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之子衿》 第一章 城南巷陌梧桐春 “卖报啦!卖报啦!玉京最新消息!春闱的最新消息了解一下!主考官人选出来啦!梧桐公子三月三谪云居宴客!欢迎有识之士!叶将军凯旋!不日就要回朝啦!准备好酒狂欢啊!陛下要选妃啦!……” 燕嘉夕恹恹地合了窗子,看向谪云居明面上的掌柜老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捂住了脸。 “梧桐你个芭蕉叶啊!梧桐公子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号啊?!你把这个拿出来的时候都不觉得哪里不对的么……” 老莫笑得像个狐狸,但语调依然保持着一本正经。 “毕竟是「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玉京言醴,我总不能说,是宛宜公主殿下谪云居宴客吧,殿下,您当得起这样的名号,何况,您也确实很挑剔吃食。” 燕嘉夕深表沉痛,摸了两只瓜子开始啃,毫无传言中“宛宜公主”的仪态,更遑论“梧桐公子”的风度了。 “燕皓晨那个家伙,最近得意的不得了,何氏倒是有点后悔的样子,我估计燕熙昀又没少在她耳朵边递话。皇姐倒是和我一样不招老女人的喜欢,不过叶将军要回来了,她大概也无所谓何氏。”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一定是要大吃一惊的,毕竟“燕皓晨”三个字凑在一起,就是如今越国皇帝陛下的名讳,而被她戏言“老女人”的何氏,恰是当今太后。 但老莫十分冷静不说,还接了一句。 “殿下提起霁雪公主和叶将军,难不成春天到了?” 然后惨遭燕嘉夕瓜子皮的“毒打”。 但不管怎么说,即将到来的三月三,也确实是春天了。 ---- 浩浩大国,逐鹿天下。大越燕氏自六百余年前乱世中杀出,时至今日已经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国家,这得益于燕氏历任帝王对开疆拓土的雄心,但也离不开这个国家的百姓对此的支持。 自从叶将军讨启得胜的消息传回玉京,朝中种种欢庆姑且不提,民间已是一片欢腾,隐隐冲散了先帝驾崩后京中充斥着的消沉的郁气。 但燕嘉夕对此是很不屑的,老皇帝死了,新皇帝是她同父异母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的兄弟,他们穷兵黩武的爱好在热爱情报和瓜子的燕嘉夕眼里简直是不值一提,甚至还不如她那个病歪歪的十哥燕熙昀来得有趣。 但这个国家的皇帝陛下很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借着这场大捷,燕皓晨先是下旨采选秀女,以充宫掖,然后又大赦天下,本来该秋后问斩的犯人又能平白多活个一两年,最后给这一年的春闱又加了恩科,只说是大选才俊。 燕嘉夕表示,除非她能立刻马上遇见她的真命天子,否则这三件事绝对不是她的蠢货皇兄一个人能裁夺的。 因着春闱与选秀的事情,玉京城里倒是比平时要热闹多了,不说像谪云居这种出了名的酒楼客栈,也不讲分号开到启、齐、晏、柔这些地方的悦来、同顺,哪怕是南城杂乱之地无名无号的小客栈,也满得差不多了,今年的春天,显而易见的是改元后最热闹的时候了。 燕嘉夕看着老莫递给自己的花边小报,“梧桐公子”四个字着实扎人心肺,实在是一时风骚无出其右,就算是燕嘉夕女扮男装出去素来不在意颜面,也觉得很是羞耻。 “老莫,真的要这样嘛?” 燕嘉夕生无可恋但又怀揣着微渺的希望看向老莫,得到的却是斩钉截铁的“当然”,心情实在是,太糟糕了。 “殿下白龙鱼服化名言醴,梧桐公子这名号原本也是旁人取的,老莫也不过是拿来就用罢了,这次举国士子皆入京,殿下只管好好享乐,至于什么「梧桐公子」,就当作民间笑谈,便是了。” 老莫又从容解释,燕嘉夕眉头却皱得更紧,快要在瓷器一般的脸上挤出一个川字青花。 --- 三月初三上巳节,玉水溪畔多贵女,不过今岁不同以往,十三岁以上的官家女儿都被列入了选秀的名单,踏青郊游的反而只有那些家里不拘着出来的小丫头,一个个牙都还没长好,笑起来带着风。 与此相比,谪云居就热闹多了。 戴着帷帽的大胆的女儿家都在谪云居外的酒楼定下了二层的位子,谪云居门口熙熙攘攘都是一身长衫的儒生,有的是京中的风流浪子,有的是看热闹的廪生,更多的是考中了举人来会试的各地士子。 梧桐公子言醴这名号在玉京其实并不很响亮,充其量就是在百姓中稍有声望,毕竟是个长得很是俊秀又蛮喜欢搞事情的后生,而这次能这么热闹,也不过是仗着外地人多,看了小报真的以为这是个什么神仙人儿。众所周知,要说起文采风流,大越最著名的,自然是也只能是大越宛宜公主燕嘉夕。 虽然燕嘉夕本人表示:她不是她没有你们不要乱扣帽子!她只是选择困难不知道要学什么就什么都学了一点点并没有很厉害。但她“四岁算筹通经纬、七岁一赋惊天下、十一琴挑戏百鸟,十三策论胜三甲”的名头已经莫名其妙的火遍了整个大陆,时常被她爹,也就是先帝拉出来当宝贝秀给使臣看。 但梧桐公子这种耻到不行的外号……到底是谁取的?燕嘉夕一面应付着谪云居大堂里来来去去的陌生熟悉面孔,一面在心里重复吐槽。 燕嘉夕含笑和各位士子寒暄的时候,就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引人注目的……小白脸? 小白脸身长玉立,眉清目秀,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暗纹绣花长袍,很骚气的带了玉京的新款纶巾,燕嘉夕暗咬银牙。 哼,我还没买呢。 然后就听得一句“城东那家管记新出的,这位仁兄大可不必如此切齿,敢问阁下可就是梧桐公子?” 梧桐你个芭蕉叶!人家有化名!言醴!言醴!言醴! 但这次不能像上句一样直接咬着牙说出来了,于是燕嘉夕挂上自觉无比真挚但在顾容与看来无比诙谐的笑容,朗声笑道。 “不敢当,在下言醴,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小白脸也还以一个在燕嘉夕眼里无比假的笑容,仿佛是要比谁笑得更灿烂。 “时遥。” 像个女的。这是燕嘉夕听见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当然,后来燕嘉夕才知道,小白脸顾容与见她第一面就觉得,这位兄台,长得像个女的。 第二章 绿鬓年少青衫客 如果早知道梧桐公子居然是这么个噱头……顾容与反思着自己为什么要上赶着凑这种热闹。 这个个子小小,又瘦弱的和女孩子一样的梧桐公子,见他第一眼竟然是感慨他的衣着,可见未必是个有心致学的人,这样的人肚子里又能有多少墨水? 但风姿不凡倒是真的风姿不凡,要不然再看看? 顾容与这样想着,留在了这个鱼龙混杂的谪云居。 燕嘉夕并没有力气去管这位小白脸,而是从容地和几位相熟的廪生打了招呼,并带着一丝尴尬的面对了这群老伙计“言醴,你还有这么骚包的名号啊”的吐槽。 吃瓜少女表示,吐槽别人太多是会遭报应的。 然后不遗余力的腹诽了目光所及之处长袖善舞的小白脸,交际花--时遥。 但小白脸好像确实有不少能耐,姑且不说燕嘉夕自己写得好的时政策论,单是她刚说完“今日言醴多谢诸位莅临寒舍,今已备好茶酒,请诸位入座”这样的话,小白脸就感慨着“不知道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梧桐公子茶道如何”,这份会做人,想来官场上也是能施展出一方天地的。 燕嘉夕表示,虽然你用了一个我相当不喜欢的名号称呼我,但看着你对我的茶表示了期待有加的份上,放过你了。 她说话时压着嗓子,好显得她伪作出的少年音更沙哑些,好叫人不怀疑她,但却很是费力气。 顾容与蹙起了眉头,总觉得这个梧桐公子越发的莫名其妙,却看到邻桌的廪生窃窃私语,脸上都是一派欣喜雀跃。 “是不是言醴又要自己点茶了!好奇今次的茶谁有这个福气!” “肯定是,而且今年不是说柔然的云雾茶新鲜的很嘛!” “我早就想再敲他几樽酒了!他下回是不是又要等秋闱才回来!” “天上醴泉,人间溪曲!今天不敲这小子什么时候敲诈!” 顾容与的疑惑在一群白衣侍女移来一张紫檀小几后得到了解答。 越国对茶之一道算不上多重视,只按着前朝斗茶时点茶的法子一直流传着,多是直接取散茶粉,用茶筅搅拌,注水四至五次即可。但前朝斗茶不光如此,工序更为繁琐,往往先取水洗盏,后碾茶暖盏,再击拂点茶,注水七次,七汤乃成,评断时以茶汤表面雪沫乳花,沫饽持久,水纹优美,饮后咬盏为佳。 燕嘉夕跪坐几前,左手腕微微一动,挽起右臂上宽大的袖子,露出一截纤细而莹白的手臂,手指从侍女所端木盘上的香盏中细细掠过,她的手指纤长而皎白,只见她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着选了中间木盘里的心字线香,这一行侍女便盈盈退下,另有人奉了山泉水上来。 燕嘉夕颔首,一旁伺候的侍女就奉上了香炉,燕嘉夕拈着那支心字线香,先是举起来仔细分辨,后又轻掷进香炉,这才净了一遍手,侍女引明火点了香,香雾柔柔飘起来,整个折枝厅里都是那像山间清泉般的味道。这时顾容与便知,这复杂的取水法子,足以证明这位「梧桐公子」手上的是前朝斗茶正宗的点茶工艺,也难怪那些廪生心怀期待,连他也有几分迫切。 燕嘉夕目不斜视,垂眸取竹筷夹了一只白瓷盏,便有侍女捧过来雨过天青色的琉璃茶洗,燕嘉夕一手挽袖,一手洗盏,动作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仿佛远远的传来了空灵的歌声,燕嘉夕接过侍女手上的茶笼,先取茶饼辨色、香,后取素纱包住茶饼,以玉砧碾茶,意境美极。这时顾容与才注意到这位「梧桐公子」的衣着,与他原本以为的做作不同,燕嘉夕这一身都不像是在街边的成衣铺子里定的,反到像是什么人量体裁衣后特意设计的,虽然看起来也是儒生长衫,但暗纹刺绣的工艺姑且不论,只衣料一条,飘若无物的轻盈就不像是寻常绸缎,甚至不像是这个国度应有的衣衫。 于是顾容与想起了燕嘉夕的“莅临寒舍”和谪云居里那个云字的意味,恍然大悟,“梧桐公子”原来是个柔然人。 他这厢思绪翩跹,那边燕嘉夕已经击拂成七汤,只见白瓷盏中沫饽洁白,水脚晚露,恰是上品。 燕嘉夕起身净手分茶,另取两只空谷幽兰雕花瓷杯,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今次居然只有一个人得茶啊!” “这套瓷上的雕花好像是仇大家的手笔!” 顾容与看着燕嘉夕施施然分茶再坐,不意想身后走出了一名侍女,端着他刚刚看到过的雕花瓷杯,奉到了他面前的古几之上。他下意识地盯了这杯子一个须臾,再抬首时,仿佛就成为了全场的焦点,而不远处的燕嘉夕,好似故意为之的,看着他露出了一个说不清楚意味的笑容。 顾容与并不觉得有所畏惧或有所异常,说句自视甚高的话,西洲顾氏虽然并非大族,他却也不是什么小地方没见识的人。这茶汤成色显然是上品,燕嘉夕方才点茶的一串动作更是宛若神人,甚至连这杯子上雕工仔细,倒真像是仇大家的手艺。 这样的茶,不喝那就也是亏的。 他先是以礼谢过,后又举杯缓缓而尽,复又举起空盏,只见盏中胶着一层,便是咬盏了。 燕嘉夕并没在意交际花顾容与喝茶也要给自己加这么多戏,只吩咐下去,转瞬每张几上都多了一只银漆铜壶和一碟瓜子,除了顾容与面前。 “言醴从云京又进了些今年的新瓜子,口感比玉京自产的要甜脆些,味道也更好,配着言醴自家酿的溪曲酒很是得宜,各位不妨一试。” 燕嘉夕笑眯眯道,伸手摸了自己面前的瓜子碟,直接把方才行云流水而出的一盏茶汤推到了桌边,毫无不舍。 只见一班杂曲儿拎着竹椅走了上来,落座便是改了商调的金缕衣,绕梁悠悠,不绝于耳。 顾容与愣愣的看着席间边饮酒边嚼瓜子边闲聊的众人,有种自己被隔绝了的感觉,而众人之中,又以燕嘉夕那份笑眯眯的不怀好意更让他印象深刻,倒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茶汤早已饮完,那只雕花瓷杯也早已被收了回去,他看着面前的瓜果,一时无话。 旁人看他,却以为是醉在了那盏茶里,只呆呆的盯着瓜果,便更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欢乐的气氛在折枝厅里慢慢流淌,这时候才有侍女上前来奉酒和瓜子,顾容与却没什么心情和这一屋子的人再“同流合污”下去了,他起身本是想走,却又稳稳的站在了燕嘉夕面前。 小白脸还真好看。 燕嘉夕盯着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头的顾容与,方才看他头巾的时候也不觉得他有多高啊。 “失陪一下。” 燕嘉夕和自己旁边的几个廪生先行打了招呼,顾容与身边的人才散去,顾容与居高临下的看着燕嘉夕,倒叫她有几分心虚。 “那茶不能和瓜子一起的。” 燕嘉夕没头没尾的吐出来这么一句话,顾容与却笑了,燕嘉夕心头一跳,只觉得这笑平添几分魅惑。 “多谢言贤弟赠茶,只是遥今日另有安排。这瓜子,还有这酒,不知可否改日?” 燕嘉夕刚想说喝茶哪比得上瓜子,就被顾容与下一个笑闪花了眼,回过神的时候,眼前只剩下渐渐淹没在人群中的一个背影,她暗自掐了自己一下,不禁感慨:果然是个小白脸。 算了,先吃瓜子,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和新鲜炒出来的瓜子比呢? 第三章 玉自将迎君见过 众所周知,皇帝选秀是个大事情。 三月初十,秀女入宫,各家的人车水马龙堵在宫城门口,有的盼着自己家里的女孩儿能进宫,有的盼着自己家的女孩儿能落选。 当然也有不担心不在意的,那便是各国送来和亲的宗室女,这些女孩既不参选,也不会落选,入宫便是高位,后半辈子只要不做什么乱,总是能平安终老的。 “储秀宫外头的秀女,话比麻雀还多,聒噪得和提前到了夏天似的,我猜皇兄肯定开心极了,他以前都没纳过人。” 燕嘉夕趁着何太后和燕皓晨没注意,一改正襟危坐的模样,懒懒的伏在案几上,对着身旁一身水色的燕聆雪说道,顺手又从广袖中摸出一把瓜子,递给了燕聆雪。 如果盘算燕嘉夕11岁后身边最重要的人是谁,燕聆雪若是第二,怕也没谁能担第一,燕聆雪是燕嘉夕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一辈排行第九,和燕嘉夕中间依次隔着燕熙昀、燕谨明和燕皓晨三个男孩,虽说是同父异母,可两人的娘亲师出同门,和亲姐妹也不差什么,燕聆雪对燕嘉夕又是一片关爱,燕聆雪自然也就在燕嘉夕的母亲死后成了燕嘉夕最要紧的人。 燕聆雪接过瓜子,仿佛意有所指。“开心自然是开心啊,哪个皇帝会嫌女人多,只是这后宫怕是有段时间不得安宁了” 两姐妹相视一笑,燕嘉夕看着选秀也快开始了,又收敛了些,端正地坐着,和燕聆雪一起嗑着瓜子看戏。 燕嘉夕从前没见过选秀,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黄门唱到哪个她听过的名字而好奇,到后来,带的瓜子吃得差不多了,也就只盼着快些结束。 转机出现在黄门唱出了玉无瑕这个很别具一格的名字的时候,燕嘉夕发现她皇兄的眼睛仿佛一瞬间就亮了,这个女孩穿着鹅黄色的衣衫,面容很是腼腆,眉眼里却压不住此起彼伏的情绪。 “留牌子!留牌子!” 燕皓晨仿佛回到了何太后摄政的时候,要什么只会大声激动地喊出来。这对于燕嘉夕而言,往往就意味着一出好戏,她抬眸看向何太后,果不其然,对方一早还阳光明媚的脸色,如今已经晴转多云,眼看着就是暴雨倾盆,但还生生克制住,保持了面上的端庄。 燕嘉夕伸手,在案几的掩护下摸摸索索的戳了燕聆雪一指头,又拿眼瞟了何太后一眼,微微努着嘴打暗号,燕聆雪从一脸茫然到瞥见何太后风雨将至的神情也就几个呼吸,姐妹俩一对视,忍俊不禁的笑弯了眼,却不敢出声。 多亏这个玉无瑕,燕嘉夕得以熬过了之后的半个时辰,成功挨过了这一天的选秀。从储秀宫出来,燕嘉夕只觉得神清气爽。 ---- 既然选秀这种事不能保证总会出现像玉无瑕这么有意思的事,那还是不要再看了。 燕嘉夕在谪云居一本正经的嗑着瓜子和喻濯风聊起了选秀,从黄门穿什么到最后那一出戏,活泼生动又细致极了。 喻濯风是柔然使臣喻饮风的幼弟,年幼时常跟着使团进宫拜见燕嘉夕的母亲宸贵妃,也就是柔然的嫏嬛公主,因此算是看着燕嘉夕长大的,燕嘉夕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要么对她心怀怨怼,要么对她不闻不问,反倒是风趣幽默的喻濯风对她既温柔又体贴,更像个真正的哥哥。 “皇姐还是很担心叶将军,但我总觉得,她不来和我要求,我就擅作主张的替她查叶将军的下落,那也太多管闲事了,可是我明明能知道却不去帮她,又好像太过冷漠无情,濯风哥哥,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喻濯风爱怜地注视着边讲话边软趴趴地低下头摆弄手指的燕嘉夕,仿佛要把她的发顶盯出个洞。 “嘉夕殿下,如果为难的话,这次不如听我的,如果霁雪公主有任何从殿下这里探听叶将军消息的打算,那嘉夕殿下便告诉莫叔,一定能打点好,否则,殿下还是不要妄加干涉,以免伤了和霁雪公主的情分。” 燕嘉夕微微仰起脸,小嘴嘟着,显得两腮鼓鼓的,透着蓝的大眼睛没精打采,看得喻濯风心跳快了几分,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偏这妮子还不知好歹,重重的叹了口气,小手托着白嫩嫩的小脸,直拿眼睛看他。 喻濯风起身去推开了窗,橘红色的云霞渐渐褪去温暖的色泽,染上了冰冷的暗紫,风吹进来,带着倒春寒的凉,他急促地大口呼吸,这才平复了心跳。 燕嘉夕看着喻濯风在窗前的背影,只觉得不想再去考虑该怎样处理燕聆雪和叶承煜的事情,不如就听濯风哥哥的好了。 --- 燕嘉夕换了一身长衫,原本打算去逛逛城南的夜市,却没想到一出门就遇见了个小白脸。 当人们有仇要报或是有愿未还的时候,一般喜欢说“来日方长”、“改日改日”这样的话,但燕嘉夕是真的没想到,顾容与这个改日,来得这么快。 燕嘉夕和顾容与站在谪云居门口面面相觑,好像在比谁能更久不说话,最后还是顾容与先破了功。 “数日不见,言贤弟可还好?” 燕嘉夕在“挺好”和“不能再好”两种回复里纠结了半天,最后点了点头,问出了一句“时兄今日可有闲暇来品谪云居的酒?” 这句话像是春日里化冻的小溪,欢快得叫人藏不住笑意,燕嘉夕又一次的在顾容与的笑容里恍了神,竟然就这样邀着他进了谪云居。 折枝厅今日不宴客,夜色昏沉里甚至只留了几支长烛,烛影明灭间隐约藏着些压抑。紫檀木的案几安静的伫立在顾容与似曾相识的地方,燕嘉夕跟在托着酒壶的侍女身后,自己捧了一盘瓜子,烛光里顾容与一瞬间只觉得一生长衫的燕嘉夕竟比裙袂飘飘的侍女还添三分媚色。 但顾容与所知道的言醴确实的是位难得的才子,既非以色侍人,那三分媚意,只怕是自己看错了。 “不知今日时兄可有雅兴?” 看戏爱好者燕嘉夕表示,有酒有瓜子没有戏也太无聊了吧,她急忙忙的喊老莫把自己的那班杂曲儿传过来,就等着听戏。 顾容与自然没什么可挑剔的,权当放松身心呗。抬头一看一班杂曲儿鱼贯而入,身上衣着规整,各自拎着竹椅,难道今天还奏那日宴饮上的金缕衣不成? 燕嘉夕没注意顾容与的心思,直接传了水牌点了首减字木兰花,自己嚼着瓜子,又有人给自己斟酒,自在极了。 “时兄你尝尝,柔然今年新鲜的瓜子,真的香、脆皆胜过玉京,配着溪曲酿当真人间绝味。” 顾容与盛情难却,就也学着燕嘉夕先剥了几只瓜子丢进嘴里,举杯一饮而尽。 不知是这酒当真香甜,还是瓜子的香甜盖过了酒的涩。酒水入口极柔,瓜子借着酒在口腔内炸出鲜香,唇齿相碰便碎开的酥脆完美的配合了酒中的些微辣味,瓜子的甜又未完全盖过辣。 鲜香甜辣在口中交错上演,恰似唇舌之间曼妙的相遇,叫人沉醉极了。 言醴此人,当真神人也,梧桐公子四个字的名号,反到落了俗套了。 顾容与发自内心感慨。 第四章 斜影初顾论古今 喻濯风听得窗外琴音袅袅,丝竹管弦交辉,大约猜到是燕嘉夕在折枝厅里看戏,站在原地伸出一只脚,步子却迈不出去。喻濯风犹豫了须臾,最后还是折身回了使团住的驿站,走前他对着折枝厅的方向沉默良久,并没有同老莫告别。 折枝厅里笙歌依旧,燕嘉夕的注意力却渐渐挪到了自己旁边的小白脸身上。 “言贤弟,这班杂曲儿可是贤弟自家的?” 小白脸忽然开口,偷瞄过几眼的燕嘉夕倒是心虚了,人家光明磊落的问她看她,她这样子,反而失了风度。 “正是…”燕嘉夕又传了水牌,一努嘴,水牌落在了顾容与面前。 “时兄若有什么想听的,尽管写在这水牌上,寻常的词牌我领着她们都排过,难不住的,或者直接翻块牌子,可以期待一下。” 顾容与倒是没期待还能拿到点曲子的权利,他只是想到前朝旧诗“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有些好奇这班杂曲儿是怎么做到不错音的。 然后他就顺着这个思路被啪啪打脸了。 “臻羽,第二个音错了。” 燕嘉夕微微上扬的音调像清凌凌的风灌进顾容与脑子,也打碎了这支浪淘沙,古琴的声音戛然而止,其他乐器却连瞬息都未停,继续顺畅的演奏着,顾容与迅速的回忆着上一句的第二个音,却毫无错音的记忆。 “转调的时候指法乱了,十三次金弦只拨了十一次,还要再练练。” 琴使闻言起身谢罪,琴音已止,缺了古琴却还继续演奏着的浪淘沙竟也别有一番风味,仿佛破碎的湖面水波又随着浪花渐渐消散,归于平静,顾容与有些错愕。 转调时候他听着只觉得这一段必是指法繁复,却并没听出什么差错,只是以他的博闻强记,再去回忆,居然也挑不出一丝错,十一个音与十三个音本就相去无多,这个言醴又是如何做到在嘈杂交鸣的多种乐器里辨别出这样微乎其微的错处的呢? 燕嘉夕并不知道小白脸忽然皱起来的眉头来自于此,但吃瓜子看戏的敏锐神经告诉她,小白脸现在身上有戏。她看着顾容与伸出右手,握拳,摆出奏乐的架势,又叹着气收回了拳头,就自然而然的明白了对方的疑惑。 但燕嘉夕有个坏毛病,多数时候对方不问出来的问题,即使她察觉到了,也会出于待人接物的礼仪而当作不知道,对方不问她就不说的挤牙膏作风,让不少人心头痒痒,现在顾容与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境况。 不过,这个问题,言醴是无法回答的,只有十一岁就能一曲百鸟朝凤真的引得百鸟争鸣的宛宜公主燕嘉夕才能给出一个让他服气的答案。 “让时兄见笑了,这一班杂曲儿原是我自己调着的,没能教好就出来献丑了”燕嘉夕和他客套寒暄,又想起设宴那日他的谈吐,策论上也很是不俗,“时兄上次说到如今皇上亲政,那又该是如何呢?” 顾容与有点意外这个问题,但也没做多想,“皇上亲政以来,太后对皇上仍有掣肘,皇上大概会急于做一些证明自己的事情,先博取朝堂上的老大人们的支持,再做点施恩天下的举措,给自己博个好名声,最后大概把太后自己的钉子除去,就成了。” 燕嘉夕频频点头,燕皓晨现在可不就是在做这些么?恩科大赦以图民心,又选秀以图老头子们的支持,就是手段太拙劣,操之过急了,反而显得更加稚嫩好拿捏。如今天下人怕是都觉着太后与皇帝已生二心,只是她身在君前看得很明白。 “我其实更好奇皇上打算怎么对待邻国来着。” 燕嘉夕看着因为这句话愕然的顾容与,笑眯眯地在心里又记了一笔。 明明是个会认真思考皇帝做事情的动机的人,居然也会因为这种事情发愣而不肯说些什么,真的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又或许只是一个对她胃口的人? 燕嘉夕又吩咐了两坛酒,一盘瓜子,但后来顾容与记忆的最后就只是这些谈话,和交错的杯盏。以至于后来他甚至对燕嘉夕的酒量出现了错误的判断,那便是另一桩阴差阳错了。 --- 顾容与一早上是因为脖子的不适而醒来的,客栈的窗户蒙了一层纱,初升的太阳透过窗纱,在地上留下了窗棂斑驳的影,苍蓝色的床帷一尘不染,陌生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冰冷的梦境,他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嘶,好疼…” 居然不是梦……那么,这是哪里? 吱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言醴的侍女出现在了房门口。 “公子,这是我们公子给您的信。” 顾容与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连带着被自己袖口的酒气吓了一跳。 “额好的,敢问姑娘这里可否沐浴?” 顾容与起身,有些窘迫的挠了挠头,想着自己身上的酒气,十分尴尬。 侍女倒很是自然,放下信转身就去为他准备,顾容与这才看了信。 “时遥仁兄,见字如面,昨夜把酒长谈,言醴受益良多,况时兄芝兰玉树,行动风流,才高八斗,言谈不俗,言醴深引时兄为知己。 “今日言醴须赴远方,临别之际,想起时兄昨夜仿佛有事相问,却终欲言又止,言醴此去,耗时甚久,想来无法当面回答时兄的问题,特此书信一封。 “倘若时兄再无需相问,便当这信是时兄与言醴的小机缘,若时兄心中仍存疑惑,便也请书信一封,交给谪云居掌柜莫叔,莫叔会随家书一同送寄,言醴收信后,必速速回信。 “言醴别过,望时兄珍重。” 顾容与哑然,言醴引他为知己,他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万万没想到,就算那段话是客套话,可自己被引为知己的理由里,居然连长得好都算,这位言醴贤弟可真是个妙人儿。 这会便有小厮进来布置了浴桶,提了热水,顾容与简单沐浴后,才离开谪云居。 而留下信自称“须赴远方”的燕嘉夕本人,正在越宫宫城里和仁安亲王燕熙昀以及他的侧妃华氏一起看着梨园新排的戏本。 “仁安王兄今天好兴致。” 燕嘉夕摸了两只瓜子,只听得那个聒噪的华氏眉飞色舞的开口。 “长公主这话说的,我们王爷一年十二月倒是有十个半月躺在床上,这好容易能动动身子,兴致能不好嘛。” 燕嘉夕注意到了燕熙昀的不悦,满怀期待的等着他对他的侧妃说什么,结果燕熙昀只是眼皮一掀,不冷不淡的睨了华氏一眼,就扭过头来和她说话。 “我听说前日选秀,老十二还在殿上喊出声了?” 燕嘉夕心里暗自吐槽,你怎么非但不给我戏看还和我问有没有戏,变不可爱了啊。 “嗯,一个秀女,姓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抽了风,当天的事情是不是已经走漏得全玉京都知道了?” 燕熙昀听到后半句笑了起来。 “哪就到这种程度,不过这个玉氏好像是老十一进献的?” 燕嘉夕又剥了两只瓜子丢进嘴里,满不在乎的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有戏看就行,他自己的后宫难不成还得我来管?” 燕熙昀剧烈的咳嗽起来,眼底却是无可奈何的笑意,他们同父兄弟姐妹六个,属这个小妹妹最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年也属这个小妹妹,最得父皇圣心。 第五章 举目山河勿相忘 燕熙昀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最喜欢去的就是宬安宫,即使母后总说宸贵妃“非我族类”、“是个柔然奸细”、“狐媚惑主”,也拦不住他往外跑。燕熙昀喜欢去宬安宫还有另个缘由,父皇最爱的固然是他母后,可在母后那里自己永远比不上不学无术的弟弟,算起来他在宬安宫和父皇见面的次数反倒比在母后那里还多许多。 父皇只有两儿四女,倾注给子女的心力,如今细细盘算,排在十三的燕嘉夕反倒得的最多,排行在五和八的两位皇姐生在父皇夺嫡的时候,不曾得到半分关注,小小年纪就被送去皇祖父处,到现在他们这一辈,都还按着皇祖父那种一个辈份的孩子一起排的序齿算排行。九皇姐生在宫外,淑妃也是个厉害人儿,父皇对她们母女虽好,究竟还是利用多一些,到自己和弟弟,自己明明才是既占嫡又为长,却因为母后的偏心,如今只能做一个闲散王爷,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但明明他才该是父皇最在意的儿子啊。 燕嘉夕看着燕熙昀脸上悲伤与忿恨的交错,心知他又在内心控诉何太后,不过顾念着自小一同开蒙习字,在上书房又一同嘲笑燕皓晨的情分,最终还是决定,这梨园的戏,看完了就好,可燕熙昀这戏,就不看为妙,他从小在意的这事情就更不必和旁人讲了。 --- 如果说天下哪里的日子最无聊,越国皇宫不排第一,也得位列三甲,吃饭逛园子看戏听曲儿临帖泼墨都玩上一圈,可能也就勉勉强强到该睡觉的时辰,这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燕嘉夕而言,可太难受了。 好在一来可以去燕聆雪那里听谷雨姑姑的话本子,二来燕皓晨两天之后就要大婚,三来喻濯风又进宫送了她好些机巧,四来,小白脸给她回信了。 收到回信是三月十六的事情,拿到信封第一眼她就看见了一笔潇洒倜傥的右军字体,写着“言贤弟亲启”。 “言醴贤弟,见字如面,不知贤弟近来可好。贤弟先前引遥为知己,时遥不才,姑且妄自称愚兄。 “愚兄自谪云别后,常有问而不得其解,一曰:金弦十三音,贤弟如何辨之? “二曰:春寒料峭,莫先生说贤弟已经去了云京,不知如今行程几何? “烛短话多,笔墨尤赘,望贤弟旅途平安,有缘再约。” 燕嘉夕读罢了信,忙忙打发贴身伺候的西葵取个锦盒,把这封信又放回了信封,连着封一起放进了盒子,又命西葵把盒子收好。 “南糖,帮我荷包里装点糖瓜子,上次的吃完了。” “咦?你不小心下蛀牙么?” 拂泓殿的门口忽然响起燕聆雪的声音,话音还未落燕聆雪人就已经到了燕嘉夕身旁,燕嘉夕一看这架势,忙嘟着嘴吩咐着“算了算了葵花子就好”,惹得殿里的侍女笑意连连。 “蛀牙是甜食爱好者的末日吧!” 燕嘉夕小声嘟囔着,想着上个月和葵水一起疼的要死的左腮帮子,揉了揉自己的脸。 “行了,我也不拘着你吃这个,只是别到了时候又上下一起疼再和我哭。” 燕聆雪看着燕嘉夕,叹了口气,还是放了她一马。而被放一马的燕嘉夕马上又蹬鼻子上脸,连连催着南糖帮她装瓜子,眼神死盯着南糖,确认了给她装进荷包的确实是糖瓜子后,这才又蹭到燕聆雪旁边,动作和只猫也没什么区别,连脑袋上顶着的双螺髻,也和猫耳有几分形似。 “皇姐,你说后天还会有好戏看嘛?” 喵? --- 后来燕嘉夕发现一条真理,但凡她报以巨大期待的认为会有好戏看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必然发生一些事情的。 这后来被誉为永不错过任一场戏的被动技能,在燕皓晨大婚当天也很有一番体现。 一般来说,皇帝大婚基本都是无聊的玩意,毕竟乱七八糟的礼节一堆,完全没有什么可看的戏,越国婚俗六礼乃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与亲迎,但燕皓晨贵为皇帝,很多步骤和他本人就完全没关系了,要么是钦天监,要么是礼部,更不要提什么亲迎这种事情,甚至连洞房都没得闹,就像是一群人登台,匆匆演完一本没什么意思的流水账,再匆匆离开,除了流水账以外,什么都不会有。 然而就是这样一本流水账,硬是能在燕嘉夕巨大期待下变成了叫人哭笑不得的荒诞剧,不得不谓之:“出了大事”。 新后乔氏连城,被轿子送进宫门后,下轿时候摔了一跤。 与晴朗天气相伴的是玉京经年不歇的风,既为玉京带来了夏日暑气中少有的清凉,也为这座城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当前麻烦与后日之患,风沙侵袭下的荒凉大概还要个几百年,但狂风摧枯拉朽的时候把东家的灯笼砸到西家的人身上已经是常事了。因此被盖头挡住了视线看不到路,下轿第一步就摔了一跤仿佛情理上非常可以容许,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就算蒙着盖头,被何太后耳提面命过无数次的新后也应该能一步不错的在旁人陪伴下走到燕皓晨面前,毕竟以何太后对礼法的注重和对小辈斤斤计较般的严苛而言,如果不是最优秀的,那她就会把乔氏管教成最优秀的。但燕嘉夕远远看着,新后乔氏的步伐,生疏得仿佛没有走过路一般,可见不仅是摔了一跤,她起身后走路的姿势都不对了。 玉京里官宦人家的女儿无不是顶着瓷器花瓶练过仪态的,像乔家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就算缚住双腿,都能跳出一朵花来,因此无论如何今天乔氏的行为也太反常了。燕皓晨甚至皱了皱眉头,在她走到面前的时候训斥了几句。 燕嘉夕攥着瓜子荷包,一边心心念念着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吃瓜子,一边竟恍惚觉得燕皓晨似乎并不因此觉得丢脸,非但如此,和满脸怒容只差发作一场的何太后相比,他好像还有几分得意,从她的视角,甚至能看见燕皓晨对着何太后摆出了一个像是挑衅般的笑。 皇帝和太后因为什么事情失和,导致了皇帝在大婚时的的莫名其妙,这又是一场好戏,显而易见。 再之后就也没什么能看着的了,皇家与民间不同,拜天地行祭礼后就谢绝旁人观看,而入洞房又是一堆莫名其妙的礼节,自然也是看不得的。 乔连城今日这摔得一跤,跌进去的七分是皇家的颜面,三分是背后的阴谋,燕嘉夕品出这层意味,反而觉得这事情更有趣了。 这种时候往往是燕嘉夕最能想得起自己娘亲给自己留了一班金牌探子--上知天文地理、下听青楼小曲、出得两国边塞、入得越宫大内的点墨令。 一等到她不需要在人群中当花瓶夸赞她的蠢货皇兄,她就传了信鸽把疑问交给了点墨令。 在子时来临之前,她就见到了从点墨令手里送出的白色鸽子,小心翼翼地让鸽子停在窗棂,燕嘉夕轻轻的拿下了传信筒,旋开盖子,又倒出了一张卷好的字条。 燕皓晨真的是个蠢货,真的。 燕嘉夕看着从信鸽腿上取下来的字条,除了想好好的指着燕皓晨骂一场,居然都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从来没见过为了告诉皇后你对朕就是个没意义的摆设而给皇后穿小鞋下药不顾皇室脸面的皇帝。 先是给新后的饮食下了泻药,又送过去明显小了好几码的鞋下旨令新后穿着进宫,那种情况下,燕嘉夕表示即使是她也做得不会比新后更好了。 然后燕嘉夕就明白了燕皓晨的笑容,早先听闻选乔氏为后本身是何太后的主意,燕皓晨并不喜欢乔氏,这一届秀女里,燕皓晨只对一个人青眼有加。 玉无瑕。 这个名字被燕嘉夕列入了红名单,凡是和她沾上边都是活灵活现的好戏,这人怕不是个戏精吧? 皇帝大婚后没几天,其他秀女也在太后懿旨下进宫了,但令燕嘉夕大跌眼镜的是,这一批入宫的嫔妃里,第一个承宠的居然不是玉无瑕。 也对,不能什么戏都想着是玉无瑕的问题,没准这就是单纯的燕皓晨自己的问题,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多戏啊。 和燕皓晨从小“明争暗斗”但实质上是单方面被找麻烦到大的燕嘉夕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没能发现这个人戏这么多。 第六章 倾盖如故此情真 燕嘉夕一听闻承宠的是柔然来和亲的梦羽微,忙不迭的要去看她。竟不顾晚上的宫宴,一早上随便套了身衣服就跑去了柔颐殿。 柔颐殿是原本钟粹宫的主殿,只是钟粹宫宫名字已经被燕皓晨改成了看似花团锦簇实则莫名其妙的“瑶云宫”。越国皇宫被划分成外宫和内宫两部分,帝王平日里都在外宫,内宫是太后皇后携着一众妃嫔公主居住的地方,凤坤、慈寿、珠惠三宫分别是历朝皇后太后和在室公主所居住,而东西十二宫这二十四所宫室,便是由贵嫔以上共二十四位高位妃嫔主理,又有地位嫔妃一同居住。而整个内宫里,距离外宫最近的就是钟粹、钟毓、景仁、景和四宫。 从住所来看,梦羽微确实还算受宠,毕竟,与先帝燕仲睿在位时宬安宫和晏宁宫的特殊不同,燕皓晨的妃嫔都被何太后老老实实的安排进了东西十二宫。 这时柔颐殿里正车水马龙的进着各宫的赠礼和帝后的赏赐,加上燕嘉夕自己跑过来也没仪仗,并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你们昭容呢?” 正在搬着箱子的小黄门被这天外一声吓了个半死,手里的珍宝箱子险些落了地。回头一看,不是燕嘉夕又是何人? 大越后宫制式复杂,一后四妃三夫人,再往下是三妃九嫔五贵嫔。这些皆是一宫主位,在东西十二宫里有自己主事的一席之地。后宫自上而下分别是皇后,贵德淑贤四妃,三位夫人,三位有封号的妃,昭、淑、修九嫔,和五位贵嫔,这些都被称为贵主。再往下的就是不计其数的婕妤容华小仪嫔这些主子,至于常在选侍之流,不过担得起一声小主,待遇和贵主的贴身侍女比,还不知道谁更好些。 梦羽微此行入宫,堪堪得了一个从二品的昭容,基本算是常规操作,没什么可提的,但在殿选出了个玉无瑕的情况下,却是梦羽微成了第一个承宠的妃嫔,实在是叫阖宫上下都吃了一惊。 “回禀宛宜公主,我们贵主不久前被皇后娘娘传去凤坤宫了。” 燕嘉夕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了,倒不是因为担心梦羽微在凤坤宫里出什么事,毕竟这位新后目前看来待人还算和善,这样的话,如果不在这里等着的话,就只能晚上宫宴的时候才能看到梦羽微了,要想好好说上话,怕是得宫宴散后才行。 燕嘉夕权衡了一下在没有瓜子的地方等人的煎熬程度和要晚上才能说上话的煎熬程度,最后陷入了强烈的选择困难中,最后成功解救她的是南糖。 “殿下,今晚赴宴殿下要换身衣装,不如先回宬安宫,换好衣裳再来找梦昭容。” 燕嘉夕在南糖的劝说下最后屈服与自己这一身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衣裙,临走时还和刚才回答了她问题的小黄门再三强调等梦羽微回来一定要告诉她自己来过,这才委委屈屈的走了。 但一回自己宫里才发现更难选择的事情出现了! 晚上宫宴要穿啥! 如果按照礼节,穿三重衣倒是不出差错,但大晚上的,穿太正式了回来也是要脱个半天的,和自己过不去做什么呢。去岁新做的琵琶袖袄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都三月了,春风拂面,还穿冬装总觉得哪里不对。若是春日宫装,最好的大概是广袖,可这宫宴上出头的分明该是新进来的嫔妃,她这个公主理应低调些,另一层上,梦羽微想来还没见过自己,要不要穿得能让她一眼就认出来呢? 燕嘉夕还在迷茫着,西葵就推着她去沐浴,但究竟穿什么的疑惑,还在她心头久久萦绕。 等燕嘉夕沐浴完毕,已是申时三刻,南糖已经选了三套合适的衣衫来帮她排除选项。 头一件,蝉翼纱的三重衣,上衫是月白的广袖,下裙是靛青色的单片裙,裙摆口用银线绣了鸿鷟。第二件,云缎的广袖,湖水蓝的上杉配上一层层染出渐变的下裙,领口袖口都是暗纹。末一件,琵琶袖的袄裙,上衣是件旧春衫,穿过三五回了,温温柔柔的雨过天青色,下裙是之前做好了但还没上身的墨蓝色马面,十二片的裙摆,裙面绣了几枝白茶花,裙脚做了个已经不怎么时兴了的烫边,波澜起伏。 燕嘉夕瘫倒在自己柔软的床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西葵,你喜欢哪个数?” 她双目无神地拉着西葵的衣角,等着西葵给出一个答案,西葵见状随口诌了个二十七,燕嘉夕这才选了最末一件。 在南糖和西葵的服侍下,燕嘉夕换好了衣衫,又丢了把瓜子在荷包里,这才施施然出了门,等到公主仪仗抵达长乐宫,离酉时宫宴开始,就只剩一刻钟了。 燕嘉夕怏怏不乐的看着与自己遥隔两人的梦羽微,又看看自己对面的燕熙昀和燕谨明,只好自我安慰,既然没办法提前和梦羽微搭上话,那就稍稍期待一下对面的仁安亲王和东平郡王,能擦出什么火花好了。 燕皓晨作为宫宴的主要发起方,先是在场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怎么想听的情况下,长篇大论了半个时辰,紧接着乔皇后作为宫宴的主要承办方,又循规蹈矩的歌颂了皇帝的功德,安抚了后宫的嫔妃,最后何太后作为宫宴的主要参与方,极富威严的对燕皓晨和乔皇后的发言内容进行了总结,同时也强调了后宫生活行为规范,来对这群花一般的年轻妃嫔进行约束,大概是年轻的时候经历了陌星回、楚悠蝶这些惊世奇女子,何太后对这些年轻嫔妃的约束严厉得堪称暗无天日。 接着就是没什么意思得宫廷乐官,弹来弹去都是那几首曲子,燕嘉夕从三岁起参加各种宫宴就开始听,如今给她一张琴,倒着弹都不是什么难事。等到开始动筷,席间众人皆是无精打采,实在是这宫宴耗人。 燕嘉夕既没能在宫宴时与梦羽微搭上话,也没看见她十皇兄和十一王兄之间有什么名堂,只好和一样无聊的燕聆雪啃着瓜子消磨时间,终于挨到了散席,她连礼节都顾不得的跑到了梦羽微旁边,伸出了右手,微微举起来。 “这个瓜子比玉京的好吃。” 梦羽微先是一愣,先盯着燕嘉夕的手,又看向燕嘉夕的脸,然后止住了僵硬的笑意,一边开口,一边紧紧的攥住了燕嘉夕的手,声音还有点抖。 “嗯,我知道,我从小就吃这个。” 燕嘉夕心想,她的手好暖啊,像皇姐一样,都带着能让人安心的温度。 梦羽微这天晚上没回柔颐殿,而燕皓晨,果不其然的传召了玉无瑕侍寝。 “阿羽,你不要信我那个傻子皇兄,他说话做事不靠谱的很,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你就和我讲,这个后宫的事情,我比我哥有用。” 梦羽微看着快要睡着但还一心叮嘱自己的燕嘉夕,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安心睡下,心里不知道比昨夜承宠时踏实多少倍。 第七章 信里不知卿何在 清晨的玉京,有着覆满露水的草叶,宛转清脆的鸟鸣,有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不怎么明朗的太阳,有裹挟着春寒凛冽的风,和燕嘉夕给顾容与的回信。 四月初,已是春末。 顾容与是昨天夜里接到的消息,一个比他年长些的男子特地上门,那时他还在温书。 “言醴的信大概明早能到,这位公子明日可来谪云居取信。” 那人一身湖绸长袍,袖口束起,神情冷峻,不似个读书人,身材高大,很是英俊。但顾容与是块硬骨头,你若对他以礼相待以诚相待,他自然是最像君子的那个,你若不冷不热,那他自己的骄傲,一定会让你也被冷待一番。 顾容与微微颔首,和那男子别过,自然看不到转过身去的喻濯风眼神有多复杂。 顾容与一早就到了谪云居,守夜的小厮认不得他,不肯给他开门,他等到老莫下来,才拿到了回信。 