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之问道》 第一章 他来了 鄙姓徐,徐不弃就是在下的名字,乃村东头徐寡妇的养子。 我娘收养我的时候还不是寡妇。据说在我两岁那年的某天,我爹上山采药,结果一去不返,生死未卜,从今后我娘就成了寡妇,独力扶养我成人。到了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位邋里邋遢的老道,打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娘二话不说,直接按着我的头,让我在老道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喊了声师父,老道也爽快,替我改了名字,从徐旺变成徐不弃。自那以后,我多了位师父。 师父只在每年中秋时分前来探望我,在已经荒废的后土娘娘庙住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会教我些东西,譬如月下吐纳,又譬如夜观星象。对于一名小男孩来说,这些东西又艰深又无用,还不如教些拳脚功夫来得实际。 “你想学?”听我这么说,老头眯起了本就不大的一双眼睛。他将我看了又看,一再打量,正当我开始反省是不是说错话伤了师父的心之际,他点头道:“也该学点了。” 话虽这般说,到底我也未从他那里学得一招半式,只是每日拉筋抻腿,然后绕着村子跑圈,晚上则继续学习吐纳与观星。 一晃许多年过去,我…… “啪!” 头上忽然挨了一记重击,徐不弃急忙抬头望去,原来是邻居家的柳儿姑娘,年方十三,扯着小女孩特有的尖嗓子嚷嚷:“徐大哥,你在晃什么神呢?我喊你好几声了也没听见。” “我……我……”徐不弃心想总不好说自己在追忆前半生吧,连连转移话题道:“找我什么事?又想我帮你放牛?” 柳儿摇摇头,辫子上的野花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不是我,是徐大娘找你。” “我娘?”徐不弃稀罕道。一边猜测,一边牵起两头牛往家里赶。离远便瞧见徐寡妇袖手站于栅栏门前等待,因而他不由加快脚步。 “娘,找我?”徐不弃仔细观察徐寡妇的神色,并没有从她脸上读到什么恶兆,反而隐约觉得眉宇间有几分喜气。 徐寡妇令徐不弃圈好牛后进屋,语气慎重,说有要事要与他讲。徐不弃不敢懈怠,毕竟母子相依为命多年,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神情这样语气,就连他儿时淘气连续逃学五日被发现时,亦未曾见过。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会有什么事呢? 待他进了屋,才发现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蚊子都别想飞进来。徐不弃使劲睁大眼睛,好不容易适应屋内晦暗不明的光线,却发现屋子除了母亲,还坐着本应中秋才露面的老道! 徐不弃不敢置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师……师父?是师父吗?” 老道点头:“不弃我徒,咱们又见面啦。” 一听声音,徐不弃连心中最后一丝怀疑都烟消云散了——常年被烟草蒸熏的嘶哑嗓子,可不是人人都有。他欢喜又疑惑地立马在老道身边坐下,问:“现才入伏,师父怎么就来了?今年打算教我点什么?” 老道不回答他,反而眼角余光上下打量徐不弃,道:“不弃,你今年十九了吧?” “可不,我好些个伙伴都当爹了,我还是孤家寡人。”说起这个,徐不弃就有些埋怨老娘,不紧张他读书向学,不督促他考取功名,没什么,可连儿子娶媳妇继后香灯也从不放在心上,这可真是有点……别人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已经张罗说媒相亲。和徐不弃交好的那几个,转眼媳妇都怀上了,他徐不弃还在打光棍。要说这几年没有媒人上门,是扯谎,甭管咋说,论人才、相貌,徐不弃在方圆十里有口皆碑,论身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饭吃不起,喝稠粥没问题,可老娘愣是不理,一拖拖到今天。 “不急,”老道慢条斯理:“大丈夫何患无妻,做大事要紧。” “大事?”徐不弃奇了,有什么大事能落到他头上? “村里头一等大事是通过乡试,其次是置地,第三是买牛……”他在老道跟前,掰指头桩桩件件算起来,老道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谁跟你说这些?叫你回来,是让你收拾好行囊,咱们明早鸡鸣就走。” 走? 咱们? 徐不弃愣了,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一双眼睛在师父与母亲之间来回轱辘转,师父还是那么老神在在,母亲依旧那般恭顺严肃。他又看了看屋里,到处都有他成长的痕迹。 “我们走了,这屋怎么办?” “你娘在啊。”老道说得理所当然,徐不弃却登时从长板凳上跳起来:“什什什么?!”然后被徐寡妇一句话给按住:“我怎么教你的?师父面前不准喧哗。”又说:“你跟着师父出去,正是为娘的心愿。外面天地广阔,有事等着你去办。” “可是……我走了,留下您孤身一人,家里这么多活,谁来干?谁来孝顺您?” 徐寡妇闻言挺直背脊,严肃正色道:“你把事情办成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记住,外面豺狼虎豹多,可信者唯有你师父,人人的话你都可以不信,人人的话你都可以不理,唯有你师父所说,你都必须照办,否则我们母子恩断义绝。” 徐不弃如遭五雷轰顶!他想不通,为何徐寡妇突然有此一言?前方路上,究竟会有什么在等着他?满腹疑问,直到第二日中午随老道落脚于镇上的大车店,也未解开,还徒增了新的疑惑。 “为什么不能向大家道别?” “因为没有必要,等你衣锦还乡,再叙离情也不晚。”老道在通铺上寻了位置躺下,又指着身边的空位对徐不弃道:“不弃我徒,你也快歇歇,晚上还得赶路呢。从今日起,咱们白天歇息,晚上出发。” 徐不弃一听,心里马上嘀咕起来,昼伏夜出,与做贼有何区别? 老道仿佛读到他心中所想,转了个身,半梦半醒道:“区别就是咱们不偷东西。” 得,他是师父他说了算。徐不弃泄气地躺下,尽管嫌通铺草席油腻,气味腌臜,可到底赶了大半天的路,真的累了,睡虫上脑,眼皮子挣扎几个来回,便沉沉地阖上,睡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待一觉醒来,确切地说,是被老道叫醒,各自把行囊带上,到前院叫了几个大馒头,一人一碗稀粥,再加上两三碟小菜,狼吞虎咽地填过肚子,徐不弃朝店外一看,天色已暮,苍穹灰蓝,笼盖四野。老道把行囊一背,低声道:“走吧。”两人四足,趁着城门未关,出了镇,一路朝北而去。 徐不弃跟着老道走了两天,彻底走出了自己熟悉的范围,披星前行,身处旷野,无边漆黑,耳边听着风声鸟声、各种虫鸣,偶尔掺杂野兽啸后,一时间十分茫然,要不是想着徐寡妇那席话,说不定他真的会扔下老道,转头直奔回家去。再想被他认作师父的老道,也真奇怪,打小开始,每年只出现一回,只住一月。年年来,不曾失约,教的却是不甚顶用的东西…… “师父,咱们去哪里,干嘛去?” 老道不回答,只抬头瞧了瞧天,反问:“你看接下来几天,天气会如何?”徐不弃顺着他的话,抬头观察星象:“云层厚,星光淡,天边泛红,恐怕有雨。” “有进步。”老道赞赏道:“到前面土丘,停下来歇会。这两日顾着赶路,尚未检查你的吐纳练得如何。” 黑夜中,徐不弃的视力不如老道,老道说的前方土丘,他压根看不见,直到行至百步之内,才发现,路边确实无端隆起一处小土丘,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 “这……”徐不弃有些犹疑,怕是哪家的坟冢,老道让他放心,不是坟冢,坐便是了。 徐不弃相信师父,既然师父说不是,那肯定不是,他噔噔噔地跑上去,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坐,心里霎时敲了一声锣——寻常土丘砂石松散,一旦坐下会,所坐处砂石会略有凹陷,然而屁股底下的土夯得结实,不是坟冢,那是什么? 第二章 梦因谁起 徐不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老道一边喝水瞟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说:“坐吧,没事,真不是你想的那个东西”指了指身下的土丘:“是道士起坛后留下的,充其量算祭台。” 徐不弃一听,心中稍定,试探着踢踢脚下的土:“起坛还需要事先夯台?大场面啊。” “不算大,”老道煞有其事地连连摇头:“比这大的场面多了去了,这点土台子算什么。”徐不弃听了顿时来劲,立马挨着老道坐下,又是哀又是求,一声声师父老人家喊个没完,非要老道给他讲讲江湖上的故事。 “最好是跟神仙有关系的。” “神仙?!”老道嘿然一笑:“想什么呢,傻小子!我要是能见着神仙,早已得道飞升,还能收你这个徒弟?罢了罢了,神仙是没有,但江湖上各种门派、规矩可以与你说说,反正你早晚该知道。” “师父请讲!”徐不弃兴致高昂,乖乖坐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老道看,似乎比天上星辰还亮。 老道清了清嗓子,掏出火石与烟袋,点上一杆烟,深深吐纳了一口,在夜风吹送下,慢悠悠讲解起来。 “天底下道门林立,各家有各家的独门心法,各家有各家所长,但只要追究起来,可以说道法以真元为宗,道门根脉皆出自真元宗。” “这么说,真元宗乃天下第一喽?” “可以这么说,而这天下第二则为神乐宗。神乐宗创立时间不过一个甲子左右,却能与道门祖庭真元宗比肩,你可知为何?” 徐不弃诚实地摇摇头。作为一名在僻远乡村长大的少年,对他而言,世界就是村里加上镇上这么大而已,师父口里的这个宗那个宗,犹如天方奇谭,闻所未闻。老道也料到徐不弃不懂,因此并没有考下去,而是自问自答起来:“说起来话长。修道,为的是证道,其次才是得道。证道之法,在神乐宗出现前,普天之下,只有真元宗一条路可走。对于真元宗,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欲证道就只能走真元宗指定的路。”说到这,老道有意识地停下来,提示般望向徐不弃,同时又深深抽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月色里蒸腾。徐不弃早就听明白了老道的言下之意,兴奋地接话道:“想必是神乐宗修炼之法与真元宗截然不同?”想了想,又说:“这么说真元神乐两宗彼此互为对手,是不是经常针锋相对?像从前我在书塾上学,学里有个住在村西头的姓曾的小子,咱俩成绩差不多,文章水平差不多,因此看对方不大顺眼,有时还会故意打起来。” “这个嘛……”烟杆上被点着的烟草冒着一闪一闪的火星,在漆黑的夜里就像萤火虫,半明半昧地映照着老道若有所思的侧脸:“看对方不顺眼,也许。动手,则不曾有过。神乐宗掌门——逍遥老人原来是真元宗的弟子,天赋英才,顿悟殊法,这才另创别派。两家本为一家,旧情仍在,同气连枝,相处向来和睦。” 徐不弃不相信,他虎着眼:“一山不容二虎。听您话里意思,神乐宗大有取代真元宗之势,两家还能和睦共处?我不信!” “你懂什么?能混到那份上,不是神仙,起码也近似神仙。像那逍遥老人,何等厉害的人物,还有真元宗掌门,你小子可知是谁?” 徐不弃瞧老道一脸神秘兮兮的,摸不清他的葫芦里打算卖什么药,嘴上偏要逞强:“您已经说了,真元宗掌门嘛。” “嘿!我要说的是这个吗?人家是当朝国师,国师!号称两京法主,你知不知道?” 徐不弃如遭雷劈,呆立当场,嘴巴张大得仿佛能吞下拳头:“国国国……国师?!那岂不是”他悄悄地指了指头顶星空:“能上达天听?” “你以为呢。我啊,就不该让你在小村子里呆这么久,都成啥样了,整个一孤陋寡闻,乡里乡气。”老道恨铁不成钢,徐不弃却没有把他的话都放心上,因为他已经被其中一点吸引全部注意力:“师父,您早就想把我带出来了?” “还不是你娘不乐意……算了算了,往事已矣,还看今朝。”老道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杆往地下随意一磕,顺便举起随身的葫芦,仰头喝下数口水,催促道:“继续赶路。” “好嘞!” 兴许是听过老道这一席话,白日里投宿休息时,徐不弃竟做起梦来,梦里稀奇古怪的什么都有,一时梦到自己穿上上好道袍,修行打坐,一时又梦到一处豪宅里杀戮纷纷,碧绿湖水尽染成血色,最怪的是梦到一位年轻姑娘,飘飘然如神仙下降,偏偏说话声音嘶哑,恍若百岁老人,徐不弃感到奇怪,正欲踏前看得更仔细些,忽然斜里贴面旋转飞来一闪着七色光彩的弯刀,他大惊失色之下,急忙转身避让,谁料脚下一空,浑身猛然一震,整个人便忽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 可能动静太大,木板床咯吱做响,把隔壁床睡着的老道弄醒了,迷迷糊糊地说:“不好好睡觉,闹什么呢?”徐不弃懒得穿鞋,光着袜子直奔向老道,嘴里急急地说:“师父,我做了个梦!” “做梦?哎呀……”老道不耐烦地拿被欲遮住头脸:“是人都会做梦。”不料被徐不弃一边拉住:“不是,梦里有人要杀我,女神仙要杀我。”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老道不耐烦地嘟嘟嚷嚷,硬是把被子从徐不弃手里扯走,徐不弃徐不弃,名副其实不放弃,继续心有余悸地回忆道:“真的是女神仙,就跟画像里的仙女似的,声音却很古怪,像……像老婆婆。对了,我还梦见一处宅子,特别豪华,我从未见过,宅子里有一群穿蟹青色衣裳的人在胡乱杀人,特别可怕!”徐不弃的一只手放于老道的被子上,忽觉被子下的身体一动,随后老道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脑袋,两眼聚光地盯着他,正色道:“你方才说,谁要杀你来着?” “女神仙。” “用什么杀你?” “弯刀。”徐不弃又仔细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补充道:“形似新月,闪着七色光的弯刀。” 老道听完坐了起来,嘴里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徐不弃竖起耳朵努力听,只听见他说:“不应该啊……不可能记得……确实是月经轮没错……” “月经轮是什么?”徐不弃好奇心大作:“要杀我的弯刀叫月经轮?”本以为老道会向他说明,岂知老道白了他一眼,重新躺下,把被子盖过头:“做梦有什么可说的,你要睡便睡,不睡出去,少打扰我。” 遭了老道的冷水,仔细一想自己确实没劲,正如师父所说,梦罢了,不荒唐还算梦吗?徐不弃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几个翻身后重新会起周公。这一觉,便是睡到五脏庙敲鼓不止方才转醒。 师徒俩白天休息,夜晚赶路,走着走着,逐渐远离人烟,徐不弃连续第三天在荒村里休息,他睡了一觉,下午醒来,老道已经在屋内堆柴火烤起野兔,徐不弃盯着被开了膛的野兔,老道自诩出家人不沾荤腥,因此这是老道专门为他烤的,又惭愧又不解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究竟要去哪里?” 老道头也不抬,专心烤兔子,只说:“终于问了,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不过即便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为了你好,哪怕一个字我也不能透露,一切全凭天命。只要记住,但凡你师父我在的一天,绝对护你平安。” 第三章 金鸡 神神秘秘,切! 徐不弃随手抽了根茅草叼在嘴里,双手一摊,仰身倒回他那茅草堆上。鼻子里闻着烤兔肉的焦香,思绪随尘飞舞,一会想村里的小伙伴们怎么样了,可曾发现他的离开,一会想这趟出来不知道多久才回去,早知道就让娘把亲事先订下,隔壁村磨坊主的三闺女翠姑,长得又机灵又讨喜,他早看中了,娘肯定也喜欢。对,还有娘!圣人云,父母在不远游,为什么娘反而非让我跟着师父出来?还说一切必须听师父的,否则断绝母子关系,如此严重,何至于?莫非……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把心里话说出口:“莫非师父其实是我亲爹?”徐不弃也就是胡乱猜测,本属自言自语,却把坐在对面烤兔子的老道吓了一大跳,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的:“小子胡说八道什么!”瞧他那架势,恨不得要把正在烤的兔子甩在徐不弃脸上。徐不弃着实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老道竟有如此激烈反应,与多年来惯见的闲云野鹤般随性相去甚远,不由莫名其妙:“我乱说的。” “这能随便乱说!万一被旁人听去,岂不要非议贫道乃衣冠禽兽,不配当出家人?” “……不至于吧。”徐不弃听得有些目瞪口呆,泄气地应道:“再说,荒郊野岭的,有谁听见?我娘没头没脑的非要我跟着您出来,就算不能说去哪儿,但也总得有个理由吧,省得我天天云山雾罩的。” “那也不能说说我是你爹,要遭雷劈的。” 徐不弃扯扯嘴角,正想笑老道荒谬,哪有一句话便要遭雷劈,谁知道他才张开口,尚未来得及说出头一个字,房顶上骤然传来好大一声炸裂巨响,二人俱是一愣,徐不弃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从草垛上跳起来,他头一个反应,便是四面漏风的破房子终于要垮了,想要赶紧往外逃,可一对上老道那玩味的眼神,嘴角一丝坏笑,才发现不对劲,把双手放下往屋顶一瞧,人家破归破,倒还是好好的,丝毫没有要倒的迹象,那么方才是…… 老道朝屋外努努嘴:“响雷了。” 啊?! 徐不弃不可置信地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门边,手扶门框朝外猛看。时值三伏,正是入夏以来最热的时候,白天日头高悬,大地像顶着个火炉,火焰炙烤地上每一寸,一点儿风都没有,热气蒸腾,举目望去,哪里都覆着一层白灿灿明晃晃的金光。 “不可能吧,三伏天打雷,还是旱雷?”徐不弃长到十九岁,只知道夏日下雷雨乃平常事,不知道还有打旱雷的:“瞧外面这天色,不像要下雨呀。”他还伸出头,往空气里仔细嗅了嗅。 “别嗅了,就是旱雷。”应该是兔子烤好了,老道把火灭掉大半,催促徐不弃:“不饿吗?吃吧。” 徐不弃又奔了回来,在老道对面坐下,撕下一块兔腿,照例先献给师父,老道依旧摇头拒绝,从行囊油纸包里掏出一张饼,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此也属徐不弃不解之处,按说老道都杀生了,为何还坚持不沾荤腥。不过他得先解决目下的疑惑。 “师父,您不觉得怪吗?这时节哪有干打雷不下雨的。” “这雷啊,就不是老天爷打的,当然不会下雨。”老道一幅老神在在,见多识广的模样,徐不弃又来劲了,嗖一下窜至老道身边,挨着坐下,被老道嫌弃得让他稍微离远些,别让口水和油星溅过来。徐不弃嬉皮笑脸地挪了挪,半是讨好半是哀求地说:“师父,好师父,您老人家又有什么好故事了?”跟着老道披星戴月赶路,一路走来,最有意思还属他所说关于道门、江湖之种种见闻传说,这个宗那个宗的,还有什么三年一次大醮,各大掌门掌教闭门论道,可有意思了,听得他一片心驰神往。 老道并不急着讲,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观其神色,似有所得,徐不弃学着聚精会神听了又听,却只听见蝉鸣,正疑惑呢,老道说话了:“小子,你走运了。”说话时神色严肃,神情凝重,眉头紧锁,从老道脸上,徐不弃是真看不出自己哪儿走运了,又走的是什么运。 “啊?” 老道不搭腔,少顷,方得意拈须,笑对徐不弃道:“有它助阵,小子,咱们的事有着落啦!”说话间,老道显得十分兴奋且跃跃欲试,徐不弃更是摸不着头脑:“师父,您别总是神神秘秘,我都被您搞糊涂了。您方才究竟在听什么?” “不是听,是感受。”老道纠正道:“天地万物如一弦,弦动,则风动、则水动、则气动,余波袅袅,影响无穷。你的吐纳练得不算好,加上道法只掌握了些皮毛,说白了灵台未明,因而感受不到。”天地如弦,乃老道头一回讲,徐不弃懵懵懂懂的,只听明白自己的吐纳练了十来年,依旧练得不咋地,脸上忽地发红,继而微微发烫,不敢接话,赶快啃了一大口肉,假装嘴巴正忙,好在老道不甚为意。 说起来,他在徐不弃心中,打从第一面开始,从来就不是严师,虽不至于爱学学,不学拉倒,却也与严格督促相去颇远,因此徐不弃的窘迫不好意思也只维持片刻,须臾间便恢复了安定。 “师父,咱们还有多远的路要赶啊?” “不急,改个道,师父我送个礼物给你。” 礼物? 徐不弃且喜且疑——好端端的,送什么? “鸡。” “鸡?!”手上的兔肉险些掉地上。 “金鸡。”怕徐不弃不相信,老道特意咬准发音,一字一字的从口中吐出来。 若非已经站在鸡舍跟前,徐不弃依旧不能相信,师父买鸡送他做甚?不是赶路吗,养什么鸡? 鸡舍不大,有多少只鸡一眼已经望全。老道正与鸡舍主人——年约六十上下的婆婆讨价还价。徐不弃听见那婆婆说:“奇了,我家养的小公鸡前两天头一回开嗓,道长是如何得知?连时辰都说得准。” “修道之人有所感应,可见是我与它的缘分。”老道笑呵呵地:“因此愿出这个数,向您买下。”说着,老道伸出三根手指。 婆婆犹疑着说:“三十钱?”老道摇头。 “三百钱?” 老道继续摇头,一见及此,徐不弃与婆婆俱大惊失色,失声齐呼:“三两银子?!” 一两银子是一千钱,三两银子那就是三千钱,在镇上租赁一间不错的临街二进两层房子,月钱才不过二两,一只鸡,值三两?!好你个老道,瞧不出你竟是个富家翁!既然有钱,俗话说穷家富路,为何不是投宿大车店,就是随便找个破庙破房子将就歇息?徐不弃气愤又埋怨地捶了两下背,仿佛睡了十九年石炕,干惯农活的身子,因这半个月来的劳顿,一下子变得娇弱起来。 婆婆则连连后退两三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使不得,道长!莫说这鸡不值三两银子,咱平日也算爱拜神好修缘法的,岂能收您的钱,您要瞧上哪只,拿走便是。” “不不不。”老道手脚麻利,谁也没看清他是从哪里掏钱,他已经把钱握于手上,硬塞到婆婆手中,嘴上还说:“您是有福之人,所以老天爷送您一个宝贝,您就该拿这钱。” 婆婆拿着钱,还也不是,收下也不是,神色为难,最后方拿定注意,打开鸡舍走进去,一阵鸡飞狗叫后,婆婆拎着一只半大公鸡走出来,举至老道跟前:“道长请看,您要的可是它?” 徐不弃定睛一瞧,小公鸡堪堪长成,头上鸡冠耸立,鲜红欲滴,身上彩羽鲜亮,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双爪锋利有力,不由心中喝彩:好鸡! 话虽如此,徐不弃依旧不认为它值三两银子那么多。 “师父,您是不是没买过鸡,它哪儿值三两?”徐不弃双肩背着装小公鸡的背篓,一边大声抗议:“既然您有钱,今天睡点好地方,吃点好酒好菜,行不?” “不行。”老道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这鸡吃鲜蔬谷粟长大,喝山泉水,闻不得荤腥烟火气,往后为了它,你也得忌口。” “啊?这……只听说鸡为人食,没听说人得迁就鸡!” “小子懂什么,它是灵鸡,身上系着你身家性命。” 第四章 大将军 师父着他照料喂养公鸡,这没事,横竖在家的时候早已干惯农活,照顾区区一只鸡不在话下,关键是…… “还得给它取名字?直接喊鸡不成吗?” “鸡鸡鸡的多不尊重,换作是你,成天你你你的唤你,你乐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不是?”老道又在抽旱烟,一吞一吐的烟雾缭绕,装鸡的背篓就放在老道脚边,徐不弃望里瞅了眼,小公鸡正在里面抱窝,一动不动,也有可能是被烟熏傻了,他一个不忍,连鸡带背篓一并抱到自己这边,才又说:“您说的是人,鸡又不听不懂人话。” “子非鸡,焉知鸡不懂?这可不是寻常公鸡。”老道狠狠吸了两大口烟,指着背篓压低声音,指使徐不弃道:“不信,你就把它翅膀上的羽毛翻开瞧瞧。” 徐不弃听了偷偷撇嘴,鸡翅膀下的绒毛,不是白便是黄,有什么好瞧的,但他还是依言去做,从背篓里把小公鸡抱出来,放于腿上,一手防止小公鸡突然暴起,一手小心拨开其中一边翅膀,阳光下,他竟觉得翅膀下似乎有点什么,正细细地散发着一缕缕金光,惊讶之下,徐不弃迅速定睛望去,一看可不得了,原来小公鸡翅膀下的绒毛乃白中夹缠一大片金,这下徐不弃岂止惊讶,简直整个人震惊不已——山村里长大的孩子,见过的鸡鸭鹅多了,各色鸟儿也见过不少,羽毛泛金还是人生头一遭见识。太过吃惊,一时间目瞪口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何?它值得你给取个名儿吧?” “不是,师父,这鸡……”徐不弃用尽生平所有见识,拼命想给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找个解释:“病了?” “病你个头!”烟杆尚未收起,正好拿来敲徐不弃的头:“有眼不识泰山,罢了,教不严师之惰,也怪我这个当师父的教得不尽心,待我细细说给你听,你且听仔细了。” 原来打从绝地天通以后,上古神明回到天上,其驭下神兽亦纷纷从世上匿迹,幸好在此之前,它们与人间的生灵交配,传下血脉,徐不弃怀中所抱的公鸡,实为神鸟朱雀的后裔,据经书记载,名为烛夜。缘何称烛夜呢?原因就在它这一身的金羽。 “莫非还能发光不成?”徐不弃忍不住,又想扒开小公鸡翅膀上的五彩羽毛,瞧瞧底下的绒毛,这次不知为何,小公鸡昂起了头,不停扑棱翅膀,愣是不让看。老道见状,让徐不弃赶紧将它放回背篓里去:“天太热,它呆着不舒服。” “鸡还怕热?” “它又不是鸡,不过长得像鸡。”老道继续说下去:“传说中,烛夜外貌与普通公鸡无异,实则翼下光如日月,其声若奔雷。仰天鸣叫,则一切阴灵莫不回避。” 声若奔雷。 徐不弃听见此四字,突然陷入沉思,想起仿佛要震垮房子的那声旱雷:“所以那日的旱雷并非旱雷,而是鸡……烛夜发出的叫声?” “不错。”老道点头:“原本我也是将信将疑,循声找去,不过寄希望于运气,毕竟从来都没有人能亲眼见过烛夜,直到我找到鸡舍前。说来也巧,那日站于鸡舍前,尚未开口,它正好双翅大张,上下扇风欲飞,瞧见翼下一片烂漫金光,我这才确认,此正是朱雀后裔,叫声可除妖驱鬼的烛夜。” 徐不弃听懂了,但他还是有疑惑:“您认得它是神灵,自然不吃惊,老婆婆凡眼肉胎,难道也视金羽为平常,因此毫不声张吗?” 老道呵呵一笑:“这又是你不懂了,烛夜幼年时与常鸡无异,老婆婆自然分辨不出,既然分辨不出,又有什么好声张的呢?别说她了,你不也一直没发现吗。”这么一说,徐不弃就全明白了:“看来这烛夜堪堪长大,正值换毛期,待其翼下白毛褪尽之时,便是长成之日。” “不错,孺子可教。”老道赞许不已,又说:“这下可以取名了吧?” 徐不弃嘿嘿直笑,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可以。” 打从得知背篓里是烛夜不是公鸡后,徐不弃兴奋得不得了,有种无意中挖到宝的感觉,或者说,走在路上被钱砸中,自己这是什么狗屎运呀!回去后不好好吹嘘炫耀一把,和锦衣夜行有何区别? 人在路上,他已经开始畅想同村伙伴们羡慕的眼光,指不定县太爷也会请他前去做客呢。嘿嘿嘿,想想就美!想着想着,他忽然就问了:“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你才出来一个月。”老道在前面走着。 “已经一个月了,还不够久?”徐不弃在后面冲着老道怪叫。这一个月来,每夜跟随老道赶路,渐渐习惯黑暗中无需借助烛光,便可看清周遭事物。 “不急不急,你瞧见前面没有?”老道扬手一指,徐不弃顺着极目望去,天边墨中泛蓝,有太白金星闪耀,太白金星的下方,隐约显出一座城池的样子。 “瞧见了,怎么?” “过了前面的城,咱们这趟的目的地就到了。”老道说得洒脱,徐不弃偏从他的语气中读出那么一丝舍不得的情绪——怪了,难道不该开心才是?但很快,他将疑问抛诸脑后,反正老道向来秘密多多,老娘也说了,路上一切听师父的就行,师父绝不会害他,既然如此,听便是了。 路上的风景,从来是看山跑死马——看着近,走起来远。等师徒二人终于走到城门跟前,天色已经翻出鱼肚白,徐不弃卸下背篓,挨着城墙随意靠着,等着城门打开之际,背篓忽地一抖,左右一颤,那一路上乖巧安静得不行的烛夜突然躁动起来,似乎想要跳出来,徐不弃忙不迭地抱住背篓,企图安慰烛夜之际,头顶蓦地滚过一道惊雷,轰隆隆地像要把耳朵也炸裂,此后更是雷声不断。 这是徐不弃头一回直面烛夜鸣叫的威力,他手足无措:“师父!大将军这是怎么了?”大将军是徐不弃给烛夜起的名字。 老道面对徐不弃的求救,一派气定神闲,以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徐不弃不要说话,徐不弃不明所以,双眼正不停在背篓与老道之间打转,城门开了,徐不弃下意识望去,开城门的居然是位鸡皮鹤发,背脊佝偻的瘦小老头子,提着有他身高一般大的红灯笼,笑眯眯朝他们二人道:“贵客登门,快请进吧。” 老道拱手:“与徒儿路过,叨扰了。”说着眼神示意徐不弃背上背篓跟上,徐不弃一愣,来不及询问怎么回事,赶紧亦步亦趋跟在左右。说起来也怪,打从进了城门后,烛夜的鸣叫便戛然而止,安静得就像方才的一切只是徐不弃做的一场梦。徐不弃忍不住悄声问老道:“师父,大将军它……”话音未完,老道已厉声打断:“别说话。”他只好闭嘴,改而抓紧背带——不知怎地,小老头给徐不弃的感觉很不舒服,完全没有老人家会有的和气,浑身上下阴森鬼魅,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加上巨大红灯笼的映照,更觉邪门,加上城门前大将军无由来的鸣叫,以及师父的态度,相识至今,他从未见过老道如此谨慎认真,徐不弃直觉前方有危险。 幸好娘亲说,师父会保他安全。 想到这儿,紧抓着背带的双手慢慢放松了些——是啊,万事都有师父在呢,还有神鸟朱雀后裔,真有什么事,大不了师徒合力逃出去便是。 