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结,姻缘未了》 第1章 “我回来了。”周然中午发来的短信只有四个字,林晓维看到时已是两小时之后。 那时晓维刚从电影院走出来,手机不知何时停了电,而情绪尚未从伤感的结局中恢复。她换上电池重新开机,这条消息便和一堆垃圾广告一起跳了出来。 周然出差才半个月,可晓维觉得这名字之于她已经有些遥远了。她把电话拨回去,连接信号不好,长久的等待之后,电话那端只响起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晓维把手机往副驾座一丢,驱车离去。 傍晚,淡色夕阳自云中慢慢消失,天边的云层越积越厚。看起来快要下雪了。 晓维换了一件黑色裙装,面料柔软又下垂,像居家服又像晚装,深v的领口,窄窄的腰身与长长的裙摆边缘都镶着宽阔的银边。晓维像模特一样在更衣镜前灵巧地转了个身,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新衣服,然后她一边走出更衣室一边熟练地把头发挽成一个髻。 周然的电话仍然关机。晓维把电话拨给周然的助理:“……请他今天务必回家吃饭。……晚一点没关系,我等他。” 几分钟后,晓维坐在梳妆镜前化妆,一下下,很仔细。梳妆台旁摊着一本时装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纤细的女模特妆容冷艳,神情倨傲,衣饰发型与此时的晓维颇为相似。醒目的大标题跨越了两整页:“一个人的精彩”。 城市的另一端,酒店的华丽包房内烟气缭绕,纸牌撞击声不时响起,墙上的欧式挂钟敲响六下。 周然把手里的牌一丢:“运气不好,又输了。” “你手头那新项目如果成功,到时候要撑死你,还不赶紧放点血?再来再来!”牌友叫嚷。 周然把偎依在他身旁一下午的柔弱无骨小鸟依人的妙龄女子像拂灰尘一样拨弄开:“对不起了各位。晚上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奉陪,你们继续。” 一片声讨中,他边作包涵手势边把身前筹码统统推到桌子中央:“饶我一次,晚上饭局算我的。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夫人在家等着。助理提醒两回了。” “伙计们瞧瞧人家周然,大家小家一把抓,这就是成功男人的样板啊。咱们都得学着点!” “别消遣我了。”周然在一片哄笑声中摆手离开。 室内暖气很足,室外气温极低,而周然的大衣很单薄。他刚走到酒店门口,迎面被冷风一吹,立即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来得突然,他只来得及伸手半掩住嘴。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抿嘴偷笑。 周然从容地掏出面纸拭了拭唇角和手指,转身往弃物筒里扔废纸时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那姑娘低下头,脸慢慢地红了。 周然在车里吸了一支烟,他觉得累。昨天,确切说是今天凌晨,他陪一个难缠的客户在酒吧里拼酒到两点钟。大清早赶飞机,回来后直接去了公司,正打算回家补眠,就被朋友叫到这里了。名义上是给他介绍关系,实际上是拉他过来陪玩兼付款。周然不情愿,可他有求于人,只能强打精神赴约。 刚毕业那会儿,周然也曾踌躇满志,对那些每日以陪酒搓麻打球洗澡为主业的投机分子很瞧不上。可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他的专业知识与工作能力远没有他的好酒量以及输赢自如的好牌技更具创收价值。 他翻查关机一下午的手机,一堆未接来电中,有两个来自林晓维。晓维有他只对家人与助理公开的私人号码,却几乎不拨。 “今晚务必回家吃饭”。她委托他的助理通知他。 阴霾的天空飘下第一朵雪花。周然想起七年前的今天,他坐在车上去迎娶晓维时,天空也像现在这样飘着雪。 那天路上很滑,司机小心翼翼,车开得很慢,迎亲的路程格外漫长,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两对伴郎伴娘尽量讲笑话逗他俩,结果他俩还是睡着了,从行程的一半一直睡到目的地。 其实周然不常回想往事。大概是此情此景勾起了他稀缺的诗意,又或许因为他很久没和林晓维一起吃一顿像样的饭了。近几年,每每他回家时她睡了,她起床时他走了,偶尔他不回去过夜,大概她也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问。已经持续了很久一段时间,两人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唯一的交流或许就是上床,频次很低,无甚激情,敷衍了事。 他们从何时起变成这种相处模式的?他记不清了。 周然到家时已经七点半。他象征性地按一下门铃,自己用钥匙开了门。 屋里一团漆黑。周然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想了想又收手,借着手机的光亮换下鞋。再抬头时玄关处幽暗的夜灯亮起,晓维站在他身前,晦暗的光只隐隐勾勒出她窕窈的身形,看不清面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互相打招呼的习惯。“你回来了?”“我回来了。”这种面对面的对白太罕见,此时的沉默才是常态。 周然无声地递给她一束花,刚才顺路买的。傍晚的花总是不够新鲜,但包得精致又昂贵。亲手送花这种事他做得极少,动作不太自然。 晓维接过花,停了停,拈脚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谢谢。你去换一下衣服,五分钟后开饭。”她转身走开。刚才她接花的动作也有些生硬。 周然换过衣服洗了脸。洗手间内光华满室,而外面的客厅与过道重新陷入一团漆黑之中。 周然摸黑走进餐厅,那里有微薄而温暖的光亮。微光之处,林晓维正将白色蜡烛一支支点燃。宽大的方桌上,一群小天使造型的黄铜烛台火光跳跃。桌上有水果蛋糕与鲜花,整桌菜都是他喜欢的清淡口味。烛火闪烁,林晓维微低着头,半垂着眼,表情不分明。 周然笑了笑:“你以前不喜欢这一套。” “今天的日子比较特别。”晓维也抬头一笑。她是那种不爱笑的女子,但笑起来却很灿烂,以至于周然忽觉眼前一花,搞不清那是烛光还是她的笑容。 看别人玩这种浪漫把戏,周然会觉得幼稚。但玩游戏的人换成他的妻子,他只觉得惊悚。因为林晓维对浪漫情调从来没什么兴趣,何况他刚刚发现,她穿了一身与她平日风格迥异的衣服,戴着夸张的耳环,还化了一个令她的脸显得很陌生的妆。 即使周然心存疑惑,但这顿饭吃得与往常也没什么不同。他们吹灭蜡烛,喝了红酒,吃得很少,偶尔交谈。 “你们公司还顺利吧?”这是晓维对周然最常用的客套话。周然很清楚她并非真的想知道他的工作近况,所以他千篇一律地回答:“还好。我们不会挨饿。”随后补上一句他对晓维最常用的客套话:“你最近有想买的东西吗?” “没有。”晓维不出意外地回答。周然所说的“东西”,当然是指很贵的、超出她信用卡额度的东西。晓维似乎很喜欢购物,屋里总堆着未拆封的盒子,可她没有奢侈爱好,很少买名牌,也不买奢侈品,所以也花不了太多钱。 简短的客套话结束,他们继续吃饭。 周然一碗饭吃完,晓维起身要给他添饭,周然婉拒,称他已经吃饱。 “菜不合口味?你吃得很少。” “菜很好。只是今天午饭吃到很晚。” “哦。”晓维把他的碗放下。 “你自己下厨?陈嫂呢?” “她休假。尝得出是我做的?你很久没吃过我做的饭了。” “是很久了。有好几年了吧?” 简短的客套话再度结束。 林晓维系上围裙在厨房里洗碗。 “要帮忙吗?”周然问。 “谢谢,不用。你去忙吧。” 周然在几米外回头看到林晓维的背影,腰肢纤细,脖颈修长,结婚多年非但没胖,倒比初嫁时更清瘦几分。她洗碗时背挺得很直,动作过分仔细,像在擦拭古董。 周然还依稀记得多年前的场景。那时他们刚结婚,在狭小的厨房里,他做饭,她洗碗。其实周然很不喜欢下厨,可是刚结婚时的林晓维只会熬稀饭和煮面条,并且闻到油烟味就想吐。 后来她终于学会了做饭,做得相当好,可以独自承办小型家宴。他们搬了两次家,厨房越来越大,厨具越来越贵,周然回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晓维也越来越少下厨,最后这里就成了钟点工的专属地。 林晓维不知自己正在被观察,继续耐心地以她曾经清洗实验器材的严谨程序洗着碗碟。几绺发丝垂落到她的后颈,她觉得痒,又满手是水,便轻轻转着脖子,试着将那些讨厌的发丝赶走。 大概刚才喝的红酒与中午的白酒发生了反应,周然心神不宁地走上前,替她轻轻挑开发丝,将指尖停留在她的后颈。晓维洗碗的动作停住了。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完全在林晓维的计划之中,她最初的用意只想给双方创造一个温暖和睦一点的气氛好谈正事罢了,所以她短暂停顿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洗碗。周然的手指却顺着她的后背曲线轻轻滑到她的腰窝,随后他另一只手也贴上来,双手松松地环着她的腰,仿佛在测量她腰围的尺寸。 一把钢制勺子掉到地上,轻脆的响声延绵了很久。晓维弯腰去捡,本欲借拾勺动作不着痕迹地摆脱他的碰触,不想周然的手随着她的弯腰动作自她腰间滑上肋骨再顺理成章地兜住她胸前柔软的两团。他的动作那么自然,不像他在挑逗,倒像晓维故意引诱他。晓维一边试着直腰一边用湿辘辘的手去拨他的手,周然却突然拢紧了手指,双唇也贴到她的后颈上。 一秒、两秒……几秒钟过去,林晓维在周然怀中猛地转身,仰头直勾勾地看向他,眼神让周然有些难解。当周然的呼吸再度靠近她,她突然勾下他的脖子,比他更先一步地吻住他的唇。 他俩在厨房里唇舌交缠了许久,晓维手上的水一滴滴落下,洇湿周然的高级衬衣,晓维的裙子则紧贴流理台被水浸透,她感到湿冷的寒意。当周然的手探进她的上衣下摆,触到她□的肌肤时,晓维用力推开他。 “我去洗澡。一身油烟味。”她丢下没洗完的碗,匆匆离开厨房,穿过餐厅和客厅,快步走向主卧室。 周然在卧室门口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腕:“一起。” 周然和林晓维在床上撕扯纠缠,做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激烈。她用力咬着他的肩膀,抓着他的后背,咬出一圈深深的齿印,抓出明显的红痕;他则一次次用力把她撞向金属雕花的床栏,撞得她头晕目眩,紧紧地抓住冰冷的栏杆,指节泛白。他们又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默契,林晓维反常地热情又配合,周然则在她又一次闷哼之后,将手掌覆到她的头顶,替她挡住床栏的碰撞。 周然的汗沿着额头和面庞滑下,滴落在晓维的脸上,像几滴泪水。她微微张嘴喘息时,那几滴汗便悠悠哉哉地滑向她的唇角。晓维半阖着眼帘,无意识地轻轻舔去。她那宛若孩子的稚气动作令周然的大脑“轰”的一下,四肢百骸顿时犹有电流击过,他扣住她的手,压住她的唇。在一阵近乎粗暴的撞击下,晓维也撑至极限。她仿佛看到礼花在瞬间炸裂,碎成一片片,纷纷扬扬从高空坠落。 四周寂静,只有心跳声。 晓维背对周然躺着,被子裹在腰间,肩背□在空气中。她的皮肤很白很细,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情的余温未褪,她在微微颤抖。 周然替她扯上被子后又改了主意,将被子丢开。他的手再度抚上晓维光洁的背,指尖滑过她的腰窝,轻轻揉捏着她柔软的小腹,试着重新挑起她的欲望。 晓维按住他的手,拉上被子掩住自己,一直掩到腋下。她翻身坐了起来。 周然也坐起来,俯身去吻她,被她轻轻躲开。 晓维与周然拉开一点距离,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周然有不好的预感。 晓维说:“周然,我们离婚吧。” 林晓维独自一人开着车在街上游荡。刚才周然穿上衣服甩门离去。她睡不着,肚子却饿了。 一整晚精神紧张,吃得少,又消耗了过多体力,所以她开车出来觅食。夜半十一点,城市主干路上的车辆依然来来往往,不知大家是在为生计奔波,还是如她一般空虚无聊。 晓维打开电台,丁乙乙的“闲言淡语”节目正在直播,又是热线时间。正在电话连线的女人哭哭啼啼,哭声通过电波传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乙乙,我丈夫出轨了。我该怎么办?” 主持人丁乙乙还是一惯的没心没肺没同情:“我的意见嘛仅供参考,对你未必有用:a、忍着;b、离婚;c、跟他摊牌。” “我不能忍受,可我也不想离婚。如果摊牌的话,恐怕我们连表面的和平都没有了。” “每样都行不通,那可怎么办。”乙乙的口气真假莫测,“要不,你也出轨吧。” 女听众号啕大哭。 “这位女士,别哭了,这么个哭法,伤心又伤身呀。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后面接连两个热线听众依然是情感受害者,把自己的伤口狠狠地撕开来给全体听众看。乙乙也不负重望地往他们的伤口上小撒了一把盐后再分给他们一颗糖。 丁乙乙的这台节目以言辞犀利而闻名,尽管播出时段已近深夜,但仍深受欢迎。尤其是热线部分,是电台收听率最高的时段之一。积极拨打热线电话的听众心甘情愿地一边大倒苦水一边被丁乙乙毒舌,另一些听众则心态诡异地听着别人的隐私与笑话,比如林晓维。 她自己刚刚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将遭巨变,却在听到其他人的哭诉与纠缠时,忍不住笑出来。 十一点半,丁乙乙的直播结束。晓维拨电话给她:“下节目后请你喝茶?” “有事?” “没事。我正好在外面,随便坐坐。” “真的没事?没急事的话就改天吧,一会儿我可有大事要做。都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家吧。” “是啊,都这么晚了,马上要到明天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终身大事!” 当“夜未眠”咖啡馆里的老式挂钟敲完第十二响,丁乙乙恰好走到沈沉面前。 “你好,我是丁乙乙。甲乙丙丁的丁,甲乙丙丁的乙。” “沈沉。”长相端正的年轻男子替她拉开椅子。 十分钟后,他们将对方的身份证明和健康证明检查完毕。 “你跟照片不太像。”丁乙乙看看护照,再看看他的脸。 “我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沈沉给她看驾照,“这张像一些了吧?我刚听了你的节目,很有意思。”他指指放在桌边的播放器。 二十分钟后,他们签署了结婚协议。 “你为什么急着结婚?”乙乙问。 “总部想把我调回去,而我希望在这里再多留两三年,得到本地子公司技术总监的职位,把手边的项目跟进到投产。我跟你提过的,这里是我的出生地。但除非我是已婚身份,否则我三个月后就得回美国。所以我需要一位妻子。而且,我也希望在这里有一个人,合法的那种,可以一起作伴,有些事情也方便些。”沈沉说完后意识到最后那句似有歧义,略带尴尬地补充,“我是指……有些手续什么的,会方便一些。” “我明白。”乙乙本来没往那一处想,他一补充反而让她想歪了。“我呢,我今年三十岁了,突然想结婚了。就这样,没什么别的原因。” “这么简单?” “好吧,还有点别的。我的长辈留给我一小笔财产,规定我必须是已婚身份时才能动用。现在我想用它,所以我也需要一张结婚证。” “那是你的婚前财产,我不会有别的想法。”沈沉诚恳地撇清。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这么多。我也只是需要一个丈夫而已,不需要你帮我拿到什么绿卡。”乙乙也撇清。 “我明白,你一开始并不清楚我的国籍。我从没多想过。”沈沉继续撇清。 “既然我俩都对彼此没有其他的企图,那么我们做正事,做正事。”乙乙从包里拿出文件递给他,“我们之前已经沟通过。你核对一下?” 白纸黑字,标题醒目:婚前协议书。文件内容有理有据有原则:财产分清、费用aa、交友自律、家务共担、周末相聚,诸如此类。 “再加一条,对方若要离开不得强求。”乙乙说。 “没问题,但婚期不能少于两年。”沈沉说,“在我们公司的文化里,婚姻只能维持很短时间的员工会被视为行事轻率,不负责任。” “可是,如果你打算提前离开,不需要已婚身份了呢?” “那也不妨碍我们维持婚约呀。” “如果在这期间你爱上了别人,想和她结婚呢?” “我尊重婚姻道德。” “那可难说。感情的事儿……”乙乙摊摊手,“好吧,随便你。” “等几年后我在本地的工作结束,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想,我不喜欢美国。而且,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婚姻能维持到三年以上。” 丁乙乙与沈沉虽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但若是说到相识,算起来也有七年了。乙乙曾一度混迹于国内某论坛,与一个常年潜水的低调家伙相遇,因为对某事件的见解不同而长篇大论言辞激烈地争辩过,也曾为了捍卫祖国的尊严与网特并肩战斗过,帮对方解过疑,替对方解过围,偶尔id相遇时会互相问好,逢年过节时会互赠电子卡片。 后来他们都渐渐淡出,失去音讯。再后来,他们竟在真假莫辨的征婚版块里再度相遇了,于是便有了先前的这一幕。 咖啡馆外,空中又飘起雪,密密实实,被风吹得凌乱,在路灯的光晕里看上去很迷幻,打到脸上却很痛。 沈沉用大衣替乙乙挡着风雪,扶着她的手,一直送她到车门前。 乙乙手指冰凉,而沈沉掌心温热。当他松开手,那一点暖意也消散。乙乙心念一动,突然说:“喂,今晚要不要到我那儿去?” 沈沉站在原地不动。 “或者我到你那儿?”乙乙又问。 “为什么?” “我们婚前是不是应该提前考察一下某方面是否彼此合得来?专家说婚姻的构成元素是性与爱,我俩既然没有‘爱’,总该在“性”上合拍一些吧。现在考察好过以后实践,万一太不和谐,在正式手续办理前还来得及反悔。” 沈沉的脸色在路灯的光晕下变得迷离,使得乙乙几乎以为他要恼火而去。但沈沉只是笑了笑:“说的也是。到我那儿去吧。” 丁乙乙躺在床上,呆呆望着沈沉卧室里高高的天花板。沈沉躺在另一端,研究着她的脚趾的形状和脚心的纹理。 “丁乙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我以前叫丁雅凝。雅致的雅,凝结的凝。我小时候不是好学生,总被老师罚写名字,一百遍,两百遍。跟我一起犯错的同学们早就写完回家了,我才写了一半不到。这名字成了我的噩梦,后来当我有了自主权,立即就改了。” “这名字你自己取的?” “我喜欢名字有三个字。在三个字的中文名字里,你再也难找出比‘丁乙乙’笔画更少的了。” “为什么不叫‘丁一一’?那个更简单。” “‘一一’这名字太没曲线美了。” 沈沉大笑。 “沈沉是你出国前的本名吗?这名字也很奇怪。”乙乙说。 “对,据说是我亲生父母给我取的,平时没什么机会使用。”他停了半晌,“我对我的亲生父母完全没印象。” 乙乙从沈沉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脚,爬到他这端,轻轻抱住他的肩膀:“我们一样。我妈妈十年前就过世了。”她迟疑了一下,“我也没有爸爸。” 第2章 林晓维约周然一起午餐,想与他把话讲清楚。偌大一间屋只他们二人,满桌的菜几乎没动过。 “为了什么?”周然很冷静。 “我以为你知道。”晓维的口气也很冷静。 周然笑了笑,似乎有所了悟:“这些年,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默许了我的自由,我也适应了我们相处的模式。我还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女人都善变,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后天又是另一样。现在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了。” “请问,你现在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你管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总之你给不了。” “莫非你找到能够给你想要的那种生活的人了?”周然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小女孩正无理取闹。 林晓维的火气噌噌地窜上头顶:“就算有,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服务生进屋添茶水,恰撞见这场面,尴尬僵在原地。周然示意她出去。他给晓维续茶,口气温和:“最近遇上不开心的事了,还是又看了乱七八糟影响心情的小说或者电影了?” “别转移话题。” 周然平心静气:“晓维,我们是夫妻不是敌人,何必弄得这样针锋相对?你有话可以好好讲,有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你说是吗?” “我的问题就是,我厌倦了与你一起生活,我要离开,请你成全。” 周然看了一眼腕表,微微叹气:“我记得以前你曾说,夫妻是婚姻的合伙人。既然我们是合伙人,就意味着凡事都该达成一致意见后才能执行。所以,你单方面提出的这个要求,恕我目前不能同意。” “目前?那就是如果时机合适你就会同意喽?那就给我一个期限。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林晓维无言以对。面对周然,她经常会出现像现在这样表达障碍的情况,虽然她语文成绩不差,口齿也清晰。她不说话,周然也不接茬,他们竟在吵架与谈判的时候冷了场。 这场面不在林晓维的预料中,一时之间倒先心虚气短。在两人共同沉默许久后,她再度开口,连口气都软了几分:“周然,你年轻多金,一旦恢复自由身,又是黄金单身汉一枚。你就你就当行行好,趁我还没人老珠黄,给我一个可以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 “你若真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也不迟。但是现在,我不愿背负‘抛弃患难发妻’的罪名。”周然又一次看腕表,他的手机也同时响了起来。他向晓维说声抱歉,到窗边接起电话。电话里那人说话好像连珠炮,听不清说什么,但是很吵,周然偶尔回应他一个语助词,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讲。 切断通话,周然走到晓维身边:“公司出了一点事情,我必须马上赶回去。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周然,我要离婚,请你同意,就这么简单。” “别的都可以商量,这件事免谈。”周然穿上外套,“今天还要下雪,你早些回家,小心开车。” “你不同意,我也一样离得成婚。” 已经走到门口的周然回头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林晓维气得不轻。周然虽没开口,但她读得懂他刚才那个轻蔑的眼神。他分明在说:“你办不到。” 从这个二楼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周然正匆匆走向停车场。过了片刻,他的车子猛地蹿出停车位,转眼就不见了。 看来他真有急事,晓维本以为他在演戏。 一小时后,林晓维见到了丁乙乙。 “我的口才真的很差吗?”晓维一见她就问。 “那要看拿谁做参照物。跟许多语言能力残缺者比,你的口才是相当不错的。” “我跟你说正经的,别拿我开涮。”晓维把事情经过大概地对乙乙讲了一下,“明明是他理亏在先,可他那么理直气壮,倒像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你家周然最擅长化劣势为优势。听说上回政府有一项优惠政策几家都在争,他们完全不占优势,最后却胜出了。” “‘你,家,周,然’?”晓维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咳,你们不是还没离婚吗?”乙乙说,“我说,你不会真的因为周然在外面应酬啊逢场作戏什么的就要跟他离婚吧?拜托,你以前不管不问地纵容他,干吗现在突然开始介意了?你们都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多不容易啊。” 他不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晓维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下。纵然心里压抑,但她终究没有在别人面前过分贬损丈夫的习惯,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 乙乙的话让晓维回想了一下她与周然近些年恶劣关系的某个转折期。三年前?或者四年前?那时她与周然的关系渐渐僵持,他不理会她的抑郁,她也不体谅他的烦躁。他俩不说话,分床睡。周然应酬太晚,有时打电话告诉她不回去了,她冷淡地说“随便你”,然后彻夜不眠,第二天又只字不提,没事人一样。其实周然并不会把某些蛛丝马迹带回家,令她也无从去证实,但身为女人总有一些直觉的敏感,所以晓维十分受伤,又努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再后来,她就真的麻木了。两人的心越来越疏远,相处反而平和起来,冷战少了,客气多了,表面上一团和气,颇有些回光返照的样子。 晓维打断自己的沉思,对乙乙佯装气愤:“你帮他不帮我,咱俩绝交!” “先给红包再绝交!我要结婚了。” “你昨天还是单身呢。从哪儿变出了一个男人?” “姐姐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都是。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乙乙夸张地张开双臂,一咏三叹的调调像在朗诵一首主旋律抒情诗。 无论晓维多么不赞成丁乙乙这样轻率地开始一场恶作剧婚姻,乙乙的结婚计划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身为好友,她只能祝福并且帮忙。 那两人的效率相当高,正式见面才三周不到,结婚手续连同婚礼仪式都办妥了。 乙乙结婚前一晚,不同于其他准新娘待嫁前的热闹嘈杂,她的小公寓里只有林晓维和她自己。 “今晚你本该多叫一些朋友来陪你,至少也该找个伴娘才像回事。”晓维踩着凳子,边贴着镂空烫金喜字边说。 “你就算是了啊。” “别闹了。我们当地的规矩,已婚人士作不了伴娘和伴郎的。” “伴什么娘啊。手续随便办办就是了,非要搞那么正式,又不是要给谁看,沈沉这家伙真麻烦又搞笑。偏偏你还愿意帮他捣腾。”乙乙不以为然。 按乙乙的打算,他们只需办好结婚手续。可沈沉固执地认为,中国人要遵循传统,形式可以简化,但该有的步骤一定要有。即使他们的相识过程和婚姻动机实在算不上传统。 晓维不上班,有很多空闲,又因为结过一次婚而攒了一些经验,所以就主动地过来帮他俩筹备婚礼。 “我哪有帮他?我明明是在帮你。”晓维从凳子上跳下来,检查了一下刚才的工作成果,“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偷偷把婚结了?连你阿姨都不告诉一声?” “好多年都没联系了,听说她在国外过得自在,只怕已经忘了我的模样吧?” “丁叔叔呢?” “林晓维,这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不要惹我不痛快哦。” “你真是……好吧,快去休息,明天我们要早起。” 晓维躺在乙乙休闲室里的床上,很久都睡不着。这样的夜晚,难免让她想起自己出嫁前夜的某些片段。当时的那些期待与不安,越过漫漫岁月,化成了现在的心浮气躁。她开灯起床,想从乙乙的碟片架上找一部电影打发失眠。 乙乙的碟片放得杂乱无章,娱乐的学习的正版的自刻的全堆在一起,晓维边查找边帮她重新整理。她的动作突然变得迟顿,因为她看见了自己与周然的结婚纪念视频。已经过了七年,但封面的红色背景依旧鲜艳,团花簇拥下,是她与周然当年笑意晏晏的合影。这张碟夹在一堆很经典的花好月圆的婚姻喜剧片之间,显得格外讽刺。 晓维把这张碟重重地塞回书架,完全失了看碟的兴致。 自从向周然提出离婚后,晓维就陷入一种紧张焦虑的状态。可是直到乙乙结婚,她也没找到机会与周然继续交涉。周然在他们谈话的当晚就出差了,临出发前在电话里请她不要冲动,有事等他回来谈。他一走数日,至今未归。 晓维失眠的时候,丁乙乙也没睡。她敷着面膜坐在卧室地板上,照片像雪片一样散了满地。 满地的照片上都是她和另一名男子,不少照片背面题着某年某月某日到某地一游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等等老套的酸牙的话。顺着照片上标注的日期看过去,那男子的青涩面容渐渐转为成熟。有些照片已经泛黄,最新的一张也是七年前的了。 乙乙把每张照片又看过一遍,然后她去厨房找来一个不锈钢盆和一盒火柴,将照片一张张点燃,丢进盆中。 照片不易燃,耗掉半盒火柴也只烧掉了几张,腾腾升起的黑烟将乙乙呛得直咳嗽。她又找来一把剪刀,将那些照片一点点剪得粉碎,丢进抽水马桶,它们在哗啦的水声中打了几个旋,迅速地消失不见。 乙乙坐在马桶上流了一会儿眼泪,泪水把她的面膜浸得乱七八糟。她洗净脸,去敲林晓维的房门:“晓维你睡着没?陪我说说话。” “你结婚前夜紧张吗?”乙乙问晓维。她与晓维并排躺在床上,各盖一条棉被,关着灯聊天,好像回到学生时代。 “已经过去很久了。”晓维的语气不太确定,“其实没什么紧张的……只是很茫然。” “可是我现在非常紧张。如果我现在逃婚,不知是否来得及?” “我帮你。” “拆散别人的好姻缘,你不是好人。” “你恩将仇报,吕洞宾的狗,东郭先生的狼。” 乙乙哧哧地笑起来。她笑了半晌,语气渐渐认真:“晓维,我认真跟你说,不是故意逗你玩。离婚这件事,你要慎重考虑。倘若你们真的离了婚,以周然的条件,自然有整条街的妙龄女郎自愿贴过来,七零八零九零后随他挑。可是你呢,虽然你不丑也不老,但到底不是青春洋溢的年纪了,离过婚,前夫也不是无名无分之辈……你自己想想看,你的选择余地还有多少?不是我故意帮周然说好话,跟那圈子里很多人比,他真的算不错的了,就算你们的关系再僵,他至少也把你当老婆对待。你若想重新开始,倒是能保证找得到一个比他更好的?” “好的也不见得是合适的。” “那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的自我安慰话。我们努力生活当然是为了追求更好,追求不到才不得不凑合。” “我只要能凑合就很满足了。算啦,我们说点别的。” “说说以前吧,比如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那些场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实际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是啊,那时候你文静少话,跟现在完全是两个人。” “其实我小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很男孩子气。但是罗依……那个人一直都喜欢安静的女孩子,所以我努力地闭嘴装淑女,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自罗依这名字一出口,乙乙的声音立即小了。 “好久没听你提他了。”晓维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轻柔。 “是啊,我差点忘了他叫什么,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刚才看到你的眼睛有点肿,我去找个冰袋帮你敷敷,省得明天影响化妆效果。” “晓维,我刚才没哭。” “我知道。你晚上喝多了水,所以眼睛会肿。” 晓维起身开灯,推门出去,不多久拿了冰袋回来,轻放到乙乙眼睛上。乙乙闭目,眼角犹有两滴泪。 乙乙用手捂着眼睛上的冰袋自说自话:“刚才你去帮我找东西时,我睡过去一会儿,居然梦见你结婚,跟当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就像在看老电影。那时我们多年轻。” “别乱想了。早些睡,明天还要早起。”晓维关上灯。 夜深人静。乙乙把眼睛上的冰袋移开,思绪飘到林晓维与周然结婚的那一天。 那天天气不好,迎亲路上一路飘雪。可巧到公园拍照的时候,雪却停了。 乙乙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积雪的青松与红梅微微低垂,建筑物裹着一层素装,阳光倏然穿透云层,将四周照得银光闪耀,神殿一样庄严,梦境一样美,连人的周围都仿佛被镀上了银边。 他们拍风景时,也有游人拍他们。前阵子乙乙搜索网上资料,无意中发现一篇七年前的日志:“今天我在公园遇见一支养眼的迎亲队伍,新郎伴郎英俊潇洒,新娘伴娘漂亮优雅,和雪景一起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起初还以为是某剧组正在拍偶像剧。” 那张照片里有六个人。林晓维和周然结婚那天有两对伴娘和伴郎,乙乙是其中之一。七年前,他们都正值未来无限的花样年华。 乙乙看到这篇日志时感慨万千,觉得世事无常,不可预期。照片中的人们,一对金童玉女般的新人早就貌合神离关系如鸡肋,另一对当初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伴郎与伴娘,却在几年后奇异地结了婚,莫名离了婚,再后来又神奇地复合了。 而她与罗依……他们的感情从高一时朦胧地开始,经历了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整段高中,经历了变数甚多的大学,经历了诱惑重重的毕业第一年,他们的感情维持了整整八年。晓维在婚礼上准确地把捧花扔到乙乙怀中,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打趣他们:“下一场该参加你俩的了。” 那时乙乙对此深信不疑。如果某天她结婚,站在她身边的一定是罗依。这一天不会很久。 然而,仅仅在晓维婚礼结束的四小时后,罗依说:“乙乙,我们分手吧。” 晓维也没睡稳,脑中零零碎碎地回闪着一些片段。 乙乙晚她一届,专业也不同,但因为种种机缘,与她住了同一间宿舍的上下铺,一住就是三年。 乙乙进学校时与罗依已经是公开的一对,一起吃饭,一起自习。罗依打球时,乙乙站在球场边抱着他的外套拿着他的水;乙乙参加晚间辅导时,罗依买了她爱吃的零食在离她最近的教室里等着她。他俩总是形影不离,羡煞人。 晓维近距离地看两人的恋爱,看了整整三年。她一直以为他们会天长地久。 这样的回忆不愉快也不应景。晓维轻轻翻了个身,试着去想别的事。专注于防守一方,另一隅就容易有漏洞。这一回,她在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回到自己的高中时代。 晓维第一次见到周然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某天班上来了转学生,身材高瘦笔挺,眉目清秀俊朗,十分帅气的一名男生。他同老师一起走进来时,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的低语声,有女同学低头窃窃地笑。 班主任介绍:“这是周然同学。他的理科成绩很好,大家有问题可以向他请教。” 那时周然很少笑,但他不笑的时候也显得温润和气,笑的时候则令人如沐春风。现在周然倒是经常地微笑,像戴了一层假面具,如果敛起笑容,立即显得疏离冷峻。 那时晓维很喜欢周然。当时全班女生都喜欢周然。 周然长得好,学习好,体育也好。虽然不爱笑,但待人很友善。 数学老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有一阵子身体不好,精力也不够,解题时常常先把自己绕晕,然后就拍拍额头说:“周然,上来给大家讲讲这道题。”正在走神的女孩子们立即变得专心致志。 比起那些偷偷穿嘻哈装、偷偷在头发上做文章的男生们,周然的衣着很简洁,但他可以把最普通的白衬衣与蓝色牛仔裤穿出最好看的味道。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讲话简洁明了,他的板书端正清爽。 晓维与周然在校园中的交集不算多,细数一下也就那么几件。 高二时周然打篮球时失手砸到她的头。周然要送她去校医院,而晓维着急回家不肯去,他陪她一起走回家,在路上请她吃冰淇淋。 高三时晓维去教导处送资料,门半开着,刚走近就听到激烈的训话:“周然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本来可以被保送去t大,你却要自己考那所大学!你自毁前程!” “主任,您也是那里毕业的,您一向引以为荣。” “你跟大家不一样。你应该去最好的地方。” 晓维在门外进退两难,周然突然急步走出,将她手中东西撞撒了一地,所幸她被周然及时扶住没有跌倒。 周然蹲在地上帮她一一捡起散落的资料,整理好后塞进她怀里:“你一见我就有麻烦,下回遇见我一定要绕道走。” 后来晓维在私下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八卦。比如说,他的家不在本地,却远离父母到这里住校读书,周末住亲戚家。他的形象越发神秘。比如说,周然有一位女友,已经是南方某所大学的大一学生,他决意追随,为此放弃参加奥赛得来的保送名额。他在女生心中的形象越发高大。 上大学时,晓维从同学录上看到有人说,周然跳了一级,这样就能与女友同一年毕业,一起踏入社会找工作。晓维很受感动,因为周然令大家看到“爱”的希望。 晓维再见到周然,时间又过了几年。 那时候她大学毕业已两年,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谈过一个男朋友,刚刚分手。 他们在一场婚礼上偶遇。虽然高中时代接触不多,又五六年未见,但很快认出了彼此。 几个月前,晓维曾经在校友录上看到他的动向。他们说,他为了女友,与她一起回到这座城市,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办喜事了。 所以当晓维一时没找到话题时,她很自然地问:“你的女朋友跟你一起来了吗?”她对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又幸运的女郎好奇已久。 “哪一个?”周然问。 “啊?”晓维大吃一惊。 “哦,你是说我的前任女友。”周然收回眼中的探究与戏谑,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她在那儿。” 周然所指的方向只站了一名女子,那是今天的新娘。 原来竟是这样。晓维尴尬万分,用微笑和自嘲努力掩饰:“真是巧啊。先前站在她旁边的那一位,是我的前任男朋友。” “真的假的?” “骗你是小狗。” 两人一起笑出声来。 “那你为什么要来?”周然问。 “他发了请帖给我。为了证明我很大度并且根本不在乎,所以我来了。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同样的原因。我们应该好好喝一杯。” “一杯不够,我们应该多喝几杯。” 开宴没多久,晓维与周然悄然离席,一起去了酒吧。他们回忆了昔日的老师和同学,谈了彼此的大学,酒也喝了不少。从酒吧出来,周然打车送晓维回家。 晓维住在闹市里的旧式小区。夜色已深,道路幽暗,没有保安巡逻。周然把晓维送上楼,等她开了门才向她告别。 这套空间狭小的房子只晓维一个人住,这是她离异后各自组建新家庭的父母留给她的唯一财产。 可能是酒喝了太多大脑不够清醒,晓维在周然的背影即将从她的视线里消失时突然说:“进来喝杯茶再走吧。”周然听到这话又折了回来。 晓维去泡茶,给周然看他们的高中相册与留言簿。留言簿里有他清俊的字迹,相册中的大合照里也有他颀长的身影。 晓维放下茶杯,倾身与他一起看。周然恰好转头对她讲话,他们的唇一不小心便碰到了一起,柔软温暖又潮湿。 晓维记不得究竟是谁主动。他们在那一瞬间突然搂住彼此,辗转着加深了那个巧合的吻。一切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是林晓维的第一次。她坚守着要留到新婚夜,不肯透支给一度谈婚论嫁的前男友的初夜,就这样轻易地失去了。 周然在这件事上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周正俊雅,他高超的技巧里透着玩世不恭以及一点点疯狂。但事后他温存体贴,令晓维感到自己被小心地呵护着。 非常疼,可晓维有一种报复的快乐感。究竟报复谁,前男友、父母或是她自己,她也不太清楚。她只知道她在这个男人宽阔的怀中睡得十分安稳,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醒来时,两人都尴尬。晓维甚至能从周然的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迟疑与迷惑。 把这事件当作流行不衰的“一夜情”是给彼此留□面的最好的处理方式。不等周然开口,晓维便果断地说:“忘记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俩一起吃过早餐,干脆利落地分了手。离开前,周然留名片给她:“你没有家人在身边,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 “谢谢你。这里我有朋友和同学。” “我也是你的朋友和同学。” 晓维本打算将这场意外事件终结于这个早晨。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她便真的不得不去找他。 实在是因为晓维缺乏经验。她一向很准时的生理期迟来了好多天,她开始担心,去看医生,被告知怀孕。 晓维心里震惊,但是作决定时没有挣扎。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当然要拿掉。她才毕业两年,她二十四周岁生日都还没过,年华正好,一切刚刚开始。她没做好当单身母亲的准备,虽然她非常喜欢小孩子。 可是晓维又很害怕。她记得大学时曾经陪某位室友去做流产手术,在那里见到了更多运气不好的年轻姑娘。医生与护士的神色冷漠又不以为然。但是如果外面有男性在等待,她们会善意得多。 是否有人为此负责,常常成为人们的道德评判标准。手术室之外有一个男人在等待,身体与心灵的伤害也可以减轻许多。 晓维想了又想,打电话给周然,问请是否愿意陪自己一起去医院。晓维不想要他负责,可是她认为他有权知道这件事。 周然有些讶然,但一口答应下来,没有片刻犹豫。他坚持承担一切费用,并为她提前请了一位看护,将在手术后照顾她几天。 起初林晓维约了一家私人专科医院,她担心在国立大医院里遇上熟人。周然认为不安全,坚持要她去更好的医院。后来他们各退一步,周然借来一辆车,开车几小时带她去了邻近城市,在那里的中心医院为她做了手术预约。 手术前一晚,两人以夫妻名义住在饭店的双人间。整个晚上,晓维听到周然辗转反侧。她也没睡好,她梦见自己站在审判台上,罪名是谋杀,醒来时一身冷汗。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候,周然握着她的手,渡给她力量,可他自己的手也又湿又冷,泛着细微的汗。 晓维前面还有五个人,排到她至少需要一小时。有一名女子手术不顺,惨叫,哭泣,被男友从手术室里背出来,面色惨白,满头满脸的汗。 那时候国内还不曾引进无痛人流这种技术,任何人抛弃一个孩子,都必需忍受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罪罚。林晓维微微发抖,不敢抬头。最近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早晨吃的东西都吐了,此时肚子在轻轻地叫。 周然问:“你饿吗?想吃点什么?” “我要巧克力,榛仁的。”巧克力可以给她温暖与勇气。 “你等我一下。我回来之前,你不要进去。”周然碰了一下她的手,匆匆离开。 晓维一个人坐在那里,更冷更软弱。她坐了很久,前面那一位刚进去,马上就轮到她。她闭上眼,像死刑犯等待处决。 前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晓维睁眼,见到周然一路小跑着回来。他的一绺头发垂下,贴着额头,有一点润湿。 周然朝她微笑了一下,递给她精致的盒子,那是在超市里能买到的最贵的巧克力品牌:“医院商店里没有榛仁的,所以我出去买。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晓维紧紧地捏着盒子:“谢谢你。” 周然站在原地不动。晓维抬头勉强地笑一下:“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再过几分钟就好。” 周然稍稍迟疑了一下,从身后拿出一捧花。新鲜娇嫩的红玫瑰,衬着盈盈点点的满天星。 周然在她身前跪下:“留下我们的孩子。我们结婚吧。”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结婚的理由 听众:乙乙,我们为了什么而结婚? 丁乙乙:我觉得大家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晚上一个人睡害怕想找人陪,有人钱包紧张想跟人一起分摊房贷与水电暖气费,有人喜欢养老妈老爸养女儿养儿子或者养高级宠物另一些人则愿意被人养,不一而足,诸如此类。 听众: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单单不提“爱情”这个目的? 丁乙乙:这个嘛……很多人的“爱情”就是上述一点或几点与内分泌失调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东西因人而异,性能不稳定,容易变质…… 第3章 晓维暂时打消了与周然速战速决的想法,她听懂了乙乙隐约给她的暗示:坊间传闻周然目前正处于事业关键期,在这个当口离婚,会有损他的形象。 周然这些年事业发展得很不错,但晓维认为自己并没帮上什么忙,或许还扯过他的后腿。这么多年的相处,她与周然即使没有爱情也有友情和亲情的存在,所以现在她还是不要拆他的台,等他顺利过了这一关再说。 但是,婚是一定要离的。她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才下定的决心,决不轻易改变。 既然不能把周然逼得太紧,那就只能自我调节了。看到乙乙与沈沉在婚礼结束后便驾车出发渡“蜜月”,晓维也受到了启发,她决定出去透透气。 晓维出发的那天,航班晚点了一小时。她在机场给周然的助理打了电话,告知他自己要出远门。以前晓维找周然,他要么在飞机上,要么在会议上,手机总有一半时间处于接不通的状态,所以她很久前就养成了“有事找助理”的习惯。 晓维百无聊赖地在候机室翻完两本中老年妇女最爱的杂志《知己》和《情人》。巨大字号的标题比封面女郎占据的版面都大,一本写着“亲爱的丈夫哟,我们已经携手走过了七年的蹉跎岁月”,另一本写着“女人啊,知足常乐才是幸福的源泉”。 广播通知开始登机。周然的电话恰在这时打进来:“你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你从没一个人出过远门。” “有过,你不知道而已。” “别一时冲动做傻事。” “我出门散散心而已,怎么就做傻事了?” 周然还未回应,电话里已经有人喊:“老周,再不回来,罚酒了喔。”他那头有一点乱,多半在娱乐场所。 “就这样吧,我要登机了。”晓维挂了电话,将两本杂志随手砸进垃圾筒。 单身旅行的林晓维已经走过了四处地方。人生地不熟,她不泡吧,不夜游,每天早早回到宾馆,除了上网、看片和玩游戏,没有更多的娱乐。 这个晚上,她又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玩着某个单机小游戏,越玩越上瘾,等一鼓作气玩到通关,已经是下半夜,不得不在本子上将第二天的行程作了调整,然后去洗澡,准备睡觉。 浴室里,水汽氤氲中弥漫着馥郁的香气,令晓维有点晕眩。她浑身湿淋淋地四下里找了一会儿,才找到角落里的一捧新鲜白玫瑰,几小时前她随手丢在那儿的。正是这花的香味害她发晕。 晓维拿起那捧花,将花瓣一片片揪下来,撕碎,丢进马桶,放水冲走。水汽里那诡异的香气终于消散了,而她的手指上的余香,却怎样洗也洗不去。 已经很久无梦的林晓维当夜陷入离奇的梦境中。她梦见自己在雨中奔跑,雨下得不大,可淋在身上非常冷。她跑了很久,总也找不到一处避雨安身的地方,跑到失了力气,越跑越慢,最后一步一挪地走着。 而那些雨滴,却不知何时化作了花瓣雨,起初是白色的,纷纷扬扬地漫天洒落,又不知何时,那些从天而降的花瓣换成了红色。 梦中的晓维有些疑惑。她很少收到过花,而且她不喜欢红色。她平生只收到过一次红玫瑰,就是周然向她求婚的那一回。可是现在,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红玫瑰花瓣? 她低头拈起一片,四下寻找。周围突然升腾起雾气,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畔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晓维大惊,再低头,手指上那一片花瓣凝成一滴鲜红的血。她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她的手指间还萦绕着先前扔掉的那些白玫瑰的香气,而她身上的汗水,犹如刚才被雨水淋湿的梦境。婴儿的啼哭也是真实的,正从墙壁另一面传来,隔壁那对小夫妻哄孩子的声音也隐约可闻。这间宾馆隔音效果不太好。 晓维又洗了一遍澡,冲掉一身的冷汗,然后就再也睡不着。她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噩梦了,今天又旧疾复发。 多年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晓维天天都在这样的噩梦中哭着醒来。周然推醒她,搂她入怀,轻轻拍着她,把她当作孩子一样,哄她重新入睡。 她是那种醒来就不容易入睡的人,翻来覆去难再成眠,害周然也睡不好。 那时的周然很有耐心。冬天,他把两人一起裹进厚被子里,给她讲催眠故事。他的故事从来没有创意,但他的音色与语调在深夜里像动听的催眠曲,她不知何时就又睡着了。夏天,周然陪着她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教她辨认天上的星座。这之于她是另一件催眠的事,用不了多久便有了困意。 她还记得有一回,第二日是周末,周然索性不睡,带着她去了小区外面的花园,捉回许多萤火虫。 周然其实不太会哄女人。以前他肯哄她的时候,用的也是哄孩子的方式。那时晓维就想,周然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晓维将这样不合时宜的回忆挤出脑海。难道果真要应了书上常讲的那样,当要与一个人分别时,才会记得那人的好。这么多年,她与周然的关系形同鸡肋,早已记不得对方的任何优点。 但是,晓维想,如果当年没出意外,如果那个孩子能够顺利出生,是不是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无论她,周然,还有他们如今的生活? 那一年,意外怀孕的晓维,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但是她一直在努力地适应。 她在床头堆满了孕婴杂志,她摒弃了一切不良习惯。本来就挑食的她,由于孕吐连水都很难喝下,但她含着泪一口口吞掉那些她平时从不肯吃的蔬菜的绿色叶子。 周然也在努力地适应。晓维的妊娠反应很厉害,闻不得油烟味,他每天回家系着围裙做饭。他在看专业书籍的同时也研究孕妇食谱。 有一次他晚上有应酬,因为对方客户飞机延迟两小时,其他同事在等待的时间里开始打牌,而他匆匆赶回家中替晓维做好了饭,又赶回饭店。 那时候,他们真实心意地期待着一个小生命的到来。 晓维没想到,在她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那个小生命,全心全意地等待它的时候,它却消失了。 那一天公司实验室里发生了意外事故。本来晓维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但她突然意识到到她在情急中忘了关一个阀门,那将有可能给公司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她又匆匆地跑了回去,并且受了一点轻伤。 若是正常人,不会有大碍,可她是孕妇。 医生说:“这个孩子最好不要留下。你们还年轻,以后有机会。” 胎儿已经六个月,只能做引产手术。手术结束,医生面无表情地让家属确认。 晓维挣扎着想看她的孩子一眼时,周然捂住她的眼。 晓维哭得很伤心。那个小生命就像恶作剧小精灵,改变了她未来的一切后,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 晓维的睡眠从那时起开始变差,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渐渐虚弱。 知情人说:“她怀孕怀得那么辛苦,本以为马上就熬到头了。六个月啊,孩子完全成型了,再多一个月都能成活了。这事对她打击实在太大了。” 晓维急切地渴望再怀一个孩子。她缠着周然,赖着周然。可能是引产手术损耗了她的身体,直到一年半以后,她才再次怀孕。这次晓维小心翼翼,草木皆兵。 到了第九周,其实那天她只不过踮着脚伸手去拿放在柜子高处的一个试剂瓶,落脚时她的脚突然抽筋,重心不稳地一歪,抻到了腰。 只因为这么小小的一个事件,几小时后,她又一次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晓维就此精神崩溃。她噩梦连连,夜夜在梦中哭泣。她的梦总是与实验室有关,与婴儿有关。再后来,她工作时都会产生可怕的幻觉。 周然说:“先别工作了,好好休息一阵子。” 晓维听从他的安排,给自己放了一个很长的假期,每日看书上网听音乐,养花养鱼,收拾房间,做饭,等他回家。 周然那时正处于事业的转型关键时期,每日忙忙碌碌,疲累不堪。 他在婚后出人意料地离开原先那家实力雄厚、薪水优越的公司,接受了一家濒临破产的的小公司的聘请。他的运气与每一步的选择都足够好,他从技术经理做到总经理,令那家公司扭亏为盈,转危为安,并成为那公司的股东之一。当老板举家移民,把更多的股份出让给他。再后来,他说服其他股东,将公司加入某个著名大集团,凭借他们的资本与后台,在几年内将原先这家不起眼的小公司迅速发展成为本地知名企业。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晓维试着重新找一份工作。周然说:“留在家里吧。我喜欢回家时楼上亮着灯,敲门时有人给我开门,一进屋就闻到饭香。” 那时候晓维已经无法继续原先的工作,也没做好找一份新工作的准备。她接受了周然“我赚的钱里有你的一半功劳”这种说法,安心地做了全职家庭妇女。她研究各种新菜式,她学会了插花、缝纫和按摩,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周然,还有她自己。 其实这样的静谧时刻已经只是偶尔。周然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经常是晓维做好了一桌饭菜,却等不到人。晓维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忧郁,狂躁,沮丧,失落,并且难以自抑。再后来,他们开始吵架,冷战。 晓维自己支撑得很辛苦。她不需要很多钱,她只需要一点贴心的关注与安慰。而这一切,当时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的周然却没有给她。 周然也很辛苦。他的事业进入了最艰难最重要的阶段,他不需要林晓维帮他什么,他只需要一个回家后可以安静休憩的港湾。而这一切,当时陷入轻度抑郁症的晓维也给不了他。 那时周然认为晓维小题大作。很多女人都失去过孩子,但是没有人像她那样摧残掉自己。他将晓维的神伤理解为,她本是因为孩子而与他步入婚姻,如今孩子不存在,而他们的婚姻还在继续,这一点令晓维无法容忍。 那时林晓维认为周然已经厌倦了这场婚姻。他本来就是为了孩子才走入婚姻,如今孩子不存在,这场婚姻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们渐渐地开始忽视对方,漠视对方,鄙视对方,仇视对方。他们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错过了彼此。 晓维孤身一人漂泊时,乙乙与沈沉也慢慢悠悠地开着车一路南下。他们的蜜月旅行选择了自由自在的自驾游,两人轮流开着车,配合得还不错。 当初乙乙决定与沈沉结婚时,觉得他俩速配指数挺高的。比如沈沉最喜欢的几部电影她也挺喜欢的,沉沈最爱吃的几种食品里没有她特别讨厌的,沈沉最讨厌的几种动物恰好她也不喜欢。她认为这种审美观一致性是两人能够和睦相处的基础。 