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穿梭》 狂风 蒙远还是不能适应看守陵园的工作。 虽然他已经强迫自己定下心,努力适应这种生活。但是每到晚上,风一刮起来,没完没了地响,枝叶簌簌拍打门窗,常常让人以为有人在急切敲门。刚开始,蒙远总是慌张地开门,但是外面只有被上了铁锁的大门在沉闷晃荡,发出铁器撞击出的叮叮声,大门东边是贴着大理石的招牌,足有七八米长,上面是烫金的“福禄寿陵园”几个大字,白天里很是气派,现在只是混在黑夜里一方浓重的黑影。陵园周围用了近两米高的刷了漆的铁围栏,脚下是齐整的墨绿色松柏。围栏和松柏将陵园围成了一座巨轮,蒙远感觉自己是仅有的船员,他探头查看四周就像是船员眯虚双眼瞭望灯塔。 值班室门沿下的灯光只蒙蒙照亮一圈,有被风吹下的落叶偶尔路过,一瞬又飞走。蒙远的上半身暴露在光亮里,下身藏匿在暗夜。他关了门,思绪还不能平复,这里毕竟不是寻常的地方,虽然他是一个早已经成了年,四十岁的老男人,但是恐惧这个东西并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弱。人越长大,怕的越多。他虽然没有啥可以失去的了,但是他害怕生病,他这样的单身汉,不怕别的。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老许说过,只当没听到,捂着耳朵睡,他做不到老许的胆大,老许是陵园的另一个守门人,已经是个六十八的老人了,早该是回家的年纪了,但是年轻人,但凡能弄口的,都不愿意来。蒙远是看门里最年轻的,也是老许介绍来的。老许时常让他在晚上的时候喝点酒,说,酒是个好东西,里面都是人生,外面好的,不好的,都不是我的,我有的,外面人没有。老许常随身带酒,碰到能说几句的就爱拉着喝几口,很多人都被他的热情吓的再不敢多说。他喝了酒,就老是晕晕乎乎的,嘴里一直咕囔着说些酒话。蒙远从不将他的话当真,只管听着就行,算是他对这位长着的最大的尊敬了。 傍晚了,蒙远来接班。他租的房子离这里两里路,他的腿脚利索,十来分钟就到。走半路上变天了,天上乌黑一片,罩在头顶上,压得人脖子都抬不起来似的。风哗哗撕扯着他的脸颊和衣服,落叶不停旋转,啪一声打在了脸上,隐隐生疼。跑不了,又走不快,蒙远费劲转了身,用背对抗狂风,艰难往前。他愤愤的想着,这几天就要跟负责人讲下,这个工作不能做了。正想着怎么说,哗啦一下,一段树枝擦过他的手臂,划了一道手指长的伤口,血顺着指尖滴下来。这里是一大片农田,前后没有人家。蒙远把衣摆拉拽着捂住伤口,留在这里是没用的,必须尽快赶到值班室,那里有一些应急的药品。衣摆一边浸成了血红色,换另一边继续压制。终于在衣摆都成血红色的时候,看到值班室的路灯,一圈淡淡的黄色光晕,比往常更令他高兴。 黑狗 他的突然出现,让老许惊了一下,手里的酒不知该放下还是拿起,他喃喃着:“好大的风,我以为你不能来呢。”然后将酒饮尽,慢慢挪到窗前,贴上玻璃看外面,除了一片黑暗,空空荡荡的。老许揉揉眼睛,再次贴上去,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外面的风呜呜作响,像人拉长了声音,震得门窗摇荡。老许转过身,眼神略过他的脸,然后定住。他的始终迷糊的眼神,骤然神清明朗。他乍一精神,反倒使蒙远心里不安起来。只不到一分钟,老许便不再看他,人也更加糊涂,一直推搡着让蒙远回去,老许说他今天醉的厉害,不能走路,要多值一个班,不用还班。 蒙远想着这老头醉厉害了,这么大风,他想走也走不成啊。况且,他的手臂也要包扎。让老许回家,他也不放心,不如就留下来一块值班,明天他替老许上白班好了,他总是比老许年轻点,连着上班也吃得消。蒙远把这当做了尊老敬老。 他挣脱开,径直走向柜子,拿出创可贴和消毒水。伤口喷上消毒水,疼痛立刻从皮肤里裂开来,他的嘴唇丝丝换气。老许拿出换洗衣服,敦促他赶紧换,换上赶紧走。 “该来还是来,挡不住;该留的,自是要拼命留。人老了,哎-”老许时不时看向窗外。 蒙远笑了摇摇头,老头又说胡话了。