第五章 北龙城 穿过不短的门洞后,真正入了城,徐不弃举目望去,心底不禁道一声怪哉——城外天色早已露白,城内却仍一片晦暗不明。按说即便夜里,也还有敲梆子的、夜香客、巡城卫来来往往,偏偏这里万籁俱寂,临街商铺、人家门窗一律禁闭,空余大门处一盏大红灯笼高挂。然而只悬挂一个灯笼尚不是最奇的,凭借夜里赶路练出来的眼神仔细一瞧,灯笼上皆书斗大一个胡字。 胡?何意? 难不成整座城的人家都姓胡?不可能吧? 老道让他别说话,徐不弃只好将疑问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三人一路无言地前行,经过一处三层高楼观时,老道说话了,他询问老者:“怎么连惊鸿阁也这般萧条了?”听口气,老道至少是城里熟客了。 老者低叹一口气,要笑非笑:“打从南边又盖一座龙城起,咱们北边的龙城就淡了。” 徐不弃才知道眼前这座城叫龙城,他继续听下去。 “南边新盖了一座?也唤龙城?姥姥无情,老太爷就没有意见么?” “听说不是姥姥的主意,真人嫌弃咱办事不力。既不是姥姥的主意,老太爷还能如何呢?寄人篱下,俯仰由人罢了。”又对老道说:“原来道人乃旧知,老朽眼拙了。” “谈不上旧知,不过是年轻时路过数回,繁华胜景一直铭记在心。” “来过既为贵客,说不得,我领二位前往浮游墟落脚。” 一听浮游墟,老道推托起来,左一句使不得,右一句受不起,偏还回头故意叮嘱徐不弃:“跟上,跟上!小子有福气,第一次来就能住上龙城第一的浮游墟,还不赶快多谢胡爷爷!” 徐不弃一时间无言以对,唯有按照老道的话,对提灯笼老者拱手道:“多谢胡爷爷。”事后他方察觉,老者姓胡,灯笼上的胡……莫非城里果真人人姓胡? 老道嘴里龙城第一的浮游墟,徐不弃原想着是如何雕梁画栋、朱楼碧瓦的府第,万万没想到竟不过是由三三两两树屋形成的群落,倒是不负墟名。 老者一走,徐不弃便把失望毫不掩饰地写于脸上,嘴里抱怨:“龙城第一?就这样?”绕着树屋东敲敲西摸摸,却被他发现又一处怪异地方:“槐树上建一座柳木做的房子?” 柳、槐俱属阴木,有拿来做菜板,有拿来做勺子,就是不会拿来做棺材与房子。眼下槐托柳,阴上加阴,再说进城以来一直感觉到处不对劲,现下徐不弃心里毛得不行,忍不住抱紧大将军。大将军表现安静,只是一双眼睛轱辘转,顶冠耸立,脖间羽毛略有炸起,看上去颇为警觉。 老道潇洒,鞋袜一脱,朝床上一躺,懒洋洋地说:“确实是龙城第一,但这第一并不是形容装饰第一,而是视角第一。” 徐不弃不明所以,老道往北面的窗户一指,徐不弃顺着方向走过去,朝窗外四下眺望。 树屋离地约有三人高,靠屋边悬挂的绳梯上下。既然是树屋,周边势必有枝叶环绕,因此尽管高悬,却也谈不上视野开阔。 徐不弃困惑:“师父,您让我瞧什么?” “你瞧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瞧见。” “那就对了。” “对了?!”徐不弃回头一声怪叫,惹得大将军也扑腾了两下翅膀,翼下有淡淡金光初现,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十分显眼。 老道从床上翻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徐不弃倒了一杯:“来,尝尝,此处特有的,名唤柳茶,专长于龙城柳山银溪峰。” 柳茶、柳山、柳屋…… 徐不弃回来,尝了一口,味道如何不予置评,只说:“进城以来处处见柳,树屋底下挂着的灯笼我也仔细看了,柳条做的。既然如此,这城怎么不叫柳城?” “你不是头一个问这问题的人,我年轻时候也问过。”老道娓娓道来:“后来有人告诉我,在上古时候,柳字,通龙,龙、柳本是一体,所以龙城既是柳城,柳城也是龙城。” “您年轻时候?那这城得有六七十年了吧?” “不止。”老道轻啖一口茶,眯眼算算:“至少二百余年吧。” “二百余年?!”徐不弃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来,连怀中的大将军都置于地板上不管:“本朝由建立至今,不过一百二十余年。师父,您没算错吧?”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不能啊,若真有二百余年,跨经两朝,我怎么没听过,地理志上为何没提过?再说这城里根本没人,怎么维持二百余年?” “龙城非常人之城,当然非常书可载,更不受世间常理管辖。”老道重新躺下:“你尚小,不懂的事多了,先睡吧。” “不是,师父,您还没告诉我浮游墟第一在哪呢?” “在哑市。”说罢老道竟一下子睡死过去,少顷,呼噜声连天。那呼噜声仿佛有催眠作用,徐不弃顿时睡意上涌,走了一夜不歇,他确实累了,强撑着给大将军摆好水和食物后,自己也爬上床沉沉睡去。 醒来屋外头已经大亮,估计已经过了午时。阳光透过树影,一缕缕穿进来,飞尘乱舞。徐不弃捂着肚子揉眼睛:“饿死了。” “别忙着吃,先去洗澡,人家胡爷爷都把洗澡水给你安排好了。” 胡爷爷?谁是胡爷爷? “就是昨晚开门的老头。” 胡爷爷不光安排好洗澡水,还给他安排了一身新衣裳,干干净净的,浑身上下一新。洗浴后的徐不弃摸着身上的新衣,再用力闻闻上面的熏香味,啧啧称道:“香,真香。衣服上熏香,都是富家所为,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享受。” 老道也换了衣裳,难得的梳洗整齐,穿上了道袍,给他留了些钱和腰牌:“我有事要办,你自己拿着这些去街上耍吧。记住腰牌别丢了,没它,你进不来浮游墟。” 徐不弃笑呵呵地接过——一个多月来,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没完没了赶路,几时得空玩过?难得不用着急,还有人出钱,当然要好好玩玩,只是……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出发,今晚还在这儿过。” 咦? “你不是想知道浮游墟缘何第一吗?今晚带你见识见识。” 第六章 胡胡胡 有了师父这句话,徐不弃对夜晚开始期待起来。 他背上大将军,由人领着,一路从浮游墟领至大街上,又告诉他如何返回浮游墟,说话间语气颇为尊敬,一口一个贵客,听得山野小子徐不弃浑身舒爽,如被打通任督六脉。 龙城似乎,只有一条主道,名曰柳堤大街,乃城内一切繁华所在。徐不弃目之所及,尽是各色商铺,衣裳粮食果品器具等等,应有尽有。人群三三两两,偶有酒楼小二在大街上大声招呼,延揽客人,一扫凌晨时城内寂然鬼魅之妖氛。 徐不弃举目四望,各家门前高悬的红灯笼依旧在,但灯笼下多了样他之前未能发现的东西——柳枝。 一路走来,好奇张望,他发现门前斜插的柳枝儿并非家家都有,有些有,有些没有,毫无规律可循。 奇哉怪哉,此是因何? 走得渴了,徐不弃随意挑了家茶店坐下,要来一壶茶,一碟花生米,又给大将军要了一碗凉白开。岂料他刚把大将军从背篓里抱出来,方才还殷勤伺候在侧的店家刹那间脸色陡变,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四五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迅速远离徐不弃,直躲到店里离徐不弃最远的木柱后,原本坐着的其他客人,更有一大半躲避不及似地逃窜,好好一个小茶馆,店内忽然乱成一片。 徐不弃面对突如其来的乱局,瞠目结舌,迷惘至极,抱着大将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嘴里喊着店家:“你们大家这是怎么了?发生何事?”话音稍落,身边有人亦道:“是啊,你们在躲什么呢?我的茶还没上!” 徐不弃循声望去,说话者只与他隔一张木桌,乃年纪与他一般大小的少年男子,身上衣裳刺绣精美,看来家境颇佳。 双方对视一眼,各从对方眼里看到一模一样的困惑。此时店家战战兢兢从柱子后露面,声音颤颤巍巍:“客人,还请您将烛夜收起,我等俱为小民,绝不忤逆客人。” 徐不弃闻言,不禁瞄一眼正安安静静喝水的大将军,十分无奈。那男子也走了过来,好奇道:“烛夜是什么?它么?”他指着大将军,又坐下细看:“一只公鸡罢了,烛夜此名倒是别致。”说着,男子抬头指了指店家及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向徐不弃道:“兄台看来他们挺害怕你这只鸡的,敢问为何?” 徐不弃正欲回答不知,话刚涌上喉间,忽然心如电转,想起老道说过的一句话。 “……仰天鸣叫,则一切阴灵莫不回避。” 一切阴灵。 一切阴灵! 回想起进城以来心头始终挥之不去的诡异之感,徐不弃如茅塞顿开,眼睛从店外惊恐着围观的一张张脸上划过,再聚焦至家家门前必挂的红灯笼上。 胡!胡!!胡!!! 他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开始打颤,呼吸变得混乱而急促起来,多亏此刻身边只有一个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愣头青。徐不弃忙乱地从怀里掏出钱,压根没看掏的是多少,就这么往桌上一砸,背上背篓,抱起大将军,想了想,腾出一只手,一把拽过身旁小子,假装镇定喊道:“对不住,惊扰了!” 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往外走,所过之处,人人自动回避。 素不相识的少年人被徐不弃拽着,最初的吃惊过后,他开始想要挣扎:“诶不是,你怎么拉着我……”不说犹可,一说,只见徐不弃眼角余光往后瞥了一眼之后,毫无预警地开始狂奔起来。少年人被他用力拽着领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好几次几乎摔个狗吃屎,眼看徐不弃远离柳堤大街,不知要奔向何处,终于忍不住朝徐不弃出手,一招小擒拿手迫使徐不弃停下。 其实就算他不出手,徐不弃也跑不动了,心跳快得仿佛要跃出胸膛,少年人一出手,他便顺势一躺,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反倒吓了少年人一跳,皱眉道:“你这人瞧着高大,怎么不经打?” 徐不弃没力气回他,喘着粗气招招手,示意少年人也坐下,少年人摇头:“不坐,我回去了。”逼得徐不弃憋出一句话:“回去?不要命了?”少年人一头雾水:“你这人好怪,先是无端把我拽这么远,然后骂我不要命。素昧平生,我没惹你吧?” “就是因为你没惹我,所以我才救你。”徐不弃总算把气喘匀,重新站起来:“你就没觉得城里处处透着怪异吗?” 少年人将徐不弃上下打量,而后道:“我看你才怪。” 徐不弃被噎得险些不想管他:“你知道这是何物?”他一把举起手中的大将军。 “鸡。”少年人扫了两眼,补充道:“公鸡。” “哼,无知!”徐不弃不屑地鼻孔喷气,完全忘了自己也曾无知过:“我告诉你,此乃烛夜,神鸟朱雀在人间的后裔。”他也不跟少年人解释何为烛夜,直接入正题:“方才在店里,我刚从背篓中放出烛夜,什么也没干,他们就惊慌躲避纷纷四散?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非要等到少年人好奇摇头,才往下继续说:“因为他们不是人。我这大将军既是神裔,妖魔鬼怪当然避恐不及。” “不是人?”少年人把眼睛轱辘一转:“那会是什么?再说了,你说他们不是人,如何肯定我是人?” “你不怕它啊。”徐不弃说得理所当然:“说真的,小兄弟,你就没发现城里有什么不对劲吗?那些红灯笼、灯笼上的字、还有柳枝儿……我进城的时候,城里安静得跟荒城似的,就一个老头领着我们往前走。” 少年人听了当即反驳道:“不可能,我进城时候,城门有卫兵把守,街上也是人来人往的。论热闹,自然不比漆吴与丹暘,可天下又有几座城池的繁华热闹能与东西两都相提并论,你不能因为如此,便嫌弃此地如同荒城,更不能因此而污蔑当地百姓不是人!” 少年人一通吧啦吧啦的,把徐不弃整个人都说愣了,他呆呆地回道:“不是,我没有,怎么把漆吴和丹暘扯进来了?我都还不知道都城长什么样呢……不对不对!谁在跟你说这些!我的意思是,这座城里的人的举止太奇怪了,我怀疑他们是狐狸成精。”说着,就挑了阴凉的树荫,拉着少年人把凌晨时分进城时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听毕,少年人一时无言,徐不弃从旁观察对方的神色,看得出他开始有所动摇。 第七章 卫思齐 少年沉吟半晌有余,低着头,来来回回踱步,徐不弃猜他仍然有所怀疑。想想也正常,换作是自己,无缘无故被街上一个陌生人拽着跑,还说看到的人其实是妖怪,自己恐怕会骂对方有病。 少年至今没骂人,由此可见少年涵养不错。 徐不弃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不料少年一个抬头,目光炯炯:“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我不能随便轻信,毕竟你我之间素不相识,除非……” “除非?” “除非你能证明所说是真。” “这……”徐不弃为难了。按说办法不是没有,让大将军在街上喊一嗓子就成,届时是人是妖自会现形,可问题就在于,大将军不是他能指挥的,想叫才叫,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轮不着徐不弃指点,他顶多就是个喂鸡的。想来想去,他只好道:“要不,我们一起去找我师父吧,龙城的来历情况,他老人家似乎很熟。” “好啊!”少年人以一种徐不弃始料未及的爽快,迅速答应下来:“咱们这就走吧。对了,我叫卫思齐,保家卫国,见贤思齐。你呢,叫什么名字?住在哪?” “我叫徐不弃,坚定不弃的不弃,现在浮游墟落脚。” “浮游墟?!”卫思齐讶异地睁大眼睛:“你是不是来头挺大的,还是你师父是什么世外高人?居然能住进浮游墟!” “浮游墟怎么了?”徐不弃刚想说不就是树屋吗,柳堤大街上哪座宅子不比树屋强。卫思齐却似乎不这么想:“浮游墟怎么了?”他一声怪叫,吓徐不弃一跳:“来北龙城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奔着浮游墟而来!哦,不对,应该说,是奔着浮游墟内的哑市而来。” 哑市? 师父临出门前说的哑市? 徐不弃试探道:“哦,哑市啊,今晚似乎有一场。” “对对对!不错不错!”卫思齐霎时兴奋起来,半试探地缠着徐不弃道:“哑市天下闻名,我亦仰慕已久,一直未曾有缘得见,今日得以遇见徐兄,兴许哑市与我的缘分已至,不知徐兄如何看呢?” 徐不弃心想,他们二人之间尚未交换年龄,细观卫思齐外貌身量,未必比他小,为了一睹哑市,却愿意称他为兄,又说龙城中有一半客人皆是为哑市而来,不知那哑市有何神秘之处? “徐兄有所不知,哑市非寻常集市,所交易的,亦非红尘之物。哑市交易是以物易物,所交换的,是人心、寿命、情爱、财富、法宝……只要你手上有别人需要的东西,就能拿来交换任何你想要的。” 徐不弃听得愣了:“这么说,哑市上没有不能交换的东西?” “不,有一样东西,即便在哑市也找不到,那便是权力。权力乃由上天决断,并非人力可以争取,也就是所谓天命所归。” 徐不弃听罢长舒一口气,暗想那还好,若是权力也能任意交换,这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随之一笑:“卫公子也是为哑市而来?” 卫思齐原本眉飞色舞的,闻言顿时换了脸色,整个人垂头丧气起来:“我要有这能耐就好了。我是来拜师的。” 据卫思齐自己介绍,他家在东都漆吴,他爹卫虎任职禁军总教头。有一次,国师清元上仙为皇室及贵族子弟开筵讲经,他三生有幸,得以敬陪末座,列席听讲。经文内容不可谓不深奥,国师在前面讲得天花乱坠,卫思齐在后面听得昏头昏脑。 “讲经都讲些什么呢?” “嗯……气的凝聚,道的万法归一等等,不一而足。反正国师这根弦拨到最后,我已经听得脑子都快炸了。” “拨弦?” “哦,你不知道,国师喜欢把讲经称为拨动琴弦,他说万物乃琴身,天道就是琴身上唯一一根弦,道法则是琴谱。所谓修道,则是学着用独弦琴奏出天籁之音。” 徐不弃没再问下去,因为他想起了老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天地万物如一弦”,与国师之言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卫思齐继续回忆:“反正讲到后来,我已经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在干什么,只听到国师一句今日到此为止,我便顺势鼓掌,大声称好,谁知满堂寂静,只有我大呼小叫。人人都看着我,我想这次我完了,没想到国师不但没生气,还夸我有仙缘,要举荐我进入真元宗修道,你说奇不奇?” 徐不弃顺着他的话点头:“是有点。那你怎么没去真元宗呢?” “哎呀,你是不是傻?我不是说了,来北龙城者,有一半是奔着哑市而来,剩下一半自然是奔着真元宗来的。但凡欲投入真元宗门下者,必须先于龙城投宿,等待接引道人前来,带领上山。” 徐不弃这才恍然大悟,但很快他又有了新的疑问:“我凌晨进城,听师父说城里萧条了许多。” “北龙城以南又盖了一座龙城呗。都管那儿叫南龙城,他们都去那了。要不是国师派人送给我的名帖,指定了必须在北龙城落脚,估计我也去了南龙城。” “两座龙城,也忒奇怪了吧。” “奇怪的还有呢。自有史以来,一贯尚北,以北为尊,一南一北两座龙城,怎么说也该以北龙城为贵,偏偏真元宗更看重南龙城。” “这么说,南北龙城俱是真元宗所建?”徐不弃带着卫思齐向浮游墟走去,一路听卫思齐解惑。 “先声明,我也是听来的。传说在两百多年前,真元宗当时掌门夜观星象,发现帝星晦暗不明,预料即将改朝换代,恐怕兵连祸结,灾祸连年,因此于阴阳交界之地秘密修筑龙城,供同道避世,以俟雄主,自己则坚守真元宗总坛。修道之人多了,慢慢龙城内就发展出哑市,继而流传下来。到后来,掌门下山辅助本朝太祖,带领真元宗助其东征西讨,问鼎天下。事成后,掌门婉拒太祖的国师之请,回到真元宗,更关闭山门,任谁也找不到真元宗所在,除非能找到龙城,而欲访龙城,则必须得到真元宗门人的邀请。” “任谁都一样?”徐不弃想到了自家师父。 卫思齐略一沉吟,道:“未必,别忘了龙城内有哑市,真元宗并不直接管理龙城,只要有托管者的名帖,也是一样的。总之北龙城伫立已有二百余年之久,本任掌门也就是国师,上任后不知因何,另建了南龙城,距今不过十来年。” 托管者?看来就是师父口中的胡老太爷。徐不弃默不作声,直至回到所居树屋的绳梯跟前,方转过身面对卫思齐,笑眯眯道:“卫公子,看来您对龙城十分了解,想必早知道他们乃狐狸化身,为何不早说,而要戏弄在下呢?” 第八章 三人一屋 “嘿嘿嘿嘿,被你发现了啊。”卫思齐笑得一脸羞涩,还很不好意思似的摸摸头发,厚脸皮程度超出徐不弃想象,本来他以为最低限度,卫思齐会脸红然后道个谦什么的。 没有。 完全没有。 京城子弟皆是如此的吗? 徐不弃无语叹气,直接转身攀上绳梯,直达树屋。从树屋栏杆处往下望,卫思齐在底下正抓耳挠腮,上也不是,走也不是,急得来回转圈,他这才觉得出了口气:“卫公子,还不上来么?”卫思齐顿时如蒙大赦,笑逐颜开,徐不弃只见他双膝一屈,身体登时一纵,不必手脚并用,便如有神助般历梯而上。 “好功夫!”徐不弃不由高声喝彩。 “小意思小意思!”卫思齐一脸骄傲:“不过是纵云梯罢了。”又说:“我看徐兄爬梯子手脚并用,不像会武。” 徐不弃点点头,将老道只教过他压筋与吐纳的事告诉卫思齐,卫思齐一听便拍手:“可惜了!我看徐兄身形修长,筋骨柔软协调,正是练武的好苗子。要是我爹在,肯定当场让你拜他为师。” “哦,是了,你爹是禁军教头,好大一个官,想必家境富裕。”说着,徐不弃羡慕地瞧了一眼卫思齐身上的刺绣衣裳,暗自比对了自己身上的粗衣麻布。 “大官什么呀!”卫思齐一挥手,挨着栏杆随意倚靠,道:“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去过你就知道,别说二品三品的朝廷大员,就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那也是遍地跑,人人都是爷,个个都得罪不起,我一个禁军教头的儿子,顶多算这个。”说着,卫思齐伸出其中一只手的尾指,朝徐不弃比划。 徐不弃听毕,向往又有点怯场,末了还带点豪情,暗忖人人都说京城卧虎藏龙,果然不错。禁军教头好大的官,知县老爷号称百里侯,怕不是也要在禁军教头面前唯唯诺诺,然而在天子脚下,都算不得什么,我自问为人伶俐,到底不是一等一的人才,若有机会到京城去,未必能出头,可是不去,总感觉人生虚度。因此脱口而出:“真希望我有机会去见识见识。” “这有何难,我邀你去我家做客,吃住算我的,就算报答你带我进浮游墟的恩情。” 两人正聊得热切,老道回来了,轻飘飘自天而降,吓了徐不弃一跳:“好啊师父,你这么好的身手,竟然藏起来不教我!” 老道袖手呵呵一笑:“不急不急,你的前途不在我这。”听上去像话里有话,好在徐不弃早已习惯他这种神神叨叨的说话风格。老道又指着卫思齐道:“这位年青人是?” 卫思齐赶忙站直了,拱手行礼道:“小辈卫思齐,漆吴人士,见过道长。” “东都来的啊,好,好!先进去说话。”说罢,老道率先进屋去,二人紧随其后。 老道先给自己点上烟,徐不弃则倒上三杯热茶,卫思齐端起来,细细地闻了又闻,对老道说道:“这茶与别不同,想必是龙城特有的柳茶。真不愧是浮游墟,连茶都是上品。”老道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赞许地点点头,指着徐不弃道:“不愧是京城人士,见过大世面,不像我那蠢徒儿。” 徐不弃颇不服气,谁让他生在乡下长于村庄,又不是他主动选择的。能选的话,他也当东都子去,天天香车快马、醇酒美人、吃香喝辣,见世上一切新鲜玩意,吃人间所有珍馐美味! 卫思齐将二人相识的缘由,向老道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殷勤地称赞着徐不弃:“徐兄大慈大悲,见义勇为,将来必有所成!道长您有位好弟子。” “他是不错。”老道又品茶又抽烟,抽空指了指徐不弃,对卫思齐道:“公子也很好,好在……”故意拖长尾音。 “好在哪?”果然卫思齐迫不及待追问。 “好在舌灿莲花呀。” 徐不弃才反应过来,师父存心叫卫思齐不自在,谁让他把话说得肉麻要命,噗嗤直乐。至于卫思齐,方才在徐不弃面前还十分厚脸皮,终于不自在起来,笑不对,不笑也不对,一双圆眼睛骨碌碌转个没完。老道怎么说也是在江湖上流浪已久,只消一眼便知道卫思齐这样的年青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出言化解道:“卫公子不必多想,难得不弃认识新朋友,老道岂有不欢迎之理。今晚不妨留下来一块吃顿饭?正巧,听说哑市正在今夜,我这树屋乃浮游墟天字一号房,不消出门,便可从北边的窗户处目睹全程。咱们虽然没什么可交换的,也可以凑个热闹。” “凑热闹,不错!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卫思齐兴奋地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随即从徐不弃的眼神中,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未免唐突了些,赶紧重新危襟正坐:“老前辈一番好意,小辈不领受,是为不敬也,大逆不道也,因此即便受之有愧,在下也却之不恭了。”生怕老道有变似的,改口炫耀起国师清元上仙夸奖自己有仙缘,亲自写帖,举荐他拜入真元宗一事。 果然,老道听了眼睛发亮,啧啧称道:“天下道门,以真元宗为尊,真元宗内,又以掌门清元上仙为尊。既是上仙亲口夸公子有仙缘,绝对假不了。你方才说小徒不弃将来必有所成,恐怕公子将来的成就要远在不弃之上呐,今日不弃能够结识到你这位朋友,是他的福分。日后公子入了真元宗,可别忘了多多提携小徒一把。” “不敢不敢,徐兄容仪过人,且聪明机警……” 徐不弃瞪着面前两人,师父刚刚还嫌卫思齐舌灿莲花呢,现在看他们之间,你夸我我夸你的,言语往来格外浮夸。就像……哦,就像往年在私塾读书时,备受老师看重的几名学生之间绵里藏针的应酬对话!按说不应该啊,先不说老道与卫思齐二人年龄有别,又是初次见面,有什么好藏针的?不应该,不应该。 徐不弃低头用力的甩甩脑袋,想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甩完一抬头,二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这个说:“徐兄可是不舒服?” 那个说:“傻乎乎的干什么?没休息够,头晕?” “……可能。” “那就先去睡会,开饭了喊你。最重要别错过了哑市。” “哑市是什么时候?” 老道抽着烟,想了想:“最起码也得月上中天吧。” 第九章 哑市 徐不弃确实回里屋的床上去眯着,但睡得不好。 一会儿老道进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一味啪嗒啪嗒地抽烟。 徐不弃尽管双目紧闭,亦能感受到老道的视线如有实体般,在自己脸上逡巡,正巧徐不弃有一大堆问题埋在心里,索性爆发出来。 他翻身一把坐起,手悄悄抓紧背角,连珠炮发般向老道开炮:“师父您去哪了?胡老太爷、胡爷爷,街上一排排灯笼上书斗大的胡字,说白了管理龙城的,就是狐妖,而师父您老人家早已知道,为何不告诉我?咱们师徒一场,我在您面前没有秘密,您却总是话说半截。出发时,娘让我一切听您的,您也让我别问,可现在我真的必须问,您到底在藏什么?” 老道放下烟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片刻,皱眉道:“徒儿,不是为师不愿意告诉你,实在是有口难言,有口难言啊!说了,你心里有刺,则前路难行,不说兴许还能创出一片天,一偿你娘的心愿。” “娘的心愿?” “有机会你自己问她吧,她来说比较好。”老道无力地扬扬手:“至于龙城管理者,不错,它们真身是狐狸,但不是你说的狐妖。青丘之狐,涂山苗裔,妖此一字,亵渎了。它们替真元宗办事,没有害人之心,再说你有烛夜在手,狐族怕你尚且来不及,你怕什么。” 也许是听见老道提起自己,被徐不弃从背篓里放出来,正在低头饮水的大将军,抬起头朝老道咕咕叫了两声,徐不弃眼神一亮:“从未听它这样叫过。大将军知道你在说它,看来渐通人性。”老道赞同点头:“有它跟着你,我放心许多。” 老道离开里屋,徐不弃正要睡沉过去,一会儿又来了卫思齐。据他说,他是趁老道不留神,偷摸着进来的。大将军似乎很喜欢卫思齐,看见人进来,水也不喝了,一个劲围着卫思齐转圈儿。卫思齐无心理会,只随手在其背上薅了两把,改而朝徐不弃低声道出困惑:“道长之前说,今晚月上中天的时候,哑市就会开张。” “不错。” “你不觉得怪吗?”不等徐不弃回答呢,他醒悟般拍拍自己脑袋:“哎哟,你看我这猪脑子!你凌晨才到,肯定不知道,我在龙城住三个晚上了,一次月亮都没看见过。他怎么肯定今晚有月亮?” “这……到时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来二去,徐不弃是真的困了,不知道为什么,踏进龙城以来,他就爱犯困,今天头一次醒来,也是比过往醒得晚许多,别说午时,未时都快结束了。 幸好卫思齐只是嘀咕两声又出去了,这下他终于补了个安稳觉。一觉醒来,正好赶上仆人布菜完毕。 “刚想叫你,你就醒了,巧了不是?”卫思齐招呼徐不弃赶紧坐下。徐不弃瞧着一桌子的好菜,不禁拿袖摆擦了擦嘴角——幸好没留口水。他也没想到自己醒来的时辰居然那么刚好赶上开饭,显得自己就等着这一顿吃似的。 一张四方桌,徐不弃在挨着卫思齐那一侧坐下,往桌上一瞧,好家伙,三荤三素还有一个羹,素的都是时鲜不说,荤的那可是黄金烤鸭、水晶猪肘和大块大块的酱牛肉,更别说身前还有一大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这不比馒头咸菜强一百倍一千倍? 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徐不弃忍不住一下子抓起筷子,迅速夹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啧啧夸道:“好吃,真好吃!”嚼半道方惊觉自己在卫思齐面前失了态,不由暗骂自己就是个村里村气无可救药的村夫!瞧瞧人家东都来的公子,镇定自若、端正有礼,自己呢?饿死鬼投胎?几时能赶上人家的一半。 徐不弃讪讪地正欲放下筷子,老道坐过来了,举起筷子道:“都吃都吃,这顿是胡老太爷请咱们的,不吃白不吃。” 有老道这句话,大家都动起筷子,但徐不弃还是觉得吃得不够痛快,整顿饭下来,他表现得如同与心爱男子同席的小姑娘,扭扭捏捏放不开,嚼猪肘嚼得猛些,都生怕丢了江东父老的面子,哪怕江东父老压根不晓得他这事。 吃饱喝足,待仆从收拾好桌子,卫思齐自告奋勇,单凭一人之力,便将四方桌从堂屋中间,移至北边的窗子旁,看得徐不弃好生羡慕,他趁无人注意,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臂膀,打小干农活,与普通人相较,自然是不错的,但肯定比不上卫思齐,再加上下午时他露了一手名唤纵云梯的轻功…… 平生头一遭,徐不弃燃起了对练武的无比渴望,可惜老道从来没有教过他,过去他也不曾对此事上过心。听说练武讲究的是童子功,十九岁才开始努力,恐怕已经来不及。 仆从还送来一个八角什锦盒,盒里装着各色干果,老道乐呵呵地收下,将其置于桌子中央。徐不弃心想这必然又是胡老太爷的手笔。能和狐族长老做朋友,老道在徐不弃心中的地位,迅速由邋遢道士上升为世外高人。 许多年后回首,徐不弃才知道当时抱着如此想法的自己有多渺小而幼稚。 仆从不仅送来什锦盒,还替胡老太爷传递一句话,意思是请老道再过去一趟。老道看看窗外。略略一想,对二人道:“哑市快开始了,你们哪都不许去,坐在窗边安静地看,我去去就回。” 卫思齐嘴上答应得飞快,实则当老道走了之后,他马上拉着徐不弃,指着天边,兴奋难耐:“月亮,你快看,月亮要出来了!你师父真厉害!” 徐不弃举头望去,果然树梢之间的天幕上,隐隐约约出现月亮的白影子,淡淡的一轮,高悬天际,他又高兴又疑惑——月圆月缺有期,掐指算来,今夜绝非月圆之期,为何会出现满月呢?怪事。 卫思齐哪知他在想什么,整个人趴出窗外,四处张望,不住地说:“周围树屋底下的红灯笼都亮起来了。