但事实上,当他们入住饭店的第一个晚上,乙乙就发现两人的相处远没有她想像得那么简单。尤其是与她相处的那个“对方”,虽然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标准中文,如她一样黑发黑眸黄皮肤,连籍贯和出生地都与她相同,却是一个自童年起就到了国外,受了二十几年标准西方教育的家伙。这样的人与她不是一个物种。 第一次争吵关于订房。之前分工作准备时,丁乙乙随手订了一间有两张床的标准间。沈沉认为她太不重视他们的旅行,数落了她两句。 其实乙乙本无心与他故意保持距离,她只是因为不常外出旅行所以搞不清各种房间的区别。可沈沉上纲上线,仿佛她犯了通敌之罪,她岂会受气,气冲冲地说:“你好像忘了,我们周末才算正常夫妻。今天是周四!分床睡是正常的!”然后便摆了整晚上的坏脸色给他看。 第二次争吵关于分帐。丁乙乙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很煞风景地详细记帐,她记性还不够好,总是扯了沈沉问“过路费与加油费多少钱”“那顿饭多少钱”。后来沈沉忍不住说:“别算那么清楚了行不行?这次旅行的全部路费也说好了是由我出的。” “谁跟你说好的?为什么要你出钱?我又不是没钱。” “但这次旅行是我提议的,起初你不赞成,后来你改变主意愿意陪我一起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当然要由我承担费用。” “你当我是伴旅小姐么?那仅仅替我承担路费可不够。”乙乙口气冷冷,却摆出一个轻佻妖娆的动作。 “丁乙乙,你这人真是太没劲了。”沈沉板起面孔。 “哦,你后悔跟我结婚了?那我们明天就回去办理离婚手续。” “丁女士,你好像忘了,我们协议里规定的,两年以后才可以谈离婚。”沈沉的口气也冷了。 毫无疑问的,这个晚上他们又冷战了。 他们争执的内容形形□。 比方说,乙乙洗衣服时用了太多量的洗衣粉,沈沉在纠正她的同时向她讲述环保主张,从而被丁乙乙控诉他“以外国人的苛刻的畸形的标准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横加干涉指责”,进而把国际社会对国人的种种误解扭曲都赖到了沈沉的头上。洗衣服这等鸡毛小事在几分钟内便上升到了关于国家立场民族尊严的头等上事上,直听得沈沉瞠目结舌。 比方说,沈沉有个让人乙乙想撞墙的习惯,他总是在旅游景区里提着一个袋子捡游人留的垃圾。这本是环保主义者的高尚行为,却再次戳伤乙乙脆弱的民族心,她一口咬定这是敌特分子沈沉对国内同胞的变相污辱,是故意让她难堪。她为了表明要与他划清阶级界限,中途自己跑掉了。 凡此种种,都是鸡毛蒜皮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沈沉觉得乙乙无理取闹乱发脾气太可恶,而乙乙觉得沈沉假正经又坚持原则不让步,实在讨厌。好在丁乙乙大人大量,沈沉也不记仇,第二天他俩又没事人一样地按着计划,友好和谐地一起奔赴当地的各大知名旅游景点。 类似的事件越来越多,每每闹得两人不痛快,所以他们不得不紧急增加了新的协议内容:要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对方的意图;说话前要三思;不得干涉对方合理的行为……诸如此类。 某日晚间二人到达新的目的地,等候办理饭店入住手续时,某位发福的老男人搂着年轻娇艳衣着暴露的女子从外面进来,歪歪斜斜地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后,前台服务员嘴角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 于是临到他们俩作房间登记,当服务员仔细核对证件时,沈沉主动出示结婚证:“我们是夫妻!” 服务员一脸茫然:“不需要这个。” “请你看一眼。我们真的是夫妻。” 服务员尴尬地接过,看清了的日期:“哦,二位新婚愉快!” “你神经病。”乙乙在电梯间抱怨。 “我俩的证件住址不是一个地方,我又是外国国籍,如果不给他们看结婚证,他们一定会误解。” “那又怎样?” “我们是合法夫妻出行,为什么要被别人当作不正当关系?” “这位大哥,不是夫妻出行就是不正当关系?你真纯洁。” “口误口误,我就是想表达某种意思,不想别人误会。” “好吧,我明白了。” “理解万岁!” 这样几天下来,乙乙渐渐习惯了沈沉的种种古怪行为,见怪不怪了;而沈沉也摸熟了乙乙的脾气,尽量顺着她让着她。两人的相处是需要磨合的,磨着磨着就合了。 可是好景不长,这两人又吵上了。 本来,他们刚刚度过了最甜蜜温馨的一天,手挽手在古朴清幽的江南小镇里游逛,与当地居民一起跳了舞,在酒吧的墙上留下签名与涂鸦,在河里放了许愿灯,一边划着船,一边讲述彼此的过去。 河面灯光点点,身边耳畔水声阵阵,远处歌声隐隐。 沈沉讲述自己六岁以前在福利院长大,从来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后来被人接到国外,十八岁以前一直住在寄宿学校,后来半工半读念完了书,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监护人。 乙乙则告诉他,她的父母在她少女时离婚,妈妈在她上大学以前去世,她毕业后不久外婆也病故了,从此她也变成一个人。 这两人上了床,结了婚,此时才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互相了解,次序有些奇怪。但是,有这个过程总比没有强。 遇见故人时乙乙正靠着沈沉的背半睡半醒,上升中的电梯“叮咚”一声停下来,有人进入,稍后,乙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雅凝?” 喊出她已弃用多年的名字的中年男人白白净净身材发福似曾相识,乙乙立即从沈沈的背上闪开。 “真的是你,我以为认错了人。”中年男子看着她迷茫的表情自我介绍,“我是孙志平呀,你孙叔叔。没记起来?我是你……” “孙叔叔,我记得。”乙乙瞬间恢复了清明的神情,利落地打断他的话。 孙志平说:“我到这儿来开会。你是来旅游的?”他好奇地打量一下沈沉,“这位是……” “朋友。”乙乙迅速接口。 他们恰好住同一层。孙志平主动与沈沉握手,交换名片。乙乙没在意,打着哈欠洗了澡,不等头发晾干就摸上床。她困得睁不开眼了。 沈沉上网查东西,状似不经意地问:“刚才那人是你的什么人?” “很久以前的一个长辈。”乙乙漫不经心地回答完便进入了梦乡。 她睡得蒙蒙眬眬中,感到有人帮她擦头发。先前她头发还滴着水就钻进了被子。 龟毛。她迷迷糊糊地想。 沈沉的服务态度虽然积极主动,服务质量却不怎么样,扯得她头发痛。后来他又换了吹风机,热风吹得她头皮生疼。她“哎哟”了一声,沈沉把干发器的出风口挪远了一点点。扶着她的脖子放她重新躺下时,他将她的枕头翻过来,估计原先那面湿了。 干爽的头发加干爽的枕头,比先前舒适很多,乙乙很快睡沉了。 然而很快她又被另一种不适给弄醒,身上忽冷忽热,有压迫感,喘不过气。当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时,沈沉刚把自己埋进她的身体。 乙乙倒吸了一口气,瞬间清醒了,半带恼意地使劲地推他:“大半夜的,你做什么呀?” “□。”沈沉在黑暗中回答得一本正经。 “我很困也很累,我们的协议里说,不能在对方……啊!”乙乙的挣扎与抗议最后只换来自己的一声尖叫。 虽不情愿,但似乎也算不上吃亏,何况她真的又困又累。乙乙嘟囔一句:“算了,随你吧。你不要忘记戴套子啊。”然后便放弃了抵抗。她的困意又渐渐袭来,随着他的动作犹如漂在夜晚的海面上载浮载沉,但每每她将要睡过去时,总会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下又弄醒。 这样反复了几次后,乙乙忍无可忍地使劲掐他:“你弄疼我了。” 第二天乙乙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估计是沈沉自觉昨晚有愧于她,所以放她睡个囫囵觉。之前数天她可是每天一早就被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她在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有人与沈沉说话,沈沉说:“我们下午就走了……去s市。” 等乙乙洗漱完毕,沈沉已经收拾好了他的行李,房间里的物品也全部归位,连乙乙到处随手乱丢的私人物品也被他摆整理到一起,以免她遗漏。 乙乙赞叹:“龟毛沉,以后你如果失业了,可以去当管家。” 沈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检查房间。 乙乙觉得沈沉今天不算高兴。她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今天她睡懒觉令他们不得不取消一处行程,沈沉碍于他们的和平共处协议不得发作而郁闷。但是,管他呢。 他们用了几小时的时间到达下一个目的地。路上,乙乙因为沈沉边开车边打电话借题发挥地找了他的麻烦:“热爱地球诚信文明的优秀人类沈沉先生,你开车打电话难道符合你的文明守则吗?我也是地球人,我的生命安全难道不在你的保护范围之内吗?” “对不起,可是事情真的很重要。” “我的性命也很重要!” 他们新下榻的酒店房间里竟然摆着十分喜庆的巨型花篮。乙乙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你弄的?” “公司送的。晚上有人要为我们接风,你愿意去吗?” “谁?” “我公司,还有供应商。我们的副总裁刚好在这里谈新一季的订单。” “可供应商的事情与你这个搞技术的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因为原材料需要我们来做鉴定,我跟他们也有联系的。”沈沉解释,“听说是供应方提出的邀请,要替我们庆祝新婚。” “看起来你很吃香嘛。”乙乙说,“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沈沉很意外地发现,他们的接风宴席上竟出现了重要人物,正是他的上司合作多年也无缘一见的对方公司的集团高层,所以他那位面部肌肉一向僵硬的混血男上司,今天一反常态地亲切活泼。 对方那位大头目可巧与乙乙同姓,一脸迫人的严肃,不怒自威,但对待沈沉却很和气。他对于席间的公事讨论很少发言,却对沈沉的爱好特长很有兴致。 乙乙对他们的话题也没兴趣,只一心一意地埋头吃饭。耳边听得两方都在夸赞沈沉。对方的某总经理感叹:“沈工年轻有为,未来不可限量。”己方的副总裁点头:“沈工很有可能成为我们集团近二十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地区技术总监。” 酒席中间一度只剩下沈沉、乙乙与那位严肃的丁先生,房间顿时冷清下来。 乙乙也把餐巾一扔,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我想出去透透气。”她整个晚上没说一句话,问她问题她也只是以笑带过,令别人自感没趣,便不再多问。 沈沉想阻止她,还没来得从餐桌下拉住她的手,丁先生已经先开了口:“凝凝,你真的讨厌我到了这种程度,连结婚这种大事都不跟我说一声?” 乙乙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丁先生把手伸向沈沉:“我是乙乙的父亲。沈沉,很高兴你能成为我的女婿。” 丁乙乙与沈沉不算完美但尚可称之为美好的蜜月旅行,就这么砸了锅。 乙乙在回去的路上强忍着不发作,而有人偏偏火上浇油,那位喝得半醉的副总裁给沈沉打电话,声音大到连乙乙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是公司的功臣!我们下一季的订单终于拿到折扣了,为了这个折扣,我们已经谈了两个星期了……很好,很好,记得早点回来工作……” 乙乙简直气炸了肺,一回房间就跟沈沉开吵:“沈沉,你虽然啰唆又麻烦,但我始终以为你是个诚实的人,没想到你玩弄人这么在行。今天你把我涮得很开心吧?” 房卡捏在乙乙手中,她连房卡都没插就冲进内室了。沈沉啪地带上门,在黑暗里冷冷地说:“信不信由你,今天这事我根本不知情。但是你,丁乙乙,我觉得你才需要向我解释。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娶了人家的女儿,却丝毫不知情,其实你才开心得很吧?” “沈沉,幸好我们只是一场协议婚姻。” “协议婚姻也是婚姻,你连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 “我说,你有点游戏心态可以吗?别这么认真好不好?笑死人了。” “对,我现在最后悔我居然想认真地与你维持这种关系,即使可能只有几年时间。” 然后就是冷战,彻底闹翻。乙乙当天晚上就打电话订机票要回去。沈沉冷眼看,不拦她。 第二天乙乙自己叫了出租车就走了,丢下她买的大包小包都不管。其实这已经是他们的最后一站旅程。 在去机场的路上,乙乙让司机师傅在一家大型的手机连锁店停下。她进去买了一副蓝牙耳机,付了款,刷刷地写好地址,请店员立即送货。她可不希望沈沉因为被她气坏而精神恍惚地边开车边打电话出意外。 沈沉与丁乙乙都很冤枉。 沈沉是真真正正地不知情。那位在丁董身边做了大半辈子的精明世故的孙助理,在向沈沉要了名片后,第二天大清早就将他的身份来历调查得一清二楚,立即向他的上司作汇报,又以告别为名去探听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那么巧,他们去往的地方,丁爸爸也暂时在那里。 至于丁乙乙,她已经十几年对父亲不理不睬。在她答应赴约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沈沉他们的供应方与父亲有关。等她发现事情不妙时,她已经来不及解释。何况当时她疑心沈沉与别人合谋戏弄她,她更懒得去纠正了。 于是,这场由量变成为质变的必然的误会就这么产生了。 第4章 林晓维坐在回酒店的短途旅行车上接到乙乙的手机短信:“我后悔没听你的劝。结婚真是太无聊太讨厌了。” 周围旅客都在睡觉。晓维一字字地回复:“婚姻需要互相包容体谅……”输完之后就删掉,改成“婚姻需要适应期。”短信未发出,她再次修改成:“想开些,别让自己感到太委屈。” 每句话都是正确的,但是每句话晓维看着都刺眼。她一删再删,纠结了一路,最后只回复了乙乙一个字:“唉。” 林晓维的单身旅行其实很乏味。她平素喜静,不爱运动,不愿冒险,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去了几处地方就已经萌生退意。后来她宅在江南小城的一家旅馆里,外面连日细雨绵绵,她躲在屋里看网络小说,傍晚时分到商业街上逛一逛,逛累了找一家饭店吃点东西,然后回旅馆继续上网,就这样也能熬上一周。 旅途中不乏有同样单身旅行的男人向她示好,她在脑中编织着报复周然的种种画面,实际上却避若蛇蝎。 周然对她的行踪一直很了解。虽然在连番遭她拒接电话后他就不再主动地碰钉子了,但他还是时不时地会给她送去一点惊喜,有时是一束花,有时是一盒点心,有时是她订不到合适房间时的雪中送炭。 这么多年来,晓维在周然眼中突然有了存在感,可她不觉得感激。这只是周然表达“我知道你在哪儿,你在我的掌握之中”的一种方式,而且这世上只要有钱就能办成任何事,并不需要过多的费心。 两周之后,早就厌倦了漂泊生活的晓维趁了好友生子的契机,结束了这次“漫长”的流浪生涯。 好友曾是她的另一位伴娘,与他们的另一位伴郎结婚、离婚又复婚,如今也算修成正果了。 晓维抱着刚出生的漂亮小婴儿爱不释手:“你那么恐婴,居然也愿意做妈妈了,真难得。” “我现在也恐婴,经常看着他不知所措。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生活中的很多东西我们必须面对,不能回避。” 晓维轻轻放下孩子。短暂的沉默后,她说:“是的,要面对,不能回避。所以,我打算跟周然离婚。” 朋友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这么多年一起走过,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我是认真的,考虑了很久。”晓维说,“你记得吧,当初我也这样劝过你,可你离开的很坚决。” “所以现在我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初我能够预知我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我会做点更有建设性的事情,而不是平白浪费许多的光阴和力气。” 晓维轻叹一声:“我的婚姻一定受到过老天的诅咒,我和周然搞成现在这样也就罢了,却连你和乙乙都受到了牵连。” “其实两个人的事情大多是自己搞出来的,与别人无关,与老天更没关系。”朋友说。 晓维竟在这里遇见了许久不见的周然。她一出房门便见到他正与男主人一同进屋,他们是曾经的同事,多年的好友。男主人说:“这么巧,不如留下一起吃饭。” 林晓维皮笑肉不笑地应承了下来。这局面在她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她个性淡泊孤僻,近年来更缺少与人的交流,朋友圈范围很小,算起来恰好是周然的朋友圈中的一个子集。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朋友,即使是丁乙乙。 席间看似融洽,其实气氛微妙,每个人都小心翼翼,避免碰触雷区。他们的话题转了几转,最后一本正经地锁定于世界局势与国计民生。 饭后,周然与朋友在院子里透气。 周然摸了摸口袋,烟盒已经空了。他问:“有烟吗?” “方圆二十米都是禁烟区。”男主人边说边递过去一盒,打开一看却是形状和味道都像香烟的口香糖。 “切,当爹很了不起吗?”周然把口香糖咬在口中,“你已经知道了吧?林晓维要离婚,看起来态度坚决。” “刚知道。” 沉寂半天后,周然问:“过来人,分享一下你的经验。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男主人又沉默了很久:“是没什么大不了,像截掉一只溃烂多日的胳膊,有点疼,但很解脱。等伤口养好了后会很迷惑,本来属于你的身体的那一部分,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周然哧地笑了一声:“你自从复婚以后就越来越有文艺范儿了。”他抬腕看看时间,“不耽搁你做二十四孝产夫奶爸,我该回去了。” 男主人陪他走到门口时说:“我倒是有个建议。” 周然止步,作一个侧耳倾听的动作。 “如果你本来不打算离婚,那就坚持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一时脑抽去成全她。” “经验之谈?” “教训。” 因为周然与晓维都喝了一点酒,体贴的主人请自家司机把他们送回去。晓维不愿在人前失礼,只能跟周然一起回家。 她一回家就换下衣服去主卧之外的另一间浴室洗澡。周然坐在客厅等她,但她抱着外套出了浴室转身就进书房,关门落锁。 说是书房,其实那基本上只是她一个人的空间,堆满她的东西,还有一张两用的沙发。周然很少来这里。 周然敲门。晓维隔着房门说:“我中午才下飞机,很累。我不想跟你说话。” “好。但是我有一份文件放在电脑旁。” 晓维果然找到那份文件。“你退后五米。”然后她从只开了一线的门缝里把那份文件丢了出去,又迅速关门,生怕周然闯进来。 晓维睡觉前想,她的行为真是幼稚无聊透了。其实,周然打发助理搞那些假浪漫也就罢了,他又哪里会亲自陪她玩这样幼稚的过家家的游戏。 晓维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床,结果周然也没上班。当她推开房门时,听到周然正对着电话态度僵硬地说:“再给你三周时间,还搞不定,就请收拾东西走人。” 晓维很少见他如此严肃,在原地呆了片刻才去洗漱。待她出来,周然换了谦逊又诚挚的口气讲另一通电话,:“江局长,哪里哪里,是我们自己没做好,当然得改。到时候还需要您帮忙美言几句……” 周然挂掉手机,揉了揉太阳穴和眉心,仿佛很累。晓维猜他有三分在演戏给她看,但仍停了脚步:“公司有麻烦吗?” “没事的,很快就能解决。”他看着她,“你有时间吗?我们谈一谈。” 晓维将早已准备充分的拒绝之词在心中筛选了一下,却在周然那镇静但掩不住疲倦的神色下心软了几分。 “好吧,我们先不离婚。但是,我要求分居。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晓维说。 周末的傍晚,晓维与乙乙约好一起吃饭买衣服。 “你怎么刚结婚就搞成这样子了?乙乙,两个人在一起是需要互相妥协的,你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任性呀。” 晓维罕见的直率让乙乙不太舒坦:“你啊你,你还是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了再来教训我吧。怎么,你们分居啦?这算是周然妥协还是你妥协?” 晓维无视她的转移话题,继续替沈沉伸张正义:“我觉得沈沉挺冤的,他压根不知道你跟你爸的事情。在那种情况下换作谁都会生气的吧,这种事情很伤男人自尊心的。” “哟,他不道歉,却玩恶人先告状这一套。” “他没告状,他只是找不到你,让我帮忙转告你,他出差出远门了。你把他的电话列入拒听,他哪里有办法道歉。” “算啦,晓维,我们难得一起吃顿饭,为什么要让这么无聊的话题占据我们的宝贵时间。说说你在外面碰上的新鲜事吧。” “我觉得沈沉是个不错的人,现在像他这样的男人真的不太多了,你应该对他好一点的。” “我还觉得周然是个不错的人呢,比绝大多数的男人都出色,你也应该好好抓住他的。” “丁乙乙。” “嗳,换话题。” 晓维站在窗边向外看。已近深夜,街上仍然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是这座城市最热闹拥挤的地段。站在二十几层的高处向下俯瞰芸芸众生,不闻喧嚣声,只见光影摇晃。越繁华越寂寞。 晓维与周然终于达成暂时分居的协议,并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这幢高层单身公寓。 房间不太大,只隔成宽敞的一室一厅再加一个厨房,但在这寸土寸金的黄金商业地段,一个人住很奢侈。 几天前,周然亲自送林晓维来这里。 他们达成一些共识。比如:不对外公开两人分居的消息;需要以夫妻身份出席的场合不得推拒;晓维住的地方周然止步;不得拒听对方来电;等等。条件大多是周然提的,除了“周然止步”那一条。 周然送晓维来时,她站在门口挡着门,一点也不打算邀请周然进去。她承认自己狭隘得像小人。 周然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客气了几句废话,诸如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事情及时联系他之类的,然后就离开了。 无论如何,林晓维觉得自己已经向胜利迈进了一小步。 这套记在晓维名下的房子是周然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的。 婚前晓维曾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与周然结婚后,那套房子被列入拆迁计划,拆迁款拿到了不少。周然说:“这本是爸妈的房子,钱你自己留着吧。”当周然开始新事业,晓维就把这笔拆迁款全给了周然。起初周然不要,但晓维心意坚决。后来,周然的事业越来越顺利,那些钱也被他转让成出资份额记在晓维名下。晓维旧时的住处已经新建成了商业区,周然在原地购买了这间单身公寓送给她,让她随时都可以拥有一个自己的空间。 当时他把钥匙挂在一串珍珠项链上,在晓维做饭时套到她的脖子上。 几年过去,房价涨了又涨,翻了几番,晓维始终任它空着闲着,从没想过要出租或者卖掉,而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晓维回想这件事时有一点迷惑。无论当初那房子拆迁时,还是周然送她这套房子时,都是他俩的关系很恶化的时候。怎会有这样互相扶携支持的时刻?莫非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 她渐渐记起,其实那段时间,包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也曾努力地尝试着修补关系。可他们总是一再地走了岔路。周然想送晓维去看心理医生,晓维歇斯底里地反抗,她认为周然把她当成疯子;晓维百般纠缠周然希望再有一个孩子时,周然总是不冷不热地以她身体不好为由拒绝。晓维无数次将两人婚后难得的约会搞得不欢而散,周然总是一次次在晓维精心准备了晚餐之后以工作为由放了她的鸽子。 周然令晓维在面对他时越来越漠然,晓维也亲手把周然越推越远。就这样到了今天这种局面,很多东西已经弥补不了,也没必要去挽回了。 电台里丁乙乙的节目又到了观众互动环节。晓维是乙乙的忠实听众,几乎每期都没落下。 热线上的男听众正追问乙乙:“身为一个女人,你认为男人的肉体出轨和精神出轨,哪一样更可恶?” “都可恶。” “你一定要二者选其一。如果必须得出轨一样的话,哪一种更容易被女人原谅呢?” “先生,‘出轨’怎么能是必须的?” “哎呀,这只是个比喻。我换个问法你就能有所体会了吧,如果有一天你老公出轨了,你希望他是精神出轨还是肉体出轨?” “如果有一天你老婆出轨了,你希望她是精神出轨还是肉体出轨?”乙乙毫不客气地反击。 “乙乙,男性与女性是不同的,不同的!我想知道的是女性观点,女性观点!而且我还没有老婆!没有老婆!……”受辱的男听众提高了音量,每说一个词都重重地再强调一遍。 正在喝水的晓维忍俊不禁,结果被呛到了,剧咳到耳膜生疼,杯中的水还洒了一身。这就是所谓的乐极生悲。 她跑到洗手间,弄了半天才平息了咳嗽,擦干了水。客厅里直播的节目在这里听得依然清楚,乙乙已经搞定了那名听众,正在为大家播一支老歌。乙乙说:这首老歌名字叫作《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呃,就送给刚才那位听众未来的妻子吧,祝她好运。 这就是典型的丁乙乙式刻薄,晓维又笑了。她默默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深感无趣,笑容渐渐敛起,又似消未消地僵在唇边,就像一抹带着嘲讽的冷笑。这样的表情,她几乎不可能在人前流露。 “你没有洁癖症,也不信仰爱情至上……所以,无论哪一样出轨,都可以把它当成对方喜欢的一种游戏去容忍。”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地说,就像在对一位朋友倾诉心事,“可是,如果精神与肉体都出轨……就真是没有再在一起的必要了。你说是吧?” 晓维回到窗前。乙乙的节目结束了,她还在那里发着呆,直到路上车流渐少,灯光渐暗,时间已过凌晨。她洗了澡,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身上一样样地抹护肤品。 手机响了两声,又断掉。晓维以前常常会接到这样的欺诈电话,所以她不理会。她抹上最后一层乳霜,看了几页小说,上床前把手机拿到身边,却发现刚才那个来电号码是周然的。周然的来电铃音,自从她两年前换了新手机,就没再单独设成特殊铃音,与其他人的没什么区别了。 晓维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拨回去。周然很少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以前也不会,除非他喝醉了。 电话响了很久之后被接起,周然在电话那头声音朦胧,有些睡意未醒的样子。 “是我。找我有事吗?”晓维问。 “哦。”周然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打电话,他似乎真的喝得有点多了,“我回家时经过你住的那座楼,看见灯还亮着,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晚了还不睡。” “我现在要睡了。” “晚安。” 晓维挂掉电话,关灯前低声说:“神经病。” 周然一年里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出差在外的。他再次回来,在机场给林晓维打电话:“有时间吗?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 林晓维犹豫了几秒钟后说“好”。 这是他俩的分居协议内容之一。为了不把分居状态表现得太过明显,他们每周一起吃一次饭。上星期恰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周然出差,算起来他们十几天没见面了。 地点是晓维选的,新开业的意式餐厅。周然递上盒子:“送你的。” 一款华丽的宝石胸针静静躺在盒子里。他的礼物一向昂贵精致无创意。 晓维表情安静地说:“谢谢。但是太贵了,其实用不着。” “只是为了照顾一下朋友的生意。”周然淡淡地解释。 晓维也有礼物送他:“前天你生日。你出差在外没办法准时送出。” 周然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款限量版的打火机。他嘭地打出火苗,突然有想抽支烟的欲望,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起这是禁烟餐厅。“谢了。”周然说。 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他们倒可以像朋友一样地聊天,如同多年前当他们还不熟的时候。 周然有些憔悴疲惫,大概工作辛苦,旅途劳累。晓维顺口关心了一下他的工作。 “前阵子市场恶化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不过没关系,只是暂时的。”周然轻描淡写。 “别太辛苦。钱永远赚不完,身体只有一副。”晓维的表情与口气让人看不出她是真心还是敷衍。 “听说你正在找工作?”过了一会儿,周然状似无心地问。 “对,还没有特别合适的。” “其实你没必要……” “我想把生活过得规律一点。”晓维说,两周前她就开始在网络上投简介了,“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一份简介投到我朋友新开的公司。” “哦。” “那份工作不太适合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我不着急,只是随便找找。” 他们的对话又告一段落。晚餐过半,周然又开口:“我不知道……这些年你考了那么多证。你在家里很闷吗?也许你该早点出来工作。” “我觉得好玩,顺便打发时间。”晓维在家里的这些年,每天逛逛街上上网,剩下的时间用来考证。她以函授方式学习了与自己曾经的专业完全不搭边的硕士课程,她以半年为周期参加各种考试,这几年拿到了七八张含金量不太高但也能为自己贴金不少的从业资格证书。 “你若把考这些证书的时间集合起来,也许博士都读下来了。” “新东西只有在刚开始学的时候才有意思,一学到深入阶段就成了负担。我一向没什么大志向,你知道的。”晓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把目光投向餐厅的装饰,“这家店的菜品口味很正宗,你觉得呢?” “我对所有西餐都没什么感觉。” 周然出去接电话,收线后坐在餐厅特设的吸烟区里抽了一支烟。他用了晓维送他的新火机,把旧火机顺手丢进垃圾筒。 他在烟雾中思绪有一点飘游,想起与晓维多年后重逢的那一天,跟他们今天对话的气氛差不多。 他也曾经问过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娶林晓维,他们明明既不了解,更不相爱。 其实也不仅仅是那个孩子的问题。那时周然对爱情没有多大渴望,可是他一直希望有一个安静而温情的家庭。他自认为认人极准。晓维是看起来很顺眼但特色不分明的女子,有柔弱美丽的外表与沉静内敛的个性。这样的女子,不适合谈恋爱,但适合做妻子,尤其适合做他的妻子。他们可以没有激情狂爱,只是安静从容地共渡一生。 只是生活总是跟他开玩笑。他自认所求不多,但老天总是给他得更少。他没有得到他所希望的,他也没有给林晓维她所希望的。 现在,当他们的相处终于恢复到他所希望的样子时,却是林晓维执意要离开的时候。这个结果实在有些黑色幽默。 周然再回餐厅,他先前的位子旁边已经多了一名女子,合体的套装,精致的发髻与妆容,优雅的举止,无可挑剔。她正与林晓维说话,见他走过来,她们抬头看他。 “路总今天亲自视察新餐厅,刚巧走到我们这桌。”晓维解释。 晓维口中的路总嫣然一笑:“欢迎光临,周先生。难得你肯赏光。我们开业时诚邀你,可你只见花篮不见人影。” 周然对晓维说:“给你介绍一下。路倩,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记得。”晓维说,“我们俩都参加过路总的婚礼……七年前。” “这么说我可能算是两位的媒人之一了吧。介不介意一起喝一杯?”不等对方应答,路倩把手一扬,服务生已经端了酒瓶和酒杯过来。 路倩身上有微醺的气息,这位亲自巡查产业的女老板,今天大概已经敬了不少酒。 服务生为他们斟满酒,周然并不赏脸:“我开车,不喝酒。” 路倩摇着纤纤玉指:“你真的打算永远不喝我敬的酒,任何场合?”她将二两装的满满一杯白酒仰头灌下,轻轻地倒置了杯子,笑盈盈地看向晓维。 晓维在这种疑似示威的眼神下大感不自在,她也端起杯子一口喝光。 路倩拍手:“够豪爽。”她示意服务生再斟满,举杯朝晓维一扬:“刚才敬二位,这杯单独敬你。” 晓维也没示弱,陪她把这杯酒又喝下去了。 路倩临走时风情万种地看了周然一眼:“周总,尊夫人可比你要大气得多。” 晓维对路倩不陌生。就在昨晚电视台的谈话节目《成功》上,这位事业有成的女嘉宾刚刚用她的智慧和美丽征服了台下两百名即将毕业的学子。最后她对同学们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当天上突然掉下馅饼时,我们不能预知那究竟是陷阱,还是过了午夜十二点就会消失的水晶鞋。我们只能自己去争取,去把握。当然,每一步成功的背后,都会有不忍但必须舍弃的东西……” 当时边拖地边听电视声音的晓维不免停下来,对屏幕中的女强人多看了几眼。既然这位女强人身为周然的前女友,那晓维对于刚才那席话的领悟,自然要比寻常观众更多了几分深刻。 节目结束时,电视台播放了整整一刻钟几家美食餐厅的广告。所以当今天周然要晓维选用餐地点时,她随口就点了其中一家。她不是故意要为难周然的,她根本没意识到那几家餐厅的广告正是与路倩作捆绑销售的,她正是那几家餐厅的老板,更没想到这么凑巧今天会遇见她。 其实早在晓维还不能将路倩的容貌与名字联系在一起时,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作为才貌双全的优秀班草周然对其一往情深的神秘女友,路倩一直是晓维高中班级全体女生的假想敌。 但晓维第一次见到路倩时却不是因为周然。 晓维当时的男朋友,如今她要费点劲才能记起他的名字,于海波,他们从相亲开始一步步交往到谈婚论嫁,已经见过彼此的父母。然后,那本是寻常的一天,晓维出差回来买了菜到于海波那里,想吓他一跳,再给他一个惊喜。事实证明被惊吓到的是她自己,她撞破了他的私情,那个女人就是路倩。晓维还记得那女子镇定的容颜与从容的动作,仿佛做错事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晓维自己。 然后晓维果断地与于海波分了手,无论他怎样忏悔与哀求。别人替她惋惜一片,因为这男人对她十分细心体贴,家世又好。晓维不想原谅,也没有遗憾,她只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脑热地献身,否则怎能走得如此潇洒。虽然女人们鄙视男人们的处女情结,但实际上,她们自己的处女情结常常更厉害。 当然,晓维始终难以解释,拥有非常值得自我鄙视的处女情结的她自己,如何会那么轻率地与周然爬上床。也许是亲眼目睹本该与她牵手共度一生的男人此刻笑意盈盈地看着其他女人的脸,那些她不愿回想起的往事一幕幕袭上心头。 年幼时,因为她的安静沉默,她总是被老师与爷爷奶奶遗忘的那一个。喜欢男孩子的奶奶,不只一次不小心将她忘在了公园里。 小学时,她第一次参加演出,紧张得不能呼吸,而她的爸爸妈妈终究都没来。 中学时,她的父母各自婚外恋。他们对待别人的孩子时那种体贴与关爱,从来不曾给过她。 高考时,其他同学的父母焦急地等候在考场外,递水,递毛巾。她一个人,一直一个人,自己乘公交车去考场。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她在马路上没有目的地走来走去,直到天黑。 上大学后,父母离婚,各自组建新家庭。他们给了她一张足够她这几年学费的存折,把一套面积不大的旧房子转到她名下,让她用租金充当学习期间的生活费。没人与她商量,他们觉得这些足够补偿她。 也许那一夜当她带着醉意扑进周然怀里时,她的心中只有凄冷孤寂: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但为什么被遗弃的那一个总是我。而周然的吻与抚摸太温暖,被酒精麻痹了大脑与神经末梢的她无力拒绝。 此时的晓维又一次被酒精麻痹了大脑与神经末梢。不知道路倩倒的是什么酒,喝的时候无大碍,等周然的车开到半路,她就有些天眩地转了,抓着安全带和扶手靠着车窗,有太空飘游的感觉。 周然递给她一瓶水。晓维摆摆手,她没力气喝。 “想吐吗?要我停车吗?” “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一个人的家。” “喝成这样子,让我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 “没喝多,一会儿就好。”晓维口齿不太清地说,“或者送我去乙乙那里吧。” 车停下,周然扶着晓维下车,到了门口晓维才发现这是她与周然两人的家。她挣扎:“我要回家!送我回去!” 周然捂住她的嘴:“别让邻居看笑话。”他费劲地开了门,把晓维牵进去。 晓维挣脱周然,趔趄了一下,被周然迅速搂住才幸免摔倒。但因为周然动作太急,正撞在她的胸口上,撞得她生疼。她使劲推他一把:“你做什么啊?你想做什么啊?” 周然扯住她歪向一边的身体,语气有些无奈:“你醉成这样,我能做什么?”他把晓维按到沙发上,去洗手间给她准备湿毛巾时低声自语,“原来喝醉了是这种样子。” 周然刚打开洗手间的门,晓维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贴着他迅速冲进去,对着马桶吐得稀里哗啦。 “没酒量就不要逞能。”晓维记得周然一边用湿毛巾给她擦脸一边说了这么一句,后来的事情她就没印象了。 林晓维头痛欲裂地醒来,卧室内的无声时钟已经指向十点。她一个翻身起来,牵动了抽跳的太阳穴,疼得又跌回枕头。 晓维回想起为何又躺在这张床上。昨夜她与周然共餐,遇上周然的前任女友,也算她的前任情敌——姑且叫作情敌吧。她喝了两杯酒,醉倒,吐了,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处都没有声响,似乎屋内只她一个人。晓维捂着头又躺了一会儿。其实她平时酒量还好,不知为何仅仅两杯就把自己放倒了。 晓维四面环顾一下。房间与她离开前没什么显著变化,只是比她在时更整齐得多。 晓维并非很擅长整理东西的女人,这一点她跟乙乙很像,总把东西随手一丢,再费劲地收拾,房间里特别整齐的时候不太多。很久以前,周然曾经挖苦说,她总把家里搞得乱糟糟,很难想像她能把实验室弄整齐。近年来他当然不说了,因为他已经不怎么关注家里的状况了。 后来家里就整齐多了,因为有钟点工定时整理,只除了卧室。这还是周然提出的,他说宁可卧室里更乱一些,也不愿意被陌生人进入。因此这里晓维从不假他人之手,而周然出差应酬多整天不在家,所以,卧室仍然经常乱糟糟。 晓维看着整齐的卧室,心中不确定这里究竟是钟点工每天在收拾,还是周然将这里保持得这么好。或者他根本不回来睡也说不定。其实周然才是那种很会做家务的人,从从容容地就把一切都弄得很规整,前提是他愿意。而这些年来,即使他看见家里倒掉的油瓶也决计不会弯腰去扶的。 晓维揉着额头,对自己的胡思乱深感无聊,然后又发现自己只穿了睡衣与内裤。印着清雅的水墨莲花的细肩带真丝短睡衣,贴在身上柔柔滑滑,就像有只手轻轻抚摸着她。 她记得这件睡衣是周然在什么节日或是纪念日时送她的,她只穿了一次就扔在那儿了。晓维很少穿真丝睡衣,她的睡衣面料大多是薄薄的棉布。而且晓维也不喜欢过于素雅的东西,她喜欢的东西与她的个性看起来格格不入,她钟爱一切艳丽而柔和的色彩,她喜欢热热闹闹的小碎花大团花一切花团锦簇的图案。这一点与周然的口味截然不同。 其实以前她也爱素雅也爱丝质的感觉,不知从何时起就变了。总之,凡是周然喜欢的,她就渐渐地开始讨厌了。 晓维还发现自己全身清清爽爽,是她一直使用的沐浴露的味道。这意味着昨天有人帮她洗过澡。 她跳下床,披上外套去书房与客房查看了一下,没发现周然在那里过夜的迹象。她又回到卧室,这一回在床头柜上发现了自己车钥匙和一盒抑制头痛的药。 这下子,晓维头疼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厨房里,电饭煲调到保温档,煲里有粥,桌上有煮好的鸡蛋、切片面包以及花生酱和咸菜。对于常常把早餐和午餐合并起来凑合着吃的她而言,相当丰盛了。 粥熬得又稠又糯,晓维连喝两碗,吃了一枚煮蛋,把剩下的食物整理好。她正洗着碗筷时,有人开门,晓维吃惊地回头,看到一名陌生的中年妇女。 那人也吃了一惊,张口便问:“你是谁?”随即又小心试探:“是周太太?” 这八成是周然新换的钟点工了。在她离家前,原来那位钟点工回老家了。 晓维否认不得,只能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客厅里有周先生和你的结婚照。我听说你们结婚有些年了,你的模样这些年一直没怎么变呢,还是那么年轻又漂亮。” “是吗?谢谢。您贵姓?” “我姓李。你歇着,我来收拾。” 晓维退回房间。李嫂从厨房客厅一直整理到卫生间和阳台,单单没进卧室。 晓维换好了衣服,离开前向李嫂告别。李嫂停下手中的活,热心地问:“需要我去市场买些菜回来吗?” “不用,谢谢你,李嫂。”晓维走到门口时又回头,“也谢谢你准备的早餐。” “早餐?没有啊。周先生从来不用我准备早餐。” 这一天将近深夜,丁乙乙结束了又一期电台节目时,接线员说:“丁姐,线上还有你的一位听众,很想与你说几句话。你愿接吗?” “请他明天再打吧。” “我也是这么跟他讲的。可他只想与你私下说几句,不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只一分钟就可以。他已经在线上等了很久了。” 乙乙耸耸肩,把电话接过来。电话那端的听众用了磕磕绊绊的方言,声音也怪怪的,怪不得他不肯接通电台让所有人听见:“我做了一件错事,惹一位可爱的女士不高兴了,很多天都不理我。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当然要赔礼道歉。态度要诚恳谦卑、低三下四、悔不当初……之类的吧。女人需要哄的。” “这样就可以?万一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你都说了她是一位可爱的女士了。作为一名可爱女人,她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呢?除非你看走眼了,其实她根本就不可爱。”乙乙虽然努力克制,无奈她还未从节目状态里走出来,仍然不改刻薄。 乙乙觉得十分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呢?对了,那家伙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且那声音她怎么觉得有点熟……等乙乙终于想明白,她已经走出了大楼。路灯下,沈沉正倚着车门站在那儿,一脸的笑容。 乙乙如此被耍,又羞又恼,把脸一板,转身就走。沈沉急急拦在她身前:“我诚恳谦卑地向你道歉。” “你谁啊?我不认识你。”乙乙走得飞快。 “别这样啊。你刚才还说,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猪才说过一定会原谅你。”乙乙话一出便知口误了。 沈沉接得飞快:“对,猪说的。” 乙乙又欲发作,难听的话还未想好,自己却忍不住先笑了,气势立减,火气也就发不出来了。她转身瞪一眼沈沉,这才发现他右手包着厚厚的纱布,伸手捅了捅:“这是干吗?负荆请罪的现代版本?” 沈沉痛得呲牙:“真的受伤了,被一个错误操作的实习生害的。我真的要向你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你已经道过歉了,我接受了。别没完没了的。”乙乙又轻轻碰碰他的绷带,作一副满意表情,“看,再说你已经遭报应了。我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 乙乙开车同沈沉一道离开,他们谁也没继续提那日的不痛快。 回到乙乙家中已是下半夜,沈沉躺在乙乙的浴缸里泡澡,受伤的那只手被乙乙用保鲜膜包得严实。乙乙拉不下脸来像沈沉那么认真地道歉,但是她表现在行动上。她帮沈沉洗头,擦干身体,穿上浴袍。然后,她没有遭遇任何反抗地把沈沉压倒。 以不给他的手造成二度伤害为名,乙乙用丝巾把沈沉的胳膊绑到床柱上。再然后,她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沈沉淌着汗,喘着粗气,全身紧绷,从牙缝里艰难地挤着字:“我是伤患,你能不能对我客气一点?” 乙乙趴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腰,咬着他的脖子,也喘着粗气,满意地说:“嗯,伤得好。”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婚姻的相处之道 听众:我跟我丈夫婚前很相爱,但婚后总是没完没了地吵架,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丁乙乙:这个嘛……婚姻需要彼此忍让、相互包容,要经常换位思考,要时时保持耐心,要向对方付出真心,要细心贴心…… 听众:天啊,你真的是丁乙乙?你被穿越了? 第5章 晓维重新找工作的过程不算顺利。她陆续面试了好几处地方,都不了了之。 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年纪,不上不下的工作经历,好看但与她要找的工作不搭边的学历,以及她没有负担的经济条件,使得她在选择工作时也不上不下尴尴尬尬。何况,有些工作别人做得她却做不得,因为她还要兼顾周然的面子。 大多数公司是被她筛掉的,环境脏的,工作人员形象差的,老板缺气质涵养的,都是她放弃的理由。 也有淘汰她的。一家公司的人事经理低头看着她的脚:“林女士,我们付你的月薪,还不够你买这一双鞋。”另一家公司说:“这个岗位目前有两个人在争取。虽然你的条件比另一位更好,但是另一位应聘者家中有生病的丈夫和正在读幼儿园的孩子,我们想她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 态度都足够无礼,理由也让人不服,但晓维终究一个字没反驳,说了句“我明白了,谢谢你”便起身离开。 后面那家公司的人事经理还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我对你俩说了同样的话。但她的表现是向我据理力争,声明她更合适。可见她比你更珍惜这个工作机会。” 晓维气得不轻。乙乙安慰她:“你该庆幸没进这家公司,否则不知以后还会遇上什么郁闷事。” 晓维发牢骚:“我是不是很像一枚软柿子,可以被人随便捏?” 乙乙说:“老人家们常说‘心善被人欺’,这些话都是从生活实践中提炼出的精华。不过呢,善良总归是一种美德,是好事情。你说是吧?” 晓维牢骚了没几天,她以前的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请她回去继续工作,晓维想起那些噩梦连连的夜晚,无论如何也不愿重操旧业;周然也给她推荐了两个去处,但她铁了心要靠自己找工作,周然的推荐她看都没看。 这天晓维又去参加一个新的面试。她出门前换上一身正装,仔细地描了淡妆。离开工作岗位多年,镜中的白领女子形象,连她自己都陌生。 她面试的公司名字叫hf,刚开业一年,没什么知名度,但办公环境与周边环境都很好,晓维被他们温暖的广告词所吸引。 她在会客区填了一张面试卷子,回答了人事经理的几个问题,然后被请进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叫李鹤,年轻斯文,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有干净清爽的书卷气。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给人的感觉很亲和,像个老朋友。他亲自给晓维倒水,彬彬有礼地问:“茶还是咖啡?” 他们交流了一刻钟,李鹤问:“你学的是生物,之前的工作也与本行有关。为什么现在要改行呢?” “那一行不太适合我。”晓维迟疑地说,将那句已经打好腹稿的冠冕堂皇又虚伪至极的“我希望开拓新的事业领域”吞进肚里。 “你从上一家公司离职之前,得到过至少三次表彰,你在那儿一共才做了四年。你在不适合的前提下还能做得这么好,这一点让我赞许也很惊奇。” “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晓维希望他不要再问她以前的工作了。 可能是晓维不自觉流露出的抗拒神情落入李鹤眼中,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你已经读完了有关教育学的研究生课程,没想过要继续深造或者找一份相关的工作吗?” “我学这个课只是出于好奇……”晓维避开李鹤探究的眼神,预感到这一回的面试又要告吹。都怪她脱离社会太久,以至于找不到与陌生人交流的感觉,即使面对李鹤这样温和的男人也感到吃力。 李鹤的电话又响了。他说声“抱歉”,将电话接起。这一次他没能像前两次那样说句“我回头给你电话”便挂掉,而是整整讲了十分钟。他边讲电话边朝晓维歉意地笑笑,指指屋角的报架,示意她自己打发一下时间。 晓维会意地走过去,却被挂在报架上方墙面上的一排画吸引了目光。那些画色彩缤纷,童真童趣,晓维看得专注,直到李鹤讲完电话也没查觉。 他走到她身旁:“你喜欢?” “很喜欢,非常可爱。” “我女儿画的,她很喜欢画画儿。”李鹤指指最下面那副线条凌乱色彩单调的话,“但我从来没搞明白这副画是什么意思。她不肯说。” “她画这幅图时心情不好,她可能在想念一个人。” 他们回到办公桌继续刚才的面试。 “我们要招聘一位办公室助理。做这份工作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只需要细心和耐心,工作零碎,头绪很多,可能还需要经常加班,却不像其他的岗位那样有业务提成。更多的时候,配合其他人做了很多工作,成绩却不属于自己。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晓维诚心地说:“每个岗位都有它的职责以及价值所在。” 李鹤亲自把晓维送回人事经理那边,同时送回去的还有她的面试记录。人事经理对老板亲自送人过来没表示出任何诧异,只是边接着电话边站起来对他表示了一下欢迎以及欢送。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把面试记录翻到最后一页,挂掉电话后问晓维:“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需要时间考虑吗?” 晓维很意外。她本以为已经没戏了。 “李总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上班。” “我也随时都可以。” “那现在行吗?今天我们要给一个大客户备一批货,每个部门的人都在帮忙。你若是能来,正好多一个人手。” “好的。” 人事经理把晓维带去正在忙碌的现场:“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林晓维。另外今晚李总请客,一是犒劳大家加班,二是欢迎新同事。” 辞职多年以后,林晓维在大家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又重新走入一个新的工作环境。在那一瞬间,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年周然作为转学生空降到她的班级的那个画面。 晓维与周然周末例行晚餐。 “在新公司里做事比较累,因为制度规范不建全;待遇也不会太好,因为客户不稳效益就不高。”周然对着她的工作证研究了一会儿,“早知道你喜欢做这种跟你专业不搭边的琐碎工作的话……” 晓维抢回工作证,因为周然看她的二寸近照看得有点过于专心了。“谢谢你先前帮我费心了。” “不客气。”周然低头继续吃饭。 晓维觉得周然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很久后发现原来他戴了一副粗框眼镜:“你眼睛怎么了?” 周然视力一直不错。晓维记得他只有在学生时代有一阵子眼睛发炎,才戴了几天的平光眼镜。 “哦。”周然把眼镜摘下来,“是变色太阳镜。刚才忘记摘了。” 周一早晨,晓维在公司写字楼门口遇见李鹤。他戴着墨镜,走进写字楼等电梯时也没摘。他戴墨镜的样子与平时不太一样,晓维不免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发现镜片变浅,李鹤又恢复成平时的那副样子。原来他的眼镜也是变色镜,晓维又多看了那副眼镜几眼。 “我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没什么。你的镜架很特别。”晓维很窘。 “特别吗?很普通啊。”李鹤摘下眼镜递给她,让她看个仔细。 晓维草草地看过,赧然地把眼镜还给他。 “真见鬼了。”晓维坐到办公桌前时,低声地念了一句。 晓维的办公区与其他行政部门同在一个小格子间,最里面是李鹤的办公室,相邻的是业务部门的大格子间,另有单独的会客区,会议室,公用的功能区,中间只以玻璃墙隔开,每个人和每个部门的办公场地都相对独立又公开透明。晓维很喜欢这样的设计,与她之前那个密闭苍白的办公环境完全不同。 她的工作做得还算得心应手。之前公司里没有办公室助理这个岗位,所有的工作都被李鹤分摊在各部门。当她到来之后,这些工作便渐渐地转到了她这里。 李鹤是个和善的老板,让她从最简单最基础的做起,并不存心为难她;同事们也都很客气很热心地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晓维自己也很努力。她是个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虽然以前没做过类似的工作,但是她认真地观察和学习,在私下里下了不少功夫。起初她复印一份文件都需要研究半天按键,写一份通知要修改几遍措词,等她工作满两周时,她已经翻完了一本公文写作和半本管理学,并且能够处理大多数办公器材的简单故障。 晓维性格沉静、语气温和,做事细致,又愿意为别人着想。虽然她来得最晚,但是没有人排挤她。 公司里年轻男子居多,客客气气地称她一声“晓维姐”,有什么力气活会抢着帮她做。公司里原先只有三名女性,她来之后没几天也被她们接纳了,在茶水间里与她聊美容聊明星聊新上映的电影,中午邀她一起逛街或者一起午休。 在妇女们的八卦时间里,晓维渐渐了解到公司每一名同事可以公开的秘密,她的事情也被问及。 当她们得知她学生物专业,以前做过这一行时,很诧异地告诉她,这专业在本地很抢手很高薪,放弃太可惜。 晓维在她们的追问下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因为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做与实验室有关的噩梦,所以在实验室里她有心理障碍。 最年轻的姑娘说:“呀,跟老板一样。” 有人给晓维解释:“李总也是学生物出身的,参与过国家级科研项目,后来改行了。” 没发话的那人补充:“听说李总夫人去世的时候,李总正在实验室几天几夜没回家等结果。” “哦。”晓维表了一下态,就像“三句半”的结束。 这天下午晓维再见到李鹤时,心中泛起怪异的感觉。她将这定义为“同病相怜”。 某一天晓维到某机构办理公事时遇上了故人。她排号等候时发现不远处正在那儿办手续的人有些面熟。她不能确定,也不敢乱认,然后便轮到她的号。“错过就错过吧。”晓维如此安慰自己。但是等她办完事情,那人却喊住了她:“林晓维?” “罗依?” 已经快到中午,罗依坚持请晓维在附近吃顿饭。 “这么多年了,你的样子几乎没变。”罗依说。 他的样子却变了许多。晓维记得罗依以前因为常常打球的缘故,皮肤黑黝黝,看起来很壮实,短短的头发一根根竖着,笑容很阳光。可他现在坐在那边里,架着一副度数不小的眼镜,头发整齐服贴,看起来正经斯文。无怪她刚才不敢认。 罗依与她闲聊这几年自己在世界各地漂泊不定的经历以及这座城市的变化。他当年与周然很友好,但却只字没提周然。晓维想这些年他们应该是一直有联络的。 罗依几次欲言又止,晓维猜他可能想问乙乙,只是问不出口。所以当他们分别时,晓维主动提起乙乙:“你听过乙乙的节目吗?” “听过。