忍着好奇和激动,顾容与在老莫似调侃但又很温和的眼神里迅速地逃离了谪云居,并没能看到二楼走廊上眼神阴沉的喻濯风。 顾容与一路疾行,赶回了西州顾家在玉京的老房子,风尘仆仆地去了自己平日里温书的书房,翻出一把裁信封的小刀,在信封上一划,就打开了写着“时遥仁兄亲启”的信封,抖出来了信纸。 “顷诵华笺,具悉所言,春雨霏霏,思绪绵绵,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相距犹远,不得聚首。 “时兄所问之事,言醴不敢不答,金弦十三音之事,缘由之一乃是言醴擅自改了新调,自己另谱的曲,这才记得清晰;二在那班杂曲儿乃是言醴自家调理,这曲子早已烂熟于耳,自然容易听出错来;这第三点,却怕是要等到再与时兄见面,才能分说清楚了。 “如今言醴人在鄞州,风土同京中大不相同,鄞州虽寒,却较京中温和,偶有小雨。鄞州民风悠游自然,昨日途径一无名溪渠,有一老翁身披蓑衣,沐雨垂钓,岂不悠哉! “不知时兄在京中备考如何,年前京中早有传闻,这一科是礼部的碧大人主考,想来也与往年不同,时兄才华横溢,又实乃勤勉之人,这一科必是会中的,只是要提防些投机的人,免得平白受累。 “鄞州的桃花打了苞,不知大相国寺的春桃可开过了,若时兄学海徜徉之际,稍有懈怠,不若代贤弟折一枝春桃,权且留玉京一枝春。 “车马萧萧,言醴即刻变要动身,不知建州风土如何,暂且作别,他年重逢日,盼君折桂枝。 “小弟言醴亲笔。” 顾容与收起了信纸,又择了一张雪浪笺,方要下笔,又收住了笔锋,撂笔更衣,动身去了大相国寺。 并不知道自己几句话就把旁人支使去大相国寺的燕嘉夕在宫里过的倒还不错,梦羽微进宫时带了副跳棋,墨玉做的的棋盘,红珊瑚、羊脂玉、绿翡翠、芙蓉玉、青花瓷和黄玛瑙六色的棋子,和燕嘉夕从前那副一个样子,不管二三人还是三五人,玩都很是得宜。 燕嘉夕上回玩这个还得是11岁那年的事,那会儿她阿娘已不怎么好,虽不至药石罔灵,每天精神却都很是不济,听有琴姑姑说,也只有她从上书房下学回来,才打得起精神,听自己抚琴,或是同自己玩一会跳棋。 那天夜里阿娘像是病好了一样,脸上的苍白被红润取代,陪自己玩跳棋打双陆到深夜,边下着棋,边给她唱歌,阿娘唱歌是很好听的,她听入了迷,不小心把棋子碰到了地上,漂亮的羊脂玉碎成了拼不回的样子,阿娘的歌声也碎成了拼不回的样子。 从那之后,她就不再碰那副缺了子的棋,再抚琴的时候,也没人和她说指法又出了错了。要是当时她没把棋子碰落,是不是阿娘就还会陪着她呢? 梦羽微并不知道她这茬心结,只是一边挑花样一边等她落子,忽听得殿外小黄门一声“皇上驾到——”喊得既悠长又急迫,忙抬起来头,放下手中的花样,起身看向燕嘉夕,脸上有两坨不自然的红晕。 “殿下,皇上来了,我先去迎一迎,您这……” 燕嘉夕并不是个不识趣的人,一来她和燕皓晨着实不合,俩人遇见了肯定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二来梦羽微现在是燕皓晨的嫔妃,燕皓晨来找她做什么事情,于情于理都不是她适合听适合看的。燕嘉夕点点头,把跳棋棋盘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递给了殿里的小宫女。 “多日不见,爱妃容颜愈发娇俏了。” 燕皓晨的声音与平时不大一样,多了些腻味,不像他自己,反倒勾起了燕嘉夕对先帝燕仲睿的记忆。 装作好父亲装了半辈子的燕仲睿,对自己怀有的居然只是利用,这对于燕嘉夕而言,是认识人性虚伪最重要的道路之一。而从认识到这一点后,燕仲睿对她的所有优待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他为了获取奇货可居的奇货而付出的代价,而燕仲睿死前竟然还在和她感慨着什么父女情深,可笑又可悲。 燕皓晨这一句爱妃,听得燕嘉夕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步子慢了半拍。 原本呢,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问的良好道德操守,燕嘉夕原本是想着先走为敬,但天下事纷纷扰扰,最多的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今天这不就是个巧字当头,她人还没出去,燕皓晨就抱着梦羽微看见她了。 “宛宜,你给朕站住!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兄妹俩四目相对,梦羽微已经不敢看人,好在她躲在燕皓晨怀里,头一扭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可燕皓晨这仿佛为了化解尴尬而让气氛更尴尬的训斥,震得她耳朵疼,忙不迭的挣扎几下,逃离了燕皓晨的怀抱,匆匆躲进了侧殿。 燕嘉夕心下只觉无语,一时间脾气也上来了,对着燕皓晨就是一顿吐槽。 “光天化日,堂堂天子白日宣淫,皇兄敢做,宛宜又有什么看不得的?” “况且,梦昭容出身柔然,皇兄既然喜欢拿人做筏子去捧着皇兄心尖尖上的人,就别妄想对梦昭容玩这一套,皇兄的后宫,缺什么也不缺女人。” 燕嘉夕甩完狠话,还昂着头斜睨了燕皓晨一眼,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柔颐殿。 燕嘉夕明明比燕皓晨矮了大半个头,那个眼神愣是让燕皓晨感觉到了明媚春光里的三分寒意七分威压。 燕皓晨盯着燕嘉夕离去的背影,恨恨地咬了咬牙,用鼻子哼出了声,梦羽微见燕嘉夕已走,这才又从侧殿出来,摆出一副羞怯的样子,掩盖了内心的叹息。 第八章 玉京城北花开满 自打那天燕皓晨来找梦羽微的时候被燕嘉夕撞了个正着,燕嘉夕心里就对整个东西二十四宫起了腻,再不肯踏足一步,乔连城在凤坤宫设的宴她也以身体不适推掉了,这一推可不得了,燕聆雪听得小黄门说她身上不舒服,吃了一半的席说走就走,半分犹豫都不带。 燕嘉夕看见燕聆雪“弃宴而来”,原想和她讲明缘由,只是话到嘴边,自己却也说不清楚,只好胡乱搪塞一通。 燕聆雪见她这样,心知便是再追问也不会有什么消息,便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一句。 “皓晨想来是知道大军凯旋,欢喜得难以自持了。” 燕嘉夕想着自己实在说不出来的事情,只好古怪的看向燕聆雪,又怕燕聆雪再问起来自己讲不出这样尴尬的场景出现,连视线也飘忽了许多。 但偌大的一个宫室,只有昏黄的烛火和对坐的两人,这样的安静要让空气都凝固起来,也不是燕嘉夕想看到的局面,为此,她只好大着胆子问向燕聆雪。 “皇姐,就是,那个……额就是你和叶将军……皇兄和那些贵主……嗯,是,是什么样的一种事情啊?” 燕聆雪很少见她这样口齿不清,但燕嘉夕所问,实在无法给出一个能讲清楚的回答,而且这样的事情也着实难以启齿,只好说:“你现在还小,这些事情,你成亲了就知道了。” 燕嘉夕撇着嘴,小声抱怨道:“我都及笄了还小啊……” ---- 四月初十那天,热的有些奇怪,明明才四月初的时候,可天上一片云也没有,空气里更是带着躁动的热浪,宛如仲夏。燕嘉夕和燕聆雪都与燕皓晨一同站在玉京外城的城楼上,就为着在这城楼上不至被这太阳烤成焦炭,早上南糖还特意给她多抹了一层珍珠粉。 前几天还带着凉意的风销声匿迹,连影子都不给人留下,这天热成了这个样子,反而一丝风都没有,这样凝滞的空气,叫人明明晒在太阳底下,却很压抑。城北的花开得倒是不错,远远地看过去粉的如霞,白的像雪,在城楼上看,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乌泱泱的军队越来越近,但却不见阵脚一点散乱,更不要说流兵扰民,仗势欺人,燕皓晨忽地高声大喊:“不愧是朕的叶家军!” 这一句,差点没把燕嘉夕耳朵震聋,她估计着她这位爱出风头的皇兄,学武学的三分皮毛都拿来气冲丹田的咆哮了。 忍住了和燕皓晨说“叶家军是叶将军带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喊那么大声人家也未必听得到”的欲望,燕嘉夕就这么一头撞进了这一整个月最轰动的大事里。 目光静止的地方,是叶承煜身旁的绿衣女子。 叶承煜,两年前就和她皇姐私定了终身的叶承煜,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了个女人回来? 燕嘉夕连忙扭头看向燕聆雪,盼着她不曾发现这一切,但燕聆雪自幼习武,目力过人,方才没拦住,那就是拦不住了。 燕聆雪脸色看着倒还正常,燕嘉夕刚想松口气,就见燕聆雪飞身而下,在一片惊呼中稳稳当当的落在城门口。 从城楼上看叶家军行得疾速,可浩荡大军要保持这样的整齐,行进速度是快不了多少的,燕嘉夕看着燕聆雪的身影,不由得蹙起了眉。 怕是要出事,燕嘉夕的理智告诉她,即将到来的必然是一场大戏,无论那绿衣女子当真与叶承煜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叶承煜要今天把那人献给燕皓晨,这一定会非常的“好看”。但燕嘉夕的感情上,并不希望看到可能性更大的前者,哪怕这确实是一出好戏。 但这渺茫的希望在燕聆雪的一个巴掌后泯灭了。 城楼下的燕聆雪身形飘忽,很快就离开了燕嘉夕的视线,身侧立着的燕皓晨仿佛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哝着说了句“皇姐也真是的,见到叶将军怎么这个样子。” 燕嘉夕心弦一颤,只替燕聆雪感到不值,也实在忍不了这莫名其妙的迎接大军凯旋的仪式,便转身就走,想着要把这事先盘问清楚。 燕嘉夕下了城楼,先遣南糖带点墨令去把那个绿衣女子查出来,务必要一干二净,这才坐上马车,忙嘱咐着西葵先去找喻濯风。 今日这事,也太多疑点,一个不慎,就是覆灭之祸,姑且不论终日卧病的燕熙昀手里有多少牌,单从燕谨明送了一个玉无瑕给燕皓晨这件事上,就很值得重新掂量掂量燕谨明手里的棋了。 京中的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如今都蛰伏着只等一个契机,燕聆雪今日这一走,燕嘉夕只怕她要被盯上,就算燕聆雪武功高深,若是万一架不住有心之人以多打少,当真出了事,燕嘉夕自问是受不住的。而喻濯风既可以算得上是柔然的使臣,又拿着点墨令暗卫的牌子,这种时候调些人去照顾些燕聆雪总是好的。 “嘉夕殿下,我可以从使团护卫里调人,但暗卫动不得,暗卫的职责是保护殿下,动了,便是擅离职守。” 喻濯风对燕嘉夕的提议难得的表露了拒绝,燕嘉夕也难得的和他赌上了气。 “那,我就以点墨令主的身份命令暗卫二组去跟着皇姐,远远跟着就好,出什么事情了就传信回来,我什么时候说二组可以回来,什么时候再让他们回来。” 喻濯风再无奈再不赞成,也只能攥紧拳头应着领命,眼睛里暗沉的火烧成了灰。 燕嘉夕这才启程回宫,直奔着清馨殿去,只见燕聆雪眼圈微微发红,脸色却很是糟糕。 “皇姐…你还好么?近日,近日京中形势不大好,没什么人来打你的主意吧?” 燕嘉夕开口,却只能苍白的讲这样无用的话,可要是问燕聆雪城楼下的事情,也怕燕聆雪下不来台,只好先把自己的安排慢慢和她说了,小心翼翼的,生怕燕聆雪对暗卫的事情也起什么反应。 “那个人是谁? 燕聆雪的声音有些无助,不似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叫燕嘉夕的心揪了起来。 “我去问了承煜的副将佟茂…说是她叫柳儿,是个盲女,救了承煜的命,可自从去年承煜受了箭伤,我就再没他消息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燕聆雪没有对那一组暗卫做任何表示,她只问这一件事。 燕嘉夕刚想说她也在等消息,就听见清馨殿外鸽子扑着翅膀的声音,便拉着燕聆雪起身。 “皇姐你看,那个人的事情,都在这里了。” 说着,便牵着燕聆雪的手走向殿门口,月光下的鸽子落在燕嘉夕手臂,她小心翼翼地拆下来了鸽子腿上的传信筒,取出了字条,缓缓展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 燕聆雪刚才跟着她一起走到门口,眼神里都是空洞,这时接过了燕嘉夕递给她的字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燕嘉夕则是在脑海里飞快的浮过了字条上的消息,程柳,启国程长老的女儿,启国的第一间谍,擅长易容,国都奎京城破时就已经失踪了。 除了姓名,每一点都有太多可做文章的地方了。 奎京一破她便失踪,难以说出是有自己的安排还是被逼逃亡;救叶承煜这一手很是奇怪,叶承煜对这事说了不算,她便是绑了叶承煜也复不了国;启国向来视女子如草芥,学了易容的话也就看不出本来的面容,究竟是不是程长老的女儿也不是定数;最不能明白的地方是这个“第一间谍”,是什么样的人,能担的起这个名号,既然是间谍,那在这件事情里插的多余一脚,又是有什么图谋? “皇姐,现在叶将军这事情还没查清楚,往好处想,说不定叶将军只是被这个程柳设计栽了跟头呢,皇姐不要太担心。” 燕嘉夕想到这里,仿佛松了一口气,万一叶承煜只是被人坑了,那她的好皇姐就会开心点,是…… “往坏了想的话他心里如果真的没有那个程柳,今天怎么会和我说那种话!” ……吧?! 燕嘉夕愣住,她在城楼上只能看见燕聆雪扇了叶承煜一耳光,可周围声音太嘈杂,断然是听不清楚城楼下发生了什么的。 “他和我说要娶程柳。” 燕聆雪说到这里,轻声一笑,像嘲讽,又像无奈。 燕嘉夕则完完全全的被这句话吓住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离间,只要别扯上那些巫术蛊虫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都是很难改变人的情感的。从奎京城破至今不过两三个月,叶承煜若是真心要娶程柳,那就是赤裸裸的对燕聆雪的背叛了。 而她一个不识情爱的人都能看清楚的问题,作为风暴中心的燕聆雪,又怎么还会迟钝到看不出来? 今年的春天,未免多事了些。 第九章 风雨如骤不可休 四月十一是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天气,但这个时候如果传来燕聆雪去了将军府找叶承煜的消息,那这就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昨夜里燕嘉夕一步一回头的离开清馨殿时,燕聆雪还很是消沉,一副不想多话的样子,可今天一早,燕嘉夕还没睡醒,就被白芷通知了她亲爱的姐姐燕聆雪已经人在叶家,说不准已经出了什么事。 天可怜见,上回燕嘉夕像这样没睡醒就被吓醒,还是九岁除夕被当时还是皇后的何太后关在广阳宫那痛苦的一整晚,只是燕聆雪自己跑去了叶家实在兹事体大,这才叫燕嘉夕短暂的忘却了那份熟悉的恐惧。 燕嘉夕换上一身旧衣,连流苏都没戴,更不用说早膳,急匆匆地一路飘出了宫。 小时候燕聆雪的母妃给她诊过,她身子骨弱,练了许多强身健体的功夫也就勉强抵掉了先天不足和后天落的病,只有轻功飘得极好,她自嘲是真正一只身轻燕,原本只使这轻功上上房揭揭瓦,却没想到这时候正经派上了用场。 出了宫门,喻濯风已准备好宝驹,燕嘉夕一个翻身上马,扬鞭一挥,那马纵身一跃,便如闪电般冲了出去。 燕嘉夕在心里默念着:可千万要来得及,可千万要来得及。到了将军府时,连马都没下,就见得叶承煜挡在程柳身前,以血肉之躯替程柳接下了燕聆雪的一剑。 燕嘉夕很少见燕聆雪用剑,但也知道十八般武器里,剑是她用得最顺的一样,目之所及,只见长剑穿透了叶承煜的身体后,又划破了程柳的脸颊,但奇怪的是程柳的脸上并没流下哪怕一滴血。 鲜红的血液从叶承煜的伤口缓缓流出,他一只手攥着长剑的剑锋,指间也透出红,看着十分可怖。可是,在燕嘉夕看来,这个画面里最令人颤抖的是摇摇欲坠却还勉强立着的燕聆雪。 燕嘉夕想要去扶,却被一团风风火火的红色抢了先机,不是晏国的花无双,又是谁? “小嘉夕,我先带他们走,那个,归你。” 花无双挥挥手,先把燕聆雪扶上软轿,又命人把叶承煜扛走,而燕嘉夕一扭头看见鬼鬼祟祟妄图趁乱溜走的程柳,不由分说自己就先飘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程柳的右手。 程柳见她柔柔弱弱,并没把这一抓当回事,摆出了一个求饶的笑脸,映衬着那张破了皮却没一丝血的脸,诡异极了。 “宛宜公主,不知奴做错了什么,公主要这样抓着奴不放。” 燕嘉夕哪里肯听程柳这假得滴水得言辞,一个眼风扫过去,程柳只觉得一阵寒意。但如果就这样顺服的听从了燕嘉夕,她又怎么可能成为启国所谓的“第一女间谍”? 程柳见燕嘉夕不像是功夫精妙之人,右手暗暗发力,想着要挣脱,不想燕嘉夕直接松了手,倒叫程柳踉跄地退了几步,还没能稳住身形,就已经被死死的钳制住了,这几个暗卫顺着燕嘉夕的意思,先堵住了她的嘴,又直接压低了她的头,方便燕嘉夕动手。 “程柳,启国程长老的大女儿,据说你爹爹很是得意自己的美貌,怎么你就那么嫌弃他给你的这张脸?” 燕嘉夕的手轻轻抚上程柳的脸,动作极其轻柔,慢慢找到了面具的边缘,接下来就听得“嘶啦”一声,燕嘉夕用力快速撕下了程柳脸上那层皮,程柳露出了本来面目,看着倒清秀,可惜面具的胶还有一半黏在脸上。 “第一间谍这样的称号很不错,只是孤倒没听点墨令说过,程柳瞎了,嗯?” 程柳听了点墨令三个字,看似毫无神采古井无波的“盲瞳”里闪过恐惧,燕嘉夕不由得她“呜呜呜”的辩解,直接掀起了她的眼皮。 “你还知道点墨令?哦,我忘了,干你们这行的,谁会不知道点墨令呢?这眼睛真漂亮啊,怎么不用自己的眼睛了?” 程柳那双带着紫色的妖媚眼瞳此刻褪去了遮掩,倒是清澈里泛着几许涟漪,很是勾人。她先前出名的正是这一双眼眸。燕嘉夕此刻心里有火气,不仅语气间极尽挖苦,手上的动作也不温柔,燕嘉夕利落的把程柳两双眼睛里的东西取了出来,找了个盘子盛着,丢给了姗姗来迟的喻濯风。 “找个人送去给无双姐,告诉她人我就先押回去了。” 喻濯风看着自己手里的小东西,又看了看燕嘉夕,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陪着她一起把程柳押去了谪云居地下的水牢。 水牢阴暗恐怖,程柳虽被人制住,却已经开始忍不住的抖了。燕嘉夕觉得很是有趣,她命暗卫把程柳挂在铁链子上紧紧铐起来,先是给她留了块落脚的地方。 “你是怎么和叶承煜混到一起的,叶承煜又是为何对你言听计从,一一招来。” 喻濯风先前给燕嘉夕搬了藤椅过来,燕嘉夕斜倚着藤椅,语气很是漫不经心。 程柳一到这地方原本最是害怕要把自己丢进水里,现在看燕嘉夕好像没这个意思,先是松了口气,大着胆子不作回答。 燕嘉夕却并不急,悠然说到“现在不说,一会也是会说的,我听说你父亲早年间很喜欢让你凫水为他取乐,我倒也要领教领教程长老的品味。” 话音刚落,巨大的齿轮声响起,程柳脚下的台子向墙内缩了半尺,原本的落脚之地顷刻不见,程柳看清了台子下深不见底的水潭,吓得七魄飞了六魄半,但还是很勉强的用脚扒住台子留在墙外的微小部分。 燕嘉夕看到程柳如此恐惧,很是庆幸自己找对了窍门,她紧接着就把台子完全的收进了墙里,失去了依持的程柳“啊”的一声,两脚乱蹬,可见是害怕极了。 “程柳!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怎么和叶承煜混到一起的!” 燕嘉夕一声怒喝,不说直面她怒气的程柳,就连刚把燕聆雪和叶承煜带走就赶回来的花无双都在门外被这一嗓子惊得一楞。 这回程柳是真的不敢不说了,她竹筒倒豆子般交代清了在奎京城破前夜发生的事情。 那时已经战火连天,人人自危,她在家中遇到了一个古怪的人,那人一身黑衣,戴着竹笠,并不能看清脸,很突然的找上她,见面没有自我介绍,而是开门见山的劝她去报复越国。说什么“程姑娘莫不是以为覆巢之下尚有完卵?以你这第一间谍的身份,如何能够善终”。 当时她只觉得醍醐灌顶,一门心思想着倾覆越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于是那人又与她说越国霁雪公主与征讨启国的大将情深意笃,如果她一脚插进去还成了事,那这位叶将军便是负了青梅竹马的霁雪公主,等到时日渐久,她程柳作为启国间谍的身份暴露,叶将军身上少不了一个识人不清,到时候姑且不论皇帝心里叶家还剩多少忠诚,只这背信弃义引狼入室的事情既然做了,百姓又会如何看待,同为武将的人家呢?皇帝不肯信任,百姓不愿爱戴,连同僚都不会把他们当回事,对于叶家军而言,那就是毁灭。越国如今虽然依旧重军功,武将层面却青黄不接,老一辈名将之后多数纨绔,年轻的又都还积淀过浅,没什么底子,越国最厉害的叶家军毁了,越国又还剩什么拿得出手的兵,良将精兵全无的越国,早晚就会是天下最大的一块肉,今日启国之覆灭,因果轮回,他年必会报应到越国身上。 如此她才拟定计划准备把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离间,用在这位叶将军身上。本还想着如何能接近叶将军的程柳,在城破那日竟然奇迹一般的遇到了身受箭伤命悬一线的叶承煜,实在是苍天眷顾,所有的计策都得以完美实施。起初她并没有装作盲女的打算,叶承煜昏迷之时那黑衣人又一次出现在她临时找到的住所,劝她若想一举成功便故作失明,更可以利用一些奇淫巧计从叶承煜嘴里套套话,她尚且不知道有什么“奇淫巧计”,黑衣人便留下写着时间地点的字条走了。 程柳按照字条的指示去了约定之地,竟然遇见了自称晏国花家的商人,从那商人手上轻而易举地买到了几种蛊虫,先趁着叶承煜昏迷不醒给他下了令他言听计从的蛊,后又把房间重新布置,给自己的眼睛上了药,把自己伪装成了盲女。叶承煜醒来后,她先是循循善诱地问了几日,却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只好带着他回到军中,之后的事情,就像叶承煜的副将先前说的那样:叶承煜和她一起归队,待她恩深意重,眼看着进了玉京,燕聆雪那一巴掌如她所料,可今日燕聆雪那气势汹汹得一剑,实在不是她能预测出来的,因此沦落至这水牢,也算是恰如其分。 花无双在程柳说到黑衣人为她引荐了一个晏国花家商人时候就踱了进来,先前并没怎么出声,等到程柳把该交代的交代的差不多了,才开口发问。 “那商人可是姓李?” 程柳怪异的看着花无双,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一声“正是”。花无双一个叹气,感慨道“果然是他……姓李的也真是个耐不住的,我叫他管蛊,他居然背地里倒买倒卖,亏他李家家风严谨,闹了半天这是个绣花枕头。” 燕嘉夕在程柳的叙述中微妙的察觉到了那个黑衣人,引导程柳做出这样的选择、帮程柳获取了关键的蛊虫,而在花无双的抱怨里,虽然没有黑衣人的存在,但以晏国李家家风之严谨,花无双的男妾做出的事情,着实不像平常。 现在只能希望是她多想了吧。但这个黑衣人,究竟是谁呢。 第十章 四方云扰棋盘乱 燕嘉夕处理过了程柳的事情,和点墨令交代清楚了诸般事宜,便同花无双一起去探望燕聆雪,顺带着和燕聆雪讲了她们审出来的东西。 “皇姐,这个程柳是因为国破家亡,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就破罐子破摔了,且是有个黑衣人在程柳一筹莫展之际给了她提示,她这才知道要做什么,便对叶将军下了蛊。” 燕嘉夕和花无双坐在燕聆雪床前,燕聆雪倚着枕头半躺在床上,脸色不算好,眼睛也很是无神,听到“下了蛊”三个字就微微侧了头,看向花无双。花无双连忙接过了话头,连忙解释。 “你还记得我家那个姓李的男妾吧,李家那几个老头子看我和沈言成亲之后硬塞进来的,本来就没什么感情,近几个月他又一直很是不老实,年底还自己跑出去了一趟,沈言那家伙最讨厌蛊虫这些东西,我就想着叫这个姓李的管蛊,谁知道他是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德行,把我不少重要的蛊虫都拿出去自己赚钱了,还交了个小姘头,呵。程柳用的蛊我检查过了,可不就是我之前丢的那批。” 燕聆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燕嘉夕和花无双见状对视一眼,皆是心里又存了几分怜惜。燕嘉夕又接着方才的话接着讲了下去。 “皇姐,她原本打算祸害叶将军的声誉,顺带着把叶家军也毁了,叫越国再无可用之兵有才之将,自然就能一报国恨。毕竟百姓的流言最是可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叶将军的名声若是真毁了……” “毁了又能如何?” 燕聆雪听到这里忽然接茬,燕嘉夕是悲喜交加。悲的是燕聆雪只怕真的被叶承煜伤透了心,喜得是燕聆雪终于一改先前默不作声,终于说了句话。 燕嘉夕还在前后思忖,在水牢里听了半天的花无双就直接开口。 “毁了?那你们越国再要打仗就没什么能用的人啦!” 燕嘉夕犹犹豫豫又接道“况且叶将军名声真的毁了,皇姐你怎么办?” 燕聆雪抬了抬眸,面无表情。 “我又不嫁给他,他的名声和我有什么关系。皓晨顾及皇家颜面与和我的情分,想来也不会再赐婚了。” 这话就有了些赌气的意味,但无论从燕聆雪的神情还是语调里,都寻不出一丁点的情绪。 燕嘉夕看着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就依着燕聆雪的意思传了点墨令。 四月十二一早,每一位上朝的大臣都在路上听到了这样一首歌谣。 “将军征战归,公主下城楼,女谍家中笑,天下同一哭。” 若是好事的问下去这究竟叫什么意思,就有知情的出来回答“叶将军带回来的是启国的那个第一女谍,居然要为了这么个女间谍他就要抛弃青梅竹马的霁雪公主,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朝堂上倒还有限,民间可就是百无禁忌,一夜之间全玉京连着京畿的几个州府都知道了叶将军辜负了青梅竹马情深意笃的公主,要迎娶一个启国女间谍的事情。从年底战报传回来后一直是民间正面人物的叶承煜,在民间已经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负心汉,甚至还有人说叶承煜能拿下启国全是因为这女间谍为情所惑里应外合,不然他一个只去剿过几次匪的少将军如何能打得这么漂亮,十有八九叶承煜这心也不是个忠臣了。 一时之间,卖报的小贩,唱曲儿的姑娘,说书的先生,连平日唱莲花落的乞儿也都在议论叶承煜辜负了公主的故事,盈沸反天,好不热闹。 既然全玉京都已经闹得嘈嘈杂杂,断没有宫城里还一片祥和的道理。天还没亮玉无瑕就听殿门口的小宫女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叶大将军真的就这么抛弃了霁雪公主啊”“好像都传遍了叶将军要娶那个启国的女间谍呢”这些话,身旁燕皓晨这会还迷迷瞪瞪的,闭着眼睛等着卯时的到来。 等到燕皓晨起来上朝,他忽然发现周围所有人几乎都在议论叶承煜为了一个间谍抛弃他皇姐的事情,舆论风向对叶承煜很是不利,而当事人叶承煜今天没来上朝,更像是坐实了这种风声。 但一直这样的议论下去,叶承煜听到是迟早的事,立了大功的将军,回朝不过两三天,就被人议论背信弃义,想必也会心冷。现在朝中除了叶承煜又几乎没有可以用的将领,叶承煜与他离了心,那他打下齐国攻克晏国荡平柔然的雄心壮志谁来帮他实现? 带着这样的想法,燕皓晨急忙遣人出去散步消息,只说叶承煜是被人蒙蔽,一时不察,落了圈套,这才带了个别国奸细回来。 宫里因此又刮起了一阵微弱的反驳之风,总归能见到一个人讲着“叶将军负心汉”,一个人争辩“叶将军也受了骗”,不过前者要多许多,毕竟宫里的老人儿很多都是见过叶承煜和燕聆雪同出同入的景象,要说被蒙蔽,也太敷衍了。 城中与宫中相比,要不同些,情形更加的极端。大多数人对叶承煜这种负心行为都嗤之以鼻,只有一些游戏人间的浪子,不禁不认为叶承煜有错,甚至还觉得既能吸引到公主,又能“靠魅力俘获启国第一女间谍”也太厉害了。 不过偶尔有流连烟花之地的什么人替叶承煜说话,马上都会遭到周围大姑娘小姐妹老阿婆老大爷大叔大哥们的围攻,说不明白三句话就会被骂的灰头土脸。 被蒙蔽?这样的借口拿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热议叶将军的浪潮在四月底才得以结束 原因无它,春闱开始了。 春闱这个事情吧,你说它重要,也确实挺重要,像鲤鱼跃龙门的传说,跳过去就成了龙,那平头百姓家的孩子,考上去了,无论进士同进士,怎么也是个官老爷,实属直接实现阶级跃迁,一下子就拿得出手了。但你说它没用吧,也是真没用,姑且不论做个小官八方应酬花的比赚的多,单从培养出个进士需要投入的成本算起,这所谓的阶级跃迁,也并不能真实的照顾到真正的平民。 越国的科举制度比较,和柔然分文政、技理和骑射三科分别取士不同,只有文政一科,也只考时策与四书,只有年满12岁的男子才可以考童试成为廪生,考过廪生后开始参加秋闱,考中秋闱便是举人功名,一家免税,举人方可参加春闱,前五十名参加殿试,之后公布名次。一甲三名授五品学士,二甲十七名,前三名授从五品学士,后十四人授六品学士,三甲的同进士三十名授从六品学士,这五十人先在学士馆修书三个月,再考评授官留京或外放。 从这复杂的科举程序看起,再到考评二字为终,小有积蓄之家也才勉强能供出一个进士,考的既是学子本人的才干,也是家中的底气,大族中有族学从小培养,时间不仅积累了财富,也积累了经验,长此以往,寒门便再难出贵子。 春闱的意义讨论起来没啥必要,但春闱殿试后游街,年轻的学士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实在是青年才俊,这都是各家各户想要的乘龙快婿。京中待嫁女儿不少,自然就议论的多,甚至也有了榜下捉婿的逸事,从前还有两家为了争一位学士大打出手头破血流,那位学士为了两家都不得罪,只好伪称自己家中已有贤妻,最后三个月的考评一结束就谋了外放,在任上才成亲。 但顾容与在贡院里并不想知道关于春闱的种种趣闻,他只是想起入场时排在前面的不远处有个儒生因为吃食里夹带了东西被赶了出去,但自己前一个人衣袖里的字条明显到自己都能看见,搜身的小吏却放了人进去。 看来言贤弟诚不我欺,春闱果然水深。 顾容与暗自想着,转眼看见了自己的号房,破破旧旧,在这一整排的尽头,一看就是漏风漏雨的“好地方”,还好不幸中的万幸,是这间号房距离恭桶还算远,不至于气味感人。 顾容与进了号房,先是收拾了一番,铺上了行李,这才落座看题,四书中的考题是从前做文时并未选过的“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出于中庸,意指君子做事不同流合污,还算好写,而时政策论则是关于各国礼法的利弊与改革。 四月二十一日,经历了或凄风冷雨或烈日暴晒或愁云惨布的三天,贡院的大门再一次打开了。 两眼乌青,面色苍白,头发乱的像家里屋檐下的燕子巢,连衣服也带着一股子酸臭的顾容与跌跌撞撞的跟着人潮出了贡院。 要是叫燕嘉夕看见这一幕,只怕会幸灾乐祸地在心里大喊一声“你个小白脸,现在也沦落到见不得人了吧!” 但很可惜,现在每天维持着早起去晏宁宫打卡习惯的燕嘉夕,并不能看见这一幕。 第十一章 一朝探尽城中花 事实上燕嘉夕本来很关心春闱的,她一直坚信她亲爱的小白脸笔友是至少能捞到个从五品学士的名头。 但现阶段明显陪着郁郁寡欢的燕聆雪是一件更重要的事,所以时遥老兄只好先退后了。 燕皓晨在舆论上对叶承煜的包容不仅没能在百姓心中起作用,而且深深的伤害了他和燕聆雪的感情,燕嘉夕看在眼里,是一边心疼燕聆雪,一边对燕皓晨更加厌恶,反映在实际行动上,就是辞了内阁那群老大人邀她去的琼花宴。 琼花宴在殿试后一日,殿试当天便能较出长短排出名次,第二日先是一甲三名打马游街,再是举办在勤政殿偏殿的琼花宴,琼花宴上往往是大比才学,毕竟文无第一,上回科考取士还是建业十六年,那时候她以春闱的时政策论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当年琼花郎君五十人无不惊艳,内阁那些老大人,包括但不限于主业教育燕皓晨副业带一带他们的老太傅,都啧啧称奇,活像是没见过世面。至于她父皇燕仲睿,那更是笑得脸都皱成一朵花,回过头又是赏笔墨又是赏丝帛,倒把毫无建树的燕皓晨压得羡慕嫉妒恨。 五月初八,金榜一放,宫城门口立即人浪如潮,自己看榜的,有之,打发家中下人看榜的,有之,可最多的,还得是那群急着“榜下捉婿”的岳丈大人。 燕嘉夕派人去了这一科的主考,碧文桓的家中,是来打探这一科三甲何人,孙山名谁的。 这一科的状元涂陵。是亳州豪绅涂尔奇的侄子,榜眼常微分,方州人,母家是方州庞家,也是有名的富甲一方。探花姓顾,名容与,出身西州顾氏,前朝就已书香传家,本朝初年还有人为官入仕,后来因故隐居西州,几乎销声匿迹,冷不丁出来一个顾容与,倒是叫人耳目一新。二甲头名景暨学,玉京人,翰林院景管学大人的族弟,二甲二名薛鼎峨,偃州知府的外甥,二甲三名傅利叶,恪州人,往前倒个三十年,是当时皇后的母家。 这届恩科扩收了举子三十人,其中十二人为进士,十八人为同进士,加上先头五十个,今科总选了八十人。 只是这八十人之中,寒门子弟甚至不到十分之一。按理说寒门难出贵子,可清一水的大家富户中举的事情实在不多,不说早的,但先帝时每三年一科也总有十之三四的寒门学子,一是小家小户更知人间疾苦,打小就明白稼穑艰难,于时政策论更有心得,二是多招徕些家境贫寒的人家的孩子,更能显得皇帝做的圣心仁德,体恤百姓。 只是这与燕嘉夕自然也无关,她不去琼花宴,就更不会去看那些进士同进士骑着高头大马游街。 燕嘉夕不去,不代表着绝大多数的京城贵女都不去,恰恰相反,一百个年纪正当时的女孩子,怕是只有燕嘉夕这么一个不去的。 进士游街是从城南起,绕城一圈,再从端华门进宫,下马,排着队去勤政殿侧殿。因为这一整日要缓缓的骑着马走过整个玉京,顾容与起的很早,他今日是个风流探花,自然不能萎靡不振。 出了门顾容与就跟着小黄门的安排去了马厩,被安排着挑好了马,谢过了小黄门,一群叽叽喳喳的进士和一群更叽叽喳喳的同进士就上了马。 顾容与挑了一批栗色的马,毛色微红又带着金,被打理的十分柔顺,上马之后就跟着小黄门的引导,和常微分一左一右跟在涂陵身后,并默默希望自己不要被那些疯狂的女子注意到。 起初在城南还算人少,城南多数人家连这游街的事情都不知道,等到了城西,人开始变多,等到他们骑着马到城北,道路两旁的客栈里,二层都被看热闹的姑娘和打算“捉婿”的岳父大人包了下来,好不热闹。 顾容与在一群人中,勉强算得上容颜出众,街边女子有大胆向他抛花的,也有抛手绢丢首饰的,可怜顾容与身上雪白的长袍,骑马走了半天都没沾上一丁点泥,却被人丢了许多瓜果,更有在沿街的茶楼挑了二层雅座的姑娘,看见他们游街当头就又是一朵朵鲜花,还有许多女子很是调皮,丢下什么的都有。顾容与这一路既是别扭又是尴尬,看着街旁两边疯了一样的女子,他不禁想起了平静泰然的言贤弟。 进宫后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一来宫里人大多还是很见过世面的,这种琼花郎君进宫的场景见得多了就不在意了,二来看在三年前那场琼花宴上,这些琼花郎君的才学究竟不能比得上宛宜公主,论才论貌,宫里女子都冷静的多,三来,进宫最重要的是在皇帝面前的琼花宴上表现自己的才学,自然不可能叫一个学士超了皇帝的风头。因此,这一行八十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宫,反而觉得耳边安静了。 顾容与自然是第一次进宫,未免有些拘谨,但二甲头名景暨学很是淡定,想来是因为哥哥时常出入宫门,和他说了很多次。 进了侧殿,殿内摆了许多矮几,这些郎君们二人一席,很快的找到了地方坐下,顾容与注意到有一张白几与这些矮几和皇帝的席位都不一样,便和同桌的景暨学打探了起来,景暨学作为一个对宫中情况了解甚多的热心群众,毫不言简意赅的解释了情况。 “就是,你知道宛宜公主不?她三年前就坐在那,写了一篇策论把那一科的琼花郎虐的惨兮兮的,讲的是对于启国应该加强邦交还是硬攻拿下,要怎么打,怎么交。我哥哥说到现在那一批琼花郎都没得到半点重用,全被她一个人的风头压下去了,甚至咱们皇上都没能盖过她。真的是个超级恐怖的女人,不过听说今天她不会来。” 顾容与不解,景暨学又继续低声和他讲。 “皇上和她其实算是势同水火,今日不来估计也是为着这个,不过,顾兄,你往好处想,咱们不至于也被她血虐啊。” 顾容与不觉得会被虐很惨,虽然有出于见不到这位传奇人物的遗憾,但还是先把正事搞好吧。 燕皓晨在一炷香后带着一群内阁大臣和碧文成这个主考官来到了侧殿,先是下达了圣旨,封这些人为有品级的学士,后入座宣布开席。 宴会上其实并不流行做策论,更流行的是诗词歌赋这些陶冶情操的玩意,想也知道皇帝上国朝才来琼花宴肯定不是理政的啊。 策论顾容与能点探花,那诗词一道他便能成个状元,他词风清丽,句句都是妙手偶得,老大人们笑的合不拢嘴,燕皓晨也觉得很是不错,只可惜燕嘉夕今天没来,没能让这人拂她面子。 燕皓晨怎么想的燕嘉夕可不知道,她见了邸报里的金榜,竟然没有时遥,十分惊讶,隐隐有些推测,但并没有证据,不能妄加揣测。 而燕皓晨也正在蓄势待发,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第十二章 双鲤迢迢一纸书 “言醴贤弟,见字如面,上次的信我已经仔细读过了,春闱水深果然如贤弟所言,不过我自己一切照常,发挥的也还算在意料之中,倒也还好。 “春闱之后至今的日子一直有些无聊,平日里尽做些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家中族老偶有埋怨我春闱前后的区别不大,我也开始打理家中大小事务。 “近来新有了一位先生,很是无趣,听他上课尽是些之乎者也,虽说讲的东西确实也有所受益,但这之乎者也还是叫人头晕,不只是我,其余几位一同听讲的也都很是烦躁,不知道贤弟可有什么方法叫这生活增添些乐趣。 “前日玉京城里新科进士游街,好不热闹,瓜果梨桃,花瓣香包,仿佛就没有那些姑娘不敢丢下去的,我见着几个进士不止溅了一身果汁,更是被砸得鼻青脸肿,十分好笑。 “听闻柔然传信多用信鸽,愚兄估计着时候,想来贤弟已经入了汀州,大约能快些收到贤弟的信了,盼一路顺遂,诸事平安。特此致候,不胜依依。” 燕嘉夕收信后先是珍而重之的将知己的信和上次的收到了一起,很是宝贝,见他如今郁烦苦闷,怕是因着未能考中而心生感慨,但却并未因此懈怠,而是乐观积极的继续生活,很是不易。 既然小白脸笔友如此奋发向上又生活毫无乐趣,不如自己给他出个法子找点乐子。 燕嘉夕想着,提笔就写。 “时遥仁兄安好,言醴确实已至汀州,柔然信鸽之便与别处更不同,想来不日时兄便能看见言醴的信。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时兄能如此达观已然不易,待言醴归了玉京,不若再把酒赏戏,品人间至味清欢。 “言醴幼时知道个很招人憎恶的大厨,他喜欢唱歌,但歌唱的很难听,他喜欢随着音乐起舞,但总跳得像只扭动的青虫,他喜欢掷球,却总掷不准,他非常专断,从来不允许旁人质疑,他带的一个小厨子见不惯,就问我有没有什么方法整治一下,那天我就带了只木雀去,趁他不备把木雀放进了他的帽子里,那木雀本来摇晃在帽子顶,后来落了下来在他头上爆开,全是酸臭的豆汁,把他弄的好不狼狈,所有的小厨子见到了都一通乱笑,从那之后他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时兄若是想小小的戏弄一下老先生,倒是可以去集市中找找木雀,稍作戏弄,想来老先生也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那木雀在爆开之后不消一炷香就能溶在液汁里,并不会有人发现,做恶作剧是极好的。 “进士游街自然很是热闹,言醴上次见进士游街是建业十六年,前头的状元高头大马,生得却有些老相,后来一打听,人家都已经三十三了,倒也不足为奇怪,上科探花倒是个灵秀人儿,说是早早的被翰林院的周大人订了婚事,成了周家女婿,那年京中女子倒不至如今日,想来是这一科进士样貌好。 “汀州风景甚好,言醴已经换了水路,白日荡舟漯溪,夜里泊船靠岸,虽然不比车马快多少,却惬意无数,汀州之于柔然,虽是临境之地,却也一派祥和,房屋次第,多取色白、蓝,与水天相映,怡然成趣。若他日有幸与时兄同游,一定其乐无穷。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想着自己前几年去汀州的风景,燕嘉夕很是愉快的把信纸塞进信封,找了只鸽子送去了谪云居,只说是三天后送予顾容与那处,一旁帮着老莫理账的喻濯风扫了一眼信封上娟秀的字迹,眉头几不可察的微微一皱。 这三日,燕嘉夕的信还未到顾容与处,燕皓晨的风雨就已经笼罩到了晏宁宫。 五月十日早朝,燕皓晨为叶承煜庆生,下了一纸圣谕,给叶承煜和燕聆雪赐婚。而听到消息的燕聆雪跑去了朝堂之上,最终被燕皓晨以”御前失仪“的罪名软禁在了晏宁宫。 燕嘉夕本来看着一个月过去燕聆雪的状态已有那么些微的好转,可这旨意一下,燕聆雪的状态竟还不如前几天,被青梅竹马的叶承煜和一直温柔关爱的燕皓晨双双背叛,对燕聆雪的打击近乎致命,燕嘉夕为了叫她快活些,只好拿宫里宫外的趣事同燕聆雪分享,但收效实在几乎没有,如今也没什么法子了。 先前说过,科举考中对于想要入仕的学子而言,只是一个开始,在学士馆修书实在是个无聊的活计,尤其顶头上司王端还是个张口之乎者也,闭口仁义礼智信的六十岁老大人,这一科年轻学子多些,状元涂陵才二十二岁,更不消说才弱冠的榜眼和十八岁的探花了,一个个都不太能忍的了这位老大人,正愁着学士馆里压抑的气氛人人抑郁,突然就出了一件新鲜事。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是很稳定的热了,王端的官帽一天也只有一半时间在头上,多数时候都是放在学士馆的书架子上,端端正正的摆着,快要到黄昏下学的时候,修书的学士也快收拾东西回去歇着了,王端戴上了乌纱官帽准备往外走,再去嘱咐那些学士几句。 平日里虽然活泼但总会故作恭顺的这群学士很是让王端不满,他总觉得修书就该像他这个老头子一样,却忽略了这些学士都是血气方刚之年,读再多的圣人书籍言行也无法压抑自己这个年纪该有的天性,今天这群人怎么就一直看着自己窃窃私语? 