密林之中,灯笼莹莹,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想必屋里住的人都是来参与哑市,只有我们仨白看。”又扯着徐不弃,指着挨得最近的树屋说:“快看快看,屋里没亮灯。” “没亮灯怎么了?”徐不弃不解,没人住就没亮灯呗。 “道长告诉我,那是天字二号房,别的树屋,不论位置好坏都住了人,堂堂天字二号房竟然留空,不奇怪吗?” 徐不弃摇头——不是不觉得奇怪,而是他压根没兴趣知道为什么。住或不住,与他无关。 圆月渐渐清晰,正如老道所说,月上中天的时候,树林里无端刮起一阵狂风,吹得槐树叶哗啦啦直响。狂风过处,灯笼全熄了,只余下树屋里一灯如豆。 磕着瓜子聊着天的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各自竖起耳朵分辨屋外的动静。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反倒是大将军从里屋直奔出来,似乎还想往屋外奔去,昂头四探,徐不弃赶紧冲在前面把大门关严,卫思齐则尝试着伸出头去张望,不一会儿,他转过头来朝徐不弃疯狂招手示意,徐不弃急忙奔回窗边,顺着卫思齐示意的方向睁大双眼细瞧。 原来在窗外最远不过半里地,凭空出现一处圆台,圆台略微高出地面,面积不小,圆台中央则摆了一座博古架,远远的瞧不清楚有几层,但觉与七尺男儿身高差不多。 圆台连同博古架,都沐浴在满月冷辉之中,加上四周寂静无声,空无一人,显得诡异而阴森。 徐不弃正欲一动,忽然卫思齐抢在他前头,拿手指了指左边,徐不弃望去,只见圆台左边的密林中似乎走出来一个黑影,待黑影走上圆台,二人方看清是人穿了一身遮头盖脚的黑斗篷,紧接着,密林里陆陆续续又走出好些黑影,他们只是沉默地将手中的东西置于博古架之上,而在圆台的右边密林里,亦开始有黑影步出,从架上取下自身所需,再放上手中物件。整个过程无人说话,绝无对谈,甚至听不见脚步声和衣摆响动,万籁无声。 看到这,徐不弃总算明白,为何称之为哑市,眼前堪称奇景。 卫思齐兴奋地不住搓手,低声提议:“离得远瞧不清,不如我们下去,偷偷挨近点看?”徐不弃闻言一怔,心中开始拉扯——师父有言在先,他身为弟子应当遵从,可是…… 最终好奇心还是压倒了师父的话。 第十章 赵无忧 徐、卫二人在树影隐蔽处穿梭,蹑手蹑脚地企图挨近圆台。 他们躲在离圆台最近的大树后,以粗壮的树干为掩护,不住张望。从他俩身处的位置而言,已足以把圆台上的情形看得相当清晰。 圆台的地面铺满碎石块,黑影来回穿梭,脚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踏在石上如同踏于云上。 别说徐不弃,就是卫思齐也不曾见过此等场面。黑暗中,二人情不自禁交换了一记眼神,眼神中写满震惊。 卫思齐尽力压低声音,然掩不住兴奋:“不愧是哑市,不虚此行!” 徐不弃不敢搭腔,生怕一个不慎引起注意,却极力伸长脖子眺望。此刻他心中激动如浪花翻涌,攀住树干的五指不由自主用力——这样的奇景,普通人一生难见,眼睛正努力地欲把眼前所见尽数刻入脑海。 哑市集结得晚,散场亦早,从开始到月光愈发暗淡,黑衣人陆续散去,徐不弃但觉只有不到半柱香的光阴。既然开始散场,徐不弃伸手扯了扯卫思齐的衣角,示意往回走。 槐树林内本就枝叶繁茂,月光再亮,洒进林中不过片缕光辉,何况月色变得迷蒙起来,加上树屋底下红灯笼尚未亮起,周围显得越来越幽深不可测。 幸好徐不弃已经惯于黑夜中行走,他在前面领路,仔细辨认方位。走着走着,绕过几个灌木丛,举头看了看月亮所在位置,回头正准备与卫思齐说话,岂料转身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一个,卫思齐不知道去了哪里。 徐不弃的心顿时往下一沉——虽然他毫无武功,但黑夜会将人类五感放大,加上他多年修习吐纳之法,卫思齐的脚步声、呼吸声绝对逃不掉徐不弃的耳朵。他十分肯定,在绕过最后一个灌木丛之前,人仍然紧紧跟在他身后,顷刻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不成有妖祟作怪? 徐不弃不禁暗自跌脚,手心冒汗,后悔出来时没有带上大将军,否则此刻不至于孤身无援。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身后乍然传来一阵女子轻快笑声,听起来由远及近。一瞬间,徐不弃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脖颈僵直,双腿战战,脑子里瞬间闪过各种女妖害人的说书片段。 笑声似乎已近在身后,拂过背脊却戛然而止。徐不弃不敢去想,只得暗暗呼唤师父救命。 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你徒儿我就要被女妖吃掉了,尸骨无存! 四周重新变得寂静无声起来,但徐不弃知道,女妖就在身后,他的触觉不会欺骗自己。偏偏女妖毫无动作,仿佛要与徐不弃比赛耐心,又或者等待徐不弃主动投降。 徐不弃狠狠地吞了一道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女妖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人生自古谁无死,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即便是死,我也绝不能死得窝囊! 一鼓作气,趁自己还不想反悔,徐不弃双手握拳举于胸前,大无畏地立转过身,正欲暴喝,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慑,怀疑自己置身梦中——倚坐于树干上的姑娘,不正是梦里的女神仙吗? 如果说上次梦里,他离远只能望见六分,眼下可说目睹十成。 冷月柔辉下的少女,体态绰约、霓裳飘然;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嫣然一顾,人间颜色顿作飞尘 分明天上瑶池仙子,不与俗世群芳同列。 徐不弃彻底呆了,嘴巴张了又合,脑海里全是空白,呼吸急促繁乱,鼻端似有冰凉清香环绕。他的身体几近麻木,不受控制般轻轻颤动,。 事后回想,当时的样子必定可笑之极。可当是时,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十分勉强,用尽权力,徐不弃方得以从喉咙里硬挤出一句:“徐不弃,我叫徐不弃!十九岁,龚州人士,尚未婚娶……”语速飞快,一字未落便紧接另一字,生怕没时间说完。 树梢上的仙子,双目灿灿如岩下电,朝徐不弃轻轻一笑,徐不弃顿觉眼前闪现一片白雾袭来,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目,耳边滑过仙子的话语:“我叫赵无忧。” 声音飘忽,渐传渐散,徐不弃不管不顾,急忙睁眼,却发现眼前哪有什么白雾,而眼前仙子则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头四处环顾,别说仙子,连月亮都消失了,反倒是树屋底下一串串红灯笼悉数亮起,照耀得原本昏晦深沉的密林,好似被蒙上一层幽幽红纱。 一切景物皆变得清晰起来,徐不弃才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乃天字二号房附近。他朝着天字二号房的方向,不由自主地迈步,斜刺里突然冒出一名仆从,双手交叠于身前,低着头,恭敬且不容反驳地道:“客人请回。”说罢站在原地不动。 徐不弃有些发窘,他终于从方才梦境般情形里清醒过来,讪讪然后退。待其回到天字一号房底下,发现卫思齐早已守候在那里,不住徘徊。 “卫公子?” “徐兄?!你去哪了?急死我了!”卫思齐一见徐不弃便快步直奔过来。 按照他的说法,原来他一直跟在徐不弃身后,忽然一阵风刮过,把风沙吹进他眼睛里,于是停下脚步揉了揉,再抬头,徐不弃的身影已经消失,靠着对方位的记忆才摸回树屋,结果徐不弃迟迟未见,把卫思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风?没有风啊。”徐不弃惊异了,回来的路上,树林安静得像被置于密封罐中,哪来什么风。 徐不弃越想越认为不对劲,而当他打开屋门,老道早已站在屋子中央,摇曳的烛火把老道的影子拉得无比长。老道背对烛台而面向徐、卫二人,脸色半明半昧,说话声音也半明半昧:“不是让你们哪里都不许去吗?” “师父……” 徐不弃本以为老道会将他狠狠责罚一通,譬如坐半宿无影凳之类,不料老道最后只深深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怎么说呢,像面临生离死别。 随后,老道无力地摆摆手,轻而易举地便放过他,还让他赶紧回里屋休息。 看过哑市,卫思齐自然不叨扰了,而徐不弃彻底进入梦乡之前,还在向神明祈祷,祈祷那位叫赵无忧的少女,能与他再次于梦中相见。 徐不弃这一觉睡得死沉,直到连续用力打了四五个喷嚏,神智方渐渐回笼,恍惚中,他感觉脸上毛毛的一大团,尚未意识到究竟是何物,又连着打了好几声喷嚏,这下他知道脸上一团是什么了。 “好你个大将军,趴窝趴到我脸上来了。”徐不弃双手并用,一把拿下趴在他脸上的烛夜,翻身爬起,正打算教训教训大将军,万万没想到竟发现自己身处一大片灌木丛中,周围的树矮小,且并非槐树,身下躺着的也不是床铺,而是草地。 师父呢? 树屋呢? 浮游墟呢? 第十一章 大荒山 徐不弃背着背篓,怀抱着极大的惶惑与不安,在没有路径的林子里走来走去,试图走出这片树林。 他尝试过各种办法,譬如观星——找到北斗七星,然后朝着所指的北方走下去,但很不幸,夜色发红,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他又试着通过对野草与灌木生长的方向,来辨认路径,同样失败了。 林子里的树都不高,长势却异常扭曲,就像富贵人家刻意栽培的盆景。枝叶与枝叶间互相重叠,一幅遮天蔽日的架势,给徐不弃本就七上八下的心,蒙上一层阴影。 背篓里的大将军在上下扑腾,试图飞出背篓,徐不弃能感觉到。为了壮胆,也怕大将军自己扑腾着会受伤,徐不弃小心翼翼把背篓放下,打开盖子。 盖子一打开,大将军已经先人一步,从篓子里飞出来,稳稳地落于地上。双翼翻飞间,金光较前两日所见更盛了。 大将军飞出来的那一刻,徐不弃大惊失色,几乎叫喊出声。他本以为大将军会因此乱窜,继而不见,谁知大将军落地后,双目炯然有神地盯着徐不弃,往前走两步,又转身盯着他,其中一边翅膀扑了扑,仿佛在催促他赶快跟上。 徐不弃暗道一声神了。眼下情景则不容他多想,随意一把抓起背篓,紧紧跟在后面,眼睛一刻不离大将军。 跟在大将军身后,路越走宽阔,虽然依然在林子里,却渐渐远离灌木丛,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撞见的荒废石碑与土包,并且越往前走,越多。 徐不弃自幼在山村长大,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经过总忍不住心中默念一句有怪莫怪,一边偷偷埋怨大将军,带的什么路啊! 正埋怨呢,在前面开路的大将军,仿佛读到徐不弃心中所想似的,忽然停下脚步,脖子上的羽毛陡然间通通炸起,脖子高昂,用力前探。 徐不弃从前没养过烛夜,但他见过斗鸡。大将军这架势,一看便是前方遇敌,进入战斗状态。 他不由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沙沙沙~沙沙沙~”声音十分有规律,从正前方不远处的土包后传过来。 徐不弃顿时浑身寒毛直竖,手心冒汗——又……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事实上他来不及细想,因为大将军正一步紧接一步,小心不发出半点声响地朝声音迈进,徐不弃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中不住默念,各路神仙诸天大能,千万要保佑弟子平安无事,虚惊一场。 眼看已经逼近土包,前方大将军又停住了,这次毫无动作,跟着它身后的徐不弃霎时想到一个成语——呆若木鸡。 土包极矮,不足半人高,徐不弃没法,只得半趴半蹲,害怕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借着树叶与石碑的遮挡,悄悄探出半个头,朝前方望去。 一看,悚然呆立。 一位老太婆,五短身材,青黑衣裳,头上带约三指宽的红抹额,背对着徐不弃,垂着头,在土包后的草地上绕来绕去,行动十分诡异,不知道在干什么。 看来大将军正是奔着这老太婆而来。 徐不弃不敢作声,不管姿势有多别扭,动都不敢动,直觉告诉他,动则必有性命之危。 但徐不弃终究只是个凡人,别扭的姿势蹲久了,难免感觉脚部开始麻痹,人开始摇摇晃晃,几欲扑倒。 此刻徐不弃把希望都寄托在一旁的大将军身上,不管老太婆是什么东西,大将军的鸣叫可辨别阴阳,而且从大将军的反应看来,老太婆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大将军为何还不叫? 他越想越心急如焚,长夜漫漫,要是一直如此,可怎么熬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不慎,身体突然失去平衡,不由一个俯冲,脸朝下扑去,尽管徐不弃死命忍住了,无论如何都牙关紧咬,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手掌猛地用力,抓紧地面发出来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前方的老婆子。 只见她无声无息地缓缓转身,每当她的脸多转过来一分,徐不弃的心跳就增加一下。而当老婆子的脸在红光中彻底现形,徐不弃已被内心的惊惧所俘虏,想喊也喊不出来。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啊! 鼠目、尖腮、狮鼻、无眉,也就罢了,双目内血光幽幽,还不止如此,徐不弃凝神一看,十指指甲比手指还长,正往下滴血,而其身后则是一堆肉块残肢。 绕来绕去的敢情在吃人?! 徐不弃想跳起来,想马上回身逃走,可是身体完全动不了,也许是彻底麻了,也许是不受控制,总之,他眼瞧着那乔装成人的妖怪一步步逼近,自己却无计可施,心中哀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难道他徐不弃注定被妖怪生吞? 大将军啊大将军,师父说你能救我性命,可你怎么还不动?莫非堂堂神裔也被吓破了胆? 正当徐不弃认命地闭上双目之际,空气中突然多了股铃铛声,叮叮当当,若有似无的传来,越来越近。 而就在此时,之前仿佛被点了穴似的大将军,双翼用力一挥,伴随着滚累般的鸣叫,徐不弃但觉脸侧扫过一道风,他马上睁眼瞧去,妖怪已被大将军连连逼退,大将军翼下金光照得妖怪不敢睁眼,搏斗中落于下风。 徐不弃心头一松,不由喝高声喝彩:“好!”话音未落,老妖虚晃几下身份,竟避开大将军的攻击,直扑向徐不弃。 徐不弃乐极生悲,眼看性命不保,一个救字尚未来得及说完,树林深处,铃铛声传来的方向,刺出一把血红油伞,不偏不倚地恰好罩于老妖头顶,不断转动纷洒而下的经卷文字五彩纷呈,交织成网,将欲取徐不弃性命的老妖网于其中。 但见被网住的老妖神情痛苦,双眼不住翻白,自扼其颈,嘶嘶呼救。 与此同时,徐不弃听得一声娇喝:“什么东西,也敢在大荒山撒野!” 他循声望去,从树丛里走出来一位二八少女,从头到脚,一身红衣劲装打扮,更兼红绳、红耳环,脚踏红靴,腰间还缠了条红色软鞭。 看来这红伞也是该少女之物。 徐不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急急离开老妖数尺远,朝少女道谢道:“多谢姑娘救命。” 而大将军亦奔回至他的身前,斗志昂扬,一幅保护者的姿态。 红衣少女朝徐不弃一笑:“你先谢谢你这宝贝吧。”说罢只见她催动红伞,红伞越转越急,伞下文字所织成的经网则越收越紧,最后强光一闪,徐不弃不禁侧过头去,举起双手挡住光线,待他放下手,老妖已灰飞烟灭,只剩下红伞空转。 这是什么道法?忒厉害了吧! 第十二章 师兄陆远舟 徐不弃紧紧跟在红衣少女身后:“鄙人姓徐,徐不弃,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红衣少女没有自我介绍,反而问:“你为何会出现在大荒山?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听红衣少女的口气,对大荒山颇为熟悉,然而徐不弃一未发现附近有山,二不知大荒山为何物,只知一觉醒来后,便莫名其妙在此,唯有据实道来:“我也不知道,在龙城留宿,结果半夜醒来就在这儿。敢问姑娘,什么是大荒山?” 红衣少女并不答话,反而停住脚步,转身过来追问:“你说的是哪个龙城?” 徐不弃忙回:“北龙城。” 红衣少女一听便皱眉:“北城?奇怪。”又问:“如何进的城?” 徐不弃心想这姑娘虽然救了我,但终究不知底细,更何况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发生何事,师父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一旦全盘拖出,只怕有个万一,何不…… 他眼睛一转:“这……胡爷爷给开的门。”说着便捏造了一套如何与卫思齐一起,受清元上仙指引,前来龙城,等待拜入真元宗门下,云云。 本意是假借天下第一大宗真元宗的威名,减免不可预知的麻烦,不料少女听罢,眼神一亮:“原来是未来小师弟。” “小师弟?” 红衣少女绕着徐不弃走了一圈,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身长七尺有余,鼻若悬柱,横眉鹰目,不错,可以入我真元宗门下。” 一听此话,徐不弃登时暗暗叫苦,谁想到信口胡说,竟还撞上正主。事到如今,只能装傻充愣:“真元宗?莫非姑娘也是真元宗门人?我可真是瞎猫撞着死耗子……” “嗯?”红衣少女立刻柳眉倒竖。 “哦不,我的意思是……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徐不弃敢说,方才一瞬间,他从红衣少女身上感受到了杀气。 “罢了,兴许是接引道人没发现你丢了,先跟着我吧,等到了山上再问个明白。对了,我叫倪佩如,你就喊我佩如师姐。” “好的好的。敢问佩如师姐芳龄几何?” “十七。” 十七? 徐不弃暗中掰了掰指头,比我还小两岁?一个小丫头片子,让我喊她师姐?那我的面子往哪搁? 心里这么想,嘴上还在巴结:“佩如师姐十七岁便拜入真元宗门下,可见天纵英才。” “错!” 错?! 徐不弃立马将自己方才的话回味一遍,完全不知错在哪里。这时见走在前面的倪佩如伸出一只手,翘着三指,道:“我十三岁时入的真元宗。” 徐不弃一听,长舒一口气,他全指望倪佩如带他走出这片到处透着诡异的林子,最怕马屁拍到马腿上,如今看来,还好? 倪佩如手撑红伞,带着徐不弃,穿过树林子,一路上未再遇到什么怪事,仿佛随着红伞伞檐上吊挂的铃铛,一摆一动之间,一切都在铃声里消失无踪。 徐不弃没问她为什么在夜里也要撑伞,经过前不久亲眼所见,他已知这红伞绝非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寻常雨伞可比,既然并非常物,怎可以常理视之。 接连穿过林子和荒村,最后,徐不弃站在一处一进三房的院子前。院子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各书一个“义”字,加之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那是义庄。 徐不弃瞪眼瞧向倪佩如,不明白她为何把自己带到这里,还站在院内朝自己招手:“快进来。” 这……徐不弃掂了掂怀抱着的大将军,它十分安静,什么动作都没有,他才勉强鼓足勇气,一脚跨过门槛,朝里探了探,只见院子里横七竖八散落着几块薄棺所用棺木,倪佩如还在向他招手:“别怕,带你见见各位同门。” 听倪佩如如此一说,徐不弃才注意到,北边偏厢内亮着灯,窗户纸上映出人影幢幢,看上去有男有女。 徐不弃正放心地把另一只脚迈进来,北边偏厢的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在寂静无边的夜里,开门声格外刺耳。 被吓过一次的徐不弃心一惊,循声望去,屋内走出一位精神飒爽的青年男子,似乎比他年纪稍大些,一见倪佩如便亲热道:“小师妹回来了。” 倪佩如一边点头,一边指着徐不弃介绍道:“未来师弟,似乎是接引道人半路不慎,把他丢下,恰巧被我遇上,不然已叫鼠妖害了去。” “大荒山多少年没见过害人的妖邪,须知此处乃真元宗所在,敢在大荒山捣乱,怕是本事不小。” “有什么本事?”倪佩如言语间十分轻蔑:“还没等我亮真本事呢,就完蛋了。” 青年男子一笑,方把目光转向徐不弃:“这位便是未来师弟?夜晚寒凉,快进屋吧。” 徐不弃随他们进去,屋里不小,然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屋子中央点着篝火,以篝火为中心,六个人围坐成一圈在打坐。这六个人里面,徐不弃首先留意到的,是一位双眼蒙着布条的男子。 即便蒙着布条,徐不弃也能看出该男子面容俊美,且猿臂蜂腰,气质肃然,与别不同,恐怕是这一群人的带头者。 “陆师兄!”倪佩如进门便朝那名男子奔去,在身边蹲下,撒娇道:“陆师兄,我回来了。” 被称为陆师兄的男子头都没点,可以说压根没给倪佩如任何反应,倪佩如似乎早已习惯,丝毫叽叽喳喳的,把遇到的事通通说了一遍,末了朝徐不弃下巴一扬,喊道:“你,过来,向陆远舟师兄及各位师兄姐问好吧。” 在熊熊火光中,徐不弃正式看清倪佩如的相貌,娇憨俏丽自不必说,行动举止间偏有一种刁蛮之感,教徐不弃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感激之情外,再多生一份怜爱。 本来不消倪佩如说,徐不弃也自会行礼,如今人在屋檐下,更是不得不低头,他依言迈前两步,怀中的大将军置于地上,拱手弯腰道:“在下徐不弃,见过诸位。” 众人纷纷转身自我介绍,唯独陆远舟坐着不动,头朝着徐不弃的方向,问道:“你带来的是什么?我能感觉到,它并不寻常。” 徐不弃以为他是瞎子,盲者听风,是听出了烛夜的呼吸也未可知,忙道:“是烛夜,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将军。” “烛夜?!朱雀后裔烛夜?!”徐不弃话语一出,有几个人已经惊呼起来,围着烛夜,想摸又不敢摸,反观被围观的烛夜,老神在在,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抖抖翅膀,昂首阔步地迈了两下,惹来众人又是一阵呼声。 但见陆远舟嘴角微弯:“有意思。”徐不弃闻言,不好意思地耙耙头发,心里好奇瞎子听见动静就罢了,他如何知道有意思没意思?耳朵则继续听对方说:“我们的人尚未到齐,等人齐再上山。你的事,我会亲自向接引道人查证。” 要糟! 不等徐不弃细想,倪佩如接话催促道:“还不多谢陆师兄?陆师兄可是咱们掌教的嫡传弟子,有他帮忙,不知有多少新弟子羡慕你。” 嫡传?更糟! 第十三章 真元宗 徐不弃抱着大将军,靠着屋角挨了半宿,天蒙蒙亮的时候,人才回齐,正好赶上他开始饿了,一看周围没有一个人要吃早饭的样子,徐不弃也就暂且忍下,想着上山后总能吃点,大不了吃完被赶走。 昨晚给开门的青年叫樊春阳,他和和气气地说大家伙准备上山去,问徐不弃可愿与他一道。徐不弃心想这人说话好奇怪,说好了要把他带上山去与接引道人对证,自然是与他们一道,有什么愿不愿的?想着,他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等到出发之际,徐不弃才恍然大悟樊春阳话里的意思。原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人人掏出自己的法宝,或是长剑,或是雨伞,或是飞蓬,也有人什么都不需要,全凭一口真气,咻忽一下便离地而起,窜至半空,幸好樊春阳早已用绸带将他与徐不弃捆于一处,徐不弃才不至于吓得站不稳而掉下去,摔成肉饼。 绝云气,负青天,腾云驾雾间光影飞速后退,人间什么高山、大川、房子,全都渺小得跟假的似的。惊吓过后,徐不弃快活极了,几经辛苦才勉强忍住想要大声狂呼的冲动。 就在昨日,他还在眼馋卫思齐的轻功潇洒,他还在把多年师父看作世外高人,如今方知道,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直到降落后许久,徐不弃仍未能缓过神来,直至樊春阳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朗声笑说:“还好吧?”徐不弃赶忙点头,鸡啄米一样:“还好,还好。”再抬眼一瞧,陆远舟领头,倪佩如等几人早已拾级而上,漫漫梯级尽头则是一座高大恢弘的牌坊式山门,山门巍巍,石匾上镌刻着三个金光灿烂的大字:真元宗。 字大到饶是离得最远的徐不弃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天下道门祖庭,气势果然不凡。 樊春阳听了笑笑,说没什么,师父说了,只有道行才是真的,别的都不算数。 跟在樊春阳身边向上走,徐不弃慢慢才注意到,自己身处群山怀抱,环顾四野,尽是山峦起伏,越往高处走,看得越明显。 “敢问脚下是否就是大荒山?” 樊春阳摇头,手朝外随意一划:“这一片山全是大荒山。有人听了名字,以为大荒山只是一座山,其实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咱们宗门就建在这群山中央。” 此时他们已行至一半,徐不弃忍不住回头朝下面及周围望去,只见山峦起伏,极目远眺,山的尽头只有天,可见山之广,占地不知其几百里。 “从昨夜留宿的义庄到这儿,敢问多远?” “不远。”樊春阳随手比划了个数字:“不超过十里吧。” 徐不弃一听便咋舌,咋舌并非由于惊讶,而是原本在他猜想中,最起码超过了五十里,否则如斯高昂的群山,仅仅相距十里的话,应当有近在眼前之感,岂会毫无发现。 “这你就不懂了吧。”樊春阳热心地解说道:“师祖为了防止俗世滋扰宗门,特意设下了多重障眼法,这第一重便是龙城,第二重是荒村野林,第三重是大荒山脚,通过层层障眼法者,方可入真元宗门。” “哦,我明白了!”听樊春阳一席话,徐不弃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因此新弟子入门都需要有接引道人专门带领。” “不错。” 樊春阳以为解答了未来师弟徐不弃的疑惑,其实徐不弃更慌了,他眯了半宿,想过许多法子,以为总有借口能避过与接引道人对质,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不能入真元宗也没什么,他本来已有师父,怕就怕倪佩如等恨他撒谎,将他扔回野林里,任由妖魔鬼怪吞食,则不能不叫人心焦。 过了山门,陆远舟发话了,他让樊春阳先将徐不弃带到山中为真元宗种地的农户家,暂且住下,等他禀告完毕,再来接人。 徐不弃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种命运尽在他人掌握之中的感觉,自身无能为力,只好跟着樊春阳走。樊春阳见他越发愁眉苦脸,还特意安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陆师兄按门规办事罢了,绝不至于把你扔下不管。放心吧,最快明天,最晚后天就有消息,到时候我还来接你。” 徐不弃情知他一番好意,唯有硬挤出几分笑容。幸好收留他的农户老夫妇待他同样甚好,一住下,便又是给他烧饭,又是为他烧洗澡水,还拿出小米和水喂大将军,好一顿忙活,把徐不弃弄得十分不好意思,吃完饭便急急忙帮着洗碗擦桌子,洗完澡则抢着洗衣服刷浴盆,老夫妇看得笑吟吟的,连声说家里好久没有年轻人,徐不弃来了,他们打从心里高兴。 徐不弃不解,环顾屋内及周围,确实没有第三人生活的痕迹,不由问起来:“两位老人家,你们的儿女呢?没和二老住一块吗?” 一说这个,老夫妇的脸上便愁云密布,半晌,方逐渐道出。原来他们本有一儿一女,一家四口生活美满,不料女儿十五岁那年因痨病没了,十七岁的儿子送菜去镇上卖,遭强人剪径,也没了,剩下夫妇俩相依为命,过了几年姥姥路过,可怜他们的遭遇,将他们接上山,从此为真元宗种地。 姥姥?好熟悉的称呼。 “姥姥是谁?”徐不弃疑惑道。 “姥姥便是咱们真元宗的掌教。” 老夫妇这么一说,徐不弃想起来老道与胡爷爷之间曾经的对话了,敢情胡爷爷口中的姥姥,指的是真元宗掌教,还以为是胡老太爷的老伴儿呢。 “看来掌教年纪颇大了,不然也不会叫姥姥。” “这——”老夫妇面现难色,互瞅一眼,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老太太嘱咐说:“若将来有幸见到姥姥,你就知道了。” 又来了,与师父如出一辙的神神秘秘。 徐不弃见怪不怪地笑笑,没再追问下去,改而自告奋勇,帮老夫妇干起农活来,一干便干到太阳下山,直到繁星点点,也没见宗门来人。老伯伯安慰他: “别心急,年轻人,明天准有信儿。” 老太太也说:“你要是心里闷,可以在山里走走。咱们大荒山不比别的,乃真元宗所在,安宁平静,妖邪莫侵,你不用怕遇着猛兽。” 徐不弃自然相信老夫妇的话,加上心中确实烦闷着急,走走也好,于是将大将军寄托给老夫妇后,自己一人离开屋子,沿着老夫妇所指路径漫无目的走起来,一边欣赏沿路美景。 真元宗所在山峰似乎是大荒山最高峰,越往上走,越是云雾缭绕,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星河下,一览众山小。徐不弃渐渐有种误入天上仙境之感,越走越起劲,越走越愉快,走着走着,连偏离路径都不知道。 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徐不弃信手拨开眼前遮住视线的枝叶,猛然发现自己从小径处走到一处大平台来。平台之大,造一座有四五间房,带前后院落的宅子尚绰绰有余,其三面临空,似是悬崖峭壁,地上则十分干净,看不见碎石落叶,像是日日有人打扫。 