她跟以前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她结婚了。” “我知道,我听说了……我是说,她自己在节目里说了。听起来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快乐。” “应该吧。” “晓维,你是不是也怨恨我?” “我不怨恨你,你有选择你自己生活的权利和自由。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到乙乙。” 周末,乙乙陪沈沉去了他曾经住过几年的福利院。那家有五十年历史的院子最近要搬迁了。沈沉给这里捐了一笔钱,乙乙则带来了一大箱玩具和书。 沈沉离开这里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墙外的世界几经变迁,墙内却还是老样子。 沈沉一一告诉乙乙这里的历史,诸如:女院长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年轻的美女;那位痴痴傻傻的智障老人从这里创办第一天起生活在这里,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他还带乙乙去看一棵梧桐树上的划痕,那是他六岁生日时偷偷用刀子刻下的自己的高度,因为破坏树木他被罚站一星期,并且失去收到节日礼物的机会。 沈沉说这些话时,口气平淡温和,听在乙乙心中却十分心酸。她抱抱沈沉的腰:“都过去了,别难过。” “我没难过。很多事情听起来好像很不好,但实际上并不坏,回想起来也挺温暖。比如那位老人,别人都觉得她可怜,可她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像小孩子一样。” 这里也并非全无变化。从院长那里得知,沈沉幼时的那些伙伴都离开了,有人开了公司,有人成了劳模,也有人去世了。这里又多了不少小孩子,不乏看起来漂亮又伶俐的。有个姑娘与小伙伴在走廊里嬉闹时一头撞在乙乙身上,乙乙被撞退了一步,那孩子仰面跌倒。乙乙急忙去扶,本以为她会大哭,岂料她朝乙乙裂一笑,爬起来第一件事却是去揉乙乙被她撞到的地方。 “这孩子真可爱。他的家人怎么舍得不要他?”乙乙一边在心中想着,一边发现这孩子只有一只胳膊。 “我可以动员我的听众们经常到这里来关心一下这些孩子们。”离开后,乙乙对沈沉说。 “别那样,去的人虽多,但给予实质帮助的少。有人带着一种明显的施舍的姿态,甚至有人带着孩子们去接受自豪感教育。他们还不如不去。” “那只是个案。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也许有人是真心的,可那些偶尔的关注提升了这些孩子们的希望,又让他们不断地失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打破他们安静的生活。” 乙乙的好意被驳,有些犯堵,不客气地说:“你这位地球卫士环保精英,怎么在谈到人的问题上就变得这么冷血漠然了?” “我小的时候,非常不喜欢有人去看我们,”沈沉说,“他们看我时就像看笼子里的猴子;我也非常不喜欢他们送我的礼物,因为那都是别人不要的。” “你小时候心灵阴暗。”乙乙说。 “经常被来参观的人捏脸扯鼻子摸头发,穿着别人捐赠的旧衣服,看着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旧书,还要往很多卡片上写感谢话,一个劲地鞠躬感谢。换作是你,你会喜欢?在福利院长大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是孤儿,你不是。” “我也被家里的客人捏过鼻子摸过头发啊,我也不情愿地给很多人鞠躬感谢过啊……我发高烧快要死掉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妈在为她的学生们补习功课,我爸陪着一群烂人在夜总会。如果换作是你,起码还有阿姨照顾你。你讨厌别人施舍的东西?若不是有人帮你离开,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呆着呢。”乙乙气呼呼地说。 “真愁人,你这算是什么逻辑?”沈沉本欲继续辩论,突然改了主意,作一个休战手势:“ok,我错了,心灵阴暗,忘恩负义,我会努力改正。”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几分钟,乙乙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对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银杏树小声说:“对不起。” 沈沉还是没作声。 乙乙扭头朝着沈沉大声喊:“喂!听见没?” 沈沉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你是跟我说话啊。哦,没关系。” 乙乙气得磨牙。 在沈沉的提议下,他俩又去了乙乙当年的小学,与福利院只隔了一条街。但是比起那所二十年无明显变化的院子,这里已经面目全非,教学楼多了几幢,树不见了,操场变成了室内体育馆,已经没有任何乙乙熟悉的东西,最后只好指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说:“原先那里有一个篮球架,三年级的时候,我在那里收到第一封情书。” “后来呢?” “后来我大哭着告诉了老师,老师狠狠训了他。” “你小时候够坏的。” “哪有。我这种行为当时在老师眼中,那可叫品行端正,还受表扬了,哈哈。” 学校外面没有足够的停车位。很多人顺便停在路边,但沈沉把车停到了三百米之外的收费停车场。他说在别处可以变通但这里不成,决不能教坏小孩子。 为了照顾乙乙的懒骨头,沈沉独自去取车,让她到马路对面等。乙乙在学校门口的宣传栏前磨叽了一会儿,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穿过斑马线,结果却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走神了。一辆轿车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轮胎刮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滑下车窗,冲着她大嚷:“x,你活腻歪了!” 乙乙惊了一身冷汗,连声说抱歉,快步跑到路对面。那司机把车停在路中间,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乙乙用手作喇叭状,朝那司机喊:“老兄,这是学校门口限速40,还有,你停在快车道上了。你超速又乱停车,可要小心交警和摄像头呀。” 那人愤怒地朝她挥挥拳,一副想揍人的样子。恰好沈沉的车开过来了,乙乙快速跳进他的车。 沈沉的眼神太好了,乙乙一上车他就问:“你刚才过马路时在看什么?那辆车开得那么快,差点撞到你,也差点吓死我。” 乙乙回了回神:“没事。起先我以为看见了一个熟人,后来又觉得不是。” “所以你在马路中央走神了?” “我知道错了。别用这种幼儿园老师的口气教我怎么过马路好不好?” “下不为例。” “你烦死了。” 林晓维陪老板李鹤去观摩一家客户公司的新品发布酒会。晓维穿着及膝的软缎旗袍,挽了个古典发髻,戴着珍珠耳坠,令李鹤大大地惊艳了一下:“这下他们总该记住我了。” 李鹤派给晓维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顺便偷师酒会的创意,考察灯光音响饭菜质量和幕后这家礼仪策划工作室的服务水准,他自己则要去“巴结”几位潜在客户。他边说边感慨:“男怕入错行。” 今晚这任务恰是晓维擅长的。她每个角落都转一转,每道菜都尝半口,对酒会的细节安排已经了然于胸。她还躲开了几个男人的邀舞,倒不是假清高,只是不习惯被陌生男人握着手扶着腰,那种别扭的感觉很久都无法散去。 晓维回想先前与李鹤的对话:“你怎么会选择这一行?”因为李鹤尚未到会场已经流露出头痛的表情。 “这是我妻子生前的志向。她尚未实现就去世了,所以我来替她实现。” 晓维有些艳羡这样的感情。她正发着呆,猛地有人扯她的衣服。她吓一跳,回头一看,一身淑女装扮的丁乙乙正一脸的坏笑。 “地球真小。”两人同时说。 “有人请我在专栏里写几句话。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我得实地考察一下。”乙乙说,“你这也是为了工作?” 晓维点头。 “你这样穿好看,显得气色也好。你早该重新加走进人群,多呼吸一些混浊的空气才有利于健康。” “现在也来得及。”晓维边说边望向门口,那里刚刚来了迟到的新客人,酒会主人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握手,拍肩,好不热情。她们离门口很近,听不清客人解释什么,但主人声音洪亮,非常清楚:“哪里哪里,你能来就已经很赏脸啦。” 新客人竟是周然。 “这么一个小地方也会有这么多熟人,邪门。”晓维轻轻嘀咕。 “不奇怪,周然公司和这家公司一起搞过一个挺大的合作计划。” “你知道的真清楚。” “报纸上都有写啊。你从来不看本地财经新闻吗?” 她们这边说着话,周然已经摆脱了主人和几个与他寒暄的客人,朝她俩走来。 “你俩怎么都在这里?”周然淡淡地笑着问。他的笑容平时不觉得有多特别,但在这放眼望去满场的发福奸商之中,简直显得非同一般的迷人。 晓维有一丝尴尬。她以前不愿陪周然参加这样的酒会,现在却与别的男人一起出现,虽然是为了工作,她仍然觉得不自在。 “来这里工作。”乙乙替晓维以及自己回答,“喂,那边有人在等你呢,别管我们,快去忙吧。” 乙乙驱赶着周然,因为这两人之间诡异的气场已经严重地辅射到她这个无辜的路人。虽然她与周然也不错,但她总归是要先站在晓维这一方的。 有个浓妆艳抹的漂亮女子自周然出现后就开始打探林晓维,目光里带着肆无忌惮的敌意。不只晓维自己有感觉,连乙乙都发现了:“你是不是欠她钱了? “谁知道是谁欠的。”晓维下意识地朝周然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女子发现自己正被乙乙无礼地注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乙乙噗地笑出来,小声对晓维说:“哎哟,我认出她来了。电视台记者兼新晋女主持人陈可娇,她的出现把市台的整体水平拉低了一个档次。” 晓维似笑非笑,乙乙有些了悟:“不会吧?周然什么时候沦落成这种格调了?” “周然有‘包容异己观点,兼收各方文化’的优点,这是我们高三班主任给他的评价。”晓维用力地对付冰淇淋桶。冰淇淋冻得太结实,她很久也没挖出一碗。 “她瞪你,你就该把她瞪回去。跟冰淇淋较什么劲儿。”乙乙上前帮她。 不一会儿乙乙走开了,晓维又落了单,她移步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没多久,那位半红不紫的媒体人陈可娇也过来了,站在晓维身后,又不讲话。 “请问有事吗?”晓维很反感陌生人距离她这么近。 “周太太?百闻不如一见。” “不敢当。”晓维移开半米,谨慎地与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这件旗袍真好看,显得您年轻又苗条。” 晓维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真想向你讨教如何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轻的办法,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已经过了三十岁的样子。每次我一想到自己再过几年就三十了,都觉得好可怕呀。” 晓维笑了,就算傻子也听得出她的重音一直落在“三十岁”上:“别做太多无聊的事就能少生皱纹,皱纹少了就显得年轻了。” 陈姑娘不知是否真的没听懂晓维的挪揄,天真地说:“受教受教。”又指指晓维的胸针,“哎呀,这深紫色胸针跟这浅紫色裙子特别搭配,显得您又高贵又优雅。看来紫色真的适合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像我,再喜欢这颜色也总是不像。” 这姑娘的那点司马昭之心如此明显,连一点点含蓄都不会,晓维顿生退意,懒得跟她再纠缠下去了。她放下杯子,抚了抚旗袍上的褶子,朝她微微一笑:“是啊,你说得对。我先告辞了。”她走开时经过陈可娇身边,微微侧向她,低声又说,“那男人不喜欢香水的味道,尤其讨厌你现在用的五号。难道你从来都不知道吗?” 虽然陈可娇没从晓维这里占到什么便宜,可晓维被她一搅局,心里也疙疙瘩瘩地不舒服。她四下里张望着找李鹤,想问他能否提前离开。李鹤没找到,倒见着陈可娇正仰着头与周然说话。阿娇姑娘一脸的迷恋与幽怨,周然则一脸的漫不经心,是他惯常的礼貌客套的敷衍姿态。 “有人惹你不高兴了吗?表情这么奇怪。”有人突然出声。 晓维回头一看是李鹤。“没有,没有。”她极力否认。 “我刚知道你丈夫也在这现场。你怎么不去陪他?” “因为我在工作啊。” 他们正说着话,这边就来了不速之客。周然从大厅另一侧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我想借这位女士几分钟,可以吗?” 李鹤含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表情耐人寻味。 晓维心下有些难堪。她出于礼貌,向周然介绍说:“这是我的老板,李鹤先生。”又向李鹤介绍周然:“这是周然。”她希望李鹤不要太细心地发现她介绍周然时没加称谓。 李鹤笑着说:“刚才在那边我跟周先生就经人介绍认识了。” 周然向李鹤伸手:“刚才还没谢谢你照顾晓维。” 李鹤也伸出手:“哪里,这么优秀的员工,应该感谢的人是我。” 晓维几乎要被他俩的对白酸倒,李鹤走远了她都没发觉。 “能请女士跳支舞吗?”周然很有绅士风度地邀请。 “对不起,我脚疼。” “那我送你回家?”周然低头看她的脚,“好像有点肿,你站太久了吧。”他弯下腰状似想替她检查一下。 “好,我们去跳舞。”晓维赶紧把他拖进舞池。 他俩这些年一共也没跳过几支舞,但配合得一直很默契。 “工作很辛苦?你好像瘦了,气色也不好。”周然搂着她的腰问。 “乙乙刚才还说我的气色比前阵子好多了。”晓维说话时,越过周然的肩膀恰好能看到陈可娇,那位小姐一边与别人共舞一边又在瞪她。舞池灯光很亮,他们挨得很近,晓维看得清她眼中的凄怨与嫉妒。周然带着晓维转身,晓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周然问。 “看戏。”晓维不冷不热地说。 周然毫无预兆地带着晓维跳了一个复杂的舞步,把她转晕的同时,也恰好转到她刚才看的方向。他也看到了陈可娇。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给我们公司做采访,只是工作而已。” 晓维没料到周然愿意解释,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位陈姑娘又用了恼恨的眼神瞪她,晓维心里憋气,不顾舞步的规矩,拖着周然转了大半个圈,结果周然步子太稳又不配合,晓维的重心顿时不稳,险险地一歪,被周然一扯,正扑进他怀里。这下子她的脚真的有点扭到了。 一对舞者恰好滑过他们身边。男子朝周然揶揄地笑:“老夫老妻的,要亲热赶紧回家去。”他的女舞伴比他笑得更大声。 晓维大窘。好在音乐也及时地停了,晓维挣脱了他就要走:“我一会儿就要回家了,再见。” 周然突然说:“爸妈下周要过来住几天。” 晓维微微蹙眉回头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音乐又响起。周然走近她,低声说:“你可能需要回家住几天。你也不愿意他们在这时候知道些什么吧?” “谁要来?”晓维大脑一时停摆,问了一句十分多余的话。 “爸和妈。”周然见晓维仍没反应,又补充,“我爸和我妈。” 晓维终于回神,愤愤地说:“我当然知道是你的爸妈。”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晓维在乙乙的陪同下为即将到来的公婆挑礼物。 “不是吧你?都打算离婚了,还讨好公婆干吗?” “一码归一码。老人家待我一向都很好。” “咳咳。你不要人家儿子了,再挖空心思当好儿媳也没用。” 她们买好了给老人的礼物又去为自己买衣服。晓维试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乙乙递给她一件同款的藕荷色:“再试试这件。” 青灰色显气质,藕荷色显女人味,晓维一时难以定度。 “两件都买。”乙乙建议。 “后来这件。”晓维一秒钟内作了决定。 “这款风衣还有别的颜色吗?”晓维还没换下衣服,店里就来了新客人。她们抬眼看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来人竟是打扮得光鲜粉嫩的主持人陈可娇小姐,看向晓维的神色依然阴晴不定。 “一共只两件。藕色的那位女士已经订了,还有件青色的。”店员说。 店员要把放在乙乙身边的那件青灰色风衣拿给陈可娇试穿,乙乙伸手一压:“这件我要了。”她朝陈可娇歉意一笑:“对不起啊。可是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来得比你早。” 陈可娇气白了脸,一定要让说过“还有一件青色的”那个店员给她交待。她咄咄逼人,乙乙也绝不让步,倒霉的店员当了一回夹心饼干,欲哭无泪,最后连老板都被惊动了。 “老板,哪有顾客买东西被欺负的道理?你就不怕给你们店曝光吗?”阿娇小姐大发娇嗔,“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老板一脸为难,哀求地看着丁乙乙。 乙乙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某网站的记者证,朝陈可娇一晃,“我当然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最近很有名气的陈大主持嘛。‘美女主持服装店撒野耍泼’,我想大家对这个曝料肯定比对你的节目更感兴趣吧。” 晓维看不下去,把风衣脱下往架子上一挂,从乙乙手中接过自己的衣服套上:“我们走吧。对不起老板,我们两件都不要了,请这位小姐随意选吧。” 她本来可以买下选好的这件再走,但她不想与那位小姐穿同一款风衣。 出了店门,乙乙甩膏药一样甩着晓维的手:“我替你出气,你却扯我后腿。干吗呀你。” “跟她一般见识,你掉份不?” “你走这么快,她还以为你示弱了呢。那女人气焰这么嚣张,难道真的有周然在撑腰?我呸。” “周然说没有。” “他说你就信?” “周然那种人,要么不解释,如果解释了就不会说谎。而且他讨厌麻烦,更讨厌爱找麻烦的人,不会与这样的人牵扯过多的。” “你对周然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了解。”乙乙惊叹。 “换话题换话题。” 她们逛完一圈原路返回,经过那家店时看到那两件风衣还挂在那儿,原来陈可娇闹了一场后也没买。她们向老板和店员再次道了歉,顺理成章地买走了那两件衣服。 周然爸妈来的那一天,周然有公事要晚归,他打电话拜托晓维多费心。 晓维早把自己现用的衣物用品搬回去一些,提前一天检查了每一处可能露马脚的地方,甚至为了怕钟点工说漏嘴,连钟点工也暂时不用了。 周然爸妈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工作特意在傍晚到达。刚下班的晓维拨通他们的电话时,周爸在电话那头笑得洪亮:“再五分钟就到你们家门口了。”晓维匆匆赶过去与公婆会合。 周爸周妈居住的小城距他们有两三小时的车程。每回二老都亲自开车过来,大包小包地带来一堆东西,这回也没有例外。 周爸推开晓维,抢着搬最大最重的盒子。周妈则一进屋就帮忙整理带来的东西,同时向晓维一一交待:这一包干海参是当年的新货,托熟人买的,质量可靠;这两瓶阿胶膏是周妈花了几十道工序熬制的,比超市里现成的又干净纯度又高;保温瓶里是晓维爱吃的那种特色馅饼,他们出发前才去排队买来的,还热着呢;晓维上回送周爸的葫芦种子结出果实了,周爸知道晓维喜欢,把能摘下来的统统给她带来了;还有周爸周妈前阵子外出旅游给晓维买的纪念品…… 这些东西与周然无关,全是给晓维的。其实晓维什么也不缺,但周爸周妈每回都把她当作一个在外地读书物资极度匮乏的孩子,无论贵贱无论稀奇还是常见的东西统统给晓维打包带来,把她像小姑娘一样哄着。 晓维面对这些难用金钱衡量的东西和老人的微笑,有着深深的歉意。不知道这样的缘分她还能维持多久,老人们的心意她终究要辜负。 多年来晓维的公婆一直呵护她如亲生女儿。晓维儿时受父母冷落,成年后一个人自生自灭,何曾被老人这样宠爱过。她常常想,当时在满心不确定的情况下毅然有勇气嫁给周然,除去孩子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两位老人的慈爱,让她对未来不那么迷茫。 晓维前几日对乙乙说:“倘若我对婚姻还有留恋,一定因为我舍不得将这样好的公婆拱手让给别的女人。” “这可不是买了椟可以还珠的买卖。珠在椟才在,你要想清楚呢。”乙乙答。 二老退休后双双留在小城养老,拒绝了周然在本地特意为他们购置的房子。老人说:“年轻人嘛,好好享受二人世界,我们不打扰。” 周然与他的父母不亲近,晓维一直没弄明白原因。他对老人的吃穿用度慷慨到极点,老人有病有伤时他也担心焦急,但他很少回家,除了春节这样的大节日外,他甚至根本不在那边过夜。 老人倒是经常过来看看他们。但他们来的时候,周然要么出差,要么有应酬,反而是晓维与老人相处的时间更长,时常与二老看电影、观画展、逛古玩市场,或者喝茶聊天整整一下午。 “爸、妈,周然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你们想吃点什么,我来做饭。” 周妈诧异:“你们原来不是都用钟点工吗?怎么现在你上班了反倒要又工作又做饭?” 晓维心虚地解释:“钟点工老家有事请假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出去吃吧。晓维工作一天很累了,我们赶了半天路也累了。都别做饭了。”不会做饭只管吃饭的周爸说。 饭店里,晓维给周爸剥虾壳,周妈给晓维挟菜,周爸把影响周妈健康的东西全从她碗中拨到自己碗里。服务员结账时,将他们三人当作父亲母亲与女儿。 可是晓维自己心中有鬼,这顿饭她其实有些食不下咽。她觉得愧疚甚至是罪恶,也觉得惋惜和不舍。 周然回家时已经十一点了。晓维正陪着周爸周妈在客厅里看电视剧,边看边讨论。 其实平时周然若是有应酬,下半夜回家才是常态。这个时间已经够早了。 “对不起,本该更早一点,但今天的客户很重要,也很难缠。”周然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就道歉。 “钱永远也赚不到头,但人这辈子是有尽头的;在外面你再厉害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小小符号,但是在家里你再不起眼都能撑起一整片天。”周爸引申着刚看过的电视剧内容。 “爸,我记得您以前教数学,不是教思想政治的。可能我记错了……” “老头子,不早了,让晓维他们早点休息吧。”周妈赶紧打断周然的话,生怕他俩较真抬杠。 晓维只能在二老的目送下,微笑着与周然一起进了卧室。 周然给他父母购置的房子与他们的住处只了隔一条街。但是两位老人在这里通常只住一两天就走,晓维不忍让老人来回折腾,自己家中房间又多,所以每回都挽留老人们与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晓维知道,她促成的这种习惯砸了她自己的脚。 周然外表依然整洁光鲜,神情却疲惫困倦,身上有很重的烟酒气味。他一进房间就去洗澡。当他披着裕袍擦着头发出来,早在他回家前就洗漱完毕的晓维坐在卧房内的沙发上看杂志。 周然问:“你怎么还不睡?” 晓维抬头:“你睡沙发?或者我们抽签?” 周然有点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林晓维,你一把年纪了,就别玩这套女高中生把戏了吧。” “你对女高中生的把戏倒了解得很,你高中时代就跟女生夜里共处一室了,还是……” “我是指你这种幼稚的思维方式。”周然边说边在他常睡的那一侧躺下,把被子摊开,只盖了一边。 晓维气得不想说话,坐在那儿继续看小说,等到把那章看完,抬眼一看,周然已经睡了。 晓维在心里骂了他数句“浑蛋”,从柜子里找出另一床被子,把另一个枕头放到沙发上。沙发长度还好,周然睡或许有些局促,但她来睡是绰绰有余了。 晓维以前没睡过沙发,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沙发太软,而且空间有限,几乎不能翻身。晓维边听着周然沉稳的呼吸声边在心里骂他,很久才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晓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半米之外是仍然沉睡着的周然。 第6章 林晓维公婆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周然仍没回家吃饭,晓维与二老吃过晚饭后,又同他们一起去剧院看了一场表演。 “你说小然是不是故意躲我们?”吃饭时,周爸问周妈。 晓维赶紧替周然澄清:“爸,他最近真的很忙。” 周妈感叹:“男人都这样,拿着忙作借口,连家都不要了。” 周爸赶紧说:“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天气预报说今日多云转阴,演出散场后却下起了雨,将一群群观众困住。雨下了很久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周妈的心脏有点小毛病,晓维怕她在拥挤的人群里站太久不舒服,冒着雨一路小跑到停车场去开车,从后备箱里取了备用伞将老人接进车里。因为这个行动,她被周妈念叨了一路,周妈担心体质一向不佳的她会淋雨着凉。 晓维果然回到家就有了些感冒症状。她在周妈的催促下洗了热水澡,喝了周爸给她煮的红糖姜汤,又在他们的监督下早早进了卧房。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晓维看了一会儿书,渐渐涌上困意。她下床开门,想去跟公婆道声晚安。 门一打开便听到周爸周妈的说话声,音量很小,但穿透力很强。 “这么晚了,不会有事吧?打个电话问问?”周妈问。 “他那是工作,别打扰他了。你去看看晓维感冒好点没,有没有发烧。” “估计早睡着了。她睡眠浅,别把她又吵醒了。你也去睡吧,我在这儿等小然回来。” “我跟你一起等。” 晓维打消了向公婆道晚安的念头,省得他们又得唠叨。她给周然打了个电话,压低声音说:“你能早点回来吗?你不回来,爸妈也一直不睡。” “再有半小时就回去了。你的声音怎么了?” “路上小心,喝酒别开车。”晓维答非所问。 晓维找出周然的一套干净睡衣挂到浴室的架子上。她倒不是要讨好周然,只是不想让周然回来找睡衣时吵醒自己。 晓维躺在床上想,若换作以前,她宁可周然一夜不归,省得半夜开门惊吓到她。但是如今公婆在这里,她不希望让老人家担忧多虑,所以周然还是早早回来的好。 晓维又在恍惚中回想起往事。周然从何时起开始夜不归宿的?其实早些年的时候,他即使陪客户到凌晨三点,累得睁不开眼,醉得说不清话,也一定会回家。 她又从何时起开始不再等待周然回家了?早些年,无论她多困,她也一定会巴巴地等到周然回来再睡。她等着给周然放洗澡水,给周然做夜宵。她熬夜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现在想想,那时候就跟做戏似的,而且做得那么真。晓维叹口气,翻了个身,排清脑中杂念,努力在周然回来之前让自己睡着。 晓维上半夜总睡不沉,所以周然回家时,尽管房间隔音很好,但外面开门声一响起,她就醒了。 公婆果然一直在等周然。她听周爸说:“天天这么晚,身体受得了?” 周然的声线低沉,他的回答晓维听不清。 周妈又说:“要工作就不要家了?工作难道不是为了家吗?” 晓维依然听不请周然的声音。随后公公说:“大半夜的,明天再说。别把晓维吵醒了。” 周然推门进屋,直接去了浴室,脚步声和关门声都很轻。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他晚上喝的是高度白酒,可能还有白兰地。晓维从气味中判断着,她觉得自己很无聊。 周然一直没开灯。当他拉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下时,晓维呼吸得很平很稳,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 “妈说你感冒了。好点了吗?”周然问。 晓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装睡。她是背向周然躺着的,她不说话。 “这两天晚上你一直陪着爸和妈,辛苦你了。” 晓维继续闭着眼装聋子。周然突然把手伸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晓维猛地伸手拍掉他的手。 “我请爸妈早点回家吧。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事。” “不辛苦。我陪着两位老人很开心。”晓维尽量冷冷地说,刻意地把以前挂在嘴边的“爸妈”一词儿换成“两位老人”。但是在夜阑人寂的黑暗中,再冷的声音也有一种模糊的温柔。 “周末我可能要去外地一趟。如果他们继续留在这儿,还需要你多陪陪他们。” “好。” “谢谢你。” “不客气。睡吧,很晚了。”晓维用被子蒙住头,以示她不想继续说下去。 隔日是周五,周然终于在晚上七点以前回家了。 周妈在厨房做她的拿手菜,都是些工艺复杂的菜色,据说从下午两点就开始备料了。周爸则在一边打下手。晓维想上前帮忙,以太过拥挤为名被推了出来。 菜上齐了,周然也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瓶好酒。只是他和晓维都吃得不多,令周妈好生失望。 说来奇怪。晓维与公婆在一起时,三人相处得轻松很愉快,可以讨论同一个话题,可以看同一台节目。加上一个周然,气氛就微妙起来,比如说,讨论问题时要么意见总是不拢,要么就显得过于谦让妥协。 晓维及时地想起婆婆的爱好:“我们打麻将吧。” 他们押了小注。很久以来缺乏共同语言的周然林晓维,在输牌这一点上却很有默契,不动声色地让老人们赢得很漂亮。 “瞧我这好运气,晓维,记得提醒我明天去买彩票。”周爸乐呵呵。 “晓维,明天去给你买件衣服吧。”周妈也喜滋滋。 中间周然接过一个电话。他看了一眼,起身去阳台,很久没回来。 周妈码着一溜好牌等得焦急:“这是谁?大晚上的也不让人安生。” 周然回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周爸问:“工作不顺利?” “没事。我们继续。该谁出牌了?” 另三人一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周然“哦”了一声,乱扔出一颗牌。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他直接关机。 才玩到十点,周爸就说:“小然连着两天都回来得晚,连累得晓维也没睡好。你们早点休息吧。” “是啊,幸好你提醒。对了小然,明天是周末,你不用上班吧?我跟你爸还有晓维要去灵安寺进香。你能一起去吗?” 周然犹疑了一下:“我明天要去x市一趟。一个校友的孩子满月,大家一起聚聚。” “这年头小孩子满月都要折腾这么大动静哇?x市离这儿有两千公里吧?” “他事业做得大,大家与他多少都有些业务往来。最近他手里有项目,这次是找个名目大家一起谈合作。”周然耐心地解释。 “你出远门应该早点说啊。”周妈有些失落。 “周然对我讲过,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晓维替周然解围。她想起周然昨夜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当时并没在意。 “我争取明晚回来。周日我会留在家里,明天就让晓维再陪陪你们吧。” “你不和晓维一起去?” 周然看向晓维:“你想去吗?” 晓维朝婆婆笑一笑:“我不去。他们那些人聚在一起很无趣。” “算了,我跟你爸也没什么事,你不用硬赶时间把自己弄那么累。晓维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工作要紧。”晓维立即说。 晓维与周然一前一后进卧室,为了洗澡顺序先谦让一番,最终晓维以洗得慢不愿赶时间为由说服周然优先。 周然只用了五分钟就出来了,而晓维进浴室后便怀着一颗小人之心落了锁。她在里面洗泡泡浴,磨蹭了很久才出去,她满心以为周然已经睡了。 但晓维料错了。周然正倚着床头,在台灯下翻一本她放在床头的时尚杂志。 晓维尴尬地立于原地。她如果再躺回沙发上就太矫情了,毕竟这两天他俩都躺在一张床上,更别说以前。但是要她就这样在他身边躺下,她更不自在,那就像她在服软似的。在公婆面前给他面子是一回事,私下里是另一回事。 周然抬眼看了看她:“明天你们上山去进香,把车停在山下,从台阶走上去吧。那条路开车很危险。” 以前他们每次去那里都是周然开车。晓维虽然也有好几年驾龄了,但车技只是尚可而已。 “我会仔细地开。妈心脏不好,让她走那么多台阶更不安全。” “明天我会早点回来。” “你把事情办完了再回。唐元那边怎么可能当天放你回来?” “你怎么知道是唐元?” “除了他,别人也没那么大的架子能在这种时候请得动你。”晓维说。唐元是周然的师兄,据说与周然有着生死与共的革命情谊,如今在x市混得很牛。 “嗯。”周然应了一声。晓维很少关注他的私事,他也很少对她讲,不想她一猜即中。 “我记得唐太太生女儿时出了意外,把子宫切掉了。他又再娶了?”晓维随口问。 周然不说话了,沉默半晌,看着早涂完护肤品却仍然坐在梳妆台前的晓维:“你还不睡?” “头发没干。”晓维从桌上拿起梳子梳头发。她的头发差不多晾干了,但她用力不对,头发打着卷儿纠结成一团。她在镜中看到周然的目光正投向她,越发没耐性,用力梳下去,梳子上挂了一堆断发。 “我来吧。”当晓维专注于毁坏自己的头发时,周然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后。他接过梳子,替她把那一团头发慢慢地解开,不太熟练,但很有耐心。 周然把梳子还给晓维,晓维腾地站起来:“谢谢,我要睡了。”她脱掉浴袍,穿着她最保守的一套细棉布睡衣睡裤,迅速地钻进被子里,仍然把背朝向周然。 周然也在她身后躺下。在黑暗中,他摸了摸晓维的睡衣后背上,那里有微微的一点潮湿。因为晓维身上的水还没全干就换上睡衣了。 周然从她的睡衣下摆把手伸进去,替她隔开微湿的睡衣,把手掌平放在她的后背上。 晓维一动不动。当那只温热的手滑过她的背和腋窝时,她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她的指甲掐进他手背的肉里。晓维用另一只手裹紧了被子:“周然,我很困。晚安。” 周然把手轻轻抽回来:“晚安。” 这一夜晓维没睡好。她在梦里又回到她曾经工作过的一尘不染的实验室,实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当她整理清洗实验器材时,耳边有有细弱的啼哭声,搅得她极度不安。她四下里寻找,从日落时分找到天黑,终于在垃圾筒里找到了哭泣声的来源。在那堆即将被处理掉的实验废料中,赫然蜷曲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晓维发着抖将他抱起,那孩子已经全身青紫,奄奄一息。 晓维在近乎窒息的紧张中醒过来。黑暗中她听到了周然的呼吸声,心里稍稍平静。她数着他的呼吸努力地再度睡去,恍恍惚惚又陷入另一个梦境。 这一次她在梦中回到小时候,穿着新裙新鞋,与父母到野外郊游。那里绿草茵茵,遍地野花,她兴高采烈地追逐着蝴蝶一路奔跑,结果她迷路了。 无垠的旷野空无人烟,晓维喊到嗓子沙哑也没人来找她。她蜷在一棵大树下挨了一整夜。当太阳升起,她终于看见自己的父母从远处走来。小小的晓维兴奋地扑上前,而他们却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身而过,手中牵着别的孩子,然后,她的父母分别朝向两个方向走去。 晓维试着喊叫,但喊不出声来。她要去追他们,但她的脚仿佛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己的父母领着陌生的孩子远离她,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旷野里。当天地间又只剩了她一个人时,她终于能哭出声来。 她不知道在梦里哭了多久。当她逃离梦境回到现实时,她正被周然抱在怀里。周然拍着她的后背,摇着她的肩:“晓维,醒一醒,你又做噩梦了。” 晓维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别害怕,只是个梦而已。”周然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伸手想替她拭去眼泪。 晓维突然挣脱他,翻身下床。“我去洗脸。”她头也不回地进了洗手间。 晓维早晨一睁眼,太阳升得老高,已经九点了。昨晚她把闹钟定在七点,可她完全没听见。 她匆匆地洗漱,速速换好衣服出房门。周爸在拖地,周妈在清理冰箱。 晓维赧然地向他们道早安。她与老人约好八点出发,而她睡过头了。她还没来得及道歉,周妈已从厨房里探身出来:“晓维,你想吃鸡蛋薄饼还是想吃炸馒头片?” “妈,两片面包一盒牛奶就可以了。爸,我来吧。”晓维试着接手公公的拖地工作。 “我正好当成锻炼身体。快去吃早饭。”周爸捍卫着自己劳动的权利,把晓维直往外推。 “我定了闹钟,可我没听见。”晓维红着脸解释。 “那个呀。小然说你昨晚没睡好,想让你多睡会儿,所以他把闹钟铃音关了。寺里下午去也一样。你如果没睡够,吃点东西再去睡会儿吧。”周妈说。 “周然已经走了?” “是呀,他六点半就出门了。” 晓维与公婆一行三人在中午时分到达灵安寺。灵安寺依山傍水,在苍松翠柏掩映下十分肃穆。 周妈不是佛教徒,但她向来敬仰全天下的大神小神,对每一尊神都拜得很虔诚。晓维小心地扶着婆婆,也随着她一路拜下来,恭恭敬敬,丝毫不敢造次。倒是那位退休后悉心阅读佛学书籍的周爸,以坚定的无神论者自居,拒不拜佛。 送子观音像前,周妈跪得格外久。晓维知道老人的心结,每回进香时见婆婆凝视着佛像无声地蠕动双唇,她心中都有难言的滋味。此时因为心中有鬼,那感觉更是五味杂陈。 “晓维,我有个朋友的朋友是中医,对妇科调理很有研究。你下次回家去她那儿看看吧。”晓维陪周妈喝斋茶时,周妈说。 “妈,其实我……” “你别误解我的意思,孩子其实是个听天由命的事情,我们不强求。但是你从两回那以后身子一直弱,精神也不好,长久拖下去不是好事。你别不信,很多西医解释不清又解决不了的事情,中医都有办法的。” “谢谢妈。”晓维点头。 关于孩子这件事,她心中有愧疚。因为她的不小心,她接连失去两个胎儿,也导致了她的精神一度抑郁以及她与周然关系的渐渐冷却,对此老人不曾有过半句的怨言,甚至没在她面前表现出半分能刺激到她的情绪。后来孩子再也没有来过,晓维与周然的关系越发地疏冷,她对孩子的想法也早已由期待变作了无所谓。是生理问题也好,心理问题也好,她根本不介意了。 “晓维,你跟小然……最近……”周妈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是不是处得不太好?” “没,没有啊。”林晓维回答的有点气虚。 “晓维,我喜欢你这种性子,从第一回见到你就很喜欢。可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这样的性子固然是温和体贴,但有些时候……什么话都藏着不说,一个人在心里憋屈着,容易得病,对两个人的关系也没什么好处。你说是不是?” “嗯。” “小然也是这样的个性,哪怕心里一百种想法,嘴上却不肯说一句。你俩这一点,实在是像啊。” 听到周然的名字,晓维更沉默。 “小然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你别看他跟我们这么生分……可是这些年来,他嘴上不说,但时时处处都想着你爸和我,很多事情都做在背地里,不用我们领情,也不让我们知道,这个我们心里很明白。” 晓维低着头摆弄腕上的手链,听婆婆又讲:“他缺点不少,不会说贴心话,不愿顺着谁的心思去做事,冷冷淡淡。可他也一直是个负责任又很长情的人,遇到事情从不推三阻四没担当,也从来不做喜新厌旧的事情。小时候他跟小伙伴一起闯了祸,他一个人担,他用过的东西无论多旧了,都不让我们扔。” “是啊,很长情。”晓维低声重复了一下。 她的声音太小,周妈没听清,疑惑地等她重复。 晓维笑笑:“妈,我跟周然……没什么,就是吵了几句嘴。” 周妈摸摸晓维放上桌面的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了。我跟你爸当初,有几年也天天都在闹,闹到日子没法过,如果不是因为有小然,早就分了。你看,我们不也走到今天了吗?现在回头想想,当初那些破事儿都算什么呀。人生难得老来伴,你爸这个人……” “我又怎么了?你又跟晓维编排我什么了?”刚才掉队的周爸一脸笑嘻嘻地出现了。这话题就这么打住了,回程时再没被提起。 晚上,周爸与周妈关了门嘀咕:“老婆子,你怎么看出来你儿子跟儿媳妇最近有问题的?我觉着他俩比咱们上回来的时候处得还要好一些。” “所以才有问题呀。他俩哪是会当众恩爱给人看的那种人?这两三天,晓维时时刻刻都在替小然说话,小然对晓维的关心也太明显了点。就因为这么刻意,我才觉得不对劲。” 遥远的x市,著名的实业家唐元正在为儿子举办满月宴。 唐元是比周然早几届的师兄,当年离大学毕业只差几天,因为某些事没拿到毕业证。这份挫折却给了他拼搏的动力,十年下来,他已然拥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谁见着他也得客气三分。 周然当年曾拼着得罪校方的风险力挺过他,又在他艰苦的创业之初以学生身份义务帮他打工,顺理成章地被他视为好兄弟。当初若不是周然毕业后坚持和路倩一起回来,唐元本来早给周然留了位子。 唐元向他的各位朋友以及生意伙伴隆重地介绍他的二房以及二房为他生的儿子:“各位兄弟朋友,改日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念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替我关照一下这娘儿俩。”现在有人笑有人嘘。 二房与庶子露面一会儿便退下,余下这群人吃吃喝喝,叙叙旧情,谈谈生意。 虽然只五桌,但服务员阵容庞大,一字排开。后来唐老板手一挥,服务员全退了出来,集体留在员工休息室里随时待命。领班一走,她们开始唠嗑。 “包二奶养私生子,还搞得这么高调。这世界真让人绝望。” “二奶?那女的好相貌好气质,分明是知识女性。” “知识女性就不当二奶啦?唐大亨的事迹你没听说过?他老婆跟他是青梅竹马,二十一岁就嫁了他,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想起来了。他跟他妻子的故事,在那某某杂志上登过,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典范呀。靠,这世界确实让人绝望。” 休息室的另一角,另几名更年轻的服务员也在小声聊同一个话题。 “唐元看起来风度翩翩,怪不得x大某系花愿意做小。顶着压力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真是有情有义。” “神经病啊你,别污辱‘有情有义’这个美好的词儿行不?他对得起他的糟糠妻吗?再说说他那位妾室,有学历有美貌,何愁没有好出路,怎么就这么作践自己?” “怎么对不起他老婆了?他都已经不爱她了,还是没跟她离婚,仁尽义至了。爱情有什么错有什么错?这男人长得体面又有钱,换成哪个女的也挡不住诱惑啊。” “你自己愿意你自己去,你少来代表全体女性。我可是要踏踏实实跟我家那位过日子的,从没打算做被人斜着眼看的小三儿。” “别假清高了。这社会笑贫不笑娼,只要你有钱有地位,谁敢斜眼看你,只有你斜眼看人家的份。再说了,听说名校本科毕业要找个月收入三千的工作都得有买彩票中奖的好运气。有份工作又怎样?一周六天,一天九小时是常事,资本家根本不把你当人看。可是做二奶呢,一个月少说也有四五千,又不用天天上工。给谁干活不是干啊,一样都得低声下气的,一样是伺候人。二奶那也是按劳取酬呀。” “如果那男的没结婚,随便她去当二奶三奶四奶五奶的。可是人家是有妇之夫,有妇之夫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还按劳取酬?道德呢?道德摆在哪儿?照你这么说,印假钞的,做假药的,贩毒品的,都付出劳动了,都在按劳取酬!” “吵什么吵?外面都能听见了!都闭嘴!不许在工作场合非议客人!”领班突然推门进来,一声令下,屋里顿时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领班出去,姑娘们又低声地说起话来。 “嗳,今天唐总送的那颗蓝钻可真漂亮,能让我戴一天,我情愿用半年的阳寿来换。” “如果是你若戴在手上,人家会以为是人造水晶。” “切,没见过世面的。对了,你看见坐第一桌副陪位置的那位客人了吗?是不是很帅?看起来跟唐老大关系很好的。但是唐老大平时请客时好像很难见到他。” “那位周先生?他不是本地人。嗯,是很帅,还很年轻。” “如果他说要养你,你拒绝得了?” “滚,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谁不想干了站出来!”领班又一脸怒意地出现了。 宴会散席后,周然与唐元继续喝酒闲聊。 “你二嫂怎么样?”唐元带着一点醉意问。 周然笑了一下,没说话。 “笑什么?你直到现在都没跟我说句恭喜。” 周然又笑了笑:“大嫂最近还好?” “挺好的。前些日子带着彤彤去美国了。” 周然静默片刻:“她这些年跟着你也不容易。彤彤已经七岁了,她能理解这件事吗?” 唐元重重地拍了拍周然的肩,大着舌头说:“兄弟,当初我们说,出来玩的男人,最丢人的事情就是玩着玩着换了老婆,这话我一直记得。只要她愿意,她永远是唐太太,该属于彤彤的,一样也不会少。”他戳戳周然,“你这是在挖苦我,别以为我喝多了就听不出来。” “我只是好奇,你这种逢场作戏的高手,怎么这次这么认真。” “周然啊周然,我跟你不一样。你一路走过来,升学,就业,再创业,一帆风顺,没遇上任何挫折。可是我,这些年摸爬滚打,什么倒霉事都摊上过。现在回头一看,钱也有了,尊重也有了,但我丢掉的那些东西呢,比方说,青春和恋爱,找也找不回来了。像我这种人,能心动一回,那是可遇不可求。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像重新活了一遍。” 周然碰了碰唐元手中的杯子:“那,祝你新生愉快。” 两人出了酒店门口,唐元搭着周然的肩:“你先去忙你的。晚上我在新开的那家摘月楼订了一桌,叫上珊珊?” “我跟她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别乱安排。我要乘傍晚的航班回去,我爸妈来了。” “那就走吧走吧,不拦你当孝子。肖珊珊已经是过去式了?恐怕这姑娘不是这么想的,人家为你守身如玉着呢,我那儿追她的小伙子前赴后继,她从不正眼看一眼。” 周然沉默,不想跟他继续聊这个话题。 “你这也算始乱终弃了啊,以后别笑话我。”唐元咧嘴笑,“说起来,珊珊那姑娘真是不错,伶俐又不娇气,很有悟性,做事认真,我正打算升她的职。她犯什么错了?” “没什么错,就是太认真了。”周然平淡地说,引来唐元大笑。 “我昨儿见着路倩了,她也来了。你知道?”周然上车前,唐元又问。 周然摇头,朝唐元摆摆手,告辞离开。 周然去医院看望了他当年的导师,那老人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而他刚得知消息。 老人精神还可以,询问了周然的工作近况,有些感慨:“没想到你一心一意做这一行了。我一直以为,无论从个性还是从特长来说,你都是最适合做研究的。现在,你觉得做生意比做学问更快乐吗?” “我一直在适应。” “你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吗?” “没有。我做事不后悔。” “那就好,那就好。”导师轻不可闻地叹气。 周然从医院出来已近黄昏。他招来出租车去机场。路上,他的助理打来电话,是他的私人号码:“周总,不打扰您吧?您另一部手机关机。” “没事。你说吧。” “那家公司愿意再降三个百分点,希望我们立即签约。” “让他们等,下周再说。” “那我们的损失……” “让他们等。” “明白了。还有,肖小姐,就是您的那位校友,今天一直试着联系您。” “不要管她。” 周然在候机室把关机一整天的手机打开。手机上显示了十几个未接来电,还叮叮咚咚地发来一堆短信,皆出自同一人。 周然的手指在通话键上停留了一秒,恰在这时,那个号码又响了起来。他等了足足五秒,终于接起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端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周先生?” “是我。” “肖珊珊小姐今天上午胃出血,现在正在医院。您如果方便的话,能来看看她吗?”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在候机室又坐了一会儿。当机场广播通知他要乘坐的航班正在办理登机手续时,他给林晓维去了个电话,告诉她这里有一点事情,需要晚一些回去。 “好的,你忙吧。爸妈那边我会跟他们说。”晓维语气平淡。 “你们今天进香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多谢你陪着爸妈。” “别客气。” 机场距医院有很远的路,周然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的车座后面插着鲜花店的广告,周然打电话订了一束鲜花,请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某医院某房间。 出租车司机说:“那家花店宰人厉害。我们顺路经过很多花店,又便宜又新鲜,您亲自带进去多好。” 周然淡笑着说声“谢谢”,没采纳他的热心建议。 “哦,年轻人,搞神秘搞浪漫哇。”司机大叔意会。 这回周然连笑都不笑。 这家花店收费虽高,效率也好,当周然到了病房时,花已经提前一步送达。一大捧黄色郁金香正在肖珊珊的怀中。她倚着床头,手中挂着点滴。大片的耀眼的黄,映得她容貌姣好未施脂粉的脸越发地苍白。 三年前,周然曾经为了一个项目频繁地往返于他所在的城市与x市。某些必要的场合,他带着肖珊珊,她是他的一位学妹,那时她还是大三学生。所有与周然相识很早交情颇深的朋友,在见到肖珊珊时眼中都有一份了然。这个气质干净容颜秀丽的女孩子,与当年的路倩有着几分相似。 此时,这位疑似路倩的替代品,神情有一些萎靡,直直地看向门口。半分钟前周然从那里慢慢地走了进来,双手抄在裤袋里,定定地站在那儿,安静地等着她先开口,没有再走近的意思。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肖珊珊低头看了一会儿花,又看向周然:“黄色郁金香,花语是‘无望的爱’。你想向我传达的这个意思吗?” “我对花语没研究,只猜想你可能喜欢黄颜色。” “为什么不选黄玫瑰呢?虽然黄颜色的花大多花语都不好,但‘歉意的爱’,至少能让我好受一点。” “可以。我会让花店天天送黄玫瑰过来,直到你出院。” 肖珊珊轻轻笑了一下,看起来倒更像要哭。她俯身把花放到病床旁的矮桌上:“谢谢你的花。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吧。你不坐一坐吗?” 周然仍然站在离她的病床很远的地方。肖珊珊用没挂水的那只手指了指床边的那把椅子。 周然走上前,将那把椅子向后一拖,坐距离肖珊珊一米多远的地方坐下。他脸上表情意味不明:“从昨天中午开始绝食,喝酒,喝浓咖啡,所以今天上午被如愿地送过来了。这种方式应该很受罪,为什么不干脆吞几片药?” “自杀很懦弱,自杀未遂很丢脸。很久以前你告诉我的。”肖珊珊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很不安,声音很虚弱,“我知道这会让你看轻我,可我只想见你一面。” “一哭二闹三上吊,每种方式对我都没用。你应该知道。” “可你毕竟来了。” 周然的眼底平静无波:“我来是想跟你最后一次说清楚。当初我们就讲好了,谁也不欠谁,好聚好散。我以为你是说话算数的姑娘。” 肖珊珊咬了咬唇,长长的睫毛已经沾了几点水珠,看起来楚楚可怜:“就算你厌倦了我,至少也该当面跟我说清楚,当面跟我说再见。只是几千里之外的一个电话通知,然后就再也不肯见我,这又算什么?” “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女人都注重形式。”肖珊珊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不让它们滑下。 周然仿佛没看见她的眼泪:“好,我们当面说清楚。当初你要跟着我,我说过,我不喜欢麻烦,也不会与我妻子离婚,这对你来说注定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我们还约定过,无论谁要离开,无论什么理由,另一方都不能阻拦。这些,当时你都认同。那你现在出尔反尔,又是为了什么?” “我需要一个理由。”肖珊珊哽咽了一声。 周然不说话。 “我从没想过要你娶我,也不想纠缠你让你烦。即使我知道你只把我当作替身,你的初恋,或者你的妻子,我也心甘情愿。”肖珊珊的脸庞滑过两道清泪,“只要你肯见我,怎样都可以。哪怕一年只能见你一次面,一次只有两小时,就够了。但是不要把我完全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 “找个男朋友吧,然后你就会忘了我。” 肖珊珊继续抹泪:“这话你已经说了三年多了。你第一次这样讲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不要我。我也一直想找到那样一个人,可以帮我忘记你,可是过了这么久,我再也遇不到一个人能够像当初的你那样,完全没有私心地对我好。你又要我如何去接受他们?” “二十四岁的人,不该用少女的眼光来看世界。”周然站起来,探身把桌上的面纸递给她,“你觉得我是好人?一个有妻子的人,在外面又有了其他的女人。他既对妻子不忠,又没打算为其他女人负责。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好人?” 肖珊珊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你应该明白这种男人,既然他从来没打算与妻子离婚,那他对你再好也终究是自私的。另外你还要明白,如果有人愿意为了你而抛弃发妻,那这人更不可靠,因为你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是最后一个。所以,珊珊,如果你要的是别的,钱,前途,都无所谓。但如果你要的是真情,就不该在已婚男人身上浪费时间,因为机率太低。”周然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她的枕边,“上次的支票你又寄了回来,我已经收到了。” “我不要你的钱!你不要用银货两讫来定义我们的关系!我与你在一起从来不是为了你的钱!”肖珊珊失控地喊起来,抓住周然的手,泪流满面。 “拿着吧。我没想过要花钱买你的青春,我只想在你孤身一人时能给你一点依靠,。” “周然,”肖珊珊可怜兮兮地继续抓着他的手,“如果你真的可怜我孤单,想送我一点东西的话,就给我一个孩子吧。你可以当作它不存在,我也永远不会去麻烦你。我会用全部的力气去爱它,请你……” 周然把肖珊珊的手指一根根拨开。肖珊珊看了看他的冷淡表情,没勇气再继续说下去。 片刻后,周然斟酌着每一个字,低声说:“珊珊,如果将来我有一个女儿,辛苦把她养大,一心期待她有更好的未来,而她却要替一个有妇之夫生孩子,我想我会失望透顶,我会后悔当初生下了她。”他顿了顿,“如果你父亲还活着,我想他会与我有同样的想法。” 听到“父亲”这个字眼,肖珊珊大哭起来。 周然不劝阻,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又抽出几张面纸,和银行卡一起塞回她手中:“我要赶晚上的飞机,必须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不要你的钱!” 周然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明白,既然我已经决定将你划出我的生活,那笔钱,你收或者不收,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如善待一下你自己。”他带上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电梯里,一位面容和善的阿姨正背着行囊,背包上挂着一个可爱的饰物,写着xx护理的字样。发现自己正被注视着,阿姨憨厚地朝周然笑笑:“先生,您有家人或朋友需要护理?”她递给周然一张名片,小小的卡片上,姓名、电话、照片、收费标准一应俱全。 电梯到达一楼,乘客纷纷离开。