咦? 这是什么?花花绿绿的? 怎么还是这样刺鼻的味道? 难道是? 王端一摸头,再一看,手上都是颜料,不消说,他的脸上此刻已经是五颜六色,老大人颤颤巍巍的抬着手,连着说了几个”这……“,竟”咚“的一声,直直的栽在地上,居然是气晕过去了。 好事胆大的景暨学走上前去,解开了老大人头上的官帽,里面五颜六色的颜料把王端花白的头发都染成了夏日雷雨后的彩虹,好不绚烂。 这群年轻人最后还是帮着老大人传了御医,老大人抖着沾上颜料的胡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送回了自己的家中。 至于罪魁祸首顾容与,揣着自己偷偷带来的颜料,回了家给燕嘉夕写回信去了。 ”言醴贤弟,上次你说的法子,我这次小小的一试过了,我拿了墨汁和颜料,老先生发现自己头上滴下来颜料的时候,直接气晕了过去,我们都笑坏了。这法子实在灵妙,虽然不该冒犯师长,但愚兄还望贤弟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不知贤弟何时再回玉京,我有许多事情实在是想要和贤弟当面分享。“ “情长纸短,用展寸诚。” 顾容与忽然发现自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言醴,甚至在书信的措辞中,仿佛也是亲密有余,恭敬不足,这样的感觉他至今还未曾有过,好像来自于那一盏新茶,又好像来自于那个他记不清楚的夜晚,好像来自于每一封信,又好像仅仅来自于言醴本人,顾容与发现了异常,但却已经跌了进去,上不了岸。 燕嘉夕再收到顾容与的信,就是五月中下旬了,她一边读着信,一边想象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像学士馆那几个老头的那种老先生气急败坏顶着彩虹晕过去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不知不觉的居然也觉得这个小白脸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趣,不只是文风相近,政见相合,更是那种来自这循规蹈矩中的叛逆潇洒,看似安稳平常实则却一肚子坏水,儒雅翩翩表象背后的妙趣横生,这样的吸引前所未有,这样的矛盾自成一派。 燕嘉夕心想,要是能和这样的人相伴度日,岂不快哉?然后猛地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出格,不禁红了耳廓。 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会替你保守这个,独属你我的秘密。 第十三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燕嘉夕和顾容与一直维持着每六日一次信件往来的频率,那些隐而不发的情愫就这样一点点暗中生长,温柔的又坚决的改变着每一个人。 五月二十三的清晨,凤坤宫里传来了一阵阵惊呼,几个太医急匆匆跑了过去,燕嘉夕在晏宁宫外看了个真切。 “皇姐,你说这一大早的,乔皇后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太医都要过去?” 燕嘉夕不紧不慢,步子也很悠悠,一见到燕聆雪就开口问道。她皇兄的后宫乱的不行,但她不担心乔皇后,因此也不会觉得这群太医去是有什么好事。 燕聆雪已经在晏宁宫被软禁了十几天了,虽然也不怎么爱说话,但仿佛对这些背叛了她的人和事变得更加漠然,此刻她听了燕嘉夕的问题,只是微微颔首,冷漠的说了一句“皇上的后宫,我们不必费这个力气。” 燕嘉夕见她连一丁点看戏的心情都没有,扯了扯嘴角,心里却笑不出来,只从香包里掏出来一把新鲜的瓜子,手一伸,递了过去。 “皇姐你要不要吃?新鲜的,特别香,特别脆。” 这时她与其说是顾不得会被燕聆雪笑话“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副老样子”,倒不如说她巴不得被燕聆雪笑话笑话,至少也能看见燕聆雪生动些的样子。 可惜,直到梦羽微在凤坤宫请安时候昏了过去并被查出身孕的消息传了过来,燕聆雪也还很是冷漠。 燕嘉夕无法,心里对燕皓晨的记恨又多一层,另一头又记挂着梦羽微的事,心神颇有些不宁。这时忽见西葵来禀,仁安亲王入了宫,说新排了一出戏,要找她一起看。 燕聆雪仿佛看出了燕嘉夕心有所思,很是善解人意的劝她先回宫里去把事情处理了再来看自己,燕嘉夕见状也只好应承下来,先回了宬安宫。 “他怎么忽然又进宫了?” 这话问的是燕熙昀,但西葵是万万揣测不到这些的,只好含混着应付,燕嘉夕一看就知道,这回燕熙昀只怕不是为了区区的“一出新戏”进来的。 刚进宬安宫门,就看见燕熙昀坐在轮椅上,被一个妙龄女子推着,却不是上次的华氏,燕嘉夕知道燕熙昀女人缘很好,遂走到他近前站定,笑眯眯的看着,只等他解释。 “我听闻梦昭容有孕了。” 燕熙昀不急着介绍这个女子,却先拿了句话头想和燕嘉夕好好聊聊。 “仁安王兄消息很是灵通,宛宜也只不过才知道。” 燕嘉夕闻言眸色一沉,墨蓝色的眼睛里是云翳回旋,像极了她此刻的思绪。 燕熙昀很是不在意,轻笑一声。 “一进宫门就都在议论,你不觉得奇怪么?” 燕嘉夕不作声,只是拿眼看着他,燕熙昀无法,只好先叫人把自己推进拂泓殿,燕嘉夕这便跟上。 甫一进殿,燕熙昀就拍了拍手,命身后的女子退下,燕嘉夕叫西葵接手过燕熙昀的轮椅,两人对坐桌前。 “按理说梦昭容入宫也不过两个月吧?” 燕嘉夕闻言也颔首,不出两个月就能摸准脉的,上一个还是她皇姐燕聆雪这种不世出的天才,太医院里那些太医,开方子讲究温补中庸,连治伤也是一再小心,妃嫔有身孕这种事情,不到三个月中显怀了,都是说不准的,这回连两个月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谁做主就把事情这样抖了出来。 她虽然这样想,但并不直接的和燕熙昀讲出自己的疑问,只听燕熙昀的分析,而燕熙昀也没让她失望。 “后头有位子的没胆子,有胆子的没筏子,十有八九是老十二自导自演。” 燕嘉夕按照燕熙昀的思路推演了一番,乔连城虽然贵为皇后,但实际很不受宠,这种事情出了错就是一个治理不利,玉无瑕是燕皓晨现在最宠的妃嫔,没必要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争宠,只是出来了喜信,又不是孩子生了下来,现在把这种事曝出来也没什么得益,其他的妃嫔更不消说,论位子不如乔连城,论得宠不如玉无瑕,那么就都没有动机,除了燕皓晨以外,这件事真的没有任何人得利,看起来会提分位得赏赐的梦羽微,更是要被架到火上烤,简直是无妄之灾。 燕嘉夕在内心的小本本上又给燕皓晨记了一笔,很是看不上这样的行为。她又接着想再从燕熙昀嘴里讨点趣,结果对方就又只和自己讲新戏里头那反串演男角儿的两个女乐身段如何唱腔如何,聊着聊着就告辞出了宫,还与她借了两把伞,倒是叫她不明白了。 燕嘉夕见他一走,便叫来了前日送去燕聆雪那边的几个暗卫,如今燕聆雪禁足在宫中,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只是这梦羽微那边被燕皓晨摆了一道,很是叫人担心。燕嘉夕便吩咐他们之后便跟着梦羽微跟到那孩子平安出世,仍是只需远远看护。 天边翻涌着大朵的墨,像是要落雨了,学士馆里今日恰逢顾容与和景暨学当值,要等到再晚些他们才能走。 “就看着一眼我都知道,咱们只怕要淋着雨回去了。” 景暨学苦笑着和顾容与抱怨,近几日因着管事的王端大人不在,馆里的气氛很是活泼,顾容与自然是幕后功臣,却已经深藏功与名,但此时见这黑云压城,也是愁眉不展。 “哟,老顾,你看那个好像是仁安王爷的轿子!我以前和仁安王爷借过钱的,他人很好,我们要不要和他借把伞!” 景暨学看着一顶墨色绣金线的轿子从勤政殿侧绕了出来,忽然就雀跃的很,见没什么人盯着,直接小跑了出去。 顾容与不知道景暨学与仁安王爷这样的人都能有交情,很是诧异,还没来得及拦住人,只见景暨学先去轿子前头施礼,轿中便有人递出来两把纸伞,景暨学揣着纸伞就一路小跑回了学士馆,而那轿子却改道去了勤政殿。 顾容与见景暨学回来,也不忘调侃一二,景暨学白了他一眼,便说:“你知道什么,这两把伞是从宬安宫借出来的,是宛宜长公主的东西。” 顾容与一脸疑惑,这怎么又和宛宜公主扯上关系了? 景暨学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眼神里都是恨铁不成钢。 “你傻啊,那可是宛宜公主啊,四岁就能把当时的户部尚书拽下马的那个啊!玉京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宛宜公主啊。” 顾容与倒是知道宛宜公主这四个字是什么概念,只是不明白景暨学的激动从何而起,又见景暨学说:“我还没见过公主呢,据说公主好看的像是画里的呢。” 顾容与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形容人好看总喜欢用从画里走出来这样的话,可正经有几个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不过,言贤弟真的像是画里的人啊。 这样的想法很快也借着信传给了燕嘉夕,燕嘉夕收到信的时候正拿着信笑,就见换装后的喻濯风一脸不自在的扯着自己的衣服。 “嘉夕殿下,我那天非要这么穿嘛?” 喻濯风几乎崩溃,而燕嘉夕抬起头来,爆发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看还是别了,太引人注目了!” 喻濯风看着自己身上的蓝色齐胸襦裙,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远隔万里的一间密室,一个美貌的妇人正倚在一张长椅上,风情万种地摆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 “我现在,就等你们替我取回来她的命。” 六个黑衣人都只露出一双眼睛,齐刷刷的应了一句“是”,如鬼魅一样失去了行踪。 而美貌的妇人把左手抬至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丹凤花的红色妖艳得紧。她又从桌上取了一枚银簪,对着墙上的挂画狠狠的扎了过去,力度很大,银簪死死的把画钉在了墙上,妇人轻声一笑,理了理鬓发走出密室,仪态端庄的与之前狠厉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被一簪穿心的画中人,不是燕嘉夕,又是何人? 第十四章 不识信里是顾郎 玉京从五月就入夏了,但真正的夏天,是到了六月才能体会的。 热闹繁多的市集,盛大的六月烟火,欢快的夏天和这些都密不可分,夏夜清凉,连宫中也有贵人喜欢白龙鱼服,与民同乐,更不消说各地考入学士馆的学士。今日恰好休沐,顾容与和常微分在景暨学的邀请下一起也出来逛逛。 夏夜市集总是人头攒动,却不见暑热,各家酒肆招摇的旗帜和灯笼一起在风里飞舞,叫卖吆喝的摊贩各个都拿出了浑身解数,穿着长袍的儒生,束着袖口的游侠,带着帷帽的姑娘,拿着拨浪鼓的小儿,玉京百态中,这一态,最是欢腾。 顾容与之前还没想到自己能这样容易的就同一起出来的景暨学与常微分走散了,他看着茫茫人海,灯花如昼,在城西的夜市里开启了单刷模式。 像是什么捉金鱼、掷铁环这样的游戏,顾容与自然不会去玩,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既没与人相伴,去玩这些就太过怪异了。 街边人潮涌动中快被淹没的胭脂铺子也不是他的目标,顾容与又不是女子,现在更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怎么会要去这种地方。 至于零食摊子……他也是挑剔的好嘛,虽然不像他言贤弟那样挑剔到被人拿来做戏称--他上次写信问到了才知道梧桐公子这个名号是因为言贤弟吃饭太挑剔出门都不买东西吃不雇旁人的马车,才被调侃了「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不过言贤弟也确实太追求完美了,顾容与自己后来又遣人去买了些柔然瓜子,但味道完全都不对了,想来是贤弟自家的酒的缘故? 顾容与一边走神思索着,一边走马观花的看了几眼路两旁的店铺,竟也临近了河岸,玉京有道护城河,这时映入顾容与眼前的就是这条河了。 河畔也十分热闹,玉京虽然禁了孔明灯,却很是流行漂水河灯。许多小姑娘蹲在河边往水里漂着河灯,还叽叽喳喳地说话,莺莺燕燕一片,画面很是美好。 忽然顾容与听得一声“啊!有贼偷我的东西”,这美好的画面就被打破了。 只见一个穿着灰布衫的男子正鬼鬼祟祟地要离开这里,顾容与虽说是个儒生,但大家族学里终归也教些防身的功夫,他身手尚可,打算追过去,却不想有人先他一步,一把就揪住了那个灰衣男子。 “诶,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东西,这样我要报官的。” 这个声音响起,有几分漫不经心,顾容与看过去,却似乎是个自己认识的人。 好像,是那个替言醴来找他传信的。 喻濯风本来不想出风头的,但难得燕嘉夕和他一起出门,燕嘉夕见了这一幕很是急促的催着他上前去抓了那小毛贼,他也只好照办。好不容易拒绝了她的女装邀请,喻濯风如今正穿着一身藏蓝锦袍,看起来很是倜傥。 灰衣男这时候有种不合时宜的识时务,先是很利索的认罪,又深深一揖,赔罪的架子摆的很足,一副要把偷来的脏物交出来的样子,喻濯风倒也大方,见他矮下身子,便松了手不再钳制。 因着喻濯风的出手,这时候已经有许多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姑娘围上前来,喻濯风余光一扫,见到燕嘉夕在不远处笑吟吟的摸出一把瓜子,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只是他这一分神,难免有注意不到的事情,那灰衣男见喻濯风松了手,恶向胆边生,先掏出了匕首,又从围观的女子中随手捉了一个离得近的,挡在身前,杀气一下子就逸了出来。 “你不要报官!你若报官,我便杀了她!” 这时被灰衣男拉出来的那位姑娘,脸上已经吓得没了颜色,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手脚都已经从刚被捉来时不知所措的乱舞,变成了束手无策的僵硬。 喻濯风却并不怎么慌张,他一贯如此,若非燕嘉夕的要求,他起先必定也不会出来管闲事,这被捉的不是燕嘉夕,那他要不要救人,就只是燕嘉夕一句话的事。 喻濯风没有动,但有人动了。身手尚可的顾容与先前在人群里看热闹,如今见到喻濯风这副模样,虽然不解他为何就此罢手,但那灰衣男劫持的年轻女子毕竟是一条生命,坐视不理实在不是顾容与的风格。 “这位老兄可知依大越律令,偷窃该如何判处?那劫掠呢?” 顾容与朗声说到,人未至而声先来。 灰衣男不为所动,仍是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手里的匕首无一丝颤抖,顾容与这便知此人绝非一时起意,想来身上也不少人命官司,必然是对自己所言了如指掌的,但他此刻用意本就不在循循教化,这时他只是借着自己的话又说了下去,并逐渐向这灰衣男走来。 人群之中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围观的看客转移了些注意力,喻濯风心道多谢这位兄台吸引了他人的注意,在人群中几个转身,就离开了人群的中心。 “嘉夕殿下,还要看么?”喻濯风问向燕嘉夕,后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喻濯风无奈,只得陪她站在围观的人群外圈。 “按我朝律令,集市偷窃判半年,偷窃未遂者羁押一个月,而劫掠,如无人员伤亡和重大影响,判处三年,如无人员伤亡,有重大影响,判处五年,如有人员伤亡和重大影响,判处犯人十年,如若有团伙作案知情不报者,轻者十五年,重则秋后问斩。这位老兄,你这又是何必呢?” 顾容与的声音逐渐逼近灰衣男,燕嘉夕这时候才觉得这声音仿佛有些耳熟,但分辨人的声音并不如辨别乐器那么轻而易举,她也并不能一下子辨清楚。 逼近的当然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咱们风流倜傥的小顾学士,顾容与一面心算着天气、流动的人群、角度、灰衣男的心理情况这些可能造成影响的因素,一面从人们默默为他让出的路中走到了灰衣男近前。 “这位老兄,看你年纪想来家中也有妻儿,区区半年的事情,找个好讼师,说不定一个月就解决了,可这劫掠之罪,您看,您进去个三年五载,这受罪的不是没爹的孩子嘛。” 燕嘉夕闻言“噗哧”笑出了声,此刻她已看出这位废话很多声音耳熟的兄台只不过是借着言语的干扰,对这灰衣男攻心,实际想来也不是真的抱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打算。 “一会那个人要是出手了,濯风哥哥你就打犯人的左眼,帮帮那位嘴强王者。” 燕嘉夕拽了拽喻濯风的袖子,喻濯风低下头来,燕嘉夕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他竟有一瞬恍惚,连忙敷衍着应了,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那厢顾容与也有了动手的打算,这时候先停下了脚步稳稳站在灰衣男面前,折扇一晃,倒很是风骚。 顾容与见那灰衣男仿佛有些心神不定,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心道这便是最好的时候。 顾容与不做他想,直接先出右手作势攻灰衣男右侧肩胛,灰衣男下意识格挡,却不料右手被顾容与这虚晃一下捏住了命门,匕首“哐当”坠地,灰衣男却还不肯放弃,反手以左手为钳,继续制住那名女子。 这时风中传来了割裂空气的声音,顾容与稍一侧头,一只纸团擦着他的鬓发飞过去,击了灰衣男的左眼,纸团轻巧,投这纸团的人手劲控制的却好,只见那灰衣男着急忙慌的想拿唯一自由的左手去挡纸团,却在乱中彻底松开了方才被劫持的姑娘。 顾容与暗赞了一声“好功夫”,见那姑娘已经脱离了危险,直接一个手刀把灰衣男劈晕了。 这时候东西被偷了的人才带着官兵赶来,官兵见了倒在地上的犯人自然也知道该干什么。燕嘉夕和喻濯风自然不会再看这毫无趣味的戏码,但顾容与却被人拦住了。 眼前的女子,中等个子,浅绿色衣裙,柳眉杏眼,不是方才被劫持的那位,还能是谁? “这位公子,小女子碧鸳,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家住何处,改日必送上谢礼。” 碧鸳盈盈一福身,嘴上自称着“小女子”,举止却很是大方得体。顾容与并不怎么和女孩子来往,并不太清楚要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这时候有些尴尬,张了张嘴,不知和这碧鸳姑娘说些什么好,全无方才侃侃而谈的风采。 “额,刚才那位出手的公子才是真的帮了大忙,若非那个飞来纸团,在下只怕是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一招制服那个灰衣男子,姑娘若要谢,不如去谢……人呢?” 顾容与扭头看去,喻濯风正和一个身形娇小的白衣女子在说些什么,还给那女子带上了帷帽,其间举止旖旎,实在是不方便打扰,可自己这两下为难的情况,无人来救,也很是要命。 “顾兄!顾兄!可算找到你了!” 景暨学的声音有如天籁,瞬间解救了尴尬的顾容与。 这一转头,景暨学和常微分就出现在了眼前,常微分还好,景暨学一见这情况,就促狭的笑了起来。 “顾容与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这下倒好,不仅是碧鸳知道了他的名字,这一圈站的近的,都听到了顾容与三个字,当然也包括了刚带好帷帽的燕嘉夕。 “今年的探花啊。” 燕嘉夕感慨着,喻濯风却皱起了眉头,原因无它,这位顾探花与那位同他们嘉夕殿下通信的时公子,不出意外应是同一人,不知道为何要以化名同嘉夕殿下来往。 “其实我倒是见过他。” 但喻濯风张了张口,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见过,并没有摊明给燕嘉夕。 “那这个顾容与,是什么样的人啊?” 燕嘉夕闻言追问,喻濯风看了她一眼,心道你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又想了想,才回答。 “怎么说,才华确实是有的,只是旁的我也不知道,看今天这样子,人品也还可以。” 喻濯风说这话的时候很是犹豫,他自己对顾容与,还是一半忌惮一半佩服,要在燕嘉夕面前去诋毁或恭维,他都做不来。 燕嘉夕对于喻濯风的苦恼自然是一无所知的,她只能看见喻濯风心绪不宁的在沉思,连后来自己又问了几次说好的瓜子铺要怎么走都没有反应。 “濯风哥哥,你今天怎么了。” 喻濯风捏了捏皱起来的眉头,暗自后悔不应该在和燕嘉夕一起出来的时候想这些事情,连忙摇摇头。 “没事,我这就带你去。” 然而喻濯风的思绪并不会因此真正的停下来,相比于燕嘉夕,他想的要更多。 一方面顾容与先前表现出的对燕嘉夕的信的在意,让喻濯风对这个人下意识的带了些敌意,另一方面,看过顾容与春闱的卷子,真的不能说这个人只是个死读书的儒生,抱负宏大,视野开阔,胸怀坦荡,当真算是个君子。因此喻濯风即使不希望燕嘉夕对顾容与产生更多的兴趣,也不会横加干涉。可是,就算他已经不怎么抱有能与燕嘉夕成亲的幻想,但只要想到从小小女童到如今婷婷少女,所有与燕嘉夕相处的经历,就都还想着要去再争一争,这一桩,到底意难平。 景暨学和常微分是很难体会到喻濯风这种心情了,他们现在正围在顾容与两侧,和碧鸳打听发生了什么,实在叫顾容与这个主角不知所措。 “喔唷,所以说是顾兄把你从歹人手里救了下来,英雄救美,可以啊顾兄弟!” 常微分此时也和景暨学一样,乐悠悠的调侃着顾容与,倒是碧鸳以一对三,反而比与顾容与单独讲话的时候更加轻松了,只有顾容与一个十分拘谨,虽然比景暨学和常微分出现之前要自然些,但也架不住调侃。 顾容与看着景暨学和常微分如此一唱一和,不由得微微叹气,再扭过头去,方才还站在灯火中的那对璧人早已没了踪迹,不必说什么叫碧鸳去谢另个人。 顾容与喟然长叹,也不知是喜是忧。 第十五章 绮阁香飘柏子风 自从那天夜市归来,又过了几日,就将到燕嘉夕母亲陌星回的生祭,之后再几天就要是燕嘉夕自己的生日了。 先前一直频繁通信的燕嘉夕和顾容与,好像一下子两个人都忙了起来,这十几天里竟然没有一封书信,燕嘉夕忙着筹备祭拜亡母与给亡母祈福,至于顾容与,则是忙着在学士馆那群老学士的奴役下“任劳任怨”的修书。 眼看着六月就要过半,燕嘉夕去郊外的沁溪祈福的日程安排的差不多了,喻濯风便盘算着再给燕嘉夕些惊喜,在他们往年祈福祭拜的地方附近,又准备了些新花样。 一眨眼六月十四日就到了,天还没亮,燕嘉夕就早早起来,换了身素色连衣长裙,是柔然的样式。燕嘉夕先在拂泓殿二层小堂里的香龛点了香,对着陌星回的牌位与鸿鷟上神的画像行礼祭拜,她的动作很轻柔,点好香后直接把陌星回的牌位抱了下来,在蒲团上跪坐着。 “阿娘,女儿在宫里一切都好,晚上还是去沁溪给您放灯,今年事情比往年要多些,皇姐的婚事又出了波折,不知道淑太妃会不会回来。皇兄选了妃子,梦家的姐姐进了宫,我和她很处得来。前几次改装出宫,京城里还有人给我一堆乱七八糟的雅称,但民间比宫里好玩多了,怪不得皇姐以前那么喜欢民间。“ “阿娘,不知道舅舅那边怎么样了,上次探听消息,舅舅和舅妈还是膝下无人,我知道您教我那么多也是为了叫我有朝一日能回云京,回到怀鷟宫里,但女儿不想争,在这里这么多年,看着他们争来争去,最后什么都剩不下,就觉得好可怕。阿娘,我们听上神的,若是舅舅就一直膝下空虚,那我就回去,若上神庇佑,舅舅老来得子,我就不再去争,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玻璃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了,燕嘉夕这会才把那牌位摆回原本的地方,只是坐在蒲团上看着墙上挂的鸿鷟上神。 上神的故事,是自己小时候阿娘讲过的,那时候燕嘉夕还不明白为什么阿娘总喜欢一个人来二层的小堂,小堂里挂着一个娇俏女子的画像,白衣蓝裙,身量尚小,左手持着一只内嵌了三角形的圆环,环上栖了一只有些像凤凰的白色蓝尾鸟,右手则提着一盏小灯,画像上被晕染上了幽幽的蓝紫色。 ”阿娘你来小堂是给这个漂亮姐姐上香吗?“ 燕嘉夕记得自己是这么问过的,阿娘还回答了自己。 ”琬婉,这个不是漂亮姐姐哦,这是鸿鷟上神,是咱们柔然的守护神,也是咱们陌家的图腾。你还记得阿娘以前和你讲过的吗,鸿鷟代表着的是智慧和忠贞不二的情谊。你看见的这张画像,是上神化身为人后的模样,上神肩上的那一只,是上神本来的样子。“ 是了,传说中鸿鷟上神可以庇佑柔然,守护人间的安宁,也可以向亡故的人传递生者的消息,不知道阿娘那时候总是来这里,是不是也有什么消息要传给亡人呢? ”鸿鷟上神选择了我们陌家,那么陌家就要守护柔然,这是陌家的使命,以后有机会的话,带你从沁溪坐船回云京,带你去看上神的雕像。” 燕嘉夕闭上眼,小堂里仿佛都是陌星回的声音。后来她也真的坐船去了云京,但却没找到阿娘说的上神雕像。 “柔然的皇宫也叫怀鷟宫,据说是千年之前陌家的老祖宗无处安居,在上神的指引下到了云京,可还没等立国,上神就离开人间,回了她自己的家,老祖宗为了纪念这一段相遇,便给新修的皇宫取名怀鷟,也在日后一代代传下去的印玺刻上了“遇鸿”二字。” …… 西葵和南糖在小堂外守着,巳时一刻时候,只见燕聆雪也是一身素净,便知道她与往年一样,是来和燕嘉夕一同祭拜陌星回的,便没有通报。 燕嘉夕见推开门的人是燕聆雪,便起了身,收了些许心思,先理了理坐出压褶痕迹的裙子,替燕聆雪拿了一炷香,递了过去。燕聆雪接过香,先是一拜,然后把香插进了香炉。 “皇姐,多谢你来,阿娘在天之灵,也会希望你能开心些的。” 燕聆雪只苍白的一笑,燕嘉夕的心又紧紧的揪成了一团。 上过香后,燕聆雪没再多待,燕嘉夕也没央她再留,燕聆雪走后,燕熙昀也进宫上了一炷香,来来往往的,到午时末才算落个清静,好好的沐浴了一番,换了身白色襦裙,袖口裙摆都是浅蓝色的刺绣。 出宫门的时候已经是未时末了,喻濯风早已备好了车马,燕嘉夕一出来就迎上前去。 “嘉夕殿下,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无限的温柔缱绻。 玉京城很大,从宫中出来要走很远才能到内城门,而从内城门到外城门也很远,外城门外便是那日夏夜集市中的护城河,而沁溪接着护城河西段,在外城之外,一路向西,几经汇流,最后会流入云京旁的冰镜湖,与寻常水路不同的是,这一路只有两国交界处有一个关口在汀州,其余各州不需通关文牒。 车在林中走一半就不能再前进了,喻濯风命车夫驾车去西外城门候着,而他和燕嘉夕走着过去。 到沁溪迎风亭的时候,也不过是申时中,天色倒还明亮,洁白的云絮跟着风飘散又重聚,身前是不宽不窄的沁溪,身后是疏密间错的树林。 这一行人,看起来只有喻濯风和燕嘉夕两个,实际却还有一组的五个点墨令暗卫,跟在燕嘉夕身周,这是她九岁出事情之后陌星回给她配的人手,建业十二年的除夕,当时还是皇后的何氏把她引进了空无一人的广阳宫,叫她一个人听着寒风凌冽的声音与老鼠蟑螂通宵作伴,那之后她娘亲便调了一组暗卫给她,不图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想着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自己能第一时间知道,怎么看都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喻濯风先是陪着燕嘉夕在迎风亭如往年一般放了河灯,又默默自己也放了一盏河灯。 嫏嬛公主殿下,您在天之灵,可愿意把嘉夕交给我?我一定会尽我毕生之力保护好嘉夕,叫她再没有忧愁和烦恼,叫她这一生平安喜乐。 这会放着河灯,喻濯风一边不住的侧过头去看着蹲在沁溪水旁的燕嘉夕,一边在心中暗暗的念着自己小小的奢望。 谁知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第十六章 长箭破空引刀影 “嗖”得一声,一支短箭挟着风势划过天空,发出了简短而有力的声音,虽然这声音只有一瞬,却显得比燕嘉夕的惊呼声都要响出几分。 伴着这一声破空,燕嘉夕身边的五名暗卫这时也显现出了身形,这些暗卫虽然以传递消息作为本职工作,以轻功好为要务,但真要打起来,也还算几分助力,这几人当中武功最好的,大概是喻濯风,而最差的,那一定是燕嘉夕了。虽然她自幼也有习武,但大多时候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只有轻功学得还算上乘,实在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燕嘉夕听到箭声脑子一转,这自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一跳起身,本能的想要躲开,喻濯风也急急用左手拉住了燕嘉夕的手臂,顺势将燕嘉夕搂进自己怀里,右手又暗自运起气劲,一掌便向燕嘉夕的身前推了出去,只赌这来箭已是强弩之末,以内力和这箭矢之劲一较高下。 溪畔的风势越发大了,隐隐是助这箭簇,以喻濯风之武功,抵挡这箭劲已是勉强,更何况与天势较量。这一箭,竟还是未能挡住,但燕嘉夕躲的及时,只是划伤了左臂,把雪白的袖子并着浅蓝的袖口都已被留下来的血染变了颜色。燕嘉夕心道好险,以这箭风之劲,若是自己未躲,只怕是要被一箭穿心,当场去世。这样想着,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眼喻濯风,对方现在左手还环着自己,想来也是被这一箭吓着了。 喻濯风倒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着,他从这一箭中看出来了更多的东西。箭矢破空而至,速疾而劲强,如果是寻常弓箭,逼到眼前来时劲力也该差不多了,他如何会接的那么费力?所以这弓必然是精铁强弩,十有八九是柔然的工艺,但如果只有精铁强弩,拉弓引箭的人却毫无内力,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速度,因此这射箭的人,想来也是内力深厚。 这样一分析,喻濯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五个暗卫也不是傻的,自然也能看出一二,当下几个人非常默契地站在燕嘉夕的四周,面向来箭的方向,摆出豁上性命也要保护好她的架势,心里却没什么底气。 燕嘉夕虽看不出那射箭之人内力深厚,却也算准了这弓是上乘工艺,心中不禁起了盘算,究竟是谁要害她?再看喻濯风一脸惊疑不定,只觉得事情仿佛并不简单,她轻轻推了推喻濯风,对方好像忽然回过神一般,把先前环着她的左手撤了回去,还很小心的避开了她的伤口。 这下子他们才勉强站定,燕嘉夕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双眉微皱,喻濯风本打算高声询问,先问问这箭来路几何,不料此时又有意外。 与方才的破空声如出一辙,又一支箭从天际冷冷地袭来,看方向竟正是燕嘉夕的后心,几个暗卫眼见燕嘉夕已受一箭,又怎么敢再让燕嘉夕出事,慌忙冲上前去以身为盾,其中一个稍快些,直直用手接下了这一箭,可也代价惨重。 “双余!”燕嘉夕惊呼。 这箭劲头十足,从这名为双余的暗卫手心穿过仍有余力,但被他的手掌这样一拦,再到燕嘉夕眼前的,就确实的好躲了许多。暗卫双余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燕嘉夕今日万分未曾想到会有这一遭,穿的裙子稍长了几分,躲避时竟险些被绊倒,喻濯风此时已伸出手去接她,好在最后还算顺利的稳住了身形,这些暗卫虽说关键时候也是要以命相搏来保护她的,可究竟朝夕相处这许多年,燕嘉夕又岂是无情之人。 燕嘉夕蹲下身去想要扶起双余,双余确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燕嘉夕见状也不好再强求。原本五名暗卫环围一圈,如此这般,便是剩下的初酣、纯季、呜蜩和寅首四个分局前后左右,各自抽出武器,很是警惕。 但这样的警惕在喻濯风眼里看来也是有些枉然,他原本以为只是有一个偷袭的人,躲过去了便是,如今前后两箭,先伤燕嘉夕,后伤了暗卫双余,两箭发出的方位完全相反,便是绝顶轻功,也难以在这两箭的间隔中做出这样的移动,所以,这腹背受敌的局面只能是因为对方人数比他们所估计的要高而导致的。沿着这思路只要一深想,那这树林里又不知藏匿多少好手,喻濯风只觉得惧意陡增。 接下来的箭雨像是印证了喻濯风的恐惧,燕嘉夕环顾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这万箭齐发的场景很是宏大,她担心暗卫双余的伤势,连忙上去照看,双余这时已经起身,虽然无法出手,但躲避自保倒还勉强可以。燕嘉夕这时心神稍定,发现了些端倪。 这万箭齐发,看起来像来势汹汹,可这许多来箭,也不过是胜在数量,并没有最初那两箭的劲力和刁钻的角度,好像只是为了让他们像现在这样挥舞着武器去自保,在这样的箭雨沼泽中渐渐体力不支。 “殿下,这是柔然的弩箭。” 纯季大声喊道,他刚在挡箭的过程里抓住了一支箭,上面的工艺叫他很是眼熟,与这份眼熟同时出现的,是类似恐惧的心颤,这一下他险些中箭。 “纯季小心!”喻濯风一边疾呼一边替他打落一支箭。 几个暗卫都因为来箭出自柔然而陷入了不安,击挡躲避间也有了些空子,好在燕嘉夕还算灵活,没出什么事。 而喻濯风见这阵势虽大,实际已经是弃弓用弩,来处还只有两个方向,竟然安心不少,心下想着对方大约也就只有这么两个人,自己这边,只双余现在没什么战力,想着应该也可一战,当下飞了两枚蝴蝶镖出去。 蝴蝶镖形似蝴蝶,脱手后无论是否击中旁人,除非嵌进伤口太深或是被人扣下,总是会飞回来的,两枚蝴蝶镖一前一后飞入林中,又打着旋飘了回来,镖刃上已沾了红。喻濯风收镖打算再出手,异况陡生。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左侧树上一跃而下,手中拿着峨嵋刺直奔燕嘉夕,喻濯风和初酣纯季几个还忙着应付箭雨,一时之间难以回过身去解救燕嘉夕,好在双余仍守在燕嘉夕身旁,当即拔刀一跳,连挥三刀,接下了这一刺。刀锋与峨嵋刺频频相碰,擦出了肉眼可见的火花。双余忍痛再出手,手上很是不稳,力道难以把控,那黑衣人反而更不稳,只见黑衣人接了三刀,向后一翻,远远的落地踉跄了几步,看他身形瘦弱动作却灵活,这一翻一落比起寻常人更加轻盈,双余定睛一瞧,这竟是个女子。 方才一箭穿掌而过,双余撑到现下也是耗尽心神,再想勉力出刀,却是不能了,当即一口黑血吐出,昏厥过去。燕嘉夕心下大乱,正要过去查看,只是腿脚一挪动,竟是天旋地转,也一头栽了下去,勉强倒还能支撑自己再起来,可要做些什么,或者仗着轻功一路飘回城里,已是不能了。 箭上有毒。 这个信息在这一瞬间被喻濯风和几个暗卫迅速的发现,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喻濯风眉头一皱,心想“此地不宜久留,箭上既然有毒,可要赶紧把嘉夕送回去就医。” 只这又岂是他想,便能成的事呢? 第十七章 往有死志无生期 喻濯风当下长啸一声,起手三只蝴蝶镖,前后左三向同时打出,抢出来一步,把燕嘉夕抱了起来,燕嘉夕此刻正天旋地转全身无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 喻濯风抱着她便要向那女刺客冲去,这还没走几步,又有两个黑衣人从树上跳下来,一个执判官笔,一个挥舞着匕首,这下子倒一改先前只顾一个燕嘉夕,对其余各人都视而不见的作风,一人攻喻濯风的后心,另一个则一门心思要伤燕嘉夕。 喻濯风从左边突出去的想法本就算是铤而走险,对方的后手一出,这好容易抢出来的几步都前功尽弃,而这两下里的夹击更是教他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当真是白白费了许多手段。 喻濯风抱着燕嘉夕站定,只觉得身后一阵凉风,却不是今晚沁溪旁的自然风,他回身一看,背后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也是一身黑衣,手里拿着一把双刃长刀,那男子把刀立在地上,倒是比燕嘉夕站直了还高。 这一下,人多的优势也消失殆尽,对面六个精兵严阵以待,自己这边呢,燕嘉夕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双余又伤重倒地,怎么看也是凶多吉少,人和这一点就先占不住了。地利呢?溪畔这一困,迎风亭是个简陋的小亭子,没什么用处,若是想走陆路,先去找马车再回玉京城,要先绕过那拿匕首的和判官笔,若是想走水路,过沁溪突围出去,就得和那双刃长刀过招,还得防着那使峨嵋刺的女刺客,如果要左右迂回,姑且不论这四个会不会有所应对,只讲那箭上有毒,若是中了箭,那别说送燕嘉夕回去,只怕连收尸这活儿都是对面来的。 不久前他还对着陌星回在天之灵说着要保护燕嘉夕一生一世,可这会燕嘉夕的命真的要靠自己来护下的时候,喻濯风只觉得毫无办法,他的心跳速度开始加快,感觉手脚也冰凉了起来,袖子里的火引子,原本是为了给燕嘉夕放孔明灯的,此刻也找不见了。 “你们是哪里来的人?姓甚名谁?” 喻濯风这厢毫无办法,燕嘉夕倒是先从他怀中落地站稳,又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还能叫人都听到,语调里倒是有几分厉气,但那持刀男子只是哈哈大笑,仿佛毫不在意。 “公主殿下,死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对吧?” 持刀男子的声音很是浑厚,喻濯风一听便知道这男子内力雄浑,又听他言下之意,今天非要在这里要了燕嘉夕的命,不由得方寸大乱。 “杀我?我倒不知我有这么容易杀。阁下若是受人之托,那孤再加两成筹码,买回来我这条命,意下如何?” 燕嘉夕倒不是觉得这些人乃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想着以利诱之,只是她自小兵书倒也看了不少,先拖延点时间,再想想方法才是她的一贯做派。 不想那持刀男子“嘿嘿”一笑,倒像是觉得有趣。 “公主殿下可有点小看我们了啊,别说两成筹码,就算是泼天的富贵在眼前,也没有公主殿下的命值钱啊。喻公子,我们收到的命令只有公主殿下,我看您就别来淌这浑水了,别说你们区区六个人在这守着,再多个几十倍的,也不是我们几个的对手啊,不如咱们各退一步,你们把公主留下,我们绝不对你们出手,怎么样?” 喻濯风哪里肯放手,只是颤抖的手臂和滑落的汗滴已经说明了他的绝望。燕嘉夕又哪里注意不到他的异常,对着那持刀男子轻轻一笑,虽然脸色苍白,却也算得上是风华绝代。 “阁下怎知我这没有个几十几百倍的人呢?点墨令暗卫素来以不露行迹为第一要务,便是我今日殒命此地,孤的人也能把你们杀的干干净净,叫你们几位连找人收尸的力气都省了。现下我不下令,他们自然也不会出来,阁下劝我的人莫趟浑水,自己却很喜欢趟浑水啊?” 燕嘉夕心知这时候万万不可自败士气,先是诈称自己尚有几十倍的人手在周遭,又对这几个刺客讽刺了一番,这一串话下来,倒是叫初酣纯季几个心安了不少,但自己就在暗卫里担任小头目的喻濯风,实在是不信这话的,闻言只是面上镇定,倒也比先前强了不少。 持刀男子轻蔑一笑:“公主殿下莫不是真的以为在下是怕了你那援兵才在这里同您废话吧?若非不想伤及无辜,我们弟兄几个把你们收拾了,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用。你看你带出来的这几个,除了那位喻公子还算个通晓武技的人,还有哪个经得住我们折腾的?头两支箭一试,就知道你们几斤几两了,这几位仁兄若是还不走,那可别怪我们没提醒过。” 燕嘉夕见他语势强硬,便知道瞒天过海地搪塞过去是肯定不管用的了,虽说她并非习武之人,可也不是看不出在场的各位实力深浅,多年看戏吃瓜子的经验告诉她,这样自信的人最怕的就是时局逃脱自己的掌控,那现在要怎么让局面变得叫他们无法预料呢? 乱!只有让局面乱起来,才能从中发现机会,才能突出重围另寻秘法。 “阁下也不必在这拖延着想看我的援兵是什么样子了,若想见我的援兵,我倒要先看看你们的本事,就从这一关开始吧!” 话音未落,燕嘉夕一扬手,只见一个小火折落地,迎风窜了三丈高,竟是烈火熊熊,以持刀男子为首的黑衣刺客见状大惊,夏秋之交,林中已有了不少枯木落叶,见着一丁点火星都能烧起来,更别说这风力强劲,是天然的助燃器。 喻濯风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袖子里的火引子去了何处,本有几分哭笑不得,想着自己给燕嘉夕准备的惊喜怎么反倒成了她给这几个刺客准备的惊吓了,但转念一想又是安心不少,这火势凶猛,怎么也能困住刺客一会吧。 刺客和燕嘉夕一行人已被烈火隔开,但燕嘉夕并未放松警惕,此处近水,若是有意为之,以水灭火,这场面便是乱,也乱不到哪去,远远还没达到她的目的。 自从阿娘离世,每年都会来这里许多次,这里的地形,自己应当是了如指掌的,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局势更乱些! 燕嘉夕咬紧牙关,拼命去回忆,忽然想到了些办法,连忙发号施令。 “全力左突,借火势掩护我们肯定可以离开他们的包围。” “他们想速战速决,先迂回,绕开那个拿刀的。” “那拿判官笔的好对付,纯季,先凶一套上去,能把他敲倒最好!” “寅首,你身后那个拿匕首的攻过来了,多注意些,呜蜩,照看着双余。” 