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是老许对他还是很好的。老许没儿没女,同是单身汉,蒙远想,我总是不能不管不顾的,不能让他死了都没人知晓。 干衣服换上身,人一下变得轻松自由。血衣泡进水里,腥味弥散。老许让他赶紧换水,味道太重了,容易招引东西。 刚要弯腰倒水,门外传来一下一下的敲门声。老许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只是风声。然而,敲门声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重。蒙远以为是跟他一样,被狂风困住了,来这里歇息等风停的行人。 老许越是懒散,他越是焦急。老许闭着眼睛,悠悠开口道:“不要管闲事,不要理闲人。” 门外变成了一波又一波沉闷的撞击声,间隔时间较之前的长,力气却大了许多。 门外的灯闪烁了几下后,彻底熄灭。外面进入了更无涯的黑。 老许还是一副醉酒糊涂样子,蒙远不能放任不管,他快步走到门边,猛地开了门。一阵风急吼吼冲了进来,屋内瞬间凉快,纸张飞舞打转后无奈落下,挂在绳子上的衣服不能禁受动荡,落在了柜子上。没有人进来,门外什么都没有,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某个人的恶作剧,在故意寻两个看门人的热闹。 蒙远试探性伸出头,眯眼看周围,什么都没有,像一场梦。 老许见状,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快关门!”他没见过老许如此麻利过,冲老许一笑。 来不及了,不知什么东西突然直直撞上了蒙远的脸,他只瞧见一团黑影冲过来,人就晕厥了过去。 客来1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在值班室里木板搭的临时床铺上。他的脑袋已经清醒,身体还没跟得上,他只能手扶着边缘,慢慢把自己抽离。 他的脑海里始终闪现着一个画面,画面上的男子褴褛衣裳且染着血,血已经变成了衣服上的印迹,像本来就是衣服的一部份,男子发髻散乱,靠近脸颊的地方顺着汗水凝成几缕。他的神情焦急又坚毅,嘴唇抿着。背上趴伏一个双眼紧闭、眉头紧蹙一团、嘴唇苍白干裂的女子,她的衣物不比男子好多少。 两个身影在漫漫深林里,缓缓挪动。 老许回来时,他已经成功坐了起来。老许擦了把手,问他有没有哪里不好。他摇摇头,问老许现在几点。 老许笑道:“好家伙,睡了快一天一夜,已经下午了,外面天快沉了。到底年轻人,我要是没有酒,几个小时都睡不到。不过你也是折腾了,好好再歇歇。这是饭,这么长时间,肯定饿了,我老汉一顿不吃都饿得慌。”说完递给他一个铝制饭盒,已经变了形,表面凹凸不平。里面是普通的米饭和炖烂了的菜。 饭已经冷了,好在只是秋天,不需要加热。这种情况下,饭的内容显得并不重要,能当饱才重要。 一只黑狗从外面蹦跳着进来,脖间饰物随着叮铃作响,在蒙远前面乖巧坐下,直直看着他。 蒙远一口饭含嘴里,咽不下去,更不能吐出来。他微微侧身,黑狗也挪动位置,视线不离开分毫。无奈,蒙远只能与它分享,他夹满了饭菜的盘子,郑重地放在黑狗面前。黑狗看了一眼,并不吃,又抬头看他。 老许吸了一口酒,在嘴里砸吧品,舒了一口气,用握着酒杯的手指着黑狗,道:“这狗样子普通,倒一直这么聪明的呢!你不叫它吃,它就不动口。” 蒙远冲黑狗微一颌首,黑狗立刻把脸埋进盆里,拱着小脑袋吃得尽兴。 蒙远看的出奇,不自觉停下筷子,老许清了清嗓子,忽然端坐,双眼微醺道:“今天晚上可是硬仗啊!我得赶紧眯会,你也赶紧吃吧。看外面天色,快了!” 蒙远听不懂老许的意思,自顾逗弄黑狗,黑狗也温顺伏在他脚下,吐着小舌头。蒙远手摸在黑狗油亮的毛发上,它眯着眼,似享受一般伸展着身体。 天彻底黑下去了,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黑狗呼呼喘息声。远处野猫嘶哑的声音,抓挠着不平静的夜晚,像回荡在耳边,让人不得不去注意。 一声凌厉叫声后,突然安静下来。老许醒了,他抹抹嘴巴,打了个哈欠,又搓了把脸,使自己清醒。 