知道,凭我东越军备,十年内断容不得任何战事。东海一役青门十万将士覆灭沙场,已然折去我东越半壁江山。纵使这些年来蓄兵储将,可倒底人员有限,如今带兵将士皆我王族宗亲,真若再战,便是要覆灭我蔚氏一族。王兄执政治国,还当慎之再慎。” 越王悄抹眼角,平复心绪,幽然叹道,“覆灭青门,折我半壁江山者,天子玉家也。若是天家存意灭我蔚族,又岂是我等慎之再慎可以免灾?” 蔚璃惊道,“王兄?何出此言!那天家之子现今正居我都城,岂不妨耳目?” 越王哂笑,“我只当你要护他到底,却原来也要妨他三分!又况乎我等陌路之客。” 蔚璃愈要瞠目结舌,一言正中她痛处。七年前,无论青门案理如何,只怕天家都有覆灭东越王室之心,霜华苦寒更是酷刑,几乎杀尽蔚王族血脉。若非云疏出手相救,便也无今日之蔚璃。是了,念他大恩,是否也该护他到底?几时又要防他三分了?诸多相疑又都从何说起!天子自天子,云疏自云疏。危难之时,又岂能弃他!? 兄妹二人正互逞言辞,互道利害之时,殿门被推开,宫女裳儿托了一只青檀木匣款步走来,进前向他兄妹行了大礼,又向着蔚璃喜滋滋道,“长公主,澜庭又送东西来了,却不知此回是甚么甜腻之物?” 蔚璃心绪未定,正忧闷烦恼时,蹙眉嗔喝,“左不过又是澹台羽麟送来的那些奇玩小食,你依样分与大家就是,再不要拿这等琐事来烦我!” 裳儿遭此喝斥方留心看出他兄妹二人皆神色不佳,忙收了平日嬉闹,恭谨回说,“此是太子殿下的东西,请萧侍卫亲自送来,定要长公主亲收,那边萧侍卫还等回复呢。”说时躬身递上一枚锦盒。 蔚璃接了打开来看,却也不是甚么稀罕物,一支玉簪而已,惟是簪头那木兰花苞雕刻得栩栩如生,甚是喜人。 越王也好奇探头来看,不由冷笑道,“尽是些不相干的!真若有心,倒把他皇家那龙凤双玦送你一只!” 蔚璃听得诧异,将要辩说却听一旁裳儿又帮腔道,“王上所言极是。那位殿下尽日里只知拿这些不相干的物件哄着长公主,岂不知长公主心里爱得不是这些,哪一日厌了卖它换酒也是不定呢!” 蔚璃本就为北溟使者迟迟未到之事心忧多日,今时进言未成反又受他二人戏谑,愈发羞恼难抑,向着裳儿恨道,“我知你们是一路的,可也不必这样猖狂!” 裳儿闻言惊怔非常,多少年也不曾受过这等重话,一时竟羞愧的无地自容,低头垂袖,险些掉下泪来。 越王见了不免也又愧又恼,急言令道,“原都是我的错,你也不必拿人作法。那册封风灼的诏书尚在礼部未发,我按下便是。待夏日擎远自北关还朝述职时再做商议,王妹以为如何?” 蔚璃见他颜色难看,索性也冷面冷语,“真若就此惹恼了溟王,擎远倒也无暇还朝述职!只怕到时迎战溟军尚且不及!只难为濯儿冠礼未成倒要先赴沙场,再见那等血骨成丘事!” 第二十八章 驿馆灰灰 公子远志 (1) 越王见她不依不休也再难奈怒火,厉声道,“偏你这般小心!本王养兵千日竟不能用在一时?不过纳个侧妃竟还要看尽三军颜色!提亲风灼的也非溟王一人, 你那好殿下也曾向召王致函声称欲迎风灼为妃。风灼拒婚也非只拒婚溟王,亦曾拒他皇族,如何皇族未曾发难溟王竟敢越轨……” “哥哥且宽心!”蔚璃不甘示弱,起身喊了回去,“皇朝发难自有他发难之时!亏得你将这两家一并得罪!我三军将士竟是为你怜香惜玉而战!”愈说愈恼,眸色亦见晶莹。 越王更是早已被她气怔,指着她半个字也说不出。自幼便是惟她伶牙俐齿,王族子弟无一争得过她,多少人受她强欺亦是无言可辩,如今倒也欺到自己头上了,一时恼得头眼发晕,四肢发颤。 一旁裳儿见大事不妙,忙小心劝慰,“长公主几日不曾出宫郊游,许是这些时日闷坏了,趁着今日风轻天朗,不若出城逛逛,也好消消心中郁结。” 蔚璃立目看她,“你们也不必赶着我走!我知这后宫即有新主亦容不下我!只待哥哥婚典之后,我自会远走,三年五载也不会再来搅扰你们……” 她话未言尽,越王那厢早已冷言接去,“你便是此刻要走,天下谁人又拦得住你!” 这回换蔚璃气怔,泪珠终不可抑,滚落满腮。裳儿见她面色都变了,愈见苍白凄寒,不由得又急又慌,嗔怪越王,“王上这是做甚么!长公主还病着。终日里一刻也不得清闲,只为王上婚典大事苦着累着却还要受王上这样责骂……”说着不觉也伏在王座下泣哭起来。 越王见此,心下又是懊恼,又是酸苦,即惜同胞亲妹之病痛,又怜同难近妾之愁苦,倒将自己方才所受的冤气忘了大半,犹豫之下正欲起身往前劝抚王妹,不想那满面泪珠的人儿终是心灰意冷,狠拭泪痕,痛拂衣袖,折身径自去了。惟留越王怅然若失,无奈谓叹。 ************** 大典将近,宾客云集,越都城里愈发热闹。偏这些天里琅国驿馆却是寂静非常。 自那日萧雪以剑题诗,碎壁于庭,此事很快传入街头巷尾,世人惊诧高人神技之外无不讥笑琅人愚志鄙见,教坊歌楼处处笑谈皆嘲议此事,莫说是琅馆内的将臣谋士,就是稍有西境口音的闲客商贾,所到之处亦为世人戏谑取笑。 如此一来,琅国驿馆上下即不敢再外出流连越都繁华,也无兴再于馆中游宴放歌。一时间,上上下下,一片死气沉沉。 正是这样时候,盛奕自外边归来,闻听此事,也只哼笑一声,无奈叹谓半晌,终未再置一言。他深知于夜玄而言遂成之事谏亦无用,非他自省悔过,旁人言语皆是过耳清风。 偏这一回夜玄所思所悔全不在正弦之上。他不思何以受此奇辱,却要追着盛奕探究,“若使这萧雪与青袖对决,你以为谁胜谁负?” 盛奕起初恨得懒怠理会,可夜玄自是那冥顽到底的物主,不得所求誓不罢休,终将盛奕惹恼,立目质询,“公子可还有远志?” 夜玄讶疑,只觉莫名,“何为远志?远志何用?” 盛奕恨得胸闷气促,慨言道,“东境越王,以复兴蔚氏,振兴邦国为远志;南境召王,以繁荣郡国,称霸一方为远志;北溟之王,以固城筑池,开僵拓土为远志……” “我非王者,何劳其心?”夜玄颇为不屑。 “再说非王之君,程门三子,潜之少主,以广设书院,传师授道为远志;慕容一族,以勤修医德,修疾济世为远志……公子堂堂男儿,胸无丘壑,腹无诗书,终日胡为,到底所为哪般?” 夜玄听他慷慨陈词,倒是半响未语,也不知是怒是省,只瞠目看住盛奕良久,终忿忿然折身自去。半天不见人影,至晚时也未进餐饭。锦书几次端茶送点至他房内,都被斥骂出来。如此便也无人再予理会。 至翌日,盛奕正于庭前舞剑,夜玄赶来。盛奕只当他一夜深思当有所省悟,心下期盼,收了剑静等他开言,未想此公张口却是,“我见你回来时骑得那匹白马,英姿非常,当非俗物!” 盛奕诧异莫名,怔怔点头,“得友人所赠,听闻确是匹宝马……价值不菲。” “你知我看见此马便想到了谁?”夜玄星目炯炯,看得盛奕不由小心翼翼,思忖片时才犹豫着答他,“东越蔚璃?” 夜玄欣然于色,挥手猛拍其肩,喜道,“所见略同!你不觉得宝马就该配佳人吗?像蔚璃那样的佳人!” 盛奕不敢想他意欲何为,只懵懂道,“此马是友人赠我……” “既赠你便属于你。你将它赠我如何?”夜玄势在必得而大有不得便要硬抢之势。 盛奕只觉荒唐,半嘲半疑,“你再拿它去赠蔚璃?蔚璃贵有太子殿下为友,富有澹台羽麟为宾,怎样珍奇未曾见过,你又何苦……” “你少长他人威风!”夜玄微恼,不过转瞬又猛拍盛奕肩膀,“倒底知我者——奕兄也!我这便去牵马!你且等我好消息。”说时又伏向他耳畔低声语道,“此我之远志也!” 盛奕又惊又疑,“公子休要胡来!你明知皇族太子心系越安女君,天下莫不敢望,你又怎敢生觊觎之心!岂不领会那萧雪上门教训,你还当是只为一个夜兰吗?” 夜玄傲慢嗤之,“世人心系之物泛泛如沧海,凭他一人想得旁人就该谦让不成?君无诺言,女未许婚,何以我不能投之琼瑶……不,是赠以白马!”他自顾自说,也不论盛奕是应允借马,只管自去牵了宝马出门而去。 馆中属臣看着这位公子洋洋而去,都暗自触肘议论:也不知此去又要闯出甚么祸事?此回来东越就不曾太平过——国书也能丢!牢狱也下过!不知为何缘故还得罪了青门女子,险些为此丢了性命!又犯了东越长公主之怒,使覃谷废了条手臂!却也不知为何竟还冒犯了那位皇朝太子,平白受破壁之辱!众将想想此回东境之行,尽是羞辱难堪,真真是受够了! 第二十八章 驿馆灰灰 公子远志(2) 琅国驿馆内的萧蔷震裂倒塌一事也传进了羽麟耳中,一时这位本还烦恼着天下无事甚无意趣的富家少主,顿时又兴致盎然,兴冲冲跑去街里往各处道听途说,打探此中说趣。偏又有那好事者将此事杜撰出许多别门邪说,愈发传得精彩离奇,让澹台少主每听一回都要顿足拍案大笑不止,有几回又将听来的传奇之说带回澜庭学给玉恒听,只还未待说完,他自己先已笑得滚落在地,捧腹呼痛。 这一天,他又自街上寻了“破壁”之奇闻笑谈,跑回澜庭来学与玉恒听,只讲得喜泪横飞,笑得前仰后合,“这个真真好笑,除却遇见阿璃那回,这些年也不曾遇见这等好笑事!阿恒,你知道吗,自从萧雪震碎那影壁以后,琅国驿馆的人都不敢上街了,只能窝在馆内也不敢高声淡话,说是怕萧雪的剑气隐入大树高屋也未可知,万一惊倒了树吓破了屋那就更难堪了!哈哈哈……”羽麟说时又忍不住拍案大笑一回,接着又说,“还有那位抚琴的歌姬,听说也悄悄割案断弦,生生把一幅名琴埋进了土里,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琴声震碎了影壁,哈哈哈……真是笑煞我也!笑煞我也!” 羽麟自顾笑到前仰后合,见玉恒依旧冷漠处之,只好强忍笑声缓了片时才又赞叹道,“阿恒此计真乃绝计也!你先故意丢了夜兰,又使萧雪去接夜兰,你知那夜玄必会为此百般纠缠,偏不派那灵光巧智的元鹤去接,倒派了一个木讷至极惜字如金的萧雪,未想这萧雪竟能一剑震摄天下,正好煞煞他西琅夜玄的锐气,看他还敢猖狂作为!……君之妙计,教训那狂徒于不动声色间!当真大快人心!” 玉恒淡然看他侃侃其谈,终了只幽幽一语,“送你四个字。” “我知道,我知道……聪明绝顶……料事如神……慧达神机?”羽麟仍自鸣得意。 “是得意忘形!”玉恒白他一眼,实懒怠多言。 羽麟不服,仍旧嬉笑难抑,“说说何妨!总该要他死个明白!天下间谁人不好欺,偏偏欺到阿璃头上!” 玉恒耽于书卷,眉眼不抬只淡然道,“我偏不要他——死得明白。” 羽麟心下一颤,暗惊一声:好生阴险!忽又想起自己也曾开罪于他,忙陪笑说到,“阿恒,我再说一回,那召国提亲事我真真不知!召王只说请我做送亲使者护送公主入越境,我亦不过为着表妹才应这差事,丝毫不闻半字提亲之计……不只风肆所传之私信,连带召王所递之国书,皆一概不知……说来,我亦是被他们算计在内,当真冤枉!” 玉恒举目看他一眼,只轻笑一声,未置一言,仍敛目捧卷默读。 羽麟忙又讨好说道,“那个夜玄本就该死,纵是你不杀他,迟早有一天我也会买个杀手杀了这等狂徒!” 玉恒闻此言不由再次举目,掩卷问道,“买个杀手?亏你想得出!” 羽麟微露得意神色,“这便是你这常束高台之君少见多怪了!江湖传言,有个陌刹门,专做这等收人钱财替人逞凶事。据闻:十金取士,百金斩将,千金诛侯,万金杀王……一个王才值万金……”羽麟轻狂道,“这么说罢,以我澹台家资,杀他十个八个夜玄,也不过九牛一毛!” 玉恒倒为此说听得津津有味,索性推了案上书籍,继续探问,“如此说,杀我也不过万金?陌刹门?其威力锐至何等?当真能成事?” 羽麟此间才觉惊醒,怔了半晌,忙敛了嬉笑小心应到,“像我这样小器的人哪里肯为这莫须有事一掷千金?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不曾亲见。许是世人讹传也未可知。” 玉恒笑笑也无意再追究,抚卷陷入沉思,想起九犀山下遇刺之险,刺客数十人,皆黑衣劲装,黑纱遮面,所使剑法之变幻莫测,确不曾见于所识之世家剑谱中,莫不是来自江湖远地?陌刹门?千金诛侯,万金杀王……一个王才值万金,万金即可博这天下啊……讲来未免可笑……那么是天下谁人会出万金取一皇子性命? 羽麟见他沉思不语,也暗自猜度着他所思所忆,不免几分忧心:天下四境,家有万金者屈指可数,澹台家便算一家。纵是与他多年至交未必受此嫌疑,可总觉心下惶惶难安,一时又寻顾左右,另择一题言说他事,“阿璃寒疾,你可寻到良方?” 玉恒被问重又凝眸看他,轻笑淡语,“我若有方,你可求得药来?” “何言求字!”羽麟不觉又放狂言,“凭我澹台家富甲天下之财,又岂有买不来的稀罕物!” 玉恒料知他有此言,笑语再问,“此方药引须取南国风氏王子之心头血而为之,你可买得来?” 羽麟半惊半疑,嚷道,“胡说!此与风王族有何相干?少要故弄玄虚!” 玉恒奚落道,“你只说买得来与买不来?何故闲时大话说尽,忙时寸功难为!” 羽麟怔怔无语,实猜不出他是借故讥讽自己还是此话当真别有深意。 正这时,门外元鹤进来报说:夜兰公子拜见请安。玉恒忙令快请进来,又自语一声,“许是身上伤痛了好了些……” 羽麟一旁接言,“那夜玄出手也是狠绝了些,毕竟是自己亲弟,岂可这般欺凌。难道日后竟不见了?那琅王也是宠极夜兰母子的,难道他夜玄就不思回国之事?” 玉恒漠然看羽麟一眼,“夜兰之难,夜玄之横,岂非全赖召国阵兵西琅之策?你这幕后军师倒会稳坐高堂,闲话是非。” 羽麟本还想辩驳,却见元鹤已领了夜兰入到堂前。 夜兰一身湖蓝色简衣常服,清雅淡意,立身堂前,躬身作礼,屈膝叩拜。 玉恒忙令元鹤亲扶起来,又命案旁赐坐,笑语亲和,多问身上疾痛安好? 夜兰虽于案后端坐,见问话复又退后伏地再拜,恭谨答言,“谢殿下顾念,兰感恩涕零。都怪兰身弱体薄,不担风雨,一夕晚风,就吹倒了,劳殿下忧心。” 玉恒亲斟了一杯热茶,置他面前,“慵慵春日,大家不过围坐闲话,你也不必这样拘礼,平白扰了这春光闲情。” 夜兰这才敢端坐起身,捧了热茶在手,却仍旧浅笑惶惶,“谢殿下恩泽,兰感念不尽。” 玉恒拾杯浅酌,笑言回说,“倒也不必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只是未能忠人之托,累你此番受苦,她若知详情,必是要来骂我的。” 夜兰愈发惶惶,立时意会应言,“兰已大愈,身安体建,再不敢扰璃姐姐忧心。” “如此就好!”羽麟一旁赞他机灵,接去问道,“你二哥竟以何事难你,是你不能的?” 夜兰举目无措,不知当如何言,支吾回道,“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描几幅丹青……只是二哥他,要描几幅美人……美人图……兰自叹蠢笨,只能长于山水之秀,难为这娥眉之丽……且拙笔庸墨实不敢乱涂仙姿,唯恐玷辱佳人……故尔……” 羽麟听他吞吞吐吐讲来,实难耐心性,畅言问道,“夜玄爱美人?此与传言不符啊!都说西琅夜玄,自幼只爱武略兵法,惜将爱军胜过怜香惜玉啊!他使你画得莫不是沙场美人将军图!”说完大笑。 正这时,萧雪又自外面来,上前与玉恒作礼,递上一阙雪绢。玉恒接去展开看了,眉头微凝,目色微寒,一时握绢入掌心,默声不语。 羽麟虽与夜兰说笑,却也斜眼细察玉恒颜色,但觉他忧思一缕,恼意一分,再无其它,一时又不能明言问询,只好再与夜兰胡乱言说,“他倒底使你画谁家美人?” “这个……这……”夜兰又惊又怕,不知该如何言说。 “可是东越蔚璃?”羽麟索性径直问道,“若有一日被我知道,尔等做了辱没阿璃之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夜氏一族!” 夜兰慌得再次跪地向玉恒请罪,“微臣惶恐,自知拙笔难描越长公主神采之万一,唯恐亵渎……奈何受人之难……夜兰无能……” 玉恒见他如此,实是不忍,摆手令道,“罢了,此事非你过错。品美泼墨亦是雅事,何来亵渎之说?你莫要听羽麟乱讲。”又转目质责羽麟,“你也太过放肆。兰儿是西琅王室,岂容你平民庶子随意恐吓。还不赔礼致歉。” 澹台羽麟虽则不服,可瞥见此君颜色不佳便也不敢太过造次,只好起身向着夜兰拱手一礼,赔罪一二。那夜兰慌忙伸手扶住,又是各样谦辞。二人撕让一回便也罢了。夜兰趁势忙着作礼告退,玉恒也不甚强留,又命元鹤亲送了出去。 这边羽麟仍忿忿不休向玉恒言道,“难怪你整治夜玄,这小子分明是居心不良!他不只天天往越安宫跑,竟还敢夜里私绘阿璃画像,可知他心存妄念!” 玉恒冷眼觑他,实懒怠多言,只举目门外春色满园,碧空如洗,微笑叹说,“今日惠风和畅,倒是难得的郊游踏春好时节。你我当出城一游。” “出城?不……不妥罢……”羽麟忧道,“阿璃可是每天都会派人来巡岗澜庭,且每回都要千叮万嘱断不许你擅离此处……诶诶,阿恒,你这样去了她会恼得……” “筑高台莫不是要囚远客?”凌霄君说时已移步庭院,传令元鹤备马。 第二十九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1) 吹面不寒杨柳风,正是春光明媚时。策马出城去,更得一片广阔天地。 碧空万里,绿野无疆,岂非胜过四角高墙,层层围廊! 蔚璃挥鞭策马,宛如一道劲风掠过青青原野,疾往水岸驰去。 至水岸驻马,寻了块平坦岸石坐了,望一江春水东流,只恨不能就此入水泛舟,直往天涯去,再不回头。将那等宫廷喧嚣与朝堂纷扰尽抛身后,只此一身,独往青山,岂不妙哉!只可叹心下仍旧乱事翻涌,实实搅得心绪不宁。 蔚璃空自惜叹半晌远道逍遥,又自怀中取出那枚木兰玉簪,赏玩于指间,渐渐又得红颜舒展,笑意嫣然。手指划过玉簪,依稀见有刻字,分辨着仔细看了,才知是“玉树琼花,风清月朗”八字。 又是“玉”字当头!摆明了是他玉家器物!蔚璃实不知该笑该恼。此等物件若说是拿去换酒岂非要害惨酒家!他早料知她秉性,算透枝节圈她入牢。她纵有千般智慧百样机灵亦挣不出他五指掌心。她若俯首屈就偏他又若即若离,不置一诺,凭她飘零。 又想起王兄所言:真当要护他到底吗?不计他天家玉氏覆灭青门之恨?岂会不计?泱泱万人性命,浩浩满门忠烈!此事想来便觉义愤填膺,岂能就此罢了? 那一年天子大赦天下,她因而得返故国。他往洛水相送,依依惜别间,她仍当他是乐师云疏,仍如孩童般牵他衣袂,苦苦追问,“自此一别,何期再会?” “他日再来帝都,云疏仍为璃儿捧箫颂歌。”他素来寡淡,言语更淡。 她不知为何此样人物独独待她情深义重。她拼命摇头,帝都险地,此生此世断不会再来。若来,必携三军将士,以雪青门之冤! ——“非引三军,不入帝都。”此是当年豪言,今时犹然在耳。蔚璃遥想不觉哑然失笑,想那时自己是何等疏狂,眼向高处,心向远方,竟不曾看清他底细。 当时若知他是东宫太子,可还会有那等壮志雄心?可还敢那般豪言壮语?至当下也惟有暗自摇头,雄心犹在,只是藏了心事罢?与他可还能复当年情谊,如待乐师云疏那般待玉家太子以赤诚之心,坦言无忌? 忽又想起程门三少主潜之辞赋:云疏风无计,心远意自得。 当年那人以云疏为名,是他顺手拈来还是胸中早有丘壑?何谓风无计?如何意自得?眼见得乱世纷扰,他又怎得偏安! 又忆起他曾有言:直修远道去!那么远道是往何方,修之岂是易事? 她手把玉簪凝神苦思,一面感怀旧事匆匆,一面谓叹前路茫茫。举目苍穹,正见几缕浮云掠过天际,悠远轻淡,看得竟有几分心醉,索性躺身石上,头枕手臂,望着那浮去悠悠兀自发呆。心神驰骋间,渐有昏昏意,渐渐不闻水声澹澹,亦不知有鸟啼宛转,渐渐恍入梦境。 就是身边有人走近她亦浑然不觉。只知这暖风拂面,艳阳灼肤,正是春光惬意时! 放眼望去有碧水冲岸,白鹭衔波;着眼当下又有柳映霞芯,石栖云影。夜玄沿岸寻来,已被眼前所见迷痴了心境。诚如盛奕所言:她哪里又像个贵族公主,国之副君?分明蛮女一枚,游侠风范! 他实不忍扰了眼下幽静,俯下身形悄步上前,慢慢偎近岸石之下,攀着石沿,悄悄举目,正看见石上女子合目休神,悠哉浅梦。艳阳灼照下,但见她羽睫沉颊,青丝淹腮,粉面如桃,笑靥藏娇,真真好一副美人春困图。只恨此身不得夜兰之技,未能将此美图描于丹青,以存万世。他屏息静守,生怕将她惊醒,不敢再有丝毫妄动。 蔚璃浅睡蒙胧间,心神微悸,犹见恶兽,不觉惊醒,瞬时启目,惊惶未定,转目顾看,忽见一双灼灼星眸正虎视眈眈凝望自己,不由更是一惊,一个翻身坐起,才看清来人正是夜玄,愈添心慌,匆忙跃下巨石,直奔座椅,伸手摘下佩剑。 自从淇水畔为夜玄所欺,她终于养成了随身携带佩剑的习惯。 夜玄本还醉心于美人春困图,见她明眸乍启更觉欣欣,将要致礼问候,却见她惶惶兮兮,忙忙乱乱,奔那马前取了宝剑横在当前。方才睡时还是静若仙子,此间惊醒竟宛如脱兔,看她那般大梦初醒,又是惊慌又是懵懂,又要强自镇定,又难掩心下惶恐,实是又可笑又可怜,不觉追上一步,正欲出言劝慰,却听她一声呼喝,“夜玄!休要近前!”慌张之下又转目顾看四围,空空四野更添她忧惶,“你怎会在这里!” 夜玄瞄了眼她手中长剑,愈觉她娇俏可爱,索性再迫进一步,嬉笑问道,“你怕甚么!光天化日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蔚璃横剑在前,却是心慌无措,想那先前淇水相逢一条性命险就折在他手里,与生吞活剥又有何分别! “只你一人?”夜玄也寻看左右,稀奇她为何总会一人流落荒郊,不觉又上前几步,骇得她节节后退,终退到一株老树下再无处可去,正欲折身逃走,却被夜玄欺身拦住,慌得她急忙拔剑,却又不敢真得与他撕打。 此人身形魁硕,蛮力过人,她是早有领教,只怕真打起来未必胜他,若此回再被他扔入水中,当真要一命呜呼了!“夜玄,你胆敢无礼,我当真杀你!”她几被迫入树干,仍强振士气,立目呼喝。 自淇水畔与她有过浅浅相拥,以后相逢再不曾如今时这般亲近,夜玄倾身向前,与她不过一拳之隔,微微探首便闻得她衣领处淡淡香气,禁不住赞了声,“你衣上好香……”忍不得抬手要去抚她瘦肩。 蔚璃大惊,迅疾还手,一掌掴在他面颊,怒斥一声,“放肆!狂徒!退后!……” 夜玄被打也是一惊,怒气顿起,瞠目而视,恨道,“臭丫头,你敢打我!”伸手拎上她衣领正欲施惩,可是入手轻飘,触手清凉使他又是一惊,怔愣时忽觉臂上一痛,原是她惶恐之下当真提剑来杀,赫赫青锋划过手臂,一条血印染透春衫。 第二十九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2) 夜玄痛得紧皱眉头,总算放手退身一旁,蔚璃得回半步阵地,仍心悸不止,见他臂上伤口狰狞,也是又慌又愧,辩解道,“是你先欺我!若非是你无礼在先……” “住口!”夜玄大喝一声,吓得她再不敢言,惟紧握宝剑小心提防,只怕再如恶兽般扑回来! 夜玄眉头紧锁,似在平复被伤之怒,注视良久,终于缓和些了语意,重又平意问道,“你的伤病……还不曾痊愈?” 蔚璃本已做了再战的准备,正寻思着此地杀了他再沉尸入江便可死无对证永消祸害,未料他默言良久竟有此问,倒叫她惊怔无措,支吾之下未能有一句整话。 夜玄惨淡笑笑,面有愧色,“我不知你病到今时……无意欺你……”说着轻拢手臂,按住袖底流血,“我去越安宫找你,侍卫说你出城了,我才来城外寻你……” “找我何事?”蔚璃虽怜他袖上染血,却仍不失戒备,昂首俾睨。 夜玄见她依旧傲气凌人目存敌意,心下不觉几分悲凉,又见她薄肩瘦骨羸弱纤纤,此间病容全为昔日淇水所伤,不觉又是无限愧悔,百感之下,声调也变了,只怏怏道,“我是有件礼物送你……你且等我……”说着返身要去,未走出几步又回头来问,“蔚璃,你不会又弃我逃跑罢?” 蔚璃正诧异他行止变化,再闻听此言更是讶疑,“这是甚么话?我何曾弃你……你算甚么人物,弃与不弃从何说起?……再者,怎么就逃跑了……”她正语无伦次辩论着,却被夜玄转回身来一把拎上手臂,斥令一声,“还是与我同去最妥!” “夜玄!放手!”蔚璃惊呼一声,却任凭怎样挣闹也难脱他擒握,终被他拖拽着拉至树林边上,这才放手,又指林间杂木,“你看!我特地为你寻来!” 蔚璃早已恼羞成怒,冷目飘过,只见一片杂林野草,正欲发作,忽又见林中一纵白影隐没草丛间,宛若闲云栖岸,堆雪成丘。又听得夜玄轻扣响指,那一纵闲云堆雪闻声驰纵而来,其步履之矫健,英姿之飒爽,委实令人赏心悦目。 夜玄上前将马牵住,见蔚璃望之痴目,心下不免几分得意,笑问道,“如此宝马你可识得?据说品种名贵的很!” 蔚璃由衷地赏赞面前白马,欣然答道,“此样雪白而无一杂色,应是襄原白露马。传言其血统纯正者,可值千金!” 夜玄闻听愈是得意,“璃公主果然见多识广!说也稀奇,见到它,我即想到了你。”他爽快言道,实不知自己心下早已为她所痴,心迷意乱间见了甚么都会思及佳人。 蔚璃却对此言不解,愠怒未去,“一匹马而已,与我有何相干?!” “白露马之英姿不凡岂非正配璃公主之疏阔无拘!此白马之珍希无暇岂非正适璃公主之绝世风华!”夜玄苦撰腹稿,总算拎得几个像样文辞盛赞面前佳人,赞罢又道,“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你以为如何?” 蔚璃听他言语又是好笑又是诧异,想来这等奉承之言绝不似他夜玄所为,不禁想起近来城中传言的萧雪剑碎琅国驿馆萧墙一事,想想这位公子无故赠礼莫不是有所求焉?他是想通过自己向玉恒示好吗?疑心至此遂直言回他,“玄公子,无功不受禄,这样厚礼蔚璃委实受之不起。你若有事拜求我门下,但说无妨,无须这等虚礼客套!” 夜玄不禁皱眉,不知是为她所言逆耳,还是为臂上割肤之痛,疑惑问道:“我有事求你?我有何事求你!我夜玄也是堂堂王室公子,麾下三军何止万人,倒有甚么事还要拜求你蔚璃门下!大言不惭!女子猖狂!” 蔚璃又气又怔,不知他所言几分是真,倒是那骂自己的言辞必是他真心!看来与他还真是水火难容,真不若一剑杀了得干净!还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恼得实不愿再与之纠缠,哼了一声转身要去。 夜玄忙又上前拦住,直言说道,“我不过就是想送个礼物给你,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你自己心存诡诈料定天下人皆有诡诈……” 蔚璃再次气煞,冷言回说,“那便是尔等粗鄙只当天下人皆粗鄙俗物!天底下万般事由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之说,你送这样重的礼给我,敢说别无所求!” 夜玄着实又恼又急,偏一片赤诚遇上这等狡辩,他自知巧言善辩非己所长,而纵然一时胜她也是无趣,思来想去只好俯首低就,“好罢好罢!我果然有事求你!” 蔚璃立时一副“看破万事”的自鸣得意,还不忘言语嘲讽,“说罢,夜玄公子,三万军之将,到底何事求我?” 夜玄也是气结,却也只能强抑怒火,思忖着到底该寻一何事来求她,若然说小了,她必不信,若然说大了……可当下却也没甚么大事可求。只未想到送礼也送得这般曲折,取悦此女还当真费神! 是了,送她白马只为取悦于她,取悦于她只为得她侧目,得她侧目只为求以为妻!若说有所求,所求乃同心之妻矣!此非正是昨晚整夜思来所得之远志!此生若能以蔚璃为妻,那嬉笑怒骂便也是妙趣横生,实不负游历人间一场! 蔚璃见他半晌不言,还当他羞于启齿所求之事,也不催促,只自享得意,暗自思道:这等狂徒总算拜倒在我门下了,还是多亏得玉恒妙计绝招——以萧雪煞他锐气矣!此番待看他怎样求来…… 她自以为是,全然不知夜玄心中所思根本不在讨好于凌霄君,他想得却是该如何取悦眼前人,一时忧心良时未到若然言之过早恐又惹她羞怒,不若先换一番言辞点她开窍,思量再三遂小心言道,“夜玄所求,不过是求——阿璃能开怀一世,笑颜长在,莫再恨我,莫要欺我,莫要小觑了我……仅此而矣。” 第二十九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3) 蔚璃本还企盼着他俯首屈膝来求,未料等来却是如此莫名之辞,讶异之下怔愣许久,几次蹙眉终未解其意,只胡乱应了声,“胡说!我何曾……何曾小觑了你……此是你求我之事?” 夜玄就知她未解风情,却也不敢深言,只好自嘲笑回,“你是不曾小觑了我,因为我根本不曾入你眼目。可你恨我却是真的!只为淇水畔我曾失手伤你……这原也是我罪有应得,你纵然杀我,我也绝无怨尤。只是,你若不杀我,求你也不要再恨我,打我骂我我都受了,只不要再有欺诈之术,说了不计前嫌,便要天地坦荡,说好重修和睦,便要赤心以待,此生此世再不许相欺相恶!” 蔚璃见他抱臂在怀,不顾血流伤痛倒还能目色坚定,言辞恳切,心下也渐渐不忍,想自他入城以来,几次惹事生非,其初衷多半倒也是为求和睦之局,虽则行止粗暴,可到底初心可悯,反是自己惶恐于旧恨,屡屡伤他,确是量狭度浅,非君子所为。如此想来亦坦然一笑,“我也无意欺你,每回都是你无礼在先。你若能守礼有节,我又怎会逾矩而行。” 夜玄听她难得软语顺意,忙点头诺诺,“我守礼我守礼!自此以后我都依礼而行!夜玄愿指天为誓……” “多大的事情!”蔚璃忍不住讥笑,“你西琅誓言也未免轻率了些!”又问,“你手臂的伤如何?”说时再次抽剑出鞘,向着他衣裾轻划一刃,割下一段锦布。 夜玄犹自讶疑,“何故割我衣裳?” “难不成割我衣裳!”蔚璃立目斥他愚钝,拾了锦布,递剑在他手上,一把拉过他手臂,低头为他清理包扎伤口,一面叮嘱,“回城后,我会请慕容少主配些药方给你,用了慕容家的药当不会留下疤痕。” 夜玄手臂横在她掌间,早已美得心花怒放,哪里还管得甚么疤痕伤痛,只为此间亲密,再伤个十回百回纵是留下满身伤疤又有何妨!他痴痴凝望,爱极她那眉眼低垂间的温柔可人,由衷言道,“阿璃,这世间美物,但凡你爱,我必拼了性命为你争来。” 蔚璃听他又要满口胡言,猛地手上用力狠扎布结,痛得他惊呼一声,立目嗔责,“轻些!你会不会……”正欲多加苛责,猛然见她明眸闪亮,才醒悟眼前人非府上姬妾可以任由他呼喝,只听她讥笑嘲讽道,“这点疼痛都受不住,又何谈拼上性命!公了且省省罢!” 蔚璃言过又觉不妥,此言莫不是说有意受他“美物”不成,忙又外更正道,“公子美意,蔚璃心领。当下还是看顾你自己的伤情要紧!” 夜玄得她关心更见欣喜,慨然道,“这点小伤算得甚么!自小兵营里混大,原比这更厉害的我都受过。”又指额头,“你看这里,也拜你所赐。还有身上……”说时去解衣襟,惊得蔚璃大叫,“夜玄公子,才说得好好的你……”忙转身避开。 夜玄醒觉,笑言,“我就是说你留在我这身上的伤,我偏不用药,只等它们结痂落疤,总有一日拿来羞你!” 蔚璃对他莫名之辞颇为不屑,哼笑道,“本公主剑下伤者何止百人,断头断臂者都有。你这点小伤本就是咎由自取,我有何羞!” 夜玄知她未解自己心意,却也不计较在一时,只是又见她神色飞扬,眉目流彩便觉心喜,一时腹措谦稿,左右小心陪护,一下探问病情,一下又问用药,闻之药方常替又兼服之不断不免忧心忡忡。 蔚璃却又受不住他这般嘘寒问暖,总觉非他本性所为,遂直言另谏他事,“玄公子,我倒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可否应我?” “你说!”夜玄利落答言。 “我闻知你驿馆中有诸多武将,约数十之众,且人人佩甲,刃不离身。就是往歌坊乐馆亦是聚众而喧,执剑耀武。我想,此非为我东越之礼。再者,如今城中世家云集,贵客满庭,倘若……” “我知道了。”夜玄截断她话语,爽快答言,“晚时回去我就撤去馆中一半甲兵,裁剪将士遣其归国。如此可安汝心?” 蔚璃未料此事他倒未有半分纠缠,讶异之外自是格外欣然,“还有一事——请玄公子以后不可再欺侮兰儿。他本弱质书生,手足同胞,并非强将劲敌,尔之仇家。” 夜玄笑答,“这本是我家事!不该由你越人过问。不过你既说了,我虽不喜他行止,但以后见他……绕开走就是了,必不再欺他!阿璃还有何事叮嘱?” 蔚璃对他如此慷慨应诺倒有几分不适,惭愧道,“已得公子重诺。我又怎好再贪得无厌。” 夜玄却答,“我最喜你贪得无厌。我说过,凡你所爱,吾必拼命求之。此生定不负此诺!” 蔚璃无从对答,惟有含笑应之。 夜玄又指春江流水,“正值清风微澜,你我往江上泛舟如何?” 蔚璃本也有意江上逍遥,可心下仍隐隐忧心他非良人,谁知他几时暴怒又起再将自己扔下水去,便撑笑摇头,“医者叮嘱,不可亲水涉寒。” 夜玄颔首即是会意又有几分愧色,“我了解。那么赛马可好?此去百里即是原野田丘,刚好试试这白露马的脚程……” 蔚璃依旧摇头推托,“天色将晚……我该回了,宫中还有诸多政务……” “才过午时,你就说天色将晚?”夜玄果然暴跳,喊过又自怅自悔,一面自嘲,一面笑她,“可见汝诚心有瑕,并非真意待我。” 蔚璃亦觉此人难缠,稍有不顺便有雷霆之威,着实怕人。且不管他如何议论自己,只暗自思量着该要如何脱身。 夜玄回身见那白鹭马徜徉草地,上前牵了回来,又与她缠磨,“这白露马还没有名字,不如给它取了名字再去。”说时先自顾凝思起来,“可以唤作‘淇儿’,以记念你我淇水相逢……不妥,念及淇水你必恨我……不若叫他‘白虎’,那年你我入皇家藏书阁偷书,都是奔《白虎策》而去,‘白虎’亦算你我结缘之始,阿璃以为如何?” 第二十九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4) 二人正议论间,忽听远处有人高声呼唤,“阿璃……阿璃……”二人举目寻望,见一行人纷踏而来,前面一位引路者身披银甲,腰挎长剑,威风凛凛;随其身后是白衣一盏,玉树琼姿,风度翩翩;而白衣身旁那一袭红衣摇曳,则是妩媚无方,潇洒飘逸。再向后跟了俊颜修身二位持剑小童。 蔚璃见如此一众不觉又惊又奇,待得他们行至眼前,先行质问那银甲小将,“青濯,你好大胆!谁准你们出城?” 青濯万般委屈,“回禀长公主,末将已然以死相谏,奈何殿下执意出城,我又有何计……” 这边未待说完,澹台羽麟已冲到前来,围了蔚璃连转几圈,声声呼叹,“几天不见,阿璃又瘦了……怎瘦了这许多?我送去的美食可有合你口味……”一叠声的各样殷勤问候,又无限怜惜地将蔚璃从头查看到脚。 另一边元鹤元鲤也走上前与蔚璃见礼。一时间众人寒暄说笑并无人在意呆立一旁牵马驻足的夜玄。反是玉恒流目轻瞥一眼,未视夜玄,倒为那白马所惊,不由得欣然赞叹,“此马良驹也!”说着移步上前,轻抚马背,大有爱不释手之意。那白马似乎也爱他白衣素净,俯首帖耳与之甚为亲密。 夜玄本无谓众人冷落,此刻却为凌霄君盛赞白马大为得意,一时简行君臣之礼,复又言道,“此是我送予阿璃长公主的礼物。” 凌霄君面色微动,显然又受一惊,转头去看蔚璃。 蔚璃为这一众喧喧嚷嚷正手足无措,尚且无暇顾及玉恒瞩目。而另一边羽麟听闻此人便是西琅夜玄,不由得恨意陡升,上前来冷言奚落,“原来阁下便是那遭遇破壁之礼遇的西琅夜玄公子。失敬失敬。我还只当是阿璃几时兴起,竟带了位侍马郎出门。” 夜玄坦然一笑,并不为他冷嘲热讽所扰,安若答言,“能侍奉阿璃长公主左右,夜玄之幸也!做一侍马郎又有何妨?” 羽麟未料他有将计就计之策,不由气怔,大喝一声,“放肆!尔小小庶出公子还想怎样!” 凌霄君再看不过,沉声唤道,“羽麟,你也不过世家少主,还能贵过守境王族?还不给玄公子行礼赔罪?” 澹台羽麟立时瞪大了眼,可又不敢在此君面前造次,只好草率一礼,与夜玄各样虚与委蛇。 凌霄君趁此闲暇才得与蔚璃两下静望,稍问安康。依旧的言笑温和,暖若春风,所言也不过日常起居,宫中琐事,倒似二人分别已有数载,而惟她衣食冷暖为天下之重,一时间述之不尽,而四围之民皆属无用之物。 羽麟那边与夜玄敷衍了事,转回头又见他二人卿卿我我,也是又叹又奇。流目间又见夜玄一旁瞠目注视,似乎面有愠怒,倒又觉此事有趣,不觉移步近前挑眉问道,“玄公子可知白露马贵在何处?……哦,你该知道此是白露马罢?” 夜玄凝眉看他,不屑予答,只等他下文。 羽麟还当他是孤陋寡闻,傲然道,“此襄原白露,马无杂色,性情温良,故多为皇族王室所藏,专供礼典仪仗之用。因其存世稀少,颇为难得,几有价值连城之誉。我只是在想啊——玄公子不过庶出之子,封爵未成,还只是个领军的武将罢了,你那点军饷禄银可够你府上吃喝?又哪得闲钱置办此等宝马?莫不是克扣将士军饷而换此良驹?” 蔚璃一旁闻听,就知这澹台羽麟唯恐天下不乱,他唆使南召借兵,暗使风灼入越等种种作为还不曾与他细算,他倒又跑来这里挑拨是非,一时实气不过,上前拦在夜玄身前,冷言质问,“全天下惟你澹台家金银满堂,旁人都是家徒四壁!不过一匹骏马而已,千金百金又有何奇!赤心一片岂不胜过你万般算计!” 羽麟不曾料想蔚璃竟为他人助威,袒护的还是险就害她损命的蛮人夜玄,一时又惊又恼,又是委屈又是心慌,转目向玉恒求助。 玉恒却只淡然一笑,缓意道来,“璃儿说得极是。你纵然金银满堂,也无须来嘲笑我等贫乏之家。如我等家徒四壁,纵是送个荆钗石簪已是倾尽全力了。” 澹台羽麟全然不明他在讲些甚么,蔚璃却是顿时醒悟,恍忆起他今时赠送的那枚玉簪,忙向着身上寻找,慌得又去理鬓,又去翻袖,寻了半晌竟不知去向。 倒把羽麟和夜玄都看呆了,异口同声问道,“丢了甚么?”二人言出皆诧异相顾,又都彼此不服,同声续道,“我赔给你!” 蔚璃慌得无法,抬头正看见玉恒含笑凝视,方才还是一双暖目春光,此间早已转作幽幽寒意。她知道若然丢了这玉簪以后倒也不必再相见了,不由急得手脚冰冷。夜玄忙一旁提点,“可是忘在方才睡觉的平石上?” 蔚璃恍然,正要奔去寻找,却听玉恒沉喝一声,“罢了。”面色愈发难看,使目色给元鹤令其奔去寻找。 果然,元鹤去不多时便手捧玉簪回来,小心回道,“原是跌落石岩下了,好在不曾损毁。” 蔚璃心急意慌地忙着去接,却听玉恒又言,“所赠非所爱,又何苦添人累赘。元鹤且先收了罢。” 元鹤左右顾看他二人,分外为难,可主上命令总不能违,只好先将发簪捧在手中,退身归后。 蔚璃始知这一回当真惹恼了他,也责怪自己如何不小心偏偏丢了他送的东西,想想必是方才慌着躲避夜玄于忙乱中遗失,有心向他释言一二,可看他面色阴沉着实心下惶惶,只怕他在众人面前使她难堪,便也不敢向前多言。 玉恒自见了夜玄牵了白露马便已是心乱一重,又见她这般轻率丢弃自己倾心所赠反来夸口旁人贵物,不免又生几分妒意与恼恨,本还想她会与自己言说一二以解当下处境,可偏偏她又自守阵地丝毫无示好之意,如此愈添他心思凌乱,倒也暂且抛却了往日惜护之情,只哼笑一声,“璃儿枕石漱流这等逍遥,原是得了护花使者,也无暇再与我等庸人闲话。”说时回手拉起羽麟,“走罢,佳人有约,我等还是去泛舟解闷。” 第二十九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5) 羽麟早看出此君已是妒火中烧,不由得鄙夷那夜玄竟是个不怕死的,萧雪那样教训他西琅他竟还不识进退,偏还要再来纠缠蔚璃,只怕此回又要惹祸上身了。 他冷眼飘过夜玄身上,夜玄还当真愚而直勇,殷勤守护蔚璃,“璃公主旧疾未愈, 不易涉水近寒,泛舟之乐我们就不去了。” 蔚璃不由得要闭目长叹,恨不能立时幻做一只水鸟,振翅自此去了。如何偏就显他殷勤!不识台面不看局势!蠢物一只!蔚璃恨得牙痒。 果然,凌霄君闻言亦是面色愈寒,回身注视夜玄良久,其间冷漠蔑视,嘲讽奚落皆如飞燕掠波,尽过眼底,却也是转瞬即逝,终化做一丝余晕渺渺,神情漠然。此样无耻之徒竟还敢提她旧疾?他不知她旧疾再发已然余日无几了吗!竟还敢自称“我们”?谁人与他共“我们”! 蔚璃心知境况不妙,只怕事情闹大,不得不低眉求告玉恒,只是她将拂上他袖端,将唤一声“云疏”,冷不防却被他挥手推开,她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幸被羽麟扶住,也是惊诧嗔问玉恒,“阿恒,你……” 玉恒拂袖,愠怒愈盛,“本君泛舟,也不曾邀约你们!不必跟来牵绊!”说完转身大步往河岸走去。 蔚璃再顾不得骄傲自持,紧忙追上,伸手拦在当前,正色道,“殿下!此地荒郊,无人戍守,为殿下安危计,还请速回澜庭。” 羽麟见事态不妙,也忙着上前劝阻,“阿璃所言甚是,此处荒草曼曼,密林荫蔽,非是久处善地,还是回澜庭罢。有甚么事我们回去再议……” 玉恒冷眼看他二人,轻哼一声并不理会,仍执意往岸边走去。 蔚璃又气又急,偏夜玄又自以为是上前献策,“或者回城调兵,沿河岸设岗立哨,他要泛舟要他泛去,我们岸上骑马……” “住口!”蔚璃厉喝一声,着实恼他了得,更嫌他添乱有余,“非要闹到天下皆知——皇朝太子来此泛舟!你还怕害他之人寻不见他!” 夜玄方有所警悟,“说的也是。倒底还是阿璃思虑周全,万不能使皇子成为众矢之的……可单凭我等,要是遇上刺客,也难敌长久罢……若然被杀,再沉尸江底,可是半点痕迹也留不下……” 蔚璃听得心惊,又气又慌。莫说遇刺被杀,但凡此君有半点闪失,于东越而言都是倾城覆国之殇,当下怎能容他任性! 蔚璃疾步再追上去,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索性众人面前扯住他衣袖,低声劝谏,“云疏,你要罚我怎样都好,只现在先随我回城,荒郊野外岂是胡闹的……” 不想这一回玉恒是立定心意要与她存分别,凝眉看她,“何故拉扯?未免放肆!” 蔚璃恼恨之极,偏拎了他衣袖不放,“蔚璃今日便放肆了!云疏罚我好了!”她故意绕开君君臣臣,想以旧时情义劝他回头。 玉恒看破她心意,冷笑一声,“璃儿长大了,岂是轻易罚得?云疏力薄,我又岂会不畏你王兄雄雄之国,岂会不畏你身后万千铁骑……” “殿下!”蔚璃挥手敲他一拳,急得险就掉下泪来,“我与你好商好量,你非要这样难我吗?” 羽麟也觉得这位殿下闹得过了,一旁劝言,“阿恒不要闹了,你要打要骂,只回去澜庭,我等皆由了你,何苦外人面前使人看笑。” 元鹤元鲤也上前劝说。青濯只怕自家主上被欺,也上前劝说,“长公主可是一心为殿下,为守殿下安好,这城防宫禁,长公主每天都要问上几回,每晚都要亲自巡上一回。现下也是着殿下安危着想,殿下又怎好欺她?殿下若不听谏言,执意野游,恕青濯不能护驾!” 这青濯秉性淳厚,先前为蔚璃辩解之言据实而论倒也令闻者动容,听者心软,可偏偏后面又不知厉害深浅强加一句,便是惹人不悦了。 凌霄君先自感念东越将士与蔚璃之辛劳,可听到后面便觉意味不对,不由冷笑一声,“这算甚么?逼宫吗?何劳你青门护驾?本君存亡倒也不曾指望了你们!”又甩手挥开蔚璃,斥责道,“这便是你教出的好臣子!你一人欺我不足!还要满城将士都来欺我!你东越盛矣!” 蔚璃终忍不得落泪,不知他是有意之言还是无心之失,此样罪名她蔚璃如何担负得起,只得倾身跪倒,卑微叩首,“殿下,蔚璃不敢,东越不敢…”一言已哽咽。 青濯也吓坏了,慌忙跪向蔚璃身边,急急辩言,“殿下恕罪,青濯并非逼宫,青濯也不敢……” “濯儿……”蔚璃唤他一声,示意他禁言,此样境况她不能使他涉险。 羽麟未料到事态会演变至此,跪在那里的原是此君最最惜护的女子,平日里旁人稍有微词他都护之心切,怜之不尽,谁知今日里竟又恼到这般,只为一个于暗处觊觎的夜玄?羽麟也算不明其中其他因由,可又不忍蔚璃受屈,只得壮勇上前低声劝道,“阿璃可还病着,你是嫌她寿命太久?” 果然一语惊醒执迷人,玉恒心下一悸,痛意漫延,如何能忘了她病痛,近来日夜苦修皆为寻找秘方良药医她病痛,可偏偏……纷乱至此,委实心力不济,她又要与仇为伍,着实可恨…… “罢了……当真辛苦,还是回罢……”玉恒长叹一声,折身向回。 只未走出几步忽又回来。众人还当一场风波过了,正这里各样劝抚蔚璃,青濯起身后又去搀扶蔚璃,羽麟也赶上来伸手扶持,那边夜玄也匆匆奔来大献殷勤,众人正忙碌时,未想凌霄君又折身,一时皆惊惶无措,在他幽冷目色下纷纷避退。惟是夜玄只小退了半步便站在原地,瞠目而视,待看他还要将蔚璃怎样。 玉恒只冷眼觑过此人,上前来重又扶起蔚璃,与她执手相看。 这女子知或不知,此一生惟有与他才可成双对!她一下聪慧绝顶,一下愚笨至极,可知此生去处?被人觊觎美色还自犹然不觉,可真真是恼煞人也! 蔚璃举目惶惶,也不知他又待怎样,只那目色里似乎寒霜退尽又熏春风,可望着又总觉他嗔怒未休,手指握在他掌心倒是格外温暖,只是也未免用力太过,是要将她揉碎捏断吗?他倒底是疑她还是恨她?倒底事为哪般? 她一下举目怔询,一下又垂首畏惧,愈发惹他爱怜渐盛,恨不能此刻就拥她入怀渡草跨河去了。 “璃儿……”他忽地擒她手臂带向怀里,附向她耳鬓低语一声,惊得她雪腮飞霞,明眸绽彩,怔怔望住面前君子,不知何以应,一时惟闻清风过耳,熏熏欲醉。 玉恒言罢放手,踏步再去。临去又唤上夜玄,“烦请玄公子护送本君回城。” 夜玄自是百般不愿,仍固执言说,“那璃公主该如何?谁人送她?” 羽麟对这位不知死活的蛮公子也是又恨又怜,不由得上前狠擂他一拳,“她怎样来就怎样回!自己的国自己的城,还不认识家吗!倒是你——还敢抗旨不成!” 第三十章 疑惑重重 两处相思(1) 回到澜庭的凌霄君,一人登上观澜台,眺望江水远景直至日落,不与任何人言。 澹台羽麟早已看出这位淡薄之君回城路上就一直忧心忡忡,猜疑着他或许是为与蔚璃争执之故而暗自烦恼,可又猜不出临去时他倒底与蔚璃讲了甚么,看蔚璃那神情倒似已无怨尤,怎地他自己反要画地为牢,此间登高望远,已是寝食俱废,倒也不似他素日里修定的从容行止。 羽麟几次登台,也只能远远观望,并不敢近前冒犯;而元鹤几次送餐至台上亦是未得相应,二人至此才觉出事情别有蹊跷。羽麟不得不再撑壮勇,再上高台,决意去会一会这位高深莫测的天家少子。 西天余晖散尽,东方清朗渐升,夜风徐徐间送来丝丝清凉。羽麟走进栏杆,故做轻快地朗颂一声,“春时良宵,敢问君子,惆怅为那般?”他自知只猜得到他一半心忧,却不知他另外又藏了多少愁苦。 玉恒侧目览顾,面上仍存几分清寒,叫羽麟忙不迭收了嬉笑,正色言道,“萧雪来报,阿璃已然回宫了。你不必忧心。只是今夜起澜庭值夜将领调换为蔚琥将军,青濯被调回越王宫廷了。” 玉恒笑意苍凉,“她防我竟至这般。那青濯也未免看护得太紧……又怎成大器?” “这也怪不得她。”羽麟小心劝解,“青门惟此一条血脉,青将军若然有失,那百年将府当真消弭于世了。你今日那样言辞……许是吓到她了……又是何苦……”他欲言又止,谨防言辞有失又要惹他猜疑。 玉恒拍栏微叹,“原是我心神未定,一时失了分寸。我已同她言明心意,盼她……”他也未曾言尽,倒又一丝欣笑,喃喃自语,“这女子,蠢笨时着实可恨!” 羽麟不知他在说甚么,只凭己度胡乱应着,“言明心意?她还不知你心意?……不过,你确实欠她一诺,况且如今又多了个‘齐家有女’,又叫她如何安心。她非是蠢笨,只是疑心不定罢了。” 玉恒略蹙眉头,似乎为他言语所警,淡问一声,“那如何才能心意坚定?” 羽麟笑笑,“这话当真来问我吗?我可是巴不得她心意不定,方能趁虚而入……” “你敢!”玉恒立目斥道。 羽麟更笑,“今日倒奇了。平时说笑也未见怎样着恼,偏这会儿又偏护至深,谁人还敢硬抢你的?”话虽说如此,可又想起今日那夜玄所作所为,与明抢硬夺又有何分别,“惟是这位西琅庶子,熊胆包天,我以为……此人大患……” 是了,今日之前也未曾忧心属意之人会另往别处,只今日之遇使此君平白起了忧心,唯恐共她之岁月难以长久。当真夜玄是患?玉恒左右思量,终于言道,“那匹白露马——原是玉熙坐骑。” 淡淡一语却使羽麟大惊,“夜玄送阿璃的白露马?你不曾看错?此马天下皆白,难分差异……”事若当真便也知他忧何以深,愁何以重。羽麟自问与他相识以来也曾陪他共过许多朝堂风云并后宫诡谲,倒也极少见他如今日这般心神不定,失了分寸,原都是为帝姬玉熙之故。玉熙竟在夜玄手上? 玉恒惨淡言笑,“你出身商家,当知此马行情。如今这白露马存世不足百计,且多藏于南国王室宫廷,帝都所藏也不过十数只而已。皆为召王昔年进贡之礼。当年送入帝都时还都是小马驹,帝君赐下两匹放在凌霄宫,皆是我亲自驯养。在玉熙十四岁生辰时,我送了一匹给她做贺礼。另一匹,原想着……”言至此处,他又自嘲哼笑一声,无尽感叹,“愿想着璃儿上京时,再送给她。未想世事无常,竟被夜玄抢了先。若说此是天意……羽麟可参得破此中玄机?” “可你如何知道,那匹马就是帝姬所有?”羽麟仍疑心不解。 “那马名唤暄儿,玉熙生辰是在春日,故取‘清风暄和’之意。你若得暇往越安宫去唤它一唤,便可见分晓。”玉恒答言。 “如此说,玉熙竟落在夜玄手上?不该呀,夜玄若知道此是帝姬坐骑又怎敢如此招摇,明目张胆地将它送与阿璃?除非他已蓄兵百万,意在谋反!”羽麟惊问。 玉恒依旧摇头,“我想……目前来讲,他还未必能有此远志……此事还需细查。只是他纵无谋反之心,心中也早无天家。如你所言:委实大患。” “既是大患,不若尽早除之!”羽麟恨道,思及蔚璃为此狂人所伤便忿忿难平。玉恒蹙眉,“生杀大事,岂是轻易为之。况且越王婚典未成,越国君臣上下万般小心,我们又怎好此时骤添祸乱。再者那玉熙也不是个省心的,她心计深沉,纵然落难又怎会轻易透露身世。只怕这夜玄做了她的棋子也未可知。” 羽麟听得头痛,想他朝堂之乱,四境之危已然是内忧外患,如今又多出个下落不明而又心计深沉的皇妹玉熙,愈发搅得局势不明。 又可叹他兄妹虽则为玉氏仅存血脉,奈何并非同母所出故而从未同心,当下危境存亡之间,竟不能携手同志,共御外敌。那玉熙偏要横生枝节,另起一家……这也难怪他郊外初见白露马时“心神不定,失了分寸”,以致误伤蔚璃。 现下细想,委实料不准那藏于暗处的帝姬到底是亲是仇,如此又添一患。羽麟前后思量也不觉幽幽叹息,“此事可要告诉阿璃?嘱她提防夜玄……” “你还嫌她案头事务不够忙乱!”玉恒厉声斥道,“她平生最爱逍遥,却偏要困在这高墙深宫内终日琐碎,本就忧闷非常,你不能增她喜悦,又何苦添她忧愁。” 羽麟不响,猜不透他此计当真是惜她忧愁还是另有盘算。只是今日观那伊人气色,已然渐渐蒙胧之态,若再寻不到秘方良药,只怕命不久矣。想来不免又心生怨怼,“你也不曾增她喜悦,反还要欺她吓她……你分明知她病重,平日里还能骄纵万般,如何这时候倒要百般挑剔……” 玉恒早已为此事悔青肚肠,此间也无可辩驳,惟是叹息一声,“我已倾尽全力……惟差以命相易,只可恨自己非慕容巫骨……羽麟,你不知我是怎样惶恐……”言语未尽已闻哽咽,转回身去,再向一江悠远。 羽麟愕然,不知他云淡风轻下竟藏着这样的惶惶不安。想他皇室将倾,天下不治,他却搁下朝中纷乱,奔驰千里来贺越王婚典,坐镇一方平定四境风云暗涌,只为撑起这一角繁华,再为她挽留片刻春光。可谁又知道,他转身去时又将面临怎样的龙潭虎穴。而如今又遇伊人病重,朝不保夕……还真真是穷途末路! 第三十章 疑惑重重 两处相思(2) 夜至子时,越安宫内寂静一片。青袖立身瑶光殿飞檐之上,静候着远处那一袭黑影渐行渐近,终至面前,与她分檐而立。 青袖提剑凝眸,冷颜问道,“萧侍卫深夜出行,可是走错了方向?” 那边萧雪拱手作礼,浅笑答言,“青姑娘安好。萧雪奉殿下之命,传急函于女君。” “长公主近来辛劳,早已睡下。”青袖容颜清冷,尤胜月辉。 “殿下有言:长公主非得此信而不能安枕。”萧雪依旧言简意骇。 “荒唐!”青袖讥笑,声色冰冷拒人千里之外,“长公主安枕与否岂赖几笔乱涂?” 萧雪被她拦在当下,进也不得,退又不能,静默半晌,重又缓言说道,“青姑娘以为——这些年庇护青门后裔仅凭长公主一人之力可为?” “我青门本就无辜。”青袖昂首答言,“纵被斩尽杀绝亦然无愧于天地,自有史官直笔!” 萧雪轻扯笑意,“青姑娘可知自古至今,这天地间又有多少无辜亡魂?岂止青门!青门尚存遗孤,此是多少人付上性命以致付上一族存亡而换回的结果,岂不该竭力尽心、克尽万难以存此血脉?青姑娘纵然剑艺卓绝,可是非要凭一人一剑与天斗吗?” 他大约数年里也不曾讲过这许多话。青袖闻听未必为之动容,只是手握长剑,低眉月下只影单薄,自叹一声:当真一人一剑与天斗吗?此一世幽恨难解,若然就此搁剑,梦中何以见那泱泱数万英魂——到底意难平! “信在何处?”青袖冷言询问,“我自会转交。此处宫禁,萧侍卫不可再进一步!” 萧雪上前递出信件,临去时又嘱一句,“夜风阴沉,青姑娘衣衫未免单薄。”言罢转身飞檐而去。 青袖站在檐上又瞩望良久,才转身进入大殿。外殿的值宿宫女都已睡下,惟见内殿寝榻处尚存一息微光,隐隐映上围屏。轻步入内,果然见帷幔内那终日里熬心耗神的人儿正抱膝而坐,垂眸凝神,看似毫无睡意。 蔚璃听见脚步声,悄声唤道,“青袖姐姐?怎这么晚?” 青袖上前启帷幔递上书信,无奈道,“澜庭来信。长公主深夜不眠是在等这个?” 蔚璃又惊又羞,并不知他这么晚还会致信来。自从城外归来一直为那场喧闹忧心不已,悔恨自己掉以轻心如何就丢了他送的玉簪;又忧虑青濯言辞冒失,帝都朝臣本就非议青门惟以蔚氏为君,其眼中并无天子,偏那濯儿年少无知又出言草率,只怕又要惹他疑心了。如此思量种种,忧心难去,终至夜不成寐。 偏是此时收他来信,不觉又是欢喜又是讶然,忙拨亮烛火接了信件展阅。那信札层层叠叠折得迂曲,她总算耐性展开,见上面既无署名亦无印签,只清雅方正寥寥几字,一看便知是他墨迹,写有“春风暄和畅驰天地”八个字。 蔚璃蹙眉敛目,一时难解其意。此样辞赋从何而来,指向何处?是要共她畅驰天地去——在此忧患实多时?拼力摇头:再怎样艰难他也不会袖手天下共她贪一隅逍遥。那么是只言春风暄和?不禁想起城外吵闹,他临去时附在耳畔所言,纵是此间想起依旧耳红心跳,还真真如春风熏怀,份外暖和…… 他说:璃儿此生非我莫属,休要胡为! 蔚璃不由得抬手抚过面上滚烫,只怕被青袖瞧了去,偷眼瞄她时,却见她正瞠目眈眈望着自己,不觉更是赧然,羞笑道,“不过是议今日出城……并无大事……”便草草折了信书塞入枕下。 青袖进来时,借着烛火明亮早已看见她脸上犹有泪痕未干,而当下见她读罢信笺却又是红云满面,羞涩满怀。青袖也惟有心下惜叹:到底“女儿”二字限定此身。 想面前这人亦算得是巾帼英才,昔年临居初阳青府时,也曾共长兄明堂论剑,校场点兵,其果敢决然丝毫不逊男儿,直令长兄汗颜;而这些年归国治军,更是雷厉风行,恩威并重,竟能使奄奄一息之东越残军再振雄风,生机勃然,此等才智功勋就是世间男儿也多有望尘莫及。 只可叹——到底女儿家!终逃不开一场“情劫”!这些年来,她倒有一半心神全耗在那凌霄君处,数年里书鸿往来,竟宛在一处;各样事喜怒哀乐,莫不与共。偏那凌霄君却是个城府极深、潜谋无边之人。只怕她一腔赤诚终是东流之水,终要被他辜负。 “长公主,”青袖不请而坐,偎在床边牵她手臂,本想劝谏几句。可入手冰凉惊得她不由急收回手,举目讶然,“长公主?你……伊儿近日未来诊脉?今日可曾喝过药了?” 蔚璃知道惊了她,忙宛然笑答,“只是衣衫薄了些……我坐得又久了些……”说时拉过狐裘披衣围在肩上,又问,“信是萧雪送来?还有别的话吗?” 青袖木然摇头,近来终日忙碌不堪,竟不得与她对坐闲话,只等这入夜静时才得暇细观她容貌——何以清瘦至此? 青袖险些落下泪来,重又握她冰凉指尖,“璃儿……忙过这一时,随我回东极罢。” “青袖姐姐怎知我正有此意?”蔚璃欣然答她,又反手握回,“我只遗憾,濯儿还未能成家,可惜若伊年纪太小,尚不能撑门庭,还须再等几年……”说时又有几分黯然,她已有所觉,此身未必撑得过“再几年”。 青袖看着她一只瘦影圈在厚重的裘披之下,愈见纤弱,偏是她助越王撑半国朝政,替青门顶半壁天地,“兄长若在,断不会使璃儿受此艰难……”终还是落泪,故人旧宅,今何在昔?但凭手中剑屠灭了这天下又怎样,又该往何处寻觅血亲? 繁花覆灭,亘古荒凉。再无春风暄和时。 青袖抹去泪水,哄劝蔚璃安枕,“长公主也不可太过忧心操劳,该放的事且放一放,该舍得的人且舍一舍,天下之大,世事之乱,岂是你一人一心可照料周全的……” 蔚璃本还想着起身往澜庭复信,可又不忍再惹青袖忧心,便也只好佯装安枕,可心中仍念念不休,仍思这天下之大,世事之乱,此身若灭,还有何事未曾尽力。 第三十一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1) 题记:《世家志·廖氏》载:营丘廖氏,中原士族,世代朝臣,程门弟子。至十三代世孙时,受程门护持青将之累而遭抄家贬谪,女为奴,男充军。后有十四代世孙廖痕,投西琅夜玄为谋臣,襄助其承王,称帝,以耀门楣,廖氏再起。又有妹廖锦,先为王妾,后封帝妃,使廖家重为史官更录。 近来的琅国驿馆又复往日喧闹。夜玄自送了蔚璃白露马之后,心境格外明朗,总以为这是万事开端之祥兆矣。到第二天又收到越安宫送来的回赠之礼有数只锦盒之多,其中不乏东越特产如云锦月纱、宏陶翠羽等宫廷珍贵之物,另外还特地奉上极好的慕容家秘制的创伤药粉一瓶以供疗伤,还另外备了一篮新鲜南国李果赠予馆中南国歌者。 夜玄得赠这许多礼物自是又欢喜的心花怒放,只将那金疮药瓶看了又看,倒似欣赏稀珍异宝一般,歌姬锦书曾为他料理臂上剑伤,知伤情不容小觑,此刻见有良药便好心劝他及时敷于伤处免生溃烂,却遭他责骂。他只是将那药瓶收在怀中,并不省得拿来医伤,反是有事没事地拿出来当做信物一般细细端详。 盛奕实看不过他这般情痴,与众人揶揄取笑,“东越蔚璃赠与公子的当是长生不老药,只须每个时辰何看上一眼便可延年益寿,此生无尽矣!”众人更加不解这位公子又生得哪门子妄念,也惟是哄笑置之。 诸位将臣们又都喜东越纱锦之细腻与陶器之精美,有稍亲近些的家臣便向夜玄讨要可否赐下一些。偏这位素日里视财物如粪土的主上竟惜几匹锦缎似性命一般,喝令上下不准任何人染指。如此又惹覃家将军讥笑,“吝惜至此!何不制个宝匣,收而藏之!”未想此计竟被主上采纳,遂立刻往街上去寻了工匠制下精美樟木香匣,将那一应赠品悉数入匣,直接奉入高阁,只待归国时随行带走。 如此一来,吓得锦书倒也不敢独自享用那一篮南国鲜果了,惟有在心底感念东越女君竟还能顾念她这样卑微之人,遂将那一篮鲜果又转赠给夜玄,言说,“锦书受恩于公子,奴家并奴家之物当尽归公子处置。” 夜玄也未与她客气,尽都收了,可却又苦恼当季鲜果无法长存。 盛奕嘲笑献计,“何不留其籽仁,值于门庭,当万古不腐!” 夜玄喜得拍手大赞,“奕兄高才!”遂依言而行。 这一番“投之琼瑶,得报桃李”之乐,直叫馆中诸将看着皆哭笑不得,正各处纷议自家公子何处悟此“远志”时,夜玄为承兑应许蔚璃之诺,又召集馆中部将,宣讲了遣乡归国的旨令,身边只留下盛奕、覃谷及三名文官参将并十几名亲兵侍卫,余者皆令其返回西琅边城待命。 这一众西琅将士此来东越本就是为见识东境繁华,虽则为这位蛮干的公子也经了一些曲折,受过伤,入过狱,担过惊,遭过辱……可凡此种种只在那夜夜笙歌里也算是尽都抵销了。毕竟流连花丛的日子也曾有过,如今繁华已见,心愿已了,众人也无意再留下来为这位蛮公子担惊受怕,此刻闻听军令,大家都各自准备行囊,连夜辞行便折回西境去了。 馆中人去楼空,日渐寂静,夜玄也不再沉迷于纵乐游宴之事,反是终日里伏案疾书,日夜栖身于书卷典籍之间。如此忙了一两日,终见成果,拿给盛奕看时,竟是一封写往越安宫的致谢信函,其措词用句竟有无限缠绵……不由得令这位儒雅将军顿足惊叹:军中公子竟思春!? 只是这信文措辞……盛奕又看了几回,扪心自问:委实不敢恭维! 夜玄也自知文法多有不通之外,提笔之时方恨读诗太少,此间惟有厚颜征询,“奕兄以为如何?可能触动其心意?此已是我竭力之作,你若得闲,可否帮我修正一二?” 盛奕看看夜玄,又看看手中尺素,讶然反问,“公子要怎样?贻笑天下吗?” 夜玄恼得一把夺回绢信,瞠目怒道,“我当你是至友才与你商议,何来讥笑!” 盛奕无奈叹说,“公子可知自己汲汲碌碌所为何来?我一早说过,东越蔚璃非凌霄君莫属,你偏要冒险行事……” “住口!”夜玄喝他,“你再敢有此议论,我只当不认识你!你也随他们回家去好了!”说完弃他而去。 盛奕还想再劝,奈何这位公子再不许他入室近身,只差驱逐他归国去了。 自此得夜玄倚重的竟是三位留守驿馆的文官参将。当然这三位参将之责再不是陪这位主将研读军策,修习兵法,而是为其文理不通兼据典混乱的信稿修饰文采。更无奈的是可这三位参将素来所读亦多是兵书军策,于这诗文辞藻之上总是欠些功底,捉词寻句两日有余,竟还是凑不齐一纸华文,满纸看去依旧空空然若荒冬雪原,惟见一片莽莽。 夜玄气恼了得,还是夜里与锦书几回切磋,亏得这位歌姬于昔日所学的浓词艳赋中强摘几行才算得聊解困围。可成文之后,经几遍诵读,夜玄又嫌文笔不够端肃雅正,比之那萧雪刻于石壁上的佳人之“登台赋”,逊色何止百倍。 夜玄便是这般闭门苦修,终日挑灯翻书,只为写出一篇感人肺腑动人魂魄的佳作,以呈越安宫女君案前博她侧目。偏偏事与愿违,平生所习与身边所有皆难助此计。 这一晚,他又伏案攻书,正拎笔熬神苦恼无边时,锦书奉茶入内,置于案上,见他眉眼不抬专意于绢纸之上,也是又笑又怜,轻问几声餐饭事也未得应,便只好退身一旁。 廖锦书几次欲言又止,见他终无暇顾己,不得不又凑上前小心说道,“如公子这般勤勉修书,纵一时难成佳作,此情此境若被东越女君知悉也必是感怀记念的。” 第三十一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2) 夜玄闻言挑眉看她一眼,不耐烦道,“有事说事,少来假意殷勤!” 廖锦书与他相处多日,早已熟识这位公子脾性,并未介怀他粗言厉语,只退身向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直言道,“锦书有事拜求公子。” 夜玄嗯了一声,仍胡乱翻看眼前诗集,似等她开言,又似无谓她开言与否。 廖锦书自知此身飘零卑微,惟有赔笑进言,“奴家本是卑贱之身,幸得公子收留,免去此生飘泊之苦,锦书感念至极……” 夜玄听至一半已然皱眉,掷笔推卷,将要呵责她啰嗦,偏烛火煌煌下却见她面熏若桃,眉弯似柳,份外清丽绝艳,一时又念及她素日里的温柔体贴,乖巧颖慧,倒生起几分怜惜之意,便倚进席榻,招手示意她到怀里来。 锦书羞涩吟笑,移步至他身前,在他膝上偎坐了,柔声道一句,“谢公子。” 夜玄最是爱她安分守己知进知退,此间更喜她柔顺可亲,逗趣言道,“我还不曾应你所求,你谢甚么?” 锦书笑答,“公子不知:主君好颜色,奴家心安若。公子肯柔肠暖语,奴家自然该感恩戴德。” 夜玄愈发大笑,拥她入怀,赞叹道,“锦儿若是男子,当是我幕府贤臣!我知你是婉言笑我终日里凶颜怒色,我若和颜悦色,尔等也能自在随意,可是此意?” 锦书笑而回赞,“公子颖慧通达,一言一辞皆见省悟,此是圣人之德。” 夜玄笑颜大开,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我也不必再互相吹捧,你且说——到底所求何事?”言罢又补一句,“只是休想为那盛奕做说客,你若也敢来嘲笑本公子作诗写赋,我便剥去你这身华服将你丢去街上!” 锦书慌道,“奴家抚弦吟唱之辈,怎敢僭越。所求……只是想公子再收留一人。” 夜玄见她谨慎小心,尤见可怜,又哄笑道,“莫不是有姐妹来投?那本公子可是爱莫难助!女色之事,非我所爱!收你在房中也不过是感念你在我落魄遭难时不曾弃掷之德。若是你姐妹,赠些银钱倒是有的……” “非是姐妹,”锦书急忙回道,“是我兄长。” 原来廖锦书原名廖锦,祖上亦曾是诗礼之家,奈何中途有变,家道败落,才至流落江湖卖唱为生。而其在世尚有一至亲兄长,名唤廖痕,昔年家破之时亦为生计所迫而背井离乡。只是未想阔别多年,那日召国公主抵临越都,举城出而望之,竟使他兄妹重逢于异国他乡…… 夜玄只耐性听她讲述个起始,便直言应道,“原是这样小事,何至你如此啰嗦?”说着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上宾”二字,递给廖锦书,“你去找驿丞,令他按你心意安排诸事。” 廖锦书实是感激涕零,起身来又拜又谢。她原以为前些日馆中不知为何故遣走那许多府臣部将,今时再难收容她兄长一个外人,却未想这位公子如此痛快就答应了,还赐以“上宾”之礼待之,如此连收他兄妹二位飘零孤苦之人,又怎能不使她感恩戴德。 夜玄却是无谓甚么上宾下客之礼,他不过是想尽快结办此事以继续专意写他递往越安宫的书信,所以也无意廖锦书怎样拜谢,挥手驱道,“去罢去罢,只今晚莫再来扰我!” 廖锦书欣欣然转身要去,行至门前又脚下迟疑,思量片时回身又问,“公子待我兄妹有收容之恩,锦书不知当何以为报,可否……” “啪!”夜玄猛地一拍桌案,显然已不耐她耽搁啰嗦,“好生暖床便是你报恩了!再要啰嗦,一并赶了出去!” 锦书又羞又急,就知他耐性有限,或许不该多言,可又想他终日郁郁苦闷全是诗文不通之故,遂犹豫再三还是斗胆再言,“兄长曾拜师琢湖程家门下,学过诗集典赋,也略通词律曲调,或许……或许可助公子绵薄之力……” 她战战兢兢讲完,夜玄却早已眸色绽光,“程门弟子?必会作诗喽!你不早说!虚耗这些个时光!人在何处?本公子亲往迎之!” 廖锦书之兄廖痕,原是营丘廖氏子弟。廖氏一族曾世居中原天子之境,先祖至父辈皆做过皇朝臣子,满门子弟更是拜在程门求学,也算是书香门第。直至廖痕父辈时,因其师门琢湖程家在青门一案中忤逆天子,有护持青门之言辞,为此被天子逐出中原,贬谪北方荒凉之地。 而程门之下一干门生弟子皆受连累,或遭贬谪降职,或被废黜流放。廖氏一家便是其中受累而被抄家流放者,廖父死于流放途中,廖锦被卖为奴,惟有此廖痕,幸得程门暗中扶助,捐得十金以赎其充军流放之罪,算是为廖家保住一支血脉。 而这廖痕为家道衰败没落一直心有不甘,被赎之后仍拜师程门之下,苦读圣贤策略,研修史集法典,日夜参悟政论,想着总有一日再入帝都,再领官印,为当年事寻个说法! 可是等他学业稍成再入帝都求仕时,天子之政已为莫齐两家把持,非莫氏齐家之亲族门生,旁人根本毫无机会跻身朝堂参政,更不要说觐见天家阐述治邦宏论了。如此这廖痕在帝都虚晃了数年,竟无路可进。一时又听闻东宫太子为贺越王之婚而摆驾东巡观礼于越境,帝都内凡存志治世,安心为民之才皆相互传告,互相谏言:何不往东行?追随储君鹤驾,但求一见! 故而廖痕便也来了越都。可仍旧时运不济,几回递贴拜会于澜庭均未得召见。渐渐便至囊中羞涩,偏大典愈近都城物价愈涨,及至他已无力负担一日三餐并晚间一宿。正是这时,幸得与亲妹他乡重逢,只好前来投靠。 夜玄知廖痕是程门弟子,心下欢喜了得。倒并非为程门之盛名,只为程门之下皆诗礼大家,随手拈几片诗词借几章典故修函一封,于他们而言总不算难事。 第三十一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3) 他欣欣然携同锦书一起迎至门庭,月辉下但见得一青年男子,粗布长衣,瘦骨削肩,正风尘仆仆拜于廊下,观其行止慨然大方,察其神色倒有几分萧索,然却不失端正沉着。 夜玄恍惚间只觉此人似曾相识,又稀罕此样人物当非俗物,忙上前作礼相见,径直问道,“先生可曾到过西琅?我与先生倒有故人重逢之感。” 廖痕原本就是想来此宅借一尺之地暂且容身,讨一粥之食暂且活命,却未料想能得主人亲自出迎,夜辉惨淡下只见一健硕伟人倾身而立,举目间倒也觉得似曾何处擦肩,答礼完毕,才恍然道,“公子应当是觐见过澜庭下榻之君,那日大雨磅礴,草民亦守在澜庭门阶下恭候召见……后来见公子忿忿而出,还赠言给草民:君有佳人,岂会见尔。所言可是公子?” 夜玄也恍然忆起,正是他往澜庭寻找蔚璃而被凌霄君逐出那日的事故。二人如此一番攀扯,大有同为天涯伦落人之惜叹,更添彼此亲近。于是夜玄抚此廖先生之手臂,又问师门之高,又言诗书之妙,一路谈笑风生便领进了书房,又唤侍从备餐煮酒,又令馆吏整理上房,真真是待若上宾。 对于遇此厚待廖痕自是始料未及。他本还受家妹千叮万嘱:此公性情暴躁,切记谨言慎行。而他对西琅夜玄之名也略有耳闻,世人所传亦无良誉。他本意也是想在此寄缓几日,只等到皇朝太子召见时便可拂尘远去,大展宏图。 可未想到初相见即得挽袖同行之礼,共案同餐之尊,如此上宾之礼实令廖痕受宠若惊。又加之夜玄言辞直率,行止爽利,待他并无尊卑上下之疏别,倒宛如故人旧识,与之言说心中所闷,大志所亏,尤使他备感亲切。 廖锦书自也欣然兄长能为公子所用,总好过空口袖手来此混饭度日。遂也帮助言说措稿书信之事,希望能借兄长浅学抒公子之至情。 廖痕酒足饭饱之余,方意会此西琅公子所求竟是东越女君,一时心下惊讶不已,可鉴于将将受他餐饭之恩,此身又是寄他檐下,也不好多加微词,惟有略尽所学,依他心意代为撰稿一篇。 夜玄得此新辞,吟诵再三,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既无赘言絮语,又能表情达意,且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读之实为畅快心意之作!夜玄大为赞赏,急召馆吏令其送往越安宫,锦书不由笑言劝谏,“此是午夜,公子何劳?何不待天明再从容行事。”夜玄终偿所愿,亦听人劝说,自此待锦书更是别有不同。 自从有廖痕相助这位蛮公子遣词造句,撰录相思,馆中其他诸人便备受冷落。盛奕更是时常求而不得相见,只知自家公子终日伏案录稿,传往越安宫的书信可谓是一朝一函,常常是前面传信之史去了未回,他这厢又拟添了新辞,栖栖遑遑又急令人再送去。 如此殷勤数日,盛奕一直守在前庭,果然——并未见一纸回音。 那等三丈尺素痴情,皆如磐石没入深海,半点浪头也未见着。 第三十二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1) 《蔚氏春秋·贤后篇》:太和二十七年,蔚璃过南召,寻至灼妃墓前,献后位新衣一套,副后印玺一枚,落葬衣冠冢。 临近三月下,越安宫里已是万事俱备,惟待大典吉日。合宫上下皆欣欣然。 蔚璃也终于难得一日空闲,偎在瑶光殿里,闲拨七弦,赏看春光。 裳儿带了各司宫女依旧忙里忙外地查检各处,布置所需。 也不知是何时起,天色渐昏,竟飘起了朦朦细雨,浇落满阶残红。 裳儿正领了司仪令前来呈递吉服,见蔚璃伫立门前深锁娥眉,不由切切嗔道,“一时看顾不到,长公主怎就偏往这风口里站?却还要抱怨药汁一天苦过一天!”说时一面强拉蔚璃进入内殿,一面恼斥侍奉左右的小宫女,“都是惯会偷闲耍懒的!” 蔚璃也是一面笑她利落行事,一面替人叫屈,“她们谁人还能左右我了?你要骂不若直接骂我!不也是个欺善怕恶的?” “是了是了,裳儿最是欺善怕恶!却也不知长公主这‘恶人’谁人才能左右得了!”裳儿声声抱怨,又言道,“典礼用的吉服又改回来了,长公主再试试罢。别是这几日又累瘦了,劳动她们司仪台白费功夫。不过就是想再改,只怕时辰也来不及了,这后日可就是大典之期了……原本好好的天公怎么忽就落起雨来?还真会添乱……”她叠声不休,似有无尽琐事萦绕当前。 蔚璃看着众宫婢摆弄吉服凤冠,只觉身上慵懒,推托道,“罢了,既是没有时辰再改,无论怎样且是他罢,好生收了便是,也不必拿来烦了。” 裳儿却急道,“这怎么行?王上婚典,百年一回,岂可容得瑕疵纰漏。万一吉服不适身,误了典礼章程可如何是好?现下有误,总还有法子修正一二。长公主就不要这个时候偷懒了,且再辛苦半个时辰,待试过吉服,随你怎样都好……” 蔚璃近来身乏意懒,实无力再有执拗之举,只好依了众人摆弄。一时退去旧衣,更换吉服,又轻挽云鬓,加戴凤冠。云纹铜镜中渐渐照见一支华丽身影,风采卓然,端仪万方。 有小宫女忍不住赞叹,“这若是长公主出嫁,还不知是怎样个风华绝代呢!只怕此样盛妆要将那风国公主比下去了!” “休要胡说。”裳儿打嘴制止,“再过两天,风国公主就是我越国王后,岂容你非议!” 小宫女不服,“我就说裳儿姐姐心向那边,你们偏不信。这还不是王后呢,便先护了起来。她做后,你能封做夫人还是怎样?” 裳儿恼得要打,被蔚璃拦下,哄笑说,“怎么说说还动手呢?你且拿出夫人的气度,封个夫人原也不稀罕,不若我叫哥哥直接封你做妃子可好?” 裳儿愈发羞恼顿足,“长公主讲话还真是口无遮拦!你这是向着谁说呢?枉我服侍这宫中多年……”说得委屈无尽。 蔚璃忙逗趣劝和,“自然是向着哥哥说了!得此美妾,夫复何求?” 一言惹得众人都哄笑不止,裳儿急得扑上来要呵她痒,吓得蔚璃忙喊“护驾”,小宫女们都围上来又拦又劝,蔚璃躲在大家后面半逃半笑,众人追打着嬉闹在一处。 正欢声笑语无尽乐趣时,蔚玖从外面走来。见此样情境也是又叹又急:这越安宫中就不曾有过一位真正的公主,有的从来都是面前这疯丫头!不由高声喊道,“长公主再闹当心跌了凤冠!” 一声定住众人,裳儿知道来了个最识礼的,忙收敛行止先行告状,“是长公主肆言无忌!” 蔚璃却是气喘吁吁,倒似把一半力气都耗费在方才嬉闹上了,扶了宫女,寻榻落坐,笑指玖儿,“这个最是有趣!你怎知我会跌了凤冠……”说说又咳了两声。 众人不免有些着慌,有小宫女急道,“这也不似闹着玩得……要不传女医来……” 蔚璃强抑咳疾,逗趣安抚众人,“无妨……许是方才跑得太急……都是被裳儿吓得……”也学裳儿模样向蔚玖告状,“你可看见了,是谁人欺负谁人?” 裳儿急得红了眼,“长公主赐死奴婢算了!”忙着上来察看,触摸指尖腕上皆是冰冰凉,愈发心急,“辰时起床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 “是不是该吃药了?”蔚璃偎进榻上,鲜少见地自己索药吃。 有小宫女急忙递上狐裘披衣覆在她身上,一面自我安慰又似安慰众人,“或许是今日下雨的缘故,节气本就寒凉,长公主方才又吹了些冷风……” 裳儿忙令先传药膳,又嗔怪蔚璃,“汤药也不是当茶喝的,平日里若能勤勉喝药何至这样……好在有澜庭之君派人送来的药膳,参粥小菜先吃一点罢。” 众人忙乱着服侍蔚璃进餐用汤,倒把玖儿丢忘在一旁。 蔚玖望着暖榻上拥裘半躺的这位长姐,心下总有荒凉之感,想幼年在这宫中玩耍嬉闹时,她是个怎样神采飞扬的人物。飞檐琉瓦,树杪琼枝,就没有她踏足不到的地方,时常是闹得合宫上下并父王母后都欲哭无泪。不想霜华宫一场浩劫,竟使她羸弱至此,看着倒不似长久之计了……是否一应恼事还要与她言说? 蔚璃用过药粥,又喝一大盏热茶,似乎精神又振作许多。见蔚玖始终一旁萧然孤立,也觉心奇,笑语唤道,“玖儿怎不讲话了?莫非女儿心事还得我等拈花猜?” 蔚玖撑笑应言,“长公主惯会说笑,就不能讲句正经的?” “正经的?”蔚璃佯做疑惑,重又问道,“那是否可以问问澜庭今日可有信来?我听闻那边有人害了相思病,东宫皇子带来的数十位御医都束手无策,专等玖儿妙笔绣绢递去信函才可见安若啊!” 玖儿神色忧忧也无心理会她怎样取笑,思疑再三终还是言道,“长公主若得空暇,先去看看南国来的灼公主罢。今日又在闹事!” 蔚璃闻此名号便觉头痛,“不过是再撑两天就交给哥哥料理了,且随她去罢。” 玖儿急道,“长公主不知她都闹些甚么!今天是姝公主最后一次试穿典礼吉服,不想那灼公主却拦住司仪台的宫女,推说姝公主卧病不能起榻,竟扬言要自己试穿王后新衣……任凭我等怎样劝谏也拦不住她,此刻只怕已把王后吉服穿在身上了。” 蔚璃未及应,一旁裳儿先恼了,“我就知道!这个灼公主迟早要闹出事来!姝公主是个没主意的善心人,这将来的后宫正位只怕都要被她的好妹妹算计去呢!”她又是忿忿不平又是忧心忡忡。 玖儿忙扯她衣袖劝道,“无论怎样却也没有你说话的份,还当谨慎言行。” 裳儿方自知越矩,垂目低眉退身一旁,可又总觉不甘,不时偷眼去瞄蔚璃。 蔚璃斜倚榻上,放眼窗外一株株桃花已嫣红落尽,想着又一载春华将逝,惜春未成反被春误,叹此身仍旧困守高墙,今日这难得的片刻安宁,才稍有欢愉又被搅扰,着实意恼! 她本意是再撑些许时日,待大典礼成,游宴散尽,她便可纵马远去,任他东南西北,且将此身放逐于江湖,管他寿长命短!可翩翩万事齐备,又横生出这样一段枝节。实忍不住幽幽长叹,缓缓道来,“按说这事也论不到我管。她们是王兄的妻妾,论礼我还当唤一声长嫂,却又如何去辨析她们之间的事理。此事还是禀报王兄罢,玖儿,你选个伶俐的人过去,问王兄讨个主意。姝公主那边再多派女医,看看是真病还是……还是另有蹊跷。” 此一番言辞大出蔚玖与裳儿意料之外。若在往日,这位长公主最是看不得世间丝毫不平事,可如今这位南国公主僭越至此,都已欺得新后卧病不起她竟三言两语就要置身事外?蔚玖、裳儿都大叹惊奇。 裳儿想到自那一日晗光殿上他兄妹为风灼封妃与否争执之后,越王再未问过越安宫事务,长公主也再未往越明宫请安,二人彼此僵持至今,还不曾有过任何缓和之辞。这样想来,猜度着许是长公主心意灰冷,懒怠过问“闲事”罢? 若真是如此,以后越明宫那后院三宫竟是她风灼的天下了?!裳儿愈想愈愁,求问道,“长公主这是一心想着远走高飞,掷下我等贱婢蠢奴竟不管了!”说着已是眼底蓄泪,真个楚楚可怜。 此一言倒也警醒了蔚玖,忙跟着劝谏,“长公主以为婚典之后便是盛世繁华?岂不知后宫之乱始为治家之患,治家之患又多祸及朝堂,而朝堂之乱正是治国之殇矣。长公主此时若不能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岂非要遗大祸于东越?蔚王族多年来中兴之功竟要毁于妾室僭越之罪?” 其振振有词,析理言政,直叫裳儿连连颔首佩服。她二人你一句我一语各进谏言,说得蔚璃也不禁莞尔,“你二人真是绝配!一人诉情,一人论理,我若再置之不问,还真真是情理不容了。可话说回来,那个风灼……我自问当真非她敌手,纵然去了,也未必呵止她胡作非为……” 第三十二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2) “去请召国送亲使者!”蔚玖谏言,“她如今还顶着召国公主的封号,且叫召国使臣来!也看看他自家公主是怎样犯上作乱!” “啊!妙计!”蔚璃由衷拍手赞道。她也早为这风灼闹得七昏八晕,正想找个人整治整治。而那召国送亲使者岂非就是澹台羽麟!这位自视绝顶聪明的商家少子竟敢涉问国政——怂恿风肆借兵,强使风灼入越,还襄助召王算计她蔚璃婚姻大事,此样小子她也一直耿耿于心正待教训。 此回经蔚玖一提,还真当妙计。再者又思蔚玖所言治家治国之理,确也是中肯切实,治国先治家,家室不安何以安邦国!毕竟兴邦不易,祸国却只须一念!岂可容此祸患!既然有“君子”赞那风灼是“倾城倾国”之人,就该提防着她所倾之城非是越城,所倾之国非是越国! 蔚璃思量前后还是决意派人去请澹台羽麟。只是叮嘱派去的使史:“不必多言,且请来安在灼公主居殿侧廊就好!” 如今身倦意懒,她无意再与人多费唇舌,只请那澹台羽麟眼观为实即可。 旨意传进澜庭时,澹台羽麟与凌霄君正在清风殿上翻查医典药集。 近来澜庭内可谓是诸事皆废,惟医药之学大兴。朝堂传来的用以修饰场面的各样文书奏折已然堆积成山,凌霄君也再无意与他们矫饰太平,一概推之不理;门庭外守候待召的各方贤士亦是拥肩擦肘,凌霄君更加无暇召见。当务之急惟是寻得良药能去东越女君之寒疾。 羽麟也知形势危急,再不敢往各处胡闹,只终日里陪坐斗室翻书查典,心焦惶惶。 这天又是半日无果,玉恒推了案前书卷,撑案揉眼,疲倦询问羽麟,“你知慕容苏近来都忙些甚么?” 羽麟眉眼不抬,却在心下讥笑,知他早已穷途末路,“与我们一样,也打算现学现卖。” 玉恒哼笑一声,“慕容家……”再未多言,重又拾起一本针砭之书翻看起来。 羽麟却忍不住问,“你昨夜睡过吗?不要救不得她你又自赔了性命!” 玉恒不应。羽麟又言,“听说慕容家有易魂渡命之术,是否是真?也不知慕容苏肯不肯……舍命救阿璃,怎样条件我都可应他……或者,你若准允,我去问问?” 玉恒讥笑,“换做是你,多少银钱可以使你舍命救人?” 羽麟立时大叫,“若为阿璃,我万死无怨!”可又倏忽颓然,“只恨我无此巫术。只是他慕容家……是曾受过阿璃恩德的,自当报恩,当年若非阿璃出手那慕容若伊早已……”他言至一半忽省悟慕容若伊是自他天家刑场逃出来的不赦罪民,若非他看着蔚璃情面多年来视而不见又怎能容其存活于世。 玉恒却是无谓笑笑,“只可惜已然死了一个慕容荒,剩下的慕容苏是慕容家唯一嫡子,纵有城池为赠,有金银为酬,又怎能换他舍命救人。” 羽麟趁势急问,“那你寻到良方了?若知今日当初何以杀那慕容荒……”话未说完已被玉恒冷眼震住,不得不换题再议,“昔年在琉云小筑时,你不是曾以武学内功为她驱寒,何不再用此法?凭我二人内功修为怎样也能保她延寿数年……” 玉恒叹息道,“一者,璃儿大了,此法……多有肌肤相亲越礼之举,非她许可……” “要死!”羽麟急得跳起,“活人性命不保你倒是论起礼法来!你若不肯我去医她!大不了娶她……” 玉恒苦笑,“此是你求之不得罢?只是还有其二。以内功助人驱除寒毒,与易魂渡命无异,耗损内力元气不讲,稍有不慎引毒攻己也有可能,到时折损的便是两条性命……其三,璃儿已是寒入骨髓,若仍以此法疗之,无异于刮骨驱毒,其剧痛无比也未必是她能忍受……故而,此是险招,或是两下俱损性命,或是她撑不住痛……心力衰竭而终……” 羽麟听他讲完也自觉无望,两下俱损倒也罢了,只是累她受刮骨之痛又于心何忍,单是凭空而想都已痛若锥心,“我悄悄打探过,”羽麟抬脚踢开身前桌案,颓然倾躺在席上,“上回阿璃病重而归……蔚族宗室连棺椁都备下了……并非是最好的,我一定要给阿璃最好的……” “澹台羽麟!”玉恒摔书呵斥,怒其所言。 只是君威再不能使他惊恐,他依旧展臂横躺,任泪冲鬓角,“阿恒……没用了……,你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样昼夜不休寝食俱废,也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那些死在霜华宫里的王孙公子,你又岂会不知,若救得活……若然救得活,先越王与王后也不会客死归国途中,蔚王族也不会凋零至此……慕容苏已经许多天不进越安宫了,他说:药石之苦与针砭之伤已皆无用处……寒入骨髓,非天降神迹……不能活……” “胡说!”玉恒恨道一声,仍旧拾书翻读,可眼前早已雾水朦朦。 就是这样时候,越安宫的旨意传了进来。羽麟闻听惊得弹跳坐起,急问来使,“阿璃唤我?何事唤我?只唤我一人?可说何事……” 传信的内侍官只能依旨答言,“澹台少主去了便知。长公主只传唤少主一人。” 羽麟又喜又忧,先令传信官去了,又小心察看玉恒颜色仍旧掩不住得意问道,“那我去了?阿璃唤我必是好事,许是她看中了甚么宝物想我送她也不定呢……” 玉恒低头悄抚眼角,讥笑道,“这得意而忘形之习迟早害了你!你岂会不知她脾性,若是好事必然按耐不住,早已飞奔来了!依我看——请君入瓮倒有可能。” 羽麟不屑,“依我看——你妒火中烧才是真的!” “烧得便是困你之瓮!”玉恒恨道,“死都不知死在何处!你且等着,待我换件衣裳随你同去。” 羽麟气得跺脚,“堂堂皇子未免无赖罢!你是君,她是臣,非请非礼岂有君入臣邸的道理!” “今日我便抬举你,替你做一回侍从。”玉恒说着起身踱入内室去更衣。 羽麟委实气煞,冲他背影大声喊道,“你放心,她若有遗言必是唤了你去,唤我去不过是解闷取乐罢了……急慌慌倒似我还能把人拐跑似的!” 第三十二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3) 越安宫颐风园内,风灼果然将司仪台呈送吉服的宫女都拦在前殿,连唬带吓夺了王后品服,此间正凤冠霞披地为自己妆扮起来。又向那铜镜前各种扭腰摆肩,强演各样威仪端正。她正这般恣意欢喜时,忽听得门外有人颂报,“长公主到!” 风灼闻声大蹙眉头,颇觉烦恼,犹疑半晌,还是款款移步至门后等待相迎。不时便见蔚璃由女官玖儿和裳儿搀扶着,率一众宫女登阶而入。 风灼忙堆笑脸,快步迎上,身着霞衣凤披在蔚璃身前盈盈下拜,倒也扮得笑意融融,言语喏喏,“璃姐姐今日这样清闲?倒有空来我们这边走走。只可惜前日我与姐姐排演‘凤凰于飞’歌舞时却未能请动璃姐姐,倒叫我们栖栖遑遑乱忙了一场,未得璃姐姐指教,也不知夜宴之时凭此歌舞能否赢得王上欢心?” 她殷勤奉迎,一时又唤婢女烹茶,又唤宫人置榻,又言长公主怕冷亲自取了锦毯圈披在蔚璃膝上,此样和善,在外人看去此处相会倒也其乐融融,主贤客雅。 惟有蔚玖了然,方才送一应器物衣制过来时,所见可非是这等笑比春风,倒是受她颐指气使好一顿辱骂,讲甚么“不过小小司仪官,送衣传令的奴婢罢了”,“竟有胆量干涉王君的后宫事宜!”,“实是贱人妄念!”。可今时再瞧她恭迎蔚璃的行止,倒似换了个人一般,也实实叫蔚玖惊叹不已。 蔚璃含笑坐入上席,心下自是晓她伎俩,近来相处早识她颜色多变,能娇能嗔,可恼可卑,也委实是女中奇才也!一时也惟有不动声色与之寒暄问安,“忽闻姝姐姐染病,忧心不已,特来请罪问安。起初还以为是我这宫人疏忽怠慢,可是听闻前日你们还在排演歌舞,昨日还在点数贡品,如何今天说病就病到不能起榻?可否容我见见?” “这个……怕是不便罢。”风灼眉梢微吊,向着自家婢女稍动眼色,那婢女立时上前应答,“回越长公主的话,我家姝公主这会儿喝了药,将将睡下,也不好打扰。不若晚个两三时辰,烦劳长公主再来探望。” “这是甚么话!不知高低!”风灼先行责骂自家女婢,“长公主是清闲的人嘛!朝中一半事务堆在她案头,倒有空一回回来这病床前替你劳役!” 蔚璃料知必是如此答复,笑她先扬后抑的戏法倒把自己说成了她南国公主床前之仆役,也难为她心思谋算。只是这会儿心倦意懒无意与她们多费口舌,又看了看风灼一身红衣,倒是愈见妩媚妖娆,不觉带笑答道,“既然如此,我可以改时再来探望,想来姝公主总不会一直昏睡到大典完结罢?我见灼公主这一身王后新衣分外美艳,不知此是何意?” 风灼哼笑一声,似乎不屑这等明知故问,“姐姐病了,自然是我替她喽……试穿新衣,试戴凤冠……” “可是还要试掌中宫?”蔚璃依旧和颜悦色,一是无力与她凶悍,再者也稀奇她此样直勇,“灼公主既爱这凤冠霞披,何不一路向北行,来我东越做甚?” 风灼不堪嘲讽,立目哼道,“那溟王已然残烛老儿,立不过片时,行不过百步,如此老朽赠与长公主,长公主可欢喜?” “放肆!”裳儿早已气她不过,一旁厉声呵责。 却只是招风灼白眼,理也不理,又径自说去,“凭我风华正茂,天姿国色,若非少年君子相伴,岂不负我丰年锦时!若非表哥谏言,那帝都凌霄宫内只容得下东越蔚璃恣意任行,本公主又怎会屈尊来你东越!不过此间我也后悔了。” “后悔弃了溟国王后之位?”蔚玖指着她一身后位礼服讶疑问道。 风灼依旧傲慢瞥视,语意颇有不屑,“后悔不曾应凌霄君之聘!若是不得赏心悦目,琴瑟和谐,空有后位又有何趣!当我稀罕!溟王想娶我召国公主本就是痴心妄想!我只后悔信了表哥的话,还真当你蔚璃是东宫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可谁又晓得凌霄君别有心意呢……我也是刚刚听闻,原来那帝都里的齐家与莫家可都是有大把的娴姝名媛争抢着要挤进东宫坐正位太子妃呢!又哪里就轮到长公主执掌东宫内廷了!依我说,凌霄君也未必真有意迎长公主为妻,长公主若能嫁去我召国已算此生鸿福了,凭璃姐姐这性情脾气,试问天下谁人敢娶!叹只叹,独独是我……竟与凌霄君错失一世!” 风灼不紧不慢缓缓道来,讲得既是百般委屈又是各样得意,直把玖儿、裳儿一众人气得横眉立目,忿忿不平。 蔚璃虽则气恼,可也听得新鲜,还从不曾耳闻这样传言。原来不只齐家有女,莫家亦有女,帝都还果然是锦绣之都,美女云集啊!又岂会亏了他后宫莺莺燕燕!难怪要屡屡受他教训称自己并非宜家宜世之辈,却原来他是另有良媒! 也不知殿外那人听此议论会做何感想?蔚璃瞄一眼玖儿,玖儿示意她澹台羽麟已被带至殿外回廊。那么他这位表妹之厉害也该算见识了罢,或是说他早知其里。 只是蔚璃并不知随羽麟而来的还有凌霄君。只为宫女们皆不识此君相貌,又见他只是沉声默语地跟在澹台少主身后,都当是个貌美的侍从罢了,也无人多问。虽则这位侍从有着招人忍不住侧目之俊雅风流,可谁又能想到他会是赫赫威严的皇家太子呢? 澹台羽麟被领进后宫,安在廊下,清楚明了听得殿上风灼所议,也是又急又恨。再观玉恒颜色,见他早已面染寒霜,阴沉到底,不由骇得心绪大乱,本想冲进去教训风灼两句,奈何被宫女拦住,传女君口谕称,“此处内宫禁地,澹台少主不好随意走动,指此为界便惟有此处可立身,静观便是。” 羽麟焦躁了得却又无路可进,一时又听里面风灼高声言道,“我虽借居长公主宫殿,可今日我也是召国公主,明日我既是越王之妃,论哪一边都不劳长公主亲来教训罢?” 第三十二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4) 蔚璃依旧耐性笑言答她,“灼公主所言极是。你今时是召国的灼公主。只是我王兄迎娶的乃是召国的嫡公主风姝,是念其贤良端庄,温慧有礼,册为中宫王后,贵为一国之母。至于灼公主,凭汝之倾城倾国颜色,确然非少年君子无颜匹配。只是,你若要少年,凭汝之名便要弃了尊位;你若要尊位,汝庶出之身便要舍了少年。试问汝何德何能,天下美事可由你一人尽得?” “蔚璃!”风灼终再扮不得良淑,恼得跳脚,“休要与我论甚么尊卑嫡庶!本公主虽是庶出,可母妃之家也是富甲天下的澹台一族!论财势,论权贵也不输你们这些所谓的嫡出子嗣。你虽是嫡长公主,可若是皇朝太子以齐女为妻,你还不是一样屈居他妾室,将来所出也尽是庶子!来日风景不明,你此刻又来逞甚么威风!” 蔚璃听她张口闭口皇朝太子,也是愠怒渐起,冷言道,“休拿天家储君说事。此地是越安宫,不涉别国王孙!” “好!你既知此地是越安宫,就该知自己身份!”风灼强言,“妃嫔之事本属越王后宫之礼,该由王后执掌,何以你一个未嫁的小姑倒来过问起兄嫂宫闱之事,羞是不羞!纵是想要操练着执掌皇朝东宫也未免太过心急!实与你说,越王早有信诺在先,应许我父王与表兄,定会封我为妃。说及此事我倒是要问问长公主,何以我的封妃诏书被你拦下,按在礼部迟迟不发。婚典之上,你倒要我以何名位入席行礼?” 蔚璃被她肆言气得怔住,自问也算是心思敏捷口齿伶俐的,可面对此样骄横荒诞之人她也是恼得无话可答。一时惟有强抑怒火,试图再用玉恒之计,与她教之以礼,论之以道,可未待开言,那风灼见今日之蔚璃也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卓然,便当她是好欺得,又径自闹开,“再者,姐姐确实病了,乏力无神,起榻尚且不能,何以应对婚典上诸多礼仪参拜。若不准我替姐姐亲为,莫不是还要取消婚典不成?若是那般便由你们越国昭告天下罢——索性退婚,谁怕谁人!” 蔚璃着实惊诧,不知她是凭恃澹台家之财富,还是倚仗风王族之权势,竟可这般猖狂!所言之荒谬即是令人哭笑不得,又实把人气煞。一时又想这等人物若入了王兄后宫,还不闹他个天翻地覆!今日既然澹台羽麟在则,索性放了她去罢,随她去凌霄宫也好,去北溟国也罢,只不要来倾覆东越城池就好! “你要退婚?”蔚璃从容道,“灼公主可是当真的?你若舍得,我东越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你要怎个退法?请你表哥来接你出去,还是辛劳我宫女送你出去?” 风灼闻听惊得花容失色,未料激将不成反惹将来杀,不由瞠目大叫,“蔚璃你敢!凭我召国之盛,凭澹台家之富,我风灼就是嫁入帝都也不稀罕!你们东越这般也实在欺人太甚!你且试试。要遣我回国?莫说父王不会放过你东越,就是我表兄亦绝不会轻饶了你蔚璃!真当一个皇子护着你,天下人便动你不得!那玉氏皇子现如今还不知谁人护他呢!” 羽麟再也听不下去,知道再任由风灼胡闹,连带他澹台一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便也不顾宫女拦阻径自冲入殿内,指了风灼厉声斥责,“阿灼!你再胡闹,即刻遣你回澹台家,此生孤老故园便是!” 风灼见他冲来先是一惊,继而却愈发得势可仗,娇声缠绊羽麟,“表哥你来得正好!这狂妄蔚璃竟敢逼我退婚!亏你平日还大把的银钱贴在她身上,当她怎样聪明伶俐人物,要我说根本是个不开眼的蠢物!” “放肆!”蔚玖终于也忍她不得,“灼公主以妾位之名试穿王后吉服,此等僭越大罪本就当诛,长公主宽仁,与你言之道理,你何以口出荒谬!” “我口出荒谬怎样?你连个妾室之名也没呢哪里就容你大放厥词!”风灼冷言。 蔚玖气得身上打颤,“大放厥词分明是灼公主!攀扯那些有的没的……当真可恶!” “若是没的,你急甚么?若是有的……”风灼得意讥笑,“大约也不会有了……你瞧她那萎靡不振的模样,哪个少年会爱?凌霄君倾木兰之高姿,想来也爱绝世美人罢……璃公主,顾镜自怜时,以为自己可美?” 蔚璃听她愈说愈是狂妄悖论,已然气得头晕目眩,指羽麟呵道,“带她出去!澹台家若有不服,自此莫入东越!风王族若然不忿,大可提兵来见!” 羽麟也自知风灼闹得没边了,可也知道真若领了回去便也是毁她终生,试问天下又有谁人还敢收她。便一面斥责风灼,一面低声央告蔚璃。 蔚璃早已气得周身寒冷,面如纸色,执意道,“羽麟再若纠缠,我惟有将你一并逐出。你为一己之利算计我东越王室,你我……此生……也不必……再见了。”说着忽扑倒大咳。 众人惊惶失措,裳儿与玖儿忙上来搀扶,羽麟更是急得落泪,拉着蔚璃衣角又求又劝。蔚璃只使尽全力拂袖推他,悲凉道,“羽麟……是要亡我东越……不成?” 羽麟只怕此刻招她恼恨,那么这一世都再无回旋之机,情急之下胡乱言道,“此是阿恒之计……阿恒之计……” 未料此一言击碎她万般心念,惟剩惨淡一笑,“你们……欺我太甚……”言未尽便已歪倒在裳儿怀里。 一时间殿上惊呼大作,玖儿连喊数声“长公主!”,裳儿急呼“传御医!”,羽麟更是左右寻顾,急喊,“阿恒!阿恒救人!……” 凌霄君立身殿外,虽则为风灼胡言妄语忿恨不止,可碍于身份之尊也不好过问此样宫闱之争,本以为羽麟冲进去可以替蔚璃平息这祸乱,可听了半晌,那风灼声势虽小了许多,忽然又闻羽麟大呼其名,便知事情不妙,疾步冲入大殿,见殿内已乱作一团。 玉恒分拨众人,上前抱起蔚璃,冷目瞪视羽麟,幽声道:“问她——想怎样死!”说完丢下惊愕无措的众宫女,抱着蔚璃转身而去。 玖儿与裳儿全然不解何处冲出的陌生男子,那般气势威严骇得众人皆止步不敢向前,眼睁睁见他夺走了长公主,又怔愣了半晌,玖儿方才醒悟,急推羽麟,“那人是谁?是与澹台少主一起?如何敢私闯宫禁……”可是凭她怎样追问,羽麟只是伏榻大哭,愧悔无尽,“是我害了阿璃……是我害了阿璃……” 裳儿这时也惊醒过来,带人急追了出去,玖儿无法也只好跟出,派人去急传青袖。 如此一番混乱倒使风灼也惊得僵立不动,半晌才喃喃自语,“我不过就是想穿穿王后的新衣,她至于这样闹吗?” 羽麟只恨无力扑起来揍他,捶榻怒道,“你要做王后,来东越作甚!” “是你说越王仁德,蔚璃宽容……依我看也未见几分宽容,小器得很!”风灼仍不悔改,气得羽麟泪目责骂,“我早与姑母讲过,你若要拒婚溟王这天下间便无人再敢收你!我这才千方百计送你来东越,也亏得越王仁厚,阿璃明义,才容你栖身越境。你不知感念惜福,竟做非分之想,僭越至此,你坏国之朝纲,乱宫中礼法,与史书所记之红颜祸水有何差异!” 风灼偏是不服,“我就是想穿一下王后吉服,碍谁事了!”说着又嘤嘤抽泣起来“母妃是庶出,纵然熬成贵妃可我已然是庶出之名,等我有了孩子还是庶出……生生世世几代儿女都逃不出这个轮回!老天凭甚么这样欺我!凭甚么她蔚璃就要占尽天时地利,又是嫡女,又是副君,又得凌霄君百般宠护!凭甚么天下好事都被她一人占尽!” 羽麟终于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指着风灼怒道,“阿璃九岁赴沙场,见尸骨千里;十岁为质子,囚霜华冷宫;十一岁失双亲,险就国破家亡;十四岁辅朝政,可谓呕心沥血……我请问阿灼,诸如这般,她又占了你天下哪件好事!你个无知之辈!” 风灼吓得连退数回,本是一心倚仗的表兄竟也这样骂她,她才知大事无望,只好又委屈求告,“我就是想穿穿王后新衣而已……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 “你还敢说!”羽麟恼得一把将她推倒,“阿璃若一命呜呼,东越三军必斩你于乱刀之下!只怕……只怕也未必死得这样痛快,阿恒也必不饶你,你去问问风肆,便知此君手段……到那时,我澹台家也护你不得……灼妹还是自求多福罢……” 风灼立时吓得麻了手脚,抱住羽麟切切央求,“表哥救我!表哥不要弃我!我把新衣还给姐姐就是,我现在就去把她唤醒,她只是误喝了一点迷魂汤……我发誓,以后再不做非分之想,安心妾室,忠于蔚族!你要我去向蔚璃赔罪才好,凭她怎样罚我都好……只不要逐我出去,不要把我交给溟王,我也不要去甚么凌霄宫了……表哥救救我!” 羽麟漠然看她,“汝之性命,与我澹台家之运势,且看阿璃能不能活罢……” 第三十三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1) 裳儿一路追回瑶光殿,总算得见主上容颜,只是此间已然躺卧榻上全无声响,而抱她回来的那位俊逸男子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一张张绢纸丢出来,呵令殿上仍错愕不知所以的小宫女们,“谁人侍疾?依药方先备浴汤,再熬药汁!不可有误!” 裳儿见如此忙镇定心神上前应话,将一份份药方分与小宫女们,嘱众人速速依令行事。 玉恒又问,“澜庭前日送来的四块碧玺奇石收在何处?” 裳儿一指他座下竹席,小心道,“被长公主当做席镇用了……”她愈发稀奇面前人倒底何许人?如何对越安宫路经如此熟悉,对瑶光殿布局也了然于胸,还知澜庭与越安宫相交往来之秘事……想他是随澹台少主入宫的,莫非…… “置一火炉于前殿,将这四块奇石隔火烤之,备用。”玉恒回首瞄了眼脚下“席镇”,焦灼目色里闪过一丝怜笑。 裳儿应命唤人,却发觉身边已无人可派,便守在案前向外大喊,“来人!来人!” 玉恒实为她粗鲁皱紧了眉头,沉声道,“此处再无他事,你且去罢。”说着起身又往床榻来。 裳儿大步紧随,强做镇定回说,“裳儿寸步不能离了长公主……你放心,长公主有旧疾,这些年宫中人早已被我训练有素,她们都知道怎么做……外面是忙而不乱……我就是想问问……问问阁下尊名?你是澹台家的医匠还是……” 玉恒先是投以赞许的目光,知她是个伶俐能干的,却也无意答她所问,一时坐至床边,先拉蔚璃手臂诊脉,惹得裳儿瞪大眼瞧着,犹自可忍;后又轻抚蔚璃面颊,试其颈脉,接着又伸手欲解其衣裳,吓得裳儿大步上前,倾身扑在主子身上,急急劝道,“只许说不许动!女医很快就到,你若有事……吩咐便好!”说着又忙拉裘披锦被将蔚璃圈盖得严严实实。 玉恒又笑又气,虽也赞她护主之勇,可也恼她此刻愚钝,“你心知我是何人,还敢拦我?” 裳儿扑在床上偷眼瞧他,只知无论他是何人此事都于礼法不容,若是承认了他是澜庭里那位君上,那么越安宫此后更加无路可去了,想来他也无心许诺罢,不然何以不敢直言身份! 二人这样僵持着,玉恒恼得正欲强行拎她出去,忽闻身后有人泠泠唤道,“殿下?”二人都回身看,见青袖正提剑惊目立在屏风前。越安宫也惟她识得此君。 玉恒微叹一声,向青袖令道,“退守殿外,非我传召,不可使一人入内。” “长公主怎样?”青袖还欲上前察看。 玉恒怒呵,“再误一时,她性命不保!还不都退下!” 青袖微怔片时,终还是拉着裳儿退出大殿。裳儿犹自惊疑,“他当真是殿下?他会娶长公主为妻?……这样行事可是有悖礼法……” 有悖礼法?玉恒哼笑。悖且悖罢。家国荒焉,何以问妻?而妻之与否,今生今世也惟她一人是心之所向,念之所系,与她必然不离不弃!一时伸手解了她衣带……此也不是第一次为她疗伤,只愿此去仍能两下安好,容他再守她几年欢愉。 上一回为她运功驱寒还是在琉云小筑时。如果能空下来细想这女子,还当真让人恨到咬牙!自从接她出了霜华宫,就不曾有一日安宁过活。 第三十三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2) 那是继“春捉百鸟,夏觅神鹿”之后,大雪纷飞又一载深冬时,蛰伏了一个秋日的顽劣女子终于又“重出江湖”! 那年除夕良夜,他百般周旋各样忍耐总算逃离了宫中夜宴,特特提了美味佳肴赶回琉云小筑,想着要与她守岁待新年,以感念她入秋以来的乖巧顺服,再未曾添他烦恼惹他心恐。 可回到白雪皑皑的庭院时,此处的寂寂无声顿时又令他心慌意乱。他早已悟得规律:她若安好,从来都是热闹的!但有寂静,则必出事故。 他急惶惶奔入内室,果然烛火通明下,所见是仅剩半条性命的人儿。茯儿苓儿两个婢女早已哭得昏天暗地,见了他又是自责惶惶又是焦急灼灼,断断续续只将事由讲了一半——原来是她带人往白水潭破冰捕鱼,不慎掉入了冰窟。若非茯儿冒死入水将她捞出,此间她早已沉身潭底,倒要与秋时丢下去的宝剑为伴了! 玉恒震怒悲痛之下几要昏厥,天下怎会有这样女子!他一面恨得咬牙,一面痛得心慌,上前查看之下,见她已全然没了气息,又哪里还须医救。他颓然伏在床边,戚戚哀哀,茫然无助,“我何曾短了你甚么……不过一尾鱼儿,你同我要又岂会不给……何至你数九寒天要往那寒潭去捕……可是见我稍得安心便有不甘……我救你出霜华,竟是大错!为何定要这样待我!”他抚榻大哭,心念俱灰。 除却母后薨逊那年,这一年除夕夜大约是他此生最最无助之时,怔怔然呆坐了半个夜,仍觉四肢僵冷,周身乏力。 两位婢女见他这般也无甚指望,只好各自打点精神,一人煲粥煮饭,一人温水备汤,想以热粥暖汤融她一身极寒。 待浴汤备下又来央告他,“求主君把小主人抱去汤池罢,好歹暖暖身子,兴许……” 玉恒只是枯坐摇头,“何必麻烦!……不若后院掘坟,埋了的清静……你们知春来她又起甚么兴……与其终日担惊受怕,不若一朝了却所有……”说着掩面拭泪。 茯儿苓儿闻言大惊,也不敢再扰他,只好合力上前抬人,苓儿终耐不得,哭诉道,“小主人说:此生受主君恩惠,衣食用度全凭主君所赠,无以为报……新年新岁,她不过是想送主君一件贺礼,可又自叹身无长物,这才往寒潭捕鱼……主君要怪要罚也且等把人救活了再说罢!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她命归黄泉!” “我岂稀罕那该死的贺礼!”他仍捶榻痛呼,急怒之下真觉万念俱灰,可又见婢女二人抬她抱她实是不成样子,不得不上前将人接入怀中,转身丢入热汤浴池。 第二天就是新年,满朝贺春,独他借病不出,困守在琉云小筑,挤在药集医书之间为她寻觅医病良方。也就是那时觅得内功驱寒之法,他不惜以自己修行数年的内功元气暖她一身寒凉,保住她一条性命。 只是那一回将她救回,已然耗去少年武学功力,此一回再以此法救他,怕是这多年修习之内力又将损耗大半,却也不知能续延她性命到几时? ******** 又是一窗寒梦,此样幽梦只怕终生难消——如果终生还有长久可言。蔚璃昏迷中又历一回前尘旧事,恍恍惚惚也不知身在何处,举目张望似乎是旧时楼阁,有个小小的人儿正卷了纤细身躯躲在座屏下偷听父王与朝臣议政;忽尔又入了中宫亭台,看见父王正怒急训斥,母后在一旁笑言庇护,还有个幸灾乐祸的王兄冲她直扮鬼脸;她又偷偷溜出深宫迷廊,爬上高高的宫墙,望那一城锦绣繁华,无比自得! 曾经前世,没人能阻她前路,她说出城便是踪影全无,说要回宫便是鼎沸钟鸣;那时城中有她的父王,她的母后,那时宫是她的越明宫,城是她的锦绣城!曾经多少逍遥高歌,无拘无束! 从未想过有一日,这繁华会落尽,凄凉一路到底,若大的越明宫,若大的王族,都化进霜华一角,渐成挽歌。 忽地又换了一番天地,换了一重楼阁,也换了阁中人物。好在那人物是位绝世美少年!他牵了她衣袖,一步步走出冰天雪地,再见春和景明。是了,那是琉云小筑的院落,左有茂林修竹,右有清溪流湍,好一派田园风光…… 若问此生何所系,此生欲何往,当是琉云小筑了罢?曾经宛若隔世重生之地,曾经以为可以白首终老之境——倒底还是抛诸身后。不知此生可还会再有那样喜乐无忧时光,可会再得重生…… 又或许重生当真不只一回罢……数回劫难,都亏得那人——那绝美少年倾力相救……赠她此生最暖……还她锦绣芳华……助她爬出寒潭,再触手所及,仍旧灼灼暖意,启眸所见,又是那绝美的人儿…… 蔚璃也不知这是第几回自他怀中醒来,似乎平生劫难都赖他解救,此刻一身融暖陷在他温暖臂弯里,看着他倾身端坐,盘膝在榻,四围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不觉又惊又忧,“云疏哥哥……怎么又睡到我床上了……可是我快要死了?” 玉恒守了一晚终又得她明眸如镜,也是惊喜万分,嗔笑道,“你怎会死?都说祸害活千年,如璃儿这般,总有个千秋万载好活!” 蔚璃又气又笑,还真真是那个从不饶她的少年,心下倒也安若十分,闭目休神片时,才又缓了力气重又问道,“何以云疏这般……”她抬手抓弄他再齐整不过的衣衫,又指自己只一件凉衣遮体还是如此凌乱不堪,“我却这般……失仪……于殿下面前。” 玉恒按下她胡乱抓取的手臂,又笑又叹,“璃儿失仪何止一回?现下倒是知羞了?”又拉过她手臂诊脉片时,正色问她,“你觉如何?” 他眉头微蹙,早已露了所有,她心下了然,却也不忍再添他忧愁,只撑起力气逗笑道,“精神抖擞,可以拉满弓射天狼……”未想笑话未尽,她自己先急咳起来。玉恒轻敲她背,也是无奈嗔道,“你且安份些……也容我多活几年可好?” 她又咳得面如白纸,偎进他怀里再不作响。 ” 第三十三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3) 玉恒轻轻拥她在怀,心疼她受刺骨之痛还要强扮欢颜,与她柔声安慰,“再忍耐些,此回寒气外发,是要痛些时日,就像上回你跌落白水潭……不过这次我寻到一种奇石,依医书所载,每隔一个时辰以此石炙烤之温蒸肤熨骨,再辅以红花热汤泡浴,想来痛意当三五日便可尽消。” 蔚璃强忍身上百骨如刀削针刺般疼痛,只撑笑望他,“云疏恩义,我当如何报还?” 玉恒轻笑,对她实是又怜又爱,又恼又叹,此样女子只怕到老也不会使他安若度日,这一世悲喜竟全是为她而生。 “我倒是有一请,只说了你不许恼。”玉恒轻语,尽力说笑转移她念痛之心。 蔚璃锁眉闭目,兀自嗔言,“那还是不要说了……”痛到力竭,咬袖镇定。 玉恒触到她凉衣潮湿,知她痛得又是一生细汗,更是心痛如割,又不敢多言慰藉,只怕劝紧了折她一身傲骨,只好另外言说他事,“你知那风灼,最初时,羽麟是想让她入我宫中……” 果然惹她瞠目来看,倒似一时忘了身上痛意,玉恒继续言说,“我忧心此样尤物必不能见容于……东宫未来之女主,故拒绝了羽麟,他这才起意又将其送来东越。” 蔚璃想苦笑一声都无力气,只是唇角微动,喃喃一语,“还果然是你……”再闭目已流下泪来,仍逞强怒言,“殿下护齐家良媛,羽麟惜自家表妹,你们便要合谋算计我蔚族吗?”说到恼恨处又急咳不止。 玉恒忙轻抚其背,柔声哄劝,“你且听我说完……此事略有复杂,也并非全然你想得那般!只是这风灼品行却然是我始料未及,但经此一事,想来羽麟也必会替你教训……” “何言替我教训!”蔚璃稍得喘息平顺,便争言质问,“云疏既爱倾城颜色,又能容羽麟胡闹,何不将人接去你东宫……是了,你还要惜护‘未来之女主’……”她急喘吁吁却还是一字不让,“天下红颜,非得殿下庇护,何以……何以……称倾城!”连痛带怒,又是一痛急咳。 玉恒本意是分散她痛意,可未想三言未到竟又招她恼意,也是自叹无奈,惟耐心哄劝,“你可否容我把话讲完?只一味自说自话,且都是些荒谬之言,与事与果又有何益处?我先讲事故缘由,你再言决策,是留是退,我们总好商议……” “谁人要与你商议!”蔚璃耐不得刺骨之痛,也按不住焚心之恼,想他最会教训,从来都是拿她当了孩童欺哄,分明是他先说“东宫未来之女主”,必是指向那“齐家良媛”,此刻倒来责她出言荒谬,“蔚璃是东越,云疏是天家,东越自东越,天家自天家,谁人也不要与谁人商议!你走罢!” 玉恒更是又笑又气,她分明手里还紧攥他袖端,却又扬言要逐他出去,一时也无话答她,只能默声闷坐。 蔚璃见他不响,又添别样心伤,想他此时此刻分明是共自己缱绻在榻,却要言说那等薄情之语,岂非心不在焉!又见他一身齐整,分明是为与自己划界分明,自己又怎能再贪他怀中温暖!想着便撑力推他,“殿下去罢!我宫中岂会缺人照料!”说时又爬起来去到枕上一人拥裘而卧,连痛带屈的眼泪又落了满腮。 玉恒知她又使小性,弃她不得,只好哄说,“你又哪里看我不顺,或是我哪句言说有错,你指给我看,我改之赔罪便是,何至你又眼泪汪汪去抹那新枕新被?” “休要你问!”蔚璃偏就卷了大把锦被擦抹泪水,“殿下自去!免我泪渍脏了殿下新衣!” 玉恒瞧瞧自己身上衣衫,倏忽恍然,笑道,“是否我也衣衫不整才算与璃儿登对?” 蔚璃痛得无力起来纠打,索性一言不应,惟有独自忿忿,伏在枕上抹泪。 玉恒无奈,只好起身移下床榻,仍怏怏怨道,“你这女人……方才还说要报我恩义,这会儿厌弃我了,连个容身之地也不留我……” 蔚璃愕然,这分明是自己旧时言语,倒被他学了去拿来嘲讽自己,愈发着恼,可是见他似乎真的要去,又有几分着急,只偷眼瞄他,瞧他整衣拂袖,迈步往屏风外去了,更是羞恼万分,一时间骨骸也痛,心肝也痛,那眼泪溃堤几要淹了枕席。 倒底他怀中温暖尤胜锦裘,怎能不贪恋。 玉恒叹息着向屏风外转了一圈,以棉巾包了两块碧玺奇石重又回来,却见她正捶枕大哭,口中还念念有词,“欺负人!……死狐狸欺负人!……放我这样就不管了……” “你说谁人是狐狸?”玉恒实是哭笑不得,不知在她心中自己竟有这一“封号”,上前来先将奇石放在床边,轻呵手心灼热,又缓言道来,“我须用此奇石温你身上寒凉,只怕……会更痛些……”说时又取了早已备好的一卷锦帛递向枕边,故作轻松道,“或是将它咬在嘴里,免得痛时咬断舌头。” 蔚璃扭头看他,心下既得安若,又有几分惶恐,含泪问道,“还会更痛?能有多痛?……”只怕当下刺骨之痛已是她能忍耐的极限。 玉恒看着她,坦诚以告,“不是说了,是会自断舌根的痛……你可受得住?” “受不住又怎样?”她略带哭腔,早已心力疲乏,愈是要在他面前道尽委屈,“还不如痛快死了的好!云疏分明是拿酷刑治我……你心里自是得意了……我却是无路可逃……”她又痛又怕,害得心思凌乱,便也胡乱叫喊。 未曾施诊已然痛碎肺腑,他又何尝不心痛。飞来横祸倒底是天道苦志还是人为祸乱?若为苦其心志,那么又将降下怎样大任于这多劫的女子?若是人为祸乱……是否那人,也该受同等苦难! 玉恒轻轻剥去她仅有的一件凉衣,先以掌心握石取其灼热,再轻按她肩胛,低声语道,“奇石比这还要热上七分,你若忍耐不住……只管大叫……” 第三十三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4) 蔚璃口衔锦帛,伏抱方枕,只觉肩上一阵灼烫,自他掌心传来的温热熨帖着肌骨,还果然抵去几分刺痛,可接着却是灼肤炙骨之痛,这一身寒凉几要销熔在烈烈炙烤之下!此样烙肤熔骨之痛,又如何忍受得住! 玉恒依她背上的经络穴位滚动奇石,不消片时,背上便已是一片暗红。她痛得牙关紧咬,空拳紧握,只含糊着呜咽了几声“云疏”,便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还真真想咬舌自尽以了此残生,人间酷刑之最也莫过于此罢……是霜华旧疾,亦是淇水新伤,平生所遇,终成今日之结果,试问苍天,又该憎恨谁人? 如此熨灼约一盏香的时光,玉恒见她指尖松范,发髻歪斜,知她气力已竭,刚好奇石也是温热退尽,便收了各样器物,为她披凉衣理青丝,又归正枕席,扶她重新躺好,稍系衣带,再拾锦被覆盖。 她满面潮湿,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只目色凄迷地望他一眼,呢喃一声,“云疏……”便再没了力气。 玉恒握她指尖,总算觉出融融暖意,“这便好了……璃儿再不能弃我……” 从相遇乍见,到相知相守,也曾历经几回寒暑;而生年有限,此一去谁又知还余多少春秋?惟将此时此刻,此境此地,铭记心间,以一瞬之至情做恒久之记念。 玉恒又陪在床边守望半日,才见她重新启目,依旧笑靥浅浅,拉住他衣袖似有无尽话语,终化做淡淡询问,“如此……还要几回?” “明日即是大典之期,”玉恒缓道,“只盼再午夜一回……璃儿不会误了明日典礼,至于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她笑意惨淡,“酷刑加身……只是为入席一场浮华……云疏害我……不浅……” 玉恒不知她是苦痛不堪悲观之叹,还是劫后重生玩笑之言,只能正辞谨劝,“越王婚典得天下四方万众瞩目,是入史册,传永世之大事,这典礼上又岂能少了辅政之股肱——越安女君?” 岂非都是虚名!蔚璃怕他啰嗦,惟有在心下默念。 “对了,风灼自辰时起一直跪在殿外请罪,你待如何处置?”玉恒问道,未等她言忙又补一句,“一事归一事,且以国情朝政为议事之本,璃儿不可意气胡言,东拉西扯。依我说,你恼风灼大半是忧心溟王会为此与东越结怨,可是你莫忘了在溟王之外我也曾传聘书入南召,如此,东越收风灼也是驳了本君的情面,如何本君未恼,他一个小小封王又岂敢借故发难?故北溟之不悦不足以为患。再者,那风灼是羽麟的表妹,你也知羽麟并无兄弟姊妹,只此一位表妹,族人与他自然惜之若宝,又怎舍她嫁那北溟苦寒之地的风烛老者。他也是无计无施只行此下策,璃儿且念他素日里待你的情义,还须将此事细作斟酌。东越收风灼,既是全召王之意,亦可揽澹台之心,而北溟之患已拦在帝都,羽麟无心之计,岂非也算妙计?” 蔚璃此刻已觉身上痛意减了许多,又听他如此一番言说才知他用心良苦,原来所谓欲聘风灼为妃都是他替东越挡那溟王发难之计,那么所言风灼不能见容于“东宫未来之女主”又当如何论?是当真有议定之女主还是只是婉拒风灼之措辞……蔚璃左右思顾,眼波流转着审视此君,不知这样探究下去算不算“东拉西扯”? 玉恒见她犹疑,继续又言,“你若不容风灼留在东越,我们也可议个退亲之策 ……大不了我暂且带了去也是无妨,只是将来,你们再若狭路相逢于帝都,我可无暇为你斩妖除魔。” 蔚璃听他这话讲得蹊跷,蹙眉问道,“谁人要你斩妖除魔!我为何还要与她相逢于帝都!”问过才有几分醒悟,可又不知是否确实,愈发锁紧了眉头,嗔怪道,“此是殿下安天下之大计,既宠了澹台家少主,又护了南召国公主,还送给王兄一位倾城美人……我若不容,岂非得罪了天下所有……” “璃儿果然深明大义。”玉恒半似玩笑半似赞叹。 蔚璃却接了去,“只是她若再有半分祸国乱政之举……” “我必替你诛之,连并澹台一族,可好?”玉恒正色言说,“实则,这位风灼公主也并无恶意,只是自幼受两家宠溺,行卡言谈略骄纵了些……就像璃儿,有时也会任性胡为……” “胡说!我几时像她!”她立眉娇喝,竟又来了力气,抬手便打。一时挣得锦被散开,凉衣凌乱,露出胸前一片春光潋滟。 玉恒实奈她不得,恼笑道,“这便是了……君上恩公也由你随意虐打,可还有几分淑女模样……” 第三十四章 旒冕巍巍 盛王锦时(1) 题记:《蔚氏春秋·蔚瑛》:太和十六年仲春,王大婚,册召国嫡公主姝为新后,封庶公主灼为美人。大典起于越明宫成光殿,告天地,祭先祖,拜天子。又有百官维庆,四方相贺,更有天家储君观礼高台。 仲春景盛,风熏日暖。 越明宫,成光殿上,是为东越国第十七代王——蔚瑛,之新婚大典。 大殿高阶有礼官唱诵,一时间鼓乐齐鸣,旌旗仪仗肃立成林,彩衣祭司宣舞若霞。但见一双新人,玄衣朱襟,赤纱红裙,挽手同行登上高阶。 巍巍王冕,赫赫凤冠。越王身旁是青门小将、统领宫禁护卫的青濯将军持剑相护,越后身侧有封作西宫美人的自家亲妹风灼拾裙随行,在向后更有内侍数行与宫娥百众摆仗而行。浩泱泱观礼之宾亦是临阶而立。 典礼之章,先敬天地,再祭高祖,最后入得大殿,越王携王后一同参礼皇族。其间鼓乐余音袅袅不绝,歌舞清韵延延不休。这等盛事,此天下间十年未有! 各路观礼嘉宾有上座于殿堂者,有肃立于高阶者,亦有围观于外席者,只但凡入席入宴,无不争相睹阅:越王之雄姿,越后之端庄,越将之威武,越妃之娇媚,众人各自品论,交相称赞,此境无限繁华羡煞四方宾朋。 其中更有倾服于天家者,在鼓乐喧哗间四顾寻看,只为一瞻凌霄君之卓然风姿;也有久慕越安女君大名者,在人声鼎沸处举首张望,只为一睹女君之绝世风华。其间热闹,非史书简章可表。 澹台羽麟手持召王符节,做为召国送亲之使,立身于公卿贵族之间。而做为王室公子的风肆所受乃守将之令,故只能屈居羽麟身后。二人目之所至,一人为那高台上肃立的东越女君忧心忡忡,忧她病体怏怏能否撑过所有礼仪庆典;另一位却是目光流转,一下举目眺望凌霄君之玉树风姿,一下凝眸去寻自家胞妹之倾世红颜。 依傍召国使臣而立的便是西琅王室之夜玄公子,其身后护将乃盛奕与覃禄二人。夜玄此刻全然无兴于典礼之隆与仪仗之盛,一双炯炯星眸只往那高阶上搜寻,试图捕捉蔚璃之倩影。 而今日之蔚璃自非素日里嬉闹城郊亦或散居宫闱之蔚璃,其有王族之贵,又有女君之尊,一身锦缎华服共满鬓鸾钗高冠,扮得是威仪万端,雍容无尽!此间她正立身群臣之首,代越王领东境朝臣恭迎四海宾朋,朝拜天家皇朝。 诚如羽麟忧心那般,蔚璃病势虽赖凌霄君倾力医治,可到底已是是深入骨髓之疾,痊愈不易。此间也惟是强作精神,勉力为之。 夜玄寻得蔚璃雍容之姿,心底自是无限惊叹与倾慕,眼不错神地盯住那一方景致再不曾侧目旁处。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写往越安宫的数封言情表意之信,可曾呈递至她案头,如何竟无半纸回音。 盛奕侍立自家主上身后,本还忧心此位莽撞公子会有礼数不周之处,可此间却见他如参天古木一般矗立阶前,痴痴举目那高阶之上,不觉添另一段忧心,遂上前半步小声提点,“公子且往更高处看。” 夜玄微微怔诧,但还是本能地举目住更高阶上寻看。在那大殿飞檐下,华庭画栋间,金甲方阵前,明黄旌旗里,但见一尊丰姿神韵,玉树之风。 夜玄不觉蹙眉惊叹,想那往昔所见之凌霄君皆素衣常服,乃幽然清雅之风,而今日再观——却是龙袍锦绣,高冠巍峨,缓带轻裘,环佩玲珑,真真是别样威仪!此方为天家皇子之风!此才是震摄四方之仪! 夜玄瞠目凝望,见高高在上的凌霄君忽地浅笑稍重一分,虽则仍不可抹除平日里的淡漠疏离之韵,但其凤目微凝间实实地欣喜难掩,夜玄不由寻他目色望去,所见正是那领群臣之首的东越女君。 此下一望,气得夜玄不由心生妒意,冷啍一声。盛奕忙又借机劝谏,“须进百丈阶,方得并肩立。公子所处之地,岂敢做妄念之窥?” 夜玄闻言顿时更添恼怒,回眸瞪视,“何为妄念!她尚不曾小觑了我!何故尔等竟要屡屡菲薄!交友岂论尊卑,情义何分高下?”他一言断喝引得四围侧目。 盛奕唯恐生乱便也不敢再言,退步向后谨守己位。 另一边羽麟却将这边争论听了个隐约,不由蹙了眉头看来,心下百般厌弃。若非碍于大典威仪,顾及东越朝臣,他真恨不能扑过来打了。此间也惟有心下暗暗盘算如何才能祛除此等粗鄙之流。 正这时忽听有人惊呼,“果然美人啊!越王艳福不浅,一下竟得了一双南国娇娥!我覃禄若能得其一便是死也无憾了!” 众人忿忿侧目,见呼喊之声是来自西琅王室之列,皆摇头鄙薄,各自讥笑。 澹台羽麟更是忿忿寻望,见夜玄身后有一部将正目色贪婪、怔痴地凝望着高阶上的风氏姐妹,其目色之痴迷实实令人生厌!他正待上前要与夜玄理论,其身后的风肆却率先出列,径自往前质问西琅诸人,“王室大典,岂容非议!尔等蛮族,不识礼法吗?” 这一言骂了所有人,夜玄如何肯容。他先前本也厌恶覃禄见识浅薄,此样矫揉造作称美人,实是无品!可当下又听风肆出言不逊,立时瞠目呵斥,“既是看不得议不得何苦送出国门,养在自家庭院至人老珠黄岂不省事!” 风肆自问平生还不曾受过此样羞辱,再向前一步,怒目冷言,“阁下所言也配王室之德?哦——我倒忘了,尔是庶出,旁支奴臣矣!” 夜玄气得面色铁青,目可喷火。覃禄见自家公子被欺,又跳出来言,“我等赞美人,原该是美人之荣!哪里又轮得到你来叫嚣!” 风肆气得要打,被盛奕急冲上前抻作拦住,又连声地谦语劝和,“肆公子息怒!肆公子恕罪!” 夜玄冷眼觑来,却是全无息事宁人之意,又冷哼一句,“美则美矣,只未免矫情!” 盛奕惊他狂言,未及相劝,那边风肆早已不容,一拳挥来只扑夜玄面门。 夜玄许是惹事生非惯了俨然已是被打行家,那边拳出,他早已侧走半步晃头避开。覃禄见主上被打,也不由分说拎拳就向风肆扑来,可终是逊人一等,出拳未捷反被风肆抬腿踢了踉跄,连退数步!幸得盛奕一把扶住未曾跌下台阶。 风肆怒不可揭跟上一步还要再打,盛奕急忙出列拦在当中,喝止道:“肆公子!纵然不给西琅颜面,难道越王与女君的颜面也不顾吗?” 风肆回看高阶上,见蔚璃正目望此处,便也不敢纵意,只斥骂西琅诸人,“尔等狂徒,胆敢言辞无状亵渎我风国公主!待大典完结看本公子如何收拾你西琅!” 蔚璃早看见这边不知为何缘故竟闹做一团,一时只恨手中无箭未能将澹台羽麟并那夜玄一并射哑了!就知澹台羽麟最是唯恐天下不乱,凡他所到之处便无一刻安宁;而那夜玄更是狭隘肚量暴躁狂徒,全半分容人之量! 纵是隔了大殿中央的轻歌曼舞,澹台羽麟仍能感知到蔚璃寒冷目光,忙将吵闹不休的风肆拉退一边,劝道,“杀他不过指日之事。何苦坏了阿姝阿灼的婚典!” 夜玄举目也望见蔚璃面色如霜,便也只好先行作罢,喝令覃禄,“休再胡言!此是东越,莫犯东越王族!” 眼下虽有万丈繁华,也有隐患星星,可真正使蔚璃忧心的,仍是那迟迟未抵越都的北溟使者,她撑着一幅病躯赢弱,心下踹踹不安思忖着边关之险与都城之防。实无力理会大殿之上夜玄等人的平地干戈,转目望去,又望向高座上的太子玉恒。他那锦衣玉带、金冠旒冕之下,掩一幅龙姿凤目,雍容之姿,屡屡顾看屡屡心神摇曳。不禁想起昨晚午夜之前他还还是自己的入幕之宾,为医自己寒疾竟困守瑶光殿睡榻前二天二夜未去,为她耗损内力,为她耗神试药,其间多少亲密之举,已远胜正堂夫妻。他言语间似乎亦隐约透露,有意迎她入帝都,居东宫…… 是否余生惨淡,竟有望遂此大愿? 蔚璃含羞带笑悄悄望他,正见他回眸顾看,一时四目相对,不禁各自莞尔。 她企慕他神容清澈,洒落天成;他疼惜她目倦神怠,面色苍白。二人心下都同样地默然期盼:这典礼能快些结束,这演于世人赏看的盛世繁华可早些落幕,惟与心上人执手相偎于寂静处,才是大盛世,才是真繁华。 典礼之后,是宫廷夜宴,是为东越君臣酬答四方来宾之礼。夜宴设于越明宫晗光殿上,此处烛火通明,笙瑟绵延。 入夜后的宴会之乐自是不比大典之礼那般端肃堂皇,于歌舞升平间又另见别样繁华。宾主列坐,执礼相敬,喝乐而歌,击节而舞,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时间四围皆迷醉蒙胧,上下无不欢腾喜庆。 第三十四章 旒冕巍巍 盛王锦时(2) 风肆、夜玄、澹台羽麟、盛奕等人自是居于殿上筵席,只是为大典上喧闹之故早有执礼官依蔚璃旨令将他二人分列排座,此间举酒而歌也惟有隔了霓裳燕舞彼此仇视。 夜玄从来就无谓他人馋议,对羽麟与风肆之恼也只是一时气盛,过耳即忘,他一心牵念的仍是蔚璃倩影。只是此回宴会上他左顾右盼皆不得见,又四下探问才依稀听闻越安宫女君不堪典礼之劳,稍有玉体抱恙已然先行回宫去了。 夜玄闻知不觉郁郁寡欢,观歌舞也无兴致,品佳肴亦觉乏味。盛奕见他如此又趁机谏言,“逢此盛宴,当是拜会结识四方名流贤士之大好良机,公子应往程门,颜家等士族子弟席前拜酒一番,以示西琅国敬贤之意。” 只为先前已惹盛奕不悦,夜玄此回也不敢违拗,只得依言而行。先往程门少主潜之先生席前拜酒,偏那程潜之十分知晓夜玄此回东行的所作所为,只为他曾伤及蔚璃险至其损命的缘故实懒怠给予好颜色,与他冷言冷语随意敷衍了事。 而天下名家望族子弟有半数是拜在程门之下的门生,众人皆望其颜色而随行,见得如此,亦都不曾和颜悦色与他西琅王室。而西琅此回到访东越,更有王室公子丢失国书逞闹城门之说,再有琅国驿馆遭遇皇族东宫惩戒之传,四方雅士贤者无不视其为粗鄙无礼之流,故而愈发轻慢待之。 如此一来,致使那夜玄巡酒几回,竟未得几分好颜色,不觉恼羞成怒,几次险些摔杯掷盏拂袖要去,幸得盛奕一旁不断警劝,才不致再生事端。可为此缘故这位傲慢公子便也懒怠再周旋于腐礼名士之间,径自回了席位,独坐闷饮。 澹台羽麟却是最喜热闹喧哗之人,于这宴会之上自是如鱼得水,一面恭奉攀谈于东越朝官之间,为他澹台家行商贸易疏通关卡;一面寒暄应酬于名流雅士之众,为羽麟之名添荣加彩。流目间见得程潜之冷落夜玄之事更是喜上添喜,愈发拉拢了程门与慕容苏等一众名家嬉笑言欢,演得好一派鼎沸喧喧,更把夜玄看得是瞠目冷颜,暗暗嗤之。 越王领坐主席,连番提酒致言极尽地主之仪,渐渐已有了几分醉意。眼下所见歌舞燕燕,耳畔所闻鼓乐喧喧,不觉如入梦境。想昔时东越将倾之国,在自己历年辛劳治下,此间得此盛况,心下不免又添几分得意。当下康顺之年,就该对酒当歌,拥美人在怀!如此想着心中又无限思念起白日里携手典礼的人儿。 那样美人只于南国使臣进献的画中见过,虽知南人貌美似仙,气韵倾城,可真真当头临见,又岂止仙人神姿,倾城倾国可拟?风姝公主那袅袅之姿,娇若新柳,艳比桃李,嫣然莞笑间自带七分柔弱三分羞涩,实实地我见犹怜。而那位庶出的风灼公主,更是娉婷曼妙,顾盼生姿,风流无尽。 得此二姝,亦算上苍垂怜数年来伏案批卷之苦,励精图治之辛罢!越王愈想心下愈喜,于这宴会歌舞倒无甚意趣,只想着几时才能回转寝殿共二位美人温柔夜话,方不负此春宵。 只是转目又见一旁王妹席位空置,人已不知去向,不免又眉头微蹙,喧嚣之下平添一丝忧患。听闻她病情加重,已退了慕容家数回问诊,倒似已至无药可医之境地。东越军政多年来全赖她襄助治理,若然失此王妹,国防宫禁又当倚赖何人? 不过话说回来,王妹终是女子,女子终有一嫁,她若嫁去他国,东越三军一样要更帅换将。掌军之权还是交给青门?可是看那青濯倒也不似成器之才,比之当年的他长兄青澄实是差之千里啊。可若使宗亲治军?只怕拥军者别有图谋,如今王无嫡子,东宫空位,不知是否有人趁机窥视王权…… 若能早得嫡子则国本可固,江山不摇,实是东越蔚王族之大幸矣!如此,还当早早归去,与召国美人同榻为要……越王各样思虑,心意彷徨。 宴会上已是歌舞几回,酒过数巡,满堂宾客都已渐渐酣醉若梦。此间独独一人却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正端坐案后执盏静看这满堂喧哗。 此人正是召国王室公子风肆。他此回受顾王命乃一使臣参将,故只能居王使羽麟之后,既不必周旋于邦交辞令,亦无须缠绊于附贤趋才。他此回来东越是别有要务在身。那回城外借兵,都在其次! 只待殿上诸人醉眼蒙胧,心意倦怠时,风肆自席上起身,奉盏向前至越王主位之下,躬身一礼,慨然而言,先讲一番越王治国中兴之功,又讲叠叠祝贺赞颂之辞。越王闻之志得意满,借着酒兴便有几分飘飘然,欣然受贺,又接连满饮三杯美酒,却听座下人又道,“越王已得贤后美妃,必将其叶臻臻,盈溢室族。今时大喜大贺之期,风肆受我王旨意,愿为东越再添一喜——以我召国王室之世子风篁请婚于越安宫女君蔚璃,召王室愿恭迎东越蔚璃为世子之妻,以期来日统摄东宫,进而执掌中宫,终有一期亦为我召国之贤后矣。” 风肆一番慷慨陈词只将越王酒醉惊醒了一半,本还偎依凭几的越王瞬时端坐而起,满面惊愕,忙左右顾看去寻望朝臣宗戚。 东越臣子更不知歌舞夜宴还有此样一节,按说这等和亲当属两国政务,该往朝堂上递书明言才是,此间酒熏歌喧突兀讲来又算甚么!诸臣子贵戚一半迷醉一半恍惚,竟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倒也有人私议纷纷:此乃良媒!召国世子亦良人矣!越安女君嫁与召国王孙正当可为! 也有另一群臣子驳斥说:越安女君岂非该嫁入帝都聘做东宫正妃!凌霄君属意于东越蔚璃可谓天下皆知。 立时又有人反驳:可话说回来,那东宫凌霄君此来东越不曾透露半点心意,谁又知天家圣意为何?不若嫁与临国永结两姓之好,永固两国邦交才是治国上策。 臣子们这般议论,便也有人上前悄悄谏于越王。越王心慌意乱并不敢专断王妹的终身大事,只是面对风肆咄咄之言又不能不答,他六神无主、头昏酒醉之下只得推说,“此事还须与王妹再做商议才是,肆公子可否容些时日……” 风肆奉王命在身,又岂会轻易罢休,见越王酒醉神迷,便上前几步一再进言,“自古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之命。先越王已逝,则是长兄为父,想来蔚璃长公主当以越王之命是从,越王又何来借故推托呢?莫不是只爱我召国女色,竟瞧不上我召国男儿!” “岂敢岂敢……”越王被逼问得语无伦次,可满堂之上竟无一救场之人。 那边澹台羽麟只顾与程潜之等一众名士相谈甚欢,终于把夜玄气得摔盏而去,他又与众人邀杯痛饮,忽闻王座前争议鼎沸,侧耳探听才知是风肆再提和亲之案,竟使召国王孙请婚于越安女君。 羽麟闻知不由气得跳脚,丢下众人不理径自往前,一把揪开风肆,厉声喝道,“风肆你好大胆!本少主才是召王旨令的送亲特使,哪里轮得到你在王殿上大放厥词!” 风肆并不着恼,只拨开醉眼醺醺的羽麟,重新正冠带、理衣装,带笑回道,“澹台少主诚然受命为我王送亲之使臣,然本公子却是受王命为和亲之特使,此为两份王旨,并不相悖,你又何故喧闹?” 羽麟不由恨得咬牙,还果然是南人狡诈!未料城郊借兵已然受他一计,竟敢私传世子书信给蔚璃,私议求婚大事,想那时风篁之书信已被玉恒所毁,蔚璃似乎也无意于此,他还当此事便算不了了之,哪承想这风肆一计未成又生一计,竟敢在这夜宴酒醉时分逼迫越王嫁妹。 只可恼自己尽顾得与那夜玄怄气斗法,竟未看透身边人早已是暗怀鬼胎。羽麟愈想愈气,只恨不得拎了风肆痛打一顿。 而那风肆果然是巧舌善辩之人,又是有备而来自然一派安若自如,只与越国君臣将召越两国双重联姻之利演说得滴水不漏,又言辞恳恳一再诺言:蔚璃若能入召仍享女君之尊,受万民景仰,将来世子入主东宫璃必为正妃,世子继承大统璃必为王后。又呈递召王亲笔手书之诺函,信中附带风王族的聘礼清单。 越王仔细翻看之下,那清单上竟有州郡一方,城池五座,战马百匹,黄金千锭,珠宝翡翠、锦缎香料等王室御用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越王将召王国书传于辅相近臣等看了,众人也都是为之十分惊叹,心意皆渐渐倾向那召国王孙,便也无人去议皇朝东宫属意为何了。 如此,可是急坏了澹台羽麟,他左右上下寻顾,见玉恒与蔚璃之席位皆是虚置,根本寻不见人影。便也急慌慌退出大殿,直往澜庭奔回。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1) 越都南门,夜风萧萧里,蔚璃抚剑登城,凭墙而立,极目远眺:望不尽长街灯火明,看不透深宫庭院幽。 登高处揽见这一城繁华,立身清冷月辉下隐约闻得声声丝弦音,若非心底尚有几分凉意难退,还真当如此盛世自此繁华无尽……想来不由轻笑一声,指扣楼台,低语念念,“千里荒凉地,何处觅孤魂。无尽繁华里,倒底意难平……” 跟在她身后的青袖听她语意悲凉,不免忧心,近前言到,“高处风寒,不可久立。长公主病体未愈还是早些回罢。”大典前的病势汹汹惊得越安宫上下无不忧心,虽有凌霄君日夜护持总算挽回几许生机,可青袖看她这般模样,仍不复旧时神采。 蔚璃指向满城灯火喧嚣,笑问道,“回去何处?到处都是轻歌曼舞,鼓瑟吹笙,我想寻一寂静处安枕也是不能。都不如这城头自在。” 青袖无奈叹息,若非为国为民,她大可不必困守一角城池,天涯海角早由了她去。蔚璃回首又问,“濯儿呢?我来了这么久怎不见他?” 青袖应言,“许是别外城门巡防。他也这么大人了,长公主还当他孩子一样看顾。”蔚璃轻笑,言语间无限怜惜,“我们只剩下濯儿了……”欲言又止,转言别处,“只可惜若伊年纪太小,此回王兄婚典之后本可以将他二人的事也一并办了……”正说着又意味深长地望向青袖,“却然说忘了,青袖姐姐也还不曾论嫁,是我误了袖儿姐姐……” “长公主!”青袖急忙打断她的话,“长公主若非这般思虑太过,又何至损耗心神积劳成疾?都是些不甚紧要的,何劳长公主费神。” 蔚璃笑笑,举目满城烟火,一时默然。想想百年青门,如今也不过余此二人尔。 青袖近来也在慕容若伊那里依稀闻得蔚璃病势渐深,只是料不准深到几许。但看她这等疲神倦意,远非昔日之神采飞扬,近来又诸事恍惚,常有孤坐呆思之时,并非她素日活脱脾性,想来是她自己也知大病入髓,恐不久矣,故才时常忆昔念旧,看似以不经意之心却在悄悄嘱托身后诸事。 青袖站在她身后,看她一身瘦骨掩在金甲银盔之下,病弱之身犹自坚强,凝望之间险些滴下泪来。蔚璃迎风伫立城头,满怀忧患,再未开言。 城墙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铁甲士卒持戟肃立。越都兵将多是这位女君归国后招至麾下,其中多为贫家子弟,流民乞儿。蔚王室被囚帝都时,越人皆以为王室将倾,国将不存,那时节朝臣颓废,政绩败落,又有东海战乱之遗患,以至百业凋敝,万民流离。之后太子蔚瑛回国即位,虽力整朝纲,小有振奋政绩之效,可民间依旧有破家之慌,失国之恐。 直至蔚离归来,广招兵马,重整三军,操练铠甲,布防边关,才使国人士气大振,贫户流民更以入军戍边保家护国为傲。三军将士在蔚离数年督导训练之下,无不敬服这位巾帼统帅。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2) 今夜蔚璃巡岗于四方城门,所到之处更是令将士们欢欣鼓舞,虽说各守岗位,不可交头接耳,可每每这位女君所过之处,都有持戟军士互视微笑,那欣喜目光中惟有一语,“今夜,我等与长公主同袍。”这可是几世修为未必可得之殊荣。再者,长公主戎装英姿,实是绝代风华! 幽幽月色下二位巾帼佩剑护城,虽则别样英姿,可纤纤瘦影映上墙壁又委实惹人怜惜。凌霄君登城所见正是那墙上瘦影纤纤,一时间也无限感慨:是否这满城锦绣竟要凭此女子拼力维护? 青袖闻有声响不觉按剑迎上,见得一枚风姿卓然又怔在原地,诧异道,“殿下?” 蔚璃更是一惊,蓦然回首,只见浅月清辉里一只孤影孑然,不由蹙眉道,“你怎会来此?”又有几分欣然,佯做嗔责,“殿下不该来此。” 玉恒容颜带笑,信步向前,“做你东越宾客当真为难。左也不该,右也不准,莫不是惟有画地为牢才合卿卿心意?” “殿下岂是寻常宾客?”青袖一身清冷目不容人,言语淡漠亦不饶人,“东越为天子之封国又岂敢做牢囚困殿下?” 蔚璃为青袖的孤傲耿直也委实苦恼,忙劝言,“青袖姐姐且去寻一寻濯儿罢,我闻听他已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说是我说的,令他回家歇息片时再回宫中当值。” 青袖知她心意结在凌霄君身上,不多言,作礼辞去,与玉恒擦肩而过。 玉恒侧首目送她下了城阙,转回身悄向蔚璃言道,“青女倒比男子更有志气。” 蔚璃只当不闻,另外追问“殿下如何会来这里?谁人侍驾?”又顾看左右并未见元鹤等人。 玉恒浅笑淡语,“不胜酒力。难奈喧嚣。”说时又向她走近几步,“便想着出来走走。璃儿也是同样?” 蔚璃想着那宫廷夜宴,宾客满堂,鼓乐喧天,倒也难为他撑着气力坐了半个夜。 “璃儿这一身银甲很是威风。”他举目赏视她铠甲戎装,无限赞叹。 夜风拂袖,有淡淡木兰香气扑面而来,蔚璃不由举目凝睇,自午夜一别竟时时刻刻为他相思在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委实着恼!惟当下嗅得他身上淡淡熏香才觉踏实安若。 这样想时不觉面上飞霞,她不敢再举目相望,只悄悄偎进城墙下,胡乱应着,“今日大典已成,委实辛苦殿下,不如我派人送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确实辛苦。”玉恒语意深刻,分明别有所指,又故意哄笑道,“如此良宵,你可舍得?” 他一早看出她相思在眉,相见甚喜,那雪腮嫣红,媚眼藏娇,倒也是此样人物素日里少见的羞怯颜色,便起了兴致要拿她寻趣,说时又上前欺上一步,已将她迫入墙角,她亦慌慌举目,惊道,“殿下!此处城阙,还有四面侍卫,休要胡闹……”他悠然浅笑,再近一步,几要衣衫相亲,悄声道,“如何算是胡闹?”吐息近在耳畔,愈发添她心慌意乱。她只觉背上抵着石墙冰冷,面前却又临近他温灼怀抱,退也无路,进又不能,着实又恼又急,侧首含羞道,“云疏再欺我,我便推你下去。”说时举手欲推开他的压迫,只这一推却是丝毫撼他不得。 玉恒却故做诧异,顺势扶向城墙,倾身向城下张望,她纤纤身形便被覆在他身下,撩人的木兰花香萦在她唇角鼻尖,她虽极力想要屏住凌乱呼吸,可到底还是气咻咻急红了面颊。 玉恒佯装放眼城下,实则却留意着她喘息渐促,腮霞愈重,愈发觉她可怜可爱,前两夜与她同榻而卧,肌肤相抵之亲密不由萦上心头,使他也渐渐呼吸沉重。他只怕自己难以自持越了雷池,忙收身退后,余她一线喘息之机,笑语言说另外事,“忽然想起琉云小筑里共璃儿烹雪煮茶事……” 她稍得空隙更是慌乱着转去另一边,气恼未休,有意嗔道,“此时阳春,哪来白雪?殿下任性倒尽想些稀奇古怪事。” 他微微笑开,附和着言,“是了。要有落雪还需等上半载……不知……”他欲言又止,忙着改换言辞,“不若……陪我走走可好?”说时顺便牵了她手指,缓步行去。 他一言一动皆行云流水,纵是亲昵加身她也未觉丝毫唐突,手指没入他掌心,倾刻间温暖化骨,更觉心头一暖。蒙蒙夜色里二人在城墙上缓步而行。 城外是千里沉寂,城内是百巷放歌,一面荒凉底色,一面繁华鼎盛。二人并肩而行,浅言淡语间不过述些陈年往事,蔚璃忆起旧年,不禁又絮絮念念叠词重句讲起许多趣事,尤是当年琉云小筑里共他抚琴长歌之乐。玉恒则是一路少言,只浅笑悠然听她絮语,看她嬉笑,似乎许久不曾见她这般闲意开怀,此刻倍感欣慰。 有几次她退步在他身后,望他背影削瘦,一身孑然,心底终有几份悲凉难去。他虽默然前行,又似时刻皆念她心意,握了她指尖,总算觉出几许温热,也不知这病躯娇颜还能撑到几时。如此在城上行了数回,蔚离已觉疲惫,劝他道,“若无他事就回去罢,我命人备车送你。” 玉恒不应,只眺望城外郊野,默然孤立,似有无限惆怅。蔚离近来心神倦怠,也实懒得再猜他心意,笑着又劝,“羽麟在何处?若觉无趣,不妨寻了他往画舫歌楼处逛逛,难得如此热闹……” 玉恒回头看她,讥笑一声,“那才真真无趣!”沉吟片时又言,“此刻倒想听几缕箫音。”说着寻看四下。 蔚离知他在寻找元鹤,她也知元鹤元鲤二人必是于暗处一路相随,只是自己也猜不透他二人藏匿于何处,不觉去举目望天,倒似能从天下掉下来个人似的。 一时听他沉声唤了句“元鹤,取箫来。”但见一只黑影依墙而上,转瞬到了近前,有侍卫持戟要攻,蔚离忙挥手拦下。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3) 那元鹤于二人面前简礼之后,递上一只玉箫,又转身踏壁而去。 蔚离只觉好笑,“你若要烹茶,他可是连泥炉丝碳尽都背在身上?” 玉恒持箫端看,笑答,“你若喜欢,也是有的。”稍思片刻,又问“御风行可好?” 蔚离无谓笑笑,“都好!” 于是按箫取音,轻吟和风,一曲箫乐经风而走。南门外有璧月湖波,映起箫音飘渺,份外幽静。反觉城里弦乐之声渐去渐远,慢慢销匿在夜色当中。 蔚璃倒也许久不曾听他吟箫,尤是此曲,时隔经年,此间闻来已无当年意气。只是其箫音悠扬清寒,美妙之极,闻久不觉心痴意醉,只恍惚他仍旧是琉云小筑里的宫廷乐师,是她可任意撒娇嬉闹的云疏哥哥,是她认定必将彼此看顾一生的谦谦良人! 曲至中章,他忽驻了箫音,屏息静气,幽幽长叹,“总觉不及昔年味道。” 蔚璃微微错愕,始觉他今夜所行所言皆心不在焉,又或说是别有思谋。世事纷扰,也不知他所思在何处,心懒意倦实无从问起,惟有自他手中接过玉箫,重又夹指轻按,唇衔音端,吐气长吟。箫音再起,渺渺间穿风度尘,直上云端。 玉恒再闻箫音已是别样神情,方才云淡风轻不见,转而是愁云满目;和颜悦色隐去,代之一副冷峻阴郁。负手迎风,立于墙头,出神良久终忍不得又一声长叹。 蔚离实不忍见,终还是停了箫声轻语唤他,“云疏哥哥……”伸手抚他衣袖,满心疼惜。 “大典已过,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回去了。”他幽幽道来,无尽感伤黯然。 蔚璃闻之一阵心绞,他原是为话别而来。想匆匆一聚,转瞬离别,再相见却不知要何期何年,又何况此一去不知是怎样天地,那帝都于他俨然已是龙潭虎穴,如此境况又怎能不使人忧愁,“不是还有澜庭夜宴?”她撑笑问他。 玉恒笑笑,“岂非十天半月光景即去。”他望她之目光溢满缠绵与不舍,心下只道:若得与卿执手相看,三世三世也不过瞬息刹那。 蔚璃无甚可说,只心下讶疑:他此番伤感若为惜别,那便是无意邀自己往帝都了? 又听他道,“我倒真的希望自己只是小小乐师,那样也不必还朝,就此陪你远游天涯,亦或就在这澜庭住下也好,每天烹茶研墨,倒也是人生乐事。” 蔚离知他顽笑,并非真心。他若舍得天下江山,当年或许就该携她远走又何至要送她归国。到底天家皇子,所谓远走天涯从来都是一时倦怠戏言罢了。她若当真才真真为世人笑,不由戏谑回他,“我澜庭可养不起你这等模样的乐师!云疏俊美,误国误我!” 玉恒闻言不觉笑开,“早年间还说甚么为报恩义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如今却是一粥一饭也不肯施,可见女子薄幸,不足信矣。” 蔚璃忙正色道,“为君赴汤蹈火之志自然是真!蔚璃并非寡义忘恩之辈!只是殿下莫将真情说与顽笑,殿下不真,蔚璃可是当真!若然苍天混沌,殿下真有困顿绝境之时,莫说一粥一饭,纵是要我割肉滴血供养殿下蔚璃亦无所畏惧,宁耗此身枯竭也必奉养殿下直至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玉恒见她忽然间义正言辞,倒觉无趣,讪笑道,“怎么说说就恼了。璃儿厚义,我岂不知?”说着抬手替她摘去发间落絮,仍旧嬉闹,“我的璃儿是天下一等一的厚义仁慈,于陌路之人尚可舍身迎求,何况于云疏乎?” 蔚离不忍拒他亲昵,此一身瘦影委实招人心痛,“云疏,你且信我……” “我自然信你!”玉恒笑她一脸严肃,“不信你还能信谁!……只是这铠甲甚重,不觉辛苦吗?好歹做做样子罢了,不如卸去……”说着动手要解她腕上护臂。 蔚离慌忙退步避开,想起昨夜他去之后裳儿所言:再这般闹下去真要非他不嫁了。又想起风灼所言:帝都有齐女,帝都有莫女,皆要入东宫为太子正妃。一时间心下烦恼,蹙眉嗔道,“殿下且自重。倒底守些礼仪……” 玉恒笑意讶然,“那些礼仪竟是为我设的?若依礼而论,你我之亲密岂非早已逾礼?璃儿,你当这天下间但有我在还有谁敢娶你?” 一语惊住守礼人,蔚离瞠目惊视,知他素来存意要将她圈困牵制,可不知他竟可如此堂而皇之地警示于她。一时间又恨又气,也不知是神思错乱还是心有不甘,忽就举目答道,“澹台羽麟。我们有约,他必不负我……” 玉恒先是一怔,眉头微蹙,即尔开怀大笑。朗朗笑声引得四围将士也纷纷侧目,世人大约从不曾见这位温和淡雅之人有这般畅怀恣意时刻。蔚离也被他笑得又羞又恼,更悔方才荒唐失言,愈加手足无措,无地自容。 “蔚璃啊蔚璃……”他仍止不住笑而声声嗟叹,“你明日且去问他……我倒也想看看他敢是不敢!”说着又笑一回,见蔚璃恼意渐盛才稍稍敛意收神,柔声道,“璃儿之狡慧机敏时而可恨,时而可爱,惟此愚钝无知倒是十分可爱!璃儿,璃儿,可要我如何待你是好?” 他笑意融融,掩不住的轻松欣然之色,稍扳她肩背,伸手解她肩上铠甲系带,蔚璃挣闹着不肯顺从,无可奈何却还是逃不出他掌心,一时又解了胸前护镜,退去护臂,终将她一身铠甲卸得干净,惟余里面素衣长袍,又唤侍卫奉上披衣,亲手为她系带理装,才算照顾停当。 蔚离恼也无法,恨又无解,也惟有依他摆弄。心中却还在思想他所言之事:是了,四境皆有传言:皇朝东宫属意东越蔚离。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人敢觊觎未来天子的女人。大约也惟有那召国风氏不知死活,竟为国政之利提议联姻之策,此事被他知悉,还不知于那召国是个怎样结果。而天下间即便再有真心仰慕者,也未必敢言。真真是与君相识误终身啊!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4) 玉恒见她铠甲英姿隐去,纤细身形倒显出几分娇弱,心底怜爱之意更重。自相识,至相知,却从来不得长相守。此回再若别去,岁月深远,世事纷乱,竟不知何年何月再相会,相会之期可还能这般赤心诚意。想想年华亦逝,哪堪光阴催耗。又想她重疾缠身,不知还能撑度几回春秋,只怕此去一别竟成诀别,若然如此岂不要悔恨终生? 凌霄君心绪盘恒忽有一念闪过心头,他凝眸深顾,神色郑重,缓缓道来,“璃儿,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他欲言又止,再次凝眸,“此次回转帝都……我想……你可否……你可愿……” 蔚璃听他断断续续支吾难言,不觉蹙眉,这在他可是不曾有过的慌乱,心下猜他欲言何事,一时抢白道,“青袖是女子,青濯是青门惟一血脉,殿下只莫打他们的主意,我便万事皆可应你。” 玉恒错愕,欲言之事哽在咽喉,几次张口终抵不过心底诧异,原来在她心中尚有旁人胜过自己,无论云疏亦或殿下,于她而言都只是恩义罢?她的情义都付与了青门! 他望她良久,倒底只得浅笑一缕,意味悠远,不再置一言。 蔚璃此间才惊觉又自作聪明了!他欲言之事当不在青门,忙赔笑又道,“云疏,非我不肯相助,只是青门如今惟余下他姐弟二人,若然有失,则青门当真覆灭无存。襄助殿下之功,还是由蔚璃担当,纵使我万死也无怨无悔……” “璃儿。”玉恒截断她不祥之语,正色言道,“青门本就将族,护卫王室岂非职责所在?你若惜护至此何苦使他们佩剑行走王城?不若赐下良田百亩,茅舍数间,令他们放马南山执耒东篱岂不更能延年益寿!” 蔚璃听出他嘲讽苛责之意,不敢再辩,只小声嘀咕一句,“青门已非将族……”早被天子斥降为奴——后面的话哽在咽喉终未敢吐出。 玉恒却早已听出她话外之音,冷言道,“既非将族何以佩剑行走宫廷!何以为禁军统帅!天家宽宥容忍,也不过是念其尚有仗剑护剑之力!若然不能,不如尽早归去!” 蔚璃诧异举目,未料及竟受他这般迫问。她本有意尽力恭顺谦卑,讨好奉迎以悦君颜,能求他此回赏赐隆恩,赦免青门祛除奴籍。不想在他天家心中,青门若不能为王之利器杀敌护驾,也惟有称奴做婢任人鄙薄。 玉恒受不得她目光灼灼,侧首望向城墙之外,叹声道,“你这般看护青濯,反是误他前程。他堂堂男儿……” “堂堂男儿亦是我东越男儿,自当受我蔚王族庇护。不劳他人议论!”蔚璃冷言回道,折身要去。 玉恒见此忙回手将她拉住,蹙眉道,“我是好心,并无他意。你这又是闹甚么?” 蔚璃挥手挣开他牵扯,草草一揖,讥讽道,“谢殿下好心!青门承受不起。蔚璃承受不起!”仍旧转身疾走。 玉恒知她心结,初阳青门从来都是横在他们之间不可触不可议之避讳,每有议及必然惹她恼恨。可今日议题并非他有意提及,他所提之事原不涉青门,分明是她疑心太重先拿青袖说事,三言两语不过已视他若仇敌,竟要为此弃他在这高墙冷风里吗? 他摇头叹着无奈,惟有紧步随她身后,不得不又使软语哄劝,“是我妄言了。以后青门姐弟之事我断然不议,随你怎样都好,随你使他们佩剑登台,耕田幽谷,封爵拜将,隐遁江湖……都随你心意可好?” 他虽耐性讨好,可在蔚璃听来仍旧是嘲弄讥笑,疾走之下忽又驻足回身,倒使玉恒停步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惊愕之下仍赔笑言说,“有生之年,我当与璃儿携手共护青门,如此可好?” 蔚璃扬眉,面色依旧清冷,忽又另起一问,“你为何来东越?” 玉恒错愕,无辜道,“难道不是你写信邀我前来观礼……” “胡说!”蔚璃情急之下难措其辞,本意是想责他并非实话,怕他不解遂又补言道,“殿下赫赫皇子,蔚璃不过区区小臣,虚礼客套之辞如何邀得动殿下!况乎殿下当真重视东越之礼,那皇朝帝都多得是名门世家,望族重臣,随便派个使臣都可代行天子之责,又何劳殿下亲自跋涉!” 玉恒愈听愈觉郁闷,原来赤诚一片竟被她误解做别有居心,委实冤屈!可总是念她病痛在身,无意与她争执,只坦言相告,“劳我跋涉者,非卿何人?” 蔚璃偏不信他巧言,冷语回说,“君无戏言!少要与我巧舌谎话!” 玉恒也是气煞,“我所说皆是戏言谎话,你所道又都是虚礼客套。你我这数年来竟都是虚掷时光,尔虞我诈吗?”想想又怕她当真恼极无法收拾,只得又缓和了语意再言,“璃儿,我所言句句是真。为何疑我?” 蔚璃索性要将这数年疑惑一一点破,“即是如此,你且说当年为何送我归国?” 玉恒蹙眉,愈发觉她无理取闹,“这事我们岂非议过,分明是你说思家情切,定要归去,我才想法设法……” “难道不是你想方设法要以我为棋,振兴东越?我些年我辅助王兄治军理政皆是受你指教循你策略,难道这不正是你当年所谋?”蔚璃终一吐心事。 玉恒也终于沉了面色,幽叹一声,“难道你不想看到东越中兴,蔚族繁盛?” “东越中兴,蔚族繁盛,惟此方可制衡朝堂,牵掣莫家。昔年天家以莫军剿杀青门,今时殿下又欲借青门肃杀莫氏。这等制衡之术从来都是你天家伎俩……” “放肆!”玉恒还是忍她不得,不想此女桀骜随其年岁渐长竟愈发难驯。 蔚璃只当说中他心中所谋,惶恐之下又难免得意,挑眉看他,依旧傲然,“殿下休想!我断不会使青门姐弟再赴沙场!殿下此来若为调兵遣将,为着当年恩义,蔚璃愿为殿下提剑纵马,赴汤蹈火,纵然万死……”话未讲完,玉恒早已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扼住其咽喉,掐断她未了之音,狠力将她推向墙角。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5) 蔚璃只觉背撞岩石一阵骨痛,未待反应他人又欺压上来,沉声训斥,“休要轻言生死!蔚璃若死,我必使这天下凋零为汝陪葬!”言罢甩手丢开她折身而去。 蔚璃犹自惊慌未定,喘息未复,心悸不止。纵然背抵砖石有彻骨之寒亦然不觉。自相识还从不曾见他这般震怒,望着他背影疾步而去,她心下亦是一片茫然,缓缓转身,依扶城墙,极力镇定慌乱的心意与颤抖的身体。 玉恒更是恨得咬牙——女子聪慧绝非吉兆!偏这女子聪颖过人,绝智遗世。自己的点点思量,寸寸谋划皆被她一一看破!看破倒也罢了偏还要冷嘲热讽样样点破!点破倒也无妨却然又置之不理全无襄助辅佐之心!还敢扬言甚么“万死”之志!徒添伤悲! 此样女子到底惜之何用!真真气煞人也!是否真如羽麟所言:素日里宠她太过,倒由了她愈发骄横肆意,不顾上下尊卑。可又想自相识之初,她便是个伶牙俐齿任性无拘之辈!从第一次吵架他便了然,此女强言高论,胡搅蛮缠之术绝对天下第一。自己多年来修定的好心性竟全是为她之故! 玉恒恼恨之下疾走百余米,可终还是心下不忍。忧心她为此又要耿耿于怀而至夜不能寐,又要加重郁疾。不由深深叹息一声,重又转身回来。 城上值岗侍卫也都是看得惊奇。从他二人争吵开始,将士们便各自狐疑:不是说来者是皇朝储君吗?为何储君殿下竟为长公主所欺?看他二人吵闹,分明是人家已步步退让一再奉迎,自家那位长公主却是不依不饶一再强欺。终看到这位好脾性的殿下也暴怒发作,众人还未待反应却又见他已然偃旗而去,看那消沉落寞之态倒也不似得胜之君。 侍卫位正为越安宫君落得孤冷一人各自唏嘘时,忽然又见储君殿下折身向回,也都是人人睁大了眼,只稀奇还会有怎样演绎。 蔚璃惶恐未复,心神不宁,正扶墙休憩,忽闻脚步声近,慌乱之下惊得急退了半步,举目惶惶。玉恒见她面色苍白委实心痛,可也知道此间多言必又惹她乘胜追击,遂默声不语,只是共她肃立于城墙上。 蔚璃见他去而又返,不由得又惊又喜,心绪也渐渐归复平静安若。本想等他致歉再少许得意一番,偏他只是并肩而立,再不置一言。她不禁自我反省:是否心思太过,言辞太烈,终非臣子之仪,更非友人之善。她虽则知错,却难认错,也只是耿耿不言。 玉恒见她若有所思,终还是怜惜之情难禁,忍不住叹道,“蔚璃……你这是欺凌君上。”一言惊得她瞠目含泪,他惟有撑笑再言,“不过本君恕你无罪。只下不为例!” 她看得到他眼中的宠溺,自琉云小筑时他待她便是百般谦让万般怜惜,何况今夕! 说到底终是大恩难报,为他粉身碎骨也应酬此生恩义!是了,不可轻言生死,那么且许他一诺,“我陪你回帝都。”蔚璃郑重言道,“此一生,荣辱共,生死同。” 玉恒明眸凝望,将要置言,忽有士卒飞奔上前,俯身禀报,“启禀长公主,城下有人自称溟国公子,急求拜见。” 蔚璃惊诧不已,北溟使者到底还是来了!只是这般不早不晚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时也顾不得再与玉恒多言,径自折身奔去,直往城下。 第三十六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1) 题记:《皇朝史记》载:北溟昔氏,荣乌外族,世居北境,非中原礼邦之血。伏白帝统四境之初,其先祖降之,帝封其为王,以克蛮夷。中原士族贤者鲜少入其境。 ******* 终日为之忧心忡忡的北溟公子总算抵临越都,蔚璃闻讯急匆匆奔下城楼,赶至南门外,而目下所见却然出乎她所有料想。 一众越国兵将正围住一员手持长枪的少年小将左右合攻。只见那小将才不过弱冠顽童之年,一身北人长衣倒也犹见飒飒之风,发结细辫,项挂银圈,只是那纤细腰身尚未生出男儿气概。 蔚璃惊疑之下忙高声喝退围兵,那小将见前无阻挡便提枪直扑上来,厉声喝问,“你便是东越蔚璃?都是你训练出来的好兵将!” 蔚璃细看之下又见他满面灰尘,发鬓凌乱,衣裳袖角略见斑斑血污,心下愈发诧异,斥责领兵之将青濯,“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未免行之太过!” 青濯收剑入鞘,委屈叫道,“公主姐姐不知此人何等猖狂,上来便骂我越人畜类禽兽,岂可容他……”言词未尽已在蔚璃清冷目色下戛然掩口,忿忿然退去一边。 那小将却随即接了话去,“你们越人光天化日……”说时才觉夜色迷茫,忙又改口,“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公然欺凌王室,不是禽兽又是甚么!” 蔚璃听得糊涂,想来风灼拒婚溟王、改嫁越国为妃一事不该由这样一位孤零零的稚子少年前来责骂罢?只得耐性询道,“阁下所言,指得是哪一桩?莫不是荒郊野外遭遇流寇强匪?”想想也是不该啊,越都君王脚下,怎会有这等强取豪夺之事。 那小将手拎长枪又上前一步,忿忿急言,“若是几个流寇强匪倒也奈何不得我王兄!偏竟是你们三军将士!驻兵城郊不知护城爱民倒尽做些抢掠滥杀之事!这便是你蔚璃赫赫威名治下的好兵将?” 蔚璃闻言不禁回头望向玉恒。城郊驻兵并非越国兵将,乃是他天家禁军,由那莫家都尉莫敖统领。青濯等一众将士也都恍然,才知溟国公子咒骂的“畜类禽兽”乃是指东宫护驾之军。 那北溟公子依众人所望,但见一位儒雅方正,丰神朗逸的白衣男子立身于蔚璃身后,一时倒有几分哑然,于他北境之内还从不曾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不由看得怔怔痴痴,竟忘了当下处境。 玉恒唯恐蔚璃劳心难为,只好出面向那稚童淡言问道,“你叫甚么名字?自何处来?何故傍营盘而行?” 北溟公子忽闪痴目,半晌才醒悟答言,“我叫昔桐,北溟王族……我王兄昔梧,我们是奉王命来东越观礼……你是越王?” 玉恒并不理会他询问,又转向蔚璃言道,“那莫敖仪仗其父,向来行事猖狂,依我说还是救人为先,迟了恐累及梧公子有失。” “正是正是!阁下英明!”昔桐叠声附和,似乎在这位美男子面前他焦怒之气也消了大半,只率性直言,“那领头的兵长竟无耻言说我王兄容颜可怜,说我身段娇弱,非要将我们掳去军中以娱上下。王兄知我二人难抵他数百铁甲,便拼命护我逃出,他此刻必被那恶将军捉去军营了!” 第三十六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2) 蔚璃听他言辞凿凿当不会有虚,也知其中厉害,若晚一步使那昔梧为禁军所辱可真真是要天下大乱了。可是环顾左右当派何人领兵前往。若说以宗亲蔚姓将军为将,自己当年领王军奔赴东海援救青门时曾遭遇莫家将士领兵围杀,五千王军几乎全军覆灭,此等仇恨蔚氏一族自然铭记,此刻若以蔚琥前往,他接回那溟国公子同时顺便带回莫敖首级也未可知。若说以青袖前往,可她终归是女子,闯入军营若有半点闪失岂不是毁她一生清誉。也惟剩下青濯,可又忧心他生性淳厚,不曾领兵作战,此一去要为恶人所欺。 玉恒见她久未点将,便知她心中所虑,索性为她点兵,唤过青濯命道,“此次就劳青将军辛苦一回。你领五百骑兵,往南郊军营救出梧公子,捉拿以上犯上之乱臣,莫伤无辜。” 青濯为着前些日城外言辞不当惹得这位皇朝储君猜忌而连累蔚璃被责一事,已是愧悔多日,此回闻听旨令再不敢怠慢,也不便再去请示蔚璃,只连声应命,提剑要去。 蔚璃也是生气青濯这等忠直之举,连忙拦下有心要叮嘱几句,却听昔桐一旁赞声叠叠,“越王果然威武明断,这等糟粕之军就该杀一儆百。” 蔚璃听他言辞荒谬,冷言道,“他不是越王。”越王可不担杀戮禁军这样“罪名”。 昔桐诧异,只想这天下间可与她东越蔚璃比肩同游者除去越王还有何人?莫不是……他重又注目玉恒,眸色不觉又亮三分,但见面前之君霜颜墨发,长眉幽目,丰神秀徹,行止雍容,虽则简冠常服可却自有一份雍容非凡人可攀,一时惊喜欣然,欢叫道,“你是太子殿下?你果然是那帝都里的凌霄君!”喜得几要手舞足蹈,倒似乎有这等人物在侧纵是自家兄长被掠也无所谓。 蔚璃只觉好笑,就知男子生俊颜只比女子倾城色更误国误民!看那昔桐痴痴恍恍欣喜若狂之态也委实可怜可笑! 而另一边青濯已点兵要去,回身又向蔚璃问道,“长公主还有何吩咐?” 蔚璃心忧之下正筹措当如何言说此中利害,玉恒已代她答言,“对阵者精兵五千,十倍于你的兵力,你可有取胜良策?” 青濯虽自幼饱读兵书,熟知各家兵法战策,奈何蔚璃护他太严,自入都城只准他领兵禁卫,巡守宫廷,就是城防也鲜少令他前往,更不要说真正带兵与敌正面交锋了。 此间听太子殿下试问,他冲口便答,“公主姐姐教过我,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可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对方是皇朝禁军,何以论贼;领将是冒犯王室之人,何以称王。青濯自觉羞愧,恼得顿足。 玉恒不由冷笑,转而嘲笑蔚璃,“我说甚么来?不过尔尔!是你不曾倾囊相授还是你自己也不过这点本事?那些年在琉云小筑里读得书竟都是枉费我心血!” 蔚离本就不情愿青濯领兵犯那莫家将军,此回又在自己将士面前平白受他调教奚落,不由愈发心下恼恨,将要辩答,偏青濯一旁又护主心切,急急争言,“原是微臣愚笨不堪,这也怪不得长公主。” 玉恒依旧清冷漠然,哼笑一声,“你自然也不是那灵光的!” 蔚璃从来都是一心袒护青濯,此一言可当真惹恼了她,不由得瞠目喝道,“殿下英明,既知我等蠢笨,何不另请高明!” 玉恒知道又触她心结,可眼见青濯这般老实无用委实心急,讲讲也是将门之后,行事举止却然毫无雷厉之风,依然孩童心性。偏她蔚璃护得又紧,竟把一个堂堂男儿当了稀世珍宝供养着,只恨不得藏于袖下温于怀中,又如何能成得了气候! 此间见她眉心微蹙,又要着恼,将要上前劝抚,却被昔桐抢了先。这位北溟公子似乎很是看蔚璃不过,用手指点着高声呵责,“东越长公主这样出言不逊分明是欺凌君上,是对太子殿下不敬。先不说冒犯王族要诛九族!纵是驻军扰民亦是杀头之罪!你们越国将士劫持了我王兄……” “他们不是我越国将士。”蔚璃又气又笑,未想为他治乱军无功反先落得一个‘欺凌君上’之罪!待要看他如何言说。 此言一出又令昔桐大惊,怔愣愣看回玉恒,方才的趾高气昂又瞬息转变为温顺卑弱,怯怯唤道,“殿下?桐儿言辞有失?那边军营是……” 蔚璃实看他不过,都言北国男儿豪迈爽朗,在那擎远身上也曾见识一斑,可如何面前这北溟国公子竟无丝毫朗然气质,细看下似还有几分羞怯扭捏之态,竟在那里扯住玉恒袖角也不知是求是赞,委实不忍不睹。 索性移目旁处,折身去正欲使青濯发兵,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阿璃!阿璃!”回身看时一骑飞驰已到了面前,翻身下马的正是西琅夜玄,直叫蔚璃暗自叫苦:怎到处都躲不开这位胡搅蛮缠的厌恶公子。 夜玄疾步至前,转看众人,只与玉恒草率一礼,便向着蔚璃笑道,“我就知你必然在此。还说甚么抱病回宫,怎哄得了我!”得意间才注目四下披甲将士,一时半是惊讶半是戏谑道,“你这是要点兵出征吗?我可是听闻风肆那小子曾问你借兵要一起攻打我西琅,你莫非是要帮他打我?”他肆言兵事战祸,全然未将伫立一旁的天家储君放在眼里。 昔桐最先不奈烦他,“你西琅小国有甚么好打。青将军是去救……是去接回我王兄。还不快快闪开,以免莫延误军机。” 夜玄看他一身北人打扮,诧异问,“你王兄?你是昔王族?此刻才来是为哪般?” 蔚璃无暇容他二人撕扯渊源,只简言昔梧被天家禁军误掠入军营,而现下欲以青濯迎救一事,言罢又道,“还请玄公子退去一旁,容我稍后再应你。” 第三十六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3) 夜玄闻言却是义愤填膺,“四境王族岂可受人凌辱!我等先祖本是受天子所封守境护民之王,任他谁人冒犯王族都是死罪!”他在宴席之上刚刚受了澹台羽麟刁难嘲弄,胸中郁闷正无处排解,可巧遇上莫敖这倒霉鬼,遂与蔚璃强求要随军前往,捉拿乱臣,又慨然忿言,“即是他作乱在先,但有反抗,当格杀勿论!” 蔚璃闻言心惊,正待抚劝,却听玉恒一旁言道,“玄公子明鉴。就依公子所言。” 蔚璃恨不能仰天长叹,乱事纷纷几时休?何年何月才能逃离这琐碎纷扰!有凌霄君助势自是拦不住这位西琅公子,只能目送他与青濯打马领兵而去。转念又想,有他在侧青濯总不至吃亏。焦头烂额之后再回身,又是另一样烦恼—— 那边昔桐正缠绊着玉恒言东说西,殷殷献媚。偏那人待天下众生都是一般无二的浅笑温和,直让人以为他是个可亲可近之人,渐次已有投怀送抱之势。 “可否回去了?”玉恒见她呆呆怔在原地又是满怀心事,猜她心念必又开始胡思乱想,遂上前来含笑试问。 蔚璃却恼他这般一副看透所有的嘲弄之态,漠然地躬了躬身,礼道,“蔚璃恭送殿下。这便命人备车,送殿下回澜庭。” 玉恒委实笑她小小心思,可又怜她无限愁怀,想想如此良宵竟平白为北溟来客所扰,他余兴未尽,心意未了,又如何肯放她去,半嗔半笑道,“璃儿劳我半夜辛苦,岂非该亲送一回。”上前来不容分说牵了她手臂便走。 蔚璃已然辛苦巡城半个夜,此间身倦体乏,实无力再与他争闹,只得万事由他。一旁昔桐将他二人亲密之举看得稀奇,也颠颠地跟在其后,演说种种。 长街上放花寥寥,弦歌亦渐渐冷清,夜入央,这一城喧嚣终于静默下来。一路都在听桐公子呱噪他们路途所遇,原来他兄弟二人平生第一次出境离家,对南方风物有无限稀奇,遂一路走一路玩,偏又是路途曲折,时尔迷路绕行,时而为水土不服病些时日,如此竟从冬雪飘飘直走到春花满枝才算抵临越都。 那桐公子得知越王新婚大典已成,不由又是抱憾声声,又向玉恒谢罪,又与蔚离致歉。蔚璃早已无心应答此样俗礼,此间她只想回宫去寻一软榻高枕酣睡至天明。 总算撑力送至澜庭,蔚璃本折身要去,还想回城门等青濯等将士归来,却被玉恒牵住不放,了然道,“他们是去捉我都尉将军,自然知道该来此处奏报,何劳你再跑一趟?还是陪我入内一同静候回音。” 蔚璃无法,只得又入了澜庭陪坐堂上,却早已力竭神倦,几乎支颐可眠。那边玉恒又令烹茶,又置鲜果食点,她偷眼觑之倒似与那位桐公子相谈甚欢。 只是瞌睡连连她无心理会,索性伏在案上闭目休憩,耳边北溟公子的呱噪声愈去愈远,心神渐弛也渐入梦境,忽又听喧朗朗一声高呼,“阿恒!阿恒!大事不好了!这下可大事不好了……”接着便是脚步踉跄仓惶奔入的声响。 蔚璃皱眉,懒怠睁眼也知是澹台羽麟又在胡闹,浅梦中也不由轻叹:天下热闹只怕要被他澹台羽麟占去一半! 羽麟一路飞奔入内,也顾不得查看左右,径自扑至玉恒案前,扯他衣袖急惶惶道,“这下可是坏大事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那召国风……”话未言尽已被玉恒微笑拦下,“羽麟,你还未见过北溟国桐公子?” 羽麟目中从无闲人,何况这等焦急之下,“甚么铜啊银啊!你先听我,那越王这回只怕是应诺了……” “你也还未见过东越国璃公主。”玉恒依旧笑意淡然,冲他强使眼色,他这才恍然,惊见一旁案上蔚璃正懵燃抬头,怔怔问道,“我王兄应诺了何事,坏了澹台少主的大计?” 羽麟瞬间警醒,环顾四下,又见座下一位北国衣着的少年正好奇张望,他心智急转之下忙另议他题,招呼昔桐道,“啊——桐公子?北溟王室?昔梧与昔桐?我知道我知道,素有耳闻……怎么只你一人?你们今夜才来观礼,未免迟了些罢?” 一连诘问本想把蔚璃心思引到这位溟国公子身上,只可惜他这点伎俩早被她见惯,只是嘲笑一声继续追问,“羽麟休议他事,我先问你:我王兄到底应了何事?怎么就大事不好了?” 羽麟不得不向玉恒求救,玉恒横他一眼嗔他愚钝,又从容自若缓言慢语先将昔桐遭遇之事简要告知,又引他二人相见以礼,如此消磨着时光。蔚璃在一旁一直目视眈眈并无放过羽麟之意,玉恒只好又故做好奇问他何事惊惶。 羽麟不敢明言,只好凑上前伏向玉恒耳畔窃窃私语。此举愈发看得蔚璃气恼,冷眼看他二人挽臂搭肩,耳鬓厮磨,那白衣幽然素净,伴着红衣妩媚妖娆,还真真是一双璧人!转目又见桐公子那厢早已看得眼痴,颇有几分艳羡妒恨之意。 此境可是梦中?此身可是多余?蔚璃竟有片刻恍惚。 玉恒闻听羽麟向他简述宫廷夜宴上风肆向越王请求联姻一节,只淡然一笑,“此事与你何干?偏要你急得手足无措?” 羽麟本就心焦切切,此回更是目瞪口呆,惊异地看一下蔚璃,又看一下玉恒,一面是不敢直言,一面是不敢置信,末了惟有抱怨连连,“纵与我无关,可也与无关否?你夜宴时去了哪里?我到处找你不见!你若在席,他们又岂敢放肆!” 玉恒见这素来自以为是自认聪慧的澹台家少主也会这般慌乱无措便觉有趣,又见一旁从来是霸道无畏的蔚璃正瞠目焦灼更觉可爱,心下便想寻了缘故戏弄他二人,一时朗声言道,“我竟忘了——璃儿那里有一事问你。” 蔚璃并不知他二人叽叽咕咕又私议怎样诡计,听得玉恒唤她也未能了悟。羽麟颇觉诧异,转向蔚璃,疑惑问道,“何事问我?” 第三十六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4) 她本心意倦乏,又为青濯忧心,对玉恒诡计仍旧懵懂无知,不觉蹙了眉两下顾看,全不知他二人做何把戏,却听玉恒带笑诵喝,“城上披甲逞威风,城下何以扮无辜?”一语顿时令她恍然,他竟在羽麟面前言说他们城上私语婚嫁之事,不由又羞又急。 玉恒知她了然又另补一句取笑道,“你且当面问问羽麟,看他应你不应?” 羽麟也不知他二人打的怎样哑谜,偏又要自作聪明,只当自己了悟蔚璃心意,大声急道,“我知道阿璃要问何事!我只告诉你——想都别想!宁死不应!” 玉恒本是要羞蔚璃,未料羽麟愚钝至此,不由得扶案大笑,指着羽麟问道,“你知她要问你何事?” “无非又是问我借钱!”羽麟半恼半怨,“惟在用钱时她才想得到我。此回越王婚典已成,她必是又要出游四方,自然要筹措置车买酒之资!阿璃,非我小器,我年年受你诓骗,你不还钱倒也罢了,又可曾许我一诺?是了,许倒也许过,说甚么‘千金不还以妻相赠’……可这事过去许多年,我是千金也散尽,娇妻也未见!还要我如何信你!” 玉恒听他如怨妇般又言旧事又诉苦衷早已是笑不可支,一面又拿目色觑看蔚璃,更觉她又羞又恼委实可爱,只看着他二人吵闹竟是此夜最佳景致。 蔚璃尚有睡意蒙眬,被羽麟这样嗔责也是又恼又羞,可又实实地自觉理亏无可辩说,想着被他二人这般戏弄当庭委实颜面无存,不由恼羞成怒,撑案起身悻然要去。 玉恒见她恼了,忙起身去拦,又好言相劝,百般俯就,“原是我们错了,璃儿宽恕我等可好?”又唤羽麟,“还不过来致歉,都是你吝啬小器才惹璃儿伤心!” 羽麟也是万般委屈,“你问她,我哪一句可说错?就是当年借钱的字据我还带在身上。”说着要去翻他腰间锦囊,蔚璃看了更添急怒,又顿足要走,玉恒忙一面拦她,一面喝斥羽麟,“澹台羽麟,还想好吗?” 羽麟惧他淫威,也顾不得再寻甚么字据,不得不上前来向着蔚璃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百般讨好,见蔚璃并无好颜色看他,只好言道,“你只说这回要借多少银钱,我给你就是。只是你这回出游再不可半路丢下我!” 玉恒也笑言邀功,“你看,出游资费我已替你讨来,璃儿可要体谅我良苦用心。” 羽麟闻听不知是他卖乖还是计谋得逞,不由喊道,“原来是你们合起来算计我!”蔚璃也半信半疑,是否玉恒存意帮她?可不管怎样这次总算扳回一局,遂也得意嘲笑羽麟,“便只许你算计人,不许人算计你!?” 玉恒忙也连声附和,又共她拿了羽麟取笑,羽麟自知中计可也无法,好在为此缘故蔚璃也忘了再质问他夜宴之事,于是三人说笑着又重新归坐一处。 那边昔桐呆坐席上竟看得痴了。他不知高高在上的凌霄君为一个蔚璃竟可这般屈尊降贵,陪笑言欢。而那富可敌国的澹台家养出的相传目中无人的羽麟少主,竟也在这女子面前无尽屈就各样殷勤。这东越蔚璃到底怎样本事? 觑她姿容虽明艳大方,可也并非倾国倾城娇色,只是那一双眼,倒似春水澄澈,总有望之不尽的风情;再观她脾性虽有几分爽朗可也并非宜家宜世的主,倒是任性执拗,恣意而为,只怕非是寻常人物可以驯服。 昔桐呆呆觑看几回,于他三人说笑之事即不知情由也不懂行规,只能郁郁孤坐,这时才想起自己那尚困军营的王兄来,不觉幽幽念一声,“彼有佳人,我思故人。” 玉恒并羽麟、蔚璃这才注目下方座位上的昔桐,羽麟冷眼看过,忽又攀向玉恒耳畔一副欲私语切切之态,被玉恒蹙眉推开,“男儿丈夫就该行事坦荡,哪里学来这许多鬼鬼祟祟!” 蔚璃一旁也实看不过,趁机嘲讽,“只怕他不是男儿丈夫!” 羽麟瞪眼直视,又拿目色瞟了眼昔桐。蔚璃这才注意那小小少年不知何故竟羞怯地低下头去,面色涨得通红,正费解时,又听羽麟故意大声说笑,“此回出游阿璃欲往何方?即将入夏依我说还是不要往南去了罢。”说时便凑到了蔚璃案前。蔚璃也皱起眉头赶他,“不要过来。一身酒气。” 羽麟却偏要挨了她坐,共她挤一张席上,借言出游之计,又说又笑,穷尽心思讨她欢颜。 那边玉恒总算得空,昔桐趁机进言,楚楚可怜道,“也不知王兄现下境况如何?” 玉恒笑言安慰,“万幸有你跑来报信。” 昔桐眼波流转听出此言别有深意,自顾辩解,“自然是要有人来搬救兵才行,不然岂不要全军覆没。” 玉恒眉梢微挑,心下赞他机警,又问,“你们自北而来,何故往南门入城?” 昔桐微怔,可转瞬间依旧应答自如,“不是说了。王兄贪玩。是带了我往南国兜转一圈才来越国的。” 玉恒点头认可,含笑又问,“那么你身上可有国书公函?呈来本君过目。” 昔桐立时答道,“都在王兄身上。这么重要的文函我怎敢染指。” “你王兄既有国书傍身,那莫敖仍执意掠他娱乐?”玉恒追问,昔桐才现窘迫,“这个……这大约是王兄未及出示国书罢……他们上来就抓人,哪里容得我们分说……” 玉恒微微笑笑,便不再多问,只淡言一句,“桐公子受惊了。” 昔桐只恐再受冷落,忙殷切攀谈,又言莫将狂妄,又道莫军残酷,见玉恒默声不应,忙又转言他事,讲些路途所遇,诸如南国景物与东境风俗等等。玉恒惟是静听,偶尔回以浅笑淡然。那位桐公子只须得他一丝笑容便是欣喜异常,愈加侃侃而谈。 羽麟共蔚璃同伏一案,也是大言出游之计,一下说往北境去,一下说向东极行,又议各种舟车适途,凡此种种只为哄蔚璃开怀。 第三十六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5) 蔚璃却是听得心不在焉,只敷衍地应着,目光时不时流向玉恒与昔桐那边。三年前往帝都朝拜就曾听闻“东宫好美男”之传,期间又遇澹台羽麟客居东宫,传言与东宫之君有同榻之谊。她一直稀奇此中曲折,此一回又见这位殿下待北溟少公子的格外耐心亲昵,更觉其中有秘闻可探。 羽麟见她心思游荡,目色流转,便猜出她忧心何事,伏向她耳边悄悄低语,“你放心,溟国无公子。” 蔚璃讶疑注目,一时不解,“梧(无)公子怎样?我有甚么不放心?” 羽麟笑着又悄声道,“无公子是没有公子。那位所谓的昔梧公子非真公子也。” 蔚璃转思半晌才明了他所言何意,不由大惊,轻声喝斥,“羽麟越发肆言无忌了!” 羽麟轻哼一声,“此是实言。你知那溟王的王后为何立了废,废了立,溟国后宫只此一朝先后间便有三位王后,风灼若去则是第四位王后。这一切只为那溟王求子心切,偏他后宫妃嫔莫说嫡子纵是庶子也不曾为他生养一位。这位所谓昔梧公子乃溟王的第二位王后所出,传闻降世之先曾有巫师预言乃领军统战之辈,溟王满以为是位公子,不曾想又是公主……惟是自小当了公子养罢了。此事四境之中鲜有人知。” 蔚璃听得又惊又疑,难怪莫家兵将会觊觎昔梧美色强掠入营,她若真是女子,如今孤身陷落军营岂还会有好果!不由心惊万分,抓了羽麟衣襟切切质问,“你哪里听来这些流言?溟国宫闱之事你如何得知?” 羽麟不知她急为哪端,笑言道,“那溟王老儿欲迎风灼为后,召王与我澹台家又岂会不派人打探其中利害。你知我召人办事向来谨慎周详,不查他个家世清明岂敢联姻。”见她焦急万端,又缓言安慰,“你放心。那莫敖再狂妄也知王室不可欺,那昔梧身负国书,谁人又敢将她怎样。倒是这昔桐来得蹊跷。你看她调笑自如,可曾为她王兄忧心半分?” 蔚璃再次看那昔桐,笑堆粉腮,喜跃眉梢,丝毫未有“手足陷虎穴”的惊忧之态,也是心下讶然,“阿恒知她是女子?也知溟国宫闱秘事?” 羽麟笑言,“我知他岂会不知。不然你以为他理会一个小子又有何趣?”自觉这话说得粗野,又补一句,“此事你只当不知,切莫拆那溟王台面,羞他老脸。” 蔚璃方才还昏昏倦倦此间倒醒了七分,天下奇闻也算闻听不少,可今夜所闻委实大惊,不由得为那“昔梧公子”忧心忡忡,便再难安坐,任凭羽麟怎样劝抚仍就执意要往城外看个究竟。 玉恒正与昔桐谈及器乐鼓瑟一节,忽见蔚璃与羽麟二人一个挣走向外一个极力拦阻,不觉讶异笑问,“当我不在吗?你们又闹哪般?” “阿璃要出城去!”羽麟一面扯了蔚璃袖端一面回头先发质人,“都是你宠出的骄纵性子,要怎样便怎样,愈发目中无人。” 玉恒一听便知又是他其中作乱,闯了祸事却又不敢担,真真可气。正待教训两下,忽听门外侍卫传报:玄公子回城复命。 凉风贯门,暗夜当户,元鲤领了夜玄入室拜见。 蔚璃向外张望再不见余人,不由焦急质问,“只你一人?梧公子与濯儿呢?” 夜玄环视四围,目光独独落在羽麟身上,见他此刻正偎立在蔚璃身前,刚进门时还见他手里牵着蔚璃袖角,还真是个恼人的祸害,先行冷言讥讽,“怎么到处都少不了澹台少主?尔非公卿又非王亲,倒以何名攀尊附贵,立身王庭?” 羽麟也不甘示弱,倨傲冷笑,“便是这般如影随形,并肩携手,”说时又向蔚璃身边近了近,得意道,“你奈我何!” 夜玄冷哼一声,“不过庶民商子也敢欺辱王室,难怪天下人都不将王族放在眼中。” 羽麟也学他冷哼一声,“尔不过庶子。按我皇礼制,庶子旁支皆降为臣,几世过后也不过是庶民矣,且未必有我这等身家,尔又自称哪门子王族!未免恬不知耻!” 夜玄最恨人拿他庶子出身说事,不由气得面色铁青,扑上来要打,被蔚璃拦在当中,呵斥道,“此是东越!你二人有何世仇要打要杀且回你们西琅南召了结,谁人胆敢在此放肆,先将他驱逐出境!” 一言镇住二人。夜玄碍于蔚璃之面才算稍按怒气,羽麟在蔚璃瞪视之下也乖乖坐回席上,仍絮言不止,“彼之狂徒,得必诛之,散我千金,亦必诛之……” 玉恒自夜玄进门便只是默言静观,对夜玄之嫉恨忿怒与羽麟之骄矜自负皆收入眼底,直待各人安处其位才轻笑淡语,“如何?虽则首次领兵,总不至全军覆没罢?” 蔚璃听出他是在讥讽青濯,不免侧目瞪视,又焦急望回夜玄,和言问询,“军中情形如何?青濯何在?梧公子何在?” 夜玄不忍见她忧心,这才将城外情形演说当众。 原来他与青濯率五百铁骑奔赴城南禁军大营,满以为是惩强扶弱,可到时所见却全然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但见那军营中,四下乱奔避祸的是营中将士,冲在营前横剑怒杀的是北溟公子,而那位莫敖都尉更是慌得六神无主,只知在自己帐前挥剑狂喊,“捉活的!捉活的!看本将军怎么劈了这乱臣贼子!”各样混乱之下,直叫青濯看得糊涂,一直请问夜玄,“倒底谁正谁恶?倒底该帮哪边?” ****** 北溟昔梧公子“被困”军营一事,被夜玄讲来委实蹊跷莫名。虽有昔桐在凌霄君面前一再申辩,起誓赌狠定说他兄长是被军营将士强掠入营,可若真是如此,营中将官数十,兵卒千人,又哪里容得他横剑冲杀? 凌霄君与羽麟对此事都存疑惑,蔚璃更加忧心青濯与昔梧处境,追问道,“梧公子现下如何?” 第三十六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6) “受了点轻伤,不碍生死。”夜玄答言,又补一句,“只是当下被莫敖所挟,且论了他三条大罪:其一袭扰禁军大营其罪当斩;其二滥杀军中将士论罪当斩;其三目无天子意图叛乱其罪当斩……总之,这位梧公子是罪不可赦,就该斩首军中。” “他敢!”昔桐在一旁又拍案大叫,“王兄是我昔王族唯一嫡子,谁敢杀他,父王必领北溟千军诛他九族!” 夜玄回头觑他一眼,哼笑一声,“你不知那莫家专杀乱臣贼子,他们就是凭此起家、进爵封候!若大的初阳青府、百年将族都被他们灭了门,何惧一个小小嫡子?我看那莫敖巴不得天底下都是叛乱之臣,好使他莫家世族再立功勋,以震天威。” 此言一出,惊得四座肃然,尤是座上凌霄君,目色瞬时幽冷,慑得堂下众人皆屏息静气如坠冰窟。 蔚璃凝眉顾看夜玄,低声劝道,“玄公子休言他事。只说那莫敖意欲何为?” “能有何为?以公子换太子喽!”夜玄颇不以为然,继续说,“现下虽由青将军的五百精兵震住局面,暂休战事。可莫敖也以重兵围困了昔梧公子,扬言若非殿下亲自出城裁决此事,天明前便要以乱臣之罪斩杀昔梧。” 昔桐闻听又大哭大闹起来,“谁是乱臣?他莫敖才是乱臣!他敢欺凌王室,还敢诽谤我王族是乱臣……我朝倒底还有没有王法!都当我昔王族是外人,当我北溟国是好欺的……”他拍案踢几,又扑向凌霄君面前,各样喊冤。 所有人都大皱眉头,有厌烦此样喧闹的,有忧心城外局势的,也有不忿莫敖强欺皇室少子的,更有愁苦凌霄君当怎样应对权臣之子的。 羽麟看向玉恒,玉恒看向蔚璃,蔚璃拖着疲惫之躯重归座位。 夜至四更,天色将明。谁都知道此是莫敖倚仗其父其族在朝中之权势,欲挟太子以令四方。如今越王大典已结,太子之责已尽,莫敖以五千所谓“护驾”之军,或缚太子归朝,或挟太子攻伐,此都是四境封王无可干涉之政。 “青濯还在禁军大营,”蔚璃沉声言道,举目看向玉恒,“殿下颁旨罢。” 玉恒微有踌躇,知她用意,只是未料她能在此时舍出青濯为他护驾。 羽麟忙在一旁接去,“此是正道!颁旨宣昔梧、莫敖二人入城问话,谁敢抗旨,可令青将军以欺君之罪当场斩杀!” 以五百骑兵斩杀五千禁军护卫之首领?蔚璃心下冷笑,也是无可言说。 也惟有如此了。玉恒亦是悲叹,虽也极不情愿使青门再与莫家对峙而惹她忧心,可当下情形也再无良策,凝眸望去见她神情倦乏、面色惨淡,柔声唤道,“璃儿今夜甚是辛苦,不如先入内室歇息。” 他于众人面前毫不避嫌,惊得夜玄、昔桐都瞪大了眼,夜玄早知他二人有同室借榻之亲,此回倒未怎样大惊小怪,只是满脸的忿忿不平;而昔桐则是无比惊叹,这个东越蔚璃竟与凌霄君同室而居吗?都说中原皆礼仪大邦,此样合乎礼法吗? 蔚璃也惊他言辞无忌,羞得满面潮红,手足无措,正待婉言谢辞,那边夜玄却跳了出来,向上回道,“不如我往城外替殿下颁旨,顺道送长公主回宫。” 羽麟立时嗤笑,“出城向南,回宫向北。你顺得哪门子道!” 一言说得众人都忍俊不禁,惟夜玄横目冷视,玉恒忙接言,“玄公子先前辛苦一回,也不敢太劳烦公子。出城颁旨倒是可以,护送女君就不需公子劳神了。”说着唤过元鹤,研墨铺绢,开启玺印,拟下一道东宫懿旨,交在夜玄手上,又故意再三言谢叮嘱,“愿以玄公子之威武,平息此乱,兵戈无用,惟智可取。” 夜玄虽不情愿,可话已说出,懿旨在手,总不能当下就闹个抗旨不遵罢!只好忿忿作礼拜别,怏怏去了。 玉恒又令元鹤收拾厢房,派侍婢照顾昔桐歇息,又催羽麟早些退下。羽麟知他又要使蔚璃留宿澜庭,也不好多言,临去时只搁下一句,“你莫睡了,我还有事同你商议。” 蔚璃见众人都去,便也不再强扮端庄,索性伏了案上昏头要睡。玉恒就知她气力耗尽,上前来将她抱起缓步移入内室。 此间夜色将尽,东方即白,又是一夜未眠,忧患实多。蔚璃心系青濯安危,拥被在怀仍不忘切切嘱告,“云疏说过,是会同我一起保护濯儿……不可负我!” 玉恒轻笑,原来城上说的话她都听进了,却不知她是否了然他一片苦心,柔声劝慰,“我还要谢璃儿仗义援手,免我受权臣欺辱……我们大家守望互助,彼此看顾可好?” 她扯住他袖端,力竭之下难得一丝欣笑,“彼此看顾……我与云疏彼此看顾,极好!只怕……我余日无几,不能为云疏守长久太平……殿下可否先宽恕青门,祛除濯儿奴籍,替我看护了濯儿……至他娶妻生子,延续青门血脉……” 玉恒回手按住她腕脉,仍旧是触手的冰冷,看来自己耗损的那些内力当真无用,也不过是强撑一二日精神罢了,他含笑哄劝,“有我在,璃儿长命百岁……青濯的事,我会斟酌,必不使青门绝了子嗣,你放心。” “还有,”蔚璃喘息着又言,“我王兄,难为圣贤,东越国中又乏贤相,我忧心朝政难以长治久安,可否……” “璃儿!”玉恒忍不住呵止,“你若非这般劳心熬神,也不至病重如此!就说今夜巡城,怎就劳你亲力亲为?朝中一干武将就算没有神武之辈,可叠在一起守座城池总可以罢!再说那青濯,你这样护他终不是办法。既想他承袭青门之名,就该教他有将门之风,虽说他未及冠礼,可当年他兄长青澄也是十岁猎白虎,十二战海寇……”他话未讲完,忽然顿住,自省心焦情急之下竟肆言了故人旧事。 蔚璃也惊恍他言辞过度,非他素日行为,“云疏是忧心莫敖会欺君犯上?……实则我该去城阙守望,以防城郊兵乱还可调派援军支援濯儿。”说着撑力想要起身。 玉恒又急又恼,一把将她按倒,立目呵道,“我说过的话可曾有一句入过你耳!我方才刚讲了你劳心太过,这会儿你就要去冲锋陷阵!我玉家江山倒全凭你蔚璃一人护持!”说着拂袖起身,忿忿要去。 偏衣袖一角还攥在她手里,他起身未移出半步就被她牵住,目色晶莹望他,悲戚道,“我知道自己再无用处……我只是看不得他们欺负云疏……” 玉恒终忍不得泪落磅礴,急回身一把将她抱住,紧紧拥入怀中,任泪水滑进她肩颈。自今夜始,当真是穷途末路!伊人病危,命在旦夕!皇室飘摇,存亡瞬息!挣斗半生,倒底手余何物?终是徒劳,还是覆灭,守不住江山,也护不住伊人,此去还有何欢,人生倒底何为…… 第三十七章 天网恢恢 新囚旧案(1) 莫敖乃皇朝上将军莫嵬幼子。莫嵬本是皇朝北关守城副校,只为昔年受调上京平复青门之叛,剿乱有功而封做将军,后又率族人竭力追杀青门余党,屡有战绩而使满门得宠,兄弟子嗣尽得封官进爵,一时间黩武之族站尽朝堂,威赫之势渐慑天子。 莫敖此回护持太子东巡越国,虽言护驾实为监视,一路上太子所行所遇皆由他披墨入册,再使飞骑递往帝都呈至其父上将军案头,以此来禁锢少年皇子的一言一行,以布控朝堂。 只是此次行程有几件事全然出乎莫敖意料,亦有些失控于他力所能及。 其一是为太子鹤驾于九犀山遇刺因而走失帝姬一事。那帝姬本是莫嵬欲以嫡长子莫昂联姻天家的一枚重要棋子,却不幸于九犀山兵乱中走失,可以想见他于帝都闻讯后是怎样的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这位上将军特派了一位亲信府臣持函追至东越境内大骂莫敖无能,罚其鞭刑五十,待归朝还家之日自往军令台领受。这样罚过骂过之后,才又重置一函隔了些日送来,嘱其务要竭尽全力寻得帝姬踪迹,再须小心监视太子行径,其在信中直言:惟恐刺客之遇乃他阴诡玉家自话自演之金蝉脱壳计谋,以欺莫氏一族,以毁联姻之策。 莫敖于此事上先则被骂后则担忧,已然心中郁闷怨怼,岂料抵临越都,那太子殿下竟以东越蔚璃的三军为倚,一道旨意将其五千禁军丢掷城郊荒野,未携莫家麾下一兵一卒入得城去。莫敖不得不一面大骂玉氏阴诡一面又急急飞书告其父亲大人,以请示如何行事。自是免不了又先收那斥骂书函,之后才有嘱告之则,令其“见机行事,但有异动,挟东宫以扼朝堂”。 莫敖本就一个兵家之后,发迹之先甚少读书,发迹之后更是终日沉迷酒乐之享,是个胸无点墨、心无所望之流,其间并不能全然领会其父亲所言的“见机行事”,也惟有牢牢记下“挟东宫以扼朝堂”之嘱。 直至遭遇第三件意外事故:便是北溟公子直闯军营、杀戮无数之乱,还口口声声要他莫家将士出营受死。那时莫敖正于帐中娱乐,全不知敌人来自何方,又所为何来,一则忧心其为东宫诡计,一则惊恐或为蔚族挑衅,百思无计之下惟记起其父所言:挟东宫以扼朝堂。 挟东宫!先挟持了东宫太子再论!他这样谋划着,先以重兵困住闯营之客,见东越将士来救,愈发料定此是太子与蔚璃合谋之计,便更不肯放人,直呼非要太子入营理论! 莫敖自以为总算扳回一局,即便不得太子入营,也可借故斩杀闯营之客与东将数百将卒,总好煞煞他东越威风,也给太子一个教训!岂未料他一半自得一半忐忑苦等至天明,等来的竟是东宫一道御旨,召他入城觐见。 这位兵家之子再蠢也知孤身入城必是自投罗网,依照素日里莫家横行朝堂、上欺天子下辱臣工之行径,那东宫太子又岂会饶他!此处远离帝都,父亲就是想救也鞭长莫及啊!他各样忧虑惊惧之下自是不肯顺从。 可偏偏来传旨的并非寻常内侍小官,而是远比他莫敖骄横百倍,酷烈更甚的西琅夜玄。这位莫家小将倚仗父权家势之骄狂又怎比得了夜玄与生俱来生在骨子里的肆惮无忌。 夜玄宣罢旨意,见他各种啰嗦,也懒怠与这等恃强而骄的蠢物多费唇舌,只将那东宫御旨往他脸上一丢,冷言斥道,“本公子无暇理会你莫家那些阴谋诡计,我也是奉旨办差,且这旨意上写得明白——你要么随我入城觐见太子,有冤有仇与他说去!要么直言一句宁死不从,大家也好刀剑上说话!我与这位青将军并东越数百精兵,拼了性命也必能斩你这抗旨不遵的乱臣于马下!此二者你任选其一,休再与本公子啰嗦你那些屁话!” 莫敖本想仪仗家族权势威慑恐吓,未想来者原是个比他莫家更具权势的。西琅夜玄在朝中也是挂了名的虎将一枚,闻听其名已然有些胆怯,又听他如此慷慨陈词愈发慌得六神无主,只能强言了一句,“我五千大军岂会怕你几百士卒!” 其手下亲兵府臣闻听率先拔出了刀剑,跃跃欲试,四围禁军将士见此也都纷纷横矛相向。他莫家之兵在帝都从来就是横行无忌,此间又怎会惧怕一小纵东越兵将。 青濯眼见剑拔驽张之势,只当一场恶战再所难免,端坐马上,举剑示意军士,正待催马进攻,却见身侧夜玄翻身下了马,赤手空拳大步迈向莫敖阵列。 莫敖与其手下诸将也微有诧异,正怔怔莫名时,夜玄一个跨步上前,探手夺了莫敖拎在手里的宝剑,一旁侍卫将有所动,他回手一剑便将那侍卫当胸劈倒,众人未待惊呼出声,他腕上微旋,一把利剑横向莫敖脖颈,所有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迟疑,直把莫家一众亲兵吓得面如土色。 莫敖更是手脚打颤,嘤嘤斥道,“你……你敢杀我?别忘了……你们的人还在我手里……”他回手一指被重兵围困的昔梧。 夜玄挑眉望了一眼,大声向昔梧喊道,“梧公子敢以一人之力博杀千军之中,此样孤胆可会畏死?” 昔梧大笑一声,回呼道,“玄公子若能为我斩杀这莫家小贼,昔梧来世做牛做马,但凭公子差遣!” 夜玄盛赞一声,“梧公子孤胆豪情,我夜玄当引公子为至友!”转而又喝莫敖,“你是想当下死还是想晚点死?” 莫敖至此才知闯营者竟是北溟王室,一下子这军营中竟站着两位王室公子,他再怎样骄狂可也不敢随意斩杀王族。 夜玄见他怯懦无话便又言简意骇向四围喊道,“抗旨不遵,意同叛君,当夷三族,军中同袍,谁人愿同他莫敖共赴死路!且站出来!” 第三十七章 天网恢恢 新囚旧案(2) 禁军将士面面相觑,都想只不过是太子有旨召领军之将入城中问话,何至为此惹上叛君之罪,遂都纷纷退后。莫家府兵见大势已去便也收了张狂。 莫敖见此情形也知无望,此刻他又自许识时务方为俊杰,倘使自己即将荣升皇亲国戚的性命拼死在当下也委实冤枉,又何况即便入得城去,身后还有父亲军权在握,震慑帝都里的天子宫廷,想那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如此思量着安慰自己,只得先收了御旨,又与副将叮嘱再三,令其速速报信给帝都里的父亲,又亲点了十名精锐护甲,才肯随夜玄入城面君。 回城路上,青濯一直大赞夜玄,“亏得玄公子果敢行事,才免一场兵乱之灾,我代军中弟兄谢过玄公子。” 夜玄看他一眼,得意道,“青将军真想谢我,且把这话说给你家长公主听去!”若非为着取悦女君,他哪有闲情理会旁人死活。 依照凌霄君旨意,溟国公子先入大狱自省其罪,莫敖都尉召往澜庭述说事由。 于是青濯分拨数十精兵给夜玄,由他领莫敖一众往澜庭复旨,而他自己则押解昔梧往城北大狱。 一路上这位宅心仁厚的小将军倒也未拿昔梧当了罪犯处理,反是几次关心询问,“你面上的伤……自觉如何?可要先寻医馆处置?若是处置晚了,只怕会落下疤痕。”他见这位梧公子生得眉清目秀,惟额角那一道血印贯眉而下,只毫厘之差险就毁了那双星灿黑眸,使人每每看去都觉心惊。 昔梧起初并不理会青濯缠问,冷哼数回终忍不得他喋喋不休,立目斥道,“若非是尔等搅乱,我早已杀了那莫家小贼!” 青濯见他总算开言,也不计较其言辞凶狠,只微笑劝和,“你杀了他,焉有不为他偿命的道理。更何况他是天子之军,杀他还要担别样嫌隙罪名,岂不连累族人?” 昔梧横他一眼,“敢问青将军还有几位族人?” 青濯当他闲话家常,依旧笑言,“家中还有长姐……只我二人,都还未有姻亲……” 昔梧又哼一声,“我若是你,此生不妻、断子,也必要拼上一回!” “拼甚么?与谁拼?”青濯疑惑他言辞莫名。 昔梧以无尽轻蔑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会。留给青濯无限谜团使他一路思疑不断。 入得地牢,又遇蔚琥在此迎候,声称:自澜庭刚下了夜值,顺便来传长公主旨意,须在牢狱内另置净舍以供梧公子暂且歇息。又代蔚璃问候梧公子,称当下之难实为境况不明之策,待万事清明她自当亲来接梧公子出狱。同时还请了慕容叔侄特来为昔梧照料伤情医治疮疤。 青濯见昔梧所处之牢却然是洁净清爽,一应起居器物并日常所用皆已配备妥帖,茶饮汤食亦是供之精良上品,不由赞叹道,“还是公主姐姐想得周到。又有慕容小叔为医,梧公子脸上的伤就不怕落疤了。” 慕容苏叔侄也上前见礼,蔚琥只与众人寒暄几句便行辞去回府休息了。 而这位昔梧公子左右顾看之下,对此境遇似乎并不领情,只踢开脚下案几,掀去席上缎枕,漫不经心掷剑于墙角,挥手拂掸一身尘土,便径自往那席上躺了,向着众人冷言道,“诸位且去罢!此非吉地,恕本公子失礼,就不留客了。” 青濯一面诧异他举止无状,一面怜恤他眉梢上一道血痕,忧心道,“可你身上有伤,尤是眉间箭伤,若不医治会伤口溃烂殃及眼目……” 昔梧依旧冷漠不屑,“青濯将军,汝之神采较当年青澄将军相差何止千里!可见东越蔚璃将你养在深宫竟都养废了!” 青濯瞠目诧异,未想这位溟国公子不只举止无状,言辞也这般无礼!“我好心帮你,你又何苦这样奚落我?” 昔梧冷笑,“我不过是讲论实情!尔竟不知尔之愚钝根本不配称将门之后吗?” “胡说!”慕容若伊早已看这位溟国公子不顺,更忍不得他辱骂自家兄长,挣开慕容苏的牵握冲上来怒声叱问,“你这狂子讲话好大口气!你见过青门将领?你见过青澄哥哥?你又怎知璃姐姐不曾教导濯哥哥?你又凭甚么辱骂濯哥哥愚钝?再者说这些都是蔚族与青门之事,又与你何干,轮得到你一个外族异姓妄加评论!” 昔梧十指交错枕于头下,看也不曾看上若伊一眼,嘲讽道,“又与你慕容家何干?本公子座前岂轮到你个民女丫头无故撒野!” 若伊气得跳脚,撸袖掐腰正待骂回去,却被青濯忙着拉去一边,好言劝和,“伊儿不恼,你不觉得梧公子这性子倒像家姐,你不要与他计较……” 若伊瞠目瞪他,“袖姐姐再冷也是讲理的!他算得甚么也配与袖姐姐相提并论!” 昔梧闻言又撩眉扫过他二人,这一回倒是懒怠言语,自行闭目休神去了。 青濯只当他脾气和缓,又俯下身凑到席边耐心劝解,先说此处牢狱只是缓兵之计,越国王室自会待其为国之上宾,又言长公主蔚璃自会往凌霄君面前为其求情论理,最后仍旧婉言相劝,“还是让苏小叔为你清清伤口污血,狱中潮湿,若然生疮化脓可就更痛了……” 昔梧许是受不住他一个男儿伏在枕边这般碎碎念念,蓦地翻身坐起,一指若伊,喝令道,“那么你来——替本公子清理伤口。” 若伊也学他眉梢微吊,讥笑道,“此间倒求着我们了,不怕我借机毒死你……” 青濯忙又去劝这边,“好妹子且少说些罢。梧公子是越国的贵客,公主姐姐可是特地吩咐过……” “管你的那些个姐姐!本姐娘偏不伺候!”说着衣袖一挥,恼得竟转身去了。 青濯闹不清是何缘故,只得求助始终默声立于一旁的慕容苏。 慕容苏看着少年们闹够了,才轻笑淡然慢慢靠向前来,从容地开了药箱,向着昔梧看似不经心地闲话道,“梧公子眉梢这道箭伤,倒与昔年青澄将军额角落下的伤疤极为相似。” 第三十七章 天网恢恢 新囚旧案(3) 昔梧微微诧异,面上闪过一丝难得的柔情。青濯一旁又憨厚叫道,“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兄长那回伤得稀奇,非说是入山打猎刮伤,可是谁人也不曾见他入山打猎过。我和家姐猜了好久,东境之极还有谁人伤得了兄长且又让他不敢言说……” 昔梧端坐席上任由慕容苏用盐水洗去伤口污血,虽则痛得脸色惨白,身上打颤,可却依旧强做镇定,冷眼觑着青濯,听他演说当年初阳青府之事,只是嫌他啰嗦无果,索性讥笑直言,“你们猜出来了?到底是谁伤了澄将军?” 青濯笑意羞赧,似乎在为其长兄难为情,又见昔梧双拳紧握,牙关紧咬,不觉蹙眉忧心道,“很痛罢?这一箭险些伤在眼睛上……” “当年蔚璃之箭也险些射瞎你兄长吧?”不知是痛是恨,昔梧立目狠道。 青濯更觉诧异,就连寡淡如慕容苏也稍稍举目觑了昔梧一眼,又低头处置伤口。 昔梧依旧一脸不屑,“东越蔚璃,威名赫赫。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骄纵过度的王室公主罢了。她这脾性若生在民间,不知一天要受多少鞭打” 青濯万事可容,惟容不得有人非议他的公主姐姐,一时郑重颜色说道,“梧公子哪里听来的谎言谬论。璃姐姐才不是骄纵过度的公主!当年璃姐姐临驾我青府,也并没有立甚么王室之威,还不是照样与我们一处玩耍一处习武。她伤兄长那回原也是二人玩闹一时不当心失了手,兄长也并未怪责璃姐姐,反是璃姐姐自责悔恨禁食了多日,我们才知道此事来由。后来也是兄长自己说此事绝不可外传,否则他一世威名就要毁在……哥哥原话是说‘就要毁在那女子手上’……”青濯说时依旧笑意赧然,又有几分落寞黯然,忆及当年旧事故人如今却已是家园不在,至亲无踪。 昔桐也看出他面色暗淡,讥诮着又补一句,“你们青门已然毁在那女子手上!却又有甚么可说!”话音未落忽急声呼痛,转目怒视慕容苏。 慕容苏神情淡漠,幽幽道,“梧公子说话当心。惊了世人可就是自己吃亏了。” 此回青濯也再顾不上叮嘱慕容苏轻些敷药,只半是恼怒半是伤怀地望着昔梧,“梧公子,璃姐姐好心待你,在太子殿下面前又是百般庇护,你怎么可以……” “当我稀罕!”昔梧吃痛之下抚向伤口,平白染得半手血迹,仍恨声道,“我只恨不曾杀了那莫敖,反叫你给搅了局。”低头看向一手血迹又转目斥问慕容苏,“你完了没有?或者把药留下,我自己来。我看你们医病是假,探问我何以擅闯军营才是真!” 慕容苏一面调配药膏,一面淡然回道,“慕容氏并非玉家臣仆,管不得这些……” “那蔚璃却是!”昔梧抢言道,“而你是替蔚璃办事。” 向来处事淡然沉静的慕容苏也终于忍无可忍,叹一声丢下手中草药,起身说道,“梧公子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杀那莫敖?即便杀了又待怎样?梧公子进入越境即为越王之客,客不拜主先杀主人之宾,如此行径是何道理?梧公子当知莫敖所领乃天子禁军,屠杀禁军可是叛君谋反诛连九族的重罪,公子此行可想过身后的家国父老?慕容苏感念公子孤胆仗义之举,可也不敢苟同阁下如此轻率鲁莽行事。何况你尚有幼弟同行,可为他想过安居之处退避之所?东越长公主不惜冒犯君意特嘱在下来此为梧公子查看伤势,千叮万嘱切不可使公子落疤于面,此样关怀也冒犯了公子吗?”慕容苏说完掷下箱中所有药罐,冷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尔等入狱皆是咎由自取。依我说,阿璃倒也枉自为尔等费心劳神。”说完提了个空药箱就要离去。 青濯见昔梧额上伤口理到一半尚未包扎,忙又放下芥蒂好言挽劝慕容苏,偏一旁若伊又跳出来,拼力拉了慕容苏要去,还声声教训,“我慕容家不医忘恩负义之辈。濯哥哥既然善心泛滥,你且自己为他敷药好了!反正那瓶瓶罐罐上都有标记,即便你胡乱医了也医不死他!如他这般寡情之人,落不落疤,美不美貌倒也无甚紧要!”说完硬拉着慕容苏离开了牢房。 青濯急得顿足,“这下倒好!辜负璃姐姐一片好心!没有慕容家医治,只怕你脸上这道伤疤难去!” 昔梧也是讶异轻视,“伤疤落在我脸上,又非落在你脸上!你跳甚么!” 再怎样好脾气的青濯也觉得这位公子委实不可理喻,可是众人皆去他又不忍弃他不顾,只得耐了性子又来缓言劝说,“我也见过几次苏小叔为人疗伤……你且信我,必不会医坏了你……这些药还是要敷一下,至少可以止血止痛……”他支支吾吾,小心谨慎挑选着药膏药粉。 昔梧冷眼想觑,见他行事温柔谨慎,百般呵护,终于缓了几分神色,言语亦见宽和,“青将军可否将昔桐带来见我?他年纪尚幼,不知世事艰险,怕他落人网罗。” 青濯一面细心查看着药瓶,一面耐心解劝,“你放心,桐公子现下暂居澜庭,太子殿下乃温润平和之君,必不会为难了他。回去我向璃姐姐禀明此事,再由她去请示殿下,此事应该也不算难事。” 未料昔梧闻听此言又是立目横眉,嘲讽道,“我看青将军倒是比我幼弟还要天真幼稚!天家之君从来就无温润平和之说!才不过七载,你却忘了当年天家覆灭你青门的雷霆之威!昔桐的事你也不必与蔚璃言说,她原本也是看着凌霄君眼色行事,何来顾及旁人!” 青濯并不以为然,争辩说,“璃姐姐说过:天子是天子,太子是太子,不可混为一谈。” “岂非都是他玉家父子!”昔梧又吼回去,许是对青濯伏地敷药仍存半分感念,厉声之色又转做低声训告,“青将军未免太过忠厚!你兄长当年那般敏锐还是落人网罗,你……”余音未尽,思量再三终未再言。 第三十八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1) 越安宫里,蔚璃偎倚几案,望着若伊气吁吁学说狱中相见北溟公子的情形,也是听得又笑又惊,一面笑她蹙眉嘟嘴粉面娇俏,一面惊那昔梧此番举动果然另有隐衷。 慕容苏实看不下若伊讲到恼恨处又是拍案又是顿足,教训道,“你且住住罢,讲去一坛药的时光也未见你说明一件正事。” 青濯前来复旨,也在一旁看她不过,“谁人若是得罪了伊儿,直比受那史官口诛笔伐还要厉害!” 若伊横他一眼,“你也当心,莫为一个外人得罪了我!小心我拆你家宅子!” 蔚璃忙笑着解劝,安抚这边,佯嗔那边,又笑问慕容苏,“若按这位梧公子所言,他竟与澄哥哥是旧识?” 慕容苏回说,“阿璃也知,澄少将军确曾到过北境,许是那时遇见,偶然的乍见之欢,也未可知。” “若是如此,这位梧公子吵嚷着定要杀那莫敖……竟是与青门有义?”蔚璃心念飘忽,“只是……这样却也难办了。” 青袖接道,“莫敖已被召入澜庭,竟如石入沧海,半点微澜也不曾泛起。” “本该如此。”蔚璃微叹一声,“若然惊动天下,那莫家在帝都早就提兵逼宫了。毕竟帝都里的天子才真真是孤家寡人,太子殿下在外行事不得不有所避讳。何况此事若细论起来罪在昔梧,该如何论罪……全凭殿下心意了。” 青濯又言,“还有一事,此回能不动一兵一卒召回莫敖,全赖玄公子倾力相助。”于是又将城外军营所遇细细讲与蔚璃听了,对夜玄之杀伐果决赞不绝口。 蔚璃微笑点头,知道那夜玄有意亦或无意替青濯挡了一场劫难,或是说为青门挡住了莫家的非难。 “对了,梧公子说想见一见幼弟昔桐公子,不知公主姐姐可否成全?”青濯又言。 青袖一旁斥责,“你当这事还由得长公主说话吗?太子殿下若细究此中因由,翻起当年旧案,再对青门生憎恶之心也是有的!长公主又如何在此事上草率进言?” 蔚璃惊叹青袖所言,正道破她心中忧虑。昔梧若当真是为青门仗剑而袭扰禁军大营、杀戮莫家兵将,那他此举无异于谋反,青门旧案本就是皇族与蔚王族隔阂嫌隙之根源,倒叫她想替那昔梧向玉恒求情也颇觉为难。况且又有莫家虎视眈眈,他们又怎肯轻易放过此样刁难要挟太子之良机。 青濯见她忧思成愁,忙又宽言解劝,“我已同梧公子说过,昔桐公子住在澜庭,殿下仁德,必不会欺无辜之臣,倒比落在别处更安适可靠。璃姐姐也不必为这事忧愁了。” 蔚璃笑笑,说来也是,昔桐是个心思灵敏的,至少那晚看去还是很得他欢心呢。 “那就辛苦濯儿这几日多往狱中几回,梧公子一应起居所须切勿亏待了他。除却见他幼弟一事,其他所需都尽力如他所愿。他额角的伤还是要再多留心,不可落了疤痕,那便难看了……” 青濯笑回,“男儿丈夫落几处疤又算得甚么!我看他也并不在乎。” 蔚璃不响,也不好于众人面前说破昔梧女儿之身。 青袖又呵责其弟,“长公主说怎样,你应命照办就是,哪里学来那许多偏门。自澜庭回来本是奉了殿下旨意今日要闭门休身的,偏又被你啰嗦了半个晌午,若无他事自去办差,总该学着独挡一面了!” 青濯受长姐教训颇觉怏怏,再不敢言,只好请辞退下,自行办差去了。 “濯哥哥还是个孩子。”若伊瞧着青濯背影,半是讥诮半是怜惜,“袖姐姐若是男儿,便省事了。” 慕容苏忙岔开若伊所论,只怕多扰蔚璃歇息,便直言道,“此来,一是为昔梧公子之事,苏愧辱使命,特来请罪;再者是向阿璃辞行,越王婚典已成,诸事顺遂,此东越之大吉,我等欣然,亦不便多扰,不日将离开越都。” “原是这样。”蔚璃神色落寞,倒有几分怅然若失,心底叹声:还真是曲终人散,繁华尽处显荒凉,“苏小叔是要回家吗?伊儿同去?” 慕容苏回说,“家父来信,言近来思亲心切,已然焦虑成疾卧榻难起,盼我等速归故里。我与伊儿此回出行也有一年余不曾回家,这一次当真该回去看看,故想着再于城中料理几件事务,于下月中便起程还家。” 蔚璃颔首应言,稍问几句慕容老宗主之病况,又转目去看青袖,“你以为如何?” 青袖知她所问何事,含笑又问慕容苏,“该问小叔以为如何?” 慕容苏凝睇若伊,见她正将那案上落花拾起来丢进茶汤,轻呵慢吹,看那红花旋浮于翠盏之间,倒似有无限意趣——此样天真年华使人看得半是欣然半是忧心。 “伊儿年纪还小……我只怕她担不得掌一户门庭之重任,若要她襄助濯儿理一宅家务,建一时功业……你们以为此事可行?”慕容苏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依我看,倒是从天明吵到天黑从日落打到日初才是他二人性情。伊儿是个无理辩三分的,濯儿再怎样宽厚只怕到时也要被她闹得心灰意冷。依我看,可否再等些年?” 青袖点头附议,瞧那若伊专心于眼下游戏,真真十足的稚气未脱,又哪里当得起庭宅之女主。 蔚璃一时未响,也望着若伊怔怔出神。方才慕容苏所言——“掌一户门庭,理一宅家务”在她听来这般熟稔,不禁想起幼年时父王母后送自己往东极青家时,临行前也有这样嘱托。只可笑那时幼年全然懵懂不知其中含义,还自以为父王母后是要她去接管青门将府,好不得意!甚么“襄助澄儿建功立业”的话完全意会成“使澄儿助汝建功立业”。 而到了青门将府还果然如今时慕容苏所说:与那青澄是从早打到晚,从晚吵到明。直叫青鸢夫妇再无旁事可做,每天只为他二人明理断案、劝架说和。 第三十八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2) 当然多数情况都是青澄受罚,这愈发使她得意,还在府中扬言:我是来为青府掌门庭理家务的,你们谁人不服! 她年幼无知不解其意只管胡乱嚷叫,直笑得青鸢夫妇并全府上下都直不起腰来。惟那位青澄少将军自蔚璃去后便终日愁眉苦脸,听她此言愈发恼恨,回敬曰:青宅若轮到你掌门庭,我便离家出走!只是还未撑到蔚璃“执掌青门”,这位青家嫡长子就已忍无可忍而离家远走去了。许是那时去的北境罢,遇见了昔梧…… 蔚璃神思游荡,不禁胡乱忆起陈年旧事,一面只觉可爱可笑,一面又不免心下悲戚,初阳青府早已灰飞烟灭,满园故人更是凋零无踪,眼前心底也徒有一段旧念回忆罢了。 全不知当年都闹些甚么,愚昧之极何苦要与他争。若说北溟昔梧与他尚有一节乍见之欢,自己与他却然是半分欢欣也不曾有过。直至最后一次通信,他还在嗔责她“行为乖张,言辞荒诞,非宜家宜世之辈”,誓要退婚。 也不知他出走数载可曾遇上“宜家家室”的人,可曾带回青府为他掌门庭理家务……之后竟全没了音信。再闻讯便是东海传来的战报,青家一门已陷危地,主帅阵亡军前,少帅下落不明……之后重重劫难竟一步步将青门推向万丈深渊。 如今思及当时惨况仍旧心有悲戚,不禁使她泪迷双眸。 若伊本赏看着杯中花瓣兀自发呆,蓦然抬头,见蔚璃已是眸色晶莹,讶疑惊呼,“璃姐姐,你怎么哭了?” 青袖与慕容苏也正轻声商议一双少年娃的联姻之事,闻言也都惊诧望向蔚璃。 若伊早已跑去伏在案前,又是递锦帕,又是奉茶水,还不住娇声哄劝,愈发使人难为情了。蔚璃忙轻拭眼底迷蒙,羞赧道,“伊儿要去,我当真舍不得……” 若伊偎进她怀里,本想安慰几句,可触手的冰凉又不免心灰,忍不住也悲戚起来,“我也舍不得璃姐姐啊……这回去了,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璃姐姐了……” 此言突兀,青袖闻之色变,慕容苏更是长叹一声,恨得紧抚额头冷汗,这丫头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忙释言道,“你们不要听她胡说!这孩子说话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也不知她都说些甚么……” 青袖又看向蔚璃,想起大典前她为风灼僭越之举气到昏厥,竟使凌霄君亲侍床榻拟写药方,似乎还曾耗损内力护其心脉……“长公主与我还要欺瞒吗?” 蔚璃忙强作精神,微笑回说,“也并非无药可医,只是那样个医法……着实吃痛,云疏……殿下他……”他已耗损大半内功在她身上,再如此下去,只怕他一身武学修为只落得个花拳绣腿全无用处,“殿下嘱我多多歇息养神……必有他法可去此寒毒……我真得是怕痛……怕刮骨之痛……”她讲来语无伦次,又想宽慰亲朋,又觉前途无望,又念云疏之恩,又惜云疏之损,讲到后来索性朗然一笑,“听闻至少还有三年五载好活!再游一回天下总还可以!倒也无甚可愁!” 青袖只觉这春园围坐,虽有艳阳灼目可此身却如坠冰窟,她几次想扶案起身却未能撑起一丝气力,终恼得泪挂羽睫,惟将最后一点气力拿来质问慕容苏,“小叔何故瞒了我们?你们既是看护病情焉有病危不告之理!天下万里,上古千年,竟寻不得一篇医病良方吗!你南海慕蓉家也敢自称医者世家!” 慕容苏低头不响,蔚璃正待劝慰,忽有宫女来报:西琅公子称有要事求见长公主。青袖闻听,立时撑案起身,提剑要去,“他来得正好!” 蔚璃知她心意,急追拦下,“青袖!但凭姐姐再去杀了谁人又于我何益?!于东越何益?!” “我不甘心!”青袖强睁泪目,推了蔚璃向外疾冲,又被蔚璃回手拉住,呵问一声,“青初姐姐连我也不曾放在眼里吗!还要与我动手?” “原是他们该死!”纵是铮铮傲骨如她青门女子仍忍不得泪落如雨,“若不是霜华三载!若不是夜玄无礼!何至会有今日!数载苦辛,终得国泰民安,璃儿本该逍遥远行,遁迹青山……如何就寿命无几,讲甚么三年五载!岂非痛煞我等!我要先斩夜玄,再杀天子!方能平我心头之恨!” “青袖!”蔚璃厉声呵责,“你也知数载苦辛才得国泰民安!你宝剑出鞘便是毁我数年心血!可是叫我死也不得瞑目!” 慕蓉听吵闹凶狠,便也出面劝和,“阿璃又不是今朝便乘鹤西去,既然说了还有个三年五载,且莫再惹她恼惹她烦便是替她添寿了,这些个时光,也总好再有机会觅得神丹妙药,祛她根疾。你有喊打喊杀的气力,倒不若替她守住太平,也可使她安心……” 青袖受蔚璃呵斥,又经慕容苏苦劝,总算按下宝剑,含泪归座。 慕容苏知此处有政务要议,便拉了若伊先行告辞。 蔚璃命人相送,言说改日当设宴践行。转头稍稍安坐,又使人请夜玄来见。 夜玄自起意往越安宫投函递信,可谓是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上古贤者的悬梁刺股读书之法只差被他借用了,每夜读诗数百篇,每天抄赋三千行,递往越安宫的书信总有数十封之多罢,只可惜,一封回信也未收到。 他心有不甘,又思别计靠近蔚璃,好巧不巧总算被他在城外军营替青濯解了围,免了一场东越与莫家的兵戈相见,此样“伟绩”他又怎能不趁机速来显摆邀功。 这也是他第一回请见女君被准,经正门大道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想着自淇水初遇到此间登门为宾,其间各样纠葛倒似经了万水千山一般。 他喜滋滋向里进,总觉所谓远志,至此间又进一层。 自受赠白露马,蔚璃便知这夜玄难缠可不只是狂傲不羁之凶,更有死缠烂打之绵。他写来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书信也曾拆阅过两三回,流目之下既觉滑稽可笑,又觉羞愤难当,之后再有信来都被她随意弃在席下,只当未见。 第三十八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3) 稀奇的是,自凌霄君上回来过瑶光殿医病之后,那些信竟不翼而飞了……想想还真是恼人! 蔚璃苦皱着眉头偎在几上,她本是贪恋暖阳遂将席案就置在这庭院当中,任阳光倾泄而下温灼肌骨,此刻便也无意再为那骄狂公子移回正殿大堂,只是凝目望着青袖手边长剑,着实有些忧心。 夜玄被宫女领入,倒是难得极工整周齐地向主人行了个参见之礼,叫一心懒坐席上的蔚璃也是颇为讶异,张口结舌道,“公子……换了教礼之师?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知礼求进,当鼓赞之!长公主这样挖苦——非君子之道罢?”夜玄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回说。 蔚璃大笑,“我只知:我非君子,公子也非君子!这些个虚礼你且省省罢!” “能使长公主开怀,礼亦不虚!”他说着便毫不客气地拣了靠蔚璃最近的案席坐下来,举目看见对面一脸肃杀的青袖,倒是心下一凛,强笑道,“青姑娘也出来晒太阳?不怕一身寒霜被晒化了!” 青袖抬手按住案上宝剑,冷目瞪视。夜玄讪讪一笑,自觉好无意思。 蔚璃忙说,“玄公子为殿下召回狂臣,替我东越平息战事,此样丰功该领何赏?” 夜玄嗤笑一声,“他能赏甚么,当我稀罕!倒是长公主这里……”他话未说完似乎忆起了甚么,面色突变,“你那晚倒底睡在澜庭了!” 蔚璃讶然,继而微微一笑,偏要拿此事断他念想,“是了。我不只睡在澜庭,还睡在殿下榻上,又待怎样?” 是啊!又待怎样?她自知余年无几,又何苦计较诸多羁绊!那位君子若然肯收,与他成云雨之欢她亦不会推辞。只可叹谦谦君子在此界限上原比她更守礼的很! 夜玄怒哼一声,面色愈发难堪,恼了半晌又出言质问,“我送你的信都收到了?为何一封也不回我!这也是你越人知礼之所为吗?” 青袖又抚了抚宝剑,被蔚璃以目色制住,都在想这位公子果然撑不住三刻礼仪。 “公子今时襄助濯儿之德,蔚璃谨记。他日若然公子有难,蔚璃必然拼死相救。”与他就要恩怨分明,此样人物她是断然纠缠不起。 夜玄怒气未消,又哼一声,“当我稀……”罕字未吐出口,似乎又有所警醒,凝目重新注视,“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听他这话倒似急着咒自己有难似的,蔚璃哭笑不得,“是否要我立了字据给你!” 夜玄还当真思量起来,“这个……倒也不必……”又指青袖,“你来做个人证,她若负我……天诛地灭!” “放肆!”青袖拍案断喝,顺手抓了宝剑,“今时杀了你,凭天下谁人再不会负你!” “青袖!”蔚璃也拍桌案,自是力衰不及她响亮,“好歹公子帮了濯儿一回……”说时佯装急咳,伏案大喘。 青袖只怕惹她忧心,只好掷开宝剑,上前察看。 夜玄见如此其气焰也小了几分,忧心道,“你的病……现下如何?可有我夜玄尽力之处……阿璃尽管吩咐!” 蔚璃摆手,先看青袖,低声念道,“且莫毁我心血。”说得青袖愧色赧颜。 又向夜玄,“我这病只须静养,公子若无他事……” “自然有事!”夜玄急道,“我才来片刻,一盏茶还未喝尽,你就寻故下逐客令!阿璃做事,也未免太狡诈任性!” 心思被他点破,蔚璃也是又笑又惭,只好应说,“那公子喝茶。” 夜玄慢条斯理饮茶,故意迟缓了语速道来,“你知道——北溟昔梧为何要闯禁军大营?” 蔚璃笑笑,也故意老实答他,“按昔桐公子所言,是受了营中兵将凌辱……” “啪!”夜玄一拍桌案,吓得蔚璃一凛,又听他道,“正是!那莫敖色胆包天,不只是凌辱王室,你猜我在他营帐中还看见了甚么?” 蔚璃笑意渐僵,她心中想到却不想求证,偏夜玄又说书一般想要卖乖,“罢了!你是王室,又是女子,此样污秽不堪事实不宜入耳。我还是说与青姑娘处置罢。”说着招手唤青袖近前。 他尚不知青袖恨不能一剑削他首级,他这边招手,青袖早已按奈不得拾剑要去,却被蔚璃一把按住,径问夜玄言说,“我也是治军之人,军营我也待过,怎样事不曾见过……你尽管直说!” 夜玄微蹙眉头,眼中既含敬慕之意又带悲怜之情,“阿璃是女子,更是三军统帅,所见当是威武整齐之军,哪里会见过……”他稍顿了顿,触及蔚璃冷冽目光,只好继续言说,“所谓天子禁军,他们的营帐中竟藏有数十名妙龄女子并稚龄男童……长公主可知我意?这样说罢,若说莫敖调戏凌辱了北溟公子,也未必不实!因为营中纵酒赌博、弄妓啸歌之糜乱,我是亲眼所见!” “哪里来得女子?她们……是乐坊歌姬还是……”蔚璃已证实一半所想,实不愿再触碰另一半事实。 “莫敖入不得城,哪里得乐坊歌姬!自然是附近农户那里掠来!为防丑事败露他们必然要杀尽周边所有以掩耳目。这些女子……只待三军尽兴之后必也是斩尽杀绝毁尸灭迹。同是治军之人,我是断不会使军中将士行军途中行此污秽事!” “够了!”青袖厉声喝止,眼见蔚璃面色又苍白如纸,愈发恼恨这夜玄多事,“玄公子用心莫非是要挑拨长公主与凌霄君之亲密,你好趁虚而入!” 夜玄怔愣许久方想明白此中关联,不由得又惊又怒,“你们越人都长得甚么心肠!城外惨死百余众皆是你越国子民!就在你王城之下!你不问祸首横行倒来疑我奸计!当真诡诈!”说着忿忿起身,怒指蔚璃,“你疑天下所有,独独信那皇朝太子,迟早有一日毁在他手里!”说完拂袖而去。 蔚璃也惊青袖所言,更惊夜玄所言,“此事……袖姐姐知晓?” 青袖连忙摇头,“此非军务,纵有庶民报案也是报在司法台,归都城令尹所辖……” “王城之下,数十女子……那是多少户人家!此样屠杀你们竟闻所未闻!我蔚璃竟闻所未闻!当我真的死了吗?还是你们都是死的!”蔚璃挥袖扫尽案上所有,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瓷盏翠碟,吓得服侍的婢女都抢跪在地,青袖也跪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4) “我要去问问王兄……他是怎样做王的!”蔚璃也忿然起身,青袖忙上前扶住,小心劝道,“王上大婚,休朝三日……再者,再者伤人者……乃太子护驾禁军,此事如何处置,长公主方才不也说了——全凭殿下心意。” 蔚璃这才恍然她方才何以言夜玄有挑拨离间之心。屠民者若是旁人,必然领兵剿杀之!可偏偏是那位殿下的护驾之军,是他天家皇族的禁卫之军,又如何宣战?这近百名东越子民惨遭凌辱,被屠杀于自家门前,竟无人问津,白白冤死在君王脚下!此事实为蔚族之辱,王室之耻!王者何以称王,将者何以为将! “须使莫敖首级……祭我东越子民!”话虽悲愤,人却颓然落坐,她又想起澜庭内共他相拥而泣,知道此样境遇于他是何等艰难——杀莫敖必惹怒其父,莫家若怒,则帝都危矣,天子危矣,他玉氏江山危矣。 蔚璃正垂泪悲戚时,不想夜玄又回转归来,立身庭前,慨然言道,“只要阿璃言说,我即刻替你杀了那莫敖!管他甚么莫家将门,管他甚么天子禁军!我夜玄愿为你蔚璃破千军!下百城!万死不辞!” 蔚璃举目怔怔,蹙眉道,“何劳公子!我东越竟无男儿吗?” ****** 这些天的澜庭里寂静得惟有闻听花落的声音,正逢风雨欺头,淋得春花憔悴,散落满阶锦绣。 至这一日终得艳阳高照,凌霄君对户闲坐,观那一层层娇芯堆阶,委实令人惜叹。 元鹤奉新茶入内,正欲踏阶,却听屋内叹息一时,“留春已无计,何忍欺残红。” 一言止了奉茶童子的脚步,元鹤甚是为难,“殿下?你不出门,再不许我等进门,这……这餐饭省了,茶汤也省吗?” 正这时,羽麟风风火火走来,既不看路也不看人,斜肩撞了元鹤,踏步践了落花,未入厅堂,已朗声唤开,“阿恒,阿恒,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阿璃有救了!阿璃有救了!还亏得我澹台羽麟!若论以身相许,就该许我这样人!……” “不知惜花,只知折花!何以相许?”玉恒望着被践踏过的落花小径恨声叹道。 羽麟并不理会,径自往案前坐了,左右顾看寻不到一杯热茶,又急唤元鹤,“煮茶的!我见你辰时采了花露,还不搬来品鉴品鉴!你埋在树下只会便宜了别人!” 元鹤依旧为难,不敢踏花半步,凌霄君见他这样乖巧,不禁莞尔,宽袖一挥,一缕劲风扫过,阶前落花飘向旁边树根。 羽麟嗤之,“既得闲情又有余力,何故放着前殿莫敖不审,平白守在这里蹉跎春光!” 元鹤奉茶入内,羽麟等得不及,抢过茶舀先自淘一杯,举手尽了,又添一盏,又饮尽了,继续奚落玉恒,“昨日微雨,你借故闭门不出;前日风疾,你也托辞闭门不出;今时难得风和日丽,你又嫌庭前落花淹路……你是非等消息传进帝都,等那莫家引兵逼宫,再行料理莫敖不成?” “此茶有青梅之香甜……”玉恒慢品茗香,悠悠道来。 羽麟只当他又闲议茶事,跟着再饮一口,果然品得青梅香气,却也只是冷哼一声,“惟在这些琐事上费心费力!可想过自己当下处境。那莫敖已在前堂跪了三天三夜,你以为那莫嵬老贼会准许你惩办他的幼子?你是不是立定心意不想还朝了!你若定了主意也早些说与我,免我日夜担忧。只是你纵然想要避居东越,东越也未必容你。阿璃就要嫁去召国做世子夫人了!我看那风肆近来时常出入越明宫,只怕早已同越王将联姻之事议妥,偏你还在这里青梅啊落红啊惜个没完……” “哪里来得青梅?”玉恒全然不闻羽麟碎碎念念,转问元鹤。 羽麟这才醒悟,也讶疑一声,“说得是呢!非时非节,梅果未熟,哪里来得青梅?” “越安宫送来。”元鹤答说,“长公主还特地使人交待,此是冰鉴所存,隔年之物,再久置不得,须食其鲜……” “几时送来?”羽麟急问,“送了几份?可说了甚么?隔年之物是否是我去年送她的那些个梅果……” 元鹤已忍不住笑,玉恒更是轻叹一声,“你真真是天下添乱第一!还是自作多情第一!愚钝呆痴第一!这青梅自然是送给我的……” “你才自作多情!”羽麟妒极恼极,“阿璃从来不会少了我那份!” 玉恒吟笑看他,又看元鹤,“真真两个蠢才!这青梅送来未必是吃的……青梅青梅,青门没了……此是她谏言要我念及青门之殇,宽待昔梧!她是替人求情呢!” 羽麟这才恍然,元鹤也说,“这谁人猜得出啊,长公主心思也惟有殿下知之。” 玉恒再品梅果清茶,垂首间一记浅笑,无尽怜意。 羽麟妒火愈盛,讥笑道,“这可比枕边风厉害啊!她是算准了你吃这一套!——所以你要恕过昔梧胡闹了?” 玉恒蹙眉微恼,正待教训羽麟,有侍卫入内禀报:溟国桐公子前来问安殿下。 “哼!”羽麟恼得又哼一声,“他倒殷勤!早问安晚问寝!他王兄陷在狱中也未见他去问过一回!我只不明白,你圈养此物所为何用?” 玉恒蹙眉愈紧,“何谓圈养?难不成要将他一并送去越国大牢?” “只怕牢中人正盼如此。总比放在你身边使人安心。”羽麟悻悻,忽见他冷目飘来,忙又换一番言辞,“这位桐公子远比那兰公子更会殷勤献媚,却比不得人家兰公子才思隽秀!言之无物戏之无艺徒然惹人生厌。” 玉恒只当未闻,带笑端看侍者领了昔桐拜于座前,稍以寒暄,便赐座下首,又问一些春光炫丽与起居琐事,昔桐抢言对答,聒噪不休。 羽麟颇不耐烦,蹙眉冷目怏怏陪坐,终至撑耐不住,指着昔梧问道,“你王兄现下如何你可知道?你每天欢喜雀跃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是一个娘生总是一个爹养的罢……” 第三十九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5) “羽麟!”玉恒喝他一声,微沉面色,“你也太失礼了!” 昔桐便显出十分的委屈,“都说殿下是仁德之君,必不会欺无辜之臣,我和王兄只须信了殿下,殿下自会还我们一个公道!” 羽麟拍腿大赞,“我也算听惯奉承,唯独你这话听来,格外真实可信!” 玉恒又白他一眼,羽麟扭过头去只当不见,玉恒只好再与昔桐闲话,“桐公子今年几岁?” “十四!明年就可……”他将要言及笄之礼,忽醒悟当下是男儿妆扮,不免怏怏。 “这么算……”玉恒故作掐指,昔桐只当他算其未来,未料开言却是,“那一年你该是七岁……不,是六岁,应当有些记忆,可知那一年你溟国迎来一位百年未有的东方贵客?” 昔桐瞬时面色煞白,几不能言。 玉恒继续言说,“看来桐公子也识得那位贵客,应该知其名讳?” “青……青澄……将军……,自东极来……沧海之滨,初阳之地……”她想到幼年时溟国王宫中曾传唱许久的歌谣—— 有客来兮,丰神秀彻,沧海之滨,如仙人兮; 有客来兮,清雅风流,初阳之地,神武人家; 有客来兮,我心喜之,黛眉轻扫,耀颜色兮…… “后来如何?”凌霄君简言问道。 “走,走了……”昔桐支吾着答,“母妃说,贵客高远,不属我蛮荒之地……” 凌霄君笑笑,似赞同他所言,又似不屑他所言,“再后来呢……” 昔桐瞠目诧然,拼力摇头,“走了便是走了……再没有后来……北溟国也再没有像他那样的贵客驾临……蛮荒……”如今想想,还真是一瞬的炫彩华章。 凌霄君依旧微笑,暖若春风,熏人欲醉的春风,“既如此说……你且去罢,以后都不必再来请安。” 昔桐更惊,既是万分惶恐又是十分依恋,怔怔之下竟开口求告,“殿下,你收了我罢……像元鹤一样做个侍从也好……我……我愿做奴做婢跟随殿下一生……” “想得美啊!”羽麟听出了味道,也看出了情趣,却只是冷面讥笑着替玉恒敲打起这位痴心公主,“阿恒的近身侍从可都是身家清白,世代近臣,你一个外族的公主,大堆的旧事牵扯不清,还妄想做东宫侍仆?当东宫是收敛杂货之地吗?” “没有牵扯不清!那些旧事都不关我事!”昔桐急急争辩,“殿下也知道,我那时才六岁……怎知选亲为何物!那位贵客自然是要选嫡女为妻……去时也是带了嫡长姐去的,我娘亲那时还悲叹:可怜我儿年幼!……可也幸好是我年幼,长姐嫁去东极不到一年,青门遭难,长姐奔回,连带她襁褓中的婴孩……未过芜良关,都死在了东越境内!……” 羽麟听得惊骇难言,一下望向玉恒,此是他欲探问还是求证之事?一下望向昔桐,他王兄闯营还果然与青门有涉?只是这段旧事未免太过惨烈,“你是说……青澄之妻,还有婴孩……死在芜良关?”阿璃送来青梅,可也知此段惨事? 昔桐不知是悲是怕,愈哭愈凶,“父王只得这一个外孙,派兵去迎……可惜,长姐只一步之遥就要出关了……却被莫家清剿大军射杀在北关城墙下,听说抢回来的两具残骸……自她们身上足足拆下近百只羽箭……父王悲恸欲绝,几次吐血……” “所以你弟兄路遇禁军大营,便拼死要杀那莫敖?”玉恒淡言问道。 “真的不关我事!是王兄执意为之!他也是一心只想杀了莫敖,并非叛逆天子!我长姐,还有她的孩子……还是一个甚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惨死在莫家人手里!杀一个莫敖,又待怎样!”昔桐终放声大哭。 玉恒沉默良久,终微叹一声,指令元鹤,“先送桐公子回去休息。他悲伤过度,神思恍惚,这些天就不要出门了,也不可使人入室打扰。” 这是要幽禁吗?羽麟心惊不已,看着婢女架着昔桐送出门去,此刻又觉她很是可怜,目瞪口呆望了许久,依旧心中难安,怔怔问道,“阿恒如何知道……你是几时知道?还是本来就知道——青澄有嫡传血脉,死在芜良关?” 玉恒拾杯先饮一口热茶,目色有几分空远,“我只知他到过北境,曾有来信赞过北国深雪……至于他具体所谋为何……并不知悉。芜良关之殇,也只是风闻,今日只想证实一下罢了。” 岂会是风闻!斩草除根当是他天家旨令,他岂有不知!羽麟低头不敢看他,生怕目色里露出一丝忧疑,缓缓道来,“阿璃是否知道青澄有嫡子死在芜良关……” “她不会知道!”玉恒语意轻淡,却渗出层层寒意,浸染一室,欺得羽麟冲上舌尖的一句“分明是你天家的剿杀旨意”便生生卡在齿间,唇角微动,出口却是重复了那句,“她不会知道!” 羽麟明白,昔桐前路堪忧,昔梧更是迟早会死。他只恨自己为何会无故坐在堂上,除去昔氏姐妹,他大约是惟一知情人了,这也太险了!阿璃若是从哪里探知了此事……他不敢想,那会是怎样凄厉之境况。 “你方才说甚么?”玉恒起身要去,忽又回头问了一句。 惊得羽麟仓皇无措,“我甚么也没说!”见他面色质疑,忙又补一句,“我说:阿璃不会知道……不是这句?那是……其余都是胡说……我又不入心,你也休要多想……”羽麟细想方才碎碎念念一堆,也不知哪句入了他的心,是否留下了疑惑隐患?他苦思冥想,“哦哦……我知道了——是好消息!我进门时是说我得了救阿璃的偏方……好消息!这是好消息!” “羽麟说得可是泠泷琴?”玉恒负手淡言。 澹台羽麟几要跳起,为何事事被他占尽先机,“你如何知道?阿恒,你可否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你不信我,还能信谁!就是阿璃……你可信她?” 第三十九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6) “我现下还真使不出闲人来跟着你。”玉恒讥笑一声,“我这里识字的都在翻书,不识字的……都去拼命了!还是你自己说罢,慕容苏又同你讲了甚么?” 羽麟十分怏怏,再无初来时之喜悦,“他从古籍上查到:上古贤王礼乐天下之初,有瑶帝制琴,名曰泠泷。此琴取东海之桐,西岳之梓,南海之贝,北溟之珠,为案材;又招选天下至圣至贤者七人,各填一弦,喻仁义礼智信忠勇……” “背书就不必啦!知你也是读书人!只说琴在何处?”玉恒负手门前,淡漠问道。 羽麟恨得咬牙,“你且先听完琴的妙处!再问琴在何处!知你博闻广识,可还不是被慕容苏捷足先登!你也是派了无影使者跟在他左右才获此消息罢?……” 玉恒轻叹一声,“澹台兄,我完全可以想见——你是怎样死的……”说完转身出门。 “诶诶诶……”羽麟疾追,仍絮念不止,“你可知这泠泷琴之妙是妙在七弦,此弦非寻常蚕丝所制,乃是取北溟极寒之地御凰山上特有之冰丝蚕,此蚕七年生虫,七年吐丝,丝韧而滑,掠寒而冰,汲寒而白……故尔亲肌动骨可引寒气入弦,既是琴之自养,又可养抚琴之人……” “那么——”玉恒侧目讥诮相询,“澹台少主博闻至此,可知琴在何处?” 羽麟终于得意大笑,“在我家中!” 玉恒立时停了脚步,注目看他,不知他又是自我吹嘘还是真得有货而自鸣得意。 “如何?你阅书万卷也抵不过我有家财万贯!”羽麟眉梢上扬,凤眼流波,得意看着凌霄君又是质疑又是企盼,“我使千金虽买不到慕容苏渡魂易命,可想买一把破琴总是可以罢!明日我就张榜天下,悬赏一千银锭,不……是一万金锭,”他狠了狠心又摇头,“不……是倾我澹台一半家资,赠予那奉琴之人!” 玉恒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舍得!澹台氏一半家资可抵半个南召国了罢?”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南国富有不容小觑……若说抵半个西琅国倒是绰绰有余!”羽麟摇头晃脑,俨然已是瑶琴在怀的架势。 玉恒也不得不艳羡一声,“你澹台家还真是有钱!”羽麟正待昂首自得,却听玉恒又补一句,“怎就没人绑了你去置换赎金呢?”说罢拂袖去了。 羽麟气怔在原地,冲他背影大喊,“你我君子协定——谁人得了泠泷琴,阿璃便是谁的!” 玉恒头也不回扬手回说,“那你明日不必去张榜了!琴我已找到!舍下你万金多买书罢!” ***** 前院朝晖殿前,元鲤正支了角案,伏在上面罗列一张张绢纸,其专注异常丝毫未觉察有人走进,亦或是走近那人脚步太轻,以致足下无尘,袖底无风,如浮云一般飘到元鲤身后,凝目注看案上文书良久,终叹问一声,“三百七十一条人命,可数清了?” 元鲤一惊,忙回身作礼,“殿下?小臣……” 玉恒摆手示意他无须赘言,又径自问道,“凶者如何?” 元鲤一指朝晖殿内,“貌似已经半疯半傻。起初还是白天里骂夜晚里哭,臣下依殿下旨意,一天送他三颗近身侍卫的人头……这不,今天辰时再送进去,人就疯了,哭着喊着说要回家……光是这自供状就连写了三份,一份倒比一份详尽,臣下正依状上所言一一核对物证。” “所以——果然有三百七十一名东越子民被杀?此事越国君臣可知?越安宫可知?”凌霄君翻看着案上卷宗。 “此是小臣目下寻到的数目,军营后方林地查有女尸三十三具,童子尸身十四具,另有军营以左郊野农田内查有尸骨……”元鲤说时见君上紧蹙眉头,微微摇头,便止了此项奏报,另外又言,“抢掠屠杀发生在越王婚典前夜,而越王在婚典之后便是休朝三日,故此案报官与否,卷宗至何处,还不得而知。至于越安宫那边……小臣查询物证时曾看见夜玄公子涉足于几处埋尸之地,后来跟他行踪发觉他又去了越安宫,想必是去搬弄是非了!” 玉恒轻笑一声,“何言搬弄是非?苍天有眼,事实如此,谁人又瞒得下!只是他若这般清闲好管闲事,本君倒好派些事故给他做呢。” 元鹤也说,“殿下明鉴!这个夜玄公子近来常使人往越安宫里送信,也不知图谋些甚么?” “你倒勤恳!查得精细!”玉恒笑赞一声,又另外嘱告,“莫敖的自供状既有三份,则分别递往御史台,尚书台,与军令台,我倒要看看他们彼此之间还能怎样看顾。” “可是人证只有一个,按殿下吩咐,莫敖带来的十名侍卫中只留了一个口齿略伶俐些的,余者皆已刑拷之后斩首了。”元鲤一板一眼奏报。 凌霄君言道,“这个原也不必留得,人证只须莫敖一人足以……既然还未杀……赏给你玩罢——萧雪不在,你这事办得甚好。” 元鲤得主上称赞很是欣然。 凌霄君又道,“去把人提出来罢,估计殿内血腥太重,我就不进去了。” 正这时,元鹤安置了昔桐之后也来御前侍奉,提议说,“容微臣先置了方榻足毯以供殿下歇息。” “不必了,”凌霄君摆手,“不过三两言语,说罢了事,后院还煮了汤药,也不可在此耽搁太久。” 莫敖被金甲侍卫提出大殿,拖下石阶,掷在凌霄君脚下。这位曾经打着各种如意算盘的兵家少子,终于见识了何谓真正的东宫太子。那个世人传言里的怎样谦谦君子,怎样温润儒雅,怎样平易恬和……实则都是表象啊!其手段绵柔带刺,其计谋阴诡无端,又岂是他这个小卒人物可以料想承受的! 凌霄君低头觑过脚下溃不成形的莫家少子,心底一声讥笑。开口依旧是言辞温和,“你心里也必然知道——我杀你不得。只是这三百余条性命,总要设法偿还啊! 第三十九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7) “否则自供状递到御史台,尚书台还有军令台,军令台自有莫老将军替你遮掩,可是御史台的师源与尚书台的齐尚,非你莫家党羽……莫老将军也不好办事罢?” 莫敖举目怔怔,他不知威吓之后还有各样挟制,莫家纵然霸道,可终究是与齐家平分朝中权势,多年来两家也是互相蔑视彼此诋毁,可谓水为不容,自己罪状落在齐家人手上,正给了齐家借故削弱莫家的大好良机!此东宫太子借力打力,当真好棋! 只是当下也别无出路,还是先保小命能全身退回帝都为上,莫敖如此思量,便扑倒在地,一拜再拜,“殿下明鉴!殿下英明!我莫家忠君护君,世代忠良,微臣……罪臣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那可是受了谁人挑唆误导?”凌霄君顺他意思言说。 “挑唆?”莫敖闻言顿时心生一计,急忙应道,“罪臣确是受人挑唆误导……是副将胡冶,是他扬言帐中要强抢民女以娱军中,我虽严令禁止,奈何他们不听……” “他们?”凌霄君又拈他言辞质问,“此事果然非一人所为,莫将军且仔细想想——终是三百七十一条性命啊,你总要凑个数目给我,我也好向东越君臣,向天下黎民有个交待啊。”凌霄君说时又令元鲤,“再奉笔墨,请莫将军一一列出扰民屠民将士之名姓,且签字画押以作行刑之据。”然后又向莫敖温和言说,“莫将军都写出来就可以回去了,军中将士都等着你呢。” 这一语双关吓得莫敖又是一身冷汗。于军营中指名道姓三百余人,治其屠杀平民之罪——这位太子分明是要置他于众叛亲离之地!何况他又怎识得那些微兵小卒,能道出名姓的皆是自家府臣亲兵,连带父亲派给他的数名参将,如此一来岂非如同斩了自己羽翼一般! 此计一箭双雕!未免狠毒!莫敖暗自叫骂,可此刻人为刀俎,已为鱼肉,又有何计!为保自己性命无伤,安然退回帝都家中,也只有舍卒保帅了!此辱此恨,且等父亲替他报复! 凌霄君临去又补一句,“营前监斩只怕还要辛劳将军,你且放心,本君会派金甲侍卫助你立威!” 太和十六年仲春,莫家小将所领之禁军侍卫,于越都南郊有扰民抢掠之行,莫小将上报御史台,共其纠之查之,得三百七十一名嫌犯,抄记名录报于东宫,东宫通告朝中三台辅政,并东越国君臣子,以屠民乱邦之罪处嫌犯以斩首之刑,行刑于禁军营前,由莫家小将莫敖宣刑,东宫使金甲侍卫五十人监斩,越国臣子领五百铁骑验刑,拾回三百七十一颗首级,以告东越百余位亡民之魂。 此事之后凌霄君亲命使史官执笔,大赞莫将秉公无私,大义灭亲之荣光,赐升左营都将,统领禁军上达万人。 事毕之后越都城中议论纷纷,有人以为凌霄君此举开罪莫家或将置玉氏皇族于更险之境地;有人以为凌霄君此举意在亲近东越以求女君麾下五万精兵;也有人以为此事纯属正义执法,扰民者该杀,有功者该赏。 直到许多年后,蔚璃想起此事,才知当年皇朝太子肯为东越一百七十一位平民惩凶申冤竟是为掩盖另一桩青澄之子被杀案。 第四十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1) 三月将尽,春光易逝。 趁着芳菲尚染亭廊,绿荫半掩池塘,嘉宾未去,故人未辞,越明宫女君于越安宫明月轩内铺席布宴,设案安琴,邀约各方嘉朋来此共赏深春繁花,共图一醉。 此举一则为慕容叔侄饯行辞别,二则为昔梧出狱压惊洗尘,三来为酬答程潜之昔日护驾还城之恩,再者便是谢那夜玄近来仗义援手青门之功,凡此种种各具请柬,邀约故友嘉宾共聚一堂。 明月轩修筑于浅芳池边,背倚耸山,三面环水。此间春深正值树荫繁茂,掩映堤上拱桥曲径,浅滩堆石。池上有三两小舟闲荡碧波,舟上有彩衣宫娥撑篙摆渡,先为迎宾送往之用,后为传递器物膳食之需。 今日宴游之题,主人定为惜春念友,故嘱告众人宴席之上只存宾主之谊,不论君臣之别。遂众人以曲案为心,围案而坐,蔚璃居正位主席,程门潜之共南海慕容苏陪坐左首,西琅夜玄与北溟昔梧同坐右首,东西境两位名将青濯与盛奕隔案相应,居于下首位。 为此席间在坐者:四境王室除去风族未到余者皆有列席;四大世家中伏白一族久不入世不去计算,则惟有澹台少主未曾受邀;四大将门则有青濯、盛奕同席共饮。 如此众人,虽则程潜之与慕容苏为昔日种种皆忿恨夜玄之张扬肆意;夜玄自也瞧不上程子矫饰虚礼与慕容苏自矜造作;昔梧又厌恶青濯优柔木讷,一副憨态;青濯却是惧怕昔梧气势汹汹,言辞凌厉;盛奕则忧心主上或言行失仪,或献媚贤主……其间各人有各种纠葛矛盾,总是无边纷扰。 好在此等众众皆倾慕召此宴会之贤主——东越蔚璃。程、慕、盛自不必说,与蔚璃已是旧识,慕容多年照顾女君病情,宛若家人,程、盛二人更与蔚璃有过淇水围炉,沸鼎煮鱼之乐事,此间再聚自是无尽感慨欣然。 而夜玄近来的全幅心思可谓都用在“侧目佳人”了,不只诗词歌赋每日都投往越安宫,还时常采办各样民间珍奇小物,只选那精巧玲珑者也尽都费心费力呈于蔚璃案头,此回受邀自然喜得心花怒放,只为取悦蔚璃缘故也不甚计较程、苏二人的奚落之辞。 而那位北溟公子昔梧早闻蔚璃大名,谋面之先虽未必十分敬服,而此回相见倒也暗暗赞叹其磊落之风,疏阔之姿;加之此回入狱也是幸得此女君奔走周旋于澜庭,才使她未获实罪,只被太子派使臣严厉申饬,责其“行事莽撞目无天子,非王室子弟教养之道”,故此回赴宴更有几分酬谢之意,便也稍束言行。 众人皆看蔚璃情面,只在初见之下彼此戒备窥探、奚落讥诮一番,待落坐归席,几番闲话下来,倒也能其礼洽洽,其乐融融。 大家围坐闲话,先以清茶烹香,浅酌慢饮;又使宫廷乐师佐以素琴洞箫之音,略添雅趣。渐至午时,艳阳灼灼,暖风熏熏,蔚璃又令人奉上东越名食款待嘉宾。夜玄见器盏精美,菜色精致,食之却多鲜蔬谷物,心下闷闷,一时问道,“可有酒肉?” 众人大笑,程潜之遂言今日所奉之礼正是琢湖青芝酒,蔚璃喜之不尽,即令宫娥捧来添盏。于是又畅饮笑谈,彼此多言平生奇遇,品论人间乐事,一时间明月轩上笑语绵延,声声不绝。 待菜过三巡酒过五味,蔚璃又提议喝诗以记今日之游,众人皆推程潜之为领,先起序篇。程门潜之先生谦虚礼让一番,终言“抛砖引玉”即唱和开来。 蔚璃特命人请了尚书台女官玖儿前来录笔,青濯却又惜憾不曾有夜兰来此泼墨描影。余者众人皆晓然:是为夜兰公子居澜庭之故,而蔚璃无意邀澜庭下榻之君入席,以免禁锢了兴致,所以连带兰公子也未曾受邀。 夜玄听蔚璃咏出“南风熏陋室,嘉宾耀荜辉”之句,便想起萧雪在驿馆影壁上所刻《登台赋》,不由对此女子之才情卓越愈生倾慕之心。 盛奕看着自家公子只知痴目怔怔凝望女君而全然忘了自己当拟何诗句,也是替他又羞又窘。 北溟昔梧倒是言辞大方,依着青濯所颂唱和道—— 琼楼飞玉羽,金阁渡青苔。 倾盏东风去,踏浪长歌里。 蔚璃闻听不觉面色微动,惊赞道,“好气势!追东风兮啸长歌,梧公子志在远极。”青濯却然蹙眉忿忿,“此非梧公子之诗,乃别有出处。” 众人讶异,皆望向青濯,昔梧亦指他质问,“青将军且说说诗出何处?若说得出我自罚一杯,若说不出你自罚一坛!” “我……”青濯欲言又止,似多有顾忌,不觉看向蔚璃想寻个主意。 蔚璃依旧朗笑璨璨,向众人道,“濯儿自幼修习兵书战策,诗文歌赋之集倒是读得少些,许是哪本书里见过相似语句也是有的,从来诗文皆有出典,此亦不足为奇。”又指青濯劝言,“你也不必苦想,自饮了杯中酒续唱下去便是。” 青濯便知蔚璃不愿再提旧事,举杯正要罚酒,昔梧却不肯放过,讥诮道,“青将军平白乱叫一声毁我诗誉,便要这样了事吗?或者自罚一坛,或者讲出典故!” 青濯本就忠直性情,不懂矫饰虚礼,为蔚璃之故尚可稍忍冤屈,再听昔梧质责便也无可忍耐,掷了酒杯朗声回道,“此诗原是我兄长之作!旧年他远游北境,正遇北国大雪,兄长第一次望见厚雪茫茫,惊喜之极,才有此作寄还家中,信中言说也曾另抄别稿寄给都城的璃姐姐。诗中所云‘琼楼飞玉羽’,玉羽原指飞雪,下句当是疑作九霄尘,再言本是‘金阁渡青晗’,意指曙光在即……” “濯儿,”蔚璃轻笑盈盈唤住青濯,怕使昔梧多添窘迫,“此是旧事,无须重提。” 青濯不敢争辩只好禁言。越安宫中有一条众人默念之则,那便是“不提旧事,不忆故人”。许是当年伤悲至今未愈,忆之徒增悲戚罢。 偏昔梧借了酒兴似乎有意思忆旧时人物,指着青濯又嘲又笑,“亏你记得!再过些年莫说诗文,只怕家居何处也尽都忘了。” “胡说!”青濯渐有恼意,气得拍案,“兄长诗稿早有人整理成集,家谱族系亦有专人刻碑录史,我青门之事岂由得你外人任意评说!” 众人见他二人言辞往来几要隔案对打忙都出言劝解,慕容苏有意将话题慢慢引向别处,遂向昔梧问道,“如此说,青澄少将军当年确曾到过北国?与昔王族曾有一面之缘?” 昔梧闻此言戾气稍敛,却又转作满目悲愤,“幼弟尚在澜庭!此便是我不可言说之事!” 众人更是诧异,不知他意欲何为。夜玄却击掌赞了句,“皇朝太子果然好手段!他有质子在手,要限制你多少不可言说之事!” “公子!”盛奕急言呵止,以目色警之。 夜玄全不在意,指蔚璃又说道,“主人有言,今日不分君臣,我等闲话至此,又有何忌讳?许他做得,竟不许旁人议得!” 蔚璃眸色间添了层微寒掠过夜玄,转看众人时却依旧莞尔浅笑,“既然也知是不分君臣,惜春念友。若非友人,便也不必搬上台面吧,很是辛苦!” 众人闻言笑开,偏昔梧又冷冷一句,“我等自然不敢攀附东宫。可是长公主若非友人,又非妻氏,凭甚与他屡屡比肩携手?” 蔚璃转目觑过,眸色再冷一分,笑意浅浅淡淡,“梧公子心有不忿,倒似全天下都负了公子,我等委实惶恐。” 这一句半似玩笑,半似警戒,程、慕等人又是一笑哄之。 昔梧似乎也觉无趣,拾杯尽饮,再不搭话。 偏夜玄又起兴,誓要将凌霄君与越安君分作两边,“我闻城郊农户被杀一案,凌霄君未治凶首反升他将职,只杀了几个闲人了事,敢问长公主此样又是何道理?” 蔚璃本是觉得近来风清日熏,心境疏朗,又想着此样情境未必明朝再有,这才起意想要诗酒尽余年,请了诸位嘉宾来园中话春。可未想到,夜玄还是那个可憎的夜玄,平白又添了一个昔梧与他一喝一和,把这好好的宴席搅得七零八乱。 “玄公子须得一位贤参辅佐方能看清天下大势!否则便是盲人瞎马,迟早撞进死地。”程潜之也觉此人愚钝已然忍无可忍。 “这话说来,我倒是得了一位你程门弟子——廖痕先生,潜之少主可有耳闻?”夜玄许是自幼受惯冷艳,从来就无谓他人嘲弄,自有其处事待物之则,与程潜之仍旧攀谈无碍。 程潜之眉心微蹙,淡问一声,“营丘廖氏?原是我二哥门下听席弟子。”一言之后再无置评。 夜玄却有不甘,“我闻听廖先生有澜庭夜宴请柬,可算是凌霄君之上上宾了,如今却也不过是屈居我夜玄檐下,白粥咸菜度日而已。” 第四十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2) “莫笑穷书生,”程潜之冷言警之,“今时明朝——只差一道龙门而已!” “何处是龙门?澜庭?原来长公主筑高台,竟是为着替太子殿下招贤纳士!”夜玄又是忌恨又是不屑,又转目盯向蔚璃。 蔚离终是笑意敛尽,“我筑高台与贤臣良将无由,不过是想着春时望月,秋分观潮,夏可摘星,冬时醉雪,行几分快意事罢了,玄公子休要小人之心。” “甚么小人女人,你们有同榻之谊,为他选几个臣子又有何不可言说!装得甚么清高风雅!”夜玄恨道。 蔚璃眸色闪过一缕清寒,触及之人皆为之一凛,夜玄流目扫过亦是心底一颤,醒悟自己又失了心性,言辞又讲过了,忙又周旋回来,“长公主非同一般王室娇养的公主,天资聪慧且不必论,更有少时行军沙场,今时整治三军之功,这般智勇双全,贤良善佐,为皇家之子治理天下略出份力也是应当!” 蔚离听他奉承,也是又笑又气,又怜他竟也能屈了心意矫饰言辞,“天子治下,四境封王,八方将士,哪个不是智勇双全,谁人又不是贤良善佐,为这天下之太平,盛世之繁华,我等臣子岂非皆有辅政天子,襄扶皇族之责!玄公子莫不是要置身事外,另立一派天地?” 这话讲得毫不客气,程、慕、盛等皆知事有前因,此间或是对夜玄怒目嗤之,或是冷眼观之,或是含愧告之,都禁声不言。 惟昔梧又跳了出来,“长公主还真是慨然之风,猛将气质!难怪澄将军曾有言:蔚璃非宜家宜室之妻!” “胡说!”未待众人反应,青濯最先拍案,平生最容不得他的公主姐姐受半点诋毁,更何况这诋毁之辞竟是谣传于自家兄长,“梧公子不要乱说!兄长与璃姐姐有过婚约之盟!始自璃姐姐临世之初……” “可却未能娶她为妻。”昔梧讥笑。 “那是因为……”青濯本想争说是东海之战,可稍有犹豫又被昔梧抢了话去,“因为你兄长心中别有贤妻!并非蔚璃!” “胡说!放肆!”青濯急得推了桌案霍然起身,看架势要扑打昔梧了,“我兄长与璃姐姐的婚约是先王亲下诏书,此事我全族皆知,东越全境皆知,天下皆知!” “我就不知!”夜玄立目瞪视,闻听议及蔚璃婚约,虽是阵年旧事斯人不在,可仍旧难按妒火中烧,“既是赐婚,未必适宜,政治联姻罢了……” 蔚璃直想仰天长叹,拂袖去了,此生怎样劫数竟与夜玄相识!真恨不能唤青袖一剑结果了他!添乱滋事直比澹台羽麟更胜一筹!真该逐他去了,此生再莫相见! “玄公子?”蔚璃尽力撑住和颜悦色,毕竟嘉宾尤在,她还是贤主。 夜玄得她如此轻语和声,微有几分错愕,怔怔望来,却又听她带笑言说,“玄公子奉王命来我东越观礼,蔚璃代东王兄、代朝中臣子谢琅王厚义,谢公子辛劳。如今王兄婚典已过,今日宴请之后,烦请玄公子去我都城,若无盛邀再莫入我东越!” 夜玄愈听愈痴,惊怔如闻天雷,立时没了声响,几次蠕唇都未能讲出话来。 此情此境也是看得程潜之讶叹,慕容苏偷笑,盛奕羞赧万分。 蔚璃又转头去看昔梧,昔梧立时装乖,“我只是为长公主忿不平。长公主若不喜欢,昔梧禁言便是。”说着举杯向蔚璃恭敬一礼,以示赔罪。 程潜之深知蔚璃不易,这席上诸人皆是各藏潜谋各怀所图,惟她一片赤诚,或为酬恩义,或为致良友而将众人邀来同乐,不想未得诸人感念反受他们所欺。他心下怜她难处,可又恨自己笨口拙舌无法分其忧愁,在一旁委实爱莫难助。 只待席上稍有平静时,程潜之忙趁机进言道,“潜之不才,近来新得一古曲,略操琴弦自觉还有待可闻,不如演于诸位大家,以娱宴席。” 蔚璃重染笑意,知他良苦用心,“那实在要多谢先生了,真真我等耳目之福!”又向盛奕言道,“我知盛将军酷爱萧音,可否待先生一阙之后请将军合而奏之,如何?” “极好极好!”慕容苏也拍手称赞,惟以雅乐方能盖过此间喧闹,“若是提起这享乐作福事,惟推阿璃为天下最!” 众人大笑,于是令宫女奉琴,又有乐人呈箫,程、盛二人排案安桌,又捧琴箫就座,彼此依礼敬言几句,便由程潜之先行按琴试音。 一时先闻得丝弦琤琮,泠泠若泉谷之音,撑起一片清凉。曲调悠扬,缓缓而诉。一阙将尽,盛奕那边又慢慢和入箫声呜咽,袅袅徐徐犹若兰谷之幽,绕梁漫席而去,合成一片人间天籁。四座闻听皆陶醉于古乐之间,终得一片安静。 惟有夜玄依旧心念忐忑,时时偷看蔚璃,可那样洒落女子也再未看他一眼!他愈发忧心此曲终了,当真要与她陌路天涯不成?不由得又恨恶起自己不知进退,不识台面,心思狭隘,难撑大局……还真真如程潜之所言——少一贤相为之参谋左右!只是何处觅贤良?忠心赤胆又兼谋略过人者,岂非比那佳人更难求? 蔚璃支颐听琴,心下笑叹:总算得片刻安宁!一时流目席间,忽见昔梧似乎未闻琴声,倒是偏起头正偷偷窥视青濯,那眸色半是审看半是沉迷…… 蔚璃很是一惊:莫非这位昔梧“公子”各样胡闹竟是为当年一瞥青澄风采而此间恋上青濯之故?心中闪过此念不由得也悄悄细看起这位北溟国的“女公子”,但见她长眉凤目确有几分男儿的轩阔气宇,尤是眉梢那一道疤痕未去,更添其飒飒英姿;可真若细看,其眸色分明仍有掩不住的风情浅波,眉心微蹙仍藏着女儿家的娇媚俏丽……真不知那溟王是怎样奇思,竟将自己女儿当了男儿来养,见她那身段必是已过“冠礼”之年,这等锦绣年华岂非要付诸东流?为父者倒底是疼她还是害她…… 第四十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3) 蔚璃正这样耽看胡思时分,忽闻池岸处有宫人唱诵——王上驾到!不由心惊。 众人闻听越王驾临也是各样诧异。一时程子驻琴,盛将停箫,案上各人纷纷起身离席,各自端正衣冠,随了蔚璃恭敬迎出。 池岸边越王正弃舟上岸,由几名内侍前后拥扶着走向众人。一进君臣相见,主宾见礼,又各道贺词,寒暄其意,好不繁复。 蔚璃蹙了眉头稀奇王兄何以此时来访。自上回为着风灼封妃一事争闹不休,兄妹二人又忙婚典,又忙朝政,接着又是休朝三日,之后种种琐碎纷杂竟再无机会彼此相见,言说开明。 当下实猜不出他冒然前来又为哪般?又碍于宾客在堂也不能明言,只好先请入内席,重又论君臣尊卑另排座次,侍仆重置座席,宫女另替茶盏,众人稍坐又浅言几句近来春色风光,略谈方才歌辞诗赋之乐,只是大家都再无方才共蔚璃而坐时的那等无拘洒脱。 越王大赞诸人雅兴,又笑言蔚璃,“王妹为本王婚典之观踌谋运作,辛劳半载有余,本王实不盛感激,正欲寻些欢乐事酬劳王妹,未想王妹到能自寻其乐,别样逍遥起来。今日高朋满座,实为越境之荣!”说着又举杯与众人敬酒祝幸。 众人也看不出此中因由,按说越安宫宴游当为越王所知,即不曾受邀入席就该远而避之,毕竟是贵为君王,此间现身倒叫众人平白添得一身拘谨,搅了兴致。 蔚璃得暇笑问,“王兄前朝后宫两处繁忙,若有要事命人前来颁旨便是,何苦自己奔来奔去,白添辛苦。”她半是撒娇半是试探,凝眸看住他闪烁双目。 偏越王避而不见又转向旁人另言他事,“春光无计留,佳人终去了。此时此境,还盼诸位惜之再惜,若想再得此贤主嘉宾、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只怕要留待他乡他国,明年别朝了!” 众人听他语意深远,皆不解其意,昔梧挺身问说,“贤主便是长公主,他国明年又是何意?莫非明年此时长公主要去他国做贤主?” 越王笑答,“梧公子敏睿。前朝已然议定璃儿婚嫁大事,召国世子风篁欲迎王妹为妻,故诸位雅士他年若想与璃儿再聚当在南召国啦。”越王故做从容讲来,实则却以流目不住察看蔚璃颜色。 果然蔚璃闻言惊诧万分,手中杯盏在握,却已是怔怔不动僵在半空。 四座闻听也都是各样诧异,夜玄最不能忍,也顾不得先前蔚璃驱逐之说,率先拍案而起,忿忿道,“荒唐!谁人准她嫁入南国?”焦躁之下更顾不得盛奕紧扯衣袖,直言道,“王室公主之婚本为国之大事,何以我等闻所未闻?所谓前朝议定,是几时议定?越国朝堂分明休朝了三日!尔等议得这般隐秘必有蹊跷!你只问她,知是不知!?”他一指浑然若梦的蔚璃,大喝道,“她自己可知自己明朝嫁入谁家?” 蔚璃大惊之下仍未能回转,越王只得搪塞道,“婚姻大事自古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先王已逝,长兄为父,王妹之婚自然由本王做主!何劳玄公子质责?” “那为何是召国世子?”昔梧一旁又问,语含讥诮,“召王许了越王几座城池?同是王族,越王莫不是当我等封国皆荒蛮之地、野草之丘?竟问也不曾问上一声,这般仓促隐讳便将长公主嫁给了一个小小世子。倒底是作践长公主呢还是轻蔑我等王族?” “你……”越王怒起,受此质问不由冷笑还击,“公子何人?何故问汝?王妹婚嫁本是我蔚王族家事,岂劳尔等费心!” “所以你还是收了召国城池?”夜玄附和着追问,“当本公子拿不出几座城池聘你蔚族公主?你知不知道那召王当年嫁女入西琅也曾赠我琅国城池,可如今却然大军压境又要讨回那些嫁礼!越王目浅,竟为利驱?” “放肆!”越王呵斥,夜玄本就有恶名在先,此回又听他大放獗词更不能容,沉声斥道,“汝非我嘉宾,不若早去,免生嫌隙!” “我等乃长公主之嘉宾,何劳越王逐客。”昔梧一旁襄助夜玄,与越王强词争辩,“既是召国世子可以求亲女君,何以我等王室公子不能求亲于佳人。”说着又将目色递给夜玄。 夜玄立时会意,退行半步,向着越王躬身一礼,“琅国王室夜玄,恭请越王知意:吾欲迎东越蔚璃为妻,以平生所得为聘,奉肝胆,献赤心,此生不负!” 越王大惊,更惊的是侍立一旁的玖儿,她为着先前被这蛮公子劫入驿馆之故早就厌恶惧怕此等蛮人,今时听闻他欲求娶长公主,不由得又骇又慌,忙去拉扯蔚璃,盼她警醒。 蔚璃震惊之下心神恍惚,被玖儿悄声警言不觉又是一惊,强自凝神正看见夜玄滔滔讲说其名下迎聘之礼,“……吾必拼尽所有护得璃公主周全,凡我所有亦为阿璃所有,凡我所得必为阿璃所享,以我一生之忠勇,换阿璃此世之安易……” 蔚璃听得目眩,早知此人居心不良,悔不该一时大意竟引狼入室!不由愈听愈恼,又急又羞,正思计应对时,却听一旁昔梧又言道,“既是如此,那本公子——溟国王室嫡子昔梧,也向越王恭请联姻,愿以城池为聘,以明珠为礼,邀请东越女君入我溟国……” “梧公子!你……”蔚璃知她分明女儿身,竟也来搅这乱局,更是气得头晕,有心点破她身世,又怕如此更是乱上添乱!耳畔听着昔梧洋洋大论,又许诺言,又列聘礼,只把越王也说得惊怔无措无言以应。 蔚璃忽觉心意悲凉,却原来多年筹谋为国却反遭王兄算计!不知他受了风肆怎样蛊惑,收了召王多少好处,竟这般轻易将自己许给召国一个小小世子? 封国有王,王有太子,太子之后才是世子,凭她东越女君,竟要嫁给个位阶低自己三等的毫无用处的世子吗? 第四十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4) 想来这位一向谨慎的王兄必是忧心自己不会答应其联姻之策,才特选了今日宴游之期于众人面前昭告天下,是料定了她必不至在外人面前驳他颜面逆他旨意,可他也远未想到此间会有个夜玄这等胡搅蛮缠之辈,再加之昔梧专好惹事生非之徒,竟将他一盘好棋搅得七零八落,及至无法收场。 蔚璃震惊之后惟剩乏力不堪,心意倦怠,冷眼看着夜玄共昔梧一唱一和吵闹不休,只可恨不能将此二人即刻逐出宫去,永不许再入! 她忿然起身,正待开言制止妄议,却见另一边慕容苏也随着起身,向越王拱手作揖,从容道,“既是如此,那南海慕容苏……” “苏小叔!”蔚璃又慌又急,又恨又羞,已然泪盈双眸,想这一众人竟拿自己当了儿戏耍吗?莫不是他们合谋至此?亏得自己赤心相待,坦诚以见! 慕容苏见蔚璃面色苍白,忙争相急道,“长公主勿忧。慕容苏尚有自知之明。今日所求乃是替召国澹台家少主——澹台羽麟求婚于越安女君。”说时自怀中取出一册书柬呈与越王,又道,“此乃澹台家宗主亲笔书函,是澹台少主使人快马加鞭三日往返南境取来。另附有澹台少主亲笔所录聘礼详单,想来比之那风族世子除去无城池可赠,其余天下珍稀、人间至宝皆可奉至长公主面前,以博红颜久悦,玉体长安。慕容苏受澹台少主之托,今日携此聘书本欲再请潜之先生襄助润色措辞,只可叹时不待矣,惟以此草草之笔,但有拳拳之意,呈报越王,企望越王恩准。” 越王早已骑虎难下,此刻也惟有木然接去慕容苏所呈,翻开看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求亲之文且不论他,只那礼单所列,当真如慕容苏所言:除去无城池可赠,世间至宝只怕都已罗列其中!更有每年谷粮千石,良驹百匹,食盐十车为贡,更别说那上等供王室所用之绫罗绸缎金银器物之材,累篇列出竟无以数计。 越王才知所谓“富可敌国”敌得又岂只是一国!这澹台家所出之聘礼足以胜过蔚王族国库所有!比之那风王族所出之聘更是毫不逊色!想来竟是自己目浅志短小觑了天下奇才,小觑了王妹格局…… 夜玄见越王对着那连篇展开的礼单啧啧称奇,流目窥视之下不由得心意灰了大半。不禁想起盛奕往日所言:他夜玄又凭甚么敢与东越女君比肩而立!论尊贵他比不得溟国嫡公子昔梧,甚者比不过那位风国世子,传言那世子是将承袭王位之人;论财势更比不过富甲天下的澹台羽麟!相较他人所呈之礼单,自己不过是空有一腔赤诚并几句白话罢了!当真羞煞此身! 纵然此间他愿拼得粉身碎骨来换她侧目相顾,可又如何抵得过人家的城池连纵,金山铸殿?夜玄想来不觉怅然长叹,转目望向盛奕,方省悟他“远志”之论——非儿戏尔! 如今席上众人惟剩程潜之与盛奕尚落坐本位,此样境况下尤显突兀,倒似落座之人才是对主人不尊不敬。盛奕与程潜之彼此瞻顾,会意该讲些甚么以退此身。正这时盛奕又撞上夜玄投来的半是求助半是苦叹的目光,便知他所忧,悟他所苦,心下也是惨笑连连,既笑他不知天高,也怜他妄念颓然,又想或许也该代他进言几句,毕竟真若争得东越蔚璃嫁入夜王族,于西琅国势也是百利而无害…… 他这样想着便要撑案起身,将起未起时忽听蔚璃厉声呵道,“盛奕!你敢!” 原来此时的女君早已被众人欺得恼怒满胸,忿恨难奈,见他欲起身只当又是位妄言之辈,容也不容!此刻手中若有三尺利剑,早已斩尽席上妄徒! 盛奕半跪于案前,闻听呵斥先是一惊,再举目蔚璃,见她面色灰灰,眸色莹莹,便知此举遭她厌弃,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另一边程潜之本也坐难安席,本欲同盛奕一同起身进言,此刻见他被斥,自己也惟有悄悄再坐回原位,一动也不敢妄动,心下无尽怜惜:此样赤忱女子竟为妄念世人所欺!当真可恨! 蔚璃四顾满堂宾客并席上越王,瞬息间竟有众叛亲离之感。想自己从来待人以诚,坦荡无藏,何故竟要受此埋伏,遭此非难?座上诸君又都是非亲即友,都是自己愿舍性命拼死相护之人,何以要设下网罗这般算计?尤是王兄,血脉之亲,患难手足,共历霜华苦寒,同失父母双亲,这些年为他王权社稷,为他国中子民做得还不足吗?如何要受他这样背叛?就这样急得逐她离家吗……不由得悲苦满心,寒冷欺身。 她强定心意,端立行止,向后退步,躬身作揖,极力咽下喉间哽咽,沉沉念道,“王兄……诸位……,蔚璃——失礼……先去了!”言尽泪落,不得不转身归去,踏步登栏,飞身凌波,渡向彼岸。 留下满堂惊愕。越王方知计拙,将这位权掌三军的王妹彻底得罪了,与召国联姻只怕无果,她就此遁入江湖永不回宫也是极有可能,不由得又悔又愧,心焦意灼。 夜玄正自己苦恼家资太薄、身世太弱,忽见佳人踏波而去,倾刻间已遥遥无踪,不觉又添一段郁闷,想方才还是好好的品茶唱诗,喝酒抚琴,倾刻间竟如暴雨摧花端,繁华零落,徒留一地残羹。他忽然忆起萧雪那日于驿馆所言——自古繁华一瞬,君当念念相惜! 原来繁华当真只有一瞬,此间只恨相惜竟无力,空拳无所持! 慕容苏全未料及今日之变,万般庆幸聘书一直携带在身上,也算不负友人所托。想世间男儿,或有王权,或享富贵,然可与阿璃心意相怜,真心相待者,大约也惟有澹台羽麟这个痴汉了。 众人各怀心事,各样揣摩,便也依次散了。日沉西阁,又是一日喧嚣罢了。 第四十一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1) 越王自是无颜再进越安宫了,他也不敢再进越安宫。这位王妹的脾气他最是晓然,幼年时有理还要被她欺得闭门不敢擅出,何况今时是他为召国的威逼利诱私许了她婚事呢! 可是这日早朝下来,却忽然闻听越安宫那边正打点行囊似有远去之意,慌得他又急忙忙奔回后宫央请了王后风姝与美人风灼速往越安宫去查访劝谏。 近来越安宫里可谓是愁云压顶、冷风欺窗,蔚璃为王兄擅作主张拿自己终身所归与人密谋之事又是忿恨又是心寒,从不曾料想自己为国事辛苦筹谋多年竟也落个成为权术之玩物、遭遇他人算计的下场。 自此后便有几分心灰意冷,加之身倦体乏,愈发懒怠行事。这一日寒梦初醒,望窗外落花渐次,恍知此生再若蹉跎,便也同那落花一般,可以零落成泥碾作尘了。遂召令宫娥备些衣物,包些银钱,将白露马暄儿洗刷喂饱,置下轻简行装就准备策马入江湖了。 至临行前又想起该与众人留下书函嘱告诸事,遂铺展雪绢,研墨提笔,挥毫将写下—— 我欲纵马过西山,城阙万重别经年,顿首案前辞兄长…… 辞赋未尽,忽闻宫女禀报:王后与灼美人来访。 蔚璃没由得一阵惊慌,忙收笔掩卷,呵令裳儿,“是你往哥哥那里告密?” 裳儿冤屈得泪光闪闪,“长公主不若绑了我严刑拷问!打死我算了!” “不是便不是……几时学得凶神恶煞……”蔚璃轻敲她额头,又哄笑说,“且莫学我,你看像我这等不是那‘宜家宜室’的人,惟有嫁个小小世子受其折辱……” 正说着越后风姝与美人风灼已进得门来,蔚璃知她们必是为王兄做说客而来,虽不情愿可鉴于此是风姝嫁入越明宫后首次来访,也不得不大礼相迎,起身揖拜,恭恭敬敬唤一声“嫂嫂”。 由此回相见以礼,蔚璃也算真真见识了何为宜家宜世——此风姝公主当真不愧为王室嫡出公主,其言辞温婉娓娓而谈,举止端庄款款而行,只叫她看得暗自羞颜。也惟有奈性与之寒暄数回,才彼此落坐。 不想那风灼早已径自偎去书案,摆弄着桌上绢纸,探问道,“长公主习练书法?”说着便翻开方才蔚璃所书“纵马”之句,故作惊诧,“纵马过西山?是哪一边的西山?城阙别经年,又是哪一国的城阙……长公主这是要往南还是往西去?” “信笔乱涂,哪知东西!”蔚璃扑上来已是掩卷不及,厌烦之极,一把夺回风灼手中绢纸握向掌心,暗较掌力倾刻碾做碎屑,扬手掷入茶炉。 风氏姐妹看得心惊,虽也听闻此位公主自幼习武却也不知武功修为至此境界。 风灼恍了恍神,半嘲半骇道,“长公主这是示威吗?当我风王族无人习此神功便配不上长公主?长公主纵马,无论怎样也该往南行啊!” 蔚璃浅淡笑笑,“灼美人还在梦中吗?何来张口即言‘我风王族’?不知此身已至东境,汝名已为越妇?” “你……”风灼被驳得哑口无言,怒目而视。 风姝忙一旁劝解,“母国里众姐妹中数灼儿最小,也最得父王母后、母妃们偏爱,便似长公主受尽娇宠一般,总不免有些任性无拘言语莽撞,还请长公主多多包涵。” 蔚璃惨淡笑笑,“我父王母后早逝,蔚璃也不曾……”不曾受人怎样娇宠,反受王兄算计,讲来想起犹觉喉哽,眼前水雾又起,只好另外言辞,“风肆公子莫非也是你兄弟中年纪最小多得娇宠之辈?一样的行事莽撞!” 风姝略有几分窘迫,却仍不失从容,赔笑道,“肆哥哥一心为国,忠君爱民,确有贤相之才。他年若能辅佐阿篁理政,必可治召国以康平盛世而留名史册。想来长公主还不曾相识阿篁,他是太子长兄的独子,比与我竟还早二年降世,说来与长公主亦是年纪相当。国中名士皆言篁世子‘生而敏睿,长而灵秀’,乃稀世难遇之才俊……父王与兄长皆爱之深切,自幼便请名师敦促教导、伴学左右,而今学成更是识贯古今、艺通雅颂……” 蔚璃听风姝将召国世子夸赞得天下独一,古今罕有,心下也是又笑又叹,想这翻言辞何等熟稔,当初派使者为王兄往召国求亲,教令的便是同样一套说辞—— 王家世族,圣贤之后,诗礼传承,文武兼修,通博广闻,思识深远…… 实忍不得哼笑一声,“嫂嫂此来是为世子做说客还是为王兄做使臣?若是为世子大可不必如此辛劳,蔚璃终有一日与世子会于当面,悦我心者纵是庶子贫民我亦奉为上宾,污我眸者纵是公爵王侯我亦绝不眷顾展颜……” “长公主自傲也该有个限止。”风灼嘲笑一声,眉眼冷觑,“我风……我母国风王族从来只有美男子,人人都美若仙子,怎就污你眼眸?篁世子更是溪林琼树,天姿卓著,只怕比你那凌霄君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灼儿!”风姝沉声喝止,蔚璃亦冷目飘过,风灼顿时息声,偏头看向窗外。 蔚璃只觉这无尽烦恼从无休止,真当纵马去了,管他甚么南召北溟、世子公子! 风姝忙又软语劝抚,“我来也不过是为与璃儿推心一语。至于长公主欲何去何从,如王上所言:全凭长公主一人之心意,他人无由干涉。你纵不入南国,仍是我东越女君,王之贤妹良相。王上之意,只莫使此事坏了你们兄妹亲情,那才是弄巧成拙事。” 蔚璃暗笑:已然弄巧成拙,今时倒来推说“全凭她一人心意”。既已招惹得四大世族求亲上门,终了竟叫她一人去开罪四境王族世家吗? “王上言说,长公主常有纵马江湖之志,可惜终年累于朝政军务竟难得逍遥,长公主若然今时要去……王上自言:凭谁人也拦不得!” 第四十一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2) “王上只是想来请问长公主:国中军务当委以何人?夏时边关换岗当如何处置?军中五万将士当望何人为帅?长公主若能将诸事铺排周全,王上感念不尽,当亲张玄羽华盖,送长公主去国逍遥。”越后言辞缓缓,依礼道来。 还真是小看了这位风姝公主。自她入东越便常言思乡情切,病怏怏卧榻数日,以致险些被风灼夺位代行婚典之礼。可今日这翻谏言,非是寻常政客可为,纵有王兄在背后教导,可能被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也非风灼那等小计女人可为。 国中无将,军中无帅,边关换防……蔚璃摇头苦笑,自是哪里也去不得了,还是安心待嫁罢……可又如何甘心! 尤是那风灼临去时,行至门阶忽又回身巧笑,“若我说呢——此事确也为难长公主,想想今时你还要唤我们一声嫂嫂,却不知明朝是该称我们姑母还是我来唤你一声表嫂呢?” 一句话实把蔚璃气怔在门前,险又昏倒。 ****** 澹台羽麟急匆匆奔回澜庭,穿廊过院正撞上萧雪向外急行,便来了个先发制人,大声问道,“萧侍卫哪里去?” 萧雪身形稍定,侧眸望他一眼,微微揖手,道一声“澹台少主。”便擦肩去了,留下羽麟又笑又奇忍不得回身怔望。 这半日忙碌他也不知频频回眸了多少回,可不是为着街上俊男美女,实是怕再被那玉家皇子派人跟踪!若被他知道自己近来所谋,只怕迟早要死在冷侍卫的剑下。 显然萧雪无暇理会自己,提剑跨步匆匆去了。当有重要事情要办罢?甚么事呢? 羽麟怔立呆想,忽呼身后清冷冷一声唤,“澹台羽麟,你未免大胆了些……” 吓得他险些晕倒,一身妩媚红衣在晨风里也不知是兀自颤抖,还是随风飘舞了几回,急回身,强撑笑,“我又哪件事不如你意?使钱赔你便是!少来恐吓!” 玉恒一身白衣奕奕,浅笑泠泠,自廊下走过,“晨光大好,你这是将回来,还是要出去?我屋里那副夜兰所绘的《春江泛舟》是不是又被你偷去了?” “乱讲!”羽麟避重就轻,“分明是你丢在窗下杂物里,元鹤言说都是还朝时无法携带之物,我才拾了去,何以言偷?如今已在翡翠楼展卖掉了……还真当是大把的银钱,够买我半个翡翠楼了。”说时大步向内,与那白衣飘逸擦肩而过。 “羽麟筹措银钱倒算到我头上了,是为贿赂东越朝臣?”其声泠泠如追魂之箭。 羽麟恨得牙痒,知再多行一步他夺命飞掌就会追来,可又实不愿回头被他一双冷目凌迟。 晨光熠熠,金瓦流彩的回廊里,两处衣影飘曳,一支白影幽然素净,一支红影灼彩斐然。外人不知其中凶险,还当是一幅绝美晨曦双璧图呢。 羽麟袖下握拳,心念飞旋,终还是转回身来,郑重凛然言道,“我要娶阿璃为妻!” 玉恒也并无惊讶,卸掉掌上劲风,仍旧淡然一笑,“你知自己是与谁人相争?” “哼!”羽麟强撑志勇,“阿璃此生或者嫁你或者嫁我,你已有齐家女儿,阿璃断不会屈居妾室,你也无权这样羞辱她,她惟有嫁我才得此世欢愉……” “你又怎知不是召国世子?”玉恒笑意里闪过一丝微寒,“我闻听这位世子清俊超拔、卓荦不凡,可是继承南召大统的储君人物!” “我管他甚么大桶小桶!”羽麟立目,颇有几分倨傲,“你还承继天下呢!我还家财万贯呢!若拼尊崇富贵谁人输他!阿璃女君,他是世子,焉有国之副君下嫁二代储君的道理!他是否承得了大统还不定呢!” 玉恒笑笑,似无言可辩,低头思量时,羽麟又换了副软语懦色,切切求道,“阿恒,你且信我!除你之外阿璃惟入我家方可得此生欢愉!我澹台羽麟愿以全族兴亡起誓,只要阿璃入我澹台家,我必惜之若眼目,护之胜心肝,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阿璃!宁受百死劫也绝不使阿璃受凄风苦!若违誓言,叫我家财散尽,三世为乞!” “只是……”玉恒负手而立,望一眼别处殿阁楼宇,敛目幽幽道来,“你也曾说过——得泠泷者得璃儿。你的家资莫非都拿去置换泠泷琴了,故来偷我的藏品卖钱谋事?” 羽麟不响,眼前又浮现萧雪匆匆而去之景,这位殿下曾言:他知泠泷琴下落。莫非——那泠泷琴竟是千金万金不可求,而非要以三尺利剑方能求之? “你有把握拿到泠泷琴?”这话问得苍白无力,羽麟深知萧雪出马又焉有不成之事,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胜得过萧家兄弟的三尺利剑。 “还是依先前之诺,可好?”玉恒笑言,此回倒是恢复素日待他之亲和,“如此也算不得是我欺你。谁人有泠泷琴,璃儿便嫁去谁家。” “哼!”羽麟仍旧不服,可又无计可施,忽又想到,“我愿以全部家资与你交换!” “那你用甚么养活妻儿?”玉恒笑问,难掩讥诮,“你又如何知道璃儿与你相交不是恋你钱财,你若是家徒四壁……当心!” 玉恒忽来一声警呵,羽麟正忿其言辞,顿觉身后一股劲风入颈,大惊之下急旋回身,推出一掌,却见白衣一片携数重手影扑面杀来,他诧然之下又急收掌力,惊唤一声,“阿璃?!” 蔚璃并不饶他,五指若锁,直取其喉。羽麟吓得虚恍几招,略屏锋芒,便是仓惶退步,一面往玉恒身后躲闪,一面大叫,“阿恒救我!阿恒救我!” 指影若狂花怒绽,在羽麟颈上留下一丝血印,反手再攻,却被玉恒挥袖筑起的雪屏霜璧挡住去路,呵她一声,“璃儿适可而止!” 蔚璃不服,起意再攻,几下旋腕推掌却未能再进半步,不由恼道,“若非我有疾在身,岂会输你!” “是了!这原怪我!拼此身半死也未能医好了你!” 第四十一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3) 玉恒反手扣她手腕,按住了脉门,哄笑道,“心火过盛,肝火过旺……此一来,倒烧得你精神抖擞了!” 蔚璃又要抬腿使绊,玉恒目色微凝,“我拼死救你只为你拳脚相向?” “哼!”蔚璃拂袖退身,又指澹台羽麟,“都是你好算计!以后被我见一次打一次!你且等着!”说完又飞身去了。 羽麟犹自惊惶未定,“她竟要杀我……阿恒,阿璃竟想要杀我,我待她那样好……” 玉恒不无怜悯地看着羽麟,“看来——她连你的钱财也未看上!你还执意娶她?”说完大笑,又唤元鹤,“她必是往我房里贪睡去了,你速去整理。” 元鹤举目望向屋檐一抹白影早已没了踪迹,忧心回道,“怕是来不及罢……小臣怎追得上长公主……”话音未落,又见一抹白影若流云乍起,瞬息间已然飞檐入瓦。 入东宫做金甲侍卫者,非但要武艺卓绝,根清源正,更要心思纯明,机敏锐智。然而除去这些之外,最最重要的是——爱惜白影,惜云若宝。此是金甲侍卫入岗前半年被反复教导之辞。 因为合宫上下皆知东宫殿下素爱白衣,且养了一位同样白衣素净的顽劣女子,素喜飞檐渡瓦,穿墙过院。谁人若是于楼阁殿宇间见得白影翩然,若流云追日,切莫急着拉弓放箭,且再看看,兴许就是那东宫豢养的女子呢!且流云不伤人,亦无扰人意! 流云一抹轻盈落地,吓得门阶下两位洒扫侍女抖了个激灵,“谁人?……长,长公主……”望着那背影纵跃登阶,推门进了清风殿,一个侍女问道,“殿下好像出去了?长公主一个人……不会淘气罢?” 另一个也疑,“长公主的病看似大好了?可为甚么我们每天还要拣药煮药……” 大殿里,蔚璃瞄一眼青檀案上堆积如山的各种奏疏宗卷,微微蹙眉,正待移步入内室,忽觉一道修长暗影挡了门前光芒,回首笑看,讥诮道,“我自顾尚且不暇,又哪得闲情顾你。殿下也太未免提防太过……”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玉恒展笑,上前挽她手臂与她并肩,顺势遮住案上一堆纸稿文书,半扶半挟将她拖进内室,“我来是为璃儿铺床置枕。” 蔚璃哼笑一声,倾身倒向床榻,想方才依稀见得案头有“召国三千精锐”字样,三千精锐欲何为?再攻西琅边城?还是探查皇境边关?是了!该是护送风篁世子来东越催迫联姻才对! 玉恒安坐床前,不知哪里拾来一支罗扇,正轻摇生风,撩起熏香袅袅。 蔚璃探手一把夺下,恼道,“澹台羽麟当真该死!若非他百般算计,事情何至今日!你怎就容他愚蠢至此!” “不是你说,千金堆山也不比真心可贵,他待你也可算是一片痴心,真情实意。”玉恒轻声解劝,“你当他打你不过?每回都是对你百般谦让,你又岂会不知!” 蔚璃不响,闭目假寐。眼前这人显然已经知道南召世子即将来越都议亲,而澹台羽麟更是明目张胆各样周旋试图收她入怀,至于夜玄昔梧之流倒未必惹人注目。倒底此君心意如何?由了他们胡闹吗?又使她何去何从? “云疏……意如何?”她还是闭着眼,不敢窥他神色,只怕那是无底深渊,非她能往。 “璃儿……意如何?”他淡笑轻语,反问一声,又似怕吵了她枕上清梦。 果然!蔚璃心下恨道:从来是我退他进,我进他退!多少年华共他白白蹉跎! 他也曾悄悄说过——蔚璃非他莫属。那么倒底是以怎样名份属他?妾还是棋? 自霜华宫外与他初识,算不算是同甘苦,共患难?她兀自摇头,当算不得罢?虽则也是后来得知,他那时在宫中亦举步维艰,险些失了太子名位,可那时她除了终日嬉闹并不曾助他甚么,反是自己此身安危全赖他筹谋惜护,自己一身技艺也是大半懒他教导,那些年欢笑开怀亦多得他相赠……如此算来,与他亦师亦友,亦兄亦长,独独无缱绻之情! 难怪共他同榻而居亦觉天清地朗,与他有肌肤之亲亦是清心澄澈! 他当真不爱女色?还是自己难以称得上是女色!——真真可恼可恨! “璃儿最好美色!南国又多美男!尤以王室为重。你昔年游历江南就不曾往赤霞殿上去瞧一瞧那一众风家公子世子们?”玉恒絮念,只见她羽睫抖动,嘴角微牵,却还是不肯睁目顾看,遂又笑言,“也不知是风肆造势,还是真有其事,世人都说风篁世子乃人中龙凤,仙园琼葩。此样美色当为璃儿所爱,你若能嫁去南召……” “又可为殿下安一方城邦!”她明眸乍启,清辉微寒。原来非师非友,非兄非长,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他知道此世有她蔚璃,东越绝不会欺凌天子。而蔚璃若入南召,也必不会使召王族冒犯天家。他凭她一人,安两境邦国,还真是看重她呢! 玉恒笑开,重拾她枕边罗扇,独自取凉,“你还真是高看自己!一个庶女风灼尚且摆弄不定,又如何摆弄人家精挑细选出来的承国世子?莫不是璃儿已然修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计?那不如现下演来先给我看看,也好帮你指点一二……” 蔚璃恼得寻物要打,四下顾看才发觉仅有的罗扇已握在他手。 玉恒早算透她行止,也是更笑了,“你若打得过人家,倒也可以称霸一时,只怕是那世子若再得了温良贤惠的,便要一纸休书遣你回国了!若指你行定国安邦之大计,岂不负我?” “玉恒殿下!”她又气得乱叫,忿然扑起一把拎住他衣领,“失我蔚璃你也一样损失惨重!” “是啊是啊,再也不用写方熬药,这些年读得医书竟白费了;再也不必担惊受怕,管你任意非为又要作出甚么妖来;再也不必被人挤占床榻,夜夜不得安枕;再也不必受人牵衣狮吼……你扯坏我衣裳!” 第四十一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4) 他用力掰开她抓牢的手指,叹息道,“你啊——原不知这世上有厉害的,出去碰个头破血流便也知回头念我的好了……” “等我回头你早已寂寞死了!”话一出口她便知越界了,又惶惶躺下,小心查看他颜色,却并未见他恼意,只隐隐得似有几分黯然,依旧笑容温和应她,“你不知古来圣贤皆寂寞……” 云疏要作圣贤?她讶疑凝望。是啊,他是皇子玉恒啊!哪里是她的乐师云疏! 皇子要得是天下,又怎会是她小小的蔚璃!所谓非他莫属,大约是说此生惟有受他摆弄被他所用罢——为着曾经他赐她的那些恩义,她欠下的那些情义。 “我要睡了……宫里不得安歇,来这里又要被你吵闹!还不快些出去……”她翻了个身,向内拥被假寐,未过片时忽又转头来看,见他依然寂静端坐,便也心下稍安,又嗔呵一声,“你坐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玉恒轻笑,“我为璃儿执扇,成你美梦,可好?”说着又轻摇罗扇。 还真是君子如玉啊!是否少年时光惟与他相识最久,才恋他清颜俊美,明眸璀璨。话说他志在圣贤,又何必修成这般美貌,那一鼻一眼都仿佛被娲神细细雕琢,生得精美绝伦;那一举一动更是经仙人循循点化,一派雍容镇物。此样风流清雅,绝非凡人可及,如何偏要生在帝王家!他若只是乐师云疏…… 又做痴梦!蔚璃呵退自己妄念。 又想想这样人物若为帝君——顶白珠旒冕,着金丝蟒袍,束青璧腰带,佩龙纹玉璜……雍容华美自不待言,只是威仪猛烈何在?如他那等淡笑疏离,举止漠然,又哪里像个天子……蔚璃梦中都要失笑出声,再想想当今帝君,肃穆冷峻;想想父王,威武雄健;还有王兄,也是端正不苟。可是这位殿下——俊美得似人间妖孽,还想做圣贤!? 太和十六年四月,越王颁旨,为越安女君甄选佳婿。一时间又掀起越都锦城另一场喧哗鼎沸。那些参加过越王婚典而又流连东境春色未及辞去的名士雅客们,闻此消息皆欣然而议,有人为又有繁华可观而拍手称快,也有人为何人能迎娶东越女君而拭目悬心,更有人四处打探谁人递贴参选,谁人可能胜出。 待过些时日,又都闻听参加选亲者有召国世子,北溟公子,澹台少主,西琅公子,皆大富大贵之君,那等稍存妄念企图侥幸一搏之徒顿时灰了心意。也有稍有心者都暗暗称疑:如何凌霄君未参列选亲当中?是否天家与东越为青门之故仍存嫌隙?还是帝都情形已容不得这位东宫怜取所爱。 而只就目前参选的四位名门子弟而言,世人皆知:论尊贵谁人比得过召国世子;论财势哪个敢挑衅澹台一族;论武力大约那夜氏公子当技高一筹,至于那位北溟公子,与北国往来甚少,就不很知晓了。各样纷议种种,似乎这越安宫女君选婿远比越明宫新王大婚更招天下瞩目。 第四十二章 卿非泛泛 吾欲称王(1) 西琅驿馆里的夜玄公子自闻听越王颁旨就未曾怎样快活过。先是为聘礼之薄、身份之微忧愁了数日,奈何军中薪俸本就无多,又无母妃之家可以依凭,细细算来自己在这世间竟似个孤家寡人,相想一位王室公子混迹至此还真有几分可怜可笑。 待看了越王旨意,上言甄选之则:以剑、御、棋、琴四艺相较,技艺最佳者荣为越国佳婿。夜玄又自我掂量,此四艺也惟有剑与御尚可称为略有精通,至于那棋琴之雅向来非其所好,又如何求之精进呢。 加之曾受蔚璃驱逐之令,虽有越王召亲之旨平衡其中,可愈是细想各种境况愈觉前途无望,与心中佳人渐行渐远,不由得郁闷苦恼之极! 馆中诸多谋臣参将也是概无良策。众人都暗暗私议:面对贵为国储的世子风篁与富可敌国的澹台羽麟,此间纵是守着一位西琅太子也未必胜出,何况乎一位庶出之子。而这位庶出之子除去一腔痴情亦无甚精学妙技,更无金银堆山、城池封地!虽不知那召国世子是否酒囊饭袋亦或精英强将,只一个澹台羽麟便是君子六艺无所不精之辈,单凭自家公子那点学识,又如何能胜出于群英之间? 诸将中也惟有盛奕敢与他直言进谏,也是劝他放弃妄念尽早归国,所谏仍旧是素日警劝之言,“公子不服,亦是无法。四境封国,南国物博财厚,东境渊学重礼,北溟兵强马壮,惟西琅,临荒境沙海,既无甘泉肥土灌田,又无良士立学宣礼,勉强几支铁骑雄兵,亦年年消耗在边疆之争、狄匪之患。西琅夜族于天家而言实无甚建树可言,易之再封亦无甚妨碍。而公子……恕臣下直言,也不过庶出微子,无名无爵,惟有一点战功只能在西琅境内夸口罢了,那也不过是公子立足王庭,显赫王前的必争之功。微臣倒也十分稀奇,这等微薄身世,试问公子倒底凭何德行以何能力也敢觊觎东越副君?又是仪仗何权何势胆敢挑衅天家皇子?” 盛奕徐徐道来,虽非疾声厉色,可措辞尖刻也是素来少有。夜玄自幼视他为兄,引为良师至友,他虽非府上幕僚,却总是关键时刻能对其规劝谏言之良臣。数年来夜玄开府称将,领兵戍边皆得他相助相教,步步走来,可说是无盛奕,亦无今日之夜玄。 可方才那一番辞令着实刺痛了这位傲慢公子,他纵然敬他重他,可如此逆耳之言乍闻之下委实愤慨!何谓庶出微子?何谓觊觎?何谓挑衅?尊卑上下若当真严明,那他玉氏皇族又何以式微至此?天家尚且可倾可覆,遑论一时之嫡庶! 夜玄心下不服,郁闷愈结愈深,焦躁之气也愈加难忍,终是横眉冷目驱逐盛奕道,“我知你盛家门风清正,始终自视天朝臣子,从不把我西琅看在眼中,更别说是我这小小庶子了!奕兄即知我既无尊位又无权势,何不另择高枝!与不必再与我友人相称,君臣相论!” 盛奕被他这等执迷不悟当真气煞,索性拂袖自去,再不过问馆中纷扰。 夜玄终日闷坐书房,苦思妙计。身边也惟有歌姬锦书时而烹茶时而添酒一直照料左右,又兼柔情劝慰,后着实不忍见他愁苦之态又引来自家兄长,为他出谋划策。 锦书的兄长廖痕,本是借了妹妹的缘故暂时寄居于此,仍一心要往凌霄君殿前求得一职半席,可奈何投入澜庭的多篇策论皆是石入大海渺无消息,这样情形与夜玄递信往越安宫而未得一封回函可谓是同病相怜。 这位廖先生闻听夜玄欲选婿于越安宫先是惊叹不已,再想或许另有大事可图,便也应了家妹之邀往前来与夜玄分说利害,晓喻形势。 开篇即问,“玄公子自顾莽撞,就不曾察觉此次选亲的稀奇处?” “皇朝太子不曾参加选亲!”夜玄直言,“此事我已听北溟国梧公子议过,天子之庭为齐莫两家所挟,太子欲延续玉家统治则不得不依附两家势力,故东宫正妃当属齐家之女,亦或莫家之女。而东越蔚璃又是何等人物,此生所求必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岂甘心入他皇家宫闱共那些庸脂俗粉、三妃六嫔争宠于一人卧榻!” 廖痕惊他所议,“看来公子对朝廷局势,对东越蔚璃也不是不知。”又转目觑了眼自家妹子,撑笑再问夜玄,“依公子之意,公子一生一世当真惟一妻一人而?” 夜玄意会其忧,慨言道,“先生且放心。你若助我赢得蔚璃,我必有重谢。就是汝妹锦书我亦绝不会学那商贾之流随意弃之于市,必会为她寻得安身之所。” 廖痕无话,再次看向锦书。锦书低眉垂首,掩尽眸中颜色,只柔声道,“哥哥不必为我忧心,锦儿半生飘零本就无依苦命之人,幸得公子不弃收在檐下,才有这几日静好时光,锦儿感激备至又怎敢多生妄念。哥哥若能襄助公子得偿所愿,亦算是替小妹报偿大恩了。” 廖痕依旧无话,他深知家破之后小妹飘零之苦,凭她歌姬之身能得安居避风之处已然不易,何敢再求正妻之名妾室之份。若真想成其富贵荣华,遂己宏图大志,大约是要凭借眼前这位痴公子了。 廖家书生重新看向夜玄,想此公虽则行事暴厉,可也算是厚义坦荡,既担王室之名,又有武略之才,距留名青史所差也不过是几尺雄心罢了!而当下那东越蔚璃,正是其雄心之诱饵。 他一面思虑着一面重新进言,“世人皆知东越蔚璃非泛泛之辈,绝非一般闺阁女子。公子若想娶她为妻,此后余生可有何资略凭其娱乐?总不会指着她相夫教子、打扫门庭罢?” “我会向父王请赐封地。在我琅国西关有一稞城,其向西出关便是黄沙大漠,可供阿璃逞万丈豪情;向北百里有一孤谷泉,泉水清澈泛延成湖,可遣阿璃诗情画意;再向南便是草原无尽,可使阿璃策马扬鞭;向东过六城便是王都,可以随时往回见识我西琅繁华。”夜玄跃跃言说,眸色里有无尽憧憬。 “公子又如何料知琅王必会赐你稞城做封地?按我皇封国治疆之法:庶子为臣,可领兵杀敌但不可专军权,可守城御敌但不可受封地。而即便琅王破例应你,使公子有封地百里、家仆百人,公子以为如此便可使东越女君畅舒其志?她如今手中所握可是东越万万大军并朝堂百位臣工,此样女子若非得一邦国立其为君又何以酬其远志、畅其胸怀?” “先生何意?”夜玄立目,渐有愠怒,廖痕所言正触及他痛处,“莫非是要我以国为聘?我何处得封国?论私上有兄长,论公国有太子,莫不是要我去抢!” 廖痕默然微笑,静目待之。 夜玄此间又想起盛奕数回谏言——“若非赫赫王者,谁配与她比肩?”,“凌霄君有万里江山为聘,公子又有何厚礼相赠?”,“须进百丈阶,方得并肩立!”是了!卿非泛泛,岂是一间城阙可容?可若论及封王,谈何容易……莫不是要弑君夺位?此路不通! 夜玄急急摇头,“或许她有仗剑天涯、泛舟江湖之志?我愿弃富贵,抛名利,共她往青山碧海一游!” “哈哈哈!”廖痕不由抚案大笑,“公子还当真赤子情怀!此事确实是那凌霄君断不可为!只是泛舟江湖也罢,仗剑天涯也好,可都是需得舟车代步、诗酒娱兴,今时已有澹台少主掷千金以造兰舟待女君归嫁,那东越蔚璃又何以弃首富之家而选公子呢?” 夜玄苦笑,堂堂王室公子既无权势又无银钱,讲来只怕天下百姓都会觉是笑谈。 “公子若无远志,倒也不必生此近忧。且莫枉屈了蔚璃公主大好前程!由她去罢!” “啪!”夜玄怒而拍案,“自生以来,凡我所求,没有不得!如何难在一个女子身上!本公子为她争个半壁江山又何妨!何所畏惧?” “啪!啪!啪!”廖痕击掌大赞,“如此方为男儿本色!方为王族公子!公子即得远志,廖痕愿尽我所能,竭我所学,襄助公子成此大业!” 夜玄豪迈之后又有片刻昏昏,锁眉思忖良久,才茫然问道,“此事……何从下手?选亲之期在即,我纵然此刻得百万铁骑,也攻不下一境王国。而风篁有国,澹台有财,昔梧有嫡子之尊,我手中……不过三万士卒罢了,还都是父王之军……” “东越蔚璃,可抵半个国!”廖痕拾了案上茶盏,一一排开,与他演说大势大局,“此召国风族,已嫁嫡公主予越王为后,如今又来谋求女君之姻,其结盟称霸之心昭然若揭!然此事必为天家所不容,玉氏皇族绝不会准允蔚璃嫁去南国,故他风篁纵然绝代天骄盖世英雄也难讨得越女为妻,必受玉氏阻挠!” 第四十二章 卿非泛泛 吾欲称王(2) “再说这澹台少主,其有买城置国之财,听闻他家聘礼远胜蔚王族国库所有。而此样肥水召王又怎会准许他为别国之婿而贡税别国之君?故这澹台羽麟纵有通天本事也必定要受召王辖制,难遂其愿矣!” “至于那溟国嫡公子,年过冠礼尚未封做储君,可见此嫡子亦不过只是个嫡子罢了,再无他用,不足为虑。若然三家互相争竞掣肘而落得败选,岂非惟有公子一家独秀?” 夜玄听他言辞凿凿确有几分道理,可仍就难安其心,狐疑道,“你讲得是鹬蚌相争也罢螳螂扑蝉也罢,可是本公子也不过是个小小庶出。” “便是这小小庶出,世人全不当公子是一回事,前无阻碍,后无阴招,公子只须在竞技当中略占先机便是胜算十足。”廖痕言之郑重。 “如何才能略占先机?”夜玄又觉前路可望,佳人可期,“我自问御术、剑法,尚可一拼,惟是棋艺与琴学,非我所好,自幼疏之……” “棋有在下,琴有舍妹。”廖痕简言慰之,又分开言说,“我闻棋艺之比是以程门潜之少主近年所创的‘风云九阵’,择其一为对弈之局。公子大幸,此‘风云九阵’在下于程门问学时曾有见识,自问识局破局当不是难事。” 夜玄闻言不由大喜,“得先生当真是我之大幸矣!那么琴艺,是要倚赖锦儿了?” 廖锦书慌忙起身作礼,“妾身岂敢。一点拙技怎敢……” “此刻也不是你虚伪客套时!”