燕嘉夕的指挥不可不谓之如臂使指,一来她本就是点墨令主,这些人听她指示也是理所应当,二来性命攸关,众人之中武力以喻濯风为最,尚且拿那群刺客无法,只好凭着燕嘉夕的智取稍作一搏,这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了,三来初酣等人在燕嘉夕身边也有个四五年,默契上很是出色,先头没人管着,就各自为战,如今燕嘉夕开口,这配合自然胜了旁人不少。 燕嘉夕一行人就这么从黑衣刺客的包围中逃出,但这并非长久之法,燕嘉夕心知那几人出招之时既是从树上跃下,脚力必然也不输自己这一群体弱伤残,火势虽旺,可也只能拦住一时,若要逃回玉京,这么点时间定然是不够的。 “殿下,纯季去拦他们吧。” 这时纯季忽的开口,他原本是五名暗卫中受伤最少的一个,这下子自己请战,倒是叫燕嘉夕犹豫了起来。 喻濯风却没什么犹豫的,直接就拦了下来。 “不行,以你们的性命作赌去拦住他们,非但嘉夕殿下不会允许,我也不同意。” 燕嘉夕咬了咬唇,心里已经是万分纠结,一方面她知道若无人拦截刺客,自己手下这群人只怕也得命丧黄泉,和去拦截无异,另一方面,她着实不忍叫这些与她朝夕相处的暗卫就这么为了保护她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燕嘉夕和喻濯风这厢不忍于心,可这初酣他们几个又怎么肯为了自己苟且偷生而陷燕嘉夕于危难之中呢。 “殿下,让我去吧,我身上中了毒,也撑不了多久的。” 双余忽地单膝跪地,右手上箭矢贯穿而过的伤口已经全染了黑色,连印堂也是一片乌青气色。燕嘉夕看得心颤,可却也知道自己现在真的做不到在逃出生天的同时顾得上他的伤势,这毒气已然侵入心脉,便是燕聆雪在此,都难以救回来了。 燕嘉夕终究还是点了头。 喻濯风看她指尖一直微微颤抖,也知道她心里难过,可这一天,难过的事情多着呢。 先是双余,然后是在方才的突围中受伤最重的寅首,接着是先前也被流矢划过的呜蜩,最后连纯季也去了,初酣护着喻濯风与燕嘉夕一路向前,心知自己几个弟兄此去便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眼中也有了几分泪意。 燕嘉夕此时又被喻濯风抱了起来,一路向前,因着视角关系,还能远远的看到自己的暗卫和那些刺客在火光中以命相搏。 双余一手刀法,三连斩接直刺,一个刀花挽过去,先伤敌一千,后自损八百,跪在火光里渐渐倒下。 呜蜩拎着长剑,前后左右四方先出斩击,剑气扫荡,再腾跃而起,一个千斤坠跟了两下挥斩,像是和持长刀的男子不死不休,连割喉这种只有匕首才做的好的招式,也被他用长剑耍了一个花样,可惜好景不长,被那持刀男子两下挡了回去,又两下打倒在地,就没起来了。 寅首的弯刀在手上抛出收回,从刺客身上割出一道道血花却只是徒然的给他们添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口,最后被峨嵋刺直指眉心,一击毙命,那时他的弯刀还没收回来。 纯季和双余一样,用的是长刀,刀光一出,对另外三个人已经是多番守护,他在这几个人中算是最强的一个,只是耐不住敌手更胜一筹,虽然也是刀光频频,多段斩击接连使出,一招一式都只为不惜代价的在这里把刺客们拖住,但还是功亏一篑,胸口被流矢插得像个刺猬,最终不支倒地。 出乎燕嘉夕的预料,她本以为以这几名暗卫的功夫,对上那六个刺客,就算能竭尽全力,只怕也拦不了多久,却万万没想到,人在心存不甘时能发挥如此潜力,对上六个武功高强的刺客,人数上落了下风,却还能苦苦拖住这么久。 倍感意外的还有那个持刀男子,他本以为自己这方人多而势足,对着区区四个人怎么也不至于落了下风,可在四人一次次的搏命出击中,不仅身上多了许多伤口,还被四人拖住了好一段时候,倒也佩服这四条汉子。 不过这佩服也就只有一瞬,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的目标是杀了燕嘉夕,被拖的越久越不利,好在四人虽然奋力出击,但武力值的天花板架在那,到底也只撑了半盏茶的时间。 沁溪畔的火越烧越大,在渐渐沉下去的天色映衬中越发明显,外城的守卫远远看着火光冲天,连忙高喊“走水啦!外城树林走水啦!” 喻濯风先前遣回城的马车夫被这一声走水惊到,一看火起的方向,心中暗叫不好,连忙驱车入林,想看看可还有得挽回。 第十八章 移木转石续阴阳 眼睁睁看着别人为了自己送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燕嘉夕眼里四人轮流倒下的速度,大概是实际情况的一半还不到,就好像是小时候看过的戏,台上人唱念坐打,一举一动都比现实要缓慢从容,但实际上呢?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干净难过,六个刺客就已经毫无阻碍的开始清理火墙。 “濯风哥哥,我们先等一下。” 燕嘉夕咬了咬牙,为了保持自己的清醒,还把自己防身用的银针扎进了穴道,虽然箭上毒不算霸道,可要她再清楚明白地分析现状,想出对策,怎么也要先把这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给压下去。 喻濯风带着初酣,此刻也是有些疲惫,但燕嘉夕的安危对他们而言太重,绝不可以之儿戏,倒是还能坚持,只是现在看那刺客六人的速度,怕是很难带着嘉夕回到城里,如果被他们追上了,以己方现在残存的实力,贸然出击,就是螳臂挡车,而再想逃脱,那便是难于登天。 此刻燕嘉夕开口,喻濯风却也不敢停留,燕嘉夕见状皱了皱眉头,疼痛感和晕眩感相搏,她硬是凭着意志力压下去了所有不适。 “濯风哥哥,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再想点办法,我们也是逃不远的。” 喻濯风被逃不远这三个字击中,原本一片空白的脑海,这时候也开始思考和分析,只是现在情况实在焦急,他并没什么好办法,他一分神停下,燕嘉夕便也借势从他怀中落地站稳。 “那边有些断木,濯风哥哥,你能把他们打断么?初酣你呢?” 喻濯风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止不住的疑惑,一旁的初酣摇了摇头,眼神里也是疑惑。 “那就好,濯风哥哥,你来打断这些木头,初酣,那边的乱石你看见了吧,把它们搬过来,按我说的来摆。“ 喻濯风皱着眉头,半信半疑的开始劈木头,而初酣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迅速的开始了挪腾石头的行为,燕嘉夕看在眼里,却在心中苦笑。 从前阿娘要她习武强身健体时,她耐不住性子,阿娘就拿古籍残卷孤本之类威逼利诱,为了这些宝贝她才耐着性子去练,九岁时候出了事,阿娘更是敦促着她多多习武,甚至叫初酣几个暗卫盯着她,在燕嘉夕小的时候,只觉得这明面上的保护实则和监视无异。她本是个懒散性子,习武这苦差事能免便免,只觉得轻功学明白能脚底抹油隔岸观火就足够了,这五个暗卫轻功却不逊于她,这练也不想,溜也不能,实在是叫燕嘉夕很是恼火,直到一日她在残卷中看到一阵,说是“可当精兵十万”,她拿出来一试,竟然能挡住这五个暗卫,于是尝到了甜头,屡屡变换阵法折腾这几人。连初酣几个的名字,也并非原姓本名,倒都是燕嘉夕拿着五行算出来排序又换了旁的典故给换的,像是这初酣二字,便是因着相生相克的五行各居一二,以初为一,二月又别称了酣春,这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初酣此刻能了然于心,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是看出了燕嘉夕的打算。 一想到这阵法从前拿来做的事情,和方才远远倒下的四个人,燕嘉夕心里又是一阵苦涩。 燕嘉夕再一回头,见喻濯风这厢只一个劲儿地劈木头,完全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不禁急声唤道:“濯风哥哥,你且先住手,按我说的位置把这些断木摆起来。” 喻濯风本不怎么信这些木头就能拦住那六个人,只是燕嘉夕既然要试,那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只先点头应下,跟着燕嘉夕的指挥和初酣配合着拿断木与乱石四处堆叠。 “乾三连,坤六断,遁甲八门,依着这几棵树搭阵,在东边留路给他们进来。” 喻濯风一边听一边暗自吃惊,他和燕嘉夕也算青梅竹马,却不知道她还会这些捭阖之术,初酣倒是还习以为常,就乖乖的按照燕嘉夕的话做个沉默寡言的人形搬运机械。 “濯风哥哥,初酣,你们先向西进四步,再向南退一步,留些乱石于此,然后再西南退四步,左转就出来了。” 这回收阵稳当了些,喻濯风才如梦初醒,跟着初酣从阵口退了出来,他原本以为那些散作一团的断木和乱石怎么也帮不上忙,已经怀了若不能护住燕嘉夕便与她同死的心,可方才布阵之时,先是在阵中难找到方向,燕嘉夕口中指挥东南西北,他却手慌脚乱,连个步子都落不下去,后来能辨清方向,却也是离了燕嘉夕的指示,只能在原地打转,轻功倒是还有的用,可树木茂密,天色已晚,阵中又仿若轻雾弥漫,这施不施展轻功,倒都没什么用处了。 燕嘉夕也不似面上那般平静,今日阵法与往日不同,姑且不论阿娘死后她对布阵捉弄暗卫已没了什么兴趣,多年不用这法子,不知可还奏效,就单说一条,这阵是她自己按着古书上的残阵摸索着另外补出来的,虽然算过了五行,但也就只有三成把握她补出来的这部分不会毁了原阵的威力,要说能更胜原阵一筹,这三成还得再削去一半。 这生死攸关之际,燕嘉夕拿这阵法出来,倒更像赌运气了。不过看直到这阵布好又一会,那六个刺客才到了这里。 燕嘉夕面上做出淡定的模样,心跳却不知道加速了多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喻濯风此刻站在她身边,几百句“姑奶奶你小心点”接连不断的张口欲出,然后又被他纠结着收回去,结果看起来就像一直张嘴呼吸缺少新鲜空气的样子,初酣此刻也站在他们身前,手里攥着长剑,很是戒备。 “阁下几位脚程不错,不知道护城河的布防可到了?” 燕嘉夕先发制人,呛了一句,六个刺客想到自己从火海中一路追来听到的救火声,也很是咬牙切齿了一阵,一个持弩的最沉不住气,先冷哼了一声,鼻孔朝天,那持峨嵋刺的女刺客也是气结,当即就开口。 “公主殿下难不成要靠那些救火的大头兵来作援军么?” 燕嘉夕又把穴道上的银针向下按了几分,硬是没露出一点的弱姿态。 “援兵?孤需要有援兵才能对付你们么?” 喻濯风闻言差点哭了,嘉夕殿下,这不是逞能的时候啊。他低头掩饰自己不正常的神情,却看见燕嘉夕手臂上只露了一分头的银针,心头一颤,忙抬头去看燕嘉夕。 燕嘉夕此时袖子已经全染上了血色,好像原本穿出来的衣服就有一只袖子是胭脂色般,黛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鬓边隐约的汗滴倒显示了她此刻的勉强支撑。 这回喻濯风真的想哭了,不是情无可奈的感慨,而是实打实的悲伤,那根针好像扎进的不是燕嘉夕的手臂,而是他的心。 持刀男子等同伴先说完了才开口,先是冷笑,后又露出了几分狰狞。 “公主殿下,那这堆木头就是您请来的救兵了么?原来越国也就这么点能耐啊!您这时候还能这么嘴硬,在下佩服。” 燕嘉夕这会毒素入体,支撑的十分辛苦,却不能就这样示弱,手起针落,手臂上又是一道银光。 “这木头是替我的人报仇的,你们既然过了第一关,这第二关不如也来试试。” “哼,死到临头了还装神弄鬼。”拿着峨眉刺的那个刺客起身轻盈一跃施展轻功直取燕嘉夕,说话间,拿着判官笔的刺客也跟着跃出。“且慢!”拿着匕首的刺客仿佛看出了有机关喊道,只是已经迟了,二人分别跳进圈去,喻濯风轻拍了几块木头,一块牵引着另一块,木头的阵型忽然大变,外面的四个刺客也很难看到里面的样子,跳进圈里的两个刺客也不禁大乱方寸,用力向后跳去,想沿原路跳出圈外,却发现跳了几步竟又跳回了原地。 “角木蛟转毕月乌,翼火蛇转牛金牛!初酣出阵引人!” 四个还在外圈的刺客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初酣忽然从圈子里闪出来,一双大手一边各拉一个拿弓弩的刺客向圈子里的方向扔去,这一节变故很快,两个刺客惊怒着正想向圈外跳回去,却发现刚刚落地,阵型再次变换,前后左右的木头全部移位,自己正想往圈外的方向跳,但已然认不清圈外应该是哪个方向。 拿着匕首的刺客和拿着双刃刀的刺客见到初酣跳出了阵外,当下也不容多想,武器都招呼了上去,初酣并不慌乱,顺着阵外圈绕了几步,带着这两个刺客往阵中引,可那二人也不上当,只在外圈与初酣交交手不敢进阵,初酣实力本就不如他们,勉强拖延战局并非合宜之计,带着二人兜了一会,躲过了二人的招数之后又马上闪进了阵中,留下两个刺客在阵外的风中凌乱,这邪门阵法,四个伙伴跳进去后就没有了音讯,而原本形势受迫的燕嘉夕一行现在竟开始反击,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要是犹豫下去一会被他们逃走自己也就是大罪了。 “壁水獬转心月狐,参水猿转星日马!濯风哥哥夺他兵器!” 正犹豫着,忽然从阵中传出一阵指令,接着又是一阵哀嚎,外圈的两个刺客不禁紧张了起来,往阵中看过去,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从阵中飞了出来。两个刺客接下了他的身体竟发现是自己拿弓弩的一个兄弟,看伤势应该是背后中了一掌,这一掌打得势大力沉,光是这一掌肋骨就打断三根,留在背后的掌印也变成了黑色的。在阵中迷了方向的这个刺客四处游走寻找方向之时,竟在阵中看到了自己要追击的燕嘉夕,便想都没想就往那里奔去,只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跑去,燕嘉夕却总是在自己的眼前,怎么追都追不上,不禁心里大呼邪门,于是抽出一支箭,想一箭射中燕嘉夕,正在集中精神瞄准之时,初酣已然从阵外赶回,趁其不备,猛地一攻,竟是搏命的架势,几招后便两败俱伤,那刺客口吐鲜血,喻濯风赶来支援,卸下他的弓弩,再一手拉起这刺客往阵外甩出去,只是初酣也没剩几口气了。 喻濯风本想着上前查看初酣伤势,只是一扭头就发现燕嘉夕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抱起来人查看鼻息。 燕嘉夕因着弓弩疑心了云京的权贵,便多留了个心眼叫喻濯风去夺个武器回来留作证据,只是经此一番劳心劳力,银针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了,就喻濯风去支援初酣这一会竟然就直直栽倒地上,好在方才一场乱斗,阵中形势错综复杂,倒是没人看见她,此刻已是呼吸微弱,脉搏也不正常了起来。 喻濯风双手颤颤,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哪里还顾得上初酣,倒是初酣这时候勉强喊出来了一句“喻公子带殿下走休门!我断后!”反而帮了喻濯风的忙。 喻濯风抱紧了燕嘉夕,大脑一片空白,却不知为何竟然毫无阻碍的一路向东出了阵,再回过神来,就只记起来拄着剑鞘站起来的初酣了。 出阵之后喻濯风哪里敢停,恨不得自己现在插上翅膀飞回玉京城,不过不知道算燕嘉夕运气好还是他运气好,还没出这树林,就遇上了看见火势前来找人的车夫,这下一路疾驰,可算是把人远远甩开了。 而树林之中,持刀男子看着初酣的尸体,咬牙切齿,狠狠的一掌击出,最初被燕嘉夕选作起阵的一棵树应声晃了晃,又缓缓倒地,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第十九章 多情长梦悬生机 谪云居已经乱成一团。 老莫已经在喻濯风归来后的第一时间请了大夫来,但无论是京中小医馆常来往的赵大夫,还是被西葵求来的太医院周太医,对燕嘉夕身上的毒都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就是学着燕嘉夕自己的处理法子,拿银针先把穴道封了---早在发现箭上有毒的时候燕嘉夕就自己银针封住了两个大穴,压住了毒气,护住心肺,以免毒气攻心,命丧旦夕。 喻濯风见到周太医就直接跪了下去,顾不得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周御医诊过脉后他还在跪着。 “这位公子,就算没有您这一跪,老夫也会认真诊治公主的,只是这并非老夫一人所能回天,老夫也是尽力了呀。” 喻濯风眸光一聚,哑声问着:“那殿下身上的毒……” 周太医擦了擦脸上的汗,叹了口气道:“这位公子,可知寻常的毒药是如何?” 喻濯风不明所以,可见他要讲,便也耐着性子听,一边西葵机灵,听闻周太医解不了这毒,就打算飞鸽传信回宫,请燕聆雪一试。 “人体十四经脉,阁下可知?除与内力武学息息相关的任督二脉,另有十二经脉,主管五脏六腑,又因着各经脉始末端的位置,分了手足,手上六脉,足上六脉,阴阳表里,所以这手上六脉与足上六脉,皆是三阴三阳。” 喻濯风心说他学武的时候这些都学过了,何必叫个大夫教他,只是碍于这周太医说不定能救了燕嘉夕,这才没插嘴。 周太医见并无人打断,遂接着说了下去。 “其中手之三阴分太阴肺经,少阴心经,厥阴心包经,共二十九穴,皆是起于胸而终于手,手之三阳乃是阳明大肠经,太阳小肠经及少阳三焦经,则始于手终于头,足之三阳为阳明胃经,太阳膀胱经和少阳胆经,发于头而止于足,最后的足之三阴,太阴脾经,少阴肾经与这厥阴肝经,起于足而收与胸。寻常的毒多是血脉逆行,从手臂入体方能沿心肺二路直攻脏腑,可这毒并非如此。 “这毒虽然也是从手臂上入体,却在人体内沿着这十二经穴周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肝脏,看起来于心肺无碍,倒还不至于立刻丧命,可肝乃解毒之脏器,这毒又很是霸道,侵入肝脏后横冲直撞,肝脏调养生息的功能就此湮灭,又谈什么解毒呢?” 喻濯风听罢周太医一席话,只觉得像是一阵火气从心头窜起,又被细水流涧缓缓浇灭,他先是沉默,又缓缓进了燕嘉夕待着的内室。 外头西葵把周太医这些话拣了重点的抄下来,飞鸽传书给了在宫里等消息的南糖。 “嘉夕殿下……琬婉。” 燕嘉夕的小字从他嘴里低声唤出,熟稔的好像他从来都是这么叫她的。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嫏嬛公主抱着你,你就在她怀里冲着我笑,她教你认人,结果她还没说完话,你就知道叫我哥哥。” 喻濯风拿手比划了一下一个婴儿的大小,好像要给燕嘉夕看似的,不过燕嘉夕现下还没醒,自然也看不见。他又翻了翻衣服,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轻缓地放在燕嘉夕枕边。 “后来我和长兄进宫,嫏嬛公主同长兄谈正事,你觉得无趣,央我给你带些新鲜玩意,我每次去街上,就也想着给你挑些你可能会喜欢的小物件,明明嫏嬛公主就教过你,不要随便信任什么人,可你一向都信我,给你带回来的东西,你从不命人再检查的,嫏嬛公主还玩笑说你这么信我不如日后把你许给我,我那时候就动了心思,可又暗暗不敢,生怕配不上你。”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嫏嬛公主的玩笑里,有几成真心,她走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你会哭,可你没有,你还笑着,眼睛里水汽模糊,可嘴角就那么扬起来,又好看,又揪心,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一定要保护你一辈子,要让你哭能痛痛快快的哭,笑也能高高兴兴的笑,别再那样,笑得揪心。” 喻濯风紧紧的攥起了拳头,又一点一点的松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呼出来。 “琬婉,我……真的很抱歉,没能保护好你。” 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喻濯风只听得一个女声急切唤道“嘉夕”二字,便知十有八九是霁雪公主,他不好在此多待,只一作揖,匆匆出去。 燕聆雪并没把注意力放在喻濯风身上,只麻利的先切了脉,西葵本想进来问问可还缺些什么,就见燕聆雪神色不豫。 “把太医院那个老头子拉过来给我打下手,准备开水,嘉夕这情况耽搁不得。” 话音未落,周太医就被南糖推进了门,他还没跪下,就被燕聆雪喊住。 “把你们先前下的针都给我撤了,一根有用的都没,一寸银针点刺神庭穴、百会穴、强间穴,斜刺腕骨、阳谷二穴,二寸针直下心肺两条经脉,先护住心肺。” 周太医没办法只好照着燕聆雪的法子下手处理,燕聆雪见这太医还算中用,自己也收拾了衣服袖口,循着肝经一溜推了穴位上去,先用了自己的内功替燕嘉夕护着经脉本身,以免稍后逼出毒素时毁了经脉循行。 周太医手倒是很麻利,这便施了针,将将要退出房间去,燕聆雪这时又开口叫住他。 “柴胡一钱,白芍、连翘二钱,其余照着正常的舒肝解毒方子来,文火慢煮一副;另外拿一副宫中的益气养身汤,半枝莲减半,甘草加倍,要中火。” 燕聆雪嘴上吩咐,手里动作却没停,先选了四寸针在环跳穴深深的刺进去,又沿着肝经择了章门、日月几个穴道,下针定在里面,这会先拿内功将毒往外逼迫,换了三次银针才把毒都逼干净,又取了自己制的药,喊西葵给燕嘉夕伺候着咽服下去,末了才给燕嘉夕的伤口做二次处理,把溢出黑血的地方用专用的刀轻轻刮剃掉,敷上最好的金疮药,这才一声长气抒出来,悬在喉咙口的心也算落了地。 “这样就算控制住了,一会再来两副汤剂,今晚子时前若是能醒,便无大碍,之后只要静养着三五个月就行了,可若是不能,便是我也难再做什么了。” 西葵听得燕聆雪这话,连忙跪下磕了几个头,燕聆雪并没直接扶她起来,倒不是有意为之,只不过是转身去了后头煎药的地方,替燕嘉夕看着药。 等药一好,南糖送上来,伺候着燕嘉夕咽服,共着西葵与燕聆雪一同看着燕嘉夕,就怕晚上再出什么事情。 戌时三刻一过,先是西葵发现燕嘉夕手指微动,燕聆雪这会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番。 燕嘉夕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仿佛是古老的柔然,仿佛是那个没有国家只有城邦的时代,走马灯一般上演着两个女孩子的故事,一个语笑嫣然,一个英姿飒爽,她好像听见了有人对她说“别怕”,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最后一团白色的火焰缓慢燃烧,她看见了蓝色的羽毛飘落在她肩头,渐渐湮灭。 燕嘉夕觉得这长梦十足的荒唐,一睁眼,只见放大了好几倍的燕聆雪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差点吓到,可再一瞧,屋子里西葵南糖老莫,包括平日里常在谪云居替自己打扫屋子的钱嫂子都一脸老天保佑的表情,才明白自己是捡了条命。 一扭头,只见枕头边一个小小的银线刺绣盒子,伸手就要去拿。 “你就不好多歇会,你这身子不养个三五个月,到日后必是要出事的,我今天从阎王手里把你抢回来,可不是为了叫你摆弄这些没用的东西的。” 燕聆雪见她醒来,原也吓了一跳,只是看她一醒就先顾着这小盒子,顿时就板起了脸,燕嘉夕闻言,冲着燕聆雪眨了眨眼,缓缓开口,声音还有些哑,和她原本的声音融在一起,倒有些像男孩子。 “多谢皇姐救命之恩,嘉夕知道了,这不就是好奇这是个什么嘛,我会好好听皇姐你的话的。” 燕聆雪无奈一笑,燕嘉夕这才打开了盒子。 一枚月牙吊坠静静躺在盒子里,上面镶了三颗像海一样的蓝色宝石,后面串着的,是一条细长的银项链。 第二十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对于顾容与来说,七月勉勉强强算个多事之秋,因着六月里京郊一场大火,京城里的百姓很是惶惶,五城兵马司和九门提督手下都多了些安全上的排查,到了七月初,又是霁雪公主大婚,这轿子怎么走,嫁妆怎么晒,又是一堆大麻烦,甚至于观礼的人忒多了些,妨碍了道路上的顺畅,也不是没有的。这事情一多,太监不急皇帝也是要急的,皇帝都急了,宫里乱成一团也自然是理所应当了,而这难免就波及到了这群学士馆修书的了。 老先生们是不顾及这些人日日披星戴月来来回回的,一面催着他们修书,一面却是考校他们这京中乱象该如何整治、公主大婚与国有何利弊,要他们说个子午卯酉出来,这还不能乱说,眼看着就要到月底考评授官了,谁敢得罪这些老大人呢?这些学士,只好一个个苦哈哈的,要做的不用做的都做得干净漂亮,一面恭恭敬敬的把事情办周到,一面在心里骂了老先生好几个来回,连带着太医院的御医跑那几位老先生家,都勤快了些。 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顾容与也想好好写封信给言贤弟抱怨抱怨,可他鬼使神差般想到之前言醴以为他春闱落了榜,信中极尽安慰之能,竟有几分不想告诉对方自己实则已经中了探花做了官,最要紧的一条,若是对方知道自己是探花郎,便也知道自己与他来往用的是假名了。 可若不讲这些无聊的官事,自己的生活竟然乏善可陈至无话可写,归根结底,还是太过忙碌了些。 不过燕嘉夕可不忙,却也没什么时间给他写信,倒不是因为忘了还有这么个笔友,而是因为西葵和南糖管的太严了。 当日燕嘉夕在燕聆雪的照看下,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最为要紧的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回了宫里,只来得及交代老莫仔细查下去那支箭的来历。 打回宫起,燕嘉夕就过上了名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实为被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女看得死死的生活,三餐都是药膳也就罢了,瓜子也因为不健康被迫戒断,别说写信,就连喝水,平日里都是西葵和南糖照顾着她来。燕嘉夕多次口头抗议自己并没丧失行动能力,可每一次都被西葵和南糖联手镇压,连燕聆雪和梦羽微都不肯帮她:前者亲自断定她的身体情况不宜多思多动,宜静养,后者作为一个孕妇,母性大发的建议燕嘉夕遵从医嘱好好养生,于是直到燕聆雪大婚,燕嘉夕才完成了受伤以来第一次出宫。 燕聆雪大婚自然是热闹非比寻常的,不说燕皓晨为了扮演好一个对大将军赏识爱护有加的君王而给叶承煜又加了多少赏赐,就只长公主出嫁本身的仪仗,就足够撑起这个七月玉京最大的话题了,何况这一天还是七夕,晚上本就声势浩大的乞巧这一下子成了宫里贵人与民同乐的现场,如何不叫人多说几句。 百姓经过四月的流言蜚语本以为霁雪公主会和叶将军从此一刀两断,和话本子里似的闹什么“死生不复相见”,却不想自己家四月新买的米还没吃完,公主殿下就不计前嫌的出嫁了,便是燕嘉夕,又如何不觉得这当中实在诡异呢? “皇姐,你是如何对这些事情又不在意了的呢?” 在叶府陪着拜过堂的燕聆雪,燕嘉夕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问了出来。 “左不过日子长着,就这样呗,总是要嫁出去的,不是他,还有更好的人选么。” 燕聆雪很是无所谓的说着,话里话外都是将就两个字,燕嘉夕虽一面觉得不值,可一面又没什么更好的法子,竟真正是“左不过”三个字了,只好别过这茬不提,心里却直犯嘀咕。 等从叶府回来又过了几日,燕嘉夕才终于有了机会给顾容与写信,来问出自己像星星一样多的迷惑。 “时兄,久无音讯,不知近来可好? “醴此间事已了,然鸿城秋凉更甚玉京,动身之日约在九月后,盼时兄冬时仍在玉京,可与对酌。 “此行之所为有二,一者乃是亡母生祭,二者乃是家姐出门,其间有一二事不解,时兄年长我几岁,阅历更为丰富,不知可愿答疑解惑,我贸然先在此多嘴问上几句,盼时兄勿要见怪。 “家姐长我两岁,许的正是与她青梅竹马的一户人家,这男方原也与家姐两情相悦,可婚期将近时,男方上门悔婚,说是要另娶她人,教家姐好生难过,后来男方又说是误会,说是被奸人所惑,并非对家姐无情,这便又定了婚期。 “家姐原本是极气极不愿再嫁的,如今却改了主意嫁了过去,我问如何不退婚另择良婿,家姐道是左不过来日方长,似是已然冰释前嫌,可如家姐心中已原谅那男子,为何出门之时似面有不豫?又当真什么左不过来日方长? “此实属醴难解之事,恳请时兄赐教一二。 “另有一事并非醴之疑惑,实属言醴心有所感。时兄之才,言醴初观即惊为天人,春闱水深事杂,时兄竟未登科,实属罕见,学而优则仕,乃济万民,兴社稷,天下之大,越地之民需振社稷,我柔然亦是如此,时兄可有意同柔然学子一试政观?秋闱将近,时兄如有意,醴可全心安排,时兄若无心,醴亦绝不勉强。 “纸短情长,不禁赘言,盼君万安,小弟言醴再拜。” 燕嘉夕自然是不知道顾容与已经考中了进士的,她想着小白脸笔友是个很有政治抱负的人,吊死在一棵树上有点委屈,倒不如把他送去柔然做个官,想来也会是个好官,可被学士馆的后院的梁上瓦困扰得生不如死的顾容与,短期内想来是没机会去柔然的了。 学士馆的后院,是越国的老祖宗打江山时搜刮的藏书,原是有许多古籍的,但这姓燕的一家子,就没几个是推崇文治的,几百年过去,这书还是这么些书,这屋子,还是这么个屋子,多了的是霉斑点点,少了的是梁上的粗瓦片片,顾容与现下,就是在为这些粗瓦犯难。 学士馆的位置,在上书房的后面,要是想出宫,得先从前头的上书房过去,上书房是宫里主子们年少求学的地方,自然是极舒适极富贵的,可一年到头在宫里修缮的费用统共是不变的,上书房修好了,学士馆勉强能见人也就不错了,那藏书的后院,又哪里有人管着?顾容与本来也是不想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块烫手山芋,谁碰谁倒霉,可王端老大人说了,今年后院的瓦漏得太不像样,怎么也得去找人修理修理,不然秋雨季一到,这满院藏书,就不只是霉斑点点了,十本有九本就都得折在这了。 顾容与还记得自己上次用木雀“坑害”了这位老大人的事情,本来是心有余戚焉地站在人群后头,结果不知道怎么的,王端先是夸了他最近修书的活做的不错,然后就安排他去找御前禁卫来帮忙了。顾容与哪敢回绝,只好一路和小黄门打听着跑到了禁卫军值班的銮仪卫。 “来者何人?” 两个肤色黝黑的侍卫持长枪站在銮仪卫门口,一见顾容与,皆是伸出了手中长枪,拦住了来人。 顾容与连忙一揖,心说秀才遇上兵,这万一说不清,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二位大人,在下是学士馆修书的学士,学士馆藏书的地方屋顶漏了大洞,还劳烦二位大人与在下行个方便。” 两个侍卫闻言颔首,其中一个侍卫收了枪,扭身进门去了,另一个虽未收枪,神情却和善了些。 “不知学士是哪一位?”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留在门口的侍卫见同伴久久未归,倒是和顾容与开始搭讪了,顾容与自己也学了些功夫,并没有什么文臣武将两相轻的想法,便告知了自己的名字,顺带着打听出来这位侍卫名叫宫廉,而另一位侍卫久久未归,八成是禁军头子叶承熠今儿个有些杂事,还没抽出手来管这事。 “宫老四,我听见你又嘀咕我了!”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顾容与却见一个肤色偏黑的少年从门里走出,一身亮色盔甲虎虎生威,这人声音洪亮,动作里又很有力量感,话里带了七分调笑三分熟稔,想来就是宫廉口中的禁军头子叶承熠了。 顾容与上前一步本想说明来意,叶承熠却挥了挥手,直接命令了下去。 “宫老四,你带一个小队,去内务府要些粗瓦,就说是我要用,然后送去学士馆。我与这位学士一同先去学士馆看看情况,这位学士如何称呼?” 顾容与这会才抱拳说道“在下顾容与,多谢叶统领相助。” 叶承熠见这人抱拳而非作揖,倒是有几分刮目相看,大越盛武,文武相轻总是有的,这人看着是个儒生,却也有几分行伍的爽朗,很是有趣。 顾容与哪里知道就是这一抱拳,日后叫他讨了不少好处,也只是带着叶承熠去了学士馆,路上二人不免交谈几句,言谈之间倒很是投机。 修整学士馆并不怎么费时,老大人们总说禁卫军个个眼睛长在天上,把这事情想得太复杂,叶承熠非但很有耐心的在这监工,还说着举手之劳帮忙把学士馆前院修书的地方也换了新瓦,老大人们看见修缮一新的学士馆,激动得差点又要请太医。 顾容与因着帮工,在这短短几日里和叶承熠、宫廉都有了个不错的交情,还和宫廉约了下次一起出去喝酒。 燕嘉夕的信和宫中有位昭仪娘娘有了身孕的消息一同传到了顾容与这,前者叫他喜不自胜,后者对于燕嘉夕还有这越宫中的更多人,这可算是个大事情了,不过对顾容与而言,只能算是茶余饭后的一点笑谈,和回信本身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顾容与闲时太少,晚上回了家总是倒头便睡,只好趁着在学士馆修书时忙里偷闲的写回信,却不想被景暨学逮了个正着。 “顾兄你这是给谁诉衷肠呢,啧啧啧,这什么‘子宁不嗣音’都出来了,哇,你还写了‘辗转难寐’,这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啊?” 顾容与眉头急不可察的一皱,神色肃然,盯着景暨学,硬是把他盯老实了,再没出声,又自己看了一遍自己的回信。 “阿醴惠鉴,你我久违通信,实是近来琐事繁多,原本想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如今见你来信,知晓卿亦有诸多俗务缠身,是我冒昧了。 “如今京中已逾白露,重阳将近,家中长辈亦无意返乡,想来是要在京中过冬了,对酌之约不知何日可待,我常有辗转难寐之感,唯盼卿早日归京,一叙前缘。 “信中所言令姐之事,我实在也有所不明,想来许是心有不甘,然则或所求本非白首一心,或另有图谋,方得如此,情之一字,岂是三言两语道破天机者乎?且夫人各有志,此事非你我可擅言,待得他年今日,未尝不能知其中玄妙,便是令姐有意而郎君无情,也并非固不能得善终,此间实不能断言。 “至于令堂,人固有一死,万望节哀顺变,天下之人,生如浮萍飘摇,云翳散乱,有名垂青史之人,汲汲无名之辈,有夏花绚烂之生,秋霜寒冽之逝,得子如卿,令堂想来可谓此生无憾,卿更当为己图谋,乃不愧对令堂。 “春秋之事于我如浮云,遥虽有报万民之心,实非能造福一方之人,况遥本是越人,如何能以身效柔耶?多谢卿好意,此事万万勿要再提。 “书短意长,顺颂秋祺,辱蒙垂询,略陈固陋,聊博一粲而已。” 不读还好,通读下来,顾容与也出了一身冷汗,这信中叙事言情,种种用词,若说是写给寻常女儿家,也不突兀,可言贤弟并非寻常女儿家,这不突兀就成了最大的突兀。他提笔又涂抹了些太过出格的字句,另择了一张雪浪笺,仔细誊抄一遍,才收起放好,好等得晚上付与信鸽,可看着被改成“言醴贤弟惠鉴”的开头,他心里却有了别样遗憾,像是这么一改,把他的意思都改的不清不楚似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燕嘉夕一面等着小白脸笔友的回信,一面先收到了如期而至的当日遇刺始末的消息和意料之外的一出好戏。 久未现身的喻濯风借着使团送上中秋贺礼的机会带着一名点墨暗卫在殿内和燕嘉夕讲之前她遇刺的事情,而西葵把着拂泓殿的宫门,燕聆雪出嫁后,每每有人来访,西葵都仔细先查一圈。 “弓弩都是上乘的,看上面烙的徽章原以为是周家的,可仔细对过之后发现也只有一点形似,我翻遍了几个大族的家徽,都有相似之处,却没有一个样的,可见这武器的主人并非是那几户,要么是想借着这么个四不像在中间挑拨,要么……就是那几家都掺和了进来。” 喻濯风神情严肃,燕嘉夕闻言也点了点头。 “毒是什么毒,那几个人的来历有什么准信么?” 喻濯风摇了摇头,轻声叹气。 “那几个人毫无消息,毒倒是查了出来,叫八方风雨,统共有八八六十四种配法,配法不同,效果也有差异,最要紧的是这毒的方子在柔然并不罕见,这当中有几方原本是烧伤烫伤的敷贴,又有几方是以毒攻毒的奇药,要想弄清楚是从哪来的毒,太难了。” 燕嘉夕定定的注视着喻濯风,再没说话,喻濯风心里本就有愧,被她看得手足无措,就只好慌乱的退了出去,燕嘉夕看着喻濯风的身形消失在殿门口,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这时被喻濯风带过来的暗卫低着头,并不敢看燕嘉夕,先开了口。 “启禀令主,属下此次本有两件事禀告,其一喻大人已和令主禀明,另一事并非属下刻意调查,只是前来见令主的路上无意发现。” 燕嘉夕歪了歪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暗卫,露出了遇见好戏的眼神。 “什么事?” 这名暗卫闻言像是鼓起了勇气,抬起头来,可还是有些畏畏缩缩。 “令主可知玉昭仪有孕的消息?” 燕嘉夕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以示继续。 “属下上个月轮值入宫时,曾无意窥见,东平郡王和玉昭仪在广元宫附近相见,二人举止如常,也并非只有他们二人,属下当时便未曾在意,前日属下入宫,又见这二人在广元宫附近,举止亲昵,行为逾矩,光天化日,孤男寡女,便顺路去了景仁宫,往琳琅殿里窥了一窥。” 西葵这时候送走了喻濯风,返了回来也一起凑这热闹,南糖见她来了,先低声给她补上了先前错过的部分。 “琳琅殿里很是有些不正经的玩意,咱们柔然和他们越国都不兴用的,倒是齐国院子里头很喜欢这些个东西,虽然不敢说越国皇帝就是叫这些东西引到琳琅殿的,可也难免有些影响,属下又去查了这位昭仪娘娘,原来这玉昭仪本不是玉家人,只是个齐国女子,幼时被买进了院子里,也上了花名,是唤作玲珑的,不知怎得叫东平郡王挑着了,把她改头换面的送了过来,竟还进了宫。” 燕嘉夕微微张开了嘴,双唇轻翕。 “这真是……” 南糖侧目瞥见殿外头徘徊的鸽子,心思一转,忙催促着暗卫把这讲完,那暗卫竹筒倒豆子般的讲了燕谨明与玉无暇私相授受的情景和玉无瑕宫中珍藏的几十种常用于床第的小玩意儿,只教燕嘉夕并着西葵南糖都涨红了脸,这才听命退下。 “我当真没想到,这位玉昭仪身上有这许多惊喜。” 燕嘉夕喟然,走到床边,却见鸽子盘旋,连忙接了信拆封,一边看还一边“吃吃”的笑,敦促着暗卫走开的南糖则神秘一笑,深藏功与名。 第二十一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秋天的风,又萧瑟了些,霜打的菊花却开得更灿烂了,何太后素来最爱菊花,这还未到重阳,宫里就热热闹闹地张罗起了大宴。 礼部的人手短缺是顾容与先前就知道的,如今一上任就忙得脚不沾地,听着上官呼来喝去,饶是堂堂探花郎,也日复一日化身工作机器。 燕嘉夕半是在养身体,半是无趣,原本不想着去的,可重阳前夜梦羽微却大着肚子来了宬安宫。 “嘉夕殿下,你现在养着身子,我本不该来的,只是实在是……” 燕嘉夕见她神色凝重,连忙问道“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梦羽微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自从御医劝我孕期要多走动些,我便寻着天气好些的时候去御花园里转一转,之前也没什么,只是今日这事实在叫我没办法放下心来。” 燕嘉夕皱了皱眉,并不多说什么,梦羽微便又絮絮的说了起来。 “这宫中大概多的是贵重人,并不拿我当回事的也是有的,只是今日见到的这位张贵嫔也实在过了些,开口便骂我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是哪来的杂种,又说要在明日大宴上要我好看。” 燕嘉夕闻言,脸上凝重了些。 “如今宫中你头一个有孕,月份也大了,若是报病,大宴也并不是非去不可的,你来找我,可是这当中又出了什么事?” 梦羽微点了点头,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 “太后下了旨意,叫我明儿个先去慈寿宫,和她一同过去,再坐她旁边,说是我八字好,能带她一份福气。” 燕嘉夕哭笑不得,不曾想过竟然是这么一层原因,可终归梦羽微出席大宴已成定局,她轻轻捏了捏梦羽微的手,想是要安慰她的。 “张昕,是个莽撞的家伙,不过年纪小,又被骄纵惯了,何氏喊你出席大概和这位贵嫔没什么关系,只是她可不是个有谱的人,不如明天我也去,就看看张昕能闹出什么风浪来。” 梦羽微点了点头,本是要走的,可秋天到了,夜里风寒,燕嘉夕就留她在拂泓殿歇着,这些天里拂泓殿都是药味儿,倒是和梦羽微自己住的柔颐殿差不太多,她便也没拒绝。燕嘉夕小心着梦羽微的身孕,把自己平日里住的大床让给了她,自己去了拂泓殿二层的小堂。 燕嘉夕这一夜睡的很不安生,她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先是叫西葵去打探了些宫里的事情,又传信出去说是要清楚清楚五城兵马司、九门提督这下头的兵力,并着旁的在京驻军和禁军。銮仪卫虽然断是不会出事的,燕嘉夕也吩咐了下去要盯着,如此三番两次的折腾,到了东方既白的时候她才疲倦的睡了过去,梦羽微走时的动静都没能影响到她。 等到晌午,日光不留情面的洒下来,燕嘉夕才嘟哝着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衣裳。 “城里这些人的动向,西葵挑些紧要的,传信给皇姐,诶诶诶南糖你轻点,我头发是不是又打结了?” 趁着南糖替她打理这一头长发,燕嘉夕便和西葵随口交待着,主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很欢快,门外的秋风飒飒的吹拂过去,像是惬意的生活。 傍晚可就不那么美妙了,燕嘉夕出门的时候看着压城乌云,一副风雨将至的样子,十分令人忐忑。待到进了长乐宫内殿,昏黄的烛火更难掩压抑。 燕嘉夕一路坐在轮椅上和皇后并着几个和气的嫔妃互相问好,她的伤早就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实在腻歪三步一曲膝五步一颔首,才在椅子上懒怠着。 