周然问那阿姨:“今晚就可以上班吗?” “可以。我的病人明天出院,但是今晚他就提前回家了。” 周然取出笔和纸,写下肖珊珊的病房号,从钱包里取出一千块给她:“这位病人,需要住院五天。在她住院期间,麻烦你了。” 那位阿姨一脸的不知所措:“才五天,不用这么多钱。”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这五天请找家花店每天送一打黄玫瑰到病房。” “黄玫瑰?不要红色的吗?……没问题。”工作机会来得太快的阿姨,直到周然走远也没回过神。 周然在医院门口招来出租车。“机场”。他上了车,头都没抬地说。 他给林晓维又拨了个电话:“凌晨十二点抵达,要一点才能回家。你劝爸妈早些睡。门不要反锁,免得吵醒你们。” “知道了。有人去接你吗?” “我自己开车,我的车停在机场。” “你不用这么赶,明天回来也一样。” “事情都办完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这边下雨了。你开车注意安全。” “好。” “爸妈还没睡,你要跟他们讲几句话吗?” “不用了。” 周然拿着手机发着呆。刚才林晓维在电话里说了很多的话,多到他不适应。以前他们只要两句就搞定:“我x点到家。”“知道了。”或者索性是他下飞机后才通话:“我回来了。”“嗯。” 可能刚才他给林晓维打电话时,他父母正在旁边听着,所以晓维需要作戏给他们看。 周然在车上一条条地翻看手机短信。一百多条,有未接来电通知、电子报、广告、客户的问候、朋友发的黄段子,形形□……唯独没有林晓维的。周然删掉所有短信,顺便删掉之前几天肖珊珊的通话记录。 早在晓维向他提出离婚前,周然已经中断了他与肖珊珊的关系。只是这个一直很淡然很懂事的姑娘在分手这件事上,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干脆利落。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周然不愿为这种小事分心,他冷处理,淡处理,一直拖到今天。 周然在机场外面遇上一位背着孩子看不出年龄的妇女,拦着他的路哀求:“这位大哥,孩子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能给我们娘俩点钱去买个饼吗?十块……五块也行。” 周然后退一步,以免有诈。但他也懒得纠缠,在那妇女又开口时,递过去一张百元钞票。 “您真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那妇女语无伦次地深深鞠了几个躬。周然直到飞机起飞时,还想着那憔悴妇女感激涕零的表情。一百块钱就能成就一个好人的话,那好人也太容易做了。 他之所以对“好人”这个字眼儿如此敏感,是因为他今天去看了贺教授。这位老人家给他们上第一堂课时说:“同学们,‘先做人,后做事’,这话永不过时。” 周然倚着靠背,揉着眉心,想想自己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的表现,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巴结逢迎强大者,打击欺凌弱小者,然后从瓜分而得的好处里拿出一点零头投资善事,赚好名声。用合情合理的手段花最少的力气取得最高的分数,一直是他擅长的,无论学生时代还是踏入社会。 他口碑一向不坏。但他算不算好人?很难说。 他不是好儿子,与父母的关系疏远了多年;他不是好丈夫,与妻子走到如此陌路;他不是好朋友,他背叛他与李蓝的同窗情谊,千里迢迢来祝福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爱情结晶;他也不是好情人,刚才那个被他抛弃的姑娘,毕竟在他失意非常低落的时候,给过他很多的慰籍,他曾以她的保护者姿态出现,但现在,他显然已成为伤她最深的那个人。 周然抚着有些疼痛的额头,心想自我剖析反省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一向是善待自己的,跟别人纠结可以,但很少跟自己纠结。都怪他今天遇上的事都不太顺心,让他有点犯堵。 周然在飞机的低鸣声中想起早已成为过去的某一年。 那时候,他进入事业最关键的时期,他与林晓维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他夜不归宿,她不闻不问。那时他很不愿回家,那时晓维也很不愿意见到他。 起初周然只是逢场作戏地玩。所谓的玩,在周然心中,其实也是工作的一种。玩的程度取决于他交往的圈子是黑是白还是灰,也取决于他的规则与自制力。如果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合,会偶尔玩过火。 第一回玩过火,周然懊恼又羞愧。面对似乎不知情的晓维,他试着用善待她作补偿。 他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尽可能早地回家,他计划带晓维出去散心。晓维不领情,她回应他的是比他更晚回家,拒绝他的一切提议,拒绝与他的交流。 周然现在想想很感慨。可那时候就是这样造化弄人,他俩在岔路口上一次次擦肩而过。比如就在那不久之前,晓维曾努力向他示好,他心里烦乱对她无视;待他转头想接受她的好意,她已经将好意收回了。 玩过火这件事很像吸烟,没吸前都知道那东西是无益的,一旦吸上就无所谓了;第一口总是难受的,后来就渐渐习惯了。所以,面对晓维的漠然,周然也不再觉得这件事会让他理亏了。他渐渐地将这视为理所当然,视为游戏的一种。他需要做到的,只是将这种游戏控制在他自己的规则内。 那时候唐元给他引荐了一个新项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周都飞一趟x市。 远离家园的地方顾及少,玩起来比较放得开。那天生意谈得很成功,晚上在夜总会庆功时,来了几个漂亮姑娘作陪。领班介绍,这是本市高校的女学生。 有人拉了其中一个塞到他身边:“瞧瞧这一位长得有点儿像谁?”那姑娘就是肖珊珊,长得与当年的路倩有着五分相似,笑起来怯怯的,把做工粗糙的细肩露背短礼服穿得学生气十足。 他们散场后,周然顺理成章地带了肖珊珊出去。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 周然没带她去饭店,而是请她边吃冰淇淋边聊天。 “你做这行多久了?” “两周。但今天是第一回出来。” “学校若是知道你做这个,会给你处分。” “我在赚学费。我欠学校的钱。” “你父母知道会生气伤心。” “我没妈妈,我爸病了。” 吃完冰淇淋,周然送她回学校,很意外地发现这是他的学妹。他把钱包里的现金分给她一半。 肖珊珊说:“你如果愿意送我回夜总会的话,我还能再赚点小费。” 周然说:“既然你收了我的钱,今晚就该听我的安排。回宿舍去睡觉。” 两周后的某晚,他在一家饭店里再次见到那姑娘。那姑娘熟练地端着盘子在他们的雅间里进进出出,一眼就认出他。她下班后在路灯下等周然,告诉他自己没再去夜总会工作。她感谢他的告诫,因为后来有两名女同学涉入一场案子,被学校开除了。 当周然有机会第三次见到肖珊珊时,已经是暑假。她穿着商家的广告服,在一个国际展会上发传单,用中文英文与日文为客人介绍产品。她做得很卖力,声音已经沙哑。 周然承认,他在那一瞬间也许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在他的大学时代,他也曾看着他当年的女友路倩这样争分夺秒地打工,在别的女同学逛街打扮的时候,她把赚钱当作世间最好的娱乐。 周然的动机也许很单纯。他为这姑娘勤劳执着的赚钱精神所触动,所以他问肖珊珊愿不愿赚一笔外快。他邀请肖珊珊作他的临时翻译,陪他去一趟日本谈一笔生意。 肖珊珊陪他在日本顺利完成任务,他们在国外一周相安无事。回国后的那一夜,肖珊珊借着酒意扑进他怀里,周然拒绝过她,但他没把理智坚持到底。事后他带着这姑娘去买药。这姑娘与他镇定告别,就像当初他与晓维一样。他们打算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样的表现正合周然的意。但是他的良心偏偏在那时变得太好,当他知道肖珊珊的父亲病情恶化时,他帮助了他们父女俩。又在肖父病逝后,帮她料理了后事,也给了无依的她一些依靠。再后来,他与肖珊珊就有了那样的约定。 那个项目谈成后,周然来x市的机会不再那么多。他从不专程前来,有公务时才顺便见一见她。肖珊珊也不缠他,她不怎么要他的钱,她不提他的妻子和家人,她要的东西实在不多。 周然不介意逢场作戏,可是他并不主张与一个女人保持这样长久的暧昧关系。只是面对这样的肖珊珊,他甚至找不到抽身的理由,就这样一天算一天。 周然毅然决定离开肖珊珊,是因为唐元刺激到了他。唐元在一次酒席结束后说:“怪了。那个珊珊,打眼一看长得像路倩,但相处下来,那副性子倒十分像晓维。” 唐元说的是醉话,却炸了周然一头冷汗。那天傍晚,他在肖珊珊的小公寓里,看着她穿着式样保守的睡衣在每个房间走来走去;她收拾房间,越收拾越乱;她一边翻着爱情小说一边把电视台换来换去;她给他削苹果,刀法很差;她为他按摩肩膀,力气很小……的的确确,每一种行为,都令他有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曾经属于过他却又被他遗落在某个角落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周然知道自己判断错误了。他一直把他与肖珊珊的相处,权当作对少年时代某些东西的追忆与补偿,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可是当他猛然发现,他能从肖珊珊这里找到的安心与熟悉感,正是当初他与林晓维刚结婚时的相处状态,他只觉得荒唐透顶,他意识到自己做了极愚蠢的一件事。 这种心态微妙又复杂,令数理化高材生周然没有勇气去探究答案。 但是那天,本打算留在肖珊珊那里的周然以第二天要回公司为借口,连夜乘了航班赶回家,就如同今天一样。 到家后的周然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他很幸运,门没反锁,可能是晓维忘记了。 他回到他和晓维的卧室。晓维睡觉怕光,所以他只打开落地灯。 晓维睡在床的一边,微微皱着鼻子,睡得不算稳。她的眼角有微湿的痕迹,不知睡觉前又看了什么让她落泪的电影。 她身形单薄,只占了大床的一角。但是床的另一侧,堆满了她的书和衣服,还有几个布偶和靠垫,她根本没给他留可以躺下的空间。 周然去浴室打开排气扇,抽了两支烟,后来他取了一床毛毯,在卧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手脚很轻,但并非一点声响也没有。晓维一向睡得不沉,可是她完全没有动静。 周然不知何时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时,他之前盖的那条毯子已经被他卷到身下,他的身上盖了另一条被子,是晓维昨夜盖的那一条。 床上的书、衣服和布偶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仿佛昨夜这里根本没睡人。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张字条:“我们高中同学聚会,要在外过一夜。我后天回家。” 周然知道,他和晓维再一次在岔路口各走各路。 林晓维的确没给他什么可以试着重新修复关系的机会。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漫不经心地拒绝他,冷淡地回应他。 有一天她的态度终于变得十分奇怪而友好,然后她说:周然,我们离婚吧。 “先生,您需要红茶还是咖啡?” 一个柔柔的声音自周然头顶上响起,令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刚才到底在做梦还是在回忆。不待他回答,另一个动人的声音已代他回答:“给这位先生红茶。” “咖啡。”周然睁开眼。 “我记得你以前不喝咖啡的。”坐在周然邻座的美丽女士一笑。 “习惯可以改。”他接过咖啡,朝空中小姐笑一笑,“谢谢。” “很巧啊,周先生。”女士说。坐在周然临座的,正是唐元所说也来到了x市的路倩女士。飞机起飞时,周然的邻座没有人。他在方才恍恍惚惚的半梦半醒中,不只一次地想起了路倩的名字。所以当他还闭着眼便听见路倩的声音时,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周然,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见到我有那么不高兴吗?” “你见到我也不会太高兴吧?”周然将热咖啡一口喝掉大半。 “谁说的。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乐事。我高兴得很呢。”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爱情的过错 女听众006:我爱上一位有妇之夫,受到了很多指责。爱情难道有错吗? 丁乙乙:“爱情”本身无过错,错的只是某些在错误的时机或者用了错误的手段追求爱情的人。 女听众006:乙乙,我现在非常没有安全感。 丁乙乙:我理解。别人的东西用起来总是不如自己的踏实。借来的尚如此,何况是偷来的。 第7章 深夜的头等机舱人很少,连喝水翻杂志的声音都听得太过清晰。 “最近还算顺利?没受太大的冲击吧?”路倩仿佛不经心地随口问起。 “不好不坏,凑合。”周然用相同的语气淡淡地回答。 “按你一向的标准,那就是非常好了。”路倩啜一口红茶,“只是最新的名单里没你们,有一点点可惜。” 周然扭头看着舷窗外急掠而过的云层,直到他可以确定自己唇边那抹很淡的讥诮已经完全消失,才转头看向她:“没关系。做生意与交朋友差不多,随缘就好,强求不得。” 路倩低声笑,引来一对老人的回头关注。她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在乎。你至少还有两条后路呢,就算再拖上三年五载,对你也没更多影响不是?” 周然默认。 “周然,你最令人佩服的一点就是,你永远给自己留足后路。” 周然又看向舷窗外。飞机已经穿过了云层,窗外只乌沉沉的一片。 “我也曾有过没有后路的时候。那种滋味不好受,而我一向主张善待自己,所以能免则免了。”很久以后,周然说。 路倩轻笑一下:“也没见你多难受,很快就找到另一条路了嘛。” 周然抽出座椅上的杂志,摆明了不想与她继续交谈。 路倩打开座位前的电视,戴上耳机前说:“尊夫人最近气色不错。她已经多年没工作过了是吧,又放弃了本行,我看她适应得很快。” 周然终于看向了她。 “对了,她那新公司的老板与她以前是同行。真巧,是不是?” “你跟她很熟吗?” 路倩一点也没搞混“她”和“他”:“算不上熟,做头发时偶尔碰见个一两次,上回在x大见到她,一起喝了杯咖啡而已。” “你说谁?”周然疑心他们讲的不是同一回事了。 “当然是令夫人林女士。” “什么时候?”周然心中浮起一些凌乱的念头。 “好几个月了,应该是去年年末或者今年年初。你不知道?她出远门都不向你报备呵。”路倩的口气里掩不住想看好戏的兴灾乐祸。 周然又不说什么了。他与路倩自少年时代就开始交往,认识了那么久,分手后也难免在商场上偶尔打个交道。虽然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但说到互相了解,绝对是一人只需要说半句话,对方就可以将另半句补上。 路倩知周然不会再提问,主动为他答疑:“大概是快过农历小年的那几天,敝公司与我们的母校有个合作,我亲自去洽谈,在校园里见到了令夫人,她正在参观科技馆。本来我以为看错了,直到她在你当年英姿勃勃的照片前面发了很久的呆,才确认了。后来我们坐下来喝了杯咖啡。她说有位朋友请她过来看电影首映式。我说,你突然改喝咖啡的习惯,是被令夫人影响的吗?你以前可决不会受别人影响啊。”路倩一口气说完整段话。 “谢了,路倩。”周然答非所问。 “别客气。”路倩戴上耳机,安心地继续看电影。 周然继续翻杂志,脸上平静无波。他的心里当然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在他的记忆里,晓维只去过x市一次。他带着她一起,陪她看了几处风景名胜和自己的学校。晚上唐元夫妇请他俩吃饭,晓维与李蓝相处很好。如果晓维在x市有什么朋友的话,那就应该是李蓝了。 年初时晓维似乎说过她想到外地去看一位朋友。当时他在国外,而且晓维的行程只有两天,她含含糊糊没说明白她要去哪里,周然也就没多问。既然晓维几乎从不过问他的去向,他觉得他也该给晓维足够的空间。原来晓维来到了这里。 于是周然也隐约地明白,为何突然之间晓维就提出了离婚。他与林晓维处得这样不死不活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他习惯了,他一直以为晓维也习惯了。 事情也许是李蓝对晓维讲的,在x市那个圈子里,他的事瞒不住李蓝;也许是路倩对晓维讲的,这些年的路倩,很喜欢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但知道是谁讲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周然心烦意乱。如果当初他就有所察觉,情况会比现在更好一些吗? 出了机场,果然如晓维在电话里所讲的那样,雨下得不小。好在机场有伞出售,周然淋得微湿才找到自己的车。 凌晨,在这样的大雨里,出租车显得很珍贵。机场大厅与公交车候车亭里都有被困住的乘客。 周然下了飞机与路倩各走各,很快就走散了,没想到她也在候车亭里,只是她的姿态比其他人更从容一些,提着一个小包,站着三七步,仿佛在欣赏雨景。 周然越过她后刹车,把车又倒退了几米,放下车窗:“接你的人没来?” “他们都以为我明天的航班。我临时改行程了。”路倩说,“我本打算乘出租车回去,很多年没坐过了。” “那你慢慢等,再见。” 路倩把手指卡在他的车窗边缘,周然停下正徐徐上升的车窗。 路倩皮笑肉不笑:“周然,你就算不顾及情义,也该顾及点道义。让别人知道你就这样把我丢在大雨里,你有面子吗?” “让别人知道你我深更半夜坐在同一辆车子里,你我更没面子。” 路倩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 周然说归说,却一直没再动。路倩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位,放下车内的整容镜看了看自己的妆容,偏过头看周然:“知道我住哪儿吧?跟你家顺路。谢了啊。” “系上安全带。”周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雨势不见小,车内只有车轮辗过积水的路面的哗哗声,以及雨刷刮着玻璃的机械声。凌晨一点的公路空空荡荡。周然专注地盯着路况,路倩则有些昏昏欲睡。 车子下了高速路,周然减慢车速。路倩突然问:“你最近回过学校吗?” “没。” “原先的一号篮球场废掉了,要盖新教学楼。” “嗯。” “不觉得遗憾?那里有你无数的光辉战绩。” “我又不打算回去打球。” “我觉得遗憾。”路倩说,“站在狼籍一片的施工现场,想起当年我曾在那儿对着篮球架发过的誓,如今连个物证也没了。那感觉,很苍凉。” “当初你发的誓一样样实现,你想要的都得到,欺负你的人都被你踩到脚底。你还有什么可苍凉的?” “人心永不满足呀周然。一个人未必在乎九十九个人见到她点头哈腰,但肯定介意那个无视她的人;吃任何山珍海味都像嚼蜡,却常常想念当初吃馒头啃咸菜喝稀饭的时光。” “你喝酒了吗?” 路倩哈哈大笑:“你觉得我说的像醉话吗?” “路况不好的时候别笑那么响,会打搅我开车。” 路倩又笑。她指指路牌:“限速80,你开到100了。” “没交警,没测速。” “你变化挺大的,周然。换作以前,即使是步行,路上只你一个人,看见红灯你也一定会停下。” 周然沉默地把车速降到了时速80,没给她任何回应。 合该着周然今天倒霉,诸事不顺。 本来路倩所住的小区已经近在前方了,他看着交通灯由红变绿,慢慢加速。 右侧道路一辆小车打斜里猛然冲来,闯过了红灯警戒线。那车只亮着一盏灯,周然透过密密的雨帘判断,那是一辆摩托车,虽然架势迅猛,却对他们无大碍。等他将车开到路口中央,却看清那辆违规车分明是一辆右灯不亮的轿车。 如果不是因为下雨视线模糊,如果不是因为雨水令路面太滑,周然本可以及时地阻止这一场意外。但此时,他只能在路倩惊恐的尖叫声中,一边向右猛打了一下方向盘,一边将刹车猛踩到底。 尖锐的刹车声之后,钢铁的碰撞磨擦声响起的同时,车子的安全气囊嘭嘭两声被弹开。 林晓维这一晚睡得不太稳。白天开了六小时的车,精神和身体都高度集中,晚上缓过劲儿来,全身不舒服。 窗外大雨如注。晓维听着哗哗的雨声,心绪不宁,又找不到原因。她迷迷愣愣做了几个梦,梦里她开着车翻山越岭险象环生,她游泳跑步打羽毛球气筋疲力尽。从这样的梦中醒来,觉得特别累,看看闹钟,凌晨三点了。 晓维十一点半躺下,这三个多小时的睡眠没得到什么休息,倒像做了三小时的运动一样全身酸痛。 她算了算时间,周然也该回家了。可能是天气原因导致了飞机延误。 她躺在床上试着继续睡,徒劳,心中的不安感渐渐加大,最后她打算去找两片安眠药助眠。 这些药一直被她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但她找来找去却不见影子,而别的东西都在,可能是周然把药给扔了。晓维有些烦躁,重新躺回床上,睡意更少,却正在这时,手机一闪一闪,然后发出震动的蜂鸣声。 林晓维没想到她的一位初中同学会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她们已久不联系,直到几周前在饭店偶遇,认出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 她能想到的只是这位旧日同学大概遇上了极度危难的事情,才会在凌晨时分打电话向她求助,不想她听到的是另一条消息。“晓维,你来医院了吗?你老公怎么样了?” “怎么了,莉莉?” “半小时前我去楼下值班室时,有车祸的伤者被送来,好像看到你老公……没人通知你吗?” 晓维心一沉。莉莉是市某大医院的护士,只见过周然一面。那日她与周然一起吃饭,遇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当时互相作了介绍。后来,自少年时便热爱八卦事业的莉莉还专程打电话,对周然的容貌身材气质涵养作了一番高度评价。所以她应该不会认错。 “没,没有啊。”晓维的气息不太稳。 “晓维你别急啊,也许我认错人了。好像没有很严重啦,也许怕你担心吧?” “他在哪儿?” 晓维整个晚上的心慌意乱终于有了归宿。她拨周然的手机,无论怎么拨,对方都只提示“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晓维终于想起周然还有一部手机。她再拨,这回接通了,却长久地无人接听。 晓维不知所措地站着,腿有一点发软。她坐回床上,心中浮现出无数个荒唐的可怕的画面。几秒钟后,她迅速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出了客厅,在茶几上给公婆留下一张字条。 出了电梯,她一路小跑着找到自己的车。凌晨时分的地下停下场空无一人,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地响着。 医院离家很近。虽然下着雨,晓维还是在一刻钟内抵达了。 夜间急诊大楼只有一个进出口。晓维按下电梯键,庆幸地上没有她想像中的血迹斑斑,也没有刚清洗过的痕迹。这场车祸应该不算惨烈。 她乘电梯到达莉莉所说的那一层,走出电梯时,另一部电梯正在下行。走廊里秩序井然,并没出现忙乱的景象。 晓维站在护士值班室门口,突然就有了一点迟疑。周然没通知她,是不想她担心,还是根本就不想她来? 两个小护士在聊天,没注意到门口的她。 一人说:“刚才出事儿的那四个人运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听说喝酒的那人开的那辆车整个儿翻了,车上的人只撞破了头,轻度脑震荡。” 另一人说:“那肇事者酒后驾车还闯红灯,等出了院有他受的。另一辆车上那对夫妻遇上他们够倒霉,幸好没出大事。” “他俩不是夫妻,那女人的丈夫刚才来了。” “啊,不是夫妻?交警说如果不是那男的向右打了方向盘,副驾座上的女士肯定得受伤,撞他们的那辆车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命。原来不是为了保护老婆啊。那这男人够仗义的。” 晓维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有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很久没动静。晓维回头,与那人隔着两米的距离对视。 “晓维,好久不见了。” “是啊,海波。” 刚才站在她身后,想打招呼又迟疑的,是路倩的丈夫,晓维的前男友,于海波。 “我刚才把交警送下楼。晓维,这回多谢你家先生了。” 晓维再迟钝也明白了,原来刚才小护士口中那位仗义英勇的先生是周然,而他保护的坐在副驾位上的女子是路倩。 “不用谢。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晓维挤出一个微笑。 他俩自分手以后再无往来。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逢,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的样子没变化。”于海波说。 “你变了不少。”林晓维说。 “是吗?……哎,是啊。”于海波用手扶眼镜。晓维记得这是他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你是来看你先生吧?” “是的。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于海波回头指指一个房门。顺着他的手指,周然正好从那间病房里走了出来。 林晓维不确定周然看到她时是否愣了一下。但当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神色十分平静。 周然与于海波打了个招呼。他气色虽然不太好,但是并没有受伤后的虚弱样子,只是右手包了一圈绷带。 林晓维不知当着于海波的面该如何开场白,只能装作一派镇静等周然先开口。她想周然应该首先问“你怎么来了”,她正在想该如何回答这个提问。 但周然什么也没问,只是有些疲倦地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不用留院观察?”晓维问。 “不用。” 于海波告辞离开。晓维看着他的身影进了另一间病房后才问:“不用向你朋友和医生告辞吗?” “不用。” 雨势比来时小了很多。晓维很慢很专注地开着车,什么也不问 “在飞机上遇见的,只是送她回家。”周然突然开口解释。 晓维的方向盘晃了一下。她对周然的主动解释感到意外。“你的手要不要紧?” “不要紧,只是手指挫伤了一下。” “哦。” 周然还想说什么,晓维打断他:“你受了碰撞,别多讲话,对大脑不好。”随后她紧闭着唇,把不想继续谈话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 周然用没受伤的手在座椅背面摸了几下,晓维一向把瓶装水放在那里,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晓维无声地把左手边的水递给他。想到他一只手拧不开盖子,她在路边停车,替他拧开了盖子。 他们到家时快凌晨四点了,客厅亮着灯。一脸焦急的周爸周妈见到他俩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周然把一场车祸描述得比走路被石头绊到脚更简单,轻描淡写就搪塞过去。但二老一直念念叨叨,怪周然大雨天开车不小心,怪晓维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不喊他们一声,心惊肉跳地假设着各种可怕的后果。 周然按着太阳穴不说话。晓维说:“爸,妈,他累了一天,让他先休息吧,明天再说他。” 周然回房后丢开外套躺到床上,晓维则进屋就去了浴室。 她重新洗过了脸,在浴室里故意多待了一会儿,出来时给周然拿了一条热毛巾。但周然和衣睡着了,没盖被子。 他本想等晓维出来与她谈一谈。虽然他还没想好理亏在先的他谈什么才好,但总好过林晓维这样沉默不语没事人一样。可他这早出晚归的一天下来本就心神俱疲,再加上这场折腾,精力体力都透支了。他撑着等了很久,晓维躲在浴室里就是不出来,他终于还是撑不住地睡着了。 晓维站在床边研究了一会儿周然的呼吸频率。她判断不出周然真睡还是假睡,干脆当他是真睡。她背转过身换下睡衣。 经过这样一个夜晚,晓维更不甘心与周然睡同一张床。她想过睡书房,也想过睡沙发,但她既不想被公婆发现,也不想虐待自己。因为整晚没睡好,此时虽然心情如谷底的暗流,但终究敌不过睡意。她还是在周然身边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到第二天上午。晓维被周妈轻轻的敲门声叫醒。婆婆在门外轻轻说:“晓维,醒了没有?” 晓维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光着脚跑到门边:“妈,您等一下啊,我换衣服呢。” “昨儿晚上你说累,没吃几口东西,半夜又出门,现在饿了吧。先起来吃点东西,别把胃弄坏了。小然的手怎么样了?” “好的,妈,我们马上出去啊。” 晓维三步并两步跑到仰睡的周然跟前:“喂,起来。十点了。” 周然没动弹。晓维又推他一把。周然翻了个身,背朝向她。 她懒得再理他,自己去迅速洗漱了一下,换上居家服。 周然还在睡着。晓维觉得不太对劲,探手一摸,触手滚烫。 周然身体素质很好,很少生病。晓维吓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去喊周妈。但她立即发现另一个大问题。昨夜她赌气不管周然,任他穿着衬衣西裤那么睡过去。待会儿如果婆婆进来看见,不多想才怪。 晓维匆匆忙忙地把周然的衬衣西裤扒下来,给他换上睡衣。怕弄到他的伤手,脱他的衬衣时费了很大的劲儿,出了一身汗也只搞定了一半,只好先脱他的裤子。 不料在她眼中没什么贞洁观念的周然非常有自我保护意识,她脱他的裤子时遭遇了抵抗。周然一边推着她的手一边嘀嘀咕咕地说:“干什么啊你。” 他的指甲抓到了晓维的手,晓维也狠狠地拧了他的大腿,把他拧醒了,疼得他一直吸气。也幸好他醒了,配合地让晓维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晓维把他的衣服往洗手间一扔,跑出去找婆婆。 周然服下药,喝了周妈用葱姜和其他食材熬的汤,盖上三层被子捂汗。不得不说老人家的偏方很管用,到中午十二点,他已经退了烧,与家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了。 周妈接着凌晨的话题继续唠叨,周爸也不住地附和,两位老人俨然在给他俩上安全知识课。晓维使劲埋着头一声不吭,周然吃了小半碗饭就借口有公事要处理回了房间,很不仗义地丢下晓维一个人继续“听课”。晓维趁周妈收拾碗筷时赶紧上前帮忙,顺便告诉他们俩:“我一会儿得出去一趟。我有个朋友出了一本书,下午两点钟有个签售会,我去捧个场。” “那你快去收拾收拾准备走吧。需要凑人气的话,我俩也可以去。” “不用不用。谢谢爸妈。” 出书的人是丁乙乙。她给本市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写了两年专栏,主持了一台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本地某出版社集结了她的专栏、电台节目的访谈的片段和她以前的一些文章,给她出了一本书,书名叫作《直线与曲线》。 这书名来源于她的姓名,“丁”是直线,而“乙乙”是曲线,本是沈沉随口恶搞的。但乙乙觉得甚好,与出版社抗争很久,终于如愿。这天下午,出版社在书城给她搞了一个签售会。 下午周然在书房里看书。周妈给周然送大骨汤时问:“你跟晓维怎么着了啊?” “没怎么着啊。”周然一脸没事人。 “换作以前,你受了伤,晓维不可能出门去的。” “她去哪儿了?” “说一个朋友出书,她去捧场。” “出书是大事儿,当然应该去。妈,你喜欢追星凑热闹,怎么不一起去?她没说出书的是谁?” “好像叫乙乙,这名字我听着熟。” “您见过的,我们当初的伴娘。” “噢,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们说她跟那小伙子是一对儿。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她今年跟另一个人结婚了。” “哎呀,真可惜。咦,我跟你说你跟晓维呢,你故意换话题吧?” 周妈出去后,周然把汤随手放一边,点了一支烟,吸上两口,看了看绑着绷带的那只手,又把烟熄灭,打开窗户。 他倒不是怕手伤更严重,而是他突然想起来,晓维讨厌书房里有烟味。 周然的身外物很少,这书房里大多数东西都属于林晓维,堆满书架的小说,杂七杂八的摆件。很久以前他在书房里抽烟,晓维嫌他把书沾上了烟味,总推他出去。后来晓维也不推他了,只无声地把窗户全打开。再后来他也很少进书房了。 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方助理一一汇报:“周总,交警队那边需要您明天再签字确认一下;您常用那部手机撞坏了,我给您换了部跟以前一样的,另一部也在我这儿,过会儿我给您送过去;您的车已经送修,需要至少一周时间,我把您以前常开的那部请人检修过,这几天让老杨接送您……不用啊,好的,我一会儿帮您把车开过去。可是您应该听听医生的意见……” “方强,我记得你女朋友周末舞蹈排练的地方在书城附近。” “对,就在书城对面的蓝天大厦。” “丁乙乙今天在书城做新书签售,你女朋友方不方便和她的同伴们一起去捧个场?” 方助理放下电话,甚感疑惑。晚报只看标题和广告、乘车从不开音响的周然,竟是丁乙乙的忠实读者与听众,甚至到了追星的程度。 林晓维到达书城二楼乙乙的签售现场时,距签售开始时间还有近半小时,现场已经有十几个人排队等在那儿了,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 晓维已经与几位住得比较近的同事们讲好,假如这边人不太多,请他们务必过来帮忙。她拿出手机,给几位同事发短信,短信才写了一半,呼拉拉来了一群姑娘,个个纤细苗条,青春洋溢。她们排着队买好了书,亭亭玉立地站着,三三两两地小声说着话,明显是结伴而来。 这样的姑娘独自走在路上就很吸引人的眼光,何况一下子来了一大群。爱凑热闹是国人天性,很快她们就引来更多的人。晓维删掉写了一半的短信,把手机放回口袋。 乙乙坐在休息室里。签售助理兴奋地进门宣布:“外面已经有六十个人在等了。要不要提前啊?” “当然不能提前。大牌们只有迟到,没有提前。”陪着乙乙的编辑说。 乙乙呆了呆:“席姐,你们从哪儿雇来这么多托儿?” “乱讲,童言无忌。” 乙乙的签售很成功,现场和乐融融。 头发花白的老人给乙乙看厚厚的两本剪报:“瞧,你的文章我全做成了剪报。上回你写的那篇《文化流氓可耻》真是太解气了。乙乙姑娘,你就是正义代言人呀。” 乙乙汗:“惭愧惭愧。” 小姑娘说:“乙乙姐姐,我可喜欢你做节目的风格了。我上周刚刚被选进学校的广播站,你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乙乙边签字边说:“小姑娘不要睡那么晚啊,会长不成高个子的。” 少妇拉着乙乙的手:“我就是打过两回热线电话的小玲。谢谢你那天骂了我,打消了我自杀的念头。我老公与那个小三分手了,我俩现在又和好了。” 乙乙小心地抽出手:“恭喜你,祝你幸福。” 林晓维买了五本书。因为她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快轮到她时,签售助理走上前:“女士,我们最多签两本。您若要多签,可能需要重新排队,或者把书先留在这儿。” 晓维说:“没关系,就两本吧。” 正埋头签字的乙乙抬头并冲她一笑,作了个ok的手势。签完字,晓维什么也没说,轻轻拍拍她的手就离开了。 晓维回头看了看比先长更长的队伍,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去史书专区给周爸拿了一套书,昨晚与老人一起看读书栏目正好介绍了这部;她又去三楼去给周妈拿了几本烹饪书。经过科技书专区时,她见到沈沉正在认真地翻着一本大厚书。她走过去,拍了拍他:“喂。” 沈沉是被乙乙发配到楼上的。 之前离开家时,沈沉带了两件外套,一顶棒球帽和两幅墨镜。 乙乙惊道:“你要干吗?” “换装。可以用两个人的身份排两次队。” “神经病,你搞泡沫经济呀?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呗。一本正经沉,你不是最讲究诚信反对弄虚作假的?” “一本正经沉”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弄虚作假。第一次我以你家人的身份去排队,第二次我以你读者的身份去排队。” 乙乙笑了一路,等到快抵达时,她把沈沉赶走,不许他出现在签售现场。因为她生怕一见他就笑场,破坏掉她正在努力伪装的知性形象。 沈沉请晓维到书城外的饮品店喝咖啡。 “我一直想当面谢谢你。之前我与乙乙旅行闹误会,多亏你替我说了不少好话,才让乙乙消气。” “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让她消气的。乙乙一直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个性,懂得反思,不会记仇。只有丁先生……丁先生是很少数的例外。” 签售后台那里也正在惊讶,书店紧急加货。 “请把《直线与曲线》再调过来三百本。不,五百本。我知道刚才送过二百本了。但是又快没了,出货实在太快了。” 编辑向出版社正在作电话汇报:“已经签一百人了。排队的有四十几位,还在继续增加。……是啊,比上回那个走性感路线的小明星的签售现场火暴多了,真是没想到。……领导,这是好事啊,这证明我们这城市虽然文化贫瘠了点儿,但市民毕竟还是重视内涵胜于重视皮相。当然,乙乙长得也很漂亮,但她平时都是不露面的,也没有绯闻或者负面消息炒作。” 电话那端说:“我们低估了丁乙乙的人气与影响力。你知道不,刚刚我们通知印厂又加印了一万册,因为s省有个人一下子就要了六千册,连款都打过来了。奇怪了,丁乙乙在本市有点知名度还不奇怪,放到全省都没什么戏,怎么能跟外省扯上关系呢?” 晓维与沈沉告别。她坐进车里,想起自己这个周还没给自己的父母亲打电话。 晓维的父母离婚后各自有了新家,新的家中又各有新儿女,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她每次去看他们,都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工作以后,晓维与他们偶尔联系,定期问候,更像个远房亲戚。其实比起她本人的出现,他们似乎更喜欢她寄给他们的钱和送给他们的东西。但无论如何,晓维每个周末都各给他们一个问候电话,即使大多时候通话都是在一分钟内结束。这周因为公婆来了,她忘了打。 晓维爸爸接电话的时候四周很嘈杂,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晓维知道他又在打麻将。 林爸喊得很大声:“你是谁啊?……谁?啊,晓维呀,我正在打麻将。你有事没?没事?没事挂了啊。” “爸,你的腰疼……”晓维的话才讲了半句,那头已经传来了断线音。 她又拨自己生母的电话,那边也很吵,有小孩子的啼哭声。晓维母亲的继子有了孩子后,她就一直帮忙照看着。 林妈说:“晓维,你上回送我的眼霜我给你嫂子了,结果还没用就被小孙子给打破了。下次你再送一瓶吧。” “妈,那个很贵啊。”晓维一听母亲的这种论调就觉得头大,连装都不想装了。 “死丫头,怎么这么小气。你跟周然一个月赚多少钱,你哥你嫂子一个月加起来才多钱?你跟他们算计这个干什么?” 林妈在晓维小时候就这样,对别家的孩子很大方,对自己的孩子很苛刻。晓维很想朝她喊:“那两人跟我无亲无故,谁当他们是哥嫂?”但话到嘴边,她也只能说:“妈,我赚得不比他俩多。那都是周然的钱。” “他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我把一姑娘养这么大送给他,他还想跟你分家不成?”晓维妈说完想起一事,“对了晓维,你哥最近换了份工作,听说跟周然的公司有联络。你去跟周然说一声,多照顾着他点,给他放放水。” “妈,你也知道的,周然别的事情好说,但在公事上是说一不二,不好通融的。那公司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如果不因为这个我还叫你去说?多给他吹吹枕边风,肯定有用。” “妈,你不要每回在电话里都提周然的事好不好?你也不要大事小事都去找他了,我跟他……最近我跟他……有分开的想法。”晓维狠了狠心,索性直截了当与母亲说。 她偶尔知道母亲会在私下里去找周然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周然很少对她说,可她觉得实在尴尬。把问题摊开后,也许母亲就会收敛一点了。 “你脑子进水了!”晓维妈大叫。 晓维在母亲关于对她人老珠黄晚景凄凉等等长篇大论的假设的絮叨里头更加痛,她把电话拿远一些,以免耳膜受伤,同时也很后悔自己太冲动。万一母亲打电话去质问周然,那就荒唐了。 那个孩子的大哭声拯救了她。晓维对着电话说:“妈,你快去看看孩子吧。我跟你开玩笑的,再见!” 时间还早,林晓维不想回家,开着车漫无目标,想不出该去哪儿。 手机又响起,她戴上耳机。周妈说:“晓维,你朋友那边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和你爸去?” “不用啊妈,人挺多的。” “你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吧。需要我买点什么回去?” “什么都不用,我跟你爸刚从超市回来。你早点回来。” “妈,我公司里有些事情,我得先到公司去一趟。事情结束我就回家。”晓维急中生智。 她本想造出一个她还在签售会现场的假象。可刚才有辆救护车超过她,鸣笛声太明显,婆婆肯定知道她已经在路上了。她如果不能早回家,就得有个合理的理由。 “周末还要这么辛苦。晓维,晚上我做拔丝蛋糕给你吃,我记得上次做你很喜欢。开车小心点,我挂了。” 晓维拐入另一条街,把车朝公司开去。渐渐西落的太阳正好映入她的眼睛,害她看不清路,她找出墨镜戴上。戴上眼镜的同时,两行眼泪从深色镜片下无声地滑了下来。 丁乙乙也结束了她的签售,与主办方告辞。 工作人员拿着一本书进来:“能不能麻烦丁女士再签一本?这位读者刚才买了五十本。” “开书店的?”乙乙问。 “那人从架上拿书,按原价付款,不要求折扣。” 乙乙在心里默念:“神经病。”又想到这人八成是她的读者或听众,这么说人家不免太过份,赶紧在心中把那词收回,再补上一句“谢谢啊”。 乙乙签上名字,出去找沈沉。 那工作人员对其他人说:“那个买书的人很奇怪,在丁乙乙身后几米的地方买了书,又不找她签名。刚才我主动提出来,他才犹豫了一下才请我帮这个忙。你们说他是不是认识丁乙乙又不敢见她?” 乙乙一见沈沉就问:“嗨,你刚才没神经病发作去买五十本书吧? “你不是早警告过我,从出版社直接买有大折扣?” “幸好不是你。简直太蠢了。”乙乙说,“走吧走吧,我饿了。” 在路上,乙乙发现胸针丢了,她在车里找来找去。 “是不是忘在签售现场了?我们回去找找。”沈沉说。 “算了,也不是很值钱。我们走吧。”乙乙似乎有点烦躁。 尽管乙乙不需要,但沈沉还是把车开了回去。乙乙下车前对沈沉说:“我一个人回去看看。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 一楼的人已经不太多了,地上没有她的胸针。刚才她签售地方的桌椅已经撤走了,但是海报还留在原处,海报上是她的艺术照,处理得很漂亮。海报前站着一个男人,看那照片看得专注。 乙乙走上前半步,迟疑了一下,决定转身离开。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惊动了那个人,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乙乙也默默地看了那人两秒钟,突然开口:“罗依,你怎么换了这么难看的发型,还变成了四只眼?” 沈沉远远地看着丁乙乙从书城正门出来,走得飞快。经过一个垃圾筒时,她随手扔掉一样东西。沈沉把车开出停车位,在她身边停下,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换作平时,乙乙定要嘲笑他一番。但这次她什么也没表示就坐进了车里。 “你的胸针找到了吗?” “不要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找到?” “看路看路,前面有老人。” 丁乙乙找到了那枚胸针。 当她与罗依隔了一米的距离,罗依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那句话,而她也不知下句该说什么时,罗依把掌心在她面前摊开:“你是不是回来找这个?”他的掌心里恰是她的胸针,纽扣大小的玫瑰花象牙雕饰,镶着银叶子,与地板的颜色很接近,掉在地上不起眼。 “谢谢。”乙乙迅速收回那枚胸针。 两人相顾无言。乙乙不习惯冷场,清清嗓子:“那些书,是你买的吧?” 罗依点点头。 “你家阳台缺磁砖吗?” 这笑话很冷,罗依配合地笑了一下,仍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他说:“乙乙,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去喝杯茶吧。” “我丈夫在停车场等我。” “哦。那么……” “再见。很高兴又见到你,罗依。”乙乙朝他挥挥手,转身就要走。 “真的很高兴见到我?” “当然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乙乙将胸针紧紧捏在手心里。大门距停车场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可她想起那么多的事。 那枚很贵的胸针不是罗依送她的,否则她一定会在他离开时就还给他。那是父亲送她的。儿童时代的乙乙在童话书里读到“象牙花瓣、银叶子”这种奢侈形容,非常神往。父亲后来就真的送了她这样的生日礼物。 母亲嗔怪:“她才几岁?怎么能让她戴着这样的东西去上学?你太惯她了,老师会怎么想?” 乙乙的父亲说:“女孩子家就是得宠着养惯着养。” 这么多年来,她拒绝与父亲交谈,拒收他的任何礼物,可是这件东西,她一直留着,在重要的场合总是随身带着。因为她收到这枚胸针的时候,父母很相爱,他们一家幸福。这个小东西,是她幸福的见证。 罗依也认识那枚胸针。以前乙乙在学校里也曾经遗失过它,罗依打着手电筒陪她在草地上和树丛中一直找到深夜。所以它也是她与罗依幸福的见证。 乙乙把胸针在手中握得太紧,银针刺到她的手,很痛。乙乙想,人总是这样为难自己,抛不下,忘不掉,所以才令自己不痛快。她每回看见那枚胸针就憎恨又怀念父亲,怀念又埋怨母亲,惋惜自己过往的童年,可她仍然留着它。她也早该忘了罗依是谁,可是见到他,她的状态还是有些失控。她本该淡定从容,而不是像这样落荒而逃。 经过一个崭新的卡通垃圾筒时,乙乙在心中默念“再见”,扬手将那枚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象牙胸针抛进去。 林晓维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票据。偌大的办公区域只她一人。上周他们刚刚结束一个业务推广活动,各种票据摊了满满一桌子,她一张张地核对。 这项零琐的工作并不是非得今天做不可,只是晓维想做点事情分散注意力。公婆在家等她回去吃饭,如果她在马路上或商店里游荡她会良心不安,工作则是最好的借口。 她把上百张票据分类贴好,排列得秩序井然,错落有致。她用电脑将数字一组组输入计划,再改用计算器累加。两个数字不一致,她又从头检查,连门开了都没听见。 “你怎么现在还在加班?”晓维头顶上突然响起这句问话时,她惊得几乎跳起来。她的上司李鹤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也被她的反应吓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李鹤急忙退后,“你这反应也太大了吧。” “对不起。”晓维抚着额,与他同时道歉。 “明天就上班了,你现在却在公司加班,会让我觉得我是个苛刻老板。” “没有没有。”晓维又不能说自己闲得无聊,又不能承认自己效率低下,又一时编不出理由,干着急。 李鹤拿过被她贴成一排排阶梯形的单据看了看,“这单子贴得这么整齐,很费劲吧?你怎么不多贴几张纸?” “这样经手人员们都可以少签几个字。”公司规定上级主管只需在单据上齐缝签字,晓维的单据贴得技巧,百余张单子也只需签三个字就够了。 “你做家务一定很在行。”李鹤微笑着解释,“我的手机备用电池忘在了办公室,正好经过这里,来取一下。” 他走进办公室前打开了饮水机:“我给你冲杯饮料。你喝红茶还是咖啡?我记得你喝咖啡,不加奶精,对吧?” 李鹤进办公室找到东西后又坐下翻一本杂志。隔着没放窗帘的玻璃墙,晓维看得很清楚。 之前晓维做得不紧不慢存心磨时间,现在老板坐在那儿,她快刀斩乱麻地将工作告一段落,把桌子收拾整齐,轻敲一下李鹤虚掩的门:“李总,我先走了。” 李鹤站起来:“我也要走。和你一起吧。” 晓维只好与他一起等电梯。 “今天这整幢楼里几乎没有人,你不该一个人在这儿加班,这里也不见得很安全。”李鹤说。原来他是特意等着她做完工作陪她一起走。 门口距停车场有一段距离,他俩一起走向停车场。李鹤问:“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 “您别用那么隆重的词儿。我希望我能回答得了。” “那你也别用‘您’这么隆重的字眼。这问题对你应该不难。如果我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小女人,她说什么也不肯原谅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能再详细点吗?” “我没按她的心愿给她买限量版玩具。” “你女儿?” “是啊,大大地把她得罪了,好几天不肯跟我讲话了。” “把那款限量版玩具买给她也没用?” “作为一位拥有教育学学历的人,你这个回答很不负责任啊。” “理论与实践通常都不能好好结合的。” “如果一个小孩子从来有求必应,被家长保护得太周到,那将来她如何去应对来自外面世界的挫折和伤害?太宠她也会害到她吧。” “物质与精神世界都丰富的女孩子,不会轻易被男人骗走。你对她好,成为她心目中男人的形象楷模,将来她也会以你为标准去挑选男朋友和丈夫,你就不用担心她被坏男人抢走。其实,你能无所顾及地宠她,并且被她全盘接受的日子本来也没太久,等她谈了恋爱结了婚,她的世界里就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了。” 李鹤摸摸耳朵:“这算不算女权派言论?可我一边觉得很荒唐一边又觉得很有道理。好吧,我买了玩具去向她负荆请罪。刚才你说的那些是经验之谈吗?” 林晓维笑笑不说话。李鹤也笑笑,当她在默认。 经验之谈?也许吧。晓维相信一种理论,很多女人找丈夫时的微妙心态,总是与父亲有关。有人愿意找与父亲相似的:我希望他像父亲一样疼爱我。也有人愿意找与父亲互补的:我希望他能够补偿我对父亲的遗憾。她是后者。 父亲从来都忽略她漠视她,所以当于海波热烈地追求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时,她明明并没有动心,却同意了他的求婚。 父亲除了生下她供她吃穿读书外,对她很少承担过其他身为人父的责任,别人的父亲做起来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之于她则是奢望。所以当周然那么顺理成章地愿意承担他与她共同失误的后果时,她明明心中充满疑窦,却在最短的时间里嫁给了他。 晓维低头找车钥匙,李鹤走到她身旁:“我记得几天前你说你爸妈来了,已经走了吗?” “是我公婆,还在我家呢。”晓维正低头想着父亲,猛然听到有人提她的“爸妈”,反射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后有些伤感,她其实没必要向别人这样撇清“爸妈”与“公婆”的区别。 “你公婆喜不喜欢听京戏?我这儿有朋友送的两张今晚的京剧团演出票,也许两位老人会感兴趣。” “这样多不好意思。” “我不喜欢京戏。可是就这样浪费了,好像很不尊重朋友。”李鹤把票放进她手里,合掌做了一个多谢的手势,“如果两位老人家有空又有兴趣,请他们帮我个忙。” 京剧演出的时间在晚上七点。傍晚,他们一家四口吃完饭,晓维用两张戏票成功地打发掉两位老人。 周妈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晓维,你累了一天了,那些碗不用洗,等我回来再收拾。” 晓维当然不可能听老人的话。她洗了碗,收拾了厨房,用洗涤剂把油渍一点点抹去,用消毒水把橱柜外表都擦了一遍。这样的家务她只在婚前两三年做过,后来都是钟点工在做。现在她只想多消磨一会儿时间,想清楚一些话的逻辑和词句组合。 一小时后,厨房里的活儿全做完了。晓维解下围裙走进客厅,有些意外地看到周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影视频道播着一部黑白老电影,仍然锁定在他们吃饭前的静音状态,周然看得很专注。 晓维瞥了一眼屏幕,那是她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看,每年总会重看上一两遍,曾经看得周然很心烦。不知何时他也对这部片子感兴趣了。 晓维从包里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她坐到一张单人沙发上,距周然有一米的距离。她把那份文件轻轻推到周然的面前。 周然看了文件的标题一眼,将目光投向她:“这是什么?” 晓维迎上他的目光:“就是标题上的意思。你不可能不懂的。” 周然单手执起那份有三页纸的文件,随意翻了翻。他翻文件的时候,晓维说:“周然,我们可以先不办理正式离婚手续,但我希望我们能达成一个正式的离婚协议。对外我们继续装作一对夫妻,但对你我而言,我们各过各的生活。等你认为机会合适、不会给你造成很坏影响的时候,我们就立即去民政局签字。” 周然一言不发地把那份材料翻回第一页,从头看起,逐字逐句,看得很慢。 晓维被他弄得有些沉不住气:“每一项条款,都对你有利无害。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太多钱,现在我们的钱,我也没出过太多力。这些我都很清楚。我一向不是贪心的女人,我只拿我认为合理的部分。” “你觉得,你我在这上面签了字,这份文件就合法有效吗?” “我不介意它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但我相信你。只要你肯签字,你就一定会守诺。” 周然把那份文件慢慢撕掉,当他大力牵动着受伤的手指时,眉头也没皱一下。 晓维冷冷地看着他:“周然,你有话说话。那是我打印的文件,你凭什么撕?” “可是你列的那些条款,如果传出去,会让我成为一个笑话。”周然用那只受伤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团。 晓维别开眼,不去看周然那只还包着一半绷带的手。 她是那种看见别人受伤流血自己先打颤的人,所以她方才心底那一抖,当然不是因为心疼周然。晓维默念到十,把目光从吊灯上又转回周然脸上。 夫妻多年,虽然缺乏交流,可只要肯用心一点,她到底还是很懂他的。刚才他那句话,在字面背后想表达什么,她十分明白。但她一点也不领情,口气比先前更镇静:“周然,你这又是何苦呀。你这么拖着我所剩无几的青春,是为了报复我吗?” 周然看着她,表情复杂难解。 林晓维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干笑了一声:“拜托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像我伤害了你似的。诚然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也没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你的事情是不是?” 周然还是没说话。 对谈判欠缺经验与技巧的林晓维,面对周然的冷处理,面对这种死寂,她实在难以忍受。她想了想,又开口:“其实呢,我既无身家背景,又没有过人的才貌,与你在一起,不会为你增添什么光彩,带来什么荣耀与利益,离开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你何必一再地拒绝我的请求,何不成全我?” 周然深吸了一口气:“晓维,别为了与我辩论就口不择言,这种说话风格不适合你。” 林晓维又笑了一下,声音里带了一点点的尖锐:“这本来就是我的风格,你不怎么见到而已。” 她的确不适应这样尖酸地与人说话,气不到别人,却先气到自己,纵然她神色平静表情淡然,但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却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抖着。 