夜玄挥手斥道,“且这样定下了,自今日起白日里出城练习驾御之术,晚时先学琴,再参棋,晨起练剑!且发奋数日,只那选亲之日莫输惨了,总有机会问鼎越安宫!” 他豪情万丈,遂即刻撤去闲杂,便令廖痕先摆一局棋阵给他参悟。 书生廖痕,本就是想择良木而栖以逞大志,如今看那东宫无望,也惟有将一腔才志远谋倾在夜玄身上,想他也算是西琅王室之中惟一可教之材,先立其雄心,树其远志,再助他娶到东越蔚璃,则西琅兴盛指期可待,再以西境之强问鼎中原,则大功未必不成,天下或许可得。此亦是千古功业,青史留名事也! 夜玄求问程门棋术九局,廖痕落子之前先以言辞教导之,“公子乃军中强将,自然精于兵法战策,然棋局之战虽与前阵对敌略有相通,可倒底其中大势另有区别。公子切莫以兵家贪功之心排演棋阵。棋局之弈以取势为上,胜在出奇。公子布局切不可贪一角一地之利,当以大局观,作远势以牵全盘。程门世代为帝王之师,所计算的又岂会是一城一池之得失,帝王者,当志在天下,切忌偏安。此‘风云九局’之宗法,公子每每落子当默念于心。” 不计一城一池之得失。帝王者,志在天下,切忌偏安。夜玄于心中默念,迎着廖痕布下的白子棋阵又安上了一颗黑棋。 第四十三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1) 转瞬已至四月天,一连几日的微雨缠绵,愈发加重心头郁结。蔚璃困在越明宫里议了数天的选亲联姻章程,大有被人变卖还要为人讨价之窘迫,心下愈见悲凉。这日里又端坐殿上听越王训话,转目间瞄见庭院中微雨初晴,碧空如洗,不觉神游向外,想那淇水河畔该是怎样的绿荫映堤,草露熠熠,值此晴日若能泛舟江上又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愈想愈神往之,及至殿上越王连唤了数声竟都未闻,还是座下程潜之高呼一声“长公主”才使她回神,一时赧然,随口应承,“一切但凭王兄做主。” 越王无奈苦笑,此是这些天来她讲得最多的一句话。越王深悔当初自作主张,可事已至此,退也无路,那南召北溟,西琅澹台四大世家又岂是好得罪的,不得不撑着将此选亲联姻之策贯彻到底。一时也顾不得蔚璃心意如何,径自又言,“本王是问,如今剑术,骑御,棋阵皆有主考官,独是这琴艺之上,一时还没有合适之人可聆听佳音选拔善者,璃儿可有举荐?” 蔚璃转目看向程潜之,满目茫然。 程潜之便知之前所议皆未入她耳,忙又补言道,“当下已议定剑术比试由青袖姑娘主持……” “谁人能胜过青袖?”蔚璃问道,本意是疑惑此计之荒唐,可言一出口又觉出似有几分为参选之家忧心之意,遂又摇头笑叹,“罢了。青袖极好。” 程潜之看出她意趣索然,故意称颂青门道,“青门剑法自是独步武界,青袖姑娘更是天赋异禀,剑法卓绝,四境男儿鲜有能胜她者。故此回选亲不以胜负计。选亲之日,四家儿郎先试御车,分别自都城四门沿长街奔往越安宫,及至四方宫门再试棋艺,棋艺之后再往瑶光殿前比试剑法,最后才是明月轩上比试琴艺。此四节竞技,只御车一节便可见高下,纵然棋局对弈偶有补差,必也有先后之分。而后至青袖姑娘论剑一节,实则只须取其冠季两名即可,余者不必论矣。即时再以漏壶为计,此优胜二人若能在青袖剑下坚持一刻钟而不落台下即可入明月轩试演琴曲。而当下所缺,正是这评比琴艺之师。” 蔚璃听程潜之一气讲完,眸色微亮,倒显出几日来难得一见之神采,重又郑重看过程潜之,心下暗思:如此安排那谁人能入明月轩抚琴岂非全凭青袖一人之念?而入轩抚琴者最多不过两人尔,谁能最后胜出岂非又是全凭品琴之师决断……想到此不觉轻笑一声,回复越王道,“天下知名乐师或者栖身帝都,或者隐遁江湖,当下若以不入流之辈点评世族子弟只怕惹天下耻笑。我倒是可推荐一人,评议此回琴艺之较。” 越王见她难得这般积极应承,忙赔笑言道,“璃儿若有贤者,便依璃儿之荐。不知此乐师高姓大名,是居宫廷还是藏身乐坊?当不要路途太远才好。” 蔚璃笑笑,想平生也只敬服一位“乐师”罢了,那便是“皇朝储君——太子殿下。” 越王闻言惊愕,程潜之也略有诧异。 蔚璃又道,“敢问潜之先生,宫门棋局可是先生所设?四门同局,破局者胜?” 程潜之含笑回说,“潜之拙计,略进绵薄之力。” 蔚璃笑言,“如此甚好。参得破程门之棋,不输于青门剑法,再得凌霄君赞赏琴艺,此样人物方可共我蔚璃逍遥一世。” 越王见她展颜自是欣慰,可又为邀请这等“琴艺大家”不免头痛,“只是——那位凌霄君如何去请……他若有心又怎会……” “我亲自去请。不劳王兄忧心。”蔚璃说时起身,又向程潜之深深一揖,“多谢先生为之操劳,先生美意,蔚璃铭记。”回身又向王座一礼,“王兄辛苦。璃儿告退。”言罢转身奔入繁盛春色。 还要再去试问一回吗?蔚璃回到自己宫中反复思量。这些天里也曾多次有事无故奔去澜庭,或懒在他身前各样缠磨,或佯装议政与他各种吵闹,她心思所挂无非是君意如何?偏他或讥或笑,或哄或让,就是不言半字许诺,由了她一去再去,一探再探。 再试问最后一回罢!无论他帝都内藏有怎样佳人知己,但凭这些年来彼此看顾之情谊,纵不能换得他一诺此生,请他来为自己择一良人,应不算为过罢…… 君若无心我便休,君若有心……八成是无心的! 入夜时分,自越安宫殿宇之巅又起浮云一片,飞檐渡瓦,穿宅过院,直往澜庭而来。她身翩若燕,影飞似云,轻易避开前院金甲侍卫,径自来至后苑清风殿前。只见室内灯火煌煌,依稀闻得似有击鼓弹筝之声。 蔚璃心神微恍,未料如此深夜他向来只爱清静之人竟还在排演宴乐,一时脚下微滞,进退犹豫。不知是何人击鼓?何人弹筝?来越月余,并不知他还携有歌姬舞伶。 蔚璃心下稀奇,隐身荫影下细闻鼓动筝鸣,其节铿锵,其声宏亮,此乐当非东境之音,亦不似皇境南国之乐,她不知不觉间悄悄绕步至廊下,轻启窗格,仅凭一条缝隙向内观望。 依稀可见堂上舞影翻涌,杯盏交错,堂中一面大鼓,击鼓而歌者正是北溟那位少公子,或者说是少公主——昔桐。再转目主位上,那位太子殿下正半倚凭几,竖膝懒坐,左手支额,右指扣膝,轻和了鼓节,一派怡然陶醉之态。席案旁依旧有澹台羽麟陪坐在侧,也正痴目凝望,似乎为那堂上之舞早已醉得神魂颠倒。 蔚璃偷看堂上情形,心下不觉五味杂陈。却原来是各有所好,各适其欢。他自有他的一片歌舞升平,佳人燕燕;又哪有余力闲情顾及她的境况曲折,前路茫茫?想想这些年分别两地早已该是各自修行,各成一隅,谁人又顾得了谁人悲喜! 她竟还奢望此地有良师,此君为挚友,此君有一诺……真真痴心妄念! 从来月无长久圆,花无长久红,一期一灭,一岁一枯,她却偏要求甚么一世一心,恒久不变……当真可笑! 蔚璃苦笑一声,独自黯然。转身归去,正是残云闭月,一地漆黑。 ****** 堂上鼓乐暂歇,舞影散去,昔桐重又捧酒奉至凌霄君案前,巧笑嫣然,“殿下以为小臣所击之鼓乐如何?可比得过殿下宫中乐师?” 凌霄君接了他的酒,掷手一边,指他陪坐下首,轻笑言说,“我宫中乐师鲜有精通鼓乐之人。今日闻此铿锵之音倒是心胸豁然,精神为之一振,恰如苦雨初霁,春雷乍响。实实地有劳桐公子了。” 得此盛赞的昔桐喜得眉眼绽放,半伏朱案靠近凌霄君又道,“可否讨殿下赏赐?” 一旁羽麟看不下去,冷眼觑来,冷声哼道,“要何赏赐?不过是喧哗之音,已然吵得我头痛欲裂,你却还有脸讨赏?” 昔桐不服,亦哼回去,“鼓乃雅乐,王者之音!自然不是尔等庶民可以赏鉴消受!”此一言可真是惹恼了羽麟,这位从来都自视可与封王比肩的富家少主顿时怒目圆睁,“你且再说一回,谁人庶民?谁人赏不得雅乐?” 凌霄君不禁失笑,“尔非庶民,莫非公卿?桐公子又不曾问你讨赏,你何来小器?” 澹台羽麟未想玉恒还替旁人说话,愈发恼意无边,正待怎样,门外元鲤提剑走来,向上报说,“回殿下,方才越长公主来过,门外站了片时,又……又走了。” “走了?走了是何意?”羽麟恼意又添一重,“阿璃为何过门而不入?她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又想方才室内鼓乐喧天,舞影漫窗,心下便有七分了然,回头看向默不作声的玉恒,“都是你做的好事!若是无心何不放她远走!何故哄着她还要惹她心灰意冷!”说完离席要去。 玉恒不恼不急,只淡漠问一声,“深更半夜,你又去哪里?” “回去睡觉!”羽麟忿忿,头也不回,“吾又非公卿,闻不得君之雅乐!” 玉恒忍俊不禁,呵嘱一句,“你若去寻她切记谨言慎行,莫在此时坏了好事。” 羽麟恨得咬牙,这玉家人是生了火眼金睛还是会读心探魂,偏一思一行全都被他看破,当真可恼!只暗自嘀咕一声,“好事也是我的好事,与君无关!”便径自出门去,直奔长街。 深夜长街已分外冷清。自越王婚典之后,四方宾客陆续离去,城中渐渐少了歌舞弦乐、纵酒长啸之喧,余下的不过是平民百姓寻常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此间夜幕深沉,商铺闭店,高宅大院也只见寥寥几处灯火,蔚璃信步而行,一时竟不知去往何处。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响,不用回身也知是澹台羽麟追来,不免又是一声叹息,“羽麟!”她遥遥唤他,止了他脚步,“就到这里罢。” 第四十三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2) 羽麟微惊,“阿璃!许是你误会我了,我虽有一点点算计,可是……” 蔚璃摇头苦笑,“人人皆有算计……羽麟的略蠢些罢了……” 羽麟微怔,不知她是何意,如此只是怪他愚蠢恕过他百样算计了吗? “羽麟要来我东越,可思量过召国王室之想?”蔚璃又问。 “这个我自然想过!”羽麟急道,“我澹台羽麟娶妻与他召王室何干……不过,我已信告家父嘱他先往琢湖程门去做做客,听闻程家二少正要扩修学堂,顺便可去捐些钱物。” 蔚璃含笑赞道,“你是想借天下学子赞你澹台家慈善之举,以抵风王族刁难诡计?——羽麟惟有此计算得高明!” “所以阿璃不必为我忧心,我自有办法应对天下。只要……只要……你……”愈是关键时刻,他竟舌头打结,心头乱跳,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我知道。”蔚璃也略有羞赧,“且等来日相见……但求羽麟兄,可以从从容容。” 又是一惊,可此回却是连带着狂喜,“来日相见?从从容容?阿璃是准我……准我……准我求亲?阿璃定会应我?阿璃……我……你……你且信我!我澹台羽麟负天负地负尽天下也绝不负你!我以我澹台一族兴亡起誓,我……” “澹台羽麟,”蔚璃也不知心下是何滋味,一瞬悲,一瞬寒,一瞬空,一瞬寂……只想转身归去,寻个僻静处,大哭一场,当下惟有留他一句,“君来明月轩,再颂此誓言。”说完又飞身入檐,纵影而去。 ******* 来处鼓乐喧,归去寂寥夜。再想明朝依旧前路茫然,所得非所愿,此身归处不知谁国谁家——实未料余岁无几,竟还要受此飘零之苦! 蔚璃愈想愈觉身心俱寒,悲凉无边,不知何时已是泪淹雪腮,索性寻了处清冷门阶抱膝孤坐,沧然抹泪。 胡乱思想过往岁月,也曾有幼年锦时张扬于初阳青府,却未料祸起骤然不得不驰骋于东极沙场;也曾轻狂无畏提剑哭啸于帝都大殿,终抵不过皇旨圣意落了个霜华冷宫之囚;也曾于困顿死境幸遇良人,从而结伴逍遥于琉云小筑;也曾有几时得岁月静好偷安于别国他乡……及至归国辅政,重整三军,又为王兄联姻南召,邀得天家观礼……辛苦成就今时越都之繁华,东境之康平!可又待怎样? 悲欢兴衰竟如过眼云烟,蓦然回首所忆所思依旧无尽苍凉,而今时今地也只剩自己孤单一人,望尽这长街寂寂,依旧前路茫然!往后余生谁可同行?谁共悲喜?谁同患难?纷纷扰扰乱事乱人,此生竟要随波逐流任意飘零吗……她愈想愈觉悲凄难奈,不由得掩面大哭,半生赤诚竟不得一人可诉忧思,竟无一人可慰心凄,倒底这一路走来所为何忙…… 她呜呜咽咽正哭得心伤意苦,忽闻头顶有人问话,“你这丫头也迷路了吗?怎哭得这样凄凉?”声色朗朗,惊得她惊诧举目,顾不及擦拭满面泪痕,盈盈泪光里但见一位布衣少年手牵白马驻足阶前,朦朦月辉下尤可见一幅俊颜清朗,气宇轩昂,一双星眸含笑带暖,神姿风流。 蔚璃看得几分怔痴,竟有故人归来之惑,疑此身莫不是又入梦乡? 少年许是见她泪目如泉,雪腮凝露,他那明朗神气间不免又添了几分怜意,重又柔声问道,“只你一人?你个弱女子如何会流落街头?家居何处?是久居越都还是跑来投亲?看你这样子倒也不似怎样落魄,莫不是自己贪玩才与家人走失……”说着竟往蔚璃身边也寻阶坐了,偏头看她,“不过说来,这越都城也确实敞阔,我兜兜转转有大半日了竟似还未走完整个城……” 蔚璃忍泪看他自说自话,无限悲戚又添无限稀奇,又见他向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解开来托在掌心递向自己,依旧笑语温和,“你饿了罢?我这还余些糕点……听闻此是东越最有名的桃花糕,你来尝尝。” 蔚璃更是诧异,见这少年哄劝孩童一般递来糕点,才恍过神来,忙拎了袖端紧抹脸上泪痕,定神看他,又惊又疑,“你是谁?为何要干涉我……”想想“干涉”二字未免问得霸道文邹,不觉止言于此。 少年笑意清朗,听她言辞爽利当非俗流,亦恳切回言,“我自问非盗非贼,更非拐骗良家幼女的强匪。只是恰逢路过,不忍见你流泪……你可要吃些点心?”说着又递上手中桂花糕。 蔚璃正陷在无限荒凉里独自凄然,忽遇这样明朗少年暖笑相询,温语相慰,只觉甚是可亲可慰,偏巧腹内正闹饥荒,便也不与他探究来路如何,只大方地拿了块糕点吃了起来。 少年见她青葱芳华之年却是既不扭捏也不惶恐,便稀奇这样女子如何会流落街头,看那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实是见之心怜,又含笑关问,“味道还好?许是过于甜腻,非我所爱……只可惜此处无茶可买……你能喝酒吗?我行囊中还余一点酒水,是南国的媚儿酥,你放心,此酒并非烈酒……”不等他说完,蔚璃已然频频点头。 少年欣然,又起身自马背行囊里取出一只酒袋递给蔚璃,“慢一点喝,倒是可以解一解糕点的甜腻……”也是不等说完,蔚璃早已接了去仰头便是一痛畅饮,少年慌忙伸手拦住夺下酒囊,又惊又笑,“怎可当水喝了?看你就是第一次喝酒。这样喝是会醉的!”说着将酒囊藏向身后,重又哄她吃食,“还是多吃些糕点罢。” 蔚璃见他全然当自己是孩子在哄,不觉可笑,捧了手中的桃花糕倒是吃得满齿留香,似乎也驱了驱夜寒,不禁又想到:逢此穷途末路,所求也不过一味甘甜一壶浊酒罢了!只是未料这等恩义竟是受之于一位陌路之客,可见平生所识到底无用,一腔赤诚终是徒劳,前世所遇真真可怜可叹! 第四十三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3) 蔚璃这般自怜自艾,又是几分黯然。少年见她眸色又见晶莹,一时疼惜难却,忙又宽言劝慰,“不用怕。等吃饱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家。”说着又把酒递上,“要不再喝一点点?” 她也不与他客气,接过来又是顿豪饮,看得少年直暗暗称奇。 一时吃完了怀中点心,蔚璃仍觉意犹未尽,见马背上还置有许多行囊,遂指马问道,“还有何好物?” 少年诧异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弱女子此间言谈举止竟这般落落大方,不由惊奇凝望,见她衣着素净,鬓无珠翠钗,面无胭脂粉,却别有一份天然华彩,望之粲然,此样妆扮倒像个世家良淑,可世家良淑女断不会深夜流落街头啊!不禁逗趣问她,“你这丫头总不会要吃我的马罢?” 蔚璃不由蹙眉,还从不曾有人敢这样称唤自己,嗔责道,“少要充大装老,谁是你家丫头!” 少年见她粉面露威,秀目藏嗔,愈见可爱娇俏,更要笑谑戏言,“你吃了我的粮,喝了我的酒,还说不是我家丫头?你若肯同我还家,倒也免你今夜飘零。” 蔚璃微有恼意,将要呵斥,可又想这少年并不知自己身份,何苦与他计较。终归是他侠心一片才掠去自己心头晦涩,岂不强过那等“自作乐,不复思”之人。想着倒有几分感念,也不与他多做计较,只又默然饮酒。 少年见她不语,以为是忧思又起,忙正色问道,“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可好?” 蔚璃看他,“你自己不是也迷路了吗?如何送我回去?” “说的也是。”少年有几分少见的羞涩窘迫,在蔚璃看来竟仿佛与青濯相似,可转瞬又见他扬眉朗笑,那轩昂之气又像极当年的青澄兄长…… 蔚璃痴迷凝视,竟有片刻恍惚,喃喃一语,“少侠从何处来?可到过东极?” 少年慨然回她,“从南方来。此是我生平第一次出门,倒还不曾去过东极。” 蔚璃嘲笑自己许是醉了,心忧至苦竟然不胜酒力,怎会将陌路相逢认做故人归来,不由轻轻晃头,“许是我醉了……少侠要往何处去?我送你。”说着自石阶上起身,不知是当真酒醉还是乏力不支,竟有几分头晕目眩,身子摇晃险些跌倒。 幸得少年及时扶住,半是关切关是调笑,“丫头当真醉了。这是要同我还家吗?” 蔚璃不觉一怔,这话听来还真恍如旧梦,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执手相问:是要同我还家吗?以东极为界,以青门为家!……曾几何时,曾几何时,故人在则,故人如斯……如今却都灰飞烟灭,不复踪影,徒留一腔恨意难平。 少年见她神思恍惚不免忧心,收了嬉闹关切询道,“你不会是无家可归罢?” 蔚璃撑笑摇头,缓步下了石阶,回眸唤他,“走罢。再要蹉跎天就亮了。” 少年只好起身同行,“我去木兰街,翡翠楼……” “我知道。”蔚璃应言。 “你如何知道?”少年以为她知道自己将去何处,讶异追问。 蔚璃见他惊喜忧切皆不掩于色,倒是位赤诚少年,也坦言回说,“翡翠楼乃澹台一族家业,南国来客大多歇宿此处。”转目见少年似有恍然,又同他说道,“只是此翡翠楼并非修筑于木兰正街,沿木兰街到底有一条杏花巷,巷子深处有一水塘,岸掩幽篁,这翡翠楼便是建于竹林之后。” “这样幽深?”少年不由惊叹,“岂是开店迎客之道?” “所以说澹台家总好故弄玄虚,又兼附庸风雅,才有此幽店深楼。只是他澹台家富甲天下,又岂在乎这点蝇头小利。”蔚璃语意慵懒,闲意置评。 少年闻之却意趣盎然,“没想到你这丫头方才还哭哭啼啼,讲起道理来倒也见识不凡,议论独到。” 蔚璃又笑又窘,想来方才一痛大哭只怕要被这少年一直取笑下去,若再使他这般肆言无忌那自己一世英名可就毁了,遂故做声严色厉道,“你再敢喊我丫头我便将你卖进深巷酒肆做一杂役,让你永世不得归家!” 少年大笑,“那丫头会来光顾酒肆吗?你若肯来,我怎样都不冤。你可以来吃我做的桃花糕哦!” 蔚璃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又忍不得笑开,为他如此开明无拘之言,只教这数日来的阴晦之意顷刻散尽,不觉与之笑谈畅言起来。 二人争论着讲说东越春深,又言南国暑气渐热,又议一些各方名点小食,风俗雅趣。少年言辞溢彩,讲来生动有趣,总能使蔚璃俯仰大笑。蔚璃亦偶加点评,率真无拘,畅言无忌,总得少年颔首赞许。 “可惜你是女子……”少年谈笑间忽然惜憾,“你若是男儿……” 蔚璃讶疑,“女子怎样?是女子便不可云游四海,放马青山吗?” 少年笑言,“你若是男儿,天涯海角我必随了你去。只你是女子……”他稍有踌躇,终又说到,“我来越都是为娶妻……在她之外便不可再许诺其他女子……你若是男儿,倒还可以共你结金兰之好,终有一日可携手同游,赏尽四海风光,尝尽天下美食。可惜了……” 蔚璃心念微恍:是了,此生所求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纵马长歌任逍遥。可惜了——良人难觅,知己难求;求之不得,遇之不适。竟还是要回去那深宫任人谋算,他年嫁做别家女…… 还是摇头,心叹无奈,再转目少年,那眉眼清澈煞是好看,那人曾议她“好色”,或许是真罢,天下皆知美之为美,其恶矣,然天地有大美,人亦有纯美,如面前这少年,便有一种纯澈清朗之美。 “我若是男儿,也必拐了你去。”蔚璃慨言玩笑,又惜叹一声,“可惜……我是女子。” 少年闻听仰头大笑,“丫头志存高远!还敢拐了我去?你若是男儿,难道不该拐一个美娇娘共你缱绻山水间?” 第四十三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4) “美娇娘自然少不得,只是美少年……”她凝眸看他,一双眼若清泉澄澈,实是这些年周旋朝政、混迹军营而不曾见之稀罕。 “少年怎样?”他还在竖耳静听,却见她神思又远。 蔚璃赧然微笑,“美少年难得。更难得澄明清澈者。最最难得适我心意者。” 少年又仰头大笑,实实佩服她言辞慨然,“丫头当真有趣!你且看我,可还能勉强适汝心意?” 蔚璃也笑,“糕算勉强,酒尚可以,至于人嘛……少侠娶妻在即,我又怎好强取?” 少年实忍不住笑,“你若敢来强取,我宁可背弃天下也要陪你亡命天涯。” “这便无趣了。输掉天下犹可为,亡命天涯就未免悲惨了些。少侠还是安心娶妻,我还是安心醉酒的好!” 二人这样说说笑笑,不觉已至路的尽头,果然见一片修竹掩映浅池。 蔚璃驻足辞行,“穿过这片竹园便是翡翠楼了,少侠请便,恕不再远送。” 少年却有几分惜别之意,举目竹外三两灯火孤寂,关切问道,“你又去哪里?当真有归处?……或许此言唐突,但绝无冒犯姑娘之意——你若不弃,倒可以在此地歇息一夜……你放心,姑娘纵然使在下守灯看门我亦必然循礼而行,绝不会越雷池半步。我只是忧心你这样去了,若无归处,倒平白受夜风欺身飘零之苦……” 蔚璃素来好胜,又有尊贵之名,除去受那凌霄君多年惜护,倒也不曾再受旁人这等怜恤,闻此言竟莫名的心下一暖,并此身亦融融灼热,牵惹着腮上飞霞,好不自在,忙作揖回说,“阁下盛情小女子毕生感念,他朝再逢必倾杯盏酬答恩义!只是今夜……确实晚了,少侠此去珍重。” “那么……可否请教姑娘芳名?”少年仍有几分不舍,“你说他朝再逢,是与我客套敷衍还是与我郑重许诺?” 蔚璃看他,倒有片刻怔住:莫非还真是个纯真少年?不觉怜笑一声,重又拱手作揖,“少侠保重。”言罢转身遁入夜色,飞影跃上墙垣,翩然而去。 少年看得惊诧,心下讶疑:莫不是江湖游侠,竟这般来去无拘?若然如此却不知要住何处寻她?江湖深远更胜侯门,只怕此生相逢无望。还真真是可惜了! ******** 奔波一夜并未寻得品乐琴师,蔚璃既有不甘又觉怅然,思来想去还是决意书信相邀,偏不放过那诡诈人置身事外!遂连夜修书一封,天明时分即派人送往澜庭。信上先问寒温,再言春光,最后才写道—— “可否为我做琴师,甄选良人惜春华。” 整整候了一天,至傍晚时分才见回信,素白绢底上也不过寥寥几字—— “春华当惜,何苦难我?” 蔚璃阅之讶疑,不解其意,猜度着他为何事所难,莫不是对选亲一事他也心有不甘暗自惆怅故而不肯尽力?想想又不禁要羞笑自己,何来自作多情!他若有心大可直言,她岂会不应!真当如昨夜少年所说,弃了天下也会随他去的! 又或许是他不能背弃天下罢。帝都齐家女,越都桐公主,各式样的莺莺燕燕,又哪里容他得暇惆怅。只是安天下竟要凭他妖冶美貌,这话若讲出去,他是否会暴跳如雷? 蔚璃自嘲一回,又嘲他几回,可仍旧心意难平,当晚又重新修书,索性直言——“七弦泠泠,昔为我师; 琴乐锵锵,今时益友; 冰心可鉴,赤胆无疑; 敢问君子,所为何难?” 仍旧是连夜送去,自己困坐宫中,苦等回音。 眼见选亲之期将近,偏琴师人选仍蹉跎无定,澜庭回信更是一日拖过一日,真不知他是耽于宴乐还是有意为难。 蔚璃安奈不住,索性又连去数封信函,总算得回一行回书—— “乐师居琉云,岂可入凡间。 昔言筑高台,赠我锦绣宫, 今时驱苦役,劳我赴浅池。 问卿何以堪,问卿又何忍? 几要拍断手掌!蔚璃读澜庭回信实是又气又笑,他竟还敢觍颜与她翻找旧帐!讲甚么琉云小筑,论甚么高台报恩,请他做一回品琴之师倒成了驱使他去苦役,还要问她情何以堪,于心何忍!此样人物——当真可恨! 若非在王兄面前立下诺言必然请得凌霄君为评议之宾,此间倒也早将他抛去九霄云外了,哪还要与他这般啰嗦! 蔚璃苦恼无边、进退两难,正待再写信去骂他时,不想澜庭又送来书信,此回倒是行笔端正,言之有物—— “荐一人,自京都来,可为卿之品琴嘉宾,不日抵城,当拜会门庭。” 又惹她另一段忧疑:有客自帝都来?怕不是仅仅做“品琴嘉宾”这样简单罢? ******* 明日即是越安女君选亲之期,各方竞选儿郎皆各安其宅,或勤修技艺,或休省心神,或思虑万方,或一念在执,总是各样筹备当中。 澹台羽麟近来除去打点越国朝堂内外,或以堆室银钱或以绝迹雅集说服大半臣子向越王力荐自己之外,以澹台家的羽麟少主温润有礼、贤良谦和更适长公主性情为由而使越王心意倾向澹台一族,此外便是又以各样干预终使选亲制下的竞选之则亦全部倾向自己,那些“剑、御、棋、琴”四项之比谁说不是为他澹台羽麟量身而制呢! 澹台羽麟自以为:此回只要那位皇家太子不参与其中,则求娶东越女君他势在必得!何况更有那夜长街又得蔚璃亲口许诺,邀他往“明月轩”上置许诺言,如此岂非越安宫之婿非他莫属! 故这些天来他还要终日忙碌奔走,已然开始铺排嫁衣定制、携妻归家之事。就连归家所用之舟车行具,都是特以重金悬赏得来越都城内上等工匠而加急赶制。从描稿绘图到选材下料,无不亲督亲办,还特特嘱告匠人仆役务求精致奢华、宽敞舒适!而其间各样日常器物更是准备周到,为此无不费心劳神。 为了不误工期,能在盛夏之前迎蔚璃南下归家,又不辞辛劳日夜监工,几乎已至寝食俱废之态,世人见他这般情境,还道是东越蔚璃已然非澹台家莫属。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1) 澹台羽麟势在必得之志愈见张扬,他也不再往澜庭内陪那位凌霄君吟诗诵歌,唯恐与他“同流合污”而误了自己终身大事,遂搬出了澜庭,每天只是往城外看那即将就水的迎亲画舫而兀自痴笑。 偏在选亲的前一日,又收到澜庭来信,邀他前往一会。羽麟虽十分不情愿,可又自知躲避不过,只好舍下手头万端筹备之劳怏怏前往。 同是这一天里,琅国驿馆内正苦修棋艺的夜玄也接到澜庭谕旨,召他往澜庭议事。他近来都在勤练剑法,苦修棋琴,也到了寝食俱废的境地,如此勤奋亦大有夺魁之志。听闻凌霄君召他议事,冥思中自棋盘上怔怔举目,仍有十分迷惑,“甚么重要事非要今天召我?且过了明日再说。”又指棋上向对座的廖痕请教,“我分明就要输了……先生莫不是棋局中又加了变化?说好的是九门棋阵,可如何这些天我倒是觉得应对了九十九门棋阵!若连这程门棋局也破不了,又何谈试剑青门,又何以献琴艺于明月轩上!”说时颓然倚向座屏,“先生欺我。凌霄君欺我。天下人欺我!” 廖痕笑言,“公子棋艺已然精进了许多,只是如我先前所言——公子所争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难有大局大势之统筹,此帝王大忌。我也说过程门曾为帝王师……” “罢了罢了!这些话讲过许多遍了!”夜玄焦躁摆手,“我现下又非帝王!管得了甚么大局大势!澹台羽麟也不过商贾小子!他算计的也不过是些经贸利益!我听说他把迎亲大船都制备下了,可是当真?” 廖痕轻叹一声,“不过一介狂子罢了。公子若存远志并非是与澹台相较。” “可是那个南召世子也无消息啊!盛奕去探过,听来往商旅传言:有一支南国精锐在东越边城之郊遭遇重袭,这支精锐之师所护送的当是风篁世子喽?先生以为是谁人设下伏杀?” “公子该问——放眼天下四境,谁人敢伏杀召国世子?”廖痕眼底飘过一丝忧惶,在他低眉观棋的瞬时又隐而不见。 “是……”夜玄将要作答,又被廖痕低声止住,“不必说。无凭无证便是诽谤!公子现下还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夜玄方有半分醒悟何为大势大局,似乎自己已然入人棋盘,“那么,澜庭那边……我去,还是不去?” 廖痕轻笑一声,拾了夜玄之子定看棋面,“不去,抗旨是死;去……只怕有去无回。那位太子俨然是要破局啦……”说时替夜玄落下一子,棋面立时更迭,方才险败一方又转危为安。 夜玄将要大赞,却又听他冷言说道,“一念之别,一步之差,或是扶摇入九霄,或是坠落跌深渊。且看公子如何选了?” 入九霄?坠深渊?夜玄大皱眉头,还是不明状况,“太子破局?破谁人之局?谁敢给他设局?你莫是说那个凌霄君是来拆台的?这可是东越蔚璃的选亲,他不参选便也罢了,凭他与蔚璃多年情谊总不至存心破坏罢!” “按说以当下将相霸朝的处境而论,皇家太子却然不该理会召国挑衅。但召王此次代世子求亲于东越女君之计,未免操之过急!分明是未将尚在越都观礼的皇朝太子放在眼中。嫁来一个嫡公主,又想娶回去一个长公主,如此联姻结盟,召王族图谋天下之心昭然若揭。此局不破,皇朝太子纵然能平齐莫两家、肃清朝政,到那时其玉氏江山也将为风王族占去半边,于他统朝摄政而言岂非笑谈!” “何以占去半边?”夜玄也低头细观棋面,忽有恍悟,“你是说蔚璃入召会助召国攻我西琅,乃至吞并我琅国?” “若非此回越王大婚,皇朝太子强令琅召两国暂息战事,公子又还能抵挡风肆大军多少时日?若再加增东越蔚璃之军,公子可还有信心守住城池?”廖痕问道。 夜玄微有愠怒,“蔚璃怎会帮助南召打我……”可又一想此事又有何不可,她真若嫁与世子,则风王族是其夫家,襄助夫君攻城掠地岂非正该是她此样“贤妻”当为! “蔚璃若入南召,则五年内可并西琅,十年后蔚璃子壮,再度联姻东越,则越境基本为召国世子所控,他风王族以十年之功成百年大业,此便是大局!”廖痕言说。 “所以有人不得不劫杀召国世子?以阻此联盟?”夜玄在廖痕多日熏教之下总也算习得一星半点析局窥势之学,可说来又兀自摇头,“此论不通!皇庭已然飘摇,天子式微至此,那位太子哪还有心顾得了这些,再者他大可参加选亲娶了蔚璃便是,凭他盛名天下,我等又岂是他对手!除非召国世子当真天人矣!” “此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分明是唾手可得却偏要剑走偏锋……此计于他亦是险招,不知所为何求?”廖痕苦思深想,仍旧一幅愁容难解,“那么公子何意——是要往澜庭复旨了?” 正这时,盛奕急匆匆自外面奔进,冲着夜玄立目便呵,“澜庭宣旨官已在门外候了一个多时辰,公子意欲何为!莫不是还要自取其辱!上回一个萧雪已险些拆了我琅国驿馆,公子是非要挑衅到凌霄君来治罪我等吗?” 夜玄微有惊诧,但还是起身赔笑,强拉盛奕入座,“我还当奕兄再不与我犯话!你放心,此回东越之行我已累及奕兄险失双臂,又进牢狱又受凌辱,之后我定当谨慎守礼,绝不再殃及驿馆诸卿。不就是诏我去澜庭吗?待我更了衣随他们走一趟便是。那位皇家储君总不至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活埋在澜庭里罢?我正好也去探探他的虚实。”说着起身欲往内室更衣。 廖痕忙又追问一句,“公子当真要去,且留条退路——若是公子至晚不归,我等又当如何?” 夜玄讶然。盛奕更是诧异,抚剑斥问,“廖先生何意?此是恐吓公子还是诽谤东宫?出此谬论——你可知自己身份!?”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2) 廖痕见如此境况,便也无话。夜玄看他一眼,满心犹疑入内更衣,再出来时向他嘱道,“先生非我府臣,若以为此处危地,大可拂袖去之。夜玄无话。还当赠银以酬先生多日来教诲之德。” 廖痕微怔,目色与夜玄对望,心下一沉,惟俯首拜言,“谢公子厚义。那廖痕候公子至日落,日落不归则廖痕去矣。” 夜玄不答,淡笑一缕,拂袖去了。 行至门前又听身后廖痕急言,“程门九局我已尽演于公子!公子若不能融会贯通也惟有强记于心,只须切记程门之法,想来也能破局!” 盛奕望着这位蛮公子停也未停只径自去了,也不知他近来修为是否可应对得了澜庭里那位皇家少子。 凌霄君绝然不会准允蔚璃另嫁他国!此是盛奕心中断定之论,故有今日之境遇本在他意料之中,可隐隐约约似乎又觉出当中别有蹊跷。他回身看向廖痕,这位半路冒出来的谋臣也好,参军也罢,倒底在怂恿公子图谋何事? “先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圣贤之道罢?”盛奕嘲讽着试探。 廖痕挑眉觑回,冷笑一声,“将军知不可为则不为,是以至今时无妻?” “你……”除去夜玄之外盛奕鲜少为旁人动怒,此间却是目露杀机。 廖痕依旧冷哼一声,“哄诱东宫乐师同你私奔他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非圣贤之道罢?诓骗弱女子入家门又以老父不许娶妻歌姬为由而逐之,此是知不可为而不为,算是你盛门的孝廉之道?可怜那女子孤身入江湖,一去渺如烟,将军还要佯装深情年年往南国拜祭,敢问将军,是祭人还是祭己?” “廖痕!”盛奕不知他何处听闻自己旧事,竟敢这样嘲讽,恨得几要拔剑。 廖痕只淡漠一笑,“公子说赠我银钱,不知何处可领?”说完拂袖便去,走至门边又回身言道,“念红葉姑娘孤魂,在下也赠将军一言——公子若子时不归,诸位也好各自筹谋了!” ****** 比之前两回的雨天来访与深夜觐见,此次晴天白日再入澜庭,庭前廊下重重金甲愈见分明,夜玄感觉天家的煊赫之威俨然更胜往昔,心下莫名地一阵忐忑不安,似有不详之兆。 前来引路的依旧是那位元鹤童子,倒还是笑得从容尽责,一行一止皆依礼制,不曾凌上半分,也不曾卑下一毫。看得夜玄心下赞叹,此回也有醒觉:那东宫治下皆精兵强将,无一虚职! 他被领进了前殿正堂,元鹤躬身行礼,嘱他稍候,“殿下方才作画不慎打翻砚台,污了衣裳,此间正往后院更换,片刻即来,请玄公子在此稍候。” 夜玄默然不应,只怕又是那位皇子故弄玄虚罢?上一回雨天来访,便是故意使自己在大雨瓢泼里苦等了半个多时辰!今日,大约也想再赐一个下马威罢? 夜玄冷笑着,待元鹤去了,满堂空空只余自己一人,倒也落得无拘无束。他安静站了片时见无人来扰,便信步踱至主人书案旁,见那满桌石彩,一地绢稿,还果然是泼墨之余迹。 他早闻天下书画有“双璧”之论,其一是自家幼弟夜兰,名贯西琅,誉享天下;另一位就是这位天家储君了,据说亦是丹青妙笔,天下第一。夜兰画作他早有领教,上次将其捉回驿馆令其作的几幅美人图,观之也不过如是,实难赏见美人之精神,想想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却不知这位殿下盛名在外,是真的有才学横溢还是仅仅依凭其尊贵之位浪得虚名而已? 夜玄一时好奇,扶去桌上覆稿用的镇匣,摊开一卷书轴欲鉴赏之。目下所见不由使他骤然一惊——雪绢乌墨,修形筑魂,浅淡衣影,流光溢彩,其所描所绘岂非正是东越蔚璃! 他惊诧之下又添欣喜,手捧画卷如同照面真人,但见那眼角眉梢含威带俏,朱唇浅笑似嗔似傲,素颜清丽,净发简约,这样素净清明的人儿,若非腰间一璧环佩摇曳,倒也难猜她是王室嫡女。此画较之上回夜兰所作更具精神,更见风采。似乎那蔚璃的精魂尽都凝于其笔下,观此画作大有呼之欲出之感! 夜玄赏之又赏,看了又看,委实爱不释手。一时又去捡拾散落席上的各样画稿,展开看时竟都是蔚璃之影,蔚璃之魂,或回眸俏笑,或低首凝思,或明眸璀璨,或醉眼欣然……看得他又惊又叹,又喜又爱,当下便也顾不得许多,匆忙选了一副别具神彩之作卷为画轴,正欲藏进袖口偷偷带去。 未料卷轴其间竟发觉画稿背面还题有诗赋,一时又难耐稀奇,重又铺开来观其背稿,只见那笔迹潦草,舞若游龙,细细辨识方可识出诗行—— 冰骨傲霜华,幽魂觅初阳。 夜玄讶疑诗中深意,凝思苦想也难参悟,又铺开另一副画卷,背面亦有题诗—— 此去别云端,繁花碾尘香。 南风熏无力,孤魂向萧瑟。 何以这样悲凉?——幽魂觅初阳……孤魂向萧瑟……为何尽是些魂魄之说?人在何方? 夜玄狐疑惶恐,又伏向案头一一翻去,原来案上画作皆背有题字,亦都是些“念念归去,幽幽彼岸……”,“春水诀别,秋霜埋骨……”之辞。 他愈看愈是心惊,愈想愈觉骇然,莫不是那蔚璃已病入膏肓,寿不久矣?淇水畔自己失手一掷竟伤她至深,以致无药可医?皇朝太子是为此缘故才发这些悲叹之音吗?是为此缘故才无意参列东越选婿吗?蔚璃自己可知?世人纷纷争嚷得这般热闹,她却然即将不久于人世?…… 胸口一阵阵闷痛,迫得他伏在案上竟无力起身;眼前一阵阵眩晕,几令神思溃散、心绪空濛,恍恍乎已然忘了身在何处,却仍勉力将所选之画细细折叠,又取腰下锦囊慎重藏之,小心地扎带封口,正待珍重收入怀中,忽听身后有人惊呼,“二哥?你这是做甚么!”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3) 夜玄蓦地一惊,回首看见夜兰也是一脸惊诧立在堂前。 “兰弟……”他仍在恍惚中,目色怔怔,“我寻到比你画得更好的……”却不知为何,犹如硬物哽喉,声音变得沉闷沙哑,“她……命不久矣?你,可知道……”夜兰慌得跌跌撞撞奔至案前,一把夺下他捧在胸前的锦囊,低声警劝,“二哥疯了!此是殿下笔墨!你也敢偷!何况画得还是越长公主!……” “还我!”夜玄又一把夺回,还将夜兰推了个跟头,“你日夜伴君可曾听到甚么?为何会有这样诗词?”他手指桌上画墨,指尖频频颤抖,心思早已凌乱不堪,“甚么叫‘春水诀别,秋霜埋骨’?甚么叫‘南风熏无力,孤魂向萧瑟’?她要死了吗?我前些日见她还好好的,怎……怎么就……莫不是那太子存心咒她?!” 夜兰也顾不得跌得肩骨生痛,忙又扑上来低声劝告,“二哥且小声些。此是澜庭,内外皆是耳目……璃姐姐一直病着,汤药针石不断,可也总不见大好,所以殿下心焦,偶尔一念悲切也是有的……这些先不管他,殿下还在后堂等二哥面君呢,二哥可知殿下为何召你?”说着撑力扶起夜玄,又要夺他手中锦囊,却被夜玄深深埋进内衣怀里。 夜兰更添恓惶,“偷盗天家之物可是杀头重罪?二哥何苦?!……” “你知他召我来是为何事?”夜玄根本不理会甚么天家之论,径自问道。 夜兰苦皱眉头,见他如此恍恍不定,便知前途凶险已然无计可施,“二哥不该去参加璃姐姐的选亲!此事只怕惹殿下不悦,听闻今日还诏了澹台少主入见……” 夜兰絮絮念念,并不知夜玄早已为蔚璃危笃之势而心神凌乱,对他所言置若罔闻,对自己身处何地、要往何方更是半晌不曾醒悟。 凌霄君显然料知必是此样情境,此间正偎倚凭几,半是怜悯半是哂笑地望着魂不守舍的夜玄,也无意苛责他不曾行礼参上,反是呼令元鹤置席摆座,又令看茶。 夜玄怔怔坐了,举头望一眼主位之君,此情此境好生熟悉,恍然忆起那日大雨奔来,就在此地,就在那紫檀屏前,乍见佳人初醒,那样慵懒神态,洒落风姿,还真真是好一幅美人春困图……他定定瞠目于紫檀画屏,好似那后面随时又可能再转出一位伊人来。 凌霄君为他这般痴态也是微微惊愕——当真情深至此吗?莫非当以大患除之? “玄公子近来安好?”他略以寒暄作序,试图醒其心神。 夜兰也紧扯兄长衣袖,小声嘱告,“殿下问话呢,二哥小心回答!” 夜玄这才有半分警醒,顾看左右,竟有满堂金甲侍卫,执剑站立两侧,罩起层层肃杀。他立时醒了几分,才知身在险境,可出言依旧狂傲不羁,“殿下召见是为何意?莫不是要以威武之师吓退我等?夜玄虽无大才,但有赤心忠胆,今生之志,惟是以阿璃为妻,宁死不负。殿下纵使千刃剿杀,亦难改夜玄之志!” 一语惊四座!当下虽无四座,可是夜兰在侧闻听此言早已吓得面色苍白,元鹤元鲤侍立左右更是惊得瞠目眈眈,满堂侍卫亦有人忍不得侧目来看。 惟有凌霄君,虽有一丝讶然,却如鸿影掠池,倾刻消逝,待众人举目来望,所见依旧是清淡淡一缕浅笑,“公子志存高远,还真真是……”他手过眉稍,拂去眼底轻蔑,亦拂去一丝幽愤,“原是我忘了,明日乃越安宫选亲吉日,此刻召公子来见……还真不是甚么良辰吉时呢……” 夜玄将信将疑,这位太子会忘了明日是越安宫选样吉日?!骗鬼啊!忽又想起廖痕数日来所议关于天家玉氏之言,甚么“静水流深”,“城府似渊”,“心机万端”……全是指他诡计多端而言罢! “请公子前来不过是忽然想起一事,想请教公子,公子如实答了,便可回去筹备明日万端……我与璃儿多年情义,如何能坏她好事……”凌霄君讲来幽幽淡淡,犹如闲话家常。 夜玄仍旧狐疑不解,心底仍念着廖痕近来教导,才恍然醒悟何为牵全局造大势,这位太子一言一行都令人无法琢磨,莫说与他争城争地,就是能守住阵营只怕都是妄谈,“殿下可否容我先问?” 凌霄君不掩讶疑,带笑觑看,“玄公子……似与往日不同?近来可是结交了新友良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竟与蔚璃是异口同声!夜玄心底恨道,面上却强作镇定,“殿下可知越长公主病况如何?是否……是否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故此特召他前来问罪,是为替她杀伐惩治吗? 凌霄君微微蹙眉,显出一分苦恼九分冷漠,“玄公子哪里听来的谣言?” “我……”夜玄将要答是前殿看画猜测,又想到怀中所藏万一为此被他搜去倒也万分惜憾,便瞪着眼苦想慌计,偏他又不是善于扯谎胡诌之流。 凌霄君撑一丝笑,无意再与他闲话,“本君召你是另外有事要问——公子赠璃儿的白露马,乃是昔年本君赠与帝姬的寿辰之礼,帝姬生在仲春三月,故以‘暄儿’命名此马,取春风暄和之意……” 在上讲来漠然,在下听得茫然,惟有侍陪在侧的夜兰听得心惊骇然。 此是要质问九犀山遇刺、帝姬走失一案吗?!夜兰先前已受“高台夜审”之吓,此间更是为自家兄长心惊胆颤,亦为夜王族之兴替忧心忡忡,不等凌霄君讲完,便冒然扑出,跪伏在地,声声央告,“殿下明鉴!二哥断然不敢行刺天家!断然不会抢掠帝姬!此中事由当另有来头!求殿下明查!” 夜玄依旧听得云里雾里,怔怔问道,“白露马原属帝姬座椅?帝姬远在帝都……何谓走失于九犀山?她走失九犀山与我何干……”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4) 九犀山?夜玄倏间晓悟大事不妙!九犀山正是自己带兵伏击幼弟夜兰之地!竟也是帝姬走失之所?如何会有这等巧事!围山数日搜寻夜兰时又何曾见过甚么帝姬皇女……况且此事过去一月有余,就是赠蔚璃白露马也是越王婚典之前,何以过了这么久,这位皇朝太子偏在今日忽然想起来要问这些?! 夜玄全然怔在那里,心绪一片乱麻。白露马是从盛奕手里夺来赠送蔚璃的,盛奕是自南国归来途中得友人所赠,倒是从未得空问过他那位友人姓甚名谁,总不会就是帝姬玉熙罢!? 帝姬走失,是生是死?事关皇家血脉存亡,误一词,错一念都是株连九族的万死之罪!一已性命不足以论,可身后还有驿馆诸臣,还有夜氏王族,还有西琅一国……无论如何也不能受这等不白之冤! 难怪廖痕有言:澜庭之地,有去无回! “那么玄公子自何处得白露马?可否坦言告之?”凌霄君追问,面色略见阴沉。 夜玄兀自摇头:事况未明之先断不能牵涉盛奕入局!应当先知会驿馆臣卿速离东越才是!“可否容我回去驿馆,我须向人查明再来回复殿下。”话一出口更又急着骂自己愚蠢至极!慌不择路!岂非虎口乞食! 凌霄君也忍笑不住,讥诮问道,“玄公子只说馆中谁人与你同谋,本君替你请来便是。” 难怪廖痕会问:若然不归,当如何处?夜玄恨得咬牙,又急得心慌!自小带兵打仗也不曾有这等恐慌!无辜府臣竟被论以“同谋”?同谋何事?谋反叛君吗? 又想起廖痕关于棋局之论:切不可争一城一池之失,当作势以牵全局,方为帝王之策。而面前这位素有“谦谦君子”之称的储君殿下,所思所谋还真当是深沉幽远,所行所言还真真是帝王之策! 算算这位殿下来越都已近二月,竟丝毫未露帝姬走失之悲,他明明见得白露马也有半月之久,却未显半点惊疑之色。却偏偏在蔚璃选亲前一日将自己召来盘诘问罪……还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夜玄又想到盛奕一再言说:凌霄君断不会准许蔚璃另嫁他人!看来,都是真的!所以才会有召国世子被劫杀吗?只是不知那澹台羽麟并北溟之子又要被他怎样算计! “殿下要娶东越蔚璃,何不与我等一起参列选亲,莫不是怕输给我等?竟要以这样阴诡手段从中破坏!当真非大丈夫所为!”夜玄冷笑讥讽。 凌霄君眸色愈见幽寒,笑意亦夹着冷冽,惟有言语依旧寡淡漠然,“大丈夫应不会强欺弱女子落水罢?尔之行径还敢舔颜求婚于越安宫,你琅国人可还知耻?” “哼!若非霜华宫三载幽禁,她又怎会不堪春寒!分明是你们玉家作践东越在先,此间倒来指我抵罪!她真若就此死了,我大可一命赔她一命!也不劳殿下从中作梗!” “放肆!”玉恒拍案而起,终掩不住满面怒色,“大胆狂徒!真是死不足惜!” 夜玄居然也忿然拍案,跃跃欲起,被夜兰牢牢拉住,张皇苦劝,“二哥慎行!可有想过身后家国父老!” 夜玄一把将其推开,“我再怎样‘慎行’也防不了他天家欲加之罪!现下已然幽禁了一个溟国公子!又劫杀了一位召国世子!轮也轮到我西琅国了!就是不知那澹台羽麟会受他怎样算计!普天下间谁也逃不出他玉家的手心!谦谦君子?呸!依本公子所见,不过是阴毒小人!凭你也能治天下!那天下早该亡了!……” “大胆!”元鲤横剑怒斥,气得面色通红,“分明玄公子目中没有天家,数回晋见从未行过面君之礼,还敢言……” “罢了。”凌霄君依旧淡然摆手,呵住元鲤,“不要做无谓之争,本君哪里得这样空暇。带下去罢,囚入禁地,每日卯时三刻执鞭刑三十,直至他讲出白露马的来处。” “我从来不知白露马归帝姬所有!”夜玄大喊,“蔚璃可知!她若知道你这样待我,必饶不过你!亏她清明坦荡,一生福祉竟毁在你这阴诡小人手里!……” 四名金甲侍卫上前,拿肩束膀将夜玄按倒在地,又来两名侍卫以铁链锁手烤足将他捆绑起来,一众侍卫押解着带下殿去。 夜兰便知无望可盼,悔不该隐瞒多时,未能将九犀山所遇告知蔚璃,当下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 澹台羽麟接到澜庭邀约之信,就怕其中会横生枝节,故而直拖到日落时分才进澜庭大门。正向里走,迎面却撞上夜玄被侍卫们推搡着跌下了门阶,不由得心下一惊。虽知此人猖狂迟早会遭那位皇子惩戒,可为何偏偏选在今日动手? 晴天艳阳下平白欺得他一身寒冷,脚下微滞,与夜玄走了个擦肩。若论平日,他必然要冷嘲热讽好生取笑一番,可在今时,他分明看见夜玄投来的那幽冷目光里,即无忿恨也无焦怒,惟一有的只是一丝怜悯与节节哀叹。 该死!澹台羽麟心底咒骂一声,几要掉头而去。 偏门阶上传来元鹤的吆喝声,“澹台少主这时才来!可是害殿下好等!” 羽麟低头,叹息,再仰头,展笑,谁也未曾见到他眼底闪过的——或是怨毒,或是杀机。 室内元鲤正推窗支栏,使夕阳余晖仍能倾泻入内,扫尽重重阴晦。座上君子正低眉烹茶,垂首间使旁人也难窥其颜色忧喜。 羽麟心念忧忧,却故做轻松在他对面盘膝坐了,径自取了茶盏自饮,“终于要收网了?总不会打着阿璃的旗号罢?再为东越树一强敌!” 玉恒微微侧目,微微蹙眉,“我何曾为东越树过强敌?” 羽麟心下乱哼一声,根本无心与他细作分辨,另外讥诮着问,“为何选在今时?莫非是请天令台算了黄道吉日?是了,好些天未见萧雪,他替你拿到泠泷琴了?”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5) 玉恒正以茶镊拾了金丝炭欲往茶炉下添,闻说这话便放下手中所有,定目看住羽麟,“澹台兄与我可是有过君子协定的——谁人得泠泷琴谁人得璃儿……” “我可不是甚么君子!我就是一商人!阿恒也未必真君子!不过是毒丈夫罢了!”羽麟无计可施便要胡搅蛮缠,此事关系一生安乐,岂能轻易言弃! 玉恒审看顽劣童子一般审看羽麟,“我这院中已然幽禁了三位王室公子,澹台兄莫不是也想位列其中?” “且试试!?”羽麟瞠目,“等着看阿璃怎样治你!” “哈!”玉恒哑然失笑,此是第二位了!她好打不平莫不是天下闻名,人人指着她鸣冤申义?自己便是她对面的那位恶人了吗?玉恒忍住讥笑,另外又言,“澹台兄莫不是想要眼睁睁看着璃儿香消魂散——就因为她与泠泷琴失之交臂?” “你把琴送我做贺礼啊!我就不信你会眼睁睁看着阿璃香消魂散而不给出泠珑琴!”羽麟自知争他不过,索性一赖到底。他既然派出了萧雪,天下间就没有他抢不到的东西。 “羽麟,这样便无趣了……”玉恒眸色里又见清冷,似要失了耐心,“你该知道我无暇与你这样嬉闹……” “你会以她为妻?”羽麟出言质问,此君又岂止是无暇,只怕亦是无心罢!“你会一世一生惟她一人共枕?” 玉恒果然冷了颜色看他,注目良久,终幽幽道来,“不会。” 羽麟立时得意,自以为扳回一局,“阿恒,你明知阿璃傲骨,断然不会与人共侍一夫。你为天子之政与那莫家、齐家已然纠缠不清,莫说是以阿璃为妻,便是使她做侧室也难保她不受恶人欺凌罢!再者将来等你有三宫六院,又要将阿璃置于何处?我却不同!我不过平民庶子,族人所求不过子嗣而已,我得阿璃一人,足以慰我平生!再不做他想!阿恒,你将泠泷琴赠我,要我怎样都行,我发誓也定然会代你照顾好阿璃,断不会使人欺负了她……” “泠泷琴不在我手上。”玉恒淡漠一言,拾茶嗅香。 “在哪里?我去取!”急言之下羽麟才有一丝醒悟,“萧雪败了?你没有抢到泠泷琴?他人呢?总不会全军覆没罢?对手是何方神圣……” “人在疗伤。去百人,回十人。应该还算不得全军覆没。”玉恒轻啜一口热茶,许是太过苦涩又放下了,“泠泷琴现下归召国风王族所有。” 羽麟手握茶盏僵在原地。风王族?原来是风王族!王族所藏又岂是千金可易?风氏所有又岂是刀剑易夺!难怪自己托江湖友人明察暗访多日无果,难怪这位素来行事谨慎的皇子肯派出亲身侍卫前往劫杀!可怜自己终日奔走总以为是凭钱财可得之物,未料峰回路转至尽头仍是死路! “所以,你早知道泠泷琴存于风王族中?”羽麟掷下手中茶盏,肃色质问。 “这样上古神器非王室之尊又何以护持?澹台兄自诩聪慧过人,如何会想不到呢?”玉恒半是讥讽半是苦笑,说到底谁人也不曾得了宝物,谁人也休想携走佳人,“我听闻前几日召王为贺世子选亲于东越,特遣千名精锐之师护送世子与瑶琴同来越都。” “所以你就让萧雪提剑去抢!”羽麟同样讥讽嘲笑,可又不得不赞服风王族之强兵,“召国世子有这样厉害?萧雪都败在他手下?” “未见世子。亦未见瑶琴。”玉恒终饮尽了面前苦茶,笑意晕开,“世人都道‘南人狡诈’,依我说当指风王族而言,于你澹台一族丝毫无涉。或恭维些讲:风族敏智远胜你澹台家啊!——那以千军护送之舆原是一驾空车!”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羽麟幽幽念道,“如此说,召国世子与泠泷琴应该另辟蹊径进入越都了……我等皆是徒劳一场……” “这位世子行事周密,召国王室用心深沉,可见风王族是势在必得。”玉恒幽叹一声,“是我轻敌,小觑了他们。” “依你之意,当真要使阿璃嫁入召国吗?你岂会不知召王野心!”羽麟不甘。 “我又岂能看着璃儿夭折于芳华之年?”玉恒亦是无奈。 澹台羽麟只是漠然看着座上君子,再前后思量他这一盘大棋,幽冷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泠珑琴所在,故而使出顺水推舟之计容忍了风肆的求亲之举。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若然萧雪兵败,则将阿璃许给那怀抱泠泷琴的召国世子!而所有这一切从一开始都与我澹台羽麟无关!——你即有此计,何不早说?为何还要引我入局?是为牵制夜玄吗?还是只为戏弄我供你娱乐!阿恒……你我相知十年,为何定要这样待我?”他苦笑摇头,忿然起身,撞散了满桌茶器,叮铃铃响作一片,他亦不顾,索性踢开那茶案,踏步而去。 “羽麟!我话还未尽!”玉恒忙起身急唤,“你知在我之外璃儿独独信你,她也曾有言愿意下嫁澹台家,为此,有你在其中方能使她心安……我也曾以为萧雪能夺下泠泷琴,只是未料到风王族诡诈多端……” “胡说!”羽麟行至门前又忿然回身,“天下谁人诡诈还能胜过你天家储君!你知召王野心,苦无制衡之策,便借了泠泷琴的缘故以阿璃许嫁。因为你知道有阿璃坐镇南召,在她有生之年必不会使风王族图谋你玉氏天下!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你手中棋子!任你摆布!” “澹台羽麟!”凌霄君目色幽冷,指尖微颤,一线杀机自指缝溜过。 羽麟自觉身前冷风旋转,迫得胸口憋闷,一时撑立不住跌退了两步,待重新举目,面前已是别样天地,那人依旧浅笑雍容,语意温和,“羽麟,此事之败,败在你我不曾同心。当下之境,为璃儿百岁白首计,你我也该同心一意,使她归入瑶琴之家。你说呢?”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6) “羽麟休要胡闹!”玉恒急追至殿外,却也中是望见一缕红云飘向高墙之外,不觉幽叹一声,忙唤过元鲤,“你亲自跟着,免他任性再多生事端。” 元鲤应一声飞身去了。 未过多时,玉恒还在庭前望云兴叹,忽又见那红云御风归来,倾刻到得眼前,翩然落地,甩手掷出一物,竟是元鲤踉跄倒地。 “阿恒再若派人跟着,我见一个杀一个!休怪我欺你这位玉家皇子!”羽麟忿忿言说,“不是为你,只为阿璃,我也断不会乱生是非!” 玉恒连忙赔笑,大方道,“原是玉恒小人之心了,有污澹台兄高洁坦荡,还望兄长见谅。”说时恭敬一礼,周周正正。 澹台羽麟尤有不甘,趁势警言:“你待阿璃若当真还有半分惜护之心,就请遗她一段岁月静好,少再拿她作棋!搅在你纷乱朝政里!你若敢伤她,也休怪我澹台羽麟与你背道而驰!” 玉恒含笑听训,悠然问道,“澹台兄于我这些年相扶相助之义竟是看璃儿情面?” 澹台羽麟冷哼一声,懒怠与他分辨,转身去了。 元鲤等人影走远了才敢上前来悄声请示,“方才是属下行事莽撞,这回我会小心跟去。” “罢了。”玉恒叹息,“被骂一回还嫌不足!蠢物!” 元鲤脸上羞红,低头不敢言语。 玉恒又问,“今日师先生入城,谁人去迎?” 一旁元鹤应道,“师先生来信说:想与程家潜之少主于城中会上一面,聊叙乡情,故稍迟一些再来澜庭参君述职。所以城外当由潜之先生亲去迎人。” “是了。我竟忘了。”玉恒自嘲一声,又道,“萧雪负伤需休养几日,不许人去扰他。元鲤,就由你带人去封查琅国驿馆罢,所有在馆之人登记入册,夜玄未曾供罪之先,馆中诸人皆不可与世人往来。至于审讯夜玄……”玉恒扶额沉思,“还真是头痛……就等师先生来罢,免生偏颇。” 元家兄弟一一应下,稍议细节,便辞行要去办事。将走出几步,又听主上唤道,“元鹤还是先往前殿去查看查看,那些画卷可有缺失,稍做整理也可收入画匣了,免得临行仓促,丢落了甚么。” 元鹤忍不得笑主上惜物太过,“殿下多虑,琅人再猖狂还敢偷盗天家宝物不成?” 凌霄君淡漠一笑,“故而,小儿尚且不知——何为‘真猖狂’!稚子浅薄!” ******* 四月惠风舒畅,暖阳和煦,正是郊外会友踏青时节。 程潜之立身远道,翘首冀盼已有多时,终见得远丘上纶巾飘扬,骏马跃坡,一骑客旅渐行渐近。他忙谨整衣衫修正冠帽,又吩咐书童,“酒可备好?汗巾可有?此处不便更衣,稍稍净面总是要的……” 正各样叮咛时,远客已至近前,马蹄缓带,勒缰停驻,马上一位青年书生翻身下马,昂首展望。 程潜之带领书童急忙迎上前去,在青年书生身前俯首躬身行以大礼,称颂道,“长兄在上,请受三弟潜之一拜。”说时屈膝跪倒。 书生微有错愕,连忙双手搀扶,音容虽带七分疲惫,仍有掩不住的相见之欢,连声称呼,“三弟!三弟!多年未见,昔日顽童已然成玉树之姿!为兄……可见为兄老矣……”言辞未尽已见哽咽,不由得声泪俱下。 一旁小书童眉眼伶俐,早已接去了马缰,余他兄弟二人对话相思之情。 阔别经年,为兄为弟都忍不得要挽袖对泣,执看泪眼迷蒙。彼此互道安康,互问近况温寒,又述家中高堂子弟安好,一时间言之不尽,饮泣难休。 今日程潜之所迎之长兄即是琢湖程门昔年长子,原名程泽之。在琢湖程家被天子罢黜官爵逐出帝都之年,程家长子泽之违背父命,执意以宫奴之身留侍东宫,而不肯与族人同去,惹得程父大怒,故而夺其姓氏,逐出宗族。 程泽之自十岁起为东宫伴读,与东宫之君亦师亦友,十五岁时被贬为奴留侍宫中。东宫太子悯其忠贞之心,赐姓为“师”,名为“源”,仍以师长之礼敬之待之。直至东宫冠礼之年,又特地央请天子隆恩去其奴籍、赠其官职,而使其得以再次行走朝堂。又经多年历练磨难,而今这位师源先生已然官拜御史台侍郎之职,是东宫储君在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腹臣之一。 程家兄弟述过别情,又互致相逢贺酒,书童奉上青芝陈酿,师源饮之回味,不免又惹思亲念乡之情,又是一阵热泪盈眶,自嘲道,“多年不识青芝味,入喉惊醒思乡梦。为兄背父弃族,委实惭愧之极!” 程潜之只怕又添悲情,忙另议世事,“帝都岂无青芝酒?我闻此酒乃是东宫最爱。年年皆有各方士族学子献予东宫……” “三弟年轻,尚不知何为近乡情怯,纵有满巷青芝酒,我又怎敢贪恋,只怕泪沾衣巾惹人笑。”说时这位程家长子又抬手轻拭眼角,强笑一声,“为兄连日赶路,甚是辛苦。且此身负有机密要文须速呈东宫殿下,不若与三弟边走边聊,也好省些时光?” 程潜之连忙应诺,“但凭兄长吩咐。”又问“可要湿巾洁面?我已令小童备下……” 师源摆手推却,“鬓上堆霜,又何惜风尘满面。早已过了粉饰颜面之年……” 二人遂嘱书童牵马,彼此挽臂执手、并肩同行,往越都城门而来。 程潜之早已讶异兄长之憔悴不堪,想他正当青年,可是一眼望去却似倦倦老者,不免忧心再问,“兄长在帝都,一切可都安好?我闻二哥信上有说:长嫂去年里又为兄长喜添麟儿,如今兄长也是儿女双全,怡乐之年,家中用度可还宽裕?” 师源笑答,“都好!都好!只可怜一双小儿无能拜谒祖父,不知何年……”他转头望望程潜之,撑笑继续说,“我不知三弟会在越都。若非殿下提及,此回连三弟之面只怕也难照及。”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1) 程潜之讶疑,“兄长是自殿下处得了消息,才写信给我邀来相见?” “殿下怜我近年思乡情切,闻听三弟在锦城,便使快马传诏回帝都,宣我来见。当然,也并非全是为着全我等手足之念,还有许多朝堂政事……”正说时,举头已见越都城楼。 师源仰首眺望城墙上戍岗之兵,良久才道,“我闻东越三军全在越安女君治下,今时观其城防将士……东越幸有蔚璃……” 程潜之总觉兄长言辞难以尽意,似有满怀忧患,道不清述不明,实实叫人无限悲怜,“兄长辅政东宫,而今东宫受制于齐莫两家,其间艰辛……可还能承受?” 师源敛目来看,神色肃然,“我闻越安宫招婿选亲,其中有一节棋艺之争,乃是三弟设局,父亲几时准允你入仕越国?” 程潜惊诧,连忙摇头,“兄长误会!弟不曾入仕东越朝堂!只是……只是东越长公主与我……与她曾有一段淇水煮鱼之遇,彼此言谈甚欢,视我为知交故友……故而,念此情义才略尽绵力罢了……”支支吾吾言尽,竟已急得面色通红。 师源又凝眸注视良久,郑重言道,“三弟还是设草堂熏庶民的好!少要过问君王政务。此事完结之后,你即还家。” 程潜之莫名,既为他言辞决绝,又为他态度凌然,反问道,“为何?我与父亲、与二哥皆有禀告,他们也都准许我出游,我本想继续往东行直至东极,然后……”师源不等他说完,断然令道,“此事完结,你当还家!世事变幻,岂容你长久之计?”他语意坚决,低声道,“东越危地,不可久留。” 程潜之诧异驻足,半晌未语。他知兄长绝不会轻言妄语,更不会言过其实——东越危地?从何而论?危从何来?南召?北溟?帝都?“那么兄长来越都是为……我闻长公主自帝都请来诗乐大家为琴艺之讲评,可是兄长?” 师源倦意强笑,“何来大家?我不过是受殿下所托,成君之命罢了。为此缘故才要连夜纵马不得歇息,一身骨架都要颠碎了!” “那么君命为何?东宫殿下请你选荐何人?东南西北是哪一家?”程潜之追问之下却只得来师源讶疑目光,他便知晓言辞越界,忙致歉道,“是小弟失礼了。王室联姻,亦为朝政,非我等庶民可询可议之事。”可是想想又心有不甘,拉住师源求道,“大哥,我与蔚璃为友,并非攀附他王族富贵以求闻达;蔚璃待我以诚,亦非恋我程门之名欲行招募;她本就是明朗豁达光风霁月的女子,我也该坦荡为怀不可相欺!倘若我知东越有难却不告而别,岂是君子作为?” 师源依旧注目看他,片时方道,“三弟赤诚全意,是为君子!可叹为兄称奴道卑多年,再不敢妄称君子二字!惟有以寸心绵力略护手足、稍悯血亲罢了。侍君之臣,岂敢妄言?” “我知天家必是忌讳东越南召合为一家!可此回选亲蔚璃必不会以风族为嫁!她已同我言说,四家之中惟信澹台羽麟!此回选亲就是依澹台羽麟量身而制,断不会许他人搅局!”程潜强辩道。 师源摇头,语重心长与他言说,“三弟切不可这样以为——凭你一己之力便可通掌全局乎?须知天外有天,人为有人。东越蔚璃最终嫁去何方,非你一张棋局可成定论,也并非我品评七弦可以断言。乱世之下,众生皆飘零落叶,谁知埋土何方?” 正值春明景盛,何来这样悲凉之叹?程潜之怔愣半晌,竟不知如何应答。 师源撑一丝疲惫笑容,轻拍他肩,“你也不必再与我同行,还是回去歇息罢,我也该往澜庭复命,待得闲暇时,你我兄弟再会。” “兄长还会有闲暇时?”程潜之冒然诘问,“兄长自帝都奔来难道不就是为那位殿下摆弄棋局?东越倒底何去何——是用来对抗莫家,还是用来制衡南召,在他天家少子心中岂非早有定论……” “潜之,”师源沉沉唤一声,“你越界了。尔非公卿,休议朝政。” “我议的是天下民生!”程潜之微显焦躁,“北溟苦寒地,不宜百姓耕种求生,且不议他;西琅得数代开垦,偶得良田,适宜民生,偏又遭南召犯境,至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南召虽鱼米富饶之地,然其王室有称霸中原之野心,国中屯兵百万,苛税甚重,以致子民秋无余粮,冬无暖屋,居粮仓之地却要受饥寒之苦;惟有东越,近年来在蔚氏兄妹治下,稍见繁华,百姓安居,边关严整,偏此样盛世又为天家所不容!又要拿东越作棋来制衡天下!东越百姓才得几年安泰时光,兄长岂会不知?” 师源漠然一笑,“看来三弟近年来游历天下,见识颇广。只是行万里路,还须读万卷书,书中方有天意与正道。三弟再读书三年,再来与为兄争议何谓‘天下’罢。” “天意便是民意,民要得安乐!正道便是仁道,仁者得天下!兄长该知这天下一统是谁人之功——并非是他玉氏一族!他玉家如何得天下,史书自有明言!如今朝政哄乱,四境不安,他玉家若再无仁者之心,也大可不必再治这天下了!” “三弟!”师源凝眸厉呵,“谁人教你这些?岂是程门该有之言辞!天家即是正道!”他疲惫目色里透着坚定,“我等士族不卫正道,何以称士?” “民生社稷方为正道。所谓天家,不过是执政之王护民之君罢了……” “潜之少主。”师源终奈他不得,“你是要与我长街论政吗?以程门之名?” 程潜之愕然,不敢再言。他岂可以程门存亡与人争论虚无飘渺之大道,委实荒唐! 师源看他良久,沉静目色里即有惜叹,又有惊赞,更多是无尽悲悯,“我来时已然写信给父亲,嘱他老人家召你回去,相信近日家书即到。”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2) 二人都静默了片时,倒底还是师源叹息一声,重又温言嘱告,“还望三弟切莫学兄长当年,背弃家门,遗失双亲……如今父亲年迈,程门儿孙当竭力承膝下之欢……才是为人子者之正道矣。”余下惨淡一笑,牵马去了。 留下程潜之一人,怔怔立在热闹长街。 忆起幼年时,与兄长挽手穿过皇家殿宇,兄长指那巍峨琼楼,“那里便是大康殿,天子之廷,天下之枢,……”又指另一边琉璃瓦台,“那里是凌霄宫,东宫所在,储君之地,万民所望,我等所期……” 那一年兄长十岁,自己才不过五岁稚子,并不知众民何所望,我等何所期。 时至今时,他仍有疑惑,众民所望是在东宫?我等所期是在储君? 他又能治出怎样一个天下?是康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只怕扶皇室于将倾都略显吃力罢?望着兄长背影远去,竟然已见偻背塌腰,大约也是不堪重负罢? ****** 至四月初十日,越安宫选亲之期,天清气朗,惠风和畅,越都四门及至各处长街拥满人群,其中尤以东门为盛。 越都锦城是为四四方方一座城池,据传是因为当年建城之初,由东越第一代王取意方正清白之意。越明宫与越安宫原为左文右武,合并为一亦是方正之宫,居城池中央。故而由四方城门经长街至王宫,皆是等距等长,依史书所载是第一代王取“王道正直,载物公允”之意。 今时,依照选亲章法,东门为澹台羽麟驾车往越王宫之始发地,南门为风王族世子,西门是为西琅国公子,北门即溟国公子。如此四家,早已在各处城门整装待发。 世人最最看好即是东门澹台家少主,故而惟此城门前最是人潮汹涌,举目争相。其中有相识世家提早来道贺者,也有仰慕之众前来颂歌助威者,更多是闻听坊间传言“澹台必胜”而想提前瞻望越安女君之乘龙快婿风采的东越子民。 只是世人各样喧哗,实不知澹台羽麟早已心灰意冷。虽则立身车头牵马握缰,一身红衣依旧妖娆耀彩,可若得有心人细看,必看得出其面若冬霜,眼藏秋露,惟有一派悲戚之色,全然不似选亲必胜之家! 城之南门自然也不乏观礼赏驾的民众,只是比之东门稍显稀薄。看来召国这位风篁世子名声微浅,尚不为世人所识,越都城内更是少有追慕景仰之辈。 再至西门,才更是行人寥寥。稀松几处驻足宾客多是琅人衣着,显然都是琅国的商贾亦或游士,鉴于国人之礼不得不来瞧瞧这位王室庶出之子到底怎样本事,也敢觊觎东越女君。只是等到吉时将至,耳边听得王宫内铜钟长鸣,四方鼓声雷动,却也未见那位王室公子现身于城门处。 琅国诸位看客立身长街,彼此面面相觑,全猜不透其中玄妙。而东越执礼官更是疑惑重重,想其他三门竟选贵宾必是早已驾车争往王宫宫门了,何至此城门处连个琅国王族的属臣部将也未瞧见,惟是街道两旁散落着几支琅国庶民的身影,可真真是稀奇了! 街上看客自然无意理会此中悬疑,见此处无甚热闹可观,纷纷拂袖讥笑着又都疾步涌去别处城门。有闻说北人“生而威猛”而为之好奇者便前往北门一观,也有与澹台一族经年贸易者便奔去南门助威,有稀奇南国世子是否同南国美人一般俊美非常者则跑去南门一观究竟……只顷刻间西城门下便四散无人,只留三五执礼官怔怔然于长街,不知何处。 待这西琅看客奔至三处城门,皆闻得驾车早去,此间当有嘉宾已然赶至越王宫了。又有那诸多好事者一路奔跑着追去越安宫。 至宫门外又闻说:南门召国世子先至,东门澹台家少主居次,最末是溟国公子,竟无一人议及缺席的西琅公子。 越安宫宫门之内已开始第二局棋艺的竞试。为示公允,亦为娱城中名士,东越礼臣特使人制了四块硕大棋盘悬于四方宫门墙下,为此便可将宫内棋局之演展示于世人面前。 而那些奔来观此选亲之争的亦不乏四方名士,皆知澹台少主聪慧敏智,亦闻风族世子天赋异禀,如此名门之后与帝师程门对弈必是精彩绝伦!故而越安宫东门与南门之外都站满了仰首上观的各方名流。独北边宫门,世人皆知溟国公子晚至,已然无戏,再观棋战者更是寥寥。 有名士观棋又使自家仆人往返于东门与南门之间,以此可知两处进展情况。一时听得人群中有人议论,“到底澹台少主更胜一筹。棋阵已有强攻之举。”当下即有人反驳,“程门之棋局岂是强攻可以取胜!你们看这位召国世子的棋路,不急不缓,渐行渐进,已然牵引全局之势,此计方为破阵之法……” “可惜时不待我!如世子这样棋路只怕要下到天黑才能完胜!越安宫内尚有剑法之拼,琴艺之较,等他破局那澹台家已然排席布宴准备迎亲了!”一言说得众人哄笑。 再候片时,果不其然,东门先传捷报。澹台羽麟以半子险胜破了程门之局,率先进入剑法之试。众皆哗然,未想越安女君果然是要下嫁商贾之家,不知此样联姻于东越而言是幸是辱。 瑶光殿前,青袖执剑立于阶上,艳阳灼身,惟有掌心剑器清寒镇骨。 她知今日肩负何责——除去澹台羽麟,再无一人可入得了后园浅芳池。她也曾思量数日,并不以为澹台羽麟即是天下间婚配长公主的最佳人选,只是当下婚嫁之事不得不行,那么四人当中也惟有他与长公主算是良人。 夜玄自不必论!溟国公子……青袖讥笑摇头,也不必论!至于召国世子,世间并无其名声传说,可是如长公主所言:风王族多好骄奢,而这位世子又是召王嫡孙,身系三千宠爱,必受族人惜护之极,多半也是位骄狂自傲无甚可用之辈!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3) 如此算算,若定然要嫁,也惟有澹台羽麟尚可使人安心。毕竟相识多年,他又殷勤无限,该算是故人益友罢。 青袖一支孤影立身殿前,正思量种种,却见澹台羽麟提剑过廊轩,向着瑶光殿走来,心中不由赞叹:还果然是翘楚之才!经御驾与棋艺两局而能暂居魁首,足可见这位富家骄子并非泛泛之流!长公主若能嫁入庶民之家,虽无王侯之尊,却也可就此免去权术之斗,而澹台一族富可敌国也必能安护其身、愉悦其心!虽不敢称此生无憾,可总也不至终日苦闷罢? 她这样胡思乱想,澹台羽麟已至面前,稍上几步石阶,作礼问道,“青姑娘,许久未见,向来安好?” 青袖还礼,“澹台少主,愈见风姿卓然!”望他一身红衣曜日,还从不曾见世间哪个男子可将红衣穿得这般妖冶! 羽麟惨淡一笑,四顾左右,“我竟是魁首?世子风篁未到?” 青袖见他神色寡淡,丝毫无即胜者的欢颜喜色,不觉讶疑,试探问,“澹台少主今日欲弹何曲目以博佳人侧目?” 羽麟轻笑一声,弹何曲目?世间还有何曲目可叙尽此间剜心之痛!明明近在咫尺!此生惟一所求!却然求之亦得!偏要止步于此!就此错失一世!此痛此恨,何曲可诉! “御风行罢。”他随意敷衍,目色暗沉,仍四顾张望,“阿恒曾与我言,青门剑法变化无穷,一招一式皆精妙绝伦,当为天下剑艺之最。非吾辈俗子可登顶问极之高峰,今日只怕……难过青姑娘之关隘。”他信口侃侃,心思早已慌不择路。 青袖隐约觉出此中蹊跷——澹台羽麟,何等疏狂何等孤傲之人!天下四境惟称天家之子为友,惟念东越蔚璃为亲,又岂会在人前讲这等矫饰虚伪之辞? “我闻澹台少主剑学之道师承昆仑之颠的修仙隐士,想来当有稀世风采,青袖有幸,恳请赐教。”说时抽出了佩剑,向下行了数步,与羽麟同阶,“今日试剑,落阶者输。” 羽麟仍犹豫着未肯拔剑,想这平生所学在二十岁前只当无用之技,徒以虚耗时光、喧闹尘世罢了。直到那一年与她遇见,才知这喧嚣世间别有清风,庸庸凡尘亦得朗月,自此才将这一身技艺视作修身养性之艺,愈加精益求精,只为有朝一日求得与她比肩之时。 只是终于等到这一时日,才发觉一身技艺依旧徒然无用! “澹台少主?”青袖疑惑他为何止步不前,这些年间此位少主依照各时节令送往越安宫来的鲜果食点及各样珍品竟都在此刻作悔了吗? “阿璃……近来可好?”澹台羽麟强忍心痛如割,仍要拖延时刻。 青袖闻言似有所悟:莫不是为长公主寒疾深重之故?他不想娶妻寿浅之人? 是了,长公主只剩下三五载寿命,只怕那时子嗣未壮先失伊人,此悲此伤岂非要痛煞活人!他澹台羽麟又怎甘心平白受之! 青袖自以为如是乎,不觉眸色泛红,几次启唇皆哽在咽喉——良人在侧,仍要失之交臂! 羽麟见她这般立时知她所想,悟她所忧,急忙劝慰,“青姑娘且放心!阿璃之疾算不得甚么……我澹台羽麟纵然倾尽所有,必要保她长命百岁。”——包括就此放手,与她遥望此生。 “可是澹台少主无意再进一步?”青袖直言相询。长公主已为天家储君所弃,若再遭澹台羽麟背弃,莫不是要嫁给一个陌路的召国世子?亦或是那该杀的西琅夜玄?还不若一杯毒酒了却残生! 青袖只觉无限悲凉,羽麟亦是心痛如割,二个正相对无言时,却听廊下有内侍官高呼——“召国世子——进阶!” 二人讶然,皆转目寻望。但见廊下一朗朗少年正提剑而来,其步履轻快,行若御风;神采飞扬,耀比骄阳;那翩翩衣袂,尤添飒爽气概。 青袖一时看得呆住。人在远处尚且看不清相貌,只观其行止神采,衣衫风度,岂非是故人归来! 她为方才思及长公主之病而忧伤未去,此间又添惊诧讶疑,不觉心神恍恍,荡悠悠移步下阶,喃喃唤道,“兄长?……兄长!……”旧事故人涌在眼前,新悲旧恨浮上心头,不禁湿了双眸。 澹台羽麟看着那人走近,奕奕神姿愈见分明,也不由蹙眉心惊:此人我当见过!是在何处?他心念急旋:许是旅途一瞥?又或是长街擦肩?哪处歌楼还是…… 是了!当是那日在翡翠楼临窗而坐时,闻听窗下有人询问桃花糕可香甜,他稀奇怎样男子会吃甜腻的桃花糕,遂在楼上张目寻望,所见正是面前这等长眉凤目,笑颜明朗! 召国世子行至阶下,望着阶上略有怔痴的青袖与羽麟二人,依旧笑容璀璨,作礼言道,“想来这位便是初阳青门的女将军——青袖姑娘了?召国王室之孙——风篁,与青姑娘见礼。” 其言辞谦逊,行止落落,转身又向澹台羽麟一礼,“澹台少主,许久未来召国王宫,风篁也许久未瞻阁下风采,思之甚切!” 羽麟自问也是机巧应答左右逢源之人,可偏偏在这两句寒暄赞扬下竟有沉沦之感,闻之亲切,观之赤诚,尤是那一双眼,清澈透底,不藏一丝杂质,凝眸对望竟有相形见愧之心,不得不撑笑强应一声,“我往王宫时……可曾见过世子?” 风篁朗笑,既无苛责又无炫耀,只是平常道来,“澹台少主乃是灼姑姑之兄长,篁是小辈,岂敢于诸位叔伯面前造肆无礼,每有宫宴,篁不过鼓瑟吹笙尔。而澹台少主每每列席上座之宾,一时未察也是有的。” 羽麟且惊且叹,如此来看这位风篁世子当非纨绔子弟,却然是风流倜傥了得!阿璃若然与他为伴亦算不得枉屈此生。 “世子可曾到过东极?”青袖知他并非自家兄长,可又稀奇那神韵为何这般相似,竟恍如故人归来!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4) 风篁笑容清朗,“青姑娘已是第二位如此发问之人。可见东极多趣事?待我得闲必要往东行,以观沧海。” “第一位是谁?”青袖机敏探询。 “一个迷了路的丫头。”风篁笑言,“瘦骨纤影,哭哭啼啼,很是有趣。”他答时稍有片刻出神,恍然忆起那夜长街所遇的哭泣丫头——莫不是来自东极?以致他之后再寻遍越都全城也未遇见。 青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风篁所言“迷了路的丫头”即是蔚璃。她从不以为蔚璃会哭哭啼啼,纵然千辛万苦加身,她亦是明眸雪亮,傲骨铮铮!只是面前这少年,虽与青门无半点血缘关系,但是其举止风范却然何等相似于当年的兄长,若使长公主得见,又会是怎样一番心恍意乱。 一番寒暄之后,风篁见二人各自忧思重重也是颇为讶异,便舒展笑颜朗然问道,“当下之局是否当比试剑法?依在下之见此局倒也可以免去青姑娘辛劳。只请澹台少主直接赐教在下,一分胜负即可。” 澹台与青袖依旧怔怔恍恍,青袖蹙眉,羽麟凝茫然。 风篁只好又言,“我知澹台少主承师于仙山隐士,剑法飘渺,篁多年来总企盼一会。而说到青门剑法,只为家父曾痴迷于剑术之道,昔年间数次亲赴初阳关青宅向青鸢将军请教剑法之道,亦习得一招半式青门之学,后来又传授于我。篁不敢称对此有怎样精通博学,但以青门剑法之威武,凭一招半式走于澹台少主剑下,我想一二回合还是勉力可为。” 羽麟闻言诧异,“你要以青门剑法与我对决?” 风篁羞涩一笑,转望青袖,“不知青姑娘可否准允?但请莫笑。” 青袖更是讶异非常,世间会使青门剑法者已然扳指可数,这位召国世子竟敢以“一招半式”青门之剑赌越召之联姻,婚嫁之大事?是他年少轻狂还是当真身怀绝技? 青袖退后半步,作礼言道,“世子既有盛情,青袖代青门受此殊荣。” 风篁遂提剑望向羽麟,“澹台少主,请赐教。” ********* 越安宫后园的明月轩上,越王与蔚璃正侯坐于此,由几位宗亲近臣侍陪左右,灼姬陪王,青濯护驾,座下还有品琴大家师源与召国公子风肆列席其间,一众人都翘首以盼,不知是何人能入选越安宫之婿。 一时有内侍小官上前禀报,“西城门未见竞选者琅国夜玄公子。”请示可否撤去执礼倚仗。 越王虽心下讶疑,可也无意理会此样狂人,只与蔚璃哄笑道,“想来这位公子必是得了高人指点,临时修出几分自知之明,便也不敢来此献丑了。” 蔚璃含笑以示,并未置言。心头却是疑惑重重:以夜玄狂妄之性情绝不会临场怯步,那么何以未至?狐疑沉思时,却听一旁风灼娇声言道,“长公主在意的也不是甚么玄公子黑公子呢!那样人物来与不来都不会入选,理他做甚!王上倒是可以猜一猜,妾身的表兄与贤侄,谁人入得了长公主慧眼呢?” 蔚璃冷目觑她,很难加以好颜色,“在座还有天子之廷的御史大人,灼美人且安份些罢。”言罢又向邻座师源颔首致歉。 师源无谓笑笑,讲来更是淡漠,“这本就是蔚王族家事也,原是下官落座此席稍显唐突。”又向风灼致礼,“灼姬言辞率真,正是至亲之语。” 风灼闻言愈加得意,缠着越王问东猜西。 蔚璃本就闷坐,当下更添郁郁,总觉这位所谓帝都来客分明是来敷衍了事,亦或说只为履行君命。先不说他晨时入宫已然晚了时刻,入内参拜亦是简言素礼,丝毫不见诗礼传家子弟该有的谦逊温和之风。起初是念及程门之故待他礼遇有加,只是数回言辞往来,总觉他淡漠疏离,远不及程门三子可亲可敬,遂也懒怠与他多言。若非看着玉恒缘故,此间倒也不需为难他勉力列席,还要评点琴艺了! 众人稍坐片时,又有内侍上前禀报,“溟国公子输于棋艺之局,无缘献琴长公主面前。” 越王闻言不觉露一丝笑意,北溟西琅本就不是属意之人,此下倒也干净利落。 座下风肆也敛目藏笑,胜局可期,南召百年之兴全赖今日之功。 忽又得小侍急报,“澹台少主先入瑶光殿试剑一局。”风肆又不禁蹙眉。 越王亦有几分惊叹,“澹台少主?果然富而不娇,足而不溢,俊才也!” 风灼更添神气,又偏爱给蔚璃添堵,“澹台家虽则富足,可到底比不得风王族尊贵不是?长公主也是曾有志皇朝东宫的人,如何肯下嫁庶民?肆哥哥,你说呢?” 风肆又急又窘,见蔚璃面色冷峻,也不敢造次,只带笑劝谏,“尚有琴艺比试一节,灼美人也不好言之过早。”不等风灼应他忙又向师源寻话道,“还要请教御史大人,不知琴艺之比,怎样算胜?” 师源看他,对他所言微有讶异,正色反问,“肆公子以为呢?” 风肆略有几分尴尬,他本存意试探,未料这位帝王之师风雨不透,一时只得胡言琴音之妙,“琴为礼乐圣器,其音或清越,或铿锵,全在器材之质也。而曲之和谐亦或悠远,亦或泠泠,方为弹者之艺。却不知御史大人是辨琴音之妙还是论琴曲之和?” 师源依旧定目看他,幽幽道来,“那么敢问公子——风王族是有神器可奏幽谷之音还是有名家能弹倾世之曲?” 问得风肆又是一怔,师源便也懒怠理会他试探频频,转目又向蔚璃道,“实则论及品琴鉴乐之事,长公主亦是此中名家。当年帝都朝拜,当廷弹奏殿下所作之‘御风行’又是何等恢弘,满座惊赞,也使此琴曲盛行于朝。今日琴艺之比,长公主本可自行决断,何须旁人赘言。” “此言正是!此言正是!”风肆连连附和,自以为蔚璃之选于风王族而言尚有胜算。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5) 蔚璃明眸雪璨看过他二人,各人心思看得精透,朗笑回说,“若使我自行决断,倒也不劳七弦泠泠!只需赠我三尺青峰,我自往天涯去了!” 风肆自讨无趣,师源也闻之讶然,撑笑道,“素闻长公主孤傲,今日相见果然如是。难怪临行时太子殿下切切叮嘱——长公主若然一意孤行,吾等当诤言谏劝,企望长公主万不可逞一时之意气。” 蔚璃闻言也是气结,何为一意孤行?何为逞一时之意气!她但凡有半分任性此间早已策马去了,还容得这等泛泛之众百般缠磨! 当初有意请玉恒为品琴之师原也是为彰显他天家旨意。他指了谁便是谁了,免去将来若有风云变幻时他天子之家又拿此事作计,非难东越。想来那位君上也该知道,天下间除去他凌霄君之外也惟有澹台羽麟可值她托付终生罢?而他此生既无心许她一诺可也不至误她终身罢?只是今日所遣却是个怎样个使臣!论孤傲,只怕他师源当推天下之首!论意气,此御史大人倒似匮乏之极! 蔚璃恼意之下懒怠再与人多言。只盼羽麟早至,早早结束这场喧闹。 她却不知,澹台羽麟已然败在风篁剑下。 就是青袖亦不敢信眼前所见,天下间除她青门子弟无人可将青门剑法施展得如此精通玄妙。那“惊鸿一瞥”横扫万象之剑光,几令她眩晕。此招此式也惟有兄长可以练就得如此出神入化。凭他年纪轻轻……只此一招,便定了胜局。 羽麟惜败,剑锋未冷心意已灰。今生所求便止步于此了!惟有呆看着风篁封剑入鞘,拱手作礼,“澹台少主,承让!”言罢转身往后园去。 青袖顿觉惊慌,此非预料之果,亦非长公主所求!可是试剑已过,她再无由拦阻。慌乱之下惟有奔向羽麟,焦切求道,“澹台少主?此样结果非长公主所期……” 羽麟茫然顾看,他又何尝不知,那夜长街她已明白许诺,等他来明月轩上相会,可是……真真无能无力,只恨不能一手遮天…… 青袖早已看出他眸色间云雾蒸腾,又惊又怜,“澹台少主,你……” “我输了。”他尽力镇定心绪,免使泪沾衣襟,“羽麟有负阿璃所望……此生无颜再见……请青姑娘,代我向阿璃致歉……”终还是忍不得泪珠染睫,慌忙涂抹,转身疾去。 忽又见风篁折身而返,向他二人作礼言道,“我闻澹台少主与长公主相识多年,交谊颇深,想来也必是长公主所望之人。如此,你我何不一同入园,共演琴曲,谁人可得此生殊荣,但凭长公主心意。” 青袖惊诧。羽麟更是诧异难言。从来只见胜者骄狂,还不曾遇见这等恭谨谦让的胜者。为使蔚璃能得风王族所藏之泠泷琴,他本无意再进,正想歉辞几句,却听青袖应道,“依潜之先生所设,此局本就可有两人进阶。澹台少主入园抚琴本就无可厚非。”说时仍以企盼目色苦苦央求。 羽麟仍有犹豫,只怕坏了玉恒所设之局,可若转身即去又委实心痛难当。 风篁却不容他多心,上前挽他手臂,并肩携去,笑言道,“再要蹉跎,秋霜将至。” 浅芳池左右岸上临时起了两座竹亭,皆与池上的明月轩隔水呼应。竹亭以月白纱做幔,遮蔽四围。澹台羽麟与世子风篁分别入左右之亭,隐于纱幔之后各弹琴曲。而被品琴师认定琴音绝伦者则荣胜为越安宫之婿。 众人正焦急枯坐,又有侍臣入内禀报,“剑艺之比,召国世子胜出。”引得四众哗然。 风灼最先得意张狂,拍手赞道,“到底是我风王族子弟……”话至一半瞥见蔚璃幽冷目光,忙又改言,“到底是我的好侄儿……” 越王似乎也备感欣慰,望向风肆称赞道,“风王族果然人人翘楚,满堂俊才!” 蔚璃不明状况,何以青袖会放召国世子入园?焦心嗔道,“王兄称颂之辞未免言之过早。尚有琴艺一节未曾较量。” 风灼立时接言,“表哥已然输了,便不得再入园献演琴艺。” 阶下侍臣连忙应言,“回王上,回长公主,召国世子已然邀了澹台少主共献琴艺。” 四座讶然,风灼更是顿足拍案,“这傻孩子!到手的肉却要平白分出一羹……” 蔚璃闻她肆言鄙陋实是忍无可忍,顿时推了面前几案忿然起身,就要离席。 越王见此又慌又急,一边狠斥风灼,“你再敢多言一句,立时退回宫中禁足!”一边忙乱着起身上前来拦住蔚璃,好言劝抚。 风肆见事成大半,偏这恼人的风灼不知轻重肆意胡言竟惹恼了蔚璃,也是又气又急,也起身前来又是作礼又是赔罪,挽劝蔚璃。 各位宗亲之臣也有了解蔚璃之苦的,也有支持越王之策的,各人各念,惟当下境况也不得不上前来谏言劝说。 到底碍于众人情面蔚璃也不好怎样,只得抹了眼角潮湿,埋了心底委屈,重又归座席间。 风灼被越王厉斥,又被风肆几次怒目瞪视,倒也安静了许多。 正这时,听得池岸上礼官颂喝,“召国王族世子,为越安君献演琴艺!召国澹台家少主,为越安君献演琴艺!” 颂声息,琴声起。众人只闻得左岸琴声清越响亮,右岸弦音温劲沉雄。再细听曲目,左岸即为越安女君昔年盛作——《御风行》,右岸所奏,众人听之良久,依旧未能分辨曲源何处。 蔚璃听见《御风行》响起,无甚稀奇,此曲只为当年曾演于天朝之庭,惹得四境名士争相习之,早已是天下皆知。待听得右岸浑厚铿锵之音,不觉面色微动,再听片时忍不得转目去寻看青濯。 青濯佩剑立了王座之侧,此间也正满目惊疑寻望向蔚璃这边。二人四目相望,一样的讶异恍惚。 “此曲临世已然百年之久,只叹世间少有人闻。”师源瞥见蔚璃颜色,故意幽幽道来,“自青门消逝之后更成人间绝响。”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6) 蔚璃侧目怔望,不得不赞叹程门之子果然学识渊博。此曲本是昔年青氏一族初到东极,立城建关、戍守边境之初,由青门之祖所作之曲。向来只抚啸于初阳边城,几乎不曾出东极之地,故而世人少闻。何以在青门消逝数年之后此曲竟能演于自己宫中! 蔚璃惊疑重重,却听师源又道,“长公主可听出此曲稀奇处?” “琴上有禁弦。”蔚璃漠然应答,又听片时,“当是四弦与七弦……皆六弦代之……为何禁而不用?” “许是原本就没有罢。”师源言之深远,左右闻声无不侧目疑心。 “以残琴演古曲?”蔚璃更添惊疑,冷嘲道,“是为标新立异还是哗众取宠?” “我闻上古有琴,曰泠泷。传世至今,已然残案断弦……”师源言至一半忽又话锋一转,“此处当以宫音激进,抚琴者却换作商音,或是为惜弦之故,不肯强拨危弦……”说时又去问风肆,“方才肆公子所议,斫琴之材相比抚琴之师,哪个更能彰显曲乐之妙,以当下所闻,肆公子可有高见赐下?” “这个……”风肆未料横生此节,支吾着胡言,“虽为残琴,却有泠泠之音,尤似清流激湍;虽为古曲,却是衷情在怀,念念不休矣。” “好一个泠泠之音,念念不休!”蔚璃冷言赞叹,自座上起身,“肆公子棋行险招,是要以故人旧事惑我心志吗?”说时移步走向栏杆。 风肆惊诧难言,师源更是诧异,“长公主意欲何为?切不可一意孤行!” 众人各有讶异,惟有越王猜到她欲行何事,急声唤道,“璃儿——,此样不合规矩!不可越矩行事!……”一言未尽,却见白影翩飞已然凌波而去。 风肆又惊又喜,忙向越王言道,“越王有言在先:一切但凭长公主心意!当下正是长公主心意所归,吾等且拭目以待。”又悄悄瞄向师源,见他正襟危坐,似乎并无异议,心下愈发狂喜! 竹亭内,风篁正端坐抚琴,忽觉一阵劲风扑面,纱幔飞扬,一支白影飘忽于眼前。惊讶之下按弦驻琴,举目凝望,不由得更添惊喜——面前所见岂非正是那夜迷路长街吃光他桃花糕喝光他红酥酒的俏丫头! 喜得他展眉欣笑,“丫头?原来你在宫中当职?如此,我娶那蔚璃便也值了!”他逗趣一言,却见她面色幽冷,心念急转之下不禁恍然,忙起身惊问,“莫非你就是东越蔚璃?”又见她衣饰素净之极,倒也不似个王室公主,惟腰间一枚白玉凤佩足以显其尊贵。 风篁又惊又喜,悔恨方才言语轻薄,忙作礼致歉,“长公主见谅。那丫头原是路途所遇,娇俏可人,故尔……”可又醒悟彼丫头正是此女君,竟不知自己所言何指,一时更加窘迫,面色涨的通红。 蔚璃此间也认出他是那夜长街偶遇,赠食赠酒、暖言慰寒的少年,可是当下所疑不在于此,只扬眉问道,“你可知自己所奏是何曲目?” 风篁见她语气咄咄,气势威武,丝毫不见长街初遇时的娇弱可怜,又是诧异又是怜笑,回问道,“长公主岂会不知?何来问我。” 蔚璃见他语笑温和,愈要瞠目唬吓,“谁人准你弹奏此曲?” 风篁瞧着她娥眉紧蹙,粉面含威,愈觉可笑可爱,叹声道,“好一个霸道女子!伏白帝开朝治天下,曾有训言:礼乐当为天下之共享!何以我不能弹奏此曲?还需谁人准允?” 蔚璃被质问得无言以对,支吾半晌,才重新改换言辞,语气亦轻缓许多,“我是问你自何处学来的曲子?此曲从不曾出过东极之地……” “又是东极。”风篁笑言,逗趣道,“长公主家在东极志在东极亦或情在东极乎?初遇言东极再遇言东极他朝可还是要问东极乎?” 蔚璃不禁蹙眉瞠目,却愈发惹他抚掌大笑,“小小的人儿,偏爱装威风!若知今日是你,我带几块桃花糕来便好,何必费此心计!”见她瞠目不语,又闲话道,“你知我在越都城内寻到了一家糕点坊,那里做出来的桃花糕甜而不腻,香而不艳,我还特地去探究一番,原来他们在选材上……” “风篁世子,”蔚璃瞬时惊醒,喝断他闲话正色说道,“这曲‘沧海月明’是为故人之曲,多年未闻,故闻之失神,恍惚之下还以为是故人归来……” “我亦是故人啊!”风篁笑言,并无嬉闹之意,满目赤诚凝望,“自长街初遇至今时再见已然阔别数日之久,亦可算做久别重逢了!” 蔚璃摇头,惨淡一笑,“非也,非也!”退步行礼,“是蔚璃行事莽撞,搅扰了世子琴声,蔚璃告罪。”说完转身要去。 风篁大惊,“丫头……”见蔚璃回身,目色微愠,忙又改言,“长公主,篁无意以琴声相欺。此曲为家父所授,多年习练,亦是我唯一可弹奏娴熟之曲……我于音律上本不甚精通,惟有此曲,此琴——”他抱起案上瑶琴,奉于蔚璃面前,“惟以此琴泠泷,觅我知音。凡你心之所向,吾必竭力成全。” 蔚璃低眉略视琴弦,果然少了四、七二弦。虽则感他言辞恳切,却然依旧摇头叹息,“我非知音,莫误世子前程。” “蔚璃公主!”风篁几不知该如何言说才能挽留住眼前佳人,她若只是那传说中的蔚璃便也罢了,偏她正是长街相遇又转瞬不见害他苦寻数日的迷样女子,“此琴是我召王族先祖所得,经数代收藏,乃我召国镇国之宝,特以此琴献奉璃公主……” 蔚璃愈发要蹙眉看他,这样焦灼未免有失王室风范罢?又何况——“可叹蔚璃从不稀罕甚么稀世珍宝!有负世子诚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风篁急忙掷下瑶琴,“愚臣拙计,枉折我数百将士!璃公主又岂爱这些!只是……风篁再无长物,惟余两坛南国佳酿,可否邀丫头往楼头畅饮?”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7) 她目色终显威仪,嗔恼看他,“你若再敢喊我丫头……” “便要将我卖去酒肆,一生为奴做役!”风篁笑言接道,“只是璃公主若肯赏光驾临,风篁愿为璃公主入窖蒸米,酿造琼浆,当垆卖酒!” 她又忍不住笑,却并无喜悦之色,此样长夜戏言,却被他拿来作计,“你们风王族还真是……”言至一半忽又顿住,似乎不屑置评,另赠坦然一笑,“蔚璃心之所向是泛舟江湖,纵马青山!世子心之所系当在宫阙楼台,朝堂大殿!你我并非同路,我难弃青山,世子不舍王权,还是各往所归,另择良人罢!” 风篁怔疑片时,各样心绪叠加,仍旧心有不甘,争言道,“并非我贪恋王权,只是我国中子民,又岂能辜负……” 蔚璃大笑,“故而世子来生且做个美娇娘,蔚璃当为那少年郎,必拐了你去,共你青山纵马,江湖泛舟!惟此生——休论!” 风篁也笑,似从未听闻这样好笑事,自己若是女子便可舍尽王权,她若是男儿便可仗剑天涯,如此才刚刚好配成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此生呢?——当真擦肩而去?就此休矣…… “可惜你我生错了人家……”蔚璃淡着一言,笑容亦淡,“如若他朝重逢,再与世子倾盏相酬!”说完转身出了竹亭。 此是她第二回这样言说了罢?长街作别重逢于越国王宫,今时一别还会再有他朝重逢?风篁遥望纱幔之外,她背影渐去渐远,是了——她此去当有万水千山,他不过孤守一城宫阙罢了! 明月轩上众人翘首张望,并不知亭中所叙何事。风肆只当好事已成,喜得几乎难掩笑容,可未成想片刻之后,那蔚璃一人走出竹亭,大步又往左岸去了。众人讶疑声声,风肆更是急得瞠目。 “此是何意?是否坏了规则?”风肆急向越王申诉,“选亲章程有言在先,选中谁人便是谁人!如何可去而又返,反复无常?” 未待越王答话,灼姬先不耐烦,“怪得了谁?还不是阿篁自己蠢笨!早说与你们,弄几个侍妾放在他府上,偏你们拗不过他,白白生得一幅好模样,却是个不懂风情笨嘴拙舌的,一点不会讨女子欢心!” 越王回头瞪她一眼,沉声呵问,“美人又哪里练来的风月流韵伶牙俐齿?!” 风灼惶惶着便不敢再言。风肆只好又转向师源求助—— “先生以为,倒底谁人琴艺最佳?难道长公主不是倾心于古琴古曲才往右亭里去的吗?此样拾而弃之又算甚么!” “古琴古曲?”师源漠然浅笑,“你们风王族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古曲当为风骏太子所得罢?他近来身上可好?” 风肆愕然望着师源,心思一瞬惊,一瞬恼,一瞬骇然,终一念飘向远地,倒似乎忘了当下紧迫。 左岸竹亭里的澹台羽麟早已闻得右岸琴声已驻,便知事至终局,结果已定!虽则心头悲苦万分,可到底在东越君臣并召国王室面前仍不可失了风度,遂强忍心痛,苦抑悲泪,起身步出竹亭,向着池中明月轩上,躬身一礼,算是拜别。 自此便是天涯各往,楼台遥望了!可叹余生繁华……就此枯萎凋零……伊人不见,此生休矣! 他转身要去,忽见蔚璃沿岸走来,其影纤瘦,其神飒爽,此正是他今生今世想要拼力守护的人啊……可叹倒底力不足矣,不得不拱手相让……只为余她流年长久…… 不待蔚璃走近,澹台羽麟已然一躬到底,远远颂道,“恭贺越安女君觅得绝世良人,自此携手余生,琴瑟和谐!”声在耳畔,却如响在天边,此身已枯吗? 一言果然使蔚璃止步,那满目诧然他清晰可见,那份慌张无措却是他多年未见。是了,她当真有心托付此生!而自相遇之初他一意期盼的也不过就是今朝……可近咫尺,却要自此天涯!叹只叹自己无力延她寿命,守她余生,也惟有就此别过! 羽麟再次躬身一揖,垂首入地,终至苦泪滚落——弃她在此,此生无颜再见! 转身去,仍可闻见身后她幽幽唤声,“羽麟……为何?……”——那份哀怨足以痛断他肝肠! 明月轩上并不知此间是何状况,只知蔚璃先入右岸,叙谈片时出竹亭,又往左岸,而左岸澹台家少主道贺辞行,蔚璃止步,望他背影怔怔,目送良久。 莫不是……众人各样猜疑,都觉此中蹊跷难测。 正这时,忽然又见右岸召国世子步出竹亭,缓步行至蔚璃身前,与她并肩而立。 风肆所悬之心终于放下,不由得高声颂赞,“天赐佳偶!绝世良缘!南国世子与东境女君,人间双壁,终成眷属!” 一时台上诸人亦应声同呼,各样颂赞喜贺不绝于耳。 越王自是乐见其成,亦是欢颜悦色;风灼更是乐得拍手娇笑,她风族世子总算赢得美人归! 师源淡漠一笑,有幽幽无尽之悲悯与显而易见之嘲笑,可惜谁人也不曾留意。他作礼辞行,自知已完成君上所托,世事进展皆遂君上心意,他便也可功成身退了。 只留台上各路宗亲朝臣与风国来使的喧喧喜庆之声。 自此以后谁也不知——那一日越安女君走向澹台家少主时,倒底是为辞别前缘,还是为求携手余生。 艳阳灼灼,又落得一身凄寒。举目浮云,世事纷扰到底是几多变幻? 蔚璃怔立浅岸芳池,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当真许身陌路吗?余生何所望? 却听身后有人言说,“璃公主,风篁必不负你!今时携手,一生不弃!” 转目所见,斯人非友,亦非故知,不过路人而!人生数载,竟恍如几世轮回!曾经昔年旧时,他们都曾有诺言……沦到今朝,尚不及浮云可观……是君子无信?还是世人诡诈?还是我蔚璃——就当身经万劫,才是此生!? “羽麟断然不会弃我……此是你们谁人计谋!”她茫然举目四顾,任泪洒落。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1) 不出数日,召国世子以上古名琴礼聘东越女君的佳话便传遍了东南两国,上至各国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无不为结此两姓之好而欢欣鼓舞。 越王也颇觉志得意满,总算在召国王室面前赚足颜面!而至于那召国的聘礼,除了那并不入他眼目的礼乐之器——泠泷琴之外,其余礼单所列如城池粮草骏马珠锦等物,无不是充盈国库、守境安邦之良财! 风肆又转呈召王亲笔国书为贺,催促议定了秋时即行迎亲大礼,新岁即为女君另起高楼新台,供其与世子同享盛世繁华。按照他风王族兴邦拓疆之大计,已然百年基业可成。至少至风篁一代,南召繁华当为四境最盛,南召疆土当为天下最广! 至于东越朝臣,其欣然颂贺之意则分作两边,一边是真心敬慕越安女君数年来辅政越王、重建军威之功,感念其为东越中兴所付出的艰辛与劳苦,为其寻得这般好归宿而欣然道贺者;一边则是为长公主远嫁而使得军权终能重归君王而暗暗庆幸者,说来越安宫到底是女子宫闱,而自古以来使军权朝政陷落宫闱总非祥兆。总之朝政之议,也是波诡云谲,各样人物揣各样思谋,并不能得久世之太平。 世人颂赞连连,都以为此次联姻是天作之合,人间佳偶!少有人知晓越安女君心头之悲苦郁闷。 各国名门望族、四方雅士都备下精美礼物排队列阵似地送往越安宫,士子学生又颂各样溢美之辞。越安宫门前每天华盖拥堵,真真是从日出到日落都喧闹若市。 递进来的礼物也是千奇百怪,各样珍稀,忙得宫中掌事宫女分班记录,彻夜不休,也还是入库陈列不及。蔚璃闻说,愈添烦恼。 裳儿见这位长公主婚配良人却还这样闷闷不乐,整日间闭门幽坐,既不答礼也不见客,倒似要弃世一般,也委实可怜。虽也隐约知她幽情所结,可想着都是尘埃落定的事,两国王旨皆已昭告天下,哪里还容她胡思乱想。于是每日相伴,总以各样宽言劝慰,又拿闲话逗趣,只为博她一个红颜展笑。 蔚璃近来忧恨重重,想想经营国政军务数年,偏自己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也窥不破倒底是人为设局还是天意弄人,日夜苦想,竟不知明朝何欢可期,渐渐便也心灰意冷,终日懒坐,困守一隅。 这日,她又歪倚榻上,慵懒至极,挨着日光慢慢西去。 裳儿在一旁又是奉茶又是捧花,连连哄劝,“长公主何苦自己难为了自己。依我看那个召国世子相貌堂堂,风流潇洒,要尊名有尊名,要学识有学识,文武兼修,德行俱佳,没有一点配不上长公主啊!你看他又是赠名琴,又是献古曲,为博长公主欢心,也可谓是用心良苦啊!这些天又送了不少礼物入宫,单是这收集来的古曲琴谱就有数集,长公主倒也该动一动,且把这琴谱瞧一瞧,练几首好听的曲子,全当遣怀娱乐也好……” “且省省罢,就不能容我安静片时。”蔚璃索性又躺进榻里,拥了披毯要睡,厌弃道,“琴也是张破琴,岂弹得出完整曲子。你不知那世子弹得‘沧海月明’,可是我此生听过最难听的琴曲了!” “至少长公主听进去了不是?”裳儿笑她心思飘忽尚不自知,忙上前添了圆枕在她背上,又强行将她拉起,“怎么话不过三句又要躺下!不弹琴也罢,这里还有世子送进来的桃花糕,声称是锦城里最好的桃花糕!长公主也尝一块,给个评价。”蔚璃瞄一眼裳儿递上来的食盒,依旧不屑,“我不爱甜食,你若喜欢都拿去罢。”长街相遇,为着他赠的几块桃花糕并一壶红酥酒才得饱腹舒怀,当时只道他是游山玩水的寻常世家子弟,谁又知他竟是风王族的世子,一想到自己曾在他面前哭得狼狈不堪便是又窘又恨。 “当下又不爱了,喝药时可又是急慌慌着到处搜罗。”裳儿取笑着。 蔚璃强笑两声,想着自此大约也不会再有苦药喝了,澜庭之君应该不会再为她煮药了罢?王室医师煮药哪个不是可着甘草蜜饯往里扔,生怕她叫一声苦连人带药都给扔出宫去。 “说来,这里还有澜庭送来的琴谱呢……”裳儿翻着桌上整堆的文稿,一样一样分类罗列,“世人大约都知道长公主得了一张绝世好琴,光是这送来的琴谱就十余篇了?” “拿来我看。”蔚璃一下又来了精神,伸手夺过裳儿手中一叠绢纸。 “当心扯碎了!”裳儿有意娇声喝着,偷偷瞄她面上神色,终归是不甘心罢?毕竟也曾共处一室,共枕一榻。 蔚璃佯装随意翻阅着层层文稿,终在混乱中寻出他的笔迹,乍看下满篇草草,不知所云,待定目细细看了,才知那满纸勾画的还当真是一篇琴谱,底下还附有两行正体秀字以言说其事—— 闻卿得古弦廖寄几宫商 挑剔见华章苦修成经典 泠泠有真意岁岁延余欢 蔚璃望一眼琴谱,读几回诗稿,再觑向侧案的泠泷古琴,幽幽问道,“还有谁人送了琴谱进来?” “方才不是说了,还有风篁世子。”裳儿应着,见主上眸色明亮只道她振作了精神,便又闲话夸赞,“那位凌霄君呢……果真是才学卓绝,风流文雅!这么快就谱了新曲出来!可是呢,储君终是储君,他还是要回去治他的天下啊……世子则不同,世子上面还有个太子父亲,再上面还有个召王祖父,他们总好再治国安邦百余年呢,世子便可以陪着长公主各处逍遥了!” 蔚璃不响,只是安心读看琴谱,她知那位储君殿下从不行无用之棋,如此大费周章亲拟了新曲送来,必定是别有内情。 一时又令裳儿奉琴,依着谱上宫调起弦,铿铿锵锵,勉力通奏一回。 只为这泠泷琴本为上古之物,其案取神木,弦取冰丝,又经几世烽火数轮漂泊,至此世已然数百年矣,故其弦音沉浑中更显苍凉,铿锵中略带悲怆,听起来多是宏宏之音,尤其是颇费指尖甲肉,再弹一回下来,便觉十指灼热,掌心微红,连带着手臂经脉都有振振沸腾之感。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2) “这便奇了……”蔚璃自言自语,正琢磨不透时,忽闻外面小宫女传报:王后与灼贵人来访。 是了,那位灼美人侍驾不过一个月便已荣升为贵人了,且荣升的理由也是让蔚璃哭笑不得,据说是为贺越安宫喜得佳婿——十分莫名罢?小姑嫁人,小嫂倒要荣升位份!蔚璃为这事也是笑了半个晚上,实不知录典史官当如何下笔方说其事! 风氏姐妹此来倒也无甚他事,无非是送些贺礼,至些贺辞,借着此样光景,又将他们的贤侄儿——风篁世子,夸了个闭月羞花沉月落雁倾城倾国! 蔚璃无处可躲,惟有瞠目听着。 王后风姝徐徐道来,“……长公主且安心,风族子弟都是谦和温润的君子,尤是这位贤侄……他虽唤我们一声姑姑,可是却与我们年纪相当,自小便是一处玩耍,一处习书,子青性情是族人子弟中最最温顺敦厚的,却也不乏风趣幽默……长公主与子青携手一世,即能得其岁月之安,又能享人生之乐,当真再无憾事了!” “说得正是!”议论何事都少不得风灼插言,她殷勤拉着蔚璃手臂,半是嘲弄半是疼惜,“长公主这样秉性的,若非子青那等淳厚开阔的,又如何能容呢!”见蔚璃蹙了眉,只当她不懂“子青”何指,又自傲补言,“子青就是我那篁侄儿啊!此是阿篁冠礼之年父王赐给他的字,取‘一顷幽篁,万世子青’之意……” 蔚璃愈听愈觉无趣,便又昏昏欲睡——这些个人,莫不是还怕她能逃婚不成?每天这样跑来三夸六赞,她们也不会词穷?当真佩服! 只是,若然心中不喜,他纵是天下间极好的,也难以倾心罢? 若是那心中喜悦的,纵有些许邪恶之处,大约也会执意追随罢? 所谓得了一个人,便会此生无憾……又怎会无憾?天下乐事何其多!一个子青而已,便值了此生天下所有吗?无稽之谈!蔚璃自思自量,险些嗤笑出声。 “长公主!”风灼一声高喝惊得蔚璃瞬息回眸,却听她挑眉抱怨,“长公主心幽意远,魂又往哪里去了?我们说得,你可听见。” “听见听见!”蔚璃笑笑,哄她道,“魂往幽篁里去,弹琴复长啸,如何?” 风灼立时也笑开,“长公主果然是见惯世面的,这情话讲来可比子青强上百倍!” 她哪里听出这是情话?!蔚璃自认又吃了个哑亏,也无意再与她们缠磨。 正这时又有宫女来报:宫外有北溟昔梧公子求见。 未待蔚璃应言,风灼先替主人答了,“哪里来的那些个公子?长公主如今是婚约在身的人了,就该安安心心待嫁闺中,至于那些个甚么公子皇子学子士子的,统统赶去护城河上,淹了也罢!” “灼儿!”风姝终出言喝她言辞荒诞。 蔚璃也是又笑又叹——那风篁是何其有幸被她选作越安宫乘龙快婿,否则可就要同那些男子一并被扔去填埋护城河了!好在昔梧并非男子! 蔚璃送走了风家姐妹,只觉被她们闹得甚是憋闷,便走出大殿亲迎昔梧于阶下,见得来人眉目清秀,眉梢伤疤渐渐隐去,也稍感心安,正待上前与之见礼,却听他汹汹质责,“欣闻长公主觅得如意郎君!可喜可贺!是否自此便不问世事,相夫教子去了?” 蔚璃讶异,不知又何处开罪了这位“横公子”,取笑道,“梧公子这样心急火燎是为无如意郎君可觅还是为此生不能娶贤妻之故?” 昔梧神色微怔,脸上红一时白一时,瞠目良久才缓言另道,“我只当长公主自管逍遥南下,不顾我等死活。长公主可知西琅国玄公子去处?” 蔚璃恍然忆起夜玄不曾参加那日选亲,偏偏这些天自己为着各样烦恼而郁郁寡欢,倒把这档事忘了个干净,忙反问道,“玄公子失踪了?”这也算是奇谈了!不会是又歇在某处歌楼哪个歌姬那里罢?蔚璃心下并不以为然。 “长公主当真不知?”昔梧半信半疑,见她言辞随意又有几分焦怒,“今日有个廖痕先生来找我,自称是夜玄府臣,说玄公子在选亲前一日被凌霄君召进澜庭,至今未归!而琅国驿馆内如今已被金甲侍卫所控,出入被禁。我来便是想请问长公主,可知夜玄公子罪犯哪条?要受天家御林军囚禁?” 营丘廖家,程门弟子。蔚璃依稀记得那日宫宴上夜玄提到过此人,大约是他新得的谋臣罢,“玄公子被召去了澜庭?驿馆被封?那何以廖痕可以自由出入?盛奕呢?”她也是半信半疑,那个太子招惹他个粗蛮公子做甚么? 蔚璃心绪百转,昔梧却在一旁忿忿讥讽,“是否一定要全数灭口才能引璃公主侧目!” “昔梧!”蔚璃厉声喝止,“公子休要胡言!何来灭口之说?你这是肆意诽谤!天家之威并非滥杀无辜!” “若非滥杀,何以立威!”昔梧昂首质问,“青门十万亡魂之后,你蔚王族不也开始忌惮天家吗?只是在削弱你们东越之后,谁又知四境封王哪个是再承天威之族!” 蔚璃闻听夜玄被召去澜庭未归已然焦虑非常,又哪得闲暇与他争论这些,只耐性劝道,“我即刻往澜庭向殿下问个究竟。诸事未明之先还请梧公子回去耐心等候,我这里但有玄公子消息必派人即时通告。梧公子先前为擅闯军营已受殿下斥责,还请念及近有幼弟在侧、远有宗亲大家,万不可再莽撞行事。” 昔梧见她言语恳切,行事利落,倒有几分赧颜,方才惶惶无措的心绪也略得安抚,又想自己入狱期间也是得她倾力相助才好平安无事,此回再为夜玄上言天家储君,也惟有倚仗她的情面才能成事。 他一时感念深深,缓言致谢,“长公主厚义,我等铭记。今后东越但有所需,请长公主尽管吩咐,昔梧必当竭力而为,万死不辞!” 蔚璃为他这般大义凛然也是忍笑不得,“依我看未必是甚么大事,何言万死?”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3) 一骑过长街,白衣白马,若一团雪莲御风而去。 被警戒侍卫拥退路旁的风篁世子惊见此景不由展颜大笑,自言自语,“不是说病了吗?……这样飒爽英姿……莫不是就此便要纵马青山去了……” 澜庭里,近来稍显冷清,羽麟自选亲落败便没了踪迹,无人助兴诗酒茶事,凌霄君亦过得几分萧索。惟是闲时看几处落花,静时赏片刻流云,稍有忙碌便也是携着元鹤整理各样行装,预备着再过些时日便要起驾还朝。 这一天,元鹤又捧了一摞医书药典跑进来问,“殿下快来看看这些书籍是否还要带回帝都去?当下已多出四车箱匣,再若加上这些书籍,可就五车之多了……” 凌霄君偎坐茶案,正支颐沉思,闻听唤声微启星眸,漠然道,“我正在想是否还要将你这蠢物再带回去。” 元鹤忙赔笑小心应答,“依小臣看啊——璃公主既得了泠泷琴,想来这些古籍秘方也无甚用处了,毕竟这些书上记着得那些该试的法子殿下都试过了,该配的药方也都配好了,这些书倒成了累赘,还不若多带几幅长公主的画像回去,也不枉殿下日夜不休笔墨勤奋。” 凌霄君觑他一眼,目色淡然,一字未示。又重新垂首,以指尖拂向桌角,恍然忆起初来那日,与她久别重逢,她是慌乱是欣喜?莽撞得竟撞上这桌角——好生疼痛啊!痛得他的心都为之一窒!许多年来,凭他再怎样小心看护,都免不了她惹祸生事,一身病痛便也从未歇过。 指尖摩挲桌角,似乎还能感知她额角的温度,想起来不禁又摇头轻笑,盼她几时能脱尽顽劣,长成温婉淑媛……想想愈发要笑了,此生大约没得盼了,如她那般,他若许早该死心——哪里去得甚么温婉淑媛?刁蛮女子或许可求! 细数与她相伴的那些年岁,得她安静时委实少之又少,常常是被她闹得恨极了,惟有在夜里待她熟睡安枕时,再看到她羽睫覆颊,雪腮淹霞,神情安若……方可拾回满心怜爱。 是否乍见之欢易得,久处不厌难求?既得乍见之欢,又想久处不厌,是否自己贪念不足?该怪她太过聪颖,还是应当自省藏计太深?这些年,是隔了山水还是隔了人心,与她似有渐行渐远之势……他日真若烽火连天,马践山河,是否还会有她相伴在侧,睥睨天下? “殿下?殿下!”元鹤连唤数声才唤回这位殿下重燃星眸,“外面侍卫通报,璃公主候在门外求见殿下。” 玉恒微微蹙眉,心思仍在悠远处未能全部回转,自语一声,“念念来归……” 元鹤看得稀奇,忙又提醒,“璃公主许是收到了殿下所赠琴谱,特来谢恩?” 终使他哼笑一声,心神全回,“她岂是肯为这点小恩小惠亲自跑来报答的人!”那些个生死救命的大恩她恼起来都未必记在心上呢!凌霄君自叹一声,“今日原该闭门谢客……” 元鹤一旁哭笑不得,“闭门谢客也未必拦得住璃公主罢?要小臣看,今日该是好脾气的,都肯寻着正门依礼求见呢!” “这叫做先礼后兵!你懂甚么!”凌霄君横他一眼,另外又问,“师先生那边可有进展?” 元鹤摇头,“还是一字未吐。我昨夜去看,见用刑已深,几至体无完肤,这位西琅公子可也是条汉子!” “他自幼混迹军中,岂畏这点伤痛……倒也无妨,”凌霄君幽然一语,忽又转作微微一叹,“这原也是他该受的!”再举目门外庭院,见百花凋去,绿荫森森,已换了别样季节,“传话出去,就说我病了……请她再容我一些时日……现下也无暇听她吵闹……” 元鹤放下手中活计,忧疑重重出到门外,这位殿下近来恍惚,时常有痴目凝望自说自话之态,今时说得这些该是那句“我病了”要传给门外的东越女君罢?女君可信?他兀自摇头左右寻顾着想抓个人去传话,正巧元鲤自外面办事回来,提剑走过庭廊。 “哥哥!”元鹤急忙唤住,招他来至近前,悄声嘱道,“门外有越长公主求见殿下,你去传殿下的话,就说今日病了,请她改天再来。” 元鲤紧着眨眼,试图算清其中名堂,“长公主若是硬闯……我拦是不拦?” “你拦得住吗?”元鹤讥笑,“哥哥还真是有胆!你传了话就回来,不被她打到便算大胜!” 元鲤点头,提着一把小小的佩剑傻乎乎去了。在元鹤看来倒似就义一般悲壮。 未用片时,人便回来,入内禀报,“长公主说不见殿下也行……要见见萧雪。” 元鹤急得替主上斥责,“你不会说萧雪也病了……” “我说了!”元鲤争辩,“我说萧侍卫是真的病了。可长公主又说那就见见兰公子,我就说兰公子也病了,长公主说那就见见元鹤……” 元鹤寒毛都竖起来了,扶案颓然,“我忙碌了这半晌现下也有些头晕……” 凌霄君看他兄弟二人,又笑又叹,“这倒怪我了——将有怯意,士何以勇!看来是躲不过了,她今日必要威风一回方肯罢休。”只好吩咐元鹤,“去煮碗汤药来罢,扮好架势,准备迎候东越虎啸。”说着自解了衣带,扯松衣襟,扮做一幅慵懒斜倚上凭几。 元鹤了然参悟,忙忍笑起身去寻装病的药汤。元鲤便出门去引蔚璃入内。 若无亏心事,何怕客来访?蔚璃被三阻四拦挡在门外便知是此地无银!若论往日她一早便要飞檐渡瓦直冲进来,可叹今时已非往日,如那风灼所言——已是婚约在身的人,总好守些礼罢!没有办法也惟有请得诏旨规规矩矩穿廊过院,被人领着进到园来。 待登堂入室,便看见那人斜倚在坐榻上,发未束冠,衣未系带,一幅宽氅大袍,加之乌发散肩,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此样妖孽也敢称君上,真是祸乱人间!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4) 元鹤捧了一碗汤药侍奉一旁,见蔚璃大步冲来,既不见礼,也不寒暄,径自往跟前来直接依着书案坐了,又伸手夺去他手上汤药,凑在鼻下闻了又闻,一双明眸顿时波澜涌起,“元鹤侍疾?可知这碗里都是些甚么药?” 元鹤自觉手脚僵硬,舌头都要打结了,“这个……自然是治病的药……” 蔚璃哼笑一声,觑向玉恒,“殿下之疾,倒与蔚璃同源,莫不是我过了病气给你?” 还真是个鬼精鬼精的东越长公主!元鹤低头不敢正视主上幽冷目光。 原来方才去取药时他只想着再架火新煮定然不及,遂只能将辰时此君为璃公主试炼药丸所余下的汤汁盛了一大碗端来应场。不想这位东越长公主久浸药汁,烂熟其味,一闻便识破其中谎言。 玉恒无奈苦笑,仍强扮虚弱,“璃儿久病,竟已成医。可怜我学医多年,却不能自医。” 一句话顿时息了她半场幽愤,面上微着愧色,知他学医全是为祛她寒疾,这许多年竟为她读了许多与治国理政毫无干系的闲书杂集,念及于此也不是不感念,“殿下莫不是真的病了?”她收了凌厉,又假以温情,一下抚额头,一下探颈脉,又倾身上前为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十指纤纤在他身上抓来摸去。 玉恒受不得她这等柔情,一把将她推开,“璃儿是该学着些,温柔原不是这样扮得!”又紧抚衣衫,似被她污了清白一般。 蔚璃看得气恼,“原来殿下是爱温柔女子?!”此言一出不由得面飞红霞,恨得咬牙——莫不是来与他质问这些! 玉恒也故目瞠目讶异看她,“谁人不爱温柔女子?你且去问问……问问你王兄,”他说来也觉好没意思,低语一声,“莫不是还能爱一个凶神恶煞。” 他竟然当自己是凶神恶煞?蔚璃气得泪水汪汪,坐在书案上自顾喘息,也不说话。 玉恒见她这般也是不忍,多嘴又问,“我送璃儿的礼物都收到了?可还喜欢?璃儿既得了一幅上好的瑶琴,就该勤于礼乐,常按丝音,如此方不负七弦泠泠……” “只有五弦!”蔚璃依旧忿忿。 “聊甚于无,总是好的!”玉恒依旧执笑。 蔚璃凝眸看他,才醒悟今非彼时,她既得了名琴,亦得了“良人”,怎好再在他面前任性胡闹,此样君子,自此远矣。忙起身肃立一旁,想想今日奔来所为何事……重又严整神色郑重问道,“我来是想请问殿下——西琅国夜玄现在何处?” 玉恒料准她来是问此事,依旧淡意言笑,“此是澜庭。璃儿所寻当往琅国驿馆罢?” “殿下休要胡搅蛮缠!”最恨他心思深沉却又要戏言轻巧,“琅国驿馆早已被你金甲侍卫所控,凭谁人又进得去!夜玄倒底罪犯何条?要受殿下怎样处置?” 还果然凶神恶煞!无论谁人她都要维护到底,于夜兰如此,于昔梧如此,于夜玄又是如此!夜兰倒也罢了,懦弱那般或许无辜;昔梧亦有情可由,终是为青门仗剑;只是这夜玄……她不知自己一身病痛因何而起吗?瑶光殿上以火石灼骨为她祛寒时所受的疼痛,此间都忘了吗?偏爱记挂他人“闲事”,自己寿命几何却全然不理! 玉恒也是强抑心下忧愤,也郑重了颜色回她,“其一,夜玄属琅国臣子,何功何德要劳动东越女君过问?其二,问罪王族乃天家权柄,东越女君又何德何能过问皇朝政事?其三,我是君,你是臣,臣入君庭,不行礼不问安,拍案咆哮又是谁家礼法?其四,纵然不论君臣之仪,但凭你我数年相交,我倾心待你之情,如今我病重卧榻,竟不能得你一声问疾宽慰之言,反要遭你无故指责,进得门来便问别家男子居身何处,此是良媛礼仪?” 蔚璃委实气煞,他滔滔不绝有得没得竟论了她四条罪状,还讲甚么君臣之仪,倾心之情?她便是困在他这君臣之仪与倾心之情里蹉跎年华数载而终至进退无路!落得一个误嫁南召毁绝终身之果!若要辩论,自己今日之结局全是拜他多年欺哄所赐!他倒还敢理直气壮与她问罪! 愈想愈是幽怨切切,渐渐冷了眉眼,他要君者之尊,且还他君者之尊! 蔚璃退行半步,撩裙裾倾跪在地,口中称颂,“太子殿下安否?东越蔚璃晋拜!只为多日不闻琅国公子消息,玄公子为我东越嘉宾,若有失于越都,恐为我城中戍防之责,使蔚王族无颜于西琅王室,故特来请殿下赐教。” 此回倒是扮得好淑媛了!玉恒却被她气得头晕,冷嘲质问,“夜玄为你嘉宾?他掷你入寒江,害你旧疾复发,折损寿命,你还要奉他为嘉宾?!你东越王族是不识好歹还是假意仁德!” 蔚璃顿时扬眉,冷目幽幽,“所以殿下是为此事惩治夜玄?又是否越疽代庖,自以为是呢!” “放肆!”玉恒怒喝一声,拍案坐起,“你要扮宽仁且回你宫中扮去!此处澜庭,本君执政之地,轮不到你来寻三问四!”又唤元鹤,“越安女君咆哮君庭,藐视君威,即刻逐她出去,无诏不得再来!” “谁敢!”蔚璃也不示弱,一双冷目止住元鹤正要上前的脚步。 元鹤又哪里真的敢来动她,不被她一掌拍在地上便也不是她东越蔚璃! “我今日定要寻到夜玄公子!”她仍执拗忿忿,不畏他冷眉冷眼。与他相交多年怎样吵闹不曾有过,若在往日她大可上前拎了他衣领死缠烂磨迫到他就范为止,可今时顾及自己婚约在身,不得不与他互逞威风,且看谁人欺得了谁人! 玉恒又如何会不知她算盘,无论是撒娇缠磨亦或逞凶硬拼,每每都是自己败下阵来,这女子虽学不得人家千娇百媚,却也自有一套擒拿手段! “蔚璃,此是君政,你若定然要问,回去请越王来问,我与你一个副君原说不上!”他不得不义正言辞与她交涉,一盘大棋切不可被她搅乱。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5) “难道殿下以为我是在议私情?蔚璃是东越女君,统三军兵权,掌越都防务,城中丢了一个王室公子,我岂有不问之理!殿下或是将玄公子之罪明示天下,或是此刻提出玄公子交我带回,否则……” “否则怎样?”玉恒挑眉看去,待看她为一个夜玄还要逞威风到几时。 “否则蔚璃惟有兵谏!以求天道公正,法理公允!”她自知失了分寸,可心中郁结早已迫得她神思凌乱,并不知当下与他对峙,所谓何求! 玉恒更是瞠目愕然,既惊她顽固,又怒她心狠,为一个夜玄竟敢扬言兵谏?上一回她引兵谏君王还是帝都大康殿上为青门而鸣。夜玄又岂可等同青门!为青门她尚不曾与他为仇,为一个夜玄她竟要引兵逼宫!? “璃儿是当真的?”他本就轻言淡语,此间愈显冷漠,“为一个小小夜玄,你还要引兵入澜庭,搜寻上下不成?我倒忘了,澜庭原本就有你的兵将,那何不现下唤来,入室搜查。” 俨然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元鹤吓得左顾右望,实不知该劝谏何人。 蔚璃斜眼觑过,面前还是她倚赖多年的人吗?还是那个宠她护她珍她若宝的人吗?或是所有的倚赖都缘于他天家曾赐下的苦难,而他所有的惜护也是为今时成就她棋子之威!是他设计了棋局,她是被安放在南召的一枚定海神针!说来还真是高看她啊! “殿下也不要欺人太甚。”她幽怨忿忿,仍不知此身何往。 “谁人欺了谁人?”玉恒自座位上缓缓起身,望定这面前女子,是否世事沧桑,她已移换心志,“唤你的兵来,搜查澜庭。这国是你的国,城是你的城,本君只是过客罢了!悉听尊便!”他沉声冷言,无怒无威,亦无情无义。 元鹤再看不下去了,急拉蔚璃衣袖,小心劝道,“长公主息怒!和者为贵!何苦为一个外人与殿下伤了和气?长公主自管好好话话,凭你要甚么殿下又怎会不给……” “谁与他内人外人!我今日只要见到夜玄!若然不能我便拆了这澜庭!大家各自散去,也不必分甚么外人内人!今日局面都是殿下多年逼迫至此,你们也不必一个个斥说我凶神恶煞!” “多年逼迫?”玉恒尚且不悟,不知她今日来闹原是为着胸中蕴藏幽怨许久,不过是借了夜玄的由头一并闹出来罢了,他还当她是心有他志,特来决绝,想着也是又悲又恨,“这些年……倒委屈了璃儿,何事……本君以何事逼迫……却要你这样‘回报’!” 何事逼迫?这许多年共他笑共他闹共他居野筑共他处一室共他同榻眠共他挽袖襟……可到头来却未能得他一诺相许!此样凄楚,此样悲凉,还算不得逼迫吗! 只是她早已恼恨得讲不出话,惟有任眼泪横流,就连眼前怎样人物也看不甚清。 玉恒也是幽幽叹息,自觉胸闷沉痛,心若刀绞,回身扶了书案坐下,缓意道来,“璃儿,是我宠你太过……你愈发没了分寸……你再这样……我当真要治你了……”他缓缓道来,竟有力竭之意。 元鹤看着心慌,“殿下?殿下可好?要不要传御医?”这一回倒是真得给气病了?东越女君好本事! 玉恒摆手,暗自调息,若知终年受她欺凌,当初何苦接她出霜华!还真是自种苦果终自尝! 蔚璃见他这般也有些怕了,倒不是怕他要“治”自己,只是怕他真被气倒了那便也万事皆休了,“云……云疏,”她也俯下身来半跪在他身侧,试着拂了拂他那宽大的衣袖,见他闭目不应,又偎上前轻轻扯他衣襟,悄声问,“云疏与璃儿说说……为何要抓夜玄……你不说我怎会明白……”这话再问来便是藏娇带媚了,又以一双泪眼灼灼祈望。 这便是她手段!非得过万水千山,才能赠他清泉一捧!玉恒又恨又笑,正待与她言说,又有侍卫来报:召国世子门外求见。 玉恒不禁莞尔,望向蔚璃泪挂羽睫,取笑道,“原来璃儿还有援兵!我倒忘了,你如今权涉两国军政!我又怎敢逼迫!” 蔚璃眼见大功将成,偏来个捣乱得,又恨又急,“我并未与他相约!” “那便是心有灵犀了?”他似在说笑却又透着一丝狠意,似是嘲弄却又别藏一份自怜。 不时,风篁便被元鹤领进了大堂,入室拜见,礼数周全,凭是谁人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此皇子与召世子均是初次相见。凌霄君之名自是誉满天下,先不论其君者执政之绩,只是那风雅谦和之名,便足以令四境翘首瞻望,倾心仰慕。而风篁初见这位殿下,见他一身闲居大袍,随意地披挂在身,里间素白锦衣亦只是轻拢系带,垂悬坠地,肩上乌发流泻,合着那一身散淡衣着,倒似一幅泼墨山水一般,放眼望去但得一派闲逸悠远。 他那样倾身而立,一手负后,一手执扇,面带浅笑,眼含微情,还真真是谦谦温润,如玉君子。 再看他身旁的东越女君,同样的白衣素净,只是束带齐整,环佩有制,同样的负手而立,却是雪眸含威,霜面掩怒,比之初见时的娇弱清逸,越安宫再见时的清明朗朗,这回倒是别有威仪呢! 凌霄君也细细端详起面前的南国世子,果然是英姿清朗有慨然之风,明眸透澈有纯然之气,此样人物若无王者,倒也可惜了他一腔赤诚。 “世子是来接回璃……璃公主的吗?”玉恒回头瞄一眼蔚璃,似乎生怕很难驱逐此女,便要借风篁之力。 蔚璃恼得立目,好在风篁识时务,向凌霄君作礼言说,“微臣是来向殿下问安。臣入越都多时,困于旅途疲惫,一直未曾往殿下面前致礼问候,实是臣下之失,今日特来请罪。顺便……接回璃公主。” “哈!”凌霄君实在不得不赞他言辞工整,礼数周全。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6) 蔚璃却然不忿,未曾怎样便要来挟制她吗?冲着风篁冷哼一声,“我不回去!” 这话听来怎么都像小夫妻斗气,风篁哑然欣笑,凌霄君冷目泠泠,元鹤更是看得几分愕然。 蔚璃这才醒悟当下窘态,忙又补一句,“除非殿下与我言说清楚!”可恨那风篁,若不是他胡乱冲来,她早已哄得他言说实情了。 “是了,我方才忘了说——”凌霄君故作恍然,却又转向风篁问道,“世子可知 知她这样横眉冷目是为哪般?” 风篁转头去看蔚璃,只是觉她蹙眉立目甚是可爱,“璃公主终是女儿家,女儿家偶然使性作怪也再所难免,殿下于皇家宫廷也该见得多了,还请殿下宽容,莫要计较阿璃冒犯君上,风篁先代她向殿下赔罪了。”说着又是工整一礼。 凌霄君眼底又闪过一瞬阴云,笑意微牵,“世子宽厚,知女子难养仍执意养之!” “难养也要养啊……”风篁故做无奈,又扮苦恼,“惟将全副身心用来驯养了女子,他年再得个难养的‘小人儿’便也都不难养了。” 凌霄君微微颔首以示赞许,实则是无言以应暗暗着恼,一腔妒火几要化做掌上利刃,劈空杀去。 蔚璃已觉出情形有异,他宽袍大袖下握紧的可不是一只空拳,都怪这风篁该死,跑来这里逞甚么聪明!想想今日也问不出甚么了,遂回手拉了风篁,道一声,“我们走罢!不要与他啰嗦!” 玉恒当真气煞。她气势汹汹为那夜玄而来,自己软硬并用只怕抵挡不住,这风篁一来,只三言两语她就偃旗息鼓又要随他去了,还真是——气煞人也! “璃儿为那夜玄,方才还要引兵逼宫,怎么这回又不急于寻他见他了?不会是在世子面前有何隐情罢?”他幽幽道来,自己也不知自己意欲何为。 蔚璃气得回身要打,偏一只手还牵在风篁手里,奋力甩开牵绊,厉声指责玉恒,“殿下休要挑拨离间!你若要认了此是我与夜玄个人恩怨,就休要从中横加干涉!” “个人恩怨?”玉恒讥笑,“怎样各人恩怨?不容外人窥探?”说时又指风篁,“我倒想问问,他算是你外人还是内人?本君方才哪一句又是挑拨离间?说得倒似你二人有怎样深情厚义一般!难道不是乍见初识?!倾刻间许了身也许了心吗?” 蔚璃气得怔住,一双泪目愈见明亮,“那我再问殿下一回,人在澜庭还是在禁军大营?” 玉恒笑笑,“你何不明日引三军前来,不是说了这国是你的国,城是你的城,索性掀翻这澜庭,找出你的玄公子。”说着又转问风篁,“世子要与她联手吗?你麾下有多少兵马?” “玉恒殿下!”蔚璃不知他又闹哪样,反来倒打一耙。 “看到没有?”玉恒又向风篁哭诉,“本君名讳也由着她任意呼喝,这寄人篱下,还真是受尽屈辱,想当年我供养她时……”话未说完,蔚璃已一个箭步冲上,劈掌推在他胸前,他大约是甘心受之罢,竟未躲闪也未阻拦,直被打得连退几个踉跄,幸被元鹤扶住。 “长公主!”元鹤惊得大叫,“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风篁也震惊非常,那可不是打人,那是欺凌君上啊!转目看她,正待劝和几句,未想她拂袖转身,早已忿然奔去。 “岂有此理!”玉恒望她背影零落仍在佯装恼恨。 风篁忙上前代为言说,“长公主执掌军务数年,多以将士为伍,脾气难免威烈急躁些,但有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微臣先代她赔罪了。” 玉恒幽目觑他一眼,讥笑他倒先充起她的家主来了,冷言回道,“我与她相知已近十载,世子又识她几时?她怎样人物,何劳世子见教?” 风篁见他含怒便知传闻不虚——凌霄君惜护东越女君胜惜眼眸!所谓“相知十载”当是指蔚璃囚困霜华而言罢?他们原本旧识,旁人又岂可轻易涉足其中。 心下虽有几分苦恼,面上却依旧带笑言说,“所谓‘日久生嫌隙,至情泯恩义;初见推心腹,肝胆两相照’,此样典故想来殿下博闻,不会不知。我与阿璃相识亦是在选亲之先,彼此早有推心置腹之言,肝胆相照之诚,并不输于殿下的‘相知十载’。”说完也不等玉恒再答,便作礼辞行,“微臣无意搅扰殿下正务,待他时风和景明,企盼再与殿下一会。”言罢躬身退行。 玉恒恼他“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之辞,微微怔了片时,眼见他行至门前又急声唤道,“世子留步。” “殿下还有何吩咐?”风篁心焦切切要去追赶奔出去的人儿。 玉恒上前一步,郑重言道,“不准她出城闹事!否则惟世子是问。” 风篁朗然一笑,“微臣知道该如何惜护自家娘子,难养也必善养之!”再次躬身一礼,转身去了。 玉恒笑不是,哭不是,几次咬牙终化作嗤笑一声,“好个风篁……”还真真是小觑了他,只道他寂寂无名是个无用之辈,未料却原来是风王族藏于至深处的一枚瑰宝,风骏得儿如此,不枉此生! 只是他与蔚璃几时相识?竟有“推心置腹之言,肝胆相照之诚”? 元鹤一旁小心查看着主上颜色,再次征询,“殿下当真不用唤御医瞧瞧?我见长公主至少使了七分的力道……” “你知天下何物最可怕?”凌霄君此间才觉胸前郁闷,也不知是被她伤了经脉还是……伤了心。 “猛虎?花豹?毒蛇?”元鹤穷尽心思罗列着,却心知这些定然不是。 “最可怕莫过薄情女子啊!”凌霄君自嘲一声,慢拢衣襟,系起腰间束带。 “依小臣看,倒是殿下推却了长公主,人家分明一片赤诚……即便不能做正妃,就是收在身边解闷也好过……好过做仇作敌罢……”元鹤一面应着,一面上前为主上打点衣装。 第四十七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1) 玉恒定目看他几回,悠然道来,“我总觉近来茶汤之色愈见寡淡,粥饭之食愈见无味,可是你终日思谋别处不曾尽心本职的缘故?” “殿下!冤枉!是殿下问起,小臣才敢作答……”元鹤急惶惶辩言。 “我是冤枉!”玉恒自叹一声,若知风篁是这等人物,或许不该行这步险棋!但愿不要与她渐行渐远才好! 又向元鹤吩咐道,“去请先生来罢——这女子今日不得逞,明日还会来闹,还是尽早了结了那人,我们也好尽早还家。”停了片时又问,“澹台羽麟还不肯归来?如今他在何处?” “人在城外画舫上,派人去问过多次了,只是澹台少主一直醉酒,凭是谁得话他也听不进,他说得话谁人也听不清,就这样蹉跎着……听闻慕容家的少主也去劝过数回,都无甚效用。” “这个羽麟……也不过这点出息!他本见惯繁华又何来这般执迷不悟!”又吩咐元鹤说道,“再找人去劝劝,若由了他醉生梦死是要闹到几时?萧雪如何?” 元鹤掩笑,“殿下辰时岂非刚刚问过,萧侍卫的内伤已修养无碍,只是外伤……如今暑气渐盛,不易愈合。” “原是这样。”玉恒恍惚应着,反思近来时常心志飘渺,易失易忘,细想之下不禁骇然,警告自己:此样内忧外患之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又正是用人之际,身旁似乎竟无人可用!此回东行,许是徒劳,还是尽早归朝罢! ****** 长街上,澜庭前,蔚璃正扳鞍坠蹬,欲纵马出城。她知道夜玄如果不在澜庭,则必在禁军大营。而城外那位禁军首领莫敖实非善类,夜玄若落在他手上必是生不如死,还须早早寻到,才可将凌霄君隐讳不言之事问个明白! 她端坐马鞍正策马要去,风篁自里面疾步奔来,三两步纵下石阶,上前一把扼住马缰,切切问道,“你去哪里?” 蔚璃厌他无故搅局,又两次见识自己的凄惨狼狈,便愈发看他不惯,争着缰绳斥道,“要你管我!本公主的事凭他天下谁人也休想过问!我非贤淑,世子若看我不惯,大可向王兄提出悔婚。我蔚璃不究不怪!” 风篁又笑又奇,仰着头稀罕望她,“我才不过问你一句要去哪里,你倒这一篇话回我。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讨得贤妻,怎能说悔婚就悔婚!你去哪里?我同你去。” “我出城往禁军大营,你敢同去?”蔚璃质问。 “有何不敢。”风篁笑语言说,“夫妻本一体。自然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往刀山,我绝不跳火海!你往九渊,我绝不飞瑶池!”说着绕到马腹也要扳鞍上马。蔚璃大惊,“你做甚么!” 风篁停在马下,举目望她,“自然是与你同乘一骑。我又没马,总不能让我跟着你跑罢。”说着又要上马。 “慢慢……慢一下……”蔚璃被他闹得又慌又乱,心想若与他同乘一骑招摇过市,那又成何体统,不得不重新下马,向他言道,“那你……你我,还是步行……” “不行?”风篁故做疑惑,“不行骑马?还是不行出城?” “自然是步行出城!蠢物!”蔚璃又急又恨,立目斥责。 风篁也不恼不争,又故作恍然,“既然是不行出城,那便回宫罢。我送你!” 蔚璃这才听得明白,分明是他在咬文嚼字,愚蠢的原是自己,不由恼羞成怒,挥手便打,一拳正中风篁当胸,还不忘再定他一条罪名,“你敢滋事,便是找打!” 风篁此下才知方才那凌霄君受了怎样痛处,他一面手抚胸口一面拉紧蔚璃袖端,含胸弯背竟是半天未响。 蔚璃见他这般便有些慌乱无措,又心生愧疚难堪,扶他手臂怏怏问道,“我不曾用了全力……是你愚笨……为何不躲?” 风篁终于强挤出一丝笑意,平生还不曾受过此样打骂,“长公主……练得可是真功夫!若使全力……便是谋杀亲夫了!” 一言说得蔚璃又羞又愧,却也只是挑眉立目看他,并不答言。见他渐渐直起身子便又甩手将他推去一边,自己踏步而去。 风篁见她倔强孤傲,全无赔罪道歉之意,也只能自叹无奈,“你这女子,委实凶悍!风篁孤陋,平生见所未见……”他絮絮念念又上前强行牵过马的缰绳,另外言道,“此是白露马?我府上也有数匹。你若喜欢,待你来召国时都送给你,做你出行的倚仗可好?” 蔚璃看那白露马,又想起了夜玄,“此马是玄公子所赠。” 风篁一时讶然,大约是悔恨误撞此节,轻抚马背孤笑半晌,又问道,“可有名字?” “暄儿。”蔚璃答言,径自往出城方向而行。 风篁只能牵马跟着,“暄儿?是取风和日暄之意?” 蔚璃诧然回眸,望他一眼。他竟一语道出“暄和”之意!暄儿之名本是借了那位君上所赠之辞取得名字。她也曾说与夜玄听过,他却然意会成是“喧哗”之说。可见人各有志,其向俗向雅则依平生修为而定。这位世子倒是胸间藏风雅啊!不免又多看他几眼,的确确是位清俊少年,朗笑纯然,明眸洒然,很有昔年澄兄长之风范。 风篁眼见得这位蛮横公主奔南门而去,不免心下焦灼,想着若使这“彪悍”女子出城去,依她脾性还不定惹出怎样祸事,一时急中生智求告道,“丫头可否陪我吃了饭再出城?我这半天胡乱闹腾还没吃过东西,现在饿得……饿得可以吃掉一个暄儿了!”说着便牵着暄儿原地不动了。 蔚璃立目相向,将要嗔责反倒想起自己近来郁郁似乎也几天未吃过像样的餐饭了,偏今天在澜庭这样一闹,倒觉心绪开阔了些许,连带着也觉出饥肠辘辘了,便左右寻看街旁店家。 风篁忙道,“我出门未带银钱,现下只能回去翡翠楼用膳才行。” 第四十七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2) 蔚璃更是出门从不带钱的主,当下便摸去发鬓,也只得一枚玉簪,此是昔年在琉云小筑时得玉恒所赠,此刻若卖了请人吃饭那便是当真要与之绝交了,想想又插回鬓角,又看腰下环佩…… 风篁顿时晓她心意,又笑又奇,“你不会是想卖了家当请我吃饭罢?”也不等她嗔怒,一把拉了她手臂折身又走回城内,“还是同我回翡翠楼罢!我来做东!” 蔚璃无法,想着总不能卖了王家腰佩以求饱腹,只好随他重回街巷深处。 一入翡翠楼,未及上楼,蔚璃就严词叮嘱,“行事快些,不可存意蹉跎时光!”风篁也不与她争,只点头喏喏,故做急迫地牵她急上楼梯,在二楼寻了窗边一处雅间落坐,又急急唤过店伙计,匆匆问答,“甚么最快?” 伙计识得这位贵客,知他日常出入行事作为都是位平易爽朗、慷慨豁达之主,便应了他的话嬉笑答道,“千里马最快!” 风篁并蔚璃皆是一诧,继而了然又不由得都开怀大笑。 蔚璃更是捧腹撑案,笑指风篁,“看来你今日非马不可食也!” 风篁见她终能散尽晦气而展颜开怀,心下也喜,又忍笑向伙计说道,“我是问你店中吃食现下哪样最快?我们还要赶着办事……” “客官这样说还算明了些!”伙计见二人为自己一言之误笑得开怀,又见俊美少年带回来这样一个娇俏美人,便也忍不住打起了哈哈,“如果都省着说,那可就是各人见着各人的菜了!客官要是再问小的‘甚么最香’,那小的也未必回你店里菜肴,没准会答出小娘子的樱唇最香!” 风篁见他胡说荤话,惹得蔚璃又眼角生威,忙催促着言,“休要胡说!只说你这店里吃食,甚么最快,甚么最香?” 伙计嬉笑着先向风篁耳畔低声赞了句,“少侠哪里捡来这么俏的小娘子!”不等风篁应对,便又退步言说,“少侠今日当真走了鸿运啦!我这店中有刚刚煨好的药膳鹿肉汤,最是滋身补气!少侠来上三碗,保你攻城掠地,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屡建奇功,其乐融融……” “好好好!”风篁听他愈说愈荤,连忙喝住,“鹿肉荤腥且免了罢。你只用那肉汤浇两碗面来,多加青蔬……” 不想蔚璃却在一旁叫道,“我要吃肉!” 风篁怔了怔,看看伙计,伙计显然比他还惊,当下又只好改说,“那就加两块肉来,一人一块……” “我要加三块!”蔚璃又叫。 伙计可有话说了,“少侠当真小器!小娘子要陪着你攻城掠地,你却连块肉也舍不得给人家吃!”也不顾风篁怎样诧异,直接去问蔚璃,“再添两壶好酒可好?这店里有正宗的南国媚儿酥……” “酒就免了!”蔚璃令道,“醉酒误事……” “怎会误事?”伙计又叫,“酒可助兴啊!小娘子还不知少侠若想攻城……” “好好好!”风篁忙出面拦阻,“不要酒。每人三块肉。多加蔬菜!还有我楼下的马需请专人好生照料,劳烦小哥多多费心……一切都记我帐上,一并结给你们。” “好说好说!”伙计嬉笑着应声去了。 蔚璃稀奇看他背影,半晌琢磨不透,悄声向风篁问道,“这伙计如何知道你我要去攻城掠地?” 风篁一口茶水刚刚吞进,闻言又惊又笑,一口水全都呛进了喉管,呛得他满面通红,急咳不止。 蔚璃愈发疑惑,压低了声音伏案过来又与他悄悄征询,“这伙计是你藏在酒楼里的亲兵?可也不对,我们要出城闯营他怎知道?他怎一眼就看出你意欲何为……” 风徨又诧又窘,面上也愈发滚烫,连连摆手,“非也……此攻城……咳咳……非彼攻城……你不要信他胡说!” 蔚璃见他额角几有细汗渗出,这位素来行事慨然有朗朗之风的少年竟也有窘迫难奈时?更觉惊疑,又细想方才伙计所言,讲甚么“所向披靡……故无不克,战无不胜……其乐融融……”顿时便有恍然! 风篁本就为方才那伙计所言另含隐讳而心神不安,又遭蔚璃一番咄咄质问便愈发羞赧难当,此刻强抑急咳又重添茶水,正拾杯再饮时,忽闻“啪!”地一声巨响,手臂一抖,茶盏险些跌落,咽喉又呛进半杯热茶,一面急咳不止,一面见那蔚璃拍案而起,就要冲出雅间。 “丫头!”风篁急忙上前拉住,“你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蔚璃拼力争闹,“你与他合了计一起欺我!当真是南人狡诈!看我不打烂他嘴!” 风篁又抱又推,总算将她按回座位,和言哄劝,“他只是个店头伙计,干得本就是迎来送往、奉承东西的买卖,若非如此又哪有大把银钱可赚?他们每天都讲同样的笑话,你且听且笑,吃好喝好,拂袖去了便是!他知是你谁人,我是谁人……” 正耐心劝抚着,伙计端了两大碗汤面送来,见他二人又拼坐到了一处,少年牢牢抓着女子手臂,女子紧紧盯着少年容颜,一个腮涌红云,一个跃跃欲试……这样看去还真真亲热呢! 伙计奉上汤面,还不知杀机在侧,又与风篁殷勤言说,“小的已经使人为少侠打扫了房间,温汤浴池也已备下,还另换了羽衾锦枕,染了熏香……”见风篁向他紧使眼色,也觉稀奇,又问,“少侠可是要酒?我就说嘛——无酒不成欢啊……” “放肆!”蔚璃终推开风篁,又拍案怒斥,“你敢再多言半字……” 伙计吓得险些跌足,仓惶着念道,“好烈的小娘子,少侠哪里拾来……”话未说完,蔚璃这边一只茶杯已飞了过去。 幸好有风篁临空握住,急令伙计,“小哥快去!这里无事了!” 伙计腿都软了,暗骂这蛮女子不解风情,怏怏去了。 蔚璃仍忿忿不休,风篁看着也是又笑又怜,哄笑说,“你这一双剪水明眸便是这样修成?”一言又惹她横眉来看。 第四十七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3) 风篁立时星眸圆睁,奋而拍案,沉声断喝——分明是学她方才模样!且学得维妙维俏! 蔚璃见下也是又惊又气,又笑又羞,倒底还是忍不住笑颜逐开,委实稀罕他这等明朗爽气的少年,“你若敢存心,我便连你一起打了!” 风篁笑说,“我已受打一回,哪里还敢做非分之想!”见她再展容颜,忙又趁机谏劝,“以后这等凶神恶煞事交于我办,你这小女子还是装巧扮乖来得容易些。吃面罢。” 蔚璃讶异,虽说低头吃面,可又忍不住多瞧他两眼。 他也说她是凶神恶煞,可是他又甘愿为她做凶神恶煞事,留给她装巧扮乖。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小女子当乖巧娴静,可是自青门兵败被诛,自十万将士枉死沙场,自父王亲率族人入京请罪……她便知乖巧无用!娴静必死!惟有披铠甲,提长剑,纵烈马,战沙场,方为救国护民之道! 偏今时又遇人教导她“小女子当装巧扮乖”,虽则感念,却也疑心——此生此世,还会再有良人能教她托付终身,装乖扮巧?他是那位良人? 风篁看她拨弄着碗里的细面,全无进食之意,又要笑她,“是你说要吃肉!这回怎么又不吃了?要不要添壶酒?” 蔚璃顿时又立目看他,他无奈笑笑,“你这丫头平生受谁人哄骗?怎活得像个惊弓之鸟——时时提防,处处疑心。我是真意问你要不要喝酒,若存歹心……你这丫头也未必是我对手罢?直接放倒你也不是难事。” 他言辞坦荡率真,说得蔚璃又气又羞,转念再想,是否当真自己提防太过,疑心太重?平生以来是受谁人哄骗而成惊弓之鸟? “我要喝酒。你去拿!那伙计若敢再来我就拆了翡翠楼!”蔚璃呵道。 风篁笑她,转身下楼取酒。伙计在楼下见了又小心来问,“这么烈的小娘子少侠可怎么受得?非得用酒灌倒了才行!” 风篁也叮嘱他,“你可避得远些!她当真发威,天王老子也拦她不住!我可不是说笑!” 酒拿上来,蔚璃借着酒味还真吃了一大碗面,三大块肉,看得风篁啧啧称奇。 只是酒足饭饱,蔚璃又觉神思昏昏,想要拥裘酣睡了。风篁也看出她眯眼困倦,支颐若梦,便小心问道,“我若此刻与你说,我房中藏着一位美娇娘,你会不会以为我是用计诓你,哄你入室……” 蔚璃果然瞪圆了眼睛,可也只是一瞬,便又支颐伏案,“那可否……子青退下,容我与那美娇娘睡上片刻。” 风篁也是抚案大笑,“你这丫头……当真稀世罕有!” 原来在翡翠楼后面别有一处闲庭隐园,此是蔚璃也不曾到过的地方。随着他上桥跨溪,穿竹林,过花丛,总算得一方开朗地,眼前一间明堂素净清雅。 他召国世子不住堂皇驿馆,竟选来此样幽地隐居于市,可真是别出心裁!蔚璃回头望望来时路,半醒半昏倒忘了是怎样曲折,“若知这样幽深,我便不来了。”风篁笑她半路又生悔意,“不是说曲径通幽吗,为了美娇娘这点曲折也不肯受?” “你也不必再诓我,若是这屋里没有美娇娘,我自此都不会再信你!”她扶着庭前一对青铜铸鹤,依稀忆着,“我澜庭内……似乎也有这样一双……” 风篁只怕她要扶鹤睡去,忙引她入内,又悄声嘱告,“她许是午睡,切莫吵了她。我这位美娇娘性子极怪,你若待她好,她也必然待你好;你若对她笑,她也必然对你笑;可你若是凶她,她也必然要凶你……” “世人岂非都是如此!”蔚璃冷眼觑过,不屑他这般夸奖别人。想到那夜长街初遇,他或也有心旌微摇偏又不识她身份,便称言说是来此地娶妻再不好与别个女子许诺,可今时今地他又分明是幽室藏娇,还要领了未婚妻子来看,这又做何道理?! 只是被他这样一说,她倒有几分信以为真,也好奇屋里究竟藏了怎样一位美人,能得他这样惜护夸赞。待进到屋内,一室的熏香扑鼻,水汽漫身,使她忍不住蹙眉:美娇娘莫不是在沐浴? 风篁想起这必是那精明伙计殷勤摆下的香闺锦榻,花膏浴汤,忙去推开前窗,以疏散满室潮热,又嘱告蔚璃,“丫头在此稍候,我去请美人出来。” “不许再喊我丫头!”蔚璃斥道,她可不想在他姬妾面前失了威仪。 风篁只是笑笑,明了她心事一般,转身进了内室。 这算甚么!蔚璃忽觉四肢无措,坐立难安。与他婚典未成,竟要先陪他挑选妾室吗?我蔚璃堂堂东越女君竟沦落至此!?倒底是怒其滥情,还是恨自己无勇? 是了!他若滥情,她便可就此悔婚!此样智勇她还是有的!……想想自己醉时还能得此妙计,也真是佩服自己!可当真要与他玩这样伎俩吗?他看去似乎很是一位诚恳少年?不然何以引她来观他的美人……唉,不管这些!先退婚!再做他计! 我要独往天地逍遥,使这天下无人束我!我要游遍大川大山,凭他是谁无人挡我!——就这么定了! 风篁再出来时看见她攥拳咬牙,目色凝注,倒似要经一场天翻地覆一般,忍笑唤她,“美人将醒,在书房恭候。” 蔚璃皱了皱眉,还真是曲折,又转到书房了,不如不见罢……她渐有落荒而逃之意,似乎又被他看破,急牵她衣袖拎到了书房。 面前帷幔重重,愈发引得蔚璃好奇张望,指使风篁,“你去唤她出来!” 风篁笑言,“美人怕羞,就躲在帷幔后面,丫头……璃公主自己去看。” 看——,还是不看?美人生得可美?他幽室藏娇必然不差罢?若是个绝世美人岂非把自己比下去了?若是个寻常姿色又有甚可看…… “阿璃莫不是怕了?”风篁见她锁眉踌躇,半晌未进半步,也是又笑又怜。 第四十七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4) “我有甚可怕?”蔚璃立时扬眉,麾下三军千千万,纵横天下都不怕!会怕她一个娇女子……“你去掀帷幔!”说来说去还是指使风篁,倒似帷幔后藏得是一只猛虎。 风篁无法,满面溢笑,“如此,篁愿为美人卷珠帘。”可没走几步又回头切切叮嘱,“记得我说,切莫凶了美人,你凶她也凶,你恼她也恼,真打起来……我帮谁人?” 哼!蔚璃冷笑。又逮他一条罪名——宠妾灭妻!这婚定然要退了! 风篁上前挑起纱幔,蔚璃探头张望,果然蒙蒙眬看见一只人影隐身帘后,可惜里面光线太暗,看不清容颜,她悄悄向前走了两步,人影轮廓依稀可见,纤纤细影果然是个娇弱的,似乎也在探了头向外张望。 却不知眉眼如何?姿容可美?蔚璃好奇又悄悄向前移了两步,那美人似乎也无限稀奇缓缓向她走近,只是那身形孤傲得竟不肯与她见礼!不由得蹙了眉,莫不是风灼那等性子的美人,那便死了……她幽然暗叹,隐约觉那美人也蹙了眉,微微叹息…… 稀奇!蔚璃又瞪大眼,可为那浴汤蒸腾之故,室内满是水雾弥漫,所见倩影总是朦朦胧胧,索性大步再进半尺,朗声唤她,“美人何不出来相见?蔚璃迎候……”说时竟躬身一礼。不想那美人也舍了倨傲,向着她俯身拜下。 可真是奇了!蔚璃直起身负手而立,树起威仪。那美人也学她样子负手立直,威风飒飒。 岂有此理!她这才醒悟,恼得顿足,不想里面人也同样顿足,似乎在说:你恼甚么? 蔚璃转头寻顾,“可恶风篁!果然诓我!竟敢拿这铜镜做怪!” 风篁看她蹑手蹑脚半天,那神态如临大敌,早已忍笑到腹痛,此间不由放声大笑,又指帘后铜镜,“你且看她,是不是和你一样威风!哈哈哈……丫头可爱,当真笑死我了!” 蔚璃再看一眼镜中自己,怒气汹汹,仪容忿忿,还真是凶神恶煞一般,不禁羞愧难当,赧然羞笑,那镜中人也随之一丝莞尔,眉眼略显温婉,她更觉有趣,自嘲自笑一声,镜中人便也欣笑盈盈,渐有喜色…… 蔚璃看得且痴且悟,一下自恼,一下自嘲,一下嗔笑,一下释然——小女子还果然是装巧扮乖比较赏心悦目! 再回头看那早已笑得扶墙的风篁,倒是觉他未免夸大其行了,语意温浅笑道,“世子可是得了大便宜!该咒你以后再寻不得娇美妾室!” “当我稀罕!”风篁仍笑不可抑,捧腹到她近前,又指镜中人物,“我得了这样一妻一妾,已然羡煞天下人矣!” 铜镜中一双人影并肩而立,一个眉眼明澈,朗笑如风;一个明眸璨璨,浅笑从容;一个清俊挺拔,丰神秀彻;一个美艳大方,洒然无拘!还真真是无比登对的一双人呢! 风篁看着镜中影象,渐渐收了笑声,悄悄拾她指尖,切切言道,“阿璃,我会待你好的……倾我毕生所有,换你一世开怀!” 这一回蔚璃没有闪躲,只是觉得他手掌厚重有力,被他握住的指尖竟有灼烫之感。她看一回镜中,再举头看他,再看镜中,再去看他……不由得会心一笑,“你倒底还是诓了我,叫我如何信你!”说罢轻快转身,“我要出城去了,你守着你的明镜等你的美娇娘罢!” “丫头!”风篁回手一把将她按住,“这会儿你还说笑?我是与你郑重了讲!你总要先回我一声!且君无戏言!” “我又不是君子!更非贤良!世子可想清楚了!你若要悔婚,当下还不晚!” 风篁又气又急,“你心中是不是切切盼着我能悔婚?” 蔚璃横他一眼,挣开他擒握仍往外走。风篁才了悟她心思全然不在此地,仍系着那下落不明的西琅夜玄,想她还真是熬心费神管尽了天下闲事!急追几步,拦在门前,正色劝言,“阿璃,你且信我,夜玄公子无论身陷何处都无性命之忧!” “他毕竟是西琅王室,纵然是天家之子想要治王室死罪,也要经御史台并尚书台合议后方能治罪。你不去闹,此事尚有通融之地,你若闹到人尽皆知,使天家颜面无存,此事便也没了退路!” “何况城外大营那是东宫护驾之军所在,你又以何身份擅闯擅入?若一言不合撕闹起来,不说你一个女子终会被军士所欺,就是你偶然占了上风,岂非还是落个欺君叛乱之嫌?” “再者,今日你已闹过澜庭,那位君上自是心思透明,又哪里肯容你真的再闹下去,其一你出城亦是必无所获,其二你若等到明日,或许他便替你平息了此事。阿璃聪慧敏睿,且细想此中道理,我说可对?” 他细分形势,严说道理,将各中利弊缓急讲得明晰透彻,蔚璃被他这般缓言劝谏也渐渐放下执念,想想今日闯去澜庭质问,一半确是为着夜玄遇难而心忧心愧,一半却也是为被那位君上欺哄多年而忿忿难平。 风篁见她迟疑了脚步,便又拉她往书案前就坐,赤诚言说,“我们今日且不去理会天下纷争,只说说你我之间,我知璃公主心中另做别想,不如就趁得此静室,有此空暇,你我且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坦言一回!总好过一直吵闹嫌弃不休……当然,主要是你嫌弃我,我心思澄明,但为卿卿……” 蔚璃听他愈说愈郑重,只怕被他束住,忙指那高高铜镜嬉笑言说,“你何处得来这么大一支铜镜?倒是稀有!” 风篁笑她答非所问,可还是耐心解答,“这话说来倒要谢澹台少主的雅集!丫头不是曾经说过澹台家最好附庸风雅吗?依我看,也不尽然!那位澹台少主可是真风雅!我来翡翠楼第二天就遇上这位少主操办的易宝雅集。” “易宝雅集?”蔚璃闻之好奇,想来回都城数载,与他相识数年,竟不知城中还有此样集会。 第四十七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5) “就是栖住在这翡翠楼的各方贵客,拿出自己最最珍稀之宝物,彼此炫耀,互置所爱。”风篁与她耐心言说,又问道,“你猜那位澹台少主炫得是件甚么宝物?” 蔚璃听得有趣,不知澹台羽麟还有这样嗜好,“他的宝物倒是多了,只是沾得上风雅二字的——大约也惟有他府上豢养的那些歌姬舞伶了!他总不会把人领来置换罢?” “你呀……”风篁叹她刻薄,“何苦这样糟蹋他呢!澹台少主拿出的可是三幅丹青,其中两幅是西琅夜兰所做,另一幅据说竟是凌霄君御笔!他倒是好本事,竟然得了这两人墨宝……” “他是好大胆!竟敢偷了画去卖!”蔚璃素知澹台羽麟手段,更知凌霄君笔墨是从未流落民间的,而夜兰在澜庭所作稍有成色的作品也都被凌霄君收藏了,如何会出现在翡翠楼的民间雅集,“那澹台羽麟这是又惦记上了谁家宝贝,竟然豁出性命算计人家!” 风篁笑笑,“我那支铜镜便是在易宝雅集上收获。物主称其为天下第一铜镜,你若细看那后面的镂空祥云龙凤纹便知此镜足可价值连城!物主愿想着拿它换澹台少主手里的一幅《春江泛舟图》,是夜兰公子所绘,可澹台少主竟然不应,称其情之所钟非是铜镜。” “那他情钟何物?”蔚璃愈听愈觉稀奇,虽也知澹台羽麟见惯天下珍宝,可这支等比人高的镂纹铜镜……按说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换来再殷勤奉入宫中才是啊。 这也并非蔚璃自作多情,这些年间澹台羽麟奉入越安宫,连带奉入澜庭的奇珍异宝贵于此铜镜者不下百余件。 风篁带笑看她,“你不问我如何得了这铜镜,倒问澹台羽麟钟情何物——所以你也知澹台家用心清奇?” 蔚璃恍有所悟,这羽麟莫非是为换取可以进献给她的求亲之礼?可她并未说过定然稀罕世间哪件宝物,他又自以为是甚么样的稀世珍宝可以魅惑她心呢?可不管是甚么,他最终放弃了不是?放弃了珍宝,也放弃了她…… “所以是风王族?”她自以为终于想透彻了,“风王族断不会看着澹台家做我东越子民,所以是你们——以万金收买了羽麟还是以千军恐吓了他?!”澹台羽麟半途退出,当庭弃她不是没有因由!却原来这是风王族设计之局! 风篁委实惊她心思奇曲,诧异叹道,“丫头还真是好心思!你岂会不知澹台富有并不逊于我风王族,又怎会为区区银钱而背弃绝世佳人;再者,他澹台羽麟平生至友便是那皇朝太子,倚权仗势至此天下谁人又敢欺他?”终了又玩笑一句,“何况风王族有我,又何须使甚么千军万金?璃公主选了我,澹台家自然落败……” “我没有选你!”蔚璃又要怒目,可想到身后那支铜镜,便又缓和了颜色,另外言说,“我与羽麟有约……”可他还是背信弃约,若不是因为风王族威逼利诱,那么又是为何缘故?她凝眉苦思,总觉有人设计了选亲之局,却又实难猜出幕后之手。 风篁受她呵斥一回便也不再言说,随意摆弄着桌案上的神兽镇纸,略有怅然。他也不知此回东越之行算不算是功德圆满,凭他世子之卑与东越女君立下婚约,父王与祖父应该是极满意的罢?族人都说得蔚璃如得半天下,他若能迎回蔚璃为妻,则风王族问鼎天下之期指日可待。是否指日可待他此间也无心计算。若所得佳人与他并非同心,终日貌合神离、同床异梦,那此生余年又有何趣? 蔚璃终觉出四下寂静,心有异样,又推他问说,“你还未说澹台羽麟倒底钟情何物?” 风篁举目静观,还果然是一片澄明,看得她不觉低了头,幽幽道,“他们必有算计……我若不问……” “又待怎样?”风篁直言问道,“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各人皆有算计,璃公主可都能一一看透,一一破局?你终日劳心,又是否此生此世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自然不能!蔚璃也回以平静对视。这些年忧心忧神,是为立于不败之地?非也! 青门一场浩劫,来之凶猛,去之绝然。她几乎不曾醒神,已然身陷囹圄!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百年将族顷刻凋零!所谓惊弓之鸟,大约始自那时罢?在那之后但有风吹草动,她无不惊心,无不忧神! “世子生于盛世,长于康乐,不知忧患……常隐于暗处……”蔚璃撑笑言说。 风篁见她言之未尽,也跟着叹息一声,放下手中镇纸,“我知你所指何事。是风篁浅薄了。”沉默片时,重又言道,“澹台少主豁出性命算计的——是我风王族的泠泷琴。” “泠泷琴?为何?”蔚璃惊问,“他该知道我素来不爱这些所谓传世宝物……” 风篁又现笑意融融,“大约这一回是他们算错了罢!我王、我父,并我那些叔父们——也都算错了。他们都未料到纵然传世至宝也难入长公主眼目,更别说我这个小小的愚钝世子了。实话说与你——就是那曲《沧海月明》也是我父所荐,逼迫我习练数月之久,依我父亲之言:长公主昔年曾往初阳青门学艺,自然知道青门传世经典,而依凭长公主对青门顾念依恋之情,必然会闻之侧目!但能得长公主侧目,使你我二人相见,凭我风氏傲世姿容则必不会为长公主所弃……” 风篁说着不觉笑开,“我父可爱罢?他竟以为璃公主是好色之人!又以为他儿可以凭姿色魅惑佳人……” 蔚璃听得怔怔然,她早知风王族必是有备而来,那风肆足智多谋定然算尽所有细枝末节,学青门风范,奏青门之曲,果然是他们设计好的! “长公主或许还不知,这泠泷琴本为上古祭天颂礼之名器,古籍载其有各种玄幻奇说,故传世至今素为世人觊觎。我风王族得此琴已然数代之久,却从不敢张扬于世,惟以镇国之宝供祭于庙堂,以期佑我风族子孙百代兴旺。今时,是为我风篁欲聘东越蔚璃为妻,我王并族人商议,才使此琴再临世间,想以此琴颂礼传诗之德,求邀长公主精信至诚之诺——为我风篁之贤妻,为召国之良妇,他日为东宫之德妃,未来为中宫之贤后,兴室宜家,壮我风族。” 第四十七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6) 蔚璃忽闪明眸,望定面前这少年,思量他为家为国之言辞,又想自己这许多年来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岂非也是为着兴蔚氏强越国!原是彼此皆怀爱国之情,只是各为其家罢了。 风篁又言,“为使我携泠泷琴来你越都,国中另派了一支虚行之军,可此军未出国境便遇伏杀,死伤近五佰之多,他们皆是我王族精锐之兵,世代忠良之臣。” 蔚璃终又蹙眉,“谁人敢截杀召国王室?”话已问出,心也恍然:果然南召东越再次联姻不容于某人吗?羽麟求取泠泷琴也是为替他阻此联姻吗?说不通啊! 若不想她嫁去南召,他不肯亲自出面,以羽麟代之亦是好棋,何故羽麟又半途退出?倒底嫁入南召是他所愿,还是为他所忌? “你看,我能平安到你东越,奉上传世名琴,也非易事……”风篁半是玩笑半是讨巧,“璃公主若能悯我艰辛,怜我赤诚……” “先不要吵!容我想想……”蔚璃挥手打断了他的欲诉衷肠,一时间只觉头痛欲裂,万千思绪混乱如麻,“他们一定是在算计甚么……泠泷琴?羽麟为何要求取泠泷琴……到底是为成事,还是为坏事……他们从来都是无利不往,那人为何又要赠我琴谱……泠泠有真意,岁岁延余欢……怎样真意?怎样余欢……” 风篁看着她娥眉紧锁,眸色阴沉,实是又怜又奇,“丫头,你终日如此,不累吗?” 蔚璃扬眉看他一眼,忽然倾身倒向竹席,闭目念道,“怎会不累!已生华发!” 又惹风篁讶异笑叹,将要言说,见她手指桌上书籍,“将它给我!” “此是《圣子训》,于你所思又无助益。”虽如此说还是递书给她,未想她接了去直接填入脑后作为颈枕,仍仰面锁眉愁苦,“你去门外守着,容我睡上片时,便得清晰!” 风篁瞠目,又惊又疑,不知如何应答。 她却理直气壮,“我是东越女君,你是小小世子,若按国礼,你还须对我三拜九叩呢!如今只是派你看个门有何大惊小怪?” 风篁不知所措地摇头,“看门——倒无妨……只是我话未讲完……你能不能……” “把窗关了罢……不能睡在风口下……再取条被子来,我怕冷。”她说完又正了正颈下书枕,翻身睡去。 “何,何不……睡床上?你……当真要睡我房里……”无论他再怎样诧异,她为着醉酒亦或心中郁郁的缘故,静卧了半晌便已是呼吸均匀,入了梦乡。 面前这人当真是国之公主!?召国王宫有那许多的公主,也不曾见过一个是她这样的!风篁仍旧坐着未动,各样思绪翻涌还不知该如何理清。 她已昏头大睡,自以为醒来便可理清世间所有算计! 澜庭里,凌霄君因为蔚璃的一番吵闹而郁闷多时,直至师源入内禀议朝事,才算勉振精神,听了半晌朝堂政务,帝都情形,反又添了另一段苦闷。 偏是这样时候,元鲤又回来禀报说:风篁世子已将越长公主“哄”去翡翠楼了,不曾出城。 凌霄君怔了片时,苦笑一声,“哄去翡翠楼?我该赞那风家世子好本事,还是该赏你办事伶俐?” 元鲤未解其意,元鹤忙一旁提点自家兄长,“越长公主偶然贪吃好玩要往热闹里去本与旁人无涉,你只一旁看顾着,到了时辰想法子使她回宫去便好!” 元鲤应一声,心里却道:这差事也太难办了!谁人能把越长公主哄回宫去? 第四十八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1) 凌霄君望着元鲤出门去的背影又怔了片时,才幽幽道来,“先生方才说莫嵬欲使人率五万军迎驾于柏谷关?可知何人领兵?” “其弟,莫嵩。”师源简答,“殿下以为可有分别?殿下归期未拟,莫家即陈兵柏谷关外,这哪里是迎驾,分明是绑架嘛!” 凌霄君轻笑,“先生这话讲来倒颇像羽麟之言。”又叹一声,“他们不是迎我,是迎莫敖。罪状已然递在三台司政,军中又斩杀莫将数百,那莫嵬又怎能不忧心自己幼子性命?他派出莫嵩而自己做镇京中,便是说帝都……天子仍受他挟制。” “好在殿下未杀莫敖。”师源也是惨淡一笑,“只是此回以三百莫家将士祭越境子民,虽得了东越君臣之心,可还朝后必要受那莫嵬刁难啊!何况,殿下又使帝姬走失,莫家与皇室联姻之计破灭,他们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齐府近来如何?”凌霄君另立一题,试图避避阴晦之气,“齐谡可有将他次子安入禁军左营?” 师源自嘲一声,“不负殿下所望,是直接入了东宫御林军,任统领一职。齐家的下一步便是送女入东宫了。齐谡似乎很是看重殿下呢,已全然不念天子之威。” 凌霄君也哑然失笑,“还真是承蒙他老人家看得起!既然如此……”他又举目望向门外,思绪没由的转向别处——那翡翠楼该是澹台家产业罢,应该即刻令羽麟拆了它去,哄去翡翠楼,哼!“羽麟……还要派人去把他劝回来罢。” 师源皱了皱眉头,这位君上俨然心不在焉,“殿下这样说,臣明日便去。” “令他备些礼物,不必贵重,略存新意的便好,先生选个伶俐人送去齐府,给那位……”凌霄君重又寻向师源,“先生讲过那位小姐名讳,我又忘了。” “齐葭。”师源答他,笑他魂游在外,却还要坐在这里排兵布阵。 凌霄君点头,那两个字都懒怠复念一回,又议向别处,“再就是那位西琅国的公子了……该如何处置?我闻先生一无所获?倒叫我难以收场了。” 师源笑答,“殿下行事素来温而非厉、威而不猛,即便退敌问凶又何曾用过酷刑苛法。偏对这位玄公子,殿下欲拟他做何用途,非要这般冒险试炼?” “竟被先生识破!”凌霄君难得一见地赧笑微微,“那么先生以为,此人可做何用途?” “我闻听这位琅国公子熊胆虎威,但礼法欠教;兵法熟通,却然谋略不足;以将才论,勉强算是半个;以王者论,半个也算不上!殿下若想以他克制莫家,则勇武有余,谋策不足,终是败将;若要以他去寻帝姬下落……”师源忍不住讥笑一声,“恕臣直言,则这位公子必被帝姬蚕食,且不知自己会葬身何处。” “蚕食……倒也未必。”凌霄君思量幽深,“玉熙在我身后,若无适宜之人牵制,则终有一日我将腹背受敌,到那时不知葬身何处的便是我这位东宫太子了!” “依臣之见,若然牵制不能,反成合谋,又当如何?”师源问道。 凌霄君笑笑,“前几日我书房内丢了件东西,不知先生可有拾到?” 师源微怔了怔,继而笑开,自袖底取出一捧细绢,打开来,里面是另一块绢纸,只是上面沾染了斑斑血迹,“殿下若不说,臣下倒是忘了。臣在夜玄身上搜得此物。”说时将绢稿奉在凌霄君案前,“不知可是殿下书房里丢失的东西……” 凌霄君瞄了一眼,并未展开便知是何物,“九犀山遇刺……我一直疑心是玉熙自己设局……她走倒也无谓,偏又使我误了行程,以致失约……才惹出夜玄这阴错阳差的一段痴心……”语意未尽,顿了片时,才又续说,“无论怎样,且先由他们闹去罢。玉熙不是一直想要找个可依凭之人,自古帝姬只婚配王者,她自幼更是心怀此志。此回出走便是为着难忍莫家兵门欺辱,宁玉碎,不瓦全。而夜玄也算是有胆有识,若能得良参贤相辅佐倒也能成一番事业。玉熙与他纵然真的合谋……”凌霄君低头又看一眼案上血色绢纸,“也未必同心。” “成一番事业?”师源仍忧心忡忡,“殿下想来也知西琅王室储位之争?琅王三子——夜丹、夜玄,还有夜兰。长子夜丹自不必论,此不过倚仗外戚之势强入东宫之流,其恶行蠢事已然为四境嘲笑之柄;且说那夜兰,其母妃为召国公主,有南召风族为其后盾,可襄礼乐,可助钱粮,可安边关,可缔联盟,论其势,当为君主之选;但是此位公子耽于笔墨之艺,醉于诗画之乐,且性情柔弱,若然为君,只怕将来必为臣子所欺,难以保守其位;那么便也只剩下一个夜玄了,莫非此是殿下之意?” “先生既已观之切实,思之悠远,又以为此意如何?”凌霄君这回是郑重请言。 师源亦做慎重考量,正色答曰,“夜玄性直意耿,行事粗暴,待人骄横,可也惟有如此才能制住西境臣民粗野狂懒之风。但正如殿下所言,须得有良相辅佐,贤臣谏言,再假以时年,以礼乐熏之,则自上而下,或可使西琅成礼乐之邦国!但是……” 凌霄君笑了,“先生只言‘但是’便可,何须哄我一时得意?” “那臣便直言——殿下欲使帝姬下嫁夜玄,使夜氏王族为天家宗威,可靠否?如今天家血脉惟余殿下与帝姬二人,而帝君近来病体孱弱,若然殿下再有……再有折损,那玉家天下岂非要归他……”师源未敢再说下去。 玉恒仍旧微笑淡然,“所以本君当万事小心!切不可轻易折损啊!”转目见师源元鹤皆瞠目愕然,显有嗔怪之意,忙又正色言说,“先生放心——玉家的天下,终是玉家的天下!必不至终于我辈。”说完又望门外树影漫庭,已是日沉西阁,又一日光阴尽了,也不知顽劣女子还家否? 第四十八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2) “那么先生可有查出玉熙下落?总要给夜玄指个方向才是。”凌霄君缓言又问。 师源似还在忧心方才所议,怔了片时,才回话道,“夜玄连日受刑未吐一字。臣以为他必是在维护某人,故往琅国驿馆又做了一番查访,果然查出那白露马原是盛奕将军自南国带回,说是得友人相赠。而他这位友人……臣使小吏画了几张图象拿给他看,经他指认,那位赠白露马的友人正是帝姬宫中的侍卫长,颜吉。据盛奕将军言,他们一行三人,兄与妹,并一个婢女,行至郊野时遭遇匪盗,难以脱身,幸得盛将军出手相助,颜吉为谢大恩便将白露马赠给了盛奕,或是说帝姬为谢大恩……那个颜吉之妹当是帝姬无疑。” “盛奕可有看清两名女子相貌?”凌霄君疑问。 师源摇头,“据言:两名女子皆避于车中,后来也只是小婢女下车答礼,女主未露一分容颜。” “可知他们欲往何处?”凌霄君又问。 “据盛将军言:与之闲谈中知其一路南行,仍欲往南去。估计……是去南海慕容家罢?”师源小心回说。 凌霄君扣案沉思,喃喃低语,“梅坞盛家,儒将风流,这个盛奕我倒有多年未见……只记得也是个风流儒雅的人物……” 师源恍了恍神,诧异道,“殿下是说,帝姬或许识得盛奕?至少不该当他是寻常游侠……那么白露马是有意赠他?此是何意?让我们知道她往南去了?” “唉!这个熙儿……”凌霄君叹息一声,“先生也不必费心猜了,且随她去罢,当下我也无暇顾她……”忽又想起,“先生既知玉熙下落为何还对夜玄每日用刑?” 师源佯装困惑,“殿下旨意——若非讲出白露马来处便每日鞭刑三十。白露马是微臣查访而得,非夜玄自己供认,自然刑罚不可止也。” “哈!”凌霄君不由笑开,“先生这是要成我恶名啊!” “是替殿下多加试炼。”师源答说,“此人——忠义之心倒是坚韧!” 凌霄君淡笑一声,回头唤元鹤,“选个明白的御医,去给玄公子看看伤情罢。收拾干净了再提来见我。” 元鹤应声要去,凌霄君又言,“令兰儿替他兄长侍疾一回罢,也好使他手足做个辞别。明日一早便送西琅所有使臣自西门出越都,绕道南国,不可回转!”另外又问,“元鲤还未回来?” 元鹤摇头,心下也忧心自家兄长能否劝谏得了那位东越长公主?可不要使她流连翡翠楼才好啊! “那明日的事就辛苦萧雪再走一趟罢。”凌霄君环顾四下,愈是危难之时,愈是无将可用,“还有一事须烦劳先生……”再开言已然难掩倦意,“莫家终是穷兵黩武之门,贫智少谋,其威不能久矣,强兵可破。我所忧心仍在齐相之家,自程门退出朝堂,士族学子之出惟他齐家独大,礼学法纪皆为齐门独揽,渐成异论。此回请先生来主要是为七天后的澜庭夜宴,辛苦先生为本君摘选天下贤才,带入朝堂,以彰显朝中正气,冲抵齐门之逆流。” 师源颔首答道,“微臣近来也有翻阅夜宴名册,据臣所见:求仕之才多为庶族寒门,且有半数之多是出自琢湖程家,这是否……” “先生不必避嫌。”玉恒直言,“我信先生。亦信先生所信之人。” 君臣二人又议了些许朝堂政务,边境戍防等事,不觉窗外夜色已深,案上烛火渐明。元鹤又前来提请晚膳安排,玉恒歉意望向师源,“累先生与我同受饥寒了!” 师源倦笑一回,趁机郑重进谏,“殿下这样少食少眠,终非良习,非长久之法啊!” 凌霄君也只是一笑置之,又问元鹤,“元鲤可曾归来?” ****** 夕阳落尽,昔梧在翡翠楼外再未等见蔚璃出来,入内寻找一番也未见人,便忿忿然下楼来策马出了南门。 城门外荒郊野地,廖痕正在此恭候,见骏马驰来忙疾步迎上,未待昔梧下马先急问一声,“如何?可探到夜玄公子下落?” 昔梧翻身下马,忿然回说,“正如先生所言,东越蔚璃身许风族,志在南国,早已无心理会我等死活。夜玄公子只怕也不在澜庭。” 廖痕镇定心神,缓言探问,“梧公子如何断定?我是跟在公子后面出得驿馆,亲眼见他进了澜庭再未出来。若是当下不在澜庭,莫不是……”廖痕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禁军大营,“被偷偷送进了军营?” “我听人议过蔚璃脾性,那是个不达目地不罢休的蛮横女子,她既然进了澜庭又空手而归便可知澜庭内没有玄公子!此是其一,其二,她本也是要往南门来的,只是快到城门了又被召国世子拖了回去,显然她也知道玄公子当在莫敖营中!大约是被那风篁分说利害之后,也想明哲保身罢!”昔梧依自己所见析说其中道理。 廖痕听闻则愈发忧心,“我闻说玄公子先前曾代东宫殿下往营中宣旨押回莫将军,已然将那莫家小将得罪,此回再入军营,岂非……岂非死路一条!”说着又给昔梧深深一礼,“梧公子,我家公子临去时切切叮嘱,他若不能归来当往梧公子门下求告!廖痕代我家公子再求梧公子,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昔梧慨然言说,“廖先生放心。我被困莫敖营中时曾得玄公子两次入营解围,此样恩义昔梧如何敢忘!今晚我便要再入军营,救出夜玄公子!” “这个……”廖痕虽心忧夜玄处境,可也不敢说要硬闯军营啊,“并非良策罢?在下以为还是应当再去求告越安宫,毕竟越安女君与凌霄君颇有交谊……” 第四十八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3) “哼!”昔梧冷笑一声,“阁下布衣书生,又岂知为君之道!那凌霄君阴诡计深,又岂是念情顾义之人!东越蔚璃,虽说聪颖无双,却也不过是他手中棋子罢了!棋子又怎能左右下棋之人!先生不必忧心,探查军营也并非只凭我一人,我另外约了援军,她等下就到。先生此刻倒可以先回去了,免得城门落锁入不得城。你仍去驿馆外守候动静,明日城门开启时你再来此处听我消息……” 廖痕心知此是最蠢计谋,奈何几次言说都不能劝住昔梧执念,索性作罢,由他这个北国蛮人闹去!真真不可理喻!难怪天下间名士贤达皆不入北境! 这位布衣书生思来想去还是回去驿馆守候动静才是正道,经蔚璃今日一闹许是那凌霄君另做对策也未可知。叹可叹自己布衣,一腔谋略难以上达王廷,不然倒可以直接去拜求越安宫了,何来招惹这溟国愚子! 廖痕去后,昔梧仍守在原地眺望城门,看城上侍卫换岗,看城下商客往来。 暮色渐深,四野苍茫,随着一声鼓振,城墙上长啸连绵:关——城——门! 城门落锁,都城封闭,又一日喧嚣尽了。再想进也进不去,再想出也出不来了。 昔梧不由讶疑十分:她竟然未来赴约?!是自己看错了人吗?还是青门当真颓败至此?! ****** 幽幽转醒时,但得门前一轮明月,皎如白玉盘,悬挂墨宇间!直叫蔚璃好生惊叹:莫非才入梦中?方才沉睡昏昏竟一个梦也不曾得,此是多年来未有之事!难道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因为——门前静坐的那位少年? 明月当户,洒落满庭清辉;少年倚门,傍身一支寒水长剑。 奇了!这痴心的莫不是真的以为朗朗月辉下会有人潜来行刺不成?他倒还真的为她守起门来!蔚璃恍惚起身,惊叹月下所见。 许多事是许多年以后蓦然想起,仍能为之会心一笑,以抵消千劫百难时的各样凄苦。此样良夜,此样良人,大约便是其中之一罢。 风篁正倚门望月,忽觉左有银辉泻地,右有清光灼身,蓦然回首,见她正抱膝懒坐,一双炯炯亮眸正切切凝望。 “醒了?”风篁欣然问道,“可有好梦?”只那睡相来看——起初还是卷曲如猫倒也娇俏可爱,睡到一半便是攀东扯西开始大展拳脚,再到后来索性四脚朝天占尽所有地界!这样看去应该是一觉到底罢!? 蔚璃大约还在醒神,思量自己身在何处,蒙胧问道,“甚么时辰?我睡了多久?回去又要被骂了……”说着取下身上锦缎披衣,摸索着站起身,“我该回去了,免得她们又去向哥哥告状。” 风篁见她初醒朦朦,比平时那等威风凛凛倒添了几分妩媚,愈看愈爱,一时怔在门前。月华入室,正照那支铜镜,映出一片流光溢彩。蔚璃回身见了,愈觉新奇有趣,再往镜前站了一回,想到白天里受他戏弄不觉轻笑嫣然,朗声向他,“这铜镜送我罢?” 她要得坦然,他亦答得爽快,“好啊!我设法带回府上,安在主室,待阿璃来时便可得一双佳人。” “哈!”蔚璃欣笑,“你们南国人可真会算计!”说时奔至门前,一拳敲在他肩上,“走罢,送我出去。这里面的路弯弯绕绕,像个迷魂阵……” 风篁笑笑,提了剑在前面引路。蔚璃随他又入庭院,过花丛,转进一片浅林,再向前得一处池塘,来时倒不曾留心,此时月下看见那池中莲叶田田,一顷深绿映浅绿,喜得她不禁要驻足赏看,迎风望月,垂首观莲,由衷赞道,“这庭院修得倒是别具风情。” 风篁回身见她衣袂飘逸,素发垂肩,映上水中碧莲幽月,很是一派仙姿渺渺,亦慨然回她,“你若喜欢,我在府上为你修一片同样的景观。” “世子不必殷勤……” “哪里是殷勤!”风篁正色言说,“风篁所言,诺比千金!我讲得出,必然为你做得到!区区庭院而已,我来时王上已应我,若能迎你归国则为我新筑一方宫阙!只是那时我还不知卿为何物,故推辞掉了。今时知是为阿璃,一方宫阙便不足以贺,当修百里城池,以山陵为阙,引雄川为湖,垒千尺高阶,起九霄云阁……” “罢了罢了!”蔚璃急忙拦住,“世子这哪里是得贤妻!分明是得了红颜祸水!你若这样大兴土木,我蔚璃便要淹死在史官讨伐的吐沫星里!” 风篁笑她风趣打岔,却仍旧正色言说,“阿璃,下午时我话未讲完你就睡了,现下可否容我直舒胸中真意,你我把话言说开明,以期来日再无猜忌,自此同心同德,携手此生。”大约是怕这面前女子又胡乱岔言,也不等她答,便继续说去,“你知我为召国世子,风王族嫡系子孙,将来是要承祖父与父亲之志,待我王与我父百年之后,继君位,登王座,以成守境安邦,忠君护民之责。故而能得贤后,襄助内政,自是风篁冀望之幸,亦是召民企盼之福。在来之先,已素闻长公主威名,慕你治军之才,敬你辅政之功。我知姝姑姑与越王之婚也是你一手缔结,以此成东越与南召百年之盟。如卿这样女子若有朝一日能为我风篁之中宫,当为我国中百官敬服,子民爱戴。” 蔚璃听他宏篇大论,不觉微微蹙眉,“原来你不是来娶妻,是为择你后宫女主……” 风篁对她这般既狡慧又迟钝的心思也是且爱且叹,又继续言说,“那夜初抵越都,我与长公主初遇长街,一时间才恍觉心有所憾,志有所缺!才晓然古籍所载‘弃江山而携美人归去之君’并非皆是昏聩!想此漫漫一生,若只得比肩临政朝堂之贤后,而不得携手同游烹茶煮酒之娇妻,岂非自古君王之憾事也!” 蔚璃眸色一亮,心生窃喜,“所以你也早有悔婚之志?倒是难得与我志同道合!我实话告与你——这等政治联姻必无好果……” 第四十八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4) “蔚璃!”风篁委实又气又恼,这丫头还真真是敏慧不足,愚钝有余!怎就这般不解风情! 蔚璃见他目有愠色,忙好言劝慰,“世子放心,你若要悔婚,本公主不追不究,你那甚么传世至宝的泠泷琴也一并还你……喂!放肆!风篁……” 她话未讲完,已被忍无可忍的风篁一把拎住了衣领,较力推至了桥边,唬吓道,“你若再敢提悔婚二字我就把你扔水里喂鱼!” 蔚璃立时没了声响,先前被夜玄扔进水里已然丢了半条性命,今时若再被扔水里——那么此生休矣! 她惟余脚尖踮在桥沿,不得不牢牢抓住他腰带,此回真当要卖乖了,“我再不说话,世子先放手……” 放手岂不可惜!风篁倒觉当下情形甚是可心,她素颜皎洁近在眼前,羽睫忽闪清晰可见,由是那一双清凉素手揽在自己腰际,还真真是……亲密无间! 风篁陶陶然于当下亲密,再开言亦存了别样温情,“丫头可知道,当我知道丫头就是蔚璃,蔚璃就是丫头时,我心下有多欢喜……我本还想着待娶了东越女君再去长街寻那丫头……” 蔚璃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心下暗自念道——天下男子皆是这般贪得无厌! 风篁见她蹙眉嗤之,满脸不屑,一时间脉脉情愫全被她这不解风情搅了个七零八乱,回手将她拎回桥上,无奈叹道,“罢了!我且与你直言罢:我风篁与你蔚璃之婚约,不只是为召国迎未来之后,更是视你为今世之妻;不只是共你治国安邦兴盛一隅江山,更愿同你烹茶煮酒闲看明月清风;不只敬你重你,更会爱你怜你;此生此世,惟你蔚璃,是为吾妻,是为吾家,是为吾国。”他朗朗道尽,又切切望她,“不知丫头……不知璃公主,心意如何?” 蔚璃还在拍打衣袖,理正领襟,闻他质问,怔了半晌,倒忘了该如何言说。 若此身归处必在南国宫廷,那么面前所望之少年亦不失为谦谦良人!只是自此后当尽忘前尘,远抛旧人;自此后当随了少年归去,一念成灰,岁月静寂;自此后当奋力做成世人所说的样子——执子之手,共子白首! 当真有这样决绝之心吗?当真有他年忠贞之志?他赤诚一片,若然负他,又于心何忍?于天地何容? 蔚璃至此方知——置一诺,许终身,何其难!难怪澜庭里那位君上,满口戏谑言,数载搪塞话,从不肯郑重许诺。却原来他也心意不定,情义不坚! “阿璃?”风篁还在等她许诺,却发觉她又魂游向外。 “有些口渴……”她怔怔道来,举目却是一汪清澈,“醒来也无人奉茶……” 风篁委实气煞!果然是女子难养!难怪世间有言!如她这等,一下困睡不足,还真真是一幅可怜相! “你等着!”风篁将佩剑递进她怀里,半恼半嗔,回首展望一池莲叶,纵去飞身,一身靛青长衣旋于月色下,若蜻蜓点水往返于碧色莲池里,不消片时便手捧一只伞盖一般的荷叶重回曲桥,奉在蔚璃身前,“以荷露代茶,委屈璃公主了!” 蔚璃又惊又笑,未待与他酬谢,他已捧了荷叶递向她唇边,一滴滴清露滋润唇角,果然一丝甘洌,引她张嘴饮尽,满口清凉,还他以明媚笑颜,“世子拳拳心意,蔚璃谨记!” 风篁也学会了她的冷哼调,审视着问道,“可是还要再吃些夜宵?” “不敢不敢!”经他一说她虽觉腹内确实有些空落可也再不敢闹他,“怎敢再劳世子下水捕鱼!”他已然是好性的了,若是换做“旁人”,一早要寻物责打了。 “那便回去罢。”风篁取回佩剑,牵了她袖端仍向外送,自知今夜再讲甚么也未必入她心怀!那凌霄君已然说过,与她相识已近十载,而自己与她相遇尚不过十天,其间各样情缘又如何能比?好在来日方长,且细水长流,慢慢动她心意罢! 蔚璃走出了翡翠楼,便劝他止步,他笑笑不应;再过长街,已然人迹全无,她又劝他止步,他便要立目,她只好由他;直送到越安宫后巷,蔚璃不得不说,“世子再送可就送到我寝殿去了!” 风篁举头望高墙耸立,悄声问她,“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人……是你宫中侍卫?” 蔚璃微怔,还当他未曾发觉,原来他执意一送到底是在忧心后面那一道黑影或许来者不善,不由心底狠咒一声“蠢笨的元鲤!”,又向风篁笑答,“是了。他们一面是要护我周全,一面也是为向上面告状。我若再不回宫安枕,明日有得我瞧了!” “我明日来你宫中问安可好?”风篁恋恋不去,“你不要再以病为由阻我入内。这样我也可替你与王兄分说一二,他便也不好罚你了。” 看来他还真信了那侍卫是越安宫出去的,还真以为要罚她的人是王兄呢!蔚璃自觉愧疚,忙应说,“世子今日辛苦,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她从来都答非所问,风篁无奈苦笑,娶妻之难又岂止是难在剑御棋琴之拼!见她转身要去,忙又唤住,“丫头!我有……,我有一个提议——” 蔚璃立身红墙脚下,蹙了眉头来看,月色映上她皎皎容颜,那一幅不耐之色便尤为明显,风篁见之实觉心下苦闷,撑笑言说,“那夜长街初遇,丫头问我可是来自东极。可叹我平生孤陋,困于斗室,竟不知东极何在。璃公主若然不弃,可否携风篁往东极一游?或踏青山,或观沧海,但随璃公主心意,风篁愿为璃公主驾车牵马,买酒奉糕,一路侍奉!” 蔚璃眉心渐展,眸色顿明,素颜皎皎又绽光芒,“你要同我往东极?当真?” 风篁便知终于合上她心意了,欣然答道,“但求璃公主不弃……” 话未讲完,她已一拳擂在他肩,“子青今夜侃侃,惟此言最合我意!几时启程?” 第四十八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5) “你唤我甚么?”风篁未料此计还有这样收获,正各样欣喜,她已是心在路上,雀跃着言,“这样——你且容我三日,我须将宫中一切安排妥当……你可以先去备车马,备干粮,备银钱,备娇娘……” “为何还要备娇娘?”风篁不解,最好是只他二人一去天地逍遥! “不然谁人侍奉茶汤栉浴事?”蔚璃嗔责,“一看就是没出过家门的!” “子青愿效劳茶汤栉浴事。”风篁答道,“自家国来东越,一路上也只是风篁一人,既未饿死也未渴死……”他见她眉头蹙起忙又改言,“不过你一定要备,自你宫中选个宫女便是,我又哪里去给你寻得甚么美娇娘……” “那便这样说定!”她倒忽然间出乎他意料的爽利,又抬手拍他肩上,“世子可不许反悔!” 风篁心道:只要你不悔婚,我又何悔之有!于是与她击掌为信,又听她稍言车马舒适,茶餐可口等要求,便辞行各自归去了。 东极有沧海,东极有仙山,东极有神人,东极有青门……此是幼年时常听父亲絮念之辞,风篁一面沿着长街向回,一面欣欣憧憬着此回东极之行,不知她神往东极其心之所念是在沧海月明,还是青门幽魂? 应该是青门幽魂罢?少时闻此噩耗几不信是繁华盛世该有之浩劫!听父亲说,有十万大军葬身于初阳城……那么东极岂非是白骨添沟,血水泽洲之地! 这样想来不免又心有哀戚!他正缓步向前,忽闻身后马蹄哒哒,不由惊诧如此深夜还有谁人辛苦奔忙,回眸看时,又是一惊,“青袖姑娘?” 青袖马至近前,勒缰下马,上前恭敬一礼,“世子。只你一人?长公主未与同行?” 风篁恍然,“原来青姑娘是深夜寻主,我刚刚将她送回宫去,是自岳华门入,许是与姑娘走差了罢?” 青袖点头致谢,“有劳世子。回去便好。我是往城外去……世子保重。” “深夜出城是有要事?”风篁关切问道,“可有子青效劳处?” 青袖正欲上马,听他问话又回身来答,“多谢世子。并无要事,去会一位……一位朋友……”可也算不得是朋友,且又是如此深夜幽会……青袖自知言辞隐讳太深,不觉羞红了脸。 风篁朗笑道,“原是风篁多嘴一问。青姑娘切勿介怀。我只是忧心你一个弱女子深夜出城,恐非周全之策。” 青袖凝眸望住眼前少年,那份清朗澄澈,真真如故园家人,“世子风范像极我家兄长当年……” 换风篁羞涩一笑,“青姑娘谬赞了。姑娘或许不知,我父平生痴迷剑法,几为我王所不容,尤其是仰慕你青门剑法!父亲年轻时曾四次往东极,拜会青鸢大将军,与之请教切磋天下剑艺。故尔亦十分倾慕你青门澄明磊落之风,听说当年亦是十分喜爱你兄长青澄少将军,曾有意引他来我召国王宫,许一位公主给他,可惜……”风篁言至一半微微怔了片时,才恍然自己今时所娶之妻正是当年青门澄少将军的婚约妻子,世事轮回还真是玄之又玄。 青袖听他讲了一堆旧事,也只是淡笑一声,“可惜兄长早逝……今时若在,倒可以与世子引为至友。”想来那位召国太子是效了青门风范对此嫡子教之育之罢,才有这位世子言谈举止皆酷似故人之象。 风篁看着面前这女子,仗剑在手,一身清冷,想她亦该是巧笑嫣然,烂漫天真之锦年,可惜家门败落,满园幽魂,又叫她今世何以再展欢颜。 “青姑娘放心,阿璃一心护持青门,风篁亦绝不肯退,此生此世必与她携手护住百年将门,为你初阳青家重建新城,再筑雄关!” 青袖脸上难得露一丝浅笑,那是毫无矫饰绝无虚礼的真诚笑容,“多谢世子。” 策马要去时,她又回头顾看,是否当请他一同前往,毕竟城外候约的是位男子……可转念又想,青门牵累长公主已然至深,何苦又招这位良人忧心,当下他与长公主也不过一纸婚约罢了,其间情意还有待再议。 风篁见她催马去了,那一番欲言又止尤是惹人心怜!此样女子该由谁人庇护呢? ******* 皓月当空,拢照四野,荒草蔓蔓里昔梧正仰躺在地,眺望满天星辰。此间清辉染袖,泠泠霜色倒有几分故国雪园之惑,想想出家门时,北境尚且大雪纷飞,一路翻山越岭,涉水渡江,既经冰融雪化之暖,又有春风料峭之寒,几回风雨才渐渐来至这东境春盛时节。 只是当下春也尽了,暑气渐盛,虽是处处红花绚烂、翠叶斐然,可仍旧觉得并不比北方冰雪之原多娇妩媚!繁花在北境也不是没有的,只不过暑夏季短,芳华一瞬罢了。可相对泛泛流年,泱泱史河,哪一处繁华又不是倏忽一瞬呢?享繁华愈久,陷荒凉愈深!此世间沧桑公道矣!谁人能逃? 就比如那初阳青门!昔梧忍不得冷哼一声,百年将府沦到今时竟再无一可用之辈!以致以故人之物相邀竟不能得其赴会,可见家门颓败,世情寡淡,也无甚可说! 又依稀忆起幼年时,王宫里的“天外来客”。父王道他来自东海,大地之极,苍天之沿,跨海而去便可入极乐仙境。或是为着此样稀世奇缘罢,亦或为着贵客身份之贵,父王集合了昔王族所有的公主们,究竟有多少位,她也记不甚清了,反正溟国王宫里多得是各色公主,只他一个束冠男儿。 那些公主们被宫娥簇拥着站满了大殿,左一排锦衣华服,右一丛金钗翠摇!花容月貌远比上元节宫宴更加华丽眩目!宫中又演尽歌舞,公主们或献舞艺,或鸣琴瑟,或颂歌唱赋以娱东极嘉宾。 父王与嘉宾有言:凡殿上之公主,不论嫡庶,不论长幼,但得嘉宾之欢心者,尽可携去。一位也可,两位也罢,三四五位皆无大碍! 第四十八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6) 昔梧那时虽则年幼,可仍觉出父王言辞实实荒唐可笑。果然待各样喧哗闹尽,歌舞演尽,嘉宾依旧婉言谢绝,自言:身负婚约,来年娶妻,再无意摘取世间别样红粉。 昔梧依然记得父王追问之辞,“婚约之妻可是东越蔚璃?来年她不过十岁龄,少将军何以妻之?你既有妻约,吾女愿为妾室,只求共君携手入东极之地。他年得子,或居东海,或归北溟,皆可商议。” 那是初闻蔚璃之名,是东极嘉宾拒婚北溟公主的障碍之物!昔梧不懂父王为何定要使溟国公主嫁去东极远地,遂悄悄询问教书先生,先生答他,“东极可观沧海。” “我溟国也有海,不然何以称‘溟’?”昔梧不服。 “北国之溟,四季冰封,不见浪涌。东极之海,骇浪翻天,可入九霄。”先生答完,静默片时另又言说,“尔等泛泛,岂能入他眼目!莫做非分之想!” 果然如先生所言,宫中为这位嘉宾宴会十日不休,耗尽一冬储粮。然各样威武富贵都未能使这位青门之子侧目任何一位昔王族公主。再后来,也不知是何缘故,直到萌春时节父王终肯放东极嘉宾归去,可是他走时竟然携带了父王最最疼爱的嫡长女随其归家。 昔梧各种不服,“大姐姐并不比梅姐姐才貌更胜,何故贵客选了大姐姐?” 她的追问也只得宫中各样唏嘘叹喟,也是后来许多年她才在书中见识何谓“自荐枕席”、“生米熟饭”、“木已成舟”等等故事,便也隐约明白当年为何是最得宠的大姐姐能往东极观沧海了。 昔梧多年来常会生此疑惑——如若当年自己能卸去巍巍峨冠、散落披肩长发,脱尽一身戎装、拈一朵簪花入鬓,是否便可随那卓彩少年往天涯海角去了?待大难来时便可护他左右,为他拼尽毕生所学!又何至使那庸庸长姐——论智不能识险、论武不能护犊的弱女子,只知趁他醉酒时入他床榻,白白占了少年英姿却落得那般惨死之结局,害人害己,误他一生! 可怜自己一世误在这一身男儿装!只为扮不得女儿娇媚,父王不许自己靠近少年身旁,终日宴会也惟有隔了钟鼓隔了几案隔了层层缭绕的婀娜舞姿,偶然一瞥。纵然执盏敬酒时,也只能是他道一声“公子”,自己回一声“少将军”,此外再无他言。曾几何时她甚者不能确定,那莺莺燕燕多少佳丽环绕,那位东海之客是否用心记下自己的名字? 曾经少年,隔案对坐;曾经锦绣,近在擦肩;可惜……顷刻散尽了…… 远处城门传来开门声,吱吱扭扭如深夜兽吟,昔梧惊坐而起,又闻马蹄踏夜,缓缓驰来,远处城门又缓缓关上。 昔梧立身原野,望着月下一袭青衣青马,渐行渐近。若说相像,这位青门女子的冷峻倒有几分酷似当年人物,尤其像他拒婚宫中那一众千娇百媚时的泠然决绝! 昔梧看着这女子持剑上前,看着她眉眼清冷如霜——但愿其剑法也不输于当年人物!“青姑娘迟了半个夜,莫不是不识故人之物?”她冷言质询。 青袖先至一礼,又自腰间取出一把半尺匕首,同样冷言反问,“梧公子哪里得来的短剑?其一,此非兄长之物;其二,公子何言故人?” 昔梧怔了怔,面有愠色,“此是当年家姐嫁入你青门的随嫁之物!尔竟不识?” 青袖漠然,嗤笑道,“你家姐何人?我兄长从未娶妻!妾室也无一个!尔竟胡言!” 昔梧又惊又怒,“竟是个无知之辈!青澄少将军当年入我溟国,带走父王的嫡长女,许下诺言必会好生待她!一年后你青门事发,澄少将军至信父王,求父王迎长姐并她襁褓婴孩于东越北关芜良城,那书信浸血,寥寥几字,俨然绝笔!你竟不知!?” 青袖亦是听得又惊又骇,“兄长绝笔?到信溟王?信上何言?” “哼!”昔梧忍不住嗤之,“信上不过一行草书——救我子嗣于芜良城!青门全族顿首大拜!澄少将军所言‘青门全族’莫非不包含你嫡女青袖?!” 青袖听得目瞪口呆,心惊不已,怔愣了半晌才恍惚应道,“子嗣?我兄长有子嗣在世?我如何不知?你溟国……又是哪位公主入我青家?” 昔梧比她更怔,惨淡一笑,大叹一声,“看来——你当真不知!澄少将军果然未当我溟国女子是妻!只怕半个妾室也算不上!“他原是这样狠心!是为那婚约之妻的缘故吗? 第四十八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7) 青袖惊骇非常,一下看看手中短剑,一下看看面前昔梧,他总不至拿此事扯谎罢?兄长竟有子嗣遗留世间,“兄长子嗣何在?倒底是哪位公主入我青门……” 昔梧摇头,笑容悲愤,“长姐昔梓,麟儿青宇——俱亡于芜良关北城门下,受万箭穿骨之刑!” 如闻晴天霹雳!青袖只觉头昏目眩,几次摇晃险些跌倒,喃喃忆说,“我在初阳城内……从未见过昔梓公主……更不知,不知……不知有青宇侄儿……”她说时已是泪眼迷蒙,“芜良关……谁人……谁人截杀幼子……”也无须再问,当年奉旨剿杀青门的除去莫家再无旁人,恍然大悟,“梧公子先前擅闯军营……是为此节?” 昔梧冷笑答言,“当年父王惜长姐子嗣,有意养做王室之子,特派了精锐王军三千铠甲,疾奔越境北关欲迎回如此娇贵多劫的外孙。只可怜——大军晚到一日!芜良关守将不敌莫嵩剿杀之军,为护青门遗孤已遭满城屠杀,长姐并其幼子亦被射杀于城门之下。父王闻讯大哭!几度昏厥!此样仇恨,我昔王族怎敢忘怀!” 青袖还试图理清各样旧事——兄长自北境归来只孤身一人,何来妻妾?他既得子嗣何不与家人言说,当年是谁往北国送信?又是谁护送昔梓公主北逃?是了!兄长的左营副将自战事一起就未在军中待命;兄长初到家中还曾悄悄筹钱说要置办别院;兄长还曾问自己要了许多旧衣裳去,说城外认了一位义妹须他照料…… 哪里是义妹?分明是他带回来的北国公主!一位王室公主肯屈居城郊别院,又为青门诞下血脉,何以兄长这样狠心!一言不告!一语不响!竟使青门嫡传子嗣落得这样惨死境况!不由得泪若滚珠!心痛如绞! “原来兄长……是有子嗣延续……”青袖紧抹泪水,仍拭不尽眼角潮湿,“莫家残杀无辜婴孩,断我青门嫡脉……此样仇恨,青袖如何敢忘!”转头又看昔梧,“梧公子到过禁军大营,可知军营布局?莫敖帐营何在?” 昔梧唇角牵一丝笑,半是赞许半是凄叹,“青姑娘果然有将门之风!我本想约会你那蠢弟弟青濯,想想他终无男儿气概……” “梧公子休要多言!”青袖横剑呵道,“你约我来就是为要助你斩杀莫敖!青袖万死不辞!此事你也无须再牵扯旁人!他日天子问罪,我青袖一力承担!” “好!”昔梧大赞一声,“上回我已勘察过营中布置,左营为粮草食灶之储,右营为兵器箭矢之藏,中营即是各位将官所在。今夜天干物燥,风力正适,青袖姑娘可助我于左右两营放火,我往中营杀那莫敖……” “中营第几座?”青袖直言。 “大约……是第四座罢?莫敖惜命畏死,绝不会是前三座营帐……” “如此,也不劳梧公子了!”青袖说完纵身上马,“我一人便可杀那莫敖!” “胡闹!军中将士五千……喂!站住!”昔梧话还未尽,青袖已然一骑飞出,直奔南郊大营!气得昔梧咬牙顿足,直呼“岂有此理!”,亦扳鞍上马疾追而去。 第四十九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1) 风篁回到翡翠楼,依着蔚璃睡过的地方躺了片时,又细想白天里这位公主的各样趣事,愈想愈是心喜满满,直笑到子时过了仍未有半点睡意。 各样思绪里,忽然间又忆起回来时遇见的那位青门女子,总感觉她似乎言之未尽,临去时分她倒底想对自己说些甚么呢?她深夜出城会友又会得是甚么友…… 风篁愈思愈奇,终按耐不住,又霍然起身,提了剑重往城门处来。 与值岗侍卫一番询问,值岗侍卫起初并不知他是何人,一个个都横了剑立起矛,对他虎视眈眈,险些列阵将他拿下。风篁见势头不对,郑重报了姓名,这才引得值守将领蔚珒走来查看。 蔚珒本是王室宗亲,那日明月轩选亲时他亦在场,认得这位召国世子,可见了面仍觉讶异,再三打量这位提剑在手、气宇轩昂的风王族世子,挑眉问道,“世子深夜不眠,却跑到城门来寻青姑娘?我家长公主可知道?” 风篁也无心恼他,只坦诚应答,“我就是忧心长公主是否知道青袖姑娘出城去了,才特来询问。算算青姑娘已然去了一个多时辰,若非远差也该回城了罢?你们可曾见到?” 蔚珒笑言,“青姑娘若回来,我们自然会看见。她又不是幽魂!我们又不是瞎子!青姑娘时常奉长公主密令出城办事,这本就没甚么大惊小怪!世子若为这点小事劳心不安,那以后长公主嫁去你南国,只怕你要终年不眠了!”一言惹得周围侍卫都哄然笑开。 风篁并无愠怒,也随着众人嬉笑,心道:当下已然为她彻夜难眠了,又何须等她嫁来南国!一时又向蔚珒言说,“我只是忧心青袖姑娘深夜出城被恶人所欺……” 蔚珒愈发觉得这位世子有趣,其一脾气顶好,这样奚落他也不恼;其二心地也善,深夜跑来就为忧心一个执剑女子会被人欺。都说风王族狡诈精明,其子孙中当真还有这样纯良的人? 蔚珒想着仍不放过,又奚落言说,“我听闻那日越安宫中论剑,世子选了澹台少主动手,未敢试剑青袖姑娘,可见也是早闻青姑娘剑法凌厉罢?莫说在我东越,就是放眼四境,能胜青姑娘手中长剑的那也是屈指可数!世子还道谁人欺她,她不欺旁人便是天下太平了!世子知不知道西琅夜玄公子?他入城那日丢了国书还敢硬闯城门,又聚众闹事,偏被青姑娘撞见,一柄长剑杀得他们西琅数十将官落花流水,要不是盛将军断掌护主,那夜玄早已饮血剑下,还有他后来那些个猖狂!” 风篁听他讲说,也是听得眸色绽亮,稀奇问道,“聚众闹事并非死罪,何况他是王室公子,不该斩杀当街。青姑娘仗剑当别有因由罢?” 蔚珒略怔了怔,没想到这位世子还思路清奇,叫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做答。 风篁又指了指头上高墙,“我可否到上面去看看?” 蔚珒失笑,半疑半恼,“那可是我城防重地!阁下是南国世子!” “我知道。”风篁笑意坦然,目色坚定。 蔚珒静默片时,又将风篁上下看了数回,忽大笑开眯,抬手揽其肩膀,拍打道,“你已然算是长公主的未婚夫婿!论家礼,我还应该唤你一声妹夫呢!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你未婚妻子的治军布防!”说着拥住风篁,与他并肩登上城楼。 风篁也欣然与之挽臂,亲切言说,“原来蔚将军也听越安宫调遣?” “谁敢不听那丫头调遣……”话说半句,蔚珒又觑看四下,重又低声说道,“咱们今晚论得可是家礼,你不许回去胡乱告状!” 风篁本就是随意攀谈,又见他言辞率真,便也诚意作答,“实话说罢,珒哥哥说得那丫头,我也存三分敬畏,白天被她打了一拳,至今胸口还痛呢……” “哈哈哈!”蔚珒朗然笑开,“小子,你怕得时候、痛得时候还在后头呢!看没看见我们王上,现在每天坐在大殿里威风八面,那小的时候,可是被那个好妹妹欺负得连东宫宫门都不敢出!我们要想进宫看他一回,都要事先商量好了今天牺牲哪个,好演一出调虎离山把那丫头调出宫去,我们几个堂兄弟才敢进宫玩耍……” 风篁听他谈笑着蔚璃幼年趣事,不觉间已然登上城楼,向城外眺望,月华渐隐,徒有空野茫茫,“青袖姑娘出城时可说过几时归来?”他仍忧心不已。 蔚珒看他,这少年娃长得着实好看,难怪人说南人娇美,就连男子也美得让人嫉妒!“世子当真不必忧心!青姑娘独来独往惯了,从不与他人多言半字,近年来愈发沉默寡言……”他说着又忍不住一声叹息,“听青濯那小子说,她家姐常年受噩梦困扰,才真真是个彻夜不眠啊!偏她又不喜多言,一肚子凄苦只能自己……” “那里是甚么?”风篁注目城外,忽指向远处一点点光亮惊问道。 蔚珒依他所指眺目望去,只见一丛丛光亮若红花盛放,瞬息间燎遍了荒野,不由得惊骇咒道,“该死!禁军大营失火?!他们又闹甚么!”说着转身疾走。 风篁回手一把将其拉住,“蔚将军是要去救火?” “难道不救!?我虽恨恶莫家,可那也是东宫禁军……”他说时忽又想到了甚么,一时怔住,风篁接言道,“可是青姑娘还在城外,你知她去向?” “我说你这个世子也是奇怪!怎么就盯上了青姑娘!你是越安宫夫婿……”话至此间,忽一念电闪,瞬生瞬灭,他终于想起了甚么,不由惊得目瞪口呆,“你……你是说……青姑娘……纵火……纵火烧营……东宫禁军……” 风篁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蔚将军若此刻派兵出城,你自以为是去救火,旁人也可当你是去劫营,他日若被天子之臣问起,又该如何分辨?” 蔚珒怔住,“世子如何知道……青姑娘出城是……是有危险?” 第四十九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2) 风篁无暇与他多言,拉住他恳切求道,“将军若信得过我,请给我一匹快马,容我出城先去寻一寻青袖姑娘,只要她安然无恙,将军该怎样做便怎样做!” 蔚珒知他言之在理,忙指令近身侍卫亲为风篁备马,又喝城下大开城门。 风篁纵马出城,直奔南郊大营。悔之又悔不曾与她再多说两句,或是问她家中安好,或是与她再叙旧园故人,她当了自己是他兄长,目光中总有切切祈盼,所盼为何?大约就是一个可为她拿定主意的人罢?! 故园灰飞,至亲惨死,如今门庭只一个幼弟在堂,她为长姐,既无双亲又无长兄,又要她如何撑立门户!? 风篁愈想愈是愧悔难当,正催马疾驰,忽见前方一匹骏马缓蹄归来,随之一股血腥之气亦迎面扑来。他心下一沉,忙勒缰缓行,待对面的马匹走近,定目看时,那马背上驮着的似是一个血河里浸过的人儿,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在滴血。 “青……青袖?”风篁跃下坐骑,疾奔至前,自马背上轻轻抱下血衣女子,这才发觉在她左手上竟还提着一颗头颅,血水淋淋,一时也辨不清相貌。 风篁展袖抚去她面上血污,连唤数声,才得她微启双眸,却依旧目色迷离,回他欣慰一笑,拎过左手首级,悲切道,“祭……我……兄……长……” 此时东方既明,有朝霞似血,染透了半壁天地! ******** 从来繁华一瞬,君当念念相惜——虽则数日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此生何往,然在夜玄心中却时时浮过此念。 此是萧雪舞剑于驿馆、刻诗于影壁时所颂之辞,随着越都城里纷乱愈深,他愈是渐渐领悟此中深意。此回落阶为囚,领受欲加之罪,可谓尝尽酷刑,其身残破不堪,其心亦是昏暗无光,再回想这一段颂辞,又忆与蔚璃从相遇之初到越安宫一别,也不过只一瞬春光罢了,到此时只落得花自飘零水自流,两下生死皆茫然了! 夜玄料知前路渺茫,几无生机,可仍旧告诫自己当沉心静意、从容应变,毕竟生死易,正名难,想他是夜氏子孙,总不能背负一个劫杀帝姬、叛君乱政的罪名受后世指骂罢! 故而这些天他虽受刑痛折磨,可依旧极力摒除外界之扰,专心静意,反复思量万事起由之端,将自己出西琅边关以来的一路所行所遇、所识所悟,及至这一十九年来的各样作为行事全都思忆起来,反反复复揣度数回,不只思寻此回祸事之源,更是反省近二十年光阴虚度,究竟成就何事? 诸如盛奕曾责问他的远志之论,廖痕曾数度与他演说的大势之讲,谋士府臣时常议言的国储之争……各样旧事堆胸涌怀,先时虽则纷杂无章,可慢慢地再多几日沉淀,他恍惚间又有拨云见日之感。 反观近二十年人间所历,夜玄自醒:自己不过是偏远封国里的一位庶出公子,生母不详,自幼寄养中宫庭院,此身既无名份之荣亦无战功之赫,故于朝堂上是既无宗戚相护亦无朋党支援,在自家邦国可谓是孤家寡人了! 又为他生性顽劣,行止粗狂,琅王并不喜悦,遂早早逐出宫去,随意安了个中将之衔,赐了片城郊荒地,嘱其开府成家,治理一方——而所谓一方也不过就是西城郊外不足百户的猎者农家而已,故而“孤家寡人”又被放逐至荒郊野地! 生平无所幸,若定然要说有甚么幸事,那便是能有盛奕这样的良朋益友!梅坞盛氏将门独子——盛奕,与其自幼玩耍嬉闹一同长大,其为人宽和雅正,持礼重义,待自己更是亦兄亦友,亲胜同根手足,也是他夜玄举国上下唯一敬服之人。 开府治地之初,便是多得他苦言谏劝,良策襄助,才使得自己得荒地反似蛟龙得深海,得野民反似名将得勇士,只在那一隅之地,依山势而行修建了一片亭台廊阁,即可做为府邸用以招募客卿,又可做训兵校场用以操练府兵。 就这样,在盛奕的辅佐襄助下,他凭着素日所学的零星半点军策战略之法,日夜召集猎户农家演练,竟也能驯得一支不足百人的精锐骑军。但凭于此,他终日里便在朝常上下,外郭城效,到处耀武扬威,行尽旁人不敢行之事。 琅王为此又头痛不已,碍于宗亲所迫,朝臣施压,不得不再次将他发配边关,嘱他领兵戍边,开拓疆土。如此转瞬便是四五载,他轮值边防甚少返回都城,朝堂之上也极少有人问及这位行事乖张的落魄公子。 直至南召大军压境,铁戟长矛直指边关,琅王危坐朝堂点兵,才又想起这个多年未曾还家一直在外戍守边关的亲生儿子,如今再满朝望去,也惟有一旨调令再将他派往南关领兵御敌,另外又派了盛奕前往支援。 夜玄至今时想想,才恍然明白,当年逐他出朝堂的那些宗亲朝臣,皆是中宫外戚一族并太子朋党幕僚!自古王室争储没有无辜,纵使他只是个庶出之子,也被旁人忌以为患。至于那“杀一人以阻千军”的伏杀夜兰之计,今时想来便是愈发彰显,此计最初为覃禄提出,覃禄那等酒囊饭袋本就是太子长兄派在自己府中的耳目,他能提出的所谓良策必然是出自长兄太子丹的宫中。故而杀夜兰当是长兄的一箭双雕之计,谁人受死他都得利,若是双双受死他更是高枕无忧! 夜玄日夜思量,每思透一层旧事纠葛,便得一丝幽冷笑意。愈发了悟廖痕近来对他的噂噂教导,所谓帝王之策,所谓天下大势!他也渐渐晓知,那位皇朝的太子又是何等不易!国之争储不过一朝臣工,而天下之争可是四境王族并各方世家,其间波诡云谲、错综复杂,又岂是常人可以掌控! 如今再想那走失的帝姬——难怪皇家太子行止隐讳,慎之再慎! 第四十九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3) 帝姬玉熙亦是皇家血脉啊,她若死了便也罢了,她若不死,则必引天下相争!到那时最该死得便是太子玉恒了!毕竟挟天子、挟太子,都不及挟帝姬容易啊! 夜玄想到这些又是惊叹,又是冷笑,那太子玉恒倒底做何思量?是单纯想陷害自己获罪而错失越安宫选亲,还是他误以为自己有图谋天下之心? 图谋天下!?一念闪过,夜玄更是一阵心惊,继而一声自嘲——岂非千古笑谈!争天下?争天下!……为她争半壁江山又何妨!——昨日狂言犹然在耳。他恍恍惚才知确曾动过此念啊!为她东越蔚璃! 可当下境况……她是许婚澹台家了还是要嫁入召王宫?春华尽了罢?宴席散了罢……倒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痴心妄念!繁华一瞬都不曾得!又何谈相惜!何谈相争!还是归去罢,归去……归去或许不易……但归去有家国,归去有同袍…… 正这时候,忽然房门大开,一阵清凉随风潜入,夜玄蓦然举头,依稀可见门外一轮皓月照见梧桐,满庭清辉。 侍卫执剑当户,夜兰自门外转入,手中捧一食盘,将在屋内站定,其身后侍卫便带门退出,房门关合瞬间又掩尽一轮明月。 夜玄注目他手中汤碗,疑心是否今夜便是尽头。方才已经有人来为他清理过身上伤口,又有内侍服侍他栉浴梳洗,替他换了这身清爽衣物,此间自己一派素净端然坐在榻上,莫非等的就是这一碗毒药? 夜兰上前行礼,满面愁苦,双眼红肿,显然是终日哭泣所至。他行礼未完,话讲一半,又开始呜呜咽咽,以袖抹泪。 夜玄大皱眉头,“你是奉了旨意来毒杀我吗?倒也不必这样愧疚难过,想当初我也曾千里设伏要置你于死地呢!如今,也算还你了!只来世,你我不要再做兄弟!”此样凶狠斥骂吓得纤弱公子愈发瞠目愕然,连连摆手,“我怎会毒杀二哥?太子殿下也无杀人之意啊……我只是恨自己无能,困在这澜庭里,一封求助的信也传不出去……每天听二哥受刑……实实心痛……”话未说完又抹泪啼哭。 夜玄也是讶然,未料他还有这份情真,想自己往日欺他那些举动,不免愧疚万分,又想自己经此劫难已是前途不卜、生死难料,便愈发珍惜此刻手足情深,尽力缓和言辞劝道,“你哭也无用!先与我说说外面情形如何?我一字未吐,那太子殿下是否失了耐心,想要一杀了之!” 夜兰又摇头,“我被幽禁暗室,对外面情形并不知晓……只是这药并非毒药,我已替二哥试过了,是止血镇痛的药!二哥先喝了罢,等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夜玄看看他,又看那碗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其中酸苦激得他身上一抖,连带着衣衫下那些个皮开肉绽又泛起撕裂般的剧痛,使他咬牙闷了半晌无语。 夜兰见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低眉垂目又添了几分痛苦,便知他身上疼痛,又哀戚道,“二哥受苦了,这事追根究底都是兰弟私逃东越所至,我若能留在家国里助二哥抵御外敌,平息战事,也就不会有九犀山误撞帝姬凤驾的事,也就不会……” “果然是个呆子!”夜玄又骂,“我与你是家事,是内政!休要胡乱牵扯!他要治我的本就是欲加之罪,撞不撞见帝姬我都会入他网罗!” 夜兰被骂得息了声响,停了片时才又壮胆言说,“二哥,我细细想过了,不若我入帝都为质,替二哥做保,二哥去寻帝姬,只须将那帝姬寻回,既可为二哥脱罪,又不至牵累我族人!帝姬若然感念,为我等进些好言,兴许还是奇功一件……” 夜玄蹙眉看他,“谁人教你这些?那位玉家太子?如果帝姬已经死了又当何论?她纵活着,天下之广何止千里万里,我又往何处去寻她?你以为入帝都为质是每天陪着那位好殿下弹琴作画吗?你可知东越蔚璃替族人囚禁霜华三载几乎折尽性命!你有蔚璃那样好本事——能讨得皇子怜恤?” “总好过……好过折尽族人性命罢……”夜兰怯怯答言,“二哥带兵入皇境,此事盛奕知悉,程门三子知悉,太子殿下若然细究那可是诛杀九族的大罪,我等万死也担不下啊?” 夜玄无话,忽又想起廖痕教导他的那些方略——不争城池,争大势。可大势又当如何争呢?一身生死,不足惜;百年王族,岂能亡!夜王族绝不做下一个青门! ****** 隔了一场春华流年再登观澜台,夜兰只觉恍如隔世,想起第一天入澜庭便是在这高台上受太子殿下夜审,想那时太子玉恒本是候蔚璃赴约以登高台兮煮清酒,偏偏是二哥劫了越安宫的女官使蔚璃耽搁在琅国驿馆而迟迟未来…… 现今再想那日情形——若然二哥未劫玖儿姑娘,蔚璃准时赴高台之约,是否也无深夜急审,是否当下境遇当有所不同?而自己若能早将九犀山遇险,撞见帝姬凤驾一事说与蔚璃知晓,是否此事也会有别样轮转? 夜兰惨笑摇头,事成定局,还能逆天吗?他一面搀扶着夜玄缓缓登阶,一面絮絮念念又行各样嘱告,“殿下心思难测,我等并不知他欲将二哥做怎样处置,更不知其中是否会牵连我国中族人,所以还是依兰弟之计,先行表述愿立功赎罪之心,恳请殿下恩准,只待二哥出了城去,倒也不必十分在意兰弟死活,自管依凭心志行事……兰弟入霜华,未必撑过今年冬时,原就是有去无回……” 夜玄并不做声,只思量夜兰其中之一言——先出了城去,再依凭心志行事! 说得没错!惟有出澜庭去越都,才好将那等远志大事另做筹谋!至于那霜华酷刑……东越为存续王族折损了一位嫡公主,西琅只是折一位庶公子,于家国大业而言,又得甚么!他如此想定,挽幼弟手臂登上高台。 第四十九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4) 此间高台,清风更清,明月更明,那所谓的“谦谦君子”正凭栏远眺,月下一袭瘦影孤绝幽然,衣袂飘逸仿若世外仙人。 夜玄有那么一刻怔疑——此前是与他争?如何自己竟不觉得!此样看去他分明只影孑然,袖手无依,倒也不似坐拥江山万里又有美人在怀的人啊!蔚璃于他,当不是美人罢?亦不比江山?或许只是这台上清风,天上明月,赏之而不系之,慕之而不困之……那么自己倒底在争甚么?又如何争得来?是与他争? 凌霄君闻见声响,回身来看,倦意容颜撑起一丝浅笑,正待言说,夜玄已自痴梦中醒来,撇开夜兰搀扶,上前几步倾身跪倒,叩首一礼,口中颂道,“罪臣夜玄,参见殿下。” 礼术之周,行止之端,可是向来罕见!凌霄君微有讶疑,继而笑意又浓一分,看着夜兰也在他身边拜下,愈发要摇头笑叹,“尔等……来唱苦肉计吗?我一早说过,此样虚礼不适玄公子真情,你心意不在,本君又岂会稀罕!”说着指令元鹤亲往前去搀扶他二人起身。 偏夜玄是个执拗的,他虽非真心,可总是双膝落地,不达目的又岂会甘心,一时推开元鹤,仍跪在地上昂首应道,“夜玄诚意悔罪,知殿下欲寻帝姬下落,心急如焚!夜玄虽不能告知白露马来处,但惟愿以此为线索,尽我全力为殿下寻回帝姬,以成天家团圆!” 夜兰将被元鹤扶起,闻此言又重新跪下,附和着言,“罪臣夜兰愿入帝都为质,替二哥做保!请殿下恩赐我等一个戴罪立功之机!” 凌霄君微微一怔,心下虽有讶疑,面上仍旧回以浅笑,“你们——当真是商量好的!玄公子的意思是为我寻到皇妹再来帝都接回亲弟还是就此一去渺无消息定要累我发兵来问?” 夜玄也是又气又笑,不知该骂他多疑还是该赞他机警,只是经他这样一说那“一去渺无消息”之策便也只能就此作罢了!何敢累他发兵来问! “罪臣岂敢欺君!”这可是夜玄的大实话了,他也惟有自叹一声:这天底下还有谁人能欺瞒得了这位玉氏皇子! 凌霄君对他所答也只是无谓笑笑,上前来亲自将他扶起,又关切问说,“玄公子身上的伤,可还受得住?” 夜玄极力镇定心神,务求不露一丝怨气恼恨,可倒底还是做不到玉氏皇子那等云淡风轻气定神闲,未待开言其眉眼间隐隐仍有怒气泄露。 凌霄君看在眼里,淡漠一笑,“公子今时所受之伤痛尚不及她所受之万一。公子自己也说过:她若死了,你以命相抵!好在本君已为她寻得良药,公子也可暂保性命无忧。至于身上这一点点痛……全当是小小惩戒罢!你若要为此恨我……”他幽目寒光,看住夜玄怒目眈眈,依旧浅淡言说,“我亦无可言说。只是如果哪一天你晓然她受了怎样苦痛,便会知道我纵然杀了你亦不为过!” 夜玄仍有忿忿,可也添了满心愧疚,想到他在蔚璃画像后面的那些题诗,大约他也曾经万念俱灰罢,毕竟是他悉心看护多年的人儿,经自己那样一闹险些一命呜呼,若然此事临到自己头上,只怕早已铲平作恶者的三亲九族了! “殿下这是认了替东越蔚璃行报复之举了?!”他半是质问半是嘲讽,“她若能知道,我这些痛处便也不是白受的!总算还了她!” “她不会知道。”凌霄君坦言答说,又添浅笑一缕,“解我心头之恨罢了。” “哈哈哈哈!”夜玄不由大笑,牵扯得肩背皮肉撕痛,急吁了一声,镇定了才言,“殿下便是殿下!生杀予夺,翻手覆掌而已!我等草芥,岂敢有恨!” 凌霄君重温笑意,“公子并非草芥。公子掩护盛奕之厚义着实令本君侧目。” 夜玄微微一怔,原来早已被他窥破,自己却还在自以为是胡乱应对,那么追寻帝姬之策他应该也早有算计罢! “玄公子若当真能为我寻回皇妹,于天家而言便是奇功一件,我当奏请帝君,或可将熙儿许你为妻。”凌霄君淡淡言说。 夜玄一时心念彷徨,难以应答,又听凌霄君笑言,“如今东越蔚璃已许婚召国世子,我于无意间坏了公子娶妻大事,又怎能不赔你一位贤妻给你!”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见夜玄苦皱眉头,又佯装不悦,“莫非皇家女儿还比不得王室公主?玄公子另有远志不成?” 夜玄受背上刑伤之痛折磨,早已心力憔悴,对他这样无稽之谈更是惊叹无措,只是听他议到蔚璃之婚倒似言说陌路,好似那嫁去召国的女子并非那日困睡他房里睡醒还要讨水喝受他多年珍护的人儿,也并非那书房桌案上他一幅幅描就又惜之若宝的纤姿丽影,更非天下间传言的他凌霄君属意之人……他当真舍得!?为了他玉氏江山可以狠心割爱?——那这位储君当真不易!玉家仍不可小觑矣! “寻回帝姬之先……罪臣,无意婚娶……”夜玄也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意婚娶。 凌霄君笑了,“此是后话,总要先把人找回来……再做他议。公子总还记得玉熙容貌罢?” 记得否?夜玄又怔了怔,他记得的是天家藏书阁里那个冒充帝姬去偷书的东越蔚璃,以致后来再有幸晋见帝姬时他眼前心头所念都是蔚璃模样……“应该记得。”他简言答说,既然事已至此便不想再在此处多耗一分时光。 “如此便好!”凌霄君似乎也无意与他多言,回身展望东方晨曦微现,抚眉嘱道,“盛奕等人已在西门等候公子了,兰儿也要随本君往帝都恭候公子,还望公子此去——好自珍重!” 算是临危受命,还是放逐天涯?夜玄心下哼笑,这位玉氏皇子的手段也算真真见识了!好在此去再不必与他争甚么了!一别两宽罢! 转身去,惟在与夜兰擦肩时又切切嘱告一言,“定要候我至立冬时节!我必来接兰弟还家!”言罢下了观澜台。 第四十九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5) 盛奕站在西城门下再望一眼越都城楼,想想初来时节的各样纷乱,今日将去又是百般萧索,此回东越之行远比与南召战事还要损兵折将。一切祸源又从何算起呢?九犀山伏杀公子夜兰?南国寻亲得赠白露马?那赠马之人竟是帝姬侍卫?自己竟与帝姬走了一个擦肩…… 盛奕晃头,只觉当下所有都不可理喻!说到底祸之源头还是自家公子的痴心妄念!他转头看一眼车旁肃立的布衣书生,这位廖先生早已料到此样结局却还各样怂恿非要公子去争明明不可得之物,当真可恨! 廖痕瞥见他目光扫来,亦同他一样举目望向高高的城阙,漠然言道,“将军此去不知何年何月再来这繁华锦城,还真当好好看看!我听闻西琅使臣入城那日便不顺当,将军与诸位都险些葬身在青门女子剑下,可有此事?” 此事一提,覃禄最是愤慨,凑上前来叫道,“先生不知,那青门女子当真凶悍!不只割断盛将军掌心,还挑了我的手筋,此仇不报,我覃姓倒写!” 盛奕厌恶地觑他一眼,冷哼道,“你凌辱越安宫宫女一节怎就不讲!冒犯越安女君你也忘了?当时情形青姑娘纵然一剑杀了你,我琅国上下也全无话说!还要给东越赔礼致歉!” “盛将军最会长别人威风!”覃禄嚷道,“东越女子个个凶悍!我迟早让公子把这城拿下,按个教训她们!” 盛奕瞪他一眼,实懒怠与此样蠢物言说,多看一眼都是不屑,举头又望西天月影。 残宵将尽,月影泛白,东方已微露晨曦。此一去当真不知何时来归,那冷冽的青门女子现下如何?将来如何?懵懂之年遭遇家破人亡,芳华之岁又要撑立门户,她一腔恨意,一身孤冷,可要如何安度此生? 忍不得又是一声重重叹息,忽闻身后长街响起清脆马蹄声,转头望去,蒙蒙晨光里看见马上端坐的正是自家那混打混闹的蛮公子!与他并驾齐驰的是凌霄君的那位冷面侍卫——萧雪。 如此是真要放他们归去了?盛奕仍是将信将疑,忙同众人上前来与夜玄各样参礼问候,碍于萧雪在场,谁人也不好胡乱多言。 夜玄点数部将,见诸人都在,又有廖家兄妹,心下便也安若,与大家稍言安好,待鸡鸣三遍城门大开,便领众人出了城去。 萧雪一直送出城外十里,方才与夜玄作辞,“玄公子依此路线南行,便可入召国。辅有盛将军相助,但愿早日完成殿下托付,惟盼与公子初冬时分于帝都再会。” 夜玄亦朗言答他,“萧侍卫清雅爽利之风,夜玄甚爱!他年萧侍卫若来我西琅,我当奉卿为上上宾,旌旗夹道,红毯铺地,鼓瑟宴之,美人兴之!” 萧雪淡然一笑,“上宾之礼惟国君可设,玄公子莫不是已志存高远?萧雪拭目以待!” “哈哈哈!”夜玄大笑,“尔等受那位殿下熏陶,都是这般机警!很是有趣!我这便去了,此去谨记萧侍卫所言——繁华从来一瞬,君当念念相惜!”言罢催马向前,众部将亦扬鞭跟上,连带廖氏兄妹乘坐的马车,稀落落向远道驰去。 待行出离城三十余里,夜玄终是体力不支,摇晃着险些跌下马来,幸被盛奕扶住扶进车内,待脱尽衣物,众人才见他背上一道道血痕狰狞,若毒蛇乱舞,缠得脊背几无完肤。 大家看得又惊又骇,一个个又骂又叫,廖锦书更是饮泣声声,“公子可怎么受得?” 夜玄呵住众人,骂了几声都给驱出车外,只留盛奕与廖家兄妹。廖锦书又取清水重新为他清洗伤口瘀血,盛奕叹息连连也不知该与他如何言说,惟是廖痕,注目看着这位咬牙抵痛的重伤公子,似乎在等他开言。 夜玄暗暗调息良久,才算撑过一阵阵撕皮扯肉的剧痛,转头看见廖痕殷切目光,开言即问,“不争天下争王权,先生以为可为否?” 盛奕听得愕然,却又听廖痕毅然回说,“凡欲成事者,先有其志,再定其心,全心以赴,其志必成!” “好!”夜玄猛一拍臂下靠枕,振得背上又是一阵裂痛,锦书红着眼急劝,“公子少动些罢,这样争闹伤口几时愈合?越长公主上回送公子的顶好的金疮药,这回可都拿出来用罢,否则这暑天热气的,伤口最易溃烂……” 夜玄摆手,嘱她不要啰嗦,又向廖痕问道,“还有一事,我心有犹疑。那位殿下挟了兰弟为质子,命我去寻找他的皇妹玉熙,我若依他旨令,则顾不上与召国战事,只怕边关有失;我若不依他旨令,则兰弟于帝都霜华宫内撑不过冬时腊月必损性命。先生以为当如何?” 廖痕眸色大放异彩,“皇妹玉熙?玉氏皇族惟一的公主?” 盛奕也惊,“就凭一只白露马我们如何能寻到帝姬?她又不是在原地等着我们去找!我自南国归来都快一个月了……” “凡事总有办法。”廖痕打断盛奕,另外言说,“公子可读史书?可知玉氏是如何得这天下?” 夜玄哼笑,“伏白帝立朝,惟有两女传世,长女嫁将族青门之子,幼女嫁智师玉氏之子,伏白帝欲传位长女之婿,青子辞之,则玉家承袭帝位。” “故而——”廖痕按捺不住欣喜之意,“边关之失是为琅王之失,而若失帝姬却是公子之失!公子可明白?” 夜玄紧锁眉头,谁也不知他是为伤痛,还是为心忧,停了半晌又问,“那个玉熙……有助夺嫡?” “何止夺嫡?夺天下都可以啊!”廖痕未料世事演变至此,他苦求急等数日都未能得玉氏皇子赏识,却不想半路得了玉氏公主的消息,此非天助也!?但可凭此大展抱负,“公子迎帝姬为妻,就当志在天下!” “廖痕!”盛奕惊诧怎会与此样狂人同车。 “哥哥?”锦书也惊他所言,“此是大逆不道……” “无妨!”夜玄却是简言置评,“本公子不禁人言,谁有大志都可畅谈!”尔后又说,“先生,只是这天下太大,玄取一国足矣。”或是说十万精兵足矣!岂有不踏平他南召的道理! 第五十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1) 晨光熹微,萧雪牵马走来长街,多日来闭门养伤不问世事,今日再乍见这城中街道,两岸商铺,倒有一种他乡归来的亲切感。也不知这城中人,是否都安康无恙?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已驻足深巷里一处大宅门前,仰头望去,门楣上赫赫然有“初阳青府”四字,不由得心下自嘲——如何就来了这里? 门前既无家童也无侍卫,倒也不似个将军的府邸,萧雪稍有讶异,还是系马于桩上,悬剑于马鞍,稍整衣冠便拾阶入内。 晨曦洒落当庭,墙角轩窗都被渡上浅浅红晕,倒似泼染了一层朱砂一般。萧雪停步前院,四下不见一人,十分稀奇这院中好生寂静,莫非此间上门拜访略早了些?是自己太过心急吗? 此回奉旨入南国办差险丢性命,归来途中几次脉息浅弱,他都以为此生尽矣,心头一念惟是记挂这府中那一身孤冷的人儿……曾经以为此生不能再见,若然死了当真了无痕迹,岂非憾事? 想来她该安好罢?青宅犹在,庭院馨馨,那门廊上的雕花竟与旧宅一模一样,该是那位女君的心思罢?有她护持青门,青门子弟当此世无忧矣! 萧雪胡乱思索着,犹豫不前,正想转身去了,忽闻回廊深处有人争吵,竟带来一丝血腥隐隐入鼻。他心神骤凝,疾步穿过回廊,将入内庭就看见廊下青濯正与一人撕扯,显然那人是在阻他外行,只是他二人身上都沾满血迹,尤是那位青衣少年,那眉眼俊朗,举止落落,如何远远看去竟似曾相识? 萧雪又向前几步,才知血腥之气来自西侧寝宅,又见那边人影攒动,婢女婆娘进进出出,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摆在檐下,又一盆盆清水替进去,屋外站了数排仆役,也是各样忙碌不堪。 萧雪皱眉看着,又觉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莫不是内伤仍有余患?屋里面是谁人重伤?这些个血流出来,哪里还有活路……他踏步迅疾奔向屋内。 仆人各样忙碌,虽觉他异样可也都只是诧目看着,惟有冲到门前了,忽遇到一个家婆跳出来阻拦,“你这人怎么回事!退到外面去!说过了你们抓药的问诊的都退到外面去!里面有若伊姑娘呢!” 家婆这样一喊,引得廊下青濯也回头来看,不由惊呼一声,“萧大哥?!”跨步来拦,可已然不及。 萧雪拨开拦阻径自入内,屋内更是血泊瞒榻,血衣堆地,也顾不得四下婢女惊呼,急步至前一把撩开床幔,只见一幅玉体遍体鳞伤,肋下两处刀伤去肉见骨,腿则一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 “要死!”他正瞠目惊看时,床内则的黄衣幼女大呼一声甩手掷过一只药瓶,又向外面大声呼喊,“外面人都是死得!进来得都是甚么人!” 萧雪只觉喉咙发紧,怔怔望着那娃娃女医竟一句话也问不出。 正这时,青濯赶来,拼力将他拉出闺房,直拽到庭院当中。 萧雪仍未恍神,却见青濯跪在了脚下,一声在讲甚么请罪,澜庭,殿下……如临梦境,可也不曾有过这样噩梦!“她……”将道出一个字,却觉口内腥咸,忙咬牙吞咽,又抬手拭去唇角潮热,重新言说,“她与谁人拼命……至如此……惨烈?” 青濯见他如此更添惊骇,“萧大哥?你……从哪来?家姐她……只是个女子……青濯正要去澜庭向殿下请罪!还请萧大哥网开一面,放过家姐!” 是啊!她只是个弱女子!萧雪仍想不明白,颤声又问,“她与谁人拼命?” 风篁忙上前代青濯言说,“萧侍卫哪里来?如何会拜访青府?” 萧雪转目看着这位满身血迹的堂皇少年,重又肃色问道,“青姑娘与谁人拼命!” “此事说来稀奇……”风篁急转心智,还在想着该如何为青门辩言,“我以为其中必是别有隐情……” “她与谁人拼命!”萧雪一把拎住风篁衣领,怒斥道,“你们做下的蠢事!” 青濯急忙起身将他二人拉开,坦言直说,“是城外禁军……莫敖将军……” 如闻惊雷!萧雪险些跌倒!——还果然是青门女子!胆敢一人一剑拼去禁军大营!不用说那莫敖必是死了!岂非断了殿下还朝之路?岂非要使这天下大乱……他再不敢耽搁,转身向外疾走。 风篁趁机追着言说,“萧侍卫,此事很是蹊跷,青袖姑娘出城前曾与我相遇长街,她有言是往城外会友……” 萧雪收步回身,冷冷质问,“你们可知袭杀禁军将领当受何刑罚?” “罪同谋反,当腰斩于市。”风篁答说,又急急反问,“可若是受人蛊惑呢?青姑娘出城前并无杀意,我看得出……” “风篁世子是吗?”萧雪冷目飘过,原来面前这位就是他往南国伏击而未得的召王族世子,还真是一表人才!只是不知剑法是否也如同他南国剑客那般了得?“世子诡辩,自往殿下跟前说去罢!”言罢跃身去了。 第五十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2) 澜庭里,凌霄君忙碌一晚,送走了夜玄,安顿了夜兰,至黎明时分又拆阅了几封莫家的行军公文,知莫嵩所领的五万大军以恭迎鹤驾之名不日将抵东越柏谷关外,正无限愁苦时又听元鲤回来奏说蔚璃入夜才出翡翠楼返回宫中……又有各样琐事堆叠,实令其头痛不已。终至撑奈不住,便索性歇在了观澜阁内。 将有蒙蒙睡意,就听耳畔一声声急唤,凌霄君自觉乏累不堪,难启双眸,便在蒙蒙中嘱告,“元鹤?若是璃公主又来吵闹……你带她四下搜罗便是……只不要使她再来闹我……” 元鹤望着这位难得有一时安枕的君上,实不知该如何言说当下祸乱,可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又连推他几回,切切言道,“殿下先醒醒,出大事了!” 凌霄君闻他带有哭腔,瞬时启目,坐起身凝神看来,果然见他以袖抹泪,“元鹤?” “殿下!”元鹤跪拜在地,“臣等无能……竟叫那莫敖……莫敖将军被杀于军中!” 凌霄君微微怔愣,又喃喃复语,“莫敖被杀……于军中……”如坠噩梦!怎可能?他左右思忖仍不能醒悟当下境况——谁人敢杀莫敖?他是自己的护驾都尉!谁人能杀莫敖?于五千禁军的营盘中! 元鹤望着主上神色茫然,也是又急又忧,扯他袖端继续禀奏,“萧雪已然领五十金甲先往营中查明状况,稳定军心!程先生闻讯便急着去寻澹台少主,商议启程还朝一事!临去时令小臣嘱告殿下:柏关谷再不能走,还朝须当另辟蹊径,还请殿下早早定夺!” 凌霄君仍不能言说,瞠目呆坐,似还在思量此身何在,今时何年,是否梦中!? 曾经累九年之功,起十层宝塔;耗数年心血,筑百阶高台;折无尽忠良,修千尺城墙;熬一身精血,只为图江山无恙……可是眼见得大业即成,宏图可观,忽然一阵骤风起,迅雷动,又眼睁睁见那宝塔将倾,高台欲坠,城墙崩毁,江山飘摇…… 数年心血,几要毁于一旦!大厦将倾,又何以挽狂澜? “速速传令萧雪……”凌霄君声色几近沙哑,听来已全无往日从容,“即刻点数军中将士,万不可走掉一人!消息若入帝都,则天子危矣,六宫危矣,我家中……不知要惨死多少无辜……”他说时几要落泪。 “怕是晚了!”元鹤叩首再拜,泪如雨下,“据说事发于昨夜午时,军中大火,死伤无数,走失无数,营帐所余根本无从点数……” 昨夜午时?凌霄君忽觉胸口憋闷,莫不是她回宫后又调兵出城?他看向对面桌案,举手颤颤指向那边,唇角牵动却再难吐一言。 元鹤立时意会,忙起身奔去,倒了一盏凉茶捧至君上面前,“殿下,炉火息了,惟剩一口凉茶……” 凌霄君接过,仰头饮尽,冰冷苦涩直达心底,惊骇稍掩,震怒又起,“去——,宣越王晋见!宣越安君晋见!宣越国朝中臣子全来晋见!他们何敢欺我至此!”说时忿然掷下茶盏,青瓷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殿下!”元鹤忧惶劝道,“先生去时还特特嘱告:东越不可欺,欺之再无忠臣;蔚璃不可弃,弃之再无挚友。今时之事,殿下惟有隐忍,还须尽快拟定归朝之策,以护家中无辜,免遭莫家荼毒!” 凌霄君忍不住冷笑,“忠臣?挚友?忠臣何敢杀我护驾之军!挚友何以欺我至此!”又怆然苦笑,“如今莫敖已死,消息很快会入帝都,莫嵬不屠杀宫廷便也不是他兵家武将!我纵此刻化作一缕幽魂,一日千里,倾刻至家,又怎敌他一城铠甲!他们是要亡我玉氏!”说时捶榻大哭。论甚么忠臣?讲甚么挚友?此乃世间最最难求!何以我玉恒半生无为,竟能得之?只怕都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罢!那蔚璃竟敢这样欺我!那蔚璃竟敢这样欺我! 元鹤也未知此样绝境该如何劝君,支支吾吾,混乱着言说,“殿下还须冷静克制,如今身在东越,进退无路,万万不可再……犯了越人之威……” “果然是她?”玉恒几乎绝望,“何以被她欺凌至此还要本君冷静克制!我顾念她家国存亡,她可曾顾念我的生死……” “不,不是……不是璃公主!跪在外面请罪的是……是青将军,还有风篁世子……”元鹤吞吞吐吐答说,却也不知此样境况是否好过蔚璃亲自领兵去杀,毕竟青门是她的将,世子是她的夫。 玉恒闻言惊诧之外反是略息了怒气,闭目静神,重调气息——是了,她再怎样任性也该有个分寸,也该知道莫敖若死他将归家无门栖身无地!她纵结幽怨在怀也不致于要置他于绝境!应该不是她胡闹! 半晌之后此君终能撑力起身,想想或许还不是绝望境地,“那青濯——没这本事!”若当真是青门所为,也惟有那女子拼得出这样惨烈结局,莫非……他强定心神,调息又问,“越安宫……可有消息?” 元鹤扶住主上摇摇晃晃的身子,小心回说,“还没有。不过估计很快就会来人了……蔚王族不会不管青将军的……殿下还须尽快有个决断……” 如何决断?凌霄君哼笑一声,不得不叹——这等蠢物! 若真是他青门杀人,岂非正入莫家虎口!五万大军兵临柏谷关,若以此为由破关攻城,则东越又要狼烟千里,子民又要流离失所,蔚氏兄妹凭多年艰辛治下的这一方盛世又要化成万里荒凉! 可若说为平息莫家怒火而治罪青门,那蔚璃又岂会容忍?不闹到他江山倾覆便也不是她蔚璃了! “元鹤,”他倦意唤道,“先去煮些青莲白粥来……我这会儿有些饿了……” 身陷乱世,还是先求饱腹罢。至于那些纷纷扰扰……凌霄君踱至窗前,举目正见高台外湖天一色,云雾缭绕,想想此间高台,不若就此纵身飞去,或化腐朽,或化微尘,自此与草木为伍,与清风为伴,倒也得百世逍遥! 第五十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3) 晨曦透窗,浅灼床榻,枕上人倏忽启眸,惊觉一夜好睡!似乎是自筹备王兄婚典以来,还从不曾睡得这般安易舒适!整个夜,没有半点寒梦,一觉天明,惟余一枕清怀! 蔚璃披衣起身,唤宫娥启帷幔、张门轩,一阵阵清风潜入帘来,使她更觉神清气爽,心绪朗然。昨夜归来至晚,偏又起意抚了几回泠泷七弦,睡下时已至四更天,今时再探目窗外朝阳,感觉颇有万象更新、风清景明之兆。 蔚璃自顾着心驰意远,颇有几分明心见志之意,欣欣然临到窗前又享晨风清明,又嗅花香悠远。裳儿领了宫娥入内侍奉栉洗更衣,她一面由着宫娥们扎腰束带、轻拢乌鬓,一面与裳儿郑重言说,“我昨晚得了个主意,决定往东极去了。且将这些个朝堂纷争、军中杂务先放一放!濯儿也该学会独当一面了,待他明年冠礼之后,就该接掌三军了!我这回啊——要先去东极观碧海潮生,见识一下何为‘沧海月明’!若是再得了风和日丽呢,便乘舟破浪出海去,访一访那些个仙岛啊仙人啊……待此番逍遥透彻,再折路返回南召,倒也不必受他风王族的迎亲颂典,只要我活得足够久,只要他风篁心意诚,我便留在他召国终老此生了……想来南国富饶,必不短我寻欢作乐事!若能尽日以诗酒为伴,以棋琴为乐,又有清歌曼舞美人悦目,也算是不负此生此生这多愁多病身了!裳儿以为我主意如何?” 她絮絮念念一堆的话,听得裳儿云里雾里,只是许久未见她这样开怀明朗,便也故意哄了她说,“却不知长公主跑去这么远的地方,使唤谁人驾车,谁人奉茶,哪个温粥,哪个铺床啊?长公主专会拣那快活的说,这些个辛劳事又谁人替你担着?” 蔚璃不禁想起昨夜的“满月当户少年倚门”,又想到他誓曰旦旦,捧莲露当茶,以东极为诱,也算是一个有智有趣的人,想想便难掩欣笑,“这一回呢……就不劳小裳儿打点行装了,自会有人替了你的辛劳筹备万事,你呢——只说说倒底想要个甚么名份?我等下向哥哥辞行一并替你讨来!” “长公主!”裳儿恼得顿足,“明明说得是长公主,怎又扯我头上……” 二人正说笑着,玖儿自外面奔来,进门便道,“王上来了!长公主快去迎驾!” 蔚璃仍心喜难收,稀奇道,“今天这样早?可巧我正念着他!你们还有谁人念着王上,倒把他给念来了!”说着故意在裳儿面颊羞上一把。 玖儿见她们还是嬉闹不止,正色劝道,“长公主且安份些罢!王上凶着呢!” 正说时,外面已有内侍颂喝,“王——上——驾——到!” 蔚璃没由得身上一凛,心念蓦地下沉,似有大难临头的恶兆! 还未迎出前堂,越王就已气势汹汹直冲进来,也不等蔚璃行礼问安,指头便问,“是你支使青袖半夜出城火烧禁军大营,袭杀禁军统领?!你与那太子有何恩怨情仇且私下里闹去!何至拿了军令当儿戏!用杀戮解恨意!你们一天一天倒底都在闹些甚么!可还当本王是一国之君!是一家之主!可还知道上有天子统摄四境,下有东宫执政朝堂!王妹胆大包天,东宫未去,你先杀他护驾之臣,倒底何意!?你让那东宫太子又当你是何意!?他何处开罪了你倒要你引兵相谏!本王实实不知——倒底是那位皇子骄纵了你还是蔚王族上下骄纵了你!你眼中心中可还有一丝一毫君君臣臣,尊尊卑卑!当这东越三军都是你的!当东宫太子也是你的!还是当这天下都是你的!未免猖狂!” 蔚璃被这一番吼喝震晕了耳目,震碎了心神,怔怔半晌仍不能相信耳中所闻可是当下确实?是否梦境未醒?就该知道没有噩梦便算不得成眠,没有祸乱便算不得盛世!讲甚么岁月静好,自去逍遥,那多半是自欺其人亦或困守梦中罢! 自霜华冷宫,到归国辅政,经年累月,哪一天又容她逍遥度日!讲甚么往东极,观沧海,寻仙人……真真痴人说梦!当下是一端噩梦,一端逍遥,哪底哪一端才是真真切切? 她恍恍半晌,才幽幽问来,“青袖……昨夜出城?”目光扫向跟在越王身后的蔚珒,“奉谁人旨令?无缘无故为何要去烧军营,杀莫敖?……她人现在何处?” 蔚珒急忙向前回禀,便将昨夜青袖几时执越安宫令牌出城,风篁几时往城上寻找青袖,青袖又是如何一身血衣提了莫敖首级归来,及风篁先将青袖送回府中嘱他前来报信等诸多纷乱细说一遍,最后又言,“青姑娘拼了性命,只怕……只怕未必救得活了,方才又得通报,青将军已往澜庭认罪,只怕,也未必能活着出来……”说着便跪了下去,“长公主,是末将疏忽!青袖出城,我问也未问便放她出去,谁知她竟是……竟是去拼死,那莫敖虽然该死……可也不值得搭上青府满门……” “住口!”越王又是一声怒喝,“天子之臣岂是你能议得!谁人该死!又岂是由了你随意杀得!尔等猖狂,便都是你素日骄纵胡闹!”又回身来指骂蔚璃,“那青袖是痴了心还是愚了志,竟敢偷袭禁军大营?本王见她素日里提个剑来来去去便不是好样!果然被她闹出事来!这下青门倒也不必再劳谁人剿杀了,他们已然是自掘坟墓!” “王兄。”蔚璃终于开口,既无怒气亦无焦躁,只目色清冷扫过众人。才不过一夜之间,自己临近午夜归来,青袖午夜时分出城,竟然走了个擦肩。若然自己早些回宫,或许会与她遇上罢?这样大的事她不会不与自己商议!为何拼死去杀莫敖?“召国世子说青袖是出城会友,可知是怎样友人?”她问向将军蔚珒。 第五十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4) 蔚珒摇头,“世子也不清楚,所以忧心才往城门处寻问……倒是提起来长街上与青姑娘相遇时,青姑娘曾言及世子风范酷似青澄少将军当年……莫非……” “她思忆兄长便要去袭杀禁军?”越王接言道,“她眼中还有没有君王!还有没有天子!青门皆是这等孤傲难怪不能见容于天子朝堂!累我蔚王族也无辜折损!” 蔚璃望向自己兄长,本想牵一丝笑容与他言说,可是唇角微动实是懒怠强颜,只淡漠道来,“王兄近来忙绿朝堂,史家典籍都忘了吗?不知这东越原是伏白帝封给青门一族,是青门不受自请镇守东极之滨,才有我蔚氏充数为王。东越之境三百年来皆受青门将士戍关庇护,多少青门子弟埋骨沙场,战死荒野,王兄少时读史不会不知!何言受青门之累!若无青门,便没有东越安泰百年!所谓王族,不过是批几卷奏折,执几道方策罢了!王兄自问于社稷又有何功!” “蔚璃!”越王受她如此质责顿时暴跳如雷,“本王于社稷无功!你于社稷有功!这王位让给你坐如何!你领着青门去纵横天下!去开辟盛世!去光宗耀祖!” 蔚璃冷哼一声,“我若是男儿……” “你若是男儿,当初东宫太子也轮不到我做!今时这王位也轮不到我来继承!是也不是?!当年霜华宫里留下为质子的一定是我了?我也没有好颜色得那凌霄君眷顾,一早冻死在里面了!做了你称颂的英魂烈骨!你可会像青袖一样为我杀进东宫,杀了天家之子为我报仇!” 蔚璃瞠目结舌看他,“哥哥……都在说些甚么……” 玖儿与蔚珒见他兄妹吵得也不像话了,忙各自解劝,又提醒当下之急,还是要先往澜庭探看青濯境况要紧。 蔚璃又如何不知当下危急,只是杀莫敖等于断了那位殿下的还朝之路,那帝都还不知会生出怎样骇浪滔天呢,她又如何厚颜无耻去抢救青濯! “莫敖是该死!”蔚璃冷言说道,“他身为禁军统领,为娱军中杀我南郊子民,淫我邦中良妇,蔚璃身为王族,有护民守境之责,岂能恕此元凶!青袖便是奉我旨意出城斩杀莫敖。” “长公主!”蔚珒与玖儿几乎是同声唤道,玖儿先言,“长公主不可乱认!这并非救赎青门的良策!现在杀得是莫家小将,纵然殿下肯恕,莫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蔚珒也道,“青濯已入澜庭认罪,如何还能置换得出来!再者青姑娘重伤危笃,杀她一个将死之人又如何能平莫家怒气!” “青袖既然有志拼死,且全她志向!若死她一人不足以顶罪,便再算上我蔚璃……” “胡闹!”越王闻听更是又气又急,“伤我子民之凶已然斩首营前,你此刻又来翻这旧账,谁人信你!再者焉有折王室保奴臣的道理!死一个青袖,纵然死了青濯,岂非好过亡我王族!” “哥哥!”蔚璃眼含泪光,冷清着言,“初阳青门三百年,如今只余一个濯儿……纵使我等碎骨粉身,也必然要将他护住!何况……”想想此身余年无几,与其贪那三五载光阴,不若舍此身护住青门,护住东越,护住这一方繁华。只是后面这样的话她懒怠再言,不想这样关节再多生事端。 越王亦是急得掉泪,“王妹去请罪?你以为那皇朝太子不敢杀你?诛杀天子禁军那是谋逆大罪,是要腰斩于市、震慑天下啊!你蔚璃一人如何能担!纵然他有心护你,可又如何抵得过莫家军权威慑!何况你早已身许他国世子,太子殿下素日怜你之情也必惘然无存,与你割袍断义不及,又如何肯为你得罪莫家!你为东越有罪臣在堂,多年来对他奉迎持敬,才算讨得他几分庇护,今朝青袖做下这等犯上作乱事,你又要怎样卑躬屈膝,巧言献媚才能得他怜恤。” 蔚璃举目讶然,却原来这些年与他相交往来竟是为讨他庇护吗?王兄如此看,朝臣亦是如此看吗?自己初心亦是如此想吗?罪臣在堂,若非有他在天子朝廷百般周旋,大约青濯与青袖也非是他蔚王族可以庇护的罢? 看来此去澜庭不只是要巧言献媚,还当拜谢大恩呢!她这一枚小小的棋子竟受他多年恩惠,实是该以万死酬报啊!忍不住漠然苦笑,心意悲凉已至极点,“王兄放心。蔚璃一人做事一人当。军令出自我越安宫,自然由我越安宫领受天子责罚!纵使我百死于酷刑之下,也必保东越家国安泰,族人无恙!” “这天下事竟是凭你一人说定!”越王气得红了眼,狠力推她一把。 蔚璃不妨,险些扑到在地,裳儿惊惶着上前扶住,早已吓得珠泪淹腮。 他兄妹正争执间,却又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只见风灼又争又搡,奋力拨开庭前试图拦阻她的宫娥径自冲了进来,一头扑到蔚璃身上,挥手便打。 蔚璃被越王推搡还未待站稳,心念飘忽下更是不防,头上重重受她一击,顿时鬓乱钗斜,险又扑倒。裳儿慌着上前抱住,护在身下,自己反挨了风灼几下撕打。蔚珒实看不过,提剑上前,一把推开风灼,横剑斥道,“灼姬放肆!可知此处是越安宫!竟敢殴打越安女君!” 越王更怒,厉声喝道,“尔等放肆!可还知君君臣臣,上尊下卑!” 这一喝也不知是喝谁人,却是愈发助涨了风灼气焰,指着蔚璃更加骂开,“我早说过,偏是你蔚璃这样的,哪里就能宜家宜室!祸国殃民倒是不差!子青与你立定婚约不足十日,竟要为你见罪天家,告罪澜庭!你这害人精!祸国贼!风王族子孙绝不能娶你这等红颜祸水贻害宗族!风王族要退婚!我跟四哥说要退婚……” 正闹着,王后风姝急匆匆追来,也顾不得向越王行礼,忙使宫女先去拉住风灼。 第五十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5) 可是拉得住人也捂不住嘴,风灼依旧叫骂不休,“子青若有不测,我风国定不饶你!不将你蔚璃五马分尸,万箭穿心,我风王族便也不是风王族……” “住口!”越王愈听愈怒,指住风灼喝斥,“你再敢多言半字,本王立刻逐你出宫。” 风灼也不知是当真无畏还是恃宠而骄,只昂首道,“不劳王上驱逐!灼儿也要回家!你蔚族见罪天家,迟早要亡……”未待言尽,越王终忍她不得,一掌挥来打了她一个踉跄,跌扑在王后怀里。 这下更了不得,风灼愈发扯了王后衣服又是喊冤又是叫屈,又诉侍驾之辛劳,又哭思乡之悲切,还道越人欺她,越宫中无人尊她敬她……说说还要撞头自尽,惊得宫女们忙都上前拉扯,这一派哭闹愈发搅得众人栖栖遑遑,人仰马翻。 蔚璃扶着裳儿站定,冷眼觑过一旁滚在王兄怀里浑闹不休的风灼,才知何谓“倾城倾国”!这等魅惑君王之姿色,这等贻害臣民之脾性,还真真是王兄自己招来的祸患!又或是说是他澹台羽麟遗给东越的隐患!只怕要成为惑乱天下之始。 当下也无暇理会,转身急去,还是当往澜庭赎回青濯并风篁世子要紧! 风灼见蔚璃转身要去,哪里肯依,起身又追,扯上蔚璃衣角,咒骂不休。 蔚璃挥手将她拨开,厉声斥道,“休要再闹!可知君君臣臣,上尊下卑!本公主乃东越副君,岂容尔等妾妇撕闹!即刻随王后回去后宫,再敢多言半句,我立刻逐你出东境,倒看这天下世家谁人还敢收你!” “你敢!”风灼回身又去拉越王衣袖,半哭半闹,“我是越王之妃……” 蔚璃懒怠再与她言,直接诘问越王,“前朝之议,瞬息可至后宫。前有礼部封妃召令一事,今有南郊兵乱之讯,王兄以为,难道不该彻查此中关联吗?后宫干政,当杖毙于庭!” 一言吓得风灼立时软了腿脚,再次瘫倒在越王怀里,未待喊冤倒先晕了过去。 越王惊诧不已,一时又呼爱妃,又唤医丞,王后风姝更是慌乱不堪,支使着宫娥们更加忙乱一团。 蔚璃冷眼观望片时,仍毅然决然转身去了。 ******* 澜庭,观澜台上,凌霄君举目眺望着远处的水天一线,旭日再升,光明无限,又是一朝新天地,又是万象更新时。只是这样的新气象是为谁人鼓舞,总不是为他玉氏一族罢?! 萧雪自城外归来,提剑登台,惊见栏杆前一支瘦影,红日灼肩,洒落一身赤霞,远远看去倒似血泼瘦骨一般!他脚下微滞,竟不知该如何上前言说。 凌霄君闻声回眸,轻叹一声,“是否,万象更新……须得从头收拾?” 萧雪却也不曾见过此样茫然无助的太子,无从想见这位处身危难的东宫储君倒底是怀着怎样一幅心境赏看湖光天色。此回南郊兵乱、莫敖之死只怕是要毁他半幅棋局,废他多年之功,当真是要从头收拾了! “在南城门寻到莫敖首级,东越将士无一置言,微臣便也没有多问。” 凌霄君强撑笑意,讥嘲一声,“他们该厉兵秣马才是,哪得闲暇答你问话。” “军营中死伤人数尚在点数,微臣留下二十金甲以策变故,回来是想接殿下御医往营中为将士疗伤,再者,是为押回纵火疑犯——昔梧公子。”萧雪言说。 凌霄君眉头又紧,“果然是他!我原想她二人只幽禁其一,放一个回去以承其家业,偏放出去那个要自寻死路!这也怪不得我心狠了。”静默片时,又向元鹤言道,“去备下罢……此人再留不得。一壶毒酒也好赐她一个全尸。” 元鹤应命转身要去,凌霄又言,“还是两壶罢……以策万全……” “殿下?”萧雪闻言惊呼,惶惶道,“青姑娘……怕是已经活不成了……” “是吗?”凌霄君声色漠然,“那倒可惜了。青门剑法惟她修习齐整,炉火纯青。” 萧雪犹豫着该不该进言,“殿下……”他小心察看着主上颜色,“青姑娘已是将死之人,何劳……何必再枉费一壶毒酒……”他不知主上是否真的狠心要灭绝青门。 凌霄君轻笑一声,早看出他忧心若焚,转头又唤元鹤,“你可知这酒何用?” 元鹤躬身答曰,“一瓶为止祸源之声;一瓶为结祸源性命。如何用法,且看那位溟国公子的自悔自悟了。” “你们这许多人,惟有元鹤知我!”凌霄君苦笑一声,“去罢。按你意思准备。” 正这时,元鲤匆匆奔上高台,未待行礼先是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凌霄君愈发笑得惨淡,“还会有更不好的事吗?也值你这般!” 元鹤临下台阶也嗔他一句,“哥哥且稳重些!当心跌了跟头!” 元鲤也顾不得这些,气喘吁吁回说,“殿下快往前去罢!越国长公主又来了!好一个气势汹汹!像是要找谁人拼命一般!” 凌霄君回头望一眼萧雪,萧雪急应,“青姑娘重伤,至今昏迷不醒,长公主应该还没有听闻旧事……” “青袖当真活不成吗?”凌霄君疑道,“我记得慕容叔侄一直住在青府?” “殿,殿下……”萧雪低了头,又觉胸前隐隐作痛,“臣,微臣……” “你还想救她?”凌霄君讶然,“你自己旧伤尚未痊愈,不要枉费力气!本君正是用人之时……” “所以更要救她!”萧雪急言,也顾不得尊尊卑卑,径自说去,“殿下也说她剑法炉火纯青,若能为殿下所用……” “她宁万死也不会为我所用!何况她已然知晓自己兄长之子死在芜良关!”凌霄君喝道。 “可是此事殿下并不知情,纵然知情以当时状况而论也是力不能及无可奈何之事啊!何不与她言明,与长公主直言……”萧雪话至一半忽触到那幽冷目光,余下半句又生生吞回肚子里了,垂首不敢再言。 凌霄君拂袖而去,下了几步台阶又回身来问,“萧墨迄今尚无消息,你以为如何?” 萧雪黯然,“许是……死在帝姬手下了。” 凌霄君看他良久,“青门女子将剑法练到极致就是为杀我。如今你却想收她入怀?……萧雪,你若要去,本君绝不拦你!” “殿下!”萧雪倾身跪倒,叩首言说,“萧雪绝无二心!誓死追随殿下!” 凌霄君再未置看一眼,转身下了高阶,孤影一只往前面去了。 第五十一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1) 朝晖殿,清风殿,观澜台。 当初她修澜庭筑高台时,曾来信问及这几处殿宇的命名,只是还未待他提笔拟就新名,她第二封信又寄来,言初阳即朝晖,首殿便称作朝晖殿;又言朝晖当伴有清风,后殿便可称作清风殿。轮到最后,也惟剩下一座高台等他命名了。 过阆苑往前殿来,玉恒又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朝晖,清风,实谓初阳青门也。她总有意亦或无意与他旁敲侧击,试探他对青门的心意。甚者有几次还明火执仗地问他可否除了青家姐弟的奴籍之名!他各样为难她全不理会,在他拖沓几年未应之后,竟然执意为青家姐弟开府立宅,又许他们佩剑行走宫廷。 真不知她这样一心执念守护青门,是为着蔚族与青门世代联姻血脉相融之故,还是因为她曾寄养东极半载有余又与青澄立有婚约之因。她心心念念如此执着,将那青家姐弟看护得倒比自己性命还重!青门存续在她心中更是胜过这天下太平!胜过他玉恒生死!养她三年竟不及青门待她半载吗? 玉恒忍不得哀叹连连,她若是知道青澄之子死在芜良关,其凶狠必不输给青袖!一时忿然直接率兵荡平莫家宗祠也未可知!再引兵顺道杀入大康殿,拷问天子——此都是她蔚璃行得出做得来的狠事! 此样女子……他又忍不得频频摇头,当初何以接她出霜华宫?当真鬼迷心窍!只是东越女子自哪一代起竟都是这般刚烈威猛?!实实难驯! 过庭院时,望见四面金甲林立,那等威风赫赫此间望去怎就这样可笑!玉恒嘴角微牵,露一抹惨淡笑容,昔日清雅雍容之风不见,代之是一幅沉郁幽冷。 区区三百金甲,还并非全数忠实可靠,也只能勉强撑这一角太平罢?出了澜庭只怕是寸步难行!有意亦或无意,她筑此高台竟真真是囚他在一隅之地;他以观澜命名还真真是观尽此间波澜无边啊! 这位少年皇子实实地忧患满怀,忿恨埋胸,想想当今四境封王哪个不是各揣伎俩各自为政,天下世家谁人又不是趋利避害各怀异志,都知他玉家式微,便要群起而欺之,当真可恶! 入明堂,坐高座,垂目座下一众封臣,跪得倒是恭谨肃穆,可是如此便信了他们是忠臣良将吗?只怕还是各人各谋,各样心思罢!人心如此,原也无可指责! 玉恒撑一丝浅笑,实是希罕此样局面,“今日倒是难得齐整——东越女君,北溟公子,南召世子,还有一位青门……青门狂奴!本君自入住澜庭以来,还从不曾如今日这般嘉宾盈室!你们可都是商议好的?”他浅浅淡淡讲来,倒还真似迎客会友一般各样嘘问,只是忽然间又冷了眉眼,“是否都看我玉氏微弱,甚是可欺?” 蔚璃将来,看见堂上所跪诸人便将事况猜了个大概。那昔梧只拿冷眼觑她几回,极尽鄙夷嘲讽之色,似乎懒怠与她言说半字;而青濯跪地垂首,满目惊惶,见得她来更是眼溢泪光,焦切切唤了声“公主姐姐……”便又低头恍恍;惟有风篁举目望来,仍能赠她清爽爽一记朗笑,又与她低声嘱告,“切记不可扮凶神,当念女子娇俏!” 言犹在耳,蔚璃心下苦笑,扮凶神也罢,装乖巧也罢,只怕都无甚用处了!今时不同往日,已然换了天地,哪里还容得她再牵那位殿下的衣袖,声声唤他云疏?哪里又还容得她撒娇任性与他各样哄闹? 事至当下,惟剩君臣——威怒之君与忤逆罪臣。惟有叩首大拜,敛尽所有骄傲,向上言道,“罪臣蔚璃前来请罪。东越不敢欺天子,蔚璃也不敢欺殿下……莫敖亡于越境,蔚璃首当其罪。” “不对!杀人是我!此事与公主姐姐丝毫无涉!与东越王族丝毫无涉!”青濯亦叩首抢言,“是我夜闯大营,是我斩了莫将军首级……” “濯儿!”蔚璃厉声喝止,“休要胡说!” 风篁也趁势言说,“南郊兵乱当是有人蓄谋策划,其间必有隐情诡计,还请殿下明查,勿伤忠良臣子!” “谁人蓄谋策划?”昔梧冷言质问,“风篁世子何不明说?青濯是东越臣子,世子是女君夫婿,惟我昔梧是个外族,你道出我名姓,指我做真凶便是!何来这些虚伪辞令!” “我不过是想求证,也不敢诬陷公子清白!敢问公子,昨夜午时你是否与人相约?”风篁也出言质问。 昔梧哼笑一声,“世子白天里好事做足,晚上倒得了闲暇管人家谁人约了谁人!” 凌霄君半偎凭几,看着座下诸臣各样冷嘲热讽争闹不休,也无意制止,只是手握空拳,以指节轻扣几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半阙乐章。 众人终觉异样,渐渐收了吵闹,他才再次撑起浅笑一缕,继续言说,“昔梧公子两次擅闯军营,终于得人助力杀了那莫敖,你心下可畅快?”也不等昔梧答言,又转问青濯,“本君尚且不知,青将军有这样好的本事——出入五千大军营地,摘取将领首级,而自己却然毫发无伤?你青门还真是深藏不露啊!”一席话语意深远,教训得本就性情忠直、不善扯谎的青濯半句话也回应不上! 玉恒仍不理会,又转看风篁,“世子昨天白日里做了怎样好事,以致拖沓至午夜还在街上游荡?”最后才扫一眼蔚璃,却是未置一言,只赠她两道幽冷目光。 蔚璃又恨又急,却也得了确实——昨夜邀约青袖出城的必是昔梧无疑!只是昔梧说了甚么,能使素来机敏警悟的人儿肯拼死去杀莫敖!? 风篁早就知道纵然没有萧雪报信,青濯的“李代桃僵”之计也瞒不过这位皇子的慧眼,便也索性直言,“我昨夜确实游荡于长街,并于街上遇见青袖姑娘,她与我言说是出城会友,想来那位友人必是昔梧公子!只是不知昔梧公子用了怎样计谋使青袖姑娘陷你网罗,助你淫威!” 第五十一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2) 昔梧满目不屑,鄙夷众人,“你们缉凶何必心急!还能跑了我等四境封国不成!堂上诸位且先问问这位殿下,如今四境王室到了三家,还有一位西琅国夜玄公子身在何处?他一片痴心全在长公主身上,偏在选亲前一日被诏入澜庭后而杳无音信!分明是被人算计!尔等自顾逍遥,幽郎会友,竟无人问津!可也心安?” 这话分明是在指骂蔚璃与风篁,气得蔚璃咬牙切齿,“梧公子只是为寻找夜玄,竟哄了青袖陪你闯军营,杀将官!?” 昔梧冷言嘲讽,“长公主得了一个南国郎,便要断了与所有人的恩义吗?若非你与那召国世子回去客栈卿卿我我,全然忘了寻找夜玄公子,便也不会劳动本公子再赴军营,杀人放火了!” “胡说!”蔚璃厉声喝斥,虽是长跪在地可依然威风不减。 “我哪句是胡说?”昔梧挑眉问道,“我在翡翠楼外等到日落也未见长公主人影!你与世子厮守一日时光,只怕是甚么好事都做尽了,哪里还记得痴心一片的夜玄公子!亏他当初不惜冒犯莫家替你自大营里接回你那个蠢濯儿!长公主那时还信誓旦旦,讲甚么公子有难你赴汤蹈火也必往救之!可是转头就忘了!女子薄情,莫过如此!” 蔚璃为她肆意秽语气得唇角发抖,可是思来想去竟无话辩驳。是了,她昨天若不听风篁劝谏而执意出城,必不至今时之结果! 风篁见她面色难堪,知她心有悔恨,亦厌恶那昔梧挑拨离间,立目质问,“夜玄公子入澜庭是奉殿下旨意,至于其为囚还是为客、被禁亦或被放皆是天家诏令,何劳昔梧公子四处探问,搅得满城不宁!” “哼!”昔梧根本不屑与他言说,直接问向凌霄君,“我就是想知道,夜玄公子倒底罪犯哪条,要受殿下幽禁之刑?或是还受了酷刑也未可知!” “夜玄公子倒底罪犯哪条——与你昔梧公子又有何干系?”玉恒凝眉反问,实难掩厌恶之情,“你凭一己猎奇好胜之心便要闯我禁军大营,屠杀禁军侍卫?你北溟国眼中可还有天子吗?” “殿下休要夸夸其谈!昔梧一人之行为与北溟王室无关!”昔梧喊道,“殿下答非所问莫非别有隐讳!正如当年治罪青门,说说是通敌叛国,可一份铁证都拿不出,也惟有以千里屠杀震慑东越!昔有青门,今有夜玄,昔时是为削裁东越大军,今时莫不是又要裁剪西琅武将!?” “放肆!”凌霄君拍案喝斥,终再难容她肆意直言,“大胆昔梧!青门旧案已成定论,岂容尔私议!再敢肆意胡言,先治你个诽谤朝廷之罪!” “昔梧死罪在身!何惧欲加之罪!”昔梧依旧挺身堂堂,“我既做下杀人事,就是抱定必死念!殿下何苦吓我?我偏是看不得你这所谓天家皇族经年玩弄权术,当我等四境封王全是任人宰割之辈!用时封赏,不用时封杀,我将史书翻遍,历来如此!”她说时又转问蔚璃,“当年青门被诛杀满门,府上千人,军中万人,怎样惨烈,长公主亲赴东极寻亲,不会不知罢?!你可知还有比这更惨烈百倍……” “昔梧!”凌霄君断喝一声,惊得阶下跪者皆是一凛,仰见这位殿下已是面如霜色,冷目藏凶,不由得皆屏息静气,不敢造次。 “你问夜玄何罪?”玉恒稍缓神色幽幽道来,“夜玄引兵入皇境,罪同谋反!你殷勤为他四方奔走,可是要认做同谋!?” 昔梧微微一怔,继而放声大笑,“又是一个谋反!玉氏一族是否疑心天下众人都要谋反?证据何在?谁人亲眼见,亲耳闻!当年便是举证稀疏,凭空臆测,只凭天家专权擅断,便可清剿青门十万大军如割草芥,裁削蔚王族之威如扫落叶!而今时又欲以此罪杀琅国领兵之将,以遏制西琅壮大,依我看分明是你天家忌惮四境封王拥兵之威,欲行削藩之举!倒来言说甚么谋逆!叛乱!殿下若能举出实证,我昔梧甘愿与玄公子一同受刑,自请斩首当庭!殿下若不能举出实证,那便是专权擅用,欺辱王室!不配为人君主!” 众人愈发听得惊心,皆是面面相觑,脊背寒凉!谋反欺君岂可戏言,若然落下实证那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他昔梧怎样疯魔竟敢自言同罪同刑?此话未免言之过重!何谓斩首当庭?何谓不配为人君主?岂非是向死而生,置死地而未必能得生还之豪赌啊! 凌霄君也是幽叹一声,心惊昔梧一个充数的公子竟有这样胆量,倒也是可赞可敬!只是他对那一段陈年旧事似乎知之甚深,如何帝君数年前定下的削藩之策竟被她说中!是她乱语巧合?还是偶识天机?此二字孤廖又是否被蔚璃、风篁听进?东越与南召可会为此事耿耿于怀?莫敖之忧未平,又添上昔梧一患,当真可恼! 凌霄君自座上起身,缓步踱下座阶至昔梧身前,以手中折扇微挑她下颌,细细端详一番那姣好面容,讥笑一声,“可惜了溟王的嫡子!你父若当真有子如此,何愁北境不广,昔族不兴!你既然要实证,本君便给你实证,要你死也不冤!夜玄领兵过皇境,人证其一,西琅夜兰;人证其二,程门潜之;物证其一,西琅箭矢数枚;物证其二,琅将腰佩一只。以上诸人诸物,可要一一召来呈与梧公子面前,供汝核查?” 又是一室寂静,人人瞠目,个个惊心。除去蔚璃,无人知晓夜玄尚有领兵过皇境一节,而蔚璃则是惊疑此君竟可隐忍至此才发难质问!想到上回与他议论夜玄领兵伏杀夜兰,以及鹤驾于九犀山遇刺等事,还是在王兄大典之前,如今事过二月有余,他才来清算旧帐,到底是他有意为东越婚典镇守和平,还是存心布下大局此间才来收网? 第五十一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3) 昔梧更是惊叹这位皇子城府之深,计谋之狠,远非她这等浅思陋识可以窥其一二。如今人证物证皆被举出,又何劳再陈列当前。只那一个程门之子便足以说服天下!何况又有各种物证在案。她只是不曾料想夜玄当真胆大至此?她原以为是冤案,是诡计,是另一宗削藩之兆,是另一个青门惨案……实不想其罪属实! 昔梧惊怔半晌,仍难了悟如何就把自己议成了夜玄同谋,她要演说的原在青门旧案,事关四境存亡,如何就……惶恐错乱之下又急整心神,试图重头再议。 凌霄君负手阶下,一身孤寒,满心疲倦,只想早早终了眼前纷乱,可以另修精神,另振士气,以便早日赶回去家中护那一众宫门无辜。 “梧公子还有何话说?”他浅言淡语,难掩疲惫,“给溟王留封家书罢!本君可以赐你一全尸。”说时目色递给元鹤。 元鹤端出一只托盘,上有一酒,一杯,一纸,一笔,一砚台。 如此便算结果了吗?所有人都在心中讶疑! 青濯怔恍恍看向蔚璃,“可是……可是……”他只觉异样,却又说不出哪里异样!忠厚良善如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公主姐姐,梧公子是为我青门!该让濯儿替梧公子死!” “住口!”蔚璃先喝止他,心下也是各样犹疑,青袖杀人,昔梧顶罪?而这位素来眼中无人的昔梧公子竟无半点攀扯推诿之意!虽说她闯军营是为翻找夜玄,可是两次寻机要杀莫敖,当是为青门仗剑罢?她倒底是以怎样巧计哄了青袖杀人?又想到她方才分明言说未尽,讲到有远比“诛杀满门,府上千人,军中万人”更惨烈的事,又是怎样事?玉恒强行断其言论,又倒底是怎样的讳莫如深? “且慢!”蔚璃喝住昔梧欲拾毒酒,幽幽念道,“梧公子话未讲完……”她又仰头看向玉恒,这些年是否错信了这位君子……“殿下何不让她把话讲完?” 玉恒怔了片时,凝眸看住面前这女子竟有片刻忘言。此样危局还要受她诘问吗?她果然起了疑心,多年情义便也就此不顾了吗?曾经彼此相约——绝口不提当年事,她又何以毁约?真真要推他入绝境吗? “璃儿……”他轻声唤她,一如往昔,只是当下才知何谓四面受敌,“你想听甚么……” “就说说当年的更惨烈事……”她讲来字字铿锵,泪光盈盈。多少年,她也忌讳旁人提起旧事,只怕徒添心痛;又或许当年事当年人,原该一一过目,历数踪影,铭骨作碑,剜心成墓,才好祭奠亡魂! 玉恒惨笑,所谓忠臣,所谓挚友,是指她而言吗?她如今是要同自己清算旧帐了吗?那些年救她出霜华,送她归故里,助她兴邦国……这些个恩义又可以算在内吗?原来死一个小小的莫敖,不只是皇宫凶险,也不只是归家无路,更更惨烈是与她互生嫌疑,自此渐成陌路,终至互不相容! 昔梧此刻凝视面前毒酒,心下亦是百感交集,她虽抱定必死之念,可此样结局却非她所料。那些未曾说尽言透的旧事,可还要一一道来?说给蔚璃听吗?她逆得了这天下大势?怕是不能罢!她羽翼虽丰,可是心志不坚!无论怎样惨烈过耳,她亦或恼他,亦或怒他,亦或怨他恨他,可终是不能弃他如陌路!终不能与他分天下!那便是无用的! “我若说与长公主听……”昔梧目色平静,既无将饮毒酒的惶恐无措,亦无贪求生机的卑微祈望,“长公主可以护我昔王族上下无失,邦国太平吗?” 蔚璃愕然:凭自己——一个越国女子?怎样可以?可转念又想:言说旧事竟至国破家亡吗?那又是怎样旧事? 昔梧见她怔怔然也只是轻笑一声,转头又问玉恒,“我若立誓终身不言,殿下可否恕我一条性命?可否放桐儿归国?可否立誓在你有生之年不犯北境?” 玉恒亦是忍不住哼笑一声——那溟王还真拿她当作嫡子教养呢!论勇有强勇,论智亦敏智!只可惜她心有痴念,误了此生! “梧公子倒底还是贪生!”他故作闲意言说,想化开此间阴晦,“死罪倒也可免,活罪却是难恕。毕竟莫敖因你而死!至于昔桐,他已自请为我宫中乐师,愿往帝都见识中原繁华,我亦应他,必不至害他。而你北溟国……尔等能守臣之本份,我必施君者仁政!” 昔梧冷笑,“所以,殿下还是要拿我祭那莫敖,以安抚莫家?” “岂非是你咎由自取!”玉恒亦回以清冷颜色。 “那么——”昔梧深吸口气,又重重呼出,“殿下是要割我舌头,还是剜我双眼,亦或断我手足……” “殿下!”青濯忽然大喊,“无论梧公子领受何刑,青濯都愿代他受刑!” “濯儿!”蔚璃惊得大叫,“休要胡说!这事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青濯哀戚求道,“公主姐姐,梧公子是为我青门受罚,我又怎能坐视不理!何况长姐与梧公子同罪,青濯愿代长姐之罪!殿下要施怎样刑罚,我都愿一力承担!” “胡闹!”蔚璃厉喝一声,便也不顾许多,强忍膝上疼痛撑力起身,又伸手去强拉青濯,“你现在就给我回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青濯偏执拗不去,声声哀告,“公主姐姐往日并非这样教导濯儿!濯儿也不能弃梧公子一人受刑!殿下既免了我等死刑,受一点痛处青濯又有何畏惧!公主姐姐若定然使我袖手旁观,岂非陷我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勇之地!青濯愿替长姐,替梧公子受刑!恳请殿下恩准!”他又叩首拜在玉恒脚下。 玉恒玉恒冷眼扫过,讥笑道,“你也算是我见过最蠢的青门子弟!——不过这一回倒也见些男儿本色!本君就成全你这仁义之名!”又唤左右侍卫,“来人!将此二人拖下去,每人鞭刑一百,弃掷于市!” 第五十一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4) 金甲侍卫闻声而动,一齐涌上,分别按住青濯与昔梧向往外拖拽。 “谁敢动他!”蔚璃挺身将要去拦,被玉恒回手带住,猛力推向角落,沉声呵道,“杀人偿命!本君已足够宽仁!你还待怎样!” 蔚璃踉跄数步才算站稳,仍心惊肉跳,惶惶呵回,“要偿命我来偿命!濯儿最是无辜!他昨夜安睡家中,哪知谁人放火哪个杀人!”说时仍往外冲,要去追回青濯。 风篁也急忙起身,拦在门前和言谏劝,“殿下已然宽仁,阿璃休要再闹!要知袭杀天子之臣,其罪当腰斩于市!现下不过是一百鞭刑……” 不等他说完,蔚璃已然一掌劈出。风篁挨过她打,深受其苦,忙挥手拦开。蔚璃不饶,回身又晃出数道手影,直扼咽喉。风篁只觉眼前缭乱朦胧,叹一声这位公主还真是好功夫!再伸手递招已显然不敌,袖口被她撕破,衣领被她扯乱!她手中若有利刃,此间只怕早已割其喉断其颈! 风篁惊得一身冷汗,正窘迫慌乱的无法收拾时,一道白影若浮云过林,倾刻飘来,又倾刻飘去,待定目看时,那骄横公主已被丢掷在座阶下面,正伏阶怒视。 “不要以为我不敢打你!”凌霄君一声震喝,“你再胡闹便绑了你一起打!” “我来便是求死!殿下只要放过濯儿,怎样酷刑蔚璃都无所畏惧!”蔚璃声势毫不输他,她心下便是认定他于心不忍,于情不敢,才敢与他这样叫嚣,“一百鞭刑!你何不杀了他们!殿下处事未免狠毒!” 正这时,门外传来第一声鞭响,惊得蔚璃身上一凛,宛如皮鞭打在她身,欺得她肌骨生寒,仍拼力起身想要奔出去阻拦,可是只觉肘下生痛,膝上发麻,许是方才跌伤了骨头,此时才知他出手是真真酷烈! 风篁见她几次撑臂都未能站起,慌得又要上前搀扶,被玉恒沉声喝住,“休要动她!风篁世子若无他事,可以退下了!” 怎么没有他事!?风篁长眉凝结,慨然道来,“微臣若去,必接了吾妻同去,岂可弃她……” “谁人是你妻子!?”玉恒目色幽黯,几可吞噬众生,“不过一纸婚约!典礼未成,何以言妻?!你不知世事变幻,事无定局……” “我与阿璃已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如此可算事成定局?”风篁昂首问道,“所谓典礼,不过是演于天下的一场虚华罢了!我与阿璃赤心诚意,肝胆相照,又岂在乎那等虚礼!” 一言过耳,犹如万箭穿心!玉恒身形微晃险就倒身后退,急定心神,仍觉眼前迷蒙,回身寻看蔚璃,凄冷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蔚璃耳畔闻听门外鞭声厉厉,已是欺得她心意惶惶,又自顾挣扎着起身,对他二人争论只听得只言片语,此间将将忍痛站起忽又遭遇质问,也只是木然去看风篁,“世子又胡说甚么!?” “我哪一句是胡说?”风篁知她心思飘忽,愈发要夸大其词,誓要将她争入怀中,“昨天出了这澜庭,殿下令我阻你出城,我邀你往翡翠楼共我享食肉之欢,店上有伙计殷勤,为我们置暖床备温汤,熏香帐挂彩帘,你我同回客房,歇枕于席,你声声唤我子青,事后我送你归家,还相约三日后启程往四海逍遥……以上,我可有哪一句说错?” 蔚璃这才听得真切,不由得惊乱无措,竟不知何言答他!他所言确实一字未差,桩桩件件都是昨日共他亲历!只是被他这般断章取义、闪烁其词,听来却是别样幽秘,另类隐情,岂非是推她入深渊! 她已明显察知玉恒那双幽冷深眸足以将她冻结成冰!不得不正言辩解,“世子分明是断章取义,未免言事不明!我虽同你回了翡翠楼,可是……” “长公主不曾歇枕在我房里?我又哪一节是断章取义?”风篁明眸看她,早已立定不得不休之志,“丫头莫不是还要我将细枝末节都讲与殿下听吗?”又举目凌霄君,得意笑道,“我只怕类似‘冰肌玉骨,柔荑香颈’之语未免有污殿下风雅……” “住口!”玉恒厉声呵责,已然怒火焚心,无可抑制!刚刚才送走一个西琅夜玄,今时又跑来一个南召风篁。此生倒是为她除草清侧不成! 只是这风篁果然厉害孺子!昨天才领教了他的沉着镇静,胸藏丘壑,今日又要见识其言辞犀利,奇思诡辩,当真恼煞!委实叫人又恨又忌!若知他有这样智勇,断不会行此险棋——使这多情女子与他定下婚约! 一想到他二人共处一室,还要怎样肌肤相亲……玉恒便觉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几次退步,终至跌坐在身后案几上。 元鹤看着好悬,急忙上前搀扶,低声劝谏,“殿下息怒,莫信小人谗言!” 玉恒真是觉得长歌当哭!如何料理了众多却独独不知该拿她怎样!愚蠢迟钝是她!机敏猜疑是她!究竟怎样才能使她与自己同心同德?! “世子先去罢……”他言语寡淡,耗在各样纷乱忧患里早已是身疲力竭,“我与璃……璃公主……还有些事情要议。” 风篁哪里肯听,“殿下何故遣我归去!我与璃儿已是婚约夫妻,夫妻本是一体,自然她往何处,我往何处……” “那便将世子幽禁至偏殿罢!”玉恒冷言令道,委实乏力与他争执,“元鲤,带下去!” 风篁却愈发振振有词,“殿下行止未免随意?敢问殿下以何罪名幽禁封国王室!?” 凌霄君冷冷看他一眼,漠然道,“你也知自己是封国之臣,可还知道封国臣子的本份?本君倒也想问问世子,你南召陈兵西琅边关,引两国战事不断,祸及边城百姓,致使流民千万,你风王族又是否行止太过随意?” 风篁惊诧,未料引来这样诘问。 第五十一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5) 蔚璃心惶意乱,正不知何处,忽又闻此议,更添惊疑,怔怔举目,半是哀苦半是央求道,“殿下……倒底要怎样?世子与南郊兵乱无半点关系……你竟强说两国战事……两国战事已然一年有余,何故现在问责!殿下要杀,杀我一人便是!不必寻由借故杀伐天下!” 谁人要杀伐天下!?岂非是天下合谋来杀伐玉家!玉恒恨得咬牙,只是此间心力憔悴无意做此无谓之称,仍令元鲤,“送世子去偏殿!令其自省其罪!” 风篁仍要强辩,元鲤提剑颂道,“世子且先退下,莫非还要抗旨不成!大家都斯文些,莫等唤了侍卫进来,彼此失了颜面。” 蔚璃自知现下护一个青濯都未必能成,也再无余力护别国世子,好在只是幽禁,且由他去罢。风篁亦知蔚璃难处,自己在此并无半分用处,无奈之下也只能先行退出,且静观这风云动,世事更,明日再看是个怎样气象罢! 玉恒叹息一声,重新归回座位,倚向凭几,自调呼吸,半晌未语。 蔚璃仍一心念着门外受刑的青濯,见他这般冷漠,也惟有重新跪下。诚如王兄所言:她惟有巧言谄媚、卑微奉承才能换得青门无虞!若扮凶神又哪里凶得过面前君子! “云疏,”她亦唤了称呼,想借旧年情义总好博他一点怜恤罢,“璃儿求你——求你让他们住手!求你恕过濯儿罢!濯儿最是无辜!他甚么也不知道!甚么也没有做!为何要受此酷刑!求殿下收回成命,若定然要罚,蔚璃愿领任何刑罚!殿下,云疏……璃儿求求你!青门只余这一个男儿,若有闪失,岂非青门亡矣……云疏,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守护青门,你不能负我!” 玉恒早为各样祸端耗尽了心神,此间更觉前路茫然,危机四伏,对她的哭闹也只是漠然扫过,“璃儿……你可知我处境?你可知莫嵬闻此讯息会怎样杀戮宫闱?天子尚在帝都,一众妃嫔尚在帝都……他们都是手无寸铁,孤立无援……你有想过他们要受怎样酷刑凌辱?你有想过我身边只区区三百近身侍卫要如何还朝?……若知今日,我玉氏当初就该斩尽青门,如何还容你留下他姐弟二人!” 蔚璃泪水淹腮,满心愁苦,左手青门情义,右手君子大恩,何以两全?“蔚璃愿住帝都,跪拜莫家门前,负荆请罪!随他莫嵬怎样处置,蔚璃无畏无悔。” 玉恒看她,倦意道,“你若知莫嵬手段,便也不会这样说了……先起来罢,若当真与我同心,就要信我……” “要我信殿下甚么?”蔚璃又起幽怨,“信你鞭刑一百打不死青濯!打不死昔梧!你明知昔梧女儿身,要她如何受得住!你要灭口是否要将青袖也一并杀了!当年更惨烈事便也再无活人知晓!那萧雪何在?又替你清剿异党去了吗?……” “蔚璃!”玉恒更是愤恨填膺,“你定要这样猜忌我吗?我做了何事要受你这样鄙薄!你与那风篁相识不过片刻,竟要为他移情易志吗?” 蔚璃惊怒看他,难道不是他弃她在先吗?何敢觍颜指责!“我与风篁世子立有同盟婚约……” “便可同处一室,肌肤相亲了吗!?”玉恒也恼怒非常! 蔚璃举目诧然,不是说要她信他,可为何他不能信她?想自己为受刑之人已然心痛欲碎、哀求声声,他却要为这等子虚乌有事疑心猜忌吗? “诸事种种……”她只觉心意灰冷,懒怠言说,“殿下信则是真……不信则不真……又何来问我……”君若相疑我便休!此后各自别去,两下相宽便是! 玉恒见她央求之色忽就转做冰颜冷目,也是心念微悸,便也不敢再多加迫问,只半是取笑半是认真道,“你也不必搪塞胡诌地哄我……我派人往翡翠楼捉个伙计来一问便知!” 蔚璃只是凄苦一笑,仍当他是疑心,索性直言坦荡,“我与子青……确曾独处一室,可并未有任何越轨失礼之举!我也曾与殿下独处一室,也不过就是……” “也不过就是牵袖搭肩,偶然相亲罢了!”玉恒恼得拍案,恨她竟拿自己比一个陌路之人,共她数年情义岂可与初逢乍见之客作比?“璃儿风流,我竟不识!原是我这些年错失了许多良机!原是我早该与你成了云雨之礼才对!” 蔚璃震惊当下,几不信此样污蔑措辞是出自他凌霄君之口!她瞠目而视,又惊又怒,又羞又恨,几乎忘尽世间所有辞令,空留一念茫然。 玉恒见她痴目怔怔,也悔恨自己言辞太过,都怪妒火灼心,不该为那些子虚乌有事乱了分寸!偏她一幅既无所谓,又无可辩的慵懒神态,着实该打!忙又重整心绪,缓言相劝,“璃儿!你与他不过是一纸空约!终究不会作数……你又岂能当真?我待你倾心倾腹,共你悠悠数载,你竟不识此中真意?欺我至甚,你于心何忍!” 蔚璃惊怒之外又添懵懂,这算甚么!狠狠羞辱还嫌不足,还要冠她一个欺君之罪吗?倒底谁人欺了谁人!高高在上的莫不是他太子玉恒?卑微跪地的莫不是她小小蔚璃?难道眼前所见皆是幻象?难道耳畔鞭声竟是梦境! 他一言即可定她生死;他一念即可伤她至亲;他一道旨意即可置东越于存亡一线!她为保青门,为护宗族,恨不能对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敢欺他至甚? “我何曾欺了殿下?”她戚戚苦询,膝下已然痛若折骨,胸前更是犹如剜心,“璃儿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玉恒见她一脸茫然,也是又疼又怜,可又恨她聪慧绝顶偏偏不解自己苦衷,惟是苦叹一声,“璃儿不能与我同心,便是欺我!” 蔚璃又疑又笑,无限凄凉,反语质问,“好生荒唐……殿下又何曾与我同心?!” 第五十一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6) 不想玉恒顿时拍案怒喝,“我几时不曾与你同心!不与你同心我为何要来东越!” 蔚璃心知大势已去,她救不下庭外受刑的青濯,也再近不得高高在上的云疏,一场繁华若大梦初醒,到此便也谢幕了!他既然来问几时不曾同心,那么同心该是哪般?她恍恍忆着过往种种,且先说当下—— “殿下若然与我同心……既来东越,为何不曾向王兄提亲?为何袖手旁观我另嫁他国枉送此生?悠悠数载……殿下也知是悠悠数载,自琉云小筑始,至送我归国了;再从帝都朝拜重逢,到各自归入朝政;再到请殿下来越都观礼,殿下冷眼看我与他人立定婚约……其间多少岁月,我与殿下……与云疏之亲又何止同处一室,何止肌肤相亲……若然同心,云疏为何终日里与我耍尽花言巧语,玩尽戏谑讥诮,平白蹉跎我锦绣年华……若然同心,为何不能……不能许我一诺?” 玉恒闻言诧异,更添惊怒,想起那晚城阙夜话,也曾立定心意许她一诺,邀她共赴此生,可后来……后来还不是为她疑心所阻,非他无心,是她相疑! “璃儿从未信我真心!纵然有诺,亦当我是花言巧语!如此算来——你锦绣年华竟都是付与我戏谑讥诮?卿天姿国色竟平白为我蹉跎半生!你现下又要一诺,要我诺你甚么?以这残破天下为聘邀你入东宫永束高墙之内吗?还是要我袖手天下自此共你浪迹江湖亡命天涯!蔚璃,你若知我艰难……”他忽觉胸口作痛,喉咙一紧,竟张口失声,心下悲伤似巨浪翻涌,瞬间将他吞没,欺得他面上潮湿,双目迷蒙……终了惟有低低呢喃一句,“璃儿,我曾拼尽全力,只为护你安好……你倒底……倒底还要我怎样待你……” “云疏……哥哥……”她亦是眼里含泪,心底悲凉,或许此是今生最后一次这样唤他,事至如今,结局已定,自此他去帝都高台,她往南国深宫,此生再不复相见,又何必论说当年种种,各样曲折也不过是落得人去楼空罢了,至盛繁华之后也终究是要荒凉到底。世事皆如此,他与她又怎逃得过。 只是曾经也心有大志,不妨临别与他坦言——“今日之前,璃儿一心所愿,昼夜所盼——便是为云疏之妻,一生一世,荣辱共,生死同,不离不弃……” “璃儿……”他心有悸动,将要言说,却见她霍然起身,掸扫衣袖,抹去眼角泪痕,愈发显出目色清冷,幽幽颂道,“只是自今日之后,云疏向北还朝,璃儿往南为嫁;云疏是殿下,蔚璃是臣子;皇朝自皇朝,东越自东越;自此两不相犯,互不相涉!澜庭暂借殿下容身,东越暂护殿下周全……只是这国,是我的国;城,是我的城;蔚璃容殿下便算是情份,蔚璃若不容……那么还请殿下……另寻归处!”言罢转身向外疾走。 “蔚璃!你敢……”玉恒断喝一声,又惊又怒,又恨又痛!她是何意?如此便要万事皆休吗?数载至情她当真一念决绝?这些年待她的情义终是枉付了吗? 蔚璃行至门前,又回身来正色言道,“青濯我要带走,他若此生无恙,便算是青门之福;他若不幸夭折,便是天下之殇;恐怕我蔚璃,要乱殿下的天下了!” “蔚璃你敢!”他气得心肝剧痛,瞠目怔怔。 蔚璃却是漠然浅笑,“殿下若然不容,大可引三军来见,蔚璃披甲迎候!”说完折身去了。再也不必论谁人欺了谁人,哪个蹉跎了哪个!且碾心成灰,自此陌路。 玉恒起身要追,却是一阵头晕目眩,身影摇晃几下又跌回了座位。 元鹤早已为方才争吵看得骇然万分,此下更是心惊不已,急忙上前查看,却也只得怔怔痴痴一双幽目。“殿下?蔚下!……”他连唤数声才得主上恍恍来看,又指那面前桌案,顿了半晌才幽幽吐出个“茶”字。 元鹤连忙斟茶奉上,玉恒拾杯饮尽,一股血腥又压回肺腑,递回的白瓷茶盏上,那一缕血丝触目惊心! 元鹤吓得要哭,却又见主上一头栽倒在席上,其声喃喃,“容我……睡上片刻,尔等……收拾行囊,准备回家……” 又是一枕寒梦!数年相知只落得人去楼空!半世繁华终还归入荒凉无尽!可叹此心衰弱,那将说未说的话还未及讲出,便是这样终了吗? 卿有若有意,我明日即可为卿筑琼楼!起高台!迎卿入东宫!栖龙榻!——此是他肺腑之言,是他那夜城墙上欲许她之诺,亦是他此生惟一所盼。 只是魂入梦中,四顾茫然,惟剩下空寂寂一片,好生凄凉! 宫阙千千重,高台万万丈, 我有肺腑言,与卿相诺诺。 清风入云霄,明月照琉璃, 我有恳切意,与子执手说。 远道阻且长,此去见白首, 一世一倏忽,祈望三世同。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1) 青府上的家仆,一半是当年护送青家姐弟转回越都时带回来的残兵流民,一半是先王的妃子即蔚玖的生母,经霜华劫难之后其宫中余下来的侍从。兴建青宅时,这些散乱各处的或子民或婢仆,都自发前来争领各样活计,帮助添砖加瓦;后来宅院落成,众人又都自请留下要侍奉青家姐弟。 如此这府中上下,与其说是主仆,不若说是一群故园旧人。青家姐弟待家仆如待乡亲,家仆照顾青家姐弟亦如照顾血脉至亲。 当青濯一身血肉模糊被送回宅邸时,可以想见那合府上下又是怎样一番仓惶无措,惊怒忿然。先前朝阳未明时分已然送回一个血淋林的青袖姑娘,何以日头未落竟又送回一个惨烈非常的少主人! 院中又有蔚珒等忧心青门存亡的一众宗亲朝臣早早守候在此,此间见得长公主带回个血葫芦一样的人儿,个个都是惊惶得目瞪口呆,泪光夺眶! 慕容若伊听闻前院喧闹,自青袖屋内急忙奔出,惊见两名铠甲侍卫抬进一个血衣儿郎,正诧异间却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看,那随来的玖儿先已昏倒在地,她再看时才认出那血衣儿郎竟是自己的濯哥哥,也不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瘫坐地上,再不能起! 蔚璃全然顾不得安抚众人,一面铺排婢仆先将青濯抬去屋内,一面径问左右,“为何不见慕容苏!唤慕容苏来见!” 左右臣子怔望,有稍镇定些的家仆忙上前应答,“慕容少主这几天都未住府上……也未说往何处去了……许是采药或者……” “派人去找!”蔚璃不等他念完便沉声喝道。 好在为医青袖的缘故,玖儿已然自宫中带来数位医丞,此时还未散去,大家见此情形都知大事不妙,各自忙乱着又重开药箱,再磨药散,又传令各处多备清水净布,又着人先拣选上等山参熬汤,以备续命之用。 一时间青府上下还未从青袖重伤的惊惧里恍神,又为青将军的血躯乱作一团!各院家仆侍婢皆忧心惶惶里外奔走,或照应医者各样所需,或自行前去堆薪起火以煨汤药,或围井打水为能清洗主人的满身残血…… 家中的府兵侍卫更是人人含悲、个个忍怒,大家自蔚珒那里虽是略闻只言片语,可是只为众人皆知青门旧案,皆知两位主人脾性,便也将那莫将骂了个通透! 一时间怒议纷纷,一片哗然,以现下青门之危局,再牵扯上旧案之惨烈,都说天子太子存意欺凌青门,弹压蔚族,都替青门鸣不平,称言要引兵谏天子。 蔚璃顾不得门外纷扰,只是一心守在青濯床前,看着医者为他摘去一片片破碎血衣,露出整条背脊皮开肉绽,似受千万刀斧砍凿一般,几无完肤!尤是肩胛处已见白骨凛凛,望之触目惊心! 医者、家仆都劝她离开,都说“伤势残忍太过,实不宜尊者观之”。 蔚璃不应,仍直身肃立,瞠目凝视,眸色愈见晶莹。怎样残忍不曾见过,只是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见! 忆起当年闻听东海兵败又遭天家围剿时,她便亲点了精兵五千疾奔沙场,那时所遇所见,远比这更血腥百倍,残忍万般。在那白骨成丘、血流成河之地,寻到青门姐弟时,青袖是两手两柄断剑,剑上已是豁口如林!而青濯手上只余半杆断头长矛半边残破盾甲!二人绝望木然站在尸骸残骨之间,都是血衣滴血,灰面凝灰。 那样惨绝凄厉之象,在蔚璃梦中多年挥之不去。她原以为今生拼尽全力,哪怕是拼得一死也再不会使青门后人见识那等惨烈。可是未想到才不过短短数载,青濯遭遇之刑更比当年惨痛百倍! 凭她空有三军在握,空有一城铠甲,却然护他不得!此样悲愤痛恨,真如尖刃刻骨、万箭穿心! 起初还有慕容若伊扑在床前,任谁苦劝都是宁死不去,可又是几次哭到昏厥,惹得侍婢们愈发手忙脚乱。玖儿更是几次醒来,又在几次探伤之后晕倒过去,徒添混乱,半点用处也无。 蔚璃都不理会,只是喝问满堂医丞,“伤情如何?可救得活?” 十余位医者一半埋头理伤,一半叩首在地,都知这位青门小将乃越安宫最最惜护之人,他若一命呜呼,只怕半个国都要为之殉葬! “伤入筋骨,断了经脉,怕是……”有人斗胆回说,“小臣等纵然拼尽毕生所学,侥幸医得回性命,怕也……怕也是个废人了……” 一时又听外面有人传报:王宫里派人来问情形,请长公主出外应旨。 蔚璃定了定心神,嘱托医者尽全力救治,又问左右家仆可有慕容苏消息,家仆答说:已派人去找,若是入山采药也并非一时半刻可以找回。 一阵阵的心痛若绞,欺得她几乎不能站立,可还是要强作精神往前庭来。见庭上站满军中将士,并青府家臣,大家皆注目望她,各有疑惑,各有忿恨,各有祈盼。 又有越明宫来的内侍官上前代宣越口谕:先问青濯伤情,又问罪责何论,再问澜庭之君可还会再申饬东越? 蔚璃深知当下群情激愤,自己言辞稍有不当很可能就是推波助澜,使兵戈再起。当真是要乱他的天下吗?挥兵北上,斩尽莫族,质问天子当年还作下怎样惨烈事!? “青将军……”她犹豫着该如何措辞,将士们都竖耳静听,彼此早已议过——东越不可欺,欺必诛之!青门不可亡,亡必杀之! “濯儿……重伤……,但性命无忧。”蔚璃惟有念出心中祈盼,现下只求青濯能保存性命,天下再怎样混乱她都可以不问,“青袖杀人……青袖杀莫敖,乃受人蛊惑……殿下宽仁,恕其死罪,活罪难免……濯儿便是代姐受刑。” 世人眼中当是此样情形罢?——殿下宽仁!殿下宽仁?……何以自欺欺人!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2) 蔚璃愈想愈觉心苦,嘴角抽动,险些哽咽出声,忙又急整心绪,重新言说,“殿下宽仁……不会使青袖之罪牵累东越……” “那是受谁人蛊惑?以何事蛊惑?莫家那小子本就不是好种!那蛊惑杀人的也未必就不是好人!”蔚珒叫道,“青袖素来机敏,绝非几句挑拨便失了分寸!她拼了一身惨死也要去杀莫敖,其中必有因由!可惜她现在也救不醒……” 只怕是再也救不醒!蔚珒言辞忿忿忽又黯然。他本是蔚王族最近的宗亲,先越王幼弟之子,论在幼年时蔚璃还要唤他一声珒哥哥,与青门子弟亦是格外亲切,如今看他们被欺,自是心中忿忿不平。 “蔚珒将军说得有理!”有人附和,继续畅言,“我们须问问那蛊惑的人,倒底是甚么事可以让青姑娘为之拼死!莫家从来对我东越就是虎视眈眈,当年王族被囚霜华宫时,他们一族就有意怂恿天子罢黜蔚族封他莫家做王……” “是了是了!当我东越是好欺的!谁欺我东越,欺辱青门,我等必与他死拼倒底!”又有臣子附和,引得青府侍卫们更是振臂高呼,“我东越男儿皆铮铮铁骨,又岂容外人踏我尊严,践我傲骨!青姑娘杀人必有道理!我等要问个究竟!查出根源!绝不轻饶了莫家贼子!” “正是如此!我东越从来忍辱谦让!天家才会屡屡欺我!此回倒也无须再让!索性将这新案旧案一并查个清晰,讲个明白!青门当年冤魂无数,总该有昭雪之时!” “说得正是!说得正是!”附和声声,“大不了兵谏!正告天下——东越不可欺!” “东越不可欺!我等兵谏!兵谏天子!兵谏东宫!” “先围了澜庭再说!那个太子也是个欺善怕恶!伪君子一枚!” 果然是群情激愤!蔚璃经澜庭之变已然心哀意苦,又为青濯重伤心痛不已,当下倦乏得力不从心,再看见众将喧闹得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百般焦灼下而乏力制衡。正这时,忽有家仆来报:有程门潜之少主门外求访。 只为先前这位程门少主曾亲送病重的越安女君归还王都,东越臣子待这位潜之先生都是敬若上宾,此间闻他忽然来访,虽各有讶疑,可也都放下争执,敬见以礼。 程潜之被引入庭院,见得院中聚集了这许多东越将士,一一见礼时也是小有愕然,又转看蔚璃,焦切问道,“我闻听讯息……特来……特来……”他再看一回四围将士云集,再看看蔚璃满面悲戚,一时间话也难言,惟剩长长一声叹息。 蔚璃正彷徨无助时,未料会有这样厚义重情的友人冒险来访,也是心头一热,不觉泪涌双眸,却是朗然一笑,“先生莫忧。蔚璃尚有余力护我东越子民……”可是话讲一半,忽又想到这府上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儿……身边至亲尚且保护不住,又何谈护持子民?真真笑谈! 蔚璃忍痛不得,忽掩面饮泣。惊得满庭愕然。将士们从未见他们的长公主有这样悲戚颓然时。就是蔚珒等宗亲,当年都曾随先王同上帝都请罪、共囚霜华宫内,在获赦归国时于那冷宫门前,与留作质子的这位傲世公主辞行,也未见她有这样悲伤绝望……她从来都是笑得粲然,有泪亦带笑容,可今日…… 蔚珒也是不忍,走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凄然道,“璃儿不怕……” 众人见此也都是各样忿忿,各样黯然。 蔚璃也不知自己在哭甚么,只是忽然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自此孑然无依,进退茫然。 哭过一时,才觉心下痛快,以袖拭泪,重又一双明眸雪璨,赧笑着推开蔚珒,“又要被珒哥哥笑了。” 蔚珒果然讥笑,“我笑倒也无妨,都是自家人。只怕是要被程先生笑了!”说时望向一直窘然无措的程潜之。 “岂敢岂敢……”程门书生愈发要手足无措了,“我等男儿处长公主之位,也未必比长公主做得更好。”说时目光有意无意瞄向那位宫廷内侍。 内侍顿觉讪讪,看这府上已然各样忧患,看各位臣子更是忧愤满怀,偏王上只是避在深宫,问也不敢亲自来问一声。 蔚璃重振精神,向程潜之问道,“先生可要往里面落座饮茶?只是当下府中染有血腥,实非待客之地……” “无妨无妨!”程潜之连连摆手,“我只有两句话,许是三句……最多四句……”正这时有个伶俐的婢女托了朱漆盘奉上一杯茶水,“先生请用茶。” 程潜之见之大悦,拾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才道,“我正等这个!一路奔来甚是口渴!又不好讨要……” 众人闻言都笑他憨痴,一时间亦缓了几分当下的僵持肃穆。 程潜之这才正色言说,“事已至此,长公主或恼或忧,或是怀恨太子,或是要兵谏澜庭,只是须知此样心境皆一时之念,万不可凭此议定军策!青姑娘杀人,过往因由暂且不问,当下恶果已然铸成,长公主应当先思前路会有怎样凶险!” 是了,还有前路凶险!蔚璃也定下心神听他言说。 “凌霄君对梧公子、对青将军施以酷刑,此事已然震惊越都,四方宾客皆在议论纷纷,此讯息也必很快传至莫家人耳中。长公主静心细想,可知殿下之用意?” 蔚璃将要作答,程潜之又自顾说去,“若将梧公子与青将军押解入京,交在莫家人手上,不要说交给莫家,就是交去天子朝堂,长公主以为——他们谁人又能得痛快一死?我闻莫嵬治军多以酷刑威慑,上下无不畏惧。试问莫家的酷刑,青将军又能承受几分?