这会儿宫里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除了历来是到最后头才登场的皇帝和太后外,只剩下玉无瑕和梦羽微两个还没到,燕嘉夕眸光扫了扫,就见着皇后乔连城拿捏着姿态又咬着牙地打理着长乐宫里的诸多事宜。 席间和乔氏神色相仿的并不多,张昕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更是极好辨认的,燕嘉夕一努嘴,西葵便推着她的椅子往张昕那边靠了过去。 “张大人近来可好?” 燕嘉夕笑眯眯的问向张昕,对面的小姑娘身量尚未长成,不过比之前见到时候变化不小,眉眼间已经很是个美人胚子了。 “多谢宛宜长公主殿下关怀,家父身体好得很。” 张昕见燕嘉夕过来,少不得要寒暄几句,她小时候也是羡慕过燕嘉夕的。可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嫔妃的脸色都是一沉,饶是张昕年纪轻,见了这场面也是心里一咯噔。 “张贵嫔,这会儿和东宫不同了,还是慎言些。” 张昕原本是建业年间进了东宫,只是那时候明说是与何氏投缘,接来养着,虽然众人皆知她日后必入燕皓晨的后宫,却并无名份挂着,自然也不受“后宫之中不可私相授受”的规矩牵绊,很是惬意。 燕嘉夕这会儿和她提起东宫,自然不是为了叙旧,现如今她虽进了燕皓晨的后宫,却因为年纪而不能侍寝,挣不来宠不说,更是在位分上被狠狠的压了一头,张昕自知这是燕嘉夕给她的敲打,这回又想起了梦羽微打柔然来,先前那点小心思一下子就收敛干净,只唯唯诺诺和燕嘉夕道了一声“是”,后背就已经是冷汗涔涔。 这时候燕嘉夕才又坐着轮椅回了自己的位子,等着燕皓晨和何太后来开宴。 燕聆雪又过了一会才进内殿,她今天并不坐在燕嘉夕上首,而是在燕嘉夕对面,姐妹二人举杯遥遥颔首,算是互通有无。 酒盏刚落,只听得门外黄门尖细的嗓音喊着“陛下驾到——玉昭仪到———”,燕嘉夕不禁莞尔,又望去了燕聆雪那边,从前燕聆雪看燕皓晨还多些温和,如今却和她自己一般,只剩看戏的心了。 燕皓晨果然没让燕嘉夕失望,他牵着玉无瑕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缓慢,旁若无人般低头和玉无瑕说话。 “今儿个孩子可踢你了?” 不像燕嘉夕觉得这话荒谬,玉无瑕笑意盈盈含羞半怯道“哪里就那么闹腾,陛下也忒坏了些,待皇儿出来一定要说陛下这个父皇坏坏呢。” 燕嘉夕不禁啧啧唏嘘,这言谈举止如此肉麻,也很是辣眼睛了。 “谁布置的大宴?把昭仪的位子挪到朕旁边来。” 燕皓晨这时看见了燕聆雪下首空荡荡的位子,按着位分一算便知是玉无瑕的,连忙下令,心里只觉得这人可真不长眼色。 燕嘉夕瞥见乔连城的脸色很是苍白,便知晓了这布置大宴的活想来皇后也是出了力的。这时候燕皓晨又是一句“哪个不长眼的把昭仪排下边去了”,只见皇后脸色又坏了些,却没出声,燕嘉夕这时候算是知道,这位皇后殿下,是很能忍的,便有些可怜她了。 黄门和宫女在殿上依着燕皓晨的意思匆匆的撤了燕聆雪下首的位子,在皇帝陛下的位子近旁设了个小桌,也顾忌了些皇后的颜面,玉无瑕娇滴滴的给燕皓晨福了一福,就当作是谢主隆恩了。 这边闹剧可算是落了幕,黄门尖细的嗓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太后娘娘驾到——梦昭容到——” 燕嘉夕这会盯着张昕,就见她一脸不忿,却又不敢做些什么,也算是放心了些,再看看跟在何太后身后一袭水蓝打底绣了金丝云纹衣衫的梦羽微,露出了一个轻柔的笑容。 玉无瑕一见梦羽微,便知道了太后旁边的空位子是为了谁,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委屈,燕皓晨哪里忍心,连忙细声细语的哄了她两句,可何太后走的虽慢,耳朵却不背,这一听自家儿子的话,怒色顿起。 “皇帝若想做贤君,很是该把礼法读一读,这般…儿女情长,绝非贤明。你们今儿个在下头坐着,哀家也要说一句,伺候皇上是你们这些人的本分,叫皇上身边多了什么狐媚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很是不该。” 何太后一通训斥,下头嫔妃并着皇后个个都没什么话反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可玉无瑕却咂么出味儿来,心里暗骂了句『老虔婆,只等事成之后再收拾你』,面上只是青白交杂,难看的很,再看梦羽微一眼,又摆出了一副宠妃架势,撅起了嘴,直拿眼瞟燕皓晨,可也再没说什么。 梦羽微尴尬而腼腆的跟着何太后缓缓的落了座,燕皓晨这才在何太后颇有不满的视线注视下宣布了开宴。 按着重阳大宴的惯例,一长串宫女捧了各式各样的菊花在殿里走了一圈,供众人赏玩。 何太后素来最爱的是兼六香黄和古龙须这两种品类的菊花,因着这二者色彩鲜丽,黄澄澄的招人喜欢,这样绚烂的黄色,原本是怎样搭配都不会出错的,年年这呈上花的宫女都是重赏。 可今日呈上去了兼六香黄,何太后却并不见喜色,待到古龙须送上去的时候,何太后竟直接摔了杯子,席见妃嫔呼啦啦的就跪了一地。 燕嘉夕扮演着乖巧的花瓶,目光扫视过去,除了何太后外,玉无瑕和乔连城的脸色都不是很好,前者隐隐与何太后神情相仿,后者却是惧多于郁,已经有些抖了。 燕嘉夕再看看这些跪着的宫女,只见呈上兼六香黄的宫女,穿了一身淡红色,呈古龙须的,则是穿了一身品红,心里明白了几分,只怕是乔皇后为了膈应身为妃妾的玉无瑕,却触了何太后当年侧室进府的旧霉头。 “这两个婢子,拖下去掌嘴。” 何太后说的很慢,像是压着火。 “梦昭容,哀家乏了,你陪哀家回去。” 言罢,何太后竟直接起身,梦羽微无法,也只好跟着起身,一同出去了。 一阵长长的静默后,玉无瑕倒是先开了口。 “太后娘娘这会儿走了,又出了方才的事,赏菊倒也很是不必了,各位姐妹在此,把酒共欢,也是美事一桩。” 座下妃嫔哪里肯听玉无瑕的使唤,一个个的这时候已经坐回了位子,更何况这些个上来呈送菊花的宫女皆是皇后乔连城选出来的人,自然是要等皇后的吩咐的。 可燕皓晨并不需听谁的吩咐,他想给玉无瑕一个体面,便顺着玉无瑕的话头接了下去。 “爱妃说的有理,不过这菊照赏,咱们酒也照喝吧,也算是不辜负母后办这大宴。” 这话一落,在场的妃嫔莫敢不从,纷纷举杯,燕皓晨又传了几道旨意下去,赏赐了些有功之臣,赐了些菜肴给前头殿里那些年纪大了的臣子和替他应酬的燕熙昀。 燕嘉夕冷眼瞧着,只管和西葵伸手索要瓜子,这会儿功夫场面已经起起落落了好几回,她瞧着燕聆雪也很是无聊,叫南糖送过去了一袋子新鲜糖瓜子。 这边燕皓晨正被玉无瑕劝着酒,一杯接一杯,喝的已经有些迷糊了,大宴上歌舞翩翩,很是好看,玉无瑕却还在劝酒,燕嘉夕只觉得有些古怪,连忙轻敲三下椅背,后头候着的小黄门里,登时就溜了三个,只是内殿上人多,不太看得出来,没过多时,这几个就又回来了。 西葵只说是要去给燕嘉夕催药,从燕嘉夕身后悄然离开,燕嘉夕仍旧从容地磕着瓜子,轻轻的一抬手,弹掉了指尖的瓜子皮,动作优雅的很。 西葵人还没回来,远处便依稀听得阵阵嘈杂,却转瞬又被殿上的歌舞压了下去,见到燕聆雪有些坐不住的样子,燕嘉夕心里大概有了主意,眼皮微微掀起,没什么表情的瞥了玉无瑕一眼,等到西葵一回来,她嘴角的弧度也多了些威仪。 “外头是东平郡王领的人,打进来的,今儿个郡王没来赴宴,为的就是这个。” 西葵俯身向燕嘉夕小声禀告,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 “仁安王兄呢?他可也跟着做了什么没有?前殿里乱了么?” “仁安亲王只在前殿,并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前殿里有叶将军和咱们的暗卫,现下里还不至于乱。” 西葵一一作答,燕嘉夕又嗑开一枚瓜子,抿了抿唇。 “仁安王兄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他要是想说什么,做什么,也不能让他说,更不能让他做。” 西葵点了点头,又退下去了,这一来一回,除了燕聆雪眼尖,倒没人再瞧见。 兵戈的声音渐渐近了,耳朵灵敏的一些妃子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胆怯些的见状也不敢再造次,呈送菊花的宫女们此时已悉数离场,偌大的内殿中,只有燕皓晨醉醺醺的喊着“爱妃……再来……”,而坐在他身旁的玉无瑕,神情安然自若。 前殿里头也安静了不少,先前坐的离门近的妃嫔还能听见外头文臣吟诗武将划拳的声音,这会儿静悄悄的,像是所有的时间都静止了。 燕聆雪打破了这份静止,先起了身到燕嘉夕跟前,皱了皱眉。 “不管是什么人进来了,这群……怕是不好安置。” 她冲着一众安静如鹌鹑的嫔妃努了努嘴,低声说道。 “皇姐言重了,归根结底,这些娘娘们只会受个惊吓,那一位才是要出事儿的。” 燕嘉夕轻声道,斜着瞄了玉无瑕一眼,又扫了扫周围,燕聆雪本是想组织这些妃嫔们避一避,见燕嘉夕如此笃定,就不再多说些什么了,只是手底下却早早抽出了恰巧带在腰间的软剑,缠在了手心。 时间又静止了,唯有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一人饮酒醉,才有些时间流动的气息,连玉无瑕都不再劝酒了。 又过一会,燕皓晨的声音也渐渐熄灭,长乐宫里终于安静的没一点动静了,唯一与这座宫宇毫不相关的却出现在这里的,赫然是一队身着金色重甲的兵士。 重甲是带着血色的金黄,像极了才端下去不久的名贵菊花泥金香,殿上没人作声,就这样僵持住了。 “来人,把下头坐着的这些娘娘送去凤坤宫。” 甲胄当中,一个燕嘉夕很熟悉的有些嘶哑的声音传出来,前头的队伍慢慢割裂开,走出了一个特殊的兵士,想来是这群兵士的统帅者。这人头盔死死的罩住了脸,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燕嘉夕很快的意识到了这是谁,她看了一眼燕聆雪,不知燕聆雪可发现了这位。这统帅者狠狠的把长刀砸在地上,赭色的砖面顿时飞起沙砾碎石。 随着这句话,又有一列兵士从那人身后鱼贯而出,刚好是一个殿里坐着的妃嫔的数量,兵士一一对应的站到了桌前,这些后宫女子倒也不是个个都怕死,只是这种时候了,活着总比死去强,便默不作声的跟着兵士走出了长乐宫。 这时候殿里只剩下玉无瑕一个后宫女子,再就是燕聆雪和燕嘉夕并着一群黄门宫女。 “报!娘娘们已入凤坤宫!” 不过多时,那一列兵士就大半归了队,燕嘉夕默默数了数,差了两个,大约是留在凤坤宫看门了。 这横刀立马的统帅者此时才开始脱头盔,“咔啦咔啦”的声音在这里有些好笑,只是没人笑出声,有资格笑的,或懒得笑,或笑不出,至于没资格的,自然是不敢笑了。 随着“哐—”的一声,头盔落地,这位统帅者的真面目才暴露出来,不是燕谨明又是哪个。 “燕皓晨!” 燕谨明哑着嗓子大吼一声,身后的兵士也是狠狠的将手中的兵器撞在地上,倒是有几分杀势震天的样子,燕嘉夕看着却只想笑,不过她左右环顾了一圈金黄色的重甲,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只好抓了一把糖瓜子,又递给了燕聆雪一小撮,燕聆雪接过瓜子,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不过也只是和燕嘉夕一同嗑起了瓜子看戏。 “这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坐在那个位子!” 燕嘉夕“噗—”的吐了枚瓜子皮出来,又“咳咳”的一呛,看得燕聆雪忙拍她后背给她顺气,这一会儿燕皓晨还在上头坐着,好像是才被吼醒些。 “凭什么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坐在那里!凭什么你出生就是所谓的太子!” “朕的母后是皇后,凭这一点朕,就是太子,就是皇帝!” 燕皓晨打龙椅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哪只盘子遭了殃,被他连着骂声丢了下来,却“砰—”的被燕谨明身后的兵士冲上来用盾牌拦住。 “像你这种蠢货,居然还能一帆风顺的登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借霁雪拉拢叶将军,从小靠女人的孬种!” 燕谨明一听到“母后”“太子”之类的词,怒火中烧,不由得嘴上带出了燕聆雪的事情,燕聆雪下嫁叶承煜,但凡对当时的事情有所了解的,都知道是皇家卖了叶承煜一个好,只是鲜有人提起来,燕聆雪见这言谈之间开始扯上自己,不由得“咳咳”的干咳了两声,不过燕谨明这会儿正是火力巅峰,矛头又不是对着她,因此她这两声干咳,并没能打断这接踵而至的愤怒。 “朕靠女人?呵呵,朕靠女人?朕亲政以来勤勉图治,如何要靠女人?叶将军有功,赐他一门婚事就叫朕靠女人?可轮不到你燕谨明来指责朕!” 燕皓晨越说越激动,玉无瑕伸手出去扶着他也只能抓着他的手,却控制不住,他自己忽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力气像小时候那样冲上前去揍燕谨明一顿,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诗文你不如宛宜,武功比不过霁雪,既没学到仁安一半的谋略,也没有父皇的心胸,你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是个男人,何德何能为君!今日我就要把你这无能的玩意儿从这位子上拉下来,教你去见父皇!” 燕谨明一见燕皓晨抓住玉无瑕的手,嘴里越发没有好话,这最后一句一出,身后的兵士齐齐上前一步,亮出了兵器。 “皇姐,他俩这架吵得怎么跟当年在上书房里似的?” 燕嘉夕拽了拽燕聆雪的衣角,叹了口气,随着又吩咐西葵道:“差不多了。” 燕聆雪当年没在上书房待几日,倒是不怎么见这两个吵起来,但这你一言我一语,只动嘴不动手的打架法子,饶是她刚认识叶承煜那会,都不时兴这么干,这样一看,这兄弟二人,稚气未脱倒也是真正。 “东平王兄原本是父皇的孩子,也不知道谁告诉他的,不过他总归是奔着那个位子的,我听说早年还有人撺掇父皇把他认回来,现在看,大约和鼓动他这一出的是一批人。” 燕嘉夕轻声给燕聆雪解释着,燕聆雪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些惊诧之色。 那头燕皓晨一听燕谨明一口一个“父皇的心胸”,一口一个“去见父皇”,越发晕头转向,这时候并没有人像燕嘉夕给燕聆雪做解释那样给他解释,因此可怜的皇帝陛下陷入了云雾之中,加上酒劲上冲,他只觉得眼前摇摇晃晃。 燕嘉夕这时候并不想管燕皓晨心里有多少疑问,她倒了杯茶清了清嗓子。 “你们两个要打能不能动真格的啊!” 她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燕谨明也不冲着燕皓晨吼了,燕皓晨呢,摇摇晃晃的,撑着玉无瑕的身子,很艰难的站着,根本就是个街头醉鬼——不被别人打骂就算好了,怎么可能还有力气去骂人呢。燕聆雪站在她旁边,一脸复杂,说不上是笑还是别的什么表情,至于那些兵士,没有燕谨明的话,十有八九可以当作是行为艺术雕塑,在燕嘉夕的审美里,实属没有什么美感。 “燕谨明,你把自己姘头送进宫几个意思啊?好这口啊?合着是你这姘头打齐国这地界儿出来不差再多服务一个呗?” 燕嘉夕见他们不吵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没什么好脸色。 燕皓晨一听这话,腿也不抖了,头也不晕了,他前所未有的快速运转着他的大脑,得出了一个令他错愕的结论。 “无瑕……” 玉无瑕抽回了扶着他的手,盈盈一拜,眼中隐约星光闪烁。 “奴玲珑,见过陛下。” 这下子燕皓晨站稳了,两只牛眼大大的瞪着,满是不可置信。 而盈盈一拜的玉无瑕,没再能直起身来,她被一个一身黑衣的人掠至了燕嘉夕身旁,死死的控制住了身形。 “谨郎!” 两个方才剑拔弩张的男人此刻皆是向前一步,一个却在听得这一声“谨郎”后顿住了脚,垂下了手。 “宛宜,你也想造反么?” 燕皓晨走了两步,下了台阶,又扶着栏杆坐在了台阶上。 燕嘉夕被燕皓晨这一问,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看到这个微笑的燕聆雪,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造你的反多没意思啊,皇兄。” 燕嘉夕从轮椅上站起身来,直接拎着一壶酒,一个杯子,往台阶处走,她迈出第一步时,燕谨明手下的重甲兵士拔刀的拔刀,拉弓的拉弓,可她带着那灿烂无比的笑容回头望了一眼,冲在最前面的持刀兵士,竟忽然的松了手,“咣当”一声长刀坠地,只瑟瑟的退了回去;随即这些原本对她兵戈相向的人都战战兢兢的收了兵器,又整整齐齐的退了五步。 燕嘉夕这才缓缓走到燕皓晨跟前,先给酒杯满上,然后把酒壶向后一甩。 “当——” 酒壶落地,摔成了无数碎片,不过这不是众人瞠目结舌的原因。 燕嘉夕把那一杯酒直截了当的泼在了燕皓晨脸上,随后又轻巧的开始把玩酒杯。 “既然泼了皇兄一脸,想必皇兄也清醒了些,不如睁大眼看看,这烂摊子,我是怎么替你收拾的好了。” 这话说着,这些兵士身后就皆多了一个黑影,与玉无瑕身后那位别无二致,蒙面黑衣,个个手持短刀,比划在兵士的脖颈处,这些人已经被燕嘉夕那个笑吓的退了五步,如今退无可退,都拿眼盯着燕谨明。 “宛宜,你这些人都是从哪来的?” 燕谨明凝住了眉头,神色不豫。 “王兄你能从宫外把人弄进来,我也可以,谁说只有你一个知道怎么进长乐宫的?” 燕嘉夕温和一笑,燕谨明闻言却忽地朗声大笑,惹得燕皓晨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笑呢?” 燕嘉夕翻了个白眼,走了过去。 “我笑的是仁安,他算计的好,我给这傻子下了毒,你把我看死了,他可不就是独一个坐收渔利的了?” 燕谨明见燕嘉夕走过来,停了笑声,倒是有几分不畏生死的味道。 燕嘉夕先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最后长叹出一口气。 “王兄,算无遗策这话虽说满了些,可这种时候,我若是连盯着仁安王兄的心思都没有,又怎么能是燕嘉夕呢?” 燕谨明一愣,转头看向玉无瑕,他先是把手中长刀一撇,然后开始解开金黄的甲胄。 “玲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如今你我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流传后世也是一段真情佳话。” 燕谨明伸出手去,盯着玉无瑕的黑衣人已经放松了些对她的看管,本就是燕嘉夕授意,自然也是有燕嘉夕想看戏的因素在的。 但玉无瑕没有接住燕谨明的手。 “谨郎,宫门一入深似海,实是玲珑对不住你,若有来生,但愿能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可今生,玲珑怀着陛下的孩子,也已经是陛下的人了。” 燕谨明一窒,呆呆的愣在原地再没什么动作,燕皓晨则大惊失色,连跑带颠,一路扑向燕聆雪。 “皇姐救我,皇姐救我,……” 玉无瑕说完话,像是解脱般向后倒去,被黑衣人接住,燕皓晨见状又一个劲儿的哭嚎。 “皇姐救救无瑕和孩子,皇姐救救我们,……” 燕聆雪站在人群当中,手上的瓜子已经换了杯茶,见燕皓晨哭喊着扑过来也只是冷眼瞧着他。 “今日走到这个地步,你可知错了?” 燕皓晨被问得愣了愣,然后接着哭喊:“错了错了,朕知错了,求皇姐救命啊……” 这时候,殿外头传来一阵打杀声,燕嘉夕顺手打发了西葵去看看情况,自己又自顾自的撷了枚瓜子嗑着。 “殿下,外头打的热闹着呢。” 燕嘉夕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凑在嘴边,微微撅起唇,摆了一个手势,示意刚回来的西葵先别出声,目光转投向了燕聆雪和燕皓晨。 此时燕聆雪正一脸的不屑,显然看出燕皓晨只是病急乱投医,不过最终见他愈发无力,还是不忍心,蹲下身来给燕皓晨把脉。 “观皇上此症,应是中了醉生梦死之毒。此毒毒性不烈,但毒发缓慢,与醉酒极其相似,即便死了也难与普通醉酒区分,故而可杀人于无形。” 燕嘉夕怜悯的看向了燕谨明,她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认同燕谨明所称的“燕皓晨是靠女人”这样的观点,可燕谨明自己又何尝不是?燕谨明此时委顿在地,和先头那个威风堂堂的统帅者判若两人,姑且不论这场兵变成败与否,着实是情场失意。 一场闹剧,燕谨明自然是成也玲珑,败也玲珑,扶着玉无瑕的黑衣人见燕聆雪肯诊治,燕嘉夕又默许了,便撑着玉无瑕站好了,只是仍控制着她。 “此刻玉昭仪虽也中毒,却比皇上症状轻了许多,仅开始出现无力,而皇上已经神志不清了。除却今夜喝的酒,怕是玉昭仪平日里,也没少花费心思在皇上的饮食中吧?” 燕聆雪转而看向玉无瑕,她把头低得死死的,完全看不见神情。燕皓晨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玉无瑕,不过今夜值得震惊的事情太多,他也没有力气再瞪大眼睛,只是有气无力地继续挣扎。 燕聆雪嗤笑了一声:“皇上既说知错,又可知你错在哪里?第一,你初登大宝,羽翼未丰便沉溺美色,若非自己送上软肋,又岂会身中剧毒,像爬虫一般毫无尊严?第二,你不思进取,纵然从太子至称帝一路顺遂,你仍有兄弟虎视眈眈,我且问你,今日若没有我和宛宜,你是准备一头撞死呢,还是恭迎王弟登基?” 燕皓晨这时候也和玉无瑕一般,低头扮起了鸵鸟,嗫喏的喊了句“皇姐”,燕嘉夕在一旁磕着瓜子,看了这么大一出戏,心里别提多满足了。 这边燕嘉夕手下的黑衣人只是控制着局面,并没在殿里重燃血光,那边燕谨明自顾不暇,这群属下也只是站着引颈待戮,看似是燕嘉夕占了上风,燕谨明已无退路,只是西葵方才出去又回来,并没能好好说出来这情况,原本是燕嘉夕怕出了什么旁的幺蛾子。 若是叶承熠带的人能把燕谨明留在外头的人尽数降伏,一切都还好说,可若是外头寡不敌众,叫燕谨明的人把长乐宫大门给强破开来,那自己手里这些积年累月做情报的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战斗力与之一战,虽说匕首挟持看着威风,可当真精通武艺之人,何须匕首防身,更何况,点墨令的匕首,本就不是为了防身。 燕嘉夕这会儿才叫西葵再出去一趟,将外头的情况和她轻声说来,虽然是眼见着燕家这三姐弟,却也分了几分注意力给外头,再信任叶承熠的本事,也得承认,燕谨明布置在外的人若是足够多,凭借着銮仪卫每日当值那点人,肯定是难办的,至于叶家军,虽说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可却远水难解近火,也说不准叶承煜带人把燕谨明留在城中的兵力都控制住了,得是什么时候。 “外头小叶大人领着銮仪卫的人来的,东平郡王没留多少人在宫里,现在已经都被押在长乐殿近前了,先头打的那叫一个热闹,銮仪卫穿的也是金甲,同东平郡王的人打在一处,难分的很。銮仪卫这边互相都认识,并没出什么自相残杀的事,东平郡王那头不少人一开始的时候懵懵的,连自己人都打。” 燕嘉夕先听着都被押在长乐殿近前,松了口气,再一听连自己人都打,差点没忍住呛了茶,脸上浮起了活泼的笑,没再太担心宫外的事,毕竟看宫里的情况,只要叶承煜带人出来,宫外只怕也是一面倒的模样,燕谨明的人就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我就瞧着东平郡王手底下有个很能打的胖子,拎着一对铁锤,哐哐一顿猛砸,銮仪卫的人没一个敢直接靠上去的,还是小叶大人身法好,踩着他的锤子骑到了他肩上,这才制服了的。还有一个銮仪卫,傻乎乎的拿着刀横冲直撞,东平郡王那边的人一见他这么凶神恶煞又鲁莽,纷纷给他让了道,大概是都怕他那一刀捅自己身上,结果呢,这銮仪卫就直勾勾的冲过了战局,楞站在长乐宫前头,半天才反应过来又杀了回去。” 西葵见状又开始讲起了细节,她一边讲一边比划,极生动又形象,还学叶承熠骑着人的工作,燕嘉夕只觉十分有趣,并未管一旁脸色铁青的重甲兵士。 燕聆雪这时候已经开始给燕皓晨解毒了,西葵越说越兴奋,倒是惹得燕聆雪时不时往这边瞥,听到叶承熠骑人身上的时候忍俊不禁的手一抖,倒把燕皓晨吓了个半死。 殿里的重甲兵士自然也是听见了些西葵的描述,个个这时候都是垂头丧气,大约也是有几分再无后路的自知之明,受了情伤的燕谨明还在殿里魂不守舍,哪里又能洞察自己属下的想法呢。 “殿下!我们还没败!” 一个站在前排持斧的兵士忽而高呼,振臂一击,凭斧柄将身前的匕首格挡开来,猛的向燕皓晨和燕聆雪这边一劈,眼中已存死志,燕嘉夕见此忽然忆起了初酣等五名暗卫,一时之间倒没反应回来,接连着又有几个重甲兵士打匕首后头冲了过来,个个喊着“效忠殿下”。 燕聆雪眸光一动,手中软剑“嗖—”的亮了出来,一个转身,巧妙地四两拨千斤,将那巨斧击退,一见那持斧兵士就这样轻轻松松被击退,余下几个兵士脚步也慢了下来,燕皓晨见状知道自己又躲过一死,奋力高喊道:“尔等此刻归顺,日后不杀!” 燕皓晨的话通过仅存的几个还有胆子说话的黄门口口相传的喊了出去,传到了长乐宫外,而持斧兵士仍是目露凶光,奈何燕皓晨躲在燕聆雪身后是真正的“易守难攻”,而冲过来的余下兵士和仍在殿口被匕首挟持的那些兵士,听闻此言纷纷屈膝下跪,在听着外头传来的“陛下英明”“谢主隆恩”之后,也伏地山呼,这声音久久不能断绝。 持斧兵士只见大势已去,“欸—”着叹了几声,打身后跪着的同僚腰间抽出了长刀,恨铁不成钢的看向了燕谨明,自断生机。 “殿下,是周鹏错看了您!” 燕谨明这时才回了魂,一声怪叫,扑在了这周鹏尸首之上,此时他的兵士跪了下来,长乐宫内殿和前殿间只有一道玉帘阻挡,他望出去,除了满朝文武在外殿的肃静,便是远方一片金黄。 燕谨明颤颤巍巍的起了身,拎起了周鹏自刎所用的长刀以做依持,步伐有些蹒跚的向外走去,没有人拦着他。 他一步步蹭出了长乐宫,又接着向前,绕开了龙乾宫,循着往日下朝的路前行,一路两侧立着的,是銮仪卫,跪着的和躺着的,是他带进来的兵,或生或死。 直到宫门,他终于被叶承熠拦住,门外是一团金灿灿,燕谨明已经不知道,若是他就这样走出宫门,迎接自己的是忠诚的属下,还是一地尸体。 “东平郡王,您不能出宫。” 叶承煜很平静的说着,金甲上也染了些血色,此时站在燕谨明面前,有些叫他熟悉。 “嗯,本王知道。” 燕谨明长吐了一口气,四下张望,视野里皆是一片金黄。 第二十二章 落日楼台半盏灯 “听说了么,东平郡王是咱们陛下的亲哥哥。” “瞎说的吧,咱们陛下不是只有仁安亲王一个哥哥么?” “没有,仁安殿下和陛下一母同胞,东平郡王啊,是先帝,欸,可怜了东平老王爷。” 何太后忽地“咳咳”两声,身旁伺候的眉山姑姑忙走上前去,在慈寿宫门口叽叽喳喳的小宫女一下便作鸟兽散。 “太后,那些小孩子不懂事,满嘴浑话呢,您今日的药可喝了?” 何太后拈起桌上的丝帕,轻轻擦了擦唇角,又丢进了一旁宫女端着的水盆里头。 “哀家又不是那三五岁的小孩儿,哪里会躲药,眉山,皓晨那孩子今儿还没上朝么?” 眉山姑姑走上前去,示意宫女把太后的药碗撤了。 “是啊,已经连着五日了。” 五日里,燕皓晨非但没有上朝,连龙乾宫的寝殿也不住了,他搬到了凤坤宫里养身子,燕聆雪打初九那天给他开了药解毒,又进宫了几趟替他诊治,也顺带着看了看玉无瑕的情况。 玉无瑕说是软禁在景仁宫,实则待遇在燕皓晨的交代下与先前并无分别,只是如今她没了燕皓晨日日留宿的宠爱,在宫中已经成了众人眼里不足为惧的废妃,宫中许多嫔妃皆是等着燕皓晨从凤坤宫出来废了玉无瑕的。 燕嘉夕这阵忙着替“隐居”的燕皓晨和被缠住的乔连城打理宫中事务,连着几天都借送药等事把大宴那日的情形透露进了慈寿宫,听得慈寿宫召御医的次数一日多过一日,心里也是有些欢喜的————她生母之死与这位何太后关系密切,直说何太后是她杀母仇人尚不为过。 待得九月中旬,燕皓晨终于从凤坤宫里走了出来,可头一件事既不是废了玉无瑕,也不是赐死燕谨明,而是给景仁宫改了个名字,唤作琳琅宫。 而后才是上朝论罪,处理燕谨明叛乱之事,可也没赐死,只说是天家贵胄,不好随意刑罚,要斋戒沐浴好好过问祖先,在大臣面前先说了一通说辞,可转头下了朝就扭进了琳琅宫。 听琳琅宫的暗卫来报,玉无瑕给燕谨明求了情,因此和燕皓晨大吵了一架,可吵着吵着两个人就抱了起来,燕嘉夕磕着瓜子只觉得哭笑不得。 没两天,先是老东平亲王,燕嘉夕的叔叔燕祁章跑到了龙乾宫门口请罪,自称燕谨明犯下谋逆大罪乃是自己指示,实在不该因此而死,希望皇帝陛下英明能饶恕他儿子,后是燕皓晨下了旨意,只是给燕谨明降爵为沧溟侯,令他十月前在京中成亲,而后命他赶往封地沧溟。 成亲总是要有新娘的,而燕谨明变不出一个新娘,所以是燕皓晨做主给他提了一门亲,这种事情,我们俗称“赐婚”。这回的赐婚对象非常令人费解,乃是玉无瑕的“同宗庶姐”,玉氏琲珚。无论从现阶段玉家的地位还是燕谨明本人犯下的错的情况来看,这都是一门好婚事,实在看不出什么惩罚的意味,包括顾容与在内的满朝臣子皆是心存疑虑,只有燕嘉夕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当中的问题所在,并在给顾容与的回信里简单的分析了几句。 “陛下赐婚这事情,表象上虽然只是对玉氏的一次抬爱,对沧溟侯的些微羞辱,看起来不足为奇,可深究起来,玉氏早年也属京中望族,如今没落,与先帝种种俱有相干,京中盘根错节,岂有可小觑之人,玉氏前时立足京中,自然也是明白些事的,若是此次沧溟侯之举与玉氏藕断丝连,陛下赐婚乃是告诫警示,若无此关联,也能杀猴儆鸡,教天下氏族不敢与朝廷为敌。” 东平王府和玉家都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旨意一下,就操办了起来。这皇室成亲,再落魄也有礼部操持,顾容与又头拱地的忙了起来,虽看过了燕嘉夕的回信,却也没时间细细琢磨这“杀猴儆鸡”的法子。 虽说男女娶嫁是父母之命,可皇帝赐婚是叫“天媒”,成亲之日少不得要进宫叩谢,九月二十六是个注定了不平静的日子,这一天是钦天监定下来的婚期,这皇帝不愿意,便是三媒六礼走得也一切从简,说是要十月前成亲,便就是今天了。可先是大清早的老东平王爷在家里暴毙,宫里人从老王爷屋子里搜出来了封遗书说什么自己愧对皇帝,儿子如今成婚他也能以死谢罪了。 燕皓晨和燕谨明都没拿这当一回事,知道内情的燕嘉夕倒是好大唏嘘,燕谨明的便宜爹都做到这份了,实在是个好叔父。 因着传出去的也是老东平王牵连在谋反里,发丧报的时候倒是没大张旗鼓,看在有心人眼里自然也多了几分叹息。燕谨明这边带着玉琲珚在宫里谢恩,也见着了意想不到的人。 “无瑕,朕给你姐姐指的可是一门好婚事?” 燕皓晨身旁并不是近来与他朝夕相伴的乔连城,而是被软禁琳琅宫的玉无瑕,实在出乎燕谨明预料,当即他就攥紧了拳头,全身上下绷得紧紧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玲珑,只有朕的无瑕,玉家替朕养了个好女儿,沧溟侯为朕和无瑕做了个好媒,朕听闻沧溟侯倾慕玉氏已久,如今也给沧溟侯做个媒人,权当是谢谢沧溟侯了。” 玉无瑕此刻乖巧的依偎在燕皓晨怀里,只是笑着送上了祝福,燕谨明这回明白了燕皓晨的用意,可玉无瑕的心意才是他真正的痛苦,便也苦笑着接受了包括他名义上的父亲早上畏罪自裁的一切。 京城里这一日可算是很热闹,造成了大乱子的沧溟侯成亲,很多人堵在街头想砸这位沧溟侯几个臭鸡蛋,毕竟祸乱一起,这京中近来也算是十分不景气,更有民宅在叛乱中被烧杀抢掠,民怨很是强烈,五城兵马司和九门提督的人都在街上巡行,就怕出什么大事。 孙恩大中午的才从衙门走出来,这走在路上忽然见着同科的赵鼐和钱斯强在街头起了争执,因这二人在学士馆时也算得上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对好兄弟,倒觉得有些奇怪,便留了心思,只是这看着看着就瞅见了自家上峰带人巡行,连忙遁入了人群中,竟是怕上峰抓自己回去再办公。 孙恩这般畏首畏尾,倒也不是没有原因,今儿个本轮到他休沐,却因为燕谨明的谋反,五城兵马司被迫多加了几个班,好在光棍一条无所畏惧,只消早早回家便是,可这回要是被自己这忙得脚不沾地的上峰看见了,又哪里讨得到好,可惜这千绕百绕,竟还是没能逃出大人法眼。 “孙恩!你小子,我这人手正紧呢,你在这街上鬼祟什么呢,快回衙里多调动些人,这满城都是惹事的,东平王府又出了那档子事,你把人带出来先赶紧去王府!” 孙恩的上峰,五城兵马司的魏指挥使严厉的把他截住,孙恩只得老大不情愿地回了衙门,带人去了王府。 孙恩初到王府,只见一片乱象,他资历轻,没见过前头建业年间大整治的样子,手底下的老人倒是样样周到,衬托着他这个小吏目更什么都不是了,眼见着东平老王爷的遗书被取了出来,下令封了王府,又进了宫。 宫里这会儿更是乱,倒不是因着别的什么,只是何太后听闻东平老王爷的死讯,受了大刺激,打重阳兵变后,老人家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今儿个前头奏着喜乐呢,慈寿宫就传了五个御医了。 对此燕嘉夕惯常是喜闻乐见的,打燕皓晨从凤坤宫出来她已经不管宫务了,因此并不是很清楚何太后现下的情况,不过在第五次传御医的时候也有些凝重,只怕这位何太后挺也挺不住多久了。 到了傍晚,阖院的御医,当不当值的都被传进了慈寿宫,燕嘉夕站在拂泓殿三楼远远一看,慈寿宫里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人。 燕皓晨这会也去了慈寿宫,不过乖顺的很,并没有携玉无瑕在何太后跟前找不自在,反而和乔连城手拉着手的在何太后床前服侍,这半个月来燕皓晨时不时去一趟凤坤宫,如今的乔连城眼里一改阴沉,尽是平和,想来也是得了恩宠,变了性子。 “德显来了吗?” 何太后的声音打床上重重幔帐后传出来,燕熙昀表字德显,燕皓晨记不清楚这个,微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竟然是何太后找燕熙昀,连忙打发人去看燕熙昀进宫了没有。 在燕皓晨的记忆里,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这个同胞兄长并不是很在乎,从小到大也只是多有烦心燕熙昀的身体,可今日冷不丁这一个名字,倒是叫他发现自己母亲和他从前以为的模样并不相同,有着很大的出入,顿时心里也涩了起来。 “母后,皇兄这会儿还没到呢,您有什么话和朕讲也是一样的。” 燕皓晨凑上前去,坐在了床边,何太后定定的瞅着自己这个宝贝小儿子,“嗬嗬”地像是笑出了声。 “德昊如今也成人了,咳,为娘今日只讲一桩事,你这个位子要想坐的稳当,你哥哥和柔然那个,都得看严实了,咳咳。” 燕皓晨颇有些意料之外的感觉,才明白何太后这回召燕熙昀进宫并不是因着想要见人,只不过是替自己谋划罢了,倒是为自己先前的无端猜忌有几分不好意思。 燕嘉夕仍在拂泓殿里冷冷的盯着慈寿宫,她眼神还算好使,就见着几个黄门匆匆的往外跑,她从宽大的袖口里抽出冻得有些发冷的手,双手指尖对触,关节一曲一张,又把两只瓷器般的手送到了嘴边,轻轻呵气,脑子里想的是吩咐下去,如今天气冷了,明儿个备上羊肉,吃些暖和的。 慈寿宫这头诡异的平静着,燕熙昀跟着黄门进宫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乔皇后并不觉得自己这个皇后有什么架子,俯身给何太后递水的活做的有些笨拙却很细致,外头跪了一片嫔妃,独梦羽微和玉无瑕二人缺席,可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自然是得益于燕皓晨在殿里待着,放了狠话出去叫她们都安生些。 燕嘉夕在远处的沉默与渐起的灯火里找到了风尘仆仆的燕熙昀,依依不舍的下了楼。 “换身衣裳,我要去慈寿宫。” 南糖笑嘻嘻的奉了一条渐变色的裙子,从裙腰的藕色由浅入深,到裙脚是绚丽的靛青,又不知从哪翻了件水红色的上襦,套在了燕嘉夕身上。 “南糖,若不是你这个季节无处递给我枝腊梅花,怕不是要把我打扮成外头斜枝馆里的摆件?” 燕嘉夕笑着打趣,斜枝馆里尽是打各地奉上来的好东西,她母妃宸贵妃在的时候最是喜欢斜枝馆的几样宝贝,彩釉白瓷折梅女俑便是一件,南糖见她竟拿斜枝馆来打趣自己,也是一愣。毕竟斜枝馆这几年也算是犯了燕嘉夕的忌讳,她并不怎么提起来,更别说过去,可却对这些精巧的玩意儿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也叫南糖感慨颇多。 柔然以白、蓝双色为尊,柔然的皇宫怀鷟宫也是蓝白双色,民间娶嫁除了一身红衣外,定还要绣件水蓝的中衣,才算福气满满,不过无论是当时在世的宸贵妃,还是燕嘉夕,自然都不只有蓝白配色的衣裳,宸贵妃多喜薄纱衣,当年柜里都是各色薄纱罩衣,配着精白的衫裙,都干净清爽,又不粘猫毛,小时候燕嘉夕也是常穿的,只是宸贵妃当年养的葡萄在建业十四年后因为何太后故意来惹事被送了出去,打那时候燕嘉夕才收起来了一柜子的薄纱衣裳,想起这事,燕嘉夕又回头喊西葵过来。 “西葵,你和莫叔知会一下,改日叫人把葡萄送回来,我听说葡萄先前生的小猫已经到懂事的年纪了,一并送来吧。另外去叫工部的人照着院子里的汉白玉架子再搭两个,这回可不比先前,三只猫呢。” 西葵领了意思出去,燕嘉夕这回才满意的点点头。 南糖又给燕嘉夕绾发,仍是个松松的双螺,燕嘉夕挑了枚簪子,这便往慈寿宫去了。 这一路上坐着晃悠悠的轿子,燕嘉夕想的尽是自家娘亲离世后在宬安宫里发现的证据,新来的婢女煎药时候不专心,叫人把上等的药材换成了毫无疗效的假货,与药性相克的食材也被送进了拂泓殿…… 那年的时疫本就凶猛,更不消提陌星回打从有了她之后身子就一直不豫,自然更受不来这些,只是因着先前广阳宫出了一回事,陌星回对燕嘉夕的关注较以往更加密切,为母则强,硬是撑到了深秋,到最后查出来了逐渐减少的药量,何忆琴的风霜刀剑严相逼,却也没能当时算清,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何忆琴,就成了最好的清算对象。 燕嘉夕到慈寿宫的时候和燕熙昀遇上了,外头黄门扯着嗓子通禀,却只进去了一个燕熙昀,燕嘉夕丝毫不急,在外头稳稳地站着,就等着进去瞧好戏,果不其然,没过多时,“您这还不叫偏疼么!”的一声怒吼传出,又过了一会,燕熙昀脸色阴沉的走了出来,殿里是陶瓷破碎的声音。 燕熙昀本以为是母亲病了想见自己,却没想到是狠狠的骂了自己一顿,他虽说掺和了燕谨明的事情,却也没出什么大力气,被何忆琴指桑骂槐一顿训斥,心情实在是糟糕,这会儿见着燕嘉夕含笑不语,却明白了三分,可惜他自小和何忆琴不亲,这时无端挨骂,反而站在了燕嘉夕这边,也想看看燕嘉夕打算怎么对付他自己的母亲。 何太后糊涂了一辈子,可对着燕嘉夕,却颇有灵机一动的能耐,无论是当年广阳宫的算计,还是今日断然不肯召燕嘉夕入殿。 只是燕嘉夕又岂是她能摆布的了的,见何太后无召见的意思,自己径自就进去了,黄门宫女们自然也不敢拦,至于眉山这样的老人儿,都还在何忆琴跟前呢,拦不到她。 燕皓晨一脸错愕的看着穿得像是有喜事的燕嘉夕,却没注意到何太后此时已经面如土色,难得的机灵教他先让乔皇后带着不相干的下人出了殿,这下,屋子里就只剩这一对母子和他们的心腹,以及好整以暇的燕嘉夕。 “宛宜,母后未召,你怎么来了?” 燕皓晨先发了难,何太后见着燕嘉夕,皱起了眉,开始咳嗽。 “只是来和太后叙叙旧,毕竟太后如今这副模样,倒与臣妹记忆里的建业十四年有些相仿呢。太后用的药可是御医开的清肺饮?桔梗本应多加三分吧。” 燕嘉夕闻着熟悉的药味,微微一笑,缓缓道。 “当日我母妃用的也是桔梗多三分的清肺饮,可拿去给御医辨认药渣,却连寻常的一半都不足,不知道太后今日这份清肺饮,桔梗加的足不足?” 何太后脸色顿时白了,燕皓晨此时不傻,听明白了燕嘉夕的话里有话,又看何忆琴一副惊恐的表情,只觉得不妥,燕嘉夕却又开口了。 “您不记得那个叫妩合的宫女,可宛宜记得,太后,我母妃身子本就弱,您借着时疫减了药量,虽说未曾亲自动手,可与持刀杀人又有何区别?我母妃当真就得罪您到这个地步么?” 何太后摇了摇头,又盯着燕嘉夕,嘴巴张开却只是重重的咳着,并没说什么话,燕皓晨这时候才捋清楚事情。 “宛宜,你是说母后当年对宸贵妃……” 燕嘉夕此刻不像是一个复仇的人,反而像个说故事的,她微微一笑,眼神却不在燕皓晨身上。 “母妃当年生产,是太后您第一次出手,广阳宫的事情,是第二次,宛宜以为,我和阿娘并未得罪太后,可您还是对阿娘出手了,不仅如此,母妃走后,您更是连只猫儿都容不下,太后,宛宜是女子,威慑不到皇兄的位子,您一而再,再而三,究竟是为了什么? “东平王叔人死灯灭,太后自然也问不来周氏的下落,父皇惹的债,您惹的债,终归是皇兄来还,子子孙孙无穷尽,这大越,真是好啊。” 燕皓晨此刻脸也白了,且不说燕仲睿生前杀伐果断,就单燕嘉夕所言,何忆琴竟然出手杀了陌星回这一桩,就足够他夜夜难寐了。他像是触电般的一哆嗦,忽然回忆起了自己不被父亲重视的童年,想起了燕嘉夕的母亲对他和旁人如出一辙的温柔,丝毫不因自己母后的缘故而迁怒,一瞬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可又说不出口,只好定定的看着何忆琴。 “皇兄,宛宜告退了。” 燕嘉夕见状心知燕皓晨怕是吓着了,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出去了,刚出门,就见在外头听壁角的燕熙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没说什么,又坐着轿子回了宬安宫。 这天夜里,全城被九声钟响惊醒,没过多时,何太后薨了的消息就传遍京城。 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太后薨逝这样的大事,并没有给这个国度蒙上丧礼的颜色,一切照旧,只在京中禁了三个月的喜乐,对百姓的生计影响不大,宫里连身孝衣也没说筹备,顾容与几个人在礼部轮番上书,没谁有回音,这样的结果不由得叫他们对这位皇帝陛下多了几分失望。 