老许拍了拍蒙远,道:“等下你会看到各种游荡的鬼魂,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只管听下去就行。他们不能投胎,或是心有怨愤,或是心有不舍。总之,既然逃不过,就必然要面对。” 门外传来同昨天一样的声音,蒙远屏息注视着那扇被拍了快散架的门。 来客2 黑狗不安地颠着爪子,一刻不敢站定,喉咙里呜呜低吠,并围在蒙远四周打圈。 门一开,一红衣女子翩然入内。她的眼神打量一圈后,定在蒙远身上,发现蒙远也在注意着她后立刻垂下。 红色长袍裙,黑色发髻间金凤步摇微微飘动。不是现在时髦女孩的打扮,倒像是个古时候的新娘子。状态也不似现在女孩的大方,更像是旧时女子般拘谨害羞。 她径直走向蒙远,蒙远心里说自己是个男人,怕个弱女子干嘛,可发麻的头皮和不自觉后退的脚步还是出卖了他。好在红衣女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老许及时侧身把自己塞到两人中间,正面对着红衣打消了尴尬。 身边有个年纪大了的人,还是有好处的,起码让年轻人安心,也更让人信任。 老许恭敬地拱手弯腰道:“奉齐将军!” 蒙远差点惊得跳起来,神情也从害怕变成了满腹的好奇。眼前这个颇有些稚嫩和消瘦的女子,居然是将军。虽说古人寿命极短,十几岁便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但是,他还没听说女人做将军,上战场的。这简直是打他这个四十岁还毫无成绩的现代男人的脸,他有些脸红,只能靠不自然讪笑来缓解。 蒙远以不明显的速度贴到老许身后,悄悄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老许不答话,只是满脸堆笑,伸手为红衣女子指路,请她坐下。 “你扰了我们这么些年!”红衣女子看向蒙远。 蒙远不懂她的话,只是想,我嫌自己活的太久了才会招惹鬼魂。他强笑道:“我不明白您的话,我也没有扰你!”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他不自觉的说了“您”。 老许赶紧道:“将军,这个岂是他能做主的,要说打扰,也是把他草草扔下的人打扰你们了!” 红衣女子点点头,道:“也是!不过,那我们以后就只能找上他了。我已游荡了这么几百年,朝代更替,太阳升起落下无数次。可我心中怨愤却并未消减半分,甚至越来越强烈。”说完她的眉头皱紧,神情痛苦。 老许道:“事情我都知晓,我会同他讲清楚。请将军放心!” 红衣女子微微点头道:“嗯,那我先行离开,明日再来。今日打扰你们,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老许赶紧恭敬道。 只几秒,红衣女子便出了门,暗夜很快淹没了她的身影,门外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老许目送红衣女子离开后,依旧保持恭敬的样子,蒙远拍拍他的肩膀,凑他耳朵上唤他:“人走了!” 老许敛起刻意的笑,正色道:“我虽然活了这么些年,但是我这个口才倒是没跟着长进。这件事呢,我没办法一下子跟你说的清楚。这样,你跟我一道去陵园里一趟,我们边走边说吧。” 老许不等蒙远反应,冲进了夜色,蒙远无奈,只好抓起桌子上巡视用的手电筒,抓紧跟了上去。 多出的坟墓 黑狗紧跟在两人身后,不时转动小脑袋查看四周,时刻警惕着。陵园内野猫的叫声回荡,像从很远的地方漂过来,黑狗“汪汪”叫了两声,野猫的叫声立刻停止。 “你前世是个驰骋战场的将军,功勋卓著,年纪不大,却手握重权。可料想,结局是不会好的嘛!死后,尸体草草扔在乱葬岗上。我们家便在这乱葬岗上世代守护,本来你经过这一世,便可完全遗忘前世,偏偏这个时候黑狗闻了你的血寻来。看来,不解决,他们也会让你不能投胎。”老许背着手,慢慢向前。 “那怎么会是我呢?”蒙远有太多不解,要一个个问。 “你的怨气最重,又占了人家的地方。人家好歹都埋了进去,就你,直接横尸荒野,没被野兽啃了,还多亏了黑狗。” “这个,这个,死后事我是不知道的嘛!”