殿下这一责罚便是要昭示天下,一则可借天下人悲悯之意堵莫家的血盆大口,暂护将军;再则此法纵不能完全平息莫嵬暴怒,可至少是一缓兵之计,以青将军当下病残之躯便再不能上帝都受审,以此也可保全青将军留在东越国内。长公主、诸位将军且细想,是莫家私刑酷烈,还是殿下鞭刑留有分寸?”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3) 程潜之一番话讲得东越众臣将信将疑,大家彼此顾看,觉得这位程门先生讲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青门与莫家本就宿仇旧敌,今时青袖又杀莫嵬幼子,倘若使青门入帝都听审,那必遭莫家灭门剿杀! 程潜之见众人虽暂息兵谏之怒,却也是仍有忧虑,便继续向蔚璃言说,“长公主当下之患不是在东宫太子,而是兵者莫家。莫嵬痛失幼子必有暴行,其一便是引兵逼宫,胁迫天子治罪东越,或使东越王族再入帝都请罪,或干脆罢黜蔚氏封王称号,他莫家取而代之!长公主想想,天子可还有余力护持东越?” 蔚璃这回只是摇头——天子自保都难,何以护持东越? 程潜之继续说,“若是逼宫不成,莫嵬则会罔顾天家之尊,直接引兵讨伐东越,随便安东越一个杀戮禁军意图谋反之罪,到那时大军阵兵边关,岂非东越之大患!” 蔚璃听到此处心下大惊,事发至今只顾痛心疾首,如何竟未想到外有强敌正虎视眈眈,“先生是说我东越危矣?边关危矣?” 程潜之又想起了兄长入城那日,曾与他言说东越危地,令其速去,今时再听蔚璃如此发问,心念一恍——莫非天子早知莫家有鲸吞东越之心? “至少柏谷关当先置以重兵!柏谷关若破,再下七城便是越都,都城若破,国将不国,王室何存?”程潜之心思恍然,也未能料想此一场祸乱竟推助了莫家欲取代蔚氏称王之野心! 东越将士闻听,惊诧之余,却是各各振奋,虽知远忧近患都近在咫尺,大军压境不是今夕就是明朝,可若说要兵挡莫家,与莫家开战,那还真是人人欲催马,个个想磨刀!时隔七载,终于可以与他莫家正面交锋了! “来得正好!我正愁有生之年不能斩杀几个莫贼呢!”蔚珒叫道,“长公主不必怕他!我东越整军四载,终该提剑沙场试练试练!” 将士们皆挥臂附和——“谁敢犯我东越,吾必诛之!谁敢攻我城池,吾必杀之!” “我东越男儿皆铮铮铁骨!此回也不管他甚么天子太子,先灭了莫家再说!” “对!我等愿请缨往柏谷关一战!” “我等愿往柏谷关一战!”…… 蔚璃凝眉不语,想到他帝都危局,想到他玉氏飘摇,曾疑心他来东越是为问她借兵,她各样搪塞终不愿越国将士再赴沙场,可如今来看,一场战事已再所难免! 他求同心,是否是同仇敌忾之心?是否是同袍执矛之心? 众将士见女君不言,便也都渐息呼喝,肃然直立,静等女君发令。 正这时,又有家仆来报:召国肆公子派人来访。 蔚璃蹙了蹙眉头,知道是来问风篁情形的,心下又添一层愁闷,命家仆将人领来,却并非是个小吏,虽也是常服简冠,可是只观其气宇便知——至少是卿士以上的文官,来人先是恭敬见礼,倒也不骄不躁,又代主上先问青门安好,客套寒暄一番,才试探着问,“世子如何?” “世子他……”蔚璃已然思量了数回,还是未想好如何答他,索性坦言相告,“暂被幽禁澜庭……”想想这个世子也是可怜,与自己相识才不过几日,竟要遭此横祸,“待太子殿下怒气稍缓,我再去澜庭为世子求得宽恕。此回兵乱,与世子并不相干。” 召国来史作礼又问,“既不相干,太子殿下以何罪名幽禁召国王室?” 蔚璃微微立目,冷了言辞,“且回去问你们肆公子!召国王室上下反思,必能想出何处见罪于太子殿下!” 召国史臣想来是被委以重任的,其倨傲之态又想要立些功勋回去,便不分就里地缠磨着又问,“肆公子令臣下来问越安女君,言越安女君是世子婚约之妻,世子有难,为妻岂能袖手,为妻不知世子何罪,静观世子幽禁暗室又情何以堪,世子不远千里……” “快住了罢!”蔚珒听得头痛,挥手大叫,“甚么柿子饼子!长公主说了会救就一定会救!一个世子也值得这般!你们召国也太没经过风浪!护得这么紧还不若带回去封存金屋来得安心!” 史臣尴尬笑笑,“小臣也是奉公子命令,世子为我召国国储,可不似些闲杂人等可随意打得欺得……” “你说谁人是闲杂人等!”蔚珒立时呵斥,腰上佩剑也抽出了半边。 蔚璃也是又笑又气,“珒哥哥休恼,令人送他出去就是。” 过来两个青府侍卫,一人架起一边,将那倨傲了得的召国使臣拎出了门去。 程潜之一旁又继续言说,“长公主请恕潜之直言,实则召国可以友之,或为同盟;若然远之,或成隐患。” 蔚璃惨淡笑笑,“我知先生之意。”后面便也无话。 蔚珒似有恍悟,又回头去看被送出去的召国使臣,顿足叹道,“我可是忘了,风王族原是亲家!南召国亦算盟友!越召两国若能兵合一处,还不将他莫家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蔚璃回道,“只珒哥哥一人也能将莫家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何故牵扯外人?” 蔚珒未解其意,仍自作聪明,“那世子也并非外人啊!他若当真厚义,就先调派三万骑兵来!也算他迎娶璃儿的真心……”话未讲完,见女君面色微沉,便收也只好收声。 程潜之此间方醒悟蔚璃用心,也为方才拙计自感羞赧,忙替蔚珒解围,“我们都忘了,其一,南人精于算计,但有渔翁之利,绝不会浑水摸鱼。战事若起,他们必先静观,再依势而动,并非可信可靠之人。其二,东越一人御敌,是为保家卫国,若然结党而战,则有乱天下反天子之嫌疑,如此又会引得北溟与西琅为各自利益蠢蠢欲动,到那时只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蔚璃点头赞许,“蔚璃仍要谢先生为我东越筹谋,忧我东越处境。” 程潜之愈发羞愧,才了悟原来她心中仍顾念天家威严,仍顾念玉氏存亡,是为与凌霄君多年的情义吗?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4) 蔚珒此刻也恍然,不免又对召国厌弃嗤之,“要我说,他们拿一个世子讨娶我们的长公主,分明就是欺负人!若按国礼,一个小小世子实算不得甚么,不若趁机悔婚!长公主还在越安宫里一直住下去,仍做我东越女君,何苦做他风家的孙媳!” 他一言俏皮讲得众将忍俊不禁,方才凝重之气又缓解了几分,也有人与他取笑,“长公主自然可以做我东越女君到老。只是风族世子何处再去讨得贤妻?” “这便不关我事了!”蔚珒哼笑,“那小子经一点风浪便要叽叽歪歪,实实讨人厌恶!又怎配得起长公主!” 蔚璃笑他,也与众将玩笑道,“那小子还困在澜庭里面,哪里就叽叽歪歪了?叽叽歪歪的原是风肆,并非风篁。珒哥哥不要张冠李戴!” “都是姓风的!哪来姓张的!”蔚珒耍起了无赖,愈发惹众人笑了。 蔚璃见当下事况明晰,将士们亦心绪镇定,遂吩咐众人先各回各处,清点麾下士卒,筹算兵戈粮草,待明日早朝与越王商议了再定边关布防。 众将亦觉前路明晰,壮志可酬,稍稍再议几句,也知青家姐弟非一时半刻能苏醒过来,在这里守着也是空耗时光,不若回去操练兵马,为国为民再战沙场,如此便都各回职岗了。惟有蔚珒仍留下暂代青宅家主之责。 蔚璃又命他先以快马递军令往柏谷关,叮嘱守将蔚珂加强边关戒备,布防城门兵事,“若有异象,先以守城为上,不可轻易出兵。” 蔚珒一一记下,又问,“莫嵬拥兵据说有二十万之众,四倍于越国兵力,何以胜?” 蔚璃浅笑渺渺,“军务明日再议。当下还有一事辛苦珒哥哥,派几个精干的兵士,往城外去找一找慕容苏,我宫中那些医丞是救不活濯儿的。”至于如何杀敌,如何致胜,如何与天下处,且看这府中还剩几人罢! 蔚珒领命办事去了。程潜之见众人都去,门庭空落,一时踌躇着,去又不辞,留又徘徊,几次举目都是欲言又止。 蔚璃不免又要笑他拘谨自持,直言问道,“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可是还要讨茶喝?” 程潜之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声道,“不会不会……岂敢岂敢……我原有约,是候在客栈等人来赴约,闻讯才冒然跑来,我还须再赶回去,时辰不早……”他虽这样说却还是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蔚璃又是感念又觉好笑,“先生大义,蔚璃铭记。此间你我故友闲庭叙话,便如那日淇水畔围席畅谈,当下所议既不入朝堂之典亦不做史家之言,先生有何顾虑?” 程潜之忙道,“非是潜之顾忌身后评议,只是……只是怕思虑不周,言辞无度,让长公主见笑。” 蔚璃倒是又要笑了,“先生不畏史家评说,倒怕我笑?那我自此便不与先生笑了,可好?” 她目色坚定,姿容明朗,便如那日淇水初逢——一身磊落清风,满怀疏阔洒然。程潜之望着便觉自愧不如,当初何等愚钝,竟生与其比肩之念,此样女子岂是寻常男儿可以攀望?此生也惟有以寥寥浅智略尽薄力,护她一时半刻了。 他左右思量,遂又凝神郑重言道,“潜之今日之言,仅做鄙见陋识,长公主但有所用亦全凭卿卿睿智,长公主若觉得是无稽之谈,一笑置之便好。” 蔚璃浅笑,静候他道来。程潜之整顿心神,便也一一道来—— “其一,仍要说回淇水畔纵马驰行的西琅夜玄。潜之不止一次讲过:琅人无礼,粗鄙蛮野之族,而其王族公子夜玄更是狂妄无忌之辈,留之必是大患。” 蔚璃蹙眉,那夜玄已然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大患于否,谁人计较? 程潜之继续言说,“凡事有界——此是当初伏白族开朝立国、以礼乐治天下之本。‘万物有序,进退有度,凡事有界,方可得长久之治’!一隅之乱住住祸殃一国,毫厘之差往往谬以千里。夜玄有第一回越界行事,若不能消弭于起端,则后患无穷矣!诚如莫族霸凌朝堂亦非一日之寒。” 蔚璃当下并无话讲,虽也质疑程门先生之论公允几何——是夜玄无礼当真难容于天下,还是这位呆书生仍在为淇水之难而鸣不平?程门世代为帝王师,今日所论实为捍礼护道之典范!蔚璃也是在许多年后才领悟其深意,可惜那时已然是祸乱天下,疮痍宇宙。 程潜之见她不响便继续言说,“其二,是想请问长公主,东越蔚族何去何从?如今皇族式微,权臣当道,封王自立,玉氏江山已然风雨飘摇,皇朝三百年封国守境之治只怕已入尾章,天下趋向分崩离析之势。而蔚王族是拥兵自立、霸权东境?还是扶助皇室、再复中兴大业?” 蔚璃愈发蹙眉不解,“为何只我东越王族能扶助皇室?既然是四境封王……” “长公主以为四境封王还有谁家会挺身出来扶助皇室?北溟非中原世家,自不必说;西琅地处荒瘠之地,历代君王所图皆是向东拓土以占肥沃农田,天下若乱,长公主以为夜王族是会趁机侵城掠地还是会扶持一个飘摇欲坠的皇族孤子?哪个得利更多?至于那南召……”程潜之稍顿片时,极少见地讥笑一声,“长公主也知何谓‘南人狡诈’,他们是‘有利趋之,无利弃之’。以此回他们运筹风篁世子之联姻便足可见其野心。风族还未能代玉家而取天下只是因为他们尚无十足把握,可是若再有十年,等风篁即位称王,长公主那时或已为召国王后,你以为玉家凭甚与风族争天下?此正是风王族筹划百年的宏图大计!东越若不能在今时襄助玉家,玉家不亡于莫齐之患,也必亡于风族之强,到那时东越是向风王族称臣还是自立称帝?此即是东越今时之抉择与来日之去从。”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5) “先生……”蔚璃一时未能全然贯通耳畔所闻与心下所思,天下大势与各家兴亡被一个程门布衣就这样演说于闲庭陋地,在她听来总有夜读史书梦游古迹之感!“先生高见……何以今日道来……何以讲与我一个小女子听,我是说——先生之高见当演说于天子之庭,或进谏于东宫储君,或求仕于南召王廷……” “此是我正要言说之其三。”程潜之继续说下去,“我也是此回来越都,与各方学子拜访交游才闻知帝都形势。所谓天子之庭早已是齐相把持的一言之堂,若非齐家门生亦或齐氏子侄皆难立身朝堂之上,更别说进言于东宫储君了。而另有莫家手握兵权,掌一城之生死,更加无人敢在帝都之内轻言政事。齐莫两家虽说各有相争,可是若然是挟持天子霸权朝政又都能沆壑一气。据传莫家有意迫使帝姬下嫁其门,长公主可知其中厉害?如今玉家惟有他兄妹二人,若然……讲句大不敬之言,若然东宫殿下有失,则玉家天子恐怕不得不效仿开朝之君伏白帝,择其‘佳婿’禅让之,那这天下便要改姓莫了……” 蔚璃摇头,“此是进退无路的死局。纵然帝姬肯许嫁莫家,莫家得帝姬而杀太子,岂非一样可篡天下?!” “确是死局。”程潜之证她心中疑惑,“进退无路。可是不嫁帝姬又要受逼宫之险,袖手天下同样是杀身之祸……你若知凌霄君之艰难,必会稀奇他何以还要摆驾东越观礼越王婚典。”说时竟有一丝苦笑,似乎再悲悯凌霄君之处境。 蔚璃更是苦涩万般,忆起澜庭内他确曾有言——“你若知我艰难……” 偏那时她全当不知,心冷意灰自顾与他划地为界,还扬言要“引兵来见——披甲相候”,是否太过决绝?他撑艰难之局,仍来东越观礼,是为哪般?避难?借兵? “东宫之意或许是想在这大乱之先为长公主再撑一隅繁华罢。”程潜之叹息一声,此回倒有些许赞叹,可随之依旧愁眉黯然,“可惜繁华尽了!我苦思多日也不得其解,掷天子于深宫而自己远离朝堂,无论是为避难亦或借兵,此行都非上策,非是天家储君该有之行为。这事难就难在,太子该如何还朝?长公主可曾想过?太子若不能还朝,天子必难久于帝都之内,东越亦难为于封臣之地,天下乱矣。此便是我要言讲之其三了。” 蔚璃瞠目茫然,可曾替他想过如何还朝?——在他为东越撑起最后一角繁华之后。不是没有想过!那夜城墙对话她也曾立定心意要与他一起回帝都,同生死,共进退,报他此世恩义!只是后来,后来跑出一个溟国公子,又平白出了风族求婚一节,又是王兄提议选亲招婿,又是夜玄失踪于选亲前日,又是昔梧闯营,又是青袖杀人……各样纷乱演到今时,竟至两下决裂,就要各奔东西……她竟忘了他处境艰难,无处容身,居然还要逐他出澜庭! 何等薄情寡义——蔚璃是也!她几要仰天大哭!想他困守澜庭寸地该是怎样的心伤绝望,想起来又是心痛如割。可又想到青濯受他鞭笞之刑如今性命垂危,不免又恨意翻涌。过往种种,倒底是他用心良苦还是潜计阴谋? 程潜之心急另赴约会,也不便久留,话语道尽便匆匆辞行。 蔚璃尚处混沌懵懂之中,只是木然回礼,与他答谢,随行送至门阶处。 程潜之出了门,下了阶,忽又回身来说,“险些忘了还有一事——长公主选亲未能得偿所愿,此是潜之之失,一直未敢登门谢罪,惭愧惭愧。” 蔚璃怔怔于门前,全然不解他在说些甚么,“先生已然为我筹谋万端,只是事由天定,岂是人力可争?” “并非如此。”程潜之大有此去一别再难相逢之意,定要将心底所藏尽数吐出,“我知长公主意在定约澹台家,以此为缓兵之计尚可另有筹谋。只是兄长突然造访传达天家之意,实非我所料。” 蔚璃更加疑惑,“你是说——使风篁胜出……此是天家之意?” 程潜之不免窘笑,“长公主总不会以为我兄长那日入席只是个听琴之师罢?他昼夜不歇赶来越都,若不是为成全君意又为哪般?此也是我稀奇多时未能想通之局,召越再次联姻本该为天家所不容,不知为何那位东宫殿下却还是择定风篁世子为越安宫之婿……”程潜之说时仍在苦思凝想,却终是哑然失笑,“许是他知道自己已然穷途末路,想为长公主寻一处岁月静好罢。倒是累我们在这里胡猜乱想。”说罢再次拜别,转身去了。 蔚璃仍怔在原地,反复思量程家先生这好大一篇言论,可以暂且归结三点——其一夜玄为患当远避之;其二东越何去何从当思忖之;其三东宫绝境当……当怎样?助他还朝?还是乱他天下? 又想起程潜之最后一议——他已知自己穷途末路,是想为她寻一处岁月静好。可是当真?他若临绝境入死地,于她而言又何来岁月静好?他岂会不知!如此说择定风篁、羽麟弃约都是受他摆弄?凡此种种,竟都是他的棋局? 第五十三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1) 城郊淇水岸边,一只雕花兰舟拂柳而泊,艳阳临空,照耀着潋滟波光东去万里;熏风拂岸,撩动着船头锦旗猎猎而舞;旗上明晃晃印着绣金大字——澹台。 世人都道澹台一族富可敌国,纵是南国王室也要礼让三分;而澹台少主更是少年颖慧,结交之友唯有皇族王亲;此样家世,此样丰姿,试问世上又有几人可比?那春风得意,纵马啸歌岂非尽都由他! 可偏偏就是此样人物于东越国越安女君的选举大会上铩羽而归!世人无不惊叹此中稀奇!即叹惜澹台少主之可怜,又奇那召国世子该是怎样华才斐然! 世人实实不知,非越安女君弃她,是他弃了东越蔚璃;世人更加不解,非他要弃东越蔚璃,实是—— “实是无可奈何!形势所迫!入人险局!受人摆弄!……我又岂能不顾惜她性命啊!”澹台羽麟忍不得又是掩袖大哭。 慕容苏又是长叹一声,这已然是近三日来第一百七十八回听他哭诉心中悲情! 而当下所见之澹台羽麟,也不是那被世人称羡的华美少年!富家少主! 只这满堂的酒气,一地的狼藉,就让慕容苏频皱眉头!更不要说此间横躺席上那蓬头垢面、开襟解怀还犹抱酒壶的红衣醉鬼了! 慕容苏摇头叹息,只觉一天惨过一天,也不知这位少主醉生梦死要到几时方休!总不至就此颓废终生罢? 他移步缓行,迈过满地酒坛,又绕开残羹碎碟,终至桌案前,又小心抚去上面堆积成山的各样酒器,指令家仆将自己刚刚熬好的醒酒茶汤置于案上,这才去唤那喃喃呜咽的悲情少年—— “我隔日可就要归去了,今日再为你煮最后一次醉酒汤,你再不喝,我也无法了。”说时为他斟上一碗,也不强求,只置于案上等他自己来拾,又劝言,“你这样下去可还有尽头?阿璃不过是嫁人,又非就此诀别,你何苦自己先失了魂魄?” “你心中明知,她即便不是为泠泷琴的缘故嫁与风篁,也绝不会下嫁你澹台家啊!凌霄君惜她胜惜眼眸,尚且可以为保她性命而将她拱手相让。你若真意怜她,岂非也该许他一世安好,自此相望江湖。” “要怪也只能怪你们诸多算计,却如何也未能算得过天命!谁又知她归家途中会为夜玄所伤,引得旧疾再起;谁又知偏这医她之药竟是藏于召国王室的泠泷琴。此琴若在别处,或许还是你千金可易,亦或他凌霄君千军可夺,可偏偏就是召国王室!不差你这千金,也不畏他那千军!” “你若细想,悠悠无常中岂非又有冥冥注定?也只能说天道如此!非你一人之力可挽……”慕容苏絮絮念念,也不管澹台羽麟是否听得进去,只自顾言说,又自顾惜叹。 待停下思量时,见那人仍是醉得发怔发呆,对他全无应答,便又继续言说,“你好歹应我一句,前两日还哀嚎声声,总不会这些天喝酒喝哑了嗓子罢?你若此生不言,岂非又屈了你那心意!我即将归去,你若真的哑了到那时连个良医也寻不见!可又如何是好……” 他前言不搭后语,却还是反反复复,讲个不休,只想得他一声言语,知他心念还在。如此又说了半晌,终听得幽幽一声悲叹,羽麟声色沙哑,凄然哭道,“吾心已死,吾念已灰,吾魂逝兮,吾骨枯兮……慕容兄再不必为我挂怀,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慕容苏见他这般也是又笑又怜,忙趁机又劝,“我闻潜之先生说:阿璃无可奈何时也曾有意下嫁你澹台家。这样说来,可能使你宽慰一些?我还闻说选亲当日她也曾当庭唤你,却被你弃之决绝,讲来心伤意冷的当是阿璃才是啊!若伊也曾进宫请安,回来却说:有些天里阿璃几乎绝了餐饭,夜不思枕,日不思茶,若说枯魂瘦骨也该是她才对啊!” 果然,此言一出,羽麟微启醉眼,切切问道,“阿璃……近来可好?” 慕容苏言道,“依我看,风篁世子倒是位宽厚仁德之君子。他虽知联姻是为国政,待阿璃倒也温和良善。听说这些天,送了好多礼物入宫。昨日我路过翡翠楼,还看见他二人在街上有说有笑,远远看去倒也是融洽和睦的一对。阿璃当真嫁去南国,许是她此生最好归宿,至少可远离尔等丝丝算计,去过几年岁月静好的时光。” 羽麟苦笑,“若非祈望之良人,哪里就能岁月静好了!她若真心欢喜,我……我……我还是不甘啊!”说着又抱头洒泪,无尽悲伤。 哭到累时终又重新呜呜咽咽,“我与她,自相逢,始立志,非卿不娶,非卿不妻……除去她立字据给我那回,这次选亲是我与她距离最近一次……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步之遥……却原来……都是奢念!从始至终都是我奢念!羽麟此生休矣!所愿皆空,生又何欢?” 慕容苏见他数日来语焉不详,终日哭笑无常,此回总算能廖诉悲情,畅言胸中积郁,便也有意劝引着使他能多多言说,以消愁苦,一时答他,“你虽未得昔日所愿,然未来尚可期,谁又知岁月流转,何处不相逢呢?” 第五十三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2) 继而又一边劝慰着一边上前扶他坐起,哄他稍饮茶汤,又故意打趣询他一些阵年旧事,一时言道,“已听你讲过数回:阿璃欠你一妻,此事倒是从何说起?你澹台家的算盘精明,却也算到东越王室身上了?” 澹台羽麟闻言立时掷下茶杯,瞠目争辩:“我何曾算计了她!分明是她哄骗了我!”说着醉熏熏去解腰上锦囊,抓弄着从中翻出一尺素绢,已然为岁月之久熏染的底色微黄,他扬在手中向慕容苏炫耀,几分得意又几分无奈,哭笑道,“且看这字据,上面分明写着——今有越国琉云借银钱千叶,他年当以吾家小妹许嫁,以偿此债!立字为诺,一世不悔。” 慕容苏接来凝神看了,只见那绢上笔迹真可谓龙飞风舞,若非羽麟一字字念出,倒也难识其真,不觉疑道,“此是阿璃笔迹?虽有其韵,只是这字形……未免潦草太过,再者……何故上署‘琉云’之名?又是何典故?” 羽麟望着那绢书痴笑,倒似望见当年,“谁又知她哪里杜撰来的假名!这便是她诡计!草书行云,假名署笔,好留待日后耍赖。想我一世英明,竟不识她狡诈!” 慕容苏听得稀奇,有意哄他言说,“你且说说怎样故事,我再替你断断道理。” 澹台羽麟满怀伤情,忍不得又忆起当年,便同慕容苏絮絮讲起,那年南国良城与她相逢于繁花锦时,那是此生初见,万般美好! 彼时他澹台羽麟正周游了四境奇珍,看尽了世间繁华,处于归家途中。他本就是一位富家少主,过得从来都是锦衣玉食金缕银器的日子,偏他又是俊美少年,愈发有各色的风花雪月供他赏玩不尽。 可偏偏是那一回出游,万花丛中滚过,惊涛骇浪趟过,再归来他竟有意味阑珊之感。所谓美酒佳肴,若非有知己在侧,品之亦然无味;所谓锦衣绣袍,若非得佳人悦己,裹身亦是无彩;至于那等美人献舞娇姬颂歌的千娇百媚事,使他更觉恹恹不乐无甚可赏。 那时他正百无聊赖倚坐酒楼窗前,眼望街上熙攘人群,芸芸众生往各方奔走,在他看来竟如荒草侵地,藤蔓爬墙,是那样的萋萋蔓蔓,无边无际,可是若得一朝秋风,又尽都枯了,所有一切都荒凉到底…… 他凭窗痴望,胡思乱想,忽见白马雪衣一位少年,自远街缓缓行来。那马蹄轻踏,少年昂首,左右顾盼间神采飞扬,朗逸非凡!倒似这世间仍有看不尽的稀世繁华与赏不完的奇珍异宝,此间正由了他少年翩翩打马漫游。 澹台羽麟一时看着倒觉有趣,目不转睛看他由远及近,待到楼下近处,才看清这少年不只风姿洒然,那一副眉眼更是清俊到无以比说,单是那眉下藏威,唇角似嗔,就有别样英姿俏丽,而四顾之间又似乎有无尽稀奇懵懂,忽闪着一双明眸璀璨打量着这新奇人间。 还真真一位纯明澄净美少年,怜煞个人呐!澹台羽麟看得出神,正无比欣悦,那少年忽然抬头举目,望向二楼窗栏,正与他痴痴目光两下相遇。 那少年粲然一笑,惊得他身上一凛。分明那幅清颜似明月临轩,那亮眸似秋水微澜,如何竟使他心生惶恐?是怕近之,还是怕远之?他心意恍恍愈发看得痴了,不觉也随他微微一笑,可不知为何竟又觉赧然,仿佛方才偷窥之心全被少年一眼看破,那一双清澈的眼似乎能将世间万物都看个通透。 羽麟只觉面上灼烤,心若揣兔,急忙收回身形,假意侧听楼内清曲。可听了半晌,曲牌甚名也未听出,按耐不住又再次探头去寻看楼下,可长长街上那白马少年却已踪迹全无。 不由得莫名怅然,情急之下他直身坐起,攀了窗栏探出半个身去寻看街上左右往来之客,却依然一无所获,那少年竟如梦境般瞬息间消失不见。 他正失落怏怏,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兄台可是寻我?”其声泠泠若山泉之音。 澹台羽麟又是一惊,忙撤回身子急待回眸寻看,不想行止仓促忙乱,将一回头正撞上窗下烛台,痛得他惨叫一声,抚额蹙眉。却见那雪衣少年正款步行来,在自己桌前拾衣坐了,又自取了新盏,自斟了新茶,自饮一杯,其行止利落洒然,无丝毫矫饰虚礼之嫌。 待三杯茶水喝过,才指了他额头蹙眉忧问,“还痛吗?我倒有一剂解痛良方,兄台可要试试?” 羽麟手抚额头怔在窗前,早为这少年英气逼人加之清颜魅惑而忘了头痛,倒又添了几分痴憨相。想来数年间游历天下,俊男美女不曾少见,可是如今日少年这般,洒洒然不失男儿疏阔之风,娇兮兮又自带女儿家一点妩媚,观其举止,虽有恣意之格类似江湖游侠,可无形中又别具威仪风度俨然世家风范。 羽麟半怔半醒,见少年目色流连于满桌菜肴,又想他莫不是位落魄世族子弟?将要发问,却听少年又道,“我闻得此处有南国媚儿酥的味道,兄台可愿赐赠一杯?” 倒也见识不凡!还知南国媚儿酥!羽麟暗赞一声,缓缓归座,抬手示意他自便。 少年果然不与他客气,又重新拾了酒盏,自斟自饮数杯,似乎才算解了干渴。 羽麟忙又殷勤递上新箸,他也不客套,爽快接了,只挑那最精致最可口的菜肴一一品尝起来。羽麟见此倒也不好再以虚礼与他寒暄,只随了他一同重品菜肴,在他连声称赞中似乎也觉今日所食颇具风味。不由得又叹息自己半生锦衣玉食,世上珍奇无所不见,却总于繁华处早见寂寥,偏今日与这少年对饮倒平白多了几分酣醉欣悦之情。 酒菜毕,羽麟兴致愈酣,又趁兴相邀,“这条长街向前百米,有一锦绣坊,歌技舞艺皆为城中绝色,少侠可愿与我换场再饮?” ------题外话------ 本章:第五十三章兰舟悠悠浪子情深(2) 第五十三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3) 少年闻言眸色绽光,稀奇道,“锦绣坊?若只是观观歌舞又有何趣?” 羽麟听得有趣,“观观歌舞是为赏心悦目,少侠若有意寻些欢愉,也是可行。” 少年便蹙眉,两眼迷蒙,似乎仍未解其中意趣。 羽麟猜他年纪总有十四五岁,不该是未经人事之年啊,遂令他附耳过来,起身隔案在他耳边悄悄语道,“巫山翻云雨,襄王会神女。”言毕坐回席上。 不想那少年却还怔怔呆在原处,一手撑在案上,一手仍旧拢在耳畔,双眉蹙得更紧,两眼更显迷蒙,似还在较力思索他方才所言。 羽麟见此不由诧然,一时惊道,“少侠莫非是……尚未识女子温柔……” 少年顿时面若灼霞,一层层涌起无尽绯红,眸色亦微露威仪,便如波澜乍起漾过层层涟漪,可转瞬之间忽又目光躲闪,慌乱着起身,呯呯嗙撞散了数只杯盘,愈发惊得他手足无措,匆匆行了一礼,落荒而逃。 羽麟更是又惊又笑,又是怜他慌乱又是惜他跑掉,想想她若是个女子,必定要领回家中,收在房内,好生宠着。可偏偏是个男儿!倒叫这擦肩之缘分也只能就此作罢。 只是这样奇事倒也叫他呆坐那里自得自乐了许久,单是想那少年懵懂可爱神色便足可撑这半年欢愉!不免又有几分惜憾放他溜走,忙唤了伙计结帐,有意下楼去追,不能收作美妾,添为玩伴也是极好的,总好过他一人熬这世间苦闷。 正待他起身要去时,却见那少年去而又返,慌兮兮站在楼梯处,比之先前洒脱之态,此回倒是窘迫了许多。 羽麟喜得险要拍手叫好,急忙凑上前来,哄笑道,“怎又回来?终是好奇锦绣坊有何妙处?你也不必害怕,让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可好?银钱算我的,必不使你吃亏!” 少年瞪大了眼,明眸生辉,又是羞怯窘迫避他招惹,又是跃跃欲试似有所求,倒叫羽麟越看越爱,恨不能立时捉了他去,寻个僻静处好生怜惜一翻。 少年犹豫再三,终还是壮起胆子低声央唤,“好哥哥,我不去锦绣坊……可否把我省下的那份银钱还给我……” 羽麟听得糊涂了,未料他人小心大,自己兜里的银钱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成是他的了?还要还给他?想他澹台家行商百年也不曾见过这等算帐方法!不由逗笑道,“你不去锦绣坊,省下的银钱也是我的!不若这样——你陪哥哥往锦绣坊里逍遥一回,哥哥自有办法哄你尽兴,待你学会了妙计只须再哄得哥哥尽兴,那么——你要多少银钱哥哥都给你!这样如何?” 少年果然眸色一亮,张目望住羽麟,倒也不问何为“妙计”,只纠缠着问,“可是当真?一千银钱你身上也有?” 羽麟忍笑不住,澹台家随便扔双筷子出来也值一千银钱,可现下风情芊芊他又不想拿澹台家的名号吓他,只悄声问道,“你这是应了?”说时终忍不得抬手在他粉面雪腮上拂过一指,心中还道:这若是女子又何劳往锦绣坊去取乐! 未料此举似乎惊了少年,忽就奋力回手猛地将他推开,瞠目怒道,“大胆!放肆!” 其凛冽之威倒又唬得羽麟一惊,不知他还有这样威风。可是又想这美少年必是初涉江湖,又是未经云雨好事,此样惊怒也是应当。但见他怒目圆睁反添俏皮,便也不做计较,只继续哄劝,“那么我们即刻往锦绣坊去?” 少年眼波流转,却然说道,“我以为那锦绣坊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哥哥尽日嬉闹岂非也看得腻烦?不若这样,我家中有一小妹,姿容神态尤在我之上,倾城倾国自不敢论,但性情温婉,才艺卓绝,四境之内也未必能有出其左右者。哥哥若然有心,今日且借我一千银钱,他日我便可将小妹许你为妻,岂非胜过别家幽宅里的冷艳俗香!” 听到此处,慕容苏终忍不得要抚案大笑,“性情温婉?才艺卓绝?哈哈哈,若说这后者倒也不算吹嘘……只是这温婉性情……哈哈哈,澹台少主日后可曾见识?” 澹台羽麟也是且笑且叹,“我早同你说过,分明是她哄骗了我!偏偏还要到处与人言,是我拐骗了她!温婉与否,我也不计较。只是那才艺卓绝,我也不曾得啊!她还煞有介事,与我讲甚么‘耐性稍等些年’,待她家小妹‘行过及笄之礼’,便可嫁入我家。还立了这份契约给我,说甚么‘一诺千金’,‘一世不弃’的豪言壮语。她那般言辞凿凿……是了,你看这上面,还有朱砂为色,印下十指诺印,叫我如何不信!” 羽麟手捧尺素之书,遥想当年旧事,也是又笑又叹,又思当下处境,且悲且痛。 慕容苏却早已笑到捧腹,断断续续揶揄着这位精明的少商主,“依我看,你这分明是色令智昏!一世英明竟为一个弱冠少年所欺……不不不,分明是小小丫头!莫说是诓骗你一千银钱,她那时若是有心骗了你家业去,只怕你也会甘心奉上,还要为人家清点好帐目奉上帐本!又好在只是一千银钱,于你澹台家九牛一毛尚且不当……羽麟羽麟,你当真笑煞我也!”说时又是拍案,又是捧腹,大笑不止。 澹台羽麟却是万般伤怀,“可我是当真的!只当此生娇妻可期,谁又知竟遇狡童!” 慕容苏强抑笑声,又叹他可笑,又惜他可怜,好奇问道,“阿璃诓了你一千银钱,又去做甚么呢?不会是都买了媚儿酥罢!” 羽麟苦笑一声,“这又有甚么相干?她迄今为止诓骗我又何止一千银钱,我又何曾在乎她去做些甚么。那一回,是为赎那位把自家性命输在赌场里的擎远鬼才!” 慕容苏更加要笑了,“这事我可从未听擎远兄提起?他竟还有这样落魄时刻!你们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第五十三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4) 羽麟终于也耐不住失笑,“擎远纵然曾为赌徒乞丐可终是有颜面的!更何况如今人家也是作了将军,也是领兵千乘之将,统摄边关之帅,哪里会自顾言说当年自己是被阿璃自赌场里赎出来的?” “当真有趣!当真有趣!”慕容苏已然笑到抹泪,“再见面我定要好好笑那擎远一回!看他一脸凶煞,还当他曾经怎样威风……”慕容苏又是惊叹又是嘲笑,方知此三人相遇尚有这样一段典故,“后来怎样……”慕容苏有意逗他多费口舌,才好多舒郁闷。 羽麟讲了大通往事,也渐有开朗之势,讲到口干舌燥处又连喝了数杯解酒茶汤,此间倒也醒了三分,痛虽愈痛,悲亦更悲,可总算前路可望,世事在思,“后来……后来在帝都东宫又与她遇见,才知她是东越国的长公主,小小年纪竟敢假冒了王室公子朝拜天子,才真是惊煞了天下人。” 慕容苏哼笑,“只为蔚王室再无敢上帝都的公子啊。” 羽麟微微愕然看他,知他喟叹的是何事,未予置评,只默笑片时重又言说,“后来帝君知她是东越蔚璃,恼得无法,可又不忍见她一个女儿家终日混迹驿馆与众男儿相处,于是召她入宫与帝姬同住,可是未想到,这位封国长公主的气势也是天下无敌了,竟终日里与帝姬打得合宫不宁,帝姬跑去告状,她怕被罚就偷偷跑来太子宫里避难,还四处寻人打听,找一位叫云疏的乐师。你当这云疏是谁?” 慕容苏笑笑,不置可否,“难怪她假名琉云!云意疏薄则挽留之,他二人……还真是……还真是诗情画意呢……”言语间半是讥诮半是赞赏。 “所以我那时便知:此生与她无缘,之后日夜所思,自己也明知是痴心妄念,可偏偏断不掉这情愫,鬼迷心窍,才至今时竟还要陷人网罗……”羽麟摇头苦叹。 慕容苏也为他叹息,仍以玩笑哄劝,“早说你是色令智昏。你岂会不知那位凌霄君又怎舍得使她归入旁人怀抱,现在我只忧心,世子风篁又会是怎样下场。” 羽麟也忍不得要笑他,“慕容家从来不问国政,如何倒也记挂起王族世子了?” 慕容苏颜色微冷,“澹台兄,你我岂非皆是召国子民?王室存危,民何以安?” 羽麟十分诧异,“慕容兄多虑啦!阿恒又非暴虐之君,最多寻个由头迫使召国退婚便是,何至危及王室?他引我入局也只是为了让阿璃能多几日安心,阿恒实则……” “澹台少主不必多言。凌霄君怎样人物,且留史家评说罢,轮不到你我妄议。”说着整衣欲辞行,“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伊儿近来一直在采买东越特产,说要带回南海分赠族人,我若再不回去问她行踪,只怕路费盘缠都要被她一朝散尽。” 一言惹得羽麟大笑,“这个伊儿……你何不将她早早许给青门,糟蹋得就不是你慕容家的银钱了!” 慕容苏也笑,“你以为那个青门小子很有钱吗?只怕还要我慕容家倒贴呢!” 二人又是一阵说笑,尚且不知那既无余钱又无娇妻的青门小子已然命至垂危。 慕容苏临去又忍不住叹息言说,“却不知今年大雪纷飞时,谁人共她折梅煮酒?” 惹得澹台羽麟又跟着黯然神伤,多少年来但忆折梅煮酒事,惟忆观澜台上为她庆贺生辰时!只是今年之后,怕是那高台也寂寥了罢? 送走了慕容苏,澹台羽麟仍倚案胡思,想想昔年旧事,忆忆风花雪月,算着半生已过,繁华看尽,是否该就此死了心,寻一处青灯古刹亦或世外桃源了此残生…… 师源来时,他正搜肠刮肚思忆着半生游历所遇见的那些可适隐居之地,醉眼朦胧间忽见家仆领进一位正冠肃袍的瘦削书生,一时愕然,继而忿然,渐渐又转作十分漠然,嗤笑一声,“师先生?羽麟何德何能,竟敢劳先生大驾?” 师源蹙眉,强忍周围醺醺酒气,又冷眼看过面前一幅衣冠不整,淡意答曰,“澹台少主自然无德无能,我来——是为殿下谋事,非与少主论理。”说着便向他桌案对面拂袖掸席径自坐了,又转目四顾,打量这舱内一应布置。但见红毯铺地,红帘掩榻,红烛照窗,红喜饰物……看着委实难忍讥笑,又补一言,“澹台少主不觉荒唐?” 羽麟愈发气煞,拍案喝道,“师源!我敬你是因着敬阿恒!敬程门!你可不要自我张狂!” 师源笑笑,低头又见桌上醒酒茶汤,另外言说,“慕容少主与澹台少主倒是交谊颇深,应不止于只是药材买卖罢?” 澹台羽麟也是哭笑不得,想这师源还真是好本事,开口三句话就能让他恨到想杀! “先生倒底有何赐教?若然是为那位好殿下来做说客那大可免开尊口。羽麟为情所伤,肝肠欲断,颇需时年休养身心,他东宫一应事务,实实地爱莫能助!”他本就记恨玉恒诡计戏弄,如今再添一位倨傲先生的冷嘲热讽,愈发是忿恨不休! 师源轻扯笑意,也不急于答他,仍观望这室内布置良久,终缓言道来,“莫敖被杀。莫家陈兵柏谷关。殿下还朝艰难。东越国境不保。天下乱矣……请问澹台少主欲往何处休养身心?” 他简言淡淡,却惊得羽麟目瞪口呆,几天来的烂醉如泥顿时醒了个透彻,惊问道,“谁人敢杀莫敖?分明唯恐天下不乱!莫家陈兵柏谷关?多少兵马?阿璃可知?阿恒又何苦还朝!回去帝都必也是万刃伐身,死路一条!” 一连串的诘问,师源无意作答,另外又说,“再过几日便是澜庭夜宴,夜宴之后殿下须疾速赶往边关,以阻莫家大军……” 羽麟哑然失笑,“阻莫家大军?凭他手中三百金甲?还是凭萧雪三尺长剑?先生莫不是来说笑?” ” 第五十三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5) 师源也笑,却是苦涩十足,“未失莫敖之前,殿下本有良策稳住莫家。此回还朝也是想借莫家之力整肃齐门,未料昨夜横生枝节……至于如何退敌还朝……”又是重重一声长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终换澹台羽麟冷嘲热讽,“走一步看一步?此是天家帝师、四境绝智之人给出的言论?东宫遇此绝境,如临深渊,岂能舍身替你试炼良策!” 师源却是乏力浅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澹台少主共太子殿下多年至交,岂不知这些年来都是这样过的?只是当下,师源代殿下来问少主一声:接下来的狼烟岁月,少主可愿陪殿下再临深渊,再履薄冰?” “我自然无所畏惧!”羽麟端坐起身,昂首答他,可继而又有犹豫,“只是他不再信我……我此前亦有失策之处……只怕是……” 师源含笑道,“太子殿下是将承继天下之君。君者,兼听四方,尽信尽疑,慎思明辨,择善从之,此方为君者之道。澹台少主一家之言,与师源一人之说,皆一般无二,只不过是共君主参酌之证,决策之资,仅此而已。澹台少主又何故言说信与不信!” 羽麟听他一派学究言论,乍闻貌似有理,细想又全是空话!一时只冷哼一声,知道与他无甚可言,自己与阿恒之间……非他这酸腐书生的君臣之论可以解释! 师源转目四顾,又道,“殿下大约要借澹台少主兰舟一用,还要烦请少主将这里不相干的一应器物收敛收敛,以供殿下放置文书奏章,最迟后日萧侍卫便会派人来查验船舱,布岗设防。” 澹台羽麟听闻自己所造迎娶蔚璃的大船竟要派作他用,心下不悦,“当初造此大舟是为我娶妻之用,何以……” “汝妻何在?”师源无意听他啰嗦,已然起身要去。 羽麟虽素知此人行事果决利落,可真真见识依旧讶然,一盏茶的功夫未到,他已三两句道明来意,半篇话说尽大势,倒叫羽麟怨也无用,拒也不能,惟有怔怔看着他去,眼见他将出舱室,忙于唤道,“先生!先生留步!”仓促着起身,踉跄着追上。 师源回身看他,知他欲问何事,直言道,“蔚璃长公主无恙。澹台少主安心。只是他日少主若然还有机会进言于故人,就请劝谏长公主——”他言至一半,忽又顿住,眉头紧皱,似措辞苦思。 羽麟也怔在半路,等他言说要怎样劝谏——是劝她安心嫁入召国,自此深宫高台强扮端淑饰演繁华?还是劝她忠君护民,为匡扶玉氏江山舍身再入沙场再战狼烟? 师源凝神思量片时,终又说道,“烦请澹台少主劝谏长公主——值此危境,惟有肝胆相照,生死相许,方能度此劫难!忌生杂念。” 羽麟又是莫名,又是诧异,“与谁人肝胆相照?先生岂不知她已许做召人之妻!” 师源再次注目看了羽麟良久,似无意再言,可终又忍不得要教训,“澹台少主游戏人间已有半生,何以当下竟这般执迷不悟?岂不知——一时繁华,非一世之繁华;亘古荒凉,非万古之苍凉。你看那云卷云舒可晓云归何处?你见那风涌风散可知风止何夕?世事无定数,何以凭一朝一夕论断将来?” 澹台羽麟仍旧听得莫名,兀自怔在原地,思忖所谓程家智者的玄言妙语,恍恍兮不知此身何往,惆怅兮不知世事何演……而那位智者却早已是拂袖去了。 第五十四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1) 蔚王族子孙少时读书,先读《蔚氏春秋》,再读《青门列传》。到蔚璃读书时,《蔚氏春秋》翻不过几页就先厌倦了,上面记录的诸如列王相承,王族功勋,宫廷锁事等等在她看来都甚是无趣!反是那《青门列传》,其上记载的那些沙场征战,除暴惩恶,武将传奇颇和她脾胃。 她爱之不尽,先是由课上教书先生诵之解之,可是一遍不足;课下她又要缠着王兄蔚瑛为她再读一遍,还嫌意趣未尽;又捧了书卷奔回后宫请母后再读,若遇父王在侧,还须请父王也为她读上一回! 如此那《青门列传》开篇所载的青氏一门如何襄助伏白一族战四方平天下的壮勇事迹几要被她默背下来!后来识字渐多,也能自己磕磕绊绊读上几行,又知那些奇兵险阵、剑挑连营等传奇事,愈发使她爱不释手。 宫人们便时常看见这位淘气至极的嫡公主,一手持卷一手提裙,追着那些哥哥们定要抓个人来给她读青门故事。若是谁人被抓住了,那四五天的光阴可就都废了,要被她关进那小小慧云阁里,为她读《青门列传》不读到喉咙嘶哑、两眼发直是不会放出来的。 为这事闹得王兄蔚瑛再不敢出东宫宫门,各处堂兄堂弟也不敢再随意入宫玩耍。大家都悄悄叹说,“这个公主还真当是为他青门养的!” 蔚璃幼时不解其意,也不计较众人取笑,只是一味贪慕书中传奇故事!若是谁人能给她读上半天《青门列传》,她便与谁友好几天,非但不欺他,反拿了许多好物赏他。只可惜宫中谁人也受不住她那一页书要读上百余回的执拗劲! 到蔚璃六岁生辰时,初阳关青澄少将军奉父命赶来王都,向这位婚约之“妻”敬献贺礼。王兄蔚瑛便趁机联合了一众堂兄堂弟准备戏弄戏弄这位准妹夫,大家编排了各样说辞借口,定要哄着青澄当堂背诵一段“青门九代世祖青旷上将军十岁猎白虎”的传记。青澄不明其理,只道自己是客,惟有尊奉主人心意,便在那晚蔚璃的生辰夜宴上朗朗背诵起了家门列传。 全篇百余字,将青旷将军猎白虎的英姿雄风写到淋漓尽致!而在青门小将青澄诵来,铿锵激昂间更现当年盛容,叫那本还偎在母后怀里闹着定要出宫去放烟火的蔚璃,顿时坐直了身子,听得怔怔如醉!牢牢盯住大殿中央这位英姿飒飒的少年将军,宛如看见当年英雄人物一般。 在此之前,她虽每年生辰也都有见过这位远方来客,可是一则为着年幼无知,一则为着她本不稀奇外物,数年间投在这少年身上的目光委实寥寥。惟在今时,这一篇“青旷猎虎”使她听得如痴如醉,又慕又爱。待青澄一遍颂过,她最先击掌叫好,稚声稚气喊道——“澄哥哥再诵一遍!” 蔚瑛等王室子侄便知计谋得逞,一个个互递眼色,忍俊不禁。 第五十四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2) 青澄不疑有他,只当是这位小公主顽皮,便也只好耐着性子又朗诵一回。未想蔚璃愈听愈是痴迷,一遍之后又叫“再来一遍”,如此竟连诵了三回! 青澄那时也不过十四岁的青涩少年,虽则领兵戍关自有其张扬阔朗之气,可若说在这大殿上受众人瞩目献演才艺,他便有几分羞赧,又被蔚璃如此“刁难”,愈无显得手足无措,张目四顾,见蔚瑛几个早已笑到捧腹,这时才知其中有诈。 蔚璃自此却似得了宝贝一般,加之蔚瑛又在一旁哄说,“澄哥哥肚子里可是装着整卷的《青门列传》哦,你得了他,日后想听哪段便可叫他给你背诵哪段!” 蔚璃自然信以为真,当堂便向父王叩首请言,“求父王把澄哥哥赐给璃儿罢!璃儿之后再不要别的礼物了!”。 一席话惹得在座宗亲都哄堂大笑,越王与王后更是欣笑不止,既怜青澄心实,又笑蔚璃情痴!而青澄却是愈觉窘迫十分,早已涨红了一张俊颜。 越王爱怜地抱起自己的娇女儿,又召青澄至座前来,一边牵了蔚璃的手,一边牵了青澄的手,将他二人系在一处,切切嘱道,“澄儿本就是璃儿的!只是璃儿也是澄儿的!此是盟约!璃儿可知盟约?” “盟约乃君子之诺矣!”六岁的娇娃虽稚声稚气,讲来却是格外郑重,又向青澄讨好说道,“璃儿许诺——永世不欺澄哥哥!澄哥哥来我宫里住罢?我会像疼卷儿和聪儿一样疼惜澄哥哥!” 青澄是后来才知道,卷儿和聪儿分别是她豢养的一只雪球犬与一只虎皮猫。不过好在这位公主疼惜自己当真胜过疼惜那两只猫犬!她分了半间屋子给他,又把自己最好的锦被玉枕悉数都让给他,还把自己存了许久的最最宝贝的好玩意都搬出来赏了给他……只为哄他每天每夜随时随地一遍复一遍百遍不知其厌地为她诵读《青门列传》! 那一年寒冬雪月,青澄滞留王都直至新春元宵节后,为蔚璃通读通释整本《青门列传》三遍有余,又将其中一些传奇战役、布阵奇术以陶俑兵马排列桌案上演给她看,既博她欢心雀跃,又使她惊叹不已,愈是每天缠磨着不肯放他归家。 青澄几次向越王请辞,王后得讯都会悄悄问过蔚璃,每次都惹蔚璃大闹,愈发将这个少年看得紧了!几乎已到形影不离裙带相牵的境地,宫中朝上,人们每每看见这位青门少将军,都会看见他身后拖着一个小尾巴! 青澄无奈至极,后来又教她弹奏琴曲《沧海月明》,并与她立约:若然三日内通习曲目,则自己再留王都十天,若然不能则即刻便去。 蔚璃虽不情愿,可也不甘示弱,只好应下。但毕竟年幼,心智有限,她寝食不思地苦背了三天琴谱,也只能勉强拨出半阙曲调,眼见限期已到,急得摔琴大哭。 青澄不忍,只好又安慰她说,“我离家数月,总要归家省亲,璃儿妹妹且自行修习,待你几时可弹奏整支曲子了,我便几时再来!” 蔚璃还要耍赖,奈何父王等人都拿“君子之诺”哄劝,她纵小小年纪,亦知信义为本,只好郁郁怏怏送青澄归去。 转年青澄再来,她已然可以弹奏整曲的《沧海月明》;再转年青澄来时,她已用宫女操练了各样行军阵法;至第三年……未及她生辰之日,越王宫内上上下下已然被她闹得苦不堪言。 原来她以青澄教授的那些练兵布阵之法,带领着自己宫中婢女,以各宫妃嫔及各处兄弟为攻敌目标,每每搅扰得众人慌乱不堪,惊忧不断。越王受不得众人告状,几次恼得要罚,偏王后护女至深,每每都拦在前面又嗔又求,如此便愈发由了这位嫡公主闹翻了天! 太子蔚瑛再不敢出东宫,各处妃嫔也连连称病闭门锁户,宗亲内眷也不敢再往宫中行问安之礼……越王头痛欲裂,只好与王后商议着要将娇女送往初阳台青府寄养。 事隔多年,蔚璃仍然清晰记得自己初到东极之地青府时的情形,她以正宫嫡公主之尊驾临青府,青门上下百余族人浩浩荡荡恭迎于城门之下,就连那时有副君之荣的青鸢大将军都要向她行君臣之礼,这让她一个娇娃女童好不得意! 进了青府便愈发趾高气昂,少了父王母后的束缚,只比在王宫时更加顽劣不堪,肆无忌惮。只未出半月,就叫青府上下也开始叫苦不迭,人人避她如避强匪,唯恐稍一沾边就要被平白捉弄,或是被寻衅滋事,大家走路都绕她而行,人人作息都与她相逆,如此渐渐使她成了孤立之君。 就是这样时候,还惟有一个小濯儿对她格外亲近誓死追随,无论她去哪里,小青濯都左一声璃姐姐,右一声公主姐姐追随前后,更是对她言听计从,维护备至。以致青府上下谁人要是受了这位蛮公主的刁难,都急着去请这位二少主来说情。 反是长少主青澄,对这位王室公主、婚约之妻开始敬而远之。觉得幼时尚且娇俏可爱的女娃怎愈长大愈是顽劣不堪?这府中诸多弟妹全加起来也比不得她一个人闹腾!军中那千千万万同袍也挑不出一个比她更难驯的! 蔚璃起初待这位旧时故友、宫中嘉宾也还算是亲和有礼,可是渐渐她又觉出这位昔日里与她甚为亲昵的澄哥哥似乎有意在疏远自己,还时不时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做的事就没有一件能得他稍加赞许的! 如此一来,她便也丢开了旧日里的“平易近人”之风,收起强自扮演的“温顺可人”之质,与这位澄少将军索性对抗倒底。领了青濯和一众小喽喽兵将青澄当做“敌军”阵营,对他每天喊打喊杀!如此一来便将这初阳青府愈发闹得再无宁日。 青鸢夫妇每天不是为这一对“小冤家”劝架说和,就是要替这位娇公主教训“夫婿”。 第五十四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3) 偏蔚璃有各样得意,青澄又有各种不服,青鸢夫妇断理他们各样官司,也是苦恼无边! 这一天,青鸢将军有意避开家中琐事入山狩猎,蔚璃为治青澄便起意往他书房去偷取印鉴,偏巧这时青夫人拎了青澄来书房训话,蔚璃躲避不及只好钻到屏榻下面,在那里她终于听到了青澄“厌恶”自己的原因。 她躲在榻座下方,听到这位傲慢的少将军慷慨言说,“我青澄莫不是无妻可娶!为何定要塞给我一个刁蛮任性的蛮横公主!娘亲只看她素日所行,又有哪一点是女儿家做派!只怕我三军上下也挑不出一个比她更顽劣跋扈的!娘亲也是蔚族公主,她若是有娘亲半分的柔顺可亲,我便也屈就认命了!只是这样的—个断断不行!” 蔚璃还从不曾听过有人这样评断自己,甚么“刁蛮任性”、“蛮横公主”、“顽劣跋扈”……此些评语是在讲说她“智勇双全”的蔚璃吗?! 她恼得正要跳出来理论,却又听青夫人柔声劝说,“璃公主只是年纪尚小,正是贪玩的时候,等她再多长几年便也能收收心性,也并非让你今朝今夕就娶来作妻。” 青澄仍旧不服,“难道娘亲小时候也会上房揭瓦上树捉鸟?不说娘亲,就说袖儿,与她也是同样年纪,谁人见袖儿每天拎棍荷棒、挥刀弄剑了!?说说还是位嫡公主!只她做的那些事哪一件又是嫡公主该有的教养?王后未免宠她太过!” 青夫人又气又笑,依旧耐心苦劝,“你还别说,这位嫡公主偏就是蔚王族为你生养的。王后的身子本就病弱,千难万难生养了一个瑛儿,之后便是愈见孱弱,宫中医丞皆进言不宜再生养子嗣,可是为了蔚族与青门的世代嫡子联姻之盟,王后不惜以身犯险,还是诞下了这位璃公主,为的便是许你一个嫡女做妻子,不弃蔚青两家世代之约。” “我亏得舅舅和舅母!”青澄叫道,“他们当初若把璃丫头生做公子那才是真真助我呢!管他怎样顽劣至少还可以义结金兰!” “胡说甚么!”青夫人轻拍他肩膀,柔声喝责,“这门亲事自璃公主出世便已定下!你也是去过王宫见过了小公主点头应允的!” 青澄哭笑不得,“娘亲是同孩儿说笑吗?儿子那时才不过八岁,我哪知何为妻室?你们上下拿了一个襁褓婴孩哄我,我知她是个甚么东西!” 青夫人忍气又要忍笑,逗趣问他,“那澄儿今时可知妻室为何物?” 蔚璃藏在榻座下,举头看见青澄涨红了脸色,终不再辩驳。她自己却是气得发慌,才知这少年厌恶自己原是以为自己会缠着他做妻室,真是小人短视!当谁稀罕!我堂堂嫡公主还怕选不到如意郎君! 她恼恨着正要跳出来斥问,却见青濯又从外面跑来,进门就扑在青夫人怀里怏怏抱怨,“娘亲,爹爹狩猎就快回了,可是我的功课还没做完,爹爹又要罚我去城门值夜岗了……”说时拥着青夫人百般撒娇,“娘亲帮帮我!娘亲帮帮我……” 青澄一旁看不过,以兄长口吻训斥道,“你终日里跟着那个璃丫头疯玩乱跑,到这回儿才想起功课未做,岂非是自己找罚!你也学学袖儿,你看看她一天里倒有大半光阴是守在屋子里读书写字。” 青濯不服,“璃姐姐说了——袖姐姐原是冰做的,旁人近不得她才落得自己玩耍!旁人若靠近了她,不是她融化了便是旁人冻僵了!一点都没趣!” 一席话说得母子都笑,青澄看着幼弟忽计上心头,问说,“濯儿喜不喜欢璃姐姐?” “自然喜欢!璃姐姐也喜欢我!璃姐姐还会替我做功课!璃姐姐教我捉鸟!璃姐姐还答应带我去都城!住王宫!还答应给我大将军做!”青濯昂首说着好不得意。 青澄强忍笑意趁势又问,“那把璃姐姐许给濯儿做妻子好不好?” 青濯望向母亲,显然他也不知妻为何物。 青澄忙向他解释道,“就是自此以后,你去哪璃姐姐就去哪,你说甚么璃姐姐便做甚么,你们两个永不分开。” 青濯偏起头,看似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回说,“这事要问过璃姐姐!她若情愿我便情愿!我听她的!” 青澄忍不住拍手大笑,“娘亲你看!这才登对!他们年纪相当,脾性相投,濯儿又最是知礼谦让的,配那个蛮横任性的才真真是一对小夫妻呢!” 青夫人也笑,爱抚着幼子肩头,嗔责长子,“他才七岁,懂甚么叫夫妻。” “这便是了!”青澄大叫,“你们未免偏心太过!为我定亲时我也才不过八岁!我知那个粉嘟嘟的女婴会长成一个甚么妖精!?” “澄儿!”青夫人笑着斥责,“休要胡言!璃儿是王室公主!” “我若知是这样一位王室公主,许我一个国我也断不许她近我床榻!” 蔚璃在屏榻下终听到忍无可忍,忿然起身,却忘了头顶有木梁,只撞得呯呯梆梆一阵乱响,惊得青家母子都回头去看。她却也顾不得头上肩上各处疼痛,也管不了大家诧异目光,爬起来径直扑向青澄,揪住他衣襟狠力踢打,“当我稀罕你的破床榻!当我稀罕你这个蠢将军!我是王室公主!你那小破屋哪里装得下本公主!蠢物!呆子!……”她满脸泪花,对他又咬又踢。 众人惊诧,青澄更是躲闪不及,被她扯得衣衫凌乱,青夫人急忙上前拉开,柔声劝慰,又是理她乱糟糟的发鬓,又是正她斜襟歪领的衣衫,疼惜着问,“璃儿几时躲在座榻下面?可撞痛了哪里?我们还当你随姑父入山狩猎去了。” 蔚璃又是委屈又是羞愤,她虽然也不知妻为何物,可是堂堂公主竟遭人厌弃至此,自识字读书以来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青澄好大胆子!胆敢欺凌王族! 第五十四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4) 他青澄好大胆子!胆敢欺凌王族!她原也不稀罕甚么帅门将府!要不是父王说这里有许多稀奇玩意,她才不会千里迢迢来这荒僻之地! “我要回家!当我稀罕你们东极荒地!我要回王宫!明天就走!”说着推开青夫人,红着脸,流着泪转身往外跑。 青夫人急得忙催促青澄去追,青澄却原地未动,大声取笑说,“璃丫头说得是真的才好!这话她已经喊了半个多月了,也未见她踏出初阳城半步。我们可是等不及了呢!” 蔚璃跑到门边,听说这话实气不过,又折身回来,冲向青澄,拼力一推。可奈何她自以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偏那青澄却是纹丝未动。一旁青濯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可是愈发惹恼了蔚璃,猛然回身又狠推了青濯一把,反将他推了个倒仰,瞬时摔倒在地。 青夫人不由急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说就要动手。”忙去搀扶青濯。 青澄故做叹息说,“我说甚么来?娘亲也算见识了——蔚王族百年可曾出过这样的公主?” 蔚璃受他奚落,恼得回身又去猛推,可几次拼力都未能将他撼动。 青澄就是佩服她这份执拗,又与她嬉闹道,“璃丫头今天若是推得动我,我青澄自此惟你马首是瞻;你若是推不动我,就不许再在我青府胡作非为……” 蔚璃只当他是要赶她出门,更加羞恼,推他不动,忽抬脚猛地踩向他脚面。 青澄未料她狡诈,脚骨如断,痛得大叫,这边伤足将将抬起,那边蔚璃又踏了上去。实是痛极难奈,恼得他将面前小人儿一把拎起,可又责打不得,只好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如同轮戟一般将她轮转起来。 蔚璃只觉天旋地转,又晕又慌,惊得大叫,“姑姑救我!快看澄哥哥打我!姑姑救我!青澄欺负公主!” 青夫人那边正扶青濯不起,只忧心他是否跌坏了腰椎,这边回头看时,但见蔚璃被青澄举过头顶已轮成了飞盘,不由得又气又急,叹声连连,自打这位公主来了青府,隔三差五便要过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忙喝令青澄,“澄儿!快放下璃公主!闹成个甚么样子?” 青澄不敢违抗母命,只好把蔚璃放了下来,可未及脱手,她却顺势一把搂住他脖颈,在他肩上狠咬下去。这一回又换青澄痛得大呼,“母亲救我!璃丫头咬我!啊……叫她松口!璃丫头松口!” 青夫人也是恼得顿足,疾忙上前连哄带吓,“璃儿快松口!不然姑姑要打了!姑姑要去向你父王告状了!你这丫头……松口!” 可偏偏怎样唬吓就是不能使蔚璃松口,眼见得青澄已痛得眼泪迸出,面色铁青。青夫人怜子心切,狠心在蔚璃身上连拍几下,可是蔚璃的牙齿就像长进青澄肌骨一般,丝毫不懈地咬住不放。 青澄一面还要托抱着她,一面还想极力逃避,可是稍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不消片时,便已是额角渗汗。 正这么四下僵持着,青鸢自外面归来,进到书房见此情形,又惊又笑,先斥青澄,“你还有半点做兄长的样子没有!整天招惹得璃公主哭闹不休!你倒底想干甚么!” 青澄也是冤枉透了,自己都快被人咬断了筋,还要受父亲这样责骂,几乎带着哭腔控诉,“父亲先看是谁欺了谁!快叫这丫头松口!我的脖子就要断了!” 青鸢忙也上前解劝,青夫人急得直掉眼泪,抱怨道,“甚么公主,王兄分明是束不住了才送来这里折磨我们……我要给王兄写信,这门亲我们不做了,澄儿要退婚……一天到晚这样胡闹,谁人受得住……” 这边话音未了,那边蔚璃却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伏在青澄肩上泪落磅礴。 青澄长吁了口气,将人狠狠掷在地上,低头看自己肩头,净色白衣已然透出斑斑血迹,也是不由得恼羞成怒,“世间怎会有你这样女子!我青澄也算长了见识!自此后,初阳青门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说完,折身奔去。 留下蔚璃兀自怔在原地,哭得像个泪人,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是公主!我不许你们退婚!……要退婚只能我退婚!我要和澄哥哥退婚……我要回家……” 此回闹过之后,虽也同每回一样,不知是谁人先向谁人道了歉,大家都猜度着多半又是少将军屈就讨好,反正他二人最后总能重归旧好,然后继续每天打打闹闹的日子。青门上下看他二人,好时他可以容她在自己膝上歇个午觉,不好时她时常是将他扑倒了就打……对于青澄而言,他每每看着她偎在自己膝上沉睡时的精巧容颜,都要由衷感叹——这丫头睡下时是真安静啊!醒来时是真恼人啊!只要她稍有动静他就觉头痛心痛浑身都痛! 青鸢夫妇也是每每看着他二人一下欢喜一下惊惶,青夫人更是心疼自己的长子亲儿经常是衣衫凌乱、遍体鳞伤。青夫人后来又悄悄问过蔚璃:那你还要不要和澄哥哥退婚了?蔚璃雪眸绽亮,全不记前事种种:退婚是甚么?等我和澄哥哥打猎回来再说!……等澄哥哥和我出海回来再说……等澄哥哥带我先去校场点兵再说!…… 再后来,不知何故,他还是离家出走,与她未遗一言,她也被仓促地送回了王都。只是自此一别,谁人也不曾想到竟成永别。再得讯息竟是青门兵败千里,被天子问罪清剿。当年那个怒她恼她,宠她疼她,呼喝着“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铮铮少年,竟然碎骨沙场,不知魂落何处…… 渺渺流年,如今细想,确实诸多蹊跷!蔚璃端坐案后想起青澄的不告而别,想起青鸢夫妇突然遣她归家,而回到王都后父王母后的终日愁眉郁郁……她那时还以为是自己顽劣以致青澄当真要退婚,如今再想,似乎是别有隐情…… 第五十四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5) 澄哥哥应该是那个时候去的北溟罢?为何要去那荒瘠之地?昔梧说溟国王室曾迎青门之子为上上宾?他生性疏阔,素来不爱应酬王室贵胄,如何偏要撞进溟国王宫?……倒底当年青门旧案还有多少更惨烈事——胜过千人被诛万人白骨?倒底青门谋反是真有其意,还是欲加之罪? 烛影轻摇,惊了女君心神,蓦然抬头,看见玖儿一双泪眼蒙胧跪在了案前。蔚璃微微蹙眉,和言问道,“濯儿如何?” 玖儿未曾开口,声先哽咽,“苏小叔已在重新清理伤口了,说要重换药膏,先前的药太过温和,难续筋骨……”未说完又是抹泪,“伊儿只是会哭!连袖姐姐那里都顾不上了……” 蔚璃看她良久,才强颜哄笑,“休论旁人!且数数你自己流了多少泪了?哭又何用!打点起精神,还有好多事要办……好好的你又跪下做甚么?起来说话。” “姐姐!”玖儿仍旧跪伏向前,举手奉上一只短剑,“此是袖姐姐昨晚拿来宫中的,想问我们可否认得,只是未能等到姐姐回来她便急着要走……我若知她是出城就该将她拦下!谁知……谁知她是去拼死……” 蔚璃接过那只短剑,上下翻看几回,果然——“此剑属北溟王室。这剑柄的狼首雕纹当是昔王族族徽……擎远大哥到过北境,曾与我说过这些事……” “可是袖姐姐说这是澄哥哥的旧物?”玖儿讶疑,“莫不是澄哥哥与昔王族真的有密切往来?当年……” “当年事先不去议他!”蔚璃伸手扶她起身,拉她与自己并肩同坐,“只要濯儿无事,只要你们平安,便是天下太平。” “姐姐不问青袖为何杀人?”玖儿更加讶疑蔚璃的淡漠疏离。 蔚璃无声——问!自然要问!青袖拼死之事,她又岂能坐视不理!只是此事非当务之急,亦非一时之功可以探究。若要细究当年,或许还须上帝都,访北溟,或许应该重蹈澄哥哥当年游历…… 比之事发当时蔚璃显然已是别样镇定,她沉默了片时,才缓缓道来,“当下我必须先守住邦国无恙!青门无恙!余者——且待来日……”如果还有来日。 玖儿便也不敢深问,知她一肩担负两家兴亡,其中艰辛苦涩,非世间言语可慰藉。 午夜之后,慕容苏入内禀示青濯伤情,几次摇头叹息,哀声不止,“……救自然是救得活……只是肩上两处见骨,一处断筋,即便救得活也未必提得起剑了,苏惟有尽力为之,且还要看他心念坚毅与否……此样伤痛,非常人可忍受……” “濯儿岂会心念不坚!”蔚璃答说,疲倦神色代青门少年闪过一丝刚毅,继而又是淡然一笑,“此样伤痛于濯儿……算不得甚么……”比之家门倾覆,沙场厮杀,当下所历当真处不得甚么,“拿剑与否也还在其次……”她语意淡若夜风,却是自有清冷,“只要活着,便好!”停了片时,另外又问,“青袖如何?” “这个……”慕容苏低下头去,仍在以净布揩拭着指间血污,那样伤势岂是一个女子该受的!想来便觉心头凝滞,胸口闷痛,“怪我……回来晚了……青袖重伤十余处,皆是见骨见筋……血几乎流尽,心力已然衰竭……我虽竭力……已喂过雪参回天丸,却也未必撑得过今晚……”他极力压制喉间哽咽,断断续续总算将事况讲明。 玖儿闻听又是眼泛泪光,只是在蔚璃面前不得不强忍悲痛,未敢放声大哭。 蔚璃也怔愣了片时,那一句“未必撑得过今晚”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锥心的痛意欺得她四肢无力,举目茫然间只是木木回说,“辛苦苏小叔……” 慕容苏只是摇头,也无意谦辞,略定了定心神另外又说,“阿璃,苏归期已定,不日将去……此回事出意外,本该留下照看濯儿,奈何家中老父年迈,几次来信催促归家,家中再无男儿……”他吞吐着亦是份外为难。 蔚璃恍了恍神,才知他所言,又想到如今越境危地,实不该再有留客之举,“苏小叔去城之日,璃必来相送。只是另外有件事……还须得辛劳苏小叔襄助。”蔚璃平意道来,并不与他客气,“与濯儿一同受刑的还有北溟国昔梧公子……她原是女儿身……”言至此处有意停了片刻,待慕容苏与玖儿都在惊诧之后缓了神色才又继续言说,“我忧心此样鞭刑若不能及时救治恐要夺她性命。所以想请苏小叔带上伊儿入澜庭一次,为梧公子疗伤。” 她讲来言简意骇,既非央求亦非威命,只似朋友间的琐事一桩,闲意商榷。 慕容苏闻言半晌未语,仍旧低头摆弄着手上染血的绢帕,折了散开,散了又折……如此反复数回,终撑笑回说,“阿璃既这样说……苏竭力便是!只是那澜庭乃皇朝太子所居,岂是我等庶民可随意出入,况且,太子殿下素来忌讳我慕容家……” 蔚璃自腰间取下环佩,交由玖儿递至慕容苏手上,“你去找蔚琥。只说是我旨令,他会想办法带你们进去。若有意外,以我环佩为令,澜庭内东越将士必会拼死相护!苏小叔莫忧。” 慕容苏收了环佩,仍有犹豫,思量再三终是喃喃劝言,“阿璃……许多事,你原可以不问;许多人,你也不必经心……你知这天下之大,人心之险,非你一人之力可以撑持太平……那个昔梧,岂非是与夜玄同样狂悖之流?你……”话至此处,他忽然顿住,举目看见蔚璃神色淡然,便也只好自嘲一笑,“是苏妄言了。凡阿璃所惜,苏亦必鼎力救助。”言罢作礼告辞,行至门前忽又回头来说,“伊儿就留在青府罢,我想她必然舍不下濯儿。就烦请阿璃待我照看,待濯儿伤愈,再将她送回南海便是。”说完也不等蔚璃应答,便径自出门去了。 第五十四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6) 蔚璃又强忍心痛往青袖房里看过一回,那言语寡淡的清冷女子,此间愈见寒冷。白色凉衣依旧不断有血迹渗出,两名侍女守在床边,一面自己不断抹泪,一面为她擦拭血迹。如此看来,委实无望啊! 又听婢女哭诉:从理伤到上药,人就不曾醒过!血也不曾止过!——甚么样的肉身有这许多血可流!?那血口狰狞又该是怎样剧痛!?竟都不能惊醒他寒梦吗!当真魂不在兮,魄也散兮?怎会连喊声痛都没有过? 蔚璃看得泪水模糊,哀哽咽喉——倒底是怎样仇恨值得你拼尽血肉无存,值得你拼上东越国繁华太平,非要与那贼人同归于尽! 不忍再看,转头又至青濯房里,昔时那个牵着她衣袖左一声璃姐姐,右一声公主姐姐的圆脸少年,此间再细细看去,已然是面上棱角分明,鬓腮略有须迹了。听家仆讲他倒是几次从刮除腐肉的疼痛中醒来,可又数回被药物欺得灼痛难忍而昏厥…… 是了,正如澄哥哥所讲,他最是那仁义宽厚的少年,为何却要屡屡遭受劫难!?蔚璃抹去眼底泪滴,向着床上昏迷的人郑重言说,“濯儿,璃姐姐已为你明年加冠备下了大礼,你万万不可负我!” 有管家斐伯入内劝说,“长公主也该吃些东西,我让小厨房煮了碗枣仁鸡汤粥,长公主到前面书房用一些罢。” 蔚璃回头看了看这位老管家,又看见他身后跟着位怯生生的小家童,不由得微著笑意,“是星儿吗?竟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羞怯……”说时上前抚了下那家童乱蓬蓬的发髻,怜惜道,“你也太瘦了些!裴老伯不给你饭吃?”又笑问裴管家,“我记得这可是你的亲孙儿?怎就不好生养着!那碗鸡汤粥赏给星儿了……” “不可不可!”裴伯急急摆手,“这孩子是贪着抽条,几年都胖不起来……” “我要替将军报仇!”星儿退倚门边,忽然喊道。 “胡说甚么!”裴伯扬手打过去,“你小孩子家不许讲话!见了长公主还没磕头呢!只说带你见见君上,哪轮到你胡说!”又急向蔚璃赔罪,颤巍巍就要跪下。 蔚璃忙暗合内力抬手扶住,“裴伯不必拘谨,此是家宅,并非朝堂,我与星儿闲话家常罢了。”又招星儿至近前来,和声问道,“星儿以为谁是青将军的仇敌?” “谁打了将军,谁就是仇敌!”星儿涨红了一张小脸,更是急红了一双威目。 “又胡说!”裴伯伸手又要打,被蔚璃抬手拂去,半是玩笑半是质责,“朝堂上有句话,叫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裴伯又怎好不叫人说话呢!”又低头重新看星儿,或许这孩童之言正是当下东越将士之心思罢?纵有程潜之上门分析利害,言说形势,可是瞠目所见,造成今日惨况的仍是客居澜庭的那位皇朝太子。是否满朝将臣又将仇恨结在了玉氏身上?那便如何是好?东越是该拥兵自保吗? 栖栖遑遑乱了一天的青府,至黎明时分总算寂静下来,家仆各归其职,侍卫各值其岗,两位少主各居其室,院中灯火渐次熄灭,惟余惨淡月辉,蔓延起荒凉底色。 第五十五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1) 澹台羽麟重回澜庭时,总有恍如隔世之感。虽有金甲侍卫依然重岗布哨,然而比之初临越都时的威风赫赫,此间更显几分萧索,朱墙琉瓦依旧矗立森森,可是穿廊过院走去,俨然少了初来乍到时的流光溢彩。 羽麟不知是自己心下黯然,看这世间便也处处寂寥;还是这世道本就已近凋零,愈发衬得此心渐渐荒寞。他大步入内,直走到后苑入了熏门,才看见清风殿前几只人影流动,才知这庭院深深尚存几分生机。 师源,萧雪,元鹤,元鲤,皆聚于此处,见得澹台羽麟,便如见天外飞仙,各有诧异,各有惊喜,各有寡淡默然。 元鹤手捧一盘碗碟,最先迎上前来,半是欣然半是焦灼道,“澹台少主总算归来了!刚好替我等劝劝殿下,从那天越长公主去了,殿下就把自己困在屋内不曾出来过,昼不思茶饭,夜不思寐寝,人也不见,话也不讲,再这样下去可如何了得!” 澹台羽麟冷然看他一眼,又看师源等人,讥诮道,“你们请我回来便是为这个?旁人不餐不食,我又有何计谋?你们惧他淫威不敢近前便当我是那冲锋陷阵活该被骂的?” 众人闻言讶异怏怏,师源漠然回答,“澹台少主无计,闭嘴就是。叫嚣何用?” “嘿!昨天是谁……”澹台羽麟话未讲完就被师源一个白眼全数退回,他也自觉无趣,只好另外言说,“你们未免少见多怪。阿恒再怎样志短也不会把自己饿死!倒是你们,吃饱了没事做,聚在这里晒肚皮吗?我可是听闻澜庭内从未有过的拥挤,听说此处幽禁着四位王室公子?诸位近来收获颇丰啊!” 众人焦灼无措之下又遭他奚落,个个都无甚好颜色,师源依旧冷言回道,“幽禁他们原是殿下仁德,论罪倒有两个……早就该杀……” 不等师源讲完,羽麟便冷哼一声,“但愿溟王与琅王,皆能附议师先生所想!” 众人都知他心下还在为败于选亲而对东宫殿下耿耿于怀,被他如此讥讽嘲弄一番便也无人再愿上前与之搭话。静默片时,终还是萧雪忍不住叹道,“城外还有五千禁军将士,若不及早归编治理只怕另有隐患。殿下何故此时耽于儿女情长?!” 此言一出,众人皆诧异他言辞放纵,可也都知他向来内敛克制,如此辞令必也是心焦至极。 羽麟只觉稀奇,“儿女情长?这是何意?阿璃去时可曾说了甚么?”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元鹤答言,“殿下知道失了莫敖,一时焦灼于还朝无计,震怒之下便打了青将军,长公主为此便与殿下讲了许多决绝之辞。大意是说:澜庭不容殿下了,责令我等速去。” 羽麟将信将疑,“她当真这样说?”又想这个青门小将可说是蔚璃最最惜护之人,岂容得旁人欺他,“阿恒行事,确实有欠思量。” 他这样一叹,愈发惹得众人不悦,元鹤率先叫道,“青姑娘杀人,越长公主怎不议论!殿下本就还朝艰难,此回失了莫敖,只怕帝都内天子危矣,殿下更是有家难回……那长公主未免护短太过?”说时眼圈竟红了。 第五十五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2) 一旁萧雪又将兵营之乱简要说与羽麟听了,也叹息道,“长公主的意思是:殿下若不容东越,东越也不容殿下,大家大可两下引兵相见,剑影里分说是非对错。”元鹤又接去说道,“长公主还说,让殿下向北还朝,她往南出嫁,自此陌路,老死不见。把殿下气得怔在堂上险些晕倒!只怕是心念都灰了!这位长公主也委实欺人太甚。都道她是聪明绝顶,可怎么说糊涂就糊涂了,看不见殿下良苦用心却来百般猜忌……”说着说着竟滴下泪来。 元鲤也凑上来笨嘴拙舌地补充,“长公主还不知道,多少事都是殿下替她东越顶着。要不是殿下从中斡旋,那南召西琅如今正打得火热呢,谁人敢来她越都观礼!只怕是溟王也正要引兵南下抢回他的王后呢!还有莫家,多少次挑唆陛下要黜蔚族,封他莫家称王东越……” 元鹤接去继续说,“说得正是!哪来还能容得越王这样安享太平与美人!长公主倒好,请人时那般殷殷切切,一封信紧着一封信,可这用完了却弃如秋扇,说不容就不容了!一点退路也不留给殿下!她不知殿下还朝怎样艰难,凭那青门女子闹出事来根无就无法收拾!殿下责打两下又怎么了!换是旁人一早拉出去斩了,还容得这样那样各种说辞。” 元家两兄弟都说得眼红泪涌,师源只怕群情激愤,忙按住众人,另外与羽麟商议,“解铃还须系铃人。那日事发突然,震惊慌乱之下大家都无所适从,殿下也是震怒之下又被北溟梧公子闹得心神不定才苛责了青门小将……或者,或者辛苦澹台少主一回,往越安宫去请长公主回来,大家重做商议……” “你们怎不去!”澹台羽麟立时跳脚,“我这一世都无颜再见阿璃!这原就是你们的好殿下自己设局,且由他自己来解!说难堪了根本是他咎由自取!我也是被他设计,正有冤无处诉呢!” “澹台少主这话说来未免难听……”师源缓缓道来,有心再劝,可澹台羽麟愈发不饶众人,“你怎不说那好殿下做事未免难堪!我被他算计反还要替他收拾残局,天下哪有这样道理!若不是他苦心营营,此间我早已娶得贤妻乘舟南下……” 萧雪一旁讥笑,“你分明知道殿下绝不许长公主嫁与他人。” “你……”羽麟恼得顿足,未料素来寡言的萧雪也敢揶揄他,“你不知她已与南召世子订了婚约!分明是你们一叶障目,自以为是!” “婚约而已。世人若知盟约为何物,何至礼乐崩坏,欺凌天家至此!”萧雪依旧冷言幽幽。 澹台羽麟却是眸色一亮,是啊,婚约算得甚么,立约便是为了毁约!一时切切又问,“我听闻风篁就被幽禁在此,不若随便定他个罪名流放野地,岂非万事大吉?” 师源讥笑着摇头,“我也算领教了何为‘色令智昏’,好在殿下……不好此道!” “你怎知他不好此道!”羽麟怒而责之,倒有几分悔意回来澜庭了,与其受他们嘲弄喧哗还不如直接赶去越安宫祈见蔚璃,哪怕受她冷眼奚落也好过混迹于这些无用之人当中,“我告诉你们,你们那位好殿下……”正说着,忽见石阶上房门大开,一袭白衣幽然现于廊檐之下,那瘦影翩然,几要愁煞西风。 众人却是各有惊喜,正待上前行礼,羽麟早已一个箭步冲上,也不顾玉恒怎样凝眉苦脸对他百般厌弃,径自扯上他衣袖,先声质问,“我们有言在先,无论怎样境遇都不可伤及阿璃!你为何惹她心痛,使她心伤而去?” 玉恒对这位一早就来呱噪不休的富家少主也只能空叹无奈,“你不知——非是我要弃她,是她要弃我……为何你又来呱噪不休?难道世人都当本君居处是稀松平常之地吗?”他叹息一声,拂袖将他推开。 羽麟这才见他瘦骨病容,意色萧索,比之前些时日还真是判若两人。 元鹤忙奉餐饭上前,劝其进用。玉恒摆手,“壁垒压胸,无力下咽。容我走走罢。” “去哪里?”羽麟追着急问,“非常之时,你再不可出城嬉闹……” 玉恒倦目看他,“她说过:只容我暂居澜庭……莫说出城,出这庭院都是不能!你又何来忧心……”说着惨淡一笑,负手往观澜台去了。 还记得初临越都初登此台,那时尚且雄心远志,由高台望去江景疏阔,尚觉天下万事可谋,又有她飞影来会,站在屋檐上傲姿临风,向他朗颂一声:清风可清,明月可明?那时节尚有她共良宵锦时,自然是清风皆清,明月自明! 可沦至当下,再立身这高台寂寂,四顾楼阁空空,只余下自己只影无魂,枯心无念,自此去还当真寡人孤家矣!想来无限悲凉,默默低吟—— 远道远道,道阻且长。 远道远道,谁与休戚? 远道远道,何时清风? 远道远道,几岁月明? 远道远道,可见伊人? 远道远道,…… “远道远道……我自孑然?……孑然伶仃……”凌霄君一叹再叹,终至垂首黯然,抬手拭过眼底湿润。 羽麟在他身后观之委实不忍,可搜肠刮肚又拟不出言辞劝慰,只能随着他也一叹再叹,又想起自己与那伊人又何尝不是空叹无缘,终将孑然此生,其中悲戚怎会输他!他尚有江山万里可修远道,自己错失佳人却是生无可恋,岂不比他还要可怜百倍!这样想着,见栏杆处那人抹泪,反倒比他哭得更加涕零不堪。 玉恒本自黯然于高台寂寂,忽闻身后哭声滔滔,回头看了也是头痛不已,失笑道,“我已至绝境,将无容身之地,还未曾长歌当哭,你又这里哀嚎哪段?” 不想这一问愈发惹得羽麟大哭不止,哀声道,“我也是绝境!……此生再无欢愉!我再也见不到阿璃……阿璃不会回来了……我们天各一方……” 第五十五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3) “罢了罢了!”凌霄君皱眉斥责,“被你这样一哭,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死了,且住一住罢,怎这样不经事!” “你还说我!”羽麟顿时又止泪横眉,“你敢说方才你没有一念想从这高台纵身下去!” “你……”玉恒恨得咬牙,他那点聪明便也全用在这样猜忌上了! “阿璃怎么办?”羽麟还是念念不休。 “你还是先问我该怎么办!”玉恒自觉一阵阵头晕,便也不敢再在栏杆处孤立,折身向回,进了楼阁。 元鹤重又端来清粥小菜,劝勉着总算使这位神伤的君上略进了一些。师源等人也都跟了来,大家围坐在观澜阁内,眺目望着,都等凌霄君重新排兵布阵。 玉恒连尽三杯苦茶,终拗不过众人眈眈目色,长吁叹言,“事已至此,下一步又该如何落子?众卿且说说罢……” 众人彼此观望,师源率先言道,“臣以为当下之急是如何能退莫家五万大军……” “如何退法?先生可有良策?”羽麟不等说完,先自挑眉问道,“你们要兵无兵,要将无将!还不是要指望阿璃!” “城外尚有五千军……”萧雪将言半句就遭羽麟嗤笑,“五千军?萧侍卫不会是要以五千军去战莫家五万军罢?况且城外大营被闹过几次已然不足五千军了罢?就算是加上诸位,加上这满院金甲,可是那五千禁军心向何营谁又知道呢?若然他们临阵倒戈,那我澹台羽麟岂不死得冤枉!” 元鲤看不得他这样冷嘲热讽,回讥道,“我等也不劳澹台少主披甲上阵!” “那尔等岂不死得冤枉?”羽麟立时改口,气得萧雪等人都是怒目忿忿。 师源轻笑一声,重新试探着问,“那么澹台少主可有良策退了这压境大军?” 羽麟哼笑道,“我一早说了,尔等身在东越境内,自然是要依凭越人护持。要我说,阿恒——你就该去向阿璃负荆请罪,请她借兵给你,二人联手,共退贼子!” “胡说!”元鲤又叫,“殿下是君,东越是臣,岂会有君上向臣下请罪的道理?” “甚么君上臣下?他二人若论上上下下,你们的好殿下倒也不必这样悲伤了……再者,你问人家借东西,卑个躬屈个膝又能怎样?你们来东越不就是为借兵而来?又何必扮那份清高!”澹台羽麟可谓伶牙俐齿,说得众人皆讶然相觑。 师源忍不住道,“殿下面前,澹台少主言辞也该有所顾忌,未免张狂了些……” “顾忌?”羽麟讥笑,“强敌当前,城池危矣,天下危矣,我还要顾忌何事?你士族之训不正是:武死战,文死谏!你们一个个提剑批卷的,武将无暇死战,文者言有顾忌,还谈甚么忠臣良将,匡扶皇室?”一席话骂了个通遍,众人看他愈发难看。 师源淡笑言说,“拼死何必急?死得其所,方为善终。澹台少主如此向死而生,莫非真的是无妻可娶便要生无可恋?”淡淡一言正中羽麟死穴,气得他不由瞠目怒视。 凌霄君看众人唇枪舌剑,终知这一句越界了,含笑唤一声,“先生,过了。” 师源也不推却,向凌霄君微致一礼,又向澹台羽麟拱手一揖,便不再言。 凌霄君又劝抚羽麟,“议政就该是议政的样子,旁敲侧击又算甚么?你若有良策,不妨细说。” 羽麟忿忿,“你先向阿璃赔罪,我再同你言良策。” “赔罪又有何难?”玉恒笑他心思宛转,原是用意在此,“只你请得她来,我三揖三拜自是甘心无怨。” “怕只怕,拜成个上将军那东越国也无兵可借。”师源一旁又言,“经此回试炼便可知那青门小子自是无用之辈,而国中余者数得上名姓的将官皆是王室宗亲,此样袭爵贵胄,即不学无术又未经沙场,守个太平盛世里的半城之地尚且可行,若说上阵杀敌……”师源嗤笑一声,“东越国与莫家真正交过的锋也只有越安女君了,澹台少主莫不是想让长公主领帅印战沙场罢?” “谁都休想!”澹台羽麟拍案叫道,“满堂男儿却指一个女子杀敌退险?荒唐!可笑!亏你想的出……” “罢了罢了,”玉恒蹙眉看羽麟,“你可好正经讲话?你再卖乖便也不要来我案前议论。怎样时候?还要藏这点小心思?” 羽麟被嗔责一番虽有不忿,可也知道自己的算盘被玉恒看破,便也只好先行放下,另言正事,“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北关守将,擎远将军?” 玉恒笑笑,方才也正是猜到了他要推荐此人,“就是那个无王旨调令擅离职守,两天两夜奔走于都城与北关之间,只为观澜台上为主上贺祝寿辰的荒唐将军?” 羽麟见师源还在皱眉思索,得意劝他,“师先生也不必费神苦想了,擎远并非名门世家,你并不认识他!他先前不过是个乞儿出身,是被阿璃捡来安在北关做了一位野将军。” “北关?”师源问道,“莫家大军在柏谷关,你从北关调兵?长途跋涉,兵至而力竭,又何以为战?况且这位擎将军既然并非世家,领兵之数当在万人以下,如何能授其大权,将数万精兵交在一个乞儿手上岂非更是荒唐可笑?” “儒生偏见!”羽麟哼道,“他先前是乞儿,现在是将军!不是世家之子又怎样?阿璃信他便好!世家之子领兵百万也有全军覆没于敌阵的!再者,调将不调兵,只须擎远一人往柏谷关,领柏谷关守军御敌便可!”此计原是羽麟献予风王族向阿璃借兵之用,未想兜兜转转竟又用在了天家之营。 “柏谷关只有一万守军。”萧雪言道。 “倒也未必正面迎敌。”凌霄君缓缓道来,“莫家麾下二十万军。五万阵兵柏谷关,五万据守帝都。我若在柏谷关与莫嵩开战,则帝都皇城必遭杀戮,那时将是血淹宫廷,尸堆朝堂,帝君亡矣,玉氏覆矣……” 第五十五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4) 凌霄君稍做思量,继续言说,“我若回帝都与莫嵬抗衡,则柏谷关必受莫军强攻,撑不过十日必然城破将亡,莫嵩势如破竹便可直取越都,东越亡矣,蔚氏覆矣。两下权衡……我以为……” 众人听他析说皆屏息静听,是弃天子?万万不能!那么弃东越?尚且可行…… 果然,凌霄君思量片时,淡然道来,“还是应先回帝都以策天子安全、宫人无恙。” 众人虽有惊忧却也知正是此样道理,惟羽麟叫道,“回去岂非是羊入虎口!?” “虎口里还有羊群啊!”玉恒撑笑苦叹,“我不入虎口,谁入虎口?”一言止住众人纷议,又继续言说,“这个擎远暂且记下,终有用他之时。”又向萧雪问道,“城外五千军,你有何议?” 萧雪答说,“经九犀山之变,又经两回营中兵乱,随行护驾之军所余已不足五千。我昨日前往清点过数目,实余四千三百七拾六人,其中有伤者近百人。莫敖之后再无将领可用,现军中最高职乃一百夫长,名唤熊振,我观其尚有凛凛之威,令其暂掌兵权,暂束军纪。只是此既天子禁军,其军威不可颓、士气不可懈,还须再派领军之将重整军编,以振奋军中。此四千精锐尚且可用。” 凌霄君点头,众人之议论惟此一言是得他赞许,又问,“当以何人重新整编治军?” 师源接道,“自古封王治军,皇家统政。殿下所携臣卿中倒是少一位治军能臣。” “东越蔚璃啊!”澹台羽麟又一旁叫道,“东越三军岂非全靠她一人执掌振奋?” 众人不应,皆望向凌霄君。凌霄君摇头,淡漠一言:“又岂敢劳她。”撑额又陷思量当中,片时才缓缓道来,“此封王治军,天子统政之法……不宜……长治久安。天子之政若无军权相辅便是空政,而封王军权若非天子挟制便是远军,军政两分,何谈天下一统。此是弊政,当图改之。” 众人闻言皆有诧异,王者治军,天子统政,此是皇朝立朝之策,何以“不宜长治久安”?三百年皇朝之治,虽也偶有封王做乱,可多数是为内政引发,亦或是邻国相争,鲜少有冒犯皇境天家之乱。 师源思量着谨慎进言,“殿下之意……是要收回封王军权?那么封国王室还有何意?”况当下内外忧患之局,天家存亡尚且不知,何谈军权之争?只是后面一句师源未敢道出。 凌霄君仍旧思绪沉沉,凝眉说道,“此是一念将起,还须等待契机……渐次为之……逐步收回……天家必然要掌兵权才是正道!天下之军当令出一家,军政不可分矣。” 师源再次小心探问,“殿下所言,是单论皇朝朝堂之军,还是也包括四境王族护境戍边之军?” 玉恒笑言,“王族护境护的是谁人之境?王族领军领的又是谁人之军?最初的王族皆是受天子之封,前往封地代天子抚流民、建边关,以护持天家一统四方。只是后来,天下太平,四境渐盛,这封地之境便成了王族自霸之境,护境之军亦成了王室自立之军。此非我朝封王之初心,吾辈当竭力修复之。” 座下又是片刻沉默,显然今日这位东宫太子所议可谓是一鸣惊人!众人惊他昨夜是否一梦入了九霄,问得哪位仙人借来神策,竟开此宏论!此是要收四境王族的兵权吗? 羽麟终也忍不得要讥笑,“你还朝尚且无计!却议甚么收复四境兵权!是否痴人说梦?白白虚耗时光!” 玉恒也笑,“是了,还是先计此身存亡罢。安一己之身,方能收尽天下大权。这本就是旷日持久之策,不能急于一时。至于那城外四千士卒……此回整军须彻查士卒出身,剔除莫家门系,打破莫家辖制,重新排岗定哨。而领军之将……先自军中遴选,使良才得适其位,使贤达宏其远志。” 羽麟这回倒是真正忧心了,正色道,“可信得过?毕竟曾是莫敖治下,其中瓜葛又岂是一时半日可以拣选清晰。” 玉恒笑笑,“自然还须试炼。”又告萧雪,“定下四名千夫长,告我知晓便是。” 萧雪应命,又问,“那么谁人统领?” 玉恒定目审看,萧雪急道,“臣下只是个佩剑侍卫……” “你若不能……”凌霄君又转看元鹤元鲤,“那么便是元家兄弟了。” “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是个煮粥的!”羽麟与元鹤几乎同声叫道,元鲤都无暇答言。 玉恒又望向师源,师源镇定自若,知这位殿下有意玩笑以缓众人凝滞低迷之气,遂带笑回说,“我是书生。天下皆知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惟有我亲自披甲上阵了。”玉恒轻笑一声,拾杯饮茶。 众人又笑又愧,彼此顾看才觉知这位君上可信可用之人实是寥寥,竟挑不出一位千军之将,想要冲破万军而平安归朝又谈何容易。只是方才这位殿下的谈笑自如、举重若轻,倒使原本凝重之气轻松许多。 “那便空缺罢。”玉恒言道,“四人各领一千军。我自有用处。”又向师源问道,“此回莫敖被杀,先生打算如何向军中言说?” 师源回道,“臣已拟下告军中书,请殿下过目,若然准予,晚时都可发告军中,以息惊疑,稳定军心。”说时呈上一折奏章。 凌霄君展开看了,欣笑浅浅,“先生之意,正合我意。那莫敖既已成了死棋,又有他三份供状呈在朝堂,索性使他死得其所罢!只是那昔梧,后来如何?” 元鹤忙答,“现被幽禁偏殿……嗯,还有就是……越长公主派人来看过……小臣未敢拦阻……大约是想保他性命……” 凌霄君未应,沉吟良久,又转问萧雪,“那个青门女子如何了?” 萧雪忙答,“凌晨时分微臣又去看过……也只剩……奄奄一息了……” 第五十五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5) 凌霄君叹息,“幽禁昔桐时就该一并治下昔梧,是我一时心慈,顾念溟王颜面,才至如今惩戒未及反受其乱……” “不若杀了了事!”羽麟语意坚决。他听萧雪言说青袖杀人昔梧受罚便已将此中因由猜了个大概,暗自思忖那青澄之子被杀一事是愈少人知道愈好,万一此事传入蔚璃耳中那自己既脱不了告密之嫌隙,亦躲不掉欺瞒不忠之恶名,岂非又要惹她恼恨! “可是长公主有意……”萧雪言语未尽,触及凌霄君幽冷目光便生生吞了后面的话,他知道昔梧若死,则青袖亦不可留,凭他想救也救不得了。 “她的用意并非要保昔梧性命。”凌霄君替萧雪言说,“她要保的是那青门女子!”只是她如此明目张胆行事倒底是真的无惧于君威还是有意立诺不问当年?“既然……越安君有意……怜惜,本君也不好太过赶尽杀绝——弃掷于野,由他去罢。” 萧雪难得喜形于色,振奋问道,“那青袖姑娘可否一并恕过……” “你若要救她,但凭本事!”凌霄君冷言回说,“只莫忘了,你自己内伤初愈,当心用力太过经脉大损。本君正是用人之时,你自己掂量厉害。” “臣有分寸。”说着便起身急急要去,想想又回身揖首,“臣谢殿下恩德。”起身再去,才惊觉四座诧异目光,顿时羞赧异常,手足无措,忙又乖乖坐回原位,再不敢抬头直视众人。 羽麟又忍不住要讥笑了,“所谓‘有分寸’便是白日里往人家府里去偷人吗?那么没分寸又待怎样?!我也算见识了!” “羽麟!”玉恒斥他言辞粗糙。 羽麟不服,“许他做得还不许我说得?都是你平日纵容了他们!” “是是是!一并也纵容了你们!”玉恒恼道,“叫你们一个个欺我至甚!” 羽麟知道他是把蔚璃与自己捎带着骂了,便不敢再多言。 萧雪也一旁叩首,称道,“臣下失仪。请殿下治罪。” 凌霄君倦意挥手,自嘲苦笑,“罢了!都治了罪,我倚赖谁去!议过一个北溟公子,再议议那个南召世子罢。方才谁人说我这澜庭里幽禁了太多封国王室,若然不能一一料理,总不能都带去帝都豢养罢!” 羽麟知他又暗讽自己,忙赔笑说,“这个世子啊——可纵不得了!你想啊——若然东越与莫嵬大军开战,召国会助阵谁人?”羽麟环视一圈不等旁人作答,便又自顾言说,“自然是静观战局,助强欺弱了!此是风王族望利而行一贯之本性!若我说,这一众王室子孙大可都带去帝都押为质子,这四境封王谁敢蠢蠢欲动意图不轨,则以质子挟制之。” “澹台少主所言极是。”师源难得赞赏澹台羽麟一回,“四境封王若无匡扶皇室之忠勇,必生起兵掠城之祸乱,引得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到那时才真真是天下大乱,此患不得不妨。但是——” 羽麟正自恃得意,又闻听“但是”二字不觉大皱眉头,凌霄君却是欣笑一声,对此早有领教,接过去说道,“先生之意是说,制衡召国不一定是质子之棋?” 师源含笑,“且看殿下欲拟将世子作何用途了?” 凌霄君答曰,“此人剑法了得,又有深韬大略,且为人忠直磊落,有慨然之风,当不会弃信背诺。先生以为拟作帅者之士何如?” 师源笑答,“此是殿下用人之善。微臣以为可以为之。” 玉恒亦笑,“此是先生素日教导之功,恒念先生之德,岂敢居功。” “你们先不用急着相互吹捧!”羽麟却在一旁叫道,并不知他二人在对答何事,“谁人是帅,谁人做士?你们莫不是早有预谋!” 听至当下众人才渐渐晓悟,原来这位殿下对还朝之策似乎早已是成竹在胸。师源亦自嘲一声,缓言道来,“枉我等白白忧心许久,原来殿下早有归家良策?” 玉恒笑笑,难掩苦涩,“良策与否,还要看是否成事。若然半途被杀,或者祸乱天下,那也只能留作史家笑柄,连带将这天下拱手他人了!” 羽麟仍听得莫名,只自张声势地乱叫,“阿恒何来谬论?我问你何以制衡四境,你竟出此怯懦之言!这天下岂能说让就让!你已然让出了阿璃,如今又思计要让天下!堂堂男儿,赫赫皇子,可还有几分傲骨威仪!玉氏治天下三百载,你甘心自你辈起断送这万里江山?” 一言吼得四座皆各有惊诧颓然,众人皆知前途渺茫,危局难挽,也不知君上所谓良策,倒底有几成胜算,一场繁华是可以持而久之还是就此没入荒凉? 玉恒见大家忧疑,遂令元鹤取舆图观之,指图上山河绵延,叹说道,“我竭力想保这山河无恙、城池安若,可如今看战事已再所难免,惟尽力使兵乱之祸集于一隅罢……我等还朝须兵分三路,以避莫家锋芒,最好是能掩过莫家耳目……今时立夏,后日澜庭夜宴,夜宴之后便可启程,当务必于秋分时节同抵帝都,方可成事……” 众人上前齐观舆图,听此君重新排兵布阵,对归途之险一时各有惊叹,各有揣摩。 如此又议了半日,凌霄君便觉身倦意乏,遂掩了舆图,止了韬略,抚额叹说,“今日先到这里罢,众卿且各行其事,但有疑虑明日再来问我。” 众人见他委实疲累不堪,便都先行退去,惟有羽麟仍自留席间不肯离去。 玉恒知他心存疑虑,不得不重新添炉烹茶,静待茗香;羽麟自顾把玩着手中空盏,凝望着火炉,沉默良久,终是按捺不住,郑重问道,“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如此行事?” 玉恒知他忧心所在,也只能无奈回说,“羽麟若有良策,惟羽麟计从。” 又惹他哼笑,“我岂敢乱你天下!当初风肆问阿璃借兵,阿璃顾念你江山安稳而未予准允;如今东越受莫军压境,阿璃不要说问风肆借兵,只是请他安份莫扰都是难事,你偏又想着借走南召之地而还朝,你以为风王族会准你顺利借路通行……” 第五十五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6) 羽麟停下来稍稍察看他颜色又继续言说,”还不是要阿璃从中斡旋?你又怎知事至当下她是否还肯助你……” “我确实不知。”玉恒重置一只新盏给他,微微叹息,“我如今受困于此,远不及城门,近不达院墙,怎知外面帷幄之消息。璃儿助我与否……我都必须绕走南境归朝,那柏谷关且留作剿杀莫贼之地。” “你一盘大棋虽可勉强算是好计,但是尚且有阿璃一子未得确实,她若袖手,你岂非……岂非……”羽麟不忍道出惨败之结局,惟有换言嗔责,“你这分明是赌!是以天下江山作赌!”赌那东越蔚璃对他是否还有半分顾念! 玉恒又为他斟茶一盏,疲倦带笑,缓言道来,“如今我手上也惟有这天下江山了,再无长物。”至于她肯顾念与否……且听天命罢!又见羽麟神色颓然,故作轻松问他,“你荐的那个擎远……且与我再细说说。我须知当如何用他。” 羽麟还在思量方才所议,听他又忽来此问,蹙眉答说,“你可是答应过我——无论怎样境地都不会伤及阿璃。阿璃若在,凭他帝都怎样刀山火海我都随你去了,奉金奉银亦绝无二话。阿璃若不在……她若不在——凭你一人,又有何趣!” 玉恒实是哭笑不得,原来如他这般锦绣裹身繁花淹足之人,失了她也会道此生无趣。凭自己两手空空一世虚名,若然无她,又念念何所望?定目看了羽麟良久,终是浅淡一笑,“我若安好,必竭力护她安好;我若损命……就请羽麟竭力护她安好。如何?” 羽麟便也无话可答,凌霄君便也言归正题,“这位擎远……既是流民乞儿出身……能得璃儿拜为守关大将,可是身藏绝技?” 羽麟言道,“流民乞儿又非他之过。朝上若有惠政清官,街下又岂会有乞儿流民?这位擎远将军说来可算是传奇了!其生不知何处,姓不知何来,十年为奴,十年为乞,二十四岁那年,遇见阿璃,对了……就是在召国良城,你知良城?” “你与璃儿初识之地。”玉恒简言,听他讲滥的旧事,如何从未听过还有擎远一节,“后来如何?”此刻倒也无心再听他杜撰,“是她当钗换酒论英雄,还是英雄救美得封侯?” 羽麟欣笑一声继续说,“没有英雄也没有酒。那一年阿璃是往帝都朝拜,她绕路南国赏玩春色……听闻最初相遇是在城郊之地,据擎远说当时是阿璃夺了他的半只烤兔,惹他大怒,可是阿璃坚称是擎远先偷了她猎杀的兔子自行烧炙……当然,史料不祥,实情不知,总之,后来这二人就为了一只兔子在荒郊野岭苦战了三天……擎远自称是腹中无粮、身上乏力所以才输给了阿璃,阿璃便强令他在身边为奴,专做牵马坠蹬、觅食奉餐事,擎远自然不服,后来入了城里,便寻个了赌场想着赢上一笔银钱可为自己赎身,不想赌运太差,银钱未得反把自己赔了进去……” 玉恒听到此处不觉哑然失笑,“所以,她当初问你借一千银钱是为了赎回擎远?” 羽麟苦笑应言,“是啊。还是拜他所赐我才得阿璃一诺,虽则是个无信之诺!” “你这样说,我倒有些许记得了,那年朝拜之礼过后她要归国,我送到水岸处,看见候在船上的侍卫中倒是有一位威猛异常者,身形魁梧,有骁勇之姿,观之便可知其沉着冷静,此人莫非就是擎远?” “应该是了。转回越都三年,阿璃即遣他任芜良城守将,镇守北关。阿璃曾赞他 侠肝义胆,与士同袍即为兄弟,与将同营即为手足,上可合众志成城,下可联万众之军,进可掠百地城池,退能阻万乘之军。此样人物若为阿恒所用,岂非挽势救局之良将?”羽麟难得大赞某人。 玉恒亦频频颔首,“若真如璃儿所言……确为良将。可若说为我所用,却然还须费些功夫……” 羽麟见他思度颇深,不免又忧心嘲讽道,“说来说去还是你算计了阿璃!我若是她也自此与你划地为界!” “我何曾算计了她?”玉恒自叹无奈,“她当下岂非安好?若无风篁世子的泠泷琴相伴,但凭近来这许多乱事相欺,你以为她撑得过来?只怕是垂死的挣扎之力都没有!得长久方能图安乐,若然朝不保夕,何言安好?是你声声言说定要将她带回帝都,我岂非也是全你之志!” 羽麟虽知这人前面所言在理,可又听他后面言说也是又惊又恼,“甚么叫全我之志!休要打了我的旗号诓骗她!”不过转头想想禁不住又问,“你确定能使那世子风篁悔婚?” 玉恒蓦然笑开,自座上起身,伸展筋骨道,“不若你随我一同会会这位世子可好?当真稀世俊才。你见了便会明白,纵然无我搅局你也未必能胜过他!”说时便命人前去领来,又携了羽麟重往高台上来。 羽麟横眉觑他几回,“我岂会没有见过!?越安宫里,选亲试剑一节便输给了他,真真丢尽颜面!” 玉恒恍然,“是我疏忽了。你们原有相争。我若知召国藏有此等人物,早该将玉熙之婚说与风王族才是。” “且省省罢。”羽麟讥笑道,“你还未看出,他们这位世子可是被当作稀世珍宝、兴国神物来养的!将来继承南召江山之储,其妻室岂是轻易可置?我后来查过了,风王族欲迎娶阿璃原也是运筹了多年的国策,力求一举必中。你知风篁以何剑式胜我?竟是青门剑法!你还道天下间会青门剑法者寥寥无几,其中卓绝者也惟有东越的青袖与阿璃。你若见了风篁剑法,便知自己孤陋!还有献琴艺一节,你知风篁所演是何曲目?竟是《沧海月明》!你知《沧海月明》?” “我自然知道他演何曲目,也自然知道《沧海月明》。” 第五十五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7) “我自然知道他演何曲目,也自然知道《沧海月明》。”玉恒不耐烦地打断他话,“你也莫忘了是谁人设局使他胜出!”一言顿时息了羽麟所有声响,惟余忿忿。 玉恒犹自言说,“此曲能入南国当是风族太子风骥之功。我只是未料到他仰慕青门竟至如此。难怪我见这风篁颇觉亲切,现在想来原是其行止言谈颇具青门风范。” 羽麟闻言亦是惊住,神色越发沮丧黯然,终是悲戚一叹,“原是青澄之魂!你尚觉亲切可近,阿璃岂非更要被他迷倒!我失阿璃,失于永世矣……”不觉又是拍栏痛呼,顿足长叹。 风篁来时,羽麟还在感叹评说那日越安宫里试剑所遇,见得这位世子登临高台,其气宇明朗轩阔,与越安宫初见时一般无二,倒也不似这澜庭里的幽禁之囚。 凌霄君亦是为少年的神采英拔欣欣一笑,静候他上前行礼,依旧是往日里的从容淡定,又见他举目粲然,朗朗言说,“殿下有此高台,可尽收东境万里风光!” 凌霄君微微含笑,不经意间瞄向羽麟一眼,羽麟与之对视,目色中亦是对这位少年人的赞赏不绝,只听这位世子言辞之慨然,又哪里是来此应罪受审的? “世子昨夜睡得可好?饮食可善?”凌霄君淡意言说,赏看一回少年,又眺望一下湖光。 “忧心吾妻,辗转难寐。”风篁简要答言,亦贪慕高台外湖光万顷。 只是此一言又惹得羽麟险些跳脚,被玉恒及时以目色制住,可却是止不住他呼啸大叫,“你道谁人是你妻子?!大言不惭!一纸婚约罢了,你还当了真!” “盟约岂有不真?”风篁从容言说,又质问羽麟,“澹台少主世居南国,当为我召国子民,何以对召国王室大呼小叫?” 羽麟顿时哑口。他在皇朝太子面前素来都是口无遮拦,又何曾顾忌了天下旁人,偏今日遇见一个挑理的! 凌霄君笑笑,反问风篁,“世子既言盟约不可不真,那么召王与琅王之约何以废弃?召国试图夺回陪嫁给娆公主的株洲五郡又做何解?” 风篁微怔了怔,继而笑言,“既言盟约,彼此共守。琅王当年迎娆姑姑入宫时,有言在先:若得子,必封后,子立储君。可是如今兰公子已近加冠之年,琅王既无封后之意,亦无立储之心,负约至此,我召国焉能不问?岂能为天下笑?” “若然如此说,世子缔结婚约与东越,聘礼中也有城池数里,是否越安君若不能久于召国,世子同样要收回一应聘礼?连带那传世古琴?”凌霄君问说。 风篁又是一怔,素闻皇朝储君城府深邃,当下所见还真是看不出他意欲何为,也只能是凭心而答,“殿下何意?何谓越安君不能久于召国?我与阿璃白首之约,今秋时分即以婚典迎之,明春之季便可子嗣在望,寒来暑往,岁月绵长,我共阿璃生生世世,子孙万代,何言不能久矣?” 羽麟独不能忍谁人要共阿璃生生世世,一时又跳出来叫,“世子岂会不知——一时繁华非一世之繁华;亘古荒凉非万古之荒凉。事无定数,何以凭一朝一夕论断将来?”此是师源教诲他的言辞,他今时又借来教诲风篁。 风篁不解他二人辞令,只是冷眼看他二人,一个白衣幽幽,一个红衣灼灼,在这艳阳清风里还真是羡煞夏花,纵是多年之后再未与此二位风流人物相见,他幽幽回忆里仍能记着今日之阔谈。 “所以——殿下也知只鞭笞一位溟公子与一个越将军,不足以平息莫家怒火,还需再祭上一位国之女君方能保帝都平安、天子无虞!”他出言权谋,仍以国事议。 凌霄君与澹台羽麟俱是面色微凝,羽麟目露凶光,玉恒敛尽笑意,都暗自叹说:何以被他看破!? 风篁哼笑一声继续言说,“篁史书读遍,素来只闻‘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霸业祭将魂’,却还从不曾听闻哪位英豪俊杰平天下靠的竟是献祭女子!殿下当真要行此计谋吗?” 羽麟受此讥讽几要冲上来打了,被玉恒回手按住,余他冷冷一瞥,意为:可有见识,此乃召国世子也!羽麟亦是低低一语,“千金诛侯。”玉恒顿时意会,知他在言说陌刹门买凶杀人一事,不觉哑然失笑。 风篁并不知他二人算计,仍执意言说,“我召国愿助殿下肃朝政清权臣,只求殿下能余阿璃岁月静好。” “召国还轮不到世子做主罢?你倒不妨一试。”玉恒笑言,“又何况岁月无几,静好何用?” 风篁愈听愈疑,凝眉反问,“何谓岁月无几?” “世子还不知璃儿已然命不久矣?”玉恒答说,“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要讲到那萌春时节,兰公子受你召国犯境之乱而被手足宗亲记恨,欲图杀之,兰往东越避难,璃儿亲往边城相迎,不幸受恶人所欺,掷入淇水,引寒疾复发,一时间医者无策,性命危笃,好在……今时暂且得缓,然所余寿命也不过是三年五载罢了。” 寥寥片语,惊得风篁瞠目结舌。自己念着与佳人生生世世子孙万代,他却言说伊人所余寿命不过三年五载?三年还是五载?那时子嗣未壮,先失娇妻,此样悲痛何以忍受!如何竟未听她言说!? 之后再胡乱议了些甚么风篁已全然不知,及至凌霄君恕他离开时仍不知此身当往何处,晃悠悠下了观澜台,望见四围绿树成荫,夏花绚烂,才恍悟台上羽麟所言——一时之繁华非一世之繁华!只须一夕秋风便可催尽百花! 澹台羽麟望着那萧瑟背影,想起了自己初闻恶讯时的悲痛绝望,不觉有几分恻然,“你这样说他便会悔婚了吗?”再想想此君手段,不是不残忍啊! “至少以后风肆逼他悔婚时,他不会再索回泠泷琴了!”玉恒转身望向远处湖光。 羽麟又是忿他诡计多端,又是怜那风篁无辜被哄——“你这分明是欺人良善!” “是。又如何?”玉恒倦意言说,“世人岂非亦欺我良善。”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1) 朝雨微濛,晨风料峭,越都南门外,车马渐喧,人声渐沸。一众众归去之客拥堵大道,一重重送别离人滞行郊野。 这一天是程潜之共慕容苏去越归家之期,许是苍天亦怜别情凄苦,匆忙忙落下一阵细雨,倒叫城外送别之人泪未沾巾衣先湿。 东越女君顾念嘉宾厚义,故而掷下越安宫近来诸多政务纷扰,特以常服简礼,执友人之仪赶来相送。偏遇这雨浇鬓发,风吹薄衣,又凭添一段感怀凄情。 自南郊兵乱,澜庭内的凌霄君震怒之下鞭笞了乱军营者——北溟公子与东越将领,又囚禁了南召世子,越都锦城从新王婚典的繁花锦时到女君选亲的煊赫盛况,终落得今朝这般萧索寂寥。城中豪门宾客几乎尽去,留下的多是在等澜庭夜宴的书生士子。 据传这澜庭夜宴也非往年东越女君主持的那般吟风颂月、惜春叹秋之宴了。城中学士都在纷议:天家之子莅临东越观礼,却陡然遭遇护驾将领被杀、禁军大营被烧之乱,此样横祸若换在玉氏一族鼎盛之时,必然要治越王一个守境不利、护驾不周之罪。 可是轮到今时,也不过是鞭笞了两名嫌疑之犯,囚禁了一位王族世子。由此可见,皇族式微,封王霸权已成大势。就连昔日与天家有数代联姻的东越王族也敢公然强欺东宫储君,而这位储君殿下更是忌那东越蔚璃三分,想来也真是可怜! 书生士子对越都情形与天下大势都是私议不绝。有怜天家少子孤军被欺而至前路茫然者;有忿四境王室不臣而背义逼宫者;有忧皇朝百年礼乐之治或将大乱而民将流离者;有谴东越蔚璃拥兵自重而欺凌天家者……士子们栖身深巷客栈里,议得忧患满怀,悲愤填膺。 而他们中大多是师出程门,启蒙之学便是忠君护道、守义亲民,故而众学子中多数还是心向天家,怒责乱臣,大有励精图治,为苍生谋康平盛世之宏志! 今日程门三少主辞行越都,城内众士子皆望其为言教之领袖,仁学之大家,又多有素日与其相交听其讲学之众,故而大家不畏当下局势之乱,不惧今时苦雨之凄,纷纷赶来送行,一时便将城门外的大道上拥挤得熙熙攘攘。 蔚璃赶到城门时,望见远处人影攒动,忽又心生倦意,回身嘱告玖儿,“不若你代我去送送程先生与苏小叔罢。世人纷扰,委实望而怯步。” 玖儿想她近来累于案牍之劳,难得出宫散怀,便有意劝谏,“程先生倒也罢了。只是苏小叔此回要留下伊儿,只落得一人归家,本就冷清,长公主再不肯亲送,倒叫他路上怎样个黯然落寞。只待众人去了,长公主再去也好。” 蔚璃心知是此情理,只好城门下稍侯片时。直等到那送别之仪喧喧闹闹,至正午时分才依稀散去,蔚璃这才领了玖儿出城门入远道,与程、慕二人行礼相见。 程潜之早得童子相报:长公主候于城门欲来践行。只是无奈困于四方士子各样问学议道,一时分身乏术,心下实实愧疚万分。此刻相见,自是一揖到底,称颂道,“长公主厚义,程潜之实不知何以为报!” 蔚璃见他还是这般弄礼客套实是不喜,便与他玩笑说,“潜之先生当真念我厚义,此后余生每年送我百坛青芝即可!” 程潜之闻言又惊又笑,慕容苏也在一旁取笑,“当着医者问人讨要伤身烈酒,一讨还就是百坛之多,阿璃可还顾念慕容苏否?” 一言引得众人更笑,蔚璃又佯做为难道,“这却难了!此身不可欺,青芝不可负!敢问程门智者:可有两全法,使我既得长寿身又得常乐福?” 众人愈发笑开,诉别之伤反倒一扫而光。 慕容苏又切切叮嘱蔚璃一些养身去疾之忌,蔚璃只恐他又提及折寿之说惹大家无故凄凉,便抢言笑应,“我有伊儿,何劳苏小叔赘言。只是这回误了伊儿归家,请代我向慕容老宗主赔罪,蔚璃夺他老人家孙儿承膝之欢实是愧疚,他日必往南海奉酒谢罪!” 程潜之见她依旧言辞慨然,举止飒爽,实实的看之不尽,慕之不及,只怔愣一旁看着她与慕容苏谈笑风生,满腹诗文辞赋竟无一用处。 蔚璃又自玖儿手中接过一把宝剑,双手奉至程潜之面前,笑言,“此是赔给先生的!那日我在淇水畔不慎折了先生佩剑,有诺定然赔还,此便是了。” 程潜之讶然,早已忘了此事,忙双手接过,欣欣然抽刃出鞘。但见那剑身通体寒彻,暗铸流纹,两侧剑锋却是略见几处豁痕;剑格镶有黄色琉璃并青色绿松,华彩英姿,观之便知不凡;在靠近剑格处另刻有古篆铭文,仔细辨识了,可见“苍月”二字。 程潜之端看手中宝剑,不由惊叹,“长公主所赠,未免贵重?此苍月剑必有来历!而潜之不过一介布衣书生,佩此名剑,实实有辱剑魂。还是请长公主收回罢。潜之昔日佩剑也不过寻常玩意,拿在手中佯装威风,唬唬路人罢了。” 蔚璃笑答,“先生何必与我客气。此剑也非完物,这剑身残缺触目可见。若论及来历,这本是我自东海战场拾回的一把残剑,不知其主,亦未做修补,只是请剑匠刻上了此二字铭文,以记念东极之沧海明月罢了。但求先生不弃,且为东海飘零之魂收了此剑。” 程潜之闻之肃然,拾自东海,不知其主,取名苍月,分明是为祭奠青门十万战死的忠勇之魂。此样名剑,何敢言弃?忙收剑入鞘,躬身再拜,“潜之再谢长公主厚礼。此生必以此剑为友,惜之护之,生死与共。” 蔚璃看不惯他这般拘谨慎言,取笑道,“又非赠你美人,何来此言!” 众人又稍叙别情,期许佳期再会,便彼此作礼,宾客登车,主人退行,各往其道。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2) 蔚璃立身路旁,望着车影摇摇缓去,似这人间芳菲,渐渐落尽。若想再见繁花,只待来年春时了!却也不知此身,能否撑得过这一季寒冬雪时?又想今年寒冬飘雪时自己又将身在何处呢?可会再有观澜台集朋会友纵酒高歌,感怀风月无边?又或是荒丘野冈孤坟一座,徒惹世人啸歌! 玖儿见得宾客尽归,也大有曲终人散之戚戚,又见身边这位长姐愁眉蹙额,不免又为之心下恻然,上前劝道,“苦雨凄切,这衣衫都快湿透了!长公主还是回罢。” 正说话间,忽听身后马蹄飞纵,蔚璃忙拉玖儿避退草丛,回首望,见匆匆一骑来的竟是风篁。二人都是又惊又疑,只待他勒住马缰还未落鞍,蔚璃便急言问道,“你如何会来?太子准你出澜庭?可曾定你罪名?肆公子可知?你回过驿馆?” 一连数问只听得玖儿都觉好笑,悄声道,“长公主且等世子稍作喘息再问,你未见他纵马之急衣带都散乱了。” 风篁跳下马来,大步至前,见蔚璃衣衫粘雨已是半边湿透,不觉蹙眉,一面解下自己披氅覆在她身上,为她掀起风帽遮住发鬓,一面又嗔责她二人,“雨天出城竟无一人带伞?你二人倒是潇洒!” 玖儿闻言也愧觉疏忽,只当自己不畏细雨,倒忘了那负疾之人怎经得起冷风吹打。 蔚璃却不以为然,又追着问,“殿下不治你罪了?如何肯放你出来?” 风篁委实要笑她担不尽的天下之忧,只简言答说,“先不讲这些。我来是寻慕容少主,有些事须与他确实。只是在这之先,还有一事须得与你商议,求丫头准允。” 蔚璃狐疑,“世子可是说笑?你还有何事须与我商议?若是为着东越危邦世子便想悔婚……” “蔚璃!”风篁喝道,“你再敢言悔婚二字当心我先妻后娶!” 蔚璃瞠目讶然,玖儿更是羞赧的无地自容,二人心中都暗道这位世子还真敢言说! 风篁早已忍耐不得她这样胡搅,一本正色言说,“我先问你,你可是身有寒疾,余寿不过三年五载?” 蔚璃愈发愕然,玖儿更是心惊,抢言道,“世子听谁人胡说!长公主是有旧疾,可也不能平白这样诅咒!甚么叫余寿不过三年五载?” 蔚璃轻抚玖儿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心下却道:那凌霄君未免狠毒!此样鄙陋之计他也行得出!又看看风篁,心知不该欺他,或是正可趁此时机放他远走,“世子所言正是。我确有旧疾在身,也确实活不长久,你若要悔……” “婚”之一字未及吐口,风篁已一把拎住她衣领,将整个人捞近怀里,威目怒视,“你还敢说!” 蔚璃大惊,不知素来宽厚守礼的世子还有这等粗鲁行径,一时急喊左右“护驾”!这才想起身边跟来的不再是青袖,而是向来怯懦的蔚玖。果然那玖儿见势不妙,既不敢喊又不敢打,只围着风篁弱弱求告,“世……世子……世子自重……非礼勿动……不要惊着长公主……” 蔚璃恼得哭笑不得,风篁更是又气又急,质问攥在手里的顽劣女子,“此事为何从未听你说起?你是盘算着来我召国混吃等死吗!当我风篁是好欺的!还敢哄了我往东极去……” “是你说要往东极去……”蔚璃还要狡辩,又推又打用力想挣开他的抓握。 “住口!”风篁厉声训责,愈发拧了她衣襟抓控在怀里,这女子不驯就该要好好教训!“为人妻者不可抢断夫君之言,此是女子德修之根本!你可知晓?!丫头若再有不驯,休怪我以家法治你!” “你敢!”蔚璃挑眉,暗较内力就要真的与他动手了——小小世子竟敢以女子修德教训她!也真是不知她蔚璃是谁了! 风篁却为她一幅眉眼灵动熏得面色涨红,自知拗她不过,索性将她一把搡开,仍焦怒非常,愈发没了好声色,“我且问你,我欲使慕容家女子为妾,你可答应?!” 蔚璃惊怒之下又觉好笑,怔怔望他,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更不知该如何答他。 一旁玖儿却是颇觉难堪,忍不得代主上忿忿答言,“世子与长公主婚典未成,正妻未入门户,倒先议论妾室,这是何道理?何况慕容家只一个待嫁女子,早有意嫁入青府,如今正在府上照顾伤者呢,如何就……” “正是!”蔚璃也自混沌中醒悟,“若伊是要留给濯儿做媳妇的!岂能入你府上为妾?痴心妄想!另换一个罢!” 风篁不知她是否存心捣乱,愈发恼怒,“慕容家早就有意嫁女入我风王族,前些年慕容宗主还曾递函我王,只说要嫁个女儿入王室,未必就是甚么若一若二!许是并非嫡女,旁支庶出也不是不可!我只问你准是不准?哪里就搬出来这许多攀扯!” 蔚璃见他恼了,还当他是嫌恶自己小器善妒,一时也觉无趣,怏怏道,“你既也说‘不是不可’又何苦问我!你讲话尚且不许我插言,纳妾之事又扮得哪家的虚礼!原是你荒唐无稽反来怨我攀扯。你愿娶哪个便娶哪个!休来我面前装好人!” 风篁委实被她气煞,忍不得抬手又狠推她一把,恼得蔚璃将又立目,他已飞身上马,扬鞭在手又回敬一句,“不抢断人言岂非礼仪之末!丫头何苦以此事怨怼!若非敬你重你,我又何来问你!——此处风雨凄迷,且回城门等我!”言罢策马奔去,免不得又自己心下苦叹:只怕这以后共她相处的日子也难见太平!蔚王族怎就养出这样的公主! 蔚璃却是怒气难遣,正待争辩,可是那人已去了百步之遥,不由恨得顿足,“倒招了他来教训!真是岂有此理!” 玖儿呆立一旁,一面讶异这位世子的雷厉之风,想天下间还真有人敢与这位顽劣不堪的长公主这样讲话!一面又心下暗议自家长姐:是早该有个人来教训才好! *********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3) 风篁纵马疾跃,不消片时便追上程潜之与慕容苏的牛车。二人见来者是召国世子,惊诧之外又都重新下车见礼,彼此寒暄片时,风篁便向慕容苏直言,“风篁今日送别实有求于慕容少主,还请慕容少主能慷慨为怀,不吝赐教。” 程潜之闻听此意忙寻了由故驾车先去,往前方驿亭避候了。 慕容苏见这位尊贵明朗之少年策马急追,便已然猜到了他所求之事,只笑言回道,“世子所求,非慕容苏不应,实是慕容苏无能为力也。苏照顾长公主旧疾多年,自是尽心竭力,已倾尽慕容氏全族所能。只是事况至此,已非我族人舍身去命可以换其长寿百年,请世子还是免开尊口罢。” 风篁闻他言语坦诚,便也直言不讳,“风篁此世惟得此贤妻,堪慰平生。为救阿璃,风篁并我王族可应你慕容家任意请求,无论是嫁女入宫还是封侯拜将,富贵爵禄任君挑选!” 慕容苏笑意渐深,“世子至情,长公主之幸也!只是在下方才已然有言,世子此行徒劳而已。若说长公主之良药,本不须求告旁人,世子自己便是了。” 风篁讶疑惊喜,“慕容少主此言何意?莫不是阴阳之合可医寒疾?” 慕容苏不由惊笑,诧异着不知何以应答。风篁也觉所言唐突,只怪自己心焦气躁竟胡乱开口,一时羞愧得面色涨红,忙又释言,“慕容少主莫笑。我非是贪恋女色,亦非为着阿璃颜色才娶她为妻,只是……只是闻此恶讯便心急意乱……” 慕容苏摇头,劝慰道,“世子无须介怀。我知世子赤诚!此是关心则乱!世子奇想医书上也确有提及,此法只待世子与长公主完成婚典大礼之后,倒也不妨一试。而我所言良药,不在阴阳合欢之好,是为琴瑟和谐之妙。” 风篁听得疑惑,怔怔问说,“琴瑟和谐?未免玄乎……”忽又恍然,“慕容少主说得莫不是泠泷琴?!这便更加虚晃了!一副断弦之木?” 慕容苏笑言,“比之我慕容家易魂渡命,世子以为哪个更加玄乎?”见他一时惊怔,又继续言说,“若以古籍医书指给世子,世子也未必识得经络筋脉之象,难以为证。世子只想此三件事:其一,世人皆言凌霄君爱重东越女君,为何此回越安宫选亲他安然未动?其二,澹台羽麟倾千金散万银打造迎亲大船修筑新庭喜宅,为何至选亲最后一节却当庭弃掷袖手空去?其三,我闻召国以五千精兵护送古琴往越都,沿路遭遇三回劫杀,损兵折将数百余人,世子可曾想过天下间还有谁人敢劫杀召国王军?” 风篁亦是绝顶聪明之人,经慕容苏这般点拨,又忆起翡翠楼内共蔚璃所议——那澹台羽麟也曾心心念念算计泠泷琴,如此说来,“那凌霄君早知泠泷琴可医璃公主寒疾,故劫琴不成便来操纵选亲之局?” 慕容苏赞其颖慧,“世子果然聪颖不凡。此回可信慕容苏所言并非玄乎?” “阿璃不知?”风篁猛然忆起选亲那日,蔚璃曾满面泪痕叹问苍天:何人设局!那日翡翠楼内她又探问:澹台羽麟何以钟意泠泷琴?原来她对此结果亦早有疑心,只是迟迟未能窥破此中玄机罢了。 慕容苏笑笑,“世子与长公主初识,相知尚浅,或许还不知长公主脾性。长公主向来孤高傲世,世子以为她会为了苟活性命而委身于人求取古琴吗?她又生性磊落坦然处世,世子以为她会为占有泠泷琴而准许他人杀戮无辜强取豪夺吗?她若知凌霄君层层算计,步步设局,你以为她会安心接受此琴吗?” “她会还琴于我,自此隐遁江湖,自生自灭。”风篁肃色答道。 慕容微露惊叹赞赏之色,“看来世子也知阿璃。即是如此,世子当知该如何行事?” “劝她勤拨七弦,安心为我妻室。”风篁简言答说,“只是如此,可算欺她?凌霄君必是知她性情如此,才不得不将她拱手让出。这又岂止是用计深沉,其用心亦然良苦!只是他又何故与我言说阿璃有疾?” 慕容苏幽然浅笑,低眉掩尽对那位东宫的讥讽之色,只平意言说,“世子原是自澜庭得来消息。看来——凌霄君果然无意使阿璃嫁入别国。世子该当心了!” 风篁半是疑惑,半是忧心,“太子殿下莫非是要迫使蔚璃悔婚?我既知此样境况,阿璃纵然悔婚我亦必不会再索回泠泷琴。” “阿璃不会背信弃诺。太子是要迫使召国悔婚。”慕容苏淡然答说。 “我风篁亦不会背信弃诺!”风篁急言。 “我是说召国,未言世子。”慕容苏解释,却又另外补言,“不过此是邦国政务,非我庶民可议。只要世子能坚定心意,莫将阿璃拱手让出便是!” 风篁心意坚定,可仍旧另有忧疑,“宁可欺她?……亦绝不弃她!……” 慕容苏微微一笑,“苏私心以为,惟世子赤诚宽厚最适阿璃至情至性!”言罢作揖行礼,回身登车而去。 ********* 蔚璃还站在城门下等风篁归来,又细想他方才一番言行举止委实可笑可叹。纳妾也敢来问她?还要纳慕容女子为妾?莫不是他也贪图慕容家的起死回生之术?起死回生!?他先问寒疾又言纳妾,莫非—— 蔚璃胡思怨怼时才恍悟他之用心,哭笑不得之余,不由大叹一声“当真愚蠢!”。想想相识数日,观他行事倒也不似那心智愚钝的,如何竟轻信了民间流言——还真的以为慕容家有起死回生之术!还想纳慕容女子为妾,是想以慕容女子来为自己渡魂易命吗?若讲说出去真真要笑煞世人!这个蠢物! 玖儿也暗自思量着方才那一番议论,心中各样疑惑,忍不住怔怔问道,“世子方才所言……倒底何意?长公主是否为着悔婚故意骗他——才咒自己活不久了?”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4) “一对蠢物!”蔚璃懒怠多言,只蹙眉怒嗔。 玖儿更加不明所以,可是见她恼了也不敢再随意言说。知她这些天忧患实多,也不想再添她苦恼,只另外寻话安慰道,“这个世子倒也乖巧,纳个妾还来问问长公主,可见他对长公主敬慕之心。” 蔚璃哼笑一声,“你知甚么?这叫做先礼后兵!叫我今时拦他不得!他日便打不得骂不得!以后他三妻四妾更是招惹不得!” 玖儿忍笑劝谏,“长公主还当真敢打?世族子弟谁人不是三妻四妾,王室公侯更是嫔妃满庭,我看这位世子已然算是良善的……” “你又懂了!”蔚璃嫌她啰嗦,“我倒要看看玖儿妹妹将来嫁世族还是嫁公侯,可立得起贤德涵容之名!” 玖儿羞恼着嗔她言词无忌,二人正彼此说笑,又见风篁策马归来。 蔚璃见他匆匆落马,急急奔来,那一双明目炅然,一张俊颜明朗,很是一派喜气洋洋,不由得顿觉悻然,忍不住揶揄道,“世子这是讨得美妾了?也值你乐成这样!”说完转身便走。 风篁喜不胜收本是因为知她寒疾可医,本还想着与她相拥庆贺,不想竟受他迎头一讥,还以为他是为讨得美妾才乐成这般!他也是委屈了得,又实实地敬服这位长公主言辞无拘!试问天下还有哪家贵族良媛敢有这样辞令?是了,她自言本非良媛! “慕容家果然无女可嫁,我是空手而归!”他紧追着她脚步故作怏怏,又留心查看,见她面上果然微著得意之色,便知她心中实则还是稍有妒意,便也添他此许得意,又哄笑着与她缠问,“你我的东极之约可还做数,我们几时启程?” 蔚璃这才驻足回身,定目看他,他那一双清澈双眸似未曾为这乱世所扰,依旧明亮清朗,照得她如临明镜,忿忿怒气也忙不迭掩了几分,缓言道来,“世子还是先回驿馆罢,待问过风肆公子天下大势,再来与我议说东极之约。” “天下大势我自己也看得清,无须过问他人!我只问丫头一句,许我今生否?”他目光炽烈,试图暖她一身寒凉,赠她一世温暖。 她又心下作难,不知如何应答,左右思度半晌,才举目温柔,“子青——” 风篁眸色更亮,最爱听她唤这“子青”二字,真仿佛置身万顷竹林一般神清意朗。 蔚璃犹豫片刻,终还是狠心道来,“我若许子青今生,子青可否承诺在我东越举国御敌之时,风王族不要趁危犯我疆土?” 风篁微有诧异,未料切切企望等来的竟是她的朝务之论,这位长公主还真是好算计啊!所以自己赤心诚意换回的仍然只是政治联姻吗?她以身相许只为换她家国安然?凭是怎样也暖不透她一身寒凉吗?毕竟霜华三载她已得玉家君子为伴!? “丫头,”他心有怨尤,可又不甘心就此转身怒去,只好应说,“我风王族绝不做趁人之危事!更不会在东越危难之时举兵犯境。请璃公主不要将此事与你我诺言相提并论。” 蔚璃心下惨笑——还真是位赤诚少年啊!此样人物怎可于乱世里承王继国?朝堂波诡云谲,邦国利益纷争,但凭他赤心一片又岂能成事!?“那么——我若今时许身给世子,世子可否借我五万精兵?”她不依不饶,平静道来,倒似熙攘集市上为某件货物商讨价格。 风篁终于立目,心底忿忿顿时燃上清俊容颜,“阿璃……公主……是当真的?你以身相许只为问我借兵?” “那世子借是不借呢?”蔚璃仍就一幅不以为然,语意间反透着几分不耐烦。 风篁怔在长街答不上话来,此样结果非他所求!若是只求王室联姻何须费这些个心思!选亲胜出昭告天下之后他便可折身归国了,一应迎亲典礼之仪自有臣子效力铺排!他曾以为所遇乃知己贤妻,所求乃同心白首,可经过这几天情形再看——她言辞闪烁,心念别寄……并无倾心之志啊! 他惨淡笑笑,才知自己拳拳之意在她全是笑谈,手执马缰向她微微作礼,平意言说,“璃公主若议军国政务请往驿馆寻我四叔……风篁宁愿回头去找那夜长街上,吃我糕喝我酒的迷路丫头……”说完牵了马转身自去。 玖儿在后面看得清晰,见世子恼恨着去了,也是急得顿足,追上来嗔斥自家长姐,“长公主也未免太过功利!世子分明一片赤诚!你又何苦难他!” 蔚璃何尝不恼,想想还真是修习不来的“美人计”啊,凭她怎样装乖也哄不住少年依依!一腔怨气惟回眸怒视玖儿,“我岂非也是一身磊落!大家有话讲在前面,何苦日后算计!” “可是这话原可不必这样说!”玖儿也是捉急这位长姐时而就愚钝不可教也! 蔚璃仍自我刚强,“当我稀罕!少了谁人,我东越都一样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望着那长街上牵马远去的背影,想想此生或许就该是孤家寡人,才会生死无挂碍! ******* 风篁回到驿馆时,见院中各样忙碌,风肆正站在前堂门阶上支使着数名小吏收拾行囊、装箱备车,各样书卷典籍,仪仗器物堆得到处都是。仆吏见他归来都只是匆匆作礼,又各自去匆匆忙碌。 风篁穿过人群熙攘,径自来在堂前,与风肆先是端正一礼,便直言质问,“四叔这是何意?莫非也要学那些浅识陋见的商贾,当下便要弃东越而去吗!?” 风肆见他衣上沾雨、靴底带泥,稀奇问道,“我正派了人四处找你,听闻昨日凌霄君就赦你出澜庭了,你既未回翡翠楼也没来驿馆,倒是去了何处歇寝?” “我自有歇息处。”风篁简言答说。实则是昨夜愁苦,他一人跑去越安宫后巷里闷坐了一晚,才得出要以慕容家的渡魂之法医治蔚璃的奇想,可是当下此愁已得解,他便也懒怠多言,另外又问,“四叔几时定的归期?不是说好要将十月初九的婚典章程与越王议妥再去吗?”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5) 风肆讥讽着冷笑,“子青以为十月初九还会有婚典吗?我先问你,你是如何出得澜庭?那凌霄君都与你责问了哪些事?蔚璃与东越君臣可为你出过半分力?” “这原是小事……”风篁不以为意。 “小事!?”风肆诧疑诉问,“你知澜庭里还幽禁着多少王族子弟吗?你知那西琅夜玄负伤而去只余半条性命!?还有那个北溟的昔梧更是全然没了踪影!我看那青门小将能活下来也必是废人一个,东越再无将门!你却道此是小事?那凌霄君随便安你个罪名,你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他这是要杀伐天下,以显他天家威严!” “所以——四叔也算见识到天家威严了?这是怕了故而才要望风而逃?”风篁挑眉质问。 “大胆!”风肆怒目斥责,“你的圣贤书都读哪里去了!岂不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东越此一回又是祸起青门,我看那蔚璃也未必再有回天之力!东越危矣!” “东越几时就成了危邦?那莫敖作恶,本就该死!你知他祸害多少东越子民……” “你知莫嵬麾下多少兵马!?”风肆吼断他的争辩,“现已有五万铁骑陈兵柏谷关,东境不是乱邦又是甚么!” 风篁愕然,事发不过五天,何以大军压境这样迅速?蔚璃可知?越国朝臣可知? 风肆见他不比往日明朗,似有萧索惆怅之意,便又略缓言辞,与他冷静演说东越形势,说到蔚璃举全国之力也不过五万兵马,根本无以御敌,便嘱他速去,又说婚约之事依战局发展可酌情再议。 风篁才知蔚璃忧心并非空穴来风,四叔俨然必无襄助东越之意,而是要退回召国作壁上观,他怔怔举目看住自家叔父,半嘲半疑,“所以四叔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或者说是想要趁人之危强取豪夺?” 风肆面染愠色,沉声呵责,“此是邦交国策,岂可同市井商贸相提并论!” “我看四叔的国策还比不得市井商贸更讲信义!两位姑姑嫁作越国妇人,我与璃公主定有白首之约,此样联盟还不能使四叔顾念友邦之利吗?将来姑姑得子是要喊你一声娘舅,阿璃有儿也要唤你一声叔公,此样亲情都不能得你恻隐之心吗?你又怎可罔顾东越存亡还想着贪人城池!?”风篁冷言质问。 风肆面色愈发阴沉,“你是王室子孙!该知何谓王室联姻!无论是姝儿灼儿嫁与越王,还是你要娶妻蔚璃,都是为壮我风族,兴我召国!召国要图天下,便是迟早要并东越!今时东越危局,岂非正是天赐良机!” 风篁闻言又惊又骇,还真被蔚璃说中,召国果然要行那趁人之危事!不由得羞愤异常,“四叔计谋,岂是君子德行?” “君子不图天下。”风肆缓言道来,“子青仁德,是为治天下之明君;我等阴诡,是为争天下之能臣。按照我王拟定的风王族百年大计——便是要在今朝堆将骨砺英才奋争天下,待到明朝便可由子青等后辈之仁德治天下,由此便可成我风族千秋万代之帝业!而所谓东越,之于风族千秋帝业不过沧海之一粟罢了。何足惜哉?” “可是东越蔚璃是为吾妻……”风篁听他演说召王的百年大计便有几分气馁,不知该如何辩驳,“既是百年之计,何必争在当下……” “那争在何时?”风肆依旧冷静言说,“莫家存七年之力暗中做势,今时总算得了借口欲以二十万军吞东越灭蔚族,称王东境!我召国此时不争,难道还要等他莫家问鼎天下了再争吗!?” “我们可以襄助东越守城!或是借兵给阿璃,我愿与她并肩做战,抵抗莫军……”风篁慷慨言说,此时才晓悟长街上蔚璃何以言说借兵。 “可以!若要我召国兴兵相助,便不可不问利益几何?我国中将士也是我王活生生的子民!我国中粮草亦是民脂民膏国库之资!蔚璃若要借兵也不是不可,你且去问她——除了退还聘礼所列城池之外还能另外送我召国多少城池?她若能将柏谷关以东五座城池相赠!且兵胜之后再助我南召吞下西琅……” “柏谷关往东五座城池就快到越都了!”风篁不等他说完便忿然质问。 “你以为他们还保得住王都!?”风肆讥笑反问,“我召国纵然出兵五万也未必能助阵胜局,凭她蔚璃孤军奋战,何以对抗莫家二十万军!而于我召国而言,后方还有西琅虎视眈眈,而坐收渔翁之利实为我军之上上策矣!待蔚族与莫家打到两败俱伤时,再兵诛莫氏,收下东越,岂非省钱省力!” “四叔好算计!”风篁委实听不下去,“还想要越国退还聘礼?还想东越再赠召国城池?我风篁娶妻但凭空口白话吗?还是我要入赘蔚族为婿?——好在蔚璃也未想问你借兵!她不过是想四叔可以安守本分,勿要扰她边境!此样总可以罢?” 风肆忍不住笑,“你这蠢物!原是替人来做说客!她使了甚么样的美人计就让你这样神魂颠倒!可还知自己家国何在!姓甚名谁?” “四叔!”风篁也威目怒喝,“四叔也莫忘了自己本份!说到底你也只是臣子!我尚且还是储君,有朝一日还能承继王位!或者我们回去国都到王上面前理论!” 风肆见他搬出储君之名,便也稍做收敛,又平意言说,“子青若是爱重东越蔚璃,待收复东境之后,仍可使蔚璃入我召国王宫,只是那时正宫之位就未必属她了,封个妃嫔养她一世倒也无妨……” “放肆!”风篁恼得目色喷火,“风篁此世惟认蔚璃一个妻子……” “我召国却未必只你一个王储!”风肆怒声斥回,“你也该明白你父亲能入东宫也不过是占了嫡长子的位置,又得了你这么一个娇儿!若然你无益于国祚,无益于我族千秋帝业,王室宗亲大可另议储君!你父东宫之位也未必可保!” “当我稀罕!”风篁愤怒难息,拂袖便去。 风肆恨煞,追着斥责,“你若弃了世子尊位,也休要再享翡翠楼别院深宅!我也不会再派一兵一卒护你左右!” 风篁回首怒目,“四叔何不逐我出家门!我也羞于与尔等同族!”说完扬长而去! 第五十七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1) 夕阳落尽,华灯初起时,风篁流落街头,还未能找到栖身之所。翡翠楼自然不会再回去了!这点志气总要有的!虽则傍晚时分又遇一阵冷雨浇头,可还是息不掉他心头怒气! 纵然此刻腹内空空,衣衫凉凉,他仍旧不悔与那等背信弃诺者决裂。再不过就是露宿街头,又有甚可怕!想想自己自召国携传世名琴来越都,路上为避人耳目还不是风餐露宿、各样苦辛。当下有长街繁华、人声鼎沸,还愁一顿餐饭一夜寝居不成! 他信步倘佯,瞥见道路两侧的商铺林立,巷口偶然飘来的阵阵烟火香气,再摸摸腰间口袋,亦如五脏一样空空如也,再打量自己一身湿衣泥靴还真有几分落魄模样!唉,可也真是愁煞人呢! 忽又想起那夜初到越都,也是流连这夜市繁华竟至迷了方向,才有长街深处与那哭泣抹泪的蔚璃初遇。想到那样时候她一人孤坐陋巷,看似也是饥肠辘辘备受飘零之苦,又是哭得那样凄切悲凉,凭她国之女君无上尊贵又是怎样难处扛不过去呢?再想自己今时被逐,道义不容于族,信诺不见于国,自己空有赤诚却也赤手空拳,于这世间无丝毫用处!更于她无丝毫用处! 难怪她会推辞东极之约;难怪她质疑边关之防;难怪她会问他借兵……因为她早已晓然:风云有变,已非他力所能及!当下也明白了何以翡翠楼内,她那样心思深沉定要将世人算计参破看透,却原来这世人还真当是各怀阴谋,各揣潜计!她为守家国,为护青门,又担负着多少子民将臣之存亡,又怎能不细算这天下之谋! 偏自己空有个世子之名,受父亲教导最多的亦不过是些宏图之志,鲜有朝堂政务上权谋之术。正如四叔所言,父亲不过是占了嫡长子的名份才得入主东宫罢了!父亲虽也读史参政,可更热衷却是将门风云的沙场之争;他虽也关切民生悯恤孤弱,可更向往却是江湖草莽的来去自由。又想他平日教诲的那等侠肝义胆、磊落胸襟岂非都是江湖游侠之风范,而略略讲起的那星点权谋方策,又怎比得过四叔这等精算细谋! 风篁如此胡乱思想着,或走或停,或观隔岸灯火,或望楼上花影,不知不觉间又转到了越安宫后巷,想到曾两次在此送她归家,如今落魄时刻可要去寻她收留? 未免可笑!他自嘲一声,想来她已艰难非常,又怎忍心再添她烦恼!罢了,还是另寻别处罢!掉头另去,兜兜转转竟又来至青府门外,是应该看看那位敬自己如兄长的清冷女子现下如何了?也该问问那赤心忠厚的青门少年前路可安? 举手叩门,等了半晌,才得一个老人家提了手灯来,半开角门,探头窥望——见门阶上倾身而立一少年,相貌堂堂,身姿飒飒,一时看得面善,老人家怔了片时,才恍然道,“是篁世子啊……那天是你送姑娘回来的……” “正是正是。”风篁忙点头应答,亦知他是管家,“老伯,我来探望青将军。” 老管家十分心实,疑惑道,“这么晚?……将军还没苏醒啊……世子白来呢……” 风篁无可奈何,只好实说,“我实是无处可去,才来府上探望将军……” “啊?啊!这样……”老管家才知遇上一个比他更心实的,看这少年衣衫潮湿也是心生怜惜,忙敞开了门让进来,“世子快请……是老奴疏忽了,竟忘了这待客之道……”一直恭谨地领到院中,关切着又问,“世子可须用些餐饭?” 风篁也不客气,“最好再换身干净衣裳,今日出城送友淋了些雨,很不舒服。” “好说好说!”老管家看这位世子全不见外只当入了自家门院,也是又喜又怜,热情应着,“餐饭还都温着,并无一人食用,老奴这就去给世子端来,顺便唤婢女为世子温汤沐浴。” “家童就好!”风篁急道,“老伯休忙,只家童侍奉内外就好。婢女就不必了……” 老管家微微讶异,继而了然,却是露出这些天难得一见的浅浅笑容,“世子客气。老奴与世子实言,这府上男仆除了老奴之外都去校场练兵了,还真找不来男童侍奉左右,世子就凑合些罢,这事怎样也不会传到长公主那里。” 风篁愈发窘然——岂是怕传到她那里!可这话若说出来便是预盖弥章了,只好微笑不辩,却见老伯愈发一幅了然于胸的神态,好在这夜色迷茫,谁也看不见他面染红晕,忙又撑笑另言他事,“青姑娘如何?” 管家又是一声凄叹,“慕容先生留了药,每天几幅汤药喂着……却是不见好……”未说完,声先哽咽。 风篁不忍,亦低头黯然,未敢再问青濯情形,只怕真应了四叔所言——自此东越再无将门! 老伯缓了缓却自顾言说,“少将军倒是醒过几回……可是唤了几声爹啊娘啊,就又痛得晕过去了……这皮开肉绽的……几时能不痛啊……”说着又去抹泪。 风篁被他说得也红了眼睛,左右寻顾却又不知该如何助力,一时又愧又羞,想想幸好未去叨扰蔚璃,她如今边关危急、内忧外患还不知是怎样焦灼呢!可转念又想,她既临困境,自己又岂能袖手旁观,不添乱只是根本,总该设法为她助力几分才是……且先设法安定这青门府上罢,一时舒缓心意,镇定劝说,“我见青姑娘未有致命伤,主要是失血太过才至心衰……我想起来此回四叔送至越国的礼单中,有一件百年雪参,还有一件冰原鹿茸,可以请阿璃……公主送来,此两样补气血最是良药了!” “长公主早已派人送来了,还送了诸多名贵药材……只是,不知道姑娘有没有这个福气……”老管家抹泪片时,才醒觉在客人面前这样自哀自叹实是不妥,忙又打点精神,挑灯引路,“世子先歇在前面正堂罢,后院委实血腥太重,不宜待客。” “老伯客气。但凭老伯安排。”风篁作礼称谢,才觉出这院落沉寂,如同死地。 ******** 第五十七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2) 越安宫里,蔚璃按住琴弦,息了琴音,想想这曲《沧海月明》多年未弹,今时拨弦颇觉指下晦涩,是当真流年健忘还是因为心戚戚然? 裳儿奉上一碗莲叶清粥,极力哄劝着,“长公主总该吃些东西,终日抚琴莫不是能强身健骨?原说不爱这残木断弦,真要是弹奏起来倒比谁人都痴迷!口是心非!” 蔚璃蹙眉看看清粥,又低头来看袖底瑶琴,喃喃自语,“似乎真能强身健体……”不觉又翻看自己掌心,充血红润,握拳灼热,远非昔日冰雕玉刻那般寒凉,就是近来寝卧也不觉衾冷枕寒了……“裳儿,你试我手臂可是热的?” “暑天夏季的,谁人不热!”裳儿嗔道,“哄着喝粥,长公主偏说七弦了得!求着弹琴,长公主又要美酒佳肴!从来就没一件事是能遂了奴婢心意的!” 蔚璃被她呛得忍不住笑,“裳儿最是个伶牙俐齿的!这些年要平白受你多少嗔责!”说着端起那碗莲叶粥浅尝一口,此回倒也能略略觉出些清甜,又问,“这粥煮了多少?给玖儿也留一碗,她这些天也未像样吃过东西。” “长公主愈发小器!留一碗作甚么用!早就十碗八碗给她备下了,只要她吃得下!”裳儿说时又去收了案上瑶琴,只怕碍着她用餐便要抱起来移去别处。 “你别动它!”蔚璃急道,“好好的又移去哪里?” “移去床上!这尤物得长公主盛宠岂非是该同床共枕!”说着还真就将泠泷琴抱去了内室。 蔚璃一面吃粥一面直叫稀奇,“今晚这是怎么了?已然遂了你心意,怎还这样气势汹汹……近来往哥哥那边去瞧过了?嫂嫂们都好?” 一言如定身法,立时僵住了裳儿,小丫头立在屏风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瞪着眼,竖着眉,又讶又恼。 蔚璃看她这般正要问说,玖儿又自外面走来,行了礼回说道,“诸位将军已然在前殿恭候了,只等长公主前往下达军令。” “知道了。”蔚璃应一声,又指桌上,“先坐下来喝粥,裳儿特地为你煮了十碗八碗总有!你可不能负她盛情!” 裳儿也趁机解了窘迫,忙去传令小宫女们再奉些清粥小菜进来,便是这样立目桌前,督促着她二人总算正经进了些餐饭。近来喧闹混乱,倒也少有这样静谧时刻。玖儿偎在桌前,另外又说,“青府传来消息,世子今晚往府中借宿,管家言:饥腹冷衣,看着很是可怜。大抵是与风肆公子吵翻了罢?为着……为着长公主的缘故……”最后一句小声嘀咕。 蔚璃闻听,放下粥碗,佯做长叹,“我就说此人无用罢!倒底只是个小小世子,召国政务轮到他说了算还须等个三生三世呢!在城门外教训起我来倒是威风凛凛……” “长公主原该有个人教训。”裳儿一旁添粥,顺便添了一言。此言很得玖儿赞赏,也是一面吃粥,一面频频点头。 蔚璃左边看看,右边瞧瞧,顿时对那清粥又觉索然无味!他是得道多助,自己是失道寡助喽?!他是良人,良人终不可欺喽?!既然如此,何苦以自己多劫累他此生艰难! “长公主可要送些东西过去?选些吃点,亦或备些衣物,世子见了总会欢喜……”玖儿在一旁小心谏劝,“难为他心向长公主,为东越之故竟要背弃族人……若真是乱世不可回避,能有此样良人在侧,也堪为慰藉!长公主说呢?” “只怕是累赘罢!”蔚璃又掷了手中茶盏,索性将面前碗碟尽数推开,霍然起身,“濯儿府上还能短了他吃穿不成?我这里焦头烂额,哪里还得闲暇顾他?!”说着便往外走。 玖儿看向裳儿,裳儿看看玖儿,二人互叹一声无奈,又各自忙碌。 玖儿追着蔚璃脚步赶往前殿,蔚璃心思乱涌,一下忧心国防边关,一下嗔恼风篁添乱,一下又想青门姐弟惨烈至此可还有冀望?回首见玖儿跟在身侧,又忧愁着问,“我让你去探昔梧的消息,可有结果?” “早没了踪影!谁知是死是活!”如今说来玖儿仍难掩忿忿之情,“蔚琥说早已被金甲侍卫丢出城外,至于是人是尸就不知道了。派人去找过,也并无结果。” 蔚璃沉默片时,又问澜庭内的另一位西琅公子,“那么,可有兰儿的消息?” 玖儿神思一怔,牵累着手中灯影亦为之一晃,定了片时才轻声回说,“听闻是要被押解入京囚入霜华宫做质子!偏那恶人夜玄倒逍遥去了!” 蔚璃早已听蔚珒报说:青袖杀人的那个凌晨,夜玄自西门而出,往南去了。却也不知他何故要往南行?不怕召国暗中刺杀吗?且是负伤而去倒底担了怎样罪名?他曾那样殷勤切切何以不辞而别……近来纷乱连连,又有多少讳莫如深事啊! 至于那夜兰,一时无暇顾及,竟也要被押入帝都为质……若知今时结局,当初何苦往淇水迎他!“入帝都,总好过回西琅。”蔚璃也只能这样劝慰,知她必是舍不下曾经共他风雨同路之情,“兰公子这样的性子,如何在那虎狼之地安身立命,往帝都去,殿下总还不至于杀他。”想着那位东宫之君素来赞赏夜兰的丹青妙笔,总该有这份惜才之心罢! “可谁人又抵得过霜华苦寒?”玖儿仍免不了要幽幽哀叹,“我们是受过那样艰难的!琛哥哥、琬妹妹不是都死在那冷宫里……” “玖儿,”蔚璃喝住她重提旧事,当下心境哪堪再添凄苦,惟有强振精神,且先为前路谋算罢,“我记得前年生辰时,羽麟曾有一件雪狐裘披送来,这两日让裳儿替你找出来,你亲自送去赠给兰公子罢,也算结了你此番淇水迎他的缘分。” 玖儿忍着鼻中酸涩,悄抹眼角湿润,喃喃唤道,“姐姐……怎么就这样了呢?原都是好好的——王上娶妻,姐姐大嫁,东越国眼见得鼎盛繁华……为何说遭殃就遭殃了呢!是苍天妒恨蔚族不成……” 第五十七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3) “或许是罢。”蔚璃笑叹,挽袖牵了她手拉她并肩同行,“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惟玖儿读书最多,识理最广!怎就不记得书上曾记着说‘多难以固邦国,殷忧以启圣明’,事危则志锐,情苦则虑深,我东越此回虽遭此祸难,但只须众志成城,上下一心,亦必能转祸为福,续此繁华!你说呢?” 玖儿侧目看她,她语意温和而坚定,目色柔软而从容,温热掌心握住自己冰冷指尖亦是那样踏实而安稳,若定然要说“多难兴邦”,兴邦之器也亏得有这位长姐! 又想到当年蔚氏全族被囚霜华宫时,只为母妃是青门之女,便被赐下了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令其母女自裁。虽有父王母后领全族叩首喊冤,奈何喊冤之声难达天子,亦或上达天听亦难得天子怜恤,各样求告都未能使母妃免除死罪。蔚玖是亲眼看着自己母妃以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己面前,余下一杯毒酒与一把匕首给她,她那时小小年纪早已是吓得手脚发麻,神情呆木。皇廷内侍一个个冷眼觑看,只催迫着等她一命呜呼好回去复命,谁人又怜她弱小无辜。族中至亲皆哀哭痛泣,却已然是束手无策。只是这哭声惊醒了被冻得连日灼烧不退而至昏迷沉睡的蔚璃,她踉跄着自冷榻上爬起,冲到众人面前,丝毫不顾内侍怎样呼喝指骂,摔碎了毒酒,抛掷了匕首,紧紧拥住自己的亲妹,各样哭闹,任是谁人也不准近身。 蔚玖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时纵是夜里睡下,长姐也要与她拥颈而卧,用腰带将彼此牢牢系紧,周围稍有异动便自梦中大喊大叫……或是此样情形终究感动了天子,这才赦了死罪,却也要黜其王籍,降为庶民。遥想当年,若非是长姐倾力相护,自己早就魂落荒野了。还有那若伊,想来她痛哭不止也不只是哭濯儿罢,还有她那劫法场拼死救她母女的可怜父亲,同样的一身血衣冲到她面前,却终究是无力地倒在血泊里……此样记忆是一生的惶恐与悲痛。 蔚璃感觉到握在掌心里的那纤细指尖愈见冰凉,再转头见她目色晶莹,深知近来之变故于她而言不只是惊,亦不只是痛,更多的还有惶恐!曾经多少惨烈事,都是亲历亲睹,岁月未远,太平未久,她们又如何能忘?!至今日之局面,又叫她们如何不悲,如何不痛,如何不惊,如何不怕!?又扪心自问:是否隐忍这些年都是自欺欺人!或者早该引兵西进,将当年事问个透彻明白! “玖儿,不要怕……”蔚璃轻声言说,亦如当年霜华宫里倾力护她,“你若想哭就痛快哭罢!只是今夜之后我等皆须坚强,因为再无太平盛世可供我等恣情纵意!” ****** 璋光殿上,东越诸将早已在此恭候他们的总帅。自青袖杀人、青濯受刑之后,东越朝堂先是上下惶惶,继而左右纷争,有言上京请罪者,有言趁势伐莫者,臣子吵嚷多时,越王端坐王位亦难作定夺。 蔚璃只随王兄上朝听政一回,便与越王告之:莫家来伐,先当论之以理!若不服理,自当战之以兵!东越自此绝不再屈从人意! 越王思忆当年入帝都请罪之惨况——父崩母亡,手足惨死,怎不使人畏惧!对蔚璃请战之辞自无甚可说,惟有准了将士们备战迎敌之请。 众将士对蔚璃迎战之决心誓死拥护,对其备战之命令更是奉行到底。今时,点兵集将已成,粮草兵戈已备,诸将前来只等蔚璃一声令下,便可兵发柏谷关。 硕大的东境舆图铺地曼席,盖过大殿中央空地,蔚璃领众将立身其中,端详越国四围边城。东极初阳城,去帝都千里,石墙蜿蜒是百年前为阻海寇外敌而建,而今屹立不倒仍可为强防固守,暂无忧患;北关芜良城,上接北溟下连皇境,既是边关之防又是皇境之守,倒可备之待用;南面嘉陵城,与召国接壤,平原之地,难于防守,召国若举兵攻城……实是大患;再就是西面的柏谷关了,此关若破,再下七城便是王都,王都若毁,则万事休矣! 若按兵策计谋,依形势而论,当调拨王都兵马以援柏谷关,南北两关按兵不动以应北溟与南召突袭之变;且柏谷关外多密林奇谷,宜于出城布下伏兵,奇袭而突击,胜算更朗。只是若然如此……蔚璃凝眉苦思——受他之恩才得归国,受他之教才得治军,受他多回指点襄助才得兴国安邦,而当下真的要凭手上三军乱他天下吗?弃他于险途危局而不顾? ——欺他至此,于心何忍!?蔚璃以众将难以察觉之叹息悄悄荡去心底忧闷,以手中长剑指图划界,与众将慨然道,“此是柏谷关,西境入我东越之门户!向右有狼牙峰为屏,非插翅难以逾越;向左有沧江隔断两岸,非有蛟龙之力亦难横渡!莫嵬欲犯我境,必先过此关……”她稍有犹疑,倒底是出关击杀还是据城死守,当下仍难定夺,“现下柏谷关守将蔚柯,驻兵一万,御敌艰难。我欲调……嘉陵城驻兵二万前往支援,另派蔚珒将军,领林峰为副将,自王都点兵三千,护送粮草前往助阵守关。” 众将闻言皆有疑惑,蔚珒大皱眉头,看舆图良久依然不解,“长公主,我知用兵用奇!可是……这分明王都兵马更宜征战边关,何以调南城之兵?何况你也曾说召国诡计难测,他们若趁危来犯,嘉陵城岂非危矣?我东越若是两面受敌,兴许还要招惹那北溟合谋来攻,如此更是首尾不能相顾,才真真是危局险境!” 将士们都点头附议,副将林峰也言,“都城兵马我等已然操练数日,将士们都有生龙活虎之斗志,早已磨剑霍霍,只待军令一发便可上阵杀敌!长公主如何思寻要自别处调兵?且南城之兵……也并非末将小瞧了他们,这一年多未经长公主检阅巡视,只怕是安逸太过,暂且不适阵前厮杀罢!怎比得我等每日校场操练?” 第五十七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4) 蔚璃凝眸端看众将,不忍将士见白骨,更不忍君子困于途,此境只怕是难有两全之法,且将战乱集中于一隅罢,务使伤亡最小——“此回柏谷关,只守不攻……” “何谓只守不攻?”蔚珒叫道,“他莫嵬都欺到家门口了,我东越还要忍让他到几时!” “莫嵬终是天子之臣。”蔚璃肃色言说,“天子未定其罪,封国不可伐之,伐之便是伐天子,罪同欺君!我蔚璃不能为逞一时之快而使东越王室受史家声讨。蔚王族护境守边,护得是东越国子民不受兵虐之祸,守得是东境疆土不遭破城之灾。故此回柏谷关之战只为守境护民,并非诛杀外敌。人若犯我,我以兵挡之;人不犯我,我敬而远之!” 将士们闻言都面面相觑,蔚珒终于看破此中玄机,立目质问,“所以长公主还是要维护他玉氏一族了!?不肯诛其臣子!不肯乱其天下!” 一旁有老将军方礼亦冷静克制言说,“他玉氏一族从天子到太子都已傀儡之象,今时不亡于莫,他年亦必亡于召!我东越做了几十代的忠臣贤王,也未见有怎样好果!青门被诛,王室被囚,此是史书重殇之笔。长公主亦曾深受其害,如今当真还要为他玉氏以国涉险吗?” “方将军,”蔚璃向老将军微微颔首示之以礼,依旧义正言辞,“国是天子封国,王亦是天子封王,吾等为臣若不护持天家,莫不是还要乱这天下不成?!” “我不乱天下,自有他人乱天下!”方老将军依旧平意言说,“天子式微,四境躁动。天下大势若风雷激荡,天子之家似危巢孤卵,试问此样飘摇俗坠之天下又有谁人可挽大局?凭东宫一人之力?还是凭长公主千万同袍?” 林峰也指舆图言说,“经柏谷关再下七城就是王都,柏谷关若破,则王都危矣,东越危矣,长公主难道不该举全国之力剿杀莫贼于关外,还要另分兵力送太子归朝不成?” “天子还在帝都。太子若不归朝,天子危局何解?”蔚璃沉声问道,“尔于东境诛杀莫将,莫家也会于帝都弑杀天子。此与我等弑君又有何分别!” “所以——”久未置言的蔚珒终看透她布兵玄机,“长公主还是要另分兵力送太子归朝了?不惜以国之存亡作赌!” 蔚璃重观舆图,亦重思天下大势,诚如程门潜之少主那日于青府所论——东越若不能襄扶皇室,则另外三境封王窥视皇权,必至兵乱天下马踏山河,三百年皇朝之治恐怕是要陷入乱世……“太子为天下储君,储君归于正位方能顺治天下,我等手持兵戈,不是为乱天下,而是为安天下。我东越百年忠良,清誉之名又岂可毁于吾辈!” “长公主也休言大义!”蔚珒不服,“在座都是百年世族,忠君之道自小熏之!何劳长公主赘言!也不妨直说:你一心一意就是想护持那凌霄君了!我等为谁拼命不是拼命……” “蔚珒!”“珒哥哥!”蔚璃与玖儿几乎是同声喝斥,众将也是各有诧异。 谁人都看得出女君有意护持皇族太子,只是惟有这位宗亲堂兄才敢直言不讳,将士有人替女君难堪目转别处,有人替蔚珒忧心以目色止之,玖儿一旁录书却是又恼又急,她虽也不赞同蔚璃偏护太子,可是也不准旁人质疑蔚璃,一时起身来,狠推了蔚珒一把,“将军可还知自己身份!长公主是君,尔等是臣!君说怎样便是怎样!” 蔚珒也自知言辞放纵,缓了缓脾气,又向蔚璃作揖请罪。蔚璃受他这样一喝心念又有几分飘摇,再举目寻看诸位将士,除去几位宗亲如蔚珒、蔚琥之外,余者都是老的老、少的少,老者提枪上马可能都显吃力,少者皆是近年新提的校尉小将,尚不曾经历战事,并不知上阵杀敌是何等惨烈,真要祭出他们去为他玉氏江山拼杀吗? “长公主既然说要送,那么可有送君归家的去路?只怕送回去也是死地啊!长公主纵是有倾城倾国以勤王之志,可又怎敌得过别国他家觊觎皇权!”蔚珒指图上城池,重言正事,“柏谷关自是走不得了,难道绕路南召?那召国风王族可是野心勃勃雄心万丈,早有问鼎天下之意!又怎知他们不会半途劫持太子,亦或干脆伏兵杀之……我听闻风篁世子今晚去了青濯府上,长公主可是要在他身上下些个功夫?再不济,扣作质子,如此东越与玉氏皆可得平安。” 蔚璃听出他话语间仍余忿忿,心底无奈自叹——也想送君千里,只苦荆棘淹路,何以披之?!当真把风篁扣为质子然后绕走南召?她又重看蔚珒,方才许是他气话玩笑,可是……倒也不失为制衡召国的良策…… “你不会真想扣押了自己的夫婿做质子罢!?”蔚珒也拿一双炯目觑她,与她自小玩到大也是深知她脾性,天下间没有她干不出来的稀奇事!——“璃儿!这话可是当哥的和你说——良人不可欺!欺之天亦弃之!我看那风篁世子可是十足的好儿郎,你休要打他主意!” 蔚璃被他说得好没意思,立目嗔责,“他若当真能为我所用,也当与有荣焉!” 将士们听闻都是又惊又笑,都暗自道:那召国世子娶妻如此,也是够他哭的! 且将此节搁置再议,蔚璃心下盘算着又另外点兵,“方将军,现下惟有辛苦你带领长子方铎留守都城,老将军仍不可松懈,还须勤于演武操练才是!” 方礼慷慨陈辞,“长公主放心!老臣必为王都最后之铠甲,誓死护卫王族。” 蔚璃又转头看向蔚琥,“就请蔚琥将军提兵二千护送东宫禁军往柏谷关……” “末将遵命!”蔚琥并无二话。 蔚珒斜眼横他几回,各样嘲笑,意为:终是个被璃丫头打怕了的!忍不住又要提点他,“东宫禁军五千,长公主只给你二千兵,你当心半路那些个莫家调教出来的士卒们反戈杀你一回!” 第五十七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5) 蔚琥看看他,又看看蔚璃,“倒戈相向者,就地斩首,何如?” 蔚璃并无话说,这一众将士似乎不杀几个莫家军卒难解胸中愤慨!却也不知那澜庭内做何思谋?可有良策?是否还应当再入澜庭与他合而谋之……所谓同心之志,尚可求否? 她忧思重重,心绪凌乱,正这时忽有侍卫急奔进来,跌跌撞撞,慌慌张张。 蔚璃见状心头一惊,未待侍卫开言,先行抢问,“可是青将军他……” 侍卫顾不上再行大礼,揖手急言,“柏谷关急报!——启禀长公主,柏谷关急报!天子之臣莫嵩以五万大军迫近关城!杀蔚柯将军于城下!重兵列阵,正待攻城!” 恍如惊雷响在当空!众将一片哀呼,蔚璃更是惊骇万分,怔怔不知如何言说。 蔚珒略镇定些,急令带上传信士卒,细细询问才知:莫嵩领兵五万早于七日前抵达柏谷关外,蔚珂因尚未接到王都传信而不知是怎样状况,只知是天子之兵,便带了副将出城询问,不想话未言明意未道尽,对方竟以冷箭偷袭,蔚珂左胸连中两箭,皆是毒弩,被抢回城中未撑过半个时辰即毒发身亡。 众将闻听此讯都愤慨非常,人人振臂,恨不能立时开赴阵前与莫嵩决一死战。 “何以这样快?”副将林峰质疑,“按说莫敖死讯最快也要七八天才能传回帝都,莫家闻信再大军行进,怎样也要半月光景才能抵我边关……” “除非是莫家早有发兵之意,与莫敖死讯无关。”老将军方礼冷静言说,注目蔚璃,“长公主不曾从太子殿下那里闻听半点讯息?” 此样万人行军他东宫太子不会不知!——蔚璃深知将士所疑,愧回将士质问!与那人或亲或嬉,或吵或闹,竟从未听他提及莫嵩欲以大军兵迫边关!是他故意隐瞒,还是一切都是他棋盘风云!?他是存心助涨莫家气焰吗?是要舍蔚族以挽救他玉氏危局吗?当真有意迫使蔚族与莫家一战?谁人胜了谁人做东境封王!他玉氏仍稳坐天下之主! 蔚璃只觉心口窒痛,手中长剑微微颤抖,悲愤之间又想到萌春时分自己病重危笃于淇水岸边,正是蔚珂快马疾车亲送自己归还王都,后来未待自己病愈他又快马加鞭赶回边关戍防,那时一聚竟未能与他见上一面,沦到今时已是天地两隔,生死两界!蔚王族又失一宗亲子弟!真真恨煞人也! “莫嵩该杀!得必剐之!我要亲往柏谷关……”她重观舆图,泪沾羽睫,又何苦为他思谋!他可曾为东越思谋!何谓同心?分明是步步遭他算计!“可知莫嵩安营布寨粮草之备?”她吞下哽咽喝问报信士卒。 士卒自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图稿,叩首言说,“此是副将军连夜派出侦谍,去五十人,还十一人,绘下的莫军驻营形图,粗略点数共计五万重甲,粮草三月有余。” 蔚珒接过行营图,展开来递与蔚璃,愤慨称道,“那莫嵩重兵压境,不宣圣旨不称来意,先以毒箭杀我守城将领,已是犯境之举,凡我东越子民都该奋勇诛之!岂能容他!” 蔚璃看那羊皮图纸上染有血迹斑斑,此是三十九名忠勇之士以性命换回的敌军情报!岂能辜负!——“秋分之前,尽斩莫贼!以莫嵩首级祭蔚珂之魂!” 众将顿时无不振臂高呼,“诛杀莫嵩!以莫嵩首级祭蔚珂之魂!……” 正群情激愤,又有侍卫飞奔进来,单膝跪礼急急报说,“启禀长公主,青将军府上来人传报……” 侍卫话未说尽,只一个“青”字入耳,便是惊得她身子微晃——怕只怕濯儿他亦成孤魂!那真真是要扫荡天下了! “是青袖姑娘!”侍卫见女君几乎栽倒,急急言说,“青府来人报说:青姑娘被人掠走!没了踪迹!” 众将又是一惊,纷纷问说,“谁人掠走了青姑娘?……府中侍卫何在?……” “报信人说:府中侍卫都在校场练兵……”那侍卫回说,“只一个召国世子提了剑追出去,可是听闻也是负伤而归……好像盲了一只眼睛……” 蔚璃终是脚下趔趄,浑身失力,跌了手中长剑,自己亦跌进了玖儿怀里。 玖儿闻听两回恶讯早已惊惧万分,此下再看长姐这样惨白面色,愈发失了魂魄,泪若决堤,凄呼连连。 将士们也都各有惊疑,各有愤慨,蔚珒先声稳住局面,镇定言说,“先说是谁人掠去了青袖?莫不是还要以青袖祭他莫家幼子?” 是了!蔚璃顿时警醒——那人果然是要赶尽杀绝!杀青袖即可封尘旧事,又可告慰莫家!一举两得之计他岂会弃之不用! “剑!”蔚璃强自振作精神,伸手问剑。 蔚珒自地下拾起她的佩剑,递至她手上,“璃儿,你该先去看看世子……” “我该先去杀了那祸害!”她提剑向外,势要寻他问个究竟!——所谓同心,便是此样同心吗! 众将诧异,不知她欲行何事,正待疾步追随,却听门外转来她沉声断喝,“在此待命!无我旨令不可擅动!”剑峰烁烁,人影隐入苍茫。 ******* 提剑去,飞檐渡瓦,心头恨意汹涌——蔚珂死,青袖失,风篁负伤致盲,他们既是血脉之亲,亦是知己挚友,何以在世飘零,落得此样凄凉!此刻恨不能一剑斩杀天下,换他们岁月无恙,笑颜犹在! 一切皆是因为那东宫太子诸多算计!自己舍将舍国,欲倾举国之力祈望可以护他平安归朝!偏他却是左瞒右藏,不言当年旧事!不告大军临境!害她连连折损宗亲至友!既言同心,何谓同心!?他东宫殿下未免欺人太甚! 澜庭内金甲侍卫又见月下一缕幽云浮过,都是各样惊诧。此时已非彼时,自东越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决裂而忿然归去后,亦顺便带走了澜庭内所有东越驻军,今时东越是敌是友,谁人也无从猜度。 第五十七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6) 东宫侍卫们但见白衣凌渡,其忿忿凛然之势,无不为之骇然,早有弓箭手不知不觉间已然举弓张弦,层层利箭指向月下白衣。 蔚璃将将足点琉瓦,身形未稳,忽见夜宇下划过重重寒光,若冰雨倾覆,瞬间飞刺而来!她急挥长剑,舞起一团霜影,迎上院墙下的羽箭飞射。 只听得噼噼乓乓,剑斩寒铁,白羽坠地,惊了深院寂静。院中忽有稚子童声,高声呼啸,“所有人退后!不可放箭!” 箭雨停息,层层金影归入夜色深沉。蔚璃纵身落地,并不理会庭院当中提剑而立、行护主之责的元鲤,径自提长剑大步向内。 “长公主!”元鲤横剑拦阻,“此是太子殿下安榻之所,非诏不得擅入!” “我有要事请教太子!谁敢拦我,我先杀谁!”蔚璃迎着他剑锋仍往前去。 元鲤又慌又急,不得不抽剑出鞘,强作威风,“长公主这是欺君犯上!殿下已一再宽宥!你也不可得寸进尺!” 蔚璃怒气填膺,哪得闲暇与他啰嗦,他既拦了去路,她便起剑怒杀——“我便是要欺君!你奈我何!叫你们好殿下出来见我!”她连挥数剑,欺得元鲤连退数步,一时仍不肯饶过,上前一剑分刺,直指元鲤咽喉! 元鲤也不知她怒为哪般,只道她惯会欺人,今时又不知寻了甚么由头来闹腾殿下,而殿下难得安枕片时,再不能受她搅扰,如此想着索性挥剑来战。 先受羽箭伏击,又遇元鲤杀伐,看来那人是当真要与她成仇了!便要就此划地为界吗?为他修澜庭筑高台,就是为今日两相决绝吗!?为何殷殷切切定要请他来东越!?错在哪里!他不来我不往,此生不见便不要见!何至今日相决绝! 蔚璃强忍悲戚,胡乱挥剑,早已是泪淹前路,痛断肝肠。何谓同心?刀剑相伐也敢言同心?笑煞人也! 再一剑击出,泪蒙双眼,似乎看见又有人提剑来杀,还声声呼喝,“……未免大胆……君自是君……臣自是臣……再敢冒进,当诛九族……” 何谓九族?父王有兄弟六人,子侄一十七人,霜华宫之禁冻死十三人,此谓九族!姻亲之家青门有长者十数人,子孙百余人,莫军剿杀惨死数百人,此谓九族!而余者寥寥,青濯受重刑生死难料,青袖负重伤难逃鬼门,今时又有蔚珂赤胆偏受人毒箭而亡,婚约之婿风篁仗剑而致盲,此谓九族! 诛我九族?还要怎样才是诛我九族!蔚璃抹一把脸上泪痕,才看清擎剑杀来的原是元鹤。他兄弟二人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凌厉剑法!又是那位“东宫乐师”之功罢!他好为人师,教诲天下!当年教导自己习剑也未必就是怎样恩义罢?不过是供他嬉闹、铸造棋子罢了!亏得自己竟还当了深情厚义念念不忘,竟至抛掷青门剑法多年不曾修习! “阿璃!”又是一声唤,惊得蔚璃惶惶回眸,手中长剑微滞,身形稍钝,被元鲤元鹤合力绞杀,长剑被劈落在地,顺带削去她袖端一缕,又遗落手背一道划痕。 “放肆!大胆!”澹台羽麟挥袖上前,一掌推开一个,怒喝道,“想死吗!?未看谁人你们也敢横剑相向!”转头再看蔚璃,更是惊她一脸泪痕,心下无限疼惜,“阿璃……你这是……谁人欺你?”想想天下谁人欺她最甚?惟这院中人尔!一时愧疚的无以言说。 高阶上房门忽然开启,那一袭白衣幽然终于现身门前,凉衣薄衫,腰无系带,发未束冠,一幅慵慵散漫之态俨然将自梦中醒来,对当下所见也是又惊又怒,眉头紧蹙,寻顾众人数回,终沉声喝问,“你们……又闹甚么?” 蔚璃见得他来,恨怒又涌心头,回身去拾地上宝剑。 元鹤只怕她胡为伤及主上,见她俯身便先她一步挥剑挑出,将那地上长剑拨开。 蔚璃俯身就地,未料想却只落得两手空空,平生从不曾受过此样欺辱,不觉泪如泉涌,怔望脚下竟不知以何颜面再面对世人。终是自己愚蠢,牵累这一祸事连连! 玉恒一旁看着,早已目涌寒霜,冷言喝道,“元鹤!把剑给她!” 元鹤正待辩言,羽麟跨步上前一把夺下他手中佩剑,双手捧至蔚璃近前,躬身道,“阿璃有恨,要杀当先杀我羽麟!是我负你,万死难赎其罪!”说着递上宝剑。 蔚璃伸手夺过,回身奔向玉恒。羽麟疾步来拦,元鹤元鲤亦挺身迎上。 “谁人拦我,我先杀谁!”她怒气汹汹。 “你们都退下!”他声色俱冷。 他看得见她泪水磅礴,她却看不见他瘦骨孑然;他待她仍旧怜意无边,她待他却早已如仇似恶;他仍强撑笑颜,尽力许她此生安若;她却是横目怒目,誓要与他拼尽此生余力! “璃儿……是又想起哪段我欺你负你之事,非要这样吵闹……”他慢理宽袖坠地,尽力平意与她言说。 “青袖在哪里?!”她挺长剑质问,只差手起剑落先斩元凶! 玉恒顾看院中,才知萧雪不在,心下便明了几分,仍微笑浅著,怜惜着哄劝,“是否这天下丢了谁人,璃儿都要拿我是问……” “休要诡辩!”蔚璃不等他说完,便擎剑挺进三寸,“今日不见青袖,我一把火烧了澜庭!” 玉恒仍强撑笑意,“璃儿要放火,璃儿要杀人,试问天下谁人敢拦?只是你且静心细想,我若要杀人,何须抢出来再杀?一剑封喉了结在青府岂不利落!” “你敢!”蔚璃声带哭腔,又恨又怕,倒似他真得会将青袖一剑封喉一般。 “有你这样的,我自然不敢。”玉恒耐心哄劝,“你又何苦一下杀人一下放火呢?有你在,那青门姐弟我怎敢欺之半分?” 蔚璃擎剑在手便不知如何处之,方才的气势汹汹顷刻间又要融化在他云淡风轻下。向来如此!向来如此!他半哄半欺总能使她缴械投降!偏这回不行! 第五十七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7) 蔚璃擎剑在手便不知如何处之,方才的气势汹汹顷刻间又要融化在他云淡风轻下。向来如此!向来如此!他半哄半欺总能使她缴械投降!偏这回不行! 她重振精神,不肯放过,“你是要拿青袖献祭!息莫嵬之暴怒!挡莫家之虐杀!此是你一贯伎俩!” 一言喝尽,再未得任何回音。院中灯火寥寥,月辉惨淡,偶有凉风掠地亦是悄悄然,花落无声,水漾无息,唯恐惊了这满庭寂寂。 她趁机抹尽眼底泪光,才惊见阶上人何以瘦骨至此?她惊惶之下不觉又是泪盈双眸,心痛如割——倒底是怎样艰难!? 玉恒面若寒霜,大约从不曾待她这样冷漠过——她心中原是这样揣度自己!亏得这些年与她情义!她口口声声“既见君子”,心心念念却当他是卑劣小人! “璃儿若有此心……恒愿受死。”玉恒缓步走下门阶,迎上她凌厉剑锋,“普天之下,我只准璃儿杀我!也惟有璃儿才能杀我!”她一言即可推他入九渊! 薄衣抵上她剑尖,惊得元鹤大声呼叫,“殿下,不可再进……” 羽麟也急得苦劝,“阿璃休闹!”忽然又想起师源曾有劝他二人同心之言,思忆着切切道来,“此样危局,阿璃与阿恒惟有肝胆相照,生死相许,方能度此劫难!忌生杂念!若有猜疑!万不可刀剑相向啊!” 肝胆相照?生死相许?蔚璃苦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含泪质问,“莫家兵发柏谷关,你们为何无人告我!?蔚珂言辞未尽,剑鞘未出,就惨死阵前,都是被你们奸计所害!与我论肝胆相照?你们也配!?” 原是这样!玉恒闻言亦觉心惊,“蔚珂?柏谷关守将?莫嵩射杀柏谷关守将……” “殿下也知是莫嵩领兵!可见早知有此行军!为何隐而不告?”蔚璃忿忿质问,“殿下若要亡我蔚族,何不先杀我蔚璃,一剑封喉,岂不利落!何故又掠了青袖去!?只怕泄露当年旧事吗!?青门上下千万人,殿下也知冤魂无计!” “璃儿……”玉恒终知她为何而来,与她隔了三尺青峰,如隔千山万水,他纵有万般怜惜,此间也是难于言表,“青袖无恙……你不必心忧……我亦不会伤她!” “那为何要伤子青!?”蔚璃擎剑又问,“萧雪了得!一次劫杀不成还想再杀一次吗!?还是奉你旨意……”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也隐隐忧心若然疑他是否又招他心痛。 玉恒浅浅一笑——竟然还有子青,她满怀悲怆有几分是为子青?——“世子如何会在青濯府上?我并不知还有这样奇遇。萧雪许是情急之下误伤了世子,他伤情如何?你去看过了?” 长剑在手还是渐渐失去锋芒,蔚璃闭目自问——倒底是他计深,还是自己多疑?提剑冲来当真还能杀他不成!?损兵折将已是凄惨,又何苦要来自取其辱……与他,该是路至尽头了…… 转身去,脚下如坠千均,多么渴望头顶再飞来一只羽箭,最好也是染有剧毒,箭入我心,毒侵我血,倾刻即死,便也不会这样痛了,还可凭此身谢罪地下亡魂! 她不知自己要往何方,亦不知前路院墙高耸,径自去了,泪也磅礴,一步三摇,剑也曳地……只看得玉恒心惊不已,连唤数声,“璃儿?璃儿!……”抢步上前,伸手才触她衣袖,那人已如枯叶飘零,瞬间瘫倒在他怀里,喃喃唤一声“云疏……”愈发泪淹衣衫——只是此下淹得是他的衣衫了! 他拥她在怀,与她窃窃耳语,“璃儿不怕……云疏与璃儿同生死,共进退……” 夜风悄悄绊人衣袖,月辉寂寂渡人疏影,自此去,是否肝胆相照?! 第五十八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1) 一夜惶惶,子时点兵,凌晨催发,蔚珒率五千铁骑出西门,扬起黄沙漫天,直往柏谷关去了。 青府进来祸事接连,昨夜又经一场惊魂,府中上下各样惶惶。越安女君惜疼青门,特颁旨意要接少将军入越安宫养伤,连带将府上贵客一并接入宫去。 旨意入府时,贵客风篁正用早膳,听见外面车马叮当,又有管家庭前急呼,“世子快些请!长公主召见入宫呢!” 入宫?入宫做甚么?风篁不明所以地来在庭前。 “宫里住去啊!”老管家似乎很是为这位实心厚意的世子感到欣慰,“这府里的家兵家仆稍会使些棍棒的都自荐参军去了!如今只下些婢女婆子根本无力守庭护院,长公主不放心,所以特地接了少将军和世子入宫居住……!” 管家裴伯啰嗦一通见这位世子仍旧一幅懵懂之态,也是着实替他捉急,举头又见他额角伤口狰狞,也是替他心怜,另又劝说,“这是好事!宫里有好医好药可以为世子疗伤!又有那伶俐宫女可以服侍世子……最最重要是啊,世子与长公主可不就是近水楼台了……” 被管家各样言说,风篁倒觉得颇有因祸得福之感! 于是早膳也给撤了,又给寻了件青濯未曾穿过的新衣,虽说略短了一寸半寸的,可是细绸薄锦着实趁这少年俊逸!又有婢女给梳发束冠,结系腰佩,摆弄得风篁好不自在,连声抱怨,“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她,何苦这般?” 婢女们也是稀奇,这位世子昨夜提剑去追那刺客时可真是英姿飒然雄风万丈啊,可如何穿个衣服、系个腰佩偏这样扭扭捏捏,这碰不得、那摸不得……倒似谁人还能把他摸坏了似的! 裴伯一旁候着,耐心劝慰,“总要齐整光鲜些,不然长公主会责怪这府里待客不周,老奴也没脸啊……” 如此倒似打发闺阁出嫁一般,各样装扮齐备总算出了府门,上了车撵。青濯仍处昏迷中,只能拿竹架抬上了车子,由若伊并两个婢女陪护着,一起往越安宫来。 ******* 越安宫内,蔚璃负手中庭,举目四围金瓦层叠,想到归国之年王兄赐居此宫,说是奉母后遗旨,并赐封副君之名,可参朝政,可享封邑,此样荣华多少载,其中艰辛多少重,才成就这一片宫阙华彩,庭院安若。——只是今朝若去了,却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归故园? 廊道上一队队宫女正各样忙碌,奉了女君旨意打扫庭除,要收拾出颐风园供青门将军居住,还要装点了明月轩迎那召国世子下榻,都说这位世子啊——俊朗清风,皎洁明月,那该是怎样的盛世美颜啊?!只怕是不输给那位凌霄君罢……宫女们一面传物置器,一面彼此触肘牵袖、眼波互递,都悄悄议论留神着,窥看那庭院中往来之人可有清风朗月之影踪。 玖儿领了风篁进到庭院时,蔚璃也是心头一恍——艳阳灼灼下,晨风清冽里,那少年步履矫健,身形峻拔,风姿何等飒爽!那一身天青色长衣乃青门子弟素爱之常服,今时穿在他身上,衬着他那慨然潇洒之姿态,愈见当年故人模样。 第五十八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2) 蔚璃怔怔看到出神,玖儿连唤了几声,才得她恍惚着蹙眉应之,玖儿也不知该笑她情痴还是该忧她神恍——“世子到了,定要来谢长公主盛情相邀,说是,还有要事与长公主商议。” 风篁在她瞩目之下,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涨红了脸,心道:这可都是那位裴管家之功啊!当真华彩斐然不成!?难道女子也好色?这璃丫头倒真似第一次见自己一般……他各样稀奇想着,面色愈发红云漫延。 “谁给你的衣裳?”蔚璃凝眉质问,这样青衣加身可是真像当年人物啊,若然他是澄哥哥再生又该有多好!凭他天下怎样混乱便也不怕了! 风篁低头看看身上新衣,勒肩束腰着实小了几分,“我那件衣裳淋湿了,她们就给洗了,还没有晾干,就先借给我这件……”他断断续续言说,总觉她目光异样,颇为难耐。 蔚璃果然眉头又紧一重,又望他头上白麻缠裹,左边额角上仍有殷殷血迹渗出,“谁给你裹得麻布?” “不妨事不妨事!”风篁连连摆手,只怕惹她忧心,故仍无谓地回说,“皮肉伤而已。我只未料到那人剑法卓然,内力亦是异常深厚,贪功之下竟被他剑气所伤……”说时看见蔚璃微微立目,又怕惹她着恼,忙自我解嘲道,“阿璃一定觉得百无一用便是子青了!文谏不能替你借兵马,武斗不能为你护亲友……现下还要住进你的宫里得你庇护,天下人一定笑煞此样的女君夫婿……” 他答非所问地絮絮念念讲了一堆,蔚璃蹙眉听完,只能去问玖儿,“伊儿未来?世子的伤须重新理过,再另外寻件衣裳给他,问王兄那里先去借几件,再请宫人裁制几件,不许用青色!” 玖儿至此才知她为何事恍惚,忙应道,“若伊只肯守在濯儿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还说世子的伤……只小事一件,无须劳动她亲自动手……” “她慕容若伊可是出师了!几时变得这样骄狂?”蔚璃半嗔半笑,又无奈叹说,“如此,就请医丞罢,问伊儿讨一点上好的金疮药与去疤粉总可以罢?” 一旁风篁连连摆手,“当真不必麻烦!男儿丈夫落一点疤又算得甚么!” “今时算不得甚么,他朝若为这疤痕缘故讨不到美妾可不是要与我一并清算!?”蔚璃横他一眼,又想这话说来似乎把自己也套进去了,颇为苦恼,转身便走,又吩咐玖儿,“请世子屈居明月轩罢,你带了去,好生安顿所有,以后也不必早请安晚问候,礼仪之事一切从简!” 风篁见她处事雷厉风行,颇为赞赏,并不理会玖儿怎样称唤相邀,只一味追着蔚璃脚步缠磨哄笑,“明月轩乃你我定情之处,怎算是屈居。我还要谢璃丫头收留之恩呢!” “此处越安宫,世子再一声一声丫头的叫,当心侍卫官一支冷箭射你个透心凉!”蔚璃唬道。 “是是是,阿璃……璃公主,”风篁讨好地改口唤她,又看四面宫墙,虽也觉出这宫中有森森兵刃之寒,可却是怎样也看不出那些侍卫隐身何处,“丫……璃公主今日弹过琴否?为我拨弦一曲可好?全当谢我为青门仗剑之功劳?” 蔚璃白他一眼,“人未救下,何谈功劳?倒是累我出钱也力医治你侍奉你!” 风篁忍不住笑,“阿璃也太功利了!我伤得这样重都不能得你怜恤吗?可是险些就伤了眼睛呢!”他指着眉梢处剑痕直贯入鬓向她讨巧,“你看你看!我若是变个独眼龙才真真是讨不到美妾呢!那时阿璃也会更嫌弃我罢?” 蔚璃回头看他,亦是忍不住笑,想到乍闻恶讯还真的以为他一眼致盲,那时当真是心痛如剜,如今再看他这样笑意朗然,又怎能不欣慰。 风篁见她笑而不语,又继续缠磨,“何况,我听裴伯说,青姑娘原是被世人高人接去医伤了……可当真?他是受你之命安抚全府,还是只哄我一个?” 蔚璃依旧含笑,却无意答他,“子青……既然讨赏,本公主赏你就是!且说说你想听甚么曲子?可要顺便唤来舞姬为世子献舞?” “岂敢岂敢!只阿璃一人足矣!”风篁欣然回说,又绕着她各样奉承,“我听闻有一曲《御风行》,昔年阿璃演于帝都凌霄殿时可谓倾倒天下名士,可否今朝也令我倾倒一回呢?” 御风行?蔚璃心下苦笑,哪得清风可御?当年那曲《御风行》本就是各怀心思,如今又要各奔前路,纵有清风,又御往何处呢?想来还真是讽刺!转身再看这朗朗少年,曾经与他的东极之约,才不过一夜之间便化作泡影,她曾无限企望要赠他真正的“沧海月明”,可是谁又知世事难料,前途难占! “还是《沧海月明》罢。”她撑笑答说,“我已习练了许多天,想来必胜于你。” “更好更好!”风篁亦是拍手称赞,“我正好也有重要事与阿璃言说,我随你去。” 他随她进了瑶光殿,前堂上裳儿领了两名小宫女正在置晾衣物,一层层的素锦薄纱淹案,流目间忽见女君带了位少年郎进来,都是各样惊诧。 裳儿更是看得怔住,如入幻境——那个惟有在寒天雪月才会赶来王都为长公主庆贺生辰的少年,如何在这盛夏暑期会出现在越安宫里!?她连吐了两个字“澄……澄……”少将军三字还未吐口,旁边不明旧事的小宫女已悄声接了去,“诚然是位美少年呢!”大家掩嘴羞笑,各样欣喜——还道只有那在外劳作的才能窥见世子流光溢彩,未料长公主竟把人领回寝宫了! 风篁入内,见大堂轩敞,桌几素净,惟有艳阳透窗洒下光明满室,余者再难寻一件杂物。倒是一旁偏殿里桌几上的流纱铺锦,看去份外生动斐然。 “女子闺阁,未免素净了些。”他忍不住叹说。 第五十八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3) “女子闺阁,未免素净了些。”他忍不住叹说,一指入门左右手的两支青檀高几,“这几上分别添置两只铜柄夜灯岂非装饰实用两相宜,”又见正厅桌案上也是空空如也,又道,“那案上摆一套茶器总不至添多少麻烦罢?璃公主莫不是茶水也不喝?”寻目四顾还想要多加指点。 蔚璃却是不屑他这等自以为是自以为主的霸道劲,转头去唤裳儿,“今天是扮陶俑吗?怎都不动了!也没个人过来奉茶?未见世子挑理!” 裳儿与那两个小宫女这才醒悟,忙着迎上来作礼参拜。裳儿此回得在近处观看这位召国世子,愈发瞪大了眼将这少年上上下下瞧看了许多回,直看到风篁又面上飞霞,笑问蔚璃,“你宫中婢娥还真是随你脾性,都这般……这般……”他窘得一时想不出辞令。 “这般好色。”蔚璃代他言说,且一本正经,“怪只怪世子装扮得太过流光溢彩!” “当真?”风篁又笑又喜,不免几分得意,“丫头也爱我颜色姣好!” “男儿若只是因颜色姣好而可爱,岂非可悲?”蔚璃立目回他,又讥笑裳儿,“切莫色迷了心窍,待客之道可还记得?” 裳儿也羞了个红脸,忙令两位小宫女一个去备糕点,一个去搬茶炉,又向华彩少年笑语道,“世子不知,这殿内原也有些个布置,只是近来王上为长公主筹备嫁妆,一些个长公主素来最爱的便都撤去装箱了,又因奴婢们近来忙乱倒也未能及时添补,让世子见笑了。” 蔚璃瞪她一眼嫌她啰嗦,风篁一旁却是较有兴致地接了去,“怎样嫁妆?莫不是铜灯茶器之流,我府中还能短了阿璃这些物件不成?” “这个世子就不知了,”裳儿也愈发来了劲头,“这越安宫内凡长公主所用之器物,虽说不甚繁盛,然每一件可说是都有其来历,你就拿这门口高几上原本摆放的透雕凤纹镶琅玕铜擎灯来说罢,那原是蔚族十一世祖迎娶皇族帝姬时所得的陪嫁之礼,世代相传,至今朝便得封赏在长公主宫里……还有那堂前原悬有一块卷云纹大铜镜,是为先太后嫁予先王时……” “裳儿啊!”蔚璃无奈叹说,“人家说‘如数家珍’大约讲得就是你这个样子罢?又有甚好显摆?你不知世子得了一个等人高的雕纹繁复之极的大铜镜,临照唤之,可得窈窕仙子呢!” “当真?”裳儿信她胡说,又来询问风篁,“世子原有这样宝物,倒也可省下长公主那些简陋之财了!” 风篁听她主仆似闹似真玩笑往来,也是仰首大笑,又哄蔚璃说,“原来璃公主早已着手准备嫁礼,可见……” “是我王兄闲来无事胡乱闹腾!你又见着甚么?!”蔚璃一言止了他想入非非,又吩咐裳儿,“我传了医丞进来为世子理伤,你再去催迎催迎!玖儿事多许再忘了。”说时寻向主位坐了。 裳儿应命去了。风篁端看座上人物,起初倒还像模像样跪坐了片时,可转瞬便又蹙着眉头偏身倚向凭几,大约此样仍不舒适,索性又伸腿舒腰,半倚半躺,慵懒无状地横在席位上,又指右下首坐位指示说,“世子随意,此处闲居之地,不必拘礼。” 风篁笑她还真是未拘半分礼仪,便往下首去拎上凭几,又移步至主案前,也学了她的模样,与她隔案而倚,一边手撑额头,一边脚蹬席镇,欣笑问她,“此处闲居,可能论政?” 蔚璃看他额上一抹白麻裹伤,腰间却是一串墨玉风雅,也是又笑又怜,“世子与我论政?你手中有几多权柄?麾下有多少兵马?凭甚资格与我论政?” “那么——便算作是献计也行。”风篁宽宏大度并不与她相争,又谦逊言说,“我献阿璃一计,可安南方边城,可借万乘雄师,如何?” 蔚璃明眸璨璨,凝睇不语。是想到曾与蔚珒论说——如果扣押了这位世子做质子岂非正是安边借兵之良策?如今已然把他哄进宫来,再设法圈进明月轩,再送他几个美姬娇妾…… 她暗自盘算着,风篁却全然不知,仍自顾言说,“阿璃只须许我三件事,我可使我王借你十万兵!第一,退莫家军将之后助我召国夺回朱洲五郡;第二,陪嫁之资须加入东越城池五座,此五座城我王并不占做己有,而是做为我与阿璃的除长子之外的其他子女封地之用,世代袭之;其三……至于这其三,须得阿璃放下世间虚礼俗规,与我当下完婚,以成信诺!阿璃只要应了我这三件事,我风篁以世子名份做保,必能劝谏我王借兵给你!” 蔚璃羽睫忽闪,心思还在如何为他甄选宫中美姬上,耳边却传来甚么“夺取朱州五郡”,“子女封地世袭”,还要“当下完婚”……不禁感叹:还真是算盘打得一个比一个如意啊! “世子是说——我当下与你轻解罗衫,拥枕兰舟,你便借我十万铁甲?”蔚璃总结他主旨。 风篁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位长公主还真敢说啊!“这个……”这个确有此样一个过程,“只是……”只是他原本想说的也不是这个重点,“我是想说……达成信诺……免得,免得璃公主天天寻思着要与我悔婚……我……” 蔚璃听他费尽气力自圆其说,愈觉此人可笑可爱,端正身子伏向案桌,与他四目凝望,逗趣问说,“与子青成巫山之好,便算是成信守诺?” 风篁盯着她明眸如水,不觉浑身燥热,正待多加解释,不想她霍然起身,向着他嫣然一笑,轻移莲步,转身往内室去了。 这是何意!?风篁瞪大了眼,怔顾四下,宫女们去取茶点还未归来,裳儿去迎医丞也没了踪影,正堂上只余他一人……是不是要去合了门窗?还是移动屏风以掩风影……再随她潜入内室?丫头何意?她莫不是去……轻解罗衫…… 第五十八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4) 他又悄悄撑案,张目向座屏内侧窥望,屏息静听,似有衣裳綷縩声,又有掷物翻衾声…… “丫头?”他小声轻唤,只怕被她听见,却又想得她回应,他正了正衣冠,缓缓自席上起身,起至一半忽又坐下,心思凌乱着又向内探看,又悄声唤一句“丫头……”,未得应又要起身亲自去看……正这样时候,忽见蔚璃抱了七弦琴飘然归来,衣裳整衣,神色凛然,一时窘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单膝跪在桌前怔怔不知何处。 蔚璃倒是落落大方仍往自己席位坐了,横琴于案,慨然道来,“实话说与你吧——我哄你入宫实则是想把你扣下,然后拿你去要挟召王——勿乱我边境,勿窥我疆土!” “哈哈哈哈……”风篁不由得拍案大笑,指蔚璃大赞,“你这丫头!我实实爱煞卿卿!我们也算心有灵犀!不谋而合啦!” 蔚璃蹙眉立目,那一样就合了呢!他大约看出她困惑,又忍笑说道,“璃公主想要扣押我总不会是以刀剑压颈吧?总还是使些美人计更省力吧!次样岂不就是不谋而合!——你只要亲自使出那美人计,我自甘心情愿留在越安宫做质子!” 这便合了!——他欲与她拥枕兰舟;她欲诓他留恋宫闱!蔚璃想到如此也是又气又笑,未料到坦意直言反受他取笑挟制。 “如何?”风篁见她雪腮堆霞,目带娇嗔,愈发怜她爱她,愈要与她逗弄。 蔚璃哪里会甘心落败,伸手抓起桌案上唯一一只黑檀镇纸向他挥去,风篁嬉闹着抱头躲开。 正这时裳儿自外面走来,见此情形惊呼一声,“长公主!可好省心些!”冲上来一把夺去她手中的黑檀镇纸,又向一旁抱头祥装惧怕的风篁陪笑言说,“世子也该知道了,这屋里不多摆杂物原也有这么个缘故——随她捞起甚么都是凶器!世子以后置宅安家可也要引以为戒!” 风篁被这伶俐宫女半假半真的玩笑讲得又是伏案大笑。 裳儿转头又去警劝蔚璃,“长公主要是砸坏了世子现下可没人替你医他!” 蔚璃这才想起来,也借故教训,“让去召个医丞来怎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跑来说嘴倒溜得很!” “宫中所有医丞都被召去越明宫啦!”裳儿答说。 “王兄病了?”蔚璃惊问。 “是灼妃!”裳儿见风篁在此,余下的话便没有讲。蔚璃以为风灼病情还是上一回她来闹越安宫时被自己气的,又怕风篁为此难做,便也没有接问下去。 风篁见她主仆讳莫如深,便径自直言,“既然是灼姑姑病了,我们该去探望探望……” “别别别!”裳儿急忙拦下,只好实言,“不是病……是……是喜!” 风篁一时未能了悟,蔚璃反倒机警地睁大眼睛,“灼妃有喜了?”难怪这么快又改称灼妃啦!她风灼大约是自有史料记载以来晋升最快的后宫嫔妃了! 风篁也惊喜十分,“灼姑姑有了小公子?!那我们更该选件贺礼送去才是!”其商量的口吻俨然已当蔚璃是他家中女主,还当此处是他世子尊府。只是再瞻顾四周,才醒悟此处既非自己庭院,也着实无甚珍宝可做贺礼!“我该回趟翡翠楼……”至少那里还有几件私藏。 “世子该先把伤口重新包一下。”裳儿抢言说,“被人看去还真的以为是我们长公主施暴世子呢!”说时奉上各样药散细棉,又道,“我这便去选件贺礼,供长公主晚时晋见之用。”说完转身去了。 这时又有小宫女走来,放下茶炉茶盏,略言两句备餐之事便也躬身退去了;又有宫娥奉上糕点与鲜果,一一摆置妥当,问说可须添补何物,不等着答也都行礼去了……大家来来回回似乎无人有意留下来为女君的夫婿重理伤口。 风篁看得好笑,只能询问蔚璃,“那么,就烦请阿璃为我理一下伤口?” 蔚璃看着他不动也不响,知道这些都是那裳儿在捣鬼,心里只盘算着该如何整顿宫纪!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风篁叹息一声,只好自己动手去拆头上绷布。 蔚璃这时却在一旁殷勤道,“我替子青拿面铜镜来!”起身要逃。 风篁一把将她按住,“你还真狠得下心!” 非是狠心,只是不忍心!她又怎忍瞠目见他额角伤痕!他来东越才不过一月光景,与自己相识才不过几个昼夜,却是幽禁之囚也做过了,剑刃之伤也受过了,还要与族人分裂两邦,这许多祸乱加身,岂非都是为着与她东越蔚璃相识的缘故!他若未来东越,亦或选亲时自己不曾择他为婿,那么这之后的各种纷扰都不会牵涉到他…… 最终蔚璃还是拗他不过,只能亲自上阵,为他重理伤口。拆去绷布她才晓悟,何以裴管家要如此遮掩伤口!那剑劈当头,想来当时萧雪是一意要取他性命罢,只是不知是何缘故,大约心念恍了一恍,剑气稍敛,剑锋稍错,一道血口自他左上额斜贯下来,划过眉梢,直入耳鬓!虽未能削去头颅,然那血口之深,却宛若鸿沟开在他脑门上! 蔚璃深吸口气,取了洁布蘸水,先为他清一清伤口处的血污,手指轻柔,唯恐触他痛处。 风篁跪膝端坐,看着她眉眼近在咫尺,目有萤光,眉结忧郁,倒是难得一见的柔软娇弱,又见她小心翼翼,愈发心下感念,哄她道,“慕容小姐说了,这不算是重伤,止了血止了痛自己便会长好,即不会傻也不会痴,你家夫婿还是个聪明人物!” 蔚璃并不为他的玩笑所动,只是默声地取了药散为他重新敷抹伤口。她温热指尖触过他额头,使他觉出别样的温柔与亲切。 “丫头,”他忍不住又要与言她说,“我方才与你讲的……第三点原是我私心,你当做未闻,只是那前两条,你若能应,我一样可以游说我王借兵将给你……” 第五十八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5) “我见过你四叔。”蔚璃淡意言说,“那位风肆公子,南召国掌军机兵权之人,在你来之前就曾问我借兵要攻打西琅,被我拒绝了……” “这又何妨?!”风篁急道,“王政军务不以私怨为碍,四叔不该是这样小器的人!” “我是想说——子青谋略稍逊肆公子一筹。”蔚璃又取净布,细致地为他裹扎伤口,“你尚且斗不过他,何谈谏言召王?其实稳你召国兵马,倒也无须进谏你王,只须扼住风肆的蛊惑之言即可。” 风篁自嘲笑笑,“如此说——阿璃还是视子青为无用之人!” “我谢子青赤心诚意!只是……我义另有计谋!”蔚璃扎起绷布,顺手在他头上轻拍两下,极尽宠溺怜恤之意,“子青安若,我心亦安!” “丫头!放肆!”风篁一把将她推开,受不得她这样呵护,“莫乱了尊卑!” 蔚璃又惊又笑,“谁尊谁卑?寄宿本公主檐下,还敢吼本公主放肆!反了你!”回手一拳,风篁可不再吃她这亏,急闪身避开了,又教训说,“自然是男尊女卑!丫头不许放肆!” 蔚璃笑笑,扶了桌案又凑上来,吓得风篁倾身后仰,她愈发张狂地倾身迫近,也学了他口吻教训说,“若按国礼,我是女君,你是世子,我为尊,你为卑……” “可是论家礼,我是夫……”他话未讲完就被她揪住衣领抢白道,“论家礼,你两位姑姑是我嫂嫂,你唤我王兄一声姑丈,也该唤我一声……唤我一声……”她蹙着眉头似被此题难住了,只能故乱说道,“总之我是长辈!” “看来——我该先将你这‘长辈’拿下!”风篁说时忽然仰身躺倒,顺带将她揽入怀中,又翻身起将她按在席上,唬吓道,“丫头未免张狂!今日便要教给你何谓夫君,何谓家礼!”说时俯首来就,惊得她大唤一声“子青”偏头避向一边,他轻轻一吻落进她耳鬓,瞬间灼红她面颊,他喘息激荡犹在耳畔,骇得她愈发慌了手脚,侧目瞪视,又恼又怯。风篁看得又怜又爱,又低头轻轻嗅过她发丝熏香,寻向她耳畔悄声念道,“阿璃要我怎样,我便怎样!我为阿璃,万死不辞!”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他衣襟,说来倒还是她先招惹了她,她想要他怎样?为质子?安边城?借雄兵?——此都是一念起,早已幻灭!当下,她只想要他岁月无恙,此生安若! “子青……”她忽然松了抵触他的所有力道,任由他倾覆在身与她挽臂相拥,亦攀上他耳畔悄声嘱告,“惟愿少年逍遥远,惟愿吾君岁月长……” “吾君?”他心头狂喜万分,她终肯许他夫君之名了,忍不得又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这一回她未躲未避,只是羽睫低垂安然受了,再启眸星辉闪耀,微微一笑,“子青还要听琴吗?” 这一问反倒使风篁羞赧无措,忙撑身坐起,又回手拉她同坐,羞笑道,“这不算是我欺了丫头罢?” 蔚璃就案抚琴,为他弹一曲《沧海月明》,此是她六岁便自青门兄长那里习来的曲子,浩劫之后多年未敢入弦,惟在今朝与他同赏。 风篁听得如痴如醉,仿若东临碣石,远观沧海,得一轮明月濯碧波而升,溯流千里,皎皎若仙。他索性仰躺席上,手托脑后,闭目聆听,此身便似逍遥去了。 实则她与他在那个明月夜、宫墙下,曾有过的东极之约,此去一生都未能成行;实则此生须臾,他归国之后既未得逍遥远去,亦未能岁月长久;待轮到乱世苍凉、满目疮痍时,她细数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段旧事,只悔恨未曾共他多拥片时,未曾共他多多拨弦几曲! 弦音之后,她又命人罢上佳肴美酒,共他谈笑饮醉。 那日午后艳阳温灼,他以为是共她少年锦时,实不知她早已拟定去路苍凉。那日午后,他不知自己是醉于七弦美妙,还是醉于茗茶清冽,亦或是后来真真醉于青芝醇香,亦或只是少年心意醉于那红颜倾世,只是那半日时光,他不知不觉间醉卧瑶光殿内,渐渐归入沉沉梦境。 蔚璃临去时,嘱小宫女为他添枕加被,又命宫廷侍卫戍守四围,特有严旨:明日日出之前不许使人出这瑶光殿! 玖儿料理了颐风园各样琐事,特地赶来相送,神色凄惶,“长公主当真要如此做吗?世子待长公主可是一片赤诚!”她这样说时急得又红了眼圈。 蔚璃此间已无暇与她分辨儿女私情,只爽利问道,“三军帅印可有封好?我去之后,东越兵权,惟青门可掌。待濯儿醒来,你将帅印与信函悉数交他,他自会明白。” 玖儿含泪忿忿,“若是世子醒来又该如何?与他说长公主弃他而去!?倾国舍命报答那凌霄君恩义去了!长姐哪里学来这样铁石心肠!你自拿主意又何苦弃绝好人!” 蔚璃眉眼安若,仍淡意言说,“玖儿,你是我亲妹,知我半生所历,你也看到了——凡与我沾边的联姻都无好果!澄哥哥如是。子青如是。这一回,他险些盲了眼睛!我不可等到世事惨烈至无可挽回时再空叹悔恨!我须放他归去,余他岁月静好。”她说到此处忽又扬眉一笑,慨然道,“或许我蔚璃此世就该是孤家寡人,怎可平白耽搁良人!” 玖儿不觉怔住,这是许多年来她第一次提到“澄哥哥”,是否这些年在她心中始终存此谬论?“长姐!”她拦住她急去的脚步,“世子不是澄哥哥!澄哥哥遭遇也非长姐之错!你哪里得此谬论!” “那是谁人的错?”蔚璃异常冷静,拂去她抓握的手指,“我此去便是要查个明白!初阳青门府上千人,军中万人,还有比这更惨烈事……倒底是谁人之错……我定要查个清楚!以告东极地下亡魂!” 玖儿更惊,她先前分明只说送太子归回皇境,“长姐是要重返帝都?你明知帝都龙潭虎穴!太子还朝尚无生机可言,你……你又哪里去查当年旧事?事过七载,当年人都已作古,史官秉笔早已给了盖棺之论——青门谋反,天下尽知……” “我便是要在乱世来临之前推翻这盖棺之论!还青门以万古青白!”蔚璃言说,又疾向外走,“我还要往那边向王兄辞行……我自会保重,玖妹勿忧。记得代我将泠泷琴归还世子……我不想亏欠于人!” 蔚玖望她背影远去,又一回宫阙成空,只是这一回万众翘首,又能否再盼到她平安归来? 第五十九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1) 相比越安宫这些天来的栖栖遑遑、阴晦黯然,越明宫里倒是撑起了别样的歌舞升平与明媚喜悦。自南郊兵乱,使澜庭下榻之君震怒之后,越王也确曾惶惶不安忧惧了许多天,毕竟那入帝都囚霜华的悲惨去年无几,都还历历在目!只是后来听闻澜庭内只是鞭笞了北溟公子与青门小将,似乎再无传召东越王族问罪之意,便也算是稍稍安心。 至于那柏谷关大兵压境之患,朝堂纷议了许多天,此类本属治军之务,自有王妹处置,他分管王政只是略问了几回粮草之事便也不再多加干涉。 故此越明宫方面只在忧惶几日之后便将各样乱事抛诸脑后,越王之前在闲情时本还记挂着替王妹筹备一应陪嫁之物,可后来世事纷乱,想这九月之嫁怕是也要推后了,便又丢手那些准备到一半的金器珠宝之物,眷恋起后宫温柔来。 偏是这样时候,后宫灼姬那里又传来喜讯,使越王原本杂乱郁闷之心顿时明朗,立刻晋升了灼姬位份,又赏赐各样绫罗珠钗等好物,又赐下宫娥数名小心细致地照看左右,如此便也愈发宠骄了那位召国的风灼公主! 原来这位灼姬自上回与蔚璃为风篁被囚澜庭一事争吵,而致晕倒之后,着实闹了好一阵子,不吃不喝,不睡不寝,闹得越王传遍宫中医丞各样把脉问诊,也未看出个所以然,越王便有些不悦,想要丢手不理。 灼姬至此才换了模样又哭闹说:自己月信已逾期一月有余。医丞们闻听自然是立刻顺势回奏:此乃孕喜之象啊!越王立时又转忧为喜,欢欣了得,自此便凡事愈发由着灼妃各样专横了。 蔚璃听闻风灼是喜脉,也是又惊又奇,可同时也闪过一瞬别样心思。她带着裳儿往越明宫来时,又听裳儿一路都在忿忿言说:灼妃这两日正与王上讨要越安宫呢!“……说甚么只待女君远嫁南国,她便要将越安宫辟做自己的宫殿,重加整修,另外装饰……还要换了宫里所有的婢女……”裳儿说时又是不忿又是忧心,垂首低眉摆弄着手里一块早已揉皱了的绢帕。 蔚璃回头看看她,这位自小便生在宫里的小宫女,长到七岁时便被母后选在身边服侍左右,后来又随母后入帝都禁霜华,母后薨逝于归国途中,她又奉母后遗旨侍奉王兄平安归国…… 之后的事还是王兄亲自讲的:归国之时正是岁末寒冬,又遇大雪封路,身无厚棉,腹无暖食,母后先逝,父王又病体缠绵数日不起,最后终至也追随母后去了……如此愈发是破车瘦马,饥奴残兵,仅有的两辆车子还要用来成殓父王母后遗骨,王室子弟就不得不徒步推车而行;雪淹半身,风灌五脏,真真是前行无路,欲哭无泪! 曾经几年,王兄每每忆起这段归国途中之艰难,总是念念不忘——若非裳儿一路照顾,乞布织衣,讨饭制炊,暖雪当饮……他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王都锦城的!而回到王宫之后,又是遍地荒凉,满室凄冷,此时又是裳儿强颜哄笑、各样抚劝,才算共他撑过那些年的凄楚孤寂…… 蔚璃完全可以想见当时之艰难,而哥哥又是优柔性情,若非有个坚强笃定的人陪在身边,他是万难成事的!而直到自己归国,裳儿只恐与君王无由亲近惹宫闱非议,有损王兄清誉,便又自请来越安宫襄助内务。 这些年里,越安宫一应内务也亏得裳儿苦心操持,蔚璃自知自己是个逍遥向外的,于内庭之事鲜少过问,军务奏疏交给了玖儿处置,宫廷俗务便是仪仗裳儿了。 蔚璃也深知裳儿心意——按祖训宫规,宫婢不得晋封内廷妃嫔,无论曾经与主上有怎样同生死共患难之情意,她依然只能是这深宫里的一个小小婢女而已,故而她仅守着本份,退而居之,遥儿望之,她待王兄之真情,绝不逊于风氏姐妹,只怕是比她们还要更真! 可如今,自己远行在即,越安宫若然真的被风灼占去,那她连退居之地也没有了!蔚璃思前想后,不免心下又添一层忧虑,“裳儿,”她回手扶向她手臂,就像幼时在母后的宫殿里与她挽臂同嬉一般,哄笑道,“小裳儿无论讨要甚么,本公主岂会不给!不如这样,我去之后,这越安宫便留给裳儿居住,凭他谁人也休想来这里撒野……” “长公主!”裳儿急得顿足,“长公主这是要折煞奴婢!还不若将奴婢赶了出去!” 蔚璃笑笑,正经思量着,“或者……将你还给王兄,只是若这样行还须先替你讨个名份!” 裳儿又羞又急低下头,可叹自己这一世不能随她去了,为她铺床奉餐、熏衣侍浴才是安稳一生! 蔚璃又想自己寝殿都已被人惦记,看来是非要离家不可了!——这城池虽阔又哪里还有她容身之地?又想到风氏姐妹初来时自己城外亲迎,那风姝温婉端淑,那风灼妩媚妖娆,之后又闹出代兄传信,庶夺嫡位等事故……嬉闹情景竟恍若昨日。 而今时再见,王后风姝依然端庄矜重,侧妃风灼依旧妩媚妖娆!——只是王后似乎略添了几许郁悒,而灼妃则是别添了更多倨傲! 此是越王婚典之后蔚璃第一次晋拜越明宫,当下多了两位嫂嫂陪坐高位,王兄似乎也非昔日里哄她嬉闹的王兄了,她也再无往日里的洒脱自然,不得不拘着礼盈盈拜下,跪倒在重重歌伶舞姬之间。 如此愈发得意了风灼!斜眼觑着,各样嗤笑。王后却是起身相迎,越王也急忙迎下座阶,挥手斥退周遭歌舞,切切道,“王妹快起!此处家人,何须行此大礼。”又释言说,“灼妃近来思乡情切,难以排遣,遂令人排演了这段南国歌舞以解愁闷。” 蔚璃笑笑,并未置喙,只是向着王后与灼妃又重施一礼。 第五十九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2) 蔚璃笑笑,并未置喙,只是向着王后与灼妃又重施一礼,“恭贺王后、灼妃,灼妃有喜,此是蔚王族之大喜,亦是我东越之大吉!” 王后忙还之以礼,各样谦辞。风灼却只是歪在屏榻里,怀中揽着一盒青梅酸果,昂首看了蔚璃半晌,就知她此言是有意尊崇主母,这后宫中无论谁人得了子嗣都是王后之子嗣,庶出之母不过是生育之母罢了! “这便完了?!”风灼有意寻衅滋事,想煞一煞这位女君的霸道之气,“长公主贺人都是袖手空口来贺的?一件贺礼也不肯带?你倒惯会省事!当人家生儿育女是养个猫狗那样便宜……” “灼妃!”越王沉声喝道,却也不敢怎样凶悍,只是打圆场劝和着,“璃儿近来忙于军务,哪得闲暇顾这些虚礼!都是自家人,灼儿也该体谅王妹辛劳为国才是。”又挽蔚璃手臂,望一眼跟随其后的裳儿,将她二人送至右首席位归座,又亲奉了茶盏在案,问说,“今晚不是有澜庭夜宴吗?王妹无意赴约?不去也罢!过了今晚那太子殿下就该回去了,终落得我们一家人可以清静清静。” “我来便是向王兄辞行。”蔚璃答言,后面的话未待说下去,风灼那边先哼笑一声,“原来贺我也是顺路的便宜!我就说嘛——几时敢劳长公主大驾亲自来贺?!” “灼儿。”王后风姝也轻声劝止,“长公主终年国政军务在身,哪得闲暇顾这些琐事?你休再胡闹,现下我们也该退去,长公主必有国事与王上商议。”说时起身去搀扶风灼。 却被风灼反手推开,“姐姐怎么可以说我怀了蔚王族子嗣就是琐事!?这样琐事你们谁人倒是做来看看!欺负人便也没有你们这样欺负的……”说着又是抹泪又是捶胸,倒也真是委屈之极! 王后无奈,忙又自称言辞不妥,各样致歉。越王也上来劝和,百般讨好。 蔚璃见此情形,愈发知这“倾城尤物”为何物!心下苦笑一声,向王后说道,“嫂嫂不必避讳。说来,我今日与王兄所议,一半是国事,一半也该算是家事,”又瞄一眼旁边哭得梨花带雨的灼妃,见她正悄悄掩袖窥视,便愈发笑说,“其实——我要议得便是当下这件‘琐事’,此事如何还须求得嫂嫂恩准。” 风灼听了愈发要横眉立目,风姝则是娥眉愈见深锁,越王更是诧异看来。 蔚璃知时限无多,便径自言说,“王兄已知:莫家以五万大军迫近柏谷关,先杀我守将,再窥我城池。我三军将士虽有誓死报国之志,然自古战事难测风云,不知结局。现下国难当头,蔚璃肯请王兄,当先立国本,以固东越千秋基业。如今灼妃有孕,若得男儿,请王兄立此长子为国之储君,以应天下风云之不测。” 越王讶然,王后更是讶然,风灼虽听得真切,可却是不敢置信!——自母妃向上数,数代皆是庶出旁支,何以今朝自己的庶出之子竟得以立做国储!?承继一国江山!? “长公主这话可当真!”风灼恍然,率先发问,又稚气地要挟,“你也算是国之副君!君无戏言!可要说话算话!” 蔚璃浅笑一缕,就知她心中所望正在于此,“当不当真……还要问过王兄旨意,问过王后心意;至于算不算话……也要看灼妃自己的福气了。” 越王看向王后,王后望向越王,二人相视无语,心下自是五味杂阵。 风灼此时便也勤快了,急忙自榻上起身,上前来拉住风姝衣袖,讨巧献媚道,“好姐姐,妹妹若先得了公子便过给姐姐可好?姐姐是主母,亦是他亲生之母!灼儿的孩儿本就是姐姐的亲孩儿!由姐姐当了嫡长子抚养!妹妹甘愿退后!我不与姐姐计较先后,姐姐可要与我论说嫡庶?说来我们姐妹本就同脉至亲,倒底都是一样的……” “岂会一样!?”越王凝眉立目,微有愠怒,“灼儿不可欺了姝儿!中宫便是中宫!惟中宫所出方为嫡子,方可入东宫为储!你们纵然至亲姐妹也不可乱了君臣之礼。” 风灼也稍稍挑眉,面有怨怼,可还是扑到了越王膝上,倚媚撒娇道,“王上好不解风趣!方才璃儿妹子都说议得是家事,王上倒来论甚么君臣之礼!与妾身言说国事……好煞风景!”说时媚眼如丝觑了越王半晌,见他仍不肯应,又轻哼一声,拂袖袅袅,款步移下座阶。 越王见她莲步缓去,还不忘频频回首,那眼角眉梢半是嗔怒,半是媚惑,实看得心神激荡,不由得又怜又笑,此样美人又何忍欺之!? 风灼行至座下,倒身大拜,向上座央告道,“好姐姐,灼儿求你了!灼儿以母妃安康起誓,此世不与姐姐争位,不与姐姐争宠,不与姐姐争王上,待姐姐忠心不二,绝不背弃!只求姐姐收下灼儿肚里的孩子,养做嫡长子,立为国之储,灼儿愿为姐姐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再所不惜!” “灼妹……”王后风姝急忙起身,上前搀扶自家亲妹,心头却是百般滋味,各样凌乱!如何就被她占了先机?如何康平盛世也有这样不测风云?如何好端端的就议起了立储?……此是她蔚璃镇伏南召之计罢?母国有百年繁盛之宏图,风氏有觊觎天下之野心,此回东越遭难,运筹如四哥又怎会不趁机拿下东越南僵城池!——怪得了谁人?!恨只恨这风云突变,怨只怨世人各怀计谋……又想想诚如风灼所言,本是同根同脉,何言先后嫡庶,或许此生于这深宫高墙内,也惟有得她相助,自己方能安稳于后位罢! “我与灼妹同宗同脉,自然也要同心同德……”王后挽了灼妃手臂,温柔言说,“我们的孩儿都是王上的孩儿,灼妹的孩儿自然也是我的孩儿,何论彼此,何言嫡庶……” 第五十九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3) 贤德之名不只是知礼仪,更是知进退啊!蔚璃实实感念王后能识大局、顾大体,自己拙计必被她窥得透彻,却仍能全此计谋,实是她蔚璃之幸,是东越国之幸! 蔚璃起身,至王座跟前,再次倒身下拜,这一回是只拜王后风姝,感念她安心做一东越妇人,感念她为三军省却一场酣战,感念她为自己免去后顾之忧——“蔚璃代三军将士,代蔚族宗亲,谢王后大德!”叩首拜下,一拜再拜!多少年不曾行过这样大礼。 王后风姝亦是无可言说,回首看向越王。越王上前来牵她柔荑,回她融融暖笑,“若是长子便养在中宫,承欢姝儿膝下。姝儿此刻倒可以先替他取个名字?”他言语间仍是淡淡的商榷。 风姝目色晶莹,款步下了座阶先将蔚璃扶起,又回身问向风灼,“若是长子便唤作承儿,取承继江山之意;若是长女便唤做遥儿,取逍遥自在之意;王上以为可好?灼妃以为可好?” 风灼又哪还敢再有话说,惟有俯身下拜,谢此大恩大德,“但凭姐姐做主!” 蔚璃却是心中微动,承与澄谐音,遥与瑶谐音,一为少年故人,一为今时寝殿,不知是自己多想了,还是王后此行别有深意?倒也无暇顾及,总算一功告成,不禁长舒口气,心中还有另外一记牵挂,又重向越王言说,“哥哥,璃儿此去不知几时归来……” “你去何处?”越王惊疑,“柏谷关不是有蔚珒调兵支援?召国婚典不是也说推至明年春时?你又要往何处去?亲征?还是远游?” 蔚璃苦笑,哪还得远游之逍遥!此去可保性命便是万幸了——“我欲往帝都……” “胡闹!”越王立时喝止,“可是璃儿自己说得——不引三军不入帝都!又劝谏为兄多回:蔚氏一族宁死不入帝都!你是到如今还舍不下那个凌霄君吗?” 蔚璃怪他讲话太过直白,不禁蹙了蹙眉头,不经间瞟过风灼神色,风灼果然微微立目,只是这回倒也问的小心温顺,“子青到底哪里比不过凌霄君?璃儿妹妹是否太过执念?” 蔚璃此刻无暇也无力与他们争议此事,只简单言说,“我去帝都是为彻查当年青门一案。”见越王又要插言,忙摆手阻止,“王兄听我说完——我意已决,此事无须再议。我原要说得是:在我去国离乡期间,越安宫暂由玖儿打理,王兄若有何主意,可与玖儿知会。”说时又看风灼,“灼妃若不嫌弃我越安宫简屋陋室,想要搬来居住,也无不可,只是一点,不可欺我宫中婢娥。” 风灼被说的好没意思,“我哪里敢欺负璃妹妹的人呢?!将她们一个个宠护着巴结着尚且不及呢!” 蔚璃得她这样一句便也不再多言,另外又说,“我放心不下的唯有裳儿……哥哥,可否代我照拂裳儿?” 越王至此才恍然明白她来原是为交代身后事,是因为要去澜庭赴约吗?赴凌霄君之约竟致有去无回?“璃儿?你又何苦……” 蔚璃摇头,“哥哥,我这便要去了,旁事不议。诸多细则我已然留书玖儿那里,王兄日后自去取来解疑释惑便是!我现下只问……” “长公主!”裳儿忽在一旁跪了下来,泪湿粉腮,“裳儿请王上、请长公主恩赐奴婢去侍奉先太后亡陵,裳儿受先太后大恩一直无从报答……” “你已然报答了!”越王定目看她,“母后遗旨也是命你侍奉本王左右,未言召你守陵!”一时训得裳儿便不敢言说,越王又看向王后,商议着问,“那么就封作……” “不若留在中宫吧。”王后直说,“裳儿赤心,岂是虚名可以章表?留在中宫,其一仍可侍奉王上左右,不违先太后遗旨;其二,也可与王上成形影之好,做一双世俗夫妻……只要王上以后肯常来中宫……”王后微微带笑,言之未尽。 蔚璃亦含笑应之,“有王后庇护,是裳儿之福,蔚璃远去便也放心了。”大约此样已是善善境了!纵然封妃,若是君恩寡淡,她余生也必萧索落寞;而留在中宫,如王后所言,终是形影可见,裳儿本就不是争名之人,她不过是想守着蔚家子弟图个现世安稳罢了,且王后良善,也必不会欺她! 蔚璃向外走时,越王本想亲送,奈何风灼缠闹也要亲送,越王便知讲不得正经话,也就只是送到了门庭,与蔚璃关问一声,“这么晚,璃儿是要往澜庭赴约?” 蔚璃回眸笑笑,“哥哥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自己……”余下的,也非一言可尽。 越王忽心生悲凉,想到当年蔚王族留质归国是留她为质;归国后朝堂上奉承天家也是以她为棋;又经数余载励精图治亦是劳她之心;而今国有危难,大势飘摇,还是要以她为将,抵挡万难……而自己这个王兄,这个所谓的王,不过是端坐朝堂,听些奏疏而已! “璃儿……”他本想说:你放心去,我必保江山无恙,子民安泰。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忽然醒悟,保江山无恙是她在外纵马挥剑,保子民安泰是她在内劳心耗神,而余下的也惟有道一声,“璃儿放心……去,为兄必保此城安若,朝政平顺……” 纵是此样单薄之诺,越王蔚瑛并不知晓——在多年之后,他亦未能守住。 蔚璃来时只带了裳儿一人挑灯,去时却是执扇成行,灯影成林,风灼带了一众宫女,浩浩泱泱,簇拥着,缠绊着,一直送到内廷宫门。 这位召国公主也是此时才知,这个东越女君当真是手段凌厉,杀伐果决!难怪昔时要嫁来东越时,表兄澹台羽麟曾无数回与她切切叮嘱:越国王君资质庸庸,为盛世王公尚可治一国之政,守一方泰和;可若稍有风雨飘摇,非女君蔚离不能御敌镇国,安一方太平也!东越之中兴,蔚璃当居首功! 第五十九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4) 风灼亲昵地缠挽着蔚璃手臂,说尽各样奉承赞誉之辞,她当下已昨得各方利害,亦知自己以后若要在越国为尊享富,还须这位长公主的鼎力支持。 只是此样亲昵委实令蔚璃苦不堪言,一时总算行至宫门止了脚步,强力推开她如藤似蔓的身子,正待言说正事,她忽又张开双臂紧紧拥上蔚璃,伏在耳畔窃窃低语,“阿璃放心去!我必替你守住王都!守住越国!守住蔚族!” 蔚璃被她拥得险要窒息,心下也是苦乐参半。难怪那位东宫评说此女子倾城倾国,既有娇媚色,又得机巧智,还须柔情蜜意嬉笑怒骂各样修行……此样尤物又岂是寻常如己可以学得来的!“我还当灼妃也要为我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一回呢!”她再次用力拉开美人手臂,取笑言说。 风灼扬眉立目,“我可是句句肺腑!阿璃妹子休当了巧言敷衍!只为感念阿璃今日之计,我风灼但若有命——替你蔚璃死上千回百回也绝无怨言!” 蔚璃含笑,心下自嘲:此生多少劫数还要死上千回百回?!只此去一回怕是便可休矣!——“灼妃切莫为我碎骨!王室子嗣远胜蔚璃性命。他年灼妃真若得了公子,我这越安宫便赐给小公子居住,男儿终须放在开阔处养育方能成大家风范!” 风灼听她言语至亲至善,便也坦意直言,“阿璃放心罢,我那个四哥只不过是个争功心切的庶公子,在我父王那里未必就能讨到甚么决断。东越只要有我风灼在,必不会使他越雷池一步!谁人若敢干犯我儿的江山国土,我就叫他自此消失!” 蔚璃心下微微诧异,却也只是浅浅一笑,原来彼此都懂得,她要求国泰民安,她要求子嗣恒昌,那便论不得谁人计狠谁人计拙了!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如此便多谢灼妃护国护民。待我归来时,必送承儿一件大礼!”蔚璃再次作揖,仍要谢她肯安做越国妇人,顾家护国!不管昔时她们曾怎样吵闹,只要有家国在,使亲友安,那些小小吵闹亦不过人生趣事、老来笑谈罢了。可若是家国灭,亲友亡,则万事皆休,纵有多少喜乐和睦亦不过是春梦一枕,转瞬支离破碎! 风灼今时可算志得意满,又与蔚璃各样缠绊说笑,“那灼儿先代承儿谢过小姑。” 蔚璃临去时忽又亿起,回首说到,“灼妃若得空闲,请代我劝劝子青——还是退了婚约吧……我非良媛,莫误他前程!” “这话……可怎么说……”风灼言犹未尽,却见她已转身大步去了,苍茫夜色里是她孤绝的背影,渐渐愈去愈远。风灼这才恍惚忆起——这旷世奇女子倒底是去哪里?只是赴一个澜庭之约怎倒似与众诀别一般?!子青那个蠢物又如何未能护她左右!? 大步去时,蔚璃又回眸望了望身后宫阙重重,朦朦月色下犹见幽深,此一去不知有生之年可还会归来?是否定要舍得此身方能换此间琉璃净瓦久沐清辉? 但愿归来时,宫阙依旧繁华无限,清风依旧醉倚帘珑,明月依旧照拂高台,美人犹美,君子犹安,少子怀仁,婢儿怀恩……这一世便也别无他愿!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1) 澜庭夜宴始自蔚璃归国后的第三年,同样也是受凌霄君谏言,方兴此宴会。 蔚璃少时本就是观月而痴、临风而醉的脾性,又常有惜花怜香、追古念今之感叹,每有秀月佳节,亦或逢惠风锦时,必登高处,把酒颂歌,舞袖徘徊。 玉恒早年便熟知她有此性格,待她归国筑起观澜台后,书信往来间便时有谏言——“独乐乐,岂如众乐乐?何不约贤达,集雅士,举杯邀月,共醉清风?” 故而才有这澜庭夜宴。最初的最初,也不过是东越王都内稍有文采的世族子弟来赴此雅集,渐渐地亦有国都四围闻听宴会之雅名者争相前来,再及至东境四方,及至天下四方,及至宴会渐成盛会,及至一季一期,及至澜庭四季皆有高朋满座,嘉友云集! 只是今年春末夏初的这场澜庭夜宴,较之往年大为不同。先是四方赶来赴会之嘉宾,若非持有凌霄君御笔亲书请柬者,再无缘登此高台;而后凡拟登高台者,再不是去喝和吟风颂月之诗,而是行文治邦抚民之策,以对东宫问答;最后则是此间高台再无歌乐,惟有金甲烁烁!亦无醇酒,惟有烹茶袅袅! 不过与会者仍旧听闻:此回夜宴虽为凌霄君称主,但还是有东越蔚璃陪席,其中更不乏丹青妙笔的夜兰公子、程门长子师源先生等这样的雅趣大智之才!故持柬受邀之才俊在起初时亦都能倾心祈盼。 然而沦到今日,最初发帖九十九份,傍晚登台者——师源点数了三回,也不过只有三十一人而,半数未足!天下还真真多得是“识时务之俊杰”啊! 师源忍不得这样感叹,天下都知莫家欺君,兵临东越,越都险地,玉氏危局,稍有“识时务者”便都另寻安乐国去了。 他半叹半笑,摇头无奈,往清风殿来向凌霄君汇报嘉宾入席之惨况,又自嘲言说,“不若当初不发贴,天下慕澜庭者众多,兴许还能蜂拥而至。” 玉恒丢开手中看了半卷的《桃坞诗集》,轻笑回说,“此谓大浪淘沙,余者方为真金!我等欲行乃杀身成仁之事,岂可倚赖乌合之众!” 师源仍颓意难去,“只是那齐门弟子数百,充斥朝堂内外,甚至宫门小吏都有齐谡的门徒,我们只得这三十一人,再精选其可堪大任者,更是寥寥,又如何对抗齐家之滔滔!” 玉恒讶疑,“先生这是为何事遮了心念?怎会以为对抗齐家还须以多取胜?若说与莫嵬作战或许还须兵多将广,与齐家……难道不该智取吗?” 师源怔了半晌,才恍惚赧笑,“微臣是替天下士人蒙羞,一时竟塞了心志!世风败坏至此,礼乐崩毁如斯……” “此是天家失责矣。”玉恒轻言淡语接去,却似接了千斤重担,压得他也是怔忡半响,才恍惚言说,“君须诤臣,如同人须诤友,诤臣诤友亦如铜镜,可以正仪容,端行止,修德性。朝中若能得诤臣数人,则正气始然,天下可匡。”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2) 师源笑叹,“亦须天子肯容啊……”话至一半又咽下了另一半,是想到当初程门已非正是朝中之诤臣啊!可还不是遭驱逐流放之惩戒!百年世族尚且如此,天下庶民寒子谁人又还敢直谏君王! 玉恒知他所言,再未接话。正这时,羽麟又入殿来,拂拂衣袖似为掸去夜之微尘,举目见他二人,哼笑问说,“是否已摆好了天罗阵,只等阿璃入局!?” 师源白他一眼,实懒怠言说。 玉恒心下叹声无奈,扯一丝浅笑反问,“你的船只又是否准备妥当?切不可误事!” 羽麟自寻了席案坐下,沉默半晌,才举头问道,“我们这样去,是否仓惶了些?来时那样威风八面,去时……去时倒似逃窜一般……” “澹台少主!”师源终忍不了他,斜眼觑来,各样嫌弃,“澹台少主讲话还须谨慎辞令!何谓仓惶?可知天子处帝都之形势便似燕处危巢!若不急归……”后面“皇室倾覆”之辞令他也未敢说出。 羽麟同样白他一眼,又看玉恒,见他神色黯然便不敢再肆意言说,又转看四周,未见那奉茶人,“元鹤呢?” 玉恒看看师源,师源答说,“回殿下,元鹤去接越长公主了。” “这回他倒殷勤!”羽麟又未能忍住讥讽,“下回他们哪个再敢伤了阿璃,我先断了他们手臂!” 玉恒也终于忍他不得,“羽麟……你还嫌当下不够混乱吗?他们是为了护我,不得已伤了璃儿,罪源在我,你何不拿我惩戒!?又何苦这样混说!” 羽麟忿忿看他,“先说清楚,我把船借了你用原也是看着阿璃情面,她既甘心陪你走一遭,我也只能舍命送她这一程……若然……” “罢了!”玉恒不耐地掷下茶盏,“你且去罢,休再添烦!” 羽麟见他真的恼了,再不敢作声,又坐了片时,只觉四下沉郁迫得胸闷,只好起身告辞,“那么……我去船上等你……你可不要再伤了阿璃……” 话未讲完,玉恒一个冷目觑来,羽麟惟有怏怏去了。 师源看他背影,无奈叹说,“如此看,殿下还真是须仰仗越安君才得还朝?” 玉恒不响,静默片时又疲倦言说,“先生去准备罢,待她来时再来唤我……” ****** 越安宫门前,元鹤总算接上了越安女君,一颗心又重新放回了肚子里。他一直忧心这位越长公主若为昨夜之事一个任性不肯赴宴,那他倒也不必再随太子殿下回帝都去了,只今晚他元氏兄弟怕是就要埋骨澜庭了。 只是看着这位长公主一幅简衣常服、素颜净发的清爽干练劲,倒也不似去赴宴会的,反像似去赴比武大会的! “长公主怎一只珠钗也不肯点缀?一件华服也不肯装饰?此样赴宴是否素净了些?”元鹤躬身作礼,小心探问,疑心她总不会是去砸场的罢? 蔚璃临要登车又回头瞄他一眼,“你家殿下可是着华服束金冠?他若不能,何来强求别人!我那些珠钗都是用来换酒的,你家殿下宴席上可有酒?” 元鹤连忙赔笑,“是否有酒都不敢劳长公主珠钗来换,殿下他素来随和,平易待人,故金冠华服之物也非他所爱……” 哼!蔚璃不屑,素来随和?平易待人?——只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罢! 元鹤见女君又要登车,忙急声拦阻,“殿下还特地吩咐,令小臣嘱告长公主务必带了泠泷琴去,或可为长公主再谱新曲演于天下名士之前。” 蔚璃蹙眉,那人果然也惦记泠泷琴,倒底泠泷琴有何妙处?值得他们一个个念在心头挂在嘴边!“本公主嫌它累赘,不必扮此风雅!” “不如——”元鹤上前又劝,“长公主使人领路,小臣替长公主去取来?毕竟殿下有此盛情,岂好推却?赴宴之名流雅士也都祈望能于高台之上瞻仰名琴……” 蔚璃定目看住这位太子殿下的近身侍臣,她深知今晚筵席之结局,亦深知此身之归处,无论怎样演变都逃不脱那人算计,她也惟有甘心入网!只是如何偏要带上泠泷琴?她本欲将琴归还原主。 “元鹤……”她心思旋转,各样揣测,“我知泠泷琴妙处……”故意缓缓道来,果然捉见元鹤神色一惊,半信半疑,窘笑道,“长公主既知道……何不依了殿下叮咛……” “非我之物,岂可强占!我已将它归还原处。”蔚璃淡意言说,又见元鹤神色更惊,隐隐透着忧愤,“长公主未免……未免……岂非辜负殿下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这回换蔚璃心惊——他良苦用心是为何事?转身登车,不再理会元鹤怎样忿忿央求。这些年与那位君子纠缠不清,似乎还未曾将他看了个通透?他心思深沉,她纵绞尽心力也难做到步步相随,而这一回他所谓用心良苦…… 正思疑无尽时,车子起驾之先,元鹤又敲车窗逞进一只白色瓷盒,有掌心大小,在外殷勤言说,“此是小人送与长公主的赔罪之礼。盒内雪莲清露膏有消疤去痕之妙用,长公主每日涂抹于手背,便可化去剑痕。” 蔚璃心思不在,瞥过一眼只胡乱接了,回他一句,“元鹤,我心中并无恨你之意。你为你的主君,我为我的臣属,一时拼了性命也论不出是非。若然他朝风云再起,你们谁人为着殿下再来杀我,我都迎之以剑,不问恩仇。” 元鹤又惊又愧,忙拱手言说,“我等再不敢冒犯长公主……” 蔚璃不听他多言,放下车帘,命令起驾,手中随意摆弄着那着白瓷药盒,又不经心地闲看手背上算不得伤的一线剑痕,倏忽间心中闪过一念,翻手再看掌心,红润温灼……是了,近来四肢并肌骨都是暖的!纵然百样忧患添胸,可就枕时再无寒梦,拥衾间再无霜侵,是否弹琴当真能强身建骨!? 又想往事种种,太子为求泠泷琴,不惜派萧雪劫杀召国合亲使臣!羽麟欲求泠泷琴,不惜盗取御笔丹青设雅集置换!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3) 然此两计皆未成时,太子不问选亲细则,羽麟放弃选亲胜局,如此,召国世子胜出,泠泷琴奉入越安宫…… 又想到风篁那日去追送慕容苏,原意是在娶慕容女子为她医治寒疾,可是去而又返,虽未得娇妾却也神色欣欣然,显然他是另得了良方可医她寒疾…… 那便是泠泷琴了!原来他众人皆知,惟将她一人蒙在鼓中!难怪他众人皆劝她勤抚琴弦,那位东宫更是谱曲作诗各样激将,子青但一谋面先问今日抚琴否…… 思及诸事种种,蔚璃不禁摇头苦笑,还真真是良苦用心啊!他一众诸人!云疏、羽麟知无力无计可以夺琴便将她推给风篁,风篁只怕她知情后会拒琴悔婚便瞒而不告! 原来人人深情,惟她多疑寡义!蔚璃握住手中瓷盒,几要将其捏碎!如此看——为他赴刀山,过火海,又有何怨!拼九死也该报他这份“良苦用心”! ***** 据遗世碑文《澜庭月明》所载:皇朝太和十六年,赴澜庭夜宴者计三十六人,其中不乏中原世家有十姓之多,亦有寒门学子九人之众,余者甚至有江湖游侠令狐氏、屠门子、季氏、张子等剑客数人。 澜庭夜宴的最初受邀之宾皆是蔚璃近年间举荐给凌霄君的各样贤能之士,后又经凌霄君多方考察甄别而择其佼佼者于今年春时投以请柬,再经前段时日的南郊兵乱而落至今日危局下的寥寥数人,诚如凌霄君所言——此谓大浪淘沙矣!所余众人既是贤达,亦可称精诚,当可图大事! 蔚璃五味杂陈登临高台,一时间忽又想起夜玄曾嘲讽她说——筑高台是为助太子殿下招贤纳士!而如今再看这局面,岂非正如他所言?又是否在东宫面前可算功勋一件?可算报答他多年恩义亦或今朝“良苦用心”?! 耳畔听得内侍官高声唱诵:东越国越安君到——! 此样高呼又惹她蹙眉:不是说只淡风月不论尊卑吗?如此大诵封号岂非又要搅得纷纷扰扰。果然临台而望,台上早已是各样揖拜,于灼灼灯火下但见一众英才俯身就地,冠帽摇摇,口中各样称诵——“参见越安女君”“参拜长公主!”…… 蔚璃只好强扮笑语嫣然,一躬到地,与众人还礼,“诸位嘉宾,折煞蔚璃也!” 众人笑着起身,于朦朦月色下见得一位白衣素净,笑颜明朗的纤纤女子——此女便是那赫赫威名的东越蔚璃!是那权掌东越三军,功辅半国朝政,与其兄共同治下东境数年繁华安定的巾帼奇才! 众人为今时之幸会皆各样慨叹,其中大半又都是登过观澜台的旧时故友,于今夕再登高台兮,既可见女君,又可见那位皇朝凌霄君,彼此都纷议着愈发感怀幸甚。有故友旧朋行过君臣之礼过后,又上前来与蔚璃廖叙别情,致问安康。 两位王室公子:西琅夜兰与北溟昔桐亦受邀列席。夜兰被拥在众人当中,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蔚璃近前,也顾不得四围喧哗,恭恭敬敬向着蔚璃深施一礼,兀自称颂:“西琅夜兰拜见璃姐姐!” 众人讶异,方才不识,原来这位谦谦少年就是丹青妙笔的兰公子!果然灵秀气质,文雅风范!他唤女君为“璃姐姐”,可见与东越王室十分亲近呢! 蔚璃许久未见夜兰,今时乍见之下也是微微诧异,这位柔弱公子怎就消瘦成这般?莫不是这澜庭内餐饭供应不足——竟致人人瘦骨,个个萧索! “兰儿瘦了……”她上前一步,亲手搀扶,心下又愧又怜,“是我这个主人照顾不周,累你受苦了。” 夜兰闻言惶恐再拜,“璃姐姐折煞兰儿!兰能苟活至今,全赖璃姐姐慈心顾念!”思想近来种种委实胆战心惊,只是若无她淇水相迎只怕胆战心惊也无幸经历,早已是淇水下的一只孤魂野鬼了! 蔚璃强撑笑颜,想到若是只有慈心而无智勇,也是诸事枉然!若要护惜心中所念,此生还须多加修行啊! 昔桐于众人中见得如此盛况,一面惊叹蔚璃在天下名士间的浩月临空,一面愧赧自己根本比不得她之万一,又如何能引那位东宫之君的侧目!?一时也不得不上前来寒暄问候,见之以礼。 蔚璃待她只一笑置之。看她那般华服金冠、神彩奕奕,倒也不似失了手足的人。此一梧一桐,还真真两样性格!也不知那昔梧的魂影归向何处了? 众人正谈笑叙话,又听阶前侍者一声高颂:太子殿下——到! 又是一袭白衣飘然,踏月而来,御风而行,其颜皎皎,其眸幽幽,举手投足若闲云过庭,和颜浅笑若春风入怀!众人瞩目间皆如同得遇仙人而瞻望,幸有君子而倾慕。 众人中不乏有此君初临越都那日而前往城外迎驾祈望者,一直怅然此君车未久驻,人未落舆,直到今时相见,总算一了心中祈盼!——果然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也! 蔚璃居众人之首,与玉恒更是迎面而顾,眸色相接,笑颜相对。他当她恨意未平,未敢示亲昵唐突之意,只是云淡风轻寡淡一笑;她已知泠泷琴之计,心中半是含愧半是感念,仍不免几分怨怼,展颜间既嗔且窘,又难掩一丝重见的喜色。 众人喧哗,又是各样参拜,台上跪倒一片,惟在她俯身要跪时,被他伸手扶住,那一丝喜色虽则一瞬既过,然于他而言却似弥雪而得霁月,苦雨而得清风,真真是霍然明朗。 “璃儿……”玉恒低声呼唤,又惊又喜,终觉前路可期,千险无畏,纵是天下万民皆臣服于脚下,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蔚璃愈觉羞赧,心有千言偏是当下无从言说,也只能于众人面前唤他一声“殿下”。 又是一番致礼喧哗,凌霄君温和待之,平易称之,尽显他传闻中的恬淡随和之性。于是又依宾主座次各归其席,有侍仆婢女上前斟茶奉果,伺服左右。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4) 凌霄君居正中尊位,右首上席有越安女君陪坐,左侧之席有师源先生居之,再向下数,依次有西琅公子夜兰把盏,北溟公主昔桐弄果,又有各世家子弟畅谈诗词,寒门士子悄试学问,几位江湖远客则是以茶代酒彼此高谈阔论。 ——若不问朝中权臣霸政,不理四境窥视皇权,此间升平还真似盛世凯歌! 席间凌霄君并未讲说慷慨激昂的勤王之道,亦未痛斥齐莫两家霸政欺君之恶;只是轻言淡语先问各人世族安好亦或府中余亲康泰;又与几位学子稍问几处典集注解并畅聊古辞意境;然后便是与浪客剑侠们谈些江湖逸闻又论剑艺之妙。 如此谈话可谓既轻松又亲切,众人虽则都是初次晋见此君,然观其行止雍容,言谈安若,一笑一叹皆亲和平易,处之便如沐春风,亦如故友重逢,丝毫不见君上倨傲与臣下卑微之隔阂!如此几番对淡再少有人拘礼禁言,大家都能畅叙心怀。 蔚璃一旁唱和众人之言,也是惊叹此君危局之下竟还扮得这等亲和,又几次忍不得注目凝视——那份举重若轻、从容不迫,倒底是胸有成竹还是置死地而后生? 玉恒亦数次带笑来看,虽不知她何以释怀息恨,可是能得她温柔顾看,亦觉今夜月色清明,夜风舒朗! 众人品茗敬茶终至味觉寡淡,席间有人叫道,“殿下不能赐酒吗?!此样茶汤愈多喝愈清醒,岂不知浮生在世愈清醒愈痛苦!” 席上诸人都忍俊不禁,蔚璃更是笑颜渐盛,转目望去,附和那人道,“弘少主所言甚和我意!”又转向玉恒慨然道,“殿下若无酒,我可命人挖出后园里前年埋下的几坛青芝陈酿,以佐今宵朗月清风!” “青芝酒甚好!”又有剑客令狐熊叫说,“我昔年过琢湖程家时,曾得程家二少主赠饮……只可惜酸书生倒底小气,也只赠了我一壶薄酒,我将嗦出个滋味就已见底啦!指望阿璃公主切莫学那程门书生的小家子气!” 凌霄君不由得笑语提点,“今日在座嘉宾可是有半数师出程门,令狐侠士切不可未饮先醉啊!当心受程门弟子口诛笔伐!” 令狐熊大笑,“我骂在当面,当算是忠言逆耳罢!程门虽则吝财惜物,然于事理上还是纳谏如流豁达大度呢!是否,苏学子?”他扬茶盏指向临坐的瘦弱书生。 苏学子,名唤苏严,急忙应说,“岂敢岂敢,我等学无所成,还当虚或若谷才是!” “哪里跟哪里啊!”令狐熊不解此酸文,又与席上几位程门弟子说笑一回,便见侍者果然捧上了几坛青芝佳酿,不由得拍手称赞! 于是婢仆又上前为众人另换铜盏,重斟美酒,顿时观澜台上酒香弥漫,真有未饮先醉之意。 蔚璃举杯向玉恒称诵,“殿下有春风化物之德,愿殿下此去千里月明,万事顺遂!” 玉恒含笑凝睇,见她又复往日璨眸朗笑,亦举杯应之,“借越安君吉言,我若得平安归家,必立案焚香,祝祷璃儿福寿绵长,千秋万代。” 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举杯共饮,各自以为算是冰释前嫌! 蔚璃又举杯向师源言道,“蔚璃还未谢过先生那日明月轩上品琴论曲之教诲。亏得先生大才使我得传世名琴,又得稀世良人。”说罢,先自行饮尽。 师源微有诧然,流目座上君子,见其微微蹙眉,却也只是凝望桌上杯器,倒也看不出喜怒,只好举杯谦言,先应下了蔚璃敬酒。 座下诸人也是先向上敬祝君者,又向比邻敬贺嘉朋,再各方互敬,上下一片推杯换盏,渐有鼎盛之意。 酒酣时分,又有人高声诵道,“依长公主脾性,有酒岂能无乐?昔年长公主一曲《御风行》可谓弦动天下,今时良辰美景,长公主可有雅兴再拨弦一曲以醉清风!” 嘉宾闻听都击掌称赞,附和着道——“说的正是!有七弦泠泠方不负此良宵盛宴!” “久不闻长公主琴声,今夜何其有幸可再闻松涛泉涧!” “孤酒无味,实该雅乐佐之!”…… 蔚璃笑而未答,转头看向玉恒。玉恒亦凝眸看来,正待言说,元鹤疾步上前,附在他耳畔小声奏说,“越长公主已将泠泷琴物归原主。”说完退身又站去一旁。 玉恒蹙眉,微有愠色,不知是向蔚璃还是向元鹤,半晌才道,“璃……公主志高心远,从不爱世间俗物!可俗物虽俗,岂不念赠物之人用心良苦?卿有不悦,恣意欺之;卿有不忿,任意弃之!于那等至真至诚之良人,卿又于心何忍!?” 此一番话在座无人能懂,只是彼此顾看,面面相觑。惟蔚璃知他是存意敲打,只是不知那“至真至善的良人”是指风篁而言,还是指他自己说呢!而那“恣意欺之”,“任意弃之”更是他一贯安给她的罪名!也不敢相争——谁让欠了他许多! 一时惟有带笑言说,“那么殿下……可否借琴一用?蔚璃愿拨新曲,向殿下赔罪!” 她亦言有所指,玉恒微微一怔,才恍悟她那一丝喜意从何而来,原来她已知泠泷琴之妙用!可她果然还是将琴归还原主,也当真可恼! 玉恒空叹无奈,只好令元鹤取琴。众人稍候片时,便有七弦横案,又有女君轻拭弦音,笑语称赞,“殿下所藏,亦是名琴雅弦!” 玉恒心下正恼她辜负自己良苦用心,一时也难给予好颜色,只哼笑道,“璃公主欲弹何曲?”未待她答,先嘱一句,“《沧海月明》也就罢了,曲章恢弘,不适此间闲情。” 此间闲情?!蔚璃哭笑不得,危局在前,他邀尽舍身成仁之士,却还道此间闲情?“殿下不是赠给蔚璃一首新曲吗,近来偶有习练,不若略弹一段请在座诸位嘉宾品评。殿下以为如何?” 玉恒无谓笑笑,亏她还记得为督促她拨弦自己特地谱了新曲!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5) “但凡璃公主所奏,恒以为皆是旷世绝响!”其间嘲讽之意明显十足! 蔚璃不作计较,于是举杯饮尽尊前酒,闲适端坐,右手掠过岳山轻拨一弦,得空谷风啸;左手依徽取音稍稍按弦,又是泠泠泉鸣;双手指动,一拨一按,一剔一揉,一曲琤琮化入夜风清凉。 众人持杯围坐,或怡然而醉,或陶然而熏,或怅然若思,或茫然似忧……神态各异,心念迭起,皆在这幽幽琴声里。 凌霄君亦神思向外,似为琴曲所醉,以指节扣案而和之,渐渐微阖双目,唇吟浅笑,使观之者愈发不知他魂游何方! 待一曲终了,众人犹自怔神儿。蔚璃抚弦回眸,正与玉恒凝眸而视。 她当下心无旁骛自然而然地报以微笑,就如同纷乱未曾起,祸事未曾近,如同萌春时节他初来越都,她喜之不禁而致手足无措,撞了个眉骨绽青倚在他膝上呼痛喊冤…… 他此刻神思乍回亦是心意清明,还她一记浅笑,仍是旧日里的无限宠溺,仍当她是琉云小筑里的顽劣女童,仍愿为她遮风挡雨筑起世外桃源…… 只可叹——此笑颜凝睇惟有一瞬,短若流星坠宇,浅若平湖微澜。再晃目对视,都是别样悠远,愈见深邃。她与他都明白——去日已去,来日不明,而今夜…… 今夜必有凄风!玉恒忽觉心头一悸,幽幽转目望向登台高阶处,那阶下有脚步仓惶,当是恶讯飞来?!他自座上缓缓起身,忧恐帝都之内是否已遭遇杀戮,疑惧那莫嵬当真敢弑君不成!? 座下宾客也察觉了异样,有人随凌霄君瞩目阶梯,有人撑案起身静待风雷,有人忧心望向琴曲将了的越安女君……夜风无端转凉,乌云不知几时涌起,皎月不见,灯火摇曳,高台上忽就陷入一片萧索沉郁。 片时,果有三名侍卫飞奔登台,其神色惶恐,行止慌乱,惊了四座众人,只见那中间一位悄显镇定的金甲侍卫跪膝奏报:“启禀殿下……帝都来使,呈上莫将军贺礼一份,恭请殿下即刻还朝!” 贺礼!?凌霄君扫向另位两名侍卫捧在手中的朱漆木盒,疑心亦或恐惧?从未有过的骇然涌过心头,只能先问一声,“使者……何在?” “使者快马来,快马去,已无踪迹。”金甲侍卫答说。 元鹤疾步向前,正待伸手去接贺礼,被凌霄君断喝一声,“休动!退下。” 台上阴风阵阵,有人隐约嗅得似有血腥之气,或该说是腐肉之臭,实实令人作呕。所有人目光都集向朱漆木匣,便是这朱漆木匣——透着血腥,透着腐臭,透着莫家的猖狂无礼! 木匣中多半是装着首级,亦或残肢断足!玉恒对此早有预感,只是不知会是何人首级?亦或哪个残肢?!“帝都来使……可还有其他话说?”他思量着最坏结果,可是当下能受。 “使者有言:上将军莫嵬惶恐请问东宫——君不能护臣,臣何以拥君!?吾儿命丧他国,为父难安寝食!盼东宫秋分归朝,严惩元凶!逾期不归,元凶不惩,则……则……”侍卫惶恐着不敢言说。 “讲!”玉恒沉喝一声。 “则君无君道,臣亦无臣守,当血洗宫廷,另推贤主!”侍卫背诵莫家使者之言。 玉恒又怔怔望向木匣,这份“贺礼”还不算是血洗宫廷吗!他莫嵬欺君至此是想自立称主罢!缓步向前,强抑手臂颤抖,不知是否可以面对那匣中惨象。 正这时,一旁有剑客令狐熊上前言道,“殿下,此盒污秽,请让小民代殿下开启。”说时大步至朱漆木匣前,抬手掀去盒盖,一股腥臭愈发呛鼻,众人无不掩面。 “竟是女子首级?!”令狐熊张望一眼忿忿斥骂,“那莫家老儿剑斩柔弱女子算得甚么人物!” 玉恒闻听是女子,心下稍定,可再举目望去,不由得又是骤然惊怒,身上微晃,幸被元鹤自后面悄悄扶住,可喉下一股热涌此回却是怎样也没能耐住,只觉齿间腥咸涌贯,唇角抽动,一口鲜血溢出唇角。 蔚璃早已立身在侧,见他如此,更是大惊失色,正欲抢步上前,被他摆手拦住,“璃儿……”他不忍使她见此惨象,可是张口却是更多的鲜血溢出唇角,他挥袖拭去,举目四顾,心茫茫然! 匣中首级乃是瑜妃与淳妃,是天子近年最宠爱的两位妃嫔,亦是天子身边侍疾多年最最得力之亲眷,此回惨死莫嵬暴杀之下,还不知天子是怎样痛心疾首,惶恐无助!只怕困守帝都皇宫内,亦是如囚似俘罢!玉氏皇族三百年,又何曾受过此样凌辱!若然秋分不归,元凶不惩,莫嵬还要血洗宫廷!只怕到那时则天子危矣! 可是如何归朝?柏谷关已有莫家五万铁甲,去则受虏,死路一条!又如何惩凶?莫家所指之凶便是东越蔚璃,又岂能拱手! 蔚璃见他身形几次摇摇欲坠,很想上前拥他衣襟,与他私语:此去与君共进退!生死同!荣辱共!——可是被他喝止了脚步,一时间也惟有举目盈盈。 众嘉宾虽不知那木匣中是何人首级,然见凌霄君如此神色凄惶,也知到了事关存亡之秋,有世族子弟弘毅站出来慨然道,“我等赴会,一为慕殿下之名,再为助殿下之功!今有莫贼欺天子,窥皇权,我等士族岂能袖手!殿下但有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此一呼,得四方响应,世家附和,寒子拍案,剑侠振臂,人人挟匡扶皇室之志,愿为舍身成仁之事! 玉恒犹如噩梦惊醒,躬身向着四面深深一揖,“玉恒——先谢诸位侠肝义胆!”回身又指元鹤令道,“将本君赠礼分予诸位嘉宾罢,以酬谢诸位今时不弃之大义!” 元鹤于是领侍从捧出许多锦盒,依上面所注姓氏依次将锦盒分与赴宴嘉宾。 玉恒又强作精神另外言说:“诸君所得,皆为兰公子近来所成之墨宝,上有玉某人亲笔题书,而所书内容……既为玉某所求!“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6) 玉恒又强作精神另外言说:“诸君所得,皆为兰公子近来所成之墨宝,上有玉某人亲笔题书,而所书内容……既为玉某所求!”他停了片时,看众人神色,继续又说,“诸君若然不弃,便可依言而行,助我肃朝清政;诸君若然为难,亦可卖画取财,换一时之安乐!两下去留,诸君随意!无论怎样,玉某都感念今夜嘉宾赴会之德!”说完躬身再拜。 众人各持画卷,有人性急展开观之,有人谨慎小心收入怀中,有人存疑探问旁人情形,各人各态,或忧或忿,或激或沉,都被凌霄君一一收在眼中,不置一言。 “那么——”弘毅少主又站出来问道,“长公主会如何?莫家少子死在越都,莫家老儿是指蔚王族为元凶吗?” 凌霄君这才回头去看一直凝眸顾看的蔚璃,莫嵬自然是视她为凶,势要以她性命祭其亡子,那么还能如何,惟有带回帝都了—— “东越蔚璃——”他沉声喝道,自相识还不曾这样称呼过她。 蔚璃知结局已近,听他呼唤举步上前,自行跪下,且听他怎样布局。在来之前她早已立定心念——宁碎此身千百回,定要使君长久安!她举目安若,无忧无惧,不恼不恨,与他已是一心一意,肝胆相照。 玉恒心知惟有如此,既能带她回帝都安在身边,又能使她免受莫家非难,“蔚璃为东越王族,有护境守边之责,然帝姬玉熙于柏谷关遇刺走失,实为东越王族护境不利,东越蔚璃治军无方之责,现拟将蔚璃押赴帝都,囚禁霜华,听候御史台问讯。” 此言一出,四众哗然。有心智敏锐了悟凌霄君之用心者,也有心系东越而替女君抱不平者,更多是各样诧异,各样唏嘘之众!谁又知晓一场盛宴之后会落得这般结局!只是今夜登高台之嘉宾人人知晓——筵席散了,繁华尽了,一朝盛世或将乱了……且看这天下谁属! 再后来,无论是史家执笔批注,还是江湖传闻评说,对东越蔚璃在澜庭夜宴获罪之前,是否早有心念跟随东宫太子一起往帝都同患难共生死——一真都难有定论! 蔚璃是连夜被羁出城,直接送至郊外淇水畔澹台家造的大船上;船是子夜时分启程,载了凌霄君与他的三百金甲,一路向西去了。 这一夜除了澜庭里的热闹喧哗,整个越都锦城都分外寂静,及至三百禁卫出城时也未曾搅扰了这份寂静——这便不禁让人疑心,越都城防是否早被蔚璃调开亦或传令藏而不动? 而越明宫里的越王至早朝过半才闻听讯息,不禁惊惶惶怔坐大殿上,半晌未语,至此他才有一丝领悟——何以昨夜她会议起立储一事,何以她言此去无有归期! 至于越安宫内,消息传进来时,玖儿手捧三军帅印怔在了原地,方知她去之决绝,早将自己置入死地,才会将这主帅大印托付青门!裳儿闻讯更是悲鸣一声,掩面大哭!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1) 题记:《蔚氏春秋·蔚璃》:太和十六年夏,澜庭夜宴,皇朝东宫问罪帝姬之失,责蔚氏护境不利之罪,押解蔚璃入帝都听审,再囚霜华。 瑶光殿里,风篁是被莫名的花香熏醒,蹙眉分辨着萦在鼻息唇角的丝丝甜香,心头浮现的却是昨日午后共她醉笑无边的青芝醇酒,他轻笑一声,拥衾起身,迎见艳阳透窗,影立当中,不由得惊叹自己竟睡了这许多时辰,似乎已近正午时分。 该责怪酒香醉人,还是该责怪她笑颜如花?风篁想起昨日种种欣喜难禁,顾看着左右陈设,七弦素仆横在长案,酒盏倾覆倒在席上,更有几支行酒令时使宫女摘来的石榴花,依旧明艳无方缀在茶盘内,茶盘下面压了一只素绵雪帕,其上似有墨韵…… 莫非昨日还共她作了诗稿?风篁当下才觉头晕沉沉,竟难记当时情境,伸手取过素帕,展开看了,寥寥四句行草,当真潦草啊,这位女君的笔墨委实不敢恭维!他蹙眉吟笑,细细分辩着帕上字迹,似有“逍遥”、“良媛”字样,待看透才知,竟是一封绝情书!—— 一别两逍遥, 三世信诺了。 吾非贤良媛, 七弦与君还! 岂有此理!风篁忿忿推案而起!分明此身还在她宫中,她却道甚么“一别两逍遥”!就这样弃他远去了吗?倒看看她要往哪里逍遥! “蔚璃!丫头!蔚璃!臭丫头!……”他不管不顾直冲到内室,却见床铺齐整,没有半片人影!恼得他又急冲冲奔出大殿,见庭院前几名宫女正在闲扫落花,随手拎过一个便气汹汹质问,“你们长公主呢!?把她给我叫来!” 小宫女不明状况,被唬得只会眨眼,不敢确信眼前这位还是昨天迎进宫来的那位和蔼少年吗?怎么倒似个找长公主讨债的恶少! 风篁知道拎错了人,可举目四顾也并无一个女官模样的,只好另外问说,“裳儿呢!?为何我睡了这么久也没一个来叫醒我!”他这才觉出事事蹊跷!纵是醉酒也不该睡到这个时辰! “裳儿……裳儿姐姐留侍中宫了……回来收了几件东西就又走了……”小宫女略定心意,颤巍巍答他。 果然!风篁顿时醒悟,她早有心安顿众人,就是为要逍遥远去!亏得自己还欢喜无边,自以为入她帘幕,成她嘉宾,却原来都是她计谋!别人用美人计是为诱惑情郎,她用美人计却是为要与他相决绝! “可恶至极!”风篁顿足恨道,丢开小宫女疾向外走! 迎面正与玖儿走了个碰头,未待玖儿行礼问安,他劈头先是一句,“璃丫头现在何处!?看我捉了她不把关进幽室!” 玖儿也是刚刚得了讯息,自己伏在墙角哭了半晌,这回也只能撑笑回说,“世子若去,该把泠泷琴一并带去,此是长公主之意……” “谁说我要去!”风篁心绪焦灼凌乱,不知何往,“她哄了我来,就休想轻易再逐我去!” “我是说……”玖儿对他此样焦躁也略有诧异,“宫外有肆公子带来了一众使臣,要迎世子回去召国呢。” “我不回去!”风篁急得又转身往瑶光殿走,“蔚璃,蔚璃……这个狡诈女子!你们不把她找来,我便永世都赖在这越安宫里!” 贤妻难求!风篁才知何谓“贤妻难求”!虽还不知她东越蔚璃算不算得是贤妻,此样看算不得是罢!可至少算得是志趣相投雅味共赏的人生伴侣罢!身为王族子孙,此世倾城颜色易得,惟知己良人难求。如那等千娇百媚的姿色却多半都是意趣寡然,少时看去尚有皎皎颜色可观,老去之年也不过一老妪矣;然而如蔚璃这般——清丽颜色虽称不上妩媚倾城,然洒落风姿却足可以陶醉山野!待她老去,岁月虽也使她青丝白发,红颜苍色,可仍旧无法掩去她一身风流!她蔚璃永世都会是那个把酒临风、邀月共舞的“顽劣”女子。 有她,此生君临天下亦不会寡寂;有她,此生放马南山亦不会孤独;有她,朝可闻殿堂钟鼓,夕可赏风月无边;有她,可评史书列传,亦可赌书泼茶……既然相遇,又怎能相弃!又何忍相弃!——也惟有她才这般狠绝! 风篁左右徘徊,急得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留下只怕误了追她行踪,去时又怕被风肆所禁,愈发要与她分隔两地了! 正待他这样进退无措时,宫廷侍卫引了风肆进来,大步至庭院中,先与玖儿依礼相见,似也是各样情急,免了所有寒暄之辞,径自唤风篁说道,“子青还不与我回去!?蔚璃获罪已被押入帝都,婚约之事惟有另做议论!你蹉跎于此有何益处?” 风篁如闻惊雷,转头询向玖儿,玖儿亦不好隐瞒,遂与风肆二人各持言辞将昨夜澜庭风波简略讲给他听,后又补言,“长公主唯恐世子受其牵连,故而将你藏于宫中,护在重兵之下。好在那位凌霄君也无意牵涉众多,只押走了长公主一人,城池宫阙皆安然无恙。” 子夜出城,凌晨发船,纵是逆流而行,此间应该也远去百余里了罢!风篁想想昨夜那样风云突变,自己竟还能酣睡枕席,不由恨得顿足咬牙! 风肆又趁机言说,“你此刻想追也是追不上了,何况此去柏谷关,乃狼烟战地,凭世子之娇贵又怎可涉险!” 此间倒又承认他是国之世子了!风篁忿忿看向自家四叔,此正是盟国背信,姻亲袖手之结局!分明讲好的联姻同盟,患难与共,可是大难来时,却叫她求助无门,四顾茫然,想她去时又该是怎样寒心! “你们若必使我行治国安邦之责,蔚璃便是我此生唯一赏心乐事!我必要寻她回来,与我共享此生荣华!”风篁恨说。 风肆也是讶疑这位合宫上下谨慎教养、素以国礼修身的国之世子,怎会如此言语不堪,不由忿然回道,“联姻东越,合亲蔚璃,为得是国之兴盛,族之强大,岂是为你一人之赏心乐事!”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2) 风肆早已被他气煞,“你分明知道她此去必无归期!魂断霜华也未可知!治境不利使帝姬遇刺走失,你可知这是诛杀九族的死罪!你风篁是要陪她赴死吗!” 玖儿一旁静观他叔侄争吵,所言所议毫无避讳,倒似这宫阙是他召国风族之宫阙一般!长公主才走一天,他们便欺人至此,岂能容他!当下又闻听“诛杀九族”此样辞令,愈发忧愤得又红了眼睛,向风篁恨道,“世子还是回国去罢!长公主也说此去不知归期,不敢误世子前程!所有聘礼,还你便是!” “胡说!”风篁争言,“我与阿璃既有盟约,此世为夫妻,世世为夫妻!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她若无归期,我愿与她同去!” “屁话!”风肆气得面色铁青,险些抬手要打,“我看你是色迷心窍!再敢胡说八道,我先替你父亲教训了你!少要废话,现下就与我回去!天黑前我们必须离开越都!”说时欲上来拉扯。 “四叔可好成些体统!”风篁甩袖大吼,“此是越安宫,不是你的公子府!除非四叔一棍子敲晕我绑了回去!只我但有力气必还是要弃尔等自去!他日我若为王亦必治尔等今日欺凌之罪!” “可笑!”风肆被气得哭笑不得,“你还想着继承王位?为王者贤,利于邦国!你若不贤,不利邦国,我等又何必拥立你为国储!风王族子孙众多,我偏不信就选不出一位比你贤能之人承继江山!你若敢为那蔚璃拼死,我便呈请王上废你世子之衔,另立他人!” “哟!四哥好大口气!召国竟是凭你一人说了算得!?”一声妖娆响自回廊,随之一阵花粉甜香扑鼻而来,风灼迈着婀娜莲步,领着一众宫娥款款入了庭院。 玖儿不由得在心下大呼苍天!澜庭风云未息,今日又要看他召王族上演风云际变!可真真是要天下大乱吗!?不得不上前行礼,又见裳儿也位列婢女当中,不免讶异。 风灼早已看出她们目色往来,闲闲说道,“我知裳儿熟悉这宫中情形,才特地问姐姐借来用用,也不过是引个路奉个茶,又不会用坏了她!玖儿姑娘还存心想着向长公主告状不成!?” 玖儿笑笑,人去飘渺,哪还能告状!也知她如今身份娇贵,不敢丝毫怠慢,忙往大殿里请。 风灼却指示裳儿,“你带几个人替我抬个坐榻出来,这院中日光明媚,坐坐倒也舒适。” 风肆看见她来也略皱眉头,也不得不上来致礼,“听闻灼妹有了身孕,当真可喜可贺……” “怎么个贺法?”风灼挑眉截断他寒暄之辞,“四哥惯会说嘴,不会想着几句花言巧语便将小妹打发了罢!四嫂有孕时,我母妃可是整车的绫罗绸缎、整箱的金银器皿送到你的府上!只怕比四哥的亲娘送得还多罢!我已然打发人带信回母国去了,相信父王很快就会收到这个好消息,到时阖宫庆贺,四哥只须按当年之礼原样备一份送到我母妃宫里就好,可也不敢劳动你再送来越国,可办得到?”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3) 风肆一句话未完反招她这一长篇大论,且论及财力,自己母妃一族又怎比她澹台家族,一时间面色微有难堪,只能撑笑言说别个题目,“灼妹身怀贵子,实不易如此劳苦奔波,替人耗神,你写与父王的书信……” “四哥这话说得!”风灼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声嘲笑,媚眼斜觑,“我腹中贵子是他蔚族的贵子!我不为蔚族奔波,祈盼蔚室昌平,还能替谁人耗神?”又瞄了眼一旁偷笑的风篁,问说,“你昨晚睡在哪里?” 风篁指了指她身后的瑶光殿,满腹委屈愤怒未息,“我是被蔚璃那丫头诓骗了……” “快住了罢!”风灼喝道,“也亏你说得出口!她诓骗了你你就不会将计就计献身给她!用手指指还是人家的寝殿,只怕是哄弄一晚连个床边也没挨到罢!呆瓜!” 风篁被训得怔怔无言,玖儿、裳儿更是听得目瞪口呆,风肆也是又笑又叹又无可言说。 正这时,宫娥们置好了屏榻桌几,风灼便一幅慵懒倚去榻上,又招宫娥一旁摇扇,又使裳儿烹茶置点,各样自顾不暇,根本不再理会怔怔矗立的他叔侄二人。 风肆定了定心神,只怕她此样胡闹搅了自己军策国政,忙又重启心思,赔笑言说,“灼妹或许不知,如今天子式微,四境局势微妙,我风王族一举一动都将关系天下大势!你是女子,不知国政牵涉民生,更不知一纸兵策可定三军生死,你与父王的书信,若有言及邦国政治,可不好乱出主意,父王决策但有一念之差,于我召国而言都可能是千古恨事,你该知道……” 风灼能容他如此侃侃其谈,完全是为着裳儿刚刚奉上来的几盘鲜果甚是喜人,她左右挑选,指着几只鲜桃吩咐说,“把那桃子切块了再拿来,当本妃是你们长公主的性子呢,多大的果子都能一口吞下!” 裳儿忙着又将鲜桃撤下,交给小宫女去打理。风灼转头又盯上一只石榴大皱眉头,“这一定又是我那表兄献殷勤的罢!此物当季惟南国才有!他还不死心!?” “灼儿!”风肆大谈特谈国政之要,却发觉似乎未有半句能入风灼耳的,断喝一声,锁眉嗔责,“灼儿不可任性!” 风灼淡漠地睨他一眼,“这两宫上下,如今也惟有王上可唤我一声灼儿以示宠溺,四哥这是乱叫甚么!?不知本宫如今已是妃位了!”不待风肆辩解,又哼笑续言,“你们男儿一个个张口闭口谈论天下,我就想这天下何其大,天下何其远,你们小不亲亲者,近不睦睦邻,整天想着那些远大无边的事又有何益?我呢——小小女子,才疏德浅,可也顾不得这么大个天下,我只想我的孩儿呢——将来能得个康平盛世给他略展治国之才便也知足了。” 风肆本就有些气怔,闻听此言便是怔了半晌,才恍惚道,“治国之才?惟王者治国,灼……灼妃是说……你腹中所怀……是东越储君?” “我书信上便是这样与父王说的!”风灼有些不耐烦了,“甚么国政军务,说那些没边的岂不疏远父女情意!不过是与父王禀奏一声:他就要添上一位小外孙了!谁人若是敢觊觎他外孙的疆土,那母妃就死给他看,我就死给他看,他的小外孙就死给他看!” 风肆好悬吐血,只觉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也不是不知这位小妹的厉害,先不说她母妃出自富可敌国的澹台一族,单是她灼美人的撒娇取闹,再加上她那位母妃的妖娆魅惑,便足以拿下一座王宫!父王宠信她母女胜过宠信所有人!只是当初把她送来东越,原想着是为东越安下北溟这个绊脚石,可未料到一计未成,如今反受其害! 立腹中子为国储,必是她蔚璃的狠计!她舍婚约夫婿而不用,反使风灼与他掣肘,是知道风篁权谋不抵甚用,还是有心惜护她自家夫婿!?风肆一想到自己盘谋的大计或将毁于一旦,不免有些气急败坏,“灼妹……灼妃未免言之过早,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怀得定是位公子,若然是得了公主……” “得了公主便许给子青的长子做妻,如何?”风灼媚眼如丝,瞄着风篁浅浅一笑,“子青坐过来,替小姑姑斟杯茶。” 风篁此间也有些醒悟蔚璃之计了,她说过原想押他为质子,可后来又改了主意,原来是立了姑姑的儿子做储君!相比小姑的胡搅蛮缠,自己与四叔的论道争义着实可笑之极! 风肆又在一旁讥讽嘲笑,“没影儿的事,子青大婚未成……”后面的话还未说完,风灼一个霜色目光递来,立时止了所有呱噪,“那么——许给四哥的长子做妻如何?如果四哥一脉还能存世长久的话?!” 她还真讲得出!风篁斟茶时不觉手上微颤,十分惊叹这位灼姑姑的狠辣手段!想到自己与四叔争论了多少回的国政军策与天下大势,被她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面!难怪那蔚璃不理睬自己,她应该也知自己是个无用的!还不比得灼姑姑一半的手腕利落!此回再去看四叔面色,早已是灰灰如土,怏怏尽颓。 风灼倚在坐榻上,摆弄着手腕上的翠镯,又慢慢言说,“前些天陪王上、姐姐一起读书,王上讲给姐姐一些兵策,我一旁听着觉得颇具道理,不如讲给四哥听听——说所谓‘兵家上策,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谓王者仁计,是以不伐而得城中子民’。四哥回去呢也可以把这话说给父王听,所谓百年图天下,何不以风王族血脉图之!我的儿子也就是父王的外孙将来做东越的王,子青的儿子也就是父王的重孙将来做南召的王,再有几年,我儿的儿可以娶妻子青的女儿,子青的儿也可以娶妻蔚族公主,如此世代联姻,血脉相融岂非等同一家,这天下只要驱逐了夜族昔族,覆灭了天家玉氏,还不都是我们蔚族与风族的?!”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4) 座下诸人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四境王族并天子一家被她随便议议就死得死、灭得灭,转瞬成了蔚风两家的天下!这可比史家执笔还要容易! 天下若这样易得,还养兵千日作甚么!风肆气得头晕心颤,自知与她多说无益,这回还不如赶在她家书抵达召国王宫之前,自己先寻机再向父王陈情利害,或许还可图谋大计!想着作揖辞行,倒也不理会风篁怎样行事了!只当此回出使东越白搭了一位世子!由他去罢!少年只知赴深情,不知无凭无恃岂能护深情! 风篁看着风肆忿忿而去的背影,又思量风灼所说的“血脉相融岂非等同一家”,一时间还真是佩服这位姑姑的“远见卓识”!更加佩服蔚璃的“用兵之奇”! 赶走了风肆,风灼才得暇细看自己的蠢侄儿,盯着他额上的白布扎头,蹙眉问说,“方才无暇问你,你这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蔚璃打得?还是那凌霄君欺你!?” 风篁哭笑不得,“这伤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活该吃亏。姑姑,璃丫头去时可还同你说过别的?比如往哪去,怎么去?他们再走柏谷关是万万不能……” “原以为你是个蠢笨的,不是也有几分灵光!”风灼嘲弄着嗔斥,“你知我表哥造那大船是做甚么用的?” “自然是为娶妻还家……”风篁将答未答,瞬间醒悟,“凌霄君是乘了澹台家的大船借道召国转回皇境!难怪阿璃不肯与南召开战,原是要为他铺就一条坦途!船走淇水逆流而上,看着是往柏谷关去,实则可在滦水岔岸而行,直入南境。我该往嘉陵城去候她!”说时就要起身飞奔去。 风灼一把将他按住,仍谆谆教导,“子青此去能寻她回来自是上策,可寻回来能占为己有方为上上策!你懂吗?” 又呛了风篁一个目瞪口呆,“灼姑姑……乱说甚么……阿璃本就是我婚约妻子……” “知道是你妻子,为何昨夜还使她跑掉了!”风灼拍案怒嗔,“我若知那凌霄君是设下陷井等她去跳,凭怎样我也不能使她去那澜庭!你个痴傻的,只想着做好人!不知好人最易欺!你看不出那个璃丫头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你看那凌霄君屡屡欺她至甚她敢有半分反抗吗?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都是痴心的!你呢,受那丫头一回哄骗,就该哄骗回来才不吃亏!骗不到她的心就骗来她的身子,女子名节最最重要,你若能把她哄到身下乖乖顺服……” “灼妃,”裳儿终听不下去了,一旁玖儿也是早已涨红了脸,急得直跺脚,她二人都是既诧异又羞愤——这姑侄二人竟在长公主的寝殿前算计起她的身家清白! “你又懂了!?”风灼斜觑裳儿一眼,微微含怒,“你是最疼惜璃丫头的那个,你且说说——是子青与她适宜,还是那凌霄君与她适宜?” “这……”裳儿愈发瞪大了眼,这位从不曾正眼瞧过自己的风族公主竟拿了这样大的考题来难她,“这个……自然是……世子好……世子与长公主最适宜……”她结结巴巴应着,总不能在小姑面前说她侄儿不好罢!? “既知道子青与阿璃最适宜,昨天何苦拿迷药迷倒子青?就该用春药全了他们的美事!……” “小姑!”风篁听得几要吐血,只觉此身所处之地都是荒唐之极。 “你吼甚么?!”风灼挥袖狠敲他一下,“你当讨个贤妻这样容易!你若不先占下,旁人就要占了去!先做成了好事,再做你的好人!” “阿璃的脾性小姑并不清楚,她原是……”风篁都不知自己要说甚么了。 “我是不知阿璃脾性!可我深知女儿家脾性啊!她一人领三军守四方战天下,史官写写都是怎样丰功伟绩,世人看看也只觉得八面威风,可谁人又知她心底的彷徨无助!她也不过弱女子,也想有良木可栖!她若是凤,你便植了梧桐候她!她若是仙,你便挖了瑶池守她!只须想尽了办法陪在她身边就是!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此样方为男儿本色!管她甚么脾性嗜好!与她还要论甚么政务军策?你也知她是你妻,你与自家妻子理论天下纷争吗?” 风篁受这一番教导只剩哑口无言,玖儿、裳儿虽听她言辞粗糙,可所言却也是句句含情,他们素来只当她是威风凛凛撑半壁东越,可谁有想过,她或许只想懒睡花丛醉倚清风,她也想有个人可以为她挡风挡雨,筑巢安宅。 玖儿看向风篁,风篁知她心意,起身郑重言说,“你们放心,我必寻她回来,生生世世为她遮风雨,守太平!” ****** 春华尽了,渐入酷暑。城中郊外,各处虽有那葵花竟艳、榴花争奇,水岸湖边又有菖蒲点翠、艾草遗香,可纵有怎样繁花可观可赏,于越都锦城而言——自女君去后,似乎一日入秋,竟把整整一季的夏日烈烈瞬间翻过了!一城繁华寂寥了许多。 越王近来徘徊于宫廷各处,可谓是忧思成疾,愁患成伤,实不知来日会怎样!蔚璃此去帝都,吉凶未卜,生死难料,蔚王族又只剩他空落落一个孤王寡君,也不知现下该如何是好!? 这日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司库台,想想数日前还曾日夜流连此处,为着替王妹出嫁召国点数陪嫁之资,那些自国库中拣选出来的珠宝翡翠、珊瑚金缕,如今还都堆列在木架上,启户开窗,艳阳透射,架上宝物都泛出熠熠光辉。人去楼空倒也罢了,偏又落下这些个踪影余痕,目睹之下徒添伤悲。 越王遣退身边侍从,一一过目曾经为王妹备下的盛礼大器,以为可以许她流年锦绣,余生良人,可谁又知一场风云突变,将这盛世繁华吹得七零八落!何以至此?何以至此!越王悲愤愁苦之下不觉捶柜痛泣。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5) 只怕被人看见,哭罢一时便又抹了泪来在院中,望见庭前将士,铠甲生寒,长戟烁烁,好不威风!想到这都是蔚璃治下的铁甲精兵啊!若是无她,也未知越国是否还有明日之繁华。又想起千里归国初承王位之时,朝堂上政事荒废,臣子颓然;民间更是流寇横行,百业凋敝;又有各方诸候觊觎疆土,帝都内的侯门将府皆有取东越代蔚氏之念。如此内忧外患之下,他新君摄政,虽有先王案前多年熏染之教,可到底实务难践,权术难控。纵有励精图治之心,除弊举贤之志,亦有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之勤,奈何国政繁杂,世事艰险,非天资异禀者不能堪此任也。 他辛劳执政多年,将抗南召之军,又起北境之乱;将抚民生疾苦,又闹朝臣之争;完全是顾头顾不得尾,顾左顾不得右,自己却是落得身心俱疲,意念全消,自此始知天下易得,治之不易! 直至蔚璃归国,招募铁甲,严整三军。朝中无将,即令宗族子弟披甲上阵,领兵参战,按功封嚼,只两年间便以五万精兵大破南召十万犯境之军。大胜之机,朝臣皆主张使南召割地奉金,以雪东越多年受其欺凌之耻,不想蔚璃谈笑间,以民间说媒做亲之招,竟将南召的嫡公主说来东越与越王为妻,自此与南召修百年之好。之后又转兵北上,以南国陪嫁之礼,锦缎丝帛、金银珠贝之物与北溟边城之将换得休战之约,不废一兵一卒收回三城失地。后又得擎远大将,使北关有悍将守城,自此国之四境皆安泰也! 于内政之务,蔚璃鲜有问及,惟在越王实难决断亦或苦无对策时唠叨两句,亦是笑谈闲话之姿,举重若轻之式,却然能得四两拨千斤之效,总使他这位王兄豁然明朗,于朝政上亦省力许多。 自青门案之后,蔚氏一族惟他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着走到今日。若无蔚璃归国,越王真不知自己能否将一个百业凋敝,残破不全的东越撑到今时;而若失蔚璃,越王更不敢想将来之时,自己一人可撑得起这个泱泱之国。 王后风姝寻来时,见他正举目怔痴,神色戚戚,也不禁为之伤怀,上前柔声唤道,“王上……” 越王一惊,忙敛心神,回身展笑,“王后……”似乎也知自己笑得苦涩,索性低头佯理腰扣,缓意言说,“风肆公子可有回信?既然定了婚典之期,风王族就该与本王携手同心,设法营救璃儿才是。我想世子也该有此意罢?子青赤诚,本王知悉……”说说又悲愁满腔,哽咽难言。 王后风姝深施一礼,宽语劝慰,“王上放心。风王族必不弃盟约;子青亦不会弃璃儿;臣妾更不会弃绝王上!” “那么风肆公子可有回信?”越王又问,誓约旦旦怎比得了铁骑赫赫。 王后软语笑言,“灼妃去见四哥了,想来必能问个究竟!璃儿与子青之婚期或有延迟但不会毁约!四哥纵调不出人马襄助柏谷关,但也不至于会趁危偷袭!臣妾也给父王写了家信,言说王上待臣妾之恩情,臣妾嫁作越妇之荣光,想来父王必会顾念父女情义,不会扰我国境的。” “姝儿,”越王握上她手指,万分感念,“姝儿是我蔚瑛的王后,我蔚瑛以国聘你,此生必不负你!灼妃此回若得男儿,惟有依王妹之诺立做储君,可若是个女儿,本王仍以姝儿嫡子为我蔚氏储君,必不屈你!” “王上,”风姝低眉羞笑,“臣妾,不争这些,臣妾惟愿与王上……同心白首……不离不弃!” ****** 近来风云多变,时而天朗气清,时而又大雨磅礴;有时晨起尚且晴空万里,至中午不知怎样忽就堆起了层云,骤雨急降。为此缘故,越安宫内醒来数日之久的小将军也被医者若伊以“风吹雨淋会使伤口糜烂”为由一直圈困床榻而不得外出。 青濯心焦意忧,悄悄向玖儿抱怨,“你们当我是纸糊得吗?多少事情要做,偏偏我还每天围着这七尺寸地打转!你们是想急死我吗?这宫里几时轮着她个丫头发号施令了?” 玖儿又何尝不心忧,何尝不焦急,只是蔚璃去时曾切切叮嘱——万事皆可掷,惟青濯平安不可不顾!她这才抛下前殿诸多事务而尽全力照顾青濯。对于他与若伊的每天吵闹她早已见怪不怪,更是无心理会,只和言劝说,“你只安心养伤,你若无恙,也不枉长公主此番心血。你若有闪失,我等又如何向她交待!” “你叫我如何安心!”青濯索性大闹,“公主姐姐又要被囚禁霜华宫!我还能每天躺在床上安心养伤?我纵是个傻子呆子是个没心没肺的无用之辈,可也不能睛睁睁看着她孤身赴黄泉啊!我今日便要出去,你们谁再拦我,便一剑杀了我!” “可你要去哪里?蔚珒他们早已点兵奔赴柏谷关……” “我便是要出去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这世道倒底变了几重!”青濯一面嚷着一面扯外袍往身上披,可毕竟背上伤口未能痊愈,稍有争扯又惹他蹙眉呼痛。 正这时若伊捧了汤药进来,看见如此便大声嗔责,“我说甚么来!病听医者言,康念医者恩!濯哥哥是病了也不听话,康复了也不念恩!倒叫我白忙一场!”又恼玖儿,“走了一个骄纵他的,又来了你这么个老好人!璃姐姐早就说过,不许我们随意出宫,你们敢违抗旨意不成!” 青濯又气又急,“不可随意外出是指令你的!何来安我头上!你先过来帮我穿衣!” “你先把药喝光!”若伊皱眉掐腰,偏不信收拾不了他一个重伤的!对于这位既带血亲又含情意的少年表兄,她此回也是费心竭力才将他从弥留之渊挽救回来,又细心体贴照料多时,才使他恢复今日精神!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6) 如此一来早把他当做了自己的战利品一般守护不放,一面细致为他穿衣,一面切切嘱告,“濯哥哥便是不知江湖险恶!你知这老天几时风起几时雨来?你知这世事几时沧海几时桑田?你又怎知自己随意出了门去又遇上怎样邪恶之徒?你若再有不测,叫我等怎么活……”她伶牙俐齿一通诘问,听来稚声稚语可似乎又哲理深远,只是讲到最后一句又自觉羞赧,忙着又补一句,“叫璃姐姐怎么活?叫玖姐姐怎么活?还有那该死的袖姐姐可怎么活……” “袖姐姐还没死呢!你也不要咒她!”玖儿一旁应道,却见青濯受她这番“教训”倒又老实了许多,怔坐床上,两眼发直,沉郁黯然,半晌未语。这样看去也是颇为可怜,玖儿知他性子忠直仁厚,遭遇这样变故一时未能回转,只能极力劝解,“你若想出去走走,那便出去走走罢,散怀散怀总是好的,只不要出了城去,日落之前早些回家……” “我陪着濯哥哥去!”若伊忙碌着也要去换衣裳,“我上回采买的东越特产还少了几样呢,正好濯哥哥陪我去买回来。” “我身上可没有银钱。”青濯说一声便径自往外去了。 “小器!”若伊跟在他身后嗔恼着,“我救了你一条性命,要你买一点东西,瞧你这冷眉冷眼!玖儿姐姐,你先把银钱借他,我去换了衣裳很快就来!濯哥哥你在廊下等我!”说着飞跑回自己房里。 青濯回身看了看那娇小雀跃的身影,微微一笑,与玖儿道,“她爱甚么,你替她采买来就是,银子问裴伯要去。休来烦我!”说完仍自行出宫了,也未言明要往何处去,便孤身一人入了闹市。 彼时正近正午,天边黑云又起,青濯举目望去,想着:又要落雨了罢?是否还要出城去?城外会有甚么?……顺着长街一路向南,信步来在南城门下,遥望城墙上士卒寥寥,已非君王婚典时那般重兵压城,听闻都城将士都奔赴边关了,战事告急,那又将是怎样的血淹城池,骨堆荒野! 青濯远望城门处往来南北之客,思量近来诸事种种,想到那位北溟公子初来越都便是经此门入城,按说他自北来,该走北门才是,如何竟绕到南门?是存心要袭扰天家军营,一意要杀那莫敖?他如此恨杀,凭得只是与兄长的一面之缘?那么长姐呢,又为何事受他“蛊惑”亦拼死去杀? 沦到今时已物是人非,血亲至友都飘零何方?家姐一身重伤几乎流尽鲜血,一息弥留又被何人掠去!?昔梧公子与自己受同等鞭刑又该是怎样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听闻被弃掷于野,可还有生还之机? 自失家园以来,再不曾有过这般心痛!说来那昔梧公子是为青门获罪,为青门而亡!青濯还清晰记得禁军大营中,他曾骂自己是“无用之辈”!如今想想,当真无用!护主无能,长公主被押往帝都自己却丝毫助力不得;护城无为,柏谷关受莫军压境偏自己既无御敌之策又有杀敌之力;复仇无望,兴族无力……这些年……竟只在宫墙下蹉跎了年岁!既无颜于乡里,亦无颜于军中,半生虚度,此境茫然! 初阳青门,竟要终于我辈吗?!青濯戚戚一声悲叹,提长剑出了城门。 城郊更为寂寥,萋萋荒草蔓过腰际,立身河畔,惟见淇水泱泱东逝,那逆流而去的大船早已不见踪迹,此间快至柏谷关了罢?如何通关?那位殿下可曾想过!他待公主姐姐倒底几多真心?此去是否还能护她倒底?公主姐姐数年痴心,纵遇召国世子这等良人益友亦难改其志!还果然是“纵有千般好,心意若不在,此生又何欢”……又自问一声此生心意何往?追艳阳?逐流水?慕清风? 幽幽浅岸处有人影走来,青濯蓦地一惊,相隔较远虽无从辨其相貌,只是单看那身形风姿,他心下又是一凛,片刻怔恍——此生当真还会再见!? 他身子僵硬,仍不敢信,望着眼前孤傲凛然之容颜,那眉梢上的狰狞箭疤,“梧……梧公子?你还未死……我是说……你如何……”光天化日之下断无鬼魂行于郊野!他目不错神一看再看,分明是那孤冷的北溟公子无疑!“梧……梧……”有甚么哽在咽喉,让他几次张口都难吐出半个字,而眼中迷蒙却似决堤之洪瞬间淹没了前路。 青濯忽然张开双臂,一把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埋首在他颈上,任泪滚落。恍惚间仍觉如梦似幻,数日间卧困床榻之梦,也曾有这样相对时分,他总有千言万语欲向公子言说,他想问问当年,又想讲讲当下……只是梦中公子从来不发一言。 如此刻怀中所拥,寂静得如孤魂一支——是否还在梦中?是否她已成魂? 扳起她双肩,抚过她面颊,重新再看——她是女子无疑!那日同受鞭刑,打到皮开肉绽,衣衫凌落,那纤腰细背,那玉肌瘦骨,他看在眼中,一瞬恍然,一世心痛!——怎么使一女子与自己受同等鞭刑! 那一双眼若寒星璀璨,似霜月映湖,可是星辉里自有闪烁,湖光里自有涟漪!自己早该看得出啊!只恨不通替她受了所有的痛! “梧公子……”青濯退开半步,稍定心神,实不想在心念恍惚之下唐突了她,“长公主去时交待我等,定要将你寻到……我也不知会在这里遇见你……其实我想过或许会在城外遇见你……”他语无伦次,不知所言,“你若不弃……可愿与我回家?我青门必倾全力护你周全……梧公子大约又要笑我无用了……我只是不忍……不忍公子为我青门受罪……是青濯无用,我本意是代公子受刑,可是……却未能减轻公子疼痛之万一,青濯有愧……” 远处已是黑云涌起,遮了骄阳似火,倾刻间又有狂风大作,呼啸着漫过荒草萋萋。昔梧举目看住面前少年,堂堂男儿竟涕零如雨,哭得如此凌乱不堪,此生也是从不曾见!是所谓“宅心仁厚”吗?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7) 玉为智者,青为仁者;乱世当以智取,盛世还须仁念!——可是此世倒底该算是乱世还是盛世?此身归去倒底是该铭记智者之训还是该念想仁者之恩? “梧公子……你……你怎不说话?”青濯在絮絮念念讲了许久之后,才发觉四围惟有风吟,仍不见她应声半字。当真是梦?他苦苦凝视,泪藏眼底。 昔梧抬手抚过他面颊,此样清秀颜色正是他青门容颜,此样温厚之风正是他青门风范,既已错失当年,实不该再错失今日!昔梧凝神看他,想到今日一别,大约此生无缘再见。四境战事将起,沙场征战难免,无论东越蔚璃再怎样惜护他,都护不了他乱世里得安若,生死本无常,谁又知祸事几时临呢! 她一手抚去少年满面泪痕,一手摸索着抚过他腰间银纹带钩,青濯只觉兰息在侧,熏得他面若炙烤、心若火烹,慌乱着推开她,将退出半步,却被她拎住衣领又攫至眼前。 “梧……梧公……公主……”他不得不正视她女子身份,她手指温柔,薄肩纤弱,推开又觉不忍,拥住又觉不恭,可是昔梧手里却是一刻未得放松,早已强行扯开了他腰上带钩,此间又去扯他衣襟,青濯大惊,又羞又急,“公主!公主!你是要……是要问我伤情?我知……我知……我自己来!”说时用力掰开她的擒握,牢牢控住她双手,一时犹豫着,彷徨着,在她灼灼目光注视下,不得不缓缓卸了腰带,退去外袍,又脱下贴身凉衣,慢慢转过身,项背向她。 那一身血痕狰狞如今再望仍觉触目惊心!昔梧嘴角抽动,自觉喉咙里呜咽一声,可四周依然寂静如荒原。这是蔚王族拼尽举国之力惜护的人啊!难怪蔚璃要与玉家人决裂!那凌霄君本意是要打死他二人罢?可惜未死。才有这同病相怜! 青濯只怕又惹她伤怀,忙宽言劝慰,“其实已然大好了!都结了痂!有苏小叔亲为我敷药理伤,又有伊儿妹妹悉心照料,现下已并无疼痛。”他说着正要披起里衣,忽觉点点温润攀上脊背,倾刻又化做一片温柔抚过伤痛,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匆忙穿衣,心思全乱。 转回身来已是羞得满色通红,再不敢与她直视,低头望着膝下芳草,喃喃劝言,“要下雨了……你,你还是和我回家罢……我可以让伊儿再帮你清清伤口,换些上好的药散……慕容家有极好的去疤药膏,涂在伤口上就不会……不会……”他忽然发觉脚下草丛里掉落了一堆衣物,那素色凉衣还沾染着斑斑血迹,若寒梅朵朵绽在荒荒雪原,分外醒目! 倾刻间又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那红梅上,慢慢晕开,泛出一片片血原。 他仰头看,苍天混沌,张嘴尝到一丝苦涩,是这夏雨的滋味吗?雨打肌肤,一点点痛,又有一点点的灼烫,又化作一寸寸的温柔,抚过伤痕,掠过肌骨,又惹他一阵寒颤,再低头,唇角又尝到一丝甘甜,似芳草的清香,若繁花的柔软,展臂相拥,更是触手的灼烫,与化骨的柔软。 大雨滂泼,冲去他们因伤口挣裂而溢出的血水;狂风呼啸,拂起他们为抵死缠绵而牵绕的青丝…… ------题外话------ 第一部''锦都繁华''至此完稿, 感谢一路相随的朋友 或许朋友寥寥,或许自说自话 但明月仍可期,清风仍可望 下一部''九霄风云''晚时更新 吾友吾师,后会有期! 第六十二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1) 《皇朝史记》载:太和十六年,时值酷暑,莫嵬杀帝妃以慑天子,企九锡之礼。天子迫其淫威,拟封王诏书,欲加九锡。然诏旨待发,玺印不见,合宫搜寻又斩杀无数,仍未得。皆言:为东宫所携。彼时东宫自越境还朝,吉凶未卜。 帝都九阳城,地处平原中心,临洛水而建,以雍山为阙,城阔百余里。 天子宫阙九霄宫,处帝都之心,筑高阶之上,朱楼碧瓦直入云霄,水阁环廊漫延幽谷。 宫阙九重,高阁百尺,此地当是天下所望,万民所仰,是臣工忠心之所向,君王治政之所在。然近来风云突变,莫家霸权欺君,于帝家宫闱斩杀天子妃嫔,此事不只使天子惊骇,更使朝中臣子惊惧愤怒,一时间宫阙九重俨然成了天家幽禁之所,高阶百尺亦成了臣工止步之界。朝堂上虽也有怒目数计,然肯直勇护君者却是寥寥。最终也只落得个天子被囚深宫,臣子呆立高堂,两下望不见,各自求苟活的局面。 首辅大臣,丞相齐谡,平生都是审时度势、伺机而动,而此间他正站在九霄宫楚阳门外,举目望着高墙森森,琉瓦烁烁,心下委实难息万般忧虑——今日送女儿入宫晋见是否应天时地利人和?是否能避开莫家淫威而顺利抵达东宫?又是否此时攀附东宫仍是兴室耀楣之举? 对于近来宫中变故,齐谡也是又惊又惶。他虽然也知近年来天子体衰病弱,甚是可欺,而又正值东宫离京往越国观礼之机,他以三朝元老之身位立朝堂之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居极品不可一世也!这半年来着实威风耍尽,荣光赚足!可是就在他以首辅老臣醉享荣华时,谁成想那莫嵬竟敢提剑入宫闱,与天子三言二语不和竟手起剑落,削去了两位侍驾帝妃之首级,使得朝野震惊,上下惊骇! 虽说天子可欺,可也不能欺之过甚啊!齐谡恨恶此样人物愚不可及!可也惧怕他手中万千铁骑杀伐无忌!齐门之下毕竟多是文人士子,凭笔墨砚台又怎拼得过弓弩剑戟!据报莫嵬之弟已然领兵五万围困柏谷关,莫氏之野心——或取蔚族而代东越之王,或挟太子以令天下封侯! 此样危局,可不只是太子归朝艰难,是眼见这大势将崩,玉室将倾,就要天下大乱啊!这样关节,他齐门又该何去何从?! 齐谡深深叹息一声,亦是为难这世袭荣华该往何方去求!曾经平生所望就是能嫁女入东宫,先为太子妃,再做中宫后,如此他颖川齐门也将荣升为皇族外威,再二三代后必将贵为皇室宗亲,而齐门血脉终将会封侯称王——岂不胜过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终是臣啊!齐谡心下苦叹:不知多年所谋可否于今日成就?宣召入宫的旨意是昨夜深更由太华殿发出,太华殿为天子所居;旨意上说:由襄贵妃接见齐女,襄贵妃是为新晋位的嫔妃,有统理六宫之权,由她接见必是在替东宫选妃——这分明是皇室向他齐门求助啊! 只是那东宫至今仍无音讯!这位皇子若不能平安归来……齐谡想着不免叹息更重一分——那便也万事皆休了!这宫阙九重当真要易主不成?! 时值残暑将尽,早晚渐有凉风,然这正午时分依旧有烈日灼头,举目再望碧空如洗,竟一丝云彩也没有!真真如炙如烤!丞相齐谡紧皱着眉头,一双炯目愈发矍铄有光,那因常年劳心熬神而瘦骨棱棱的身子亦愈显精明。 他回头扫过身后随来的几个儿子——长子齐文,实不能文矣;三子齐义,实不堪一个义字;四子齐正,倒是生得端端正正,若不开口无人知他愚蠢;五子齐由,确是个自由散漫之流,实无可望矣;六子齐可,还可以罢……可怜了七子齐为,惟一一个天资颖慧又勤勉好学的儿子,无论相貌亦或行止都最像自己的儿子,却是幼年夭折!实实痛煞人也!余下这些文不能著千古文章,武不能拓土封疆的庸碌之辈,让他这个老父也惟有望之兴叹啊! 若说痛失幼子乃平生恨事,那么再得娇女便是此生之万幸!齐谡是在近半百之年才得了这么个乖巧女儿,虽说是庶出,可是生得清秀明艳,又有敏慧才思,性子也是极温婉可亲的,实实的叫人愈看愈爱! 齐谡对此幼女十分爱重,视若明珠般珍护,当了仙子般供养,自小便是聘请了帝都里最负盛名的琴师、棋师、书家、画才为其教授各样才艺,更是搜罗了天下奇珍异宝供其增长见闻。在帝都之内,但凡贵胄望族、名人雅士无不知齐相有女——此女貌美胜过瑶池仙,才高不输太学士!传闻此女——拨弦可动松雪,落棋能惊风雷,舞袖妒煞月娥,泼墨能拥江山! 便是此样才貌双全又兼贤淑知礼的女子,不入东宫岂非有负平生!——齐谡想到这个娇女儿便是满面笑容,倒把方才的愁思忧惧去了大半。 长子齐文在一旁窥见家父眉头渐展,忙趁机上前攀谈,“小妹被接进内宫也有半个多时辰了,如今一切都安然无恙,想来那莫家并不敢与我齐家做对!莫嵬也知父亲门下弟子千人,朝中文臣学士莫不是父亲门生,他敢动我齐家,便是与天下万万众士子为敌!他莫家纵有铁骑十万,还能杀尽天下文人不成!” 齐谡觑他一眼,漠然道,“当初天子也这样说——他莫嵬纵负剑入宫,还敢斩杀皇族不成!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你可数得清迄今为止莫家杀了多少宫中妃娥?” 长子齐文顿时怏怏,四子齐正又趁机上前献媚,“父亲大人之谨慎是为‘小心使得万年船’!我等封官进爵,齐家列名史集,靠得可就是小妹今时入宫一朝了!怎能不竭力护持!要我说单凭二哥领东宫禁卫迎于凌霄殿还不足以彰显我齐家威风!“ 第六十二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2) 齐正觑了眼父亲面色,继续张扬,“该叫父亲的那个嫡系门生陆戎领太华殿侍卫亲自来迎才够得上我齐家荣光!” 齐谡微微叹气,对诸儿尽日只知贪享荣华而不知世事之险也是心存隐患,一时耐性教训说,“你们知九霄宫禁军共有多少?”儿子们自是面面相觑,齐谡只好继续言说,“太华殿帝后之居,陆戎领禁卫万人;凌霄殿东宫所在,齐方领五千金甲;桐华殿为帝姬寝宫,莫放领三千侍卫;其余各殿嫔妃处,由世族子弟领禁军一千或五百不等。如此合宫相加亦不过二万余人。你们又知帝都城防布军有多少精兵?” “至少五万!”三子齐义叫道,“父亲是想说莫嵬如果想杀天子,篡皇位,易如反掌?” “我是想说——”莫谡苦皱着眉头,终掩不住丝丝倦乏,却依然对几个儿子语重心长,“莫嵬想杀任何人,在这帝都当下情形,都易如反掌!尔等使陆戎,使齐方摆再大的威风,亦不过纸老虎罢了!宫中禁卫虽有陆戎为我门生,齐方为我嫡子,可你们也不要忘了还有个莫放蹲守在桐华殿呢!”讲到后来竟有些气急败坏而又无可奈何,自语一声,“虚华无用之辈!” “那我等守在这里还有何用!烈日当头,我这脊背都湿透了……该任人宰割时还不是任人宰割……”三子齐义又叫。 “我儿俊杰也!”齐谡恨恨冷嘲,怒目而视,“你倒是可以回去了!” 齐义自知愚蠢,忙又赔笑献媚,“那还是要等葭儿妹妹出来,说不定天子还会赏赐些甚么宝贝呢,我们也好帮忙搬搬扛扛……” “滚!”齐谡厉喝,吼得几个儿子都是身上一凛,有人幸灾乐祸地瞟向三弟,有人无限忧恐地觑着老爹,有人扬扬举目厌看头顶骄阳…… 南风抚袖,又是一阵热浪裹身。齐门父子数人站在九霄宫外,静候着里面会传出怎样消息。 总不会白跑这一回罢?总不会白白晒了毒辣日头罢?真若那样——便也是时候倒戈相向了! 助万乘之军岂非胜过助他飘摇皇室!? ****** 狭窄而幽长的复道两侧是百尺高墙,尽头是巍巍楼阙,稍稍举目便可望见头顶同样狭长的一道湛蓝天宇,由此复道进去便是深宫九重,遗在身后的便是阡陌万条。 终还是要这样去了吗?丞相之女齐葭,悄悄抬手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身后婢女见了立时递上一方锦帕,齐葭看了看接在手里,又藏进袖底,心下苦叹一声——若知今日无车无撵是要徒步这九重宫阙,真该换身轻便衣衫与简洁妆容,何苦重脂厚粉扑满腮,金钗翠钿插满头!真真叫人笑话! 又抬头去看前面两队重铠侍卫,并那领队的银甲将军,如此艳阳炙烤,他们却以铁甲裹身,又要手持长矛,亦或腰悬长剑,也真是辛苦十分啊!齐葭不经意地幽幽叹息了几声,引得前面银甲将军回首顾看。 第六十二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3) 将军便是那齐谡的门生陆戎,见小师妹这样惆怅,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只等侍卫列队缓缓行去,他仍滞留原地,终等到了与齐葭并肩而行,轻语问说,“师妹可还觉有力?前面再有百步就是太华殿了。只是进入大殿还须再登上百级台阶,我看不若先到前面阙影下歇息片时。” 齐葭微微摇头,鬓间步摇愈发要随之叮铃做响,若得主人掩面羞笑,赧然道,“我原不知这深宫真真深似海,是葭儿鄙陋,让戎哥哥见笑了。” 陆戎低头顾看,她发间珠钗翠梳映着骄阳烁烁其彩,胸前一对银雕牡丹项环也是熠熠发光,还有腰间那些环佩叮珰,一步一响,真如敲磬,再是罗裙曳地,腰带翻飞,实实的繁琐之极。 “谁人侍奉师妹梳妆?”陆戎终忍不住问说。 齐葭便知他所指,愈发羞赧的无地自容,面上飞霞,眉梢藏嗔,低语一声,“七姨娘。” 陆戎叹气说,“老师糊涂,怎信了她!” “七姨娘最是年轻貌美,又熟知京城风尚,府中几位姨娘采买胭脂簪佩全懒七姨娘指点开拨,此样事务上爹爹自然信她。”齐葭此间亦觉满腹委屈,朝阳未起她先起,朝露未出她已出,盛妆华服,重冠浓香,先是来在这九宵宫外一候就是半个时辰,坐不得,卧不得,站到两脚发麻,头脑发晕,才得诏旨可以入内面圣,“我原不想来,都是爹爹……”她抱怨一声险些落下泪来。 陆戎忙劝,“师妹勿恼!师妹盛装光彩照人,羞煞六宫粉黛!我多嘴一问不过是疼惜师妹暑天热气的受不住这等辛苦!师妹素有凤仪翩翩,老师自当为卿择梧桐而栖。” “凌霄君不是爱重木兰吗?哪有甚么梧桐!”齐葭半是娇嗔,半是自怜,“再者,东宫尚且空空,我红妆粉黛又扮与谁人?太子殿下未曾归来,他若不能归来……” “师妹。”陆戎悄悄喝住了她,“此是宫闱禁地,言辞不可恣意。” 齐葭也恍觉心惊,忙重敛心神,举目再望,前面已是高阶入云,楼台重叠,还真有直入九霄之幻!阶上又有金甲林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去威风凛凛。——只是这一众挎剑男儿还护不住天子的两位妃嫔吗?齐葭不免又皱眉忧思:深宫之险,险过龙潭虎穴吗? 陆戎嘱她候立阶下听宣,不时就见一位苍衣侍者自高处凌阶而下,快步至近前来,向着他二人浅浅一礼,正声称诵,“陛下玉体违和,襄贵妃侍疾左右,无暇分神,嘱齐门女儿往凌霄宫拜谒!” 陆戎大惊:往凌霄宫?太子回宫了!?怎这样悄无声息?虽是他行事之风,可是怎样通过了四方城门的重兵把守?莫嵩逼宫之急怎会容他安处东宫…… “戎哥哥?”齐葭连唤了几声,才得陆戎回神凝望,她明显亦是忧心忡忡,“凌霄宫还远吗?可否不要去了?爹爹和哥哥们都等在外面,我真的很累了……” “他也许回来了。”陆戎幽幽一言,望着高阶上瞬息归位的侍者背影,知风云又起。 “谁?”齐葭只畏路遥,尚看不透此中玄机。 “太子。”陆戎答她,重又凝看她一身盛妆,唤她身后的婢女道,“明珠,替小姐取下步摇与发簪,还有这项圈,连同腰间环佩,去了肩上飘带……”思量片时又问,“可有绢帕?” 齐葭忙将先前藏在袖底的绢帕递出,一面静待婢女拆去佩饰,一面蹙眉问说,“戎哥哥这是做甚么?晋见君上这样脱簪净发不合礼法罢?” “师妹照做就是!”陆戎简言答他,又取腰下水囊浸湿了绢帕,递还回来,“将脸上脂粉也卸了去!太子不爱这些!” “可是……”她还想问:那么太子爱甚么?除了木兰便是那个东越蔚璃了罢?天下皆知凌霄君爱重越安君,可是听爹爹与兄长们议说,那越安君如何就嫁给了南召世子呢!?世间情缘倒底是因着浓妆淡抹总相宜才生爱重之心,还是因为爱重之后才觉浓妆淡抹总相宜? 只是当下情境也不容她再斟酌个中道理,婢女替她拆去发簪环佩,又卸去脂粉凝香,陆戎一旁叫道,“路还远呢,辛苦师妹还须走得快些!” 原来九重宫阙不只有九重,而凌霄宫当真是凌渡云霄。齐葭心下默默数着,大约又过了七八座桥,几十道廊,果然又登了百级台阶,举头所见,才得“凌霄宫”三个镀金大字赫然于顶。 宫门前一众金甲侍卫正列队恭候,那为首者正面带微笑亲切凝睇,齐葭见得此人终忍不住落下泪来,几乎是扑拥上前,娇唤一声,“二哥!……” 齐门二子齐方忙将其扶住,一面温声劝抚,一面切切嘱告,“小妹一世荣华,齐门百年兴盛,全看今朝了!且打点了精神,辛苦亦只此一遭!” “难道我就不用再走出去了吗?”齐葭乏累至极,又恼又屈,倒底是谁人求荣华,谁人望兴盛,何至牵累了她受苦受累! 齐方被她问得又笑又怜,一旁陆戎却拉住他另外问说,“太子回宫了?怎前朝未收到半点消息?” 齐方又添一惊,皱眉反问,“你哪里得来消息?我昨夜休值,这时刚刚入宫,并未看见东宫有何异常!他回来总不至这样悄无声音罢?何况……”他顾看左右,并未言说下去。 陆戎也知他顾忌,只是问说,“那为何要召师妹来凌霄宫拜谒?这宫中还有君家人物?” 二人正议着,里面又走出两位宫娥,至近前作礼言说,“冰夫人于清宵阁内恭候齐家小姐。两位将军且止步于此罢。” 冰夫人?这名字听上去就是霜华满地,齐葭顿时觉得暑气炎炎都消退了大半!从来只听爹爹讲起过东越蔚璃是为凌霄君心意所属,可如今她先是许嫁召国世子,又是获罪即将囚入霜华,无论怎样,她都此生休矣,无望于东宫,已不足虑! 第六十二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4) 无论怎样,她都此生休矣,无望于东宫,已不足虑!可如何又多出一个冰夫人?是凌霄君的宫中侍妾吗?姓冰?还是封号为“冰”? 愈向里走齐葭愈觉怯步难进,身上那些多余饰物虽被卸去,可心中无缘故地又添了别样愁苦。 举目惶惶,略定了定神再看四面金瓦翠台,才发觉这凌霄宫似乎有殊于别处。这里不只有砖墙硬朗,更有花木柔韧,那廊下植木兰,庭前培花草,偶得广阔地还能见几只修竹掩映轩窗;这里也不只是缓阶带桥,更有曲水清溪,或经廊下而过,或绕浅石成塘,将这巍巍宫阙装点的清雅柔静!倒是颇有几分城郊别业的韵味! 齐葭经过木兰树下,偶得阵阵荫凉,心境倒也安适许多,不禁感慨自语,“这凌霄宫与别处宫殿真是不同……” 在她前面领路的两位宫娥听了,彼此笑看,其中一个回头来说,“东宫所在原是殿下在九岁之年自己画了图纸,请工匠们依图重修的。齐姑娘看这木兰树便知,这宫里难见百年老桩。” 齐葭点头,由衷地敬服,“殿下天赋异禀,本就龙凤人物!九岁之年就能自己重筑宫阙,当真少年俊才!我看这凌霄宫地势趋高,似依山而建,果然有登云临霄、遨游银汉之意!” 两位宫娥抿嘴笑而不答,心里都道:自家主君还须由她称颂!世人都道凌霄君天姿卓著,旷世人物,又有翩翩风度,乃儒雅君子也! 两位宫娥彼此扯袖偷笑,齐葭见了只当未见,再向前去,忽闻弦音泠泠,不由得脚下微滞,顾看左右,见左有修竹幽谧,掩一段白墙隐约,右有拱门似月,罩映一幅清池浅塘。宫娥领着进了拱月门,愈发闻得琴音清越,弹得是一曲平平淡淡的清平小调,抚琴者按弦取音是如此闲意随性,使这寡味之曲愈显淡漠疏离。 绕过一处奇石瘦竹,眼前便得豁然开朗之水榭平台,水池不甚大,平台不甚阔,然景观布置却是精巧剔透,放眼望去便觉心境宁然,再加之平台中央的弦意清淡,倾刻间倒似由巍巍宫阙转入幽幽桃源。 桃源仙姝当是中央抚琴的那雪衣女子了!月白色的锦云长袍,湖蓝色的丝绦系带,眉间一颗丹珠额坠,发顶一支墨玉簪发,简单素净,远远望去还真有几分仙骨灵韵。 宫娥入前禀报,遗憾的是搅了清淡琴意,女子按琴举目,唇边似有似无牵一丝浅笑,开言声色只比琴音更加淡漠,“齐家小姐?辛苦了。请入座。先喝杯茶润润喉罢。” 齐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礼,只能以宾主之仪浅浅一拜,“葭儿见过冰夫人。”身后婢女也随她一起下拜。 宫娥上前搀扶了,领入侧席,安置入座,又斟茶水,又奉鲜果,倒显得比冰夫人热络许多。 冰夫人注视琴弦良久,待齐葭两盏花茶喝尽,才重新举目缓缓道来,“今日本该由襄贵妃接见齐小姐,陛下违和之故又推来我这边,我一时倒也备不及隆重之礼招待相府闺秀,惟勉力一曲拙劣弦音算是喜迎贵客罢。” 齐葭听她语意淡漠,言辞却又谦逊之极,也参不透其中路数,只能依礼回说,“有劳姐姐为我操弦,葭儿不胜荣幸。葭儿亦以为今日入宫是参君面圣,未想与姐姐相识,也未能备下珍礼相赠,委实难堪。” 冰夫人笑笑,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愠色,略扶眉梢,缓意道来,“齐小姐可以换我冰夫人,亦或冰尚书,我本是东宫内廷总管,为殿下照看宫中内务,平生并无姐妹。” 齐葭怔了又怔,几次张口却无以言说,面色早已涨得通红,心下愈发怨悔走此一遭! “去把殿下赏赐的东西逞上来罢。”冰夫人似无意照看齐女情绪,又另外吩咐了宫娥。 不时有两名宫娥奉上两只狭长锦盒,在齐葭面前一一打开了,原是两卷寻常画轴。 