虽说禁了喜乐,可不影响燕嘉夕在宬安宫里大兴土木搭架子,十月初三这架子才收拾好,燕嘉夕就把三只猫都接了进来,除却从前养着的葡萄,还有葡萄的两个女儿,燕嘉夕为这两只布偶猫另起了名字,分别叫梨糕和薏米,个个都可爱的紧,只是燕聆雪如今在将军府,梦羽微又有孕在身,燕嘉夕只能自己一个在宫里撸猫了。 待到初七,是燕聆雪的生辰,燕嘉夕特地在出宫前和燕皓晨知会了一声,在斜枝馆挑了些好东西带过去,也算是在将军府宾主尽欢,燕聆雪初八便要和叶承煜出京游山玩水,燕嘉夕初七晚上也早早回了宫,可一觉醒来,宬安宫外头就被叶承熠带人看住了。 第二十三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叶承熠带着一队銮仪卫守着宬安宫的事实在是叫燕嘉夕有点莫名其妙,她正想着换身衣服去探听些消息,梨糕和薏米却一前一后的往她床上扑,燕嘉夕哪里还顾得上外头的銮仪卫,又把自己埋进了被子,和两只猫一起打滚。 燕嘉夕这头悠然自得,外头的叶承熠却天人交战。 叶承熠本来想着的是昨夜燕皓晨见他哥和燕聆雪出了京,就把他叫进了宫。 “陛下,不知为何忽然要把这宬安宫?” 燕皓晨看着他,不自然的笑了笑,摇了摇头,又在殿里踱步。 “朕前日得了些消息,如今终于确认了,宛宜实在是太过妄为,前些时候替皇后打理内庭时竟然和礼部的一个臣子有染,不过天家颜面要紧,朕只好赐婚,不过,不能让他们再见面了。” 叶承熠站在宬安宫门口摇了摇头,总觉得以自己知道的那个燕聆雪口中的燕嘉夕,感觉不像是能做出“有染”这种事情的人,不过他和燕嘉夕不熟,又有燕皓晨的旨意,自然也就老老实实的守在了门口,这下就和跑出来兜风的葡萄撞了个正着,一人一猫两两对视,叶承熠内向十分复杂。 叶承熠是个豪放惯了的男孩子,加上在越国,猫也算是稀罕玩意,他倒没见过,一面觉得这只长毛四脚兽为什么一直在盯着自己有些害怕,一面又觉得这玩意儿生的毛茸茸的好生可爱,有些想捉回去送人。 燕嘉夕和梨糕、薏米玩闹了没一会,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只猫,便换了身衣裳往外走,薏米机灵,先跳到了她肩上,梨糕在地上眨着蓝眼睛看着抱着薏米的燕嘉夕,像极了受了委屈,不过倒也乖巧,跟着燕嘉夕往外走了去。 叶承熠见到燕嘉夕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一眼看见抱着薏米的燕嘉夕,以为刚才自己瞧见的四脚兽瞬间移动到了燕嘉夕身上,可一转头,那只四脚兽仍在,再一转头,燕嘉夕身后又冒出一只。 叶承熠这下左看右看,才搞明白这位宛宜公主倒是养了三只,心里便歇了捉一只回去的心思,燕嘉夕瞧见叶承熠,自然也是顺嘴问了句什么情况,叶承熠倒也没藏私,直接把燕皓晨的说法搬了出来,燕嘉夕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随便皇兄说什么好了,要真是指婚了,倒得请小叶将军帮忙知会一声,我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去的。葡萄,梨糕,薏米,咱们回去玩吧。” 叶承熠有些没听明白,这会就一头雾水的目送燕嘉夕带着三只猫往拂泓殿后头走,他目力极好,一下子就看见后头一大片假山似的汉白玉,不禁咋舌。 十月初十这天,顾容与接到了一卷莫名其妙的旨意,竟然是年轻的君王给他赐了一门婚事,对象正是那个景暨学咋咋呼呼的吹捧过的宛宜公主燕嘉夕,顾容与故作镇定地接了旨,心里却慌得厉害。 可他觉得他的慌并不是因为要成为皇帝的亲戚,而是因为在接旨那一会功夫,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只有两面之缘却异常对他脾气的言醴。 燕皓晨赐给他了新的宅子,也降恩允许他把家里长辈请来京中张罗婚事,更是把婚期定在了腊月的最后一天,给了他除夕这么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可他没见过这位公主殿下,心里又揣着一个言醴,竟然木木的就给西州去信,要接自己的娘亲和两位婶娘过来。 旨意降到顾容与这边的同时,燕嘉夕也领了旨意,她倒不像顾容与那般心不在焉,只是短暂的跑神到好久没有来往的笔友一下,又露出了无所谓的笑,打发走了燕皓晨派来的黄门。 没等两天,燕皓晨又是一道旨意给了顾容与,竟是提他做了个侍读,办公的地方又挪去了翰林院,他就成了同科里头一个升了官的,这下景暨学带着几个相熟的倒是都来央他请客吃酒了,顾容与虽说升官升的不算情愿,倒还大方,这下又想起来宫里头还有个约过酒却还未兑现的宫廉,更是想起了常常行走宫中的叶承熠,便顺道请了一起,地方定在了京里有名的多宝楼。 叶承熠先头在宬安宫算是兢兢业业,生怕燕嘉夕趁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跑了出来,几天后却发现燕嘉夕只是在宫里和那三只长毛四脚兽嬉闹,才敢和旁人交班,带着宫廉去了多宝楼。 接请帖时候,叶承熠并未多问,可到了多宝楼,看着顾容与点了两间包厢,当中有一间小的,仿佛就是给自己和宫廉单独准备的,不禁心里也犯了嘀咕。 “叶兄、宫兄,好久不见。” 顾容与抱着拳赶过来先打了招呼,想到他在另个包厢大约是作揖,叶承熠不禁一乐。 “还未恭喜顾学士,这回真成了为翰林学士呢。” 顾容与闻言却苦笑,摆了摆手。 “叶兄和宫兄若是不嫌弃我们做学问的有些古板,可愿意一同来这梅厅?顾某这官升的,实在一言难尽。” 叶承熠有些好奇,加上也不觉得这群富贵公子哥能多古板,便点了头,宫廉虽怕麻烦的很,可也不好和叶承熠背着来,两人这就跟着顾容与进了梅厅。 顾容与果然先作揖同座中诸人打了招呼,才将他两个引荐出来,叶承熠打量了一圈,倒是不少熟悉面孔,这一桌子当中属他官位最高,他不挑位子,自然也都是一群年轻人和乐。 酒过三巡,景暨学是个嘴巴闲不下来的,掂着杯子就开始打趣。 “时遥,你这运气不错,宛宜公主也不是一般人能娶的,看来咱们陛下充分肯定你的实力了啊!” 叶承熠一听宛宜公主四个字,生理性的一激灵,有些警惕的看着顾容与。 “顾兄你和宛宜公主?” 顾容与这下撂了杯子,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叶承熠,摇了摇头。 “皇上赐婚,我都不知道怎么选着的我,顾某连这位公主的面都没见过。” 叶承熠闻言眉头一皱,又想起了燕皓晨的话。 “顾兄,实不相瞒,在下听了点风声,说是宛宜公主和某位礼部的大人私相授受,陛下才要赐婚的,你这?” 顾容与这下可坐不住了,他直直的站了起来。 “叶兄的意思是,这当中有些误会?顾某另有……” 叶承熠也不是个傻子,他瞧着和孙恩他们划拳划的不亦乐乎的宫廉,冲顾容与招了招手。 “宛宜公主先前和我说她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去的,顾兄若是能与公主好好说说,这桩婚事未必成了定数。” 顾容与听了叶承熠这话,重重的点了点头。 “只是顾某进不得宫,如何与公主好生分说?叶兄可否指点一二?” …… 第二日叶承熠扶着有些疼的头来宬安宫换班的时候,手里多了封信,上头的字歪歪扭扭,倒是顾容与生怕再担上个私相授受的罪名,昨儿个委托了宫廉誊的,叶承熠看着信封,只觉得要被燕嘉夕打发回来,却没想到送进宫后没一个时辰,西葵就带着原本的信封和另一个新信封出来了。 “这封还请小叶将军退还回去,不知是哪位兄弟代笔,还请及早清理了,殿下说了,叫顾大人不必多虑,殿下无心儿女情长,成亲一年后自会和离去柔然,想来对大人的桃花无碍,另外婚房可否按照殿下提供的图修建?一应物什还望顾大人暂代,日后我们殿下一定加倍补偿。图纸还劳驾小叶将军捎带。” 叶承熠这下傻了眼,自己提了个建议,倒成了这一对未来的夫妻当中的传话筒,也不知一肚子疑惑往哪说去。 待到他找到顾容与一并拆开信封的时候,里面就是燕嘉夕的一页图纸了,图上是拿簪花楷写了哪些地方摆设些什么之类。顾容与只觉得这图纸上隽秀的簪花楷里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神韵,连忙仔细地看了看内容,这不看倒好,看过后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黄梨的秋千架,小叶紫檀的桌椅香案,汉白玉的……假山石? 黄梨的秋千架还算好办,可小叶紫檀也不是一个五品官能用的东西,更别提什么汉白玉的假山石,这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么? 叶承熠倒是一下子反应过来了,猛地一拍桌子。 “宛宜公主养了三只,那个四只脚的长毛兽,上回西葵姑娘还说了,哦对,三只猫,宬安宫后头有那么一副汉白玉的假山石,好像是拿来给猫玩的。” 顾容与听说过猫,但没听说过拿汉白玉给猫搭架子的,这一下也是瞠目结舌,只剩下感慨柔然果然是这片土地上最有钱的一个。 感慨完了,还得做些实事,顾容与只得托叶承熠帮忙向公主大人求求情,毕竟这婚事将近,实在筹措不出,见叶承熠答允,自己自然也急吼吼的去往了燕皓晨赐给自己的府邸谋划。 到了东四胡同南二房门口,顾容与见着了两个侍卫,他先是自证了身份,才被放了进来。这房子位置很是不错,玉京里以东为尊,这房子恰恰是坐西向东,难得的是离宫门不算远,离翰林院也比他从外城进来方便,隔壁挨着的就是翰林院里的翰林院掌院学士蔡颛和,现在算得上他顶头上司。 顾容与推开门,往里迈了一步,左右张望了下,忽然发现这房门旁连了个约容一人通过的小门,他转身走过去,只见那头也是个空荡荡的院落,并着个稍小些的大门,这才知道燕皓晨赐下来的是个两并的房子,再往里转,顾容与点起了进数,算过来竟然是个两并三进的院子,大气的很。 顾容与兜过了一圈,回头没过两天就请了泥瓦匠人,先把最后一进两边打通成一个花园,又吩咐他们照着宫里送出来的图纸改建上了南边的那一并,靠北些的那一并,顾容与又自己画了图纸,也请这些匠人多修缮些,这便从南渠门出了内城,往皇城去采买些燕嘉夕点名要的玩意了。 顾容与且往外走着,就见着南渠门外头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站在一簇说什么人死了,倒没上心,只是先去了卖古玩的地方。 古玩店里头自然有伙计招待,却也有顾容与未曾料到的人,恰是他座师碧文恒的女儿,碧鸳。 碧鸳原本是出来挑些稀罕玩意回去把玩,可这一路上先是听着有乞丐说他父亲平白贪了人家银子,后是见着五城兵马司在处理一个名叫钱斯强的编撰的命案,这回正惊魂未定,打发了丫鬟去买些点心,自己一人在这古玩店里逛着,就见着了风尘仆仆的顾容与。 碧鸳自然是从父亲嘴里知道了顾容与如今已经是个准驸马的事情,纵是再多的少女心思,也只能化作见面时的微微一笑,顾容与却正沉迷于柜子里的各色奇珍,倒是没注意她。 “殿下麻烦顾大人帮忙备点新奇的宝贝在府里”是叶承熠给他写的信,自打上次的图纸后,宫里便再未有信过来,叶承熠作为中间人,到底懒得陪顾容与一趟趟跑,便每回得了消息,都写成信寄送过来,只不过叶承熠一个行伍的,自小就对诗词歌赋之类不甚感冒,信写的粗浅易懂,却叫人摸不着什么叫“新奇的宝贝”。 碧鸳见他入神,这时忍不住开口。 “师兄。” 少女的声音清越,却隐约带些故地口音,她这声师兄唤出来,倒叫顾容与听成了“时兄”,可世上会如此称呼顾容与的,只有他的笔友,他的言贤弟。 顾容与猛一扭头,看着一身水绿衣衫的碧鸳,眼底尽是惊喜后的失望。 碧鸳隐晦的察觉了顾容与的变化,却依旧笑着和顾容与扯了些家常,待到自家丫鬟拎着点心回来,才同他做别。 顾容与眨了眨眼,看着碧鸳的背影,又低下了头,恍惚间心头闪过“若是言贤弟是女子”的念头。 可便当真言贤弟是女子,如今婚约在身的顾容与只怕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第二十四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 永昌元年的冬天不知不觉的就走过了小半,盘算着梦羽微的产期大约近了,燕嘉夕还特意委托门口当值的人向燕皓晨传了话,这位当值的大哥没那个瞒过不提的底气,便颠颠的在换班后跑去了龙乾宫。 “公主叫臣和陛下传话,说梦昭容日子近了,她的身子还请陛下多留心。” 燕皓晨这会儿正揽着玉无瑕批奏折,闻言这才一愣,自打重阳宴后与玉无瑕坦诚相待,他倒不大再关照宫中的其他妃嫔了。虽说一应吃食用度不曾短过谁的,只是像梦羽微的身孕这些,他却一概记不清楚,此刻听闻这位銮仪卫传来的话,脸上先怔愣,后恍然大悟的表情莫不说明他早把人忘诸脑后。燕皓晨这一下子暗暗有些尴尬,连忙喊了黄门,声调都有些变了。 “宣御医去梦昭容宫里看看。” 玉无瑕自从重阳节后在燕皓晨跟前也不太做作了,她这时候也没表现出过于明显的吃味,燕皓晨见状满意的笑了笑,他原也很怕玉无瑕会介意他去关心别的女子,如今见玉无瑕大度的很,起身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弯下腰捧着她的脸。 “无瑕,朕一会也去瑶云宫看看,你留在这里,朕去去就回。” 玉无瑕看着燕皓晨,神情有些委屈,倒也眨了眨眼,故作大方的笑着应下了声“好”,这模样不只教燕皓晨满心都是怜爱,更是教他心头窜上一股火气,无奈玉无瑕如今也有孕在身,燕皓晨便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龙乾宫。 待得燕皓晨到瑶云宫,只见梦羽微、沈罗衣、萧慕萱和张昕四个正在桌边依次把玩着些玉块,个个都是先摸一枚,再出一枚,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排立起来的,中间的也堆成了一排排,像是城墙,而自己派来的御医正给梦羽微诊脉,梦羽微先是大着肚子不太方便,后又有一只手被拿去诊脉,都叫宫女帮自己摸了一枚,沈罗衣和萧慕萱也不催她,就等着她来出一枚,倒是张昕,有几分闹意。 燕皓晨是很熟悉张昕的,这个女孩很小就在凤坤宫里由何太后养着,性格有些骄纵,这会已经要坐不住了。 “梦姐姐你快点啊,你快一点啦,采采,梦姐姐的杯子空了,你给梦姐姐倒杯银耳果汤。” 张昕这吩咐下去,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宫女就往外走,便看见了迎门立着的燕皓晨。 “参见皇上。” 采采的声音在柔颐殿里响起,沈罗衣、萧慕萱、张昕,都是立时站了起身,向燕皓晨福了一福,异口同声地说着“臣妾参见陛下”,而梦羽微却没动弹,这御医见了燕皓晨,才松了手,梦羽微不方便的很,自然还没来得及怎么动。 燕皓晨是一路往里走的,没怎么费劲就到了梦羽微身前,沈、萧、张三人行过礼起了身,都站在桌前,燕皓晨虚扶了一把梦羽微,口中连声是“爱妃免礼”,脸上却见不着一丁点的爱慕,不过梦羽微倒也没觉得怎么不合适,她本来也不图皇帝陛下的爱,自然也没露出什么娇羞或受宠若惊的样子。 “梦昭容的情况如何?” 燕皓晨转而问向了御医,那御医哆哆哆嗦的,像是怕得很。 “昭容娘娘的产期大约就是这几天了,不过脉象上看,娘娘身体还需再调理些,胎动也稍微频繁了点,不过若无万一,想来还是能顺产的。” 燕皓晨点了点头,转看向梦羽微, “爱妃近来可是闷着了?身上可有哪些不妥当?” 梦羽微摇了摇头,只说和姐妹们一同打牌很是开心,身体也没什么不妥之处,燕皓晨听着一边点头,一边教沈、萧、张三个坐下,倒也问了规矩,替梦羽微打了两圈。不知是不是梦羽微殿里照顾孕妇,火烧的足了些,燕皓晨只觉得有些燥热,可一想到玉无瑕,又不免有些蔫蔫的。 “皇上这些日子也不怎么来后宫,这玩法叫麻将,这宫里的姐姐们是人人都会的。” 张昕笑着说道,她年纪尚小,在宫里人人都比她年长些,燕皓晨不由得摇了摇头。除了张昕,便也没什么人和燕皓晨搭腔,只是都自顾自的打着牌,倒叫燕皓晨莫名其妙了些。 “爱妃们平日也是这般安静?” 张昕听出燕皓晨此言于己无关,便没多说什么,萧慕萱却腼腆一笑,摇了摇头道: “陛下不来的时候,臣妾们话多的紧,只是见着陛下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才安静了些。” 沈罗衣跟着点了头,燕皓晨脑筋转了转,想来也是这道理,倒是不勉强了,又打了一圈,便回了龙乾宫,只是心里的火气却还没个地方抒发,又把玉无瑕送回了琳琅宫,自己批奏折到夜里。 “长安,传敬事房。” 燕皓晨把最后一本奏折撇到一旁,瞧见自己的贴身宦官,便支使他跑动起来,那名叫长安的黄门倒是眉开眼笑,忙不迭地问着“皇上,今日去哪?” 燕皓晨脑子里霎时浮现了那个“见着陛下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的萧慕萱,心旌微动。 “去萧淑仪宫里吧。” 他貌似无意的嘟哝着,长安一听,也传了出去,叫敬事房安排上了。 燕皓晨在萧慕萱那春风一夜,正是要歇息的时候,外头却出了些聒噪的声音,他还想开口叫萧慕萱去管一管,却听见张昕尖锐的声音。 “萧姐姐,梦姐姐出事了!” 不止萧慕萱这下急了,连燕皓晨的睡意也被这张昕这一喊,驱了个干干净净,二人连忙套上衣衫,跟着张昕赶去了瑶云宫。 乔连城和玉无瑕已经在了,两个人的神情却都不是很自然,地上跪了两个御医,燕皓晨想起白日里牌桌旁的沈罗衣,再一问说是已经进了产房陪着梦羽微。 “梦昭容可好?” 萧慕萱近来便先揪着一个黄门问过去,那小黄门见着萧慕萱和她旁边的燕皓晨,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 “回……回淑仪娘娘的话,御医进去了说……说是……” 萧慕萱见他一味的紧张,放缓了语调,又问了一句。 “你家昭容娘娘现在如何了?” 那小黄门磕磕巴巴的,好容易才说出一些东西,却杂乱的很,萧慕萱细细琢磨了一回,神色严肃了许多,又捉了个小宫女问。 “你家昭容娘娘晚间吃了些什么?” 小宫女眼神游移,支支吾吾了半晌,说了句“皇后娘娘和昭仪娘娘各送了点心过来”,燕皓晨在一旁听见这话,先是错愕的望向了玉无瑕。 玉无瑕捂着肚子,也是一脸惊讶。 “臣妾也是有孕在身的人,怎么会无故为难梦昭容呢?” 燕皓晨这又犹疑的看向了乔连城,乔连城早就在小宫女说了“皇后娘娘”四个字的时候跪了下来,脸上都是委屈和不解。 “臣妾只是送了份酥皮糕,当真与梦昭容先下的情况无关啊。” 燕皓晨看了看乔连城,又看了看玉无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长的叹了口气。 “梦昭容现在什么情况?” 这回,跪着的御医总算派上了用场。 “启禀陛下,昭容如今有孕,体质本就虚弱,不知为何宫缩过度,腹脘胀痛,这才提前发作了的,只是昭容发作的急,这会已经没什么力气,只怕是险了些。” 燕皓晨看了看桌上的两碟点心,狠狠的踹了一脚椅子,萧慕萱连忙过来轻声安抚,他又叫御医来验看。 “先看梅子糕。” 燕皓晨见这御医往前去,又连声说着,玉无瑕此刻正立在屋中,垂首不语,见燕皓晨这般吩咐,抬起来头,深深的盯着燕皓晨,那御医听了燕皓晨的话,便伸手先取了一块梅子糕,在场众人皆是屏住呼吸,打进门后一直跟在萧慕萱身后的张昕这会儿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这梅子糕中,填的梅子似乎有些多了,旁的倒是没什么。” 半响之后,御医又跪在了燕皓晨跟前,燕皓晨神色未改,玉无瑕却先开了口。 “臣妾孕中喜欢些酸的,这梅子糕原本是臣妾今晚的点心,想着昭容和臣妾一同有孕,这边择了些送来,陛下大可去琳琅宫中看,臣妾尚有未吃完的,定然与昭容这里的分毫不差。” 燕皓晨轻轻摇了摇头,唤道: “去琳琅宫,查。” 玉无瑕听了这话并没有分毫恐惧,只是眼里哀怨更甚,樱桃小嘴一张一翕,欲言又止。 不多时,御医和琳琅宫的宫女珍珠一同回来,两人皆跪在燕皓晨身前,御医先开口,摇了摇头,珍珠跟着点了点头。 “禀陛下,琳琅宫中的梅子糕确实与桌上这碟完全一致,小厨房也说了是一同蒸的,昭仪娘娘的梅子糕并不是昭容娘娘宫缩腹痛的原因。” 玉无瑕这下更委屈了,直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瞟燕皓晨,嘴上却不说话。燕皓晨见她这般心里自然又爱又怜,只恨自己怎么就冤屈了她,再转过头去看跪着的乔连城,又是怒火中烧。 “传旨下去,皇后乔氏,品行不端,禁足凤坤宫,无谕不得外出!” 乔连城先头见御医看了梅子糕,本以为待到御医看了自己的酥皮糕后,燕皓晨便会给她一个交代,却没想到等着自己的竟然是突如其来的天子之怒,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几个黄门架了起来,推着向外走去。连萧慕萱和张昕都没反应过来,乔连城就被撵到了瑶云宫外,只剩下她一边走一边哭号的“皇上,臣妾是冤枉的”还余音不绝。 张昕这时怕的不行,萧慕萱只得拉着她的手,燕皓晨像是没注意到这边似的,揽着玉无瑕找了椅子坐下,温柔的不得了,这时候又一个宫女急匆匆跑出来。 “昭容娘娘出大红了!” 萧慕萱看过去,燕皓晨倒是起了身往前两步,叹了口气,拉着张昕进了产房。 “把所有的御医传过来!全力救治梦昭容!” 燕皓晨手有些颤抖,却又大声的下令,脑海里都是那一天燕嘉夕走后,何忆琴同他说的。 “……我当时没想要害陌星回,只是想叫她吃点苦头,她那天出了大红,我就知道是不好了……德昊,那小妮子说的不是真的,母后没有害人……” 燕皓晨闭上了眼,手上却温温的传来柔软的触感。 “皇上莫要担心,梦昭容不会有事的。” 玉无瑕正坐着安慰他,燕皓晨随手抚着玉无瑕的发顶,发出了些许谁也不懂的声音。 这厢瑶云宫里烽火初休,那厢宬安宫里也是闹心的很,一直以来在宫里老老实实玩猫的燕嘉夕今天可在宬安宫好劲儿闹了。 倒也不是燕嘉夕转了性,原本是乔皇后的宫女来报信说是梦羽微要生了,又有些难产,燕嘉夕很是担心,就差带人把这群守卫的脑袋敲下去自己跑到瑶云宫了,可今日值守的是叶承熠,燕嘉夕碍于燕聆雪的面子,还是好言好语的先劝了几句,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差拿猫来威逼利诱,然而叶承熠虽说当间犹豫了几回,可就是死活不放人。 燕嘉夕仗着自己轻功身法一流,倒是想从后头翻出去,却被紧急赶来的叶承熠又给看住了,俩人各不相让,一个执意要去瑶云宫,一个执意要把这门守住了,倒是叫燕嘉夕这下恨叶承熠恨得牙痒痒,直骂这人愚忠。 “公主殿下莫要为难卑职了,卑职也明白公主的难熬,只是卑职也是职责所在啊。” 叶承熠站在门口看着门里怒气值显然已经积蓄了一定程度的燕嘉夕,叹了叹气,这已经是他今日不知道第多少次说这话,而燕嘉夕瞪着眼,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就在燕嘉夕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谋划间歇计划失败的当口,外头传来了梦羽微的宫女的声音。 “殿下,我们娘娘生了,是位帝姬,母女平安!” 燕嘉夕连忙跑到门口,这回叶承熠像是知道了她不会往外跑,反而也不死命阻拦她了。 “你们娘娘身体如何?” 帝姬的说法,是柔然用的,燕嘉夕便知来的是梦羽微身旁陪嫁过来的,这一见,那宫女笑语嫣然,不是梦羽微最得力的苏苏,又是哪个,心底也算是大石头落了地。 “殿下,我们娘娘没什么事,只是产后虚弱,还得将养,娘娘说,帝姬的名字还要麻烦殿下了。” 苏苏又道,燕嘉夕点了点头。 “我早就替她想好啦,既是女儿,便叫懿臻,好是懿德,臻于至善,你且给她送过去吧。” 叶承熠看着变脸如翻书的燕嘉夕,在一旁站着不敢言语,他本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是个好性子的,今儿个才知道,原来和他师姐没什么两样,都是不好惹的。 燕皓晨在瑶云宫里小心翼翼的抱着新生下来的小公主,并没见着苏苏急匆匆的跑进了内室,又过了会他想着把孩子递给奶娘,却发现这殿里没有奶娘。 “陛下,小公主便由奴婢来抱着吧。” 这时苏苏已经出来了,见着燕皓晨左右找奶娘,连忙接过了小公主。燕皓晨孩子递了出去,人就往里走,先下屋子里也收拾干净了,没什么冲着他的。 “羽微,多谢你给朕生了个可爱的公主。” 燕皓晨俯身,在梦羽微耳旁道,梦羽微这时候刚经历了生死一线,气虚的很,嘴唇也没了血色,只是费力的喘着气,缓缓地说话。 “皇上,可否容臣妾自己给孩子取名?” 燕皓晨点了点头,状似温柔。 “都依你的,只是要等你身上大好些,咱们再说。” 梦羽微闻言很安心地笑了,燕皓晨又和她说了些小公主的模样,便出去寻玉无瑕了,燕皓晨一走,张昕才又敢大声说话。 “梦姐姐,你是不知道,皇上刚才好凶的。” 沈罗衣在里头,没见着这一出,萧慕萱好一顿解释,众人皆是叹气,却也只觉得乔连城可怜可恨,最后以梦羽微在被问道为何没有奶娘的时候,答了句“想自己喂养”,才停了这番叹息。 却说燕皓晨这打瑶云宫里回去,想起了他亲娘怎么祸害的宸贵妃,又想起了他的皇后给梦羽微“下了毒”,忽然觉着给燕嘉夕定那么个“除夕”的婚期,虽说圆了他自己的小心思,却也太过了些,送了玉无瑕回琳琅宫,他又拟了道旨意,叫燕嘉夕和顾容与正月十五再成亲,思及被软禁的乔连城,又下旨叫玉无瑕协理后宫,让萧慕萱和沈罗衣两个做副手。 燕嘉夕见着这旨意,不由得感慨她这位假惺惺的皇兄果真并非正人君子,又忙着给小公主准备些好玩意,就搁置一边了。而顾容与接着旨意,却是感谢天感谢地,他算着日子,得腊月三十才能把这房子修整好了,一应婚礼的布置却都还没准备上,这一延期,倒是给他占了个便宜。 玉无瑕孕中很是无趣,燕皓晨虽说把协理后宫的事情安排给她,她自己一来不是很会这些高门大户的弯弯绕,常做了小家子气的事情叫人奚落,二来身子也不方便各宫来回,倒是萧慕萱和沈罗衣这两个原本的副手挑了大头。 怀着孕的女人是不能闲着的,于是玉无瑕便打着帮燕嘉夕筹措嫁妆的名义带着些布料来了宬安宫,明眼人见了这些次一等的料子都知道,这是玉昭仪要来找宛宜公主的茬了。 只是燕嘉夕并非善与之辈,面对着玉无瑕“咱也是为公主好,这嫁衣不绣,怎么往外嫁,如今内务府料子也就这样了,公主可得好好选”的嗲声话语,就冷冷的哼了一声。 “我怎么不知道,越国的内务府成了齐国的后花园子,难不成乞丐搭上破落户,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燕嘉夕连个眼神都不给玉无瑕,又翻了翻玉无瑕带过来的面料,手一扬,就扯坏了一匹。 “这都是什么破玩意,越国如今已经沦落到拿抹布给公主做嫁衣了?谁爱穿谁穿吧,西葵,扫院的小纤不是说她姐姐要嫁给城东卖菜的么,这布料就当我给她姐姐添的嫁妆好了。” 怀着孕的女人是不能生气的,可玉无瑕这下子被燕嘉夕噎惨了,本想炫耀自己拿了权,又被好生羞辱,实在是气了个“胎象不稳”,灰溜溜的被黄门抬着回了琳琅宫,连带着叫燕皓晨知道后,就把协理六宫的事从她手上撤了下去,只教她好好养身子,这话一传过去,玉无瑕又砸了些个东西泄愤。 等到了腊月初,梦羽微的小公主满了月,燕皓晨给了梦羽微自己取名字的权利,梦羽微当即就按着燕嘉夕给取得懿臻二字报了上去,燕皓晨不知其中缘由,毫不犹豫得批了下来,还送了个封号,唤作芸漪,没等满月宴散场,这消息就传到燕嘉夕耳朵里,她听了就好一顿笑。 “皇兄想来是本打算给自己这女儿起名叫燕芸漪的,只是这名字我取了,他打心眼里不想玉昭仪生个女儿,自然也不会拿去给下一个女儿用,只能拿来做封号了,不过这封号也不错,他难得有了点文采。” 西葵和南糖看着一点也不着急婚礼的燕嘉夕一边和梨糕、薏米玩羽毛,一边在这碎碎念的也算是背后数落了燕皓晨一顿,个个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过了两日,凤坤宫里出了件大消息。 被软禁在凤坤宫里的乔皇后,在腊月十四这日用过早膳后忽然开始干呕,请了御医来,倒是诊出了两个月余的身孕。 现下已过腊八,算起日子,想来便是九月里的事情,燕嘉夕稍一思索,便清楚了自己接手宫务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倒也一笑了之,只是直到年底,燕嘉夕也没听说乔皇后被解除了禁足之类的消息,倒是让燕嘉夕多叹了些气。 旧的一年很快过去,寒冷的冬日里,拂泓殿这座建立在人工造出来的芙虹湖湖面上的建筑,也比旁的地方格外凉些,兼之今岁也是头一个燕聆雪未来造访的新年,宬安宫里显得更加冷清了,燕嘉夕倒是不在乎这份冷清,悠然自得的在拂泓殿里逗猫玩,葡萄年岁长些,沉稳的很,梨糕和薏米却正是活泼的时候,宬安宫里的欢声笑语,少不了它们两个小可爱。 年初二,顾容与打量着收整一新的东四胡同南二房,上头高悬了一块“顾府”的牌匾,身后的马车里,是三个叽叽喳喳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还没过年的时候,顾容与的母亲文氏就带着他的伯娘周氏与婶娘胡氏进京来替他打点这赐婚的事情,周氏是他大伯的妻子,一儿一女都比他年岁长些,已各自有了姻缘,堂兄更是建业七年就考了进士,如今外放出去,也有几分颜面,胡氏是他二叔的妻子,如今膝下除了一个七岁半的女儿顾沅若,并无其余的孩子,这次上京来,也带了一起,而另一个小姑娘,离满六岁还有一个月多,正是顾容与的嫡亲妹妹顾海若。 “容与这孩子真是出息了,竟然配了公主,也是咱们西州顾氏的福气。” 胡氏一面瞅着外头立着的顾容与,一面说道,言谈里有些酸气,她的大嫂二嫂都是早早的儿女双全,家里的孩子也都争气,虽说顾容与的父亲与大伯都去的早,这家里如今她男人顾齐光和周氏的儿子顾硕明做主,她是很自在的,可没个儿子,总觉得自己在家里没什么位子,连带着对顾沅若的教导也不甚上心。 周氏点了点头,心下却不以为意,她儿子比顾容与大了十几岁,若不是当年他儿子自请出京上任,去了西州旁的豫州,在京里可说不上谁能过得更好些,如今她女儿下嫁,亲家看在顾硕明的脸面上,就差把顾汮若供起来了,过得要多好有多好,区区一个尚公主,还不至于教她羡慕。 文氏听了胡氏的话,只是温和的一笑,接了话茬。 “弟妹这话说的,嫂子家里的硕明也是出息孩子,小容这不算什么本事,顶多就是多些福气罢了。” 胡氏被文氏这话一呛,忙收住了那酸溜溜的表情,周氏倒还是没什么变化。 “娘,外头有烟!” 说这话的是头探出了马车厢的顾海若,文氏一听,忙也掀起帘子看出去,却见西边不远处一阵青烟随云而上。 顾容与也听得了自家妹妹的喊声,心下转了几个弯,只觉得那地方仿佛是自己的座师,当朝都察院左都御史碧文恒的宅邸。 第二十五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初二到十五不过是一晃神的事,那天的青烟随云很快的就在顾容与脑海里成了翻了篇儿的老黄历,并没留下什么过多的印象,初十那日,东四胡同南二房,接了从宫中抬出来了六箱子珍宝绸缎,西州离柔然近些,顾容与不太清楚京中的婚俗,只当是例行赏赐,他们初十晚上,才搬进了这个顾府,到元月十二,文氏出去打听了打听,才知道这是宫里头的“晒妆”,却也对这些黄白之物兴趣缺缺,周氏也是一样,不过相比文氏,她对这公主的印象评估,就降了不少,胡氏倒是见钱眼开,却不敢动这“天家御赐”,没少酸溜溜的说些什么。 元宵节一早,天还没大亮,顾容与就被他母亲文氏使唤小厮给喊了起来,急匆匆的就洗了脸换了衣裳,这一出自己屋的门,却把他吓了一跳,眼前乌泱泱的都是自家下人,个个穿的都很是喜庆,口中也是不停的恭贺,顾容与却还没搞清楚状况,周氏这时候打外头走过来,很是从容的吩咐了丫鬟,去给些打赏,这群小厮丫鬟才散了。 “大伯娘。” 顾容与唤道,周氏微微一笑,她今日穿了身秋色暗绣福字纹广袖褙子,端庄得体的很,又不至于叫外客混了自己与穿着胭脂色绣金丝如意衣衫的正经婆婆文氏,此刻在门口安排诸多事宜,也是轻车熟路,毫无拘谨,顾容与感激的看着她,又被提醒了花厅里已有了客人,便又匆忙前去,待到他进了前头的花厅,才看着自己同科的景暨学和段懋生已经是一身暗红云纹锦袍穿着,景暨学更是好不见外的调戏着花厅口的丫鬟。 “小景,你这又不正经,你看人老段。” 顾容与一见着熟悉的人,连连调侃,景暨学这会停下来,很是惬意的往前走了两步,落了座。 “老段毕竟是老段,那很稳重的,和我小景,你小顾,肯定都是不一样的。” 段懋生和景暨学一样,都是玉京人士,不过家里没什么官祖宗,他打学士馆里出来,也是升迁的极快,因鸿胪寺里人手不足,这会已经升到鸿胪寺少卿了,和顾容与是一般的品级,景暨学却还在他那个工部员外郎的位子上不挪动,他倒也乐呵,景暨学调侃着段懋生,后者自然也是嘴皮子灵巧,一时之间两个人就把这屋子里头衬得极是热闹。 “接亲这活我不太懂,你们两个呢?” 顾容与又开口,却是虚心请教了,景暨学一听这话,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这有什么不懂的?小顾,我和你讲,今儿个不是我们两个,是我们二十个,喏,你看那个老哥,穿这么张扬,肯定也是来帮你接亲的。” 景暨学手指着打门口走过来的一个高壮男子,挑了挑眉,段懋生没理他,顾容与倒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叶家军里的参领高满,经叶承熠和宫廉介绍,也是先前就认识了的,见他来,顾容与一点也没奇怪,不过景暨学方才说了二十个,倒叫他吓了一跳。等到绕过屏风出了花厅,顾容与见着景暨学的哥哥景管学,带着他们同科的几个留京的人,该有的都齐全了,宫廉的弟弟宫廖,带着三五个行伍的,有侍卫有参领,就在外头,还好周氏和文氏早就安排好了桌椅,这些穿着褐色红色赭色的少年郎,都好好的坐着,一见着顾容与,才纷纷起身。 顾容与环顾四周,又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简单的衣裳,顿时觉得一阵不安,还没等他和这些个一同接亲的说上两句话,他婶娘胡氏穿了一身茶色,便匆匆过来,口中喊着“容与”声音又细又尖,还拖了长音,这些接亲郎见状都礼让三分,也见着了确实穿的并非婚服的顾容与,便放他一马,教他先回去换好衣服。 顾容与看着自己这一身大红底色拿金线绣上麒麟纹的锦袍,只觉得有些恍惚,似乎还没从一夜黑甜当中醒过来,顾海若这时候敲了敲他的门,喊着“哥哥,快到时辰了”,才把他喊回了神。 再到花厅外的时候,宫廖和高满已经替他把马牵来了。顾容与瞧着这匹栗色的马,微微一笑,翻身就上了马背,赢得了自家下人和这些个接亲郎的一阵叫好,等到接亲郎也陆续上了马,便走东四胡同出发,绕着宫城走了一圈,最后在景南街,和当日琼花游街一般,到端华门入宫。 这边顾容与正下马进宫,那边燕嘉夕还在不急不徐的磕着瓜子,葡萄还在妆台上趴着,梨糕和薏米,因为太活泼,已经被送去了偏殿里。 和顾容与没什么两样,燕嘉夕也是天还没亮就起了的,因着乔皇后禁足,玉无瑕有孕,她出嫁的诸多事宜乃是出了月子的梦羽微与萧慕萱、沈罗衣这三个一同打点的,除了她愚蠢的皇兄借着“晒妆”给诗书传家的西州顾氏送了六箱没用的金银,倒没什么别的烦心事。 西葵和南糖一大早先把燕嘉夕唤醒,后把梨糕和薏米送走,这才拿出来了燕嘉夕的嫁衣,这料子原是永昌元年腊月底经使团那边从云京过来的,那时候她的婚讯传到云京,舅舅便送了新贡上来的石榴红软缎、珊瑚色古香缎各七匹,彤色浮光锦、妃色浣花锦各三匹,银红的霞影纱一匹,大红、朱红、正红这三色的云锦各七匹,酡红色妆花罗两匹给她做嫁衣,更是送了两匹水蓝的雨丝锦给她留着做中衣,今日燕嘉夕穿的这嫁衣统共五层,是珊瑚色的古香缎做里子,大红的云锦做面,从里到外依次夹着朱红、正红的衣裙两层,和彤色绣四君子缀白玉压裙的裙子与石榴红的软缎上衫,大气的很,披帛正是霞影纱上拿银线绣云纹如意,显得剔透极了,古香缎里子也用银线绣了鸿鷟上神的图腾,更别提柔然女子出嫁必备的水蓝中衣和拿来做袖边裙摆的妃色浣花锦。 衣服才穿好,妆一点都没画,就叫张昕在一旁大喊“好看”了,此刻的燕嘉夕,就像一个穿着嫁衣的瓷娃娃,在冬日初升的太阳下,发梢微微泛金。 “多谢萧淑仪和沈昭媛给宛宜费心了。” 燕嘉夕眨着眼,在西葵的搀扶下坐在了梳妆台旁,任由南糖给她绾发,这衣服的剪裁和最后银线绣的花纹多亏了萧慕萱和沈罗衣出力,她两个这时候也没客气,只是有些感慨的看着燕嘉夕这一身大红。 南糖给燕嘉夕绾了个精致的元宝髻,又簪上了金步摇玉簪子,对着伺机想要给燕嘉夕刷浆子的几个妆洗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西葵见这些老嬷嬷一脸的义不容辞,连忙把葡萄抱了起来,葡萄不大服她,直接就从她怀里跳了出来,往站的最前面的嬷嬷身上扑。 这些嬷嬷都不认得猫,原本见着燕嘉夕宫里这清晰的水晶镜就很是惊讶,见着葡萄时候,葡萄已经懒懒的趴住了不动,她们便以为是个摆件,见这浑身是毛的小兽迎门扑来,皆是惊慌失措,哪敢再提给燕嘉夕脸上刷浆子。 萧慕萱和沈罗衣也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这些妆洗嬷嬷竟然吓得落荒而逃,她们两个倒是先笑了。张昕本打算去摸摸这只猫,不过她想起当时她初进宫,何忆琴就来找过这里的“猫茬”,又讪讪的停了手。 南糖取了妆奁里头的口脂匣子,挨个小碟拿出来在燕嘉夕唇边比划,燕嘉夕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南糖倒还乐在其中。 “第三个和第七个都很好,再看看这两个就行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燕嘉夕不禁露出了笑意,萧慕萱、沈罗衣纷纷回头看去,只见燕聆雪抱起了葡萄,后头跟着的是方才去照看孩子的梦羽微。 “皇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头可玩的尽兴?” 燕嘉夕撅着小嘴,南糖选了第三个,正给她涂口脂,这两个问句说的略微含混,好在燕聆雪从燕嘉夕这双蓝色的眸子里读出来了这些疑问,一边给葡萄顺毛,一边回答她。 “我这几个月也没和家里联系,前几日才听见消息说什么公主大婚,我便赶了回来,外头有趣的紧,你日后也可以去见识见识。” 燕嘉夕抿着嘴,打镜子里瞧见燕聆雪的笑容有些怪异,等着南糖涂好口脂,又开口问道。 “皇姐可是有什么趣事?怎得这般笑?” 燕聆雪顺着葡萄的后颈摸到尾巴,才回答燕嘉夕。 “我今儿个早上见着这位顾大人了,人嘛,相貌生的不错,挺适合做个吃软饭的小驸马的,不过,鬼知道燕皓晨那小子怎么敢这么草率地把你嫁了。” 这时候南糖已经在给燕嘉夕眼皮上涂些浅红的妆粉了,因此闭着眼睛的燕嘉夕,错过了燕聆雪提起燕皓晨时候眼中的冷漠。 “八成是重阳那会被吓着了,一开始定了个除夕呢,后来怕是觉得他这记恨我的心思太明显了,又改了十五,年岁大了,总归是要嫁的,既然皇姐你说顾大人生得好,那就当作我赚了。” 燕聆雪点了点头: “也算他识相知道找个俊的,若是他敢随便寻个人,我非扒了他的皮。” 南糖忍着笑给燕嘉夕两颊补了点红晕,可算是画完了妆。 西葵又呈上来一盘子的耳环项链,知道宬安宫家底的梦羽微和燕聆雪没什么震惊,萧慕萱和沈罗衣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性格,张昕年纪最小,见着这些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燕嘉夕却只是随便挑了挑,选了对红玛瑙耳环,一根南珠项链和一枚银丝嵌金镶红宝石璎珞。 这时候燕皓晨的人就已经在宬安宫外头催了,只是燕嘉夕在三楼,看外头看的清楚,就见燕熙昀从人群中过来,往主殿走,没多会就停了。 不一时,燕熙昀身边的黄门就过来通禀,说是燕熙昀自请做这守门的第一人。 按着越国的传统,娶亲的时候既有接亲的,便也有为难接亲郎的人,一般都是新娘未婚的兄弟姐妹来,只是皇室成亲,一般也就做做样子,燕聆雪成亲的时候,燕嘉夕没少为难叶承煜带的人,如今燕嘉夕成亲,倒是劳动了一直没正经娶个王妃的燕熙昀。 西葵取了蔻丹替燕嘉夕把指甲染上,又帮她戴上了嵌着翡翠珍珠的凤冠,套上了两只镂金玉镯,才算是筹备好了。梦羽微往窗外瞧了瞧,元月十三的时候下了场雪,如今还未尽化了,天气正是冷着,不由得有些担心燕嘉夕的身子。 燕嘉夕的仪态是打小练起的,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裙和头顶戴的杂七杂八虽说快赶上半个她那么重,穿着蜀锦绣的鞋子走路竟仍是稳稳的,让最怕这些的燕聆雪佩服不已。 燕嘉夕下了楼,在一层的小厅里先坐下,梦羽微左看看,右看看,想着五层的衣服,便是一会儿坐轿子在城里也不至于冷了,见南糖又递过来了一个银质的手炉,更放心了些。 燕嘉夕坐下没一会,南糖又噔噔的跑了出去,打斜枝馆开箱子取了条白狐皮拿来。 “殿下,外头来人了,看来是驸马爷带人过来接亲了。” 南糖一面给燕嘉夕在颈上围好,一面说着,西葵此时已经跑去了宬安宫门口瞧热闹。 燕熙昀一人站在宫门口,倒是很惬意,他今日难得穿了身亮堂些的栗色锦袍,倒衬得精神了些,顾容与这厢才从龙乾宫过来,一行二十余人都很规矩的站在这,没什么捣乱的。 顾容与也是今日才见着越国皇宫里的胜景拂泓,他从宬安宫宫门向里望去,左右两边围着的一排矮房皆是琉璃瓦,两边的回廊虽上了漆瞧不出是什么材料,各处雕刻镂空的花鸟山水也是栩栩如生,廊下的灯笼都是上好的玻璃作罩,不难想象夜里起灯的时候是怎样的玲珑剔透。最叫人惊讶的莫过于偌大的院子中央的人造湖,湖水清澈,顾容与站在这般远处尚能看清湖中的锦鲤,而湖上架着的九曲桥,竟然是汉白玉打造,栏杆头那大小的地方,也雕刻了许多纹饰,更遑论汉白玉桥面上的花纹。拂泓殿在九曲白玉桥的尽头,修建的法子差不多与越国常见的塔楼相似,可看着却有些异域风情,既不失大气,又多了几分仙气,门窗上的雕花各有不同,单是顾容与能看见的,就已经囊括了神鸟、神龙、云纹、如意、梅兰竹菊这些,门窗都不用纸糊,似是彩绘的玻璃,他只看着一片深深浅浅的蓝,叫人遐想无限。再远远眺过去,湖后头有若干汉白玉制的假山石,想来和公主殿下叫自己筹备的是一样的物事。 顾容与稳了稳心神,方才已在龙乾宫中见过了皇帝陛下,那么如今这站在自己前头的,便该是仁安亲王燕熙昀了。顾容与先是行了个礼,问了安,便等着燕熙昀出题考校自己。燕熙昀见顾容与这般淡定,便开口问道。 “宛宜才学是极好的,如今许了探花郎,也是一段佳话,听闻探花郎是西州轻露城人士如今我这个做哥哥的,便要探花郎一个下联,我这上联是:倾鹭江滨轻露城,江畔轻露,城郊倾鹭,倾与轻雨露中鹭。” 