他勉强笑道,忽然想起什么,道:“你们先人负责守陵,怎么不好好埋了前世的我。” “我们先人也是花了好几日才弄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已经暴晒了多日,已经晒成干了,完全不成人形了。这只黑狗是你最钟意的狗了,懂人话又机灵,你去哪都要带着的。” “怎么,它一直追着我?” “你被扔在以后,它就没挪过地方,你在哪他在哪。那个鬼魂不敢欺负你,却敢欺负它。你看看它脖子,是不是有绳子串着东西。”老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蒙远胳肢窝夹着手电筒,蹲下身子,黑狗见状,立刻坐了下来。果然在黑狗脖子处看到数股绳子缠绕着一柄极为精悍小巧的短刀和一枚雕刻精美的飞镖。黑狗走动之时,铁器撞击,发出声响。难怪黑狗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叮铃铃作响,原来奥秘隐藏在长毛下。 蒙远抚摸着狗头,颇有些心疼。虽然隔了这么久,他不能感同身受,但是他还是对黑狗的忠心感动,他不能做些什么,只能轻轻安抚它。黑狗把头搁在蒙远的腿上,安逸的闭着眼。 老许继续说道:“鬼魂们的怨气结成了这绳,等他们怨气化解,安心投胎,不用刀剪,自然松开。否则,任凭你怎么也弄不开。” “那我怎么帮化解呢?”蒙远站起身,黑狗懂事的退到后面。他有些急切,毕竟谁也不希望被盯上,还是鬼魂。 “有怨气,自然是化解怨气。他们哪边不满,就让他们满意了,不就行了嘛!你来,看看,这就是他们的生平,你可看清楚。”老许带他来到一片从未见过的地方。 蒙远瞳孔一下变大,惊吓到说不出话,“这,这,我记得,这里前几天还没有这么多墓碑!” 眼前是一片凌乱的坟堆,高低不平,杂乱无章,完全不同于陵园内其他现代墓地样式。陵园为了方便管理,都是统一试样。而这里的墓碑,年代久远,有的已经破破烂烂,残缺不全。 蒙远确定自己白天巡视的时候从未见过,不可能几天之间多出这许多的坟墓。 面具下的将军1 老许倒是平静:“白天当然没看过了,这只有晚上才能看到。你好好看看这些墓碑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了,这样也就能明白他们怨气从何而来了。”顿了顿,他有些不确定,道:“就算不知道,也能了解生平,肯定是有帮助的嘛!” “你怎么知道今天红衣女子是奉齐将军的?”蒙远按耐不住好奇。 “所以要看墓志铭了,埋葬奉齐将军的人,还算有良心,该有的一样不少,该写的写了,该刻的刻了。那上面写她是个刚过了二十七岁的妇人,死于战场,敌人的剑刺穿了她的身体。对比之下,就能得知。”老许得意神情涌现。 “二十七的女子多的是,凭什么认定是她?”蒙远有些怀疑。 老许不以为然道:“你没闻到么?虽然她一身锦绣华服,还是掩盖不了战场上的硝烟味。人死了还是要保留点生前的东西嘛。” 这么一说,蒙远想起来确实有味道,他只当老许又抽了什么奇怪的烟或卷爆竹,当地爆竹厂多,一个普通的家庭、简单的原料就可以充做一个作坊,这些家庭里的小孩卷起爆竹就跟吃饭一样平常。老许常从小孩手里哄到材料,再经过加工,最后卖给来陵园上坟的人。这类利人利己的事,蒙远不反对,况且,老许得了钱,改善生活的同时也会捎带上他。吃人嘴短,他更不会说了。 “可以啊老许,够仔细的。”他冲老许笑道。 老许笑着摆手:“看多了!你多看几遍,看熟了,烂心里。” 正看得认真,黑狗从两人腿间穿过,吓得两人差点叫出声。老许催促蒙远赶紧走,蒙远边回头多看几眼边急急追上去。野猫哑哑的喊叫声渐渐恢复。 值班室内,老许问他记得怎么样,他调匀气息道:“你催的那么死急,还好我看了好几遍。奉齐将军董哀谣,人称“面具下的将军”,山东人,幼年时父母相继病故,后得其夫君温华将军所收留。两口子嘛,关系好得你生我就生,你死我不独活的地步。其他的也就是你说的,在战场上战死的那些了,奉齐将军的名号也是她战死以后封的。只是,这墓志铭都是活人替死人写的,能当真么?如果这上面的信息不准确,那我又如何能去化解呢?不过,你别说,到底是将军,就是不一样呢,很舍得。