冰夫人见她眼中波澜未动,知君上所赐在当下而言非她所爱,闲意言说,“殿下听闻齐小姐酷爱丹青水墨,有泼墨可拥万里山河之才艺,故而特为小姐求来西琅国兰公子墨宝一幅,绘得是‘春水泛舟’,企望能得齐小姐鉴赏,助小姐挥毫之雅兴。”一言罢了,果然见齐女目色中闪过一层涟漪!倒底是琅国兰公子盛名满天下啊! 冰夫人低眉幽幽浅笑,回首又将目光投向池中几只残荷。 宫娥替齐葭展开了第一幅画卷——果然是春水泱泱!春花烂漫!好一幅东境繁华,尽现眼前!不愧是南风阁阁主啊!西琅兰公子之盛名果然不是虚传! 齐葭惊叹得此佳作之余,又想到世间传言的“丹青双璧”之说,那凌霄君笔墨不输天下,何故拿了旁人涂鸦来作赠礼?莫非也是瞧她不上?东宫自上而下都是这样傲慢吗?! “还有一份礼物是殿下亲笔所绘,”那位冰夫人仿佛瞧出她心思计较一般,忽又开言,“只是,此是第一稿,如殿下信上所说:或许瑕疵满纸,还请齐小姐不要见笑。或许就在近日,殿下还会派人再送第二稿至齐相府邸。” 怎样神作还要重修第二稿?齐葭又看着宫娥在她面前展开了第二份画轴,画得是宫阙殿宇,那排墨添彩连绵起一重重的亭台楼阁——此是筑建图稿!?齐葭在心底惊呼:那位皇家储君为自己描了一卷九重宫阙?是要依此图稿修筑琼楼吗? “殿下欲以宫阙百里为聘,迎齐小姐入东宫,封储妃,代掌六宫。”冰夫人言简意骇。 风忽然有了凉意,骄阳也略显温和,就连那一池残荷萧索此间也透出几分雅趣!原来今日所有的苦辛与不堪是为明朝的宫阙百里!——以百里宫阙为聘!试问百年间还有哪个世族女子得此殊荣!太华殿,凌霄宫,桐华殿,紫英台……这九霄宫内哪一处楼台是为女子而起! 第六十二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5) 而那位被世人称之为神明一般的谦谦君子竟要为她齐葭筑百里宫殿!想想史家该怎样执笔,想想后世该如何评说!终有一回齐门之后能入皇家典籍了!这岂非正是父亲平生所望! “这宫阙可有名字?”齐葭当真有些忘乎所以,一言问出才自觉羞赧,又是霞染双腮。 冰夫人明显一怔,继而浅笑漾开,“难怪殿下说:瑕疵满纸。连宫阙的名字都还没有想过。齐小姐若是有心,倒是可以拟提几个名字供殿下参考。” 齐葭羞得摇头,可又耐不住心中雀跃,低首悄问,“宫阙建于何处?”按说为东宫正妃自然寝居东宫,他年为天子中宫自然入主太华,何以另修了宫城,是藏娇还是疏离? “出东宫后门向左十里便是凤凰山,昔为皇家狩猎之园林,如今殿下之意是:取山势而建,筑云里人家。不知齐小姐以为如何?”冰夫人淡意言说。 齐葭注目图稿,那一台一阁皆描得细致,一池一山亦绘得精巧,该是怎样良苦用心才能画就这样一幅琼楼玉宇。近来常听父兄们议起,太子殿下归朝艰难,莫家人为求天家玺印或许已沿路设伏击杀,而那位殿下又是在怎样险恶的境况下成此蓝图? “殿下……他……”齐葭不知如何问起,依父亲嘱托切莫探问前朝政事,而略问一下太子行踪应该不算是前朝政事罢?“殿下他……几时还朝?” 冰夫人目光又移向小池莲叶,那里半顷幽绿,半顷斜阳,平分池色,冰夫人淡漠的眉宇之间又结起一层忧色,“此事……我如何知晓。难道不该是齐相份内之责吗?所谓丞相也,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迎太子殿下平安还朝亦当算是万机之一罢?” 齐葭哑然,就知这冰夫人非等闲人物,她一个宫闱女子竟讲得出“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这样的话,可见见识非凡,智略不俗!都怪自己冒冒失失胡乱发问,反趁得父亲居政不为,见死不救!只是瞧着父兄之意应当是想顺势而为、审时而动吧?他们也不想与莫嵬正面对抗,徒然陷齐门于九死一生之地!可是那位殿下若不能平安归来,这一纸宫阁岂非都是海市蜃楼? 自凌霄宫出来时,齐葭已然歇过了疲劳,又觉心神怡然,本想慢慢走出宫去,顺便再细细赏看一番各处的琉瓦金台、曲水廊桥,回去还可以在那画轴上增添几笔,可是未料到神色冷漠的冰夫人行事倒是异常体贴,竟派了车撵给她,又另外赠了许多绫罗绸缎与珠钗翠钿,还谦言说,“齐小姐钟鸣鼎食之家,也未必瞧得上宫中这一点薄礼,只是殿下心意重过赠礼,还望齐小姐顾念。” 齐葭以往只知书上记着说:宫门深似海。而今日才算是真真领教了!这一进一出,竟耗去了整天时光;与那冰夫人三言两语,倒似历了一番沧海桑田。她深知今日入宫的每一步都将暗藏危机,亦晓然冰夫人每一言都别有深意,只是在当时那样疲累与慌乱下,根本无从顾及! 惟有归家后,沐浴涤尘,更衣熏香,躺回自己的锦榻玉枕,再细细回想这一天所历,才知东宫存亡竟系于自己一念之间!她若爱那宫阙九重,便可叫父亲襄助太子还朝;她若不爱那亭台万丈,便无须理会流落江湖的甚么君啊玉啊! 那么——爱,是不爱呢?那位殿下说:取山势而建,筑云里人家—— 凤凰山,白云里,宫阙九重接瑶台; 池影深,修竹远,琼楼玉宇落人间! 天上人间,惟此一阙,怎能不爱!明日睡起便要和爹爹说,接那太子回来,替她修九重宫阙! 入夜拥衾而眠,又得一枕幽梦——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苦民壮丁,挥斧抡刀,渐渐使山去密林,移岭成平地,又有一层层楼阁拔地而起,堆石成阶,叠柱成梁,渐渐参入云霄! 云层深厚,月华不见,齐相府邸的另一外宅院里却是灯火通明,依然亮如白昼。丞相齐谡外袍未去,蟒带未解,负手花圃栏杆处,仍旧一幅愁眉不展。他身后茶案上铺展着娇女儿带回来的凌霄君亲笔画作,那巍峨的殿宇显然已经撼动女儿心意,回来后晚膳也未细用便栖遑遑各处翻书查典,急于为这片殿宇拟定一个名字。 如果天遂人意,此样结局远远胜过齐谡所求。只是——危机四伏,大势难窥啊!他回身走向茶案,借着案上铜灯重新再看那副画稿——这位太子殿下实非等闲啊!此君心中所想素来难以猜度!谁又知这宫阙宏图不是他的指雁为羹,缓兵之计呢?齐门若助他平安归朝,整肃莫家,然而在那之后呢?是否真的会有宫阙九重,齐女为妃?!听闻最最受他爱重的东越蔚璃又将被囚入霜华宫,此是恼她另嫁召国,还是欲拿她牵制莫家…… “老师,”一声宏音惊了莫谡心中忧思,举头看见自己的门生陆戎拜于庭前,不觉心头欣然,亲切问说,“戎儿来得正好,为师有几件事想要再与你商议商议。” 陆戎本是莫谡嫡系门生,此人聪颖好学,见识广博,又是齐门之下难得的不骄不狂、不威不躁之辈,故而深得齐谡器重。只为数年前这位陆门生又痛失双亲,齐谡怜他孤苦而特地招来府中同住,视若亲子还亲。 陆戎与恩师亦不拟虚礼,径自往案前也看了一回凌霄君手稿,直言问说,“老师以为太子心意可诚?” 莫谡笑笑,反问道,“戎儿以为呢?” 陆戎也笑,“画在纸上皆是虚谈!若做实了便是诚意!” “你且细说。”齐谡落坐正席,示意陆戎详析策略。 陆戎上前指画稿下角一方印鉴说道,“此有凌霄君之印,是为凌霄君之意,老师如何可违君家旨意?” “此是私印,并非东宫金印……”齐谡将有辩言,又有所醒悟,只等陆戎继续说下去。 第六十二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6) “老师还计较这些?如今皇帝玉玺都不知去了何处!凌霄宫即为东宫,凌霄君即为太子。朝中尊称一声太子,天下名士可都当他是凌霄君。如今凌霄君出此草图,欲筑琼楼!然其中构图并不完备,仍有几处亭台样式为空,还有宫殿名称未拟,老师何不招募天下贤良,添补此图瑕疵之笔,拟定宫殿未拟之名,如此使天下皆知,东宫欲以九重宫阙迎齐女为妻,叫他日后悔也不能!” 莫谡被一语惊醒,“说得正是!做实了便是诚意!还可使工部先行伐木开山,于地势平坦处先起两座阙宇,再依图纸慢慢向内推进!只是,若如此行就要设法迎太子归朝才是!可如今城中遍地铠甲,自东越来帝都一路更是被莫嵬排下重兵,想要迎太子还朝,非流血断头不能成事啊!”他长叹一声,又补一句,“更怕的是,即便流血断头,也未必可以成事!” 陆戎冷静劝言,“老师细想,莫家搜捕太子无非是想夺他手里的玉玺,他日若真被莫家先得了玉玺,受了九锡之礼,则玉氏倾覆,莫家称帝,老师可想过那时处境?莫非要将师妹嫁去他兵者之家以求和睦共处?” “断断不能!我宁可归隐深山!”莫谡连连晃头。 “只怕到那时已无山可隐!莫嵬为使长子与帝姬联姻,不惜毒死长媳,如今帝姬走失,他莫家为争取天下士族若想要强娶师妹,又何惜烧干几座大山?!” 莫谡愁眉又结,自袖底取出两块细绢,“你来看,这分别是陛下与太子的亲笔谕旨,一个令我速调四境王军入京清君侧,保皇室;一个令我召集三台司重审莫敖一案,将莫家恶行公告天下。此是杂在东宫赐下的那些绫罗绸缎里送出来的,亏得我亲自翻看一回,此样密函若落入旁人手中,岂非要引莫嵬上门来杀!” 陆戎接过来看了,也是眉头紧皱,“原来那一纸楼台是要换齐门拼死……这位殿下从不做无用之功!学生以为,莫家未必能胜,如果老师肯助太子一臂之力……” “戎儿,”齐谡摆手截断了他的话,“你前说齐门拼死,后说一臂之力,势必也知杀敌一千免不了要自伤五百啊!你又知此样对抗中谁人会死?那宫中被斩首的两位妃子死得何等莫名!莫家杀人从来不问是非利害,只为泄愤!你我一众皆文人肉身,又怎抵得过他铁马金戈肆虐狂杀?” 陆戎一时哑然,似乎杀身取义这等事从来只是出现在史书里,现世又有几多这样豪杰? “那么——老师的意思是……” 莫谡握着手中两道密旨,看着桌案上一卷楼阁,想要荣华富贵,却不想险境里求,世间可有万全法,成此夙愿!?“伐木!筑楼!”他说时将那两道密旨投入烛台,“明日命人将这一批绫罗锁入库房,这两道谕旨我只当未见!他若归来,是上苍不亡玉氏;他若不归……是老天不眷顾我儿——莫家子孙中总能挑出个像样的罢!葭儿要的只是宫阙九重!” 陆戎瞠目结舌,自觉夜风阴凉,浸肤透骨,倒底是莫家兵器可怕?还是世间人心可怕!?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1) 题记:《蔚氏春秋》:太和十六年夏,天子将臣莫嵩以迎东宫之名陈兵柏谷关;后又以其侄亡于东越为仇,攻越城,杀越将。致使河渠染血,城门堆骨,万千将士亡逝于此。城关危急。 东越边城——柏谷关,因关外有谷地绵延,谷中有松柏森森而得名。此关进出两难,向左有骇浪滔天,非蛟龙之力无以渡矣;向右有峻峰参云,非鲲鹏之功不可越也!昔年伏白帝使东越王族设关隘于此,修筑重垒兵防,为得便是要为皇境守住最后一道关口。 而今这柏谷关反成了莫嵩领军欲向东挺进以图泯灭蔚族的难逾之关!最初莫嵩率五万大军而来,扎营于城外,想得是进可攻城掠地以占东越疆土,退可擒东宫太子以挟四境封王。可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却在攻城十日之后,愈打愈凌乱,愈打愈晦气——小小的柏谷关,区区二万防守之兵,竟然是屡攻不克,屡战难胜! 面对伤亡惨重的三军将士,莫嵩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再望几回固若金汤的城关赫赫,心头又添许多焦躁忿忿。正是他进退两难之际,又接帝都内兄长传书,言天子玉玺为东宫所携,务必活捉太子索得玉玺方能成帝王之业。 这一回,莫家兄长的算盘就更加精明了——以其弟莫嵩攻东越,取代蔚氏而王之;兄莫嵬在京先承九锡之礼,再杀东宫迫使天子禅位。只是这攻打东越尚可明目张胆,因莫家幼子莫敖死在东越,无论其中是何因由,莫家皆可以天子之臣的名份领兵伐之,其余三境封王难以干涉。可若说是杀东宫篡天下,那此事就要密谋而行了!毕竟觊觎玉氏江山的也不是只有他莫家,南召北溟谁不想问鼎中原,只是寻不到契机罢了。故而这九锡之礼还须得盖有玉玺的天子诏书昭告天下,方能平息四境质疑讨伐之声。 莫嵩想想,这活捉太子倒是比攻城掠地简单许多,当初打得便是“伐东越,迎东宫”的号令,现下只须哄得太子出了柏谷关,进到丘邑城,岂非就是探囊取物一般轻易!于是撤下攻城号令,转而向丘邑调拨一万重甲,只等东宫禁军转回皇境时,便可围而捉之。 又是一日斜阳落尽,又是一日战鼓将息。天边尚余几缕霞云堆叠,一层一层犹如血海翻浪,染红半个天幕;不知自何处卷起一股盛夏暖风,和着四野里的血腥与腐臭,飘过莫军营帐,飘过城关墙头。 柏谷关城下几队莫营的士卒正推着板车拾捡阵亡将士的尸骨,城上的东越将士只是漠然看着他们拾捡残肢,堆叠血骨,并无再放冷箭袭击之意。十天的攻守鏖战,双方都已力竭,且放死者亡魂入土为安罢。 城楼上旌旗烈烈,青色绣金的战旗依然镌刻着蔚氏名号,此是十天来东越将士浴血拼杀守住的胜利。虽然这胜利未必长久——城外强敌未去,敌营强弩未懈!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2) 可是至少今夜城池仍在,百姓无恙,城内各处仍有炊烟袅袅,街头巷口仍可嗅得饭菜之香,如此夜晚,纵有血腥漫野,但仍可称之为良夜——在那乱世降临之前。 几支铠甲烁烁立于城头,映着晚霞余晖染就一身赤色,若非细辨,全然分不清铠甲上哪里是血迹,哪里是霞光。将士们颀长的身影映在灰墙血壁上,勇武英姿更见铁骨铮铮。 四人齐齐举目,眺望着城外漫延数十里的浩浩营盘,营盘后方渐次有炊烟升起,袅袅依依,若云海蒸腾,那是敌军数万将士在用晚饭。 “你们猜,他们有肉吃吗?”小将方镜忽然问说,“五万兵?若是吃肉还不把后面林子里的兽都吃光了!”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日出而战,日落方息,这一天又是粒米未进。 “有肉,未必有酒!”副将林峰笑答,抹一把脸上烟尘,和着流不尽的缕缕臭汗又在脸上添出几道沟壑,“猎兽容易,拉弓放箭顷刻可得;酿酒可就不易了,秋收冬藏至少一年光景!若想得壶好酒更须十年八载等他发酵出香……” “他们已经没有五万兵了!”柏关谷原守将蔚珂的参将——季墨截断了林峰的滔滔大论,“昨夜有斥候来报,莫营中伤兵已近万人,尸骨足有三千。莫嵩此样攻城捞不到甚么好处!有酒有肉也要留出一半祭他军中亡魂!” 林峰转头看了看他吊在前胸的手臂,此是援军未来之前他们孤军苦战落下的箭伤。莫军箭矢多是浸过毒汁,中夭者轻则溃烂入骨,重则顷刻毙命,好在季墨所受毒箭非是剧毒,他咬牙割去半臂血肉,才算保全了性命。 “长公主请若伊小姐配的解毒药汤,你未喝上几碗?”林峰又看他被烟尘染就的青灰面色,“你不会是毒液攻心了罢!?眼睛怎么都红了!?鼻头也是黑的!牙齿怎么还湛青呢!要不是你偷吃了甚么?说——藏哪里的!?”说时一只大手探过来,依着他腰跨瞬间摸了个遍。 “滚!”季墨一脚将他蹬开,骂道,“再他娘的敢来乱摸,先把你扒光了吊起来打!” “难罢!?”林峰大笑,“独臂小哥扒光自己都挺费劲!还想来扒我?要不我先帮你扒光?”说着又要动手。 一直未作声的蔚珒瞪视他二人,喝问道,“长公主若在,你们也敢这样胡扯八道!?” 季墨、林峰顿时消停了,一起看向蔚珒,几乎同声问说,“长公主可有消息?” 蔚珒望着天边霞云尽去,昏昏暮色终笼罩了四野,也不知那个璃丫头今晚安枕何处?舍生舍命定要随他去了,说说是为查访当年旧事,只怕是割舍不下与凌霄君的一段旧情罢! “今夜东宫禁军抵临东门,”蔚珒另言正事,既是奉命守城就切不可负她所托,“长公主之意是要送他们过莫营,回帝都,以援秋分之日太子归朝。” “太子归朝便要治罪长公主,又要囚长公主入霜华宫!依我看,我们索性过了莫营也往帝都去!问问他玉家父子可还有良心!”林峰叫道。 蔚珒看他,耐着性子解劝,“长公主之意,只须我们将莫嵩的五万军拖在柏谷关,帝都之内太子自有策略保全上下,包括长公主……” “自欺其人罢!”林峰嗤笑,“太子骗长公主,长公主骗你,你再来骗我们……然后人人尽信无疑!也不知是谁人痴心!”说时往城下走。 “我没有骗你们,我只是传达长公主旨意。”蔚珒回头又向季墨和方镜说。 季墨点点头,方镜也点点头,都无谓回说,“不妨事,管他谁骗谁,反正我们都不信……”也追着林峰往城下去,季墨又同方镜唠叨,“这东宫禁军总算来了!这点路程被他们走了十天!可堪称牛速了!” “他们是怕咱守不住柏谷关,殃及池鱼。”林峰回头笑说,“你不知那莫嵩原定的主意是要拿下柏谷关往我都城去迎太子殿下吗?!” “哈哈哈!”方镜忍不住大笑,“莫将当我东越城池都是草堆的,说拿下就拿下!” 众将说笑着下了城楼,蔚珒跟在最后,见无人理他,冲上来向着林峰质问一句,“我军这两日伤亡如何?” 这下倒把林峰问住了,他脚下稍顿,黯然回说,“伤者二千余,亡者五百多。多为毒箭强弩所伤,已传令武器库多备盾牌铠甲!” 蔚珒瞄他一眼,“若然伤亡超出三千,看长公主回来不摘了你脑袋!还吃肉?还酿酒!亏你们想得出!都回军令台,备战明日出关过营!”说完踏步自去。 “是方镜先提吃肉!我不过是顾念同袍之情回了句话!”林峰立在原地兀自辩解,“再说酿酒这事也是长公主教我的,我家后园当真有个酒窖,虽还未出过甚么佳酿……不过今年一定能成!等我们战事告捷,我请蔚将军来家中喝一杯如何!”他冲他背影大喊,也只是得到一支竖起的拳头。 季墨自后面来又在他肩上狠撞一下,嗤笑道,“你家有个酒窖,请蔚将军去就只喝一杯?!杯也是袖珍杯罢!?小器透顶!” 林峰回头冲他呲牙瞪眼,方镜擦肩走来,也丢一句,“长公主若在,我们一定有酒有肉!” 林峰紧赶着在他肩上拍了两拍,“镜镜晚饭多吃!多吃馍也长肉!”见他晃着肩踏步去了,犹自念念不休,“可怜见的!第一次出征就想跟着长公主……真会做梦啊!” 四人依次往军令台去,林峰走在最后,转过墙角时,瞥见内城井巷里一众百姓正帮着几名甲兵往墙下推运滚木,他不经意扫过一眼,仍往前去。自莫军兵临城下,城中子民与城上士卒可谓同仇敌忾,鱼水情深。士兵日夜轮流值岗,有时顾不及的一些兵防工事便会由地方太守领了自己的家仆与城中百姓自发地跑来帮忙。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3) 军中将士对此感念之余,亦是不与客气,有时还会按章按需分派一些任务给他们。 林峰大步追着蔚珒往军令台去,可是方才回眸那不经意的一瞥,有个小小身影映在眼里却是如何也挥之不去,终忍不住回身,疾步奔回墙角处,冲着人群大喝一声,“星儿!” 人群为之一振,纷纷转头来看,见是位英武的银甲将军肃立当前,有甲兵中领头的忙上前来作揖见礼,“林将军……”话未及说就被林峰挥手拨去一边,指点人群中一个身形瘦小却罩着一件宽大披甲的少年,“你——装不认识还是改了名姓!还等本将军去拎你吗!?站出来!” 唤做星儿的瘦小少年怯怯走出人群,将有靠近就被林峰一把拎住脖领拽到近前,“你在这里做甚么!?谁给你的铠甲!?”方才那兵头以为没他事了,转身要去,又听身后一声断喝,“回来!是你发给他的铠甲!?” 兵头惶惶兮兮,忙上前回报,“这位星爷自称是青府青将军的近身侍卫,侍卫嘛……又是青将军家的……总该配套铠甲罢!” “星爷个鬼!睁大你那牛眼看看他几岁!?”林峰喝问,又猛推星儿脑袋,“近身侍卫哈?青濯几时收了你这个烧火匠做近身侍卫!” “烧火匠?!”兵头果然睁眼大如牛,“他说他十……十四岁……”可是此时再细看,这瘦小的娃娃若真是十四岁,那青将军府上的伙食也太差了些罢。 “虚报两岁也就罢了,你还敢虚报四岁!?”林峰说时挥手又打,星儿机警,弯腰避过,昂首立目,“十岁怎么了!?长公主十岁时已然领兵战沙场了!我堂堂男儿岂能输给……输给……女子……”后面的话再讲不出了。 “啪!”林峰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上,虽不甚痛,可也拨了他一个趔趄,又讥笑着教训,“狂得你!敢和长公主比!天下男儿几个敢和长公主比!说!跟谁来的?几人来的?来做甚么?罢了,我也无暇听你啰嗦!铠甲脱了,收拾东西,明日回家!” “我不回去!”星儿连退几步,护住一身锈甲,似生怕被人抢了去,“府上已经没人了!我回去烧饭给谁吃!” 林峰一怔,“甚么叫府上没人了?你说清楚!青将军呢?” “青将军送慕容小姐回南海去了!府上洪大哥羊大哥他们都能参军,凭甚么我就不能!”星儿瞠目力辩。 林峰心下稍安,虽也讶疑何以当下境况青濯还要亲送慕容小姐回南海,可是总也好过他昏迷不醒性命危笃,听星儿质问,又耐着性子与他解释,“此回出征,长公主严令惟十七岁以上男儿方可参战。你回去再烧七年灶罢!”看看星儿眼圈通红又觉不忍,轻拍他头柔声再劝,“裴老伯只剩你这么一个孙子可以相依为命,书上说‘父母在不远游’,何况你还有高祖在堂,说句不好听的,你总要留着命给你爷爷养老送终罢?长公主当初把你们祖孙二人自东海尸堆里捡回来,可不是指着你冲锋陷阵!她把你们安在青府,就是想许你们一个康平盛世……” 林峰发觉自己越说星儿的眼圈越红,这就让人挠头了,莫不是自己难得温柔一回还把这孩子给感动了,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本想再换回原来的凶神恶煞,可话未出口,星儿忽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爷爷……走了……爷爷……没有了……敌军卑鄙……射来的箭都是浸过毒汁的……爷爷往城上背石头……中了他们的毒箭……一句话也没留给星儿!星儿就剩一个人了……” 林峰只觉胸口一窒,喉咙干涩,眼也干涩,已然十几个昼夜不眠不休,眼底的泪大约早已熬干。他又轻轻抚了抚星儿凌乱的发髻,愈发柔软了声调,“星儿不会是一个人,以后跟着林大哥!”又用宽厚的手掌粗蛮地抹去星儿满脸泪水,“只是事先说好——你既自己认了是堂堂男儿,就该知自此以后宁流血不流泪!听懂吗!?” 星儿重重点头,又自抹泪珠,纵然撇嘴忍悲,亦再不发一声呜咽。 “这才是我东越好儿郎!”林峰狠力拍他肩膀大声赞道,“走罢!给你找件合身的铠甲去!” 林峰至此再细想:愈发觉出军中伤亡数千是怎样惨烈事——这几千人身后或有高堂殷殷翘盼于乡野,或有妻儿切切守望于门庭,一人亡,则一家破,又有多少户人家要含悲撒泪!真真是“将骨埋沙场,恶讯断人肠”!他才晓然何以长公主一再叮咛:务将伤亡降至最低! 回到军令台,正遇上季墨与方镜围在桌前闷头吃面,季墨嚼着汤面咕噜着招呼,“来得正好!太守夫人亲制的羊汤细面,你那碗再不吃就凉了,我和方镜就替你分了,正好和你说一声……” 还有这样的正好!林峰瞪眼瞄了下季墨就要见底的汤碗,回手拍了拍吃得斯文有礼的方镜,“有肉吗?” “有!有!”方镜抬头客气地回答。 “有肉还吃面!”林峰一把夺了他的面碗,塞给身后的星儿,又回手抢过方镜手里的竹筷,在袖上揩了几个,却发觉愈揩愈脏,索性伸到季墨碗里搅了又搅,才递给星儿,“吃面!回头再给你找盔甲!” 季墨、方镜这才把目光移到星儿身上,不知哪来个小兵能得林大将军这样厚待。 “我见过你……”方镜皱眉思索,“你是……不是……从王都来……” “我是青将军府上……烧灶的……”星儿捧着一碗热汤面,看看他二人又看看林峰,将面还回到桌案上,小声说,“我不饿……还是林大哥吃罢!” “都皮包骨了还不饿!”林峰吼道,“你吃了仙丹啦!”回头踢开方镜,给星儿挤占一个位置,一把将他按下,又问戍值侍卫,“你们吃甚么,弄点来给本将军!”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4) “粥,馍。”侍卫应一声,跑出去领粥了。 “主将大人呢?!”林峰问说。 “去东门迎东宫禁军了。”方镜答言! “亲迎?”林峰诧异,“他吃饱了?!” “你想亲迎就算吃饱了也没这资格!”季墨白他一眼,“你当东宫禁军是谁!?那可是天家太子的护驾之军!甚么时候长公主点了你做她的副将参军你再想着去迎太子的护驾之军罢。” “当我稀罕!”林峰嗤之,忙又更正,“我是说我才不稀罕迎甚么太子甚么东宫!若说做长公主的副将参军……此回立了功兴许能成……” 季墨抱碗喝汤,并不睬他未寝先梦!方镜又忽然瞪大了眼,指着星儿叫道,“我记得了!你是我爹抱回来的!还在我府上住了些日子……” “我是长公主捡回来的!”星儿放在面碗争辩到。 方镜一挥手,“这个不算!青将军府上一大半都是长公主捡回来的。长公主肩担邦国,要救万民,你不过是万民之一罢了!捡你完全是顺手!我是说,从东极到王都,那可是我爹把你揣在怀里,一路过关战斩将带回来的!你刚到我家那回儿瘦的跟只猫崽似的,那叫一个难养活啊!甚么羊奶牛奶鹿奶……通通不吃,沾嘴边就狼哭!后来你们猜怎么着?”他卖乖地看着林峰和季墨。 他二人都不知星儿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季墨瞧着闷头吃面的星儿,淡言一句,“没娘的孩子没尝过奶味,哪肯吃那些腥物!只怕还是米汤易入口罢!” 方镜诧异地看着季墨,“可不就是只喝米汤!要不怎么这么瘦……” 林峰也略带诧异地扫了季墨一眼,转头再看星儿,见他含着面,撇着嘴,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进碗里,却未发半点呜咽声,委实让人看着心酸。林峰心下叹气一声,把自己碗里两只肉馍掷到方镜面前,喝令一声,“吃肉!看能堵住嘴罢!” 方镜还不知如何得了这偏爱,立时两眼绽光,埋头吃肉。 季墨抬手抚了抚星儿的头,“我那有件小的铠甲,还是幼年在珂将军府上做家兵时老大人赐的!回头找给你!” 几个人正说话,听见外面有脚步纷沓,起身迎,果然见蔚珒领着四位甲胄都尉进得门来。 林峰看这四人,高的高,胖的胖,矮的矮,瘦的瘦,想他东宫禁军还真是奇才怪杰样样皆有啊!再看季墨与方镜,算上那个瘦骨若削的星儿,可都是一个比一个的端正威武,不禁心下得意——倒底还是东越儿郎英俊风流,无人可比! 蔚珒向众人引见,“此是东宫禁卫军的四位将领,徐舟,耿炎,羊七,沈金。”他一一指过去,又指东越将士简言名姓,向徐舟等介绍。于是大家彼此见礼,互道几声将军,稍有寒暄,东宫将领中瘦高的一个名唤徐舟者,便直言问说,“我等奉太子殿下旨意,经柏关谷返回皇境,须得在秋分之日抵达帝都,敢问几位将军,现下柏谷关情形如何?” 林峰又扫视一回四位禁军将领,挑眉言说,“诸位……是要返回帝都,还是要返回莫营啊?你们原本可都是莫敖的手下罢?我听闻禁军中多半是莫家宗亲门生之流?你们若经莫营返帝都,那莫嵩是杀你们呢还是收你们呢?” “交得出太子或许就收了我们;交不出太子……”一位虎头圆脸的胖将军直言,“就难说了!不瞒林将军,我堂兄的四舅家的长女就是嫁在莫家做长媳。将军所言‘宗亲门生’之流当是指说我辈罢?军中确实有许多如我辈之流!至于是返回帝都,还是返回莫营……”他看了看自家阵营,又看看相对而立的东越国四位将军,“且试试看罢?将军还要留我等做客不成?” 林峰冷笑一声,“我东越有礼,却非好客之乡!对于那等屠我乡邻、污我良民的擅来之客,更是青眼鄙之!” “屠你乡邻、污你良民的擅来之客,岂非都已被你们斩首于锦城南郊了?!现下将军青眼鄙之的可都是太子殿下倚重之臣,我等既未屠你乡邻亦未……” “嗯——这个……”徐舟连忙按下胖将军,两下劝和,“耿都尉的意思是,我等受太子殿下擢升为将,自当报殿下知遇之恩。只是事出紧急,行军匆忙,四千军士尚且来不及甄选忠奸,依殿下之意:还须逐步试炼才可定忠良……” “拿谁试炼?”林峰挑眉问说,“与尔等一同杀入莫营的同袍?一面要受莫军围杀,一面忽然遭遇前锋倒戈?死得未免冤枉……” “林峰!”蔚珒也喝住林峰各样猜疑,“既然太子殿下执意如此,你又何必杞人忧天!且先与几位将军说说,通过莫嵩营盘之后,又该怎样?” 于是双方又彼此青眼觑看几回,方移步至舆图前,林峰指图上向禁军将领们言说,“出城五里是莫嵩大营,营盘横十里,纵七里,过营盘十里向左为皇境丘邑,向右是一片松柏林。莫嵩为要劫持太子,已然调兵回丘邑设下伏杀,尔等若是贪生——可往丘邑求降……” “若是不降呢?”一个矮个子的禁军小将问说。 林峰瞄他一眼,怎么又是个瘦瘦小小的,不由苦眉道,“沈将军有十七岁?” “十六。”沈金漠然答他,“阿爹年迈,阿弟所幼,家中惟我适龄服役。——若是不降如何?” “你阿弟叫甚么名字?”季墨忽然又问一句。 “沈木。”沈金有些莫名,横眼顾看东越国几位将军。 “哦——”季墨恍然,与林峰相视一笑,“原是五行。非是财气。” 方镜左看右看,终了悟他二人取笑何意,将张口“哈哈”两声,被蔚珒一个冷目冻结当下,瞬时低了头。林峰不等受主将怒视,先已继续说去,“沈将军若然不降,丘邑陈兵至少一万重甲,你们四千人,须得一个杀两个还余出半个……”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5) “我是说——”沈金目光炯炯,有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将军何不直言,向右入松柏林会怎样?” 林峰讶异看他,目色中有几分赞许,“右侧松柏林树高林密,去深百里,可至伏虎涧……” “伏虎涧?”徐舟惊问,“我们来时路过伏虎涧,便是在那里遭遇伏击,走失帝姬。” 林峰漠然扫视他四人,“如此说,诸位便清晰了,知前路该如何走法?” “过伏虎涧,走白灵谷,迂入九犀山北麓,便可绕开丘邑、辽城、邯城,直回帝都。”徐舟答说。 “只是——”沈金依旧望着舆图皱眉忧思,“莫嵩不会不知此路线,怎会不派兵劫杀?松柏林去深百里,是最佳伏杀之地,若遇伏兵,只怕无人生还?再有,谁能保证过莫嵩营盘而不会遭遇围杀?他若于营内扑杀我等,我等亦是难逃。” 徐舟等三人都附和着点头,齐齐盯向林峰。林峰愈发无比赞赏地看着沈金,几要上前与之勾肩搭背了,碍于众目睽睽也只能向他又走进几步,站在他身后为他指点布兵图说道,“所以须得有人先往丘邑,佯装要自丘邑归朝,使得松柏林伏兵放松警惕,最好是还能调开那里的伏兵,然后再派兵占据有利地势,在此林中形成屏围之势,不放莫嵩一兵一卒进入伏虎涧,如此尔等便可安然归去。至于如何过莫营而不遭围杀,这个……”林峰看向胖将军耿炎,学他方才语气说道,“且试试看罢!” “谁人去试?”徐舟与沈金几乎是异口同声。 “自然是我等去试。”林峰终露笑颜和蔼,“我们长公主旨意,尔等职责在回帝都勤王护驾,而我等职责便是设法护送尔等回帝都勤王护驾。” 徐舟等四人面面相觑,所以是要靠东越将士为他们树起一道铜墙铁壁以阻挡莫军袭杀吗? 蔚珒见诸事言明,遂与他们另外嘱道,“几位将军数日行军,甚是辛苦,可先回营房休息,迟则三天,快则后日,便须诸位拔营自去!时不我待,还请厉兵秣马,准备随时出战。”于是又言说一回城中军纪,申令不可扰民不可滋事等则,便令帐前都尉送他四人下去休息了。 蔚珒又看林峰、季墨二人,“明日,谁打头阵?” “这还用问!?”林峰叫道,“我是长公主亲点的先锋官,自然我先!”又睨一眼季墨,“实则他不来也行!凭我领四千军,加上蔚琥的五百神箭手,必将莫军拦于松柏林外!” “蔚琥并无消息。”蔚珒叹说,“现下还不知他们是否攀过狼牙峰抵达松柏林,所以还须你兵分两路,另一路须得封住松柏林防线,否则我军伤亡难计。” 林峰略略皱眉,仍豪气言说,“我自有计。老季要来,必为你封杀追兵。” 蔚珒点头,又瞄了眼一直藏在林峰身后悄悄扯着他衣带的星儿,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青濯府上的星儿……”林峰答说。 “我知道他是谁!”蔚珒喝一声,“你不会是要带他上战场吧?” “林大哥已经收我做副将!”星儿立时昂首答道。 “嘘嘘嘘——”林峰赧颜叹说,“我才是个副将,怎么能再收副将!你不可学得到处胡说!”又向蔚珒言道,“裴伯死在城头,总不能把这孩子丢在乱军里罢。他还扯了面大旗说是长公主捡他回来的,这也不能让长公主捡一场空不是……我就收了他,做……做参军总可以罢?” “我是问你要带他上战场吗?”蔚珒又言。 “自然不是。”他回头看季墨,季墨立时答,“我随你后面,他不死你那,就死我这,你挑!” “我呸!”林峰恨得跳脚,“我还没点兵呢,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那我祝林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以四千兵过四万军而毫发无伤盔缨不乱!此去名震四方威显天下!待长公主归来赏你个十里八里的酒窖供你一醉千古!” 季墨一气讲完,众人都笑,林峰用手指点,亦是笑声清朗,“到那时也请你来酒窖喝上一杯!”众人又挑眉嗤之。 ****** 六月下,残夏消暑,东宫禁军抵柏谷关,与迎驾之臣莫嵩议还朝之章。莫嵩请见东宫,只得东宫病榻缠绵难于召见之讯,只能由东宫之师、御史中丞师源代议诸事。双方于城下议定太子还朝之章程,莫嵩应诺兵退左右,让出一条平坦大道,仍由东宫禁军护持太子自行归朝。 师源唯恐中途遭遇伏杀,又再三申明:柏谷关城墙上会有蔚珒领东越三千精锐,以满弓载箭为东宫壮行!只要莫嵩大军稍有异动,城上便会万箭齐发,以冒犯天家之罪诛杀当下! 莫嵩意在丘邑围剿、手到擒来,全然不理会师源的小心翼翼,只在心下嘲笑这一众酸腐文臣何等幼稚!护着一个穷途末路的太子,还指望着城关危急、出城应战都不敢的东越残兵为他们壮行,当真可笑又可怜! 他自攻城以来,眼见那城头士兵一天少过一天,射出来的箭弩一批更比一批乏力,便自以为城中再无强兵。若非兄长来信说要活捉太子,他原想着再强攻个三五日或可拿下柏关谷。 所以当林峰领东越将士佯扮东宫禁军穿过他莫家大营时,莫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是放了一支重甲精锐进到了自己的阵营后方。 莫嵩端坐马背,看着四千禁军以严整阵列护送着三辆马车缓缓驶去——那队形之工整,步伐之矫健,昂首豪迈,持矛飒爽,真真是天家御林军的风范——他心头也曾闪过一丝讶疑,想到这些禁军原为莫敖治下,却从不曾见过有这等威风!却不知如今是换了谁人为将,竟得如此神兵!东宫手下几时得了这样治军高才,莫非是东越蔚璃亲自统兵…… 只是他疑心将起,忽听海啸一般的声浪大作,“太子归朝——三军将士——跪——”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6) 浑厚中音起自渐行渐去的赫赫金甲之师,声浪未息,又听柏谷关城墙上宏音呼应,“太子归朝——三军将士——恭——送!” 接着又闻铠甲谡谡声,莫嵩举目望去,只见数仞高的城墙上,除去持弓护驾的前哨士兵,余者皆没了身影,倾身跪去,一时间又听宏音大作,“东越将士——恭送太子——还朝——” 其声反复悠长,如海浪叠岸,层层翻涌,卷起万千呼唤,引得旷野中莫营将士也跟着遥相呼应,“吾等——恭迎太子——归朝——”声浪起,身影垂,莫军营盘内一重重铠甲亦倾身拜倒,前面的先跪,后面的望见前面的跪了便也跟着跪了,如此泱泱大军若萋草一片随风倒去,原本还是兵戈森森的威武之师顿时萎去一半。 莫嵩看得又惊又怒,心里直骂:这个愚钝太子!还真是不知死活!大限将至竟还显这威风!且看落我手上你怎个哭法!他心里咒骂着便也愈发笃信禁军所护当是太子无疑!也不得不下了马随大军参拜。一时又忧虑如此威武之师单凭丘邑一万驻兵可能拦下?是否还要派兵自后面围杀…… 众将俯首,长矛掩锋,四千金甲队列齐整,过莫营如过无人之地,前有旌旗飞舞,金钺开道;后是城关威赫、箭羽壮行;林峰领着四千东越儿郎,追着斜阳炽烈,慨然西去。 城上蔚珒等人弓箭未敢松懈,直看着他们一行过了莫营直往丘邑而去才算松下一口气,各自心底都不得不敬服长公主的攻心妙计!——先以声势夺人心志!那莫家纵有狼子野心,可也不得不畏惧四境在望,他莫嵩又怎敢于光天化日下露谋逆不臣之心! 东宫之师——师源立于城头,也是对此险棋奇兵惊叹不已,又问蔚珒等人,“莫嵩几时会发觉禁军非禁军,而是东越之师?” 蔚珒漠然回说,“莫嵩气躁、心急,纵有所觉亦不会迷途知返,只会愈陷愈深,终至自取灭亡。先生若要归去,可随季墨之军,亦可随徐舟之军。我等有长公主军令在案,季墨必誓死护持先生周全。至于那徐舟之辈……先生自己揣量!” 师源笑言,“我师源并非畏死之辈,此问不关个人前途!我只是忧心林将军与季将军两回出兵又有多少胜算?若然损兵折将太过……” “提兵四千,存兵三千,便记一功!”季墨嫌恶他言辞啰嗦,简言答他,“再每多余百人,赏青芝酒一坛!此是长公主军令!” 师源又惊又骇,才知林峰此去并非都是一路坦途,去四千存三千,该算是战事惨烈了,也不知这笔帐越安君要与殿下怎样清算呢!心下叹息,又与东越将官玩笑言说,“尔等戎装竟是为旨酒而战?!”也是稀奇了东越蔚璃的治军奇法。 “赏青芝一坛,与长公主对饮!”方镜将季墨未说尽的话悉数补齐,又自我叹惋,“可惜我还只能守城,不得领兵杀敌,入不了长公主的封赏大宴……” 师源愈发瞠目,此回倒是不知该如何评议了——议他东越儿郎竟是为与长公主对饮而战!? ******** 夕阳落尽时分,莫嵩得探兵回报——东宫禁军还有二十里抵达丘邑!不由得拍案叫好,知大事可成就在今晚!于是帐前点兵,领一千精锐,沿路汇合了之前埋伏在松柏林的四千铁骑,直往丘邑奔去。 大军行至半路,前方又有探兵回报——东宫一行未入丘邑,城外安营,召丘邑守将入营听旨。莫嵩闻听大笑,细想此样方是太子所为!他也知前路凶险,也要步步为营!于是传令使丘邑守将领二十侍卫入营听旨,顺便探听营中虚实,再使城中将士披甲候命,待他五千亲兵赶到,便可一举拿下东宫,迫其交出玉玺! 丘邑城外,数百只营帐落地成林,每一间营帐内都是灯火通明,每二十名士卒分作一帐,正十人一组奋力掘地挖坑,待十人力尽,再换另外十人,如此轮番上阵,不消半个时辰,每座营帐内都布下了深坑陷井。 丘邑守将胡俑,奉莫嵩之命领二十位侍卫进入禁军大营时,只见营盘交错,仿如迷阵,若非二个哨兵前面带路一时也很难转到中央大帐。待进到帐内,又被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 但见整个营帐惟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坑内已然渗出了地水,搅得满是泥泞,而在深坑周围站满了铠甲侍卫!人人腰别短刃,背负长弓,中间一位银甲将军更是长剑在腰,箭囊在怀,此间正为一员小将系结盔带,见他入帐,挑眉招呼一声,“胡都尉是罢?快看坐!” 有东越侍卫应令四面寻顾一圈,在帐帷边缘的土堆上拾过一块略平整的石头安在胡俑脚下。胡俑又哪里敢坐,强笑两声,谦逊言说,“将军客气!敢问殿下何在?小臣奉殿下口谕……” “殿下这回子应该是睡下了。”林峰拍拍星儿肩头,示意他一旁站好,又上前来搭手胡俑肩膀,显得极为亲密,叫丘邑来得那二十名侍卫看得诧目而又不知所措。 林峰强行揽着胡俑故意低声问说,“你城中多少兵马?” “一万重甲。”胡俑直言答他,本想劝降,却又听他言,“莫嵩又领多少人来?” “精锐五千。”胡俑实话实说,想着或能迫使东宫知难而降,免一场屠杀。 “你知殿下有多少兵马?”林峰慨然问说。 胡俑蹙眉,他们这是还想威慑自己吗?仅凭——“区区四千禁军侍卫……” “不止!”林峰这回故意放开声音言说,“东越五万铠甲,南召十万大军,都已剑指帝都……” “将军休要虚张声势!”胡俑截断他的话,苦心又劝,“莫将军领五千铁骑倾刻将至,将军若识时务还是劝殿下受降罢,交出玉玺,禅让皇权,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 林峰拍拍他肩,也截断他的话,“胡都尉这话光说说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你知我是谁?”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7) 胡俑还当他是诈兵之计,仍执意劝说,“你我皆末将小卒,大势所趋非你我可以左右……” “弟兄们!告诉胡都尉——我们是谁!”林峰大声呼到,四面立时响起堂堂宏声,“我等乃越安宫长公主麾下白羽营左营将士!” 越安宫!?胡俑大惊!他带来的二十名侍卫也是各样震惊!不是说东宫禁军吗?怎就换成了越安宫白羽营? “我给胡都尉指条活路如何?”林峰反来劝降胡俑,“胡都尉回城去,立刻嘱妻儿收拾细软,趁大军攻城之前离开丘邑,或可保全一家老小性命……” “大军?哪来的大军?”胡俑半信半疑。 “你知鬼影阵吗?”林峰另换一题,问得胡俑愈发懵怔,蹙眉愁苦听林峰继续说去,“这鬼影阵罢……算了,我也不与你啰嗦!耳闻不如一见!你且回城上去看罢!只一件事须胡都尉效劳:回去备下火弩千发,待见到我营上方有火团落下时,则以火弩攻之。此样便可算你大功一件,他日我为胡兄弟在殿下面前请赏时也有可言说!” 胡俑愈听愈蒙,早被林峰真真假假哄得不知所措,恍乎乎又问,“殿下……当真在你营中?” “你还想见殿下!?”林峰又佯装讶异,“你一定要见我就带你去见!若说这位殿下啊那可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要不怎么就哄得我们长公主倾城倾国助他还朝呢!只是啊——殿下脾性也怪异,手段也极端,他若对胡都尉心存愠怒……” “末将并非要扰殿下安枕。”胡俑急忙分辩,听这东越将军言不打结,话不露怯,一时也不敢再深究虚实,想想自己也不过是受那莫嵩要挟,又何苦搅这不义之战!东宫若真有东越蔚璃助阵,此间胜败倒也难预料了!真不若回去收拾细软一走了之。 林峰看透他心思一般,拍肩拥臂又行劝告,“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胡都尉何不做一回当世俊杰!这样——本将军索性再慷慨一回,赠你二十贴身侍卫,护你家眷出城!” 胡俑闻言只觉异样,正待细问,就听身后几声惨叫,回头看,自己带来的二十侍卫全被撂倒在地,另有二十名东越净衣士卒正上前扒他们铠甲呢。不由得又惊又恼,忿忿道,“回城后我若是不放火弩呢?!” “无妨。”林峰按他肩膀,送他出帐,“那就看着本将军如何收拾了莫嵩再回头来收拾尔等!奉劝阁下多备棺椁,葬兄弟,葬妻儿,葬父母,葬九族……另外还要选块隐秘的墓岗,莫让人掘了坟墓!”一言了,至帐外,东越二十铠甲已然人人挎剑,以四角阵列挟持胡俑左右。 胡俑且忧且惧,临去时回头又问,“将军此行就不怕你东越将士入城后全数丢了性命!” 林峰面色微凝,沉声道,“你护他们在城中无恙,他们必拼死护你家眷出城。若然不能,惟有共赴黄泉!”说时又向着东越二十铠甲将士长揖到地,起身高啸一声,“吾——等——”身后传来齐声呼啸,“送我东越儿郎!扬我军威!壮我国风!” 胡俑见此势愈发惊惧万分!才知若有东越鼎力扶助玉室,那莫家的胜算委实难测矣!当下只看这东越蔚璃的治军风范便可窥得战局之一斑。 待送走了丘邑城胡都尉,林峰回身又喝一声,“传令各营,息灯!静伏!” ******* 莫嵩带兵赶至丘邑城外时,见所谓的禁军营盘漆黑一片,不闻半点动静。提问探兵,报说胡都尉已经自营盘回城,因太子过早安寝并未见其真颜,只得几个将士在营中吵吵嚷嚷。——胡都尉所言倒是半句不假,只是未曾言尽罢了。 莫嵩疑心所谓的过早安寝是太子当真病至偎榻还是其中暗伏诡计?可又想想一个末路太子能有怎样诡计,诡计倒也不怕他!区区四千兵还能摆出怎样阵仗,大了不全数剿杀!近在咫尺焉有放过之理!遂与参军副将商议,传令城中压阵瞭望,以备支援不测,先以右副将领五千精锐四面合围大营,趁黑偷袭,直扑中央大帐擒拿太子。于是五千铁骑在营外五里处下马,掩于夜色深沉中,悄悄围向禁军营盘。 因上有重赏——擒太子者赏千金,封上卿,故莫营士卒贪功名者无不争相赴前,都想率先摸入中央营帐。众兵持矛压弓,绕开外围几座散营,直勾勾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中央大帐,仿佛领金封侯就在今夕! 谁人也不知他们身后的营帐正悄悄移换了方位,淹没了来时担途,露出了深坑陷井。偷袭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高啸一声“杀——啊——”,若虎啸搅了寂静的营盘,顿时四面喊杀声起,人群冲击,直扑中央营帐,接着便是一声声惨叫从营帐内传出。 先冲进去的直接掉进深坑,后面的不明状况,只当帐内厮杀惨烈,贪功心切仍旧奋勇向前! 一时间前仆后继,近百人扑进了大坑陷井,后面终有人意识到帐内有诈,急吼一声转身向回跑,仓皇中也不知去路早已变换,未待奔出几步,只觉脚下一软,眼前一黑,身子跌落,又是另一道深沟陷井! 一时间四面惨叫如潮,数千将士或跌或沉,或陷或倒,一个个折骨断筋全数陷落深坑里。 莫嵩营外督战,闻听惨叫声声,起初还以为是东宫禁军被杀,可过不多时就惊见营盘内一个个白色营帐若幽魂鬼影一般左右漂移起来,一时连排成屏,一时交错若阵,方才偷袭进去的一众士兵正拼命向回奔跑,可是左突右冲,或为营帐所阻,或顷刻没了身影。 正在这时,又见一只火弩冲天,照亮了夜空,照见营帐中一张张惶恐惊惧的面孔,瞬间又化作火球坠地,燃起中央大营。鬼火漫延,又引来更多火弩冲天,更多火球坠地,四方营盘顿时化作泱泱火海,莫家的五千精锐悉数困于火海之中。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8) 莫嵩看得咬牙切齿,又有参军报说:火弩好似从丘邑城头射来! 原来胡俑回城后左右思量林峰所言,又惊见大营如此战况,当下决定倒戈襄助东宫,一支支火弩射进了林峰布下的鬼影阵,叫那深陷坑中的莫营兵卒愈是无可逃遁! 这愈发惹怒了莫嵩,想想莫不是太子收服了胡俑,此刻已平安入城!?急传军令,“快来人!速调大军,包围丘邑!不可放走城中一兵一卒!” 有参军冷静劝言,“当下境况将军该先回主营!待探明情形再谨慎调军!” 莫嵩哪里肯听,眼见得自己精锐之师被烧得所剩无几,又猜那东宫太子必是在城中整顿兵马随时可去,便是躁怒难息,一遍遍重申军令,“左副将速回大营,急调二万大军,兵分四路包围丘邑!活捉太子者封军侯!斩杀胡俑者赏千金!” ******* 子夜的柏谷关城头,蔚珒一直注视着莫营动静,忽得探兵回报:敌营出兵万人往丘邑去了! 他冷然一笑,回头看向季墨,“该你去了!莫营现下兵力不足两万,还有一半是伤兵残将,尔当疾速突围,务必在莫嵩得信回援之前抵临松柏林!” 季墨荷剑在腰,凛然道,“半路若遇莫嵩回援,可否就地斩杀?!” “岂敢!”未待蔚珒答言,一旁监军的师源厉声喝斥,“天子尚在帝都!你杀莫嵩,其兄必杀天子!越安君与你们怎样传达军令!?岂不知当中利害!” 蔚珒也凝眉看季墨,郑重劝道,“长公主与我等有约:秋分之日,斩莫嵩,祭蔚珂!季将军何妨再候些时日!你此去点飞羽营最快的骑军,但求勿与莫嵩相逢,保存实力以图长远之计!” 季墨道一声“遵令!”再漠然看一眼师源,提剑去了。 蔚珒又与师源言道,“先生也该点数行囊,准备归朝了。” “秋分之日斩杀莫嵩?”师源凝眉问说,“若然太子殿下秋分之日回不到帝都呢?” 蔚珒哼笑一声,“先生这话不是该问莫家兄弟吗?太子秋分不归,莫嵬斩杀天子!既然注定要杀,何不大开杀戒!我等杀了莫嵩亦算祭他玉氏江山!” “放肆!”师源怒吼,“蔚璃便是与你们此样传达军令!?” 蔚珒依旧漠然冷笑,“这还算不得放肆!长公主若是再被他玉家囚入霜华宫,我东越三军儿郎便杀入帝都,杀入大康殿,连带当年青年旧案一同问问他玉家人,何至屡屡欺我东越!”说完昂首自去,留下城墙上一重重满弓张弦,万千羽箭一触即发! ******* 莫嵩又得兵二万,分四路围困丘邑,喊话守将胡俑交出太子,出城受死! 胡俑明知此是越人之计——凭四千铠甲戏耍了莫嵩几万大军!可他也素知莫家淫威,毫无道理可讲,自己所为又哪里敢再开城门迎大军入内。惟有依林峰所言,令家人收拾细软,派出府上亲兵五十,并林峰所赠的侍卫十人,趁北门大军未至之前先将家人送出城去。他决意同林峰所赠的另外十名侍卫,领城中一万士卒,为东宫据守一方阵地。城中士卒们皆畏莫家行事残暴,只怕被无故拿去正法,便也都跟了胡俑立意死守城防,无论城外怎样叫嚣辱骂,全城上下只锁牢城门,各守其地,不应一言。 莫嵩使人骂了半晌,见无一个应答,愈发怒不可揭,传令四方攻打城门!战事将起,又有探兵来报,言柏谷关外又有太子禁军通过大营,八纵骑兵,来势汹汹,锐不可挡! 莫嵩又惊又疑,心知中计,可却不知是怎样计谋!倒底哪一边才是真太子,是柏谷关还是丘邑城?左右瞻顾,心急若焚,最后只能听了参军之言,兵分两边,一边往西拦截后发之禁军,一边留守围困城中之禁军!他只当先发的四千禁军入了丘邑城,实不知林峰在坑杀他五千精锐之后早已折回松柏林,布下了封锁防线。 当季墨领四千铠甲出城时,莫营留守士卒本就不明状况,又无正经主帅在营,见如此赫赫威烈之师匆匆过营,又有几个真敢上前拼杀阻拦,只寥寥几支长矛晃过,但见那马蹄飞驰,数千铠甲如惊闪一道,瞬间划过苍茫大地,直往沉沉夜色里去了! 莫营上下看得瞠目惊心,待中军帐“全军追击!”的号令传出时,仍有人怔怔呆立原地。 季墨一行出莫营向右,直奔松柏林,眼见已至密林边缘,正遇莫嵩领兵杀回,季墨急令,“后阵阻击,前阵疾速入林!”后方队列即时分出五百弓箭手,一字排开,拉弓满弦,羽箭齐飞,倾刻间扑灭一层追兵。 莫军稍滞,有人扑倒,有人倒头,后方传来莫嵩一声怒吼,“退后者斩!擒敌者赏!”士卒闻听,或畏军法酷烈,或贪功名富贵,又都催马持矛,继续扑进。 羽箭不歇,奈何追兵千万,渐成合围之势,季墨见前方阵列已冲至密林边缘,大喝一声,“撤!”五百弓箭手回身急奔,然千兵万马涌来,一股冲杀,能逃出合围者不过寥寥。 季墨马至树林前,回头望,身后所余不过百余人而,三百多东越儿郎添作了郊野黄土! 眼见金甲侍卫没入密林,莫军追至林边仍贪功冒进,未料浅林处又有层层羽箭飞出,箭法之精准,支支皆中眉心,骇得莫营兵士再次畏惧滞行,一个个马打盘旋,徘徊于密林外缘。 莫嵩带大军追来,见此情形又严令追击,只是进百人,亡百人;进千人,伤千人,浅林处的防线可谓布得密不透风!正这样胶着不下时,莫嵩又得探兵回报:丘邑北门有逃兵出城,疑为太子车驾!莫嵩闻言暴跳如雷,再也顾不得逃入林中的季墨之军,又领兵杀回丘邑去了。 实则丘邑北逃之兵为胡俑一家,此是林峰布下的另一招声东击西,就是为牵着莫嵩左右乱撞,却始终不知太子倒底身在何方! 第六十三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9) 莫嵩领兵回丘邑而不得入城,再追松柏林而不得入林,两下徘徊数回,至天明时分终至全军乏力,不得不折回残破不全的大营。经此一战,莫军不止损兵折将万余人,还追丢了太子,错失了玉玺,连丘邑城也被太子收回!可谓是兵败连连! 至点数伤亡时又得军中回报,说林中遗尸经多人辨识,确认并非东宫禁军,应是东越将士!莫嵩至此才确信,果然是中了越人的奸计!那金甲如电掣,如风驰,齐整威烈之气慨,原来都是她东越蔚璃治下的雄雄铁军!难怪那所谓的“东宫禁军”看着竟如凤凰涅槃一般,非但无倒戈归营之意,反添了凤翔九天之威! 只是若然如此,那么东宫太子倒底是随东越之军入了丘邑,还是经松柏林往伏虎涧折返帝都了呢?东越蔚族受玉家几度削兵制权,未想危局之下她东越蔚璃竟还心无怨悔地的襄助那落魄太子!还真是女子痴情,浅识薄见! 莫嵩静坐营帐思想前后,一面咒骂东越,一面又细细盘算,才知此战损兵折将是小,未能截获太子也算不得惨败,唯一,也是最最失策处——则是暴露了莫家的图谋不轨之心!此后,必遭四境窥视讨伐!这大约也是那蔚璃以八千东越铠甲引他左右袭击的目的所在!终使他莫家野心昭然于世! 果然过不了两日,柏谷关城楼上便坚起了四面檄文大旗,将莫嵩以铁骑追袭东宫护驾之军、焚烧东宫驻扎营盘之卑劣行径与不臣之心,演说得淋漓尽致,将莫家数年来上欺皇室、下辱臣工之猖獗骂了个通透畅快! 蔚珒又使城上宣令都尉分时轮岗地反复朗诵檄文,东越将士们宏声震天,音传千里,朗朗之气不只煞了莫营横行之军威,更使莫营中军心有所动摇。毕竟人生在世,谁人也不想恶名昭彰,当兵为卒凭甚还要受后世辱骂! 玉氏皇族本是正统,三百年江山传世岂可颠覆!?莫家欺君霸朝是为逆臣,逆臣之帅又岂可追随!?军中连日来私议纷纷,各样暗流涌动,渐渐便有了弃甲逃兵,亦有悄悄投奔丘邑者,营盘渐呈颓然溃散之象。 再有些日,此檄文已然是传遍了四境,各地封王虽还未有发兵之举,然各方朝堂皆为此事大骂莫家不臣不忠不仁不义之劣迹,声讨之声愈演愈烈! 莫嵩恼羞成怒、焦灼无措之下,只好急传信函回帝都,向其兄长求助,一面告其务必沿途设伏截杀太子,一面又请调二万兵马,助他回头强攻柏谷关,索性鲸吞东越! 至七月中,莫营增兵二万,莫嵩又重整兵马,严申军令,悬以重赏,剑指东越王都,成败在此一战! 一时间柏谷关城下又是强弩战车列阵,云梯飞桥成林,六万重甲集结,战事一触即发。 彼时,城内只余二万铠甲,蔚珒传令将士加强城防工事,多备箭弩滚石,准备与此城共存亡! ------题外话------ 本章节堆字一月有余 反复修改十次之多 删减六千余字 过程艰难 至此仍不甚满意 但为了不卡后面的行文 只能先发出来 恳请诸君赐教战争的写法 感恩!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仲夏,莫贼于柏谷关袭杀太子鹤驾,引四境愤慨。南召以勤王之名,挥兵北上,剑指帝都。时值太子流落在野,又有伏杀在前,追击在后,飘零之秋也! ****** 放眼望去便知是一江春水,其浩浩汤汤,漫侵两岸,岸上又有桃花灼灼,柳芽青青,透过这一重烟柳繁华,可见江心一叶扁舟,正逆流而上,激起涟漪万重。舟头一袭白衣飘逸,若临波之仙,正双手捧箫,吟哦春风!——画外人若是看得稍有出神,恍惚间便似有箫声过耳,呜呜咽咽,如慕如泣。 凌霄君凝神望着壁上画作,尤是那白衣留影,细观笔墨过处,实未曾细描了眉眼,然那柳肩细腰婷婷之姿,仍可寻见她几分神韵。虽然他明知夜兰所绘的这幅《春江泛舟图》其画中人物并非自己心中所念,只是那临波泛舟之风姿,吟箫踏春之洒然,乍一望去,还真是徒惹相思!端望多时终是悄悄一声叹息,又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隔案而座的澹台羽麟早已对他注目多时,见他又一度魂游向外,心思飘渺,不由得向他面前狠敲了几下桌几,嗔喝道,“该你了!可好专心下棋!东想西想又有何助益!” 经他一唤,玉恒重又端看棋面,黑白相间,纵横交错,正是险局危急时,遂又拾一白子添入局中,淡言道,“羽麟必输无疑,又何苦再做挣扎?不若就此罢手……” “休想!”羽麟又细细端详起棋局,眉头皱紧,神色忿忿,“我偏不信——回回输你!” “这一回算是你赢了可好?”玉恒不再置子,略带几分疲倦探问道,“她还睡着?就不曾起来走走?这两岸江南风光也甚为可观,该是她心往之青山绿水,怎就不起来看看?若者下次靠岸你再弄些新奇玩意哄她开怀,总这样郁郁闷闷,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羽麟等他絮絮念念讲完,抬头瞄过一眼,哼笑道,“我只差替她买个男宠了!你若准允我明日就接一个上船!”说时趁他恍神之机悄悄在棋阵中腹置下一子,也算略略挽回一点局势。 玉恒对他的小计也是又笑又叹,“我还当澹台少主会献身做她男宠呢!” “我也想啊!可叹求之而不得啊!”羽麟立目嗔怨,“自上了船她就不曾正眼瞧我一回!更不要说与我犯话!许我近身!我多看她两眼她都恨不能一脚把我踹下水!都是你的好计,害我无奈负她一回,此世便要为仇为敌了!” 玉恒忍不住笑,无心分辨其中,又改言问说,“前面到哪里了?” “良津渡口。过了良城就入皇境了。”羽麟并无好声气,看那棋局险象环生,愈添心下妒恨,“我可是听说风肆已然调兵追来,以匡扶皇室之名就要挥军北上了!你以为他是真心匡扶皇室还是存意夺取传国御玺?这都怪你!出个远门带金带银带甚么不好,偏要将天子宝玺带在身边!这回倒热闹了,前有莫贼伏杀,后有风肆追击,倒看你如何保全性命!保全御玺!”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2) 玉恒在棋面上随意置下一子,无奈叹说,“陛下近年病体缠绵,执政艰难,我若不将御玺带出,今时那莫嵬的九锡之礼已然成真。你也该读过几本史书,可知九锡礼从来都是禅位的前兆,莫嵬受封九锡再胁迫陛下禅位,轻易便可取这天下!到那时我才是生无容身处,死无葬身地。” 羽麟不得不在心底赞他思计深远,可也不能不怨他手段阴狠,“你明知帝都九死之地,还要牵累了阿璃共赴死地!” 玉恒哭笑不得,“当初是谁人闹着无论怎样境地定要携她同进同往?” “我要你携她是以挚友嘉宾之礼携之!而不是以罪犯禁囚之名携之!你明知莫嵬要除蔚族必先除她!她若入了霜华冷宫岂非待宰之羔羊!” “我当时之计不过是想先以她为祭制住莫嵬再乱杀无辜,荼毒宫闱!我又怎会真的使她再入霜华冷宫……” “当时之计?你每回计谋不是拿她作棋!?牵制莫嵩五万大军也是赖她东越将士拼死!拉拢齐门也是让出本该属于她的名份去讨好那齐家小姐!……” “羽麟!”玉恒忍耐不得,凝眉喝住,可又无可辩说,惟有举目仍望向板壁上悬挂的《春江泛舟图》,想想万事之由或许都是从这淇水行舟而起。 实则数十年后,程门三子潜之少主撰写《蔚璃传》时,正是以春水行舟为引,将皇朝末世之春秋,四境动乱之岁月,并东越女君历此乱世的劫难重重与去留彷徨,撰录成集,归入经史。 时值当下,玉恒也难料后事如何,诚如羽麟所言,前有伏杀,后有追兵,还真真是朝不保夕之秋啊!想想来时得她亲迎于淇水,去时又使她远送于南城,已然得她赤心如此,是否该尽早放她归去?本是想着为她守住一隅太平,可到头来反牵累她身涉险境,此生还要捉牢她,乞她同生共死吗!? 羽麟见他愁思郁结,根本无心棋局——却还是压制的自己毫无取胜之机,也是又恨又怜,索性也随他目色赏看起悬壁画卷,故作闲意问说,“这又是夜兰新成之作?较之上一幅倒是多了些许疏阔明朗,是你教导之功罢?你看那白衣婷婷,是否愈发有阿璃的神韵了!” 玉恒知他存意嘲讽,也只是默然处之。羽麟见他愁眉不动,便想得寸进尺,起身上前取下了画卷,迅速卷了画轴塞入袖底,悠然道,“难得一幅真迹!这回你也不必再送甚么齐家小姐莫家小姐了罢?倒是可以拿去卖了抵你赊欠的船钱!……还有粮钱!还有新添的秋衣!还有新置的歌姬舞伶!” “我几时新置了歌姬舞伶?”玉恒无奈叹他又来胡闹,“这棋你若认输就收了罢。去问问她可要一起用晚膳,就说元鹤做了清蒸金鲈,还有醉煮白虾,还有紫笋焖肉……” “呵!”羽麟难耐讥笑,“她现在可是你的阶下囚。霜华之刑日渐临近,你就是现下煮了龙肉当她还有心思来吃!?依我说,你也休要招惹她,自讨无趣!昨日刚接柏谷关战报:莫嵩又调二万铁甲强攻城池!东越将士已然伤亡数千!如今边关危急,国运危急,她真若恼起来与你清算,我这小船可容不下你二人举剑拼杀!” 玉恒又无话说,境况如此,委实无颜相见。只是自登船以来,一个船头,一个船尾,朝不见倩影翩然,夕不闻兰息幽然,此样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还真是招惹得他自己心思恍恍。 “我想……”见她二字冲到喉咙又生生咽下,另外说道,“或者……放她归去……,局势非我所料,亦非我能掌控……”他犹豫着,从不曾有过的优柔寡断。 羽麟故意不接他言,盯透他的不舍,定要等他心痛到无以言说,终至黯然垂首,默看桌上棋局,这才缓缓道来,“你可否由她自己抉择?你还看不出,观澜台上你纵不以罪名羁押她上船,她亦早有心志要随你赴刀山过火海!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多疑,不肯信她赤心拳拳!” “非我不肯信她,我只是怕……”倒底还是露了心怯,他是真的怕猝然而别,再相见都是霜灰满面、丹心不在,亦或一别无期,自此隔山隔水,隔了生死…… 羽麟终丢开手上棋子,撑案锁眉,“你知良城为何地?” 玉恒觑他一眼,懒怠言说。羽麟只好自答,“此是阿璃与我初逢之地!你知那一年她过良城往何处去?”见玉恒仍无理会之意,只好自顾言说,“她自言往帝都,寻故友。你知她故友是何人?她和我说是位宫廷乐师,名唤云疏。当年我若知云疏是你,管她是美少年还是娇婵娟,一早先将她收入房中,纳进怀里!哪还会有这许多祸乱临她头上!” 玉恒终听到扬眉,却也是哭笑不得,“你……你可真是……真是厚颜无耻……之极……” 羽麟冷哼一声,“比不得你阴诡狡诈!”说完起身往外走,“我去唤她来一起用膳。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可惜我道行不足千年!惟有为伊消得人憔悴,数日不见,我这衣带都宽了两寸!” 玉恒忍俊不止,正待起身谢他仗义,忽闻一阵琴声悠扬,徐徐入耳,弹得竟还是那首旧曲! “又来!”羽麟先叫一声,行至门前又回首望向玉恒,“现下该知道了——你即刻舍了她,岸上即刻有人接了去!这个风篁世子也当真执拗!他可是足足跟了我们一路!每有渡口靠岸都要演此一遭!他弹琴不腻,我听曲可是烦透了!” 玉恒笑笑,似乎心境豁然,“是该换首曲子……莫不是这位世子仅会弹这一曲?” “你还有心说笑!”羽麟恼得顿足,立目嗔责,“都是你拙计蠢策,阿璃倒底还是把泠泷琴还了他不是!如今倒好,婚约还在,琴却落空!害你我都空忙一场!”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3) “你方才不还说由了她自己抉择,此样结果岂非是她自己的抉择!?琴是她的,人也是她的,取舍存留,全凭她意。我们想强求也是强求不得啊!”玉恒叹说,想想又不无感念,“也亏得这位世子一路追随,否则,我等逆水行舟,也未见得就能这样顺遂平安。” “此是亏得阿璃妙计!是阿璃果决立了灼妃子嗣为储君,才使风灼制衡了风肆,才有此坦途顺境。只是出了召国再入皇境可就是谁人都鞭长莫及了!不若把这位世子擒来,押做质子!” 玉恒又气又笑,“你先去问问他的婚约妻子!问她为何乱纲常混礼制,立了一位庶出之子为国之储君!?还不是惜护这位风族少年,不肯伤他一丝一毫!你敢把风篁擒来,她当真敢烧你大船!” 羽麟横眉立目,却也是无可言说。 “去把人唤来罢。这一回……”玉恒长吁一声,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且由她自己抉择罢。” 羽麟怔了怔,不敢信他所言,“你明知她恨恶我二人……” “她不恨任何人。”玉恒止住羽麟胡闹,“绝境危局之下,我们也该放她一条生路。” ****** 船舶靠岸,琴声愈见分明。船行千里,他纵马追随千里,七八个渡口,他都以琴音相邀,却是未曾求得她赐见一面。 怎样狠心女子!何至决绝至此!——他渐渐心有怨尤,悔恨当初不若不相识! 怎样冥顽不化!何若固执至此!——她亦是心有愤慨,恼他愚钝蠢笨,不识危局! 再向前一步就是天子之境,谁又知此去会遇上多少伏杀,能否抵达帝都更是未知难卜,该如何甩掉这愚痴难缠的风族世子?可真是事事恼人,人人添恼!蔚璃愁眉紧锁来在玉恒的舱室门外,甲板上金甲重重,叠成铜墙铁壁护持着船舱,蔚璃不经意瞄一眼他们腰间长剑,也不知威力几许,又能护他行走多远呢? 羽麟殷勤为她启门,现下也惟有羽麟和元鹤可入他房内,闲杂人等无诏无令皆不得靠近!蔚璃对自己这个闲杂人等能蒙恩召唤也是五味杂陈,倒底还是沦落成囚,这一回连君臣之礼都论不上了罢?进到室内便得一缕暗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木兰幽香。 那人正倚坐窗前,眺望岸上风景,闻听声响,回身来微著浅笑,依旧是素常的寡淡疏离。 似曾相识,又似新识,隔了数日未见,倒似隔了一世沧海桑田。蔚璃怔了片时,并未见以君臣之礼,只觉当下所有虚妄都可以省却了,生死之前,或言诀别之辞,或言绝智妙计,余者都是矫情枉然。 “羽麟言,云疏有佳肴?”她径自问说,迎上他眸色幽深。 他笑意再添一分,见之则喜,惟面前女子是尔,“若非佳肴,谁人能得璃儿赏光?” 她无谓笑笑,偎进席位,与他隔案而坐。他拾了新盏,为她添一杯清茶。 羽麟看他二人相见从容,既无彼此怨怼猜忌之意,又无郁郁相惜伤怀之情,倒是使人看得稀奇,他慢吞吞挪步,试图也凑上来,与她好言欢笑,重拾旧谊。 玉恒幽目瞥来,淡漠言说,“羽麟先去罢,容我和璃儿……说几句话……” 此下更是稀奇,分明是他家的船,他请的人,如何就……就成全了旁人!羽麟怔怔立了片时,虽有不甘,可也无法,只能怏怏退出。耳畔仍缠绕着袅袅琴音,着实心烦! 蔚璃品一口清茶,挑帘望一眼窗外,已是盛夏末稍,浅岸处尚余几盏莲花悠然临波,又有一片盛柳成荫掩过浅滩沙堤,偶有清风徐来,扶柳曳莲,搅动一江涟漪。 “君来,杨柳依依;君归,依依杨柳。”她浅诵低吟,无意惆怅,却也是心念无边。 玉恒望她所望,思她所思,终狠意道来,“璃儿……到此为止罢。前途渺茫,我们还是分道而行。” 蔚璃收回目光重新看他,也是怜他愁云满面,“云疏说怎样,我便怎样。” 自相识,鲜少有这样乖巧时,经常闹到他头痛意恼才是她蔚璃是也!故而此言一出,二人都微笑莞尔。他知此话未必当真可还是感念她怜恤屈就之情;她知今世都休想逃出他掌心索性随遇而安由他算计! “所以——”蔚璃决意先解心中疑惑,“玉熙当真走失于九犀山?” “是。”玉恒应一声,再无赘言。 惹她微微立目,“你居澜庭数月之久,在此事上却与我未置一言?” “是。”他依旧简言应答,见她眉头皱紧,又补一句,“与卿无关。” 蔚璃恼意将起,又被此言按下——是不相干!与那位帝姬除却几年前借居她宫中与她打得不可开交之外再也无甚交情。她大约瞧不惯自己每天上天入地无所不往,那时自己也看不惯她每日困坐窗前一动不动。 “那么……”她缓了缓语意,关切着又问,“现今可知生死?” “已经拜请夜玄去寻找了。相信近来便会得消息。”这一回他坦言告知。 她果然又面有诧异,“夜玄?”原来夜玄是被派去寻找玉熙了,“你怀疑玉熙走失是夜玄伏击兰儿之过?” 玉恒摇头,这一回思量半晌却也未能拟定答她之言,只能胡乱应说,“夜玄无胆刺杀皇室,我只是……须得有个人……去帮忙寻找……” 蔚璃知他吞吐之下必是藏了隐情,想起过往诸多争端,“你就是想支开夜玄,在我选亲的前一日。云疏莫不是忧心我还能择他为婿?” “谁又能猜璃儿心意?”他幽幽道来,反是含了几分怨怼。 “啪!”蔚璃扬手拍倒案上茶盏,怒目而视,“选亲之局分明也是受你摆弄!” 玉恒不惊不恼,只淡定拾起倾倒的茶杯,以茶巾抚去湿漉,缓言质问,“我为谁人?” 蔚璃又无话讲。诸多祸乱叠加,一股精气神尚能撑到今日,还真是多亏了那副泠泷琴,而泠泷琴实则确是得他良苦用心所赠。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4) 玉恒见她气焰逐渐掩去,又殷勤奉茶,小心赔说,“疑惑尽解……现下可否容我说话了?” 蔚璃仍旧蹙眉,心下忧愤实多,“你知道莫家早有除我蔚族、代王东越之野心!?” “天下皆知。”玉恒依旧耐心解答。 “可是天下不知莫嵩领兵五万要攻打我柏谷关!?此事惟有你知,为何不告!?” “青袖未杀莫敖之前,我本可以退莫家大军。”这事说来他又何尝不恼! “那么青袖为何要杀莫敖!?” “这个……你且去问她。我怎样言说在璃儿都是一家之言,未必可信……” “那你又把青袖藏在何处!?” “是由萧雪安置,我并不知详情……” “萧雪是受你旨意,你岂会不知?” “是他一意孤行,他定然要救青袖,我也……” “他为何要救青袖!?萧雪是否还有弟兄!?” 她问得焦躁不安、咄咄逼人,他答得从容淡定、退避忍让,问到最后她也不知自己到底疑他何事,他也稍有诧异为她最后问出的题目。 “萧雪……”他看她时忍不住笑,当真愚钝到不解风情?“你看不出——萧雪属意于青袖?” 这一回换她诧异了,眸色璀璨,羽睫忽闪,不知还有这样事——“萧雪……可是……青袖她……”她含羞带恼,又有几分忧心,又杂几分愧色,实实地可怜可爱! 玉恒几要起身上前拥她入怀了,今生若失这样女子是要失掉多少趣事!他低头莞尔,倒底还是按耐住了心绪波涌,只推盏向前,道一声,“璃儿喝茶……” 蔚璃拾起茶盏一饮而进,没由来的面色熏熏,心念恍恍,竟不敢再抬头看他眼眸,倒似青袖的羞涩情事也临在她身上一般。 “这一回该容我说话了罢?”玉恒含笑逗趣,“我有一物须得先交给璃儿。”说时起身往围屏后去了,不时捧回一只羊脂白玉镂云纹的小方枕。 蔚璃看得皱眉,平生最恨赘物缠身,不知他又要附庸哪家风雅莫不是还要临别赠礼不成?“云疏,你知我不爱这些物件,况且此去路途艰险,我惟有以剑傍身……”她一面婉言谢他盛情,一面看他拆去方枕底板,自枕心内取出一只黑檀木匣,再打开檀匣竟得四四方方一块青白大印,蔚璃心头一振,惊道,“此是……传国御玺?” 玉恒点头,手执御玺指给她看,玺文刻有“受命于天,德配万方,既寿永昌,天子行玺”十六个字,又与她释言道,“伏白帝自前朝昏帝那里得此传世宝玺而开立皇朝盛世,传国至今已历一十九代,至陛下手中……却值此凋零之秋,至吾辈……更是存亡难卜,故而……” “云疏?”蔚璃惊怔片时,才得定神,确是凋零之秋,只是……何谓存亡难卜?他又怎可就此灰心颓念!——“云疏,过了良城便是皇境!莫家屯兵数万于柏谷关,必是以为你经柏谷关而还朝,如何也不会想到你绕道召国……” 玉恒摆手,“欲图天下者何止莫贼?我玉家式微至此,忠臣寥寥,良将更无,兵甲不见,岂非任由四境欺凌……自然,东境璃儿不会欺我……”说时向她惨淡一笑,“这御玺且先交在你手上……” 蔚璃更惊,“此是传国御玺。我是弱质女流。你将这样宝物交我手上……又,又有何用?” “你不是也说了——过良城便是皇境。而愈近帝都愈是凶险,莫家只差这一方宝玺便可直取天下,召王更是窥视在侧伺机而动。我此去入琼庐关,走徽县,经阆原,再依径山亭北上,方可还家,所行官道不知有多不少伏击追杀,我若携御玺同行,人亡玺失,则天下乱矣。使璃儿携御玺与我分道而去,经深山密林、涉幽谷野郊,便可无人搅扰,直入帝都。如此总不至全军覆没。我但有不测,则陛下性命亦能保全,玉氏江山便也至我辈终了……若真有那时,璃儿便可将此宝玺送进凌霄宫,交给那里的一位冰夫人,她知天下当推谁人为主!”玉恒缓缓道来,如叙他人兴衰,“在那之后,璃儿或往青山逍遥,或嫁南国为妃,便都由了你去……”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5) “云疏!”蔚璃喝断他的话,心下戚戚然。看来当真是诀别!前途凶险,本该与他携手同行,可是只为太过凶险,他也知自身性命或难保全,可是这天下众生还须保全!万不能使传国御玺落入莫贼齐小之辈!亦不能使四境王族为争夺御玺而至涂炭生灵!他此间交出传国御玺,是早已为天下谋定了贤主吗?那位贤主可能定风波,安太平!? “凌霄宫?冰夫人?”她幽幽念说,凌霄宫几时多出一位冰夫人?!莫非时隔三年他已有子嗣?从未听闻啊!他说玉氏江山至他辈终了……那么那位承天下之贤者便不是他玉氏子孙了?那是谁人可堪此大任!?冰夫人又何德何能可扶持新君? “她是我的……”他见她忧疑满面,将要解释,却被她挥手打断,“无妨!我不过是想确实一下。毕竟交接之物乃万里江山、黎民众生!不是一钗一书情信之物。” 玉恒略蹙了蹙眉,实不知当下境况还能惹她有儿女私情之思量,又笑又怜之时郑重又道,“当然,璃儿若有远志,想以东越蔚族称帝也不是不可,只是天下苍生还须顾念,切莫使烽火连城……” “璃儿远志——惟愿云疏得清风,拥朗月,一世康明。”她郑重言说,目色坚定断他猜疑。 他笑意温和,回以赤诚,“云疏远志——惟愿璃儿长久久,惟愿天下永世安。”说时又将御玺封回木匣,藏入玉枕,又以一方锦缎将玉枕包裹入囊,推至她面前,“让他护你去罢。” 蔚璃一时间又心智晕乎,盯着那一方玺印,蹙眉道,“它还法力无边?” 玉恒微微一怔,继而笑开,这女子敏慧时或使人敬服或招人怨恨,惟这愚钝时才真真可爱!是否她心中无他才会有此作答?可是那岸上琴声铿锵她当真不闻吗?还是闻之亦视为过客? 蔚璃也终于醒悟他所言何指,不禁赧然,低头喃喃,“我已将泠泷琴还他,是他纠缠不去……” “世子心善情贞,于璃儿而言乃良人之最,此去——且让他为你仗剑罢!”玉恒自座位上起身,将御玺行囊为她系于肩背,顺便牵了她手,“走罢,我送你上岸。” ****** 岸上有少年偎石而坐,膝横七弦,正奋指而弹。少年既显焦灼不安,又有些忿忿难平——她不是心之所向是“泛舟江湖、纵马青山”吗?她不是一心一意要往东极观海吗?如何一路疾追一路以《沧海月明》相邀,竟不能感她心志!?她倒底是受困于那人君威赫赫,还是痴情于那人君子谦谦?!真是随他去了便是绝路死地,她一句话也不想留给自己吗!?天下狠绝女子莫过如是乎! 风篁愈想愈是心绪大乱,引带着弦音大乱,索性挥手拨去,用力之猛险就扯到琴弦。瞠目间,却见船舷上一双白衣飘然,临风而立。再细看时竟得她素颜皎皎!风篁便顾不得许多,掷下七弦,起身向着船上高喝,“蔚璃!你背信弃诺算得甚么……甚么女子!也不配称国之副君!你下船来!我要与你言说一二!休想诓骗了我就这样去了!蔚璃,你下来!否则我使人拦下澹台家的大船,谁人也休想再往前去!” 蔚璃被他这样的稚气蠢话恼得咬牙瞪眼,玉恒在她身边却忍不住笑说,“少年痴情,最难消解。璃儿此去……”他稍顿了顿,想到不得不使她与旁人携手同行,心下也是凌乱不堪,“璃儿此去,还要当心啊!”语意深远,又惹她回眸定看,“当心甚么?!少年痴情是被谁人招惹?要不是你妙计骗泠泷,赔了……”夫人二字未及说出,已醒悟言辞之莽撞。 玉恒更是苦笑,“我为谁人!?忘恩负义,天下蔚璃第一!” 蔚璃冷哼一声,擦肩去,掷下一言,“秋分时节,凌霄宫见!”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6) 望她长剑在手,御玺在背,此一别不知各自要历几重生死!秋分时节,当真还能重见于凌霄宫? “璃儿!”玉恒急急将她唤住,心有依依,情有戚戚,得她回眸凝望,却不知要怎样言说。 “还有事?!”蔚璃显然不耐烦他,生则复来归,死则长相忆!此间抹泪沾巾又有何益! “我……我们……”他原有千言万语却全然枯竭于当下,又似乎早在凝眸对视里彼此道尽——生当长相守,死则……死则……他只觉心口窒痛,万不能死啊!且盼重逢于艳阳,且望天下尽安好,得她归来便是相依相守一双人!世事再无常,惟此一恒念——“璃儿归来,云疏当制锦汤,捧丝巾,为璃儿侍浴涤尘。” 矫情!蔚璃凝了凝眉头,可倒底还是欣慰他心有所期,遂又目色清明,声色清朗,道一声,“各自珍重!后会有期!”转身去,白影临波,踏莲而远。 他负手于江风里,注目看着,终未再得她回眸,径自往岸上那少年身边去了。 风篁诧然她去也决绝,来也汹汹,惊讶着不觉间连退了几步,还在犹豫着是否该治她个“欺凌夫君”之罪才好挽回几分颜面,她却是大步向前,直至与他抵足而立,挑眉问一声,“马在何处?” 风篁抬手将指身后,又急收手臂,警惕看她,“休想再弃我自去!马只一匹,要么与我共乘,要么……嘿,你这女子!”他话未说完,她已奔他所指方向去了,急得他只能匆匆拾了七弦紧追其后,仍旧抱怨不休,“你就不曾读过《女诫》?不知何为敬顺?不知何为夫妇?天下间有你这样做人妻子的!?我今时大度,念你初犯,恕你一回,但有下次,看我怎样……怎样……”他在腹内思谋治她之法,猛抬头却见她横眉立目站在马前,一时训诫之辞全然忘了个彻底,眨了眨眼,又急转话锋,“太子殿下怎肯放你下船?是不是畏惧肆叔兵指帝都?且不管他!我看这天下也是要大乱,不若我们另寻个太平处……你说你要去哪里,我随你去!” 蔚璃自树上解下马缰,定目看他,“我往帝都。你要同去吗?” “同去同去!”风篁点头如捣,“玖儿说你要去查当年青门旧案,我可以帮你……只事先说好,路上须听我的,丫头再不可使诈……” “你不要信玖儿胡说。”蔚璃翻身上马,“我是去赴死!你先想清楚再答我!再者路上也不可能听你的!”说时马打盘旋就要扬鞭奔去。 风篁早料她狡猾,见她解缰绳时就先行牵牢了马缰,此刻见她扬鞭,又回手扯上她裙裾,忿忿道,“蔚璃!信不信我先妻后娶!你再敢使诈我即刻剥了你衣裳!” “你敢!?”蔚璃忿忿立目,将喝一声就觉腰上一紧,他还当真敢撕扯她衣袂,“子青!休动!罢了罢了……马鞍分你一半……还不上马?……那琴不要也罢,尽是累赘!……提住马缰!休牵我衣带!……你会不会骑马!?莫踩我马蹬!……” 船上一抹红衣,怒目凶凶看着岸上一骑绝尘而去,恨恨念道,“迟早买凶杀了他……” 玉恒在一旁含笑劝谏,“其一青濯;其二风篁;天下谁人敢杀,她必舍命复仇!” “青濯犹可……风篁算得甚么?!”羽麟不信。 “你且试试!”玉恒轻拍他肩,负手往船头去了。 第六十五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1) 题记:《蔚氏春秋·蔚璃》:太和十六年秋,越安君受皇室太子所托护传国御玺入京,攀陡峰,过幽谷,临深渊,涉激流,历艰难万道,退伏杀千刃,才得望帝都之华宇。然路失良人,毁一世姻缘,实为越安憾事矣! ****** 水自西山而出,月自东山而明。水月徘徊,万里江山;万里江山,共一轮明月。 召国与皇境接壤的七莲山,有一座雾莲峰,因其峰若莲瓣,常年处云雾之中,故而名之。 今夜的雾莲峰山顶,有明月皎如玉盘,有清风凉似鲛丝,松林乔木间又有琴声流淌,七弦铿锵更添七分月明,更助三分风清。此间若有仙人经过,必也要为此琴声陶醉流连。 风篁倚在巨石背风处,望着山崖上的白衣素净、青丝飘逸,真真爱极了那挥手拨弦间的洒然无拘!世间怎会有这样女子,疏阔不疏男儿,赤胆不逊游侠,偏偏她却是个王室里的骄公主!又偏偏被她撞进了自己怀里!想想都要偷笑——幸甚至哉,得此窈窕! 蔚璃一曲罢了,轻抚琴弦,向着对面少年朗然一笑,“子青以为如何?可胜过你数日操弦?” 风篁大笑,“岂敢攀比!?你是青门正宗,我不过是旁门学艺!况且我早说过,于音律之事我本就不甚精通!每每强拨此曲不过是为了博你一个侧目罢了!” 蔚璃哼笑,不以为然,倨傲地望向头顶圆月——想到一别两处,也不知那人今作纵马何地了?应该也有这明月皎皎罢?千里共婵娟,可叹隔千里!她举头半晌忽又黯然,“只得月明,不得沧海!乱世误我,竟是背道而驰!” 风篁不解,难道她愁绪满怀竟是为错失逍遥远游?难道不该是为那位太子忧心吗?还是她有意在自己面前掩饰她的衷情别寄?“你先过来坐!”他轻拍身旁铺以披氅的坐位,高声唤她,“那边夜风太硬,当心吹坏身子。” 蔚璃也觉凉风透骨,高处不胜寒,未曾推辞,抱琴走来,径自往他身旁坐了,果然有石壁挡了劲风,又有他身上透着融融暖意,此间远比那石崖上温暖许多。 “你当真不悔?!”蔚璃一面收琴入布囊,一面再三确认他心志,“我可是与你说了,此去帝都我也不知会遇上甚么!豺狼虎豹还是小事,妖魔鬼怪也不是没有……”她故意吓他。 “遇神杀神,遇魔诛魔!”风篁笑着接去,恼她竟把自己当了孩子唬吓,“此去便是要为你——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无论遭遇怎样境地,我都会与在你一处!”说时伸手接去她手中琴囊,与自己身旁佩剑安放一处,“无论是往天涯亦或海角,我都为你背琴荷剑,听你抚琴啸歌!你休想再驱赶了我!” 蔚璃定目看他良久,笑意难禁——这少年痴心……倒有几分可爱!“那么——就睡觉罢!明早翻过了这山还要涉水!”她倾身躺下,才发觉身下铺着的是他的披氅,将要起身更换,却发觉自己的披氅还是覆盖在自己身上,而他只一身单衣,直接睡卧在草地上。 “这样不妥!你若受凉生病我还要为你煎药喂汤!岂不麻烦!”她说时让出自己身上的披衣。 风篁又笑又嗔,夺过披衣重又为她盖好,“我是男儿,冷风欺不到寒雨打不透!你是女儿家,才最易受凉。你若病了,我又要为你担心忧虑,岂不痛苦!?” 蔚璃笑他言语间的故意嘲讽——薄情如她只会嫌他麻烦,痴情如少年却然要为她心痛!还真是……世无公道可言!她惟有自顾躺好,任由他又是为她塞衣角,又是为她正玉枕,还要忍他在一旁碎碎念念,“……实则我们大可走阳关道,雇一辆马车,再买几个婢仆,日行野路,夜宿农家,只不要通关过城就是了——我往东越去时便是这个法子!并无人知晓我是王室,不也平平安安抵达越都了?还娶得了娇妻……”他说时颇有几分洋洋自得。 蔚璃闭目应他,“老实说,我之前真未留心召国王室还有一个甚么世子!我想天下人大约也同我一般见识罢,哪里会想到一个借宿农家唠唠叨叨的少年会是王族世子?!”她言语间亦是难掩嘲讽,“然而帝都,以致天下,东越蔚璃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皓月当空!那莫嵬老贼欲除我以煞东越军威,必是早已把我画像分发皇境各城,悬赏缉拿!我若走阳关道,必遇重重伏杀!还要买婢买奴、驾香车宝马招摇过市吗?我纵狂妄,又怎好牵累无辜?若然是伏杀在则,我也只能顾得了自己一人尔!” 第六十五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2) “连我也不顾吗?!”风篁急问,又觉自己好生幼稚,忙又自言答说,“切勿顾我!我是来护你的!绝不会做你的累赘!” 蔚璃不响,他此间已然成为累赘!还是该想个法子把他遗落在山上才行…… 风篁举目望星,还在傻傻地想她方才那番言辞,一时又笑语念说,“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你这丫头未免太过狂傲!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只当东越蔚璃是徒有虚名!现下再看……”他转回头,看着她闭目假寐,那容颜清丽,神色安若,看得他忽就心旌摇曳,来时灼姑姑的“训诲”瞬间萦上心头——应该先收她入怀!再做她的良人! 收她入怀?他怔怔望着睡在身旁的这个桀骜女子——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罢!?瞧那额角方正就是严不可侵,再观那柳眉远黛更是藏了威仪,还有那一点樱唇……那一点樱唇,风篁忍不住向前凑了凑身,伸过一根手指悄悄攀向她唇角莹润。 她只觉四面静得蹊跷,听惯了的嘤嘤耳语如何息灭了……瞬间启眸,正与他四目相对,还有一根手指比在她眼前,似为有所探拭?不由得惹她柳眉凝结,微著诧异! 风篁慌得连忙躺回原处,支吾着胡乱言说,“其实……我就是仔细看看……我觉得我还是喜欢长街上那个吃我粮喝我酒的野丫头……我该在那晚就领回家去……管她是谁?!我……我还真是有命啊!谁知野丫头竟是东越蔚璃……”他絮絮念念,也不知自己在说些甚么,只是没由来的浑身燥热,面若熏烤。 蔚璃看着倒觉有趣,伸出手迅捷地抚过他面颊,惊呼一声,“子青脸上好烫!不会这么快就吹病了罢?还真是弱不禁风啊!这样怎么能跟随本公主呢!” 风篁又气又笑,自己未曾得手反被她戏弄了一把,故意怒目喝她,“不可颠倒秩序!是你跟随我!不是我跟随你!知不知道何谓夫为妻纲!?” 蔚璃嗤之,“你再啰嗦着不睡,我便把你一棍子敲晕了拖去喂狼!” 风篁愈发气煞,倒像她真真会把他敲晕了喂狼一般,“你这女子……好狠心!”他伸手扳过她肩,像是个孩子吵架似的不依不饶,“你心里还有没有尊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夫君!……” 蔚璃也恼了,本就嫌恶他这个累赘了!他还不知深浅一口一声的三纲五常来教训她!想她蔚璃岂是以三纲五常处世待人!?挥手一拳擂向他肩头! 他早已熟识她话不过三句就要拳脚相向的性子,见她小拳头挥出,张开大手一把握入掌心,顺势扑向她身,又制住她另一只飞来的恶拳,顺势弹压住她还企图飞脚踢踹的身子。 “风篁!”她整个人被他制在身下,几乎要与他眉眼贴着眉眼了,这下倒有些着慌了,可仍旧倔强得不甘示弱,“你敢欺我!明日休想再跟我一起下山!” “你再说一遍。”风篁也决心定要将她驯服,怎能容她一路去一路心不在焉!?既然执手同行就该同心同德不是!? “你敢欺我!我……”她娇喘吁吁,即恼且羞,可对他又实实地讲不出狠话,能把他怎样啊?!他是故人的影,或是故人的魂,恨不能筑故垒修高墙,藏而珍之,又怎忍对他口出咒语? 他盯住她眸色澄明,看见平湖倏忽荡过一层涟漪,似春湖跃鲤,顷刻间又影沉水底。那是甚么……竟似怜恤之伤,又像顾惜之痛,那是在她眼里难得一见柔情似水,他的心也蓦地柔软,钳制她手臂的力道瞬间卸去七分,仅余三分更像似与她挽臂相拥,“丫头……”他柔声唤她,指尖轻轻抚过她熏熏粉腮,又掠过她耳边鬓发,忽又握紧了她瘦削薄肩,低头在她耳沿上浅浅拂过一吻,呢喃一声,“丫头可知我心……” 她未再挣扎,只知他身子在不断下沉,隔着薄薄披衣已经可以清晰感知他身体的温度,他动作轻巧的像似呵护一件易碎琉璃,璀璨星眸深深投进她那双微澜静湖里,眸色交织,心影互映……如何会不知他心啊!只是山水千重,凶险万端,又怎敢真的劳他背琴荷剑!? “子青……”她顺从地迎上他十指交叉,静目流光注视着他——平生还从不曾有过这样乖巧时刻!只是今夜——当真适用吗?头顶有明月泻辉,脚下是清风流寒,还有耳畔,他愈来愈急促的呼吸涌出层层热浪…… 第六十五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3) “丫头……”他嗓音略泛沙哑,已然寻到她颈上清香,与她不过是隔了一场婚典大礼罢了,一晌贪欢又何妨,此生至死也不会负她!……他扯她衣领,又不禁微微蹙眉,衣领深处埋藏的是淡淡的木兰香! 还果然是……他不知身上何处刺痛了一下,那痛意瞬间漫延,欺得他五脏俱痛,百骨生寒。是了——木兰香!凌霄君!她舍逍遥而赴死,为得便是这一段木兰香!是婢女熏衣而成,还是与他相拥而得!?收了她又何用!?得了她的身也得不到她的心! 他瞬间僵了四肢,进退茫然。才知与她隔得又岂止是一场婚典大礼! 蔚璃只觉山风过颈,一阵阵寒凉裹身,而他似乎也息了心念,万事皆休。 “子青?”她不无怜惜地抚过他眉梢剑疤,“我觉得……当下……甚好!” 他微微一怔,重新凝神看她,她目色澄澈的不染一丝杂质,是了——“我也觉……当下甚好!” 来日方长,且看细水长流!他心底终是怜她至深,惜她至重,总以为一路去终能修成天地逍遥一双人! 二人相视莞尔,他是赤心诚意,她亦是心地坦然。他仍旧躺回原来位置,与她保持双臂之隔,右手琴剑,左手是她;她悄悄长吁了口气,微合双目,可面前仍旧挥之不去是他俊朗容颜,身上仍披着他倾覆给她的融融暖意。 这人心怀不轨,断然不能留在身边!——她偷偷瞥他一眼,暗下决心。 这女子心意飘摇,定要将她牢牢看住!——他悄悄扯住她袖端,百般提防。 ******** 一轮明月,照万里青山。山上是料峭寒风伴枕眠,山下是骏马御风疾驰骋。 玉恒与羽麟在良城弃舟上岸,备下马车,匆匆出了召国国境,过琼庐关而直入皇境。所幸一路还算通畅,羽麟以澹台家商贸所用之符节倒也混过了琼庐关守卫,城中未敢停留直往徽县而来。 徽县原是小城,驻兵不过千余人,县郡守又是齐门之下士族子弟,想来亦当无阻力。故而玉恒使元鹤驾车速行,力争天明之先抵临徽县,一日过徽县,便可直奔阆原。阆原之后走径山亭便可还家。想想似乎曙光在望,却也不知这其间是否还要经一场风雨雷暴? 马车内,羽麟正以鹿皮擦拭着手中宝剑,不时瞄一眼对面合目假寐的凌霄君,对他之忿恨已然是愈积愈深,亏得他那些蠢计阴谋,害得自己与伊人已是愈行愈远!逐她独辟蹊径倒也罢了,竟使一个娇贵无甚可用的世子护她前行?可真是恼煞人也!若论护她左右,此样事他澹台羽麟自问当是天下最最胜任之人!他护她之忠心谁人可比!? “你不觉得那风篁世子对阿璃是心怀不轨!?”澹台羽麟终耐不住忧心,忿忿质问。 玉恒仍旧闭目休神,随口应一声,“璃儿自有分寸。” “孤男寡女,幕天席地,野风入怀,晨露沾衣,能有甚分寸!”羽麟忍不得在他膝上狠蹬一脚,“你少来装从容!阿璃是最没分寸的!想当年要是没有一个碍事的擎远一路跟在左右,入帝都之前我早就将她……” 玉恒终于启眸,羽麟立时没了声响,继续低头揩拭剑锋,眼也不抬一下。玉恒无奈叹一声,挑竹帘望向车外,放眼所及惟见野丘起伏,草木萋萋,泠泠月色下尤见荒凉。 “嘱你送去齐府的赠礼可有送到?有何消息?”玉恒退回来言说正事。 羽麟哼一声答说,“齐门小姐爱极了你那海市蜃楼!齐谡特地为他这娇女儿张榜招贤,悬赏能拟填宫殿名称、增补画稿瑕疵之高才,以求能早筑宫阙!” “那么,我们所布之棋……”玉恒又问。 羽麟径自答说,“你在观澜台上招揽的那些忠臣义士大半都已混入帝都各就各位了,自然也有趁此机会混入齐府的士子文才,算得上网罗初结。” 玉恒点头,又问,“那么,召国那边呢?” 羽麟摇头,“还没有消息。只怕不是易事。风萧萧兮秋水寒,壮士一去兮……只怕难复还。”玉恒半晌未言,重又挑帘望向车外。 第六十五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4) 羽麟怜他忧心,又鼓舞言说,“倒是那位齐门小姐还真就被你画的海市蜃楼给哄住了!……你,当真要接她入东宫吗?”他小心地探问。 玉恒放下车帘,惨淡一笑,“那也要我先回得去东宫才好议定!” “可是那齐谡老奸巨猾!他可是只管拿着你皇家银钱仗着你东宫名义替她那娇女儿代木筑楼,根本不管甚么朝堂正气,也不管贼臣欺主,更无意助你平乱还朝,他是只想着做收渔翁之利!”实则羽麟忧心犹更甚。 玉恒苦笑,“这并不稀奇,原是预料中事。我原也未指望齐家能与我有所助益。齐谡营营汲汲一生,所谋私利足媲你澹台家三代经贸所得!且其子弟门生居朝堂间根系之深,也非百年世族可以比敌。当年程门被逐,虽是陛下一怒之念,可是在齐家推波助澜之下竟成不可挽回之势,可见齐门图谋之深远……”玉恒幽幽一声长叹,“惟今之计,只能等他多行不义罢了!” “所以你以九重宫阙为饵,是要助他多行不义!?”羽麟惊问,想他又何尝不是图谋深远。 “徽县郡守是齐谡门生,你再寻些珍奇之宝,一些赠那郡守,一些托他带去齐府赠那位小姐罢。齐谡惯会见风使舵,也不可使他对我失了信念,须使他知道我归期将近,齐门荣华可期!毕竟宫中一众无辜还须赖他护持一段时日。”玉恒言说。 羽麟应下,又问,“过了徽县,阆原可就不简单了。现下虽说莫家有七万军都被牵制在柏谷关,可是莫嵬只须再派出三万兵劫杀于阆原,我们也很难通过啊!” “所以要争在大军抵临之前通过阆原。”玉恒回道,“否则覆灭的不只是我们……柏谷关怕是也撑不了许久了!而柏谷关若破……蔚族亡矣,我又有何颜面再见……”话未说完,忽猛然抬手按倒羽麟,沉呼一声,“当心!” 一支羽箭穿窗而过,扫去羽麟几缕发丝!羽麟未待回神,就听车外骏马嘶鸣,又一团火花当胸扑来,他急竖宝剑,挡开那支带火的羽箭,呼喝玉恒,“下车!” 二人飞身纵出车外,更多的火箭扑面而来,前面驾车的元鹤早已舞剑挡在玉恒身前,急急喝道,“殿下快找地方躲躲!”可是放眼四望,皆是平原,哪里可躲!? 羽麟也挥剑护持玉恒左右,顾看当下形势急道,“伏兵来自四面,只怕无处可去!惟有力拼!” 箭如雨下,又是一场烈焰炙雨,转瞬间车驾便也焚烧殆尽。后面跟来的马车也入了埋伏,昔桐最先跳下车子,拎剑就往玉恒这边冲来,边冲边喊,“殿下,我来救你!” 玉恒长剑舞作一道雪屏,回头沉喝一声,“护住兰公子!” 昔桐脚下微滞,一下向前,一下顾后,徘徊不知所往。那一边夜兰跌跌撞撞跳下起火的马车,便一头栽倒在地,数支火箭瞬间燎起他锦缎华服,眼见就要烧成一个火球! 玉恒急喝一声,“元鹤!先救兰公子!” 元鹤见势不敢迟疑,纵身往前,弃了手中剑,脱下外衣,扑打夜兰。昔桐见如此,也挥剑赶来护在周围,拦下层层箭雨。 玉恒并羽麟也移步靠拢,与众人集成一团,各护一面,挡下四围不断飞来的火苗! “如此终有力竭之时……”羽麟一言未了,就听身边昔桐一声痛呼,一支羽箭贯肩而过,她稍有失力,剑锋微滞,又一只羽箭直插膝部,她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元鹤扑灭夜兰身上火势,回手拾剑补上昔桐的空缺,忧心问道,“萧侍卫莫非也中了伏杀!?” “他只三百兵!不中伏杀也难解当下之围!”羽麟喝道,“此样不是办法!敌暗我明!待我去探个虚实!”说时,挺剑向前,迎了剑雨飞身直去。 “羽麟!”玉恒拦阻未及,一团红衣已冲出数里,远处传来剑戟拼杀声,借着薄薄月辉,可见一重重黑影扑向红衣,瞬息可闻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只是红影摇曳,黑影叠加,一团厮杀,只闻血腥,不闻嘶喊!好寂静的暗杀! 此非莫嵬之兵!——玉恒蹙眉凝思,莫不是风肆大军已过了琼庐关!?四面围杀的是风王族死士!?他神思稍晃,一只羽箭擦肩而去,皎皎白衣立时绽出一道血痕。 元鹤惊得大呼,“殿下!”挺剑护到身前。可情急之下忘了后面又遗下空缺,数只箭矢齐齐飞来,玉恒回身扫以剑光一道,终未能悉数拦下,一只长箭若流星坠宇,真取胸口。 第六十五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5) 剑锋难回,退无去路,竟要终于今夜吗!?他眼睫微抖,一只瘦影扑进怀里,箭入当怀,正中瘦影脊背。他只闻胸口一记闷哼,怀中人低低念了声,“殿下……”便歪倒下去。 “昔桐!”玉恒急呼,忙将人放倒,触手所及尽是温热的血浆。 “殿下!顾不得了!”元鹤一面拼力拦阻四面飞来羽箭,一面大声疾呼,“丢下他们,微臣护殿下往北面突围,先入徽县!” 正说时,忽闻四面喊杀声骤起,火把林立照亮黑宇,箭雨渐次息灭,一重重金甲踏月而来,转瞬成合围之势,将玉恒君臣围在当中,甲衣侍卫中纵马飞出一人,至近前,翻身落马,单膝跪拜,“臣萧雪救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玉恒长吁口气,回头问说,“羽麟呢?” 正这时自队列中又冲出一人,红衣血裳,已分辨不清哪里是锦缎原色,哪里是血透长衫,一把长剑更是锋芒滴血,狰狞血光! “是召王的死士!”羽麟掷下一颗头颅并一枚金符,“此是召王金令!看来召王也是势在必得!” “如此说,风肆大军应该过了琼庐关。”萧雪接道,“殿下,此地不易久留!我们该先往徽县安置,再议御敌之策!” “桐公主重伤,该先为她医伤。”玉恒说时望向元鹤,“还余多少金疮药?” 元鹤显然对君上此举即惊且疑,“殿下?风肆大军随时可能追上来!为她一人……” “还余多少药!全数拿来!”玉恒沉声喝道。 “都烧了!”元鹤回手一指早已化做灰烬的马车,急得就要掉下泪来。 “元鹤?!”玉恒又喝一声。 元鹤身上外衣早在救夜兰时便已烧焦,此间只着一件单薄里衣,他双手抱腹,护住衣内锦囊,委屈道,“只余这两瓶药了!此是备殿下救急之用!这才过了琼庐关!前面还有徽县,还有阆原……谁知还有怎样凶险!万一……万一……”终忍不得滴下泪来,眼巴巴望向萧雪求助。 “萧雪,把药拿来!”玉恒又令萧雪。 元鹤闻听急得顿足横剑,“除非殿下使人杀了我!” 萧雪却是站在原地未动,冷静劝说,“殿下,此非良策。风肆有十万军。殿下只有三百侍卫……”他回头望了眼血甲斑驳的众侍卫,“目下所余已不足三百,殿下是要使我等为这女子泯灭于当下吗?” 羽麟冷眼观局,也在一旁附和言说,“阿恒,我等拼死只为护你一人!但有一日我羽麟负伤成众人之累赘,必横剑自裁以了众人之忧心!绝不会使你为我枉死一兵一卒!” 玉恒见势如此,先将怀里血衣模糊、昏迷不醒的昔桐安置于草丛,提剑起,冷目飘过众人,“风肆有十万军追击在后,莫嵬有五万军劫杀在前,本君惟有三百……不足三百侍卫,舍一人便是更更不足三百,再舍便是二百不足,再舍便是一百不足!舍尽所有,只我孤身一人,又有何益!”又问萧雪,“徽县存兵多少?” 萧雪答说,“一千甲兵,校尉武官三人。” “何以应对风肆十万大军?”玉恒问说,“我等急入徽县又有何用?风肆十万军足以踏平徽县!一千甲兵舍身殉城犹可为!使城中百姓无辜受累何敢为!” 萧雪默然,元鹤更是垂首后退,惟有羽麟瞠目问说,“阿恒何意!?此处荒野平原,无可避处!莫不是以我等血肉之躯抵风肆十万大军!?还不是一样要被踏成肉酱!” 玉恒收剑入鞘,“既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那便迎之于当面罢!萧雪,你领三百侍卫仍旧往十里外布阵护驾,若遇风肆大军追来……传旨南召军中,就说本君……欲与风肆公子亲见于野,赏一回风云变幻。” 萧雪提剑琐眉,“若然风肆强攻,殿下处境又当如何?” 玉恒笑笑,“风肆强攻,先亡我将士,再亡我玉氏……若天命如此,谁人可覆?”又轻拍他肩,“那个青门女子如何安置了?” 萧雪微怔了怔,答说,“派人先送进徽县了。” “如此便好!至少……”玉恒没有说下去,而是回身向着四野士卒们朗声诵道,“恒谢诸将士同生共死之恩义!”说完长揖到底。 四野立时回以低沉而坚决之响应,“吾等誓死护卫殿下!” 萧雪领侍卫去后,元鹤愈发站得远远的,双手护腰,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宝贝药囊。 玉恒正无奈叹息,惊魂未定的夜兰哆嗦着向前,手捧一只锦囊呈在玉恒面前,支吾着言,“此是……玖儿姑娘临行所赠……说是良药……医伤良药……都是请慕容小姐亲制……”说时又忍不住望了眼那烧尽了的马车余烬——只可惜了那一袭白狐裘!得她所赠惟此二物,一夜之间皆挥霍尽了!凭甚寄相思!? 玉恒看他片时,接过锦囊药瓶,回身走向昔桐。 此间,残月挂枯枝,西风乍起,卷起四野荒凉,戚戚远路,迢迢归途。 第六十六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秋,时玉室式微、风族欲取而代之。太子还朝,过徽县而不入,孤身迎南召大军于郊野。史官置评:以一己之躯抵千军万马,护一城臣民免战乱之苦,此乃君主风范正当为矣! ******* 时节已入季夏之末,暑气消退,秋风渐起,偎身树下,偶然可得飘零之叶旋舞于林,漫若蛱蝶翩飞,扬若琼花炫彩,使人仰观而眩目,久望而痴迷。 蔚璃眼不眨一下地凝望着头顶落叶翩飞,想起三年前往帝都朝拜,也曾过此山涧林地,而那时是何等恣意逍遥,一把剑,两旅伴——哄了澹台家的少主出钱出力,唬了擎远那狂徒牵马坠蹬,自春时从越都锦城出发,一路贪吃恋景,晃晃荡荡竟走到秋时才走进帝都。 如今再遥想当年,即笑那时少不更事顽劣不堪,又羡那年身无系挂自在逍遥!再观今日境况——可怜了不要说牵马坠蹬之人,就是一匹马也没有啊!下山时,一壶迷魂酒就把那位风族世子撂倒在半山腰了!这个蠢世子,第一回在越安宫里喝了她的酒一睡到天晌还不知吸取教训,这第二回还是给甚么吃甚么、让喝甚么喝甚么……愚笨心实至此,也是真真可爱! 蔚璃一想到他那扶树喊晕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但愿这蠢物“知难而退”!屡中她计还敢扬言护她左右?若当真信他赖他还不早早与他共赴黄泉了! 蔚璃闭目休神,抱剑而眠,肩头是山风谡谡,远处有流水潺潺,就是那叶打盘旋,划过树丫的轻渺之音,亦被她捕捉入耳。如云疏所言,所有伏杀会都被他引往“阳关道”的,当下应不会有强敌寻来这幽谷深山…… 如果要来——也并非风族亦或莫家的金戈铁马……会是谁家的暗杀死士!? 蔚璃瞬间启眸,一片枯叶划过额角,留下一丝痛意——好快的剑式!好凌厉的剑气!她心下惊叹,身形急飞,攀上树干时已然长剑出鞘,踞高而望,但见数只黑影纵跃着穿过草丛,以合围之势正向她扑杀上来!未容她细想,又一道劲风压顶劈来,直贯项背! 蔚璃匆匆举剑迎上,凛凛寒光映出一双灰色眼眸。黑衣黑履,黑巾罩面,惟那双灰眸闪烁生机!或该说是凌厉杀机!蔚璃一面剑走游龙,瞬间逼退黑衣刺客,一面心底狐疑,此非官家治军路数!刺客既非风族死士,亦非莫家狂徒,那么还有谁人会于郊野设伏!? 尤其是为首这位黑衣灰眸者,其剑快招狠,杀意绝然!战之着实吃力!若然这一众刺客人人如此……岂非难缠!蔚璃心下苦叹,一边迎战一边四下寻找退路。 她自树稍跌落,脚尖将触草丛,一层寒光便绞杀在颈。再避无可避,惟奋力搏杀,舞出一团剑影如幻,克退数道寒光。可是黑影无尽,剑阵如林,又一重剑气冲来,入颈割喉,入胸剜心,拦腰则断,刺足必跌!上下封锁无一退路! 蔚璃惊叹:好狠绝的剑阵!仓惶着急挥长剑点拨劈挑,拼力招架。还果然这一众刺客,人人狠绝!肃杀凛凛! 待第四重剑阵欺上来时,蔚璃已显有不敌之势,纵长剑翻飞再怎样风雨不透,终耐不住黑影四面围击,层叠不休,又是招招致死,旨在绝杀,只稍有不慎,便是穿胸切腹,一命呜呼! 蔚璃知是非生即死之战,虽也斩敌数人,却也渐渐力竭,再见黑影剑阵扑来,便觉力不从心,剑光微滞,剑影拖沓,身形稍缓,脚下趔趄,结果——长剑脱手,剑痕入肩!索幸——只削去半边衣袖!再一剑分刺而来,直入当胸,她退步避时,又觉身后劲风一缕,剑气入颈…… 这一回可真是万事休矣!这样轻易?好不甘心!蔚璃举头再望一眼落叶飘零……纷纷谡谡,还真个萧瑟之秋! 忽然又一道秋风劲起,来自密林边缘,又疾又烈,风过袖底,欺得蔚璃自觉衣袂生寒,一瞬白光罩身,顷刻扫去所有黑影欺凌! 蔚璃怔怔恍恍,犹如自死地得重生,心仍有余悸,神思尚恍惚,定目看时只见翩翩一青衣正翻飞于黑影之间,那剑光如梦如幻,那身形翩若惊鸿……如何竟似旧年风影! “澄哥哥?……”她喃喃一语,仍不解当下是梦是幻。 第六十六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2) 那青影飞旋,转瞬击倒黑衣数重,拆得剑阵若落花流水,余者三四黑衣见势如此,皆纵身遁走。风篁亦无意追赶,撤剑向回。 “子青?!”她终于醒悟,竟是被他救下!又有余悸,又觉欣喜,迎上来赞叹不止,“子青剑法原来这般了得!你这青门剑法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你哪里学来!?可算是偷师……嘿!”她话未说完,被风篁一把揪住衣领,连提带拎几步推倒在树上,用力之猛撞得她脊骨生痛。“放肆!”她佯装无辜还要虚张声势。 风篁却早已怒不可揭,反手锁上她咽喉,怒斥一声,“谁人放肆!你这丫头三番五次欺我……” “只两次!”蔚璃狡辩,“怪你自己愚蠢!斗我不过还想与谁人斗……啊!放肆……”又是话没讲完就被风篁拦腰扳倒在地,这回更是摔得她骨架若散,还未及挣扎,人又扑了上来,扯住她衣襟狠狠教训,“是本世子一再恕你!臭丫头不识好歹……啊!……你敢打夫君……” 蔚璃哪里肯容这个,一拳打在他眼眶,风篁立时落了个乌眼青,愈发气煞,宝剑也丢了,斯文也不顾了,猛扑上来按住她双肩,一口咬了下去! 她那半边衣袖凌乱正适下口!蔚璃只觉钻心的一阵剧痛,顿时麻了半边手臂。各样踢打还想扳回一局,不想风篁手掌移走竟扯上了她腰带,吓得她魂飞天外,“风篁!你敢!本公主……” “我说过——璃丫头再敢欺我,本世子就先妻后娶!”他手上胡乱拉扯,倾刻乱了她衣襟! 蔚璃这一回是真的怕了!可若说求饶又非她长公主之风范!索性拼了所有也要绝地反击!猛地翻身起又将风篁按倒在地——这下他再撕她衣领,她就扯他发髻!他敢拉她云袖,她就抓他腮鬓!他一口咬在她肩上,她也浑然不顾逮哪咬哪!总之誓不吃亏……二人撕扯着,翻滚着,一时间缠打不清!——此间若有猎人经过,兴许还会看走了眼,只当是一青一白两只老虎在打架呢! 一个忿忿不休势要将这狡诈女子彻底驯服!一个又恼又羞定要将这个敢欺到她头上的愚蠢世子彻底击败!最后,终于还是迫到蔚璃气竭力衰,恼得几要珠泪迸出,风篁才算稍有收手,可还是制住她双臂免得再受她反击,唬吓道,“丫头若现在认罪,为夫仍可恕你……” “呸!”蔚璃眼红耳赤,强抑泪珠仍怒目而视,“本公主要退婚!大胆风篁!我要攻你的城!伐你的国!我要你流落四野!我要你一世无妻!我要你……” 她狠话未尽,他忽就霍然起身,狠狠瞪视着她,那泠泠眸色里波涛翻涌,涌过戚戚涌过凉凉涌过怏怏……似乎还涌起无尽晶莹,忽然一个转身,也不管衣冠怎样歪斜凌乱,大踏步径自往远处山溪去了。 蔚璃倒是被他此举唬住了,又见自己的一抹衣带还缠在他手臂上,连呼了几声“喂!喂!”风篁驻足,奋力扯下那衣带,狠狠抛掷在地,转身又去。 岂有此理!蔚璃顿觉冤深似海!是谁人先动手!是谁先冲上来就打!是谁先撕扯她衣带!是谁把她按倒又踢又咬!他逞了威风倒还愈发趾高气昂无穷道理了!哪有半点为人夫君的风度! 她羞恼无尽,躺在草丛里自己闷气了半晌,发觉四下寂静久久不闻人声,又忧心他别处招惹祸端,便匆匆起身,整理了衣襟裙裾,又跑去拾回散落地上的腰带,正各样缠系时,风篁又回来了。 一手抱琴,一手提剑,发冠也重新理过了,衣襟也略显整齐了,似乎还在溪水里洗了洗脸,只是那眼眶乌青是如何也洗不掉呢! 蔚璃一面草草迅速地系着衣带,一面警惕诧异地盯着这俊逸少年,他眼底通红是不是哭过?这样不经事?!又不曾下重手伤他!要是真想治他还不拆了他骨头!倒是他,又掐又咬,每一招可都是狠得险些拆了她的筋骨…… “方才……是我不好……”他仍有忿忿,可还是耐了脾气喃喃言说,“我不该冒犯璃……璃公主,我……是我罪过,是我心忧气躁……”一言未了又觉委屈无尽,竟又红了眼,低下头去——想平生受过谁人这等强欺!?娶妻如此,愁煞人也! 蔚璃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好像就要哭出来了!?怎倒似自己欺了他一般!还真是……她慌乱着摆手,没由来得胸口隐隐作痛,胡乱着答,“无妨无妨!子青莫忧……念你初犯,本公主恕你一回,若再有下次……” “若是再有下次——”他忽然仰头,一眼青,一眼红,又是可怜又是可笑,“若是下次阿璃再敢欺哄,我就与阿璃各奔东西!永世不见!” 蔚璃愕然,这话好生熟悉!倒底还是要受他诅咒!当年人不正是丢下一句“青府内有你没我!”而一去渺无踪迹吗?!如何就——迫得他讲出这样狠话! 这一回换她泪目,怔怔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无限悔意!——所谓江山万里又是何其悠远!何不怜取眼前人物!与他携手同行! 第六十六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3) ******* 临近徽县的郊野,玉恒孤身一人立于河岸,注目手边几处蒹葭苍苍掩于渚堤,那蒹葭丛上一只翠鸟正肆无顾忌地清理着羽毛,振翅抖尾,摇摆身姿,是这天地间何等逍遥一灵物!不远处又得三两夏虫残喘鸣于疏枝,万物有情皆有贪生之念!举目眺望水中央,孤零零一只白鹭正歇于河洲之上,缩颈伏身,是为伺机猎食还是畏避雕鸢? 忽然一阵西风骤起,惊得白鹭振翅冲飞,绕渚徘徊,又往回于水岸之间,那白影凌波,影沉水底,忽而羽向高空,水影涣散,便各自消弭,落得两下无踪。 凌霄君一时看得出神,想起旧年诗作—— 巍巍左山,汤汤淇水; 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又想到今时之处境,千里悲秋,万里漂泊,在途忧思染华发,归去愁云迫眉睫,此生只怕是再无好时节了!又或者就此浪迹于山水……可又缺少佳人为伴!也不知那女子现如今走到哪里了,可还诸事顺遂,一路平安?与她为伴之人,是位千古不见的仁义君子,应该不会遗她弃她,也不会“欺”她罢?各样忧患禁不住又是幽幽一声长叹,和着先前诗作喃喃念道—— 逍遥逍遥,今夕何夕; 白鹭白鹭,伊人何在…… “伊人何在?在天之涯!伊人何在?在心之角!”一声诵罢,人也到了近前,红衣映水,愈发显出妖娆十分,澹台羽麟诗意似乎更要胜他一筹,一阙吟罢,又吟一阙—— 我来杨柳青, 我去蒹葭白; 我往天地宽, 我归阙台高! 吟罢又讥诮着问,“怎样?——比你那‘逍遥兮逍遥’更有气势罢!春去惜春,秋来悲秋,此是女儿情怀!你我丈夫,就该颂些天地宽广之事!”说时递过一支炙肉,言辞不染秋色,“你也总该吃些东西!这样不吃不喝如何能撑到帝都!” 玉恒摆手推却,问一声,“昔桐如何了?” 羽麟哼了声,自品肉香,“我专管觅食!哪里还顾得替你照看姬妾!?” 玉恒叹气,“休要胡说!她小小年纪,离亲去国,我只是不忍使她为我丢了性命!” “阿璃也芳华正茂!她若为你丢了性命又当如何!?”羽麟言罢见他面色凝重,知言辞过激,忙又换了话题议说,“如果风肆大军追来,我等都将被碾做微尘,何惜性命……”想想这话也过于惨烈,皱了皱眉头继续换言,“你可有计退风肆的十万大军?” 玉恒回身看向另一边席地而卧的昔桐,还有一旁跪地侍药的夜兰,又有正用荒野里拾来的破瓦罐熬煮草药的元鹤,率一众臣子飘零凄凉至此,也是平生料所未料。至于如何退敌——还能如何?横剑硬拼也不过一死!予敌所求,赠敌所欲,或还能偷生片时?!那便真的要舍了她芳华正茂…… 玉恒正为无边忧患苦苦思量时,远处有骏马驰近,一名金甲侍卫自马背跃下,上前来跪礼回报,“启禀殿下,召国风肆公子大军已至前方十里,现被萧侍卫拦下,颁殿下口谕,风肆公子应旨,愿邀殿下前往一会!并且……并且赠殿下白露马一匹,以代脚程。” 玉恒看了看侍卫身后的两匹骏马,其中一匹便是通体雪色的襄原白露。“还果然是召国王室!见面礼都给得这般阔绰!就是我宫中也不过三两匹此样宝马罢了。”这位东宫自嘲言说。 羽麟不再应他说笑,又一次郑重问询,“你倒底有无良策退他十万大军?” “且试试罢!”玉恒牵马坠蹬,翩身上马,端坐马上又嘱告羽麟,“我若回来……便是回来。若不回——还请羽麟能以澹台家之名庇护他们一时,好生安置。” 羽麟为他提缰,瞬时心下悲凉无边,“你若不归——我等当折回召国,取逆臣召王之首级!” “为时晚矣!何苦来哉!”玉恒回以惨淡一笑,崔马驰去! 第六十六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4) 平原上,草木结丘,兵甲成林,风肆领十万军浩浩汤汤侵占了百里郊野,旌旗猎猎,铠甲烁烁,金戈铁马好不威风! 风肆端坐马上,看着远处一骑浮云愈驰愈近,想到三年前往帝都朝拜,曾与这位东宫有过煮茶谈兵之会,那时的东宫太子便是给他慵懒闲适过于散漫之印象。二人在论到“狭路相逢勇者胜”时,他偏要混入邪说,道甚么“智者亦可胜;仁者亦可胜;智有巧取之机,仁有退避之怀;惟勇者,逞凶悍之勇,遗杀戮之殇,非上上策矣!……” 风肆想着旧时谈话不免哼笑,虽说相逢于旷野,可是那太子处境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亦算是“狭路相逢”了!且看他何以为智,何以为仁!?是要杀身成仁保全御玺,还是有何巧计退他铁甲雄师! 只是若要杀他……倒也难办!风肆早已听闻莫嵩在柏谷关外以伏兵追袭所谓的太子鹤驾,却被东越一道檄文骂的遗臭八方!他召国若于皇境之内斩杀东宫,岂非与莫贼同类?又何以说服四境,何以承继天下! 他正左右思谋时,玉恒已然勒僵带马,由萧雪领三百侍卫护持在后,与召国大军相歭而立。一面是漫野的铁甲金戈,一面是寥寥数行血甲战士。若一方纵马,另一方只能做马下泥浆! 玉恒催马向前,风肆不知是该下马参礼还是就此……言明立场摆尽优势? “太子殿下。”倒底还是只在马上略略揖手,言辞倒还算恭谨,“召国王室风肆见礼殿下。” 玉恒浅笑一缕,放眼他身后军旗如浪,想来总还是要有兵权在手啊!所谓天子执政,若无兵权相佐,又何以成事!故军政一体,方可成天子之仁!又禁不住苦笑惨惨,时下近忧难解,何苦远虑!? 风肆一礼未见答言,便有几分心虚,重又拟言释意,“我王闻天子朝堂有逆贼,上欺天子,下辱臣工,纵蛮兵袭击储君车驾,欲窃皇权!故特使臣下领兵往帝都,以助天子清逆臣,肃朝政!不想今时于这荒野路遇太子……”若按他高举的扶助皇室之旗帜,此间该诺言护送太子归朝才是,可是此诺实违初衷,如何能言?!“路遇太子实是……臣等之荣幸!早闻太子殿下丰姿凤仪,瑶琳琼树,盛夏之月,风尘外物矣!臣闻殿下素来爱木兰之高姿,慕游云之逍遥,只可叹却是身困高台,心劳案牍!若能得扁舟而泛游于江湖,得骏马而驰骋于极地,想来当适殿下之远志乎!……” 玉恒实实地忍俊不禁,这位风肆公子还果然是狡言善辩!三言两语竟将他说去了江湖极地,是明火执仗地劝他袖手天下,另觅归隐啊!泛舟江湖,纵马极地,此远志乎?召国风族,召王风禺,天命所归乎?可笑可叹! “肆公子言辞华美,尤胜当年!”玉恒不吝嘲讽,“既是狭路相逢,你我何不坦意直言!又是一载萧瑟,休再蹉跎时光!——公子只说召王欲以何计取天下?且看本君有否助力之处?” 风肆又窘又恼,讲了半晌粉饰之辞,偏被他一语道破天机,便也只好爽快言说,“我王闻天子欲赐莫家九锡之礼,试问莫家兵甲之门,族史未足百年,何德何能逞此恩礼!” 第六十六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5) 风肆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凌霄君神色,只一时看不出此君喜怒,只好继续陈词,“殿下也知九锡之礼乃禅位之序章,天子若有意抛天下子民而另觅青山,放眼天下四境也惟有我风王族可承此天命!殿下既然将传国御玺携于身侧,想来也是代天子寻觅圣贤之君以治万民!今日既有幸相谈于野,殿下何不赐下御玺,顺应天命,利惠万民!” 玉恒愈发哭笑不得,“如何可证使你风族称帝便是顺应天命,利惠万民!?天家纵有禅让之礼岂非也该使四境封王共举圣贤!?风族藐北境昔氏而拒婚溟王,欺西琅夜族而伐其城池,诓东越蔚族而欲党同伐异,此样封王之家何言圣贤,何言利惠万民!?” 风肆深知这位殿下巧智连篇,若然如此辩论下去只怕是争到秋叶落尽也难分胜负,思忖片时,索性直言,“我有重甲十万,殿下只侍卫……”他仰头望去,粗略点数了玉恒身后的寥寥兵阵,“殿下只侍卫百人,何不交出御玺,求得全身而退。我风肆以一生名誉做保——绝不伤殿下一兵一卒!殿下尽可带他们逍遥远去,或置农田,或结庐舍,风王族保你余生无恙!” 玉恒笑笑,“欲窃天下之贼,又有甚名誉可言?!我若不能交出御玺,又待怎样?” 风肆渐渐失了耐性,十万大军停驻于野,已是给足他玉氏颜面!“殿下若不领我王保全你玉氏之情义……”风肆握了握腰间佩剑,“大势所趋,逆者亡,拦者死!我大军过处,寸草不留!殿下且为你身后将士想想!他们身后又是多少妻儿老小!岂非都是天下子民!” 玉恒不再言说,争个鱼死网破非他所愿,何况鱼死未必网破。息战之心执拗至今,总不好半途而废!“御玺毁于昨夜大火,召王死士攻势之猛,毁我所有!” 风肆锁眉,半带讥笑,已无心去争召王之清白,只质疑问说,“御玺乃雪山青玉篆刻而成!火焚不化,剑削不断,怎会毁于……毁于……”他此间才猛然意识到昨夜攻伐是他召国死士所为,微露赧颜,仍强词言说,“殿下此样借口未免滑稽!可否容我……”他本想说派兵搜寻,可转念又想:这位太子既然能这样说又岂会怕他搜查!或许御玺当真不在他身边?那么是谁人护持御玺另辟蹊径…… 是了!曾有探报回说:良津渡口有女子先行下船,与一少年纵马而去。他早知那女子必是东越蔚璃,也知那少年必是蠢侄儿风篁!可是他那时只道是风篁终于哄得了女君与他另觅逍遥,他二人未过琼庐关,而是往山水间去了……却原来是东越蔚璃哄了风篁替她看护御玺!?那他二人是又回东越?还是翻山越岭往帝都去了?那个蠢侄儿可知天下间争相抢夺而又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传国御玺就在他身旁! “殿下,”风肆冷笑言说,“不知东越蔚璃现在何处?” 玉恒亦是笑意结霜,“本君若答无可奉告,肆公子是要屠我臣子还是施我酷刑?” 风肆再握佩剑,目色里涌过层层杀意。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1) 再过一条江,再翻一座山,应该就是帝都了!那个曾经豪言“非引三军不入”之城!然顾看当下却只不过是一人一剑、携一痴心少年而!入帝都,还要经几重生死?!——蔚璃攀坐在高树横枝上,眺望着远处的江波粼粼,并江岸浅滩上那正在垒石生火的痴心少年! 自上回闹过以后,这少年便是一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即不与她说笑嬉闹,也不共她寝食一处,凭她再怎样殷勤逗弄,亦或信誓旦旦立诺立志,他都是对她敬而远之!惟那一双眼,愈见明亮炯炯,愈发不分昼夜黑白地时刻紧盯着她!就是此刻她攀挂在树上,还是要受他频频举头、横眉瞪视,倒像是她还能幻化做一只白鹭顷刻飞走了似的! 这数天来他二人穿谷过林,脚程甚紧,而途中又曾遭遇三次伏杀,皆是黑衣长剑,严密阵式!俨然与蔚璃第一回遭遇之刺客同出一家,对方剑法之凌厉,剑阵之玄妙,也是欺得他二人每一次都是险中求胜,只差一点就要命断幽谷。可偏偏越是这样艰险境况,少年守着她愈是夜不安寝,昼不歇神,虽不与她言,却也是每每持剑负琴护她左右,如影随行。蔚璃为此自是感念无限,可也时常觉得愧疚无边,纷纷乱事中最最无辜便是招惹了此样赤子入局,若然伤他一分,当真是万死难赎! 风篁只是低头将几尾鲜鳞摆上烤架的功夫,再抬头却惊觉树上白影似遁风而去,顷刻没了踪影,急得他提剑起身,心下忿忿——还果然是惟女子难养,尤其是此样诡诈女子!实难处置! 他揣着满腔幽怨将一转身,正撞上她笑颜如花,兜了一衣的野果归来。 “子青寻我?”她语笑嫣然难掩得意,最爱看他这般焦心切切、满目惶惶了!望之便觉心漾。 风篁瞪她一眼,知又被她戏弄,掷了剑,重新坐回火堆旁,并不答她言语。 蔚璃近来受惯他冷落,早已不以为意,只是注目着烤架上的几条肥鳞鲜鲤,已然嗅得炙烤之香袅袅扑鼻,还真是馋人啊!只是最近这三餐一宿,他们都是各自为政,她追她的野兔,他烤他的飞禽;她喝她的山泉,他饮他的花露;她睡她的干草堆,他躺他的巨石岩!她纵是百般讨好礼让,他也无意与她同餐共饮! 可是今天这烤鱼——着实喷香诱人啊!她故意凑到他身边坐了,又将大大小小的野果倾洒一地,故意将那红艳硕大的悄悄摆去他面前,倒像是他还能被野果所诱似的,又故意朗声谈笑,“子青可知秋季流落于野有何好处?” 风篁只是注目火堆,看也不曾看她。只怕看一眼就要入她“网罗”,那娇俏模样他倒还可自忍持重不去相亲,只是那狡黠诡计实是避之不及,防不胜防! 他愈是如此,蔚璃愈是觉他脾性可爱,仍自顾言说,“其实说来——春时流落于野也有无尽好处!正所谓春华秋实,春有百花可观,赏心悦目;秋有硕果可食,饱腹充饥!”说时在地上左挑右选拣了一个红艳艳的野果递到风篁面前,“要不要尝一个!提神解渴!” 风篁扭身坐去一边,他早已告诫自己——再也不吃她手里递过来的食物! 蔚璃知他杯弓蛇影也是又笑又怜,可并不气馁,依旧调笑说道,“此果得天地所赠,没有迷药哦!不信我吃给你看!”说时一口咬下去,忽眉头急蹙,大叫一声,“好酸!”又悉数啐于草丛,冲着风篁嬉笑一回,将大果置于身后,重又拣选了一只,仍一口咬去,这回是眉头小蹙,喃喃自赏,“嗯……略酸……带甜……”她有意夸张地吃得香甜,重又递给风篁,“我吃过了!要毒也是毒死我们一双!子青就赏光吃一个罢!” 风篁对她如此厚颜缠磨也是横眼觑看了几回,倒是觉得她手里那只被咬过的野果远比地上那些红艳艳的硕果更加诱人,他犹豫着,衡量着——若是这一回骄纵了她,下一回她只不定还要怎么欺负自己……诡计多端的女子!……委实头痛啊! 蔚璃看他苦皱着眉头,那如春月似美玉的俊朗容颜,倒似着了一场秋风,萧索寂寞的紧呢!又惹她凝神看得怔住,心有戚戚然,无限怜意,“子青……真是……你们南国……真是……出美人啊!” 风篁讶疑地看着她一面不经心地啃咬着手里的野果,一面目色痴迷地盯看着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又羞了个面色飞红,急转个身避开她灼灼目光。 “南国少年尽风流……惟有子青世无双……”她喃喃吟诵,又递过手里的半只残果,“你吃不吃?再不吃我可……”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2) 风篁立时伸手接过她啃剩一半的野果,贪婪地咬上一口——啊!还真是又酸又涩!又苦又硬!他瞠目质疑,微有愠怒,她却依旧笑颜凝望,一脸无辜,“微微甜罢?”他也不知她是真的品出了甜味,还是又设了诡计戏弄自己!只是盯看她良久倒也没见有恶作剧的得意,便也只好强撑着吃下大半只苦果。心里直道:这便是自食恶果罢!如何偏偏就认定了她!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蔚璃见他终于接了自己的吃食,便也得寸进尺地向他近了又近,又讨巧言说,“那么——子青与我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你既吃了我的果子,你的烤鱼也该分我一半。”说时不等他应,便伸手去抓。 “休动!”风篁挥手打在她袖上,痛得她立时缩手,横眉嗔视,“小器!” 风篁亦瞠目斥回,“当心烫手!” 蔚璃这才恍然记起他竟与自己说话了呢!不禁又欣喜雀跃着凑上前讥诮问说,“子青不哑了?我还当你一世再不与我言!未料竟是一只酸果子治好了子青的哑疾!”说时自身后拣回方才被她咬了一口就丢开的那只大红果,津津有味地啃咬起来。 风篁才知果然又上了她的当!对此样女子委实又爱又恨!又想拎过来狂揍一顿,又想扑上去狠咬一番!“你这丫头……”他回味着方才吃下去的那半只苦果,恼得咬牙,“实该改姓狐!” “为何?”她为手里的甜果沾沾自喜,难掩得意笑容,片时方醒悟他指何意,不禁又大笑开来,“哈哈哈……子青骂我是狐狸?你这俗子!你是未见识过真正的妖狐!你若见识了……咳咳……便知……咳咳……”她连讥带笑终得了报应,许是果核呛了喉咙,咳得面色通红。 风篁见状连忙上前扶住,急拍后背,又恼又怜,“吃东西就不要讲话!更不要嘲笑别人!这回吃了教训……长些记性才好!” 连抚带拍折腾半晌总算顺了她一口气,却也是憋得面色潮红、眼角湿润,仍不改嬉笑,“此是欺负子青的报应!我诅咒过:天下间凡欺子青者必遭报应!你看——应验了罢!?” “休要胡说!”风篁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野果丢去一边,“这个也不要吃了!” 蔚璃笑笑,“干它何事?我当真诅咒过!我这是爱护子青……” “我谢璃公主爱护!可也休要乱做诅咒!我甘心受你欺负总可以罢!”风篁真不知该恼她还是该疼她。 “你既这样说,也没甚么不可以。”她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只是旁人不能欺了子青!我还是要诅咒除我之外欺负子青的人……焦了焦了!快快!鱼儿烤焦了!”一句话未完她又忙乱着扑向火堆挽救焦鱼。 风篁急忙拾了几只野果丢入火坑,火势将灭,蔚璃已然先行抢过一条鱼去,左颠右倒,烫得不敢着手,恼得又得呵手又是蹙眉,风篁看着也是哭笑不得,拾了几片黄叶替她包裹了鱼身平摊在她手上,轻轻呵去淡淡烟气,又选两根细枝当做食箸,切切嘱道,“没人与你争抢,慢些吃,当心鱼刺!” 蔚璃喜得眉眼如过春风,“先前有翡翠楼里踏波采莲,赠我甘露;今时又有垒石炙鱼,赠我美味!今世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风篁凝眸看她,又笑又叹,“丫头这话真心才好!” “先不说这个!”蔚璃一面吃鱼,一面另说他事,“子青会扎竹筏吗?想一想该如何渡江?” “不会!”子青恼她又顾左右而言他,气吁吁回说,“为何要竹筏?凌波飞渡岂不利落?” “是否危险了些?”蔚璃蹙眉眺望江面,“你看这江水滔滔,两岸遥遥……若然半途力竭跌落水中岂不难堪?” “狐狸不会浮水?”风篁知她心思缜密,所忧之处应该不只是力竭而沉所谓“难堪”罢? “浮水又有何难!只是……”她眉头又紧一层,想到最近一次浮水还是被夜玄丢进淇水那一回,春冷水寒已然是丢了半条性命,如今这初秋时节虽说还不甚寒凉,可若说往冷水里浸泡一回……想想仍不免打颤。 风篁也记起了她身有旧疾,最是畏寒怕冷,忙又改口,“我倒可以背你渡江——只要你情愿。” “你情愿受累,我又有何不情愿?!”蔚璃磊落回答,“只是你背着我,还要背着琴,还要背着我二人的行囊,还要背着两把剑……这样负重,只怕也飞不到对岸罢?” “可以先把所有行囊背过去,再回来背你。”他这样说时又瞄了眼她身边那只包裹,她总不肯使包裹离身半寸,想来也不放心交给自己保管一时罢。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3) 蔚璃果然不响,专心吃鱼,片刻忽又感慨,“若是有酒就好了!” 风篁看她,几次欲言又止,说甚么呢?说甚么于她而言都是一时嬉闹罢?一路行来,她虽强颜欢笑撑这末世凄凉,可还是一眼看得出——她分明是心不在焉!是为那人忧心罢?难为他二人竟彼此舍得下,于这乱世当前还能各行其道!该是怎样的信任与忠诚?他托她的不是生死,却远胜生死……风篁不禁又扫了眼她身旁包裹,他托付的该是江山子民罢! “子青又不说话?”蔚璃讶异他的寂静,这少年自打跟了自己似乎就多生了几分忧郁,想想也真是可怜!“可是我何处又冒犯了子青?”她牵他衣袖哄笑。 “岂敢。”风篁苦笑一声,终了悟多说无益,回手拾过自己的包裹,自里面摸出一只酒囊,递到她面前,“此是你抛弃我时我借宿农家讨来的一点米酒,余下不多,你慢些喝兴许还能撑到……”他话未说完,她已一把夺去,“子青竟然背着我藏了美酒!还敢说同我一心一意?”先声问罪,再行痛饮,看得风篁诧异,再想拦劝阻时也只得一个空酒囊掷回怀中,她却然是酒足饭饱,仰身躺向草地,又轻拍身边空位,眯眼唤他,“子青躺下,我们说说话。” 风篁抱着空空的酒囊大皱眉头——自己千辛万苦迎娶的当真是位王室公主?莫不是哪个深更时分在荒野里被妖狐附了体?只看那行止散漫——仰面朝天,双手托枕,翘起的足尖还要优哉游哉地左右摇摆……又哪一点像个公主?再窥她神色,自是惬意十足,朗然大方,反是惹得偷窥之人心若撞兔,面色微熏! 风篁犹疑再三,倒底不忍相拒,只能依她指令躺向她身边。 二人四目相对,此间上有浮云逐日,下有清风灌袖,两两相望,各有欣喜在怀。 且不论前路几多凶险,只当下这份惬意舒怀,便足以慰她半世飘零,足以成他余生所念! 蔚璃含笑凝睇,心中自是感慨万端。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得卿如此,当惜若眼眸!得卿如此,怎不忐忑?但求上苍有眼,神明护佑——万万不能伤他丝毫啊!恨只恨那人一盘大棋牵累此样无辜!又举头仰望浮云悠远,也不知他走到哪里了?孤军寥寥,还有几多幸存? “子青……可识得那些刺客?”她思量着问,到如今还猜不透倒底是何人设下一路伏杀。 “并非我召国士卒!”风篁答言。 “我知道!”蔚璃转头看他,若非有他仗剑庇护,还不知自己死过多少回了。不是他召国士卒所以才凶险难计!“也非莫家之兵。更不似西琅男儿……”她想想如今那夜玄正奉旨四处寻查玉熙下落,应无暇分顾旁事,而西琅王室除他之外再无勇武之人! “他们的阵法变化并非官家治兵路数,倒有几分江湖剑客的凌厉狠绝。”风篁言说,“四境王族从来不屑结交江湖草莽!倒是……”他也扭回头看着蔚璃,“倒是听闻丫头曾经游历江湖,莫不是结下过甚么仇家?他们一路追杀倒也不似要抢你的东西,依我看,他们只想杀人!” 蔚璃频频点头附和,所以才觉凶险万分啊!“子青剑法当真了得!”她由衷赞道,“亏得有你,不然我这青门剑法都快忘光了!” 风篁蹙了蹙眉头,还以为她要感念自己一路随护,不想话题又扯向别处,“丫头几时学得青门剑法?若然日求精尽又怎会忘记?只是我看你也算是剑艺了得,施展的却并非青门剑法……莫非后来又拜师别家?” “拜师?”蔚璃也蹙了眉,流云小筑里受教三年可曾拜过师?分明是那人好为人师啊!她一心想着每天捉鸟抓鱼逍遥一世!他偏束了她今时抄书明日练剑,稍有不逊还要受他责打…… 若知今日险境,当初还真该好好习剑!“我蔚璃不拜师傅!都是他们求着教我!” 风篁忍俊不禁,“谁人求着教你?莫不是凌霄君?你这剑法竟是承自凌霄君?你们几时相识?他竟可将你教导的剑法如此精湛?……”始知他二人交谊又岂止限于君臣之忠义、挚友之真情!她共他,多少年华,多少悲喜,又岂是旁人可代! “非君子之功!我自聪明绝顶!”蔚璃笑答,“子青若能传我一二技艺,我一样可以将其炼制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她朗笑慨言瞬间扫他心底阴晦,与她并肩躺卧,是真想拥她入怀,缠绵相亲。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4) 可是前路凶险,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海晏河清时,若然半途殒命,遗她孤影,叫她托身何人……此去实不该毁她清誉,误她前程!风篁如此想着忽然翻身坐起,也劝蔚璃,“地上湿冷!还是起来罢。” “子青可知我包裹中是何宝物?”她依旧仰躺在地,忽然问说。再向前去,每一步都可能是生死两界,是该与他言说分明,不可负他赤诚。 “与我有何相干!”风篁不屑,又去推她,“你先起来说话!当心受凉!” 蔚璃挑眉睨他一眼,“子青把身子借我枕一枕,便也不会受凉!” 风篁看着她,又惊又窘,“你这女子……” “我这女子岂非是你婚约妻子!这点便宜也不肯予?”她眉眼藏嗔,既娇且魅。若得岁月静好,更不可负他拳拳心意。只是她瞪视了许久也未见风篁再动一下,他倒似一根翠竹冻僵在秋风里!不解风情!恨煞人也!莫不是此生当真修不来这美人计?“罢了!将那包裹递我!”她哼哼支使,“放在头下!扑在脸上何用!……放正了!不知席不正不可坐、枕不正……温柔些!弄折我的蝤蛴颈!……你还敢瞪我?……” “我怎敢瞪你!天生牛眼!”风篁被她呼喝着支使一通也是又气又笑,总算服侍她舒心惬意了,便自己一人怏怏着坐去另一边,不看颜色地又问,“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刚刚躺好,你就叫走!”她果然又横眉立目,风篁便不做声。 “我方才问你呢——知我包裹里面藏得是甚么?”她似乎还在为一计未能得逞而郁郁幽愤。 “传国御玺!”风篁不解她气从何来,也恼她惯会凶自己了! “你怎知道!?”蔚璃惊呼,又自作聪明,“啊——是不是风肆告诉你的!也是他让你一路跟着我罢?趁我不备好偷取御玺……” “臭丫头!”风篁当真气极,“你知不知道你每天晚上睡得跟猪一样!不要说偷你东西就是偷了你的人去你也未必知觉!还用趁你不备……我若想要你那破玩意现下把你捆在树上拿了东西就走你又能奈我何!再敢胡乱猜忌我当真打你!” “你姓风啊——”蔚璃无畏无惧仍故意狡辩,“你敢说你四叔现下没有派人四处追寻我?没有领兵追袭东宫?” 风篁瞪视着她,“你倒底想说甚么?四叔是四叔,我是我!风王族是风王族,我是我!你若疑心我会偷你那位东宫太子的御玺大可不必!一块青石印罢了!我不稀罕!” “可是你风王族稀罕啊!肆公子稀罕啊!召王稀罕啊!我知你风族有百年大计,先是你祖父,再是你父亲,然后是你,以三代励精图治之功,成千秋万代帝王之业!风肆拥军十万追袭东宫为得不正是这块青石印吗?”蔚璃眉眼分明,望定他眸色澄清。 “蔚璃,你若疑心……”风篁握了握拳,缓了缓胸口闷痛,但愿只是她计,不是真的相疑,“你纵然疑心,我也不会舍你而去……要不要我起誓给你……” “不必不必!誓言都是用来违背的!你只说若是风肆追来,子青为谁人战?还能为我屠杀你国人不成?”蔚璃追问,恨他此时又精明百倍!想要驱赶也是白费心机! “璃公主又是为谁人而战!?”风篁索性直言,“你可想过,纵然我们拼死将御玺护送回帝都,可若是太子不归,又当如何!?你也知我四叔领兵十万在野!更知莫家铁军盘踞帝都挟持天子!以当下形势而论,璃公主以为你那位风雅东宫有几成胜算能活着回到帝都!他将传国御玺托付于你,岂非是早已料知结局故而要将这天下托付于你!托付给你蔚王族!” 蔚璃愕然。原来人人望见终局,都知他归朝无望,大厦将倾,危巢将覆……而她心中仅存的一点祈望果然都是虚妄! “他若不归……”她低语喃喃,不归则大势倾颓,天下易主!他计算了所有也必将此结局计算在内,所以才早早择定了圣贤之主,藏于深宫某处!不是东越!不是蔚王族!是凌霄宫,冰夫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介深宫妇人又能扶持怎样圣主?为谁人而战?为他择定的新君吗?只是……新君当真圣贤否?若论贤者仁君,身边少年岂非可堪此名! 只是……那人当真回不去吗?前有莫家围堵,后有风肆追袭,确是风雨飘摇啊!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5) “阿璃……璃丫头?”风篁见她目色怔怔、神色黯然,不免后悔方才议论太深,又惹她心焦。 “他若不归……”此念过心,真真痛若刀绞,她举头仰望浮云悠远,终抑不住泪湿眼角,江岸一别竟成诀别吗?!“他若不归,我当为他复杀身之仇!谁人杀他,我便去杀了谁人。在那之后……”又想到与他临别时他曾有言:在那之后,随你纵马青山,亦或嫁入南国。 只是他若不归,青山不青,南国不国!自召王起,她定要为他杀伐天下,以消此恨! 风篁骇然于她眼底霜色漫起,仿若凛冬降临,“阿璃又何必……逆势而为……你也该知道大势如此……纵是为他杀伐天下又能如何……” “何谓大势?”蔚璃翻身坐起,目色清冷,“臣篡君位是谓大势?封境之王袭杀皇室是谓大势?我若知风肆胆敢如此,早该……” “早该扣了我做质子是吗?”风篁惨淡说笑,“现下亦为时不晚。待四叔大军追来时,丫头剑横我项一样可以退敌千百。我愿以我躯铺就丫头去路前程。”他吟笑凝望,又补一言,“为丫头碎骨,子青无怨无悔。” 蔚璃不响,抱膝静坐,心下思绪乱涌,良人不可欺!恩义不可负!此去……倒底怎样结局?她幽幽叹息,忽又问说,“子青当真无意收服天下?你本就是要承南国之印……” “一妻难收!何以收天下!”风篁不等她说完先兀自嗟叹。 惹得蔚璃又忍不住笑,揶揄道,“子青若能坐拥天下,又何患无妻?” “丫头,你知我所求……”他切切瞩目。 “子青若肯为天下苍生定太平,蔚璃愿为子青仗剑。”她亦坦然回望,郑重言说。 “在你为玉家太子杀了我祖父,我父,我四叔之后?”风篁讶疑问说。 “无可奈何事……”蔚璃深深叹息,拾了包裹系于背上,“此是我欠他的,我之性命原是他救下的,如何能不报他恩义?” “只关乎恩义?”风篁问了,又觉自己好生幼稚!怎可能只关乎恩义!他共她,她与他,不求朝朝暮暮,不求厮守与共,甚者不求同生共死!大难来时,他们可以兵分两路,却依然肝胆相照!大厦倾时,他们可以生死两界,却依然魂梦相绕! 他曾为她息召琅之战事,慑北溟之蠢蠢,亲往越都为她镇守一偶太平!哪怕只是一瞬!哪怕此一瞬他有倾覆江山之险!他待她之情义可拟万里江山作比! 她为助他还朝,更是不惜倾举国之力,不惜赌上边关之存亡!为成他千秋之名,又不惜舍身赴死,为他护持传国御玺,为他扶持承天下之贤者!此样情义,已远胜救她一命之恩义!他若赴难,她又何止是诛杀凶者,为他杀戮天下也不是不可! “走罢。现下过江还能赶在天黑前入山寻个山洞避避风寒。”蔚璃未答他言辞,俯身拾了几枚野果揣入怀中,又复嬉笑之态,“野果与我亦有恩义——使子青恕我!实该多带一些酸果留着治子青哑疾!” 风篁忍笑,替她拾了宝剑,忽然想起一事,问说,“太子殿下当初囚你入帝都为得是帝姬走失于东越边城,要治你治境失职之罪,可是那位玉家的女子后来如何了?落入谁人手中?” 蔚璃诧异,“你怎会想到……玉熙遇刺走失……遇刺……九犀山刺客……也曾伤了云疏……” “丫头!”风篁高唤一声,惊醒她深深思量,凝眸顾看,见他已拔剑肃立,“他们又追来了!” 蔚璃也觉出四面劲风翻涌,卷起层层杀气扑面而来。她提剑入手,与他背向而立,心思仍沉在方才一刹那的思疑中,“原来他们不只要是杀我!还要杀太子!要杀帝姬!他们是……” “你是说帝姬遇刺也是同一伙刺客?那帝姬还如何能活!?”风篁质疑,却也切切叮嘱,“丫头当心!这一回似乎不同……”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6) 四围杀气漫延,蔚璃也觉出此回来势之汹汹慑人胆魄,急敛心神,回嘱一句,“子青安好,蔚璃无恨!子青若伤,蔚璃万死难赎!”她话音未了,第一层剑光漫天扑来,数十道长剑若青蛇飞舞瞬间将他二人裹挟入阵。 风篁挺剑搏杀在前,退了第一层剑光,第二层锋芒又迎头劈上,剑影如霜只更加凶猛百倍! 蔚璃护其项背,几番冲杀仍困守原地。她知恶敌当前战非良策,急唤风篁,“退去水畔,准备渡江!” 风篁应一声,仍挺剑在她身前,掩护她边战边退。眼见退至江边,黑衣刺客围杀之势也愈发猛烈!数重剑光翻飞,封住了渡江路线。斩杀之势已迫在眉睫! 风篁大喝一声,“我开一条血路!丫头先走!” “休想!”蔚璃喝回去,“我与子青共进退!” 这时候又要共进退了!风篁恼煞,回手扯上她袖端,往江面冲杀,拼尽气力总算杀出一条血路,拎住蔚璃后领,扬手送出,高声嘱告,“渡江速去!我会追来!” 蔚璃借他推送之力,凌波而起,知回头也是力竭无用,已助他不得,惟踏浪而去,转瞬到了江心,却觉身后一道劲风追来,还当是风篁,未及回眸,却觉背上一松,“噗通”一声有重物落水。 御玺!蔚璃心惊,才觉出肩上染就一丝痛意,侧目看,原是黑衣刺客举剑追来!如此不得不长剑杀回,于江面凌波拼战片时,虽迎得半尺回旋之地,可也终至力竭,脚下一沉,随那御玺跌入水中。数名黑衣刺客追来,见状亦扎头冲入水中,仍追杀不已! 风篁回头看时,惊得仿若心被摘去,急呼一声,“阿璃!”想飞身去救,可四围刺客绞杀愈烈,在他恍神之机,一剑分刺,直插左肩。风篁痛呼一声,跌退水中,再举剑时已明显力衰。 刺客围上,又是几剑削臂割腕,终至血染青衣,他虽紧握长剑,可奈何臂上腕上剑伤累累,也只能使出三分力道!风篁自知气数已尽,只怕今日就要葬身寒江了! 可又如何甘心!那沉入水底的人!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竟在他面前折损了性命?! 苍天不公!何以欺我至此!——我风篁绝不承此天命! 他攒起全身气力,忽又舞剑若惊鸿,倾刻斩去数支黑影,再回头张望江面,碧波浩渺如烟,不见伊人身影!可恨这乱世!吞我佳人!拼尽余力也要剑走游龙,才知杀戮天下也难消此恨!! 黑衣刺客再一次冲击围杀时,风篁已再无活路可去,剑浸寒水,身扑烟波,正生死一线时,忽然两道剑光劈来,一剑托长衣将他扶起,一剑绽狂花斩退数名刺客。 风篁讶疑张目,见两位布衣剑客挥长剑为他竖起一道围屏,抵住所有绞杀,其中一人回首喝道,“世子速救长公主!此处交给我二人!” 风篁如获天兵,狂喜之下拾剑疾走,未去几步才想起与他二人并不相识,又回身急问,“敢问恩公名姓,他朝青山若在,风篁肝脑涂地必报此恩!” 那两道剑光,连声答曰,“只告之长公主——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酬她当年赠酒之谊!仗剑之恩!” 原是来报她恩义!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似曾听闻!此时也不及细想!不敢耽搁!风篁擎剑去,凌波入江心,投身凄凄寒水。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秋,太子陷召营为囚,赴军中宴饮,受尽凌辱……不堪落笔。 ********* 徽县郊外,十数里的军帐绵延,军帐间回荡着南国歌声嘹亮,召国将士们围火而歌,或痛饮美酒,或击拍舞戟,先替他们的王喝起了凯歌! 召国风肆公子领大军,于徽县郊野“拾获”玉室储君,又从而得知传国御玺之去向,遂传令原地扎营,先行派出三千精兵追寻御玺下落!只等御玺到手便可由他亲自“护送”玉家太子往帝都,到那时则禅位诏书唾手可得,天下帝位指日可期!至于说帝都里的莫家五万屯兵,风肆自以为凭他麾下十万铁军,全未将莫家放在眼里! 实则在扎营之前,风肆本有意先拿下徽县小城,煞一煞莫家的军威。只为有凌霄君劝言:其一,徽县屯兵非受莫嵬所领,无所谓挫莫家之威;其二,徽县百姓乃无辜之民,斩杀无辜必失人心,此非君王所为!风肆深知此言有理,遂未敢妄动。可也是至此才恍惚领悟——何以这位太子临徽县城池而不入,却要只身一人迎他十万大军于郊野! 不过此样也好!以一城安危为要挟,他就可以胁迫这位太子入他军营为囚为质!所谓的东宫储君不是要护一城安泰吗?!实则是倾巢危卵的玉室太子还想沽名钓誉罢!——风肆心底各样嘲讽,只想着要如何哄这位太子写信给天子,尽快颁下禅位诏书,以定天下。 再过廊原则帝都在望,帝位在望!风族千秋帝业在望矣!风肆每每翘首北望,都为自己将要成就如此功业而欣喜若狂!当下特令军营上下休整三日,以美酒大肉犒劳三军将士!一时间秋野喧哗,百里可闻。 在这漫野的歌舞喧哗中,惟有一处营帐寂寂如死谷幽地,帐外是重重铁甲竖戟成林,帐内则是一众君臣愁容满面。澹台羽麟看着桌案上的清汤野菜,再扫一眼夜兰跟前的几只破碗残杯,终忍不住忿忿拍案,“此是风肆存意羞辱!他以酒肉劳军三日,岂会差了我们这点吃喝!偏要拿这些寒酸食物来羞辱我等!他自认为天下已定吗!”吼到怒处挥袖扫落满桌汤汤水水。 邻座夜兰惊得一凛,悄悄瞄看座上凌霄君神色,见其只是低眉沉思,丝毫无提振士气之意,便只好壮了胆魄自行与羽麟劝言,“澹台少主还须克制行事。当下处境……朝不保夕,只怕明日连这清汤菜叶也无。惟今还是先求饱腹,再求安身,再议振兴之策……” “未想到兰公子还有这等见识!?”澹台羽麟冷言嘲讽,“算来风肆也算你娘舅,如何未接了你去享那大鱼大肉,反将你丢在这禁牢中,与我等囚徒为伍?!” “我……微臣自当与殿下一处。”夜兰本就懦弱胆怯,好不容易壮起胆量讲了几句振作之言,被澹台羽麟这样一喝立时又没了生气,诺诺退坐回自己的角落低头不敢多言。 羽麟闷坐半晌,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四围又是一片萧索黯然,恼恨着又去寻玉恒的晦气,厉声指责,“所以你倒底还是舍了阿璃来保全自己!?你明知阿璃宁舍性命也不会将你的传国御玺呈给风族!你这是陷她于死地!你让她孤身一人如何抵风肆三千精锐!我若知你计狠!早该……早该……”他恨得咬牙,重拳捶案,“枉我等铮铮男儿!竟是舍女子性命以求偷生!” “若以她一人性命换千百人偷生……”伏卧在角落里养伤的昔桐撑案慢慢坐起,缓缓言说,“她也死而无憾了!毕竟殿下尊贵,此地还有三百御林侍卫,还有一城无辜百姓……” “呸!”羽麟一口啐去,“阿璃若死,不要说一城十城,纵是千万人也难赎……” “羽麟!”玉恒终受不住他吵闹,沉声喝止,“她还未死。你也不要咒她!都安静些。愈是山穷水尽处,愈要镇定自省,否则——出路何在?” “你省出出路了!?”羽麟知是绝境无逃,闹起来也不管不顾,“唯一出路就是你让出天下!九霄宫改姓风姓!三百年天家玉族自此烟消云散!别以为谁人还能容你退隐青山!我看是埋骨青山还差不多!”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2) “澹台少主好放肆!”昔桐斥一声,羽麟立时斥回去,“闭嘴!若不是为你也老早进了徽县!” “殿下是为息战乱,免攻城之殇才舍徽县而不入……”昔桐委屈道。 “还不是一样!”羽麟强词夺理,“谁人都不能死!惟阿璃最是该死!呜呜……呜呜,何以至此?!”说说竟掩袖大哭起来! 众人看得诧异,昔桐又觉他痴心好生可怜,便不计前嫌又好言劝慰,“澹台少主放心,你忘了她是召国世子的婚约之妻,又有世子护随左右,召国将士纵然追上又怎敢伤她!?” “除非世子重伤将死!——阿璃还要拼死维护那个笨世子!”羽麟心焦切切,全然乱了分寸,又嗔怒玉恒,“都是你的蠢计!为何非要分开走!若然同路至少还能死在一处!你让她一个孤弱女子流落荒野,还要受强兵欺凌……”说说又眼泪横飞,声也呜咽,“甚么风篁世子!?也是个无用的!你我男儿都是无用的!护一个女子尚且不能!何谈护重天下?早知这样,我就该把她藏起来,何苦入这乱世!阿璃……阿璃……”他愈说愈伤心,愈哭愈无望。 惹得众人都绝望无助,元鹤实看不过,替主上警言道,“澹台少主休要哭闹!璃公主最是机敏的!不要说她还不曾落入召军手中,就是真的被召军捉住……” “那我宁愿她死了!”羽麟忽然大叫,泪污面颊,“召军要逼问御玺下落!谁知会使出甚么酷刑……呜呜呜……我的阿璃!阿璃!……”哭得已是面目全非,难以撑坐。 玉恒本就忧患满怀,被他这样一闹愈发不堪忍受。默坐片时,也滴下泪来,想想还真是绝境!如何就沦落至此?倒底错了哪一步?当真大势亡我玉族!?若真的要亡……悔不该当初放她独行!既然要亡,何不亡在一处!黄泉路上也好共她再醉笑一场!此悔此恨,真真悲戚难嗯,哽在咽喉,闷得胸口窒痛。 正是满帐凄惶时,门外有位铠甲将军领了两位侍从入内,铠甲将军上前宣诵,“传肆公子军令——闻凌霄君才学无双,善六艺五音,可诗颂万物,乐通天地,今特准凌霄君入中军帅帐,与我召国将士,醉享美酒佳肴,歌诵窈窕之歌,弹拨七弦之音,以娱军中!……” “放屁!”羽麟未待那将军诵完先已止了哭声,顺手拾了面前一只破盏,扬臂掷出,正中那将军额头,“砰”的一声,又跌落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帐外闻听异响,顿时冲进十几位持矛重甲,人人矛头指向中央凌霄君的位置。 元鹤立时挺身护向凌霄君身前,那宣令的将军抚了抚额头,扫一眼当下情势,讥笑一声,摆手使长矛重甲退去,又重新作揖继续镇定言说,“肆公子还特地赠凌霄君白衣一件,纶巾一条,请凌霄君即刻更衣前往!”说着命两名侍从向前奉上赠礼。 元鹤拦在前面伸手接过,不由忿忿瞠目,“此是苎麻布衣!非殿下所享!殿下只着素云锦!” 将军横了横眉,“此非凌霄宫!殿下将就些罢!当下之势,即便入了凌霄宫,想来殿下也是着布衣麻服方能求得长寿无虞!” 羽麟抓起桌上竹筷几要冲出去杀人了,“天子之家岂容尔等欺辱!” 玉恒沉声喝住,“羽麟休闹!一件衣裳而已!”转头又和言回那将军,“烦请阁下帐外稍候片时,容本君更衣,可好?” 将军领人退出,元鹤最先忍不得,“那召国风肆未免得意忘形!欺人太甚!白布麻衣是为孝者之服!如今天子安在,殿下怎可着此异服!这分明是诅咒皇室!” 羽麟又红了眼,悲戚难抑,“阿恒岂可受此凌辱!宁玉碎,不瓦全!我等杀出去,纵受万仞伐身,也好过为他风肆鼓瑟吹笙!我澹台羽麟断不受此奇耻大辱!” “羽麟若知忍辱负重是为何事,便也算不得是奇耻大辱。”玉恒淡言劝慰,又唤元鹤,“替我更衣罢。好在——都是清爽干净的!” 夜兰踌躇再三,终于又一次壮胆,向前跪言,“殿下,请准夜兰代殿下往中军营帐献艺。夜兰不敢攀殿下六艺之高才,只是……只是为着母妃的情面,想来肆公子也未必怎样难我……性命总还能保全。殿下若往,只怕肆公子欢宴之意不在……不只在欺辱殿下,是为,是为……” 后面的话吞吞吐吐终未能说明,可在众人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此是埋骨青山之宴矣!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3) 或许是一杯毒酒罢?换他玉氏江山!玉恒整衣襟,束腰带,未想这一身麻衣原是为自己穿的! 昔桐也终于按耐不住,强撑背上伤痛,起身上前,扑跪在地,“昔桐愿替殿下所有苦难!我会擂鼓,会诵歌,还曾略习舞技!请殿下准臣妾以乐姬之身侍奉殿下左右!” “你是女子!”玉恒一面理发冠,一面浅意言说,“切不可在军中张扬了身份!羽麟就留下来照看桐公主,兰儿……与我一处罢。” “为何还要分作两处!要死就死在一块!”羽麟悲愤回说。 昔桐也泣言,“昔桐愿为殿下死!惟有为殿下死了,才能得殿下记念!” 玉恒看看众人,浅笑一缕,“不过是一场欢宴!何谈生死?我有七弦,兰有诗歌,尔等……忍耐便是!” ****** 中军帐中的所谓“欢宴”,并非忍耐之功可以熬过! 风肆自视大功已成、帝位在望,酒宴之上无比张狂。召国几位将士见主帅有此成竹在胸,便也都附和奉承,说尽赞誉之辞,行尽阿谀之事!而对于筵席之“宾”——凌霄君,军帐中自上而下则是极尽羞辱欺凌之能事,以彰显他召国风族之天威。 众将先是上下一气,附和着风肆提议,定要使凌霄君作诗以颂春秋之更替,借以言说天地已然换了气象,玉皇室即将变更为风皇族!左右嘲讽,一片哄笑。 作诗在玉恒而言并非难事,难只难在要承认“天下易主”,确然是心头百味杂陈,且悲且苦,且戚且寒!刀剑晃晃下,觥筹交错里,倒也吟出一首—— 北风戚戚,夺我绮罗, 草木萧萧,覆我琼宇。 四时均分,非一时气象, 华枝满月,岂永世不枯。 冬雪茫茫,淹彼穷途, 疏梅寥寥,祭彼残垣。 三皇五帝,更春秋青史, 蟒袍旒冕,入北邙野丘! 一阕颂罢,满席侧目。羽麟自是暗笑,知道玉恒诗中是嘲讽风族虽占尽一时之风光,却终抵不过“冬雪茫茫”也要落得“穷途残垣”!夜兰也听出诗中意境,却是不由得为凌霄君此样讥讽捏了一把冷汗!惟有昔桐,即是因着身上伤痛之折磨也是为着年纪尚幼,一时未能全解诗中意境,只是觉得那“北风戚戚、冬雪茫茫”甚是悲凉,大有念及荒荒故园之思,不免落下泪来。 而召国将士,有人听出了诗中所言春秋之意,有人不懂诗词只听了个秋草萧瑟冬雪茫然,但懂与不懂都觉出那“北邙野丘”甚是颓败悲凉!况且先朝又有帝王将相埋骨北邙山之说,此间听来大为不吉!于是又各样呼喝,指令着凌霄君当拨七弦啸凯歌。 于凌霄君而言,拨弦也非难事,只是这凯歌何处得来?大厦将倾,扶之而不及!宗祠将覆,挽之而不能!啸悲歌,才正当时罢! 风篁命侍从奉上一张焦尾瑶琴,奚落言说,“我召国本有一传世名琴,名曰泠泷。想来凌霄君也知。今日名琴若在,以凌霄君旷世之乐才,倒可成就一段绝世之清响!只可惜此琴为世子所携,用做迎娶东越女君之聘礼!就只能委屈了凌霄君雅技,仅以焦木一段勉力弹奏罢!” 侍者奉焦琴于凌霄君案上,凌霄君低首阅过,淡意言说,“有凤栖之,焦木亦可成清响。”羽麟瞥之却不由得冷哼一声,“肆公子使皇室太子着麻衣,弹焦琴!欺凌君上至此,你风王族还敢做得再过一点吗!?别忘了,如今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还不知吗?”风肆讥笑,“大约也惟有澹台少主……哦,非也,惟尔等一众还不知罢!”说时令一旁参军,“说给凌霄君等人听听。” 参军作礼应令,又转身向玉恒等人言,“我家公子傍晚时分得将士回报,已于麋鹿山脚下,涌江左岸,寻得世子与越安女君,并传国御玺,不日世子便会携回御玺,成就大事!” 玉恒微微一惊,羽麟更是坐立不安,二人四目对视,都知当下境况无论谁人都是凶多吉少。 “方才澹台少主议甚么本公子欺凌君上?”风肆冷言,“你大约忘了自己是南国子民,你虽为凌霄君入幕密友,可是在我这军帐中,你也不过一介草民,还当小心言辞!” 羽麟此刻根本无心理会自身荣辱,任凭风肆怎样嘲笑他都不屑一顾,一心一念只系挂着蔚璃境况如何,忍了又忍终还是卑微探问,“越安君……阿璃公主……与世子可……安好?”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4) 风肆昂首不答,拾杯大饮。一旁参军看了看主帅神色,微妙答言,“世子负有轻伤,越安君……受寒水浸骨,又身染剑毒,只恐命在旦夕。” 羽麟身子微摇,险些跌倒,怔怔望向玉恒,却见他面色如灰,眸若死潭,身子僵直,好似死过去了一般!“阿恒……”他张口开言,声色暗沉沙哑,也惟有自己可闻。 “不足以信……”玉恒知他惶恐,回劝一句,同样是喃喃若垂死之息,几不可闻。 “那么何人弹琴?何人啸歌!”忽一声洪亮,风肆睁目炯炯扫视大帐。 夜兰趁机忙上前言说,“回肆公子,夜兰不才,愿为诸公献曲一首。” “兰公子?”风肆微有讶异,“还是不必了罢,你本是……” “兰亦算做半个召国人。”夜兰急言,“我知召国有一民间小调,是为渔人采莲之歌,兰少时常得母妃吟唱于耳畔,以抒母妃思旧乡念故国之情怀,亦为教导兰儿识南风熏淳朴之学思。今日夜兰有幸,得与母妃故国之乡亲聚于一堂,就请诸公容夜兰仅以此歌献与南国之宗亲,以寄母妃多年思乡之情义。” 座上诸人见这位琅国少公子气质风流,举止温雅,又听他言辞恳切,情意真挚,无不为之动容。其中不乏有识得远嫁西琅的大公主之人,此间更是对大公主的这位独子且怜且叹,皆响应说,“愿闻兰公子啸歌!!”“且喝我南国采莲调便是!” 形势如此,风肆便也不好多言,只好又故做亲切与夜兰说道,“兰儿为吾之血亲,唱吾之乡音正合适宜!”转头又问凌霄君,“素闻凌霄君博识广见,才曾使宫廷乐工采四境之风,编撰乐集,想来我南国这小小的采莲曲应当难不倒凌霄君罢?” “这有何难!”羽麟沉喝一声,他强定心神,知面前困境仍亟待应对,遂抛悲苦于身后,探身抢去了玉恒案上的焦尾瑶琴,嬉笑道,“江南采莲调是罢?我家中歌姬百余人,人人会弹!尔等可知是谁人调教?自然是我澹台羽麟亲抚美人柔荑,亲自教之……” “澹台少主能歌善舞,乃今日我军中将士之福乐也!”风肆断了他言辞,大声嘲笑,“澹台少主既有雅兴,何不使凌霄君抚琴,尔为我等献舞一支!” “风肆!岂敢!”羽麟怒目而视。 “如何不敢?”风肆傲然嗤之,“是否还想问鹿死谁手?澹台少主若能献舞一支,我倒可以告诉你越安君死谁人之手!” 羽麟身上微颤,指过琴弦,得苍凉一响。又回头望向玉恒。 玉恒早已面若死灰,想是已然万念俱灰罢! 既是死局,何不争个鱼死网破!羽麟颤巍巍起身,将焦尾瑶琴重又还回玉恒案上,向他微微一笑,“阿恒,若知今日,当初就该让阿璃同我还家!” 玉恒按住琴弦,霜雪面色绽一丝枯笑,举目苍凉,“若知今日,就该让璃儿同羽麟还家。” 二人相视而笑,各有凄苦,也都知为时已晚。 大局已定,大势已去!终还是让这些逆臣小人得了道!羽麟再转身向众人时,心念已灰,心意已死,他大步踱向主位,冷眼看过风肆,“肆公子既然要我献舞,可否借剑一用!” 席间谁人都看得出他已怀拼死之志,参军急向风肆谏言,“澹台家非是异族,是我王子民。且宫廷中亦有澹台家女子贵为王妃,育有公主,得王上专宠多年,为此缘故也不可欺澹台少主太甚啊!” 风肆心下也是为羽麟之狠意微微一凛,参军若不劝他兴许还真就放过羽麟了,可参军这样一劝,他又想到宫廷中自己母妃何尝不是受那澹台家女子压制多年!自己母妃分明养育的是两位公子,却偏偏比不过生育了一位公主的澹台家女子!而那位公主正是嫁去东越为妃的风灼,又想到归国时还曾受过这位灼公主的要挟嘲弄,险些就毁了他立功成事之大业,又如何能不记恨她母女!连带澹台一族!说甚么富可敌国,如今风族岂止是国!是即将问鼎天下之帝族!那澹台家如何能敌! “澹台少主是要舞剑?”风肆推开参军,冷眼觑看澹台羽麟,“你这红衣妖娆,来一段摇曳舞姿岂不更销魂啊!?哈哈哈……”他得意大笑,边笑边嘲,“澹台少主如此黯然失魂,想来是为着东越蔚璃的缘故罢!我记起来了,你也曾参加了越安宫选亲啊!可惜剑法不敌我风族世子!这样拙劣剑艺还要献演我军帐中吗?!不如这样,澹台少主就学你家舞妓婀娜之姿为我等舞一段柳腰舞,我便把捉来的那个东越蔚璃赠你为妻,如何!?”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5) 狂言惹得四座瞠目,玉恒面色凄寒,羽麟目显惊怒,有副将忙上前劝谏风肆,“公子休要乱言!东越女君乃世子婚约之妻,不可言辞冒犯!” “我召国世子岂会娶妻亡国之女!”风肆借着酒兴拍案大叫,“柏谷关破,守将殉城!越都已是岌岌可危!东越不亡于莫家,也必将收入本公子麾下!东越女君?世间再无东越女君!” 玉恒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柏谷关破城?蔚珒亡于阵前?蔚族又失一宗亲子弟!纵然相见又何颜相见!此生必招她恨之入骨!生又何欢? 且今夜为人!明朝作鬼!管他家国何在?何言宗祠不存?到此终了……天下竟失于我辈…… 羽麟回头看向玉恒,早已泪蒙双眼,营营算计终未算过天意!如果当初使兰舟迎嫁阿璃还家,此间她早已归入鼎食人家,荡于高庭秋千之上……哪里还须遭受这许多漂泊流浪、祸乱不断! “肆公子……君子一言,立字为据!”羽麟又燃起半点心念,若能迎她归家,宁愿屈辱苟活!那位君子不是也说——若知为谁人忍辱,便也算不得是屈辱! 风肆大笑,未料慌慌末世竟还有这等痴情种,立时唤人奉笔墨,大笔一挥,写就一张契据,上言——风族世子休妻越女蔚璃,赠予澹台家,妻妾随意,生死不问! 虽有参军一再劝言,又有几位宗亲将士各样微词,都未能拦住风肆扬袖抛掷,将一卷契据丢在羽麟面前,又冷声嘲笑,“澹台少主,献舞罢!” 羽麟弯腰拾起契据,看了又看,哭笑参半,细细折入怀中。 玉恒诧异观望,不知他是疯是痴,怎可信此荒唐字据!“羽麟!你休要……” “阿恒,”澹台羽麟舒宽袖,扬眉眼,还他最最邪魅一笑,“阿恒须记得——阿璃是怎样入我家门……若有余生,再不可与我相争!奏乐!”一声落,一袖起,腰摆杨柳,肩摇落英,看得四座既惊且诧。 夜兰感此痴心,泪若雨下,开嗓喝道—— 莲叶……何田田,罗裙……何艳艳; 风曳莲叶兮,云落罗裙哩。 我有小舟子,卿有荷花香, 撑舟绕荷香,何人牵我衣。 半阙完了,弦音又起,玉恒指落焦木,一曲苍凉和上袅袅歌声—— 莲叶何田田,罗裙何艳艳, 风曳莲叶兮,云落罗裙哩。 卿有荷花香,遗我小舟上。 何事牵我衣,误我采莲忙…… 歌者音色渺渺,琴者抚弦泠泠,南国将士闻此家乡小调无不击拍而和之;再观中央红衣舞者,本是须眉男儿,却舞出一段妖娆柳姿,有醉者痴目,也有醒者恻然,酒兴渐入残局。 一曲歌罢,各样喧哗混乱,又有人叫嚣,“澹台少主未能舞剑!何不使凌霄君舞之!” ——“正是正是!素闻凌霄君剑法卓绝,何不让我等也见识见识!” ——“他朝江湖重逢,或许还能认得玉门剑法!也好礼让三分啊!” 众将纷议,或张狂,或奚落,真当了凌霄君是娱乐宾客之戏物。 风肆只是手握酒杯,冷眼观之,待看还有谁人能为此君抵挡凌辱!? “凌霄君莫不是不肯与众同乐!?”有副将在风肆眼色授意之下又起哄闹,“别忘了后营拘押着三百金甲侍卫!或请他们来为我等列演剑阵也好啊!又或者请几位徽县草民,来瞻仰凌霄君之仁德,为凌霄君献角抵以戏之!?” 席间各样冷嘲热讽,一阵阵哄笑。元鹤实忍耐不得,站出来大声斥责,“尔等放肆!殿下堂堂皇朝储君!天下之承,万民所望,岂可受尔等戏耍!” “尔是何人!”风肆掷酒怒斥,“小小蛮童竟敢咆哮我军帐!来人!” 一声呼喝,四面立时围上一众持矛侍卫。玉恒忙出言劝止,“肆公子大人何计小人怪?不过一个小小童子,胡乱一言又不顶事,何劳公子大动干戈!” 风肆也不过是以强欺人,便顺势质问,“那么凌霄君是肯为我等演一回玉家剑法了?” “剑法有甚可观!”另一边昔桐强忍伤痛起身护主,“诸位将军皆军旅悍将,整日间岂非见惯刀光剑影!?若说取乐,何不来些新鲜的!” “桐儿!?”玉恒低声喝责,示意她勿要招惹祸乱。 昔桐心疼这位谦谦君子竟要受此凌辱,心底疼痛远胜背上伤痛!索性站到筵席中央继续慷慨陈词,“在我北境,有太鼓之音,传为天地正声,可通神灵!其重若惊雷,轻若驰风,密若玄冰坠地,疏若细雨敲窗,诸位自许中原高士,可曾有听闻?!”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6) 席上见他一个小小少年,瘦肩细腰,却是大眼浓眉,发饰亦非中原之礼,倒有些许异域情调。众人皆知他是为凌霄君解难,便有人讥笑,“我等闻军鼓赫赫便是天地正声……” “大有不同!”昔桐喝断那人,慨言道,“何不抬鼓上来!容我演于诸位,以鉴殊别!” “不可!”凌霄君断然制止,知她箭伤未愈,倘若拼力击鼓必要招致伤口迸裂,其痛何忍! 风肆见凌霄君言不可,便偏要逆其旨意而行,遂命人抬上一面大鼓,置于营帐中央,又赐下两只鼓杵给昔桐,令其击奏通灵之音。 昔桐持杵立于鼓前,回头又望一眼玉恒——幸或不幸,与君逢于乱世?若在太平繁华里,凭自己卑微之姿,得此样君子侧目亦不能够!惟有乱世,在刀光剑影里,在千劫百难间,为他挡凶杀,替他受苦难,粉身碎骨只为求他侧目一顾,得他心念微系! 一声鼓响,果然似春雷穿空,四座皆惊;又一串疏鼓咚咚,似远古呼唤,响彻心扉,座中人无不瞠目视之。小小少年,竟得此神力,此鼓声擂动,闻之必有通灵之功! 昔桐奋力击鼓,手臂挥舞,每一下都是皮开肉绽之痛,不消片时便是一片血色染上湛蓝衣衫。 玉恒望之而悲叹,想此鼓乐大约是此生之绝响,今夜之后,当为鬼雄!兴叹间又取过焦尾七弦,挥指拨去,泠泠一音混入锵锵鼓声。一时间,左声宏音,右声清响;左一片激越铿锵,右一曲清透苍劲;击鼓沉沉,拨弦铮铮! 所奏曲乐竟是昔日曾演于澜庭之曲!羽麟听至后来终于听出,不得不惊叹此君无处不用其心!只可怜所有用心皆是枉然!更可怜那击鼓之人已是血衣透背!若说之前对这位乱献殷勤自荐枕席的北国公主,羽麟还是心存鄙夷与厌恶,那么当下则是对她的飞蛾赴火舍身为情之痴心深为恻然! 座中召国将士,有明事理者,也都无不暗暗感叹称赞凌霄君所领之臣——夜兰之奋勇,澹台之至情,童子之忠心,少年之侠骨!有贤臣忠士如此,玉室岂能亡哉?! 鼓声终了,四座寂寥!昔桐也拼至力竭,痛意漫身再无从站立,手扶鼓架倾倒下去。玉恒弃琴奔走,越过几案重重,上前抱住血衣淋淋。 风肆也不知是何缘故,忽觉索然无味!放眼满帐残席,曾自以为的鼎盛荣华,也不过就剩下几杯残酒,共满桌狼藉,或许还有几声远去了的歌舞鼓乐……耳畔又回响起“冬雪茫茫,疏梅寥寥,春秋青史,北邙野丘”之诗歌。 “赐酒!”还是要强作精神,撑演繁华,风肆在大座上正了正身子,挥手令侍从添酒。 又换了新盏,置了新壶,侍者上前,为凌霄君、澹台羽麟、夜兰、昔桐,重新添酒。 “本公子还有一喜讯,要与凌霄君同享!且请诸位举杯,共本公子,共凌霄君,满饮此杯!”风肆慷慨陈词,大有宣大事、定大局之豪迈雄姿! 玉恒看向羽麟,羽麟看向玉恒,知曲至终章,筵席散了,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惟杯底见分晓了! 昔桐最先举杯,向玉恒道,“只求殿下,生死不弃,永世相携!”说完一饮而尽。 夜兰亦颤巍巍拾过酒杯,强撑一丝惨笑,“我……我……”他想到了淇水泛舟,伊人捧箫,或许不该离故国,不该往东越……悔不当初,亦为时晚矣!惟剩下捧盏吞酒,辛辣在喉。 羽麟拾杯向玉恒笑笑,再无凄楚苦涩,而是透彻明朗,“君须记——阿璃是为吾妻,他年当入我坟丘!”说完扬手饮尽! 玉恒举杯,回以浅笑,仍旧意味深远,“至此——羽麟胜我一筹!”说完,亦举杯痛饮。 风肆看他四人,只当看秋霜杀尽百花,吟一丝讥笑,难掩倨傲猖狂,指令参军再言其喜讯。 参军自席上起身,向四方揖礼,郑重宣诵,“我王自都城之南郊,得一玄玉石碑出土现世,碑文有言:风熏万世,德润千古,勋功百年,帝业千秋。此石碑之现世,预兆风族之雄起!天意昭昭,择定风族,四境归心,惟风族配享千秋帝业,承天命以治万民!……” “荒唐!无耻!”羽麟不等参军诵完,厉声喝止,“何谓天意?何谓天命!谁知一块破石头不是召王自己埋下去又挖出来!尔等滑稽至此,欲窃皇权,竟伪造天命……何等可笑!” “住口!”风肆大喝,“石碑为郊野农户发现,呈报我王!此有诸多人证……” “无耻!”羽麟仍大骂不休,“篡夺皇权!自埋碑文!蛊惑万民!自演天命!你风族厚颜无耻至此!才是千古万世不见!……” “住口!无知小民!来人!把这刁民拿下!”风肆气得火冒三丈,好好的一个先兆被澹台羽麟闹了个七八乱! 一堆侍卫涌上,按肩推臂将澹台羽麟按倒在地,羽麟各样挣扎,正闹得混乱不堪时,忽听角落里昔桐一声惊叫,“殿下!殿下!” 众人张目望去,只见凌霄君口吐鲜血,伏案晕倒! “阿恒!”羽麟大喊一声,拼力拨开众侍卫,急扑上前,探指抚过鼻息,不由惊骇瞠目,回首怒斥,“大胆风肆!酒里有毒!你们竟敢毒杀太子!逆臣!狂徒!你们……”话未说尽,也是一口鲜血呕出,伏案而咳。 所有人都变了神色,夜兰面色铁青跌坐在地,昔桐一脸灰暗怔怔落泪。 召国众将,或惊骇,或诧异,或悲愤,看一下伏案不醒的皇朝太子,与咳血不止的澹台羽麟,再回头去看高坐软榻的公子风肆,终有人唏嘘——大势在望,皇权垂手,何苦杀此君子!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1) 题记:《南召外史·宫闱篇》:召睦王为世子时,妻东越女君于野,成大婚于陋洞寒山,许门山秋执礼。民间言:时有玉兔为其嘉宾,百灵献唱九歌,彩凤舞动霓裳,演成天地之传奇。然女君入召宫,是为数年后,中宫已为鸠居之矣。 ******** 又是一梦入寒潭,幽深而绵长,不见归途,不见来者,只凄冷冷一个人,流落在慢慢长路。 平生无所畏,只畏霜华冷!——蔚璃不知此身所在是梦是死,只觉如坠冰窟,四面周围是一生都逃不脱的浸骨寒冷!此恨绵绵,谁人知?舍性命报答此生恩义,可有尽头? 幽幽转醒,好似换了季节,记得那时分明是落叶萧瑟之秋,入梦又是凄凄寒冷深冬,如何当下会有暖风抚面,又似有热炉熏怀,一点一滴,一层一重,慢慢化开她身上寒冷! 愿将此身许春光,一生一世贪不厌!蔚璃卷缩着身子,朦朦胧胧间试图挤进寸寸春光里……耳畔有春风过耳,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只是这身子好生温煦熨贴,从不曾有这样暖意融融,如何肯理会阡陌路人! 路人?蔚璃一阵惊惶,哪来路人?瞬间启眸,睁目所见是白色凉衣,再举头竟是少年容颜,她鼻息抵在他下颌,她唇印触在他喉结,他双臂拥她在怀,拥得如此紧密,以致她丝毫动弹不得! “子青!?”她挣了又挣,只觉肩上一阵撕痛,方忆起渡江时曾受那黑衣刺客一剑,背上包裹也被斩落,“御玺?子青!快放手!御玺呢?你捞到御玺了吗?” “嘘——”风篁声音微弱,稍稍松了下手臂,轻轻放她离开,自己也平躺下去,切切叮嘱,“丫头总算醒了!休要吵闹!外面有肆叔派来的将士……” “你受伤了?”蔚璃坐起,借着一旁篝火看见他白色凉衣上有斑斑血迹,而他面色竟是如此苍白,唇色又是如此乌青,“你中毒了?蠢物!”她急得扑上来翻查他身上伤口,只见左侧肩臂数道剑痕,已是白骨绽出,黑血凝结!“蠢物!你中毒了你知不知道!”一语未了,泪先落了下来!最怕最怕,就是他伤于乱世!最恨最恨,就是乱世伤他! “给丫头添麻烦了……”风篁强扯笑意,实则半边身子已痛到麻木,“丫头不哭!先听我说……外面的将士随时可能冲进来,你不可让他们看见我这虚弱模样!他们是奉四叔军令,来夺御玺的……” “给他们御玺!换子青的解药!”她四下寻顾,才知此身所在只是个狭窄山洞,除却一堆篝火,再别无长物。 “他们没有解药,”风篁撑力回说,“我们也没有御玺。你须记牢!”见蔚璃诧异,又拉住她手使了个眼色,蔚璃会意,不再缠问,可仍旧忧心他伤势,“这样不行!须先把肉上的毒刮掉,否则溃烂入骨,手臂就废了!” “那就要辛苦丫头……先扶我起来。”风篁喘息已渐显吃力,扯了她袖端也略有些神志迷糊,犹自喃喃絮语,“非是我要冒犯丫头……把你从水里救上来时,你一身冰冷,无声无息……我只当你死了,吓得魂都没了……可惜我又背不动泠泷琴了,惟有将你先背回来……我果然是无用,竟护不住丫头……” 蔚璃用力扶了他坐起,使他倚靠在自己肩上,才觉出他身上灼热已并非常人温度,想来是毒已入了经脉!这个蠢物,自己有伤不医,有毒不救,反倒先来暖她的身子,岂非误了清毒的最佳时辰!她也早已发觉自己只一身凉衣,且衣带不整,显然是被胡乱系过;而他同样也是一身凉衣,更是衣襟散乱,有坦胸赤膊之迹。原来她梦中以为的春风暖阳,温煦熨帖,竟是他身体的温度!他用剧毒在他体内燃起的灼烫,暖了她无声无息的冰冷!还要说甚么冒犯,岂非全赖他舍命相救!祛了她的寒凉!暖了她的魂魄!——今生今世也惟此良人,堪配此后余生! “子青?子青!”她用力推他,发觉他枕在自己肩上已是昏昏欲睡,“子青不可以睡!我要替你刮毒……一定很痛,你须忍耐些……”蔚璃四下顾看,自散乱的衣物里拾过一只匕首,置于火上燎烤。要割去肌骨间的腐肉,那是怎样一种剧痛,只是想想她已浑身颤栗。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2) 风篁被剑毒侵入血脉已是晕晕乎乎,拥着她的身子觉有微微颤抖,只当她又受寒,伏在她肩头还在迷蒙着安抚,“阿璃怕冷……该置秋衣了……给丫头置秋衣……不入霜华宫……”他嘴里念着,一手揽住她腰身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他身上滚烫,抱在怀里就像抱了一只火球,蔚璃握紧匕首,想寻一件软物塞在他嘴里,以防他痛到极点咬断了舌头,可是放眼望去,山洞里除去碎石还是碎石,实无可用之物,只好叮嘱他,“子青须咬住我肩头,免得……” 她话未完,风篁迷迷糊糊反是允住了她肩头伤口,痛得她身上又是一凛,却听他在耳畔又碎碎念念,“剑上有毒……要给丫头祛毒……要冒犯丫头了……丫头恕我……” 原来自己肩上的剑毒是他一口一口吸除去的!蔚璃只觉心痛如绞,若使此样良人折损在此,当真万死难赎!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持握透红的匕首,对准风篁左肩乌黑的伤口,一咬牙用力划割下去。 风篁一声痛呼,狠力咬上她肩头,右手较力几要掐断她细腰,身子在她怀中猛地一颤,惊得她又痛又慌,又急又悲,险些跌落了手中匕首…… 一道剑伤清理干净,他二人都已是汗透凉衣。剧烈的疼痛也使风篁清醒了十分,长吁一口气,抓握她的右手也渐渐松弛,低头又看见遗落在她肩颈上的两行齿印,合着血迹渗出,如此妖冶!他心下又是痛惜,又觉亲热。收手又将她拥紧,“我咬了丫头,丫头已非我莫属!” 蔚璃放下匕首,抹了把额头汗珠,一颗心早已痛得仿若被人摘落,肩头一头疼痛于她而言反算不得甚么。也是长吁一声,撑笑回他,“待为子青祛除了毒血,我们就在这山洞里,学那民间的少年婵娟,拜堂成亲可好?” “当真?”风篁喜得想扳开她望她眼眸,却被臂上疼痛压制的气力虚弱,动也不能,才有醒悟,“丫头哄我……你是怕我痛到极点一念弃绝,一口气回不过来,一命呜呼了……” “子青!”蔚璃喝断他不吉之言,又强颜说笑,“就是哄你,你也将计就计,岂非是赚到!” “你这丫头……”他轻轻扯开她衣领,在她肩上落下温柔一吻,也哄笑道,“我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终于哄了丫头肯许我终身!” 蔚璃重又拾起匕首,缓了缓心中郁结,叮嘱他道,“却也不是易事!还须再挨几刀才成!子青可还有余力?” “为阿璃,翻江倒海都行!”风篁豪言慰她心慌,却还是不自觉得抓紧了她薄衣。 一条手臂,共计四道剑痕,剜去腐肉,几见白骨,血淋淋若四道深沟嵌于臂膀。她也不曾得了安闲,一边肩膀几乎被他咬烂,齿印嵌骨,血糊一片! 蔚璃还想以内力再替他逼出些许余毒,可是静坐半晌,才觉出四体乏力,一身空虚,根本再使不出任何气力。风篁受几回割骨之痛,又有余毒侵扰心脉,也早已是虚弱得惟剩喘息之力,说话已是不能。蔚璃扶他躺下,自己也乏力地躺向他身边,又试了试他身上温度,依然灼热烫手,忧心道,“此样不行!子青的毒似乎非同小可!我们还是要下山去!寻找名医,或者直接往南海慕容家去!请慕容苏为你解毒!” “他们不会容我们下山!除非……” “除非交出御玺!”蔚璃接言,“那么子青就告诉我御玺被你藏在哪里?给了他们就是!”任凭他天下大乱,也绝不能失此良人! “阿璃,我是不会准你献出御玺的!”风篁已然有气无力,却还是语意坚决。 “此是不得已之法!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知帝都情形如何!总不能被你召国大军困死在这里!子青且依我这一回,以后我万事惟你命是从!”蔚璃苦心解劝。 “阿璃若然知我,就该断了此念!”风篁撑力回说,“其一,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莫说往南海,就是下山只怕也撑不过!其二,我风篁断不能做那使风族遗恶名于青史之人!四叔举兵冒犯天家,此非忠义之臣所为,我又怎可助纣为虐!”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3) “此是乱世……”蔚璃还想相争,风篁抢断她言,“若然人人守序有则,便也没有乱世!阿璃岂可遗我不忠不义之名!……我命至此,惟凭天意!岂可以千古清誉换一时之苟活!……况且,四叔必不会得逞!他不知凌霄君之手段!……我们只须在此多候几日,必定会有人来!” 蔚璃还想再劝,风篁缓意又言,“丫头,你若自认还要嫁我风篁为妻,当断此邪念,成我忠直之名!当真不须再为我筹谋万端!你可明白?” 蔚璃愕然!天下纷争人人恃强凛弱,欲成霸业!他风族更是欺天子式微,欲取而代之!何以有子孙如此,竟孤求忠直之名?不惜此身向死! 既然知他心意已决,便也无可劝说,想了想又道,“但总须弄些金疮药清毒散之类。此是行军必备之药,我去问你召国将士取来!” 风篁捉牢她冰冷指尖,歇了片时,才存力说道,“不可。他们是四叔的兵,未必敬我畏我!我来时是在洞门口划界,警告他们……谁人擅入,杀无赦!那主将不听我警告……定要硬闯,便被我一剑杀了!……此样虽能震慑他们一时,却也不宜再去招惹他们……”他讲到力竭,便又闭目休息。 蔚璃才知他何以阻断风肆的铁甲精兵!想到未渡河之前,她还曾问他:追兵来时他为谁而战。 如今看也是再明晰不过!他竟为她斩杀了国人将士!此样恩此义又如何报答?此身除了性命还有甚么可以为他舍去!——“还是要去讨些药来!他们总要顾念你这位王室世子!再者,我们也要吃东西啊!” 风篁牢牢牵住她手指,唯恐她妄动生事,“相比风族的千秋帝业,在四叔眼里我也算不得甚么王室!不过是他建功立业之棋子罢了!他早已看我不顺!” “既是这样,也惟有与他们拼了!”蔚璃闭目调息,静养内力,“待我恢复些气力必要为子青讨些药散回来!”想了想又带笑言说,“还要有酒!还要有肉!还要有草席……” “还要有红烛!还要有嫁衣……”风篁亦哄笑接道,“待我恢复些气力先与丫头拜堂成亲可好?问四叔的兵将们讨些贺礼,如此一来他们总不会不给!” ******** 这事就未免荒唐了!堂堂国之世子,极有可能成为天家之世子,未来可能承继天下之人,竟非要在这荒山野岭,行甚么娶妻大礼!且此样旨意还是由他那未婚的妻子提着长剑昭告军中,且还无比荒谬的列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贺礼,且定要三军将士人人都要呈礼相贺! 领军副将于渺,看了又看地上划得龙飞凤舞的字迹,再抬头看看刚把长剑入鞘的这位准世子妃,眉头拧得像解不开的麻绳,他有点恍惚,此来不是抢夺传国御玺吗?如何主将被杀,世子娶妻,这都是甚么路数!? “嗯——”他觑看形势,掂量着该如何称呼这位飒爽英姿的威烈女子,“世……世子妃,末将不懂,这个……为何非急于一时?你一定要嫁,也大可劝了世子同我们回去,当然,须得带上御玺一起……回去行大婚之礼,岂非比这荒郊野岭来得荣华富贵……你看……是不是?” “你是不是以为本公主是好欺得?”蔚璃斜眼睨视,摆弄着手中宝剑。 “不敢不敢!”副将于渺连连揖手,这位世子妃只怕是比那世子更凶更烈——出了洞口话还没说,先将世子原本划定的界线向外推了丈余,一剑下去,飞沙走石,深深一道泥沟原比世子划下的更深更长!还要指令众人:哪个越界,剜眼削足! 于渺想想昨天刚刚葬下主将,实不想今日再葬自己的双眼与双足!只能赔笑说道,“世子妃既然要与世子结连理之好,何不……何不先献出御玺……他日世子入主东宫,继而承袭天下,那世子妃便是太子妃,便是正宫皇后啊……风族先祖世孙们岂会不感念世子妃今日之恩德?” “噌!”蔚璃又抽出了宝剑,吓得于渺等一众将士连退了数步!都惊看脚下界线。 于渺更是僵硬扯笑,“有话慢说,有话慢说……”心道这事微妙就在——世子只定是杀不得!至于这位世子妃——依肆公子军令:她若宁死护持玉室便可一剑杀了!她若识时务倒可暂且利用,哄她交出御玺——以当下情形看,她这么急吼吼地要嫁给世子,分明是识时务啊!那便也杀不得了!而且世子又是非她不娶,说不定她还真是明朝的太子妃、将来的正宫皇后呢!为一己生死,与家族荣华计,也万万不敢冒犯这凶狠女子啊!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4) “你们当本公主不知风肆的狡诈算盘?”蔚璃竖起剑峰,比看着寒光耀眼,“我若此刻交出御玺,世子妃就未必是我了!风族要谋定天下,须结盟多少权贵,平定多少军权,这等事——参照历来君者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用得最多的岂非都是‘联姻’之计!我若手中没有些许依凭,你们世子回去了,或联姻将门,或娶妻世族,或者弄些你们这些功臣家的姊姊妹妹充盈后宫,那可都是风族这等见利忘义之人干得出来的!所以我要先成亲!你们先去准备贺礼!” 于渺定了定心神,叹道:这位东越女君还果然名不虚传啊!肆公子那点谋策都被她说穿了!依军中策略,平定帝都之后,收西琅,并北溟,用得便是“和亲”之计了!而大军来时,肆公子也确曾许诺主将,若能顺利迎回御玺则封其家妹入世子府为侧妃,他年入宫则扶为贵妃。眼见得一门荣宠指日可期,只可怜了他争功心切倒先死在世子剑下了! “世子妃既这样说……”于渺自知别无选择,只要不使他们逃脱,也只能先认定他二人成亲后自会携了御玺归国,而且看这东越女君的架势,他年真若入主后宫,也是个不可限量之“霸主”,此间得罪之不若奉迎之!“那么——可否烦请世子妃再说一遍所须贺礼,末将领人照单筹备就是!” “你不识字!?”蔚璃挑眉问说,剑锋微颤,英气逼人。 于渺急忙再退一步,赔笑回道,“末将当然识字!只是……只是这……”只是这世子妃的书法实不敢恭维啊!他指指脚下游龙一般的刻画,“这字迹未免潦草……如何辨识?” “谁人能辨识?”蔚璃举目满山坡的铠甲重重,见半晌无人应话,又补一言,“能辨识礼单者,请为世子婚典之嘉宾!赏……”想想身无长物,又改言道,“赐酒一壶!列贵宾席!” “重赏”之下果然有“智者”!于渺身后有个举旗的小卒举手上前,“小人识得贺礼清单……” “好极!你且说说看!”蔚璃终于又收剑入鞘,负手静观。 小卒低头俯看石地,照着那一行行游龙轨迹慢慢道来,“须得炙肉十盘,美酒九坛,红缎一匹,凤烛两只……嗯——还须白兔一双……翠,翠鸟一笼,彩,彩凤一群……”小卒越念越挠头,于渺愈听愈皱眉——白兔翠鸟倒也罢了,还要哪里逮凤凰去?还要一群! 蔚璃也终忍不住笑,“是彩雉!彩凤你们可捉得到?” 小卒挠头憨笑,实则他也并非全数认得地上的字迹,不过是凭着一点见识知道民间娶妻大约需这些物件,只是那白兔翠鸟又算哪一路贺礼,莫不是十盘炙肉不足,还要捉些野味烤了吃! “你叫甚么名字?”蔚璃倒是欣赏这位扛旗小兵的机敏伶俐。 “许三。”小兵抓耳答说,忙又恭谨行礼,补上一言,“小人名唤许三。” “排行第三喽?你父亲倒会省事!”蔚璃笑言,“本公主有意升你做司仪礼官,世子之婚必将载入史册,故而礼官也需得有个方正的名字,不若……”蔚璃举目漫山秋色,“不若赐你‘山秋’之名罢。婚典之一应事务便全部交你催办!谁人若敢怠慢推诿……”她瞄了眼副将于渺。于渺连忙拱手应上“剜眼削足!末将明白!” 许三自是喜得不得了,这可谓官升三级啊!何止三级!一下子就名入青史啦!还得了个方正大名,这可是光宗耀祖的无尚荣耀啊!扑倒在地,三拜九叩,几要五体投地了!“小人绝不会辜负世子妃大恩大德……小人一定将世子大婚操办的,操办的……”他偷偷瞄了眼那狭小低矮的山洞,所有能想到的华丽辞藻都无一可用!这世子的婚典之地也未免寒酸凄凉了些! “只办得别具一格!使世子铭记一生便好!”蔚璃淡意言说。 “是是是……小人正是此意!小人定依世子妃之意……”许山秋又频频叩首,“只是不知世子妃择定的吉时是?” “傍晚时分罢!”蔚璃撑笑言说,何谓吉时?惟愿此后共他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他的吉时!“于将军也想早日回去领赏不是!?”她又冷眼觑过,以警示众人莫越雷池,“烦请将军先取些吃食来!再取些药散来!都交许山秋传递!除他之外,谁人胆敢跨此界线……” “剜眼削足!末将明白!”于渺又低首应喝,想这位世子妃还真是雷厉风行,霹雳手段!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5) 风篁昏睡中觉出有热汤润在嘴畔,正是他焦渴难耐时,便是眼也未睁,张嘴就喝下了一大口热汤,入喉才觉恶苦异常,启目凝看,所见是伊人焦灼面容,“阿璃……”他低喃一声,才觉知此身已非已身,力也无余力,所存不过奄奄一息而已!“我梦见……东越都城,与丫头在长街相遇……”他迷蒙着言,忽又醒觉,“你哪来的汤药?” “亏得子青妙计!再喝一点!别怕良药苦口!”蔚璃哄劝稚童一般,托着他肩,又喂他喝了半碗药汤,放下药碗,双臂拥住他身子又向怀里带了带,他这样昏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似乎每一次睡去都很难唤醒,虽说这身上滚烫倒是消了,可又变得冰冷异常,凭是怎样拥他抱他都暖不透!“子青冷不冷?我令他们拾柴去了,晚一点可以生堆大火。外面下雨了……”干柴只怕难觅!她掩下忧心,另外又问,“子青听到雨声了吗?” “甚么妙计?”风篁忧心地举头望她,“我说过……你不可去招惹他们!你怎么就不听我话……他们若知我这副模样……一定欺你!” “他们怎敢欺世子妃!?”蔚璃笑言,抚他忧心,“我依子青之意,与他们讲世子今晚娶妻,要他们都去准备贺礼!你看这草药与泥炉便是最先送来的!”蔚璃尽力以轻快语调回他,“是了!还有一瓶清毒丸,已然给你服了三颗,待晚间用过晚膳再服三颗,这点毒对子青而言算不得甚么!你说呢?” 风篁偎在她怀里又喘息了片时,才缓力说道,“你倒有主意!只怕……我不能与丫头……成亲了!这毒了得!似火蛇吞噬心肝一般……我怕是撑不过……撑不了太久!我若死了……” “子青不会死!”蔚璃将他拥得更紧些,他说有火蛇吞心,可如何他身上寒冷如冰!? “不要……断我言辞!”风篁急道,“听我说完!我若死了……你只守着我不许出去,他们若知我死,必会杀你……你就在这里等救兵来……我做了鬼也会守在洞口,绝不会使恶人闯进来!四叔不会得逞!……你要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救你……还有,我忘了说……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你可认得?” “认得。”蔚璃答他,已是泪眼迷蒙。 “是他们……替我挡了黑衣刺客,只怕也凶多吉少……我不及回去寻他们尸骨……他年今日,阿璃就代我祭他们一祭罢!”他一言尽,又是喘息不止。 “子青,你不会死!”蔚璃语意坚定,掩悲吞恨,只与他道深情,“我不许你死!我已昭告三军,今晚他们的世子大婚!你说过要与我携手一世!君子不弃其约!君子不毁其诺!子青与我有婚约之盟,不可负我!” “我不可……误丫头……前程!没有大婚!婚约废除……阿璃……该自往青山……另觅君子!” 还哪得君子!还哪得青山!若再失良人,此生万念可休矣! “子青可还记得——你我长街初遇,你请我吃桃花糕,还请我喝媚儿酥……我意犹未尽,问你马上还驮了甚么好物,你忧心忡忡还以为我要吃你的马……”蔚璃讲到乍见时的两下欢喜,风篁也忍不住笑了,“你还不许我喊你丫头,恼得要将我卖去酒肆做仆!” “子青还说,我吃了你的糕,喝了你的酒,如何还不是你家丫头?”她痴痴思忆旧事,竟恍恍犹如隔世,“我吃过子青的糕,喝过子青的酒,如何就不是子青家的丫头!子青还说要为我起楼阙,筑高台!要为我‘修百里城池,以山陵为阙,引雄川为湖,垒千尺高阶,起九霄云阁’!此是子青自己说过的话,可都还记得?来时路上,你还说过,要为我挡风挡雨,遇神杀神,遇魔诛魔!无论遭遇怎样境地,都会与我一处!无论往天涯亦海角,都会为我背琴荷剑,听我抚琴啸歌!你今时若耍赖,我当真会攻你的城伐你的国,打到你求饶为止……” 风篁也忆起曾经豪言,曾经伟志!一路执念不就是要与她结白首之盟,共她生生世世!又怎可半途而废!可是——“阿璃……不是哄我?不是怜我?……才与我成亲?” “子青现下只是不能!你若能够,我们当下便可行周公之礼,朝云暮雨!可知我诚心!”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6) “你这女子!咳咳……可真是……”风篁急得又笑又咳,“这哪里是女子言辞!你这丫头……真是稀世少有……”愈说愈笑,阴郁之气倒是扫去大半。 “我与子青,不拟虚礼!但求子青,切莫弃我!”蔚璃拥臂将他抱紧,余生惟此一念——惟愿少年逍遥远,惟愿吾君岁月长! 她又在他耳畔絮絮念念,讲些自相识以来的各样趣事,又讲成婚后的未来之计,或思忆,或憧憬,或念来时之吵闹,或望前路之欣欣,浅笑低语,只为哄他开怀,壮他意念,使他生贪欢求生之念,不可灰心! 尤是讲到来日子嗣兴旺一节,蔚璃有意言说,“……若得公子,我便教他们骑马射箭;若是公主,子青便可教她们琴棋字画……公子呢,都要像我一般淘气无畏!公主就该像子青一样知书达理……” 风篁又忍不住笑,“阿璃说反了——公子才该像我!公主……也像我罢……若是像阿璃这样的,只怕难觅夫婿……”议起未来之美好,他自是强振了几分精神,可倒底气力不足,体内毒火焚心,痛若蚀骨,渐渐又失了气息,昏昏欲睡。 “子青有理!满庭院的子子孙孙都像子青!惟有子青的白发如雪最像我了!执子之手,与子白首!我们……”她依旧缓缓言说,忽觉出他身子愈来愈沉,在她怀里慢慢倚躺下去,“子青不可以睡啊……子青不可弃我!” “我怎舍得……”他语气渐滞,意气渐沉,“阿璃容我睡一下……只睡一下…真的无力……” “是为洞房花烛吗?”她仍就撑笑哄劝,“子青切莫忘了晚上的娶妻之礼!早些醒来!我们还要布置喜堂呢……切切不可失约啊……” “你这样女子……我怎敢失约……”他歪头枕进她怀里,再无了声响。 “子青不可弃我啊……”她仍喃喃自语,不信苍天定要使这人间荒凉到底! ****** 傍晚时分,新近受封的礼官许山秋背抱着一堆杂物进到山洞时,着实被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那二人相拥倚靠石壁,沉寂的都像死去了一般!他壮着胆子向前近了几步,借着篝火微光才看清那位世子妃正凝目怔怔,不知所思! “世……世子妃?”他惶惶唤道,如撞进鬼窟一般惊恐不安,“世子他……他……” “世子睡着了。”蔚璃举目面前身影,抹去眼角泪痕,强振心念,和言问说,“东西……都找到了?放在那里吧!”她指向火堆前并不宽敞的一小块空地,“若有干柴就先添添火势,世子怕冷。”如今怀中所抱是如何也暖不过来的一副冰冷身躯。 许山秋卸去背上竹筐,又解下胸前布袋,拍拍身上冰冷的雨水,先自竹筐里取出几根湿漉漉的树枝堆到火堆上,一面试图吹旺篝火,一面笑着赔罪,“外面落雨,实在寻不到干柴!好在都是松枝,烘一烘也极易燃的!”又将余下的几根垒去石壁下,叮嘱说,“多备了些!也不知这雨要下到几时!世子妃……是不是,要等到世子养好伤才下山啊?或者……或者现在交出御玺,小人们就能马上护送世子下山找医生疗伤。” 蔚璃挑眉看他,“这些话——是外面那位将军教你说的?” “世子妃英明!这话原不用问!”许山秋一面理着手上杂物,一面答说,“小人虽替将军传话!可是小人的心是向着世子!向着世子妃的!世子在我国中军中,从来都是美名扬扬!最是个温和有礼,敬上怜下的王室子弟了!世子妃若真心爱护世子……还是早些交出御玺,早些下山罢!世子仁德宽厚,必不会背弃世子妃!这话不是替将军说!全是小人替世子妃想啊!” 蔚璃回以浅笑,自是知这小卒的赤胆忠心!只可叹怀中良人亦有他的赤胆忠心!“此事容我思量,与世子商议了再回将军。”实则结局已定,很可能与他困死在这山洞! “可是世子他……”许山秋又张目望一眼那寂寂无息的人,虽是被世子妃抱在怀里,可当真还有气息吗?这个模样,只怕下山也是无用了罢? “世子不会有事。”蔚璃答他,也是安慰自己,又强颜问说,“都筹到了哪些贺礼?且把喜堂先备起来罢!”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7) “是是是!”许山秋应着,自竹筐里又拎出两只野兔,一灰一白,愧疚道,“实在捉不到白兔了!就委屈世子妃,用这只灰兔替了罢!好在是一雌一雄,小人还特地在它们脚上系了彩线,看着也是极华美的!其实吃起来都是一样!……这翠鸟倒是捉到了两只,羽毛刚刚被雨洗过,真是华丽得很呢!”他故意做得喧喧热闹以添生机,又拎出一只做工极粗糙的竹笼,里面圈困着两只瑟瑟抖翅的翠鸟,许是见了光亮,叫声立时清脆起来。 “对了,还有一对野雉!属这物最难捉了!”许山秋又解开一只麻布口袋,还真就从里面提出两只赤铜色的长尾彩雉,那羽毛艳丽颇具光泽,看得蔚璃也禁不住喜笑,“你还真有本事!我不过说说,你倒尽心!” “此是军中弟兄们的功劳!小人也不敢贪功!”许山秋谦卑答说,“他们有些人还在外面架火烤肉呢,等下烤好了会唤一声,小人再去为世子、世子妃取来!”他细心言说,又面有难色,“只是这酒,却不易得!此回行军,军令严禁带酒!而附近又无人家,实没处讨酒去……” “无妨!山中当有野菊!摘些野菊烹茶,以茶代酒!”蔚璃慨然答说。 “正是!”许山秋快然击掌,“小的就知世子妃……非,非等闲人物!”说时又埋头翻找,“我令人采了许多野菊!还有野果!可以煮一壶花果茶了!”说着果然又呈出四五包黄叶包裹着的金菊花,又捧出大把的野果堆在地上。 “辛苦军中弟兄!”蔚璃感念道,“你须记下他们的名姓,待世子归国定当酬谢他们厚义!” “先代弟兄们谢世子、世子妃恩赏!小人早已留心记下了!”许山秋一面机灵应答,一面继续呈献“贺礼”,“弟兄们下山寻找贺礼,可是方圆十里都不见人家,实难买来红烛锦缎这些喜物,不过好巧不巧,小的回来路上碰见一个养蜂人,他老人家正拉车赶回家去,这车上倒是有他老人家一路搜罗来的不少宝贝,小人许了他一片银叶,才换来这几根用过的蜡烛,还有一朵红色的簪花,还有这封酒坛用的一块红布,老人家听说是有喜事,还特地送了我一壶香蜜,说祝福两位新人甜甜蜜蜜……只是这大红锦缎当真找不到了,小人便只好拆了这面旗帜替代!都是红色!还是朱赤大红!看着就喜庆……世子妃以为呢?” 蔚璃看着他一件件摆放婚庆之物,心下又喜又悲,只赞了声“极好了!”便又滴下泪来。悔不该相识,错不该携手!今夕何夕,大礼当前却要失此良人!她转过头去,悄抹泪痕,又吩咐说,“先把那菊花汤煮起来罢!待我唤醒世子,便可以行礼了!” 许山秋应着,向前拾过泥炉,倾倒了里面的药渣,又往岩缝处接了些许渗落的山泉秋雨,精选那些硕大的菊瓣与红艳的野果投入炉中,置于火上烹煮。 许是篝火渐暖,许是翠鸟啼叫太吵,又许是蔚璃切切呼唤终唤起他心底系念,风篁自昏睡中醒来,目失神采,仍觉心念难撑,悲戚嘱道,“阿璃……我又细细想了想……还是不能……” 蔚璃知他又要言弃,忙接去道,“可是想好了小公子的名子?” 风篁诧异失笑,知她用心,便也无话说,又闻有花果香气,只觉口渴,便唤道,“汤……汤……” “子青是说小公子唤作汤儿!”蔚璃一面哄笑,一面接了许山秋递过来的菊花汤。 风篁这才注意到身旁还有外人,惊道,“你是谁人?!……谁准你进来!还不退下!退下!” “不妨事!”蔚璃一言劝慰了两下,又抚慰风篁,“他叫许山秋!是我新封司仪礼官!你看那些喜物,都是许大人为世子筹来的贺礼!子青不会忘了傍晚之约罢?” 许山秋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唤做大人,惊诧欣喜的简真手足无措,又揖又拜,“恭喜世子得贤妻!恭喜世子妃得良人!金风玉露,良辰美景,佳偶天成……”他搜尽肠中美词吉言! 风篁又是一声咳,入口的菊花汤差点呛到,“贤妻?”他忍笑顾看蔚璃,“卿是贤妻?” “子青良人!妻见贤思齐,可好?”蔚璃反是慷慨赞他!又惹他欣笑不止,就是她手喝下一大碗菊花野果汤,倒是见了几分精神。蔚璃又哄他说笑一会儿,见他气力渐添,便吩咐许山秋,“开始典礼罢!” 许山秋反乱了手脚,“这个……当真要小人主持典礼?小人从未做过礼官,只是看过那民间的……怕是,怕是不行罢……”他是又喜又怯,未知此生还有这等荣耀。 风篁也再次确认,“阿璃可想好了?我命危笃,或者……再等一等,我明日若能好些……” “明日好些便也轮不到我!”蔚璃依旧取笑哄闹,扶了他站起,又各样劝勉安慰,“是你先招惹了我!此刻反悔也来不及了!子青且振作些,兴许明年我们就有一个汤儿了!” 风篁听她说说又要不像话了,碍于有外人在旁,也不敢再接话了。 许山秋也有些看不懂了,从来民间只闻强娶,未闻强嫁!这位世子得如此精明神武的贤妻还想婉言推却吗?岂不知他这样温润脾性就该有个这等强干的妻子为他掌门庭、治家业! 风篁蹙眉看着脚下一应杂物,也是又笑又悲,曾经一心所望,无非是与她成此大礼双宿双飞,可如今……如今此身残喘,命在旦夕,当真还要撑此执念吗? 蔚璃扶他向着数根长短不一的红烛跪了下去,拾了那簪花交在他手上,“子青可否为我带上?” 风篁接过,举目看她容颜清丽,乌发素净,发髻间也惟有一支叶青色玉钗妆饰倾城,想到初次见她,便也是这般鬓无珠翠、面无脂粉,却自是华彩斐然、灼灼映心,“这花是旧的……”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8) 他自觉手中残旧簪花实不配她皎皎颜色。 “今日大喜!总须一点红色冲冲喜气!”蔚璃劝言,又逗笑,“子青总不会是喜新厌旧罢?” 风篁又是忍俊不禁,“此物非彼物……”心下难免各样酸楚,“我原想给你的……都是最好的!” “凡子青所赠,皆世间至美!”蔚璃又劝,索性伸手拿回簪花,自己插在了头上,笑言,“花色经年胜余韵,入鬓犹然争春色。试问青郎谁倾城,莫叫新人妒旧花!” “哈哈哈——”风篁大笑,“新人倾城!自是新人倾城!惟我阿璃最倾城!” 蔚璃又拾了赤红旗子全当披风系于风篁肩上,又拾了那块封酒的红布盖在自己头上,临放下盖头前又问礼官,“知道怎么说吗?” 礼官许山秋张了张嘴,委实不知该从何道来。 “还是我来说罢。”风篁笑言,着实感她心意拳拳。 “是啊!若都被我说了去就成子青入赘我蔚族了!”蔚璃笑答,见他精神稍振,心下欢喜。 许山秋看他二人,虽则妆饰简素——只一点红花,一肩红披,一块喜巾蒙头,却是手臂相挽,十指交扣,相映相照之心意,溢不自言。 风篁自觉几碗菊花汤下肚,腹内灼烧似去了几分,疼痛也不那么凶狠了,倒是添了些许气力,又望眼前成双入对的野兔、翠鸟、长尾雉,心中又笑又叹,感念她此样凄楚境况还能有这般良苦用心! “今秋硕硕,恰逢吉时——”风篁朗声诵道—— 天赐佳人,入我蓬门!娥眉倾城,兰心蕙性! 幸得佳人,许我三生!并蒂芙蓉,双飞雁影! 迎我佳人,菊酒红妆!玉兔列宾,翠羽颂歌! 贺我佳人,雉舞霓裳!天长地久,山盟永在! 携我佳人,举案齐眉!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原来那野兔、翠鸟和彩雉是派这样用场——以玉兔为嘉宾,以翠鸟为歌姬,以彩雉为舞伶!礼官许山秋待风篁吟罢颂辞才恍然觉悟,却不知此意是他二人早有协商还是他夫妻本就心有灵犀! 蔚璃仍握他手臂,无限欣喜他竟能了悟自己心意,也惟愿自此后真能“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一拜天地!”礼官终于派上了用场,朗声喝颂婚礼之仪,“天玄地黄,秋收冬藏,万物生焉,子嗣壮焉!”小小礼官倒底伶俐,仅凭平生所见所识又加了许多吉言祝贺。 “再拜高堂!”许山秋喊出来又觉为难,忙指示他二人,“拜天地向南,拜高堂就向东罢!”又补颂道,“高堂有恩,列祖有灵,护佑子孙,绵延万世!” “夫妻对拜!”礼官一面颂喝,一面上前帮忙扶住风篁转了个身,与蔚璃对面叩首,又补颂道,“嬿婉新婚,结发恩爱,永存同心,不离不弃!”念罢也是长吁了一口气,平生所会大约都已卖弄光了!但愿成就这一对新人百年之好! “世子、世子妃,你们看……还成吗?”问一声又恍然记起了甚么,忙站直了身子,重又喝上一句,“礼成!送入洞房——”这才算是真真松了口气,又上前来扶了风篁起身。 风篁回手又去扶起蔚璃,实忍不住要笑问,“丫头哪里寻来的人物?倒也有模有样!”蔚璃不响,风篁还当她羞涩不好言说,愈觉有趣,故意逗弄,“这样齐整……倒似丫头预谋好的!” 许山秋忙一旁悄悄提点,“世子若不掀盖头,世子妃是不敢讲话的!” “哦哦……,原是这样。”换风篁羞赧的不知所措。 许山秋又匆忙着从那个竹筐里拎出最后一件贺礼,跪呈在风篁面前,“此是小人献给世子、世子妃的新婚贺礼!境况所限,实拿不出更好的东西了!虽说这草席破了一角,可好歹能防湿隔凉……还请世子恕小人不敬之罪!” 风篁撑着气力接下,感念道,“我该谢你尽心才是!亏得有你,才这般齐整!快起来罢!” 许山秋起身,再看看这狭窄的山洞,不知今时今地、今事今景是否当真能入史册?且不管他!只成此一对佳偶,已然是三生至幸!再向主上二人躬身一礼,便行退出了。 风篁勉力铺就了草席,又扶蔚璃同坐,经这一番折腾,便有几分撑立不住,抬手扯下蔚璃头上喜巾,人也倾身倒去,乏力地唤一声,“丫头——已是我风家的媳妇了!” 蔚璃见他气色又现苍白,知他力竭,又以蜂蜜搅拌了一碗菊花汤,服侍他再吃了三粒清毒丸,也不知此样能撑多久?谁人会来救他们—— 召王?——于风族千秋帝位而言死一个王孙又算得甚么! 玉恒?——风肆既能派军追到这里,只怕他也是凶多吉少! 王兄?——柏关谷无兵少将,莫嵩大军攻城,东越能撑过此冬都是无望! 又想到春时王兄一场繁华婚典,沦到秋时便只有这寒洞破席,一场凄凉婚礼!世事无常,还真是瞬息万变!她握住他手,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子青可好?” “好!有阿璃在,万事都好!”他虽力竭,却难掩欣喜,“接下来……又该……如何?”仍尽力哄她嬉笑,能给她的也惟剩这冷宵残欢,留作他年的一点思忆了! “接下来……便是余生!”蔚璃偎依他身边躺下,拥住他冰凉的身子,“可惜泠泷琴也丢了!不然倒是可以为子青再弹一首曲子!那才真真是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呢!” 他抱她在怀,夙愿得偿,心下却是悲喜参半,又郑重嘱告,“阿璃,我若撑过此劫,与阿璃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负卿!我若撑不过……阿璃也不必顾念今夜这些虚礼……自当逍遥远去,另觅青山……” “子青撑得过!”她将他紧紧拥住——上苍再不能夺她良人!失去一个澄哥哥已然是大悲大痛!何故上苍只可我蔚璃一人欺!“子青不会有事!求上苍取我性命!也不要折损子青!我蔚璃愿倾所有——只为换子青今时无恙!……” 风篁叹息几回,五脏六腑实疼痛难耐,不觉间呻吟了几声,便浙浙没了声息。 第七十章 山穷水尽 孤影孱孱(1) 题记:《皇朝史记》前朝昶阳帝,恣情纵意,暴虐无道,行酷法苛政于臣民,致朝堂禁言,江湖积怨,终遭天谴人怒,四方伐之。有伏白氏统四境,修礼法,制朝纲,重开新朝,称皇帝以治四方。此皇朝之始也。……帝伏白无子,择二女之婿,卓异者承继天下。长女之婿青门武将,次女之婿玉门智者。青将弃帝位入东海,玉家承之。 ******* 寒夜过半,秋雨愈重,寂寂深山里忽然传来一声悲啸,穿林透雨,惊起渡鸦无数,直入九霄! 副将于渺自军帐中惊醒,惊见礼官司许山秋怔怔立在门处,呆若僵鬼。 “你听到了!?那女子……悲哭?”副将不知该当它是梦还是该咒此梦成真,“世子死了?” 许山秋半点声响也无,泪蒙双眼,眼前所见仍是玉兔嘉宾,翠羽颂歌,彩雉舞霓裳!上苍无情!何故专杀有情人! “世子死了!”于渺终于警醒,提剑起身,“那女子便无所依凭!是时候治她了!”急向外冲。 被许山秋一把抱住,悲愤道,“将军堂堂男儿欺一新丧寡妻?何况她乃世子之妻!” 于渺愣了愣,微有迟疑,“既是新丧,那便容她三日治丧!——念她曾是世子之妻!” “至少十日罢?丧礼三日岂成?!”许山秋悲戚再劝。 “七日!”于渺断然道,“军务当前,岂容私情!七日后拷问东越蔚璃,拿回御玺!” “可要传信回国,报与太子?”许山秋又问。 于渺看他,“你看不出现下朝中是谁人当权!?肆公子十万大军在握,又是问鼎帝都近在咫尺!将来大位归于谁人再明显不过!那一个残弱太子算得甚么?!莫要自毁前程!” “可是……”许山秋望着帐外秋雨凄凄,若当真无人来救,那女子还是殉葬的好!免受凌辱! ************ 何谓天命?!若说天命有所昭示,那么至今时所显现之象——天子病萎于床榻,东宫失踪于郊野;东越女君重伤,城破将亡;南召得玄玉天书,宛若得上天神谕;莫家霸占朝堂,侵占越境,兵指越都……此种种迹象,是否昭示了玉室将亡,蔚族倾覆,风族崛起,莫家鼎立?! 且不论他人怎样,只玉室其苟延残喘之局已定!东宫困顿于召军的消息传入帝都,传入九霄宫,合宫惊骇,上下惶惶,天子病重之躯顿时又咳血不止!偏是这样绝望时,又有莫嵬无诏进宫,耀武扬威,声言已拿下东越城关,再次逼问九锡之礼!如此一连的惊吓凌辱,终迫得天子万念俱灰,无所冀望。 于是召来后宫妃嫔——数一数也不过只剩下十数人而!将这寥寥佳丽集入太华殿上,嘱内廷侍从给每人分赐一杯毒酒,天子颓然无奈,举毒酒与众人嘱告,“朕无能……无能于朝政,无能于封疆!无能制权臣!无能退叛军……朕愧对天下子民,愧对高宗烈祖,愧对贤臣忠将……愧对尔等!今以毒酒一杯,与尔同分!不枉此生与爱妃们卿卿我我醉笑千场!朕与众爱妃,此去同路!九泉同归!生死与共!” 殿上顿时哭声一片!谁人料知末世荒凉不过倏忽间就淹没了这大片的琼楼玉宇!想那夜夜笙歌舞动霓裳之欢宴恍恍惚就在昨日!今朝再举杯,竟是一壶鸷酒! 凌霄宫的内廷尚书冰夫人,赶来太华殿时,见殿门紧闭,一群侍者聚在门外,或忐忑乱转,或扒门张望,见有人来都各怀惊讶,有主事者上前阻拦,声言传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冰夫人冷眼瞄过几位内侍,沉喝一声,“我又岂是任何人!开门!” 殿前侍者瞧着冰夫人眼生,并不知是哪个宫里的,也不敢随意攀拉强拦,只一个个拥堵在门前,有胆壮的出声质问,“敢问是哪个宫的娘娘?若真有急事奴儿们可以替娘娘通传一声!只是陛下传下口谕,今日凭是谁人也不可进入太华殿内!惊了圣驾,谁人之过?” 冰夫人略缓身形,冷声回说,“那就速去通报,凌霄宫的伏白冰求见陛下!” “原是凌霄宫的娘娘!”内侍又是惊叹又是讥诮,“凌霄宫的主儿们从不来太华殿啊!娘娘也不该来罢……”一言未尽,只听“啪”的一声,冰夫人一只巴掌抡去,打得那侍者踉跄着撞在门上。余者看了或惊或俱,皆俯首屏息再不敢胡言! “开门!”伏白冰再次沉喝一声,身后带来的一众侍从,并殿前已然觉悟过来的内侍们纷纷涌上前去,一起推开了太华殿的大门。 大殿内昏昏一片,隐隐藏着女子压抑的哭声,寥寥几只烛台也只是排在大殿中央的龙塌周围,只照亮着偎坐在榻上、面容枯瘦的勋帝,榻下跪着几位泪淹残妆的妃嫔,榻前一只大方几上摆满了各式酒器,大约是内侍官把这宫里能搜罗来的酒器都摆出来了! 伏白冰冷眼觑过那些琥珀杯、琉璃盏、金铜爵、白银盅……又蹙眉扫过勋帝正手托金樽,向着几位妃嫔苦心演说,“尔等有甚好哭!爱妃们今时若不为朕殉节,他日就要受那莫贼凌辱而死!孰荣孰耻,岂会不明?!不过是一杯毒酒,朕问过御医了,不过是点滴之痛,岂不好过刀削脖颈、剑砍筋骨!你们也无须悲哭,都是世事无常,命数而已!有生时便免不了有灭时,有荣华便终归要入枯寂,有福乐便要有悲戚,尔等生而荣华,得享福乐,岂不知总有死而枯寂,悲戚下场……” 勋帝正碎碎念念,猛抬眼看见伏白冰领了一众内侍并武官站在当前,眉头不禁又紧了一重,“冰儿?你如何会来……如何进来?罢了!朕之太华殿已如闹市陋巷,人人皆可擅入擅往,又何必问客从何来!?”说时暂且掷下手中金樽,叹息着又问一声,“你来了也好!朕正要问你——东宫可有消息?听闻他灵柩停在徽县之郊?怕是迎不回来了罢?迎回来也是无用,宗祠不保何处置放……” 第七十章 山穷水尽 孤影孱孱(2) “陛下!”伏白冰冷言打断,“陛下哪里听来的荒谬谣言?冰儿今日来便是要传达殿下口信:盼陛下保重龙体!忍耐时日!殿下很快归家。” “归家?”勋帝冷哼一声,“他知家在何方?只怕是入家无门,归也无路罢!死了便说是死了!朕本来也不曾指望他成事!说甚么往东越借兵!那东越蔚璃何等狡诈,又怎会借兵给他!说来他二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这一回交手他便也知道何谓东越女子!当年与朕各样顶撞,还自以为是救下了怎样贵人!自以为是一招妙棋!这些年他赔进多少心血,虚耗多少光阴?!如今怎样?养大一个东越女君……可有甚用途!?东越女子……哼!沾染了他青门骨血,又是巫族之女所生!这样女子岂是善类!?”勋帝一气骂过,乏力地扶榻喘息片时,抬眼又斥,“那蔚璃——现今如何?听闻朕的御玺在这刁女子手上?她藏起了朕的御玺莫非还想替她蔚族预谋大事?!” “陛下,东越女君现今生死不明,”伏白冰平静言说,“至于传国御玺,也暂无踪迹。殿下当初之意是忧心自己性命不保,遂将御玺托璃公主守护,拜请璃公主带回帝都以应不测……” “何谓不测?!朕一命呜呼便是你们想要的不测!是否!?”勋帝怒吼,“朕告诉你们——谁人都休想!休想!朕宁可使这天下大乱!使四境分崩!使生灵涂炭!也绝不会把江山禅位给篡位之人!尤其是尔等篡位之人!你们谁人若去祭他,且让他死了这心!断了此念!东越蔚族!初阳青门!他们谁人都休想染指朕的江山!朕有不肖子至此,上苍才要亡我玉室!你们……你们何忍欺朕至此……何忍欺朕……何忍欺朕……”天子咆哮之后又是伏案大哭,哭声盖过所有妃嫔的呜呜咽咽。 伏白冰只静静聆听,未替东宫做一声辩解,待勋帝发泄了满腔悲愤掩袖大哭时,才趁机质问左右,“传殿下口谕——问是谁人御前侍酒?” 龙榻左右的一众侍从面面相觑,终有人斗胆答言,“奴等是奉陛下旨意,未敢僭越岂敢怠慢?” 伏白冰冷冷扫视,“传殿下口谕:凡有侍奴不明是非、不分好歹、不护主君者,杀无赦!” 一言未了,龙榻前早已噗通噗通跪倒了十数人,内侍们喊冤叫屈,频频叩首。 伏白冰向身后凌霄宫的武官侍卫们沉声令道,“依殿下旨意:都杀了罢。”语意淡漠之极。 侍卫听令,上前四人,短刃出鞘,扳住侍者头颅,寒光一道,割喉处决。先死的总好过后死的,最后余下的两人看见前面一个个血灌衣襟、头颈折落,早已吓得眼也直了,嘴也歪了,身子瘫倒,四肢乱颤。 伏白冰摆了摆手,侍卫先行退回。那两名内侍只当有望得赦,又都趴在地上叩头如捣,只可怜求饶的话都讲不出了! 伏白冰指了指案上毒酒,指令侍卫,“赏一杯给他罢。”侍卫依令上前端起酒杯,回身掐住一名内侍的腮帮,扬手灌了下去。那内侍顿时两眼翻白,血泪如注,四肢抽搐,全身卷缩。 伏白冰又向龙榻行礼,“陛下可看清了,此毒并非陛下所言‘点滴之痛’,而是四肢痉挛,五脏移位,七窍流血!此毒名曰‘千机散’,只是不知此样剧毒是如何流进陛下的御殿里?”她这样问时冷冷觑看着最后一位内侍官。 经如此惨烈诛杀,那内侍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撞头在地,额头渗血,结结巴巴言说,“小奴知道……小奴说了……是御医馆……胡御医……何御医……”一连吐出七八位御医名姓。 冰夫人轻蔑一笑,又传令侍卫,“带去指认!就地处斩!另再将涉案御医之三族,全数收监入狱,待殿下回来再行论罪!” 这位冰夫人手段之凌厉,何止使凌霄宫侍卫们瞠目惊心,就是勋帝强撑病躯于龙榻,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用手指点,“你们……你们怎敢……怎敢在朕的殿上放肆!如今谁人都可以在朕的宫殿里任意杀戮吗!?逆子!贼臣!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伏白冰再次躬身作礼,“冰儿不敢。冰儿也是奉殿下口谕——不义之臣,不忠之奴,得必诛之。当下境况,非雷霆手段,无以肃邪风、清逆党!还请陛下好自珍重龙体,静待太子归来。”说完转身向外行去。 勋帝悲愤忧惶难抑,还在她身后嘶声质问,“他几时归来!?他还有命归来!?莫贼随时可以进宫杀朕!朕夜不得寐,昼不得安!你们……你们还要折磨朕到几时……” 伏白冰行至大殿门前,又回身答道,“区区折辱,陛下且受了罢。要知多少将士已为陛下断头剖心,粉身碎骨!那莫嵬若真敢杀了姑父,也无须表哥动手,只冰儿一人——此身若在,必将莫嵬剥骨抽筋;此身若亡,化了厉鬼也要将莫家上下挫骨扬灰!” 出了大殿,艳阳当头,所有人都抖落一身寒意。凌霄宫侍卫长齐方,望着前面款步而行的冰夫人,从来只知她是凌霄宫内廷之总管,掌东宫内务之万机,可是今日始知——她姓伏白! 伏白圣族,开朝帝家,只为无子嗣继承大统才将万里江山禅让给玉氏一门的真正帝族! 据史书所载,玉家继帝位之后,不忍见伏白族泯然于世,遂以玉家与伏白帝女所生之公主招婿青门男儿,赐姓伏白,以此承续伏白之血脉。经十几代传承,伏白一族或姻亲帝家龙子,或嫁娶王族将门,其血统仍保持开朝世族之尊贵。实则亦算是玉家共青门之血脉! 只是自七年前初阳青门一案后,帝都内城伏白家的府邸一夜楼空,府上百人皆不知去向。自此世人再未闻伏白氏的消息,这百年世族便仿若化作人间一缕烟云,消散了一般! 第七十一章 山穷水尽 孤影孱孱(3) 至今时今日齐正才知,竟有一个伏白家的女儿深藏于东宫!且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儿!她方才那等凌厉手段若说是倚仗东宫太子,却也并非完全如此!那东宫飘零在外,若然归期无望实无甚可倚!纵然归期可望,能这等冷静酷烈执行东宫之口谕者,只怕合宫上下也挑不出几人!又何况是一女子! 齐方各样惊叹之余又不免忧心忡忡:她方才传达的东宫口谕,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东宫被困召营的消息,确是徽县太守冒着受召军兵踏马践之危险,使人偷偷传递回相国府。而丞相父亲又是几经揣度,思量万端,权衡各方利弊之下,才令他将讯息带入东宫,告知这位冰夫人——太子处境委实凶险!亦或早已遇险! 可谁又知深宫里天子的处境竟也这等凶险!只差一步——就要饮毒自尽了!亏得这位冰夫人料事如神!行事果决!闻听东宫陷险境,立时领人扑往太华殿!可称得上留名青史之举啊! 不用说——传毒酒入太华殿的必是莫家党羽!他们大约也知夺取御玺无望,索性杀天子先占朝堂!齐方举目秋日艳阳,虽也有温煦灼身,可倒底照不透心底寒意!背上已是层层冷汗渗出!跟随冰夫人身后,几次揣度掂量,终奋勇发问,“敢问冰尚书……此次缉拿涉案御医之三族,使何人前往?凌霄宫侍卫专司宫廷防护之责,御医于宫内作乱,诛杀于当下犹可为,只是这往宫外抄家捉人之事……” 伏白冰驻下脚步,回头冷冷瞥他一眼,齐正顿觉如临寒霜如坠冰窟,这女子实实人如其名啊! “齐都尉何不回府去问问丞相大人?我本女流,哪知谁管抄家?谁管捉人?不过是代传殿下旨意罢了!前朝之事,难道不是齐相协理万机?” “这个……”齐方愈觉难办,那位殿下旨意要捉得可是莫家同党!齐门若为此事出头岂非要招惹杀身之祸,莫家五万大军盘踞京城,掌全城生死,谁人敢犯?“却不知……殿下几时还朝?”齐言撑勇又问,也曾听闻传言说是东宫暴毙于召军大营!即便还未死透,怕是也只剩下半条命了罢?还能挽大厦于将倾!? “你们齐家子弟可真是有趣。”伏白冰难得露一丝浅笑,却比十里秋霜还要冷上十分,“你们兄妹守着一个执掌万机的丞相父亲,不问他几时迎太子归朝,倒人人都来质问我一个深宫妇人?是我伏白冰有干政之嫌?还是齐丞相有渎职之罪?让你们这样不知内外,不分轻重!” 齐方又急又窘,可话至此处也只能厚颜追问,“涉案御医必是莫家党羽,若冒然抄家擒拿……” “在我这深宫妇人的浅识鄙见里——齐相毕生行事从未‘冒然’!齐都尉何来此忧?”伏白冰冷言质疑,“是了!我险些忘了,殿下又使人送来风凰山筑宫的第二稿图样,此回细化了各处宫阙之命名,又添补了一些珍奇花种,企望植于亭台各处。还要请烦齐小姐再辛劳一回,哪日得闲暇入宫来,将画稿接了去罢。” “这个……”齐方对此两道难题都不知如何应答,父亲远未料及东宫也想大开杀戒罢?家妹也不曾想过宫阙之名太子早有用心罢?父亲还想着可以左右逢源,依势而动!如今府中还未小妹招揽了许多庸碌之才以编撰宫名……齐正晃头,还真是一团乱!只是现下他也不知所措,只得奉承对答,“小妹不才,得殿下眷顾,深以为念。他日若入得宫闱还请冰夫人多多照拂。” 伏白冰冷眼觑之,“齐小姐入宫则贵为君家,妾身不过一辛辛奴仆,何敢受此言!?倒是要请齐小姐多多照看妾身才是!”言罢拂袖去了。 齐方还想护送,却得她冷冷一言,“齐都尉去忙正事罢!莫嵬若要杀我,也非尔等能挡!” 是啊,莫嵬已兵慑宫城内外,人人自危,个个惶恐,这位伏白家的女子还真是巾帼英杰! 伏白族,玉室,蔚族,青门,如今此四家结为一线;那风族便是孤军作战;至于莫家,实乃兵卫之门,不过呈一时淫威罢了,终难长久!那么玉室与风族对决,胜负或许已然显现了罢?!玉家太子终非俗流,那些关于他的或溢美之辞、或抨恶之说,绝非是空穴来风,他总该有些本事!只是现下齐家又该何去何从?还是应该速速回府,与父亲商议当下抉择!这一门荣辱存亡——且看父亲如何应局了! ****** 何谓大势?召国以十万军挟持天家储君,又以三千兵围困传国御玺,而今又得天降神谕——于都城之南郊现一玄玉石碑,上有“风熏万世,帝业千秋”之昭示!如此种种迹象岂非预兆了天下大势?! 据召国廷尉小吏考证所录:传此石碑是为一群秋收之民发现于耕田,因不识得碑上铭文,遂指给一个入山采药而打此路过的穷书生看,书生惊骇于碑文所言,嘱告田农们切不可声张,当避往远地,免招杀身之祸。田农都不明就里,有人听劝远远离去,有人惶恐却仍固执留下,也有人疑心又将此事散说邻里之间,恰被一位猎户听去。 这猎户以为此是生财之道,遂又重新找到了书生,探问其中究竟。这书生也是困于家徒四壁、米尽粮绝,经不住猎户百般诱劝缠磨,遂言说碑文内容,决意与猎户合谋,将此石碑献与达官贵人,以谋取爵位银钱之富贵。书生自称世代农耕之家,惟他自己读过几行腐书,根本不认得甚么达官贵人,可偏巧这位猎户与王室肆公子府上的一位府兵相熟,于是二人几经周折便将此碑文呈报进了风肆府邸。 而此时的风肆正领兵在外,过琼庐山关追袭东宫。府上管家得报后,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又各方周转报进了宫廷,上奏至肆公子母妃处。如此,才辗转使召王得知。 如此曲折!经关无数!谁人会疑其中有诈! 第七十一章 山穷水尽 孤影孱孱(4) 如此曲折!又经关卡无数!谁人会疑其中有诈! 召王得此石碑,便如同得了天降神谕,愈发对风王族即将取代玉室而坐拥天下深信不疑!于是重金赏赐书生与猎户,又加封风肆府邸并其母妃,风肆之母妃自此便一跃而成为荣贵妃,位份居六宫之首。只为中宫皇后早逝,宫中素来惟风灼之母妃、也就是那位澹台家的女子最为得宠受尊,而今风肆之母后来居上,且大有召王称帝、她即可为帝后之势,瞬时又引得合宫上下无不嫉妒怀恨。 而风肆本就执掌军权多年,于众公子中本就是佼佼者,而今又领重兵在外,又挟持东宫在营,又有问鼎帝都之势,今其府上又献此神碑,得召王格外看重,他那一门风光,真可谓一时无两!同样也是引得各府公子们愈发要红眼斜觑! 召王可谓得了天遂人愿之大兆,狂喜得意之下,并未察觉已然是祸根深伏。加之朝堂上有阿谀之臣,又极尽奉承颂赞之能事,修华章,歌功德,于是礼部也顺势上疏谏言:当往郊野祭天,以恭迎天碑入宗庙,定乾坤之势! 如此一来,那风王族就此问鼎天下、成千秋帝业之势,在召国臣工眼中俨然已成定局! 遂议定了祭礼之章程,选定了天朗气清之时辰,以君王祭天参神之重仪,召王携贵妃,领朝臣,带上各府公子,只留身子孱弱的太子风骏值守宫廷,召王一行便由二千银甲护卫着,出都城之南门,行车数百里,至郊野天碑出土之地,预备以重礼接回天碑。 先由礼官颂词,行祭天大礼之后,召王拖着老态臃肿的身形,顶着旒冕王冠,身着锦绣蟒袍,由两名内侍官搀扶着,亲往石碑跟前,注目细看,上下端详。 这十六个字的天命神谕,此间再静下心来细想——来得好生蹊跷啊! 召至此时才发此感叹,大喜之后才觉出隐隐不安,再举目望一眼四野的旌旗飞舞,一个个“风”字摇摆在猎猎风中,一面面“召”旗翻飞于浮云之下。 南召国!风王族!当真能成?何以不成?东宫在手!御玺在手!天谕在手!——召王想着又壮怀激烈,一把推开侍从搀扶,独自上前进了几步,俯身蹲向碑前,抬手抚过赤色碑文—— 风熏万世,德润千古,勋功百年,帝业千秋。 讲得不是他风王族又是谁人!?风熏万世!帝业千秋!蓄势百年,是该有今朝了!! 正这时,有礼官高声唱诵,四方合声,十六字碑文被召国臣子们往复循环地喝颂于野!其声势还真是震天动地啊! 召王抚碑而立,举目望天,好一个朗朗晴空啊!不觉恍了恍神,再闻耳畔喝颂之辞竟轮回成——勋功百年,帝业千秋,风熏万世,德润千古! 此样听来又似乎与他风族无甚关联嘛!此“风”非彼“风”矣?帝业千秋还是玉家功勋? 召王忽然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再举头秋日当空,恍有白光耀眼,那是电闪?还是剑光! “护驾!——护驾!……”惨烈的嘶吼瞬时惊动四野,内侍官虽也被剑光灼目,还是扑身向前抱住召王,却然还是晚了一步!那剑气如虹劈头而下,顿时削去召王的半边旒冕,切开他那锦缎蟒袍,一道鲜血喷涌而出,将内侍玄色衣裳顿时染成了赤色! 四面银甲万箭齐发,兵戈齐动,一层层王军侍卫扑涌而上。刺客第二道剑光挥至半路,便扑身倒在了密集的箭雨下,残喘挣扎未及爬起又遭士卒们万仞伐身,那四肢凌乱,肝肠零碎,实不堪入目! ——世间再有人言“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答恩义时,当参照此公之残局! 一场祭天迎碑的盛礼,便以召王被劈肩剖胸而告终。召国宫廷大乱,朝堂大乱,都城大乱! 兵急急,官慌慌,王都百姓人人惶惶! 东宫太子下令:自上而下捕捉所有涉事南郊碑文之官民! 于是先自那十几家农户起,此样草民倒也无须审讯,只王军扑至,尽数斩首,老者八旬,幼者八龄,全数仍然不明就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头落地。 再是那寒门书生,因此次进献有功而受封为中门侍郎,赏黄金千锭,赐家宅十间!然召王侍卫于他城中豪宅搜捕未得,还是在郊野陋室逮到了这位书生。或是说这位书生本就在郊野陋室等着侍卫来捕!封爵诏书掷于脚下,千锭黄金散于鸡巢,惟一卷檄文悬挂于门楣,侍卫到时,书生横剑于院中,大声朗诵—— “天子自天子,封王自封王,君自君,臣自臣,万物有序,进退有度,凡事有界,方为恒久!此伏白帝开朝之训,尔等岂敢忘乎于背!”言罢,也不待士卒动手,便横剑自刎于军前。 此讯报回宫廷,风王室自上而下各有讶疑,或疑此中计谋,或惊书生赤胆,或忆起史训礼法,省悟自家作为!惟太子风骏冷眼审看所有,不得不承认南郊碑文果然是他人计谋,父王不信自己再三谏劝,也落此利刃伐身的悲惨下场!只是此样深的一个计谋,自始至终却只是被一个书生演得这般风雨不透!书生当真奇士也!书生背后之手当真高手也! 至于那猎户,被侍卫们在城中酒肆寻到,直接披枷带锁下入死监,经数日酷刑拷问,全不知其所以然,最终也死于酷刑之下!而再向上盘查,便是风肆府邸,并风肆之母妃,虽说事有蹊跷,疑点难解,然那些曾嫉恨风肆一脉的公子后宫们,都借此机会落井下石;代执王政的太子风骏更是忌惮其军权在握或将碍于新王即位,便也借力趋势,一道王旨急召风肆回宫,以便收回兵权!又下令查封风肆府邸捕其子嗣,褫夺贵妃封号并下入冷宫,又有各方作势,终治了他一个谋害君父、篡夺王权之罪!至此,风肆一门曾经无限风光,转瞬幻灭!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1) 《将门·青门列传》第十三代世孙青鸢,妻东越王室公主蔚妍,育长子青澄,次子青濯,长女青袖。澄有妾室,北溟女子,育长孙青宇。东海之役,青门全族覆灭,仅濯、袖二人幸免于难。然数年后,袖亡于西琅境内,濯亡于夜玄剑下。姐弟二人皆未婚、无子。三百年将门至此终了。 ******** 马蹄扬尘,旌旗倒地,呼泱泱十万铠甲没入西风萧瑟,淹入荒荒野草,掉头去了! 澹台羽麟看着漫野的泥土飞扬,不由得仰天大笑,又拍夜兰肩头,又扯玉恒衣袖,实笑不可抑,“你们说说——风肆怎么就撤军了呢!啊?他威风八面,煊赫四野,剑指帝都,妄想称帝!怎么说撤兵就撤兵了呢!哈哈哈哈……笑煞我也!笑煞我也!鹿死谁手?他自以为鹿死他手!却不知自己将死谁人之手!笑死我了!哈哈哈……实实笑死我了!阿恒,你说——他怎么就撤军了呢!四境八荒,我只敬畏阿恒一人也!果然妙计!釜底抽薪!还当斩草除根!” 他笑得前仰后合,几要摔倒!招惹得夜兰、昔桐也是禁不住笑意盈盈相看,昔桐奇道,“澹台少主倒底笑甚么?风肆撤军,殿下也未曾狂喜至此!你倒似得了甚么天下至宝……” “天下至宝?对对对!自然是天下至宝!”羽麟笑得眼泪横飞,也顾不得擦,探手入怀中,取出一叠绢纸,晃向玉恒面前,仍狂笑不止,“谁人知阿恒巧计安天下!我羽麟顺势得夫人!阿璃自此是为吾妻!阿恒休想再与我争!哈哈哈……你们谁人料到这结局!笑煞我也!” “澹台少主是不是疯了?”元鹤撇嘴皱眉,看他全当看一件滑稽物。 玉恒冷眼觑看,无奈叹说,“我已说过,只是至此——羽麟稍胜一筹,岂不知来日方长!” “再长也是我共阿璃细水长流!没你甚么事了!”羽麟说着又解下腰上锦囊,显摆出他另一件契据,“我已得两份契约!无论从何而论,阿璃都是我妻!谁能想到啊——兜兜转转,阿璃又回到我这里!哈哈哈……我羽麟终得天下至宝!”他心满意足地将两张契据折在一处,又一起细细收入锦囊,慎重地系回腰间。 众人看他,惜那两片绢纸若惜千金银票一般,那神色得意而又小心,真是让人又笑又怜。 “那可是要恭喜澹台少主了!”昔桐机巧言说,“殿下得江山!少主收美人!可是两全其美!” “说的好!说的好!”澹台羽麟仍旧张扬不尽,“入徽县我请你们喝酒吃肉!还要送你们每人一件新衣!桐公主送两件!你也该穿回女儿装了!让你见识见识我中原的绫罗绸缎之美!还要送你几件珠钗!你须得妆扮华美了才衫殿下丰姿啊!” “那要大谢澹台少主!”昔桐急忙作揖,立时同他一般狂喜!这样轻而易举就除了一位劲敌!除去东越蔚璃,入了凌霄宫,还有谁人比得了她北溟公主尊贵! 元鹤斜眼觑他二人,实觉不可思议,又转头悄问凌霄君,“殿下也不劝劝?澹台少主是真的疯癫了!越长公主现下影都没有呢……” 话未说尽,凌霄君一道寒冷目光立时止了所有喧哗。众人屏息,不敢再言。惟羽麟兀自狂喜。 玉恒负手临风,举目远眺,原野之上,秋草枯败,在那徽县方向又有数纵马蹄飞踏而来。 羽麟依他目光望去,不由得恨道一声,“该死!这还有完没完!走了风肆,又来莫贼!”说时急急抽剑站向玉恒身前,回身再看一眼这位面色苍白、瘦骨若削的东宫太子,忧心道,“你近日咳血,是真是假?我知风肆洒中无毒,你那日是演给人看还是真的……” 玉恒蹙眉,懒怠言说。元鹤代主嗔喝,“咳血岂会有假!殿下自然知道风肆不敢投毒!可近来忧患实多,又风餐露宿……” “罢了罢了!你少啰嗦!我只问他是否还拿得起剑!”澹台羽麟恨道,“就阿恒这身子——娇贵时不堪重用!破败时无一可用!莫说齐家小姐,谁家小姐都不会要你!更别说阿璃了。”最后一句他小声嘀咕,回头又看见夜兰惊惶惶还杵在原地,对此无用之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兰公子娇躯是能挡风还是能挡箭!傻站这里等着一剑封喉呢!退后!”甩袖将夜兰扫开。 昔桐也抽出了小小佩剑站向玉恒身前,心下又怕又喜——怕的是兵慌马乱总有一日要将她踏碎碾断!喜得是愈有兵慌马乱,愈是共他患难情深! “萧大哥去徽县探信,莫不是全军覆没?”元鹤惊问,凭眼下伤残病弱又如何再战大军围剿! 玉恒望着大军渐驰渐近,不由感慨,“天下四境有雄兵百万,拥东关,占西岭,霸南境,拓北荒,泱泱大军,硕硕铠甲,竟无一是听我号令!所谓天家,不做军权之傀儡又能做甚么!” 众人回首望他,都不解其意——莫非是不战自降,继续做他莫家称霸朝堂之傀儡? 羽麟眼见盔甲在望,旌旗遮天,一旁大叫,“你想收军权也非今日能成!只怕凭你一世之功也未必能成!先说如何活命!此回萧雪纵然埋伏在侧也未必能救!莫贼更非风肆那等斯文!不是你唱歌弹琴就能蒙混!酷吏兵者之门,只知屠杀!如今想想倒还是死在风肆手里便宜些!” “不是还有羽麟兄的柳枝舞吗?可谓倾城之妖孽!绝世之妩媚!”玉恒笑言,举止自若,目色从容。 羽麟恼得剑锋又调转回来,凶喝玉恒,“我是为谁?你还敢说!此事休使阿璃知道!” “反正不是为我!”玉恒哼笑一声,拨开众人,站至前端,又吩咐元鹤,“今晚入住徽县,备汤沐浴,烹茶涤神!传令萧雪,整装之后明日即往廊原!” 元鹤诧异,羽麟也收了宝剑,夜兰与昔桐同时举目望他,众人都静等他再退千军之法。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2) “此非莫嵬之兵也!”玉恒眺望原野上铠甲重重,淡意言说。 兵马至,旌旗飞,猎猎旗帜上绣的是堂堂皇皇硕大的“玉”字!更有“东宫、凌霄”等字样。 铠甲之前,数辆马车列阵排开,徽县太守领一众文吏武官,并城中世族大户,还有数十布衣百姓,疾步向前,扑至凌霄君脚下,齐齐跪倒,声声呼颂,“罪臣(草民)恭迎太子殿下!”四野将士振戟齐呼,“吾等恭迎太子殿下!”余音绕野,声振八方! 《皇朝史记》有载:太和十六年秋,徽县太守领全城子民迎太子于郊野,城中军中无不感念东宫孤身一人阻召军之德!免却十万大军踏城而过之战乱!太守呈还绶印,以罪臣之身侍奉东宫左右;将官奉缴兵符,将城中一千铁甲悉数交至东宫麾下;余者或富有银钱,或贤有诗文,或诚有斗粟,皆各奉其所有,以记东宫恩德,感念此君于乱世当前为徽县守下一隅太平! ******* 城中太守府邸,暂时辟做太子之行宫,以金甲布岗,婢奴侍庭,各样洒扫布置,使凌霄君一行暂且安顿下来。自东越都城乘舟南下,至琼庐关再越野北上,玉恒率众人可谓一路颠沛流离,凶险重重,至此总算是得一餐齐整,有一席安枕,又使衣洁冠正,重复谦谦之风。 羽麟先得“契约佳人”又得闲庭安乐,一时间这狂喜之情凭是怎样也按耐不下。遂一番栉沐更衣之后便往前堂来铺排筵席,唤太守,邀富豪,又使人传歌姬,置舞伶,煮酒烤肉,率众人喧哗热闹起来。 天下谁不知他澹台羽麟之大名,太守官吏知其为东宫的入幕之宾,富豪世家羡其经商之道数代子弟皆富甲天下,而幸得此等良机,但得他邀约,谁人又不是欣然赴宴,各样攀附奉承! 羽麟为添筵席之趣,又强邀了夜兰以趁席间风雅、也使昔桐入座以显宴会之荣贵,惟有那萧雪值岗御前他不敢相扰、而元鹤侍驾左右更是他请不动的贵人!昔桐实则也无心此样筵席,只一心留恋着要往凌霄君身边讨巧献媚,可是一则自入了太守府邸,凭谁人再难近那位殿下左右,元鹤时刻长剑在手,拦下所有;再则这位澹台少主无论从哪一面讲也都是她不敢开罪 的,也就不得不懒做席间,冷清清看他人热闹。 府邸后院,元鹤正指使着满府上下稍显伶俐的二三童子,又为凌霄君添了三桶温汤,以续其沐浴之暖,他自己又捧进新衣立在屏风外恭敬问说,“殿下此时更衣,还是再过些时候?这可是快一个时辰了……菊花粥已然温过两回了,再温可就糜烂了。” “衣服放下。先去盛粥罢。”屏内传来回话,“此季该有莲藕了,再去为本君做个白藕青丝! “殿下怎不早说,这个时候哪得那么便宜,又不是自己家中……”元鹤抱怨着。 “怪我了,给你添麻烦了!”屏风内声色慵懒。 元鹤又笑又叹,“小臣不敢!这便为殿下做去。”放下新衣,又查看四下,此君眼界高得在那太守进献的众多美女中竟连一个侍婢也未挑出,以致现下这屋里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新加菜样只怕要费些功夫!殿下还得稍候片时。若有吩咐须得传令外面的童子……” “你是去泥塘挖藕吗?”凌霄君讥诮道,似乎今夜心境颇佳,“只快去快回就好!离了你本君倒也寸步难行,半事难为了!”讥笑过,又郑重嘱道,“叫外面的都退下罢,休来扰我!” “是!”元鹤笑应一声去了。出门驱散一众童子,又与墙下值岗侍卫叮嘱几句便去办事了。 屏风后水声激荡,人影摇曳,片刻后转入前堂灯下一颀长身影——素锦凉衣置起风流瘦骨,衣带半敞微露霜色肌肤,乌发垂腰尚有水滴漉漉,一双寒眸凝视着堂前烛火飘摇,沉喝一声,“出来罢!还要本君摆驾迎你不成!” 梁上一缕轻风飘落,又惹堂前烛火跳跃摇摆,青袖一身冷冽,带进满屋寒气,长剑在手,幽恨在眸,注视着凌霄君,泠泠神色直比秋霜更冷! 凌霄君蹙眉看她良久,对这女子也是又赞又怜,终是微微一笑,“原来萧雪一直将你藏在徽县太守府中。你的伤——都好了?” “殿下何必虚礼!”青袖提剑向前一步,昂首言说,“只怕殿下杀我之心从未减半分罢!” 凌霄君缓系衣带,厌恶发丝潮湿披拥在背,只能是略整衣襟,依旧带笑问说,“杀你——岂非易如反掌。只是——何故杀你?” 青袖只冷哼一声,抽剑出鞘,“那么殿下该知——我何故杀你!?” 凌霄君依旧漠然处之,淡笑道,“处我之名位,欲杀我者众多。本君又哪得闲暇过问各人因由。你若想杀,举剑便是。” “所以你也知自己该死!做了赶尽杀绝事,可知终有报应之时!当年我兄长有子嗣在世,不过襁褓婴孩,已然至北关城门,一步之遥便是塞外远境,远离你玉氏一族!偏是这样你们也不肯放过!竟使人射杀襁褓幼子与孤弱女流于我东越城下!试问汝之为人,又于心何忍!”青袖愈说愈是忿恨满胸。 凌霄君系了衣带,回身看座上新衣,犹豫着还要不要添件外袍,淡然回道,“其一,当年追剿之事,我并不知情。其二,青门谋反,罪诛九族,凡青氏子孙无论长幼,尽数处斩。若非璃儿将尔等藏匿不报,你兄妹也当在天子诛杀之列,又何况长子长孙!” 青袖恨到咬牙,泪打霜颜,“青门谋反?我青门若真意谋反,岂还有你玉室!岂还会有殿下!” “放肆!”凌霄君沉喝一声,又掷下拾起的新衣,凝眸冷视,“本君不与你论当年事!此是政务,非你女子可议。况且——当年我等皆弱童少年,羽翼未丰,势力未成,于世事……全无半点干预之力!我念你是璃儿亲友,一再恕你,还望你好自珍重!且退下罢。”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3) “殿下恕我?大可不必!”青袖冷笑,“我但有命在,必拼死杀尽当年屠我家门之贼!不问是非!不参青史!杀我青门者,我必杀之!”说时忽然挺剑刺出,一道寒光直刺凌霄君眉心。 “自不量力!”玉恒冷声讥笑,回手画出千重手影,若霞雾蒸腾,瞬间淹没寒光凛凛。 青袖惊吁一声,旋身避走,重整身形再次剑杀回头,又是一道锋芒横向凌霄君咽喉。 凌霄君叹笑,“你一身完好都未必胜我!何况大伤初愈!”袖舞云影,吞噬了剑锋如芒。 青袖几次奋力劈刺,都被凌霄君轻易化解,而他功力有余,倒也并无反手杀她之意。 青袖试过几回,自知一时难进,抽剑退走,冷言质问,“殿下武艺精绝,掌法精妙!试问长公主自你处承学几分!?你哄她弃学我青门剑法!却又不诚意授她精湛之功!若非她技学两家,两家皆不精通,又怎会淇水畔受那恶人夜玄强欺!又怎会病如山倒折损寿命!她一生劫难,都拜殿下所赐!” 凌霄君闻此言微微一怔,原来她方才是在试探自己武学深浅,还果然是个敏慧机警的女子!浅笑回说,“璃儿学艺不精岂能怪我!我倾囊相授,是她自己疏懒懈怠不肯求进,与我何干?” “住口!殿下巧言令色也惟哄得了长公主!她待你剖心见胆,你却要陷她九死之地!柏谷关城破!蔚珒惨死!不知殿下要以何颜面向她言说!她倾国助你,你却要算计她入霜华为质!殿下薄情寡义,不配她一腔赤诚!”说到恨处,又举剑来刺。 只是这一回大有不同——那一剑凌空,若鸢翔九天,倾刻俯冲而下,带着猎猎凄风!此是她拼出毕生之绝技,定要将此薄情人斩杀当下! 凌霄君举目但见一道电闪,心下片刻恍惚——此一式鸢啸九天他平生只见一人使过,纵是蔚璃那等绝慧女子亦难修此绝技!——这青门女子果然练就一身绝学!——只为今日之杀? 他举袖拂起一片云影,可是为晚已晚,方才那心念微滞使他错失良机!那剑若流星径自落下,直透云影,瞬时杀出一片烟霞,漫染长袖。 正这时,元鹤推门而内,见君上半袖血色不由得大声惊呼,扔了手中餐盘,抽出腰下佩剑,飞身来刺。青袖势在必杀,全不理会身后有杀气入颈,只顾眼前长剑染血,便试图再进一步。可是任凭她较尽全力,手中剑锋却是丝毫不动,进不能,退亦不能!惊惶之下,又觉颈上一抹寒凉,继而是一丝裂痛,此样滋味再熟悉不过!——这一生都在尝剑锋之厉、饮剑刃之血!倒底还要伐身几回?杀戮多少?才能平复此生恨意绵绵! 元鹤挺剑抹入刺客咽喉,却然惊诧她避也未避,拦也未拦,一心向杀,竟舍其身!他心神骇然,剑走偏锋,只在她颈上留下一道丝线般的血痕!待横剑站定,更是惊骇,“青袖姑娘!?” 各自惊疑时,忽听“噌!”地一声,玄铁断裂之音!凌霄君半边血袖挥出半截剑刃,直封青袖咽喉! 他竟徒手断她玄铁长剑!?青袖举目怔怔,不知所以——父兄都曾说过:天下无人能避他青门鸢啸九天之剑!何以他玉家之子可以?除非他见过这一招式!而青门练就这一剑式的,在她之前也惟有父帅与长兄!这位深宫太子,见过谁人?她忧疑无尽,不知剑锋入喉。 当真要杀?玉恒也微有迟疑——东越名将已然凋零无几,何忍再欺!何颜见她?必招她忿恨!他正犹疑,又是一道劲风欺入,身影飞渡径直撞开青袖,挺身迎上他手中断剑!剑入左肩,血涌长衣。委实惹他惊怒! “萧大哥?!”元鹤又惊又急,擎剑怔怔,片刻之间连伤两人,危境之下还要如何行军! “殿下!”萧雪不顾断剑插肩,倾身跪倒,“请殿下治臣死罪!微臣有失,酿此大祸!” 玉恒翻看满手鲜血,再看萧雪半肩红透,怒气难消,“确是死罪!……就赐你自尽罢!” “殿下?!”元鹤惊得扑身跪倒,“殿下恕罪!殿下三思!萧侍卫纵然有失……可,可罪不至死!况当下正用人之时!何不使萧大哥戴罪立功!求殿下宽仁!”伶俐如他亦是语无伦次。 萧雪大约也未料到君上会治他死罪,怔愣片时,抬手拔下肩头断剑,再行叩首,“罪臣叩谢殿下多年照拂之恩!罪臣祈祝殿下千秋万岁!”说罢挥剑刺向自己胸口。 青袖惊醒,疾步上前,抬腿踢开他手中断剑,凛然说道,“萧侍卫是受我牵累!殿下要杀,杀我一人!凭是万箭穿心、五马分尸,青袖都无所畏惧!” 玉恒冷眸觑过,漠然道,“你们……欺本君良善,当我不敢杀吗?既然如此!那就都杀了罢!” 所有人惊诧举目,元鹤将要求情,被玉恒一个幽冷目光止住。 萧雪看一下君上,看一下青袖,自知罪不可恕,牵一下青袖衣角,央告道,“青姑娘,跪下!”青袖此回倒是听话,撩衣裳,却是跪倒在萧雪面前,向着萧雪叩首大拜,“青袖谢萧侍卫救命之恩!今生仇恨满身,无力报答君恩!待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死相报!”说完再三回叩首,忽又忿忿起身。 元鹤只当她又要行刺,迅疾提剑站起,抢步护在凌霄君身前。 青袖只冷眼扫过,嗤笑道,“殿下要杀谁人便杀谁人罢!只是自此以后,休想再杀我青门!” 说完掷下半截断剑,转身奔去。 萧雪诧然,起身急追,脚落门阶便见院墙四面羽箭齐飞,急得大喝一声,“不可放箭!”四面箭雨息落,青袖站立屋檐,手扶臂上两只羽箭穿骨,回眸又看他一眼,飞身去了。 萧雪也不知是喜是悲,怔怔看了片时,才忆起此身何在。收拾心境,重又回身入内,再次叩首谢罪,“臣放走了刺客!罪该万死!不敢劳殿下动手,臣愿自裁谢罪!”说时还想去拾那半截断剑,却发觉早被元鹤收走。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4) “她出得了城吗?”玉恒依旧盯看着自己掌心血痕淋淋,倒似在看他人伤痛,淡意问说。 “城门已落锁,”萧雪想到这一重没由得又添一分心忧,“除非——”他急摸腰间令牌,惊呼道,“她偷去臣的令牌!” “所以——”玉恒终于看他,又气又笑,“令牌是已经偷去了?” “臣,臣本是嘱人将她锁在房中,可是听闻她终日不语,甚是可怜!臣只怕她憋出病来,这才放了她出门走走,未曾想……未曾想……”萧雪此时也是愧悔万分,若知她恨意深远,就该锁她一生一世! 终日不语?玉恒心下哼笑,但凡女子有些个伎俩都惯会终日不语!只未曾想自己手下武艺绝顶的侍卫竟折在一个女子的终日不语下!不由得叹息一声,“既是如此——你救人也该救倒底!如今乱世,只怕她也不知身归何处!你且去送她一送罢!” 萧雪诧异举目,“殿下……不杀我了?” “她不在!杀你何用!——连个抹泪疼惜的人都没有!”玉恒恨道,“去罢。知道指往何处?” 萧雪微怔了怔,见君上面著愠色,继而恍然,“臣明白!臣这就去!”说着起身去了。 过多时,羽麟等闻讯赶来,鱼贯而入,见满地血迹,剑断两截,凌霄君更是半袖血色,正偎坐榻上由元鹤包扎伤口。昔桐最先扑了上来,只差一点就要牵扯玉恒衣袖了,被元鹤横剑拦下,“休要近前!殿下受惊!不可再扰!” 羽麟拨开企图投怀送抱的昔桐,又推开虚张声势的元鹤,径自上前将玉恒细细查看了一番,皱眉道,“不简单啊!能使阿恒负伤——天下没有几人!听说萧雪也负伤了?人呢?追刺客去了?还真是有用!” 门外有县守领一众官吏又是各样请罪问安,忐忑惊惶,玉恒使元鹤去安抚众人,简言无碍之语,便遣了他们归去。这边又答夜兰、昔桐忧心,“皮肉伤不足挂虑,明日仍可往阆原进发。”于是又宽慰几句,便命他们退下休息。 夜兰受途中各样惊吓,近来总是忧忧惶惶,领了旨意便自行退去。昔桐却是各样依恋不舍,总想再进一步,牵他凉衣,触他肌肤,可偏偏一个元鹤拦在当中,让她也只能是望衣兴叹,临去时又别生机巧,“殿下衣裳沾了血迹,不若让臣替殿下浣衣罢?” 羽麟横她几眼,“你这是抢了元鹤的活计,叫他做甚么?!你是公主,何苦自我卑贱!”遂挥袖逐她出门,又指元鹤说道,“再去弄些吃食来!我见那粥菜都打翻了,你们好殿下还没吃东西罢?本就多愁多病,而今又添新伤,可不好再饿着了!” 元鹤回头寻得玉恒目色首肯,便起身又去备餐饭了。 终得四下寂静,羽麟再看一回玉恒手上缠裹的白布,叹息道,“是青袖?你倒底还是败于青门剑法!当真杀不了她?如果她把当年事告诉阿璃……” “若有一日,璃儿当真恨我,又岂止是为当年事?”玉恒苦笑叹息,“还是放她去罢!我曾答应璃儿,此世要共她一起守护青门。惟愿此样一点功劳,能赎我……赎我在她那里犯下的罪过!使她恨我……也少一分……是一分罢。”他戚戚哀哀,断断续续道来。 羽麟哼笑,“只怕是难!已得了确实消息,柏谷关现为莫嵩所占,蔚珒并几员副将的头颅就被悬挂在城墙上!听闻有名小将是东越老臣方将军的幼子,年仅十六岁,第一次入战场,为掩护城中子民撤离被莫嵩所擒,二话不问,斩首军前……” “羽麟,”玉恒偎榻而坐,仍撑不住摇了摇身形,胸口沉郁压得他几透不过气来,“此讯……我已知晓。你无须再复述……”话未尽,掩袖又是一阵重咳。 羽麟看着,又是有恨又是不忍,又见他凉衣轻薄几见瘦骨突兀,终息了指责怨怼之念,定了定心神,重又鼓舞言说,“除去东越,余者……迄今为止,至少都在掌控之中。召国之棋虽为险招——凭他一书生一剑客,错一分都是死局!好在这事竟成了!不然凭风肆领十万军,要不了秋分时,这天下江山就改姓风了!却也不知这位召国太子急流勇退,急召风肆退军是明智之举呢还是……还是他当真是个怯懦之人?你说他们应该不会再杀回来了罢?” 玉恒摇头,强振精神,“召国太子风骏,其一生最大功绩便是养育了风篁这一骄子!你也是见过了,那等风姿卓荦,百世未必得一,更何况……”他沉吟片时,又笑一声道,“你若见过那位青门长子青澄,便知召国太子之用心,何其宏伟!他一生所念,一生所寄,也惟此一子罢了!他于朝政上毫无建树,却依旧费心竭力守住太子之位,岂非正是为了其独子风篁!为给他留一国江山!若使风肆手握十万大军挺进帝都,而召王驾崩,太子手无兵权,他父子岂非任人欺凌!到那时,凭是多少里江山如画,又与他父子何干?” 羽麟听这一番论述,不觉瞠目,“不知风骏那残弱之身竟也谋得这般深远!” 玉恒惨淡一笑,“事关一脉存亡,谁人不是呕心沥血!只凭他以残弱之身,在王后早亡的境况下,仍能稳居东宫多年,便知绝非寻常人物!” “那他可会复仇?”羽麟冒然问说,问过又恨不得一棍子把自己擂晕,“我是说……他可知此中计谋……若是寻得一点蛛丝马迹……” “是他来复仇,还是我往问罪……”玉恒心绪沉郁,忧思徘徊,“且看我是否治得了莫家罢!” “过了廊原,便可望见帝都了!”羽麟鼓舞说,“只差最后一关!且我们手上也算有兵了!” “一千兵!”玉恒苦笑,“帝都里莫嵬有亲兵五万,至少分二万至廊原以拦我车驾!就算是人人拼得九死一生都拼不过啊!”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5) 羽麟皱眉,不知如何又说到艰险处,也是愁怀难解,便不再言说,索性陪他枯坐,摒弃所有杂念,只念当下秋意凉薄。 二人寂寂坐了许久,玉恒终于叹息唤道,“羽麟,璃儿那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忍了多少日,他终于道出心中忧惧,一言未尽,先已泪染血袖。 羽麟诧异举目,又含幽怨,又是恻然,“做局是你!谋策是你!送她去时不是还成竹在胸?如今倒来忧她生死……”羽麟怨过之后,见玉恒黯然神伤,几有失魂之状,又想择言宽慰,可思来想去竟是心绪凌乱,望不见前路一丝生机,怔怔呆坐,张口无言,惟有泪涌眼眶,满心忧惶。 “我不该放她一人独走……”玉恒抹泪叹道,心下凄楚无尽!护得甚么传国御玺?不过一方青石印鉴,摔了也罢!何苦为争皇权置她于死地!当初拟定此样谋策时又是何等这样残忍?岂非等同弃她一人在野,面对四面伏杀!她那时倒底怎样心境?竟也一一都应了他之所求! 求她同心,她又几时不曾与自己同心!如青袖如言,已是剖心见胆!偏自己丝丝算计!怎配得起她一腔赤诚! “过廊原之后,我去迎一迎她。”羽麟终还是宽慰言说。 “也要先过得了廊原!”玉恒苦笑。 正这时,萧雪归来,元鹤也捧了粥菜回来,又各自参礼入座,玉恒看那菊粥白藕,实无甚食欲,羽麟又劝,“你这样不吃不喝总不是办法!不等逆臣来杀,自己倒先把自己饿死了!这又何苦?你倒是绝食明志,还是断粮自悔!?现下吃了这顿也未必会有下顿!能吃且吃罢!” 元鹤嫌他语气凶狠,连横了几眼,又缓意劝慰君上,“殿下略吃一点!身子胜过所有!前路尚且遥远,还有万事须得殿下筹谋,又怎好不进餐饭?” 玉恒不忍使众人忧心,只好勉力喝了半喝菊花粥,又夹了两片白藕应景,便算是对付了一餐。推了碗碟又问萧雪,“人送走了?她可明确了要去哪里?” “向北行。”萧雪答言,“我未说话之先,她便已声言:殿下若敢使长公主再入霜华宫,她便引兵入帝都……”萧雪犹豫了一下,后面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玉恒笑言,“还有甚么是我听不得,经不得呢?衰败至此,怎样凌厉不曾见过!” “青姑娘说:要引三军入帝都,焚宫阙,诛……诛玉室……换一番天地。”萧雪答说,又忙着替青袖开脱,“不过——这都气话!青姑娘一时忿恨难解,才妄言狠话!实则青姑娘只是……只是惜护长公主罢了!殿下切勿怪罪!” “无妨!”玉恒正身端坐,“她真若能换一番天地,我还当向她顶礼膜拜呢!此是我穷半生之力而不能之事!” 羽麟听他君臣对话,渐有所悟,不由冷笑一声,“阿恒啊阿恒!要我说甚么好!你岂非还是要算计阿璃!你这一盘烂棋,倒底几时方休!”说罢忿忿起身,又道,“过廊原我便去接上阿璃!带她往天涯往海角也绝不往你帝都!活该你孤家寡人!活该!”连咒数声,终拂袖而去!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1) 至第七天,麋鹿山附近已是云消雨霁,碧空如洗!只是一场秋雨过后,深山野岭也愈见寒冷。树林之间,叶落鸟藏,萧瑟非常!原本驻扎于树林间的数千铠甲,此时也早已没了踪迹,换上来的是一众穿着黑色布衣的宫廷侍从,与身着彩衣的窈窕侍女,在那位蔚璃册封的礼官,许山秋的引领下,浩泱泱来在山洞洞口。 “你是说——世子殒殁于此?”侍从中为首者冷颜质问。 许山秋现下是戴罪之身——世子病而不救,殁而不报,实罪该万死!若非他机智言说,讲到曾被世子妃生前封作礼官,此间只怕早已同那位自认为看清局势的副将一般,被斩首军前了!——太子终是太子!世子终不可欺啊! “是……是……是七日前,没了声息,按世子与世子妃旨令,无人敢越此界线!”他用手指了指脚下早已被雨水冲刷的几近于无的细小泥沟,试图为自己找一条开罪之由。 内侍官冷哼一声,“其心可诛!杀尔九族亦不为过!”说罢领了一众侍从婢女进入山洞。 洞内昏暗无光,有人举过两只火把,照亮眼前,霎时间传来几声惊叫,婢女们一个个都掩目倒退,有人不慎已跌倒在地,有那胆小的侍从也是被眼前景象吓得跌了几个趔趄,个个是目瞪口呆!惟有内侍官还僵直地站在前列,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在强做镇定。 许山秋壮起胆子上前张看了一眼,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曾经松枝搭起的篝火早已燃烧殆尽,碳灰被野风吹得也是所剩无几,可是就在那黑乎乎的余烬旁边,有两只人影交叠,一垂发女子倚石壁而坐,一挽鬓男儿偎靠在她怀里,这二人都是垂头悬颈,仿若两只幽鬼吊挂在石崖下方。 想到数日前的嬿婉新婚,想到仿佛就在昨日的少年婵娟,想到那拔剑划界时飞扬无忌的飒飒女子,想待人接物都温和有礼的谦谦世子……而今,惟余两具枯骨矣!许山秋不觉悲痛涌胸,踉跄着扑倒在地,凄凄大哭,“世子……世子妃……小人之过!小人无胆啊!小人无勇!让你们惨死洞中!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 内侍官这才深吸了口气,心神稍定,接过小侍从手中火把,又壮着胆子向前进了几步,心底知悉——世子真若就此死了,那山下三千士卒将能碾做尘泥!肆公子府将被焚为灰烬! “世子?世子?……世子醒醒……太子来接你了……”他当了眼前人只是沉睡不醒,千呼万唤,又上前探视鼻息,良久,忽然惊道,“世子鼻息尚存!世子还活着!来人!快抬世子到光明处!传医丞!煮汤药!快去回禀太子!快些!快些!动作轻些……莫伤了世子……看不到肩上有伤……休动!休动!” 涌上众人正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忽又都僵在了原地,内侍官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眼前冷泠泠一双剪水秋眸,正望定众人!所有拉扯在世子身上的力道都挣不过她那双枯瘦指节!女子幽冷怔望,枯黄面色仍威仪凛然,骇得众人无不打了个激灵! “世……世子妃……”内侍官舌头打结,如撞见活鬼,“小奴……来接世子……回家!” 蔚璃睁目凝视,未解当前是梦是幻,试图张口质问,却又撑不起一丝气力。 许山秋哀哭中听闻有人唤世子妃,疾步奔上前来,见那一双明眸大眼,不觉又喜极而泣,扑地拜倒,“世子妃……世子妃……你还活着!万幸你还活着!小人来迎世子回家!迎世子妃回家!求世子妃救救小人!求世子妃救救小人!呜呜呜……”说说竟哭得比之前更甚。 “他……们……是……”蔚璃认出许山秋模样,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都是太子的人!是太子亲自来接世子了!世子妃莫怕!太子来接世子了!”许山秋急答。 太子?蔚璃仍混沌不明状况,只闻听“太子”二字,便喃喃念说,“云疏……云疏还活着……” 许山秋听不清她唤甚么叔,只胡乱接道,“不是四叔!是太子!世子的父亲!这下可好了……” 内侍官重又上前,令侍从们先抬了风篁出去,又使两名侍女搀扶了蔚璃缓步向外,许山秋见这位世子妃仍旧满目戒备与忧惶,便一直跟在左右,又连说几回当下状况,又说太子如何治罪要杀,又求蔚璃务必救他……侍女嫌他啰嗦,驱赶道,“我等还要服侍世子妃沐浴更衣,好晋见太子!你还跟着混闹甚么!” 还要沐浴更衣?蔚璃终有几分清醒,又疑惑——此地何地,此季何季?寒山沐浴,怎堪风寒? 原来是在一处疏阔地,以高树为柱,以帷幔为墙,遮起了一座简易小庐,又在其中放置了大木盆,有几个力大的婢女轮番入内倾倒温汤,居然还有几叶松针,几片茶花熏香!蔚璃栖身暖汤中,也是各样惊叹!此样阵仗,此样考究,倒与那位皇朝太子有得一比!是否居东宫者都有此好?不禁又想到自家王兄做东宫时,可怜得除去被自己闹得昏天暗地的日子,便就是霜华宫里凄天寒地的时光了,如今总算做了王、娶了妻,却又要无辜被人攻城伐国,整日担惊受怕,恐有亡国之险!唉……居东宫者,可切莫招惹她蔚璃啊! 她神思仍有几分混沌,便是胡思乱想,莫名感叹。举头又见艳阳当空,低头又有温汤灼肤,窥一眼秋风徘徊于帷幔之外,触手所及却是当下的暖意融融,水雾腾绕。当真不是梦境?当真未入九泉?此样沐浴于野,莫不是升了仙?何德何能啊! 蔚璃稀奇着又打量起周围的彩衣婢女,有人为她梳理发鬓,有人频繁试探水温,还有人一旁整理新衣……看上去都是秋装了,一件一件排列开来,艳阳之下泛着绫罗锦缎的光泽。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2) “你们……”蔚璃试图讲话,身上似乎也存了些许气力,“你们那位太子风骏现在何处?” 婢女闻听各有惊色,又都彼此顾看嬉笑,却是无人答她。 还果然是梦——蔚璃感叹一声。惟梦中只见美景,不闻人语!可若是梦,子青何在?正想着忽听帷帐外有人高声唤,“世子唤丫头!传过来一个丫头!快着些!” “子青唤我……”蔚璃应说,却还是无人理会,那个叠衣的婢女倒是应声跑出去了。没有片刻,又听那边训斥,“就没个灵光的!木木怔怔一个!害世子又晕过去了!” “子青?!”蔚璃焦恍着就要起身去探看,被两个婢女拉着急按下去,柔声慢劝,“世子妃不好乱动,当心着了风寒。世子自有专人看顾……” “可有医者?子青中毒……”她焦切之下才有恍悟,原来众人都会讲话!那就不是梦了!皱起了眉头又重新顾看四围,有小婢女端过一盏热茶,奉在当前,“世子妃请用茶。”于是又漱口润喉,一番濯洗,又另换了别样果茶来,还配有几块精致茶点,蔚璃一一拾起来尝了,都是枣泥糕、玫瑰饼、龙眼粳之类补元溢气之食。 “你们太子倒是有心了!”蔚璃一面吃着糕点,一面衷心叹赞。几块食物也添了她些许精神。 婢女们闻言又是彼此嬉笑,蔚璃此回终于省悟这笑里的含意!原是自己忘了当下名份,她们唤她世子妃,她却直呼太子大名!若按家礼原该唤召国太子一声公爹才是啊!想想不觉有几分羞赧!又忧心风篁情形,再次切切问说,“世子身上有伤,你们要宣医丞为他医伤才是!” “世子妃放心!自有医者照看世子。”梳头的婢女回说,又流目蔚璃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深深切痕,还有肩胛上将将结痂的半尺多长的伤口,还有她手背上若隐若现一道白色疤印……怎样女子?要受这许多苦难!不是东越女君吗?女君不该养在深宫里弹琴画画,品茶赏花吗? “是否……”婢女自知冒昧,可还是忍不住要说,“是否请医丞也为世子妃瞧瞧身上的伤?” 蔚璃摇头,对身上所余之痛已是浑然不觉,此间心绪已是大彻大醒,不禁又思索起当下局势——何以召国太子亲迎?纵然有好心人替世子传讯回国,难道一道王旨还摆不平风肆部将?必有重大变故!才使风肆撤军!才使风骏亲迎!是何变故? 侍女又上前来侍奉穿衣,几重锦缎加身,瞬间隔去秋风清凉,包裹的一身暖意很是舒适!蔚璃微叹一声,想到洞内凄凉哀苦时,风篁还曾念叨着要为她“置秋衣”!可心可意的良人啊!只怕此回还是要别你而去了! 婢女将一切照顾停当,又作礼禀说,“太子来时不知世子与世子妃已行大礼!故而未备婚礼喜衣,惟有临时寻出一件猩红披氅,为世子妃寥添喜气罢!”说时又有人奉上一件大红的祥云纹披衣,由那主事婢女为蔚璃披穿在肩上,罩住她一身白衣素净。 “太子于山下恭候女君!言有几件事务要向女君请教。故请女君先行移步下山,世子这边,待人清醒了,便也会送下山来!”婢女细致言说。 此间又言女君了!?果然是有大事发生!蔚璃狐疑着,由几位侍卫领路,下到了山脚。 ******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3) 山底略平坦处,果然是铺排开的仪仗威赫,旌旗猎猎!那旗上都已换了字号,硕大的“东宫”二字晃人眼目。旗下置席摆案,案上又有各样茶点罗列,案后端坐着一位紫衣宽袍的中年男子,蔚璃观其相貌,倒也眉眼俊朗,神容闲适,好一派雍容华美之姿!不愧是召国男子!只是除去那大眼烁烁,倒也难寻几分子青的影印! 紫袍男子见蔚璃走来,面著笑意,却也无意起身,只在座上微微拱手,“越安君。” “召太子。”蔚璃躬身回礼,也简答一声。他既无意论家礼,自己且先自持骄傲一回罢! 太子风骏打量着面前这位素颜净发、明眸威仪的女子,较之数年前在东海青府内的匆匆一瞥,昔日那枕在澄少帅膝上歇睡午觉、伏在那少年背上各样抓闹的天真顽劣女娃,而今已长成婷婷淑女了!此就是自己费尽心机、力排众议,否决联姻皇室帝姬而为子青选定的妻子啊! 如今看——固执自傲如子青对此位女君也是倾心仰慕的罢?不然何以过家门而不入,舍尊位而不就,定要千里追随,陪着她出生入死!也惟有此样女子可配子青深情!也惟有子青赤诚可答她一腔厚义! 蔚璃在风骏的注视下落落入席,见桌案一旁有童子拾薪烘鼎,好奇指问道,“鼎中何物?” 召太子对她此样率直微有愕然,继而又微笑答说,“来时路上偶遇一金桂早开,遂令人拾了半盏娇蕊,今时正好煮几碗桂花白粥,此是今秋第一香呢!” 蔚璃蹙眉,继而展笑,“可否给我先来一碗?” 召太子更笑了,“自然可以。”遂令小童盛粥,又亲自奉在蔚璃近前,“越安君请用!” 蔚璃并不与他客气,嗅得沁人心脾的甜腻桂香,不禁想到秋霜在即,秋分之约可还剩下谁人奔赴?端碗喝粥,掩去满心焦虑。一碗甜糯入腹,又添了些许精神,饮茶言笑,“召太子千里迢迢来救独子,不急于赶路救人反耽搁于路旁桂花香,这是何道理?莫非子青非汝亲生?” “哈哈哈!”风骏忍不得大笑,“越安君吃我白粥,还要出言奚落,这又是何道理?篁儿相貌与我不像吗?” “相貌相近,然气度不同!”蔚璃直言,“子青若这山间清风,江上明月,朗朗乎而澄澈!太子却似清风困于高台,明月藏于深宫,虽也轩朗,却难免一丝幽深孤郁之意,稍欠澄明!” 风骏含笑静默,心头千丝万绪飞过,暗叹此生岂非正是“困高台,藏深宫”!郁郁不得志也! “越安君……”他恍神答言,却又一时拟不出言辞,“越安君知子青胜其父也!护子青亦胜其父也!我正是知道有女君陪护篁儿左右,才得闲意偶拾桂花!”说时不禁又流目她左臂上的白绫裹腕,殷殷又有血色渗出,感念道,“越安君与南海慕容家熟识,故也知道这易血排毒的法子?” 蔚璃随他目光也看自己碗上白绫,暗道:这位太子若非贪恋路上甚么桂花香,能早到几日,也可免自己少割几回手脉不是!故说东宫皆附庸风雅之流! “一日三回,先放中毒者之污血,再以常人之血喂饮之,如此,可续中毒者性命于微渺间,搏一线生机而已。”风骏慨言,“越安君与我儿困于此山七天七夜,每日三回自割手脉饲我儿新血,以续他性命,这等厚义,风族实感念不尽,无以为报!请受风骏一拜!”说时俯身叩首,向着蔚璃谢以大礼。 “太子!”蔚璃惶惶,忙撤身避让,毕竟还有家礼隔在当中,怎可使子青之父拜自己呢! 好在风骏一礼之后便也不再赘言此事,端坐齐整,又替蔚璃斟了半杯温酒,笑言道,“越安君许久未饮我南国的媚儿酥了罢?听闻女君曾置评此酒——‘入口无味,惟入梦方得屠酥’!” 蔚璃笑笑,想到此话必又是澹台羽麟那张狂之徒到处显摆传言!先举杯饮尽,才得空答他,“上一回喝媚儿酥还是子青长街赠酒……可惜,蔚璃福浅,害他失了泠泷琴。”又险失性命! “泠泷琴本就是赠予女君之礼。女君无须为此见惭。”风骏答说。 蔚璃听出此话别有深意,蹙眉问道,“召太子故意使泠泷琴……落我手中?子青携琴独往越都也是太子之意?你早知有人窥视你风族镇国之宝……”云疏之计早被这位召国太子看破? 风骏微微笑笑,再斟酒一杯,“女君受霜华之苦,天下皆知。女君身有寒疾,早年亦是听慕容少主讲过一二。至于泠泷琴,本就是预备下要为我儿娶妻之用。巧合罢了!” 他一句“巧合罢了”掩过所有!蔚璃凝目怔怔,便也不再多问,强中自有强中手,计中自有计高者!自己窥局尚觉费心熬神,更不要说洞察先机了! “此事已过,且不论他!”风骏也摆手作罢,另外又说,“今日我倒有另外一件事想请教女君。可否请越安君先看几样东西。”说时招手,有侍者奉上一把宝剑,置于桌案,风骏续言,“越安君可识得此剑?” 蔚璃心有忧疑,看一眼召国太子,再看一眼长剑凛凛,拾过宝剑,抽剑出鞘,一道寒光耀眼,青锋三尺尚有杀气未退,惹她愈要皱眉,“此剑刚刚经历一场凶杀!召太子莫不是来缉凶的?” 风骏摇头,直言,“越安君何必搪塞!你既知有凶杀,就该知此剑主人已入九泉。何不留他大名,成就江湖传奇?” 蔚璃苦笑,多少江湖传奇都是鲜血谱写!想到先前已有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再加上今日这位——“幽幽谷屠胜。”她郑重道出,“想来召太子应该也有耳闻。” 风骏点头,“屠剑客应该是女君澜庭夜宴的座上宾罢?”他虽如此问却似乎无意等她确实,又向侍从招手,此回呈递上来的是一只锦袋。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4) 风骏解开袋穗,自里面取出一叠绢稿,在蔚璃面前慢慢展开,仍平静言说,“此是拓本,原石刻已封入王廷书苑,这字迹女君可熟悉?” “风熏万世——德配千古——功勋百年——帝业千秋——”蔚璃缓缓念来,眉头又紧一重,她已隐约猜到这位召国太子为何而来,风肆的三千铠甲何以消退无踪,“太子是说——还有一尊石刻?哪里得来?” 风骏带笑审看片时,终朗然道,“所此说——越安君当真不知其中计谋!?” 怎样计谋?她虽不知,却是隐隐已有所觉悟!只是那人计谋倒底起自何时?是他接自己出霜华宫之冬,还是送自己归国之秋,还是他写信来说举办澜庭盛宴以邀贤才之时?果然是一盘大棋!那位皇朝东宫竟有这等心力!试问又有谁人能逃过他丝丝算计! 这笔迹出自寒门书生曲晏!亦是那晚澜庭夜宴之座上宾!他皇朝太子谋划此局应该不止于此罢!夜宴上三十余名士子侠士,余者又往何处赴汤蹈火!? “越安君不言,我只当是默认了。”风骏笑意微冷,言辞亦略染秋霜,“谋事虽在澜庭!风骏仍相信——功过必与女君无关!我召国不会与女君为仇!” 那与谁人为仇?!蔚璃心惊,暗暗平定心绪,怔怔问说,“谁人被杀?”总不会是釜底抽薪罢?他该不会这样狠绝! “我父被杀。”风骏答说,神色依旧淡定从容,“故而——女君当改称我‘召王’才是。子青已为太子!或者——女君也可自称是太子妃,如果女君仍诚意入我风族为妇。” 心颤如石击!杀召王?他当真行得出!蔚璃只觉眼前迷蒙,头晕晕沉,一股腥咸在喉,忙拾面前酒盏大饮,和着甜腻,和着血腥,吞下所有惊骇与悲叹! 所谓风雷动,气象更!还真是好一番惊风雷!好一番新气象!南召竟换了新王!东越又如何?城关可在?家国可安?王兄……该是怎样焦灼忧惶!这一步棋,为他——走错了吗?功过又岂会与她蔚璃无关! 风骏沉静饮酒,眺目远处秋草枯黄,虽是晴空万里,所见却是危景萧瑟,是四季轮回,还是就此荒凉到底?白雪皑皑之后,可还有春风可待,再染就这青山翠柳!? 恶讯之后,万物寂静。召太子,与越安君,各自饮酒,各吞悲戚,各思忧患。 不时,有内侍官上前,递上一片竹简,又在风骏耳畔低语一回,便退身俯首,恭候君命。 风骏凝看竹简片时,转头吩咐内侍官,“先扶篁儿过来喝杯热茶罢。璃公主不见篁儿不肯认我!”玩笑一句又将竹简递至蔚璃面前,浅笑言说,“女君怎么看?” 蔚璃再难为他玩笑所动,拾过竹简,触目之下更添惊诧,“赤焰斩?……这不可能!怎会……”她怔怔望向风骏,“太……召王的医丞只怕有误!” 风骏笑笑,意味深远,“看来璃公主果然与慕容家十分熟识!也知赤焰斩乃慕容家百毒之首!赤焰斩、翡翠冷,冰蟾酥皆是毒中之极也。赤焰斩取南海赤焰蛇之牙毒淬炼,再混以蛇蝎之毒汁,常用于涂抹利器,入血则凝之若寒霜,继而灼烧若烈焰,是为焚心腐骨之酷刑也!翡翠冷,取鸩鸟之翠羽浸酒,无色无味,饮之而终,倒不失毒药中之仁义君子;冰蟾酥,练冰蟾之肌,织锦入纱,作衣贴身,沾之则肌肤溃烂,血尽而终,毁人仪表之小人也。以上我可有说错?此三样剧毒乃慕容家毒术之极,天下无人能医,非他独门解药而不可活。篁儿所中正是赤焰斩。” 蔚璃仍沉浸在惊疑中而不知所措,“只是此毒……是来自黑衣刺客,子青是受其剑伤才会中毒!慕容家用毒从不假手他人,尤其此是百毒之首,非慕容家嫡系族人断不会有!若真是慕容家的毒,试问他何故杀我?又何故杀子青?” 风骏也沉思了片时,才道,“确实可疑。只是想问璃公主,你知慕容家用毒,是习自慕容苏,还是习自旁人?璃公主识得怎样人物,与慕容家有血脉之缘。” 他这话虽委婉,可也是再明白不过!蔚璃诧异看他,仍旧摇头,“不可能!玉熙何故杀我?”自己知晓慕容家用毒自然是习自玉恒,而玉恒了解慕容家自然是通过故去的皇妃、玉熙之母、那个嫁入皇室的慕容家女子!只是慕容妃已故去多年,而帝姬玉熙识得慕容家用毒也不稀奇! “可是她与我无冤无仇为何杀我!?”蔚璃百思而不解,忽又想起玉恒九犀山遇刺,玉熙走失,子青曾言若然是同一伙刺客:凭玉熙弱女子断然不会活命!而玉恒偏又使夜玄去寻玉熙,料定玉熙必定存世……所以刺杀是假?借故走失是真!刺客实为玉熙所用!?玉恒也知情? 又一声惊雷响在心间!危险重重,竟有一半是来自那人隐而不告!或是别有算计!此谓同心!? “帝姬何故杀人,我也不知。”风骏淡意言说,“误伤我儿……确也无奈!谁让子青认定了璃公主,定要追随你左右呢……此是他在劫难逃,许是天意罢……”正说着忽又举目温和,那等慈爱目光是蔚璃这数年间再未见过的——那是惟有慈父怜儿才有的融融目光。 顺他目光望去,风篁被两位侍从搀扶着正俯身下拜,一身新衣清爽,一顶玉冠明朗,虽是枯容瘦骨,可在蔚璃眼里,总算又见少年模样,仍如长街初遇,他温润有礼,有谦谦君子之风! 风骏笑颜和蔼,令内侍官扶起娇儿,又令赐座,又亲添茶水,凝睇问言,“吾儿还好?” “谢父亲挂念……儿臣不孝,劳父亲千里奔波……”风篁显然仍是有气无力。 “这倒无妨!只是错过我儿婚礼大典,为父甚感遗憾。”风骏笑言,半是怜爱,半是戏谑,看这眼前一对少年婵娟,少年赤诚,婵娟有义,正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的一对啊!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5) 只是——此样良缘能长久否? 为父一言又使风篁赧然,惨白面色略着红晕,转头看向蔚璃,切切问道,“丫头……还好?” 内侍官先行睁目诧异——原来‘丫头’在这里!难怪传唤了那许多婢女也无一使他展颜! 蔚璃笑中带泪,恨不能拥他在怀,庆他撑过一场死劫!自此是否可以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子青安好,我便安好。”她不避众人眼目,不讳世人评说,与他就是要坦言真意,惜光阴寸寸,余年短暂,绝不留一丝遗恨! 风篁为她如此深情的回答又是羞得手足无措,抬头看看父亲,又瞧看四围侍婢,赧然道,“璃公主言辞率真……父亲勿笑……我与阿璃……”他又看回蔚璃,不敢信还能与她再见于有生之年,“我与阿璃……”他情不自禁牵住她袖端,低头也看见了她手腕上缠裹的白绫,那又渗透出来的殷殷血迹,瞬时击中他所有悲痛,泪水夺眶而出,呜咽哽在咽喉,再不能言。 蔚璃忙用袖掩住手腕,故作轻松劝慰,“我与子青是真正的血脉相连,至亲……至亲夫妻。” 风骏也玩笑着劝说,“篁儿也算因祸得福!可是喜极而泣?” 风篁急抹泪水,想到昏昏晕睡时,总有切切呼唤响在耳畔,总有满怀温暖拥在身边,总有她……总是她不离不弃,一刻不曾松懈的守护照拂,才算保住他性命! 蔚璃看他哭得零落不堪,又觉可怜又觉可爱,各样劝抚总算使他收住眼泪。风篁也觉得自己堂堂男儿这样哭泣好难为情,愈发低了头不肯言说。 蔚璃强忍心悲,转头又向风骏说道,“当送子青速往南海,请慕容苏医他身上剧毒。”说着解下了腰间玉佩,置于案上,“执我信物去求,慕容苏定当竭力而为,不敢拒绝!” “我与慕容少主亦算旧识……”风骏如此说着,却见子青伸手按下玉佩,悄悄握入了掌心,才知险些坏了儿子好事,忙又改言道,“不过——有璃公主信物在此,想来更可万无一失!” 蔚璃也省觉自己多此一举,风王族岂会不识慕容家,慕容家又怎敢拒绝风王族!此算是关心则乱吗?见自己玉佩被风篁收入袖底,不觉窘笑一声,心中也是别样凄楚!倒底还是他往南去,自己向北行!自此一别无期,两处杳杳!他也心知罢? “为感璃公主厚意,我这倒有一件大礼,代我儿奉上。”风骏又言,挥手招侍从,内侍官上前撤去桌上几样餐盘,转手又自小侍从手里接过一副瑶琴,横置于案上。 “泠泷琴?”蔚璃诧异,风篁也惊讶十分,忧惶道,“父亲……何处得此琴?还有……” 风骏笑笑,“篁儿勿忧。我儿欲做忠臣,为父又岂敢行逆举!此是来时路上,搜山所得。知儿莫若父,我知篁儿所藏。”他目光慈爱,对独子风篁的怜护疼惜之情实是无以言表。又向侍从挥手,内侍官依令又奉上一只黑檀木匣。 蔚璃更惊,“此是……”风篁也是诧异得目瞪口呆,自己分明已经藏得甚为隐秘了!如何…… 风骏将木匣推至蔚璃面前,郑重言说,“此是我风王族之忠心!还请璃公主代为向凌霄君呈奏!风肆私引大军,无召擅入皇境,惊扰鹤驾!而今已被召回,罢黜军权,收押入狱,正听候处决。以上还望璃公主能传达上听,以保我风王族无辜之臣,譬如——子青。” 蔚璃瞠目诧然,他既寻得御玺,又有风肆大军横扫皇境,何不挺军入帝都,成就大业?是了!——先召王已逝,若使风肆大军继续挺进,纵然拿下皇权,也是他风肆军权皇权在握!与他风骏一脉只是百害而无一利!此就是王权之争!青史所录,不过只言片语,其间掩下多少无辜亡魂!天家若然问罪风族,也惟有舍风肆而保风族!风肆一脉自此真的是要烟消云散了! 风篁不知有前情,更不通权谋之术,故而只将父亲之言听了个一知半解,而当下又是心力不济,也无意再追问其中细节,听如此说了,也只与蔚璃又叮嘱一句,“四叔挥兵北上想来是遭凌霄君挫败……四叔向来贪功心切,此是一时妄念,而铸此大错……阿璃晋见凌霄君时,可否替四叔求情,且留他性命、只褫夺爵位就好?” 蔚璃点头,郑重言说,“子青放心!我必会替风族,替肆……四叔向储君殿下进言。” 风篁注目看她,心有千万言,却只化做莞尔一笑,转而又向风骏央告,“我与阿璃……已成大礼!父亲当派人护她左右!勿使我妻伤于乱世!儿臣拜谢!”说时,立坐,俯身,叩拜。 蔚璃终忍不住落泪,急忙掩袖抹去,他也知自己不会与他同行,不能亲送他往南海医伤,他也知自己心系别处,另有忧患……不对!不曾心系别处!不过是报人恩义,兑人信诺罢了!此去——生当复来归!只要再没有霜华苦寒!她宁愿舍尽所有也誓要归他宫阙! 风骏令人扶起自己娇儿,宽慰道,“为父自会派人护送璃公主入京,我儿放心。”又指泠泷琴向蔚璃言道,“此是我风王族之谢礼!无论世事怎样轮转,此泠泷琴自此就归璃公主所有!子青余生并我风王族命运亦全然交付璃公主手上!还望璃公主务必尽心!” 蔚璃低头看那五弦瑶琴,想风骏所言:他交托之物是否太过沉重?子青余生她自当竭力守护!可是何谓风王族命运?风王族命运与她一个外姓女子何干? “祖父可好?家中叔叔们可都安好?”风篁忧心问说。 风骏只含糊着答,“待你自南海归来……则万事安好。”又转头吩咐内侍官,“分别备车罢。” 内侍官领人去准备车乘,风骏与蔚璃辞行,“国中尚有诸多要事堆案,实不敢在此久驻。今日能与越安君郊野一会,实谓三生有幸也!就此别过,但期他朝清风月明时……”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6) 他话到这里忽又顿了顿,一丝别样微笑浮过唇角,继而又言,“但期他朝清风月明重逢时,江湖朝堂,两处安好!” 蔚璃听得糊涂,不解其意,可还是急忙起身,又搀扶了风篁起身,两人并肩,向着风骏马共行拜别长辈之礼。 风骏满怀慈爱向风篁嘱道,“我儿往南海去,当走宣城、乌江一线。我已使快骑飞书给慕容老宗主,他接信后定会派人依此线路向北迎接我儿,此样你们或许相逢于半路,也就更有利于医治我儿伤情。” “多谢父亲劳心!孩儿谨记父命。”风篁再次拜礼。 “嗯——有件事,”蔚璃忽然想起,急扯风篁衣角,“可还记得有个人,那个礼官……” “哦,”风篁恍然,又向其父请言,“儿臣婚礼时有个执礼官,名唤许山秋,原是个小卒,父亲若拿此人无别的用处就请赐给孩儿罢,儿臣还当寻找机会谢他一片赤诚才是!” 风骏笑言,“此是小事,但凭我儿处置便是。” 正说时,内侍官领人抬过一只藤椅坐撵,蔚璃看着诧异——莫不是子青已到了不能走动的地步?!正惊疑时,却见又有几位侍从上前,抗肩提背搀扶起一直端坐席上的风骏,慢慢地抬上了藤椅坐撵。而这位召国新君那悬在椅下的两条腿——竟似风中枯枝一般,无所依凭地左右摇摆着! 他竟是半身残疾!?——蔚璃怔在了原地!于眼前所见,又是惊骇,又是悲戚,又是恻然,又是心怜……百味翻涌,凌乱得全然不知所措! 风骏显然是料到此样境况,在撵上回身来,报以歉意微笑,“许是惊到璃公主了。怪我未曾事先言明。昔年贪恋江湖传奇,浪荡了些许日子,不幸落下重伤,这般不堪还请璃公主莫要见笑!” 蔚璃木然摇头,心中莫名酸楚,迫得她讲不出话来。从来只知召国太子风骏是久病孱弱之人,却不知竟是这样残疾之躯!凭他这样境况,竟还能在暗涌迭起的王室权位争夺中稳居东宫,又该是怎样的谋略胆识!子青曾言其父心向江湖,那么耗费多年心力守住这东宫之位,守住王位之尊,又是为何故?留子青一国锦绣? 风骏被抬上大车,又与风篁叮嘱了几句添衣加餐之言,又看一旁怔立的儿媳蔚璃,实不知他二人姻缘是否能到白首。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生已竭尽所能,护其所惜,至于那结局是谁胜谁负,且待来日风景罢! 遂传令士卒:起驾回国!内侍官一声呼诵,旌旗飘飘,马铃叮当,一行车马向南归去。 风篁向着车子去的方向一拜再拜,直到车驾旌旗都没了影踪,才回头向蔚璃喃喃问到,“我父似有未尽之言……他之前可与你说了甚么?” 蔚璃依旧摇头,此刻悲戚犹如巨石在怀,压得她胸口窒痛,泪水兜在眼底,她只能装作举目望云,又指给风篁,引他侧目,“子青快看——雪雁还家——” 风篁仰头望去,天高云阔,又哪得雪雁? 蔚璃趁势抹去眼角泪痕,话转别处:“子青最是好欺!此去可要当心!莫受别家女子欺哄!” 风篁忍不住笑,“丫头最是顽皮!此去可不要贪玩!记得早早还家!” 有侍卫上前,恭请风篁登车,车撵催发在侧,医丞随驾,婢女侍立,百名佩剑侍卫整装待发。另一边有几名侍从还在收敛器物,卷了竹席,撤下帷幔,又移桌几……在风篁看来,大有拆除旧梦之惑!是否昨夜一梦入缱绻,梦醒各东西?他心知此样一别,重逢无期!他南海求医未必遂愿!她帝都之行未必安然!此后余生,谁知是“复来归”?还是“长相忆”! “丫头……”他牵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心有千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与子青……他朝重逢,必是花好月圆!”她极力宽慰他难舍之情,也知此去归期渺茫。 风篁不响,低头垂泪。执手之人是她的妻啊!终于娶她为妻!不该携手同归?不该同栖椒房?不该同枕同衾?不该一世同欢吗?!如何定要各奔东西,多想说一句“阿璃随我去可好”!此生携手同游,风雨同舟!可是他知道她心中别有所系,断不会为他弃了执念! “丫头……早些归来!我必为阿璃起新楼,筑高台,我日日于台上翘首企盼……” “蔚璃此生但有归处,惟望子青之宫阙!”蔚璃含泪答他。 侍卫再次催发,医丞也言时不可待,婢女们都各拾器物上了另一辆车子,山野之上已是空空落落,风篁立身车下,依旧恋恋不舍,又抬手抚她眉稍,又为她梳理肩上青丝,是多想拥他入怀,就此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必理会天下兴亡! “子青,”她也要崔他登车了,再受不得这窒痛摧肝,“子青伤情不可耽搁,早些出发罢。” 风篁点头,终于松了她衣袖回身登车,有侍从自两边托臂搀扶,可是他将将足入车踏,侍从未及用力托举,他忽又霍然回身,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埋头大哭! 众人诧异,却也是无不潸然。 蔚璃更未料他情至深处竟是这样痴绝!与他相拥,感受他饮泣抽搐,一颗心更是痛如刀割! 一顿痛哭,似乎道尽了衷肠,他终羞赧惨笑,张手抹去她腮上泪痕,转身登车,再未置一言。 车夫啸驾,车铃叮叮,前有骑兵开道,后有侍卫随护,一行车马萧萧远去! 蔚璃注目凝望,却再未得他探首来看。此一别,不知还有相见之日?至此刻,她才领悟他大哭时的悲戚与无奈!一别杳杳,真该长歌当哭! 心底悲痛终难再抑,一股腥咸急涌入喉,她自知力不能撑,扑身跪倒,一口鲜血喷洒在地,再举头,那少年的车驾早已没了踪影。 守在她身后的四位召国侍卫见此状况无不骇然,彼此顾看,也惟有悯叹哀怜,实无他法! 第七十四章 天玄地黄 真情慌慌(1) 江波因秋雨缠绵而泛滥两岸,江水在晴天艳阳之下愈显碧透,竹筏横渡,逆流冲浪,迎着瑟瑟西风,一袭白衣肃立舟头,猩红的披风飒飒于碧波之上,青丝飞扬,又摇曳着多少愁思! 蔚璃在召国四名侍卫的护送下,撑一只竹筏,又渡江向回,为着祭一回英魂,拜谢恩义! 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澜庭一别,再见已是生死两界!是世事当真无常,还是人心算计藏祸!蔚璃叹息不尽,幽恨难息。 侍卫们在河岸树林里寻到二人尸骨,皆是血肉模糊、白骨突兀!实不忍看!侍卫都劝蔚璃暂且回避,待挖下坟墓再行祭奠之礼。蔚璃心思沉郁,神色恍惚,似闻非闻,似见非见,听人劝说只是退行了半步,却仍然是瞠目怔怔,就这样一直注视着侍卫们挖坟下葬了两位义士。渡江时曾听他四人言说,行刺召王的屠胜也被射杀于乱箭之下,又遭万仞伐身,几若凌迟之刑,身无完骨,暴尸于野!而那书生曲晏,虽是横剑自刎,却仍受召国军卒鞭尸之刑,后又将一段血躯投入大火,连他那三尺茅屋一并烧成了灰烬! 澜庭夜宴,三十六位宾客,至此已去了四人!无一善终!该算那人计谋得逞!?还是义士们壮怀激烈!若知今日之结局,当晚夜宴豪杰,就该痛饮旨酒!大放悲歌!七弦所奏就该是《沧海月明》,铿锵宫调!惟此方可酬壮士们侠骨铮铮!方可颂英烈们赤心澄澄!——蔚璃思绪纷乱,解不清悲恨愁苦,也不知痛在何处。 侍卫们葬下尸骨,上前请问墓志铭该如何书写。她又怔望两处土丘,想着世人若遇此荒坟又会如何评说,可解其中真情厚义?又念及除她之外可还会有人前来祭祀缅怀?实是无人关问罢!两处孤坟罢了!今朝我埋壮骨,还不知他朝谁人埋我呢! “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仅此而已!”蔚璃简答侍卫,多说无益,情义在心,岂在史书! 侍卫们又削木为碑,以剑刻写墓文,立于两处坟丘之前。蔚璃洒酒祭拜,连退数步,行三叩九拜之礼,“南召风篁,东越蔚璃,拜谢令狐兄、季兄,侠肝义胆,舍命相救之大恩。落坟于此,以安游魂。他年今朝,风篁蔚璃但有命在,必奉酒祭拜,永念恩德!”诵罢叩首拜下。 召国侍卫们见如此,皆随她身后倾身跪下,一同参礼祭拜。 行礼完毕,蔚璃又抱起泠泷琴,直坐在地,挥手拨弦,一曲《沧海月明》祭义士之魂,亦是祭往昔岁月!再往前去,此身已非昔日身,此情无关昔日情,冷冽冽一秋枯寂,呼啸啸换了天地!再向前,此身成钢,此心成冰,待了却了此生恩怨纠葛,转身必往青山归去! 四名侍卫肃立一旁静闻琴音,只觉铿锵之间别有幽恨,扯弦击板实悲愤难抒!四人面面相觑,不解这位太子妃恨自何起,恨向谁生,也惟有恻然悯之,无从劝说。 一曲终了,蔚璃起身而行,侍卫们或抱琴,或提剑紧随其后,有人问说,“可要渡江向前。” “来不及了。”蔚璃答说,远处传来马蹄动地之呼啸,此样烈烈行军她已是多年未见! 侍卫中也终有人觉出异常,抱木细听,惊诧道,“至少有千人沿河岸奔来!且都是铁骑重甲!” 蔚璃握手中剑,看住四人,“我知子青赠我必是上等极品!诸位皆召国一等一的武官侍卫!我信诸位可以以一挡十,甚者拼得一死也可以一挡百!然当下不只百人!数千重甲,非尔等能挡!蔚璃恳请诸位——就此止步,莫再为小女子失了性命!莫使这郊野再添坟茔!否则,蔚璃实无颜面见召国王室,无颜见我夫君子青!” 四名侍卫各有惊怒,“璃公主此言岂非羞辱我等!我们皆王之死士,拼死以效君命!手中但有剑在则必要战至粉身碎骨!焉有见强兵而退避之理!” “我等若弃璃公主而去,又何颜参见王上,何颜参见太子!” “就是不论死士之责,只凭我等仗剑男儿,又怎能弃璃公主一个女子于荒野中,铁军下!” 四人皆振臂忿忿,无人肯退。蔚璃无奈,叹一声,“只怕今日,诸位要陪我蔚璃葬身于此!” 出了树林,水岸边果然已是重重铠甲封了去路,旗帜猎猎,扬起一个威风凛凛的“莫”字。 金戈列阵中,飞马纵出一员黑色盔甲的小将,扬剑立马,冲蔚璃等人呼啸,“尔是东越蔚璃?可知我是何人?” 蔚璃放眼兵马压野,少说也有一千兵力,凭是怎样拼杀也难再进半步了!身后密林疏落,也非是避难之所!何况秋分之约即在眼下,若再不入帝都,或者天子被杀,或者玉恒遭难,都是大势崩毁之险! 那黑甲将军见蔚璃不应话,又催马向前进了几步,大声喊道,“我乃上将军之长子,莫昂是也!奉父帅之命,擒拿朝廷重犯蔚璃,迎传国御玺归朝!” 蔚璃依旧不应,如莫昂这等小贼,实不屑一顾!当年在东海与莫家交锋,被莫家斩杀东越王军数百,时为莫嵬、莫嵩领军是也!此莫昂不过是官宦之子,庸碌之辈罢了! “问你话呢!”莫昂又不得应,便有几分焦怒,“东越蔚璃莫不是哑的!本将军实话告诉你,我二叔已然大破柏谷关,杀你守将数人,随时可兵发越都,灭你蔚族!你若识相,现下交出御玺!本将军还可收你这亡国公主做个侧室夫人之类!反正是你放走了帝姬,毁我大好姻缘!再者,你身后那几个,也可赐他们全尸,就地埋葬,免受野狗撕咬五脏!” 柏谷关被攻破!?蔚璃一阵头晕目眩,一干守将莫非都已殉城!?王都危急,王兄如何? “璃公主,擒贼擒王,我等寻机拿下此人,或还有回天之力!”召国侍卫回身悄悄谏言。 第七十四章 天玄地黄 真情慌慌(2) 蔚璃握了握手中宝剑,思量着左手腕上有伤,惟有右手一击而中方能成事!上前拨开四名侍卫,嘱告道,“我若能一剑斩杀莫贼,则大军可退!我若被莫贼所杀,诸位也该自行退去了!”说完不待四人阻拦便大步向前,迎上莫昂兵马,故意平声念说,“莫将想取御玺?” 莫昂只见她唇角蠕动,却不知她所言何事,只仗着兵多矛利,大声训喝,“我将军准你一人向前,回本将军问话!你大声些!” 蔚璃冷笑,又向前数十步,想那莫嵬一定以为用大军强取豪夺必定能拿回御玺,这才派了自己的嫡长子来争立头功!若然就此将其斩杀,蔚族与莫家便也真正要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了! 只是于千军阵前,斩杀领将,成——则千军万马可退!败——则千刀万戈伐身!实生死两界!并非易事啊! 莫昂扬剑盯着百步开外的白衣皎皎,红披飒飒!心下各样得意:都言东越蔚璃是怎样了得人物,今日还不是落他莫昂手里!小女子一枚,凭她怎样骄横,抓在手里,几顿鞭刑,还不是一样驯化成后笼中金雀,低眉顺目!女流之辈,逞得甚么威风! “蔚璃!本将军问你——御玺何在?交出御玺!饶你一命!” 蔚璃仍佯装答话,却只是低语呢喃,又借机缓步向前,一双明眸切切窥探着当自何处动手。 “站住!”莫昂忽大喝一声,马蹄盘旋,人与马各有惊骇!那明眸切切好似猛虎伺食,自己虽然背倚千军,却总有兔受虎窥之感。“站住!胆敢再进一步!本将军就赏你个万箭穿心!” 该死!蔚璃咒骂一声!只几步之遥便可得搏杀之机会!偏偏被他警觉! 守在林边的四名召国侍卫也顿陷绝望,前者不能退,后者不能进,两下难以照护,正是死局! “本将军最后问你一次!御玺何在?大声回答!”莫昂说时扬起宝剑,“否则本将军剑落马驰,必将尔等踏成烂泥!”他身后铁骑闻令顿时呼啸不止,人人勒僵,马扬前蹄,一片沸腾之势。 蔚璃握剑,目视前方。真若使千军碾过,则此身碎骨,骨亦成浆,浆亦无存!那才真是零落成泥碾作尘!此生终了! “蔚璃!我数三下!你若不答!粉身碎骨!”莫昂扬剑在手,高声啸道:“一——蔚璃!想想你花容月貌陷落泥潭!” “二——”他既有得意张狂,又存几分惋惜,“想想你冰肌玉骨被我马蹄践踏!” “三——”字音将起,忽又惊呼一声,未待呼完又是凄厉厉一声惨叫,“啊——啊——” 一只羽箭若流星穿空,正中莫昂左眼!他痛得手中长剑跌落,全军惊诧!马蹄将发未发,又一只羽箭凌空飞射!又是一片惊呼,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莫昂右眼又中一箭!人也跌落马下,那叫声实实凄厉无比,慑人心魄。 他身后几千士卒,或惊诧四顾,或骇然怔怔,有两员副将试图上前搀扶主将,将一催马,又是数只羽箭飞来,无比精准,皆中二人眼眸!惨呼之声顿时又不绝于耳! 此样酷烈折磨,远比屠杀性命更具震慑!前排兵马见主将这等惨况,都是一阵混乱,也不知是否还要向前冲杀,有几个稍不留神纵马出列的,立时受了箭矢入眼之惩,又是一片惨叫连连。余者急忙勒僵倒退,队列愈发乱作一团,后排有闻听惨烈叫声者早已吓到无胆,又见前面队列后退,索性都拨马向回,逃窜而去。后方溃散,前方得了空余愈发是拨马就走。 莫昂被几名小卒重又拉扯上马,凄凄嚎叫着,追随大军逃去了。 蔚璃惊看着眼前变故,几只利箭之威好比惊雷震浮云,倾刻间将乌云压顶一扫而空!待回头寻顾,只见树林里纷沓而出数位魁梧壮汉,皆是手挽长弓,腰挎箭囊,那为首者尤是宽肩硕背,大有雄壮之势,加之又是一身黑衣长袍,面色赤红…… 蔚璃看他众人踏步而来,愈行愈近,她愈是蹙眉心惊,何故又在这荒郊野岭遇上这等人物!不由得喃喃唤道,“夜玄……公子?!” “蔚璃!蔚璃!”夜玄面著喜色,几乎是健步如飞,直扑蔚璃而来,依旧的言辞爽利,“我琅国男儿箭法如何?!没想到罢!是我救了你性命!你这女人!是否该以身相许!”他边走边叫,未曾想半路却被四柄长剑拦下。 召国侍卫冷眼嗔喝,“哪来狂徒!不可对太子妃无礼!” “太子妃?”夜玄诧异地睁大了眼,隔着召国侍卫向蔚璃跳脚,“你不是嫁世子吗?怎么又嫁太子了!果然是被那凌霄君算计了我等!召国世子也未能逃出他掌心!你倒底还是嫁给了那个阴诡狡诈的玉家太子!还真不若嫁给召国世子!虽说都未必比我痴心……” “休得无礼!”召国侍卫齐声断喝,“璃公主嫁得便是我召国太子!新王即位,世子已然入主东宫!你这狂徒再敢出言轻薄,当心我们的利剑!” 