周然突然探身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晓维先是一愣,随后象触电一般弹起来,在周然开口之前猛然挣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 那个怀旧频道好死不死地换了另一部新片,大大的标题打着《安娜.卡列尼娜》。 晓维指指屏幕:“周然,以前我看这片子时,你告诉我,女人应该以她为戒。可我觉得,安娜应该是我学习的榜样。既然你有寻找自由的权利,那我也应该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是不是?给我一条出路,放过我吧。” 周然看着她。他的沉默并非故作姿态,他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向习惯于晓维的安静淡然,眼前咄咄逼人反应也奇快的她,令他感到陌生与恍惚,无从应对。他甚至分神地想起来,这样的一种状态,似乎曾经有过,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候,面对陌生的林晓维,他自感无心无力应付,便顺理成章地选择了转身离开,忽略她的存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用他一贯对待棘手但是并不重要的事情的方式。 现在他仍然觉得无心无力,却没办法再故技重施,因为那意味着彻底的放弃,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周然看了林晓维很久,终于又开口,声音有一点飘忽:“如果你真找到了爱情,我可以放你走。但在此之前,请你留下。” 晓维冷笑一声说:“嗯,你这算是鼓励我搞婚外情了?这倒也算是公平了,谢谢啊。” 周然刚才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此刻这个牙尖嘴利的晓维不同于以往的晓维,他很愚蠢地给自己布下了陷阱。不出他所料,晓维果然反击得很精准又刻薄。 说完这句她还没完,又补充:“但是,我有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公平也去搞一点事情出来呢?或者说,你其实是希望我也那样的,因为如此一来,你和我就扯平了,我们可以站在同样的高度上说话了?” 周然因为上周连日劳神劳力的谈判和周末的一桩桩烦心事正犯着胃病,而他被撞伤的手因为刚才他自己的疏忽又添新伤,此时也有股剧痛沿着末梢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大脑,连太阳穴都在突突地剧疼。他用未受伤的手按了一下额头,口气软到像在恳求:“晓维,我们改天再谈这件事。你早点休息吧。” “我俩没什么好谈的。我困了,我要去睡觉。”晓维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她落锁的声音很响。 周然去厨房倒了杯水,找出一片止痛药吞下去。他平时轻易不喜欢吃药,有点小病都宁可扛着。可是现在他的手实在是疼,头也疼。 十分钟后,晓维穿着浴袍,抱着一团衣服出来,进了对面的客房。他们的房子是错层式,客厅里周然坐的那个位置可以把林晓维的行动看得一目了然。因为客房没有自带浴室,所以她在主卧洗了澡。周然刚刚缓和了一点的头又痛起来:“你睡那儿,爸妈问起来怎么说?” 晓维把衣服扔到床上,从门里探出一半身子对周然说:“我知道你肯定能给他们一个听起来最合理的解释。”她把门用力关上。 周爸周妈回家时,客厅一片漆黑,寂然无声,电视屏幕却亮着,怀旧频道继续播着老掉牙的黑白电影。 “这俩孩子,睡觉前怎么连电视都不关?”周妈边念边走向电视,周爸打开了客厅的灯。室内顿时亮堂起来,周然斜倚着沙发,脚搭在茶几上,就那样睡着了。 “小然,你怎么睡在这儿啊?起来回屋睡。”周妈轻拍着他的肩。 周然被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睛,伸手揉眼睛。平时习惯了用右手,却忘记手上有伤,疼得吸气。 周妈抓着他的手想检查一下他的伤势,又想到他中午还发着烧,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周然不习惯被人当成孩子,轻轻闪开。 “今天风很冷,你怎么开着窗睡着了?晓维呢?”周妈对他的疏离习以为常。 “我刚才在看电视。她睡了。” 周爸周妈一起又看了一眼静着音的电视。“才十点不到,晓维今天怎么睡这么早?我跟你爸给她买了椒盐酥,还是热的。” “这么晚了,买吃的做什么。”周然说。 “晓维喜欢吃这个。前两天我们仨顺路去买,结果全卖光了。”周妈说,“晓维睡觉前都要吃一点东西的,不然胃疼。你不知道?” “哦,那我去喊她起来吧。”周然刻意忽略周妈的问题。 “别喊他了,难得她睡的这么早。我给她放到冰箱旁边,如果她半夜起来找东西吃就能看见。你也来一块?” “我不吃……好的,我要半块。” 夜深了,周妈躺在床上哀声叹气,害周爸也睡不着。 “我说,我们明天收拾一下回家吧。” “不是说要住满一周再走吗?” “提前走吧。家里的小黄让别人代看着,我不放心。”小黄是老人家养的狗。 “你这是什么话?小黄你天天搂着抱着,但儿子和媳妇你一年也见不着几回。何况你儿子现在受了伤,晓维白天要工作,更需要你照顾。” “凭他俩的经济条件,还会缺人照顾吗?我们在这儿他们才束手束脚。晓维现在白天上班,每天晚上还得拿出时间陪着我们。小然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还得抽空儿应付我们。这回他如果不是急着赶回来,也就不会出这事儿了。他们当着我们的面这么装,我看着都累。” “小然一直都那么阴阳怪气的。晓维的话一直不多。怎么装了?” “你们这些男人除了自己想看的还能看见别的吗?” “我又做错什么了?你怎么老是迁怒哇。” “怎么不是你做错了?当初如果不是你……小然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跟我们这么生分。当初他多好的一孩子呀,又细心又贴心。都是你不好!”周妈语带哽咽。 “我们不是说好了旧事不提吗?你这是干什么呀?” 过了很久周妈又说:“早点回家吧,省得让我看见不想看到的事儿。咱们那儿子,我管不了,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同是这一个夜晚,沈沉在睡梦中被奇怪的感觉所惊扰,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的丁乙乙不见了。他轻手轻脚一个个房间找过去,在乙乙书房的桌子底下找到了她。她蜷成一团缩在里面,像个正与大人捉迷藏的恶作剧的孩子,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得逞后的得意,而是一脸的迷惘。 沈沉人高马大,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挤了进去,坐在她身旁。 “小时候我经常被他们锁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觉得害怕的时候,就躲到桌子底下。”乙乙说。 “我小时候也喜欢躲到桌子底下,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了。” 他们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很久的时间。月光从窗户爬进来,沿着地板,爬上丁乙乙的脸庞。她在无声地流泪。 “刚才我做了很多梦,梦见很多以前的很多事。我爸爸抛弃了我和妈妈,拉着别的女人的手,抱着另一个小孩子;我妈妈和姥姥抛弃了我,飞到了天上;我以前的男朋友也抛弃了我,他去国外了……他们在不打算要我之前对我一直都那么好,一点征兆也不透,让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沈沉伸手把乙乙搂在怀中,乙乙的眼泪浸湿沈沉的睡衣。 沈沉摸着她的头发:“我不会像他们一样。” 第8章 尽管这周末大家都过得辛苦混乱不安生,但到了周一,一切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周然一上午开了两个会,看完了桌上积压的所有文件,接待了两组客人,与一名即将升职的主管谈了话。 林晓维一上班就发现公司宣传样册的色差和排版全出现了问题,她与印刷厂交涉了半天,又到现场监督他们重新出样,回公司时已经是中午了。 沈沉则受到大老板的接见,对他最近的工作提出了表扬与鼓励。 就连丁乙乙这个白天总无所事事的人,都早早地爬起来接受了一个采访。 中午,周然告诉助理:“今天我不去餐厅吃饭。给我叫份外卖。” 他按平时的习惯到员工休息室里抽了一支烟,那是全公司唯一能吸烟的地方,也是他与一线人员可以直接交流的地方。他们常在那里向他提建议,他也常常乐于采纳。 这天周然替他的手接受了无数友好的慰问,又用左手持拍与人打了一场乒乓球赛。他比平时更早一些离开休息室。回到办公室时,送餐员正提着餐袋正从电梯间出来。 周然看了一眼他胸前的标牌,经过助理时问:“‘忆江南’什么时候也开始送外卖了?” “我没订‘忆江南’。” 送餐员恭敬地打开一层层保温纸取出餐盒:“有人给周总定了一周的猪骨汤。”猪骨汤是“忆江南”的传统招牌,平时需提前预订,不可打包外带,更不要说外送。 “嫂子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助理说。 送餐员离开几分钟后,助理订的餐也到达了。 周然用左手拿筷子,他左手的灵活程度不比右手差太多。他吃得一向少,助理订的餐他吃了不到一半,来自“忆江南”的食物则一口未碰。然后他把剩余的饭菜丢进垃圾筒,把汤倒进洗手间。 午休时间很长,周然把鼠标切换成左手模式,在电脑上玩了一会儿象棋。以前他总是一路长胜,毫无挑战性,今天却连输两局。周然调整了一下情绪打算扳回一城,手机响了。那个号码他没存,但他对数字一向敏锐,这是路倩的电话。 周然又下了两步棋,才把手机接起来。 “你的手要不要紧?” “死不了人。” 路倩笑:“瞧这话说的。那汤的味道还可以吗?” “别让人送了。你身为老板不要带头破坏饭店规矩。” “我猜,至少有九成的可能你倒进了洗手间。对不对?” 周然默然。路倩语气轻松:“虽然你未必领情,但我总该表示一下感谢。不能亲自为你熬汤,只好借一下大厨的手了。我今天回想一下还是很后怕,当时若非你转了方向,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不堪。总之,多谢你舍命保护我。也幸好你没大碍,否则我会更内疚。” 周然淡然说:“你若在我车上出了事,我也没办法交待,我必须最大限度保证你安全。还有,你知道我的数理成绩一向不错,虽然当时躲不开那辆车,却多少能判断出在那种速度下哪个角度受撞击最轻受伤害最小。如果不是当时你推我一把,其实我的手都不会有事。所以,你不用谢我,我不是舍了命去救你,我只是自保。你也不用内疚,你没欠我什么。” 路倩咬牙:“周然,你少说句实话会死啊。” “偶尔我还能说出一两句实话,这也算是我能保留至今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路倩愤然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周妈给晓维打电话:“晓维啊,我跟你爸打算回家了。……家里的门撂下很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我们什么也不缺……不用送我们,工作要紧。……知道知道,时速不会超过110,好好,90……” 同一时间,周爸也给周然打电话:“我跟你妈出来好几天了,打算今天下午回家,跟你说一声。” 刚进行完一场谈判的周然有一点迟顿,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晓维知道吗?” “你妈刚才给她打过电话。” “哦。” “你不愿听我也要再说一次:工作重要,家也同样重要。你应该每天早点回家。” 周然沉默片刻:“今天的太阳很刺眼。你们向西走,正迎着阳光。为什么不明天上午再走?” “你妈想家了。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那也不差一下午。我们一家今晚出去吃顿饭吧,上次妈不是说要去‘合家酒楼’看看吗?” “你妈那个人,下定主意就不好改。” “爸,明天再走吧。” 周爸听到他那极少使用的一声称呼,突然心就软了:“我再去劝劝你妈。” 十分钟后,周然打电话给方助理:“给我在‘合家’订个房间,把今晚的应酬都推掉。” “可是……” “别说‘可是’。” “可……是,我马上订。” 周然来电话的时候,晓维正在复印一叠资料。她歪着头夹着手机,手里也不闲着地整理着刚印好的纸。 “爸妈明天走。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周然说。 “哦。” “你下班后我去接你。” “啊?” “合家酒楼的停车位少,需要预订。” “嗯。” “晚上见。” “好。” 晓维把最后几页纸对齐,平静地挂了电话。回到座位时,右手边缘一阵刺痛,仔细一看,那里竟被锋利的纸划出了一条口子。 晓维没在意,继续工作,直到她的手在文件上印了一条细细的血线,才发觉那伤口有点深,又最是容易碰到脏东西的位置。 她去冲洗了一下,包上创可贴。伤口从小指开始,长长的一道,并列贴了三枚创可贴才把伤口盖住。 晓维有点闷。她受伤的位置与周然几乎一样。莫非是她对周然的伤势太缺少同情与关怀,所以遭到了报应? 晚餐无惊无喜。只除了那其他三人的眼光时不时把目光停在晓维手上。周妈的眼神怜悯,周爸的眼神迷惑,至于周然,他的眼神耐人寻味。晓维则很不自在。 回家后,周然罕见地坐在沙发上陪着父母看他极度不屑的娱乐节目。平时总是陪着公婆看这种节目的晓维却道了个歉,到书房去加班了。她上午在印刷厂耽搁了过多的时间,结果别的工作没做完。 晓维在电脑前与电子表格奋战。几百行数据,几十页表格,很复杂的筛选条件与计算公式。她以前没做过,有些不得要领,找不到决窍,只能老老实实地一边看着教材一边用最基础也最麻烦的方法计算。 周妈给晓维送水果茶时,晓维正因为计算量太大而抓头发。周妈看着她那本在重点位置画了线的教材:“你这是工作还是准备考试呀?” “边工作边学。我一看这种书就头大。” “你别扯头发了,把头发都扯断了。小然应该擅长这个。”不等晓维阻拦,周妈已经探身去喊周然了,“进来帮个忙。” 晓维头更大了。 周然进屋后,周妈服务到家地端来周然的茶点,连凳子都替周然摆好,令晓维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补课的中学生,而周然是妈妈高价请来的补课老师。 周然又看林晓维的手。晓维已经把创可贴揭掉,细细的伤口因为之前沾了水,又红又肿。 周然移开目光,看了一眼晓维的电脑屏幕:“妈说你需要我帮一点忙。” “不用。涉及公司的机密,你避嫌吧。” 周然指着屏幕哑然失笑:“这算什么机密?” 晓维把周然的笑视为对她的简单工作的轻蔑,气上心头,把笔记本电脑一合,端起茶一口口地喝着。若不是周妈没把门关实,她怕老人家们听到,她本想让周然出去。 周然从桌上取过纸和笔,列了长长的一串公式和符号,替她把笔电屏幕打开,指指其中一栏:“把这些输进去看看。” 他态度认真,晓维倒不好再发作,按他的指示做。让她头痛很久,看书也没看明白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她本以为需要做至少一小时的工作,很快就搞定了。 已经丢了面子欠了人情,晓维索性再多丢一点多欠一点,又打开另一个表格:“那这里呢?” 这回周然没在纸上写,直接用左手在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他敲得很慢,晓维完全看懂了。 周然敲键盘时,林晓维想起了高中时代。 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半小时,很多人选择在学校吃晚餐。班上有些女生喜欢在这段时间里找周然讲解题目。那时段教室里很安静,有一些题目,连林晓维这样数学成绩很一般的人,都觉得提问的人太弱智。 后来周然专门有个本子,列了各种最常见的题目的解法,当有人一而再地问他相同的问题时,他就直接把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那人。再后来,周然总在这段时间里出去与低年级同学打球,晚自习快开始了才一头汗地回来。换作别人这么爱玩,会被班主任骂死,但当对象是周然时,老师说:“适当放松有助于提高学习效率。” 那时晓维觉得周然这个人很有意思,又有个性。虽然她也经常有不明白的问题,而且周然的座位与她只隔了两个人,但是她从来不去请他解答。她怕自己也被他那样用一个本子敷衍,多没面子。 印象里只有一回,外面下着雨,周然没办法打球,吃过饭便一直埋头写信。他写的太专注,就没人好意思去打扰他了。他每写一行便停下来想想,晓维猜想他在给那位传说中的女朋友写情书。 她遇上了一道怎样也搞不明白的代数题,奋战十分钟后决定放弃自力更生,拍了拍前面的男生:“你能帮我讲讲这道题吗?” 那男生急着去洗手间,顺手把晓维的练习簿递给周然:“老周,给她讲一讲。” 晓维想周然铁定要把他那本著名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给她看了,她提前感到了尴尬。她没想到的是,周然放下了笔,把信纸一折丢进桌洞,移坐到她前面空出来的位置上,回头在她的演算纸上把那道题目给她用最详细的步骤写了一遍,写完后还问了一句:“能看明白吗?” 晓维点点头。周然又回到座位上。那张演算纸后来就被晓维的同桌没收了。 林晓维收回神志,看了一眼周然那轮廓一直没怎么变的侧脸。几秒钟的时间里,晓维脑海中那名英俊干净的少年转瞬成为眼前这个深沉成熟的男人,恍如隔世。 晓维做完工作后又陪周爸周妈看了一集连续剧。她很喜欢公婆都在家里的气氛,上午听说他们要走还小小失落了一下。现在他们又多留一天固然好,麻烦就是,她这个晚上又得面对周然了,她总不成在老人家的注目下公然与周然分房睡,破坏这难得的和睦。 事实上她昨晚虽然出了口恶气,但今天早晨一睁眼就后悔了,怕气到两位老人。她把床铺收拾整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足了三条借口才把门打开。然后,不知周然怎么办到的,两位老人不在家,周然在客厅里看报。他俩前一晚的决裂,在老人面前完全没露馅儿。 晓维硬着头皮又回到她与周然的卧室。周然头发湿湿的,显然刚洗过澡,不知道他拖着皮骨都受伤的那只手怎么办到的。 晓维抱着浴袍也打算去洗澡,周然无声地递给她一只薄薄的橡胶手套,一次性的,边缘有一圈防水胶布。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也有点小伤。 这太小题大作了,晓维摇头拒绝,待走到浴室门口时,心里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回头说了声“谢谢”。 晓维头发半干未干地出来时,一直在看杂志的周然显然在等她。 “周然,我什么也不想跟你说,也不想听你说。我心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没用。” 若论硬碰硬的口才,三个晓维也不是周然的对手,她经常有理也辩不出道理。可是她却总能准确无误地堵住周然即将出口的话,让他像受潮的哑炮一样,无言以对。 周然本来想说很多,最终却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离婚,也不同意离婚。” 晓维绕到床的另一侧,背对周然靠着床沿躺下。 这张床足够大,几年前晓维买回家时,周然曾戏说躺四个人都没问题。当时晓维立即啐他:“思想□!”周然一脸的无辜:“你,我,一双儿女,怎么□了?” 那时候他们曾经计划过将来应该要两个孩子。因为继承他俩的基因的孩子,很容易或者太孤僻如周然,或者太寂寞如晓维,这样个性的孩子如果孤孤单单无人作伴,只会雪上加霜。 晓维轻轻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周然与她今晚处得很友善,也可能是因为她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她的口气都硬不起来,反而带了几分哀求的味道:“周然,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虽然闹过很多不愉快,却也没真的撕破过脸。我们都是文明人,好聚好散,别闹笑话给人看好不好?” 周然无力地说:“闹也是你要闹。” 晓维恨恨地重新躺下,用单被蒙住了头。她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诸如怎样单方面离婚,想一股脑都解释给周然听,但话到嘴边,她竟懒得说了。 这一夜晓维又没睡好,似乎一直清醒着的,但呈现于脑海中的景象又分明是梦境。 梦里的她正在考场上,被一道难题困住。周围的同学状况跟她差不多,抓头发的拧眉毛的叹气的比比皆是,而与她只隔着一条过道的周然靠窗坐着早做完了,不检查也不提前交卷,托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空的云彩。 另一场梦里,她和几个女同学坐在操场边看周然参加长跑测试。他跑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到了终点。当好多男同学满头满脸汗水累得瘫倒在地上时,周然已经面不改色地到操场另一边打篮球去了。 这些梦境的色调清澈而明亮,窗明几净,天高云淡,像纯美的青春片,而晓维却感到那些场景如此寂寥,就像一出悬疑剧的开场,画面越美,便让人越发压抑而紧张。所以当梦境一转,落樱缤纷中,面容骤然变得成熟的周然说“嫁给我吧”时,梦中的看客林晓维果断地说:“不。”四周霎时成为荒芜之地,一切都不见了,晓维也一身冷汗地惊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 她疑心周然也没睡着。因为周然沉睡时的呼吸声一向轻微绵长,而这一整夜,她几乎没听到。 第二天,周然的会议从早晨开始便密密地排着。公司正在作一项改革,会上争执不休,他被吵得耳朵疼,又不得不频频发言而口干舌燥。终于空闲下来,他在办公室里喝了两大杯水,给他的一位律师朋友拨了个电话: “单方面离婚这种情况,除了分居两年外,还有别的方式吗?” “问这个做什么?先声明,我不授理离婚案件。” “周安巧,你又不是没经手过。” “说的是什么啊。我平生只接过一桩离婚委托,结果两年里失恋了六次,反倒是吵着要分的那两人现在又好好的了。说到底关我什么事,我替人办个手续而已。”周律师说,“离婚简单,签个字就行,复婚可就难喽,你眼前就有前车之鉴呀,伙计,脑子放清醒点。” 周然刚挂电话,助理便报告:“门口有位老人家,是那位肇事者的奶奶,八十岁了,想当面谢谢您。” 那天深夜交通事故发生后,周然没起诉那个酒后驾车的肇事者,也没让他赔偿修车费用。 在周然眼中那还是个孩子。周然听说他再过一个多月才大学毕业,家境清寒,欠着学校的学费,车也是别人的,就没打算让他赔修车费。另外多关他几天对周然又没有什么好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周然也懒得去起诉他。后来那小伙子专程打电话感谢他,在电话里忏悔不已,痛哭流涕。这也就罢了,但老人家也为此专程前来,这他可受不起。 “不用了,就说我在开会。派车把她送回去。”周然说。 “老人还想请您帮个忙,请您在路总那边替她孙子说句话。”周然坚持不见,助理继续解释。 原来,虽然周然对车祸问题没追究,但路倩却不愿放过肇事者。她告那年轻人酒后交通肇事令她多年未犯的哮喘发作。 “据老人家说,路总请了知名律师,一副要把那孩子置于死地的架势。” 周然嗤笑了一声。 “那孩子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远走,与老奶奶相依为命。老太太昨天去路总公司求她网开一面,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人。她说您是个好人,又跟路总是朋友,所以今儿求您来了。”方助理尽心尽力地转述。 周然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多事,无奈那位老人家十分具备钉子户精神,就一直在周然公司的外面站着。 六月初的晴天,太阳已经很毒辣。周然去见那老人时不免想,论心狠程度,他果然比路倩差得远,差得远。 老太太的说辞与方助理转述的一样。她说周然肯放过她的孙子一马,好人一定有好报。但是现在有人不肯放过她孙子,周然的好心被浪费,而路倩又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应该好人做到底,不该半途而废。 周然被这逻辑搞得啼笑皆非:“老人家,如果那天不是我命大,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残废了或者更糟。我不起诉不要赔偿,不代表我认为你孙子不该受罚,而是我怕麻烦。我体谅你为孙子担心的心情,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强人所难?”他看了看老人泫然欲泣的表情,把“得寸进尺”这词儿临时换掉了。 老人呜呜咽咽地讲述自己青年丧夫老年丧子独自抚养孙子的辛苦,讲她孙子如何懂事又孝顺,又称孙子刚刚找到一家不错的单位,出事那天就是与朋友一起去庆祝,如果真的被起诉,不只工作要黄了,说不定毕业证都拿不到了。 “这些话你该去说给路倩听。”周然看看表,过一会儿他还有事。 “如果我有机会跟她说这些,怎么会来麻烦你?周先生,我不求别的,就请你替我们说句话。交警同志说,你为了救她连自己的危险都不顾。她怎么可能不给你面子?”老人又哭,“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小明虽然不对,但是也没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周然对女人的眼泪一向过敏,避之不及。他头痛地说:“我可以去说句话,但我不能保证结果。” 傍晚,周然约见了路倩。 “要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路倩边说边亲自泡茶。 周然不与她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路倩扑哧就笑出来:“别人打你左脸,你再送右脸给他打,你什么时候信奉基督了?醉酒驾车伤人,我依法告他,天经地义。你行的什么善?” “我可怜那位老人。你逼死她自己也不会好过。连哮喘病都要搬出来,有必要吗?” 路倩沉下脸:“我本来就有哮喘,一激动一紧张就容易发作,你应该知道的。一个小毛孩,我有什么必要诬告他?我只想让他罪有应得罢了。” “你也知道对方只是小毛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毁了别人的前途,你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 “我维法护法警示民众,怎会没成就感?你不觉得我是在服务社会造福民众吗?” 周然静静喝空杯里的茶,站起来:“话我已传达。我走了。” 路倩冷笑:“怪哉怪哉。周然,我都没法理解你的思考模式了。这几年,凡是我出席的场合,你能避则避。上次那名单和授权书的事,你明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也知道我只在等你一句话,可你就是不开口,宁可多走好多弯路也不来找我,即使偶遇我都不提那件事。现在你却为了素未平生的人屈尊来求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的思考模式。仗势欺人,很有意思?” 路倩的声音微微激动:“当然有意思,有意思得很。我从来没忘记我也曾经怎样被人仗势欺凌过,我爸就是被醉酒驾车的人撞成重伤的,那人却没受到应有的制裁,我去找他们讨说法,差点挨了打;我要请律师,却没人肯为我出头。后来我爸的早逝与那次车祸造成的伤害也脱不了关系。这些事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一遍,生怕忘记。” “你还是那么喜欢为难你自己。你不是已经出了气,报了仇了?” “我报仇的代价可真大。你说是吗,周然?”路倩幽幽地问。 “旧事重提没意思。” 路倩又嗤笑起来,朝准备离开的周然喊:“喂,你不是来替那老太婆的孙子求请的吗?没达成目的就走人,你的好心岂不白废了?” “我只答应老太太会替她说句话,可没答应她一定能成功。” “有心要作善事,就不要敷衍。既然来了,就好歹说几句真诚的话,别这么屈遵迂贵。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你又不是小孩子,该懂的道理你都懂,用不着别人一再强调。你要为‘正义’告到底那是你的选择,别推到我头上。我已经履行了我对那老人的承诺。至于结果,取决于你。” “周然啊周然,你是好人,心地善良,不图回报,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路倩叹息,“可是你的善心是这么有限,这么有原则,收放又这么自如。” “过奖了。” 在周然已经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路倩突然在他身后问:“有句话,你从来没回答过我。你曾经爱过我吗?” 周然停下开门的动作,默不作声。 “我记得,当初我主动追求你的时候,你就曾经说过‘我俩不合适,不应该在一起’这样的话。即使如此,后来你还是愿意与我在一起,并且撑了那么久。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的执着?” “我不知道。” “那林晓维呢?你们似乎分居了哦。你不肯放手的理由是什么?” “你好奇心太重了。”周然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机老杨载着周然在下班的车流中行进。周然手伤虽不重,但恢复得也不快,这几天一直是司机接送。 “这是要去哪儿?”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的周然突然问。 “送您回家呀。” 周然又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确实是那条路,可刚才怎么会突然感到陌生。 今天周爸周妈离开后,晓维通知周然她也要回自己的单身公寓去了。周然手伤未愈不宜饮酒,便把应酬都推了,一时之间竟无事可做。 “老杨,你若不急着回家,就陪我一起兜兜风。” “没问题。家里就我一个人,没什么事。 “那我请你吃饭。” “您难得晚上没应酬,该好好歇着……好啊,谢谢了。”老杨在路口调转方向,艰难地穿过车水马龙,沿着新修建的沿海路一路向西,越走越远,车流渐少,一轮火红的太阳正慢慢沉入海天交界的云层里,天色暗下来。 周然的眼前浮着一片片黑影,刚才他盯着夕阳太久了。他伸手捂眼。 “不舒服吗,周总?” “没事。我刚才看太阳落山,晃到眼晴了。” “太阳落山不好看,日头一落天就黑了。还是日出好。早些年早起跑步就能看见日出,那时候空气也新鲜,不像现在,空气里全是汽车尾气,楼也越盖越高,连天都看不见,要看日出得专门到山上或者海边看了。”老杨打开话匣,聊得起劲。 周然“嗯”了一声:“田野里也能看到。” “哎哟,您还有这雅兴呢。” “很早了,七八年前的事了。” “是跟女朋友吧?” 周然笑笑:“男人。” 老杨尴尬地嘿嘿笑,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周然,见他正低头看手机,老杨也不再说话,专心开车了。 七八年前,正是周然与路倩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忽冷忽热了很长一段时间,争执,冷战,信任缺失,疑似背叛,相看两厌,努力修补,再度破裂,终于分手。 那时除了感情失意,周然其他一切都顺利无比,房价暴涨前刚交了房子首付,刚刚升职加薪,作为资历最浅的职员参与了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他早就明白,在工作中投入力气,见效快,回报高,远比在感情中投入合算得多。 路倩的女友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下午,周然正与项目组的团队成员一起在集团总部所在的s市参加会议,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重要时刻。 他在中场休息时回电。路倩的朋友在电话里劈头就骂:“周然你是不是人?路倩怀了孩子你却跟她分手,明天她就要去做手术了!” 周然的头嗡地晕了一下。他不断地拨路倩的电话,终于被接起。路倩冷淡地问:“我们分开这么久,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你的?” 周然用了他毕生最卑微的语气:“不要伤害你自己,等我回去。” 路倩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再然后就关机了。 十分钟后,周然在项目汇报会上表现出色,大老板对他的上司说:“这小伙子以前没见过,绝对有前途。”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讲话时他大脑空白,机械式的记忆与反应,掌心后背全是汗。从台上下来后,他给路倩发去一条又一条短信,希望她一开机就能看到:“等我。”“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一天,整个中国东部都遭遇了雷雨袭击。周然在会议结束后不停地打电话,给路倩,给机场,给火车站和汽车站。但是仿佛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路倩的电话就像风筝断了线,而大雷雨导致了飞机航班与长途汽车都取消,最快的一列火车则在五小时后出发,十几小时后到达。连出租车公司也无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陪他连夜飞奔一千公里。 最后周然设法借到一辆车。与他同屋的同事刚洗过澡,头发还滴着水,坚决地阻拦:“这种天气,太危险了。” “这是与一个生命和我的未来有关的大事。我必须回去。”周然不得不简单地解释了整件事。 同事沉思了几秒:“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来开车。”他边换衣服边说,“两个人比较安全。而且凭你那新手级别的驾驶技术,想在天亮前安全回家有点难。” 在这个暴雨之夜,高速公路两边是黑压压的田野,闪电劈下,划裂长空。车灯的光柱下,雨水密集如白色幕帘,看不清前方的路。夜半时分他们看见一起车祸现场,避开时惊险无比。 天亮之前,他们终于穿过雷雨带。东方天空微白,渐渐能够看清沿途大片的麦田。当目的地城市的指示路标终于出现,太阳从麦田尽头升起,光芒万丈,一片金色。 只是这场亡命夜奔并没挽回任何事情,周然甚至没见到路倩,只与她通了话。 路倩说:“你愿意为了孩子而回头?可我不喜欢作为附属品而存在。” 路倩的朋友说:“你回来得太晚。她知道你要回来,所以她比你更快。” 周然没再去找路倩。他罕见地大病一场,在单身宿舍里躺了足足三天,然后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并且开始学第三门外语。 陪他雨夜赶路的同事兼哥们儿见他在极短时间内眼眶和脸颊都微陷,不由感慨:“把自己弄成这样,实在是男人之耻。想开些,不过是一个不要你的女人,以及一颗还没有形成思维的受精卵,都是没有意义的事物。” 周然反驳:“换作你遇上这些事,未必比我更有出息。” 不久后,周然出国参加短训。三个月后,他回国上班的第一天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份喜贴。喜贴下有一行他熟悉的字迹:“请一定来。” 周然满足了路倩的心愿,然后他在她的婚宴上遇见林晓维。那天他心情不好,情感脆弱,疏于防范。 晓维怀孕他有些意外。她冷静又矜持,与他告辞时表现得那么坦然,他本以为她一定很有自我保护意识。 再后来,当晓维在手术室门口等待,而他跑了几家小超市去找她指定口味的巧克力时,脑中回想起那个雨夜,他在千里之外的路上心急如焚归心似箭,而路倩连几小时都不肯等他。她剥夺他作为父亲的权利和义务,连知情权都不肯给他。 鼻端随风传来馥郁的香气,路旁一家花店正把新鲜的玫瑰从车上搬进店里。周然心念一动,买下一大束。 他本打算在晓维手术结束后送给她两个人的错误,受苦的却只有她一人,他深感抱歉,那时他还没想过他要娶林晓维。当他走到她面前,她仰面微笑,表情平静柔,眼神却惊惶不安,他心头一颤,大脑一热,鬼使神差便求了婚。 当时,他那对逻辑运算符号极度熟练的大脑迅速排出一列列公式,每一种运算结果都显示这女子适合他。他的计算过程只用了几秒钟。 几年后,周然与林晓维的关系也陷入僵局。比起当初与路倩的水火难容,他与晓维如温水煮蛙,表面还是一团和气。他也渐渐习惯了,觉得其实没什么,好像生活本来就该这样。 某日凌晨两点,周然调至震动状态的手机嗡嗡作响。他视为欺骗电话不理会,但那铃声不依不饶。他不得不看一眼号码,又看看睡在身边的晓维,起身披衣去阳台接。 “猜我刚才与谁一起吃晚饭?”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一点醉意。 “英女王?贝克汉姆?……莎士比亚?” “特没创意。我遇见了路倩。”骚扰者打了个呵欠,“他乡遇故知,不胜感慨。” “这位兄弟,”周然耐着性子说,“您那里是格林威治时间,而我这里是北京时间。感慨也得讲究天时人和,咱俩又没仇。你遇见路倩关我什么事?” “见到她,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朋友无视抗议,“周然,当年我冒着生命危险与你一夜私奔,你怎么好意思诅咒我?你的良心太坏了。”他幽幽地叹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早一点想起这往事呢。” “神经病诅咒过你。”周然挂了电话,重新躺回床上。醉汉说胡话,没办法计较。 周然拉被子的轻微动作惊动了晓维,她睡得正迷糊:“天亮了?” “还早,才两点多。” “谁那么讨厌半夜三更打来电话,神经病。” “刚刚离婚又去了英国的那位伴郎同志,喝多了,心情不好。” “哦,他呀。”晓维翻身背朝着周然,扯了被子蒙住头,在被子里说,“活该。” 时至今日,周然再回想起这些往事,也不胜感慨。为什么他也没早一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早一点记住自己的以及别人的那些教训。 当周然的回忆随着夕阳一起沉入云层深处时,林晓维正与一位心理咨询师面对面。她通过报纸分类广告找到了这里。 晓维坐进一只手掌形状的沙发里,沙发柔软,将她深陷其中,犹如一只巨大的手把她捧在掌心。 中年女医师与她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姓童。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最近睡不好,每晚做很多梦。梦境很平常,多半是些以前的事,但醒来后很害怕。”晓维说。 “最近你有什么不愉快或者让你紧张的事情吗?” “我正在与我丈夫办理离婚,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哦。”童医生沉吟了一下,“是你提出的离婚?” “是的。” “条件谈不妥?” “不是。我的条件很低,可是他不肯谈条件,完全置之不理。” “那就是他不肯放手。你们现在的状况是……” “我们已经算是分居了。也许我需要等上两年才能离成婚。我想就是这件事情让我焦虑了。” “离婚不需要那么久的。去法院起诉,拿出感情破裂的确切证据,或者拿出对方的过错。两年的等待是有点久了,长期处于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确实容易产生焦虑情绪。” “我不想和他闹得那么僵。不想让彼此难堪,让别人看笑话。我们虽然很久以来都相处得不太好,但是也从没真正地撕破脸。现在既然要分开了,我更不想这样。” “你的内心深处,并不是很想离这个婚吧。” “不要这么说。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从我产生了离婚念头到下定决心,用了很长的时间,想了很久很多。既然决定了,我就没打算要改变,发生任何事情都不想改变。” “你的表情看起来却不像你的语气那么坚决。你的心里还有留恋吗?” 晓维沉默了许久:“也许吧。最近总想起他的很多好处,每当这时候就不免想,我是不是可以原谅。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留下来,我对不起我自己。但是如果离开,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他。” “你在电话里对我讲,你疑心自己又得了抑郁症。你以前得过?” “是的。” “当时怎么治疗的?” “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样的精神状态是一种病,所以一直没治。我丈夫当时曾建议我去看医生,我为此与他冷战过。后来他在家的时间很少,请了保姆陪伴我,治病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如果你们的关系和你的环境一直没改善,你也没进行过治疗,后来是怎么好的呢?” “让我想想……大概三年前的冬天吧,我和他去乡下度了几天假,遇上暴雪,我们被困在屋里三天,停水停电,连食品都快吃完。那几天过得很悲惨,但是回家后,我的病症却慢慢好了。” “那几天你俩相处得很好?” 晓维点点头:“但是回家后,一切都恢复原状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同一时间,罗依一边驾着车,一边戴着耳机通话:“周然,你要的分析报告我已发到你邮箱。” “谢谢。” “我出去渡几天假,手机可能会接不通,有事给我网上留言。” 罗依挂掉电话,打开车内音响,丁乙乙的声音跳了出来。 “大家晚上好,我是丁乙乙。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正在开车的听众朋友们,你们是否有了一点困意?我放一首老歌给你们提提神,《一无所有》。千万别开着车睡着了,否则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离乙乙今晚的节目开播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音响里播出的是昨夜录下来的音频。正是塞车时段,车子走走停停。罗依锁上车窗玻璃将喧嚣隔绝,乙乙的嘻笑怒骂充满狭小的空间。 “收音机前有刚参加完高考的同学吗?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补充一下,虽然我现在也很年轻,高考结束公布成绩之前的那段日子,我玩得晨昏颠倒神经紊乱。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了。所以你们一定要珍惜,千万要好好地浪费这段日子。” 尽管昨夜就听过,但罗依再度被这逻辑混乱的话逗笑了。他当然记得丁乙乙当时昼夜不分的堕落状。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送给高考完毕的同学们。一位刚考上清华大学的外地学生去报道,背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遇见一位老先生。这孩子问:‘老人家,请问怎么去清华?’老先生抚着胡子,语重心长地说:‘努力,孩子,只有不懈地努力,你才能去清华。’” 罗依又笑。这个笑话丁乙乙十年前就讲过了,现在还拿出来凑数。 “哦,还有七分钟就到节目结束时间了。开车的朋友们,请放慢车速,注意安全。前两天,我的一位朋友因为别人的违章,遭遇了一场车祸,幸运的是没受什么大伤。我们不能令别人不违章,但我们可以自己不违反交通规则和驾车道德。只要控制好我们自己,就起码保证了一半以上的安全概率。如果有喝了酒正开着车的听众朋友正在听我的这段广播的话,请务必按我说的去做:将车在路边停下,熄火,给110打电话,请他们来拯救你。阿门,祝你好运。在本期节目结束的时候,我把我的偶像张雨生的这首歌送给高考结束的各位同学们,祝你们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这首歌的名字是《我的未来不是梦》,明天见。” 已经离开人间若干年的声音飘荡在罗依的车厢内,他的思绪也恍恍惚惚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年,丁乙乙为她因车祸而丧生的偶像哭得眼睛红肿。她拉着罗依的袖子:“罗依,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死也要死在一起。” 音乐播放完了,车内寂静,而前方塞车不见好转,一步一挪。 罗依又找出手机,翻看着每一条短信,把一些信息存起来,把一些垃圾短讯删掉。翻到其中一条短讯,他拨通那个号码。罗依对着电话轻松地说:“嗨,沈沉,我回国有半个月了,接了几份工作,一直忙着。……碰个面?没问题。周末不成,我得到南方一趟,等我回来。这回该我请你了。你结婚了?恭喜恭喜。那更得我请了。把尊夫人也请上吧,你品位那么奇怪,我很想看看什么女子能入了你的眼。好,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关于初恋 听众007:我忘不了我的初恋。我早就不爱他了,可是想起他还是会有难过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丁乙乙:其实吧,这感觉跟你那初恋没什么关系,你只是不舍得忘记以前的日子,并且很心疼那时候的你自己。 听众007:我后来也谈过恋爱,我现在婚姻幸福。而且我与他的回忆并不美好。我太没出息了。 丁乙乙:专家们研究过了,人类的痛觉要比其他感觉更敏锐,人类对痛苦的感知程度也远胜过幸福甜蜜等其他情感。所以,大多数常常会忘记疼爱呵护他的人,却很难忘记伤害过他的人。 第9章 周然同时收到了两份礼物。一份是老太太亲手做的工艺品,是周然以前曾在民俗博物馆里见到过某种民间祈福物,花花绿绿的布,针脚细细密密,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字迹生硬稚拙:“好人有好报。” 周然仔细地收了起来。虽然他不感兴趣,但老人家这份心意他不轻易亵渎。 “她孙子出来了?” “还没有,但是路总撤诉了。还有,我们刚刚拿到孙耀的授权书。他还让我带回这个,说是一位朋友托他转送给您的。”孙耀就是在路倩的授意下扯他们后腿的那人。 另一件礼物是个长方形盒子,可以做纸镇或者做笔盒,用整块质量上乘的天然水晶雕成,一头高一头底,像一副微形棺材,里面也附了一张条子,字迹娟秀:“见义勇为光荣,舍己为人可敬。”这自然是路倩的手笔了。 周然往包装盒里一丢:“这是让我‘去死’的意思吗?” 方助理解释:“棺材官财,升官发财。这是最近流行的祝福。” 晓维最近很忙。瑜伽课、游泳、电影、音乐会、手工俱乐部、每周一次的大清扫和心理咨询占满了她工作之余的时间。此外她还每晚学习至少一小时。因为心理咨询师告诉她,如果一个人的生活里塞满其它乐趣,少一些空闲和焦躁,晚上就会好眠少梦。 尽管晓维把自己的生活塞得满满,但她的睡眠并没因此而改善。她继续梦见以前,梦见小婴儿。那些在旁人眼中平静异常的梦,之于她都是折磨。 晓维与周然之前有和平分居协议:掩人耳目,每周聚餐一次。自从那个周末晓维与周然谈判破裂,她就开始爽约。 有天周然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都不接。那天夜里她就梦见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关机拔电池都没用,手机飞在空中,她走到哪儿追到哪儿。她只好接起来。电话那头有人说:是林女士吗?您丈夫出车祸了。晓维醒来后一身冷汗。 隔日她在办公桌上发现未署名的鲜花,很贵的那种,引来无数人侧目。晓维把花挪到公共区域。 晚上她一个人去看电影,带着爆米花,带着饮料。文艺片观众一向少,又是档期尾声,百人放映厅只坐了五人,另四人是两对情侣,成双成对地相依相偎。晓维离他们远远地坐着。 电影看到一半,有人坐到她身边。晓维目不斜视,暗自腹诽:那么多空座,为何偏要坐到她身边?必是无聊之徒。 淡淡的烟酒气味飘过她的鼻端,晓维的不满升级之余又觉熟悉,一转头,大忙人周然正专注地看着银幕,幽幽的暗光只映出他线条优雅的侧面轮廓。察觉她转头,周然也侧脸过来,黑暗中看得见他眼中的一点点光亮。 “这种少年人的把戏,由你这位堂堂的青年精英来玩,掉份。”晓维低声说。 “难道只许你来看电影,就不许我看?”周然也低声说。 晓维冷哼一声,继续看片。片子剧情缓慢很催眠,之前她全神贯注一气呵成倒还可以,现在被中断,便失了继续观看的心情。 她怪罪于周然,带着恼意:“周然,你找人盯梢我算什么意思?” “我在街对面的八楼吃饭,之前你泊车时我就看见了你。” “那倒也为难你了。有话快说,我还要看片子。” 周然默然片刻:“你这样子,我倒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了。无非就是你‘不打算离婚’之类的。往那边坐开些,公共场所带一身烟酒气还靠人这么近,有没有公德心?”晓维赶周然走,因为她自己不方便挪位子,她的包和外套在身边的座椅上,座椅卡位上还放着吃的,挪起来费劲。 前方某对一直啼啼咕咕唧唧我我的小情侣此时却回头朝他俩使劲地“嘘”了一声,原来这片子难得地演到□处,银幕上一双男女正拧成麻花状,纠缠得天崩地裂。 周然果真向旁边一挪,与她之间空了一个座位。他问:“你有口香糖吗?” 晓维翻包。周然微微探身,打开手机自带灯光给她照明。晓维包里一向乱糟糟的,就如同她平时不太喜欢收拾屋子不得不总是突击整理一样,她也不喜欢整理包,又正赶上生理期,包里还有卫生棉。换作平时,她会不好意思让周然看到。但此时她巴不得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都展示给周然,索性翻来翻去让他看个够。 再后来,两人继续看电影。周然一直没再出声,而晓维觉得这电影拍得十分无聊,辜负了她的期待。 场内灯光亮起时,周然坐那儿睡得正香。他的睡姿一向得体,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是不打呼不流口水,即使被偷拍都不会影响到形象。 晓维不客气地用力推了他几把:“起来吧,天亮了。” 被她强行喊醒的周然维持了一贯的一觉醒来五分钟内犯迷糊的状态,出了放映厅连方向都辩不清。他被晓维当作小朋友一样领了出去。 从放映厅到停车场步行路程有五分钟,待晓维准备上车时,周然刚好完全清醒。“开车小心。”周然叮嘱晓维。 晓维已经上车,听到这话后放下车窗问:“你呢?” 晓维其实想问他,你是不是也要开车回去?因为刚才看电影时他无聊时玩着自己的车钥匙,想来他的车就在附近,而他现在身上有酒气,不适合开车,所以想劝阻他。她又突然想到两人正在分居冷战,关切的话反而多余。这么一转念,长长的一句问话就只剩下两个字,听起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周然却完全明白,指指对面:“几个朋友在打那儿保龄球,我一会儿也过去,估计要半夜才散场。那时候酒气早散了。” “你的手能打保龄球了?”晓维瞥了一眼他受伤的那只手,再一次痛恨自己多事,不等周然回应,直接踩下油门走了。 睡觉前,晓维预感晚上会梦见周然。她渐渐找到了规律,她的梦总会很神奇地变形地反映白天的一些事情。而每回梦见周然她都很烦,无论是梦见他的青涩少年时,还是他的白发苍苍状,总之醒来后她总是非常的烦躁不安。 可是她预料错了。这个晚上,她睡得非常好,躺下便睡着,一觉到天明。 林晓维换新工作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她认真工作,用心学习。她制订的规章制度很完善又很人性化,她策划组织的活动很周密很有新意。这些工作之前她从来没做过,但她都完成得很好。 有一天李鹤说:“你一定是个理家的好手,把家人照顾得周周到到,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遗憾与怀念的味道。 晓维暗自叹息。这些事情她在结婚前两年或许好好地做过,但是这些年,她已经很久没照顾好她所谓的丈夫,也很久没好好地打理那个家了。家里乱了有钟点工来收拾,至于她那本来就不怎么需要别人的丈夫,她是懒得讨他的欢心的。在向周然正式提出离婚前,她对此心安理得,但李鹤这番话却多少刺痛了她。 这天她帮李鹤校对一份厚厚的文件,错过了午饭时间。同样饿着肚子的李鹤请她到楼下去吃工作餐。拿出钱包付款时,晓维看到他的钱包里夹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李鹤把照片递到她面前:“看,这就是我女儿。” 照片中的小姑娘明眸皓齿,头戴一顶小皇冠,穿蓬蓬裙,像个小公主。照片上的日期是去年的9月19日。看到那日期,晓维的心快跳了两下。 “漂亮的小姑娘。”她的声音有些压抑。 “这是她去年过生日的照片。现在她又长高了。因为不好好吃饭,又瘦了一点。”李鹤收回照片。 “她的生日是9月19日?上回你说她七周岁。” “对,再过些日子就过七周岁生日了。”李鹤提起女儿,本来就很温和的脸上更柔了几分。他看了看表,“回去吧,下午还得开会。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 “你气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坐在这里再休息一会儿?” “不用。我可能有一点低血糖,一会儿就好了。谢谢你。” 晓维回写字楼后,在洗手间里停留了很久,洗了把脸才出来,眼睛有一点红。她对关心她的同事说,她在门口被沙子迷住了眼。 七年前的9月19日,李鹤女儿的生日。晓维那无法痊愈的伤口,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被撕开。 她不会忘记,这一天正是她第一个孩子的预产期。那时,她每天在脑海中描画它的模样,一天天倒计时,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从它的踢打中体会到它的愉悦和焦躁,她满怀憧憬地期待它的到来。 结果,当距离它出世还不足一百天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因为她的粗心与无知,她永远地失去了它。 几天后晓维就见到了李鹤女儿的真人。那天他们公司得到了十张儿童剧的赠票,晓维分到最后还剩了一张时送不出去,觉得把票浪费掉很可惜,晚上她自己也去了剧院。 这些票座次相连,到来的都是晓维的同事及家属,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是小情侣。李鹤与他的女儿就坐在晓维身旁。 小姑娘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玉雪可爱,在演出开场前向晓维自我介绍:“我叫李忆绯,回忆的忆,绯红色的绯。” 晓维说:“这名字好听得很,与一位画家的名字发音一样。” “阿姨,您跟别人不一样呀。别人听到我的名字后总是说,你的名字跟那个演小龙女的演员一样。” 儿童剧的剧目是《白雪公主》。李忆绯小姑娘看戏时很乖,一声不响。当音乐突然惊悚,舞台灯光转暗,恶毒皇后以老巫婆扮相出场,其他孩子开始惊呼时,李忆绯仍然很安静,但她使劲抓着晓维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那只小手柔软而冰冷。晓维反手轻轻握住。 老巫婆第二次出场时,晓维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她,这回小姑娘很自觉地抱住她的胳膊,把圆圆的脸颊贴在她的小臂上。晓维心头一热,伸手搂住她,小姑娘顺势倒进她的怀中。晓维的心瞬间软成一汪水。 人与人的缘分说来就来,看完戏两天后的某个下午,晓维接起李鹤桌上响了无数遍的手机,绯绯小姑娘在电话里急急地问:“阿姨,请问我爸爸呢?” 原来,她的淘气同桌故意打碎了文具店的玻璃和商品,店主要求见家长或者老师。 “阿姨,小强也没有妈妈,他的爸爸很凶。如果他的爸爸知道了,小强会被揍死。所以我想请我爸爸把小强领回去。” “对不起,我也联系不上你爸爸。他刚才出门忘了带手机。” “那可怎么办呢?店老板很凶,我怕他会打小强。如果我去找老师,小强会被开除吗?” “等一等。你们现在在哪儿?” 最后晓维出面替孩子们解了围。 李鹤事后对晓维说:“这是你工作份外的事情,你没必要去做。” “没关系。我只担心我多事了,与你教育孩子的方式相悖。我知道不该纵容小孩子犯错,小孩子受点教训是必要的,可我又不忍心让她失望,因为孩子的爱心和同情心应该保护和鼓励。