那么多墓碑就数她的最气派,也保存的最好,好东西就是好啊!就是放在乱葬岗有点暴殄天物啊,谁能看到啊,这不是哄鬼么。”末了还不忘感叹一番:“时间总是会检验一切!” 老许点头:“你说的这个也有道理,只是这消息如果是假的,那这个写的人又是什么目的呢?为了迷惑世人么?不至于吧,都埋乱葬岗了。明天她还来,到时候问问就知道了。” “嗯。”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黑狗蜷缩在脚下,睡得安稳。 蒙远想着明天不要出错才好,还要想办法解了她的怨气。 老许恨事情发展到这步,明明再过段时间就能安稳过去了,偏偏现在来这么一出,他愈发感觉无力。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孤家寡人一个,只是家族使命不能在他手里出问题。务必完成才好。他已经六十八了,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事情可务必在他手里完成啊。 面具下的将军2 我脑子想满事,却理不出头绪,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夜里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熬到天发白,一些平时的琐碎小事上又屡屡出错。 先是给头一回上坟的人说错墓地位置,小姑娘气呼呼找过来的时候,语气极不耐烦,白眼快飞出眼眶。我知道理亏,只假装看不见,脸上努力挤着笑。 中午卡车运送东西进园,司机在车里冲值班室按了几声喇叭。自动门缓缓打开,司机探出脑袋用眼睛丈量了一下距离,车子慢慢往前开,车身险些撞上门,司机又扯开嗓子道:“不够!再放宽点,这门又不要花钱,还舍不得开嘛?”我应了一声,立马摁下遥控器,“砰”一下,门撞到了车身上。门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车身白色的油漆撞落几片到地面上。司机从车里跳下来,几步跨到值班室,领着我和老许去看。老许见情势不太妙,赶紧打马虎眼:“还好还好,掉的不算多。你修,修好了告诉我们嘛,我们赔。我们人就在这,跑不了。你要不放心,我们就住的不远,往东两里地就能找到,你一说看陵园的老许,没有人不知道的。”老许正拍着胸口保证,一番话更显得真诚豪爽。 我默默蹲在墙角,他觉得老许一定弄错了。像我这样无用的人,前世怎么可能是将军呢。他一定是认错人了,等下一定要说清楚了。 老许好说歹说,总算把司机哄走。回头看蒙远低眉垂脸的样子,又在他旁边蹲下来。 “老许,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可能前世里是将军呢!” “我活这么大年纪了,不至于糊涂成这样。再说,那狗总不会认错的。那年的夜里,我就知道你投胎了,那每一座坟,我都清清楚楚,独独少了你的。” “那我前世是怎么死的?又怎么会扔在这里?” “我家先人光知道守墓,大字不识一个。要流传什么下来,光靠动嘴皮子。这传来传去,不就变味了嘛!你放心,你将军的身份我是肯定没记错的。”老许拍拍我的肩膀,嘿嘿笑。 我实在不想理他,冷冷吐出一句:你少喝点酒,脑子保管好使。 我兀自起身,掸了灰尘,拍了手,轻轻逗弄起咬自己尾巴玩的黑狗去了。 太阳已经挂到远处人家的房顶上,快到晚上了。 晚上依旧跟前两天一样,不过我已经能稍稍适应,不至于神经紧绷了。 红衣女子准时出现,熟门熟路坐了下来。老许一直使脸色,让我不要冲撞了,我朝他点点头。 我上前一步抱拳行礼,然后将生平向她复述一遍,红衣女子越听越激动,到最后整个人都剧烈起伏。 她猛地将手拍在桌上,另一只手抚上心口,断断续续哽咽着:“好…好…居然粉饰的漂亮。” 我跟老许都被这突然的状况搞得愣住,难道有误。不等我们继续想下去,红衣女子已平静如往昔。 静默片刻,红衣女子道:“温严,温华的贴身手下,所有事情他一清二楚。”随即起身离去。 我和老许看她消失在黑夜,彻底放下心。 “我上哪去找温华的手下,人家说不定都投胎几回了。”