正闹着,盛奕等人也大步赶到近前,盛奕一面拉住自家公子,一面向蔚璃恭行一礼,“西琅国盛奕,向璃公主见礼了!璃公主向来安好?” “盛将军?”蔚璃这才确信是真的于皇境郊野又遇上这对西琅君臣了!“你们如何会在这里?”不是说被派往南国寻找帝姬了吗?看他众人中皆是儿郎,不见一个女子,莫不是玉熙已然损命于野? “自然是我与阿璃心有灵犀啊!”夜玄仍自顾叫嚣,全不理几位召国侍卫对他怎样横眉怒视,“我心下感知阿璃有难,故而舍下皇差万端,先来搭救阿璃!此样情谊你可要牢牢记下!他朝记得报还啊!” 盛奕看他没个正形,也是大摇其头,又一面又向蔚璃赔礼,一面正经言说,“公子总好嬉闹,璃公主请勿怪罪。实则我等是自召国闻听变故,听闻老召王……” 第七十四章 天玄地黄 真情慌慌(3) 他这样说时,目色掠过四位召国侍卫,歉意道,“诸位节哀!盛奕无意冒犯!”又继续向蔚璃言说,“老召王被人行刺,陨殁于野。我们还听说那位风肆公子领大军在外,劫持了凌霄君,又围困了璃公主,我家公子忧心璃人驻处境,故而命我等舍下万端,先来营救璃公主。”他一面说,一面顾看四野,忧心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方才那些军将若掉头再来,我等兵马寥寥,实难抵挡……” “不会再来。”蔚璃答说,“诸位方才射伤的乃皇朝上将军之长子莫昂,他此样奔去只怕是性命不保!而主帅伤亡,军心溃散,他们或是畏莫家军法严苛就地散去,或是扶莫昂之灵回去帝都复命,断然不会再杀回来了。” “既然如此,何不就地休整!我等也好叙叙别情!”夜玄慨然谏言,又吩咐几位家臣府兵,“去把我们来时置下的铜鼎搬来,再去捉几尾鲜鱼,本公子也要共璃公主沸鼎煮鱼一回!” 家臣府兵领命或往树林或往河滩上去了,盛奕却是替自家公子赧然笑道,“公子怎学得了程门先生?潜之先生与璃公主沸鼎煮鱼,议得乃千古兴亡,天下大势!公子诗文都不通,史书更是少读,又能陪璃公主议些甚么?” “议清风!议明月!议酒香鱼鲜!”夜玄忿忿,“这些才是阿璃痴心醉意之所在!岂非胜过千古兴亡!是否!?”他又猛推蔚璃,朗声问说,却见她神思恍惚,目色凝滞,已远非昔日神采,不禁随之黯然,皱眉叹道,“阿璃瘦了……” 蔚璃连忙撑笑,又见府兵尽去,夜玄身边除去盛奕之外,还有一位布衣书生侍立身后。 那书生目色凛凛,看似在瞻顾四野,实则却是一直在窥视蔚璃。 蔚璃微有所觉,向夜玄直言问道,“不知公子何处得高门书生?可否引见?” 夜玄回头看看那布衣书生,恍然道,“我却忘了!这位是我新请的侍案先生!可也是位程门弟子呢!名唤廖痕。” 廖痕闻言忙上前与蔚璃大礼参见,“草民廖痕拜见越安君。”一揖到底,终掩去目色凛凛。 廖痕?程门弟子?蔚璃心下狐疑,莫不是营丘廖氏?受程门被逐之牵累,被抄家流放的廖氏一门?思疑着忽又想起,“公子先前有位歌姬名唤锦书的,我记得也是廖姓?” 廖痕忙替主上代答,“正是家妹。小妹何等殊荣,竟劳璃公主挂怀!” 夜玄也笑答,“锦儿会唱许多阿璃做得诗赋!对阿璃亦是仰慕之极!你知锦儿原本是自何处来?我若说了你定大吃一惊!”他本要言说廖锦书于澹台家为歌姬而后被逐一事,不想蔚璃却是向着廖痕浅回一礼,淡然答说,“营丘廖氏。蔚璃早闻廖老先生有舍身护师之情义,只是家门遭难,蔚璃亦深感遗憾。惟愿先生与锦书姑娘,都能得安身立命之所,余生顺遂。” 夜玄只知廖痕是程门弟子,并不知其中还有怎样渊源,听蔚璃这样说又对她的博闻广识深深敬服,只讨好说道,“阿璃既有此愿!我夜玄愿竭尽平生所能,照顾先生与锦儿!不使他们再受飘零之苦。” “公子大德!”蔚璃浅淡言笑,一时间又惹起心绪万端,想到春时初遇程门潜之先生于淇水畔,共他煮鱼议事,所论虽不敢言是天下大势,可也是事关他西琅王室,她曾问说:夜兰较之夜玄,谁人更适王者之位!并以《政考》所载“仁治天下,惠民矣”而论之。 程潜之那时却答她:文非仁也!武亦非不仁!是为力推夜玄为王。可是至春末夏初,那场越都南郊兵乱之后,程门先生又至青濯府上当庭演说:西琅夜玄乃狂妄无忌之辈,留之必是大患! 怎样大患?蔚璃默然审视夜玄,又想当下境况,那夜兰早已飘零不知所踪,随玉恒遇险于召营也未可知!而他夜玄自南国而来,以箭弩之威救下自己性命,实为“武亦非不仁”也!难道面前这位嬉笑无忌的庶出公子会成为西琅封王,继而为天下之大患? 只短短一秋之间,经各样风云变幻、生死大难,蔚璃心境沉郁而多思,恍惚间既参不透过往,又看不清前路,只愁苦当下错综复杂之境况,要到几时才能见结局! 盛奕几次窥看蔚璃,也为这位女君落寞萧索之神色暗暗唏嘘,想到萌春时节淇水初逢,那是何等生动、何等张扬一女子!捧箫吟于柳岸花堤,那皎皎白衣,袅袅箫音,几曾让他以为是花仙降凡于野!她还曾喝令他采割荠菜以佐鱼汤鲜美!……昨日种种,今时忆来竟如隔世繁华,只倏忽间便寂灭在她那幽黯眸色里!定目再看——佳人宛如换了魂魄! 不时,有人将铜鼎置好,开始堆薪煮水,又有人捧来两尾鲜鱼,有人猎来两只飞禽,于是一面煮鱼汤,一面烤野味,渐渐便有缕缕香气萦绕水岸。 夜玄再见蔚璃,自是各样欣喜,雀跃之态在盛奕看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这位西琅国的骄横公子,此刻正屈着他那壮硕的身子忙左忙右,又给蔚璃递酒囊,又为她奉烤肉,又几次试尝鱼汤,不停嗔怪火势太温熟得太慢……可谓是百般殷勤! 蔚璃有万千忧患在身,惟是多思寡言,耳边所有寒暄问候她都一笑置之,恍若未闻。对夜玄晃在眼前的种种侍奉,更是视若无睹,递物则接之,取物则让之,不辞不推竟有几分木然。 “所以,你到底——还是嫁给了召国的那个风篁?”夜玄趁几名召国侍卫去林里拾柴之机,再一回确认问说。 蔚璃依旧木然颔首,盯着火堆又想到山洞里共子青的简陋婚礼,此生许他一约,不知可还有命践诺。 夜玄见这般心底更是五味杂陈,其中妒意尤胜,恨意又起——若非那凌霄君从中作梗,兴许赢得美人归的就是他夜玄了! 第七十四章 天玄地黄 真情慌慌(4) 夜玄一想到这些就难掩忿忿,又讥笑着追问一句,“可你还是要为那凌霄君卖命?还是要去帝都?你不知那位太子诡诈之极!?” 盛奕听他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蔚璃已然明显懒怠理他,他还纠缠不休,急的悄悄撞他一肘,不想夜玄立时毫无掩饰地大叫,“你推我做甚么!我这也是为她谋算!你当帝都是逍遥福地!?她去了还不知要经怎样劫难!” 蔚璃看他二人也是又笑又叹,淡意回说,“君命在身。不可辜负。也是无可奈何事。”她但求复了君命,便算是还他此生所有恩义!御玺送达!则两不相欠!各往远道,一别南北! “那么——”夜玄仍不肯放弃,“阿璃帝都办完事后,回东越还是回南召?” 蔚璃又被问住。何谓完事?递交了御玺算是完事?那么是回东越?城破国败是该回去好好收拾!可是南国还有少年翘首,又怎可负他!已嫁作人妇,哪得那么容易归家!家已不在东边! “不如这样——我陪你先回东越,向越王报个平安,再送你去南召,邀上风篁,你二人一同来我西琅可好?”夜玄语意诚挚,目光切切。 蔚璃对他此样无稽之谈却只是诧异怔望。盛奕更是替这位公子颇难为情,小声劝说,“召国太子何故要携太子妃跑去西琅?公子可好说些正经的!” “再没有比这更正经了!”夜玄吼道,嫌他多事!还有甚么事能比哄她一路同行且同行到底更正经呢!此生所求惟在于此!为此他可谓较劲心力啊!“那位风篁太子可以去看望饶妃啊!他们岂非姑侄?可以团聚团聚嘛!” 盛奕实听不下去了,霍然起身要往别处去。可没走出几步,又忿忿回来。他实在是怕自己离开后这位公子越发口无遮拦,若惹恼了那四位召国侍卫举剑来杀便也热闹啦!又寻机附在夜玄耳边强言警劝,“公子还看不出璃公主对你是敬而远之!” “这样说岂非好事已成了一半!”夜玄瞠目喝回去,自有他的一番道理“我只需将这远的拉近,岂非就只剩下相敬如宾了!” 盛奕委实要被他这歪理邪说气倒,“公子还真是自廖书生那里学了不少辞令!” 旁边一直静默不响的廖痕也忍不住笑,“自古痴情,天下可征!学几句辞令算得了甚么!” 蔚璃坐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对他们的戏言实懒怠回应,胡乱思想着忽又问说,“所以——你们是真的找到帝姬玉熙了?” “自然是找到了!这还有假!方才不是同你说了!”夜玄忧心地看着她,怎就这样魂不守舍!“你呢?——我听说风国大军所向披靡!已然劫持了皇朝太子为质!差一点就要问鼎帝都了!是不是风王族逼迫你下嫁!?” 刚刚落坐的四名召国侍卫闻言立时又横剑起身,“玄公子休要胡言!璃公主与我家太子两情相悦,肝胆相照,已成婚礼!何来逼迫之说!肆公子私自领军进犯皇境,惊扰东宫鹤驾!此是他一人之罪!与我王无关!” “哈哈!”夜玄干笑两声,“你们这话学得倒是齐整!可是天下间谁信啊!那位皇朝太子就只定不信!他那样狡诈之人,若然死了,这事倒也没得追究!若是……” “公子!”这一回盛奕与廖痕几乎是异口同声,廖痕可是十分心惊,“公子还当谨慎言辞!” “我话没讲完!谨慎个屁!”夜玄对他二人同声进谏很是不悦,仍肆意直言,“那皇朝太子若活着回到帝都——只怕南召就要更换异姓新王了!风族就要被剔除四境封王之列了!” “玄公子……”蔚璃也终难忍他这样张狂无忌。 夜玄犹自不觉,又安抚蔚璃,“你放心!风族若然败落,我就接阿璃入我西琅……” “璃公主乃我召国太子妃!何故入你西琅小国!玄公子谨慎言辞”召国侍卫再次警告。 “风族中了玉家的诡计!你们知不知啊!风族就要烟消云散了!还哪来得太子!”夜玄回骂。 “岂有此理!敢咒我王上!”有召国侍卫挺剑来刺。 “住手!”蔚璃沉声喝止,“尔等退下!” 四名侍卫虽有忿忿,可也不敢违逆,只好退去另外一边。 夜玄还自以为蔚璃是护持自己,将要自鸣得意,又听她冷声斥责,“玄公子既得了一位程门先生,可好习些礼仪,修些品德!至少言辞举止总该有些分寸!你也算是王室公子,且不论个人清誉,那西琅夜族的名声总该顾念罢! 你这样终日嬉闹无忌,倒底要至几时方休!公子贵庚?可曾少年立志?青年立业?你自春时嬉戏至今,一载又过,公子可思量过自身精进,岁月所获?他人兴亡自有史官执笔,何劳公子置评!公子自家兴亡才是你最该思量反省之要务罢!” 蔚璃本就心绪郁结,又被这夜玄胡闹惹得恼恨无边,索性借此缘由痛快斥骂一回,也算稍稍散了几许郁闷,又转头喝问盛奕,“可有酒!?” 盛奕忙拾起被她丢在脚下的酒囊重新奉上,小心道,“璃公主喜怒。且慢些喝。”心下却是欢喜了得,总算有个人可以教训教训这位狂公子了! 蔚璃接了酒痛饮一番,略平心绪,将要再问玉熙下落,偏那夜玄被骂之后,又惊又怔,又是莫名不知所措,又是欣欣似有所得,恍了片时,又来叫说,“阿璃,实则我是……” “休再唤我名讳!”蔚璃被他一唤,恼意又起,“请玄公子称我封号!我先为东越副君,现为召国太子妃,按哪边爵位都要高出公子一截!公子或是尊称我一声‘殿下’,或是称我封号!若然这些礼仪也不懂!你府上再有多少程门弟子也都是白养!” 这一回连那廖先生也一并斥责在内。廖痕微微愕然,却也不得不赞服这位璃公主的言辞豁朗!自与这位蛮公子相识,多少大义大道与他讲到口干舌燥,逆耳良言劝到两下红眼,可这位公子就是自有执拗,油盐不进!却不知今日被这位东越女君斥骂一回可会有长进!? 第七十四章 天玄地黄 真情慌慌(5) 夜玄两回被骂,愈发怏怏不知所措,只怔怔看着蔚璃,倒还似有万般委屈! 蔚璃无心顾他,又追问盛奕,“那位帝姬现下何在?不该随你们一同归回帝都吗?” 盛奕忙答,“却也是个莫名的女子!凭我等怎样劝说就是不肯回宫!只说是:莫家一日不除,一日不归帝都!公子无法,又不能使她皇家之女流落民间,只好派人先送她转回西琅,待天下太平,万事安顿了,再请皇朝太子派人接她回宫罢!” 蔚璃仍有狐疑:如此看这帝姬果然是避莫家逼婚而出走,倒也有“宁玉碎不瓦全“之高志!只是九犀山她与玉恒遇刺,倒底是她“借乱而走”还是“造乱而走”?自己遇上数回的黑衣死士倒底与她有无关联? 蔚璃犹豫再三,还是问说,“你们如何知道那女子一定就是帝姬?” 盛奕微有诧异,夜玄忙趁机一旁搭话道,“这还有假!?谁人闲的发慌会假扮帝姬!那人得有几颗脑袋!他三亲九族又有多少脑袋舍得被砍!更何况皇族玉室已然式微至此,莫家逼婚紧迫,谁还敢惹这麻烦!?” 说来也是!蔚璃微微点头,试问当下天家欲倾之势又有谁人还会冒充帝姬?除非是另一计“金蝉脱壳”!蔚璃想着又连忙摇头,警告自己:万不可以自己多疑而揣度世人险恶!那便是自寻烦恼了! 夜玄觉出她别有心思,却又不解她愁眉为谁而结,只好又讨好着详细说明,“那女子我倒是留心细看过了,论说相貌与那位皇朝太子也有几分相似!都是淡漠疏离,总也冷冷的模样。单是那脾性,一看便知是一家人!问十句答一句!那一句还能把人呛个倒仰!不信你问盛奕!我嘱他去向帝姬核问几件事情,他去了半个时辰,回来气得三天都没吃饭!是不是有这事?”他推一把盛奕,求其证实。 盛奕笑说,“也不只是那位帝姬恼人!公子原也不是省心的人家!这个——璃公主自然明白。” 蔚璃闻言也笑了。 夜玄见她笑容顿时如得大赦,手脚也不僵了,身子也回暖了,嬉笑之情又浮脸上,可是碍于先前教训,这一回他倒是能正经说话了,“实则璃公主之忧心我也有过。故而我们一找到人,就先查看了她随身印鉴,又核问了她身边的婢女侍卫,她有一个侍卫长名唤颜吉的,一直跟在她身边,就是赠给盛奕白露马的那位!璃公主曾住过帝姬宫殿,应该听过此人名号罢?” 蔚璃点头,似曾耳闻,当年入帝都朝拜,借助玉熙宫里,时常与她打得不可开交,跑来拉架劝和的人中似乎有一位姓颜的侍卫。 “我也是确认无遗,才敢送她回西琅,自往帝都复命的!”夜玄又郑重补言,“毕竟兰弟是为我之失才以质子之名入京,此事不可有差!若有差错,则我与兰弟性命难保不说,夜王族也必受牵累!我又岂敢大意!” 蔚璃再次点头,想来也不会有错!玉熙纵是人在南召,传讯派人来伏杀自己也不算难事!况且那些黑衣死士到底是否归她麾下,还要等到入了帝都以后与那位东宫储君对质了方可确实! 一时又转看夜玄,见他端然危坐,神色正经,倒也现出几分王室子嗣的威仪轩朗,不禁赞说,“此样才是兄长风范!才是王室子孙该有的气度!兰儿怯弱,却也能奋勇为兄长为质!你们同为手足,又岂有不顾念之理!?” “是是是!阿璃……公主说得是!”夜玄频频颔首,附和着言,又问,“璃公主也入帝都?不如我们同路!途中也好有个照应!一应饮食住宿都算我的!待入了帝都……” “谢公子厚义!”蔚璃忽又冷目幽然,“蔚璃此去,不再与任何人同路!请玄公子切莫纠缠!” “嘿!你这女人!”夜玄一听这话,又装不住了,“我刚刚才救了你性命!你转头就要弃我而去!忘恩负义如斯……喂喂喂……”他正吵闹,却见蔚璃掷下自己塞在她手里的各样美食,提剑霍然起身,他连忙也见风使舵,立马换了态度,又卑微言说,“无妨无妨!我并非图你报恩!我甘愿为璃公主冲锋陷阵……不如喝碗鱼羹慢慢再议!我专为你煮的……”说着又去亲盛鱼羹,却见蔚璃依旧召唤了侍卫们绝然而去,不由怒道,“喂!蔚璃!你这薄情寡义的女人……”急得丢下汤碗还想追赶,却被盛奕一把拉住,“公子这是做甚么!她已嫁作人妻,来去与公子无由!你又何故无礼纠缠?” “她嫁她的!我还未娶!”夜玄拼力挣开,最恨旁人同他讲甚么有礼无礼!天下之礼在贵族士子眼中或许是“天经地义,民之行也”,可在他夜玄眼里就是作茧自缚庸人自扰自我设限! 他未奔几步,又被盛奕扣肩按住,“公子可否讲些道理!” “讲甚么道理!讲道理便是他凌霄君误我!要不是他从中作梗……” “公子又自认才学尊名胜得过谁人!?澹台少主还是风篁太子!?”盛奕断喝质问。 “真情岂在尊卑胜负?!”夜玄狡辩。 “璃公主与公子有真情?!”盛奕气得面色铁青。 “迟早会有!你许我追上去便迟早会有!”夜玄仍奋力争闹。 盛奕实气他不过,几下重拳,一个踢腿,将他扳倒在地,恨道,“公子纵是鬼迷心窍也该醒醒了!她此去帝都,必无归期!凌霄君棋局未了,怎可能轻易放她远走!公子还是想想如何取信于凌霄君,如何迎回兰公子,如何归国戍防边关罢!?” 一众家臣看他二人闹得不像了,都赶上来各拉一边,分别劝抚,廖痕深怀思量注看着这位痴心执意的蛮公子,不知遭遇此样女子是能成就他还是将会毁灭他? “公子以为——”廖痕思忖着劝说,“真情不在尊卑胜负,又在于何?戏文里讲说的那些所谓‘天造地设’、‘佳偶天成’又是指何资历而言?” 第七十四章 天玄地黄 真情慌慌(6) 夜玄还在为错失佳人忿忿不休,哪受得住这些文邹邹,转回身劈头就骂,“有话说!有屁放!谁人再敢与本公子曲言讳语,我就把他丢进山野喂狼!” 廖痕笑笑,实是对他粗暴脾性无则,又叹气说,“方才璃公主也问说——公子贵庚?可曾少年立志?青年立业?可思量自身精进,岁月所获?可思量自家兴亡,省身求索?——只这几样质问,公子又能答得出几样? 敝人一早说过:东越蔚璃非寻常女子!抛去尊位至尚、高出公子一截不说,只她那权略思谋之智,御敌护国之勇,试问天下几家男儿可比!?公子言‘真情不论尊卑’,可至少也该讲个强弱罢?以公子之身家,此间纵无召国太子迎聘女君,公子又凭何资历与她比肩! 公子定说凌霄君误你赢娶佳人,可是说倒底还不是公子卑微比不得凌霄君尊贵!一道旨意误你良辰,一顿鞭刑又逐你出东越,更是三言两语便将公子丢去南召……这些,实则都算不得是凌霄君之计谋,不过是他心念所至,呼令一声罢了! 而凭公子此样卑微之躯,即便赢得了佳人,可有余力护她一生?召国太子娶妻蔚璃,又会是怎样结局?公子且拭目以待。他虽暂且无碍,可是召国却陷入危局。公子方才所言亦有一句是十分有理——便是那凌霄君只要活着回到帝都,是断然不会饶过风王族! 璃公主此去帝都,或是被凌霄君押做召国质子,或是替风王族献祭赎罪,如此又重归他凌霄君之怀抱,为奴为质全在他一念之间!此外也别无活路!不说公子处召国太子之境当如何,只问公子旁观此局可能尽半分挽救之力?你道真情,又能为真情献祭多少?这话也不对……是该问公子又有几多身家,能为你口中的真情拼杀到底!” 廖痕一席话讲得不甚激昂,只徐徐道来,却是字字铿锵,无一字不是刺在夜玄胸口的利箭! 公子贵庚?可曾少年立志?青年立业?可思量自身精进,岁月所获?可思量自家兴亡,省身求索?——那女子之言声声回荡,萦绕在夜玄耳畔,击打在他心胸! 旁观此局可能尽半分挽救之力?为真情又有几多身家可以拼杀?倒底凭甚资历与她比肩?!——廖痕的质问更是如尖刀利刃插入他胸口! 再次思量蔚璃共廖痕所言,终使夜玄醒悟自身之卑微!庶出公子而已啊!朝无外戚做势,军无同党撑局,孤家寡人矣!邀她回去西琅又待如何?还要以自己之卑微连累她受宫闱之凌辱,朝堂之欺压吗?岂非可悲! “公子被逐出越都时曾有豪言:不争天下争王权!”廖痕又言,“我等一路向南,为寻帝姬也算历进波折,似乎公子当初之远志已全然消磨在此样琐碎曲折里?公子可还记得当日背上鞭刑之痛?可还能忆起当日与我等许下的豪情壮志!?” 不争天下争王权!夜玄眸色精明,恍惚忆丐,“自然记得!只是争王权也非易事啊!……” “天下岂有易事!”廖痕断喝,“玉室撑万里江山之太平也并非易事!时有四境做乱,时有权臣霸朝,今时那凌霄君更是被劫入召营为囚,公子知他为挽狂澜又要忍耐多少凌辱艰难!召国风族一直存问鼎天下之志!屯兵储粮,联姻合盟,多年作势,为得就是一举称帝,成千秋功业!此间多少艰辛磨难公子可知?而今公子不过是图一国社稷而已,却道‘非易事’!天下易事惟‘马放西山,一身一席蹉跎度日’而!公子尽可为之!” 夜玄半晌不言。转看盛奕。盛奕虽知廖痕所言未免偏激,可若是真能制服这位公子散漫无羁、骄横肆为之性,不再纠缠那东越蔚璃自取欺辱,倒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公子是该细细思量……”盛奕措辞劝说,“男儿无远志何以立身?人生在世也总该有所作为!奕与公子数年交谊,若蒙公子不弃,愿倾全力助公子成大业,遂远志!” “当真?!”夜玄偏头问说。 “公子也不必问旁人当真与否!”廖痕又言,“只公子自己当真也是真真!我等誓死追随公子,以公子之荣而荣,以公子之辱而辱,谁人不是望公子旗帜而动!谁人不当公子之志是真!” “正是!我等誓死追随公子!荣辱同,生死共!惟望公子指令而动!”有家臣附和言说。 “誓死追随公子!望公子指令而动!……”众人皆振臂呼应。 “如果是这样……”夜玄看看众位府兵家臣,也自觉热血满胸,郑重向廖痕道,“玄愿拜先生为我军师!亦为玄万事之老师!为我出谋划策,规谏恶习,教学礼法,以谋大业!”说着俯身大拜。 廖痕也郑重回礼,“廖痕之忠心早已表于公子!痕与家妹皆受公子收留照拂之恩,岂敢忘怀!此生必当竭所能,助公子成就大业,得偿所愿!” “如此甚好!”夜玄赞说,又问,“那么现下又该如何?” “先往帝都,接回兰公子。如璃公主所言,兰公子怯弱,实非君王之储;然兰公子厚义博学,是为君者之良相也!公子若能与兰公子牢固手足之情,得他赞同襄助,则宫廷之内,与东宫便可算是平分利势。而朝堂之上,公子若想赢得琅王另眼相看……”廖痕犹豫了一下,继而又言,“待回到大金城,臣下须观得朝中之局势,再与公子从长计议!公子以为如何?” “全凭先生高见!”夜玄慷慨言说,再回头望一眼水岸绵延,那大红披衣早已没了踪迹。不知帝都城内可会有缘再见?—— 蔚璃蔚璃,你须记得——是你今朝问我,可曾立志,可曾立业!? ——我今时就指天立誓,以地为证,答你所问! ——夜玄之志,志在治国!成君王之业,安一方城邦,创一世繁华! ——只为,迎你来归! 第七十五章 九死不悔 天海澄澄(1) 七月下旬,白露节后,凌霄君领兵一千至廊原城下,城中守将带领铠甲万人列队出迎,阻挡凌霄君于城门外,替上将军莫嵬讨要御玺。列出三条过城条件:其一,锁东越蔚璃为囚,交莫家处置;其二,奉传国御玺归朝,交莫家代管;其三,拟写禅位诏书,禅让天子位! 此三条列出,气得羽麟擎剑大骂,“一群蠢物!尔等但有传国御玺还要甚么禅位诏书!难道那莫嵬门下连个识字写字的儒生也无!蠢物!愚蠢之极!还想治天下!狂徒妄想!……” 那廊原守将被骂却依旧能淡然处之,只在马上向凌霄君等揖首言说,“殿下!臣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殿下领孤弱之军千里奔回,为得是解父君天子被困之险!然而微臣上至高堂双亲,下至妻儿侄孙,皆在帝都为质,臣若违抗莫将军军令行事,则一门老小都要受腰斩之刑!臣于心何忍! 试问殿下又于心何忍?殿下能为徽县百姓孤身阻挡召军铁骑,入召营置险境受尽凌辱!又如何能够不顾惜廊原一城将士之生死!并将士们所有妻儿老小之生死!殿下只要交出东越蔚璃,交出传国御玺,我等愿护送殿下入帝都,回宫廷,见天子,父子团聚!” “然后呢?”凌霄君端坐马上,亦是从容镇定,浅言淡语,“团聚之后又待如何?再被尔等逐出宫廷,放逐海角?还是血溅宫闱,诛灭我玉室?以天家皇族之覆灭换取阁下一门荣华,阁下所言可是此意?” 守将笑意泛冷,略有嗤之之意,“形势至此,殿下莫不是还有回天之力?!”挥手又指身后军阵数里,“我城下有铠甲一万,城中有守军一万,敢问殿下又领兵多少?可还要拼死一战?” “拼死——岂非迟早之事!何惧今朝!”凌霄君俾睨言说,“你或是俯首退让,迎本君归朝,参天子,肃逆臣!本君尚可免你犯上之死罪!或是——”说时也眺目望一眼不远处的城下铠甲成林,城上弓箭森森,凛然道,“或是纵马来杀,成尔等千古恶名于城下!” “殿下不必拿荣辱功过来劝微臣!生死当前,无以生,何谈荣?无以安家,何以忠君?臣下今日所为实忠孝不能两全之难,故而——”守将抬眼望了望凌霄君身后的寥寥几行军阵,嗤笑道,“殿下或是献宝投降,或是战死城下!再无别法!” “逆臣!”羽麟忍不得又啐骂一声,“尔今日之逆行,待殿下归朝必诛你九族!” “那也要殿下能够归朝才行!”守将冷笑,“帝都尚有驻兵五万,殿下即便过了廊原,何以入帝都?即便入了帝都,何以回宫廷?即便回了宫廷,岂非还是网罗之鸢、困池之龙,任人欺凌!以当下形势,殿下若能弃剑落鞍,系马于道旁,白衣素稿,奉御玺于新帝,或许还能保存几分末世皇族之尊严,落得个余生安好。” “你这狗眼,倒学人家审时度势!恬不知耻!奸佞小人!”羽麟忿忿嘲骂。 “相信殿下大智也该有此觉悟!”守将冷言回击,“大厦将倾,试问谁人能扶!不若降了……” “呸!”羽麟啐道,“天下是玉家的天下!子民皆玉室之子民!你算个甚么阿物……” “羽麟。”凌霄君沉声喝断,“休做无谓之争。”既然苦劝无用,也惟剩下苦战了!再冷眼觑过那守将,漠然道,“既如此——本君宁为玉碎!与阁下刀光里见!”说完拨马向回。 羽麟、元鹤护随其后,亦拨转马头驰向自家阵列。守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三人背影,嚣张大喊,“殿下只一千军!何以对我二万铠甲!岂非自取灭亡!殿下若降,我保殿下性命无虞!” 羽麟回头看一眼那守将,再看他身后的列阵重重,也是惊问玉恒,“我们当真拼死在当下?!” “还能如何?白露在野,秋分在即!若再不能赶回帝都,则天子被杀,宫廷染血……”玉恒说时,悲郁满胸,闭目长叹,“既无力回天!惟玉石俱焚!以震天下!” 羽麟骇然,马蹄缓滞,只最后一道关隘了,当真要“玉碎”于此?苍天无情,定要亡玉室吗? 元鹤也勒僵缓行,神色凝重,无畏战死,只是心意何甘!果然不能扶大厦于将倾吗?天公何忍弃君子?就不能降下神兵襄助一臂之力吗? 玉恒打马向回,再次举目原野上自家阵营的几行列队,一千将士,三百侍卫,对杀二万铠甲,无异于以卵击石!凭是怎样战术能胜?只怕都不能罢!百册兵书枉读!将军难统无兵之战!正如君者难治无军权之政!此恨无解!此世终了!只是可怜了自己百回息战之心才得以保存下的这一千将士! 萧雪见三人归来,观其神色,不须多问便知结局,抽剑出鞘,朗声颂道,“臣为殿下九死不悔!请殿下旨令!”他身后金甲侍卫亦同声呼颂,“我等为殿下九死不悔!请殿下旨令!!”。再往后一千徽县守军亦应声大呼,“我等为殿下九死不悔!请殿下旨令!!!我等为殿下九死不悔!请殿下旨令……”诵声连绵,回荡四野。四野亦回以呼应,“我等为殿下九死不悔!请殿下旨令!!!”颂声自东方而来。 “我等为殿下九死不悔!请殿下旨令!!!……”颂声自西方而来。 “我等为殿下九死不悔!请殿下旨令!!!……”颂声自南方而来。 廊原城上士卒诧异,城下守将更是诧异!萧雪领三百御林军诧异!徽县一千铁甲诧异! 莫不是真有天降神兵!?元鹤心头大喜,四顾张望,指远处大喊,“殿下快看!玉室的旗号!” 羽麟也翘首远眺,但见四野上旌旗蔽日,无以数计的铠甲硕硕自东西南三面,奔涌而来! “还有东越的旗号!”羽麟亦狂喜大叫,“莫不是阿璃?阿璃来救我们了!是阿璃……” 第七十五章 九死不悔 天海澄澄(2) “是青门。”凌霄君淡定言说,心下却是喜出望外!终于不必拼死当下了!且留性命治康平盛世!举目望去,但见威威军阵中一骑当先,有银盔银甲一员小将,英姿烈烈,策马驰来。 马至近前,小将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向上礼道,“东越青濯,参见太子殿下!末将奉长公主旨意,领军护驾归朝!未受天子召见而携兵入皇境,还请殿下恕罪!” “恕甚么罪啊!无罪无罪!居功至伟!”羽麟不等玉恒答言,先已喜得拍手叫好!“你有多少兵?杀进城去!屠尽莫贼爪牙!阿璃何在?你们长公主呢?阿璃在哪里?……” “青将军先起来说话。”玉恒止住羽麟乱叫,抬手示意青濯起身,“请先上马。东越军规,将士盔甲在身不行大礼!此是璃儿之规则,本君亦当遵守。” 青濯起身,重又扳鞍上马,与凌霄君禀说,“臣领嘉陵关一万将士,林峰、季墨领柏谷关一万将士,共计二万军,襄助殿下归朝!但凭殿下调遣!” “原是如此!”凌霄君自是惊喜此样的天降神兵,可也瞬时恍然何以柏谷关失守!原来是精兵强将都被调来襄助他还朝了,又还有几多士卒留在东越守关护境!那女子还果然是剖心见胆、赤诚以待!何敢欺她?何忍负她! “那么——长公主……”青濯顾看玉恒左右众人,犹豫着问说,“长公主未与殿下一处?” “此事待进城再议。”玉恒答说,又吩咐元鹤,“召那守将上前,本君要再问他一回!” 廊原守将早被眼前的天降神兵惊得许久未能缓神,闻听凌霄君传唤,心下又开始重新审时度势,崔马至前,虽一改先前的冷漠倨傲,却仍想负隅顽抗,“此亦不过势均力敌之势,殿下未必能胜?” 凌霄君浅笑一缕,实是怜他冥顽不灵,“本君无意与你论胜负!不过是怜你城中将士!不忍白骨堆城!你且看着——本君是如何换下城上莫家旗帜,而不扰你大军!” 守将回头张望,此去城楼要相隔军阵数重,十丈之遥,如何能不扰大军,换下城上旗帜?“殿下若能行常人不能行之事!末将愿为殿下改旗易帜!” 玉恒漠然冷笑,不屑与他这等摇摆小人多置一言,向左右唤道,“萧雪!青濯!能否成本君之志?” “末将领旨!”青濯俯首称言。 “臣领旨!”萧雪答言。 青濯拾过马背上的长弓,端坐马鞍,弯弓搭箭,一只白羽指向城头旗杆矗立处,面向三军啸喝一声,“三军将士!” “有!”四野齐应,震慑天地。 “箭到之处!——护我同袍!”青濯一声令下,箭若流星,直飞城楼。 四野又是呼声齐应,“箭到之处——护我同袍——”声起而弓扬,重重羽箭指向城楼。 与此同时,萧雪接过侍卫递上的旗帜,长啸一声,飞身跃起,脚踏马背,若离弦之箭,纵跃而去,直奔城楼。 守将看得惊住,怎样力道能在百里外射穿旗杆?怎样轻功能凌空飞渡,直上云霄? 城下士卒更是被这阵势惊呆了,只知举头仰望,仿佛见仙人飞天,有一袭青影自头顶掠过。 青濯羽箭先至,以穿空裂云之势力透旗杆,顷刻间杆断旗落,硕大的“莫”字跌落城下。 萧雪飞至半途,渐显力竭,身影微沉时正遇上青濯又一只羽箭飞来,过他足底,他正可踏箭借力,再度跃起,直上楼阙! 城楼上一众守军见有外人侵入,或是竖矛,或是举盾,一层弓箭也都蓄势待发! 却忽然闻听城下四野又是颂声朗朗,“箭到之处!——护我同袍!”接着青濯的第三只羽箭凌空飞来,直入墙垛,止在萧雪身前。 城下东越阵营立时箭雨齐飞,支支精准,全部依着青濯箭令的方向落在萧雪四围! 廊原守军但有冒进,稍越雷池者,无不受东越将士们的箭矢镇压! 萧雪落身城头,在青濯所领三军的箭雨护卫下,将玉室大旗插上城头,立身楼阙,向城下诵喝,“四境之城,莫非王城!守城之兵,莫非王兵!尔等忠君,仍为王臣!尔等谋逆,诛杀九族!” 四野之上又有东越儿郎,并那一千徽县之军也都应声呼诵,“四境之城,莫非王城!守城之兵,莫非王兵!尔等忠君,仍为王臣!尔等谋逆,诛杀九族……” 廊原守军一面受改旗易帜的阵势所慑,一面又被忠君仍为王臣之令所诱,一时间军心涣散,各有所谋,便也都各自为政。有人主动放倒余下的莫家旗帜,有人丢下弓箭下去城楼请降,有人争相立功赎罪蜂拥着去大开城门。城外将士见城门大开,知战事消弭,惟有举城归顺天家才得活命,于是也都丢盔弃甲,伏地请罪。 廊原守将并未料及败势如此迅速,兵未交戈,马未错蹄,就这般败下阵来。当真是大势可挽?天不亡玉室?还是东越军威太猛以至威慑千里!那东越蔚璃治军果然名不虚传! 三只羽箭下一城!九死之志匡天下!天海澄明自青门!——此是后世评说青门少将军匡助玉室储君过关归朝所写下的颂辞! 史书亦有载:青门虽有叛臣,亦有忠烈,惟忠烈之士可再复青门之威。 东越蔚璃后来读到此段史记,忿而嗤之,撕毁史书,杖责史官,迫使凌霄君将此一段文字改为——“初阳青府,满门忠烈!” ******* 大军入城,萧雪奉东宫旨意暂领城中戍防,在青濯的协助参议之下,重整军务,羁押原守将及其一干党羽,又甄别军中,另选贤能,重拟编制,另派将领。至此,凌霄君又得二万铠甲。 直至深夜,廊原将府内仍旧忙碌不休,人来人往,禀事议事,各方军将,各城官吏,都往凌霄君案前呈递各样奏疏谏言。 再有一驿之隔,过了径山亭,东宫太子便可直入帝都,依此大势来看,已是力挽狂澜之局!东宫与莫家纵然对峙于帝都城门,只怕那莫家空有铁军淫威,也比不过太子的仁德之名罢!逆臣必败,皇室必兴! 第七十五章 九死不悔 天海澄澄(3) ——廊原城内,或官或军似乎都已认清了当前局势,无不各撰功绩,各显神通,涌往凌霄君案前,都来大表忠心。 如此应酬,直到子夜之后,才稍见安顿之态,元鹤起身又为君上替换了案前几盏烛火,再看茶炉,早已是炭尽灰灭,不禁叹说,“殿下又复往日辛劳,微臣却不知该喜该忧……” 凌霄君自满桌案的奏疏中抬起头来,看这伶俐小童,笑言,“悲秋未尽,又逢惜春!你小小年纪哪里有这许多愁肠!尽心做事便是!去把茶汤换了罢。” “还要喝茶?”元鹤困眼迷蒙,怏怏抱怨,“三更都过了,眼前就要四更!殿下也该去歇息了!路上奔波不得睡!这有宅邸安置了也不得睡!可怎么得了!殿下的身子再这样不眠不休,不餐不食,可……可怎么……怎么肃逆臣,清小人啊!” “你又懂了!还知逆臣小人?”玉恒取笑,又叹息说,“门外还有东越将士候着罢?请他们进来罢!今夜他们若是不能问个清楚,明天一早只怕就要领兵奔回东越去找他们的长公主了!” 元鹤微有犹豫,扑在案前,小声向凌霄君谏言,“可是萧侍卫还没回来呢!澹台少主也不知哪里疯去了!只凭小臣一个,他们若然像青袖姑娘一样冒犯殿下,小臣可拦不住啊!” “你呀!鬼机灵!”凌霄君笑道,“去请进来罢!他们头上都有那位长公主的旨意压着,没人跳跃得起来!再去烹壶热茶,他们千里行军,才最是餐饮睡榻无着落呢!” 元鹤虽有担忧,却也不得不尊奉旨意。不时,青濯领着林峰、季墨入到大堂,向上见礼。 凌霄君见他们铠甲未去,仍似随时准备行军的装束,便知其中隐忧,忙起身让座。 青濯刚要去坐,被林峰一把拉住,慨言道,“还坐甚么坐!两句话的事!问完了也不敢耽误殿下休息!我等还有军令在身!” 凌霄君笑言,“林将军,我听璃……璃公主讲过你!听闻你家中有个酒窖?所酿醇香专供越安宫宴饮之用!璃公主对你酿酒之技评价甚高,远胜你领兵之才呢!” 林峰最爱听人颂赞他家酒窖,本还沾沾自喜,可听到后面又不免怏怏,哼道,“长公主乱说!她只喝过我的酒!几时见过我领兵!” “此回便算见识了!领五千兵过莫嵩五万军大营!当真了得!”凌霄君赞叹说,依旧让座,“将军即便只有两句话也不妨坐下来说。总不好使本君仰视诸位,擎首而言罢?”说着,自己先行落坐。 林峰便也不好执拗,拉了青濯坐向一边,季墨与他们对面而坐。元鹤又重燃锦炭,再烹新茶。 凌霄君缓言慢语,先问几句行军之辛苦,又详说城中驻扎一些细琐之节,总之道不尽关怀之意。青濯各样谦卑答谢,林峰却总黑着一张脸,季墨自管饮茶沉默不言。 终于说到平常处,林峰实忍耐不得,与青濯直言,“你也不必答得这么仔细!长公主说了,殿下最是巧言善辩!除去军令,都不可信!” 青濯愕然,惊他竟在凌霄君面前这样直言不讳,低声嘱道,“林大哥不可胡说!长公主几时讲过这话!”这话可算得上是谤君之罪了! “长公主的话你都不记得!你算是谁家的臣子!”林峰争辩,“且说殿下方才问得那些,哪一句话又是有用的!都无关痛痒!” 凌霄君在座位上听得真切,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以示他二人可以再小声些。 青濯又是赧然又是惶恐,忙作礼言说,“殿下,长公主不曾说过这话……就算是说过也是……也许是当时醉了,不经心的!” “长公主几时醉过!长公主千杯不醉!”林峰又出言质疑,呛得青濯只会瞪眼,话也讲不出。 醉后才有真言!凌霄君也是心下暗笑,想自己一世英名迟早毁在这女子手里! “长公主在哪里?”季墨并不理会青濯林峰如何吵闹,阴沉着一张脸径自问凌霄君。 “正是!我们要见长公主!”林峰也推开了元鹤放置在他面前的茶盏,附和吵嚷。 “嗯——”青濯还在腹内措辞,想着如何可以问得再宛转些,林峰又瞠目来喝,“还嗯甚么嗯!长公主都被人弄丢了!你还有空酸酸唧唧!殿下,为何到如今还不见我家长公主!” 凌霄君按揉额角,难掩疲惫神色——这东越一干将臣还真是难弄!仍微笑回说,“你们长公主……未与我同路。她若顺利,应当与我们在径山亭会合,共入帝都。” “甚么叫未与同路?”林峰大叫,“殿下丢下她一人独行?若不顺利呢?她只一人,呼天不应,呼地不灵,殿下这分明是弃她在野!” “林峰!”青濯劝止,“不可对殿下无礼。” 正这时,门外传来澹台羽麟的大呼小叫,“不好了!不好了!阿恒!这下可坏大事了!”声到人也到,扑奔进来,也不看四下,仍径自喊叫,“我刚刚查问清楚了!莫昂那小贼,自廊原调了二千骑兵,去截杀阿璃了!二千骑兵啊!不是说阿璃负伤,怕是杀十个骑兵都难啊……”他正叫嚷着,转头却看见青濯等东越将士在席,余下的话便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再张嘴一声也发不出了。 林峰霍然起身,季墨也随之起身,二人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揪住羽麟,同声喝问,“莫家小贼往何处截杀长公主!?” “我……我怎知道?阿恒……”羽麟慌乱着向玉恒求助。 玉恒面色微沉,并不讲话。青濯见势有异,忙厉声喝止林峰、季墨二人,“二位哥哥可好坐下说话!长公主军令:嘱我等护送殿下至帝都!一路听凭殿下调遣!此处是殿下营帐,你们二人这样吵闹,眼中还有统兵主帅吗?”又上前拉开他二人,一边一个按回座位上。 林峰仍有忿忿,“虽有长公主军令在身!可也不能罔顾长公主生死啊!殿下这样端坐营帐,心中可安!” 第七十五章 九死不悔 天海澄澄(4) “不安。”凌霄君坦然答他。还果然是这一干东越将士,人人奉那女人旨意为尊,自己不过是托她照拂罢了! 林峰为他这一回答险些气笑了,季墨又在一旁直言,“殿下可否派我等去迎一迎长公主。” “这是正理!”羽麟不计前嫌地附和着,“我随……将军贵姓?啊——管他呢!我澹台羽麟愿随这位将军一起去迎救阿璃!生死不惧!” “此事——”凌霄君斟酌着言说,“此事我另有安排!以尔等之力未必能保全璃公主万无一失!故而——本君还是决议,使萧雪带金甲侍卫去迎璃公主。” “萧雪他不是……”羽麟将想说萧雪负伤一节,正撞上玉恒投来的幽冷目光,忙又改言,“他不是领城中戍防吗?他若去了,这城里的二万兵怎么办?” “可以先托给季墨将军领兵代管。待我归朝后会另外派人来接手。青濯与林将军领兵随我过径亭山往帝都,萧雪迎上璃公主后或往径亭山与我们汇合,或者直往帝都,到时再依时日而定。此样安排,诸位将军以为如何?”凌霄君注看着东越几位将军。 “微臣谨遵殿下谕旨!”青濯率先应旨。林峰、季墨彼此互看一眼,也只好上前行礼领旨。 于是凌霄君又嘱托季墨一番守城之则,又与青濯议了一回行军路线,时辰果然已望四更,天色渐亮了。众人都是多日旷野行军,此刻已是难掩困倦,于是便令众人先行退去好好休息,整军三日再往帝都进发。众人辞礼,依次退出。 青濯行至门前又被凌霄君唤住——“濯儿,你且等等。” 青濯讶异着回身,惟长姐与长公主才会这样唤他,而如今她二人都已是身影无踪,这位殿下何故对自己这般亲昵?“殿下,还有其他事要议?” “倒也不是甚么要紧的,”玉恒抚额缓言,也是早已疲惫不堪,“你身上的伤如何?” 青濯愈发惊诧,怔了怔才道,“没事的!苏小叔的神药,加上若伊小姐的医术,这点皮肉伤算不得甚么!” 他这样说时发觉澹台羽麟一直在瞪自己,一时间才又恍悟,南海慕容一族甚为太子所忌讳,不好这样直言称赞,不由得愧悔又言语有失。 青濯正思量着该怎样补救一下,玉恒似乎看出他焦灼,也只是无谓浅笑,“伤好了便好!本君无意于别事!中恐麾下侍卫没有分寸,真若一顿鞭刑伤了你筋骨,你们那位长公主迟早是要与我清算呢!” “不会不会!”青濯连忙摇头,“长公主敬慕殿下,视殿下如兄长……我是说敬殿下如敬兄长……偶尔吵闹,也是,也是……” “也是兄长把她宠坏了!兄长活该!”澹台羽麟一旁接去,看他答话又要端着谨慎,又是满心懵懂,着实替他着急! 青濯诧异着便不知如何言说了,玉恒看看羽麟,“你为何还不去?” “我为何要去?我去哪里?”羽麟一派理直气壮,仿佛他生就是长在这位殿下身边一般。 “还有你长姐,她也无事!”羽麟又代玉恒言说——不就是借着照拂青门讨好阿璃嘛!这点伎俩还当他智绝天下的澹台少主看不出!“她去北关了!去寻擎远了!不过她是被萧雪救了!这点你得领情!萧雪又是殿下的近身侍卫,你还得谢殿下恩典!你是青门男儿,自当顶门立户,担起这一族振兴!就像我是澹台家少主,肩上担得可是全族老少的吃喝拉撒!你呢……族里虽眼下没有那么多人,可你也得用心治家才是!不要凡事都要麻烦阿璃!她也是要嫁人的,怎么能一心护着你们呢!就算她夫家愿意替她护着你们,可这受人维护总比不得自强不息罢!所谓君子,就该自强不息……” 玉恒与青濯都诧目看他,大约都不知道他倒底想要说些甚么。羽麟被他二人目光看得无措又不安,忙轻咳了两声,索性直言,“阿恒打人便是真的打了,别以为喂两颗甜枣,阿璃就能把这事一笔勾销了!”转头又向青濯道,“萧雪救你姐,那全然是他个人私心!他是想娶你姐做妻子!这事你也不用记谁恩德!只当自己不知!” 青濯愈听愈蒙,清秀面容布满了疑惑,“那我姐……为何要去北关?这事又与擎大哥何干?” “去借兵啊!蠢物!”羽麟急道。 “澹台羽麟!”玉恒终忍他不得,非要时时彰显天下间独他绝顶聪明! “借兵?打谁?”心实的青濯还是看不出门道,懵懂着又问。 羽麟气得瞥他一眼,“你爹你娘也是偏心太过!你们青门那点睿智都传给你哥你姐啦!独到你这,毛也不剩!”偏如今青门还只剩他一个愚钝的! 青濯也觉愧窘,低头看地,不再作声。 玉恒看他这般愈觉可怜,带笑劝慰,“原是璃儿宠你护你太过,掩埋了你男儿锋芒!你原该像今日这般,多多往沙场历练,才不负你青门大将之名!” 青濯重又抬头,看着这位太子殿下,那份随和温润,还真是亲如兄长。想自己曾经正是为兄长所护,兄长亡故,自己又受璃姐姐所护,确也不曾怎样历练成长,活了这些年,才知自己肩负青门振兴之重任。 “你也无须自责,”玉恒缓言又劝,“且慢慢来罢!”说着微叹一声,另外又说,“我原本要和你说的也不是这个……是关于廊原城那位守将,并他一干党羽……现下已然查实,他们的家眷都藏于城中某处,并非如守将所言,是困在帝都内受莫家挟制。如此看,他们是自愿附庸莫家,执意谋反,论罪当诛杀九族。濯儿以为呢?” 青濯更觉诧异,这事何以问到自己头上?——军不议政,政不问军,此是朝堂之法!这位殿下……意欲何为?这位青门小将犹疑着,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羽麟一旁陪坐,也觉蹊跷,索性代青濯回答,“阿恒不是说过,当下时期,非霹雳手段,无以肃邪风清逆党!自然是要杀一儆百!杀他个草尽根绝!方能永除后患!” “若然如此……”青濯还是忍不住要进言。 第七十五章 九死不悔 天海澄澄(5) “若然如此……”青濯还是忍不住要进言,“又与莫家淫威治军、霸权凌朝有何区别?叛逆之行大多罪在男子,与家中妇孺何干?诛杀九族,其中又要牵累多少无辜性命!殿下君子,有宽仁之德,悲悯之心,何以要效仿暴君行为?” 凌霄君微著笑意,只是这笑意是如此浅淡而悠远,以致无人能解其中意味。 “殿下,臣是一己之见,不足以……”青濯醒悟自己亦是叛臣之后,岂可随意为叛臣求情。 “就依青将军的‘一己之见’”凌霄君颔首言说,“男儿之罪确实无涉家中妇孺。本君知悉,你且去罢!” 青濯不明所以地挠头去了。 羽麟待他背影消逝,才讥笑着问道,“你自以为这样三言两语便可收服青门?你可别忘了——他还有个姐姐是一心想要杀你呢!青濯是个实心的!可是阿璃也绝不会许你欺他半分!” 凌霄君喝下最后一盏热茶,也嘲弄着回他,“我每次下逐客令实则都是想逐你出门?你如何就看不出呢!一天到晚地大呼小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还真是交友不慎啊!”他舒展了一下筋骨,自座位上起身,又唤元鹤,“枕席可清爽?是该睡一下了。”说着往内室去。 “嘿——”羽麟后面紧追,“我话未说完呢!这是又点到你穴位了!说中你计了罢!你又来嘲笑我!你且说说——故意调派萧雪去迎阿璃,是不是还想囚她入霜华宫啊!我可事先言明!你敢再虐待阿璃,我澹台羽麟第一个不答应!别忘了风王族可是把她让给我了……” “是风肆!他一个人若能代表整个风王族,风王族也好亡了!”玉恒慵懒回说。 羽麟听着心惊,可也无暇顾及,还是佳人安危最最要紧,“你休要乱扯!只说阿璃归来会住何处!?你东宫若是没处供养,大可接去我澹台家别业!你尽管放心!只定不会给你养瘦了!” 玉恒回头白他一眼,“你也放心!一个女人,我还养得起!” “只怕你不只要养一个罢!甚么齐家小姐,莫家小姐,北国公主南国公主的,到时候一起拥进凌霄宫,就怕你东宫太过拥挤,阿璃未必喜欢住!”羽麟讥诮说。 “那便搬去清凉地!”玉恒实不耐烦他这样缠闹。 “你敢!你敢使她住霜华宫!我一把火烧干你们家的霜华宫!”羽麟急得顿足咬牙。 “羽麟豪言,我记下了!”玉恒已至床前,自解衣带,又看一旁仍旧缠磨不休的羽麟,笑问,“你是要与我同榻还是要侍奉更衣?无论哪样且做起来,天就亮了,切莫误了良辰!” 羽麟受他戏弄愈发气恼,索性三下两下闪了外袍,先往那床榻中央占下位置,“又不是未曾同榻!你问元鹤!这些天是谁人守在你寝榻外面,彻夜不眠!就为了护着你睡个安稳觉,我等可是一觉也不曾睡过!若是那青袖再杀回来!没有我们……定杀你个措手不及!还有那些军中隐藏的莫家同党!你知我今天在外面逛,都听到些甚么?——莫嵬老贼竟敢在帝都放言,说你必然不敢杀他!就是天子也不敢杀他!……” “不是不敢。只是不能。”玉恒一面浅淡言说,一面叠放衣物,“在见到陛下之前,在解东越危势之前,在消磨掉莫家军中亲信之前,便不能杀他!我若入城前便杀他,则陛下亦必遭毒手!我若于朝堂上杀他,则莫嵩必然兵发越都!若派人于暗杀他,则他余党亲信必起兵叛乱!所以……” “所以你还是要囚阿璃入霜华宫,以此为缓兵之计来稳住莫家,好再议你的‘消磨’大计?!”羽麟说时又翻身坐起,拎住玉恒衣领,“玉家太子!我告诉你!我澹台羽麟不许你这么做!” 玉恒挥手将他拨开,仍戏言道,“我榻上的人,必须惟我命是从!你敢嚣张,当心踢你下去!” 羽麟忿忿,“阿璃为你那块破玺印已然是经万难历千险了!她如今处境如何还不知晓!若然带伤归来,再受霜华苦寒……你倒底还要不要她活!此事必有他法!阿恒……算我求你!江山固然重要,美人也不可欺啊!你想想阿璃已然为你派出了国中一半兵力,你又怎忍心再陷她于囹圄呢?要不你把我关进霜华宫罢……” “霜华宫只囚王室。”凌霄君自正枕席,又拉被子盖好,上下左右塞了个严实。 “你可以当我是阿璃夫婿啊!”羽麟无枕也无被,孤零零躺在一边,早已是无心计较。 “你还真是——”凌霄君转头看他一眼,奚落道,“想得美极!”言罢闭目调息,又唤一声,“元鹤,熄灯。” “嘿嘿!等一下,我话未讲完!”羽麟各样挣闹,被玉恒挥臂打倒,“讲话还要灯火?” “不然我怎察看你神色,怎知你是真是假……喂!”果然话未说完,四下一片漆黑,“至少给我条被子盖罢!枕头也没有?你这甚么床,枕被怎么不成双啊……元鹤会不会做事!喂,阿恒,我是认真的!你若再行险招必会害死阿璃!你必会遗恨终生的!” “羽麟……”暗夜中他幽幽念来,声色凄楚,“回到帝都,你只须多备暖裘棉毯,送进宫来,元鹤自会料理万端……我当真已别无他法!莫嵬篡皇位未成,惟有觊觎东越王权,而璃儿是他必争之棋……而我要顾全的又远不止是东越蔚族,还有天子安康,还有帝都安危,还有天下安定…… 我手无兵权,拼得惟有策略,拼得就是这几步险棋!险招!胜,则胜,败……则亡!这一路凶险,你也见识了!你也知莫家残暴非有风族之文雅,玉室若亡于莫家,上至天子,下至忠良,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大险当前,我又怎敢顾念儿女私情?罔顾天子忠良之生死…… 羽麟,我已后悔送她归国,或许当初就该使她改名易姓,在我宫中做个普通宫女,便也不会使她陷入这些权谋漩涡,也不会有后来这许许多多的劫难……只在那间流云小筑里,由着她扶风赏月,听雨醉酒,平安顺遂度过一生,岂不圆满……” 他絮絮念念,直至天明。 羽麟早已困乏的怀恨睡去,纵有晨曦透窗,他也未能瞧见——同榻人枕上早已泪痕殷殷。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1) 题记:《风雅集·凌霄君》之后宫:凌霄君为太子时,有北境昔王室之公主侍奉左右;有齐门淑媛入宫成礼;有莫家进献之女封做良媛;另有东越蔚璃,时已被褫夺封号降为庶女,游戏于宫廷之间;再有伏白家女子,官居内廷尚书,然其与凌霄君之亲疏,世人不详。 ******** 径亭山,是帝都九阳城南门外的一处小丘,与南门之防相距不过十里,故而被辟作高官贵族、巡兵守军、亦或往来豪商贵客进出帝都、休整车马、递书候信之驿站。 凌霄君自廊原而来,由东越青濯领兵护驾,欲回帝都,便须在此处暂做休整。然后派人传信入朝堂——实则是入相府与将军府,再入宫廷——如果宫廷里的天子还有幸阅卷,以此来昭告朝中,太子归朝。然后便是等着满朝臣子们,大开南门,列队来迎——亦或是莫嵬领军列阵来战。 今日距莫家提出的秋分之约还有三天时光,而东宫手谕送进城去已经有两天了,却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不曾激起半点浪花。齐府无信,莫家无讯,宫中自然是更加没有消息了。谁人也不知出城来迎的会是满朝臣子,还是莫家铁军! 青濯自上回受过凌霄君一番教导,于军务军策上愈发勤勉终日了,对凌霄君之维护也愈显精忠,抵达径亭山后,他便使东越将士兵分四路分别驻扎在驿站四围,铠甲不卸,长矛不倒,十二个时辰眉睫不眨一下地守护着驿站内的东宫太子。 元鹤因着萧雪外出办事的缘故,也是愈发小心谨慎了,更是剑不离身,时刻警觉,提防着这一方小小院落里的异样状况。 而羽麟一直在为蔚璃的前途担忧,近来时常是孤坐不言,自进了驿站之后更是经常独自一人躲在寂静处举目痴痴。 萧雪被派去迎接蔚璃了,故而那三百东宫金甲,并徽县带来的一千士卒暂且由徽县守将统领,围护在凌霄君歇息之所的院墙外。 玉恒对当下处境,已然无所谓悲喜得失,也无所谓进退胜负了。兵至城下,与家园不过是一墙之隔,与天子更是近在咫尺,却仍是万般境况皆有可能! 虽则在给莫嵬的谕旨中,他只字未提其弟莫嵩领兵侵犯东越一事,也不曾申饬其麾下将领拥兵盘踞廊原欲拦杀鹤驾之罪,只是简意言说:太子归朝,请往出迎。寥寥几字,掩去所有愤慨!可纵然如此,仍难免他莫家会一念之差,仍存弑天子,篡皇权之贼心! 而至于那位老谋深算的齐丞相,玉恒为得此制衡之棋,也不得不在亲笔信函中,屈心委意地诺言:入城既接齐女入东宫,先以简礼正其名份,待凤凰山新宫建成,再昭告天下行册封婚典之大礼。惟此,企望他齐门能念家族之荣华,成忠臣之高洁,切莫袖手观局,只求自保,还当振臂而呼,唤起朝中所有忠良之臣共迎东宫,匡扶皇室! 实则真正的忠良之臣也无须齐门召唤!齐门能够召唤的也未必都是忠良之臣!诚如师先生所言——世风败坏至此,礼乐崩毁如斯,谁人之过!?实是天家之过矣! 凌霄君一人思想,一人长叹。确然君须诤臣,诚如人须诤友,诤臣诤友皆如铜镜,可正仪容,可端行止,可修明德。只是诤友或可遇!诤臣实难求啊! 也不知那既是诤友又是诤臣的师源,如今身落何处?柏谷关城破,他往何处栖身?当初留他在柏谷关监军,即怕东越将士一怒之下斩杀莫嵩以致威胁天子性命,又怕莫嵩兵强屠杀越将直指越都,原是盼他能从中权衡调和。只是如今想来,这也是不可能之事啊!世间从无两全法!倒底是牺牲了越国将士!若然再使师先生丧命于乱军中,岂非更要抱憾终身!余生失诤友,何以修明德!朝堂失诤臣,何以扬正气?若失我师,何以匡天下!? 各样忧患,愈想愈悲。所谓天子之家,所谓皇室储君,零落凄惶至此,也实是可叹可怜啊!长歌当哭啊!玉恒望那满园枯草扑地,残花淹泥,又想问一声——伊人何在?伊人归否?惟得伊人,或可慰我心忧!惟拥伊人,或可偿我所失!惟有伊人,方可抚我哀伤! 也不知萧雪迎上她没有?此间只恨身无绝技,不能以千里眼看顾她左右!不能以顺风耳听取她怨尤!不能生双翅瞬间到她面前!展臂相拥,慰她彷徨! 唉……他忍不住叹息出声,却惊觉四下惟有秋风瑟瑟,元鹤被他支去取棋盘了,实则是不想使这小童看见他此样悲凉萧索之境。那掩袖拭泪的艰难实怕人问起,畏人怜悯! 索性登高望远罢,或许可以舒缓心中忧闷!或许可以望见伊人归来!又或者望一望家园炊烟也是好的!他一人思量,便一人信步往后庭小院,寻着那曲径山路慢慢登上了径亭山。 山势不高不陡,拾了缓坡向上,还能偶得几处奇石怪松嵌于山壁,倒是这万物枯败时节难得一见的挺拔之姿!凌霄君会心赞叹,又想到若真的归入高墙,再居深宫,此样景致只怕又要数年不见了!那常年所居之地,惟有亭台楼阁,砖瓦死木罢了!一池水,一片林,也要修理的规矩整齐,都不敢有半分出格处。 像这等野味小丘,实该移一座入后庭园圃,在上面植竹林,搭茅亭,每得风清月朗时节,便可入幽篁,弹琴复啸歌;上茅亭,邀月舞清影!此样逍遥,该是那女子平生最爱罢! 玉恒不禁颔首轻笑,想想此回再圈她回到凌霄宫,便不会再放她归去!所以还须得将流云小筑好好修葺一番,至少那一处地算是远离深宫之外,是一个又有深潭竹林,又有鸟雀往来的世外桃源了!用此“世外桃源”供养那不羁的女子,应该算不得委屈她罢! 昔年她住那里时,不是也曾笑语欢歌吗?也曾一起度过了无限愉悦时光!她真若再闹,也惟有为她另起楼台了……是了,那画给齐门女子的宫阙——待拔除齐门之后,倒是可以辟做她的宫殿!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2) 如此,那宫宇台榭的构建还须再用心一些! ——凌霄君一路上思索万端,不知不觉间已然信步来至山顶,这里还果然有一处茅草亭,虽说举目望去俨然有草掀柱裂的破败之象,可是走近了看,小亭内竟还备有一方石头棋盘并两只木墩棋凳,如此完整齐备,亦不失为意外所获!若再得伊人在此,与她对弈一番,迫她悔棋嬉闹,那更是别有一番意趣了! 唉——不可贪心!不可贪心!凌霄君自嘲自笑,又自言一句,“也惟贪伊人莞尔,别无他求!”又拾了棋盘上或碎或半的散落棋子,闲意排摆一番,再观棋局,一下默笑,一下愁坐,竟虚耗了半晌时光。 再出草亭,于山势巅峰处眺目远望,向南寻,是她归来之路,此刻翘首企足,也难寻她踪迹!不知她如今行至何处?曾得探报,召国新王风骏已然亲往郊野接回了他们的太子风篁,那么当下应该只剩她一人独行了罢?风篁那蠢物应该有心会派几个侍卫给她罢!萧雪应该能在莫昂之前迎上她罢?听说她负伤了,伤得可严重?……念兹在兹,实焚心断肠之苦!她是此生最该护在羽翼下好生疼惜的人啊! 思伊人,伤心肝!还是向北望罢!向北眺目所及是一片琉瓦璀璨,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愈见流彩!那里就是天下之枢,九重宫阙所在,九阳城里的九霄宫了!宫中天子可还安好?他那一众妃嫔们可都安好?回去深宫又要受他嘲笑罢?东越之行,损兵折将,且毫无建树!归来——又是这般满地狼藉,无从收拾! 思社稷,一样愁断肠啊!不若归去,归去尚有七弦可抚,尚有泠泠之音!凌霄君又坐回草亭下棋盘旁,凝思许久,只是千头万绪,凌乱纷纷,纵绞尽心力也一无所获。眼见得夕阳入谷,晚风掀起阵阵寒凉,不得不起身向回。 下山的路愈见凄冷,余晖耗尽,星辉无几,脚下所行又多崎岖荆棘,使他不禁想起那一年接她出霜华宫——实非易事!就是今时想起,也不得不叹服自己当年当时之直勇! 那一年他虽位居东宫,却不过是弱冠少年,尚无权势可倚,仅凭一点点血脉之尊,在波诡云谲、权谋遍地的皇庭深宫里实是微不足道!而她也就是一个九龄幼童,一个深宫死囚,说说是东越嫡公主,可朝堂上谁人不知她是一枚弃子! 那时他独居东宫,她困囚霜华,两处寒凉。他每每总要怜她抱膝孤坐、泪湿罗裙,最后终决意接她出苦寒之地,往清风明月里去!为此不惜以太子尊名犯险!他手提长剑,杀退禁宫侍卫,负她在肩,重又杀出宫禁…… 那一路的北风呼啸,暴雪淹路,他几乎以为他们会一起冻死在风雪中!又实实地怕慢一分,她会冻死在风雪中!拼尽所有气力,背着她奋足疾奔,还要不停呼唤她的名字,与她言说那前方的明窗暖榻,只盼她莫要半路相弃! 当初艰难她或许不知,她一路昏昏沉沉,起初还能唤几声云疏哥哥,可后来却渐渐没了声息,到达流云小筑时,她已僵做一团,仿如雪人,凭是怎样唤也不应了!吓得他扶榻大哭! 那时节,他做了平生从未做过的事,这此事在他今后余生也不可能再做——为她提水燃薪,煮上一大盆温汤供她沐浴暖身;又为她淘米下锅,熬煮了几大碗热粥,一口一口喂进她嘴里。好在这女子顽强远胜他所期!她竟从奄奄一息里渐渐转醒过来,依旧的雪眸晶灿,依旧的笑靥如花,喃喃低语,仍旧唤他云疏哥哥!他喜得几要落泪,惟有捧了热茶熏去眼角酸胀,轻问一声:烹雪煮茶,以为可好?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夜是他平生第一次使佩剑染血!他自己也不知道倒底杀了多少宫廷侍卫。只是后来,天子的震怒使他明白——自己是逆天而行!为此事他险些丢了太子名份,险些被逐出东宫降为庶民!倒底是一顿鞭刑,并十日禁足,使他暂保尊位! 而这一次——凌霄君苦苦思量——这次应该不同!东宫羽翼渐丰,太子权势渐成,困她入霜华不过是缓兵之棋,接她出霜华宫应该也无须血刃宫廷!只是……还是诸多艰难啊! 只可恨乱臣欺我,牵累佳人!不禁又叹息一声,已然下了蜿蜒山路,又回到幽幽后园,不远处屋舍里的灯火微微照亮前路,云层中闪出一弯新月如钩亦能寥添清辉,玉恒重又大步直行,深信约期拟定,千难万险她必来赴约!自此后必是生死与共一双人! 转过一处枯败花丛,隐隐见那亭栏处一支瘦影孤立,纤纤细腰,落落柳肩,似一女子?驿馆如今是驻军之地,哪得女子?莫非是—— “璃儿?”玉恒惊疑着缓步向前,一路心思飘渺,一路道路迷蒙,以致在当下幽幽秋园里他竟有些分不清是痴念还是梦境,“璃儿?是你回来了?萧雪迎到你了?……” 那孤影被他此样一唤显然吓到,身上一抖,惊诧着转过身来,那眉眼清丽藏着无限稀奇,唇角牵笑似乎窥见阆苑仙葩,她忽而嗔眉,忽又莞尔,朦朦身影,若水中映月,飘忽而渺然。 凌霄君有片刻恍然,那细影纤纤太像与她霜华初见时,那眉眼婉转又像极了她素来的娇嗔喜怒,只是这浅浅月影下,恍恍心思里,他望着她身影朦朦胧胧,似远又似近,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如隔云端,唤她,得她莞尔笑颜,望她,又似微有嗔恼。 当真把她得罪?她如何不来亲近?无论来时路怎样曲折艰难,总该记取旧时欢愉罢!难道那些年流云小筑里的欢乐竟都一笔抹煞…… “璃儿……”他欣欣然,都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既见伊人,又云胡不喜! “凌霄君?”女子终于发声,声音清脆而略带稚气,也有按不下的欣喜万重。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3) 她唤自己凌霄君?不该是她的云疏吗?怎样也是她的殿下罢!这样漠然是要与他存分别吗? “你就是璃姐姐的凌霄君?”稚声又起,身影婀娜向前,眉眼仰视,若瞻顾仙人,“璃姐姐的凌霄君果然是美啊……美得……美得……”美得她拟不出辞令赞他!只能在心底叹说:我只当濯哥哥是这天底下最最秀美的人了!未想到璃姐姐的凌霄君比濯哥哥清隽秀美何止百倍! 难怪天下女子都要“春瞻木兰姿、秋熏木兰香”!此样君子之卓然风姿非那木兰之高洁实无可比拟啊! 玉恒也终得几分警醒,璃儿从来不着彩衣!她那鹅黄衣衫未免太过娇媚!“尔是何人!?” 慕容若伊见这等世间美物,一时只顾得痴痴凝望,漾漾心驰,少女之情怀不觉微微蠢动,于凌霄君之喝问全然充耳不闻,如梦中行走一般,小心谨慎地移向前方,终于与他相向而立了——好一双幽深的眸子啊!是她平生见过的最暗最深的潭水! “你是何人?”玉恒也稀奇这女子无畏无惧的目光——像极了那女子当年! 慕容若伊仍如梦游,抬手轻轻触摸着仙人柔软的衣角,心下又奇又慌,又喜又怕,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凑身上前果然嗅到他衣襟上的幽幽木兰花香,愈发惹她心旌摇曳,又贪心地伸手想去抚他乌黑发鬓…… “放肆!”玉恒反是被她惊到,慌乱着退了半步,立眉断喝,“你倒底何人?为何在我院中!” “我是……我是……”她小小心思揣度着,要怎样说才能与他更亲近,“璃姐姐……” “璃儿?她认得你?是她派你来此……”玉恒愈发惊疑,忽又瞬间醒悟,咒一声“该死!”扬声大喊,“来人!来人!元鹤——” “嘘嘘嘘——不要叫啊!”慕容若伊急扑上前,抬手捂他嘴唇,止他喧哗,更让玉恒大惊,转身便走。她飞快追赶,还企图牵他衣襟,可是玉恒步履更急,仿若可以凌空飞起,她惟有追着劝抚,“不要走啊!不要怕啊!我不是刺客!不会伤害你!凌霄君!我是璃儿姐姐救下的伊儿!我不会伤害你!……” 慕容若伊正往前紧追,忽一道寒光抹颈而来,吓得她仰身避过,只是收步太急,脚下踉跄着竟跌倒在地,生死当前,竟还念念不休,“凌霄君!我是慕容若伊!是璃姐姐看顾的人!” 元鹤挺剑再扫来时,闻听一个“璃”字,慌忙撤剑急退,站定身形,回身惊看疾走的凌霄君,“殿下?这是……不算刺客罢……” 正这时,羽麟听见声响也提剑赶来,正撞上玉恒似受惊的山鹿,疾步外奔,而他身后扑跪着一位鹅黄衣衫的妙龄少女,看那娇弱模样不似精武善斗之人啊!何故把一个凌霄君吓成这样? “阿恒!”羽麟一把扶住像是撞了鬼似的玉恒,讥笑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只是上一回青袖也不算‘咬’你太重罢!何故一个弱女子也把你吓成这样!” 正说着,四面侍卫也层层围上,羽箭如林,长矛迫近,吓得慕容若伊愈发软了手脚,伏地惶恐,举目盈盈,那模样娇弱可怜还真是惹人心动。 “慕容若伊!?”羽麟终认出面前这弱女子,也醒悟了玉恒何以惊吓那般,“你如何会在这里?快些起来!”说着想寻个人来搀扶一下这女子,可四顾之下惟有一重重执矛荷剑的铁甲男儿,惟有自己上前来,拉她站起,又稀奇问说,“你同谁人来此?不知此是禁地!太子歇息之处!” 这时,昔桐也拎剑跑来,夜兰也气喘吁吁奔来,因为有上一回青袖行刺的事故,众人只当青袖又杀回来,昔桐又见院中站着一女子,也不问情由,举剑便冲上来要杀。 吓得若伊抱头大哭,羽麟连忙拦下昔桐,斥一声,“看不出只是个孩子!独独显你威风!” 孩子?昔桐心疑:殿下会被一个孩子吓得惊走叫人!? 夜兰曾常往青濯府上玩耍,此刻也认出了慕容若伊,惊诧叫道,“伊儿姑娘?你怎在此?青将军呢?” “濯哥哥!”若伊泪眼涟涟,忽向人群中喊道。 青濯也闻讯赶来,正拨开重重侍卫,奔至近前,见这般阵势也是又惊又慌,先嗔若伊,“你怎么跑来这里?不是同你说了只许在我营帐前玩耍!你不知此是禁地?怎么进来?” 慕容若伊受各样惊吓还以为得了个撑腰的人,不想又受一番呵斥,愈发要哭了,“我就是随便走走!又没伤着谁!你们一个个佩剑男儿还怕被我小女子吃了嘛!摸一下碰一下怎么了!摸坏了还是碰倒了!?又不是纸糊的泥捏的!怎么就这么不经看!”她还道理一堆。 众人听着,都是又笑又奇,惟玉恒面沉似水,远远站着,喝令青濯,“既是你的人,带回你房里去!休来胡闹!” “是是是!”青濯惊惶着应旨,又替若伊辩解,“微臣本是要送她回南海家中,奈何她贪玩一时还不肯归去,臣已嘱她只许在我房前玩耍,不知怎样就溜进殿下的院落……” “若再有下回!”凌霄君根本无意听他辩解,“胆敢冒犯本君——杀无赦!”说完拂袖自去。 青濯闻言一阵心惊,张目惶惶。 “我不是濯哥哥的人!我是璃姐姐救下的!璃姐姐疼着我呢!”慕容若伊却是依旧无惧无畏地在他身后大叫,又推开青濯拉扯企图再追上去,羽麟连忙上前拦下,“若伊小姐,你可别闹了!再闹他当真杀你!” “为何杀我?”若伊不解,仰着头质问,“他们玉家已然杀了我爹我娘,我慕容家可是二话没说,还照样做他玉家子民,他为何还要杀我!” “嘘嘘——”羽麟也是骇然这女娃口无遮拦,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你爹你娘……那是阵年旧事!只你……若非阿璃护着早也是该杀的!现下阿璃不在,你可就不要再往他跟前撞了!”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4) “璃姐姐若在,我就可以往他跟前去了吗?”若伊还是“贼心”不死,“可是璃姐姐已经嫁给召国世子了!她再也不会来他跟前转了呀!”她又徒增一段疑惑——想着像璃姐姐那般颖慧绝智的人物怎就甘心与凌霄君这等丰姿朗逸之君子失之交臂呢? 那个风篁世子她也曾在濯哥哥府上见过,虽也气宇轩昂,明朗疏阔,可比之凌霄君——便似碧海皓月比之晴雪霁月罢,明明有余,而清幽不足…… 她各样胡思乱想,青濯却是抓了她肩头向外拖拽,她又拿出平日里耍横无赖的劲头各样挣闹,“濯哥哥欺我!我要告诉璃姐姐!濯哥哥忘恩负义!我刚刚医好了你的伤,你就打我!” “我何曾打你?”青濯委屈至极。 “不许扯我衣裳!男女授受不亲!不许牵我手臂!人家还是未嫁女子!”她左扑右打抖落青濯各样牵扯!此下又与他分得清清爽爽了!往日里扑在他身上各样撕闹时也未分出个男未娶女未嫁! “我要晋见凌霄君!问问他当年事!”小女子闹起来不依不饶,“我是璃姐姐疼惜的人!凌霄君顾念璃姐姐,怎会不顾念她疼惜的人!” 羽麟终于看明白了——此是少女情痴啊!这女娃与那太子才不过一面之缘啊!那位殿下只要稍动心思就可使她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他面啊!这女娃若然就此痴情岂非误了一生! “伊儿伊儿……”看在慕容苏的情面上,羽麟还是决定施些好心,拉住与青濯撕闹不休的慕容若伊,小声劝道,“这话我只与你一人说,你是聪明女子,且自参自悟想通透了,再任性胡闹可好?” 若伊瞪大眼睛看着他,百倍提防,“你若敢拿话哄我,我就毒死你!” “是是是!”羽麟心惊,皇宫之内怕的就是他慕容家用毒罢!“慕容家的女子,是断断入不了宫闱的……” “骗人!”若伊大叫,“二姑姑就是宫里的皇妃!熙姐姐就是二姑姑养育的公主!我慕容女子如何入不了宫闱!?” “正是因为如此——”羽麟耐心解劝,“自此世起,慕容家女子断断不许再入宫闱了!” “为何?”慕容若伊还是不懂,已是急得泪水涟涟,“凌霄君为何忌恨我慕容家?就因为爹爹娶了青门女子?” 一言又惹得青濯黯然——当真如此吗?太子殿下忌恨所有与青门相关的人物? “慕容家不过是个行医看病的,既无爵位,又无功勋,慕容女子凭甚入宫!?”昔桐又站出来添乱,“东宫妃嫔,非王室之女,便是功勋之后,你自问算得了哪一边?” “我是东越长公主的妹子……”慕容若伊谁也不服。 “哼!”昔桐讥笑,“你姓慕容她姓蔚,这算哪一门的妹子!何况东越长公主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自顾不暇,还顾得了你入宫封妃?” “长公主为太子殿下护送御玺归朝,何以是戴罪之身?”青濯又在一旁讶疑。 “好了!好了!”羽麟急忙出言制止,还真是人多口杂,愈说愈乱,先喝昔桐,“这里无事,你和兰公子先回去罢。” “我回去便是我回去,怎么叫做我和兰公子先回去!?”昔桐横看羽麟一眼,怏怏去了。 夜兰这才出言劝抚若伊,“若伊姑娘绝慧堪列璃姐姐左右,你见璃姐姐尚且知难而退,便该晓得那东宫非常人可居之地。自古帝王家哪得真情白首,若伊姑娘赤心诚意切莫错付了地方!” 羽麟一旁也附和着劝言,青濯更是好脾气的又哄又劝,众人苦口婆心,总算哄着这位痴心的小女子呜呜咽咽地去了。 羽麟看他众人离去,不禁摇头喟叹——但愿这小女子不要深陷其中啊!此君有毒!胜她慕容家所有剧毒啊! 摇头叹罢,他又急匆匆奔回玉恒房中,但见满地衣裳零落,那无端惹人情痴的君子正在元鹤的服侍下,将一身衣物从里到外替换了个干净,一层层新衣重又包裹上身! “未免过了罢!?”羽麟又惊又笑,“才不过一个慕容家的小女子,就把你吓成这样?你倒底慌个甚么?要慌也该是人家女娃着慌才对!莫不是女娃当真调戏了你?她真的摸了你……哈哈哈!”说着不禁大笑起来,“这便是你我貌美之人的烦恼啊!” 玉恒冷眼觑过,懒怠理他。吩咐元鹤,“将替下来的衣物都拿去烧了!一件不留!另外,传旨外面侍卫,再使那女子混入本君庭院,诛杀三军!” 元鹤惶惶着去了,也是稀奇慕容家女子有这等威力!能把素来从容淡定的殿下吓得手脚凌乱! 羽麟也奇,这位玉家太子倒底吃过慕容家甚么亏,何至这般又恨又怕?不禁玩笑着说道,“宫闱传说,东宫太子溺爱**,不使美色近身。今日看来……莫非当真?!”说时又是一通大笑,又指玉恒一身新衣嘲笑,“还是你生就洁癖,想要为阿璃守身如玉啊!?我倒可以实话告诉你——阿璃却未必为你守着!” 玉恒自顾整理衣裳环佩,全不理他一派胡扯。 羽麟近来恼他算计蔚璃,心中总有忿忿难平,便有意要添他不快,继续说道,“我可是听说召王风骏去接他那好儿子时,特地为风篁与阿璃举办了婚礼,这既然是成婚嘛,自然少了不入个洞房,这要是入了洞房……阿恒可曾入过洞房?没有是没有!可是洞房里那些事,你该懂得……即便那风篁是个呆子,阿璃可是个灵光的,她可是甚么都懂!” 玉恒这才正眼看他,果然满脸郁郁,“你把话讲明白些!她懂甚么?” “这还不明白?你又装什么处子!”羽麟有些许自得,“阿璃识‘云雨’,还亏得我这位恩师点拨教化……”他话音未了,却见玉恒猛地探手过来,他心知不好,将要晃身躲开,可叹不曾快过了他,被他生生扣住了咽喉,冷言呵斥,“你最好把话再讲明白些!”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5) 羽麟本还不惧,还想着得意卖乖,可张嘴刚道了一声“我们……”玉恒指力收紧,立时制得他喘不过气来,不由得慌乱大叫,“死啦!死啦!阿恒……”又自觉只剩一丝气息游离,便知这位皇子可不是闹的!急忙趁着一丝尚存,切切央告,“放手……快放手……我只言传……不曾身教……阿恒,要死人啦!” 玉恒这才松了松指力,却仍旧立目质问,“细说!当心言辞!否则我换了你澹台家少主!” “你先放手!还跑了我不成?”羽麟后悔惹他太过! 玉恒总算松手,羽麟心里直叫好险——为一点得意,险些赔上性命!“还记得那年阿璃去藏书楼偷书吗?”他抚弄着颈上疼痛,骨头差点被捏断了,“知道她偷的是什么书?” “《白虎策》。”玉恒没好声色地答他。 “甚么白虎策?全是她瞎胡扯!你也算与我一般聪明的人物!怎就不细想想,平日里你但凡使她读个兵书军策之类,她是怎样的偷懒耍滑!?还会自己主动去偷《白虎策》!?”羽麟又借故嘲讽报复一番。 玉恒横目相向,“那她去偷什么?必定又是受你教唆!” “知道是受我教唆,还不知她去偷了甚么?等她回来,你且问她!阿璃有过目不忘之功,你可让她‘默书’给你!看她默不默得出!哈哈哈……”羽麟仰头大笑,抖抖衣袖,站得远远的,再不近他身边。 玉恒有一星点恍然,却又不敢置信,“你是说她那回被捉住,莫不是……”一想到那女人怀里揣着春宫图被押上大殿受审,他就先替她羞愧的无地自容。 “那一回倒是空手而归!只是后来她又去了两次,再未被捉住!而且据称是所获颇丰呢!这也足见你天子家的藏书楼里‘奇书珍册’颇多啊!难怪要禁于世人!”羽麟继续冷嘲热讽,心里早已又记下一仇。 “还不是受你挑唆!”玉恒气的眼都直了,“你可教过她好的?这次回去你休想再住我宫里!” “不住就不住!有什么稀罕!我接了阿璃去我家别馆里住!岂不比你东宫宽广。”羽麟拂袖要去。 “站住!”玉恒大喝一声,羽麟愈发拔腿就跑,倾刻间已站到门外去了,回头冲着门内的玉恒大笑,“你啊——自以为聪明过人,不知道这些年受她多少哄骗!想当初还要替她辩解,道甚么‘偷书不算偷’,‘何况偷的又是《白虎策》’,也算她‘心有大志’……哈哈哈!可真是笑死我了!还哄得你把那《白虎策》白白送给她……岂不知她心心念念的根本不是甚么排兵列阵!她早学会了该如何与你‘单打独斗’……哈哈哈……你呀,实实笑煞人也!” 羽麟愈说愈笑,直笑到眼泪横飞,捧腹蹲地。 玉恒看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幽幽又问,“她偷出来的书都拿给你看了!?” 羽麟忽然感到一股杀气,警觉地站起身来,再不敢嬉笑,看来这位殿下于这等事上器量十分狭隘嘛!当下若是错答一句,没准真要被他一掌劈死当下呢! “没有!阿璃小气!她得了好物从不会分给我的!”羽麟脑袋摇得都见了重影,“你回去先翻翻你那凌霄殿,许是床榻下面,许是房梁上面,不定藏着她埋下的甚么宝物呢!”说完摇头晃脑,得意地去了。 玉恒委实气怔,可又忍不住哑然失笑,想那女子借助在东宫时,可谓是闯祸不断,就从不曾消停过!却也未料她竟还能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不过一想到她霸占着自己的床榻,又偷偷藏下奇书艳图的情境,还真是又可爱又可笑呢! 被澹台羽麟这样一番闹腾,玉恒愈发想要快些回去那宫殿里了,也越发心焦想要接那可爱女子回到自己身边了! ******** 帝都九阳城分作内城与外城,内城是各司各署的庄严肃穆的明堂大院。外城又分做里围与外郭,愈向里围自然是愈多富豪高官,满街锦绣;愈向外郭则是愈多劳苦之民,贩夫走卒之乡。 本朝首辅大臣——丞相齐谡之府宅,便是蒙天子隆恩特许建于内城之东南角。皇室初心本是欲使齐门统领满朝文官,上下一心,共襄盛事。然齐门之心,却随着其门族的日渐壮大,其子弟的愈见广泛,当初的忠君爱民、继学立言之志亦渐次演变为贪图荣华、承侯袭爵之谋。 东宫归朝的消息传入相府,这的确使丞相齐谡两下为难。 迎——则太子归朝,封齐女为太子妃,齐门助玉室中兴,玉齐两家可共享天下荣华!但是——这其中又不得不忧虑莫家举动!谁知那黩武之门是想拼战屠杀,还是想要怎样? 不迎——则太子艰难,或为莫家所欺,天子绝境,很可能皇权不保!倘若就此真让莫家坐了这天下,不说生灵涂炭,也是水深火热啊!听闻太子此番归朝又是引兵而归,他若狠了心意拼死一战,那也是满城血骨啊! 齐谡近来为此事都是埋头书案,苦思进退之路,算计着自保之策,当真关乎兴亡存败之秋啊! 而在齐府的后花园里,却是别样的秋光闲适,婵娟婀娜了。齐家小姐的绣楼闺房内,一众婢女正嬉闹着到处关门掩窗,又放下外室纱幔,又在门口留岗望哨,惟有三个近身婢女拥了小姐齐葭一起钻入了内室。 众人悉数伏向屏风后的软榻,又说笑打闹着拆开一只锦盒,有小婢女在一旁脆声称赞,“还是小姐既有鸿福!又有胆识!这才入宫第二回,又得了东宫那许多赏赐不说,还能问宫里要来凌霄君的画像!当真了得!” “嘘嘘——”年长的一个蹙了眉头提醒她,“小声些!不可使外人听去!叫府上那些客卿们听了还不要羞煞咱家小姐!自古都是郎家讨要女子画像,哪有女儿家讨要男儿画像的道理!” “都别吵了!凌霄君在此,谁敢放肆——”主事的那个嬉笑一声,已慢慢着替主上摊开了画轴,所有人都不由得屏息静气,睁目凝看。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6) “也不是甚么稀奇的画吗?”小婢女乍见绢稿上的寥寥笔墨,竟有枯寂荒凉之感。 “此是凌霄君?”年长的婢女倒是看得仔细些,“我看倒像位瑶台仙人嘛!你瞧这木兰……” “休动!”主事婢女挥手将她试图触摸的手臂打开,“怎样人物,也是你可以沾染!” “我看这凌霄君可不像世间人物!你瞧这眉眼,这唇角……府上客卿也有千百人了,也是个个自称高才大美,我怎觉得竟没有一个及得上凌霄君呢……”那年长些的婢女又说。 “岂好做比!拥在前堂那些,都是世间俗物!怎比东宫太子!”主事婢女教训说。 “所以说啊——天下男儿千千万,凌霄君却是只得一个!你瞧那双眼——”小婢女附和着言。 “是啊是啊——女儿家也难长出这样魅惑的眼睛啊!”主事婢女赞说。 “所以说咱们小姐鸿福齐天呢!得了无尚荣华,得了宫阙万间,还得了这么一位举世无双的谦谦君子!此生无憾矣!……” “是啊最啊!原来听闻太子殿下怎样怎样风姿俊美,雍容雅正,还只当是世人附会吹捧之言,未料想今时见了——太子殿下风姿远胜世人赞颂之美呢!小姐当真福气!” 婢女们望着挂在屏风上的画卷,七嘴八舌地各样议论着。 齐葭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水墨,那画上画的是一枝木兰遮琉瓦,一袭白衣瞻木兰。那木兰洁白,婷婷乎傲然于枝头;那白衣飘逸,幽幽然若遗世而独立。两相映照,一者有凌霄之高志,一者有遁世之闲情,倒也能相得益彰! 齐家女子痴痴举目,心潮澎湃汹涌,实难割舍下此样俊美容颜再侧目别处!又细细窥看那笔墨,她也算对画艺见识颇深的行家,但见此画之笔锋疏落、墨迹浅淡,除去眉眼略着精墨,刻画少年幽邃沉静之神,面颊勾以细线雕琢君子瑰玮清隽之容,余者如衣裳佩饰、乌发垂墨处皆是草笔带过,寥寥勾画全似闲来写意,整幅画像望去,即有漫不经心的散淡潦草,又兼具凝神屏气的点睛之笔! 此样闲散着墨,实非宫廷画师之风,该是谁人绘此画像呢?齐葭又陷入沉思中,想到此回入宫倒比第一回舒心畅意许多,那位冰夫人虽则言辞依旧如常的冷漠,但所言所教倒也使她受益非浅。临别又赠此画,称是三年前宫中闲人描就的一副小画。 何谓宫中闲人?闲人岂可随意描绘君上容颜!那么画中所绘当是三年前的凌霄君了?再仔细看,那眉目间果然是有几分少年人的明朗澄澈,又存着一丝浅浅冀盼,幽幽闲愁。此样君子,世间难求罢! “你们快瞧!小姐都看傻了呢!”有小婢女叫说。 “小姐快醒醒!殿下从画里走出来了!殿下来接小姐入住新宫呢!……” 婢女们嬉闹着又推了一把齐葭,齐葭这才恍神,恼得挥手拨开小婢女,嗔喝着,“你们休闹!”又道,“去取只烛火来。” 主事婢女忙向内室去,不时举过一盏烛台,好奇打趣问说,“小姐可是要学半仙‘做法’,把这画中人唤下来?” 惹得齐葭又是一阵羞笑,借着烛火萤虫之光,再观君子熠熠神采。若真能唤得下来,那才是洪福齐天呢!此样君子,世间罕有,又哪会那般易得!纵得其人,亦难得其心啊! 凭自己诗词书画、歌舞琴乐,样样称绝于帝都,可也未必能得君子侧目罢!那些被世人称颂的“拨弦可动松雪,落棋能惊风雷,舞袖妒煞月娥,泼墨能拥江山!”之技艺,可有一样能打动君子心肠?比之那东越蔚璃,又如何? 难啊!君王之恩,乞之何易!君王真情,更是稀世罕有!更多的还是权利制衡罢!听陆师兄说,爹爹近来忧愁太子还朝一事,是迎是拒,实难定夺。听陆师兄之意,若无爹爹襄助,太子归朝实非易事,可爹爹若是冒然出手,又极可能危及自家存亡。 还真是左右为难啊!齐葭望着画卷也不禁微微叹息——画中人求得是玉室昌盛,四境臣服!爹爹求得是齐门富贵,权高盖世!那么自己求得又是甚么呢?一坡宫阙楼宇?一袭凤冠霞披?都不过是一瞬繁华,过眼浮云罢了!宫阙千年终作土,凤冠入土亦尘埃! 惟有世间真情不泯,共良人寸寸光阴不朽!既然得遇君子无双,幸甚至哉!又岂可辜负天意!自当赤心一片,挽住他风华绝世!共他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生生世世,永缔良缘。 齐葭起身收了画像,缓缓卷回画轴,又吩咐身边婢女,“替我更衣。我要去向爹爹请安。” “小姐怎忘了,老爷前两日就传下话来,说是近来公务繁忙,免去诸人请安之礼,指令府上任何人都不可往书房扰他”主事的婢女答言。 “我又岂是任何人!?”齐葭将画像封入锦盒,心中亦有几分忐忑,凭是一生怎样锦衣玉食、春风得意,既遇君子,才知世间原也有那许多的求不得! 求不得,也要求!平生所学,岂非都是为了配享繁华!配享君子! ****** 齐葭往后园书房来,求见自己的父亲,可巧那位陆戎师兄也在,看样子是正与父亲议论要事。齐葭入内拜以大礼,又与师兄话了几句家常安好。丞相齐谡正为是否迎东宫归朝一事而焦头烂额,此间见了自己这个娇女儿倒是又满怀欣喜了,忙令赐座,又命婢女端来各样鲜果点心,哄小女欢颜。 齐葭怀中抱着凌霄君的画像,一直未肯放手,一旁陆戎看得稀奇,故意打趣说,“小师妹今日得了件甚么宝贝?可是来向老师献宝的?” 齐葭羞涩一笑,也顺势言说正事,“宝贝虽是宝贝!却不是献给爹爹的。方才午睡时,葭儿得了一梦,这梦中所见甚是美好,故特来央求父亲,可否替女儿圆了这个好梦!”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7) 齐谡也哄笑着问,“葭儿得了宝贝都不肯献给为父一观,倒还要求为父为你圆梦?你且说说,是个怎样的梦啊?” 齐葭便抱着那画作移至父亲案前,在书案上慢慢展开了画卷,又问陆戎,“师兄常在宫中行走,可认得这画中人?” 陆戎探身来看,见画上所描是一位白衣男子,正仰首瞻望于木兰花下,那花朵纯白若杯雪怒绽,而树下白衣负手临风,衣袂轻扬,飘飘乎若天外来客。 “此是东宫太子!”齐谡唤道,“我儿自何处得来此画?” “就是这回入宫受那位伏白家的女子所赠。”齐葭答说,依旧问陆戎,“师兄以为画中的殿下与你所见的殿下,比之如何?” “这个……”陆戎端看墨画,慎重答说,“我于太华殿当值,太子鲜少往太华殿来,我见他也并不多,不过隐约觉得应是这般模样。都说他酷爱白衣,取质洁本素之意!你看这白衣飘逸,举止闲适,想来是他日常所行。又听闻世人都道:玉氏仪容俊美,伏白家雍容风雅,而东宫储君是玉家勋帝共伏白后所生,自然集两家之长,成此绝世风华!” “师兄可真会夸人!”齐葭笑言,又问其父,“爹爹以为呢?” “这用笔未免潦草,不似宫中画师的专注精描……”齐谡看得尤其仔细,“这应该是多年前的画稿了,还是太子少年时模样!”他是想到太子萌春离京时,那登车入撵的从容笃定,那回首巡视的漠然疏离,已非这画上少年,曾经还保有那么一丝澄澈欣悦,“只可惜没有题款,也不知是谁人神笔能将此君气韵描绘得这般传神!” 齐葭撒娇言说,“女儿是想让爹爹赞画中人,爹爹倒赞起了画外人!” 陆戎一旁接道,“这画外人也不简单!”又问齐谡,“老师以为会是那位伏白家的女子?” “或许是罢。”齐谡答说,心底也是各种猜疑,又转问齐葭,“我儿方才说甚么来?圆梦?” “是呢!”齐葭娇羞着言说,“君子赐宫阙,实不知君子美于宫阙!” 齐谡大笑,“所以我儿,不只爱宫阙重重,也爱君子翩翩?” “若无君子,宫阙重重岂非都是广寒宫!?”齐葭争说。 齐谡笑而不应,眉头微凝,又看陆戎。 陆戎又问齐葭,“师妹是否心意已定?可知这一入宫门似海深,是荣是辱都再无回头路了。” 齐葭再看那画像,君子诚美,何忍弃之,当学飞蛾扑火,焚身亦无悔! “女儿心意定了!还望爹爹成全。”她说着俯身拜倒。 陆戎注目看了这个小师妹良久,才转望恩师,直言道,“现下还不知那莫嵬倒底是何图谋,他若只图东越,这事倒也好办,我们只须毁灭蔚族,助他莫家封王东境!如此也可使其移出帝都,老师于朝堂上也少了一位劲敌。到那时再使二哥领全城防护,使其他哥哥们领宫廷防卫,将来待东宫承位,师妹若得皇子,则天下更可称之为齐家的天下!” “可若是那莫嵬执意篡夺皇权……”齐谡忧心道,“凭我门下只是一干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士子,又如何敌得过他满城铠甲!” “那便先许他东越之地!”陆戎谏言,“莫嵬之志也不过就是想称霸一方,专横跋扈!我们且使他看清形势,他若执意篡夺皇权,那东宫太子当真会以死相拼,到时鱼死网破,也非他莫家所求罢!” 他师生二人正争论着,忽有家仆跌跌撞撞奔跑进来,未到近前先已腿软的扑倒在地,大声哭诉,“老爷,可不好了!莫家领兵杀进来了!好多兵啊!背着弓,拿着剑,还有人打着火把,这是要纵火烧府啊!老爷快去看看罢!前院府兵都被他们按倒了……” 齐谡闻言大惊,陆戎更是诧异非常,急忙起身,先嘱告齐葭,“师妹先躲去内室!非父兄来唤,不可出屋!”有婢女上前,各拉齐葭手臂,慌慌张张去了。 正这时,齐家的几个儿子也都面色惊惶地急跑进来,也顾不得见礼,进门就喊,“爹!快去看吧!莫嵬领兵杀来了。人人执火明杖,这是要纵火烧房啊!陆师弟在家吗?快去宫里调兵!顺便把二哥也叫回来!与那莫贼拼啦!” 几个儿子七嘴八舌乱出主意,齐谡又惊又忧,又气这些个儿子无一顶事成事之才,厉声呵斥,“都闭嘴!留两个在这里守护你们妹子!其他人和我来!”又单独唤陆戎,“戎儿,取你佩剑随为师一起往前面去看看!” 一行人奔至前院,果然见这里已是兵甲满园,火把煌煌。在众士卒的拥簇之下,一个赤面宽额的半老武者,正昂首挺胸立在庭院当中,举目四顾这满园的雕栏画阁,撇嘴嗤笑。 齐谡急忙上前,向那人一躬到底,“上将军!未知上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好说!好说!”莫嵬大手一挥,也想显摆几句斯文,可凝眉苦思半晌,还是未能拟出半句辞令,只得哼了一声,索性直言,“丞相这院廊修得——很是宽阔壮丽吗?若是一把火烧了,还当真可惜啊!” 齐谡看了看光天化日下一个个手举火把的莫家士卒,也确有几分胆战心惊,这莫嵬素来暴杀成性,皇庭里的嫔妃他尚且敢杀,烧他齐府一个小小宅院又算得甚么!这位当朝文臣之首此间面对蛮将强兵也不得不哀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若不能驱逐此样蛮横将军,他齐门纵然再争多少荣华只怕也难享太平!心头虽忿忿忧惶,可还是要极力镇定心神,仍旧待之以礼,作揖又问,“不知上将军屈尊将贵光临寒舍,是有何事见教?齐某人愿闻其详!” “好说!好说!”莫嵬挥舞着手臂,又召唤自家小卒,“来啊!先看座!” 齐谡一众都各自莫名愤慨——这倒底是谁家宅院!轮得到他喊看座吗?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8) 齐谡一众都各自莫名——这倒底是谁家宅院!轮得到他喊看座吗? 不时,只见两个莫家小卒搬了一大把梨花木的坐榻置于庭院当中,又过来两名侍从上前搀扶了莫嵬,至黄梨大榻上盘膝收足地坐下了,莫嵬一面理衣裳,一面又指齐谡叫问,“丞相不坐?——那便站着好了!三言两语的事!老夫不过是腿有寒疾,霜露时节,久站不得!” “上将军客气……”齐谡连忙应说,心道:行凶之人挤满家宅,谁人又还坐得下! “老夫没想与你客气!”莫嵬直言,“丞相也不必与老夫玩这些虚伪客套!我知你所求!你也知我所谋!我们就该联手一处,共谋好事!而今太子他又回来了——这确实出乎我意料之外!那玉家小儿,确也不是好欺的!比他老子倒有一些本事! 我府上家臣也都说了,这天下也没啥好争的!这四境早已是渐有不朝天子之势,封王若都各自为政,天子又有啥威风!倒不如做个王去称霸一方来得逍遥自在……” 齐谡听到这里,转头瞧了陆戎一眼,陆戎也正望向自己老师,他师生二人都是会心一笑,此可谓“不谋而合”,计出一辙!——当下惟有舍东越,灭蔚族,方可逐莫家出帝都! “我们不妨开门见山地讲罢,剩下那大把时光也多的是享乐事好做!”莫嵬继续坐在他那黄梨榻上张牙舞爪,“事情是这样——丞相也知,我那幼子敖儿护送东宫之驾往东越观礼,却莫名无辜地被那东越佞臣所杀!而他东越蔚璃又串通上下冠了我儿好些莫须有的罪名!还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威胁我儿写下甚么自供状! 前后共计三份,已被那个东宫太子派亲信之臣送回了帝都。我处收到一份!听闻另外两份,一份在那师源小儿的御史台!还有一份在丞相的尚书台!御史台我已去查过了,拷问了几名小吏,都说供状被师源随身携带!如此便也不足虑!那师源浪迹于东越败军之中,迟早会被我二弟擒获!而今只有丞相手中的供状……老夫今日来,便是要再仔细看看,好为我儿鸣冤申屈!” “这个……”齐谡确实接到过这样一份状纸,可那是附着东宫殿下的亲笔批文一同传递回京的!而状纸上莫家小儿自述的所作所为,抢民女、杀民夫、烧民宅……祸害百余口性命!此样罪刑只怕是杀他十回也不止呢!又有甚冤情可申! “丞相还有难处?”莫嵬说着挥了挥手,两名举着火把的小卒立时踏步向前,莫嵬又道,“实话说与你罢,昨夜我小儿托梦给我!向我索要这几份冤屈之状!我今日若不能悉数烧给他,也惟有将尔等一众烧给他,让你们自去与他言说!” “岂有此理!”齐家长子壮了胆量叫唤,“这里是丞相府邸!岂容尔等莽夫撒野!” 莫嵬怒目瞄他一眼,讥笑道,“老夫想要撒野,皇庭也不过是稀松平常地!何况你区区相府!你既有胆!不妨先送你去见我小儿!”说着一挥手,那举火把的小卒一起奔齐文而来,执火把就要烧他衣裳! “且慢!”陆戎急忙仗剑上前拦住。 “上将军息怒!上将军息怒!”齐谡也是一躬到底,连连赔罪,“此是小事!一份状纸而已。何劳将军大动干戈!”一纸薄纸又岂能大过他长子性命!岂能大过他一门生死!“我这便派人去为将军取来,如何?” “还是丞相识时务啊!难怪程门老头都斗不过你!”莫嵬挥手斥退小卒,又露猖狂笑意。 齐谡看看身后,想着该派哪个机灵些的往尚书台去取状纸,状纸取来真若付之一炬,等日后太子归朝后再问他索要可也是个大麻烦啊!这分明是太子想借他尚书台并御史台之力搬到莫家的筹码啊!若被莫嵬销毁,则他幼子之死倒真成了冤死了,必要由东越担其罪责啊! 他正踌躇为难,自客卿队列中站出一人,作礼言道,“小人弘谅,与尚书台录书算是熟识,愿请丞相手谕,为丞相效力。” 齐谡看他,此是新近才招募入府的一名士子,原是分做为爱友题写新宫命名之用,倒也曾听闻其书画俱佳,文采风流,虽然算得是大才,可并非心腹门生,所以一直未堪重用……使他去办此差,将来倒是可以将一切罪责都推在他身上,只说他半路损毁,或说是他与莫家一气有意焚烧供状…… 想到这,齐谡点头应许,“那便辛苦你一回。倒也无须我手令,只说是本相欲重查此案,提卷宗一阅。你速去速回。” “这个……可有信物?”弘谅问说,“小人非官非吏,尚书台旁人若是为难……” “戎儿,将你令牌先借他一用。”齐谡说道,又嘱告弘谅,“你执我府上令牌前往,归来亦将令牌一并归还。切记。” “小人得令!”弘谅接了令牌去了。 莫嵬一旁看着很是心满意足,又昂首阔谈,“我小儿的事算是了了!再来说说我大儿的事罢!” 齐谡皱眉,这还没完没了呢!却又不得不赔笑言说,“将军大儿如何?” 莫嵬忽然掩袖抹泪,哭得倒也真切,“可怜我那嫡长子啊!天子本有意赐婚,使帝熙下嫁我儿!偏那东越蔚璃,护境不利,竟使帝熙走失于越境边关!大好的姻缘被她蔚璃就这样毁了!这倒也罢!老夫可以恕她愚蠢!恕她兵将无能!可是就在前几日,我儿外出往山林狩猎,不意撞上那东越蔚璃,竟被那泼辣女子以毒箭射伤双眼,医治不及,竟呜呼于郊野啊!可怜我的嫡长子啊!”说着又嚎啕大哭。 齐谡讶异——莫家长子往何处狩猎?这么巧合还能撞上东越蔚璃!他虽知莫家派兵拦截东宫,难道竟使自己长子去伏杀蔚璃?莫嵬心底暗暗猜测,便也明白了事情的七八分。想那蔚璃是怎样角色!他莫家长子又是甚么货色!怎会是蔚璃对手!还果然是兵卫之门,浅薄见识!活该! 第七十六章 初见君子 霁月明明(9) “有这样事!?”现下他也只能故做惊骇惋惜,惊问道,“那蔚璃现在何处?未与殿下同行?” 莫嵬听出他想探问详情,又将面色一沉,“你管蔚璃现在何处!老夫势要将这女人五马分尸!我只问你,帮我还是不帮!” “这个……那蔚璃本就已是戴罪之身,太子已传召天下,治她守境不利、遗失帝熙之罪,是要囚入霜华宫的……”齐谡此刻忽然会意,何以这位殿下舍得治罪蔚璃,原来他是早已料到莫家会为丧子之殇咄咄相逼,而朝中未必有人真得敢审莫敖之罪,那他也惟有先冠给蔚璃一个治境不利之罪名,囚入霜华宫,暂避莫家迫害。 那莫嵬听说此言果然跳脚,“又岂止是治境不利!她连杀我二个儿子!此仇此恨老夫焉能坐视不理!囚她入霜华宫未免便宜了她!老夫就是要将她五马分尸!” “上将军……我朝有律法:不杀王室。囚王族入霜华宫已然是最大的惩戒……”莫谡想想那位殿下还真是破釜沉舟之计呢! “老夫管你甚么律法!我就是要弄死她!此事丞相务必与我联手,以保证东宫太子不会对那蔚璃宽宥处置!我可是听闻太子迷恋东越女子,迷得魂不守舍!丞相也细想想,若使此样女子入了东宫,你家女儿的封妃称后大计,怕是也难罢!” “这个……自然!”齐谡也实无可言说,只能敷衍应承。 “你帮老夫弄死蔚璃!蔚璃一死,东越军心必乱;到那时我二弟再挥兵东进,则蔚氏必亡!去掉蔚氏,则我莫家便是东境封王!我莫家一走,这帝都就归你齐家了!老夫也不再为难你们!岂非两下安好!?……”莫嵬又大谈特谈他的宏图大志。 满庭院的齐门子弟,相府客卿,还有各路兵卫士卒都只能瞠目静听,有大半人无不在心底讥讽嘲笑——怎样家规门风,能得这等莽夫!分明黩武弑杀之族,竟还想着封王东境!倒也实实地替那东境百姓叫苦啊! 齐谡听到后来也是头痛欲裂,厌恶之极,好在那客卿弘谅及时归来,奉还了令牌,又呈上供状,算是完差。齐谡连忙把供状交给莫嵬,“请上将军过目,这上面可是莫小将军的笔迹?” 莫嵬接过看了,二话不说,丢给身边士卒。士卒使火把燎上,一把火将那状纸顷刻间便化作灰烬,随风去了。 莫嵬自榻上起身,昂首挺胸,又巡视一回丞相府里的雕梁画柱,嗤笑问说,“我听闻东越宫廷修得甚是宏伟壮观,丞相以为,比之你这相府,又如何?” “岂敢岂敢!”齐谡躬身言说,“宫廷为王室所居,相府不过是臣工之宅,臣子卑微怎敢攀比君王尊贵!” 莫嵬大笑,“但愿明年今日,老夫封王称君,丞相亦尊为皇亲国戚!”说罢,摆袖而去。 一众侍卫兵卒簇拥在他身后,依旧明火执仗,耀武扬威,也都呼泱泱去了。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1) 待丞相府里终于剩下真正的庭院宽敞时,齐家子孙无不长吁了口气,受此临门之辱也是平生罕有!如今缓过神来,又都开始破口大骂那莫嵬霸道凶残,欺君辱臣,不忠不义…… 齐谡受这一众无用子弟吵闹,着实厌烦透顶,大喝一声,驱逐了众人! 独他的门生陆戎,依旧仗剑随护在他身后,也是忍耐不得,摇头叹问,“此样人物,何以位列三公?当初天子怎样混沌才能提拔这等臣子!与之同朝为官,实是臣工之辱!” 齐谡无奈冷笑,“屠杀青门之功,天子怎不感念!当年青门若胜,这天下便也不姓玉了!” 陆戎听得心惊,“青门当真要反?可是学生总也想不明白,凭他莫家才疏智浅,并无名将良参可用,如何可能击败赫赫青门?” 齐谡举目残阳西去,也是长叹一声,“何止是你不明白!青门万千将士也不明白!准备明日迎太子还朝罢!也不知玉室能否再撑过一劫!” ******* 《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秋分日,太子自东越还朝,损失禁军都尉莫敖,并禁军五千铠甲,领徽县军士千人而归。齐相,莫将,领满朝文武迎鹤驾于帝都南门。彼时距太子离京已去半载有余,朝中齐莫两家已成联盟之势。齐家意在嫁女入东宫,晋升皇亲。莫家意在争东境王权,称霸一方。玉室仍处危局,东宫仍须殚精竭虑,以图破局。 九阳城南门,兵甲列阵,侍卫列队,各路礼官唱诵,乐人鸣鼓,又有以莫将与齐相为首的肱骨之臣,领满朝的文武百官,向着缓缓入城的东宫车驾行恭迎叩拜之礼! 太子此番归朝之仪仗,比之离京时的重重护驾之军,可是逊色许多啊!——臣子中有人发此感慨。去时,可是威威赫赫五千铠甲;归来,却只有前排侍卫寥寥,后阵铁甲几行,粗略点数也不过千余人而。只怕都比不上这恭迎仪仗里的旗手乐队人多啊! 莫家欺东宫至此,东宫尚且不敢有丝毫问罪之举,委实可怜!——臣子中亦不乏此样哀叹。 城中强兵五万,宫中武官十千,兵权却大都集中在莫家手中,太子此番归来也难得安身之所罢?——也有臣工心怀无限悲怜。 匍匐跪地的满朝文武,又有多少是盼太子归来,有多少是无谓太子归来!一时间也难点数。 玉恒只知经千险,历万难,终于又回到了这个春时出走之地!他端坐车中,闭目沉思,无暇去理会车外的喧哗吵闹。此身虽归,此心却是难安,路上还有驱驱行役之人,宫中还有病榻缠绵之君,朝中尚有待肃待整之政!仍旧是危局重重,苦战连连,也不知几时方休! 羽麟与他对向而坐,此间正一手握剑,一手掀了车帘一角,窥看街上情形,还要絮絮叨叨与他讲说着一步一景——“入城门了!好多人啊!你说这帝都子民对你这位东宫是翘首以盼呢? 还是就来看个热闹!来看看你这太子是如何受人欺凌!这也是古今少见啊!……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2) 街上好多兵啊!这铠甲列队不会是要排进九霄宫去罢!那莫嵬还真会耀武扬威!宫里又是谁人持矛?你只带了一千兵回宫,真打起来,也没甚么胜算罢!你这分明是送羊入虎口嘛! 要我说啊——就该把青濯那一万军都带进城来!就放在大康殿上!早朝时分看他们哪个还敢胡乱叫嚣!不忠不顺的,全部就地处斩!一口气杀他十个八个,我倒要看看齐莫两家谁人还敢呲牙!” 玉恒抬眼觑他一回,未置一言,重又闭目凝思——齐莫两家真若只是七个八个的亲信,倒也杀杀干净就好!只是他等门徒宗亲在朝堂上早已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羽麟见玉恒并不理他,也自觉无趣,放下车帘,又摆弄起自己的佩剑,仍忍不住絮絮念道,“你说,我是入宫和你一起住呢?还是回我自家酒楼躲个清静?哪天真有逆臣杀进宫去……” “你还是回去自家酒楼罢。”玉恒闭目言说,“一者我在宫外总须有个呼应,城外是青濯,城内是你,不可断了彼此消息。再者你还须替我四处打探一下,师先生与元鲤的下落,还有弘谅等人现在境况,看看他们手中可撑握了甚么有用消息没有……此番回宫仍是如履薄冰!” “那么阿璃呢?她几时出宫?”羽麟并不关心旁事,只一心盯住蔚璃行踪,“她可再不能与你同住一处!” 玉恒终又启眸看他,满心倦意,无奈反问,“她还不曾入宫,何来出宫?不与我同住一处,难道与你去住酒楼!?” 羽麟立时恼恨,哼道,“我就知道!——她入了宫必是再也出不来的!我还不知你狡诈用心!” “既然知道,何须再问!嘱你办的事尽快去办!秋分一过,便是霜降,接着即是隆冬,她纵有泠泷琴在侧,也撑不了几时!”玉恒议起此事也略显焦躁。 “你还想囚阿璃到隆冬时节!?就不能杀了那莫嵬……”羽麟按不下急怒。 “莫家心腹何止十个八个!我若能一朝杀尽,早与他在城门拼死一博!又何至这般受尽凌辱!灰头土脸地回宫去!”玉恒叹说,“莫嵩兵指越都,随时可能挥兵攻打,蔚族存亡已是旦夕之间!惟有使璃儿暂入霜华宫,暂时稳往莫家,以此为缓兵之计,且待东越援兵来救!至于是几时出霜华宫……还须看莫家与东越各自兵势如何?还要看……看齐门能助我几分?还要看你——能助我几分?” “我自然鼎力相助!”羽麟叫说,“为了阿璃!” “那我先代璃儿谢澹台少主厚义啦!”玉恒睨他一眼,又闭目休神。 一行车撵行过长街,满朝臣子在车后随行,望着那车撵悠悠,没有人知道这位皇室储君归来路上倒底经历了甚么!他在此样局势下归朝回宫,又将导向一个怎样结局?朝堂风云又将会是怎样演变? ****** 九霄宫,太华殿内,勋帝正依偎榻上,任由小侍从端了药碗在他面前从左边换到右边,再从右边换到左边,凭是怎样劝谏就是不肯尝一口碗中汤药。 小侍从急得都要哭了,“陛下就开开恩,略尝一口也好!这药不吃,病怎能见好!这病不见好,御医们又要获罪,奴儿们也没命久活啊!” “尔等性命,干朕何事!”勋帝恼道,伏榻又是一阵急咳。 小侍从惶惶乱乱,又挖空心里地拣些好事劝慰,“陛下,奴儿昨儿个就听外面议说,今个儿太子归朝,这可是曙光在望的大吉兆啊!陛下仁德,也好振作些,打点了精神召见太子,这也不枉奴儿们日夜尽心,左右服侍啊!” “太子归朝?”勋帝苦笑,“归来何用?!还怕他莫贼杀我玉室不尽!定要来自投罗网!” “陛下这是怎么说?太子也是思念陛下,顾念陛下,这才千里奔回啊!听说路上可是遭遇了不少险情呢!太子孝心,陛下又怎好不念!?”侍从巧言解劝,“再者,听说莫将军也诚心息战了!还摆了好大仪仗,领了百官往城外迎接太子呢!想来这会儿太子的车驾也该入城了。陛下且喝下这药,奴儿扶陛下往外面去看看罢……” “有甚好看!”勋帝怒声斥道,“惟愚蠢至极,才入这龙潭!此等愚儿非我玉家子弟!赶出去!回来也要赶出去!我太华殿不许那不肖子跨入一步!”说说又怒气攻心,伏倒身子急咳不止。 小侍从连忙放下药碗,抬手为其抚拍后背,一面仍旧劝谏不休,“陛下保重龙体啊!……” 大殿上门窗闭落,惟有榻前几盏烛火驱散一隅昏昏,别处角落里依旧是幽幽暗暗,难见光影。 忽然,殿门被轻轻开启,照见一缕夕阳余晖,和着瑟瑟秋风,漫延至大殿深处,一支颀长身影,被日光映照的愈显高峻,缓步迈入大殿。 小侍从正要重拾药碗,却惊见身旁有白影幽然,举目望去,更是讶异一声,“殿,殿下……” 玉恒浅笑一缕,是宫中侍从都见惯了的随和淡意,他挥挥手示意侍从退下,自己落坐榻边,亲自拾了案上药碗,向着榻内伏身颤咳的一堆瘦骨,平声说道,“陛下,儿臣归来,就让儿臣服侍陛下喝药罢。”说着先是自己浅尝了一口药汤。 勋帝惊诧得翻身坐起,苍凉目色里终见炯炯,却也只是一瞬,便又黯淡了下去,仍只剩下混浊目光,注看着眼前人物。——他当真还能归来?!只当是一别两地,自此生死两界,再相见原该在黄泉之下呢! 勋帝颤巍巍抖起手指,骇然质问,“你……你……”唤了数声,却不知万事又该从何问起。 玉恒依旧淡然处之,或是说还存有几分漠然,“陛下忧心都是小事,不足道哉。惟生死存亡才是大事,是而今当务之急!陛下以为呢?譬如这——喝药以医病强身,以求励精图治!” 一旁小侍从忙着上前来为勋帝堆上几只腰枕,扶他在榻上略略坐正,也躬身劝说,“陛下大喜!太子归来,万事可兴!陛下还当保重龙体要紧!”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3) 勋帝坐直身子,略微定了定心绪,冷笑一声,睁目重新细细打量面前的东宫太子——那个弃自己于深宫而执意要往东越观礼的混账儿子!那个自小就处处拂逆父意挑衅君威的叛逆儿臣!“你……还知回来!”他苍老暗沉的目光里,一时悲怜一时讥笑,一瞬黯然又是一瞬无谓,“你往东越……可成其所愿?那东越蔚璃……哼!蔚家的女子,可还念你旧恩?” 玉恒手端药碗侧坐龙榻,无比疲倦地看着面前这枯瘦老人——那个试图收缴四境兵权而险些遭遇青门兵谏的玉室帝君!那个宠信妖妃赐死皇后险就废黜他太子位的亲生父亲!此间也不过是个病弱老人而已!瘦骨嶙峋,病体羸弱。可见煊赫只一时,繁华惟一瞬,从无恒久可言! “陛下还是先吃药罢……保重身体要紧。”太子心中虽有无限幽恨,也只剩下淡意寡言。 勋帝愈发冷目瞪视,又切切问说,“熙儿呢?你将熙儿带去,又将她如何了!?不要忘了你是兄长!她是你惟一亲妹!让熙儿来朕身边!传熙公主!传熙公主来见朕!”勋帝呼令左右。 “熙儿没有回来。陛下不必唤了。”玉恒淡言。 “甚么!?”勋帝怒目横眉,“你敢!你这不肖子!她是你亲妹!你惟一的妹妹!你带她出去,又岂敢不带她回来!” “非是我要带她出去。”玉恒索性放下药碗,漠然回说,“是她定要与我同去!陛下亲手制造了当下残局,岂会不知熙儿难处!她若留在帝都,莫家逼婚,谁人能拦!倒是……”玉恒冷笑着,思量这将要出口的话是否太过残忍,可又想母后惨死,相比之下便也再没有更残忍的事了,“如果熙儿留在帝都,莫嵬倒也不必斩杀陛下的两位爱妃了!径直抢了熙儿去,供他犬儿糟蹋便是!” “放肆!逆子!”勋帝回手扫落案头药汤,正好泼洒了玉恒一身。 汤汁仍有余温,透过衣衫渗下片片灼烫,玉恒却是安然未动,任凭那白衣素净沾染了大块污渍。周围服侍的侍从都早已吓得叩首瑟瑟,人人屏息静气。 “所以你果真是把熙儿丢在外面!还是他东越意图不轨,想要报复我玉室,便要害我熙儿……”勋帝话至一半,忽又老泪纵横,伏榻咳个不止,再难言说。 玉恒看着也有几分不忍,本想伸手为他抚拍后背,可动了动手指,竟似有千斤重,倒底还是漠然处之,转头望向窗隔上的半片残辉,幽幽道来,“陛下大可不必为熙儿忧心。熙儿是玉家的女儿,其胆识谋略只在我之上,想来也不会逊于当年的蓉妃。她此回出走,原是她算计好的!我不过是做了她的棋子!为她铺路而已。现下倒还要费心费力,派人四处寻她。” 勋帝听闻,重又翻过身来,用手指远处桌几,颤颤唤道,“茶……热茶……” 玉恒顺他手指看去,慢慢起身,犹豫了片刻,又喝令一旁侍从,“陛下要茶。” 那群叩首在地的侍从们,有人匆忙起身,往桌案前倒了一杯热茶,奉至勋帝榻前。 勋帝抬眼看了看袖手旁观的太子,苦笑一声,接了茶去,喝下半杯,略缓咳疾,重新又言,“你派何人去寻熙儿?你不知她往何处去了?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野,可如何过活!” “西琅夜玄。往南国去了。熙妹非是弱女子。”玉恒一句一句答言,另外又说,“明日起,我会逐步撤换宫中侍卫,先自太华殿起,再至妃嫔宫舍,再至大康殿,须将所有莫家悍将都逐出宫廷!以还我玉室殿宇之清宁!陛下对此,可有何赐教?” 勋帝怔目看他,“你知宫中有多少莫家将士?你手上又有多少精兵强将?你裁撤莫嵬戍守宫廷之兵权,岂非逼他谋反!我儿狂妄,还不知当下是何局势?” “莫嵬兵控城防,又涉宫禁,这满宫廷的莫家之兵不过是在大牢笼内又扎了一个小牢笼!既然大牢笼一时破不得,也惟有先破这个小牢笼了!以使我玉室得寸步回旋之地,得一丝喘息之机!否则,事无可行!我等必被困死在这九霄宫内!”玉恒忿然言说。 勋帝看了看他,又问一句,“你手上……倒底有多少兵马?朕听说莫敖并他手下的五千禁军全数折损在东越了?你莫不是当真自东越借了兵来?蔚璃那丫头……”勋帝面露讥笑,“那丫头胆识谋略才是真真不输于你呢!她肯借兵给你?她还看不出你倒底在盘算甚么?朕怎么听说她嫁给了召国世子?你这蠢物,谋划多年,为她耗神耗力,最后却要将她拱手他人?你知道东越若与南召合盟……”话到一半,又急咳起来,半晌不休。 玉恒静静等着,倒想看看这位困居深宫的帝君还闻知天下多少事。 “你……”勋帝咳了半晌,却似乎忘了先前所言,另外又问,“你当真要娶那齐女为妻?你若早定此意,事情又何以蹉跎至今日模样……我听闻那齐女……被召入宫已然两回了,领了你东宫不少赏赐,看似欢喜的很!齐相大约也能心向我玉室罢!……他若再得了外孙,并会与我玉室一心,朝堂之上,也就好制衡了…… 至于那东越南召、西琅北溟……东越倒也罢了,只其余三境王室,也都可命他们献王女入宫,给你做个侧妃良媛之类……”勋帝说说又有几分力竭,闭目喘息了片时,睁目再言,“如今我玉族式微,只为子嗣稀薄之故!为父老迈……无能,惟盼我儿……太子,还须尽早充盈东宫内廷,早延子嗣,以固我皇室之根本!” “皇室根本岂在子嗣?”玉恒讥笑,可更多的言辞又懒怠多讲,只淡意回说,“陛下劳心,多是无用之事!以后,还是静养身体罢!儿臣一路风尘奔波,甚是乏累,就先告退了。”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4) “太子!”勋帝又急切唤道,“太子明日……可否能代朕早朝?朝事废弃多时,亟需振作!” 玉恒停步大殿中央,早朝?文无忠臣,武无良将,早朝何用?去做权臣奸相的牵线木偶吗? “儿臣今日累了,只怕明日不能早起。早朝之事……暂且拟定后日罢。”说完转身便去。 行至门前,脚步忽又顿住,此回也懒怠回身,径自说道,“陛下的药……还是换了罢!儿臣晚些时候会另外派人送来,陛下还须勤于汤药才是!”说罢,跨过门槛大步去了。 大殿深处,昏昏烛光里,又余下勋帝一人孤影孱孱,一个“恒”字哽在咽喉未及吐出,一阵急咳又淹没了所有呼唤! 出了大殿,抖落一身灰暗,回首望去,已是夕阳残晖。玉恒立身高阶之上,任凭秋风萧瑟扶起衣袖飘摇,幽幽凉意悄悄渗入肌肤。 无论怎样,倒底还是回来了,回到这天下之枢,回到这帝王之家!当初出走,无论曾怀着怎样心志,而今归来,都无一遂愿。也惟有重头收拾,这满地狼藉,企望再铸繁华! 大殿台阶下,一行宫廷侍卫正巡逻走过,那为首的将领,不曾意间侧目高阶,遥遥望见一支白影临风而立,其昂首之姿,踌躇之意,岂非正是昨日画中所见!只可叹太华殿的琉瓦飞檐下没有木兰凌空。 陆戎脚步微滞,不知何故,他一个男儿竟也为高阶上君子之丰姿而心神悸荡,难怪小师妹会为画中的木兰君子立飞蛾扑火之志!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要不要上前参礼,但看那殿下神情,似别有所思,忧患满怀,或许不该扰他思绪罢!他握了握手中佩剑,正要继续向前巡查,却听高阶上一声宏音呼唤——“陆都尉!” 陆戎急忙收步,跪膝拜于青石阶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玉恒缓步走下台阶,在距陆戎还有四五级的阶梯处负手站定,颔首看他片时,平声问道,“陆都尉戍守太华殿有些年了罢?” 陆戎未得平身的恩旨,惟有跪地垂首答说,“微臣入太华殿值守已有三年之久。” “三年,不长,也不短。”玉恒看似闲意着言说,“太华殿无恙,便是尔等之功劳。” “实乃微臣之本职,岂敢居功。”陆戎谦和言说,猜度着这位殿下莫不是有意提拔自己?为着拉拢自己恩师的缘故。 玉恒笑笑,“太华殿若然染血,陆都尉以为,又当如何?” 陆戎惊出一身冷汗,思绪急转,这位殿下莫不是要问罪天子妃嫔被杀一事!?一时间未敢应答,惶惶着低头屏息,思量如何才能躲过此劫。 四下寂静,惟听西风呼啸,暮色正一点点吞噬着大殿轮廓,青石阶上渐渐泛起阴凉霜色。东宫殿下再未开言,陆戎只觉头上寒光如芒,背上汗水湿冷,真真如坠冰窟,又痛又冷! “微臣……”他不得不应答,“微臣那日休值……未在宫中……莫将军来时,应是莫安当值……臣是事后才知,莫将军行事之凶残,可也于事无补……臣……” “于事无补?”凌霄君冷言问说,“有言谓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何故陆都尉却道‘于事无补’?正是你的‘于事无补’,才使天子圣驾屡受惊扰,后宫妃嫔屡遭欺凌,外臣入我天家宫廷如过市井民巷,朝见天子如见门廊之客,如此便是尔等素日所行之‘于事无补’!” “微臣有罪!”陆戎惶惶叩首,不知今日还能否活着走出这宫廷。他早就听齐正讲来,关于太子一道口谕诛杀了太华殿上侍奉的一干侍从并数名御医,此样霹雳手段,怎不惶恐。 “何罪之有?”玉恒追问。 “这……微臣……”陆戎斟酌着如何自供自罪。 “罢了!”凌霄君倦怠一言,“本君今日委实乏累之极,也无暇听你言说。你且跪在这里,自省其罪罢。太华殿之防务,你能领则领,若是自问不能,那便请奏让贤罢!毕竟天子安危远胜你九族性命!”说罢,拂袖去了。 陆戎再次叩首,背上冷汗早已打湿了衣衫,终于领会何谓生死一线!方才有那么一瞬,自己性命全在那人一念之间!好在只是罚他跪地自省,于他而言这是莫大的宽宥!自此领太华殿之防务,自当慎之再慎,恪尽职守,务求不辱使命,无愧于心! ******* 月出东方,似一弯银钩,照映着凌霄宫,也就是太子东宫里的琉璃瓦,泛起一层层霜色华光。 放眼望去,终又得旧时楼阁,一亭一台,一池一水,看去都是无比亲切。凌霄君想到当初离宫赴东越之时,满树的木兰花苞已露出浅浅白尖,可惜自己一路急驰在野,竟错过了凌霄殿前这几株木兰的繁盛花期,而今举头再望,满树枯叶凋落无几,又只剩下一重重的婷婷花苞。 “小莲自婷婷,珍重待春风。”玉恒望着头顶满树花苞自吟自叹,“惟愿我与卿卿皆能撑过这一寒冬……待春风来时,依旧繁华淹路!” 元鹤捧了一件披衣自内室走出,下了门阶,作礼言说,“已然秋寒时节,殿下出入也该添件衣裳。”说着将披衣呈给凌霄君,凌霄君接过披在肩上,缓言问说,“兰公子、桐公主他们,可都安顿妥当?” “都安顿好了。兰公子那里派去了两名宫女侍奉,又另外遣了四名金甲侍卫于暗处保护。桐公主暂且安置在芙蓉园,冰夫人特地拣选了四名宫女过去侍奉,又赠了好些衣物锦缎之类,桐公主很是欢喜呢。”元鹤答说。 玉恒微微颔首,又问,“羽麟几时去的?可说过几回再来?” “殿下沐浴时,澹台少主在殿上困睡了一会,见总也等不到殿下出来,便自行出宫去了,说是明日再来。小臣给了他东宫令牌,想是来去无碍。”元鹤答言。 “明日就来,何苦今夜又去!”玉恒讥笑这澹台羽麟做事也是糊涂心思。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5) “明日就来,何苦今夜又去!”玉恒讥笑这澹台羽麟做事也是糊涂心思。 “澹台少主说,宫中寂寥,连个……”元鹤说着竟红了脸,“澹台少主嫌这宫里连个暖席添枕的人都没有。” 玉恒笑笑,自叹自语,“难为他身娇肉贵竟也陪我走了这么一遭……原该赠他个美妾才是!是我疏忽了!” 元鹤对此样事不敢置评,只能抿嘴偷笑,停了片时,又犹豫着进言,“嗯——那个,方才……冰夫人派人来问,殿下几时得空闲,她那里有几件事想当面向殿下禀奏。” “说与你听就好。”玉恒漠然答说。 “冰夫人说……是很重要的事,须得当面,向殿下亲自言说。” “她若不肯说与你听,便以无须向任何人言说。”玉恒仍旧举目花枝,不时又远眺新月。 “这个,殿下离宫也有半年多了……冰夫人或许,真的,有事……”元鹤话未言尽,忽觉出玉恒投来的冰冷目光,立时止了言辞,忙躬身行礼,“是小臣愚钝!小臣这就去问冰夫人有何要事。她若不说,小臣……小臣便劝告她说。”于是又一躬到地,便急匆匆去了。 玉恒重又陷入郁郁苦思:良夜如斯,却不知伊人栖身何处?已然是对她思之念之,深深切切,恨不能闭眼睁眼间就能见她笑颜在侧,恨不能回个身就能拥她入怀! 只可恨命运欺我!——他幽幽叹息,于庭院前徘徊漫步,实不敢踏入寝殿里烛火通明处。因为灯光映照,又是他一个人的孑影茕茕,似乎被诅咒一般,注定了他此生孤独无依!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既然得遇佳人,就该一生一世一双影啊! 何至独步空庭?何至抱影独寐! 他郁郁寡欢,与宫娥丢下一句,“告诉元鹤,今夜我睡外面。”便信步出了庭院。 貌似不知去处,可任意行走,似乎又是去处已定。穿过绵延长廊,又过几道宫殿围墙,竟得一片幽幽竹林,惨淡月辉下徐徐穿行,似乎心境也渐渐安若许多。 过了竹林,又得一片宽阔地,不远处便可望见那小小的竹篱木屋,他们曾经的流云小筑! 此刻院中早已不见灯火,借着稀薄月光,他推开了竹枝小门,缓步踏入这曾经的世外桃源。若在昔年旧时,随他呼唤一声,或许还能得她飞奔而出,缠着他要些宵夜点心,亦或是纠问他近来趣事。当然更多时候,她只是打发了婢女出来,叮嘱一声,“公主睡了,乐师也该轻声些,自去安枕罢!” 想到这些,玉恒不禁笑意微绽,想想那些年她始终当他是宫廷乐师,尽可由着她随意欺之。又或许……玉恒到今时才有微微疑心:她当真不知吗?颖慧如她是真的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他又信步至屋舍前,轻轻推门,为室内投入一抹淡薄月光,只见素净的厅堂上,桌几席榻俱在,且仍旧是昔年模样。 他恍惚间似乎又见她在那席上偷懒耍赖,演出各种故事,就是不肯安安静静抄书一刻。一下打翻了砚台,一下咬断了笔杆,还串谋两个婢女陪着她一起装病喊痛。 她得的那些个病,凭是他翻烂医书也未能研究出个所以然,后来渐渐才知,是受她哄骗! 她自是得意,每每胜他一回,便愈发当他是好欺的!惹得少年时的他自是苦恼无边,总为“治不下一个小女子又何谈治天下”这样事愧疚自责! 可纵彼此怎样吵闹,她再怎样顽劣,在起初的起初,他们的流云小筑时光是无比逍遥自在的;在开始的开始,他教她那些琴乐箫曲之事,烹茶煮酒之乐,自是无比的快活潇洒! 再到后来,他也试着考她一些子籍贤书,方知她读书默字竟有过目不忘之力!便又想要引她学诗作赋,而慧灵如她于此事上也并不为难!而那时那节,又是真真的清风朗月在怀,共她相伴朝朝暮暮,踏风衔月而行,偶然间所得的几首诗赋正可畅吟彼此心志。 只是再到后来,他竟贪心,还想着要授她军略兵法与朝政之策,便悄悄带来了兵法卷籍,趁每日晨起早课,亦或晚上临睡之前,都要强令慢哄与她翻上几页,给她讲读几章。 起初她还能皱着眉头,勉强听他教导,可慢慢地就开始抱怨:字字晦涩,读来无趣!便干脆地丢下了,每天仍旧思想烹茶抚琴的乐事,照行那些枕石漱流之举! 他看不过她这样虚度时光,又佯装威严劝教几回,还是被她以各种偷懒耍赖逃过了,照旧怎样逍遥怎样行! 而今再细想当年,自己那时的用心良苦,又是否演作她日后的各种猜疑!?她识破自己身份之后,疑心自己何故接她出霜华宫?何故授她兵法之策朝堂之政?何故送她归国?她始终疑心——自己当她是棋,摆弄多年! 当真拿她作棋吗?有意亦或无意?——玉恒用力摇头,心思一片混乱,各种胡想,又悄步入了内室。 此处安有两处寝榻,一处在里,帷幔锦帐,布置的很是精巧舒适;一处在外,惟简简单单一只绿檀浅榻,上面一枕一被,仅此而已。那时节,若得她欢颜喜悦,便会格外开恩,许他睡在那绿檀浅榻上;若是恼了,便会逐他出门,也惟那前堂的竹席上能容他孤坐一晚。 玉恒移步至那锦帐床前,依着精巧的雕花床栏,倾身躺下。颈下的镂花玉枕便是当年那小小的人儿枕过的,身边的锦被这些年倒是换过几次新的,只为备她随时来住。 还会来住吗?应该会来罢!他静卧沉思,耳畔听见窗外有秋风呼啸,渐渐扫去了窗前月色,是黑云欺上来了吗?要下雨了?寒气又重一分?她几时归来?归来可还会与她的云疏相知相亲? 玉恒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又忆起一些陈年旧事,记得有一日,也是落雨,他二人困守窗前,闲敲棋子。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6) 她棋力不弱,眼见胜局在望,愈发凝住眉头精打细算。 他趁这机会又起意劝诫,“璃儿若识得兵书军策,于此样棋局上必有助益!以后赢我便也不算难事了!” 她不以为然,“现下赢你也不算难事!只云疏哥哥让我三子便好!” “可是我不能总也让你!不如这样,从明日起,背一背伏虎三篇可好?”他耐心劝说。 她照旧转言他事,“云疏哥哥倒底是乐师还是军师?哪里弄来这许多军策古籍?莫非那不务正业的太子还赏你这个?” 这一回他懒怠再与她周旋,正面答说,“我是乐师,亦是军师!自然有这些军策古籍。待你背过这些,我还有更妙的兵略古籍,到时再拿给你看!” 蔚璃不屑,举白子看着棋盘,嘀咕道,“又有什么趣?比得过白水垂钓,闲林捉兔?等天晴了,我带云疏哥哥去看看我的玉兔园罢!我捉到两只雪白雪白的兔子……” “玉是天家姓氏!你不可乱用。”他教训着说。 “谁人乱用!?广寒宫的兔子自上古时起便唤作玉免!只为他玉家做了天子,兔子还要改个称呼?”蔚璃各种不服。 “这又不难。”玉恒仍秉着好脾气劝说,“你可以唤它们雪兔,白兔……” “若是灰的,黑的呢?” “那可以唤做银兔,墨兔……” “偏是玉兔!”她又开始耍赖,“我明日便要烤了一只玉兔来吃!你奈我何!?” 他那时知道她心里恨恶玉室,才故意这样说。他又能奈她何?对此样无无赖脾性他实是无可奈何,“我方才说得事本来与兔子无关。我是讲你该背些正经书籍了……” “你不要讲到别处去!”她先把理占了,“分明在说兔子的事!你又哪里搬出来的书籍!” “谁人先说?分明是我先说读书……”他虽见惯她伎俩,可在那时还是无力破解。 “那最初的最初,分明是在好好的下棋!读甚么书!”她是总有道理。 玉恒气煞,甩手掷下手中棋子,砸乱了满盘棋局,又夺过她握在手里的白子,全数丢入棋池。 “你做甚么!”她也恼了,“难得我赢一局!云疏哥哥输不起!” “你离赢棋差得远呢!”玉恒喝她,“先说读书这事,我们可是讲说有二三月了,如今你可曾熟读过一本兵书?” 蔚璃皱了皱眉头,她大约也是一直困惑,一个小小乐师哪里学来的专横之术,每每遇有分歧事,便要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她偏不服,偏头质问,“那云疏哥哥先说说,读兵书何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就是要打架也用不上兵法战略,一根竹棍便可决出胜负。要我学那些行军布阵之术……难不成去树下捉了蚂蚁列队开战吗?” “你是一国公主……”云疏刚想晓以大义。 蔚璃截断了反问,“你见过哪国公主修习兵法策略了?你那主子东宫太子——他的姐妹们每天聚在一处都是在议论行军打仗吗?真若如此,倒比那只知宴乐的太子长进多呢!”她气得回身推开窗户,伸手去拍打屋檐下的雨帘。 “窗子关上!你经不得风!”他一声呵斥,见她不听,只好亲自起身要去关窗,却被她挡在窗前,傲然道,“我经过最寒的风!这点风算得什么!我偏爱听雨声,要你管?!” 他恼恨着在她身边绕了半晌,窗户被他二人关了开,开了关……倒底他是拗她不过,只好作罢,往内室去取了件披氅回来披在她身上,又重提旧话,“自明日起,必须背默……” “你怎这样啰嗦?像个老人家!”她扬眉质问,满心不悦。 玉恒着实恼了,猛拍棋案,“蔚璃,你只省思省思自己每天都做些什么!身为王室,不思进取之志,倒惯会偷懒耍滑,贪图享乐,每天耗在这里虚度时光!……” 不想她也不甘示弱,啪地一声也拍桌案,“你小小乐师懂什么国政朝事!倒来议论我了!我若是贪图享乐一早回了东越!我东越王宫大你这破院子几百倍!哪里还轮得到你在本公主面前耀武扬威!我看你不只是乐师军师,你还好为人师!” “你……”玉恒实被气怔,原以为是个温良恭顺的人儿,捡回来才知道分明是个匪类,伶牙俐齿不说,还一副桀骜难驯!若是治不服她,又有何颜面治天下子民!不由沉声喝道,“蔚璃,跪下!” 她立时挑眉,回他一句,“放肆!我是公主,是君!你乐师,在我越宫连个臣子都算不上!最多是个宫奴,你敢让我跪你,反了你……” 说来他们自入住这流云小筑,一直都相处融洽。她虽从最初的怯怯惶惶到后来的渐露顽劣,有时也闹得他心忧气躁,可是他总是念着她年幼懵懂,又是病体弱躯,从不与她深加苛责。偶得闲暇还会助兴她那些顽劣之举。 可是这一回,他是真得被她这一赖倒底的态度气怔了!想想那时他也不过是弱冠少年,心性未定,哪堪受屈。而同时他又是东宫太子,惟她不知而已,凭他尊贵身份又哪里受得住她这般蛮横胡缠! 一时间对她当真忍无可忍,转目四顾,若非雨天恨不能出去折一根竹杖好好将她教训一番!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便愈是要摆出一副嚣张气焰,以为可以凭此威慑这个高出自己许多的咄咄少年,“云疏哥哥,你要清楚,我是君,你是臣……不对,是奴……还有,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敢动手……就是欺君,你敢欺负我……你……你于心何忍!” 她眼见他往墙壁上摘下了宝剑,气焰立时淹没几分,半是争辩,半是商榷,“你……你不会要杀了我吧!?……杀君是为忤逆,云疏哥哥,你要慎行……” “跪下!”他提了剑重新站回她身前,偏不信收不住她一个小丫头! 她更是站直了身子,纤纤身形倒也显出几分威风,可发顶仍不及他肩膀,仍要昂首向上才能与他对视,“云疏,我已拜谢过你恩德!你也说过——我们是朋友!你若欺我便是不义!你敢欺我,我明日就走……我若走了,就剩你孤苦一人……云疏!”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7) 他早已被她闹得心绪烦乱,忍她多时,今日便是忍无可忍,扬起剑鞘敲在她膝上,她腿上疼痛不支,砰地跪跌在地,小小身形又显出几分瘦弱不堪,举目却是别样寒冷,瞪大了眼睛怒视着他,“你敢打我……”撇着嘴就要哭出来了。 “你先说——明日起是否背默兵法?”这一回他是狠了心要将她驯服。 她只是昂首扬眉,冷目泠泠,尽是忿忿,一言不发。 “你若不学,我当真打你!”云疏挥了挥剑恐吓着。 “你再打我,我当真会走!天晴了就走!”她也试图恐吓他。 气得玉恒哭笑不得,“信不信我明日就送你回霜华宫!”实是拿她无法,未料她这般倔强。只是此言一出,他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的恐惧。她虽跪直身姿强撑镇定,却如何也掩不住目色里的慌乱无措,可说出来的话仍是倔强不屈,“那我宁愿回去霜华宫,至少在那里可以逍遥独行,不必仰人鼻息!” 玉恒当真被她气怔,剑在手中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竟说不出话来,十四年间修行的冷静自持,平和从容,只在她面前全部土崩瓦解!若非还能秉持良好教养,此刻只恨不能将她推倒,狠狠踢她几脚,惊异世上怎会有这般不识好歹的蠢物! 最终他还是扔了手中宝剑,奋步向外,只怕再留下来真要与她撕打起来。 见他要去,她反倒急了,起身要追,可是膝上一阵麻痛,又跌回地上,焦急喊到,“你去哪里?外面下雨了!云疏哥哥……天就黑了……” 他实是气急败坏,再懒怠理她,提步冲入雨中。 “走了就不要回来!”她也愈发固执,竟敢在他身后这样呼喝。 她还不知这是谁人的地界吗?竟还想逐他出境!玉恒恨得咬牙!想这女子是忘了——是谁人每每日间疯玩到底,一到日落必然殷勤了得,又是抚琴烹茶,又是研墨铺绢,只为哄他留下,以抵夜色漆黑。如今却骂他不要回来! 不回就不回!没有她日子更舒心!云疏奋步疾走,室外寒雨欺身,格外阴冷,不消片时,便是衣衫湿透。想想此样走回宫去也未免狼狈!这算是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了吗?只怕以后会纵容得她愈发嚣张! 又看看天色已晚,真若留她一人在此,又是受冷受惊,再加心伤心忧,倘若旧疾复发,倒也麻烦!又想这学习修为之事,也非一日之功可成,又何苦与她为难!她也不过十岁孩童,顽心尚重,又哪里懂得甚么国家兴亡,战争胜败。 罢了!且恕她一回!他一身湿透地又往回走,进门却见小小伊人孤零零地跪在厅堂中央,见他回来举目间尽是欣喜,可他满面冰霜又吓得她垂首怏怏,泪水挂腮,依旧与他执拗倒底。 他撑住一身寒冷,于她身前负手而立,冷颜问道,“我最后一次问你——是留在我这里研学兵法,还是回去霜华宫逍遥独行?” 她仰头泪水盈盈,仍不停追问,“为何一定要研学兵法?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你不过是个小小乐师,为何要去学那些政客国士所为!烹茶抚琴,虚度时日有何不好?” 玉恒恨得咬牙,世间怎会有这般冥顽不化之辈!也懒怠再听她大道,拂袖冷哼一声,“我当真看错了你!明日即送你回霜华宫!实不可教也!”说罢转身去了内室。 “云疏哥哥……”她扑去扯他衣角,怎奈他步履匆匆根本不顾她长跪之苦辛。 玉恒换了新衣再出来时,见她伏倒在地,倦缩着身体正瑟瑟发抖,娇小身形愈显单薄,又惹他心生怜惜,想来她也是怕回霜华宫的,走上前俯身蹲向她身侧,仍佯装冷酷,又问一声,“你可想清楚了,我再最后问你一次……”想想这话自己方才分明已讲过了。 “不要送我回霜华宫……”她侧卧着身,合掌当枕,微合双目,仍止不住的泪流。 他心头一喜,倒底还有她畏惧的!虽胜之不武可总算驯服一匹野马,将有小小的得意,却又听她絮絮央求,“求求你……就把我葬在琉云小筑罢,璃儿生生世世感念云疏哥哥大恩……” “放肆!”玉恒险就扑上去扼住她咽喉,此女实为可恶!不识好歹!他拎住她衣领一把将她拉起,怒道,“你当本君顾念你生死吗!你当我不敢杀你!你这是……这是……欺人太甚!” 她似乎死志决绝,此刻也不再听他喊些甚么,只自顾低低碎念,“父王母后回国时就曾与我说过,他们只当我已死了,在王陵之内会为我设衣冠冢,封为做越安君,与王同位……” 玉恒不知她到底在讲甚么,倒似神思已昏,一派胡言,“你想在流云小筑设君碑王灵?休想!” “母后知我必熬不过霜华苦寒,她说:若觉此生无趣,特准我饮鸷终了,余我鸩酒一瓶……” 玉恒听到此刻才觉心慌无主,急急问道,“甚么饮鸩终了!哪里来的鸩酒?你喝了?蔚璃……该死的丫头!你给我吐出来……”说着扶起她又是猛捶后背,又是狠掐喉咙,拼力要她吐出腹中所有,急得眼泪湿了一片。 蔚璃在他又捶又掐之下早已痛得摆手,“不要打了!没有……我还未喝……” “那酒在哪里?”他又往她身上四下翻找,早就不顾什么礼仪分别,腰间袖底尽都抚过,一无所获,焦急喝道,“蔚璃,鸩酒在哪里?鸩酒在哪里!”终未能忍住焦怒,伸手锁住她咽喉,恨道,“想死,本君可赐你一千种死法!现在,先告诉我鸩酒在哪里!” 自从初见,她认准他是谦谦君子,儒雅平和之风,从容沉静之仪,还从不曾见他今日这般又焦又怒,又狠又冷,一面气息凝滞渐止,一面心意灰灰渐冷,眼底一半绝望一半惶惶,被他看在眼里瞬时惊醒,急忙收手,展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声亦哽咽。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8) 她气息大畅,顿时放声大哭,泪水打湿他一片新衣,仍声声相争,“为何不能虚度时日,虚度时日有何不好……父王不曾虚度时日,他朝朝勤政夜夜问道,可又如何,还不是一朝沦为阶下囚,繁华尽付! 母后也不曾虚度时日,谨持宫务,谦卑退让,可又如何,守得住谁人!还有青澄哥哥,都说他是皇朝第一将帅,精通古今兵法军策,无人匹敌,可又怎样……三天三夜,他的尸骨……我一片也寻不到……熟读兵书又怎样!又怎样!……” 换她在他肩上又捶又咬,几乎泣不成声,渐渐也失了气力,惟剩下呜咽之声。他只能安静地抱着她,由了她发泄,虽也泪流满面,却无言相劝。 自相识相知数月以来,他二人还从不曾这般亲近。素来都是持礼相敬,她虽偶有顽劣,可知他素喜清净,从不往他身前缠磨纠结。 他也不曾见她这般悲恸,自月夜相逢,只见过她笑颜明朗,顾盼生辉,以为她就是那坚强洒脱之人,却忘了她也不过孩童一枚,先经沙场血战,又险遭国破家亡,再是身陷囹圄,如何心中不悲不苦? 自此风波之后,玉恒再未提起研学兵书一事,愈发由了她任意作为,连大声斥责都许久不曾有过。又一直连守了她几个昼夜,又劝又吓,想要哄她交出鸩酒,不想反被她要挟! 她后来又与他讲说了大段道理,类似甚么学兵法军略无用之说!问他:可知兵法再精,军略再深,到头来都逃不过断首失残骸,血河淹白骨!云疏本是乐师,就该行些吟风颂月之乐事,如何晓得断戟沉沙的惨境! 还警告他说:云疏若到过东海沙场,便知军法无用,剑戟无情,生死无常,长久无望……都不过是虚名妄念罢了!盛世繁华终至万里荒凉,风华绝世也不过白骨一堆!学尽巧智博学,用尽心机玄念,又能如何!也挽不回百万孤魂再放清歌! 若非那次事故,他从来不知,她小小年纪竟早已看透世间繁华,悟得人事苍凉。她终日贪恋往那艳阳里去,偏爱往那最高处栖息,或是躺身飞檐琉瓦,或是挂在树稍枝杈,也只是为着能寻到几片融融暖意罢! 许是霜华苦寒教会了她——这世间并非时时艳阳,亦不是总有朗月清风,更多时候都是凄风苦雨!繁华锦绣只是一瞬,又岂能不念念相惜! 共她之欢愉时光也是一瞬,又岂能不念念相惜!当真还要囚她再入霜华吗?她对霜华宫是无比畏惧的罢?再有一回,怕是要冷透她的心了!?可是,权臣当道,我奈之何! 小莲自婷婷,珍重待春风!惟愿伊人共我,同心同德,一起度过这漫长寒冬,一起贪醉春风暖阳,一起奔赴人间繁华! 窗外终还是传来潇潇雨声,愿她漂泊在野,也能得一处避风避雨的栖息之所! 忽然一阵寒风冲门而入,透骨的寒凉使他微蹙眉头,是梦是忆都醒了七分。 门前有个幽幽女声怯怯着问讯,“是殿下?殿下回来了?怎未传唤奴婢……这屋里不曾生火,或者,为殿下添个火炉?驱驱阴寒……” “这里无事。”玉恒倦怠答言,知道是吵醒了值守的婢女,“本君无意吵到你们,都去睡罢。” 婢女手提灯盏,站在外间,犹豫了片时,又小心地向内张望一眼,谨慎问说,“殿下只一个人?璃公主……没有一同回来?” 只一个人!玉恒心底黯然叹息,又幽幽惨笑,吩咐说,“退下罢。本君只在这里歇上一晚……” 或许能得一梦,或许梦中有清风明月,或许梦中能见她语笑嫣然,同她再问一声——今夜清风可清?明月可明!! ******* 东宫太子还朝的第三天,就要代病榻缠绵的天子临朝听政。此是太子离京之后,早朝断断续续或三或五或朝或休,半载散漫无序之后的首次由天家储君按时临朝。 而朝堂所奏,依旧是齐莫两家之言。齐相以天子病重、当早延皇嗣为由,督问东宫封妃、新宫营建等事。齐门以下门生子弟但凡在朝中为官者,皆出列附和齐相言辞,更有甚者,礼部侍郎直接奏禀了九月间的三个良辰吉时,以供太子做封妃行礼之选。 只是为这齐女封妃一事,凌霄君就收下了足足有半车奏疏,看着元鹤往返穿梭于臣子当中,不断抱回如山般的简书文卷,他也实是哭笑不得! 而轮到莫家奏疏时,就要简单明了多了!莫嵬就像与齐相一族排演过似的,只待齐相将家女封妃之事奏完,他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上,声泪俱下,哭诉连连,讲他幼子莫敖如何护送东宫鹤驾往东越,无辜惨死在禁军大营,至今仍只得残尸半具,首级无处可寻等等惨烈境况。哭到最后再补一句——实实痛煞老父之肝胆啊! 偏此痛未了,他又继续言说其长子莫昂之死,说其如何出外狩猎而不幸丧命于蔚璃箭下,那双箭穿眸、箭矢入脑的惨况,比之其幼子更惨烈百倍。为父者哀声哭叹:未及送还帝都,就于半途殒命!都未能与老父见上一面啊! “一年两遭,白发人送黑发人,岂非要痛煞老夫!此都是拜那东越蔚璃所赐!幼子首级必然还在东越都城!老夫惜儿死无全尸,特命二弟前往索回敖儿首级!偏他东越将士蛮横无理,假借东宫之名,连连击杀天子之军数回!分明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还望殿下治东越蔚族谋逆之罪,以抚我敖儿枉死之冤魂!赐东越蔚璃以极刑,以祭我昂儿惨死之亡灵!求殿下顾念老臣当年与青门拼杀之战功,不可辜负老臣一片忠心啊!”莫嵬说罢又是伏地大哭。 朝堂上一应莫家的同党,也都跟着或是抹泪装悲,或是忿忿斥责,言之宗旨便是要治蔚族之罪,要取蔚璃性命,以祭他莫家两个死去的儿子。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9) 玉恒冷眼看着大殿上莫家人的各种喧闹,混淆是非,胡编乱造,气得他半个字都不想多言!转头再看一旁无动于衷的齐丞相,袖手垂目,大约是一句替天子反驳质问的话也没有! 玉恒昨日已得羽麟传回消息,自己递回帝都的那份莫敖的自供状,已被齐丞相献给了莫将军,烧毁于众目睽睽之下!治罪莫敖的罪证现下全无!他齐家与莫家现今是狼狈为奸,委实难治了! 齐谡久候静观,总也未见太子应诺封妃一事,更无旨意惩治东越蔚璃,便又站出来火上浇油,“启禀殿下,莫上将军实老臣矣,为天家有平叛治乱之功,平青门之乱时已然折损儿孙数人!殿下念其往日功勋也该严惩凶手!杀蔚璃,治越王,以抚慰莫将军痛失两爱子之伤心,以安顿朝中各位老臣效忠天子之决心!” 玉恒当真气煞,漠然凝视,平意问说,“齐相也是三朝老臣了,如何礼典法章都忘记了!伏白帝开立皇朝,治境之初,封王之始,便有明律——不诛王族,不杀文臣,不辱武将! 齐相张口便是杀蔚璃,你可知蔚璃是何人?东越副君也!她之为君,尔之为臣,君者名讳岂是尔等下臣可以随意呼之!?她之身份是为东越嫡长公主,又岂是尔等说杀就能杀之!” “啊——呜——”莫嵬听到齐相被训,立时又叩头大哭,“书上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东越长公主杀人,便是白杀了嘛!老臣幼子是为殿下禁军都尉,是为天子之臣,他东越无故诛杀天子之臣,天子也不该问罪吗?老臣长子,家族众人之所望,承继门楣之少主,也命丧蔚璃之手!若不能杀人偿命,难道我儿就这样枉死了吗?” “东越长公主纵容手下斩杀天子之臣,罪在谋反!纵有不诛王族之先律,也该囚她入霜华宫!”齐丞相一旁助言。 “囚东越女君入霜华宫,待三司会审!再定蔚族之罪!”有莫家同党亦出列附议。 “诛杀天子之臣罪同谋反!当召令越王来帝都向天子谢罪!”又有莫家同党附议。 “囚东越女君入霜华宫!召越王来帝都认罪伏法!……” 朝堂之上尽是此样呼声,臣子们或站或跪,或拥护莫家所言,或附议齐相所奏!其威威声势实与逼宫无异!只差一点就使殿上侍卫将刀剑架在东宫肩上,迫他服从了! “殿下若不能为老臣讨回公道!老臣惟有自己为自己伸张冤情啦!”莫嵬昂起头又补一言。 玉恒又是愤慨又是悲戚!此谓天子之朝堂吗?可有一言是助天子治理天下?可有一臣是为天下子民发声!都是各谋私利!各霸权柄!一众贼臣乱党! 他嵬何谓自己伸张?还不是使莫嵩攻打越都!又何谓冤情?莫敖莫昂哪个不是自己找死! 玉恒只觉胸口窒痛,脑浆若炸,惟有闭目调息了片时,连质问之辞都懒怠言说!与此一众狼狈为奸之臣,多说多议也都是些无谓之争!不要说莫敖于东越杀村民抢民女的罪证被齐门烧毁,就是当前再去找莫昂该杀该死的证物证人,只怕也早被权盖朝野的莫家给杀人灭口了! 罢了!他既做恶,终有一报!当下局势,也难与他争一朝一夕!且待他多行不认必自毙! ——玉恒暗吐郁气,环顾殿上诸臣,并一重重的佩剑侍卫,几时若能撤换了大康殿守卫……便可将那莫嵬斩杀于当下了!惟有如此当能解心头之恨! 而当下,实别无他法!也只能先顺应朝臣所奏,“如众卿所议,暂且——囚东越蔚璃入霜华宫!拟旨申饬越王治境不利之责……” “岂止是治境不利!”莫嵬不等凌霄君说完,先已起身质疑。 “放肆!”玉恒沉声斥责,“怎样臣子敢抢断君言!?你莫家眼中可还有天子!” 莫嵬微微一怔,继而目露凶光,对上凌霄君寒冷双眸。 此是自乱事纷起、上下无序以来的他君臣首次对峙,莫嵬自领朝堂武将之首,便不曾受过谁人喝斥,就是在他斩杀了后宫嫔妃之时,天子也未敢对他怎样横眉瞪眼,何故他一个小小东宫,敢这样不知死活! 岂不知这帝都现下还是他莫家的帝都!宫内二万兵,城中五万军,只他一声令下就能将那凌霄宫移为平地!这个所谓的凌霄君竟还敢对他大呼小喝!?也真是活腻歪了! “殿下以为——怎样臣子敢抢断君言?!”莫嵬凶狠逼视,大踏步又向御座台阶跨近了几步。 元鹤仗剑护立御座一旁,见此情形将要移步上前行威吓之势,被凌霄君一个目色止了脚步。 满朝臣子都对这剑拔弩张之势屏息静气,殿前侍卫更是个个瞠目注视,不由自主地都按上了剑柄,以防风云突变。 凌霄君冷眼扫过脚下臣子,淡然一笑,自御座上缓缓起身,向着齐谡注目反问,“齐卿以为——怎样臣子敢抢断君言?!” “这个……”齐谡惊异,未料太子提他出列,一时支吾着不知该倾向谁家,“这个,臣下以为——惟有诤臣敢抢断君言……罢?” “诤臣所辩在乎大道大义,大道大义无外乎礼法秩序!故诤臣亦知守君臣之礼!敢断君上言辞者——惟有逆臣!”玉恒沉声断喝,又冷眼扫过莫嵬,“上将军不识礼法!还须多读圣贤书才是!退朝!”言罢拂袖自去。 齐谡已是冷汗侵背,暗道一声:好险!再看那莫嵬还在虎视眈眈望着那空空御座,显然是怒气未消。不得不走上前,低声劝告,“上将军也该适可而止,凡事循序渐进!须知九层之塔,起于累土。成千秋大计,又怎可急于一时!” 莫嵬冷哼一声,“休与我讲论大道!玉家小儿!杀他不过翻手覆手之便!他若胆敢骄纵那东越女子,老夫就敢烧了他的凌霄宫!”说完也拂袖去了。 齐谡气得惟有一遍遍直骂——莽夫!无知!蛮兵!匪类!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1) 再翻越过径亭山就是帝都了!——蔚璃负御玺在背,提长剑在手,抬头再望一回算不得险峻的山坡,终觉曙光在望,前途可期! 欣喜之下回头向身后四位召国侍卫拱手言道,“蔚璃谢四位壮士一路护送!而今已至径停山,过了这座小山就是帝都,此去当顺利无碍!诸位也就送到这里罢!你们也该速速赶回召国,当下新王登基,应该正是用人之时。” 四名侍卫彼此顾看,都心怀相同志念,“我等还是送璃公主至帝都南门,直到看见凌霄君派来迎接璃公主的人马为止。此样回去,方可向我王、向太子交差!” 蔚璃观他四人神色坚毅,深知劝说无用,便只好仍任由他们继续护送,一同登山入林。 坡路极缓,不甚费力,林木稀落,亦看不出藏险之处。这一路行来,惟到此时蔚璃才觉得神思稍有放松,又觉终点再望,遂宽下心来,与那四名侍卫有说有笑,一时议及帝都之繁华。蔚璃慨然言说,“只可惜身上已无银钱!不然倒可以请诸位入城喝上几坛子酒!再采买一些帝都特产,与你们带回家去!” 四人闻言大笑,一路护送这位东越女君,无不为其疏朗豁达之品性而深感敬服,当下听此言有人应道,“我等先谢璃公主盛情!只要能将璃公主安全送抵帝都,回国后自有我王与太子为我等设宴庆功!每人赏个七坛八坛美酒原算不得甚么!待璃公主归回召国时,我等再请璃公主痛饮一场!” “说得是!太子曾应诺我等:只要璃公主平安,我们回去都可加官进爵!到时还愁没有酒喝!” “加官进爵?”蔚璃笑应,“听来不错!只是赏赐你们的酒——南国的媚儿酥委实绵柔!七坛八坛也不过品个甜腻!若图一醉至少百坛才够!你们还须问子青多多讨要赏赐才好啊!先替本公主备下!” 四人听她言辞慨然,都忍不住大笑,又有人问,“我等当真还能在国都再见璃公主?” 蔚璃回头看他,微笑回说,“这个自然!我与子青有约,岂敢失约!你们只管备下美酒,待我来时,与尔执坛痛饮,大醉三千场!” 众人又笑,行路至此,都有霍然开朗之感,偏其中有人略显落寞,叹气道,“只可惜我这次回去,就要退出王军侍卫了,倒也无此幸运与璃公主痛饮了!” “为何?”蔚璃也甚觉惋惜。 “美人关难过呗!”旁边人取笑答说,“老三是要回乡娶老婆了!听说家里已然说定了一位极娇媚的小娘子呢!” 也有人替老三郑重向蔚璃释言,“他大哥、二哥皆亡于军中,我王特准他回去继承家族香火!” “原是这样!”蔚璃又觉欣喜,又觉惋惜,驻足停下,向老三郑重道贺,“这是大喜事啊!本公主更该赠你一件像样的贺礼才是!”说着又搜看身上,几经磨难周折,又是多日风餐露宿,身上除去衣裳可谓已无长物了,“啊——不如这样!”她解开领上系带,脱下那件大红披衣,“现下也惟有这件大红披衣,可充做喜庆之礼了!——你若不弃,且先收了!待我来召国时,再与子青为你正经补上!” “谢璃公主!”老三欢喜着深鞠一躬,正伸手要接,忽又回握长剑,瞠目四顾。 他身旁其余三人也都有警觉,各自抽剑,站向蔚璃四方,有人轻喝,“璃公主且先退后。” 蔚璃提着大红披风在手,才觉出头顶冷风簌簌,四面杀气漫延,不由得心底狠咒一声:该死!怎就没个终了!——恨恶着掷下披风,抽出佩剑,叮嘱众人,“若是黑衣刺客,小心其剑锋涂有剧毒,切莫沾染!” 四人分四面围住蔚璃,各自警惕,有人叹说,“幸亏未使璃公主一人独行!” 蔚璃闻听却是没由来的心慌,她倒是宁愿自己独行,生死由命,何至牵累他们无辜涉险! 杀气渐渐迫近,可是稀落的树林里却不见人影,愈是此样,愈是惹人心惶。 蔚璃深知:临近帝都设伏,若无必胜把握,实无须费此周折!所以来敌是存必杀之念!亦必有必杀之技! 林间忽地一声低啸,一只羽箭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御风飞来。 “当心!”蔚璃将喝一声,羽箭已在近前,箭尖挂血,在面前侍卫的脖颈上穿喉而过!那侍卫在她呼声中猝然倒地!她还未及回神,忽又听身后一声惨叫,接着是左侧,继而是右侧,转头再看四人,已全数扑倒在地,四支羽箭,皆是穿喉而过,血灌长衣! 甚么人——这样迅疾毒辣的箭法?!蔚璃紧握手中长剑,强定忧惶心神,感叹今日莫非要葬身于此!?那么御玺岂非要落旁人之手!此行岂非要辜负他重托!?纵入黄泉,也无颜做鬼!更无颜见他百年后之亡魂啊! 她提着一颗心惶惶着四下顾看,却发觉杀气似乎渐渐退去,而在树林深处,正大步走来一人!海蓝色长衣,冰蓝色发冠,在这萧瑟秋林里愈显寒冷,而他手中长剑更添七分冷冽! “萧雪!?”蔚璃瞠目眼前人物,骇然惊呼。 萧雪已大步至前,倾身拜倒,“东宫侍卫萧雪,奉殿下旨意恭迎东越长公主!”一声落,四面众声起,不知从何处冒出四队金甲侍卫,“我等奉殿下旨意恭迎东越长公主!” 蔚璃惊骇!悲恸!几不敢信!方才那杀气漫卷竟是东宫金甲?是萧雪率领的御林军!?既然是玉恒派来,何以要杀她身边侍卫!她悲愤得手中长剑颤颤发抖,拼力擎起剑锋指问萧雪,“是你们——杀我侍卫?你看不出……他们是在护我?!” 萧雪起身,目色沉静,“属下奉殿下旨意,只接长公主一人入宫!” 蔚璃怔怔竟不知何言以应!这算甚么狗屁道理!只接她一人?余者尽都铲除吗?若是子青在侧也要射杀吗?他凌霄君分明知道是子青一路护送自己!他要杀的原也是子青罢?!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2) 蔚璃低头又看脚下横躺的四具尸体,就在前一刻他们还在议说醉酒当歌事!还在讲老三的婚约娘子!还想赠他一份贺礼!可是倾刻间,倾刻间他们已变成四具血尸!甚者连一句话都未及说! “何必……如此……狠绝?”蔚璃泪盈双眸,心痛如割,“你们……你们何敢杀我侍卫!?何敢欺我……至甚!何必如此……狠绝!你们何敢其我!”她嘶声力吼,几至神思崩毁! “长公主!?”萧雪未料会是这样状况,区区几个召国士卒罢了,何至她…… “跪下……跪下!”蔚璃指剑怒斥。 萧雪不得不重又倾身跪倒,仰头释言,“长公主不知帝都形势,危局之下无人可信!故殿下特命臣下——只接长公主一人入宫……” “混账殿下!谁人信他!”蔚璃恨得挥剑便打,剑身抽在萧雪左臂,痛得他身上一凛,不想蔚璃毫无停驻之意,又是一剑抽来,震得肩骨若碎,他皱了下眉头,却眼见她又一剑挥来…… 她只当手中长剑是鞭,在萧雪臂上一连擂了十几道鞭笞,也终至力竭心衰,撑剑站立,一双泪目,对面前所有几不可见,对天边之人更是万念俱灰! 他道无人可信!凭谁人又会信他!蔚璃又忿忿解下背上包裹,狠掷在地,犹不解恨,挥剑连砍数刃,悲声咒道,“还你御玺!该死的御玺!我蔚璃再不欠你!我要与你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死生不复相见!”骂完一脚将御玺踢给萧雪,许是用力过猛,人也连带着扑倒在地,宝剑跌落身下。 “长公主!”萧雪心惊这女子心性如此之烈,一时也顾不得左臂折骨之痛,起身上前搀扶。 蔚璃挥手将他推开,大骂一声,“滚!”却是悲从心来,不由得伏地捶拳大哭,“何敢欺我!……何敢欺我?你们何敢杀我侍卫!玉家小儿!你何敢欺我至甚!啊——”她一声悲啸,头颈一沉,再没了声响。 “蔚璃!?”萧雪急扑上前,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心中愧悔——是否当真行事过于狠绝!? 她如此病躯悲意,又如何撑那霜华苦寒? ******* 凌霄宫里,又经一场秋雨,庭园各处的枯草败叶愈显凄凉了。凌霄君每每下了早朝,于这园中行走时,触目所及竟是枯败,不免又添抑郁之情。 遂趁今日偶得闲暇,特命人清除藕花池里的枯荷,又使人尽扫前庭落叶,拔出枯草,另往花房选取了几盆秋菊山茶等应季花草,置于庭前。如此清理打扫一番倒也别见情致。 凌霄君伫立庭前,赏那几盆傲菊凌霜,这时有元鹤前来禀报,“回殿下,冰夫人派人送来三罐桂花茶,说是初秋时拣取的第一重金桂,知殿下归朝未及,误了花期,特使人储备了许多,今日献上以佐殿下烹茶之香。” 玉恒听他絮絮讲完,带笑问说,“你这学话的功夫可是长进了!与原主所说可是一字不差?” 元鹤窘笑,“小臣……这也是无可奈何事啊!冰夫人每天都有礼物奉承殿下,小臣不接,开罪了冰夫人,小臣接了,又惹殿下不悦!这也是难做啊!” “这般难做!不若不做!”玉恒冷目觑过,“东西退回去。与她明言:凡本君近身之器物,入口之食材,非经元鹤你亲制,断然不受!这些规矩她不是不知!让她省去这份心罢!若得闲情且把这园子照理起来!我今日所为岂非该是她职责所在!” “是是!”元鹤连声应诺。 玉恒又问,“萧雪还没有消息?” 元鹤摇头,“澹台少主昨日来说,四方城门并城内街巷,到处都是莫家的巡逻岗哨,似乎只为候着越长公主入城!我看萧侍卫他们是很难将越长公主悄悄地送进宫来了!” 玉恒不响,静默片时才又吩咐说,“你先去罢。有事再报,无事勿扰。”元鹤躬身去了。 玉恒望着那几簇秋菊又呆立半晌,信步往池边来,放眼满池枯荷都已清除,只余下碧波寒烟,迂回于亭廊之间,倒也素净了许多!像不像她不施粉黛,不镶金钗的素色容颜? 玉恒忍不住自叹摇头,是当真想她至极吗?如何眼目所及无不念她身影!?一时又望见白鹭翩飞,双双幽影掠水而过,一只栖落对面亭栏上回头顾看,一只遥遥冲向云霄展翅去了。 为何不双飞双宿?玉恒蹙眉看着对面的白鹭栖息,暗自叹说:只你一个顾影自怜,有甚意趣! 忽又见那白鹭俯冲掠水,惊起层层涟漪,继而振翅高飞,在它喙间竟衔了一条小鱼! 原是贪吃!——玉恒哑然失笑。想到那年她来帝都朝拜,借宿在玉熙的桐华殿里,可是只为终日吵闹之故又被玉熙逐出,她无处可去便来东宫寻访故人! 那时她还不知云疏既是太子,太子既是云疏。偏巧那些天自己在外公办,羽麟到访便暂住在此。听闻他二人起初也是水火不容!打得不可开交! 蔚璃倚仗自己王室公主之名,张扬着非要见东宫所有乐师!羽麟认出她分明就是那个许他妻室的借钱少年,与她理论,偏她死不认账!气得羽麟冒充了太子身份对她百般刁难! 玉恒是后来从宫中侍从那里听说:两个人时常从早上打到晚上!也不知打翻了殿里多少瓷瓶陶罐!踢坏了园中多少窗隔门槛! 澹台羽麟见耗时耗力许多天,却是讨不到一点好处,便扬言要去天子面前告状!独这一招算是治服了蔚璃!此言一出,她人就没了踪迹。羽麟发动合宫上下齐找,也是两日未见踪影。 玉恒归来时,听见凌霄宫前后,到处都在唤“璃公主”,而澹台羽麟正气鼓鼓地站在正殿的屋檐上四处张望,庭院前一众小宫女正拿了竹杖翻草丛,撩树叶,冲着那深草密林里一遍遍地唤“璃公主”!知道的是在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捉蛐蛐呢! 玉恒自是欣然她终于从东越走到了帝都!只差点就走过了四季!可是他远未料想久别重逢竟是当下这般混乱境况!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3) 一时快步走至庭院当中,冲着屋檐上的羽麟只唤了一声,羽麟还未待反应,却听庭院前的藕花深处,一声惊疑,“云疏!?是云疏!” 玉恒急忙回眸寻看,只见池上莲叶翻动,一只白影若清莲出水,自那莲叶下徐徐站起,她左手执一只荷叶承露,右手举一只莲蓬已被啃咬去了半边,此间正是一双明眸璀璨,望着岸上左右寻顾。 “璃儿?”玉恒就知她必会独辟蹊径,可也未料她藏身在荷叶下面,想来这一秋莲子已被她荼毒了半池! “云疏哥哥!果然是你!你的声音,我一听便知!”蔚璃雀跃不已,只足尖轻点莲叶,中途力尽,又稍踏水波,几个纵跃,便飞至岸边。 却也不顾屋檐上澹台羽麟怎样呼喝,也不理会一众宫婢侍从怎样诧目,只径自飞奔玉恒身前,展臂拥上他脖颈,一头扑进他怀里,又是欣喜又是委屈,“云疏哥哥!云疏哥哥!只为找你,你知我吃了多少莲子!他们都欺负我!……” 玉恒抱着她也是又笑又叹,别后再见,她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眉眼顾盼愈见风情,娇嗔嬉笑更显柔情,惟是与他相拥,满怀情事依旧是那旧年里的小小伊人儿! “告认他们你是东宫乐师!他们便说没有你这样人!我只说来找天底下最好的乐师……他们一个个孤陋寡闻!害我白吃了多少莲子!”她手里还举着那半边莲蓬,犹自叫屈。 “是是是!原是他们孤陋寡闻!”玉恒抚她鬓角乱发,取笑言说,“璃儿未曾入水摘藕,我倒要替这满池菡萏先谢谢你呢!” 她又喜又嗔,仰头举目,只是不舍他怀抱,牵着他衣襟,细细看他,“云疏哥哥……好像……也长高了……又好像……”她总觉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哪里异样,皱眉看了半晌,羽麟已从屋檐上下来,气急败坏,大步流星直奔他二人而来,远远便喝,“倒底是叔是哥!光天化日,又拥又抱,你们还能守些个礼数吗!这里可是东宫……” “不要理他!”蔚璃拉了玉恒便走,“玉室没有好人!这个太子更是蠢物!我们回流云小筑!” 玉家没有好人!太子是个蠢物!——玉恒也是哭笑不得,回头讥笑羽麟,“澹台兄拆我庭院也就罢了!何故还要毁我名声!” 蔚璃脚步顿住,重又回头看他二人,“澹台兄?太子姓澹台?——不是!你是澹台家那个纨绔少主!谁是太子?云疏哥哥姓玉?”她恍如大梦初醒,看看玉恒,又看看羽麟,眉头拧得似解不开的佩结。 “云疏哥哥……是太子?!你是太子!”她恼恨着扬起手中莲蓬狠力抽打在玉恒肩上,泪涌眼眶,“谁准你是太子!谁准你做太子!说好了是东宫乐师!我的云疏哥哥只许是宫廷乐师!我蔚璃不与玉室交友!蠢太子!不许你是太子!” 东宫侍从们都看呆了!这位东越长公主还真不是好惹的!前几天刚刚打了帝姬,今日又跑来怒打太子!太子你倒是还手啊! 玉恒只是任由她抽打,终看她哭得脱力了,才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劝慰道,“无论我是谁人,都永远是璃儿的云疏哥哥!永远护着璃儿,疼惜璃儿!” 她为这事又哭了好些天,终日不与他言。直叫羽麟都看着稀奇,每每都要揪着她问,“与太子结交有何不妥!?你要知道这天底下若是比论权贵气势,除了天子可就是他了!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了!虽说你是个公主,可也比不得一个太子利害啊!何况还是姓玉的!?” 不管羽麟是为谁做说客,也不管他怎么巧言哄劝,她就是不予理会! 玉恒知她在自己未曾归来时受尽委屈,便主动让了最好的寝榻给她歇睡,又赠了许多新衣供她打扮,又每日拿各样的糕点鲜果哄她喜笑,可她依旧只是躲在角落里,静静地审视他,窥测他,就好似观察一个陌路人! 他让出来的软榻她也不肯歇睡,仍旧每天夜里跑去藕花池,寻那莲叶下面的小舟困睡。害得玉恒每每睡至半夜还要起来再将她抱回屋内。 此事又惹得羽麟嘲笑,“你这就失策了!愈是宠她太过,她愈是恃宠而骄!弄到后来没准宠出个惑国殃民的红颜祸水!看你怎么悔青肠子!” 玉恒也偶尔反唇相讥,“若非你乱献殷勤,给她往小舟上又递锦被又送狐裘,她也一早回屋来睡了!我看你才是那个祸国殃民的祸水!” 二人纵是如此讨好,蔚璃仍旧难以回转。直到后来,她受澹台羽麟怂恿,又往藏书阁去偷书,被人捉住,扭送到帝君大殿,帝君恼得又要禁她入霜华宫,她吓得当庭大哭,这才口口声声唤着“云疏救我!云疏救我!” 众人正不解“云疏”为何方神圣时,玉恒闻讯赶到,她立时如获救星,仍旧是无所顾忌地飞奔至他怀里,拥颈大哭!惊得殿上臣工无不掩目!勋帝更是看得稀奇,也不知他二人这般模样倒底是谁人降伏了谁人! 后来是太子代她受责,许诺抄录古籍百册以赠有功世族,这才算免了她霜华之刑。直到经此事后,她才算是又与他亲近了,主动把自己小舟上的一应枕衾被裘全数搬回凌霄殿内,占了里间寝室最好的床榻,也换上他赠的新衣了,也贪吃起他送的点心了,还要每日缠绊在他左右,一遍一遍地确认,“是否以后我闯下多大的祸事,云疏都能护住我!” “可你也不能每天闯祸,是罢?”玉恒自觉养这个丫头委实费心费力,经常是焦头烂额。 “若是隔一天呢?云疏可以护住我吗?”她扑在案上,衣袖舒展盖住了他在看的所有书稿。 “隔一年,可以吗?”玉恒无奈地与她哄笑,“你知熙儿为了防你,宫廷中又加调了五百侍卫!还有上回你和羽麟打闹,可知损毁我宫中多少器物!内廷司修缮起来要花多少银钱……”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4) “你结交羽麟不就是干这事的!”蔚璃又摆弄起他的几支狼毫,一根根向下剔着毫毛。 “甚么?”玉恒未解她意,伸手夺下笔杆,又重新一支支挂回原处。 “澹台羽麟家多得是银钱!你与他结交不就是贪他钱财!你赖他赔给你就是!他就是为你重修一间宫殿于他澹台家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蔚璃说道。 玉恒先替羽麟哭笑不得,原来世人与他结交都是贪心他家钱财!当真可悲。 “何况是他欺我在先!”蔚璃又趁机告状,“非要充甚么太子!我就说太子若是他那样的,玉家天下也早该亡了!” “璃儿!”玉恒面对这肆意无拘的女子简直是头痛欲裂,起身将她扶正,看看还是人在眼前,实难忍受,索性将她抱至一旁副案,指令她,“那一百遍的上古圣训,你至少也要抄录一半!且想想我是为谁人受责!一个公主甚么不好学!学人家偷东西!” “偷书怎么能谓之‘偷’也?”她索性躺倒在席上,自有一番道理,又禁起眉头来质问玉恒,“抄书这事,难道不是云疏甘心情愿为我做的吗?你可是说过要永远地护着我,难道都是欺哄!” 玉恒终日被她这样缠磨,几要吐血。可偶然间她若不在身边,或被羽麟哄出去疯闹,或她自己寻了幽秘处撒欢,只半晌不见,他便又觉得坐立难安。还真是人在天边——心痛;人在身边——头痛! 而当下情境,便是真真的痛煞心肝了!思她念她,几至心慌无主!以为除去满庭杂草,眼前便可得几分肃静!可现今才知,那杂草分明是长在心上啊!她一日不归,杂草蔓延心谷!她两日不归,杂草淹没五脏!她三日不归,杂草荒凉了整个天地! 女人!实非可亲之物! ******* 萧雪回宫禀事,正看见凌霄君独自一人站在满池秋水前怔怔发呆,那神思黯然委实令人观之不忍,再想想自己将要禀奏之事,不免忧心忡忡!已然是破败残落之景,谁人还承得住戚戚霜寒!? 玉恒听见脚步声响,也未回头,径自叹问一声,“她……还好吗?” 萧雪急忙大步上前参礼,回道,“臣奉殿下旨意,已迎回越长公主并传国御玺!”说时将手中盛装御玺的黑檀木匣举过头顶,呈于凌霄君面前。 凌霄君皱眉看着木匣上一道道剑痕,愈发心若刀割,这些利剑都曾凌到她身上了吗?——“她……还好?”他手扶青石栏杆,以撑住戚戚心神,再次问说。 萧雪答言,“臣本想避过莫家眼线,将长公主悄悄送回凌霄宫。只可惜四方城门皆有重军看守,街上更是甲兵巡逻不休,微臣委实避之不过,将将入城即被莫军所得,在莫家一党的监视下,不得不先将越长公主送往霜华宫。不过微臣已特地留下五十金甲侍卫,与宫廷其他士卒一同驻守霜华宫。” 此样结局原是预料之中,也确是无可避之,玉恒叹息一声,重新又问,“我是问你——她身上可好?可曾负伤?心绪如何?可有悲戚忿恨或是……” 萧雪怔了怔,忽觉眼眶发涨,鼻子发酸,要该如何言说,从杀她四名侍卫说起吗?——“臣……臣在径亭山北麓迎上长公主,臣……杀了她身边侍卫四人……” “是召国侍卫罢。留之亦无用。”玉恒定睛看他神色,不知那目色盈盈是有悲意还是为怜悯。 “是。”萧雪应一声,略带哽咽,“只是长公主……为此心伤,责打微臣,砍损御玺,竟至力尽而跌倒……佩剑折于身下,不慎割伤了肩臂,人也吐血昏迷……微臣……微臣……”萧雪吞一口哽咽,抬手抹去眼角潮湿,重新又言,“微臣恐怕再有伏兵,并不敢于路上耽搁,故而只是草草处理了长公主伤口,便使车驾送她入城……入霜华宫时,长公主已然醒来……只是,只是……”他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只是怎样!?”玉恒焦灼问道,却也不等他答,只另外唤道,“元鹤!元鹤——” 元鹤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唤声急匆匆跑来,看见萧雪,立时明白,喜道,“越长公主接回来了!?人在哪里?” “霜华宫。”玉恒冷言冷面,吩咐道,“你速将备下的一应器物即刻送入霜华宫!就以……以澹台家少主问候东越女君之名义!谁敢刁难,就地斩杀!” “是。小臣明白。”元鹤应一声,也不敢多言,便急匆匆去了。 玉恒忧心忡忡,又问萧雪,“她可曾说过甚么?哪怕是怨恨的话也无妨。” 萧雪举目怔怔——只怕那女子其心已死,其念已灰!又还有甚么好说!“殿下……该去看看璃公主!”他叩头在地,掩去泪水决堤。 *********** 霜华宫,位于皇城之最北角,居三宫六院之最后方,名为宫宇,实为地窖。地上有百尺亭廊,却非居住之所,而是供禁卫之军布岗设哨、巡防值守之用;往地下百尺才是宫殿之所在,引冰冷石阶而下,见阔千尺有余,廊回殿立,皆以寒冰做垒,放眼清洁,霜白无一丝杂色,故名霜华宫。 宫内置寒冰为榻,以霜雪为屏,榻上虽有轻罗锦被,却是难抵冰寒;屏前也有夜明珠灯,可是却无半点灯火之暖。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身入其中,终年不见骄阳,不闻清风,唯有冰霜凄凄,寒床冷室! 此霜华宫,是为玉室第七世帝君所筑,传言本是为囚禁其后妃失礼犯纪者所用,当然此说也全无史料记载可证。只是后来,不知自哪一世起,霜华宫成了天子治罪四境封王,囚禁王族的禁闭之所!但凡王室中有戴罪抑或疑罪之人,皆可丢入霜华宫内,以求用宫内冰清之寒供其自省矣! 是当自省!——蔚璃悲叹:史书读遍,杂集翻烂,也不曾见,自开朝以来还有哪一族王室,七年间两度被禁霜华冷宫! 痛莫过于摘心!哀莫大于心死!既然此心已然生生摘除,死在了径山亭那片野树林里,又何惧此身何栖?何畏此命何衰!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5) 她茫然顾看四面冰墙雪壁,禁不住声声长叹!——倒底还是回来这里!兜兜转转虚耗了几年时光?七年?还是八载?自己疑心也罢,他人计谋也罢,终逃不过,命归霜华! 若知今日结局,何苦当年出走!那一年也是这样临近寒冬之时,若然那个大雪纷飞夜不曾随他逃往别处,只一人冻死在这寒冷冰榻上,岂非万事利落!省却多少麻烦!又何来这许多周折磨难!何至引那许多无辜之人惨死! 蔚璃手扶冰墙向冷宫深处寻找,她记得某一处角落里,有密室一间,或许可做为了却残生之所。她记得那密室内有一冰榻,她只须思想着是躺在上面从从容容死去?还是盘膝打坐以残存之内功再抗争几日,待余力耗尽时威武死去?……可是子青怎么办?王兄怎么办?我东越一众将士又要落何下场? 她停下脚步,向死之心又泛起凛凛痛意,如重锤落胸,砸得她透不过气来。今时再不会有君子的乍见之欢!再不会有人问她清风可清,明月可明!再不会有人送暖汤赠狐裘!谁人救她?谁人救救东越?谁人替她护持青门……一想到当下绝境无望,又想到还有诸多憾事未了,此悲此痛,此忧此患,欺得她跪地大哭!泪如泉涌! 宫门外,元鹤散尽金叶,费劲口舌,总算绕过地上守卫,提了一应器物下到霜华地宫时,就听见冷宫深处有悲啸痛哭声,惊得他又急又慌,切切唤道,“璃公主!璃公主!……” 声传回音,一层层绕梁不去。蔚璃在内惊闻,忙擦干泪水,整理衣裳,重又缓步移出。 元鹤惊见面前这瘦骨纤纤的黯淡女子,几次张口,竟发不出一点声响——这还是那个澜庭里御风而来、拥枕窗下、大梦无羁的明朗女子吗!? 蔚璃冷眼觑看着那人派来的小吏——他还想怎样?能够一杯毒酒赏她个痛快吗?那还真是要谢他不欺不辱之大恩了! “璃……璃公主,”元鹤终于唤道,却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此女子之悲戚远比这寒宫还要凄冷百倍!“小臣,奉殿下旨意,给璃公主送些日常所需,并代殿下嘱告璃公主——且忍耐时日!隆冬之前,必接璃公主出霜华宫。” 他说着掀开身边的一只提盒,自里面一一取出器物,“此是几盏烛台蜡油,殿下说烛光虽微,却是光明之源,盼璃公主务必坚定心念,不可言弃!这里还备了锦炭泥炉,以供璃公主平日里煮些热茶热汤也可暖暖身子!小臣并非时时都能得此便利,为璃公主进献美食。” 说时又自提盒内端出一大碗汤羹,“这是小臣亲制的羊肉羹。殿下特令小臣切切嘱告璃公主:非小臣进献之物——不可食!不可饮!不可沾!当下危局未解,杀机四环,请璃公主务必当心!不可轻信于人!” 又一面说,一面取出许多器物,“还有几册诗集,殿下说都是璃公主幼时喜爱看的;还有一点笔墨,璃公主但有所需,也可书于笔墨,待小臣来时交于小臣去办就好;这里还有殿下亲画的舒筋活血的白虎操!殿下说:虽也教过璃公主了,只怕璃公主又忘记了!便细细的画了下来,这霜华宫寒冷,难耐之时倒是可以练习几段以舒筋活骨……” 他相断又拿出几盒糕点,几样补品,几瓶药散,又是各样絮絮嘱告一番,这才又启开了另一只提盒,自里面抖出一件雪白的狐裘披肩,“这里还有一件狐裘,殿下说是昔年旧物,请璃公主暂且用着,待置好了今季新衣,再一并为璃公主送来……” 蔚璃冷眼看他将带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样一样整齐规整地摆放在自己脚下,又附上各种琐言碎语,左一句殿下言说,右一句殿下嘱告……絮絮念念,倒似这其中还有真情一般!岂非是他惯用伎俩!还当自己年幼无知,甚是可欺吗?当真可笑! 现下她只怀疑,是否当年,他赠的那些暖汤锦裘就是计谋之开端,哄她出霜华便已然是他布局之开始……怪只怪自己当年心蠢眼拙,又兼情痴志浅,竟不曾看透此中诡计! 元鹤将所有器物摆放完毕,重又叩首问说,“殿下受权臣挟制,行动多有不便,一时还不能来探望璃公主,请璃公主切莫怨恨。请问璃公主还有甚么话需要小臣带给殿下?” 蔚璃从始至终只是漠然听之,漠然视之,漠然处之。还有甚么话?莫名!他还想听甚么话?感恩戴德吗?——为这满地的零零碎碎瓶瓶罐罐不知所云!他先以萧雪残杀她无辜侍卫,再令元鹤赏赐她小恩小惠,是想以他对世人之狠绝来对比他对她之仁义宏德吗!? 玉人诡诈!蔚璃只在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却是声音微弱得连霜墙冷壁都不曾听见。她漠然转身,未曾触碰一件东宫赏赐之物,又缓步归入冰霜深处。 “璃公主?璃公主!”元鹤举目怔怔,至此仍有疑心,不知方才所见是人是魂,还是丢了魂的游荡之灵…… ****** 元鹤两手空空出了霜华宫,兜兜转转竟至落日时分才寻回东宫所在,他神魂未复,还不曾觉出自己失神,进到东宫院落,见庭前跪着一位锦衣华服的瘦弱少年,那肩骨嶙峋惹得他又不禁心下唏嘘——这一季秋霜倒是欺瘦了多少人啊!怎么人人瘦骨,个个销魂?! 待走上前来弯腰细看了,又是一惊,“兰公子?你怎来此?殿下令你在藏书阁抄录古籍,已是莫大的恩典,你怎可擅离职守,擅闯殿下寝宫?” “元鹤,”夜兰见他如见救星,“求你再去与殿下说说,夜兰愿代璃姐姐受罚!无论是囚禁霜华宫,还是别样任何刑罚,夜兰都甘愿替璃姐姐受之无悔!璃姐姐身有寒疾,再经不得霜华酷刑!求殿下知悉!求殿下开恩!” 元鹤才知他来意,更是苦笑连连,“兰公子糊涂。霜华之刑若然能替,东宫之内多得是可替罪之人!只不须殿下指派,我等皆愿入霜华宫替出璃公主!可是当下情形……”元鹤说说又是一声悲叹,“殿下孤军陷于深宫,朝堂有权臣,城邦有悍将,殿下处处受人挟制,也是身不由己啊!”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6) “总有办法!”夜兰忍不住又要抹泪,“璃姐姐是因为去淇水救我,才被二哥误伤抛入寒水,已然是折损了半条性命,这回再遭遇霜华苦寒,岂还会有命在!可怜玖儿姑娘赠我的狐裘披衣还烧毁在路上,我一七尺男儿竟无半分用处……”他愈说愈悲,伏地大哭。 元鹤不忍,又是搀扶又是拉扯总算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正色劝道,“兰公子还是先回藏书楼去!莫要忘了你自己也还是罪臣之身!无殿下召见且不可再随意往来!”说着扶他向外走,又连吓带劝总算哄他去了。 再转身向回,这小小少年莫名地又添了一层悲戚。转头看看西方暮霭沉阁,冷风乍起,想这秋寒之夜要她那病弱之躯可如何熬过!他在殿外整了整心神,长长吁了口气,这才打点精神,登殿入室。 凌霄宫的寝殿内昏昏暗暗,不见一盏烛火,玉恒正独自一人枯坐案前,凝望着那一枚青石大印怔怔出神。印底刻着——“受命于天,德配万方,既寿永昌,天子行玺”十六字篆文。 就是为这十六个字啊!险些折我佳人!如果当初不与她分道而行,那么路上被风肆劫持时,御玺会落风肆手中,或许召国大军便会直指帝都,一举夺下帝位,凭是后来再杀召王也是无可挽回之局! 又或许能躲过风肆一劫,而在廊原时,若无青濯救兵及时赶到,御玺也极有可能落入廊原守将手里,再转呈莫家,则天下也要改姓莫了! 可是如今,虽说因她护送之功,躲过两劫,可轮至当下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所谓的天家,所谓的储君,还不是困于深宫,受人胁迫!所谓“受命于天,德配万方”,又在哪一处得以彰显呢?以她半条性命一片赤心换取得此样残局,当真值得吗? “殿下?”元鹤站在门前轻声唤道,不知这戚戚暗暗里又藏着主上怎样悲愁。 “怎么才回来?”玉恒疲倦问说,“先掌灯来……不知不觉天又黑了……”又是一日无功,寸步未进!终日无为,倒底要至几时才能除奸臣,振朝纲! 元鹤忙上前点起烛台,小心问说,“殿下晚膳想用些甚么,小臣去做。” 玉恒借着案上烛火,依稀看见青石御印上果然有几行利剑划过的丝丝线痕,这要何等内力才能使剑锋削此顽石!她是怎样怨恨才至拼此毕生之力!难怪会折剑于身下?只怕她自己也是内力耗损无余罢?!不过是杀了几个召国侍卫,何至她…… “殿下?”元鹤查看着主上黯然神色,小心又唤,“殿下或者想喝碗清粥?” 玉恒这才抬头看他,似乎才恍然他自何处归来,“那里……她情形……如何?” “东西都送到了。殿下交待的也都嘱告越长公主了。嗯……还有就是……”元鹤斟酌着言说。 “她可曾说了甚么?”玉恒径自问道,现下只想得她只言片语,哪怕是怨恨之言,哪怕是咒骂之语! 元鹤犹豫了片时,还是摇头,“越长公主……未置一言……”他现在回想当时情形,仍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鬼魂还是人影,怎会半点生机也感觉不到! “未置一言?”玉恒笑容惨淡,又自嘲道,“是女子——都通晓‘不置一言’这小小伎俩……” “殿下!”元鹤终忍不住扑跪在地,声泪俱下,“殿下去看看璃公主罢!小臣也不知璃公主是生是死……小臣恍惚,不知见得是人是鬼……璃公主只怕是撑不过几日啦!” 他讲得语无轮次,玉恒听得一阵阵心绞若碎,总算还可以撑住气力,缓缓起身,望向门外,又闭目调息了半晌,这才大步往殿外奔去。 “殿下!”元鹤这才惊醒,急忙追上,跪地拦在门前,“殿下恕罪!小臣言语混乱,惊扰殿下!殿下万不可往霜华宫去!那里已被莫家派下重甲看守,殿下若去,必引屠杀,血溅宫廷啊……” 玉恒闻听,又大步向回。元鹤只当一言劝住了主上,惊喜之下正抹额头冷汗层层,却见主上这回是拎了剑又冲出来,喝令一声,“拿我药箱,速速跟来!” 元鹤吓得六神无主,急忙爬起,左瞻右顾,不知该先去通知萧雪速速领兵护驾,还是该先跑去内殿翻找药箱! ******** 霜华宫外,宫廷侍卫眼见一白衣身影飞檐走壁而来,个个惊得不敢置信!——天底下怎样狂徒敢来皇宫撒野!只待人影近时,侍卫长更是一声惊呼,“殿……殿下!?” 玉恒也不答言,径自奔宫门方向。 “殿下且慢!”侍卫长缓了缓神,紧追几步,拦在当前,众侍卫也都跟随着蜂拥而至,封住了去路!侍卫长按剑问道,“殿下往何处去?可知此处是霜华宫?囚禁罪臣死囚之地!殿下身份尊贵,不好擅入!” “现下让开,恕尔死罪!多言一句,立斩不赦!”玉恒握剑在手,不惜为她再开杀戒! 四围奉萧雪之令留守在此的五十金甲也闻声涌上,人人按剑,护立在东宫太子身后,与莫家麾下的禁军侍卫成对峙之势。 那侍卫长倚仗莫家兵权,想着上将莫嵬时常提剑闯宫闱,皇妃都敢杀,而今唬吓一个太子又算得甚么!不由得轻蔑冷笑,“殿下倒底带回来多少兵,也敢挑衅我等……”话音未了,只觉颈下寒凉,一道血光破喉而出!伸手抚颈,只得满手血色。 侍卫长倒地之前,眼睁睁看那白衣错肩疾走,云纹素衣不曾沾染半分血色!——东宫嗜杀?! 四围侍卫与死去的侍卫长一样地诧异惊叹!顿时掀起一片哗然!众人眼见着统领被太子一剑封喉,血淹石阶,分外狰狞!或惊或惧,或有跃跃欲试者,或有伺机谋动者,全都拔出了佩剑,一层层剑光夹立廊道两侧。 玉恒当下质问乱臣之意也无,只是全然不理,仍旧血刃在手,冷目幽光,径自向前。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7) 恰这时,元鹤领萧雪,又带了一百金甲匆忙赶来。萧雪见地下伏尸,又见四面剑光,急喝一声,“尔等何敢!谁家臣子?还想谋杀太子不成!” 霜华宫侍卫们已是群龙无首之态,虽也有想为莫家制衡太子的,可是无人出头,也只能是彼此觑看,蠢蠢欲动却是不敢真动! 萧雪趁势又言,“殿下只是往霜华宫内申饬罪臣,并无他意!还请诸位兄弟稍安勿躁!若引厮杀,与尔等并无益处!” 侍卫们闻听此话更是稍缓杀意。谁都知当下厮杀,不过是同那侍卫长一般,枉做冤死鬼罢了!莫家根本不会记念谁人功勋,为谁人立碑! 玉恒行至宫门台阶前,才收剑入鞘,回手递予追上来的元鹤,又接过他奉上的药箱,叮嘱一句,“谁人妄动!杀无赦!”便转身入了霜华宫。 元鹤回身抽剑,守在门前。萧雪并百名金甲侍卫,更是人人警备,执剑立守四面。 ******** 依寒凉石阶下入地宫,此是他这位东宫太子平生从不曾踏足之地,自地底涌起的层层寒气瞬间裹挟全身,凭他纵有秋袍加身、内功护体亦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禁愈发心疼那女子——纤纤病弱之躯如何抵此酷寒! 转目四围,惟见冰墙霜屏,映着夜明珠幽幽寒光,倒也别有一番流彩璀璨。向前未走几步,就看见地下摆排的一应器物,烛台茶炉,羹罐药瓶,笔墨裘披……都是自己令元鹤送来的,此间是无一缺损地,仍旧整齐有序地摆在原地。 可恨那女子!这地宫怎样寒冷!何苦撑这份孤傲!喝碗暖汤,加件裘衣,谁不也敢为此轻看了她!她又何苦执拗!还是她当真已生恨意,恨至心死吗?连自家性命也不惜了吗!? 再向里走,依旧是诸物冷清,一片死寂。虽也寻见几处冰榻,可是却未见她踪影,也未闻她声息。真该烧了这冷宫!谁人狠心制此酷刑! “璃儿?”他终忍不住四处寻唤,一颗心焦灼若焚,“蔚璃!璃儿?……”一声恨,一声急。 兜兜转转,终于在最深处的角落里,一间狭窄陋室里将她寻到。说是陋室,是因为这狭小的阁间里照比其他殿堂的或堆案或竖屏,此处惟有一只冰榻,置于狭室中央,其余再无他物。 玉恒站在门前只向内望了一眼,便知她何故择选此处栖身!此非陋室!实为灵堂而! 冰榻是为灵棺,她一袭白衣平躺上面,远不闻声息,近不见血色,还真当停灵一般! ——该死的女人!非要这样吓他! 他置下药箱,跪膝扶向榻前,指上顿时冰激入骨,阵阵刺痛!他心痛难制,只调息了许久,才敢探手试她鼻息,轻声唤她小名,一声急过一声。 ——好在她鼻息尚存!只是抵不过寒冷一时昏睡过去,不能应他。 玉恒略略安心,握住她冰冷指尖,无限怜爱地凝神望她眉眼,心底万般滋味翻涌。 她囚困寒室,又怎会这般眉眼安若?是怨恨到底的绝然吗?还是万念俱灰的漠然!她睡梦里神色灰寂的一如弃绝了整个人间!真真叫人望之就觉心意灰冷! 这绝非他素日里念着盼着的那个璃儿!他的璃儿自有深情!自有厚义!就是睡梦中也不舍心中热爱!她的眉总是微微蹙起,像是总会有人惹她气恼;她的唇总是微微上扬,就像总有好事又会使她欣欣然。 如何似当下这般——如同鬼魂,全没了神采! 这些年营营算计,便是为今日之结局吗!?不该如此!不该如此!既得佳人,岂能不惜之护之!珍若眼眸!且不论天下如何,且不管还有多少潜谋暗计,总该护她一生安好才是啊!于她倒底应该怜爱疼惜更重一分啊!使她永远都能平安喜乐,纵意无羁,岂非初心所在! 玉恒起身又回至来处,取了裘披与炭炉等物,重新回到她榻前。燃起炭炉热那罐汤羹,以裘衣当被为她铺垫身下,又脱下自己外袍覆盖在她身上,如此为她稍御外界寒冷,又扶她坐起,以内功元气为她助推血脉,不消片时,便听她口中呢喃一声,人已慢慢转醒。 他将她重新放躺在裘席上,伸手解她衣带。自相识,为她医疾疗伤也不知有过多少回了,以致每每为她宽衣解带都已是心无旁骛,直奔疾患。他偶尔也要暗自嘲笑,再若如此下去,未曾沾染爱欲倒先熏就了亲情,是否以后同榻而居,也会沦落到这般心无杂念! 只是这一回,退去她薄薄单衣,露出她霜色肌肤,他实难再有沉着冷静!——那肩上伤口并不甚重,不过是剑峰扫过的一道浅浅的皮肉之伤,只是那血色外翻,仍见狰狞!而尤其是那伤口上方的一排排貌似齿痕牙印,又算甚么! 他索性退了她衣领,又查看她颈背,寻见另外两道伤痕,虽已愈合结痂,可那长长的疤痕若蜿蜒小蛇伏在她雪肌之上,看去委实残忍! 她果然曾经负伤前行!又是谁人伤她?当真该捉来凌迟!——玉恒心怀忌恨,又有种种猜疑,忿忿着取药散,先为她处理肩上剑伤。只可恨药箱中并无去疤药膏,那几排齿痕晃在眼前,委实愈看愈气! 一时理罢了伤口,自肩下包裹一层白色棉布,又草草为她掩上衣襟,悻悻地为她系结衣带……正这时,却惊觉一双明眸正冷冷注视着自己! 他心下一凛,继而窘笑,倒似做了亏心事一般,可想想方才心痛辛劳岂非都是为她!又不曾讨她半分好处!便又故作淡然随意,如常地嘲笑问说,“蠢笨如卿,也算世间无敌!试问天下谁人还能使自己佩剑伤了自己……”他话至一半又有忐忑,她眸色不似往昔,不嗔不恼,不怒不威,只是冷冷一双眼漠然顾看,如同观望陌路。 “璃儿?……”他慌忙改换了语气,侧坐冷榻边缘,抬手重新为她仔细结系衣带,企图寻得往昔的一丝亲昵。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8) “听萧雪说你肩上负伤,我忧心不已,特来查看……”这说得都是甚么!又岂止只忧心她肩上伤痛!于她当下处境又岂止是忧心!词不达意!言非初衷! 他恨得禁声不语,只为她一层层整理着衣衫。她亦不避讳,仍只是静静躺着,冷冷看着,就如同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终有一丝省悟——她不是恨,当真是心念成灰,不留半点余欢。他只能收手退坐一旁,平生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她也无意讲话,只漠然看了他片时,如看路人擦肩而去,随后便又合上了双眸,像似睡去,只当身旁无人。 “璃,璃儿……”他小心地唤着,也自知愧疚,“你该知道,此非我意!权臣当道,我也是要顾全大局……待我设法替换了宫中所有侍卫,不再使莫家染指宫廷戍防,到那时便可接你出去!你且忍耐些时日,我会尽快促成此事,你以为可好?” 玉恒恨恶自己今夜何以这般笨拙!言辞无序,倒底都在说些甚么!好与不好,又怎由得她裁决!?问又何用?想想这些话讲来实是无味!凭白招她厌恨! 思量着又另起一题,“不若起来喝点肉羹罢?你若有恨,骂我一顿也好!听萧雪说,你责打了他,若不解恨,待存些气力再打我一顿也无妨!……璃儿?你不要学那小家子气的女子,不同我讲话算不得甚么良策罢?你只说说,怎样做才能恕我,我都依了璃儿,这样可好?” 蔚璃仍旧不应,羽睫都不曾抖动一下,倒似又昏睡过去一般。玉恒忍不住又握上她手指,她亦不避,这份冷漠木然委实令他心惊!他索性抬手抚过她冰颜素净,她亦不躲!他又恼又急,终按耐不住,指尖轻轻划过她苍白唇角,俯身下去,试图以爱欲暖她一身凄冷。 鼻息互闻,她终于启眸,亮若寒星,淡漠一言,“我已是子青之妻,殿下何故欺封臣之妻?” 玉恒俯身倾首,与她凄冷明眸只一寸之隔,闻此言犹如万箭穿心,胸口一阵阵窒痛,面色渐渐凝作冰霜,“当真?” 蔚璃又不响了,鼻息轻哼,仍旧合眸装睡。 玉恒已恨得咬牙,讥诮道,“你与他不过一纸婚约罢了,岂可当直……” “我们已学那民间夫妻,成就了拜堂洞房之礼。”蔚璃闭目,淡漠言说。 玉恒怔住,实未料及此样结局,还真被羽麟说中——他二人行于荒野,幕天席地,清风过袖,月辉入怀,怎样风流不可以有!那风篁纵是个木讷无趣的!又怎抵得过这女子千娇百媚,自有风流!一时间百味杂陈,也只木木然又道一句,“当真?” 蔚璃实不屑与他这等狠绝之人多置一言,只冷哼答说,“礼官许山秋,与子青聘辞当入史册。殿下自可派人查访。” “许山秋?……还有聘辞?”玉恒木然念说,神思一片凌乱,“怎样聘辞?许你一国江山吗?你知她江山不过是我玉家的一块封地!天家随时可以收回!” 这一回,蔚璃终又启眸来看,笑带讥讽,“所以,你杀召王不足,还要诛风族吗?” “是风肆领兵谋反!你知他怎样羞辱我等……”玉恒话至一半忽然顿住,心绪盘转:何苦与她争论这些!她若知之自然知之!她若不知,讲上一万回她也佯装不知!风王族怎样野心,她岂有不知之理! “罢了!”玉恒自叹一声,“我杀召王,是不得已之下下策。他年若是诛杀风族……你只记得——与尔无关。” “殿下有太多的不得已!岂不知天下人亦然!蔚璃已嫁做风族媳妇,殿下若要诛杀风族,我又岂能坐视不理!你若者连我一并诛杀,或者……”蔚璃也有那么一刻心惊,昨日尚有恩义,今日已成仇恨吗? “或者怎样?!”玉恒拎住她衣领质问,终于明白萧雪何故要受她责打!那些被杀的不只是召国侍卫,也是她的侍卫!因为她已嫁作召国妇人啊!好个风流女子!才不过别了一月时光,她竟敢……竟敢入他人怀抱!“蔚璃,你还想与我为仇吗?为一个相识不过半载的蠢世子!” “子青已是我夫君……” “住口!”玉恒愈加忿怒,眼前忽又闪现她肩上重重齿痕,不由恼道,“所以……你肩上齿痕……是你们的新婚之欢……”实实忍无可忍!他又气又恨,忿忿起身,却仍旧不知所措,一脚踢翻地上泥炉,连那肉羹滚洒了一地! 怒她?罚她?弃她?打她?这些年被她惹怒数回,却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手足无措!真真混账女子!岂会不知我心!他咬牙忿恨着,忽又转身扑回冰榻,一把按住她衣领,扯开她衣襟,向着她另一边肩头狠咬下去! 没有人可以在她身上留下印记!除非是他!——这是数年前就注定的事,岂容横生变故! 蔚璃痛得低呼一声,拳脚并用地奋力踢打,他终尝到一丝血腥,仿若舔舐自己心头滴血,又扼住她咽喉,咬向她嘴唇,暴雨催花般的强吻,全然失了往日的君子风度。 迫得她拼力抓挠,扯歪了他的发冠,撕乱了他的衣领,再不能自救,惟有一狠心,反咬他一口,玉恒唇角吃痛,终低吼一声退身坐直,可仍旧恼怒未收,指她怒喝,“蠢女人!可知我为何使你们定立婚约?!不识好人心!” 她气息未定,眸色里终又泛起涟漪,只是那涟漪是他从不见过的鄙夷之色,她含泪怒回,“泠泷琴!你以为天下只你聪明!召王早识你计!我应该拜谢殿下恩义才是!——使我既得名琴,又得良人!” “蠢物!我予你之恩义又岂止如此!”他只怕再多怒一分就能扑上前掐断她脖子!不得不撇开她转身向外。 蔚璃抑制不住的泪淹雪腮,凄然指责,“殿下予我之恩,无异于凌迟之刑!” 玉恒顿时又僵住脚步,犹如背受冷剑,她倒底为何事生恨,何至恨至这般!恍恍乎转身,戚戚然看她,“蔚璃!我何曾……你……你这话……未免狠毒!” 第七十八章 霜华戚戚 抱影茕茕(9) “怎及殿下用计狠毒!”蔚璃扑在榻沿端看这飘逸君子,蒙蒙眬,何等飘渺,自那年月下初逢,多少载春秋往复,如何就不曾将他看透!“蔚璃无悔,再入霜华!只请殿下仁德为政,宽恕天下!我若终于此地,还要烦请葬殿下我在流云小筑!我倒要看着——殿下宏韬伟略,怎样治下一个康平盛世!” 玉恒被她气到落泪,忽又想到她曾藏有鸷酒,自己苦寻多年未得,她若是一时志短喝了毒酒,那可真是万事皆休了!可现下他也没得闲情再哄她交出鸷酒,再者这女子执拗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哄她顺从的!惟有狠话回她,“你胆敢死在霜华宫,我也惟有将东越封给莫家!废黜你蔚族王室称号!且想想你蔚族上下该埋尸何地罢!” “玉家小儿!你敢!”蔚璃瞠目怒视,顺手拾起榻前锦盒,飞手掷出。 玉恒正向外走,锦盒飞直砸肩头,噼里啪啦里面的点心散落一地。恼得他也回眸怒视,恨道一声,“蠢女人!愚蠢至极!”说完也顾不上再取外衣,只一件内衣凌乱,拂袖而去! 霜华宫外面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热闹喧哗!莫嵬得着宫中传信,说是东宫太子斩杀了霜华宫侍卫长,他只当是太子要劫了蔚璃出寒宫,急恼之下,带上几个亲信府兵,先往相府吵起了“盟友”齐谡,意欲挟他为自己助阵、共同讨伐东宫。 齐谡衣冠未整,事况才听了个半糊片,还无暇镇定心神出谋划策,就被莫嵬家的粗蛮府兵左右挟架,拖出了相府,丢上了车子,跟着怒气冲冲的莫嵬,一同闯入宫禁,直奔霜华宫来。 到这一看,领兵侍卫长的尸体还横在地上,血水淹了一片,两边阵营都是人人执剑在手,彼此虎视眈眈。 那侍卫长原是莫嵬一远亲侄儿,莫嵬惊见如此状况更是急怒攻心,探手夺过一旁侍卫的佩剑,就要斩杀萧雪。 齐谡见得剑影摇晃,瞬时惊醒,吓得连忙上前连抱带劝,口中絮絮叨叨与那莫嵬讲说君臣尊卑之道,心中却骂:骄兵蠢物!不知今非昨夕!不知此地何地!那东宫已然还朝,天家宫闱又岂能容他再胡作非为! 几见就要劝说不住,齐谡不得不附上他耳畔小声警告,“莫将军今夜若要血洗宫廷,可想过如何全身而退!?” “谁敢杀我!天子在此也不敢杀我!谁敢杀我部将!杀我部将就是杀我莫嵬!”他仍振臂叫嚣,带动着周围侍卫也都自以为了得,人人又横剑扬眉,直气得齐谡恨不能扇他两个耳光! 萧雪索性也抽出了佩剑,冷言道,“我杀将军亦如反掌!将军当真要拼死以明志吗?” 莫嵬微微一怔,他早听闻东宫麾下有侍卫三百,各各都是精锐之士,可以以一当百,尤是有两对孪生兄弟,更是剑法卓绝,非寻常人可以近身。若论三军混战,东宫兵寡或许无力匹敌;可若说是单打独斗,只怕还无人可以挑衅这位冷面侍卫的剑法。 第七十八章 乱臣凌主 忧患重重(1) 莫嵬在萧雪利剑之前不得不微敛气焰,却仍旧跳脚怒斥,“老夫只想问问太子!何故杀我部将!何故往霜华宫来!难道是想纵容那东越女子!分明朝堂上已传旨意,要囚东越蔚璃入霜华宫!君无戏言!太子若为贪恋女色而废朝政,臣等便要兵谏东宫!……” “是兵谏?还是逼宫?”清冷的声音透过无尽喧闹,幽幽抵达众人面前。凌霄君满面怒气自霜华宫内走出,冷眼飘过当下混乱,又睨一眼莫嵬手中剑锋,沉声质问,“莫将军又来杀谁人?当我天家宫廷是尔等张狂之地!?” 众人各有诧异,为这位殿下之威怒都纷纷退了半步。齐谡最是心明眼尖,眼见这位太子满面怒色,实是少有之事!再观其仪容,此间已是外袍不见,又内衫凌乱,发冠倾斜,肩上似还沾染了污物,尤是唇角那一点腥红……莫不是血迹? 东宫这幅尊容分明是“求欢不成”啊!齐谡暗自揣度,心道:此君一肚子邪火正无的放矢,可万万不能惹这祸端,听东宫呵斥立时跪倒,“老臣不敢!老臣忧心殿下安危,特来劝谏!” 玉恒低头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尔等呢?一个个执剑晃晃,是要兵谏,还是逼宫?” 齐谡那般一跪,他又这样一喝,立时煞住了众人喧闹,包括莫嵬,四面顿时肃静下来,只人人诧异地惊看着东宫太子这副尊容。有些侍卫还是首次瞻望这位凌霄君,不禁各样疑惑——不是说玉树临风吗?不是说谦谦君子吗?怎么这样……凌乱?败落?焦怒?今夜这位君子触了甚么霉头?! 众人惊怔时,元鹤最先奔上来,用手指了指自己唇角,玉恒会意,抬手揩过自己嘴唇,落得满指血迹,心底忿恨又添一重。偏萧雪忧心里面境况,也上前一步切切询问一声,“越长公主……还在里面!” “不在里面!还能被我吃了!”玉恒沉声喝斥,吼得萧雪一惊,垂首压剑退后。四围侍卫更是为之一凛,虽然人人手中仗剑,受此威慑又都不由自主地退了数步。 莫嵬正无比嚣张,见太子只一人出来,心下稍稍安妥,想那蔚璃只要困于霜华宫内,就不愁迟早寻到机会弄死她!说到底太子还是忌惮他齐家的浩浩屯兵啊!想着便有几分得意,反来质问玉恒,“太子尊贵,何故造访囚犯禁地!那罪犯若然发疯,伤了殿下可也不是闹的!”说时又故意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太子这幅仪容。 玉恒本就被蔚璃撩拨的满心怒火,对莫嵬之嚣张更是忍无可忍,冷眼扫过,沉声喝斥,“莫将军提剑入宫,谁人准许?你眼中可还有天子!” 莫嵬怔了怔,看看手中长剑,回手还给那侍卫,只当方才事全未发生,反指着地上被割喉的侍卫长瞠目反问,“殿下杀我部下,又是谁人准许?殿下心中可还敬我这个上将军!” “尔之部下,又是谁人之臣子?”玉恒质问。 莫嵬虽则挑眉立目,可却是无话可说,憋了半晌才道,“我等皆是天子之臣!可殿下也不该无缘无故斩杀天子之臣罢!” “臣子犯君!立斩不赦!”玉恒扫看四面侍卫,“你们亲眼见证当时境况,此人出言不逊,试图冒犯本君,故而杀之。你们谁人有为其鸣冤者,自可站出来讲话,若有半数以上以为本君屈杀此人,本君自当削发谢罪!” 莫嵬立时转看四面侍卫,侍卫们却是彼此觑看,犹豫着不知所措。一面是正统堂皇的东宫太子,一面是兵权在握的当朝将军,说是替死者鸣冤,实则就是替他莫家站队,背弃天家啊!天家与莫家,倒底谁胜谁负?当下倒也很难看出分晓! 侍卫中近来都早有听闻:太子自东越千里归朝,路上可谓劫杀不断,前有莫军围堵,后有召军追击,而太子都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此是天命所归啊!亦是大智大勇!如此看——太子分明有力挽狂澜之势!又岂是莫家蛮兵悍将可以欺之! 侍卫中又有听闻:殿下曾为保护徽县一城百姓之安,甘愿以身为质,入召国叛军之营,为此而受尽凌辱!此样仁德之君,苍天何敢弃之!子民又何忍欺之! 侍卫们左右瞻顾着,谁人也未能向外多迈一步,有的甚者已早早地归剑入鞘,而那些平日里受莫家辖制,亦或沾染莫家恩惠者,此刻也是各样犹豫——万一出列人数未达半数!那下场又会如何?以当下局势莫上将军可护得住我等小兵? 凌霄君面色如霜,幽幽冷目审看众人多时,见无一人应话,也是心底讥笑:所谓莫家强兵,多自是很多,强或许极强,可却未必同心同德啊!只看这一众侍卫,非是被利益所惑,便是受淫威所迫,真正肯为莫家拼杀卖命的大约寥寥罢?! “莫将军还有话说?”玉恒质问,也不等他答,又觑一眼跪在地下的齐谡,语意稍缓,言道,“齐卿,不若你来教导莫将军,何谓忠君,何谓孝亲!” “臣……”不敢二字将要脱口,齐谡忽又醒觉,深知被莫嵬牵累着陷身此地,杀刮存留全在太子一念之间,而当下实无脱身之计,也就不得不陈词应上,“臣记得圣书有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如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方为有序之道!亦为我朝开朝伏白帝立法制礼之根本也。” 玉恒面著浅笑,盛赞一声,“齐卿果然累世士族,博学知礼之典范!我朝堂之上,有爱卿如是,何愁礼乐不兴,律法不正!” 齐谡虽受君上赞扬,却是难见喜色。他深知此是东宫挑拨离间齐莫两家之计,打压一个,扶持一个,如此来坏他两家联盟! 果然,玉恒赞过齐谡,转而又斥莫嵬,“将军可有受教?可知何谓臣子之仪!?还不跪拜吗!” 第七十八章 乱臣凌主 忧患重重(2) 莫嵬既感错乱,又觉惊诧——多少年了,再不曾受过这样训斥!满朝堂之上还有哪个敢教训他上将军!?今日倒被这个齐门老头教导甚么“君君臣臣”之道!东宫太子还敢喝令他下跪?不由得凝眉瞠目看住东宫太子。 玉恒料知他会不服,又淡漠问说,“莫将军今夜带来多少兵?是要挑衅我东宫侍卫吗?” “你……”莫嵬再顾看左右,自己带来的几员府兵早已被金甲侍卫团团围住,而死了侍卫长的宫廷之军,当下可说是左右摇摆,还不定倒戈谁家呢!真若拼杀,必是败局! 玉恒也不屑再与他多言,又转问元鹤,“现下甚么时辰?” “回殿下,戊时初。”元鹤简答。 “宫门几时落锁?”玉恒又问。 “回殿下,申时正。”元鹤答言。 “那么——”玉恒重新审看齐莫二人,仍旧淡意言说,“尔等又是如何深夜入我皇家后园!?是这宫中失了礼法规则?还是你我君臣再不必论尊卑上下!” 齐莫二人都是张目诧异!似乎在他们而言,这半年以来随意出入皇庭后宫已是稀松平常事,偏今日冒出来个东宫太子,要拿此事问罪! 齐谡心底暗叫一声不妙,知此事可大可小,大可灭门诛族,小也要削爵罢官,不得不再次叩首臣服,“老臣有罪!臣一时糊涂!臣请殿下恕罪!老臣也是惊闻上将军报说殿下身涉险境,一时间委实忧心殿下,只恐那东越女子狡诈蛮横,存心犯上,以至凌辱殿下!故不辞夜深劳苦,特来进谏!只是这关心则乱,竟忽略了宫中礼法!臣与莫将军一道入宫,也未见阻拦!是臣疏忽!臣罪该万死!如今见殿下安好,臣也安心!还望殿下宽仁,恕臣死罪!” 先伏法认罪,再将罪魁祸首指向莫嵬,此可谓见机行事、见风使舵之上上策也!莫嵬也是服了此等“盟军”的临阵叛逃!他原指望挟持这位丞相上阵,二人可以共同奏本——齐家为了女儿封妃,莫家为了封王东境,二家联手便可于今夜将那东越蔚璃治于死地! 不想攻势未起,只太子两句喝斥,稍有险情,那齐相就转了风向!还果然是文人狡诈,不可深交也!莫嵬气得咬牙切齿,可也没有那些个文邹邹的辞令辩解,只能瞪眼直视,待看太子还能将他怎样!? “那么丞相是自何处入宫?”玉恒尽力和善言辞。 “嗯——这个……是楚阳门。”齐谡知道太子是要大开杀戒,以儆效尤了! “来人!提楚阳门守卫!”玉恒呼令左右。 不多时,楚阳门一主卫二副卫都被押来,玉恒也并不多言,只令他们背一段宫门落锁并守卫之规则,三人胆战心惊背过之后,玉恒又指莫嵬齐谡,并他们身后带甲府兵十数人,沉声质问,“斩首尔等,可有冤清?!” 三人吓得叩头如捣,连呼饶命,又拉扯莫嵬,“求上将军为我们说说情罢!是将军指令,我等不得不从!求将军救救我等!将军不能弃我们不顾啊!” 第七十八章 乱臣凌主 忧患重重(3) 莫嵬分明知道太子这是杀鸡儆猴,可奈何当下他身边并无大军,孤身一人并几个府兵,又怎敌得了东宫百余名金甲侍卫!他开始疑心是否中了东宫之计,是故意引他入宫,从而行杀戮之事!如此猜疑着不免有些胆战心虚,真要一命呜呼于今夜,那数载功业岂非枉然!自顾不暇之下,便也顾不得旁人了!只能侧目别处,佯装不知。 玉恒等那三人哀嚎够了,每个人眼中都迸射出怨毒与绝望,四周侍卫也都看得目色凄然,终知莫嵬是何许将官!玉恒这才下令,“既是如此——将他三人斩首于大康殿前!首级悬城三日!以警四方宫门!再有效其行为者,诛杀九族!” 金甲侍卫一拥而上,将连哭带嚎的三人掐肩拿下,拖拉出去。周围原本还存指望依附莫家的宫廷侍卫,当下再彼此觑看几回,也都悄悄收起了手中长剑,慢慢退步回自己的岗位。现下他们也算知道了这位莫上将军的卑劣残酷!也算见识了这位太子的霹雳手段!东宫太子可不似病危天子那般好欺!以后这宫中,只怕要转风向了! 莫嵬恨得几要握断铁拳、咬碎银牙,他虽比不得齐谡攻于计谋,可也分明看得出东宫太子之计——仗着他东宫金甲在侧,欺他当下老迈无兵,纵不能杀他,亦斩其羽翼,煞其威风! 恼得他不由心底大骂——有种你这小娃不放老夫出宫!不使老夫再入朝堂! 凌霄君却仿佛听去了一般,又以冷眼顾看,再复往日的淡漠神色,“莫将军,你擅闯宫闱,也不是第一回了罢?总未吃着教训怕是还会再有下一回!你一介武夫,提着剑来,提着剑去,岂不知这后宫之中多弱质女流,如何受得住你连连惊吓!何况陛下本就病体虚弱,将军屡屡这般横冲直撞,惊扰圣驾,又岂是忠臣良将所为?” “殿下又待如何!?你还敢杀老夫不成!且去问问你那皇帝老子,他敢杀我吗!?”莫嵬仍旧有恃无恐。 玉恒为他粗鄙言辞略略皱眉,嗤笑道,“将军……该向齐门拜师啊!想修百年世族,总该先正家风!欲正家风,还须学些礼仪才好!无礼,何以立身!凭尔之粗暴言行,又岂能得长久!” “你……”莫嵬气得双眼瞪如铜铃,这太子骂人还真是……够阴毒啊! “杀你——不是不能,”凌霄君又缓意慢言,可谓字字如刃,听得莫嵬且惊且怒,且躁且狂,“本君以为,将军之罪——罪不至死!却又——活罪难恕!可该如何量刑……”玉恒故做为难地转看左右,又拎住齐谡问说,“丞相乃本朝第一博学之人,又是廷尉出身,可有何谏言?” “这个……”齐谡心底也在咒骂——这个太子是真真阴诡啊!三言两语拆他两家合谋,而今又想使他二人反目,这连环计用得也是够毒够辣!“老臣……一时糊涂,自睡梦中惊醒,闻听殿下危难,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如今神思未复,心志未清……” 凌霄君闻他如此推卸委实忍不住哼笑,接言道,“将军且看,你这鲁莽可是惊得齐丞相魂不附体啊!丞相若有闪失,将军有何颜面参见满朝文官士子啊!不若这样罢——就罚将军回去闭门自省,修礼齐身,抄‘忠君孝亲’之圣训百篇,如此——七日后再来朝堂罢!” 莫嵬瞪大了眼还有不服,玉恒淡然一笑,又指齐谡说道,“还要辛苦丞相,可否派个礼部官员往莫将军府邸,替莫将军合府上下诵读《礼记》与《忠君》两篇圣训,如此熏陶,方可得我朝明礼正道的上将军也!丞相以为如何?” 齐谡只差吐血,心底直叹——这东宫之计好生阴险啊!礼官入莫府,诵甚么《礼记》,读甚么《忠君》,只怕是前脚进去,后脚就横尸门庭啦! “臣——”齐谡叩首,却也是不得不应,“谨遵殿下御旨!” 莫嵬早已气到跳脚,可想想现下争也无用,不若先行归去,点兵集将,与这东宫刀剑上说话!想着忿忿拂袖,也不作礼辞行,领着一众府兵转身去了。 凌霄君看他背影,那等张狂倨傲之态,委实该杀!也不知还要忍他到几时!略略平舒心中愤慨,回首又看地上跪了许久的齐丞相,这位百臣之首,天子之相,于此危急时局,却是半分襄助之力也不肯为啊!当真可恨!——“丞相大梦之中被人挟持入宫,委实受惊了!地下寒凉,就不要再跪着了,起来罢。” 齐谡早已跪得两腿麻痛,须得旁边侍卫上前搀扶了一把才算勉力起身,又再次行礼谢罪,“是老臣无能,当真受那武将所欺……” “本君何尝不是!?”玉恒趁机言说,眸色明亮,“丞相可愿与本君一道?——肃朝纲,驱戾气,正文风,尊良臣!” “这……”齐谡仰头,瞥见那一双寒眸幽深,心下一凛,依当下形势来看,那莫嵬虽则兵多将广,但在计谋上显然逊色东宫不止一筹啊!自己是否也该表明态度了呢?真若功成,自己也算得是名垂千古的忠臣良相!只是还有一忧——此样荣华富贵何以传承?子无贤良,更有大才!惟有一女,可算得上绝世风华,才情无双啊! 玉恒笑笑,一眼窥破他心中所谋,索性径直言说,“择日不若撞日,索性明日就送齐小姐入宫如何?” “这个……”齐谡闻言既是欣欣然,又存三分犹疑,偏在这个时候召小女入宫,这位太子摆得又是甚么棋? “本君听闻莫将军曾经明火执仗地闯入丞相府邸,威胁齐卿一门,要火烧相府,可有此事?”玉恒直言问说,也不顾齐谡怎样惊愕,又径自说去,“莫将军本就是躁怒暴烈之人,他手上又有强兵五万,全然不受本君辖制,谁知哪一天哪一时他又动了杀念,再入相府行凶,倘若不幸危及小姐性命,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第七十八章 乱臣凌主 忧患重重(4) 一言说得齐谡也甚是惶恐,想想上回莫嵬举着火把要来烧他府邸,至今仍是心有余悸,后怕万分!倘若再有一回……齐谡惶惶摇头,“臣谢殿下恩典!只是……只是选在明日,是否仓促了些?礼部议过的那些典礼章程也非一日之功可以成就啊!” 玉恒心下冷笑——这位丞相还真是贪心不足啊!真的想使自己女儿封太子妃吗?简直笑话! “既然如此,丞相看重虚礼之名,此事就改日再议罢。萧雪,小心送丞相出宫。” “这……这个……”齐谡大有错失千古良机之憾!朝堂上议了多日的东宫选妃一事毫无进展,今夜难得太子主动开口要迎小女入宫,自己若再拖延,只恐夜长梦多,何况霜华宫里又多出一个东越蔚璃,她若不死终是威胁……良机不可失!“老臣愿送小女送宫。”齐谡临去之前又仓促答言,“就依殿下择定之期。只是这名份……” “明日早朝再议!”玉恒简言答之,“齐小姐入宫,本君先应当加固宫中戍防!若然皇宫禁地若市井闹市般任人往来,那么如同莫嵬斩杀天子妃嫔之祸,谁知会不会演于我东宫之内!” 齐谡又是惊愕,又是忧惶!至此,他才算真真看懂东宫太子的这一全套连环计!——往霜华宫探视东越蔚璃无论是他有心亦或无意,总是诱惑了莫嵬入宫,他便随机应变,借以整顿宫禁,警告侍卫;又寻故打压莫嵬,禁他七日不可入朝参政,从而可以借此机会调整宫中防务!而齐女入宫不过是做一枚定海神针,借此笼络齐家二子齐正与齐门门生陆戎为他东宫效力! 还真是一夜之间成就一年之功啊!——齐谡向外走时,才窥破此中层层玄机,不得不佩服这位东宫的用计之巧!此样君子不可谓不机敏睿智!只怕日后非是一位好相处之君上啊! ******* 闹了半个夜,玉恒再回到东宫时已近四更天了,想想等下还要上朝,倒也不必睡了!索性打点精神,又召萧雪前来,开始与之商议筹措宫禁调防一事。 元鹤见主上只穿一件里衣,肩上又染了污渍,便殷勤着取来新衣,奉给主上替换。 本就千头万绪不胜其烦的凌霄君,看见新衣又想起了霜华宫内与那女子的种种吵闹,委实又恨又恼,劈头质问萧雪,“她与风篁成亲,你可知道!?” 萧雪正就着面前的宫禁侍卫名册掂量着各处宫门殿宇当如何换防,被这样陡然一问,有些愕然,“成亲?谁?”继而恍悟,连忙答说,“臣下不知!璃公主与风篁世子成亲了?荒郊野岭他们如何……”话未说完,所有疑问都淹没在主上冰冷的目光里。 元鹤自知是新衣惹了祸,便只管自顾自地低头去侍弄泥炉,添炭烹茶,一声也不敢出。原来方才君上那般凌乱,只定是为这事与那位百无禁忌的长公主大打出手了!且还未讨到任何好处!唉,也真是可怜!他暗暗叹息,心下是真真怜悯自家主上。 “越长公主许是生气,一时乱说的。”萧雪还试图安慰,“自开朝以来,还没有哪个王族十年之内两次被囚禁霜华问罪,越长公主领受的更是个莫须有的罪名,她又怎不气恼?!一时编了个故事惹殿下生气也是有的.” 编了个故事?玉恒闻此言将有所宽慰,忽又想起她肩上的一重重齿痕!又岂会有假!“她自己是咬不到的!”他低低恨道。 “甚么?”萧雪讶异,不知主上竟会为这事乱了方寸,忙劝谏说,“殿下今日之棋,岂非就是要通过宫禁换防剔除宫中的莫家兵将,以便早些接越长公主出霜华宫。既是如此,何不早做定夺,待接出越长公主,便可万事向安,重修旧好了。” 玉恒点头,正是此意!——她虽欺我至甚,可也不能弃她不顾!大家相识一场,还是要善始善终啊!如此想着又低头看那侍卫名册,可委实头痛欲裂,身倦体乏,有心推了明日再做,可想想霜华苦寒她又受得住几日……罢了!“自今日起,本君只饮冷茶,室内禁生暖炉。”元鹤闻听撑不住笑,“殿下要与越长公主同甘共苦之心,苍天可鉴!只是这秋寒季节,冷茶如何个饮法……”同样是话未讲完,余下一段全数淹没在主上幽冷的目光里,只能喏喏答一声,“是。小臣明白。” “去把苓儿唤来。”玉恒又吩咐说。 “苓儿近来都在流云小筑当值,这一去一回天就亮了,何不等天亮……”元鹤又自以为机警,未想还是自作聪明,话至一半,又只能低头应说,“小臣领旨。这便去唤!”说完熄了那再也无甚用处的炉火,匆匆去了。 “霜华宫须得留守我东宫侍卫。”玉恒向萧雪嘱告,“在元鹤、苓儿之外,再不可使任何人出入霜华宫!亦不可由旁人向内传递器物,尤其是饮食之物!” “微臣明白。”萧雪应道,“实则那莫嵬不善计谋,未必会以暗计谋害越长公主。臣下倒是忧心他此回受辱而去,暴怒之下会不会直接领兵进犯宫廷?” 玉恒淡然一笑,“他或有此心。只不过……齐女即将入宫,齐相为护他女儿安全,必会设法拦下莫嵬蛮计!且由他两家各自拆招去罢!你只派人于暗处观察即可。另外传信给径亭山青濯驻军,令他厉兵秣马,修阵固列,准备随时应战。” “可是北关擎远将军那里还没有动静,单凭青将军的二万兵,不足以对抗莫家五万大军罢?” “聊胜于无!总好过我们自己手上这几千兵甲罢!纵然鱼死!也要挣到网破!”玉恒无奈苦笑,纵使竭尽所能归朝,依旧时时如临深渊,日日如履薄冰,老天倒底还要试炼玉室到几时?! 君臣二人又议了半晌宫中换防事宜,玉恒之意,嘱告萧雪自东宫门下遴选新将,于九宵宫内摘选士卒,都务必彻查家底,理清渊源,以求剔尽莫家党羽,若然东宫金甲侍卫人数实不足以替换,则宁可先以齐门子弟充之,也必须要隔离莫家兵患于宫廷之外! 第七十八章 乱臣凌主 忧患重重(5) 如此议着,萧雪又举荐了几位重要领军人选供玉恒斟酌,不觉间已近五更天了,元鹤不敢怠慢,已然领了苓儿回来复旨。 玉恒掩了案卷,抚额揉眉,撑住疲倦,与萧雪嘱道,“我令莫嵬休朝禁足只有七日时光,七日之内务必将宫中莫家党羽剔除干净,或杀,或禁,悄无声息是为上策!若然难办,不得不惊动莫府,则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须使莫嵬在震惊之下惟一计可用!” 萧雪慎重点头,“臣竭力做到悄无声息,以免九阳城内生灵涂炭。” 玉恒也叹息着点头,“我等——都应竭力而为,以免生灵涂炭!” 萧雪领旨去了。玉恒又连喝几杯冰冷苦茶,稍稍振作精神,才吩咐元鹤传苓儿入内。 这个苓儿便是往年间在流云小筑里服侍蔚璃的小宫女。自蔚璃回国以后,流云小筑便空落下来,陪伴蔚璃将近三载的两位小宫女也瞬时失了主人,一时没有去处。玉恒不忍使流云小筑就此荒没,想着每每思念伊人时总该有个去处,于是便令她二人值守小园,依旧维持着旧日景观。他偶得闲情时,也会往那边去住上一两日。 玉恒看着曾经共那恣意女子一同玩耍、一起成长的小宫女在自己面前盈盈下拜,当初的总角稚嫩而今也出落得袅袅婷婷了,可真是岁月匆匆啊!共那女子相识多少年岁了?七年?还是八载?多少时光又都耗在各样计谋里蹉跎去了!这些年与她,本就聚少离多!何苦还要彼此猜忌!人生又有多少七年八载,可供他们如此虚耗! “你们那位璃姑娘……又回来了。”玉恒十分疲惫地向苓儿言说,也不知为何提到那女子就头痛欲裂,想想之前与她那般撕闹,还真是又愧又羞,又恼又恨! 苓儿自是欣喜万分,俯首在地,身上都有些微微颤抖。终于把女主人又盼回来了!前几日殿下雨夜歇息在流云小筑,她们就知其中必有缘故!果然是女主人又回来了!那个曾经领着她们上树捉鸟,下水捕鱼,春戏彩蝶,秋游深山的飒爽无拘的女子,又回来了!此生又要有多少意趣可期! “她暂且住在霜华宫内。”玉恒蹙眉,头痛更甚,“你先去服侍左右,务必使她……”使她怎样才好?心境愉悦怕是奢求罢!这样功勋也惟有留待日后自己来成就了!“只使她不要冻死饿死便好!”他心中仍就莫名忿忿。 苓儿听得骇然!欣喜全消!为何住在霜华宫?流云小筑不是好好的吗?璃姑娘最爱小筑外面的紫竹林、白水潭,还有青梗山!璃姑娘纵是再淘气也不该受这样责罚罢?殿下未免狠心! “一应器物,元鹤会替你备好,你带去照应她日常所需。她但有所求,你尽可回来再取,除去致命之物,她要甚么,你们自当竭力为她备妥。且要每天回来向本君汇报一次,留心她一天吃食多少,讲话多少,操琴何曲,心境如何……” 玉恒碎碎念念,终还是放心不下,“罢了!我写给你,你拿去念给她听,嘱她依令行事。她若不听……”那女子执拗,也当真难办!“她若不听——本君也惟有罚你了!”玉恒无奈叹道,说着又令元鹤研磨。 元鹤小心提醒着,“眼看就是早朝时辰了,殿下就是不眠不休,总该抽空用些餐饭罢。等下还要往太华殿给陛下请安,若是误了时辰,岂不麻烦。这样小事,苓儿自会办妥,又何劳殿下费神?” 玉恒盯看他片时,漠然回道,“不过几行笔墨,误不了时辰!你去传撵罢,今日倒也不必陪我上朝了,等下送苓儿过去霜华宫,以后每日定时接送,不可有误。” 元鹤便知自己又说错话了。关系东越女君,焉有小事!只好再为君上铺纸研磨,再备一回霜华宫日常所需交予苓儿。他只是忧心——主上这样耗着,不眠不休,少食少餐,又岂是长久之计? ******* 翌日早朝,莫将未到,莫家一党不知昨夜深宫事故,都只是各样讶疑,惟有瞪眼怔怔,旁听齐门一众纷纷上表,奏议齐家小姐入嫁东宫一事。惹得莫党无不眼红忌恨——齐相终于攀上了这门帝家姻亲!若不是帝姬走失,这本是莫族先占有之荣光!可恨东越蔚璃,治境不利! 齐谡看得出太子欲拉拢齐门制衡莫家的用计,便索性将计就计,仗着自己门族势力,在此事上也早有布局,联合了齐门以下的朝堂臣子,于早朝之间施压太子,定要使齐女以太子妃之名入嫁东宫,以此要为他的娇女儿邀尽尊荣。 只是此事未容太子置言,莫家党羽率先跳出来质疑,大意是说:齐家之女何德何能入东宫既可封做正妃。莫族之意自然是要破坏齐家倾向东宫、襄助玉室! 齐谡眼见世袭的荣华近在咫尺,丝毫不肯退步;而莫党总觉前途堪忧,老将军封王大计尚无着落,又怎能使他齐门鸡犬升天!于是,各执一词,互相掣肘,又是两下吵闹不休。 玉恒早对此样朝堂之局司空见惯,心下几有怠政之意,起初还能端坐静听,只想看他齐家贪心可有餍足!?可听到后来,便觉恼恨——齐门贪婪,莫族霸道,所言辞令愈来愈不堪入耳!心境郁闷之下,索性撑额闭目,由了他双方争闹,他倚在御座上似睡非睡。 待齐谡回头再呼“殿下”时,连呼了数声才算将他唤醒,玉恒倦眸微启,慵懒回说,“众卿若然议不出结果,倒也不必为难!此事做罢便是!不过是纳个妃子,何来这般恼人!”他叹了一声,当真心意有悔!还嫌招惹那女子厌恨不够吗?非要弄个齐女入宫!待接她出霜华宫时,岂非又要受她冷嘲热讽! “罢了罢了!”玉恒摆手,似有退朝之意。 齐谡顿时慌了神,才知何谓骑虎难下,若然此事作罢,自己女儿还如何嫁人!?忙揖礼上奏,“殿下!依殿下之意,又当如何?” 第七十八章 乱臣凌主 忧患重重(6) 玉恒故做苦笑,“本君之意,可有干系?众卿议来便是!” “臣——”齐谡咬了咬牙,也惟求进一步是一步啦!“臣谨以殿下旨意为尊!殿下仁德,想来必不负小女赤诚厚意!” 玉恒笑笑,淡意言说,“本君早闻齐家小姐乃风雅贤淑女子,听民间有言,齐女‘拨弦可动松雪,落棋能惊风雷,舞袖妒煞月娥,泼墨能拥江山’!此样才情,此等绝学——”他有意顿住,扫看朝堂上众臣子颜色。 有人切切瞩目,有人似有忧疑,有人耿耿忌恨……各样颜色看尽,玉恒才继续言说,“若然是依了丞相所请——使令嫒入宫便直接封做太子妃,此行未免招摇唐突罢?” 玉恒话意将落,果然瞧见齐谡面色阴沉的如挂秋霜,不由得心底暗笑,转而言说,“从来东宫选妃,诚如方才韩将军所言——若非王室嫡女,或者功勋之裔,不可直封正妃!” “殿下明鉴!”被太子点名的韩将军立时站出来附和,“齐女虽有才情无双,可齐门并无盖世功勋!何况又是个庶女出身!入东宫做侍妾尚且可为!做正妃?我等不服!” “既然韩将军这样说——”玉恒有意卖个人情给莫家一党,“就依韩将军所奏——官女入宫,都是从奉仪封起……” “殿下!”齐谡急道,这奉仪可算是最末位的侍妾了,可要熬到几时才不能敖上正妃之位!?这位老丞相急得就要跳脚,玉恒微微摆手,继续言说,“丞相稍安,韩将军既然也称赞齐小姐才情无双,那么——本君有意向天子请封良媛之位,以迎齐小姐入东宫,丞相以为如何?” 齐谡依旧一脸灰暗,良媛与正妃,中间仍旧隔着嫔妃与侧妃呢!要不是他莫家一党捣乱——女儿当以太子妃之名入嫁东宫才是!骄兵悍将,简直岂有此理!齐谡恨得牙痛,一言不发。 玉恒见他不语,只好含笑再言,“齐小姐入宫之后,若是德行端淑、品格高尚,加之家族有功、兄长立勋,则不出半年,本君定当晋升她为东宫嫔妃!若然再日后得女,则晋侧妃;得子则晋正妃!此样也可说服天下,丞相以为如何?” 莫家一党再无话说。因为众人皆知:小小良媛想攀上正妃之位,何其艰难!想要建功立勋?单凭他齐门那几个子弟?——莫族臣子无不嗤之!而想于后宫之内养育皇子帝姬,那更是难比登天!只看看如今玉室子嗣之稀薄便可知一二!后宫内廷最是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之地!敖成太子妃,活到帝后位的,实非等闲!那齐家小姐怕是没有这个本事! 齐谡也不得不在心底暗暗喟叹——这位太子果然是算得精明啊!齐家若不能助他制衡莫嵬,女儿入宫也不过是个寻常侍妾罢了!自己女儿未来之高升,还得看他齐门肯为天家出力多少! 而正妃之位空置,难道太子还是属意于东越蔚璃?特地为她而留?!若果真如此,实该寻个由头将那蔚璃置于死地啊! “殿下既如此说——”齐谡稍缓面色,深知今日若否了此议,齐门上下便也无甚出路了!“我齐门感念天家恩德,自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襄助殿下,谨治朝务!” “如此——甚好!”玉恒赞说,心下虽无喜意,面上却是微著笑颜,“那么,就定在今日未时正,烦劳丞相送女入东宫,如何?” 这事怎样看都未免轻率随意了些!齐谡心底很是郁闷,从最初企盼的太子正妃到只是封了个小小的良媛,再从礼部谏言的封位典礼到随意择个时辰送进宫去……齐谡用力晃头,女儿之前途即齐门之前途,岂可草率了了!遂踏前一步,躬身上奏,“殿下,臣以为,小女入东宫虽只为良媛,却也是出身名门,品列贤姝,入宫之仪又岂可简之再简?纵无封位之典礼,好歹……好歹也该有个迎娶之仪式罢?” 玉恒微微蹙眉,稍有犹豫,旁边便有与莫家一气的那位韩将军嗤笑言说,“入东宫的哪个不是出身名门?谁人不是品列贤姝!又非娶妻,实为纳妾,你丞相大人最是个懂礼法的,又遑论甚么迎娶之仪!简直笑话!” “你……”齐谡气得面色煞白,手指乱颤,“老夫平生只得这一个女儿……” “上将军还没有女儿呢!上将军若有个女儿便也没你这女儿甚么事了!”韩将军叫道。 齐谡怒目瞠视,几要抛却斯文扑上来撕咬了,“你……你你……兵门之卫……” 玉恒见势如此,连忙劝止,“丞相休恼!丞相所言……确是为父之情,是本君忽略了!不若这样——”玉恒又稍做思量,“我倒想起一事,本君曾有两幅殿阁草图赠予齐小姐,听闻齐卿已然依照此图使人伐木开山、破土动工,开始修建宫阙了?” 齐谡又添怔怔然,这一回是又惊又惶,不知太子所言何意——难道说那宫阙图就只是宫阙图!与大兴土木毫无干系?他忙做谦卑臣服之态,“是老臣僭越!只为殿下两回赐赠画稿,臣与小女都感殿下之至诚,又都觉得殿下所绘之琼楼玉宇,若能落成人间,实为紫宸瑶台降于凡间矣,非富丽堂皇飘渺幽深可拟其风华绝伦!纵使以后不为小女所居,只供做天家之宫阙,亦是天上人间一等一的宫阁仙台!实为殿下千古不朽之杰作矣!” 玉恒已然忍不住笑,想这齐谡何等心思竟能编撰出这翻奉承辞令!不由得带笑答言,“承蒙丞相谬赞!齐小姐既然甚爱此搂阁,不若择一吉日,本君邀齐小姐巡幸新宫,以示彼此结良缘之初始,之后再接齐小姐入东宫,丞相以为如何?” “这个……”齐谡又有几分茫然了,不知太子这又是下得哪盘棋,是在莫族一党面前替他齐门撑住几分颜面?还是……有意考察女儿的德才品性?且不管他,此事一波三折,不好再有推却了,“殿下既如此说——老臣竭力安排就是!小女亦必深感荣幸!”他终于面露喜色,终觉荣华可期! “如此——就这般定了!退朝罢!”玉恒长吁口气,如释重负。纳齐女之举还是推一天算一天罢!既然是缓兵之计,最好是能缓到最后期限!免得再招冷宫里那孤傲女子的厌恨! 第七十九章 凤归云兮 凉露薄薄(1) 题记:《蔚氏春秋·蔚璃》:太和十六年寒露时节,越安君再囚霜华冷宫,时值帝都风云变幻,皇权之争波诡云谲,东越中兴之势临危于莫家强兵,玉室飘摇之局受困于齐门挟制,危难之秋,堪比当年。 ******* 宫女苓儿由元鹤护送着到了霜华宫庭院,见此处侍卫林立,剑戈重重,不禁惊惶骇然,紧紧跟着元鹤脚步,悄悄问说,“殿下派了这么多侍卫,倒底是保护璃公主呢还是囚禁璃公主?!” 元鹤并不答言,又在金甲侍卫的开路引领下,一直将苓儿送至霜华宫门前,这才切切叮嘱,“苓儿姐姐方才见到的那些个侍卫,惟有身着金甲者方为殿下所用,余者是为莫党麾下,未必与殿下同心。故你出入往来,说话办事还须慎之再慎!你可明白?” 苓儿惶惶着点头,“那就是说,一半是管囚禁的莫兵,一半是管保护的金甲喽,是这样罢?” 元鹤苦笑着赞说,“姐姐果然灵慧!还有殿下方才吩咐的那些事,姐姐可都记下了?璃公主最是颖慧聪明的!你若使她察觉半丝异样,这差事可就算是败了,你知后果?” 苓儿重重点头,可还是忧心忡忡,“璃公主必不会难为了我,只是……这差事要到几时算个了结呢!我倒不怕!我只怕璃公主——她受不住这份苦寒!眼见就要立冬了,一天冷过一天……这可如何是好?” “不要胡想那些自己使不上力的!这事殿下比你更急!自有主张!”元鹤警劝着,“你只管哄着璃公主吃好睡好,不要拗着脾气与殿下赌气便好!但有异样,速来禀报。”于是又在门前切切叮嘱了一番,才望着她步入台阶。 霜华宫里,蔚璃自昨夜与玉恒吵过之后,果然执拗的连那铺了裘衣的冰榻也不肯歇睡了,只偎靠在角落里,倚墙抱膝而眠。 说是睡觉,实则大半时间是冻得昏迷过去,再加之腹无饱食,身无暖衣,可谓饥寒交迫,几次冻得昏迷,又几次被腹内饥荒闹醒,如此数回,一夜时光,竟似过了千年。 等到春暖花开时,或许就好些罢!蔚璃迷迷糊糊中这样安慰自己。又是思忆旧事又是憧憬美好,只用那些海市蜃楼般的暖日熏风来挨度当下苦寒! 一时间仿佛又见那流云小筑里,屏前置案,院中支榻,无论是戏笔墨之雅,还是耽睡梦之酣,都能得艳阳灼灼,暖风在袖! 那是她平生最最恣意欢快的一段时光啊!她的百鸟朝凤,她的九色神鹿,她的秋潭垂钓,她的煮雪烹茶……还有她的温润君子!——何故君子不能只是乐师?他若只是东宫乐师,此世便也再无所求! 终究是幻梦一场!当年流云,随风去了!徒留这一地冰霜!当年君子,也转世成“妖”,再不是那共她作画写字、抚琴啸歌的云疏哥哥! 罢了!终是自己有眼不识!痴心错许!半世凌乱全是拜他所赐,又有甚好说!当年自此处开始,当下又向此处终了!倒也不失为圆满结局! 她昏昏沉沉,觉得又有脚步靠近,只是她已病弱得懒怠理会,又听见有人唤她,似乎是个怯怯柔弱的女子声音,“是裳儿?”她迷糊着呢喃,莫非此身又归故国?故国亲人可都安好!“玖儿?是玖儿吗……”倒底谁人唤她,可否先赠一条暖被?还是此间又入幻梦…… 果然有暖被覆身!又有人扯她衣袖,还在唤她称号,“璃公主?璃公主醒醒!” 还有人顾念她是国之公主?是啊!她是东越国的长公主啊!是越王之亲妹啊!是越境之副君啊!谁敢欺她!——蔚璃心下嗔怨,幽幽启眸,望见面前一位荷色秋衣的宫娥,不觉怔愣了片时,莫非还在梦中?又回流云小筑?那一生都绕不开的流云小筑! “苓儿?是你吗?你怎么会来?”她只当是梦中,梦中才有故友亲朋,梦中才有暖汤锦榻! “璃公主!”苓儿扑身将面前这孤冷的人紧紧拥住,泪如雨下,眼前这般境况,惊得她只知哭泣,却也顾不上甚么主仆之礼了! “苓儿!”蔚璃为着拥在身上的融融暖意终可确认——此非梦境!“苓儿怎会来此?” “殿下好狠心那!”苓儿抹了一把泪水,怔看蔚璃,“璃公主犯了甚么错,要受殿下这样惩罚?殿下当真狠心!”说着又是嘤嘤啜泣,全忘了那狠心殿下吩咐的正经事。 蔚璃却是忍不住笑了,哄劝道,“那位殿下派你来,莫不是就为了替我骂他?” 苓儿一惊,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殿下派我来……”她这才想起身有要务,又顾看四围自己带来的一应器物,先拣那食盒递到蔚璃手上,“璃公主先慢慢吃些东西,容我一件件道来。” 蔚璃将要推却,苓儿柔声劝说,“好公主只当替奴婢先拿着!你若放下了,奴婢定逃不了一顿打!”说着又自袖底取出一叠绢纸,捧在蔚璃面前,缓缓道来,“这是殿下降给奴婢的旨意,我念给璃公主听听,便知我为何而来了!” 说时捧纸念起,“令宫娥苓儿往霜华宫,侍奉越安君左右,看顾饮食,督促勤修,侍琴案,司笔墨,不可懈怠。凡女君懒怠不为,杖责宫娥以示警告。女君若一餐不食,杖责二十;晨操不修,杖责三十;一日不动琴弦,杖责四十;三日不动笔墨,杖责五十;女君染疾,鞭刑五十;女君悲恸……” 蔚璃听得忿然诧异,一把夺过那份绢稿,还果然是那人笔迹,他倒是又使得好计谋! 不由恨道,“你休要理他!他胆敢打你……”——又能如何?她将要发狠,却又领悟自己当下处境之卑微——戴罪之囚而已,护得了谁人! “好公主,看在咱们主仆往日的情份上,你可要疼惜苓儿啊!”苓儿守在她身边苦苦哀求着,“殿下吩咐的这些个事,却也没甚么是难为璃公主的!璃公主听话照做就是了!若是偶尔偷懒,偶尔不食,苓儿倒还可以为您受着!可若是餐餐不食,一动不动,那殿下非打死奴婢不可!” 第七十九章 凤归云兮 凉露薄薄(2) “他敢!”蔚璃怒道,可也知此怒无甚作用,徒添自己郁闷罢了! “殿下还说,奴婢要是侍奉得好,还可以赏奴婢个内廷‘司记’做做!好公主,奴婢的前程可就全押在您这一颦一笑上了!您可要恩待奴婢啊!”苓儿机灵地半是玩笑半是恳切地言说。 蔚璃无奈笑笑,还有甚好说!落他网罗,也惟有从他旨意!是囚是奴,由他去罢! “对了!殿下还送了一张瑶琴给公主!”苓儿说着回身向那一堆杂物里抱过泠泷琴,“殿下说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琴了,唤做泠泷!倒是与苓儿算是半个同名呢!殿下还说请璃公主务必每天一首曲子地操练起来,一则可养琴弦,再则也养公主自己……” 她一面噼里啪啦地讲说,一面将七弦泠泷横在了蔚璃怀里,切切央求着,“好公主不会弃了苓儿罢?苓儿可是盼着璃公主归来,盼了好些年了!”她只是未料到再见面会是这般情形! 蔚璃苦笑,如何能弃!共她昔年情意,堪比血脉之亲!此事那太子必然知晓,才使得出此样计谋!“苓儿放心,我必护着苓儿一生无忧!” 蔚璃醒觉——这世上还有太多人须得她用心用力去看护,护着他们一生无忧、平安顺遂!又如何敢自暴自弃!还须打点精神,从长计议! “茯儿姐姐呢?她还安好?”蔚璃又问说,当年就是她们一双姐妹陪她度过了流云小筑里的欢快时光。 苓儿闻言微有迟疑,继而黯然,垂首答道,“姐姐她前年冬季染上了咳疾……未能医治得活,今时便也没有这福份再侍奉璃公主了!” 蔚璃不禁愕然,愈觉悲伤,那茯儿定是当年入寒潭救自己时落下的咳疾,不想竟至害她损命!对于眼前仅剩下的这位妹妹,又如何能不惜护呢! “璃公主,先吃块枣糕!都是我来时看着御厨们新蒸出来的!兴许还热着呢!”说着利落地替蔚璃启了食盒,又欢快着言,“你看,还有桂花糕!有栗子糕!还有莲子酥!都是璃公主昔年最爱吃的!”一面说着,一面又去架炉烹茶,嘴里犹自碎碎念念—— “还有殿下亲制的桂花茶,说是最暖脾胃,特命奴婢带来煮给璃公主尝尝!还说让璃公主给个品评!回头写信告诉殿下!……对了,璃公主今日想弹甚么曲子?奴婢若是听不出,你可要告诉奴婢一声!不然回头殿下问起来,我若答不出,那棍子落在身上,可不是闹得!……” 她叽叽喳喳讲个不休,使这原本清冷的霜华宫顿时热闹了许多,倒似住进了一只百灵鸟一般。蔚璃也不得不强颜欢笑,勉力吃那糕点,还果然都是幼时味道,只是再没了幼年时品尝此糕的欢喜雀跃;再品那桂花热茶,香甜满口,泛起无限秋意,倒似流云小筑里共他度过的几载秋露寒节。 一茶一点,如此用心!只是不知他用得又是甚么心!更不知待到凛冬飞雪时,他又会送来怎样别出心裁? ——山雪煮梅吗? ——还是莫家的封王诏书?! ******* 自早朝归来,玉恒将入凌霄宫,就听见侧院回廊上的疾呼乱喊,声声穿堂过院,搅得他又是一阵阵的头痛欲裂! “……阿璃?阿恒!阿璃回来了?阿恒你在吗?是不是阿璃回来了!阿恒!阿璃?阿璃你回来了吗!阿恒你在哪里……”澹台羽麟一面呼喊,一面飞奔着穿廊过院,径自扑到凌霄殿前。 元鹤早已闻声迎了出来,又气又笑,“澹台少主倒底寻哪个?被你这样一唤,倒似两个都丢了。”正说着,又见自家主子缓步归来,那打结的墨色长眉分明映着不悦。 元鹤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作礼相迎,“殿下今日归来倒是早啊!” 玉恒无奈叹笑,白眼瞟过澹台羽麟,讥诮道,“若知有客卿如此,我倒宁愿在朝堂上与那些忤逆之臣多耗几时!澹台少主还能再大声点吗?喊到天下尽知——你澹台家攀附权贵,知交近友非是天家便是王侯!” 羽麟今日可无暇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直言问说,“阿璃在哪里?!她身上可安好?万事安好?可有甚么话说?有没有问到我……她人现在哪里?” 玉恒摇头,“你呢——只差一点自知之明,便可称得上是聪明人了!她与你——又还能有甚么话说?自选亲大礼上你弃她于当庭,她此世若然再理会你,便也不是她蔚璃!” “她还不知!?”羽麟诧异,“那原是我们做计!为得是替她赢取泠泷琴!她如今已然得了泠泷琴,我们就该把真相告诉她了!使她也领我们这份良苦用心!” 玉恒苦笑,“她大约只会骂我们狼狈为奸!”说着负手向屋内走,忽又想起甚么一般,“是了!她倒还真有话说与你!” 羽麟急忙巴巴地向前,欣然问道,“甚么话?骂我也好!骂我说明她心里还是有我!” “她想问你讨一件贺礼!贺她与风篁嬿婉新婚!”玉恒讲来且笑且恨,又咒一声:愚蠢女人! “甚么!?”羽麟更觉诧异,一把扯住玉恒,“你竟然使他们两个真的成亲了!?你这蠢……”话未言尽,玉恒眉眼一横,他顿时又寂无声息,只剩下怔怔瞪眼。 玉恒拂开他的牵绊,大步进了正堂,又拎过元鹤问说,“苓儿那边可有消息?” 元鹤也是怔了又怔,“这不是……才送去!约好了每晚酉时末再回来奏报消息。” 玉恒蹙眉看他,“你就再未进去看看,里面情形如何?” “这个……”元鹤赔笑言说,“上一回越长公主也就是手上没把宝剑,她要是手上有剑,准能一剑结果了小臣!如今她连殿下都敢打……” 说说又见主上横眉,便知不小心又瞎说了实话,忙换副言辞,“殿下前日亲手配制的桂花茶已经嘱苓儿带进去了,想来越长公主必然大爱!殿下今日若得空闲不若再作几幅字画拿给越长公主解闷!” 第七十九章 凤归云兮 凉露薄薄(3) “是啊!我也真真是毫无正事可做呢!”玉恒既是自嘲,也是嘲笑元鹤乱出主意。 外面羽麟已缓过神来,又追进了正堂,继续缠问,“阿恒方才是说——阿璃新婚?她果然同那风篁入了洞房!?你又如何知晓?阿璃亲口与你承认!?可有证据?她是不是气急了才故意这样说……” 又来一个!玉恒也多么想她是气急了才这样说!可是—— “其一,确有证据。”那肩上齿痕光是想想就觉胸口窒痛!愚蠢女人! “其二,她自己也认了!”再想她竟敢以召国太子妃自居,也真是……被她气得险就呕血! “所以——澹台兄还是死了心罢!她如今已是风篁之妻,生死去留都与卿无碍!你锦囊里那两页破纸也可以烧掉了!以后做事也可省些大呼小叫!莫再为她一惊一乍!还企望兄台行止稳妥为上!” 玉恒耐着性子与他苦口劝说。 “该死!我就说那风篁必然心怀诡计!”羽麟不由得忿忿顿足,“偏阿璃又是个风流无忌的!都是你的好计!赔了夫人又……又……实气煞我也!” 说着当真解下腰上锦囊,狠掷于地,又上前踏上两脚,“枉费我痴心一片!还当着他召国军士做甚么采莲舞!何故牵我衣!何故不来牵我衣?阿璃……何故不来牵我衣……啊啊……呜呜……”他说说竟掩袖大哭起来。 玉恒与元鹤都有微微讶异,元鹤稀奇道,“澹台少主还真得以为越长公主此生会下嫁你澹台家吗?纵使没有风族世子……”想想这话又不妥,及时更正了又言,“纵使是有他风族世子——越长公主最终花落谁家,明眼人也早有知晓!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矫饰痴心!” 羽麟立时又瞪圆了眼睛,“你这话甚么意思!?”又来质问玉恒,“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骗我!你想独占阿璃,故而扯谎骗我!她若真得嫁给了风篁,你必定会杀了风篁,宁可使她为新寡,也绝不会使她入别人怀抱!” 玉恒又气又笑,又恨得牙痒,“我先谢澹台兄谬赞!依你所言——本君倒可算得上千古痴情第一人啊!”说时忿忿拂袖,落坐正席,指羽麟又道,“你若无正事,就退下罢!我这里有得要忙……” “你且说说有何证据,证明阿璃已然嫁做人妻?”羽麟才不理会他的逐客令,仍旧纠缠不休。 “许山秋。”玉恒简言答他,“既然你消息如此灵通,刚好可以去查一查。据说此人是他们的执礼官。” “还有执礼官?!”羽麟顿时颓然,“她是当真的!一定是风篁诱骗了她!不若你治风王族一个谋反大罪,诛他九族!顺便就把阿璃夺回来了!” 玉恒抬头看他,又是讶异又是无奈,“羽麟,你以为治天下……”想想又实在懒怠与他多言,只回一句,“若真有这么一日,我定然与璃儿讲说:此乃羽麟之计也!” 羽麟冷哼一声,颇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你的计都被我说中!我不说你也有此计!……”偏头看向玉恒,见他当真不再理会自己,只好怏怏地拾起地上锦囊,又重新仔细地系回腰间,心下只道:风族必不长久! ——前有风肆觑他皇权,后有风篁夺他女人!此仇不报,他便也不是玉家子孙!羽麟如此想着,又凑上来依向玉恒侧面书案,跪膝坐了,半是幽怨半是讨巧地缠问,“那你至少也该让我见见阿璃罢?念我痴心一片,相思成疾,衣带渐宽,青丝白发……” “好了好了!”玉恒抵不过他缠磨,一面拾笔墨就纸书写,一面淡意答他,“待我问过她之后,她若有意召见,你自可前去晋见;她若无心见你,你也休做妄想!” “你未免偏心!凭甚我要见她还要等她召见,她人就在那里,你许我走过去……”羽麟又叫。 “凭是谁人想要见她,我都往她跟前遣送,那岂非真得当她是囚了!?”玉恒挑眉问说,“惟有她想召见哪个,我尽力为她传来,方能显出是我十分地敬重她!” “呸!”羽麟气得直拍桌子,“她要是想见风篁,你也替她传来!?” “未尝不可!”玉恒漠然答说,“待我料理了案头诸多琐碎,定然会传召风王族。说不定,他二人还真的会相逢于霜华宫呢!” “你……”羽麟又惊又恼,忿忿质疑,“你真敬重她就不会把她丢在那鬼都不近的苦寒之地!” 玉恒觑他一眼,不再理会。将手下写就的绢信上下折好递给元鹤,“拿去交给冰夫人,告诉她齐家小姐近日入宫,令她收拾出清宵殿并左右院落供齐小姐居住,一应侍从宫娥都要遴选伶俐敏慧又自知守拙的!一应器物用度也都要选用宫中最上等的!万不可屈待了这位小姐。” 元鹤接过主上亲笔御函,又谨慎着问一句,“冰夫人听闻越长公主入霜华宫,今晨特地派人送来一件雪狐披肩,说是送与越长公主的见面礼。” 玉恒冷冷讥笑,“何曾见面?哪里就要她的见面礼了!乱献殷勤!你收下了?” “没!没!”元鹤连连摇头,“只回说这份心意必替她传达至越长公主面前,礼物就不收了。” “心意你传达了?”玉恒冷眉冷眼地又问。 “没!没!”元鹤还是摇头,“这不是先说与殿下吗?要我说冰夫人也是多此一举!越长公主岂会差她一件狐裘!澹台少主不知搬进宫来多少此样宝贝!都是赠予长公主的!是罢,澹台少主?!” 羽麟心思仍盘绕在蔚璃那边,听有人问话也只是举目怔怔,“哪个冰夫人?” 玉恒神色漠然,叮嘱元鹤,“抽空再去警告她一回——东越女君的事,不许她问,不许她言,更不许她插手任意方面!她若胆敢靠近璃儿四周……你告诉她——本君旨意,杀无赦!” 元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叩首领旨,匆匆去了。羽麟也不禁为之侧目,这才恍惚着询问一声,“倒底哪个冰夫人?你宫里倒底养了多少女子?” 第七十九章 凤归云兮 凉露薄薄(4) 玉恒铺纸,继续拟写文书,与羽麟淡言,“你若无他事,暂且退下罢。或是往别处去转转,只不要在我眼前闲晃。近来嗜杀,不要伤了羽麟才好!” 羽麟张了张嘴,要说的玩笑话又全数吓回了肚子里,停了半晌,才重新镇定了郑重道来,“我自然有正事!”想想又补一句,“我说得每一句都是正事!阿璃也是正事!”不等嗜杀之君横眉,紧接着又说下去,“师源递了信来……是通过我家各处商号,辗转传至京城的,我也是昨晚到酒楼里翻看账本才知有这么一封信,伙计们不知此信重要,竟把它给忘记了……”羽麟又絮絮叨叨讲些其中周折。 玉恒锁眉问道,“你只说信在哪里?” “在我店里。”羽麟答言,见玉恒眉头又紧,忙解释说,“你不知道——我每一回入宫都要受宫门侍卫上下盘查搜身,倒似我能带进来甚么宝贝似的!那些送给阿璃的礼物倒有一半是打发他们用了!” “今日依然如此?”玉恒问说。 “今天没有!今天倒是肃静!他们看了我的令牌就放行了。”羽麟似乎此刻才觉出异样,倾身上前小声问道,“听说昨晚宫里杀人了?是你杀的?你就不怕惹怒莫嵬,他领兵逼宫?” 玉恒叹息一声,自嘲道,“现下来看他还未曾点兵!只是不知明日、后日……哪一天他又杀心大起,屠我宫门!在兵乱之前……”说着又深深看了羽麟一眼,“羽麟还须费心替我留意着城中动静……” “你明知自己处弱势,何故不能忍耐行事!你知莫家若然兴兵,必是满城堆白骨……”羽麟心焦嗔责,可话至一半又忽然想起:面前君子又岂是鲁莽之人!危局之下他已然忍常人所不能忍,只为何故昨夜宫中杀人?“他们……不准你见阿璃?还是有意……谋害阿璃?” 玉恒斟酌着言,“无论怎样,确是行了一部险棋……”又欲语还休,停了半晌才道,“事成不议,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你先说说师先生信上倒底说些甚么?” 羽麟蹙眉看他片时,原来他与阿璃近在咫尺却也是如隔天涯啊!莫嵬连丧两子在蔚璃手上,又岂能轻易放过她!而这位太子自己尚且危局难解,想要顾她也是艰难罢! “师先生说,”羽麟顿了顿,似在回想信上所言,“东越将领有意护送那四千禁军并一干文臣再闯莫嵩大营,以求还师帝都,不想中了莫嵩埋伏,东越将士死伤惨重,四千禁军更是被冲杀得七零八落,而柏谷关因兵将外调,几无守城之兵,莫嵩使大军强攻数日,终至城破将亡,蔚珒殉城,方镜在护送城中百姓撤离时不幸被莫嵩擒获,斩首于东越子民面前,东越子民愤而反扑,莫嵩又令手下士卒斩杀东越军民总有近万人,城中白骨堆积,城下血流成河……” 玉恒听不下这等惨烈,皱眉问说,“师先生信中当真细说战事?何故如此?” “师先生讲说这些是为另有置评,”羽麟慎重思量着,“原话是这样说:所幸青门遗孤不曾镇守此关,柏谷关之伤亡若然累及青门,则东越蔚璃再不可驯也!东越蔚族必求自立!东境封王亦自此罔顾皇权!” 玉恒微有怔愕,他虽素知这位帝师——程门长子秉性孤冷,心意淡漠,可也未能料到他置评事物可以这般无情!柏谷关尸骨成堆,血流成河,蔚氏宗亲殉城,少年小将阵亡,何等惨烈,他却忧心别处!?道甚么——幸不曾累及青门,否则蔚族必然自立! “蔚珒算来……是为璃儿之堂兄,亦是王室近亲,是继蔚珂之后又为莫家所杀的另一蔚氏子弟!”玉恒惨淡言说,“那方镜也是三朝老臣方老将军之幼子,璃儿曾与我提过,说是他比濯儿年纪还小,兵法战略却然与濯儿相当……她本有心历练这少年,将来使他为青濯之副将,与青门共同镇守东极。” 玉恒不禁又是一声长叹,“此样惨烈虽未累及青门,她若知悉,一样恨我。若是送她归国……”或许当真——他蔚族会自立自治、罔顾皇权罢!此是他坐镇东宫,最怕,也最不敢想之事!与她为敌?谁胜谁负?胜又何欢?负又何甘! “所以你囚禁阿璃也是为着挟制越王?”羽麟又不知死活地追问一句,问过才又悔恨万般,也不等玉恒答言,径自又讲说他事,“师源在信上也不只是评说此事,他是要嘱告你——”羽麟掂量着,这话该如何说才能四方无害,“还是那句话——须使东越为忠臣!须念蔚璃为挚友!此是危难之际破敌之关键!柏谷关之伤亡……信上原文是这样说的,‘太子须知之,念之;切勿怜之,悲之,此非君子之情’。而至于如何对待阿璃,师先生的话是说,‘太子须敬之,恩之;切勿亲之,骄之,此非丈夫之德’。” 玉恒轻笑——知之,念之,敬之,恩之,何等疏离淡漠!而怜之,悲之,亲之,骄之,是他当下惟一能给予她的温情厚义,却又都被禁之!所谓为君者,便活该是要孤家寡人吗? “还有吗?师先生未说他如今身在何处?或者……可有退敌之法?”玉恒倦意问言。 “也说了。”羽麟讲到口渴,端起面前茶杯,只喝一口便不由大叫,“阿恒愈发小器!一口热茶也不肯煮了!这都甚么天气了,早起都见寒露了!你还给我喝冷茶!” “我喝的也是冷茶。”玉恒淡言,“几点寒露怎比得了霜华凄凄?” 羽麟立时无声,怔了半晌才道,“也算你有良心!”举杯又喝下一大口凉茶,顿时身心俱得清凉,又继续说道,“师源说他现下与二千不到的禁军避于九犀山的白灵谷内,与绕道外围赶来接应的蔚琥所领的五百精锐之师一起,正待援军抵达,准备再攻回柏谷关。” 第七十九章 凤归云兮 凉露薄薄(5) “援军?”玉恒讶疑,“哪里还会有援军?”东越南关之兵被青濯调来护驾帝都了,西面柏谷关的守军也是一半赶来护驾一半折损在守城之战,而北关擎远那里山高路远,只怕消息传去,再发兵出关也须得个三月半载,至于最东极的初阳城……不是说已然空城一座了吗,惟有越王母后一族的族人被派去那边打渔耕田,算是镇守边关了,根本派不出将士啊! “也惟剩下东越都城镇守王殿的方老将军,与他所领的二万王军了!”羽麟黯然言说,“只是此兵一出,必是背水一战!胜,则蔚氏存!败,则蔚氏灭!这是险棋中的险棋啊!” “那么方老将军有意出征柏谷关?”玉恒惊问,“还是罢了!”又连连摆手,“还不若我等拼却性命,于帝都之内斩杀莫嵬更有胜算。” 羽麟看他,也是笑意惨淡,“你拼得又不是你一人之性命!只怕是连带陛下,连带宫廷无辜,并满朝忠良之臣,都要陪你共赴死难罢!?” 玉恒不响。又觉头痛欲裂,心焦若焚。说倒底还是手无百万兵啊!却总有手掌兵权的佞臣试图乱政!而所谓天子除却颂读礼法之典,以礼乐熏之以外,也再无他法!真真可悲! 此回祸乱若得平息,乱臣若得诛杀,在他莫家之后,兵权再不可落旁人之手!惟天子方可集军政大权于一体,论政有军权维护,治军亦有政策襄辅!如此方为天下一统,方为天子之政! 羽麟见他黯然,也颇觉颓败,忧心着又道,“也不知那青袖到了芜关没有!擎远若肯发兵帝都,我们倒还可以与莫嵬一拼生死!” “擎远?”玉恒怔怔念说,心意幽远,“青袖若果真去了北关,倒也有得可盼!只是……” “只是无天子御诏,封王之兵擅入皇境是为谋反,那擎远怕是也要掂量一二啊!”羽麟自以为又猜中他忧心,抢言道,“不若你写一道密旨给他,我悄悄带出去,再以快骑送住芜良关,召他入京勤王!” 玉恒摇头,“无须如此周折!一者密函若为莫家所得,则你我必亡!全局尽毁!再者就算以快骑驰往芜良关也须得一月脚程,时不待我。” 说时仍旧忧心未去,也拾了冷茶自饮,清凉透心,又幽幽道来,“你不是说过——那擎远为贺璃儿生辰能够罔顾边关守将之责,擅离城池,一人一骑三日内往返越都,只为观澜台上的一宴一饮!他此样无拘无束之人,又岂会顾念甚么天子御旨,谋不谋反!” 羽麟忽也恍然,前后揣度,才知他早有布局,忍不住讥笑道,“阿恒果然妙计!你囚阿璃入霜华宫,还真是一举多得!又能安抚莫家,又能挟制越王,还能调派东越将士!你可还真是……下得一盘好棋啊!那擎远若知阿璃囚禁霜华,必引大军来犯!到时你再派莫家出兵抵挡,以东越之军消耗莫家士卒,削其强兵矣!” 玉恒苦笑,“羽麟何苦说破?你既绝顶聪慧,也该知此策是计穷之法!皇宫之外泱泱五万莫家铠甲,若不能调其出城,天子何以求安宁,何敢施明政?朝堂何以招贤臣,何以扬正气!?” “这话你该说给阿璃听!她若知自己功勋在此,必也不屈不冤,安心困居霜华!”羽麟冷言嘲讽。 “她必知我心!”玉恒浅笑应答,“璃儿只是……一时恼我罢了……她终会知我苦衷,终会恕我所有作为,终会……重归流云小筑……共我……”一生一世之言盘恒在喉,终未道出,又换作另外言辞,“共我治下繁华盛世,锦绣千里!” 羽麟看他,又惊又怜,惊他一番宏心伟志讲来却是这般寡淡默然,哪里像个胸怀天下报复无疆的天家储君!又怜他危难之局偏又错失佳人,惟有一厢情愿地自以为还能共她繁华锦绣里! 齐女入宫,鸠占鹊巢!柏谷关破,越都危急!爱将惨死,宗亲再亡,损兵数万,子民流离……此是现下阿璃之惨况! 而观之未来——擎远伐莫,胜负难料!风族之罪,难逃诛杀!齐门独大,齐女封妃!而她蔚璃或许将会再失爱将,又将痛失夫婿,又是身无归依…… 此样惨烈结局,这位太子还能自以为——她会恕他!?还会陪他治下繁华锦绣?! 羽麟委实忍不得心得哼笑:这玉家太子比之我澹台羽麟要迎娶东越女君还会痴人说梦! 第七十九章 凤归云兮 凉露薄薄(6) “所以——”羽麟停了半晌又小心地探问,“你已决意要迎齐女入东宫了?打算如何安置?此事可与阿璃讲过?”只为这事只怕那孤傲女子就不会是“只恼他一时”!恨到懒怠觑看才是真的! 玉恒停下笔墨,抬头看他一眼,微笑言,“羽麟以为璃儿会为这事恨我?你却也小瞧了她!”言罢仍执念笔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意道来,“璃儿心意不在深宫楼阁!她意……逍遥幽远!此间,我纵是许她一个太子正妃!许他来日中宫之主!也比不得赠她一匹骏马,两壶青芝,更能哄她开颜畅怀!” 羽麟仍旧哼笑,忽又想到夜玄赠给阿璃的白露马,程潜之送进越安宫的无数青芝佳酿,原来世人有心亦或无意,都曾想要遂她逍遥之志! “迎齐女入宫,实当下无可奈何之计,我须得由齐谡那老狐狸出手,制衡莫将一段日子,以保宫中太平,朝堂有序……待莫将除之,贤臣盈室,那么齐门上下……说倒底还是留不得!”玉恒略显倦意,缓缓道来,又问,“齐府中,你可有联系?” 羽麟不得不佩服这位太子的运筹帷幄,又何止是决胜千里!只怕是连他后继儿孙的江山蓝图都一并给规划筹谋完备了!简言答之,“你在观澜台上招揽的那些个志士,也惟有弘谅、苏严两位混进了丞相府,余者尚在城中游荡呢!你说得那个老狐狸戒心极重,就是弘、苏二人所得差事也甚是卑微,全然不能彰显于齐丞相当前,就更不要说成为其心腹家臣了!你若想借他们之力拔出齐门,只怕非是一年半载之功可以成就!” “这个不急。满朝臣子,一半莫将,一半齐士,若是倒了‘莫将’便拔‘齐士’,朝堂岂非成了罗雀之地!你若再见着弘、苏二位,告诉他们——当下形势,蛰伏即可,自保为上!本君暂且不需要他们显达于公卿之间。”玉恒答说。 “你果然是要打持久战啊!那你打算几时接阿璃出冷宫?!”羽麟说说又绕回了最初的议题,此是他当下唯一关心之事! “请澹台兄静待擎远发兵之日。”玉恒直言答他,也是受够了他一再缠磨! “擎远若是木头一样不肯发兵呢?”羽麟急道。 “有青袖去请,他必发兵!”玉恒言说,“我只忧心他打败莫家之后,便是真得要来讨伐天子!为着当年的青门旧案!” “哈!也未可知啊!”羽麟至此方醒悟他方才之忧心,“没想到啊——也有你这位太子殿下算不到的地方!所以你盼着阿璃恕你?好替你向三军将士说情!” 玉恒苦笑,懒怠理会他各样嘲讽,只另外又郑重嘱告,“你回去后还须细细留心,东越将士大举攻城之前,师先生必然还会再有信来,我等切莫错过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错——擎远应当是与柏关谷外的蔚琥等人同步发起进攻,使莫将首尾不能相顾!” 羽麟瞪圆了眼睛,万分诧异,“说得倒似你坐镇指挥一般!蔚琥援军何在?” “璃儿自有军令。”玉恒说时又有稍许得意,这便是她不曾弃他之证据! 先前已有青濯护驾之令,若再有擎远发兵解围之策,则使越都城的方老将军调兵驰援柏谷关,斩杀莫嵩以报东越阵亡将士与赴难子民之仇,在她也算不得是意外之计! 所有这些,许是在她离开越都……不,应该说是赴观澜夜宴之前,就早有安排! 先使林峰、季墨二人分别领五千铠甲以巧计穿越莫军营盘,再使青濯借着护送慕容女子归家之名,自南关调拨精锐之师开赴皇境,如此两处铠甲合为一队,才有廊原城外的救驾驰援之速战!才有他平安归朝、护守天子之捷报!才有这绝地反击,重整朝纲之良机! 诚如师先生所言——东越乃良忠!蔚璃乃挚友! 而良臣岂可欺之!挚友又岂可辜负!自当励精图治,铲除乱臣,肃清朝政,以邀圣贤,弘扬正气,以固国本,积蓄厚德,利民利物,惠恩天下!再续百世之繁华,千里之锦绣! 方可得海晏河清,供她纵马逍遥! 羽麟一旁又惊又疑,不知他一瞬喜颜从何论起!更不知他倏忽得意为着哪般!更加疑心——那阿璃是怎样用兵?当真会舍弃王都而取边关之城吗!?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铁骑锵锵(1) 题记:《世家志·擎家》:高祖擎远:前世为乞,后世为将。受东越三军统帅蔚璃赏识,赐姓为擎,封镇远将军,镇守北关芜良城。数年间,精诚竭力,守一方太平,护一城百姓,功勋显著,名入青史。太和十六年,助东宫太子恒平乱有功,受封定远侯,开府建宅,是为北境擎家之初始也。 ******** 东越北关,芜良城,北城门。国之北极,寒冷非常! 眼下未及入冬,却然是北风先至,吹拂着鹅毛大雪漫天洒落。 若是能忽略这脚下冰冷,只举头仰望浩瀚天宇,凝视那黑苍苍的天,白茫茫的雪,是若天公撒盐,还是柳絮翩起?这北境风光倒也别具风情! 在东极之地,是鲜少飘雪的!纵是偶儿落下几片无根琼花,也不似北关之雪这般义无反顾,决然到底!东极的雪总是落得缠绵,入手即化,遇石成雨,难以似北雪这般坚决地执守晶莹,瞬息间覆盖所有! 琼楼飞玉羽,疑是九霄尘!——此处虽无琼楼,只寒关一座,可这雪花纷飞,真如九层天上降下的晶尘一般!青袖想到当年兄长远赴北溟国境,所见之飘雪应更胜今时之壮观罢!难怪他欣喜若狂地寄回书信,敢言——我今乘风去,揽月入星汉! 当年何等飞扬明快的少年,东极之地再无出其右者!初阳城内,但凡窈窕淑女无不窃窃念说——嫁人当嫁澄少帅,清俊超拔真男儿! 可如今那清俊男儿又在何方!?当真乘风去了?还在驰骋星汉吗?一场浩劫,参不透因由! 北城楼上值岗的将士们,都望见了城门下的青色身影,枯瘦单薄,举目凝固,一真怔望着这一处城门高墙。她这样静静伫立,也足有个把时辰了罢?城上将士无不稀奇——这大雪漫天的!一座城门倒底有甚好看?! “这女子似乎每天都来!倒底是想怎么着?”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好奇,聚在一处悄声议论。 “哪里冒出来的奇女子!她是要出城吗?倒是说一声啊!军爷我一定放她出去!” “他不冷吗?”又有将士凑来火堆旁,搓着手跺着脚,心怜城下那单衣薄衫的瘦弱女子,“我看她穿的好像还是单衣吧!这大雪地里站着,要不了两个时辰手脚就冻烂了!” “听说是投奔擎将军来的。”又有人加入闲聊。 “擎将军?还有这艳福啊!”将士们顿时起了兴致。 “将军上一回醉酒时还在抱怨,王上若再不塞给他一个暖被窝的婆娘,他可就要熬干啦!” 军士们一阵哄笑,旁边又有人站过来喝责,“不好乱说!你们知那女子是谁?” “还能是谁?想来是王上赐给将军的婆娘罢!说来咱们将军也确实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你们瞧他那一身衣服,打我参军算起,我就没见他换过!如今都忘了那身衣服起初是甚么颜色啦!”有小卒不无怜惜地叹道。 “赫铁色!”有人答说,“将军第一天来关城就是这身衣服!他另外还有一件重青色,是每每回王都时要穿得礼服!平时他可不舍得穿!” “诶,这便奇了!”又有将士诧异叫说,“我昨天往将军府上递送冬粮账薄时,怎见将军穿着青色衣裳?” 方才站过来喝问女子名姓的那位军士又抢过去言,“这便是尔等无知啦!将军新衣还得从这女子姓名说起!你们若知这女子是谁……” “她倒底是谁啊?!”众人叫问,“你小子少来卖关子啦!再不说扔你下去!” “若说将军的新衣啊,就是为这女子更换的……”那人依旧不疾不徐地从容道来,“这女子打南面来!那晚刚好我在南门值守,远远地就看见一匹白马在那暗夜里疾驰!好在那晚还有些月光,映着地上残雪,再加之那白马快如闪电!我还当自己眼花,以为见了天外飞仙!后来就听见有女子在城下叫门!那气势——威武的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千军万马呢!后来问她名姓,就报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将士们都瞪大了眼睛切切期望。 “说出来吓死你们!你们有生之年都未必有幸听闻!那可真叫皓月当空如雷贯耳三生有幸蓬荜生辉啊……”那军士还当真卖起关子来,把肚里能抖落出来的四字词语都抖落个遍!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铁骑锵锵(2) “少装书生了!你那点墨汁都涂不满半面城墙!倒底哪四个字?!快说!”有人急不可待。 那军士有意清了清嗓子,郑重念道,“初——阳——青——门!” 将士们果然一片愕然,继而惊呼,“她是青门女子!?被长公主捡回来的青门孤女?” “青门……不是说降成奴籍吗?……不可擅出王都……她如何……”有人切切忧心。 “怕甚么!你不知长公主可是最宠他们青门姐弟了!天下间谁还敢奈她何!”有人轩昂答言。 “也唯有青门女子才有这飒飒之风啊!果然将门!巾帼亦豪杰!”有人由衷地赞叹。 众将士再望城下,大雪纷飞里,那青影孤立便也不显得那么突兀了!仿佛此样桀骜之姿惟在这风雪远关,方能彰显其威风凛凛! 城墙下,青袖注目城门许久许久,泪水冲刷冷腮一遍一遍,此刻早已是泪尽眼干!凄凄风雪中,也只剩下一身孤寒,遥祭当年! 当年,只是一步之遥啊!却落得个万箭穿心的惨烈结局!——那北溟的公主,还有她襁褓中的婴孩!兄长之妾,并兄长之子!只差一步就出了这北关北门,就将抵达北溟国境! 可恨玉室昏君!可恨莫家贼臣!心狠手辣之极!定要赶尽杀绝,射杀无辜弱小于这北关城门之下!何等可恨!何等可悲!我青门若有一日真要绝迹于世间,岂非都是因为当年之殇! 昏君实可诛!莫贼实该杀!不杀尽灭我青门之仇敌不足以解此恨幽幽! “只需给我一万铠甲!我青袖拼死也要踏平九阳城!”青女对身后悄悄走近的身影恨声说道。 那雄健的身影顿了顿脚步,两道粗眉不觉拧在一处,一双墨池般的炯炯大眼泛起一阵波澜,好在转瞬即平,继而又朗声大笑,真可谓声若洪钟——“好你个袖儿!还果然是将门女子!杀伐果决,不输我等男儿!也足可见你青门一族当年之风采啊!” 青袖回身,望着眼前这位高出自己一肩一头,宽出自己两臂有余的壮硕男子,再一次切切央告,“擎远大哥,我来北关已是第四天了!各方形势早已与你言明,你倒底心中是何打算?!” 擎远迈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向她身边近了又近,沉声嘱告,“你可不要小瞧了咱北方的雪!落地即冰窖!冻你个手脚溃烂也就一早一晚的事!”他说着将手中一件披风抖手披向她背上。 他雄健宽阔的身姿,对映她纤瘦孤弱的细影,愈发衬得她可怜楚楚。 “习武之人,何惧这点寒冷!”青袖退后一步,避开他还试图为她系结领带的大手,抬起自己冻得僵硬通红的手指,一下一下系着领带。 擎远略显窘迫地憨憨呵笑,低头怜说,“你不冷,我看着冷!让将士们看见,更要骂我擎远莽夫,不懂怜香惜玉!” 青袖撑起一丝笑意,仍难掩冷冽,“青袖无香,亦非美玉!不过是奴命一条,残生寥寥。擎大哥实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我来见擎大哥,只想问你——肯发兵帝都否!?” “这个……却难了!这可不是拍拍脑门就能定的事啊!”擎远两道墨色浓眉又拧在了一起,“你知道,长公主派我来镇守北关时,曾与我定下三条规矩——其一,不可过境扰北溟,违此约则视为叛国;其二,不可带兵入皇境,违此约则视作叛乱;其三,不可……” 青袖焦躁摆手,截断他言,“擎大哥休与我讲这些!青袖非军非政,不过一介女流,不问你军营规矩!我只问你——可知道那与你定规立约的长公主现在何处?” “这我怎么会知道!”擎远大手一摊,无奈憨笑,“那女人非说我这条命是她赎回来的!借引子就把我随随便便丢在这荒山野岭,之后也不问温饱!也不问嫁娶!这些年她可是一封信也没给我写过!我知她一天到晚又往哪里逍遥去了!?” 青袖听他说话憨直,心下实恼,可为着他手握重甲千万,还是耐下性子与他讲说利害,“实话说与你罢!长公主现下很可能已经被那个玉家太子押解入京,囚入霜华宫了!我们若不去救她,她就会冻死在那冷宫寒室里!” “你也知柏谷关已被莫家所占,长公主若亡,东越军心必然涣散,他莫家就随时可以兵指王都,长驱直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一举灭掉蔚族!到那时东越亡矣!蔚氏亡矣!国之不存,王室倾覆,我等将世世代代永为流民,居无定所,身无归依……”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铁骑锵锵(3) “我原是个乞丐!本就半生飘零,居无定所,不怕这个!”擎远又是嘿嘿憨笑,对青袖讲说的家国大义全不入心,反来劝她,“我们还是先回去罢!你不觉得冷吗?晚饭你又没吃罢?瞧你瘦的……狼见了都得掉眼泪!” “再说了,这些话你也念了好些天了,我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可是我这里既无长公主军令,也未收到王都调兵旨意,怎么敢擅离职守?!你张口闭口又都是兵发帝都!你知不知道无天子御诏兵发帝都那可是谋反!” “谋反又待怎样!”青袖终于忍不住怒吼,“我青门这回便是真的要反了!他玉室又奈我何!诛我九族吗?我族上下只我与濯儿!濯儿受那太子重刑伐身生死未知!我残命一条更不足惜!任他来杀!只是他未杀我之先,我便是要杀进帝都!杀尽莫家!杀尽皇室!谁人诛我青门!我便杀谁人!”说着,又是泪淹两腮,泣不成声! “你看你看!说说又哭了……”擎远慌乱着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实不知该近前抚慰,还是该避开远些留她冷静,只急得他原地团团打转,软语又劝,“你这丫头别哭啊!我平生最见不得女人落泪!你这一哭,我全都乱了!……好袖儿啊!求求你别抹眼泪啦!” 青袖又立目看他,“擎大哥若当真怜我,就借我十万兵!你不敢去帝都,我自己杀去帝都!” “方才还说一万铠甲足矣!这抹了两把泪怎么就涨到十万啦!”擎远依旧与她憨笑浑说,“再说了,我一个小小边关,哪里给你变出十万兵去!就是可着泥巴现捏也赶不及啊!还有,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每天只想着打打杀杀,我记着哪本书上说:女儿家就该相夫教子才是啊!” 相夫教子?青袖泪眼怔怔,一时茫然,低头看手中长剑,此生还可能相夫教子吗?——多么遥远的旧梦!此言过耳如听笑话一般! 曾经的初阳城里,勤奋所学也是琴棋书画,临窗忙碌也是绣工女红,依稀还记得似乎也曾许配了人家,那人家好像就住在初阳城南角,姓甚么来着?如今却忘了!或者是被自己故意埋进了记忆深处,再也不愿想起! 青门遭难,诛杀三族!满城荼毒,谁又知谁人流落何方?那无辜的倒霉的人家,只为与青门联姻的缘故,大约也遭了灭门之灾罢!?何等可恨!何颜敢忆君家姓名!单是想起就如同是自己又杀他一回! 相夫教子……没有康平盛世,不得海清河晏,那一处又容得了她小女子相夫教子! 擎远见她目色茫然,实是怜惜不尽,柔声又劝,“走罢!还是回去了!来时我命人煮了热水,你回去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早些睡!这吃饭睡觉,才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你想的那些是非功过、恩怨情仇,都是幻象罢了!等你算明白了,看透彻了,这一生也就过去了!只剩下个后悔不迭带进棺材里!!” 他说的貌似有理,又有些玄乎,听得青袖愈发怔怔恍恍,木然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踩过的雪地脚印,这冰寒之地站得久了,还果然双腿僵冷,双足刺痛,倒也真想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有多久没有真正的闭目安枕了?那一瞬漆黑,总有血光弥漫眼前!稍稍入梦,便是各样喊杀声充斥在耳! 当年的东极战场,大约就是人间炼狱罢!此生不畏生死,只因为她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又想到那个曾经为她医伤的冷面侍卫,在见过她身上一道道伤疤之后,几次崩溃到抹泪饮泣,可谓受尽她鄙夷!一直当他长剑潇潇,该是怎样冷酷无情,却原来也有忧惧,也有惶恐!也不过如是!论无情——谁人也比不得途径人间炼狱的她! “袖儿等下想吃点甚么?”擎远受不得寂寂寒夜,转回头来又问,“今天有军中弟兄猎到了一只角鹿,煮了一大锅鹿肉!给袖儿做个肉馍馍怎样?” 青袖摇头,早已是食无味,寝无眠,当下心志惟在复仇,“擎大哥,我当你是兄长,才奔你而来!如今青袖有求,长公主有难,三军危急,东越危急,擎大哥又怎忍心袖手旁观,闻而不救!” “怎么你不说则已,一说就是这个!我说过——不是我不救!”擎远大皱其眉,又紧着挠头,“袖儿也是将门出身,也该知道这用兵之险,如果没有必胜把握……”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铁骑锵锵(4) “用兵焉有不险!何谓必胜把握!”青袖追上前,一把扯住他袖端,恼怒争论,“擎将军莫不是贪生怕死!长公主当初封你做这北关的镇远将军,难不成是她心愚眼拙,竟挑了个畏首畏尾的无用乞儿!” “嘿!怎么说说还带骂人的!我曾经是乞丐又怎了!你当我愿意做这个破将军!”擎远瞪大了一双寒星般的大眼,“告诉你!我擎远既不贪生也不怕死!我只不想这一城将士无辜枉死!” “他们都是我的同袍手足!有的是穷得没法了才来参军!有的是犯了点破事就被发配到这里戍边!还有的是为了避难走到这,为了混口吃得才穿上这身臭铠甲!他们哪个不是穷苦出身,不是家有万难!” “好不容易得了个落脚安生地,凭我随随便便一道军令,就得扛枪负矛地出生入死,留下家里老婆孩儿生计无着!?你知世间乞儿是怎么来的!?便都是这样来的!” 他一通吼叫,自以为可以震住青袖,可青袖早已心如死灰,才不理会这世间道理,只冷冷嗤笑,“好啊!既然如此!擎大哥就抱着你的老婆孩儿落脚安生罢!也不必理会长公主死活!不必理会国家存亡!”说完忿忿自去。 擎远犹在她身后高喊,“我没有老婆孩儿啊……我也不是贪生怕死啊……你们女人怎么都这么不讲道理!” 青袖倒底不甘心,忽又转身向回,直冲到擎远身前,拔剑压向他胸口,厉声喝道,“擎远!我敬你是长公主封的镇远将军!……” “虚名而已!”擎远低头盯着她手中长剑,镇定且无谓地挥挥大手。 “住口!”青袖当真气结,“你只说如何才肯发兵帝都!?你敢按兵不动,我今晚就杀了你!” “你这丫头……”他仍旧憨憨笑着,垂首看着眼下这清冷女子,瘦得几乎掐指可断!多少年了,自从王都里初次见她,只觉每一次再见,她都变得更加寒冷!冷到堪比这北关大雪!女儿家原不该如此啊! “擎远!”青袖又喝一声,实则是为他突然变得炙烈的目光惶惶不安! “袖儿……”擎远根本无谓胸前利剑相横,情不自禁地抬手捧住她冰冷面颊,“你这蠢丫头!” 青袖愈发慌了神,平生除却被那冷面侍卫萧雪触碰过身子——那还是在她昏迷与重伤之时,此外再无男子可以近她身前,更不要说与她衣袖相抵,肌肤相触! “擎……擎大哥……”她慌乱着想要后退,可是心底又莫名地涌起一股跃跃欲试,他热烈目光如同骄阳炙烤,灼得她满面红霞,心神溃散——他是有所企图罢? 擎远炯炯目色里,透着无限怜爱,未想此样冰霜美人,也会如此羞怯娇媚,她那原本清冷双眸泛起娇羞惶惶,她霜色容颜亦是染就朝霞颜色! 他忽然想起哪里听过的一句喝词——雪腮飞红云,香鬓淹玉颈,冰肌融铁骨,媚眼消魂魄!面前女子真真是绝色温柔啊!若能与她拥抱缠绵…… “袖儿……”擎远喘息渐重,仍极力自持,可是讲出的话——“袖儿若使美人计……”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擎远愿将将印奉上……鞍前马后,任凭袖儿差遣!” 果然!青袖也在心底惊叹——他果然……心存非分之念! 她仰目怔望,实难言心中是何滋味!他是真心?还是戏弄?此生还敢奢求真心吗?纵遇真心诚意,此身又何以为报!?纵然是戏弄又有何妨!此身奴籍,遍体伤痕,真真残命而已,交奉出去,又有甚可惜! “青袖愚钝,”她目色又恢复往日清冷,声音亦是如常的镇定,“擎大哥所说美人,若是指青袖而言……”她撤下宝剑,退身半步,收剑归鞘。 美人计!?是啊!她怎忘了美人计!想他半生乞丐生涯,又多年独守边关,该是怎样凄苦孤独,自然渴望女子温存……可是,自己这副伤痕累累的身子,还能称得上是美人吗? “擎大哥若是指名要我,便不许反悔!”青袖重又狠力握了握手中宝剑,有时拼杀无用,还须祭上此身清白,“今夜子时,请候于房中。青袖交人,擎大哥交印!我们两不相欠!”说完转身,踏雪而去。 “嘿!丫头!我是说……”擎远再拦已是不及,想悔也无处辩说!不由得狠敲额头,恨自己言辞蠢笨!一腔赤诚,数载相思,可曾传达其中之万一入她心窍?她不会以为自己只是贪恋她的身子罢!擎远蠢物! 看着她纤细背影嵌入茫茫雪色,那分孤冷——是真扎心啊!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铁骑锵锵(5) 该怎样迎美人?记得哪本书里好像记着?擎远飞奔回将军府宅,直奔书房,说是书房实则是他素日里共军中同袍聚赌闲侃之地,不过好在这其中也还有几本存书,是他每年回王都为那位长公主庆生,得她赐赠的回礼! 为这事他每每翻看这些书籍都要连骂几声那女人小器!赠金赠银,赐酒赐肉怎样不好!?偏要拿这几本酸书膈应他!要不是想着背回来还能当柴烧,早已被他弃于半路了! 不过今日这事,倒是用得上这些闲书啦!擎远依稀记得曾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关于迎女子入室的歌赋,好像应该遵循些什么礼法?—— 比如送个见面礼之类,赠个甚么木瓜啊桃李啊,贵重点的或者玉佩啊琼瑶啊……或者与美人立个甚么约定之类,比如牵个手要白头,衣袖相亲同生死……要不怎么说那些世家贵族的礼节相当繁琐!换是街头乞丐,一张席,一只碗,夜夜无风,顿顿有粮,足矣! 擎远焦躁且忿忿地在书房里一顿翻腾,只差拆了房子,忙了个满头大汗,却是一本中用的闲书也没翻到!更别说拿得出手的礼物了!诗歌里唱唱都是好听的,可是这样寒冬季节,这样穷乡僻壤,又哪里去弄桃李木瓜!如他这般乞丐出身的穷将军,又哪得甚么玉佩琼瑶! 罢了罢了!擎远自怜自叹,又将翻出来的几本破书重新垫回瘸腿的桌几下面,回手抄起座位上一张梅花鹿皮,此是去年冬猎所得,满屋子里也惟有它最精贵了!但求以自己之赤诚,求得美人之欢颜罢! 已将近子夜时分,擎远特地忙乱而认真仔细地冲刷了身子,又自所有衣物(实则只两件)中拣出那较为干净清爽的套在身上,又将杂乱不堪的卧房稍稍清理一番……如此又忙了个满头大汗,这才佯装镇定地安坐于床前裘席上,拎过水壶开始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那冰冷的白水。 实是心焦惟奈啊,又兼心乱如麻!回头想想——这算甚么事呢!?借故要挟?趁人之危?!太可耻了罢!!!擎远擎远,你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将军了,怎么可以做这等龌龊事!!! 不行!要先与那丫头说个清楚!他但有功勋,必然娶她为妻!现下只是苦于籍籍无名,又身无巨财,实难攀附她将门出身啊!惟有赤心一片,能否配得上她冰清玉洁!? 先不管了!若非这千古“良机”,凭是她那样清高女子,又怎可能踏足这北关荒芜之地!还是先收入怀中,再议明朝!不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吗!?今夕有美人就该今夕怜之…… 他胡思乱想一通,只恐自己临阵退缩,又自枕下翻出一本兵书,倒捧在手里,拼力凝神,有一字没一字地乱看!反正平日里就不太认识的曲曲扭扭的文字,今日看着似乎更加眼生了! 子夜更声刚刚响过,擎远握着一杯白水将喝未喝时,房门被瞬地推开,一阵冷冽寒风直灌入室,“冷”得他手上一抖,半杯白水洒了个满怀,也顾不得,只举目怔怔,但见面前一只白影如魅,惊得他目瞪口呆! 只见那细影纤纤,衣袂飘逸,透过薄薄凉衣,隐约可见一副柳肩单薄,几乎捏指可碎;一缕蜂腰羸弱,几乎握拳可断!惟一双修长美腿,亭亭玉立,犹可见几分矫健之姿!可偏偏足下,竟是一对赤足,雪白肤色,未着鞋袜! “袖……你这傻丫头!”擎远回过神来,不觉又急又慌,又忙又乱,跌跌撞撞起身,随手抄过一件裘绒披毯,直冲青袖身前,抖手披在她肩上,嗔斥一声,“你蠢得!穿这么少!不知外面还在下雪!” 说时拦腰将她抱起,快步送至床上,又自床头拉过棉被包住她双脚,口中仍喋喋不休,“与你说了多少回——这北方的寒风厉害的很!你知每到寒冬,有多少将士会被冻得双足溃烂!那脚趾头肿得都拳头大小!不出冬月就要烂掉半支脚丫子!你可倒好!赤脚走在雪地里!怎么就一点也不知怜惜自己!真当自己是仙女下凡!” 他絮絮念念,半跪床边,双手抱着她被棉被包裹着的冰冷双足,眼目低垂,一下也不敢看她。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铁骑锵锵(6) 青袖诧然!她虽怀着决绝自毁之心而来,方才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她还是心生悔惧,差一点转身要逃!可是她知道外面雪地寒冷,容不得她赤脚再走一回,她便是这般生生断了退路! 又被他揽入怀中直奔床榻,她那时当真怕得心慌意乱,惟咬牙强撑,才不至使眼中潮湿凝结成泪!——想想自己也是世家女子,如何就沦落到要为乞丐暖床! 可是后来——所有的变故,惊得她又只知瞠目呆望。他用棉被裹了她一双赤足,又拾过一张狐裘仔细地披在她肩上,又将地上的火盆向她身边推了又推,忙完这些,又袖手一旁,略显笨拙地与她客套,“袖儿……辛苦……,可要喝水?” 也不等她答,又凌乱地跑去桌案上,拎了水壶倒水。可是水壶都完全倾倒了,也未能倒出一滴水来,他转回头,窘迫地笑着,“我忘记了,方才都喝光了。你别急,等我再去抓一把!”说着又拎起水壶飞跑出去。 青袖如同陶俑一般,呆呆地看他做这一切——怎么倒似他比自己还要惊慌?更加不明白——何谓抓一把水?他去哪里抓水…… 擎远飞跑至院中,立身雪地,举目苍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底一遍遍复念——她是世家小姐啊!自己不过是流民乞丐!倒底在想甚么!!险些玷污了她一身清白!!! 已然是半世孤苦,又何惧余生孤苦!既然无妻无子,那就无妻无子罢!连这姓氏都是别人赐的!还有甚么家当可以传给子孙继承吗!?怎生贪念!?哪来痴想!? 不能为一己私欲毁她清白!误她前程!多好的姑娘!她已然凄苦之人,应该有个温良富足的少年,才好暖她一身寒冷!绝不是他这个乞丐出身的贫苦将军! 擎远向屋檐下抓了两把新雪投入水壶,重又回到屋里,掩上房门,踱步向床边。 青袖见他回来,立时坐正身子,定睛看他,清冷目色里难掩提防与忧惧。 擎远窘迫地强笑两声,先将那水壶置于床边的火炭上,便退身回到屋子中间的桌案旁,和声安抚,“袖儿不要怕!擎大哥不会欺负你的……方才,哥是和你开个玩笑!不要怕……等这雪化了就有水喝了!今晚你就安心睡在这里,我睡别处!你放心,等明天……” “擎大哥想反悔!?”青袖立时杏目圆睁,且怒且羞,她一个女子尚可绝了后路义无反顾——“你堂堂男儿……又怎可出尔反尔!” “我没有出尔反尔!……我刚刚是没想清楚!”擎远开始无赖狡辩,“我只是许久未见女人了,你知这荒野之地……当然,也不是说随便哪个女人都行!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袖儿你会来!我许久未见袖儿了……我是想……我是想……先喝口水!” 擎远说着又冲到床边,提起水壶咕咚咕咚又灌了自己半肚子白水,可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正想拎了水壶回去桌旁,却觉衣裾被牵,脚下一绊,低头看,自己衣裳正被那纤纤女子牢牢抓住,慌得他险些跌倒,忙又放下水壶,俯身掰她手指,苦苦哀求,“好袖儿……不好这样为难哥哥……擎大哥也都是为了你好……” 此时,青袖对任何话语已是充耳不闻,她心中惟有一念——以此身,换千军!碎骨尚不惧,何惧毁清名!她趁势抓上他衣领,拼力带入怀中。 擎远不防,身子摇晃,拥着她扑倒在床上。 她本纤细,他本粗旷,壮硕身形覆上她瘦弱身姿,便如同巨石碾过细草。小草自是无力再动,惊惶着也不知如何继续。巨石更是难以翻身,只为身下拥住的柔软温热,当真融掉了他所有气力! 该死!你个没出息的擎远!——擎远犹自咒骂,可是目光却陷在她雪色一般的颈窝里不能自拔!实难自持,情不自禁地埋首寻向她粉颈香甜……又抬手扯开她胸前薄衣,冰肌雪色,漫延入目……可是如何……如何会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肩头! ——这是怎样长的伤口,几乎卸了她一条手臂!他又惊又骇,顿时欲念全消,三下两下剥去她白色凉衣,不为争赏春色,只为心头疑惑!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铁骑锵锵(7) 那薄薄绸缎下面不该是冰肌玉骨吗?何故……何故伤痕累累!几至不忍触目!——她肋下一道三寸长的伤疤狰狞如蛇!腰际一抹血色线痕宛如切腹!腿上更是长疤贯膝!……就不要说那些一点一片的小块伤痕了! 他知她不易!知她是东极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半死鬼!可是……眼前所见不似旧疤,分明新伤!他惊得四体僵硬,眼眶潮湿!便也不管不顾,又扳住她肩将她翻转过来,查看背上…… 不若不看!真真是心若刀剜!平生再难也不曾这样痛过!面前所见当真是女子身躯?她莫不是受万仞罚身之刑!? “谁……是谁!?”擎远颤抖着嘴唇,牙齿都在打颤,声音低哑到几乎惟他自己可闻,“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是谁!”他跪在她身前忽又嘶声咆哮,怒目圆睁,如同发威的猛兽! 青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状况,她以为最多也就是被他嫌弃!被他嗤之以鼻,草草了事!可是——他满目惊恐,一脸泪水又算甚么!?堂堂男儿还不曾见过几回伤疤吗?还是怜她残躯一具再不可能“相夫教子”! 她坐起身,即羞且怒,拢了拢身上被他扯得凌乱的衣衫,冷笑一声,实不想看见他一个男儿抹泪,尤其是如他这般的壮汉,此样看去委实可笑!“擎大哥……是不是很失望……不曾看到你想要的肤若凝脂……” “凝他娘的鬼!”擎远忿忿挥手,猛然又将她推倒,“我他娘的问你这是谁干得!王宫里那个蠢女人她可知道!都他娘的……都他娘的不把人当人!老子要灭他全家!” 他稀里糊涂也不知是骂谁,青袖立时警醒,重又坐起,扯他衣袖劝告,“擎大哥不可乱说!我的伤……长公主并不知情!我是……我是……自行其事……” 擎远抹一把自己眼前迷蒙,与她四目相对,倒似第一次认识这女子——世间怎会有比他还艰难的人!且还是个女子!蠢丫头!他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伏在她肩上饮泣不止。 一切都并非青袖料想!她陷在他宽厚温热的怀里,先是困惑,继而茫然,忽而又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曾经的满心戒备,一身孤冷,若寒冰遭遇骄阳一般,瞬间融化了! 他的泪滚烫灼热,落在她背上如温泉抚过肌肤,湿润而温柔;他的胸口因为哭泣而强烈起伏,摇得她昏昏欲睡!——那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困意啊! “擎大哥……我想……你要是不要我了……好不好容我睡一下……”她悄悄握住他衣角——最好是能睡在他怀里——如果他不厌弃她狰狞丑陋的身体! 那就睡一下罢!擎远也自觉眼睛干涩疼痛,胸口如受重锤,身上虚脱无力,听她这样说,便径自拥了她躺下,仍旧紧紧拥她在怀,一想到她曾经受过的那些切肤割骨之痛,他就觉五脏痉挛,百骨生痛! 就睡一下罢!青袖也自觉昏昏沉沉,面上灼烫,心口蹿火,四体百骨若焚烧一般涌过层层热浪。许是雪地里站得久了……许是这些日子就不曾合眼……许是这些年就不曾安枕……那黑暗里的血光,那响在耳畔的厮杀……忽然间,都消散了! 她慢慢合上眼睛,终觉四周都寂静了,没有寒冷,没有恐惧,没有刀剑凌身的疼痛,没有彷徨无助的绝望……如同魂归故里,如同又入小楼,是她闺阁里的小轩窗,诗书堆案,女红满席,有小婢女一旁打趣:何不绣一副“晴川向海,碧浪沧沧”! 是啊!晴川向海,碧浪沧沧!他家族姓寒,他名唤寒川!是父亲亲自出面为她说定的亲事!听闻是有诗礼传承的耕读之家,又是位颇懂礼极聪慧的俊朗少年!喜欢仗剑游江湖! 听闻他在兄长的引领下曾悄悄来看过自己,还留下许多从江湖上带回来的小玩意,新奇而有趣,哄她开怀了好一阵子!要不是那场浩劫……他们原该在转年来的春天里,行礼完婚的…… 一切戛然而止!恍若大梦惊醒,旧事旧人了无痕迹!有时怔怔呆坐,才恍觉还是一场噩梦! 可是这些年里,不要说梦,一个深切的困觉都未有过!她惶惶终日,最怕黑夜降临!常常是一盏孤灯,坐等天明! 然而就在今夜,黑幕如常,她却睡得浑然无觉。 均匀的呼吸,低垂的羽睫,安若的神色,蜷缩若猫的娇小身躯……擎远瞪眼看着,又是心颤,又是心疼。女子原该是这样宁静温柔啊!可偏偏她醒时总是那般冰甲寒盔,满身戒备! 他横臂在她颈下,任由她抓握枕躺,透过她衣领,正看见她背上伤痕交错,又是一阵心绞。 倒底是谁人伤她?定要将那人捉来千刀万剐!世间成败从来都是男儿之争,他们何故残害一个女子!都是些无耻之徒!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稍骑锵锵(8) 晨光照进窗格,似灼痛她雪腮一般,扰得她蹙起眉头眯眼觑看,所见却是熠熠光明里一双星眸正悬于眼前,她微微惊愕,继而回以明朗一笑,半是羞涩,半是安若。 擎远不觉怔住,这些年还从未见她这样轻松地笑过,“你这丫头……总算醒了!”他这才敢稍稍移动下身子,“辛苦丫头……抬下头……能把胳膊先还我吗?” 青袖这才发觉自己竟是枕在他手臂上,他就这样横着手臂一夜没动吗?不觉又羞又窘,急忙翻身坐起,顾看当下境况,又回想昨夜种种,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擎远却也顾不得她了,早已一个纵身跳下床,飞跑着冲出门去! 青袖不明就里,只是惊见门外晴日照雪,银装素裹,好一派北国风光!不禁欣喜,也整衣下床直奔门前。倾刻间晨风入怀,激得她一个冷颤,原来她也怕冷?如何之前未觉? 擎远料理了急事,一面理着衣裤一面又冲回来,看见她光脚站在门前,忍不住大声喝斥,“你当真傻的!怎就不知个冷暖!”一面喊一面又将她拦腰抱起,就要往床上送,青袖急道,“擎大哥!我想看看雪!” “雪有甚好看!”他虽这样咕噜一句,还是将她放在了门口,又向床上拎过狐裘与鹿皮,将那鹿皮垫在她脚下,将狐裘包裹在她身上,还是忍不住劝说,“这北风就像刀子一样!你这个玩法,迟早坐下病!” 青袖笑笑,没有争辩,举目满院洁白,映着晨光金灿,不禁缓缓念来——“金阁渡青晗,贺迎万丈光。这是我兄长的诗句……他曾到过北境……见过这霁雪风光!” 擎远与她并肩望雪,偶尔颔首望她,“你说的是青澄少将军?我刚入军中时,听过他的名号!可惜……与他错过!不曾相逢!不然与他饮上两坛好酒,一起纵马雪原,再猎几只野鹿灰狼!岂非人生快事!” 对酒啸歌,纵马雪原,确是兄长的平生快事!只可惜……他平生何其短,快事何其少! 青袖微微叹息,不想再染悲情,艰难岁月容不得她念远悲今!她心心念念仍是领千军,赴帝都,杀伐仇家!待稍定心神,重又举目擎远,慨然问说,“擎大哥麾下倒底多少兵马?无论怎样……我也算……在你床上睡过……,你再不能发兵帝都,我惟有盗了将印领兵上阵!” “嘿!你这丫头!”擎远仰头大笑,“你要这样算,那我看过你的身子就算是你的夫君啦!?” 青袖怔住,惟在这一刻她心头才闪过那个也曾看遍她身子的冷面侍卫——萧雪。是他救了自己性命!他苦心劳神,耗损内力,只为救她?还是遵从他君家旨意,另有所图……且不管他!当下惟发兵帝都营救长公主最为要紧! “只要擎大哥不弃——”青袖仰头望着面前这雄伟男子,他有诚心,又有千军,何不就此依附,“我必不负!功成之后青袖愿随擎大哥归还北关,畅饮烈酒,纵马雪原,背弓狩猎。” “当真!?”擎远大喜,“君子一言……你不是君子……丈夫有信……你也不是丈夫……”他一时词穷,又急得挠头,“袖儿可不许哄我!” 青袖见他这般不免心生怜悯,好言提醒,“只是擎大哥自己要想清楚,我身在奴籍,他年擎大哥若是功勋卓著,封侯进爵,不怕世人笑你以奴者为妻?!” “甚么奴籍不奴籍!你若为这事愁苦,等我打进帝都,让那皇帝老儿赦了你青门罪过,还你自由之身!”擎远安慰道,“我就是慕你青门威名,又敬你一个世家女子……” 青袖摇头,“我已不是世家女子……初阳城已毁,百年青门已覆,所谓世家,也惟有见于史册当中了……”讲来不禁黯然,才省悟此身孤零,此名卑弱,这一生已无所依凭。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擎远只恨自己笨口拙舌,心中情意实难传达万一,“我可不是贪慕虚荣……再说啊我也不是贪恋袖儿的身子!当然你若把身子给了我,我也一定全力惜护!绝不许旁人再伤你一分!我擎远虽无肉羹锦衣,可也必当竭力勤奋,必不使你挨饿受冻!我是诚心诚意,只要你甘愿做我婆娘……” “我愿意。”青袖语意轻淡,而坚定。无一丝犹豫,也无半点欢欣。 第八十章 孤女请缨 稍骑锵锵(9) 她只是怜他一个壮硕男儿竟为这点滴情事急得满头是汗!又惊他一个粗糙乞丐竟有这样情丝绵绵!幸甚至哉吗?得他真心维护,免却余生飘零……不然还能怎样?!——“只有一言,我须得说在前面。” “你说你说!要提亲?要聘礼?我都竭力而为!”擎远催促。 青袖摇头笑笑,“我岂会看重那些虚礼……”她举目再望门外,那皑皑白雪覆盖无垠,留大地一片苍茫好干净啊!“擎大哥知我为何每天都站在北城门下凝望吗?” “你想出城?去求北境溟王?”擎远胡乱猜测。 “因为我兄长……”青袖讲来便觉悲凄无边,“我兄长的孩儿——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与他的妾室——北溟国的公主,被莫家蛮兵射杀在北城门下!只是一步之遥!他们就能出了这城!溟王的大军就在城外相迎……只一步之遥就是安乐人生……我兄长已然给那孩子取了名字,唤作青宇,是我青门长孙……却惨死在莫家屠杀之下!有家仇如此,青袖何敢贪欢!所以……”她青袖一生或许只该为杀戮复仇而活,再无其他!家园尽毁!族人尽亡!有何颜面求享安乐! 擎远愕然,怒睁双目,“有这样事!?你为何不早说!你身上的伤也是莫家人所为!?” 青袖抹泪苦笑,“此是旧事。是我自己选择之结果,无甚可言。我是想与擎大哥言明……” “我懂我懂!”擎远连连点头,“家仇不报,何敢贪欢!你是想杀了莫家再与我论嫁娶!我了解!袖儿大仇便是我擎远的大仇!你们青门的事我也听过不少,当年诛杀青门不只手段残暴,更是质疑颇多! 慕容少主就曾与我说过——凭他莫家那点武略才学实不足以对抗青门!而他们竟能在数月之内尽屠青门十万将士,其中必有隐讳!袖儿放心,此回兵发帝都,我必助你杀尽莫家,以报血仇!” 青袖眸色绽亮,“擎大哥这是答应发兵帝都了?” “这个……发兵帝都的事……”他窘笑着挠头,“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其实,早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接到长公主的机密军令,要我‘整兵备粮’,以应‘不时之战’!我现下按兵不动,只是再等前方消息……” 青袖立时杏目圆睁,“擎远!你……你好大胆!”说着挥手要打。 擎远不躲不挡,只知抱头,仍旧憨憨痴笑,“袖儿要打要骂,我都受了!只是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这可也算是‘用心良苦’罢!” 青袖又气又恼,可又对他又笑又怜,想想事已至此,他又痴心一片,也是无可奈何事,只能弃了打骂,顿足斥问,“你既然得了长公主军令,还要等甚么消息?” “等王都方将军的消息!等前方我的探兵的消息!等澹台少主再给筹些军粮……”擎远笑答,“你不知兵马未动须得粮草先行吗?我这小城,穷乡僻壤的,一年余粮有限,这样长途行军必须有人接应粮草才行!再者,长公主旨意是‘只斩莫将,不伤无辜’,所以我须得派人清清前方道路,最好是大军一路只奔帝都,中间不作停留。” “这……怎么可能!?”青袖惊叹,“擎大哥想要如何清除路障?” “此是军中机密。不过……”擎远痴痴看她,看她时总有憨憨暖笑,“念在你与我同床共枕的份上,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二……” “还是算了!”青袖被他看得满面飞霞,又羞又恼,“擎大哥自有谋略就好!军中事务我并不精通,你只告诉我能效劳何事便是!” “这个嘛……”擎远坏笑,向她身前近了又近,唬得她将要退避,却被他捞手带入怀中,大手抚过她绯红面颊,痴痴念道,“丫头若是情愿,继续为我暖床可好……一生一世,暖我床榻,怜我蠢笨……做我婆娘……” 门外忽有回风漫卷,惊起琼花片片,艳阳之下又绽晶莹…… 门内虽然炭火已熄,却难掩炙热,雪貂狐裘也遮不住春色如许…… 他终识解何为温柔暖乡,她终寻回曾经那份安若踏实!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1) 寒露已过,又近霜降,深秋寒月一天冷过一天。凌霄宫里因着太子早有旨意——禁燃炉火之故,值此萧瑟时节,本就宫娥侍从精简的东宫,又未充盈妃嫔粉黛,合宫上下便愈显冷清。 惟是庭前几盆秋菊,寒霜严酷下亭亭怒绽,倒愈显颜色娇艳了!还有偏殿后面的几棵松柏,被寒露秋霜浸润的也更见苍翠!正是—— 湛湛秋露,惊煞芳华, 惟菊傲骨,独抱冷香! 飒飒秋风,扫尽颜色, 始知松柏,志向长青! 玉恒负手立于寥阔庭院,赏看着庭前菊色如许,又偶然望一眼飞檐后面的苍翠松柏,心下思想着寒来暑往可曾树立功业?春往东越,秋归故园,跋涉千里,历险无数,如今看,仍旧是——四境自四境,朝廷自朝廷! 不犯天子者,如西琅北溟便可算是贤王了!进犯天子者,如南召风族也不敢称其为逆臣啊!而东越——那权掌三军的女子总也心意耿耿,虽使青门领兵驻守帝都四野,此举是该算她勤王救驾,还是另有算计?她明知当年青门惨败于莫将阵前,何故还敢使她最最惜护的青濯冒险与莫家对峙?此事非关与已之情意,只怕她是想探究当年罢? 而朝堂上,虽说是太子归朝,代天子执政,可傀儡之象亦如当初!论文政,皆是令出相府,策望齐门;论兵权,莫党辖制京都五万大军,甚者伏兵于宫禁,前朝威慑臣子,后宫监视天家,以至皇城内外无人敢触他淫威。 太子玉恒如此算算,不禁感叹:又是一载光阴,又是寸功未建!尚不及这节令可改一时气象!如何自己呕尽心血依然毫无作为?当真自己并非贤能,玉室气数尽矣? 明日霜降,霜降而百工歇,齐相趁此时机安排了东宫携齐女游凤凰山视察新宫,以示齐女入嫁东宫之兆。为这事,齐丞相动员了满朝文官,礼部工部吏部,无不为之主张铺排,听闻彩排的仪仗之威堪比天子出巡! 齐相之贪,还真是愈来愈胆大啊!