顾容与眨了眨眼,却没想到这考的倒是考到他的家学源头去了,这时候身旁景暨学笑道。 “早有耳闻公主的拂泓殿建在芙虹湖上,今日一见这景色甚好,小顾,这下联就在此处啊。” 顾容与感激一笑,思索片刻,便张口“芙虹湖里拂泓殿,湖上拂泓,殿外芙虹,拂去芙蕖虹下泓。” 燕熙昀抚掌而笑,赞道“果然不错”,又不假思索道“这头一题,看看你的文采,下一个,要考考你算筹,宛宜四岁就很是精通算术了,可得看看咱们顾大人的算学。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顾容与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君子六艺他倒是都很精通,张口便答: “三三数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数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数之剩二,置三十,并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减之,即得,当为二十三。” 燕熙昀点了点头,又问道“可通乐理?” 顾容与点头,后头便有人递上一只玉笛,燕熙昀也毫不客气。 “你且吹一曲,教宛宜也听听。” 顾容与哪敢推辞,深一呼吸,便将玉笛横在唇边,手指上下翻飞,倒是《凤求凰》的调子,与他今日来意也不相左,很是应景。 燕嘉夕在殿里听得,只觉得这笛声中很有孺慕之情,想来自己未来的夫君于这五音丝竹上也很是风流,便点了点头,嘱咐南糖去告诉燕熙昀,适可而止。 一曲未了,燕熙昀见南糖出来,也明白了燕嘉夕的意思,三试已过便没什么拦着人的道理,他点了点头,示意南糖去扶着燕嘉夕出来。 待到南糖回了殿里,张昕和梦羽微已经自作主张的给燕嘉夕带上了盖头,没多时,西葵也进了殿,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燕嘉夕往外走,施施然的从桥上下来,往宬安宫宫门去。 “嘉夕!” 站在殿门口的梦羽微忽然喊了一声燕嘉夕的名字,燕嘉夕没有回头,只是停了停脚步。 “别哭。” 燕嘉夕朗声道,愣是把梦羽微眼眶的泪水都压住了。 “这是好事情。” 燕聆雪看着燕嘉夕的背影,同梦羽微说道。 燕嘉夕出了宬安宫门,按理要先去龙乾宫里向燕皓晨“辞别”,只是燕皓晨不想见她,便在先头见顾容与的时候就说了“宛宜体弱,就不劳动她再来龙乾宫了”,又传了旨意过来。燕嘉夕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既然不见,那便也省了她的许多事情。 十六人抬着燕嘉夕的轿子,等顾容与一行先动身去了端华门牵马,才从宬安宫绕去了前头,因着不去龙乾宫了,便从端华门直接出了宫。跟着这十六抬的轿子后面的,是燕嘉夕的嫁妆,顾容与骑马停在宫门口,打算等着燕嘉夕的轿子到了再出发,回头一看,燕嘉夕的轿子倒是近了,后头的嫁妆箱子从端华门向里延伸去,竟然还没全绕过龙乾宫,他能看见的,就已经是九十多抬了,再等燕嘉夕的轿子过来,他同一旁的黄门内侍问过,才知道统共一百三十台嫁妆,不禁瞠目结舌。 燕嘉夕自然不知道这许多弯弯绕,她端坐在轿子里,只需在内城中巡游,正月十五的内城,本就是热闹的日子,更何况公主出嫁,与民同庆,甫一出宫,南糖便替燕嘉夕掀起了一半的盖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教百姓们都看看这新娘子美不美。玉京的内城是官宦人家才住的地方,又有许多的衙门设在其中,寻常百姓进来做生意是有的,可不为了生意进来,也只有大户人家娶嫁的时候了,燕嘉夕是素有才名的,因着建业年间燕仲睿很是喜欢拿她出来夸赞,不少人家明明见都没见过她,却仰慕宛宜公主仰慕的不得了。 在城里巡游不怎么费时间,与民同乐的事情自然不是坏事,等前面的马队往东四胡同绕,没多时候就到了顾府,燕嘉夕经南糖和西葵扶着下了轿,进了门,此时仍是掀起半张盖头,待到进了正厅,乃是要拜天地的,顾容与此前皆走在她侧边,这夫妻对拜的时候,两人却四目相对了个正着。 此刻两人皆是一愣,却在司仪大声催促中迫切的完了礼,燕嘉夕又盖上了盖头,被人潮裹挟着送进了洞房,徒留顾容与一人一面跑神,一面被围着去了前头应酬。 燕嘉夕这厢进了新房,坐在绣着鸳鸯的锦被旁,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倒是料不到这等阴差阳错,自己的夫婿竟然是自己这位小白脸笔友,不过想来想自己先前在信中也有许多不详不实之处,自然也将心比心的决意不再追问顾容与为何隐瞒了身份姓名,只当做是一件最巧妙的缘分。 顾胡氏送着燕嘉夕进了新房,便退了出来,见着顾容与的新妇看着乖巧可人,身量不高,又瞧见在院子里跟顾海若玩翻绳的顾沅若,想起来自己至今仍无个儿子,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大剌剌的板了脸。顾沅若玩的正在兴头上,一扭头,就看着自己亲娘正板着脸瞪自己,便心虚了几分,连忙松了手里的绳,慌不择路的跑开,三绕两绕,竟然冲进了新房。 按着玉京的习俗,新妇在新房候着的时候,可以有娘家未嫁的姐妹陪着,只是建业帝燕仲睿虽不是长兴帝最小的孩子,可燕嘉夕却是这一辈最小的,自然也是最后一个婚配的,哪里有什么娘家未嫁的姐妹,便叫西葵南糖去把葡萄梨糕和薏米带来,正等着人,就看见一个小姑娘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燕嘉夕近来沉迷于和她的猫儿作伴,倒没打听这顾大驸马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见着这小姑娘,也没说什么,顾沅若这前脚躲了进新房,后脚南糖和西葵就抱着猫进来了。 燕嘉夕这三只猫,管教的好极了,本就是性子极温顺的,三个排排蹲坐在床边,既不吵闹,也不乱跑,顾沅若从未见过这新奇的东西,瞪着眼睛看着这三团毛,这三只猫像是知道有人在后头看着似的,齐刷刷地回了头,加上一直在打量顾沅若的燕嘉夕,四对虹蓝色的眼睛直愣愣的迎上了顾沅若的视线,颇有些趣味盎然。 顾胡氏仿佛找了过来,急切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顾沅若吓得又绕到了门后头,西葵和南糖看着就也不说话,顾胡氏从旁边路过,一下子就瞧见了顾沅若那身水红的衣衫,循着影就找了来,脸上没一点好颜色。燕嘉夕和三只猫仍是安静的看着顾胡氏训斥顾沅若,并不作声,顾胡氏见状只觉得丢人,扯着顾沅若的耳朵,任凭她喊疼,回了女眷的地方,心里却也对燕嘉夕那双和猫一样的蓝眼睛起了思量。 这厢燕嘉夕在内宅里安安静静,那厢顾容与在外头花厅热热闹闹,因着娶进门的是公主,燕皓晨又没过来,自然也没什么娘家人来“收拾他”,顾容与只需挨个给这一桌桌的老大人们敬酒,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待到这满街都起了元宵的花灯,便是合卺之礼的吉时,顾容与倒还清醒,接亲郎里可有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此时已经半醉,正借着酒气胡言乱语,高满在一旁倒是及时把人给收拾住了,没添什么乱子。 顾容与一想到燕嘉夕那张清丽动人又似曾相识的脸,脚下往新房走的动作也不由得慢了几步,顾文氏在司仪旁边一面瞧着外头的月亮,一面叫人催促着,好歹没耽搁了时间。 顾容与进了新房,只见燕嘉夕在黄花梨镂雕镂云纹月洞门罩床上端端坐着,盖头遮的严严实实,两个丫鬟站在床边上,各自抱了只猫儿,顾文氏见他一进屋来,眼睛都长在燕嘉夕身上,虽觉得几分不争气,却也没说什么,可顾胡氏就没这么知道事,扯着顾容与的袖子,想把人拽过来。顾文氏见状脸色微愠,可不好发作,顾容与腼腆的笑了笑,却伸手拂了拂袖子,不着痕迹的把顾胡氏的手给挣开了。顾胡氏这时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的退到一旁,顾容与三五步走到床前,坐在了燕嘉夕身侧,那司仪又叫喜娘递过来打好同心结的红缎,让燕嘉夕同顾容与一人扯一边。 新房里女眷居多,男客也多是小孩子,顾容与只觉得屋子里的喜烛有些晃眼,嘁嘁喳喳也有些吵闹,这司仪本是他先前在礼部时认识的人,如今正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指挥喜娘撒帐,花生百果劈头盖脸的往床上丢。随后喜娘又呈了上好的檀香木做的喜秤递给了顾容与,顾容与接了过来。 他侧了侧身,轻缓的将这喜秤先压后抬,眼前缓缓的现出了燕嘉夕那带着笑意的胭脂唇,接着便是秀气的鼻子,顾容与的视线随着慢慢掀起的喜帕,对上了燕嘉夕那一双虹蓝色的桃花眼。燕嘉夕此时眼眸微垂,眸中清澈透亮,长长的睫毛在白瓷般细腻的脸庞投下若有若无的阴影,脸颊上也泛着红,倒是比起拜堂时候的清丽无双,又多了三分娇俏,顾容与仔细端详,只觉得眼前的佳人与他那不过数面之缘的言贤弟竟有七成相似,若说哪里不同,只怕是这娇婉的女儿神态,同那远山青黛眉弯,叫人清楚的区分。 燕嘉夕此时也正悄悄打量顾容与,心中既是感慨缘分妙不可言,也在感慨她的这位时兄果真绝色,朗目疏眉,面如冠玉,双瞳翦水,唇红齿白,当真是个做“小白脸”的好姿色。 喜娘见这新婚的小夫妻两个正“情意绵绵”的眉来眼去,也含笑奉上了盛着果酒的琉璃杯,顾容与还有些迟疑,燕嘉夕却已先伸出了手去取那杯子,顾容与见状不好叫她一人举杯尴尬,也匆匆忙忙抬手过去,指尖却与燕嘉夕露出一截的手腕碰了个正着。 眼前的景色皆凝固了,燕嘉夕被他一触,手腕抖了抖,险些滑落了琉璃杯子,好在手上稳当,最终只是洒出了几滴酒,洇在了大红的云锦上,不甚明显,顾容与只顾着看杯子,却没注意到燕嘉夕的耳后爬上了红晕,二人在喜娘和众宾客的注视下交杯而饮,喜娘又托着空杯退下,换了铰发结丝的玩意儿,先是从燕嘉夕鬓边垂下的发丝中裁下一缕,后从顾容与额边比划了一剪子,将两绺发丝放到一块打了两个结,又放进了床头挂着的两个香包里,才算功成身退。 这合卺便是如此了,新房里头的宾客渐渐散去,顾容与也跟着去招待来客,只留燕嘉夕一个在这屋子里。 燕嘉夕见人都走了,便闭上眼睛,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交杯时同顾容与指尖相触的皓腕,只觉得方才这一下子太近了些,已是心如擂鼓,耳畔也是红如滴血,心神不宁的厉害,南糖和西葵担心她身子,皆是被她搪塞了过去,刚说要西葵她们去外头待着,又想起了交杯时候滴下来的酒,连忙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沐浴更衣,又命南糖将自己头上的元宝髻拆了,重新松绾了个百合髻。 这沐浴过后,燕嘉夕本是打算只穿着中衣,又被西葵按着套了两层裙衫,说是正月里来天气未转暖,还是得多注意些,便只好乖乖的套上了红裙,南糖替她搭理好头发后,见顾容与回来了,就扯着西葵退了出去。 顾容与没少被那些接亲郎灌酒,好在他素来海量,此刻也不过是微微头重脚轻,不过这十几杯酒饮过,倒是没来得及仔细思索公主殿下与他那言贤弟是何关系,待得进了这洞房,自然是在这微醺里头既紧张又兴奋,什么都忘干净了,只瞧见烛光里是位身着红衣的佳人,才想起来今日自己新婚。 燕嘉夕好容易借着沐浴把那一碰带来的心悸消减了许多,此刻见这屋中只有自己同顾容与两人,静谧之中唯有自己的心跳声,若远若近。 顾容与只觉得眼前女子仿佛是言醴,然而言醴却是个男子,思及此处,他不禁揉了揉眼,再看过去,仍是个俏丽的女子,可眉眼却与言醴如出一辙,若不是本人,也该是家中姐妹,想来自己是酒喝多了,竟发了白日梦。 燕嘉夕见顾容与彷徨上了,还以为他是见着自己觉得惊讶,不由得也尴尬了些,她也往顾容与的方向蹭了两步,扭捏道:“时兄,别来无恙。” 顾容与这下更加确认自己大约在梦里,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暗自窃喜,便是如梦一场,倒也是全了自己前些时日的绮思,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口中轻唤了声“阿醴”,将人揽入怀里。 燕嘉夕只觉得羞赧万分,她倒知道这是寻常夫妻总该做的,她虽没打算把自己这一辈子都系在这顾府中,对履行义务却也不抗拒,偏是这人与她先头想象的不同,硬是在自己的心上撩了一把火,自然比单纯的履行义务要多了三分情意。 顾容与哪里知道燕嘉夕心中这许多弯弯绕,他只当是自己发梦,将燕嘉夕打横抱起,轻柔的安置在那为了新婚而添进来的床上,自己便开始解开衣袍,只留了身中衣,一扭头,燕嘉夕仍是好整以暇的瞧着自己,又伸手过去,打算替她料理了。 燕嘉夕见他伸手,反倒一躲,心里慌得很,顾容与哪里肯放过她,又捉了她一只手,按在枕边,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定定的对上了她眼前,轻轻的叹了口气。 “阿醴,你叫我可如何是好?” 燕嘉夕仅与他对视,就已是心旌轻摇,顾容与这无奈中带了三分宠溺的语气更教她难以招架,只好微微偏了头,不去看他,任由他胡来。 不过多时,燕嘉夕便也只留了身中衣,至于那地上胡乱堆叠的锦缎,自然是顾容与的手笔,顾容与方解了她的衣裳,又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缓缓的抚摸。 “阿醴怎么这般脸红?” 燕嘉夕闻言有几分羞恼,只偏了头,从下颌拨开他的手,并不言语,顾容与借力攥着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把唇凑了过来,轻轻一啄,又顺势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顾容与正侧坐在床边,俯着身子,待到稍一抬头,视线便无法从燕嘉夕那双桃花眼上移开了。 “时兄,你……” 燕嘉夕才张口吐出三个字,便被堵住了唇舌,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呜呜”的嘤咛,伴随着窗外的烟花绽放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房中。 床边案上的一对龙凤烛烧了一夜,顾容与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悠长的梦,言醴如他希望的变成了女子,鸳鸯锦被翻红浪,梦境里尽是些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极尽旖旎。不止如此,这梦也清晰极了,连梦里是个女子的言醴身上穿的月白色肚兜上头绣的戏水鸳鸯,都好像是真的一般,若非自己已经被皇帝指婚,他还以为自己当真娶了言醴。 顾容与突然一个激灵,在床上大睁着眼。 昨日自己成亲,那……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偏了偏头,一张睡颜从余光里冒了出来,顾容与一惊,动作微小而缓慢的转了身子,面朝墙里。 微微亮的天色打外头的镂云纹窗子散进来,带着空气中飘舞的飞絮落在他身边这张睡颜上,只见那粉嫩的唇卸去了昨日的胭脂,尤显柔软,长长的睫羽些微的颤了颤,倒像是睡得不安稳,雪白的脖颈上还残留着点点浅红,像极了雨后阔叶上头的点点露珠,却是那一梦春风恰如春日的证明。 顾容与心头霎时便乱了章法,只道自己莫不是猪油蒙了心,居然胆敢把公主殿下当成了言醴,那些浑话,那些不着四六的事情,竟然都是真的,一时之间难以自处,反而翻身下床,提上靴子便落荒而逃。 而燕嘉夕,不知还在做着何等模样的梦。 第二十六章 午枕觉来闻语鸟 燕嘉夕是觉得有些冷才醒了的。 红色的幔帐,古香古色的黄花梨床,这一切都叫人有种似曾相识的陌生,她揉了揉眼,只觉得身上极是酸痛,再左右顾盼,这房里竟只她一个。 燕嘉夕张嘴想唤人,却发觉自己嗓子哑的厉害,顺着便咳了两声,外头便吱呀的开了门,南糖带着人便进来了。 “殿下,您身子如何?” 南糖一福身子,先问到,燕嘉夕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南糖会意,先扶她倚坐在床边,替她披上衣衫,又指使小丫鬟端来温茶,自己伺候着。 燕嘉夕喝了茶,这下才说得出话来。 “几时了?” 南糖从怀中掏出银质怀表,瞧了一眼。 “回殿下,差一刻便巳时了。” 燕嘉夕点了点头,便去沐浴更衣,待她又换了身银红的衣裙,这才往后头去见顾文氏。 顾文氏是个很和善的中年女性,今日穿了身紫棠色绣暗金福寿纹样的广袖正坐在屋子里的太师椅上,后头立着一个一身杏红的女童,便是顾容与的同胞妹妹顾海若。 顾文氏见燕嘉夕来拜会,心里倒有几分讶异,原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是个傲气的,却没想到礼数周全,行为举止也很是合宜,自己孀居,顾海若年幼,燕嘉夕赠了她一幅前朝山水画大师易尧的《倾鹭烟云图》,又送了顾海若一副琉璃双陆棋,皆是既合心意,又不逾越。 顾容与这时候不知跑去哪里,顾文氏便拉着燕嘉夕的手,教她坐在自己旁侧。 “殿下不知,我这儿子是个任性的,这一大早不知所踪,想来又是闹了小儿脾气,咱们顾家人口不算复杂,待会儿我叫海若陪着你去见见伯娘和婶娘。” 燕嘉夕眉眼弯弯,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着原来顾容与居然是个任性的,见顾海若很是亲近自己,也有些喜欢这小孩子。同顾文氏说完了话,燕嘉夕这会才明白,顾容与这一房乃是顾家二房,上头大房有个堂兄在西州做官,堂姐也嫁在西州当地,伯娘早就孀居,下头三房只一个堂妹,不过却是父母俱全,顾家在西州也算是书香世家,上一辈除了三个男丁外仅一个远嫁了的姑姑,如今却人丁稀少,燕嘉夕也不免唏嘘。 顾海若牵着燕嘉夕的手,一路很是欢快,燕嘉夕身量不高,俯下身方能能与她视线平齐,这下见她因跑跳外头的披风有些散,便俯身帮她整好,这姑嫂相亲的画面落在顾胡氏眼里便又是另一回事了。与顾周氏拜会是件极轻巧的事情,只消一幅书法大家六则居士的《舟行帖》便教顾周氏笑得眯起了眼,而顾胡氏,燕嘉夕本以为这位婶娘嫁入书香世家,也该是个于琴棋书画上颇有造诣的女子,却不想送出去一套黑白玉的围棋没讨到半分好,倒是送给顾沅若的一对金丝流苏的发钗,让顾胡氏眼睛都瞪圆了。 燕嘉夕见状也算明白了这婶娘是何等人,又奉上了一对玉如意,这才让顾胡氏面色稍霁。 “容与媳妇,你这嫁进我们顾家的门,可得好好替我们顾家繁衍子息,我瞧你这身子骨不像是有福的,可得好好养一养。” 燕嘉夕闻言倒还沉得住气,身后的西葵被她这不中听的话气的就差跳起来,却也被燕嘉夕一个眼神镇住。 “婶娘说得是,宛宜日后也会注意些。” 燕嘉夕和和气气的回了话,瞧顾胡氏满脸轻浮的笑,也没太放在心上,礼送过了,便回去想歇息,顾海若也跟着她去了这满屋红帐的新房。 顾海若一进门便被三对一模一样的眼睛盯上了,倒是在门口定住不敢动弹。 “嫂嫂,这长毛猫儿怎么皆看着我呢?” 燕嘉夕见她也就六岁左右便知道这是猫,颇有几分惊讶,眼中浮了一丝欣赏。 “许是见咱们海若生的漂亮,移不开眼,你小小年纪,倒是知道这是猫儿,很是不易。” 顾海若乖巧的摇摇头,眨了眨眼。 “海若没有嫂嫂漂亮,哥哥先前同海若说过,嫂嫂养了长毛猫儿,海若这才知道。” 燕嘉夕“哦”了一声,带她进来认识了葡萄、梨糕和薏米。 “嫂嫂,为什么葡萄总是懒懒的呢?” 顾海若见葡萄同两只小猫不同,总是稳稳的趴在某处,便问了声,燕嘉夕被她一问突然开始盘算起了葡萄的年龄。 “葡萄如今都六岁多了,梨糕和薏米才两岁半,这就好比咱们海若能在院子里蹴鞠翻绳,娘亲却不爱这些,人和猫原是一样的。” 顾海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怯怯的伸了手出来。 “嫂嫂,我可以摸一摸葡萄么?” 燕嘉夕见她这般知礼,很是欢喜,把葡萄从椅子上抱了过来,教着她给葡萄梳理毛发,顾容与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燕嘉夕坐在顾海若旁,牵着顾海若的手给一只猫梳毛。 顾容与一早上就被自己吓得落荒而逃,待在书房里把给言醴的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这会快中午了才想起来今日燕嘉夕新妇进门,是要去拜会长辈的,思及此处,顿时心中满是懊悔不安,他原本去找了伯娘,顾周氏同他说燕嘉夕去找了顾胡氏,这时候差不多该回去了,他便直接回了新房。 顾海若先见着了他,连忙收了手起身,燕嘉夕这时仍是不紧不慢的抚摸过葡萄背上,放葡萄自行找个地方打盹,才缓缓起身,对着顾容与一笑。 “夫君回来了。” 顾容与闻言不由得无地自容,却不好当着顾海若的面表现出来,他先是喊了人把顾海若送回顾文氏那里,后才面露难色的看着燕嘉夕。 “殿下,您……这,昨日的事情是臣不对。” 燕嘉夕见他都快把自己埋进地下,“噗嗤”的就笑了出声。 “顾大人多礼了,昨日之事并不算什么大事,你不必道歉,只是如今你我为夫妻,虽说只是做个表面,可这样生分,终究是会让令尊看出破绽的,平日里自然也不必过于恭敬,你只当我是住你隔壁的朋友便是,这殿下也好,大人也好,都不该是正经夫妻间的称呼,也得改一改。” 她又坐在床边,还招呼顾容与坐过来,可顾容与哪里肯与她并肩,只搬了只绣凳坐在床前。 “那,平日你我如何称呼?” 顾容与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先前在信里约好,只做一对表面夫妻,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如今自然也得打算起来,顾府人多眼杂,做戏也得做的像些,若尽是“殿下”和“顾大人”,只怕不论别人,他母亲便是第一个看破的。 “大人可有什么表字,若是有,自然唤表字最为亲昵,若你不愿,我便唤你为夫君。至于我,太后曾在及笄时给我取表字名为珟媤,只是这二字不大吉利,不若你再取一个,横竖夫家替妻子取小字也是应当的。” 燕嘉夕笑着说,便是心里打算盘问一番这“时遥”二字究竟是顾容与怎么拿出来的,此刻见顾容与略略沉思,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便不再作声。 “在下表字时遥,殿下若要唤,自然也没什么不肯的,只是珟媤二字的谐音未免不吉,殿下封号宛宜,不如我便唤殿下宛卿,殿下觉得如何?” 顾容与此时做了答,燕嘉夕点了点头,看似是允了这计划,实则却是心说一句“原来如此”,顾容与见她点头,这模样神情都有几分肖似言醴,不觉皱起了眉头。 “不知殿……宛卿可有皇上和仁安王爷以外年岁相仿的兄弟,我有一故友倒是与殿……你十分相似。” 燕嘉夕闻言一笑,摇了摇头。 “燕家同我年岁相仿的,你大抵都见过,不过我倒是有位表姐只大我三岁,常年居于柔然霞都,有时也去云京,时遥,直接唤你表字总觉得怪怪的,不如还是夫君吧,你可是见过她?” 燕嘉夕满心都是要看顾容与这出戏,自然不愿意直接表明身份,不过时遥二字喊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就换了夫君这称谓,顾容与听得这二字脸先一红,又讷讷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不曾。” 燕嘉夕见他否认的这般快,不由得有些失落,又好奇的问了句。 “夫君今日晨起甚早,可是因为我睡姿不雅?” 顾容与的动作一顿,又摇了摇头。 “并……并无。” 见燕嘉夕仿佛还有问下去的欲望,顾容与深知自己早起的原因,自然是不能直接告诉她‘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我的一位知己做了些不可言说之事因此才羞愧万分诚惶诚恐’,此刻他的大脑中万千思绪飞速的滑过,燕嘉夕只见从他嘴里嗫喏的蹦出了”读书“两个字,又报以了疑惑的目光。 “我素来早上要早起读书,是以,是以不曾和你说。” 顾容与连忙又补上了一句,燕嘉夕点了点头,作出了然的表情。 “夫君既然爱读书,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有些好奇夫君读了什么书,不知夫君可否同我说说。” 顾容与这下才松了一口气,便与她说起自己对一些时文的见解,二人倒也讨论的有来有回,顾容与隐隐对自己家中请回来的这位殿下也有了几分钦佩,没过多久便过了午时。 燕嘉夕有些乏了,眼睛微微的垂着,只是不好把她这位夫君请出去,加上两人聊得很是投机,她倒也不想着撵人。 “不如我先出去,宛卿且歇息。” 顾容与虽说对她只有敬意,见她这副困倦的样子看在眼里,也是心有怜惜。 “你我既是夫妻,自然不必避讳这些。” 燕嘉夕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又唤了西葵和南糖来伺候,顾容与立在屋中,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就见燕嘉夕两个侍女替她更了衣,她又躺在了那张黄花梨床上,还特意往里侧靠了些,给他留足了坐着或歇着的地方。 顾容与就看着西葵和南糖替燕嘉夕料理好,又从容退下,自己这才坐在床边,燕嘉夕此时隐约困得不行,很快便入了梦,顾容与在这瞧着她那恬静的睡颜,竟也有些困意,便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更衣,又平躺在了燕嘉夕身侧,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念头这会都渐渐宁静,倒是也睡了一小觉。 未时过了大半,燕嘉夕自然醒了过来,她一偏头,便见着顾容与也躺在自己身侧,不禁有些恍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想起来顾容与那一句“我有一故友与殿……你十分相似”,竟也笑出了春暖冰融的样子。 窗外鸟儿唱着悦耳的歌,时兄,原来你可没认出来我啊,这应该算我比较厉害吧。 燕嘉夕又侧了身,就这样平静的看着顾容与的侧颜,一面感慨世事缘分奇妙,一面享受这平静的新生活。 又过了一刻钟多些,顾容与睁开了眼,仿佛注意到了正凝视着自己的视线,微微偏了偏头,他没注意到这动作和他清晨时别无二致,只是当燕嘉夕那专心致志的神情映入眼帘的时候,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夫君,午安。” 顾容与轻轻的“嗯”了一声,也侧过了身子,朝着燕嘉夕。 “午安。” 而后顾容与缓缓起身,先下床换了衣裳,再回头,见燕嘉夕还侧躺着,俯身靠近了些。 “可是哪里不舒服?” 燕嘉夕闻言微怔,摇了摇头,心中却想着,原来他是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换了位置去看待这位时兄,倒是能发掘出惊才绝艳以外的顾容与。 南糖和西葵算着时辰也进来替燕嘉夕更衣,顾容与这时候仍是站在床前,等燕嘉夕换好了衣裳,与她并肩出去,一同又往顾文氏那边。 顾文氏见这回是两个人一同来的,笑得眯起了眼,问过可曾用饭后,又指使大厨房做了些小点上来,顾海若这会正在默字,燕嘉夕又去指点了一番,顾文氏远远瞧着,只觉得这一派和乐,又哪里知后日如何。 待得天色近暮,二人在顾文氏处用了饭,才回了前头的新房,进了屋子,顾容与又露出几分忐忑。 “今夜……” 燕嘉夕笑了笑,好像没把他的忐忑放在心上。 “无妨,就和中午那样便是。” 顾容与心里提着的大石这才落了地,他长吁一口气,燕嘉夕却又出言。 “若是夫君想像昨晚那样,也是不逾越的。” 顾容与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等不可捉摸之女子。 第二十七章 玉窗又见樱桃花 顾容与自然是不敢再像新婚那日般为所欲为,只是心里毕竟还存着点坎,连着几日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不过也亏着这不太踏实,他发现了燕嘉夕睡觉的时候竟然会主动往他这侧靠,倒把他吓一跳。而燕嘉夕蹭着蹭着就把手搁在顾容与手边,倒也不是为着什么亲昵,只是顾府冬日里的炭火不大好,睡着太冷,顾容与是整个床上唯一的热源,她这才喜欢往那边蹭。 又是一个晴朗却寒冷的清晨,这已经是顾容与被迫早起的第八天,自从他与燕嘉夕说早起读书,他这位名义上的娘子就每天督促他早起去书房,可他晚上睡不好,早上又被迫起早,实在是太过难为,只是成亲才这么几天便搬出新房也不是什么办法,顾容与索性早上早早起来去书房待着,困了就在书房的软榻上歇息。 不过他并不是为着读书,也不止是单纯的为了补觉,顾容与如今放了婚假,每日在书房里除了翻阅言醴寄给他的信,便是想着怎么给言醴回信,自从他接了这桩婚事,便不再与言醴通信,一来是隐晦的察觉了自己对于言醴抱有的感情仿佛不仅是知己好友,更有些变了味的意思在里面,二来,是自己虽说对言醴有了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却还是成了亲,便是一场假戏,也只怕旁人当真。 “言醴贤弟惠鉴,时维元月,春意初兴,久无音讯,特书此一封,聊寄闲情。 “我入玉京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人情别有一番不同,贤弟系景人,想来初到玉京时亦有此感,如今我也算是定居玉京,不知贤弟可已归来,当日之约也已半年有余了,何时再聚乎? “冬雪皑皑,岁寒时迁,我近来常有痴梦,然个中种种,实属荒诞,非一言能详之,只是事关贤弟,知无不言亦是遥之责也。 “遥引贤弟为知己,愿谱高山流水,此情非虚,只是恍惚中常见得贤弟入梦,或诉柔肠,或论衷情,更时有误将贤弟比作女子之梦,实有得罪,然亦深思,此乃遥之惑也,非遥有意逾越,还望贤弟助遥一臂。 “书不尽意,翘企示复。” 顾容与这般写两行便要把信纸团成一团,撇到一边,最后倒是也磕磕绊绊的写好了一封信,这正觉着也不够好,想要再另起炉灶,一抬头见着他娘领着他请回来的公主殿下这尊大神正在他门口。 “幼清,你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笔墨?” 这声音是他亲娘顾文氏,顾容与在这写信,不想要人瞧见,就把平日里伺候笔墨的幼清打发出去了,这会想是被文氏瞧见,正盘问着。 “回夫人话,少爷说想自己一个人静静,这才让奴才在外头候着。” 幼清的声音响起,顾容与暗自头疼,他娘一向是怕他自己一个人出什么事不好照应,这会儿又得进来说些有的没的,他连忙把这写好了的信先收进了信封里,便起身往门口去。 “……小容这孩子,他爹走的时候就是身边没个人看着,才出了岔子,我就担心他,他反倒好……” 还没等见着他娘,顾容与就预感到了自己的家底正在被揭掉的事实。 “……小时候可没少上蹿下跳,这些年老实了,骨子里也是不安分的,他还爬树跌过呢,学武的时候那师傅天天说他偷懒……” 顾容与实在是不想在燕嘉夕这个婚姻合伙人面前把自己暴露太多,争着跑了两步上去。 “娘,您怎么来了?” 文氏这才停了絮叨,嗔怪地瞅了他一眼。 “殿下说你在读书,可哪有读书连个书童都不带的,我看你啊,又搞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了。” 顾容与无奈的笑了笑,扶着文氏进了书房,燕嘉夕跟在后头,倒也眼观鼻鼻观心,不多做声。 “娘,我就是想自己写点东西,不爱教人看着。” 顾容与连忙解释,又急匆匆的收拾着桌上散乱的纸团,文氏这才“噢”了一声,算是承认他没做什么坏事了。 燕嘉夕全程在一边像个安静的陶瓷娃娃,跟着进来却没做下,立在文氏身后,顾容与只觉得这个燕嘉夕和床里身旁的燕嘉夕截然不同,文氏看着他收拾东西,又开了口。 “殿下,我这儿子小时候写了些混词,被我瞧见了,后来他写东西时候就爱清清静静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 文氏声音渐渐变小,燕嘉夕只是笑着却不说话,文氏看她这模样只觉得满心欢喜,哪有一个公主嫁下来这么和气温柔的呢。 顾容与瞧着这名义上的婆媳,实际意义的君臣,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是好,连忙收拾好桌案便过来扶着文氏,一路往外头去,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今日小厨房新得了道菜肴,娘您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燕嘉夕被留在书房里也不失落,她看着这对母子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在书架旁打量了一番这些书籍,倒是瞧见了几本有趣的,心下便有了计划。 又是风平浪静的过了两三日,燕嘉夕白日里并不常去文氏那,顾容与也不知道她都做些什么,只是夜里总等着自己一同就寝。 “那日与母亲无意进了夫君的书房,见夫君也是爱书之人,想来也有些孤本古籍,不知我可否有幸一观呢?” 顾容与此时困意上来,点了点头,不大想再说些什么,倒是允了燕嘉夕,却不知这一出给自己日后添了许多麻烦。 待到次日清晨,又是一派阳光明媚,顾容与本打算如早前一般,蹑手蹑脚的去书房再睡,却一转头就瞥见睡得安静的燕嘉夕像只猫儿一般蹭在他身旁,不知怎得,又想起了五日前的一幕。 “顾大人,您早上起来可否替殿下把被子掖好?” 燕嘉夕名叫南糖的那个侍女在新房门口拦住了他,直截了当的语气倒不像是拜托他什么事情,而是命令。 顾容与停了下来,拐了两步,离门口远了些。 “这是为何?” 南糖很是严厉的盯着他,皱起了眉头。 “殿下身子不宜受寒,晨起天寒,易感风邪。” 顾容与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不过前两天燕嘉夕都醒得偏早,在他走前就自己掖好了被子,那双惺忪的睡眼里蓝莹莹的雾光,不由得让他心中狠颤,若不是脑子清醒,说不定就又犯了浑。 此时燕嘉夕正好端端的睡着,这掖被角的活自然只能自己来,顾容与也算是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平素哪里做过这些,就连蹑手蹑脚的下床也是成了亲后才越发熟练,顾容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缓缓地把本来压在燕嘉夕身上的另一层杯子往下拉扯,生怕惊醒了她。 “唔……” 燕嘉夕轻声呓语,顾容与吓了一跳,手一抖,这被子就沉沉的落了下来。 “唔……嗯?” 燕嘉夕这次可不是睡梦中的言语了,她微微睁开了眼,有些迷茫的看着视线前方,正是顾容与深邃的眼瞳。 顾容与这一瞬间只觉得有人抓紧了自己的心,狠狠的捏了一下,他重重的吸了口气,有些不知所措,燕嘉夕仿佛在被子里缩了缩,只拿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瞧着他,太阳从小窗里斜着照进来,像是给燕嘉夕那柔顺的长发镀了一层金。 “唔……夫君……好困……” 燕嘉夕嘤咛着,有些支撑不住的想要合上眼,顾容与这时哪里还剩一丝一毫的理智,他好像不知从哪来了勇气,又更加的低下了身子,在燕嘉夕耳畔轻落了一吻。 燕嘉夕只觉得打耳垂往外窜出了一股酥麻,带着三分惊又往后缩了缩身子,顾容与手一抬,把自己方才落下的被子掀了个囫囵,只留一个身穿中衣的燕嘉夕。 早上这风凉飕飕的,燕嘉夕被这风一吹就醒了一半,此刻看见顾容与欺身上了床榻,哪里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此间游龙戏凤,鸳鸯弄水,好不旖旎。 待到过了晌午,两个人并肩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顾海若。 “顾小姐是个明理的。” 燕嘉夕想起那日顾海若小心翼翼问自己能否触碰葡萄时候的样子,不禁笑了笑。 “海若确实很懂事,父亲走后,若不是海若,娘也未必能撑下来,她打生下来就是个乖孩子,教的道理总是一点就透。” 顾容与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缓缓叹了口气。 “夫君若是信得过我,我倒是想日后带着顾小姐出去多走走,见识些世俗事,总归没什么害处。” 燕嘉夕想起自己打算过几日出府一趟,便同顾容与扯了一嘴,倒是对顾海若足有七八分抬爱了。 “我哪里会信不过宛卿,这是海若的福气,宛卿也别太过生分,唤她海若便是了,你在这里顾小姐长顾小姐短,谁知道说的是沅若还是海若呢?” 顾容与平躺着摇了摇头,便扫到了燕嘉夕的发梢,他一面抬起左手,轻柔的拈起了燕嘉夕的一缕头发摩挲,一面回答着燕嘉夕。 又过了一会,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的闹了起来,燕嘉夕和顾容与双双起身换了衣裳。 “夫君今日可还要去书房?” 燕嘉夕坐在水晶镜前,南糖给她梳着发髻,西葵则愤愤的看着顾容与,顾容与脸上却只有一番魇足,自然也不大在意这些细节。 “自然是要去的。” 顾容与撷了块糕,权当作是替代被抛诸脑后的餐食,他倒不十分饥饿。 “夫君昨日答允我的事情,今日可否兑现呢?” 南糖收了手,给燕嘉夕绾了个回心髻,此时她回眸一笑,顾容与哪里抵挡得住,只是他并不记得自己答允过燕嘉夕什么,便又是一番怔愣。 “既然夫君愿意兑现,那今日我便与夫君一同去书房。” 顾容与“噗——”的一声,似乎是呛着了,他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正想找水来喝,就有个白瓷茶盏端到了眼前,仿佛是给困倦的人递来的枕席。 顾容与几乎是用抢的,把这茶盏夺了过来,也不说话,张嘴便要饮,只是他手仿佛不大稳,溅了两滴出来,落在他腿上,顾容与只觉一阵灼烫,连忙停了手,重重的将茶盏砸在了桌上。 燕嘉夕这时递过来另一个白瓷茶盏,顾容与将信将疑的接了过来,缓缓啜饮两口,才放下了心,直接全灌了进去。 顾容与又抚胸长长出了一口气,皱了皱眉,看着屋子里立着坏笑的西葵和眼神明显丝毫不友善的南糖,也算明白了那头一个茶盏从哪里来。 燕嘉夕含笑望着他,顾容与无奈的笑了笑。 “宛卿愿意,那与我同去便是。” 燕嘉夕眨了眨眼,歪着头盯着顾容与,这会连带着她的三只猫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八只虹蓝色的眼睛澄澈的不得了,一水儿看向顾容与。 “能带着葡萄它们么?” 燕嘉夕道,顾容与扶额,实在受不得这样的眼神凝视,终于点了点头。 大约一炷香后,顾容与看着榻边自在惬意的趴在燕嘉夕脚边的三只猫,和榻上悠然自得捧着自己珍藏的燕嘉夕,开始头痛要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把写给言醴的信再润色一番。 见他要动笔墨,燕嘉夕放下了手里的《淮南》,起身往桌案处走去。 “宛卿这是?” 顾容与看她过来,心里慌张极了,匆匆的把信折了折收在袖中,另铺了雪浪笺。 “伺候夫君笔墨,也算是我该做的事情,何况我也想知道夫君探花登科,文采如何。” 燕嘉夕笑吟吟的站到了桌案旁,不急不徐的替顾容与磨墨,顾容与脑子里的弦都快紧张断了,哪里还知道要写什么,只是傻傻的站在案边,拎着管兔毫发呆。 燕嘉夕见顾容与几乎纹丝不动,还以为是什么独特的构思癖好,也不去吵他,自己拾了个拿高处的书时候用的绣凳,乖巧的坐在一旁。 顾容与心中一急,抬笔不知写什么,又想搁下笔,再一看青花笔架上的牡丹,忽然心生一计,笔走龙蛇,待到燕嘉夕凑上前来,已是一幅云水与共的山水画,流水涓涓,青山巍巍,浮云如车马行人,处处映在水面,意境是极好的。 “夫君画技高超,可怎么却未题词?” 顾容与抬手拭去鼻尖的汗,笑了笑。 “今日不知怎么,竟然像是没了半点思绪,若是勉力为之,未免坏了画境。” 燕嘉夕眸光一动,微微勾起了唇角。 “我倒是有了些意趣,只是也怕坏了夫君这画,便未免可惜。” 顾容与闻言“哦?”了一声,连忙又道。 “不妨事,宛卿才学也是有名的,不如就劳烦宛卿为这画题词,也算是,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顾容与这一卡壳,燕嘉夕蓦然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便是如晨起般亲密,他们想来日后也只是萍水相逢的情谊,闺房之乐算不上,只能算是一段佳话了。 燕嘉夕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从笔架上挑了管狼毫,略一沉吟,落笔便是行云流水。 “溪如云烟山似屏,小帆无羁天心行。 “奇松掩去垂钓客,乱影惹得落蜻蜓。 “竹枝绕入雪浪口,鸳鸯翻出白瓷瓶。 “重峦叠翠峰未尽,波光潋滟水又晴。” 顾容与见她搁置了笔才凑过来,只觉得这带着些潦草的行楷字迹与自己记忆中某处有些不谋而合,再一转念,成亲前燕嘉夕也给自己递过图纸单子之类,也是亲笔写的行书,想来是为着这个而眼熟。 燕嘉夕的字,虽说隽秀,却也有几分大气,倒不像个寻常女子,不过想想人家打小长在皇帝身前,字迹中带了些男子气也是应当的。 顾容与看罢了字,才来看诗,先头两句先写溪水水势起伏,又写水面似镜、天水一色;中间四句皆是水上天光景象,山峦倒影遮住了大朵云絮,水面与云朵都随风而动,也有了形状,江畔竹枝倒影进了雪白的云浪,水鸟从水中飞起,像是从瓷瓶里翻出来;末尾两句既写山峰重重,又写天晴云散,最终只剩晴天旭日与涟漪漫漫。 “宛卿这词题得极好,倒是我这画不如了。” 顾容与感慨道,燕嘉夕笑了笑,又不动声色的退到一旁,拾起《淮南》,接着向下翻了两页。 原本顾容与以为这三只猫性子虽不算活泼,但毕竟是宠物天性,定是坐不住的,只是自燕嘉夕又翻起《淮南》算起,也过了快一个时辰,这三只猫除了挪了挪更有阳光的地方,就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了。 