我抱怨道。 “你还是赶紧过去找找吧。你还想人家来找你不成。”老许催促道。 “我过去?我怎么过去?我过去不就完了?”我不禁笑出声。 “黑狗会带你过去的。”老许唤了一声睡觉的黑狗,黑狗立刻向我扑来。 再睁开眼,人还没见到,自己倒是被几个小孩子围着打量。 “看什么?”话出口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的声音,稚嫩带着奶音,即使语气凶狠也不足喝退众人。身体也不似成年人,倒是孩童的模样。 被这一声呆愣住的小孩子,随即爆发出大笑声。 领头的小孩冲上来朝我的脸打了几拳,其余几个纷纷效仿。若不是黑狗及时出现,喝退他们,估计这张脸就算毁了,虽然现在也很狼狈。我抚着伤口,不禁感叹:“我的前世太惨了!” 不等我感慨完,黑狗就咬着我的裤脚往前。 温严 经过熙攘的闹市,穿过几道巷子,黑狗速度明显放缓,它沿着石板路,深嗅着每处可疑物体,至一处门庭落魄、大门紧闭的府邸时,黑狗便坦然坐定,对着大门狂吠。大门牌匾落了灰,风一吹,簌簌往下掉。灰线缠连,摇荡间,能看见已经变成土黄色的“平安武馆”四个字。那高高的台阶和精致的石狮子是鼎盛时候的见证,牌匾上的名家落款还保留当年的恣意风光。 虽犬吠不停,大门还是没有要开的意思。我唤黑狗安静,它便趴下,把叫声缩在嗓子里变成呜呜声,眼睛偷偷看着。 我踏上台阶,轻轻扣响木质大门。半晌,无人开门;再次叩响,还是无人来开。我逐渐失去耐心,抬起腿重重踢了两脚。 “吱呀”木质大门沉重开了条缝,一个蓬头垢面、络腮胡子与头发连成一片的老头从开启的门缝里探出身体:“找谁?”说话确是平视眼前,一会才低头看到我:“哪里的小鬼”。 明显的酒鬼,嘴里泛着酒气,两眼迷濛,说话也断断续续。 我扇了扇口鼻前的味道,一时间不知所措。我略微有些失望,神色有些闪躲。他隐约有些怒气,轻哼一声后抓着酒壶扬手道:“快走吧!哪里来的回哪里,找你娘去吧!” 见我支支吾吾,他的眼睛竟然明亮起来,消瘦现骨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肩膀,大喜道:“你是来学武的?” 我挣开他的手掌,后退到数丈外。他立刻跨过门槛,直直追向我。我索性豁出去,扯开嗓子吼道:“奉齐将军!” 他呆愣片刻,随即疾步冲来,厉声质问:“谁跟你说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以我现在的样子,就算他是酒鬼也可以打我几个。 我咽了咽口水,镇定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他急切追问道:“谁?” 我扭头不答,假意离开,他果然追上来,不住追问。我虚虚实实走几步停几步,被他大步追上,他的手钳住我,使我不能向前,乖乖由他拖回馆内。 黑狗在旁急得团团乱转,冲他愤怒龇牙狂吠,被他作势一吓,低头后退,只敢在嗓子愤怒呜咽反抗。 拖至一处功夫桩边,我被重重扔下。不等我揉揉生疼的肩膀,他一脚踢上木桩。长久不用的木桩本已经崩裂,两头用红色布带紧扎才不至于碎掉。受这一脚后,顿时木屑四飞,我的头上和脸上都是残渣。 我暗道:“果然是个酒鬼疯子!” 似是猜透我的想法,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个酒鬼?是个疯子?老子上战场的时候,别说你,连你娘,你老子都没有呢!抵御外敌,我背上至今还有疤;开疆扩土,那也有我的血。我温严居然还能让你个小鬼小瞧了。” 温严?他就是温严! 这跟红衣女子所说相差数倍不止,他口中的温严可是温华手下第一员大将,学识武功虽稍逊于温华,却也是个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实在与眼前这人对不上。 既然他是温华的手下,那必然知道许多红衣女子不知道的内幕,我只要套出真相便可知道下面怎么做。 “我听人说,温华将军待奉齐将军全不如温华将军墓志铭上所撰写的那样,实则是温华将军利用奉齐将军杀尽敌军后,将御敌功劳独占…” “真是荒谬至极。将军待夫人情深义重,怎么是利用?”