——太子玉恒苦笑着感叹。不过好在他还有几分用处! 自上一回霜华宫外教训了莫嵬,并禁他七日避朝之后,这位蛮将军回府后果然是暴跳如雷。翌日便于府中召兵点将,誓要与东宫一决生死!其府上那些贪生怕死的谋士们都知战事一起,必是满城涂炭!偏奈何又苦劝不下,正万分危急时,齐簌派了自己府上最最善辩之才,上门与莫将析说利害! 听闻有讲到“弑天子必受四境讨伐”,“欲霸东境何苦损兵于当下”,“城外东越大军乃蔚璃治下、青将亲领,试问谁人有必胜把握”……如此替莫将权衡利弊之后,倒还真的息了莫嵬的用武之心。 玉恒也不得不叹服,齐门之下倒也招揽了不少智士高才,只可惜不能正心正义为苍生谋利。 军党霸朝,奸相弄权,两家沆壑一气,弄得满朝堂乌烟瘴气!实实可恨!——玉恒喟叹一声,又举头仰望霜月悬空。 月辉透过疏落枯枝,泻地如雪。再过了霜降便真的要入冬了,用不了几时又是北风呼啸,大雪漫天,莫非真要等到大雪封门再接她出霜华宫吗?怕只怕她撑不到那个时节罢! 傍晚时分有宫女苓儿回来禀报,那女子一日一餐,一餐一粥,多一分都不肯食用!她这倔强脾性委实可恨!凭是天公神仙也拿她无法!他每每为之气闷郁结也都是无可奈何事! 真的要使齐女先她一步入凌霄宫吗?玉恒苦笑着摇头——此事必遭她一生恨恶! “也该接她回来了……”他一人喃喃自语,算算她入寒宫已经二十四天了,这二十四天于他而言真真如渡暗夜如数寒年!再这样下去,一则她旧疾未愈的身子必难支撑,再则自己日日焦心若焚也终难成事! 正这样凭栏叹息时,元鹤与萧雪自外面走来,二人上前见礼,元鹤先言,“回殿下,苓儿已送回去了。霜华宫那边……”他斟酌着,看了看萧雪,继续又言,“霜华宫那边,近来杀气颇重,怕是……不祥之兆!” 玉恒本就满怀忧患,此间眉头又紧一重,看向萧雪,“你的事办得如何?可都在掌控之中!若然有失,你知后果!” “微臣便是来请殿下旨意!”萧雪作礼答言,“臣经数日暗访排查,又经几次调岗轮值,现已将莫嵬麾下仍就负隅顽抗的五千兵悉数集结于霜华宫,只待殿下旨令,便可一举歼灭。”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2) “莫嵬派在宫禁里的亲兵不下万人,何故只得五千?”玉恒问说。 “所谓亲兵也非‘至亲’,微臣查访发现,多数是受他重金收服,亦或受他多年酷政所慑,并非真意助他。此回殿下还朝,以雷霆之威斩杀莫家欺君犯上之辈,整肃宫门玩忽职守之失,又训诫莫将,重整宫防。如此种种,皆被将士看在眼里,自有许多弃暗投明之士,立誓效忠天家。 另有一些冥顽不化者,试图出宫与莫嵬报信,皆被微臣斩杀于去往莫府的路上。自整军以来,臣已下令御林军十日不休,不得私自出宫,明日便是最后一日。还请殿下定夺!” 玉恒听萧雪讲说御林军的整军过程,知道经他三次调排宫禁值岗,现如今已将莫家布于宫廷内的精锐之师集于一处,是肃杀,还是招降?他又微蹙眉头,只怕招降不易。 萧雪似看出主上犹豫,继续又说,“这五千莫家军或是昔年跟着莫嵬一起对战过青门的同袍战友,或是莫家各支各房的血脉宗戚,都可称之为莫嵬的心腹死忠之士了!只怕非是殿下洪恩可以劝降!再者——臣已得证人证言,指证此五千人以莫嵬之侄莫安为首,正是莫嵬冲入宫廷斩杀皇妃那日,威慑弹压太华殿守卫的忤逆乱军。” 玉恒闻言凝眸注视,“你既如此说……肃杀之计,你可有把握?若然失败,你知后果?” “非此一击,无以肃宫禁之乱!若留莫兵于宫中,诸如武将擅闯宫闱,斩杀宫嫔,威吓天子之隐患,实难杜绝!不能还天子之庭以清宁,天家又何以静心振朝纲,治天下?”萧雪答言,“殿下明日出宫,赴齐家小姐之约,微臣已调派陆戎领兵护驾,另有元鹤领金甲百名随护殿下左右。微臣就留在宫中行事。成则解殿下之忧,不成……此事亦与殿下无关,臣愿领擅权专断之罪,任凭莫嵬处置!” 玉恒不响,萧雪所言诚然在理——不肃宫禁之乱,何以静心理朝政!只是若杀莫嵬五千心腹精锐,无论怎样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或者还可能是大军围攻皇庭…… “你……有几分把握?”玉恒再次确认。引乱马纷沓,兵戈屠城实非他所愿。 “微臣只要三百弓箭手,必诛乱军于墙下!”萧雪答言,“殿下,事已至此,我若不杀,必是等人来杀!莫军若是盘恒宫中不去,日夜掣肘天家作为,试问殿下几时才能接出长公主!” “休要拿她说事!”玉恒喝言,“杀伐之决策岂可冠她之名!” 萧雪立时垂首,知自己心急冒进,“微臣知错。微臣是怕越长公主撑不了几时……” “罢了!”玉恒喝断他言,“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传我密旨于四方宫门,明日申时,以击鼓为令,关闭宫门……”他两次停顿,两次叹息,终还是杀伐成旨,“肃杀乱军。” 萧雪拜领东宫密旨,另外又言,“微臣明日不能陪殿下出宫,殿下独行,还当万事小心!” 玉恒笑笑,“怎是独行?不是还有元鹤吗?”回头看那小小少年,这些年的剑艺已然精进不少,危难之局,也该是独当一面的时候了!“况且还有陆戎,他纵然不是诚意护驾,真遇险情,护他的小师妹总是尽心竭力罢!你只须专心宫中事务,务求一击而中,否则……” 否则只会更加艰难!玉恒没有言尽,萧雪自然明了——铲除宫中乱军,只此一次机会!成则大事可为!败则万事皆休! 玉恒各样思绪胶着,又问元鹤,“陛下那边……近来如何?” 元鹤忙答,“陛下近来都能按时用药,勤于运动,听说偶然还往太华殿外散怀散怀。微臣今日代殿下御前问安时,见陛下面色红润,音容见壮,精神大有恢复!” “是吗?”玉恒淡漠一言,并无喜色,“那陛下……可曾说起甚么?” “左不过还是那些家常话!叮嘱殿下多添衣物,多进餐饭,治政修学须得张弛有度,不可太过辛劳之类!陛下还在问……太子甚么时候能亲自往太华殿参拜。”元鹤答说。 玉恒冷笑,转而叮嘱萧雪,“明日行事,不可惊着陛下!” “是!臣明白。”萧雪言说。 “另外……”玉恒正待言说,忽觉一阵夜风袭来,凄凉满怀,打断了他言。 萧雪惊诧主上近来恍惚,急忙应言,“殿下放心。微臣必能守护女君安全!” 玉恒追寻着被冷风吹得凌乱不堪的月影,摇头道,“我要说的是——你该派人通知青濯,使他整军以应万一。杀莫嵬五千铠甲,等于是向他宣战了。” 萧雪肃然道,“臣明白。” 玉恒笑意惨淡,但愿世人都能真的明白才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倒底是心忧?还是企求?杂乱纷纷,可辨得清晰?!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3) 翌日,凌霄君摆驾凤凰山,赴齐相谋划之约,与齐家小姐一同赏鉴新宫。 凤凰山位于东宫后苑向左十里,曾作为皇家子弟习武狩猎之园林,只是近代以来皇家子弟渐次凋零,鲜少再有往山中狩猎者,至玉恒为东宫太子时,此处猎苑更是荒废多年。 丞相齐谡自得了太子的宫阙画稿,唯恐夜长梦多再生变故,为着女儿一生之尊位,也是为着齐门世代之荣华,他便迫不及待地征用此山,征调民工,伐木开荒,自作主张地建起新宫! 还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列极臣,权至首辅”!“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啊!——太子玉恒于车中感叹。又想近来翻看国库帐目,又往天子御仓查看储粮,所见各处纰漏亏空,委实愈看愈气,愈查愈恨! 国库存银竟有大半挪作齐相自作主张的新宫修建,另有许多去向不明!而御仓存粮更是进少出多,帐目上还美其名曰移作军粮储备,所谓军粮也都是流入莫家府库罢! ——所谓掌丞天子之相,原是贪污国库之鼠!所谓执掌三军之将,更是盗窃御仓之贼!这等臣工,欺君罔上,贻害于民,委实该杀! 玉恒一人孤坐车中,闭目郁郁,愈想觉胸闷气滞!而今竟还要矫饰繁华与齐相之女视察新宫,他这个所谓的天家储君也真是可怜可叹啊! 新宫是何模样,他根本无心理会!齐家专权擅用,当下他也无力过问!惟今之危急,还是在削撤莫家兵权!强兵一日不去,天子之庭一日不得安宁!也不知萧雪今日行事,能成功否!? 委实受他莫家欺凌多时——霸兵权,啸朝堂,慑天子,杀皇妃,劫太子,窥东境……此样欺辱再不能受!最坏也就是争个鱼死网破!总好过日日囚困深宫坐以待毙! 车轮滚滚向前,秋风谡谡吹进车厢,玉恒掀起竹帘一角向车外眺望,只见路旁树木萧疏,枯草凋败,远处有西风卷尽残云,寒露洗透天色。此处已去东宫数里,渐入山道,宫中杀贼之事成败与否,且看天意罢! 若问天意几许,惟见远道上——寒露泣哀草,凄风催疏林,真真万物凋蔽,秋风煞岁之节! ********* 九阳城内城西南角,是莫家的高宅阔府,占地百顷,几乎划进了半个内城。府宅的四角设有角楼,楼高丈许,用做布防瞭望之用!此样大宅俨然城中之城,只差铸金殿与皇庭媲美了! 这一日,辰时将过,巳时一刻,莫府角楼上飞奔下一名哨兵,脚步疾驰,直入正堂,向着列坐上席的诸位佩甲卫将大声禀报,“东宫太子已出宣仪门!正往凤凰山去!” 得报的列位将士齐齐转头望向首席上的莫嵬上将军,有人振臂疾呼,“上将军,还等甚么!那太子终于出宫了!一路兵马去杀太子,一路兵马围攻皇庭!大事成矣!” “说得正是!杀进宫去,俘虏天子!太子纵然城外有兵,还真敢与我们硬拼不成!?” “城外可是青门将领啊!又是蔚璃治下的威猛之师!当真打起来胜算不大罢?”也有人质疑。 “青门如何?还不是上将军的手下拜将!当年十万大军都被上将军荡平铲尽!而今只不过是一个辱臭未干的娃娃,有甚可怕!” “当年青门十万大军因何惨败,诸位还是扪心自问多多掂量才是!”有人看似公正言说,“青门的娃娃也不可小觑!听说廊原城,这娃娃三支羽箭拿下一城,尔等谁敢叫板!” ………… 莫嵬瞪眼看着众将争论不休,心底企图也是摇摆不定。前两日他虽被齐门谋士劝住了——不可弑杀天子,应当争霸东境!可是这些天眼见着齐门为女儿嫁入东宫又显赫的风光了得,他又开始蠢蠢欲动,妄念又起,又试图欺凌天家谋些利益。 可是这城外的青门小将确实不容小觑!青门威名绝对不是虚传!当年他早有见识!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若非……也不能胜!而今当真再与青门厮杀当面,只怕胜算不多! 再者听闻那蔚璃治兵,有“其势如洪,其速如风,其阵如林”之威,自家亲弟领兵三万,最初败阵于柏谷关下,就曾来信说过:东越之军,锋芒所向,以一当十!此样算来,自己五万军倒也不是敌手! 真的杀个两败俱伤,损兵折将在此,也无甚意趣!如谋士所言,不能贻天下口实,引四方来伐!倒是绕开太子,要挟天子,尽早拿到封王诏书,早去东境逍遥才是上策!且如今御玺还朝,向那病弱皇帝求一道封王谕旨,又何须千军万马!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4) 时近正午,霜华宫侍卫换岗,换下的是东宫麾下的金甲侍卫,换上的是莫嵬所辖的心腹禁军。此间,满庭莫家士卒已有所察觉,近来宫中大调岗位值守,左右弟兄有些公然站去了东宫阵营,有些则莫名消失在轮岗之中再未见着,而余者集结于此处的,彼此顾看,左右触肘,都猜度着——许是大祸临头了?! 萧雪部署好墙外埋伏的弓箭,一人提剑过回廊,全然无视两侧持戟站立的莫家士卒。 莫家士卒们则是各个虎视眈眈,却无人敢向前多言一句。传说这位冷面侍卫乃皇宫第一高手,有一剑封喉刃不染血之威,非是身怀绝技,谁人敢招惹这等冷面煞星! 穿过回廊,萧雪大步跨入宫门,寻阶而下,但觉寒气袭身,又闻渺渺琴声,不禁淡淡一笑——是该赞女君豁达天性,还是赞主上绝妙用心?于这苦寒之地,闻此铿锵之乐,委实奇哉妙哉!今日大事若成,主上便可接了女君回宫了! 霜华宫深处,蔚璃正闲拨琴弦,思计时日,忽闻有脚步声响,不觉眉头微蹙——此非寻常侍从,似有杀气弥漫!再回头看看苓儿,小丫头正忙碌着烧炭煮茶,全然无觉。 “你下回再去,问太子殿下讨一把剑来可好?”蔚璃故做轻松言说。 “为何?”苓儿自顾忙碌,随意答言,“殿下说过,宫中不可藏凶器。不过璃公主想要,我问问殿下就是……记得流云小筑里还存有璃公主小时候用过的木剑,倒是可以讨来再用!不过璃公主是为着防身吗,那大可不必!太子殿下命萧侍卫亲自守护霜华宫……” 她正絮絮念叨,却惊见萧侍卫就在眼前,手提长剑,一身孤冷,惊得她举目诧然。 “萧侍卫?”蔚璃也诧异携杀气而来的会是此人,“萧侍卫这一回不是要来杀我侍女罢?” 苓儿一听愈发瞪大了眼,险些跌了手上茶盏,惊慌道,“这……这不该啊!璃公主很乖了……奴婢也都是按殿下说的在做,从未偷懒……” 蔚璃见她脸色都白了,也是于心不忍,“我与萧侍卫说笑呢!他不是来杀你。” 萧雪自知:只为杀她召国侍卫一事已然招她厌恨!当下惟有恭敬作礼,郑重言道,“臣下是来嘱告越安君:今日殿下欲成大事,大事若成便可接女君回去。故而,等下无论听到任何动静,请女君都不可出外观望。臣奉殿下旨意,守在霜华宫门阶处,护卫女君直至大功告成!” “大事?怎样大事?杀伐异党,肃清宫禁?”蔚璃立时明白他们想要做甚么,“你们殿下行得可是险棋!那莫嵬若举大军来攻,东宫有多少金甲可以对阵?你这个太子面前一等一的侍卫岂会不知!” 萧雪不意在此耽搁,直言劝道,“长公主聪慧绝顶,于殿下的良苦用心又岂会不知!” “我不稀罕!我蔚璃宁愿死在霜会宫,也绝不会再回去他的凌霄宫!”蔚璃冷言斥责,丢琴于膝下,撑住苓儿肩头慢慢起身,昂首又道,“你现下就去告诉他,少要枉费心机!我蔚璃并不领情!蠢计!他手中现下有多少兵,竟敢行此肃杀之计!愚蠢!” 萧雪也是头痛,此样绝慧女子,殿下放在身边就不觉头痛吗?“殿下……自有权衡。还请长公主遵循殿下旨意,不负殿下苦心!大事若成,长公主就再也不必受这苦寒之刑。”他又看了看她一身素锦棉衣,外加狐裘披氅,此样又能抵几多寒冷! “若败呢?”蔚璃追问,“殿下不该赐我一把宝剑,使我等临强敌欺辱之时以求自刎!” 萧雪用力握了握手中长剑——若败?若败则是玉石俱焚!“萧雪愿为长公主奋战至最后一刻!求长公主务存抱柱信,静待殿下来救!” “荒唐!谁知我与他哪个死在前面!”蔚璃喝斥。 “你……”萧雪气得无言以应,无奈叹一声提剑去了。 苓儿更是吓得紧扯蔚璃衣袖,“璃公主都乱说些甚么?怎么可以诅咒殿下?” “他自己找死!何须我诅咒!”蔚璃又回头吼她,顾看四周,尽是些绢帛墨砚、杯盏香炉等物,竟无一可供杀伐御敌之用,不由恨得一脚踢翻了那香炉,恨道,“尽是虚华!有甚可为!” 萧雪回至宫门,仗剑立于门内,望一眼门外树影东移,日正西去,闭目静待申时鼓声。 ********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5) 凤凰山下,侍卫成林,仪仗成海,漫山遍野的天家旗帜,迎着猎猎西风飘荡如浪。 东宫太子的车驾缓缓停靠在两座门阙之间,元鹤领金甲侍卫于车驾两侧雁阵排开,仗剑而立。 齐谡领长子齐文,并爱女齐葭早已在此恭候多时,见得鹤驾停銮将要上前参拜,却被急步赶至近前的陆戎拦住,作礼言道,“传殿下旨意,此回与齐小姐之约算是东宫家事,特赐丞相不必行君臣大礼,一旁稍做歇息便好!惟请小姐向前,与殿下稍叙闲情。” 齐谡又惊又喜——太子这般客气,如此便称作是家事了?那他岂非就是皇亲国仗! 沾沾自喜时并不忘叮嘱爱女,“葭儿参见太子,还须谨言慎行,恭顺守礼。此君非寻常人物,你可要……”他本想说切切小心,可又怕吓到娇女儿,最后又改言,“谨守妇德,切莫僭越。” 齐葭微笑,心意已全不在此,她举目望去,透过金甲硕硕,隐约见得前面车子里步下一支白色衣影,那长衣宽袖随着山风悠悠扬起,真好似仙人临世啊!那便是那画中君子喽!仰瞻木兰自顾莞尔的谦谦君子! 凌霄君步下车撵,回眸瞭望,其仪止之雍容,神色之恬静,委实令人倾倒! 那一望悠远,谁也不知何人何物入他眼眸。 齐葭只也不知那位君上是否望见了自己,只是见他侧目过来便已羞涩的低下头去,怀中犹如揣兔,清晰可闻咚咚心跳。 她今日听了陆师兄的话,故意学那东越蔚璃穿了一身白衣,虽说素锦织有牡丹暗纹,袖口领襟又别具金丝点缀,腰间又格外系了条秋香色丝带,可这身颜色倒底太过肃静了罢!再看四下灰凸凸荒凉凉的秋色,此样白衣落入其中,真真淹入荒凉一般!如何还能彰显自己的娇媚颜色呢? 凌霄君四下瞭望之后,果然眼波无痕,负手临风,静待陆戎引齐家小姐上前。 齐葭由小婢女搀扶着,随在陆戎身后,缓步移至太子而前,盈盈下拜,眉眼低垂,身段婀娜,极尽温柔之能事,娇笑着道一声,“殿下,葭儿见礼,祝殿下千秋太平。” 玉恒浅笑一缕,倾刻化入西风,言语是惯有的温和淡意,“齐小姐不必拘礼。”再没了下文。 齐葭平身退步,依旧不敢抬头,只能望着枯草间那半片衣裾随风摆荡,一颗心也跟着摇曳。 “入山罢。”玉恒向元鹤吩咐。 一时间又是旌旗在前,仪仗开路,再有侍卫护行其后,一行人浩荡荡跨过门阙拾阶而上。 齐葭亦步亦趋地跟在凌霄君身后,瞥见道路两旁的金甲林立,那烁烁其身真是醒目啊!早知如此自己也该穿金色衣裳来啊!至少可以得他侧目凝眸一回啊! 玉恒扫看半山突兀,林木早已砍伐殆尽,惟剩凄凄荒草零落道旁,不远处仍可见征夫苦丁劳作时留下的燃釜灰烬,而今是因着“霜降百工休”才得这肃静空山罢!待到明年春时,又将是另一番伐木丁丁,征夫遍野! 此计是否稍欠考量?虽则当初是为试炼齐门之贪,可是劳民伤财至此,也非良策啊!待回去后还须与羽麟再做商议,看他能否救济子民之苦! 玉恒满腹思量,齐葭满心企盼,二人各顾眼前路,不觉竟已上至半山腰。 此处便可见大殿模样,有飞檐耸云,画柱擎天,窗阁门槛初具规模,举目望去甚是宏伟壮观。 早有礼部臣工在此恭候,见太子携齐女登临,都疾步上前迎驾,一番问礼之后,又请凌霄君往临时搭建的行宫——也就是一处木亭——暂作歇息。玉恒摆手推却,只是驻足观望大殿。 大殿地基取势甚高,基下筑有高台,高台又累石阶,一层一层向地面铺设,显然还未及完工,只铺到一半,离地至少还有数尺未达。此间若想登殿,还须得借助轻功飞渡才行! 看过片时,玉恒又唤臣子询问,诸如修筑此殿耗时几何,劳力多少,伐木几多,所耗银钱多少等等一应问题。臣子大多敷衍对答,都想此是首辅丞相为其爱女督办之新宫,其爱女又或许是他日东宫之正妃,建一处宫阙,花一点银钱,又算得甚么大事!太子此行不也是要讨好齐家女子吗!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6) 玉恒问过之后,许久未言。面上依旧挂一丝似有似无的浅淡笑容,使人看去依旧温润恬淡。齐葭爬了半里山路,退身在后喘息了片时才得安顿,又悄悄拭去额角细微汗珠,理了理衣襟丝带,这才上前来重新作礼,试图与玉恒攀谈,寻话问说:“殿下以为——新筑之殿宇,与殿下所绘之宏图,可是一体?” 玉恒依旧笑意浅淡,“齐小姐以为呢?” 齐葭微有错愕,未料受此反诘,心有疑惑:太子观此大殿似乎不悦呢?——“臣妾以为,殿下所绘之宏图,似天上瑶台,又似人间桃源,非高山幽谷无以承筑仙阁!非绵延阆苑无以彰显繁华!故如今虽得名山,然一殿一宇实不足论,还须再延展数间楼阙,方能稍见华章。” “哦?”玉恒终于凝眸看她,一声讶疑之后也再无他言。面前这明艳女子果然贪心不逊其父! 齐葭委实猜不出那一声讶疑倒底何意,只觉这位殿下还真是惜字如金啊!他眸色清明的一如秋湖无痕,笑容浅淡的似一纸烟云,方才那一番凝眸,倒似有审视之意……是自己所求太过吗?她自我省思,又忍不住纠缠,“殿下可有意往台上一观?” 玉恒这回是真的愕然,微微浅笑,“齐小姐……有力登此高台?” 齐葭早已看见高台无阶,若想登临,除非插翅!亦或与君子携手! “殿下可愿携臣妾共赴高台?”她垂首娇羞,扮尽温婉。 玉恒笑意仍在,只是略浸寒霜,向她伸手,“愿成齐小姐所愿,携手同游,共赴高台。” 齐葭大喜!今生能与此样君子同游,万死无悔!青葱细指落向君子掌心,触手却是一片冰冷,她诧异举目,可那冰冷之下自有力道,她忽觉一股劲力托举,提携肩臂,身子竟似腾云驾雾一般,御风而起,直飞高台。 二人于大殿近前飘然落身,齐葭佯装身子不稳,仍牢牢抓握着玉恒手臂,贪恋他怀中淡淡的木兰清香,“殿下……我们……像极了云中仙侣!殿下以为呢?” “是吗?”玉恒淡然,拂袖掸开身上羁绊,“原来齐小姐艳羡云中仙子?”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殿下像极了云中仙子!”齐葭娇媚言说,“日后此宫建成,殿下若能与臣妾朝朝暮暮逍遥于此,岂非更像云中仙侣!” 玉恒已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应着,“我听闻齐小姐为这新宫修筑也是颇费心力,单是为这殿宇的命名就劳心费力辛苦多时,却不知有没有几处名称,是与本君所拟之名相近呢?” “这个?”齐葭思忖着该如何答,确有几处题名相近,甚者还有相同,只是此样心意相通并非自己之功,而是父亲专为新宫之筹建近来招募入府的几位士子,倒是有猜中东宫心意者。 她左思右想要不要占居此功,最终还是宛转答说,“确有几处题名相近。只是能揣度殿下宏图大略者,也惟有堂堂男儿!臣妾不过是借用俊才罢了。” “哦?”玉恒故作兴致盎然,待她细说。 “是我父亲堂前的几位客卿,倒是有那么两三位,献上来的题款,颇合殿下意趣。臣妾若一定要居功,也是招募了这些贤才雅士之功!殿下不要笑我才好!”她半是撒娇半是邀功。 “如此说——齐小姐真乃伯乐也!”玉恒顺势赞说。 齐葭愈发羞笑不止,进而言道,“却不知这些千里马能否得殿下赏识?如果真能助力殿下的正经事业,那才真真是臣妾之功呢!”她自以为那些士子们受她举荐之恩定会维护她利益。 玉恒自然看得出她的用心,果然如她父亲一般,人未入宫,倒先铺排起自己的势力党羽了。 “齐小姐既如此说——”他故做踌躇,终慨然道,“你且道几个名姓,本君得暇可以使丞相替他们在朝堂上安排个官职试练试练。” 齐葭欣喜非常,这位殿下果然是个好脾气的!一时便兴兴点数,“我记得有一位名唤弘谅,原也是世家出身,还有一位学子姓苏……是了,叫做苏严,还有一位……” “且这两位罢!”玉恒笑笑。 齐葭立时会意,暗暗责怪自己太过贪心,一朝之内能引两位“心腹”入朝参政,已然是莫大的胜局,何敢再贪!若能将东宫侍卫也悉数换做齐府门生,那便更具胜算了! 父亲近来一直为自己只能以良媛身份入侍东宫而说说寡欢,如今看来倒也无甚忧心,太子殿下很是良善可亲嘛!想着又一面娇笑谢恩,一面趁势再问,“殿下意欲赐他二人怎样官职?” 玉恒看她,还真是个用心深沉的女子,本性使然?还是齐相教导?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7) 齐葭见君上许久不答,便知界线在此,忙又拜以大礼,“是臣妾忘了!后宫不得干政!臣妾僭越!请殿下恕罪!” “无妨。”玉恒一笑带过,“选拔贤良本是丞相职责所在,本君亦不大过问!齐小姐倒是把我问住了。不若下回见到丞相,我再与他商议一二,你以为可好!” “待我回家也可以向爹爹言说一二呢!”齐葭立刻接言。 终是耐不住的性急啊!玉恒心底笑叹,又闲话道,“我今日送入府上的礼物,齐小姐还喜欢?” 齐葭羞笑,“殿下只怕都不知自己送了甚么罢?”说时有意偏头,那发鬓上的步摇珠晃翠摆。 玉恒立时会意,心底忍不住先笑一声那元鹤好会省事!大约是自库房中随意拣选了这么这一件沾染着珠光宝气的器物,便封盒送去了!但凡用心,也该选件稍微雅致素净些的啊!不过看这齐小姐还是甚爱这些珠光宝气的,勉强记元鹤一功罢! “齐小姐花容月貌,夺尽秋华颜色,也掩尽这珠钗光彩,本君确实未觉。”玉恒想这话若是被羽麟听去,又要被他嘲笑半年! 齐葭果然笑若春花,明眸皓齿愈添美艳,娇声回说,“殿下所赠礼物甚多。若说臣妾最喜欢的,却也不是这枚珠钗。前一回臣妾入宫,得赠一副殿下的画像,那笔墨虽则轻淡……只今日见到殿下,才知其用笔运墨十分精准传神呢!臣妾爱此赠礼,于家中临摹数回,可依旧难得其精髓,许是画功未至,倒凭白亏损了殿下丰姿神韵……” “画像?”玉恒讶疑,“不会是他们错拿了罢?本君赠与齐小姐的多是山水丹青,如何……” “我就说嘛!殿下自己都不知倒底送给了臣妾哪些礼物?!”齐葭自以为大局在控,不由得撒起娇来,“不过臣妾今日倒是为殿下亲制了一件礼物!”说着向袖底取出一张绢稿,这回是真的存着几分羞赧,“殿下可不要笑我哦!这已是临摹到第八回了……” 齐葭将绢稿在玉恒面前慢慢展开,但见水墨工整,勾笔精细,描得是木兰树下正举目瞻望的白衣少年!玉恒怔了又怔,眸色里闪过一丝恼恨,除去澹台羽麟,天底下还无人敢偷他藏品! 就是澹台羽麟也绝不敢偷这幅画作!大胆女子!她怎么敢!恨不能立时回宫拎住那女子质问! “这幅画应该是冰夫人……拿给你的?”玉恒半是疑问半是确实。 “却不知是谁人画的?”齐葭半问半答,又娇笑着缠磨,“原画看着该是旧年之作……我描得就是那画上殿下少年时……”她说着,又悄悄凝看面前君子,原画上还是他少年模样啊,那等明朗,那等清澈,此间倒似多了些许幽暗,“那原画上的少年……”她重复着,心意也恍恍醒觉,她爱得原是那画上的少年啊! “回罢。”玉恒顿时意味索然,转身迈向高台边沿。 齐葭自顾赏看画稿上的木兰少年,不经意回眸才知身边人影撤去,也急忙转身,追那身影——若没有他的扶助,自己可下不了这高台啊! “殿下!等我!”她娇声唤着,却惊觉身后有秋风陡然来犯,欺得她浑身一颤,心底惊叹:这秋风怎凌厉得刀削一般!回眸顾看,不由得惊叫连连,“刺客!救命!殿下救我!” 玉恒早已感知异样,迅疾回身,手掌化做幻影千重,迎向剑影一片。 高台下,一众礼官早已吓得手忙脚乱,惟元鹤与他所领百名金甲镇定自若,纷纷拔剑,涌向高台。陆戎领禁军侍卫也迅疾冲上,将大殿四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刺客足有百余人,皆是黑衣短装,又以黑布蒙面,各各手持长剑,剑法倒也算得上凌厉!最先是围攻齐家小姐,太子出手相救后,又一起拉开阵势刺向太子。 元鹤与陆戎兵戈齐动,四面夹击,刺客显然不占优势,可仍有数人长剑翻飞,一直试图袭击被太子护在身后的齐家小姐。 齐葭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看见刀光剑影在眼前乱晃,还有一片白衣在身前飞舞,左拦右阻为她挡开重重扑杀。忽然间一道寒光刺来,她顿觉眉心刺痛,不由得掩目大呼一声,瞬时跌入黑暗深渊。 “师妹!”陆戎见齐葭昏倒,疾步奔来。他早已看出这群刺客来得蹊跷,不似奔东宫而来,倒似来刺杀师妹的!玉恒闻听身后惊呼,回手托住昏倒的齐女,偏这时又有刺客补上一剑,玉恒避无可避,举手相迎,一道血痕立时横贯小臂。陆戎奔至,挥剑搏杀,退了刺客。 元鹤等人也奋力杀退许多刺客,刺客见势不好,纷纷呼啸一声,撤剑便走,冲破台下最薄弱关口,余者数十人疾步遁入山林,四下逃散了。 元鹤仗剑要追,玉恒喝令,“小心调虎离山之计!齐小姐为剑气所伤,还是先送齐小姐还家!” “殿下如何?”元鹤听命,又奔回来察看主上伤势。 陆戎也惊叹,“殿下受伤了!?这都是臣等护驾不利……” 玉恒并不置评,只是将昏迷不醒的齐葭交至陆戎怀里,“你们是同出一门,情如兄妹,就劳烦陆校尉先带齐小姐回府,可以令丞相传本君口谕,调宫中御医往齐府看护!” 陆戎忧心师妹伤势,现下也顾不得许多,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那就先送师妹回家罢!毕竟齐门上下还要仪仗师妹这颗“大棋”争夺荣宠呢! “另外,”玉恒向着匆匆要去的陆戎又嘱一句,“追查刺客一事,还须得丞相尽心!追不到刺客根源,齐小姐入宫之期——惟有暂缓。” 陆戎心下明白——刺客是来刺杀师妹的,若非太子挡那一剑,此刻师妹早已魂入黄泉了!若查不到刺客根源,东宫怎能收下师妹这样祸患!刺客是谁?似乎不言而喻罢!京城之内大约也惟有莫家敢这样猖狂行事!听老师说师妹封妃一事就是受莫党三番四次阻挠而未能遂愿!他莫嵬倒底想干甚么! ****** 第八十一章 鸠占鹊巢 险象叠叠(8) 莫嵬倒底想干甚么,这一回倒是使人难以猜测了! 皇城太华殿里,勋帝刚刚喝下恶苦的药汤,无聊乏味之极,正寻思着召哪位妃嫔过来手谈消遣一局,忽有殿前侍卫来报,“启禀陛下,上将军求见!目下已至太华门,恭请陛下旨意!” 勋帝很是一惊,先惊蛮将莫嵬何故又来搅扰宫闱,再惊这一回他竟然依礼通报而不是提剑擅闯!此是何意?该如何处置?听闻太子今日出宫去了,那莫嵬不会又要行逼宫之举罢? 勋帝惶惶着,可又不敢拒而不见,只好传令殿前侍卫拥立大殿两侧,又派人速速出宫报信太子,召他速来殿上护驾!待安排好了这些,这才宣召莫嵬上殿。 前一回,只为莫家幼子亡于东越的缘故,莫嵬手提长剑怒气冲冲闯入太华殿,二话不说连斩两位御前侍疾的妃嫔,妃子头颅滚落,血溅龙榻,惊得勋帝当场呕血,险些昏迷。 这一次,太华殿侍卫虽都已被太子更换,可是勋帝为着上回事故仍旧心有余悸,近来将将调养恢复的几分精神又被吓了个萎靡不振,扶握着小侍从的手臂犹自颤颤发抖,口中絮絮咒骂,“孽臣!孽臣欺朕!天理不容!孽臣……孽臣……” 小侍从连忙劝慰,“陛下镇定。而今殿前侍卫都是太子亲挑细选,忠心于陛下!必不使陛下再受欺凌!” “自作孽……自作孽……是朕自作孽啊!”勋帝颤巍巍仰头悲叹。 有侍卫领了莫嵬进入大殿,勋帝不由得睁目端看,这一回倒真的既无铠甲也无长剑,眼前的莫上将军似还端着笑容,只是这笑委实丑陋! “老臣见过陛下!”行礼依旧草率,腰未及弯,背未及弓,人先大步往前来了。 勋帝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两旁侍卫立时呼喝,“驻——” 莫嵬收住脚步,左右顾看,还果然换了一批士卒,那太子也算有胆!“请陛下清退左右!臣有密事须得私下禀奏!” 勋帝惊骇,才知他何以未携刀剑,原是另得计谋可以要挟天子! ********* 霜华宫里,萧雪仗剑立于阶前,只待申时鼓声一响,宫门关闭,便可大行肃杀之计。 约摸着时辰将近,萧雪拔剑出鞘,静听门外动静。按说以三百金甲射杀几千莫家兵卒,应是胜券在握,可是主上忧心有逃窜之兵潜入霜华宫内攻袭女君,故而特令他守护于此。 “萧侍卫在此可谓大材小用啊!”蔚璃也掐算着时辰赶来。 “长公主?”萧雪讶异回头,见她已退去狐裘披氅,只一身利落长衣,这是要为自己助阵吗?“长公主不该来此!萧雪一人足以退乱军!” “是吗?”蔚璃笑笑,“我倒很想见识见识萧侍卫的剑法!是了,还未请教,萧侍卫家学渊源?萧姓……多见于北关之外。萧侍卫祖籍何处?剑法承自谁家?不会也是受太子教导罢!” 萧雪微有讶异,皱眉怔了半晌,也不敢轻易答言,最后只能重复一句,“长公主不该来此。还请长公主顾念殿下苦心,退回后方!您若有伤,萧雪万死难赎!” “万死难赎?”蔚璃冷笑,“你杀我侍卫就已然是万死难赎!你这一生倒底能死多少回?” 萧雪就知她为此事记恨,连忙拱手揖拜,“误杀长公主四名侍卫,实属微臣僭越!在此特向长公主请罪,但有责罚,萧雪受之无怨!” 蔚璃不响,举目望向门外,长廊迂回,满是铠甲,只待一声令下,就是血染宫墙!这样肃杀当真是急于接自己出霜华宫吗?他大可再等些时日,等到擎远发兵…… “青袖现在哪里?”她忽然又问。 萧雪愕然,“长公主……何故问起……?青姑娘……无恙!殿下无意惩治青姑娘……” “所以——你们哄她去了芜良关?”蔚璃笑问,有一种对万事看透参破的释然。 萧雪眉头紧蹙,不知如何应答。 “既然已经哄了青袖替你们去搬援军,为何不能多等两日!待大军压城,莫将自然请降!何苦赌上满城性命行此险棋!”她这样说时即无嗔责也无怨恨,却是透着无奈与悲悯。 “擎将军那边……久无讯息……”萧雪答言。 蔚璃禁不住笑,“你们殿下果然还是惦记上我北关将士了!” 萧雪又是愕然,方知中她埋伏,又笑又叹,“长公主……放过殿下可好?你若知他艰难……”话未说尽,忽见一名金甲侍卫疾步奔来,匆匆行礼说道,“启禀萧校尉,陛下有旨,急召我等往太华殿觐见!” “往太华殿?现在?可有说何事?”萧雪惊诧莫名。陛下旨意已多年不涉东宫权限之内。 那侍卫摇头,“申时已过。鼓声未响。我等也正想请萧校尉指令,倒底如何行事?” “为何鼓声未响?”萧雪惊问,才觉知误了时辰。 “自然是皇帝陛下给按下了!”蔚璃一旁提点,“一定是你们的计划走漏了风声,莫嵬或是要挟或是蛊惑,又挟持了天子以令东宫。现下传你们过去,或是行护驾之责,或是问罪伏兵之事,你们还须小心应对才是!” 萧雪闻言急问那侍卫,“可有殿下消息?” 侍卫摇头,“还不敢确实!小人来的路上听到传言,说太子于凤凰山遇刺,生死未卜……” 萧雪大惊,提剑向外。 蔚璃唤道,“萧侍卫应先往太华殿,看顾陛下周全!” 萧雪回头,声色清冷,“长公主以为凭陛下一人能撑起天下太平吗!?” 蔚璃愕然,不能吗?东宫竟要与天子分庭而治吗?看着萧雪背影消失在门廊外,她才恍惚忆起——方才那侍卫说甚么?太子于凤凰山遇刺,生死未卜? 何谓生死未卜!援军将至,他怎敢先死!?负我良苦用心!天理不容!——蔚璃手扶冰墙慢慢萎缩在地,心口急痛欺得她再无半点力气。 第八十二章 浮光掠影 讳莫深深(1) 玉恒自凤凰山回宫,行至半路就连连得报,先是太华殿侍卫来报:莫嵬未时入宫,面见天子!未过多时,又有东宫暗哨来报:天子清退左右,与莫嵬商议密事! 怎样密事?莫非萧雪之计已然泄露!——玉恒又惊又疑,立刻下车换快马,由元鹤护驾,一路疾驰,赶回九宵宫。 未回东宫,先奔太华殿。将至殿前,正遇萧雪领了百名金甲奔至阶下,两下相见,各有诧异。 萧雪见凌霄君衣袖染血,又惊又骇,未及问说,玉恒先言,“霜华宫如何?你们何故在此?” “鼓声未响。我等接陛下口谕,特来觐见。”萧雪急答。 “陛下口谕?”玉恒举目大殿,面色阴若秋霜,“不必觐见!速回霜华宫,守护女君安全。” “臣已留下四百金甲……” “回去霜华宫!”玉恒沉喝一声,转身大步登上殿前石阶。 元鹤将要跟行,玉恒回首又喝一声,“原地驻守,闲人勿近!” 元鹤吓得驻足,萧雪更是忧惶无措,质问道,“殿下怎会受伤?” “为了救齐小姐。”元鹤答言,又看看萧雪,反问一句,“今天不能接越长公主回宫了罢?” 萧雪看他,无话可答,提了剑又往霜华宫去。 ************ 正值落日时分,太华殿上又是昏昏暗暗只寥寥几盏烛火,勋帝依旧一幅病容歪躺在龙榻上,有小侍卫端了药碗跪侍榻前。 太子玉恒大步入殿,扫一眼四下昏暗,先令一声,“掌灯!自今日起,无论何时,务必使这大殿光明如昼!”他定要看清这煌煌殿堂倒底藏着怎样隐讳! 殿上侍从闻听喝令都齐齐地看向勋帝,勋帝慢慢撑坐起身,向着玉恒缓言,“太子何必……何必计较明暗,这殿上本就没甚么人来往,朕也只是看看眼前事物罢了,不必浪费烛火!” 玉恒昂首,以舒胸中郁结,又向殿外大喝一声,“来人!为陛下掌灯!” 殿外立时冲进四名金甲侍卫,各寻烛台,瞬时点燃了数盏烛火,照亮了昏昏殿堂。 “都退下。”玉恒又令,手指龙榻四围呆立不动的一众侍从,“尔等也退下!” 勋帝无法,只好沉沉摆手令众人退去。 殿门关闭,殿上沉寂,勋帝坐正身子,就着明明烛光端望眼前太子,一晃经年,昔日那个终日玩闹膝前的纯真幼童而今已长成轩朗男儿了,论容貌倒有七分承自玉家血脉,惟是心窍机警倒是秉承伏白一族! “太子……受伤了?”勋旁看见他袖上血迹,不知他又去为何事拼杀,只是东宫事务鲜少向天子汇报,便也无意深究,另外又问“太子……去过一回东越,连君臣父子之礼也尽忘了吗?”此是另一层悲凉,也不知自何时起,这宫中已是——君不君,臣不臣,父非父,子非子。 玉恒冷面肃色,“那么儿臣请问陛下,那莫嵬入宫可有行君臣之礼?” “莫嵬啊……”勋帝答说,“召你来便是要讲说这事,那莫嵬此回入宫,是为负荆请罪,倒也都能按着礼法行事……” “请罪?”玉恒冷笑,“请哪一回的罪?是兵犯东越还是劫杀太子?是剑斩皇妃还是逼宫篡位!?他若请罪,论哪一条都够诛杀九族!陛下又是如何应他?赐他九锡之礼还是赏他封王名号……” “太子未免计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上将军是个勇武有余而不识计谋之人,他许是受了小人蛊惑也未可知。他既有意悔过,太子何不宽仁为怀,恕他一回。”勋帝苦劝,又补道,“是了。莫将军为表诚意,还特地进献美女两名,一名留在朕的后宫,一名已然送去东宫!太子只看他这般殷勤行事的份上,又念他昔时为我玉室平反肃乱之功,且遂他所愿罢!” 玉恒为此样滑稽之论已是哭笑不得,“陛下可知莫贼所愿?敢问陛下欲如何遂他所愿!东境封王始自开朝伏白帝时,蔚氏一族治理东境三百余年,疆土渐广,子民渐盛,世代安居,繁华锦时,试问陛下要以何故敢在朝堂上另议封王?要将蔚氏一族置于何境?又要其他三境封王如何看待天家!” “太子也不必冠冕堂皇,”勋帝冷意微笑,“朕又何尝不知太子所谋!你为那蔚璃之故,或可保全蔚族一时,可也不能保他百年罢?!再者,如今蔚璃不是已嫁做风族妇人了吗?你又何苦为她误了百年大计?不过……这事讲来也略显纷杂……你若当真舍不得那东越女子,何不诛灭风族,另议封王?风族总可论罪罢?太子曾被风肆叛军掠入大营,为此受尽凌辱,致使我玉室险遭灭顶之灾,这等叛臣还留他作甚!” 第八十二章 浮光掠影 讳莫深深(2) “要诛灭风族……请问陛下手中有多少兵马?敢做此妄想!”玉恒也冷言质问,“陛下不会是许诺了莫嵬,使他去攻打南召罢?若真有此战,以莫家之德行,不外两种结局:其一,莫家兵败,风族趁势重整旗鼓反攻皇境;其二,莫家自知不敌风族大军,求取联盟,与之合力攻伐天子,平分天下!此是陛下所愿?” “你……”勋帝怒拍榻几,“这天下事全凭你一人说定!?朕实话告诉你——无论怎样,那莫嵬杀不得!他留在宫中的将士也杀不得!你可知此中利害!非要将朕,将一城子民置于刀剑之下吗!?若使九阳城血流成河,使这九霄宫尸堆成山,太子岂非千古罪人,遗臭史册!” 玉恒尽力平舒心中怒气,向前进了几步,瞠目望住面前勋帝,他怕城池染血?他怜宫廷伏尸?想当年诛杀青门,十万将士,几百家眷,几乎杀空一座初阳城,也未见他有一线怜悯畏怯? “所以——是陛下命人止了申时鼓声?偏要留莫家祸害于我家宅后宫!” “朕说了——莫嵬不能杀!他的兵将也不能杀!”勋帝厉吼。 “莫嵬知道我要杀他兵将?”玉恒平意问说。 勋帝又怒又愧,恍恍摇头,“暂时……还不知道。可是……” “那么陛下倒底忧惧何事?”玉恒尽力冷静问说,“儿臣若无十足把握又岂会随意滥杀!我等费尽心力总算排查清除混迹宫禁的莫家党羽,若不能一朝肃清,迟早还要受他内外夹击之困!宫外五万莫军我无计可施,宫中几千莫党若再不铲除,天子终日惶惶,令不出宫闱,政不达士子,又何谈治理天下?” “太子要杀宫中莫家党羽,还不是急着接那东越女子出霜华宫!?”勋帝冷笑,“可也不必在朕面前装作贤君!朕只一句话:莫嵬不能杀!莫将也不能杀!莫家既然有意求和,太子也该息事宁人!不舍蔚族,便要灭风族!东越亦或南召,总要许他一个,遣他速速离京便是!” “所以——”玉恒向前又近了一步,离勋帝只三尺之距,定目凝顾,“陛下并非畏惧莫将凶狠,也绝非贪恋莫女色美,原是落了把柄在莫嵬手里,不得不受他要挟,儿臣说的可对?” “放肆!”勋帝怒喝,颤巍巍起身,瞠目回视,“太子放肆!” “儿臣是放肆了。”玉恒笑意凉薄,“儿臣斗胆,再放肆一回!敢问陛下——这一把柄可与当年诛杀青门有关?” “逆子!大胆逆子!”勋帝气得顿足,“你怎么敢!不要忘了——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 玉恒只觉胸口窒痛,眼眶发胀,冷冷一言,“陛下以为我稀罕你这天下!?”言罢转身向外。 “太子……”勋帝又唤,半是央求半是威吓,“你若敢杀莫家兵将,朕惟有杀了你的蔚璃!” 玉恒行至门前,脚下踉跄,抚门呆立半晌,才算缓过一口气息,懒得再置一言,头也不回,推门出了大殿。 殿外夕阳落尽,天边余晖若血海涌浪,翻卷着一片残红。 元鹤于阶下静候,见得主君满面霜色冲出大殿,也是惊愕了许久,张了张嘴却道不出半个字,只能领金甲侍卫默然随行。 玉恒拖着疲惫不堪、忿恨难休的身子,穿长廊,过重门,登阶临台,一层一层,真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啊!几时才能见尽头!何故困身于此却一无作为!?何故一无作为还要困身于此!?青山岂不逍遥!四海岂不辽阔!策马去,仗剑游,怎样快意江湖还不都由了他!天下?谁人恋这天下!坐拥天下却拥不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要这天下何用?何用! 忿忿郁郁冲回凌霄宫,刚入庭院,就见一众女子围在一处嬉笑,不禁眉头紧蹙,恨意无边。 那些女子听见声响,纷纷侧目来看,各有惊讶,中间一位花枝招展、锦衣珠钗的女子立时上前来躬身行礼,“臣妾莫冉,奉义父上将军之令,入东宫侍奉太子殿下,请问……” 她话未说完,玉恒已自她身边快步走过,对她这等妖娆春色视若无睹。 “诶?喂……”女子还想进言,被后面跟上的元鹤及时止住,“莫小姐,殿下今日出宫与齐小姐游览凤凰山,现下已是身上乏累,不若改日再召莫小姐进见?” “这怎么说?”莫女腰肢一扭,媚眼流波,“齐家小姐还未入宫倒先抢尽风光!和着上将军的女儿,是比不过齐丞相的女儿喽!” “莫小姐若一定这样说……”元鹤握了握腰间佩剑,昂首答道,“小臣也无话可说。” “你说得着吗?”莫女横眉讥笑,“侍臣而已!别以为佩剑的都是将军!义父府上看门的狗可也是每天佩着剑左右踱步煞有介事呢!”一言说得四围婢女跟着哄笑。 第八十二章 浮光掠影 讳莫深深(3) 元鹤也笑,跟随主上甚久,还无缘见识此等拙劣愚笨女子,“我只听闻莫将军府上养狼,还不知竟也养了狗,如此说可就不只是狼子野心了,还是……”元鹤故意顿住,不再说下去了。 莫女立目横眉,“还是甚么!?你说啊你说啊!……” “见过讨食的,可也没见过讨骂的!世间百态,还真是无奇不有啊!”一个清冷声音响自人群之外,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位青衣素雅的女子在宫娥们的簇拥下款步行来。 元鹤急忙上前见礼,伸手拦住,“冰夫人?冰夫人近来安好!怎敢劳驾冰夫人移步正殿?不知所为何事?可否容小人代劳!” 冰夫人先是睥睨莫女一众,漠然嗤之,继而与元鹤从容言说,“昨夜忽得一梦——梦见表哥出宫有奇遇,回来便要传我问话,我又岂敢怠慢,这不听闻表哥回宫,特来请见。” “这个……”元鹤大呼头痛,这个也太荒谬了!“只是不巧,殿下今日心情不悦……” “表哥的心情哪一天悦过?”冰夫人冷笑,“你们若再不能将那蔚璃接出冷宫,只怕表哥又要离家出走了罢!?” “甚么蔚璃!”莫女不知死活地插言,“义父说了,蔚璃是死囚,一步也不能出冷宫!” 伏白冰觑她一眼,教训道,“蔚璃是东越女君,名位尊贵,堪与封王比肩,尔是何人,胆敢直呼其名,恶意诽谤!” “我是……”莫女大张其口,才又想起自己还未得封号,也只能仪仗莫家声威了,“我是莫上将军……献给殿下的……义女,我是说我是上将军的义女,入宫侍奉殿下……”她终省悟自身之形惭名卑,愈讲声音愈小,终于慢慢低下头去。 伏白冰哼笑一声,“连个名份还没争上呢,也敢攀扯女君名讳?你是自以为姿色倾城,还是家世显赫?还是你有蔚璃那样绝顶智慧?” 元鹤听闻这位冰夫人话里话外不离女君名讳,说说似为女君辩护,细想不觉疑她是否在给女君树敌,连忙一旁劝住,“冰夫人也见了,殿下这边着实混乱不堪,不若改日……” 正说着,自殿内走出一名宫娥,上前传旨道,“殿下宣冰夫人晋见。” 伏白冰赏了元鹤一个白眼,又瞟过莫女,冷笑道,“东宫女眷全是本尚书一人照料,莫家女子若是信服,不防在此跪守,待我出来时,兴许为你讨个名份。若只凭你……”她又上下打量一番莫女,毫无顾忌地嗤笑一声,再未置言,拂袖往正殿去了。 莫女又怒又气,可也又忧又惧,才知这东宫华庭也不只是锦衣玉食,多得还是讥笑白眼! 元鹤也顾不得莫女怎样,急忙卸了佩剑交于一旁侍卫,匆匆奔往正殿。 伏白冰昂首踏入凌霄殿时,心底明白——此是必然,亦是偶然!可是这样机会着实来之不易! 自己七年后再次踏足他的正殿大堂,与之面面相对,又能否将当年事说个明白!使心头旧恨得以消解!岁月荏苒,世事流转,那些陈年秘事也该昭然天下了罢! 伏白冰于大殿中央倒身下拜,向着正席安坐的凌霄君行叩首大礼,抬起头时柔声问一句,“表哥近年安好?”那语意亲切随和,听来似故友重逢,温寒冷暖已挂心多年。 玉恒自太华殿忿忿归来,即为“肃杀霜华宫”未成而怒气填膺,又为“莫嵬献女”而备受凌辱,此刻又想到自己珍藏之物竟流入外人之手,愈想愈是愤恨! 为煞心中怒气,他正手捧书卷,试图往诗集里寻几分镇定平和,被她这样一唤,不觉怒意更盛,侧目睨视,冷言道,“东宫之内只有主仆,并无宗戚!冰夫人注意言辞!” 伏白冰笑笑,竟有寒冰消融般的融融暖意,乖乖改口,“那么殿下,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元鹤!”玉恒唤刚刚入殿的元鹤。 元鹤急忙上前,自怀中取出齐家小姐的画稿,递在伏白冰面前。 伏白冰已知何物,依旧展开看了,果然是那幅木兰少年图,只是这笔上功力照着原图相差可不止十万八千里啊!齐府小姐也未免自不量力,班门弄斧! 玉恒冷言又问,“本君令你掌东宫内廷事务,你竟敢偷盗本君藏品!私赠他人!” 第八十二章 浮光掠影 讳莫深深(4) “殿下的藏品?”伏白冰笑笑,“也不过是寻常人物的闲来之笔,怎就抬举成藏品了?” “啪!”玉恒终忍无可忍,怒掷书卷,“伏白冰!你知这原稿是谁人所作!岂容你大放厥词!” “东越蔚璃,”四个字自她口中道来,都透着冰霜之意,“她既非绝迹之圣贤,又非作古之良才,殿下急得甚么?若是喜欢,唤她来再画个十幅百幅也不是难事!怎就成了稀缺藏品!” 元鹤悄悄看了眼主上,深知冰夫人这一言正捅到了他痛处!若非陛下从中掣肘,今晚原该是接了越长公主回来凌霄宫的!可偏偏…… “所以——”玉恒极力压制怒气,“你是故意将此画赠予齐家女子?!” “若非如此——又如何救得了表哥还朝?”伏白冰浅笑中难掩自得,“我可是听闻齐丞相根本无意援手天家,若非齐小姐看到这幡画像,只为爱慕表哥丰姿美容之故,劝说其父定要替她迎回谦谦君子……表哥只怕还在城外与莫家两军对峙呢罢!却也不知表哥平安归朝这份功勋——该算给齐门父女还是我伏白冰儿呢?亦或是——算给那位作画之人?” 玉恒又怒又恨,怔了半晌竟无言可答。今日乱事纷纷,已然使他不胜其烦!而今又遇伏白氏强词夺理——自己平安归朝竟有赖她偷画赠画之功!?荒诞无稽!可忿忿之余,又隐隐好奇——是否当真这样机缘巧合?竟是一幅画改了棋局?! 伏白冰见他不语便知他别有思量,此中纵有功勋,他也必是只记念那东越女子之德!所谓鬼迷心窍,莫过如是!——“表哥现下若无他事,冰儿倒想借机问表哥几个问题……” “称呼殿下!”玉恒冷言斥责,合宫上下,无一省心处! 伏白冰怔了怔,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只能改口道,“殿下押解了东越蔚璃入京……” “此事与尔无关!休要过问!”玉恒截断她言,“你当下惟一要务,便是谨守职责,保全性命!再有——限你一月之期,索回原画!否则,逐你出帝都!” 伏白冰又惊又恨,不可置信,“只为那东越女子的一幅涂鸦——表哥就要逐我出宫!你知自己是何人?你是伏白家嫡女伏白瑾瑜之子!你知我是何人?我是伏白家嫡子伏白敬轩之女!这天下间除去你那三心二意的异母皇妹,我与表哥才是血脉至亲啊! 她东越蔚璃又是谁人?她原是初阳青门要娶的长房长媳!玉室若不诛青门可也轮不到表哥赏她画作罢!?我听闻她现下又是召国新晋太子之妻!表哥若非再灭风族,只怕也无缘再对她滥加宠溺罢!?表哥何至鬼迷心窍,宠信一叛王之女?” “放肆!”玉恒拍案断喝,吓得左右侍从无不胆颤。 伏白冰却只是无谓地举头看上一眼,依旧冷笑泠泠,“是点到表哥痛处了吗?陛下早有断言——东越女子非贤妻之选!而今前有青门为证,现有风族做例,但凡被那女子沾染,谁人能得好果!?殿下既然囚此红颜祸水入京,若不杀之以除后患,还想宠她作孽吗!?” “伏白冰!”玉恒终于怒到掀案而起,指点斥问,“青门之罪与她何干?!你胆敢胡言……” “我何曾胡言!殿下又何必自欺欺人!当年青门兴兵所谓何事?殿下不是不知!你如今把蔚璃囚入深宫,她必然也迟早知悉!殿下可还记得——当年那青门少主口口声声定要维护东越王权,誓死捍卫蔚族封僵!他是为着蔚王族才与你玉室拼杀至死!蔚璃若知真相,你以为她不恨你!不杀你!不反你玉室社稷!” 伏白冰说说不觉目露凶光,几有杀意,可顷刻间,这无限恨意又都化作烟云散尽,惟剩下凄凄苦笑,“只可怜当年你我年幼无知,又都自以为了得!尤其是我,蠢到做了别人的棋子还犹自欢喜!还当此生得了良人,可以修一世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却原来,那些个人,那些执念……殿下今时想想就不觉得可怕吗!?你每每与那东越女子相亲相爱时,就不曾有那么一瞬,会想到当年惨死的一众无辜吗!?” “当年事,她并不知情!她也永远不需要知情!”玉恒冷言道,“她若知情,我必杀尽尔等!” “哈!哈!哈!”伏白冰笑声悲惨,“我几曾史书读遍!祸乱看足!终知最可怕——原是帝王痴情!——帝王痴情则天下尽可荼毒!殿下原是痴情人物!又何苦争这天下!当年他们要反,你与姑父何不学我先祖禅让皇权,袖手天下,也可留你玉室美名于青史!” 第八十二章 浮光掠影 讳莫深深(5) “伏白冰……”玉恒长叹一声,略缓胸中郁郁,尽力平意言说,“冰儿,时至今日,旧事不堪回首。你何不向前看?我许你一世康平,锦衣玉食喜乐无忧,你还待怎样?” 伏白冰恨到唇齿打颤,“我恨错许终身!我恨错负痴心!我恨枉然此生!我伏白冰一生只活一夜!只为与他洞房花烛便算终了吗?蜉蝣寄于天地,也胜过此间修为罢!” 玉恒知她有恨,可是此恨无解,斯人已逝,挽不回半点音容,更不要说执手泪眼,“冰儿……”他也怜她,可是怜也无用,旧事已入青史,是非功过已成定论,“我已尽我所能,保全尔等。所谓成事不说,遂事不究,你也不可太过耽于旧时恩怨!你言蜉蝣寄于天地,岂不知蜉蝣乃朝生夕死。而你,尚有余年渺渺,尚有……未来可期……” “未来?”伏白冰幽幽冷笑,“表哥是许我锦绣前程吗?待你登基之日,晋我做大内总管?替你料理三宫六院?还是升我做女宰辅?为你抄录文书撰写典籍?未来?每活一天对我都是无比煎熬!青澄弃我!玉室欺我!你们何不连我一起杀了!不是诛九族吗?我是他正妻……” “冰儿!”玉恒厉喝一声,心有焦怒,可又怜她凄苦,不无悲悯地训诫,“你只记着——若然恭顺,必有后福。若敢胡言……”他顿了顿,还是狠意警之,“杀无赦!” 伏白冰泪落满面,执念难息,“所以——表哥还是要护着蔚族了?!还是要护着那女子了!她若知当年事,知你们是用怎样伎俩荡除青门,知你们是用怎样手段屠杀越民……纵然你们能抹去所有痕迹,以致杀我灭口!可是……殿下是否想过,你自己心中的百年大计! 待你削藩王族、裁撤四境兵权那日,他蔚王族,她蔚璃,可会乖乖奉上王玺,交出帅印,卸甲归田!?殿下以为她若知前世今生并这未来劫难,她还会是那个手握墨笔,为殿下描绘丰姿的无邪少女嘛!殿下痴心,终将再引另一场狼烟万里!试问殿下为人君者,于心何忍!” “伏白冰,”玉恒终于镇定了思绪,亦抚平了怒气,声色又复往日从容,透着点点寒凉,“你今日所为若是存心试探,本君可以告诉你——蔚璃与我,生死与共;我与天下,生死与共! 终有一日,蔚璃还是要再回凌霄宫,朝朝暮暮与我一处。我不管此事会惹谁人忌恨,也不问那些旧时恩怨,只要她但凡受到半点威胁屈辱,本君都惟你是问! 你也该知道,因着你姓伏白的缘故,我没有杀你!可你若敢胡作非为,亦或未能照料好我的璃儿,我要杀得——也不只你一个!你可明白?” 伏白冰面色惨白,幽冷双眸透着无限幽恨,还有惶恐,瞠目呆望半晌,终又凄凄言说,“表哥不可忘了——那女子姓蔚啊!如此下去,表哥迟早折在那蔚族女子手里!” “我自甘愿!无须你管!你若胆敢再与我耍这等伎俩,我一个也不容!”说完又喝元鹤,“送冰夫人回去,若无宣召不可靠近凌霄殿半步!哪个纵容,一并诛杀!” 元鹤也是为这位冰夫人胆战心惊,急忙上前规劝,“夫人还是去罢。殿下的话可要牢牢记下,——活着可也不止是为你一人啊!” 伏白冰仰面顾看,已是泪痕纵横,“我有何错?纵是错在当年愚蠢,岂非同殿下一般——都是为情所困!我也曾痴心,也曾执念无悔,只可叹遇人不淑……都说同病相怜,殿下又怎好不顾念我也曾年少!也曾痴情!……”说说又伏地呜咽,哀哭不止。 玉恒这一天已然过得晦涩无比,全无气力再与她赘言,只拂袖转身,饶过屏风往内室去了。 元鹤知主上不耐,只得对这位冰夫人直言相劝,“夫人且细想:殿下若不顾念,大家哪有今日!你若再这样闹法,谁人也好不了!当真惹恼了殿下,后果也不是夫人可以承受的罢!?” 伏白冰举目望见正席已空,自己心念也灰,泪水也懒怠了擦,摇晃着起身,步履蹒跚迈向门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又回首央告,“元鹤,我知宫中忙碌,殿下近前又少不了你……可是,当我求你!我只信你……你若得空……” “夫人放心!”元鹤急忙劝止,恭敬礼道,“只要冰夫人遵照殿下所言——谨守职责,保全性命!则万事安好,绝无差池!但望夫人此去——还须谨言慎行!” 伏白冰又怔立门前良久,想自己费尽心机,筹谋多时,倒底还是无功而返!当年恨事,何以消解!东越蔚璃,何德何能引无数良人为她倾心!论当年,她才九龄稚童啊!何故引那朗朗少年为她执守婚约,披甲荷剑定要守卫她蔚氏王权。 她正要去时,又有宫娥传出太子口谕:册封莫家女子为东宫奉仪,先住清霄殿,不必谢恩!烦请冰尚书带去便是! 伏白冰扶门冷笑,太子还真是维护那蔚璃啊!她还未入凌霄宫,他就先替她清扫道路了!——清霄殿本是备给齐家女子的寝殿,如今他偏有意使莫家女子捷足先登,分明是使两下为仇互相倾轧吗!论计谋谁人又胜得了他玉家儿郎!青门败也不冤! 罢了!今日出这大殿,再回来只怕就是做鬼之期!陈年旧恨,也惟有自己亲自上阵才能了结!蔚璃,你若不死,必有后患!——伏白冰擦去眼前迷蒙,迈步出了凌霄殿! 第八十三章 遥寄丹心 风月渺渺(1) 诸事不顺,隐患重重!玉恒偎坐榻上,思想今日种种,本该是一朝成就的肃敌之计,竟被陈年秘事牵绊得功亏一篑!天子倒底因为何事受莫嵬要挟?必与青门有关!难不成是为当年追杀青澄与北溟公主所生的庶子?此事虽则不仁,可也是有法可依!青门欲篡皇权,论罪就是要诛九族!此事纵然说与天下,玉室也不理亏! 可如果是说给蔚璃……玉恒蹙起眉头——这倒是件麻烦事!只怕那女子怒杀远在青袖之上!她是要杀莫家还是杀玉室,却也难料……天子是畏惧于此吗?不禁眉头又皱一重。 元鹤正为君上处理手臂上的剑伤,见其频频皱眉,只当是自己不慎触痛了伤口,忧心问道,“是不是微臣弄痛了殿下?若依微臣之见,这伤……实无必要……刺客之举已十分明显……” “元鹤。”玉恒幽幽唤一声,示意他禁言。一时又想到凤凰山遇刺,刺客自然是他东宫派出。此计一则是要拖延齐女入宫,以使这宫廷再多几天清静;再则是使齐相误以为莫家行刺从而彻底与莫家为仇,挟制莫嵬。 只未想到——莫嵬竟然送了一个“莫名”的女儿进来!满朝皆知他莫嵬无女,此举岂非意在羞辱东宫!真是挡了齐女反引来莫女,依旧徒劳无功之计! 而此回肃杀宫中莫将未成,此事迟早会传入莫嵬耳中,不知又要招他怎样暴怒,他若大动干戈,只怕也不是齐谡怯懦之流可以制衡的! 如此越想越是气馁!不只是一日无功,反而是又添了诸多掣肘,当真可恼可恨! 正这时,忽听门外诵报,“皇帝口谕,请太子接旨。” 元鹤微有诧异,陛下旨意许多年不入东宫了,这是……他急忙停下为主上翻找新衣的忙碌,回头询向主上,“殿下?……” 玉恒心思回了半边,隐约猜得到旨意是为何事,可当下委实疲倦颓靡之极,只与元鹤吩咐道,“你去罢——就说本君负伤严重,早已歇下。问是何旨意,明日本君再往太华殿请罪。” 元鹤去了片时,回来只觉屋内昏暗,便又忙着点灯,掌起煌煌烛火,才向玉恒回道,“陛下旨意:顾念太子伤情严重,特免除太子代执朝政之辛劳,自明日起,圣驾将亲临朝堂,主理政务,批阅奏章。” “哈!”玉恒怔了一怔,不禁哑然失笑——还真是知子莫若父啊!他竟知自己负伤严重!他也知自己疲于应对那一干无用朝臣!天子亲政,岂非等于又回到齐相霸朝,皇权傀儡之局!如此一来又岂止是今日无功!这一年奔波都成徒劳! “岂有此理!”玉恒忿怒拍案,全忘了臂上有伤,震击之下方觉皮开肉绽之痛,不禁吁了一声,冷汗渗出额角。又茫然怔望被白色棉布包扎的半条手臂,伤痛犹可忍,心痛甚刀割啊! 元鹤小心谨慎地递上新衣,又是心疼又是慌张,苦劝道,“殿下息怒!微臣也翻看过几本史书,记得书上说,治乱臣从来就不是一日之功,总要耗些年月。想来这事,越长公主心里也明晰,必不会为此而怨恨殿下。何况殿下还为她求来了泠泷琴,有这古琴做伴,多少可以抵抵寒气罢……” 她不会怨恨吗?玉恒暗自苦笑。只怕是失望之极罢!盼来盼去都盼不到接她出苦寒的人!时日再久便要绝望,心意都灰了,哪还有甚么怨恨,形同陌路倒是可期! “或者……殿下想先吃点东西?微臣去煮碗桂花粥来?”元鹤望着自顾出神的君上也不知该怎样劝慰了,这一天可谓各样隐患层出不穷,这宫里宫外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甚么时辰?苓儿该来了罢?”玉恒木然问说,又是一日蹉跎,原以为今夜可以接她出霜华宫的!眼见着北风将至,就要大雪封巷,再蹉跎下去她在冷宫里又如何捱得过! 元鹤忙故做轻松答道,“澹台少主还没来,想是时辰未到。” 近来为听霜华宫消息,澹台羽麟可谓每天都准时准卯地赶来凌霄宫,只为听苓儿讲上几句霜华宫里那位——今日都做了甚么说了甚么吃了多少睡了多久……其用心用情不可谓不精诚! 玉恒恍惚着左右顾看,有那么一瞬甚者不知此身何在,“萧雪呢?还没回来?” “萧侍卫不是被殿下派去霜华宫了吗?”元鹤一旁提醒,重又奉上新衣,重又劝言,“殿下换件衣裳罢,等下苓儿过来若见了血衣,告与璃公主,又要惹她心忧。” 第八十三章 遥寄丹心 风月渺渺(2) 玉恒木然起身,任由元鹤为他退去血衣,更换新衣。那冷宫里的人还会为自己心忧吗?已然是——所信非诚实,所倚非贤能,害她空等一场!她若再得知当年真相……当年除去诛杀青门,倒底还有怎样事,使天子讳莫如深,要受莫嵬这样牵制! “让萧雪去查——”玉恒思忖着慢慢道来,“查今日太华殿上莫嵬与陛下倒底说了甚么,此其一;其二,查莫家送进宫来的两名女子是何来历;其三,查霜华宫肃杀之计如何传到陛下耳里。” 元鹤应旨,又小心问说,“那么……集结在霜华宫的莫家士卒,杀还是不杀?不杀恐将危及越长公主性命。” 杀也一样危及她性命!玉恒想到太华殿上勋帝所言——太子敢杀莫将,天子就敢杀蔚璃! 所以当年秘事,天子也怕蔚璃知晓罢?!是以莫嵬蛮横犹可忍,而蔚族震怒不可挡?! 当年怎样事会使蔚璃震怒?以致使蔚族再次兴兵来讨?真真焦烂在额,万般艰难! “当真可恨!”玉恒忽然低吼一声,抬腿踢翻面前桌几。 元鹤正为他系结腰佩,不觉惊骇,慌乱抬头,却见主上满面怒气,也是甚为少见! “殿……殿下?” “出去!”玉恒厉喝,声色沙哑。 元鹤慌忙起身,一并驱赶门前侍婢,一同退出了内室。 未过片时,大殿上就听见内室里传来一阵噼啪的摔砸器物的声音,侍婢仆从们个个听得心惊,屏息静气跪了一地!他们都是服侍东宫多年,从未见过太子有任何失态失仪之举,更不要说如今日这般雷霆之怒! 元鹤也慌了手脚,萧雪不在,左右没个商量,全不知该如何劝谏主上。 正这时,门外传来澹台羽麟的嬉笑声,“……你不知我是有意在路上等你?只看我这良苦用心,好人苓儿,你也该与我多说几句罢!那个阿璃公主当真没有提起我吗……” 话音入殿,人也纷沓而至,苓儿脚步匆匆在前,羽麟左右缠磨在后,刚入大殿,就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惊得苓儿瞬时僵立当下,羽麟也诧异地顾看左右,“这……这是怎么了?” 他一眼盯向元鹤,依旧玩笑不止,“你家主上今日约会不顺?难不成那齐家小姐不是花容月貌?惊到你家主上了?”说着径自往里走,“让我来劝抚劝抚!他这是贪心不足!得了一个阿璃还想再得……” “澹台少主!”元鹤伸手拦住,神色凝重,“殿下他……” 后面的话元鹤不知如何说,澹台羽麟已经瞬间领会,顿时收了嬉闹,重又顾看左右,一脸的愁苦无奈,“都跪在这里添甚么堵啊!还不退下!苓儿别动!”又指元鹤,“去告诉阿恒,苓儿回来报信了,他听是不听,他若不听我就领了去,只讲给我一人听!” “澹台少主,可别闹了!”元鹤央求道,“殿下艰难,已是寸步难行……” “还比得了璃公主艰难!”苓儿一旁说道,“璃公主困在那冷宫里才是真真的寸步难行!” “说得是!说得是!”羽麟拍手激赞,“他这是咎由自取!困住阿璃他也别想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苓儿吓得重又争辩,“我是说璃公主都能每天弹琴唱歌,也从没摔过东西……”她猛然又想起就在来时那位好公主刚刚踢翻了香炉打烂了茶壶,要不是她卖力拦着,瑶琴与砚台只怕都难保全! “阿璃还能弹琴唱歌?她也真是没心没肺啊!”羽麟喊道,“她知不知道我每天惦记着她有多心焦!我都食不能寐寝不知味了!她还弹琴还唱歌还……” 正闹着,却见一袭白衣由内室转出,峨冠高耸,博带齐整,依旧的雍容闲雅,依旧的淡定自若!倒似乎方才那些个杂响混乱并非这位君子所为! 羽麟、元鹤、苓儿都怔怔地望着眼前君子,都讶疑着倒底方才是梦,还是当下是梦! “殿……殿下,苓儿回来了……澹台少主也到了。”还是元鹤最先反应,倒底是多年近臣。 “好。赐座。”玉恒言语轻淡,不着悲喜,自己先款款步入正席。 羽麟还有些恍惚,又疑又奇,也不敢往他近前凑合,只捡了离他最远的偏席落坐,整衣理袖,抚案摆盏,自顾忙碌,并不向上多瞧一眼。 苓儿急忙当中跪下,叩首拜道,“奴婢苓儿前来复旨,先代璃公主问殿下安好。” 元鹤挑眉,羽麟侧目,就是玉恒手托茶盏也是一僵。 第八十三章 遥寄丹心 风月渺渺(3) 自她入霜华宫已是半月有余,还从不曾有只言片语递出,与他等众人倒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何以今日……今日竟使苓儿代她请问安好?她是得了甚么趣事,这样欢喜? “璃公主遥祝殿下‘清风拂云去,千里共月明’!”苓儿叩首再拜。 玉恒咽下半杯凉茶,也难浇胸中块垒,惟听此言,倒是精神为之一振!猛然想起越都澜庭夜宴时节,她问他讨要青芝美酒,与他对饮讲说祝辞,其中所言就有一句——愿殿下有春风化物之德,愿殿下此去千里月明,万事顺遂! 而今再闻再忆,旧事恍如昨日——高台夜宴,她举旨酒为他践行!可沦到今夕——她已成囚,他仍独困高台!何来清风!何处月明?两处临风霜罢了! “平身。赐座。”玉恒平意言说,多想此言是直接说给那女子。“璃……公主她,今日可好?”虽是每天例行的问话,可是无人知他一天胜过一天心焦若焚。 苓儿惊喜地落坐元鹤递上来的蒲席,双眼明亮,心道:璃公主还真是神机妙算啊!她说这样讲一定得殿下另眼相看!还果真如是! “璃公主辰时吃粥一碗,枣糕一块,午时饮菊花三盏,食秋果半只,晚膳食粥一碗,红枣三颗。今日习练五行操一刻钟,抚琴一曲,名曰《沧海月明》,还有抄书三篇……”苓儿一一背数着霜华宫里女君的一行一止。 羽麟瞪大眼听着,便仿佛见她一颦一笑,待苓儿讲完,不禁拍手惊赞,“阿璃今天吃了许多东西嘛!……我是说,她似乎食欲大振,可是精神也极愉悦的?” 苓儿看他一眼,并不答话。这个澹台少主每天守在这里嗡嗡乱叫,当真烦人! 玉恒也觉稀奇,她这又是何故要扮乖巧?也曾通过苓儿与她苦口婆心讲话了十数日,嘱她务要多进餐饭,勤修七弦,可偏偏她就是拗着不肯照做,没有一回能使他顺心安意!如何今日这样乖巧?是在怜他心焦吗? “阿璃还说了甚么?有没有提到我?”澹台羽麟趁着玉恒心思游离,又向苓儿窃窃打探。 苓儿依旧白他一眼——莫名的男子,璃公主从来都是属于殿下的!他倒底胡搅个甚么劲! “璃儿……还有无别的话说?”玉恒也问。曾经多少回这样探询都是枉然,她与他早就懒怠置言,他还曾忧心接回来也要受她冷眉冷眼冷落半载。 “倒也没有别的话……”苓儿答说。 玉恒倏忽黯然,低眉惨笑,倒底还是奢望。怎就不能知足。她肯请安问候已是恩惠! “倒是写了封信给殿下……”苓儿又言。 玉恒又立时扬眉,惊喜难禁,眸绽异彩。 还可真是有趣啊!——苓儿暗想:这位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竟也一瞬悲愁一瞬欢喜呢! 羽麟更是急得爬上桌案,伸手够向苓儿,“信在哪里?你这丫头,说话不要断断续续好罢!” “信……”苓儿开始翻找衣袖,一下又抚腰带,一下又解锦囊,又伸手入怀中…… 那模样——玉恒顿时想起,曾经在澜庭时,那女子得了召国的求亲信藏在身上,回来想要向他显摆,便也是这般左摸右抚寻找不见!他还曾讥笑她:这般寻东摸西可还有几分淑女模样! 另一边澹台羽麟早已按捺不住,直接跳过桌案,奔至苓儿身前,也来寻她袖端,解她锦囊,嘴里絮絮抱怨,“真是个蠢物!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藏丢了……” “作甚么!”苓儿一把推开还企图扯她衣襟的羽麟,嗔道,“璃公主给殿下的信,要你管!” “管是给谁的!那信呢?!”羽麟急道,“我又不抢!我只看看!哪怕给我看一个字呢!” “还说不抢?为何撕我衣裳!你不知男女授受不亲!毁我淑女之仪……” “哈哈哈!……”玉恒终忍不住展颜笑开,才省悟这一切必是那女子编排,故意拿他消遣! 羽麟却觉莫名,元鹤更是诧异,齐齐望向这位方才还意志消沉几至生无可恋的凌霄君。 “你疯了!”羽麟大吼,“这有甚么好笑!蠢丫头这点事都办不好!要我说就该赶出宫去!” “你才蠢!璃公主说最蠢澹台小子!”苓儿回敬。 “嘿!你看你看……阿璃这不是提到我了!”羽麟没有气恼,反是拍手大笑,“你还说她不认得我!没有提到过我!我就是那澹台小子啊!她还骂了我甚么……” 玉恒看他二人争闹,愈发笑开,直笑到眼泪横飞!不得不感念她良苦用心!她大约也知道了他处境之艰难罢?怜他孤苦,悯他无能!才有这样遥寄丹心,同舟共济之情。 第八十三章 遥寄丹心 风月渺渺(4) 苓儿欣喜地望着眉目舒展的主上,“殿下笑了!璃公主说:只要哄得殿下开颜,她就有赏!” 羽麟诧异,“合着……合着是戏弄我等?并没有书信喽?你……你这可是欺君罔上!” “书信没有。不过倒有几句话,璃公主要奴婢背诵给殿下。”苓儿答说。 “甚么话?可有提到我?”羽麟又来了精神,守在一旁不厌其烦地崔问。 “羽麟,”玉恒也终于对他心生怜悯,“你先坐下。扰得苓儿再忘了这几句话,又有得你哭!” 羽麟悻悻,回了座位,“你们许是没有告诉她——她铺得盖的,那些个狐裘羽被可都是我澹台羽麟一金一银买来,又一包一箱地亲自扛进宫来送她的……”说说倒先把自己感动得眼圈通红! 苓儿看他这般也觉于心不忍,只好哄说,“璃公主每晚倒是都睡在那黑狐裘上,想来心下也是感念澹台少主的!” “当真!”羽麟又转悲为喜,几要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璃心胸开阔,必不会与我为仇。你回去告诉她,她若还想要甚么,尽管说!我一定替她买来!” “璃公主今天倒是说了,她还想要一把佩剑……”苓儿答说。 “这有何难!我明日就替她买来!必是柄缠金丝格嵌宝玉的!”羽麟殷勤许诺。 玉恒故意轻咳,“你……们……可以把剑带入宫禁?” “这个……倒是有难度……”羽麟低头喝茶,才知自己越界。 苓儿也连忙转换言辞,“依奴婢看,昔年在流云小筑时,璃公主学艺用的那把木剑就蛮好……” “这是小事!”玉恒打断她言,疑心她是否与那东越女子学得一般狡诈,故意绕东绕西不讲正题!“你方才不是说,璃公主还有‘正事’要告知本君。”他有意讲得一本正经。 “哦!倒也算不上正事……殿下不说我倒忘了,只不过是璃公主自己编的一首小诗……”她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小心察看着主上忽明忽黯的神色,若是回去学给女主听,那才叫解闷呢! “你倒底说是不说!”玉恒听她这样絮絮叨叨似乎没个终了,终于恼了。 苓儿偷笑,这才预备着道来,又故意直了直身子,昂首吟道—— “秋风谡谡,透我寒衣, 寒衣寒衣,不知榻有狐裘? 秋霜肃肃,浸我寒指, 寒指寒指,不知案有红炉? 秋华簌簌,淹我寒足, 寒足寒足,不知……” 吟到此处,苓儿忽又顿住,羽麟正听得入味,急着追问,“不知如何?她用何物暖脚?” 苓儿羞羞一笑,看向主上,“后面的……倒是有些忘了,不过还有一句奴婢记得—— 秋华尽处,春风可待, 琼枝玉叶,天心月圆!” 玉恒眉眼含笑,心意振作——好在天不弃我!好在还有她与我守望!她还是顾念昔日恩德啊! 秋华尽处,春风可待——此是昔年她初到流云小筑时,天寒地冻,她又一身寒疾,手足冰冷,每每入睡都要他为她抱足呵暖,才能哄她安枕。 后来他去了一些日子未归,她就在书案上写下了“寒足寒足,不知君子远矣”以示抱怨。 他回来看见,便在后面补了一句“君子驱驱,行役在途。不知案有红炉,榻有狐裘?” 她自然不服,后面又续诗稿,仍旧抱怨不休,他这才与她安慰说,“秋华尽处,春风可待,君子咫尺,怎及春风万里……”告诉她只要心向暖阳,自有清风可待,不必自我怜悯! 而今兜兜转转许多年过去,这诗稿竟又被她重新拾来,用以宽慰自己,末尾还加了一句“琼枝玉叶,天心月圆”,原来她也祈盼可以再见繁华,再见春芽满枝! 又怎能负她!怎能负春光无限!怎能负天下苍生!此去纵是荆棘淹路,纵是断剑瘦马,也当执念前行,御清风,追明月,为她,为天下,缔一世繁华! ******** 第八十三章 遥寄丹心 风月渺渺(5) 霜华宫里,蔚璃并非像苓儿讲说的那般心志坚定、意气昂扬。午后时分,她听闻玉恒遇刺便已然萎靡了半边,方才又闻听萧雪讲述肃杀之计受天子阻挠,而其中因由不明,她便愈发困惑茫然。 听萧雪之意,天子维护莫家,掣肘东宫,也非一回两回了。而这一次,再制不住宫中的莫家党羽,则天子仍处悬剑之下,东宫便无从大殿拳脚以整治朝纲,皇权又回傀儡之态。 蔚璃深知,此事于玉恒而言,是莫大的溃败。她这才叮嘱了苓儿该如何行事,打发她往凌霄宫去劝慰那位凌霄君! 苓儿去后,蔚璃见萧雪并无辞去之意,只是与他对视良久,也再未听他多言半句,他手中提剑,面上覆霜,怔怔立于门阶下,似乎白日里积攒的杀气仍未退尽。 “萧侍卫……”她撑住一身疲倦,缓言询问,“你若有事,但说无妨。你若无事,也该回去休息了。非常之时,殿下用人之际,尔等也该打点了精神,专心精意才是!” 萧雪眸色雪亮,注目面前女子,心里犹豫着:是否该请她援手?七年了!凭自己一人之力实难颠覆乾坤!而今事露端倪,或许该借她智谋一用!也许就能查出当年诸多隐讳秘事! “长公主可知……调入霜华宫的五千士卒……是何来历?”他踌躇着问道。 蔚璃了然一笑,“萧侍卫欲杀之迫切,远胜太子殿下。这五千士卒难道与萧侍卫有仇?” “他们是当年闯入初阳城,屠杀青门的莫军主力!”萧雪索性直言。 蔚璃怔了怔,早该想到!早有预料!只是亲耳听到真相仍旧悲愤难抑!当下只是手中无剑!“萧侍卫若有意杀尽所有,只须赠剑一把,蔚璃愿——共赴沙场!” 萧雪急忙摇头,“刀剑之事岂敢劳烦长公主。萧雪是想拜请长公主思量——天子何以维护莫家?是否与当年青门一案有关?当年莫嵬受命剿杀青门,初阳城十万军,莫家只有七万,而青门百年将族,莫嵬不过一个城门兵卫,此样对战,胜负本该一目了然,何以初阳城一日破城,十万军无一存活?!其中诡异,长公主可曾想过?长公主熟识青门,熟识澄少将军,你以为天下能有谁人胜过青门用兵!” 或许是有,但绝不是城门兵卫出身的莫嵬一族!蔚璃又是一怔。她虽隐隐觉出事有蹊跷,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她竟不愿深思!当年莫军剿杀青门,确实胜得诡异!而天子维护莫家,定然是别有隐讳!可是……“太子不知吗?”她终知自己避讳何事!——她最怕与他成仇! 当年事虽是天家旨意,可是她一直劝说自己——那时东宫羽翼未丰,太子空有虚名,未涉朝政,当年事应该与他无由。 萧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子知或不知,他也无从考证。“或许不知……”他不想使她灰心,更不想让自己意冷,“太子也未料到今日会出此意外……殿下往太华殿去时,怒气冲冲,想来是也难解陛下行止之莫名。” “你是想让我助你查问当年隐秘?通过这满庭莫家士卒?”蔚璃问说。 “微臣自然也会往别处暗查。只是此处,或许会寻得一点蛛丝马迹。”萧雪恳切着答。 蔚璃定目看他良久,几次欲言又止,终只浅淡一笑,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萧侍卫放心。我定竭力而为。” “萧雪拜谢长公主厚义!”说时跪地行以大礼,不等蔚璃多言,便径自起身,再道一声,“长公主保重!沧海碧波,潮涨月明!”言罢提剑去了。 留下蔚璃一人怔怔于宫阶下,喃喃自语,“他不姓萧……” ******* 苓儿领了厚厚的赏赐回到霜华宫,欢喜的似小鹿跳跃,入内却看见女君偎依在墙角下,似是昏睡过去。她慌忙丢了怀中所有,奔上前又抚额头又试手心,切切唤了许久,才将蔚璃摇醒。 “好公主!怎么坐在这里睡呢?连件棉衣也不披上,若病起来奴婢可怎么受啊……” 蔚璃笑笑,难掩困倦,仍切切问道,“那边如何?云……”醒了醒神又道,“殿下可好?” “殿下欢喜的很!”苓儿一面扶她起身送至床边,一面雀跃着答言,“只是负了一点轻伤!听元鹤讲不算重!要不是为了掩护那个刚刚被封做良媛的齐家女子,倒也不会伤到。” “是吗?”蔚璃又觉心思凝滞,似乎被这寒冷欺得愈来愈迟钝,“那便是活该了!”忍不住又补一句。齐家女子果然入宫了。 苓儿抬头看了看她,见她神色不似以往,便又逗趣说道,“璃公主这话若给殿下听见,不知又要摔多少好东西呢!若说惹殿下生气,倒也没人比得上璃公主了!不过这一回殿下发了好大脾气,却不知是被谁人气得!奴婢去时听见殿下正摔东西呢……” 第八十三章 遥寄丹心 风月渺渺(6) 苓儿一面絮絮念念,一面又开始忙碌,先给那铜炉加炭,又倒了杯热茶递到蔚璃手里,又去铺席安枕……嘴里犹自念念不休,“不过亏得璃公主妙计!奴婢一说璃公主有信来,殿下眼睛立时亮了!我按您说的佯装找不见那信,殿下不恼反倒还笑了!等我再背诵了那首诗啊,殿下欢喜得恨不能把凌霄殿里所有宝贝都赏给奴婢……” 蔚璃望着眼前这个小丫头一身棉衣厚袜,原本细巧的人儿裹得似个棉球,每每还要搬东移西,愈发显得笨拙可爱。这些天里亏得有她,煮些暖茶热饭还不算甚么,惟是她伶俐敏慧,时常这样絮絮念念,逗趣说笑,才是最最可贵!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知几时终了!一天冷过一天,自己有泠泷七弦,又有内功调息,可依旧难抵这昼夜酷寒。她一个不通内功修为的丫头又能撑多少时日呢? “璃公主这是怎么了?”苓儿见她依旧黯然,重又拭她身上温度,“好像有点热呢!是不是今天惊到了?都是那萧侍卫不会办事!没影儿的事被他胡喊一通……哦!想起来了,殿下特地叮嘱,说是《沧海月明》琴曲略有悲怆,不宜静养心神,请璃公主以后还是换首曲子……” 蔚璃苦笑,他也知《沧海月明》曲风悲怆!那他可知青门十万将士是如何惨死!? 苓儿又自袖底取出一个锦盒,呈给蔚璃,“我都忙晕了……殿下还有信带给璃公主呢!” 蔚璃接了,却无意开启,又有甚好说,这一方冷衾寒榻,抱冰而眠;他那里明争暗斗,演尽权谋!左不过是劝她忍耐时日,她也惟剩下忍耐时日!莫嵬既然有恃无恐,齐门又想做收渔翁之利,她也惟有退隐暗处,静观其变。 苓儿忙碌到困眼迷怔才肯歇下,蜷缩在蔚璃身边,像只小猫。 蔚璃满心怜惜地看着,将自己的棉被向她身上多披了一层,又为她掖好被角,听她呼吸匀称,这才悄悄启开那只锦盒。 心里还是许多不甘罢!盼他千里月明,又恼他一路算计!盼他锦绣繁华,又恨他出手狠绝!是想割断寄在他身上的情意,可那些岁月里的缠缠绕绕千丝万缕又如何能真正断得干净! 锦盒内一支白脂玉簪,簪头是雕刻精致的木兰花苞,簪杆亦刻有一行小字:玉树琼花,风清月朗。 蔚璃哑然失笑,竟是阳春季节他来东越时赠她的一件旧物!为着她不小心丢在了河畔而被他恼着收回去了!而今却又拿出来哄她!东宫可也穷成这样了吗?!一件像样的礼物也拿不出? 又想起初得此物时,王兄也曾有评断:尽是些不相干的!真若有心,倒把他皇家的龙凤双玦送来一只! 想是那龙凤双玦该是送给齐家女子的罢?无谓之事!自己才不稀罕!蔚璃兀自哼笑,自己已得子青良人,岂会稀罕他玉家那些个古怪玩意! 不过说来,是应该给子青写封信了,就是不知能否送得出这宫阙九重!也不知他往南海求医,现下境况如何?还应该再给王兄写封信,国中形势定是要惹他担惊受怕了!姝后灼妃应该还都安好罢?还有玖儿,裳儿……竟有些想家了! 蔚璃胡乱想着,又拆出了压在锦盒下面的一片绢纸,只见上面工整小篆写就四行诗文—— 明月可期 清风可待 休戚与共 木兰花开 蔚璃轻笑,此君自恋,已是炉火纯青,无以复加! 第八十四章 韬光养晦 前路漫漫(1) 自凤凰山太子遇刺以后,勋帝便以“东宫负伤、忌操忌劳”为由,免了太子早朝之“辛劳”,继而又撤去东宫批阅奏章之权,重又恢复了天子带病上朝、丞相代批奏疏的执政之局。 一切诚如玉恒所料,那莫嵬不知何处得了消息,知道东宫曾有意要剿杀他安置于皇庭的心腹之兵,为此又大闹朝堂,咆哮御前,几要使大康殿侍卫行兵谏之举,逼迫勋帝定要惩办太子,以慰他老臣忠良之心! 而丞相齐谡果然被莫嵬的一众佩剑持矛之兵吓得噤声不语,不要说是看顾天子、鸣忠臣之应鸣之道,就是连他自家女儿曾受莫兵行刺一事,他都不敢轻易声张。一旁看得惊骇之余,也惟剩下摇头叹息,并那一众文臣空有笔伐之默,全无口诛之胆!更不要说挺身力争了! 勋帝自然吓得不轻,左呼爱卿息怒,右叫侍从护驾,最后竟然是靠着十几名侍从官挽臂结队地护于龙座当前,才算挡住莫嵬的撕闹拉扯。勋帝心悸慌慌,连喊退朝,算是捱过一天。 莫嵬不肯罢休,又要闯宫面圣,亏得太子之前的整肃宫禁之功,各宫门侍卫或是换做东宫金甲,或是换成齐门属将,众人都知楚阳门侍卫因擅自放外臣入宫而遭太子斩首一事,故而大家为保项上人头,都紧守宫门,与莫嵬所领的府兵对抗到底。 莫嵬连伤几处宫门侍卫,可就是再也不能入宫撒野,也无从传达军令给霜华宫他被困的五千士卒。如此又喧闹了多时无果,也惟有暂且作罢,莫嵬又开始思量着要挟别事。 另一边齐谡恨恶莫家虽是敢怒而不敢言,可还是派人调查取证女儿与太子遇刺一事。可也不知那些刺客是有恃无恐还是当真愚蠢,死在山上的倒也罢了,只那些逃出去的,竟被齐门子弟毫不费力地在莫军营盘外捡到了被丢弃的染血黑衣,并几支断剑。 证据确实!齐谡又气又急!而今娇女儿只因被刺客的剑气所伤还病卧床榻,不只延误了入宫佳期,听闻还被莫家的“女儿”抢占了寝殿!实是愈想愈恨煞人也! 齐门上下为此事也是议论纷纷,府中谋士都骂莫家猖狂,齐家弟兄都想要带人拼上莫府。可是众人都知,一座城都在他莫家大军的围守之下,谁人又真的敢轻举妄动!骂几声散散幽愤之气罢了! 齐谡也知硬拼是如何也拼不过莫家的,何况本欲与他联盟的太子又被皇帝禁回了东宫,这局势怎一个走向,还真是难说啊!惟有静观其变,寻机而动! 勋帝病歪歪的身子撑在朝堂上,被莫嵬又一连闹了数日,扬言陛下若不惩戒太子,也要惩戒魅惑太子的东越女子!否则他就要兵谏东宫!拿太子是问! 勋帝亲见大康殿上侍卫按剑,又闻听城防各营已集结待令,他虽知形势紧迫,可也不敢真的擅杀蔚璃。蔚璃若死,太子必反!而莫嵬所求也不是东越女子的一具尸骨……勋帝权衡左右,实无可奈何,最终不得不一道圣旨封出个华阳王。 满朝震惊!史官辍笔!文臣御史无不暗暗哀呼——礼乐坏矣!大道崩矣! 皇朝自伏白帝立朝至今,从来都只有四境封王,帝都朝臣再有功勋也不过封侯而已。且本朝史册有载,历代封侯之臣,非是攘四夷有安邦定国之功,也必是治盛世有经天纬地之才! 何以蛮将如此,还能封王!?且是第五位王!按皇朝礼典——“封王皆有封疆,当以国礼待之”。这第五位王又该往哪一处疆域安置?!东越还是南召?西琅亦或北溟?是否下一日早朝就该议一议此华阳王要换哪一方封王了?朝中除去莫党之外的臣子无不忧伤愤慨! ******* 西琅国夜玄公子抵达帝都时,正遇上华阳王王府大摆筵席,宴请幕僚同党,庆祝其封王进爵。 夜玄与盛奕等人将将入城,还未到达驿馆,就见街上人群一窝蜂地往东南方向涌去,那阵势可真是——“抢粮?逃荒?美人?兵乱?”夜玄见帝都如此奇景不禁讶异哼笑,回手一拍盛奕胸脯,“你猜一个!猜对请客!” 盛奕对他这等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性也是直叹无奈,“公子先猜!往错了猜!免得请客!” 夜玄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若我猜——定是那凌霄君又出门显摆他玉树临风的风姿来了!” 一言惹得身后随从无不哄笑,廖痕接道,“公子不必请客了!还有谁人要猜?” “诶?先生怎知我这不必请客了!”夜玄大叫,“我就是定了要请客的主意才这么说!不信你们逮个人问问!我上一回见万人空巷可就是他凌霄君驾临东越王都!据说去得晚了连块站脚的地儿都没有!这事奕兄知道,你说是不是!”又指问盛奕。 盛奕横他一眼,“此是帝都!其一,太子代天子执政,劳形于案,哪得闲暇上街游荡!其二,公子可好谨慎言辞?天子脚下,诸事避讳,再若闯下祸事可也不是下入地牢那样简单了!” 夜玄依旧无谓地笑笑,“奕兄这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岂不知公子我多得是舸舰可用!” “在哪里?公子的舸舰在何处?”盛奕恨声质问,“这才安静几天便又张狂!” “所以须得有贤妻贤相在侧,时时耳提面授才是!而今贤相已得,贤妻难求,此来帝都若是能抱得美人归……嘿!别跑!”夜玄正说笑时又见有人跑过,便大手一捞将那人逮到眼前,拎住衣领喝问,“跑甚么!?前面是有美女还是有美男?!先说个清楚!” 那人粗衣破帽,显然穷苦百姓一枚,被这一群高头大马的富贵人吓得颤颤发抖,“有……有肉……肉汤,还有肉馍……” “龙肉?!仙馍?!”夜玄讥笑,“吃一顿长生不老?仙丹神药也不至于这么跑罢!说实话!” 廖痕连忙上前,掰开夜玄大手解了那小民的围,和气再问,“小兄弟往何处领肉汤肉馍?” 第八十四章 韬光养晦 前路漫漫(2) 小民战战兢兢一指身后,“华阳王……府……白吃,白拿……今天最后一天……” “那你吃了几天了?”廖痕又问。 小民惊慌地眨着眼,手指竖了几回,终于竖到与口型一致,“三……三天……不犯法罢?……” 廖痕笑笑,眼中尽是悲悯,轻拍他肩,“不妨事!去罢!晚了就怕没有了。” 小民掉头就跑。廖痕笑问夜玄,“公子可有想到——这就是帝都!民求饱腹须得嗟来之食!一碗肉汤一个肉馒就可使万人空巷!此是我等学子之辱!更是他玉家天子之辱啊!” “华阳王?”夜玄疑惑,“是否是我记错了?自古封王只在四境,天子之廷哪里冒出来个华阳王?我才三年不来帝都,帝都怎就……怎就萧索至此?” 廖痕叹息,“我一年前离开帝都,那时如我等读书识礼之人,若不能求在齐相门下,在帝都内已然是难求一顿饱饭。而今……”他稍顿片时,吞下酸涩,另外言道,“华阳王,想来必是朝中的莫上将军!他欺凌天家多年,而今终得了这封王之名!却不知他下一步是窥视东境还是觊觎皇权?” “窥视东境?”惟此事与他夜玄最相干了,“蔚璃还被他们囚禁在霜华宫里,岂非任其宰割?” “公子,”廖痕无奈苦笑,“我们可是有过约法三章。来帝都是为何事?” “朝拜东宫,接回兰弟,返还故里,以图大业。”夜玄这一回乖乖答言,可仍旧固执,“先生也不要忘了,我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何事!我若弃蔚璃不顾岂非本末倒置!” “东越女君自有东宫太子看顾,此处帝都,又哪里轮得到公子出手?”廖痕直言。 夜玄半信半疑,转头看向盛奕。盛奕却抛出另外一个疑问,“那位莫上将军何德何能可以封华阳王?他莫家无故兵发东越,廊原城劫杀太子,乱天下之心已昭然若揭!玉家父子被欺至哪般竟可纵容他至此?除非……” 盛奕别具深意地看一眼夜玄,又看廖痕,“廖先生以为,会不会是天子与太子都自身难保呢?受莫家逼宫之险而不得不纵容乱臣!若是封王都可这般轻易,那么任由莫家折磨凌辱一个囚在深宫的女子……” “他敢!”夜玄不等盛奕说完,便听不下去了,“今晚我就先去杀了那个甚么狗屁华阳王!” “公子!”盛奕也不知自己缘何要讲说这些,又招夜玄暴跳不免有些悔意,“公子小心言辞!这里可是帝都!我们还是先往驿馆安顿,待派人打探了当下形式,再依势而动。先生以为呢?” 廖痕难得同意盛奕所言,又补一句,“公子若定要营救越安女君,只怕还须入宫与太子商议!” “我和他商议的着吗!?诡诈之人!就是他算计了阿璃!阿璃也是个痴心的……偏要信他!”夜玄百般喟叹,领众人继续往驿馆走去,“依我说,不若回国调兵!奕兄不是说城外驻军是东越将士吗?想来他们也是来营救阿璃的!我也调兵支援,与越军兵合一处,攻下九阳城……” 第八十四章 韬光养晦 前路漫漫(3) “夜玄!”盛奕回手一拳擂在他肩上。 “盛奕!”夜玄不妨,被打了个趔趄,瞪眼怒斥,“你敢打我!” “公子再敢胡言,也惟有将你打晕再背回驿馆!”盛奕恼恨他口无遮拦。 夜玄瞪着眼看他良久,终还是选了无赖策略,“那你现在就背我回去!我保证一言不发!” 原本惊怔的众人都忍不住哄笑,盛奕更是又气又笑,实拿他无法。 再向前去,廖痕又悄悄询问夜玄,“公子若攻下九阳城,意欲何为?” 夜玄不假思索,“抢阿璃成亲啊!我跑东跑西为得谁人!” 廖痕怔于长街——果然执念倒底吗?!这位公子痴心如此,是好?是坏? 他一行人沿长街而去,街旁的酒楼上,澹台羽麟正临窗闲坐,又是惊疑又是轻蔑地望着夜玄等人自楼下走过,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转角处。澹台羽麟这才掷下酒杯,匆忙起身,直奔下楼,心下欢喜——今日入东宫又有故事说了!阿璃可以出霜华宫了! ******** 近日来那东宫里的凌霄君,可算是真正地做起了“宫廷乐师”。自勋帝免了他上朝听政之责,又罢了他参议朝政之权,他倒也乐得清闲,索性不问世事,不见世人,终日里只是圈困在凌霄殿上摆弄各类琴棋鼓瑟,和着东宫的歌姬舞伶们,朝演黄钟,夕奏大吕。 而东宫近来也添了不少娇艳,先是莫家的所谓义女占居了清霄殿,虽则入宫时只勉强封了个奉仪,可是随着其义父被封华阳王,她也算是水涨船高,被天子加封为良媛,赐号“燕”字。 凌霄君对此样事都是无可无不可,于他而言不过是宫墙之内多添一株俗艳罢了,养着活便是! 而这位燕良媛除去愚笨莽撞呱噪不休之外,倒也有一点可取之处,那便是舞技超群。无论是魅惑妖娆之舞,还是华丽端庄之舞,在她,都可腰肢袅袅,纱裙婆娑,舞得尽情尽兴! 后来萧雪查到了此女出处,知她原是民间乐坊的一个舞妓,被人发掘献入莫府,可在莫府众多的姬妾美人当中她又实算不上佼佼者,故而被莫嵬剔除出来顺手塞给了东宫。同样献入勋帝后宫的那位美女也是乐坊出身,是位抚琴的琴师,只相貌姣美。 燕良媛可谓一步登天,如今她是东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了,又时常能在太子面前舒腰展袖做窈窕之舞,得些个她见所未所的赏赐之物,日子过得很是志得意满!便将“太子酷爱歌舞,终日沉迷鼓乐”之事寻机传出东宫,传回她义父得知。 至于齐家之女,因为错过了入宫佳期,齐相眼见得莫女入宫,鸠占鹊巢,又连得封赏,他又急又恼,也等不得再做计较,只选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便急不可耐地将女儿送进了东宫。 那些原本盘算策划好的典礼章程,试图拟正妻之名迎娶之仪等等,也都悉数化做泡影,只徒添老丞相心头一段郁结罢了! 齐女虽也是良媛,可惜没有封号,故而照比燕良媛还是矮了一级。入住的又是临时打扫出来的涵秋阁,不只临水清冷,还比不得清霄殿宽阔舒敞,每日起居于此,此女也是备感郁闷。 不过这位名门闺秀果然是才艺卓绝,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非是那等民间乐坊之妓可以窥望!尤其是她的指下抚弦之技,当真是有“拨弦可动松雪”的本事,每每于凌霄君面前弹奏曲目,总能得此君激赏赞叹。 此女为抚父亲忧心,也是为了替齐门争气,便也将素日里凭才艺所得的那些太子赏赐之物,分一些赐给族人,使他们知道自己于宫中也是太子乐宴上的佼佼者。 再有一位,便是与凌霄君有同生死共患难之情义的北溟国的桐公主了。桐公主十分艳羡两位良媛的妃嫔名份,可又不屑与之为伍,自以为将来自己若得封号,必是侧妃起步!所以她终日端着王室公主的尊贵对齐莫之流尽是鄙夷嗤之。 桐公主擅击鼓,而近来东宫太子正痴迷于鼓乐,每每于庭前抚琴弄箫,必使昔桐以大鼓和之。昔桐自是万分欣悦自己一点点才艺正好偏得凌霄君赏识!而凌霄君更是亲自为她谱写了一篇鼓谱,使其不分朝夕昼夜地演练于东宫庭院! 一时间,使昔桐击鼓,齐葭抚琴,又有莫女起舞,再加之宫廷乐师和以箫鸣,其间鼓声铿锵、琴音清越,再有箫声呜咽,舞姿缭绕,还真真是动人心魄呢! 只是此样鼓乐弄琴,昼夜不休,又委实喧哗之极,令人头痛!霜华宫的苓儿来往禀事,就曾为此样鼓声雷动、乐音嘈杂吵得不知所措,实不知自家君上又闹哪样名堂!而她禀奏的霜华宫女君之境况,也不知君上听进没有,只是见他那等目色悠远,答言含糊,倒似心不在焉呢! 苓儿为此事总也怏怏不乐,一面嗔怪君上有了新人就忘旧人!未免薄情!一面又心疼女君病情每况愈下!怕是再撑不了几时!她焦心难奈,终忍不得向蔚璃抱怨,讲说齐女之媚,莫女之妖,还有一个北国公主的谄媚讨巧,说到恨处便要摔东砸西,咒骂声声。 蔚璃又是笑她,又是怜她,各样劝抚之下便与她实言——实则东宫里的千娇百媚都与她无碍,她早已是召国王室风篁的妻子。只待出了这霜华宫,便会快马加鞭赶回召国,与子青团聚。 苓儿听得目瞪口呆——这还了得!明明是殿下养大的小娇妻,竟被召国的甚么子青拐了去!她庆幸自己“套出”了这天大的秘密!一定要速速禀报殿下才行! 澹台羽麟又是掐着时辰赶到凌霄宫,又是闻听殿上聒噪艳俗之音,因为如今有女眷在内,他只能央请小宫女进去通报,自己则候在庭院里左瞻右顾,正巧望见元鹤接了苓儿回来,他殷勤着扑上前想要逗趣,却发觉这小宫女似乎在偷偷抹泪,眼圈通红。 第八十四章 韬光养晦 前路漫漫(4) “小苓儿怎么哭了?”澹台羽麟不无怜惜地问说,又指元鹤,“是不是你欺负她?!” “澹台少主不好玩笑!”元鹤嗔一声,入内禀报去了。 羽麟拉住苓儿,不忍见她悲戚,自袖底取出个精致的银盒,打开盒盖递到苓儿面前,“我今日新得的蜜饯红枣,你尝一颗,甜腻腻的!” 苓儿瞪着泪汪汪一双眼看了看他,又看他手里的盒子,伸手拾了一颗枣子放入嘴里,果然甜腻化舌,瞬间冲去心头苦涩,不由向着羽麟羞涩地笑了笑。 羽麟欢喜,将银盒盖好盖子递给苓儿,“你喜欢吃就送你了!我家铺子里多得是这个!” 苓儿羞怯怯不知该不该收,“其实……宫里也有许多,璃公主不喜甜食就都赏给了奴婢了……” “谁说她不喜甜食!必是宫里做得不合她口味!你把这个拿给她尝尝!她一定爱得紧呢!”说着径自塞进了苓儿手里,趁机又悄悄追问,“你方才哭甚么?是不是阿璃有甚么事?” 苓儿握着那精巧的盒子,嘴里的甜腻瞬间又化成了苦涩,撇了撇嘴忍不住又哭起来,“是殿下……殿下是不是不要璃公主了?!” 羽麟眼睛顿时就亮了,“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他不要我要啊!连你一并要去!你只放心,我澹台府里锦衣玉食绝不输给东宫……” “啪!”苓儿又将蜜饯盒子扔了回去,怒目瞪视,“谁稀罕你澹台家的锦衣玉食!璃公主是殿下养大的!只能吃殿下家的粮!不知羞!”骂完忿忿去了。 “嘿!你这丫头……”羽麟追着争论。 正遇元鹤出来请他二人,于是一个横眉,一个瞪眼,进到了凌霄殿。 殿上正有宫娥掌灯,一盏盏烛火照得大殿通明,凌霄君一身宽袖大袍的闲居常服,正慵懒地斜躺在椅榻里,乌发倾垂也未束冠,星眸微合似无意于世间,一幅皎皎容颜在煌煌烛辉下愈显华美。 就连羽麟这样一等一的南国美男子见了,也不由得惊叹一声,“阿恒还果然用得是美人计啊!”他冷嘲热讽,啧声连连,“你这模样是想迷倒多少女子啊!那齐家莫家竟还想着给你使美人计!只怕他们的女儿都被你迷得晕头转向了罢!” 玉恒微启双眸,觑他一眼,“本君再美,也比不得澹台兄的采莲舞啊!影动四方,韵流千古!” 羽麟被他一语击中,恼得跺脚。 苓儿在他二人争闹时已然跪了下去,向上一礼,只等主君问话,那神情比之往日黯然许多。 玉恒看过,不须多问也猜得到其中情形,蹉跎日久,寒冬在即,那女子囚困霜华宫已经一月有余,而权臣当道,曙光不见,谁也不知前路如何。她大约也是心意渐渐灰冷了罢? 羽麟归席入坐,细听苓儿讲说霜华宫内一日所为,一餐一茶渐次少于昨日,弹琴作文也多是灰凉的调子,又提到近来天寒嗜睡,倒是把练剑行操之事也都省了。 “奴婢也没办法!璃公主执拗!凭是说破了嘴她也不听!睡时远比醒时多!”苓儿又是委屈又是心焦。 “多睡一会又有甚关系!天冷本就懒怠动弹!”羽麟又不计前嫌地替苓儿开解,“你只放心,回去也告知阿璃放心,最迟也就是再耗个三五日光景,我们必接了她出来!” 苓儿眸色一亮,泪光闪烁,半信半疑,又切切望向座上主君。 玉恒不答,只向她另外叮嘱,“璃儿喜欢睡就不要去吵她。室内多生炭火,床上多置汤婆,睡前温水沐足,被子若不够用,让元鹤再备些给你。只是餐饭不能再少,余者……都随她脾气罢!” 他也心忧心愧,奈何此身也在笼中,思量片时又道,“以后若是无事,二三天来上一回便可……本君近来繁忙……霜华宫里形势微妙,你这样每天行走也多有不便……你回去同璃儿劝告——我等皆须韬光养晦,静待春风!” 苓儿不懂了,现在连每天报信请安都省了,殿下是真的要弃掷女主了吗?嘴巴撇撇,险些又要哭了,“殿下是因为璃公主嫁给了召国的子青,所以就不管不问了吗?” 玉恒微有讶异,带笑问说,“你如何知道?她为何与你讲说这事?”那女子是要与他划界吗? “这事她说了不算!”羽麟也在一旁正言,“阿璃不知道这件事……错综复杂……那个……” 玉恒冷目觑来,羽麟顿时息声,苓儿左顾右看,也不知自己该站向哪一边,“其实……其实奴婢是答应了璃公主,要想个办法替她把信传递出去……” “甚么信?”羽麟急巴巴地扑向桌桌,“阿璃又写信了!有没有给我的……” 玉恒被他闹得头痛,“你再添乱,以后也不要来我这里!”又平心静意地问向苓儿,“不管是甚么信,先呈上来罢。本君自会派人替她传递。” 苓儿犹豫着,想着女君交待了“信函不可经太子之手”,可是不经太子之手又怎可能传出宫去呢?何况,是写给召国子青的信,又怎能欺瞒了太子呢?女君已有二心,主君不能不知! 玉恒也不催促,只等苓儿自己想明白了,才从袖底取出两只锦盒,递给元鹤,又由元鹤呈至案前。玉恒瞄了一眼,其中一只锦盒正是前几日自己赠她木兰玉簪用过的那只,上面已被另外题了字——召国风篁吾夫亲启。另一只锦盒上则写着——越国王君吾兄亲启。 玉恒忍不住嘴角勾笑,那女子明知此信必会落入自己手里,竟还要这样明目张胆地亲题“风篁吾夫”字样,分明是有意挑衅!也不知她把盒中的玉簪又丢去哪里了?依然不屑一顾吗?还是她听闻东宫纳了妃嫔心怀怨恨? 羽麟坐直了身止伸长的脖子频频张望,只依稀见得召国越国字样,便也猜到了信是写给谁人,终究与他无由!便又黯然颓坐,不住叹息。心底怨恨玉恒:行得怎样烂棋!平白推给那女子一个终生都绕不开的少年子青! 第八十四章 韬光养晦 前路漫漫(5) 玉恒又与苓儿叮嘱几句,便令元鹤送她回去。又问怔怔发呆的羽麟,“你若无事也去休息罢。” “有事有事!自然有事!”羽麟警醒,“你猜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谁?” 玉恒无意与他猜这迷宗,索性躺回榻里,淡然道,“你若不说,我就睡了……” “真是无趣!”羽麟抱怨一声,只好径直说去,“夜玄已经抵达帝都了!” “是吗?”玉恒重又坐起身,掩不住小小惊诧,“这样快?他寻到熙儿了?谁人与他同行?” “盛奕,几个家臣,还有一位书生。倒也没见着女眷。他们一行径自回了琅国驿馆。”羽麟答说,“你该即刻招他入宫问个清楚!如果是寻回了玉熙,那阿璃就可以出霜华宫了!毕竟你当初是以丢失帝姬之罪责她囚困冷宫的!” 玉恒沉思不响——夜玄果然找到了玉熙?若不是玉熙甘愿,凭夜玄那点计谋是不可能这么快追查到玉熙行踪的!那么玉熙是想利用夜玄成就事情?她又想怎样? “另外还有——”羽麟凑到与玉恒同案,附在他面前小声说道,“芜良关擎远,已经发兵了。很快就会兵临荣城,据说荣城只五千驻兵,守将韦毅虽是受莫嵬提拔,可是他知擎远有精兵三万,便识时务地收下了擎远送去的黄金百两,不欲抵抗,也不会上报朝廷。所以擎远兵马可直奔燕丘,燕丘守将是位世家子弟,还是心向天子的,擎远与他致书说明是兴兵勤王,剿杀莫党,他便承诺准许大军过境……” “羽麟,”玉恒唤住他,“这些——萧雪都已经奏报过了!羽麟辛苦!” “那便像我说的——用不了两三日光景,东越三军就会抵临帝都,看他莫嵬还敢怎样叫嚣!你现在就可以接阿璃出霜华宫了!”羽麟切切说道。 “东越三军抵临帝都……”玉恒复言,无限忧思,“璃儿念我旧恩,一道军令便是勤王护驾;可若是璃儿恨我,一声令下也可弑杀天子……” 羽麟惊骇,狠推了玉恒一把,只当他昏睡胡说,“你又胡乱托词!阿璃何故恨你!纵有一点小怨小恨可也不至于要讨伐你玉室罢!阿璃从来都是深明大义!不然也不会倾举国之力助你还朝,还要调集重兵帮你铲除乱臣!她若有心弑杀天子,弃你不理就是了!” 玉恒苦笑,其中因由也无意再向羽麟言说。萧雪近来暗查莫嵬用以要挟天子之秘事,若真查出此事涉及青门,天子有愧于青门……那他也不敢确认事态走向!当年秘事若为那女子所知,只怕城外的勤王之军瞬间倒戈,反成了擒王之军也不定呢! 所以还是先囚她在霜华宫罢!让她再过几天与世隔绝的日子,待诸事平定,再接她出来一起岁月静好罢!玉恒重又低头看向案上两只锦盒,自是不许宫里的消息传出宫外,也绝不许外面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正因为如此才止了苓儿的每日奏报。 羽麟见他许久不言,心中便有不详预感,怨声质问,“你又盘算些甚么?倒底要不要接阿璃出来!真要把她冻个好歹,你哭都没处哭去!” “再等等……”玉恒眉头紧蹙,但愿诸事可以近日了结,该杀的可以杀尽,该禁的可以禁锢。见羽麟又要争执,微微笑起另议他题,“也不知她写给风篁的信……都说些甚么?” 羽麟长眉一挑,果然换了心思,诡秘一笑,“不如……打开看看!岂非诸事了然!” “说得……极是!”玉恒应一声,却未动手。 羽麟可等不得,径自扑上去,抓住那锦盒,抬手掀去盒盖,只见盒内一束青丝用红绳系结,缠绕成一对同心,覆在素色绢帛上,那绢帛映透出斑斑墨迹,还透着淡淡果香。 玉恒向前看了一眼,不禁蹙眉,“这个……可就难办了。想要看信还得拆去这同心结,你可有把握再恢复原样?” 羽麟又开始自以为聪明,“那收信人岂知怎样才是原样!就是不放这同心结,他也不知!” “可有朝一日他二人若是重逢,璃儿与他细说其中……”玉恒故做忧心。 “他二人还会重逢吗?!”羽麟半带质疑,半是谏言。 “哈!”玉恒会意,不禁哑然失笑,“羽麟所想,恒不敢为之!” “少来!不敢为的事你做得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桩半件罢!”说时径自取出那一缕青丝,又解了自己腰间锦囊,就要将蔚璃的青丝收入自己囊中! “澹台羽麟!”玉恒也是奇他如此大胆,“偷窥已是失信!你还敢偷盗不成!?放下!” 羽麟看了看他,虽是不甘,可畏其淫威,也只能哼了一声,依依不舍地又将那一缕青丝放回桌案,伸手去取盒中信稿,迫不及待地展入掌心,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几行草书,看着便觉头痛眼晕,恨道,“只这一手涂鸦乱画,风篁见之必定后悔娶了个非贤不良之辈!”甩手丢给玉恒,“这满纸狂草,你认得几个?!” 玉恒忍笑接过,果然是满纸飞墨,若春草张扬,叹一声,幽幽念来,“吾夫子青,愚妻顿首……” “嘿!”羽麟忍不得又叫,“阿璃当真愚蠢!这帐怎么能认!甚么夫啊妻啊她倒叫得亲热……” “你能否安静些?”玉恒冷目飘过,显然郁怒远胜于他! 羽麟再不敢言,知道再怎样恨杀也轮不到他举刀!惟有垂首等玉恒继续念诵—— “亲亲在昔,念念在今, 一别两地,衣带两宽, 相思成疾,忧念成伤, 我有千言,尺素难寄, 欲托秋鸿,云锁长空, 欲寄红叶,滩台尽枯, 惟此片言,难达万一, 我自安好,努力餐饭, 盼君无恙,诸事顺遂, 但得艳阳,白驹驰野, 念念盼归,亲亲在彼……” 玉恒念过多半篇,停下来掷开绢稿,强扯笑意,“澹台兄……还要听下去吗?” 羽麟早已面色如霜,恼得咬牙切齿,“还‘亲亲在昔’!他们果然有了肌肤之亲!甚么叫云锁长空?甚么叫滩台尽枯?她这分明是……分明是……” 第八十四章 韬光养晦 前路漫漫(6) 羽麟早已面色如霜,恼得咬牙切齿,“还‘亲亲在昔’!他们果然有了肌肤之亲!甚么叫云锁长空?甚么叫滩台尽枯?她这分明是……分明是……” 玉恒笑笑,“分明是早有预料!她一早知道此信必会落在我们手上,故而借了诗稿嘲讽我们一回。”说时又仔细将信稿折回原样,小心地收入锦盒,又取案上那一缕青丝,耐心细致地折叠,想要重新盘出一个同心结。 羽麟不耐其烦,“你当真要把这信递给风篁?我家伙计探回的消息若是不错,他应该是往南海慕容家去了,听闻负了重伤,是去求医。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再回王都呢!他若死在路上……” “羽麟,切莫随意诅咒!”玉恒缓言劝说,“但凡与璃儿相关的人物,你最好祝祷他们都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他们但有折损祸殃,璃儿必把帐目记在你我名下,迟早有一天要与我们一并清算!在璃儿看来——我不杀风篁,风篁亦是因我而死。所以,我倒情愿他平安无恙、诸事顺遂!” 羽麟白他一眼,心里嘀咕:分明是恨不得即刻杀了那风篁小子!倒来装这份无辜慈善! “你这歌舞升平倒底要演到甚么时候?”羽麟耐着性子又问,“不要迷惑莫嵬不成,反招惹了阿璃生恨!我看她多半是对你心灰意冷才决意投奔风篁!你韬光养晦可也别养出新的祸患来!” 玉恒还在凝神专意地折那青丝上的同心结,漫不经心地回说,“再等等罢……这一回须得直捣虎穴……一步克敌……只许胜,不许败!再不能横生枝节……羽麟你是不知,实则……泱泱祸患下也只我一人而……我时常举剑四顾,却是茫茫然矣!天下欲杀,我只孤身孑影……惟以螳臂当车,向死而生……力求挽此危局,又或者……” 他一面纠结于那红绳系不牢靠,一面茫然于当下不知所言,“我也不知此去……是否歧途……又或者,就该挂印而去,袖手天下……才是吾之正道!我与她……总有嫌隙,非是用情不专,用心不真……只是,”他终于系好了青丝同心,长吁了口气,又继续言,“只是其间隔了太多……太多纷乱……我又何忍欺她?何忍负她?可是这天下苍生……我亦不敢欺!不敢负啊!羽麟你说——倒底是杀伐果决方为君者之道?还是隐遁桃源是为圣贤之选?” 羽麟与他隔案对坐,听听絮絮念念算是剖言肺腑,一时间不觉怔于当下。原来这位皇室储君始终犹豫徘徊,从未曾弃了归去之念!他一心恋着桃源,又不得不危坐于朝堂!他想袖手天下是当真怜她挣扎于潜谋暗计,还是他已然心有疲惫早已厌了这波诡云谲的权谋之争! 不禁对他也是又怜又笑,思忖片时才幽幽回应,“我本商贾,平生算计也不过就是府宅几宽,家财几贯,娇妻多美,子孙多盛,何曾理会甚么君子之道圣贤之选!阿恒问我之事……我亦无解!我只知——负天下负苍生又待何妨!只天下苍生不负我澹台羽麟就好!” 玉恒看他,微著笑意,“你呢——是错识了璃儿!倘若那一年你不曾停驻良城酒楼,亦或不曾往楼下张望,亦或她不曾牵马走过楼下长街……那么羽麟此生,必是逍遥快活、无所忌惮!” 羽麟蹙了蹙眉头,不知他又算计自己哪样,“遂事不谏!事过无悔!你倒底想说甚么!”实则他自己先已乱了阵脚,“我告诉你阿恒!我羽麟此生惟一不敢负,也不可负,惟是阿璃一人!我不管你玉家天下怎样个乱法!我澹台羽麟此生只要护她一人安好!余者不论……” “我以为……”玉恒打断他言,又似乎别有踌躇,“这一回接她出了霜华宫……我就要……娶她为妻!护她一生……” “胡闹!”羽麟猛拍桌案,惊得玉恒蹙眉来看,羽麟也顾不上惧他淫威了,“她现下已与风篁拜堂成亲,按说是风篁的妻子……” “我不在乎。”玉恒淡言,“凭我又怎会顾念这些世间俗礼……” “嘿!你不顾念!阿璃可是要顾念!再说你那些个三宫六院又该如何!阿璃绝不会容忍……” “都是棋子,用罢之后碾碎即可。”他又是惯有的云淡风轻。 羽麟怔了怔,心底不觉一个冷颤,仍旧奋勇相争,“可是阿璃从未说过要嫁给你!她不情愿,你还能强迫不成!” 玉恒笑笑,微微点头,“若有必要……稍稍用强……也不是不可……” 澹台羽麟瞪大了一双秀眼,几不敢置信,面前这霸道无赖真的是相识多年的东宫太子!?“你……你……我看你是疯了!”他气得拂袖起身,转身要去,可没走几步又冲回来,忿忿道,“还有正事没说!我与你先把帐先算个明晰!——擎远三万军的粮草一半是出自我澹台家粮库!城外青濯那里已经毫不客气地问我要了五千件冬衣!还有擎远收买荣城守将的百两黄金也是从我家银庄借支的!至于近来送进宫里被你打着东宫旗号赠给阿璃的那些个裘衣锦缎,看在阿璃面上,我暂不与你清算!但其他那些……我可不管你这个太子是输是赢,你就是输了,将来沦做布衣庶民,余生写字卖画、弹琴卖唱,也须得一分不差地还给我!” “哈!哈!”玉恒抚案大笑,“天下自有兴亡!万物自有盛衰!唯独羽麟一本万利只赢不输!” 写字卖画若能供养三军,倒还真想布衣余生,就此遁入江湖!玉恒也自榻上起身,先羽麟一步推开了殿门,望见庭前夜色如墨,不见半点星辉,回身问说,“有无兴致庭前走走?倒是许久未与澹台兄切磋剑法了!想来一点剑光也能点亮夜色罢?!” 羽麟哼笑,“谁怕谁!别以为杀了我就不用还钱!阿璃自会找你算账!”说时共他一起跨入茫茫夜色。 ------题外话------ 请支持正版阅读!红袖读书!起点读书!潇湘书院! 第八十五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1) 今夜无月,惟有檐下两盏灯火映衬着阶前凉凉霜色,霜华宫宫门前,一曲《沧海月明》已被蔚璃弹了两回,此刻指尖生痛,腰身也有几分僵硬,足下寒冷更是痛痒难耐,她暗暗叹息一声:许是今夜仍旧如此了罢,实难捕获一丝讯息。 她抱琴又呆坐片时,正想要回去时,却见深沉夜色里走来一束黑影,门廊外侧立刻闪出两名金甲侍卫,横剑护于当前,那黑影顿了顿脚步,还是向前又进一步,语意淡漠,“我只是想来说一声——这首曲子我听过!” 蔚璃微有错愕,向着幽黯处回以浅笑,喝令两旁金甲,“你们退下罢。杀我之人我自能挡。我若不能,你们也未必!” 金甲彼此顾看,重又退身至幽暗处,各自按剑在腰,时刻戒备,默默警惕着这边动静。 霜华宫里的莫家士卒早已自知被困,也知曾经险遭杀身之祸,而今虽是杀机已去,可却是危机未解。他们被困与此,与外界隔绝,谁也不知莫上将军与东宫太子的这场较量,几时能见分晓,又将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他们五千人的性命,皆系于此! 而今他们谁也不敢妄动,深知皇宫之内已由太子掌控,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而今他们虽有五千之众,然在宫禁二万军的四面包围之下,也是孤掌难鸣。 蔚璃抱琴坐于门阶,看着铠甲加身的黑影慢慢走到近前,她早有留意,此人站在回廊尽处听她抚琴已有数回,而今夜终于立定心意上前说话,想来是心中所忆不吐不快罢?! “阁下尊姓?自何处听闻此曲?”蔚璃客气问说。 那人岁至中年,面带沧桑,对此样客套只是一笑置之,“不足挂齿。无名小卒。于越长公主而言,我等不过是当年剿杀青门的蛮兵悍将罢了!必是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蔚璃笑笑,径直回说,“可惜霜华酷寒,早已欺得我没有力气。但能提剑,必斩尽尔等。” 那人笑意再添一分,多了一点赞赏,“果然是越安君!赫赫威名不是虚传!当年东海战场若有越安君在……”他顿了一下,继而摇头,“一样惨败!也不过就是白白赔上你这绝代风华!” “是吗?”蔚璃笑得凛然,“既然如此,莫家军将如何不敢与我城外大军一较高低,以救尔等出这牢笼?你可知城外有我东越将士,乃青门小将!你们——还敢再迎战一回吗?” 那莫家军士站在十步之外,手按腰上佩剑,注视着落坐石阶的这瘦弱女子,静默半晌,再开口时又换了议题,“我们杀入初阳城……就听到方才越长公主弹奏的琴曲,我们顺着琴声寻找,以为……”他又顿住,低头掩过面上惭色。 “以为是乐坊青楼,有女子可欺?”蔚璃代他直言,声色镇定。 那人抬头,目色苍凉,“长公主不知战事残酷!我们也是鬼门关前绕过几回,死人堆里饮血止渴才至苟活了性命!早已生死不论!寻些个乐子……”他的辩解之言在蔚璃平静淡漠的目光下无可继续,只好另外又说,“只是没有想到,遇上的是一家琴馆——大音阁,阁内有青衣琴童不下百名,当时正在一位白须老人的带领下,各安其位,各操琴弦,合奏曲目正是这曲……这曲……” “沧海月明。”蔚璃漠然回说。 那人点头,强牵笑意,“原来是叫《沧海月明》……”再举目间,笑容异常苦涩,“当年……将军有令:以战士所割人头论功行赏……我们一队四人,实不想再往凶险处撕杀,就……就杀了大音琴馆一百一十七名童子并那位老人……他们,竟无一人反抗,举剑落下,每个人都安坐其位,琴声不绝……砍他们的头就跟砍柴一样……直至杀了那老人,琴声才算终了……” 莫卒讲到后来声色有几分沙哑,顿了许久终未能再言。 蔚璃冷目静视,心下早已痛若刀剜!大音阁!青澄曾带她到过大音阁,那位白须老人便是阁主,季伯!听闻是上古礼乐之师季涯子的后裔传人,世居东海,抚七弦之艺冠绝天下,引四方无数贤者登门求教,门下更有亲传弟子三百余众……然而,却被他莫家士卒斩杀一百一十七人! 苍天无眼!怎样恨事要使生灵涂炭!无辜惨死!但若手中有剑……蔚璃悲愤难抑,只怕多停一分都会想要大开杀戒!她只知当年战事惨烈,先有东海匪寇,又有莫将追剿,可是不知诛杀“叛臣”的天子之军竟会屠城!初阳子民莫不是他玉室子民吗? 蔚璃抱琴起身,想不到这世间寒冷远胜她的冰牢寒窑!俯身掸去裙上灰尘,顺势抹掉眼底泪珠,举目依旧清朗明澈,质问那莫家军士,“阁下闻听此曲而感怀,是想借机……祭拜当年被尔等屠杀的无辜少年吗?” 那人吞下喉间悲怆,冷漠了一张脸,“当年有屠城军令,那一百童子不死于我四人之手,也必死于他人剑下。我四人都是出身穷苦,无富贵可攀,在军中无依无靠!若无战功,则终身为卒,不知哪一天就要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那便要以无辜孩童之血,铸尔等高升之阶吗?!请问阁下如今是何军职?卫尉?校尉?”蔚璃冷言讥讽,“屠城军令?当年旧案,早有史官执笔,一字一言讲得明白——罪在青门!你们屠杀青门倒也罢了!此是天子旨意,无可违背!可你们何敢屠杀初阳城!城中子民何罪?!还竟敢以割人头颅论功行赏……这样野蛮军令……是为人否……是……” 她忽觉胸口滞闷,喉咙腥咸,余下的话未及说完,一股血腥涌进嘴里,顿时唇齿温热,抬手拭过唇角,满指血色。终于省悟——萧雪何以执念不改,定要肃杀这五千莫家士卒! 放眼望去,才知当年惨烈远胜她所知所闻,实实地悲愤难抑,仍要撑力斥问,“而今这满庭莫家精锐,是割了多少初阳城百姓的人头,才得以站在这里耀武扬威?!尔等——与兽何异!” 第八十五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2) 那人不做辩解,只静默伫立。蔚璃满心悲恸,身上几次摇晃,险些跌倒,她自知撑不了几时,转身要去。正这时,那士卒又开口急言,“长公主留步!我等小卒不过是为人捉刀!上有令,下必行!我等罪孽实为上将之罪孽!求长公主宽仁!与太子言说,饶过我等性命!我家中已有妻儿,大儿七岁,二儿五岁,小儿……小儿尚在妻子腹中,冬月临盆!我若被杀,妻儿必受诛连……他们都是无辜稚子……” “无辜?!”蔚璃回头看他,“初阳城万万百姓岂不无辜?!那琴馆内百名童子就不无辜?何以你大儿小儿性命就比旁人珍贵!!” “死者死矣!且说我们活着的!”那人大叫,“当年事我也时常愧悔!可若是今时太子再行肃杀之策,岂非与当年我等之兽行无异!我等对莫将军而言死不足惜!可是长公主于太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枚死棋!霜华宫早已死局!长公主若不能破局,便要陪着我等耗死在这里!” 蔚璃愕然,自己尚且不知——自己几时他成了死棋?笑话!!太子……不,云疏他再怎样艰难也必会接她出去!冥冥中她正是有此寄望,才会苦撑到底。怎会就耗死在这霜华宫里?! “长公主尽信太子,岂不知当年正是太子之计才使莫将军破了青门阵法,大军长驱直入,杀进初阳城!屠城之令也是来自他天家旨意!我等无名小卒不过是受命于君,替人卖命罢了!” 那人又是一声哀求,却惊得蔚璃如闻冬雷!“你说甚么?!甚么是太子之计?破青门阵法……” “长公主只自己思量,谁人胜得过青门将士!我们最初几战都是寸步难进,时常被打得落花流水,何以后来转败为胜的那样轻易?太子如今已掌控宫廷防卫,为何还不接了长公主出去?他们天家隔绝长公主,就是因为害怕当年事被长公主得知,东越怒而不臣,讨伐之战必起……” 蔚璃一手扶向宫门,一手勉力抱琴,只觉天旋地转,脚下轻飘,竟似踩入泥沼。她就知道——但凭莫将本事如何也不可能战胜青门!原是有高人相助!而原来那位高人竟是云疏?! 果然从相逢之始,就万般是计!他不是东宫乐师,也不是凑巧走到霜华宫来,他不是无故救她出寒地,也不是无故送她归故国……他是东宫太子啊!他要谋得是这天下稳妥啊!这些年,怎就痴心执念,受了他摆布,还要为他献祭三军! 蔚璃!你是何等愚蠢!竟使濯遥引兵护他玉家江山!岂不知他玉家曾助乱臣诛杀青姓满门!悲愤之下,她对四围声色已是充耳不闻,瞠目不见,只身子飘摇、脚步踉跄着晃入宫门,一层层冰冷的石阶,如今才知,根本就是他囚困她隔绝她的藩篱!原来他也怕她?怕她倒戈反他玉室? 哈哈哈!何等讽刺!贻笑万方!泪水模糊了她视线,脚下忽然没了着落,她一脚踏空,一头栽倒,冰冷坚硬的石阶撞上面颊,愈发坚硬冰冷!痛已不觉,摔死了罢?早就该死!——我蔚璃何以迟钝蠢笨活到今日,要牵累多少人陪我受死…… 苓儿还在返回霜华宫的路上,这一回既未有殿下的赏赐馈赠之礼,也没有半片书信,反是指令她以后不必频频奏报女君消息了!这分明是“渐行渐远渐无书”吗?! 她心焦切切,又不想回去惹女君心忧,惟有在路上悄悄抹泪——可怜了那么好的人就这样被丢弃在冷宫里!若再无人问津总有一天要被冻死在里面!女主人倒底做错了甚么要招主上这样狠心虐待!起初不都是好好的嘛?他疼她疼到心坎里!宠她宠到天上去!怎么就……真的是君恩不长久吗…… 她胡思乱想,走走停停。身后跟着元鹤指给她的两名护卫金甲。此事同样惹她忧心:如今连元鹤萧雪也都从霜华宫的事务上调开了,只留几个金甲侍卫勉强应岗,是真要弃了女君吗? 她手提脚灯,路过一处亭廊,看见一丛丛火红蹿在墙角,甚是稀奇,不觉移步上前,伸手抚过那片红影,原是寒秋绽放的花朵啊!花瓣重叠,花蕊缠绵,这花开得可真是娇艳而热烈啊! 随行侍卫在身后催促着,苓儿不舍花娇便随手折了几束捧在怀里,想着这样美丽的花儿总会哄女君开怀罢?权当是殿下赠她的薄礼罢!她虽不说,心底总还是在意殿下的恩宠罢? 回到霜华宫,苓儿抱着满怀花束将下台阶,就被眼前所见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奔至蔚璃身旁,抱住她跌得凌乱扭曲的身子,放声大哭,连呼救命! 金甲侍卫并不知宫门内发生了甚么,闻声都拥至门前,却又无人敢入。东宫早有旨意:他们只负守护之责,非诏不可擅入宫门,违者杀无赦!再说,他们一个个甲兵进去也是无用。 侍卫们正商议着要往东宫报信时,萧雪赶来,喝退众人,冲入宫门大步下至台阶底部,伸手自苓儿怀里接过昏迷不醒的蔚璃,快速抱入内室,置于冷榻狐裘上,又镇定从容地吩咐苓儿准备清水棉布,替女君擦洗面上血迹。 苓儿看见蔚璃额头摔裂了一道血口,甚是狰狞恐怖,早已被吓得浑身颤抖,只知哭泣,哪里还管水在哪里布在哪里! 萧雪连喝了几声,才算将她唤醒,“先把血迹擦了!我身上有药!敷了药就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苓儿仍旧惊慌未定,呜呜咽咽,一面做事一做念叨,“摔成这个样子你还说没事!殿下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殿下不会知道!”萧雪沉着劝慰,“只要你不说,殿下就不会知道!” “我为甚么不说!璃公主一点一滴我都要向殿下禀报!璃公主最是淘气!殿下就怕她淘气才让我来看着!都说了不许她再出宫门!她偏要一个人跑出去!弹琴哪里不能弹啊!外面那些蛮牛听得懂甚么……” 第八十五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3) 她哭着哭着,忽然又向萧雪质问,“都是你!是你怂恿璃公主做这些事!璃公主本来顾念殿下艰难一直都很听话,就是你来过以后,她才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萧雪无可奈何,懒怠理她,只好自己寻了块干净棉布,替蔚璃拭去额角血迹,又取身上止血止痛的药散,敷在伤口处,好歹止了流血。转头又见她裙裾膝盖处有斑斑血迹,疑心她是否跌折了腿骨,伸手要掀她衣裳检查,却被眼尖的苓儿奋力推开,大声斥问,“你做甚么!她是公主!你是臣子!你怎敢以下犯上!” 萧雪不要费力辩解,只执意着要为,却见蔚璃微微转头,低低唤了声,“苓儿……” 苓儿又惊又喜,连忙扑上前,“好公主!你可吓死我了!……呜呜……”说说又伏榻大哭。 萧雪蹙眉,问向蔚璃,“长公主?你觉得如何?腿上可有疼痛?……” 蔚璃转头又看见萧雪,不觉凄然一笑,“你……你倒底是谁?” 苓儿闻听哇地一声哭得更凶了,“璃公主不会摔傻了罢!?怎么连萧侍卫都不认得了……” 萧雪也微微诧异,单膝跪向榻前,恭敬答言,“微臣萧雪,长公主不记得微臣?……” “我知道……”她显然气力有限,喘息了又言,“你不姓萧!你另有来历!你知道《沧海月明》……只有住在初阳城的人才听过这首曲子……只有在城破那日陷身城中的人才知道大音琴馆当日演奏的是这首曲子,而你……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才央请我替你探听消息的罢?!” “那么——长公主可有问到甚么?才会心惊至此?”萧雪罔顾她质疑,另外切切急询。 蔚璃又气又恨,握拳捶榻,“你先答我!可还知谁人是君谁人是臣!?放肆!” “长公主!时不待我!”萧雪愈显焦灼,“莫嵬以当年事要挟陛下,而今已然封王!后日就是封王大典!若再不拦阻,大典之后他就要兵发东越,取蔚王族而代之!而陛下一味纵容,必是另有顾忌……” “那么——”蔚璃忽然撑坐起身,一把揪住萧雪衣领,“你去告诉陛下!告诉太子!莫嵬要挟他天家的事,我蔚璃早已知悉!他们不必再惧怕莫嵬……他们该怕的是我东越!是我蔚璃!他若想借莫嵬之力灭我蔚族,就先来杀我蔚璃!问他敢是不敢!” 一言尽处又猛力推开萧雪,忍不住一阵急咳,又扑倒在床上。苓儿慌乱着急忙抚她后背,也听不懂他二人吵些甚么,只一味嗔怨萧雪,“萧侍卫还是去回禀殿下罢!这样下去非把璃公主气死不可!璃公主这身子本就愈来愈弱……” “微臣顾不了这么多!”萧雪径直向蔚璃言说,“如果长公主已知当年秘事,请告诉微臣!微臣自会禀明殿下,与殿下商议对抗莫家之策!否则……” 蔚璃泪目看他,面色已然惨白如雪,“你倒底是谁?初阳城谁家后人?你们初阳城守将青鸢,青鸢之子青澄,并青门上下千余人,军中十万兵,都是……都是……”她忽又顿住,目色怔怔,倒底不忍心啊!萧雪若是青门部将,他若知当年隐秘,还会与他的殿下君臣一心吗?他是否会联合城外青濯一起杀入城中,弑杀天子?斩杀东宫?东越当真要做弑君之臣吗? 萧雪双膝跪地,凝眸顾看,还在等她言说,却见她话未说尽,人已栽倒回床榻,双眼紧闭,两腮淹泪,再无意多置一言。 “璃公主?”苓儿试着推她,半晌也未得半点回应,又试鼻息,不觉悲声大哭。 萧雪急搭蔚璃手脉,已是脉息微弱,想来是腿骨跌折之痛,加之旧事缠绕之惊,才至昏迷。 他自身上又取出跌打丸舒筋膏等各样药瓶,交待苓儿该如何敷用,又叮嘱几句,“长公主既然昏迷不醒就不能再以内力抵御寒气,你须得何证炭火不息,暖衣多加!她若醒来,再使她多饮热汤……” 苓儿早已哭成了泪人,“去告诉殿下罢!求求殿下接璃公主出去罢!他再不来璃公主就活不成了!你们谁来救救她啊……求求你们……” “不要胡说!”萧雪喝斥,“小心侍奉就是!长公主这点小伤不会有事!殿下那我自会去说!” 苓儿忽生绝望,隐隐觉出霜华宫已成死地,女君已成弃子,当年欢愉,当年情意,再不复存! 萧雪跪在床前,目色凝滞,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怔了半晌,终还是提剑去了。 ******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艳阳天,他自南方云游归来,与家父家兄历数江湖豪迈,筹划着冬时再走北境,要往那片冰封之海看看大雪飞扬。家里却说:替你定了亲,是位将门女英。 他立时雀跃着去找那位平生挚友——也是位将门之子。 因为他向来自视甚高,以为只有一家将门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少年豪侠! 那便是挚友所在之家——初阳青府。 青家少主请他进了帅府,领着他穿廊过院,指向水阁前一株梧桐,“你看——那树上一个,树下一个,你要哪个?” 他遥遥望去,果然见树下一袭青影,正挺剑游走,翩若惊鸿;而树上是一片白衣,若浮云栖止,细看才知是个翘着腿啃甜瓜的女娇娃。 “我记得澄兄只有一个妹子?哪里哄来个野丫头!还想诓骗我?” “只问你喜欢哪样的?选对了便给!选不对——我还舍不得呢!” “那自然是树下的好!我可不想拖着一个好吃懒做的娘子行走江湖!” “哈哈!川弟果然好眼光!袖儿可是这家中最最勤勉的姑娘了!” “那么树上吃瓜的那个呢?”他好奇问说。 “那个……那个是我的!她可是天底下最……最最难缠的女子!你千万别去招惹她!”说时拉了他便走,唯恐他再多看一眼! 他又惊又奇,还是忍不住回头又望了望树上白影,讶疑着,“澄兄婚约之妻配的不是王室公主吗?难道树上那个……”正说时又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泠泠之音: ——“袖姐姐再扔一只甜瓜上来!” ——“璃儿这会功夫已经吃掉几个了?这么个吃法怎么得了!” ——“澄哥哥不在你又多事!吃你们家几个瓜也用得着这样叫!” ——“你呀——是不是也该下来了?说好是来学习剑法的……” ——“可也说好是由澄哥哥教我的!我等澄哥哥回来……” 曾经少年爱风流,白马轻裘三尺剑。一朝侧目识倾城,江湖自此远眉山。 第八十五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4) 萧雪提剑出了霜华宫,飞檐渡瓦,潜入夜色深处。 今晚他还另有去处,非常之时,一刻也耽搁不得! 近来他奉东宫旨意密查暗访,定要查出莫嵬倒底以何事要挟了天子。为此他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霜华宫里使蔚璃以琴曲之诱探问当年便是其中一计,只是未能料到会沦至这般境况! 他现下也有几分悔意——或许不该再使她沾染旧事!当年惨烈又岂是她一个女子可以承受!却又不知她倒底听闻了何事,以致心惊到跌下石阶。她欲言又止是在为着谁人隐瞒吗!? 萧雪苦苦思量时,耳畔似乎又听见《沧海月明》的琴声,与强兵入城的喊杀声,当年战事之凶残,落进史书也只寥寥几字——“城破,将亡,叛乱平矣,玉室固矣!” 史官是何等寡闻陋见,全不知城是如何破、将是怎样亡?更不议叛乱何而起、玉室凭甚永固! 若非这场战事,他原该娶妻成家,原该携手美眷如花,纵马江湖去了!可叹……却也不知是该叹世人执念,还是该叹这世事无常!又或者世事无常在先,世人执念在后…… 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已来在一处高宅大院。院阔百顷,院子四角筑有供瞭望警备之用的高高阙楼,此间满院喧嚣都已散尽,惟剩下四角阙楼上的几点灯火,孤寂于深深夜色里。 不错,此处正是莫嵬府邸,现今已被称做华阳王府!自天子的封王诏书颁下以后,莫嵬可谓是“十年壮志”终得酬,志得意满!狂喜难奈!立时在府上排摆筵席三日,用以昭告天下,他莫氏称王!只恨不能使普天同庆! 莫嵬也曾细数当下形势:封王御旨在怀,封王大典在即,东越蔚璃在囚,东宫太子被禁……他莫家俨然已是登峰造极之势!加之客卿谋臣无不奉承吹捧,使他愈发以为莫族之鼎盛近在咫尺——只待大典之后挥军东进,取蔚族而代之,以东境为邦国,便可传承世家,列名青史! 他如此春风得意,便也无暇去理会东宫太子的歌舞升平也好纸醉金迷也罢!只专心一意地催促各部臣子为他的封王大典筹东备西。 而萧雪正是趁着莫府一片欢腾张扬、莫嵬又放松警惕时,一步步探听到确实消息。他通过威吓利诱那两名被莫嵬献进宫中的美人,得知莫嵬入宫那日还曾向天子进献许多珠宝,而这些珠宝都是由家丁仆人奉入宫中,独一件黄铜打造的镂祥云纹饰的方盒,是莫嵬亲手捧入太华殿,稀奇的是,又被他原封不动地带出宫去! 萧雪料定这铜盒中必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今夜来此要找的便是这只镂云纹黄铜方盒。他依照手中那份通过拷问多个莫家士卒而确认过无数遍的莫府地图,很快就在泱泱大宅里找到了莫嵬的书房。而据他花重金收买的两个莫府谋臣透漏,莫嵬的机要文书都藏这间书房里。 萧雪轻踏足尖栖落屋檐,只见院中并屋内都是灯火未熄,阶前有值岗府兵四人,各据庭院一角,彼此瞭望,若击杀其中一人,必引另外三人齐呼,继而引大军来杀。可惜不能一剑同时杀倒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萧雪想到此时若能多一人襄助就好了!早知就该约上澹台少主,以他的剑法瞬间击杀两人应该不成问题!又或是……他正心思飘渺,忽觉身后冷风迫近,正待回身,一支剑鞘已然抵在后颈,冰冰凉! 该死!——萧雪心底咒骂自己,竟然低估了莫府!未想此中还有武学高人!? “敢问阁下何方高人?超拔之才何苦为贼臣卖命!?”他还试图晓以大义。 那人不语,反是脚步轻移,凑到他耳后,低声警告,“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夜玄……公子?”萧雪沉声疑问,听这声音耳熟,也是又惊又喜。 来人也有所觉,转至萧雪身前,倒也无须扯他蒙面的黑布,只看那一双雪亮冰冷的双眸,便认出此是“故人”重逢,“萧雪!?东宫侍卫?……” 夜玄也是惊疑万分,认出眼前这位蒙面侠士就是在他驿馆墙上刻字而致墙壁倒塌的那位冷面侍卫!“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啊!还是仗着东宫权势有恃无恐?你知道这是甚么地方!?” 萧雪也惊这位西琅公子还真是无所不敢为之啊!也无暇理会他这些冷嘲热讽,只压低声音径自问说,“玄公子又何以在此?”不知他可否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还用问!深夜入他人家宅,不是杀人就是越货!你占哪样?”夜玄反来质问萧雪。 萧雪思量着想要求他助力也就无须与他虚言,“我来寻一件宝物!黄铜铸造,镂祥云花纹,手掌大小的一只方盒。” 夜玄频频眨眼,大约是未料到他如此坦诚,便也回了句实话,“我是看着华阳王不顺眼,特来添他晦气!杀个人,放个火,煞煞他的威风!” 若论平时,萧雪必一剑教训了这等唯恐天下不乱又好自我张扬之辈!可今日……他上前一步按住夜玄手臂,低声央告,“玄公子可否先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替你杀人!” 夜玄不假思索,“好啊!那就一言为定!你且说怎样行事?” 萧雪未想到得此“天降神兵”,于是与他简言商议了便分头行动,一人击杀西北两面,一人击杀东南两向,顷刻间撂倒了院中四名府兵,唯恐落下痕迹,二人又合力将四人尸体拖入屋后的假山下,藏于灌木丛中。 完事后,萧雪正想回头致谢,却见夜玄早已提剑冲入书房,他不敢耽搁,也大步跟入。 好在书房空空,并无一人。陈设倒也简单,一案一几,一张虎皮大席,一座青石鱼池,四只樟木大箱叠于角落,两只书架摆放在临窗位置,书架上倒也零零散散堆着几本书卷,表明此室乃书房也! 夜玄动作利落地四处搜罗一番,又问停在门口只知凝眉顾看的萧雪,“你方才说找个甚么宝贝?带云纹的盒子?做甚么用的?盒子里装了夜明珠还是通敌密信?太子使你亲自来偷,必是不同凡响罢……” 第八十五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5) 萧雪无意应他旁敲侧击,此刻倒又想寻个法子将此人打发了!四顾之下萧雪已然猜到铜盒藏匿之处,当年隐秘或许就近在咫尺,是否应该先支开不相干的夜玄?“玄公子……” “诶!”夜玄一眼看透他心思,“你休想过河拆桥!我助你进到此地,你也该报以桃李罢?” 萧雪听不懂他卖弄得哪段诗文,直言问说,“玄公子意欲如何?” “简单!就想和你问问——那个东越蔚璃……现下如何?”夜玄信步屋内,全当是自家门户,又踱至那青石鱼池前,闲意地赏看起池中几尾红鲤。 萧雪警惕地向前近了几步,敷衍道,“长公主受太子殿下庇护,向来安好。无须公子挂心!” “哈哈!”夜玄干笑两声,不掩嘲讽,“受太子殿下庇护?都庇护到霜华宫去了还敢说向来安好!?若是没有太子庇护我估计她倒能更安好些!你们知不知道——她现在可是召国太子妃了!她要是死在霜华宫里……我想那召国风族可不会轻易地善罢甘休……”他絮絮念念,有用没用地开始胡乱攀扯。 萧雪哪得闲暇听他啰嗦,只看着他围着鱼池打转,心下便已明了几分,许是他已看到了铜盒所在,想要据为己有,如此又岂能容他!——“玄公子,我谢你仗义相助!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劝你暂且退避,免得惹祸上身!” “我若是不退避呢……”夜玄又想耍无赖。 “你若执意不去,我惟有一剑将你搁在此地!”萧雪直言警告。 “想杀我?!萧侍卫还真是自侍剑法卓绝啊!你这脾气与那位青袖姑娘绝对称得上是一双一对!”夜玄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心底却在盘算着如何捞出鱼池里的盒子一走了之!“只不过呢……你想杀我,还得先问问你家主子,那位聪明绝顶的好殿下还想不想见他的亲妹了?” “玉熙公主?你找到玉熙公主了?!”萧雪这才省悟此人何以出现在九阳城! “自然是找到了!”夜玄终于引得萧雪分神,继续又说,“今夜你要是敢伤我一毫,你们主上的玉熙皇妹可就性命难保了!不信你来试试!” 萧雪深知这位玉熙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若在此时归回帝都,那必是节外生枝的另一祸乱,“那么——玉熙公主现在何处?” 夜玄诡秘一笑,“你猜?”说着故意向萧雪身后瞟过一眼,“且看你身后何人!?” 萧雪大惊,瞬时拔剑回身,只见身后房门大敞,满院漆黑,并无一人!他方知中计,再回头看,屋内也只剩空空荡荡,夜玄早已没了踪迹,而窗户大开,窗下水淋淋一片!他疾步奔至青石鱼池,果然见池内水波荡漾,鱼儿惊慌乱窜,显然是被夜玄捞走了池中物。 这个莽撞公子还真是找死!萧雪恨骂一声,自怀中取出事先备好的另一件相仿佛的铜盒子掷入鱼池,以此先混人耳目。正这时,忽听远处传来喧闹嘶喊声——“抓贼啊!有贼入室!快来抓贼!抓贼啊……”紧接着四下锣鼓齐响,呼喝更甚。 萧雪只恐府兵追查至此,那今夜之行便要打草惊蛇,他急忙卸下面巾,擦净地上水渍,关好窗户,又查看室内并无异样,疾步退出,带上房门,飞身跃上屋檐,只见隔壁院落里火把通明,一层层府兵涌出,正四下乱窜。 萧雪知道这是夜玄故意拖延他脚程之计,遂借着夜色掩护,飞檐渡瓦来至另一处院落,也不管屋内有人无人,大步冲入,尽取室内所有银器铜盏等贵重器物,又回手投火门前,便一路去一路将“偷”来器物零零散散丢掷满地,将搜寻的府兵一路引向书房的相反方向。 府兵循着声音,一面追着遗下的宝贝大喊捉贼,一面慌手慌脚又喊救火,闹得人仰马翻,几位管事都吓得不轻,喝问何事,只知是丢了几件银器金盏,兴好贼是笨贼,又被府兵发现的及时,损失不重。管事众人都怕被家主斥骂,便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彼此商议着,暂且瞒下不报。 而另一边,夜玄自青石鱼池内捞出一只铜盒,无比稀奇满心得意地奔回驿馆,他知此事若是说与盛奕定要招他责骂,便自己一人悄悄躲进房里,试图先开启了铜盒看个究竟,他就是好奇倒底是怎样宝贝能招太子这样惦记。 可是他摆弄了半晌,手里的黄铜方盒颠来倒去,既看不出盖也看不出底,又扭又拍,又敲又摔,凭是怎样也无法打开!这下可是把他惹恼了,可也愈是如此愈惹他疑,索性搅醒了盛奕、廖痕,并几名心腹武官,将众人集结在自己房里,指令着他们想办法打开这铜盒。 盛奕讶疑,蹙眉质问,“公子又自何处得来这么个东西?” 夜玄虽知必受责骂,可也不愿与他扯谎,便将事情经过简要说给众人,盛奕不待他讲完,果然先已横眉,“所以公子竟然擅闯华阳王府?还想要刺杀天子新封的华阳王?” “甚么狗屁华阳王!”夜玄嗤之,“取他人头便如探囊取物!我现下只是稀奇那个太子又闹甚么鬼!派出心腹大将去偷这么一个盒子……而这盒子却无从打开!依我看,其中必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公子既知是不可告人,还敢涉身其中!”盛奕又气又急,“你还不曾领教那个天家太子的手段吗?他若想治你,任你能上天入地也逃不出他网罗……” 盛奕如此教导时,各位武将都轮番把玩着那只铜盒,有人掂在手中,自以为是道,“看这份量是个空心!里面不知藏着甚么宝贝!” “都说了是太子派人去偷,指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旁边有人附和。 “夜明珠?碧琉璃?还是红珊瑚!……” “许是长生不老药呢!自古天子之家最好这个……”有人跟着起哄。 夜玄猛一拍桌案,吓得众人禁声,盛奕也横眼看他,懒怠再言。夜玄一把夺回铜盒,交至廖痕手上,切切问道,“先生以为呢?此物乃太子所求,只怕是可以扭转乾坤的‘神器’罢?” 第八十五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6) 廖痕接了铜盒转在手中,平静微笑,“公子也想扭转乾坤吗?”说时仔细琢磨起手中“神器”,只见盒体六面雕纹,纹理六面一致,可谓无面无底,无左无右,根本寻不到可供开启之门!“该是有些个机关……”廖痕喃喃自语。 “先生慎行!”盛奕又劝,“公子抢夺此物已是大罪!我等若再有意偷窥其中隐秘,则必为天家所忌,到那时可就不是个人生死这样简单!” “已然在手上了……”廖痕一面琢磨着一面缓言答说,“我等不看,太子也必然以为我们看了!我等看了,还能知己知彼,提前做个筹谋,只是……公子说得那个萧雪……” “此人剑法了得!你们谁人也胜他不过!所以……”夜玄答说。 “谁有短剑,先借我一用。”廖痕忽然截断夜玄所言。 武将们都笑,“先生想以短剑挡那萧侍卫?!你不知他一柄剑就能扫倒一堵墙,在东越时……” 夜玄横眉瞪视众人,止了喧闹,自怀中取出短剑,递向廖痕,“先生有办法开启这铜盒?” 廖痕接了剑,用剑尖依着盒上镂刻的云纹,左右划拨,依次尝试各面,又自得说道,“都说‘程门天下师’,要知道此‘师’不只传教诗礼之文章,也传授耕樵之技艺。而我在程门拜师学艺时,就曾见有人用木块做出各样锁具机关,若非知其窍门懂其行道根本无从开解……” 正说着,只听啪得一声响,铜盒开启,分做上下两半,果然是内侧有锯齿排列,可使上下咬合。而盒内收藏的正是一叠信稿,字迹斑斑透过白绢。 夜玄心急,伸手去抓,“我就说必是机密信函……”一言未了,忽然房门大开,冷风贯入,惊得夜玄转手抓起案上短剑,挺身拦在案前,只见萧雪手持长剑当门而立。 众人诧异,几位武官见识过萧雪剑法,而今再见其人都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而盛奕出于对青门的敬重,又闻听此人剑法可与青门比肩,不由得心生敬慕,上前一步与夜玄比肩,既可示相迎之礼,又可护卫夜玄。廖痕惊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冷面剑客,倒是觉得其皇家侍卫之威未必可见,江湖游侠之风倒有七分! 夜玄似笑非笑,凝眸看着萧雪手中长剑,知道——他若要杀,今晚一个也活不了! 萧雪环顾众人,一眼瞄见桌案上已然开启的铜盒,盒内白绢散落,绢上有字迹斑斑。他握剑上前,喝令众人,“退后!尚可留尔等性命。” 武将们二话不说立时又退了一大步,廖痕犹豫片时也向后退了退身。盛奕却又向前一步,拦在了夜玄身前,拱手道,“萧侍卫,盛奕以一生名誉做保,公子与我等皆未看过书信内容……” “退后!”萧雪沉声又喝,手按剑柄,已有拔剑之势。 盛奕知他剑若出鞘必成杀戮,急忙拉住夜玄退步一旁。夜玄虽有挣拧,奈何他其一技不如人,其二没有此样强将高人效劳麾下,同时又被盛奕横眉瞪视,就不得不退步避让。 萧雪临至案前,置剑于桌上,伸手拾过一页绢纸,展开看了,冰冷面色愈见凝重,渐渐竟有咬牙切齿之态,看得夜玄众人更是讶疑十分。 夜玄扔手握短剑,心底还企图上前瞄一眼信上所言,于是,趁着众人都瞩目桌上,便悄悄移步,只前脚迈出还未及落地,忽见一道寒光乍起,劈头而来。 夜玄大惊,举短剑相迎,耳听身后盛奕大喊一声“退后!”,瞬时又有掌风劈出,直击萧雪,却听得铮的一声脆响,手中短剑竟被萧雪的剑气断为两截,剑锋直落,直削肩臂。 夜玄哀叹一声——我命休矣!却见一道人影闪出,是一名武将,拦腰抱住了萧雪,猛然较力,迫使萧雪剑走偏锋,齐刷刷削去夜玄半边衣袖,可他腕上轻旋,剑锋瞬间向回,擦过盛奕手臂,直插那位抱他的武将腹中,剑刃不停,带着血光又舞出一团狂花乱影,直扑另外四名武将。 “萧侍卫!剑下留情!”盛奕还想欺身再拦,可惜晚了一步,面前只剩下四具血尸。他大步疾走,又挺身护向廖痕身前。 萧雪剑若游龙,正击向廖痕咽喉,遇盛奕拦阻也未有半分迟疑,挺剑刺透他肩胛,剑尖仍指向廖痕! 夜玄眼见得萧雪自盛奕肩头抽回宝剑还要再杀,不由得大喝一声,“萧雪!别忘了帝姬还在我手上!你敢赶尽杀绝!我就叫玉室绝种!” 萧雪长剑尖锋停在盛奕咽喉,只半厘之差就要绝了这位名将性命! 他此番凌厉攻势,杀得西琅众人全无还手之力。盛奕又惊又怕,廖痕早已傻在原地,夜玄也是心悸不止,此刻才知悔恨万般,可又无限忿怒——“萧雪,你是要杀人灭口!?” 萧雪冷目飘过,“是玄公子自寻死路!今夜事若是泄露半分……”他重又扫视余下的三位西琅君臣,“莫说是尔等必受死刑,就连你琅国夜族也将面临灭门之祸!” 夜玄冷笑,虽怒气难息,可莫名的惶恐又欺得他无力争辩。 萧雪回身向案上揽过铜盒,并散落桌上的几页绢帛,将绢信仔细折叠了收入怀中,又将铜盒上下两片重新扣牢收入袖底,他从容镇定旁若无人地收拾了桌上残局,起身再看夜玄一眼,这一回倒有几分语重心长,“玄公子……今夜事,你不说,我不说,或可保你夜族长久之治。可若是你仍执意放肆任行……那么夜族,就是下一个青门!诸公好自为之!”说完提剑去了! 留下屋内三个怔愣愣的活人,与五具血淋林的尸体。 寂静半晌,自角落里传出廖痕惊惶无措的唤声,“公……公子……” 夜玄转目看去,先是瞄见一身血色、铁青着一张脸的盛奕,心下又愧又恨,低了头走向廖痕,安慰道,“先生受惊了!是我处事不当……”他话未讲完,却见廖痕向他摊开手掌,掌心里一纸绢信沾染了些许血色。 第八十五章 一曲沧海 初阳遥遥(7) “你……”夜玄怔住,心思茫然,不知是惊是喜,是忧是怕。 “我趁着打斗胡乱时……不小心捡到一张……”廖痕显然也不知当下境况该如何处置,毕竟一场杀戮的余痕尚在眼前,而他自己若非受盛将军维护也必是一命呜呼了! 夜玄木然地接过绢信,木然地展开托在手中,木然地看罢信上所言,又转手递给了盛奕。 盛奕觑一眼夜玄惊骇凝重的神色,小心接了,从头看到尾,也是震惊的目瞪口呆。 绢信重又传回廖痕手里,廖痕细细看过,半晌才道一声,“先父所言……一点没错!” 夜玄也终于省悟——萧雪所言,一点没错!此事若是泄露,那么夜族就是下一个青门! “现在……又该如何?”廖痕双手打颤,捧着那封盖有太华殿玺印的密函,也不知这算不算是“知己知彼”,更加不知该如何做个筹谋了! 盛奕看他二人,知此刻怒也无用,怕更无用,“且信他罢!萧雪既然承诺了不会乱说,我等就该烧了此信,全当不知!” “你信他?”夜玄质疑这等听天由命的计策,“萧雪是东宫太子的人!……” “是!既知他是东宫太子的人!公子就该敬而远之不是吗?”盛奕还是忍不下忿怒。 “难道就没天理了吗!?”夜玄同样不忿。“你们也看到了——当年他天家是怎样的龌龊行径!我就一直怀疑——青门怎么可能会败,却原来是……” “公子可以再大声些!倒看看萧雪是不是会回头来杀!”盛奕气得面色铁青。 夜玄顿时哑口无言,再看看脚下躺着的几具尸体,知道——萧雪要杀,无人能挡!而他肯放过他们三人,是否意味着他当真不会向玉家太子告密? “太子盗取此密信,说明他是……肃杀莫党在即,”廖痕终于稍稍镇定了心神,谨慎谏言,“公子应该在兵乱之前,速速入宫复旨,向太子禀明帝姬去向,便可尽快接了兰公子一同返回琅国!莫党必败,而莫党之后或是南召,或是……”他略作停顿,想到这位公子对于东越蔚璃的痴心,后面的话未敢言尽。 夜玄却已领悟,“如果蔚璃知道此信内容,太子也会杀蔚璃吗?莫非他囚困阿璃就是因为害怕……” “公子不要乱猜了!”廖痕劝道,“小心隔墙有耳!此是帝都!踏错一步都是生死两界!”说时抖手又问,“这信……该如何处置?依我说……还是烧了吧!” “是该烧了!”盛奕一把夺过,转手投入烛台。 夜玄怔了片时,忽又伸手夺回,可却是只剩下半片糊绢,上面还有几行断章残句,一角印鉴。 盛奕、廖痕都诧异看他,盛奕斥道,“你是想怎样?非要琅国上下陪你殉葬你才甘心吗!?” 夜玄不响,只是将半页信笺小心折叠,然后收入随身荷包。 许多年后,当凌霄君与东越蔚璃,情悬一线时,正是此信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牵挂。 第八十六章 晴川向海 碧浪沧沧(1) 萧雪回到霜华宫,已是拂晓时分。 晨露淹玉阶,曙光渡飞檐。他抱剑落坐阶前,仰头望着晨光里金碧辉煌的重重殿宇,心思百转,滋味万般,也不知如何竟奔来这里,不是应该先回东宫向主君禀明事况吗? 主君?跟随七载,是否当真奉他为主了?想起少年时仗剑江湖,那时也曾小有名号,又如何会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坐在这深宫门阶前,日夜仗剑只为宫中君主。 当真只为宫中君主吗?这些年隐姓埋名、隐忍屈从为得只是佩剑行走宫廷?只是那莫名的官阶称谓?非也!他乃初阳城寒姓子孙,世代以初阳城为家,城破家亡之时他就立下重誓——不斩仇人,不复祖姓! 只是谁为仇家?当今天子?东宫太子?还是莫嵬一党?似乎这些年他只认定了要杀尽莫家,从未细究那莫嵬实则也是受天子旨意啊!天子要诛杀青门,臣子哪个又敢违逆!? 昨夜所得的那些密信,他已尽读,终于知晓当年青门百年将族、十万雄兵,何以兵败如山倒,竟会输给一个城卫出身的小小都尉!原来当年所谓的匪寇犯境,竟是天子暗地里派遣密使,又花费重金怂恿来的荒岛匪寇!而所谓的莫嵬平乱,更是天子亲手扶植的一支平乱之军,天子将手上所得的青门行军策略悉数密授给莫嵬等将领,从而助他们剿杀青门!只为要将青门诛杀彻底,不留东越任何反击之力,还特地颁下屠城军令! 便是如此伎俩,左右夹击,里通外合,又施以酷烈手段,不留余地,使青门作战如同入人网络,赤膊上阵,又如何不败!? 难怪天子会受莫嵬要挟,莫嵬所藏这些密信皆盖有太华殿大印,此信若被东越君臣获悉,只怕是就连先越王的鬼魂都要飞往太华殿,当面质问天子!就更不要说如今驻扎在城外的东越十千将士!还有囚困冷宫的蔚璃长公主!她若知当年青澄因何惨败,初阳城为何被屠城……她又岂会放过玉家天子?! 萧雪回头看了看宫门内向下延伸的层层阶梯,猛然想起蔚璃何以会跌落台阶,她大约是已经探听到当年的一些隐秘了罢?可是为何又瞒而不言?反是一再追问自己姓名出身……莫非事到如今,她还是要维护玉家吗?只为那个太子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也终于省悟,自己又是为何会奔来此地!他原是想要向长公主讨个主意罢!毕竟太子于自己也有恩德!当年若非是他搭救,自己与兄长倒也随那万千将士一起,早就埋骨初阳城了。 而时至今日,倒底是要勤王除乱,还是要为初阳城父老报仇雪恨……萧雪踌躇着,慢慢提剑起身,或许应该再入霜华冷宫,问她一句!论到底,他原是东越子民,应该奉她为主君才对! 多年隐忍,只为今朝大白于天下!青门英名,终可再映山河!是时候与她言明——他本姓寒,青门姻亲,若非兵乱他早该娶了青袖过门…… 第八十六章 晴川向海 碧浪沧沧(2) 是时候与长公主言明——他本姓寒,单字名川,是取自青鸢将军书房里的一幅诗词——岚山耸云,青峰缈缈;青川向海,碧浪沧沧!所以还有位兄长名唤寒山。他是青门姻亲,若非兵乱他早该娶了青袖过门……当然旧事可以暂且不议! 只说当下,城外有青濯领兵,宫中有他萧雪助阵,路上还有擎远策马来援,不要说斩杀莫党,就是拿下帝都,擒住昏君,也不是甚么难事!——只要等长公主一声令下! 萧雪立定了心意,提剑正要跨入宫门,忽见一名宫女自地宫底拾阶而上。 二人相遇,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各有讶异。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萧雪打量着面前宫女,似乎出自东宫,可又想不起是何处供职。 “奴婢……”宫女紧忙行礼,难掩慌乱,“奴婢奉……奉太子旨意……给女君送件礼物……” 萧雪微微一怔,这样清早就派人送礼物过来,他待她不可谓不用心啊!这些年,太子与女君……那些个千丝万缕、理也理不清的情缘旧事,该如何论?——是他用心?还是用棋?是女君痴心?还是愚钝? 他又记起昨夜她昏迷前的欲言又止,分明就是有意隐瞒!为得是要保太子江山无恙罢!所以青门与玉室,她还是选择了玉室? 萧雪说不清心下是何滋味,只茫然问道,“长公主……可醒了?” 宫女作礼答说,“刚刚醒来!正梳洗更衣。若要请安问候,还请再多候片时。” 萧雪似闻非闻,怔怔摇头,又像是自言自语,“倒也……不必了……”女子痴情,天意难转! 她一片痴心,为太子可生可死,为他能倾举国之力,又怎会出兵讨伐? 而太子待她,这些年无论是计谋也好,真心也罢,却总能在关键时刻保她性命,也算不负她至情至义。 此样二人,又怎忍心使其反目成仇!罢了!还是另计他法罢! 萧雪没有在意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宫女,心思沉重地提着剑去了。 小宫女却不由得长吁口气,左右顾看再无异样,才从怀里摸出一块东宫内廷尚书的令牌,急步向外走去。 而霜华宫内,苓儿正在同蔚璃议说小宫女送来的所谓的太子殿下的礼物——是一大束娇艳的红花! “我就说罢,殿下心里还是惦记着璃公主的!您看这一清早的就派人送了这许多花来!加上昨晚赏赐的那些,倒可以为璃公主筑一面花墙了呢!”苓遥将昨夜自己采摘的长得极相似的几束红花也谎称是太子赠送的,想以这善意的谎言哄得女君开颜。 蔚璃偎坐床上,头痛,腿痛,心更痛。哭已无泪,笑已心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苓儿红肿着双眼,还要故做轻松地忙东忙西,让人直以为明日尚可期,世事尚可盼。 已然牵累她无辜受这寒室之苦,又要使她为自己担惊受怕,蔚璃看这丫头委实又怜又愧——可怜的人啊!几时重见天日? “那花……倒是香得很呢。”蔚璃不忍见她落寞,有意寻话闲聊,“也不知叫甚么名字?” “是哦!殿下没有说起,奴婢也忘了问!方才那个芷儿来时可也忘了问她!”苓儿为方才那小小的谎言不免有些心虚,“只是这花深秋绽放,有些酷似茶花呢,倒是比茶花更娇艳,又是这鲜红喜庆的颜色,想来殿下是想图个好兆头罢!” 蔚璃撑着腿上骨折的疼痛——虽是苓儿替她敷了药膏,可半条腿依旧肿胀的不能动弹——她向着苓儿浅浅微笑,应和着,“许是如此罢……图个好兆头……”实则是渐行渐远罢! 君若无心又何必敷衍?!他明知她不爱妖娆妩媚之物!这红花虽美,未免艳俗!尤其是这香气,说不上来的浓郁奇香,乍闻尚觉新奇,可是闻久了只会头痛! 送来此花是否想要预兆他二人,只有乍见之欢,没有久处不厌! “苓儿……你今日回去凌霄宫时,再替我向太子问声安罢,就说……”蔚璃踌躇着,想到青濯领东越三军还在城外,当真还要行勤王之举吗? 当初使青濯领兵护驾,就是想使他在天家面前建立功勋,以正青门之清名,再复青门之荣光!可是——根本就是青门自有清名!原是他玉家行事卑劣! “好公主,”苓儿趁她思量,小心回道,“其实……奴婢从今个儿起,不必每天都回去凌霄宫奏事了……您也知道,这秋深露重,夜路湿滑,来去多有不便,所以……殿下特恩准奴婢隔三差五地回去一趟就好!殿下还说,璃公主乖巧,必不会有错……” 蔚璃微微愕然,果然是渐行渐远啊!他当真无意再接她出去了吗?还要隔三差五再问候一回!他不知她度日如年吗!?他倒也狠心!果然还是忌惮东越、忌惮她蔚璃罢?!所以这一次,她是真的要命终于此了! 哼!如此就如此罢!她无谓笑笑,“无妨……也并非甚么要紧事……只是想谢他恩义,谢殿下赏赐的无名红花……”是否该写信给清濯,令他撤回三军。再写信给王兄,嘱告他自此以后,东越自东越,皇廷自皇廷!彼此秋毫莫犯! “苓儿……取笔墨来……”她立定心意,要与他做一番割舍! “又要写信了吗?那就先写给殿下罢!只说说这里的艰辛,求殿下早些接了公主出去!”苓儿一面备绢帛笔墨,一面苦心劝谏。 蔚璃苦笑,若是定要卑微乞求才能换此身逍遥,那她宁愿埋骨在这冷宫寒室,与他永世不复相见!提笔略略思量,挥腕写下:与君恩义尽,特来相决绝…… 是恩义也罢,是计谋也罢,今生就如此罢!谁让君生帝王家,我亦有臣民呢!君之所谋,伤我臣民,我又岂能视而不见!既然各有其家,各有其国,且都各自归去,各为其主罢! 若是还能再相见——或者两军对垒时,或者碧落黄泉日! 萧雪若是进了霜华宫,他必能拾到一份女君的亲笔军令——伐天子,问当年! 第八十六章 晴川向海 碧浪沧沧(3) 可是,萧雪左思右量,并没有进入霜华宫,而是提剑回去了凌霄宫。 凌霄宫内,紫英台上,太子玉恒正持剑孤立台上,望着旭日东升,伴着秋风萧瑟,耳畔传来大康殿上早朝的钟声。今日天子入朝议得该是华阳王的封王大典罢?!当年启用此人时,谁人想得到会有今日!城门兵卫也能封王建国?此是天下世族之辱!亦是史书难述之荒诞! 忧愤填膺,剑光扬起,若游龙惊走,若电掣雷闪,凌霄君白衣飘逸,舞起一片刀光剑影。 台下捧茶侍立的元鹤看得不觉惊住——此非太子自创的凌霄剑法!乃是…… “惊鸿剑?!”萧雪不知几时站到了元鹤身后。 元鹤闻声惊讶回头,“萧……萧侍卫?你几时归来?……听闻你昨晚出宫去了?” “殿下竟然通晓青门的惊鸿剑?”萧雪自言自语地站向台前,对元鹤视若无睹,而是专心于台上的剑法精妙。这几段招式他只在初阳青府见青澄舞过,就是后来重遇青袖也未曾见她舞过这段剑式,而今被太子舞出,却也不止是浅识略知,竟有炉火纯青之势! 倒底是此君真的天赋异禀,习之广遂而精深,身藏百艺而无不称奇?还是那位传艺之师心意赤诚,苦心点拨又兼倾囊相授?他一个深宫君王,所学未免繁杂!而那传艺之师又会是谁人?青澄,还是蔚璃? 台上剑光忽然顿住,凌霄君擎剑在手,向台下招呼,“萧雪!你来得正好!倒是许久未与你比式剑法,不若来试试本君手下的惊鸿剑?” 萧雪诧异,今日自己手中宝剑的杀气难掩,出则必杀!此君是有所觉而故意试探,还是…… “殿下!”一旁元鹤抢先应道,“殿下昨夜就不曾安枕!今日又早膳未用!实不宜如此辛劳!还是令微臣服侍殿下回去沐浴更衣罢!” “元鹤,你且退下!”玉恒收剑于身后,语意淡然,行止闲适,冷目觑过元鹤令他不得不从,只能行了礼,回头又深深看一眼今日格外地凛冽冰冷的萧雪,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玉恒挥手,又令紫英台四面金甲也尽都退去。而今惟剩他君臣二人,台上一个,台下一个。 “微臣从来不知,殿下竟会使青门剑法!敢问习自何人?”萧雪径直问说。 “惊鸿剑法,只传青门同宗子弟,再就是与之世代联姻的蔚王族,”玉恒微笑答说,“而本君,既非青门子弟,又非联姻之亲,何以青澄少将军执意要授我惊鸿剑法,我也一直困惑其中。或者……”言语顿在此处,凌霄君笑意又添一分,终未再言。 或者是那青门少年不识玉室险诈罢!萧雪心底冷笑。他七岁结识青澄,直至初阳城破、少年殉城,与他相识有近十载,在他萧雪眼里,那位青门少将军行事光明磊落、用心仁德宽厚,哪似他玉家……萧雪微微摇头,不想做无谓之争,倒是有几分好奇地问道,“殿下几时见过澄少将军?” 玉恒凝眉想了一下,缓缓道,“许多年前了……他来见我,就在这紫英台上……与我讲剑宗,说江湖,论天下……我才知道天下之大,不只是这几重宫阙!江湖之远,也没有远过天涯海角!而剑宗之妙……”玉恒低头浅笑,似乎当年事很是令他开怀,“剑宗之妙远远妙过权谋争斗!那时……我是何等羡慕他啊!” “后来呢?”萧雪质问,“后来天子要诛杀青门,殿下又为何不能维护你倾慕之人!” 玉恒笑意仍在,只是添了一丝冷漠,“后来他写信给我……你知是何事!” 萧雪不响,沉静片时又道,“至少他是想以文章商榷,而非操以兵戈!而天子之计,未免阴毒酷烈!” “看来——萧兄昨夜之行,斩获颇丰啊!”玉恒赞说,转而又言,“那么——你当真不想与本君比试比试吗?听青澄说过,你的剑法尤在他之上,当年江湖上也是颇有名号!可惜本君困于深宫高台……也不尽然,若是有一日不巧兵败,被推下高台逐出深宫……”玉恒臆想那时境况,忍不住浅笑一缕,“到那时,不知可否与萧兄一起去闯荡江湖!” 萧雪虽也见惯他的云淡风轻,可轮到当下他依然觉得此君是在避重就轻!当年屠杀何等惨烈,他是相避而不谈吗?“微臣受殿下旨意,调查莫府,昨夜……已得密函三封,特来复旨。” 玉恒点头,并不急着索要密函,只另外问道,“想来萧兄已然看过了,是否能解你多年疑惑?” 萧雪略略皱眉,这些年来的疑惑又岂止一件两件,眼下虽知青门何以兵败,可是当年青澄为何定然要反呢?而这位太子依次救下得又显然都是于他有用之人,他布得又是怎样一盘大棋,“微臣倒还有一事想请问殿下,殿下当年往初阳城是奉旨行事还是一人独行?若是奉旨所为何事?若是独行目的何在?殿下救微臣,护伏白,惜蔚璃,倒底……为义还是为计?” 玉恒笑笑,“我若是答你‘为义’,你未必信我;我若是答你‘为计’,你又要猜忌是何计谋!萧兄,你我相识多年……此样问题你若今日不知,就待来日!民间不是有言——路遥知马力!你且看着,明朝之天下,未来之江湖,可还能遂你心意!” “那么当年……” “当年你是看见的——本君身后有金甲三百,骠骑三千,如此阵仗又怎算独行?只是倒也没有圣旨在身,不过是兴之所至、策马往之……萧兄若以为我是为救你而去也未尝不可。毕竟那一趟东极之行,本君惟一功绩也就是救下你兄弟二人!”玉恒说时又惨淡一笑,“眼见着一座城毁于当前……束手无策,还击无力,我心亦痛哉……” “可是殿下乃皇室储君!如何会不知道天子计谋?”萧雪终忍不住质问。 “天子与储君?”玉恒苦笑,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同居一檐之下,同坐一堂之上,世人皆以为此样父子必是戮力同心,共治天下。岂不知——至疏至疑才是天家父子!这些年萧兄还不曾看得清楚吗?这皇城之内最难为不是天子,而是太子!进则有僭越逆反之嫌!退则是碌碌无为之局!本君胜在没有兄弟,只独子一人。否则,此间倒也早被罢黜封号逐出东宫、布衣庶民流落江湖了。” 第八十六章 晴川向海 碧浪沧沧(4) 萧雪再次沉默。他深知此君所言不假。这些年跟随他左右也算是看尽朝堂风云,见惯宫廷诡谲。天子对于东宫,盛时忌惮打压,颓时又想倚赖凭靠,忽冷忽热,且信且疑,确实迫得东宫进退两难!诚如今时,太子稍有建树,天子立刻掣肘其中,不计后果地扶持莫家…… “太子若知天子计谋……又当如何?”萧雪又问。 玉恒拎剑立于台上,垂眸看着台下的萧雪,不急不恼,从容淡定,“萧兄倒底凭甚么这样要挟质问?是凭你怀中揣着的当年隐秘,还是凭你手中利剑?只是本君素来所行,自认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便也无所畏惧,更不会畏你手中长剑!你若存心质问……” “微臣不敢!”萧雪拱手一礼,依旧的恭敬从容,再思量片时,终还是取出怀中三封密信,纵身跃上高台,将信稿呈至玉恒面前。 玉恒接了,一张张翻看,眉头愈皱愈紧,面色愈现苍白,翻至最后不禁一声长叹,“果然——如我所料!”又沉声质问萧雪,“此是全部?” 萧雪微有诧异,“自然是全部!” “还有谁人知道?”玉恒又问,“璃儿可知?” 萧雪先是摇头,心念里却依次闪过西琅驿馆与霜华宫,夜玄或许只是肆意任为,当真没有看到密信内容,那么且留他性命罢!而长公主那般心惊,以致跌下台阶,想是已经知情了罢?只是她心意如何?她若一意维护玉室,倒也不必再添他二人嫌隙! 玉恒看他摇头摇了许久,讶疑着问,“你若想到了甚么,定要直言。事已至此,你该知道错一步都将是功亏一篑!且再也无法收拾!” 萧雪依旧摇头,“微臣只是想到——长公主若知道当年事……” “那么城外青濯所领东越将士就不再是勤王护驾之军!北关驰来的擎远大军也不再是讨贼扶正之师!柏谷关东越儿郎也无须再为天子忍辱负重!此三路大军必会群起而攻之!不只是攻伐莫家!更是讨伐天子!”玉恒郑重说道,“所以——本君不得不再确认一回,你是否有意将此事告知你们的长公主!” 萧雪不再摇头,而是静静思量,显然长公主已知当年事由,只是她要如何抉择尚且不知。自己纵是此刻许诺不予言传,可他日长公主若当真领兵讨伐玉室,自己又忠信何在? “长公主……不会与殿下为仇!不会与玉室相争!更不会兵乱天下、使狼烟再起!”萧雪如此期冀,便也如此言说,“只是殿下可否答应微臣——待他日为君,可否正青门之名,还青门以清白?” 玉恒愕然失笑,“清白?你自言曾是青澄挚友,又与青门联姻,难道不知青门图谋何事?何敢言清白二字!当年事,天子虽胜之不武,可是却诛之在理!他青门欲篡皇权,已然将战书递至朝廷!若非有东海匪寇之乱……” “东海匪寇之乱实为天子之计!”萧雪抢辩。 “若非天子之计,”玉恒淡言,“我玉室必败!天下早已易主!或是姓青!或是姓蔚!” “澄少将军当年与我言说,他只想兵谏天子……”萧雪又言,却恍觉颓然无力,都是无谓之争,争之何用!话未言尽,惟剩一笑了之。 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归 风尘仆仆(1) 自伏白帝立朝,因没有子嗣之故,惟有禅位玉家。玉家秉伏白帝之训,以礼治天下,有鼎盛之时,也有兵乱之年,兴衰轮回,倒也持续了三百余年。而青门之乱,倒底是衰极而终,还是又一次盛衰轮回?玉室还可以再续繁华吗? 若是当年天下易主又当如何?而今天下姓蔚?也就是今时的越王——蔚瑛。他是可以善治天下的贤君明主?未必然罢!若然长公主是男儿……萧雪急切摇头,何来缪想?思之何用!倒是眼前这位太子,当年救命之恩暂且不论,只这些年观他心思行止,虽不及故友青澄光明磊落,可是澄非王者,此君是为玉家太子,就君王德行而言,这位太子大约是当今天下唯一的贤君人选了! “那么——”萧雪仍有不甘,“至少要保留青门血脉!不可使青门断了子嗣!” 玉恒微笑,怜他固执,可也敬他无畏,“当年璃儿救下青门姐弟时,我可曾拦阻?还朝路上你定要保留青袖性命时,我可有不许?本君若想断绝青门子嗣又怎会……”他话至一半忽又顿住,远远看见一只红影披着朝霞大步奔来,是澹台羽麟!又惹他眉头蹙起,向萧雪缓慢续言,“有你们的长公主在,没人敢伤害青门……方才所议休在澹台面前提起半分!”说时握绢帛入掌心,暗较内力,再扬手已是漫天飞雪! 萧雪微微愕然,可也没有再问,只听得羽麟大声呼叫,“阿恒!快些回去!快看看谁回来了!真乃吉兆也!大事成矣……” 萧雪不禁摇头,玉恒也无奈摇头,“成事不足——澹台羽麟!败事有余——澹台羽麟!” *********** 羽麟大呼小叫着将玉恒引回凌霄殿,入殿所见,玉恒果然又惊又喜。只见殿上两位来客,一长一少,皆是布衣瘦骨,灰尘满面,俨然一路风霜苦旅还未及洗漱,只是略换了件干净的却也不甚合身的衣服就入宫来了! 那少者见得玉恒入殿,抢先拜倒参礼,朗声诵道,“微臣元鲤——拜见殿下!臣有负殿下所托,未能护先生周全,请殿下治罪!” 一旁长者师源,也跟着正要下拜,被玉恒疾步向前,伸手扶住,“先生免礼!……先生辛苦!” 待他君臣二人执手相看,玉恒才恍悟元鲤为何请罪!——“先生的眼睛……怎么了?!” 师源可谓是满面风霜色,两眼茫然光,肃身直立,见识全凭探手侧耳,却还是微笑回禀,“殿下勿忧。一点小伤!不妨事的!”他摆着手,目色空洞,但神情坚毅,“臣能有命回到帝都,再见殿下,已然万幸!这都多亏了元鲤拼命维护!只是——臣等有愧,未能拦住莫嵩大军东侵越境,而今的柏谷关已然……” “此事慢慢议来。”玉恒一手拉住师源,一手扶起元鲤,疲惫笑容里终露一点欣然,“归来就好!元鲤能护先生归来,便算大功一件!本君万事俱备,惟待先生归来!”说时又吩咐元鹤,“带你兄长先去沐浴更衣,再传些餐饭上来,我陪先生就在这殿上进用早膳。先生再委屈一些时候,就待回府之后再行梳洗罢!” 于是,元鹤拉了元鲤,兄弟二人欢喜非常地出去了。不时,元鹤又领人奉了餐饭入殿。玉恒与众人又分君臣入座,玉恒居主位,师源居上上席,澹台羽麟次之,萧雪落坐右下首,待元鹤元鲤再来,便侍陪主人书案的左右两侧。 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归 风尘仆仆(2) 如这般团圆再聚,竟是自东越一别,隔了半载时光,彼此都知归途艰难!历尽千辛万苦,几次濒临生死之界,各样的死里求生、虎口脱险,才得今日围炉而坐!——虽然那炉中为着记念仍在霜华宫为囚的越安君而未燃炭火。但众人聚首之热情不减,再战之斗志昂扬! “若是阿璃在此……我等纵临万难千险、纵受百死,此时此地也无憾了!”独独羽麟偏是缺少哪样念哪样,在师源还与玉恒讲述柏谷关局势时,他望着凄冷的空炉不禁独自哀叹。 玉恒蹙眉觑他一眼,未予理会。师源摸索着拾过茶水,入喉冰冷,也是微微愕然,却未置评,只接着又讲,“臣知殿下在等擎远大军驰援帝都,与青濯将军兵合一处,方能有十足把握与莫军拼死一战。只是,如臣所言,自莫嵩放火烧山之后,藏于柏树林中的蔚琥所领之军,并禁军徐舟等将士都是伤亡惨重,可再执矛奋进者已然无几。 而莫嵩绝此后患之后,已然点兵开赴越都。臣向回走时,得到的最后消息是:方老将军兵出越都,拦莫嵩于颍城,两下交兵,也是战况惨烈。方老将军只有王军一万不足,而莫嵩领兵近五万,只怕非能久持。方老将军若败,则越都亡矣,蔚氏危矣!故而,臣闻擎远之军有意转道南下,先去救颍城!至于殿下之计……恐怕是指望不上擎将军了!” 师源一气讲完,又摸索着拾那冷盏冰茶,玉恒忙令元鹤,“替先生煮杯热茶来。先生风餐露宿而归,身上疲乏积弱,不易再饮冷茶。” “不敢劳烦!”未待元鹤应声,师源摆手止住,“微臣……微臣也当凭此冷饮记念越长公主之恩德!此番殿下得以平安归朝,我等得以再会帝都,全赖越长公主布兵柏谷关拖延莫嵩大军,使殿下别走蹊径,又暗调青濯将军半路营救护驾,而今若非莫嵩军计残酷、放火烧山,那擎远的勤王之师也该抵达帝都了! 长公主凭东越三军主帅之威,可说是倾举国之力襄助殿下、捍卫皇室,我等朝堂之臣,男儿书生,感念倾佩之余,也很是汗颜心虚啊!”言尽处一声喟叹,含愧垂首。 澹台羽麟见师源终于停下长篇大论,忍不住抢言道,“照你这么说,擎远不来驰援帝都了?这样形势东越都城也未必保得住啦?这岂不是……岂不是首尾都顾不得,已经土崩瓦解之势!要我说啊——”他又转向玉恒,“战事一起,死伤不定!还是叫阿璃随我一起回召国吧!至少也算……也算留得青山在哈……” 玉恒觑他一眼,不屑他诡计心思,转而迎向一直冷目幽幽的萧雪,“你以为呢?若是只凭青濯一万军……对抗城中莫军五万,可有胜算?” “殿下该知道,东越将士为捍卫皇室都是心怀九死之志!纵是敌众我寡也必将为殿下拼杀到底!”萧雪此言是替青濯、替东越将士而言,继而又答,“只是,射人射马、擒贼擒王,臣以为致胜之计还是在于封王大典上可以一招制杀莫嵬,乱军无主,必然溃败!纵有余党残兵,也决不敢再驻留帝都,必是向东逃亡,以求与莫嵩会合。殿下只须先保住帝都无恙,至于剿杀残余莫党,想来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玉恒点头赞许,“本君也是如此筹谋。但求一招制敌,尽量免去帝都杀戮。” “那么几时封王大典?”师源问道,“微臣入城前在青将军营中借室更衣,听青将军言——莫嵬已被天子赐封为华阳王,传言称大典之后或将兵迁东越,取蔚氏而代之,可当真?” “当不当真他都去不了东越了!三日后大典,东宫早有练兵,必诛他于典礼之日!现下我只忧心阿璃还能不能撑过三日时光!”羽麟三句话不离女君,“青濯曾与我说过——他说三军将士甚是思念长公主!几次让我代他请问殿下,问问能否开恩使军中将士见见长公主,哪怕只是一时一刻呢!青将军说原来在王都时,长公主经常往校场阅兵,还时常给将士们赐酒赐肉,赐赠鲜果甜瓜,那时候可是十日一小阅,一月一大阅,故而将士们总能得见长公主凤颜……” “一派胡言!”玉恒沉声喝住羽麟,“倒底是你在胡说,还是那青濯被人教得信口雌黄?那女子治军虽则有些个独门章法,可却绝不是一个勤勉的将帅!”她自己信中就曾说过——暑气甚重,轻纱薄绫略遮羞,冰鉴藏酒尽贪凉,日枕流水夜宿花荫,竟一月未往军中,实感有愧于案上帅印,夜起祝祷:西风速速归,西风归处赏三军! 她能一个夏天都不去检阅军营,羽麟竟敢在这里胡诌她“十日一小阅,一月一大阅”,可也真是……玉恒既是无奈又带嗔怒地瞪了羽麟一眼,他这些日倒也没做别的,尽是绞尽脑汁地想要提早接那女子出霜华宫!平白又被他添了多少焦虑! “微臣倒是以为,”师源一旁说道,“澹台少主转述青将军所叙之事或许杜撰,”且也不管是谁人杜撰罢,“但其中所言之情却是真之又真。长公主乃三军将士之所望,、东越军魂之所在,而今战事一触即发,臣谏殿下,还当善待长公主,以慰东越将士之忠心!若是可以也不妨……” “不可以。”玉恒轻语阻止,看一眼师源。 师源虽望他不见,却已感知君上不悦,忙低头谢罪,“是臣妄言了!臣一时意气险些延误大局。” 羽麟不禁又要跳脚,他显然猜到了师源想说甚么,自己杜撰的青濯的话虽未能打动这个冷心狠意的太子殿下,可至少是打动了师源,可偏偏他的谏言又被太子扼杀,不禁恼道,“如何就不可以!?如今那莫嵬一心筹备他的封王大典,又早知你东宫夜夜笙歌颓心丧志,哪还会再管你从霜华宫接出甚么人啊!你若再耽搁时日,真等到城里城外兵乱之时,不要说接她出来,只怕护卫之兵也调不出罢!” 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归 风尘仆仆(3) 玉恒不响,又看向萧雪。萧雪亦默声思量,想到女君如今伤疾缠身,又兼怀有新仇旧恨,若是接出霜华宫,谁也不知会生出怎样变故。而今剑拔弩张之时,最忌节外生枝!这一回斩杀莫嵬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方能不负这些年苦心隐忍! “臣以为——还是大局为重!事已至此,不宜再添风吹草动。”萧雪简而言之。 “大局!大局!”羽麟忿而拍案,他一心所盼就是要尽早接蔚璃出霜华宫,为此他只差与玉恒大打出手了,“擎远大军不到,再大的局谁人替你横刀立矛!凭萧雪一个能杀多少莫党!青濯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从没领过兵打过仗,他手下也只有一万兵,要拼杀莫家五万大军,他要是有个好歹,等阿璃那时再出来,却见不到活人,我看你们怎么办!” 一言点醒了玉恒——谁人伤亡也不可使青濯伤亡!不然当真无颜见她!不觉又望向萧雪。 萧雪也省悟到战事之残酷,当真要拼至九死岂非置青濯于死地!“或者,调青濯助阵大云台罢,这样臣可护他左右,而城外越军则交给林峰率领。” “如此甚好。”玉恒颔首微笑,又格外看了萧雪一眼,知他依旧与己同心,则此心甚慰。 一旁羽麟窥见此中玄机,不由叫道,“你二人眉来眼去……又算计些甚么!” 玉恒又气又笑,萧雪却是羞怒难当,二人又齐齐瞪向羽麟,便愈发惹羽麟忌恨了。 师源看不见当下情形,仍旧言说正题,叹息一声,“若是能有援兵,就会少些伤亡。” 正说着,殿外有侍卫禀报,“启禀太子,琅国王室——夜玄公子求见!” 众人又各有诧异,澹台羽麟最先质疑,“昨日入城今日就来觐见,他是太急还是太慌!” 萧雪想到昨晚盗取铜盒一事,也心存忧疑:难道说真的遗失了甚么在他驿馆中!? 师源惊问,“玄公子敢来帝都,莫非是帝姬已经找到了?” 玉恒微微颔首,不知算是答师源所问,还是另有思量,只过了片时,才缓意言说,“先生先回府休息,让元鲤送你。为避人耳目近日倒也不必入宫了,有事我会让元鲤往来传达。”又令萧雪,“你也自去筹备万端罢,只是须得克制行事,切莫张扬。若阵局有何调整,及时告我。” 众人听令,都起身辞行,元鲤上前扶了师源,送出宫去。萧雪提剑去时,又补一言,“无论再遇何事,殿下都不可任其节外生枝!斩杀莫嵬,势在必行!” 玉恒颔首,送众人去了。转头见羽麟依旧安坐其位,蹙眉道,“你若无事,也回去罢。” “不急!不急!”羽麟客气推却,“他们都是忙人自去忙碌!我闲人一个,留在这里也好随时替你打个商量。至少挡一挡外面那些莺莺燕燕总还可为之!” 玉恒拿他也是无可奈何,便也不做计较,只叮嘱一声,“夜玄面前切切不可肆意言行!” “有他夜玄在此,谁人还敢称得上是肆意言行!”羽麟讥笑,“等下你只须见识夜玄之嚣张,倒也顾不得看我了!” 玉恒觑他一眼,一幅“汝子实不可教”的神情,遂吩咐元鹤去请夜玄入殿。 ******* 夜玄赶在今日入东宫禀事也是受了廖痕谏言,只为昨夜之事委实凶险,他西琅君臣谁也不知萧雪会如何处置,虽则萧雪不知尚有一页密函落在廖痕手里,可是所谓做贼心虚,加之廖痕本就是多疑多虑又自以为是之书生,便与夜玄劝说——怕只怕是萧雪故意知而不言,从而又给了东宫制裁西琅的借口。 夜玄被他言辞震住,于是又与盛奕商议了,决定先发制人,至少要觉知在前以占先机,再不可像上回那般,稀里糊涂做了太子之囚,莫名其妙受了一顿鞭刑,损身辱名是小,最可恨是为此误了参加越安君选亲之大事,实乃终身之憾! 故而此回再觐见东宫,夜玄可谓是吃一堑长一智、有备而来!他特地带上了武将盛奕与谋臣廖痕,盛奕之威可用来防祸乱,廖痕之智可用以应万变,真若再有上一回越都澜庭内那样的祸事加身,他也好有个应对! 大不了大闹东宫!——他来时是与盛奕、廖痕这样说的。莫家既然能欺天家,何以他夜玄不能欺太子。更何况这位太子本就不是良善之辈! 廖痕只同他嘱告三点,其一,太子乃是静水流深,最善深藏不露,非关生死不可犯之;其二,此行要务是为接兰公子归国,自此远离帝都、另成王业,遂不可节外生枝;其三,东越蔚璃已是南召之妇,更为东宫忌惮之女,东宫不议,公子万万不可冒昧探询! 夜玄对此三点谏言只一笑哼之,未说不应,也未言遵守。 他三人入了凌霄宫,在金甲侍卫的引领护送之下,往正殿来。夜玄举头张望四面高墙,并墙内的琉璃金瓦,想到三年前自己代琅王朝见天子时,也曾觐见过东宫,也就是那时在皇家的藏书楼里撞见冒充帝姬前去偷书的蔚璃。 而今再细想过往种种,与她也该算是故人至交了罢!三年前初遇于帝都,三年后又不打不相识地“邂逅”于淇水,与她也算是有过一亲芳泽,后来至越都虽受她百般“刁难”,可是也曾得她“相邀”,饮酒于越安宫桃花林,又郊外“偶遇”赠她白露马,又入她宴席成她嘉宾……之后种种,也算是其乐融融,其情洽洽啊! 夜玄自以为是地想着。要不是那凌霄君从中阴谋作祟,或许选亲之果——与她配成佳偶的应该是他西琅夜玄也不定呢!愈是这样胡乱想着,他愈觉忿忿不平。不禁又忆起蔚璃的一颦一笑,后悔此番郊野相逢未能劫了她一起远走高飞!若是那样又何至使她入霜华为囚!她若知当年天家是以怎样卑劣手段剿杀青门,就不信她还肯为这个阴诡太子舍生赴死! 他君臣三人在金甲侍卫的引领下来在凌霄殿阶前,又有殿前侍从入内通报,趁此时机,夜玄回头向盛奕、廖痕言道,“我定要见一见东越蔚璃,否则就白来东宫了!” 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归 风尘仆仆(4) 盛、廖二人大惊,不知这一路他又转哪根筋了!盛奕恼道,“我们来时就说好的……” “我改主意了!”夜玄语气蛮横,又瞪一眼廖痕,廖痕便也不敢再言。 不时,殿前侍从传出太子口谕——“宣琅国王室——公子夜玄觐见!” 三人整衣理袖,登上青石台阶,大步迈入凌霄殿,于殿上行君臣参拜大礼,叩首称诵,“臣夜玄(盛奕、廖痕)拜见太子——” 玉恒端坐高榻,垂眸看过座下西琅臣子,平意念道,“平身。玄公子一路辛苦。看座。” 一旁元鹤亲置棉席,夜玄也不客气,走过去跪膝坐了,廖痕与盛奕便袖手站向他身后。三人侧目间才见殿上还有一位红衣妖娆的俊美男儿。夜玄斜睨嗤之,暗道一声:谄媚之徒。盛奕微微颔首,心道:太子明堂竟然准许庶民上座?!廖痕虽不识澹台羽麟,可也早有听闻:天下间能将红衣穿得妖娆无方的惟澹台少主是也!遂微笑视之,只道:最贵与最富结交,既能各取所需,又可谓强强联手!此二人还真是珠联璧合啊! 玉恒看罢夜玄的行止随意无拘,又格外看了一眼盛奕——这个三年前从他宫里领走一名乐师的梅坞盛家之子!之后又淡着平意地扫过布衣书生——廖痕,皆未予置言。径问夜玄,“诸位……辛苦。玄公子入京,是来复本君旨意?” 夜玄笑答,“不然何敢登临太子宝殿!我等于召国境内一寻到帝姬下落,便疾驰而来,向太子报信,以解太子忧心!听闻东越女君正是因为帝姬走失才获罪为囚,夜玄赶来报信,也是为解女君囹圄之困!” 盛奕苦皱眉头,廖痕暗自叹息,都恼这位公子倒底还是执念难禁,开篇就先扯出了东越女君! 澹台羽麟一旁听了却是难得赞赏夜玄一回,未等玉恒答话,他先击掌赞叹,“玄公子贤能之才也!这才相别几日光景,公子竟立下如此勋功!既解了陛下与太子之忧,又解了东越女君之困,不只是天家要感念公子之德,就是东越臣民也必将称诵公子之恩啊!” “这么说——是可以放越安君出霜华宫了?”夜玄也难得正眼看澹台羽麟一回,倒把他当做这殿上可以施令发号定人生死的主君了。 “嗯——”澹台羽麟方知越界,小心地看向玉恒,又借东指西,“我以为——玄公子所言在理……”他只差学朝上臣子说一声“臣附议”了。 玉恒也是没有料到,会有澹台羽麟与夜玄同声一意的时候!微笑着觑看他二人,正经问道,“那么,是否容本君先问一声——帝姬现在何处?是候在宫门外还是歇在驿馆中?公子一人上殿,总不会是把帝姬藏在袖子里罢?” “哈哈哈!”夜玄不禁笑开,被盛奕在后面狠踢了一脚,这才恍然,太子并非说笑,而是心疑,遂急忙敛住笑声,比之前略带谨慎地答道,“帝姬畏惧莫臣,不肯回宫。臣等又不敢使帝姬流落四野,故先遣人将其送归琅国,待太子肃清朝堂霸权之臣,可以再派人往琅国接回帝姬。” 于是便将南国境内如何寻到帝姬,帝姬如何执拗不肯归家,他与盛奕等臣又是如何苦心劝说等等诸事又与玉恒禀奏一番,盛奕与廖痕不时在一旁补充证实,末了夜玄又补一句,“帝姬唯恐太子皇兄存疑,也为使我等安心复命,特赐桐华殿印玺为信,另附亲笔书函一封,呈报殿下,以明状况。”说时向廖痕递以目色。 廖痕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向前呈给侍立君侧的元鹤,元鹤接了,又奉至玉恒案上。 玉恒打开锦囊,里面收有玉印一枚,信稿一封。查看那印鉴,刻有“淳熙沐德”字样,正是桐华殿帝姬之玺印;再启开书信,也只寥寥八字正文:乱臣不除,誓不归家,下方署名:桐华殿淳熙敬致凌霄殿皇兄。 印是桐华殿淳熙公主的印,信也是皇妹玉熙的亲笔信。玉恒端看两样物件,凝眉思量——她当真去了西琅?是无处可去还是另有所谋?按说她不会无处可去!南海慕容家必会接她收她奉若上宾!哪怕是去召国王室岂非也好过西琅荒蛮之地?是因为恰逢召王遇刺驾崩还是…… 玉恒虽心中存疑,却也不好再向夜玄深究,毕竟天家内廷之争不好流入世人耳目!且当她是真的去了西琅罢!只要远离帝都应该就不会怎样兴风作浪!只待收拾了眼下乱局再与她细算旧帐!乱臣不除,誓不归家——这也该算是她的明智之举,更是当下对自己最最有利之局!她若再来添乱,当真无以支撑! 凌霄君自以为了却一桩忧患,实不知夜玄寻到的根本就是个假帝姬,而真正的帝姬玉熙此间正与召国太子风篁逍遥于南国境内呢! “既然如此——”玉恒复又衡量,下一步是该放夜兰归国,还是再派给这位玄公子一点事务,“且待本君明日去向陛下禀奏,为玄公子请功,到时再召公子入宫领赏。至于熙儿……既然她执意去你琅国巡幸,那么还要劳烦玄公子多多费心照看。想来陛下也会致信给琅王,请琅王并王室宗亲于琅都迎驾帝姬……” 夜玄自幼混在军营,鲜少登君王朝堂,所以最不会接这些个官话,听到后来未免心躁,只大手一挥,“这都是小事!自有各部臣子效劳!我方才要问殿下的是……”话未说完,又被盛奕在后面踢了一脚,是恼他言辞无状——迎驾帝姬又岂是小事! 这一回夜玄也急了,回头瞪视盛奕,“又做甚么?还不许人说话了!” “许说许说!”澹台羽麟也恼盛奕多事,难得遇上一个肯为蔚璃讲话的痴人,偏被这些心思迥异的人拦三阻四,“玄公子但说无妨!君家殿堂最可贵便是公子这般直言无忌!你继续说!” 玉恒又笑又叹,看着座下诸人各有主张,也是无奈摇头,令元鹤道,“先给盛将军赐座罢。” 于是元鹤又搬了竹席奉至盛奕脚前,盛奕谢了恩归座。而今便只剩廖痕一个肃立殿上了。 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归 风尘仆仆(5) 夜玄也不等众人忙碌妥当,只扫一眼并排落坐的盛奕,仍执意言说,“臣在来时路上曾遇见东越女君,她受莫家小儿围杀,险些丧命,是我救了她!臣那时见她,已然是神情疲惫,身上似有余伤,现下又听闻她被囚霜华冷宫,想来太子也知阿璃……公主旧疾在身,难捱酷寒,既然帝姬已然找到,那是不是就可以放阿璃……公主出冷宫了?” 果然!玉恒实忍不住轻笑一声——这位玄公子还果真痴心不改! “璃儿……”玉恒有意唤得亲切,笑藏宠溺,“她近日就会搬回凌霄宫居住,不过本君还是要代她多谢玄公子挂念。原来是玄公子斩杀乱臣莫昂救下璃儿,我倒也从未听她说起。” “她未说起,也是事实!”夜玄恼恨难掩,“想来殿下已然知悉——阿璃如今已是召国太子妃了!如何还能住回你的凌霄宫!?难道不该住去召国驿馆吗?” 盛奕险些气个倒仰,廖痕也是愁得脸都灰了,这位公子也太多管闲事了!召国太子妃住哪里赶他何事!看来他早将入宫前的嘱告忘了个一干二净!说好的“只言兰公子归国”,“不问越安君生死”,他可倒好——只问越安君生死,半句不谈兰公子归国! “殿下,”盛奕心下焦急,不得不挺身代言,“微臣此番陪同公子入宫,一是复殿下旨意,再是想接回我国公子夜兰,请问殿下,能恩准否?” 玉恒笑笑,总算还有个议说正题的,“兰公子近来都在藏书楼抄书,本君有意使他多多抄录古籍圣典,好在归国之时一并带回,以供琅国现世与来世的君王做治国之用。今日既然你们来了,倒可以唤兰儿过来,使你们兄弟先见上一面,待他完成手上的古籍抄录——大约也花费不了太多时日,到时便可与诸卿一同还家。” “这个不急!他若喜欢抄书就先留在殿下这里抄书!”夜玄慨言,继续执着追问,“阿璃也不录典也不抄书的,殿下能否先召了她来,与我等见见……” “公子!”盛奕终忍他不得,低声嗔道,“公子师出何名?岂敢太子面前放肆胡言!” 羽麟本还想助阵,可是偷眼瞧见玉恒面色阴沉,便知界线在此,只好乖乖坐正,一言不发了。 玉恒被夜玄如此缠问,也终于定了主意,是该再派他个事务才行!否则此人痴心终将祸患无穷!再开言依旧是轻笑淡语,“既然玄公子如此挂念璃儿,本君明日就接她回来居住,待她将养几日身子,稍得闲适了,再召玄公子入宫觐见。今日就暂不议她!我倒想问问玄公子,卿于我玉室功德至伟,不知想讨个甚么封赏,不如说来听听,明日我可一并奏与陛下,替公子讨来!”说时别有深意地看了廖痕一眼。 廖痕只觉一道幽冷目光飘过,仰头间不觉心下一凛——莫非这位太子已看出自己图谋?此间有意成全?不是成全!他是想在此样危急之时利用帝姬拉拢西琅!?那么……是顺水推舟?见机行事?还是……实则公子若娶帝姬为妻,夺嫡之计可谓成就大半!君王之业也可期可望! 他想着便毅然向前一步,跪地叩首,代主上答言,“启禀皇太子殿下,小人廖痕,公子帐前参事,想替我家公子向陛下,向殿下,讨个恩赏!” 玉恒笑笑,就知必会有人看出此中利害。而这个廖痕似曾相识,又似乎并非等闲之辈,他是否有意襄助夜玄夺嫡?“你且说说——想讨个怎样封赏?” 廖痕回头看一眼夜玄,夜玄怔怔看他,并不知他想讨甚么,只是数日相处以来,既敬服这位程门弟子的才智过人,又信任他的谋略不凡,知他行事必是为自己图谋大业,绝不会有错,故而也未加阻拦。 廖痕再次向上叩首,端正言道,“我家公子历尽苦辛为天家寻回帝姬,未敢使天家血脉流落民间,此乃奇功一件,当受皇室嘉奖!而帝姬避难离家,现今身无所寄,心无所依,虽入西琅为宾客,却是名不正言不顺!试问殿下,西琅封臣当以何名供养帝姬?待公子归国又该如何安置侍奉帝姬?草民以为,公子于帝姬有救命之恩,而帝姬又正值待嫁之年,可否请太子殿下代我家公子向陛下请奏,公子愿回奏我王,以国礼迎娶淳熙公主为府上正妻……” “胡说八道!”夜玄听他啰嗦半晌终听出个苗头,不禁拍案怒斥,“廖痕你胆敢算计本公子!” 盛奕瞠目看来,沉声喝道,“公子又何敢咆哮东宫?先生所言……”他故意顿了顿,盯住夜玄双眸,传意道:是为谁人?待夜玄为此思量时他又转向玉恒,恭谨奏上,“还请殿下定夺!” 玉恒维持笑意,重新衡量此计——凭玉熙心计制得住夜玄否?若制得住她是甘愿静守一隅还是会引兵东上与他相争?若制不住……则夜玄痴心难易,仍旧惦念那东越女子,如此可也就白白折损了玉家的一位公主! 可是那位归入西琅的所谓公主当真是玉熙吗?——玉恒仍存疑虑,“此事……我必会替琅王奏明陛下,也代玄公子问过熙儿,再与众卿回说。众卿以为如何?” 夜玄自然是喜,那一瞬心惊如坠深渊!他未想到原本带来是要为他避横祸的两个左膀右臂,竟给他招来“横祸”!娶帝姬为妻?那蔚璃该置于何处!她纵是二嫁也绝不会屈居妾室罢! “臣请陛下,请殿下三思!”夜玄长吁了口气,不得不自我贬低,“西琅乃荒瘠之地,礼乐不丰,锦绣匮乏,玄亦是军中莽汉,不识风情,实难迎娶如帝姬这等国色天香、倾城颜色!” 玉恒微笑,好在这位公子还有些个自知之明,只是既知自己是“军中莽汉不识风情”又何敢惦记璃儿!“既然如此,本君还有其他政务在身……”他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归 风尘仆仆(6) 偏夜玄最是个不听话外音、即便听懂也要胡搅蛮缠的主,“我听闻天子已然罢免了太子的理政之权,又还有甚么政务好忙?太子殿下真要是通政务,我倒还想问问——那个莫嵬何德何能可以封华阳王?天下谁人敬服?反正我夜玄是不服!” 盛奕与廖痕闻听此言,心惊得几要晕倒!都暗暗讶异:这位公子总是出其不意!剑走偏锋!他真若拿出昨晚截取密信的事在凌霄殿上叫嚣,那他们三个今天可就要葬身在东宫了! “公子若无他事,我等还是退下罢。臣见太子殿下也累了……”盛奕一旁劝说。 “正是正是!”廖痕也急忙帮腔,“不若我等先去,待殿下改日再宣召……” “你们也是奇了!”夜玄微有愠怒,“我问蔚璃你们拦三阻四,我问莫嵬你们又诸多顾忌!倒似我西琅国藏匿了甚么亏心事似的!我今日偏就要明明白白地问一声——殿下是否畏惧莫嵬,才不敢放阿璃出霜华宫!?” 盛奕垂头叫苦,廖痕袖手颓然,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是伴着这位公子就如同与猪为伍啊! 二人都不敢看座上太子神色,只道今天大约是不能完完好好的走出凌霄宫了。 玉恒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怒,不禁看了羽麟一眼,想到他最初所言,二人都会心一笑。 “玄公子所言正是。”玉恒懒怠争辩,索性认了,“皇室苦无忠君良将,更无护驾精兵,他莫嵬手握军权,囤重兵于皇城之外,霸政朝堂,欺凌天家,我能奈之何?” “奈之何又有何难!请问殿下那莫嵬有多少兵?我见城外已有青濯将军勤王护驾!如果殿下恩准,臣愿再调骑兵精锐二万以助殿下铲除乱臣!收复兵权!”夜玄慨然言说。 盛奕与廖痕再次诧目瞠望,玉恒显然也对夜玄此样提议微有讶疑,哑然片时方道,“玄公子忠心……本君念之。只是——”非可信之军调入帝都无异于引狼入室,若能驯服或可为己所用,若是不能那便是第二个莫嵬,全然引火烧身之祸!玉恒微有犹豫。 “怎样?!难道殿下只信得过东越蔚璃,信不过我西琅夜族?”夜玄看出他踌躇,坦言质问,“若是如此,兰弟我也不急着接回去!让他继续在殿下这里抄经录书罢!待我助殿下铲除乱臣之后,再来接他也不迟!” “这是好事啊!”澹台羽麟又开始拨打他的小算盘了,方才师源临去时尚有感叹:若能多添援军便可减少越军伤亡!而夜玄的二万骑兵刚好可抵擎远未达之援军!越军无有伤亡,阿璃必喜!“敢问玄公子!你二万骑兵驻扎何地?几日可达帝都?” “驻扎在胡关。是经我训练多年的飞骑军,都是骏马良将,可日行千里。只我一道军令去,三日内可达帝都。”夜玄答说。 “这太好了!真乃天降神兵也!阿恒——”羽麟喜得拍手赞叹,早一日除莫嵬便可早一日接阿璃回来,此是他惟一冀盼,“有玄公子助阵,此战必胜!” “那么——”玉恒仍有犹豫,二万骑兵大过青濯一万铠甲,而这位蛮公子若稍有不驯,可就不是那么容易收服了,“玄公子肯发兵襄助,有何条件?” 夜玄瞠目瞪视,俨然困惑,一旁廖痕见机连忙再次上前叩首代答,先讲冠冕堂皇之辞——“四境封王有护卫天子之职,而今天子受权臣威慑,封境之王首当其冲,为天子除乱臣,肃朝政,责无旁贷!”再讲私心所计——“只待功成之时,天子肯赐帝姬下嫁西琅,便是夜王族莫大荣光!” “嘿!”夜玄也是诧异,怎么甚么事都能说到帝姬身上,厉声斥责廖痕,“先生所为可称得上是趁火打劫!夜玄不耻!我只不过是看不惯莫嵬那等目中无人欺善怕恶之流,借殿下之威出兵教训他一番!至于甚么迎娶帝姬之事,非我所想!” 太子玉恒不得不感叹——今日所得,无不惊喜参半!萧雪探知当年密信,还以为他心怀旧恨又添新仇,必会与自己刀剑相向,未料他能深明大义,一心只想杀莫贼!恩师师源归来,虽则盲了双眼,又报前方战事不利,然朝堂之上有此肱骨忠臣,便也不愁审不了莫贼,制不下齐门了!而夜玄的冒然到访,先不论寻回的帝姬是真是假,只他慨然大度愿以二万骑兵助皇室擒贼,此样结果就足以喜出望外。 待使元鹤送走了夜玄君臣,玉恒半笑半叹看向澹台羽麟,澹台羽麟也惊喜难禁望向玉恒——“可恒可曾想到!?当真是天降神兵啊!丢了一个擎远,来了一个夜玄!你可信他?!” “信,亦不信。”玉恒凝眸望向门外,似乎还能望见夜玄一行人的背影,“这个夜玄……肯发援兵不是忠君,而是痴情!他与你一般——为东越女子费尽思量!不计代价!并且……纵是公子可信,谋臣亦不可信!那个廖痕……”玉恒浅浅一笑,轻快讥诮,“也同你一般——唯恐天下不乱!”此君臣二人恐怕终究是个祸患! “管他公子谋臣!只再有两万援军,不愁灭不了莫贼!”羽麟欣然叫道,“如此算,刚好可以赶在莫嵬封王大典那日动手!务求一击而中,彻底剿杀!总算除了心头一患!” “你休要张扬!若泄了天机,可就是一败涂地了!”玉恒沉声教训,“你出去还是要盯住琅国驿馆的动静,结交往来都要查探仔细。万不可使这莽撞公子坏我大事!” “他一心想要成你大事好解救阿璃呢!必定比谁人都小心谨慎!你不是也看出来了,他身边的那位廖先生可也称得上是位敏锐机智的谋臣啊!必能助他三分力!” 玉恒笑笑,“何止三分!一个家臣敢替主君请聘帝姬为妻,这位廖先生所谋,志存高远啊!” “你是说……他想扶助夜玄承琅王之位!”羽麟这才省悟方才议说的帝姬之嫁,关系深远,“夜玄庶出,若迎玉熙为妻,必得琅王高看,那么他们便有胜算夺琅国储君之位!不过……这事也并非坏事! 就治国而论,琅国夜族,琅王之下,有太子丹、公子玄、公子兰,这三位公子中也惟有夜玄尚有几分成事之雄才、治国之伟略。他若有此远志,于琅国子民而言也不失为百年福利。你不是也横竖看不上那个太子丹吗?我看你似乎也有意将玉熙嫁去西琅罢?” 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归 风尘仆仆(7) 玉恒笑而不答,暗自思量:夜玄远志是为称王?几时得此远志?全不似萌春时节那个纵马狂奔的浪荡公子吗?只怕是称王之后别有所图罢! “你忌惮夜玄痴心于阿璃?”羽麟仿佛看透他心思一般忽然问说,又好心宽慰,“这个你大可放心!凭阿璃又怎看得上这等粗蛮公子!” “哈!”玉恒哑然失笑,“你可知惦记的久了便欲求之,求之不得便欲为盗!盗之不得便欲做贼!贼,实为大患矣!非精兵强将不可治也。” “哈!”羽麟也学他讥笑的样子,“你这是连我也一并骂了!你怎就不说自己小器!只许你朝朝暮暮惦记佳人,却不许旁人看上一眼?殊不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殊不知佳人乃我怀中之物?窥他人之所有,盗贼之始也!”玉恒抢断他言。 “嘿!”羽麟恼得拍案而起,“怎么说说就是你怀中之物了!她人在霜华宫呢!再怎么论她与风篁是有婚典之仪,与我是有婚约之信,与你又有甚么!?你这是倚权仗势信口雌黄……” 说到信口雌黄玉恒倒又想起了一桩正经事,“你明日再来,替我将青濯带来,我有事吩咐。” 羽麟哼了一声,“你说带来就带来,当他是个木偶呢可以别在腰里藏在袖底,那么一大活人我怎么带进城来,带过宫门?现如今四方城门可都是莫军把守……不过说到这事我倒想起来了,那个慕容女子啊,可是闹了好几回,定要入宫来瞧瞧她日思夜想的凌霄君!你说,要不将他二人都扮成美女献入东宫?” 玉恒笑笑,斜躺进榻里,闭目休神,幽幽念道,“你敢把慕容女子送进宫来,我就把天下乞丐都送入澹台府邸,你自己裁夺。”说完也不理会羽麟再怎样缠闹,只把玩着那只桐华殿印玺,心底苦笑——东越之行惟是成全了玉熙!不过倒也无妨。依现下境况来看,只须再忍耐三日,便可接那女子回来了,自此定要好生待她,共她朝朝暮暮…… ******* 夜玄回到驿馆,自然免不了受盛奕嗔责,受廖痕谏劝,二人一致认为兵援帝都实非明智之举。盛奕主要是怨怼夜玄发兵之初衷实为东越蔚璃,这分明就是用心不正!而廖痕主要是忧心太子连一封谕旨都不肯给就指令西琅调兵入皇境,只怕此事会后患无穷。 偏夜玄执意为之,任凭盛、廖二人怎样劝谏都是无用,即刻写好了军令,即刻吩咐驿丞,星夜启程,快马加速往胡城调兵。 廖痕见事已至此,拦也无用,惟有另外备下一计与夜玄嘱告,“公子调兵来援,实则未必一定参战。琅军到时可驻扎于越营后方,静观局势之变,若玉室胜则助阵玉室,若玉室败则待其败尽再剿杀莫党!如此——公子可知其中意思?” 夜玄瞠目看他良久,淡定答说,“我知先生之意。只是——我于国中根基未稳,又何敢图谋天下?况且那蔚璃以青门小将驰援帝都,我等此战名义上是助阵玉室,实则是助阵东越,玉室败就是东越败,东越若败青濯必亡,青濯若亡她必痛心疾首!我夜玄引二万大军来此,只为看她痛心疾首吗?!” 廖痕怔怔再无言可应,心下又发感慨——王者痴心,倒底是善是恶?转头看向盛奕。 盛奕早已弃了所有念想,与这位蛮公子也惟剩并肩同袍冲锋陷阵,至于甚么逆耳忠言献计献策根本就是徒劳!此间盛奕只想着寻个僻静处——磨砺宝剑! 第八十八章 擦肩于野 悲喜匆匆(1) 题记:《皇朝史记》:北溟昔氏,荣乌外族,世居北境,非中原礼邦之血。伏白帝统四境之时,其先祖降之,帝封为王,以克蛮夷。皇历太和十七年,溟伤王得子,赐名昔柏,立为太子,柏公子母族不详。翌年冬,溟国兵乱,宫闱遭屠,太子失落无踪。 ****** 就在夜玄的军令送抵胡城之时,擎远的大军已经越过荣城,正往燕丘进发。 彼时北方早已是大雪淹路、寒风呼啸,青袖勒马伫立山坡,望着脚下旌旗漫天、黑甲蔽野的东越大军,心绪激荡热烈——多少年不曾见这样铠甲烁烁!曾经在初阳城时,经常跟随父兄去看沙场点兵,然而自初阳城倾覆以后,曾经的军鼓声声,剑戟霍霍也都一并消逝了。 而今跟随北关镇远将军点兵南下,直捣帝都,定要杀尽莫家乱贼,以复当年之仇! 擎远自行军队列中拨马驰来,远远望见山坡上的英姿飒飒,心中愈生敬慕之情——何其有幸,今生竟得与这样女子亲近!待功成之日便可娶她为妻!纵马雪原!人生何求!? 他催马至青袖近前,向着这冷冽女子咧嘴一笑,“袖儿以为如何?” 青袖不解,困惑看他。这些天行军苦旅,眼前这位糙汉的面色愈见沧桑了,目色也尤见坚毅!“我是问,我这个乞丐将军带兵,可比得上澄少将军一丝半毫?”他墨色双眸闪过寸寸温柔。 青袖微怔——没有人比得了兄长!可是面前这位乞丐出身的镇远将军——当真已是令她刮目相看!这一路行来所见识到的军阵齐整,将士威武,都令她为之热血澎湃!而除此之外,这些天共他一起整备粮草,操练军队,对他这样一位莽汉将军也有了更深的了解。才知他行止虽则粗糙无礼,可心思却是细腻温柔。 只说这置办行军物资,他为全军上下的衣食兵器已然是忙碌不堪,竟还能记挂着特地为她另备了两套女子冬衣,又置下一驾车撵以方便她女子于军中行事方便。他对她的诸多照顾可谓如兄如父、亲切而周到。 只是……如何就与他亲近不来?虽与他已有过肌肤之亲,可她那颗心为何总也飘忽不定? “擎大哥……乃天生将才!长公主更是独具慧眼!”青袖向他报以浅淡笑容,由衷地赞叹。 “哈哈哈!”擎远仰头大笑,“能得青门女将夸奖,我擎远也算功成名就啦!只不过……你夸我就专心夸我!何必又带出那女人!”他言语欢快,颇为自得。 “须得救出长公主,擎大哥才算是真正的功成名就!”青袖郑重嘱告。 擎远看了看她,意味别具,几次欲言又止。 “擎大哥有话直说无妨!”青袖看出他犹豫,心中也不免忐忑,想着万万不可中途生变啊!眼见冬雪就要漫延天下,长公主在霜华宫里又如何撑得过凛凛寒冬! “你是不是以为……”擎远踌躇着言说,“你以为东越大军开往帝都是为讨伐玉室?” “难道不是!?”青袖杏目圆睁,愠怒可见。 “你可真是……真是个傻丫头!你就看不出长公主是甘心情愿自己走进那霜华宫的?她始终心向那个狡诈太子!执意要扶助他们玉家……” “我不管!”青袖截断他言,“长公主痴心,可是玉家太子不配!我们此去就是要讨伐天子,营救璃儿,斩杀莫贼!凭是谁人,也难改此志!” 擎远知她心中有恨,而他自己笨嘴拙舌又不知该怎样劝说,挠头半晌,才缓意道来,“你说的那些,只最后一点是长公主军令所指。至于讨伐天子甚么的……长公主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玉家狠毒!杀了我大哥唯一的儿子!”青袖泪水难抑,抬手抹去,转望远道,恨意满胸。 第八十八章 擦肩于野 悲喜匆匆(2) 擎远便不知如何是好。他心疼这女子的悲苦凄凉,可又不能为了这份心疼违抗女君军令。 二人正僵持着,青袖远远看见一队行人,大约有十几人,各个衣衫单薄,顶着猎猎北风,逆着行军阵列,正徒步向北行进。看他们那弓腰伏背的样子,不是漂泊的流民就是落魄商旅,只是这一行人当中有个身影为何如此熟悉? 青袖拨马向山下行去,擎远还当她恼恨未休,催马并行依旧苦意劝说,“实则我大军到燕丘休整后须得兵分两路,我有意使袖儿领兵驰援青濯将军,我另带兵马救援王都……” 青袖骇然,转头注视,“王都如何?莫嵩已攻至王都?!” “只差两座城池。方老将军已经传来求救军讯……如果袖儿心里只想着讨伐天子,我也不敢派你往帝都了,那到时战事一起,濯儿可就是孤军奋战,而我必须驰援方老将军,国家的都城总不能丢罢……”他这样说时,却见青袖似乎充耳未闻,一双明眸只是惊诧地望向远道,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所见也不过就是一群流民罢了。 “果然是他!”青袖忽然催马疾驰,冲向行人。擎远虽不明所以,还是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行道上,那十几人正与大军逆向而行,忽见两匹快马迎头飞来,人群顿时慌乱四散,各自避让。惟有一位少年,其行止挺拔,直腰昂首,见快马奔来,依旧驻足原地,目色锐利地扫过青袖,并她身后坐骑,从容淡定地看着青袖在路边勒僵驻马,翻身落鞍,大步奔来。 “果然是你!”青袖奔至近前,惊疑更甚,“你竟还活着?”此言问出方觉心头有万般滋味,竟无所适从!那一场杀戮之后,她二人一个重伤几入黄泉,一个被缉入澜庭受审…… “他乡遇故知?”擎远放马路旁,也大步凑了上来,一双迥目将眼前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少年打量个透彻,分明是腹藏“玄机”却偏要打扮成男儿模样,稀奇了怪了!“哪来的?去哪啊!” 青袖对他这样粗暴无礼很是不悦,“此是我故友。请擎大哥先回避片时可好……” “片时成得了甚么事!”擎远固执着不肯退让半步,“既是故人,何不煮酒叙旧,你这样……”他有意又盯了眼少年宽厚的胸部与丰硕的腰身,调笑道,“还能喝酒吗?” 青袖此刻也觉出异样,重新审看昔梧,只见他比在越都时壮硕了许多,一身宽衣大袍仍掩不住他身上宽厚,而这种“宽厚”……她也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 “梧公子?”青袖有些恍惚,而前这人当真是北溟国的公子吗?那个初到越都就偷袭禁军大营的梧公子?那个伙同自己深夜袭杀禁军将领的北国少年?按说他不该活着!他知道当年青门遭遇的种种惨烈,玉家太子又怎会准许他四处游走!? “梧公子是要归家吗?”青袖回头望望身后的一道道城关,此去溟国都城尚有千里之遥,“只你一人?徒步而行?”再看四下早已散落各处的其他行人,对他似乎并无顾念之意,“梧公子未何不应我?我是青袖!我是……” 她正疑心着是自己入梦还是认错了人,擎远一把钳住她手臂,强行将她拉至一边,伏向她耳畔小声提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哪里是公子!分明是妇人!” 青袖诧异,果真是认错人了!?“这不可能!我认得他就是……” “你看她胸厚腰宽,腹部隆起,分明是怀了身孕!谁家男子赶路要扮做孕妇!”擎远说道。 青袖愈发惊诧,回头再看,昔梧并未等在原地,而是走出了数尺之外,根本无意与她相认。 “擎大哥,我欠她恩义!本该送她还家!只是当下……” “我明白。你去拦下她。我去把备给你的马车赶来。” “再备些干粮银钱!若是可以把你的通关令牌也赠她一块,方便她穿城过境……” 擎远笑笑,“亏得是个妇人!不然我可是要妒恨了!”说笑着,大步去了。 青袖重又追上昔梧,这一回昔梧回了她一个寡淡的笑容,微微颔首,算是相认。 这位北溟国的真公主,假公子,也是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会在这荒郊野岭相遇故人。只可惜此故人非是她想见之人!她想见的人大约此生都未必再见!一场欢愉一场空!与那青门小子的云雨之欢,数年之后他是否还能记得?只怕是用不上数年,只转个月份换个季节他大约就要另觅新欢了罢!听说青门是与慕容家定了亲的! 忘了也无妨!终有一天他还会再想起——是谁人教他初识云雨!昔梧想起那段欢愉,不禁面色微熏,低首一记浅笑,她知道——他绝不会忘了自己!就是此时此刻,她还能感知到他伏在自己胸前的痛哭颤抖!他曾无休止地纠缠她的身体,一遍遍数她背上的鞭伤,他滚烫的泪滴进她的伤口,痛得她颤栗不止,可也享尽愉悦! “你哑了?!”青袖终于发现症结所在,不觉又恨又疼,“是玉家太子迫你吃了哑药?!”定然是了!封人口舌,既是训诫又是警告!自此她昔梧便再也不能“胡说八道”了! “那么——”青袖不知该不该问,又疑心她受人欺辱,又忧心她不甚承受,犹豫时目光不自觉地望向她腹部,那里当真存了一个生命?“你……你的孩子……”不知为何她先红了脸。 昔梧伸手拉起她手臂,慢慢按向自己腹部,脸上笑意又添一分,是那样的柔和与安详。 青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昔梧,不再是那个戾气暴烈的北国公子,而是……而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她那神情,似乎已经宽恕了世间所有罪恶,“你……是甘愿……如此?” 昔梧点头,又拾起她手臂,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 “柏?”青袖疑惑,“他姓柏?”问过才知自己何等愚蠢!昔梧那又恨又嘲的目光瞪得她无地自容,她忽然顿悟,更是又惊又疑,“青柏!?你是说……” 正这时,擎远驾了辆马车赶来,停车于道旁,跳下车子,递了马鞭给昔梧,径自说去,“车上有粮有钱!还有一件貂裘,愈往北去愈冷……这些原是备给袖儿的,既然你们是故友,就送给你了!”说时又自怀里取出一块通关令牌,塞在昔梧手上,“你再有难处,可往芜良关,随便逮个人,提我擎远大名,都会照看你一二!”说完又回头看青袖,那意味别具的笑容看得青袖愈添困惑。 昔梧退后半步,向他二人躬身一礼,再仰头又复冷漠神情,重又深深看了青袖一眼,面前的青门女子啊,此去北荒大约再也见不到初阳青门!转身登车,执鞭策马,扬尘而去。 青袖还有诸多疑惑未解,可是惊怔之下又碍于擎远在此,委实不宜深究。昔梧怀得是濯儿的骨肉?那濯儿为何不留她在青府?是她不愿?还是不能?这位昔梧公子……不,该是昔梧公主,自相识以来,观她行止,闻她言辞,早该知她仰慕兄长……是为此缘故,她才敢为青门入刀山赴火海罢!又甘心不求名份为青门存血脉! 只是相遇匆匆,自此一别,惟是一驾马车相赠?青袖望着马车渐行浙远,心下总有莫名的怅然。此样擦肩或许将是永别?曾经相识就此将成追忆!过往种种,各样悲戚,再想起时彼此身在何方? “擎大哥方才说——王都告急?”她收拾心境,重又看向擎远,“我青袖愿领兵驰援帝都!只斩莫将,不犯天子。请擎大哥放心,你另带兵马去支援方将军罢!” 擎远看她,终奈不住好奇,“方才那妇人……还有她腹中孩儿……” “哪来的妇人?哪来的孩儿?”青袖回身牵马,又问一声,“是否入燕丘之后重点兵马?那么我与擎将军燕丘城见!”说完飞身上马,扬鞭去了。 是昔梧之幸!是北溟王族之幸!更是他青门之幸!她昔梧腹中竟然留下了青门血脉!只是世事艰险,人心不古,流言蜚语都是祸根!既然中原兵乱,玉室阴诡,那么且容她远避北荒罢!寂然归去,远离祸乱之邦,只待他年婴孩长成稚子,稚子再成少年,少年承袭远志,则东极初阳,便可重修城池,再建关隘! 青袖飞马疾驰,恨不能立时抵达帝都,向青濯讲说这个喜讯! 溟国历,庚子年冬月,公子梧回宫。王上责其触怒天家、丢失王妹之罪,囚入冷宫,隔绝世事。翌年仲夏,瓜熟李甜时节,溟国王宫喜添麟儿,是为王之“次子”,朝堂震惊,宫廷惊诧。独溟王狂喜非常,为小公子赐名“昔柏”,封为储君,入主东宫。同时封赏群臣百工,大赦牢狱囚犯,免子民税赋一年,指令举国同庆! 第八十九章 得之非偶 南风熏熏(1) 题记:《南召外史·宫闱篇》:召睦王为世子时,妻东越女君于野。后女君入帝都为囚,传闻崩于霜华。睦王晋为太子,尊父命,迎女医慕容若子为太子妃,育有子女。至若干年后,方知若子实为玉熙也。 ******* 北风过境,渐渐潜入南国,使南国秋色总是退去的晚一些。时进九月下旬,南方的村野尚且可见几株夏花,仍就执拗地摇曳篱下,而竹篱外垂柳金黄,枫叶嫣红,正是村郭多娇时节。 此处的四角竹篱稀稀落落,勉强围起一处茅檐村舍,舍前几只鸡笼散落,几行耕田齐整,三两山鸡倘佯于田头,大把的秋豆泼洒在笼内,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自郊野的不远处,走来一位浅荷色衣裳的女子,披着一件腥红锦缎斗篷,臂上挎着一只竹篮,蓝边显露出一丛野菊,三两莲蓬,篮内似乎还盛有四五野果,被那女子爱怜地端看着,时不时拎起一只挨在鼻下嗅了又嗅。 此样意趣实是繁华人间里的一处静怡桃源!那女子步至篱下,缓缓推开了竹门,很是怡然自得地望了望院中所藏,虽是茅屋小窗,土路泥台,可是有窗前的红枫自添情趣,台上的秋蝉别具意境,尤其是……那将将走出房门的清俊少年!为这深秋萧索平添一份明朗! ——此生若是有他相伴,纵然归于此处应该也无憾了罢?! 女子容貌恬静,浅笑温婉,轻轻问一声,“公子醒了?” 风篁扶门怔住,将一打眼只见一身腥红披衣,还当是故人来寻,待定神细看,才知是别家女儿,忙上前躬身见礼,“慕容姑娘!又劳慕容姑娘外出采药了?这些事你大可指派了秋山他们去做!总这样劳烦姑娘,篁实不敢当!” 被唤做慕容的女子笑意愈浓,并未再做谦辞,而是缓步上前,将手中竹篮递在风篁手上,又拾起他另一条手臂,一边托着,一边诊向脉门。 风篁虽说近日来都受这女子近身照看,诊脉探息自不必说,连是那些清洗伤口喂药敷药的活计也都是受她恩待,他昏睡时自是不知,只是醒来这些个时日,可说是眼睁睁看着她衣不解带地侍奉于床前,总是叫他窘迫难奈,又羞愧难当。像是眼下这等挽袖搭手他依旧未能适应。 “公子体内还有些余毒未净,都怪小女子医术拙劣,这若是换了苏小叔来,许是就治好了!”慕容女子神色愧疚,低下头时不觉雪腮飞霞。 “无妨无妨!”风篁见她诊脉完毕,连忙退了一步,手中还挽着那只竹篮,“无论怎样我都要十分感念慕容姑娘救命之恩!若非你来得及时,想必我早已一命呜呼了!慕容家大恩,慕容宗主大德,慕容姑娘妙手仁心,篁必当一生谨记!必当报以涌泉!” 慕容女子笑笑,“慕容家背依南海,何敢劳公子再抱涌泉?” “嗯!?”风篁一怔,方省悟是她俏皮玩笑,也不禁莞尔,“我是说……要报你慕容家恩德,重金高官但凭你开口,风王族绝无亏欠!” 第八十九章 得之非偶 南风熏熏(2) “嗯!?”风篁一怔,方省悟是她俏皮玩笑,也不禁莞尔,“我是说……要报你慕容家恩德,重金高官但凭你开口,风王族绝无亏欠!” 慕容女子看看他,重又拿回自己的竹篮,“我一个女子,做不得高官。就是不知公子的性命可以值多少银钱,你风王族看着打赏便是。”说时取了篮中的野果,递给风篁一只。 风篁本想推辞,又见她没有收手的意思,便只好接了,称谢道,“近来饮食,全赖姑娘照拂!” 慕容女子笑笑,带出几分落寞,转身往屋内去了。 风篁看看那女子背影,又看看手中野果,莫名地涌起一股相思之情。想到与那东越女子流落在野的时节,他那时还在恨她恼她不肯与她置言,她兜了满怀的野果回来故意行狡计想要哄他开怀,还说甚么“春华秋实,春有百花可观,赏心悦目;秋有硕果可食,饱腹充饥!……尝一只野果,提神解渴!”……后来他果然中了她的诡计,尝了她手里又酸又涩的果子,不过倒也就此治好了他的“哑疾”,又与她欢笑如初。 而今再想她那时的狡黠灵慧,当真思之心痛,念之血涌。恨不能立时扑向她身边,与她成那还未尽都完成的新婚之礼。他胡乱想着,咬了口手中的野果,倒是份外香甜呢!许是到了季节罢,已然暮秋初冬时节,该熟的果子都已熟透了…… 不禁又想起那慕容女子,她总是笑容清浅,言辞寡淡,行止温婉贤淑,一身妆容更是轻描淡写之极,她似乎有意要隐藏芳华卓彩。是为女子行路于野,规避祸事之故?只是那一双眼,偶然瞥视便觉幽深无底,待凝神注目时更可见横波无限,只怕并非是个浅淡寻常的女子啊! 原来风篁与蔚璃分别之后,便由许山秋等一众侍卫护送着,一路向南,欲往南海慕容家求医问药。未想走至半路就遇上了这位自称是慕容若子的医者,还称言是奉了慕容老宗主之命,特地于途中接应风族世子。 那时正值风篁毒发攻心,人是时好时坏,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许山秋与众侍从便也不作他想,只能随着这位女医来到了这间郊野茅屋。万幸这慕容女子当真医术了得,只三两日光景便解了风篁身上的剧毒,顺便医治了他几处剑疮,使风篁自昏迷中渐次苏醒。 风篁醒来后听许山秋讲说路途所遇,想到父亲确曾有言:慕容宗主会派人沿途相迎。他只是未想到派出来的会是一个女子。在感念慕容若子之余,便也依她指示暂且歇于此地,以便调养内伤,驱除余毒。 算算时日,在此耽搁已近一月之久,也是时候启程还家了。也不知家中情形如何,近来接到的父亲家书,似乎总有言不由衷词不达意之感。可是发生了甚么事情?四叔退兵必有情由!而蔚璃去了帝都又将遭遇怎样凶险?便求兵乱早已平息,也好早些接了她回家! 风篁这样怔在院中思量种种,并不知屋内的慕容女子正隔了小窗向外望他。 慕容若子一面将那束雏菊插入花瓶,又随意地佐以枯色莲蓬调配,一面偶尔瞥视一下窗外的挺拔少年。早就听闻南人貌美,却不知南国男儿也在这貌美之列!眼前这位召国世子……不,如今算该是召国的太子了,还真是生得仪容俊美、风神秀彻啊!那举手投足间又别有温柔,别具雅致!风王族得此骄子,实是门族百年之幸事也!那风骏一生功绩大约也惟是教养了此样儿郎罢!却也不知这少年的母妃是出自哪家世族? 只是那东越蔚璃,若当真与这位颇具君子之风的风族太子配成一对,岂非要妒煞自己那位自视甚高又不可一世的皇兄!这还真是为难!倒底是哪一样才会使皇兄更心痛呢?——是使东越蔚璃嫁做人妻?还是使她香消玉损于悄无声息? 正思索着,一位年纪稍长的婢仆轻步上前,微微一礼,递上一封信函,“启禀公主,宫里有信传来。” 女子接了,展开看过,嘴角勾起一抹欣然,幽幽道,“若是惹得众人皆欲杀,便也怪不得我。” 婢者也随着主上露出喜色,谄媚道,“这么说,那伏白女子终于想通了,她也知道这事指望不得别人,若想杀那东越女子,总还是要自己动手!这一回公主留在桐华殿的那几株‘醉胭脂’总算派上用场了!奴婢还以为……” “阮姨,”女子声色微冷,截断婢者言语,又狠狠瞪她一眼,“你这人的坏处就是——絮言碎语!又自以为是!当年你但凡警觉利落,母妃也绝不会死得不明不白!母妃在世时就曾数次训诫尔等:寡言慎行,可以保身,可以终年。而今我等处境,非生既死,你还不知自省自悟、检点行为,还要信口张扬吗?” “是是……是!”阮姨惊慌失措,连连拜礼,“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奴婢只是想着公主近来郁郁寡欢,无甚喜事,今朝总算得了一则喜讯,了却公主一桩心事,那东越女子若是中了醉胭脂的毒,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还敢唤我公主?讲了多少回!”女子轻声嗔斥,“若非念着你侍奉母妃多年,我倒也不会把你带在身边!阮姨,你若再这般啰嗦,休怪我不念旧情!” 阮姨顿时息声,半句话也不敢多言了,低头摆弄着蓝中野果。 是了!这位以慕容若子自称的便是走失了九犀山的帝姬玉熙。——是皇室玉族唯一的公主,是东宫太子之亲妹,是已逝贵妃慕容蓉之长女,是桐华殿之主上——淳熙公主。 这位公主的心思计谋当真不输给她的那位皇兄凌霄君。向前推大约是要从莫家逼婚开始,亦或者往前再数几年,自贵妃慕容蓉与二皇子玉忱暴毙之后算起,这位玉熙公主就开始谋划起了她的出逃与报复大计。 第八十九章 得之非偶 南风熏熏(3) 借着出巡东越,于九犀山使出金蝉脱壳之计,摆脱莫臣的挟制;再一路向南,又于召国内好巧不巧遇见琅国盛奕,于是以赠马为由又引得西琅君臣二度寻找;当然她也未料到皇兄会派一个琅国公子去寻她,不过被谁人寻到她也无所谓,因为无论是谁人寻到的都不会是真的玉熙公主!此是她第二回的金蝉脱壳!自此后,她便可深埋其名,实施她的复仇大计了。 “去取盏烛火来。”玉熙将手中的绢信看了又看,终于可以确实:伏白冰已然将醉胭脂递进了霜华宫。此花娇艳,惹人怜爱,可是那怜爱之人必不知晓——此花芳香,实为沁脾侵心的一种迷魂毒药!闻者初时只觉花香,渐渐便有头晕嗜睡之状,而嗜睡日久更难以唤醒,再经些时日,便会心血凝故,窒息而死。 此花杀人于无形,死者可谓无疾而终,凭是谁人也查不出死因,揖不到真凶,最最关键是也就无从对症而医,凭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那东越女子了! 玉熙将绢信递向阮姨呈上来的提灯,想着那位素来雍容镇物的傲慢皇兄,闻知蔚璃死讯,该是怎样的震怒悲恸!那是他一手调教养成的倾国佳人啊!他半生心血都耗在那女子身上罢?这一回他也该知道——痛失所爱,痛失至亲,是怎样滋味! 绢信燃尽,一段阴谋隐匿于无形!世人再也无人知晓,霜华宫里的女君何以近来嗜睡?是为被弃之心伤罢!或是为着骨折之痛!那可怜人,且由着她再多睡片时罢!谁也不知她是中毒已深! 玉熙将插好的花束摆向窗前,又瞥见院中不知几时热闹起来,少年的一众侍卫打猎归来,他君臣正于院中议论着甚么,看去倒似十分隐讳的样子。是时候该督促他们还家了!现下已然杀了皇兄的女人,下一步便是要夺取他的江山了!而若行此计,必要倚赖召国风王族才行! 玉熙唇角勾一丝浅笑,是世人不曾见过的得意与险诈。她心藏千机——总要使那位凌霄君落进尘埃、碾作灰泥,才能了却平生恨事! 许山秋打猎归来,见主上一人站在院中发呆,于是吩咐了众人先去整理猎物,自己则凑到主上身旁,笑颜问说,“主上今日可好?看主上气色倒颇具神采了呢!亏得慕容姑娘医术高明!” 风篁回头见众人归来,又见许山秋手中持有一只竹筒,切切问道,“可是家中又有信寄来?” 许山秋呈上竹筒,又道,“驿站说是今早刚刚收到的!可巧我们今天就去了。” 风篁拆了竹筒封头,自里面取出一卷绢信,心下盼望,近来知世间消息倒也全凭了父亲寄来的家书,父亲关怀,多问病情,又知他忧心,总能简言两句蔚璃近况。上一回是讲到蔚璃已近径亭山,只是不幸派给她的四名召国侍卫都被皇太子的人所杀,无一幸免,而蔚璃也被来人接入了帝都。那么后来如何?倒底还是要入霜会宫吗? 他焦急地展开信函,从头阅起—— 吾儿安好为父甚念知你重伤得愈我心甚安今国中大难先王驾崩风肆在囚三军无帅朝堂无君诸事待议百业待兴而皇廷铲除莫党在即兵马云集必有恶战莫党若除则玉室必兴问罪之师至我召国召国或战或降关系千里民生盼我儿速归以振朝纲以兴百业以治邦国父冀盼 风篁读罢又疑又惊,信上再只字未言蔚璃近况,倒讲说“国中大难,先王驾崩”!?他怔怔望向许山秋,泪已涌上眼眶,“你……知否……先王驾崩?怎会如此?祖父……祖父身子健朗,我离家时……他老人家还亲自送我出城,与我一同纵马数十里送我至远道……” “主上!”许山秋见其悲恸,便省悟信上所言,新王终于将先生死讯昭告天下了,“先王驾崩啦!先王魂去西天啦!实实痛煞子民!……”说时跪地伏首大哭。 院中随侍同行的侍卫婢女,见此情形也都纷纷奔来,跪在风篁脚下,叩首哀哭。 风篁却是如闻惊雷,身形几次摇晃,连退数步,幸被及时赶来的慕容若子扶住,劝慰一声,“公子节哀!” 风篁恍恍乎不知此身所在,更不敢信家书所言与众臣所奏,“怎会如此!?我如何不知!几时的事?我如何不知!祖父健朗,怎会弃国弃民而去!” 许山秋也连忙上前扶住自家主子,哀声诉道,“只为太子伤势危笃,新王嘱令小人等不可与太子再添悲痛,故而迟迟未敢报与太子实情,实则……实则新王去迎太子时,老王已然入棺停灵……只待举国治丧!” 风篁仍不敢信,“可此事……此事已然过去一月之久……祖父……先王倒底为何……” “是刺客!不知是哪里来的刺客!”许山秋一手搀着主子,一手紧抹眼泪,“小人也是听个恍惚!说是肆公子献上神碑,碑文有记风族必然称帝之说,故而先王特往郊外巡看,只未想到,竟然遇上刺客……” “神碑?!”风篁已摇摇欲坠,心下便明了几分——四叔退兵必是为此缘故!而这……“分明就是诡计……我王何以蒙了双眼!这般糊涂!”说时恨得顿足,抱住许山秋大哭不止。 众臣仆无不哀戚,又哭又劝,倒是混乱成一片。 玉熙只是躲去一旁冷眼看着,心下也不得不佩服皇兄的用计深沉!可也恨极了他手段狠绝!不能相容则必杀之!——此是他素来行事之原则。只是这一回……她幽幽冷笑,思量着该如何劝勉眼前的风族太子,与凌霄君为仇,兵指九阳城! 她缓步走近风篁身边,款款一礼,柔声劝道,“公子伤势未曾痊愈,还望节哀珍重。而今既是国难当头,危局在前,公子还应速归晏都,以助新王,整治慌乱!” 众侍卫婢仆听慕容女子言简意骇,正中核心,便都如同得了主心骨一般,顺势规劝主上,“太子珍重!而今还当思计速速回宫为上!” “请太子珍重,速速还家,以助新王。” “求太子还家,为先王复仇!” “求太子为先王复仇,扬我国威!…… 归家!自然是要速速归家!刺客?还能是哪里来的刺客?必是帝都无疑!弑我国君,撼我国本!此仇此恨,焉能善罢甘休!——风篁听众人劝谏,也急整心绪,镇定精神,吩咐许山秋,“即刻备马!一日八百里!速回晏城!” 第九十章 晨光在即 芳华寂寂(1) 临近华阳王封王大典的前一夜,凌霄君宣召青门小将入东宫,与萧雪,并殿前侍卫等数位心腹之臣,议定最后的杀贼之计。其间凌霄君仍使昔桐击鼓鸣乐,并叮嘱青濯细听,令殿前侍卫十数人,依鼓乐之节奏操演阵列。 待一曲罢了,青濯且惊且叹,才知近来传闻的东宫醉心歌舞鼓乐乃是表象也,实则东宫是借着操琴奏乐之喧嚣,依据《沧海月明》之琴曲,编排了一段鼓乐,又依照这一段鼓乐的节奏变换操练了一组攻敌阵法。而方才那十几人正是代表着十千军,所演进退攻守之阵形变化,正可应用于军中。 萧雪见青濯俨然已经领会鼓曲之妙宗,便也不再赘言,只铺开地形图,与他又细说一遍明日杀敌攻城之策略,特特叮嘱他:城外越军交由林峰统领,号令听凭宫内鼓声,而他青濯则被调往大云台,在封王大典上行绝杀之举。 青濯看那图上的攻伐之策可谓缜密周详,行军布阵可谓疏而不漏,只是他仍然不懂:为何东越三军不能以他为帅?是因为自己身在奴籍吗?不配做三军统帅?可是公主姐姐分明是将三军大印交在他手上了,难道太子殿下不同意公主姐姐的做法? 他虽然心中存疑,却也并无怨尤。知道杀伐当前应以大局为重,太子苦撑危局至今日,终能拨云见日,他又怎能从中掣肘。于是全然附议萧雪调令,又问城外林峰怎知应战细节? 萧雪答说,“城外已派师源先生与元鲤前往传达殿下军令,另有十数名鼓师相随,届时宫中、城外,鼓声相和,杀局自成!只是从现在起,你只须跟在我身边,听我调令即可。” 青濯皱了皱眉头,心中疑惑还是未讲,只应一声,“青濯谨遵殿下旨意,听从萧大哥调派就是。”举头再看萧雪时,莫名地竟忆起了自家兄长,又想到长姐也曾被他医救,眼前这位“萧大哥”……好生亲切,又似曾相识! 萧雪见诸事排定,又向玉恒奏请,“殿下可还有甚么叮嘱?” 玉恒同样凝神于面前的军阵图,思量万端,知明日兴兵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败将是万劫不复! “倒也没甚么了……”他幽幽念说,举目又看青濯,“你还有甚么要说的?现下就说出来。明日临阵敌军,定要专心一意,不可有丝毫分神!” 青濯看看座上太子,又看看并坐的萧雪,抬头又去看对面的澹台羽麟,羽麟故意转头不去看他,像似为避“同谋”之嫌。 “嗯——”青濯犹豫着,小心回道,“如果殿下准许——微臣想见见长公主!臣来时,受将士们所托……我东越将士都愿助殿下平乱肃敌,只是……只是请殿下能否先将长公主赐还东越,赐还给我三军将士!将士们都愿与长公主同袍,共同为殿下披甲而战!” 玉恒微笑看他,又扫一眼旁边摆弄茶器的羽麟,就知这翻言辞是出自谁人主意,只是现下也懒怠再做计较,“明日兴兵在即,战事数日可捷。你们又何必急在今朝呢?待功成之日,封赏之时,本君为东越臣子设宴席,使你君臣痛饮三百场,如此可好?” “这个……”青濯又看羽麟,一面确实想见自己的公主姐姐,一面又怕惹恼了这位太子,便想倚赖羽麟给他拿个主意,可是这一回羽麟以手抚额,佯装不见,青濯只好自行言说,“反正我已经在宫里了,我就是想见见长公主!我东越将士也都想见见长公主!林大哥说过,不见长公主,他就不发兵……我……” “青将军!”萧雪急忙喝住青濯的任性,安慰说,“长公主安好。我前几日刚刚去看过她……” “前几日啊?”羽麟终忍不住一旁叫嚷,“原本那苓儿还是一天一报,如今已经三四天不见人影了!你们可也宽心?!那霜华宫里必是一天冷过一天!只说你们上一回送炭火给她是甚么时候!她若是炭尽了、粮绝了,没有你这个太子的旨意那个傻苓儿也不敢回来禀报!岂非是要活活地冻死她饿死她!”说说又红了眼,低头抹泪。 青濯被他这样一闹也愈发心急了,起身离席,跪向玉恒案前,“殿下!求你就让我去看看长公主罢!或者……或者把我关进霜华宫也行!放长公主出来!她身子弱,真要有个万一……” “好了!”玉恒阻止,好好的人倒也被他们咒得不好了!还真是谁带出的臣子便同谁一般脾气!这青门小子与他那公主姐姐一样执拗!不可教也!“你若执意如此……” 正说着,元鹤自外面疾步奔回,向前禀报,“臣截获了齐良媛与燕良媛分别递往相府与将军府的信函,特来呈殿下过目。”说时呈上两封信稿。 玉恒接过看了,无奈苦笑,同青濯、羽麟讲道,“我且念给你们听听,你们便知周围有多少暗哨眼线!此是齐女通报齐丞相的密函——今太子引外宾入殿,有澹台小儿,另有不具名少年一人,观其相貌俊美而堂堂,非**之类,望父查之……这里还有一封,是燕良媛给莫嵬的通风报信——今有外人入宫,澹台一只,美男一枚,美男不知名姓,太子待之甚厚……” “甚么叫‘澹台一只’?!”羽麟专拣不相干的胡乱叫喊,“我早说那燕良媛是庸脂俗粉!没点见识!今晚倒可以先赐一壶毒酒了结了她!” 玉恒笑笑,将信重新递给元鹤,“去掉美少年之说,找人依笔迹重新誊抄了再分别送去罢。”再次看向青濯、羽麟,“现下你们该知道了,非常之时,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关系大局生死!濯儿,是成是败,只在明朝!成,则乱臣可除,无人再觊觎东越!败,则莫党称王,我等尽亡,蔚族尽亡!你可明白?如今齐莫两家于我宫中仍布有眼线,稍有不妨就是功亏一篑!你二人就不可以再忍耐这一时半日吗?澹台羽麟!” 第九十章 晨光在即 芳华寂寂(2) 羽麟畏他淫威,不敢再言。青濯皱着一幅浓眉,凝着一双大眼,既有不甘,又不知所措,想了片时,终也退了一步,“如果见不到人,书信总可以罢!让公主姐姐写个手谕给三军将士,请澹台少主带出去!” 玉恒又气又笑,还果然是越人顽固!自古至今,自上而下,从他父兄算起,从他长姐算起,从他那个公主姐姐算起……就没一个是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 “罢了!等元鹤回来,我就令他往霜华宫一趟,问那女人求一封信笺,再连夜送至越军军营,如此——可遂你意!” 青濯不知深浅地笑了,叩首答道,“多谢殿下!那可不可以请元鹤带话给公主姐姐……” “放肆!”玉恒当真恼了,所以说东越将士果然只听她一人调遣吗?那么是勤王还是伐君果然是全凭她一人心意了!还好是囚她在霜华宫!不然只这东越三军先是头等大患! “时辰不早了,本君还要往太华殿向陛下请安。”玉恒微微叹息,满心疲惫,“你们都退下罢!萧雪,看好青濯!”又喝羽麟,“你也去罢!以后没我宣召,休再入我东宫!” 众人见君上恼怒都不敢再言,纷纷退下。 青濯走出凌霄殿,举头见月色正明,月辉清冷洒满庭院。只是这样时刻却是大战前夕,明日自己即将披甲上阵,这可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的与敌军交锋,公主姐姐可看得见?父亲兄长可看得见?当年青门子弟初阳百姓可看得见?——他将奉天家旨意斩杀莫党!但愿此战告捷!以慰族人在天之灵! ********* 霜华宫里,月色清冷,风声萧瑟。 圈困在此的莫家士卒,大多数都已忘了今夕何夕,他们唯一还数得清的,就是那位女君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出来抚琴了,这事大约是这寂寂冷宫里唯一的变故。有人凭着一点点见闻便开始造谣妄议,有说是女君畏惧莫将之威而至跌下台阶摔死了,有说是女君忌恨东宫另结新欢而至郁郁而终,还有说是女君不抵霜华苦寒,已然冻死在冷宫地室里! 莫家士卒如此议论的时候,金甲侍卫也都觉得稀奇——不只是女君,就是那小宫女这些天也再未出来去往东宫!萧侍卫也有好些天没有回来查岗了!而殿下那边除了派来一个送花的婢女之外似乎对此地再就未加理会!难不成女君已成弃子?太子当真畏惧莫家淫威吗? 总之,不知自何时起,霜华宫已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更是无人知晓,囚禁在此的东越女君受那“醉胭脂”的香气所熏,已然是奄奄一息。而婢女苓儿也早就被花香熏倒,昏迷不省。 若非今日青濯入宫,执意坚持,定要讨一封女君的亲笔书信,而太子玉恒不得不派元鹤来此,向女君求取勤王军令,那么,或许,东越蔚璃当真要埋骨此地! 元鹤提着手灯,按剑走在回廊上,两侧莫家士卒都诧异张望,彼此互使眼色,各自猜度着今夕何夕?太子是否要有所行动?为何突然派人来访?是要接走东越女君?莫上将军已然输给东宫吗?那我等性命又何去何从…… 众人瞠目看着,使元鹤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愈是时日持久,这一方宫阙里愈是酝酿了无限杀机,而此样关键时刻,万万不能惹出兵乱,以免打草惊蛇!他昂首挺胸向前,有意不看两侧,却也不知那萧雪近来都忙些甚么!怎也不来迎他一迎! 好在快到宫门时,有几位金甲侍卫迎了上来,互道寒暄,元鹤仍不忘质问,“萧侍卫今晚没来这里吗?” 那几名金甲彼此看看,虽碍于情势都未答言,却也都是一幅“许久未见萧侍卫”的神色。 元鹤也无意多问,提灯入了宫门,沿石阶而下,将走出几步,却被脚下石阶上的斑斑血迹惊得瞠目结舌,此处怎会有血迹?他上前几步,探手去抚,早已凝结成冰,愈发地心慌意乱,背上惊出一身冷汗!便也不管不顾一面呼喊着一面直往里冲,待寻到最里面的寝殿时,眼前所见更是吓得他魂飞魄散! 木怔怔僵立了许久,元鹤才恍如噩梦惊醒,也不敢上前去探那二人鼻息了,只掉头往回就跑,冲上台阶,冲出宫门,还想再冲向庭院时,却发觉腿脚打颤,几乎站立不稳。旁边有两名金甲讶异着走过来,正要探问,已被元鹤一把揪住衣襟,未曾开言泪先滚落了一脸,颤声疾呼,“去!快去!请殿下速来!速来!……璃公主不好啦!……”说完已是双腿失力,瘫坐在地。金甲侍卫听闻,知道大事不妙,拔腿就跑! 元鹤急定心神,仍颤抖着手指指令另一个,“御医!快宣御医!宣御医啊……” ********* 彼时的凌霄君,正登上太华殿的石阶,他想在大战之前与天子,也就是他的父君,开诚布公地讲讲过往!当年抉择是否正确?今时困局又当何去何从?陛下不是疑心他觊觎天下、觊觎皇权吗?这一回也不妨言明:天子若疑,他便归去!天子若信,则交出大权,容他整肃朝纲! 殿前侍从见是太子来朝,可谓是稀客啊!此是太子自归朝之后第三次踏入太华殿罢?也不知陛下得此太子是喜是忧?侍从恭谨应承着,说要向内通禀一声。 玉恒微蹙眉头,“里面有妃嫔在侧?” 侍从摇头,“陛下近来喜好下棋,宫中能与陛下长久对局的……也惟有东宫冰尚书……” 玉恒眸色泛寒,伏白冰竟然跑来太华殿谄媚!是何居心?想着便也等不得侍从通禀,径自推门进了大殿。 殿内烛火通明,侍从立岗,宫娥侍案,主位上果然有伏白冰支颐凝思,正注目于眼下棋局,而在她对面凭几偎坐的勋帝也正手执黑子,举之不定。忽地这一阵冷风入室,惊得专心对弈的二人都是一凛。勋帝凝眉望来,面染愠怒。 第九十章 晨光在即 芳华寂寂(3) 勋帝凝眉望来,面染愠怒,见是太子披着一身寒气而来,一时又转怒为疑,眉头更紧一重。而伏白冰转头看见玉恒,又惊又惶,又疑又忧,立时猜度着他是为谁人、为何事而来——莫非霜华宫的事已然败露…… 玉恒平定心绪,决意今晚先不理会伏白冰所谋,晨光在即,还当先议眼前大计。他步履从容,又向前几步,向着勋帝行过君臣父子之礼。 勋帝不掩猜疑地,平静而又略带无奈地,望着眼前这位相貌酷似自己,而身形却早已高出自己半头的东宫太子,他忽然想到了今夕何夕,也大约猜到了太子此来何意! “太子的东宫……今夜不演歌舞?”勋帝摆手按下想要起身行礼的伏白冰,“朕与冰儿刚刚对局到关键时刻,太子若非是甚么紧要事,可否容朕一时半刻?” 玉恒笑笑,上前扫一眼棋局,又看看伏白冰,“这棋——陛下早已输了!她不过是顾及陛下颜面,周旋着想推演个平局罢了!”说时拾白子置于棋局下腹,顿时封了黑子半盘活气。 勋帝瞠目惊望棋盘,伏白冰却横眼斜觑玉恒,玉恒睨她一眼,给她一个“速速退下”的指令。伏白冰见他如此从容便料到他还不知霜华宫事故!实在是自以为是的人啊!她心下冷笑嗤之,依旧堆笑哄向勋帝,“陛下休听表哥胡说!他也只会佯装狠辣吓唬吓唬人罢了……”说着拾了颗黑子,替勋旁在中心安下一子,“您看,这不就活了!” 勋帝又喜,击掌赞叹,“冰儿果然是秉承伏白家之睿智,当年也惟有你姑母与朕手谈……”话至一半忽又顿住,谁人也讲不清倒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勋旁竟在太子面前提及故去的伏白皇后! 玉恒眸色愈见寒冷,重拾了白子,又在方才那黑子下围堵住了气眼,“予你退路,就当求全身而退!若敢恋战……”他又睥睨一眼伏白冰,“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言辞未免狠毒……”勋旁斥道,可是再观棋局,已是满盘皆输! “陛下该使左右退去!儿臣有要事相商。”玉恒直言。 勋帝心有不甘,可也知道僵持并非上策,只得乏力地挥一挥手,令侍从婢女退下,又缓言劝慰伏白冰,“冰儿先去,改天……再来陪朕下棋。” 伏白冰也只能起身行礼,觑一眼玉恒,悻悻退出。 玉恒回头望了一眼伏白冰背影,一丝忧惶掠过心头,总有不详预感,不禁要质问自己——当年的一念之仁是否会留下祸患无穷?他有些忧心惶惶,开口所言倒底还是与大局极相干的问题,“陛下招冰儿前来……不是只为对弈吧?” 勋帝笑笑,“太子深夜前来也不是只为寻访冰儿罢?” 父子二人,或者说是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勋帝笑得凄凉无奈,太子笑得无奈苦涩。 所谓帝王家,哪里有甚么父子,有得只是君臣!有得只是君崩臣继,权力传承! 勋帝敛眸,继续观那棋局,始终不信太子凭两颗棋子真能扭转乾坤!太子自幼聪慧——少师太傅们都怎么说?称他是天赋异禀、聪颖过人!而渐渐长成少年时,臣子们又讲他镇静持重,胸有丘壑! 勋帝始终以为,臣子所言不外是因着想要推崇嫡长子为东宫的缘故。可是再至此儿12岁加冠迁入东宫,13岁入朝参政渐成自己一套官署吏制,14岁便已俨然半疆之君不受天子管束,勋帝始知,此儿天赋异禀是真!胸有丘壑是真!只是臣子们都未看出,或是看出却未曾说破——此皇儿还颇工心计!且好行霹雳手段! “陛下的棋艺……退步了……”玉恒见勋帝无意对谈,便索性坐向原来伏白冰的位置,语意寡淡,“自母后过世,陛下再鲜有手谈之智者……智者或许是有,但无一赤诚!也是可悲!”他一面说着一面捡拾棋上白子,缓缓又道,“陛下失赤诚之臣,渐渐便入阿谀奉承之局,渐渐便不识世间真相,由此懈怠了心智,疏于精进,退步的便也不只是棋艺了……” “哗!”勋帝忽然大袖一挥,扫翻满盘黑白棋子,怒目瞠视,“放肆!几时轮到太子教训朕了!朕失赤诚之臣?太子身边就有赤诚之臣吗?!你指那瞎了眼的程家逆子!还是屯兵城外的东越逆臣!太子赞赏他人赤诚,索求他人赤诚,只扪心自问,你自己可是赤诚之人!自古天子朝堂,哪得赤诚!?有的只是尔虞我诈,权力之争!” 玉恒笑笑,低头又拾溅落在身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握进掌心,“陛下所言——乃陛下之朝堂。至于程子与越臣……陛下既然消息灵通至此,那么也必然知道儿臣是为何事而来?” “混账!跪下!”勋帝将空空棋盘拍得啪啪直响,“朕是父!是君!尔为人子,为人臣!谁人给你的教养?便是这样礼数与朕说话吗?跪下!” 玉恒抬头注目勋帝,瞬时只觉得这瘦削老人怎这般可怜!抬手拾起衣上最后一枚黑子握入掌心,起身肃立,微叹一声,向着勋帝屈膝拜下,径直言说,“儿臣自华阳王府得了几封阵年密函,虽非陛下亲笔,然上面盖有太华殿印鉴,想来也是经陛下过目首肯才会发往当年莫将军营的,以此作为破青门十万大军之秘笈! 所以——陛下畏惧莫嵬,实是畏惧这些密函会传至东越蔚氏手中!而屯兵城外的所谓东越逆臣……想来陛下也知,其三军将领正是青门小将,陛下畏惧的……” “几封密函?”勋帝面色灰暗,截断他言。 “是。得自华阳王府的几封密函。正是所有祸患之关键,不是吗?”玉恒跪地,仰头质问。 “我问你是几封密函!”勋帝又拍棋案,若无棋案可拍他大约就要拍太子了! 玉恒略蹙眉头,才知他何意,“三封。密函。”一念闪过,瞬时又掐灭。 第九十章 晨光在即 芳华寂寂(4) “那三封密函现在何处?”勋帝又问。 玉恒定了定心神,伸出手臂,展开掌心,原来的黑白棋子竟碎成满手石屑,依旧黑白掺杂,就如同他那日碾碎的墨迹白绢,“如这些棋子,尽成尘埃。”说时覆手倾倒,那片刻前还在盘上厮杀的棋子瞬时散落成微尘。 勋帝冷笑,极尽嘲讽,又有些许得意,“是四封。” “甚么?”玉恒心下一凛——果然?当真?如自己所疑? “朕一共传给莫嵬四封密函!”勋帝饶有兴致地看着玉恒神情变化——这就是他曾经引以为傲、而今又忌惮忧惧的皇儿太子啊!“所以——太子也有畏惧之事?你此刻定然疑心盗信之人未能全数上交,同时又害怕遗失的那封密函刚好落进蔚璃手里!这就是你所谓的赤诚?” 玉恒只觉浑身发冷,心惊胆寒——萧雪果然私藏了密函!?他还是存意要向蔚璃言说?那么今夜青濯坚持请见蔚璃便也不是只因为受了羽麟教唆?那么明日兴兵平乱……倒底是平乱还是伐君? 错棋!错棋!来太华殿之前该先往霜华宫看上一眼啊!那女子若是有恨?她要是与自己为仇……她会与自己为仇吗?多年恩义何忍相欺…… “太子应该是第一次尝到背叛的滋味罢?”勋旁见他眼底泛红,几要落泪,也是又怜又恨,“臣叛君,子叛父,妻叛夫,这些事朕当年都曾经历过……太子的路,还有很长!朕虽残烛之年,惟愿以余光之力扶助太子再走一程……” “陛下!”玉恒仰头,泪盈眼眶,“陛下骗我!密函只有三封!萧雪不会叛我!……” “萧雪?是了!这个名字是你给取的吧?还有个哥哥叫萧墨?他们原名叫甚么!?初阳城余孽!所以你宁可相信一个捡来的逆臣!也不肯相信你的亲生父亲!?你不知他们都是受恩于青门,都曾是东越子民,又怎会与你一心!?” “萧墨萧雪受恩于我,他们的性命是我救的……”玉恒一面争辩,一面心疑,若定要以此来说服自己,那说明自己也真的疑心了不是?说明事情是真的发生了不是? 勋帝看出他犹疑,继续说道,“那个萧雪——就不曾拿了这些密函要挟你吗?譬如为青门昭雪?留青门血脉?诛杀当年凶犯?而太子是否也答应了他什么呢?——譬如诛杀莫嵬?这大约就是太子深夜前来的目的罢! 太子虽然聪明睿智,可也未免刚愎自用!非是莫嵬不可杀,而是蔚族实不可留!当年事,青门覆灭,先越王与王后俱崩于野,此样恨事蔚族与青门又岂会轻易忘怀?无论怎样,当年旧案都是余波难平,东越君臣必怀反噬之志,伺机复当年之仇!蔚族不除,我儿江山何以安泰?” “陛下不必使小计!”玉恒忽地霍然起身,才知天子畏惧的又岂止是莫嵬手里的几封密函!他畏惧的仍是蔚族会反,青门不臣!“儿臣知道——萧雪必不叛我!青门并未怀恨!蔚族更不会复仇!我今夜来就是要与陛下言明——莫嵬欺我,我必杀之!明日的封王大典,儿臣代陛下参礼,陛下只须安坐太华殿,听候佳音便是!”说完转身要去。 “你……你给我站住!”勋帝拍案而起,用手指点,“你这逆子!你手里有多少兵?!还敢行兵变之策!?你以为城外的青家小子就那么可信吗?你为何就不能放了莫嵬东去,由他去抹杀蔚族,抵抗青门!莫嵬虽则蛮横,可他愚蠢,凭他再绵延几代也斗不过我玉家!可是蔚族不同,只一个蔚璃,论色论谋,就已经让你神魂颠倒、心志不明!她若有反心……” “璃儿与我同心!”玉恒怒喝!喝勋帝,也是喝苍天!他已竭力为苍生,再不可使他成孤家寡人! “好!好!好!”勋帝又是忿恨又是无奈,“她与你同心!那女子与你同心!你知古往今来最可怕是甚么?——最可怕是帝王痴情啊!你这蠢物!” 这话何等熟悉?!玉恒心念忽闪,莫名地如受重锤,心头兀地一痛——此是伏白冰之言!伏白冰果然与天子有所密谋!所谋何事? “是朕一时糊涂,当年一念之仁,纵容了你接她出霜华宫……”勋帝继续絮言,“若使她死在冷宫里面,倒也没有东越的中兴大势!一个小小的威瑛倒也无甚可怕……” “陛下!”玉恒惊骇,已然觉出异样,“陛下想杀蔚璃!?”还是他们已经动手? 勋帝疲惫地笑笑,“朕说过,你杀莫嵬,朕必杀蔚璃。倒也不是疼惜那莫贼,只是莫嵬若死,便再以没有强兵可以震慑蔚族!不杀蔚璃,朕心不安!这也怪不得朕……若非你当年定要救她,若非你苦心教导她军务政治,还要送她归国治军理政……哈哈!太子所为,朕就是不懂! 你若喜欢那女子,养在宫里便是!凭你为她修多少宫阙朕都不问!可你为何要在她身上花这些个心思!偏要教导她成国之副君、三军统帅!而今你再想使她做你妃子,她必不忿!使她做棋子,她又不驯!她若再知当年事……我儿以为,她不杀你?!不杀尽我玉室子孙?!” “所以——”玉恒无限悲悯地看着勋帝,“陛下忌惮的也不是东越,更不是蔚族,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东越女子!陛下何等可悲?为制衡一个女子……竟甘愿受莫贼之辱……” “胡说!她不是小小女子!她是手握三军的杀伐将帅!她是曾经咆哮皇廷的粗野女子!她是领兵劫刑场的无羁悍匪!她是勾引我皇儿的妩媚狐妖!她是……她是我玉室之大患!恒儿……你若不听为父之言,终有一日必折在她手里,悔恨莫及!越女难驯,你如何就不省悟!” “那么——陛下已经动手了吗?杀害东越副君?杀害他们的三军统帅……”玉恒两手握拳,万般杀机已入掌心——我不负天下,天下若然负我——我必杀伐倒底!” 第九十章 晨光在即 芳华寂寂(5) “若不杀她,必受她反杀!”勋帝退后半步,不信此儿还能弑君弑父不成!“唯有亲亲父亲才与你讲说真言!血脉之情岂不亲过尔等肌肤之欢!” 玉恒向前一步,勋帝慌忙又向后退了一步,刚好跌坐回椅榻,瞠目又道,“太子不可色令智昏!天下美人泛泛,你又何苦痴了心定要她一个!别忘了,当年朕替你向蔚族提亲,那个先越王以公主有疾为由而拒与皇室联姻。可是待那女娃百天之庆时,转头就将她许给了青门小子!他蔚族与青门鄙视我玉家,非是一时半世!他东越从来就未予我皇室同心!你竟敢奢望使那东越女子卧你床榻!只怕同床异梦才是必然!反手杀你就更戚戚然了罢……” “那么陛下……想要怎样杀她?”玉恒止步于大殿中央,只怕再向前几步真要杀机外漏了。 “朕会赐她全尸!留他蔚族一个体面!你若想另外册封名份,朕都由你!只是不许入我玉室皇陵……” “谢陛下!我与她……都不入你玉室皇陵!”玉恒泪已夺眶而出,“儿臣若知陛下宏图大计……儿臣已知陛下宏图大计!儿臣……实有负太子之名,有负东宫臣子,有负赤诚所望,有负蔚璃……蔚璃若亡,儿臣便迁出东宫,自贬为民,遁入江湖……且看陛下,还能治出怎样一个康平盛世!” “你敢!你是太子!只有朕可以废黜太子!太子不可弃朕!朕准你杀莫嵬!你也要原谅朕杀你的蔚璃!朕是为玉家的天下!也是为你的天下!” “混账天下!我从未稀罕!”玉恒泪洒当下,转身要去。 正这时,殿门被人奋力撞开,一阵冷风匆匆贯入,一名金甲侍卫挣扎于左右牵绊的侍从,跌跌撞撞冲入大殿,正扑倒在玉恒脚前,抬头望见君上,不由得叩头大呼,“殿下!殿下快去看罢——霜华宫女君薨了!” 玉恒如闻惊雷,如见鬼魅!——苍天果然要弃我玉恒吗!?何罪何孽要受如此惩罚! 他泪眼迷蒙怔在原地,半晌未醒!直到心头痛意翻涌,侵没全身,一寸寸宛如刀割!他才知——此身非幻,此境非梦!倒底逊人一筹,百计一疏,害她丢了性命! 可笑!何等可笑!我倒底要这天下何用?我倒底怜这天下为谁! 他回头再看一眼勋帝,笑意凄冷,“陛下休怪——璃儿若死,我定以天下——祭她亡魂!” 勋帝骇然,两眼怔怔,将唤一声,“恒儿……”太子玉恒已然飞身形闪入茫茫夜色。 勋帝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临!血雨腥风,终将再演一回!此是皇权更替不可避免之祸乱!天下……哼!谁人的天下?终究还是他东宫太子的天下!祭她亡魂?那就用他自己的天下祭她亡魂罢!且看史官如何执笔! ****** 月至中天,月色明朗,北风入怀,风意凛冽。 只是此样明月,非是与她初识于深宫之明月,此样清风,也非是与她执手入良夜之清风。 今夜月华必见血光,今夜清风必闻腥雨! 他一片白衣似云,飞檐踏瓦,掠过重重殿宇,如过千山万水,心焦如何还未能奔至她身边!一心祈盼是她又耍诡计!凭她聪慧该不会轻易入人网罗!盼望着是她又生顽劣,定要吓到他魂飞魄散她才得意!此样女子……从来都是养来熬心耗神,以修品行的! 霜华宫高墙之内,忽然一只白影遁入,四面侍卫又惊又疑,正待拔剑,忽闻有人高啸一声,“太子殿下!”原是萧雪也闻讯赶来,提剑护向玉恒身旁。 玉恒看也不曾看他,或是说根本就无视四围所有,包括还在伏地大哭的元鹤,还有被金甲侍卫搀来的几名御医,满庭院惶恐不安的莫家士卒……他大步直入宫门,纵身跃下台阶,又回头扫了眼台阶上点点血迹,心中忿疑:他们竟敢动武? 转身奔入深宫寝殿,面前所见,惊得他脚下又是一滞!但见那女子横躺冰榻,头上一块血痕,膝上半裙血迹,而再往近处查看,那面色惨白如纸,俨然已没了生息!转目冰榻下,蜷缩着同样了无生机的宫女苓儿,倒是未见血迹染身。 是中毒!玉恒揣测,上前诊她脉息,腕上,颈上,鼻下,胸前……都已是了无气息。 正这时,元鹤与萧雪都提剑赶来,二人不敢声言先已跪了下去,元鹤仍止不住的呜咽抽泣,萧雪自愧自责,“是臣疏忽!臣未知长公主伤得这样重……以为只不过是跌了一跤……” 玉恒冷漠不置一言,合着狐裘抱起蔚璃,却如揽轻羽入怀,令他心下又是一沉,泪湿眼眶,何忍欺她至此!何忍弃她在此!都是自己无能!护不住一个女子又治得甚么天下! 大步要去,萧雪却拦住了去路,“殿下!明朝之计岂可毁于今晚?殿下若是这样堂而皇之……” “让开!”玉恒喝斥一声,绕开他牵绊,径自去了。 出了宫门,同样是飞檐入瓦,御风而去,留下身后满院惊愕。 ******* 凌霄宫里,终于架起了铜炉,生起了火炭,内殿寝榻上更是狐裘满床,锦被淹席。又有宫娥在室内备置了浴盆,有女医匆匆拣选温血暖肌的药草,预备烹煮浴汤。玉恒亲自为那并无生息的女子宽衣解带,抱她浸泡药汤,照看多时,见并无起色,便又抱回床上,行银针砭石之疗。 他时时探她脉息,恍恍乎总觉似有似无,也不知是自己精力不济,还是她有意与他嬉闹!都是素年来医救她的法子,每每她淘气闯祸,落下病疾,他都能用这疗法将她医好!如何这一回就是不行! 他又令女医诊脉,几个女医轮番按过蔚璃脉门,都是黯然摇头,一个个泪打衣襟。有人大胆劝告,“殿下收手罢!女君命已归天!根本就是药砭无用!请殿下节哀!” 玉恒忿然,怒斥众人,“都是无用之辈!休要胡言!”于是又喝令熬煮汤药,又以各种雪莲膏、玉露丸等解毒之药先行喂服。 第九十章 晨光在即 芳华寂寂(6) 玉恒忿然,怒斥众人,“都是无用之辈!休要胡言!”于是又喝令熬煮汤药,又以各种雪莲膏、玉露丸等解毒之药先行喂服,待汤药煮好时,又强行灌服,只是滚烫的汤药丁点也喂不进去,都顺着她唇角悉数流向肩颈,又污了大片衣襟。 女医们见此情形都跪伏在地,泣声哀告——女君已去,求主上放手! 玉恒偏就不信!怎么可能?!此样顽劣女子老天又怎敢收她!于是又令人端来汤药,将要强灌,有女医终于看不下去,冒死谏言,“殿下喂药也该对症!女君死因……病情不明……怎好胡乱用药,看女君状况……也并非只是寒疾这样简单……” 一言点醒了玉恒。才省悟自己竟然混沌至此!忿忿掷下药碗,将人安置妥当,嘱令四名女医,须得目不错神地盯住蔚璃状况,“但有异样,立时来报!”言罢疾步出了内殿。 前殿,元鹤已自霜华宫归来,带回了一应饮食器物,另外还带回来一个木箱,置于门前,见主上出来,急忙上前禀奏,“殿下,微臣查过了,霜华宫内一应器物不多不少,都是臣与苓儿先时置办的那些,惟是多了几束红花,微臣问过金甲侍卫,其中有一些是苓儿自行采摘回去的,另有一些……说是殿下所赠,由一名东宫宫女送去霜华宫的……” “蠢物!”玉恒恨道,上前欲欣木箱查看,被元鹤拦住,“殿下不可!此花虽形似茶花,却是香气浓郁,不知其名,臣忧心……越长公主应该就是被这花香毒晕,殿下还须小心为上!” “去!把伏白冰带来!另备一壶毒酒!”玉恒极力镇定心神,终省悟伏白女子与天子之密谋。 伏白冰来时,环顾了一下四周阵势,心中便已明了,当下只盼那东越女子已经死透了才好!玉恒看着跪在脚下的伏白冰,终知何谓一念之仁致遗患无穷!当初就不该留她在宫里,或者就不该留她在人间!指她身后,幽冷质问,“去看!可识得此物?” 伏白冰回头瞄见摆在殿门前的木箱,哼笑一声,起身向前,掀开箱盖觑了一眼,又瞬时合上,回身来依旧浅笑盈盈,颇有得意之色,“所以,表哥是从太华殿上得知消息?那么也该知道此乃陛下旨意!圣贤书上不是有这么一句吗——君叫臣死,臣不死即为不忠!……” “住口!”玉恒怒斥,也无暇问她是如何蛊惑了天子,亦或根本是天子利用了她!“我只问你——这是甚么花?甚么毒?解药何在?” “表哥怎么不去问陛下啊?”伏白冰冷目飘忽,倒有几分可怜眼前这面如死灰的太子,“表哥不是说‘尚有余年渺渺,尚有未来可期’?你又何苦与陛下计较当前!不过是死了一个东越女子!表哥依然坐拥你的江山万里,天下无疆!美人这东西,还不是随你要多少有多少……” “元鹤!”玉恒不再听她落锁,径自吩咐,“赐毒酒!” 元鹤微有怔愕,可还是转身取来了毒酒。 伏白冰放声冷笑,毫无畏惧,“表哥以为我会怕死?我每活一日都如同受万仞剐身之刑!一杯毒酒又有何惧!只要能杀蔚璃,纵然五马分尸我亦不退!表哥还想救她,可也不要白费心思了!此毒无解!你纵是严刑逼供,也没人吐得出解药!” “是吗?”玉恒上前一步,抬手扼住她喉咙,“那么这毒花总有个名字罢?你若说了,便是一杯毒酒。你若不说,便是五马分尸。他先!你后!” 伏白冰身子一凛,眼露恐惧,声音打颤,“你,你敢!?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敢动他!?” 这一回换玉恒放声冷笑,“你们且都睁眼看着——天下间哪一件事,是我玉恒不敢!元鹤!将毒酒送去玉篁书院!” “你敢!玉恒!你胆敢杀他!”伏白冰疯了一般叫嚣。 “还不去!?”玉恒转头怒斥怔愣原地的元鹤。 元鹤看一眼伏白冰,眼里噙泪,端着毒酒将一转身,伏白冰立时大叫,“醉胭脂!那花叫醉胭脂!”说完瘫坐在地,泪如雨下,“玉恒!你好狠毒!为了她你谁人都敢杀吗?你养他那么大,就为了赐他一杯毒酒吗……” “解药!?”玉恒面染秋霜,并不理会她怨毒深种。 伏白冰苦笑着摇头,“没有解药!我当真没有解药!此毒就是没有解药!你能奈何!” “那么此花从何而来?宫中怎会培植这些毒花!”玉恒追问。 伏白冰仰头看他,无尽讥讽,“表哥若是能怜爱熙儿几分,若能常往她桐华殿走走,便会早早见识此花!所谓醉胭脂却也不是甚么剧毒,一点香气罢了,偶尔闻之,略有头晕头痛,只天长日久,便会昏昏欲睡,直至沉睡不醒。说来——也算是让她死得安详!我平生所受之痛苦,她还未曾尝到其万一!” 桐华殿……玉熙……醉胭脂?——玉恒心思急转,想到一人,或许,只能请她来医救蔚璃了! 伏白冰被金甲侍卫带下去时,依旧在嘶声叫喊,“你何不连我一起杀了!?让姑母在天之灵也看看——你斩杀伏白一族如同斩杀青门!在你玉室我等皆是逆犯!独你玉室明君贤主!分明是迷恋妖女!还敢自视贤君!你不知诸多祸事都是因她而起!荒唐!荒唐!不杀蔚璃我誓不罢休……!” 元鹤端着那壶毒酒,战战兢兢望着主上,那瘦影孑然,神情恍惚,也真是可怜啊!“殿下……冰夫人许是一念之差……可是宸少主最是无辜啊!殿下不会是真的要杀……” “传令萧雪——”玉恒眸色幽冷,言辞淡漠,“今夜,肃杀霜华宫,不留一人。” “臣来时……萧侍卫已经动手了。”元鹤小心答说。 玉恒觑他一眼,未再置言,只是独自蹙眉,独自冷笑——是棋差一招吗?才沦至今日结局!若非天子阻挠,上一回已然肃杀宫中莫家士卒,已然可以接她回来了!又何至今日?何至今日!大开杀戒又何妨?血淹城池又何妨!岂非是他们贪心妄念活该如此!何至累她无辜受刑! ******* 第九十章 晨光在即 芳华寂寂(7) 玉恒极力镇定心绪,复又思量,现在是该派人去接慕容女子入宫吗?她或许知道“醉胭脂”的毒该如何解。可是宫门已然落锁,城门也已关闭,若此刻再使人出宫、出城,再接人入城、入宫,会不会太招人瞩目? 若是坏了明日大计……玉恒微微晃头,又有踌躇——如今她生死一线,还要舍她性命权衡利害吗!?可是若不权衡,当真祸患无穷无法收拾啊!说到底竟是自己害她殒命! 天子要杀她,伏白冰要害她,就是远在天边的玉熙都费尽心机想要置她于死地!而这些或为朝党政务,或为宫闱争斗而结下的仇恨,偏偏都落在她身上!是否……就不该带她回来?放她往青山,往南国,哪怕是往澹台家……都好过这宫廷深处罢! “殿下,微臣……”元鹤按了按藏在怀里的几页信笺,看着彷徨们助的主上,几次欲言又止。 玉恒无心再听周遭纷乱,乏力摆手,“你先去罢……自去筹备万端……且容我休息片时。” 元鹤望着主上无比疲倦的背影转入内殿,重又拿出那几页信笺,那正是越长公主的亲笔军令啊!只是上面写着——诛莫贼!伐玉室!吾东越儿郎当万死不辞! ******* 又是凌乱不堪的一夜!凌霄君驱散了女医侍婢,一人坐在床前,望着床上苍白冰冷的女子。她额头上的伤又被女医们重新处理过了,裹着青丝包起了一圈白布,看着倒似服孝一般!掀开锦被查她腿上骨伤,也是白布裹膝,里面敷了厚厚的正骨药膏,透出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而她肩上和背上的两处旧伤,也都已结痂,方才泡药浴时痂也脱落了,只剩下几道殷红的疤痕,此间又被女医涂抹了去疤的膏药,同样散发着淡淡药香。 怎么就会沦到这般境况!——满身伤痕,一息奄奄!她本该是他最要惜护最是宠爱的女子啊!倒底还是选错了方向吗?误入歧途、与初心背道而驰?是否真该弃了这宫阙重重,与她共赴青山悠远! 所谓天下,所谓苍生,也都是空劳忧心,到头来还是要被质问一句——所谓何求! 平生所求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又何须受这等磨难! 罢了!只再此一博,就放手归去罢!我非圣贤,苍天何苦降大任于我!苍茫四海,自有贤君,谁人情愿谁人就来治这天下罢! 他倾身躺向她身边,与她共枕,轻轻握住她指尖,那暖不透的冰冷又刺痛他心。悄悄贴向她耳畔,有意亦或无意,唇角轻轻扫过她面颊,依依眷恋着落进她颈窝……“璃儿?”他切切唤她,侧身将她拥住,想以自己的体温暖她寒凉,“你知……我已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与璃儿生死与共,璃儿万万不可弃我……晨光在即,春风可盼……求璃儿不要弃我……” 夜色耗尽时,晨曦入窗,有宫娥悄至床畔,低低唤一声,“殿下,该起了!将士们候您呢!” 第九十一章 诛杀乱臣 越旗飘飘(1) 题记:《世家志·莫家》:长兄莫嵬,初为华阳城之戍城都尉,后调入帝都,平初阳青门之乱有功,封上将军,荫庇族人。入朝七载,渐露兵气,霸权专政,欺凌天子。勋帝畏其威而加封华阳王。大典时日,卒于东宫剑下。 ******** 皇朝的《世家志》中关于莫嵬的记载只此一段话,事实上关于他整个莫家的记载也不过两段话,再一段是讲述莫党之乱,寥寥几十字而——“幼弟莫嵩,受封威虎将军,太和十六年秋引兵犯东境,杀东越将士子民万余人,自损士卒三万,虽占柏谷,攻宏城,然终被擎远所杀,止于越都百里之外。至此,莫家终矣。” 后世关于这两段史书记载也鲜少置评,毕竟是只传了一世的所谓世家,比之那些个自伏白帝开朝以来就延续三百余年,功勋累世、诗礼传承的大家世族,此样昙花一现实不足道哉,更何况又是兵者出身,又无甚建树,又声名狼藉。 不过,也有胆大无畏者依就此事而评说勋帝,讲“莫党之乱”实为“勋帝平生之败笔也”。勋帝平生之功在于诛青门,此策是为弹压蔚族,为他玉室江山又续了十年光景,也为明帝削封王收兵权奠定了大好基础。只是因诛杀青门而起用的莫家一党,实该用尽则弃之,将其剿杀于雏形,便不至养虎为患,也不会牵累东宫凌霄君数年光阴耗神于此,无有其他作为! 程潜之也曾在《蔚璃传》中浅置一言:若无莫党之乱,则削藩收兵可再早十年,东越蔚璃或入东宫为妃,或入江湖为侠,终不至与凌霄君嫌隙渐深,而落得国破家亡之结局。 当然,事无回头,水不倒流。封王大典那日,当莫嵬依立铜境前穿戴蟒袍王冠时,他若知自身之结局,又该从哪一步开始悔过呢?是当年功成就该身退,深藏名姓?还是今时休觅封侯,早早放马南山?可惜他并不知人生结局。纵然知道,依他贪婪求进之脾性未必激流而退! 那日一早他将自己的军队集结于东城门,令几位心腹部将率领,只待他成就大典,领得印玺,便可名正言顺地引兵策马杀往东越,并二弟莫嵩一起,攻下锦城,夷灭蔚族,占地为王,开启他莫氏一族的辉煌篇章。他甚者可以想见越王蔚瑛白衣素缟地,牵白马,弃佩剑,挂东境王玺于道旁,伏首臣降! 他憧憬甚妙!只是当他带着自己的精锐护卫五千人,登上大云台的时候,举目所见却并非是那个唯唯诺诺羸弱可欺的当朝天子,而是一身锦衣长袍、玉冠束顶的东宫太子,他方知形势或许有变,此刻才开始思量该如何进退! 他一直以为太子被天子禁于东宫,近来都是沉醉歌舞,消沉颓靡。就是自己送进东宫的舞女都时常来信抱怨,说是每日旋到腰肢酸软脚踝断裂都不能使太子尽兴,还要添补那齐女拨弦唱歌才算能捱过一日宴乐时光。而昨晚接到的燕良媛报信,更是说太子又招了美男**入宫,大有留宿宠幸之意…… 可是当下?他正犹豫时,又见自己的“义女”燕良媛自一众仪仗后面走出,款步至近前,翩翩行礼,娇媚着唤一声“孩儿恭祝父亲大人!祝父亲荣华鼎盛,福寿无疆!” 莫嵬仍旧惊疑未定,一旁的太子玉恒又浅浅一礼,“恭贺华阳王!奉父皇旨意,本君特来为封王大典鼓乐助兴,以正我天家威仪……以敬华阳王之功勋。” 后面一句俨然不甘不忿,这反倒令莫嵬稍稍信服了。凭这位太子的孤傲脾性,若非天子旨意,他绝不会屈心委意来为自己鼓乐助兴的!加之又有燕良媛在侧也是那等欢欣得意,想来这位东宫仍处天子钳制当中罢!便随口问一声,“那么——陛下呢?” “自然是在大云台最顶,等着为华阳王册封授玺!”跟在玉恒身边的礼官代答。 大云台乃祭天封将之圣坛,台高百尺,一步一阶,直直垒砌至云霄尽处。莫嵬举头望云,见前有旌旗蔽日,后有铠甲堆阶,旌旗上印得都是金边黑底的硕大的“莫”字,铠甲都是自他宅邸调来的亲信府兵,此样锦绣前程,此样威风倚仗,他又有甚可惧,有甚可忧?! 更何况大云台下还有他的五千铁骑,皇城外还有他的五万大军!而太子?孤家寡人而已! 莫嵬不疑有他,昂首登上高台,身后紧跟着十名重甲护卫。太子玉恒仅带元鹤一人仗剑随护,携了一众礼官与莫嵬并肩而行。 一时间,礼乐奏起,咚咚咚先是擂鼓数声,震撼天地。接着是角号吹响,一阵长鸣。再后面又响起钟磬之乐,清越悠扬。莫嵬闻之心悦,想到此乃国礼待遇啊!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可以登顶称王!在这悠扬和谐的曲乐声中,他欣欣然攀向台顶。 可是忽然间,那钟磬之乐又戛然而止,接着又是一阵鼓声雷动。 莫嵬虽不通音律,可对此样奏乐还是皱了皱眉头,总觉这鼓声未免激烈,丝毫不见喜庆!正要去质问礼官,忽闻四面又一重鼓声大振,倒似响自皇城四角,俨然是和着台上的鼓声鼓点。莫嵬大惊,疾走几步登上台顶,四下瞭望,却见脚下石阶千层,一半被旌旗淹盖,一半被晨雾弥漫,自己带来的那些个铠甲要么隐于旌旗下方,要么没入晨雾之中。 实则,自第二回鼓声再起,他每多进一步,台下莫家士卒就被杀一重,或是羽箭穿心,或是一刃封喉。东宫金甲在萧雪并几名统领的带领下,早已依着昔桐所奏的鼓声在暗处演练多日,不同的轻重,不同的缓急,都对应不同的阵形变幻,与杀伐招式。 而莫家士卒陡然遭遇突变,只想着奋力反扑,却不料金甲侍卫神出鬼没,时而长矛列阵,一通剿杀;时而撤身急退,羽箭封路;各样阵式变幻杀得他们措手不急!而这些个喊杀惨叫也尽都淹没在滚雷般的鼓声里! 正这时四周鼓声又添一重,这一回是自城外传来,铿锵之音竟也和上了这大云台的鼓点节奏! 至此,他方知陷入东宫网罗。可是鼓声穿空,弥盖宇宙,凭他怎样呼喊救命台下都听不见!台下的任何厮杀惨叫他也浑然不知!在他身边只剩下十名贴身侍卫,而大云台顶根本不见授玺的天子,也没有宣仪的礼官,倒是有御史台大夫并尚书台上卿数人,领数十位参事侍郎集结于高台中央,在他们身后是三面檄文大旗,迎风飘展。 旗上所书正是他莫氏一族数年来犯下的滔天罪行,包括莫敖在东越掠民女为妓并屠杀数百村民,莫嵩私调大军侵犯东越边关,莫嵬佩剑入宫闱斩杀天子妃嫔,莫昂于郊野劫杀东越副君,莫家部将于廊原城劫杀东宫太子等等等……至于那些咆哮朝堂,欺辱臣工,霸占民田,滥杀无辜等罪行根本是罄竹难书! 合着台下赫赫鼓声,台上数十位天子臣工,在御史左大夫师源的带领下,将莫党所犯罪行朗朗诵告于天地,诵告于四方! 莫嵬知道自己气数已尽,不由得指着东宫破口大骂,回手拔出侍卫佩剑,疯狂扑杀。 玉恒依旧笑意浅淡,从容淡漠,用手指他身后,“你且看——那是谁人!?” 莫嵬惊惶回头,却见百米外的阙台上,站着银盔银甲一位将军,正手弯长弓,指向这边。 那青色披风迎风猎猎,盔上红缨舞若火焰,弓上三只羽箭忽地离弦疾飞…… “青鸢?……”莫嵬神思一恍,还想退步躲避,可是羽箭凌空,一箭封喉,两箭入胸,血光喷涌,册封未及十日的华阳王——就这样跪地折颈而死。 玉恒举目眺望阙楼上的青濯,分明更像他兄长青澄吗?可惜此样大好光景璃儿未能看见! 当日在场史官并不知远处射箭者何人,只恍惚看见像是位英姿飒飒的少年将军,可是东宫授意不可具其姓名,史官也惟有将当日境况简记如下—— 华阳王罪恶滔天,终食恶果,大典时日,卒于东宫剑下。 ******* 候在九阳城东门外的五万莫家军将,初闻城内鼓声雷动,都以为是上将军的封王大典已经成就,正得意猖狂着振臂欢呼,忽然又闻城外有鼓声相和,重重擂起,若春雷乍响。全军将士正各有猜疑,各揣惊惶时,只见城内一丛丛丢盔卸甲的逃兵奔涌而出,在他们身后呐喊追赶的正是高举东越旗帜的越国将士! 东越三军儿郎在主将林峰的带领下,依据昨夜师源送来的城防地图与用兵方略,正兵分三路攻入南、北、西各处城门。因为莫军大多都已集结去了东门,故而其他城门几乎未有丝毫抵抗,不消半个时辰,东越将士就已完全掌控了除东门以外的三面城防。 而东门之外,莫家部将醒悟到太子已经发兵,知道莫嵬被困在大云台,这些部将便倚仗着兵多将广,当即决定——杀回城去,血洗九阳城!屠尽九霄宫!杀掉天子,拥立华阳王! 于是瞬间军令下达:杀天子,救将军! 第九十一章 诛杀乱臣 越旗飘飘(2) 五万莫家士卒顿时调转马头,倒戈指向城门,可偏偏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又呼啸而来数千铁骑,马蹄纷沓,卷土飞尘,瞬间一片昏暗遮天蔽日。莫家士卒不待反应,漫天的灰尘里又飞出重重羽箭,若倾落之疾雨,扑向莫军阵营。 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前阵转做后阵的那些个将领们未及纵马就已经悉数被射倒在马下,而慌乱成团的士卒更是死伤无计,有人倒地前回头再望上最后一眼,所见乃是猎猎飞扬的东越大旗,还有数支绣有“青”字的赫赫旌旗! 莫军失了几名重要将领,顿时群龙无首成乌合之众,又是前有拦杀后有追剿,大军乱作一团。有人干脆缴械投降,也有人随着余数不多的三五主将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向北逃去。 战事不过持续了二三时辰,刚好在正午时分就已见分晓。 青袖领来驰援的东越铁骑占领了东门,而林峰所领的三路越军则分别夺回了南门、北门和西门。林峰听闻青袖驰援,又惊又喜,策马往东门汇合,却见此处已然是遍插东越旗帜,莫家旗帜都被焚为灰烬,而玉室皇旗则是倒地淹尘。 林峰瞄一眼城上的东越大旗,再望一眼城门外匍匐满地的莫军俘虏,再看眼前端坐马上的银甲女将,不禁蹙起了眉头。 青袖手提长剑,剑尖尤在滴血,映着冬日艳阳,残酷且凄厉,“可知长公主何在?”她全然不理林峰的满脸诧异,径自冷言质问。 林峰大摇其头,“我说青袖姑娘!你知不知道——这城是天子的都城!你插上东越的旗帜,算怎么一回事!长公主的军令是勤王,可不是伐君!赶快叫人把东越的旗帜换下来!要是真惦念长公主,就休要给她添乱!唉,还有啊——你这是打哪来?王都还是北关?知不知道……” “我问你知不知道长公主现在何处!?”青袖扬了扬手中宝剑,“你在何处领受长公主军令?她人呢?青濯呢?不是说青濯也来帝都了!唤他来,随我领兵往大康殿!我有几件旧事倒要问问他玉家父子!” “等等等等……等一下!”林峰知道可能坏事,见青袖催马要去,趁着错马之际急忙带住她缰绳,正经劝道,“好姐姐且慢!现下不只是长公主困在宫里,就是青濯将军昨夜也被太子召入东宫了!你现下要是领兵杀进大康殿,那可就是谋反啊!十个八个的长公主也抵不了这个罪啊!那得杀多少个青濯将军……” “他敢!”青袖厉喝。 “你还想试试?”林峰半是戏谑半是警告。 青袖勒马城下,回头望一眼城墙上的东越旗帜,想起蔚璃曾言:不引三军,不入帝都!而如今东越三军已拿下帝都,再进一步就能改天换日,那么——“如何可以与长公主传信?我须讨她一道军令!” 林峰无奈摇头,“你先把东越的旗帜撤下来!就是要反也无须这样明目张胆!至于长公主那边……我等近来都在拜请澹台少主,他说最迟今天日落之前,必能传出一封长公主亲笔信函!你且安顿兵马,静候消息罢!” 青袖看看他,“澹台羽麟在何处?我去见他!请他带我入宫……”林峰将要嗔责,青袖细眉一挑,“否则,我就带兵杀入凌霄宫!” 林峰张口结舌,惟有祈愿长公主在凌霄君那里可以安然无恙,否则——这战事就是刚刚开始! 第九十二章 再见君子 我心悠悠(1) 题记:《风雅集·凌霄君》之后宫:凌霄君忌慕容女子,入东宫之始即有誓曰:惟我在世,断不许慕容女子入我宫闱。时至东越女君病笃于东宫,凌霄君违此誓言,宣慕容若伊入宫闱,侍女君之疾。后掷一诺,使慕容若伊远走天涯,半生未归。凌霄君与南海慕容之仇渐深。 ********** 彼有君子,庭植木兰, 朝饮坠露,夕染兰香。 我慕君子,路瞻木兰, 折枝结佩,簪花入鬓。 君子顾我,幽幽兰香。 我思君子,念念彷徨。 君子顾我,喜上眉梢, 我思君子,君心可知? 径亭山下的越军大营里,慕容若伊接到凌霄君宣召入宫的旨意时,正守着砚台“挥毫泼墨”,满纸满案地撰写她的相思情呢! 自上次在径亭山驿馆内初见君子,这位医伤救命无数、游历江湖万千的慕容女子就犯下了相思病!从那以后,茶饭不思,寝卧难眠,日日夜夜心意彷徨,一下思忆君子的风姿飘逸,一下又想君子的木兰之雅,一时间奢望着能入宫觐见,一时间又盼着君子再来……如此遭受相思之苦,对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还真是堪比身临酷刑。 她也曾哭着闹着定要青濯带他入宫,可是青濯忙于军务,时刻都有应战之危,哪里顾得上她这些荒诞之想,起初还耐着性子哄劝几句,后来为了避她缠磨就索性歇住军中不回驿站了。 故而当澹台羽麟到来时,一说是东宫太子宣召,慕容若伊欢喜得雀跃不止,也不问入宫缘由,抓住澹台羽麟先问凌霄君喜好甚么颜色? 羽麟正困惑懵懂,她已飞快地冲入内室,抱出自己所有的新衣摆在羽麟面前,“我该穿哪一件?这件白色可好?凌霄君最爱白色!他爱的木兰花也是白色!所以璃姐姐才常穿白色衣裳……不过也不能尽学璃姐姐!凌霄君若是分不清我二人可就为难了……亦或是都带了去!这一去兴许就住下了呢!” 若伊眉飞色舞,仿佛自己就要风光大嫁一般,衣服未及选出,又忙着对镜描眉、理鬓簪花,还一边与羽麟细细问说,“凌霄君怎么想起我呢?是不是羽麟把我写的诗都转呈给他了?!羽麟若是帮我,我一定重谢羽麟!……对了,凌霄君有没有回信给我……” 澹台羽麟有些神思恍惚,倒不是为着面前这个小女子的痴情,而是为着东宫今日辰时传出来的那封书信,乃玉恒亲笔,上言—— 速携慕容入宫,生死攸关。慎告他人,尤是越臣! 后面又缀了三个“急”字,三个“密”字! 羽麟知道这位东宫素来忌讳慕容女子,若非真正的“生死攸关”,及至连他自己也束手无策,他是断然不会宣召慕容若伊入宫的!想来定是阿璃性命危笃了!信上还要切切叮嘱“慎告越臣”,他也知阿璃若死,这城中东越儿郎必然兴兵造反! 羽麟不知宫中怎样情形,现下正焦灼得坐立不安,那里还听得进若伊都念些甚么,只是见她摸东拣西,又挑衣物,又试红妆……他终于忍不得要跳脚催促,“你可好快些!人命关天啊!” 若伊诧异,一面匆匆收拾着桌上诗稿,一面凝眉问说,“甚么人命关天?濯哥哥去时倒是叮嘱我,说今天不宜进城,说城内必有战乱……凌霄君怎么选这么个日子……” 羽麟再听不得她啰嗦,一把拎住她手臂向外拖拽,似乎想起甚么,又冲回来拾了书柜上的药箱,重又拉起若伊登上车子,吩咐御手——快马加鞭,速往东宫! 若伊最后还是选了件淡黄色的衣裙,她一面理着腰上环佩,一面自顾自言,“还是要与璃姐姐有区别呢!既不能占了璃姐姐的颜色,也不能让凌霄君错认了我……”又自怀中拿出那一叠诗稿,放在膝上一页一页地认真整理着,“这些终于可以拿给凌霄君看了,听璃姐姐说,凌霄君的字画天下一绝,也不知我写的这些能不能入他的眼……” 羽麟困坐车中,怔怔望着对面这小女子的无限欢喜,终于醒觉——此是少女痴心啊! 岂不知宣她去只是指望着她救阿璃性命啊!羽麟愁眉苦结,想了又想,还是决意提点几句,“伊儿,你知道——我与你小叔是故交好友,所以也该算是你的长辈,有几句话我要替你小叔叮嘱你……” “我小叔才不管我!要你多管闲事!”若伊斜眼觑他,仿佛猜他心中所想,“你是忧心我同璃姐姐争凌霄君是罢?你们都宠着璃姐姐我是知道的!只是璃姐姐如今已经有了她的子青啦!是她先抛弃了凌霄君,我不过是捡回家疼惜一下……” “凌霄君轮不到你来疼惜!”羽麟大叫头痛,这岂非添乱!“你不要自迷自误!那凌霄君不是你自以为的谦谦君子!他可是杀伐果决、手段酷烈、又心思诡诈……岂是你这个女娃娃可以亲近的!”就是蔚璃那等聪慧女子都要入他网罗,濒死几回!她一个懵懂少女,多靠近一步只怕都是万劫不复!任其碾压! 若伊眨巴着一双明目清澈,即有猜忌,又有不甘,“他真要是这么坏,那你怎么不劝璃姐姐离他远些!你不是最疼惜璃姐姐吗?小叔说你娶不到璃姐姐都差一点自杀!” “胡说八道!”羽麟大吼,“我怎么会自杀!我有家财万贯……” “可还是娶不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若伊一言驳回,羽麟顿时无语。 若伊很是得意,摇头晃脑继续说道,“其实呢——凌霄君也是一样,他还坐拥江山呢,可那又如何,自己最心爱的女子还不是要拱手相让!所以说你们啊——就是算计太多,贪心太重!得了东又想着西,占了南还要望北,沦到最后,手里只剩一把焦土而已!营营汲汲,必是空空一场!若我说呢——做人就该精诚一意!认准了往东就要义无反顾……如同飞蛾扑火,宁死不悔!……” 羽麟本想指点一下这位稚龄少女,未想反倒受她指教,听她絮絮叨叨念了一路那些个似是而非的“大道真理”,也算见识了何谓真正的伶牙俐齿! ******* 凌霄君自大云台回到了凌霄宫,虽则是白衣不染纤尘,未曾沾染半点血腥,可是大云台上下的喊杀声一直响在他耳畔。运筹数载,一朝成杀。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倒底哪些是心机计谋,哪些是顺势而为,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正如同与这女子相识相知的数年里,曾经同她说过做过、打过闹过的那些事,倒底哪些是算计,哪些是真心,他同样分辨不清。如今再望着床上寂寂无声的人儿,纵然此刻大功成就,纵然他年名入青史,又有何用!?他心中并无半点欣喜!反是一丝从未有过的忧惶萦绕不去。 他又重新试她脉息,与昨夜相比并无异样,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身上虽是冰冷的,可肌肤却是柔软的,说明她气血未僵,仍有生机。可是如何就唤她不醒? 有宫娥入内禀报,“澹台少主带来了慕容小姐,现在殿外候旨。” 玉恒闭目微微一叹,当真没有颜面再见澹台羽麟!他三番四次催促,心心念念要及早接她出霜华宫,可偏偏自己自以为是,以为可以护她周全——凭着一个宫女苓儿……如今想来当真无稽可笑!全是一己之愚害她遭人毒手! “请慕容小姐进来罢。闲人勿扰。”他心怀愧意,对羽麟惟有却之不见。 澹台羽麟闻听只宣慕容若伊入见,又恨又急,逮住那宫女就要质问,门前元鹤见了连忙上前拉开,好言劝说,“澹台少主稍安,内殿乃殿下寝居之所,有妃嫔歇住,男子不可擅入。” “甚么妃嫔!阿璃几时成他妃嫔了!为甚么不让我见阿璃!阿璃病成甚么样子了!是不是你们心里有鬼,又玩这藏着掖着的把戏!让我进去!我要见阿璃!……”羽麟跳着脚纠缠,元鹤只能又抱又拽将他拦在殿外。 慕容若伊又是惊诧又是疑惑地跟着小宫女进了凌霄殿。她这才相信,果然是她的璃姐姐性命危笃,凌霄君宣她前来,只是为璃姐姐医病,无关情愫! 待转到内殿,那冲鼻的药香熏得她频频皱眉——他都给她吃了些甚么啊!这味道里怎么好似还有解毒用的雪莲青参等物?璃姐姐中毒了? 举目所见是雪绫床幔,遮起一方素净,那床边坐着同样素白清逸的一位青年男子,那是凌霄君?——慕容若伊有些恍惚。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是她当真欢喜不起来! 这位君子看上去远比初见时消瘦许多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啊!再遥想与君子初见时节,也不过是初秋季节吗!?如何再见面竟恍若隔世!他那愁云压顶,他那哀苦结眉,他那面容憔悴……可真真是令人心疼啊! 第九十二章 再见君子 我心悠悠(2) 小宫女扯了扯若伊的衣袖,示意她向前行礼。 若伊极不厌烦地挥着手臂,恼道,“休动!要你管我!” 玉恒闻声,举目来看,只见门前画屏下站着一位淡黄衣裳的纤细女子,长眉细目,粉面樱唇,倒是别有一番娇俏模样,此刻正与小宫女唧唧歪歪似有诸多不满。 “你叫甚么名字?”玉恒径自问说。 慕容若伊微微嘟嘴,原来此君尚且不知自己名姓!亏得自己还那般痴心!“我叫慕容若伊。南海慕容,杜若弥香,秋水伊人。”这是她想了许久的有关芳名之辞,只是脱口之后仍不甚满意,或者还是“若英芬芳,伊人婀娜”更容易记得罢!她为此又皱起了眉头。 玉恒却只拣取了其中四个字,余者似乎一概不闻,“慕容若伊……你可知醉胭脂?” 这一回她眉梢挑起,细目圆睁,“醉胭脂!?凌霄宫里怎么会有醉胭脂?那是我慕容家用来看门护院的芳草……”她心思机灵,忽然醒悟,“你是说璃姐姐中了醉胭脂的毒!?这怎么可能……”说时已急步奔向床前。 “放肆!”玉恒对她这等不拘礼法倒是有些无措,一面喝斥着一面不由自主地自床前起身,向后退避了半步。 “放甚么肆啊!还不是救人要紧!”慕容若伊果然丝毫不惧地扑至床前,待望见床上奄奄一息的蔚璃,却是又惊又怒,“你们……你们这些蠢物!把璃姐姐怎么样了!璃姐姐是不是死了!怎么连个女人都护不住!还天天打打杀杀!我要去告诉濯哥哥!你们把璃姐姐害死了……” 倒底还是个孩子!玉恒很是无奈地站在一旁,看她抚床大哭良久,不禁幽幽叹道,“还没有死……你可知醉胭脂如何解毒?” “醉胭脂没有解药!呜呜……你们这些蠢物!是谁要害璃姐姐?这毒没有解药!中毒者不生不死……只会这样昏睡百年,直至……直至肌骨腐烂……是谁?谁用这么毒的伎俩!你们为甚么护不住璃姐姐!护不住她为甚么还要把她哄来宫里!都是蠢物!”她一面哭一面讲,是真的伤心恐惧,渐渐已是哭得气息不稳。 玉恒也听得心灰意冷!伏白冰说没有解药,他还心存侥幸以为是她未吐实言!可如今他一心指望的慕容若伊也说没有解药,这小女子受蔚璃恩惠应该不会说谎!如此看——她当真是不生不死,就这样昏睡百年吗!? “或者……你再替璃儿诊诊脉?兴许……”玉恒以商榷的口吻,半是央求地,实则是在央告苍天——再赐她一线生机!“兴许中毒未深,还有其他办法?” 慕容若伊抬起泪眼,怔怔看他,这一回近在咫尺,她才看清,所谓君子,竟是这般瘦骨愁容!是为床上病重的人心伤吗?他知她不能存活也会心意灰冷吗?都说凌霄君爱重东越蔚璃,可分明是他把她囚进霜华宫啊! “你后悔了吗?你为何要这样欺负璃姐姐?”她语气稚嫩,却仍透出一半怨恨,一半怜悯。 玉恒微怔,未料受此诘问,更未想到诘问他的会是一个幼稚少女。她懂甚么!可真是!玉恒微有愠怒,若非顾念她是璃儿的故人,倒也不会对她这般客气!“烦请慕容姑娘再替璃儿诊一回脉罢!”他沉声吩咐。 慕容若伊见他冷了面色,也微微惶恐,这才稍稍镇定心神,拾过蔚璃手臂,凝神抚她脉象。可是诊了半晌,又哪里还有半点脉息!?她也是毕竟年幼,医术比不得她小叔慕容苏的炉火纯青,又是心智未成,见此情形愈发慌了手脚,眼泪又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手指也开始微微打颤,一颗心又是惶恐又是绝望…… 勉强镇定着又诊片时,终忍不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璃姐姐死了!你们把璃姐姐害死啦!啊……璃姐姐!我要找濯哥哥!你们害死了璃姐姐……濯哥哥!他们害死了璃姐姐……” 玉恒见她哭得几乎瘫倒在床,心底也是万念俱灰!怔怔望着床上伊人,不禁泪盈眼眶。 难道真的要以她为祭吗?苍天何忍!我玉恒一生惟此至爱,再无贪念!苍天何忍弃我! 若知天地无情,命运弃我,就早该袖手江山,携她归去!何以至今日…… 他乏力地向四下摆手,“都退下罢!”又指门前侍立的两名宫女,“先带慕容小姐至偏殿休息……切不可使外人扰她!” 宫女听旨,上前来搀扶慕容若伊。若伊又是悲伤,又是惊惧,伏在床边竟哭得半昏半迷,嘴里还在呓语连连,“找濯哥哥……给璃姐姐报仇……小叔,快来接璃姐姐回家……接璃姐姐回家……给璃姐姐报仇……” 两名宫女上前,扶了一下未能扶动,唤了一声也未得应,再仔细一看,竟是已然晕了过去!急忙回禀君上,“殿下!慕容小姐晕过去了!” 玉恒上前再看,那慕容女子果然是扯着蔚璃的衣袖一动不动了!——可还真是添乱啊!没办法!他只能亲自抱了她送往偏殿!又传令两名宫女看护其左右。说是看护,实则是软禁监视,免得她真的要跑出去大呼小叫,再招来别的祸乱! 向回来路过前殿时,又见羽麟还在院中与元鹤缠闹,玉恒便知避他不过,只好平缓心意,迎了出来。 羽麟见他如见仇人一般,眼红心躁,忿忿切切就扑了上来,痛心质问,“我说甚么来?我说甚么来!——终有你悔的时候!你欺负阿璃!欺她痴心!欺她忠义!欺她为了你甘心赴死!……如今如何!?阿璃现在哪里?为甚么不让我见她!她病成个甚么样子?为何要召慕容若伊入宫?你也没办法了是吗?活该!活该!阿恒……诡诈如尔,注定孤家寡人!活该!呜呜……只可怜了我的阿璃!我早该带你回南国的……阿璃!是我糊涂!是我无能……” 羽麟又骂又哭,一下撕扯玉恒衣襟,元鹤上前挡开;一下又兀自顿足捶胸,元鹤忙又上前劝抚;一下他又拎住了元鹤连踢带打…… 第九十二章 再见君子 我心悠悠(3) 玉恒被他闹得心慌,可也无颜苛责。若是早听他言,又何至今时结局!——“羽麟!她还没死!你也不用这样哭号!我且问你——你来时城中情形如何?” “你还有心顾念城中情形?!城中千军万马你又奈何!城中繁华似锦干你何事!她若死了,你治下康平世事又有何用!你若不能惜她疼她,就把她还给我!她若入我澹台家门,现今早已是锦衣玉食天地逍遥了!我澹台羽麟决不会让世人这样欺她!”说说抱了庭前樟树又哭。 “我是问你——东越将士如何?”玉恒现下待他也是骂不得恼不得,谁让他痴心且无过呢! 羽麟瞟他一眼,终也省悟,呜咽道,“你也知城里现今都是东越将士!他们若知阿璃死了……” “她还没死!”玉恒幽声断喝,强奈心焦。他仍坚信——凭他为了她也曾修读多年医典药籍,必能制出一剂药方唤她苏醒!不过是耗些时日罢了! 羽麟被这样一喝倒也冷静了几分,“如果是这样……那你叫她出来见我啊!或者许我入你内廷去见她!我答应了林峰,今天定要带一封阿璃的亲笔书信给他,他也好借此抚慰三军,否则……否则你自己知道后果!” 玉恒叹息,不得不与他实言,“璃儿她……是中了醉胭脂的毒,慕容若伊说此毒无解……中毒之人即不会生也不会死,只是……这样一直昏睡,直至肌骨腐朽……所以说……” “那与死了又有何分别?!”羽麟又开始哭喊,忿忿质责,“她是能同你说话?还是能给东越将士写信?她现在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罢!?呜呜呜……阿璃……愈发要受人欺负啦……”说说又哭,哭着哭着忽又想起甚么,“那么慕容若伊呢?那诡丫头会不会是说谎!?” “她为何说谎?”玉恒也是多么祈望她在说谎! “你看不出!?”羽麟恨得顿足,“那丫头爱慕你这个凌霄君啊!她知你心中只有阿璃……许是,许是有解药也不肯拿出!等阿璃一死,她就可以把你拣回家去……” “胡说!”这一回换玉恒恼恨,“澹台羽麟,其一,不许你再咒她!其二,如果璃儿弃我,我亦弃世人,自当远渡重洋,寻孤岛而居!凭是谁人也不会寻到我踪迹……” “哼!”羽麟不屑,“你本就活该如此!……”狠话未完,又触见他幽冷目色,又顿时息声。 玉恒重又思量——那慕容女子当真是在说谎?她医药世家确实不该只是这点本事…… “我要见阿璃!你不让我见,我就把这事告诉林峰,告诉青濯,告诉东越将士……或者,你干脆杀了我灭口!我就是要见阿璃!”羽麟自以为十分奋勇地开始耍赖。 玉恒看他,目色里有几分悲悯,又有几分无奈,“我不是不许你见她,只是怕你见了会更伤心!不过……你若执意如此……就随我来罢。”说着转身往殿内去。 羽麟急忙大步跟上,心头又喜又忧,喜得是——时隔半载终于再见她颜面,忧得是——此回一见不知来日是否还能再见! 进入内殿,终于望见床上寂寂无声的人儿,羽麟果然又滴下泪来。跪在床边,抚抚锦被,摸摸床榻,想去触她容颜,可又不敢造次,只看着她羽睫低垂,雪腮消瘦,倒似睡去一般。 “阿璃?阿璃……”他心揣痴想地伏向她枕畔轻声呼唤,“阿璃你醒醒啊!我是羽麟啊……” “不要吵她了!我昨夜已然唤了她一个晚上!她不会醒的!”玉恒劝道,上前想要拉他起身,总嫌他凑得太近了!虽然他特地为她塞好了各处被角,可是毕竟她身上只一件凉衣,万不可被这羽麟窥见了春光去! “我早该接了她与我同去!我为甚么要信你伎俩!为了甚么泠泷琴,平白与她错失当面!你知选亲大会上她是有意要与我归家的!只一念之差……只一念之差啊!我就可以带她回我澹台家了……”羽麟根本不理会玉恒的搀扶,赖在床前寸步不移—— “为何要让她来你这龙潭虎穴!我就知道迟早会搭上性命!你这宫里……也就只配齐女莫女之流!只配北溟国那个假小子!你本就营营算计,刚好与那些个人尔虞我诈!阿璃至情至性,如何受得住你们这些阴谋诡计!…… 你也是个没用的!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要这天下何用!早该把她还给我!要不把她还给风篁!她去哪里都好过留在你玉家宫廷!为何要来霜华宫……她本不该来啊……” 羽麟说说又把眼泪抹的满床尽是。若论平时,玉恒绝不会容他这样肆言任为,可是今时,一则怜他心伤,再则细想他所言,又何尝不俱道理呢?是曾经各样潜谋算计误了她岁月静好,是这些年各种忌惮犹豫蹉跎了她锦绣年华……或者放她归去青山,才是对她最好的结局罢? “羽麟,我答应你——只要她醒来,我万事由她,随她任意作为,我绝不苛责半句。惜她,护她,不使计谋临到她身,不使小人近她身前,往后余生,以她为重,以她为念,宁负天下也绝不负她!”玉恒郑重许诺,最后又补一言,“我只要她与我朝朝暮暮,形影相随!” 羽麟听着前段话还尚觉心慰,以为“万事由她”便是“有机可趁”,可听到他又补一言,讲甚么“朝朝暮暮形影相随”,顿时又恼恨至极,“你……你分明是……死不悔改!她和你一处便好不了!只这一回是谁人害她?你可查清楚了!用这么阴毒的手段你可曾预料……” “是陛下……要杀她。”玉恒坦言。 羽麟惊骇,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为……为何?是受莫嵬逼迫?” 