徐不弃一抬头,夜幕直逼眼帘,仿佛手可摘星辰,不禁疑心自己果真走到仙境里。正到处摸摸看看呢,不提防背后传来女子声音:“又是你?” 第十四章 再遇赵无忧 那声音何其熟悉,徐不弃蓦然转头,大喜过望:“可是赵无忧赵姑娘?” 他所张望处,自二人合抱那么粗的树干后,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行动间轻盈婉转,徐徐步来,徐不弃细看,不是赵无忧又会是谁呢。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徐不弃听得出赵姑娘的意思,她是在问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真元宗。心里头还在盘算到底要不要全说,嘴上却一五一十全部抖落出来,简直没有半分隐瞒。 赵无忧一汪清水似的眼睛在徐不弃脸上流连、端详,似是在分辨他有没有撒谎,看得徐不弃往夜色里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想把浑身的忐忑、不自信都藏住。好在赵姑娘端详的时间不算长,温温柔柔地劝慰:“身在真元宗就是安全的,其余慢慢再想办法吧。” “唉,还有什么办法呢,我铁定会被扔出去,师父又不见了,不知道该上哪找他。”一想到师父,愁色重回徐不弃的脸上。 “你很担心吗?”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子之间焉有不牵挂之理?” 赵无忧不做声,徐不弃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只道是自己给人家姑娘无端添烦恼了,忙又道:“我想事在人为,不论什么样困难,总可以解决的,请姑娘勿虑。”不妨赵无忧冷不丁问一句:“你想入真元宗吗?” “我——”徐不弃有些噎住,说实在的,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按说真元宗为天下第一大宗,能投入其门下,那是何等光荣,一旦混好了,指不定比读书应试还要光宗耀祖,可同时他心里明白,那些都是很世俗的计较,并非出自内心一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真情,说到底,他从来没有江湖争霸的豪情雄心。 他这一犹豫,赵无忧好似明白了什么,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头上翠色珠花跟着轻晃:“无论如何,先安置下来吧,真元宗多养一个弟子也不算什么。” 听赵无忧的口气,倒像是真元宗掌门似的,徐不弃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你年纪比我小,口气却装得这样大。对了,在下年十九,冒昧敢问姑娘芳龄?” “啊。”赵无忧略有些犹豫:“我——十八了。” 看在徐不弃眼里,只当是小姑娘被问题羞住了,世间的女孩儿莫不都是如此么,越往大里长,越不爱说年纪。许多年后忆起这一刻,才知自己实在错得离谱,可此刻他欢天喜地的: “你也是真元宗的小师妹吗?” 赵无忧摇头,不肯说自己是谁,只说不是真元宗弟子,又让徐不弃别问了。徐不弃只得尴尬地笑笑,又是耙头发又是摸自己的脸,脑子里拼命地寻找新话题,他明明想说些有趣的话,好在喜欢的姑娘心里留下好印象,偏偏说出口却成了:“不是就好,你不知道真元宗女弟子有多娇蛮,像那倪姑娘……”话说半道,他已知自己失言,急急住口,不料赵无忧有兴趣极了: “倪姑娘如何娇蛮?你快说说。” 徐不弃没法,于是将倪佩如面对各人的态度如实道出,赵无忧听得频频点头:“倪姑娘自恃身份,长得青春娇美,又有一身好本领,态度傲慢些难免。听你说来,她十分喜欢陆远舟,因此待他与旁人格外不同,这也是少女情怀了。” “姑娘有理。其实我心里十分感激她,要不是倪姑娘路见不平出手襄助,我这命早就没了,她又不疑我,将我带上大荒山,避免我在荒村野林里丢了性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知该如何报答。” “总有机会的。”赵无忧抬头看看天,忽然把手一指,惊喜道:“快看,流星!”徐不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把头一转,仔细盯着天幕,不停寻找:“流星?哪里?我没看见啊。” 回头正要问赵姑娘呢,却见原本距他仅有三四步之遥的赵无忧已然不见。徐不弃怔怔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东看看西望望,除却赵姑娘余下的一缕幽香,再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不由感叹道:“来如风,去若雾,真仙子也!” 回去路上十分顺利,从连接平台的幽径处出来没多久,又回到原路上,徐不弃才知道自己偏离了路线,幸好没迷路,只是从出来到回去,中间应该是耽搁了许久。走在路上,离远便发现老夫妇站在院门焦急张望的身影,心里顿时充满歉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 “实在对不住,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就怕你迷了路。” 徐不弃嘿嘿一笑,三言两语之间,说出平台之事,又说起在平台偶遇一位姑娘,还没道出她的名字,及二人的前缘呢,老夫妇已经脸色一变: “你跑到会仙台去了?”老汉惊讶中有忧色。 “会仙台?” 老太太则追问:“那姑娘长什么样?” 徐不弃将赵无忧的模样、年纪一一说来,老夫妇听毕顿时紧皱双眉,老太太更是自言自语: “遇仙崖素来把守森严……”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徐不弃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见嘴巴一张一合。 老汉则是低声叮嘱徐不弃,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起此事,尤其在大荒山之内,否则惹来祸端,末了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你是有仙缘的。” 莫名其妙! 打从出发以后,所遇见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有欲语还休的秘密,总是话说半截,剩下任人猜想。思来想去,也就卫思齐与赵无忧不教他猜。 徐不弃现在也懒得猜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是立刻把他扔下山,至少在此之前,他重遇赵姑娘,还能和她说上话,已经是莫大幸运。 放宽心后,他一觉睡到自然醒,收拾洗漱完毕后坐于桌前,椅子还没坐热呢,屋前已经一阵砰砰砰敲门声,老汉前去应门。这厢听见院门打开,那厢已传来倪佩如的声音: “老伯,徐不弃呢?” 来了! 徐不弃擦擦手,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方站起来,一步一步步向屋外,迎接自己的命运。 他本认为最低限度会先挨倪佩如一顿揍,不料对方看见他后却说:“樊师兄忙着招呼方家来客,所以我来接你。” “接我?!去哪?” “回宗门呀,小师弟。”倪佩如一脸理所当然:“快把你的宝贝带上。” 第十五章 无相子 倪佩如一路叨叨各种门规,徐不弃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心里最想打听的,是赵无忧。 “赵无忧?”倪佩如凝神细想了会:“没有这个人,那是谁啊?” “没有?”果然赵姑娘没有撒谎,她确实并非真元宗弟子,那么她为何会出现在大荒山呢? “这有什么奇怪,咱们又没有与世隔绝。”倪佩如不以为然:“好比说樊师兄忙着招呼的方家,一直为宗门提供油盐酱醋等等调料,一年少说得来两三趟。不光如此,因为咱们掌门乃当朝国师,受朝廷所托,偶尔也会接一些久病难愈的贵女到山上疗养,指不定是哪家姑娘满山乱跑,被你遇着了。” “这样啊。”一听贵女二字,徐不弃便暗自击掌,是了是了,赵姑娘的容貌、气度、身姿,一看就不是出自寻常人家,若是皇室贵女,一切就有了答案,只可惜二人身份有天壤之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徐不弃自顾自地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站于一处大殿的偌大广场上,脚踏阴阳八卦图。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那座半陷于地下的奇怪建筑,正百思不得其解,前方从来一行十三人,都是女子,为首的,是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发髻梳得油光水滑,不留一丝碎发,俱攒于顶,效仿男子以发网固定,然后套上白玉莲花冠。 倪佩如一见,便规规矩矩向该中年妇女行礼,口中恭敬道:“佩如见过玉真师姐。”同时向徐不弃踹一脚,示意他也一起行礼。 徐不弃无端受了她一脚,虽不至于说要出洋相,仍不免脸色突变,要不是念在倪佩如救过他的份上,绝不能受这气! “在下徐不弃,见过诸位。”他行礼时低着头,不想让玉真等人发现自己脸上的不忿,却能感受来自玉真的打量。 “徐不弃?是你。”言语间,玉真仿佛早听过自己的名字,只听她屏退倪佩如,对徐不弃道:“你随我来。” 倪佩如再怎么样,都是徐不弃在真元宗里最熟悉的人,倪佩如一走,他便有些惶惶,又听见玉真的话,不由马上抬起头,心急道:“去哪?” 玉真微微一笑,面容端庄:“跟我去便是,自有事情要你做。” 徐不弃无法,只得乖乖跟在身后,穿廊过殿,脑子里计算着无数可能,心里七上八下的,揣揣不安。 玉真把他带到一处林地,在林地入口,她让其余女子停下等待,只带徐不弃一人进去。 徐不弃好奇地跟进去一看,遍地绿草芳树,中有繁花相映,一条小溪淙淙流过,这也罢了,林地上最为人瞩目的,乃是正低头悠闲迟早的两头通体雪白无暇的鹿儿。 说是鹿,是因为乍看很像,其实徐不弃并不能确定,盖因它们长得比寻常鹿儿秀气多了,头上大角的枝桠也多多了,更别说比其他鹿都要长些的尾巴。 “这——这是?” “这两头白鹿现交由你喂养,你务必精心养育,若有差池,唯你是问。”然后指着溪边一处木屋道:“那是你的住处。” “我一个人?养两头鹿?”徐不弃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可我没养过鹿。” “没关系,会有人教你。”玉真把手一摆,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年约四十的络腮胡汉子,笑得憨憨的。玉真指着他,对徐不弃道:“这是你伯英师兄,一切事务,或者有什么需要,你都可以问他。” 徐不弃忙施礼:“见过师兄,在下徐不弃。” “不弃师弟,有礼了。” 伯英将徐不弃领向木屋,玉真在他们背后,等二人都进屋去,便从袖里掏出一对儿巴掌大的纸人。朝纸人分别吹一口气后,纸人便活了,一左一右地朝木屋飞过去,紧紧贴于窗旁,随即双手一背,人已离地,朝林地外飞去,余下十二人紧随其后。 玉真所去之处,乃离地千仞之上,两座孤峰中的其中一座,孤峰云海奔腾,不见人烟。 但见孤峰上分别建了一座遍体饰以翠绿琉璃瓦,有着三层高的楼阁,孤峰间则有一弯玉桥相连。玉真缓缓下降于其中一座楼阁内,十二名随从在院里等候,她独自一人恭谨地走进去。 甫转进二楼,便听见有男子呜咽哭声传来,在一片安静的楼阁内留下回音,又听得该男子撒娇撒痴般道:“只要姥姥别赶我走,让我做什么都成。” 玉真轻轻皱眉,她已知那男子是谁,心里满是厌恶,脸上不动声色,迈进屋内行礼道:“回姥姥,已将徐不弃安置妥当。” 重重帘幛后传来一把老年人特有的嘶哑之声,威不可测:“很好。” 跪趴于帘幛前正哭哭啼啼的男子,忽地直起身嚷嚷:“徐不弃是什么人?比我好么?无相子,你好狠的心!”不等嚷完,幛后一道红光直奔其脑门,速度之快,焉有躲避时间?男子立马倒下。 玉真纵然见惯这等场面,仍不由屏住呼吸。 帘后人说话:“你还是心善。”这话是对玉真说的,玉真闻言当即跪倒:“弟子不肖。” 她惶恐地跪在那儿,风吹帘动,从帘后走出一道轻盈婀娜的身影,光滑细嫩的一双手将玉真扶起:“好端端,跪什么。” “弟子有负师父教诲。” “也不是头一回了。” 玉真口中的师父,虽然声音与百岁老人并无二致,可面容不老,鬓上无霜,脸无皱纹,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八岁左右的美貌少女,说不出的诡异。 无相子看了眼瘫在地上的男子,厌恶道:“说什么男人,只消把他放到女人的境地里,就是女人。”她拍拍手,旋即有人将其运走。 玉真询问:“是否现在去把徐不弃带过来?” “带来做什么?”无相子望向窗外无边云海:“曾经我感觉孤独,后来明白了,万物生来孤独,孤独才是命运最真实的模样,只可惜我才懂。”又道:“徐不弃,一个无权无势没有道行的山野小子,居然能闯进真元宗所在,不奇怪吗?背后必定有人操作,你去查查他的师父是何来历,北龙城胡老太爷与他又是什么交情。” 玉真不解:“师父分明认为徐不弃有古怪,为何要将其留下,还让他喂养您的白鹿?”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罢了。”无相子突然把声音一转,不知怎地,竟从百岁老人嘶哑嗓子,陡变成银铃般少女笑声:“今晚还要去会会那徐不弃呢,我赵无忧倒要瞧瞧他们葫芦里准备卖什么药。” 第十六章 伯英师兄 据伯英师兄自己介绍,他姓谭,谭伯英是他的全名。 谭伯英是名粗豪汉子,说话大大咧咧,行事也大大咧咧,徐不弃最喜欢也最适应与这样人来往,于是很快,两人一下子便混熟了。 谭伯英领着他在林地内走动,把每天该做什么、怎么做,通通介绍一遍。原来徐不弃的工作真的只有喂养白鹿一项,十分简单,每天把两头鹿放出来活动,饿了它们自己会吃草,渴了它们自己会饮溪水,徐不弃只要留神多注意别让鹿儿病了就行,倘若病了也不怕,在他来之前,就是谭伯英在伺候那两头白鹿,只要不是世上罕见的疑难杂症,他都会治。 “这样一大片水草丰美的林地,只放养两头白鹿,是不是太可惜了?” “千万别这么说,你不知道,这白鹿是神兽,并且专为姥姥拉车,自然得小心伺候。” “用神兽拉车?嗬,好大排场。”徐不弃心想不愧是道门第一大宗的掌教,他连指挥大将军的心思都不敢有。 “姥姥别号无相老祖,把持、领导真元宗逾七十年之久,这点排场,不在话下。” 七十年?!怪道喊姥姥呢。 “姥姥年纪多大啊?” 谭伯英闻言低头想了想:“说不好。随龙有功之后,本门上任掌门便回到山里,不久后因心力枯竭而逝,传位于本任掌门清元上仙,掌教姥姥的年纪比掌门小,又是掌门的师妹,估摸与神乐宗掌门逍遥老人差不多吧。” 徐不弃被他甩出来的这个老人那个掌门弄得稀里糊涂的,问的明明是姥姥多大了,怎么扯出老长一篇。 “那么,姥姥的年纪究竟多大?” “——百来岁?我也记不清了。”谭伯英淡淡地叹口气:“十六岁上山,一晃眼也有四十多年,我连自己今年是六十多少岁都记不大清楚,况乎他人。” 徐不弃猛地睁大双眼:“六十?!伯英师兄你看着分明才四十出头!”与他见惯的六十岁老人相比,完全不是一回事。 谭伯英一个五大三粗、筋肉虬结的高大汉子,竟不好意思地哈哈两声:“六十多了,不骗你,这也许就是修行的好处吧。不光我,且拿今日领你来的玉真师妹——哦,你该叫师姐,要是按世俗的辈分、年龄论断,你喊她一声婆婆也不为过,须知玉真师妹也就比我小三四岁罢。” “长生不老……” “你说什么?大点声。” “修行道法可长生不老,是不是?”徐不弃整个人兴奋起来,感觉浑身的血都在体内沸腾不休。他用力捉住谭伯英的衣袖,着急求证。谭伯英一脸无奈: “不老是不老,可哪里有长生呢?若真有长生的法子,早已献上予大行皇帝使用,何至于换了位天子。”又说:“证道证道,你知道要证的是什么道?天道?那么何谓天道呢?天道就是逆天而行,永生不死。” 谭伯英这一番话对徐不弃造成的震撼,不下于神祗开天辟地,全新的、恢弘的、旷古未有的。徐不弃运行了十九年的脑子在疯狂奔腾,试图整理、捉住点什么,恍惚间,他想起昨天早上樊春阳带着他腾空而起,如鸟儿张开双翅一般自由翱翔于天际,一种纯然的脱胎换骨的忘却自我的感受。 某些种子,兴许就在那一瞬间植入心底,等待破土而出。 “永生不死……永生不死,谁能办到?” 谭伯英摇头:“现在谁都办不到,能保持青春永恒已经很不错了。再说,也不是人人都稀罕这些,譬如神乐宗就不如此认为。” 神乐宗,老道口中与真元宗比肩的另一大宗,他们又有什么惊世本事? “神乐宗的修行法子与咱们不同,咱们求的是逆天而行,行不能行之事,神乐宗则讲究顺应天命。说起来,创立神乐宗的逍遥老人还是从真元宗里出去的呢,原先是掌门的六师弟,前些年有缘见过一面,瞧着可比咱们掌门还有姥姥老多了,已经是个白须冉冉的老头子。” “哦,这么大差别?”徐不弃还以为天下道门修行的结果都差不多呢。相差如此之大,神乐宗却在开山后迅速成长为与真元宗并肩的另一大宗,可见必有其玄妙独到之处,只可惜谭伯英不肯再往下讲。他一把把徐不弃勾过来,胳膊搭在肩头上,偷偷指着不远处的木屋,轻言细语低声道:“玉真放了两片纸人在房檐下,所以呀,不能多谈了。”然后放开徐不弃,眼睛一翻,撇撇嘴:“省得有人说我带着你光顾着偷懒,不干正事。” 徐不弃不知道伯英师兄口中的有人是指谁,想来想去大概是玉真师姐吧,他好奇,尽力压低声音说:“玉真师姐看上去是好人啊。” “切,她是姥姥的耳目。”谭伯英砸砸嘴,领着徐不弃尽量远离木屋后,反过来好奇地上下打量起来:“我猜,你是农家子弟,自幼读过点书?” 徐不弃点头。 “手脚滞重,没练过武?” 徐不弃继续点头。 “呼吸绵长不乱,应该是练过吐纳,谁教你的?” 徐不弃便把如何被老道收为弟子,师父又教过他点什么的过往,全盘托出,谭伯英听后抱臂深思:“不对劲,道门收徒虽说合眼缘就好,但你这也太不对劲,听上去简直像是……像是……哎呀我不懂该怎么说,反正不对劲,不过有一点我听明白了,你不是自动投入真元宗的。” “我……”徐不弃刚要解释,谭伯英把手一扬,制止了他:“没关系,我只是要印证自己的揣测,你看起来眼神纯善,真元宗内绝没有你这样的,即便有,最后也会离开。” 一番话听得徐不弃莫名其妙,真元宗内没有眼神纯善之辈,这是什么话?别的不说,卫思齐就很好,他还是掌门清元上仙亲自点选的呢。哦,对了! “前辈,伯英师兄,可否请您帮个忙,打听一下有没有从东都新来的弟子,叫卫思齐的?卫是保家卫国的卫,思齐则是见贤思齐。” “你朋友?没问题。新弟子入门,会先集中于太玄宫内的含光小院,院主是我的徒儿,打听你朋友乃小事一桩。” 徒儿? 徐不弃先是有些意外,然后释然——谭伯英六十有余,有个徒儿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自己竟与不惑老人以师兄弟相称一事。 “这有什么,真元宗内古古怪怪的事儿多着呢。”谭伯英如是道。 第十七章 梳理 徐不弃一整天都在熟悉真元宗内各项门规,闲暇时与谭伯英聊天。伯英师兄虽说六十好几了,好奇心比小孩儿还重,最喜欢追着徐不弃问外面世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徐不弃每说起一个,他便啧啧称叹,一脸向往。 徐不弃不由好奇:“伯英师兄,您多久没离开过大荒山了?” 谭伯英掰掰手指头:“快二十年了吧。我犯了错,师父罚我,不准我离开。” “您师父是?” “我没说吗?掌教无相子正是家师。” “啊——”徐不弃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头也未免太大了。他想到倪佩如,想到陆远舟,想到樊春阳,又问:“掌教姥姥座下弟子都有谁啊?掌门呢?” “真元宗门徒上千,嫡传弟子仅有寥寥数人。姥姥座下我居首,玉真行二,四师弟宋望山,乃本宗监院,负责宗门内一应事务,接下来是五师弟陆远舟,以及小师妹倪佩如,我被关进来的时候,五师弟还是小孩子,小师妹尚未入门。至于掌门座下现存弟子,有都管盛云眠盛师妹,主要协助监院打理大小庶务,她的弟弟盛云栖行三,担当库头一职,宗门内一切杂物供应、账目,都归他管辖,你提过的樊春阳,则排行老六。” 徐不弃一听,人数不对:“掌教三徒弟呢,还有掌门大弟子、四弟子、五弟子,皆没有提及,他们呢?” “掌门大弟子练功误入魔道,以致英年早逝,三十年前已经没了,老四老五则跟着掌门住在东都,时刻侍奉左右,至于咱们老三,”谭伯英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瞬间黯淡下去:“重伤不治,想来已经过去十九年,而这一切俱是我的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师父要罚我,我心甘情愿。” 徐不弃不料自己轻飘飘一个问题,居然引出真元宗内同门相残的过往,嘴巴张了又合,想要安慰谭伯英,但听伯英师兄自责的语气,似乎有脱不开的干系,他总不能说人已经没了,多想无益。 须知伤口一旦造成,无论上多好的金创药,总会留下伤疤,也许不疼了,但永远忘不了。 幸好谭伯英自己恢复过来,仍旧笑呵呵:“不说这些了,免得吓着你。天色不早,我给你做饭去,不过暂时没有肉,委屈你先吃顿素的。” 徐不弃又好奇了:“师兄你不吃吗?” 谭伯英摇头:“等将来你到了我的层次,自然摆脱人间烟火,辟谷断食,餐花饮露。” 这是话本上才有的神仙境界,没想到全是真的,成仙仿佛触手可及。 徐不弃将谭伯英的话牢牢记住,身体里燃起一把火,将他向往求上的心烧得热热烈烈。 吃过饭,喂过大将军后,他缠着谭伯英,迫不及待想学点新本事,不料谭伯英一脸正色地拒绝他:“不是我小气,宗门内,谁教谁功法,都是有规定的。既然不曾指定由我来教,我就不应出手,省得你受罚。” 说话间,他指了指房檐,徐不弃这才想起纸人的事,不禁垂头丧气:“这儿比学堂还严格。” “别心急。”谭伯英安慰道:“你这才来第一天,兴许已有安排。本门素来不养吃干饭的,且耐心等等。”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徐不弃百无聊赖,竟想将大将军与两头白鹿放在一块,瞧瞧它们各有什么反应。 谁知大将军与白鹿之间,那是谁也不理谁,你趟你的步,我卧我的窝,河水不犯井水。 “这——到底是对盘呢,还是不对盘呢?” 谭伯英也留意到了,他呵呵直笑:“神兽都这样,谁也不理。我与这两头鹿儿相处十几年,朝也见,晚也见,就是不亲近我,哪怕是掌门到跟前,都不搭理,眼中只认师父。” 说来还真是,大将军也这样,看谁都懒懒的,也就对自己的话有反应。一想到这个,徐不弃开心了,连连附和:“谁说不是呢,我那大将军也是这种性子,只听我的。不过,用神兽拉车,是不是太浪费了?” “都说了是神兽,你以为是在地上拉?自然是往天上拉。” “它们会飞?!”朱雀后裔烛夜尚飞不起来,这两头白鹿会飞?! 徐不弃不服气一把抱起大将军,递到谭伯英手里:“师兄您也帮我瞧瞧,我这大将军是不是也能飞?” “不用瞧了。”谭伯英还给徐不弃:“烛夜虽说是朱雀之后,但到底是与山鸡的混种,飞不起来。而这两头白鹿,你看它们是白鹿,其实是麒麟在人间的化身,可不就能飞吗。” “原来如此。”经过谭伯英的讲解,徐不弃才明白怎么一回事。也许是这几天受到的冲击太多,此刻听到麒麟二字,已激不起心中任何波澜,仍旧像对待寻常鹿儿一般,对待两头麒麟化身。 “罢了,你们好好认识认识,指不定能做朋友。”横竖都是神兽嘛。 “师兄,我到处转转。” “行,别离开林地就成,我也该去做晚课了。”说罢谭伯英回屋去。 徐不弃随意挑了块草地躺下来,双手枕于脑后,脑海里闪过这些天种种片段——发生的事太多,他需要好好整理整理。 师父带他离开村子,走到龙城,看过哑市后醒来,连人带城都不见了,自己被抛于大荒山内,遇上精怪,幸好得倪佩如救命,接着与真元宗弟子汇合。再后来,自己便来到此,负责为真元宗掌教喂养白鹿。 这一切,正如谭伯英所说,太不对劲了,好像故意把他往真元宗里推似的。若果真如此,目的是什么呢? 辗转反侧,徐不弃怎么想都不通,突然听见有人对他说:“想不通就别想了。” 这声音……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拧身一望:“赵姑娘?!” 赵无忧以食指竖于唇前,朝他做了个小声点的动作,徐不弃忙捂住嘴巴,往木屋的方向,留意到谭伯英并未被他惊动后,忙轻手轻脚奔至赵无忧跟前。 “赵姑娘,你从哪里出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 赵姑娘神秘一笑,说:“你猜。”又说:“我说得没错吧?” 徐不弃知道她指的是真元宗会收他进门一事,忙道:“姑娘果然不错,是在下错了。” “你错了?” “我之前误以为姑娘是真元宗弟子,却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女,可不就是我错了。” 赵无忧眼睛一转:“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倪师姐已经告诉我了,本门受朝廷所托,偶尔会有一些贵女到本门来疗养治病。就是不知姑娘身染何病,可否有在下能够效劳的地方?”徐不弃语气真挚,眉宇间自然流露出对赵无忧的担忧。 没想到徐不弃有此误会,倒也省去我撒谎伪装的烦恼。赵无忧暗自发笑,嘴上道:“你如何效劳?” “我——”顿时把徐不弃问倒了——是啊,一不会医术,二不懂仙法,如何效劳?他不由恨起自己的无能,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好歹还能拿文墨换取功名,我连功名都换不来,岂不是更没用? 赵无忧活了百来年,焉能不知徐不弃在想什么,她偏要他钻牛角尖,人只有被逼急了,才说真话。 第十八章 失去兴趣 东都漆吴也好,西都丹暘也罢,俱为天子脚下,卧虎藏龙之所在,来自都城的贵女,身体有恙,连宫中大夫都治不好,到了必须送上真元宗疗养的程度……加上徐不弃这两天早已见识真元宗上天入地的莫大能耐。 总之,他越想越垂头丧气——自己丁点本事没有,居然敢大言不惭,要为赵姑娘效劳,就是牵马坠蹬,人家乃千金小姐,不缺你来搭把手。 想着想着,他又想起家中老娘孤身一人,出来早已愈一月之久,乡下地方农活繁多,也不知道她一个人能不能应付过来,要是自己尚在家中,随时扛起顶梁柱一职,何至于在外面被比得废物也不如?如今连师父都不见了。 “呜~~” 那边赵无忧还候着呢,谁知徐不弃的脸色渐渐不对,眼下还哭出了声。 她自问没干什么过分的事,怎么就哭了? “这是怎么了?”不得已,她掏出一方鹅黄丝帕,主动为徐不弃拭泪。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我想我娘了。”脸颊碰触到丝帕微凉软滑的触感,鼻端嗅着来自赵无忧袖间的清香,徐不弃方意识到自己失态,羞赧地别过脸,后退一步后,拿袖摆用力地擦擦眼睛,擦得眼角一片通红。 赵无忧无语,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吗?还是说,只有徐不弃如此特别?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家来?” 于是徐不弃把自己的想法坦陈一遍,当然,里面隐去自贬的话语。纵然他感觉自己无能,却不愿在意中人面前自我菲薄。 “我随口说的,没想到勾起你的伤心,早知道我不说了。”赵姑娘脸上满是歉意。 徐不弃忙摆手:“不关你事,我从小便如此,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为此老娘骂过我无数回,说男子汉理当喜怒不形于色才是。” 赵姑娘螓首轻摇:“我倒不觉得不好,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何必非得全部一样。不过,你娘亲区区村妇,却一不求你考取功名,二不你尽早开枝散叶,反而由着你拜游方道人为师,十分难得。” “不是这样说。”徐不弃纠正道:“不是我娘由着我,拜师这事,还是我娘让我办的。”说着,就把家里的情况,以及与老道的缘分一一道来。 “那么,你师父的道号是什么呢?有了道号,找人就容易多了。” “不知道。”徐不弃坦白:“我也是进了龙城,上了山,才知道有道号一说。以前,师父从来不曾提过,我也不知道要问。” 赵无忧看向对方,眼神坦荡,体态松弛,没有丝毫回避,瞧得出绝对没有撒谎。 然而村野寡妇不顾流言蜚语,偶遇一名自门前经过的游方道人,便不问情由,提着儿子出门拜师,不奇怪吗? “说起来,我还怀疑过师父就是我那失踪的爹呢。”徐不弃忽然道,紧接着把自己的推理过程,以及老道得知后的反应,全当作趣事说出来,添油加醋的,讨赵无忧欢喜。 赵无忧亦噗嗤一笑:“你怎么什么都告诉我呀?” 星空下,赵无忧美若满月无暇,衣袂随风轻摆,浑然不像红尘中人。徐不弃看得一时呆了,喃喃低语道:“自是喜欢你。” “什么?”赵无忧听得分明,偏起作弄之心,借故将手中丝帕掷向对方,笑吟吟道:“你要是拿话轻薄我,我绝不饶你。”其实试探徐不弃的身手。 徐不弃不敢躲,且怕接不住似的,主动往前两步,表现得笨手笨脚。 赵无忧瞧他接个丝帕都费劲,再看他举止、发力,别说修为,恐怕连武都未曾习过,唯一可取的,是筋骨柔软,想必是老道着他每日练习拉筋之故。 徐不弃确实没有半点隐瞒。 一想到这里,她便对眼前人失去兴趣,借口再不回去,侍女们该着急了。徐不弃一脸不舍,外加可惜。 “还想带你去瞧瞧掌教那两头白鹿呢,通体雪白,鹿角有这么大,可漂亮啦!”他摊开双手,一顿比划:“听说是麒麟化身。你见过吗?” “麒麟化身,乃是稀罕之物,我哪里见过。只是如今快将夜深,下次吧。” “好,下次你来,我带你去。还有位谭伯英师兄,颇有修行,人又好,对我多有照顾,我介绍你们认识。”徐不弃兴致勃勃的。 赵无忧在他目送下步出林地,在出口处,忽地身影一闪,对着树后冷冷道:“还不出来?” 从树后缓缓步出一名身影高大健壮的男子,原来是本应在打坐的谭伯英,他朝赵无忧行礼道:“不肖弟子见过师父。” 赵无忧回头朝林地里探,徐不弃已然转身回屋,方转过脸道:“不好好悔过,又想做什么?” 谭伯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求师父饶了徐不弃。” “奇了,我要对他做什么?” “弟子明白,师父对他身份来历有所怀疑。