不等我讲完,他便立刻打断。 他轻笑两声道:“我没猜错的话,是夫人那时候的奴仆传出来的吧。只不过这并不是真的。”而后,他眼神哀叹道:“本来将军下令,不准我们说出真相,但现在恐怕我不能遵守了。你听到真相后,记得去澄清下。你稍微等候一下,我去梳洗一下。” 我点头,他缓缓步入堂内。 出发前 我四处转了转,武馆内多数工具都许久不用,已经褪色泛浅。倒是许多木结构的表面都有新痕盖旧痕、新痕与旧痕交加出现的样子。这应该是温严唯一一个即使醉酒也从未忘记练习的武器。按白红衣女子所讲的话,温华将军跟手下都极擅长剑,那么这些痕迹应该就是温华醉酒练剑时砍的。 等我四处转得差不多了,温华已经收拾妥当,倒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能想象到他以前的风范。他换上了一套颇显威风的陈旧官服,头脸打理得干净平整,左腰间一柄长剑来回晃荡。 他落寞道:“当年谁有这身衣服,那可不得了。” 我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很霸气!” 他赞同地点头:“当年将军要求我们一定要配得上衣服,切不可做了辱没这件衣服的事情。你一个小鬼,眼光还是好的嘛!” 我无奈撇嘴:“看得出来,你很尊敬他!” “将军对我有恩,我却不能…”话未说完,已是崩溃痛苦如孩子。 我见过女人哭,还能稍微说两句;对付男人哭,着实没有经验。只能静待他情绪稳定,一时间整个武馆内都是他的呜咽声,他的上身蜷缩,肩膀随着哭声起伏。 半晌过去,他渐渐止住抽泣声,只是仍旧哽咽,道:“既然如此,我也顾不得一些旁的,小鬼,听好了。” 他娓娓道来— 我们将军从小就父母病亡,由当时的大将军杨东昌所收养。作为义子,杨将军给予了他第二次生命,否则,将军早已经饿死街头,也没有接下来种种。 杨将军有一女儿杨雪兰,那是个从十一二岁就美名在外的人儿;还有一个儿子,名唤杨参北,只比杨雪兰小两岁,虽忤逆他人,对姐姐倒是言听计从。相比于其他两人的天分及勤勉,小杨少爷就太过平庸了。那时候,战事频频,杨将军有心带他出去历练,皆被他各种撒泼打滚逃了回来。我们将军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却最稳重,对那姐弟二人也是掏心掏肺,绝不隐瞒半分。 三人同进同出,打打闹闹,整天倒是如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一样相处。 大人过十三岁,杨将军便小心试探着他的心意,问他可愿意跟随帐下。大人躬身拱手答是,杨将军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手臂,颇感欣慰。 要去战场的前几日,姐弟二人领他上街转悠。吃了庆安楼的茶点,看说书人慷慨激昂讲述,台下人听的痴迷,打赏不停。最后说书人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众人回过神来,纷纷抬手闹哄哄离去。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好吃的好玩的,统统进了一遍。 大小姐心思细腻,知那地方雨雪甚多,异常寒冷,特地从皮毛行由头到脚置办了几套,给他抵御严冬。 三人一直到天黑方回家,手里东西拿不下,就含一两个在嘴里。 晚上姐弟几个也不住说个不停,头一次的分别,使得几人把好多以前没说过的话都说了。不乏一些小趣事,引得三人都哈哈大笑。末了,大小姐提醒道:“在外凡事三思,切不可莽撞,遇事沉着冷静。多提醒爹爹不要动气,他老人家有旧伤,新疾又不断,我怕他身体受不住,你注意着点。你虽不是我亲弟弟,我却当你是亲弟弟待。” 杨将军自是知道的,他点点头:“我知道的。” 大小姐微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素来沉稳,又跟着剑宗学习剑术。不像参北,光学了游手好闲,好高骛远,你以后莫要跟他学坏了。” 