玉恒摇头,其间复杂已无意多言,既然天子都忌惮她三军统帅之权,那么——“想要使她平安,就该让她做个平凡女子……” 第九十二章 再见君子 我心悠悠(4) 玉恒摇头,其间复杂已无意多言,既然天子都忌惮她三军统帅之权,那么——“想要使她平安,就该让她做平凡女子……”若是当年没有送她归国,只留她在东宫做个普通宫女,诚如天子所言,那就是“为她修筑多少宫阙”也都无妨!——“我要褫夺她封号,罢她领兵之权,只准她做个无名无姓的普通女子……在我这凌霄宫里,与我携手余生。” 羽麟更加诧异,可也带着忿怒,“所以,是你父子都忌惮她手中兵权了!你囚她入霜华宫,天子借机下毒……你们……你们还真是……” “澹台羽麟!小心言辞!”玉恒斥责,“我囚她入霜华宫是为了躲避莫党的迫害,只是未能料到……”他忽然又懒怠言说了,事已至此——信者信其所信,疑者疑其所疑,而清者自清,多说无益!“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我昨夜未眠,现下已然乏累不堪,也该容我歇息片刻。” “那林峰那边怎么办?东越将士已经助你成就大功,他们可都盼着接他们的长公主归国呢!” “晚些时候,我自会令萧雪送去——他们长公主的亲笔军令。”玉恒答言。 “阿璃的亲笔军令?该不会是你代笔冒充的罢!”羽麟又恨又惊。 玉恒不想与他纠缠,伸手将他拽起,又切切叮嘱,“你休管闲事!回去也闭门歇息,切不可往越军大营乱窜!若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知又要添我多少祸乱!你可清楚厉害!?” 羽麟甩手挥开他牵扯,“那慕容若伊呢!?反正她也无用,交给我带回去罢!放在你身边,必无好结果!” “她还有用。”玉恒又强拉他手臂向外拖拽,“旁人若问起,你只说她是自愿入宫的。” “是是是……世人都是甘愿为你赴死!阿璃算一个!如今又添一个若伊!还有那个昔桐!只怕是齐家小姐也眼巴巴地盼着你临幸呢罢……”羽麟一步三回头地被推出了内殿,他心下仍有万般不愿,临要去时,又反手拉住玉恒,忧心问道,“你有把握可以救活阿璃?你要是不能……我可也活不成了……阿恒,你想想办法!但有所须,我千金万金也替阿璃买来!”说说又要伏向玉恒肩头抹泪。 玉恒一把将他推开,皱眉驱赶,“罢了罢了!还是快些回!替我留意城中动静,但有异样速来报我!我这若有喜讯也必会速速告你!”说着嘱令元鹤将其送出。 回身入内,又有女医禀奏,“昨夜殿下拟下的方子,臣妾已按方子煮好了药,方才给苓儿姑娘喂下了,如今看也并未见任何起色,请示殿下,是重调药方,还是继续再喂一副呢?” 玉恒掂量着,虽然有这么一个替她试药的人,可也不能药力太猛一下子给医坏了,“容我看过再议。慕容小姐现在如何?” “刚刚醒过来了,喝了一大碗安神汤,现下又哭哭啼啼吵着要找甚么濯哥哥、袖姐姐,百薇正劝着呢。”女医答说,又自袖中取出一叠绢纸,“这些是从慕容小姐身上掉出来的,百薇以为会是药方之类,就悄悄收集了让拿给殿下看看。” 玉恒接过那一叠绢纸,展开看了,又哪里是甚么是药方,上面字迹娟秀而工整,写下的倒是数行情诗,有甚么“君子顾我,幽幽兰香。我思君子,念念彷徨。君子顾我,喜上眉梢, 我思君子,君心可知……”等字样,其中又夹杂着多首诵咏木兰的诗篇,竟还有一首自己旧年之作,被抄写成——“巍巍左山,汤汤淇水,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还果然是!诚如羽麟所言!玉恒握着这数页绢帛哭笑不得——那慕容家的女子倒也真真有趣! ********* ********* 莫嵬被杀,朝野震惊。当然也不只是震惊,更多的还是振奋与惊喜! 丞相齐谡惊骇于太子的深藏不露与霹雳手段;他门下臣子则有人佩服,有人惶恐;还有几位苦于莫家欺凌甚久者,譬如那被莫嵬斩杀的两位贵妃的母族,闻听此讯则是喜极而泣,大呼应当感念铭记太子恩德! 朝上忠良之臣,那些平时受齐莫两族弹压之众,闻此讯息时,除了惊这风云变幻来之迅猛以外,都无不由衷地敬服东宫太子在苦撑危局数年之后终能力挽狂澜、铲除乱臣!实不负忠臣之所望,不负天下之所盼! 然此事于凌霄君而言,却不过是终结了一桩事务而已,无甚可喜,也无功可傲。他仍归政给天子,任由天子领齐相一门继续查办缉拿九阳城内的莫家余党。事已至此,天子也自是无可奈何,齐谡一门却是不遗余力,借此由故势要除尽莫家势力。 至于已经接管九阳城内的东越将士,凌霄君模仿东越女君的笔迹下了一道军令,令林峰领兵向东,追剿逃出九阳城的三万余众莫家残兵;令青濯暂留帝都,协助萧雪整编帝都防务之军;令青袖领其麾下援军驻扎径亭山驿站,以策城中余乱。 如此铺排之后,朝中臣子各行其责,城中子民各安其事,一场杀戮倒似瞬息间掩藏干净。 而凌霄君依旧困守东宫,再鲜少问及世间俗务,可也并未再沉迷于鼓乐之欢!听闻其近来倒是又迷上了制炼仙丹,以致他那位挚友澹台羽麟继送狐裘之后,又开始整车整箱地往东宫运送名贵药材了! 有人说东宫太子想求长生不老,也有人说东宫太子是想要盛世美颜,更有人说东宫太子是得一佳人,只可惜此佳人失了魂魄,非得世间灵芝仙草之丹药方能追回其魂魄……说直白了,就是这位东宫太子想要炼出起死回生丹! 这话若细究可也不假,蔚璃“睡”进凌霄殿也有七八日光景了,每天都用药浴暖身,用针砭行脉,再辅以各种汤药或调或养,可就是这般寂静无声、挽不回半点气息,倒似真的失了魂魄一般,苍白无血。 第九十二章 再见君子 我心悠悠(5) 凌霄君特地拣选了数十名御医置于偏殿,轮班轮岗地夜里查阅古籍秘方,白天试炼熬煮汤药,若是成了一剂药方,先以婢女苓儿试药,若稍见成效便给蔚璃服之,若无成效则重新调配。如此数日,东宫庭院已然是处处弥漫药香,故而那不知情的人都道:东宫太子这是要修仙啊! 而在此期间,慕容若伊一直被困在宫中,倒也不是因为她有更高明的医术疗法,只是这丫头起初几天总也吵着闹着要找青濯替蔚璃报仇,如此凌霄君又怎敢放她出宫,圈困恐吓了几日,她忽又改口,说愿意帮助凌霄君救治她的璃姐姐。 只是在医治蔚璃这件事上,凌霄君不信任何人——药方必是亲自过目,药汤必是亲自尝过,就是泡浴行针这样劳苦锁事,他也必是亲力亲为,如此又怎会信得过一个慕容若伊。他虽表面应许使慕容若伊暂留东宫,却仍使宫女百薇寸步不离地看护(监视)她左右。他肯留她实则是想着另有他用! 这一天,凌霄君又伏在案前斟酌药方,慕容若伊就趴在侧案上一份份拣选药材。门外已是北风呼啸,寒冬凛凛;门里却是铜炉火炭,格外温暖。 凌霄君一身宽衣常服,乌发松散地,盘膝坐在桌前,伏首凝眉细算着纸上的药方剂量。他已许多天不曾束冠扎腰,更不曾见过朝臣幕僚,每天所行,除去斟酌药方,就是服侍佳人! 慕容若伊说是在拣药,实则大半时光都耗在鉴赏君子的丰姿美仪上了!那拈在手里的几叶玄草早已被她揉成了碎末!她一下支颐呆看,一下挑眉偷窥,一下又情不自禁地含笑凝睇,只玉恒稍稍移换动作,她便也惊恍地随之变换“鉴赏”姿态,那份暗自欢喜,默默陶醉,倒也很是令她心满意足。 “听百薇说,亏得把璃姐姐接回来了,不然这宫里连个炭火都不许燃,只不定大家就会一起冻死……这可是真的?”慕容若伊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寻话搭讪,她其实也清楚,自己挑选的这些个草药没有一样是用在璃姐姐的方子里的! 玉恒眉头微蹙,未予理会。 慕容若伊又言,“璃姐姐房里倒是比这大殿上还暖和呢,依我说倒也未必是好事!炭火燃得多了必有熏烟,即便是最好的锦丝炭也是难免,这熏烟虽则轻淡几不可闻,可是对于璃姐姐这样身子弱的人来说,还是不大好的罢……” 玉恒眉头更紧一重,耐着性子回道,“我已经令人早晚开窗换气一刻,且她房里用的正是锦丝炭,那点熏烟并不足虑。”想想又觉这话别扭,分明自己的正宫寝殿,怎就成了她的房间? “我是说——璃姐姐是个极爱自然的人物,在越安宫时她就时常喜欢躺在屋顶上,歇在树杈里,那些个清风啊,艳阳啊,明月啊,流水啊……她看着就欢喜!现下她虽不能看见,可是凌霄君若能把她放在院子里,使那清风入怀、艳阳灼肤,明月照影……我想她幽梦里也必有所知罢!岂不是好过每天都躺在床上!”慕容若伊讲来极其认真,目光灼灼透着坚持。 玉恒终抬头看了她一眼,嘴上应着,“如今已是寒冬,室外阴冷,也难得再有清风艳阳。”心下却想:未必不可行啊!总这样日日圈困床榻,她若有知必会恼恨罢! “室外阴冷可以多加衣物啊!我看璃姐姐每天只一件凉衣,虽说换得殷勤,沐浴也换,敷药也换,晚间一件,晨起再一件,可倒底只一层薄纱不抵风寒!凌霄君莫不是为着节省冬衣都不肯赐她一件像样的衣裳!” 玉恒终忍不住笑了,说来倒好像真的还没有替她置办几件像样的冬衣,贴身的凉衣倒是置了许多箱,只为着平时泡汤、行针方便,也就没想着替她多加衣物。她若有知也必恼恨罢! “我看着今日这天气就不错,趁着艳阳当空,凌霄君何不将璃姐姐抱出去,沾沾这天地灵气!”慕容若伊继续怂恿。 玉恒推开手头药方,微笑看她,这丫头总有稀奇想法!前两天还说是做梦得了个秘方,可以用放血疗法医治她的璃姐姐!就是要先放尽蔚璃体内毒血,再以雪参鹿茸等珍稀药材补以新血,如此便可脱胎换骨得一个新人,她说“兴许可以救她”! 只“兴许”二字就让凌霄君险些动了杀她之念,璃儿的性命岂容得“兴许”之说!而今又说甚么要“沾染天地灵气”,他也是又惊又疑,“此样——当真有助于驱她体内之毒?这又是你慕容家的独门秘方?” “凌霄君这是一叶障目,”她言辞爽利,依旧无拘无束,“你现下一心只想着驱毒,便也忽略的别的事了!为何不能换个路子想想,假如璃姐姐只余这三五月光景,你想她是欢喜每天泡在药坛子里呢,还是每天赖在艳阳清风里?她若魂魄有知,得着一时欢喜,再日积月累,兴许就贪心地醒过来了呢!” 得着一时欢喜,再日积月累……那岂不是说每天都要抱她去晒太阳!?玉恒微微蹙眉,可若是真有这样“兴许”,他倒也愿意为她招艳阳,揽清风,邀明月!只是当下……还须为她先寻一件冬衣! ******* 宫女们都觉稀奇,好端端睡着的人为何非要给拉起来,又这样穿戴整齐、披氅戴帽的,是要接去哪里吗? 凌霄君替蔚璃系好披氅的领结,想了想又在她颈上添了条白狐围领,再将她风帽带好,这才抱起她来,这一回终于觉出了一点份量——大半都是冬衣的份量罢!他心底苦笑:把人养成这般样子实是有愧啊! 女医百里不解地追问,“殿下是要将女君抱去哪里?”这可也不是药浴的时辰,再者药浴也不须穿得这样齐整,莫不是得了甚么江湖神医…… “带璃姐姐去晒太阳!”慕容若伊不掩得意。这些天来她用了那些个心思,动了多少脑筋,总算有一件事可以说服凌霄君了!这是不是说他开始慢慢相信自己了呢!?只要他相信自己对璃姐姐是无害的,那他应该就会准许自己留在凌霄宫罢! 第九十二章 再见君子 我心悠悠(6) 庭院中果然是寒风凛冽,玉恒不免有几分悔意,是不是真的该带她出来,她会不会觉得寒冷?可是她若能感知到寒冷,也一定能感受到这暖阳和煦罢? 有宫女在光照明亮处置下一只漆木方榻,又以锦屏合围方榻三面以遮挡劲风,只留出一面供凌霄君与女君可以拥坐着面朝暖阳。 玉恒一时还舍不得放下怀里的人儿,抱着她在院中信步几回,又停驻木兰树下,举头仰望满树花苞,幽幽念道,“小莲自婷婷,珍重待春风!璃儿……春光在即,又将是繁花淹路时节……你切不可辜负春光啊……” 慕容若伊又抱了一只汤婆子跑来,将汤婆子贴在面颊试了试温度,便小心翼翼地塞进蔚璃怀里,又替她整理了披衣覆盖,这才觉得安妥,“这样璃姐姐就不会冷了!”她举头看看凌霄君,又看头顶满枝花苞,双手抱拳,切切祝祷,“但愿木兰花开时节,璃姐姐就可以上树啦!” 玉恒忍不住笑,这算哪门子的祈福!非要一言道破她本性吗!?不过低头看这慕容女子,她对璃儿似乎是一片真心呢?兴许是个念恩的人罢?毕竟是璃儿自皇家刑场上救下她的性命! “凌霄君累不累?还是把璃姐姐放去暖榻上罢!我已经命人铺好了被子!璃姐姐偎在上面还可以拥着狐裘,便也不会特别冷了!”若伊又殷勤劝说。 “好!”玉恒应着,似有怜她殷勤之意。 玉恒拥着蔚璃坐进方榻,不禁感叹如今这怀里的人绵软的就像云朵一般,依着他偎着他,倚在他肩上安静得橡极了一个温柔女子。可是,这不是她啊!她不该是这样柔顺的女子! 她是天马行空,她是凤翔九霄,她是热闹得让这天地万物都能为之展颜开怀,她是顽劣得令天仙都避之唯恐不及!倒底几时才能再复往日时光啊!他也盼着春暖花开时,她能歇睡于屋顶,嬉闹于树丫…… “你要同璃姐姐说说话啊!”若伊也毫不客气地挤坐到榻上,一时侍弄着蔚璃的披裘,一时去牵牵凌霄君的衣袖,“璃姐姐一个人困在梦里,一定寂寞得很!你与她说说我们近来忙碌的事!她听着也解个闷!” 玉恒微怔,原来这慕容女子也认为璃儿是被困在了梦里,“我与她说过了……”且反反复复、碎碎念念,每天夜里都伏在她枕畔与她讲说这些年的过往,她的百鸟朝凤,她的九色神鹿,她的白水潭,他们的流云小筑…… “凌霄君与璃姐姐一定有许多昔日欢愉罢?”慕容若伊不掩艳羡地切切询问,“我听璃姐姐说过,凌霄君最喜欢给璃姐姐描绘画像了,有时一画就是一个晌午,别的甚么事也做不来!” 玉恒笑笑,“是啊!此是唯一可以使她静下来的方法,她若闹起来……是当真恼人!” 若伊见他笑了,也跟着笑,“这事啊……的确头痛!就是越王都拿她没辙!有一回我去越安宫给她请安,她一个人躲在水阁的屋檐上晒太阳,害得合宫上下好一顿找,越王只知打这个骂那个,不知他自家的妹子是个多淘气的!” “还有一次是她生辰,喝醉了酒,非说要折一枝腊梅寄给友人,然后就丢了满席嘉宾一个人踏雪去了,好半天都没有回来,小叔还有羽麟他们酒喝到一半都很担心,就一起去找她,你猜怎么着?”若伊一面伶俐地讲着,一面细心察看玉恒神色,知道他正被自己的话慢慢吸引。 “怎样?”玉恒追着问道,还从不知她生辰上有哪些个“趣事”! “璃姐姐一个人扑在深雪里,怀里还抱着一束腊梅花,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有这样事?”玉恒浅淡笑笑,不喜那样时节竟是澹台羽麟与慕容苏陪在她身边! “说来璃姐姐的生辰又快到了!凌霄君有给她准备礼物吗?”若伊催问。 “如果她能醒来……” “她自然会醒来!”若伊抢言,“你要坚信不疑!苍天才会施恩!” “是这样吗?”玉恒低头看看怀里无声无息的人,他一颗心就快熬干了,可是她半点音讯也未回他!就是梦里她都未曾来过!她是真的恨他罢?“我还凭甚么坚信……她会醒来……若伊,你倒底有无办法可以医她?” 若伊愕然,“我如果有办法,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璃姐姐一直昏睡!凌霄君还是不信我!我慕容若伊对天赌誓,璃姐姐生我慕容若伊生,璃姐姐死我慕容若伊死!我慕容若伊绝不背弃璃姐姐一人独……独活世间!”其实她最后想说的是——独占凌霄君。 玉恒看她,无力再与她周旋,径自直言,“我听闻你慕容家有渡魂易命、起死回生之巫术?” 若伊愈发惊骇,瞪大了眼睛,才省悟此君为何肯留她在宫里,“凌霄君是想……是想拿我性命换璃姐姐的性命?” 玉恒眸色扫过,平静而淡漠,“若伊,如果你肯舍命救下璃儿……随你要甚么,本君都给你!” 若伊吓得连连摇头,“不是这样!事情不是这样!渡魂易命术不是每个慕容家子弟都可以的……这个须得是修习医术至少二十年以上,且是有志于修此功为者……因为要修炼此功必须从小就吃一种我慕容家的独门秘药,以养精血,再者,还有诸多饮食习性上的禁忌都一律不可触犯……我慕容子弟虽有数百之多,可一世中能有一人修成此功已是罕见…… 据我所知,现今也惟有小叔有志于此,可是……他也还没有修成啊!再者他即便修成此功,可是他是我慕容家惟一的嫡系传人,而今无妻无子,祖父又怎会准许他舍命救璃姐姐呢!凌霄君总不能使我慕容家后继无人罢!” 玉恒听她絮絮讲完,最后一线希冀也泯灭了。所以慕容家所谓的“渡魂易命”倒底只是传说!现下纵然是他愿倾所有换她活命,奈何世间已无良药!而这个慕容女子不只是医术不精,简真就是无半点用处! 第九十二章 再见君子 我心悠悠(7) “凌霄君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你是不是要赶我出去?”慕容若伊怯怯地离开了床榻,跪向玉恒脚下,举目央求,“凌霄君,求求你,让我留下来罢!我会帮你照顾璃姐姐!……” “我宫中不缺婢仆。”玉恒心灰意冷,语意也冷了许多,他拥住蔚璃想要回去暖室了。所谓清风,所谓艳阳,都要得她嬉闹开颜才能算数! “我是女医!我不是婢仆!”慕容若伊争辩着,“凌霄君就是不舍得,你若舍得,只试试我的法子,割破璃姐姐的十指,将她体内的毒血都放出来,再以山参雪莲、红花龙草等药补她元气,防止她心血流尽、心衰而死,如此兴许还能救她性命!反正她也是半死不活了……” “放肆!”玉恒恨声斥责,冷眼打量眼前这个慕容女子,与当年的蓉妃,也就是玉熙的生母,慕容家的另一个女子,还真是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与气韵呢!早在蓉妃去世之后,他便立定主意,绝不准许慕容女子再涉足他玉室宫廷!而今为着蔚璃破了列,却召来这样一个无用之人! “慕容若伊,你现下与本君发誓,出去后不会乱说,我或可留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我也只能赐你一杯毒酒了。” 慕容若伊又是惶恐又是怨恨!都说君子谦谦、君子明明,可眼前君子怎这样薄情狠绝!“你为何就不信我?璃姐姐于我有恩!凭是我再怎样痴心于凌霄君也绝不会伤害璃姐姐啊!我都说了——她若死了,我与她一起死!她若活了……她若活了,我只求留在宫里做个差事,服侍你们还不行吗?” 玉恒懒怠与她多言,抱起蔚璃就要往回走,慕容若伊忽然叫道,“璃姐姐就是喜欢这艳阳天!你看——她都笑了!” 玉恒大惊,连忙拥住蔚璃查看,可是她苍白面色哪有半点欢颜,依旧是寂寂无声,“大胆慕容!你敢欺君!”他一时狂喜又瞬音转作狂怒,抬腿踢开慕容若伊。 若伊扑倒在地,泪如雨下,“我没有骗你……璃姐姐就是喜欢艳阳!我也不会害璃姐姐……我喜欢你又怎么会伤你的心!我就是想帮你医救璃姐姐啊!你为何不信我……” 有宫女百薇不明状况,上前来探看,见若伊伏在地上,唇角染血,而主上怒气勃然,便猜到了几分,跪地求道,“殿下,若伊小姐一片赤诚,还求殿下顾念!” 玉恒对这小女子不是不顾念,她机灵乖巧很是讨人喜欢,又是璃儿多年惜护的人儿,可是……就在他犹豫着是该赐给她毒酒还是放她出宫时,慕容若伊忽然拔下发间银簪,猛地扑向蔚璃,按住她手臂,挥手将银簪插进她指尖。 玉恒惊见此样变化,不由分说抬手一掌将若伊击倒,正待怒斥,却恍惚觉得怀里的人似乎振动了一下,低头再看,她手下已然是一摊乌黑的血迹。 这时若伊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仍不顾生死地跪伏向前,切切求告,“凌霄君疼惜璃姐姐……可也该有个限度!你看那黑血,都是体内的剧毒……若不使它流尽,璃姐姐怎么会……怎么会醒……”话未说完,人已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伊儿!?”玉恒唤一声见无反应,忙令几个宫女先将她抱回屋去,回头再查看蔚璃,见她指上黑血已渐渐凝结,这许是她寒疾在内血流不畅之故,可若是真的刺破十指,毒血当真会慢慢耗尽吗? 可是十指连心啊!那该是怎样一种疼痛!他只是凭空想想便觉痛若剜心了!何况她已然是伤痕累累,尤其是她腕上那样深的一道割伤,他虽不知那伤是如何落下,可他当真不忍再添她任何痛楚! 他将人抱起,重又回到了寝殿,重又静心思量慕容若伊近日来絮絮念念的放血疗法——不只是十指割破的疼痛,还有心血耗尽以致心衰而死的危险……他犹豫着,还是取过了匕首,握住她冰冷的手,想想若伊说得也对——总不能为着对她疼惜太过而误她性命! 终于还是狠了狠心,在她另外的指节上轻轻划开……这一回倒似没有惊到她幽梦,她并无半点反应,惟见一股黑血汩汩流出,瞬间淹过衾被。 第九十三章 再见伊人 清风朗月(1) 帝都里第一场雪飘落了,薄薄一层的琼花笼盖住九霄宫里红砖黛瓦,银装素裹的东宫则透着别样幽然,冬日的清冷仍未能覆盖住宫闱里浓烈的草药香,那涩涩的香气已成为凌霄宫的宫人们熟悉的味道。 据说东宫里随便拎出一位侍婢都能分辨得出至少几十种药草,而侍从们侍炉煮药的功夫更是比得过所有上等御医。而这一切,可都是缘于一直昏睡在凌霄殿上的那位女君之功!宫人们都道——女君若再不醒来,凌霄宫估计就要改做医药馆了,凌霄君可就要做帝都第一医师了! 而这一场昏睡,于蔚璃面言,就好似深渊噩梦,梦里先是冰封万里,冷透骨髓,再是荒荒原野,无边无际。她时而觉得热浪袭身,肌骨尽酥;时而又是苦涩淹胸,气窒心塞。只是身上的寒冷似乎退了一重又一重,渐渐得了丝许温暖,渐渐又让她有些燥热难耐!可又说不清是哪里传来的疼痛,总是一丝一丝牵扯着心若刀割。 她奋力向前奔跑,可是如何也跑不出那荒荒原野;她想尽力呼喊,喊苓儿,喊濯儿,喊子青……可是喊声都被莫名地淹没!甚至她自己都不能听见!可是又分明有人在耳边碎碎念念,都在讲些甚么?她已然分辨不清! 可好有个人来将她唤醒?!大声一点!大力一些!能将她从深渊里打捞上来!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她的兵,她的将,是不是都在为那可恨之人厮杀!是她的错,是她不该痴心愚钝,不该置三军于残酷沙场!她要带他们回家国!从此再不入帝都!纵有三军为仗也绝不入帝都! “哥哥……王兄!……王兄……”她终于喊出来了,瞬间竟被自己的声音惊醒,睁目四顾,月白色的床幔遮蔽四周,朦朦胧胧似仙境一般,透过床幔隐约见得床前一张朱漆大案,上面燃着一只铜炉熏香,香雾缭绕更添意境袅袅…… 这是甚么地方?熟悉而又陌生!此身已入地府?霜华宫果然是她的死劫!?她胡乱猜疑,挣扎着想要起身,手臂将撑上床榻,就被丝丝痛意欺得又躺回到枕上,待存了些力气,才又喃喃唤道,“苓儿!……苓儿?苓……” 有宫娥疾步奔入,俨然大惊大喜,扑在床前,几乎话都不会讲了,“女君……女主……公主……醒了!可算醒了!……殿下……快去喊殿下!璃公主醒了!……快来人啊!快来人……” 几声呼唤,纷纷着又进来数名宫娥,人人看见榻上睁目四顾的蔚璃都如见仙人一般,又是互相拥抱,又是掩袖抹泪,还有人干脆拍手叫好。 蔚璃只觉头晕,天旋地转一般,勉力顾看,眼前竟无一位故人,她强忍疼痛,想再次撑力起身,有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切切劝道,“好主子,快躺下!要甚么吩咐一声就好!这多少天了可是粒米未进,只靠那蜜水撑着,哪还有力气!快些躺下!殿下前朝议事,想来也该回了!回来定然高兴了得……” 第九十三章 再见伊人 清风朗月(2) “苓儿!唤苓儿来……我要苓儿……”蔚璃恍若未闻,仍执拗地要下地行走,借了宫女搀扶之力,一头直扑下床榻。宫娥们急忙上前左右扶住,险些就使这女君跌个碰头青! 蔚璃身上只一件凉衣,脚上也未穿袜,就这样赤着脚凌乱着衣衫,踉跄着拼力往外挣走。实则她根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腿上又痛又麻,周身绵软无力,她全是仗着宫女们两边托架,就只管伸手向前够着,还自以为是在奔走。 有宫女苦苦劝慰,“璃公主这是要去哪里?且等殿下回来可好?这里是凌霄殿!是殿下的寝宫……殿下已经把璃公主接回来了!璃公主不用慌不用怕,再不会有人欺负璃公主了……” 天下从来就没有人敢欺负她蔚璃!欺负她蔚璃的从来都是那位好殿下!——蔚璃狠狠咒骂着,奈何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她踉跄着努力向前,势要离开他玉家太子的寝宫!自以为已经奔出很远了,只不经意回头,却发觉床榻就在脚后! 正这时,又听殿外有人高声诵呼——“殿——下——回——宫!” 该死!蔚璃急得泪都要掉下来了,还想奋力前扑,可是身上已无半点力气,垂头塌腰,忽闻得一阵淡淡的木兰香气,实有别与这满屋的草药味,香气渐渐萦绕四围,她将要举头怒视,却恍见一抹幽白晃过,自己已被人拦腰抱起,那个慵懒疏离的声音又响在耳畔,“璃儿终于醒了……我的天下又要热闹了……”声音里饱含宠溺,夹着一丝淡淡的哽咽。 谁要热闹!?她只想要岁月静好!与她的子青一起岁月静好!可是现下却是半点反抗的力气也无!她想挥拳打他,想要踢腾双腿,更想狠狠咬他一口……可是,她只能无力地绵软地陷在他怀里,甚者骂他一句的力气也使不出! 四围转来宫女们的呼诵声,“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女君终于醒来了!” “好!重赏!我凌霄宫内人人有赏!”玉恒言辞和悦,喜不自禁,又吩咐道,“你们也辛苦了!先退下歇息罢。传令元鹤煮些白粥来,我倒有些饿了……”又低头看看怀里虚弱无力的女子,怜惜着询问,“是了,我的璃儿可有甚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蔚璃卷缩在他臂弯里,是真的只存奄奄一息,多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罢了!那就和本君一样,也喝碗白粥好了……宫里的补药都快被你吃尽了,也该唤唤口味!” 宫女们难得见主上这般喜悦,又肯主动要东西吃了,当真欣慰啊!各人都依令退去行事了。 玉恒抱着怀中人物当真是心下狂喜,恨不能紧紧拥住她以感受她的每一寸温暖,每一缕气息!为她耗费了多少心血啊,熬过了多少日夜啊,总算盼到她明眸再启,生机再现!——“我的璃儿又回来了……”他终于还是情不自禁,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她避之不及,厌恶地挥袖去打,自以为使了十分地力道,落在他身上却似拂尘一般,惹得他又是一阵欣笑,“璃儿如何不知……我偏是爱你这般!人家醒了都是挺在床上要吃要喝,独你……急哄哄地往外奔甚么?你呀……” 他抱她至床前,竟又舍不得放手了!只这样拥在怀里,还能感知她的重量她的温度,若然放下,似乎又要远隔天涯了。而她那轻飘若羽的身子,委实令他怜之不尽! “放开我!”蔚璃又存了些气力,终可以抡臂踢腿地折腾一回!她自以为是翻江倒海,在他却只不过是平湖微澜。她狠力踢足也未能震动他手臂半分,她挥手击打也只是为他搔痒拂衣,她扑起身子狠劲咬向他肩颈,可是纵然心底恨得咬牙切齿,轮到实际操作还是如同香吻一枚落在他颈窝。 玉恒愈发笑开,怜她嗔怒,只好将她轻轻放回床上,大袖舒展,全当锦被盖住了她半边身子,余下那半边就由她春光潋滟去罢!反正这室内铜炉鼎盛,融融暖意熏得人心思欲醉! 他是真想拥她入梦啊!不要那么深沉幽远的梦,只要浅浅的,浅浅的陪她睡上一回儿,听她均匀的呼吸响在耳畔,听她偶然呓语嗔恼琐事,只这样平平常常,安安静静共度余生就好! “璃儿……你可知自己睡了多少时日?”他落坐床边,倾身上前,还是忍不住亲了亲她颈上锁骨,瘦成这般可要几时才养得回来! 她恨得胡乱抓挠,被他轻易地锁住了手臂,按抵在胸前,无限怜惜地劝道,“再过些天,你可就又长一岁了,也该收收脾气,怎么就不能学人家乖巧一些……再者,你自以为现在打得过我吗?”说时又径自撩开她衣衫,替她查看肩上伤疤。 这已是许多天来养成的习惯,但得她在手,必要上上下下查看她所有伤痕。尤其是她肩上的剑痕与齿痕,他一直关注着,也不知几时可以褪去!好在,涂抹了近半月有余的去疤膏,现下看看已然是迹象浅淡许多了!那可恶的风篁,竟敢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这女子风流,以后是要看牢一些才好! 也不知是出于妒意,还是顺势惯性而为,他竟又寻向她耳鬓厮磨,气息浓重地在她颈上落下一吻,仍旧贪心不足,正待进一步时,忽觉自己耳朵生痛,那女子竟然咬住他的耳朵! “璃儿!松口!”这女人可真是不解风情!捆了她的手莫不是还是堵了她的嘴才行!“蔚璃!”他强耐疼痛,知恐吓无用,商议更是无用,惟有一手抓了她手臂,一手慢慢侵入她领地。 蔚璃又惊又羞,果然立时松口,他急忙起身,手抚耳廓,可也是又气又笑,“你这女子……” 二人各归各位,一个心有不甘地无奈惜叹,一个满怀恨意地怒目眈眈。 “苓儿……”她虽乏力,却仍念念不休。 “苓儿安好!”他叹息答她,就知她必顾念。 第九十三章 再见伊人 清风朗月(3) “苓儿……”她虽乏力,却仍念念不休。 “苓儿安好!”他叹息答她,就知她必顾念,故而才勉强留那婢女一命,否则他东宫又怎会容忍此样愚钝之人!“不过,她可不像璃儿这么贪睡!倒比你早两日就醒了,现下在别处歇息,等你好些,再使她近前侍奉!” “濯……濯儿……”她又虚弱缠问,都是她心底万分挂念的人。 “濯儿也好!如今正帮着萧雪整顿城中军务呢。可也亏得你多年教导,这青门小子倒也是个可造可用之才!只是脾气太过固执!像极了你这样的……还有萧雪也好!”他主动说去,免得她费力追问。 “等他们都忙好了手头事务,你的身子也养得好些了,再召他们前来请安,你看这样可好?你还惦念谁人?哦,还有青袖!青袖可是个麻烦!你知她借着驰援帝都之名,领兵冲进天子都城,竟想要改旗易帜,将帝都东门城楼遍插东越旗帜……可惜你醒得晚了些,不然倒可以看看那个青门女将有多威风呢! ——先不用瞪眼!我也未将她怎样。都是你顾念的人,我又怎敢将他们怎样了。惟有忍着受着……这一世,任凭璃儿怎样欺我,我惟有忍着受着了!又怎敢还手……” 他的言不由衷又遭她嗔怨,怒目瞪视,可惜只是骂不动,不然定又要扑起来打了。 “你还挂念谁人?是了!还有羽麟?”玉恒又体贴地讲到澹台羽麟,蔚璃只回他一个白眼,便扭头闭目休神去了,他有意调笑,“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惦记羽麟!他呢,这些天可也是吃得好睡得好,昨天来时我看他倒似又丰盈了许多!对了,还送了一盒桃酥给你!可惜你没有醒,我就赏给百里她们了,她们这些天服侍你可当真辛苦啊……” 蔚璃再不说话,也不睁眼,只由着他在身边碎碎念念,不觉又头晕意沉,昏昏欲睡。 玉恒看她神色渐渐安若,听她呼吸渐渐匀称,知她又睡去了,拾她手臂又试试了脉息,也只是稍见生机,体质仍旧疲弱的很呢!还须时日慢慢将养!不过总算是醒过来了! “璃儿……你不知道……我是何等想你……”他轻轻翻看她手指,每一节指尖上都有一条用龙舌胶封印住的血口,十根指尖,十道血口,曾经流出来的黑血……他以为,足以淹没这阴冷的宫阙! 再不会使她受这样苦难!再不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自此以后,必如同惜护眼目般惜护面前这女子!再向前去,便是宁负天下,也绝不负她! 有宫女入内禀事,“师先生与萧侍卫殿外求见。齐良媛请问殿下可否移驾清霄殿用晚膳。澹台少主又送来桃花胶、龙眼膏数盒,说是赠女君之礼,特叮嘱旁人勿贪。太华殿传讯:言陛下玉体违和,请问殿下可否前往御前侍疾?……” 玉恒听着前殿的各样纷杂锁事,微微叹息,静默了半晌才幽幽回说,“知道了。你去罢。” 宫女未得一句正经回应,懵懵懂懂地退下去了。 内殿里又复往日寂静,床上人依旧沉睡无声,只是这一回他知道她会醒来,心中也稍稍安若,总算有了冀盼,又添一点欢喜。他为她盖好被子,塞好被角,又无限宠溺地在她唇角扫过一吻,微微浅笑,自此又复往日从容,起身向外,仍须赴朝政艰辛。 等她再次醒来,无论她是恨是恼,是打是骂,他都愿承受!此生唯一不能承受便是此身寂寞!没有她,这九重宫阙是何等寂寞!没有她,万里江山也会失了颜色!楼台也罢,山河也罢,若无卿卿颜色,都不过是夯土墙垣、苍凉荒丘罢了! ***** 前殿上,师源与萧雪正肃立恭候,近些时日为着审办莫党一案,为建帝都戍防之军,委实辛苦他二人朝上朝下地各处奔忙。而东宫为了顾及天子颜面,特将铲除权臣之功归于天子,又远避朝堂政务,袖手一切权柄,使朝堂之治看似仍为天子所为。 实则朝堂上的东宫之臣已是渐次增多,明里暗里倒有大半臣子开始心向东宫,或是仰其谋略,或是敬其坚忍,或是感其宏恩……总之,心向东宫之臣与齐门以下臣僚已是各占半壁江山。 凌霄君来至前殿,接见两位心腹臣子,君臣相见,彼此作礼。 玉恒见师源身旁引路的不再是元鲤,而是换了一位清秀俊雅的小书童,不禁笑道,“先生几时弃了元鲤?是否也嫌他太过蠢笨,又木讷无趣?” “微臣岂敢!”师源连忙作礼回说,“元鲤自幼跟随殿下,受殿下教导栽培多年,而今不只是剑术精湛,洽物处事亦是条理有序,清晰利落。臣岂敢留他在身边只是做个拐杖,既误他前程,又误了殿下可用之俊才!故而早已放他去了。” “去往何处?近日我东宫内也未见他嘛!”玉恒讶异,转看萧雪。 萧雪赧然微笑,“是被微臣抓了去。廷尉司尚缺一名武官,臣忧心若使齐相门生占了去,那殿下就失了一处府衙,以后朝堂刑案便无从掌控知晓,故而便将元鲤派去廷尉司做武官了。” “原是这样。”玉恒点头,算是应许,“元鲤今年才几岁?可担得起这样官职?能服众否。” “殿下岂不知——英雄出少年!何况少年又是出自东宫。”师源也赞同萧雪的布棋。 “既是这样……”玉恒又仔细端看一番师源身旁的小小书童,那眉目清秀,气韵清雅,绝非俗流!不禁笑问师源,“那么先生之少年,更是出自名门,俨然已是落落大方之才。” 师源连忙作礼谦辞,“殿下见笑。殿下恕罪。登殿下之明堂,臣不敢带闲杂人等,故而是以犬子勉作引路仆人。”说着又吩咐小小书童,“贤儿,快与太子殿下行礼。” 书童上前一步,行止从容有迫,神色不卑不亢,一躬到底,行得是士子见君之礼,“学生师承贤,拜见凌霄君。” 第九十三章 再见伊人 清风朗月(4) “承贤免礼。”玉恒赞赏地看着这位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小少年,“要我猜,你是弟弟,上面应该还有一位兄长?” “一位兄长,师继圣;一位长姐,师悠然。”师承贤慨然大方地回答。 “继圣,承贤,”玉恒体会着师家两兄弟名字之妙,“先生好志向!对两个娇儿都是给予厚望。惟女儿‘悠然’才见先生慈父之怀。” 师源笑回,“实则,大儿、二儿都是程门祖父赐名。惟女儿是微臣自己取得名字。男儿志向如何且不论他,只女儿家原本就该悠然自得,惬意时光。” 玉恒微微一怔,这话里含了太多意味,程门祖父——就是那个被逐出帝都的天子之师,此间提及只是因为言语到此吗?还有“女儿家本该悠然自得,惬意时光”,说得也是自己寝殿里昏睡多时的东越女子罢? 玉恒一笑带过,再未置评,于是请二人入座,命人奉茶,言归正经,开始议论近来朝堂事务。 师源奏说了关于莫家余党的处置情况——直系斩杀,姻亲流放,其余从犯同党则依其所犯罪行,或是收监入狱,或是抄家充军,至于逃出帝都的那些部将士兵们的家眷亲属,则暂且收押在特定监房,令其给逃犯写信,再视逃犯表现定其罪名。 “所有治罪,皆遵循殿下的‘怀柔’之政,既严惩主犯,警戒从党,宽待无辜,现下大体上已经审理完毕,尚有几宗小案,等待慢慢归档。”师源最后总结说道。 玉恒静意细听,最后微微颔首,“如此,委实辛苦先生了。那么齐相在此案审理中是何态度?” “丞相主张酷刑审案、连坐诛杀。廷尉主司是其门生,起初因着丞相授意,倒也致使莫党部将中有数人遭灭门之刑。后来臣依殿下旨意,派了几名御史前往督查,事况才算有所好转。” “陛下怎么说?”玉恒又问。 “陛下旨意——莫家兄弟之罪,不该罪责三军。诛杀莫党莫将可以,但应酌情保留三军士卒。” 玉恒笑笑,又问萧雪,“那么轮到你手上,又有多少士卒可用?” 于是萧雪又将“诛杀莫嵬铲除乱党”的战事情况向玉恒做了简要奏报,金甲侍卫折损甚微,莫家士卒伤亡数千人,归降万余人,余者或是逃奔莫嵩,或是弃甲归家,都已离开帝都。 “微臣目前可用于编制的城防之军也只有一万人而已。臣今日来就是想请殿下旨意,可否扩充军备招募新军?帝都驻防,依青将军谏言,至少还须三万精锐铁甲,否则不足以震慑四方!” 玉恒哑然失笑,“只怕是三万精锐也不足震慑他那位长姐罢!?” 萧雪愕然,又是惊诧,又是羞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垂首不语。 “无妨!我是说笑的!”玉恒抚慰道,“我听说齐相的二少主被你调去城防北军了?看着丞相颜面,你该给他一个更大的官职才是!至于招募新军之说,就让他向天子奏请罢。还有那个齐相的关门弟子陆戎,将他调入东宫,领殿前金甲,日后,我自有用途。” “是。”萧雪简言应道,踌躇着又言,“那个……青袖姑娘……近来又闹腾的很,吵着要……” “连你也治不住她?”玉恒满是好奇,又有几分看热闹的奚落,“都说一物降一物,你若降不住她……我可就要派个别人去降了!” “她和青将军吵着一定要见长公主。”萧雪继续说道,“微臣还没有去过问……” “那你就去问问!”玉恒回说,“顺便也代他们的长公主问问,长公主生辰在即,他们是否也该思谋思谋送件甚么贺礼了?!” “长公主生辰要到了?”萧雪惊问,这才觉察今日之君上似乎与往日不同,“莫不是……长公主醒来了!?” 师源闻言也面露惊喜,“越安君醒了?这是喜讯啊!东越之患当无忧矣!” 无不无忧,还得看那女子心意如何罢!玉恒苦笑。又与他二人议了片时朝政,又意趣盎然地与师承贤讨论了几篇诗赋,对此少年的稳重机敏甚是称赞。待到他二人退出时,特特叮嘱师源,“先生之雏凤若只为手杖,也是误子前程、耽搁俊才啊!先生若舍得,可否使他常来我处走走,我在紫竹书院收有一位门生,刚好还缺一位伴读童子。” 师源讶然,萧雪也不禁侧目,素来孤高的东宫太子能赞赏一个后生少年已是称奇,又闻此太子还设有书院收有门生则更是称奇,可又是怎样门生可得师家、实则是程门的“雏凤少年”为其做伴读童子?要知道程门子弟从来只为天家子嗣伴读,譬如师源本人就曾是东宫伴读,而后又升任太子少傅。 至于那个紫竹书院的门生……?师源与萧雪心中俱有惊疑,可是太子不言,他们也不能深问。师源惟有谦辞几句,应了太子旨意,又领了太子赐予师承贤的东宫令牌,谢恩后离开。萧雪无甚可言,本想再多问问女君情形,可是看主上神色似无意多言,便也只好先行告退了。 玉恒问过朝政,又宣来御医审问天子病况,闻知天子是多疑焦虑、忧郁成疾,便也无话可答。脾性使然,能奈之何!多疑者无法尽除其疑,焦虑者也无计尽消其虑,一波未平,总是一波又起!若想无忧无虑,那也惟有远离权力中心,远离朝堂争斗。可是——谁又甘心呢!? 那御医不知是立功心切还是受人指使,临要去时又补一句,“陛下疾患实属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殿下孝敬忠诚,臣等还盼殿下早作定夺!” 玉恒诧然,何谓心病,何谓心药?何谓早做定夺!天子毒杀蔚璃不成,莫非还想再赐死一回!?东越蔚族当真就这般为他忌惮吗?当年兴兵谏之说的分明是初阳青门,蔚族不过是受大势裹挟而已!为何天子就认定了蔚族必反!? 第九十三章 再见伊人 清风朗月(5) “陛下若是玉体违和、气力不支,尔等可以谏言陛下休朝几日,已调身心。你们所谓的‘心药’……你也可转告陛下,为人儿臣,本君自会尽力而为!”玉恒倦意答言。 御医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行礼退出,往太华殿复旨去了。 又是碌碌一日作为,无功可建,也只能求一个无过无愧了。只是倒底是无愧于世人,还是无愧于卿呢?凌霄君惨淡一笑,真是无甚意趣! ********** 蔚璃再睡下时,心里还算安若,她知苓儿安好,也知濯儿安好、青袖安好,那么东越将士想来也必都安好……可是忘了问——子青可安好?他到南海慕容家了吗?身上的毒可医好了吗?他是不是该归国了?老王驾崩,新王即位,他可还能接受这些变故? 她睡下时还惦念着那碗白粥……吃了它是不是就可以恢复如初?是不是就可以策马扬鞭离开帝都?回去故国也好,赶往召国也罢,总之要离开这个阴险之地!召国时局艰难,此时应该陪在子青身边啊!如此才不负他千里随行、一路护送临近帝都! 凌霄殿的寝阁里一片寂静,铜炉内的熏香皆已成灰,袅袅游丝也似云烟散尽,空留一室余香。烛台上又新添了几盏红烛,煌煌灯火映着画屏前几枝疏影,那是午后小宫女采摘回来的含苞的腊梅。 凌霄君落坐床前,继续耽看床上人睡姿酣然。听闻有一年她生辰时,特地想要寄一枝腊梅来帝都。可是他从未收到过她寄的腊梅,倒是收到一幅简笔描绘的寒梅孤影,那疏疏落落,寂寂寥寥,上面还题有她写的小诗——醉来踏雪去,梦里折梅归,醒时香盈袖,不知君归处。 那些年,她的那些生辰游宴,虽是高朋满座嘉宾满堂,可在她心里还是切切盼望着自己罢?——玉恒想想不禁心下欢喜。他又何尝不是呢!每一年都遥寄相思,终盼到今年可以共她一起欢庆生辰了。应该可以欢庆罢?他不禁又想到白天里议说的那些“东越之患”、“天子之忧”,要怎么与她说呢?赠她锦衣玉食与荣华静好,换她手中十万军权? 玉恒轻轻摇头,说好的不与她用伎俩、存算计……他微皱眉头,却忽然见她明眸又启,目色迷茫,懵懵懂懂,与他对视的瞬间,似有片刻华彩闪过。 “璃儿?”他欣然唤她,还以为她要睡过今夜呢。 蔚璃怔怔望着眼前人物,似乎还在分辨哪一时是梦,哪一刻是醒——方才似乎见到了子青,那么应该是在梦里?而眼前这可恨的君子应该是实景了? “还以为你会一觉睡到明天!那可就辜负了今夜这么好的月色!还有元鹤煮了几个时辰的白粥!”玉恒浅笑温柔,伸手又试了试她颈窝的温度,她转头想避,却根本无从避开,只能怨恨无比的回他以瞪视的目光。 玉恒无谓地笑笑,先扶了她慢慢坐起,倚靠在几只背枕上,又自去端来温在食盒里的白粥,捧在她面前,柔声哄劝,“你若乖乖喝几口粥呢,我就告诉你梦里你一共喊了多少回子青!” 蔚璃又拿白眼觑他,恨不能眼底喷火,将他顷刻烧成灰烬!可是吃粥这事,他不拿子青诱惑,不把勺子伸过来逼迫,她也还是会吃的!因为身上当真无力,也早已觉出腹内空空,她再次醒来多半是闻到了白粥的香气。 玉恒见她吃粥倒是吃得蛮好,就着他手里的木勺,一口一口吃得从容乖巧,并未与他矫情推却。这便是她的可爱之处了!爱也分明,恨也磊落,兴许吃完这粥,存够了力气,就可以给他当胸一剑! 她一边吃着,一边还要停下来歇息,俨然元气未复,多一句话都懒怠同他说。那么就惟有靠他撑起热闹,“告诉你罢——璃儿方才在梦里一共唤了七回子青……不过呢,却也唤了十一回云疏!看来我并不输他……”玉恒有意与她逗趣,“你再猜猜唤了羽麟多少回?” 蔚璃在枕上歇着,一下闭目休神,一下又横眉怒视,为他这些真真假假的说辞又恨又恼。 “璃儿莫不是铁定了心意不与我说话?唉,只可怜那羽麟,亏得他对你心心念念,又哭又闹,若知你梦里一次也没有唤到他岂不心伤欲绝!”玉恒东一句,西一句,与她闲扯,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粥也不喝了,只管闭目休神。 “若不喝粥就把药喝了罢?”玉恒半是威胁地又端过一碗苦药,“我知璃儿自有远志,可是呢这病患不除,再远的志向也是无用,所以说吃药总还是必行不可……” 不等他说完,蔚璃已嫌他落锁,伸手来抢药碗,可是指尖刚刚触到药碗的温热就痛得急急收回,这一次她终于知道那莫名的痛意从何而来,翻看十指,每一根指尖处都有一道割痕,虽是被一层糊糊的类似白脂的药膏涂盖住了,可是那血印仍旧依稀可见。 这又算是甚么刑罚!?他倒底都对自己做了些甚么!?蔚璃端看着十指血印,隐隐地痛意又慢慢袭上心口,泪不知不觉地滑落脸颊!果然只是棋子罢?还是一只任其宰割任其碾压的残破棋子!是死局里的一枚弃子!他何敢欺她至此! “璃儿?”玉恒慌忙放下手里的汤药,伸手拭她脸上泪水,被她挥手奋力打开,他索性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任凭她撕咬捶打,“为甚么不杀我!你一剑杀了我岂不利落!玉恒!玉家小儿!你杀了我岂不利落!啊——为甚么要折磨我!为甚么一定要羞辱我……” “璃儿……璃儿……”他无限愧疚,无比悔恨,以她为棋是此生最最愚蠢之抉择!“璃儿恕我……玉恒知错,是我有愧于璃儿……我亦悔恨过往……只求璃儿恕我……只求璃儿恕我!” 他拥住她,起初还能感受她的争闹和撕打,可慢慢地又安静下来,连抽泣的声音都变得微乎其微,他连忙扶住她查看,只见她满面泪痕,目色茫然,对着他只是反复念说,“你怎么不杀了我……你怎么不杀了我……你怎么不杀了我……”渐渐地又乏力到寂无声息,只剩一双泪目,幽怨深深地望着他。 第九十三章 再见伊人 清风朗月(6) 他重新揽她入怀,心痛如割。他暗暗立誓——此样事再不会有!此生惟以她为重!不可负她! “璃儿……知道吗……已经下过第一场雪了……不过今晚,倒是个晴天,月色极美……试问伊人,今夜,明月可明,清风可清?……此是我与璃儿初次相见,我问你的话!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也是晴雪霁月时节罢?璃儿站在那青石阶上,展袖临风……我从廊下经过,误以为遇见仙子……璃儿当真好颜色啊!虽不能倾城倾国,但足以让我一见倾心……璃儿,你知我养你那许多年,担多少惊,害多少怕……你若恨我时,且想想流云小筑,在那里我又受你多少欺负,不可谓不委曲求全罢?” 他说说又有几分戏谑,却也是饱含怜宠,再低头看她似乎又朦朦欲睡,便扯了床上狐裘包裹其身,托臂将她抱入怀中,惊得她睁目顾看。 “璃儿该知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今晚的月色,璃儿一定不能错过!”说着抱起她走向正殿,“我知璃儿最爱山间清风,与江上明月,虽则此处无山,但有九层高台,此处无江,但有琉璃宫阙,风入高台,依然可以成歌,月照宫阙,同样可以起舞……” 蔚璃只是泪眼怔怔看他片时,便乏力地倒向他肩头,大有生死随意之态。 正殿里,玉恒命人将坐榻搬至门前,敞开殿门,正可望见庭院上空一轮皎皎月明。 玉恒抱着蔚璃落坐榻上,又替她拢了拢身上狐裘,有小宫女送过一件披毯罩在女君身上,又有侍从将火炉手搬至了坐榻近前,还有人摆了方几在侧,又奉上各样茶汤小食,连带方才并喝尽的白粥也用食盒温着一并提了过来,待忙碌好这些,婢仆们就一一退下了。 蔚璃眯眼觑看着婢仆们井然有序的模样,就知此样矫情造作非他一时兴起,必是经日持久才使他们一个个都训练有素。此君最好这等闲章!死性不改!——她在心里咒骂着,已非嗔怒,而是恶狠狠的怨毒! 她恨他,恨不能扑身起,一剑了结了彼此!就让这一世孽缘就此终了!若然来世相逢,只求你莫为君王,我不做君侯,你只是那个弹琴吹箫的东宫乐师,我只是折花醉酒的小小宫娥…… “璃儿若是情愿,就留在我宫里,做一名小小宫娥可好……”他似看透她心思一般,幽幽道来,“白日里我理朝政,到了夜晚,就做璃儿的专属乐师,为你拨弦,弹你喜欢的《沧海月明》;为你吟箫,奏我们一起谱下的《御风行》……璃儿觉得这样可好?” 她偎在榻上,不想搭言,只偶尔撑起力气望一眼天边明月。还果然是皎皎月华,再映上满庭白雪,是那等的空净幽灵。也惟是此番景致廖慰满心悲戚罢!奈何又夜风太寒!她卷缩起身子,将胳膊,将脚丫,尽都缩进狐裘里,将自己卷成一个绒球般,尤觉寒冷异常。 他低头看她,将她拥进怀里,拥得更紧些,“难得这等月色,容我陪璃儿多坐一会……”情不自禁又轻轻吻过她发顶,继续与她絮絮念念,“璃儿的生辰就快到了……你想要个甚么样的贺礼?无论你想要甚么……羽麟都能花钱买来……可也真是无趣啊!今年既然是我们在一起,总要有些许不同……你说呢?或者,你许个愿望罢,我尽力遂你所愿……” “我要回家……”蔚璃偎在他怀里低低呢喃,如果他言而有信,就该尽早放她归国! “你还不知?以后这凌霄宫就是你的家……流云小筑算是你的行宫,待我空暇了,还可以再为你多筑几处宫阙,譬如盖个琉璃殿,起个琉璃塔,再建一座恢宏无比的琉璃宫……” “玉恒……我恨你……”她终于忍不可忍!多少事因他败坏!多少年华为他蹉跎! “我知道!等你再好一些,我都由了你打骂,你纵是想给我一剑,我亦不躲不避……只要璃儿解恨就好……只要璃儿恕我就好……只要璃儿不离不弃就好……” 第九十四章 君子如昨 今事非非(1) 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雨雪似乎特别丰沛,又是否预示着明年是个五谷丰登年呢。 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了,又落了个满庭素白,凛凛苦寒哄得腊梅已经傲然绽放,娇黄的花蕊,沁脾的清香,平添寂寂冬日里一抹欢愉。 凌霄殿的后殿,已被辟做女君的沐汤房,此刻晨起时分,这里水气缭绕,芳香盈室,一众宫娥围在汤池前正侍奉女君更衣入浴。那浴池里的温汤是以草药煮成,上面还洒了各样花草以做点缀。蔚璃只一身轻纱薄衣没进浴池,温热的水温瞬时消去肌骨间的寒冷,浅浅的困乏又慢慢袭来,她枕上玉枕,想着或许可以再睡片时。 如今她也是知冷知热,知周遭一切状况,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昏迷期间是如何度过一日时光的,这就不免又平添她许多烦恼嗔怒。只说这晨起洗漱罢,她初见这等繁复排场,还以为自己是要沐浴更衣了参加甚么祭天大典!可后来才知,这只是每天日常。 那个东宫太子也当真是无所事事,每天琢磨这些个享乐事倒比天底下任何人都精通! 女医百里上前来试了试水温,小声唤醒半昏半睡的蔚璃,“璃公主可不要睡着了!再像上次那样滑进池里呛了水,奴婢们又不知多少人要受责骂!” 蔚璃睁眼看她,这个女医现下是专门服侍她的侍女总领,上一回为着她睡着在浴池里不小心呛了口水,被罚去了半年俸禄,又罚跪了半天雪地。 “今天是不是早了半个时辰?”蔚璃慵懒质问,平日里似乎不是这个时候叫起床的,“我未睡足,自然会昏倒,怨得了谁人?” 百里笑笑,“时辰未早,是璃公主贪睡。如今这病势渐好,可也就不能再一直浑睡下去!总是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你看殿下,才是真真比璃公主早起半个多时辰呢,现下兴许已经一趟剑法走完了……等璃公主再好些,便可以陪着殿下去紫英台上练剑了……” 正说着,门上珠帘响动,自围屏外闪入一人,惊得蔚璃打了激灵。百里忙回头觑看,不由嗔道,“甚么事非要这个时候闯进来!?惊了璃公主你可担待得起!?” “苓儿?”蔚璃看着屏风前,垂首耸肩显得慌乱无主的苓儿,她怀里抱着一束腊梅,肩上尤有雪色尚未融尽,鞋袜却早已湿得一塌糊涂,“你去折腊梅了?这样雪天起甚么兴啊!”蔚璃也忍不住嗔怪。 这个苓儿是她在玉恒面前闹了三四回才勉强要回来的,只是这次回来倒似换了个人一般,原本爱说爱笑的她变得木讷不言,原本的做事灵巧也变得迟钝笨拙。故而太子虽准她回来,却又不准她侍奉近前,只让她做一些粗活杂役,譬如这跑腿挨冻的差事! 苓儿递出怀里的腊梅,暗香浮动,和着水气蒸腾,顿时香漫满室,“殿,殿下说……一定要把梅花送给公主……” “是他令你去折梅花?”蔚璃忿忿,就知他杀人不用刀的!若非自己百般问起,这个苓儿大约是要被他当做弃子处死了!只是因为苓儿做事未合他心意!当真狠绝!“以后你休要往他跟前晃荡!就不会尽力躲着他些!”骂完了苓儿,又狠咒自己——自己又何曾逃出过他的掌心!叫一个小宫女又如何避他淫威! “罢了……”蔚璃愈想愈气,可又知气也无用,平白又添一段心堵,招呼苓儿,“你过来!在这池里暖暖手,等下为我更衣,以后只在我眼前作事!不许离我左右!” “这样不妥罢……”百里一旁谏劝,“殿下的旨意是让她外面听差,怎么好……” “我便是要抗旨不遵!”蔚璃横眼瞪她,“告诉你们好殿下!他要杀要剐只冲我一个人来!欺负一个小女子算得甚么本事!” 百里忙笑着哄劝,“难道璃公主不是小女子?……不过殿下可也舍不得欺负璃公主!——只要璃公主顺着殿下的意思,不要执拗,不要总是违逆行事……” “苓儿!过来更衣!”蔚璃自浴汤里霍然起身——真是恼煞人也!想要驯服了她乖巧柔顺吗?还不若放逐了她来得省力! 蔚璃全不顾身上水露滴滴答答,冲过去一把夺过苓儿怀里的梅枝,回身全数浸入浴汤里,倒是添得满池娇艳! 婢女们却吓得抢步去捞,百里急道,“璃公主快别闹了!殿下若是知道又要责罚奴婢们了……”正说着却见屏风前又一道身影闪入,雾气缭绕间也只知是白衣一片,“殿……殿下?!” 蔚璃也惊讶回身,那白衣蒙胧已站在眼前,正目光灼热地审视着她一身春光潋滟! 玉恒就知她养足了精神必是要任性胡闹的。昨晚睡到半夜,她很是不甘地狠狠踢了他两下,然后又佯装入梦,那他也只当不觉,忍着腿痛仍拥着她安睡至天明。可他心里清楚——安顿的日子又过得差不多了! 此刻看着她凉衣裹身,青丝贴背,那少女的纤细为着是刚刚病愈的缘故,愈发显得柔软不堪!玉恒唇角勾起一记玩味十足的浅笑,“瞧着这精神熠熠……我的璃儿似乎是大好了?”说时抬手拾她手臂,想要再诊一诊她的脉息。 可是蔚璃早已受够了他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凌”!这些天里他也不只是沐浴时就这样无故闯入,还有晚上安睡时他也总是无故缠磨,定要与她同榻共枕!就更不要说那些个借着银针探穴,艾团温血的医病期间,对她各样“轻薄”! 这回他胆敢在“大庭广众”下亲近她的身子,又岂能纵容!就在他手指将要触及她肌肤时,她忽然扬手一掌,拍向他面颊,他心下不防,既无躲避也无阻拦,众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玉恒更是始料未及,一手还牵在她湿漉漉的衣袖上,半边脸却泛起火辣辣的疼痛,这也是他活了半生还从未曾有过之体验!——天底下竟还有人胆敢掌掴东宫太子!这也是反了天了! 第九十四章 君子如昨 今事非非(2) 天底下竟还有人胆敢掌掴东宫太子!这也是反了天了! 这不只是做,单是想想就足以杀头!可若是不幸看见这样一幕……婢女们自惊骇中警醒,纷纷跪倒,讨饶之心也都忘了,人人噤若寒蝉。 “退下……”玉恒声音冰冷,冷过窗外寒雪。 婢女们逃命似得一拥而出,只怕逃得慢了会被灭口于当下! 蔚璃重又深吸了口气,以缓和方才的屏息失神。她指尖微微颤抖,打他一下牵扯着自己也伤口挣裂,隐隐做痛!不过这些都不足虑了!她更忧心自己今日下场……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她心念一片迷茫,他冰冷的眸子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凛冽——那是杀人前兆吗? “你……是不是放肆了些……”他还牵着她的衣袖,却也拿她无可奈何!这女子任性起来可也不好收拾啊!——断然不能容她如此!不然夫君威严何在!? “我……”她怕再被治罪,那霜华宫可是她的死地!忧惧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我乃风篁之妻!岂容尔等亵渎……” 玉恒眉头忽紧,眸色又暗一重,“是吗?你是为此……守身如玉吗?一纸婚约你还当真了!?” “岂会不真!?”蔚璃也是胆战心惊,现下打他不过,他随便一个劈掌就能置她于死地,可是子青之妻就是不能容他欺辱!“我与子青已依民礼,拜堂成亲……入过洞房……” “璃儿还知入洞房?!”玉恒几乎哭笑不得——这个蠢女人,不知自己生是谁的人吗!自从把她捡回流云小筑,就注定她此生惟是归他所有!“璃儿……”他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只稍稍用力便将她控在怀中,她大病初愈的身子,一把瘦骨嶙峋,实无甚可观! “玉恒!你敢!”她揣摩着他的神情,彻底慌了神——士可杀不可辱!女子也是一样!“你要么杀了我,要么……” “嘘——”他掩住她未及出口的狠话,与她凝眸对视,这会儿稍稍缓和了目色,带着一点怜惜,“璃儿,我说过……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打我骂我……可是今日,我要与你更正一点……” “不许打脸!”蔚璃连忙趁势认错,她就快要耐不住身上燥热,他一只大手抚在背上如同火石炙烤,他鼻息沉重萦在耳畔犹如热浪灼心,“我,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璃儿聪慧!”玉恒笑着抚她下颌,指尖轻轻荡过她唇角,又慢慢拂过她面颊…… “玉恒殿下!”蔚璃不知他倒底意欲何为,只是被他搔弄得面上发痒,恨不能一脚将他踢开——如果有胜算的话!“殿下自重!我已是旁人妻子……” “你敢再说,我就先教璃儿……何谓为妻之道!”他指尖终于停在她衣领,又开始左右徘徊。 蔚璃彻底慌了,那薄如蝉翼的凉衣在他指下仿若不存,既抵不得寒也却不得暖,他掌心的灼烫又落在她颈上,颇有大举进犯之意,“等等……等下……”她牢牢抓住他衣襟,半是央求半是威吓,“云疏……你敢……” “不如说说……你与你的子青,洞房里都做了些甚么事……若是说得出,我就放你去召国!”他开始存意戏弄,如她这般身上僵直、腿上打颤的慌乱模样,又哪里是经过云雨的小娘子! 蔚璃还真是又气又怕,被他控在怀里全然是任其宰割,可又是各种不甘不服,忿忿道,“我与子青……”话未说完,唇上一抹温热,似烈火灼烧了唇舌,瞬间又灼烧了六腑,灼烧了她的七魂六魄…… 第九十四章 君子如昨 今事非非(3) 等蔚璃重回寝殿时,宫女们都讶异地看着这位衣带齐整、鬓发安若的女君,人人好奇——她一个人是如何将这一层层的冬衣套上身的?环佩也系得恰当合宜?!头发也能自己搅干了?!还在背后扎了简单的发髻?头顶还破天荒地插了一枚玉簪!还有女君腮上那一抹嫣红……可真是她这样女子难得一见的娇羞啊! 百里心怀忐忑地凑上前来,她更忧心自家君上,莫不是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璃,璃公主?殿下……去哪里了?”总不会被打趴在浴房了罢?! 蔚璃瞄她一眼,眉眼忿忿,将要答说,玉恒已自后殿归来。 众宫女瞧见,这位殿下可就没那么齐整了,胸前衣襟尽湿,头上发冠似也有凌乱,膝盖上更是水渍一片……众人也不敢多看,只当不知不觉,纷纷行礼,就要去各忙各事。 “替本君更衣。”玉恒喝令宫女,又觑一眼旁边昂首忿忿的蔚璃,“璃儿不要过来帮忙吗!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话怎么讲?难道女君的衣服都是殿下帮忙穿戴的?殿下可真是好脾气啊!不过女君就有些任性了……瞧她怔在那里倒好像还吃了大亏的样子!——宫女们一面侍奉主上更衣,一面彼此触肘牵袖,暗暗偷笑。 不时,凌霄君也重又换了身干净衣裳,只简衣肃冠,一身寻常衣饰。倒与蔚璃的素净常服很是搭配呢! 莫非真的有甚么仪式庆典?还是要赴甚么游园宴会?蔚璃正诧异着,他已近前来牵了她的手,“如何?伊人病弱,还能自己走路吗?是否要我背了佳人出宫?” 出宫!?蔚璃顿时眸色绽亮,平日里他连这寝殿都不许她迈出半步,今日大雪淹路他竟想要带她出宫!?“去……去哪里?”她又是企望,又是戒备。 “去见你心心念念的人!”他拉着她往外走。 子青!?她在心里惊问。可是再不敢喊出那两个字。因为刚刚受了他教训!她若再敢把“子青”挂在嘴边,他就……蔚璃恨得又咬了咬嘴唇,从来不知他也会这样霸道无赖! 车子等在后宫角门外,只一个御手与元鹤随行,看来是微服出游,而元鹤又配了剑,看来所往并非善地! 元鹤见了礼,候他二人登车,玉恒很是体贴地搀扶着她慢慢进到车厢,她腿上骨伤还未完全复原,屈膝用力还是有诸多不便。车内布置依旧是他惯常风格,密闭的车窗,透光的顶棚,宽大的座椅,满车厢的轻裘羽垫。 蔚璃毫不客气地选了最舒适的位置偎躺进去,只留给玉恒一处狭窄的座位。玉恒也不计较,挨着她脚下坐了,替她脱去鞋子,又扯过轻裘覆在她身上,轻声叮嘱,“若是乏累就再睡片时,出城去倒也有些路程……” 还要出城?蔚璃愈来愈觉心奇了,可偏就忍者不问!他爱遮掩就由着他遮掩!他爱算计就由着他算计!再者,他爱侍奉就由着他侍奉!只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另外,安之若素,即可!反正她是死里逃生的人,又有甚好怕! “殿下几时可以恕我罪过,准我归国?”蔚璃索性把脚伸进他怀里,自己抱头仰躺在坐榻上,看似无心随意地打探着他的心思。 “你分明知道。”玉恒轻轻按揉着她跌伤过的膝盖,听萧雪说过,她是听闻莫家士卒说了甚么才至跌落台阶,可偏偏那些莫家侍卫都已杀尽,要想知她藏在心底的或悲或恨,也惟有等待时机慢慢探问了,反正来日方长!“璃儿,我是不会准你归国的。” 果然!蔚璃轻哼一声,懒怠与他做无谓之争,“那么……是玉熙还没找到吗?我来帝都的路上遇见过夜玄,他说……” “玉熙找到了。人已去了琅国。琅王也来信,说是已经奉帝姬入住王室行宫。另外,还替公子夜玄向陛下求亲,欲迎玉熙为玄公子之正妻。”这一回他坦诚相告,只是想了想仍未说明——西琅之玉熙未必是真正的玉熙。他以为毕竟只是疑心,不说也罢!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嘱道,“即便如此,我还是不会准你归国。你可明白?” 不明白!蔚璃又想抬腿踢他了,要不是现下有条伤腿,另一条腿须得省着点用,是真想每天都踢他个乌眼青!“殿下只说,要怎么样……才会准我归国!?东越裁军?罢我兵权?留将为质?还是写下诺书——言我东越万年忠君,千年不反!保你玉室千秋万代!?” 玉恒笑笑不答,这些他都想过,也都可行,也尽不可信!唯一可信便是两族联姻!那以后玉室的千秋万代也是她蔚族的千秋万代!如此,东越之患才是尽可除矣! 他又蹙眉看看躺得没有一点正形的这位东越国女君,她的儿孙……可教吗?若是养出一个同她一般顽劣的皇子……这传承三百年的玉室江山才是真真可以让贤了呢!唉,但愿生儿切莫如卿!女儿倒也罢了,不是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吗,再怎样如卿之顽劣,总也嫁得出去罢…… 蔚璃眯眼觑着这位太子的满面愁容,以为他又思量怎样朝堂政务!唉,也真是可怜,都瘦成那般模样,也不知还生不生得出皇子,又与他献计说,“等着齐良媛替你生了小世子,你用世子与我王兄家的公主联姻,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放我归国了?” 她自以为得了条妙计,只掰指算算,此事若顺利也得一年两载,若是不顺,瞧这位太子的身子——九成是不可能顺的……那可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瞪我做甚么!?”蔚璃正自打如意算盘,猛然瞧见他正虎视眈眈,“你不会为着囚困我,世子都不生了罢!?啊——或者是说太子殿下玉体孱弱根本就生不出世子,才拿了我……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喂!不是这样动口……呜呜……” 第九十四章 君子如昨 今事非非(4) 车厢空间还是太小,没得发挥!不然只定能给他当胸一脚!还真是混账君子!竟敢胡乱咬人!——蔚璃还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待稍得喘息就不由得忿忿地瞪视着滥用私刑之人。 玉恒却只是从容地理着被她抓乱的衣襟,又正了正被她挠乱了发冠,这才慢条斯理说道,“璃儿不要再做痴想,无论怎么样,你都回不去越国了!除非……” “除非我魂归故里,落葬王陵?!”她忿恨抢言。 “休要胡说!”他猛地在她腿上一拍,痛得她立时缩腿回去,起身嗔道,“君子非礼勿动!” “君子口出吉言!”他又开始教训。 “我非君子!你奈我何!?”她又开始无赖。 他便气得还想扑上去“教训”,她早已机警地躲去车厢一角。 玉恒也是大呼头痛,说她聪敏她有时偏愚钝得该杀!说她愚钝她有时又聪敏的可恨! “我不要住在凌霄殿!”蔚璃又想到晚上回去还是逃不出他掌心,不由叫苦连连。 “好啊!那么你想住去哪里?”玉恒尽力缓和语意,不愿看她心生畏惧。 “我还住去流云小筑!”蔚璃皱着眉头,为甚么要加个“还”字! “好啊!流云小筑虽然远了些,可倒底清静许多……”他心下踌躇着,“我也可以令元鹤每日将文书送来!这样也就不必再受那些闲杂人等搅扰了!璃儿所言甚妙……” 蔚璃听得瞠目,“我说得是——我一个人住去流云小筑!干卿何事!”自作多情的家伙! “你过来,”玉恒向他勾勾手,“我告诉你,干我何事!”愚钝无知的女子! 蔚璃恨得咬牙,“玉恒殿下,你等我恢复了功力,看我不……” “说得倒像你会武功那会儿打得过我一样……”他向她身边坐了坐,吓得她恨不能躲到车窗外面去,俗话说好女不吃眼前亏,寄人屋檐她也只能服软,“且慢且慢!我方才只随便一说,也不是非得强求,我等皆诗礼人家,还请殿下言行自重!” “好啊!但得璃儿乖巧,本君必然自重。”他说时忽倾身躺下,不由分说地枕在她膝上,“出城后还要有一段路要走,到了叫我。”说完,合了双眸,似有意入梦。 蔚璃僵直着身子,又诧又怒,可又不敢乱动,悔不该与他同行!可是,万般至此,有的选吗? 她低头看着仰躺在自己膝上的东宫太子,若抛开世仇不论,抛开国政军权,抛开多年恩怨情仇……此怀中男子当真俊美得让她想要收入囊中!或许当年就是被他清雅飘逸的风姿所惑,才甘愿与他在流云小筑里蹉跎时光!只可叹这些年,她蹉跎的也只是自己的时光,于他而言,却是步步是棋,环环是计! 而今世事如何?她只隐约记得,听他含糊讲过——莫嵬被杀,莫嵩大军被困东越,擎远正与方老将军全力剿杀,而至于那些窜逃之余党,也使林峰前往追剿了。那么如今留在帝都的还有多少东越将士?大约已不足以讨伐玉室了罢? 是真的要讨伐玉室吗?——蔚璃晃头,又开始莫名的头痛。自醒来以后,宫人只称她是大病初愈,没有人与她详说“病”因。是霜华宫里寒疾再犯,冻至昏迷?可是十根指尖十处割伤又如何解释?是否在东宫太子之外,还有别的甚么人想要杀她?是谁人——又须这般讳莫如深!? 蔚璃愈想愈是头痛,怀里的人倒似乎睡得安若,翻了个身,揽住她腰身继续沉睡。车窗外北风呼啸,雪落无声,惟可听见车轮碾过雪地时的吱呀声,似乎要出城门了,她听见外面有士卒问话,“贵客往何处去?晚时还会归来?” 是东境乡音!是她越国兵将!她坐在车中粲然一笑,热泪盈眶,讲不清是何缘故,讲不清是何滋味。她的将士守着他的城池!她的将士曾为他浴血拼杀!她的将士曾遭他降罪杀戮! “往径亭山。预计申时归来。”是元鹤的声音。登车时曾细细看了他一回,只是他目光躲避不知又在避讳何事! 又听士卒嘱告了两句城门关闭的时刻,再道一声平安便放行了。 这便是我东越儿郎!知礼守节,淳朴忠直!——蔚璃欣慰地笑笑。再看腿上安睡的君子,不知他梦中又有几多忧愁,竟又蹙起了眉头。她慢慢弯腰,拾起脚下裘披,轻轻盖在他身上。 原来此行是往径亭山。听他说过一回,青濯就驻军在径亭山。他所言的那位她心心念念的故人原是指青濯!不是子青! 今生大约不会再见到子青了!——蔚璃心中有朦朦预感。事至如今,也惟有祈祷上苍:无论世道怎样无情,都请佑我良人安好无恙! 风雪漫天,四野苍茫,载着凌霄君与越安君的马车行驶在荒寂的郊野道路上,车顶已覆盖了厚厚的积雪,御手与元鹤也是眉峰挂霜,肩背染白,他们都不知君上为何偏要选在这样天气出城,愈入荒郊,愈是四野空旷,犹如往天涯一般。 元鹤听车内寂静了许久,那女子终于不再吵闹,但愿主上可以趁机歇息片时罢。这些个不眠不休的夜是要折损他多少元气!但愿此后都能“人贤良,岁静好,琴瑟和谐”!他胡乱想着,不觉又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那封军令,乃越安君昏迷前的亲笔,上书——诛莫贼!伐玉室!吾东越儿郎当万死不辞! 是不是还要交给主上呢?元鹤为此事已然愁苦得寝食难安。交出去难免又添二人嫌隙,哪还可能会有岁月静好!不交出去又会埋下隐患,谁知长公主是不是真心待殿下? 啊——当真恼人!为何这信是落在自己手上!而不是落在萧雪手上!不过话说那萧雪……自打听闻青袖姑娘入城,他就全然一幅心不在焉嘛!倒是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是忙军务,还是忙相思!——元鹤抱着剑坐在马车前面,一路胡思乱想。 第九十四章 君子如昨 今事非非(5) 那么萧雪去了何处?元鹤只是偶然想起,军令台的参军侍郎们可是寻了他许多天了!莫名地一个剑法卓绝、行事精明的准太尉大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直至寻到南城门处,有人说最后见他是出城去了,似乎再未归来! 消息是昨天深夜递进凌霄宫的,玉恒又披衣上殿,听玄衣密使讲罢事件之稀奇,只无奈苦笑,再回榻上时,却是恨得自嘲自讽——萧雪真乃英雄也! 此英雄非奋勇杀敌、剑挑四方之英雄!实为“难过美人关”之英雄! 原来萧雪前几日出城正是往径亭山来。他老早听闻东越驰援的铁骑是由青袖率领,入城那日还在城中遍插东越旗帜。他本想借故前往交涉,只是未料等他忙完手头事务,旗帜之乱已被林峰摆平,而青袖所领的援军也悉数撤往径亭山驻扎了。 之后,他虽然又多次寻到由头想去探望越军大营,可是总也临场退怯。直到那天凌霄君一句“你若降不住她惟有派别人去降”,才使他立定心意,要往径亭山与那冷冽女子会上一会。 他特地置办了新衣,又精挑细选了一件礼物藏在怀中,便策马提剑而来。 迎接他的是青濯惊喜又茫然的神情,“萧大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近来军务繁忙出不得城?” 青濯待他还真如待自家兄长一般,对他又是敬服又极为亲近,迎他进到中庭,又是亲奉茶水,又是过问餐饭,又问,“萧大哥今夜歇在驿站可好?我军中将士前日猎到许多野味,今夜正可与萧大哥把盏一醉!” 萧雪环顾室内景致,简单到一看便知是军旅行装,竹席铺地,战鼓当案,里侧一张羊皮拼就的行军舆图悬挂当屏,余下便是四围陈列齐整的矛戈战甲。萧雪盯着那舆图注目了许久,确信青袖就藏在后面!她虽极力屏息静气,可是萧雪依然可以感知她小鹿乱蹦般的心跳声。 “我来……是寻青袖姑娘。”他索性直言,怕再寒暄自己又要临场退缩白跑一趟。 “家姐?……”青濯很是讶异,却不知是讶异何事,他也转头瞄了眼行军舆图,憨笑道,“家姐上山打猎了……不在驿站。” “是吗?”萧雪也笑,是笑这少年根本不会说谎,“那么可惜。我本来是带来长公主的消息,想要传答给她……” “公主姐姐有消息了?!那我去看看长姐还在不在……”青濯一刻也假装不得,飞步入内。 舆图后面的青袖也是被这个憨痴弟弟气得顿足,转身往内庭走去。外面那人,她无颜再见,惟有避之。 青濯飞快地追上她,“姐!你跑甚么!萧大哥又不吃人!是长公主的消息诶!你不是天天都盼这个!萧大哥这回特地为这事来了,你不去听听……” 青袖回身一拳闷在他当胸,打得他顿时失声,青袖立目责道,“喊甚么!?你去听了岂不一样!学个话还不会吗!?长公主有甚么消息也都是无用!我等大军奔袭,不是为着守在这里等他们一天一个地传甚么消息!我们是要接长公主归国!你明不明白!” “这事总要从长计议……”青濯缓了口气,小声说道,“公主姐姐有太子看护,没人敢欺她。萧大哥说过,待擎远将军将莫家余党清剿干净,殿下会为东越将士置办庆功宴,到那时……” “到那时就是兔死狗烹!”青袖子抢道。 青濯大笑,“长姐你骂自己是狗!?应该是飞鸟尽,良弓藏!公主姐姐教书时你又魂游去了!” “休闹!你去回了他,有甚么消息只与你说就好。我一个女子,不听政事!” “不听正事听闲事?”青濯与自家长姐哄笑着,“这我倒想起来了,澹台少主前几天来过,他说萧大哥欠了他好些银子,问长姐能不能代萧大哥还了?” “他欠债,关我何事!?” “据说那些个银子都是萧大哥替长姐医伤时,买甚么名贵药材欠下的!还有买衣服!说是萧大哥不忍见长姐每天血衣沾身,又怕普通棉衣黏连伤口,就一天一件绣月纱地换!澹台少主说,他们家里最得宠的侍妾一年也穿不上两件秀月纱……” “胡说!” “是胡说啊!澹台家的侍妾怎能和长姐相比!萧大哥要是听见这话也一定会骂他!不过话说回来……”青濯忽地灵机一动,“萧大哥不会是来讨债的罢?他那人不善言辞,我看他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可糟了!王上的军饷还没下发,我身上也没银钱啊!姐,这可怎么办!要不……我看萧大哥人也不错,你就以身相许算了!” “滚!”青袖怒斥一声,涨得满面通红,“你去赶他走!欠他的银钱我回去就是变卖家产也会还他!”说完忿忿去了。 “你吼我做甚么?公主姐姐都没吼过我!”青濯各种委屈,怏怏又往中庭来。想着长姐说的变卖家产,说得倒似她家财万贯似的!现下的府宅不还是公主姐姐出钱修的! 萧雪见他一人归来,就知青袖无意相见,他左右思量却也不知是哪件事将她得罪,莫非是为了替她疗伤期间冒犯了她清白之故?可是她若知自己真实名姓,应该就不会耿耿介怀了罢? 青濯开言就先自揭前面的谎言,“长姐这回是真的去打猎了……” 萧雪笑笑,“那么……我就留下来,等她打回野味罢。” 青濯诧异,这位不苟言笑的太子心腹之臣可不是喜欢宴饮应酬的人啊!莫非真的是来讨债的?如果是这样可就难办了!欠人钱财,被人追债,好失颜面啊!青濯苦恼着——这个长姐可真不省心! 他一面招呼着萧雪往后院去,一面试探着问,“萧大哥以为我长姐如何?”不等人答便先自夸,“其实我这个姐姐最是贤良人一个!当年在初阳城时,多少名门望族想攀我姐姐的亲事,就是王室子弟都有人争着要迎我姐姐入府为妻……” 第九十四章 君子如昨 今事非非(6) 他一面招呼着萧雪往后院去,一面试探着问,“萧大哥以为我长姐如何?”不等人答便先自夸,“其实我这个姐姐最是贤良人一个!当年在初阳城时,多少名门望族想攀我姐姐的亲事,就是王室子弟都有人争着要迎我姐姐入府为妻,可是听我兄长说父亲好像把长姐许给了一个甚么寒门子弟……这个且不管他!那我就和你说——家姐呢,她会纺纱,会绣花,会裁衣……这样说罢,各样女红绝对是初阳城第一!后来习剑那是没办法的事……” “青将军,我来是想……”萧雪有点摸不清门路,是青袖与这个傻弟弟说了甚么吗? “如果你想娶我姐,就与我直说,我来操办!我们家我是家主,我说了就算!当然还要稍稍请示一下公主姐姐……她不会不同意的!如果你们成了亲……”他是想着那些个债是不是就可以从他青门名下移出去了。 “濯儿……”萧雪唤住他,“我想知道——你姐怎么说?” “你管她怎么说!”青濯有意忽略了青袖那个“滚”字,开始不计后果地自作主张,“女子在家从父,父死从兄,我兄长也没了,那家姐只能听我的!这事我就说了算!……” 青濯是真的欢喜这位萧大哥能与他青门联姻,只是他未想到自己夸下的海口只第二天就被青袖打脸。那晚夜宴,青袖并未带着野味“归来”,倒是托人向萧雪敬了一杯酒,也没说别的,那将士只传话说:青姑娘祝萧侍卫今夜尽欢!萧雪全然听不懂其中玄妙,只好满饮杯中酒。 却原来,那怀中酒就是“尽欢”——欢娱尽了的意思!因为等他再醒时,发觉自己肩扛枷锁脚烤铁链地被困在马厩里,而青濯正坐在他对面唉声叹气,见他醒来,又是致歉又是赔罪,才说一切都是他那位最最贤良的长姐的主意,要绑了他去换长公主。 萧雪哭笑不得,与青濯回说,“她实在看重我了!我哪里及得上长公主!殿下不会应许!” 青濯万般无奈地谏劝,“萧侍卫可以写信给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带了长公主来径亭山驿站,长姐许诺——她只要得了长公主,立时带兵东去,绝不搅扰帝都半分!你不如先写信试试?” 萧雪也万般无奈地劝他,“长公主有生之年怕是回不去越国了!除非她先替殿下养育了世子公主,殿下或许会开恩,赐她归国省亲……” “可是公主姐姐已经与召国世子立有婚约……” “濯儿!”萧雪断他争议,“不要与我争。我知殿下胜过尔等。无论青姑娘绑了殿下身边的任何人,殿下都不会妥协!我于殿下而言更是一文不值!青姑娘这是在作茧自缚。” 青濯摇头,“那我管不了。长姐说了——最多给你三天时间!你不写信,她就杀你。” “你放心。她不会杀我……” “这个可不能试啊!”青濯急道,“长姐的脾气谁也猜不准!我听说她还敢行刺太子殿下,杀你又有甚么不敢!” 萧雪苦笑,“若这么说,我更不能叫殿下来了…… ******* 凌霄君的车子到达径亭山驿站的时候,雪刚好停了。 元鹤下车,先抖落肩上积雪,至车窗下,向内唤道,“殿下,我们到了。” 车内并无动静。元鹤候了片时,再唤一声仍不闻应答,忧心会有异样,索性敲了两下车窗,自行拉开车门,所见却是让他又惊又笑——车厢内,凌霄君侧躺在越安君膝上,越安君趴卧在凌霄君肩上,二人层叠着正睡得安详——元鹤慌忙又掩上了车门,袖手肃立一旁,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 驿站门前几位值岗的士兵,看着一辆车子自帝都方向而来,到了近前只下来一位佩剑的童子,守在车前,不开车门,不启车窗,只管仰头望天,这是何意?莫不是观了天象还要继续赶路?可是这观天象也观得久了点罢!?一节虎形操的时间都过去啦!天上有啥!引得门前几位士兵也都跟着元鹤举头望天。大雪将驻,天色迷蒙,鸟都没有一个! 青濯自军营巡视归来,远远看见驿站门前这等景观也是十分诧异,待马至近前,才望见车厢下的元鹤,更是惊讶,未及下马,先行呼问,“元鹤!?你怎么来?只你一人?” 元鹤示意他切勿喧哗,待他到了近前,才低声回说,“青将军来的正好,请转告青姑娘,准备迎驾。” 青濯骇然,“太子殿下?只一人来?他知道萧侍卫被……被……”他回身看了看门里,萧侍卫没有写信给殿下啊!为此险些遭遇酷刑!可是长姐却是每天严阵以待啊!太子一人赴会,岂非是自投罗网!“等等等……等我打扫庭院!殿下千万别进来!”说完掉头就跑,跑了没几步又回来,喝令门前士兵撤入门内,暂且关门上锁。 车厢内许是被这一番喧哗吵醒,凌霄君的声音幽幽传来,“元鹤,到了?” “是,殿下。已经到径亭山驿站了。刚刚是青将军,说是先去打扫庭院。”元鹤答说。 “濯儿?!”蔚璃那慵懒的声音又传出,俨然是初醒懵懂,“告诉他不用忙……” 声音未落,车门开启,玉恒精神清爽地自车内走出,身后蹭出来睡眼惺忪的蔚璃。 蔚璃先是探头看了看车下积雪,又低头看看自己鞋袜,似有犹豫。玉恒知她畏寒怕冷,回身揽向她腰身,利落地将她抱下车子,径自抱上门阶,安放在阶上打扫干净处。 蔚璃似乎还是半梦半醒,冲他眯眼笑笑,算是谢他殷勤。玉恒又替她理了下披氅,为她带上风帽,郑重嘱告,“我想……待会儿无论发生甚么,璃儿都应该站在我这边罢?” 蔚璃皱了下眉头,现下心智还只够她猜想前半句——待会会发生甚么? 玉恒还当她又动别样心思,继续说道,“还记得当年你救下的那个慕容家女子吗……叫甚么名字?杜若弥香,秋水伊人?——她现下在东宫医馆充药童之职。璃儿若是不想当年心血付诸东流,就该凡事都站在我这边!” “若伊在东宫医馆?她几时入的东宫?为何入宫……”蔚璃受他威胁终有几分警醒。 玉恒笑笑,“璃儿,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我这边的!我亦然!此生必护你所护,惜你所惜!所筑繁华,只为与你共赏!” 第九十五章 青方玉润 对峙焦焦(1) 雪又落下来了,纷纷茫茫倒比先前更凶猛了。本是午后时刻,天色却已暗得犹如夜幕降临。 驿站大门再次开启时,数十名东越将士持矛涌出,分列两侧,呼诵一声,“吾等恭迎长公主!” 声向里传,门庭内立有重重铠甲,亦呼应而起,“吾等恭迎长公主!” 再传入内,中庭后院皆有响应,声动四言,“吾等恭迎长公主!” 天地为之震撼,院墙上,屋檐上亦应声呼诵,“吾等恭迎长公主!” 凌霄君立身庭院当中,举头望去,屋顶墙头一排排的弓箭手,人人拉弓张弦,指向当庭。 蔚璃放眼四周披甲持枪的将士,认出此非都城守军,乃北关擎远部下,当前是归青袖统领? 正猜疑时,在众将士的一片呼诵声中,青袖提剑自正堂走出,身后跟着拉扯不休的青濯。 青濯俨然是在劝阻自家长姐,“你这样作为将长公主置于何地!将我东越将士置于何地……” 青袖不无所动,挥手甩开臂上牵绊,大步往前,迎向蔚璃与玉恒。她一面欣喜蔚璃看上去的安然无恙,一面稀奇玉家太子竟敢孤身涉险,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剑童而已! 青袖上前,只向着蔚璃拜倒参礼,“青袖恭迎长公主驾临!青袖领东越将士恭迎长公主归国!” “恭迎长公主归国!恭迎长公主归国!……”径亭山脚下再次响起东越将士的朗朗呼声,动彻云霄。 玉恒回头笑看蔚璃,此样阵势他确实不曾料到,可是此样形势却是在他预想当中!“璃儿曾有言:不引三军不入帝都!而今你的三军,果然气势威猛!可还遂你心意?” 蔚璃也颇为震撼,北关之军她已三年未巡,只丢一个擎远在那边领兵守关,而这些年来既无战事又无祸乱,她便也懒怠问津,只未想到三年后再见北关之军,俨然已是虎狼之师!只是此样虎狼之师眼中只有她这个东越长公主,似乎全然不识面前的皇朝太子。 “你的臣子,看不见本君!”玉恒又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地在她耳边低语。 蔚璃睨他一眼,本想上前搀扶青袖,却被他伸手拦住,“说话就是!他们都听得到!” 正这时,另一边青濯总算识趣一回,大步上前跪在青袖身旁,高声诵道,“东越将臣青濯,参见皇太子殿下,参见长公主。” 玉恒回头看看,不无嘲讽地念道,“总算还有位故人相识!不然本君还以为入了异域他邦!” 蔚璃懒怠理他这些阴阳怪气,向院中大声颂道,“濯儿平身!青袖平身!众将士平身!” 青袖提起宝剑霍然起身。青濯却是抬头看看自家长公主,又看看皇太子殿下,并没有擅动。 “起来罢!”玉恒苦笑,“只你一人,还能强过这满院精兵?!”又看青袖,径直言说,“你要见的人我带来了。我的人……应该还活着罢?拉出来验验可好?” 青袖没有想到玉家太子会自己找上门来,那个萧雪固执得一封求救信也不肯写,好在他君臣倒是心有灵犀!于是令士卒往后院带出了萧雪。 依旧是铁枷烤身,铁链锁足——萧雪被带出来时,蔚璃惊得目瞪口呆——这个青袖也太任性! 玉恒则先是愕然,继而哑然失笑,摇头叹道,“萧雪啊萧雪……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一言未尽已忍不住朗声笑开,又指青袖,“你是怕他跑了还是有意羞辱?再怎么说,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样待他,于心可安?” “是他不听话。”青袖咕噜了一句,略带赧然,这才吩咐士卒先将萧雪的枷锁解开。 萧雪被卸去了枷锁,又愧又窘,连忙上前几步,向玉恒行礼道,“殿下!请恕臣无能……” “罢了!”玉恒幽幽冷笑,“现在可也不必装什么贤良了!我不来,她也不会杀你!我来,你也不必当我是救你!你二人做得甚么妙计,本君也不想细究!”说着,又言辞浅淡地问向青袖,“就当下而言,一切还都如你所愿?” 青袖轻哼一声,既不释言,也不客气,“只须让长公主留下,殿下领上你的人,可以去了!” 玉恒又忍不住笑,是否该赞她心思坦荡、用意忠直!岂不知他们的长公主也是他的人吗?! 蔚璃还是有些头晕,总觉得病这一场似乎蠢笨了许多!她只能尽力镇定心绪,梳理当下状况——原来这位精明的太子带自己来此是为了换回他那位堪称忠贞又无比精锐的部将,可是却并无诚意真的要将自己交给青袖;而青袖不知用何手段竟能绑住了萧雪,想用他来换自己与她归国,可她是否知道萧雪乃初阳城故人,或者曾经与她街上擦肩也未可知; 而萧雪不知是甘愿为囚还是当真疏忽,竟会落在青袖手里,他此刻大约既不想背叛君主,又不想辜负佳人,正进退两难罢;至于青濯,就完全是个傻乎乎不明所以然,只知站在那里琢磨着该怎么两下劝架的傻小子! “璃儿?璃儿!……”玉恒喊了数声才得蔚璃侧目,却仍是目色茫然,全然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玉恒不禁蹙眉:莫非此次醉胭脂的毒伤了她的心智?还是她始终困睡未醒?怎全不似以往那等敏睿机警!“那么璃儿意下如何?——是与我回家,还是于青袖回国?” 他问得温柔可亲,在旁人看来大有诱惑之意! 家?与他一处几时已经称之为家?蔚璃满心疑惑地注目眼前君子,又重看满院铠甲,又看看青袖青濯……当然是要归国!故国才是血脉至亲!“我……当然是想……” 话未说完就被玉恒挥手打断,他方知一时半刻是哄不住她!而今她羽翼渐丰,随时可能振翅远去!他同样注目看她片时,转而喝向青袖,“我若是不准你们长公主归国,你又待如何?” 青袖早已料到诸事不易,遂提剑向前又进一步,冷颜对峙,“殿下,你可知你城门守军都是我东越将士?你可知这驿站之内都是长公主之兵!你可知……” “那又如何?”玉恒笑着打断,“东越将士不是天子之臣?长公主之兵不受天家调遣?” 第九十五章 青方玉润 对峙焦焦(2) “那又如何?”玉恒笑着打断,“东越将士不是天子之臣?长公主之兵不受天家调遣?” 青袖冷哼一声,“我青袖领兵前来,非是受你天家调遣!也不是为着朝拜天子!我等是要接长公主归回东越!” “所以——长公主若是不能归国,你待如何?”玉恒仍旧直问要害。 青袖静默片刻,眉眼清冷如霜,杀机渐渐浮出,“殿下不可欺人太甚!你若此刻转身去,我保证殿下会平安回到东宫;此后东越自东越,天家自天家!可殿下若是执念不改,我院中将士——愿为长公主杀伐天下!无谓妖魔鬼神!” “那么——就是要谋反弑君了?”玉恒问得轻描淡写,倒似谈论一件春来烹茶的闲事。 “谋反又待如何?殿下还想再诛我青门一回吗!?而今青门上下,只有我与濯儿!殿下要杀,且举剑来试!”青袖说时就要拔剑。 萧雪大步上前,一把按住剑柄,急声劝道,“青袖!不可胡来!” “滚开!”青袖抬脚踢他,萧雪偏身避让,欲夺她手中宝剑;青袖不容,回手又是一掌,萧雪擒她手腕,欲将她制服;青袖剑鞘横扫,划进萧雪小腹…… 玉恒饶有兴致地看他二人拳来掌去,回头又看看一直若有所思的蔚璃,讥诮言说,“东越女子哈!——但能动手,绝不动口!璃儿也是一样……” 蔚璃挑眉瞪他,当下境况他还有心说笑!又见青袖与萧雪已打得不可开交,将要上前阻止,却被玉恒拦下,“你只看着,无伤大雅。你若动手,便是与她同谋!试问东越蔚族,试问越安君——尔等当真要反吗?” 一言惊了蔚璃,也惊了旁边持剑侍立的元鹤,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诛莫贼!伐玉室!吾东越儿郎当万死不辞!”的军令,莫非今日竟是萧雪与他的东越旧主合谋设局?!那殿下岂非是有来无回! “殿下!臣以为……”元鹤将一开口,玉恒冷目飘过,顿时止了他所有猜忌,此君眸色微缓,又闲意从容说道,“你去同青将军一起,替长公主搬个坐榻来,她腿上有伤,不好在这冰天雪地里站得太久。” 青濯闻听,连忙接道,“那就进屋里去罢……”可话一出口又想到:太子怎么可能准许长公主离他左右,长公主一去,长姐必然一声令下将这位太子射成刺猬!“还是在院中坐坐罢……”青濯一想到当下这剑拔弩张就觉胆战心惊,便召唤几名士卒自屋内抬了一只暖榻出来,依元鹤所指,安置在凌霄君身后。 蔚璃现下当真觉得腿上也痛,脚底也麻,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玉恒拦下青濯又递上来的披毯,隔着很远端详了一番成色,对此军旅用物不禁蹙眉嗤之,挥手推却,而是解下自己的披氅,亲自奉至榻前,覆在蔚璃腿上,借机伏向她耳畔喃喃低语,“璃儿辛苦……” 蔚璃只恨不能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撂倒在当下!扯住他衣襟回道,“殿下!青袖只是想接我回家,何来谋反之说!你不要徒增祸乱!” 玉恒掰开她手指,顺势掸去她肩上落雪,“璃儿还不明白……自此以后,凡我与璃儿所在之处,便称之为家!何须旁人再来接你还家?!” “无耻!”蔚璃恨他无赖道理,挥手要打。玉恒牵住她指尖,笑意诡秘,“我也想自重……只璃儿不要招惹我才好!你也不想宫闱秘事演于大庭广众罢?” “你……”蔚璃想到今日两回受他欺凌,便也只剩下横眉冷对的本事! 院中将士一头看着自家女将军与东宫侍卫缠斗不休,一头看着自家长公主与东宫太子缠绵悱恻……这大雪漫天的,还真是两方好景致啊!只是这仗——倒底打还是不打!? 蔚璃也知他殷勤行径分明是诛心计!他虽只一人临千军阵营,可青袖仍旧没甚么胜算! “青袖!住手!”蔚璃喝道。 “萧雪!住手!”玉恒也喝。 青袖、萧雪二人听主上旨令,各退一步,暂且休了打斗。 玉恒看向青袖,由衷赞道,“果然是好剑法!你这剑法当是为本君修得罢?你已不只一次想要杀我!在徽县时倒也险些被你得逞!而今你既然卷土重来,也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我们不妨将当年事说个清楚!且看是我玉室错杀了青门,还是你青门后人仍存谋反之念!” 蔚璃各种讶异——青袖刺杀过太子?还不只一次?太子要详解当年?他有这样底气!? “那么——该从何说起呢?”玉恒环顾四围,又看向萧雪,“不如就从萧雪说起罢!你现下可以告诉他们,你本来姓名为何,家居何处?” 萧雪微微愕然,又有犹疑,看看蔚璃,又看看青袖,终黯然道来,“晴川向海,碧浪沧沧。——青姑娘可识得这句诗文?” “此是父亲书房内,那只巨幅画屏上的题文!”未等青袖开言,青濯先一旁叫道,“还有一句是——岚山耸云,青峰缈缈!萧大哥到过我家?” “在下本名寒川。便是青将军口中的‘寒门之子’。家居初阳城东,世代耕读之家。”萧雪落寞答言,曾经的繁华鼎盛于他而言当真只是瞬息之光!“家父与青鸢将军乃江湖君子之交,往来虽少,贵在赤诚。九年前,承蒙青鸢将军错爱,与家父定下姻亲,将青府千金许给……” “住口!”青袖忽然喝道,冷眼瞪视萧雪,“萧侍卫所言……不足以信!事隔多年,当年的初阳城遭遇屠城之殇,城池尽毁,百姓尽亡,如何你城东寒家可以安然无恙!谁知你是不是冒充!!” “这个岂能冒充!”青濯先替萧雪申辩,“我就说总觉得萧大哥面善!你一定去过我家中!我兄长交游甚广,总有江湖朋友过访府上,我曾经以为萧大哥许是兄长的江湖朋友,只未想到……” “澄少将军确曾带我去过青府几次,是我求他,想看看……看看我的婚约妻子……”萧雪说时又看向青袖,不觉间已泪盈眼眶,“若非当年那场祸乱……”他与她本该是令人称羡的江湖侠侣一双!而今繁华已逝,论之无用,叹息了重又言说,“当年祸乱,是殿下救我出了初阳城……因与青门有姻亲之故,为避诛杀,才得殿下赐名——萧雪。” “当年,你也到过初阳城!?为何从未说起!”蔚璃质问玉恒。 第九十五章 青方玉润 对峙焦焦(3) “当年,你也到过初阳城!?为何从未说起!”蔚璃质问玉恒——所以果然是他助力莫家攻下了边关城池,屠杀了青门将士!这些年他藏得可真深啊! 玉恒于当下凌乱之中,并无意答她纠问,只浅言劝说,“璃儿休闹。且听萧雪讲完。” 蔚璃重又顾看萧雪,既是错愕又是恍然,所有旧事迷惑便都得解——“所以你要救青袖!所以你哄她去北关……所以你知《沧海月明》!你知大音阁!你知城破那日大音阁演奏曲目乃《沧海月明》!可你是否查到——初阳城为何会被莫军攻破!?那是建城三百年的边关重隘,青门历代子孙之心血所筑!岂是他兵卫之家可以攻破!” 萧雪摇头,心下万般滋味,“臣……臣受太子殿下救命大恩,此生当以性命报还!长公主所问……臣不能答!待时机适宜,殿下自会讲给长公主……” “何谓时机适宜!今日时机岂不适宜!”蔚璃怒喝,扶了坐榻起身,指满庭铠甲,“我今有三军将士在此!我有青门忠良之臣在此!只请问殿下一句,初阳城倒底被谁人所破!城中百万子民倒底为谁人屠杀!” “璃儿,那莫嵬已然被青濯射杀……”玉恒将答一句,就被蔚璃抢断,“莫嵬不过是个捉刀的!说倒底与我一般,皆为人棋子罢了!他受谁人旨意?领谁人计谋?!太子殿下何不明言?” 玉恒见她因着忿怒而至面色涨得通红,喘息渐重,身形微晃,便知她重疾初愈受不得这样苦辛,愁眉叹道,“璃儿,你冷静些,萧雪现下所言,正是当年实情。莫嵬屠城确实不该!可是他受天子旨意诛杀乱臣,无论领谁人计谋攻破初阳城,岂非都是正当作为……” “谁是乱臣!?”青袖缓了许久的凌乱心绪,终于开口反诘,“我青门世代忠良!三百年来为越王,为天子守边护民,保家卫国,几曾做过乱臣!?” “这便是萧雪接下来要说的……”玉恒顾及蔚璃身体状况,不得不缓意处之,尽量淡泊了言辞,“萧雪,你且将当年青澄写给你的书信,背给她们听听。” 萧雪看看青袖,又看蔚璃,虽有犹疑,终还是肃穆道来,“澄少将军当年曾致书给我,上言——今欲引大军往帝都,困宫闱,谏天子,若天子不驯,惟血溅九霄!此行虽险,然不可不为!纵祸乱天下亦不改其志!谨盼萧兄速归,携袖妹归隐山林,避乱而居……” 引大军入帝都?谏天子?天子不驯则血溅九霄?!——这不是谋反,又是甚么!蔚璃如听冬雷轰鸣,怔怔望住萧雪,他若所言属实……那当年岂非就是青门谋反!岂非就是青澄该死!怎样妄念非得祸乱天下亦不可不!? “这不可能!绝不可信!”青袖怒斥萧雪,“尔是何人?怎知我兄长!我兄长素来为人中正,敬上睦下忠君护民,绝不会有此妄念,行此妄举!你哪来的书信?分明杜撰诬陷!” “澄少将军曾经去往北境,拜会溟王,于溟国宫廷耽搁一月之久,而溟王又将自己最宠爱的嫡公主下嫁给澄少将军……你们可知是为何?”萧雪神色冷漠,凝看众人。 “澄哥哥娶了北溟公主!?”蔚璃惊问,原来他去北境是去娶妻!?她忽然想起在故国时,昔梧来赴她宫中游宴,于宴席上对自己的各种冷嘲热讽!曾有言曰:青澄之妻非东越蔚氏也!——却原来是他北溟昔氏! 青袖于当下境况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青濯更是听得一脸茫然,惟有萧雪继续说道,“也算不上是娶妻,青澄信中说过,只是养做外室,并未带回府中……” “他将北溟嫡公主养做外室!?”蔚璃更惊诧了,也终于省悟在越都时昔梧对自己的种种愤懑,原来世事皆有因由,还果然是往事不堪回首!她以为的当年明月,实则只是一堆残雪罢了! 也无须萧雪再言,蔚璃已然明了当年青澄何以要去北境!他们那样不释一言地仓促迫切地将自己逐出初阳城送回王宫,还果然是要毁婚约!蔚氏并非贤良之妻!他青澄另有所谋!“所以……青澄不只是得了一位溟国公主,还应该得了溟王许诺的雄兵百万罢!?只可惜……”蔚璃重又跌回坐榻——只可惜凭他再怎样筹谋,才终未能算计过玉家太子啊! “璃儿?”玉恒眉头皱起,忧心地看着她神思恍惚,又或许不该这么快与她演说当年罢!“不是如此!并非如此!”青袖大喊,根本不信萧雪所言,“我兄长绝不会谋反!他心之所向只在我东极初阳,绝不会窥视帝都!他是受人蛊惑……定是受溟王蛊惑!我青门世代忠良不会谋反!是你玉室枉杀无辜!璃儿……璃儿!你信兄长会谋反吗?我们与他朝夕一处,几曾听闻他想做天子!?荒唐!古今第一荒唐!……” 确实荒唐!蔚璃也不敢相信史官所录竟是真的!——初阳青门,集结大军,欲篡皇权,图谋帝位,为天子察觉,治其大罪,诛杀九族!——那么青门谋反竟是真的?这些年竟是自己错信了青门?他远赴北境娶溟国公主为妻……竟是我蔚王族碍着他问鼎天下了!?委实荒唐!! 蔚璃只觉心慌无主、头痛欲裂,扑在榻上几乎无力起身,她当下惟一心念仍是要护住青濯!他是青门最后的血脉!无论当年青澄是否叛她,叛国,青澄之罪都不该殃及无辜! “云疏……云疏……”她喃喃唤他,到头来还是要倚赖他的恩情,还是要向他卑微乞求,她伸手想牵他衣袖,可偏偏他在在此时向前一步,盯上嘶声吼喝的青袖,,沉声训斥—— “你青门当年谋反,天子治罪诛杀九族,按说你姐弟二人都该受死!只是念着先越王亲率整个蔚王族往帝都请罪,愿以嫡女蔚璃为质,承诺你青门姐弟再无弑君谋反之心,天子才格外开恩,准你二人居于越都王廷! 这些年又因着璃儿对你们们顾念有加,升一个奴籍小子做领兵将军,使一个奴籍婢女佩剑行走宫廷,这些……本君也是念着璃儿情面,在天子面前屡屡维护!可纵然如此,你青袖仍不知感恩,数次想置本君于死地!今日更是私举大军于此,以迎越安君归国为名,欲行刺杀东宫太子之实!此是你青门余孽未消,又一次谋反弑君!其心可诛,其行该杀!” 第九十五章 青方玉润 对峙焦焦(4) 凌霄君一番斥责,左言谋反,右言弑君,不只其心可诛,其行亦可杀,如此这般不只是惊了蔚璃,更加是惹恼了青袖。 “玉家小儿可也不必冠冕堂皇!”青袖噌地一声抽出宝剑,杀意难掩,“我兄长断然不会谋反!你玉室忌惮青门,尔要诛我青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我就是明言要杀你玉室,也须与你论甚么君臣道义!看剑!”说时举剑来刺。 蔚璃惊得面容失色,急呼一声,“青袖!住手!”,扑身欲拦!可奈何周身乏力,膝盖骨痛,将离了坐榻就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玉恒见此,全然无视青袖杀来之剑,回身急扶蔚璃,将她抱起重又安置回榻上。在他身后,元鹤已然挥剑迎上,隔开了青袖的第一轮刺杀。 蔚璃紧抓玉恒衣襟,切切求告,“青袖无知!濯儿无知!他们并不知当年事故!求云疏恕过他们!青袖只是一时糊涂,她不过是想迎我归国,无意冒犯殿下!云疏!求你……” “璃儿,我不杀青袖……何以服天下?!你这满园将士都看着呢,你是要使他们与青袖一同担罪吗?”玉恒冷静答言,解开她各样牵绊,回身喝向元鹤,“元鹤!退后!拿剑来!” 元鹤正与青袖缠打,闻言疾退数步,扬手将宝剑抛向玉恒。玉恒接下宝剑,一招飞鹤冲云刺向青袖。青袖意在诛杀此君,即刻剑锋向回,迎上玉恒的击杀。 怔立一旁的萧雪与青濯,都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是该效忠的君主,一边是该惜护的亲人,倒底当助力何人?庭前将士更是不知怎样才好,而今院中最高统帅乃是长公主,她不发号施令,将士们也不知该护持哪边! 青袖已然见识过一回玉家太子的剑法,她也曾思量多时试图参悟其中破解之法,可今日再见,她仍旧为之震惊!这位东宫的剑法修为,可也不似一个皇家太子能达到的精度! 玉恒所用乃一时青门剑法一时他自家剑法,杀得青袖阵脚凌乱,几次险些败阵。 青濯倒底还是心疼长姐,总是为她手心里捏了把汗,见她渐次不敌太子剑法之凌厉,终耐不住拔出佩剑,就要冲入战局。 蔚璃伏在榻上喘息了好久,才算得了些气力,见青濯举剑不由得厉声呵斥,“青濯!你敢……”话音未落,人又不管不顾地扑下坐榻,一径扑倒在雪地里,恨得捶地疾呼,“萧雪!你将他二人分开……”一面说一面又撑力爬起。 萧雪得令将要上前,偏这时,不知墙头上的弓箭手是有意还是疏忽,一只冷箭忽然离弦,嗖地一声射向玉恒。 元鹤在旁瞭观战局,见此情形顿时大惊,疾呼一声,“越兵射杀太子!东越反了!”他本是紧张过度,又因着怀里揣着越安君“伐玉室”的书信之故,慌乱一喊,未想更添混乱。 东越将士都不免嘀咕——竟然说我们反了!那是要真的反了才不冤枉!于是瞬时间又有数只冷箭直扑玉恒。 蔚璃吓得惊叫,扑身拦向玉恒身前。玉恒本就受冷箭袭扰,又见她踉跄着扑来,那满身是雪,满目惊惶,看得他又惊又怜,忙迎上前先将她搀入怀里,又挥剑拨开险就落在她背上的数只冷箭。正是如此空档,青袖忽地一剑横扫,划进他侧颈。 玉恒搀抱着摇摇欲坠的蔚璃,躲闪未及,剑光扫进左臂,顿时一道血口狰狞于白衣之上。青袖不舍,仍奋力再攻。玉恒不由怒极,扬手推开蔚璃,喝一声“青濯,接住!”,转手 一道剑光宛若天闪裂空,瞬间刺向青袖当怀。 青袖愕然,只那剑气便也震得她四体发麻,腾身躲闪间又跌落手中长剑,但见寒光刺目,直入胸怀!想来又是穿心剧痛!她何等不甘!不畏死!不畏痛!只畏天理不公!她眼睁睁看着,看苍天再弃青门!却忽见一道身影遁入,拦在当前,挡了剑光,挡住了那穿心剧痛! 玉恒长剑直贯萧雪当胸,剑尖透出后背,血流如注!萧雪倾身倒下,青袖大惊,急扑上前,张双臂抱住他身子,跌扑在地,放声大哭,“萧雪!萧雪!……” 玉恒也惊骇非常,拎剑怔怔立于原地,幽幽念道,“萧雪……你又何苦……” 正这时又听青濯大喊,“公主姐姐!公主姐姐!公主姐姐晕倒了!快传军医!……” 玉恒警醒,急忙上前抱回蔚璃,诊脉试息,原是将将恢复的这点气力已然耗尽,加之惊悲过度、心力不撑便晕了过去。 另一边,萧雪也是奄奄一息,还在切切念着,“臣请……殿下……恕过袖儿……死罪,臣追随殿下多年……惟此一求……” 青袖伏在萧雪身上哭断肝肠——造化弄人,欺我太甚!此生又有甚可恋!她瞄一眼身旁长剑,若死在当年,倒也免生这许多恨事!何不去见爹娘,何不去见兄长,与他们问问当年,倒底谁人忠良谁人诡诈!想着回手拾起宝剑,正待刎颈自戕,却被萧雪一把抓住剑锋,戚戚唤道,“袖儿……何忍……弃我?” 玉恒抱了蔚璃起身,回头再望一眼满庭铠甲,又觑过萧雪青袖,又凝视青濯良久,终叹息一声缓言念道,“青袖意图刺杀东宫……虽为私仇,然意在欺君,罪无可恕。着令三日内往廷尉府自首,则死罪可免,若有逃逸或再犯,则以谋反论处,诛杀九族!东越在京将士即日起撤离帝都,驻扎百里之外,非召不得入城!”说时又格外看一眼青濯,简言嘱告,“东越安,则女君安!东越乱,则女君殇!尔等可知?” 向外去时,大雪已驻,西方透白,幽暗黄昏里又得一丝余晖,或许轮到明日就会是艳阳天罢!伊人还会醒来,旧事已经释然,旧人也得宽恕,他能为她做得尽都做了,她再醒来,怨恨也该消了罢?可否此去余生,彼此能专心一意,共筑来日繁华!? 第九十六章 跌落九霄 前路茫茫(1) 一盏孤灯明灭,恍恍乎又不知此身何在。惟有痛是如此真实,从指尖到脚踝,从眉上到心尖,一寸肌骨也逃不过!蔚璃自疼痛中醒来,睁眼顾看四周——娇俏的宫娥支颐闭目困睡在床边,炉上的汤药已经煮到沸腾溢出袅袅白烟,再往远处是屏几昏暗、窗格灰蒙。 原来此身又回到了深宫。现下是甚么时辰?为何枕边的君子不在?以往每次深夜醒来,都是有他相拥在侧。虽则对他心有厌弃,可似乎早已习惯使然。是他已经杀了青袖而至心存愧疚不肯照面了吗? “青袖……”她满心悲戚呢喃一声,惊醒了床边的宫娥,“璃公主醒了?要不要喝水?饿不饿?冷不冷……”宫娥连忙起身,侍弄一番蔚璃身上的被毯,又要去斟茶倒水。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蔚璃说着掀去被子就要起身。 宫娥紧忙拦住,“璃公主别忙!殿下不在东宫。陛下旧疾发作,殿下被召去太华殿侍疾了。” 蔚璃不禁蹙起了娥眉,怎这样多灾多难,陛下又病了?他这位东宫太子还真是劳碌无休啊!“去了多久?我等他回来!”她仍执拗地披衣坐起——是否今晚该祭奠某人?昏迷前分明看见血染白雪! “殿下……大约是不回来了。”宫娥小心答道,“清霄殿的齐良媛已经邀了殿下数回了,殿下再若不去怕是要惹齐良媛不高兴了,所以……兴许……”宫娥一面答着一面瞧见女君面色又显苍白,忙又改口,“不过殿下去时,留了封信给璃公主!说璃公主若是忧心,可以读信解忧!”说着往书案处取了一封绢帛来递回蔚璃手上。 蔚璃怔怔,竟沦落至此吗?陷身宫闱之争?靠他书信解忧?苦笑着解开信笺,只见上面只寥寥片语——璃卿吾爱,夜深彷徨,我心亦然。愿卿一梦悠然,醒时安若。袖,我必不敢杀;濯,我必当护之。勿忧勿念,宽心安枕。盼归。云疏敬拜。 又不觉欣笑!他没有杀青袖!也无意伤青濯!那么,陛下是真的病了,他是当真往太华殿侍疾!侍疾之夜又怎会流连妃嫔寝宫?他没有去清霄殿!甚么齐良媛,闲杂人等尔! 蔚璃兀自笑着,收好信笺,左右顾看着藏进了枕下,又向宫娥令道,“我有些饿了,想吃东西!你去唤苓儿来,不是她奉上来的东西,我不会吃!” 宫娥左右为难,“这不妥罢,殿下有交待过……” “殿下那里自有我去说话!你若把我气病了,谁人替你说去?!” 蔚璃只略使娇气,宫娥便无办法,只好转身出去,不多时又领了苓儿回来。蔚璃见苓儿全无先时的机灵活泼,只管低着头一味地抚弄着衣袖,一双手藏在袖里遮遮掩掩,不知避讳何事。 蔚璃遣退了宫娥,上前来想牵她的手,却被她急退避开,慌兮兮道,“璃公主!奴婢不配服侍主上!求璃公主还是传唤旁人侍奉罢!要是殿下知道,又要责罚奴婢了!” “殿下之前……责罚过你?”蔚璃见她慌得可怜,知她必是受了不少磨难,上前硬拉住她胳膊,扯出她双手,触目所及可谓满目疮痍!苓儿手指红肿的像只冻烂的萝卜,指尖上也有同自己一样的割痕,只是她指上的割痕必然没有被细心照料,又似乎被水浸泡过,那痕印深,透着一节节苍白,仿佛要断掉一般!而她手背上每一外指节都有一处冻疮,有些已经溃烂,残破的更是不忍触目。 “苓儿?……”蔚璃看得心惊,眼泛泪光,“我是……昏睡了多久?害你变成这个样子……” “不是不是!”苓儿慌乱着摇头,仓惶着跪下,“苓儿方才是在浆洗衣物,听闻璃公主召唤未及净手就跑来了,是苓儿做事蠢笨!惊了璃公主!求璃公主千万不要为奴婢伤神……” “现在甚么时辰,你还要浆洗衣物?”蔚璃觉得也无须再问,这定是那人嫌她蠢笨,存意惩罚。“罢了!你以后还是跟在我身边,不要听殿下旨令……”可想想这又是痴人说梦,自己也不过是这宫中之囚罢了! 可还是要打点精神扶起了苓儿,安慰道,“我会想办法带你回流云小筑,远离这宫闱之争!小苓儿务必在忍耐几日。”说着拉她坐向桌边,又翻找出玉恒备在房间里的药箱,选些活肌止血的药粉,替她清理伤口。 “璃公主不必忙了!殿下要是回来……”苓儿始终忐忑不安,不时地望向屏风外面。 “不要怕!有我呢!”蔚璃宽慰着,可转头想想,这话似乎对许多人讲过——当年在东极找到青袖青濯时,她拥住这一对血淋淋的姐弟,就与他们讲过;后来赶回帝都在刑场救下若伊母女,虽则仓促辞别,可依然向她们嘱告过;再后来回归故国,王兄每每为国事焦头烂额,常与她抱怨诉苦,她也曾有此豪言。 只是这些年过去,她恍然省悟,她所谓的“有我呢”实则是背后有她的云疏哥哥啊!无论是护持青门姐弟,还是怜惜若伊,亦或襄助王兄,哪一节又少得了那个东宫太子的默默援手!当她向苓儿讲一句“有我呢!”,她心中所依凭的还不是他的宠溺与退让! 苓儿见主上细致地为自己敷抹药粉,心底又愧又悲,含泪道,“璃公主,其实……殿下就是赐死奴婢,奴婢也不冤枉!都是奴婢愚蠢……拾回去的那些花草害了璃公主!那些个红花……我还谎称是殿下送给璃公主的!实则殿下根本就不知情!只是那一回苓儿从凌霄宫回去……殿下没给甚么赏赐,我怕璃公主伤心,就在路上随便折了几枝鲜花带回去……我忘了殿下早有叮咛,非是元鹤准备的饮食器物,万万不能带入霜华宫!没想到……没想到只那一回就害了璃公主!”说时捂脸大哭,声声自责,“都是苓儿该死!苓儿罪该万死!殿下就该赐死奴婢!奴婢当真无颜再见璃公主……” 第九十六章 跌落九霄 前路茫茫(2) 蔚璃听得一知半解,她依稀还记得那些芳香浓郁的红色花枝,当时就觉怪异,只是那时诸事纷杂,又兼心绪凌乱便也未曾用心,原来那红花竟是别有文章!遂一面劝慰苓儿,一面又疑心追问,“可是后来……不是有个叫芷儿的宫女,又送了许多来!也说是殿下赏赐……” “那个芷儿是冰夫人身前侍奉的人!冰夫人统管东宫所有内廷事务!芷儿那样说了,奴婢还以为是冰夫人遵照殿下旨意办事呢,也就顺水推舟,并不疑有他!可是谁知……我是听元鹤说,那红花名叫醉胭脂,花香特异,闻得久了便会中毒而死……可也并非死得透彻,就是甚么不生不死,直至肌骨腐烂!璃公主这回便是中了醉胭脂的毒,所以才昏睡了这么久,若是不能醒来……元鹤说殿下急得都快疯了……”苓儿说说又掩面哭泣,悔愧不已。 “那么……那个冰夫人?”蔚璃疑惑,此是第二回听说这位冰夫人的名号了! 第一回是受玉恒重托,欲携御玺归朝之时,玉恒曾言:玉室若亡,则将御玺交给冰夫人,她知天下当推谁人为主!如此了得的冰夫人原来是东宫的内廷总管!可是一个内廷总管如何知道“天下当推谁人为主”?莫非那个东宫太子在暗处藏有子嗣!? 蔚璃晃了晃头,告诫自己不可有的没的胡思乱想!徒耗精神!于是继续追问苓儿,“那位冰夫人派个婢女送醉胭脂给我……难道她想毒死我?我与她素不相识,没有怨仇,她何故……” 苓儿惶惶摇头,“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奴婢近来也悄悄打探过,那位冰夫人除了被禁足在她自己的辛夷院,倒也未受甚么处罚。她若是真的想毒害璃公主,按说殿下必不容她,早就赐死了!” 知江山由何人承继,又受东宫袒护的冰夫人!这倒有趣了!蔚璃思量着帝都内的各大名门世家,“那个冰夫人……姓冰?” “冰夫人姓伏白。”苓儿答说。 “伏白冰!?”蔚璃惊诧,“你如何不早说她姓伏白,你可知伏白姓氏……” 她此样惊问又吓得苓儿惶惶张目,不知所措,“奴婢不知……伏白姓氏有害……奴婢……” “无妨无妨!”蔚璃连忙抚慰,都是自己大惊小怪。她一个宫娥又怎能省悟这些累世贵族间的渊源与纠葛!伏白冰,乃伏白帝之后裔!先皇后之宗亲!按说该是太子的表亲!她如何会留在东宫?不是说伏白一族违逆圣意,早已被逐出帝都,流放荒野了吗?迄今为止已再无消息传于民间。 伏白一族与东越蔚族倒也没甚么宿怨仇恨,何故这个伏白冰要费尽心思地毒杀自己?自己被囚困在霜华宫里碍着她甚么事了?与她知道的可以承继江山的那个圣贤人物有关?话说那位圣贤人物倒底是何方神圣?可以用来承继玉室三百年江山社稷——如果太子活不久的话! “那么——”蔚璃又抛开这些个凌乱思绪,另外问道,“有位慕容若伊,你可听说?” “就是慕容小姐医好奴婢的!听闻在那之后殿下才依照相同的法子医好了璃公主!慕容小姐因为功勋卓著,就被殿下安置在御医馆供职抓药童子。听说还赏赐了不少珠宝!”苓儿答说。 蔚璃苦笑,功勋卓著?这个苓儿还果然是心痴意拙,这种鬼话也惟有她会相信!不过,太子能容伊儿活着留在东宫已然不易,现下情形也只能等到日后肃静些再想办法助她出宫。 “璃公主,奴婢是想……”苓儿一言未尽,忽慌张地望向身后。 蔚璃也觉一阵冷风带入,惊得身上一凛,跟着猛一回头,只见屏风前,那凌霄君正用幽冷的目光注视着她二人。 “我……我帮苓儿……清,清理伤口!”蔚璃言语破碎,心里直骂自己:慌甚么!怕甚么!苓儿早已慌里慌张地起身行礼,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利索,便惶惶着疾步退出了。 玉恒撑着一身疲惫,仍旧一言不置地径自往桌案旁坐了,想想又起身闪去外袍,褪去长靴,这才坐倚凭几,向着蔚璃浅浅一笑,算是招呼过了。 蔚璃静静回视,看不出他喜怒,也不知他倒底是从太华殿侍疾归来,还是自清霄殿侍美归来! “陛下那里……可都安好?”她知太子难为,帝王父子是生死之继,故而那被继之人总有猜忌忧惶,而后继之人又有各种不甘与奋进,如此便造就了这深宫之内的处处险礁!诚如今夜,所谓的侍疾,也未必真的就是有疾罢?亦或说是有疾亦是心疾罢! “陛下……”玉恒此刻倒想喝一盏凉茶,以息心火,想想太华殿上的父子对峙,当真心焦,“陛下知道青袖的事了……特召我去问话,言……”他满腹思量,却无一头绪,陛下敕令实难为矣!“陛下之意,是要严惩径亭山驿站内的东越驻军……并要严惩青门……还要严惩……”他又抬头看了看蔚璃,无奈笑笑,“还要严惩治军主帅——越安君。” 蔚璃大约也猜到了,陛下之心疾,还是青门遗孤罢!或许也包括她蔚璃?天子手中没有强兵,故而忌惮所有手拥大军之人!“所以,殿下之意是……”她问得谨慎小心,又目光切切,此生所有惜护还是要凭借此君力量维护啊!“殿下已经许诺——不杀青袖!只要能留他姐弟性命,殿下怎样严惩蔚璃,蔚璃都甘愿受之!” 玉恒微微笑笑,难掩倦意,“璃儿……可否先帮我倒杯茶来?” “好!好!”蔚璃殷勤应承,立刻回首四顾,寻找着茶盏所在。 玉恒指了指火炉边上的小几,叮嘱一声,“冷的也无妨。只绕开火炉,当心烫着。” 蔚璃起身奔去,将小几上一壶两盏悉数搬运回大案上,为彼此各斟一盏,一杯捧至玉恒近前,亲自奉在他手上,讨好道,“还是温的。刚刚好喝!” 玉恒接了,顺手拉她坐在身旁,牵住她的手,依旧满怀心事,无从说起。 第九十六章 跌落九霄 前路茫茫(3) 玉恒接了,顺手拉她坐在身旁,牵住她的手,依旧满怀心事,无从说起。 “殿下若是为难……”她也不忍见他一幅愁眉不展,青袖今日所为本就死罪,东越将士列阵助威更是谋反之嫌,天子怎样诛杀都不为过!她左右衡量,壮了壮胆子,狠了狠心,终于说道,“殿下可以把我再丢回霜华宫!只要放我三军将士归国,放青袖青濯他们归国……” “璃儿!”玉恒呵斥,甩开她的手,“你以为囚你在霜华宫是我欣然为之吗?你可知你在霜华宫时我每一天每一晚都心焦若焚!我恨不能一把火烧了那该死的宫殿!烧了所有逼迫要挟本君之臣!” 蔚璃被吼得不敢多言,垂首敛目去拾桌上茶盏,想以喝茶化解当下窘迫。 “放下!”玉恒又吼一声。惊得她立时缩手,仰头半是嗔怨半是讶疑地看他:喝茶也不许了!? 玉恒也觉出失态,缓和了语气重又说道,“茶已经冷了,你的身子不宜喝这冷茶。” 蔚璃斜眼觑着,一幅他分明就是借口训斥的神情,她刚刚把盏明明尚有余温,怎么就冷了!借故打击便说借故打击!何必扮这份温存! 玉恒瞧出她怨愤渐深,也是拿她无可奈何,诚然是个不可欺也不敢欺的女子啊!他起身,提了茶壶,绕至火炉下,重又放置回炭火上,便直身立在火炉旁,静等茶滚。 蔚璃最是受不得他这等胡乱讲究!也忿忿着起身,甩下一句,“我不喝了!我要睡了!”便直奔床榻而去。真若明朝再被打回霜华宫,那就且容她今夜贪恋一回暖榻罢! 玉恒回头看看,既不拦,也不劝,仍旧直身静立炉前,似在思量琐碎,又似是专注茶汤。 蔚璃躺回床上,便觉出周身乏累,再拥住暖裘,便觉得又昏昏欲睡,睁眼看了片时,见他并无就寝之意,守着他那个破茶炉倒似炼煮仙丹一般!当真恨人! “我不要住在凌霄殿!”她冲着他吼道。 玉恒又回头看看——那个被子盖得一塌糊涂,枕斜衾乱的女子,凭是他怎样教养也抵不过她本性使然!“好啊!我明日就派人去打扫流云小筑。”不在眼前,就不会头痛! 蔚璃未想到还能得逞,遂又强调,“只我一人去住!你不许跟来!” “好啊!我不跟去。”玉恒注目着就要滚花的茶汤,总须有几日让他歇歇神罢! 蔚璃又觉狐疑,他演得这是欲擒故纵?“我要苓儿与我一起!你那些个莺莺燕燕休要来扰!” 茶汤终于煮开了,玉恒提起茶壶,重又斟了一碗热茶,又放入茶海的冷水中镇了片时,这才端起来送至蔚璃床前,先教训说,“女子当切忌得寸进尺!璃儿明白?”说着拉她坐起。 蔚璃各种不甘,可是那茶汤之香已然近在口鼻,引诱着她倒也忘了君子之教训,捧过茶汤,先浅尝一下,果然浓郁暖口,可比苦药好喝多了!“要是再有几块茶点就更好了!” 玉恒无奈苦笑,她果然是半句也未听进!“天就亮了,那些甜腻的就等早晨起来再用罢!” “我要苓儿与我一同去流云小筑。”蔚璃不舍其求。 “苓儿是个蠢笨的!我另外换个伶俐的给你。百里既通医术,做事又有章法……” “我只要苓儿!”蔚璃又开始固执己见。 玉恒叹息着,“那么——要么是苓儿,要么是流云小筑,两者不可兼得!” 蔚璃捧着茶碗,挑眉看他,“我要苓儿!但不住凌霄殿!” 狡诈的女子!玉恒轻笑一声,接过她手里空空的茶盏,“都如你所愿!安心睡罢!”于是又扶了她躺好,将被毯裘披一层层替她盖好,被角塞好,玉枕放正。 “你不睡吗?”她悄悄瞄一眼他手臂上渗出的斑斑血迹,一直未敢问他伤势,只怕招他厌恨,那个青袖可也当真是行事莽撞! 玉恒怜她临睡前的温顺可爱,忍不住逗趣道,“你这是临去之前还想留个念想吗?璃儿若是诚挚相邀,我倒也可以勉为其难……” 蔚璃又羞又窘,又恨自己多事!他爱睡不睡!爱睡哪睡哪!关她何事!翻转个身,又故意蹬乱了被子,扭歪了玉枕,这才闭目睡去。 玉恒笑笑,向着她后背柔声道,“陛下玉体违和,我须代陛下早朝。这便要去了,璃儿好睡。”说时又在她耳边落下一吻,她嗔恼着回头,可是烛火已被他熄灭,朦朦中只看见一支背影孑然,渐去渐远,转过屏风便不见了。 ******* 蔚璃知道他许诺的事必定践行!就说这打扫流云小筑罢,翌日他下了早朝便指令了宫中侍从即刻前往,只是这被派去的可也不只是洒扫庭院用的三两婢仆,连带着木工瓦匠,花奴园丁,还有数名执堪舆之责的风水礼官,也都被派了去。如此一来,她想住进流云小筑,大约还要等上几个春秋了! 苓儿倒是真的被指派回她身边了,只是这个苓儿一面为着自责自愧而终日忧心惶惶,一面为着醉胭脂的毒许是真的伤了心智,终日里做事总是提三忘四,颠倒晨昏。蔚璃看着也委实难以维持,就不得不接收了玉恒硬塞给她的医官百里一并侍奉。 而至于她最最忧心的青袖与青濯,大约六七天后也传来了消息,天子降旨——定青门女子与东越北关营将士刺杀东宫之罪,念东宫无恙,又数次御前请旨有意宽恕刺客,故而免青门女子与东越北关营将士死罪,但活罪难恕! 后来是玉恒与她缓言相告:青袖入狱,囚禁十载;青濯遣回越都,终身不得踏足皇境;北关将士一律流放芜良关,终身为卒,不得晋升! 蔚璃对于此样处置,也无甚可言。囚禁十载,不知于青袖而言是否胜过一死?!而终身不入皇境于青濯而言那是再好不过!至于北关将士,只要是盛世太平,安心为卒可也没甚么不好!但此样刑罚是过于轻易?那可是刺杀皇室储君啊!虽未曾冠以谋反篡位之罪名,但真若得逞那也是毁玉室之根基啊! 第九十六章 跌落九霄 前路茫茫(4) 等玉恒传达完天子旨意,蔚璃终舍得放下手中糕点,仰头看着这位为此事耗费无尽心神的太子殿下,等着他继续言说下文。她料定必有下文,天子不会轻易放过东越,如果青门曾为他忌惮,那么蔚王族也必要受他打压。 玉恒眉眼带笑,见她吃得满口糕屑,抬手抚过她唇角,“这糕还好吃?都是羽麟特地送进来的!他一直吵着要见你……我思量着,你总也病病殃殃的,容颜未复,为着不使璃儿自损形象于他面前,便替你挡开了。” 这些天一直把她圈困在凌霄殿里,只准她吃吃睡睡,似乎已略见丰盈,气色也红润了许多,总算可以风采依然地过个新年了!“待你几时觉得自己又复盛世美颜,便可再召羽麟来见了!” 所以召见羽麟之日,便是她自以为是盛世美颜之日!他这分明是有意设限!蔚璃哼之,“你替我回他,吃了他的糕,便如同见了他的面,这情义我记着,他也不必再往我眼前晃了!”说完又径自问说,“那么青袖的案子便这样了结了?” “嗯——”玉恒把玩着掌心里的茶杯,猜度着此言出口她会不会掀翻茶几,“天子还有一道旨意……是斥责东越三军统帅治军不利,屡有伤及皇室之祸乱,前有帝姬之失,后有太子被刺,故而……”他再次看了看蔚璃,将她身前的茶杯茶盘都向自己这边移了移。 “你说罢!只要不是入霜华宫,怎样刑罚我都受得!还有,也不要牵累我王兄!”蔚璃忽闪着羽睫明眸,等他言说。此生多劫若是注定,也不妨挺身迎霜雪,笑看风云去。 “璃儿……”他靠近她身旁,牵起她手指,她指上伤痕好了许多,只还剩下淡淡一丝印迹,提醒着他曾经负她,曾经未能将她看顾周全,“此后余生,让我来照顾璃儿罢……无论世事怎样流转,无论沧海桑田,我待璃儿,都一如当初,愿为你筑宫阙,修桃源,赠你盛世繁华,平生安若!” 蔚璃知道这是风雨之前的最后一缕艳阳,倒底是怎样刑罚碾压须得他许下这样誓言!?她心下既是惶惶无助,又似乎稍得一丝慰藉,或许他真得可以照拂她余生罢?在她零落成泥碾作尘埃之后! “陛下的意思是——”玉恒重又叹息一声,才郑重道来,“褫夺东越蔚璃越安君之封号,罢黜其领军之权,贬做庶民,流放他国。” 蔚璃怔怔茫茫,如闻夜雨敲窗,透着点点凄凉。原是这般结局!不好,可也不坏!庶民!流放!那岂不是正可仗剑出游,纵马江湖!不能归东越,可以去南召啊!子青还在候我! “那么……”她心思急转,却仍是一片迷茫——凌霄殿是不能住了,庶民岂可侵占太子床榻!流云小筑也去不成了,德不配位,流放之人怎可安享桃源!“那么——我甚么时候……可以出宫……离开……”须得一匹好马!扬鞭向南! 玉恒摇头,“我不会准你离开。你仍旧住在凌霄宫。只是……再没人唤你公主,但我也绝不会准许任何人欺你!你仍可任意行为,只不要出我东宫院墙。待流云小筑修葺完毕,你就可以住去那边,无人扰你。是捉鸟猎鹿,还是捕蝶捞鱼都任你作为!” 蔚璃也摇头。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她是落魄公主,不,现在连公主都不是了,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而他仍是太子,也不会再是她的乐师了,那么流云小筑算甚么?是他金屋藏娇之所吗?是他偶然临幸之地吗?在他烦闷了东宫的政务与妃娥之余! “我既是民,并非是奴,民有民之自由,殿下不可束我!我不要留在东宫……” “你想去哪里?你既为民,可知谁人都可欺你,杀你!出了东宫,谁人护你左右?” “我不须他人保护!我一个人也可仗剑天涯!” “璃儿不可固执!你既是民,就更不该违逆本君!” 蔚璃瞠目——怕得就是如此!还果然就是如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太子,她是无功无名的卑微庶民,自此以后便要任他欺凌了吗!? “我不会欺负璃儿,璃儿是知道的……”他也知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我是子青之妻,我要去召国!”蔚璃昂首,她还有退路——纵为庶民,子青也必不相弃! 换玉恒怔住,眉头紧锁,眸色黯然,“蔚璃,我说过了,那一纸婚约不做数的!” “也不只是一纸婚约!还有拜堂之礼!还有洞房之仪……” “住口!”玉恒拍案呵斥,倒将先前移来的杯杯碟碟都震得乱颤,“蔚璃我与你好商好量,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要拜堂之礼是罢!?你要洞房之仪?那本君今晚就可以都赐给你!你就给我安安分分留在凌霄宫!但有异想,我先拿了召王治罪!” 蔚璃瞠目惊惶,这是素日里那个云淡风轻的东宫太子?既然是有商有量他又吼得甚么劲吗!?分明是她今朝被贬为民,是她长歌当哭,怎还换了他暴跳如雷!?等等——他方才吼甚么?今晚要赐给她甚么?他玉家天下还有无道理可讲! 蔚璃不免有些慌神,这位太子若是用强……她现下还真就强不过他!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面以巧舌劝谏,一面思计着该如何走为上策!“殿,殿下……这样就……就有失礼法了!好歹我也是……也是良家女子,你不能说拜堂就拜堂、说洞房就洞房罢……这合亲聘礼你总得先找我兄长议一议罢……良辰吉时也得找司天监问一问罢!你这样霸道行事又岂是贤君风范,若是错了天时地利人和岂非有损你玉室龙脉……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动口也不必了……殿下!压坏了我的糕点!” 玉恒扯住她衣领将她扑倒在席上,当真是冥顽不化的女子!心心念念还想去寻她的子青!现下她巧舌如簧也就罢了,又兼诡计多端,瞧她那眼神飘忽不知又要思量甚么计谋,看来是要加强东宫防卫才行!或者干脆对她攻城掠地! 第九十六章 跌落九霄 前路茫茫(5) 蔚璃被推倒在席上忽然也就不响了,她也知道真把他惹恼了,那可真是一发不可收拾!至少如果能够捱到晚上,那还有二三个时辰可以筹谋用计,若是当下失守,那可就是全军覆没! 玉恒拎着她衣领,本想教训,可发觉她又异常乖巧,不争不闹,只眨巴着一双明眸雪璨,安静地看他,看得他也是又笑又怜,“璃儿最是聪慧……最知进退……切莫惹恼了我……”他喃喃念着,抬手抚过她眉眼安若,可要拿她怎么办呢? ——欺之不忍,纵之不甘,只想使她安安静静地待在身边,只怕她又不忿! 他情难自禁,柔软的手指划过她眉稍,划过她眼睫,划过她鼻尖,又划过她唇角……还真当是巡视自家领地一般!弄得蔚璃且恼且恨,委实忍他不得,挥手拨开,“好痒!殿下有话说话,不要乱摸!” 啊——这话还真是暧昧无边啊!蔚璃听在耳里就恨不能寻个墙缝钻进去! 玉恒也忍不住笑,这不解风情的女子!且留待日后慢慢调教罢!翻身自她身上撤离,又与她并肩躺在一处,牵住她手指,切切央道,“璃儿,留下来陪我!只须几年光景……待我整肃了朝堂,安稳了山河……就随你归去,任你东西南北……这样可好?” 蔚璃只心里道了声“好险”,对他所言且听且忘,末了只记了句——“云疏愿意随我归去?!那你玉室江山谁人继承!?齐良媛莫不是已经有了身孕!?你怎知她生儿生女!纵然生得是个世子,你又怎知那一定是贤君人选?陛下是只你一个儿子可也没得选了!你若有余力就该多生养几个皇家子嗣,让天下百姓也有得选……” “蔚璃!”玉恒被她胡搅蛮缠气得头晕,“我若有余力,使璃儿为我多生养几个儿女可好?” 蔚璃又惊又羞,杏眼圆瞪,可还是要强装镇定,连连摇头,“我不行!我是庶民!名不正言不顺!何况这帝王子嗣多是子凭母贵,殿下先把我贬到尘埃里去了,再想着我给你……给你……”后面的话终于说不下去了。 玉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雪腮飞霞,不由得开怀大笑,“怎不说了?璃儿要给我怎样……”说时又忍不得拥住她,寻向她耳鬓清香,悄声语道,“璃儿知之甚广,可知如何生儿育女?” 蔚璃惊得又是各样扑腾,抵住玉恒胸口,切切求道,“云疏!云疏!此事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她急切地继续思想她的走为上计,对眼前君子委实又爱又恨,爱他美貌如神仙,也恨他诡计似妖魔! 玉恒笑笑,看透她心思般,“你也不必多想,我实话告诉你——凭你有降魔诛妖的本事也走不出我凌霄宫!璃儿若胆敢弃我出逃……”他又扯上她衣领,半是唬吓半是嬉闹,“璃儿也知我手段……我可就不会这么‘自重’了……后果,璃儿可要自负!” 蔚璃瞟他一眼——那也要他逮得住她才行!说狠话的人多半是那些心里惶恐无助的人! “我前朝还有许多军务要议,先去了。”玉恒说着起身理衣容,又叮嘱说,“你若觉乏味,就让百里带你去后园转转,那里的绿萼与朱砂又开了几株,丹霞青云,很是悦目!” 蔚璃躺着未动,他终于肯放她出这寝殿了!可她又懒怠动弹了!还真不若就此歇睡来得惬意舒服!“我累了,要睡了,哪里也不去……” 玉恒看看她,这话也难辨真假,为安她心,临要去时又与她言,“我会写信给你王兄的,问他关于聘礼之事。” 蔚璃一时未能回神,待醒悟过来不由得坐起惊呼,“我只随便一说……”他还真想聘个民女为妃吗?她可不想做他的六宫粉黛! “那就是说——没有聘礼也能洞房?”玉恒哄笑问说。 “自然不能!”蔚璃急呼,可也自省此言谬极,又入他网罗! “那你何必与我假装谦辞!”玉恒愈是要取笑了。 蔚璃恨得拾起身边滚落的青果,扬手打去。 玉恒回手接住,站在屏风前便微有得意,“你若想睡,就移到床上去睡,当心受凉。”说完转身去了。可他也知那话说了多半是白说,她但凡能够躺身之地都可做为安枕之所!可现下也不能再抱她回床上去了,只怕自己贪恋此间温存,又要在此耽搁时光了! 那些个不早朝的君王,才真正是人生得其欢矣!玉恒手里把玩着那枚青果,信步往前殿去了。 蔚璃听着外面渐渐没了动静,殿前的侍卫们都随他们的主君去了,婢女们畏惧雪寒天冷也都各觅室内闲差打发时光去了,百里到御医馆抓取往后七天的药草去了,苓儿大约还是畏惧太子而未敢近前侍奉,此间应该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忙些针线上的活计呢。 真若一走了之,也惟是这个苓儿放心不下!至于困在御医馆的慕容若伊,想来澹台羽麟念着与慕容家的几世交情自会看顾!那么——带了苓儿一起走?绝非上策!自己能走出多远还要全凭运气,再带上一个胆怯愚笨的,那估计东宫的宫门都出不了! 罢了!还是自己走了再说罢!以庶民之身困在皇家宫廷,那可真是要任人宰割了!只他那些个妃嫔就能闹到她早生华发! 曾不经意间听到宫女们悄悄议论,似乎这东宫又新纳了许多妃嫔,朝中大臣们都赶着巴结这位玉树临风又兼权谋老练的东宫太子,都以为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了东宫明朝或许就能母仪天下!所以除了齐良媛之外,又添了甚么杨良媛,马良媛,刘承徽等等! 据说都是名门世族家的嫡小姐,只一个齐良媛那就是名动帝都的才女加美人,听闻太子很是喜欢听她抚琴呢!还有杨良媛的书法,刘承徽的歌舞……蔚璃胡乱想着近日闲听来的宫闱秘闻,忽然觉得好生无趣!为何要计较他宫中有多少红粉!干卿何事! 她忿忿起身,开始搜罗行装。女儿妆扮自是出不得宫门,那就问他借件衣裳,扮做男儿行走宫廷!她一面四处翻找着他旧时衣物,一面盘算好了出逃路线。可也算不得出逃,远离是非地罢了! 银钱倒也无须多备,主要是在他这房中也未翻到银钱,倒是他的贴身信物搜罗出好些,这个备在身上可以应不时之须,比如被门岗盘查之类便可以托辞说是太子的密使,奉密旨办事!只要出了东宫,更只奔澹台家的酒楼,问澹台羽麟再借些银钱,借匹好马,借把佩剑,再借点衣物……然后再寻机出城,便可纵马南下,只往召国都城! 蔚璃盘算得极好!翻找出来的衣裳也极合身!许是玉恒少年时穿剩下的旧衣,上身可是大小适宜!便也不做他想,腰间系满东宫太子的玉佩,顺手又包了几块点心,趁着无人归来,便悄悄转出了内室。 瞭看一眼正殿,也是寂无人影,便大步走了出来。她心里早已算好,那些个宫女现下完全可以一手击倒一个,只那些金甲侍卫须得委屈一下自己,全当自己是东宫男宠罢,凭着腰上几件太子的环佩看看能否蒙混过关。实在不行,也惟有试练试练自己近来的功力恢复得如何了! 她胸有成竹地昂首阔步打开了殿门,顿时一阵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惊得她身上一个机灵!未想过屋内暖如春,屋外寒风天啊!要不还是等节气暖暖再走?冻死在路上可就亏大了! 蔚璃皱着眉头站在门阶前,重又想了想生平过往与当下处境——曾经贵为国之副君,而今被贬作庶民一只;曾经手握十万铠甲,而今孤弱女子一枚;曾经为至亲为挚友可以翻云覆雨,敢拼身家性命,而今孑然归去也只求能得温饱之餐饭,能有遮雨之陋室…… 去了!抛却东越长公主之尊,我蔚璃在江湖也该有些名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她大步迈下台阶,忽然见元鹤领了四名金甲迎头走来。 岂非该死!他们可是算好的?——蔚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怔怔站在原地,后悔方才耗费时光感慨春秋! 元鹤近前来,看见蔚璃这一身行装微有诧异,可也并未多问,只是躬身行礼,“越……”一个越字出口大约又恍觉她已并非越长公主,忙又改口道了声“姑娘——”他自己先愣了愣,还是继续说道,“太子殿下有请。” 越姑娘?!不名不姓!这算是哪一门的称呼?——蔚璃也是哭笑不得!还真是一时一景,一刻寒暑啊!“太子已经准我去后园看朱砂梅了……这回又请我做甚么?” 元鹤回说,“西琅夜玄公子调二万铁骑入帝都,称言要护送越……越姑娘去召国,殿下推却不得,惟有请越……姑娘前往说明——越姑娘无意去往召国!劝玄公子领兵自去便是!” 蔚璃惊愕得不知如何答言,刚刚为着一个要迎她归国的青袖已然被贬为庶民,而今又来一个要送她往召国的夜玄!?他们是真仗义,还是只会添乱啊?!误我前程! 第九十七章 公子情重 执念依依(1) 皇朝以前,是百年战乱之世,礼乐崩坏,兵戈遍地,中原诸侯小国争霸天下,皆企望称帝一统,而四方外族蛮夷又窥视九州,妄图侵占锦乡良田。 那时节各路兵马纷沓,血染河山,民不聊生。后有伏白一族,集合了蔚、青、风、玉四方世家,以礼乐为倡,以兵戈为器,平定四方,攘除外寇,称帝于九阳城,是为皇朝之始立也。 皇朝初始,伏白帝家仍以“攘外族之侵、修中原之礼”为治天下、立朝政之本则,遂放兵权给四境封王,用以抵御蛮族犯境;帝都天子则负责专心政务,治理朝堂,以重修礼乐教化天下;进而求长治久安之法。 为此缘故,最初的开朝之政延续至今,使皇朝近三百年来的天子之家竟无兵权在手,以致帝都安危全凭四境封王之责,天家存亡也全赖臣子贵族之忠。 此三百年自然不是那永世和平与永生繁华的三百年,期间也有过数次战乱之殇,或是外族入侵,或是封国内乱,或帝都党争……只要遇有风云突变,天家皇族每每都呈式微之势。只因为手中无兵,朝上无将,生死存亡全凭士子宣讲的礼仪教化,亦或皇家子嗣的谋略布局。 几经艰险虽也都能化险为夷,得残喘之机而后再图中兴之势,可如此往复也使得玉家一族渐行衰败,渐处弱势。而玉氏子弟为求屹立于兵武之林而保全天家体面,也为此人人皆修得一副韬略潜藏之心,阴诡暗行之计。 直至太和初年,勋帝即位的数年之后,忽于朝堂颁政,欲蓄强兵能将于天子之境,用以制衡四方封国之兵。此策一出,朝野哗然,天下震惊。四境封王一时都不解何为“制衡”之说?——是天子对其封臣存疑不信?还是皇室根本就想消弱四境军威? 幸或不幸,勋帝此番治军之策为当时还在朝为官的伏白家与程家共同上本否决,天家试图拥兵权统军政的宏图大业也因此戛然而止。在那之后,又出青门谋反之乱,又有莫家养虎为患,又有召国窥视皇权,此间种种祸乱,勋帝以为这都是因为天子没有军权在手,没有良将为凭! 太子玉恒自入朝参政以来,虽对勋帝的治朝理政存有异见,可是于“军政一统、天子拥兵”之策上倒是与勋帝同心一意。毕竟天下终归是他玉室的天下,乱臣所窥终归是他玉家之皇权,那也是他东宫未来之大权! 而今青门之乱已平息多年,东越军威大有挫折,虽有蔚璃整军的中兴之势,可倒底青门零落,名将寥寥,再加之今时又罢了蔚璃的领军之权,那么东越至少于数年内不会再有兴风作浪。 而铲除莫党、收复帝都军权,更可看作是天家治军之始。如萧雪所报,由莫家倒戈之兵,加之招募扩充之营,九阳城现有守军已近三万之众。若再加之九霄宫的皇城禁军,则天子手上已然拥兵五万。此是皇朝开朝以来不曾有过的现象。 只是此五万兵又当如何治理,才能使其成为真正的忠君之军,而不至于如同青门、莫党一般,动则便要行兵谏之威!统兵之道委实须得费些思量,另寻蹊径!然而陛下多疾老迈,只怕已难成就宏图伟业,如此重任也惟有期盼东宫能承之担之,以延续玉家江山的百年之治。 凌霄君望着东宫校武场内的兵戈操练,思绪起伏,思量万端。眼下是正午之后金甲侍卫的每日行操,校武场内鼓声雷动,和着四围的寒风呼啸,一行行金甲明灿,一重重兵戈寒光,映着正午艳阳,舞动于操练场上,委实威风飒飒。 第九十七章 公子情重 执念依依(2) 因着萧雪身负剑伤尚在闭关休养,东宫近来的领兵操练、防务值守便由齐门子弟陆戎暂领。 这位原本值守于太华殿的御林军都尉,为帝妃被莫嵬斩杀一事曾受过太子严厉申饬,他本以为仕途终了、迟早会被逐出宫廷,未想到莫党被除之后,太子竟将他调入东宫,领东宫戍防。 此是器重其才而欲加培养提拔,还是疑心其志而调至身前以便多加试探窥察?——陆戎手握长剑,肃立于太子玉恒身后,也是满怀思绪。他今日虽未着铠甲,然一身束袖劲装仍显得别具英姿。战鼓雷动中,他一下望向兵戈阵列,一下窥望东宫太子,心下既揣着一丝惶惶难安,又怀着几分敬慕之情。 陆戎听闻——正是眼前这支金甲之军,于大云台上击杀了莫家强兵!而据说这些个东宫侍卫都是太子亲自拣选,亲自试炼,培养多年才得今朝之威风凛凛!而当下所演阵法,听说也是太子自创,其辅似战鼓调令,阵形可生出无穷变化!若将此金甲之军放于战场,那便是以一敌十的精锐之师! 以五百之士见五千之卒,以五千之卒见五万之军,以五万之军见五十万之师……再就是百万雄师!这大约就是东宫太子的宏图伟志罢!?——陆戎望着太子玉恒的背影小心猜度着。 玉恒举头望向左则军令台上振臂击鼓的鼓师昔桐,微微浅笑。倒也未想过这位北国女子还有此等用途!依着她平日里当做乐器演练的北方大鼓所改编的这套将军令,既可崔军奋进,又可调令阵形,若再加以鼓点节奏之变化,辅以数百名鼓师共击号令,假以时日多加操练,那便可指挥千军万马左攻右伐,前仆后继!则攻伐之军成矣! 玉恒想着回头唤向陆戎,“陆都尉可识音律?” 陆戎正专注上场上阵形变化,听太子问话急忙上前几步,躬身回道,“回殿下,微臣于音律之事只是略通一二,实不敢望殿下之项背。” 玉恒漠然哼笑,齐门上下都奉行此样虚伪奉承之风吗?“陆都尉以丞相为师,若说于音律上只略通一二,岂非有辱师门大名!?齐丞相可是位君子六艺俱可称奇的风流雅士啊!” “恩师自然是琴棋御射俱佳之贤者!原是微臣学艺不精,辱没师门之名,惭愧惭愧!”陆戎仍旧谦辞。 玉恒回头又定目看他良久,笑言,“你既知学艺不精,那还须勤学才是!我宫中的齐门之女齐良媛善七弦,精五律,通钟吕之音,与你亦算是同门宗亲,你得空闲可以多问她请教一二!” 陆戎愕然,此君所言好生怪异!哪有教使外族男子向宫廷女眷讨教音律的道理!莫非……此君嗅知了某些迹象?不该啊!“这个……微臣怎敢,擅自搅扰……齐良媛。”陆戎吞吞吐吐。 “无妨。”玉恒重又注目场上金甲煊赫,一句“无妨”也不知是指说陆戎搅扰齐良媛无防,还是指说其不求精进不肯勤学亦无妨! 陆戎愈觉惶惶不安,左右思量,重又进言,“殿下已得一位北溟公主,这位桐公主通音律,善击鼓,于剿杀莫党一战已然是大显身手,这之后……这之后再为殿下号令三军,想来,想来也能堪其重任!” “所以——”玉恒懒怠回头看他,倒是又望向昔桐那边,淡漠质问,“陆都尉也知她是女子。我中原无男儿?三军号令竟凭一女子作为?” “这个……我……”陆戎且惊且疑,那东越三军岂非就是凭一女子号令?可转念又想——那女子已然被罢黜兵权!太子忌讳女子领兵?非也!东越蔚璃实非一般女子,受天家忌惮才是根本!可是眼前这天家禁军……太子之意是要全都交托给他陆戎调令吗?天家不曾忌惮齐门?师妹当真有望主持东宫、以至来日问鼎中宫? 陆戎胡乱猜疑着太子的心思。太子则专注于校场演武。正是金甲演练至最激烈处,四面鼓声轰鸣,仿若春雷翻滚,正这样时候,夜玄在两位内廷侍从的引领下来至校武场。 他举目惊见场内金甲烁烁,阵列如林,其或伏或攻,或进或退,阵形变化之万端,实看得他眼花缭乱,热血沸腾!心中念道:若能与此样精锐之师对阵一场,方不负此生为将之名! 他一面赞叹着,一面呆在台下竟看得怔痴,全然忘了登台参拜太子之礼!待看到精彩处还不由得大声激赞——“好!好极!”实未知东宫之内竟藏有此样威武之师!雄壮之师!只是此样玄妙阵法,看去似乎伏有杀机暗涌! 玉恒听见呼声,不禁蹙眉来看,见夜玄正昂首挺胸立于台下,为着场上的精兵演练不时地击掌叫好,全然望乎此身何在!那一身黑狐领的披氅玄衣,墨玉发冠,装饰着他魁伟身姿,在这银装素裹的空阔之地,尤显威仪。 倒底该怎样置评这位琅国公子?玉恒眉头不觉又紧一重。夜玄上回入宫,原本许诺以二万铁骑三日内驰援帝都,与东越将士兵合一处共伐莫党。那时他还信誓旦旦称言此举只为诛杀莫贼,并无他想!玉恒倒也有那么一点点感念他的赤诚精意! 可实际却是——三日之期已然过去了十日,莫党之案已然接近完结,这位西琅公子才领着他的五万铁骑姗姗来迟!夜玄对此上疏辩解——称他的军令虽至军营,然调兵尚须琅王旨意,故而军中又派信卒往琅国都城另请王旨,如此一去一回便耽搁了时日。至于为何是由二万兵变成了五万兵,夜玄也只随手一笔,称之——“来则来之,何不多来!” 玉恒对此不置可否,若以作战统军而论,夜玄此举实属严重的延误军机,按说应当论罪斩首。可是一则,好在已有青袖领北关援军及时赶来,制止了莫军反扑,使帝都战事告捷;再一则,目下内有齐门之患在朝,外有召国之窥在侧,玉恒委实无意、也无暇与这位蛮公子再做追究。 他本意是想打发了夜玄、夜兰二兄弟领军归国便是,西琅之政暂且不予理会! 第九十七章 公子情重 执念依依(3) 他本意是想打发了夜玄、夜兰二兄弟领军归国便是,西琅之政暂且不予理会!可未料到这夜玄另有执念,竟然三番四次上书递贴,要求请见东宫,还要请见越安君!还扬言不见越安君绝不撤军!其拥兵自重、窥视君侧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何谓引狼入室?此谓引狼入室矣!玉恒不禁苦笑,再看那夜玄旁若无人地观赏校场操练,其猖狂无礼愈发使他坚定了心中志向——不收四境兵权,无以宁天下!不使军政一统,无以镇四方! 元鹤也着实看不过夜玄的傲慢无礼,正要上前催促提醒,被玉恒摆手止住,浅笑言道,“且随他罢!待看他还能怎样!” 宫廷侍从也觉得这位宾客未免疏忽礼节,未问主人安好倒先自我娱乐起来,于是不得不上前来三催四请,才算使这位西琅公子一步三顾看地登上了阅兵台,向着主人玉恒浅行一礼。 玉恒漠然看着夜玄那等仓促而潦草的行礼,是全无恭谨可言啊!一时间不禁想起了在越都澜庭时,这位公子冒雨求见那回,于大雨漂泊中他行止匆匆进退无拘,也是全然不论君臣之礼!这就不禁使人猜疑——倒底是西琅国礼义教化不足才至如此,还是这位公子本就心无畏惧乃至根本目无君上!?玉恒对此样无心非诚之礼也只一笑带过,抬手示意其平身、暂退一旁,因着场上战鼓未息,便也无意与其高声叙话。 夜玄直身,却并无退避之意,而是毫不客气地向前一步,与玉恒比肩而立,附向其耳畔大声说道,“太子的金甲侍卫委实威风!可若是只守这区区宫阙就未免大材小用了罢!”他如此说实则是猜疑着太子今日之举是否有示威之嫌! 台上众人,包括元鹤,陆戎,并几位侍卫长俱都诧异地看着这位冒进且肆言的西琅公子,也是各有稀奇与厌恶——夜族公子还真是言辞大胆啊!天家储君之居所怎可谓区区宫阙?护卫天家储君之安危怎可说是大材小用?!他西琅夜族眼中倒底有无天子? 玉恒闻言只含笑视之,早已听出他弦外之音。他若以为此样点兵操练算是示威,那便算作示威罢!从来都是四境封臣拥军兵谏天子,如何就不能天子统兵威慑封臣呢!玉恒仍旧一笑带过,未置一言,转目又顾看场上兵戈如林。 夜玄偏就是瞧不上这位皇朝太子的欲擒故纵、欲说还休、深藏不露,故做城府……总之此君子之从容淡泊、雍容镇静无一能入他的眼!可巧今日盛奕、廖痕也未能跟在他身边,无人束缚谏劝,他便愈发由着自己心意坦荡直言了!又有城外五万琅军做他后盾,也就更加无所畏惧! 一时间只见场上阵列演至四面伏杀一节,夜玄不由得挑衅直言,“太子殿下若存心练兵治军,就该使将士开赴战场,真枪血刃地历练几回,如此方可磨砺锐气、提振军威!只是这样闭门造车,怕只会练出一群花拳绣腿罢!” “放肆!”未待玉恒开言,陆戎先已忍他不得!怎样说如今的东宫金甲也是由他陆戎统领,岂可容他人置喙,讲说他麾下将士都是花拳绣腿?!这不是挑衅宣战,又是甚么!“玄公子未免言辞放纵!天子之师,军威自禀,何敢言花拳绣腿?!” 夜玄冷笑,“威风与否,与名头无关罢!别是狐假虎威,虎又是只病虎,那可就两下危机了!” “你……好大胆!”陆戎自视武略文采于帝都之内显有匹敌,可今日撞上这位傲慢无理的公子,他也不得不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公子之胆大绝对可以列入奇志怪谈了! 夜玄根本不屑与此样人物相争,只冷眼觑过,仍旧缠向玉恒,“我只不过是想见一见那东越蔚璃!她若非死非伤,殿下只须喊她出来与我见上一见便是!何须演这等阵仗,扮这等威风!殿下是以为我西琅大军不敢攻伐帝都,还是以为你区区侍卫之兵可以抵抗我五万铁甲?” 此言一出,玉恒终于敛了笑意,眸色泛霜,冷冷觑看,“玄公子——这是在威胁本君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现下就是随便安我个罪名使这些人来杀我,我也要见东越蔚璃!”夜玄又开始他的无赖策略,“我已经讲得再明白不过,你喊阿璃来见我,我问她两三句话,完事大家各归各处,各安其所!百年间都相安无事!这又有何难?” 玉恒皱起眉头,只觉得与此样人物简直毫无道理可讲!稍有沉思,先向陆戎令道,“今日就先到这里罢!辛苦陆都尉带将士们暂且退下!” 陆戎微有迟疑,前有莫嵬佩剑入宫斩杀帝妃一事,今时再见这西琅公子行止放纵、态度蛮横,便不免有些忧心,“殿下……臣以为……留些侍卫在此……” “不必。”玉恒淡言,“玄公子还不至于单枪匹马行刺本君。” 夜玄闻言朗笑,“说得正是!我听说刺杀老召王那人受召国侍卫万仞伐身,死时四体不全,血肉模糊,白骨狰狞!我夜玄可不想落此下场!全不值得!” 众人闻他言辞也是惊愕非常,可也不得不叹服此人言之中肯!他若真敢有异举,必会被碎尸于此!陆戎便也没别的话说,只能依东宫旨意,传令息鼓鸣金,收兵整队,又向君上行过拜礼便依顺退下了。 转瞬间,空空的校武场上只剩下被将士们踩踏过的乌黑残雪,又搅合着几处泥泞,看去既显苍凉又别具雄健。此是铠甲雄兵留下的印迹!可是此样铠甲才不过寥寥千人,确然也只能护卫一下区区宫阙。若说制衡四境、镇守天下,还须得十万兵、百万兵,方能成事!路漫漫其修远啊…… 玉恒望着眼前空落暗自感叹一番,重又看向夜玄,这位琅国公子的五万铁骑还驻扎在城外的径亭山,还真的是平息了一个青袖又来一个夜玄!是否平息了这个夜玄还会再有召国的风篁?此生倒是为她挡纷乱的吗? 第九十七章 公子情重 执念依依(4) “方才玄公子说……要见一见东越蔚璃,问她两三句话?却不知玄公子与她非亲非故,非师非友,是要问她些甚么话呢?” “你怎知我与阿璃非亲非故、非师非友!”夜玄争辩,“我与阿璃初遇于帝都,重逢于淇水,相知于越都,失落于锦城,患难于郊野……帝都时受她之恩是为故,淇水间受她之教是为师,越都锦城领她厚义是为友,皇境郊野恩恩相报是为亲,我与阿璃既是故人亲朋,亦是良师益友!倒是请问殿下,你已有后宫佳丽三千,偏就与她无名无分,又何故囚困她在你深宫之内,阻扰她故友前来探访!” 玉恒听罢此番陈辞,不觉微微诧然,却原来在他夜玄心中此样萍水相逢阴错阳差误打误撞尽都算是恩惠并重的“相知相亲”!那自己与她这些年的缠绵悱恻岂非可算是“亲亲至亲”了! “若依玄公子所言——”玉恒思量着该如何简短言说,与她这些年里的情长意浓恩深义重,“璃儿自九岁之年始牵我袖,隔月入我怀,隔季居我屋,隔年睡我榻,朝朝穿我衣,岁岁食我粮,夕夕共枕眠,时时有灵犀……此样是否该算是至亲至爱呢?” 夜玄顿时面色铁青,气得怒目而视——同榻而居?同鼎而食?衣袂相抵?灵犀相应?始自她九岁之年?!那么至今已然……已然将近十年!?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殿下此言差矣!殿下于她不过是有一段恩义罢了!可恩义终算不得是情义!阿璃若是为报恩义委身于殿下,岂非委屈了阿璃也羞辱了殿下!殿下若是有胆,且唤她出来,我等与她当面质问!她倒底与谁人更亲更爱!她愿意与谁人一同归去!凡她所选,只要不是受人胁迫,不是受人蛊惑,我等皆须从之认之,不得有悔!” 玉恒愈发哭笑不得了,这夜玄还当真是鬼迷了心窍,好一个自不量力!他竟然以为那东越女子会与他有情义?!凭甚么?凭他淇水相逢害她险些损命吗!简直笑煞人也!今日若不能灭他执念,反倒徒增一记隐患!遂回身向元鹤令道,“去请那女子过来!就说有贵客造访。” 元鹤这才应令往凌霄殿来,召请蔚璃。 自辅佐朝政以来,玉恒一真以为治四境惟有西琅不足为患。东越有青门旧案或许藏恨,南召国富财厚素有野心,北溟则是外族异域始终未能同心。独西琅,其境贫瘠,其兵匮乏,既无良将,又无名士,够不上强权威胁帝都,也绝不敢存异心背离天家。可他如何也未能想到,西琅王室一个不知其母的庶出公子,今时今境竟会成为他的心头大患!已远胜召国风篁! 夜玄也在回想着方才的金甲阵列,知道太子召他今时今地觐见绝非没有缘由。这位太子素来用心深沉,他已经早有领教!又想到越都澜庭那一回的登门拜访,此君有意拦在廊下,欲使他行跪礼于雨水泥泞之间,其用心不可谓不阴险!而今日这金甲演武分明就是向他示威!想来自己已然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罢!只因为觊觎他想霸占的女子? 玉恒沉思悠远,时而暗自喟叹一回,时而又负首临风,举目望向天际;夜玄也自是思量万端,时而忿忿焦躁,时而昂首挺胸,顾看四围动静。 他二人,一个是白衣飘逸,雍容淡雅;一个是玄衣清健,魁伟轩昂。他二人当下思量:一个想着如何制衡四境以收天下兵权,使天子再不受此样重兵围城之困!一个算着那女子是自何处而来、来至此处须得走多少时辰?怎这么慢! 只是他二人谁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天下均分,竟是他玉室与他夜族隔江而治! 蔚璃来时,看见台上二人比肩站立,也是微有恍惚——那白衣的君子,倒似天外来客,衣袂袅袅仿佛倏忽就可羽化成仙;那玄衣的公子,倒颇有威严豪迈之态,披氅飞扬几有称霸四海之雄姿!看他二人站在一处,倒有些许一世双雄之感叹! 玉恒心有所觉,回眸顾看,惊见一清俊男儿正拾阶而上,那身衣裳……亏得她哪里翻腾出来?岂非是自己几年前的旧衣!一时又不禁莞尔,这女子……还果然是心存妄念!她以为换了身衣服就能溜出凌霄宫吗?真是缺少教训! 夜玄听见声响,也回头寻看,一时间怔见面前英姿飒爽的俊俏少年,又惊又疑,继而又喜又爱,迎上前唤道,“阿璃?!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我差点没认出来!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与那些庸脂俗粉混在一处!” 蔚璃为他此言先是皱眉苦脸——是多想此生都不要再被这位公子认出来啊!对他的胡搅蛮缠委实头痛!可听他后面所言又不禁挑眉立目——还当真是好主意呢!若不得已定要困身宫闱,这一身男儿装还当真可以区别于太子后宫的那些个莺莺燕燕! “夜玄公子!别来无恙?”蔚璃虽不情愿,可念着他一言之教还是向前工工整整行了一礼。夜玄连忙还礼,这一回可比拜见太子时中正规矩多了,与她弯腰对拜,“阿璃客气!我自安好!你一向可好?听人说你病了一场?可大好了?”只现下细瞧她面色,虽见红润,可还是略带疲弱。 蔚璃笑笑,无谓地摆摆手,如果注定此生多劫,一场病又算得甚么!转而又拜向那位“赐她劫难、害她生病、救她性命、医她顽疾”的谦谦君子! 只是今时再拜已非同往日,往日他是君,她至少是臣;而今时他仍是君,她已一介草民!是否该拜以大礼?她皱着眉头看了看脚下被践踏得凌乱的雪泥,委实舍不得这身新衣!还是一揖了事罢,弯腰拜下,闲问一声,“殿下唤我?所为何事?”说完便起身坦然对视。 玉恒对她这等明知故问也只闲意笑笑,反是由衷地赞赏,“璃儿这身男儿装扮很是风流倜傥!难怪一向惜财如命的澹台羽麟,当年肯为你一掷千金!璃儿这等颜色,若是重出江湖,不知又要拐骗多少富贵无知的豪门子弟!” 第九十七章 公子情重 执念依依(5) 蔚璃知他冷嘲热讽有意敲打,可也不敢辩驳,毕竟这日落之前若是走不出东宫还是要回他床榻栖身!实不想惹他那般“不自重”!只要此君自重,他那榻上又暖又软,实是她一介平民女子寒冬时节的栖身圣地呢! “哪有甚么重出江湖!闲来无事替殿下试试旧时衣裳罢了!”她讲得从容安若,无半分愧色。 玉恒笑她随意拈辞敷衍,蔚璃也一幅随遇而安的无谓神情,偏一旁夜玄既听出不他们话语中的那些个典故,又不解蔚璃的所谓闲来无事,不由瞠目喝道,“你闲着没事试穿别人的旧衣裳做甚么!若是喜欢,自己上街去买一套来!”还真成了穿他玉家衣、吃他玉家粮的人了! 蔚璃不屑他胡搅蛮缠,横眉嗔道,“关公子何事!?我爱穿谁人衣裳就穿谁人衣裳!只说你们甚么事哄了我来!若无正事,我便要回去了,这雪地里冰冷,鞋袜都蹚湿了……”主要是还误了她出宫的良辰吉时!一对蠢物! 夜玄被骂,不怒反喜——因为那个旧时的蔚璃又回来了!面前嗔眉立目的女子才是那个远道上拦他马匹与他执鞭论礼的女子,才是淇水里骂他是绿头鸭的女子,才是浅林中使了魅惑诡计又砸晕他的女子…… “阿璃……我……”夜玄倒是意外顺服地在她面前低了头,也收起了方才的傲慢骄横,踌躇间竟还有几分羞赧,支支吾吾言道,“我……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我有五万大军……就在城外,只要你说一声……” “等一下!”蔚璃摆手截断他言,眉头又紧一重,“夜玄公子,我何故要与你还家?我与你非亲非故,非友非邻,你使五万大军驻扎城外……难不成是要绑了我去!?” 她明知夜玄的五万大军是用来要挟太子的,却偏要如此戏言,一则是恼玉恒搬她出来退兵,当她是镇宫神兽使了!一则是想替夜玄脱罪,毕竟前一个要接她回家的青袖才刚刚入狱成囚! 夜玄听她所言“非亲非故、非友非邻”,与方才那太子讲说的一般无二,不禁又急又恼,可也知与此样女子蛮横不得,只能镇定心神苦心再劝,“阿璃,我听说他们褫夺了你的封号,又罢免了你的兵权,而今你也不过是个庶民,何苦还要留在这深宫险地,与他们这些个人终日周旋尔虞我诈!你不是一直想着泛舟江湖、逐浪四海吗?如今岂非正是良机!?只是你说——我夜玄拼了身家性命也必成你所愿!” 蔚璃看看夜玄,转头又看看玉恒,倒有些迷茫了,不知他二人在此处做得又是甚么计!她是有意逃离深宫去往江湖,可是……太子若不肯放……她能凭借夜玄之力吗?此样会不会引他二人厮杀?“殿下……”她犹豫着,既不想错失良机,又怕再添祸乱。 “你不必问他!”夜玄嚷道,“我与太子殿下已有君子之约!不可胁迫,不可蛊惑,凡事但凭阿璃心意!你只说,是想终此一生幽居深宫,过那种举头望天低头争宠的日子!还是情愿纵马天涯,此去无拘无束逍遥自在!无论你选哪一边,任何人都不得干涉阻挠!” “我……”蔚璃又去看玉恒,他们当真有君子之约?那么她自然是先纵马天涯!“殿下若然准许……” “他自然准许!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夜玄抢着替玉恒答了。 蔚璃仍有忧心,定定望着玉恒,“殿下若是不怪罪夜玄公子……” “他不敢怪罪!我有精兵五万!帝都之内已无人能敌!”夜玄说说不觉露了本心。 “玄公子!”蔚璃真不知是该骂他愚蠢还是怜他苦心,“我蔚璃要去,也是一人来去!与你五万大军无涉!须再胡言!” “好好好!我不胡言!那你是决意出宫了?只要你说,无人能拦!”夜玄一再怂恿。他知道只要哄得她离开这凌霄宫,离开九阳城,他才可能有机会再与佳人亲近!到那时哪怕令他弃了王爵厚禄,与她布衣素履漂泊江湖,他亦甘心情愿! 玉恒始终未置一言,只浅笑温和,端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各述所谋。 这位夜玄公子还果然是痴心深种,一念执着!若不能绝此祸根,将来必要与他引兵相争!只怕到那时争得可也不只是一个女子了! 至于这个女子……哼!也果然是心意飘摇!只怕是再修多少宫阙、再筑多少楼台,也圈不住她孤心野性!这些年的相知相亲终比不过她的远道逍遥吗?可又该如何是好? 蔚璃见玉恒不响,实难猜他心思,只当他是默许!?毕竟此身已是庶民,身后再无牵绊,无须顾虑朝政军机!既然问到她本意如何,她本意就是要往天涯!只要他不阻拦,她便可成行! “只要殿下不治我等不敬之罪,蔚璃可以坦意直言——我心之所向,惟在东极,惟愿以余生岁月,泛舟沧海之外!殿下若肯成全,蔚璃毕生感念殿下恩德,必将凌霄君之清名惠政广传民间,使殿下受天下景仰,受万民爱戴,留名青史,流芳百世!”她半是戏谑半是正经,与他乞求央告。 玉恒终忍俊不禁,展眉看她,“本君可也不稀罕甚么留名青史!我倒是想……” “君子无悔!”夜玄不等他说完,便大步上前高声喝断,“阿璃已然表明心意!太子殿下不可再横加干涉!你只放了她去,一别两宽,婚嫁各论便是!” 甚么呀!蔚璃苦皱着眉头看向夜玄,又是厌弃,又是恼恨——又不是休妻!甚么叫婚嫁各论! 玉恒也笑,这愚蠢女子是当真不知恶人之居心吗?分明是被人觊觎了身家,还侃侃而谈甚么泛舟沧海!还想往东极!只怕未走出东城门就已成为恶人的囊中之物! “本君非是反悔……只是想问问,”玉恒重又看向蔚璃,她当真忍心相弃吗?这些年恩义当真换不回半分情义吗?只是若用恩义来换情义,自己还真是可怜呢!“璃儿……可想好了?” 第九十七章 公子情重 执念依依(6) 玉恒重又看向蔚璃,她当真忍心相弃吗?这些年恩义当真换不回她半分情义吗?只是若用恩义来换情义,自己还真是可怜呢!“璃儿……可想好了?” “她方才已然讲得明白!何须再问……”夜玄只怕蔚璃反悔,抢着替她答言。 “本君想听她再讲一回!”玉恒微微立目,半含威怒,半是无奈。 蔚璃明白,事到如今,她已再无留下来的必要,她已然奉还了御玺又奉他还朝,朝中乱党已除、天子已安;宫廷他也得了佳丽婵娟,美满和睦;至此便算是偿还了他所有恩义,也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至于身后事,身后人,且凭他心意作为罢。 如此想着,便退身半步,终舍出了这一身新衣,双膝跪地,向上参拜,“蔚璃今日辞别殿下,拜谢殿下多年照拂之恩,肯请殿下念着往日情义,代我照看好伊儿,苓儿,百里,且不可难为了她们!还请殿下替我照看狱中的青袖,保她性命,勿使她受人欺凌便好!还请殿下宽待东越子民,宽待王兄之政,宽待青门子嗣!还有……” “你既有这么多的不舍,又为何要走?”玉恒笑问,“那些个人,若是没有你,于我而言不过陌路而已!生死与我何干?” “太子殿下!我们说过不许要挟,不许蛊惑!你这分明就是要挟!”夜玄又叫。 玉恒冷笑,指着蔚璃又问,“璃儿,你与我这些年……是为着恩义,还是……情义?” 蔚璃仰头望着面前君子——恩义?情义?沦至此刻还有何意义?他为他的天下曾以她为棋,她还当那是恩义!可就算是恩义她也已经拼尽性命、倾举国之力报还了啊!若论情义,他是天家君子,她是民间草民,大约也只能有一丝丝相忘于江湖、相思于隔世的淡淡情义罢? “云疏……放我去罢!我会记念流云小筑,我会记念澜庭高台,我会记念你为我煮过的药,为我暖过的榻……每有清风明月时节,我都会记念曾经……曾经蒙君鸿恩,受君怜恤,曾经共你的一段……情义……”她委实不忍见他黯然,还是词不达意地胡乱塞进了“情义”二字。 玉恒苦笑,戏谑着问,“璃儿这样做……不会是为了替我退西琅大军罢?” 蔚璃又惊又笑,竟不知如何答他。一旁夜玄却又叫道,“殿下尽管放心!只要阿璃出了九阳城,我便立时撤军!还你太平!” 玉恒终于忍不住大笑,“夜玄!你还当真是鬼迷心窍,不知死活啊!”说时,又上前几步扶起蔚璃,牵住她衣袖又撑起一丝笑容惨淡,低低念道,“璃儿弃我!于心何忍?”说完,拂开她衣袖,转身去了! 只留下夜玄、与蔚璃,各自孑然,站立在阅兵台上。 二人彼此顾看,一个狂喜不禁,一个茫然若失。 此刻,冬日西沉,北风又起,谁也不知在余晖落尽前,他们能否走出这九重宫阙! 第九十八章 君子量狭 磨刀霍霍(1) 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头顶是狭长的天空,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楼阙,眼前是漫无尽头的复道。 蔚璃不知还要再走多久才能走出这九重宫阙。北风在耳边呼啸,吹得她肌骨生寒,痛若刀割;夕阳在眼前坠落,又为这森森宫廷平添一抹昏暗。 许是又要落雪了罢?她举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每年大雪纷飞时,她都有高朋满座,暖炉盈室!可是今年呢,此身该往何处避风霜?纵有踏雪折梅之意,可那梅枝又该寄往何处?纵有青芝醉怀之趣,可是醉后诗文又该念与谁人?此去再没有谦谦君子! 没有就没有罢!谦谦君子也不是只有谦谦时刻!更多的还是营营算计!这此年,多少年华都蹉跎在他的潜谋暗计里!余生之年又有多少时光可以任其蹉跎?此去就该另觅逍遥! 可是这莫名的疼痛?蔚璃抚向胸口,心头滞闷,痛意不知所起,亦不知所向,只欺得她脚步蹒跚,一时间竟不知此行何往!是错了吗?是否在背道而驰?她终于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那模糊的楼阙,此情此境是如此熟悉!暮春时节,她也是这样辞别了故都,离开了故国,与那所谓君子踏上归朝之路。 而如今,再次离开,她已无故园可归,也无故国可亲,天子旨意是要将她流放他国!他国是哪一国?所谓的逍遥于江湖或许是沦落天涯罢! 走在前面的夜玄一路担惊受怕,倒不是怕这深宫伏兵——为她拼死他毫无畏惧!他怕得是——她心意不坚,半路反悔,折身归去!那他一生所求又将落空!已然错失于越都,再不能走失于帝都! “阿璃,再走快些,晚了宫门就要落锁了!”他焦切地不停地催促。恨不能扛了她往外跑! 蔚璃被他强行拖拽着,终于也加快了脚步,只是心意依旧迷茫——她要去往的江湖,她所追寻的逍遥,当真重过谦谦君子吗?还是……她在逃避? “宫门外我备有车辆!出了宫门,上了车子就不会冷了!”夜玄看出了她的犹豫,极力哄劝,“驿馆内我也打点好了行装,今日怕是来不及了,只明天一早,城门一开,我们就可以驾车出城……” “我们?”蔚璃质疑,“我从未说过要与玄公子一道!我自往东,你自往西,何来我们!” “是是是!不一定同路!”夜玄此时也不敢强求,只能顺着她言,“至少可以一同出城罢?出城后,你往东极,我回西琅……又或者,你……不去南召吗?与那个风篁做一下了结?你现下也不是甚么公主了!可他还是要做召王的!君王总不能娶一个民女为后罢?” 是啊!还有子青!蔚璃愈觉凌乱了。自己这样境况,是断断不能去找子青了!玉恒若是为此惩治南召、难为子青,可又该如何是好?为一己之逍遥,若是牵累了子青受罚…… “要我说,你也不必奔忙,只写封信去到召国,把这事了结了便是!自此以后你只管做你的庶民!孤家寡人,心无挂念!你只要心无记挂,旁人便也奈何不得!你越是牵东挂西,旁人愈是拿了这些来要挟你!这天下之大,世人之广,又岂是你一人可以看顾周全的!”夜玄耐着心意苦苦谏劝,只差再补一句“我愿陪你一起做庶民,往天涯”!可是想想这话还是出了宫门再说罢,免得吓到了她又使她反悔。 蔚璃心意彷徨,隐隐觉得夜玄似乎言之有理。只要她心无挂念,谁人又能奈她何!如此,既要永失君子,又要痛舍良人了!自此去,还当真是孤家寡人!疾步向前,抛却身后宫阙重重。 ****** 凌霄殿的寝阁内,玉恒站在满地狼藉之间,看着被蔚璃翻腾过的箱柜衣橱,散落得各处尽是的衣裳鞋履,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小女子这等猖狂,她是铁了心要走,立定主意不回头了! 掌事宫女百里领了一众宫娥仓惶入内,神色惶恐地跪了一地,纷纷叩头请罪,有人吓得已是饮泣不止。婢女们都已经知道主上熬神耗力十数天救回来的那个东越女子跑了,还偷走了主上许多珍贵的环佩,据说还是跟了宫外的一个男子跑的!这还了得!要牵累多少人被治罪! 宫女们惶惶不安,一半是怕自己会遭受刑罚,一半也是心疼自家主上怎就这样遇人不淑!还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越女子! 玉恒对着嘤嘤哭泣的宫娥们只是疲倦地挥手,“都退下罢!她想走也不是你们能拦得住的!” 百里领众人一再谢恩,见这满屋凌乱,主上连块歇坐的地方也没有,又领了宫娥起身来收拾残局,玉恒同样挥手拦住,“不必了!谁人败坏的,谁人收拾!都退下!” 百里等各自愕然——难不成……难不成那位璃姑娘没有出逃成功?这要是被逮回来……那今晚可就有得闹了!宫女们一时间又息了心疼君上的心,转而又开始忧心起女主了!众人各自稀奇着退去。 玉恒再看看这屋内着实没有落脚息身之地,恨得咬牙,转身又往正殿来。 元鹤正巧回来复命,奏报说,“诸事备妥,臣来请殿下旨意!” 玉恒未答,自顾脱去身上外袍,又解里衣的腰带,元鹤见此连忙上前服侍,帮着去了腰带,卸去束冠,又退去长靴,又小心问说,“若是内殿无人,臣替殿下取件常服换上?” 玉恒苦笑,“内殿是无人。可你一时半刻怕也寻不到一件能上身的衣服!就这样罢!”说时偎进椅榻里,又令元鹤斟来一杯热茶,这才缓言问道,“走到哪里了?” 元鹤躬身答言,“臣来时,他们已由宣元门入复道了。微臣令侍卫们锁了宣武、宣洪、宣合三道宫门,故而他们只能奔宣颐门出宫。臣已将弓箭手埋伏在复道两侧,居高临下,一击可中!保证他们走不出宣颐门……” “他们?”玉恒笑问,笑意寒冷。 元鹤一慌,急忙再行拜礼,“微臣口误!殿下恕罪!是西琅夜玄,与越姑娘!方才微臣是说,保证不会让西琅夜玄走出宣颐门!” “那么……那位越姑娘呢?”玉恒很是别扭这个称呼,寻思着是否该给她换个名姓,“你该知道——不可在她面前杀人。” “臣知道!所以臣已经派了苓儿给越姑娘送去一壶践行酒,等下越姑娘喝了,就会……就会晕倒。”元鹤说到这里又慌了——晕倒之后可怎么办! “晕倒?”玉恒审看着他,讥诮着问,“所以你还让苓儿带了草席去是吗?总不会是使她睡在寒天雪地里罢?” “这个……”元鹤急中生智,迅速答说,“臣来就是想请殿下帮忙,看是不是……可以……去把越姑娘抱回来?”他再看看此间已然披发宽衣、慵懒于榻上的主君,知道自己又疏漏了。 “元鹤,”玉恒睨过面前童子,这是他亲自挑选出的最最机警、最最灵慧的少年,又是受他调教培养多年,从来做事都是滴水不漏,如何近来总是拾东忘西,“我听说——,元鲤近来总往师先生府上跑?他是看中了师先生家的长小姐罢?” 元鹤愕然,惊得目瞪口呆。这算甚么!?外面已经磨刀霍霍准备杀人了,主上却在这里问起了儿女私情家长里短?再说,再说兄长的事怎么就传到宫里来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元鹤总算凑齐了几个字又费尽力气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不过话说兄长,可是真有正事啊! 玉恒抿一口茶,看着窘迫难当的元鹤,取笑道,“你是不是忧心……彼之佳人,逊于亲邻?” 元鹤愈发瞪大了眼睛,“殿,殿下?……这话怎么说?臣从无此想!这是……从何说起?” “那你终日栖栖遑遑,所思所忆,是为何事?”玉恒掷下茶盏,端身危坐。 “臣……微臣……”元鹤不自觉地抚过腰下锦囊,那一封越安君的亲笔军令还被他收着。 “太阳就要落山了!本君可还等着杀人呢!”玉恒面色微寒,竟不知身边人还藏着隐密。 “殿下!”元鹤噗通跪倒,叩首央告,“微臣斗胆,恳求殿下——就放越姑娘去罢!越姑娘在宫中于殿下丝毫无益!在朝中更是后患无穷!殿下贬她做庶民实是明智之举!若能再逐她入江湖则更是万全之策!臣以为……” “元鹤!你这番言辞是受谁人蛊惑!你该知道本君……” “臣知道!臣知道!越姑娘乃是……” “不要再称她越姑娘!”莫名其妙的称呼! “是是!那么……那个东越女子……臣知道那个东越女子乃殿下心之所悦,情之所钟,毕生所爱!殿下可以为她对抗天子!可以为她诛杀臣子!决不许任何人毁谤她、欺负她,更不会许旁人带走她……” 说得还真似一对红颜祸水昏庸君主啊!玉恒冷眼觑看。 第九十八章 君子量狭 磨刀霍霍(2) 说得还真似一对红颜祸水昏庸君主啊!玉恒冷眼觑看,“你再说不到正题,就要死在夜玄前面了!”为她诛杀臣子?!荒唐!几曾有这样事?史书里多少事是先有罪名后有事实!若非要这么说,他也不是不能这么做! 元鹤抬头看看君上,终于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锦囊,自里面取出那一纸军令,呈予君上面前。 玉恒接过,展开看了,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难得她有这份工整,一字一划,写得极其认真!他完全可以想见,她写下这一行字时,运腕执笔便如同用剑,多少恨意杀机都隐藏其中! “诛莫贼——代玉室——吾东越儿郎——当万死不辞。”玉恒一字一字念来,心如穿刺。 元鹤小心地察看着主上神情,谨慎又言,“此是微臣自霜华宫里拾到的,微臣后来也曾向苓儿试探过,听苓儿说,那女子在霜华宫时,心心念念的只是召国的风篁世子,还给风篁世子写过许多信,信上相思满纸,又多言重逢之盼望,未来之筹谋……” “够了。”玉恒沉喝一声,面色愈发阴冷,低头折着手中绢纸,将其又复原来模样,重又递还给元鹤,“你收着罢!此事……”此事他早于预料,她醒来时眼里的那些幽恨,好不掩饰要杀他之意!他只是未料到,这份杀意落成白纸黑字,当真痛煞此心! “此事以后不要再提!”玉恒重重叹息,也抑不住心痛如割。 元鹤怔了怔,未解主上意图,只能先收了那封密令,重又系回腰间,惶惶着又问,“那么……夜玄公子……与那女子……” “杀了罢!”说完疲惫不堪地倚进座榻,闭目休神去了。 “臣——领旨。”元鹤叩首应命,起身急向外走。 将至门前,又听身后传来主上焦灼的唤声——“元鹤!” 元鹤急忙回身,只见主上瞠目危坐,神色惊惶,吓得他慌忙跪倒,叩首急言,“臣明白!臣万万不敢伤那女子一丝一毫!臣去只杀西琅夜玄!” 玉恒这才长吁了口气,重又躺回榻上,喃喃一语,“去罢……切勿伤她!” 许是有那么一瞬,对那女子,也曾杀机暗涌罢?只是这么多年,太多的心血倾注,终舍不得! 一念起,一念灭,一念沧海,一念桑田,在他心中早已是繁华瞬息去了,惟剩千古荒凉。 ********** 复道上,夜玄正扯着蔚璃的衣袖急急向外奔走,为了坚定她出走的心意,犹自喋喋不休—— “……你不知伴君如伴虎!他今时可以囚你在霜华宫,明朝只不定就会把你下入天牢大狱!那个太子诡诈,你十个蔚璃捆在一块也算不过他!…… 我已经打探过了,他宫里那个齐良媛,乃丞相之女,是将来的准太子妃!太子已经为她在凤凰山上修筑了凤凰宫!其规格仪制俨然是依照帝后之标准!你留下来最多是个侍妾…… 再有,那个北溟国的昔桐公主你可还记得?听说不日也会被纳为东宫侧妃,是为巩固与溟国之盟!还有朝中大把的所谓贤臣们,现今也都争着要把女儿献入东宫!凭你蔚璃往日之尊荣,今时之骄傲,又怎可与她们为伍!另外,我还听说……” 他这样边走边劝,眼见就要到宣颐门了,出了宣颐们可就是长街了,转出长街就是琅国驿馆,今夜歇在驿馆明早即可出城,出了九阳城那就是他们的广阔天地! 夜玄愈想愈美,只觉十里春风在望,百里桃源可期!不知不觉又加快了脚步,唯恐夜长梦多! 可是世间忧心往往如同诅咒,怕甚么偏就来甚么!他二人正往前疾走,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唤——“璃公主!等一等……璃公主!等等我——” 夜玄又急又慌,只当不闻,拉住蔚璃手臂愈发要急走狂奔。 蔚璃听出是苓儿的声音,神思顿时警醒,挥手甩开夜玄,回身来看。见苓儿带着两名侍从正一路小跑着追来,那侍从手中似还托举着些许酒器。 三人追至近前,侍从行礼,苓儿直扑入怀,揽住蔚璃手臂,未曾开言先已落了泪来。 蔚璃也觉心底酸涩,深知自己不该弃她,要她一个被主上厌弃之人在这深宫如何存活! “有事说事!休要缠绵!”夜玄疾步上前,拉开她二人,切切催促,又指问苓儿,“快问!做甚么来?若是践行,我们心意领了!若是同去,就更不要啰嗦,一同去了便是!你是哪样?!”他急得恨不得替苓儿作了答复。 “殿下准了苓儿与我同去?”蔚璃仍旧心思恍惚,问过才省悟此样痴想何等可笑! 苓儿惶惶着摇头,“没!没有!殿下……殿下是令奴婢前来赐酒……说是,为璃公主践行!” 践行?赐酒?蔚璃微蹙眉头,他岂会有这样闲情!不以刀斧手追杀那是他大约还未缓过神来! “当真是殿下吩咐你来赐酒?”蔚璃疑心,回眸四顾,狭窄而幽长的复道上再看不见宫人往来,独他几个寥寥于高墙脚下,再举目高墙,墙沿上有旌旗猎猎,墙垛处…… 蔚璃不由得一阵心惊,那墙垛处的寒光闪烁……莫不是箭矢!见她举头竟还躲躲闪闪!难道是?重又审看苓儿,果然见她支支吾吾,不由厉声喝问,“是元鹤令你送酒来,对不对!?” “谁送的又有甚么关系!?喝了快走便是!”夜玄仍未察觉杀机四伏,大步上前抢过侍从手里酒壶,斟满酒杯,自己端了一杯,又递给蔚璃一杯,仍旧自以为是,“那太子惯会玩这些个虚礼风雅,我们且喝了也好早些出宫!”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蔚璃再想阻拦已然不及,怔怔看他,才知自己的一意孤行置他于何种境地!那君子器量狭隘,竟要诛杀封国王室?他是不是疯了! “快喝啊!喝了快走!”夜玄还在瞪着眼催促。 “玄公子……夜玄,你听好了!此去……须得连夜出城,领兵速归西琅。回至国都,速与帝姬玉熙完婚,非召不可再来帝都!即便接天子诏书,也当……慎入帝都!你可记下?”蔚璃切切叮嘱。 第九十八章 君子量狭 磨刀霍霍(3) 夜玄晃了晃头,只是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使他未能全然明白蔚璃用意,“阿璃怎样说,我便怎样行!你说连夜出城我们便连夜出城!我军中将士在城门自有接应!……至于回国后迎娶帝姬,你也不必试探我!我现在就可与你明誓——我夜玄此生只以蔚璃为妻!管他甚么帝姬王女,阿璃若是准许,我倒可纳做妾室,你若不准,我连一个歌姬也不会养……” 他正说着忽然身子栽了栽,险些摔倒,蔚璃连忙丢下酒杯将他扶住。 “这酒……酒里有毒!”夜玄才知又落人网罗,可还犹自庆幸,“亏得阿璃没喝!我们……我们快些离开这里!”说时又上来拉住蔚璃手臂。 可这一回他再不能拖着她奔走了,一阵阵的眩晕欺得他惟有扶向墙壁才能站稳,他拼力晃头,甚者以头触墙,试图寻一丝清醒,“阿璃,又是我大意!我竟然又信了那个诡诈太子!……上一回在澜庭,他已然害我错失阿璃……这一回,这一回他又故伎重演……断断不许!断断不许!……我城外有五万兵!我有五万兵……就是为阿璃而来!我要接你离开这阴险之地!离开那诡诈之人!……阿璃,不要弃我!我们一定可以走出他玉家的宫殿!” 虽有豪言,可惜已无气力。夜玄扶着宫墙,目光痴痴注视着蔚璃,他大约也觉出自己的言语颠倒,神思溃散,可仍旧牢牢抓住蔚璃手臂,似是抓住苍茫大海里惟一一根浮木,“阿璃……夜玄不畏惨死!……不惧碎骨!……只求阿璃不要弃我!我调兵前来,就是要接你与我同归!你归东极,我亦随你归东极!你入江湖,我亦陪你入江湖!我往天涯,我亦舍了所有陪你往天涯……”他说着又开始以头撞墙,试图挽住那如流沙一般逝去的渺渺思绪。 蔚璃看着面前这痴心的可怜人,自己险些害他性命!她也终于省悟,此生都逃不脱为人棋子的命运!那玉家太子根本无意使她走出宫闱!他不过是拿了她试炼夜玄!设计诛杀夜玄,退其雄兵!一个西琅国的庶出公子,胆敢觊觎皇朝太子所好,引兵入帝都胁迫东宫,那他便活该要受这万箭穿心之刑! 蔚璃举头再望一眼墙头的寒光烁烁,此间他们已毫无避讳,一张张弓箭排列墙头,指向复道,只须一声令下,遮天箭雨便会砸向夜玄。可是此去宣颐门,还有百步之遥,要如何才能使他活着走出宣颐门?走出帝都? “璃……璃公主,我们……回罢!殿下这回真的生气了!”苓儿也感觉到了四围杀气,神色凄惶,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她身后跟来的两个侍从更是左顾右盼,恨不能立时抱头溃逃。 夜玄扶在墙边,嘴里还喃喃地念着蔚璃的名字,忽然间那魁伟身形便如枯木一段直直地栽倒下来,蔚璃连忙伸手接住,将其横入怀中,再看他双眼怔怔,仍有掩不住的忿恨与不甘,只是神思已陷入混沌。 “解开他外衣!”蔚璃吩咐苓儿。 “为……为甚么?这……这与礼不符……” “是不是要我自己动手!”蔚璃急喝。 “不不……不,不可……” 苓儿踌躇着上前来,解开了夜玄的黑衣长衣,露出里面白色里衫。这时蔚璃拾起身旁的酒杯,猛然摔在地上,白瓷迸裂,碎做一片片锋利的瓷片。蔚璃伸出食指,就着瓷片割下一道血口。吓得苓儿顿时惊叫,“好公主!你这是要害死奴婢啊!” “住口!”蔚璃沉声喝斥,“唤那两人过来!送玄公子出宫!”一面说一面在夜玄胸口写下八个血字——今夜出城,即刻撤军。又取腰上的本来是自己备用的东宫令牌系于夜玄颈下。 那两名侍从颤巍巍上前,实不知今日差事倒底是送酒,送人,还是送命?! “你二人将他送出宣颐门,门外有车恭候,将他平安送上车子,便可回来领赏!”蔚璃吩咐。 “这……这怎么可能?……这……”一个侍从手指悄悄指了指墙上,“没人能走出宣颐门!” 蔚璃举头再望,忽又弯腰拾了一块瓷片在手,进一步立于复道中线,仰头向上颂喝,“墙上将士听着!我东越蔚璃来此是为夜玄公子践行!只要夜玄公子能平安出宫,我蔚璃自当折身向回,自此幽居深宫,绝不再近宫门一步!可若是谁人敢伤夜玄公子一丝一毫!”她说时高举手中瓷片,“我则以此利器自割经脉,以红毯血路送夜玄公子归去!待我魂魄归来,再诛杀尔等!墙上可听得明白!?” 元鹤隐身在高墙之后,听见蔚璃喊话又惊又气——这女子果然是任性固执!还不识好歹! 有侍卫长过来请示,“那么是杀,还是不杀?” 不杀,后患无穷!杀了,她若当真以红毯血路祭他魂魄,那这一众将士也都要跟着陪葬!元鹤暗自思量着,又极其不甘地悄悄向下张望,果然见那女子一身孤傲立于复道中央,手持利器横于颈上。 该死!又是苓儿愚蠢!备给女君的酒竟让夜玄喝了!让他白捡了一条性命! “末将倒是可以一箭制住那女子。只须一点点轻伤,保证她动弹不得!”那侍卫长试图立功。 元鹤横他一眼,“先摸摸你自己长了几颗脑袋!再数数你家里有几口性命!看抵不抵得过那女子的一点点轻伤!”忿忿骂完,又无奈令道,“收兵罢!殿下旨意——不可在她面前杀人!” 这女子若闹起来,那是真能颠覆天下!只今晚还不知怎样闹呢!可愁殿下该往哪里躲去!?元鹤传罢军令,提着剑怏怏地下了宫墙。 蔚璃望着两名侍从搀架着夜玄愈去愈远,慢慢靠近宣颐门了,而墙上的弓弩也渐次撤去,寒光隐没,只留下墙头几处残雪。天色也已经昏暗下来,云层堆积,不见一丝月华。 第九十八章 君子量狭 磨刀霍霍(4) “是不是……该回去了?”苓儿一直小心地扯着她衣袖,生怕那瓷片锋利当真会割伤了她。 回去?蔚璃茫然四顾,前无进路,后无归属,所谓回去又是回去哪里?不远处传来宫门落锁的声音,那痴心人应该是安然出宫了!但愿他部下都是警醒之辈!但愿那盛奕能识大局,见字后可以速速带他撤离帝都! “回去罢……”蔚璃终于卸了手中利器,颓然叹息,此生无可遁逃,也只能回去继续为囚!继续做棋! 苓儿上前来小心搀扶,切切央告,“璃公主下回再走,求你带上苓儿!”说时又泪淹两腮。 蔚璃苦笑,回手替她擦了一把眼泪,安慰道,“你放心,但有下回,一定同去!” 凌霄殿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混乱,似乎是他有意要留下罪证,为要惩罚她吗?那么可好换个花样,不要动则就是抄书罚跪、囚入霜华!这些年他这点刑罚可也没个长进! 她拖着一身倦意直扑床榻,百里与一众宫娥连忙又将她扶起,各样劝谏,这边说先要更衣沐浴,那边说温好了药膳,一面嗔她弄乱了床铺,一面解了她身上的外衣。 各样侍奉待她一如当初!她悄悄点数着婢女数目,又留心着晚膳用的杯碟瓦罐,又看新换上的锦缎凉衣……所有的规格仪制还都是女君配享!不是说降为庶民吗?难道白日里的一切都是幻梦!? 待一切收拾停当,沐浴更衣后的蔚璃重又扑倒在床上,思量着今时的锦衣玉食已并非昨日的锦衣玉食,她总有一种收拾妥当等待着任人宰割的感觉。那谦谦君子倒底几时归来?是杀是剐可否给她个痛快! “璃姑娘要睡就躺得好些,只胡乱趴在这里又成何体统。”百里又进来啰嗦。 蔚璃懒怠搭理,做公主时说她没有公主模样,如今做了平民又说她成何体统,体统关她一介庶民屁事!睡觉也要横规竖矩,人生还有何意趣! 百里见她动也不动,就上来推她,“姑娘要是不睡,就起来把这屋子收拾了,瞧这乱的……” 蔚璃皱了皱眉头,这才撩眼皮觑了百里一眼,没好声气地呵斥,“我一天不在屋子里,偏还等我回来收拾,养你们做甚么用的?” 百里忍不住笑,“养我们的是太子殿下,可也不是璃儿姑娘!太子可是说过了:这里是谁败坏的,就等谁来收拾!璃姑娘若不收拾……” “怎样?还要罪加一等不成!当我怕他!”蔚璃开始放赖,左右是死,也无妨多死一回! 百里也是这两日才领教了这位女主的软硬不吃,哄也不是,吓也不行,天底下倒似还没有能制得住她的招,一时也不劝了,起身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却又被她抬腿踢开,气得百里也不管了,只丢下一句,“姑娘早点歇息罢!奴婢息了灯就退下了。” “他人呢?”蔚璃忽然又坐起来质问,心中忐忑未去,又如何能够安枕!他休想再半夜回来挤占她的床榻,他若胆敢进犯她的身子……哼! “甚么人?”百里故意装作不知。见过恃宠而骄的,可也没见过如她这般骄横的! 蔚璃哼一声倒也不问了,瞟过一眼也故意恐吓,“先说好了,本公主……本姑娘有夜游之习,梦里若得生人近身,必会一掌劈死,你上下通告一声,凭是谁人,夜里休近本……姑娘床榻!” 百里笑她小计,无奈答道,“殿下今夜留宿清霄殿,不会回来的!姑娘就安心睡吧!” 清霄殿?齐良媛的寝宫!那是不会回来了!这下倒可以安枕了……蔚璃重又躺回床上,这一回乖乖搬了玉枕放在颈下,又拉了被子盖得四边齐整四角严实,瞪着眼看着百里一盏一盏息了四周烛火,终于只剩下一片漆黑……怎会有莫名的失落?她忽然又叫道,“等一下!” 百里拿了执灯又回到床前,“璃姑娘若是怕黑,奴婢们就睡在外间……” “谁说我怕黑!”蔚璃狡辩,“我只是习惯留一盏灯在床前……” 百里又点起一盏铜灯,置于床前的香几上,“璃姑娘还有甚么吩咐?” “苓儿呢?叫她来陪我睡。”蔚璃又开始得寸进尺。 “这个不行。凌霄殿是太子殿下的正宫寝殿,御榻龙床岂容闲杂人等沾染!”百里义正言辞。 蔚璃嗤之——甚么御榻龙床,还不是被我睡了!她又缠磨着喝了几口茶,又想着要吃糕,又说要翻书,又说要研墨,百里看出她是除了睡觉甚么都想!索性问道,“不如,奴婢去请殿下回来?一个人翻书可也无趣……” 蔚璃才知遇上个厉害的丫头,只好乖乖躺了,守着一盏孤灯,闭目片时,倒也迷迷糊糊睡去。 ********** 清霄殿里,至午夜时分依旧灯火通明,琴音不绝。太子玉恒一幅宽衣大袍偎在软榻里静听琴曲,他双目微合,指扣茶案,合着琴音轻轻敲打着节拍,看似醉心于七弦之间,实则——谁也不解他当下苦闷! 傍晚时分得元鹤回报——杀计未成,东越女子抵死相护!夜玄已经安然出宫!元鹤还问——要不要围杀琅国驿馆?他也只能笑连连——宫中杀他不得,还要闹到城里去杀吗? 罢了!许是天命如此!且放他一马,待岁月磨去他痴心妄念,此人也不失为一个治国良臣。 惟是那东越女子,先是起意要杀伐玉室,又狠心弃他要与外人远走,这样女子应该如何教训? 琴音过耳,也实难消他心头愤懑。要不要回去与她做个清算?可又怕自己怒气难抑,言语举止会不小心伤到了她!那就由她去罢!使她冷静反省,自己也当克制行事。 中央大席上,端坐着齐良媛华服重冠,正低眉顺目地,专意弹奏着指下琴弦。 这是入宫以来,太子第三回过访自己的寝宫。第一回是贺她承良媛之封,第二回是贺她迁居清霄殿,第三回便是今夜这样冒然来访。算起来与此君相识也有数月之久,可除去凤凰山那回,与他有过比肩牵袖的亲近,在那之后,竟一直是彼此相敬如宾,隔案而望。 第九十八章 君子量狭 磨刀霍霍(5) 谁能信——她堂堂丞相之女,美貌倾城,才高盖世,温婉贤良,进退知礼,可偏是入宫数月竟还未得太子临幸!齐葭抚弦之间,也是心意萧索,这位太子似乎只爱她的琴,不爱她的人。 在暖席外围,又有两排乐师围坐侍奉,有人按箫,有人捧笙,粉饰起喧哗热闹的升平景象。另有殿上服侍的婢女们则三三两两侍立左右,有人端茶,有人抱炉,只是一个个都已睡眼迷蒙,瞌睡不止,也不知这位太子的雅兴倒底几时方休! 终于又是一曲完了,齐葭长吁了一口气,四围众人也都觉释然,算算时辰已经过了三更天了。 齐葭强撑疲倦,依旧举目含笑,望向座上君子,娇声道,“殿下,臣妾这首曲子弹得如何?可还能愉悦殿下心境?”她早已看出这位太子的心不在焉,今晚他既非留宿也不是为听琴,他大约只是想寻个地方偶然栖身罢了! 玉恒省悟琴声已了,可是夜色未尽,还要另外寻个归处才是!抬眼扫过座下众人,幽幽问道,“甚么时辰?良媛的琴声倒是使本君忘了光阴……”说时仍另有所思。 齐葭忙答,“子时过了一刻。殿下确然已经听琴许久,都怪臣妾琴艺不精,一直未能使殿下尽兴。殿下若觉乏累不如暂且歇下,容臣妾明日再为殿下弹奏新曲。” “确实乏累!”玉恒重又闭目休神,片时才道,“你们且退下罢。容我再歇息片刻。” 齐葭闻言将要起身,可是因为跪坐太久、以致腿脚发麻,只支起了一边便又跌回座位,有婢女连忙上前扶住,小声劝道,“良媛辛苦,还是早点侍奉殿下安寝罢。”说时又要替她捶腿。 齐葭又急又窘,推开婢女,略整仪容,强振精神,这才缓步走至玉恒座前,行了礼柔声问道,“时辰不早,不如让臣妾……服侍殿下安寝罢?”说时就要上来搀扶玉恒。 “不必了!”玉恒霍然起身,站在榻前有意拂了拂衣袖,使她不曾沾染了他半边衣袂,又迅捷地转身绕过椅榻,站向宽阔地,浅笑低语,“本君明日还要替陛下早朝,此刻须得往前殿去了。今日委实辛苦齐良媛,你也早些歇息。”话说完,便径自往门外去了。 齐葭眼睁睁望着殿门开了又关,那一袭白衣没入深沉夜色,门阶外传来铠甲侍卫铿锵的脚步声,一点点喧哗渐去渐远,殿上的乐师们也都相继散去,惟剩下几个近身侍奉的宫娥,孤落落站在灯影下,比她更显凄凉落寞。 有位自娘家带来的婢女终忍耐不得,上前来扯了她衣袖,幽幽抱怨,“这都第几回了?每回来都是听上半个夜的曲子,然后说走就走,让人连半片衣裳也沾染不得!倒是把咱们小姐当成弹琴卖唱的了!” “红儿休要胡说!这里是东宫,不是自家府邸,你以后说话可要自己留神!”有个年长些的宫女走过来教训,一面扶了齐葭至榻上安坐歇息,一面缓言劝慰,“小姐可也不必计较这一朝一夕,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只放眼这东宫,哪一殿的宫嫔又比得上小姐出身尊贵!再放眼朝堂,谁家谁人又比得了齐丞相位高权重!只要前朝上有丞相撑着,后宫里还有陆都尉护着,小姐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纷儿姐姐说得可也在理!怕就怕那个太子爱的不是女子!”红儿依旧嘴不饶人,“我可是听闻太子身边多以美貌童子侍奉……就说那个澹台家的少主罢,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动不动还就夜宿东宫了!听说有几次还是与太子同榻而眠!你说说这……” “红儿!”婢女纷儿又出声训斥,“在娘娘面前,你这都胡说些甚么啊!” 红儿不服,“自家人才会说这样话!况且就是我不说,你们谁人还看不见吗?那个每天在这宫里耀武扬威的甚么北溟国的公主!你们看不见她时常是拣了男儿衣裳打扮吗?又仗着自己会敲几下鼓,便在太子面前各种谄媚!太子偏也爱她这套,和她倒是比和咱殿娘娘更亲近呢!” 纷儿被她这样一说倒是应不上了,支吾了半晌才又争辩道,“依你这么说,那凌霄殿里的东越女子又算怎么回事?这从霜华冷宫接回来可也一个多月了!她一个人霸占着太子的正宫寝殿,前两日病着时倒也罢了,我见这些天倒似汤药煮得少了,她身子也该复原了,难道太子每日守着一个女子会不临幸吗?” “若是临幸了,她还会冒死出走吗?”红儿反问,“你未见她今日也是一身男儿装地招摇过市!听说还是要与人私奔!若说今夜太子心绪不佳,那也是有情可原!堂堂储君太子,哪里容得了自己的女人与别家男子私奔!听说那女子还卷走了太子的好多财物!凌霄殿只差点被她拆了扛走……” 红儿牙尖嘴利,愈说愈奇,引得一众宫娥都引颈探听,对那东越女子也是各样唏嘘各种惊叹! 齐葭愈听愈觉荒唐无稽,加之此身孤寂、心境凄凉,不知不觉竟默默无声地滴下泪来。 再想想这漫漫长夜,漫漫余生,实无半点欢愉可期,亦无丝毫前景可望!着实凄凉无比! 她也知一入宫门似海深,也知这宫闱争宠残酷之极,可是她仍自恃美貌,自恃才高,又有家族强大后盾,又有父兄鼎力支持,自以为入了东宫便是如鱼得水,如雁翔空!她曾偶得一瞥的画中君子,那样一个俊美少年,那样一个谦谦良人,她曾立志,拼得此身扑火,也要求一世情缘! 可却未能料及——君王之宠犹如天意之难测!君子薄情更胜秋扇见捐!师兄的那句“承恩岂在貌”犹然在耳!谁又会知这位太子不爱美貌,不爱才情,爱的竟是……竟是……竟真的是别家少年吗?还是那东越女子作崇?! 何等荒唐!齐葭悄悄抹去泪水,止了宫女们的喧哗,抬手摘去发间步摇凤钗,起身往寝殿去。 若能回头,便也不会选这一条路!当初为之倾心的君子,美则美矣,只是太过薄情寡义!世间有太多飞蛾扑火,壮则壮矣,几人能知焚身之痛!若能回头,绝不会侍君王嫁诸侯,宁愿是那小家小院,小屋小窗,一对人,一只琴,一生一世,形影成双。 第九十九章 婚盟初定 彷徨兮兮(1) 数一数冬日里的几件趣事:围炉茶话,煮酒放歌,抚琴弄诗,挥毫泼墨……还有踏雪寻梅,破冰捕鱼,飞檐追月,翻墙窥影……当然,这前者是行于暖室之内,玩得是风雅格调,这后者就要往寒天雪地,闹起来可就有辱斯文了。 蔚璃深知自己目下境况受限,被降为庶民没了遵命可倚,得罪了太子也再无权势可仗,她孤零零一个人陷在凌霄殿里,便也只能识趣地收敛了性子,再不敢闹那些飞天遁地的把戏,所谓冬日趣事,也只能是拉拢了一众宫娥,终日里陪着她困守在屋内,或是围炉茶话,或是抚琴弄诗,偶尔起了兴致也能挥毫泼墨,为宫娥们每人描一幅画像。 只一直未能煮酒放歌,那是因着百里看得严格,凭是谁人使甚么法子都带不进酒来! 如此蹉跎了数日,蔚璃仍未等到太子归来。自那夜百里说他留宿清霄殿后,这位太子就像是醉倒在了温柔乡,俨然忘了归路!蔚璃本还忧心惶惶了几日,猜度着他会怎样处罚自己。可是过了这几日,不要说处罚,连个太子的人影也未见过!她又颇觉恼火,恨恶他使自己白白焦心了这许多天,厌弃他为着一个齐门女子竟然不知“归家”! 可是凭她东越女子的骄傲,又不能去求去请!于是——,她就自创了许多可供在这暖室内激扬心境、磨练斗志的游戏,领了一众宫娥们每天大闹凌霄殿。 譬如士人们的投壶之乐,便被她借来与宫娥们彼此嬉戏——寻了花瓶做壶,折了花枝做筹,又翻出太子玉恒的一些扇坠腰扣、镇纸笔山等物拿来做赏,输了便罚去门外扫雪,赢了便赏一块太子佩饰。 宫娥们共她一处,有得吃有得玩,还能偶尔领个赏,便也都一个个无所顾忌地玩得不亦乐乎! 玩了两天的投壶,玉恒仍未归来。蔚璃便愈发变本加厉地闹出了新花样,她不知自何处偷来一只小型弓弩,又有数支羽箭,便琢磨着在凌霄殿上教起了宫娥射箭,筹谋着再建一只似越安宫里那样的女子侍卫。 宫娥们对她此样作为就不敢苟同啦!都深知其中厉害,人人避之而不敢为。可是又架不住蔚璃的威逼利诱,她先是恐吓众人:三天之内学不会射箭者就送去屋顶扫雪!宫娥们一听那还了得,送去屋顶还不摔死?便也不敢不从了。 可是学了几回众人兴致不高,难进精进,蔚璃便又哄说:谁人若先学会射箭便可免她进献贺礼。宫娥们又不懂了,这贺礼之说从何而来?蔚璃自有蛮理一套:大家相识一场,我若结婚生子你们焉有不贺之礼!宫娥们都诧异着争说:没影子的事何来今日算帐?蔚璃便叫说:宫娥们咒她嫁不出去!唬得众人不得不认:愿以半年俸禄为她进献贺礼。 如此一来,学艺未成,倒先欠了这东越女子一大笔钱!宫娥们哪个还敢不用心学!——那可是半年的俸禄啊!东越女子也太狡诈! 蔚璃自鸣得意,如果那太子再不回来,这凌霄殿俨然就会变成她的越安宫,只是地界小了点,不过也无妨,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出去扑腾,待到春暖花开了,再想法子开疆拓土。 这一天,蔚璃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急匆匆梳洗完毕,便又拉着一众宫娥在殿上嬉闹。 这一回她又起了兴致,要描几幅宫女射羽图。于是选定一名宫娥,令其摆出拉弓放箭的姿势——伸臂屈肘、弯弓搭箭,指向十步开外的悬于殿门上的她自画的一幅箭靶。她自己则是铺了绢纸在案上,又召来苓儿磨墨,又命左右煎茶,便是这样一面喝茶吃点,一面思量观摩,倒也有模有样地描摹起来! 百里自外面忙了一圈回来,见这阵仗也是又笑又叹,笑这女子以庶民之名霸居华庭可也安然自若,又叹这女子此身分明遭受冷落竟还不觉!看她那般惬意模样,倒似这样终老可也无妨! 百里将折回的绿梅递给迎上来的宫娥,叮嘱几声该如何插瓶,便走来案前,瞄了眼蔚璃笔下的“英姿女将”,虽只寥寥笔墨,画得可倒也传神,便趁机谏劝道,“璃姑娘若将这份心力用在正经处,说不定就是别样一番风景呢!” 蔚璃眉眼不抬地哼了一声,此生心力若不是用在正经处可也不至于沦至此处为囚!悠悠回她,“百里姐姐还想要怎样风景?我画给你就是!你那些个正经事可也未必是我稀罕的!” 百里无奈笑笑,知她慧心绝智,倒也不必多叙赘语,索性直言,“璃姑娘算过没有,太子殿下几天没回凌霄殿了?” 今天刚好第七天!不用算也知道!蔚璃依旧十分不屑地撇嘴哼之,“他回不回来与我有甚么相干?我只这一个住处!他却多得是住处!你还担心他冻死在外面不成!” “呸呸呸!青天红日的,讲得甚么话!”百里又气又叹,耐着心意劝解,“姑娘既然动了笔墨,好歹写两个字给殿下送去,请个安问个好,随便说点甚么,讨殿下个欢心,殿下兴许一个怜惜,今晚就回来了呢!” “当我稀罕?!”蔚璃挑眉嗔道,恼得搁了笔推了纸,画也不画了。 苓儿连忙递茶,安抚道,“璃公主勿恼,百里姐姐也是好意。仔细算算——这原本就是错在璃公主这,殿下诚心相待,你却狠心弃他,还帮着外面人欺负他,你这么做,殿下怎不寒心?可殿下还是宽仁,把最好的宫殿都让给了璃公主,他一个人每天在外流浪,只等璃公主能说个暖心的话,可不就回来了?” 苓儿这样一说,宫娥们也都纷纷跟着点头,那拉弓的也不拉了,煮茶的也不煮了,都上来劝说,你一言我一语,左不过是她们主上受了屈又受了苦,眼前这东越女子占着地儿还不讲理!说得就像是蔚璃若不能向那位太子殿下请罪,便要受天下人口诛笔伐一般! 第九十九章 婚盟初定 彷徨兮兮(2) “岂有此理!”蔚璃猛地一拍桌案,瞧瞧四周各样怨怼不忿的眼神,也是委屈万般,“我又没有路上设伏门前设障,又没有拦着不准他回来!怎么叫逼迫他一人在外流浪!他每天往那些莺莺燕燕里去,软榻香帐怎么就是流浪了!我看他是乐不思归才对!” “璃姑娘这话说得也没道理!”百里又开始念叨起蔚璃的诸多恶习,“姑娘若是能把这宫殿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软榻香帐,只那寝殿内能整洁清爽,哪个郎君又不思归家呢?姑娘现下自己去寝殿里瞧瞧,可还能站得下脚去?已经乱了七八天了!打殿下入住凌霄殿可就没有这样乱过!姑娘怎么忍得?又让殿下怎么忍得!再说姑娘近日里玩得闹得这些个玩意,又哪一样是宫廷淑媛该有的样子……” 蔚璃摆弄着手里的茶盏,觑看着盘子里的鲜果,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就知他们主仆都是一起的,定要哄了她认罪服输,这一回她偏不低头!蔚璃支颐呆坐,忽然又越过百里,问向苓儿,“前一日澹台家送来的枣仁栗子糕还有吗?我记得还送来一屉核桃酥……” “嗯……”苓儿看看又惊又气的百里,小心答道,“核桃酥不是被璃公主分给众人吃完了吗?栗子糕倒是还剩下几块,你要吃,奴婢这就拿去。” “连那盒子一并拿来。我枕边还有一只檀木箱,你也带来。”蔚璃吩咐着。 苓儿去了,百里趁机又劝,“姑娘再不可以拿了殿下的物件打赏!你赏出去的那些奴婢已然收回来了!若是再见着谁人手里有殿下的东西……”她看看蔚璃,情知奈何不得,便又以警示的目光扫过围坐在一处的宫娥们,“璃姑娘自然是没人敢罚她!只是你们若为此事被逐出宫廷,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 宫娥们都低了头,合着闹了这些天,不只没得到赏赐,还平白欠了人家半年俸禄! 蔚璃也有几分不悦,这个百里还当真是那个太子调教出来的好掌事!论辞论调与她那好为人师的主上丝毫不差!一时不禁呆坐苦恼:想驯服这一众宫娥就已然这般烦恼,若是再添了甚么齐良媛朱良媛之流来挑衅,那可真是要折她寿命啊!说倒底还是此地不宜久留啊! 蔚璃兀自胡思乱想,百里在一旁继续絮絮念念,“姑娘手上的伤也都大好了,我见前日抚琴不是也抚得蛮好!听闻那琴还是上古名器,不只琴音苍健,琴弦也独有妙用!若说这宫中琴艺就数齐良媛最佳,她可是向殿下讨要这名琴许多回了,姑娘若再不勤修起来,只怕殿下就要拿去送人了!” “他敢!琴是我的!”蔚璃顿时立目,那是子青送她的聘礼,岂容旁人拿去乱献殷勤! “甚么你的我的,若是细算姑娘每一日吃的喝的,连带身上穿得岂非都是殿下的?一张琴还要分甚么你我!”百里不可谓不苦口婆心,疑心这女子是真傻还是装傻,“璃姑娘以为自己凭甚么睡在殿下的正宫寝殿里?殿下良苦用心你又怎就视而不见!” 莫名其妙!蔚璃愈发皱紧了眉头,当她是甘心情愿睡在这鬼地方吗?她原可幕天席地,枕青山、漱流水!以日月为烛,以清风为伴!是他诡计控她在掌心!而今又来讲甚么良苦用心!? “我呢——也并不情愿住在这里!你呢——也劝劝你那好殿下息了那份良苦用心!大家且各自安好,谁也不要招惹谁人,都过几天太平日子,这样可好?”蔚璃颇觉烦闷。 “甚么叫太平日子!凭是璃姑娘这样的还怎么过太平日子!殿下对你百般惜护,一再忍让,你不思报恩,倒整日想着如何逃跑!你使她们练那些弓箭,是想她们做你帮凶不是!?”百里也终于忍耐不住了,沉下脸来厉声质问—— “璃姑娘病着时,殿下急得恨不能以命换命!每天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照看床前!每有新药必先亲尝,每次行针都是含泪痛心!殿下爱惜璃姑娘,胜过爱惜自己眼目,可偏偏璃姑娘怎么就这样薄情……”说说竟声音哽咽,滴下泪来。 众宫娥见百里这么冷静刚强个人都抹起了眼泪,愈发止了欢笑,个个饱含怨怼地望着蔚璃。 蔚璃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被她这样一说自己还真是十恶不赦!可怎么就没人问问她是为甚么病得?要不是……要不是那君子计谋……罢了!蔚璃也只能叹息一声:若是细算还当真是欠了他的! 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是不是真的?!那个时候有几次醒来分明看见他就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深沉!蔚璃又不禁要撇嘴嗤之。 正这时,苓儿取了糕点回来,见百里抹泪、众人黯然,也是不由得称奇。 蔚璃连忙接了糕点锦盒,先是推给百里,赔笑哄劝,“百里姐姐吃块糕,解解忧!你说得可也不是甚么大事,殿下定是瞧着宫里新进的佳丽新鲜,总要挨个临幸了才算尽兴!等他尽了兴自然会回来!到时我再把寝殿床榻都还给他,我才是那个活该去流浪的,你看这样可好?” 百里气得直拿眼白她,“殿下哪里是睡软榻香帐!殿下近日要代陛下早朝,每每都是睡在大康殿的偏殿里!那里那么大个殿堂,又生不得火,这么冷的天,殿下就一个人……” “胡说八道!”蔚璃偏不信了,“东宫这么大还没有他安枕的地方了?他分明是自我矫情……”话没说完,看见百里怨恨的目光便又不响了。所以——他没有挨个临幸后宫佳丽?! 这里正闹着,忽听外面有人扣门。蔚璃端茶的手不禁一抖,急忙丢了茶杯,匆匆伸个拦腰,佯装困倦,“唉呀,这会儿又觉乏累了!我先去睡个午觉!”说着起身就要奔往内室。 被百里一把拎住衣角,“姑娘午时才起,这会儿又睡甚么午觉!好歹也是这殿上的半个主子,总不能遇事就往后面跑罢?” “我是客!是客!”蔚璃蹲下来掰她手指,“凡事百里做主就好!放手!”恨不能用咬的。 第九十九章 婚盟初定 彷徨兮兮(3) 正这时殿门已被推开,一个小宫女探头进来,向百里唤道,“百里姐姐,我是清霄殿的红儿。” 百里忙应,“红儿!进来罢!门口风硬,当心吹坏身子。”一面与红儿谦让,一面将蔚璃扶起站直。 “我来是要替殿下取件衣裳!殿下近来都歇住在清霄殿,衣裳都不够换了!这现做又来不及的,只能过来劳烦姐姐,把殿下的一应衣物佩饰收拾几件,容我带回清霄殿去。”红儿言语利落,讲来霸气十足。 百里问了声,“是殿下让你来的?” “姐姐可是糊涂!殿下哪得空暇理会这些!殿下身上穿甚么从来都是我们良媛打点,殿下哪管哪件衣裳旧了,哪件衣裳脏了!”红儿说时便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席上众人,格外盯了蔚璃一眼,又道,“百里姐姐这儿新添了位奴婢?哪里来的?当甚么差啊?叫甚么名字?” 这一连诘问倒问得蔚璃又讶又恼,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的衣着佩饰,虽说起床那会仓促得懒怠打理,可这绣月锦衣、青玉鸾佩也不是随便甚么新来的宫女可以享用的罢! 百里拦在红儿身前,赔笑回说,“红儿姑娘误会,这位是……是殿下的……琴师……” “琴师?”红儿重又看过蔚璃,心里认定这必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东越女子!只那一双如初雪般明璨的眼睛,就有掩不住的光华与威仪!这样女子怎可能是琴师! 百里见她一双眼毫无顾忌地在蔚璃身上游走,忙又上前将她拉开,“红儿姑娘方才吩咐的我这里都记下了,回头就派人收拾了再亲自送往清霄殿齐良媛那里。” “怎么敢劳烦百里姐姐!”红儿停在大殿中央,推也不去,拉也不走,“我就在这等着,一并带去了便是。” “冬衣厚重,再加之各样环佩,红儿怎好吃这辛苦!”百里劝说。 “无妨!可以使她和我一起送回去!”她回头一指蔚璃,“殿下近来很爱听琴,我们良媛正愁没个新曲助殿下雅兴,她既是琴师,就来清霄殿上侍奉一回罢!” “这个……怕是不行。”百里琢磨着该如何推辞。 “怎么就不行!”红儿小脖一扬,细眉一挑,“给我们良媛侍琴那是抬举了她!一介庶民……”她咬了咬牙,想到自家小姐入宫以来受到的冷落,言辞不觉又狠了一层,“也不过是个歌姬之流罢了!怕是连个侍妾还没争上呢罢!”这话半是嘲讽半是试探,她就是想知道这个东越女子是不是已经先一步被太子临幸了。 庶民就庶民!怎么还扯出歌姬侍妾了?——蔚璃拧着眉苦着脸,看着红儿趾高气昂地与百里争执,定要使她这个琴师往清霄殿给太子送新衣去!再瞧那百里似乎也是个只会窝里横的,凶她的那股子神气劲这回却使不出来了! 唉!蔚璃叹息一声,倒底还是得自己出马!于是上前两步,轻咳两声,先止了二人喧哗,清了清嗓子,这才道,“我呢——可也不是甚么琴师……” “那你是甚么师?!”红儿指点着喝问。 百里将要多言,蔚璃摆手,唤过苓儿,“今日就由你来告诉她,本姑娘是甚么师!”说着递给苓儿一个眼色。 苓儿顿时会意,跑去拾了地上的弓箭,伸臂拉弓,箭搭弦上,昂首指向殿门上的箭靶。 “红儿且看着,若都是这样的,你可还敢请进清霄殿去?”蔚璃睨一眼红儿,负手含笑。 红儿正诧异面前所见,忽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凌空飞出,不偏不倚正中殿门上的靶心。 “好!”蔚璃拍手大赞,“赏苓儿一片金叶!记我帐上!” 殿上宫娥闻听——打赏一片金叶!不由得争相奋勇,立时有宫女跳出来,“这个奴婢也能!”立时接去了苓儿手里的弓箭,也不等蔚璃吩咐,便嗖得一声射向箭靶。后面宫娥更是排了队,你一支,我一支,不到半刻就把那箭靶射成了一个刺猬。 红儿看得眼都直了——自己来的倒底是太子寝宫还是比武校场?示个威不用舞刀弄枪罢?! 蔚璃再瞄一眼面色煞白的红儿,实懒怠多言,挥手令百里,“送出去罢!连着能找到的太子的衣裳都一并扔出去!以后休要来烦!”说完又坐回桌案旁,悠然自得地招呼苓儿一众,“过来分糕点了!你们谁人先把刚刚的帐目记下来,射中靶心者赏一片金叶,射中外围者赏半片金叶,以后这等事但有奋勇直前者,还有重赏!你们且记了帐,我回头补给你们!” “这回头……是甚么时候啊?”有宫娥兴冲冲地拿笔,有人紧着铺纸,有人开始在旁边报数,“那我连发两箭皆中靶心是不是可以赏两只金叶……”“我刚刚射的不好,是不是可以重来一回?”“一共六个人,要发五只金叶……璃姑娘身上可有这些个银钱?”…… “吃了糕,就有了!”蔚璃将手里的枣仁栗子糕给了苓儿两块,余下的又都分给众人,只余下一只空盒子,又打开了自己的那只檀木小箱,众人知道那里面装的都是这女子搜罗去的太子的那些个佩饰玉器之物。蔚璃在里面翻找片时,取出一块腰牌模样的信物,置于方才那只空盒子里,又顺手拾过笔墨,草草写就—— 绿萼南枝下疏影东窗斜 写好后折了两折,一并放入那空盒子里,封了盖子,似乎又想起了甚么,苓儿忙问,“璃公主是不是想约了殿下去赏梅花!奴婢这便替璃公主送去!”说着上来要接那锦盒。 “休动!”蔚璃挥手打开,眉眼微嗔,“谁说是写给他的!他爱听琴只听他的琴去!”转头又问其余宫娥,“你们最爱吃澹台家的哪样点心,各自写个条子,一并放进来,回头就算是我赏给你们的。” 苓儿这才知那一信一物竟是要传递给澹台少主!于是众人一面欣欣然吃糕,一面欢喜地想着明日还能吃上甚么糕!跟着这位女主可也没有白忙了这些天! 第九十九章 婚盟初定 彷徨兮兮(4) 红儿被百里拉着送出了凌霄殿,心头仍旧惊惶未定,又回头斥问百里,“她怎么敢……怎么敢在太子的宫殿里……蓄藏凶器!?她这分明是心怀不轨……意图……意图刺杀太子……” 百里笑笑,心道:太子甘心情愿的事哪里轮得到旁人议论了!又看红儿那惊惧的模样也着实可怜,好心劝说道,“你且先回去罢。殿下的衣裳我自会派人收拾了送至殿下面前。往后这凌霄殿……劳烦姑娘回去也禀奏一声:旁人还是止步为妙。她不曾与人为敌,你们又何苦来招惹呢!” 红儿心怀怨毒,冷哼一声,悻悻地去了。 ******** 东宫后苑的一处书斋里,前有修竹掩路,后有芦草堆岸,左边流水,右侧池塘,隔出一间小小的幽僻之地。此地景色虽幽,可是环水淹草,艳阳难达,在这寒冬时节也稍显冷寂。 元鹤抱着一堆棉衣进至正堂,见主上正伏案疾书,略显狭窄的案头堆满朝臣的奏疏,座位后的竹席上还散落着几本书卷纸稿,铜炉里的炭火已然烧尽,一点点余温实能抵室内阴寒。 元鹤微微叹息着,上前行了礼回道,“启禀殿下,凌霄殿派人送来了衣物。” 玉恒微有讶异,却是笔上未停,淡然问道,“谁人殷勤?那女子今日又闹甚么把戏?” 元鹤笑答,“是百里使人送来的。说是清霄殿那边派人去取殿下衣裳,声称殿下近来都会留宿清霄殿,所以……”元鹤大约也不屑此样伎俩,索性直言,“她们大约是好奇殿下藏了个怎样的绝世红颜在正宫寝殿里。” 玉恒也浅淡笑笑,“那么……她们是看见那位绝世红颜了?” “是见识了那东越女子训练出来的神箭手!那女子可也没白忙,倒底派了些用场。”元鹤也忍不住笑,“清霄殿的婢女红儿吓得还跑去向陆都尉告状,说是凌霄殿里有人私藏兵器,意图谋害主君……”话一出口又悔之不及。元鹤省悟:谋害主君之心那女子确曾有之,而今拿来戏语,反倒似做实她罪名一般。 玉恒闻言也是笑意惨淡,不再讲话,而是凝神于笔下奏本。近来重新代天子理政,朝堂政务着实繁杂混乱,又是忠臣良相匮乏,齐门士子占据半边朝堂,却是人人只谋私利全不管民生社稷的贪佞之辈,朝堂之上可信可用之臣委实寥寥,以至这朝政竟一塌糊涂。 元鹤查看了一番屋内供给,已是炭尽粮绝,又回来请问主上,“是不是也该回去了?臣见天色有变,恐怕又要降雪。这湛庐本是避暑之地,寒冬居之委实潮湿阴冷。殿下的床榻都快渗出水来,再住下去是要生病的!” “难得这样清静地,无人搅扰,刚好可以过一过户部与工部递上来的年终帐目。”玉恒说时又不免叹息:只怕过了也是白过!户部报上来是国库空虚,工部报上来还要请调明年修筑工事的银钱,其中亏空却也不知该如何平衡! 元鹤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忍笑直言,“殿下又何苦难为自己!依臣看,这审查帐目到哪里都可行,殿下分明是借了由头躲避璃姑娘!” “胡说。”玉恒喝一声,还兀自狡辩,“我躲她何来?我的宫殿,我的天下,我还怕她不成!” “倒不是怕她,是怕伤了她!”元鹤索性一言倒底,“殿下自看了璃姑娘那封亲笔军令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明知璃姑娘曾有心……曾有心讨伐玉室,却偏偏对她无从惩戒,既舍不得打又舍不得骂,又担心自己一时恼怒会伤了她,故而才寻了这僻静处自我克制!还想着……” 玉恒终于搁下了笔,抬头看着元鹤欲言又止,讥诮道,“说罢!话都说到这里了,又有甚么好忌讳!” 元鹤便直言,“殿下是还想等着那女子前来赔罪认错……可是依臣看,这分明是殿下的痴心妄想!殿下这个策略是治不住那女子的。分明是她错了,殿下还要这样退避三舍……若说这是欲擒故纵,只怕愈发要纵了她不知上下!你瞧她近来都闹成甚么样了!” “那么依你之见呢?”玉恒只当是认了,又来询这小军师的高见。 “自然是要回去!殿下也该使她知道知道为君者的厉害!她今日拿了清霄殿的红儿作威,明日只不定就会闹得合宫不宁!真要闹出祸事来,还不是要殿下出面收拾。” “你又怎知她这样闹不是在引我回去呢?”玉恒反问。 元鹤似有所悟,“所以……所以……殿下既然知道,何不就着台阶下了,回去与她说道说道!” “我若是轻而易举地回去了,岂非更加助涨她的气焰?随她闹去罢……她这是拿了治军的法子替我治家宅呢……只旁人伤不到她便好。”玉恒舒展了一下筋骨,又要伏首书案。 元鹤瞧着说了半天等于没说,这二位主上还是各有各的固执,百里那边劝不动那女子前来赔罪,他这里也是枉费口舌劝不动太子回宫,难不成还要继续住这冷屋寒榻!? “或者……至少寻间暖和的屋子住?齐良媛那边倒也盼着殿下再去呢。只听琴也好啊!” “躲得便是她们。总不能为了听琴,赔上身家。”玉恒重又低头标记文书。 元鹤心内焦急,想了想又生一计,“对了!听百里说,今日倒是传了封书信出去,是送给澹台少主的,信上记着——绿萼南枝下,疏影东窗斜,却不知道……” “有这样事?”玉恒重又掷了笔杆,合上书卷,一时顾看左右,心中恨道:那女子果然还不死心!她是又想怂恿了澹台羽麟助她逃跑吗!该死!却还是尽力平和了语气吩咐道,“将这些都收回去罢!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帐目之事羽麟最精,我原该请了他帮忙审算才是!”说完起身向外走。 元鹤不由偷笑——主上倒底还是不敢太骄纵了那女子啊! 第九十九章 婚盟初定 彷徨兮兮(5) 入夜,疯闹了一天的蔚璃正睡得迷迷蒙蒙,隐约觉得床前似乎坐着一人,睁眼瞟过——烛火昏暗里只见一袭白衣幽然,一幅眉眼淡若,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可恨那人不知归家只来入梦!她恼得翻了个身继续贪睡。可又觉异样,那萦绕在口鼻间的淡淡的木兰花香…… 该死!蔚璃忽然一个翻身坐起,倒是把床边的玉恒惊得一颤。 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惊惶幽怨,一个浅笑温柔。 “璃儿睡着时……可真安静啊!”他不无怜惜地由衷感叹,又抬手燎去她肩头凌乱的发丝。 “你从哪来?来多久了?来做甚么?”她仿佛睡梦未醒,连声质问,似一头受惊的小鹿。 “嘘——”他向前近了近身,轻声安抚,笑着将她拥入怀中。 她重又感知到昔日里最熟悉的温度,又嗅到最能使她心安的淡淡花香,她安静地伏在他肩上,此间温存,不是不怀念啊!也不是不贪恋啊!谦谦君子若只是谦谦君子,该有多好! “璃儿……还在梦中?”他也诧异于她的安静乖巧,捧她面颊重新顾看——明亮的眼,温柔的唇,正是他思之切切的女子!如何竟蹉跎半生屡屡与之擦肩!早该与她双宿双飞才是! 他低下头,轻轻吻过她双眸,又用力咬上她唇角,满腹相思都化进缠绵的拥吻里。 她起初倒也乖巧,陷在他怀里,抓着他衣襟,虽有一丝慌乱,可还是柔顺安若。 直到他将她放倒,头颈沾了枕边,她仿佛瞬间惊醒,顿时又踢又打,用力将他推开。 玉恒也是苦恼无边,不得不止了欲念,可仍旧压住她身子,束了她双手,带笑凝看,“璃儿……这算是春梦乍醒?又哪一样不如你意?” 蔚璃怔看面前君子,心惊自己险些中了他的“美人计”!瞠目又问,“你从哪来?来多久了?来做甚么?”还是那套诘问。 玉恒不由得笑倒在她怀里,“璃儿啊璃儿……你可真是大煞风景!” 蔚璃又羞又恼,又用力推他,这才警醒,猜度着他回来是因为自己的哪一样把戏——是教宫女射箭还是恐吓清霄殿宫女?还是约了澹台羽麟赏梅? 玉恒一眼看穿她心思,笑着扶她坐起,附向耳畔低语,“我自洁身守道,璃儿也该弃绝风流!” “谁人风流?!”蔚璃更恼。 玉恒笑答,“绿萼南枝下,疏影东窗斜。璃儿说——谁人风流?” 蔚璃始知他是为着自己约了羽麟入宫才肯回来,不免又有些许得意,仍追着问,“你从哪里来?”这一回语气倒是温柔了许多。 “湛庐。”玉恒如实答她,“你去过那里的。可知璃儿欺我至甚。” 蔚璃再无声响,她知湛庐乃这宫中最最阴凉之地,夏日去了犹可避暑,冬日去了便如入寒室。 “我又没有驱逐你、逼迫你,是你自己矫情!这宫中原也有大把的软榻香帐等着你……” “璃儿非要这么说话吗?”玉恒语意平静地打断了她,“你明知我心,又何必自欺?” “我不知!”蔚璃昂首,又生幽怨,这许多年惟是他心机深沉,自己从未窥破。 “那我说与你,你可信我?”玉恒软语相询,或许是时候与她剖心见腹了。 蔚璃定目看他,心思彷徨,“你……且说说看!” 玉恒轻笑,她是经了多少磨难才致这般警觉!不禁怜惜地又去抚她额发。 “休动!”蔚璃挥手打开,最受不得他温存魅惑!“说话就说话!道理未明之先休要乱动!” “道里明了,就可乱动了?”他又忍不住取笑,不等她嗔怒便将她横抱入怀,起身离了床榻,“既是讲理,就该往桌案上!床榻间总难免要暧昧缠绵,尤其是——吾之颜色,卿之色心!璃儿以为呢?” 哼!蔚璃自是嗤之他这等自以为是!不过想想他说得确也在理,君子颜色,她确曾觊觎许久! 玉恒将她安置在桌案旁,又替她取了狐裘披在肩上,置了暖手炉在她掌心,这才与她并肩坐了,又替她斟茶,试了温度推至她面前,“还是温的,倒也不必叫醒她们了。” 蔚璃安然自若地享用着这位太子侍奉的种种,想到上一回这样温馨和睦时,还是在故国澜庭,算算竟然已过了半载有余,而今日之温馨,还会是昨日之和睦吗? “夜玄到哪里了?你应该不会再派人追杀他罢?!”蔚璃开篇即问,先拣最棘手的试他底线。 玉恒显然一惊,拾盏的手微有停顿,眉心微蹙,静了片时却还是一笑带过,“璃儿所问……非我今日要说之事。不过——”在她立目之前他急忙又补上一言,“夜玄已回至琅国,且安然无恙。只是琅王责他擅自调兵之罪,斥鞭刑五十,禁足府邸,不得再参朝议政。” “琅王责罚,是因为受了天家威慑罢?一定是你去信给琅王……” “这个自然。”玉恒毫不避讳,“夜玄领兵犯皇境已然不是一回,我代天子执政,又怎能容忍封臣欺凌天子……不过此是政务,璃儿当真要与我争辩吗?” 蔚璃知道凭她庶民之名,根本无从辩起!何况那夜玄行事……虽则痴心可怜,可是又确实缺少教训!但愿此回归国他能修生养性,重省前程。 “那么——兰儿呢?”既然问到了,索性问个彻底,“你不会为夜玄之罪牵累兰儿罢?倒底还要囚禁他到几时?甚么时候放他归国?” “夜兰……非是夜玄。他如今在藏书楼抄书,也非是囚禁。他想要几时归国,便可几时归国。”玉恒答完,又补一句,“只是归国未必有他立足之地。在我这里反倒活得长久。璃儿以为呢?” 蔚璃瞪了他片时,不得不承认他所言在理。夜兰本就是因为国中争储之乱而避走东越,若送回去,以他那怯懦的性子必难存活,还不如留在帝都习些圣贤书,将来或可做一名贤相良臣。 “现在——是不是可以由我来说了?”玉恒见她久久不言,试探着问。 蔚璃摇头,“容我想想。” 第九十九章 婚盟初定 彷徨兮兮(6) “现在——是不是可以由我来说了?”玉恒见她久久不言,试探着问。 蔚璃摇头,“容我想想。” 她那等凝眉苦思的模样委实令玉恒哭笑不得,“璃儿心怀天下,顾念世人,心中倒底还有多少挂念?可你独独不曾顾念我之艰难,不曾问我冷暖,不曾……” “我若不是顾念你之艰难,今时可也不是身在囚笼!”蔚璃立目断其絮语。 玉恒微怔,忙又赔笑,“是了是了!我还未谢璃儿奉还御玺、护我还朝之恩义!可要如何谢法?不如……” “青澄哥哥不会谋反!”蔚璃终于决意道出心中疑虑。 “甚么?”玉恒一时未解,继而省悟。只是她言辞突兀,问得他措手不及,他那句“不如以天下为聘、以此生相许”还未及出口又一次被封印在喉。面前女子心之所念,委实泛泛! “澄哥哥不会谋反!我知道澄哥哥!我到过初阳城,我住过青门将府,我与他们朝夕相伴,我知道他们怎样行事,我知道青澄……” “你那时还小,知之甚微。何况此事涉及朝堂政务,又岂是你一个女童可以看透!在径亭山时,萧雪已然证实……” “萧雪受你之恩,谁知他是不是受你指使?” “蔚璃!”玉恒怒斥一声,掷了茶盏,她的猜忌愈来愈深!“你若不信我!倒也不必多言!” “若要我信你,可也该拿出实证!否则我宁可相信澄哥哥!”蔚璃也不示弱。 “信他甚么?信他只为欣赏北国风光而造访北溟王室?信他不为任何因由迎娶北溟公主?你可知他在北溟公主之外还有……”玉恒恼怒之下险些道破玄机。 “还有甚么?”蔚璃追问。 “还有与溟王的秘密约定。”玉恒镇定心神,冷静答道,“青门若得天下,北溟就是青门姻亲,北溟公主就有机会母仪天下。” “胡说!”蔚璃喝道。她蔚王族才是与青门世代姻亲之家! 玉恒不再答言。知她此时不是不信自己,而是不信当年会有这样荒唐事。她还不知——青澄之荒唐可也不止于此! “我要去问溟王!”蔚璃忽又喊道,“你若自信,就准我出宫!我往北境去问一问溟王!” 玉恒知她但有一念必会执着到底,也只能无奈应她,“好!只是——不能现在,北境苦寒之地,现在又值隆冬时节,你身子并未完全复原,受不得那样寒冷。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北境冰雪消融,我可以带璃儿去一趟溟国。” “这是你说的!君子一言——”蔚璃定目看他,半信半疑。 “是我说的。你信则有,不信……”玉恒委实身心俱疲,随口说道,“不信也就罢了!”他也无意向她起甚么誓言。 蔚璃见他神色怏怏,便也不再纠缠,本还想再问几句慕容若伊的境况,又想想他最忌女人得寸进尺,便只好一时作罢,只能再等两日,等下一回哄得他展颜时再行询问。 玉恒呆坐了半晌,待心绪稍有平复,才又缓言道来,“我要与你说的……原不是这些……” 蔚璃立时答言,“在澄哥哥冤情未明之前,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 玉恒又瞬间愕然,那徘徊于心底的千言万语顿时化做一块顽石,堵上心口,迫得他滞闷疼痛,怔怔望着蔚璃,几次张口,竟是喉咙哽咽。这女子委实欺人太甚!他迅疾别过头去,抬手拭去眼角湿润,缓了许久才得寡淡一言,“那么——璃儿……去睡罢……” 蔚璃虽觉出他有异样,却只当是自己的肆意直言冒犯了他,使他心怨恨,便也不做理会,还故意哄他玩笑说,“殿下明日还要代天子上朝罢?不如也早些回去大康殿歇息,也好筹备万端!”说时自行起身。 “璃儿……”玉恒伸手还想再牵她衣袖,可也只是抓住狐裘一角,从她肩上扯落,她回头看过一眼,微微笑笑,也未计较,仍往床上去了。 “倒底要怎样做……璃儿才会安心留在我身边?”他终有不甘,这些年营营算计,处心积虑,倒头来所得皆非所愿,若再与她擦肩,那一切当真都是徒劳! 蔚璃走出几步,又听他喃喃自语,不禁回头来看,却见他拥着那狐裘,神色黯然之极,脸上似还有泪光?“云疏?”她诧异着重又跑回来,扑在他身前,扳过他面颊,“云疏哭了?!” 玉恒拭泪不及,连忙挥手推她,她却赖皮地索性偎进他怀里,又奇又笑,“云疏也会流泪!云疏怎么哭了?”说时还故意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入掌湿润着实惊到了她。 “蔚璃休再欺我!”玉恒也终于恼了,提着她肩将她掷去一旁。 蔚璃这回倒也老实了,小心地觑看着,小心地扯住他衣角,小心地哄劝着,“云疏恼我,打我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一个男儿丈夫……若说是我欺得你落泪,岂不难堪?……别恼别恼!我是说我岂不难堪?我这恶女人!着实该打!……” 玉恒擦拭了眼睫,重又凝眸看她,这女子着实让人又爱又恨,“蔚璃!你……你这女子……” 蔚璃静静地等着,等他指责,可是他注目看了半晌,终究也只是无奈一叹,自我嘲笑,“是我活该!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蔚璃也笑了,又拾了狐裘盖在他膝上,讨好问道,“那云疏现下冷不冷?暖不暖?是小女子负恩,欺了云疏,云疏宽仁君子,再恕小女子一回可好?”说时又故意凑上前来窥看他眉眼。 玉恒顺势将她拥住,揽在怀里,放倒在膝上,二人眉眼相对,她嬉笑盈盈,他深情款款。 “璃儿可知——我也多想只做一名东宫乐师,此生但凭玉箫一管,伴你七弦泠泠……” “云疏少来哄我!”蔚璃躺在他怀里仰头嫣然,“你若甘心只做一名乐师,又何必走出澜庭?” “我不出澜庭……璃儿有意养我?”玉恒笑语相对。 “也不是不能!”蔚璃扯了狐裘拥在自己身上,又示意他将手臂垫在她肩下,总算选了个极舒适的姿势偎在他怀里,又摩挲着他袖端笑笑言说,“云疏呢……是心怀远志。哪里肯与我等燕雀为伍。我纵是日日捧出精谷鲜蔬,也比不得云疏的海阔天空!” 第九十九章 婚盟初定 彷徨兮兮(7) “也不是不能!”蔚璃扯了狐裘拥在自己身上,又示意他将手臂垫在她肩下,总算选了个极舒适的姿势偎在他怀里,又摩挲着他袖端笑笑言说,“云疏呢……是心怀远志。哪里肯与我等燕雀为伍。我纵是日日捧出精谷鲜蔬,也比不得云疏的海阔天空!” 玉恒低头含笑看她,也想起在越都时共她的那些美好,实则早就有心,要与她携手同行,“璃儿可还记得,在越都时,你王兄婚典那夜,我去城墙上寻你……” “自然记得!你卸去我的盔甲,还嘲讽我装模作样……”蔚璃笑答,想到的是——就在那晚,昔氏姐妹抵临东越,昔梧擅闯禁军大营,引出诸多旧事迷团……乃至后来青袖杀了莫敖,莫家斩杀帝妃,莫嵩发兵柏谷关…… “其实那晚,在城墙上,我就想告诉你——”玉恒拥了拥她略显瘦弱的肩膀,看住她明亮双眸,“蔚璃,我玉恒是要娶你为妻,无论世事怎样变化,无论前途怎样艰险……我都盼望,此生可以与你比肩,携手同行。” 这回换蔚璃愕然,瞪大了眼怔怔看他。他果然是讲得出啊!现下枕在他膝上再无可逃遁! 曾经一心企盼便是与他成双!在流云小筑时,他送她归国时,她再朝帝都时,他巡礼东越时……及至在与子青相遇之后,在莫家逼宫几近皇权崩毁时,她心中所盼仍是与他成双!可是后来……后来有了子青的一路陪伴,有了子青的拼死相护,有了子青的拜堂之礼…… “璃儿!”他看出她心意飘摇,猜到她心念所至,切切又言,“只须等到合适时机,我就会向陛下请旨,娶你为妻,封作正妃,一世比肩……” “陛下不会答应!”话一出口她就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咬牙又道,“我……不会答应。” 玉恒不禁莞尔,“那么……璃儿倒底在固执甚么?如你我这般境况……”他说时低下头又在她眉梢扫过一吻,她避之不及,他温热的唇又落向她耳垂,浅语低询,“与卿耳鬓厮磨至此,卿卿还欲投谁人怀抱?” 蔚璃急得又要挣闹,却被他牢牢束在怀中,蹙眉又问,“璃儿莫非还念着那召国男子?!” “陛下不会准你娶平民为妻!”蔚璃重又搬出了天子。她不敢再牵扯旁人入局,夜玄险成前车之鉴,万万不能再置子青于危局险地! “他若不准……”玉恒又是云淡风轻式的浅笑,“我也只能弃了天下,与你泛舟沧海之外了!” 蔚璃不由怔住,“你——你怎么敢……”此君该是戏言罢?万不可使她做那祸乱天下的女子! 玉恒笑意更浓,重又低头吻向她唇。 “等等……等一下!”蔚璃扯着他衣领,恨不能再高抬手扯他头发了,“须得给我王兄写信!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长兄为父……我须得奏禀了兄长,才能行周公之礼!” 玉恒不由得大笑,“奏禀了兄长,就能行周公之礼?——璃儿未免心急了些罢!哈哈哈……” 蔚璃又羞又窘,“我是说……放肆!不许亲了……云……呜呜……放肆!你还敢……” 玉恒得了趣事一般,直逗得她面色潮红,气喘不定,才算饶她一回,又将她横抱入怀,起身奔床榻来。 蔚璃彻底慌了,牢牢抓紧他衣襟,倒似他会把她扔进海里一般,“云疏!好云疏!云疏哥哥!……听我说,君子有德,君子有礼,君子有义……” “君子有情,君子有爱……”玉恒与她调笑着,将她放在床上,她立时无比灵巧地用锦被将自己裹了个周身不透,只留一双明眸雪璨眼巴巴地看他,“殿下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样是对的?你说一个来!”玉恒倾身躺向她身旁,又伏在她耳边小声取笑,“我听说——那一年璃儿往藏书楼偷书,偷得可也不是白虎策……” 蔚璃不由得怔住了,雪腮上红云翻涌,羽睫下珠泪晶莹,她是又羞又急,又恼又慌,又有一丝惊惶,一时间魂都飞散了,珠泪滚滚滑落。 玉恒看得又笑又怜,急忙抬手拭去她眼角晶莹,柔声安慰,“璃儿不怕……云疏不会欺负璃儿……”看得出她还是不情不愿!“求璃儿以后也不要欺负云疏……可好?”说着轻轻扯她身上的被子,依旧哄笑,“也该赏个被角给云疏盖盖……” 倒底被他哄去了半条被子,又挤占了她的半边玉枕,可是就此倒下安顿下来。 他只是静静地拥着她,再不曾有半点非分之举,又在她耳边与她呢喃低语,讲说那些个旧年趣事——流年小筑里她的顽劣不堪,入京朝拜时她的放任不拘,越都观礼时她的从容大方……讲着讲着又讲到未来之计,许她余年安好,许她正妻之名,许她子孙满堂……所有柔情只为哄她应诺。 蔚璃只是恍恍乎听着,一时如梦,一时如幻,此情此境似曾相识!曾经有人也是这样许她平生!许她白首之诺!那时是在一个幽暗的山洞里,也是这样与她相拥,也是这般絮絮低语……她心思彷徨间忽然念及——子青! 我的良人子青!子青又该怎么办?那是她遇见的天底下最最良善的人!怎好弃他? 还记得与他荒山惜别时,他举步维艰,恋恋不舍,几次登车又都回身相拥,在她肩上哭得泪人一般……子青赤诚,子青痴心,怎能辜负! 他看着她睡,眉睫渐渐安若,呼吸渐渐匀称,身子也渐渐松弛,因为畏寒贪暖而挤进他怀里,睡得似一只安静的狸猫,娇媚可人,又柔弱可怜。 他忍不得,在她额头亲了又亲,只怕将她吵醒,这才忍下所有亲昵。 只是这一夜并无睡眠,他听见她在梦中,数次呢喃——子青,子青…… 当真是一部错棋!怎就替她招惹了这样一段纷扰!该如何平定?才能断她相思…… 第一百章 一时好景 梅影疏疏(1) 今年的梅花似乎花期极早,未及冬至已然开得格外繁盛。凌霄宫的沁香园里,那一株株梅树,或倚墙孤立,或临池照影,或三纵五行结成一片花海,但看那白梅若瑞雪压枝,清雅素净;那红梅似霞云蒸腾,盛妍雍容;尤是小栏内的几株绿萼,花蕊犹自含雪,花枝且曲且横,清极却又别有韵致。 此间一身红衣的澹台羽麟徘徊于梅树下,正在寻找那几株绿萼。佳人与他有约,约在“绿萼南枝下”,可是南枝下是一汪池水,池上薄冰如镜,北风欺过,澹台羽麟不禁忧心:佳人若来可受得住这寒风萧瑟? 相约时辰乃“疏影东窗斜”时,而今举头看看艳阳当空,若要树影东斜还须再等个两三时辰呢!澹台羽麟低头笑自己这般心急,倒是平白要在这冷风里吹上几个时辰了!不过能见佳人一面,莫说受冷风吹,就是受刀伐剑砍,也该不惧不悔罢! 想到此处,他自心底可是由衷地佩服起那位西琅夜玄公子!这位公子以勤王做幌,引强兵入皇境,为得竟是胁迫东宫,企图劫了那女子与他归去!怎样蠢计!?怎样熊胆?!怎样痴心?!澹台羽麟不禁摇头奇叹:这位蛮公子能活着走出东宫,逃出帝都,可也算他的造化了! 只是为此,皇朝太子不容西琅之意也为天下所知。西琅国今后是臣是乱,且看他玉、夜两家的势力较量了!那么他澹台家呢?澹台羽麟思之又不免头痛——今生与那女子大约就要止步于此了!经这一番风云之后,皇朝太子俨然已有收那女子入怀、迎她为妻之意。凭他澹台羽麟也是无力相争啊! 澹台一族世居召国,为召国臣子,纳召王之税,也曾数代进献女子入召国王廷,按说与风王族也算有血脉相通。惟是到他羽麟这一辈起,才攀附上天家,结交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其间各取所需,玉室借其财力维持权柄,澹台家也是仗其权势自有谋利。可是……可是那位太子委实城府太深!他澹台羽麟能够算尽天下宏利可也算不透太子所谋! 唉……羽麟倚梅叹息一声,与佳人之约也只能是一约而已了!他可不想做第二个夜玄——被这东宫的弓箭手埋伏射杀!这样想着时不禁又惶惶着转头顾看四周,忽见一丛白影转过廊道,下至园圃,正款步而来。 树影婆娑里,只见其衣裳,不见其相貌,羽麟心境正恍惚着,不由蹙眉疑道,“阿璃?” “澹台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一个悠然冷淡的声音渐次近了,白衣飘逸也到了眼前。 “阿恒?!”羽麟又惊又慌,“你……不该在大康殿吗?阿璃约我,所以……”他索性直言。 玉恒笑笑,“我正是替璃儿前来赴约,澹台兄勿怪!”又见羽麟手里捧着的锦盒,取笑道,“你这是又带了甚么点心来?倒似我凌霄宫养不起一个女子!一日三餐竟全凭你澹台家供养?” 羽麟忙答,“此是阿璃点名要的桃花糕,桃花糕乃东境名点小吃,许是……许是她思乡了罢!” 玉恒看看他,再看他手里锦盒,“我记得你说过——召国风篁至越都时,曾满街巷地寻找东境最好吃的桃花糕,也不知后来,找到没有?” 羽麟怔了怔,心道:这位太子可真是心思深沉无垠啊!这点小事他居然还记得!“阿璃……只是一心想吃口家乡味道,与甚么风黄风绿的并不相干!”这分明又是欲盖弥彰! 玉恒也笑他胡乱遮掩,“她吃些个甜食,原本是为着曾经一日数回喝药,着实苦涩难咽,可如今这药汤已然减至一日一回,甜腻之食免了也罢。”说着又向身后唤道,“元鹤,将澹台少主所呈之礼送往清霄殿罢。” 元鹤自树影后闪出,上前来自澹台羽麟手中夺去锦盒,又转身去了。 “欸欸……”羽麟又讶又恼,追不上元鹤,只能指着玉恒质问,“你这算甚么?!分明是我送给阿璃的东西,你竟抢了去送给别家女子!堂堂太子怎好巧取豪夺!看着我与阿璃皆是庶民,你想仗势欺人不成?” 玉恒忍俊不禁,“是。又如何?与你明说,我欺得不是璃儿,只澹台羽麟一人而,你待怎样?” “你……你……”羽麟立时跳脚,“枉我与你这些年情义!为你舍金赔银,为你散尽家财,为你误了清名……你……你竟然连我也欺!还真是伴君如伴虎!君恩不长久……”说说又上来强拉玉恒衣袖,佯装抹泪。 玉恒退避不及,紧拂衣袖,与他又笑又叹,“羽麟还真是会闹!却也不知谁人误了谁人清名!……且收一收罢,我还有正事要与你商议!” “谁理你那些个正事!阿璃呢?是阿璃约了我!容我赴了约会再说!”羽麟趁势撒娇使性。 “她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约了你是树影斜东窗,不斜上屋檐她是不会来的!” 羽麟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忿忿,“所以——她还睡在你寝殿里?” “不然怎样!我这东宫委实狭小,可也没有别的宫殿给她睡了!或者,羽麟再捐些银钱给我,我替她另起一座宫阙……”正说笑着,玉恒目光不经意地扫向池塘对岸,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羽麟寻他目光望去,也看见那边岸上正兀自彷徨寻觅的人影,也就不再计较银钱之说,只跳跃着挥臂大喊,“阿璃!阿璃!……我在这里!阿璃……” 对岸的人影闻见呼声,也向这边挥了挥手,却还在左顾右看,寻摸着该如何越过水池。 羽麟忙指向左侧廊道,又叫,“绕去回廊那里,有小桥可以过来!不要横渡水池,结冰不牢,当心落水!” 玉恒含笑看他二人演得这一出久别重逢,忍不得讥讽,“亏得你提醒!她倒寻了条捷径!” 正说着,果然见那蔚璃飞身跃起,一道白影凌至池上,寒风逆向,吹起她披风猎猎,隔岸看去,倒似白鹤凌波一般。只是此白鹤已非昔日之白鹤。 第一百章 一时好景 梅影疏疏(2) 正说着,果然见那蔚璃飞身跃起,一道白影凌至池上,寒风逆向,吹起她披风猎猎,隔岸看去,倒似白鹤凌波一般。只是此白鹤已非昔日之白鹤,她病体出愈,元气未复,偏又要这般逞能!那起势倒还威风飒爽,可是只飞到一半,便显有力竭之态。 “她飞不过来的!”玉恒与羽麟几乎是异口同声,又彼此互望一眼,又都同时踏步飞身,迎向水池中央。 蔚璃只觉身子渐沉,足尖轻轻一点,触及薄冰之寒,虽则跃起几尺,可终究还是力尽,眼见就要跌入池塘,却惊见白云一片,连着红云一朵,飞至近前将她提臂托起,悠悠然踏向彼岸。 “都怪这冬衣太重!险些湿了我的鞋袜!”蔚璃踏实落地,犹然心惊未止,随便扯个由头掩盖当下窘迫。 “湿了鞋袜犹可救!湿了衣裳可就难救了!”玉恒立目嗔责,“一年落水几次才能长些记性!” 蔚璃心下数数——也才不过两次而已!可也都是险丢性命的祸事!以后再不敢凌波渡水了! “这都怪我!这都怪我!”羽麟连忙一旁既是袒护,又是讨好,“是我乱出主意,让阿璃会错了意!是我送得冬衣太重,拖累了阿璃高飞!是我惹阿璃相思太深,急不可耐……” “谁人相思!”蔚璃佯装愠怒,边笑边责,“羽麟本还有功!若再胡说便要功过抵消了!” “是是是……不敢胡说!不敢胡说!”羽麟含情脉脉,上上下下注看着蔚璃,自召国良津渡口一别,恍恍乎又去了数月有余,其间各样风云涌尽,再相见竟有隔世之感!“阿璃瘦了……”一言未了,竟先抹起泪来。 蔚璃见他这般也不禁为之感怀,怜惜地哄笑着,“羽麟愈发多愁善感!可是年纪有些了?”又指玉恒笑说,“你看这位殿下——就是无情无义,青春永驻呢!” 玉恒不禁莞尔,顺着她继续玩笑,“是啊!诗中早有训诫:相思成疾!情深易老!澹台兄还该自我保重才是!毕竟妻妾无着,澹台一族还等着你传宗接代呢!” 羽麟被他二人取笑着,也颇为羞赧,擦了泪,再看蔚璃,仍旧心中愧悔难去,切切又问,“阿璃不再怪我……越安宫里弃你而去?我那时也是为了你好,你要知道……” 蔚璃摆手,神色明朗,“羽麟说得已是前生,我在霜华宫里死过一回,而今又轮转至今世了!前尖旧事且让他随风去罢!我们……只念当下,惟冀未来,如此岂不安若从容?” “是是是!只念当下,惟冀未来!”羽麟感念之极,终于卸了心中负担,可以与她再次坦然相对、安若从容了。 于是三人又说笑片时,羽麟多问蔚璃安康,又言别后相思;玉恒在一旁含笑听之,偶尔讥诮两句;蔚璃又复往日神采,谈笑从容,行止大方;三人于梅树下,有说有笑,无尽开怀。 一时,羽麟又欢喜地自怀里取出一页绢稿,递至蔚璃手上,殷勤道,“阿璃生辰就快到了,这是我特地备给阿璃的礼物,都是些我平日里收集来的稀世奇珍,阿璃看着喜欢哪件,选了去做为今年的贺礼!” 蔚璃眉眼喜笑展开看了,玉恒也悄声转至她身后,侧目瞄上一眼,只见那绢纸上罗列着十余件珍稀宝物,有往年常有的夜明珠红珊瑚青翡翠等稀松平常之物,也有今年新淘来的类似白玉床绿檀榻琉璃屏等珍稀罕见之宝。 蔚璃愈看愈笑,难为他这般煞费苦心,“羽麟厚义……蔚璃实不敢当。你这些个物件,足够你迎娶十个八个的封国公主了!我现在已是庶民,身无可寄,要了这些东西更无从寄放了?” “封国公主可也不是这么容易娶的!”玉恒讥诮一句,伸手夺去蔚璃手里的礼单,又细看一遍,不禁赞道,“澹台家还果然是富可敌国啊!只是羽麟行事仍旧难免小器!何来这许多个宝物只能使璃儿选取一件?岂非难她!” 羽麟气他捣乱,又一把夺回礼单,立目道,“这是我赠给阿璃的!与你何干!持家理财岂不知细水长流,方能岁月绵长?!阿璃福寿百年,总要节省着些留给余生之年罢!况且阿璃也说了,她现下身寄矮檐,多了的物件也无处存放……” “这有何难?你只管全赠了给她!我可以为她再修一座宫阙,以栖凤影,以储贺礼!凭你有多少宝物我这都可以先代她收了!羽麟以为这样如何?”玉恒笑问。 蔚璃看他二人互相取笑,索性也贪心进言,“殿下若筑宫阙可否筑在深山幽谷,远避世人?羽麟要赠我宝物,可否将宝物折做银钱,堆满我山谷之宫阙?如此,我蔚璃余生倒也衣食无忧、安心常乐矣!” 一言说得玉恒、羽麟二人都笑开了,玉恒笑道,“山谷之宫阙,也非难事!璃儿爱之,我必筑之。”又转看羽麟,“至于羽麟之宝物,依我说——不若散做银钱,为璃儿祈一份祥瑞。” 羽麟凝眉看他,不禁幽幽苦笑,“阿恒这是又想算计我了!你若这样说,今日倒刚好与你二人算算前些时日的军饷粮草之用!与阿恒还朝路上的盘缠路费倒也可以不必算了!只是那护驾勤王的东越将士,先有青濯二万兵,再加之后来青袖领来的援军共计三万铁甲,都驻扎在径亭山,吃喝用度二月有余,冬衣战马索取近万,还有……” “你慢些说。”玉恒笑着劝言,又指蔚璃,“要容璃儿一笔一笔记下来,回头一并与你清算。” “为何是我来清算?!”蔚璃笑意难禁地摆出一幅无辜模样,“我乃庶民,怎知军政?何况东越兵将是为谁人拼杀?殿下为君为主,难道不该养护三军,犒赏良将吗?” “啊——说得极是!”玉恒点头表示赞成,又来反问,“那么是否谁人养护三军、犒赏良将,三军良将就该听谁人调遣呢?” 蔚璃怔住,不知他是玩笑还是当真,“殿,殿下之意……是要收我东越三军……为天子所用?” 第一百章 一时好景 梅影疏疏(3) 蔚璃怔住,不知他是玩笑还是当真,“殿,殿下之意……是要收我东越三军……为天子所用?” “璃儿已为庶民,何来你的东越三军?”玉恒依旧浅笑从容。 蔚璃一时失语,原来——埋伏在此?罢她兵权,再收她三军?他是想要……怎样结局? “云疏是与我说笑……还是……当真……” “自然是说笑的!”羽麟不忍见蔚璃黯然失神,抢言回道,“我方才是说笑的!阿恒也是说笑的!我借给东越将士的那些个军费……不,那些银钱,只当是送给阿璃的……生辰之礼罢!” “这一份礼未免厚重了些罢?”玉恒依旧笑语淡淡,“璃儿怕是承受不起。这笔帐目,待到明年我必然替她还了。你还是另外送她一份薄礼罢!” “你少来这套!阿恒不经商营利还真是可惜了你这精打妙算!旧帐未平,又想赖我新帐!”羽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与他计较,“这一回我还索性甚么贺礼也不送了!今年阿璃在你这里庆祝生辰,就该由你来做东,一应酒席你来铺排,生辰贺礼也由你来张罗!” 玉恒笑笑,“这个自然。”又回手牵了蔚璃衣袖,哄笑道,“我已为璃儿生辰备下一件大礼!只是我之贺礼是我的心意,羽麟贺礼是羽麟心意,不可混淆!” 羽麟不屑,又各样嗤之。如此说笑着,又遮过了太子欲取东越三军之意。蔚璃也只能强撑笑意,委实不知此身何寄,此去何境。 羽麟一面寒暄谈笑,一面疼惜蔚璃的忧惶黯然。凭她曾经傲世之尊,如今却然跌落九霄,而凭她今时庶民之名,又该如何对抗太子的深谋远虑!话说她可知太子所谋?许是不知罢!太子想娶她为妻,却还不能坦诚相待,此事于他二人而言,却也不知谁更可怜! 或许真该筑宫阙于幽谷,藏银钱安余生,还她一段安心常乐的宁静岁月罢。羽麟暗暗思量。 玉恒见蔚璃神色寡淡,于是又提议要出宫走走,“今年雪重,偏这梅花又开得极好!沁园中已然好景,只是不知那郊外能否寻到几株梅影……难得璃儿今日早起,不若我们出城走走!” 羽麟忙应,“极好极好!阿璃终日困在深宫,想来一定郁闷之极,趁着今日艳阳,正好出去散怀散怀!” 蔚璃只是无谓地应和,一半玩笑一半自嘲,“但凭殿下心意!民女侍奉左右便是!” 玉恒知她心生嫌隙,故意凑上前又低声哄笑,“璃儿欲怎样侍奉?不知本君是否消受得起?” 蔚璃昂首看他,若非此君颜色委实俊美秀彻,还真想抡胳膊擂他一拳!谦谦君子,营营算计! 羽麟见他二人一个怒目汹汹,一个宠意怜怜,也不知是要缠绵还是要打斗,只恐受其祸殃,只丢下一句,“我去找元鹤备车!”便疾步往前殿去了。 蔚璃将要跟去,被玉恒扯住衣袖拉入怀中,环手揽住其腰身,制住她所有争闹。 “殿下!休闹!羽麟还在……”蔚璃转头看,羽麟早已入了梅影深处。 玉恒又紧了紧手臂,与她眉眼迫近,腾出一只手拂她面颊,软语轻询,“我只是想问问璃儿——恒若以天下为聘,璃儿可否以三军陪嫁?” 蔚璃挣了几下,显然徒劳,只能定目看他,“殿下这话是否问错了人?我已是庶民之身……” “璃儿不必谦辞!你乃东越三军之魂,三军惟望你而动……” “殿下高看蔚璃了!我只不过是……” “我是当真的!”玉恒眸色明亮,有她不曾见过的清澈澄明,“璃儿,此去前途漫漫,我愿与璃儿剖腹倾心,可否求璃儿专心一意?” 蔚璃愕然,难得他这般赤诚相许,“所以,殿下是想收东越兵权?还是……想收天下兵权?” “我是想这天下——再无乱臣,再无杀伐,再无战祸。璃儿可愿助我?”玉恒切切问说。 “所以……殿下是想收四境兵权?”蔚璃举目明朗,仍旧执着于心中疑问。 玉恒微笑,知她固执,只好直言,“是——。璃儿可愿助我?” 蔚璃惊诧,既惊他坦诚,又惊他远志。所以——四境兵权要收归天子?那么四境封王又该如何处置?削藩?似曾相识的两个字!倒似哪里听过…… “璃儿?!”玉恒如今最怕她这样心思游离,不知所往! “云疏……可否……容我想想?”蔚璃心思茫然,当真不知前途如何。 “好!只是璃儿……再不可弃我!”他这话既是央求,又是挟制。不过想想她仍旧唤他云疏,倒底还是念着旧日情份罢! *********** 车子出宫门,入长街,直奔南边城门。这一回并非宽车厚裘,而是一辆简朴至极的单骑马车,他三人坐在其中稍显拥挤,车外也只带了元鹤一人,既是御手,又是侍卫。 一路上,蔚璃心有忧思,懒怠多言,只是倚进角落,掀起窗帘一角,闲看着车外景致。许是酷寒时节,帝都的街道上寂静冷清,鲜见行人。偶尔见几处开门的酒家商行,也是宾客寥寥,门庭冷落。车马过街,蔚璃微有讶疑——此身是在繁华帝都?怎倒似入了一座萧索旧城! 玉恒与羽麟也并无话讲,偶然几句闲谈,也只是议一议今冬雪重,节气寒冷。玉恒知道自己的操之过急又惹她忧心,心中思虑着该如何补救。羽麟猜度着今日出城可也未必是去赏看梅花,疑心这位太子是否又要大开杀戒! 如今有愈来愈多的事讳莫如深,蔚璃懒怠问,羽麟不敢言,玉恒也心意疲倦无意与他二人相告,于是三个人闷坐车中,听着车轮滚滚,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城门。 城外还有外郭,此地是耕夫走卒、小贩流民的栖居之地。蔚璃挑帘看去,散落在道路旁边的稀疏几处茅屋草舍,俨然比不得城内官豪之家的阔气楼宇,那断墙破篱,在寒风中已是摇摇欲倾。只是此地也同样人迹罕见,萧索一片。倒是果然见得几株红梅,零落在远处土丘之上。 只为这一点梅影稀疏,可也值得驱车远行?蔚璃又起疑心。 第一百章 一时好景 梅影疏疏(4) 只为这一点疏影稀落,可也值得驱车远行?蔚璃又起疑心。想到上一回出城是往径亭山,为着平定青袖之乱。此一回出城他又意欲何为?这位太子从不逞无功之劳,从不做无用之计,他才不会当真闲情雅志地来此赏看梅花呢! “云疏来此,当真是为郊野探梅?”她直言相询。 玉恒笑笑,“或许郊野探梅,或许邂逅故人,随遇而安罢。”说时又看看羽麟。 羽麟笑意牵强,未置一言。 车子停驻路旁,三人走下车子,蔚璃受北风欺怀,不由得一个冷颤,羽麟便紧着要解自己的披衣加给蔚璃,玉恒冷目觑过,“不必如此!此地饥寒,犹胜我等。” 蔚璃一时未解其意,只跟着他们向那些茅舍走去,待越过一堵残墙,却见荒芜的院落里拥挤着或坐或立的乌泱泱一众布衣百姓。 说是布衣,实则大半也只剩下一件破烂的碎布,勉强遮体,根本不抵风寒,更有人是赤了脚堆坐在雪地里,有人是赤膊抱肩偎靠在墙角下,有那年老佝偻者还要靠着瘦小孩童卖力搀扶,正从别得院落向这边走来,有一位怀抱婴的妇人跪在一颗枯树下仰首痛苦…… “这是……”蔚璃停住脚步,未再向前,“他们是……何处来的饥民……还是……”她说话间又看见一位袖筒空空的青年男子,看见与他并肩而坐的血甲士卒…… “他们是受税赋徭役所迫而至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也有受莫党之乱而遗留下来的残兵废卒……”玉恒幽幽答说,面有戚戚,可是转瞬又是一幅淡漠笑容,手指破屋方向,“你看那边——可否算是邂逅故人?” 蔚璃依他所指,眺目望去,只见一众破衣褴褛间,各样横躺斜坐里,一位衣裳整洁的青年男子,正缓缓起身,许是蹲坐太久,他直起身扶了扶腰背,又向后扬了扬头,算作舒展筋骨。 男子转过身来,他面上遮了一块棉巾,惟露一双眼,目色寂静而从容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四面凌乱,破屋残篱,惟是阡陌上那一丛锦衣,乍然如春。他怔怔愣住,有小童子上前来牵他衣袖,问他汤药几许,他也未觉。 “慕容苏?”蔚璃不须观其全貌,只看那一双眼便也知道他是何人!不觉惊诧,举步正要向前,却被玉恒伸手拦住,“此地人员混杂,我等远观为宜。”说着又端然肃立,向着那破院中的慕容苏躬身一礼。 慕容苏遥遥看着,知道护持蔚璃两侧的,左边澹台羽麟,右边一定是凌霄君。那凌霄君此样一鞠算是酬谢他照看子民吗?也真是笑话!慕容苏幽幽冷笑,正待还礼,有一老者蹒跚至前,扯住了他的衣袖,又揖又拜,哀求不止。 慕容苏连忙唤过小童照应,又搭了下老者脉门,又查老者枯黄面色,那小童在旁递上一碗汤药,嘱令老者服下……如此他主仆二人便又忙碌起来。 蔚璃远远看着才觉恍然,“慕容苏是在为这些贫苦百姓医治疾患?他几时来的帝都?万幸还有人有此善举!” “是善是恶,璃儿断之过早。”玉恒淡言,又问羽麟,“你该来过这里罢?可知慕容苏在此‘行医’有多久了?” 羽麟神色微窘,“这个……我也只是听人说起,有人在城外救治流民,施舍药方,并不知此样善人就是慕容苏啊!路过几回,也……也只是路过而已。” 玉恒注目看他良久,也只是回了一句,“那么今日……也全当路过罢。”说着转身又往回走。 元鹤仗剑相随,羽麟疾步追上,蔚璃看看身后的难民残兵,又看玉恒等已然归去的背影,一时未解当下境况?驾车出城只为来看一眼慕容苏医治流民?这民生艰难本是天子之责,何以慕容苏行此善举反遭太子疑心?慕容苏来帝都该是为着慕容若伊!难道他这样做是为了赎回若伊? 蔚璃想着,快步追上玉恒。玉恒已在车前等她,为她开了车门,“先上车罢,稍后再议。” “就这样回去了吗?”蔚璃还是忍不住质疑,“他们都是天子之民,饥寒困顿至此,殿下又怎可视而不见!救济民生竟要凭着一个小小庶民吗?” “那么璃儿以为又该如何?”玉恒笑问。 蔚璃瞠目半晌,才知自己这个庶民尚且不及慕容苏,既无医术可以救人,又无权势可以助人,也只不过空有怜悯之心罢了!恼恨之下忽然解了身上裘衣,脱下发顶玉簪,又卸去腰间环佩,将这些物件悉数堆至羽麟怀里,喝令道,“送去给慕容苏!令其卖了换钱!买药买粮,总好再多救济一些百姓!” 羽麟抱着她一堆衣物,又是无奈又是含愧,“阿璃这是骂我呢!你若要劫富济贫,只说一声便是,何苦羞我!” “她真正骂得是我这无用之君!民生艰难至此,实为君上之过!”玉恒接言,又取过羽麟怀里的披衣,重为蔚璃披好,劝慰道,“就算我等当裘卖马,也只不过换一时之温饱,难除根本之弊病。此事还须得从长计议。” “等你计议好,他们也都饿死了!”蔚璃忿忿,依旧扯掉身上披衣,拂袖上了车子。 玉恒、羽麟跟入,三人坐定,却并未催元鹤驾车,蔚璃正诧异,却听车外有人说话,挑窗帘看了,原来是慕容苏身边的那位童子,递了一封信笺给元鹤,作了揖便转身跑回去了。 元鹤又将信笺递入车内,玉恒接过看了,淡然一笑,递给羽麟。 羽麟看过,骇然大惊,“这……这怎么说?这是误会了啊……” 蔚璃看他二人故弄玄虚,一把夺了羽麟手中信笺,只见上面正是慕容苏亲笔,写道—— 三日内,送慕容若伊至城南十里驿亭。否则,君之子民必受瘟疫之殇! 蔚璃骇然,还果然是善恶断之过早!“慕容苏……是来接伊儿的!可是……他只须明言便是,何为这样计谋!是你难为了伊儿吗?!不然怎会招惹慕容家千里来寻,还要拿了无辜百姓做赌!你不知若伊乃是慕容老宗主唯一的孙女,她若在皇廷有失,慕容一族又岂会善罢甘休!” 第一百章 一时好景 梅影疏疏(5) “你不知若伊乃是慕容老宗主唯一的孙女,她若在皇廷有失,慕容一族又岂会善罢甘休!” 玉恒只无声地觑她一眼,又将那件披衣扔在她腿上,轻扣车窗,吩咐元鹤,“走罢。回家。” 车子向回,蔚璃依旧不依不饶,认定是玉恒招惹了慕容家,想要与慕容家清算当年,“……伊儿那时还小,本就不该受此牵累!何况此事已经过去数年,慕容家对天子不曾有过丝毫不敬!你又何故非要抓住此事不放!当年若伊是我救下的!你若要治她死罪,是否连我也一并杀了!……” “阿璃!”羽麟见她愈说愈恼,急忙从中劝和,“阿璃稍安!此事并非是你所想!若伊入宫是因为你中了醉胭脂的毒,当时阿恒委实束手无策,不得已才请了慕容若伊入宫,为得是要救你!不是要杀她!只是后来……后来是若伊自己甘心情愿留在宫中……” “胡说!她一个惯游江湖的人怎会甘心情愿留在深宫!这帝王宫廷最是女子坟墓!我一早就与她讲过!她不会不知!她一定是受了太子威胁!……” “帝王宫廷是女子坟墓?”玉恒扯一丝笑容,实难理解她心中倒底怎样想法! “殿下不必推敲词句!若要治罪,罚我便是!只求你放过若伊!她一个无辜少女,还请殿下放她一条生路!也是放你城外子民一条生路!慕容苏若非是嗅到杀机他也不会用此毒计!” “甚么杀机?璃儿何以判定我要杀那慕容女子?”玉恒委实哭笑不得。别人毒计她当做是善举!他留宽仁她却以为是别有居心!倒底与谁人相亲?与谁疏远! “若不是要杀她,为何不能放她归去!我中的毒早已医好!你却还是囚了伊儿不放!” “当真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留在东宫!”羽麟再次释言,“我前几日还往御医台看过她,她倒也过得蛮好,还说东宫里锦衣玉食,又不受风吹雨淋,于她小女子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归处……” “那些个锦衣玉食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医童!”蔚璃急言,又指责玉恒,“这分明就是借了我的由头接她入宫,以问当年诛连之罪!” “我要杀一个慕容女子何须借着你的由头……”玉恒愠怒微显。 “所以——你果然是要杀慕容若伊!” “停车!”玉恒忽然断喝!岂有此理!与这女子当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马车骤停,蔚璃倚坐不稳,一头栽进玉恒怀里,恨得她顺势在他腿上猛捶一拳,痛得玉恒腿骨若断,半边发麻,一把拎住她衣领丢回座位,怒斥一声,“下车!自己走回宫去!” 羽麟一看事情闹大了,连忙替蔚璃说情,“别别别!阿璃不知其中因由!不知者不怪!这天寒地冻的,你要她如何走回去……” “不知则不可妄断!此回若不教训她,以后还不定要受她多少冤枉!”玉恒也觉委屈之极。 蔚璃却还是一幅全然无谓的神情,推开车门,跳下车子,回头哼道,“殿下狡若玄狐!试问天下谁人知之!” 玉恒恼得回手掷出她披衣,又喝元鹤,“驾车!” 马车滚滚而去,蔚璃忿忿踢了一脚披衣,恼得恨不能弯弓搭箭,射他个人仰马翻! 车里,羽麟看着玉恒上下左右自顾自地整理着衣袖,幽幽恨道,“女子非是难养!实不可养也!”说着又狠力抖了下衣裾,俨然怒气难消。 雨林看得忍不住笑,又不敢笑,很想说一声:你不养我来养!可是又知他近来朝政艰难、烦不胜烦,一时也不敢乱说。想了想也惟有解他忧患方为上策,“我等下回去,就接了慕容女子出宫,将她送还给慕容苏,言明事情来龙去脉,这事可也就算了结了,如此可好?” 玉恒挑眉,觑他一眼并未搭话。 羽麟一看,这是未说中他所求啊!狠了狠心,只好又补充道,“自明日起,我澹台家会在城外搭建灶房,为那些流民伤兵施舍粥饭,直至……直至阿璃生辰,以此算是送给阿璃的生辰贺礼。你看这样可好?”羽麟此时才明白他午时讲说的替蔚璃求祥瑞是何意思!原来所有的事都在他算计之内,谁人也逃不掉!难怪阿璃骂他是狐狸! “那就照你说的办罢!另外还要查清楚慕容苏给百姓们喂得是甚么药,务必寻得解方!他慕容家若敢伤我一民一士,我就夷平慕容山庄以拓南海!”玉恒说罢,又扣车窗。 车外元鹤又停了车子,玉恒开门下车,回头又丢一句,“告诉慕容苏,以后若非召见,不可再入帝都!”说完大步往城门方向走去。 ******* 醉仙楼里,跑堂伙计着实为眼前这位风姿不凡的女子迷得一阵眩晕,他迎来送往可谓见惯天下稀奇客,可却从未见过这等素净又不失灼彩的雍容女子,怔在门前愣了片刻,才知跑上来鞠躬应承,各样殷勤话来来回回讲了两大筐。 蔚璃环顾酒楼陈设,很有澹台羽麟的附庸风雅之风,笑意微漾,淡淡问说,“可有酒?” “姑娘这话问得!要是没酒哪敢叫醉仙楼啊!就问姑娘想喝甚么酒!我们这有南国的媚儿酥!也有程门的青芝酒!还有东越的桃花醉!西琅的琼田酿!就是天子宫廷之酿——玉楼春,我们这都有!姑娘想喝哪样?” “那就每样来一壶罢!”蔚璃自问也不算贪心,只喝不带,算不得占他澹台家便宜!“再选你店里上等好菜配上几碟,拿来下酒!” 伙计瞧着这女子如此豪爽,又是各种倾佩,殷勤带路引到二楼雅间,又唤来一位伶俐的酒娘伺候左右。他这边将将安顿好了蔚璃,下至楼来,又见一位风姿俊美的贵客站在门前。 今日可也是奇了!莫不是他一对仙人同时下凡?店伙计欢欢喜喜地迎上前,试探着问,“客官可是寻人?楼上有位刚刚入座的女宾……与贵客可是一双?” 玉恒睨了眼这机灵的伙计,微笑令道,“那就前面带路。” 一百零一章 一别君子 旨酒熏熏(1) 伙计又将玉恒领至二楼雅间,酒娘启了隔门,蔚璃探头来看,呼问一声,“忘了问——楼上可有唱曲儿的……”抬头却见玉恒满面霜色地站在门前,不由得又惊又笑。 玉恒早已恨得咬牙,顶风凌寒地寻她半条街却不见人影,果然是钻进了酒楼!看她桌上那些个酒壶酒杯愈发气恼难奈,却未料她竟还想着再叫上一个唱曲儿的! “璃儿好有雅兴!这样风流可还知还家?” 蔚璃笑笑,他若不来寻,她还当真酒足饭饱之后便纵马去了!“殿……店里有上等好酒,走过路过岂能辜负!云疏勿恼,不如一起来尝尝这南国的媚儿酥!” “璃儿不是最爱青芝酒吗?何不与我还家,家里藏有青芝十年陈酿。”玉恒耐性哄劝。 “这里——也有青芝酒!”蔚璃指桌上的另一只酒壶,又指其它罗列在案的各样酒器,“这个……是桃花醉!这是琼田酿!居然还有玉楼春……”她正说着,却见玉恒面色愈来愈冷,忙又改口,“正所谓弱水三万里,只取一瓢饮!而今我有旨酒三千盏,亦只取一杯饮矣!不过……云疏有佳丽三千人,恐怕就要怜之不尽了罢……” 玉恒看她那腮上飞霞,醉眼迷离,就知她可也不是只取一杯饮!“你这是只喝了一杯?” “已然一壶喝尽了!姑娘可真是好酒量!”酒娘在一旁不无赞叹地说道,又铺了羽垫在蔚璃对面的席位上,又添置了酒盏竹箸等器物,意在恭请玉恒入席。 玉恒站在门前,巍然未动,知这女子是想借着酒兴向他发威,他可不想再纵了她嚣张气焰,一时威吓道,“璃儿若是现在起来与我回家,我们还可相安无事,如若不然……” “不然又怎样?”蔚璃仰头,俨然已是酒壮肝胆,且笑且哄,“不如云疏坐下来陪我喝上几杯,我们细细聊聊,我再与你回家不迟,如若不然……”她也故意学他模样,凝起眉头,抿紧嘴唇,一幅威严不可犯的神情。 酒娘一旁看了,只道是他们一对小夫妻吵架,娘子离家出走,街头买醉,官人赶来劝服,哄其回家。只是见这位官人不只生得俊美,秉性也很是温和,偏那小娘子就未免任性了些,酒娘看不过忍不得要在一旁打抱不平,“依奴家说,娘子你家也离了,酒也喝了,这会儿还是同官人回去罢,这夫妻之间本就该互敬互爱……” “啪!”蔚璃猛地一拍桌案,瞠目喝斥,“谁是他家娘子!谁说我要同他归家!” 酒娘吓得身子一抖,未料还是个凶悍的娘子! 玉恒也是又气又笑,无奈只能挥手令酒娘退去,又看看那席上的羽垫,挥袖掸尘极不情愿地坐了,又审视一回面前的酒杯,先倒了些酒摇晃着荡洗过了,再将污酒泼出,才重又斟了半杯新酒。 蔚璃蹙着眉头看他做这一切,毫不掩饰地又是嗤之,又是讽之,“云疏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若是离了你那九重宫阙,怕是迟早会饿死在民间!” 玉恒不与她争,平意问说,“你想聊些甚么?天色不早了,休要闲话。” 蔚璃便也坐正了,郑重道来,“问云疏几个问题,望云疏可以据实回答。不可耍赖使横,不可扯谎欺瞒,不可顾左右而言他……” “这些话只对你自己讲就好!”玉恒讥诮着,“若再没个正经的,我可就回去了。” “若伊是不是喜欢你?”蔚璃直言,也不想再与他虚耗时光。其实她一早就该想到——所谓甘心情愿留在深宫,若非倾心,谁会舍身为囚! 玉恒晃着手中半盏青芝酒,睨一眼蔚璃,笑答,“此事——与我有何相干?与璃儿又有何相干?花绽芳华,路人见而倾心,那也只能是倾心者自顾倾心,芳华者自惜芳华!本就该各得其乐,难不成还要那花朵折了芳华攀附路人怀抱?!” 蔚璃就知他满腹歪理,“云疏这样可就算是顾左右而言他了!那我再问你——伊儿若是不肯去,你待如何?我知伊儿秉性,她若执拗起来,谁人也劝说不住。” 玉恒看她,“你是忧心我赶不走一个黄毛丫头?还是忧心自己争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我不与人争!谁人稀罕谁人拿去!”蔚璃颇为不屑“云疏知道惜芳华,我也无意攀附路人!云疏自顾风流,招惹得这些个情债可也不要殃及于我!你那些个莺莺燕燕……” “都及不过璃儿的护花使者罢?”玉恒抢断她言,“我之风流也比不过璃儿风流罢?我不曾嫌弃了璃儿!璃儿何敢嫌弃我!你招惹了夜玄为你领重兵围城!招惹了羽麟终年为你魂不守舍!还招惹了慕容苏为你来帝都设毒计!璃儿的这些风流事……我都为你忍了,为你平了!你却为着一个自作多情的慕容女子又想弃我?蔚璃,你可还有几分侠肝义胆!” 莫名其妙!侠肝义胆可也不是用在这里的!蔚璃哼了一声,重又说道,“云疏,慕容家于我有恩,慕容苏为看顾我身上寒疾数年来多次往返越都与南海之间,不曾有半分懈怠。春时为了救我性命,他叔侄更是竭力尽心,为之损耗颇多。为此,我不可屈了伊儿……” “那便要屈了我吗?”玉恒语意微寒,“璃儿总是轻言放弃……倒底是无心?还是……”他凝眉看住蔚璃——卿若无心我便休!“我若不来……你酒足饭饱之后,是不是就纵马去了?” “云疏……”蔚璃也凝眸看他,想来正可趁此时机做个了断,“你有天下,你有万民,你须得平衡四境,你须得联合世族,为此,你不得不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而蔚璃所求,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容不得半点瑕疵!你我既然异志殊途,何不各自归去,各自安好?云疏要收天下兵权之日,只须旨意传到东越,我必替云疏谏劝兄长——效忠天子,顺服天命!东越三军亦可望云疏令旗而动……” “所以——你还是想去南召?”玉恒撑笑问说。 一百零一章 一别君子 旨酒熏熏(2) “所以——你还是想去南召?”玉恒撑笑问说。 “非也非也!”蔚璃坚决否认,为消他疑心,又不得不言,“我愿去云疏指定的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凌霄宫,管他天涯海角,大荒大漠,幽谷野地,都是无妨!”任君放逐。 “所以——你宁愿去天涯海角,宁愿去大荒大漠,也不愿留在我身边?”他说不清是恨是恼。 “我之至察,与云疏之至谋,必不相容。与其有一日与君相恨相杀,不若就此别去,与君相思相望于江湖,还能留些昔年美好!余生若再相逢,总还可以杯酒尽欢!”蔚璃言辞坦荡,心意恳切。 玉恒终究再未说话,仰头饮尽杯中酒,也难浇胸中壁垒,又自斟自饮,连尽三杯,才算略止心痛,依旧撑起笑意温和,“璃儿可知——擎远已然收复柏谷关,擒获莫嵩,尽斩莫党余孽,不日将会押解乱臣朝拜帝都,受功领赏。我特地选在冬至日,也就是璃儿的生辰之日,为东越将士排摆庆功宴……是想那时再送你一份贺礼……” 蔚璃微笑,委实难言欢喜,此回莫嵩犯境,杀蔚珂,屠蔚珒,斩方镜,荼毒东越城池,残杀东越子民……而此间至擎远收复柏谷关,又是有多少将士以鲜血铺路,头颅祭城,而三军将士奋勇杀敌时,她却未能与之同袍……如今闻此捷报,心中愧疚懊悔远胜欢喜! “云疏若能恩待将士,便是送给蔚璃最好的贺礼!蔚璃纵使远在天涯,也必然铭记云疏厚义!” 玉恒苦笑,“璃儿……是想今日就走吗?我送你的贺礼并非封赏三军,你就不想等等看吗?” “其实,云疏只须送我一匹好马,一把宝剑,一幅七弦,一点银钱,便足矣了。”蔚璃笑言。 “可也不是十分贪心!”玉恒笑答,心下百般滋味。 “如此说……云疏是应了?”蔚璃小心问说。 “冬至节以后,庆功宴完了,璃儿……便可离开凌霄宫……”他审词酌句,生怕错许诺言。 “当真?”她顿时眸放异彩,面露喜色。 看得玉恒几要落下泪来——还真是个养不熟的东越女子!当真留她不住吗? “那么——你会善待伊儿对吗?至少不会使她屈居齐良媛以下?慕容苏那边我自会去替你陈情!说来慕容女子嫁入皇室也是历来有之!玉熙的母妃就是慕容家的女子罢?你们这也算是亲上加亲……” “那是我的事了!”玉恒喝断她多管闲事,缓言又问,“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好!好!”蔚璃俨然如释重负,如获新生,起身时又一再确认,“我知云疏一言九鼎,可若是回去后能再立份字据给我,一则可以换我这几日心安,再则也可以使我日后见字思君,多多思念云疏,你以为这样可好?” 玉恒也是笑她机灵用心,“好!我会立了字据给你。”一面应着一面抓了她的手往外走。 蔚璃被他钳握得指节生痛,知他心有不甘寻机报复,便抖了抖手臂,又有意哄笑,“云疏休闹!我们这是君子协定,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玉恒忽然回身,一把拎住她衣领推挤在墙上,横眉怒斥,“是璃儿休闹!自今日起你再敢有一丝不驯,休怪我心意反悔!” “不……不会!”蔚璃定了定神,方才他那个反扑是想要杀她吗?来势之汹惊得她掌风暗起。 莫名其妙,哪个与她你情我愿!玉恒怔了片时才松开手指,退后半步,也觉自己这样失态委实可笑可怜,又抬手欲理她衣领,却见她慌乱未定,倚墙避之,他心底又是疼惜又是悔恨,转而重新牵她手指,这一回轻巧温柔,言语也安若许多,“天色已晚,先回家罢……” ******* 那个慕容若伊还果然是痴心一片!凭是澹台羽麟怎样劝说——言尽宫廷之险,言尽太子薄情,言尽黎民之殇,言尽慕容家之祸患……为此足足讲了一夜又一天,她慕容若伊就是只字不进,执念倒底——宁死也不离开东宫。 这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澹台羽麟实在无法,只能向玉恒借了金甲侍卫打算用强,未料慕容若伊比他还有主意,取出备在身上的慕容家剧毒“翡翠冷”与之对峙,声言谁敢近前,她就立时喝下翡翠冷,横死东宫! 她若死在东宫,那慕容一族可就与玉家结下世仇了!死得可也就不只是城外数以千计的贫苦百姓了!澹台羽麟又急又恨!恨那太子怎就无故招惹出这样一段孽缘!偏偏招惹完他又不管不问了!一个人倒是躲得干净!害他与这倔强女子已经周旋了两天两夜,依旧毫无结果! 眼见着三日之期已到,城外的那些流民残兵虽则得了澹台家的赈济粥粮,可是也都毒症渐显,有人呕吐不止,有人直接昏倒路边,有人周身痛痒几不可耐……澹台羽麟知道这是慕容苏下得毒起作用了!如果再不将若伊接出东宫、送还慕容家,那城外这些个无辜百姓必定要受毒药折磨而死! 澹台羽麟再无计可施,只好趁着玉恒前朝理政之机,悄悄来央请蔚璃,想求她帮忙劝劝若伊。 蔚璃因着有了归去逍遥之盼望,这两天在凌霄殿上异常乖巧——按时起床,按时吃药,让做甚么就做甚么,把素日里玩耍的那些嬉闹都舍去了,将那教宫女们射箭的辛苦也都免了,她现下只一心哄着玉恒心顺气和,生怕他无故恼了又悔承诺。 这日用过早膳,她正在摆弄玉恒写给她的那份诺书——承诺她冬至之后便可离开凌霄宫。她得了这诺书便如同得了赦令一般,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翻出来看看,生怕自己放忘了地方,或是被“居心不良”的人再偷回去。 百里引了羽麟上殿请安,羽麟向其讲说了若伊之固执,又讲说城外形势之危急,又讲说玉恒的无赖不管不问……抱怨声声,听得蔚璃诧异非常,“所以耽搁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将若伊接出宫去?!” 一百零一章 一别君子 旨酒熏熏(3) 羽麟受她责难也是委屈之极,“这事与我本就不相干的!你们一个个各有逍遥,倒丢下我又是救济难民残兵,又是哄劝红颜祸水,我招谁惹谁了!如今看,她慕容若伊爱去不去!城外死得可也不是我澹台家的人!要结仇可也不是我澹台羽麟的仇!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说说懒躺去火炉旁,一动也不肯动了。 蔚璃无法,只好应他所请,整理了衣冠,又强拉着他往慕容若伊的住处来。 慕容若伊这两天也是不眠不休,自囚在小小的寝阁里,手里握着装有剧毒翡翠冷的琉璃药瓶,时刻警觉着生人靠近。 蔚璃来时,启开房门,见她正周身戒备地端坐在书案后,目色惊惶,面容憔悴,见着门前站立的蔚璃,又惊又喜,不觉扑案大哭,“璃姐姐!璃姐姐救我!……他们都欺负我!他们要赶我出去!……凌霄君用完了我就要弃我!他承诺过要是医好了璃姐姐就许我留在东宫……” 羽麟这两天也算见识了这慕容女子的巧舌善辩、语出惊人,有的没的都能被她说成有的!听她胡说乱喊一气,不得不小声提醒蔚璃,“你休要听她乱叫!阿恒没有说过许她留下!” 蔚璃瞪了羽麟一眼,不做理会,径自至书案前,拥住若伊,先是由她在自己肩上哭个痛快。女子痴心最是可怜。凭她世族嫡女,却甘愿在这深宫做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小药童,又受金甲威吓,又受强权算计,可也真是难为了她! “璃姐姐,你帮帮我罢……不要叫凌霄君赶我出去!只要容我留在东宫,让我做甚么都行!”若伊又呜呜咽咽地拉着蔚璃哭求,“凌霄君最信璃姐姐,你同他说,他一定答应!” 蔚璃笑着抚去她脸上泪痕,又看她掌心里握着的药瓶,“伊儿可好先将这翡翠冷交给我来保管?你想留在东宫……这也不算甚么难事!璃姐姐愿意帮你……” 若伊看看她,犹豫了片时,还是松开了手掌,“我信璃姐姐!璃姐姐必不会欺我!” 蔚璃频频点头,连忙将那瓶翡翠冷收入自己锦囊,又劝问若伊,“伊儿志向,苏小叔可知?你或者先写封信给苏小叔,言明事情真相,表明你的心志……” “没用的!”羽麟一旁插言,“这些我已经同慕容苏说过了!他不肯信!还非说我是为虎作伥,帮着玉室向他慕容一族寻仇!” “寻甚么仇?”蔚璃不解,若说有仇也是天家斩杀若伊双亲之仇罢?可那是公法非是私怨。 羽麟皱着个眉头,一幅讳莫如深的神情。 蔚璃便也不再追问,当下可没那些个心力再料理其他枝节,“有伊儿的亲笔信他也不信吗?”“他说——怎知伊儿不是受人胁迫!”羽麟怒答。忿恨自己被卷入这不相干的恩怨里。 蔚璃见此计不通,只好再劝若伊,“那么伊儿也不妨直言,倒底怎样你才肯出城去见小叔?你知城外数以千计的百姓生死,全在苏小叔一念之间,伊儿万不可使自己的亲叔叔做这千古恶人!” “那就让凌霄君亲自来见我!我要他赐我名份!我要他给我诺书,准我一生一世都留在他身边!我拿了诺书,自会去见小叔,向他言明心志之后再回东宫。”若伊终于向蔚璃坦意直言。 “你可真是不知羞啊!”羽麟又气又急,“你一个女儿家,哪有向男人讨要名份的道理!何况凌霄君并不喜欢你!他喜欢的是你的璃姐姐!你不知道吗?你要与她争吗?” “璃姐姐已经有了她的子青良人!没道理还要霸占着凌霄君!”若伊毫不示弱地吼回去,“凌霄君喜不喜欢我那是他的事!我喜欢他那是我的事!我就是要留在他身边!反正他身边多得是妃嫔侍妾,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伊儿……”蔚璃急忙劝抚,“慕容家乃名门望族,虽比不得朝堂公卿之尊贵,可也是名处四大世族之列。而你又是世族嫡女,现下是慕容嫡脉的唯一传人,慕容老宗主还指望着你能继承衣钵、传承家业,你……当真就甘心为他人之妾室吗?” “那璃姐姐帮我啊!”若伊半是撒娇半是耍赖,“要是能使我做太子妃,我也甘心情愿!” “笑话!天下女子哪个不甘心情愿!”羽麟气得都要哭了,“太子妃那是得王室之女,功勋之后!你一个……一个庶民,一个刁蛮女子……你……你痴心妄想!”羽麟骂完又有觉醒,想想这话连蔚璃也骂了,她如今也是庶民,她曾经也是刁蛮女子!“那个……阿璃,你与旁人不同……你不是一般的庶民……” “璃姐姐才不想做太子妃!”若伊又喊,又扯住蔚璃袖端切切询问,“璃姐姐,你有风篁世子了,你不会与我争凌霄君了对不对?你对风篁世子那么好那么爱,他受一点点伤你就把他接进越安宫去,你对濯哥哥也没有这么细心过,你欢喜着和你的子青在一起对不对?” 蔚璃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能怔怔点头,顺着她语气哄说,“我有子青,我心足矣……可是伊儿,你的濯哥哥不好吗?我与苏小叔费心多年,为得就是要使你做青濯的正妻……” “濯哥哥是块木头!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若伊恼怒,“他心里有个别的女子!我知道的!他一会笑,一会哭,为那个女子许多天魂不守舍……” 蔚璃听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很是稀奇,“这是几时的事?” “你管几时的事!反正是真有的事!”若伊俨然失了耐性,一面怒气汹汹,一面眼泪汪汪,“璃姐姐若是因为舍不得凌霄君才来劝我,可也不必讲这么多弯弯绕绕……璃姐姐于我有恩!我又怎敢与璃姐姐相争!你只说一声你想要凌霄君……那我两下都不敢辜负,只饮毒自尽了就是!”说着扑上来就要抢夺蔚璃怀里锦囊。 一百零一章 一别君子 旨酒熏熏(4) “伊儿!伊儿!”蔚璃与她争扯不下,羽麟看得心惊,也凑上来帮忙,三人撕扯着那只锦囊,倒底被若伊又踢又咬夺了回去,解开系带,取出翡翠冷,扬在手中—— “我想好了!凌霄君若是不封我做太子妃,我就死在东宫!管你甚么城外百姓!管你甚么世仇宿怨!天下谁人也抵不过我若伊所求!璃姐姐,你若舍不得凌霄君……就骂我一顿,我当下就死在这里!不负璃姐姐大恩!也不负我心中所爱!” 鬼呀!不等蔚璃骂人羽麟是真想骂人了!平平静静的慕容苏怎就养出这样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侄女!“慕容若伊!你要是敢死在这里!凌霄君就会荡平你慕容一族!” “澹台羽麟!”蔚璃恼他如今还敢说这狠话,紧着劝慰若伊,“你不要信羽麟胡说!凌霄君不会伤你!更不会伤害慕容家!你要的……名份,我自会代你向他陈情!我不稀罕甚么凌霄君,我倾心子青,绝不会与你争夺凌霄君!你把那药瓶先放下!伊儿听话……” “那你拿他的亲笔诏书来!我见了诏书就与你们去城外见小叔!”若伊又开始以命要挟。 “好!好!”蔚璃匆匆应着,又喝令羽麟,“你去找太子要诏书,我在这里陪着伊儿。” 羽麟是真得要哭了!找太子要诏书?封慕容女子做太子妃?太子不把他五马分尸了才怪! “还真是一对蠢物!”幽冷的声音响自门外,房门开启,一股冷风贯入,惊得羽麟和蔚璃都是身上一颤,羽麟最先反应,扑上前率先告状,“都是阿璃自告奋勇,她非说自己能成事……” 蔚璃也顾不上争辩了,只惊惶地盯看着玉恒,猜度着这该死的太子是几时站到门外的!方才那些个话又被他听去了几成?! 玉恒跨步入内,冷眼扫过他二人,委实气得想笑,一个自负天下第一聪明,一个自视女中英杰无人可敌,可却偏偏双双折在一个小小的慕容女子手中!“天底下可还有比你们更蠢笨的人吗?”他冷言讥笑。 “自然有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蔚璃百般讨好地凑上来,生怕今日之事惹恼了他,使他借故收回诺言,“那个……殿下几时来的?怎也不说一声?我们……” “蔚璃!你胆敢再多说一句……”玉恒沉声厉喝。 蔚璃连忙摆手,示意自己当下就会禁声不言。 那边若伊又可怜兮兮地抹起了眼泪,“璃姐姐……璃姐姐帮我……” 蔚璃实不忍见,不得不壮了胆子,豁出前程,又上来言,“殿下,伊儿她情真意重……喂!”未待说完,玉恒一支手影晃过,直扑她面门,蔚璃闪身急退,挥掌来敌,二人打了个错肩,玉恒又迅疾回手,一把扼住其咽喉,蔚璃只觉喉咙一紧,一口气滞在咽喉,进出不得! 羽麟被眼前突发惊得目瞪口呆,“恒……阿……恒……阿……”羽麟吓得“恒”了半晌也未横出一句整话,却见蔚璃已是面色煞白,急得终于掉下泪来。 玉恒稍定心神,甩手将蔚璃推出,推得她几个踉跄跌在羽麟怀里,羽麟急忙扶住,不由得长吁了口气,扯着她袖端又哭起来了。 “出去!”玉恒厉喝。 这一回他二人谁也不敢多言,争抢着夺门而出,又都慌里慌张地回手带上了房门。 门阶上,蔚璃犹自心惊,转头看了眼还在抹泪的羽麟,又觉怒气难奈,抬腿踢他一脚,恨道,“蠢物!怎就不知放个人在外面看着!这回可是害惨了子青!” 羽麟怔了半晌才知她所言何意,哭也没处哭了,不由恼道,“你还管甚么青的绿的!还是先看顾好自己罢!你看不出他方才分明是想杀你!”他当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如今再往这冷风里一站,真真是脊背发凉,一身寒意。 蔚璃也惊魂未定,看看他,又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自我安慰道,“云疏只是一时恼了……他已经答应了要放我逍遥,只是,须等擎远他们入京复命之后,等他们的庆功宴一了,我就可以离开凌霄宫了……” 澹台羽麟如同看“痴人说梦”一般看着蔚璃,不无怜悯地质问,“你说得那些……自己可信?” 蔚璃气他嘲讽,“云疏写了诺书给我!”说时去翻找身上,又是怀里袖底搜寻一番,只差脱鞋查看了,“该死!我的锦囊掉在里面!”回头又看那紧闭的房门,又眉眼弯弯的顾看羽麟。 羽麟立时领会她主意,不由忿忿,“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啊!怎么就认识了你们两个!”说完用力拂袖,大步去了。 蔚璃又气又急,自己俨然已经得罪了那太子,他很可能会反悔不再放她出宫,惟是那纸诺书还能做个依凭,可现下诺书却丢在里面了,都是方才那番撕扯……这可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意要把诺门寻回来,此事关系平生荣辱!这样想着,又站在门前自我鼓舞士气数回,终于抬手推开了房门。 而眼前所见——人影一双,重重叠叠,那太子竟然与那慕容女子拥在了一处?! 蔚璃又惊又窘,实未料及,一时间退又不甘,只好手搭额头,喃喃低语,“抱……抱歉!打扰!那个……我来寻个东西!很快就好!”说时,也不看他二人,低头转至方才与慕容若伊撕扯的地方,俯下身去,左寻右看。 慕容若伊瞧她那模样分明就是来捣乱的,不觉撇了撇嘴,有些得意地说道,“璃姐姐,凌霄君答应封我做太子妃了呢!” “啊?!”蔚璃怔怔抬头,“那……恭喜你了!……我方才有个锦囊……许是掉在这里,好伊儿有没有看见?” 若伊昂了昂头,一指默不作声的玉恒,“被凌霄君收去了。” 蔚璃顿觉头痛欲裂,好死不死怎就非得落在他手里!一时间抬眼看他的胆量也没有,只能再次央请若伊,“那个……好伊儿,可不可以帮璃姐姐要回来?璃姐姐重谢你呢!” “这有何难!凌霄君,把璃姐姐的东西还给她罢。”慕容若伊毫无惧色,仰头向玉恒说道。 一百零一章 一别君子 旨酒熏熏(5) “这有何难!凌霄君,把璃姐姐的东西还给她罢。”慕容若伊毫无惧色,仰头向玉恒说道。 玉恒早已被气得五脏俱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羽麟!心意飘摇不知所为的蔚璃!还有她那只甚么破锦囊!他都被人要挟着要娶奸人为妃了,她还在这里若无其事的寻她那只破锦囊!莫名其妙!玉恒回手将锦囊掷在蔚璃脸上,冷目瞟过,未置一言。 蔚璃敢怒也不敢言,连忙收了锦囊匆匆奔出,回手带上房门,又下到门阶下细查锦囊内所有。可是一应杂物摊了满地尽是——有百里放在里面的木兰香包,有苓儿放入的一块桃酥,还有她自己稀罕的一小块玉坠……可是翻来找去,就是不见了玉恒写给她的诺书! “该死!”蔚璃恨自己大意,方才在里面怎就未先检查检查!那诺书许是被他调包了!想着急匆匆收了地上杂物,起身又往门前来,伸手将要推门,却听里面一阵笑语传出——“凌霄君这话可当真?你只要不是哄着我说的……为你死了我都心甘……” 蔚璃又是一阵发怔——自己这是做甚么?倒像有意扰他二人情意绵绵似的!方才伊儿说甚么?凌霄君已经封她做太子妃?快了些罢!不该先请奏天子吗?许是天子已经知悉了罢,毕竟涉及城外千余条百姓性命! 娶了慕容女子可也没有甚么不好,至少慕容家世世代代安于医道,断不会像齐门那样会有逼宫之患!若伊又非贪恋权贵而入皇廷,她待太子应该是真心实意,帝王之婚惟此真情最最可贵!他也应该心满意足了…… 罢了!我这又是替谁人欢喜,为谁人忧心!——蔚璃自嘲自叹一声,转身下了门阶,羽麟早已不见踪迹,满院金甲倒是烁烁生威,廊门外又走来东宫里最灵巧的人儿——元鹤。 看他怀中所抱,是七弦吗?是聘礼吗?蔚璃注目看着,心思仍旧迷茫一片。 元鹤路过,驻足行礼,许是看她神色恍惚,又多问一句,“越姑娘是回凌霄殿?苓儿未曾跟来侍奉?姑娘若是不急,可否稍等片时,我这边将琴送给殿下,便可护送了姑娘回去。” “甚么琴?”蔚璃怔怔问说。 “嗯——”元鹤稍有犹豫,支吾着道,“是——泠泷琴……殿下说,借来一用。” 子青送的泠泷琴。蔚璃赔笑,不敢再提子青之事,便也就无话可答。说来这琴也算是太子计谋所得。何言借用。这宫中所有,连她身上所用,岂非都是他玉家器物!原是她在借用才对。 “我记得来时路……自己能回。” 元鹤看她背影摇晃着去了,也未再多言,抱着琴登上了门阶,抬手叩门。 ******** 慕容若伊是怎样也未想到,那寤寐求之,切切思之的君子,得来竟是这般轻易! 她看着凌霄君在纸上写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遗我以冰心,报之以山盟; 续我之琴弦,报之以长歌。 琼瑶且为信,山盟且为念; 长歌凯旋时,为卿抚凤驾。 诗赋之后,又寥寥几笔染就一枝木兰横空,木兰之下又特地附注:凌霄君诺。太和十六年冬。 慕容若伊危坐案旁,怔怔看着,又是欢喜,又是疑惑,眉头微蹙,“凌霄君……这是何意?何谓续琴弦?何谓凯旋时?难道我现下还是不能留在东宫吗?” 玉恒微微笑笑,摇摆手臂轻拂纸面,静待墨干,又缓言道来,“伊儿深情,本君悦之。只是现下我朝中政务混乱,亟待整治,恒无心问及后宫内务,故尔,只能遣你先去,待你为本君修成大功,凯旋之时,本君当为你抚凤驾,捧凤冠,迎你入住东宫。” “大功?甚么大功?”慕容若伊眉头愈皱愈紧。 凌霄君用手一指案上的泠泷琴,“你可知此琴?”未待她答,自己又言,“你应该知道。萌春时节,你小叔替璃儿医病,知她寿命只剩三年五载时,他也曾苦无良方、遍查古籍罢?谏言风王族以泠泷琴为聘,迎娶璃儿入召国的也是你小叔罢?他可曾与你说过这古琴之玄妙?” 若伊摇头,半知半疑,“你……怎么知道这些?小叔他……已经做得极其谨慎了!他是曾说过——泠泷琴是璃姐姐今世之药,而风篁世子就是璃姐姐的今世之欢,惟有召国风王族才是璃姐姐最好的归宿。” “是吗?”玉恒淡然一笑,她最好的归宿从来不在别处,而是在他的庇护之地。 “起初我也并不这样想。”若伊还以为凌霄君是在问她,便诚意作答,“璃姐姐喜欢凌霄君,我从来都是知道的!她宫里藏了许多凌霄君的画像,都是她自己一幅一幅凭着思念画的!越王哥哥为迎召国公主在越都遍植桃花的时候,璃姐姐怎样也不许人动她寝宫前面的几株木兰,连着澜庭里更是不许人栽种桃花……” 玉恒微笑着听她讲说那东越女子的曾经深情,可也不是不欣慰,不是不欢喜的!只是此样深情几时变成了犹疑不定?他以为她早该认定——此生非他莫属!无论世事怎样变迁! “可是后来,越王哥哥把她许给了风篁世子,她虽然在宫里闷闷不乐了许多天,不过也还是接受了这样的婚盟。璃姐姐仁义,她待风篁世子也是极好的!那时,风篁世子为了追赶抢走袖姐姐的贼人,不幸受了伤,璃姐姐就立时派人将他接入越安宫居住……” 玉恒笑笑,打断她言,“若非是你小叔密信,风王族也不会使出风篁世子与泠泷琴这一步棋。不过……泠泷琴若不出,璃儿可也未必撑到今日;泠泷琴若出,必然扯出风王族子弟。事已至此,且不说他。”怪只怪自己算计不周,虽派萧雪劫杀了召国五千护驾王军,却未料到是风篁携了名琴,一人一骑另辟蹊径。 “我要与你说的,是这只琴。”玉恒重又转回正题,“此琴为上古瑶帝所制,取千年神木瑶山梧桐,斫之为案;取世外神物北海冰蚕,结丝为弦;传言梧桐曾为凤凰所栖,修有精魂;冰蚕乃是谪仙幻化,自有灵魄。故而此琴,方有驱毒去疾之妙用。” 一百零一章 一别君子 旨酒熏熏(6) “只是可惜……少了两根琴弦!”若伊接道,凭她聪慧已然恍有所悟,“凌霄君是要我往北海,寻找冰蚕,等那冰蚕结丝,再补两根琴弦回来?” 玉恒含笑,赞她聪慧,“伊儿可有决心,成此大功?” 若伊看他,才知羽麟说得没错!还果然是君子险恶!“可是凌霄君是否知道——那冰蚕因生在苦寒之地,三年方得一幼虫,那幼虫三年方能吐丝结茧,待蚕蛾羽化破茧又是三年……伊儿此去,若想觅蚕丝而制琴弦,至少需要十年光景!待我凯旋,早已是芳华不在,红颜白发!” “那么——冰心可移?真情可易?”玉恒淡然问说。 “我……”若伊忽闪着明眸烁烁,十年可以易去太多东西……可是此心,应该不改其衷罢!“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若伊言之赤诚。 “那么——待你归来,我必谨守誓言,迎你入后宫,结永世之好。”玉恒亦郑重告之,又慢慢折了那页诗稿,又取腰上环佩附与诗稿之上,推至若伊面前,“此为信诺,你且收好。” 若伊低头注看着近在咫尺的君子之诺——迎入后宫,结永世之好!岂非正是她所思所求!可是若要应此诺言,还须得奔赴千里之外,与君子远隔万水千山,远隔岁月流转,直到自己修成大功……又是否能够修成大功?小叔知此琴弦之妙用尚且不敢抱此痴想!自己一个学医不足十载的弱女子,当真能够寻到冰蚕,制成丝弦? “凌霄君定要续这琴弦……是为了璃姐姐吗?”她心存忧疑,怕这一生只是为人作嫁衣! 玉恒思忖着,谨慎答言,“瑶帝制琴,是以仁、义、礼、信、智,文、武之道各司一弦,而成七弦,之后礼乐成,天下循之。如今缺失了一弦与四弦,便是礼道中缺失了仁与信,天子欲治天下,又怎好不仁?怎好无信?我既得此神器在手,又怎好使它存有缺憾……” “胡说!”慕容若伊立眉呼喝,“凌霄君又何必与我冠冕堂皇!