这会功夫,顾容与只一昧的盯着猫,却不曾注意到燕嘉夕的视线已经从书上飘忽了出来。 “夫君可是喜欢它们几个?” 燕嘉夕抬了抬头,笑问道,顾容与眨了眨眼,抿了抿唇,脸上是一丝不知所措的尴尬神色。摇了摇头,顾容与问道。 “宛卿这几只猫儿,很是乖巧,与传闻中不甚相同,是以瞧了一会儿,喜欢倒也谈不上,不过它们三个着实很惹人喜爱。” 燕嘉夕闻言放下书,抱起了葡萄,一手顺着葡萄的毛,一手握着葡萄的一只前爪,温和的笑着回答顾容与。 “葡萄年岁大了,懒怠的很,原是从小与我一同耍的,从前并不十分安静,也是有爱闹的时候的,梨糕和薏米,乃是新到夫君你这地盘,不敢造次的,待到熟悉了,就欢实了。” 顾容与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燕嘉夕就揽着葡萄和她一起接着看书,直到顾海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这对名义上的小夫妻,才又各自起身一同到门口去。 “哥哥嫂嫂,母亲说今日大厨房新作了菜式,要哥哥嫂嫂也来一同用饭呢。” 燕嘉夕十分自然的弯了弯身子,牵起顾海若的手,后面西葵就带着人来抱走三只猫儿,顾容与见顾海若与燕嘉夕这般亲昵,心里不由得也暖洋洋的。 又过了几日,燕嘉夕再一次的抱着葡萄跟在顾容与后头,进了书房,只是这次顾容与神色很是犹疑,燕嘉夕不知他是有什么心思,只是接着往下看上次读了一半的《淮南》。 顾容与确实是很不安,他前两日把润色好的信寄了出去,算着日子,言醴仿佛已经归来玉京,那么今日便该有回音了,他并不知言醴信中会说些什么,他先前逾越之处甚多,若是言醴要与他断了这番情谊,自然也是不意外的,可他总归想看见个答复,这般心中提着水桶七上八下,甚是难捱。 只是今日回信,循着往时的惯例,信鸽都是会到书房的,如今燕嘉夕也在,要怎么才能不惊动她呢? 顾容与心中想着回信,顺手推开了书桌旁的小窗,已近二月,春意渐渐浓了些,书房又是向阳的地界,燕嘉夕虽坐的离窗要近些,不过倒也不至受了寒。 窗外的枝桠横斜交错,已经隐隐有了些翠意,再远处些能瞧见含苞的樱桃花,漂亮极了。 阳光轻柔的洒下来,燕嘉夕闻得些许声响,心想大约是麻雀燕子之类,并没回头,顾容与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灰色的信鸽稳稳的落在了窗棂,便起身,故作活动舒展,往窗边挪去。 燕嘉夕这时仍是捧着《淮南》,虽听着声响便知道顾容与又不知在做些什么,却也没大兴趣关注,她此时正瞧见一个极妙的故事,哪里肯分神。 只是落花本无意,流水自多情,燕嘉夕觉得耳边伴着扑棱扑棱的声音,紧接着,肩头一沉,她一偏头,原是传信的飞鸽,因着从她手上讨过不少吃食,这会儿竟认出了她,兀自歇了脚。 顾容与呆愣愣的站在窗前,一只手还扶着窗棂,心里只觉得五雷轰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燕嘉夕放下了手里的书,那信鸽仿佛通人性,见状便落在了她手心,燕嘉夕轻轻的抚摸着小鸽子的头顶,那鸽子也不知怎得,细腿抖了两抖,信筒便掉了下来。 燕嘉夕先是想了想这信鸽的信筒未免过于容易掉下来,心中此时隐约也知道了这只鸽子带来的是她前几日写给顾容与的回信,不由得脸上浮现起了笑容,眼睛也眯了起来,葡萄见燕嘉夕心情甚好,轻巧一跳,落在她膝头,那鸽子见了猫,自然是怯怯的,竟只留下了信筒,逃也似的飞走了,顾容与这时候才往这边凑过来。 燕嘉夕从信筒中翻出自己当时放进去的回信,先看了看信封上的“时兄亲启”。 “夫君,这鸽子好生有趣,不知这位时兄的信怎么到了咱们这里,只是这信封上并不曾有这地址,鸽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咱们也没法子给人送去,不如且拆开看看,这位时兄住在何处,也好物归原主。” 顾容与哪里知道要怎么回复她,既不能说是自己的信,便也没理由阻止燕嘉夕这行为,只能点点头,眼睁睁的看着他名义上的夫人,缓缓的拆开了信封。 燕嘉夕从信封中娴熟的翻出三页信纸,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自己在旁人面前读自己写给这个人的信对于燕嘉夕来说也算得上新鲜的体验,只是为了不叫顾容与从中窥得端倪,她做出了一副温和端庄的表情,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尖,隐约能寻得一点波澜。 顾容与并不敢靠近,只是站在瞧不见信纸的位置,心里忐忑难安,面上却没什么表示,不过也被稍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 不过多时,燕嘉夕便读罢了信,又将其折了起来,放回信封中,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垂下了头,实则是在隐藏忍不住的笑意。 燕嘉夕把信封递给了顾容与就埋头又开始翻《淮南》,顾容与战战兢兢的接了过来,连问询的语气都有些颤。 “宛卿,可是找到了这信,的原主?” 燕嘉夕摇了摇头,好一会,才从书中抬起头,定定的看着顾容与。 “这信上不曾明说,不过写信之人,似乎与信主有什么约定,或许是当中暗藏了什么讯息也未可知,不若夫君再仔细看看,想来办法也总归是有的。” 顾容与闻言松了半口气,捏着信封又坐到了书桌前,也是抽出了里头的三张信纸,读的却很是仔细。 “时兄别来无恙,接获手书,情意拳拳,至不欢愉。 “先前时兄信中所言,醴尽数捧读,皆已知悉。昔年庄周梦蝶,不知蝶与庄周,今朝时兄梦我,又何须自苦? “情之一字,本非一言能概,同袍金兰是为深情厚谊,高山流水亦乃世间绝响,便是扶持相依,又岂非人之真心耶,时兄以诚待醴,醴万感荣幸,君不必以梦中之事而自疚,万事自有因果,此事必非时兄之过,今醴暂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多有擅专,还望时兄海涵。 “醴于前日已自景归来,二月玉京最是盛况,不知时兄何时闲暇,得以赴去岁之约,醴前时因婚约之事,不免耽搁了时日,因此归期未曾先行告知,还请时兄谅解,如今诸事已毕,时兄他日若愿赴约,只管前来谪云居,醴随时恭候。 “春日景色甚好,与其溺于虚妄,未若载歌同酒,不亦乐乎? “书不尽意,辞不达情,盼与君会,顺颂春祉。” 顾容与瞧着这信,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冥冥中竟有些平静,不知道是被这信中透露着的豁达感染,还是因为这信中与先前似乎有些微妙不同的字迹。 燕嘉夕可算是看完了《淮南》,起身走到顾容与身后的书架,先把《淮南》放回了原本的位子,又轻轻的拿指尖一本一本的掠过书架上的古籍。 “夫君,前日我瞧着还有本《山易》,怎今日竟找不到了?” 燕嘉夕小声嘟哝着,顾容与先头还没反应过来,是燕嘉夕又唤了几声“夫君”才起身帮她找书。 顾容与书房中古籍不少,不过《山易》着实不是他会看的书,收藏起来也无非是点乐趣,如今要找,他对于这本书的记忆可模糊的不得了,二人在书架前弯着腰找了半晌,又翻出了顾容与的书箱,却还是没见到那本书。 燕嘉夕叹了叹气,见这外头已过晌午,大约要不了几时就是用饭的时辰了,心中隐约有了放弃的打算,顾容与从带着灰的箱子里抬起头,轻轻地皱着眉头。 “宛卿,是哪一本,你且将书名写来,改日我仔细给你找找。” 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去到书案前,抽了页雪浪笺,忽的想起早上的信,不由得玩心大起,用着往日给顾容与写信的小楷工整的落下了“连山易”三个字,才同顾容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写好了。顾容与看了一眼,只觉得那夹在当中的“山”字十成十的眼熟,还没来得及细细辨认,就被文氏派来催促用饭的顾海若岔开了注意力。 燕嘉夕见状不由得一笑,她已经十分好奇,真相大白之时,她的这位笔友会是个什么反应了。 顾容与的婚假到二月初便结束了,悠闲的日子也算是一去不返,燕嘉夕在征得顾容与同意后获得了自由出入书房的权利,而回归工作日常的顾容与却平添了几分牵挂,不过倒也得以在燕嘉夕不知道的地方自己去揣摩那叫他眼熟的字迹。 翰林院里素来是极安静的,顾容与突如其来的一声“这!”吓到了不少人,他心里头一次这么迫切的想要尽早回家,满脑子都是想问燕嘉夕的问题。然而天不遂人愿,新春伊始,年后事情本就不少,他又休了婚假拖欠了许多事务,待到酉末才得以抽身,此时院里只剩看门的小黄门,见他出去讨好的说着“驸马爷慢走”。 燕嘉夕心知以顾容与的聪慧,连山易三个字必会在他心里掀起些风波,只怕早早就拿着信去对字迹,这样一来也算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至于顾容与信中那些露骨的话,燕嘉夕眯着眼睛颔首一笑。 “倒是有几分倾慕的意味了。” 南糖轻轻的拿玉簪子敲了敲替燕嘉夕理好的发髻,示意她不要乱动,燕嘉夕才乖巧的板直了身子。 “顾大人如今还未回来呢,醉花阴的雅间可还要留着?” 西葵在旁问道,燕嘉夕此时已是一身利落的青灰长衫,好一个芝兰玉树的小公子。 顾容与甫一踏进新房院里,就听得言醴的声音,脆生生的,是少年特有的清朗,可如今他脑海里却浮现了燕嘉夕娇滴滴的唤着“夫君”的模样,竟是隐隐有些忐忑,便是所谓的近情情怯了。 再进了屋,只见作男子打扮的燕嘉夕正斜倚在榻上,揽着西葵,颇有几分落拓不羁,南糖正给她修饰眉峰,这副模样与记忆里的言醴重合了起来,顾容与心中是五味陈杂,别说路上想好的问题此刻一个也说不出来,连好好的打个招呼都成了难于登天的事。 “宛卿,你这是?” 顾容与狠狠的吸了口气,又咽了咽口水,可算出了声,燕嘉夕顾及着南糖动作,没敢动弹,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西葵的手指,像极了玉京里最不缺的纨绔。 “哦,夫君可听闻过醉花阴?我久居宫中,很是无趣,映红姑娘出了新曲子,我打算去捧捧场,夫君可要一同?” 顾容与站在明显看起来就是秦楼楚馆地界的醉花阴门口手足无措的看着男装的燕嘉夕在四个姑娘的拥簇下往里走,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是怎么跟着她跑到了这里。 “哟,这位公子是和小言公子一起来的吧,您这样站着岂不是我们醉花阴待客不周?快快请进来,映红姐姐一会便要登场了。” 燕嘉夕身旁一个一身水绿的女子仿佛与燕嘉夕耳语了几句,转身蹭到了顾容与近前,却礼貌的保持了距离,顾容与无奈只得点点头跟着她进去,一路上他仔细看了看这醉花阴,忽然发现除了粘在燕嘉夕身旁的几个姑娘外,这里的女子同客人之间都远远的,并不凑过去,不免也自哂见识浅薄,倒是对这醉花阴的老板起了几分敬意。 而燕嘉夕这前呼后拥的架势,也必然是常客,顾容与又忆及“小言公子”这称谓,与自己先前知道的事再放到一处,不可谓不剔透了。 顾容与见前头的姑娘停了下来,心知大约便是此处,自己推门进了去,只见燕嘉夕一人倚在藤椅上,神情悠哉,身后立着一个浅粉衣裙的姑娘,正给燕嘉夕捶背。 “簪儿,你替我这位兄台也捏一捏,他平日劳累着哩。” 顾容与哪敢在燕嘉夕面前堂而皇之的使唤这醉花阴的人,连忙摆手拒了,燕嘉夕无奈撇撇嘴,这时只听外头喧嚣渐起,随后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萦绕在了楼中,燕嘉夕不知从身上掏了什么出来吩咐那名为簪儿的姑娘送下去,顾容与便听得外头传来男子高声。 “谢梧桐公子赠映红姑娘鎏金嵌南珠雀钗一对!” 顾容与这会便死死盯着燕嘉夕了,心想自己在这算是捉了个正着,她总该承认了吧。燕嘉夕却放下了瓜子,回头看着他。 “夫君觉着映红姑娘这曲子如何?” 顾容与摇摇头,燕嘉夕见状起身,踮起了足尖,还是无奈的发现两人之间存在着肉眼可见的高度差,只好拍了拍顾容与的肩。 顾容与一头雾水,低头瞧她小小一个,脖颈又雪白,忍不住思绪已经飞了漫天,便没注意她不知从哪挪了个绣墩过来。等顾容与皱着眉注视她一举一动的时候,燕嘉夕已脱了鞋,站到了绣墩顶上,比他高了不少。 燕嘉夕手忽然就搭在了他头上,顺着额头往后顺去,顾容与心里毛毛的,面上却不显。 “我觉着映红姑娘唱的很好,只是后头奏乐的有错音,你这次可听出来了没有?” 她轻柔的拨弄着顾容与的头发,贴近了他的发顶,顾容与刚好正对着少女的柔软之处,数日相处下来,此刻不由得心猿意马,听得燕嘉夕一问,脑筋也不十分灵活,只听清了“这次”二字,不过顾容与很是机敏,既有“这次”,便是有“上次”,因此燕嘉夕和言醴划上等号这事,已经没什么旁的问题,而燕嘉夕似乎也无意问他时遥的事情,看来是打算就这样了,倒也没什么不好。 顾容与思绪翻飞,脸上神情也松弛下来,已是释然,燕嘉夕轻不可察的叹了叹气,她本想要不要在醉花阴同顾容与好好交代,只是顾容与从前拒绝了她的邀请,对背越入景毫无兴趣,而她又终归是要回去的,再多解释也是无益,不如就这样算了。 “这样,也算是补上先前的约了。” 燕嘉夕摇头晃脑的冲着顾容与一乐道,顾容与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而见顾容与没什么说话的欲望,燕嘉夕便准备从绣墩上下来,却不料一脚蹬了边缘,立的很不稳当,顾容与见她摇摇欲坠,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捞在了怀里。 “夫君,可否放我下来?” 燕嘉夕有些窘迫,顾容与此时想通,心理却很自在,他轻轻勾起嘴角,笑眯眯的盯着燕嘉夕的眼睛。 “宛卿,夜深了,醉花阴留客过夜吗?” 燕嘉夕在醉花阴醒来的清晨,就决心要忘掉这个充斥着“时遥哥哥我错了”的夜晚,顾容与则是神清气爽,下定决心要把“各种意义上的逗弄燕嘉夕”这么有趣的事情多来几次。 不过不管怎么说,顾容与和燕嘉夕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赚了。 第二十八章 公道自有天人晓 春日的雨细细密密的下了几场,原本打着骨朵的花都开到碎碎的落在地上才罢休,翠绿的颜色一下子把整个玉京的杨柳染成了如烟般的袅娜,好看极了。 今儿个正是初七,燕嘉夕想着先前同顾容与说好的,前日里便说要带顾海若出去逛一逛,收了消息的小姑娘乐得一整晚没睡踏实,文氏本来有些担心,也叫燕嘉夕给劝好了。 带小姑娘出去和自己出去是大不同的,燕嘉夕自己出门从来不借着个公主的身份摆架子,不过要想让顾海若舒舒服服的出来玩,张扬些倒也并非不可取。燕嘉夕心中盘算着,倒也只是吩咐西葵几个置办了架舒服的马车,挂上了自己的灯笼。 顾海若虽说先前睡得也不踏实,兴奋的心情总归还能提起人几分精气神,一路上倒都掀着帘子往外看,燕嘉夕偶尔遇上叫卖些小玩意的也会给她买下来,不过多时,马车上就堆了不少小玩具,顾海若这会儿倒是不好意思上了,燕嘉夕见她并不扭捏,而只是自觉有些逾越,心里对她更是高看了些。 “光天化日便要喊打喊杀,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忽然一阵骚动,有个尖锐的声音传来,燕嘉夕挑了挑眉,微微翘起了嘴角,又抓了一把瓜子,不急不徐的嚼上了。顾海若见自家嫂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心里的好奇也渐浓,燕嘉夕顺手递给她一把瓜子,努了努嘴示意看戏,顾海若点了点头,稳稳地坐在燕嘉夕旁边也嗑上了瓜子。 外头熙熙攘攘,西葵见状下了车去前头问了情况,围观的人们多也不清楚缘由,西葵只得穿过人群,跑到最前面去看。 “我战孝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要被敖思锐这小人威胁!各位父老乡亲,可要替我战孝做主啊!” 那尖锐的声音逼近了些,西葵皱了皱眉,只见一个身着赭色衣裳的男子正愤愤不平的抓着一名麻衣男子的手臂,眼睛瞪得像地里新出的小土豆一般圆,棱角分明的脸庞因着愤怒显得像个淡红色的六边形,滑稽极了。 那麻衣男子一看便是戴孝的打扮,眼神里多有不满,看得出那名为战孝的男子说的怕是多有隐情,西葵便仔细的瞧着这麻衣男子的反应了。 那麻衣男子虽说眼中不满,不过却没打断战孝的话,旁人只顾着指指点点,良久才注意到这个一直沉默着的人。 “小伙,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能想着杀人呢,你瞧你这打扮,爹娘在天上看了得多挂心呐!” 一个挽着菜篮的中年妇人看了看这二人,摇了摇头,那麻衣男子抿了抿唇,似乎是欲言又止,此时便有一个鸡蛋砸了过来,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黑着脸,手臂还停在挥舞着丢出鸡蛋的样子。 “光天化日竟然还有人要杀人,没王法了啊你个臭小子!我看你这披麻戴孝的,对不对得起你家里人啊!” 接着不少菜叶鸡蛋从围观的人手中挥出去,那麻衣男子仍是不发一言,却有眼泪汨汨淌了下来。 “老娘还冤枉了你不成?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哭上了,装什么呢!” 一个少妇离那麻衣男子近些,一见对方眼泪都出来了,有些烦闷,忙叉着腰斥责。 西葵一开始是在里圈的,后来不少民众在那头混闹,又是丢菜叶子又是砸鸡蛋的,她也躲了躲,民众的恶意来的毫无缘由,丝毫不问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开始群起而攻之,那麻衣男子便有万般错也不至于如此,何况那战孝只是嚷着对方要杀死自己,实则并无半点受伤,也有些诡异。 燕嘉夕自然也在马车上看着这一切,却什么都没说,顾海若眨了眨眼睛。 “嫂嫂,为什么这些人要丢鸡蛋和菜叶子呢?娘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他们怎么都不珍惜些呢?” 燕嘉夕一愣,然后捂着脸闷闷的笑了起来,城西城南都不是什么富足地方,肯拿菜叶子和鸡蛋往人身上砸的行径确实不该在这里出现。 “何况,依海若的想法,这个被打的哥哥一句话都没说,为什么大家都相信那个一直在喊的哥哥啊?” 顾海若撇了撇嘴,有些不解的问着燕嘉夕,燕嘉夕闻言正色,狡黠的眯起了眼睛。 “竹青,绿沉,你们去问问那几个闹的最凶的,就问,可否知道战孝和那个麻衣的男子之间有什么事情,若是他们说知道,就先问是什么事情,如何知晓的,若是他们说不知道,就问那怎么闹得这么大。” 燕嘉夕吩咐下去,又看着顾海若好奇的眼神,温和一笑,并没多说什么,待到竹青和绿沉回来报上了这场面里的种种。 “夫人,那一开头丢鸡蛋的大汉,原是战孝外家与他同辈的堂兄弟,那叫嚣着的少妇,是战孝家那口子的表姐妹,这一大片人倒也都是无辜来看戏的,只是中间离那两个人近些的,除了那开头说了话的妇人是真的不知所以,大半都是战孝家里有些瓜葛的,想来外头的人也会被误导些。” 绿沉报了上来,顾海若有些吃惊,燕嘉夕倒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路人不知这当中是非,只怕哪边喊了冤示了弱,便要觉得哪边无辜,只是这战孝家中如此多人在此,那麻衣男子又岂能当众伤人,这姓战名孝的,当真恶毒了些,平白污人清白,只怕这里头,隐情甚是重大呢。” 顾海若闻言“啊?”了一声,燕嘉夕揉了揉她的额发。 “西葵还没回来么?叫她过去传下吩咐,就说是我今日要摆个公主架子,来给这位战公子做个主。” 竹青绿沉纷纷掩唇而笑,竹青又过去找西葵传信,只是西葵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五城兵马司的人倒是先来了。 燕嘉夕一来想着看戏,二来想着顺带着领顾海若去五城兵马司的衙门瞧瞧,倒是很自然的下了令,这挂着宛宜公主灯笼的马车便从被五城兵马司疏散开的人群中一路驶了过去。 战孝和麻衣男子,以及事发时最闹腾的几个皆被五城兵马司押了起来,瞧见燕嘉夕的马车,各自反应又不相同,那几个能闹事的远亲像是受了大冤屈,一改先前蛮横嚣张的样子,个个都泫然欲泣,好似是满肚子的心事要同燕嘉夕讲;战孝自己默不作声,既没说什么安抚的话,也毫无劝一劝哪个的意思,五城兵马司里的小卒来得晚,见得少,倒以为他才是被众人欺负的那个,还同燕嘉夕派过去问询的竹青连连叹了叹气,很是同情;麻衣男子又是另一副模样,平静的很,仿佛此前种种皆与他无关,只是眼睑低垂,看得出也是有心事的。 顾海若在燕嘉夕身边,先跟着听了竹青绿沉几个的回报,又看见了此时人情百态,不禁啧啧称奇。 “这战孝,先前也是喊了几声,见众人都被他家人撩拨起来,便偃旗息鼓,倒像是故意做的,如今又默不作声,扮出一副受害的苦大仇深来,可见是个城府极深的,正是想要他这些家人替他做出头鸟哩,嫂嫂万不可放过这等奸人,海若现下只觉得这麻衣男子甚是无辜,也不知做错了什么,竟平白被战孝缠上,真是可怜。” 燕嘉夕但笑不语,才回来的西葵一面同她一起笑,一面与顾海若说了起来。 “那麻衣男子便是战孝口中的敖思锐,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的,他妹妹因为战孝的缘故死了,这一身披麻戴孝原本是为着妹妹,也是有些愧对父母在天之灵的意思,这会儿反而教这战孝倒打一耙,你看这战孝,言语粗鄙,他的亲戚更是愚昧无知,现在他连这些不知深浅的亲戚也不知道劝,你便知这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面污蔑清白之人,一面躲在人后替自己筹谋,实在是卑鄙无耻,殿下,定要教他好好明白明白该如何做人才是。” 燕嘉夕听了西葵的这番话,却止住了笑,摇了摇头。 “我虽觉得这当街闹的一出实在有失体统,却不是一心想着教训他的,五城兵马司既然出来,那便才是断官司的一个,若是他甘彧肯好好判案,自然也犯不着我做什么,不过甘彧若是拎不清,我少不得要瞧瞧的。” 甘彧便是五城兵马司里主事的一个,五城兵马司与九门提督共同打理京城治安,时有民间闹事的官司,也是要他们做官的说句公道话,不过甘彧性子素来软和,燕嘉夕是不肯直接信了的,便打算在一旁看一看这审案,甘彧一见燕嘉夕来,虽说是已经出嫁了的长公主,可毕竟也是宗室的金枝玉叶,加上燕嘉夕才名在外,哪里有不恭敬的道理,燕嘉夕好歹还安抚了他几句,才开了庭。 燕嘉夕原本是坐在后头听着,并没带着顾海若在公堂之上明目张胆的看,只是隔着屏风一面听音一面看个大概的人形,甘彧在公堂上倒是没少逞官威,不过堂下几人可真是一出好戏。 战孝的几个亲戚继泫然欲泣后又开发出了鬼哭狼嚎喊冤申诉的全新行为艺术,既一个劲儿的替战孝和自己辩白,又没完没了的说街上的事情都是因敖思锐口出狂言而起,顾海若有些看呆了,她素来在闺阁之中,无论西州或是京中,身边皆是读了四书五经通晓礼义之人,哪里见过这等撒泼打滚的做派,登时不知要说什么。 战孝则还保持了些许理智,在那群乱七八糟的手舞足蹈里看起来还像个正常的人。 “草民战孝,今日之事实属事出有因,还望甘大人明察。前日这敖思锐之妹冒犯内子,草民呵斥了几句,近日他妹子病死家中,他不依不饶便要我偿命,说是我害了他妹妹,草民心中害怕,这才要家人一同陪伴,想与他讨个说法。” 燕嘉夕并不觉得怎么,西葵却已经摆出了一副想要吐出来的模样,燕嘉夕挥了挥手,示意噤声,西葵点了点头,不再动作,顾海若则是皱紧了眉头。 甘彧见状便要问敖思锐,敖思锐端正的站在人群中,与其他的人看起来好像身处两个世界,身姿挺拔,回答甘彧的问题时也不卑不亢,不过这不卑不亢却冲了甘彧的脾气,反而没太讨到好,甘彧顾忌燕嘉夕在后头,并未当庭判决,而是将这些人均收押去了班房,想着等燕嘉夕走了再做打算,现在便跑到了燕嘉夕这来。 “殿下,这战孝言辞诚恳,倒不似有假,那敖思锐不像个恭谨人儿,说不定真是要杀人,下官先收了这些人进班房,关着几天说不定就没事了。” 顾海若在一边听战孝颠倒黑白,又见甘彧不明不白,实在是不爽,连扯了几番西葵的衣袖,燕嘉夕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打算。 “甘大人,这案子五城兵马司好查么?” 燕嘉夕端起衙门里的粗茶杯,轻轻呵了口气,又送了杯子到唇边,缓缓啜饮。 甘彧不知怎得,只觉得两股战战,身后冷汗阵阵。 “回殿下,还,还算……好查。” 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轻柔的把茶杯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刚好本宫近来闲着无事,不如我来查吧,人仍由你押着,没我消息,就算送了一万两黄金,也别放出去。” 甘彧哪里敢拒绝,只好唯唯诺诺的应了下来,顾海若见状一喜,笑意一下子就上来了,燕嘉夕瞧着她的神情也更加柔和了些,径自从堂审的记录里翻出了战孝与敖思锐住着的地方,也没再传信回顾府,便带着顾海若往城西南的小豆村去了。 小豆村是城西南的一个小地方,外城本住的便是三教九流都有,小豆村大数也都来路不正,伶人走卒一应俱全,踏踏实实种地的也就三五家,这地方连个私塾都没有,许多孩子要想开蒙,还得去邻着的几个村子,燕嘉夕见了这地方的乱象,对战孝这样的人是怎么来的便有了点了解,顾海若没见过这许多不同的人,她听戏只见过台上的,买卖东西的小贩也因为文氏平日管教严格而没太打过交道,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只有燕嘉夕能给她些许安全感。 找到战孝和敖思锐的家并不是什么难事,前者家境富足,小楼在整个小豆村里都算是个地标建筑,阔气的很,而敖思锐与战孝近邻,房子却粗糙的不得了,燕嘉夕带着顾海若先进了敖家,院子里一派荒芜,家中人居住的痕迹浅之又浅,更别提什么值钱玩意,是真真正正的家徒四壁,进了屋里,竟只有个简陋的香案,供奉着敖思锐父母和敖思锐的妹妹敖绿萝三个人的牌位,香烛凄凄惨惨的烧着,燕嘉夕一瞧这敖绿萝也就只有十一岁大,不免怜惜了些。 西葵被燕嘉夕派去探听消息,而关于这两人的争纷,周围的邻居也是七嘴八舌的,没少帮着燕嘉夕去补全这当中的细枝末节。 “几位贵客若是对这二人之间还有什么不解的,倒是可以去同战孝媳妇好好问一问,她与这事关系密切些。这次也是可惜了敖家那个小姑娘,万家的小子没少在家里闹呢。” 燕嘉夕从敖家出来的时候,西葵正与一位老翁问询,听得万家小子这名号,燕嘉夕便接过了话茬。 “老伯,这万家的又是哪一位啊?” 那老翁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翻燕嘉夕,眼睛眯了眯,没说什么,燕嘉夕便吩咐竹青取了块碎银子递给老翁,那老翁接了银子,虽笑了几声,却还是没说话,顾海若有些不解。 “嫂嫂既然已经给他银子,他怎么却不回话了呢?” 燕嘉夕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顾海若噤声,又唤绿沉过来。 “老伯莫不是嫌少了?既然如此,我们去问别家便是,这钱也请老伯归还于我。” 那老翁拿了钱便攥得紧紧,怎么肯撒手,此时脸上不免有些谄媚,对着绿沉也是一脸讨好。 “几位贵客,那万家的小子叫万楼余,住在那战家边上,同那敖家丫头也算是青梅竹马,敖家丫头出事的消息一传开,那孩子倒是魂都没了似的。” 燕嘉夕点了点头,与这老翁道了谢,先去了战家。 开门的是个美艳的少妇,便是战孝的妻子朴苏芬,见燕嘉夕这一身气派不像是寻常百姓,朴苏芬的脸上便多了些恭敬,待到燕嘉夕开始问她与敖绿萝相关的事情,才又露出了些志得意满的小人做派。 “妾身那日在家中与相公原本是闺房之乐,无意由敖绿萝瞧见,那小蹄子便说妾身穿这一身极为勾人,相公也是好心,想着她小小年纪便满心都是这些个伤风败俗的腌臜事,便呵斥了她几句,虽有轻微的冲撞,必然也不至于害了她性命,像她年纪轻轻,虽说早亡可怜了些,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然也是这般不知检点的祸患,也是命中注定的。” 朴苏芬话里话外皆是一副敖绿萝活该的意思,燕嘉沉得住气,顾海若却不忍,只是她好歹不愿和如此乡野妇人计较,只是冷冷的撇开了视线,怕这人脏了自己眼睛。 燕嘉夕点了点头,没多说话,朴苏芬见燕嘉夕不像是替敖绿萝说话的样子,又假模假式的恭敬起来,燕嘉夕见状只觉得讽刺,又继续问了问敖思锐后来的反应,朴苏芬皆有回应,燕嘉夕便起身告辞,却也明说了之后定还会来访。 “海若,接下来我们要去万家,你方才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 离开战家后,燕嘉夕蹲了下身子,与顾海若视线平齐。 “嗯,一是那老翁为何收了钱却不肯回答,二是这朴氏说战孝与敖绿萝有冲撞,这冲撞是否与敖绿萝之死有关系呢?” 顾海若点头,郑而重之道,燕嘉夕微微一笑。 “那老翁是想多赚些,因此要再看我会不会再多出些钱,那朴氏虽只说冲撞,不过敖绿萝如何死去,定是要再与敖思锐求证的,战孝先前自己并未说什么冲撞,想来也是有干系的,我们现在兵分两路,西葵绿沉竹青去再探一探这些邻里的话可否有什么相差甚远之处,海若跟我一同去万家,问问这个万楼余,说不定还有什么消息。” 万家主事的也是位妇人,乃是万楼余的母亲,一听有人来找儿子,先是慌慌张张,后才呵斥着万楼余出来。 “万小哥,不知你对敖家和战家的事情可有了解,我听说你和敖绿萝生前也算是好友。” 万楼余见燕嘉夕问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开了口。 “那日战家先传来了些不大好的声音,像是拿着钝器打了人,接着绿萝就从战家出来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受了伤,说不定就是战孝搞的,朴夫人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善良极了,决计不会做这些事,说不定绿萝就是替朴夫人受的伤。没过几天,绿萝人就没了,敖大哥和战孝要讨一个公道,要战孝诚心诚意跪在绿萝坟前,但战孝非但不肯,还侮辱绿萝,敖大哥气不过,才放出话来要杀了战孝给绿萝偿命。只是敖大哥素来心善,是不会要战孝赔命的,我倒是希望这个战孝能早点一命换一命,死在绿萝坟前,最好能被碎尸万段!” 万楼余越说话面目越发狰狞,先头提起朴夫人时眼中星光灼灼,待到说绿萝的时候,逐渐归于平静,讲到要让战孝一命换一命的时候,五官都变了形。 燕嘉夕尚还未说什么,顾海若已经听出了端倪,万楼余这样子,哪里是心仪绿萝,不如说是对朴氏图谋不轨,正巴不得战孝早日没命,他方好取而代之。 “果然是穷乡僻壤多刁民。” 顾海若嘀咕了一句,燕嘉夕差点笑出声来。 玉京虽说是越国的国都,但偏居内陆,与西州这个紧邻景、晏两国的富足之地相比,自然不足,须知天下若有财一石,景独得八斗,晏得一斗,东陆之上与海外旁地共享一斗,西州来的顾海若瞧不上玉京,倒也情有可原了。 燕嘉夕又问了问万楼余的母亲,并没打探到什么多余的事情,这才与万家做了别,又去了战家。 “哟,这位贵人怎的又来了我这地方,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一介弱女子说么?” 朴氏一见燕嘉夕,垂着眼睑,迅速的飞瞟了一眼,嘴唇也微微一颤,顾海若见状不由得哂笑。 “我嫂嫂想同夫人您打听一下这街边的万家,不知您可熟悉?” 朴氏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这下并不是要问询自己的事情,言谈倒有些吞吐含混,只说那万家小儿平日里虽瞧着乖巧,却总叫人觉得怕,倒不像是个孩子了。 燕嘉夕这下心中再无疑虑,只差弄个清楚敖绿萝究竟因何而死,她又盯着朴氏疑惑的目光打探了这小豆村有哪几位郎中,才与顾海若同朴氏做了别。 西葵这时候也带着绿沉与竹青回来,村民所述之中倒没什么大差异,只有两点不尽相同,其一便是关于万楼余,有些人说万楼余同敖绿萝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有些人却说敖绿萝同万楼余半点不熟,只是机缘巧合自幼相识,这一处燕嘉夕已经在同万楼余本人和朴氏的对话中分辨了出来,另一点则是燕嘉夕最在意的地方了,朴氏所言的冲撞在村民口中并不相同。 “有两户住得近的,说是听见了敲敲打打的声音,像是拿着木棒水桶之类的东西在打人,又伴着叫骂,旁的几户说是没听见敲打,但那天确实战孝在街坊里吼得人尽皆知,想来敲打的声音不大,只有住得近些才听得清楚,叫骂的声音本就尖锐,也更容易叫人听见吧。” 西葵有条不紊的和燕嘉夕分析,顾海若在一旁并没多言,只是眼睛亮了些,绿沉和竹青倒是有些呆滞,似乎是不明所以。 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便要找找郎中,来探一探可有人知道敖绿萝死前身体状况如何。 小豆村地处京畿,也算是个安康之地,这村里有两位郎中,一位姓解,一位姓简,燕嘉夕先找到的是姓简的那一位。 简郎中二十五六的模样,是位爽利人,听闻了燕嘉夕的来意,便说要引着燕嘉夕去找解郎中,路上就开始与她讲了起来。 “敖姑娘生前身体向来弱些,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平日里已算是我和老解的常客,前些时候敖思锐匆匆忙忙的找老解,刚巧我也在他那闲聊,就和他一起去的,小姑娘额角破了,胳膊上也不少淤青,看着是被打了,我们去的时候就已经高热不退,是伤风之症。那孩子平素逢着春秋换季也是不大好的,又哪里承受的住这般伤势,虽然我和老解很是尽心,她到底也没等来今年的春天。” 燕嘉夕没多说什么,顾海若倒是追着又问了问敖绿萝当时的情况。 没过一刻,就到了解郎中的家,开门的是解郎中的妻妹廉氏,解郎中年级比简郎中要大不少,大约有四十上下,很是持重。 待到同解郎中问询情况的时候,廉氏也插了两句。 “敖家那个孩子,怪可怜的,先前朴氏约我去打牌时战孝也在,他嘴里不干不净把一个女孩子骂的像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事情,我后来问了朴氏,只不过朴氏前头为着闺房之乐换了身男装要出门,被小孩看见了夸了几句,战孝就把人拖进院子里敲打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敲打,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解郎中摇了摇头,缓缓道:“敖家小姑娘年纪轻轻,我那日去时身上瘀伤众多姑且不论,见血了的伤口也不少,可见大约被战孝‘敲打’得苟延残喘,往年这季节她便不好,京畿常有杨柳飞絮,敖绿萝自幼便患哮喘,年年要从我和简大夫手上挑不少药的,今年这药都替她备下了,人却,欸。敖思锐就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本是要战孝赔礼道歉,给他妹妹跪一天的,战孝这人最喜倒打一耙,把别人没做过的事情硬按倒人头上,自然一来不肯,二来要在灵堂闹的,便是敖思锐这等温和的人,也因此在灵前把战孝痛骂一顿,也说了些过火的话,战孝这人家里倒是不少能撺掇事的,个个都不是善茬,也不知道有没有为难敖思锐。” 顾海若听到这里双眼大睁,连礼仪也没大顾忌。 “解大夫怎得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和嫂嫂就是看见战孝带着家人当街欺侮敖思锐才跑来小豆村一探的。” 解郎中淡笑不语,廉氏接过了话头,硬是叫简郎中不敢说话,只能讪讪笑着。 “姐夫如今已近天命,尚有几分识人的本事,那战孝虽说脑子灵光,却尽是糟粕,一天天想的都是害人的事,敖思锐有些驽钝,可为人至诚至善,是个明事理的,这样两个人遇到一起去,战孝闹什么幺蛾子都见怪不怪的。” 燕嘉夕抚了抚顾海若的发顶,起身与廉氏一福。 “今日之事,实不相瞒,我本是来查案的,不知三位可愿出庭作证?” 简郎中点了点头,廉氏也口中允了下来,解郎中却皱了皱眉。 “贵客身份尊贵,作证一事虽无不可,却也并不是非解某不可,贵客贸然前来,虽说是查案,可一无文书二无身份令牌,恕解某难以从命。” 燕嘉夕见状不怒反笑,唤了西葵。 “既然解先生一片好心,本宫自然没有再隐瞒的意思,西葵,你给解先生瞧瞧我的私印。想来解先生长居京畿,也是知道皇室的东西不能随便拿出来仿的,不知这水晶印鉴可否在先生这做个证明?” 解郎中见状先是扯着廉氏和简郎中跪了下来,高呼了几声“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场面话,燕嘉夕扶着人起来,此时竟没一丁点犹豫了。 “殿下,草民愿做证人,只是还有一事,去岁十月,邻村有人无辜被捉,说是杀了官员,可那被捉走处刑的男子平日最是忠厚老实,以草民愚见,想来也是内有隐情,还请殿下也进行调查。” 燕嘉夕对去岁的事情却不甚清楚,只是顾海若兴致好得很,她便顺着意思接了下来,又嘱咐西葵带着私印去请万楼余和其他几户村民改日作证,才带着顾海若回了顾府。 次日,仍是阳光明媚,燕嘉夕领着顾海若到了五城兵马司,甘彧本是休沐,可这时哪里敢在家中躺着睡大觉,只好苦哈哈的跟着燕嘉夕升堂。 被带上来的只有战孝和敖思锐,战孝的亲戚仍在班房待着。 “堂下可是小豆村村民战孝、敖思锐?” 燕嘉夕今日命人搬了椅子坐在甘彧近旁,甘彧喊人时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战孝和敖思锐应得倒还利索,燕嘉夕点了点头,示意甘彧继续。 “敖思锐,战孝告你威胁他性命,你可服?” 甘彧硬着头皮继续,这话一出,他就觉得耳侧一阵凉风,被人盯死了般,连忙住了口。 敖思锐不明所以,在堂下恭谨道:“草民并未要伤害战孝,只是要他同舍妹的灵位道歉,战孝不肯道歉,草民才妄言了几句,实在没有半点害人心思,还望大人明察。” “他说谎!他要杀我!”战孝还没等敖思锐说完,就开始大声吵闹,燕嘉夕皱了皱眉,甘彧这时有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慌慌张张一拍惊堂木,怒喝一声“安敢咆哮公堂!” 战孝惊惶的看着怒容满面的甘彧,只好咬着嘴唇不做声,脖子梗得通红,甘彧这会才问到他:“战孝,小豆村万楼余告你在村中恶意袭击敖绿萝,直接导致了敖绿萝的死亡,你可认?” 战孝听得万楼余三个字,眉毛皱成了疙瘩,再听到恶意袭击,头摇得如拨浪鼓般。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与敖绿萝生前无冤无仇,何至于恶意袭击?” 甘彧又瞥了眼燕嘉夕,燕嘉夕没说话,身后三个丫鬟却少了一个,甘彧心里大约有了底气。 “来人,宣万楼余。” 万楼余被带上来时趾高气昂,连个眼神都不肯给战孝。甘彧一问及敖绿萝之事,万楼余像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就开始说。 “一月二十四,草民起得晚了,就听外面有人丢掷水桶木棍,还混着战孝的叫骂,草民便起身出去一看,绿萝那时候都已经被他打得起不来身了,他还在骂,说绿萝是荡妇。第二天就传出绿萝身子不大好的消息,简大夫和解大夫两个轮流往绿萝家跑,结果绿萝还是没活到二月,这一切都是因为战孝,他打了绿萝!” 甘彧听得目瞪口呆,虽说前一日敖思锐已经与他说了战孝害死自己妹妹,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对一个不足豆蔻的弱女子痛击怒骂的故事,加上先前他对战孝多有偏袒,此刻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燕嘉夕瞧他呆滞着,叹了口气。 “战孝,万楼余所言可有不实之处?” 战孝见燕嘉夕一介女子站在堂上问他,心里已有三分不满,但碍于燕嘉夕这般做得了主,只怕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也只能好好回话了。 “草民确实与敖绿萝有所冲撞,只是盖因这敖绿萝本就是个不知羞的,草民的妻子与草民为着些闺中的乐趣,换了身男装,敖绿萝却见着便说什么‘这位哥哥好俊俏’,不是在调戏草民的妻子又是做什么?她年级这样小就如此不知廉耻,草民才在愤怒之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还望大人明察。” 燕嘉夕皱了眉,甘彧现下还像个不知二五六的泥人,她也只好自己传了解、简二位郎中与廉氏上来讲。 “……那朴氏并不觉着战孝有哪里做的不对,倒还跟着一起骂敖绿萝,只是既然是闺中乐趣,朴苏芬又何必穿着出门?若不出门,哪有人瞧见呢?这战孝满口胡言,杀人又肯不偿命,连个道歉都没有,实在令人不齿,请大人务必明察。” 甘彧回过神时,堂下一个妇人正在絮絮的陈词,此时外头已不知不觉聚了不少人,燕嘉夕正代替他审案。甘彧有些尴尬,身后一个幕僚递过来了方才他跑神时候的证词,这才理清了思路,他干咳了两声,燕嘉夕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把惊堂木递给了他。 接着又上来了几个村民证言,战孝虽然一昧抵抗,多次辩驳,却还是没在甘彧和外头观众那里讨到一点好处。 “小豆村敖思锐本属无辜,即日释放。小豆村战孝,因恶意伤人致死,依越律判五年监禁,暂羁押五城兵马司。其亲属因扰乱京城秩序,依越律羁押一个月。” 甘彧在燕嘉夕的目光注视下丢出了令签,这案子算是告一段落,燕嘉夕带着顾海若便往外走,外头围观的百姓也不少见证了前一日的闹剧,此时判决明白,也是各自唏嘘。 “战孝这一案,虽说只是小案子,却也能看出许多人是极易被影响的,看似在理的那一方只需大张旗鼓的嚷着自己在理便有人信,可事实如何呢?查不清楚真相便贸贸然谴责事实上的受害者,实在是愚民之举,民意越是如此,刑法律令才越有存在的必要,而另一种声音,也是一定要存在的。” 燕嘉夕在五城兵马司门口,并没急着上马车,而是蹲下了身子,同顾海若视线平齐。 “公道自有天人晓,百姓却不是天人,海若,你可愿意帮助百姓找寻公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