既有不妥,逐出去便是。弟子试过他的本领,不值一提,倘若逐出去,他绝无可能再入大荒山。” “我有我的考量,你无需多言。”此刻,赵无忧一把嗓子已由少女莺音,变回老人的沧桑阴哑:“将功赎罪机会近在眼前,珍惜吧。”说罢,衣角在风中猎猎轻响,过后,姥姥已不知所踪。 谭伯英无法,只得重振精神,站起朝木屋走去。 赵无忧甫回到小楼,玉真已经在院内守候,递上两则消息。 一则来自北龙城胡老太爷,据他自己招供,徐不弃的师父与他确实是旧识,论感情却未必有多深厚,全因老道从猎人陷阱里,救出过不成器的曾孙子罢了。 “老道叫什么?” “姓郭,都管他叫郭半道,六十四岁左右。听说是家道中落,为了混口饭吃,才半路出家当的道人。胡老太爷说他无甚真本事,招摇撞骗的多,胡家子孙帮他从财主家骗过不少钱。” 一听骗钱,赵无忧的眉头便拧起来:“这老狐狸。” “弟子已警告过胡家。” 第二则消息,则是从东都漆吴传来,由清元上仙座下四弟子凌云飞手书。上面写京中无事,加上门内新收了一批弟子,因此掌门决定不日将回宗门。 “新收了一批弟子……”赵无忧打坐闭目想了想:“说的,是掌门点选的官家子弟?” “恐怕正是。”玉真低眉敛首。 “哼!我这师兄,惯会做好人的。” 第十九章 陈同梅 谭伯英是个有信用的人,不知道他是如何联系的,反正第二天含光小院院主便登门拜访。 那是位面白无须的儒雅中年人,行动间衣诀翩翩,难以想象他是谭伯英这样粗手粗脚大汉的徒弟。 谭伯英拍着徐不弃的肩膀做介绍,徐不弃拱手行礼,然后道明情况,院主对他上下打量:“是有这么个人,没想到二位是老相识。” “宗门打算将眼下这批新弟子安置在哪呢?”谭伯英问。 中年人摇头:“还不清楚。倒是一大早收到通知,掌门不日将回来,兴许是由掌门亲自裁决吧。” “这样大排场?” “可不嘛,都是从东西二都挑选的官家子弟。” 他们在聊些徐不弃听不懂的门内事务,徐不弃只听明白了一点抽空插嘴问道:“咱们掌门可是当今国师清元上仙?” “是啊,”中年人转向徐不弃,笑吟吟的:“掌门回来可是大场面,你要想见识一番,我可以领着你。” “这……不好吧?”徐不弃就是问问,真没想过要凑热闹,虽然说这个热闹有机会的话,还是挺想凑的。 “没事,宗门让你管我这师父叫师兄,按辈分算,便算是我的小师叔,这点小事,理应效劳。”中年人慈眉善目的:“小师叔不妨叫我同梅师侄。” “别别别!”徐不弃急忙拒绝:“太失礼数,我毕竟初来乍到,承蒙抬举,我喊您做陈院主吧。” 原来中年人姓陈名同梅。 陈同梅想要推辞,站一旁的谭伯英不耐烦打断道:“大丈夫为何扭扭捏捏,我看他管你叫陈院主,你管他叫不弃,就很不错。别让劳什子辈分拘束了自己。” 既然他们中间辈分、年纪俱是最大的,都发了话,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陈同梅谦逊地朝徐不弃行了一个礼:“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徐不弃忙回礼:“是我僭越。” 谭伯英见他俩互相行礼,不由哈哈大笑,笑声惹来不远处白鹿的抬头注目,大将军甚至甩开步子,奔至三人身边,绕着圈看了又看。 谭伯英指着大将军:“它倒亲人。” 陈同梅则是一脸惊喜:“这可是烛夜?” “陈院主好眼力,正是烛夜。”徐不弃刚想把大将军抱起来,让陈同梅仔细瞧,陈同梅摆手婉拒: “我止在书中见过,因此难免讶异,还是别惊扰了它。”又问徐不弃是如何得到烛夜,于是徐不弃将整件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陈同梅啧啧称奇,夸奖徐不弃的师父肯定是高人,徐不弃哪知老道算不算高人,反正在他看来,不如真元宗任何一名弟子,但言辞推托,内心又感觉不妥,索性佯笑不语,谭伯英反倒脸色微变,眉头轻皱,不知在想什么。 徐不弃不曾发现,但身为谭伯英徒弟的陈同梅岂会毫无察觉。果然,他以有事与谭伯英单独商量为由,调开徐不弃,刚想说,谭伯英抬手指了指房檐下。 陈同梅顺眼望去,眼尖如他,自然发现房檐下藏匿的小纸人,心下了然,微微一笑,改口道:“师父独自闭门思过许多年,如今有小师叔作伴,徒儿总算放心。”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管理好含光院,别辜负宗门期望,师父我才要放心。至于你这位小师叔,虽说昨儿刚到,性情倒合得来,一个急惊风,一个慢郎中。” “不知小师叔是何来历?” “谁知道呢,你玉真师叔领来的,该去问她。要我说,大约是师父糊涂了,拿小辈开涮呢。” “师父慎言。” “怕什么,姥姥听不见,要听见,那也是我那玉真师妹听见。” 玉真听得重重地哼了一声,吓得在跟前禀告的晚辈以为自己说错话,人人低眉敛首,等候玉真姑姑垂训。 玉真不便与这帮小辈解释,随便说了两句,便让他们全部退下,身边一个人都不留。孤身站于窗前,遥望太玄宫正中永乐殿那高高指向天际的锥形屋顶,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掌教姥姥有令,不准谭伯英离开林地,可没有不准徐不弃离开,陈同梅索性把徐不弃带到含光小院去。 要进含光小院,就必须先进太玄宫。太玄宫乃真元宗内祝祷、讲经、修行、炼丹等等一切重要事务之所在,甚至部分门人亦居于太玄宫内,他们之中除了新来尚未分配的弟子,还有五位长老,分别居于宫内五个方位,以保卫太玄。 “清净散人、会阳子、元藴真人、冲玄道人、玉虚真人,此为五长老,无论资历、道行,皆不在掌门、掌教之下,只是无心参与庶务。五长老常年隐居,轻易不露面人前,你应该没什么机会见着,因此知道就行,这番话我也是这么对新来众弟子说的。” 徐不弃听得频频点头。 今天的真元宗内,来往子弟比昨日多了些,只见有些人穿着随意,不拘泥于颜色、形制,但更多的人统一穿一身如远山如黛般颜色的道服,领口处饰以白绢,绢上绣花不一。 陈同梅介绍,他们身上所穿,乃真元宗弟子服,领口白绢上的绣花图案标示着品阶高低,以及属于哪门哪院。说着,陈同梅指着自己领口上的金乌纹,道:“你看,这便是含光小院的纹饰。” 徐不弃啧啧感叹,高门大宗果然管理严格,他每一刻都在开眼界,但同时还有疑问:“那么还有些穿着随意的呢?” “说明他们乃掌门或者掌教的直传弟子,不属于任何分部管辖。” “原来如此。”徐不弃想到了自己,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粗布短打:“我……我是不是应该……” 陈同梅沉吟:“林地是为掌教姥姥养白鹿而设,归于掌教门下,再说,玉真师叔布业让你管我那师父叫师兄吗,按这么说,你也是直传弟子,穿衣不必拘束。” “不行不行!”徐不弃赶紧摆手,他以为自己就是个养白鹿的,哪想得到地位居然还能那么高。 直传弟子,穿衣不必拘束,天哪! “不瞒你说,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就是个普通人。你要说掌教姥姥是我师父,我也没见过她,她更没亲口承认过我。总之,我不能乱了规矩。” 陈同梅听出来了,徐不弃是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太扎眼。要说找身道服给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该找什么样的呢? “什么什么样的?” “林地没有纹饰一说。” 徐不弃愣住了,都怪自己没有多想。宗门内想必是集体裁衣制作,总不能叫人家单独为自己做一件?也太不自量力。 有想及此,他正要对陈同梅施礼,深表歉意,左肩上却猛遭一记拍击,徐不弃慌忙扭头,但见身后无人,心道怪了,右肩又被拍打了一下,有人笑嘻嘻对他说:“这边呢。” “卫兄?!”顺势望去的徐不弃喜出望外:“我正要去找你呢!” “多亏我闷得呆不住,出来逛逛,想说前面有个人,越看越像是你,大着胆子上前一看,嘿!还真是你!” 第二十章 种种消息 虽说分别仅有二三日之久,徐不弃高兴得如隔三秋,连连对卫思齐道:“你我今日能于真元宗内重逢,可见上苍对我还是不薄。” 卫思齐怪道:“听徐兄此言,似乎经历一番变故?” 徐不弃少不得,又将他们二人分别后的经历重述一遍。 卫思齐还好,陈同梅早已在心里嘀咕开,北龙城、荒林乃何等地方,徐不弃说来便来,也就罢了,浮游墟为哑市而设,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更何况他住的还是天字一号房,加上甫进门,便被归于掌教门下…… 思来想去,竟对徐不弃另眼相看起来。 “我本是带不弃来找你,既然你们二人重逢,我就不多事了。”陈同梅先对徐不弃说:“道服一事我记下了,只管放心。”然后叮嘱卫思齐:“太玄宫内你大概熟了,因此我把人托付予你,好好逛,走的时候来找我便是。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卫思齐一叠声应承,陈同梅走开后,他马上一把搂过徐不弃:“好啊,你什么时候结识的院长?连我都未与他混熟呢。” “我今天也是头一次见他。” “骗我!” “真的,我发誓!” 哥俩勾肩搭背地渐行渐远。 果然如陈同梅所说,卫思齐对太玄宫一带熟得很,不光卫思齐熟得很,徐不弃看着也觉得有些眼熟。 “入门的时候,玉真师姐好像带我走过。” “玉真是谁?” “额,管事的吧,我也不清楚。”徐不弃含混带过,幸好卫思齐不再问下去,他指着不远处高大的爬满凌霄花的篱笆墙,兴高采烈道:“到了到了,眼前就是太玄宫。” 太者,博大也;玄者,神之魁也。 徐不弃的想象里,太玄宫应当是十分庄严巍峨,教人目眩神迷的,没想到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道不甚起眼的篱笆墙。 如果非说篱笆墙有什么特别,不过是特别广特别高。 当初在倪佩如带领下由篱笆墙月洞门而过时,完全没把它当回事,谁想到竟是太玄宫宫墙。 “怎么样,看傻了吧?”卫思齐以手肘捅了捅他:“我也没想到,堂堂宫墙居然是种凌霄花的竹篱笆,何其儿戏。后来一想才明白,真元宗好大口气,竟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 徐不弃不傻,经卫思齐这么一说,他也想明白了——是了,天底下的高墙,甭管宫墙、院墙还是什么墙,皆以防御为主,还有甚者,利用高墙,筑成水泼不进的堡垒。真元宗以篱笆做墙,摆明了目中无人。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道门。”二人感慨。 经由月洞门越过篱笆墙,进入太玄宫,徐不弃又看见那座奇怪的建筑,他忙问卫思齐:“那儿又是哪儿,怎么长这模样?像斗笠扣于地上。” 卫思齐望一眼四周或往来或洒扫的弟子,先把徐不弃拉到角落,示意其别太大惊小怪,方道:“这便是太玄宫的主殿——永乐殿,至于为什么建成这样,我也不清楚。那永乐殿不光造型奇特,我听院长说了,就是进门的方法也与众不同。”他手指着屋顶:“瞧见房顶了吗?那上面是平的。” “平的怎么了?” “就是大门呀!无论谁进殿,都必须自屋顶天井而下。” 徐不弃吓了一跳,忙仔细打量永乐殿,只见从地面到屋顶,高约数十丈,更别说大殿看上去有一半陷进地面。 进殿者需由天井自上而下落于大殿之上,非绝世轻功不能吧? “你能行吗?”他不由问卫思齐。 卫思齐诚实道:“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光是上到屋顶,就不容易。” 徐不弃点点头,暗道倪佩如、陆远舟、樊春阳他们就可以,因为他们会飞。 “你早晚能办到,像我就不行。”他十分诚恳说出以上的话,教卫思齐一头雾水: “都是真元宗弟子,有什么我行你不行的。” 徐不弃想,还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真元宗弟子呢,再说他早就有师父,早晚要离开这儿去寻找师父,找不到的话只能回家去。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一笑:“我们再去哪里逛?” “走,我带你去含光小院,看看我住的地方。” 他们一路朝里走,途中所见景色,或是辉煌瑰丽,或是晶莹剔透,或是花树相辉,越发让徐不弃相信,真元宗所在的大荒山,就是神仙洞府。 他们一路交谈,慢慢的,徐不弃才知道与卫思齐一道上山的,还有十四名官家子弟。这十四人里,可以说每个人的父亲的官职,都比卫家区区禁军教头要大得多,因此卫思齐颇受排挤。 “让我单独住最差的房间,也没什么,小院的房子再差,差不到哪里去,可是还想我当奴仆,鞍前马后、斟茶滴水,那是万万不能。”因此卫思齐索性不合群,一个人东跑西逛。 “还好又遇上你。” “我是一来就打听你的。”只是,徐不弃一听说小院内还有许多官家小爷,乡下人特有的怯不免又露出来,卫思齐朝他拍拍胸口:“万事有我。再说,他们此时不在。听说山上来了位什么方家小姐,他们呼朋唤友的凑热闹去了。” “你就不想在姑娘面前表现表现?”徐不弃笑得促狭,卫思齐一脸不屑:“我最不耐烦在脂粉堆里打滚。” 说着话呢,含光小院到了,院内也是遍种凌霄花。 院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卫思齐指着最南边的一间道:“那就是我的房间,走!” 进了房间一看,房子固然狭小,最讨厌的是坐南朝北,阳光不足,大白天的日头正猛,屋内愣是一片晦暗阴冷。 卫思齐满不在乎地点亮烛台,笑嘻嘻说:“白日掌灯,有意思。” 徐不弃佩服他被排挤也看得开,浑然不当一回事,心想这才是男子汉所为呢,自己因为想家,就当着赵姑娘的面放声大哭,未免太不是男人,怕是以后她都要瞧不起我了,日后须得都改了。 两人在房里高兴攀谈,屋外由远而近地传来一阵阵男子喧哗吵闹之声,猛地打破院内宁静。 卫思齐把嘴一撇:“他们回来了。” 徐不弃伸长耳朵,听见外面正高谈阔论什么方小姐,什么盛库头,又听见有人恭维说什么马衙内一表人才,必定可得国师青眼,收为嫡传弟子。 “外面说的马衙内,名唤马嵩,父亲乃中书侍郎,你说威风不威风?” 徐不弃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我偏不放在眼里。”卫思齐剥了颗花生,顺手分给徐不弃一粒:“既然入了道门,咱们以本事论高下。” “听说掌门要回来?” “还不知道几时呢。从东都到这儿,日夜不停赶路的话,也得半个月脚程。真希望那天赶紧到来,和那帮人快些分开。” 徐不弃劝他别太极端:“万一将来分在一起,还是不要把关系弄得太僵。” 卫思齐正要说我晓得,外面又爆出一阵吵闹,听声音,院长陈同梅似乎夹在其中。 怎么回事? 彼此对视一眼:“出去瞧瞧?” “走。” 原来陈同梅趁众人都在,宣布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明日一早,宗门弟子衣装齐备,至广场列队,迎接掌门归来。 这么快?! 二人面面相觑。 第二十一章 方家小姐 陈同梅怕徐不弃迷路,派人送他回去,还仔细叮嘱他,明日一早务必记得在永乐殿前广场会合,齐迎掌门。 宗门大事,不可怠慢。 结果徐不弃刚回林地,谭伯英便说:“明日掌门回来。” “听说了。” “我不能出去,因此明早你一个人前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徐不弃点头如捣蒜:“今天这一来一回的,该怎么走,我已经记住。” 他是这么拍胸膛对谭伯英保证的,没想到一大早起来,晨雾迷蒙,徐不弃竟还是走错了,稀里糊涂的不知走到了哪去。 站在一处红墙黑瓦,大门紧闭的小院前,他把周围看了又看,可以很肯定,自己从未来过,不知道是个什么去处。四周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该找谁问路。 正打算原路返回,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徐不弃一喜,刚欲转回身,忽有凌厉掌风从后逼至,徐不弃凭本能把头一歪,整个人趔趔趄趄往前倒,性命堪堪保住,但身上衣裳就没那么好命了。 后面那人见一掌不成,迅速改掌为抓,加上徐不弃往前一倒,衣裳非常不给面子的发出裂帛之声,一股凉风直灌进衣内,冷得徐不弃不由自主狠狠打一个寒颤。 偏偏还传来女子娇咤:“杀我猫儿,你还敢出现!” 猫儿?什么东西? 徐不弃被追打得抱头乱窜,一边高呼:“姑娘冤枉人,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狡辩!”说着又是一阵腿风,直扫脑门,避之不及,徐不弃不由紧闭双眼,心想此命休矣。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斜里刺出一道长鞭,愣是缠住那姑娘的腿,并伴随一声厉喝:“真元宗内,休得放肆!” 徐不弃这次听出来了,来者是倪佩如,不禁疾呼:“倪师姐救命!” 而无故袭击徐不弃的姑娘,被倪佩如一鞭甩出,几乎被撞至门上,幸好院里听得吵闹的众人出来,纷纷伸手将其接住,口里不住道:“小姐,没事吧?” 众人口中的小姐站稳后,指向徐不弃,跺脚直嚷:“杀猫的贼人!” 趁机躲到倪佩如身边的徐不弃,连连叫屈:“冤枉!上山数日,我连猫毛都没见过,如何杀你猫儿!” “没有杀猫,你为何大清早就在门外贼头贼脑?” “我本要到永乐殿前广场去,一个不慎走错路,想找个人问问,有错吗?” “狡辩,都是狡辩!” 对方固执己见,徐不弃简直有苦说不出,此时倪佩如插话: “方小姐,你要是有证据就亮出来,无凭无据冤枉人,在哪儿都行不通。” 听上去颇有点看戏的意思。 “我……他要不是贼人,在小院门前打什么转?昨天夜里我那猫儿惨死,今日一早他就来探头探脑。迷路?可真巧!” “这么说是没证据了,那好,师弟我们走,恭迎掌门大典快开始了。哦,对了,盛师姐让我来问问方小姐,可想凑个热闹,不过我看,方小姐是没心情的了。”倪佩如推着徐不弃,转身就走 “你别太张狂,我早晚拿出证据来。” “好,到那时候,我亲自抓人,到都管面前听候发落。”倪佩如头也不回,随意挥两下手。 过去的路上,徐不弃忙不迭道谢:“多亏倪师姐,你又救了我一回。” 倪佩如反而有点疑惑:“你……你叫什么来着?” “徐不弃。” “噢,对!你怎么惹上她的?” 徐不弃心知倪佩如所指的“她”,乃适才那位方小姐,苦着脸解释起来,末了补充一句:“千真万确,请师姐信我。” 倪佩如反而说:“她要是闹到都管跟前,谁信都没用,不过只要你真没做过,自然还你清白。”语气中,自带对方小姐的不满。 徐不弃若是位情场浪子,就会知道别在一位姑娘对另一位姑娘透露不满时,继续问下去,可惜他不是,于是傻傻地问了:“敢问方小姐,可就是樊师兄所招待之方家的小姐?”还说:“我昨日去含光小院,听得有不少人传诵这位方小姐,没想到如此不讲理……” 话未说完,倪佩如已猛地刹住步子,转身面向徐不弃,认认真真道:“你说,我与方如慧相比,谁更好看?” “方……如慧?” “哎呀!”倪佩如跺脚,嗔道:“就是方家小姐。” “啊,这个,”徐不弃总算回过味来:“方小姐的长相,我实在没看清,要不,我立马回去瞧瞧?” 此话半真半假。真要按心里想法,倪佩如与方如慧,长得是各擅胜场。倪佩如娇蛮艳丽,方如慧俏丽可爱。 然而都比不上赵无忧。 果然倪佩如不耐地说:“算了算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广场上。倪佩如旋即甩下徐不弃,一蹦一跳地穿过人群,跑到一名挺拔修长的青年男子身边。 徐不弃定睛一看,是陆远舟,他的面貌与初见时没有任何分别,依然是眼蒙黑布,奇怪的是一点没妨碍行动。 他的肩则遭轻拍,转头望去,果然是卫思齐,靠过来挨着他,朝倪佩如的方向张望: “你一来我就瞧见了。上哪认识这么漂亮的妞,也不介绍介绍。” “别胡说,那是掌教姥姥的六弟子,倪佩如倪师姐,在她身旁的,是五弟子陆远舟师兄。” “救了你那波人?” “不错。” 卫思齐双手抱臂,摇头晃脑的直叹可惜:“我看她比方家小姐漂亮。对了,你没见过方小姐吧。” “唉,别提了。”说着,徐不弃便把刚才发生之事说出来,听罢,卫思齐眉头轻皱: “好像是有只猫儿,远远地见过她总抱在手里,宝贝得很。方家是真元宗的客人,谁这么大胆,犯下这等事?岂不是落真元宗面子?” “谁知道呢?反正我冤枉死了。”徐不弃有预感,此事不会就这么了了,然而那是后话。 “对了,待会你跟我站一块。” “这……合适吗?”徐不弃今天特意换了身直袍,颜色上勉强与道袍接近,终究还是画虎反类犬。 “没事,是院主的意思,再说我们站在最后面,不显眼。” 徐不弃半信半疑地应了,待到列队时,含光小院果真在队伍后方,前面整齐有序的站了许多人,他举目望去,男男女女的密密麻麻,怕有千人之数,不禁咋舌。 大家伙是绕着广场地面上的阴阳八卦图,站成一个圆。现场仿佛有种无形压力,尽管没有明确指令,所有人皆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好,全场静默,仅听得山谷风声荡荡。 他们在等一种降临。 第二十二章 掌门归来 万籁皆寂。 徐不弃只能想到这四个字,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般,对那四个字有如斯深刻的体会。 都说鸟鸣山更幽,奇就奇在呼吸相闻的当下,徐不弃仍然完全听不见鸟啼。 前前后后一思索,徐不弃有了发现——这大荒山啊,除了一双白鹿,连条狗都见不着,饭菜里没有半点荤腥。不养寻常禽畜便罢了,但鸟儿呢? 自打进大荒山以来,没见过枝头有鸟儿栖息,地上没发现一泡鸟屎。 干净得诡异。 跟着师父出来后,徐不弃已经遇上太多太多头一次,眼下又是一个头一次,他不知道该不该将其归结为门规。 怪只怪当日倪佩如介绍门规的时候,他没用心听,看来得找个陈院主有空的时候,仔细问问才是。 正想呢,风声突然变了,像有什么东西正飞速破空而来。徐不弃不由抬头望天。 感受到风声变化的,岂止他一人。一时间人人都抬起头,卫思齐更与徐不弃小声议论起来: “你猜,会是什么?” “掌门吗?” “从天上飞下来?”卫思齐瞪大双目。 徐不弃一看就知道,他还没见识过真元宗的本事呢,因而好奇道:“你们是如何上的山?” “这个,”卫思齐凝神想了会:“那天晚上,我刚回客栈,便收到接引道人的指示,让夜半三更时分,在院子里等候,我照话去做,见到道人后却失去意识,再醒来,人已经在山门前。” 徐不弃点点头,揣测那接引道人想必是使了什么法子,魇住他们心神,封闭五感。这个他倒是从老道那儿听说过。 聊着呢,人圈中间刻着阴阳八卦图的地上,有一支鹅黄色旌旗从天而降,木制旗杆笔直地直插入地面,仿佛是老天爷扔下来似的,飘带飞扬,屹立不倒。 徐不弃定睛瞧去,鹅黄旌旗随风卷舒,中央用血红朱砂,写着斗大一个“真”字。再举目四顾,人人自若,唯独他们这帮新生惊奇不已,惹来一阵躁动。 “稍安,此乃掌门令旗,旗在人在。”陈同梅如是说。 他的话音未落,又有两名着烟色衣袍的弟子,从天而降,几个翻滚,稳当当落到旌旗旁,左右侍立,带领众人高声道:“真元宗诸弟子,恭迎掌门归来。” 声若洪钟,徐不弃不由跟着一道高呼。 呼声引来一段悠长鹤唳,众人循声仰头望去,但见云间有仙鹤渐飞渐见。 徐不弃越看,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竟觉得仙鹤背上坐了个人。 不容他多想,卫思齐一把扯住他:“是我眼花了吗,仙鹤上仿佛有人。” 不仅他俩,含光小院的新弟子们纷纷交头接耳,这次陈同梅没有制止,徐不弃想他大约知道来不及。 只因连站在最后面的徐不弃,都能感受到仙鹤扇动翅膀所带来的旋风,不由分说直往脸上扑,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别扭地紧抓住衣服绽裂的口子,以免出洋相。 在众人热切向往的目光中,仙鹤从头顶越过,自其背上飘下一位中年道长,身穿白色道服,外罩墨色纱袍,衣袂翩然若云,身形矫健如龙,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不弃不禁暗暗喝了声彩,仙风道骨,妙极! 旧弟子们则有默契般,齐刷刷单膝跪下,行礼道:“参见掌门!”徐不弃连忙依样画葫芦。 中年道人正是真元宗掌门,当今国师,素有两京法主美誉的清元上仙。侍立两侧的,分别是他座下四弟子一弦,和五弟子三宝。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 徐不弃离得远,只瞧见掌门与一位年纪与他差不多,面目敦厚老实的道长在说话,说着说着,道长朝他的方向招招手。 找我?还是…… 徐不弃身子不敢动,心里困惑,瞟一眼卫思齐,瞧他脸上神色,看来大家有着相同的疑问。结果是陈同梅自队伍里走了出去。 陈同梅走上前,三人寒暄了只一会,但见他回首朝含光小院众人朗声道:“请新弟子出列。” 前面诸位纷纷让开一条小道。眼看含光小院的人都走完了,徐不弃还是一动不动,顶着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仍旧尴尬地站于原地,手脚不知该往哪放,一双眼睛乱转,竟无意中与那长相敦厚的中年道人对上。 中年道人瞧向他,徐不弃感觉到对方疑惑不解的眼神,如针刺一般,刺得他连耳朵都在发烫。幸好玉真师姐走出来,不知说了句什么,那道人方收回目光,反倒是掌门十分有兴趣地,让陈同梅把他也喊出来。 不得已,只好迈动步伐,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卫思齐身边。 “不,请你到跟前来。” 掌门亲自发话,众人看得更起劲,甚至有人特意伸长脖子,要好好看看被掌门指名要见的家伙,乃何许人也。 徐不弃真是恨极了自己大清早的为何走错路,不走错路,就不会遇见蛮横不讲理的方小姐,没遇见方小姐,自己的衣服就不会被撕裂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没有这道口子,或许自己走到掌门跟前去,能更有自信一些。 他延延挨挨的,拖着步子走上前。之前离得远,瞧不清前面几人的面目,行至眼前,才发现掌门身后两人,无论身材长短、大小,还是面容,俱是一模一样,长得难分难解。 又看掌门,远看像四十岁,近看只有三十来岁,一双剑眉下目光如炬,玉鼻如柱,长至领口交叉处的山羊胡,非但没有显得落魄,更衬托出对方气质冷如疏星,面目清俊绝伦,不露声色间更有股不怒而威。 在徐不弃十九年来见过的男人里,陆远舟算是数一数二的好看,谁知清元上仙年纪虽大,比陆远舟不知俊到哪里去。 不知怎地,徐不弃想起了赵无忧。不食人间烟火的赵姑娘,飘逸出尘的赵姑娘,将来恐怕只有若掌门那般的青年才俊,才匹配得起吧。 心下微酸。 “不弃,还不赶紧见过掌门,还有你宋师兄。”在玉真的指导下,徐不弃逐一行礼。 清元上仙拈须微笑:“看着是个好孩子,师妹的眼光想来是不会错。” “多谢掌门夸奖,在下受之有愧。”后半句真得不能再真了,天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纳入掌教姥姥座下。进门至今,这个便宜师父连一面都见不着。 玉真则代为解释:“起居饮食,他都跟着伯英师兄。” “名为师兄,实为师父,也好。” 徐不弃猜掌门把他叫出来,不过是好奇瞅一眼,三言两语过后,便把他晾在一旁,指点起以马嵩为首的一帮官家子弟来。 第二十三章 老道去向 到头来,谁也没能成为掌门直传弟子,而是被分派至不同地方,有的被分派至宋望山门下,有的被分派至盛云眠门下。卫思齐不幸,与马嵩一块儿,被指到盛云栖门下。 真是怕哪样便来哪样。 卫思齐听见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光看他那样,就知道心里准在叫苦连天。 当然,马嵩的神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们苦恼的,压根不是一码事。 徐不弃没心情取笑卫思齐。在掌门说话的间隙,他留意到一众大弟子中来得最晚的盛云栖,三不五时拿眼睛瞧他,奇怪,不过初次谋面,他又不出众,这是为什么呢? 很快,他的疑问有了回答。 散场的时候,盛云栖笑眯眯的叫住他,在监院宋望山面前道:“来之前遇见如慧,向我告了一状,说是这位师弟杀了她的猫儿。我想,一只猫儿的性命虽不算大事,毕竟关乎真元宗的面子,因此请监院定夺。” “哦?既有苦主,少不得当面对质,弄个分明,免得人家说咱们店大欺客。”宋望山和蔼地对徐不弃道:“徐师弟莫怕,只要你没做过,我定还你清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不弃还有什么可说的,清者自清,何况宋望山看着也像位光明磊落的君子: “多劳监院费心。” 说着便随宋、盛二人,一同离去。 至于清元上仙,在玉真的引路下,一行四人先回掌门居住的小院休息,也就是悬崖玉桥的另一边。 屋中早已沏好一壶热腾腾的清茶,以供掌门饮用。 清元上仙轻啖一口,马上露出笑意:“柳茶叶配上陈皮,甘甜爽口,是我最爱。知我者,师妹也。”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朗朗笑声:“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师兄,别来无恙?” 话未毕,人先至。 赵无忧一步跨进屋内,屋内弟子纷纷行礼:“见过掌教姥姥。” “玉真、一弦与三宝留下,其余都出去吧。”赵无忧如是道。 “我很好,”清元指着罗汉榻上对面的位子,请赵无忧坐下:“门内事务繁琐,辛苦你了。” 待赵无忧坐下后,又道:“听说你收了新弟子,方才我见到他。论资质,自然比官家子弟们强些,却也没瞧出惊人之处。” “还说呢,我曾怀疑他是不是仇家派来的卧底。须知像我们这样的大门大派,除非从内部开始乱,否则谁也不能叫咱们倒下。” “仇家?”清元双目内精光一闪:“十九年前应家一役过后,还有人敢不自量力?” “说的正是应家余孽。别忘了,十九年前百密一疏,应家媳妇逃了出去。”赵无忧回忆往事:“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嫡亲弟子不长进,帮着别家害了自家人。若非伯英心慈手软,光凭薛玄那贱婢区区本事,能伤得了金玉?”。 清元沉吟道:“我记得,应家媳妇当年临盘在即,自她逃出去后,我们沿路搜寻盘查一年多,又派人潜伏于神乐宗内,愣是没有新生儿半分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留得青山在,到底是祸患。” “可是我看他长得和应家人一点都不像。”