你就是为了璃姐姐!你知她体内寒毒难清,这一生未必安好,而泠泷之弦历经千年,又未必长久,你才要故意哄了我去,为她寻找冰蚕,炼制丝弦! 你当初接我入宫,是以为我会慕容家的移魂渡命之术,想以我性命换璃姐姐性命!可惜,伊儿蠢笨,未能如你所愿!可是后来你还是囚着我不放,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派此用场!我说的对是不对?!” 玉恒无奈笑笑,这小女子倒也机灵的可爱!“伊儿既然心知,又何必劳我杜撰言辞!” “哼!”若伊撇了撇嘴,终于落下泪来,“人家赤心诚意!凌霄君何忍欺我!我知你心里只有璃姐姐!可也不必拿这些个谎话哄我!我若是去了北海,死在外面,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说说又爬到玉恒近前,不由分说地扑倒在他怀里,扯了他的衣袖又是抹泪又是擦脸,嘴里犹自碎碎念念,“我是甘愿为凌霄君死了,可是你也不能当我是好欺的!我知你用心,你也须得知我诚意!我若为你赴北海,你也须得为我守诺言!我若真的有幸归来……” “伊儿必会归来。”玉恒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珠,倒也少见这样赤心直勇之人,她滚在他怀里那样撒娇耍赖,还真是像极了东越女子当年,没由来地竟招惹了他的怜惜之心,轻轻拥了拥她,“伊儿不去北海也是无妨,你若只想安心归家,我也不会为难,自会派人送你出城,交在你小叔手上,慕容苏所为虽然阴毒了些……可这是我辈恩怨,与伊儿无关……” “我要凌霄君亲自送我出城!”若伊倚进他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木兰幽香。 “好!这也不是甚么难事。”玉恒笑答,学她之前的那份爽气。 “我要凌霄君再送我几件衣裳!” “这个……”他低头看看她瘦骨纤纤,身量娇小,“怕是来不及赶制新衣罢?又没有那刚好与你身量相当的宫女存有新衣的……” “我要的是凌霄君自己的衣裳,且还是穿过的!” “伊儿……”玉恒莫名地一阵心酸,为这女子的痴情,他几乎于心不忍。 “咦?这又有何难!”若伊半是撒娇半是诘问。 “不难。你还要甚么?”除去深情不可许,大约此生所有都可以赠她! “我要凌霄君抱着我出宫!”她必须在离去之前昭示主权。 玉恒笑笑,此生在那东越女子之外还不曾容谁这样放肆!“这个……也不是难事……” “小叔会等我到几时?” “今日未时。” “那凌霄君就再多抱我一会……”她声音哽咽,扑向他怀里,泪流不止。 ******** 未时三刻,南城门外的十里驿亭,日正西去,北风骤起,慕容苏仰头望望天边涌起的乌云,知风雪将至,归途又是各样艰难。想想此生三次上帝都,第一次是接兄长骨骸归故里,第二次是扶二姐灵柩入陵墓,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但愿可以接兄长的孤女平平安安归家园。 远处的野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来,车前有四匹骏马开道,车后有六纵铠甲护行,铠甲挥举的旗帜上绣着精巧的玉字。 慕容苏微微蹙眉——伊儿若是无恙何敢劳他亲送?!莫非…… 马车停驻在百步之外,有侍卫上前安置脚踏,开启车门,但见一袭白衣从容闲适地步下车子,回身搭手,又自车内扶下一位鹅黄衣裳的女子。 “伊儿……”慕容苏终于松了松掌心,将几枚暗器重又收入袖底。 慕容若伊牵着玉恒的衣角,迟迟不肯再多去一步,玉恒几次含笑哄劝,都惹得她泪水连连。 驿亭里的慕容苏倒是看不懂他们的依依惜别了,难道澹台羽麟所言竟是真的?!伊儿竟然倾心于玉家太子?!荒唐!!只是还是他玉家天下,他慕容家女子断然不会再入皇廷! 慕容苏大步迎出驿亭,玉恒见了,不得不掰开若伊牵绊的手指,催促一声,“去罢。天地之大,任你南北!” 若伊憋着嘴,哭得满面狼藉,“我若凯旋归来,凌霄君不可不守诺言!” 玉恒微笑,有极少见的温柔,“君子一诺,生死必赴。” 若伊呜咽着一步一回头地去了,玉恒忽又想起甚么,追了两步又问,“若伊可知——你族中有位名唤慕容若子的女子?” 若伊停步回他,“慕容家嫡系血脉中再无女子。而旁支血脉中的女子,也断不会取名‘若’字,‘若伊’是因着父亲爱重母亲,祈望我能像极母亲才赐下的名字,此与家谱无涉。” 玉恒点头,“多谢伊儿。愿卿此去……多多珍重。” 凌霄君送慕容若伊至十里驿亭,赠马车为礼,二手执手别过,再相逢已是许多年后。 一百零二章 迷途偶遇 紫竹幽幽(1) 直至暮霭沉阁时,蔚璃还没有走回凌霄殿。她一个人在各处回廊里兜兜转转,分明是跃到房顶看好的路线,跳下来再走,就总会错了方向。是自己心智减弱?还是这东宫又起了宫墙? 只这宫宇建造一事就可看出居者之用心。自己的越安宫,她回国重建时,便是使一条轴线贯穿到底,三层大殿罗列进去,两侧再分宫别院,看着清晰,走起来也简单。哪里像这凌霄宫!那位东宫太子没事的时候大约都在拆台整景了! 走一走便是一处池园,绕过去便没了先前的路,好不容易兜回正道,走两步又是一角假山,以为可以直接翻过去了事,待到了山那边,才知是别有洞天!难怪元鹤殷勤,非说要送她回去!如此看,若没有个带路的,自己走到月出东山也走不回凌霄殿! 丢了君子诺书的她本就气馁,现下又遇这鬼打墙般的迷宫便愈发气恼,折了一段梅枝,在她所有路过的地方都丢下一朵梅花,再这样径自走去,不知不觉间竟又遇见丛丛木兰。 蔚璃举头望去,那树上枯叶早已落尽,惟剩下满枝花苞,好似一盏盏的烛芯傲然于北风之中。 木兰乃君子所爱!这里有一大片君子所爱!莫不是到了他的私宅密园?她踌躇着再往前去,果然见一位女子身影,孤零零立于花枝之下。 “请问……”蔚璃试探着招呼,忧心别是又撞上那太子的侍妾嫔妃了罢,“此地是何处?” 那女子闻声转身,眉眼淡若,一身孤寒,看见蔚璃倒是动了动眉头,眼里飘过一丝诧异,可是转瞬又是如水墨般寡淡,言语亦沁着几分寒冷,“姑娘……欲寻何处?” 蔚璃笑笑,怎好说自己迷路了!一世英名岂能毁在这里!“我嘛……随便走走!只是见这木兰成群,花苞如灯,在这寂寂寒日里很是欣欣向荣!还当自己是入了琼阁仙台……” 那女子冷笑,不掩讥讽,“几株木兰而已,怎就琼阁仙台了!姑娘奉承未免过了。这里是辛夷院。” “哦——原来是辛夷院……”好熟悉的名字啊!蔚璃心绪急转,猛然忆起——苓儿曾讲过那位向她下毒的伏白冰夫人就被禁足在辛夷院!“夫人是……伏白家的女子?” 伏白冰笑笑,不置可否,“阁下是东越蔚璃?” “你居然认得我?”蔚璃还颇觉荣幸,因为先是念及她是那累世贵族伏白家的女子,才又想到她是想毒害自己的凶手,省悟了又不觉蹙眉,环顾四下寂寂,悠然笑道,“深宫虽深,惟此处路窄啊!” 伏白冰也讥诮着回,“蔚璃公主放心,我不会武功,若说近身搏杀,冰甘拜下风。” “那就好!那就好!”蔚璃故做宽慰状,又玩笑一句,“我也不善与女人厮杀!” 二人自此便算是寒暄相识。蔚璃未知会在此样境遇下相识伏白冰——帝君之族伏白家的嫡长女,东宫太子欲委以禅让重任的奇女子,不知何故设毒计想要谋杀自己的女子! 伏白冰也稀奇与她之相逢竟是这般随意,瞧她那眼神迷茫、一脸无奈,俨然是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若非凭着看过无数幅的太子表哥描绘过的蔚璃画像,她倒也不敢确实面前这怏怏无神、心思恍惚的女子就是传说中仿如长了三头六臂的东越蔚璃。 二人都佯装瞻顾木兰,实则却又都彼此打量审视。良久,终于还是蔚璃按捺不住,直言问道,“我与冰夫人初次相识,却也想不起蔚族与伏白家有何世仇宿怨,就想请教一下冰夫人,是为何缘故想要置我于死地?” 伏白冰淡然一笑,在蔚璃看来委实像极了玉家太子,言辞寡淡亦有其风——“蔚璃公主客气。我想杀你……是因为……我恨你。” “那又为何恨我?”蔚璃既觉稀奇有趣,又觉不可理喻。难道也是为了太子玉恒?伏白家女子入后宫也是历朝惯例!看来自己占着凌霄殿倒是挡了不少人的路啊! “因为……因为……”伏白冰犹豫着那些阵年旧事还要不要说,说了又有何用处?自己已然得罪太子一回,还要不要再触犯他忌讳?上一回险些殃及紫竹书院,再有一回怕是不会轻易饶恕了罢。而面前这个女子…… 伏白冰重又审看起蔚璃,都说她颖慧异常,足智多谋,且有深情、重恩义!东越中兴赖她之工,太子还朝也是借他之力!此样女子——杀了可也未必解恨,若能利用之,或许还能成就大事罢?! 伏白冰想着,不觉欣然一笑,“都是旧事了……我一时到又忘记了!” 蔚璃更是又笑又叹,所谓一笑泯恩仇真的可以这般轻易吗?她曾恨到想杀,如今却闲话一句——都忘记了!“近来之事……也真是有趣!”蔚璃自言自语,是想到了被封做太子妃的若依。 “璃公主还有何趣事?可否说来听听?”伏白冰笑意里难得见一丝温和,似有意攀谈。 蔚璃也正是郁闷难遣,各种怏怏,遂与她坦意直言,“我曾看好一女子,与她相亲相爱多年,本想栽培了她使她做我幼弟的妻子,为青门掌门庭、延子嗣,可却未曾想,那女子今时长成窈窕之姿,竟然恋上了旁人……”蔚璃自己说都觉荒唐可笑,更别说那个旁人竟还是自己昔年倾心之人! 她兀自嗟叹,全为留意伏白冰的神色变化。只听到“为青门掌门庭、延子嗣”时,伏白冰就是面上一凛,眸色迥然,再后面的话她倒也听得不甚分明,幽幽问说,“璃公主所言幼弟……可是清濯少将军?” 蔚璃这才醒悟,自己竟然无意间提到了青门,不过世族面前倒也无须隐瞒,当年那些事可谓大家尽知。“是啊!让冰夫人见笑了!不过这事也怨不得人家女子!是我那个濯弟委实木讷蠢笨,不识风情!到还似个不经世事的顽童!” 伏白冰也陪着笑意,果然青门后人都是她在照料!竟然还细致到要为清濯娶妻、为青门留后。“璃公主善心,青门……亡魂,必然铭记。” 一百零二章 迷途偶遇 紫竹幽幽(2) 蔚璃轻笑,“夫人谬赞。并非善心,是我本分。蔚族与青门世代联姻,如同一脉。就像似伏白家与玉室……”说说又想到伏白一族已然被玉室逐出帝都,这话讲来未免讽刺,笑意窘迫下忙又另外说道,“这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了。改日再来向冰夫人讨教。”说时随便约摸个方向就大步走去。 伏白冰只觉与她言犹未尽,怎好就此分别,正要唤她时,却见她又转身回来,笑语晏晏,“我差点忘了,过了冬至我就要离开帝都了,大约也不会再来向夫人讨教了。夫人若还想杀我可也再没有机会了。”她一面玩笑着一面恭恭敬敬向着伏白冰躬身一礼,算是辞别。 转身去时,伏白冰在她身后急急喊道,“蔚璃!我有话说与你!” 蔚璃头也不回,扬手答道,“冰夫人既然恕我,我自会向太子求情,恕过你禁足之刑!” 还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伏白冰暗暗恼恨,再次喊道,“璃公主该去紫竹书院看看!” 蔚璃蓦然回身,各样惊疑,“紫竹书院?在哪里?那里有甚好看?” 伏白冰摇头,笑意苦涩,“我也不知在哪里。只是璃公主若能找到,必然会大有收获!”她说时想到了甚么,停了一下重又补言,“这并非是我诡计!我伏白冰以伏白一族存亡起誓,绝不会诓骗蔚璃公主!但求璃公主在离开帝都之前,先往紫竹书院看一上眼!” “嗯,这个……”蔚璃听得莫名,看看四周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再黑可就真的找不回去了!那位太子如今还不定怎么恶意地揣度她呢!“容我想想。如果我能探知到紫竹书院所在……” “切不可向太子打探!”伏白冰切切叮嘱,“也不可过问太子身边的任何人!尤其是元鹤萧雪之流!璃公主须得自己去寻找。” 这便有趣了!蔚璃笑笑,“我该往何处寻找?”难道还会像这回一般迷了路撞进桃花源!不过伏白冰那份虽极力隐藏却如何也藏不住的焦愁,倒是使蔚璃想起了一件事,“冰夫人……蔚璃倒有一事想当下请教……曾经,我为太子殿下负传国御玺还朝时,殿下有言:天子若失,他若不存,则玉室江山之承继……殿下当时特地叮嘱我:要我来寻冰夫人……” 蔚璃话没说完,就看见伏白冰已是泪流满面,那素来绷紧的不肯带出半点喜怒的面容,似乎瞬间崩溃,她哽咽着,短暂的惊愕之后既有大喜,又有大悲,既像是喜极而泣,又像是悲至绝望,那幅神情直看得蔚璃愈发莫名。 “冰夫人……可是我……说错了甚么?” 伏白冰摇头,强忍悲喜,又向前几步,忽然向着蔚璃倾身拜倒。 “冰夫人!”蔚璃惊诧着上前搀扶。 伏白冰却是一个叩首匍匐在地,举头央道,“蔚璃,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去紫竹书院!在那之前,你不可离开帝都!否则,你会后悔终生!” 蔚璃连连点头,“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只是今日我当真要回去了!再晚可就不好办了!” 伏白冰在蔚璃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幽幽又道,“要杀你的,也不只是我。还有天子。” 蔚璃惊骇,一个疑问未解,而今又添一惊,“天子……为何……” “回去罢。深宫路险。你要留神。”伏白冰抹去眼泪,言尽于此。 “那么……”蔚璃看看身后,终于问出,“这里距离凌霄殿……应该不远了吧?” 伏白冰微怔,不觉哑然失笑,手指南方说道,“自此向前直走,穿过一片竹林,遇浅滩不要绕行,有石墩可以通过,再过临水轩,上了回廊向左转百步以外既是。” 她说的这些地方自己好像都遇见过!可就是没有遇见该死的凌霄殿!蔚璃窘笑,“我若是寻不见,可否回来向夫人借宿?” 伏白冰又是一怔,这女子没有戒心的吗?不觉笑道,“我杀你之心,大约也只忍得了一时。” “哈哈!”蔚璃笑开,“我可也未必再走得回来!”说完转身去了。 伏白冰望着消失在暮色里的纤瘦背影,默默思量——世事当真会有轮回?若使旧事重演是否能有别样结局?那东越女子也该为当年殇亡付些代价!如她所言——非是善行,实为本分! ******** 蔚璃转回凌霄殿时已是夜色深沉,实则她是真想赖在伏白冰那里歇上一夜,可惜,被人家婉拒了。而现今等在凌霄殿上的果然是太子那张阴沉寒冷的脸。蔚璃走了大半天,又受诸多不顺缠扰,此刻早已是心累体乏,根本无力理会玉恒的恼怒。 她只当那人是只陶俑,对之视而不见。径自唤过宫女又要美食餐饭,又要温水沐足,宫女答说:早已备下了浴汤,药膳粥也一直温在炉上,可以先沐浴了再进餐饭。蔚璃不依,执拗着定要一边沐足一边食粥,宫女们顾望君上神色,见君上不拦不劝,便也只好依了这女子。却也都悄悄议论:这才好了两天,可就又装不下去了! 蔚璃则以为——反正已经丢了诺书,又全然得罪了太子,前途不卜,倒也不必再扮甚么乖巧了,我行我素还能死个痛快! 玉恒坐在一旁,冷眼觑着她沐了足,吃了粥,又喝了茶,吃了点心,又若无其事地唤来宫女更衣,瞧那架势就要卧床安寝了!全然未将他的忿怒放在眼里,应该说全然未将他放在眼里!她还真是铁了心要去?人未走茶先凉吗! 玉恒不得不呵退了宫女,起身转到她眼皮底下,轻轻抬了她下颌,与她四目相对了,使她知道这里谁是主君,“璃儿……看不见我?你这半天去哪里逍遥了?元鹤说你巳时就离开御医台了,如何三四个时辰不归?别和我说你是去游览东宫了!” 蔚璃白他一眼,挥手拨开他手臂,不置一言,仍旧低头胡乱拉扯着里面衣裳的系带。玉恒实看不过,教训道,“休用蛮力!岂不是愈扯愈乱!”说着伸手要来帮忙。 蔚璃终于忍他不得,挥手一掌击向他胸前;玉恒微惊,晃肩闪开;蔚璃跟步又是一拳,料定他躲闪路数,紧接着又是一脚封他去路;玉恒不得不还手,擒她拳头,挡她踢腿,转身又要锁她肩骨;蔚璃撤身急走,忽又一个回旋飞腿,急攻上来…… 一百零二章 迷途偶遇 紫竹幽幽(3) 二人拳来腿去,一连拆了十余招仍未见胜负。 玉恒边打边赞,“璃儿近来虽然贪睡,可是功夫却然见长呢!” 蔚璃拳脚不停,忿忿回道,“殿下近来虽然贪色,可倒也精力充沛呢!” 玉恒笑开,回手接住她打落的花瓶,一面与她缠打一面又将花瓶摆回原处,“我近来皆与璃儿同榻,你凭哪件议定我贪你色相!” “岂有此理!”蔚璃回身一脚,正好将那花瓶扫落,砰地一声碎了满地瓷片。她犹不解气,索性挥袖又推倒那瓶架,转身又掀翻了花几,抬手拾了卷画轴狠狠掷向玉恒。 外面的宫娥们听见声响有异,都奔了进来,见这满室狼藉,女子还在拆房,君上却怡然地拆开了手中画卷……百里无奈摇头,挥挥手又领众人退下了。谁家夫妻还没有个磕绊呢!养着这样一个女子,今日才有飓风已经算是万幸了! 蔚璃打不到人,索性摔打东西,一顿折腾之后,看看脚下凌乱,她也觉无趣,拍拍手,掸掸袖,噙着泪往床上去了。 这回换玉恒若无其事了,站在屋子中间赏看着蔚璃丢给他的那幅画卷,幽幽念道,“璃儿少时还能寻见几分温婉气度,倒是越长越蛮横了。”说时又捧着画凑到床前,落坐床边,哄笑道,“不信你来看看——这是璃儿三年前的画像,你瞧那时,眉眼间还有些个温柔可觅……” 蔚璃懒怠理会,翻身睡向里边,一眼也不想看他。 玉恒也不恼了,轻轻扳她肩膀,“璃儿吃了那些东西,可也睡得下?不如起来与我说说话罢。”见她不应,也不强求,只自顾说去,“我答应过你,以后事事皆要与你剖心见志,绝不欺瞒。所以若伊的事,我须得与你说明,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已将她送还给慕容苏。慕容苏也将解药给了羽麟,羽麟明日施粥时便可以药粥医救城外中毒的百姓……” “那就恭喜殿下了!”蔚璃受不得他在身边碎碎念念,没好声气地回他。 “恭喜我什么?”玉恒听她阴阳怪气,知她心里还是不痛快。 “恭喜殿下子民得救城池安康江山锦绣德昌万年!”蔚璃一气吼道,“不然恭喜你甚么!” 玉恒笑笑,“你可否坐起来好好说话。你这样躺着,我便也要躺着,两人躺在一处,可也就不像个说话的样子了……” 话没说完,蔚璃已是霍然起身,端坐床上,“殿下今晚不用太华殿侍疾,清霄殿侍美吗?与我又有甚么话说……” “璃儿倒底是在恼甚么?”玉恒含笑看她,“我知你丢了诺书,所以特地又十份捌份地写给你,想来应该够你冬至前丢的了……我既然准你离开凌霄宫,必不反悔。” “当真?”蔚璃追问,可心思却想起伏白冰讲说的紫竹书院。 “只要你不后悔。”玉恒悠悠答说,“那么……且说说你这半天都去哪里了?” “殿下不是不准说吗!”蔚璃偏过头去,为今日奇遇各样猜疑。 “我几时不准你说了,”玉恒还自顾陶醉于与她近来的岁月静好,“你是说……你当真去游东宫了?哈哈——你是迷路了罢?蔚璃,你这蠢女人!你是因为迷路所以找不回自己的寝殿……哈哈!你可真是……蠢到叹为观止,哈哈哈……” 玉恒伏在床边大笑不止,蔚璃端坐床头皱着眉看他——有这么好笑?可也真是少见多怪…… 于他而言终于可得岁月静好;于她而言却又惦念起那紫竹书院。 ******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1) 转瞬既是冬至,节至数九寒天,岁至年末终了。 这一天,天家皇廷之要举行拜神祭祖之仪式,由天子领皇室宗亲并朝堂臣工,先往太庙,再往大云台,行各样祭祀之礼,之后再归回大康殿,铺排宴席,君臣同乐,以庆旧岁去新年始。 因着天子近来总为疾患所扰,玉体违和,故而在行过祭祖祭天之礼后,他便也无力再往大康殿参加君臣同乐之宴,类似这等封赏臣工、与众同乐之事也就只能辛苦太子代劳。 玉恒自丑时起床,在宫人们的侍奉下沐浴更衣,束冠佩印,准备一应祭祀之礼,再至申时归回大康殿上宴请群臣,陪赏歌舞,其间一整日时光,都在各种礼仪各样参拜间祭献此身,早已是乏累之极。 而大康殿上,除去歌舞之外,另外还有年终之赏,各部臣子依照一年之功,向天家拜领赏赐。功绩微薄者,只可领些银钱器物,逞一时之荣耀;功绩卓著者,则可封官进爵,袭爵于后代。 此样封赏是由吏部上呈考核名录,再由天子权衡定夺的。太子玉恒辅政,早已看过那份名录。其间得重赏者皆齐门门生,只齐门七子就有二人是官进三级,直入行政中枢;再有二人是因为早已官司至高位委实没得升迁了,再生就是武至太尉、文至丞相了,没得办法更授了侯爵之衔,可以世袭,可得封地;至于齐相的其他嫡系门生,则或是升迁,或得重金,都是满纸的功德圆满。 而那些于本年中随行太子东巡,又护送太子还朝,又冒死拼命地襄助的太子铲除乱党的一众文官武将,则是只得了些许银钱,甚者有人只是被赏赐两匹绸缎,一壶陈酿,升官进爵事全然挨不上边。 玉恒端坐御座,听着礼官唱诵封赏名录,看着朝臣依次出列叩谢天恩,他心底也是苦笑连连。满朝臣子竟有大半是望齐相颜色,各部政务也是七成把控在齐党之手,所谓天子治政,治得竟是齐门之政,当真可笑! 臣子谢恩之后,歌舞继续,觥筹交错间愈发可见齐门逞威,贤臣受制。师源所领的御史台,有几位中丞侍郎默默陪坐,彼此略见同僚之礼,把盏敬祝几句,便再不受旁人待见了。 玉恒看着他们的孤寂委实不忍,命元鹤又送上一壶青芝酒,赠了两盘炙羊肉,算是聊表敬意。 歌舞喧嚣,内心寂寥,玉恒心心念念实则是在凌霄宫。那里才是聚集了更多的有功之臣,更多拼性命护他江山的能臣良将。当然还有那位倾举国之力助他还朝的东越女子! 他出门时,她还在酣睡,便特地留了字条给她,嘱她更新衣,扮新妆,以辞旧岁,迎新节。也不知她能否乖巧照办。自上次她在东宫走迷了路以后,便较着劲地每天都拉着苓儿往各处闲逛,看那架势是非要替他的东宫勘一幅地图出来。 他近来都耗神于各部臣工的年终述职,又与羽麟一同审看府库台帐,根本无暇与她顾及,也更不会想到——蔚璃此举实则是在寻找紫竹书院。 借着月色微明,蔚璃又走到了沁园一角,嗅得暗香浮动,不觉心境悠然,回头呼唤苓儿,“你一个执灯的,总也走在后面,倒底是照路还是照影?” 苓儿手提执灯,一脚深一脚浅地匆匆跟上,央告着,“好姑娘还是回去罢,这会儿时辰也差不多了,殿下说不准已经回来了,必定要派人来请,姑娘这鞋袜又湿了一遭,还要赶回去换了新的才好!” 蔚璃不理,想着这些天来兜兜转转,可也算是把东宫走了个遍,却并未见着甚么紫竹书院!就是一片紫竹林都不曾见过!难道那紫竹书院不在东宫界内?竟是在宫外的某个巷口?冰夫人为何非得要她去紫竹书院?莫不是紫竹书院有圣贤明君!可是如今太子铲除了乱党,玉室化险为夷,已是天下安泰,皇室昌平,哪里还需要另觅贤君?! 今日庆功宴之后,太子就会准她离开东宫了,那么倒底走还是不走?不走,辜负了自己;走,又有负冰夫人所托!——还真是为难呢! 苓儿转着圈地苦口谏劝,唤她归去。蔚璃却只管徘徊树下,苦思冥想。忽然问道,“苓儿可想过要离开宫廷,往外面去看看?” 苓儿微微惊愕,“我……奴婢哪里……去得了?纵是去了……又哪里活得了……”她知太子已经准了这位女主离开,没了她的照拂,自己以后的命运也不知会怎样零落了。 “我该为苓儿寻个归处……”在离开这宫廷之前!蔚璃说时又陷入思量。 “璃姑娘若肯带上苓儿……便是苓儿莫大的福份了!苓儿愿为姑娘做牛做马……”苓儿壮着胆子央求,目光切切。 蔚璃笑笑,“你见与我沾了边的,哪一个是得着福份的!何况苓儿乖巧,我又哪里舍得使你受着委屈!你只放心!我定会为你寻个归处!” 二人正说着,又听梅林的另一边有人呼唤,声音焦切,转瞬寻到跟前,依旧念念不休,“阿璃可真是让我好找!阿恒说你会等在凌霄殿上,我就知他必定低估了你!这样良夜,你又怎肯困拘斗室!” 蔚璃横他一眼,讥笑他无故奉承,“可以亏得羽麟聪明!不然我又要错过多少良宵好景!” 羽麟欣笑,向着蔚璃一拜倒底,“羽麟恭祝阿璃寿辰安康!愿阿璃福寿天齐,岁岁今朝;芳华千载,年年今日!万事顺遂,千里月明,百季清风,十分得意!” 这一套胡乱祝辞说得苓儿都笑了,“若知澹台少主有这份心,姑娘原该备一份赏赐在身边的!” 蔚璃看看羽麟,也是笑他此时憨痴,自从相识,倒是年年生辰都得他拜贺,各样珍宝更是领受颇多,他一片赤心,当真可悯。“羽麟厚义,我自感念!……也确实该赏你些甚么……”又转头顾看苓儿,半是商榷半是玩笑地与羽麟问说,“就把苓儿赏了给你,如何?” 羽麟未应,苓儿先已急了,“姑娘若要弃我,可也不必这么急罢!”说完,红着眼跑开了! 羽麟又惊又窘,看着蔚璃,撑笑道,“阿璃想要打赏也不好拿了东宫之物打赏罢?那苓儿是阿恒家的婢女!要赏也该是他赏给我!你若真有诚意,也该是拿你自己的妹子赏罢……” 蔚璃白他一眼,“谁家的妹子我都舍不得!我还怕你亏待了人家呢!” 羽麟痴笑,“阿璃若来我房中做主母,便也不会亏待了一众姐姐妹妹了……” “我看你是找打!”蔚璃扬了扬手,羽麟立时讨饶。二人又嬉闹片时,蔚璃又问,“殿下回来了?他不是该先往清霄殿吗?听说东宫妃嫔们也特地为他准备了清歌美酒与窈窕之舞!” 羽麟笑她,“今日乃阿璃之吉日,今时乃阿璃之吉时,你又何必酸来酸去,做些个无谓之争!阿恒与我,皆是赤心一片!你择了谁人,我们都会为你祝祷!你既甘心留下,就不要计较别家的赏心悦事!你若无心,也大可一走了之!我们也能忍痛为你牵马坠蹬……” 蔚璃哼笑,这羽麟可是愈来愈会花言巧语了!说得都跟真的似的!她无意争论,只跟着他一起往前面的紫霄殿来。 此时已近子夜,紫霄殿上聚集了东越的一众将臣——以擎远为领,依次列坐有林峰,季默,小将裴星,连同另外几位参军。他们都在东宫府臣的陪同下,寡淡饮酒,随意闲话,等待着太子的驾临。 擎远初入皇廷,以他曾经为乞之贫瘠,见此琼楼玉宇,便是如登仙境般各样的稀奇惊叹,指那桌上的翡翠杯、琉璃盏,与林峰窃窃商议,“这若是都顺回去卖了,能为将士们置多少冬衣,能请他们吃多少肉羹!” 林峰瞪他一眼,虽佩服他治军之威、征战之勇,可若说是这日常风雅,委实瞧不上他这等糙汉!“擎大哥喜欢这宫里的甚么东西,不必用‘顺’的!你可尽管向太子请赏!凭尔之功勋,赏你一座城池也是有的!” 季默闻言也冷眼飘过,质问一句,“我等是来领赏的?” 小将裴星一旁应说,“我等是来接了长公主!回家过年!” 林峰笑赞,“星儿果然是个知恩的!将来必成大器!” 东越将臣彼此玩笑着,便又都索然饮酒。入帝都却不能入天子明堂,也不知那太子做何计谋。 在此陪席的,除了东宫的几位心腹谋臣,再有就是剑伤初愈的萧雪萧侍卫。径亭山驿站之乱,他替青袖挡了太子一剑,险些葬送性命。亏得太子赐下名医名药多加照看,又遣内功修为极高的金甲侍卫替他看顾元气,这才算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只是他醒来后,听闻青袖获罪入狱、有十年不得出;青濯被逐出帝都遣回越境,再不可朝天子;蔚璃则是被褫夺封号罢去兵权放逐他乡。如此境况还真是零落不堪,又添他终日郁郁。 故而今日奉旨陪席,他一个本就寡言之人也就愈显冷漠。以至于林峰望他几回,都以为这位东宫顶级侍卫根本不屑于与他越臣为伍。 众人正各有所乐各有所忧时,忽听门外有内侍呼颂,“太子——驾到——迎——”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2) 众人正各有所乐各有所忧时,忽听门外有内侍呼颂,“太子——驾到——迎——” 殿上众臣子连忙起身,东宫之臣自是先于东越之臣,整衣理冠,俯首揖之,东越之臣且看且礼。 玉恒昂首阔步进入大殿,闻得两侧呼声一片,“臣等——拜见太子——”声如洪钟,响彻殿堂,想来此间列席者才是他的肱骨之臣,贤良之助!他万般感慨着负手前去,还未抵达御座,却听身后忽然转来一声高喝——“嘿!女人!你可是让俺好等!” 玉恒诧异——谁人胆敢这样放肆?转身来看,只见一个黝黑壮汉正大步扑向刚入殿门的蔚璃,伸双手钳住她两肩将她高高举起,彷如神灵崇拜一般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玉恒都替她晕,不觉皱紧了眉头,握紧了掌心,一股杀气流过眼角。 自后面跟进的羽麟见此情形更是惊呼,“擎远!要死啦!快把人放下!知不知这是甚么地方!” “我管他甚么地方!”擎远咕噜一声,倒底还是放下了蔚璃,又倾身跪倒,神色肃穆,朗声颂道,“芜良关守将擎远——参见长公主!” 一旁的林峰、季默、裴星,连同数名参军也都一起上来行礼,“末将林峰(季默、裴星……)拜见长公主!长公主安好!”说时齐齐跪倒,尊崇敬服之意远胜方才参拜太子之礼。 蔚璃还在三晃两晃,定了定神,才与众将笑言,“都快平身!我现下倒也不是甚么长公主了!” 一别故园荒,相见已茫然。蔚璃当下便是此感。她为了太子义无反顾奔赴帝都,留下将士们在她身后守城池,护黎民,彼此两下艰难,而今重逢,已是存者幸矣,亡者逝矣,怎不茫然。 东越将臣才不管甚么褫夺封号,国之长公主永远是他们的长公主!众将们一声声呼着尊号,与蔚璃讲说国中近况,林峰又将方老将军领长子暂时休整于柏谷关,青濯帅王军已然归还都城等兵将调动之事一一告与蔚璃,又言说此回带了多少兵马入帝都,驻扎何地,何人治营,何人瞭哨等事无巨细的都想要与蔚璃奏报。 蔚璃一笑带过,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三军主帅,眼前将士也不再是她的麾下之兵,只能浅言一句,“这些事务,你们且看着办就是。”转头又看见裴星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切切瞩望,伸手拍了拍这瘦弱少年的肩膀,赞赏道,“星儿如今也是半个将军了!你阿公一定以你为傲!待归国后,记得让青濯帮你选一块宅基,自此也可以开府立宅了!” 裴星目光灼灼,“我不要府宅!我要做长公主的贴身侍卫!长公主几时归家?青将军说可以向王上请奏,准我领越安宫禁卫!” “哪里就轮到你!”林峰回手在他脑勺上一击,“等你长得过越安宫门洞高,再想着去做长公主的近身侍卫罢!” “门洞九尺九寸,谁人长得了那么高?!”裴星不服。 “那就谁人也不要惦记!省得长公主还得训练了宫娥来保护你们!” 一言说得众人大笑,一扫方才的满殿寂静,添了不少生机! 玉恒端坐正位,望着门前东越臣子有说有笑,亲似同宗,敬若手足,那等融洽还真羡煞人呢! 羽麟见殿上的东宫之臣早已归座,而蔚璃与东越将臣还拥在一处,又叙别情又问寒暖,此样一边肃肃,一边喧喧,还真是惹人多思呢!于是走上前,劝说众人入席,叙旧之事把盏可为。 蔚璃这才警醒,于是也催促林峰等入席,再环顾四围,却不知自己又该栖身何处。 “璃儿请上座。”玉恒向她招唤,指了指与他自己桌案并排的席位,有意玩笑道,“璃儿就是寻着酒香,也该觅得归处啊!” 蔚璃笑笑,知此宴设于东宫之内,便也没有那么严格的君臣之分,何况与他之亲疏……实说不清,倒也不必扮那些虚伪客套,便径自走上前挨着他的座位坐了。 于是紫霄殿上,宾主入席,君臣列坐,主座上端坐着凌霄君与蔚璃,左首上有澹台羽麟、萧雪,并东宫腹臣,右首则是东越的一众将臣。如此,君臣上下彼此先贺一回冬至小年,言旧岁可掷,前景可期;又是主人把酒迎宾,恭贺东越将士替天子平复乱臣,替越王收复失地,可谓功勋卓著;再来,便是正章,由太子玉恒亲颁嘉奖令,奖赏东越三军! 彼时,晋林峰为白虎将军,季默为玄虎将军,裴星升青狼战将,擎远受封镇远侯,东越三军皆赏重金,免十年徭赋,名入官籍,此后便可论军功进阶将衔。 蔚璃一旁听着,此样封赏不可谓不丰厚!只是封将军衔从来都是各国封王所为,何以他一个皇室太子治起了军政?再者那擎远受封侯爵,便几乎等同于东越副君——若他还自认是东越属臣的话,那么他镇远侯之封地又该如何割划? 林峰等人对此样封赏似乎无可无不可,出列谢恩后又都归回座位。惟剩下擎远停在大殿中央,凝眉苦脸,全不似刚刚升做侯爵的人,他犹豫片时,终于说道,“太子殿下,我可否不要这个爵位,你另外赐我点别的东西!” 众人讶异,玉恒也微有讶疑,他布好棋局正欲移动棋子,却未想这擎远竟来横生枝节,“那么——镇远侯不爱高爵显号,爱甚么?!” 擎远看向蔚璃,蔚璃讶异之后又添慌乱,这位乞丐出身的将军从来都是不循常理,可千万别在这种地方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想着连忙劝抚,“擎将军可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些世族列传,你不是也曾问说——何以入青史,何以传世纪?而你今时封侯便可入传青史,我朝爵位世袭,你子孙后人便可为擎氏传承世族……” “少来哄我!”擎远大手一挥,想着自己竟被一个小女子哄着在那寒关冷地苦守了这些年,真若写入史书可也不是甚么长脸的事!“我现下连个妻儿也无!还谈甚么世族!谈甚么传承!”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3) “少来哄我!”擎远大手一挥,想着自己竟被一个小女子哄着在那寒关冷地苦守了这些年,真若写入史书可也不是甚么长脸的事!“我现下连个妻儿也无!还谈甚么世族!谈甚么传承!” “大丈夫岂患无妻?!”玉恒也劝,心惊他不会也来觊觎自己身边的女子罢!那还真是头痛! “我都无妻三十年了!你说我患不患!”擎远叫嚷。 “那么本君再赠你一车美女,如何?”玉恒笑言,瞥见蔚璃先赠来一记嘲讽。 “我不喜欢帝都女子!我要东越女子!”擎远自有主张。 蔚璃不由得胆战心惊,只好也循了玉恒的路数,“那么越安宫的女子任你挑选一个,可好?” “当真?!”擎远大喜。 “除她以为!”玉恒手指蔚璃,又补一言。 擎远大笑,“如长公主这等好吃懒做,白送我我也养不起!我想要的是——青袖!” 玉恒与蔚璃各有愕然,可也都长吁了口气。 而陪坐席间始终郁郁寡欢的萧雪却是惊诧举目,冷冷觑看着擎远,错愕之后又回头怔望玉恒。 玉恒缓过神来,微笑着应,“青袖……身在奴籍,而你——贵为侯爵,试问……” “我说了——我不做甚么侯不侯虎不虎的!我只要青袖做妻!我们还回北关做我的镇远将军!长公主给的俸禄虽薄,可是养个婆娘应该不成问题!况且我二人有手有脚,断然不会饿死!青袖也说过——只要知道长公主安然无恙,便可与我回归北关,与我纵马狩猎,共度余生!我来帝都就是要接她回家的!你们那些个封赏,给不给的我都不稀罕!” 他一气讲完,还当真是语惊四座!东宫谋臣都道:这个乞丐将军心智有限啊!哪有弃了爵位娶妻罪奴的!林峰等人却是稀罕:都见他英勇杀敌,却未料他还有这等柔情!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种呢! 蔚璃显然也被他惊道,注视着好一个痴心妄想的擎远,又气又恼,“擎将军所言,不合情理!青袖……乃将门世族之女,也该许配世家名门之后!你之妄念,从何而来!” “长公主这就明摆着欺负人了!”擎远瞠目,“太子前一句还说她身在奴籍!你接一句就抬她入列世族了!世族可也无妨!只我情她愿,谁人拦得?” 蔚璃愈发恼了,“青袖幼年时配有婚约,青大将军在世时曾经替她许了人家……”说时目光扫过萧雪,萧雪十分感念地向她微扯笑意。 可擎远根本不听这份道理,“有婚约又怎样!初阳城被屠城这么多年了,谁知那家人是死是活!何况——青袖早把身子给了我!肌肤之亲岂非胜过那一纸婚约!” 众人更是愕然。蔚璃也惊得目瞪口呆,再看萧雪,只见他双手握拳,面露凶色,又惊又怒。 玉恒观这殿上情形,不觉蹙眉。他本意是想借此次封赏收服东越将士,尤其是这位骁勇善战、治军奇门的镇远将军,可未成想闹出这样一节!那青袖入了大牢还这般隐患重重,当真可恨! 蔚璃按捺不住,早已拍着桌案质问擎远,“青袖敬你为兄长,你胆敢欺负青袖!可还知耻?!” 擎远仍旧一幅不以为然,“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欺负!长公主还不是甘愿在这帝都为囚!撇了我等将臣,撇了父老乡亲!你能说这是太子殿下欺负你?!” “放肆!跪下!狂徒!岂有此理!”蔚璃气得面色煞白,几要冲下来责打了。 林峰连忙出列劝谏,“长公主息怒!擎将军也是一时心急才至出言莽撞!不过依末将看,擎将军待青姑娘倒是一片赤诚!他来帝都是要接青姑娘,就像我等来帝都是要接长公主,此情此义,至诚至忠!至于那些个封赏……原不是甚么要紧的事!” “林峰!”蔚璃呵斥!还真是一群好臣子啊!皇朝太子刚刚赐下的高爵显位,竟不是要紧事! 玉恒在一旁也是哭笑不得,所以——自己中断了皇廷正宴,缺席了后宫家宴,特地来此重酬重谢他东越臣子,这样千般示好……在他们而言,竟不是甚么要紧事!——还真是徒劳一场! 一时,季默也上前来附和林峰,声言愿以玄虎将军之名,换长公主归还故里。裴星也站起来说,并不想做甚么青狼战将,只想做个王廷侍卫,守护长公主安宁。擎远便愈发借着势头,慷慨陈词——只要青袖,不要爵位,赐他娇妻,富贵可抛! 如此一闹,东宫臣子们无不替太子难堪。说说是朝中有莫党之乱与齐门之患,可实则皇朝真正的威胁原是在东越!乱党可平,隐患可除,只是这东越……碍着一个女子,太子想要降伏却难遂其愿;想要征服又难下狠手;倒是纵得她与她麾下臣子,一个个都不把天家放在眼里! 蔚璃也未料方才的升平景象倾刻间竟演作臣压君势,下犯上威!看着一面是自己的亲信部将,一面是对她顾念深深的在上君子,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玉恒听擎远等人又吵了片时,终于开口,“众卿——可否听我说上几句?” 东越臣子立时止了喧哗,可仍旧聚集一处,由擎远代言,“殿下请讲!我等恭听就是。” 恭听却未必恭顺啊!玉恒轻笑,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料理!——“擎将军索要的青门女子,其一,她身在奴籍,不配入嫁世族……”此时擎远又要争辩,被玉恒摆手拦下,“不可阻断君言!且听我说完!——其二,青袖数次刺杀本君,论罪当诛。天子念东越君臣之赤诚,特免她死罪,下在监牢,十年方可得出。依以上境况,你若还想娶他为妻……” “擎远此生非她不娶!”擎远忍不住又是振臂高呼。 “好!”玉恒应一声,继续演说,“那么——其一,擎将军须得入我皇廷为将,受天子调遣,以此算是替青袖赎身,本君便可请奏天子恕她出奴籍。其二,擎将军若当真情深,就请等她十年,待她出牢狱时,我再奏请天子为将军赐婚,到那时你便可明媒正娶迎她做你的侯爵夫人,为你开枝散叶,延续族志。你以为如何?”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4) 未待擎远应答,萧雪先已霍然起身,望了望座上太子,又看一眼他身边的蔚璃,回头又扫过一众东越臣子,最后狠狠瞪了擎远一眼,未置一言,提了剑走出殿去。 擎远看他背影片时,不知此中道理,可也懒怠过问,只是凝着眉头思量太子方才开出的条件,想着入皇廷为臣算不算是变节?当年性命可是那东越蔚璃救下的!若等十年再聚又会不会变心?他自可痴情到底,只是那青门女子本就生得冷清…… “那个……入皇廷为臣,倒不是难事!”擎远昂首答说,瞄了眼面色阴沉的蔚璃,心道:你都肯为太子倾城倾国,失一个乞丐将军可也算不得甚么!先赎了青袖出奴籍再说!——“至于要我等她十年……殿下可好再想个折衷的法子!比如,我再平个乱党,再立个功勋……殿下可也不用再赏我别的,只将青袖的刑期减免一些!这样可好?” “你若这样说……”玉恒笑笑,人有痴心,则必有软肋,此样人物倒也好办了,“本君现下就有一个可以让你立功的机会……” “你敢!”蔚璃忽然又拍案而起,也不知是喝斥谁人,看看玉恒,再看看擎远,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恨那愚蠢无义的擎远!更恨狡诈无情的太子!他必然是想用擎远再去讨伐南召! 满殿臣子都惊看蔚璃,玉恒也微有愕然,低声问说,“璃儿……是以为我何事不敢?” 蔚璃冷哼一声,终知争不过他,索性去也!“殿下的庆功宴,委实沉闷无趣!我倒不若往清霄殿上赏些歌舞!”说完拂了拂衣袖,大步走下座阶,忽又扑向擎远身前,抬手一拳正中他当胸,打得擎远连退几步,险些跌倒。她犹不解恨,追上前又在他膝上狠踢一脚,擎远不躲不避,一时痛若骨折,折膝跪倒。蔚璃抬手又是一掌劈头而下…… “蔚璃!”玉恒急喝,“堂堂……你一个女子殴打重臣,成何体统!”还真是养了个祸害! 蔚璃这才收手,仍旧忿忿不平,回身又向林峰喝道,“尔等归国时定要点齐人马!勿使东越一兵一卒遗落他乡!”说完转身向外,冲出大殿,没入庭前夜色。 太子之意,是想借东越之兵再伐南召,以问罪风王族当初劫持东宫、窥视皇权之逆举!众谋臣也皆以为此为良策,既能收治东越兵权,又能威慑南召野心!可是他们君臣谁人也未想到——越人难驯,可也不只是女子难驯,连带将臣男儿也是个个主张非凡,自有主意! 一个爱美人不爱官爵的擎远,几乎坏了整盘大棋!天下事,从来一曲一章皆有余音,未料使青袖往芜良关搬兵竟会遗下此样祸患!太子玉恒焦忧之下也惟有暗自唏嘘。那么南召倒底伐是不伐?伐,讨敌兵马何在?不伐,天家威严何在?! ******** 而此刻,在召国晏城的赤霞殿上,召王风骏,领太子风篁,并王室宗亲,也在夜宴群臣,辞旧迎新。只是今年这个亚岁之庆已不同往年。今年老王驾崩,伤恸未去,朝中国中尽是悲哀。按礼制,国丧之期须得禁乐禁酒,故召国王廷的这个冬至节庆便愈发显得凄凉零落。 薄茶几盏,素糕几块,寥做装点。宫娥皆着素衣,侍卫各系白麻,满殿望去,竟白晃晃一片。宗亲中也有人为记念先王而仍旧重孝未除,臣工们为表忠心亦多是布衣素履,使召王在上看去,不无感动,更是满心悲戚。 风篁怔坐其位,不知去时之繁华,归来竟已是荒凉满地。他是归国后,才知诸事已定,父亲领朝臣宗亲,只待他归来以行国丧大礼!他且愧且恨。深知祖父驾崩,分明是中人计谋,可是朝中却无人直言,就连史官也只记说——“王巡游而终,疲顿夺命”。 此情引境,风篁不知是该赞赏昔日里那个野心勃勃的南召,还是该怜悯今时怯懦不争的族人!祖父若是在天有灵,可愿意看见今时今境之凄凉?! 宴席无乐无酒,更无甚话讲,大家枯坐一时聊无意趣,召王便只好宣称宴席终止,尽可退去。 于是四座起身,倒是掀起今夜难得的一点喧哗,众人各自整衣,彼此道别。正这时,忽听门外有侍卫传颂——“天子诏书!降旨召王!召王接旨!”声传入内,满殿皆惊。 召王忙唤内侍扶他下了座榻,径自匍匐向大殿中央,伏地拜倒。风篁也紧跟下来,在一旁搀扶住体残的父亲。臣子们见如此也都跟着召王,在他身后跪了。 不时就见两位玄衣使者,手持天子黄卷,昂首入内。 不须使者宣读圣旨,召王风俊也猜得到天子意欲何为。他只是未能料到代天子执政的那位玉家太子,手段依然如此激烈!赶在冬至小年夜宣召风族,摆明了是要添其厄运,断其前途! 皇家使者宣罢圣旨,掷下一点冷笑便转身去了。留下满殿惊愕非常,又惶恐无助的召国臣子。 果然如风骏所料,天子欲问罪召国秋时劫持太子之罪,旨令召王即日赴帝都请罪,否则将以重兵围城,讨伐风族。 有老臣闻此旨意无不唏嘘——召国倒底还是步了越国的后尘!想当年青门谋反,先越王不得不奔赴帝都请罪,为此越族折损半数子弟,先越王与其王后亦崩于归国途中,越国数年间颓靡不振!而今召王若然往帝都请罪,则风王族颓败之势不可免矣! 王室宗亲又有人议起了风肆,才知此人功过也不可一概而论!虽说是他举兵谋反为老王招来横祸,可是,也毕竟是他手握雄兵才使召国称雄于四境,无人敢欺! 召王风骏被内侍又扶上了轮椅,他倒是一派从容镇定,面对臣子喧哗只是平静待之,终等到四周安静时,才温和一言,“此是意料之局,众卿不必忧惶。我朝不杀封王,所谓赴帝都请罪,最多是囚禁霜华,倒也无甚可畏!本王去后,国中尚有太子。本王若一年不归,诸位卿家就该扶助太子即位,以固国本,以兴国运!”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5) 臣子们又有悲叹,又有愤慨,各样争说不下。召王依旧以温和笑容视之,待之,等他众人都各抒己见了,声音也渐渐寂静了,才又说道,“今日且到这里吧。累诸位爱卿受惊,本王深感惭愧。现下也颇觉乏累,你们暂且退下罢,有何要事待明日早朝再议。” 臣子再无可说,也只好各怀忧虑地依次散去。 遣散了臣子,又屏退了侍从,赤霞殿上只剩下风族父子,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风篁上前跪倒在召王脚下,仰头央告,“父亲!请准孩儿替您入帝都请罪!祖父亡魂未远,明明是他玉家未审先杀,竟还敢觍颜召父亲入京请罪!孩儿定要去与他们理论理论!” 风骏看着自己的亲儿,毕生所望,此生至爱,惟此一人而!“为父又怎舍得使我儿卦龙潭!”他笑意从来都是温暖而谦和,伸手拍了拍风篁手臂,“篁儿起来说话,为父有几件大事正要与你商议。” 风篁只好起身,仍有不甘,“先前是有四叔举兵犯皇境、擒太子,可那是四叔一人之罪!玉家太子何至阴险到要设毒计杀害祖父!臣子触犯君威固然该死;可是君者滥杀封臣就不该问罪吗?!我风族数百年来治理南境,不显功劳亦有苦劳,何至他玉家用此毒计!下此毒手!” 召王笑笑,“我儿诘质,只一句话可答,此是史书通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儿倒也不必计较其中渊源。真要计较也只能认做我风族智不如人,受人算计,入人网罗。” “可是……若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四叔撤军!直捣帝都,便也不会受他玉家欺凌……” “你四叔若是直捣帝都!可也就没有你我父子甚么事了!他手握重兵又怎会容他人承皇位!” “父亲稀罕皇位?” “不稀罕。也并不稀罕这王位。” “我也不稀罕!儿臣只想携我佳人,泛舟江湖!”风篁说完又想了想,愧疚难掩,“儿臣这样说,是否有负父亲重望?” 召王依旧笑意温和,“我儿赤诚!最为可贵!为父不是为我儿争王位!而是为子民择良主!篁儿以为,以你四叔急功近利、诡诈多谋之秉性,又会治下怎样一个天下?亦或南召?” 风篁思量片时,仍不敢妄言。只想着那玉家太子岂非也是诡诈多谋的性子! 召王续言,“我以为篁儿为国君,比之风肆为国君,更有利于我国子民!故尔争之。至于如今受玉室欺凌,也只是一时之态。那个玉家太子不过是想要为自己曾受风肆之辱讨回一点颜面,顺便讨回……”召王重又看了看风篁,慎重言道,“顺便讨回东越蔚璃。” 风篁果然立目,“蔚璃是我妻子!我们已成大礼!岂可容他……” “篁儿,”召王缓言劝慰,“这正是我要与你商议的第一件事,“那个蔚璃……只怕一时间……你须得放弃!于情于势而言,玉家太子都不会准许东越蔚璃嫁入别家!要知道,在蔚璃身后那是东越三军,是十万铁甲!是他想收天下兵权的第一道关隘。东越顺,则天下可收;东越逆,则万事皆休。如此,凌霄君又怎会轻易放走蔚璃?” 风篁摇头,神容戚戚,“父亲!恕儿臣不能答应!儿臣可以为南召战沙场!可以为子民熬心血!但是蔚璃……儿臣不能弃!她是儿臣今生惟一所求!是儿臣此生唯一慰藉!有她,儿臣余生方能有一点冀盼,一点欢愉!若没有她……” 风篁忍不住声音哽咽,眼圈泛红,“若没有她……于儿臣而言亦是万事皆休!儿臣纵为人君,纵为国王,自此亦不过朽木一根!了无生趣!” 召王无限怜惜地看着自己的独子,“是为父无能!只棋差一招,输给了玉家太子,竟无力替你保全贤妻!” “父亲!”风篁扑跪在地,“我风王族誓不入帝都!就让天子发兵来伐!我南召儿郎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可任人欺凌!且让天下看看,他玉家谋杀封境之王,又犯封境疆土,他玉家可还有半点天子之德!” 召王的笑容里也终于带出几分无奈,“我儿赤诚。怎知天下人狡诈。而今玉家太子囚禁着蔚璃,便算是掌控着东越;西琅只一个善战奋勇的夜玄公子,也中了玉家太子之计,而今仍处幽禁当中;北溟,没有一个可用男儿,倒也不必说他!只这样天下,我儿以为谁人会与南召同盟?南召若是孤军奋战,我儿又有几分必胜把握?别忘了——胜者王,败者寇!若是再败,可就是灰飞烟灭了!” 风篁泪眼忽闪,无言以对。他之良善使他不能为一女子大动干戈,引同袍赴死地,陷子民于水火!他之忠直使他惟有弃了佳人,换国之康泰,民之安乐! 召王知他心中默许,便又继续说道,“你带回来的那个慕容女子,为父派人查过,慕容世族并无这样一个女子,想来她必是冒充!至于是何人冒充,何故冒充,为父以为……”召王顿了顿,想着该以怎样说辞说服这个痴心的赤子—— “为父以为,当下可暂时不做计较!她毕竟救了你性命!待你应该是情真意切的!而我风族也欠她一份人情!不如……你就娶她为妻罢!一则可以报她救命之恩!再则也可以消除玉家太子的嫉恨!还有就是……也可以使那蔚璃死心!两下决绝,各觅生路。” 风篁哭也无泪,笑也无声,只怔怔望着,早已是万念俱灰,真就成了一根枯木!“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那么还有一事,我儿须知,为父此去帝都,怕是再难返家!篁儿无须为此事悲恸,更无须为此事复仇。要知家国平安,远胜寻仇觅恨!” “另外,我收到讯息,逐湖程门的程老宗主病重,我儿当派贤士前往慰问。老宗主若去,程门三子或可能为民入仕,此人才学渊博,圣心贤德,是辅佐朝政、惠治邦国不可多得之俊才!我儿当为我南召子民争取之!”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6) “再是你四叔,他已入深牢,就暂且留他性命罢,更不可苛责凌辱,略施绵恩为上。毕竟他是我手足,是王室宗亲,他初心所图亦是南召称霸……他若能感怀我儿恩德,于我风族,于未来之政,或许还有些许用处……” “我儿须记——纵无战事,亦须强兵练武;纵无天灾,亦要储备粮仓;纵无祸乱,亦当轻税减赋……我儿治国,须得仁心惠政,爱民如子……” 召王对着召国太子又是一番谆谆教导。他半生温和仁爱,凭着嫡长子之尊谨守东宫数年无过,仅在夺取风肆兵权时略使狠计,为得是替风篁争下一个康泰之国,平顺之民。而他亦相信,凭着风篁赤诚仁心,定能替南召治下一个繁华盛世,锦绣之年。 倒底是以赤诚治天下,还是以权术治天下?后世史官各有评议。及至沦到召国亡国时,仍有人争议——当初风肆若是不顾老王被刺之殇,不念新君召回之令,能领大军执意向前,直捣帝都,那么许是这天下就是风族的天下了!至于说风肆手握军权必然会斩杀风骏一脉而至篡位夺权,终以权术治天下,可那又是另一则故事了!谁又能论断——风肆的权术之治不会长于风篁的赤诚之治呢?! ****** 同是冬至夜宴,西琅国内的夜王族——金杯银盏,歌舞绚丽,既无朋党之争,又无外患之忧,可谓一团祥瑞,上和下睦。 琅王的三位公子,虽则只有一个太子夜丹陪在身边,可这夜丹本就是好享乐、不思谋的人物,只要他自己的太子位稳固无患,他就不再思量其他,只管变着法地哄着琅王高兴。琅王岁至高龄,心力有限,只眼前升平便只当是天下升平。 至于琅王的二公子夜玄,如今还被禁闭府中,不得外出,不得宴饮。琅王对于这个莽撞无拘、单会惹事生非的儿子,也是直叹无可奈何。为他整个夜王族都受天子申饬,险些诛连获罪。琅王恨得差一定就将他逐出王室,贬做庶民!如今夜宴上无他,反是落得眼前清静! 而至于三公子夜兰,他既是琅王的心头爱,又是心底愁。三个儿子中惟有这位幼子最富才情,最是乖巧,又生得与他母妃一般,最是风流俊美惹人惜爱。可偏偏性子不似琅人,许是幼时对他疼惜太过,竟养就他怯懦温柔的性情,于这赫赫王廷之内,若是没人护持根本无从立足。 不过也好在他现下被皇朝太子收在凌霄宫里,听闻是做些抄习经史、修撰文稿之事务,想来这也是他平日所好,又正可使他规避两位兄长之忌恨,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因为今时之召国已非昔日之召国,老王驾崩,重伤国体,那位来自召国的公主,琅王最宠爱的娆妃,闻恶讯后悲恸大哭,可谓摧肝裂胆,如今已是病榻缠绵,也难以再承欢君前了。夜兰若归,怕是她这个母妃也顾及不得了。 琅王顾看眼前,有歌有舞,有美人有侍妾,有嫡子侍案,有良臣奉酒,此样美景,倒也足矣! 只是王宫以外,公子夜玄的府邸,今夜就显得冷清异常了。琅王旨意,夺其府兵侍卫,逐出婢仆家奴,令其一人幽禁书房,不得外出!府上禁张彩灯,禁烹烈酒,更禁载歌载舞,但有喧哗,便要问忤逆君上之罪! 夜玄自幽禁后便也没有别的消遣,只能一人闷坐房中,终日与古书典籍为伴。只是这样一来,圣书史籍倒是借故读了不少,长了他的许多学识,开了他几门心窍,他终省悟自己往日里那些任意行为竟都是些碌碌之争! 要想真正成事,还须得大局为观,步步为营,一点一丝地谋划全盘!诚如那位皇朝太子所为! 他顺着此样道理思量,便愈觉前路豁然明朗。虽则此身仍困居斗室,可是心思早已驰骋天下。 今夜亚岁之庆,他虽无歌舞,却有美姬在侧。那位歌姬廖锦书,一直留在府上照顾他一应起居,为他红袖添香,为他铺床暖席。这女子温顺可亲,又略懂诗文,很是善解人意。夜玄此样困顿之时,得此温柔,对这女子便又是感念,又是怜惜。 更有幸,这女子的兄长,书生廖痕也一直对他不离不背。虽则在帝都遇险,可还是共着盛奕一起筹谋万端、护他回国。归国后又遭遇各种惩罚,廖痕也都始终陪在一旁,或代其申诉,或向他献计,总能在危急时刻,替他挽回一点局面,才使他未能被妄念之人挤出王室。 今夜辞岁,虽无烈酒,可还能烹一壶清茶,又有美妾把盏,又有良师共语,倒也不失为一件赏心悦事。夜玄注看着廖锦书倾身斟茶时那眉眼低垂的温柔,不觉心底也跟着柔情万种,一时忘情说道,“待我幽禁得解,当娶锦儿为妻!” 廖锦书很是一惊,举目凌乱,看下夜玄,又回头看看自家兄长。 廖痕却是从容淡若,薄薄笑意看向夜玄,替自家妹子答言,“公子是困居一隅太久,竟忘了外面的世界!公子虽是一时至情,我与小妹也甚为感念!只是锦儿她……在为兄以为,宁嫁公侯做妾室,也不嫁庶子做妻房。公侯妾室多荣华,庶子之妻尽贫寒。公子可明白?” 夜玄未答,锦书却是羞涩一笑,匆匆言说,“兄长议事,切莫拿了我做棋子。在我……只是为着感念公子收容之恩,贫贱时,做牛做马自是甘愿;富贵时,做妻做妾也并无妄想。” 夜玄听此话心中愈发感激——此样女子方可言与深情,如东越蔚璃那等……他一往情深才真真是对牛弹琴!“待我富贵时,又岂能负锦儿深情!” “那么——敢问公子,几时富贵?”廖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接言问道。 夜玄怔了怔,“这个……须待良机……须得上策……还须有能臣……” “公子等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廖痕这一回认真看他。 夜玄索性直言,“先生也见过我王兄数回,见过他行事之风,见过他处事之则,先生以为……”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7) 夜玄索性直言,“先生也见过我王兄数回,见过他行事之风,见过他处事之则,先生以为……” “公子若承王位,于民于国,定然胜过此公!”廖痕也坦意直言。 夜玄又是一怔,继而笑答,“我与先生——所见略同!” “既是如此,公子打算几时动手!?”廖痕直问。 “诶——”夜玄摆手,“先生所言太过粗鲁!先生该问:当如何布局!” “哈哈哈!”廖痕笑开,“公子终于开窍了!看来公子近日攻读史册也是斩获颇丰啊!” 夜玄笑笑,“不过此事,我还想听听先生高见!先生入我西琅也有些时日了,你对我琅国境况,对王都情形,又做何分析?所谓权衡利弊,先生以为,与我有利者应当如何争之,与我有弊者,又当如何……除之?” 廖痕注看夜玄片时,审视他心意之坚决,确认他确有一往无前之奋勇,这才说道,“所谓利者帝姬玉熙也;弊者兵者覃家也;公子于帝姬有恩,帝姬于乱世而得以保全自己,此非平凡女子,公子当趁势娶她为妻,则尊名自显,半壁江山可固!覃家是为东宫姻亲,又掌王都兵权,公子当竭力破坏此中联盟,联盟若破则东宫再无依附,也不过失了爪牙的一只病虎而!” “那么——又该如何破坏覃家与东宫的联盟?”夜玄试探着问。 廖痕笑笑,知他这样问便算是认可了要娶帝姬为妻之计,便又继续献策,“搜集百样美女,尤其是那等存了心计向上攀爬,又善巧言魅惑者,将其献入东宫,一则可以使东宫纵情声色、荒废政务,再则可离间东宫与太子妃之亲密。 臣闻太子妃覃氏自嫁入东宫尚无所出,偏又是一个最会善妒泼辣之流,东宫若沉迷别家美色,她又怎能容之,三闹两闹自然嫌隙渐深,再往娘家抱怨哭诉几回,则覃家倾向东宫之心就会动摇。到那时公子可再派说客,向覃家许以重金、高官、城池,世人在世,无非贪名图利,尤其似覃家倚势杖权之流,就不怕他不心向公子! 公子得‘贤妻’,得‘良臣’,再有盛将军倾力相助,府臣谋士竭力而为,何愁大业不成?!” “先生所言……”夜玄微笑点头,这份笑意也开始变得异常深远,“先生所言甚得我心!若是大业得成,先生当为我朝中宰相!” 廖痕也笑,“那微臣且以薄茶代酒,预祝公子大志有成,万事顺遂!” 夜玄笑着举杯,锦书也在一旁添盏,他三人便以这薄茶清淡寥庆新年,暂谋前程! 谁能想到,夜玄春日里在越都偶遇的一个歌姬,能为他荐谋臣;而他无意间收留的这位谋臣,又能替他夺王位。多年以后,当廖痕为朝中相,廖锦书为后宫妃的时候,他们或许不会想到——今世之荣华竟是缘于慕容苏的那一壶毒酒,一盏香! ********* 北溟国,地处中原之北,疆土延至北极,遇海为终。在这片疆土上,世代生活的非是中原世家,而是游牧之民的各家部落。伏白帝统四境时,征服此地,有荣乌族愿降中原,向皇朝称臣,为之治理北境,安抚列邦。于是伏白帝封其首领为溟王,派贤士文人襄助其依中原边界建都立国。此是溟国昔王族之由来。 昔族世居北境,非中原礼邦之血,虽降服皇朝,却未必与皇朝同心。皇朝天子待昔族也非是待其他封王那般亲近。就譬如这三百年间,皇家子弟迎娶过各境王室公主与各家世族女儿,却从未迎娶过一位昔族公主,就更不要说使皇室公主嫁入北溟了! 昔族有几代封王也曾闹过自治自立,想要不纳贡、不朝拜,不受中原之礼的束缚,可是由于国都设在皇境与东越、西琅的合围之地,他若稍有不驯,三家兵马便会立时杀到。别看平时东西掣肘,南召作壁,可若说攻伐北溟,从来都是哪个也不会落下。谁让北溟境内有最好的战马,最好的皮革呢! 话说这一代溟王,也曾有自立之决心,可是扑腾了半生才发觉,膝下竟还未得一个男儿!这开疆拓土,打拼江山又是为谁人忙碌!故而征伐之志又全部改做传宗接代之忧,十数年间痴心所向,就是要在后宫中养出一位真正的公子! 可是公主们已多到嫁不出去,公子也还只是昔梧一个赝品。溟王已是岁近甲子,对于此样人生境遇,既是羞愤不已,又是痴心不泯! 所以当昔梧自东越归来,“健硕”得胜过他北境任何一个男儿,溟王看着时,对他这位唯一的“公子”所遭遇的事情,且恨且怒,且惊且疑,且又揣着无限希望。 昔梧被直接囚入冷宫,仍顶着北溟国王室公子之名。只是与此同时,溟王后宫中的一位宫女忽然宣称有孕,引得各宫妃子与各系宗亲,无不诧异瞩目。 为证视听,为止谣言,冬至节的夜宴上,琅王特地使那位怀孕的宫女挺着大腹便便,在臣工与宗亲面前招摇一回,还颁下王旨,晋其为妃子,许诺日后若得男儿则册立为王后。 百官宗亲虽有讶疑可也只能纷纷道喜拜贺,都知这位妃嫔所出,将会决定王位所承。若是养出个公子,则王位顺袭;若仍旧是个公主,那王位可能就要由溟王的堂弟继承了!朝中风云如何走向,只看这宫中消息了。 夜宴之后,演罢了繁华,卸去了轩冕,溟王拖出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摇地走在宫廷的廊道上。时下月辉惨淡,照不见前路,有一位配刀的侍卫手提执灯走在侧前方,另外还有两位妇人,手中各自捧抱着膳食衣裳等物,跟在溟王身后。 一行人有意绕开宫中的灯火通明处,循着幽暗里的外廊小路,兜兜转转来在一间更为清冷孤寂的庭院。院中深雪淹路,映着惨淡月光,倒是见了几分明亮。 溟王佝偻着肩背迈进院落,径自登上门阶,也未扣门,直接推门入内。 一百零三章 新年旧岁 四境攘攘(8) 一行人有意绕开宫中的灯火通明处,兜兜转转来在一间更为清冷孤寂的庭院。院中深雪淹路,映着惨淡月光,倒是见了几分明亮。 溟王佝偻着肩背迈进院落,径自登上门阶,也未扣门,直接推门入内。 室内一片昏暗,侍卫紧忙提灯向前,照见屋中中央的一处矮榻,榻上堆满破碎的皮革与凌乱的被毯,一个臃肿而宽硕的身影面向里侧卧躺在榻上。 那身影许是浅梦中闻听声响,猛地回头来看,于面前所见先是一惊,继而一笑,这瞬息之变都如薄云浮在远空,轻淡而悠然。 她缓慢着起身,缓慢着下床,一手撑腰,一手托腹,又缓慢着在溟王脚前跪了下去,未置一言,只是叩首三回,算是参以君臣父子大礼。 溟王苦笑,看着脚下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唯一的“公子”,沦至如今这等境况,委实可笑可恨!又愤慨难平!“起来吧!当心折了身子。”溟王乏力地挥一挥手,那两位婆子便放下手中器物,一起上前来合力搀扶起昔梧,又将她扶坐回榻上。 侍卫点起了案台上的烛火,又在上面铺好了笔墨,才将其移至昔梧近前。 溟王漠然道,“有几件事,还是要问问你!事关我昔族兴亡……这样罢,我问一句,你写一句。事如我意,尔等可活。事不如我意,今夜也惟有葬了尔等!梧儿可明白?” 昔梧点头,面色从容而安详,是那种与世无求的淡泊与心得意满的知足。 “你上一回笔录……声称腹中孩儿乃青门血脉,此事还有谁人知晓?蔚族可知?那个青门傻小子可知?” 昔梧提笔在纸上回道,“天下无人知晓。” 溟王看了看他,半信半疑,“你说玉家太子给你罐了哑药,将你丢至荒野,任你自生自灭。那你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曾被他跟踪?玉氏诡诈,你做下那等事,又知之甚多!他又怎会轻饶了你!” “莫敖之死,玉室自顾不暇。儿被弃荒野,昏睡百年,醒来恍若隔世。儿心中唯有一念——当续青门血脉,以承当年之志,以复当年之仇!” “当年之志?当年之仇?”溟王哼笑,“你一个女流!当年不过顽童!你懂甚么志甚么仇!” “灭玉室,举青门,以固四境封王之治。诛莫贼,杀天子,以报长姐被杀之仇!”昔梧继续在纸上写道。 溟王看着,先是一怔,继而苍凉一笑,“我儿幼稚!灭玉室?青门十万将士不可为之事,但凭你一个女子?!还是凭你腹中孩儿?!何况你又怎知他是男是女?!若然是个女儿,可也只有陪葬的份!” “必是男儿!”昔梧执笔落下苍劲墨迹,“上苍必不弃我荣乌族!拜请父王为我孩儿赐名!” 溟王不响,坐在窗前的箱柜上,偎着窗子,全然一幅漠然阴冷。他已经历了一场兵变,那是还未开始就兵败如山倒的所谓“兵谏”!青门愚钝!玉室狡诈!使他昔族白白搭了一个嫡公主!一个嫡外孙!他溟王原本该是后继有人的!可恨那玉室定要斩尽杀绝!斩到他断子绝孙! “我又怎知……玉室不会再追杀你腹中孩儿?他们断不会准许青门之后存于世间!” 昔梧对这位年岁昏沉的老父,即有发自心底的怜悯,又有难以抑制的嘲讽。自从长姐的尸骨被接回溟都,连同她那满身箭矢的婴孩,被奉至王殿时,这位老父昏厥数次,大恸咳血,可仍执意要为长姐抚棺入陵,要为那婴孩亲洒黄土…… 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位北方雄汉的宏心壮志也都就此埋入了王陵罢!昔梧怀着怜悯又在纸上写了一遍,“天下无人知此婴孩!王室受困于莫党之乱,分身乏术!” 溟王也不禁要讥笑昔梧的自以为是,“莫党之乱已平。据闻,还是那青门小子射杀了莫嵬老贼!桐儿来信……她亦立有战功,皇朝太子奉她为东宫上宾,待以国士之礼……”说说又不免嗤笑,“桐儿最蠢!……梧儿最痴!本王是怎样昏聩无知,竟会派了你们两个往东越观礼!你们竟然……你个怀子而归,一个投怀送抱!我溟王族的颜面可真是被你们丢进了!你如今倒还有命归来!桐儿她……她只怕是要被那皇朝太子生吞活剥了!还犹自为人唱诵赞歌!” 溟王言尽处,又是无恨疼惜,又是无限悔意! “桐妹自迷自执,自作自受,与他人无由!父王无须为此自责!玉室欲以桐妹为质,若非风云巨变,可也不会置她于死地,父王也无须忧心!”昔梧在纸上劝慰,继而又写下—— “父王若图我族人自立自治,当与臣子宗亲合议,迁都向北,沿北海而居,远避中原,远避皇朝。此方为我荣乌族摆脱玉室辖治的根本策略。” 纸墨再次传到溟王手上,这一言倒是说得他又有几分振作,不由得向前倾了倾身。 昔梧继续在纸上谏言,“我儿承青门之志,亦必承昔族之志,父王之雄心伟业,但可教导我儿,使我儿为之拼杀!我与我儿皆以我父旨意为令!尽忠竭力!” 溟王昂起首重新顾看昔梧,忽然惊醒——是了!此生还有雄心伟业,还有壮志未酬!只要是我溟王血脉下的男儿,皆可与我并肩做战!皆可承我宏图远志!皆可做我溟国之君! 溟王想着,自窗前起身,这一回他步履沉稳、目光矍铄地行至昔梧案前,接过昔梧的手中笔,另铺一页空白纸,在纸上写下一个硕大的“柏”字——“你若得男儿,则赐名昔柏,入主东宫,承继王位,壮我国威!可若是个女儿……恕本王受得此样奇耻大辱!也惟有将你二人抛去荒野,祭喂狼群!”说完,留下两个婆子侍奉于此,自己一人领着侍卫,踏雪而去。 旧岁已去,新年伊始。寒冬耗尽时,春暖向阳日,谁又知水融花开时节,彼此身在何方呢? 一百零四章 琉璃成阙 流云邈邈(1) 蔚璃坐在凌霄殿的屋脊上,看着萧雪手提宝剑在庭院前往返徘徊,她知道他是在等太子归来。 这可怜的人!这愚蠢的人!他大约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太子用过弃之罢!太子将青袖赐给了擎远,他是来讨要说法,还是要忿而辞行? “你的伤可都好了?”蔚璃向着院中大喊,引得暗处值岗的金甲纷纷按剑侧目,萧雪也猛然抬头,循着声音望见屋顶上席瓦而坐的蔚璃,又惊又叹,“长公主?!” 他同样不理会那些个所谓的敕令,依旧奉她为国之公主。毕竟他原籍寒家也是东越子民。 “高处风寒,长公主下来说话!”萧雪劝道,又回一句,“我的伤得殿下照看,已然好多了。” “伤既然好了,何不去劫了天牢,救出青袖,共她一起远走高飞?!”蔚璃谏言,又补一句,“你若无必胜把握,我也可助你一臂之力!事后罪责我也都一人担了!萧兄以为如何?” 萧雪原本郁闷心绪被她这样一喊,反倒气笑了,“长公主若真心助我,可也不该这样大张旗鼓罢!”又扫一眼四围岗哨,看得出人人都在竖耳倾听。谁人打劫京都牢狱还敢这样昭告天下的! 蔚璃懒得理他!这样蠢物只怕这样的心思都不敢动!她又拿出袖底的酒壶,仰头一口青芝酒。 “萧雪来此是想向殿下辞行,顺便也向长公主辞行。”萧雪在院中行礼,向着屋顶一揖。 蔚璃哼笑一声,果然是要辞行去了,所以他连争的勇气都没有!“你是要离开帝都?想往哪里去?不过都无所谓!你应该一定会路过南召罢?可否替我带封信给召王与召太子——就说玉家太子近日定会问罪风王族,请嘱告他父子,万万不能来帝都请罪!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冻死在霜华宫里!那个擎远实则也并无多少本事……” 萧雪听得都快哭了!这算是什么长公主!还有没有一点正经! 值岗在幽暗处的金甲侍卫也听得稀奇——据说这东越女子只会飞檐走壁,落在地下就会迷路!可若是没回飞上屋檐都这样大喊太子的治境方略,也不是那么回事吧?! 萧雪委实听不下去了,正为难着该去该留时,却听身后传来淡着冷意的声音—— “你是闲来无事,特地来此听她胡诌的吗?”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近前,萧雪赶忙行礼,被玉恒抬手拦住,“你身上有伤,倒也不必拘礼。”说着举头又看看屋顶那一片白影,这女子不喝酒时还能扮两天静姝,喝了酒便要拆东摔西,要是喝了酒再存些怒气,那可真是要上房揭瓦了! “你是不是也可以下来说话!天就亮了,你不是要离开凌霄宫吗?再耽搁我兴许就反悔了!” 蔚璃哼了一声,提起身旁的酒壶,一个飞身飘落在庭院,指着萧雪说道,“刚好萧兄要去!不若我们同路!” 萧雪惊得脸都红了,“我……我可没说……要与长公主……要与璃姑娘同路!” “但你确实是要去了?”玉恒一旁问说,“你也要离开凌霄宫?” “是!微臣……是来向殿下辞行。”萧雪作礼答言。 玉恒又注目看他片时,似乎无意赘言,只平淡着道一声,“如此——你好自珍重!” “多谢殿下。”萧雪深鞠一躬,又向着蔚璃再行一礼,便转身往宫外走去。 蔚璃诧异,“就这样放他走了!他跟随你多年,为你出生入死,为你拼上性命,你就……”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人各有志。无论是赫赫朝堂,还是煌煌深宫,于萧雪……或是说于他寒川而言,都是束缚。他属于江湖,我就该放他回江湖去!”玉恒望着萧雪的背影笑意悠远,又转头来看蔚璃,“亦如我养你多年,为你苦研药典、习读医书,为你担惊受怕,为你委曲求全,但你说要去,我同样无力阻拦?!” 蔚璃哼之,对他此样煽情实是不屑一顾,“殿下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可就追萧雪去了!有他剑法卓绝,我路上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你又哪里顺来的酒?”玉恒忽又唤了言辞,他早已嗅到青芝酒的醇香,又见她面色微醺,一幅飘飘然,俨然又要借酒装疯,“辰时喝药,子时喝酒!璃儿可真是百无禁忌啊!” 蔚璃知他又要教训,不过这一回她倒也忍了,反正诀别在即,别后两宽,各自忙碌,谁人再也管不了谁人!谁人再也不用瞧不顺谁人!遂语笑宴宴,“殿下实该往清霄殿去看看,那等歌舞盛宴比之你朝堂纷杂,不知要愉悦多少!齐良媛的琴艺,堪称天下一流!还有那位马良媛的歌舞……绝对不逊于澹台羽麟豢养的那些个歌姬……” “所以——这片刻时机,你又跑去清霄殿了?!”玉恒无奈摇头。 “你管我!子时已过!依殿下诺言——我爱往哪去往哪去!这会儿就走了!告辞!”说完追着萧雪的方向就要奔去。 玉恒回手将其带住,“方向错了!这边!我送你出去!”说着牵了她的手往后院方向走去。 蔚璃只觉好笑,“哪边还不是一样!只要出了凌霄宫,我爱往哪边就往哪边!一样会追上萧雪!再与他合力劫了天牢,救出青袖,再共他二人一起回去东极……” “璃儿也曾许诺——只会去我指定的地方,是否?”玉恒一边走一边含笑问说。 蔚璃微怔,心意先凉了一半,“云疏不会真的指个荒野大漠放我流浪罢!好歹这些年情意……” “你也知这些年情意?!那璃儿待我当真还有情意……” “云疏这样说就无趣了!分别在即,不若说说你送些甚么礼物罢!一点点银钱总该有罢……” “凭璃儿倾城颜色,绝顶聪慧,此去又怎会缺了银钱……” “云疏吝啬,不给倒也罢了!那总该把欠我的还给我罢!” “你可真是……厚颜到令人叹为观止!我几曾欠了你银钱?” 一百零四章 琉璃成阙 流云邈邈(2) “你可真是……厚颜到令人叹为观止!我几曾欠了你银钱?” “你离开越都时,我澜庭内的器物被你搬去不少罢?!包括羽麟送我的那些个珍宝……” “哈哈!你这女子!那我这些年为你煮过的汤药,喂你吃过的仙丹,又如何折算?” “殿下才是无赖!那我为谁人入冷宫!我为谁人害寒疾!那些个药岂非是你要补偿我的!读再多的医书岂非是你自己活该!” “你说得与我说得……不是一回事……”玉恒仍当是玩笑,与她闲话。 蔚璃却忽然恼了,顿足停步,甩手挣开他牵握,“哪一回不是一回事!那霜华宫倒是我自己甘心情愿走进去的吗?!你玉家的天下!你玉室的皇权!我东越死伤的数千将士、数万子民双该如何折算!” “怎么说说还恼了?”玉恒忙又哄劝,“璃儿是不是醉了,我方才都是玩笑……” “谁人同你玩笑!若定要折算清梦,我倒要问问殿下,我王族子弟蔚珂、蔚珒,我国中良将方镜等人……他们的性命又该如何折算!还有擎远!他是我花重金赎回来的!是我万般教导才成今日气候!你一个美人计就给夺了去!这又如何折算?!” “我何曾用了美人计……” “少要闲话!”蔚璃怒斥。 玉恒无奈,只好老实答说,“蔚珂、蔚珒我不是已经给了追封,方镜亦是重赏了他族人……” “谁人稀罕!”蔚璃眼中带泪,悲戚难抑,“他们都是我幼时玩伴,都是与我在宫廷里嬉闹着长大,我要喊他们一声哥哥……方镜更是第一次上战场……可是,却再不能回家!殿下赏赐不说无用!根本就是一点诚心也没有!你当我不知你计谋……” “璃儿!”玉恒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任她在怀里哭个痛快,却是无意做出任何辩解。 她计较的是门族宗亲的生死,他图谋的是天下四境的兴亡。从来成就大功,必见伤亡! “前面可就是息风门了,璃儿是想回头再与我细细折算?还是想现下先出宫去?”玉恒问。 蔚璃仍有忿忿,可也知都是白费力气!只能可着他的衣襟擦了擦眼泪,仍旧疾步向前。 他之至谋,与她之至察,此生不会相容!还是彼此放过罢! 行经息风门,才知此处原是一个极狭窄的角门,门内两名金甲荷剑而立,门外便是野风呼啸,穿林打叶,加之夜色笼罩,看去还真是层层阴森。 蔚璃举步跨过门槛,心念微微牵动——这一回是当真要去了!且留身后事任他算计罢! 她站在门外,向着门里的玉恒,一揖倒底,这些年情意也罢,恩义也罢,怨他也好,恨他也好,只此一揖,便算是两清了!管他谁人欠了谁人,只此一去,老死不见! “且送到这里罢!如君所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蔚璃别过!云疏珍重!”说完转身即去。 玉恒苦笑,还果然是个狠心的女子!倒底怎样才能将她驯服!待她身影渐去渐远,他亦举步出了息风门,循着她走过的石径,远远跟在后面。 月辉惨淡,野径崎岖,蔚璃一面疾步穿行,一面顾看左右竹林,夜风谡谡,发出各样怪响,听来还真有些毛骨悚然!其实他大可送她从正门出去,就算不走正门,也可走一条直通长街的小门,何至于送来这等鬼地方!要绕到几时才能绕去大道!分明是存心报复!狭隘君子! 蔚璃愈想愈恼,恨得一下劈打枯草,一下乱踢石子,谋算着待安顿下来定要先诅咒他一百回!方解此心头之恨! 如此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好在石路修得清晰明了,也并无岔路可去,虽则有些弯弯绕绕,可是一直走在竹林里,两则始终是碧障如屏,倒也不会使人觉得陌生忧惧,她以为总要翻过这个小丘才好见到大路。 再往前去,依稀又见着几点灯火,晃在脚下的山坳里,远远看去,倒有几分繁华的味道。 蔚璃笑笑——才走了这一点夜路,竟然就思慕起繁华来!余生可又如何守得住孤山幽谷。 不若今夜先借宿这归隐之家,待明日天明,置下快马,再向南行!——她如此思量着,正寻计身上还有何长物可以拿来做为酬谢,却忽听身后有脚步跟进,不由得心下惊惶,猛然回身,更是又惊又疑,“云疏?你……你这又何苦?!”她当他是不舍,想要送她千里。 玉恒微笑着走近,“天黑路险,我再送璃儿一程。” 蔚璃嗤笑,“殿下若是及时归去,还能赶上清霄殿筵席未散,或许还能闻几声琴瑟和谐……” 她话未说完,玉恒已然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揽她入怀,低头封住她的聒噪! 这算甚么!依依不舍吗?莫名其妙!蔚璃先是一怔,纵了他攻城掠地许久,才醒悟过来,不由得又踢又打,又使出她的蛮横战术,逮哪咬哪,几下便将玉恒驱逐出境,还要横眉厉喝,“云疏丈夫!既准了我去!就不可反悔!何来相欺!” 玉恒低头看看被她抓得凌乱的衣衫,又扶了扶被她打歪的发冠,这女子还真是不解风情!“我何曾反悔,此刻你岂非已经出了凌霄宫?” “那你为何还要跟着我?不许再跟着我!”她也低头审视自己的衣裳,倒是整齐如常,不曾受过半点侵扰,还真是位“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这若使路人撞见,还当是她打劫了他呢! “璃儿既然出了凌霄宫,就该去到我指定的地方罢?岂能乱走?”玉恒理着衣襟与她言说。 蔚璃忿忿,就知他必藏诡计,“你且说!欲使我孤老何处!只要有个地名,跋山涉水我都赶去!殿下只须每隔一年派个使者来查,顺便赠些酒钱就好!” 玉恒笑笑,又向她身边近了近,她急着退避,“殿下动口就是,休要动手……我是说……非礼勿动……休再近前!”话未说清,她自己先羞了个满面通红,又气又恼。 玉恒不再嬉闹,伸手指向那一片灯火点点,“璃儿当真不记得吗?这些年情意起自何处……” 一百零四章 琉璃成阙 流云邈邈(3) 玉恒不再嬉闹,伸手指向那一片灯火点点,“璃儿当真不记得吗?这些年情意起自何处……” 蔚璃愕然,看看他,又看那灯火,再顾看四围景致,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你是说……流云小筑?!那灯火阑珊处是流云小筑?你放我出凌霄宫,再囚我入流云小筑?!” 玉恒蹙眉,“你这女子……不识好人心!”他无奈摇头,想来她疑心岂非在他之上!可一时又懒怠多言,只伸手挽住她手臂,纵身跃起,穿林渡草,潜入茫茫夜色,奔往灯火繁华处。 ************* 果然又见旧时景致——篱落疏疏,曲径幽幽,一间木阁小筑,几重回廊亭台,昏昏灯火里还可以望见门阶新扫,屋雪新除,小小院落倒也整齐素净,可又别具韵味。 那庭院前的秋千,曾是她春季里的薄衫飞扬处;那角落里的堆石,曾是她夏日贪凉处;还有屋檐下一只只木笼,木笼旁竖立的云梯,云梯上挂着的捕网……触目所及,都有她昔日身影。 蔚璃看着眼前旧景旧物,又有惊诧,又是感慨。原来这些年的情意,真的是起自这里!她推开竹门,缓步入院,旧日欢愉一幕幕尽都浮在眼前。他哄着她窗下对弈,他在院中教她习练剑法,他被迫与她偎坐屋檐为她讲解史传世家,他在廊下为她描绘画像,一幅一幅,似乎永无厌倦…… “云疏……”她喃喃唤他,以为他远在天涯,回首时他已拥她入怀,在她鬓间落下一吻,“璃儿,我们终于又回来了……你知我此生最悔,就是使你离开流云小筑!我不该送你归国,不该使你卷入这朝政风云……你若只是平凡女子,也就不必受那些磨难重重……” 她偎在他怀里,终于寻得一点往昔时的温暖与踏实,可是——虽回来了,又还能回到最初吗?她离开过,经了一身风雨,再回来,这里还会是当初的流云小筑吗?她若只是平凡女子……他会为一个平凡女子驻足侧目吗? 他拥着她,知她心中仍有犹疑,一时的感动并不能换她坚定心意,她心中有太多挂虑,有太多的人想要去惜护。而这,正是她情深所在,他亦当顾念,不可再一意孤行。 “是你说要回来流云小筑,我特地命人整修了这里,院落虽小,可四围山野辽阔,有幽林,有花苑,有青峦,有白水……应该可以供璃儿逍遥一时!再也不必像凌霄宫里那样拘束。” 实则凌霄宫里也从不曾拘束了她! 她还能说甚么,逃出深宫也未能逃出他掌心!即便有一天逃出流云小筑,可天下还是他玉家的天下!她终究无处可去! 蔚璃仰头顾看前方,只见初时那小小的阁屋而今似乎变得壮观威武了许多,夜色里虽看不清用料之细与做工之精,可是只那飞檐一抹,便宛如王家殿堂!再加之殿阁前竟还竖起了两座门阙,又添了不少威风显赫。 蔚璃向前几步,借门阶两则的立灯,隐约看见门楣上还题了一块牌匾——“琉璃殿?!” 她语含讥诮,又讶又笑,回头顾看玉恒,“这就未免矫情了罢!你把这里叫做流云小筑,已然是附庸风雅之极!我一直以为云疏应当不屑做此样矫情自饰之举……” 玉恒委实受不住她这样讥讽,与她好心献礼,她倒来挑三拣四!“璃儿不知,这史上曾有‘为博红颜笑,烽火戏诸侯’的君上,而我才不过为璃儿‘筑一木阁,竖一竹篱’,又有甚么好苛责?” “云疏要做那痴情君王,可不要拉我做那红颜祸水!”蔚璃仍旧讥笑,可回头又想,这样说来岂非是认了他为自己痴情?当真可恼!蹙着眉便懒怠言说。 玉恒知她恼意,只是笑笑,“外面寒冷,我们进屋去罢。”又牵她手指,引她上了门阶。 屋内暖意融融,尚有炉火未熄,显然是有婢仆在这里刚刚侍弄过。桌案上还摆置了几样瓮罐碗碟,另有茶器一套盛于托盘内,放置在暖席上。其余类似烛台锦屏、博架檀箱之类,蔚璃看去都觉十分眼熟,是旧时之物,可却并非此地的旧时之物…… “你把我澜庭的东西都搬来这里了?!”蔚璃又气又笑,“这些多是羽麟相赠之物,我说过总是要归还给他的!” “等我日后有了钱,替你还他便是。”玉恒笑言,“是了!你可还记得那两只羽鹤?我也一并带来了,如今圈在后园。这会也晚了,你明日起来倒可以去看看!此样仙物,与冬雪寒梅为伴,才叫真真意趣!”说时又转言问她,“这里有枣仁粥,栗子糕,你可要吃些吗?” 蔚璃摇头,环顾四周,对这位太子的巧取豪夺、精打细算委实是啼笑皆非,又往内室转了一圈,依旧是一张大床摆于正位,另有一只宽榻与其隔席而置,再看那衣架,也是大小两只,妆台也是雌雄一双,就连茶几上的杯杯盏盏也都是成双成对! 岂有此理!她蹙着眉头又大步冲回了正堂,“云疏也是要住在这里吗?!那与囚我在凌霄殿又有何区别!你说放了我去,便是使我住在这流云小筑!这倒也罢了!你竟还要来扰……” “你放心。我也无暇常来扰你。至于这区别……自然还是有的。”玉恒一面查看着桌上餐饭,一面与她说笑,“你当真不想吃点东西?夜里饿了,这里可叫不来婢女为你温粥!我已经使她们都回去了。” “甚么夜里!眼看就天亮了!”蔚璃嗔道,说时才觉浑身早已乏累至极,“殿下又不早朝了吗?!是不是也该早些回去了!” “冬至节,休朝三日。”玉恒笑答,“既然你不吃东西,我们就办些正事。”说时又近前来。 蔚璃诧异,凤目圆睁,“甚……么正事?云疏休要胡来!”她远远站去门边,周身起了戒备。 玉恒看着她欣笑,“你这女子……” 一百零四章 琉璃成阙 流云邈邈(4) 蔚璃诧异,凤目圆睁,“甚……么正事?云疏休要胡来!”她远远站去门边,周身起了戒备。 玉恒看着她欣笑,满眼怜意,“你这女子……所谓正事——其一,今日是璃儿生辰,云疏先恭祝璃儿岁岁今朝,年年今日!”说时向她一躬到底,起身又道,“这琉璃殿就算是我送给璃儿的生辰贺礼!惟盼璃儿自此得逍遥,余生得安乐,执我之手,共我白首!” 嘿!蔚璃又惊又笑,“云疏自大可也该有个限度!你这是……”见他又往前来,便也不敢再做计较,只横眼觑着,猜度他又玩甚么把戏,“罢了!这情我先领了!且说另一事呢!” “这另一件事……”玉恒看着她站在门前,一幅准备随时破门而出的样子,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另一件事嘛——既然是璃儿生辰,我们就该做些使璃儿终身难忘的大事,以记念这良辰吉日,美眷如花!你说呢?” “不不不!殿下不必客气!”蔚璃慌兮兮地摆手,“有这流云小筑……不,有这琉璃殿,蔚璃已然感念知足!再不敢奢求其他!殿下若无他事,不如就退下罢……就归去罢!” “你呀!我二人同床共枕这样久了,你又扮甚么矫情。”玉恒说着在案前落坐,又指身旁位置,“过来坐罢!我是要与你促膝长谈一回!讲讲过往,议议未来。这又有甚好推却?你心里倒底又想去哪里了?” 蔚璃又气又羞涩,又怒又窘,仍固执着问,“过往已过,未来未至,又有甚好谈?少要哄我!” “就是与你说说,居住在凌霄宫,与隐居在琉璃殿,两处地方,有何不同。”玉恒开始烹茶。 “那你先说——有何不同!”蔚璃稍稍松了戒备,向前近了几步。 “凌霄宫里,我与璃儿总别不过君臣之份;而琉璃殿里,我与璃儿只有夫妻之名……” “胡说八道!云疏不可这样自以为是!”蔚璃抢断他言。 “该是璃儿不可再这样自欺欺人罢!”玉恒郑重劝告。 蔚璃怔住,看了他许久——倒底是他自以为是?还是自己自欺欺人?这一路走来是看错了他,还是从未看清自己? “我知道你闹着要去,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召国的风篁。”玉恒继续说道,见蔚璃又要争辩,摆手拦住,“你且听我说完。今日无人搅扰,我们不妨心平气和地讲个通透,免得日后再你猜我疑,彼此蹉跎时光。” 蔚璃听他言辞间是难得的恳切真诚,一时也无话讲,唯有静听。 “你该知道召国与东越联姻,其意并不在你,而是在你麾下十万铠甲。说破了就是想联合你蔚族击败我玉室。此计最初是由风肆提出,故而他往东越向你借兵是假,推荐风篁是真。但那时我知璃儿心志,知你必不会弃我赴召,所以未加理会。 但后来因为你受夜玄所欺而至寒疾又犯,寿命难久,我自古籍中查知泠泷琴可以医你寒疾,可偏巧这泠泷琴又在他风王族手中。那时慕容苏也得知此偏方,密信告与时为召太子的风骏,谏言其以泠泷琴为聘,替风篁迎娶贤妻。 我得此密报,便派萧雪往召国边境劫取泠泷琴,但未料风骏远谋深算,萧雪未能得手,风篁一人携泠泷琴抵达越都。至此我知再无良策,不得不忍痛割爱,使你暂时与风王族缔结婚盟。 我本是想着寻找玉熙,以帝姬玉熙许嫁风篁,换召王与蔚族退婚。你知玉熙是除我之外的唯一玉室血脉,其可用价值远远胜过你一个封国公主。天子百年,我若有恙,天下则惟有帝姬之婿可以承之。 纵使那时使我让出天下,亦是无妨!可后来发生的种种,实出我意料,也超出我之掌控,及至莫家兵发柏谷关,斩杀众妃嫔,而召国又借势起兵,窥视皇权……那时你也知天家处境艰难,且越来越难。 直至你倾全国之力助我还朝,又不惜以青濯犯险助我铲除乱党,种种恩义,我自然知晓!再至今日……璃儿,你该知道,我初心未改,诚意更诚,只盼你能知之且能正视!勿要疑我,勿要自欺!怜我用心,顾我深情,不可再轻言放弃!” 这是从越都之乱,讲回了帝都太平。从泠泷琴之争,讲到召国风族之计。他在尽力坦诚心怀,却也在有意无意间暗指风族多谋。蔚璃静意听着,其中有些事她已然知晓,譬如这泠泷琴之妙用,可有些事她委实听之骇然,譬如慕容苏竟然与风族有密信住来! 如果不是慕容苏的“谏言”,那么风族不会以泠泷琴为聘礼,可是既然拿出此样聘礼,风骏也知必会受人窥视,从而设计谋致使萧雪无功而返,玉恒无计,便也不得不规避越安宫招亲之举,又逼迫羽麟退让,任由风篁胜出! 蔚璃无奈笑笑,所以一场东越与南召的联姻,竟有这许多人运筹谋算其中!他们又是各怀居心,各谋其利!自己竟成了被他们相争的棋子! “那么——风篁可知,泠泷琴之用?”她这样问过,又生悔意,何来怀疑子青用心,子青赤诚,他早已对她说过——得她既是得贤内助,又是得贤良妻。只是她这个贤良妻怕是此生都要与他远隔天涯了。 “风篁曾去追问过慕容苏,想来也知道其中隐秘罢。不然,他也不会背着琴一直追你到良津渡口。”玉恒不掩赞赏之意,“风篁秉性赤诚,待人忠实,是位良师益友,却难为子民之君。璃儿纵是去了召国,结果也都是一样——风骏不是风肆,风篁更善于风骏,他父子断然不会起兵与天家对抗……” “我也未想使他们与你对抗!”蔚璃微有愠怒,“我只是不屑你这等借刀杀人的伎俩!” 玉恒微笑,再次邀请,“璃儿何不过来坐,喝杯茶也好去去心火。你我今晚索性将所有猜疑说尽,免得日后谁人小器,总拿了旧帐算人!” 蔚璃见他难得坦诚,便索性往案前坐了,也尽力平和了心境,与他依次说去。 一百零四章 琉璃成阙 流云邈邈(5) “不不不!殿下不必客气!”蔚璃慌兮兮地摆手,“有这流云小筑……不,有这琉璃殿,蔚璃已然感念知足!再不敢奢求其他!殿下若无他事,不如就退下罢……就归去罢!” “你呀!我二人同床共枕这样久了,你又扮甚么矫情。”玉恒说着在案前落坐,又指身旁位置,“过来坐罢!我是要与你促膝长谈一回!讲讲过往,议议未来。这又有甚好推却?你心里倒底又想去哪里了?” 蔚璃又气又羞涩,又怒又窘,仍固执着问,“过往已过,未来未至,又有甚好谈?少要哄我!” “就是与你说说,居住在凌霄宫,与隐居在琉璃殿,两处地方,有何不同。”玉恒开始烹茶。 “那你先说——有何不同!”蔚璃稍稍松了戒备,向前近了几步。 “凌霄宫里,我与璃儿总别不过君臣之份;而琉璃殿里,我与璃儿只有夫妻之名……” “胡说八道!云疏不可这样自以为是!”蔚璃抢断他言。 “该是璃儿不可再这样自欺欺人罢!”玉恒郑重劝告。 蔚璃怔住,看了他许久——倒底是他自以为是?还是自己自欺欺人?这一路走来是看错了他,还是从未看清自己? “我知道你闹着要去,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召国的风篁。”玉恒继续说道,见蔚璃又要争辩,摆手拦住,“你且听我说完。今日无人搅扰,我们不妨心平气和地讲个通透,免得日后再你猜我疑,彼此蹉跎时光。” 蔚璃听他言辞间是难得的恳切真诚,一时也无话讲,唯有静听。 “你该知道召国与东越联姻,其意并不在你,而是在你麾下十万铠甲。说破了就是想联合你蔚族击败我玉室。此计最初是由风肆提出,故而他往东越向你借兵是假,推荐风篁是真。但那时我知璃儿心志,知你必不会弃我赴召,所以未加理会。 但后来因为你受夜玄所欺而至寒疾又犯,寿命难久,我自古籍中查知泠泷琴可以医你寒疾,可偏巧这泠泷琴又在他风王族手中。那时慕容苏也得知此偏方,密信告与时为召太子的风骏,谏言其以泠泷琴为聘,替风篁迎娶贤妻。 我得此密报,便派萧雪往召国边境劫取泠泷琴,但未料风骏远谋深算,萧雪未能得手,风篁一人携泠泷琴抵达越都。至此我知再无良策,不得不忍痛割爱,使你暂时与风王族缔结婚盟。 我本是想着寻找玉熙,以帝姬玉熙许嫁风篁,换召王与蔚族退婚。你知玉熙是除我之外的唯一玉室血脉,其可用价值远远胜过你一个封国公主。天子百年,我若有恙,天下则惟有帝姬之婿可以承之。 纵使那时使我让出天下,亦是无妨!可后来发生的种种,实出我意料,也超出我之掌控,及至莫家兵发柏谷关,斩杀众妃嫔,而召国又借势起兵,窥视皇权……那时你也知天家处境艰难,且越来越难。 直至你倾全国之力助我还朝,又不惜以青濯犯险助我铲除乱党,种种恩义,我自然知晓!再至今日……璃儿,你该知道,我初心未改,诚意更诚,只盼你能知之且能正视!勿要疑我,勿要自欺!怜我用心,顾我深情,不可再轻言放弃!” 这是从越都之乱,讲回了帝都太平。从泠泷琴之争,讲到召国风族之计。他在尽力坦诚心怀,却也在有意无意间暗指风族多谋。蔚璃静意听着,其中有些事她已然知晓,譬如这泠泷琴之妙用,可有些事她委实听之骇然,譬如慕容苏竟然与风族有密信住来! 如果不是慕容苏的“谏言”,那么风族不会以泠泷琴为聘礼,可是既然拿出此样聘礼,风骏也知必会受人窥视,从而设计谋致使萧雪无功而返,玉恒无计,便也不得不规避越安宫招亲之举,又逼迫羽麟退让,任由风篁胜出! 蔚璃无奈笑笑,所以一场东越与南召的联姻,竟有这许多人运筹谋算其中!他们又是各怀居心,各谋其利!自己竟成了被他们相争的棋子! “那么——风篁可知,泠泷琴之用?”她这样问过,又生悔意,何来怀疑子青用心,子青赤诚,他早已对她说过——得她既是得贤内助,又是得贤良妻。只是她这个贤良妻怕是此生都要与他远隔天涯了。 “风篁曾去追问过慕容苏,想来也知道其中隐秘罢。不然,他也不会背着琴一直追你到良津渡口。”玉恒不掩赞赏之意,“风篁秉性赤诚,待人忠实,是位良师益友,却难为子民之君。璃儿纵是去了召国,结果也都是一样——风骏不是风肆,风篁更善于风骏,他父子断然不会起兵与天家对抗……” “我也未想使他们与你对抗!”蔚璃微有愠怒,“我只是不屑你这等借刀杀人的伎俩!” 玉恒微笑,再次邀请,“璃儿何不过来坐,喝杯茶也好去去心火。你我今晚索性将过往的所有猜疑一一说尽,免得日后谁人小器,总拿了旧帐算人!” 蔚璃想了片时,见他难得坦诚,便也就往案前坐了,尽力平和了心境,与他依次说去。 一时又问及越都兵乱——青袖何以要杀莫敖。玉恒这一回也未再闪烁其词,而是言辞中正地将青澄娶北溟公主,而其幼子不幸亡于北关之事坦言相告。 蔚璃听得又是惊骇又是忿恨,终知青袖之痛,何以痛到要杀伐天下!忿怒中险些掀翻了面前桌案,玉恒一面耐心劝慰,一面自认有失—— “此事怪我掉以轻心,知之太晚,来不及挽回局面!那时,我将自初阳城归来,未料宫中陡升变故……”他说时神色黯然成伤,悲戚难掩,“是我母后……她受人构陷,为明心志,不得不饮毒而终!我闻噩耗……惊魂失魄,全然不知此身何在,更不知这世间还有何意义……如此怔怔恍恍过了半载,才闻知朝中赶尽杀绝之策,上言天子,奈何那时东宫之势已危,谏言亦不受重用……” 一百零四章 琉璃成阙 流云邈邈(6) 蔚璃一面听他言说,一面泪淹两腮,既痛当年青门血脉遭人绝杀,又疼眼前人那样乱局之下永别娘母!仔细算算,正是那样时候自己被囚进霜华宫,与他初遇时,他应该还处在丧母之痛中罢?可是此事却从未听他说起,他亦未在她面前带出丝毫悲戚,他赠她的惟有温裘暖汤,笑意融融,且是在东宫处那样危局之下。 玉恒缓了片时,又继续说道,“我与青澄幼年相识,也有数年交谊,我尊他为良师,敬他为兄长。只是朝堂政治,注定我们只能论君臣……但他之结局,并非我所愿!我已竭尽所能,尽力护持青门……璃儿你该知道!杀莫党时,我不敢使青濯处乱军之中,特地调他入宫,放在萧雪身旁看顾。青袖数次杀我,我亦不曾置她于死地,一恕再恕,保她性命……这些可也不只是看着你的情面,还有青澄……” 蔚璃无话可讲,与他猜忌起自何时?与他生怨恨又是为着何事?这其中缘由之一便是因着青门旧案始终盘恒其中罢!未知他是玉家太子之前,她也曾口口声声定要讨伐玉室,还豪言不引三军不入帝都! 事到如今,当年青门虽然惨烈,可倒底是青澄起兵在先,臣子谋反作乱,理当诛之!玉家太子能往初阳城行劝谏之举,又能于危局之下护持她这个蔚族公主,又尽其平生所能保全青濯青袖……此样恩义,可也不仅仅是恩义了罢! “云疏……”蔚璃低头,以手捧面,拂去凌乱的泪水,长长叹息一声,将要开言,可心中疼痛又迫得她泣不成声,“可那是澄哥哥的骨肉啊!是澄哥哥唯一的血脉!是青门的长孙啊……” “我知道。我知道……”玉恒拥她入怀,任她伏在自己的臂弯里,哭个痛快。 等到她哭得渐渐没了声响,他只怕她含悲睡去,又轻声唤她,“璃儿,你若要睡,我们先去廊下散怀散怀……不好就这样睡了!璃儿?” “我不想睡……”蔚璃躺在他怀里,哭得两眼通红,神色颓靡,又哪里睡得着,痛得心若刀剜,头若炸裂,“云疏,你老实告诉我……风王族,会不会是第二个青门?” 风肆也曾引兵犯天子之境,劫持太子,凌辱天家,此样罪行是不是也要诛其三族,赶尽杀绝? 她见他未答,仰头又问,“你要如何处置风族?如何处置召王,还有子青?”她的子青!她赤心诚意的子青!“云疏也会像当年天子对待青门那般,诛其九族,夷灭姓氏吗?” 玉恒苦笑,为她的狠话连篇,“璃儿这样说,我当真心痛!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嗜杀之君吗?” 蔚璃亦笑得惨淡,“你设下毒计,使人刺杀老召王时……我确曾这样以为。” “可是璃儿怎会不知,那样危局,惟有釜底抽薪,才是破局之法!若不杀召王,我等皆要暴尸荒野!你与你的子青一样会惨死山岭!天下就要沦入风肆那等险恶小人之手……” “云疏所为,也未必就是君子。”蔚璃淡意言说,止了他的狡辩之辞。 玉恒微怔,一时竟无言以对,自嘲地笑笑,思忆这些年所作所为,除去权谋,便是诡计,与他万般不屑的天子之政又有何区别。 “我不妨与云疏直言——云疏若要诛杀风族,我蔚族必会起兵讨伐玉室。想来西琅、北溟,亦会响应。天子不杀封王,此是我朝伏白帝之遗训。” “可若是封王谋反、欺凌天子呢?!不该以罪论之吗?!” “谋反者,风肆一人而,论罪亦当只论罪风肆一人,何故诛连?诚如当年,起兵者,青澄一人而,何至上诛苍老,下斩小儿,初阳城数万百姓又有何罪!” “璃儿不知——有史以来,在上者治民执法,惟求以一儆百,使吏民畏服,不敢再犯。” “云疏这是以杀立威,擅权专断,又岂是仁君所为?何况使人畏服,又怎及得过使人敬服?” “可若有贼臣刁民不识礼,又何以言敬?不若施之以刑,知刑罚之痛,自会畏而禁之。” “不识礼,可以熏之以礼!不同道,可以教之以道!这些岂非云疏当年对璃儿之教导……”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政论礼,彼时,她还红着一双眼偎躺在他怀里,他对她亦是半拥半抱略显亲昵,可是所言大义,与所论大道,却是关乎玉室兴衰,关于四境存亡。 “璃儿既如此说……”一番争论之后,他终于缓和了言辞,向她屈就,“那么这一回,我就做一个宽仁之君。不以杀立威。不以惩戒事。可以实话告诉你,天子已然下诏,传召王领族人入帝都请罪。我原意是——召王若来,则入霜华为囚。召王不来,则以强兵伐之。现下,听了璃儿一席话……我倒也可以与召王谈谈。” “谈甚么?收南召兵权吗?他风族若是不交出兵权,你又待怎样?”蔚璃微闭双目,已略显疲倦,她忽然又想到:所以当年青门要反,也是因为他玉家要收东越兵权罢?! “璃儿是不是累了?”他举头望窗前,已是夜色褪尽,晨曦渐起,映在窗上有薄薄的光明。 “我知云疏必有仁心!只是云疏可有妙计?”她在怀里翻了个身,仍闭着眼,呼吸渐渐沉重,嘴里犹自念念不休,“南召非是东越……南召并无我这等痴情女子,任由了云疏摆弄,还要为云疏剖心献祭……云疏从来不知,我愿与你同心,也愿与你携手,只是你那些算计,我当真看不过去……” “那么这一回,璃儿可愿帮我?帮我与召王谈谈……帮我收服天下兵权?” “只要云疏不会伤害子青……是我负了子青……我不许天下人再负他……”她扯着他的衣襟,泪水又湿了一片,想起他为她喝颂的迎亲之歌,不觉幽幽念来—— 天赐佳人,入我蓬门,娥眉倾城,兰心蕙性; 幸得佳人,许我三生,并蒂芙蓉,双飞雁影; 迎我佳人,菊酒红妆,玉兔列宾,翠羽颂歌; 贺我佳人,雉舞霓裳,天长地久,山盟永在; 携我佳人,举案齐眉,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子青子青,是我负你玉兔列宾!是我负你雉舞霓裳!是我负你山盟永在!惟愿你余生,能得真正的贤淑名媛,能与她举案齐眉,与她岁月静好!我之所往,另有君子,须报他今世恩义! 一百零四章 琉璃成阙 流云邈邈(7) 太和十七年春,召王风骏领族人十余众,侍仆百余人,护甲三千,离开国都晏城,一路向北,至重阳关,欲在此处出关入皇境,赴帝都请罪。太子风篁帅一班近臣一路送至边关,为召王践行,亦是为族人守望。 召国十万大军尽都集结于此,太子风篁有言:父王此去,归则天下太平;不归,则天下大乱! 风骏深知无言可劝,只能切切叮嘱:还是要以子民性命为重,不可做祸国殃民、荼毒生灵之君。 为人父者谆谆教导,为人子者忧心惶惶,父子惜别,泪眼执手,转身去时,不只隔了千山万水重重,鸿雁回时,已是隔了生死两界。 同一年春时,西琅王室传出喜讯,太子夜丹宠幸的一名侍妾怀了子嗣,绝了东宫无继之谣言,使夜族嫡脉总算是后继有人。琅王大喜,亲自颁旨,晋该妾室为太子侧妃,同时使太子督令太子正妃,也当修身养性、端正品格,尽快为王室绵延子嗣。 可惜,这一好景不长,侧妃之胎无故滑落,所有证据皆指向太子正妃,有谣言传称是正妃心怀忌恨故而下此毒手,谋害王嗣。琅王悲痛,想起了覃后在位时,自己后宫里无故夭折的几位小公子。太子更是震怒,对太子妃大打出手,只苦无实证不能逐其出宫。一时间宫廷上下难容覃家女子。 这一年年初,北溟国的朝堂上开始议论迁都之策。有年轻气盛、亟待建功立业之臣,振臂而呼,拥戴溟王新政;可也有年老嗜富、宗亲恋贵之臣各样阻挠,反驳新政。于是朝堂上便渐渐分做支持迁都的新党之臣,与竭力维护旧都荣华的旧党之臣,两边为着各自利益一时间争辩不下,搅得北溟朝堂很是动荡。 四境中,惟东越算是繁华依旧,岁月静好。越明宫中,灼妃为越王添了一位小公子,取名蔚承,合宫上下皆大欢喜。越王正行各样封赏时,医丞又告:王后亦然有喜二月有余,初诊脉象,许是位公主。越王闻讯愈发笑得近乎手舞足蹈,合宫封赏又加一倍,又令举国同庆,免赋一年。又急急命人修书,将此喜讯告予帝都里的王妹。 帝都里迎来的这个春天,似乎不同于往年的那些个春天。太华殿上煎药的火炉又增了数只,问病的御医几乎替代了殿上内侍,据说天子的病况已是秋风落叶之势,空耗时日而已。凌霄宫里反成了朝臣进出的常往之地,太子代执朝政,既有宽和之仁,又有明察之威,使朝上臣子也渐渐敛了欺上瞒下玩忽职守之心,朝堂政务稍入正轨。 只是齐门作威作福,结党营私之事仍旧层出不穷,委实添了太子玉恒不少烦恼。而四境攘攘,又是各存居心,其中忧患仍旧如乍暖还寒之风,弥漫着整个春日。 惟有琉璃殿那边,才算是真正的不负春光不负约,被太子玉恒雅称为琉璃君的东越女子,似乎终于安下心思,要在此地安放余生了。 此正是—— 小莲自婷婷,珍重待春风。 春风归来日,人间又繁华…… 琉璃阙第二部《九霄风云》至此完结。敬请期待第三部《沧海月明》。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1) 一夜微雨,洒落人间点点春寒,也添了山林勃勃生机。 新叶下,一只白影御风而行,时而攀过枝桠,时而跃上树梢,身形轻似飞燕,展袖又如白凤临风。这一奇景看得远处负弓而立的少年,怔怔呆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提步追上。 那白影忽上忽下,时快时慢,忽地一个鹤飞九天冲上树顶,稍做瞭望,又一个俯冲扑向草丛。 正在这时,却听身后嗖地一声铮响,那白影惊诧之下急急回眸,但见一只羽箭凌空追来,势如长虹,快若流星,还未待她反应,羽箭穿袖,已从她腋下迅疾飞过。 蔚璃不由大怒,一个翩飞,翻身落地,抖臂看了看被羽箭射穿的衣袖,可怜了她今早新换的春衣!抬头望去,但见一位持弓背箭的少年正疾步追来,惹得她不禁蹙起了眉头——身后几时跟了个小娃,自己竟浑然未觉?!话说这片深山不该是皇家后苑吗?怎会有猎户家的小子闯入? “少侠!箭法不错啊!可惜眼神不济!你看不出那前面跑得才是兔子,这后面跑得是个人啊!”蔚璃双手叉腰,半是赞赏半是讥讽地拦住少年去路。 少年似乎正是为她而来,停在当前,毫无掩饰地对她左看右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回,这才说道,“姐姐好风采!可是在这山中某处修仙?今日降凡是为来赏一回人间春光?” 蔚璃不由愕然,这娃的言辞语态可也不似个猎户家的蛮横小子,不觉间也将他细细打量一回,但见他剑眉微扬,气宇轩昂;星眸墨染,神姿朗阔;那唇边半笑半威,倒也别有气度。 “你这个娃娃……倒是惯会奉承!”蔚璃戒备地看看四周,一片荒山野林,根本不见别个人影,莫不是哪里跑出来的小妖!“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箭射错了地方,放跑了我的兔子!你家往哪里?姓甚名谁?有无银钱?还须得陪我一件新衣!”她故意唬吓着。 少年微微一笑,瞧她半恼半嗔的模样,既是有趣,又觉亲切,“实话说,我要射得便是姐姐!是有意要放走那只兔子!姐姐就不曾听过——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 就是那只兔子,你未见它跑起来臃肿难行,想来也是位兔娘娘,必有小兔在家里待娘归。你捉了它去,不过是为了一顿饱腹消饥,可于它而言,却是剥皮碎骨,于那窟中小兔而言,亦是丧母之痛,灭顶之灾……” “罢了罢了!”蔚璃急忙挥手打断,听他说得心肝俱痛,几要自刎谢罪了,“你怎知我捉它回去是为饱腹?饱腹之事,我家中尚轮不到我来忧心!我捉它是因为前日我刚刚得了一位兔公公,今时想为它再配一位兔娘娘,听你这一说,若是真的还有一窝兔娃娃,那位兔公公可倒是赚着了!” 一言逗得少年开怀大笑,“果然是位神仙姐姐,你降凡人间,竟还要管这份闲事!姐姐善心。必有善报!你若这样说,我再去为你追回那只兔子!”说时背弓要去。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2) 一言逗得少年开怀大笑,“果然是位神仙姐姐,你降凡人间,竟还要管这份闲事!姐姐善心。必有善报!你若这样说,我再去为你追回那只兔子!”说时背弓要去。 “快省了罢!”蔚璃拦道,“就目下机缘来看,他两个也必是没那缘分的!少侠可也不必劳神费力了!你倒是说说,我这被你弄破的衣裳又该如何折算?你家住哪里?我问你父母说去!”她转着弯地要探他底细。 这少年也非俗物,警觉地看着她,心思敏锐,“不如姐姐先说,你家住哪里?这衣裳值多少银钱?回头我想法得了银叶再送到你府上便是!” “嘿!灵光的你!……”蔚璃上前走了几步,看这娃左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想自己曾经也算叱诧风云,还能被他一个娃娃欺哄了!“那你先说说,你姓甚么?叫甚么?今年几岁?” 少年撇撇嘴,似乎很是不屑她这等伎俩,“姐姐先说啊!姐姐难道不知长幼有序?你长我幼,自然你先!” “你……”蔚璃又气又笑,对这少年更是又赞又奇,索性答他,“我叫阿璃!那你呢?” “我叫阿宸。”少年也爽快回答,又补一句,“九宸听风雷的宸!姐姐呢?” “千年冰玉化琉璃的璃。”蔚璃心道:这腹中没点诗文还不敢出来混江湖了!后生可畏啊! “姐姐姓什么?家住哪里?知不知道这是甚么地方!”阿宸这下反守为攻了。 蔚璃大笑,想来这话本该是自己拿来质问他的,倒被他抢了先机,“我乃庶民一枚,并无姓氏。你呢?贵府何方?”她依少年的衣着气概猜度,以为他或是世家子弟,或是皇室宗亲,不然可也没有这份教养,也进不来这皇家禁地。 少年看了看她,轻哼一声,很是不屑,“姐姐言辞无半点诚意!……”想了想,转而又言,“不过我也不怪你!你是女子,总该警觉一些。我是男儿,且让你一回。我姓白。白云千载的白。家住深山。非富家子弟。”说时抬手指了指密林深处。 白姓?居住在帝都的世族中似乎并无白姓之家。蔚璃凝眉思量着,难道这少年只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可是看他那等气宇神姿,当真不似俗流! 少年见她不语,便又好心劝谏,“山路迷踪,密林如阵,我劝姐姐还是就此止步罢。再往里去若是失了方向,找不回家去,你的父母定会着急。至于这破了的衣裳……”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惟有一张小弓算是身外之财,“姐姐若然不弃,就将我这弓箭拿去,路上若遇豺狼虎豹,尚可防身。我现下倒也别无长物,就是家中……也并无父母,你去了也讨不到别的东西。” 蔚璃听他如此说去,竟莫名地一阵心酸,见他神色也稍有黯然,才恍觉——原来自己同他都是天涯沦落人,都是家中无父母,此生无凭靠!所谓家,回与不回,都是无人为之挂念!难怪他方才会有那样一番言论,讲甚么要惜鲫鱼腹中仔,要惜鸟雀巢中子,要惜那雌兔窟中崽! “那你家中还有何人?”蔚璃既有好奇,又心怀悲悯。 “只我一人。”白宸答她,见她面有忧色,又朗言安慰,“不过师父会偶尔来看我。还会带些好吃的给我。姐姐若是不弃,倒是可以去我家中吃两块茶点!” “你师父……叫甚么名字?”蔚璃总觉这少年来路不凡,其身后必有玄机。 “这可就把我问住了!我自小只喊他师父,还不曾问过他名讳。师父很严厉,我若多说多问,必遭责骂。不过师父也疼我的,时常送些点心来给我吃。” 蔚璃皱了皱眉头,对这少年没由来的一阵心疼,才不过为着几块点心就要受人约束任人责骂,这没了爹娘的孩儿真是可怜啊! “我家中也无父母。”她向他身前近了几步,笑意温暖,“宸儿若是不弃,你可以与我还家。我家中多得是婢仆,可以奉给你锦衣玉食,又有广厦数倾,可以免你再受风雨。我也必不会束着你管着你,更不好打骂你……” 少年怔了一怔,也蹙起了眉头,似有困惑,又有为难,“我虽慕姐姐风姿,愿与姐姐朝夕一处,奉姐姐若神邸,熏仙姿若春风。可是——我并不稀罕姐姐家的锦衣玉食与广厦数倾。我自己的茅庐虽是陋室,可自有兰馨!姐姐若当真诚意相邀,不若明日午时再来此处,我烹一壶清茶,与姐姐畅谈古今,这样可好?” 蔚璃愈觉稀奇了,她忽然省觉——这少年的言行举止看得久了,似乎像极了某人!而这少年相貌再观之深切,也觉得似曾相识。“你……当真姓白?” 少年将要作答,却听山下传来连声呼喊——“璃姑娘!姑——娘——!该下山了!家里有客!” “是来找你的?”少年问说,又十分老成地劝言,“姐姐快回罢。那来唤你的也是女子,你二人若是在这山里迷了路,可就危险了!”说完背了弓往山顶走去。 “宸儿!”蔚璃又唤,待他回头时匆匆问说,“明日之约,可做数?” “大丈夫一言九鼎!自然作数!风雨不误!必赴此约。”白宸应着,回身去时又叮嘱一句,“只是姐姐明日来此也不可再多进一步!要知凡事有界,越界而行,祸患伏之。” 蔚璃又奇又笑,这少年时而挚诚的如赤子,时而又老成的如学究,她思量着少年话里的玄机,正待多问几句,偏山下的呼声又叠叠响起,恼得她顿足瞭望,再回头时,那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密林里。 蔚璃无可奈何,只能施展轻功下得山来,看见两名婢女还在仰头呼叫,不由狠狠瞪她二人,“我才不过离开一会儿,你们就叫魂一样的又跑来乱叫!我这幽谷深地,哪里来的客人!” 其中一个婢女嘟着嘴,上前来锵锵回道,“难不成还叫我们对着山上大叫,太子喊姑娘回家?!”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3) 其中一个婢女嘟着嘴,上前来锵锵回道,“难不成还叫我们对着山上大喊,太子有情姑娘!”另一个也旁边帮腔,“说得是呢!璃姑娘又哪里是离开一会!殿下将去了早朝,你可就爬起来出了家门罢!这眼见着晌午了,姑娘贪玩可也长点心,计算着点时辰,知道殿下是时候下朝了,你也就该约摸着往回走了!回回让我和姐姐这样寻来,姑娘不服,我们可也不忿呢!再这样闹上几回,把殿下惹恼了,大家可是谁都没得好过!……” 蔚璃被训得只能苦皱着眉头,一声也不敢响了。这回东宫那边新派来的两个婢女可都是厉害角色,应该说被他东宫调教出来的婢女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只是如苓儿那等心智灵慧的却是于诗文上多有熏陶,故而行事说话既有伶俐又不失斯文;而如百里那样身手敏锐的则是于宫规戒律上多有修习,故而办事井井有条、有理有据。 而面前这一双姐妹,葵儿与藿儿,那可不只是心智灵慧——常常三言两语呛得蔚璃全无话说;也不只是身手敏锐——总是能三下两下拖住想要爬梯登高的蔚璃;那更是胆识过人,无畏无惧,日常训导蔚璃就如同训导自家幼妹一般,可真是“恩威并重”! 这不,蔚璃才质问了一句话,惹得她二人你两句我三句,絮絮叨叨一直讲回到流云小筑,没个休止,又一面督促更衣,一面嘱令吃饭,声言凌霄宫里已经传来旨意,请她入宫叙话! 蔚璃本还想抱怨为何不是那人回来叙话,可又想一句话能换她二人千百句,委实头痛心乱,这些无谓之争也尽可省了! 自从隐居流云小筑——那位太子非要美其名曰“琉璃殿”——以来,蔚璃已然极少再往凌霄宫去,因为这一方宫外隐秀被那位太子打点铺排的甚合她意。 窗前桃红柳绿,院中木兰如冠,廊下曲水成溪,屋后菜畦引蝶。再往远去,有幽篁数倾,水潭清冽,更有群山绵延,苍柏翠屏。日夜闲居此处,当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那太子偶然过访,或与她一起烹茶絮语,或是拉她手谈两局,或是哄了她描纸弄墨……各样闲情雅趣,倒也过得轻松自在。仿佛又回数年前,她与他初到流云小筑时,他待她心无旁骛,她恋他如鸥鹭忘机。 当然他也偶然留宿,只是从不强她所难。她若一时悦之,便也会让出半个床榻容他歇睡,可也只是歇睡而已。她若心中不悦,譬如输了棋,描坏了丹青,便会赶他在对面榻上孤枕独眠。 若仔细算算,她似乎也只回过凌霄宫两次。一次是苓儿被赐给镇远侯擎远,将要离京时特特央求了东宫定要向她拜别。她推却不得,只好回来接受苓儿的叩拜之礼,还要受擎远的怒目瞠视。因为他要娶的青袖,竟被天牢里的狱卒报了失踪!这可也是帝都奇闻了! 那囚禁青袖的牢狱,擎远曾亲自去探过,只是去时,里面早已没了的青袖的半点影子,新替上来的狱卒还稀奇地向他讲说——非抢非盗!那女子就游魂一般,穿墙而去了!连累了多少人莫名被罚,可也真是冤枉透顶,撞了鬼了…… 擎远大骂甚么鬼不鬼的,这定是她蔚璃的诡计!摆明了舍不得使将门之女嫁他这个乞丐出身的公侯!到头来只随便塞给他一个宫女了事! 蔚璃也不伸冤,她实则并不知道青袖如何就没了踪迹,是萧雪当真劫狱,还是她自己设法逃狱,这事就连太子都按下不提,她也只能三缄其口。 而将苓儿送给擎远确实也是蔚璃的主意,为此还和玉恒闹了好些天。因为她知道,自经了霜华宫被投毒一事之后,苓儿再不可能得主上重用,就连调去流云小筑侍奉都是不准,而一个在宫中失了主上庇护的婢女,等待她的只有暗无天日的慢慢余生。 倒不若跟了擎远出去,虽说只能占个妾室的名份,可好歹算是半个主子。擎远既然认定要以青袖为妻,那一时半刻也就不会再娶正房,苓儿虽为妾室也就不会受人欺凌。 那一次,蔚璃如同嫁妹一般,又往凌霄殿上翻出好些珠翠之物赠予苓儿,算是当做陪嫁,又叮嘱她静养身心,勤俭持家。她虽知擎远有气,可还是威吓着喝令——务必善待苓儿!否则将其打回原形! 送走了苓儿之后,再一次入凌霄宫是接见故国信使,王兄派人传来喜讯——蔚王族喜添新丁,姝王后又孕新儿,裳儿侍主有功晋封昭仪,蔚玖掌管越安宫加封宫廷尚书…… 又言青濯仍领两官禁卫,较之以往更显稳健持重,于封境之王有护卫镇守之功。越王在信中还特地央请天子,问可否恕青门出奴籍,以慰在世之功劳…… 蔚璃一面往凌霄宫来,一面想着上一回接王兄家书似是七八天前的事了,关于青濯正名一事,玉恒曾答应了会代越王向天子陈情,可是事过数日怎还没有消息?难道天子依然忌惮青门? 她凝神想着,穿过廊道重重,全然无视四围景致。她以庶民之名行走宫廷,身后没有跟甚么仪仗,全凭着腰上一块纯白无暇雕凤镂云的羊脂玉佩为令,四处金甲侍卫见了,也无人敢拦。 蔚璃正走着,忽见乌泱泱一众人迎头走来,她远远便认出那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位齐家女子。 新春伊始,这位齐家女子已然由良媛晋升为承徽。只是好巧不巧,蔚璃两回入宫两回都撞上这位齐承徽,此是第三回往凌霄殿来,竟又第三回走了个正当面。还真是……有缘千里啊! 蔚璃心下苦笑,才知天下若是有太多巧遇可也就当真无趣了!她四面看看,见幽幽长廊刚好在此处穿池架水,化做一段廊桥,廊外是一汪荷塘,她想避让也是无处可避,可若说迎上去致礼寒暄,这等虚情假意事她又实在懒怠为之。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4) 眼见得一众彩衣艳艳就要到了近前,蔚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转了个身,面朝水塘站着,仰头望天,假扮陶俑,对身后一众喧哗只当不闻不见。 彩衣身影渐次近了,说笑声也愈发响亮,隐约就听得有人高声议论,“所以说这越女低贱,那所谓的将门女子可是连个乞丐都配不上呢……还比不了这宫里的一个下等婢女……” “这你就不知了!所谓‘上不正,下参差’,越女德行亏损那是自上有之!你没见那被降为庶民的,无名无分的倒先殷勤着做起了铺床暖榻的差事,这不是自甘卑贱又是甚么……” “我倒是听说,这个越女原是许配了人家的,按照民间说法——婚礼也是行了的,洞房也是入了的,而今却跑来帝都勾引良家君子,可也真是厚颜无耻啊……” “就是就是!要不怎么说这越风靡靡,越地多野合之事……” 一众宫娥,拥着二三位东宫妃嫔,你一唱我一和地,愈议愈是难堪,愈说愈是卑劣,及至类似“东越国风糜烂”、“越民卑贱无德”这样的辞令也都毫无忌惮地张口即出。且声音极度喧哗,分明就是有意说给蔚璃听的。 蔚璃起初还自我劝慰——莫与俗人一般见识!可是听到后来也是愈听愈奇,委实忍无可忍!陶俑是扮不成了,转回身来,大步向前,拦在廊道中央,负手临风,等着齐承徽一行终于涌到了跟前,她长眉微挑,凤目含威,嘴角吟笑,幽幽扫看着众人。 齐葭领人停了脚步,对着拦住去路的蔚璃微微一笑,这笑意里透着凉薄与怨毒。此生劲敌果然是这东越女子!曾经以为她入冷宫为囚再不可能翻身!可如今她却从宫里到宫外地霸占着太子,凭是谁人也争她不过!此样祸害,当真可恼可杀! 齐葭笑意渐渐阴冷,倒也无须她自己开口,就有奴婢奋勇向前替她发威。那个唤作红儿的首当其冲,指着蔚璃斥问,“这是谁家的宫婢!见了承徽娘娘也不知参礼下拜!可真是该打!” 一言未了,旁边立时有人应和,“红儿姑娘可也不必这么大呼小叫!你就是喊破喉咙她越女的膝盖也未必屈得下去!方才不是说了嘛——东越女子最是无德无礼……” “是啊是啊!你与越女讲礼,岂非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 “我记得圣贤书上说——礼不下庶人!她一个庶民,又何苦与她计较,平白失了我等尊贵……” 接连着又跳出三四位帮腔助势的,各种冷嘲热讽,极尽欺凌之能事。 蔚璃冷眼觑着,但见这一片“花枝招展”、“莺歌燕舞”,人人媚态奴相,个个妖姿俗流,实实地又是可恨又是可怜!忽然想到夜玄去时曾与她质问——你是想终此一生幽居深宫,过那种举头望天低头争宠的日子吗?! 是啊!难道要与她们相争吗?那才真真是自降身价呢!世间事从来是清者自清,又何必做那些无谓之争!她这样想着又无甚可言了,依旧浅笑盈盈,似云淡风轻,向着齐葭微微一礼,和言说道,“齐小姐,既然你我有缘总能相逢于狭路,蔚璃今日倒有一句忠言奉上……” “谁跟你这‘小姐’‘忠言’呢!”红儿不等蔚璃说完,一旁又叫,“你这庶民,还果然没甚么见识!你面前的可是东宫承徽娘娘!先跪了行礼!再起来回话!否则先打了你这个不知上下的!” 蔚璃委实头痛,一时间连劝导的话都懒怠讲了,正所谓恶奴误主,兴许正是此样恶奴怂恿出这可怜的齐家小姐,但凡有个淳厚之人能在旁宽慰指导,这位相府名媛可也不至于是今日这般怨妇模样。 “姑娘不是有话说吗?”齐葭见蔚璃怔着许久未言,倒是主动问话了。她也稀奇,这位以治军辅政闻名的东越女子又会如何治理内廷,是施淫威还是用诡计?还是想仗着太子宠信狐假虎威!齐葭略带挑衅的睨着蔚璃。 蔚璃知她心存对抗,却也只是悠然一笑,“我闻齐小姐肯入东宫,是因着一幅太子的画像。想来如齐小姐这等貌美倾城之人,也曾一时醉心于那画中少年的仪容俊美、天姿卓著!为一时之倾心,甘愿做扑火之飞蛾。曾经齐小姐所求,实为俊美少年而! 只是这东宫之内,早已没了俊美少年!有的只是潜谋暗计!勾心斗角!齐小姐赤心一片也不过是被拿来做了谋利之饵,制衡之棋!你父兄欲拿你求取荣华,东宫太子欲使你挟制齐门!想来齐小姐是聪慧之人,不会不知此中机谋! 你蹉跎流年,虚耗芳华,囚在这方寸楼台,却也不过是成他人之局,遂他人之愿!你绞尽心思与我为难,且不说丝毫伤我不得,我只稍稍抬手就能置尔等于死地,就是我佯装落败,使你们逞一时之得意,可明日前景又待如何?纵使我挥挥袖子去了你又当真能宠冠后宫、问鼎高位吗? 齐小姐与其在我身上耗费心神,不若静心定意为自己谋一条真正的出路!你父兄指给你的,终将是虚无一场!而你曾经所求,亦只是海市蜃楼!明朝生死荣辱,还要看你今时之抉择!齐小姐当真只想逞一时意气而不为余生谋算吗?” 齐葭远未料到,这东越女子所谓的“忠言”竟是此样长篇大论!更加骇异的是她之所言正是自己长夜无眠时的切切思量!每一句都如针似芒扎在她自己心头!曾经倾慕少年,曾经甘愿扑火!可是诚如她所言,少年早已是旧年景致随风去了,是虚化了的海市蜃楼!曾经扑火,也只是空焚其身而已! 为余生谋算?是该为余生谋算!可是在这世间,谁人又会助她为余生谋算?谁人又真正惜疼她的余生!父亲惜权谋,兄长惜荣华,哪一个惜她的流年似水,惜她芳华锦时?!凭她一个小女子又能如何谋算……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5) 蔚璃见齐葭目色怔怔,并无应话,也不知她倒底听进去了几分。此样女子,也算是为情奋勇一回,苍天不该负她至情至勇!今日也只能话语点到这里,前途如何,且看她自我抉择了!祈愿上苍至少再赐她一个良人,许她一个安好余生罢! 蔚璃一言震住当下,便穿过众人,大步去了。跟在齐葭身后的宫娥们,还有另外两家良媛,见主上无话便也都无可言说。惟是那个红儿,自上回在凌霄殿上受过一回惊吓之后便一直耿耿在怀,总想伺机报复,今日相逢亦是同样地不肯罢休。 她见蔚璃远去,追上前又高声叫嚷,“你这贱民!分明一派蛊惑之言!你就是想挑拨离间!是居心不良!是心怀鬼胎!当我们不知——越女狡诈!越女卑贱……” “放肆!”蔚璃驻足回首,沉声厉喝。眸色间一抹幽冷,吓得众宫娥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蔚璃重又走回众人面前,睨了眼又想凶又生怯的红儿,又看看怔在原地仍旧若有所思的齐葭,再次向齐葭谏言,“齐小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应该知道——长堤多溃于蚁穴;高台多崩于朽木;诚如这廊桥……”说时,忽然抬手,一掌击出,拍在其身旁一根承梁柱上。 众宫娥只觉得劲风一道,掴颊推肩,汹涌而来,正惊慌未定时,又听得喀嚓一声脆响,所有人瞠目望去,只见那根被击中的承梁柱上面,一道深深的裂缝正一寸寸漫延开来。 众人惊骇,顿时静若死地。红儿更是目瞪口呆,浑身打颤。 蔚璃仍只是轻笑一声,继续道,“只此一根瑕疵之木,齐小姐以为……这廊桥会崩于几时?古来贤主,太多误于奸臣恶仆!” 齐葭惊惶摇头,才知自己素日的嫉恨是多么地自不量力!这东越女子杀她众人当真易如反掌! “自今日起,谁人再胆敢妄议东越国风,诽谤东越女子,——就如同此柱!”蔚璃说完拂袖去了,可未走几步又转身回来。 宫娥们又惊又怕,纷纷垂首退步,如临飓风。 蔚璃哼笑一声,略带几分得意,又略有几分顽皮地说道,“再与你们更正一下视听——非是我为君子铺床暖榻!实是君子为我铺床暖榻!不信——你们且去问他!”说完真的扬长去了。 齐葭等人还怔在原地,有宫娥渐渐回过神来,悄悄问了一声,“这桥……当真会塌吗?” 众人闻听大惊失色,瞬时间一拥而散,只留下空荡荡的廊道。 这段廊桥名曰浣纱道,崩塌于太和十七年秋,彼时,齐门小姐获罪东宫,已被赐毒酒自裁。 ******* 凌霄殿前,太子玉恒正闲情惬意地赏着那几株木兰怒绽,彼时春光大好,满树洁白,仰头望去当真赏心悦目。 蔚璃来时,远远看见木兰树下的白衣飘逸,那昂首瞻望之姿,那眉眼带笑之神,是何等熟悉!曾经某年,她正是见此姿容,才随手描了那一幅“少年瞻木兰”的图画,只是未料想这幅画竟辗转至齐家女子手上,惹她一段相思。因缘际会,演做世间悲欢离合。 玉恒听见声响,回头来看,笑意又添一分——“都说璃儿近日勤勉,不曾贪睡,我却是不信了!你若非贪睡,何至这个时辰才来?来了喝杯茶,可又好回去安寝了。” “怪得了谁人!”蔚璃眉眼带嗔,直上前来,“以后你那些莺莺燕燕,哪个胆敢再跑到我面前唧唧歪歪,就有一个算一个,全数将她们装进笼子,吊上树梢,让她们做真正的金丝雀儿!” “哈哈!”玉恒忍俊不禁,便知她路上所遇,回身对殿门前侍立的元鹤吩咐一声,“你去晓谕各殿,以后谁人若是再敢招惹琉璃君——生死自负,本君概不过问。” 元鹤先有迟疑,继而领命,行了礼正要去时,玉恒又言,“顺便查一下,琉璃君回宫的消息是如何传到她们耳朵里的。” “这哪里用查!而今东宫侍卫都归齐门弟子陆戎统领,偶然混进几个齐府亲兵,为齐承徽效些劳苦,却也不是甚么诧异事。”元鹤自作聪明地回答。 “那你知他们是哪几个?又有多少人?他们是如何串通消息?又可曾效劳了别的甚么事?”玉恒平淡着问,如闲话春光极好。 元鹤立时知错,再行一礼,回道,“微臣明白。微臣这就去查。”又向蔚璃行礼,这才去了。 蔚璃笑笑,“原来云疏是拿我作饵,用以试探东宫动静?你就不怕我一掌拍死你那些美人?!” 玉恒也笑,“璃儿宽仁大度、仁心善念,又怎会与她们一般计较。在璃儿心中——原该是美人可怜,独我这个太子做恶!你要拍也该是拍我这个太子才对!是也不是?” 蔚璃哼了一声,不屑置答,也学他方才样子,举头瞻望花端,想这一年来的纷纷扰扰,良久,不禁感叹一声,“果然是木兰婷婷,春风又归……” “是啊!”他附和一声,仿佛知她心中所忆之千丝万缕,与她并肩站向一处,“我方才就在想,去年春天时,璃儿在淇水河畔,与那位程门少主一起凝望木兰时,你心中所想……是谁人……是何事呢?” 蔚璃瞄他一眼,厌恶他这等话外藏音,直言问道,“你唤我来,总不是为着赏看木兰罢?!除了试探陆戎的戍值防务还有何事?不妨直说!少要耽搁春光!” “你这女人……我与你温情几句,你偏要横眉立目!”玉恒弹指在她眉骨上轻轻一击,半嗔半笑,“你就不能答一声——妾身所思尽在君子,璃儿所念尽是云疏……” “能长肉?还是能长寿!”蔚璃嗤之,不屑他这等矫情。 “甚么?”玉恒不解,继而了然,“你呀……女儿家可好识些风情!若有两情相悦,长肉纵是不能,长寿总还是可以罢!璃儿也该适时学得温柔些……”他正谆谆教导,却见她眉头愈皱愈紧,也只能一笑置之,“罢了罢了!全是对牛弹琴!……我自认命了……” 教了她百般技艺,如何就忘了教她温柔妩媚!瞧她那瞪着眼挑着眉的威风劲儿……倒是明璨璨一双大眼……玉恒微微摇头,自叹自怜。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6) 教了她百般技艺,如何就忘了教她温柔妩媚!瞧她那瞪着眼挑着眉的威风劲儿……倒是明灿灿一双大眼……玉恒微微摇头,自叹自怜。 蔚璃也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他那般摇头叹息又觉他甚是可怜。 二人自栖居流云小筑以来,他之深情宠溺,她都看在眼里,觉知在心。如今日这等情话绵绵、神情脉脉,她早已是见得惯了。只是碍于素日里的倔强脾性、介直性格,她尚且不知要如何应他。只怕缠绵了,再进一步了……这等无名无份,无诺无信的境况下,当真辱了蔚王族名誉。故而他每有温存,她必瞠目,倒似他有心谋算她甚么似的。 这回见他既是无奈,又稍有黯然地独自凝望花端,她竟莫名地心底一痛。是已经心窍相通、休戚相关了吗?那些个所谓名份称号,所谓世间礼节,都无足重轻罢!他既然待她赤诚,她也该报也赤诚!他既然待她温柔,她也该报以温柔! 她暗暗思想,不觉轻轻扯了他衣袖,眼神悄悄瞄向四围,又轻轻问说,“百里……她们呢?” 玉恒只当她又要问东问西敷衍境况,只草草答道,“应该是去后园晾晒冬衣了……” “几时……回来?” “找她有事?”玉恒低头看她,才惊觉她眉眼已近在咫尺,目光灼灼,竟然含着羞涩,又藏有丝许炽烈,她的手正抓紧他的衣袖,她整个身子正慢慢倾斜过来,她这是要…… 蔚璃踮起脚尖,凑上那张每每令她望之心醉、窥之陶然的倾世容颜。她早就惦记着要将他占为己有!只可惜这君子太过狡诈……要是能将他驯服……凭着她的美色……她想着不禁笑了,慢慢合上了眼睛,继续向他靠近——是时候在他身上“铭碑刻文”了…… 玉恒忍住笑,静静等着她的香吻靠近,瞧她那羽睫抖动,似乎还有一点慌乱,她红唇欲滴,惹得他恨不能迎上去应她温柔……可还是要等待,这是她的心意,是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的心意坚定!她终于肯主动与他相亲了! 他几乎要屏了呼吸,眼见着“印鉴”将至;而她嘴唇嘟起,将将触到他的一点温热…… 忽听不远处赫赫然一声喊——“阿恒!阿恒!我有个大好的消息……” 蔚璃顿时似受惊的狸猫,嗖的一声凌空而起,脚下一阵胡乱踢腾,踏着玉恒的肩飞上了屋檐。 “咦?那是阿璃吗?”澹台羽麟跑到近前,指着屋顶瞬间漂移而去的白影又惊又疑,“阿璃?阿璃!我看见你了!你给我下来!别以为躲起来就不用还钱了……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又转回头质问玉恒,“那个是不是阿璃?见了我跑甚么!” 玉恒已经被气得满脸结霜,瞪看羽麟,“我今日好像没有召你入宫罢?” “你不是说一有消息就速来报你?!我这不刚刚得了消息,就快马加鞭赶来报你了!刚才那个倒底是不是阿璃?她见着我跑甚么呀……赖账还能赖到永生不见?” “赖账是可以赖到永生不见!”玉恒闷气难消,没甚么好声色地质问,“说说你又得了甚么消息?以后入宫先行请旨!请了旨意在门外再行通报!倒似这东宫是你家庭院……” 羽麟眨巴着眼睛,很是莫名其妙,重又打量玉恒神色,猜度着他两个孤男寡女方才在这里做甚么好事?“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众目……虽无众目睽睽……难道你二人……”他话未讲完,玉恒已然冷目飘来,“澹台羽麟,小心言辞!” “哈哈!我就是想赞赞春光——”羽麟顿时省悟,立时改口,“你瞧这春色满园、春意盎然、春色撩人、春光乍泄、春和景明、春回人间、春梦难消……” “羽麟可是读书不少啊!”玉恒又被他气笑了,“少要玩笑!且说你又得了甚么消息!” “我等阿璃来了再说!”羽麟又要卖乖了,“话说你甚么时候请我去你那‘桃源’里坐坐,你把阿璃一个人藏在那边,就不怕她闷得慌!这女人要是闷了……你是知道的,那可是甚么事都做得出来……保不齐这乾坤都能给你逆转了!不如把我送去解闷……诶诶!非礼勿动!有话说话!不要亲近……阿恒休闹!阿璃!阿璃救命!……” 蔚璃躺在凌霄殿的屋檐上,听着院中他二人闹作一团,掌风呼啸,惹得环佩叮当,时不时又传来羽麟的讨饶呼救声,再有玉恒偶尔的训喝声—— “我要你小心言辞!” “我说甚么啦?我这还不是心疼阿璃闷得慌……天底下只我最心疼阿璃……” “还敢肆言!” “你有佳丽三千,就不许阿璃招几个玩伴……嘿!你还来真的!阿璃,阿恒要杀我!” “羽麟莫不是老了!身手愈发迟钝了!” “你才老了!你鬓生华发!你四肢酸软……啊啊啊!不软不软……放手!” 他已鬓生白发?蔚璃惊诧——没有罢?我怎未见!她由此不禁又想起素日里与他的抵袖并肩、亲昵咫尺,闺房内除去那不能行的越雷池之举,其他夫妻间能有的亲密他们都已有了。 他为她画过娥眉,她为他梳过发髻,他曾亲自为她捧巾侍浴,她也为他理过衣袖系过衣带…… 二人亲密至此,俨然已是夫妻一般。只是,她是乐师云疏的妻,却不是太子玉恒的妻…… “阿璃阿璃!”屋檐下又传来羽麟的惨叫,“认输了认输了……阿璃快救我!啊……断了断了!阿恒再掰就断了……” 蔚璃起身望向院中,见羽麟两条手臂被拧在玉恒手里,正在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凄声哀嚎。 “我甚么也没看见啊……阿恒总不至于杀人灭口罢……”他还在不知死活地逞口舌之快。 蔚璃又气又笑,飞身落回院中,向着玉恒笑道,“你抓牢他!让我也来解解气!” 羽麟扭头来看,又吓又疑,“阿璃,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们俩做下的好事……”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7) 羽麟扭头来看,又吓又疑,“阿璃,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们俩做下的好事……”话没说完,蔚璃已经开始“施刑”了,伸手挠向他两侧肋骨,一阵奇痒逗得羽麟一面大笑一面求饶,“错了错了!阿璃我错了!哈哈哈……阿璃快住手!……哈哈哈……饶了我罢!” “饶你也行……”蔚璃看向玉恒,玉恒冲她使了个眼色,她立时心领神会,又欺负羽麟说,“那你须得承诺,我欠你的银钱可都要一笔勾销!” “这个……这个不行罢!你欠的也太多了……”羽麟稍露迟疑,蔚璃的“酷刑”又开始了,他又立时讨饶,“不不不!容我想想容容我想想……哈哈哈……我答应我答应!!” 蔚璃玩心正起,哪里肯轻易放过了他,一时又伸手扯下他腰间锦囊,急得羽麟大叫,“这个不行!这个断然不行!阿璃还我!……阿恒放手!”他拼了折肘脱臼之险,硬是从玉恒手里挣脱了。 可蔚璃早已拎着锦囊又飞上了屋檐,三纵两纵就没了身影!羽麟站在屋檐上气得顿足,指着院中的玉恒大声斥责,“都是你!害我丢了性命!” 玉恒也笑意难禁,“你现下莫不是鬼魂?好端端的晒着太阳,哪里就丢了性命?!” “那锦囊就是我性命!”羽麟重又跃下屋檐,一幅气哼哼的样子,故意撞了玉恒一肩,大步往外走。 “你往哪里去?不是说有了甚么大好消息!”玉恒追问。 “你二人合起来算计我!我要与你二人割袍断义!”羽麟头也不回地往外奔。 玉恒知他是真的恼了,连忙大步追上,又好言劝抚,“方才不过是玩笑,我与阿璃欠你的钱定会还你的,阿璃抢了你的东西也会还你……” “她哪里还会还我!她抢了去定然是要毁掉!哪里还会还我!”说着竟捧面大哭起来,“我只这一个信物……平生只得这一样企盼……阿璃要是毁了它,我还有甚么盼头!” 玉恒不觉皱了皱眉头,忧心道,“羽麟?你不会不知……璃儿终将为我妻室罢?” “那你昭告天下啊!你昭告天下东越蔚璃是你玉恒之妻!那我便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等你死了……”话说一半又顿住了,他也知言辞过界。 玉恒无奈笑笑,也无意计较,“现下还不是时候,我不能使她处众矢之的……” “不是你的时候,就是我的时候!你就不能拦着我对阿璃好!” “我何曾拦着了,我只是要与你说清楚……” “要你说!要你说!”羽麟急得两眼通红,“你分明就是有意助了她夺我性命!还我锦囊!你不还我,休想我再帮你!”说着还是抢步要去。 正这时,元鹤归来,玉恒现面拦着羽麟一面急忙指令元鹤,“可有看见那东越女子?去把她寻回来!她抢了澹台少主的东西!切莫让她毁了!” 元鹤怔在原地,心道:君上的差事怎么越来越莫名?方才去各殿传达君上口谕已然是受尽了各样白眼仇视,而今再去寻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越女人?倒好像是寻到了她就能乖乖跟着回来似的! “那个……是抢了澹台少主的甚么东西?”元鹤以为如果是把那东西再抢回来还兴许可为。 “我的锦囊!”羽麟拍拍腰间,“我每日挂在身上的锦囊!你见过的!朱锦绣麒麟的那只!” 元鹤瞧着他满眼通红,也不知是怒是急,只能连连点头,“知道!知道!那我这就去找!” 元鹤去后,玉恒又左右哄劝,总算哄得羽麟肯入凌霄殿内一边等候消息,一边讲说事务。 而另外一边,蔚璃正手握那只麒麟锦囊,坐在沁园外水池畔的石头上,怔怔发呆。 她原想夺取的只是自己当初写给羽麟的那份“借钱许嫁”的诺书,可是未料想锦囊内还有另外一份,同样是关乎她蔚璃婚嫁的契约书。 那契约上有言——风族世子休妻越女蔚璃,赠予澹台家,妻妾随意,生死不问! 文下未有署名,也未注时日,蔚璃惊诧之下一时也无从知晓这份诺书羽麟是自何处得来。 风族世子?——风篁为世子时应该是老召王未崩之前!或是说在他不知道老召王崩驾之前! 那么为何休妻?——是受人胁迫还是自生悔意? 休妻便只休妻就是!何故又赠予澹台家?——当她蔚璃是物是奴?岂容他们随意推来掷去! 还“妻妾随意,生死不问”!——这话讲来可也当真绝情! 蔚璃反复看那诺书数回,知那字体乃召国国书惯用的正篆体,故而以为此契约必是风篁定立,一时间心下又痛又恨,可又自愧此身亦是背约而行!恨他之时,又恨自己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她这样五味杂陈,忧闷恼恨之下,不觉怔在那石头上凄然落泪。 等元鹤寻来时,她已哭得两眼红肿,闻听身后有人靠近,连忙拭了泪水,起身奔向池边。 元鹤急唤,“越姑娘!留步!” 蔚璃听出元鹤声音,知他必是替羽麟来寻失物,只头也不回地应道,“东西在石头上,你拿回去罢!告诉羽麟,我与她玩笑的,没有动了他的宝贝!” 元鹤大喜,未想到事情这般顺利,连忙上前拾起凉石上绣了麒麟的锦囊,拜礼称谢,“多谢姑娘顾念!澹台少主为这事正和殿下闹呢!还扬言说要割袍断义……”元鹤一时也未能意会那锦囊中倒底藏了怎样宝贝,只是替可怜的澹台少主向这位东越女子讨个怜悯。 蔚璃怔怔望着池水泛波,全然不理元鹤的絮絮念念。 元鹤又商榷着问,“殿下还在等着姑娘回去议事,就请姑娘移步,先回凌霄殿去可好?” “我累了……要回去了。”蔚璃淡淡应着,“烦请转告殿下,就说我明日再来听他吩咐。”说完,踏水凌波,飞身去了。 元鹤不明所以地转回凌霄殿复旨,将蔚璃所言原原本本向上述说了,又奉还了羽麟的锦囊。 羽麟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将那些干花香料抖了个满桌尽是,好在那两页绢帛都在,喜得他又是捂在脸上、又是捧在胸前,当真如起死回生般又复生机! 一百零五章 春和景明 心意悠然(8) 玉恒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两页绢书重又装回锦囊,心念忽有所动,这才恍然——那女子何以不毁当年契据!何以不肯回来凌霄殿上!未料无意中的嬉闹竟又添她悲戚! “澹台羽麟,你不会将风肆随手涂鸦的那份诺书也装在你的锦囊里罢?!” “你管我!”羽麟系好了锦囊,撑案起身,“我该说的都说与你了!你自己斟酌着办罢!还有——你们欠我的钱再若不还,我就……我就向天子告状!”说完,摆摆衣袖往外去了。 玉恒又气又恼,追问一句,“风肆乱涂之言又岂能做数?!你鬼迷了心窍!” “你管我!”羽麟出了门仍忿忿地回他一句,“等你死了,我就可以凭这个迎阿璃回家!” 玉恒也是被气怔在座位上,千防万防却是没有防住这澹台少主贼心不死! ******* 晚上回了流云小筑,院中寂静,屋内昏暗,葵儿与藿儿守在外殿,见主上归来,都起身相迎,切切回禀,“姑娘睡下了,睡前说了——任谁也不许吵她!否则……” “知道了。”玉恒只随口应一声,在殿上脱了外袍,还是径自往寝殿来。 借着窗前的月辉明亮,见床上人果然已是拥枕睡去。他目含笑意,悄悄坐向床边,静静看了她片时,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唤道,“璃儿?璃儿!……当真睡了吗?” 今夜本该是良夜!今宵本该是春宵!却都被那可恶的澹台羽麟搅乱了! “璃儿——”他摇了摇她手臂,“我知你没有睡……” 她果然明眸乍启,一片雪亮,定定看他,不发一言。 玉恒俯身瞧了瞧她眼上红肿,又笑又怜,“璃儿从来都是受惯宠爱,现下也尝到被人遗弃的凄苦了?” 蔚璃还是不响,只怔怔看他,眼眸里不知不觉间又泛起了晶莹。 “没事没事!我是哄璃儿玩笑的!”玉恒连忙托她肩背将她扶起,顺势拥入怀中,仍旧半笑半哄,“原来璃儿多疑也不只是疑我一人……子青也未例外!你说——我是该幸灾乐祸呢,还是该自求多福啊?”说时竟伏在她肩上笑开了。 蔚璃偎在他怀里,前后思量他这几句话的意味,愈想愈疑,“你是说……你知道羽麟锦囊里藏有另一封诺书?你是说——那个……不是子青授意……” 玉恒只是笑,又借故吻她耳稍,抚她发丝,心中委实爱她不尽。 “休闹!”蔚璃又极不耐烦地将他推开,追着质问,“难不成那诺书是羽麟捏造?” “你呀——”玉恒无奈摇头,“我若告诉你那诺书乃风肆所写,你会不会更加自责自愧自己辜负了你的子青?” “风肆?几时的事?难道是……”蔚璃稍得宽慰,可又另起疑虑。 玉恒点头,遂又将去年自越都还朝途中,受风肆大军劫持,被囚困在召军大营,受召国武将各样刁难凌辱之事简言说给蔚璃听了,蔚璃才知这诺书由来之始末,未曾想羽麟竟为如此荒唐无稽之诺在召军大营里跳起了采莲舞,可也当真可怜可恨!又是十分地令人心疼! “他这是鬼迷心窍!风肆之言又岂能做数!”蔚璃也不知该如何置评羽麟了,这些年,他竟是守着明知不可能的一纸虚无的承诺,与她牵绕不断。蔚璃微微叹息,重又顾看玉恒,“可是此事……从未听你说起?” 玉恒笑笑,“这又有甚么好说——又不是甚么光宗耀祖的事?!史官就是多记一笔我都恨不能诛他九族呢!”他玩笑一句,见蔚璃瞠目,忙又释言,“我说笑的。我又怎会诛杀史官。为了璃儿……我当尽力使有朝一日可以废除这诛连之法,使一人之罪再不可殃及无辜。” 蔚璃嗔道,“怎是为我?难道不是为你万千子民?为你江山社稷?君子怀仁,子民持敬;子民敬之,天下安之!” “得卿如此,我亦安之。我既安之,天下安之。”玉恒笑言,又悄悄问她,“今夜月色不错,不如我们去院中走走?” 蔚璃摇头,“不去了,今日困乏,容我多睡一会罢!”于是推了他又躺回枕上。 “又不曾有苦差劳动了你,你怎么回回困乏?”玉恒看着她正枕盖被,倒比往日里乖巧整齐了许多,他舍不得去,也就偎着她身边躺下了,就着月光盈盈仍旧与她言说絮絮,“璃儿今日应该乖乖喝药了罢?又弹了甚么曲子?” “嗯——幽兰操……”蔚璃很自然地枕向他手臂,在他怀里便可躲开料峭春寒。 “倒是极清淡的曲调……璃儿不会是身上懒惰存心敷衍罢?” “云疏又来疑我!是那琴弦……委实年岁久远,加之近日操练频繁,看着倒有断弦之象,故而不敢弹拨激烈曲调!不然你以为我不爱《沧海月明》,不爱《将军令》!” “原是这样……”玉恒应一声,心念里闪过慕容家那位痴心的女子,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羽麟今日说的大好消息又是甚么?”蔚璃不知他心意飘摇,关切着问。近来与他似乎都能彼此坦诚,互相顾念,大约余生也就这般扶持着过了罢。 “是了!倒是忘了说与你——召王风骏还有三日就将抵临径亭山驿站,我欲出城相迎,待以上宾之礼,以便于商谈召国兵权之事。可又刚巧,程门的潜之先生也于昨日入了九阳城。” 蔚璃将他这话思量片刻,“云疏之意——是想请潜之少主替你做说客?只怕是程潜之他不敢应罢?你也知程老宗主离开帝都时就曾立下誓言,但凡他程门子孙于他在世其间都不可入仕问政,违者逐出家门。此样戒令,程潜之又怎敢违背?!” “所以,我还得再央请另一个人……替我做潜之先生的说客。”玉恒幽幽答说。 蔚璃仰头看他,虽则室内昏昏,可还是看得见他眉眼带笑,相顾从容,他对她已然丝毫不掩他之用计与用心——“所以,云疏今日召我回宫,就是为了哄我替你做潜之先生的说客?” “哈哈!是,也不是。”玉恒轻笑,忽然一个翻身将她欺在身下,逗趣说道,“现下——才是哄你——替我做潜之先生的说客,璃儿以为如何?” 蔚璃忍不住笑,轻轻推他,“云疏这样就是胁迫,不是哄了!” “那么,璃儿说说……怎样是‘哄’?”他虽问过了,却无意听她回答,温柔的吻又封了她唇舌,试图向她演示,他“哄”她的诚心! 这一回,她也不再争闹,终于放下戒备,满心柔软地顺应他的意趣,只是心中仍有点点犹疑,伏向他耳畔悄悄问说,“云疏是不是……可以容我……写信问问王兄……” 玉恒本欲今夜成事,听她质疑,又停了亲昵,微笑应说,“璃儿是说做潜之先生说客一事?” 蔚璃恼得抬手要打,被他抓住,轻轻吻了吻她指尖,仍旧嬉闹着言,“怕是来不及了。不过,倒是可以问问越王……想要多少聘礼……”说着又恋恋不舍地在面颊亲了又亲,倒底再未多进一步,只是拥着她,仍旧如同往日一般,闲话琐琐碎碎,渐渐入了梦境。 “璃儿……你不知我心……何等焦灼……”他在梦里喃喃自语。 一百零 六章 乍暖还寒 危机四伏(1) 清晨的山林里,一阵悠扬的箫声响起,呜咽飘渺,穿过一层层繁枝茂叶,传向空山悠远处。 刚好一首曲目吹至尾章,引得树林深处一阵微风扫过,撩起叶动枝摇,一只青色人影如翩飞之燕,穿林过叶,飞渡而来。 蔚璃驻了箫声,举头寻看——果然是昨日那位少年!只是这一回他未曾背着弓箭,倒是手中提了一把短剑,依旧那等英姿飒飒,丰神朗朗。 少年来至近前,惊讶地怔看蔚璃片时,展颜赞道,“姐姐这男儿装好生飒爽!真乃旷世风度!” 蔚璃闻言大笑不止,若是每日清晨都能被人这样先行夸赞一番,那天下间便也再无艰难事了!遂与他玩笑道,“你那师父除了教你阿谀奉承可还教了你些别的?” “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少年微有愠色,“我由衷赞你,一片赤诚!你纵然疑我,可也不该诋毁我家师父罢!师父养我教我,大恩可比再生父母!我从师父身上学来的——不谦虚地讲——文可治政惠民,武可安邦守境!怎会是如姐姐所说的阿谀奉承之流?” 蔚璃瞧他言辞慷慨,态度铿锵,对这少年愈加喜爱,“好了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先向你致歉!待哪一日遇上你师父,他若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本事,我再向他致歉!这样可好?” 少年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又稍有得意地赞起了自家师父,“若说我那位恩师,风神秀彻,姿容俊美,绝对可称得上天下第一美男!他老人家神采风姿绝不会输给姐姐一分呢!哪一天你若有缘见了,便知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少年一句“老人家”本是对其尊师的敬称,在蔚璃却意会成一位白须白发的遁世隐者,暗自想着:能教导出此样高徒的师父,定然不是俗流!若真能相遇相识可也算是人生幸事! “好了好了!且不夸你的神仙师父,我今日来是想带你下山,去见识见识你所谓的天下……” “下山?”少年不等她说完先已皱起了眉头,“姐姐今日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两个时辰,若非闻见这箫音满山,我倒也不会休了剑法习练,跑来见你。姐姐这么急着赶来,就是为着带我下山?” “是啊!庆幸我还记得你罢!不过未想到你这小小的人儿还懂剑法……”蔚璃瞄了眼他手中小小的佩剑,对他的煞有介事并不以为然,“那么刚好,你可以扮做我的侍卫,我带你去见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让你也见识见识何谓真正的‘文能治政惠民’!” 少年仍旧眉头打结,似有隐情使他犹豫难决,“怕是……不行。师父讲过:断不许出这山林。就是此处与姐姐相约之地,已然边界,宸儿再不能多去半步。师命难违,宸儿惟有多谢姐姐盛情相邀了。”说着,极端正地向着蔚璃深深一揖。 “嘿!你这小子!谁跟你盛情不盛情的!”蔚璃发觉这少年文邹邹地执拗起来倒也没那么可爱了,“你那美得不可一世的师父可在山上?” “目下不在。”少年摇头,已领会她意思,又道,“可我一样不能欺他!更不能自欺!师父不许我去,我便断然不去!凭是甚么大名鼎鼎的人物,又与我有甚相干!” “你……”蔚璃竟被“呛”得无言以对!所以她扑腾一个早上,又是翻找竹箫,又是筹借马匹,热络落扑过来,竟是自作多情一场?!这算甚么道理! “你那个师父只把你圈在山里,岂非误你!你不知这天下之大,不知四海之雄,只在这深山上空练几下剑影,白读几行诗文,又有甚作用!” “姐姐不知——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宸儿自问,年纪尚幼,学识贫瘠,不敢叨扰四境之广大。惟有在这深山里静修身,俭养德,但求明朝通达可以济天下,惠万民。” 蔚璃又是一怔,很是叹服——这少年腹中有料啊!所言非是安邦守境,就是济天下,惠万民!是他当真胸有鸿鹄,还是只是个疯癫师父教出来的好高骛远之狂徒? 遂避开宏词阔论,与他言说微小,“依我看,你那师父只不过是忧心你年纪太幼,出了远门会被豺狼叼去,或是被坏人拐去,惜疼着你才不许你下山。可是你看,我又不是坏人,若真遇上豺狼我还能保护你呢……” “你是女子!从来只有男儿保护女子!哪有让女子保护男儿!”白宸依旧讲得一本正经。 蔚璃都恨不能抡他个巴掌,瞧他神采奕奕的,怎就是个榆木疙瘩!“这话且留着和你未来媳妇说罢!我只问你,跟我去是不去?!你若不去,我以后都不会再来找你!” 少年讶异,不慌不忙地质疑,“姐姐来与不来,与我有何损益?我为何要损毁信义央着你来!” 小兔崽子!蔚璃心里咒骂一声!平生还不曾遇到这等驳情面的事!这娃娃未免太过自高自大!世人从来都是如此——愈是求之不得,愈要耿耿于怀! 少年愈是执拗不肯依顺,蔚璃愈觉心中不快,偏就打定了主意定要将他拐下山去……然后再找个地方把他卖了!让他那诡师父再也找不见他!哼! 如此想着,便又换了计策,故意嗤笑道,“深山小儿,还果然是孤陋之人,倒也罢了!我若带了你去,你这小器狭隘之谈吐,只怕人家贤人雅士还要笑话我择友不善呢!稍有不慎还要辱没你师门名声,虽说你师父也未必有甚么名声,再为你落个臭名,倒也不值了……” 蔚璃一面碎碎念念,一面慢悠悠地转身,佯装就要下山去了。 “你也不必用这拙劣的激将法!我师门之名根本无谓世人评说!”少年在她身后回道。 蔚璃气得险些扶树吐血!这少年莫不是拜了一个狐狸为师!还是他师徒二人都是狐狸幻化!怎就这样狡黠! 少年见她扶树站住,好奇着又问,“姐姐说的那些个贤人雅士,可都有名号?” 一百零 六章 乍暖还寒 危机四伏(2) 少年见她扶树站住,好奇着又问,“姐姐说的那些个贤人雅士,可都有名号?” “自然有名号!”蔚璃转回身来,嗔恼着回他,心下已是意兴阑珊。 她本是应了玉恒所请,要往城外去会一会那位程门的潜之先生,只是临去前又想起昨日与这少年之约,故而才千方百计支走了玉恒,特地折路往这里做一番邀请。 她是当真盛情,也是当真好意,惜这少年俊才,又爱他仁心善念,想着或许可以引见给程潜之,求他带在身边教之诲之,再假以年月,这少年必将长成利民利国之大才! 可是未成想——竟是个愚顽执拗的主!又自以为是!又诡诈精明!当真可恶! “你那个神仙师父若当真了得,他应该与你论说过皇朝四大世族罢?”蔚璃讪讪着应言。 少年眸色一亮,稍做思量,“姐姐去见的——该不会是琢湖程家的潜之先生罢?” 换蔚璃眸色一亮,这少年还果然机警灵慧啊!他只凭“贤人雅士”与“四大世族”这两项要诀,竟能猜出她要去见的就是潜之先生!如此看,他定然知道四大世族都是哪四家了! 慕容为医,澹台经商,伏白家有累世之尊,惟有程门,曾为帝王之师,被天下人敬为“智者之门”,其子弟才不愧“贤人雅士”之名! 而程门三子,长子师源已被逐出家门留守帝都,近年来效忠东宫;次子涣之于琢湖畔治家理宅孝敬双亲,多年来不肯远游;惟三子潜之常年云游在外,四处设学,教化万方,也才有机会邀朋会友!如此看来,这位少年对程门境况也是了若指掌。 蔚璃不禁好奇,这少年的师尊若非神仙妖魔幻化,而是人间凡子,那么……会是何方高人? “你师父……竟然知道程门潜之先生?看来,也算有些道行!”蔚璃有意讥讽,就想探探他实底,“那你师父有没有交待过,凡遇真正的名家之后定要躲之避之,免得出去丢人现眼啊!” 少年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只如实答他,“师父说:治国若得程门为相,则邦国无恙;立朝若得程门为师,则朝纲永续。师父还说:若有一日能得程门之子伴我读书,我当此生无求矣!” 蔚璃愈听愈疑,反复思量少年话语,总觉有些异样,“你…当真姓白?当真不知师父名讳?” “姐姐以为我姓甚么才能适你心意?我师父又该是哪家哪门?”白宸机警地反问。 蔚璃又笑又叹,今日可也算遇上对手了!百般周旋,竟还是哄不下一个小娃娃! “罢了!随你心意罢!时不待我,我可没有闲暇与你在此蹉跎!”蔚璃说着转身便去。这一回是当真去得决绝,再无心计了。她见少年这等风采,想来他那位尊师定是世外高人!倒也不须程潜之再为这少年助力教导了。 “姐姐且等一下!”白宸又追了上来,“你这一去,几时能回?” “与你何关?”蔚璃又不想理他了,平白与他耽搁了半晌时光,当真可恼。 “我若是同姐姐一道去了,姐姐还会把我原样送回来罢?”白宸仍旧追着她问。 “不会!”蔚璃脚下不停,也不回头看他,径自说道,“下了山我就找家黑店把你卖了!然后换几壶青芝酒,自去逍遥!” “你分明是去见潜之先生,他身边还会没有青芝酒?你要换,也该换一点南国的媚儿酥啊!” “少侠知之甚广啊!你那位神仙师父爱喝甚么酒啊?” “师父不喝酒。只喝茶。师父也不许我喝酒……” “那是他小器!茶乃枯叶可为!酒非果实不能酿也!你说孰贵孰贱?” “茶可涤神,酒可乱性,姐姐说孰好孰坏……” 他两个一大一小,一答一辩,说笑吵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山下,蔚璃有意不问白宸欲往何处,只向来时的路旁寻着自己的马匹,扳鞍上马,再看看跟在身后的小小少年,他正眼巴巴地看着她,想要央求又天生倔强,便来侧面敲击,“姐姐只一匹马?看来也不是诚意邀我!” “是啊!我只随口一说,反正你师命难违,等下一回潜之先生再路过帝都时,兴许你那们老人家师父驾鹤西去了,我再来向你诚意相邀罢。”她说时打马要去。 “嗯——其实——”白宸悄悄带住马缰,“我还没有骑过马呢!要是我一个人骑可也未必能行……不如……” “怎么?你师父是不许你步行下山,倒许你骑马下山?”蔚璃有意逗他,瞧他那窘迫的面色通红的模样,倒使她想起了青濯。还别说,要从某一面瞧去,这少年倒真有几分青濯的影子。 “我只是想……去见见那位潜之先生。至于师父那里……我自去认罪领罚就是。师父最多打我一顿,我只当是为着‘见贤思齐’付出的代价!”他机巧地替自己辩解。 蔚璃也是忍笑不得,伸手向他,“见贤思齐的白少侠!只能委屈你与本姑娘同乘一骑了!” 白宸欣欣然抓住蔚璃手臂,纵身上马,倚在蔚璃怀里,共她一起奔去。 山间古道上,一马呼啸。蔚璃为免稍后又要多费口舌,遂与白宸提前叮嘱,“等下只说你是我侍卫,休再提不相干的!” “姐姐是谁家主君?怎还配得起侍卫?”这少年委实是个令人费神的主! 蔚璃苦皱眉头,只好直言,“我姓蔚!你知道了?” “蔚姓!?”白宸扭回头重看蔚璃,“我就说姐姐神采非比凡人,原来是东越蔚王族的公主!我白宸可真是三生有幸!昨日结交了蔚族公主,今日又要去拜会程门先生!我就说院前的竹子怎么开花了……” 白宸自顾欣然地絮絮念念,平白又添蔚璃忧心——竹子开花,花落竹死,此非吉兆!莫非是云疏此回收南召兵权将会引起异动?他有意请出程门居中说和,以淡化皇权之威,免去威慑胁迫之嫌,纵是此样也不能避免陡生祸乱吗? “姐姐身上的香气像极了师父……”白宸仍在自顾言说,“是木兰花香罢?我院中有一大株!” “你说甚么?”蔚璃诧异。 “我院中有一大株木兰树!花开洁白,就像灯盏……” “前一句!” “姐姐身上是木兰花香!我识得!与师父一样……” 蔚璃顿时恍然——早该想到啊!果真是那个好为人师的狡诈君子! 一百零 六章 乍暖还寒 危机四伏(3) 洛水河畔,又是春绿两岸、花开夹道之时,芳草萋萋,莺燕喧喧,成就好一派春光盎然。 河岸边,不知是谁家古人修筑的一方石亭,立在垂柳丝绦之间,又有几株桃李斐然相映生辉。石亭四角见方,虽不甚宽敞,却是基阶较厚,又有高挑之飞檐,远远看去倒也见雄阔之姿。 此间这石亭内,正有一位布衣书生,向着围在四周那些或坐或立的各色青年们,讲说史集之理。闻者有人注目静听,有人奋笔撰录,还有人拥在人群中踮脚伸颈试图望见亭内圣贤,更有人是携了左右童子,左边翻书查典,右边铺纸研墨……众人听讲都彷若聆听箴言。 白宸随着蔚璃在远处早早下马,放了马儿去草地里闲游,他二人缓步向石亭走来。白宸一面惊叹眼前所见,一面扯着蔚璃衣袖,“姐姐,那被围在石亭里的人……应该就是潜之先生罢?果然名不虚传,誉满天下!竟得这许多的追随者!我师父若是出来讲学也未必如此……” “先不用夸!那里许是偷了瓜的人正受人责骂呢!”蔚璃瞟他一眼,这少年夸人的本事莫非是与生俱有,还真是见谁夸谁! 白宸笑笑,“姐姐见我夸赞别人,心下嫉妒是不是?” 还心思灵透,还非要看破说破!当真可恼!蔚璃自我怜笑,“宸儿从现在起不再说话可好?” “为何?我一路上与姐姐讲得那些灵怪杂集,姐姐不是也笑了几回?现下又要禁我……” “现在我们比比谁人最能耐住寂寞,先说话的罚他饮酒十杯!”小孩子当真是烦啊!蔚璃暗呼头痛,后悔自己为何招惹这样麻烦! “那一定是姐姐先讲话,姐姐方才还说要换青芝酒,你这分明就是给自己找个由头喝酒……” “现在就开始!谁再说话就灌饱了酒扔进河里!”蔚璃拎住他衣领恐吓道。 白宸立时不语,捂着嘴直管晃头。蔚璃这才放了他,顿觉四周又是鸟语花香。 石亭内,程潜之正在答一位士子的提问,一时论到“伏白帝禅位”一节,他正依着史书所载洋洋大论时,不经意举目,却望见人群后方又走来两位少年。其中那年纪稍长者风姿清雅,年纪幼小者仪容俊美,二人行在一处,便似春风和煦,所到之外必得万物倾倒。那幼小的欢欣雀跃如出笼之鸟,指东指西,瞻云顾草;而年长的却似乎一副愁容,盯着幼童,紧锁眉头。 程潜怔看二人,一时间讲学之辞也生生顿住了,只顾瞠目结舌,全然失了方才的从容自若。待稍得回神,反是更显局促地整了整座下竹席,又理衣袖,又正冠帽,又望望一众听学士子,士子们也都或讶或疑地注目望他,可是他——却全忘了下文! 该死!程潜之全力凝神,总算拈回几句书上所记,草草背诵了,便算是敷衍了那人提问。 可巧他这一段朗诵的史文正被围上来的白宸听见。白宸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听到耳熟能详处也就忘了与蔚璃的约定,不由朗声言道,“先生所诵,谬言三处。非《皇朝史记》所录……” “啪!”蔚璃抬手在他后脑一击,立目嗔道,“要你显摆!” 白宸捂着脑袋,又是委屈又是不忿,“你凭甚么打人啊!错了就是错了!还不许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执迷不误,终入歧途……”他又搬出一大套的经纶道理讲论不休。 原本听学听得正迷的士子们纷纷侧目来看,瞧这少年不过十岁年纪,大约也就与程先生所携书童同龄,可却是言辞整齐,句句在典,条条据理,所论之道不觉间已引得不少人点头称赞。 “你既说有错,且指出错在何处?再说说那正经原文又当如何?”有人出于公允,一旁置言。 白宸瞪看蔚璃,蔚璃瞪视着白宸。他要校正世人之异说;她要教训蛮童之自负。 他自是无所畏惧——天下虽大,他自有青山。世人若不容他,他也不屑容于世人! 她自是心忧意恼——少年孤傲,全是那君子之错!都是他教出来的好弟子!不容异见别说! 众人见他“兄弟”二人对峙,都各有惊疑,各有取笑。石亭内的程潜之也借机起身踱出,来至蔚璃与白宸近前,向着蔚璃先是一揖到底,可是俯身垂首下去,才恍悟竟不知该如何称诵。 她一身男儿装扮,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无论是称呼蔚姓,亦或称呼越姓,都不妥当! 程潜之弯腰哈背杵在那里,在旁人看去实是恭敬谦逊了得,惟蔚璃知其迷茫,不禁被他这份憨直逗笑了,“先生快快免礼!你若这般,岂非折煞……我等!”又唤一旁瞪眼扬眉的白宸,“宸儿!还不快向先生行礼?!” 白宸这回倒也不好执拗了,一时端正身形,整肃神容,双手抱拳,目色朗然,向着程潜之深深一礼,恭敬谦逊之仪绝不逊于方才程潜之行向蔚璃之礼,起身又道,“白宸见过先生!久闻先生大名,如皓月当空,惊雷贯耳,先生才学堪称天下一流,就连我家师父……” “啪!”蔚璃照着他后脑又是轻轻一击。 “怎么又打我?!”白宸苦皱眉头,很有上了贼船的感觉。 蔚璃讥笑,“显摆自己也就罢了!就别抬你师父出来了!他老人家忙着呢!” 程潜之忍不住笑,这位东越女君还是旧识模样,只是别后重见,倒觉她风采更胜昨年!“原来是白府两位少主,潜之失礼,与贤昆仲还礼了。”说时又向着白宸一揖。 四围众人见此情形,都各有讶异,各有稀奇。敢来程门面前讨教听学者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只是今日所闻的白家……他们彼此猜论:这又是哪一家?能得程门潜之先生这样恭敬待之,又是一双貌美才俊的同门兄弟?众人只搜遍天下四境的名门世族……可叹也都不曾耳闻! 一百零 六章 乍暖还寒 危机四伏(4) 于是程潜之又将身边叫得出名姓的学子雅士向蔚璃做以介绍,那些初次相识的也都趁此机会上前来攀附这位程门先生,一一自报家门,有几位寒门书生虽无显赫家世的,亦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简言对程门的仰慕之情。 白宸站在一旁看着,有些姓氏他曾有耳闻,都是中原两河流域的世族大家,有些虽则未曾听说,可是观其气宇也知是诗书之门,而那些寒门书生,虽则衣衫简朴至极,可神容自见书韵,举手投足更是有礼有节。此样一众名流雅士,尽都拜习潜之先生席下,足可见程门智者之名! 因着蔚璃、白宸的到来,引得众人一阵寒暄。于是重又各归坐席,各往其位,依旧奉程潜之入亭内,继续方才的讲学。只是这一回碍于蔚璃在场,程潜之不知是羞涩之故,还是心不在焉,几次起题都再难像方才那般口若悬河、妙语连珠。 一时又有人提起方才白宸插言的“伏白帝禅位”之论,半激半让,定要白宸直抒己见。 白宸倒也不怯不推,应众人邀请径至石亭的台阶前,向着众人侃侃而谈—— “方才如先生所言:伏白帝禅位,欲以长女之婿,即青门之子承其帝位,青子推让,故而又以幼女之婿,即玉门之子承之。先生之谬即在:非青门之子推让帝位! 原史书所录尚有一言——‘帝察考二婿,长婿志于云游四海,幼婿志于登临高台,故使长婿青门封于东境之地,使幼婿玉家治理天子朝堂’。故而说玉家承帝位,非青门礼让,实为伏白帝之甄选。 而先生所谓的青子推让,所让非是帝君之位,乃是东越国君之名。史书上亦有载——‘帝封青门王东越,青门让之,推蔚族称王位,自降为将领,甘愿为天子,为万民,世代镇守东极’。至此为先生之第二谬矣。 第三处谬误,先生以为玉家所承乃伏白氏之天下,此亦错矣。先生不知伏白帝开朝之初,曾推玉家为四境首功之臣,称言:非玉家智者之谋策不足以平定天下!也曾数次欲推玉家称帝,玉家高祖一让再让,才有伏白家立朝称帝。故而非玉氏承了伏白家的天下,乃是伏白家还回了玉氏之天下。 以上为为小生所言,是为《皇朝史记》之正稿,诸位若有异议,但请赐教!” 这少年一番论争,条理清晰,言辞凿凿,神色从容,举止落落,瞬时间震住了全场。 众人都纷纷议论——白家少年好风采啊!哪一个白家?敝人孤陋倒是未必听闻!果然后生可畏!这样小小年纪已然熟读史书!哪一本史书?他读得那个《皇朝史记》与敝人所读似有差异啊!《皇朝史记》正稿!何谓正稿?史官亲笔所录岂非藏在皇家的文华阁?…… 喧议不休,却无人敢起身质疑。白宸看向蔚璃,又回头看看程潜之,心下略有得意。 蔚璃才懒怠理他。这等言论一看就是出自那位玉家太子所授,只世人不知他底细罢了!如此捍卫玉室权柄,为其喝颂正统,可也算是天子良民了!待他明朝成才,兴许还真就为玉室“文能治国惠民”,“武能安邦守境”呢! 蔚璃睨他一眼,不理不睬,只转向程潜之身旁的小书童,悄悄问说,“你家先生可有带酒?” 小书童瞧着这位看上去很是面善的“白家少主”,诚实点头,“还余下两坛青芝,只不过……” “去拿来!那必是你家先生特地留给我的!”蔚璃吩咐。 不是罢!小书童一面不敢推却,一面心中存疑!青芝酒是留给东越女君的!他算哪门子的客! 蔚璃这边哄了书童去搬酒,回头来见人群中正有人向白宸探问师门,白宸抚额为难,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做答,频频回首寻看蔚璃。 蔚璃笑笑,代他向众人答说,“幼弟的授业恩师乃一云外仙客,不具姓,不知名,故而也无门派之论。而幼弟之言,诸君且那么一听,且那么一乐,尚不足以扰心乱志。” “这可未必!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等学史,皆知玉家天下承自伏白一族,乃青门让之。故而尊伏白为贵族,敬青门为贤达。可若说是玉家自有天下……” “又有甚区别?”蔚璃笑问,“伏白帝平四野之乱,传教化之礼,此样功勋就可不论了吗?还是青门守东极百年,御外敌千万,这样功德就可忘怀了?! 现下尔等之争——问倒底是伏白家的天下,还是玉家的天下!难道不知这天下乃万民之天下,乃苍生之天下!无论伏白与玉室,都不过是奉天之命,代而治之。利于民,则传世千载;不利于民,则沧桑更之。 诸位参史,在于习治政之道,惠民之法,而非议那些旧年恩怨,窥探趣闻秘史!尔之所谓名正言顺,那么请问玉室治天下,安四境,传世三百年,其上敬天道,下泽黎民,又有哪一点是名不正而为之呢?!” 又是侃侃一番言论,说得众学士无不汗颜。人人暗自称奇:哪里来的白家兄弟?可都是人间俊杰啊!自然也有人猜疑:他二人许是天子密使,亦或是东宫之臣,如此捍卫玉族绝非闲杂人士。 程潜之见众人都在小声议论,言行举止已然有所忌讳,又知蔚璃寻来此处绝非巧遇邂逅,必是有要事相商,遂向座下听学者谦辞劝言,“潜之谢诸君抬爱,千里相随,万里来奔,与程某人剖腹而谈,敞怀而论。近来与诸君所议诗经流彩,史集溢光,潜之收获颇丰,学识大长! 今日潜之本欲在这河畔行垂钓之娱,只是难却诸君热情,又情不自禁,在此抛砖献丑了许多。恰逢有故友来寻,叨扰诸位雅兴,依我看——今日不若就到这里,如何?潜之欲旅居帝都至少一月有余,待他日得闲,再向诸位讨教!” 他言辞谦逊,温和有礼,众人知其意便也不好缠扰,于是纷纷起身,收席的收席,理书的理书,各带了童子亦或书箱,上前来与程潜之参礼辞行。 白宸依旧站在一旁安静看着,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姓,想着回去受罚自是受罚,可也有得典故在挨打之后向师父显摆了! 一百零 六章 乍暖还寒 危机四伏(5) 蔚璃躲开众人寒暄,早已自觉地蹭到了石亭之内,一面指使书童斟酒奉点,一面呼唤白宸,“这里有南国最好吃的点心!你不来见识见识!你那个师父把你丢在山里,可管你吃喝?” 白宸回头看她时,她正一杯酒仰头尽了,那等豪迈绝不输男儿,看得他又赞又奇,禁不住又凑了上来,讨好着问,“姐姐喝得就是程门的青芝酒罢?” “你可要尝尝?”蔚璃替他斟了一杯。 “师父不许我喝酒。” “师父还不许你下山呢!”蔚璃讥笑,“左右是被罚,无谓再多一条罪名罢!再者,你方才坏了我们禁言之约,理应被罚!喝了这杯酒,自己脱衣服跳江里去!省得要我动手!” 白宸笑笑,“姐姐行事未免狠辣……” “比之你师父,我差得远呢!”说时将酒杯推在他手上,又不由分说抓着他手臂强行灌入。 白宸本就好奇这闻名天下的青芝酒倒底是何滋味,遂在蔚璃胁迫下半推半就喝了一满杯,可是却觉得入口轻淡,润喉甘甜,比之自己素日里惯饮的苦茶委实称不上有甚么滋味。 蔚璃瞧他一幅淡然自若、无甚意趣的样子,便觉好玩了,又往他杯里添满,哄笑道,“这一回你且慢慢品……待品出这酒的滋味,就知你师父误人子弟,耽误了你多少人生趣事!” 白宸心诚,便依她所言,这回一口一口地抿着喝。蔚璃又给他递点心,又劝他就着酒吃,只不大功夫,已是半坛子青芝被白宸喝下去了。 等程潜之送走了所有宾客再回到石亭时,只见方才那白白净净的少年已是红霞满面、目色眩然,不由惊呼蔚璃,“长公主真是胡闹!他一个孩子……你灌他这些个酒又如何是好?” “不妨事……不妨事……”白宸自觉尚未有醉意,十分地不以为然,“先生家的酒,还比不得我师父的茶,委实寡淡……无味……委实……谁是长公主?”他这才省悟,扭头去看蔚璃,“你是东越国的……长公主?” “如今已经不是了。”这话是回答白宸,也是说给程潜之,“先生只忙着教书育人,倒是不闻天下事了?” “岂敢岂敢。”程潜之低头窘笑,“潜之只是叫顺了口,一时罔顾了天家旨意。蔚姑娘即使不为女君,但仍是程潜之心中的公主……是王室公主……是潜之心中的王室公主……是……”他这话愈说愈乱,急得红了脸,倒比白宸的脸色还红! 白宸此间才觉出头晕目眩,瞧着蔚璃的笑靥如花,再看看程潜之的红颜若醉,瞬间领悟,“哦……我明白了!先生与姐姐……这是演得才子佳人!我在书里看见过……才子文采倾世,佳人美貌倾城……千里相会,嫣然一笑,天下可倾!……师父也说——但得佳人,天下可倾!天下可倾,只为佳人一笑……” 蔚璃为他这胡言乱语早已笑得直不起腰,这与方才那满腹经纶的飞扬少年可真是判若两人! 程潜之却是愈听愈窘,只觉两腮灼烫,恨不能把自己淹进那江水里! 小书童也在一旁抿嘴偷笑,原来这位女扮男装的俏佳人,就是少主心心念念的长公主! 白宸闹了没一会儿,就醉倒在竹席上了,蔚璃忍笑唤那书童,“你家先生可有车?扶他去车里睡罢,免得在这里吹了江风。” 书童忙应,上前来搀了白宸摇摇晃晃起身,白宸半醉半醒,嘴里犹然念念不休,“姐姐不可弃我……须带我回家……师父若是寻我不见……定饶不了姐姐……” 程潜之看着这少年被扶出石亭,扶去马车那里,不禁回头来惊问蔚璃,“这白家少年……当真姓白?何故唤长公主是姐姐?” 蔚璃笑意悠然,“若是说他姓伏白,先生可还会这般讶疑?” 程潜之更惊了,“伏白宸?伏白家的子孙!?可是……据我所知,伏白家长子伏白敬轩自嫡子夭折之后再未得子嗣……” “许是随了母亲姓氏罢!”蔚璃随口应说,却然不知其父是谁,会是他口口声声唤着的师父吗?“究竟如何我也不知。只是在路边捡来,觉他颖慧机警,遂带来给先生看看。” 程潜之十分不解,“这看看的意思是……” “送你个关门弟子啊!”蔚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只未想他别有恩师,便也不得不作罢。” “原是这样。”程潜之低头浅笑,未敢再问少年的恩师是谁。若真是伏白家女子所生,若真是伏白氏的子孙,其还能在这世间安身立命,非得那人庇护而不可为也! “先生……这是自何处来?何以至帝都?可有见过师源大夫?”蔚璃渐渐引入正题。 “哦。”程潜之应了一声,若有所思,似不知该从何说起,举目望向远处江面,踌躇着道来,“我从家中来。来帝都……倒也有许多事……亟待奔忙。现下,就借住在兄长府上。” “哦——”蔚璃也全当了然,只是见他吞吞吐吐,俨然心中存忧,又怕那份忧虑干扰了她之所求,便索性直言,“先生既然也曾关问天下事,而如今又是住在师大夫府上,那么……” “长公主,我知你意。”程子微笑着打断,实不忍心使她为着那人折了一身骄傲,屈做说客。 蔚璃微微愕然,又有几分窘迫,是心中算计被人识破的困窘,也是此心艰难受人怜悯的羞赧。“先生是听师大夫讲起?实则殿下顾念你手足情深,不愿使师大夫为难,这才派了我来……” “是召国太子风篁,亲自登门,向我言说。”程潜之又接过她话语。 蔚璃怔怔,惊愕间心头一颤,“他,亲自登门?……如何言说?”木然相询,已是心如刀割。 程潜之便知会是这样结果,低头静默了片时,想等她缓了心绪,隐去泪水,再与她言。 蔚璃知他用心,趁机举首远眺,抬手悄悄试去眼角潮湿,深吸口气,嗅得阵阵莫名花香,心境渐趋平和,这才淡然问说,“风篁太子……可知天家心意?他又意欲如何?” 一百零 六章 乍暖还寒 危机四伏(6) 蔚璃知他用心,趁机举首远眺,抬手悄悄试去眼角潮湿,深吸口气,嗅得阵阵莫名花香,心境渐趋平和,这才淡然问说,“风篁太子……可知天家心意?他又意欲如何?” 程潜之顾看四围,向一旁的书箱里翻出一只檀木匣子,双手捧至蔚璃近前,“此是风篁太子赠长公主之礼,托我带来。里面附有书信一封。既是风篁太子之心意。” 蔚璃看着那只檀木盒,没有半点启开的勇气,而今她又是多么希望羽麟锦囊里的那封诺书乃是风篁亲笔!如此便也算不得是她负他了! “风篁太子就没有同先生说些甚么吗?”她以为还是言语过耳的好,随风散了,免留余痕。 程潜之当真不知如何说起。他如今再想想风篁登门那日——应该是去年冬季最寒冷的一天,大雪封门,晨风凛冽,他应该是纵马疾驰了日日夜夜,才赶至程府。 他自阶下叩门,报了姓名,上至厅堂,仍旧一身风雪未化,满怀寒意难消,程府上下都怔怔地望着这个眉眼结霜、肩头堆雪的召国太子。 程老宗主虽在病中,听闻是召国太子到访,抱病相迎,见得这位风雪少年,不禁潸然泪下。 二少主程涣之更是又惊又吓,一面令人替风篁寻件干净的棉衣,一面恭请风篁入上座。 风篁婉拒众人盛情,抖抖衣上积雪,向着程老宗主倾身跪倒,“召国风篁——拜求老先生!救救我父!救救我妻!救我召国!” 程老宗主闻言愈发老泪纵横!程门子弟见状更是惊诧万分! 程潜之如今回想起当时情境仍觉心中酸涩,郁闷难解。他看看蔚璃,真真如鲠在喉,实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指那檀木匣子,示意她自己启开查看。 蔚璃无法,暗自苦笑——自酿的苦果还要谁人替你分担!遂捧那木匣在手,正正方方,诚如他之品性,可叹世道何以欺良人!她感慨着,打开了盒盖,触目所见,便如万箭穿心! 盒内倒也无甚珍宝,只一只退了色的簪花,与一条破旧的红布,再就是压在下面的一封绢信。 蔚璃自然识得那簪花与红布,皆是她与子青拜堂成亲时所用之喜物,还是亏得礼官许山秋千辛万苦地寻来,寥衬当时风情。可沦至今时今日,再入眼实如刀刃一般,剜她心窝! 又惹得两眼迷蒙,倒也无谓在程潜之面前再出窘态了,她撑笑抹了把泪痕,又取出那封信笺,展开来看了。上面只字未言军政兵权,只两行诗赋,犹如含泪泣血—— 盼卿归,盼卿归,望穿秋水盼卿归。 娥眉断,兰心碎,问卿何忍弃我去。 芙蓉枯,雁影残,企卿怜我魂魄散。 玉兔入寒宫,翠羽哀荒野,旧恩何以成虚无? 丝弦虽无踪,山盟仍犹在,盼卿归来赴白首! 蔚璃终忍不得,捧信大哭。子青所言之物,尽是昔日成亲之礼。是她苦心寻来的“玉兔列宾,翠羽颂歌”;是他诚心吟诵的“并蒂芙蓉,双飞雁影”!这才不过半载光阴,何以成了虚无?! 程潜之看她哭得伤心,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怔怔看着,不觉间也跟着掉下泪来。 二人各怀悲痛,又各自饮泣许久,蔚璃终觉出异样难堪,急忙擦了泪水,撑笑又劝程潜之,“竟然劳动先生为我忧心,蔚璃……当真罪人!”说时收了一应信物,封了木盒,重又交还给程潜之,程潜之泪目讶然,“长公主这是……” “先生且代我收着。我如今寄人篱下,栖身尚且不易,哪得余地收藏这样贵重之物。” 程潜之点头应下。原来她也当自己是寄人篱下,那么她心意是还向着风篁了? “召王不日即将抵达帝都。召国风肆昔日所为,想来先生已有听闻。天子若要治风族谋反之罪,想来天下也未敢不服。而今天家之意,是只要风王族能交出召国兵权,召王仍是召王,风族仍是王族,即可免干戈之乱,又可赎死罪。”蔚璃郑重道来。 “风族愿意交出兵权。无论是三军入帝都受天子调遣,还是天子派将官入召国治军,召王与召太子都愿奉旨而行。只有一点——”程潜之顿了顿,也是微微一叹,“召太子之意:玉室必须放召太子妃、也就是璃公主归回夫家,如此,风族则万事可应。” 蔚璃沉默不言——子青愚蠢,何苦痴心!岂不知这样要挟正是犯了玉家太子之大忌! 程潜之等了她许久,也未见她有应答之意,便又说道,“我来时,家父曾有叮嘱,嘱我——召太子之痴心不可负,璃公主之心意不可强,凌霄君之诡计不可不防。是以潜之不敢妄言……” “我若是央求先生妄言呢?”蔚璃苦涩一笑,此身又陷茫然,“先生可还记得在越都时,濯儿于澜庭承受鞭刑,青府门前将士愤慨,几要起兵兵谏太子。是先生逆行奔来,晓以形势,谏以良策。而我蔚璃依先生之言,宁与王兄抗争,宁使将士为祭,也要扶助皇室平乱,襄助太子还朝,而今铲除莫党,终得这半朝清宇。 只是天家所谋,可也不只是肃清朝党,更是要削除藩王。天子已废我兵权在先,太子又夺我国中名将。先生以为——何为天下大势?何为正道?何为逆反?我东越功成至此,是该功成身退,还是进而……进而助天子再收四境兵权,平覆四境王族?” 程潜之静听她言,知她心有不忿,又有不甘,可是更多的还是不舍罢!她若舍得……局势也不会至此!待稍作思量,他又继续说道,“璃公主岂非心下早有论断!?你既然肯替凌霄君为说客,就是希望召王能向璃公主一样交出兵权,两下相安。而召王也愿意求安,只是召太子心有不甘,此事大约也出璃公主所料。璃公主若问潜之拙见,潜之以为—— 息兵戈,乃万民之幸。起狼烟,则天下涂炭。召王不交兵权,玉室必然伐之。召王交出兵权而玉室不放璃公主归召国,则风篁起兵。此样两难境地,也惟有请璃公主……回去再劝说劝说凌霄君了!” 一百零 六章 乍暖还寒 危机四伏(7) “此样两难境地,也惟有请璃公主……回去再劝说劝说凌霄君了!”程潜之最后言说。 蔚璃闻言着实怔了许久,又不禁哑然失笑,“先生所言……也是技穷了吗?说来说去……却等于没说!先生使我说服玉家太子甚么事?我若能说服那玉家太子,何至今日滞留帝都?” “无论怎样事,璃公主最终不能说服的——怕是自己罢?”程潜之浅淡一笑,别具深意。 是这样吗?蔚璃扪心自问,又惊又疑,又是情思茫然,前路渺渺。 这一回程潜之也不再与她言说天下形势,也未分析各中利弊,只在稍后的闲谈中略言两句那个风雪寒天,风篁一骑千里寻至琢湖程家时的各种凄凉与悲哀,讲到那位召国太子的魂魄若失又强撑心志下的坚韧,那时情境令在场之人无不唏嘘落泪。 他只怕蔚璃多为此事伤怀,浅淡言说之后又闲话起近日访帝都所遇的风闻趣事,一时讲到几位欲报效朝廷的饱学之士,数次呈递文章策书往尚书台,却又屡屡被齐门之官挡在门外的事,其中齐门子弟的诸多刁难嘲讽,与求仕学子的各种倔强坚持,闹出了不少尴尬囧事。 程潜之有意生动了言语,将那一众人物讲得活灵活现,蔚璃听来虽然觉得闹剧可笑,可再细品又觉心酸无奈。也知他用意是在讥讽齐门当道,天下贤良再难跻身朝堂,再难sss为民请命。 这样事她也偶然听玉恒提起过,是他每每难奈齐门贪得无厌时,便要向她啰嗦几句。可若说整治齐门,也非易事。齐门弟子涉及半朝文官,布满整个吏治,并不能像肃清莫党那般以霹雳手段,尽都杀之。此样事诚如解三冬之寒,非一时一日之功可成,须得春风化被,使其渐次消融。 蔚璃当下倒也无心与程潜之解释这些,她心中所念,仍是如何息兵戈,兼之如何能息子青痴心! 临要去时,程潜之又向她讲说了一件陈年旧事,事关程门何以被逐出帝都,而其中因由竟然正与方才被白宸争论的关于《皇朝史记》的正稿之说有关。 时值东宫太子十三岁之年,程老宗主为太子太傅,教导太子习书。一日早课温习史记,太子玉恒背诵“伏白帝禅位”一节,便是将那段史文背成了如今日白宸所讲述之内容。当年的程老宗主闻过大惊,拍案质问储君:谁人伴读?何处温书?怎么就把诵读了百年的史籍任意篡改成这般? 太子言:《皇朝史记》本就如此,学生未曾篡改丝毫!莫非是老师糊涂? 程老宗主乃世代治学之家的当世宗师,又怎能容此荒谬,忿然而去!而后又联合了一干御史与谏臣,上书天子,要求查办史记被篡改一事,并要求查问东宫太子向学不诚、求是不真之过。 未料天子闻听了太子背诵的《皇朝史记》之后,非但不恼,反见喜色。之后,自然也并未苛责太子,反倒有了历练太子、施放权柄之意,使东宫原本的弱势之局竟又渐次转危为安。 上疏弹劾太子的程老宗主与一众御史,受不得这等强词夺理、歪曲史实之举,在那之后又一谏再谏,甚者有程门学子不惜以头触壁、死谏朝堂,可是此样激烈的谏君之行并未能改变玉家父子篡改史书之行径,劝谏之臣反落得个“袒护青门,进犯天子”的罪名,着廷尉大夫齐谡查办,如此一来,被逐的被逐,流放的流放,一众程门子弟出走帝都,惨烈收场。 “所以,今日白宸向先生质疑诵史有误时,先生并未置一言?是不屑于再争当年迷案吗?”蔚璃问说。彼时他二人已经出了石亭,程潜之缓步送她,已送到原野上。 “怎么?璃公主也以为当年是迷案?是不相信凌霄君会篡改史书吗?还是以为玉室之正统,不容史官添其瑕疵!”程潜之笑问,惊愕里略带讥讽。 蔚璃一时未能反应,追问一句,“有甚区别?我是说改与不改,除去事关史实,于后世帝王承继、天子治境又有何影响?” 程潜之讶异看她,似乎未料到她能有这样不可理喻的问题,“那么璃公主以为……青门为何会被诛杀的如此彻底!?还不是玉室忌惮青门!这天下,原该青门也有份!传闻:伏白帝曾有遗诏:令玉室执政之后,若无贤君,须得再禅位青门。只此言太过含糊,怕是也被篡改了!” 蔚璃愈听愈是心惊,“先生为何——要与我讲说这些?!” 程潜之笑笑,略带歉意,“惊到璃公主了,潜之欠妥!只是……家父叮嘱,须得将当年事与璃公主说一说,使璃公主知道,你要扶助的玉家太子是个怎样……怎样的人物。实则此事,我也是第一次听父亲讲起,各种讶异莫名,不输璃公主。故而也无从再向璃公主谏言。” 蔚璃怔在了原地,有小书童牵了马匹过来,马匹上趴着迷醉的白宸,书童将马缰递至她手上,她仍旧怔怔恍恍,不识四下所见,不知四下所闻,心绪若苍茫的荒野,漫无行踪! 程潜之唤她几回,才得她凝眸顾看,不禁忧心问说,“璃公主一人出城?无人护驾?” 蔚璃摇头,“我是庶民。何须护驾?” 程潜之又陷窘迫,只好另外问道,“那么璃公主可有甚么信物书函,须我带去给召国太子?” 蔚璃还是摇头,“你不知那人手段……”话一出口,悔之不迭,忙重敛心志,重又言说,“不敢劳烦先生,先生若是偶然路过召国,偶然与子青相遇,倒是可以替我向他捎句口信,就说——”她忽又顿住,转顾四周景色,眸色蓦地清明,“就说——东极有山,山有清风;东极有海,海有明月。”说完,便牵马去了。 程潜之一时未能回神,总觉她言之未尽,应该还有下文,可等了半晌,警醒时她人已走远,惟剩下一个背影,浅淡幽然,没入浓浓春色。 去年淇水畔,煮鱼论天下。 今年傍洛水,古亭载经纶。 他年知何地,再叹相见难。 一百零七章 光风霁月 但求安若(1) 月光泠泠,洒下满院清辉。 凌霄君自堂前步入庭院,佯装赏了几回花圃中的娇媚,又移步到了竹篱下,向着曲折阡陌眺望了一回,又一回,虽则月色清明,却还是不见伊人倩影。 他心中不免忐忑——是否错信了她?她当真心意坚定吗?这一去可还会再回她的流云小筑? 该死的女子!就没有甚么事是能顺着他心意行的!也没有一回是能乖巧到让他安心的! 屋里的藿儿葵儿,也出门来巴望了几次,见晚膳还未用的主上又是这般忧心恍惚,不禁也悄悄责怪起那位女主是当真淘气!只要出了门,若非派人找到鼻子底下,她是不会归家的! 玉恒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装做不经意地绕出了院门,却听见小径上传来轻踏的马蹄声,月色下异常清越,不禁心下一喜,面上著笑,过不了片时,果然见一丛白影转过树荫,缓缓归来。 待愈行愈近了,玉恒脸上的笑意却又渐渐转做讶异,继而又是幽幽霜色。 蔚璃见他出门相迎,不禁笑得眉眼藏娇,有意不理他霜色满面,“云疏踏月听风,好兴致啊!” 玉恒越过她,觑向马背上伏鞍而卧的少年,眸色又浸染了寒意,“他是谁?何敢带来家里?” 蔚璃依旧笑得明灿,“云疏何必明知故问!你只说现下你是想骂他呢还是骂我?我在路边捡来得,这小子伶俐的我还当是小狐狸幻化,想想与云疏可也算是物以类聚,遂就带了回来……” “他怎么了?”玉恒不理会她这些胡扯,径自走到马前,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你带他去喝酒了!?他才一个十岁的孩子!你近来行事也太过任性!” “只是喝酒而已!又没带他干别的!”蔚璃争辩,又幽幽补上一句,“原来他十岁啊!”然后就开始掰着手指悄悄计算:云疏今年二十有三,宸儿十岁;云疏去年二十有二,宸儿九岁;云疏二十有一时,宸儿八岁…… 玉恒瞧她那自作聪明的样子委实恨得了得,伸手狠推了她一把,把她刚刚算到的“宸儿三岁”的帐目全推乱了,恼得她也立目嗔视,却见他自马背上抱下酣醉不醒的宸儿,看也不再看她便径自去了。 这样心疼?莫非真是亲生的?!蔚璃怏怏地跟在后面,看着他双手托抱白宸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为人父的慈爱意味!宸儿三岁时云疏十六岁,宸儿二岁时……云疏十四岁生子!?和伏白冰?!未有婚约先有子嗣…… 蔚璃如得了野史秘闻一般饶有兴致地反复思量此中玄机,又想到伏白冰曾对她言说的紫竹书院,猜度着伏白冰曾经要杀自己许是为着忌恨的缘故,她为宸儿之生母,自然要为宸儿谋前程!而云疏曾经指定的那个江山承继之人,应该就是伏白宸罢?是伏白宸还是玉宸?这事当真有趣! 她泡在桃花鱼浴汤里,从未有过的安静乖巧,就连服侍沐浴的葵儿都觉得稀奇,瞧她那娥眉深锁、一幅苦思的模样可也真是惹人心怜,又好心规劝,“姑娘这会儿也知道怕了?每回出去了就没时没晌,不使人找到鼻子低下就不知回家,这下被君上逮住了罢?看他等下怎么罚你!殿下从那边过来晚饭都没吃过,就一直守在院子里等着姑娘……” “他不是等我!”蔚璃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他是在等她带回来的消息,可是未料到她带回来的是个“宫闱秘事”,想想她又忍不住笑了,“我带回那孩子现下怎么样了?” “有君上亲自照看着,姑娘可就少操一份心罢!”葵儿嗔她,不忍添她忧心又补说,“藿儿已经煮了醒酒汤送过去了,这会儿也该醒过来了,好在是些果酒,倒也无甚大碍……” ********** 伏白宸慢慢睁开眼睛,所见竟是那张久违了的俊美容颜,他仍觉头晕,只当梦中,“师父?你来看宸儿了?宸儿已经背会了《诫子书》、《白虎策》、《国策论》,还有……嗯还有《五行经》!而且每一篇我都默了三遍,稿子就放在……放在……” 他探头看床下,才惊觉此身所在并非自己的紫竹书院,再转头看尊师颜色,也不似素日里常有的和颜悦色,这才警醒,连忙跟头轱辘地滚下床,双膝跪地,向上叩头—— “师父!我……我怎么到了这里?我是说……这是哪里?那个……有个姐姐呢?是她哄我去见潜之先生……也不是她哄我,是我央着她去!师父,我见着了琢湖程门的潜之先生呢!你知那姐姐是谁?竟然是东越国的蔚璃公主!您说我幸不幸运?一天之内就竟遇上两大贵人!” 玉恒丢开手里还剩下的半碗醒酒汤,坐在床边稍稍整了整衣袖,低头觑一眼伏白宸,无奈问说,“所以——今日春光大好,尔等琢湖程门,东越蔚氏,共伏白家欢聚一堂,共话诗词?” “没有没有!”伏白宸紧着摇头,“没有人知道我姓伏白,我只说我姓白,姐姐是信了的!” “姐姐?”玉恒也是哭笑不得,“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你尽都忘了?” “没有没有!”伏白宸急着否认,“师父说:遇蔚族女子能避则避,避之不得也该敬而远之。可是……师父不知,那东越公主当真好风采!再配上那个程门少主的儒雅清润!他二人落坐春水畔,芳草间,那等和谐亲睦……师父不曾见,当真神仙……眷……侣……一……般……” 愈说到后来,伏白宸愈没了底气,尊师眼里那层层涌起的霜色,使他顿时了悟,“可是——可是宸儿后来以为,程门少主比之璃姐姐……不,璃公主,好像还是逊色了些许!璃公主光风霁月,洒然不拘,实该……实该与师父这等丰姿高彻、雍容镇物之高人,才能配成一双!” 玉恒终忍不住笑了,“你呢——倒是机灵!只可惜不识世道险恶!还不是被人灌了个迷醉不醒!须知一时失了戒心,隐患则滋长一重!” “我是与姐姐一处!姐姐不会欺我!也不会弃我!”他又流目看看四下,倒也未见蔚璃身影。 玉恒哼笑,“既是这样,你且跪着罢!等你那好姐姐来领你认你!”说完,起身往外去了。 “师……师父!那你可有见到过姐姐?她穿一身白衣,骑一匹白马,手中一管玉箫,笑起来好似……好似春风拂面……” “跪着!禁言!几时省悟了几时再起来!”玉恒沉声喝斥,拂袖去了。 一百零七章 光风霁月 但求安若(2) 转回到寝阁时,蔚璃正安坐案前、支颐凝思,葵儿跪在她身后,用棉巾为她绞拧着湿漉漉的发丝。玉恒见了悄步上前,接过葵儿手里的棉巾,令其退下,倾身坐向蔚璃一侧,亲自为她擦拭起了发丝。 蔚璃终有所觉,回眸间微微一笑,倒也不推不却,只安然问他,“宸儿呢?你不会罚他罢?” “不罚他便是罚你,你选一个?”玉恒笑答,将她半干半潮的发丝挽成发髻,又顺便拿过她手里一直在摆弄的玉簪,替她将发髻盘结好。 他做这一切如行云流水,既非有意亲昵,又不似敷衍应对,与她相亲相授便似恩爱多年的夫妻一般,熟悉而自然。 蔚璃一声不响地任他做为,心里思量着白日里程潜之讲过的那些话——无论怎样事,不能说服的怕是自己罢!真是这样吗?可倒底又该说服自己甚么?留下来助他收服四境兵权?还是去召国安慰子青心伤? “听潜之先生说,云疏当年曾经篡改史书?宸儿今日当众背诵的‘伏白帝禅位’一节可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呢?”她讲来半是玩笑,半是探问,又将洛水畔与众雅士之集会简言说与玉恒听了,一面赞程门先生之盛名,一面赞伏白宸之高才。 曾经也算共他历尽风雨,因为彼此藏心匿志,不知蹉跎了多少岁月;而今若当真风云再起,她诚心企盼,与他可以剖腹见志、携手同心,再莫辜负了芳华锦年。 玉恒听她讲了城外所遇,也只淡然一笑,“璃儿也算他乡遇故知了,就不曾问问故人安好?” 蔚璃知他所指,坦然答说,“子青捎了封书信给我,云疏可是要我背给你听!” “璃儿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我一直敬服。想来默记子青书信,更是应该只字不错!”他不知何处寻来一把折扇,展开了轻轻为她驱赶着颈下被发丝殷过的潮湿。 蔚璃对他这等既殷勤又猜忌的模样也是且笑且怜,“云疏若真想细细体悟子青此回书信之深意,还须得先知道我与他洞房花烛夜,他颂给我的迎亲诗文。” “不妨一并说来听听。”玉恒咬着牙回她,有意扯开了她衣领,一阵阵凉风扇入她怀。 蔚璃又气又笑,推开他胡闹,郑重了颜色,将风篁两回所撰诗文都颂给玉恒听了,其间始终神色肃然,语意端正,全无戏谑亦或炫耀之意,反是有那么一丝丝难掩的心痛。 玉恒听罢,也是许久未言。想到在越都澜庭时,与这位召国世子的初见谋面,他丰姿俊朗、一腔赤诚,当真惹人怜爱!他若非生在君王家,又该是怎样洒脱风流一少年!他追着澹台家的大船直到良津渡口,对她之痴心当真令人动容!若非是他一路护送,凭她一个孤身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活着走到帝都的! 而如今,使他做了一回棋子之后,诛其祖父,罪其君父,再夺他所爱,困其发妻,当真可行吗? 一百零七章 光风霁月 但求安若(3) 玉恒掷下手中折扇,定目看她,她现下所论已非儿女情长,而是他的江山天下,是他的初衷远志!她知道他想息兵戈,治太平,她也知道若想成此大愿,当下境况惟有放她归去召国,入嫁风族!可是,她是否知道,他心中的不舍! 玉恒摇头,“此是风篁所愿。我断不会遂他心愿。风骏不日即将抵达帝都,我会与风骏重议兵权之事!风篁为人臣子,又焉能违抗其父君旨意!只要风骏肯下诺书……” “你又怎知风骏一定应你?”蔚璃质问,“风篁所求,不过一个小小女子而已!蔚璃已然交出兵权,身后再无三军可用!殿下何必惜我!我若入召,也必然会替殿下劝说风族臣服天家,上交兵权,以成殿下治万世太平之大业!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玉恒冷笑,难掩苦涩,“是终于遂了璃儿心意罢!凭我再怎样剖腹捧心,再修多少宫阙楼台,都留不住璃儿与我携手同心!你心寄别家,盼得就是风篁来迎罢!还道甚么成我大业?!我可是亏得有你!” “云疏?”蔚璃愕然,未料他怒气来得这般汹涌,一时又只能好言劝慰,“我与云疏,心意相知,荣辱与共,无论此生相守白头,亦或相望于天涯,我待云疏之真情,至死不移!云疏乃赫赫君者,又何必计较这一点朝夕之乐、片刻温存?” 玉恒看她,鼻中酸涩,眼底胀痛,“蔚璃……你当我稀罕做这个赫赫君者?!我生帝王家,已然牢笼之囚。平生倚仗,也惟是‘这一点朝夕之乐,片刻温存’!你当这天下……还有谁人……会真心待我!可怜之人,又岂是他风篁一个!”说完,悻悻起身,大步往外去了。 “云疏!天黑了,你去哪里?!”蔚璃起身要追,忧心他怒沉心底,再起杀意。 玉恒步至门前,回身来平意答她,“宸儿还被罚跪,我该去看看……你也早些歇了吧!今日委实辛苦!你之谏言,我会思量。” “等,等一下!”蔚璃仍疾步奔至近前,亲昵地扯了他衣襟,“要不要我与你同去?那个小宸儿,我也十分喜爱……” “今日晚了,改天罢。”玉恒简言答她,试图推开她的牵绊。 “那云疏几时回来?”她破天荒地扑进他怀里,揽住他腰身,伏首在他肩上,半是撒娇半是讨好。 “璃儿?”玉恒扶了下她略显僵硬的身子,心中愈添苦涩,“我一早说过——璃儿若是会用美人计,我愿将天下拱手相让!”说时将她推开,幽冷着道,“你若是为了风篁这般谄媚,大可不必!我早已立誓愿为你戒杀戒伐,现下也只有天下伐我,断无我再诛天下之事!” 蔚璃怔怔愣在原地,看着他背影孤独怏怏去了,心头又涌起万般滋味,实不知此身倒底该何去何从! 那晚,他并没有再回到她身旁,她让出来的半边枕席闲置一夜,她的轻裘下又复往日寒凉。 一百零八章 风涌云动 何枝可栖(1) 太和十七年春,召王风骏奉天子诏书入帝都请罪,天家太子领御史武官,出九阳城,迎于野。 彼时已近暮春时节,暖风和煦,百花竞放。城外的原野上更是绿意盎然,郁郁葱葱。 东宫的仪仗队伍从简从精,只带了十名侍从、百名护卫,余者尽是专供议事之用的史官文臣。以此简明之阵势,掩去皇家赫赫威仪,摆出东宫亲和之态,是为能够换取召王的忠诚信赖。 时近正午,艳阳正烈,洒落衣袖片片灼热。凌霄君领一众臣子伫立于丘地上,翘首原野,企望着即将抵达帝都的南召君王。 在一众臣子中有以师源为首的御史文臣,也有东宫名下的数位谋臣,此样阵列,一则可使御史行问罪参劾之举,再则也可使谋臣行游说商谈之策。可谓进退两宜。 靠近凌霄君身后,另有近身侍卫元鹤提剑侍立,又有东越女子蔚璃凝眸守望。 蔚璃依旧一身男儿装扮,而今她是庶民,在东宫之内本无名份,今日出行就不得不扮做太子侍卫方能随其左右。元鹤殷勤,原本还为她奉上佩剑,嘱她提剑在手更会像模像样。蔚璃瞄一眼宝剑,讥讽道:若这么说,我还得带上一名侍从为我扛剑!元鹤讨了个没趣,只好作罢。 这东越女子虽被罢黜尊名,可一身骄傲丝毫不减。与东宫太子横眉立目事时常有之,左右侍臣虽不知她倒底落了个怎样名份,只是见她与太子那般亲近,而太子待她又总是谦和礼让,故而也无人敢对她无礼冒犯。 元鹤每每见她就颇觉头痛了。且不说她不知怎样竟然“偶遇”了宸少主,还一声不响地将人拐出城去,又无比殷勤地将人带回了流云小筑,此举不只牵累了侍奉紫竹书院的多名侍从被罚,就是他自己也被主上骂了数回。 再有近日来,又不知她闹得哪一宗,驱赶着主上不准其再进流云小筑了,主上为这事像丢了魂似的,每天东游西荡,各殿徘徊,竟栖身之所。 再说今日,本是不准她来,一则她是女子,又在东宫无名无份,实不好与群臣共处;再则她是东越女子,与所议之事多有牵涉,更不好参议其中。可偏偏她执拗,凭是太子殿下也拦不住,无奈何只能换了男装扮做侍卫跟在太子身后。可是却连把剑也不肯提!当真气煞人也! 蔚璃早已觉出元鹤嘟嘴立目地横看了自己几回,其间各种不忿委实可怜。她一面眺望着芳草萋萋,一面窥视着元鹤眉山成丘,不觉悠然道来,“召王当真是今日抵达?不会有误罢?” “事关重大,谁敢有误!”元鹤立时瞠目回她。 “可是说好辰时三刻可达,现下已近午时,我等白白傻站了一个多时辰!这骄阳烈日的……” “难道不是姑娘自甘自愿?”元鹤只差说成“自作自受”了,“说了不许你来,你自己偏要来,来了又诸多抱怨,你若觉辛苦现下倒也可以回去了!我为姑娘备车备马。” 玉恒听他二人吵闹,回头冷眼瞥过元鹤,又向蔚璃浅淡劝慰,“璃儿若觉辛苦,可往仪帐下面去歇息片时……” “我倒无妨!半生寒冷,甚爱骄阳!只是你这些文臣们……我看着再这么个晒法可就都晒蔫儿了!等下召王来时,只见一群干瘪的御史,倒也没几个能议正经事的能臣了!” 玉恒回身再看身后的御史文臣,人人峨冠大袍,顶着这骄阳灼灼,列队静候已然一个多时辰,确实难为了他们。于是唤过元鹤,传下口谕,令臣子们先往仪帐休息,待前方传来讯息,再行恭迎之礼也不迟。 众臣子闻旨谢恩退去,一个个抹着额头汗珠往仪帐里乘风纳凉去了。只剩下元鹤、蔚璃依旧侍立在凌霄君左右。 “你不使人去看看?”蔚璃再次谏言,“耽搁了这么久,路上不会有甚么状况罢?” “能有甚么状况!此是天子之境,帝都之郊!谁人还敢来此行凶不成?!”元鹤以为她是有意要支开自己,便抢言答她。 玉恒微蹙眉头,指令元鹤,“还是去看一下罢。按说有元鲤、齐方两对人马出迎,耽搁至这个时辰总该有人来回报一声才是……你领二十人去,望见旗帜既回。” 元鹤只好领命,下去点了二十金甲,策马去了。 蔚璃望着远道上尘土飞扬,心中总有不详预感,略定了定心神,又与玉恒闲意问说,“云疏可曾见过召王?” “自然。”玉恒简言答她,同样是思绪万千,忧虑重重。 “几时见过?”蔚璃追问。 “太和五年,风骏为召国太子时,入帝都朝拜,曾过访凌霄宫。” “那一年云疏应该是……” “十岁。”玉恒见她又要掰着手指计算,又补一言。 “哦!那么……你知,召王腿上有疾?” 玉恒微蹙眉头,“知道。” “你十岁时见他,他就是那般模样吗?” “不是。”玉恒眉头又紧一重。 “那你是几时知道……”蔚璃追问不休。 “我身为天下储君,四境波澜焉有不知?!璃儿倒底想问甚么?”玉恒冷目觑过,面色凝霜。 蔚璃怔了怔,继续追问,“云疏既知四境波澜,可知召王双腿是如何致残?” 一百零八章 风涌云动 何枝可栖(2) “此事……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你倒底在疑心甚么?”玉恒面色愈见寒冷。 蔚璃寡淡笑笑,终于不再问了。她也讲不清自己倒底是闲话至此,还是心有猜疑。可若说猜疑又倒底在猜疑甚么呢?她想起去年秋分时节在麋鹿山与召王风骏的一面之缘,那临别时触目惊心的那一幕总在她心头缠绕不去。 风骏,风王族嫡脉子孙,执撑召王廷东宫多年。若说他是先天有疾,那老召王不该选他为太子,可若说他是后天至残,那天下间谁有本事伤害召国太子至此?! 风骏的麋鹿山之行,与其说是为接爱子归家,倒不若说是去质问杀害老召王之真凶。剑客屠胜之利剑,书生曲宴之碑帖——此二人皆是澜庭夜宴的座上客,此二人亦是谋杀老召王的关键棋!诛杀之计谋起自越都澜庭,而她这位澜庭之主却然毫不知情!玉家太子隐藏计谋之深沉,又让她怎不猜疑! “我是否与云疏讲过——”蔚璃想起旧事,重又言说,“在来帝都的路上,我受刺客围杀,天子印玺一度丢失不见,后来幸被召王寻回,交至我手上,曾有言曰:愿以此表风王族之忠心。此事还望殿下知悉,无论今日事况至何种境地,都请殿下能顾念召王昔日援手之忠义……” 后面的话,她未再深说,玉恒自然意会,微微笑笑,举目天上浮云,“璃儿一直忧心……我会杀了召王?所以近来待我忽冷忽热,又想使计威慑,又想讨好魅惑……可惜,技法拙劣,你自己都演不下去罢?!若非是有召王为质,只怕你早已策马奔赴南召之宫阙了罢?” 蔚璃一怔,未料他出言如此刻薄,诚意回他,“我与云疏同心。云疏何故疑我?” 玉恒冷笑,“我也曾与璃儿立誓!璃儿又何故疑我?!” “我何曾疑你……” “你疑我会杀召王,所以百般讨好,百般试探……” “你确曾杀过一个召王!” “那是存亡之局!不杀则亡……” “可你还想杀夜玄!夜玄又有何罪?” “夜玄妄念!迟早祸患无边!你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你若想杀子青……又何患无辞!” “蔚璃!”玉恒瞠目怒视,却也是满心凄凉,“果然……你果然……心向子青!” “我心向云疏,云疏不知!”蔚璃也是心有戚戚,“你若要这天下,就不该要蔚璃!帝王之业,岂可牵绊于儿女情长……云疏颖慧,自该知晓!” 玉恒含笑看她,那笑意依旧地云淡风清,是一个为君者不露悲喜的无谓浅笑,是对这世间繁华不屑不恋地淡泊微笑,“我可以放手……”他声色略带沙哑,顿了片时,又换做一幅幽冷凄寒,“但绝不是受人胁迫!” 蔚璃同样怔怔看他良久,正想问他是可以放手哪一边,是这天下还是她蔚璃?正在这时,忽然见远丘上一骑飞来,四蹄如掣,卷沙带土飞至近前。 马鞍上匆匆滚落下一名金甲,大踏步踉跄着扑到玉恒脚前,脸上惊惧未去,声音都在发抖,“启,启禀殿下,召……召王遇刺!全军覆没……召王首级被悬于……悬于天子大旗之上!” 真如春雷炸裂!玉恒听得一时未能回神,转目间又望见蔚璃怒目而视,不由得向她惨淡一笑,幽幽一言,“我没有杀召王……”言过之后,笑意愈发惨淡,何来辩驳?何苦辩驳?她信则信他,不信……他亦无法! “天下还有谁人……会杀召王!?”蔚璃含泪质问,她也不想猜疑,可事况演变正应她忧心! 她疾步向前,夺过那金甲侍卫的坐骑,飞身上马,策马而去。 一百零八章 风涌云动 何枝可栖(3) 马过荒原,远远就已嗅到血腥气味,待临近了,又见一丛丛的血色荒草,荒草下横躺着一具具残肢断臂的尸体,几杆风族的旗帜扑倒其间,另外还有——皇家的旗帜,御林军的尸体。 所以——是一场厮杀吗?御林军与召国侍卫之间的厮杀?他摆出的那许多谦逊温和之态就是为了掩盖此地的厮杀!?用计未免狠绝! 蔚璃端坐马上,各种猜疑,远远地又看见元鹤正抱着一具尸骨仰天恸哭。莫非是元鲤?! 她匆匆下马,大步奔至元鹤身前,看见他怀中所抱,不由怔住! 元氏兄弟的剑法,在澜庭时她曾有领教,敢说这天下间能胜他二人者寥寥可数。何以……何以元鲤竟落此下场?!那一剑封喉……该是怎样狠辣决绝的招式?!召王侍卫中会有此样绝顶高手? 蔚璃俯下身想要查看元鲤伤情,却被元鹤挥手打开,凄声呼喝,“休动我兄长!都是你这女人!非说甚么劝降求和!殿下信你,却招来横祸!你究竟与谁人一心?何苦牵累我兄长……” 蔚璃诧疑:元鹤不知此间刺杀?是他不知还是他主上未言?为何说是因我之故招来横祸? “元鹤……你哭有何用?不问凶手谁人吗?”她忽然间异常冷静,这等残杀场面似曾相识。 “凶手就是风王族!风肆囚困太子,凌辱储君,风族上下自知死罪难逃,才用此绝杀之计!殿下早该挥军南下,灭了风族!要不是你这个女人……殿下早该挥军南下……”元鹤边说边哭,抱着元鲤的尸体渐次泣不成声。 “殿下……哪来的军队?他用谁人攻伐召国?”蔚璃有太多疑惑不解。 可是这样疑问偏就愈发惹恼了元鹤,“殿下没有军认!殿下全凭你东越施舍!殿下求着你供着你!殿下不敢得罪了你!你东越蔚璃是无冕之王……” “元鹤!”玉恒幽冷的声音传至近前,人也随之到了蔚璃身后,“不可对女君无礼!” 元鹤愈发放声大哭,起身拜倒,叩首在地,连呼报仇雪恨之言。 玉恒俯身查看元鲤尸体,注目那颈上剑痕,怔愣许久。 又有金甲侍卫上前禀报:召国君臣侍卫共计八百九十一人,尽亡于此。齐将军所领城防守军五百人,尽亡于此。元鲤所领廷尉将士三百人,尽亡于此。迄今为止,尚未找到存活者。 “召王尸骨何在?”蔚璃问说。 金甲侍卫应一声,领着蔚璃、玉恒至一处残破的车厢旁,指了指地上尸首异处的骨骸。 那紫色王袍已被鲜血浸透,孤零零的头颅勉力装饰在脖颈之上,那幅面容倒是依旧的从容淡着,不似经了一场惨烈的杀戮,倒似看罢一场繁华悠然归去。 “殿下可有想过……与召王再见……依旧是生死之局?!”蔚璃不掩讥讽,难掩悲愤。 “我没有杀召王。”玉恒重复先前话语,虽知此言苍白无力,可还是要在她面前一遍遍自证,“元鲤六岁跟我,不离左右,是我一手培育,可谓亲若手足……我不会搭上元鲤性命,行此险招……再有,凭召王麾下侍卫,也没人杀得了元鲤……” “那么又是谁人替殿下再杀元鲤灭口呢!?是那个莫名隐退的萧雪?!”蔚璃冷言质问。 玉恒愕然看她,比看这满地残杀更觉心意凄凉,“你会不知……我为何放萧雪归去?青袖莫名失踪,我按下所有追查,你竟看不出我用心!?蔚璃,我待你熬心耗神,你却疑我至此……”他匆匆转过头去,急抹眼底潮湿。这愚蠢又无情的女子! 蔚璃也有片刻惊愕——青袖果然是萧雪救走的?而萧雪是云疏有意放走的?!他舍了最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只为成全青袖?今日萧雪若在,绝非这般情形…… “没有人……天下没有人……可以在片刻间杀尽两家最最精锐之师!”蔚璃仍旧摇头质疑。 玉恒苦笑,看着她一步步退行向后,知道她要去了,“所以……璃儿还是要弃我而去?你终于寻着借口不必再顾念我了!……我之诡诈!我之狠绝!活该众叛亲离!活该天怒人怨! 璃儿既然认定如此,在去之前,何不一剑杀了我?!这天下间,没人可以杀我,我只准璃儿杀我!……为了你的子青!为了天下无辜!何不由东越蔚璃将所有恩怨了于当下?!” 她戚戚苦笑,并无话讲。春风拂面,融融暖意,若非是这令人作呕的腥气,若非是这满地残骸血泊,今春本该是繁华之端罢? 她终于还是转身去了,眼下惨况她委实不忍目睹。风王族倒底还是沦为第二个青门!当年初阳城的惨烈她又经一回!而今,她只为她的良人心痛——先失祖父,再失生父,时隔不过半载,至亲尽毁!天下间还有怎样痛事能痛过此痛! 是她是过吗?她想要的“息兵戈”原是别人用来“设埋伏”的遮掩?或许还是两军对阵更显公允公正罢?!形势至此,那就两军对阵罢! 也是时候该打点行装回家了。似乎也没有甚么行装可以打点。此身为寄,再无挂牵。何不策马去了?一了百了!她想找回座骑,可是漫野的马匹,都是失了主的坐骑,哪一个才是她的? 玉恒早已转身去了,此样残局,他有太多事务要理,便也无暇再顾及她了。南召挥军北上,已是势不可挡,他还须清点兵马,准备随时迎战。至于兵马何在,战胜战败……又有何妨?! ******* 一百零八章 风涌云动 何枝可栖(4) 入夜后,玉恒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流云小筑,灯火奄奄,果然不见伊人身影,虽是怅然若失,可也是意料之中。不明因由的葵儿、藿儿只当女主又在外面贪玩,上前询问了几句,见主上神色颓然,满面寒霜,也就不敢再问了。 倒是近来一直流连于此的伏白宸,守在一盘残局前怔怔发呆,见他归来,立时扑上来左右缠磨,问东总西,又里外顾看,终未见那位风采卓然的姐姐,愈发好奇,“璃姐姐怎么没有一同归家?她还说我若解了她的棋局就赏我个好玩的!” 玉恒看看那桌上棋盘,黑白交杀间竟是昔年他教给她的一盘“十面埋伏”,应着当下境况是何等讥讽可笑!曾经她也称此处为家,也曾左右缠磨问他几时归家;他也愿意为她打造这桃源为家,只是他多年苦心,终还是未能得她信任。一朝风涌云动,她又另寻栖身之处了…… 玉恒苦笑着摇头,疲倦应对,“她不是你姐姐……以后不要再唤她姐姐!” “不唤姐姐唤甚么?”伏白宸瞧出恩师的心不在焉与神色戚戚,可一时又不敢冒然询问,只有意哄笑,“莫不是……该唤做师娘?我瞧着这位东越女君很是恋慕师父呢!” 玉恒看看他,满怀悲戚又闻这样一言,欺得他险些掉下泪来,忙别过身去,又室内室外兜转了几回,确认她确实未曾归来,他心底空空倒似乎也安若许多。或许多年徘徊终须凭她才能立定心意! “自此以后,宸儿也不要再唤我师父。”他尽力撑起笑意,不好亏待一个孩子。 “为……为何?”伏白宸立时慌了神,“宸儿若是做错了事……”说着在玉恒面前仓惶跪了下去,泪眼汪汪,“师父可以训斥宸儿,可以责打宸儿,可是师父不能弃了宸儿啊!师父还有璃姐姐……可是宸儿只有师父!宸儿一生一世只得一个师父!师父不可弃我啊……” “我又没说要弃你。”玉恒又是一阵心酸,想他自己平生不是也只得一个璃儿,她又何忍说弃就弃!如今剩下他师徒二人倒真有几分相依为命的味道了!“你先起来,以后……以后就不要再来流云小筑了!也不用再回紫竹书院……” 他话未说完,伏白宸已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都是璃姐姐害我!是她哄我下山……是她接我来流云小筑……现下她又不要我了!害师父也不要我了!呜呜……都是那女人害我!” “我话未说完!”玉恒被他哭得也是眼圈泛红,趁他抹泪,也悄悄试去自己眼角潮湿,“我是说——自此以后,你跟着我,只不可再唤我师父,我们另去个住处……你如今……那女人与你闲话这些天,可曾与你说过我是谁?” “不就是东宫乐师吗?师父是谁都得是我师父!师父是妖也要做我师父!那女人说,师父是狐狸变的,还说师父不只是东宫乐师,也是东宫军师,还是太师……反正就是好为人师!……我才不管!师父是大狐狸,我就是小狐狸!我与师父是一路的……” 这少年现下才知“世道险恶”!那女人当真害人不浅!“依我说……那女人才是狐妖幻化……她把师父哄来这里,戏弄一番,又弃师父去了……师父才是真真可怜!……” 玉恒被他这一番言辞又逗笑了,“罢了罢了……她怎样说,你且怎样信罢!只是今夜我要回凌霄宫去,诸事纷杂,有太多事务要理……” “我与师父同去!”伏白宸跪得愈发端正了,他曾自书中习知:凌霄宫乃东宫太子所居! 而所谓东宫乐师……以恩师雍容儒雅之风为东宫之主亦不为奇;而堂堂东越女君结交又怎会只是一个东宫乐师! 玉恒再未多言,伏白宸也未多问,师徒二人心有灵犀一般,彼此心照不宣,携手往凌霄宫来。 ******* 白日里的血腥还未退去——元鹤为兄长之死,为众多同袍之死,正含悲奔忙,料理各样后事;齐家女子更是为兄长之亡故,素衣净颜,长跪凌霄殿前,叩请复仇之杀;宫门外亦是哀声一片,是齐相领了众多失子孙失手足的朝臣官吏们跪求东宫,谏言发兵南召,铲平风族! 玉恒领着伏白宸自后园绕回凌霄殿,见得元鹤奔忙,见得齐女跪阶,也听见宫门外呼声阵阵。只是当下,玉恒无心也无力过问闲杂,更无意与齐门上下计较周旋,只是唤了宫娥强行将齐女送回,于旁事再未多问一句,便径自入了大殿。 伏白宸跟入,见殿上煌煌,烛火通明里,几位士子模样的人物正肃立大殿中央,见他二人入内,纷纷迎上前来,向着玉恒恭敬肃穆地施以拜首大礼,“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伏白宸心下惊叹不已!——果然是东宫太子!哪里是甚么乐师!养育自己多年的恩师竟是玉家太子!而自己又姓伏白!这其中……又该是有怎样的曲折隐秘?! 只是当下,倒也不容这伏白家的少年多猜多疑,臣子接下来开口所言,更是惊得他目瞪口呆——南召新继之君遇刺!堂堂王者被斩首于皇境!天下岂非就要大乱?玉室岂非岌岌可危?! 伏白宸凭着多年向恩师所学,加之史书所闻,又有经略所见,他已隐约猜道——那东越女子何以不归!而那东越女子之归处,又将事关玉室兴亡、大势所趋! 稍后的东宫议事,果然议到伏白宸所忧。众臣子皆言:若非东越兵马相助,天家根本无以对抗南召来伐。而东越三军虽则失其主帅蔚璃,可兵权仍掌控在东越将士手中。青门小将,镇远侯擎远,方老将军一族,以上三家各领其兵,若非兵合一处,也不足以对抗南召百万铠甲! 谋臣们无不忧心:单凭天子旨意,只怕调不动三家兵马合一。更有人直言:若是那东越女子再顾念旧时婚约,心向南召,倒是战也不必战了!东越南召联手,倾刻间便可踏平九阳城! 一百零八章 风涌云动 何枝可栖(5) 众臣议到此处,无不摇头叹息。几个时辰前还在筹谋的“收南召兵权,合东越之力,重振天子之威,使天下军政一统”之伟业,而今风向逆转,却成了如何破解“南召东越联盟”之难! “璃公主必与殿下同心!此事毋庸置疑!”伏白宸慨然一言,打破殿上沉闷。 东宫谋臣各有讶异,起初并无人在意这个跟在太子身后的稚龄童子,都以为他不过是代替元鹤的新进侍卫,或者最多是个内侍近臣,于朝堂之政无足重轻。可未料这童子一开口,便是气势凛然,姿容轩昂,毫无臣仆的卑微之色。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未敢接言。既是不明童子是何来路,更是不明那个东越女子是何去路! 东越女君虽被降为庶民,可却一直寄居东宫,太子待她亦是礼让有佳;虽未被封赐任何名份,可却与太子往来甚为亲密。听闻那女子曾经占居凌霄殿许多时日,后又被太子金屋藏娇,不知所踪。此中幽情,怕是旁人都无以窥视了然。而这童子所言,或许是知其一二罢?! 玉恒对伏白宸冒然议论,也是且惊且叹,惊他直勇,叹己悲凉——那女子若当真与自己同心,就不会不归!她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个辞行也无,怕是早已纵马出了皇境罢? 不知东越女子行踪,他君臣上下也只是徒然地议了半个夜的危局惨境,最后也只得出当下急策——先行盛殓召王,并其一众属臣侍从,以勋王之仪,暂且停灵大云台。待选定派往召国的使臣之后,再送其灵柩归国,看是否能有契机向召太子释言,以求联手一处,共查真凶。 臣子惊惧忧惶了一天一夜,玉恒实不忍再添其辛劳,又议了片时,便起身亲送臣子们归去,一直送到殿门外,立身高阶上又是再三拜谢,然后看着他们依次散去。 伏白宸站在恩师身后,终忍不住谏言,“师父该去找回越安君!否则……玉室之天下危亡矣!” 玉恒讶异他所言,却也只是微微笑笑,再次叮嘱,“宸儿切不可再唤我师父!也不可再用伏白姓氏!自此……还是改名白宸罢!” “师父怎样说便怎样是!我是说太子殿下怎样说便怎样是!我这名字本就是师父……本就是殿下给的,叫甚么都行!”伏白宸爽快应言,“只是我方才说的,师……殿下可有主意?越安君倒底去了哪里?她当真是往召国去了吗?殿下该派人把她追回来才是!” 玉恒摇头,“我今日累了……明日再说罢。你自去偏殿,问宫娥们寻个暂时的住处,待明日……我再带你挑选院落。” “这都是小事!何劳师父费心!”伏白宸急得跳脚,“殿下该想想怎样才能追回越安君……” “她走了……便不会回来!何必枉费心机!”玉恒苦笑,心头如压巨石,滞闷沉痛。 “可……可是这天下……师父也不顾了吗?召国若真是举兵来犯……” “我便拱手相让!”他幽幽长叹,匆匆转身,终还是落下泪来!错失伊人,要这天下又有何用!更衬此身孤独吗?终还是沦落到今日,这才真真是半生心机枉费…… 伏白宸震惊愕然,怔怔看着恩师背影,从未觉出他是这样瘦骨嶙峋,孑然孤弱!而方才转身时的那一点晶莹,是他脸上的泪吗?月辉惨淡,实难分辨!恩师素来云淡风轻,雍容自若,竟然也会落泪?是为哪般?天下,还是佳人? 玉恒心痛如剜,一时难以支撑,急忙扶门站定,正暗调气息时,忽听身后又是一阵喧哗涌起,不觉眉头紧皱,怒涌胸口,急喝伏白宸,“宸儿,进去!无我召唤,不可出殿门一步!” 伏白宸也正讶异远处的吵闹声,听着似是女眷喧嚷,便也不敢耽搁,急忙转身入了殿门。 玉恒伫立门外,令人迅速关了殿门,只见阶下一众侍卫且拦且退,被一个女子呼喝着一直退到大殿阶下,那女子气势不减,仍冷言讥讽,“你们或是杀我,或是逐我!谁人还敢拦我!只今夜谁人敢拦下了我,太子明日必诛尔九族!” 玉恒看着那女子,微微叹息,“冰儿,谁人准你出辛夷院?你再若这般胡闹……我当真杀你!” 伏白冰蓦然抬头,惊见阶上的玉恒,瞬时又冷寂下来,拂了拂两边衣袖,以冷目幽光屏退身后拦驾的侍卫,淡漠一笑,“表哥好闲情啊!这深夜不眠……是望月思人,还是听风怀旧?” “你倒底何事?”玉恒强撑耐心,“本君今日乏累,你若胆敢放肆……” “表哥为何事乏累?那东越女子走失在深宫……还会有谁人惹表哥乏累?” 玉恒心头一颤,眉头更紧一重,“你指何意?何谓那女子走失深宫!她可曾回来?!” 伏白冰冷笑,“原是眷侣双双吵了架呢!可也难怪……都说那东越女子怒气冲冲骑着马冲撞了宣仪门!好巧不巧惊了往太华殿上送药的宫人……听说直接被带去了!我就是来看个热闹,看她回来没有……也不对!这话不妥,我是说来看她——还有命回来否?!” 伏白冰话音未落,凌霄君已然身影纵跃,化作一片浮云,飞檐度瓦而去。 苍天不弃!她竟然归来!只求造化切莫弄人!不可使她殒命在太华殿上啊! 一百零九章 深宫路险 此情劳劳(1) 太华殿上烛火寥寥,既撑不起殿上光明,亦照不见角落阴晦。倒是借着月光透窗,可以瞥见重重帷幔下,一只只碳尽灰灭的药炉,宛如一尊尊泥俑矗立阶前。 蔚璃不知此间那位帝君是存心故意,还是真的卧病不起,蹉跎着仍不肯移驾来见,只留她一人在这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上,足足跪了两三个时辰。 膝盖已然痛如碎骨,小腿上也已麻木渐失知觉,蔚璃顾看左右并无人影,便悄悄以手臂撑地,稍稍移动了一下双膝,略略活动了一下小腿。 偏是这时,自厚重的帷幔后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喝斥,“天子殿堂,待罪小民何敢妄动!” 蔚璃无奈轻叹一声,惟有展背舒肩,重新端正跪好。小民便是小民,何故又冠以罪名?自己又犯了何罪?不过是打马回东宫,阶前落马,步行复道,遇着几个内侍,竟非说自己冲撞了天子御医,她也未看清哪个是天子御医,就不容分说地被带来这昏昏阴暗的太华殿。 却也不知那位天子使出这等伎俩掠她前来,倒底意欲何为?蔚璃跪在大殿上,一面思量着天子所谋,一面思量着召王之死。白日里的血腥似乎还盈在袖底,混杂着太华殿上的苦涩药味,当真怪异悲悚。 在玉家太子之外,谁人还会杀召王?或是说谁人还有力能杀得了召王?东越自然不会!北溟应该无力为之!莫非是西琅夜玄领兵再犯皇境?可是荒野之上斩杀万人,他的大军隐于何处? 若然再反回来想,召王于皇境被杀,风族必与玉室开战,那么又是谁人坐收渔翁之利?西琅是窥南召城池?还是觊觎玉室天下?白日里玉恒曾言:夜玄妄念,终将祸患无穷!指的可是这样一场祸乱?他早亦预料? 蔚璃忧思中不禁又想起程门的潜之先生,他曾在青濯府上与她切切嘱告:琅人无礼,蛮野之族,公子夜玄狂妄之辈,留之大患!他还以“万物有序,进退有度,凡事有界,方得长久之治”的圣贤之训为理,指出夜玄屡屡越界行事之隐患,称言:祸之端倪不消,往往使一隅之乱祸殃四方。莫非今日惨祸当真是夜玄的“一隅之乱殃及四方”? 各种纠葛纷乱,可若是南召真的与天家开战,那么东越又将何去何从?“拥兵自立、霸权东境?还是扶助天子、再复玉室中兴大业?”——这也是当日潜之先生论势时的诘问。 只是那时,天家危患尚在朝堂,于公于私东越都愿意助天子铲除莫党。可是当下……危患已在四境,召国起兵,西琅必伺机窥视,北溟更加不会只是“袖手观战”,天下大乱,近在咫尺。东越当真要再战狼烟吗? 东越若按兵不动,天家可谓无兵可用。东越若然助阵天子……蔚璃轻叹,余生竟要与子青为敌吗?两军杀伐,当真要与她的良人子青挥剑相向吗?可若是联手南召,则玉室必覆,又要云疏往何处栖身? 蔚璃何去何从,便也是东越何去何从。她回宫来本是想再找那位冰夫人,与她知会一声伏白宸之下落,然后便可策马去了,先往南召,看有无息兵之策,再回东越……可未成想竟落入天子网罗。 她忽然间又想起伏白冰曾有言:深宫路险,天子曾设计要杀她东越蔚璃!也就是说霜华宫里的醉胭脂之毒,一半杀机是来自伏白冰,而另一半竟是来自天子?!难怪此事玉恒未曾彻查,也未再与她言明一二,只是禁足了一个伏白冰便算了事。 这一对玉家父子,可当真是父子啊!——蔚璃不禁心下苦笑。也不知今日之局又藏了多少杀机,那位东宫太子可知此局?天子若杀意未退,云疏还来得及再救自己一回吗?或是……他也存意要杀!? 烛火跳跃,暗影浮动,厚重的帷幔被隐在角落里的内侍搭手抬起,一个枯瘦苍白的老者被一个小侍从搀扶着缓步移入正殿。 蔚璃神思游荡间微微一怔——那瘦骨嶙峋怎这般可怜?那苍白身影又有似曾相识之感! 勋帝?坐拥天下四境的皇朝天子?蔚璃惊疑之下,只见这瘦削老者并未着朝服,甚者一件常衣外袍也未曾披挂,只一件白色中衣,一双床前步履,发髻扎以棉巾,并未带冠,腰上也无束带,更别说环佩绶印。 有侍从在蔚璃身前十步之外安下一只青檀坐榻,白衣老人便被小侍从搀扶至那榻上落坐,许是步履辛劳,老人扶着凭几连咳了数声,直到喝了侍从递上来的茶汤才稍有缓和,待镇定端坐,又望向跪于大殿中央的蔚璃,那皱纹罗列的脸上浮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东越蔚璃?”勋帝声音苍老,却字字铿锵,仍旧不失一个帝王的赫赫之威。 蔚璃顿时警醒,伏首叩拜,“民女蔚璃,拜见吾皇!” “哈……哈……”勋帝干笑两声,难辨喜怒,“民女?玉室皇朝三百年,从未有一个民女进过太华殿!也未曾有一个民女睡过凌霄宫!更没有哪个民女能与东宫比肩,出入如影随形!” 蔚璃也在心底冷笑——所以,这就是天子的问罪吗?治她一个魅惑东宫、色诱太子的罪名? “自伏白帝立朝以来,倒也没有哪家王室的嫡长公主、三军主帅,被降为庶民。可见天下事,总有先例,再有效仿。陛下垂范四境尚敢为天下先,蔚璃只草芥一枚又何以不敢?” “哈哈哈……”勋帝大笑开怀,又不免夹杂着几声急咳,“好你个蔚璃!伶牙俐齿、诡辩之才犹胜当年!你区区女子何敢与朕相提并论?” 蔚璃笑笑,无谓此样争论,“陛下不防直说,绑了民女来此,倒底想治我个怎样罪名?” 勋帝也笑,疲惫里透着一丝玩味,“璃丫头不畏死?还是恃宠而骄,自以为死不了?!” ------题外话------ 开了本新书《朕本嘉人》,发在扣扣阅读。换了欢快轻松的文风,有读者若觉得《琉璃阙》晦涩难懂的,欢迎支持《朕本嘉人》。 一百零九章 深宫路险 此情劳劳(2) 宠?东宫所为之于她是谓宠?蔚璃忍不住笑,“陛下有趣!若然霜华之刑谓之宠,若然深宫之囚谓之宠,那蔚璃可也不稀罕这样的宠信!倒不若陛下赐我一杯毒酒,两下痛快!” 言至此处她忽然省悟,若然以一杯毒酒了却此生,是否可以就此免去所有矛盾相争!云疏可以自顾自的天下,子青可以自承自的王国,夜玄妄念也可消除,东越将士自安于东境,似乎所有纠葛纷乱都能就此了结…… “璃丫头是不稀罕……恒儿待你的宠信?还是不相信……恒儿待你之情真?”勋帝强抑咳喘,幽幽冷笑,“你或许不信,我这个太子……倒是为你蔚王族,为你蔚璃而设!”终忍不住一阵急咳。 蔚璃当下心思凌乱,委实猜不透眼前帝君倒底意欲何为,更是可怜他一身病骨,听他言辞莫名,便也不再答话。只跪在地上,举头静观,心里思忖着方才念想。 勋帝咳了半晌,静下来继续言说,“你是否知道——朕存心要杀你?可也不只是这一回霜华宫里的胭脂醉,从数年前你被滞留帝都做质子时起,朕就想杀你!若按朕的谋略,是没有人可以活着走出霜华宫的……皇朝立朝三百年,你璃丫头是第一个!” “陛下为何要杀我?莫说当年我只是一个九龄稚童,就是今时也不过一个小小女子……” “小小女子?且自问你这小小女子当年都做了甚么!营救叛臣,纵放乱党,劫杀刑场,咆哮朝堂……这些都是当年你这个九龄稚童的违逆之举!再说小小女子,不安心宫闱、待嫁于闺中,竟非要统兵领战,权掌三军!还动不动扬言——非引三军不入帝都!这等狂妄可还有王室淑媛之德行!” 蔚璃不禁皱眉,若这样论起来她还真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呢!一杯毒酒又岂能了事! “陛下若要杀我,还须及早动手。若被云疏知道,我又死不成了!” “云疏?”勋帝讶异之后即刻恍然,冷冷讥笑,“云疏!云里有乾坤,疏疏落别家。太子心意……从来不在我九霄宫内,而是在九霄云外!” 蔚璃稀奇,不知“云疏”二字尚有这样一解,与潜之先生的“云疏风无计,心幽意自得”似有雷同,又似大有迥异。太子之心志不在九霄宫?那他何来苦心营营又除乱堂,又肃朝纲,还筹谋着要收四境兵权! “你知朕为何一直没能杀你?”勋帝又问,透着自嘲与苦涩,“先说数年前的霜华宫罢,冰墙雪榻,残羹冷饭,朕料定你撑不过那年冬天!可是谁料到——恒儿不知自何处听来,知有东越女子囚于霜华宫内,提了剑便要去看个究竟,好巧不巧,据说那晚你又偷偷跑出冷宫,与朕的恒儿不期而遇!” 原是这样!果然如此!所谓东宫乐师,所谓皎皎少年,并非上天赏赐,更非偶然之遇,是他有意为之,是他专心前往。如今再想起他道那声“今夜,清风可清,明月可明”时的浅笑雍容,该是何等城府才能修出的镇定自若。她怎就自欺了那些年,信他只是东宫乐师! “你可知在那之前,太子已然有意要离宫出走……”勋帝说时又是一记苦笑,“这就是朕养出来的太子!谁人能信?他不爱江山!不恋权贵!竟然每日叫嚣要往青山里去、要向沧海远游!全不顾念……全不顾念父君养育教导之恩!还臣工冀望倚赖之情!还有万万子民……还有万万子民……” 蔚璃愈听愈是愕然,难道云疏远志不是要收四境兵权?他心之所往亦是青山沧海?! “幸或不幸——他遇上了你!”勋帝恨意幽幽,“他忽然间就回心转意!在东宫那样势危权轻之下,他竟然不惜篡改史书以博得朕之宠信,以再复东宫之威!可怜当初,朕还当他是心窍顿开、专意为君,却未料……他积攒东宫力量,只是为了接你出冷宫!” 篡改史书竟是为了接她出冷宫!?蔚璃撑不住晃了晃头,这是怎样一段曲折隐秘?天下士子若知《皇朝史记》之更改全是因她蔚璃,那岂非人人都要对其口诛笔伐!而所谓的儒雅之君玉恒太子也会被指为耽溺于红颜祸水的昏庸储君! “当年,他为了接你出霜华宫,先是大闹太华殿!你不知,自皇后薨逝以后,恒儿再未进过朕的太华殿。可那一回为了替你求情,他跪在朕的太华殿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以死相迫,定要朕放你归国!朕不准。他就带上东宫三百名精锐铠甲,直接杀去了霜华宫。你可知道……救你出霜华宫的那一晚,他斩杀了宫中多少侍卫!” 蔚璃泪眼模糊,举目怔怔,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又浮现眼前——她伏在他背上,用力攀着他的脖颈,贪恋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她昏昏沉沉,总以为在梦中,惟有梦中才见皎皎少年,可那一晚梦中少年始终都在,与之同在的还有厮杀声,还有血绽如梅,还有雪淹前路…… “东宫三百铠甲仅余七人。霜华宫戍守禁军死伤千人。太子一去不回,朝野震惊!”勋帝继续演说,看向蔚璃的混沌双眸似乎透出一丝怜悯,“璃丫头,你当真信了……他只是东宫乐师?还是你根本就在利用他……博一线生机。” 一百零九章 深宫路险 此情劳劳(3) 当年不是不曾疑心!只是这份疑心被她偷偷藏了起来,从来未敢正视! “璃丫头自欺也罢,欺了我儿也罢……只是你既有幸归国,就该安守本份,断了思念!何至还要鸿雁往来,诗赋寄情,牵绊了我儿为你魂梦难安!” 这就不讲理了!“是云疏先写信给我!礼尚往来我又焉能不复?”蔚璃也不知何故要为自己争辩,可是争过之后又觉可笑。她若无心,当年万事可休,何来今日羁绊! 勋帝也忍不住笑,“丫头诡辩,从来都是错在他人!你既言礼尚往来,何以恒儿待你之厚恩竟换不来一丝回报?可以说你能活命都是拜他恩赐,何以令你为他之妃妾你竟又执拗不肯?” 蔚璃瞪大了眼——云疏想纳她为妾?!几时的事?!果然是居心不良的诡诈君子…… “你不知情?”勋旁看着她满脸讶异与恼恨,也是又笑又叹,“原是这样……他竟然问都没问就送你归国了,大约也是怕折辱了你罢!惜你至此……我儿痴念!”勋帝说时见蔚璃仍旧一脸茫然,便又释言,“当年他既然为你拼尽所有,朕惟此独子一人,也是无可奈何,为安其心,为缓父子僵局,便有意使他纳你做侧妃,可是他却回复说——问过你意,你宁死也不肯为妾!朕闻之大怒,不得不逐你归国!” 原来云疏送他归国是因为知道她——“宁死也不肯为妾”!他问也未问,就替她做了决定! “你归国便是归国,寻个世家贵族嫁了便也岁月静好。何来又要治军辅政?那些个事岂是女子所为?你之修习不在诗词歌赋,倒是学了些兵法军略,岂非有意陷自己于权谋厮杀中?” 蔚璃愈发不忿,“这便怪不得我了!我也想小窗锈红锦,对镜懒画眉!可是云疏偏要教我学那些兵法策略!还要逼迫我背诵《白虎策》,背不下便要打……” “哈哈!”勋旁又忍不住笑开,“说来也是!我这恒儿自幼就好为人师!东宫宫人自侍卫到婢仆多是受他调教!他若不为太子,倒是可以设堂讲学了!” 蔚璃也不禁笑起,原来也不只是她有此殊荣,宫廷中多有受他教诲之人! 此样一番说笑,勋帝冷肃面容稍见和悦,蔚璃悲忧之情亦得缓解,于是勋帝又命人奉上蒲席,嘱蔚璃道,“你若不屑拘礼,倒也可以坐下叙话。” 蔚璃早已是两腿麻木,膝盖痛裂,便也毫不客气地倒身坐向蒲席,不加掩饰地按揉着膝骨。 勋帝笑笑,又吩咐内侍官,“选一套未曾用过的瓷盏,为璃丫头温杯茶来,莫染了汤药味!” 蔚璃仍瞧不出天子倒底要拿她怎样,若说要治她个死罪杀了,那倒也不必啰嗦这些陈年旧事,只早早赏她一杯“茶”了结便是。 勋帝又令内侍扶了他起身,围着坐榻左右踱步,缓缓又言,“朕听闻璃丫头近来‘归隐’于宫外的一处‘桃源’小筑,恒儿又美其名曰称你为‘琉璃君’,可有其事?” 蔚璃笑笑,这位天子虽久卧病榻,可却也是消息灵通啊!那他是否知晓今日召王被杀?! “所谓归隐桃源,实非我意!我意是策马去了,不添宫廷一丝烦扰!陛下若不容我……” “你招惹了恒儿为你魂不守舍、寝食难安,现下倒又想策马去了?璃丫头……你是当真诡诈无情,还是从来就不信恒儿之至情?你东越女子都是这般薄情寡义吗!”勋帝说说又恼了。 蔚璃愈加困惑,皱紧了眉头,不知这位帝君倒底是想逐她还是要留她。 “朕听闻——你也曾霸居凌霄殿数日之久……就当那时你有伤患在身是为休养,可是归入那桃源之后,你与恒儿……你这薄情女子,你就不曾问问恒儿背上的鞭痕是何来历吗?是他不说还是你又想自欺!朕就知道你东越女子……难剖真心!”勋帝恼得又是一阵急咳。 蔚璃眨着眼反复思量这话——她并未见过他背上的鞭痕,她与他虽有同榻之谊,可并无越矩之为。于此事上他当真是君子!她未曾应许,他便也不曾越雷池一步,相拥而眠的这些日子他从来都是衣带齐整,所以那鞭痕…… 勋帝也看出异样,不觉又添诧疑,“所以……你们还不曾……哈哈哈!我这痴儿!还果然惜你若眼眸……不肯犯你秋毫!你们……你……”说时又不禁捶榻长叹,“当真误朕天下!” 蔚璃且羞且疑,看不懂此中要害,“那么……云疏的身上的鞭痕……” “你去问他!蠢物!一对蠢物!”勋帝气得回手推开了搀扶左右的小侍从,仍旧顿足长叹。 正这时,有内侍替蔚璃端来新茶,手捧托盘将一只狐骨白瓷盏呈至蔚璃近前,蔚璃跪直伸手接了,嗅得一缕茶香。她已是半天未尽水米,早已焦渴饥饿,捧盏至唇边,将要畅饮,却忽然一阵疾风入怀,只听啪得一声,茶盏碎在掌心。 一百零九章 深宫路险 此情劳劳(4) 蔚璃大惊,举头看,一袭白影已欺至近前,抓住她手臂将她自地上捞起,厉喝一声,“蠢物!” 嘿!蔚璃将要立目嗔责,玉恒已然转向勋帝,同样急怒喧喧,“陛下此举未免荒唐!蔚璃是为吾妻,陛下私唤儿臣之妻却未经儿臣许可,于这幽暗大殿之上欲呈不罪之杀……” “不是这样……”蔚璃将要为勋帝辩解,却被玉恒回手一推,又喝一声,“女人!住口!” 蔚璃这才看出——他满目惊惶,一脸戚戚,他是忧心她会死在太华殿罢!又想到勋帝今夜所言种种,想到刚刚言及的他背上鞭痕,倾刻间便息了所有嗔怒,只依他呵斥乖乖站去一边,不敢再添他一丝忧惧。 勋帝对于太子的闯殿行为先是惊诧,又是漠然,只幽幽苦笑,“朕不过是唤璃丫头闲话几句,太子又何必慌张!只是这丫头愚钝,委实耗人心思,朕也不想再与她多言,现下已然乏累,你们且退下罢……” 闲话!?玉恒看着勋帝转身而去的背影,又看看一旁呆立的蔚璃,心疑此二人有何闲话可叙?多半是恐吓威胁罢!“陛下安枕。儿臣告退!”玉恒又行过一礼,拉起蔚璃便向外走。 勋帝入了帷幔以内,又回眸顾看,向着太子匆匆而去的背影低低念了一声,“我儿,为父余力……也只能助你至此……惟愿我儿,此去遂心得志,此生无悔……” ****** 出了太华殿,夜风料峭,月辉惨淡,蔚璃被玉恒牵着手臂,疾步下了台阶,急匆匆的走着。 二人都沉默不言,各有思虑。 他忧心她受了惊吓,亦或遭遇羞辱,对他的两回呵责竟丝毫未予反抗,这不是他熟知的蔚璃! 她思想着他背上的鞭痕,勋帝虽未再说明,她亦有所省悟,当年他领东宫侍卫攻击霜华宫,致使伤亡数千,此样大逆不道若不施以刑罚,又如何震服满朝文武,如何维持君威赫赫! 他虽牵着她手指,可却总觉相隔天涯,他猜不到她回来是谓何意,她若策马去了也不会惹他今夜忧心,奔来太华殿的路上,他几乎呼吸渐窒,四肢渐僵,几不知是如何越过那琉瓦千重。 她渐渐慢下了脚步,已是身心俱乏,实不想再在这漩涡里挣扎,她悄悄撤回了手指,想与他做个清算,“云疏,我们……” “他们不是死于剑伤!是赤焰斩之毒。”玉恒急急截断她言,生怕她开口就是辞别。 “甚么?”蔚璃一时未解。 “元鹤在召王被杀之地查出剧毒赤焰斩……我没有杀召王。请璃儿信我。璃儿若一定要弃我而去,我也无由阻拦,只是请璃儿莫要因此事恨我!你欲奔赴召国王廷,我亦无怨尤,只是请璃儿是为着真心恋慕子青才与他同归,而非是要与我为仇!我没有杀召王……我不会愚蠢至此,更不会使元鲤犯险……请璃儿信我一回,我真的没有杀召王……”说到后来他竟声有哽咽,近乎哀求,可还是转过身去,而向宫墙而立。 蔚璃瞄见他眼底的晶莹,此生欺他至此还真是罪不可恕啊!她上前一步,自身后将他环腰抱住,伏首在他背上,默然落泪,他之至情,何忍再不闻不视,“云疏……我与云疏一处,生生世世,山无棱,天地合,蔚璃亦与云疏一处,不离不弃!” 玉恒又惊又喜,当下所得是他平生惟一所求,当真不再是梦境?他转回身,顾不得去擦眼角泪痕,只捧起她皎皎面容,又是热泪盈眶,“璃儿……璃儿不是怜我哄我?我虽入绝境,但绝不受人怜悯……” 蔚璃撑力笑笑,“那可要如何是好?我就是‘怜’云疏情真,就是想‘哄’云疏开颜,云疏受是不受?” 岂敢不受!甘愿受之!他展臂拥她入怀,恨不能将她嵌入骨胳,吻她鬓上春风,如坠桃源。 ------题外话------ 开了个书友扣扣群:1076528045。朋友们有空来坐坐。 一百一十章 烽火狼烟 四境蠢蠢(1) 太和十七年暮春,召王风骏于帝都郊外遇刺身亡的消息传至四境,四境王室无不震惊。 消息入召国赤霞殿时,召太子风篁正与臣子议事,惊闻噩耗不由得身摇影晃,险些跌倒案前,待稍有回神又是伏案大哭,哀恸凄绝。殿上臣子亦是无不落泪悲叹,惊骇非常。当即便有将臣奏请,应立刻整兵,剑指帝都,伐天子,复国仇,以慰两位先王的在天之灵。 风篁悲痛难抑,几次哭晕在殿上,王室宗亲闻讯纷纷奔来,各有悲戚,各怀忧患,对当下之处境亦是众说纷纭。有人支持即刻兵发帝都,有人以为朝中并无统兵领战之能将,有人谏言应当等候天子自证之辞,有人附议此回国殇便是因着风肆兵犯皇境之罪,不可再轻举妄动。 朝堂喧哗,臣子争辩,一时间吵得太子风篁在悲痛之外又添愤慨!拍案断喝,“我召国两代君王皆殒命玉室之手,此样国仇家恨,岂能善罢甘休!尔等不思复仇之计,倒争论朝中无将、宗臣有罪,尔等为公为卿可还有半点颜面立我南召朝堂!四叔有罪,亦是罪犯天子,于我国人无由!国中无将,本太子亲自挂帅!即日点兵,讨伐玉室!” 臣子仍有劝谏者,所言皆被风篁驳回,于是当朝即加封将领,调遣兵力,只待粮草集结之日,兵发帝都。 入夜,又有王室宗亲进宫抚慰太子,忧虑纷纷——老王暴毙,新王驾崩,而今太子又要亲往沙场应战,国都政务谁人代理?宗室兴亡谁人负责?太子若有闪失,风族王位哪个继承? 风篁虽初涉朝政,还未曾经历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可是史书总是读了个通透,他一眼便看出——宗亲各支脉是在逼宫!而今王位已传至他名下,而他尚无子嗣,东宫暂无承继,他若战死沙场,则王位又该归至何人名下? 国仇当前,强敌环伺,宗亲子弟不思复仇大计,倒都来觊觎着王位传承,当真可怜可恨!风篁通红一双眼,冷冷扫看座下诸人,他知道当下要绝其妄念,凝其一心,方能使众志成城! “父王临去时,已为我定下婚约,只是碍于祖父丧期,未曾行大礼成大典。但父王亦有言:风族嫡脉不可断,王室子嗣不可绝,故我与婚约妻子谨遵父命,已成夫妻之实,王室嫡子指日可待,东宫不会空置,储君自有承继!叔伯们无须为此事忧心。” 各门宗亲都有讶异,又有人逼问,“那么是谁家女子?总不会是远在帝都的东越蔚璃罢?听闻那女子早已委身凌霄宫之榻!太子莫非还心存妄念?” 风篁雪夜疾驰往琢湖程门问计一事,在王室宗亲里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太子痴情,并非善事。 “非是蔚璃。”风篁唇角微微抽动,眼底又泛晶莹,此生与她大约就要割决于此了,“是南海慕容家的女子,她曾救过我性命,与她成百年之好——一者是为报她恩德,再也是为联盟慕容一族,此回讨伐玉室,慕容家必会助力其中。” 众宗亲闻言虽然仍有讶异,可是也都知道东宫里一直住着一位姓氏为慕容的女子,此事倒也算不得突兀。只是未料想这样一个寂寂无声的女子竟成了太子妃。不,如今应该算是可以入主中宫的新王王后了!慕容家的女子。 待送走了宗亲族人,许山秋又入殿禀事。昔日那个被蔚璃选中的小小礼官许山秋,而今已是东宫领兵都尉了,是可以佩剑行走宫廷的太子心腹之臣。 许山秋带着白日里传报噩耗的那位信使一起上到大殿,向上参拜了,肃穆禀奏,“启禀殿下,微臣重又问讯了报信使臣,种种迹象可以表明,残杀我王与我召国侍卫者,定是玉家太子无疑。信吏言:尚有未说之事要禀奏太子,此事只可与太子一人言说。” 风篁挥手屏退左右,重又仔细审看那名信吏,“我认得你!你是父王身边服侍多年的司墨侍从。何以父王铠甲数千全军覆没,独独你逃出生天?” 信吏一再叩首,未曾开言先是泪流满面,既有惊恐又有悲痛,待缓了缓气息,才与风篁详细禀来。原来这位信吏并未入侍护驾大军,而是奉了召王密旨扮做平民百姓随在大军之后。依召王吩咐:只可远观动静,不可参与变幻。纵是大军遇险,纵是伤亡惨败,信吏亦不可上前干预半分,自然只他小小内侍的本事也是干预无用,他之职责只在观望与传信,不在救援。 “是故,小臣闻得厮杀声时并不敢妄动,只能隐身于草丛之中,待厮杀尽了,小臣才敢悄悄往前面查看……实未想王上他……王上他竟然被人斩首!首级悬于皇室旗杆之上……”小吏说时又伏地大哭,“我王仁德,竟落此惨境……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这一哭又引得风篁泫然泪下,几不能自持,许山秋见状连忙一旁劝言,“殿下不可悲之太过。须知风云已动,暴雨将至,万万不可怠慢啊!” 风篁忙又重整心绪,继续审问,“你未见着厮杀,何见断定杀戮是玉室所为?” “小臣本欲替我王收敛尸首,可是又听见马蹄声响,只怕不能保全性命回国传信,便又躲回去到荒草中去,马蹄纷沓而至,小臣绕到侧方无人瞭望处,望见来了一个白衣的女子,后来又追上一个白衣的男子,隐约听得他们称唤,才知他二人一个是东越蔚璃,一个是玉家太子。臣见后来跟上来的人愈来愈多,唯恐被杀,便不敢久留,仓惶着奔回来了……” 风篁怔怔良久未言,想到父王做事从来周密谨慎,这个小吏显然是他棋外之棋,他大约也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场屠杀罢?才留下一个人证,以鸣他冤屈,伸他仇恨。 只是那璃丫头……当真委身凌霄宫之榻,与凌霄君为虎作伥?这样阴谋残杀她也参与其中? 一百一十章 烽火狼烟 四境蠢蠢(2) 信吏继续禀奏,“王上曾与小臣嘱告,他若有不测,有一封密信须得交至太子手中……” “密信?怎样密信?”风篁急问。 “藏于王上寝宫,王榻的竹席下面,王上有言:太子殿下须得阅过即焚,信中所言非有必要不可再使第三人知,若被知悉,则生灵涂炭,天下乱矣!” “哈!”风篁冷笑,天下早该乱了!若然早些乱他玉室江山,又何至今朝受这丧父之痛! 召王的寝殿里,已是白绫垂伤,白烛泣泪,司礼官不知是否还能迎回君王的尸骨,正一件件拣选了召王生前衣物,有意先设个衣冠冢。 风篁看着散落各处的父亲生前所有器物,不禁又是潸然泪下,强自忍了悲痛,驱走内侍婢女,独自往父王床榻,依着那信吏所说,果然在竹席下寻得一只羊皮口袋。 绢信写了满满一尺,可谓言尽生平,却未有一言论及此回赴帝都或将遇险、或有不测。信中也未有任可指向会有谁人要刺杀召王。倒是那些旧年纠葛,看得风篁屡屡惊叹。 一连读过三回,风篁仍有诸多困惑与惊疑,可也自知答案不在信中。旧年人物都已不在世间,留下恩怨重重继续搬弄后人命运。 收了绢信,置于烛火上焚化了,风篁起身又往紫菱殿来。 紫菱殿上住着的正是那位所谓慕容家女子,实为皇室帝姬的玉熙公主。 玉熙借着照看风篁伤势之故,跟随风篁至了召都宴城,又受风王族感恩厚待,被供养于王室内廷。对于此样境遇,她很是心满意足,比之在皇宫里受东宫挟制,受父皇冷落,此间落入召国王宫,既不失富贵尊荣、折了公主身份,又可趁机完成她的复仇大计,可谓两全其美。 此也算是自去年春时随太子皇兄出帝都以来,她百般筹谋、千思万算而成就的第一功绩。待诸事稳妥,她便可再怂恿风篁兵发帝都,则自家皇兄将要承继的天下便也岌岌可危了。在帝姬玉熙以为——这天下原也不该是皇兄的天下!当年夭折于母妃怀里的皇弟才应是这天下的储君!而母妃若不是遭人暗算而亡,则母妃原该是四境天下的皇太后! 风篁来在紫菱殿时已近午夜,而殿上依旧烛火通明,慕容若子正领了一众婢女长跪大殿中央,向着上苍行哀悼之礼。众人见得风篁入殿,又都纷纷起身,向着风篁重行拜礼。 慕容若子上前言道,“妾身已听闻噩耗!心伤我王遭此横祸!心怜殿下受此悲痛!还望殿下节哀保重。”说时盈盈拜下。 风篁勉力撑笑回礼,令众人起身,谢她主仆哀悼之情。他本就是赤诚坦荡、忠厚仁义之人,对慕容若子的救命之恩甚为感念,代执国政期间无论怎样辛劳忙碌都会往紫菱殿上问安小叙,待她若国之上宾。至于这慕容女子的真实身份与她藏在身后的潜谋暗计,绝非风篁这样人物可以想到亦或识破的。 宾主寒暄,风篁被请入上席,慕容若子又令人奉上药膳粥,并几颗时令鲜果,劝导着言,“殿下诸多军务朝政,家国危难时更应保重身体,南召子民都心向殿下、眼望殿下呢!” 风篁真心谢她体恤宽解,那药膳粥甚合口味,倒也喝了半碗,时令鲜果又吃了几颗,觉得空虚乏累的身子似乎真的振作了几分,于是向慕容若子道明来意。 “若子姑娘于我之大恩,篁当真无以回报,你若不弃,可愿此生栖我宫阙,伴我左右,受我风篁供养,与我风篁携手白头?” 他这样说时几乎是眼含泪光,心痛如剜。也不只是为着遭遇丧父之痛,更是为着今时将与发妻诀别!他若再娶旁人,曾经伊人也将远去天涯,此生不会再聚。 慕容若子凝望面前少年,那哭红的双眼已不再是初见时的澄澈,可他温厚性情、忠真心意当不会变罢?此生命运多劫,若非遇此良人大约也只能承受飘零凄落之苦,他或许不是真心欢喜,可胜在善心怜恤,又有富贵之名,又有强军在握,委身于他既可栖身,又可成复仇之计,那就这样罢。 “承蒙殿下不弃,若子何敢张狂?只是若子出身卑微,并非嫡女,父母早亡,家世败落……此样寒酸境地怕是配不起殿下这样煌煌君者。” 风篁撑笑,“无妨。若子是我恩人,举国臣民都当敬之爱之。我现下要亏欠若子的是——父丧当前,不能赐你成婚大礼!只待我报了父仇,安了社稷,承袭王位之日,再补给你一个举国同庆的婚典。” 慕容若子微微摇头,“飘零之人何敢计较这些。若子依从殿下心意便是。” “那便好!”风篁说时起身要去,“你也知当下家国危难,而做为王族愈是危难之时愈是不可断了血脉,若子温良贤惠,若能体恤我意,请今夜就移驾我寝宫罢。”说完也不等慕容若子应答,便径自去了。 慕容若子微微怔愣——原来他是在求子嗣?是要稳大局?自己是他无可选不得不选之棋! 她又幽幽冷笑——倒也无妨!帝王家哪有真情!他只是做了他该做之事!至少说明孺子可教,亦可做她手上棋子! 这时婢女阮姨走上前来,殷勤问说,“姑娘可要准备准备?至少选件艳色的衣裳……” “不过是承人雨露,替人结果罢了!有甚好准备!”玉熙冷颜嗔责,又喝退左右,留下阮姨一人单独问说,“信可送出去了?有无叮嘱兵贵神速,此事不可拖延!” “公主放心!信使已分作两路快马加鞭奔向西琅!想来用不了三五日那位西琅国的玄公子就会收到讯息,玉燕姑娘也会依公主信中嘱托,劝谏玄公子举兵助力南召,发兵帝都。” “如此便是大计成了一半。”玉熙幽幽叹说,“那个燕儿着实费了我多年苦心,但愿此番教导能有所成,万万不可坏我大计……” “玉燕姑娘蒙公主恩选,几年间学了公主行止,虽不敢说得公主神髓,可倒底也学出个模样,她本身又是机灵巧智之人,想来此去西琅必不负公主所望。” 玉熙冷淡笑笑,未予置评。沉默半晌才叹息着起身,“去将那酥叶香熏取来一包。” 阮姨怔了怔,赔笑道,“太子殿下少年人物,岂会……”话讲一半,触及玉熙阴冷目光又立时止住,重又恭顺答言,“奴婢这就去取来!” 那一晚,风篁果然行事艰难。他每每拥那慕容女子在怀,心中所念都是那麋鹿山上与蔚璃的成亲之礼——庆典吉物件件藏在床下,新婚颂辞字字响在耳畔,伊人笑容时时萦绕眼前……怎就愚蠢到与她别离!拼了性命折损也该与她同行!亦或是不理皇权正统就该与她归隐山林! 止不住的泪水淹枕!抚不下的心痛如割!他几乎是咬牙哭着与玉熙勉强成鸾凤之好。只是这夜为权谋也罢,为复仇也罢,做下得不得不做之举,亦成他多年后悔恨之事。 一百一十章 烽火狼烟 四境蠢蠢(3) 西琅国,公子夜玄府邸,有黑衣暗使飞檐而入,光天化日之下惊得府上侍卫仓惶拔剑,瞠目叱喝,“甚么人?胆敢擅闯公子府宅!” 那黑衣暗使擎剑立于中庭,无视四面剑锋围堵,而是看向正堂里迈出的夜玄并一众谋臣,慨然言道,“奉我家主人旨令,通告玄公子,召王风骏亡于帝都郊野,召太子风篁不日将兵发帝都!盼玄公子知时局,明利害,起兵应之,共伐玉室,共图大业!” 一言震惊四围,人人瞠目结舌——又一封王被杀!?或是说又一召王被杀!?又是被天子诛杀!?召国又要起兵!?又伐玉室!? “你家主人高姓大名!?”谋士廖痕冷静沉着,拨开众人上前问道。 “共伐玉室之士!”那黑衣暗使说完飞身上了屋檐,三纵两跃没了踪影。 夜玄犹然怔在当地,被廖痕推了几下才回神过来,恍惚着言,“为何要大开杀戒?王室有罪最多囚入霜华!我朝不斩封王!玉家太子何敢?如此,阿璃会不会危险……” 廖痕几不知该笑该叹,这痴心的公子,天下就要大乱,他还惦念着别人榻上的女子!“公子是否该思量举兵之事?是否要与召国联手共图大业?” “大业?何谓大业?”夜玄恼道,“我谋算东宫尚且未能成就!手中三千不到的一点点兵权,纵然起兵又能成甚么大业?召国又怎会看得上我!那传信的许是玉家诡计也未可知!”如今夜玄倒也学得精明谨慎了,在受玉家太子几次算计之后。 廖痕招呼众人重入正堂,议论召王被杀,天下又将是怎样局面,西琅又该如何处之。 有人言说:东越若助天子,则召国未必有胜算;东越若作壁上观,那召国则必胜天子;而东越若是助召国,刚天下大约真的就要易了风姓! 有人又言:管他东越做甚!只说我西琅,若襄助召国是否可拓我疆土,壮我城池?若是襄助天子……公子应该不会襄助天子罢?公子远志是与玉家太子相争啊! 夜玄府上谋臣都知他心系东越女子,执念要与凌霄君挣个你输我赢。 廖痕听众人议论,又窥看夜玄神色,试探着问,“公子可有何妙计?” “蔚族必助玉室!那女子是个痴心的!旁人拦不住!”夜玄恨道,又思忖着言,“我们为何要助南召?他们曾犯我边境、攻我城池,伤我将士无数,此仇此恨诸位这么快就忘了吗?” “那么公子之意是……”廖痕无意理会西琅与南召的前尘恩怨,良机就在眼前,乱世方出英雄! “我曾与那位北溟国的昔梧公子熟识,可派人出使溟国,游说溟王……”夜玄一面说,一面想,似在犹豫,又似在筹谋,“我们可与溟王联手,攻其不备,破其薄弱……如此,方为成大业之捷径!” 廖痕一时未能领会,他虽工于计谋,可是于排兵布阵上却难与夜玄相论,“公子所言……何谓不备?何谓薄弱?溟国之军在北……公子莫不是想……” “我们且做一回渔翁岂非便宜!?”夜玄笑应,不等旁人答他,又自顾说去,“我王兄那边最近也是焦头烂额罢?先生可否再添一把火,助他了却诸多烦恼,羽化登仙岂不快哉!” 廖痕笑笑,“臣正有此意。太子丹那里终日有美人缠绊,惹得太子妃妒火中烧,此火或可一用!而将门覃家,臣已使人送去许多金银珠宝,覃家兄弟笑纳之余又问公子府上可有意再添妻妾?覃家尚有一位庶出的小妹愿入府侍奉公子。” 夜玄冷笑,“这等事,你应了便是!只要他覃家能为本公子领兵出战,莫说庶女,他送个庶子来我亦照单全收!不过是多张嘴吃饭罢了!” “说是这样说……只是做起来,还须考虑周详。宫里还有一个玉家的公主,按说该是下嫁公子为妻的!玉家太子露过此意,玉熙公主似乎也对公子有情,可偏偏王上迟迟未能向天子递书请聘……这个,公子可有想过此中因由?” “自家人议事,先生不必这样弯来绕去!你只说王上有意将熙公主许给东宫太子便是!我本庶出,委实配不上帝姬尊贵!我若使她为妾更是屈折了她……” “可是帝姬乃是公子问鼎天下的正名之器啊!”这一回廖痕可是当真直言了! 四座惊诧——主上要问鼎天下?问鼎东宫尚且曲折艰难!怎么说说就要问鼎天下了! 夜玄也是又惊又笑,“先生这话——倒也不必这样直言!” “公子不可心意彷徨、半途而废才是!”廖痕警告,“成者王侯。败者寇。公子史书读尽总该有些领悟罢?兵败兵死,将败将亡,王者若败则是家族覆灭、烟消云散!” 夜玄大皱其眉,“那么……今夜派锦儿入宫,问那位帝姬要个心意罢!她若有意……她若有意……”夜玄连说了三遍“她若有意”,仍旧舍不得让出正妻之名。 廖痕知他心思,也是哭笑不得,“至少,许她个未来罢?她乃玉家血脉……” “那就这样——她之长子,可以承我名位!”夜玄草率挥手,仿若了结一段琐事。 廖痕便也不敢再深说,只能和着众人再商议往溟国派遣使臣,及与覃家借兵等事。 三日后,琅国东宫发生一件命案,是为太子妃与侍舞的姬妾发生争执,原本因有孕而得晋升、后又胎儿滑落的太子侧妃,仗着宠信在身,又是对太子妃多有怨恨,便上前替舞姬们撑腰,一时便愈发惹恼了太子妃,这将门之女可也不是好欺的,回手揪了侧妃的头发使其连撞殿柱数回,终至头破血流,昏迷不省。太子丹大怒,执鞭责打了太子妃。 入夜,侧妃医救不及,吐血而亡。舞姬闻之,唯恐祸乱加身,便也悬梁自尽了。两条性命,惊得太子丹又跳又叫,一纸休书掷在太子妃脸上,深夜入宫请旨,定要废黜此女! 七日后,覃府送女子覃祯入夜玄府,夜玄使其居侧室,言在上只有皇家公主,公主之外便是她覃祯,待之尊崇非常。在那之后,覃家兄弟与夜玄几议军政要务,相谈甚欢。 第一百一一章 再别君子 此生为念(1) 太和十七年夏,南召太子风篁阵兵琼庐关,质问天子诛杀召王之罪。 彼时,天子病卧太华殿,已然残烛之势,惟有皇太子玉恒临朝听政,甄选使臣,欲派往琼庐关与召太子讲说召王遇刺实情,劝其息兵止戈。而同时皇太子又忧心谏劝不成,唯恐皇境边关有失,特调派了镇远侯擎远领东越五万大军自芜良关奔赴琼庐关驻守。 而西琅境内,公子夜玄挑拨东宫夜丹与将门覃家的不睦,至使覃家背离东宫,转而助阵夜玄阵营,东宫就此失势,加之琅王老迈,西琅朝堂一时间竟受夜玄把持。当下夜玄又得溟王回信,称昔王族愿襄助用兵,与夜氏共攻东越,共伐玉室,以报旧年里溟王后妃被越王所占、昔族公主被玉室残杀之仇! 帝都凌霄宫内,因着近来诸事纷扰凌乱,蔚璃又搬回至凌霄殿上,以襄助太子玉恒理奏疏、核兵力、参阅朝政。太子玉恒为着内忧齐门、外患南召亦是终日忙碌的不可开交。 这夜,总算诸事稍见眉目,兵马调派妥当,玉恒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凌霄殿,又近午夜时分,见着内殿尚有灯火明亮,不觉心头暖意涌动。多少辛劳,岂非就是为着一盏守候的烛火。 宽阔的桌案前,蔚璃正伏案抄书,灯影里映着她皎皎容颜,一身凉衣轻掩着她雪色肌骨。 这女子畏暑贪凉,入了夜总要早早涤去一身纤尘,专拣那轻纱薄锦略遮娇羞。玉恒见了又是微微叹息——她只自顾清凉,可想过他之炙热?!含笑向她身边坐了,一面取案上清茶,一面悄声问说,“璃儿这么晚不睡,又在忙些什么?” “给王兄写信。”她依旧是如常地眉眼不抬,专注于自己笔下。 玉恒又向前凑着看了,见她是从一页纸誊抄到另一页纸,且抄的异常认真仔细。“为何还要誊抄一回?若非紧要,这样事倒是可以交给宸儿去做。宸儿近来代我拟写诏书,字体倒是练得十分工整了!” “云疏教出来的,焉有不好的!”她还是各样嘲讽讥笑。 玉恒并不计较,只淡淡回一句,“总有例外……非吾力可成,非吾愿可求,却是耗神最多……” 蔚璃这才抬眼看他,瞧他那般可怜模样,也是一半娇嗔一半取笑,“云疏倒还有甚么不满!我这不是已经在誊抄仔细了吗?我知之前那字写的太过潦草,只怕王兄看不明白心里焦急,这会儿不是又抄写了一份!” 玉恒笑笑,“我的璃儿几时也学会了温柔体贴……到是越发可爱了!”说时忍不得在她耳鬓掠过一吻,嗅得她发底藏有淡淡的木兰花香,“璃儿染了我的熏香?”她终于认了这份归属? “是啊!”蔚璃一面抄信一面慵懒应他,“我还霸占着殿下的寝榻,还偷穿殿下的衣服,还饮殿下之香茗,还食殿下之肉糜……亏得殿下供养,这宫里倒也没有一件是我蔚璃的东西?” “璃儿不弃……云疏就是璃儿的……”他又贪恋地悄悄扯她衣领,吻向她雪颈细滑。 “休闹!你又不是个东西!”蔚璃嗔恼着将他推开,才觉自己这话像极了玩笑,不禁笑着看他,“云疏今日莫不是成了甚么功绩?倒似颇有闲情呢!派去琼庐关的使臣可选定了?我再说一回呢,那澹台羽麟绝非适宜人选。他虽聪颖,能机警应变,对你又精忠不弃,可他终归是商贾之家,非朝堂公卿,若以他为使臣岂非有辱召太子之尊名?更何况,澹台家世代为南召臣子,岂可与自家君王对峙殿堂?” “羽麟已然回了南召。”玉恒叹息着不得不端坐回原位,这女子时而多娇,时而警觉,当真一点也不顾念他的心焦吗?——“是澹台老宗主召他回去,想来也是风篁向澹台家施压,毕竟召王室国库银钱大半是来自澹台一族。兵马动,粮草集,风篁又怎会放这样一只钱袋在外游荡。说来,他此番用兵筹谋倒也颇见王者之风。” 蔚璃不理他对风篁的格外赞誉,只取笑着问,“如此说……云疏这回还真的是孤家寡人了?那个羽麟如何走时也不来辞行,就不怕我记恨了真的不还他银钱吗?” “这倒也是我听到唯一可说得过去的赖人帐目的理由了!”玉恒也闲饮清茶陪她说笑。 蔚璃也笑,又问,“那么倒底派了谁人往琼庐关议事?” “程门,潜之先生。” 蔚璃诧异,“程门之子愿为殿下之臣?程老宗主可准许?你放着师源不用难为程潜之作甚!” “师源才是我臣,程潜之是天下民,使他前往,不偏不倚,但论实事,不徇私情,岂非正是尊重召太之尊名!” “倒也有几分道理……”蔚璃微蹙眉头,放下手中笔,又拾了折扇扇着纸上墨迹,思量着又问,“程潜之可是甘愿?他可说得清楚?关于赤焰斩的毒,关于羽麟说起陌刹门,关于……” “璃儿勿忧。此是师源举荐,潜之应许,并无胁迫。另外我自有书信写给风篁。其中曲折想来他看过即明白。他若不明白……便也不只是想要为父报仇,陈兵皇境边关当是另有所图。” 蔚璃便不响了,她自然知道风篁若是另有所图图得是甚么,又或许自己应该亲往边关罢,与他当面做个了结才好!“听闻召太子娶了一位慕容家的女子为妻?如果不是若伊又是谁人?” 玉恒也静默了片时,浅淡着言,“都是利益结盟……你又何必计较……倒是你这书信,都与你王兄说些甚么?可要我填上几笔……关于我与璃儿的婚约之盟,结永世之好?” 蔚璃哼笑,“云疏且定了天下,再与我议甚么婚盟罢!不然岂非也有逐利之嫌!擎远原是我的将,现下又要劳动青濯林峰他们领兵支援,殿下可还好意思问我王兄再讨要个公主!” “我以为……璃儿是甘心情愿……不用我求……”说说又来拉她衣袖,捧她面颊,在她唇角印下深深一吻,她将要挣闹,他忽地将她拦腰抱起,径自往床榻去了。 “云疏未免贪心,我为你筹谋这许多,你还要得寸进尺……”蔚璃为掩羞色,强言说笑。 玉恒将她小心地安置于床上,眉眼带笑,“我若早些得寸进尺……现下可也儿女绕膝了……”说时为她轻解罗衫。 “可好先递杯水给我……这会又觉口渴……”蔚璃轻轻央告。 玉恒且笑且叹,依从地向桌案上倒了杯清茶,重又回到床边递至她手上,顺便熄了一路灯火。 蔚璃接了茶,一口喝尽,玉恒接回杯子,置于几上,悄声问说,“璃儿还要什么吗?” 她眉眼弯笑,含羞道,“礼尚往来……且说云疏想要什么……我该还你……” 话音未了,他吻已欺上,缠绵悱恻间,不忘向她喃喃倾诉——云疏所求惟蔚璃尔…… 她觉出他唇上的炙烈,嗅得他怀里的木兰香,感知他手上一缕温热将她细腰牢牢握住…… 他知当下这般便是刚刚好,她虽有小小慌乱,却再无扭捏抗拒,与他亦步亦趋,如影随行,共享这世间最美的欢愉! 天下事最好莫过于水到渠成。他与她皆是历尽风雨,看过变幻,此间都知相守不易,愈要怜取眼前人,珍惜往后余生。 最相忆——犹是初遇那晚,他向她轻道一声——今夜,明月可明,清风可清? 第一百一一章 再别君子 此生为念(2) 翌日早朝,臣子们都注意到东宫太子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始终挥之不去。此是自他归朝以来难得一见的展颜开怀。莫非天下大乱之前,东宫竟还有喜事临近?! 下了早朝,玉恒又在御书房与各部臣子耽搁许久,往凌霄殿来时,他总觉心神不宁。 果然,将入了庭院,就看见伏白宸一柄利剑欺得蔚璃节节败退,二人剑花翻飞纠打在一处。 “宸儿!放肆!”玉恒急忙上前制止,若在平日他或许还准允他二人切磋剑法,可是如今想到昨夜累她千般辛苦,心底各样疼惜尚且不及,又怎容得臭小子欺她! 伏白宸被呵斥着很是一惊,急忙虚晃一招退身向后。蔚璃显然已是气力不敌,微微喘息着撑剑而立,笑着称赞,“云梳这徒儿果然是好样的!赖他之功云疏或许可以名垂青史呢!” 玉恒冷眼觑过伏白宸,伏白宸立时跪倒,先声告状,“师父!你不知这女子狡诈……” “住口!”玉恒嗔喝,“我令你往城外送师先生与元鹤他们,如何耽搁着还未动身?” “我本来是要去了!可是这女子……”伏白宸见玉恒瞪眼,立时又换了言辞,“可是琉璃君她缠着我,非要与我同去!还说要与师先生同去!我就想这家里若只留师父一人岂不孤单,便好言劝她,谁成想……” “你要与师源同去……琼庐关?”玉恒看向蔚璃,又惊又怒——这女子果然狡诈!怎就不能让人省心! “我只去去就回,绝不流连忘返,云疏放心!”蔚璃赔笑言说,“我是忧心师先生受人算计。你也知书生多愚钝,暗处的凶险未必看得见,元鹤最多是个侍卫,也难防他人诡计,而我去了即可做侍卫,也能为军师……” “住口!”玉恒又呵,愠怒更盛,“蔚璃!不要以为自己得了势,你……你就可以欺我!我们可是说好的……”想到昨夜私语犹在耳畔,枕席浮香还未散去,她竟然说远走就远走,倒似对昨夜的温存缠绵半点留恋也无!都是空耗力吗?女子还当真难养! “我就说罢!女子狡诈!”伏白宸跪在一旁还要助阵,对这个想要抛弃恩师抛弃自己的东越女子也是横眉立目。 蔚璃上前照他脑勺轻拍一掌,“宸儿终有一日会落在狡诈女子手里,到那时你才知何谓真正的狡诈!这里没你事!你先往城外替我拦住师先生!” “我才不拦!我现下就去催促先生快走!嘱元鹤快马加鞭!绝不能等你这没良心的女子!”伏白宸说说尤不解气又向玉恒谏言,“师傅该将她绑起来!饿她个四肢瘫软,看她还敢乱跑!” “罢了罢了!”玉恒倦意摆手,“这里没你事!你先去送先生罢,告诉他……身后另有援兵。” 伏白宸怔了怔将要再言,可看他二人各揣心思,便知不是他可议之事,只好起身行礼去了。 玉恒立身庭前,一身朝服未去,峨冠玉带、长袍环佩当真繁复累赘!他暗自思量——是否该弃了所有与她同去,才能共她朝朝暮暮? “璃儿平生……所谓何求?我愿竭我所能,遂你所愿,此样还不能留下你吗?”他平意问说。 蔚璃上前挽他衣袖,笑颜明朗,“我愿竭我所能,遂云梳平生所愿!故而先去,来日必归!” 玉恒苦笑,“你知我平生所愿为何?我不过是想一舍一院,一琴一箫,共璃儿一生一世!你若去了……”他看着她,几要落下泪来,“你若去了,几时归来?璃儿哄我,不若直言,只说你是为子青……” “我为云梳!云梳信我!我为与云梳一生一世都能岁月静好,为与云梳的一舍一院都有清风朗月,才必须有此一行!若天下狼烟不止,兵戈不息,云梳可会安心与我琴箫相合?” 玉恒摇头,“可是……我当真不愿拿你犯险!你知我平生最悔就是送你归国,以你为棋……为此已然蹉跎了多少岁月!你明知天下将乱,偏又此时要去……” “许是我去了,天下就不会乱了!”蔚璃笑意明灿。 “哈!”他哑然失笑。 她扑进他怀里,切切央告,“云梳竭毕生所能,想为天下万民谋康平盛世,缔千年繁华。蔚璃敬服云梳远志,愿为此尽绵薄之力。我今日去了,若能有所成就……待到他年与云梳真的儿女绕膝时,也有的向他们夸口啊!” 玉恒愈发笑开,“璃儿哄我……”可也心下无奈,自知拦她不住,“你若一定要去,也须明日启程……休与我争!我知你必会追上师源他们!” “追是追得上……只是多留这一日又有何分别……云梳总不会真的想绑了我罢……” “我已中了你的美人计!……舍不得你去……”他将她紧紧拥住,恨不能熔她入骨,不知今时一别,相逢何年?而漫漫余生,当真能得岁月静好、儿女绕膝吗? 第一百一二章 再见良人 沧海桑田(1) 皇境南疆的琼庐关外,召国十万大军的军营覆盖邱野,军营皆是素帐白旗,将士亦是缟素加身,全军上下整齐威武之外,更见肃穆悲壮。 师源在元鹤的护持下,领天子一众使臣,护送召王灵柩至召军大营之外,闻知当前情景,不由长声叹息,转向身旁充做侍卫身份的蔚璃问道,“琉璃君以为,召太子会退兵止戈吗?” 蔚璃举目再望一眼百里缟素,完全可以想见召民之悲愤与风篁之悲戚。一年之内先后两位君王被杀,此仇此恨可不是哪位能臣说客的几句侃侃策论可以熄灭降伏的。 “先生此来,只言事实,须论利害。召太子明睿仕德之君,必不会为天下苍生引无妄之灾。” “当真?难道他雪夜奔驰、跪求程门不是无妄之念?所谓无妄之灾岂非皆起自无妄之念?” 蔚璃愕然,何谓妄念?当初风篁与东越成婚约之盟他不是也在当场吗?是他君臣合谋成此婚约,误了少年前程,而今却来论甚么无妄之念?荒唐! 蔚璃蹙眉看他,这位双目失明的程门长子愈显形枯影瘦。他平生维护君臣之道,纵是被逐出家门亦是对东宫忠心赤胆。朝堂上全凭他耗神竭力地与齐门对峙,方能使天子之政得几许清明。而今向风篁劝和、平天下之乱,也要赖他之力。东宫不易,他更是不易。 这样想着,蔚璃又心生怜悯,只淡淡一笑,“天下人各有各谋,彼之所谋于此而言皆是妄念,故而才有这风云变幻、暗潮涌动,先生以为呢?惟愿先生此行成就大功,名垂青史。” 师源虽看不见她容颜,可是自她言语中亦听得出赤诚。她未加嘲讽未加辩解,只是坦然应之。却也不知这个东越女子此行是有益还是有损?“琉璃君此番来见召太子,不知所谓何求?” 蔚璃轻笑,怎么人人以为她别有所求,她也不过是想息事宁人罢了!“来还泠泷琴。仅此而已。别无他求。” “泠泷琴……”师源喃喃自语。 正这时召国大营中走出传令官,传召太子令:请天子使臣师源入见,随行人员自卸刀剑配甲。 师源应诺,即令元鹤等人除去兵刃。 传令官另外又问,“哪位自称是许将军旧友?请随末将径往将军营帐便是。” 蔚璃忙站出应诺,回头又看看师源、元鹤等人,微微颔首辞行,便随那传令官先行去了。 ***** 蔚璃是有意避开与风篁相见于中央大帐,一怕二人都情难自禁而行止荒唐惹世人嘲笑,再是不想使那些官家礼节隔在二人中间,没由得生疏了情份。遂决意先往许秋山这里来,有些话有些事或许可以先透给许秋山知晓,再由许秋山那里探知一些当下境况,再依势而行。 军帐中,许秋山惊见面前英姿少年,恍了片时才认出她就是当初选了自己做礼官的东越女子。 别后倏忽将近一载,再相逢竟是两军阵前,许秋山唏嘘不已,倾身欲行大礼,被蔚璃伸手拦住,“将军不可!我如今庶民之名,怎敢受将军大礼。” 许秋山眼含热泪,“太子妃还能记得小臣,小臣受宠若惊!若不是太子妃,小臣可也没有今日!太子妃许还不知,太子殿下念着太子妃的缘故,已晋小臣做了将军,统领东宫禁卫,还为小臣娶了妻子,是位世家的女子,如今已有孕在身,请医丞看过,说是是个女儿呢!小臣先给她取名叫雉儿,是取当年太子与太子妃婚典所用嘉宾之名……” 蔚璃未料他这般热情,一言说去竟是喋喋不休,讲了近况又叙相思,自然是风篁为她之相思,——“太子带伤归国,闻老王之丧,又有天子问罪,又遭新王之殇,悲恸连连,凄惨无边!太子便愈发想念太子妃……每每彻夜难眠,伏案而泣……有时又是孤身长立冷阶,望月垂泪……其中戚戚,太子妃无从想见……”说说竟落下泪来。 蔚璃实不忍相闻,他的悲痛他的哀戚她都感同身受,如万箭穿心。只是当下可也不是哀悼时。忙另外寻话,摒除悲伤,“难为你还有这诸多记念!只是你家女儿好在是取了雉儿的名字,若是取了兔子的名讳,倒是我邀约嘉宾不善了!” 许山秋被她这样逗趣,又破涕为笑,“哪里哪里!若是明年再得男娃,我便有意唤他许玉兔!” 蔚璃也不禁笑开,“将军功名至此,史官当为你许家著书立传,你这儿孙名讳也该慎重才是!唤做玉兔倒不若唤做月卿,‘兔是广寒客,伏为桂下卿’!” “好极好极!许月卿!太子妃不只为小臣赐名,还为小臣的儿子赐名,臣先谢太子妃大恩!再厚颜恳请太子妃可否顺便也为许家的孙儿赐名……” “哈哈哈!”蔚璃终忍不住大笑,“好个许山秋!当真贪得无厌!儿子都要待明年,却又惦记起孙儿了……只是这以后不可再唤我太子妃了!我听闻……子青已有妻室。是我负他……” “可是太子心中只有太子妃。”许山秋直言,只是言过又无奈一叹,低了头,又是黯然神伤。 “子青……近来可好?”问过便愈发心痛如割。如何会好?满目伤痛,要他如何承受! 许山秋又讲说许多风篁伤怀悲恸之事,又讲了国中动荡不安,宗室觊觎王位,致使风篁不得不早立妻室以求子嗣,又讲到新立的太子妃,倒也能上下和睦,只是言辞寡淡、行止隐秘。 蔚璃静静听着,一时又问他讨了笔墨,写下书信一封,交至许山秋手上,叮嘱说,“这信你随身收着,切不可有失。也不必向子青说起。若有一日……但愿没有这一日,但愿你此生都不须开启此信。” 许秋山听得莫名,见那信封上写着:舅父崖绍亲启。一时间未明其意。 蔚璃便又释言,“我母后娘家姓崖,原是琛山巫族,只为青门衰落,东极之地无人镇守,近年来都为我王镇守东极。蔚璃今日来见,就是想拜请许将军,无论怎样,但请保重自己,务要代我看护子青,若然时局日下,天下荼毒,子青或有不测,请带他往东极,凭此信函,崖氏一族自会收容。当然,也希望不会有这么一天。” 许山秋握着信函,不知该如何言,怔了片时才含泪问道,“为何……要弃了太子殿下?你知太子殿下盼你归来……”说说又抚面大哭。 第一百一二章 再见良人 沧海桑田(2) 到如今,一切都无从说起。若非当初赴淇水之约,若非云疏遇刺误了约期,若非纵马追赶那西琅夜玄……便也不会大病一场!便也不会求取泠泷琴!便也不会招惹南国少年!便也不会误了子青前程! 蔚璃摇头,又令随从奉上泠泷琴,与许秋山言道,“此琴……还与子青,请代我转交。” “太子妃不见太子吗?现下只是有天子的使臣耽搁着,等大帐事了,太子自会来此相见……”许山秋正说着,帐门挑起,一位玄衣少年大步入内。 自别过,各领寒暑。而今见,相顾泪眼。 少年依旧是长街相遇赠她糕点的少年!少年也不再是拜堂成亲许她白首的少年!他额上系着孝巾,腰间缚着麻带,一身沧桑,满面风霜!那原本清澈的眼,亦是血丝遍布! 蔚璃当即泪若决堤,起身相迎,屈膝拜倒,“民女蔚璃,拜见召国太子!”不只是参礼,更是还债罢!此生负他,只怕是舍了性命也还不尽他的深情如许! “丫头!”风篁紧走几步,一把将她扶住,仍旧回她一丝朗笑,“丫头折我!子青何敢受之?” 二人执手一处,都是泪眼蒙胧。许山秋挥退了四周侍卫,他也将要退去,却被风篁唤住,“山秋慢些去。都是故人重逢,何不一起烹茶叙旧!” 蔚璃知他用心,行在明处,开阔坦荡,绝不能隐隐讳讳坏她名声。子青良人至善至诚,我心痛之。 于是三人重分宾主落座,由许山秋烹茶,子青歉意言说,“琉璃君莫怪。我军中纪律,行营内不可饮酒,但愿几杯清茶不会扫了琉璃君兴致。” 蔚璃摇头,仍旧如哽在喉,无从言说。风篁不忍见她如此,便撑笑闲话,“我方才见了那位师源先生,他就是琢湖程家的长子罢?满腹经纶,只可惜失了双目。听闻是在柏谷关为莫将所伤?我拜会程门时,倒也听程老宗主说起过这位长子,称其为‘君道之捍卫者’,只是忘乎民,忘乎本,执迷津而忘返。” 蔚璃听得愕然,举目怔怔,“子青……这是不信师先生?凌霄君当真没有杀害召王!……” “此一回或许没有……”风篁截断她言,却是欲言又止,踌躇片时,另外又道,“此事且不议他。只说丫头……琉璃君此来,有何事是子青可以效劳?若是为了玉家游说我退兵……” “不是。”蔚璃摇头,瞧他有意端正言辞,便也定了定心神,从头说起,“其一,是还君瑶琴。这泠泷琴本是你召国镇国之宝,蔚璃不敢占为私有,今日特来归来。其二……” 风篁摆手阻拦,笑意苦涩,“我父遗命,泠泷琴就赠予琉璃君了,可也不必再还,丫头且自己收着便是。你此回再入霜华宫,想来是又添寒疾,既然瑶琴可以医你之疾,全当是我赠你的药罢。” 蔚璃又是一怔,不知如何应言。何谓召王遗命?召王知自己终将遇险?难以思量,且先了却眼前事罢——“这其二,是我闻子青得贤妻良媛,故特来贺喜,备有薄礼一份,嗯……可否再借许将军笔墨一用。” 许秋山闻言连忙起身,再次奉上笔墨。 蔚璃轻笑,“我这人平生懒散,不爱携带赘物,故而这份贺礼还须得当下画就。子青勿怪。” 风篁也笑,“丫头肯跋涉千里,遥遥来见,我已是感怀涕零。” 遂案上铺纸,狼毫沾墨,蔚璃挥笔勾画寥寥,不时,一位美人跃然纸上。 许山秋一旁磨墨侍案,探头看了,不由惊呼,“此是太子妃啊——我是说,是新晋太子妃……是那个慕容家女子……” 风篁讶异着起身,上前往那画上看了,也是惊诧万分,“丫头与若子……竟是故人?” 蔚璃掷下笔墨,果然啊!此一回,是玉恒不知,还是他又不言——那慕容若子就是帝姬玉熙! “她不姓慕容。她的母妃才姓慕容。”蔚璃跌坐回席位,顿觉寡淡无味,原来所有迷局还是缘于那人不说不言!他是有意欺瞒?还是当真不知! 风篁思量此中关联,顿时恍然,“慕容若子原是帝妃慕容蓉之女?是皇室的淳熙公主!可是……她如何……如何会流落民间,会流向我宫廷……她是……是有何难处?” 蔚璃苦笑,子青心善,猜不到此中诡计,“子青且再想想赤焰斩之毒。凌霄君来我东越观礼时曾于九犀山遇刺,死亡将士中的便是赤焰斩之毒。子青护送我往帝都,于麋鹿山遇刺,所中也是赤焰斩之毒。召王此回在帝都城郊遇刺,而今将士们的尸首已然送回,子青使人查验便知,也是赤焰斩之毒。” “可是……是若子医好了我身上的赤焰斩……”风篁细思过往,猛然忆起,父亲往帝都之前曾与他说过,慕容老宗主派出的迎救之人关非女子!只是那时诸多混乱他全未听进心里,而今再想,所有事都那样恰到好处,若非事先预谋算计,又如何会有这等巧遇! “丫头是说……杀我父王的……是帝姬玉熙?她为何要这样做?” “只是一步棋。其意不在召王。而是要乱玉恒的天下。” “为何?天下尚未沦至玉家太子手里!况且帝姬也是玉室血脉,何以乱自家天下?” “我也只是猜测……身陷宫闱时,曾有风闻,帝妃慕容蓉当年也有诞下皇子,甚者引发朝堂易储之争,可惜争论未足三日,蓉妃母子俱薨于寝宫,死因查而未明,或是说明而未宣……” “丫头莫非以为……此是凌霄君所为?玉熙是报复其兄长杀母杀弟之仇?”风篁惊骇非常。 蔚璃惨淡摇头,“子青……你可知,我的性命……原是凌霄君救下的……” 如勋帝所言——当年东宫处于危势,玉恒为要救她出霜华宫,不惜篡改史书力挽狂澜……那么是否也会不惜毒杀皇子以稳固东宫位置呢? “那便如何?你就要一生受困于他吗?此是你不肯归来见我的缘由吗?丫头,你知我身陷荒凉,我是怎样地盼着你……盼着你能在我身边……”风篁说说别回脸去,引袖抹泪。 蔚璃不再说话,垂首间亦是泪染衣襟。 第一百一二章 再见良人 沧海桑田(3) 许山秋见他二人如此,实不忍相顾,可是又想他二人所议非同小可,紧着又劝,“太子既然已经知道那慕容女子……不不,是淳熙公主,既然知她心藏奸计,就该尽快定个主意,以防她再添祸乱啊!如今王都政务可都是由她监理呢!” 一言警醒了风篁,连忙试泪重又看向蔚璃,“丫头以为,帝姬除了引我与天子开战之外,还会引出怎样祸乱?” 蔚璃也恍然惊醒,“若然你宫里的是玉熙,那么被夜玄接去西琅的就是玉熙的棋子,所以在你之外……该死!西琅夜玄!”说时匆匆起身,向风篁急道,“我东越大军全部集结于琼庐关处,芜良关无兵无将,夜玄若是受人怂恿,此时联合了北溟攻我东越……”也不等说完,便转身疾走。 风篁连忙追赶,又切切言道,“我须得与丫头直言,我召国大军不会撤!誓要讨伐天子!” 蔚璃惊愕,冲出军帐又驻足凝看,“子青?你已然知道……” “我说了——此一回凌霄君或许没有杀我父王!但我祖父之死却是凌霄君之计!我父王双腿致残亦是他凌霄君所为!”风篁说时见蔚璃面露惊疑,便又补言,“我父往帝都之先曾留密信给我,我也是在他薨逝之后才得此信,信上有言……这说来太过纷杂,又牵涉当年青门一案,你可知青门为何要反?” 蔚璃愈发讶疑,她想了许久就是未能参透——青门为何要反! “确切说来也不是谋反,是兵谏。当年天子要裁撤四境封王,收服四境兵权,便是自东越而始。天子邀越王……就是你父亲入帝都听诏,其意在于逼迫你父自废王爵、交出兵权,你父若去则世间必然少一王族,你父若不去则要领受‘天子召而不往’之罪。 后来你父亲写信与青鸢将军商议此事,彼时我父正在青门做客,闻听形势便知蔚王族之后必是风王族,然后是夜王族,昔王族,唇完齿寒之局!于是乎……丫头颖慧,该猜得到了! 青门决意替蔚王族兵谏天子,我父承诺出兵相助,又使青澄少将军往北溟国联合昔王族,我父亲则回国点兵,师便知会琅王。 只未料想,此事为玉家觉察,我父归国途中受凌霄君派出的刺客劫杀,倒也未伤我父性命,只是断其脚筋以示警告,且威胁我父:若然兵助青门则‘脚筋之伤’必然延及子孙。 我父惜疼我年幼无辜,不忍使我遭此横祸,遂未能遵守诺言兵援青门,此事使他悔恨终生!将泠泷琴赠予琉璃君,也有此中缘故。他知你曾是青澄婚约之妻,不忍使你受乱世之苦。而当年你整个蔚王族赴帝都请罪,便也是因着此样前因。 老越王以为在天子御前自削爵位、自囚为质便可换青门平安。未想……未想还是一场屠杀!” 晴空艳阳,蔚璃却是一身寒意。想到径亭山驿站,青门姐弟与玉恒对峙,只争说青澄谋反,人证物证确凿,她竟也信了!如何就未能深究青澄为何“谋反”?!青门兴兵原是为捍卫蔚族王权!所以当年青鸢夫妇急匆匆送她回家,青澄莫名跑去北溟寒地,以致后来又收溟国公主为妾……竟都是为着护她蔚族不倒! “从未有人说起……”蔚璃不知痛意起自何处,只是欺得她摇摇欲坠,玉恒也不曾细说当年! “因为当年人物早已流散天涯,伏白一族因反对天子‘撤封王收兵权’之政而被逐出帝都,流放于野;琢湖程家亦因为屡屡有为青门平反之意而冒犯天子,被逐出朝堂,不得入仕;你知天子曾派人追杀青澄遗孤,一个襁褓婴儿连带溟国公主被万箭封路射杀于你东越芜良关下,此举意在震慑溟王……” “子青,不必说了……”蔚璃僵立在原地,心痛如割,四肢麻木,“此事……我已知悉。当年裁撤封王之政出自天子,操之不稳,酿此祸患。而今东宫代执朝政,收兵权之策……实为天下长治久安之策,四境拥兵,终是祸源之起……” “蔚璃!”风篁惊异,“你竟同师源一般!捍君权而不计民生?!” “何谓民生?子青?你引十万大军攻打琼庐关,战事一起,生灵涂炭,百姓流离,此谓民生!民生之祸向来是兵戈异动!若然天下兵权尽归天子,何来贪心妄念,谁可任意挥兵?!” “那也须得天子贤明!若然是弑杀暴戾之君,铠甲万万岂非助纣为虐!” “云疏……东宫凌霄君——并非弑杀暴烈之君……” “可就是阴险诡诈之人!”风篁忿然。 蔚璃哑口无言,那人算是阴险诡诈吗?他多年筹谋是为争皇权?非也!天下谁人不争,而他最不须争!勋帝讲他向往青山,他大可拂袖去了,任这天下兵马纷沓。他苦撑至今,也是想在离去之前为这天下再留些许繁华罢! 此间心焦,心痛,心慌,她亦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么……子青要如何才能息兵戈、止战事?” “玉室禅位!”风篁直言。 “哈!”蔚璃忍不住冷笑,“子青自以为是贤明君主?!”曾几何时她确也这样以为。 风篁微微愕然,笑意苦涩,“丫头……可还是我认得的丫头?” 蔚璃顿时悔悟,知道无论怎样也不该与他猜忌,“是我错了!子青恕我!我一时心焦……” “无妨!”风篁随意摆手,挥去当下嫌隙,言语却是没由得冷了几分,“丫头该知道,当年伏白帝禅位,原是有意将帝位传给青门……” “我知道。”蔚璃已觉身上疲惫不堪,怕是撑不了几时,索性直言,“子青若想推举青濯为帝,我可实话告诉你,濯儿性情虽仁德厚义然决断不足,且心智单纯有失洞察,实非君王之材。” “不是青濯将军。” “那是谁人?濯儿未曾娶妻,除他之外青门再无子嗣。” “我父亲信中提到,当年伏白一族支持青门兵谏,特将族中嫡女许配青澄为妻,兴兵之前二人已于暗中成夫妻之礼,兵败之日据说那女子已有了遗腹子。我已派人去寻,若能找到这位遗腹子……” “你找不到!”蔚璃越听越是心惊,越想越是诧然,“那女子名唤伏白冰。那遗腹子名唤……青宸……”说时又不禁喜极而泣!“子青!子青!你可想得到……澄哥哥的儿子……澄哥哥的儿子早已被他选做贤明之君!” 第一百一三章 但得清风 沧海月明(完结) 风篁领南召大军对峙天子将臣时,溟王趁机点兵十万攻打东越芜良关,不出十日,破城入境,东越半壁疆土为溟王所占。 与此同时,西琅夜玄率军攻打南召,十日连下七城,风篁虽迅疾回兵救援,然半边疆土已失。 蔚璃自南召大营归来,本欲快马加鞭先回越都,却收到帝都传信:天子病危,朝堂震动。她权衡再三,终是忧心那人处境艰难,遂决意先往帝都,与他一处,再议来日。 四境狼烟遍野,帝都九阳城亦是风云涌动。 九霄宫的太华殿外,一重重臣子肃立阶下,金甲侍卫站满庭院。大殿内,宫廷侍从与殿上御医跪了一地,另有多名妃嫔呜咽咽跪守床前。 勋帝病卧龙榻,凌霄君端坐床边,手中托着勋帝腕脉,闭目诊了片时,启目时不禁微微一叹。他虽极力掩饰,勋帝还是看破他眼中凄凉,这位残烛老人黯淡无光的双眸里透出一点怜悯,反手握住凌霄君的手臂,残喘言道,“我儿……再失至亲……世间惟你一人尔……我玉家血脉惟你一人尔……” “还有熙儿。”玉恒平意着答,收了所有悲戚,“陛下可知熙儿现在何处?” 勋帝惨淡一笑,怜悯又添一分,“太子……可怜!你可曾后悔……留在这宫里?当年若非遇着那东越女子,你一早策马去了!朕是真的后悔过,若是早些放你去了,兴许蓉妃母子……就不会死,熙儿也就不会终日郁郁以致出走宫廷……熙儿今时之结果,岂非是受我儿所迫!”玉恒冷笑,“蓉妃该死。陛下可承认?母后喝下去的毒酒是慕容家的翡翠冷。蓉妃用心何其毒!陛下能恕,儿臣不能忍。” 勋帝闭目,半晌不言,不知是在恢复气力,还是在镇定心念,终又黯然冷笑,“太子睿智,岂非已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忱儿……何等无辜!他是你至亲手足啊!他又何罪之有?……朕总想知道,忱儿若是长大又是个怎样的……这天下若是交给他又是怎样的……”说说又在枕上晃头,“大约谁人也不及朕的恒儿……惟有恒儿明睿练达!可挽狂澜!” 玉恒哼笑,“陛下已然知道召王被杀,召国大军已是兵临城下!此样危局也未必可挽!那么陛下可知——正是玉熙杀了召王风骏。她原本也想杀我,只是未遂。想杀璃儿,却误伤了召国太子。她祸乱天下之心不死!引兵戈移动,铁骑纷沓!其罪——当诛!陛下可有异议?” 勋帝亦哼笑回之,“天下……已经是恒儿的天下了!朕纵有异议……又与谁人说去?只是念在她是你亲妹,而我玉氏又是血脉单薄,可好留她性命……放逐山林也好,驱入天涯也罢……恒儿当真狠心杀她?” 玉恒未应是,也未置否,沉默半晌,另外又说,“母后临终时曾有遗言,不欲与陛下同葬……” “你敢!逆子!你何敢如此?!”勋帝挣扎着几要坐起,可终究又乏力地跌回床上,一行老泪夺眶而出,“恒儿……恒儿,朕平生劳碌是为谁人?他们要夺朕的天下就是夺你的天下!为父还不是要为你保住江山社稷!伏白一族与青门联手要篡我皇位,你母后竟然……你母后竟然劝我禅位……说这天下本就该轮到青门称帝!她是谁人之妻?她与谁人同心?竟敢有外人合谋来算计朕……” “若是儿臣也劝父皇禅位呢?”玉恒平静问说。 勋帝再次瞠目,“逆子!你……你要禅位谁人?嗯?谁人敢承我玉室江山?!召王的那个蠢太子吗?他十万大军压境你就要将天下拱手相让?还是东越蔚瑛?你为那东越女子……你,你是鬼迷心窍吗!” 玉恒依旧沉着冷静,从容道来,“是青门澄少将军与伏白家嫡女伏白冰之子,名唤青宸。父皇若然同意禅位,则儿臣愿为父皇违逆母命,奉父皇与母后同陵。若是不然……” “逆子!逆子!何敢欺我至此……”勋帝又是各样咆哮,老泪纵横,终又乏力地喃喃絮语,“哪里来的宸儿……为何不是朕的忱儿……你们,你们何敢算计朕的江山!……瑾儿!瑾儿!你可知恒儿欺我!……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孩儿……” “父皇,”玉恒终于起身,屈膝跪倒床前,“儿臣拜求父皇,全儿臣心意,怜万民之苦。当下乱局,惟有推青门之子承帝位,方可退南召大军,方可收东越民心,方可平北溟之乱,方可有力平定西琅!天下才不至分崩离析,万民才不会惨遭涂炭!父皇,当年初阳城毁天灭地之殇再不可重演啊!” 勋帝泪淹枕席,喃喃自语,“我为谁人……我为谁人?谁人顾我……谁人顾我?……” 太和十七年夏末,勋帝崩于太华殿上,时东宫在侧,再言禅位之谏,勋帝遗诏:皇位传于初阳青门第十六代世孙——青宸。遗愿:盼天下康宁,四海无波。 史官执笔勋帝一生:起削藩之念,行收兵之举,然遗祸数载,终以禅位之仁德成就平生功勋。 ****** 蔚璃赶至太华殿时,大殿内外已是哀声一片。玉恒正负手阶前,举目天边浮云,流目间与她四目相接,先是讶异,又是浅笑,不顾四下嘈杂与喧哗,径自下了石阶,大步奔来。 蔚璃错愕,见他几有张臂相拥之势,慌乱着连退数步,怔怔问说,“云疏!陛下他……” 他倒底还是将她紧紧拥住,不顾世人诧异,不理俗世之礼,她能归来便是此生最大幸事! “璃儿不弃,云疏感念!这天下……自此是青门的天下了!云疏也只做璃儿一人的云疏!” 蔚璃恍恍,归来途中虽已猜到终是这样结局,只未料想他连皇位接手都不曾接手就径自抛给了宸儿,“可是如今……狼烟遍地,山河破碎……云疏便是要将这残破之局丢给宸儿吗?” 他拥着她轻淡一笑,“璃儿若是不忍,我愿襄助璃儿先替新帝收复了残局,重筑繁华,直至海清河晏,四境康宁,再与璃儿策马青山亦或放舟沧海……” 蔚璃一把将他推开,疑惑着问,“云疏这又何苦?你终知逃不脱的……” “自甘自愿是一番景致,受困被迫又是另一番景致!吾之所求虽不在琼楼高台,只在青山沧海;然高台有忧我亦甘愿解之,正如青山风起我必千里赴之。” 蔚璃皱了皱眉头,半解半惑,只当下也耽搁不得再议这些玄乎大道,只径直问说,“那你可有解忧之法?我越国都城岌岌可危!南召疆土半壁沦陷……” “先往凌霄殿去罢,宸儿他们还等着呢!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玉家足智,青门善勇,天下何忧不解?!”说时牵了蔚璃手臂径自去了。 “你当真不悔?”蔚璃依然讶疑难息。 “只要璃儿诺我不离不弃……” “可是三百年玉室皇族自此便只是庶民?” “璃儿无意嫁给庶民寒门?” “我是说你若有了儿子将来也不可再承继这万里江山……” “我儿当竹杖芒鞋,青山为侠!” “这般潦倒……”蔚璃低低呢喃,不由地面染红云。 重重宫阙间,一双白衣皎皎,执手而行。他恍惚着又忆起当年曾为她赋诗—— 宫阙千千重,高台万万丈,我有肺腑言,与卿相诺诺。 清风入云霄,明月照琉璃,我有恳切意,与子执手说。 远道阻且长,此去见白首,一世一倏忽,祈望三世同。 与她自此执手,虽则道阻且长,但求此去永世同心。他心思遥遥,忽又皱眉,蓦然回首拎住她双肩,“璃儿方才说甚么?我儿不可承万里江山?我儿在何处……” 蔚璃莞尔,腮边红云更艳,“云疏若使小儿为侠,还须得平定一个繁华盛世!” ****** 后记:勋帝崩,玉室治丧,凌霄君致信四境请求休战。四境诺之。秋时,凌霄君拥新帝即位,是为青门后裔,史称明帝。 东越闻而拥之,君臣上下全意效忠新帝。南召听讯亦顺之,新王风篁撤讨伐之军,全力迎战西琅。北溟王室添得公子,溟王大喜,公子昔梧念青门之情请求溟王撤兵,溟王应之。 遂四境战祸一时间转做西琅谋反之乱。夜玄兵占南召,直逼东越,其势亦不可挡矣。 凌霄君不弃新帝,与琉璃君携手同心,内辅朝政,外平战乱,誓要还天下一个康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