如果当时你接了电话,你会去吗?” “应该会,虽然不太情愿。”李鹤转送了李忆绯送给晓维的礼物,是一幅晓维的画像。她的画嵌在卡通水果画框里,把晓维画成天使的形象,用金粉笔工工整整地在画上写着:送给亲爱的晓维阿姨。 李鹤递上另一份礼物:“这是我送你的,谢谢你对绯绯的关心和耐心。” 晓维轻轻推回:“我收下她的礼物。这一份真的不必。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她。” 林晓维对心理咨询并不是很热衷,去的断断续续,对医生的每一句问话都十分警惕。她从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方式能够令她的情况好转,或许她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 童医生问:“你最近睡眠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每晚做很多的梦,早晨醒来觉得累。” “你说过你已经好多年不工作了。现在重新开始朝九晚五的职业生活,这本身也是一种新的压力。也许你出去散散心会好一些。” “我每周都会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一个人?” “嗯。” “也许你该试着与你丈夫一起出去。上次你说,你跟你的丈夫一起出行被困的时候,治好了你的抑郁症。” “童医生,我不想提他。” “不要回避这个问题。我想,他可能就是你的抑郁症结所在。” “不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引产了,都是我的错,对此我一直不能释怀。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争执,冷战,还有……都是由这个孩子引起的。” “我想,如果你做了母亲,你的心结就会慢慢解开,你与你丈夫的矛盾也会缓和。但是现在,你正好在走一条背道而驰的路。” “我可能做不了母亲了吧,我也不再有这个期待了。现在我只希望离婚,切断与这孩子的父亲的联系,我们回归到陌路人,他的精子归他,我的卵细胞归我,这个孩子也就不复存在过了。这样在我的想象之中,就觉得我的罪也没那重了。” 童医生花了一点时间才理清林晓维这一段莫名其妙的逻辑和假设:“我觉得,在离婚的问题上……你可能需要再冷静一些。没错,你看起来很冷静,可是你对于离婚这件事本身,逻辑很混乱。” 无论医生怎么引导,林晓维始终绕来绕去,绝口不提令她最终做出离婚决定的原因。 去年年末她去x市,以看演出为名,其实是去与唐元的妻子李蓝告别,听说她即将带女儿出国。也不知是有人刻意安排,还是真的那么凑巧,她见到了肖珊珊。 并非每个妻子都会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人。虽然晓维个性孤僻,这些年生活封闭,但她也会拜周然所赐偶尔参与到一些太太圈里,从那些聊友那里知道了很多这圈子里的各种见怪不怪的奇闻异事,她也一直知道周然并不比这圈子里的其他男人的行径更高尚更清白。 她甚至隐隐地知道,在周然曾经学习生活过很多年的那座远方城市里,他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女伴。有一两年时间,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到那里去一趟,近两年他也会三四个月过去一次,晓维拒绝猜想他究竟是去洽公还是去探访佳人。 她既做不来a友人带人捉奸痛殴小三与丈夫撕破脸皮大闹公堂成为全城笑话的英勇行为,也做不来b友人面对移情别恋的老公泪流满面跪地哀求的言情戏码。既然周然从没拿这些事情来困扰过她,那么她也选择了装傻。 可是她的掩耳盗铃毕竟敌不住亲眼所见的冲击。尤其是,那个姑娘与她想像中的狐媚妖艳完全不同,她看起来青春而清纯,眼中有幸福的期待的光彩。 晓维的睡眠是从那一夜起开始恶化的。她梦见自己的少女时代,她也曾憧憬过未来,构画过幸福的蓝图。 她憧憬中最美好的未来,并非大富大贵,只不过是一个小家,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三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即使未来不够完美,只有她孤身一人,她也不会有怨。她会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为自己积极上进地活着,做一个快乐的单身女。 这一刻她蓦然惊醒。她现在的生活,与她曾经的愿望已经背道而驰,而她犹未察觉。现在的她自己,与她曾经对自己的期待,也早就没了重合。她已经在生活中迷失了自我。 第二天,晓维乘出租车去机场。当车经过周然的大学时,她突兀地请司机停下。她承认自己有一些不可理喻。 在那所偌大的校园里,她也不知道想要找什么。她去了周然可能经常待过的图书馆自习室,她去了他有可能上过课的教学楼,她去了男生宿舍区,最后她终于在这所大学的荣誉馆里找到了周然,那里有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 晓维发了很久的呆,她想起一些色彩泛黄年代陈旧的影视剧,片中的女主角,每当做着这样看似可笑的行为时,其实都是一种告别仪式。在她自己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时,她的下意识已经帮了她这个忙。也许她真的该离开了。 路倩帮了她另一个忙。真的巧得要死,当她离开那座楼时,路倩竟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她与路倩至多算点头之交,只是碰巧认识,偶尔在消费场所遇见而已。但是他乡遇故知,也算缘分,所以她们一起坐下来喝了杯咖啡,说了比平时多一些的客套话。 以前,路倩的咄咄逼人与自信飞扬一向是晓维忽略的重点,可是这一回,晓维觉得羡慕,甚至有一些受刺激。因为这正是她最缺乏的。 还有更让她受刺激的。先前她见到肖珊珊,感到那姑娘身上有一种令她熟悉的东西。见到路倩后,她明白了,原来那就叫作容貌与气韵的些许神似。她也多少明白了,为什么冷情冷面只逢场作戏不喜欢麻烦的周然,会与一个女人保持了那么久的关系。 晓维将所有混乱的思绪全压了下去,她强抑着不去辨别此时她那席卷了全身每一个细胞的情绪,是屈辱,是嫉妒,是愤怒,还是失意。 她对自己说:我要脱身,我一定要脱身。只要我离开,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了,我也不需要去搞清楚了。当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那些混乱都渐渐散去,同时散去的还有她曾经对未来的忧虑和不安。 晓维知道,这一次,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对的。 当然,这样的情绪在自己内心里排山倒海,但对外人而言却可能微不足道,所以她不愿意对别人讲。她不想别人窥视到她的内心,因为那是连她自己也经常弄不清楚的地方。 她甚至从没提过周然出轨的事,宁可拐弯抹角地为两人的冷漠关系寻找其他借口。因为这些事情令她难以启齿,一旦说了出去,仿佛她的尊严也不存在了。 周然最近难见晓维一面。自他从x市回来之后,她开始无视两人的分居协定,根本不接他的电话,更不去履行与他每周聚餐的义务。 周然是个很忙的人,更是个不愿意自讨没趣的人,当他被拒了一次两次三次之后,他就不再主动去打扰林晓维了,有要紧的事,便让助理给她打电话。 但晓维躲得了与他吃饭,躲得了他的电话,却躲不开他的鲜花。 那花送得又有规律,又无规律,上午九点半准时到达,有时连着送,有时隔天送,烦得晓维见了花就想丢掉,又每天到了九点二十五就开始下意识地等。 花上从不署名。花束纯白浅紫淡蓝色,异常的素淡,摆在盒子里而不是插在花篮里,这是周然惯常的审美。 晓维想拨电话让他适可而止,又不想正中了他的下怀,更怕他矢口否认。她只能无视,尽量地无视。 周然约不成林晓维,晓维却很偶然地见到了他。晓维有个高中同学发财后荣归故里,一一找了还留在本地的昔日同学小聚。 这人在校期间便打架滋事到处惹祸又中途退学,所以很多人不愿赏他的脸。但他与晓维曾做过几天同桌,又曾经揍过纠缠晓维的男同学,晓维记得他的好,纵然不情愿,还是应邀出席。只是点头之后才发现,那人请客的地方竟是某家著名的娱乐中心,传说中的纸醉金迷销金窟。 晓维自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挨了两小时后就借口有事要离开。包间之外的大厅正好有演出,衣不蔽体的艳舞女郎踢着大腿,雌雄莫测的歌者吊着嗓子,晓维挑了个无人的雅座坐下来打算观赏一会儿再走。 没多久,这场子里的气氛更多了几分奢靡暖昧。在主持人夸张煽情的解说里,一位长相美艳身材惹火但唱功实在一般般的依依小姐,得到了一位来自外地的“朱老板”的青眼,点了一首又一首,一会儿送花,一会儿邀酒,依依小姐娇也笑着不住地行礼,俨然就是电视剧中旧时代十里洋场才有的桥段。 良家妇女林晓维几时见过这样的光景,不免好奇地朝朱老板那方向看去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即使灯光很暗,她也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圈人里居然还坐着一个周然。 那一堆人里有男有女,男的都西装革履,女的都简约清凉。坐在最正中的胖子大约就是主角朱老板,左边搂一个,腿上坐一个。另外的姑娘们也都左倾又斜地各归其位。 她之所以一眼看得见周然,是因为他在那群人中很显眼。 周然斜斜地倚在一圈沙发的最边上,嘴里含着一支烟,神情有一些冷淡,看起来兴致缺缺。某个女子一脸爱慕地抱着他的胳膊,几乎要挤到他腿上去,他扬扬下巴,示意那女子坐远一些,用恢复自由的那只手夹着香烟掸了掸烟灰,一派的漫不经心。那女子不甘心地把头又枕到他的肩膀上,抱着他的腰,周然视她若无物,扭头去看台上的节目。那朱老板好像说了句什么,周然笑着回了一句,那堆人哄笑出声,有人甚至鼓起掌。 起先晓维觉得他坐在那堆人里显得格格不入,现在才发现,他坐在那儿与那周遭融洽得很。虽然早就知道这种场合就是周然的舞台之一,可亲眼见到这另一面的周然,与只是纯想像中的感觉到底不同。她立时失了继续观赏节目的兴趣,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偏又下意识地又回头朝周然他们那方向看了看,却没想到周然的目光似乎也正看向门口,并且下一秒钟,他站了起来。 晓维惊得非同小可,立时转身一路小跑出去,引得服务生走上前关照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直到把车开出去也相安无事,晓维长舒一口气,鄙视自己神经过敏没出息。她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可逃的。 娱乐城离她现在的住处很近,晓维今日开得又快,只十几分钟就到了家,刚打开房门,手机就响了。她正为已经脱离尴尬地而幸庆,随手就按下了接听键,竟忘了她本不该理会周然来电。 “你在哪儿?”周然问。 “家里。” “那我看错了。想来你也不会出现在那里的。” 他不这样讲倒罢了,一说晓维立时火大:“怎么?那种地方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这话一出口晓维就想咬掉舌头。这就叫典型的不打自招。她根本就是中了周然的圈套,因为倘若他按常规方式问“你刚才是不是在皇朝娱乐城”,她铁定要否认到底。 “那里鱼龙混杂,不适合你。如果真想去,也该找几个可靠的人陪着,别单身前往。” 周然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把晓维气得语塞。他口气真挚态度温和,仿佛刚才美人在怀的那个寻欢客只是他的克隆体,与他完全无关。 晓维在心里骂了他五六遍“伪君子”,但又不想继续与他争辩,以免自己看起来像个跟踪又吃醋的妒妇。她也学着他的口吻和和气气地说:“哦,知道了,谢谢你。”说完就把手机用力地丢到沙发里以泄恨。 第10章 周末,晓维和一班同事在公司为一个展会加班,老板李鹤也全程陪同。过了中午,李鹤把女儿忆绯也接到公司,因为这位小朋友下午的美术补习课临时取消了。 李鹤很不容易。忆绯没有爷爷奶奶,姥爷和姥姥也不在本地,所以自妻子去世后,他一个人带着这孩子,又当爹又当妈。晓维为此对这男人多了不少的敬意。 李忆绯不只长了一副甜美的外表,一举一动都乖巧伶俐。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父亲办公室的角落里,一会儿用电脑玩游戏,一会儿在纸上涂涂画画,偶尔到格子间外面溜达一下,谁的杯子空了就帮忙去饮水机那儿接满水,谁搬着东西出去她会跑过去帮忙开门。因为她跟晓维熟,所以在她面前转悠的时间更多,帮她分文件,帮她校对页码,甚至,在她的手指又被纸划伤后一脸紧张地替她吹气止痛。晓维看着这小姑娘漂亮的小脸,心底漾着柔软而酸楚的情绪。 傍晚,大家完成工作各自回家,李鹤请晓维帮他订第二天出差的机票和旅馆。晓维一一确认好,走到李鹤虚掩着的办公室门口,听到这对父女的争论。她又回到自己的座位。屋里其他人都走了,他们争论的每一句晓维都能听见。 李鹤柔声与女儿商量:“绯绯,明天一早我送你去张老师家好不好?你在那儿住一晚上,后天我就回来了。” “我不去,我要自己待在家里。” “不行。你记得前几天的新闻吗?小孩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万一你再出去乱跑就更危险了。” “我不去!”李忆绯大声说,“爸爸,你早就答应过我明天带我去动物园的。你是大骗子!” “下周我一定带你去。” “上回你刚说要带我去深山里看梨花就出差去了。等你回来,梨花都谢啦!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绯绯,爸爸跟你说对不起。可是爸爸要工作……” “大骗子!说话不算话!美术老师要我们画动物,我的作业要交不上了。” “爸爸一会儿去给你买动物世界的碟片和动物图画书……” 李忆绯不等他讲完便愤愤地从门内冲出来。晓维吓一跳,立即站起来去追她,看到那小姑娘只是气鼓鼓地跑到开放的办公区,整个人趴到桌子上。 李鹤也追出来,朝晓维无奈地摊摊手。晓维会意地笑了笑。 小姑娘见到父亲出来了,把头一扭,又换了一处更远的角落躲起来。 “小孩子任性,让你见笑了。”李鹤看了一眼女儿所处的方位,确信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后,对晓维小声说。 “你先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她这样不哭不闹已经很不错了。”晓维很心疼那个正在生气的孩子。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动辄就这样被父母冷落。 “每回都这么巧,昨天刚答应了她,今天就得知要出差。”李鹤说,“我倒是可以请钟点工陪她去……但是不太放心,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现在的小孩子很难看管,谁都不愿担责任。” 晓维思索了几番,谨慎地开口:“……如果你放心的话……我明天可以陪她去。”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我是说,我当然放心你,但是……” “不麻烦,只要她愿意。我也很想去动物园看一看,我有很多年没去过了。” 忆绯一听晓维愿意带她去动物园,欢呼雀跃,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晚上,晓维仔细查看天气预报,查了好几个版本;认真研究网友们在论坛上关于动物园的讨论,比如,哪里有危险,哪里最有趣;她还去超市买了一大包零食饮料和水果,一一洗净后放进背包里,她连食品包装袋子与饮料瓶子都用洗涤剂与水仔细冲洗。 晓维对于明天的约会期待又担扰,期待拉着小朋友的小手东看西顾,担心突然有暴雨,担心小姑娘突然不想去了,甚至担心动物园突然关闭了。这情绪让她仿佛回到儿童时代,每当学校组织春游活动的前一晚,她也是这样患得患失。 为了保证睡眠,保持第二天的好精神,晓维服了两片安眠药睡下。可她早晨醒来后依然清晰记得夜里的梦,梦中她与一个男人共同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起逛动物园。那男人挺拔高瘦,面容模糊,那个小孩子笑容灿烂,长得像她。 晓维醒来时枕畔湿润,耳边依稀又响着当年引产手术结束后门外两名护士的对话。她们的声音非常小,她疼得厉害,神志又一团浑沌,可偏偏听得那么清楚。一人说:“可惜呀,是个男孩,都这么大了。”另一人说:“这对夫妻长得真好,这孩子如果能活着也一定很漂亮。”那时她抱住周然痛哭失声,一直哭到晕过去。 这就是林晓维如今的状态。纵然梦里的画面再美好,醒来之后,之于她也总是噩梦一场。她说服自己,在这个世上有那么多悲惨可怜的母亲,都活得坚强又从容洒脱。而她手脚健全衣食无忧,又有什么理由自哀自怜。可是无论这道理她明白得有多透彻,在内心深处却总是无法解脱。 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淡云,微风习习。晓维准时到达李鹤家楼下时,那对父女已经在等她。 李鹤将手里的背包放到晓维的车后座:“包里装着一些吃的,很轻,让绯绯自己背。山上可能会冷,包里有一件她的外套。晚上把她送到我的对门邻居张老师家就行了,她是绯绯学校的老师。她的电话我一会儿发短信给你。……住你家?不用麻烦,绯绯换了新地方晚上睡不着,会吵得你也睡不好。总之拜托你了。” 晓维与李忆绯出发了。路上难得地车流顺畅,晓维想起昨晚的顾虑,不禁暗笑自己太过杞人忧天。 就像要印证她没杞人忧天似的,晓维刚在红色信号灯前停下车,她的手机就响了,低头一看,来话人:周然。 晓维无视。忆绯提醒她:“阿姨,电话。” “开车不好接电话的,不安全。” “哦。”忆绯表示理解。 不一会儿,那电话又打来,还是周然。 “阿姨,我可以替你接起来,告诉打电话的人你正在开车,不方便接听。” “别理他,他打错了。这人总打错电话。”晓维在心中忏悔,罪过罪过,对着这样天真的孩子说谎。 当周然打第三遍电话,晓维不只不耐烦,简直诧异了。高傲如周然,几乎不可能连续打三遍电话自讨没趣。 不知是不是因为晓维的懊恼神色表露得太明显,忆绯主动接起了晓维的电话:“对不起这位先生,您打错电话了。……啊?是啊……林阿姨,他说找你,他没打错。” 晓维换上一副温和的笑颜面对李忆绯,表情转得太快,险些抽筋。她戴上耳机,满心恼火又不能当着小姑娘的面发作,只能嗯嗯啊啊地对着电话敷衍应付。 周然说,最近要去某小国谈合作,因为政策原因商务签证办不下来,只能以旅行名义出行,这个需要由配偶作担保,所以有几份文件需要她签字盖手印。晚上公司有人出差,如果材料齐备,就可以顺便提交。 “什么鬼地方,什么破规定?”晓维冲口而出,忘了有小朋友在身边。 “是啊,鬼地方,破规定。”周然毫不辩驳。 “我今天有事,忙着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最后一天才说?” “我早就联系你了,你不接我电话。”周然口气平和,“你在哪儿?我找人把文件给你送过去,耽误不了你五分钟。” “文件现在在哪儿?” “我公司。” “有人在那儿吗?” “我在。” “那你等着,我一会儿到。” 她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正好经过周然的公司。晓维扯下耳机,不好意思地冲着李忆绯笑一笑,笑得有些心虚。刚才她当着小孩子的面又发脾气又说谎话,直到现在她的耳朵还在发烧。都是被周然害的。 忆绯问:“我们又不能去动物园了吗?阿姨是不是有别的事情?” “没问题。我们只耽误一小会儿。” 周然他们公司平时门禁很严。但是这次晓维的车子一到,电动门立即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保安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把车一直开到办公楼前的停车位里。那里只稀稀零零地停着几辆车,包括周然的。晓维牵着忆绯的手走进大楼,她不放心把小孩子一个人留在陌生的环境里。 电梯缓缓上升,“叮当”一声停下来,门打开时,周然站在电梯外等候。 此时已是初夏,晓维与忆绯都穿着薄薄的短衫,而周然依然西装笔挺,只差系上领带就可以参加重要会谈。 晓维朝他点一下头,沉默地跟着周然向他的办公室进发。到了门口,周然很有风度地打开门,作了个邀请手势,将一大一小两位女士迎到室内。 办公室里有一组独立的会客桌椅,晓维拉着忆绯坐下。 “需要签字的文件呢?” “你不为我介绍一下这位小女士?”周然朝李忆绯笑了笑。他笑得优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位贵妇人。 “我叫李忆绯。”晓维为了他那个夸张的笑容愣了两秒钟仍未回话,小姑娘只好自己开口了。 “我叫周然。很高兴认识你。”他款款地朝小姑娘伸出手。 李忆绯用小手握着他的大手轻轻摇晃了两下。因为被别人优雅地对待,她自己的仪态也变得优雅:“周先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这一出礼仪大戏让晓维看到口渴,她拧开桌上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大口。等她放下瓶子,周然已经把需要签字留印的文件以及笔和印台都拿了过来。每一处需要她签字和印指纹的地方都用铅笔作了记号。 晓维瞥一眼文件封面,抓起笔就签,笔尖还未落下,周然突然伸出食指按在签名空白处:“你不先看一看内容?” 他那微微扬起发音的话尾,再加上他的表情,潜台词就是:你不怕我陷害你? 晓维倒真是不怕。虽然论斗智,论斗勇,她都不是周然的对手,可是她相信周然不会对她玩这样的阴谋诡计。当然,这种信任的认知此时此刻不会让她感到高兴。为了表示她并不信任他,晓维把文件翻到第一页,从头开始看。资料是全英文的,晓维英文不够熟练,看得很痛苦。 当晓维在那里与英文资料纠结时,周然与李忆绯已经融洽地打成了一片。周然不知从哪儿变出半盒巧克力,逗得小姑娘很开心。他俩在他的办公桌前小声聊着天。 晓维提醒自己,一会儿离开这里后,务必要教忆绯“不要跟陌生男人说话”、“不得接受怪叔叔的恩惠”这两条紧要的女生法则。 “是大自然的‘然’呀。我有个同学叫王苒。”忆绯一边看着周然送给她的名片,一边比划着那个“苒”字。 “你的名字很有名,跟某位著名画家一样。”周然说。 “画家陈逸飞?啊,除了林阿姨,你是第二个这样讲的人。别人听到我的名字时总是说,你跟刘亦菲的名字一样。” “刘亦菲是谁啊?我不认识。”周然与小孩子说话时又慢又软又轻,与他平时的腔调很不同。 “就是演小龙女的那人,我还以为男生们都认识她呢。哈哈。”李忆绯在周然面前变得很活泼,“我只是名字发音跟他们像,字可不一样哦。” “回忆的‘忆’,‘绯’红色的绯?” “好厉害!以前从来没有人一次就猜对我的名字!” 晓维搞定了全部的文件,接过周然递来的面纸,仔细拭净手指:“绯绯,我们走吧。” 周然按了一下通话键,有人进来取走晓维签好的文件。周然低声吩咐几句,陪晓维二人走出办公室,送她们到电梯前,按了下楼键。 晓维说:“请止步,我们不会迷路。” 周然晃晃已经捏在手中的车钥匙:“公司这边没什么事了,我也打算走。” 晓维停车的位置与周然的车隔了好几个车位,可是李忆绯这小孩子居然像小鸟一样跑到周然的车前面:“哎呀,这辆车,和最近那部电视剧里男主角的车一模一样啊。”她把那车标摸来摸去,“真有型。” “喜欢就到车上坐一会儿。”“绯绯,上车。” 周然和晓维同时说。 忆绯扭头兴奋地看晓维:“啊,真的可以吗?” 晓维明明是让忆绯上她的车,这样巧合地一撞,倒像她也同意周然的提议。她瞪了周然一眼,一点也不为周然对小孩子的友善感动。她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周然这家伙对异性的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强,诱哄异性这么有办法,连不满七岁的小娃娃都挡不住他的魅力和诱惑。这结论让她本来就不痛快的心脏越发不痛快,完全忽视其实周然平时对待生人一向冷淡这个事实。 “绯绯,我们去得再晚一点,动物们就要回房子里睡午觉了。”晓维柔着口气哄劝。 周然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她说话的内容,还是笑她模仿幼儿园阿姨的口气。 “对啊,我们要去动物园的。”忆绯如梦方醒。 “去吧,看动物比较重要。”周然说。 “可我也很想坐一坐这辆车。我建议爸爸买,可是他不肯。” “那就坐两分钟。”周然给她打开车门,“可惜你们赶时间,否则我可以带你去海边兜兜风。” 李忆绯那聪明的小脑袋转啊转,迅速想出最佳的解决方案:“周叔叔,你想不想去动物园?” “他很忙。”“好啊。” 晓维与周然又同时回答。 “耶,林阿姨,我们坐叔叔的这辆车去吧!周叔叔刚才说他没事了,正要回家。” 林晓维想吐血。她有万语千言想指责周然,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言以对地看着周然帮她们把两个包都搬到他的车上,又被周然拖着胳膊请到车上。她与忆绯一起坐在后座,这个位置有点陌生,这是她第一回乘周然开的车却没坐在他旁边的副驾位上。 路上依然很拥堵,但周然的开车技巧显然比她好多了,轻轻松松突破重围。当周然把车开进加油站,下车去加油时,晓维终于有了与忆绯单独说话的机会。 “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邀请你不认识的人与我们同行呢?你不怕遇见坏人?”晓维小声指责她。 “他是你的丈夫,怎么可能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晓维又吃了一惊。忆绯与周然相处时她一直在旁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落进她的耳朵里。他俩似乎没提到这个话题。究竟是别人太聪明,还是她太笨?她迷惑了。 “周叔叔的电脑旁边有一个很小的相框,相框里是你俩的结婚照哇。” “我的丈夫怎么就不可能是坏人了。”晓维低声嘀咕。 “姥爷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阿姨是好人,跟你结婚的人当然也一定是好人。”忆绯理所当然地说,“林阿姨,你跟周叔叔是不是正在吵架呀。不要这样嘛,夫妻俩要团结友爱。想想看,如果周叔叔跟我们一起去动物园,可以帮我们背着包,如果我们遇见坏人,他还可以保护我们。” 李忆绯说的没错,有个男人一起逛动物园是很方便,可以帮她们提背包,可以帮她们拍照。当面对凶猛的野兽时,这男人的好处就更明显。 蛇馆里一条比碗口还粗的大蟒蛇眼神阴森森,狮笼里的一头雄狮子异常暴躁吼得震天响,忆绯胆子小好奇心却大,硬要拖着晓维凑到最近处,从小就害怕野兽的晓维很自觉地把周然推到最前面,让忆绯藏在他身后探头看,她自己则扭头捂耳远远躲开。 十几年没来过动物园,尽管晓维t恤短衫运动裤运动鞋太阳帽装备得一应俱全,但行走在其中仍有一点无所适从。反观周然,这家伙穿了一身正装,衬衣雪白,头发整齐,在这环境里不伦不类,但他看起来却比她自然多了。 他们穿过迷你丛林,经过参天古树,猴山虎□豹岛一一游览。李忆绯字正腔圆地读着每一块说明牌上的每一个字,如果有不认识的字就扭头问晓维。有几块牌子挂得很高,她使劲踮脚也看不到,周然把她抱起来举过肩膀,待她看完再把她轻轻放下。 忆绯小朋友还随身带着个本子,认真抄下每种动植物的中英文名,有时还要抄下一些简介中的字句。 一株百年银杏树前立着两块碑,一块碑上详细记录着这棵树的历史,另一块碑上则讲了一个故事。忆绯小朋友读了一遍后非常感兴趣,拿出本子蹲下来一笔一划地抄,她写字慢,抄了五分钟才抄了一半。 晓维觉得这样太耽误时间问她:“另一块碑上的字你也要吗?那我帮你抄吧。” “好啊好啊,谢谢阿姨。”小朋友高兴地说。 晓维的背包提在周然的手中,她过去打开侧袋找纸和笔。周然轻描淡写地说:“用相机拍下来,回头或打印或录入,不是更节省时间?” “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周叔叔聪明!”忆绯跳起来拍着手说,把已经抄了一半的本子塞回口袋里。 晓维很没面子。她刚才一心顺着忆绯的思路去考虑问题,完全没想起这个更简便的方法。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到了孔雀园,这里有嶙峋的假山和水榭楼台,几只孔雀大摇大摆地在游人中间踱着步。有只孔雀扑腾了几下翅膀,将刚刚展开小半的尾巴又收了回去。忆绯不甘心,坚持要守到孔雀开屏。她爬进小长亭,腿搭在外面,面朝憩在假山上的那几只孔雀坐着。周然和晓维也绕进长亭里,找了一处可以远眺风景的地方站着等她。 两分钟过去了,孔雀那边仍没半分动静。忆绯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孔雀们那里,这厢晓维与周然一言不发地站着挺尴尬。其实长亭里有很多座位,晓维不肯坐下是因为长条石凳太凉,周然也不坐,那个背包依然提在他手中。 “把包放在凳子上吧。你不嫌重吗?”晓维忍了几次,终于还是说了。 “哦。”周然好像刚意识到,把包放到凳子上,“是挺重的。都装了些什么?” “水果,饮料,水,还有其他的零食。”晓维回答。自从忆绯一语道破她与周然的夫妻关系,虽然这关系不会太长久了,但她还是决定在小姑娘面前给周然留足面子,省得让她幼小的心灵对“夫妻”二字产生不好的印象。 “动物园到处都有卖饮料和水的。” 这个问题晓维昨天买东西时也确实忽略了,她对动物园的思维一直停留在多年前,那时动物园里卖东西的地方不够多,那时候动物园里的东西卖得比别处贵,而少年时零用钱少,五角钱也是要节省的。但面对周然,晓维嘴硬地回答:“万一没有卖的呢?万一有假货呢?” “你可真是……”周然想说什么又嘎然而止,低头看看那张凳子还算干净,一边坐了下来,一边问晓维:“你不坐?” “太凉。” 周然先前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胳博上,此时把衣服往旁边一放:“坐这儿。” 晓维只犹豫了一下,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把周然那名牌西装外套坐上一堆褶子,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在坐下之前,她脑中浮出这样幼稚的念头。 晓维打开背包找出水,递给周然一瓶,又走到李忆绯旁边递给她一瓶。她坐在那里,一时有些无聊,把包翻来翻去找她先前放进去的一本杂志。包里全是她买的零食,她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书。 周然看着那堆零食说:“给我一包。” “是你讨厌的垃圾食品。” “我没吃早饭。” 晓维拿了一盒薯片递给他。当周然撕开包装后,她突然说:“等一等。”又抽了一张湿纸巾给他,让他先把手擦净。 现在,晓维所处的这个空间里,除了孔雀的吟鸣声,孩子们的叽喳声之外,还多了周然吃薯片的咔嚓声。换作以前她会想笑,可是现在,她觉得太诡异了。 为了冲淡这份诡异,晓维自己也开了一盒薯片,刚吃了几口就发现周然看着她手里的食物。她以为周然已经吃光了先前那盒,就把手里这盒又递给他,周然一边接过这盒一边把原先那盒还给她。那盒里面还有很多,他一共也没吃几片。原来周然只是对她手中这一盒的口味更感兴趣而已。晓维无言以对。 周然问:“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你看起来又瘦了。” “还好。很多工作我以前从没做过,得从头适应,比别人多费些时间。” “工作日做好员工,休息日做好保姆,的确得好好适应,比别人多费些时间。”周然小声说。 晓维谨慎地张望了一下李忆绯的方向,确定周然刚才说的话她听不到后,便打消了抢白他一顿的念头,但她的好奇心也渐渐升起:“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你以前就认识她?” “我有个朋友与李鹤的妻子曾经是同学,有一次吃饭时说起李鹤开的公司是用了两人的名字缩写。他的妻子叫孙绯,绯红色的绯。按说国人一般不会让孩子与长辈重名,除非为了纪念逝者,所以忆绯应该是‘回忆孙绯’的意思。我随便蒙了一下,蒙对了。” “哦。”晓维再次没面子。她跟周然在一起时,时时能感受到优等生与普通生的对比。“你当初为什么不继续念书做研究,偏要做经商这一行?” “你跟我的导师讲过的话一模一样。”周然避重就轻地说。他俩突然又冷场了。 晓维想起了周然为什么没继续读书的原因。他当然是因为要与路倩在一起,与她一同毕业,一起回家乡。她刚才居然忘记了,她真傻。不小心触了雷区,晓维不知该如何继续了。 周然的心思更复杂,他想到了人生的不可捉摸,想到导师的绝症,想到与路倩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与纠葛……很短的时间里,他的思绪比晓维多绕了好几圈,想得越多就越无话可讲。 忆绯及时打破两人的冷场:“开啦开啦,叔叔阿姨快来看呀。” 园子里一只孔雀终于开屏了,颤颤地抖开一扇的锦绣。有了它的示范,另两只也相继展开了华丽丽的尾巴。一时间园子里的孩子们大呼小叫。 这两人作为成年人对这样的场景没多大的兴致,但也毕竟是很多年没逛过动物园的人了,一时也看得发呆。 一行三人一直逛到中午,最后找了一家餐厅吃饭。等餐的时候,周然问忆绯:“你几岁了?”他没有与孩子相处的经验,小半天下来,一会儿觉得她幼稚天真像五六岁,一会儿又觉得她古怪精灵像八九岁。 忆绯乖乖回答:“再过三个半月我就满七周岁啦。” “你9月出生的?” “9月19号。” 周然对这个数字隐隐熟悉。他看了晓维一眼,从她有点僵硬的表情里猜到了全部。 忆绯天真地问:“我生日时,你可以送我礼物吗?” “没问题。”周然说。 “那我可以要求提前实现吗?”忆绯很高兴,“我想下午去逛游乐场,我想坐过山车!” 周然又看晓维。这次晓维没把眼睛望向别处,而是朝他点了点头。周然说:“好啊。” 一个大嗓门在他们头顶炸响:“这不是周然和林晓维吗?” 晓维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她心里还在迷惑,周然已经先认出来了,站起来伸手拍他一下:“齐天。”又提醒晓维,“我们的高中同学。” 晓维隐约有印象,连忙也站起来。 齐天摸着络腮胡嘿嘿一笑:“我十年在外没回家,别说她认不出我,连我妈都得好好认。有几个人能跟你们俩一样?时间在你们身上就跟停了似的。” 这时他发现了正好奇地盯着他瞧的李忆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哎哟,也不能说你们没变化,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记着咱们的校友录上大家伙儿说,全班数你俩结婚最早,果然果然。”不等周然晓维说什么,他先朝着李忆绯开口了:“我是你齐叔叔,你爸你妈的高中同学。赶快喊我一声。” 李忆绯老老实实地应声:“齐叔叔好。” “羡慕,真羡慕,你们让我这现在还没老婆的人可怎么活。不说了,我还有事,改天联络。”齐天来得快去得也快,又如一阵风一般消失了。 晓维埋头默默地继续吃着饭。忆绯看看晓维又看看周然,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问周然:“刚才那位叔叔,你们为什么不跟他说他弄错了呢。” “刚才你自己也没说。”周然说。 忆绯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但是我也没说谎,他让我喊叔叔我就喊了。其实啊,偶尔假装一下我有爸爸又有妈妈,虽然只有一小会儿,也挺好的。” 正吃着饭的晓维听到这话,心中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她不想被其他人看到,立即伸手捂眼睛。 “阿姨,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刚才有一只小飞虫飞进眼晴里了。” 游乐园与动物园很近,吃过午饭后他们到了游乐园。 晓维之前太低估小孩子的体力与精力了,李忆绯居然能把游乐园里的所有游乐设施一个不落地全玩上一遍。起初晓维陪着她玩了飞天扫帚、海盗船这样的项目,她不忍心也不放心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在上面坐着,离她近一点至少可以给她一些心理安慰。 作为一个跳半支华尔兹和坐旧式电梯都会晕的人,晓维很快就头昏眼花了。她陪着忆绯在跳楼机场地排队,在那五十米的高空处,十几个人正鬼哭狼嚎式的惨叫着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堕到半空。只是这样看着,晓维的胃部已经开始抽搐,后背也冒出冷汗。周然坐在不远处休闲区看报,她扭头找周然。 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周然也抬头看向她,然后把报纸一折,丢放在椅子上,起身走过来。 “你来陪她玩。”晓维说。周然没拒绝。 当轮到周然带着忆绯玩时,晓维试图从惊声尖叫的人群中找到周然的声音,因为她与他认识这么久,甚至不曾听过他大声讲话。如果他也像别人那样惊慌失措大呼大叫,她会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她的愿望落了空,因为周然连表情都没变,甚至可以腾出一只手,在忆绯大叫时拍着她的肩膀。 有了周然的支援,晓维幸运地躲过了过山车和鬼洞探险这些让她备感恐惧的游戏。周然甚至陪忆绯玩了两遍过山车。晓维开始感激周然的同行。而之前的两小时,她一直腹诽着他的无聊与无赖。 到停车场取车时,周然对晓维说:“你能开这辆车吗?” “怎么了?” “胃不太舒服,头也有点晕。” 晓维坐到驾驶位上。原来周然并非天生超人,也会对那些变态游戏不适症,晓维感到平衡的同时,对他就多了一份同情。他也算代她受罪,同情之余她还有点感激。 怀着感激与同情,晓维从包里找出一包山楂卷给周然:“吃几块会好一点。” 晓维把车开回周然的公司,因为她自己的车还停在那里。到达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色暗了下来。停车场里原先还停着几辆车,现在只剩她自己的了。 忆绯正在后座呼呼大睡,枕着一个靠垫,靠垫有大半已经挪到周然腿上,她身上盖着周然的外套。 晓维拉开车门,试着把小朋友弄醒。她用了喊的推的摇的各种方式:“忆绯忆绯,快醒醒,我们要回家了。”那小姑娘把眼张开一点点,奶声奶气的腔调好像一下子小了好几岁:“阿姨,我再睡一会儿,五分钟,不,一分钟。” 一个一分钟,两个一分钟……好多个一分钟过去了,她睡得比方才更香了。周然在车外远远地站着,像在看热闹。 晓维把自己的车钥匙丢给他:“麻烦你,帮我打开车门。”她试着把忆绯从后座上抱出来,但她低估了七岁孩子的重量,出一身汗才把她拖出来,却险些让两人一起摔跤,幸亏周然及时地过来接住忆绯的同时也扶住她。 他帮她把那孩子放置到后座上,绑好安全带:“你要送她去哪儿?” 晓维本该把她送到邻居张老师那儿,可她琢磨着这样把孩子送去很不负责任,不如让忆绯在自己那儿睡一晚:“去我那儿吧。今天她的长辈们都不在家。” “你一个人能把她抱上楼?”周然问。晓维搬不动一袋大米,他是知道的。 “有保安帮忙。”晓维从自己车里找出毯子给忆绯盖上。 “别随便让陌生男人帮忙,尤其是晚上。”周然边说边坐进副驾位,见林晓维还站在那儿怔怔地不动,他敲敲窗,补充一句,“走吧。” “周然,你一下子这么热心肠,我不适应。” “我今晚在你住的那附近有饭局,水景饭店,就在你对面。” “开你自己的车去。” “我现在正晕着。晚上还要喝酒,开不了车。” 这理由要多充分有多充分,晓维若是拒绝就太像小人了。 地下车库距电梯间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周然抱着忆绯,随她上了电梯,一直走到公寓门口。那小姑娘仍睡得半梦半醒,伸手勾着周然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女孩,晓维仍是看得怪异。 她打开房间,按开廊灯,周然把孩子递给她。 晓维伸手接过来,手上重量猛地一沉,幸好又被周然及时借了一点力托住了。 “进来吧。”晓维想到之前几回都把周然拒在这个门外,今天再让他走开,未免太刻薄。 门口只有一双拖鞋,晓维自己的。周然站在门口向里看了看,弯腰准备脱鞋。 “不用脱,进来就成了,地面不干净。” 虽然已经跟周然生疏了很久,可是当真正把他当成客人一样来对待,那种感觉怪上加怪。 晓维把忆绯抱进卧室安顿好,出来时周然正在看墙上一幅十字绣图,一对胖胖的小天使,睡在云朵上。她的绣工不够好,漏针错针好几处,因为这屋子没人来,才敢挂在那儿。周然看得那么专注,一定能看出来,她替自己解围:“你喝茶还是喝水?……你一会儿要喝酒,我给你调杯加蜂蜜的牛奶吧,可以先保护一下胃。” “好。”周然继续看那幅画,“我以前从没见你做这个。这图你绣了多久?” “你几点的饭局?不会迟到吧。”晓维答非所问。 “七点半。”现在才六点半。 说话的这一会儿时间,晓维已经把蜂蜜奶调好了递给周然。周然道谢,边喝边观察这间客厅。装饰风格与家里差不多,虽然是新的家具新的窗帘新的桌布,但色调款式都是晓维喜欢的那几种,就像把家里的某间屋子整体搬过来一样。 晓维只当他在看这整屋子的乱糟糟:“上周工作忙一些,我一周没拖地了。” “你自己收拾房间?不请钟点工?” “之前想过要请,后来发现这城里的职业女性,绝大多数还是自己收拾屋子。这房子不大,自己随便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都像你这么想,那钟点工要失业了。”周然说,“让李嫂每周到这里来两次吧。” “不用,谢谢。”晓维取过周然喝空的杯子,丢进洗碗槽,顺手洗净了,“周然,这些日子我想了想我们以前的日子,我觉得挺感激你的。你提供给我衣食无忧无所事事这么多年的生活,我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谢谢。” 刚才难得融洽的谈话气氛因为晓维的过分客气又僵住了。周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尴尬的气流在室内暗暗涌动,晓维首先不能适应,取过周然的外套:“你穿着这件衣服去应酬?皱得厉害,我去熨一下。” 她拿着衣服正打算撤离这一方沉默的空气,周然突然堵住她的路,握住她的手腕:“晓维,回家吧。” 林晓维直直地看他。 “我知道你感到委屈,我希望我能够补偿。我们重新来过。”周然将很短的一句话说的很艰难。 晓维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你以前曾说,我这个人优柔寡断缺乏主张没有决策力,很难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可是周然,你要知道,也恰恰是像我这样的人,当终于要做一件事时,一定是经过了很漫长很反复的考量。这样的决心,也是很难改变的。” 周然的力道在渐渐收紧,呼吸离她很近。他想说些什么,刚要开口,晓维又说:“如果你是在我没下定决心前说的这句话,我想也许我会很感激地立即投入你怀中吧。可是现在,你真的觉得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周然,如果真的给你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觉得你仍然愿意选择我的机会有几分?我只知道,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不会选择与你在一起。” 周然仍然无话可说,他的手渐渐放松,慢慢滑下,碰到晓维的手,他捏住晓维的手指,而她没有甩开。 周然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希望……” “阿姨,我饿。”不知何时睡醒了的忆绯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揉着眼睛说,“叔叔也在啊,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他有事,马上就要走了。”晓维拿着周然的那件外套速速消失,只留下周然和忆绯在那儿两两相望。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婚恋 听众:乙乙,你看“婚恋”这个词,“婚”字在前,“恋”字在后,是指先结婚后恋爱的意思吗?是不是搞反了? 丁乙乙:非也非也。想想看“婚”字是怎么写的,女字旁加个昏,女人大脑发昏了,就想结婚了。再看“恋”字,“变态”的“变”的上一半,加“变态”的“态”的下一半。女人发昏了,所以结婚了,然后在婚姻里渐渐地成为半个变态…… 第11章 周然迟来的道歉,虽然没有令林晓维立即回心转意,却也多少改变了晓维对他的态度。 之前几周,晓维对他爱理不搭,电话不接,偶尔在某个场合相遇也装没看见。最近则对他客气了很多,周然打来电话,她虽然不见有多热情,却不再拒听;若周然提出合理要求,她也尽量配合。 周然不是痴缠之人,无论他的电话晓维接或不接,其实他都打得不算积极。但他的鲜花依然定时地送着,放在圆形或长方形盒子里,混在一堆快递包裹里也不是太起眼,一旦打开便溢了满室的芳香,以至于晓维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表示抗议,因为这样无聊的行为让她觉得很丢脸。 后来这盒装的昂贵又低调的鲜花便改送到她的公寓,每天傍晚她经过值班室时,由保安笑呵呵地递给她。 晓维记得读书期间,隔壁宿舍曾有位已经有了男友的美丽师姐被某位富家子弟狂热追求,每日送花,连送了九十九日,终于成功地撬了她男友的墙脚。她们这些看客不止一次地讨论又感慨,若是主角换作自己,能否抵得了这种诱惑。 那时晓维才上大一,对这样夸张的追求,虽然不曾幻想,却仍觉得这十足浪漫的光环足以盖住横刀夺爱的失德。真若换作自己,也未必能够把持得住。 十几年后,她竟也成了这种令人吐血的浪漫恶俗桥段里的女主角,而她只觉得荒唐无奈啼笑皆非。 丁乙乙的反应比晓维强烈得多,在听到晓维的转述后失态爆笑,捂着肚子说:“我一直把他当成聪明人的典范,没想到他只会用这么陈旧俗烂的招式追女人。听说他最近刚得了一个什么创新型管理人才奖?‘创新’,哈哈,原来从周然身上也找得出这样的幽默细胞。” 晓维交友圈子窄,深交的朋友更少,在与周然分居几个月后也没几个人知道。当初她不想在离婚前接受太多的异样目光,所以愿意与周然维持表面的和平,结果这一步退让令她相当的被动和身不由己。 譬如,昔日的对门邻居夫妻重返故地旅行,特意来拜访他们夫妻二人。晓维自是不好推辞,周末与周然扮成恩爱夫妻接待他们俩。 他们两对当初同一天搬入新居,都是新婚,也曾互相照应,结下了难得的友情。如今那夫妻二人已定居国外数年,晓维他们也早就搬离了当初的小屋。 故友重聚,不免要回忆一些往事。他俩陪着那对已经有四五年没回国的夫妻重游了他们旧日所住的小区,讨论着那些依然没变的或已经大变的地方,又找了一家以前曾经一起去过的饭店吃饭。那饭店还维持着五年前的装饰风格,桌椅地砖天花板和壁纸都不曾换过,如今泛着一股老旧的味道。 “这城市变化真快,才几天没回来,走在路上就觉得陌生了。还好还好,你俩,我俩,还有这里,大家都没怎么变。”邻居妻说。 邻居夫搂着妻子的脖子笑嘻嘻:“更巧的是,连人口都没增加。我俩下定决心做丁克,小艾怕影响身材怕我变心,我怕小艾有了孩子无视我,所以一拍即合。你俩呢?”这对神经大条的夫妻无辜而认真地看着他俩,等待答案。 晓维微笑着掩饰尴尬,用眼神把这个问题抛给周然。周然朝那对夫妻笑笑:“差不多的理由吧。” 下午,他们四人在温泉山庄的露天池子里泡到夕阳落山。 那对恩爱得如胶似漆宛若连体婴的夫妻,即使泡温泉时也偎在一起手拉着手,令晓维周然大开眼界。至于他们俩,自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标准模版。晓维递水给周然,他说“谢谢”,周然给晓维递毛巾,她也同样道谢。他俩唯一算得上亲密互动的时刻,是晓维游了两圈后小腿抽筋,周然扶她坐在池边,半跪着给她按摩,才捏了七八下,晓维就边说已经好了边推开他。 晚上两对夫妻分别住在两间相邻的客房。 床相当的大,挤一挤睡四人都不成问题,又有两床被子,晓维与周然分睡在遥远的两端。 客房隔音条件不太好,夜深人静之时,一墙之隔的另一端,嬉笑娇喘呻吟低吼,床板的吱吱呀呀,即使晓维用单被蒙了耳朵,也听得分明。偏偏周然睡觉时安静得出奇,不打鼾,连呼吸声都很轻,他们的房间越安静,就显得隔壁越热闹,令容易失眠的晓维越发地没睡意。 她躺在那儿默数绵羊,数来数去,虽没数出困意,却口渴了。她轻轻起身,打算去倒水,不料才刚刚找到拖鞋,周然竟也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原先坐在床沿的晓维立即弹跳起来,离开床沿至少一米远。 屋里黑黑的,只隐约见着彼此的影子,声音也模模糊糊仿佛没有边界。周然问:“你去哪儿?” 晓维本来是打算去倒水喝的,可是她心里一慌乱,随口就说:“出去走走。” 周然拧开台灯,看了看时间:“这么晚,不安全。我陪你一起。” 本想改口的晓维,现在改也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晚上,林晓维与周然,穿着睡衣,披着外套,踩着拖鞋,走在温泉山庄的鹅卵石小路上。空气里氤氲着润湿的水汽,飘散着花草的清香与温泉水淡淡的硫磺气味。四周实在太安静,他俩随便说一句话,都好像能把周围别墅里的客人全惊醒。所以他俩一言不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走了半小时。 等他们再回去时,隔壁也安静了。 “太荒唐了。”晓维对丁乙乙说,“周然若态度再强硬一些,我就能做到与他硬碰硬;他若是能像某些男人一样胡搅蛮缠,我反而可以更坚决一些地想要甩脱他。可恰恰是他现在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连我自己有时都觉得他十分无辜大度,而我在无理取闹。你说呢?” “他似乎非常了解你的脾气。”乙乙说。 “嗯,我觉得他很擅长研究对手的弱点。”晓维叹息,懒洋洋地缩回沙发里,目光瞥向墙角亮着屏幕静了音的电视。突然她“哎哟”一声,直起了身子。 “怎么了?”乙乙问。 “他正在那里出差。不对,是在邻国。”屏幕上,某个小国政局动荡,国内混乱一片。 “你看,一边吵着要离婚,一边又这样替他担心。你这不是为难自己嘛。” “即使不认识的同胞在国外可能遇到危险,我也会担心,何况是熟人。”晓维嘴上不服软,但她上网时却忍不住去翻查她从不关注的国际时政和军事消息,直到周然平安回国。 丁乙乙自从出书后多了很多新的工作机会,而沈沉则因为工作原因被困在公司里。他俩两周没见面了。 沈沉在午餐时间给乙乙打电话:“我好像非常想念你。” 乙乙一边玩着网络游戏一边回应:“其实我也挺想你的。” “你这句话太敷衍了,什么叫‘其实’?” “你才敷衍,什么叫‘好像’?” 丁乙乙结束了与沈沉的这通电话,出去采购了一堆食材,洗菜支锅烧水,开始煲汤。 沈沉刚才在电话里满腹牢骚:“我们新换了厨师,做的菜又酸又咸又辣,吃得我脸上又长青春痘。还有他们做汤就是把水烧开后加很多酱油和鸡精,喝得我想吐。” 汤煲了整整四小时,在这期间她准备好了晚上和第二天的节目。然后她把汤装进保温筒里,开车出门。乙乙虽然厨艺不怎么样,却因为舍得浪费燃气舍得耗费时间而煲得一手好汤,为此得到了沈沉很多次夸奖。 在路上,丁乙乙简直要被自己几十公里送煲汤的贤惠行为感动死了。 沈沉为了工作暂时住在公司的单身倒班宿舍里。乙乙在休息区等他时,恰好撞见一名女子对沈沉大献殷勤:“沈工,您的工装脏了,我帮您洗洗吧。” “有洗衣机。另外保洁工也会帮我洗。谢谢。” “您的扣子快要掉了,我帮您缝上吧。” “我自己会缝。” “那您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我来为您做吗?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不需要……”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乙乙迅速猫下腰,打算藏匿自己。 其实她若是坐在那儿不动,精神有一点萎靡的沈沉还发现不了她,可是她一动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定睛看了一秒,高兴地跑过去:“乙乙!” 他伸开双臂本想给乙乙一个拥抱,但身上沾了油污的工装还没换,怕弄脏了乙乙的衣服,临时改成贴了贴她的脸。他脸上的胡碴未刮净,乙乙被刺到,“哎哟”了一声。那个女子还未等乙乙看清模样就迅速走开了。 沈沉的临时宿舍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柜。他把乙乙带来的汤连喝了几碗,直到剩下小半的时候才想起问乙乙:“你也来一碗?” 乙乙一边摇头,一边四处张望。 “你在找什么?” “罪证。” “什么?” “犯罪的证据呀。你怎么喝得那么心安理得,你不觉得应该向我解释一下刚才的情况吗?” “解释什么?我连那女人叫什么都没搞清楚。” “有一句话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沈沉把碗往乙乙手里一塞:“我一点也不介意你天天来叮我。” 乙乙捏着那碗,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骂我是苍蝇?” 沈沉这时已经摸着床头躺下了,喃喃地说:“我得睡一会儿,今晚还得熬一个通宵。你帮我定一下闹钟,半小时后叫醒我。” “你还没换衣服呢,脏死了。” “不管,困死了。” 乙乙无话可讲。过了一会儿,沈沉像梦游一样地坐起来:“你会不会钉扣子?我有两件衬衫都掉了一颗扣子,这件工装的扣子也快掉了。” “你刚刚还跟人家说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你是老婆,不是‘人家’。能不能帮我把袜子脱一下?”沈沉又躺下。 乙乙从没被人这样支使过,气得直磨牙,狠狠掐了沈沉两下:“两件衣服扣子都掉了?你是被人□未遂吗?” 沈沉不带半分挣扎的。乙乙一看,他竟然睡了,睡着时眉头微微皱着,显得心事重重,估计最近工作压力大。 乙乙伸手把他的眉头展开,给他脱了袜子,盖上被单,从他的抽屉里找出针钱盒给他缝上扣子。她没怎么做过针线活儿,返了一遍工才缝好。她又在洗手间里发现沈沉有三双没洗的袜子,可见他最近的生活真的挺狼狈。因为攒一堆袜子不洗这种事平常只有乙乙在做。 乙乙动手把那几双袜子洗了,边洗边念:“罪过罪过,我怎么会这么贤惠,真是太可怕了。” 周末,沈沉与乙乙终于得以待在一起,却不巧赶上天降暴雨,下了半个上午。按乙乙的说法,下雨天不用来睡懒觉,简直是暴殄天物,她硬是赖在床上睡到中午,起床后发现家里桌面地板焕然一新,比钟点工打扫得都干净,连她攒了一置物筐的衣服也都一件件的洗了。 乙乙说:“田箩小伙子,你瞧没瞧见小区南面挖了一个土坑,还有一面墙正在拆?下午我们去玩摔泥巴吧。跟你说,我小时候可是摔泥巴不分男女的无冕之王。” 沈沉果真跟着她去了。两人摔得不亦乐乎,直到小区管理员来制止他们:“嘿,你们俩,这么大个人了,比孩子还淘,丢不丢脸?” 乙乙拖着沈沉边笑边一路逃走。 下午,沈沉要去看一个刚刚做了阑尾手术的朋友。他对乙乙说:“说来也巧,当初在国外认识了一个朋友,认识了很久才发现是同乡。后来我们各自去了别处,只有联系见不到面,几年后居然又在出生地重新遇见了。” 乙乙觉得有趣,又闲来无事,便主动地要求:“我陪你一起吧。” 乘电梯上十二楼,他俩按指示牌找方向,竟迎面遇见穿得正式的周然,正匆匆低头向前走。 乙乙因为当年常去晓维家里陪她,所以与周然也够熟,此时突然想使坏,抱着花篮故意挡着他的路,周然虽没抬头,却自觉地把路线一折,打算绕开面前的障碍物。 “嗨,这么巧。”被忽略的乙乙不得不伸手推他一下。 周然立时顿住脚步,这才看见她:“你病了?”看到她手里的花篮,又改口道,“看病人?” “刚才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是故意装没看见我吧?” “刚才我在想事情。”周然对于丁乙乙一向是四两拨千金。 沈沉发现乙乙没跟上,立在原地等她。后来,乙乙为周然和沈沉互相作介绍。 寒暄几句后,周然告辞。乙乙一边朝他摆手告别,一边仰头看着病房号:“c1212……那c1236应该在最尽头吧。”已经走开两步的周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乙乙二人又走过几个病房,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拿起一看,竟是周然。乙乙首先想到周然拨错了号码。她下意识回头,周然刚走出走廊的拐角,正扭头看她,并且朝她扬了扬手机。乙乙对沈沉说声“我接个电话”,把花篮放到地上,向后退了几步远才按下通话键。 “什么事?”她低声问电话那端的周然。此时周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他平时不是爱玩无聊把戏的人,乙乙突然不安。 “待会儿你看到罗依,记得问一下他何时出院。刚才我忘记问了。” “什么?” “罗依,1236房。你不是要去看他?” 乙乙迅速扭头看了一眼沈沉。