三宝忽然插话道:“应家男人个个长得浓眉大眼方脸庞。” 赵无忧冷笑一声:“所以他还活着。”她看向一旁的玉真:“你将探得的消息,无论新旧,都在掌门面前说出来吧。” “是,师父。” 玉真从头说起,当听到北龙城胡家有子孙协助郭半道骗钱时,清元同样点评了一句:“胡闹。” 前面的说完,接下来便是新消息。徐不弃的母亲徐寡妇,在师徒二人动身数日后,便收拾行李,将夫家留下的田地房屋,该卖的全卖,卖不了则分发给一众村民,带齐金银细软,走水路往西京丹暘直上,最终落脚于丹暘城外的一处小镇上。 至于郭半道,扔下徐不弃后,亦取道前往丹暘,应该是去和徐寡妇汇合。 “应该?” “胡老太爷说,郭半道每次经过北龙城总会与他一起饮酒,多次提及自己勾搭上一位寡妇,早晚要带她离开。胡老太爷不将人间伦理放在眼内,因此没有上心,直到前几日,郭半道带来徐不弃,悄悄请求胡老太爷帮忙扔下徐不弃,最好扔进凭他自己难以脱身的地方。胡老太爷起了疑心,偷偷算了把,才知道徐不弃就是那寡妇的儿子。” “好一对狗男女。”一弦与三宝闻言,拍手嬉笑起来。 清元不语,听罢半晌,方道:“师妹,你看呢?” “要验证容易。找人监视郭半道他们,看看有否破绽。这边则教徐不弃一点本事,然后随便找个事,打发他到丹暘去,三人对质,是真是假,一辩就明。” 清元点头:“是个法子。那么,让伯英教他?” 赵无忧重重一哼:“孽徒有何资格,还是让望山费些心吧。” 一听到宋望山的名字,玉真的脸色便有些变,哪里逃得过赵无忧的法眼:“有什么事?” 玉真想了一会,方斟字酌句回道:“是方家小姐出了点事,听说,她的猫儿昨夜不知被谁开了膛,正在追查凶手。” “猫儿?”一弦与三宝异口同声,笑嘻嘻的:“怕是命中该绝呢。” 清元对两名弟子的话毫无反应,只说:“要彻查的,是谁准许她带猫儿狗儿上山才是。” 赵无忧则说:“是望山在处理么?你现在去传话,就说我要见他。” “是。” 玉真走后,清元让一弦与三宝在门口守卫,二人则进入内室详谈起来。 一进内室,清元便一改面目,眉间拧成一个川字,等不及坐下,着急道:“师妹,你可有进展?” “如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赵无忧随意坐了下来。 清元看不得她这样:“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赵无忧双手一摊:“我急也急过,气也气过,应家留下来的心法也参详过,就是毫无进展,我能怎么样?而今唯有寄希望于五鼎连珠之法。” “太冒险,”清元连连摇头:“先别说还差中央大鼎,就是所需的”他打了个手势:“还不知在何处。” 谁知赵无忧竟平静地说:“师兄勿虑,我已找到。” “什么?”清元有点不太相信赵无忧的话,他身居东都,借朝廷之力,在全国巨细无遗地翻找,尚杳无消息,居然让师妹找到了? “快与我瞧瞧。” “师兄稍候。” 说罢赵无忧走出去,片刻后,她亲自抱了一名仅有三岁,梳着总角的小女孩进来 “师兄,你瞧。” 第二十四章 处理猫儿 小女孩粗看之下并无不妥,可一旦细看,便看出问题。 小孩子哪儿哪儿都和正常人一般无二,唯独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是世间罕有的重瞳。 清元上仙心内狂喜,面上还要装出无比和蔼的模样,亲切地牵着小女孩的手,问:“孩子多大了?” 小女孩不说话,将手一把从清元手里抽出来,转身紧紧抱住赵无忧的脖子,脸也一并埋在脖间。 赵无忧掂了掂,哄着道:“别怕,那是清元伯伯,我对你说过的,是不是?” 小女孩这才抬头,又看了看清元。一只眼睛里有着大小不均两个眼珠,两只眼睛就有四个眼珠,被这样一对眼睛盯着看,便是清元,也难免有缕寒意爬上背脊。 他极力掩饰,微笑着任由小女孩打量。小女孩看了又看,方迟疑地开口:“我叫小草,今年三岁了。”说罢,又趴回赵无忧脖间。 清元看得出,小草对赵无忧极为亲近、依恋,莫非她平日里由师妹亲自抚养? 纵然清元与师妹赵无忧的相处时光已有数十年,仍然想象不出这幅情景。 诛仙榜排行第一的无相子,杀伐决断、辣手无情,都说她是阎王再世。如母亲般抚养一名三岁小姑娘,会吗? 赵无忧安慰小草几句,交予女弟子抱出去后,清元忍不住问了:“她养在何处?” “遇仙崖。” 清元把胡子一拈:“是个清幽所在,”他瞧一眼赵无忧:“我看她对你十分眷恋,不下于子女对母亲依恋之情,莫非是由师妹你亲自抚养?” “我忙着修炼,又忙着处理大大小小各种门内事务,哪有时间。不过挑选几位女弟子日常照顾,我没事就去看看罢。” 清元还想说什么,不巧,玉真进来禀报:“报,监院宋望山已到门外。” 于是赵无忧看向清元上仙:“师兄,既然你回来了,门内事务如何处置,我们都听掌门的。” 清元没有说什么,而是坐回座位上。玉真见状,立马传四师弟宋望山进屋。 宋望山一转进内屋,便先朝掌门清元上仙行礼,再转向自家师父。二位俱微微点头,赵无忧拿眼望向清元,清元目如射电,看向行完礼立刻规规矩矩站好,头微微低垂的宋望山,道:“望山啊,你可知因何传你前来?” “弟子猜,莫非与方家小姐有关?” 清元点点头:“不错,你打算如何处理?” 宋望山先深深鞠躬告罪,然后道:“弟子身为监院,违背门规,没有严查客人行装,因此首罪在弟子,弟子心甘情愿领罚。” 赵无忧嘴上没有说话,脸上却透露一丝不愉,清元则不置可否:“方家那边,你打算如何安抚?” “方家小姐年方十七,尚是孩子心性,弟子可以法术变出一个永远不会死的猫儿送她,有了新玩意,她很快便能忘记此事。” “无论如何,你身为监院,一定要把此事处理干净,别留下把柄。还有放任、包庇方家带寻常禽畜上山的弟子,该罚则罚。” 宋望山闻言飞快地望一眼赵无忧,赵无忧仍然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给宋望山哪怕一个眼神,于是宋望山应道:“弟子必秉公办理。” 宋望山走后,赵无忧方开口轻声道:“师兄,若无事,我也告退了。” “好。” 赵无忧离去后,清元将守在门口的一弦及三宝叫进来,着令一弦偷偷查昨夜里是哪个弟子发狂,并收了那猫儿的魂,莫叫野魂坏了道场,三宝则手持掌门玉令,前去宣胡老太爷上山。 两名弟子领命离开后,清元于蒲团上盘腿而坐,看似冥想,实则魂魄离身而去,渺渺荡荡,直扑向徐不弃等人所在的书阁。 太玄宫内书阁,高两层,每层有六间房,乃监院等人办事所在。 此刻,徐不弃、方如慧,还有方家丫鬟、婆子并老仆等三人,再加上盛云栖,以及闻讯赶来的盛云眠,一共七人,分成两派,济济一堂的,快挤满书阁一楼本就不大的厅堂。 清元认得老仆,年年都是他护送各色粮食上山,唯独从未见过方如慧。 一来是他总在帝京,很少回真元宗。二来只听说方家夫妇膝下仅有一女,爱得如珠如宝,真正捧在手上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并不随便让她出门。 今日初见,他反而有些奇怪,盖因方如慧长得并不很像方家夫妇。 他虽然与方家夫妇多年未见,好在记忆力惊人,年轻时的容貌一直没忘。方家老爷并夫人,俱是面容饱满,方额大耳的有福之相,偏偏他们所出的女孩子,耳朵长得招风,脸颊虽然圆润,然而太阳穴凹陷,一看便是父母缘极薄。 不光如此,在清元看来,方如慧的长相有股熟悉感,但具体像谁,一时间竟毫无头绪。 罢了,再看孤零零站在另一侧,束手无措的徐不弃。 依照清元自己的眼光,徐不弃长得横眉入鬓,双目转动间颇有鹰视之意,可惜举动间颇为小家子气,圆肩佝背,眼神闪烁躲避,一看便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村野小子,不由惋惜。 若由他调教,说不准…… “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宋望山一步迈进来,后面有弟子托着木盘,盘上盖着白麻布。 不消看,麻布下准是小猫尸首。 果然,一看那木盘,原本只是靠在盛云眠身上轻轻抽泣的方如慧,立刻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痛哭道:“巧娘,我的巧娘!” 看来巧娘便是给那猫儿起的名字。 清元的视线穿过麻布,瞧见一只异瞳双色狮子猫,双目淌血,肚子则遭遇破膛,伤口虽已经被缝合,依然看得出原本裂开的口子有多大。身上的白毛更是被血色浸透一大半。 缝合好的猫肚子完全瘫瘪下去,可想而知内脏几乎全被掏空。 一看手法,清元便心中有数。不过他志不在在于从手法上找出凶手,而是盯紧狮子猫一双眼睛。 猫乃阴兽,有通灵之能,若遭横死,猫眼内可留下行凶者的模样,寻常人瞧不出,但若是有道行的道士,譬如宋望山,只消望一眼,便一目了然。 果然,清元从猫眼留下的影像上,看到了真凶的模样,他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施法抹去猫眼中的形象,再掐指一算,一弦徒儿不但捉到这猫儿的魂,更是一掌轰去,打至灰飞烟灭。 完成这一切后,他本来想就此离去,正准备动身时,无意中又睹见方如慧与盛云眠并肩依靠的一对儿脸庞,心中忽有想法如电转,他震惊地望向宋望山。 再三来回端详,清元不得不确认自己所看到的——方如慧长得犹如宋望山与盛云眠的结合体。 方如慧的额头、眉毛、两腮长得与宋望山简直一模一样,眼睛、鼻子、下巴则像极了盛云眠。还有个子、身材,与盛云眠站一处,不知情的,怕不是要误会她们是母女? 看着简直就像……就像是宋、盛二人所出。 第二十五章 外忧内患 徐不弃或也有同感,竟直愣愣的说:“凡事都得讲证据,空口无凭等同污蔑,方夫人,您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对面人人都急了,盛云眠首先避嫌般退开一步,宋望山则道:“胡闹,身为本门弟子,连同门都不认得吗?” 方如慧更加说:“快别张冠李戴,这位是盛云眠盛都管,我母亲在家里。”丫鬟与老仆纷纷附和。 原本懒洋洋,抱臂做看戏状的盛云栖,听过方如慧这话后,却直起了身板。 盛云眠这名字,徐不弃听谭伯英说过,只是适才在掌门跟前,只顾着心慌与尴尬,没留神去看,如今闹了个大笑话,怪不得盛云眠看着,与盛云栖有几分相似呢。 他赶忙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瞧着二人亲密如母女,便妄下判断,实在对不住!” 徐不弃是真心实意地道歉,岂知方家丫鬟嘴上不依不饶的,虽然方如慧制止了她,却不妨碍徐不弃心中对方如慧的不满加深一层。 狼狈为奸, 狐假虎威!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徐不弃的意料。 据宋望山的说法,他已问过谭伯英,谭伯英做证,徐不弃夜里一直没有离开过林地,更何况徐不弃本人并无武学基础,如何杀了巧娘? 要知道,巧娘的肚子可是被徒手活生生撕开的。丝毫不懂武功没有道行之人,如何在真元宗内,神不知鬼不觉犯下此等罪行? “监院的意思是?” “恐怕是巧娘夜行,触犯了哪家妖魅所致。” 徐不弃认为宋望山说得很有道理,反正确实不是他干的,至于最终是否查出确为妖魅所为,徐不弃不得而知,毕竟宋望山说完上面的话后,便客气地将徐不弃送出书阁,只听见身后方如慧气不过:“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们一家待巧娘如家人,我一定要报仇!” 徐不弃耸耸肩,不是他不仁慈没有善心,实在是方如慧这样的姑娘……素不相识都挨了她的冤枉,赔上一件衣裳,要是掺和到那事里,还得了吗? 听说猫有九命,他徐不弃可没有。 没想到看似十分麻烦,有理说不清的一件事,就这么了了,徐不弃惬意走在回林地的路上。他轻松了,轮到清元上仙纠结不已。 清元反复思虑,最终决定与赵无忧对质。 “师妹,你瞒得我好苦啊。”相处将近百年的师兄妹了,他决定单刀直入。 “师兄,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傻,我问你,方如慧的身世是怎么回事?我可都看清楚了。” “——既然瞧见了,那么,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至于你说我瞒你,师兄,我也不过比你早知道几年而已,要不是那年云眠下山,非得绕道去方家,给方家独女庆祝生日,我绝不能起疑心。”说着,赵无忧便把她是如何查知宋望山、盛云眠二人私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清元眉头紧锁:“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云栖也知道,多年来,多亏他替自家姐姐遮掩。” 清元听后,半晌没说话,忽然叹道:“此事日后恐成他人威胁本门的把柄,须想个法子。” 赵无忧挑眉:“要不,我亲自杀了方家那丫头?再从生死册上抹去她的名字,管教他们上天入地,也寻不回她的魂魄。” “不,不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何必因一个小丫头,毁了本门的团结,只不过我想,假如方如慧从此绝迹江湖,只当个平凡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料赵无忧泼冷水:“晚了,你猜猜方如慧那身功夫是谁教的?正是您的好弟子,她的好母亲,盛云眠。有一身好武功,能忍住不行走江湖的,试问有几个?将心比己,你我在她那般大的时候,能忍住吗?” 清元不慌不忙:“师妹,你糊涂。阻止一个人行走江湖的法子有千百种,何止于不教武功一路。” 这次轮到赵无忧皱眉,清元把话头一起,她便知道接下来要说的,会是什么。 “我不同意。” “我还没说,你就不同意了?” “师兄,士可杀不可辱。”赵无忧一字一句的认真提醒道。 清元苦笑着摇头:“知我者,师妹也。那么,你可有好主意?” “我没有主意。”赵无忧坦诚道:“不过我猜,师兄可以暗示一下望山,绝了他欲当掌门的心,反正他本来也做不成。生下女儿后拒绝相认一事,定是望山的主意,用心不言而明,若在继任掌门此事上灰了心,说不定能主动认回孩子。一旦我们掌握住主动,哪里还有把柄可言?” 清元点头:“师妹这是阳谋。”说着,话锋一转:“远舟的伤势如何?今日我见他,双眼仍然蒙布。” “进展不错,体内鬼气已然大衰,再多些时日,可以全清,只不过眼下仍不可放松警惕。”说罢感叹:“掌门一职,终究还是只能落在他身上。” 清元有感,不免同叹:“你我座下弟子众多,门人数以千计,外人看来是多么风光,谁想到门内人才竟已凋零至此,到头来,总共只剩一个陆远舟可堪大任,偏偏年纪尚小,经验不足。唉,我等有负诸位先师。”他想起当年,又叹道:“要不是我那大弟子早夭,你那大弟子又成了个胳膊往外拐的,咱们岂止于此。” “伯英孽徒,不必再提!这辈子是不可能踏出林地一步,更别说与他人私通消息,出卖本门。还留着他,不过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愿犯下杀徒的罪名罢了。”又说:”师兄,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且说便是。” “若无强敌在侧,便是只有远舟一人支撑宗门,也不算什么。偏偏神乐宗门派兴旺,越发壮大,我由哑市上观察,文字间但凡提及神乐宗,皆以南宗称之,咱们成了北宗。南北并立,师兄,难道那不算一个警告?须知神乐宗素来与真元宗背道而驰,若他日,人人以神乐宗为魁首,咱们该如何自处?不错,十九年前眨眼间灭了应氏全族,是唬住了所有人,但唬得住一时,唬不了一世,毁宗灭派之祸迫在眉睫,师兄切莫再等闲视之。” 赵无忧头一遭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教清元一时无言以对,他心里尽管明白,但现实也有着他不得不顾忌之处:“你说的是,但不可操之过急。杀人,当以诛心为上算。” 第二十六章 赔罪道歉 徐不弃这趟没再迷路了,他回去后,先是把早上所见所闻,一箩筐全倒出来,重点感谢谭伯英为他作证,说要接下林地里所有的活,就当报恩。 谭伯英欲言又止,反而问他,可有瞧见猫儿的伤口。 徐不弃摇头,说猫儿的尸体被白布盖着呢,只闻见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熏香味。 谭伯英解释那是防腐的香料,专门填进身体里,可使尸身不易腐坏,方家要是先带回去安葬,也容易些。 徐不弃撇嘴,那位方姑娘还是早点走吧。他指着衣裳上的裂口子,对谭伯英抱怨:“方家小姐好生野蛮,不问青红皂白的,便攻击出手,要不是佩如师姐来得及时,别说衣裳,我都要被她撕成两半了。” 谭伯英呵呵直乐:“我听说,那位方小姐可是美人胚子,既然小美人,衣服上被她撕个口子,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美人。”徐不弃边说边翻了记白眼。别说美人,就是美人的边,她都沾不上。 在徐不弃心里,美貌第一的,当属他的赵姑娘,第二倪佩如,今日所见的盛云眠盛师姐,容貌娟秀,可惜年纪大了些,排第四吧,在老家镇上,磨坊家的黄五儿乃远近有名的一枝花,可挤进第三。 至于方小姐,呵! 谭伯英还追着他问:“那猫的伤口,当真一点没瞧见?” “真没有,我发誓!”徐不弃好奇道:“很重要吗?我听监院说,可能是妖魅所为。”紧接着,他学着宋望山的语气,把话转述一遍。 谭伯英听后沉吟良久,站立半晌后,竟独自回屋去了,留下徐不弃一个人傻站着,百思不得其解。 “搞什么名堂……”徐不弃原来还想借谭伯英在宗门内的人脉,替他打听打听赵无忧住在何处,得的又是什么病呢。 总之,杀猫一事,喊打喊杀的开始,却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一切重归风平浪静。 如是过了几天,徐不弃每日过着名为照料神兽,其实无所事事的日子,卫思齐偶尔得空,跑过去探望,羡慕死徐不弃的悠哉悠哉,一个劲的抱怨盛云栖训练起弟子来,简直不把人当人看,殊不知听在徐不弃的耳朵,差点没把他羡慕死。 这可真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时间一长,徐不弃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在真元宗待着。本来,成为真元宗弟子一事,他想都没想过,显然真元宗也没拿他当正经弟子看待,虽然一口一个师弟的…… 比起师弟,徐不弃觉得自己更像为真元宗养鹿的农夫。既是农夫,天下之大,何处做不得?何况老道下落不明,在家乡又有老娘需要奉养,实在不宜继续耽搁。 这天,他一边汲水,一边思索着应当如何辞行,谭伯英过来喊他:“小伙子,艳福不浅,有姑娘找上门来了。” 姑娘?莫非…… 徐不弃一把甩开水桶,先是跑开两步,又急急忙忙折回,对着溪水里的倒影,拼命捯饬,又是整理头发,又是到处拉拉袖子、笼笼衣领、调整调整腰带,把谭伯英给瞧糊涂了都: “还真是艳福找上门啊?” 徐不弃懒得理他,赶紧舀了口溪水漱口,要不是谭伯英拉住他,他还想换身衣裳。 一切完毕后,马上脚步不停地往林地入口处敢去,谭伯英连忙紧随其后,他要看看,是哪路神仙娘娘,值得徐不弃没完没了的捣鼓。 徐不弃心里想的是赵无忧,谁料到眼前看到的是方如慧,对手低着头,手里还不知抱着个什么,他可不敢靠近,一下子刹住脚步,要不是后面有谭伯英顶着,指不定都转头跑了。 “谁找我?” “喏,就是她。”谭伯英把手一指,不偏不倚地指向方如慧。 “她?!”徐不弃的眉毛全拧起来:“她就是方家小姐,冤枉我的那位。” “原来是她,她来做什么?会不会是为道歉而来?” “不能吧。”徐不弃不信:“算了,还是说我不在吧,省得又莫名其妙挨揍。”说着他就想回去,岂料方如慧一抬头,正好瞧见徐不弃,立马扬手呼道:“徐少侠,徐少侠!” 徐少侠? 上次还是杀猫的贼人,这次怎么成少侠了? 谭伯英悄悄在耳边道:“她看见你了,不过去不好,有事我保护你。” 徐不弃想了想,还是给谭伯英点面子,谅方如慧在谭伯英面前,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唉,都怪自己不会武功。 徐不弃在方如慧面前站住,二人之间有着一个马身的距离,方如慧下意识地往前走两步,谁知她一往前走,徐不弃立刻往后退,始终保持一个马身之远。 这下方如慧看出来了,徐不弃这是对她心存戒备,不由略带委屈地嘟起小嘴,很快又放下,转而露出笑脸,一改之前的厉声,轻柔地说:“我要回家了。之前冤枉了你,还扯坏你的衣裳,是我不好,这里有几块上好的料子,还有一些银票,算是作为我的赔礼,希望你能收下。”说着,便把红漆盒子以双手奉上。 然而徐不弃无动于衷,硬邦邦的说:“你的歉意我心领了,祝方小姐一路顺风。” 没想到对方居然不收,方如慧举着盒子的双手一下子悬停住,递也不是,收也不是,最后还是谭伯英瞧不过眼,大步流星上前接过: “他心里还有气,你别怪。” 方如慧乖巧地摇摇头:“是我有错在先。” 一看谭伯英替自己接过盒子,徐不弃已经急了,再听他说的话,仿佛再不原谅方如慧,就是他徐不弃有错似的,禁不住冲上前,企图抢过盒子,再塞回方如慧手里。 不料谭伯英见徐不弃上前,竟主动把盒子往他手里塞,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别再小气,难不成还要小姑娘跪下来求你? 话说到这份上,徐不弃抬头迎上方如慧的目光,果然一改那日的杀气,圆乎乎的大眼睛里全是满满的歉意,似乎在恳请徐不弃接过赔礼。 不得已,他只好把盒子拿好,一打开,果然叠了几块上好的绸缎,绸缎上面放着一张银票,他拿起来,瞧也不瞧,直接塞回方如慧手里: “你扯坏我的衣服,所以料子我收下了,钱你拿回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我不是贪财的小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道歉。”方如慧手拿着银票,居然还有把钱塞到手里也不收的怪人,那可是整整一百两呀! “我说了,你的歉意我收到了,多余的请你拿走。”徐不弃坚持己见。 方如慧唯有点头:“我明白了,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徐不弃没说话,他一点都不想与方如慧后会有期,是谭伯英代他出声。 方如慧转身离去,在门口等候的丫鬟,在方如慧出来后,怀抱着一只白色小猫跟上。 徐不弃瞧见后道:“原来是有了新欢,难怪有心情向我赔礼。”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谭伯英——他打算指明丫鬟怀中的小猫给谭伯英看,却见谭伯英脸色骤变,几欲追上去。 当然,欲上去的,不止谭伯英,还有原本满林地悠闲散步的大将军,若非徐不弃机灵,急忙放下木盒,将其一把抱住,恐怕早已追上去。 “怎么了这是?” 第二十七章 凌霄花墙 “那猫儿有古怪。”至于是哪里古怪,谭伯英没有用嘴说,而是朝徐不弃靠得近近的,近到让徐不弃不自在的几乎没有缝隙的距离,一把抓起他的手,在其手心写下:不是猫。 猫不是猫? 说什么呢? 徐不弃一脸迷惑地瞪着谭伯英,谭伯英没有写下去,而是指了指他脚边的大将军。 徐不弃瞬间明白过来,反抓住对方的手,在其掌心写下一个妖字。 谭伯英点头。 徐不弃顿时忆起在大荒山下野林里,他曾遇过的老妖怪,一下子急了:“我该怎么做?” 谭伯英摇头,示意他别急:“白猫由凌霄花所化,花精法力微弱,并不足以化形,必是外力所为,并且有禁制在身,勉强自保,无法害人。” “凌霄花?”徐不弃愣了,他想起太玄宫那竹篱笆宫墙,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长于其上的凌霄花比其他地方看到的都要大,都更艳,簇簇朝阳,朵朵向人,喜气极了。 “太玄宫遍种凌霄花,见证了真元宗从开山立派到今天,陪伴着真元宗一代又一代弟子成长、逝去。”谭伯英很是感慨,徐不弃本以为接下来要给他讲讲真元宗的历史,没想到谭伯英语气突变,警告他:“我曾亲眼见过凌霄花墙吞噬活人,你没事就躲着点。” 徐不弃吓呆了——漂漂亮亮的凌霄花还会吃人?这这这……真元宗不是道门祖庭吗?怎会有如此邪门的东西!亏他还慨叹真元宗有股不把天下英雄放眼里的豪气呢,敢情是…… “——真的?” “你要是不信,”谭伯英看向大将军:“只管抱着你的大将军过去,我保证,在你离得老远,模模糊糊看见宫墙时,它就该朝天鸣叫示警了。” 徐不弃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试又不敢,主要是因为一旦被打,自己毫无胜算,搞不好会被打死。 “不试不试,我不试!”徐不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人生在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命要紧。 但他同时想到了一点:“猫果真是被好奇心害死的?” “这我可回答不了你,你问宋望山吧。”说着,谭伯英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徐不弃则想起老道曾说过,世上千奇百怪,无奇不有,确实有些花能够吃虫子、吃腐肉,还有一些花,所散发的味道可令人产生幻觉,但这些花长得不是极丑,就是味道极臭,一眼便能辨认出来,可他们方才所说的,是随处可见的凌霄花。 凌霄花会吃人?纵然徐不弃明白,世人能修炼登仙,万物即可悟道化妖,然而谭伯英所说,听上去仍然像天方夜谭。 徐不弃的心,就在好奇与保命之间来回摇摆,一时东风压倒西风,一时西风压倒东风,一时两方相持不下,他的脑子都快炸了。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好奇归好奇,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为了转移心思,他抱起盒子奔回木屋,在自己床前,把盒子里的绸缎全部摊放上去,左右上下,逐一拿着在身上不停比划,嘴里不住嘟囔着这块好,那块也不错,寿字纹留给母亲做新衣正合适。 忽然手里一顿,一松,原本拿在手里的料子掉下来,徐不弃啪地一下,给自己一巴掌,吓了窗外人一跳。 “干嘛呢?” 徐不弃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窗外有人,抬眼望去,原来是卫思齐。 “我没……正瞎想呢,让自己清醒一下。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说着,卫思齐朝他抛来一团布:“不过我还真有,路上碰到含光小院的人,说是院长让转交给你的,我顺路拿来了。” 徐不弃接住一看,竟是陈同梅答应过的道服,领口白绢处没有任何绣花。没想到他还替自己记着,不由心底涌出一股暖流。 卫思齐又说:“我还有一个消息,想不想听?” “想!”徐不弃一听,马上来了兴致,结果卫思齐反而卖起关子:“你拿什么交换?” 徐不弃朝床上一指:“全副家当最值钱就是这些料子了,你要哪个随便挑。” “谁要这些。”卫思齐反手指了指远处正吃草的白鹿:“要不偷偷宰一头吃了?我快一个月没吃过肉了。” “你疯了?”徐不弃当即制止道:“那是给掌教姥姥拉车的神兽,是麒麟化身,你以为是你家后山随便哪头鹿?” “那怎么办?我要馋死了!” “怎么办?忍着!要修道,当然得戒荤,又不止你一人没肉吃。我可告诉你,要么从这些料子里挑,要么爱说不说,反正白鹿你甭想。” “我才不要。算了,白白告诉你吧,我们师父说了,明日掌教姥姥亲自向一众新弟子讲经,传授吐纳之法,你来不来?”又补一句:“这么好的机会,别错过了。” “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徐不弃犹豫着,名为姥姥座下弟子,实际上压根没人通知他,有关姥姥明日亲自授课一事,可见已把他摒除在外:“贸然前去,恐怕不合规矩。” “知识面前,什么规矩不规矩,学到了才是自己的。”卫思齐恨铁不成钢:“就这么决定了,明日早饭过后,你换上道服,在太玄宫广场上等我,我带你进去,就不信,莫非还能撵你走不成?” 徐不弃不说话,一听到太玄宫,他的心思又飞到凌霄花墙上去了。 吞噬活人…… 难道凌霄花会像人那样长出牙齿,张大花瓣,以蔓条为手,将活人死命缠住,像人吃肉那样,大口大口把人嚼光? “想什么呢?” 徐不弃回过神,看见卫思齐伸长一只手,打开手掌,在自己眼前来回晃,晃得他眼花,不由把头别了别:“没事。” “你不说就算了,总之,记住咱们的约定。”卫思齐看了看天:“我得走了,省得马嵩向师父告状,骂我偷懒。” “快去吧。”徐不弃岂能不知卫思齐与马嵩之间相处得势同水火,光是听卫思齐抱怨,都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卫思齐走后,徐不弃也没心情继续拿料子比划,草草地收起来后,懒懒地躺倒在床上,望着窗外天空,白云悠悠,碧空如洗,且阳光暖暖,兼有凉风吹送,一边心想山里的日子凉快得都不像夏天了,一边朦朦胧胧地睡去。 第二十八章 谁的梦 徐不弃知道自己在梦里,梦中的房子,上回见过。 比起上回火光熊熊、杀声震天、血色满地的惨状,这次十分安静,地上也干干净净的,整个大宅静得就像是新的一样。 触眼所及的每一处小径、亭台、回廊、楼阁,都十分陌生,然而他就是止不住一味往前走。 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听到一阵婴儿啼哭。 循着声音穿过门洞,谁知门洞背后竟是一处破旧的庙宇,屋顶至少塌了一半,到处残垣败瓦。 一个门洞,区隔两个世界。 庙宇里不光有婴儿的啼哭,还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一位正当妙龄的少妇,躺卧在破褥子上,下身淌血,染红了雪白里裙,她的脸色苍白如雪,两手颤颤巍巍地,将初生婴儿高举: “苍天为证,我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声音凄厉,仿如发自地狱。徐不弃大惊之下,骤然从梦中苏醒,手不经意地往额头一抹,满手掌的冷汗。 他呆坐半天,才回过神来往外走,一出门,刚好与回来的谭伯英迎头撞上。谭伯英盯着徐不弃的脸直看,感到奇怪:“小子,你病啦?” “没啊。” “你的脸色发青,还说没有?”说着,谭伯英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给徐不弃把了一下脉: “无甚异状,就是心跳得快了些。” 