将军轻轻一笑,道:“参北哥豁达潇洒,我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大小姐淡然道:“他那是胡闹的。行了,赶快休息,明天你还要赶路。” 夜里月亮如初秋的霜,透过纱窗淡淡洒在地面。虽然已是深夜,将军却是怎么也不能入睡。 祭典 天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时候,将军未与任何人告别,独自一人牵马离开。他害怕离别时的哀愁,也害怕大姐的眼泪,参北虽面上毫不在意,但心里也是极为不舍的。 时间充裕,一路上半游玩半赶路,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夜晚途经横平镇时,陡然热闹起来。 两侧店铺烛火通明,照得天色亮如白昼。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皆是一派欢喜样子。 将军拉住一个路人,问为何夜晚会如此热闹,那路人手指前方,笑道:“前面祭典快开始,你若想看,就速去,晚了可就离得远,看不清了。”那人说完,立刻没入人群里。 将军无事,也随人群跟了过去。前方道路越发拥挤,他将马匹牵到客栈,小二麻利地迎上来,手里抓住缰绳,眼睛已经飘到了祭典,人也愣在原地。 将军不动声色,微微点头笑着。待小二回过神,忙讨好道:“瞧我,一看热闹就发呆,实在对不住了!” 将军摆摆手,道:“无妨!只是这前面怎会如此热闹?” 小二用手指头掐着,殷勤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芝麻大的小地方,原先三年旱灾,颗粒无收,饿死病死无数。后来,一游方道士路过本地,连连摇头叹息。有人就问他,为什么摇头?他说,我有一妙方,如果你们真用了绝不至于这般模样。后来那道士就说,街上那枯井是不是干了?众人点头,又问是不是干了三年有余?众人又点头,直问道士应当如何?道士捋了捋胡子,哈哈一笑,说,你们这是惹怒了龙王的儿子了。找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寄养在富贵人家,然后扔进枯井里。后来人们将信将疑,真扔了一个孩子下去。现在我们这里就是这样了,再也没有人疑他,都说他灵验得很。现在又是三年过去了,今年又要扔一个小孩子下去。这不,大家都去了。客官从外地来,舟车劳顿,按理应该让你休息。但您偶尔路过本地,以后也不知道还来不来,这祭典不去着实可惜。” 不远处,鼓敲了一轮,现在正响第二轮。 小二急忙催促:“马匹给您喂好,保管您明天上路顺利。您看去吧!”说话间,小二把他往祭典方向请。 将军抵挡不住小二的热情,只好勉强上前。也根本不用问路,所有人朝都同一个方向。 祭台上,一个面容肌黄面瘦,全身骨架依稀可辨的十来岁小男孩正五花大绑,绳子磨破了他晒得黝黑的皮肤。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由于恐惧有些放大,整个身体颤抖不停,白布塞住了他的嘴巴,只含糊听见“呜呜”声。 随着一个年老的声音,两个年轻的壮丁将小男孩抛入井中。井不高,落进去一会就听见了着地的声音。随着井盖的封闭,人群轰然四处散开。 既然三年过去,这个祭典方法保留了,说明当地人已经接受活人献祭,并实实在在拿到好处了。想要靠道理说服,肯定行不通了,他们已经变成唯利是图的人。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夜里人散了,偷偷打开井盖救人。 这样想着,将军人已经到了客栈,小二备好饭菜,正请他过来用餐。 吃早饭,小二领他去二楼厢房休息。待小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外面店铺的烛火也悉数熄灭。 将军打开窗户,从里面跨了出来,然后跃到地面。 井盖一打开,里面的人也醒了。将军将绳子捆在腰间,顺着井壁缓缓而下,待要到地面,便一把捞起下面的人,紧紧捆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