他仍站在原处,表情没什么异常。 虽然乙乙从来不像周然那样心思百转,但并不表示她脑子反应慢,只错愕了一秒钟,立即将周然的思路猜了个七七八八,低声对电话那端说:“谢谢你。” “不客气。”周然挂了电话。 丁乙乙站在原地发呆。她不能确定沈沉所说的那位朋友一定是罗依,兴许是与罗依同一个病房的另一位病友。但迈进那个病房门就能见到罗依,这个是肯定的了。 饶是她在电台节目里以急智见长,眼下却想不出该如何应对。她开始埋怨周然多事,这个狡猾的人只想撇清自己,把这个破难题交给她。她本是擅长随机应变的,但那种应变都是事发之时反射性的回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让她有准备,可是留给她的准备时间却这么少。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她毫无心理准备地先进了那个房间再说,总好过她在这里不知该摆出哪副表情。 她发呆的时候,沈沉问:“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刚才的电话……” “是呀,有急事需要我去处理。”乙乙突然想出解决方法了,“对不起,我得先走一步。” “都到这儿了,跟我朋友打个招呼再走吧。” “不用了吧。你看看我,脸色不好,会给你朋友留下很坏的第一印象。以后有机会再见面。”乙乙对自己说,如果迟早得与沈沉一起见罗依一面,那就给她多一点时间,让她先把剧本编好。 “那好吧,不勉强你。你没开车,拿我的车钥匙去。” “你的车我开不顺手。我打车走。” “别,最近总有出租车出事故的社会新闻。你再等我一下,我去与朋友打个照面就走。我送你。”沈沉的口气不容拒绝,“你在电梯那儿等我,最多五分钟。” 住院部的大电梯间里共有四部电梯,即使这样也常常需要等候很久,所以院方贴心地设了一排椅子供病人休息。此时人少有空位,乙乙坐了下来,长嘘一口气,拿出手机玩游戏。 “乙乙!”不多不少五分钟,沈沉喊她,这人精准得如同机器。乙乙把手机丢回包里,准备用“机器”这词把他笑话一通。她起身,笑容迅速僵在了脸上。沈沉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住院服的人,正是那个她打算躲开的阴魂不散的罗依。 罗依的表情僵得更早一些,因为他比她更早看到故人。但他恢复得也早,当乙乙与他对望了一秒钟后,罗依微微地笑了一下。 事到临头,逃也逃不掉。乙乙硬着头皮走上前。 “乙乙,这是罗依,我的朋友。刚才他听说你也来了,并且正在等我,所以一定要来见你一见。我拗不过一个病人。” 乙乙的心脏在叹气。她完全能够想像沈沉诚实地对罗依说“对不起,我五分钟后就得走,我太太在等我”时的情形。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周然那样试探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那样自己的面子和别人的面子都可以保全得周周到到。 叹气归叹气,眼下的突发状况已经激发了乙乙的应急本能,打败了她先前的不知所措。此时乙乙抬头朝罗依灿然一笑:“你好,罗依同学。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是巧,太巧了。”罗依伸手按住手术刀口。并非那里疼,而是真相突如其来,他也有一点不知所措。 “你们认识?”沈沉很惊讶。 “认识好久了。我们高中、大学都是同学。哈哈。”乙乙作出一副高兴的表情,“不过也很久没联系了,是不是啊?” “是啊,哈哈。”罗依很配合。他因为手术后卧床很久的关系,摘了眼镜,头发也乱,有点像以前的样子了。乙乙一下子忘了接话。 幸好沈沉也很配合:“乙乙,你不是还有急事吗?改天有机会再叙旧。罗依,你俩要不要互相留个电话?” “哎哟,是啊,我还有急事。我和罗依的电话你不是都有?跟你要就可以了。我先下楼去把车子开出来,你送他回病房吧。来,钥匙给我。” “不用不用,你们忙吧,我慢慢走回去就行了。医生说我应该活动活动。”罗依很贴心地说。 回去的路上,乙乙一直低头编写短信。 “你要去哪儿?报社还是电台?” “先回家吧。” “没事了?” “赶一份稿子,得回家弄。” “哦。” 沈沉继续开车,乙乙继续写短信。她编了那种很低级的原创笑话,然后在地址簿里翻了翻,发给一群朋友。几秒钟后,她收到几条回复,都说她无聊。一分钟后,林晓维也回复了:“有人惹你生气了吗?” 乙乙收好手机,把车上播放的音乐换来换去。当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沈沉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乙乙静默了一会儿,本想继续打着哈哈跟他说“没事啊”,话到嘴边时,沈沉正扭头看着她,她将那句话又吞了回去。 信号灯变成绿色,沈沉踩动了油门,车子左转到另一条马路。沈沉肯定地说:“你心情不好。” “好吧,我不想在你面前演戏,怪累的。我心情是很差。” “我能帮你吗?”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你如果愿意讲的话。” “你想回家再听,还是想现在听?” “现在吧。” “那你把方向盘握得稳一点,别把车开歪了。” “等一下。”他们刚好经过一个大超市,沈沉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倒进停车位里,“这样就好了。” 乙乙瞪他:“你用得着这么正式吗?” “我觉得你好像要说很重要的事。” “其实也不算太重要吧……那个罗依,你的朋友,我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他曾经是我的男朋友。” 说这话之前,乙乙内心很挣扎。可是当话一出口,她肩上仿佛立即卸下了千斤重担,顿时轻松了。沈沉却似乎不轻松,他久久地没说话。 “沈沉,你觉得为难吗?”乙乙问。 “没。只是有一点突然,我正在消化。”沈沉又沉默片刻,“乙乙,你上回对我讲,那个……离开你去了国外的男朋友,就是罗依?” “嗯。” “哦,唉,”沈沉笑笑想表达一下他心情很轻松,笑意还没绽开,又恐触伤乙乙,生生收回来。“那,我们回家?” “我想去超市买吃的。”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沈沉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乙乙嫌沈沉挑东西很仔细,成份厂家保鲜期都要看清楚了才会买,所以她通常都说“你在车上等我”,然后自己冲进超市速战速决。 “好啊。”这一次乙乙说。 一切跟以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乙乙照旧是只要包装盒好看或者是她没吃过的就往购物车里扔,而沈沉从购物车里把食品一样样捡出来查看日期与成分,有些放回车里,有些摆回货架上。 一切又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换作以前,乙乙必定压低了声音嚷:“龟毛沉,你讨厌!”现在她却一声不吭。而沈沉则在乙乙把花花绿绿的每种口味的薯片都往购物车里扔了一包时,不但没像以前那样给她至少放回去一半再把她从零食专柜拖开,反而弯腰替她一包包摆好,使购物车重新腾出空间。 乙乙研究着一盒咖喱:“我们晚上试试咖喱米饭怎么样?” “好。” “你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都行。” “那就微辣。”乙乙把盒装咖喱放进购物车,“我想起来了,上回我们在好客来吃饭,你特意说不要加咖喱。你是不是不愿吃咖喱?” “我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吗?” “是啊。” “不会吧?我一直都吃咖喱的。” “可你确实说过你不要咖喱。” 这样翻来覆去没营养的对话,他们以前很少有。所以当他们在挑选冰淇淋时又出现同样的情形后,乙乙犹豫了一下:“沈沉,我是否是个很自私的人?” “什么?” “我只顾自己心里解脱,却不顾你的感受。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看见罗依很尴尬。” “不会,坦诚是好的。”沈沉也犹豫了一下,“我也有一件事,我不确定是否该向你坦承。” “你要跟我交换秘密吗?你在美国有太太和女儿?你这些天遇上了令你心仪的对象,想与我分手?” “都不是。别胡扯,丁乙乙。” “什么事情?说吧,我受得了。如果涉及到我,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是?” 沈沉的口气依然迟疑:“我与罗依认识快七年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医院,他得了很重的病,他说他活不过一年了。” 乙乙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等他继续往下说。沈沉避开她的眼睛:“当时我的一位老师得了与他同样的病,所以我留下他的地址,与他时常联系。我的老师已经去世很久了,但是他活了下来。” “这个故事没意思。” “乙乙,你有没有想过,他当时离开你,只是担心自己没有未来,不想拖累你。” “沈沉,你泡菜吃多了吧?” “我从来不吃泡菜。” “可是你编的故事一股子泡菜味儿!” 沈沉听不懂这话究竟什么意思,但是看着乙乙那副表情,什么也不好问了。 回到家,他们按计划吃了咖喱米饭。乙乙做饭,沈沉洗碗,收拾一片狼籍的厨房,最后拖地。然后沈沉看电视,乙乙上网,像往常一样,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可乙乙的内心却波澜起伏,太阳穴与脉搏都在突突地跳。 晚上很平静 先前沈沉问她:“你不向罗依求证一下吗?” “求证个头啊。是他不要我的,是他没死也不回来找我的。我为什么反而要去找他求证?” “也许这其中有误会。” “我们换话题。” 于是整个晚上,沈沉都绝口不再提这件事,乙乙也强忍着不让情绪流露,但是她心情烦躁,洗了个冷水澡,又去阳台上吹了一会儿风,都不顶用,却更加地心烦意乱起来。 乙乙终究忍不住,先拨了电话给林晓维:“你知道罗依这些年得病的事吗?” “他病了?什么病?” 晓维虽然隐忍寡言,但对朋友并不装,乙乙相信她真的不知道。幸好她不知道,乙乙对自己说,否则她一定要跟晓维绝交,至少绝交一年。 “没事了。我还有事,我改天跟你说。” 乙乙这次把电话拨给周然,响了很他才接起来:“我正与朋友一起吃饭,晚些时候打给你。” “只几句话,耽误不了你三分钟。” 丁乙乙口气强硬,周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向朋友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离开座位。 “我靠,哪个妞儿这么厉害?”他一出去,立即有人问。刚才乙乙讲电话时四周恰好很静,周然旁边的人能听到。 “他老婆?” “你没见过他老婆?那可是知性又恬静。” 这一厢,周然低声说:“现在你说吧。” “周然你是浑球王八蛋,亏我这么多年把你当朋友,你与晓维有分歧时也努力地维护你,而你却和别人一起把我骗得团团转。”乙乙大声叫。之前她曾打电话给晓维,晓维对此事一无所知。那当然就是周然连她都隐瞒了。 周然不反驳,也不挂电话。 “怪不得你今天突然那么多管闲事,是因为看见我觉得心虚吗?” “你情绪太激动,等你平静一下再说吧。”挨了骂的周然语调音量都没变。 “我再问你一次,罗依当年为什么要出国?我曾经问过你很多次,你从没回答过我。” “你听说了什么?”周然反问。 “周然,你少用对付林晓维的方法来对付我!我才不吃你那一套!” 只是丁乙乙发飙到最后,周然也没回答她任何有价值的问题。对于罗依的病,他更是不承认也不否认。乙乙纵使气怒难平也毫无任何办法。 周然回到座位后被一堆人起哄:“你刚才不在时,我们又干了两杯。喝酒喝酒!” 他举杯喝了下去。 “嘿,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喝得这么爽。刚才被那泼辣的相好儿给骂了吧?”周然的邻座把手搭到他肩膀上。 周然拍开他:“少来,别乱讲。” “周然你口味变了啊。以前你可是对泼辣妹妹退避三尺,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谁说的?那个陈可娇也够泼够辣了。”另一人说。 “别造谣,我跟她只是工作关系。” “周然,你很长时间都没跟我们一起玩了。今晚可别再跑了。” “不去,没心情。”周然说。 “他心情差了半年了,现在都没调整过来。” “大概是内分泌失调了。” “哈哈哈。” 周然敲敲桌子:“喝酒喝酒,别那么多废话。” “晓维,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看韩剧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因为他们派我去做韩流版块,我无法忍受才辞了职。”乙乙哭得稀里哗啦,擦着眼泪和鼻涕向晓维诉说她刚刚知晓的关于她的初恋的狗血剧情。 “我知道。”晓维递面纸给她。 “我不喜欢韩剧的程度,罗依比你更清楚。”乙乙又哭起来,“可是他明明知道,却故意把我的生活搞得比韩剧更像韩剧。我恨死他了!” 晓维轻拍她的后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有周然,我总算也是拿他当好朋友的。他怎么好意思瞒我这么多年!” “他……他应该是答应了罗依保守秘密吧。” “我都已经很生气了,你干吗还要要帮着他说话?”乙乙抗议。 “我生气的时候,你也经常帮着他说话呀。”晓维弱弱地反驳,“那个,你向罗依求证过吗?” “是他不要我的,是他没死也不回来找我的。我为什么反而要去找他求证?” 乙乙虽然这样讲,但到了罗依出院那天,她还是以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势,包着头巾戴着墨镜倚着车门等候在他的楼下。罗依看见她时,一脸的愕然。 乙乙上前两步:“我想了又想,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说清楚,省得误会来误会去,怪闹心的。” 这天的风有些大,他们站的位置又恰是个风口,乙乙的丝巾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丝头发在风中飘扬。 “风大,你穿得少,进屋吧。”罗依本想拂开那几丝发,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不用,就几句话。”乙乙话音刚落,又改了口,“要不,到我车上吧。”她刚意识到,罗依手术后未愈的身体也许不适合吹风。 “罗依,你病得很重,我却完全不知道,我觉得不安。而且,现在我这个你的朋友妻的身份会让你很尴尬,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抱歉。” “你说什么呀,”罗依温厚地笑笑,“就这么个小手术,不值得大惊小怪。至于沈沉……他是个很好的人,我替你高兴,也替他高兴。” “别装傻了,你装得又不像。我当然是说你七年前的病。现在真的已经没事了吗?” “你已经知道了啊。我本以为可以一直瞒着你的。”罗依有了一点局促,也许是乙乙车里的空间太小了。他伸手去按刀口,那里好像突然疼了起来,“都七年了,没什么事了,指标还算正常。” “那就好。我们好朋友一场,对你的病却毫不知情,你受苦的时候我在心里骂你怨你诅咒你。我觉得自己挺差劲的。” 罗依刚想说句话,乙乙又说:“不过,是你欺瞒我在先,所以我的反应也算正常。毕竟你是主动受害者,而我是被动受害者。” 罗依只能点头。 “可是呢,我们认识那么久,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哪怕是善意的欺骗。我们也曾经互相承诺过,彼此间要坦承不隐瞒。可是为什么到最后,骗我最厉害的人却是你呢?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认为自己活不过几年,不想耽误了我的青春?还是对我没信心,认为我做不到一直陪伴着你?或者你是对自己以及我太有信心,认为如果你死了,我的一生也完蛋了,一定会殉情或者为你守寡,不可能再有光明的未来?如果我真的那么痴心,那你甩掉我,结果不也一样吗?” 乙乙连珠炮一样的发问让罗依哑口无言,半晌后他说:“乙乙,是我不对,我只顾自己心安,忽略了你的感受。当时我的情况不好,医生说我撑不过两年。我父亲也死于同样的病,我知道照顾一个这样的病人有多辛苦,也知道病危时病人的样子有多难看,我不忍心让你受那样的苦,也没勇气把最丑的一面留给你,宁可长痛不如短痛,在你心中留下一个美好一点的回忆。” “长痛不如短痛!?美好的回忆!?”乙乙提高音量,“罗依,你真是一点没变,以为只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你就是完全无辜的。你俯视苍生的视角很高处不胜寒吧?” “对不起,乙乙。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算啦,我也只是发发脾气而已,你知道的。”乙乙伸手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其实错还是在于我,如果我对你多一点信心,坚信你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我,我就可能会追查到底,自虐自残,或者拿刀子去逼问你的那几个朋友,说不定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总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瞧,你和我现在过得都挺不错的,我也不要背负着对你的怨气,你也不用背负着对我的秘密,更别因为我的存在影响你与沈沉的朋友关系。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的。” 她自说自话,犹如一人分饰几角,变脸比翻书还快,令罗依几乎无法回应。他还在斟酌着词句,乙乙去开车门:“我先走了啊。” 罗依这回反应迅速:“这就是你的车。” “哦,是啊。那……你下车吧。”乙乙一点没觉得尴尬。 “乙乙,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颠三倒四。” “鬼才心情不好。下车下车,你早点回家休息吧。”乙乙朝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让他走。 罗依打开车门时,恰好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把车门又重新关上:“今天出院了,刚到家。不用,你忙你的工作。放心吧,有人照顾我的。” 罗依正接着这个电话的时候,乙乙的手机也叽叽哇哇地响了。她的铃音古怪,几声狮吼之后变成一阵鸟啼。乙乙把电话按掉,打算等罗依下车后再拨回去。 罗依收了线,仿佛要安慰乙乙似的,在下车前对她说:“刚才那个电话是沈沉的。你看,这些事情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是吗?”乙乙不自知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手机上的那铃声,是我俩去动物园录下来又自己作了处理的,独一无二,所以他刚才一定知道我是跟你在一起,哈哈。”乙乙干笑两声。 乙乙等着沈沉问她这件事。但她等了两天,沈沉那边也没动静。后来她与沈沉见面后自己主动承认:“我去见了罗依。” “原来那人真是你。我当时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的铃声与你的那么像?” “你没打算向我确认一下吗?” “你去看你的朋友,无论是前男友还是旧同学,都是天经地义的。” 第12章 “前些天,我丈夫请我回家,态度看起来很诚恳。就我对他的了解,可以算是他所能表达的极致了,听起来几乎像表白。”林晓维边说话边揉着太阳穴。这动作属于周然,不知何时她自己也学会了, “你答应了他的要求?”医生问。 “没有。但拒绝他之后我竟然有一点不忍心,我挺唾弃自己的。” “也许你心里还很在乎他。你是否想过与他和好的可能?” “想过。但是一时不等于一世,一切都会重演。我对自己没信心,对他更没有。” 周然虽然作了不少心理建设后才向晓维表达了一种服软的姿态,但晓维的拒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因为近来很忙,他也就顾不上对晓维的拒绝产生什么难过的或者失落的情绪了。 唐元的老婆李蓝主动打电话邀周然见面时,周然觉得很意外。李蓝说,自己正与周然同在方圆二十公里内,在她上飞机之前,想与周然碰个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周然问。 “你贵人多忘事。这里是我妈的老家,在乡下有一套记在我名下的房子一直空着。最近城市扩张土地被征用,我回来办理一些手续。” “我问问晓维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吃顿饭。” “不用叫她,也别告诉她我来了。就你一个人吧。” “彤彤呢?” “她参加学校组织的旅行了,没跟我一起回来。” 周然独自去赴约。“其实你不用自己专程回来,寄一份授权书,我找人替你办一下就是了。你最近还好吧?” “好,好得不得了。”李蓝表情口气都夸张,“好啦,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同情。我自己选的男人,当年没人逼我,所以事到如今,我愿赌服输,我认。” 周然沉默不语。 “周然,我得谢谢你。你是唯一一个始终没对我说‘唐元对你很不错了’,‘想开一些,’‘忍耐一点’,‘这事儿没什么’这种屁话的朋友,所以我一直觉得,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李蓝说,“不过我还是看错了。你跟他,没什么区别,一路货色。” 周然之前心下尚有几分忐忑,不想看到她憔悴的现状,也怕稍有不慎就刺激到她。现在被她中气十足地骂一句,反倒笑了:“你该不会只是为了要骂我几句才专程与我见面的吧?” “那倒不至于。我这次行程本来很紧,但现在航班突然延迟几小时,干脆见个朋友说说话。难得你这大忙人有空理会我。” “难得你想见朋友时第一个想到我,我怎么敢没空?” “别自我陶醉了。你也知道,在这儿我一共就三四个熟人,路倩这人你们在一起时我都没待见过,何况现在。至于晓维,我很怕她见到我以后感触太深心情不好,更怕我见到她以后会忍不住说一些事儿让她心情更不好。算了吧,何必呢?” 李蓝这一番话夹枪带棍话里有话,周然心里明白,也不好作回应,装愣充傻地岔开话题:“你对新环境还适应吗?彤彤喜欢国外吗?” “你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很不高明呀。”李蓝一点也不给周然面子。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旁敲侧击,都不像你了。” 李蓝边点头边吸空一杯红茶,又招呼服务员给她再续一杯。“我也发觉我最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比方说,我现在特不厚道,瞧着报纸电视上别人家的破事儿心里就幸灾乐祸,我还特别想看看肖珊珊小姐的运气会不会跟唐元先生的那位新夫人一样好,更想看看你家晓维会不会比你唐大哥的糟糠妻,也就是在下我,更深明大义。” 肖珊珊的名字还真的让周然理直气壮不起来,他本身不是个愿意解释的人,李蓝这个直性子又很明显地在借题发挥,他索性就不说话了。 “好了好了,我们换个话题。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系的那个杨主任……他老人家上个月离婚了。哎哟,都二十多年的夫妻了。还有,你有没有办法让小孩子喜欢算术?彤彤特别讨厌上数学课。” …… 李蓝来得快走得也快。周然一直送她到候机大厅,她临走前祝福周然与肖珊珊幸福如意。 周然忍不住说:“你够了吧。我现在跟她没关系了。”话出口后他又觉得没必要,他又不需要向李蓝交待什么。 李蓝说:“哎哟,是吗?……那可就更有意思了。哈哈。” 周然回去的路上有一点闷闷不乐。 他与李蓝其实很熟,大学时同系同届,一起组织过社团活动,一起做过课题,也算是有多年的革命友情了。后来李蓝成了唐元的老婆,关系就渐渐远了。因为周然认为朋友的妻子以及妻子的朋友,都该保持安全距离,即使他与她们已熟识多年。 李蓝个性爽快洒脱,有什么说什么。唐元高调纳妾那件事,在周然的想法里,她既然没与唐元一拍两散而选择了忍让,就一定是想通或者不在意了。今日与她相见,证明他的想法出了错,她状似不经意,其实在乎得很,一边迁怒一边又欲言又止遮遮掩掩,整个人也刻薄起来,总之和她以前大不一样了。周然觉得很惋惜。 想到这里,他难免会想到与李蓝的个性截然不同的林晓维。多年前,对厨艺很有兴趣的唐元有一回在酒后曾总结说,李蓝的个性是大火爆炒,脾气大消的也快,晓维则是小火慢炖,是在爆发前完全不动声色没有变化的那种。 别人几眼就看透的一个事实,他却在七年的时间里彻底无视了,周然很感慨。他突然想给林晓维打个电话,号码拨了出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才响一声又挂掉。 他又想到肖珊珊,若非李蓝今天提及,他已经好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因为李蓝对她一提再提,周然早就在脑中迅速作了无数个假设,除开李蓝挖苦讽刺找碴的原因,莫非肖珊珊近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周然正转着这样的念头,晓维的电话恰好打回来。正开车的周然低头一看到她的名字,手中方向盘居然歪了一下,险些把车开到另一条车道上。先前他正为李蓝惋惜,又对晓维惭愧,偏在脑中浮出肖珊珊名字的时候,妻子的名字就这样从手机屏上跳出来。周然难得地心虚了一下。 电话响了好几声他才接起来。晓维说:“我先前把手机忘在车上了。你找我有事吗?”自从周然偶尔帮了她那个忙后,她就不太好意思对他太不客气了。 “我打错了。”周然说。 “哦,再见。”晓维说罢就要挂电话。 “等一下,”周然喊住她,他在大脑中迅速搜索了一遍近期的事项,“高万年与他的妻子下周要过来。你愿意来吗?” 高万年是周然公司h城的投资方,每年都会到本城度假一周。晓维对他很没好感,周然也很少勉强她去应酬那种场合,常常主动地找了各种藉口替她推掉,再换个别人去应付。此时他也只是没话找话说。 “那个老家伙……好吧,如果我没公事的话。”晓维这次答应得很爽快。 李蓝走后的第二天深夜,确切说是凌晨两点,周然被唐元的电话吵醒。 唐元有个怪毛病,喝高了就打电话找人聊天,虽然他很少喝高。 此时唐元在电话那端醉意蒙眬地给周然讲他最近刚做成的一笔大生意。周然一边打着呵欠敷衍着他一边看床头的闹钟,就在他以为这通电话即将结束时,唐元又说:“阿蓝上周回来了,我今天才知道。” “……”夜深人静,周然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阿蓝”是指李蓝。唐元只在恋爱时代才这样喊李蓝。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干脆没反应。 “阿蓝卖掉她名下的两套房子,从医院拿走自己的档案。你也认识她很久了,你说她是不是打算不回来了?” “……不知道。”周然谨慎地回答。 “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我对阿蓝真的很过分吗?” 周然仍然无法作答。 “我没想过离开她,更没想过不要彤彤。阿蓝跟我吃过苦,我不会忘记。我有多疼爱彤彤,你也知道。你觉得我过分吗?”唐元每回喝醉都有些语无伦次。 “别人怎么想有什么关系?又影响不了你的决定。”周然三思之后说。 “我没打算这样。”唐元长长地叹一口气,“小影说她怀孕了,我给她一笔钱,让她去打掉。她非要留下,自己偷偷跑了,等我再见到她,胎儿六个月了,是个男孩,我舍不得不要。” 唐元停顿的时候,周然把听筒移到耳朵另一边。他自己也怀着某些心思,没接话。 “她不肯把孩子给我。阿蓝知道后说,‘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贵。干脆娘俩一起接回来,省得在外面让你成天牵挂放不下’。她还建议我给小影一个交待,给孩子一个名分。”唐元又长叹了一声,“阿蓝虽然脾气不好,但一直心胸开阔,做事大度。但是现在我想不通了。” “你睡一觉,明天再想吧。”周然夹着话筒,把床头闹钟的闹铃定时向后调了一刻钟。原来李蓝是那件事的导演,这个他以前不知道。 “好好,挂了。” 周然道了声再见,习惯性地等比他年长的唐元先收线,但唐元又说,“喂,肖珊珊为什么辞职?” “我不知道。很久没联系了。” “你做事真绝。那姑娘不错,她走的时候我挽留不成,遗憾着呢。” “哦。” “她走的时候气色不好,像是病了。” “你真闲。我挂了。” 唐元在电话里絮叨时,周然困得晕晕欲睡。此时四周俱寂,他却没了睡意,从李蓝的话里有话到唐元的随口之言,他把前因后果排列了一遍,猜想出一个大概。 只要周然自己愿意,他的观察力是十分敏锐的,推断力是十分强大的。他想李蓝应该是去医院妇科取医疗档案时遇见了肖珊珊,于是以为她怀孕了,所以才暗讽周然。可是他与她不可能有什么意外,更何况他们大半年都没任何关系了。但是肖珊珊看妇科又辞职,这个就有些奇怪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什么都不要理会,肖珊珊目前的事情与他无关;但他又觉得如果肖珊珊真有了什么事情,只怕他很难置身事外。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测算着这件事情的进退与得失,又把先前推后一刻钟的闹铃又调回来,才费劲地睡沉过去。 周然生物钟一直很准,总在闹铃响之前三分钟醒来。早晨他醒来后闭着眼睛等闹铃声响起,等了许久也没动静,勉强睁开眼,发现此时距闹铃设定足足早了半小时。他的生物钟失调了。 周然罕见地早早醒来,又不愿睡回笼觉,便到小区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花园里几位与他住同一幢楼的老人正在练太极剑,见到他感到很稀奇,纷纷上前与他搭话。有人劝他要经常早起锻炼,有人问他为何许久不见晓维。周然四两拨千金地客套过去。 有个老太太最夸张:“哎呀,该不会是她怀孕了到娘家去待产了吧?恭喜啊。” 周然很无语。晚些时候,他驾车上班,与其他车子一起挤在拥堵的车流中。等待的时间,他拨通一个远方的电话,嘱咐电话那端的人替他查一件事。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两天,周然的贵客高万年大驾光临。 周然很敬重高万年。这位在h城白手起家的巨商在事业成功之后,提携了很多年轻人,周然就是其中一个。周然视他为事业偶像。 本城是高万年的祖籍。这次他回乡祭祖,为他捐助的乡村小学剪彩,顺便在自己新买的别墅度半周假。他带来了太太和助手,助手带了新婚妻子。 高万年晚上在新别墅里举行宴会,但周然和晓维中午就被他邀来共进午餐。此外还有他的助理夫妻,以及周然公司的王副总夫妻,他们都是h城人。 “我最喜欢这样的家庭聚会,圆圆满满,其乐融融。中国有句老话说的好,‘家和万事兴’。怎么才能‘和’与‘兴’?男人得疼爱呵护妻子,不能让她吃苦;女人得支持理解丈夫,做贤内助,不扯后腿。爱芬,你说对不对?” 年华已去但容颜保养得当的高太太含笑点头。 “你们这些年轻人,新知识学得快,传统的东西可不如我们。你们得好好向我们这一代学习。”高万贤举着酒杯,指指周然与自己的助手。 午餐后,女人们坐在别墅花园的凉棚下闲聊。 “我大概有三年没见过晓维了,”高太太拍拍晓维的手,“还是老样子,没长皱纹,也没长肉。” “高太太这手镯真漂亮。”说这话的是王太太。 高太太把复古手镯摘下来给大家传着看:“是啊,我也挺喜欢。是我们家四儿送我的。” “四儿?”王太太重复了一句,“难道又有……” “是啊。”高太太从容地把手镯带回手上,不紧不慢地说,“万年最近刚找了四姨太。这回这孩子学问好,又懂礼懂,跟前两个可大不同。下回他再来,估计你们就见着了。” 晓维从口袋里掏出大墨镜戴上,她不想自己眼中流露出别样的情绪让高太太看到:“这太阳刺眼。” “哪儿刺眼呀,这阳光刚刚好。这里的气候可比h城好太多了。”助手的小娇妻说。 “是有点刺眼。”王太太也把墨镜戴上了。 周然公司的那位王总,其实是大投资方按惯例派来的监督员。周然给他开出极高的薪水,安排一个无甚实权的闲职给他。王太太与晓维因此认识,也曾一起吃饭喝茶购物看戏。 “爱芬这个人,就是玛丽亚转世。”高太太与助理妻暂时离开时,王太太对晓维说,爱芬是高太太的闺名,“上回那个老三病了,她亲自煲汤送去医院,可惜人家不领情,怕她下了毒,等她一转身就倒了。你见过高董的三姨太吧?” “我只见过一位,我不知道是第几位。”晓维左右环顾了一下,不想在议人是非时被人撞个正着。 多年前,晓维初见高万年与他的正房太太时,一度被两人的“恩爱”感动,也曾暗暗期待自己与周然在多年之后也可以像这样扶携相伴。没过多久,高万年又来了,却带来了另一位“太太”。那时正在抑郁症困挠中的晓维,被深深地刺激与恶心到了。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无论如何都不肯陪周然参加任何应酬,对深夜回家一身疲惫的周然,也懒得给他好脸色看。那就是他俩关系恶化的真正开始了吧?晓维望着花园中的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出神。 “这也是无奈之举。多年前高董刚找老二的时候,她哭过闹过连自杀都试过,但高董一句‘孩子给我留下’就把她的后路都断了。这些年我瞧她越看越开,前阵子还教育我,‘最蠢莫过于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占着位子让别人永远得不到,这也是出气的一种方式。’”王太太夸张地拂了一下眼角,其实眼角没有半滴泪,“也真是不容易。高董找老二的时候,爱芬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年轻着呢。” “嗯。”晓维回应。这故事晓维已经从她的八卦里听过不止三遍了。 “高董也是个奇人,玩玩还不够,每过些年就挑出一个给名份分财产的。他自己这么花心,却把属下管得严。”王太太凑近晓维,放低音量,“听说,去年他因为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与发妻离婚,就把人家给辞退了。” 这消息晓维是第一回听说。她觉得讽刺异常,当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为什么呀?” “据说高董是这样讲的,‘陪你一路吃苦过来的发妻都能说不要就不要,怎么能信任你能对公司从一而终?’”王太太把高万贤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 “怪不得。”晓维自言自语。怪不得周然怎么也不肯离婚,莫非出处正在这里?怕失去高万年对他的信任,怕高万年撤资? “你说什么?”王太太没明白。 “我说怪不得高先生对高太太那么好,这叫‘原配情结’吧?” “可惜原配情结不是人人都有。”王太太的语气突然变得又狠又怨,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晓维,“来一支?” “不是已经戒了吗?我记得你之前肺不好。” “戒什么呀?人这一生短得很,也没多少乐子,再戒来戒去的,什么都没了。对了,我一个朋友新开了一家娱乐中心,上回你说没空,改天去看看吧。服务生全是年轻男孩子,一个个又高又又帅又嫩。” 王太太的暧昧表情充分表明那娱乐中心是个什么地方,晓维感到尴尬,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不适应太热闹的场合,平时ktv都很少去。” “年纪轻轻何必憋屈自己。你当周然他们都只正经谈生意呢。” 晓维又左右望了一下,看见高太太一个人走向她们。 王太太继续说:“男人能玩,我们怎么就不能玩?这个时代……” 晓维无法给她暗示,急智中立即站起来,喊了声“高太太!”王太太立即住了口。 不料高太太耳尖,早就听见王太太的说话内容,一坐下就慢声细气地说:“因为肺病差点动了刀子,怎么还敢抽烟?女人哪,自己不爱惜你自己,谁会来爱惜你?你这是折磨男人还是折磨你自己哪。” 王太太立即把烟掐灭。高太太又说:“嗯,男人能去的地方,我们就能去?男人玩那叫风流,女人玩就叫下流。你可别跟我讲男女平等,这世道男女从来就不平等。你也不用说对女人不公平,男人赚钱我们花,这是天经地义;女人赚钱男人花,那男人可要让人瞧不起。” “是啊,我说着玩呢。”王太太陪笑道。 “我们呢,跟着一个男人耗了一辈子,青春也没了,谋生能力也没了,有的不就是一个良家妇女的名誉吗?要是把这个也作践掉,还剩下了什么?晓维,我这是跟王太太说话,你可别多心呀。” 本来晓维是不想多心的。但是这下她想不多心都难了。 距晚上的宴会还有很长时间,女人们各自回房休息了。虽然只是吃吃饭聊聊天,但晓维觉得很疲惫。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周身蔓延,让她心情郁结又无从抒解。 崭新的客房装修风格繁复华丽,散发着防腐剂的味道。晓维本想睡一觉,看一眼那超大尺寸的床,生出几分心理障碍,便裹了条被单躺到沙发上。 她没午睡习惯,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有个台正播放婴儿早教专题片,屏幕上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小东西憨态可掬,晓维锁定这个频道。 有人轻敲两下门。晓维问了声谁,门外是周然的声音:“我。” 晓维给他开了门。周然见她头发披散着,问:“你不舒服?” “没有。睡觉呢,被你吵醒了。” 电视还在那儿响着。周然探头看了一眼,晓维飞快地拿起遥控器换了台,又重新躺回沙发上。她不想让周然看见她正在看婴儿节目,这个问题早就是他们之间的禁忌话题。 晓维新换的频道正在播足球转播,她最讨厌的节目。 “你刚才看的什么?”周然凑过来时,身上酒味还没散。晓维向旁边一闪,不愿被他碰到。但周然的目标却是遥控器。晓维想到他只要按恢复键就可以把节目换回刚才频道,立即抢先一步抢过遥控器,压到身下面。 “你可真是……跟小孩子似的。”周然看了眼屏幕,居然是国足在踢球,“这个倒是适合催眠。”周然边说边倒了杯水喝,顺手给林晓维也倒了一杯,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她伸手就能拿到。 晓维斜躺在沙发上闭了眼睛装睡。沙发宽大,她身材纤细,又习惯蜷着腿,留出一大块空间,正好能坐一个人。 待周然挨着她的脚坐下后,晓维装不下去了,蹬了蹬他:“你坐这儿妨碍我伸腿。” “你到床上去睡。” “我不睡别人的床。” 周然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什么,晓维似乎把“别人”两字咬得特别清楚。他坐到沙发扶手上,晓维立即把腿使劲地伸直,一直抵到最边缘,占满沙发的空间,令他没办法再坐回去。但是她本来压在腿下的遥控器却被周然拿到了手里。他把节目换来换去。 “听说晚上会有很多人来。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参加了?”晓维问。 “好事做到底吧。你难得参加一次他的宴请,如果突然走了,我会很难堪。他一直很欣赏你,常常问起你。” “我可不欣赏他,我讨厌这个人。”晓维“腾”地坐起来。被一个有一位正妻和三位姨太太的老男人“欣赏”,她不觉得自豪,只觉得受辱。 “你不觉得在别人家里说主人坏话这种行为很不地道?”周然小声嘀咕。 “我也很不想,所以我想提前走。”晓维重新躺下,“原来在你眼里,在别人家说人坏话的小人行为不地道,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行为才是地道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你就是这种意思。” “午饭之后你遇上什么事了吗?”周然理智地转移话题。 “请帮我把电视声音调小一点,太吵了,谢谢。”晓维翻了个身,把脸转向沙发靠背。 周然还想说什么,手机却突兀地响了。他接起来,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全是语气助词,边接电话边去了阳台,随手把门带上,于是晓维连他应付电话的语助词都听不见了。她支起身,朝阳台的落地门看了一眼,周然正背倚着栏杆,面朝向房间。晓维又迅速地躺下。 那个电话正是回复周然两天前交待过的事情的。电话那端的人说:“肖珊珊怀孕九周……她一个人,没发现她有新男朋友……这几年她一直没男朋友,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晚上一般待在家里,很少出去……” “知道了。” “还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谢了。” “找人暗中照顾她?或者说,如果那个孩子对你来说是个麻烦,我可以……” “你别多事。”周然说,“我做的是正经生意,用的是正常手段。跟你强调过很多回了。” “书念多了吧?现在这世道,你跟我讲这套屁话?” “挂了。有机会请你吃饭。”周然挂了电话。先前猜想的事实成了真,他说不上是解脱还是顾虑,站在原地连吸了两支烟,又等烟味散得差不多了才回房。林晓维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然站在沙发前看了她一会儿。晓维不愿跟他说话时总爱装睡,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装没听见。但实际上,尽管她后来可以把呼吸频率调整的非常一致,闭眼时睫毛一动不动,但是她装睡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因为她真正睡着时,与她装睡时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 林晓维真正睡沉时,眉心微微皱着,半咬着唇,表情有一点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她装睡时从来作不出这样的表情。 周然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多年前当晓维总是在梦中哭醒的那段日子里,他总要看着她重新睡着后才会自己睡下。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忘了,其实一直都记得。 周然打消了把她挪到床上去的念头。晓维说了她不喜欢“别人”的床,而且她在睡梦中被稍稍惊动就很容易惊醒。他给她盖上一条薄被单,把声音已经很小的电视调至静音。 晓维这次把沙发占得满满,不给周然留下半处可坐的空间。屋里没有椅子和凳子,除了大床只有这只沙发,沙发前铺了一张厚厚的长毛毯。因为是新房子,今天才有人入住,一切崭新。周然倚着沙发在那张地毯上坐下,拿着遥控器又开始换台,换来换去,又一一退回。 遥控器有连续后退功能。虽然已经换过无数个频道,但是当那个育婴专题一出现时,周然那记性很好的大脑立即推算出,这正是他进屋前晓维在看的节目。 电视静了音,又没有字幕,只见几个身材魁梧的西方大汉在老师指导下笨手笨脚地给塑胶婴儿换尿布。场面很滑稽,但周然笑不出来。 他把频道重新调回足球节目,满场慢跑屡射不中的确很催眠,中午喝下的高度酒也渐渐发挥作用,他倚着沙发坐在地上也睡着了。 先醒的是林晓维,当窗外有人声喧哗,她立即醒过来,反射般地弹坐起来,并且被坐睡在那儿的周然吓了一跳,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松了口气。 窗外是服务公司的人在安排露天晚宴。晓维推了推周然的头:“喂。”周然睡眼朦胧地回头看她。 “你怎么在这儿睡?”晓维问。 周然站起来。晓维自觉地缩起腿给他让出地方。周然坐到沙发上,捂着睁不开的眼睛斜躺下来:“我在看电视,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到床上去睡吧。” “不是我的床。”乍醒过来的周然头有点痛,全身还有点冷,所以也没经大脑,随口就着晓维先前的话嘟囔了一句。 “你可别说你也介意。” 就算周然先前还没睡醒,这下子也完全清醒了。他抬头看林晓维,她已经坐到镜前梳头发,边梳边在镜中看着他:“如果那样,你就太像高万年了。” 晚上,高万年的别墅内外灯火通明,花园里摆了十桌自助式的美酒鲜肴,十几分钟内来了几十号客人,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好不热闹。 这是晓维参加过的最不舒服的宴会。即使是几个月前她被陈可娇当面羞辱的那次酒会,她也没感到这么别扭过。如果中午她的不舒服只是来自高万年夫妻,那晚上她的不舒服就来自更多人了。 有个胖胖的家伙用他戴了三只方形巨钻的胖手紧紧握着晓维的手至少一分钟没放,堆了满脸的笑:“哎哟,弟妹,弟妹,百闻不如一见。”最后还是周然不着痕迹地把她的手解救了出来。 有个瘦到只剩骨头的家伙当着晓维的面对周然说很不堪的荤段子,晓维以前从未见过他。 为了不再应付这种人,晓维弃下周然一个人行动,结果一转眼功夫她又被那胖子缠上,说了一堆肉麻的赞美话,死活要敬她一杯酒,晓维到底喝了那一杯才甩掉他。 换作以前,晓维打死也不相信周然会跟这些粗鄙的家伙称兄道弟。她曾参与过的周然的社交圈子,至少在表面上都是衣冠楚楚的。但是现在,她见证了唐元,见证了高万年,这两个把私底下的龌龊事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搬到台面上的男人,是常人眼中事业家庭双丰收的典范,是周然的“良师益友”与“楷模”。有了这些例子,她在周然身上再发现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了。 她还在这里见到了路倩夫妻。路倩永远都是那么优雅仪态风度翩然,但她说出来的话也永远都好像带着一根刺一样。她微笑着说:“周太太晓维,还记得我家于海波先生吗?哎哟,瞧你,他可是一直记挂着你呢。” 于海波还是笑得那么憨:“晓维,见到你很高兴。” 晓维与他们寒喧几句,赶紧找借口告辞。 她去吃了几块点心,又去饮料桶那边倒橙汁。橙汁剩了最后一点,里面有些残渣。侍者抱歉地说:“新橙汁还得等几分钟。给您倒杯葡萄汁可以吗?” “我再等一会儿,不要紧。” 刚说完这话,有人已将满满的一杯橙汁递到她面前,抬头一看,路倩的老公于海波,或者也可以说是她的前男友,虽然她常常忘记这个人,又出现了。 “刚倒的,还没喝。”于海波说。 “不用,谢谢。我去倒杯葡萄汁。” 晓维倒满一杯葡萄汁,转身见到于海波还站在原地,表情说不上失落还是尴尬。她又改变主意,从他手里拿过那杯橙汁,把葡萄汁塞到他手里,朝他笑笑:“谢谢你。” 于海波又露出他招牌式的很憨的笑,用手摸了摸耳朵,晓维隐约记得这是他有些局促时的习惯动作。“晓维,你的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很坚持,但又很替人着想。” 晓维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想了想说,“你现在的工作还好吧?我猜你差不多该是副教授了吧。”于海波很好学,家里小有后台,又有一位强势妻子,晓维想他应该很顺利。 “那个,我辞职了。现在我办了一所培训学校。我以为你知道。”于海波开始摸口袋掏名片,把上衣裤子摸了个遍才找到。他郑重地递给晓维一张,“办了两年了,如果你有需要,”想了想不妥,又改口说,“如果你的朋友有需要,尽管来找我,我一定给最大的折扣。” 晓维一看,那家儿童特长培训学校在本市很有名气,电视报纸整天在播广告,公益活动也做了不少。晓维偶尔会在他们的报纸软文上见到于海波校长的名字,但没想过可能是同一人。在她的认知中,于海波是那种按部就班生活缓慢休闲的人,当年宁可顶着父母的怒火,看着家里公司的权力旁落到亲戚手中,也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离开大学创业,我想叔叔阿姨一定很高兴。” “他们很生气,觉得我胡闹。这学校是我自己办的,跟家里的企业没关系。我爸巴不得早一点倒闭,还好有小倩……我是说我太太,给我一些支持。” “啊,这样子。”晓维连着两次搞不清状况,不敢随便起话题了。 “对了晓维,我办学校还是受你启发。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说,官办的培训学校管理太教条,以后如果有钱又有闲,可以自己办一个,肯定受欢迎。” “你很适合管理学校,一定会越办越好的。你要不要水果?”晓维绕开话题,抬头一瞥却瞧见周然与路倩正挨得很近在说话。路倩的手在周然肩上停留了一会儿。 晓维转头,想找个新话题引开于海波的注意力,不料于海波也看见了,懦懦地说:“我真的觉得他俩看起来很相配……”他顿然醒悟,赶紧又解释,“晓维,你别生气,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晓维很了解他,知道他说出此番话必定是因为面对路倩有压力,而不是针对她。 “我知道你会了解。”于海波的表情很欣慰。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晓维,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我们俩一直在一起,现在会怎么样呢?” “于海波,你喝醉了。”晓维匆匆离去。 花园另一处,周然与路倩面对面。 “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我们有那么生分吗?”路倩表情郑重得像在谈生意,口气却像在撒娇。 周然下意识地看了看晓维所在的方位,看到于海波与她正在说话。路倩突然伸手替周然拈下了掉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又轻轻掸掉几粒花粉。周然稍稍退后了一步。 “你这是怕周太太误会哪。不至于吧?瞧那边,我的丈夫见到他的前女友,脸红成那样,手足无措。要误会也是我先误会呀,你说是不是?” “你想做什么?”周然压低声音问。路倩眼中那一抹光亮他太熟悉了,她只有想算计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能做什么呀?你神经过敏了吧?” “你跟我作对我没意见,但是对付实力太不对等的人,你不会有成就感的。” “哎哟周然,你这可就不聪明了。你这不是挑衅吗?我就算原来没打算做什么,现在也想做些什么给你看了。” “你够了吧路倩,作为赢家,姿态大度点不是更好看?” “赢家?周然你在说谁呀?你在说你太太吧?既能好处占尽,又保持着纯真无辜的受害者姿态,这真是我不能企及的境界啊。” “你若没别的话讲,我可要走了。” 周然离开路倩,又往晓维先前的方向看了一下。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周然找到林晓维时,她与高太太在一起,用手背捂着额头安静地靠在藤椅上。高太太慢斯条理地说:“不好意思了周生。晓维见我心情不好,就陪我多喝了两杯。要不你们晚上住这里?” “没关系。我带她回家。谢谢。” 晓维喝得虽不适,但没吐也没醉倒,把车窗开一个小缝吹着风。 “你再吹风就真的醉了。”周然开着车说。 风呼呼地灌进车内,晓维听不清他说什么,把车窗又关上了:“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酒量就别陪人喝酒。最后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我自己想喝,不行吗?” 周然沉默了,直到车子开过两个十字路口才再度开口:“你喝酒太实在,跟爸妈喝都能喝多。以前在家里喝,多了也不要紧。但现在与同事或客户在一起,总该提防些。” “你是不是想提醒我不要酒后乱性?放心,我酒量虽不好,但长这么大,酒后乱性的事也只不过做了一回而已。一回就够多的了。” 周然侧脸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把油门踩得更重一些。一路上他没再说话。 晓维也不搭理他,直到抵达她的临时住处时才说了一句:“你早回吧。” 周然停好车:“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在电梯间里晓维就感到不舒服,勉强到了家门口,打开门甩掉鞋就急急往洗手间走,不管身后的周然。 周然说:“借杯水喝。” 晓维头也不回:“自己倒,走的时候帮我关门。” 晓维把晚饭都吐了。她刷过牙洗过脸,听到关门声,想来周然已经走了,又把脱下的衣服随手丢进洗衣筐,打开莲蓬头洗澡。 晓维胃口不舒服不全然是酒的缘故,或许还因为这一整天不碍眼的人和事累积得太多,现在就有了恶心的感觉。 刚才那一屋子的人,只要是她还算认识的,就没几个是让她能觉得舒服的。那个养了三房姨太太还道貌岸然地教育别人夫妻相处之道的男主人主人高万年,那对丈夫贪欢妻子好赌的李副总夫妻,那个口碑很差传闻很多的官员,那个经常扭曲事实睁眼说瞎话的谈话节目主持人……也包括女主人高太太。 按说像林晓维那样柔软的心肠,本该把高太太列为同情进而维护的朋友范围。可是她终究对这位贵妇人喜欢不起来。她拿腔拿调摆着高人一等姿态从不顾及他人感受,尤其喜欢站在“我是为你好”的至高点上对人指指点点,就像中午她把王太太说得灰头土脸那样。 几十分钟以前,晓维也被迫承受了她的好意,听她指点自己的发型和唇膏,听她教授自己如何自我修炼自我提升维护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又听她讲她新投姿的婴儿早教机构。晓维几度试着转移话题,每次话题又被转回来,她坐如针毡又脱身不得。后来她发现喝酒的时候高太太的话比较少,结果却是她自己先喝多了。 此时喝多了的晓维开始同情周然了。她犹记得当年那个干净清爽阳光健康的大男生,学与玩都轻松自如,活动课只和男生打篮球,晚自习的后一半时间总是光明正大地看包着语文书皮的翻译小说,与任何人都保持着友好而适度的距离。曾几何时,他陷入这种本该与他格格不入的人群中,与他们相处默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晓维有些恨自己。以前周然说她“耳软心软”,当时她只觉得不中听,如今则深有体会了。周然一定也是认准了她这点才把离婚这事拖到了今天依然未果。 晓维带着一点复杂情绪踮脚去拿放在高处的浴盐。因为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她晕沉沉的,平衡感也差,落脚时重心不稳,先是人一歪,再来手一滑,整个玻璃瓶子便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晓维自己先吓一跳,两三秒后,门突然被敲响:“你怎么了?” 晓维大脑一时有些不转,周然刚才明明走了不是?她犹自摒着呼吸,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门已经咣的一声被猛地打开。 晓维反应不过来究竟是自己没上锁,还是周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了钥匙,或者这门太不结实被周然踢开了,但她刚才正在反思自己对于周然的烂好心与没主见,此时被他瞅见,仿佛心里的那点想法被他看穿一样,一时又羞又愤,反射性地抓起另一瓶洗发水朝着门扔过去:“你出去!” 那瓶洗发水只是打到了门框上,连周然的衣角都没碰到,而晓维的身体向前一倾,一脚踩在刚才碎掉的某片玻璃上。 几分钟后,晓维穿着毛巾浴袍坐在床头,头发还滴着水,受伤的那只脚则翘在床头矮柜上。周然借着床头台灯的光给她把碎玻璃屑挑出来,用酒精仔细清洗,贴上创可贴。 晓维脚底有两处伤,创口不算太深,但是非常疼,也流了不少血。伤口疼的时候连太阳穴都一跳一跳,酒精浸过伤口时那痛感更是倏地钻到心底。她咬着牙不出声。 浴袍是匆忙套上的,里面什么都没穿。当周然把她的脚稍稍抬高,她使劲地向后缩了缩,免得有漏底的危险。 周然无奈地止住动作:“现在还有刚才,你都用得着吗?我又不是没看过。” 晓维也承认自己矫情得过头。夫妻这么多年,该做的都做过,即使冷战谈判期间也常睡在同一张床上。刚才她那种反应,倘若说出去会让人笑死。 “这下子倒有明天缺席的最佳理由了。”晓维把脚缩进被子。明天高万年夫妻搞了个慈善球赛,晓维不想去,先前还在苦苦地找合适的籍口。 晓维的肚子也恰在这时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捂住胃,觉得难受。 “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加蜂蜜吗?”周然问。 “如果你愿意,给我冲一杯麦片,谢谢。你也该早点回去了。” 晓维的厨房兼餐厅里没有热水瓶,没有饮水机,只有个电水壶。厨房收拾得还算干净,但东西摆放得没逻辑,周然找了很久才找到麦片。烧水洗杯子泡麦片用凉水降温后加蜂蜜,当周然做完这些端着杯子回到卧室时,晓维已经睡着了。 