徐不弃恍然大悟:“我方才做噩梦,不过醒来后就全忘了。”后面半句是临时起意,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 好在谭伯英没兴趣追问,只说:“梦做不得真,何况是噩梦,忘了是好事。” “可我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谭伯英笑着摇头:“未必,不过说来话长。简单来说,梦有两种,醒来后还能清楚记住的,称之为显梦,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则是隐梦。人做隐梦的多,做显梦的少。” “看来我做的是隐梦咯?” “不,是显梦。凡人,只要睡着了都会做梦,隐梦者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梦,所以但凡醒后知道自己做过梦的,俱为显梦。” “哦?”徐不弃马上把已经跨出门外的一只脚收回来,赶紧挨着谭伯英坐下:“我见识粗陋,还请师兄多加指教。” 谭伯英也不藏私,指点起来:“梦不分种类,都是由现实反映至灵体所致。也许是白日里干活太累,也许是干了什么心里其实不想干的事,也许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感,也有可能这个现实,不是你的现实,而是别人的现实,或是经过催眠,或是某种元素引发,从而经由气门进入你的灵体。” 徐不弃听了猛地一拍大腿:“有理!”他追着问:“若梦见他人现实,该如何排解?” “依情况而定。若是被催眠,会连续做梦,解铃还需系铃人,必须找出催眠者;若是被某些元素偶尔引发,只会梦见一次两次,其后自然好了,不必理会。” 徐不弃的眼珠子轱辘轱辘一通乱转,语带犹豫:“若是梦见他人悲惨境遇,该怎么办?” “这不该问我啊,该问做梦之人。”谭伯英爽快地说:“不过,你不是不记得梦中内容了吗?” “哎这……”徐不弃假装衣服染尘,一边拍一边站起来:“就是好奇,多嘴问两句。天色不早了,我去把白鹿赶回圈舍里。” 谭伯英一脸我懒得拆穿你的样子:“行,去吧,我来烧饭,今天库房送来花生与蚕豆,正好配我去年酿下的酒。” 一晃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徐不弃就起来了。他心里惦记着掌教姥姥亲自授课,一整宿都没睡好,睡睡醒醒,以至于早上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难受。 群山里的清晨,即便是夏天,还是有些沁凉,显得溪水尤其冰冷。 趁还早,徐不弃打算烧壶热水洗脸,不料在洗漱架子上,铜盆里早已盛好清水,伸手一试,温得正好,再往旁边一看,昨日收到的道服被收拾得一点折痕都没有,挺括整洁地挂于衣架上。 最后伸头往屋外一瞧,谭伯英正劈柴呢。斧刃破风的呜呜声,木桩被砍成两半的劈啪之声,不绝于耳。 林地里素来只有他们二人,不消问,定是谭伯英为他做的,徐不弃但觉鼻子微酸,不知怎地,他竟从谭伯英宽阔的背影里,找到被父亲关爱的感觉。 这是从未有过的。 但同时也很疑惑,谭伯英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起个大早,穿上道服?莫非昨天与卫思齐的对话被听去了?那也不至于为他备好一切,迎接掌门那回就没有。 他快速地打理好自己,正想吃点林地里的果子当早餐,一转头,又看见了桌上的花生粥,粥白而稠,上撒着微末葱花,再配上爽脆花生,一看便十分开胃。 徐不弃想起来了,昨夜临睡前,曾看见谭伯英特意浸了点米,原来…… 正好谭伯英提了捆木柴进来,指着花生粥道:“趁热吃。姥姥讲课,最恨迟到,第二讨厌衣装不整不洁,可马虎不得。” 谭伯英放下柴捆后,走进自己房里,不知道在翻什么,悉悉索索的。 徐不弃一边吃,一边听声音。不一会儿,谭伯英拿出一本书送他,徐不弃接过一看,似乎是一本经书。 谭伯英见他不明所以,因而指点道:“姥姥今天讲吐纳之法,要点全在此书内。她讲的时候,你留神配合着看,管教事倍功半。” 徐不弃听了,自然要谢谢他,谁知话尚未出口,谭伯英已接着说下去:“我听同梅说,新来弟子们的武学根基不错,你没有武功,因此只能靠这书帮补一下,真正学到多少,还是得靠悟性高低。” 啊,原来…… 徐不弃不服气的说:“我也学过吐纳,少说也十几年了。” 谭伯英摇头:“你那点本事我怎会不清楚。微末之流,不够塞牙缝的,欲证大道,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和谭伯英比道行,徐不弃不能不服气,但若与那帮官家子弟相比,他始终不信,别的就算了,练了十几年的吐纳,岂会不如? 徐不弃把心思暗藏在心里,跟着卫思齐进入经堂,分别于蒲团上盘腿坐下后,他的眼神漂移,暗自观望打量。 先不说经堂装饰得跟雪洞似的,光光的两面墙壁,横竖没一星半点装饰,且众人眼前还隔着两三层白绫纱幔,整个堂子看下来,也就底下坐着的半黄不黄的蒲团,以及四方红木柱子算有点颜色。 就是身边一众人,徐不弃仔细听他们说话、动作间,呼吸吞吐,并非发自丹田,虽不粗重,亦非绵长轻薄。 徐不弃两下比较,认定了在坐众人在吐纳一门上绝不如他,不由得意轻笑起来。 第二十九章 徐不弃挨罚 徐不弃兀自得意呢,忽然一阵妖风从后直扑脖间,众人顿觉冷风从领口直往身体里灌,不由把脖子一缩,低头捂紧衣裳,再抬头,帘幕前多了两个人,徐不弃认得,左边是玉真师姐,右边是陆远舟,而帘幕后,亦影影绰绰地多了道女子身影。 三人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各人眼前,没人看见他们是如何进来的,一时间新弟子们人人哗然不已。 哗然过后,徐不弃在想幕后的会不会是姥姥,原本侍立两侧的道人已低头行礼:“见过姥姥。”一时间众人回神,不由跟着齐声行礼。徐不弃夹杂其中,对掌教姥姥无相子又是好奇又是亲近。 好奇,是由于姥姥要么不曾在迎接掌门仪式上出现,一旦出现亦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禁教人浮想联翩。 亲近,则毕竟是自己师父,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多亏了掌教姥姥亲传弟子的名分,官家弟子们多少愿意在言语、行动上留两分薄面。 据卫思齐说,马嵩素来是众星捧月,眼高于顶,适才于经堂外撞见,竟对徐不弃略带尊敬地叫了声小师叔,可不是看在掌教姥姥的面上,卫思齐在一旁偷笑得跟什么似的。 姥姥似乎是个不爱说废话之人,寒暄两句后直奔主题,开始传授众弟子吐纳修行之法。 姥姥的声线低哑,一听便是上了年纪,好在力量充沛,并不像普通老人那般气息微弱。徐不弃忍不住猜测,真元宗内但凡有点修行的弟子,俱可保持外貌、声音比实际年龄要小至少十几岁,其中当以掌门为佼佼者。 若他的计算不错,掌门已是百岁老人,看上去却与中年人无异,且一身清贵,更觉光华灿烂,反观姥姥不肯示人,莫非功力有损,未能保住容颜不老? 徐不弃自认为自己这套推测相当有道理,不知不觉间竟错过了一大半吐纳教学,只来得及抓住最后几句: “……本门功法首重吐纳。吐纳之道,在于交换气息,排出胸臆中的浊气,吸入灵气,通身血气运行各大小周天,调身、调息、调心,三调合一。吐惟细细,纳惟绵绵,唯有达到吐纳绵长若无的境界后,才算内功初成。” 徐不弃连忙翻书,书中记录与姥姥所说相差无几,唯独有一点,被人用朱笔重点圈出,旁边还做了笔记。徐不弃细看,被圈之处乃灵气二字,一旁笔记写的是:灵气分阴阳乾坤,不可不加以甄别。 于是徐不弃想起来了,老道一开始教他吐纳时,曾叮嘱过,切不可于一切鬼魅之地,如乱葬岗、凶宅等地修炼吐纳,这些地方妖氛弥漫,阴气极重,虽然用于修道上容易事半功倍,可无法控制利用者,必遭反噬。 姥姥讲过吐纳,便要往下讲经,似乎没有深入讲解何为灵气,徐不弃不由脱口而出:“您还没说什么是灵气呢。” 一时间满堂寂寂,玉真迅速出声斥道:“姥姥自有安排,何须你发话。” 徐不弃这就不服了——别的事情上面,不准问便不问就是,但既然授课讲经,怎么还有不准学生发问的道理,为师之道,难道不正在于解惑吗? 他的倔劲一下子上来,顶着众人的目光,从蒲团上站起来,昂着头:“姥姥传道解惑,而今弟子有惑,还望姥姥不吝赐教。” 玉真还想说话,帘后姥姥先她一步,道:“其他人呢?可有不解之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说话,徐不弃开始有些忐忑,此时卫思齐举起一只手:“回姥姥,我也有同样疑惑。”徐不弃感激得看他一眼。 有人领头,事情就好办多了,一时间议论纷纷,出言附和,偏偏马嵩跳出来:“这算什么难点?我看有人故意挑事。” “这位莫非是马侍郎的公子?” 听到姥姥的话,马嵩忙不迭转身回道:“回掌教话,在下正是马嵩。” “好,马公子看来知道何谓灵气,那就请他代我,向诸位讲解吧。” 实在没想到姥姥来这一招,马嵩顿时整个人呆立当场:“这……这……弟子不敢。” “马公子少年才俊,不必过谦,请吧。” 整个过程里,双眼蒙布的陆远舟一直面无表情,抱臂而立,此刻却被徐不弃无意中发现他其中一边嘴角微翘,像在取笑着。 在徐不弃心中,陆远舟素来是冷面冷语,跟千年寒冰似的,原来他会笑,还会嘲讽他人,不得不令他感到稀奇。 马嵩手足无措,眉头拧得死死的,一双眼睛不住乱转,一会儿说灵气就是天地元气所化,一会儿说地杰人灵的灵,就是指灵气。颠三倒四的,就是没能把话说明白,反而是一些人窃笑起来,卫思齐笑得最开心。 好好的授课,眼看着要变闹剧现场,好在姥姥出言挽救了局面:“你们都坐下,听我细说。” 徐不弃赶忙重新坐下来,挺直背脊,竖起耳朵。 姥姥说,灵气就是能量,是道的一部分,要弄清楚什么是灵气,就必须先明白何谓道。 道,乃天地万物运行的唯一法则,天地间每一寸变化,如刮风、下雨、闪电、雷鸣等等,皆维系在道的变化上。道变,则风云变色。因着道的变化而产生的能量,便是灵气。 道的变化强弱,往往决定了灵气的多少。为了最大程度吸取尽可能多的灵气,必须有选择的挑选吐纳修炼之地,如山火过后的密林,或者是墓穴集中之地,这些地方集中着最多的灵气。 正听得如痴如醉呢,忽然听到这里,徐不弃眉毛蓦地一跳,马上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笔记上,耳边重新回荡起老道的叮嘱。 无论是笔记上所写,抑或是老道所说,姥姥俱没有提及,唯独有一点重合——鬼魅之地,灵气最重。 徐不弃将信将疑,他不相信真元宗偌大一个门派,正道魁首,姥姥又是堂堂掌教,会教门下弟子走歪路。会不会是笔记主人和老道的功力均有所不逮,因此方有此说呢?还是别有隐情? 他实在是搞不清楚了。 想了又想,徐不弃还是没有吐露心中疑惑——自身根基太浅,不知从何说起。反倒是姥姥,说完后特意点了他的名字,道:“可有明白?” 徐不弃稀里糊涂的点头,苦笑着说:“学问深奥,而弟子愚钝仍需继续修行。”谁知姥姥语气突变,严厉道:“我看你是杂念太多,下课后留下来抄经,不到三更都不准停。” 第三十章 无相子亲授 赵无忧到经堂时,正是夜半三更。从外往里看,经堂里面透出烛火柔黄的亮光。 她特意隐藏起自己的影踪,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于梁上,看徐不弃仍旧坐在今早那个蒲团上,前方放了一张矮木桌,桌子一侧整齐叠放着抄好的纸张,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而徐不弃正在烛光的映照下,仍旧不紧不慢地抄写着。 字写得不错,是念过书的。 赵无忧赞赏地点头,她从不讳言对读书人的偏爱。 徐不弃还在埋首抄着,赵无忧握住一枚在外面顺手摘的叶子,随手一抛,叶子咻地一下直直飘落于桌面,之间徐不弃手一顿,立马停住抄写的笔,放下手上事情,恭恭敬敬地朝虚空扣了个头:“见过掌教姥姥。” “你怎么知道是我?” “令我在此等候至三更的,不正是姥姥吗?” 赵无忧笑了:“此话我几时说过?” “在下本来蒙昧,后来反复思索,姥姥似乎话中有话。首先火发自无名,其次抄经一事,或者指定次数,或者指定个囫囵时间,偏偏说抄写不论次数,又是三更这不上不下的时候,因此斗胆猜测,定是姥姥有话要单独传授。” 一篇话从徐不弃口中说出,逻辑完整,叙述清晰,推测合理,不由令赵无忧对其略略有所改观。 “你不怕我趁没人会杀你?” “杀人,姥姥随时可以,我这种无名小卒根本不是您的对手,然而杀我,对姥姥这样的前辈高人来说,百害无一利。” “那你再说,我私下单独会你,是要做什么。” “在下不知,望姥姥赐教。”徐不弃又深深地叩了个首。 在赵无忧看来,徐不弃表现十分镇定,殊不知他心里其实紧张得要死,不过是勉力控制住,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难看。 “先坐下吧。” 徐不弃依言坐下,明知道声音从头顶传来,尽管好奇,他不敢抬头去望,就如压抑着自己别去试凌霄花墙那样。 “白日讲课,你为何揪着灵气不放?” 徐不弃闻言坦白说来,听得姥姥冷哼一声:“笔记上还写了什么?” “在下只看了这么多,其余尚未细看。” “你抛上来。” 要将笔记往上抛,少不免抬头,一抬头,徐不弃傻了眼:“姥姥,您在哪?” “你别管,抛便是。” 声音千真万确从顶梁上传来,偏偏徐不弃看不见哪怕一个身影,加上烛光照不到那么高的地方,顶梁上半明半昧,一切都影影绰绰的,他不由心生寒意,急忙低头,把手中笔记用力往上一扔便是。 赵无忧不费吹灰之力便把笔记接到,她一边翻开笔记,一边暗笑徐不弃胆子小。 将笔记粗略翻过一遍,从字迹判断,做笔记者乃谭伯英无误。身为自己座下首徒,笔记中自然有不俗见解,但赵无忧仍冷哼一声: “经书你抄了多少遍了?” “粗略算来,将近五十遍。”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想必你也有了自己的见解,说说看。” 徐不弃一听,姥姥像是有与自己论道之意,不由一时兴奋起来,驱散心中寒意,连原本恭顺的背脊都霎时挺直不少,略把思绪捋捋,从头说起。 赵无忧令徐不弃抄写的,只是普通经书,所有知识都不过是走马观花般略谈了谈,因此徐不弃所说,并没能翻出什么新花样,唯独有一件: “……道生万物,万物皆道,而道并非是静止的,它时刻处在变化之中,变化小了,催生灵气等等,变化大了,宇宙洪荒都会被颠覆。也就是经书所说,道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天地人三界。然而经书又说,道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仍是不可证的,这便是我疑惑不解之处,由道而来的一切均已被知晓,偏偏道不可证,不奇怪吗?” 赵无忧听完登时挑高双眉——从来没有人在入门初学这么一本理论粗浅的经书时,能迅速发现其内在矛盾之处,包括她自己,从来都是苦学经年后回头,方有所意识。而徐不弃单凭自己抄写数十遍,居然有点无师自通的意思,该夸他心细如发呢,还是有天赋呢? 原本只想走个过场,没料到有此发现,看来须认真些,没准日后,此子于本门大有益处。 徐不弃等了好一会,顶梁上的人依旧没有作声,唬得他心中一紧,莫非自己说错了什么?早知道就不急于表现。 “你从前学过吗?” “不敢瞒姥姥,在下在入真元宗前,曾拜在一位老道门下,略微学过一些吐纳之道,更曾听师父提过,真元宗视道为弦,弦动,万物动。” “就这些?” “就这些。” 赵无忧满意地点点头:“你既已入我法门,拜入我座下,从此便是我弟子,我将授你证道固寿之法,只是你不可外传,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能否做到?” 徐不弃大喜过望,他料想姥姥有话只对他一人说,没料到的是,姥姥竟大开方便之门,单独对其授课,不得不说是奇缘。 他顿时喜上眉梢,从蒲团上一跃而起,改成连磕三个头: “弟子徐不弃拜见师父。师父所言,弟子刻骨铭心。” 赵无忧这一传经,便是一口气说到天色将明。她的双眼朝屋外探了探,留下一句:“记住今夜所讲,勤加修炼。”不等徐不弃磕首,已飘然远去。 早上负责经堂的弟子前来看门,瞧徐不弃一宿未睡仍旧精神奕奕,喜气满面,人人都大感惊奇,议论纷纷。 倒是谭伯英看到徐不弃回来,三步并作两步急迎上来,着急道:“一夜没回来,出了什么事?” 徐不弃隐去无相子夜半授课一事,只说自己不懂事,在讲经途中,言语间对姥姥有所冲撞,于是被罚抄了一夜的经卷,这才被放出来。 谭伯英听后长舒一口气,连连拍着徐不弃的肩膀:“幸好,幸好。”又说:“回来得巧,刚煮好一锅面,吃完后歇歇。” 徐不弃连声说好,吃饱后躺在床上,却迫不及待按照无相子所传授的口诀,聚精会神地运行起浑身血气,身体内大小三十六周天一通走下来,马上察觉丹田内缓缓升起一股暖意,久久不散,不禁又是惊喜又是得意。 第三十一章 诛仙榜 真元宗内谁也不知道掌教无相子曾对徐不弃私下授课,徐不弃憋了满腹秘密,却对谁也不能说,他兴奋得紧,也憋得慌,却没想到憋着憋着,倒把一心试试凌霄花墙一事给忘个干净。 距离讲经那天,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两名青年弟子来到林地,手持掌教令,说是将徐不弃分配去守卫、打扫藏经楼,徐不弃心领神会,谭伯英则不舍: “相处好好的,怎么把人调走,藏经楼有什么好玩。” 徐不弃也舍不得他,却没当作什么大事,他想都是在大荒山里真元宗内,挂念了自己随时可以回林地走走,探望谭伯英,大将军呢,可以继续搁在林地里养着,毕竟他还不知道藏经楼是否允许给养着。 调去藏经楼,那就是在都管盛云眠手下做事,徐不弃去到人跟前才知道。想起那天误把盛云眠认做方如慧母亲一事,他仍深感歉意——女子最重名节,何况还是道家仙姑。 徐不弃深深地鞠了个躬,反而吓盛云眠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之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盛云眠一笑:“不知者不罪。” 在将徐不弃重新安置之前,她详细讲解了每日时间安排,徐不弃才知道在林地里实在轻松太多,且何其无拘无束。 原来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做半个时辰的早课,做完早课后集体用早饭,早饭过后,徐不弃身为被分配至藏经楼的弟子,每日都必须盘点经书入库情况,谁借走经书,什么时候还,该还的时候没还就必须上报,另外每日清洁打扫、晒书必不可少。 听上去不难,却十分繁琐,徐不弃偷偷盘算估计了一下,这一通忙活下来,一天也就过去了。 果然,盛云眠说晚饭过后,藏经楼便会关闭,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一众弟子则要开始上晚课,练功修行,该练习练习,该巩固巩固,她自会从旁督促。 还不等徐不弃暗暗叫苦,盛云眠从屋外传召一名男弟子进来。来者看上去和徐不弃差不多大身量各方面也差不多,徐不弃瞧在眼里,感觉十分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看他,也是差不多的神情,似乎在极力回忆着在何处见过面。 盛云眠管来者叫张运阳,指着徐不弃道:“这是你的舍友,以后你俩住一屋,一起负责打理藏经楼。” 张运阳连忙应声。 等盛云眠走后,两人将对方瞧了又瞧,半天,徐不弃有点思绪了: “敢问师兄,咱们可曾在大荒山脚下荒村义庄里见过?” 此话一出,对方神色顿时亮了:“我也想起来了,你不就是在野林中迷路的新弟子吗?你小子好运气!我听说了,你这进山拜师,一路上都是掌教姥姥钦点。” “啊,是吗?呵呵呵。”张运阳的话着实叫徐不弃意外不已。上山这么久以来,也就是前两天方有幸面见姥姥,怎么说是姥姥钦点? “我听樊师叔说,小……哦不,如今是陆师叔,他问过指引道人,说名单上压根没有你这个人,于是本想将你扔出去,不料姥姥亲自点名说要留下你。哎,你是不是咱们掌教姥姥的俗家亲戚什么的?” 张运阳一路八卦不带喘的,将徐不弃一路领到房前,站在院子里,一把搭上徐不弃的肩膀,问出一上问题。 徐不弃早就听懵了。他说呢,自己是哪来的狗屎运,明明是撒谎,竟有幸没被赶走,还拜入了真元宗。不过姥姥为什么要点名让自己留下呢?留下之后又拒不相见,就这么把人往林地里一扔,颇有自生自灭的意思,莫非是姥姥心地很好,见不得任何后生受苦受难? “说什么呢?”说着,张运阳见左右没人,院子里空荡荡的,于是神神秘秘竖起大拇指:“掌教姥姥可是诛仙榜第一。” “诛仙榜?”又一个徐不弃没听过的词儿:“诛仙榜是什么?” “哎呀,你怎么连这头不知道。”张运阳困扰地摸摸额头:“走,进屋跟你说。” 一进屋,中间是张圆桌,摆着五张圆凳,隔开左右两张床。一张床上乱糟糟的,枕头、被子、衣服乱放,蚊帐半垂半挽,一看便知是张运阳的床,另一张床则冷冷清清的,被子、枕头叠得规规矩矩,看来那便是徐不弃的新床了。 徐不弃把行李往床上一放,张运阳关好门,坐在圆桌边上开始解释:“诛仙榜,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不弃点头。 “那么何为诛仙榜呢?就是把一众道门高手按资历、道行、地位,以及手上的人命多少,排出甲乙丙丁。” “就是英雄榜呗?” “不是。”张运阳严肃纠正道:“诛仙榜首重‘诛’字。诛,杀也。好比你是道门新秀,想打响名号,怎么办?简单,按着诛仙榜索骥,挑你有信心打赢的去决斗,败者当死,胜者取而代之。诛仙榜上排名越靠前,说明手上人命多,也说明想杀他以扬名立万的人更多。” 徐不弃瞠目结舌,他是农家子,又是读书人,如此惨烈而残酷的事儿,止在说书人那里听过。 他犹豫了半天,方道:“你见过吗?” “当然!”张运阳一脸骄傲:“也就是去年吧,随师父下山,参加东陆宗掌门的寿宴,同行的,除了几位同门外,还有陆远舟陆师叔……” 一听见陆远舟的名字,不知怎地,徐不弃来劲了,偷偷把耳朵竖起来。 “……我们一行人,下午才到东陆宗山下小镇,这边投宿,那边便有人寻上门来,指名道姓要找陆师叔,瞧见陆师叔出来,便指着他道”张运阳说得兴起,一下子从凳子上起来,装腔作势地模仿起当日那人的言行举止:“‘陆远舟,那可是诛仙榜榜上有名之人’” “陆远舟也在诛仙榜上?”徐不弃忍不住插话。 张运阳有些不满突然被打断,但仍耐心解释:“陆师叔可是榜上排行第二十六位,”然后小声说:“只比宋监院低一位。” 徐不弃一知半解地点头,脸上又是讶异又是赞叹,张运阳这才满意地继续往下回忆:“然后二人便当众斗起法来,那可真是你来我往、势均力敌,斗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周围人全都躲进房子里不敢出来,观众只剩我们几个,我也是极力支撑方才勉强站住,”说到这,张运阳悠长地叹了口气,带着怀缅的语气说:“我永远忘不了,陆师叔当时一个运气,一把剑便霎时幻化出万道剑光,齐刷刷朝那人刺去,愣是把好端端一个活人捅成刺猬。” 说得徐不弃也兴奋起来,整个人不住地抱臂、搓手:“好厉害,这招可有名字?” “万剑归元。” 第三十二章 险起冲突 “万剑归元……” 徐不弃在心里将此四字默念一遍,不由自主地幻想当这一招发出时,将是何等的惊人。 张运阳说着说着,又把话题扯回来:“你果真不是姥姥的亲戚?” “真不是。”徐不弃恨不得指天起誓。 “你是哪里人?” 徐不弃老老实实交代,张运阳摩挲下巴一顿琢磨:“这么说你确实不是,听说姥姥是丹暘人。” “听说?” “是啊,都这么说的,还传说姥姥姓赵。” 一听到赵姓,徐不弃差点整个人蹦起来,他急切地挨近张运阳:“姥姥真姓赵?” “听说,都说了是听说。”张运阳一脸我只负责转述。 “行吧。那么,你听没听说过会有些都城千金,来我们这儿养病?” 张运阳想了想:“好像有吧。不过我天天待藏经楼,接触不上。” 徐不弃刚要泄气,张运阳猛地又补充一句:“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个小姑娘,待两年多了吧,专门调了一批女弟子去照顾来着。” 不得了,徐不弃立刻振作起来:“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啊,姥姥亲自经手的事,哪里轮到我这种小弟子管。” “不是,那……小姑娘就没见过?没出来逛逛?” “我反正没见过,也没听说其他人见过。”张运阳好奇了:“你追问这个干什么?” “没有,没有的事,我八卦,随便打听打听。”徐不弃又是挠头发又是搓手的,心里则有了计较——小姑娘肯定是赵无忧,肯定的,和掌教姥姥是本家,身子又弱,才值得姥姥专门调一批女弟子做看护。因为身子弱,偶尔才能出来,说不定还是趁看护的人不注意跑出来的,因而锦衣夜行。 没想到误打误撞地有了赵无忧的消息,知道她有人专门照顾,徐不弃放心了不少。 整理好行李,张运阳先带徐不弃去吃午饭。 在林地里,吃饭的事,都是他和谭伯英两人忙活,想什么时候煮就什么时候煮,爱吃啥就煮啥,没胃口就随便对付着煮点,也许是清汤面,也许是几个蒸地瓜。 出了林地,徐不弃才知道,林地外一切都是有规矩,从起床时间、何时做早课、做多久、一日三餐都是什么时候、每日吃什么……都有定数,并且过时不候,容不下个人意志。 张运阳瞧他一脸紧张,安慰道:“没事,一开始都不适应,你跟着我,我提醒你,慢慢就好了。” 张运阳带他去的大食堂,是徐不弃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食堂,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的大,总之,一张张长条桌、长板凳,整整齐齐的容纳下真元宗上千弟子。 所有弟子都在一处吃饭,徐不弃跟在张运阳身边,刚迈进食堂,肩膀上就挨了一下,还以为是卫思齐呢,他一脸欢喜的回头,遇上的却是马嵩,身边跟着几个人。 马嵩连同他身后那几个人,徐不弃都见过,但从没有在卫思齐不在场的情况下,和他们见面说过话,不禁有些紧张,不知道马嵩找上他是为什么。 马嵩倒是自来熟,一把搭上徐不弃的肩,一幅这是我哥们的口气:“咱们小师叔也来食堂吃饭?稀客!” 徐不弃被他搭得浑身不自在,忙转转身子,挣开说:“你好。” 一旁的张运阳一听就乐:“你俩不熟啊?那搭什么肩。” “怎么会不熟呢,面都见好几回了。”马嵩被挣开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小师叔不适应吃食堂,拘谨了,是吧?” 张运阳看了眼徐不弃,对方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张运阳顿时就明白了:“一回生两回熟嘛。”说着就要拉着徐不弃往里走,不料马嵩扯着不放,身后还有人喊:“小师叔不给面子啊?” 这话听着就不好听,徐不弃心想莫不是挑衅,可自己有什么值得中书侍郎公子挑事的地方呢? 问题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马嵩身边有个似乎是姓沈的,徐不弃也不记得他叫沈什么,反正就听见他说:“哟,小师叔不给面子呢。” 再呆的人也该听说出来了,有挑衅的意味。 张运阳凑近徐不弃耳边低声道:“你得罪他们了?” 徐不弃摇头,或许是因为他与卫思齐交好,所以才被针对吧。说起来,怎么还没见卫思齐来吃饭? 他想了一下,转过身来刚想回话,身后一阵骚动,未几,声音已到耳旁:“不吃饭去,都杵在门口做什么?” 马嵩等人急忙拱手行礼: “师父好。” “见过盛库头。” 徐不弃抬眼望去,是盛云栖。张运阳拉着他一道行礼,盛云栖点点头:“聊天的日子还长着,现在都给我进去吃饭。” 就这样,一场可能来到的冲突被消弥于无形。徐不弃带着感激朝盛云栖拱手,又不大放心地跟在后头询问:“我想找卫思齐,却不知他在何处,有劳库头告知。” 盛云栖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先说:“你既是掌教姥姥的直传弟子,叫我师兄就行了。”然后说:“卫思齐早上与马嵩他们打架,被我罚去干活,干完活才能吃饭。” “要是干不完呢?”徐不弃忙追问。 “干不完就别吃了。”说罢,盛云栖的衣摆一转,负手翩然离去。 徐不弃担心不已,视线无焦点地乱转,一不小心转到马嵩一帮人身上,却看见个个冲他弄眉挤眼,马嵩则笑得很是得意。 这下徐不弃想明白了,他们给卫思齐吃过苦头后,当然要顺便收拾他这个卫思齐同党。 什么师叔不师叔,在世俗权力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不由恨恨地握紧拳头。 目睹整件事经过的张运阳,低声劝解着:“别慌,吃过饭有午睡时间,待会咱们多拿两个包子。他要是赶不上,吃过饭咱就给你那朋友送去,饿不着他。” “实在多谢。”徐不弃没想到与张运阳萍水相逢,卫思齐更与他素昧平生,他竟如此仗义。 “这有什么,我最看不得同门之间互相倾轧,有本身单打独斗一场,背地里挤兑太不是人。”张运阳说得平常。 这番话正合徐不弃心意。 第三十三章 初见血经 张运阳徐不弃二人在食堂的一角坐了下来,听说周围坐一块的,全是盛云眠手下弟子,而盛云栖手下弟子们,则坐在了另一端。 偌大的食堂,男女弟子分开来坐,男半边女半边,楚河汉界,再也分明不过。 徐不弃给卫思齐带了两个大馒头。由于他是头一回来食堂吃饭,对于多拿两个馒头的事,各人并没有什么异议,以为他的食量就这么大,而张运阳则藏了一个苹果和一块煎饼。 食堂内很安静,没有人交谈,没有吧唧嘴,没有乱吐乱扔,没有人把其中一边腿立起来踩着凳,几乎只有咀嚼进食的声音。如此规矩森严的生活,徐不弃绝少经历。 打从出村以来,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第一次,每个第一次首先带来的,都是好奇的兴奋,至于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全看事态的发展了。 他假装和其他人一样埋头吃饭,其实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从眼光能及的每一个人脸上划过。 徐不弃没有多想什么,这完全只是一种纯粹的新奇的打量,偶尔包含着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想象。他期待着与见到的每一个人打成一片。 午饭后,有半个时辰多一刻的午睡时间。他和张运阳两人趁大家都忙着洗刷碗筷,低头一溜烟地冲出去,径直奔向库房所在的位置。 卫思齐曾经对徐不弃大概说过库房大院内的方位,再加上张运阳的帮忙,很快就在大院内的柴房前找到了卫思齐,他正光着上半身,挥汗如雨地劈着木柴。 “老卫,先别忙了,快来吃点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之间开始互称老徐、老卫。 卫思齐啪地把斧头一扔,顺手拿挂在一旁的衣服下摆擦擦汗:“老徐来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说着顺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吃食,搂着就在台阶上坐下来吃。 徐张二人也顺道一块坐下来,先是把食堂遇上马嵩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再告诉对方,徐不弃已经被调去看守打理藏经楼一事。 卫思齐一边大口嚼着煎饼,一边说:“好啊,以后咱们哥俩往来方便多了。”接下来又恨恨地说:“马嵩那挨千刀的,等着,老子早晚还回去。” 徐不弃忙问他发生何事,于是卫思齐把事情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徐不弃听罢,才知道卫思齐不算太冤枉,两人那是打得有来有往,谁都中过对方的计,谁都吃过对方给的苦头。 张运阳十分不赞同地摇头:“要么彻底别理他,要么一次过把他整服,天天你咬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小孩子过家家?再者,官高一级压死人,我虽然不是很懂政事,也知道中书侍郎比禁军教头高上不少,哪天果然激怒人家,回头向自己爹告状,你爹怎么办?你家人怎么办?” 一席话说得卫思齐连咀嚼都停下,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嚼也不是,徐不弃则击掌称赞:“说得极是。” 张运阳继续说:“各人都得想明白,上山是斗气来的,还是为学本领而来。要是斗气,没必要局限在真元宗里,要是学本领,就管好自己,自己样样事情都做到位,他就是想挑你的错处,也得先想想是不是自己理亏。” “对极了!”徐不弃又叫了一声好:“老卫,你应该听。” 卫思齐不作声,仍旧嚼他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劈好的柴禾,不知道在想什么。徐不弃与他相处久了,了解卫思齐脾性里有一种倔,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劝动,唯有先和张运阳离去。 下午上工,张运阳领徐不弃到藏经楼,原来就在他们居住的小院旁边,靠得十分近。 藏经楼一共五层高,但据张运阳说,第五层什么都没有,只作观景台之用。徐不弃负责一二楼,张运阳则负责三四楼。 所谓负责,就是日常管理经书进出登记、摆放,以及日常清洁,该晒书时晒书。没事干的时候,想看什么书,只管自己拿。 “随便拿?”徐不弃不敢相信。 “你傻啊?真有什么孤本秘笈,会放在藏经楼这种人人都可以进来的地方吗?” 说的也是。 经张运阳一提,徐不弃发现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对于几乎没有根基的他而言,孤本秘笈太遥远,而藏经楼内随便一本经书,与孤本秘笈又有何区别呢。 在张运阳的指点下,他先是找出许久没晒过的书,抱出一摞,放在门口,逐本翻开好好晒,自己则从屋里搬来一张交椅,就守在大门口阴凉处,再任意选了本看起来不算太深奥的书,看起来。 结果翻开没多久,徐不弃就发现自己挑错了。这本叫血经的书,既不是讲道学的,也不是讲医学的,倒像是讲动物的,可又不像是讲药学的,噼里啪啦的一大篇,上头每个字徐不弃都认识,偏偏组合起来不知是甚意思。 他仔细看了又看,看半天感觉像是讲下毒的,里面所讲的毒物却不一般,什么蝙蝠、野鼠、猴子,也算毒物?徐不弃只听说有些蟾蜍和蛇体内有毒。 再者,讲下毒的,应该叫毒经,不该叫血经。 唉,要不是每章开头总有个吸引人的小故事,徐不弃早把它放回书架上了。 血经的书皮看着颇为干净,书页尽管发黄,但连同书脊在内,没有破损,可见甚少有人翻阅。 徐不弃无趣地将书放回去,重新挑了一本,回头再把晒着的书翻个面。 说不清楚自己挑书的手气是怎么回事,这回徐不弃拿的是一本专门教如何剖尸的,真是晦气。 他把书扔到一边,本想踢踢腿拉拉筋,赶上张运阳搬了一箱书下来,瞟了眼被徐不弃扔下的书,调侃道:“好志气,都开始看这个了。” 徐不弃好奇问道:“真元宗也教医学救人之道的吗?”怎么从来没听谭伯英提起过。 张运阳摇头:“倒也不是每个弟子都必须学,更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学,像我就没门。” “怎么说?” “师父嫌我手太快了。”张运阳口中的师父,指的是盛云眠。 徐不弃一头雾水:“手快有何不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不是吗?” “可剖尸要的是谨慎有序,不求速度。反正啊,咱们宗门里就没几个会的。” 徐不弃不同意:“不可能吧,你不会我不会,掌门和掌教总不至于不会吧。” “真不会。”张运阳怕徐不弃不信,言之凿凿的补上一句:“师父说的,千真万确。” 第三十四章 谜团缠绕 即便这么说,徐不弃还是半信半疑。在他这等俗人眼中,堂堂大派的掌门、掌教,又都是天下闻名的大宗师,自然是门内武功样样精通,怎么还有不会的? 后来他借着探望大将军的机会,询问谭伯英,才知道张运阳没有撒谎。 一开始,谭伯英自他口中听到血经二字,脸色骤变,连连叮嘱徐不弃绝不可以再看,而后方解释起来。 原来真元宗内武功为两种,一种是肉眼可见的真功夫,如飞行、摄魂、杀人,另一种则微不可见,却能夺人性命于千里之外,且杀伤力远胜其他武功千百倍不止。 “怎么个千百倍法?”徐不弃实在想象不出来。 谭伯英思索地道:“寻常对决,一招能杀八人左右,已是天下无敌的高手。可若施展血经上的道法,眨眼间尸横遍野绝不奇怪。”他看上去心有余悸,徐不弃不由想谭伯英怕是见过的。 谭伯英说,血经连同剖尸之法在内,所记载的,也不是什么武功,而是下毒的法子,并且都是十分浅显的知识,需勤加修炼,层层深入方有所成。 然而有得必有失。杀伤力既然如斯惊人,修炼门槛自然极高,高到掌门清元上仙及掌教无相子俱被拒诸门外。 徐不弃奇了:“没人练,那么如何传承?” “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谭伯英略想了想:“与掌门同辈的一众师兄弟里,曾经就有人极具天分,但他认为这法子过于阴狠,极伤天害理,有悖心中追求,始终拒绝修练。” “那人是谁?” “他便是神乐宗开山始祖——逍遥老人。” “啊……” 在谭伯英口中,下毒之道事半功倍,一旦练成,就是天下至尊,管对方有何等神兵利器,又有何等了不起的本身,一律目中无人、摧枯拉朽,无人能够超越。 偏偏有人甘心放弃触手可及的机会,不得不教徐不弃从心底漾起一股敬意。 ——心性坚忍,怪道人家能创立威震一方的名门大派呢。 不过话说回来,堂堂道门领袖,身为天下道门祖庭的真元宗,为何会教习如此诡异阴森的本事?未免与其身份太不般配。 从山上不见半点凡间禽畜,到无辜小猫半夜被掏肚,再到血经,谜团开始像线团一样缠绕起来,里里外外透出一个邪字。 多亏徐不弃没细想,当然,当下的他也没本事细想,一切都暂时藏匿于深潭之下,等待水落石出的一天。 张运阳透露了一个消息,每隔两个月,库房就会派出弟子到外面采购。 “外面?龙城?” “啧,龙城哪算外面,不还是里面吗。” 既然有人出去,宗门里哪个弟子要是想给家人写信,便可帮忙投递到驿站,眼下两月之期又快到了。 “你有没有要寄的信?” “当然当然!”徐不弃的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可我没有纸币。” “别的地方就算了,你守着藏经楼,怎么好说没有纸笔?”张运阳指点他:“进去之后,把你那桌子的抽屉翻翻,笔墨纸砚齐全。” 不等听完,徐不弃一溜烟地飞进去,果然如张运阳所讲,翻出来一堆文房四宝,被人毫不爱惜地扔在抽屉里。 徐不弃要给母亲写信,恨不得把分别之后的一切经历、发现,全部巨细靡遗地写出来,重中之重,则是老道至今下落不明,自己却幸得奇遇,拜入天下第一道门真元宗门下。 埋头一通写,直到张运阳提醒他该收书然后去吃晚饭,方停笔。张运阳好奇伸头一看,好家伙,写了满满五六张纸。 “家书还是自传啊?” 徐不弃耙着头发,甚为不好意思地嘿嘿嘿一通傻笑。 他把信锁进抽屉里,明日继续,因为吃过晚饭后,该开始上晚课,直到就寝。 上晚课之前,盛云眠将手下一众弟子分成数批,徐不弃被分到根基最浅那批里,这不打紧,关键是他们那批里,就他一个男的,其余全是姑娘。 徐不弃窘迫不已,好在大家都没有因此而发笑,该列队列队,他再次体会到宗门内的规矩严谨。 徐不弃所在的队伍,由盛云眠亲自带领,全因为他们根基太浅。根基越浅,越需要有根基深厚的前辈从旁压阵、指导,方不至于误入岔道。 徐不弃在心里偷笑,他按照掌教姥姥所教之法,暗暗练习已经有一段时日,打定主意要在盛云眠及一众同门面前,好好出一把风头。 他们列队的时候尚是傍晚,等盛云眠领着他们往山下走,走到山下一座小院前,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徐不弃越看那小院,越感觉心惊——那不就是初见陆远舟的山下义庄吗?院内格局一分不差,腐尸臭气一如既往,不会有错。 盛云眠一把推开门,略显残破的大门被推开时,在幽寂而空旷的夜里,发出一声漫长而尖锐的吱呀声,余音袅袅。 女弟子们闻得腐臭气,皆不禁掩着鼻子各自往外退一步,唯有徐不弃仍木然地站于原地,盛云眠奇怪地瞄了他一眼,只当他是一时被吓到,并不做理会。 她站于院子中间,让弟子们仍旧列队后,从袖里掏出一根白蜡烛,一个火折子,才又转身把堂屋屋门打开。 在屋门被打开之前,徐不弃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棺材没有尸首,什么都没有,然而待他看清屋内情形时,希望破灭了。 义庄是千真万确的义庄,用于停尸的堂屋内,整整齐齐的分别于两边,各自摆放五具棺木,腐尸臭气正是从棺木里往外弥漫的。 盛云眠于东南角点亮了蜡烛,点着名字让弟子们挨个进来,于棺木上打坐,练习吐纳。 徐不弃又是惊慌又是诧异,这是什么修练法子?这这这…… 他大着胆子打量了一下身后的棺木,棺材钉的痕迹清晰可见,仿佛上了一道保险,徐不弃的心跳似乎能平缓了点。 观察四周,女弟子们都爬上了棺木,盘腿坐好,徐不弃身为堂堂男子汉,总不能表现还不如姑娘们吧?他咬咬牙,一把攀上去,按照盛云眠的吩咐坐好。 盛云眠检查一番,重新于东南角蜡烛前站好,道:“好,从现在开始,闭上眼睛,按照口诀心法,练习吐纳。” 第三十五章 两个徐不弃 话虽如此说,但心怎么静得下来?心不静,如何练习吐纳? 徐不弃尝试着集中精神,按照掌教姥姥传授的口诀心法去练,偏偏一闭上眼,就感觉身体底下坐着的棺木里,老是隐隐约约有动静。 那动静呢,怎么说呢,像有人拿长指甲不停地刮过木板,声响不大,但烦人。 更妙的是,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觉到,一旦睁眼,动静又消失了。 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引来了盛云眠的注意。对方走到徐不弃跟前,低声问道:“为什么不专心练习?可是不记得口诀?” 徐不弃忙直说,盛云眠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说那是他不够专心所致,好好练功,别东想西想。 徐不弃借着门外月光,环顾左右,女孩子们皆是一脸平静地打坐闭目,不由脸上微红,重新练习起来。 起初,他真的以为事情正如盛云眠说的那样,纯属自己不够专心,乱七八糟的想太多,于是这次,他极力撇除所有杂念,一心只想着按口诀去做,可越是这样,棺木里的动静就感受得越清晰,甚至有一种挠在屁股上的感觉,越发毛骨悚然。 徐不弃真的没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明明是千真万确的感受,为何要假装幻觉呢。 这次他主动朝盛云眠报告:“云眠师姐,我真的觉得棺木里有东西。” 没想到此言一出,不等盛云眠说话,女孩们纷纷响应: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 “我也觉着有东西,是不是活人?” 盛云眠先是看了眼仍在燃烧的烛火,然后手一扬,制止了喧哗:“这是练功,无论棺木里有什么东西,只管练你们的,不许多话。” 行吧。 徐不弃放弃地重新进入修炼,有了盛云眠这句话,他不得不狠下心,将所有动静抛诸脑后,只当感受不到,一门心思练他的。 早前偷着练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真元宗吐纳心法的不同之处。与老道传授予他的相较,真元宗所传授的心法,更讲求通过吐纳,调动体内一切经脉、血气,操控自如,直至达到浑然忘我的境界。 忘我,便是进入冥想之境,眼中无我,心中全是我。 徐不弃专心致志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口诀的每一个字上,说来也奇怪,当他渐渐沉浸在吐纳修炼之中时,棺木里的动静似乎也在慢慢消失。 他但觉突然多了道气,自身体底下徐徐升起,顺着鼻子进入身体,跟着血气一起,运行于各大小周天。 随着气的运行,身体内的污浊仿佛随着绵长的呼吸被排出体外。一吐一纳之间,体内越来越轻盈自在。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身体又轻又暖,好像能漂起来。 奇妙。 然而更奇妙的尚在后头。 身不动意动,徐不弃莫名闯进一个地方,没门没窗没墙,抬头看不见屋顶,地上没有水痕,水流嘀嗒声却无处不在。 这是哪里? 混沌中,只有一点烛光闪耀。徐不弃不由自主地走向烛光,到跟前一看,烛光旁还有一个徐不弃,发型、穿着、打扮,一模一样。 徐不弃觉得自己应当十分惊讶,然而他出奇的没有,十分平静地接受了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两个徐不弃面对面,一个问,一个答。 “你是谁?” “我是徐不弃。” “那我是谁?” “你也是徐不弃。” “你从哪里来?” “我从你心里来。” “来做什么?” “我来帮助你寻找真正的徐不弃。” “真正的徐不弃?” “从今天起,每次修炼我都会出现在你的意识里,与你对决,直到你能把我打败,或者我打败你。” “你打败我会怎么样?” “世上只能有一个徐不弃,谁能打败对方,谁就是真正的徐不弃。” 徐不弃有些糊涂,还在想这是什么意思,对方却一下子出手了,好在动作略显笨拙,徐不弃吃惊之下尚能避开。 与其同时,徐不弃发现另一个徐不弃的双手十指都留有长长的指甲,肮脏且锋利。他想不对,那人怎么可能是我呢,我从来不留指甲,何况留得这样长,又这样脏,像埋在土里被挖出来似的。 “你才不是我!”徐不弃躲避着嚷起来。 另一个徐不弃置若罔闻:“别躲呀,快来打我。” 徐不弃当然想打他,谁突然被无理攻击后能沉得住气?可是在对方密集的指甲攻击下,竟一时找不着机会,谭伯英闲时教他的那点拳脚,几乎派不上用场。 多亏他还算灵活,几番腾挪之下,对方怎么也占不着便宜,场面一时胶着。 徐不弃一边注意闪避,一边在脑子里疯狂地搜着能用上的招儿。一旦被对方打败,身体便会被鸠占鹊巢,是这个意思吧? 开什么玩笑! 躲着躲着,他忽然注意到地上的烛火,顿时计上心头。 比武力我也许不如,比脑子可不会输。 徐不弃开始故意把另一个徐不弃往烛火处引,眼看越来越近,蜡烛触手可及,趁对方不备,他忽然扯下腰带,其中一头对准地上的烛火,布做的腰带被迅速引燃,徐不弃毫不犹豫地马上抽起,如同甩鞭子那样,将燃烧的一端,打向对手作势扑过来的手。 本来就是孤注一掷,博一个生机,想不到老天爷也眷顾他,另一个徐不弃收手不及,正好被燃烧中的腰带灼伤手背,口中霎时嘶嘶作响,连连后退。 徐不弃趁机突进,弓腰抱头,如被弹弓射出去的石子般,直直撞向对手,迅速把对手撞翻在地,轰的好大一声。 从除下腰带到撞翻对手,整个过程如同电光石火的一瞬,若非亲身经历,徐不弃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如此速度。 莫非这便是书中常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来不及细想,地上的烛光突然晃了晃,灯丝之中传出爆裂声不断,然后火光一盛,徐不弃睁开双眼。 他依旧身处大荒山脚义庄之内,依旧盘腿坐于棺木之上,身边依旧是身为同门的女孩子们,盛云眠依旧站于摆放蜡烛的东南角,一切都没有变,方才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徐不弃看向盛云眠,盛云眠则对他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你是最早的。” 徐不弃这才发现,女孩子们的脸上,或是纠结,或是凝重,或是害怕,或是无畏。 “她们……你知道发生着什么?” 盛云眠看了眼蜡烛:“烛火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第三十六章 陆远舟指路 真元宗的早课,先是聚集弟子一块儿诵经,然后教习拳脚功夫。 像徐不弃这种完全没有武学底子的弟子,要比其他同门更辛苦些,压腿拉筋跑阶梯,跑步练拳踢脚,一样都不能少,一通折腾下来,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又饿又累,今日他的早饭饭量是从前的好几倍。 吃完早饭站起来,腿脚、胳膊还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张运阳笑嘻嘻地说:“你以前太弱了,习惯就好。” 幸灾乐祸!徐不弃懒得理他,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去,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另一只脚尚在门槛内,肩膀上突如其来地挨了一下,徐不弃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是哪个天杀的拍的他,已经膝盖自动一弯,腿脚发软,整个人倒栽葱似的,头朝下,摔成个大马趴,好大一声响。 吃过饭的真元宗众弟子,原本闲聊的闲聊,往外走的往外走,整理碗筷的整理碗筷,霎时人人都没了动作,食堂内外顿时全都安静下来,人人皆不明所以地朝门槛处张望。 紧跟在徐不弃身后的张运阳头一个反应过来,赶紧跨过门槛,蹲下欲把徐不弃扶起。 这时有把声音响起:“发生何事?”一时间食堂外的弟子们纷纷让开一条路:“见过宋监院。” 原来是宋望山来了。 另一部分弟子,则齐刷刷的望向门槛里的马嵩。 “真元宗门规,严禁残害同门,你可知道?”宋望山慢悠悠地说。 马嵩一看,几乎全场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更别说宋望山正紧盯着自己,忙否认道:“不是我干的,他自己莫名其妙摔跤。” 此时张运阳已经把徐不弃扶起来,听过后冷哼一声:“人走得好好的,还能平地摔跤?你从后面推他一把,他才摔下去的,大伙都看见了。”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起来,还有人: “我也看见了。” “我也能作证。” 众口一词,马嵩慌了,从门槛里一下跳出来,几步奔至宋望山跟前,辩白道:“弟子只不过想打个招呼,于是轻轻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完全是他自己倒下的,千真万确,监院明察。” 他还没说完呢,又有一个人跳出来:“不弃,你没事吧?又是马嵩打的你?”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教大家都听见罢了。 当事人之一的徐不弃还糊涂着呢,马嵩又冲回来:“卫思齐,这里有你什么事吗?” 卫思齐不回答,朝他身后努努嘴,马嵩立刻暗道一声不好,回头一看,果然,宋望山的脸色又阴沉几分,看来在对方心里,自己加害同门一事已经坐实。 不出意料的,马嵩最后果然落得个闭门思过三日的下场,卫思齐乐得大牙都快笑飞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老徐,没想到你还有如此心计,这趟多谢了。” “我?”徐不弃指向自己,无奈地苦笑起来——有自己什么事呀,要谢就谢老天爷吧。 回到藏经楼后,徐不弃一边应付着前来借书的同门,一边到处翻找有关吐纳的更深入一点的经书。 原来昨晚他回来后,曾经对张运阳一五一十说起,张运阳只说那是修练必经之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所谓的另一个自己是什么,他本人也是糊涂: “大约是精怪一类,趁吐纳之际企图夺舍吧。” 徐不弃心头一紧:“有人被夺过舍吗?” “当然不可能,有师父和前辈压阵呢。”张运阳大大咧咧:“不过,听说连败三次的话就会被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之后呢,精怪会继续缠着他吗?”徐不弃追问不已 “这我哪知道啊,人都被赶走了。啊!好困,我得先睡了。”说完便听见张运阳转身时木床发出的吱呀声,不多时,已传来对方轻微打鼾声。 疑问如大石,一直压在徐不弃心头。他才不信什么另一个自己,世上有且只有一个徐不弃,昨晚遇见那个,若非精怪便是鬼魅。 真元宗所谓修练,到底在搞什么鬼! 可惜今天没时间去找秦伯英,只能自己跟无头苍蝇似的,绕着偌大藏经楼,上下两层,翻朝找不断。 “吐纳吐纳吐纳……”徐不弃口中念念有词,不妨被人听了去。 “吐纳?你在找什么?” 徐不弃猛打一个激灵,连忙转身:“陆远舟?!啊,不是,陆师兄。” 陆远舟的双眼依旧蒙着黑布,嘴角微翘,神情冷峻,举起手中的书:“我要借书。” “你看得见啊?”又是一个冲口而出,没说完徐不弃就后悔不迭——这叫什么话! “我不是瞎子。”陆远舟这话反勾起徐不弃的好奇。他不敢耽搁,一边为陆远舟做登记,一边小心翼翼打探道:“对不住,你眼上蒙着黑布,所以我以为……”后面的话随着声音渐弱而停留在喉咙间。 “不妨,许多人不了解我,自然有误会。蒙着黑布,不过是眼睛之前曾经受过伤。” 头一回听陆远舟说这么多话,不对,他之前压根没和陆远舟相处过,岂能怪人家说话少呢。 登记完毕,徐不弃以双手将书递过去,陆远舟接住后却不忙着走,反问他:“你刚才为何自言自语?” 没想到看着十分冷漠的陆远舟会关心这个,徐不弃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就是根基太差,很多事想不明白,想要读书解惑。” 陆远舟点头:“求知若渴,不错。三楼左手边第三个架子,从下往上数第五行,由左往右第三本,或许能帮你解开疑惑。” 看上去冷漠神秘的陆远舟,居然为自己指了条路,这是突然交了狗屎运吗? 徐不弃不可置信地一口气冲到三楼,按照陆远舟所指点的那样,顺利找到经书,他粗略地一翻,恰是自己颠来倒去寻找的,不由又跳又叫:“哈哈我找到了!” 一下子惊动了在四楼不知在干什么的张运阳,站在楼梯上张望:“叫什么呢?” 徐不弃冲他用力扬着手中的书:“陆师兄也太神奇了吧,什么书在什么地方他都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想当初,这楼里的书全是陆师兄独力分类摆放而成,他当然记得。” “什么?!”藏经楼里的书如何摆放归置,不是由历代前辈们约定俗成的吗? “说来话长,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三十七章 沈明明初登场 书是拿到手了,然而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只因张运阳提醒他: “哎,你的信写完没?我听说这个月就有弟子下山去。” “这个月?”徐不弃惊得险些把手中的书给摔了——这个月就没剩几天了啊:“不是说每两个月下山一趟吗?”距离上次下山尚不足两个月呢。 “没办法,这不咱们掌门的生辰又快到了么,各大门派少不免要登门祝贺。” “各大门派都来?岂不是会很热闹?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徐不弃既兴奋又疑惑。 “谁叫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真元宗内有名的消息灵通呢。”张运阳一脸得意地反问他:“你那姓卫的兄弟没告诉你吗?” “他啊……”徐不弃估计卫思齐成天就净想着怎么和马嵩过不去了,哪里还管别的,于是改变话题道:“都会有哪些门派呢?神乐宗也会来吗?”他还挺想见识见识神乐宗的风采。 张运阳认真思索了一会:“东陆宗、堪玄宗、华阳宗这些有名气的肯定要来,还有其他一堆小门派。至于神乐宗,往年都派人来,这次应该也不会免俗吧。” 徐不弃旋即又想到:“咱们掌门高寿多少了?” “这我哪清楚,”张运阳翻了个白眼:“你还真当我什么都知道呢,快去写你的信吧,再不写又得拖到明日。” 徐不弃一看楼外天色,霎时啊的喊了一声——可不是吗,天色开始转黄,太阳大概快要下山了。他急急忙忙拿起书就往楼下冲去,翻出昨日写了一半的书信,重新奋笔疾书,等到吃晚饭时分,恰好把信装进信封里。 张运阳颇感新奇地掂了掂信封:“真是名副其实的家‘书’啊。” 徐不弃被他掂得不好意思,赶紧抽回来放好:“我这信应该交给谁?” 张运阳一把搭上他的肩:“先去吃饭,回头我介绍给你认识。” 一到了食堂,还没坐下呢,张运阳突然又站起来,朝某个方向使劲挥手,徐不弃疑心他是瞧见哪个玩得来的同门,并没放在心上,仍旧准备一声令下后埋头吃他的,不想有个小个子连蹦带跑地过来,愣是把他挤开半个身位。 “哎你小心点,这可是小师叔。”张运阳扯了把徐不弃,介绍道:“这是沈明明,盛师叔的大弟子,你可以把信交给他。” 徐不弃不由得仔细打量眼前人,只见沈明明个头虽小,为人却长得十分精神、利索,一双眼窝略微凹陷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却总是骨碌碌的,一看便是又聪明又机灵。 对方先说话:“原来你就是小师叔,名字如雷贯耳呀。” “不用谦虚,打从知道掌教姥姥又收了名弟子后,你的名字早已传遍真元宗,大家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迎接掌门那日,你被叫到掌门跟前,恰好我便站于你身后,可惜无缘结识,没想到机会在后头。” “我哪里算得上掌教的弟子。”徐不弃认为自己还是很有必要说明一下:“从入门至今,未蒙姥姥指导一二。”他是说明面上,私下不算。 “这有什么。”沈明明不在意地低声道:“就拿我师父盛云栖来说吧,名义上是掌教亲传弟子,实际上武功仙法俱为大师伯秦伯英所授。姥姥忙得很,哪有时间一招一式地管教弟子。” 原来如此。 经沈明明这么一说,徐不弃像是明白了点。 眼看进来的弟子越发多起来,他们约定吃过饭后,徐不弃回去拿信,仍旧在食堂门口见面,便各自散去。徐不弃生怕耽误对方的事,一顿饭稀里呼噜的吃得飞快,吃罢碗筷一收,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张运阳想让他等等都来不及。 徐不弃一把窜回藏经楼,把信揣怀里后,跟被狼撵似的,又一把冲回食堂,途中一时刹不住脚步,竟迎头撞上其中一名身穿红裳的女弟子。 糟了! 徐不弃都不用抬眼看,已经心中有数自己撞上的是谁,一身红裳,除了她还会有谁。 “你瞎了吗?” 听声音,果然。 徐不弃忙不迭退开几步,不住弯腰道歉:“对不住,倪师姐,全是我的错,都怪我走路不看道儿,全凭你责罚。” “是你?小师弟,一段日子不见,胆子大了,敢在真元宗内横冲直撞了。”倪佩如不依不饶的,徐不弃心想这次糟了,没想到对方语气一转:“本着同门之情,只要你诚心道歉,我便可绕过你。” 徐不弃一听,有些糊涂,怎样才算诚心道歉,莫非要下跪?那万万不能,这才多大点事。 他低头沉默不语,对方追问:“你没听明白?” “有劳师姐指点迷津。” 倪佩云一双美目朝左右一顾,低声咄咄逼人道:“晚课结束后不许回房,在食堂背后的小巷等我,我有话盘问你。原不原谅,就看你今晚的表现。”说罢扬长而去,完全不给徐不弃考虑、回复的余地。 怪哉,为何人人都要约在食堂周围见面? 回去的路上,徐不弃问起张运阳,方知道食堂所处位置恰好在整座太玄宫的中心处,无论从哪边过来食堂,或者从食堂出发去哪里,都十分方便,于是大家都习惯了把食堂附近约为见面地点。 张运阳如此一说,徐不弃才恍然大悟,不过倪佩如要问自己什么呢,自己一无所知,难不成还能有什么是他知道而倪佩如不知情的? 绝无此种可能。 徐不弃自己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晚课时间,徐不弃又要发愁了,若是天天练吐纳,冥想中与人对打,那可如何是好。他又不是什么行家里手,半点武功不会,也就懂点王八拳,昨晚纯属运气好,可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好,一旦输了可就完了。 仓促间,他居然揣块石块在怀里,打算充当武器,好在盛云眠似乎并不打算每个晚上都教习吐纳,今晚教他们的是走禹步,徐不弃大松一口气之余,心想这就轻松多了。 等会,等会。 练了半个时辰之后,徐不弃发现他想错了,禹步也并不轻松,至少练到与吐息互相配合到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的程度,并不轻松,半个时辰下来,徐不弃也就仅仅记住大概的步法而已,遑论配合,至于什么行到哪一步呼气,转至哪一步吸气,气息之间须若无声息之类,尚远远不如。 都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原来连证道之路都没有捷径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