床头台灯幽暗,晓维的头歪向另一边,灯光映出她侧脸的轮廓。她的呼吸不算稳,并不像熟睡的样子。 周然把杯子放下,在他先前坐过的那张凳子上坐下。坐了十分钟,晓维始终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周然自己也有了些困意,看看时间夜已深,明日需早起,要回去换衣服。而林晓维的逐客令早就下了很久。 周然去检查了一下晓维的窗户和煤气,把水杯、面纸和晓维的手机都放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揭开一角被单看了看她受伤的脚,确定无大碍。然后他重新坐回那张凳子,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但是在这个内外俱寂连钟表滴嗒声都没有的小房间里,显得足够清楚:“以前的事,我没有立场为自己辩解。但是,如果你肯原谅,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委屈。” 晓维还是一动不动。周然替她把灯关掉,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 周然走了五分钟后,晓维坐起来,拧开灯。她抽了一张面纸,拭去脸上的泪,端起那杯已经凉得很彻底的麦片粥,一口一口喝下去。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时光倒流 听众:乙乙,你希望时光倒流吗? 丁乙乙:不希望。 听众:为什么? 丁乙乙:如果重来一回,我担心一切还不如现在。 听众:可是一切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我们就可以避免昨日的错误,找回我们曾失去的东西。 丁乙乙:俗话说“本性难移”。错误还是会犯的,不是这种就是那种;该失去的还是要失去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所以,不要纠结过去了,向前看吧,未知的才是最好的。 第13章 第二天还是周末。晓维脚不方便,顺理成章地脸都没洗便一直赖在床上看书上网玩游戏,早饭也不吃,就这样一直撑到快中午,胃终于受不了地开始疼。 晓维正对着塞满冰箱的速冻食品犹豫不决时,门边对讲机叮咚一声响。可视对讲机屏幕上,穿服务生衣服的大男孩说:“给一位林女士送餐。” 午餐是周然找人送来的,花色丰富,口味也是晓维喜欢的。晓维在感谢之余也不免要想,对于周然这种冷漠惯了的人来说,这种只会偶尔发作的细心究竟是他天性里被压抑的部分,还是后天努力学习的结果。这样的细心周到,他最常用在客户身上,政府官员身上,还是那些女人身上?这么想着时,这份餐带来的感动便大打折扣了。 周然的电话并没随着外卖立即打来,晓维也没给他回电。 下午三点多,一个电话把窝在沙发上吹着冷气边看电视边打瞌睡的晓维叫醒。她以为这个电话是周然的,结果来话人是她的老板李鹤,他正在公司,需要找几份文件改几个数据然后发出去。 “柜子第三层左数第五个文件盒里,你那儿有备用钥匙……我的电脑里有另两个文件的备份,我的电脑开机密码是……文件夹的名字是……不用找了,我还是去公司一趟吧。” 虽然李鹤说不用晓维来,但晓维总觉得不踏实。李鹤带着一组人下了不少工夫去做这家客户的攻关工作,如今终于稍有眉目,还是不要在任何问题上出差错的好。她换好衣服,简单化了个妆,乘出租车去了公司。 “不好意思,周末让你跑一趟。”看到晓维,李鹤表情有几分欣慰。 等工作完成已是平时的下班时间。“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李鹤说。 “不要客气。我该回家了。”晓维站起来。 “你的脚怎么了?”李鹤问。他刚刚留意晓维穿了一双与平时风格很不一样的休闲平底鞋,每走一步小心翼翼。 得知晓维昨夜在家中受伤,李鹤连连自责:“你怎么不早说?我若早知道,至少不会让你又去复印又去搬资料。怪我不细心,没有早发现。” “真的没事。资料室又不远,那些资料又不重。” 李鹤坚决要送晓维回家,晓维坦然接受了。 “你不介意我先接一下绯绯吧?她下午去学舞蹈,已经下课了,我怕她等久了不耐烦。” “当然不会。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有点想她。” 忆绯见到晓维也很高兴,坐到她身边,趴在前座的椅背上:“爸爸怎么会和林阿姨在一起?” “林阿姨今天到公司加班。现在我们送她回家。” “爸爸不是好老板。休息日让员工加班,还不请吃饭。” “你听谁说加班就要请吃饭?”李鹤笑问。 “电视广告上演的。” 李鹤趁红灯停车间歇回头看晓维:“你看,我不请你吃顿饭,连小朋友都有意见。” 晓维推辞,忆绯拖着她的手摇来摇去:“去吧去吧去吧去吧求求你了阿姨……”晓维真是拒绝不了这小姑娘。 就餐地点在晓维家附近,晓维特意选了小孩子们喜欢的餐厅。李忆绯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像一只快活的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对着晓维说个不停,讲老师,讲同学。那些大人们听起来索然无味的小事,在她的世界里则是了不得的大事。晓维每一句都听得仔细,配合着她的童言童语与她一应一合。 “你对孩子很有耐心,你应该去当幼儿园老师。”当忆绯跑到儿童区去研究玩具,李鹤对晓维说。 “你这是暗示我工作不合格,劝我换份工作吗?” “我哪有?你自己没觉得吗?你跟小孩子在一起时,话也多一些,笑也多了。” 饭后,这对父女送晓维回家。大厦的入口,忆绯小朋友困得半睡半醒,李鹤把她扛上肩头:“我送你到家门口吧,最近社会案件挺多的,你的脚又不方便。” “真的不用。电梯和楼道里都有监控。你带绯绯早点回家。” “那我在楼下等着,你到家后给我来个电话。” “好的。”晓维朝他摇摇手。 李鹤拍拍女儿:“跟林阿姨说再见。” 小朋友揉了揉眼睛,似乎清醒了。她突然直接从父亲的肩上伸出手去揽住晓维,拉近她,在她脸上啵了一口:“再见,阿姨。” 这个亲昵粗鲁的举动令晓维大吃一惊又尴尬,她重心不稳,后退一大步,直接触到受伤的脚,疼得抽气。李鹤连忙放下女儿,上前扶着她,连声询问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晓维再度挥手与他们告别。她直到转过身时嘴角还带着笑。那小孩子的稚气行为感染到了她。 晓维进屋脱鞋换衣去洗脸,听到手机响,想起李鹤要她到家后回电话报平安,而她忘记了。她没看号码便匆匆接起电话:“我到家了。你不用担心,早点带绯绯回家吧。” “是我。”耳边传来的却是周然的声音。 晓维后悔刚才没多看一眼号码。她掩饰着尴尬,努力找回冷静:“有事吗?” “没什么事,只想问问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那个,不要紧的,没什么感觉了。” “你这几天应该不能开车。我找人接送你上下班。” “不用了。我公司有同事上班经过我这儿,这几天可以顺路接送我。”与晓维顺路的那个人正是李鹤。 “是吗?那就好。有什么需要的事情联系我。” “好的,再见。……周然?”晓维想起先前忘了说的一件事。她疑心周然已经挂了,他挂电话总是很积极。 但这回他没挂:“什么事?” “谢谢你今天的午餐。再见。” 周然看着手机屏幕,直到背景灯灭掉。他打开车窗,在车里又吸了一支烟。 他的车停在林晓维楼下。今天他参加了高万年的球赛,结束了这名为娱乐实为工作的一天。他觉得累,推掉晚上的聚餐想早些回去,却不知不觉地开到这条街。他心说,即使再被拒到门外,至少也表个诚恳的姿态。感谢晓维的脚受伤,让他有充分的不算难看的纠缠理由。 管理员说晓维出门了。周然把车停在公寓门口的小停车场,抽完一支烟,还没想好是在这里等着晓维,还是先给她去个电话。这两种方式看起来都很傻,前一种守株待兔,不知要等到几时。至于后一种,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他俩全无惊喜的通话内容。 老天很眷顾,没让他久等。周然手中的烟才刚抽完,他就见到了晓维与那对父女其乐融融的告别画面。他必须承认,那画面很刺眼,但他似乎没什么立场去指责。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 周然打消了上楼去见晓维的念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了那个电话。 丁乙乙这天运气也不佳。 她与沈沉本来已经做好了远足计划,但沈沉有事,放了她鸽子。 她一天无事,到了下午难得积极进取了一回,到图书馆去看书。 乙乙在图书馆想起了一些往事。她一直都不爱用功,学习耍小聪明,生活得过且过,工作临时抱佛脚。这座她已经好多年没来过的图书馆,七年前她也曾一周两三次来报道,因为罗依总是来。 想起罗依,乙乙有几分怅然。然后,想曹操,曹操就到。当图书馆即将闭馆时,她竟然在借阅室里真的碰见了罗依。 从图书馆出来,他俩在附近的一家面馆各吃了一碗面条。乙乙觉得这没什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偶尔吃顿饭很正常,她不去才显得她放不下。那家面馆他们以前常去,老板娘也没换人,只是变老了一些。他俩聊了一会儿,然后分手。 然后乙乙从后视镜里看到,罗依一直仰着头看向天,一动不动。她知道有异,下车查看,发现罗依在流鼻血。 流鼻血是件正常事,可罗依的鼻血一直止不住。乙乙用了掐人中掐手指各种方法也不管用,把纸巾浸透了一团又一团。后来乙乙找来棉球给他死死地堵住鼻孔,而罗依一阵猛咳,竟咳出一团浓浓的血块。再然后他脸色发白,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最后,他们便进了医院。 沈沉给乙乙来电话时,罗依刚被送进急诊室。乙乙在电话里语无伦次:“你回来了?那你快来吧,罗依可能快不行了。” 沈沉赶到医院时,乙乙面色煞白,全身发抖,一见到他就哭起来。沈沉搂着她,轻拍着她,无从安慰。 急诊室里有医生走出来:“别哭了!多大点事,弄得跟要死人似的。进来看看吧。” 结果这只是乌龙一场。罗依因为鼻腔正常出口被阻塞,鼻血流进口腔后连着痰一起所以吐出了血块,呼吸困难是他的轻度哮喘外加咳嗽时被呛到。现在他吸了痰,打了针,已经无大碍,只是看起来很虚弱,见到沈沉觉得非常抱歉:“不好意思,又麻烦到你们。我在图书馆碰巧遇见了乙乙。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并且吓到了她,先前我应该装没看见她,不去跟她打招呼才好。” 罗依的另一项检查需要一小时后出结果。此时他无人陪伴,沈沉与乙乙一直留在这里。 “你俩回去吧。我这儿没事。” “我们等结果出来再走。”沈沉说,“你现在情况这样,今晚应该有人来照看你一下。我留下吧。” “不用不用。我不缺人照顾,真的。”罗依精神还不错,一边间歇与他们说话,一边还用手机发着短信:“你看多糟糕,我还欠着别人工作债。你们早点回去休息。” “你真的有人照顾?”沈沉问。 “真的。要不,你们再等会儿,兴许就见到了。” 没过多久,罗依口中提到的照顾他的人就来了,是个年轻并且算得上貌美的女子,大晚上的,她妆容精致得像是早晨刚要去上班似的,一见罗依就扑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口气溺爱又嗔怪:“亲爱的,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你自己?”乙乙寒出一身鸡皮疙瘩。 罗依向乙乙二人介绍:“这是我女朋友。” 路上,沈沉说:“罗依上回做阑尾手术时好像还没有这个女朋友。” 乙乙说:“我跟罗依今天只是凑巧碰见。” “罗依提过了,你不用解释。” “他的女朋友很漂亮。” “你想不想再去吃点东西?” “你不是说今天可能不回来吗?” 他俩一路都这样答非所问,因为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乙乙在反思自己的言行。与旧情人相会被老公抓个现形,当着老公的面为旧情人哭泣……她与沈沉的婚姻虽然有些儿戏但却合法,所以从某个角度说,她真的很过分。其实她今天之所以那么紧张,是因为她想起了姥姥和妈妈临终前的样子,她觉得害怕,并不真的是为罗依的病担心……不过话说回来,罗依病了她却不担心,这种行为也很过分……总之,她是个过分的女人。 沈沉的想法在另一个极端。他想起乙乙的眼泪,她做节目时被人辱骂诋毁,切菜时切断指甲,这些时候她都没哭过,但她今天哭得那么伤心。他还想到这样的可能,倘若没有他,也许乙乙和罗依现在就能破镜重圆了。他觉得自己在乙乙与罗依之间充当了一个很不光彩的绊脚石的角色。 沈沉还有一个心结。早在他与乙乙在第一次吵架后就有约定,两人各过各的生活,但是彼此不能隐瞒有可能会涉及到对方的事。作为一个有法必依有章必循的人,今天他违背了原则。 沈沉今天之所以临时放了乙乙鸽子,并不是因为公事。他去赴了乙乙的亲生父亲、他的岳父大人的邀请,他不忍心拒绝那位老人,也没勇气向乙乙坦白。 几个月前乙乙的父亲第一次给沈沉打电话时,沈沉觉得莫名又无措。这个身份尴尬的长辈在传说中不苟言笑很难相处,却矮着身段低声下气地主动与他套近乎拉家常。尽管他不习惯国人这种拐弯抹角主题含糊的说话方式,也很快就明白,这位老人只不过想从他这里了解到一些女儿的事情罢了。 受到这种亲情的感染,虽然沈沉心里觉得不妥,但还是按着习俗,每逢年节就给老人去个电话,也顺便向老人透露些许乙乙的近况。 沈沉曾经试着在乙乙面前状似无意地提及她的父亲,铺垫都尚未做好就被乙乙打断了,还险些发火,所以他不愿再以身试法。 因为这事儿,沈沉心中有多重的罪恶感。他这块双面胶布做得不太舒服。 这一次,丁先生来到周边县城为一位故去的老友送行,顺便邀沈沉见面。这是他俩第二次见面,也是第一次单独相处。 丁爸正为老友的离世黯然神伤,见到沈沉后才显得高兴了一些:“本来不该让你跑这么远。但从昨晚起我的血压不稳,不敢乱动弹了。而且,如果到你们那儿去,雅凝知道了会不高兴。哦,我是说乙乙,她这新名字我一直不习惯。这孩子怎么给自己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 “没关系,路不远。您的身体怎样了,看过医生吗?” “老毛病了。大概是来向老友告别,情绪激动了。我这老友跟我一样的毛病,身体还比我好,结果先走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您别多想。现在医学很发达,好好保养就不会有事的。” “生死由命,生死由命。”丁爸取出一个盒子,“今儿请你来,除了吃顿饭,还想让你帮我个忙。你能不能找时间把这个送给……乙乙?” 盒子里那个模型小屋沈沉认得,是乙乙常常反复看的一部电影里的道具,男女主角的定情信物。听说前阵子这东西在慈善会上被拍了个好价钱。 “你就说是你送她的礼物。”丁爸说,“那天看见这东西,想起乙乙小时候最喜欢这部电影,经常吵着要一个同样的小屋。” “她现在也喜欢这片子。”沈沉小心地把模型放回去,“丁先生,以我的收入买不起这东西。乙乙会怀疑。” “你就说是复制品。” “她很粗心,如果不知道真实价格,大概没几天就给摔散架了。” “钱算什么,只要这东西能在她身边多留几天就好。如果她开心,就算把它当木柴烧了也没关系。”丁爸嘴角含笑,目光透过那盒子,仿佛看着小时候的丁乙乙。 沈沉终于问出了他一直藏在心里的话:“那么舍不得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她?” “抛弃她?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沉不能回答。 “其实是她抛弃了我啊。当年我与她妈妈离婚,花了很多力气,法院把雅凝判给我。她哭着喊着要妈妈,说什么都不肯跟我走,在法庭上哭到背气,后来终于改判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想通,她明明跟我更亲近,走路时要我背,等我回家才肯睡,开家长会都必须要我去。结果,她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老人回想往事,目光忧伤。 自晓维脚受伤后,李鹤已经当了两天她的司机。他是个细心人,体谅晓维顾虑多多,便用女儿忆绯作缓冲。早晨他先送晓维到公司,再把忆绯送去不远处的学校,然后自己上班,这样就不会与晓维同时进公司。晚上他先去接了忆绯,再回公司接晓维,这时别人都走了,别人见不到晓维上他的车,晓维也不必与他独处。 但是两天后,晓维决定不再继续坐他的顺风车,因为她偶尔听到同事的磕牙,而且磕牙的是两个小伙子。 公司的男女更衣室用装饰墙隔开一个大房间,说话不隔音。晓维因为衬衣扣子快要脱落,找了针钱坐在更衣间里缝,那边两个小伙子边换衣服边闲聊。 a君说:“昨天又跟女朋友谈崩了。这回我再也不挽回了,散个彻底吧。” b君说:“你忍得住?肯定不出两天又腆着脸把人求回来。” a君说:“不可能!我想过了,我俩根本不合适,勉强凑在一起没意思。我要找一个像晓维姐那样的女朋友,温柔有女人味,让男人没有压力。” b君说:“屁,晓维姐看得上你?听说她丈夫很厉害,怕是她连咱李头儿那样的男人也看不上。” a君说:“去你的,我只是打个比喻,你思想别这么龌龊。对了,说到李头儿,我觉得他跟晓维姐很配。那天李头儿带着女儿请咱们吃饭那回,他们三个坐一起挺像一家人的。” b君说:“咱们其他那几位大姐成天把自己家的男人挂在嘴边,怎么从来没听过晓维姐讲自己老公?” a君说:“这叫低调,低调。” 虽然那两人只是随便说说,没讲她半句坏话,但晓维听得心里直打鼓。 这天晚上她坐在李鹤的车上,在路上遇见忆绯的一位老师,李鹤停车,载了老师一程。那老师笑着说:“这位是绯绯的妈妈吧?绯绯与你长得很像。”那场面十分尴尬。 事后李鹤一个劲儿地道歉,解释说那是一位新来的音乐老师,还不了解绯绯的情况。 晓维回家反思。当初她接受李鹤的好心,很大的原因是为了拒绝周然的好意。本来她自己光明磊落没有私心,所以没想太多,但看在别人眼中却未必是那么一回事。她毕竟还是个有夫之妇,如果有谣言传开会很难听,对李鹤也不好。她似乎有点太轻率了。 她想了很久,勉勉强强想出了不太高明的婉拒台词,还好李鹤并不深究。 晓维尝试过自己开车,却把伤口又弄破了。打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上班的时段等出租车犹如等候摇号中末奖。恰巧周然例行的问候电话如期而至,晓维想到他曾经的话,顺口问:“你能找人接送我两天吗?” 第二天一早,准时等在晓维楼下的是周然本人。 他公司的方向与晓维公司方向相反,在这个时间出现,他肯定要上班迟到。虽然可能没人管他,但总是不好。 晓维想了很多话,最终只说了一句:“其实你不必……” “我们在东区投资一个新项目,这几天早晨我过去查看一下现场。”周然作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 晚上周然继续来接她,晓维就什么也不讲了。 周五的傍晚,晓维说:“这两天我休息,周一就可以自己开车上班,你不用再这么麻烦。” 周然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并非只是为了送你上下班……” “我知道,你做每一件事,都一定要有尽量多的附加值的。” 周然被噎住。 他送晓维上楼,一路上几次想说话,但话到嘴边都顿住。他最后一次欲言又止时,晓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为什么不说。嗯,你想让我回家,请我改变心意;但你又不愿意听到我的一口回绝,所以你又不说了。” 周然看着电梯墙上晓维的影子。被人识穿的感觉不好。 晓维说:“周然,我需要时间仔细地想想。” 周然在俱乐部打球时遇见他的朋友周安巧律师,两人一起喝茶。 “你的事怎么样了?我是说,你搞定林晓维没?” “没。”周然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周律师的茶杯在半空停了很久:“真想不到,看起来明明一副很柔弱很无害的水做的样子,却这么难对付。你杀伐决断的本事哪儿去了?” “她一直很柔弱很无害,杀伐决断那一套对她没用。”周然想了想说,“听你这形容,我也觉得她挺像水的,但是逼她急了会蒸发,疏远了她又结冰,总之没办法。” 周律师哈哈大笑:“没想到你竟有诗人潜质!常言道,谁上心了谁就输,谁放下了谁就赢。很明显,现在你输了。” 周妈要到周然所在城市做一项心脏检查,因为周妈所住地的技术做不了。但是当周妈到达时,周然被一件要紧的公事困在外地,只好打电话给晓维:“不好意思,又得麻烦你。” “没关系。” “我安排了小方,需要跑腿什么的让他去做。” “真的没关系。” 等周然回家,周妈还住在医院。原来周妈的检查指标很不理想,只好入院观察。白天周爸陪她,晚上晓维陪夜,已经两天了。晓维眼圈发黑,明显睡眠不足。这些事却没通知他。 “晓维说你工作挺烦的,就别让你烦上加烦了。”周爸解释说。 同一间病房的老人见着周然赞赏有加:“老人家,好福气啊。你这女婿一表人才,跟你女儿绝配。” 周妈喜滋滋地说:“这是儿子,那是我媳妇儿。” “哎哟,那你福气就更好了。” 周妈一出院就打算回家,晓维挽留不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难过。她回公司后打电话给周然:“前几天我怕爸妈回去住,就又放了一些东西在你那儿。你有空帮我装起来,我过几天回去拿。” “你不回来住几天吗?你的花要开了。” 晓维愣了愣,在电话里哧地笑了一声:“周然,你能不能别这么得寸进尺?” 周然揉着太阳穴,他已经头疼两天了,自己也奇怪怎会说出这种明知要被吐槽拒绝的废话。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周然对着电话说:“那明天请你吃饭,可以吗?” 晓维没回应。周然的门继续被敲着,他对着门说:“请进。”又继续在电话里问晓维:“可以吗?” 晓维本来不打算答应,但她在电话那头听到一个声音隐隐约约说:“周总,明晚……”大约是周然明晚有应酬,而且是很重要的客人。周然的呼吸声很近,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我可以。但是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晓维的口气有些兴灾乐祸,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 “你有我就有,就这么说定了。” 周然挂掉晓维的电话,对助理说:“明晚我没空,改天吧。” “我们约了很久了……”方助理强调,生怕周然最近因为心烦忘了要事。周然一向强调工作第一,而这组客人很难请。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周然不愿再谈这事。方助理知趣地退出去。 周然罕见地失眠了,半夜爬起来上网,遇见大学同学华欣在网络上给每个人留讯息:“同胞们,下个月哥们儿我要结婚了!”留言发于几分钟前,周然一招呼,他果然在线。 华欣当年是班里有名的花花公子,谈过无数次恋爱,追女生几乎没失手过。周然问:“请教你一个问题?” “不敢不敢。” “这个你一定擅长。那种安静温和善良又有点冷淡纠结的女人,用什么方法追最好?” “你消遣我吧?你消遣我啊!你用得着追女人?” “跟你说正经的。有什么建议吗?” “车子,房子,金子。成功男士追女三大法宝。” “不是所有女人都吃这一套。” “错,所有女人都吃这一套,只是自估的价码不同。假设她觉得自己值一幢海边别墅,你送她小高层公寓肯定追不着。如果一个女的不爱钱,肯定是钱不够多。五十万追不上,你出五千万试试?” “受教受教。” “喂,你说的这种女人……听起来比较适合当你老婆。你想找来做情人,自找麻烦吧你。” 周然转移话题:“令夫人芳名?” 同学啪地发过一张照片。周然一看就笑了,那人他也认识,正是当年这哥们儿没追上的少数例外之一。 “你用了多少钱把她追上的?”周然问。 “真心!我用的是真心!追老婆跟追别的女人一样吗?怎么能用钱这么俗的东西来衡量?”同学发来一大串抗议的表情。 第二晚周然准时赴约,失约的却是林晓维。她代表李鹤去客户公司参加一个会议又进行交流,竟比预计时间拖后了一个半小时。 晓维抽空悄悄发短信向周然道歉,请他改期。 周然那时已在饭店等候。他回复说多晚都没关系,他等她。 晓维到达周然预订的包间后,很愕然也很惭愧地看到,周然倚着沙发睡着了。冷气呼呼正吹着他,他也毫无察觉。 晓维把冷气关掉,坐在他旁边发了一会儿呆。服务生进来说:“女士,可以上菜了吗?这位先生点了一半菜,另一半由您来点。”他递上菜单。 被这声音一吵,周然醒了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喊我一声?”他用手扒了扒头发。房间里有面镜子,他的头发被压得很乱。 “刚刚。最近治安不好,你怎么敢在这里睡着?”晓维从化妆包里找出梳子给他。 “这家店是朋友的,每个包间门口都有监控。再说,无非就是丢点钱。”他打了个喷嚏。 晓维给他倒了杯热水,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歉意:“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就算是故意的也没什么关系。”刚喝了一口热水差点被烫到的周然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鼻音,他真的感冒了。他以前曾经无数次在晓维做好了整桌饭后失约,或许这也算是他另一种道歉的方式。晓维理解他的意思。 周然精神不佳,再加上感冒,整个人的状态更不济。偏偏他还强打着精神与晓维说话,哑哑的声音令晓维几乎听不下去。 “周然,你若是累,就早点吃完饭早点回家休息。我又不是你的客户,你何苦这么小心翼翼?” 周然低声地说了句什么,晓维完全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周然坚决否认,晓维怀疑自己产生幻听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今晚剧院有场舞台剧。我们好像还能赶上后半场。你想不想去看?” 晓维有些哭笑不得:“周然,你听没听过‘什么年纪做什么事’这句话?这种小男生追小女生的游戏,你一把年纪做起来一点也不像。” “你觉得我们很老吗?我们当年的同学,还有不少人没结婚。” “你不老,你看起来年轻得很。但我觉得我已经很老了,老得没力气玩游戏。” 周然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又低头吃饭了。 晓维看着他的发丝乌黑柔软的头顶:“周然,我答应过你我会考虑,我说到做到,但你要给我时间和空间。你最近看起来很忙很累,没必要再腾出这么多精力来学习着讨好我。送花啊电话追踪啊,这些都不像你会做的事儿,你压根就不是这种人。你做得勉强,我看得也难受。还是算了吧。” “我还真是没觉得勉强。”看到晓维又露出那种“你别装了”的表情,周然揉了揉太阳穴,他觉得头又痛了。 最近是风平浪静得有些过了,以至于周然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朋友笑话他:“你提前老化了吧?你以前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当周然接到一个电话后,他的这种不安的预感似乎被证实了。唐元的助手告诉他,他的朋友兼兄弟唐元受了重伤,所幸已经脱险。 周然在自己排得满满的日程表上划出两天时间,让助理想办法给他空出来。 第14章 唐元全身裹满纱布,幸而已经脱险,精神也不错,还能自嘲:“看我像不像木乃伊?” 周然皱眉:“怎么搞成这样子?” “最近财运太好,老天爷也眼红,所以乐极生悲。”按唐元的说法,夜半时分他大醉之后不知深浅,一脚踏空,从酒店二楼摔了下去。 周然认为唐元的伤看起来蹊跷,但不便多话,只挑些诸如好好休养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说。 唐元问:“之前我提过的那笔生意你真的不入伙?” “你这些年赚得还不够?冒险的事何必做?” “年纪轻轻的大好年华,说起话来像老头子。生活就是一场冒险,钱总是不嫌多的。” 唐元身体虚弱,说不上几句就疲乏。周然说:“你睡会儿。我去看看贺教授。他的病房在十八楼。” “听说他快死了。看,这老头自命清高一辈子,到头来跟俗人一个死法。” “你留点口德行不?” 周然在病房外见到了唐元那位芳名叫作“小影”的二房。上次他根本没看清她的模样,这回稍上了一下心,这女子看起来端庄秀丽,神情疲倦,一见他就站了起来。周然不知该如何称呼,随便点个头致个意就算回了礼。 周然想起前些日子唐元酒醉之后给他打电话,隐约地透露他又有了个新人。周然听得不仔细,大致记得原先是个打工妹,现在自己开店之类的。 当时他挖苦唐元:“你的真心越来越泛滥。” 唐元在电话里大着舌头:“阿蓝气我移情别恋不肯回家,但我也不能把小影丢了不管,所以我干脆再找个人,这样小影被冷落,阿蓝的气也就能消消了。” 对于唐元的怪异逻辑周然不予评价,但此时却对面前这小影生出了几秒钟的同情之心。 贺教授的情况比周然想像中的要好。 “不是说过不用来了吗?” “顺路。” “前些天那名专家也是你请来的?” “与他有合作,所以顺便。” “还有句话我得说说你,你跟唐元走得很近吧?你们不该是同一路人。” “我知道了,老师。” “下次顺路或是顺便都不用来了。生死由命,随它去吧。对了,你如果有空就替我去办件事……” 周然再回唐元病房时他已经睡了。小影对他说:“他刚才找你。” “那我在这里等一等。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睡着的唐元似要翻身却碰到了伤口,“哎哟”一声,周然上前按住他,但他并没醒来,嘴里嘟囔了几句,又睡沉过去。 周然与他同住过一间房,知他有说梦话的习惯,只是唐元此时的梦话有些穿越时空:“过人,投篮!靠,谁撞我?”一会儿又说:“晚上到绿村喝酒看球?” 绿村是他们当年学校附近的一间酒吧,周然的神志也飘回若干年前学校里的篮球场和校门外的简陋饭店。唐元又嘟囔:“你这么凶这么笨,将来谁敢娶你?” 周然愣了愣。这话他很熟,唐元与李蓝结婚之前,唐元动不动就要对李蓝说上这么一句,所以在他俩的婚礼上,有两个恶作剧的家伙专门演了这么一段,博得满堂哄笑。 唐元一直没醒,周然决定先离开去完成导师的吩咐。老人请他以师兄的身份见见他的几名正在尝试自主创业的学生,给他们一点信心和建议。 他在电梯门口问唐元的助理:“蓝姐知道吗?” 助理面色尴尬:“她知道,我早就告诉她了。但蓝姐问过唐总有没有生命危险和致残可能后,就再没说话了。” 从周然进电梯开始,有个穿医生服的女子一直看他。周然早就被人看习惯,装作副若无其事。但那女子的目光盯得越发紧,出电梯后又跟在他身后,周然只得回头朝她笑笑。 那女子开口道:“你是不是周然?” 周然点头承认,认不出她是谁。 女子自我介绍:“我叫杜诗,曾经是华欣的女朋友。” 这下周然记得了。华欣是他当年的舍友,就是那女友论打数,最近要结婚的那一个。那人换女友比换衣服更勤,这女子又没多大特色,他自然记不住。 “你认不出我了吧,我变化挺大的。你可没变,还是以前的样子。”杜医生递上名片,“需要帮忙请找我。” 周然见那名片上注明妇科,只能掩饰着尴尬说声谢谢,顺便递上自己的名片。 他在路上思量再三,计算了一下时间差,给李蓝拨去一个电话。他本不是多事之人,皆因唐元的梦呓触及了他的心病。将心比心,他希望唐元也能得偿所愿。 电话接通,周然说:“前阵子你让我替你查找的那些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李蓝说:“你的秘书上周就给我了,我都谢过你了啊。” “是吗?我最近颠三倒四的都忘了。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周然,你好奇心可没这么重。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周然本想婉转地提及唐元,被李蓝一呛也婉转不起来了,只好开门见山:“我刚见过唐师兄。他情况很不好。” “不是死不了吗?哪有那么严重?” 周然硬着头皮继续说:“他很想念你。”这种皮条生意很不适合他。 “他闲得很,又是几摊子生意又是小二小三的还有空来想我。” “他这回受伤可能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的。” “他这样下去不好。你应该劝劝他了。” “得啦,男人的逻辑真可笑,我们女人就合该着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他有了新欢,我就得乖乖让地方;他想我了,我就得赶紧回他身边;他受伤了,我理应端茶端水伺候着。他这次是怎么伤着的?从楼上掉下去的?你怎么就不怀疑,其实是我找人把他推下去的呢?” 李蓝挂了这通电话,在原处怔怔地坐了很久,眼角溢出一滴泪,自己犹未察觉。女儿彤彤轻手轻脚从她身后走过,猛地大叫一声:“妈妈!” 李蓝受惊弹起来,又被女儿恶作剧得逞的可爱模样逗笑。她一笑,那滴泪就流了下来。 “妈妈,谁惹你生气了?” “没人惹妈妈生气,是妈妈的眼睛又犯了老毛病。所以你要记住了,不可以很长时间玩电脑,不可以躺着看书,好好做眼睛保健操,不然就跟妈妈一样了。” 彤彤抽张面纸给李蓝擦泪:“妈妈,这个星期爸爸没跟我视频聊天,只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就说了几句话。以前他再忙也会在电脑前面等我。是不是我太久没在爸爸身边,所以爸爸不喜欢我了?” “不会。你爸爸会永远喜欢你。” “那我们可以回家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这里的小朋友们不知道喜洋洋与灰太狼,不会跳橡皮筋,这里的馅饼和面条也不好吃。” “彤彤,我们在这里,你可以有妈妈,也可以有爸爸。但是如果我们回去,你就不能同时有爸爸和妈妈了。” 小孩子虽不能完全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却明白这是不好的事,立即哭起来:“一定要这样吗?” 李蓝点点头。 “那我们不回去了,我们永远都留在这里。爸爸说他会来看我的。”彤彤说。 周然告别他的同门师弟妹后已近傍晚。他订好次日清晨的机票,想起唐元先前找他,又回到医院。他此行目的主要是为了看望唐元,下榻的酒店距医院很近。 再次走进唐元病房,他只后悔没提前打个招呼再来,因为他遗忘已久的肖珊珊小姐此刻竟然坐在唐元的病房里。 肖珊珊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周然。 倘若在这个故事里她是女主角,那么这样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旧情人相逢,未尝不是一出心绪起伏情潮暗涌的暖昧戏码。可怜她只是个龙套,而周然又是那样一个冷情冷面的人物,纵使他心里也多少有一点反应,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她的眼神与对待唐元的那位妾室并无分别。这样无动于衷的表现,使得肖珊珊也只能不自在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咳,珊珊刚刚听说我出了点意外,过来看看我。”唐元首先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心,打个圆场说。 肖珊珊也顺势轻声补充:“唐总……唐总以前对我很照顾。”她明知道这解释很多余。 “你最近还好吧?”肖珊珊终于等来周然的一声语气平常内容客套的问候。她咬着唇点点头。 “那就好。”周然应了一句,随后把注意力转向了唐元。 唐元与周然说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见这两人说话没她参与的余地,肖珊珊很知趣地告辞离开。 唐元目送那背影,确定她已经走远,长叹一口气:“你比我狠。换作是我,绝不忍心这么对待她。这姑娘不错。” “所以才不想耽误了她。已经分开了,就没必要给她什么新期待了。” “瞧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不就是始乱终弃吗?” “大概是吧。这一点我是比不过你。”周然笑笑,“你几时能出院?” 唐元兴致未消,不理会周然转移话题的企图,继续追问:“你老实讲,肖珊珊肚里那个孩子真的不是你的?还是你铁了心要跟她断,什么都不理了?” 周然看他一眼,停了停才说:“你这回又没伤到脑袋,怎么变得这么多事?” “我就是好奇,如果跟你无关,这姑娘可不像这种人。如果跟你有关,你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你当年可是为了孩子结婚的。”他看着周然有些不自然的脸色,又不确定了,“是这样吧,我没记错吧?” “也不全是为了孩子。主要是那时候我想结婚了。你之前又找我,为了什么事?”周然不愿继续谈下去。 不出周然意外的,肖珊珊在他的必经之路等他。她站在那儿,表情强作镇定,但一眼就能看穿她的紧张,就像周然初见她时一样。 周然走向她,心中虽没什么温情,道义和一点点内疚却是有的。也许没有他的出现,她一样免不了身陷难堪的境地,可现在总归是他影响到了她的人生。 “我请你吃饭,我……我一直欠你一顿饭。”肖珊珊轻声说,声音怯怯的,看起来有些窘迫。这是她情急之中想出的借口,她本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然。多年前当周然第一次帮助她时,她说有机会请他吃饭,后来也曾用这借口约过他好多回,但事实上他俩一起吃饭时她从来没有机会付款。 周然的理性告诉自己,马上走开,少惹麻烦。但肖珊珊那副似有万语千言却什么也说不出的样子,多多少少触动到他。肖珊珊正常的时候口齿很伶俐,但不多话,又容易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偏偏又思维敏捷。这个让他有些熟悉的特点,多少也成为最后他对她比较特别的原因之一。 他点点头:“我只能待一会儿。” 周然真的一心一意地吃饭。肖珊珊说话时他听,肖珊珊不说话他也一句不说,直到肖珊珊把能说的客套话都说尽再找不到新话题,也不肯主动地收拾一下冷场。他从来不是热情和多话的人,一味地沉默着,由着她去难堪。但他又算不上故意为难肖珊珊,至少他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甚至在服务生过来给肖珊珊倒冰水的时候,示意他们换成常温的。 以前路倩对他的评价很中肯。她说他有善心,但又善良的那么有限。 “你不问吗?”肖珊珊终于耐不住地问。她最近比以前胖了一些,虽然肚子还不大,但穿的衣服十分宽松,已经有了一点孕妇的样子。周然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滑过她的肚子,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希望我问什么?”周然口气平淡。 肖珊珊苦笑一下:“是了,你根本不会介意。说不定你现在觉得很解脱,因为我更不可能纠缠你了。” 周然不承认也不反驳,冷静地看着她。 “可是,难道你一点都不怕我的孩子与你有关吗?” “可能吗?” “不可能吗?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也许我……” 周然笑了,他那让人看不明白感□彩的笑让肖珊珊说不下去。 “冷冻以及人工技术?”周然补充她的话。在大厅广众之下,他用词含蓄又隐晦。 肖珊珊被人抢了台词,使劲地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发狠地说:“以前我对你讲过我要生个孩子的。现在你相信我并不是说着玩的吧?” 她平时的样子一直温温柔柔又楚楚可怜,从没说过什么狠话,现在即使摆了恶狠狠的样子也仍然是不像。周然在心里叹一声,宁可她真的泼辣点,这样他决绝起来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点点头:“相信了。” “跟你讲,我在夜总会里遇见一个男人。就是那家夜总会,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家,还记得吗?打眼一看,他长得可真像你。他把我当成鸡小姐,我也把他当鸭先生……他竟然还付钱给我,我离开时又放了双倍的钱在他口袋里……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周然淡然地说。 “你会不会特别瞧不起我?”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别人没什么资格评价。” “我的孩子生下来后,长得会不会像你呢?” 周然沉默地喝着水。 “你自己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可是别人会相信吗?比如说,你妻子?你知道她曾经见到过我吗?” 周然终于有了一点置身事中的反应:“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要不理我,不要装不认识我。” “好,以后在路上见到你,如果能见到的话,我一定会跟你打招呼。”周然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处,“这顿饭你说你来请,那你自己付款吧。我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好好保重。”他无视肖珊珊恳求的眼神与试图拦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肖珊珊听到周然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伏在桌面上哭起来,又不愿别人听到,用手使劲地捂着嘴。 周然应该是听到了,因为他那频率规则的脚步声似乎慢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珊珊泪流得更汹涌。今天见到周然本是个惊喜。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很卑微的愿望,希望能靠近他一些,与他多待一会儿。但是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却因为他的冷淡,又因为她一心一意想撕破他的冷淡面具说出的那些话,造成了眼下这样难堪的局面。她抹了一把泪,匆匆地拨周然的手机号码,待机铃声悠长地响了一遍又一遍,仍是无人接听。 至少周然没按拒听。肖珊珊不死心地一遍遍重拨,希望周然被铃声烦到终于能接起这通电话。她不知自己拨了多少遍,只知自己一直拨到那个总是通知她“电话无人接听”的机械女声告诉他“对方已关机”,她把周然的电话一直打到没电他也不肯接她的电话,这一次,她真的该死心了。 晚上,周然在酒店里拨了个电话给晓维,无人接听。他想晓维大约不愿接他的电话,放弃继续拨的打算。 他打算拨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手机没电了。之前他为了耳根清净,早在肖珊珊拨第二个电话前就把手机调到了全静音模式。 手机上显示了二十几个未接电话,除了肖珊珊的十几个,还有最近总缠他烦他的几个人,还有几个陌生号码。周然一边查看着那些号码一边打算统统不理,看到最后一个,那串数字有些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心思一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医生的名片,这号码果真来自几小时前才在医院里遇见的那位勉强可算作旧识的妇产科医生杜诗。 他心里有些杂念,但依然把电话拨了回去,只愿不要真如他所想的那么巧合才好。 周然的预感很灵验。杜诗接起电话后单刀直入:“我这儿刚收了个叫作肖珊珊的病人,你认识吧?” 这场景与几个月前他去见肖珊珊那回何其相似。周然在心里厌倦:又来这一套。但却不能不承认。 “她被人送来时是昏迷的,护士从她的手机里没找到她的家人的电话,只说你这个电话她拨了很多遍但一直拨不通。我看了一眼,觉得号码挺熟,一看果然是你的。既然你认识她,能不能帮着联系一下她的家人?” “好。我找人过去。”周然含糊应对。肖珊珊自然是没家人的。 “麻烦你了。你不问问她怎么了吗?” 晓维并非故意不接周然的电话,而是没听见。这个晚上她也在外面参加一个女子聚会。 这些人都是她通过周然那个圈子认识的,一群家境不错老公常年不在身边的女人,不时地凑在一起,除了聊点八卦是非,也做过不少善事。晓维虽不常参加聚会,但是做善事时总会凑分子。 这一次发起人想请大家一起帮助一个父亡母残的幼龄孩子,有人愿出钱有人愿出力,很快就有了方案。然后大家如往常一样,边喝茶边积极地讨论着美容秘笈市井八卦,比如谁刚刚整了容,谁的老公有了私生子,谁家攀上一门不登对的婚姻。被谈论的总是不在场的人。所以这样的聚会,越是那些自己本身话题多多的,越是定要次次到场。 因为晓维很少出席,她自己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当自己没坐在这里的时候,是否也是某个话题的主角? 谈够了别人,大家也谈些奇闻异事。宋太太说:“我有个朋友,开一家策划公司,其实私下里做的是侦察社的生意,专门帮人挖出轨通奸证据,那钱赚到手软。不过听他最近讲,这行业竞争也厉害了,更可气居然出现了义工组织,一群自发者组织起来,不要钱,免费给人做。这可奇了,有义诊的,有义务替人打官司的,都图积个德。可这些义务给人找离婚证据的图个什么呀?” “估计是他们自己被人甩过弃过背叛过,心理不平衡,所以反施于人。”大家一时七嘴八舌议论开。 “晓维,你今晚话很少啊。” “啊?我在想那个小姑娘,才六岁就会给妈妈煮饭吃了,太可怜也太招人疼爱了。” 有人轻拍她的背:“莫急莫急,我有个闺蜜,结婚十年才有了孩子。现在那孩子可健康呢。” “啊?”晓维本来没任何想法,却被她们勾起了无数的想法。 晓维回到家已近深夜,这才看见了周然的那个未接来电,不由得感慨,一直以来,他俩的通话本来就不多,这其中又至少有一半是没听到或者故意不接的,就像他俩一直以来的关系一样。 周然找了他在x市的朋友李司去处理肖珊珊的事。 这个李司办理的业务五花八门,又以牵线搭桥提供信息情报收取中介费这类业务做得最熟,办事很可靠。周然与他同时又是生意伙伴,在x市的很多事都委托他去做。而且因为周然带肖珊珊参加过一些生意场合,李司认得她。 “这个姑娘以前看着挺省心,闹起妖娥子来也够厉害的。你走眼了啊。”李司说。 周然难得早睡,刚刚睡着,林晓维的电话打了进来。他起先有些迷糊又有些意外,后来想起是自己先打的。 “你找过我?” “嗯。” “有事?” “没事。” “那我挂了啊。” “晓维……我很想见你。”周然迟疑了一下说。这种类似情话的句子,他说起来总是不适应。 “你怎么了?”晓维也很不适应。 “没事。只是心情不太好。” 晓维不带同情地说:“你心情有好过的时候吗?” 周然对她的挖苦没什么反应,其实他从睡着状态醒来后的几分钟时间里,大脑都不太清醒。他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们,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万籁俱寂中,自千里之外传来这样模糊又柔软的声音,晓维的心突然变软,微微漾着涟漪。她放柔声音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在外面要注意身体。” 周然睡得不太稳,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梦,时空混乱,过去与未来交叠。天刚蒙蒙亮,他再次被电话吵醒,这一次电话那端传来的却是他的师母的哭声:“周然你是不是还没走?没走的话来看看你老师吧。你是他最记挂的学生,现在他就要走了。” 周然吃了一惊:“不是下午还好好的吗?” 师母只是呜呜地哭。 周然迅速换好衣服,匆匆赶往医院。他的住处与医院在同一条街道的两侧,相距只有几百米,连车都不需要。 周然这场对唐元的探病之旅,碰巧成了给导师的送行之旅,这个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赶去医院的时候,贺教授已经离世了。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亲戚也不多,此时身边只有几名亲近的学生。 周然取消了回家的行程。他打算多留两天,多少能帮老师做点事情。 清晨的医院里四处静悄悄,哭声也显得格外压抑。周然此时无处插手,又不忍离开,想暂时躲到清净一些的地方。他乘电梯去往楼下,随着楼层数字的递次变化,他脑中浮出昔日恩师的种种好处,心中不免哀伤怀念。他自小到大也算事事都足够顺利,这样生死离别的场面没见上几回。在生与死这样肃穆的命题之下,人的私心就显得渺小,灵魂也会变得神圣一些。他突然想到,肖珊珊也住在这里。 他在想她那边可能也正经历了生命流逝的事情,她腹中那个孩子很可能出了问题;这变故多半是因为她与他的见面导致了她的情绪波动;这姑娘无亲无故十分可怜……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稍稍关心一下。 李司的办事效率很不错,周然去看肖珊珊时,已经有一位中年妇人在那儿陪着她。 肖珊珊见到周然时神色凄然。她自嘲一笑:“我想见你时你不接我电话,现在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这样子了,你却来了。” “我可以立即走。” “别走,请留下来。”肖珊珊恳求,声音十分虚弱,“只一会儿就好。” 周然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她头上方的输液袋子看到出神。自他进屋到现在,液面下降了差不多一厘米,周然突然开口:“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呢?” “我知道,分手时女人的姿态好看一点,男人才比较不愿意忘掉她。可这话说起来十分容易,要做到却太难了。”肖珊珊喃喃地说。 “我该走了。”周然站起来。 肖珊珊紧紧抓住他的袖口,不顾手背上的针管:“再坐一会儿。你不用说话,只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杜诗医生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几个实习生。 肖珊珊似乎很怕她,一见她来便放松了力道,周然轻轻把手抽了回来。 杜诗把手里的单子递给肖珊珊:“结果出来了,指标不太正常。你自己作决定吧。” 肖珊珊不出意外地哭起来,起初无声地掉眼泪,后来越哭越厉害,压抑地低泣,捂着嘴呜咽。老妇人一个劲儿地劝,连她临床的那位病友都受了感染,也跟着掉起泪来。 这样的场面在医生眼中自是司空见惯。杜医生平静地说:“哭什么,还年轻呢。周然,你别让她哭了。” 周然本来只是个安静的旁观者,听到这句话,眼中却在一瞬间流露出隐忍的悲伤,他一言不发地疾步走出病房。 周然坐在这层楼的休息室里吸烟。休息室里只有几张椅子,是医院很人性化地专门为烟枪们安排的唯一吸烟场所。因为空间小,即使此时只他一人,也难免烟雾缭绕气味呛人。 周然心情很差。不只因为他刚失去一位对他影响很深的老师,也因为刚才的情形勾起他自己从不愿回忆的往事。 当年,林晓维得知腹中六个月的胎儿不能保留时,她哭得比肖珊珊现在更厉害,止不住眼泪,又努力克制着哭声。她靠自己的力量压抑不住,便紧紧抓着他的手,竟把他的手背抓出几道血痕。当时那医生也只是冷冷淡淡地对他说了句:“喂,让你妻子别哭了,伤身体,还影响其他人。”手术完成后,林晓维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他没想到林晓维这样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女子能哭成那样。而医生护士们在准备手术时谈笑风声地聊着电视剧,好像他们要去开宴会;手术后淡漠异常地给他看胎儿残骸,好像那只是个雕塑。 从此以后周然就特别害怕听人哭,也特别讨厌医院。所以他每次进医院之前都需要做一点心理建设,刚才正因为被哭声困扰,他才从贺教授那儿逃了出来。 这场林晓维的噩梦,其实也是他的噩梦。只不过他可以把它抛弃在记忆的最深渊,尽量不去回想罢了。 杜诗在这休息室里找到周然时,周然觉得诧异。他以为像杜诗这样挂了主治医师头衔的白衣天使应该十分忙碌,但她似乎很空闲,替病人打电话,亲自去通知病人检查结果,现在又来找他聊天。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杜诗递给他一瓶水。 “不需要。谢谢。” “你看起来很伤心。”这女人的眼光里带着判研,像在审视病人。周然不喜欢她的眼神。 “我的导师刚刚去世,就在这座楼的十八楼。”周然说。 “我很遗憾。”杜诗的口气与眼神里都没有什么遗憾,“那位病人,肖珊珊……你看怎么办?” “你才是医生。” “她坚持要留下那个孩子。” “她的情况可以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比较麻烦。” “那就尊重她的决定吧。” “呵呵。周然你真是……”杜诗的笑声很奇怪,“你不担心吗?” 周然知道杜诗必定误会了。他有心解释,又懒得解释,他与这人又不熟,而且他直觉地不喜欢她。何况,在他的认知里,此时他越是与肖珊珊撇清得厉害,就越是把她弃于更加难堪的境地。所以他只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说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麻烦你多关照她些。” 周然没再回肖珊珊那儿,但他辗转地替她请到了这里最权威的产科专家替她作诊断。 晚上周然接到肖珊珊的电话,他没再拒听。 肖珊珊说:“谢谢你肯替我做这些事。” “举手之劳。” “有一点我很奇怪,你何必替我保住它?你不担心别人会误会你?” 周然不说话。 肖珊珊又轻声讲:“啊,我猜到了。如果它没了,如果有人误会,你也没有证据。可是如果我生下了它,将来谁误会你,只消检测一下dna,你就清白了。对吗?” 周然不辩驳,只淡淡地说:“你若学会了把所有人都想得更坏一些,也是件好事。”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缘分 听众011:乙乙,你相信缘分吗?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偏偏就在那一刻,不早也不晚,你和他相遇了,这都是上天注定的,哪还管得了其他人呢? 丁乙乙:我相信,很相信。白天不慎撞碎大门玻璃看见天使,晚上不慎跌跤遇上鬼,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 第15章 周然导师的身后事不多,而且粗活重活自有年轻学生们做。见他自愿留下,师母说,导师生前曾与西山寺院的住持有约,愿为那里设计项目引入投资,一番规划尚未成形便病重入院。她在备忘录上找出几页未成形的文字:“这个我不懂,但也不希望他失信于人。你若愿意多担一事,就替他去看看吧。” 周然应允。他前往那里住了两天,将所有情况详细了解了一番,与那位住持也很投缘,与他探讨老师之前的计划的同时,也听他讲了许多佛理。 周然本来悟性就不低,在这样纯朴的环境下,对自己反思了不少,对他与晓维的缘和怨,更添了几分惜与悔。山上信号不好,他打电话给晓维,断断续续总是听不清彼此在讲什么,最后不了了之;等他到了山脚下,信号变好了,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了。 初夏季节,山外阳光毒辣,山里则荫凉如另一个世界。山脚横过一条河,七八米宽,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依稀见底。 周然突然很想知道这河水中央究竟有多深。他向河心丢了数块石子,掐着秒针计算时间;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研究视线偏移距离与折射率公式。这种无聊状态,他自成年后就很少有过。 河心太远,石子落底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水中影子,水深始终难测。所以周然此番无聊的最终举动,是卷起裤角踩进水里亲自试了试。在河水漫过大腿的地方,他终于看清楚,这河的最深处至多到他的下巴,一如他儿时经常去玩耍的那条河。河水深处即使夏天也沁冷透骨,同样像极了那条河。 周然从小就喜欢放学后一个人呆在河边,他在这里写作业,看课外书,一人分饰两角下棋,直到天色渐黑。傍晚时分,河边很少有人经过,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安静时光。 他不喜欢太早回家,因为同样下班很早的父母,一见面就吵架,吵得他心烦意乱,在家里无处躲藏。 他以为那两个人迟早要离婚。他不怕,他早做好思想准备,为自己设计了成为单亲儿童后的未来。可是父亲与母亲吵到把家里的盘子全摔破,吵到摔坏他的玩具,吵到把奶奶气得住院,却始终没提过离婚。 儿时的周然有时也会偷偷到河里游泳。他泳技不错,从不害怕这条河中曾有数名儿童被淹死的可怕传说。直到某一天,他在河中心感到力竭又突然小腿抽筋,方才明白死亡与他的距离并不遥远。 他没在恐惧中挣扎太久,因为很快他就被拖进一双温柔的臂弯中,他被人救上岸。救他的人是一名年轻女生,衣衫未脱,全身湿透,指着他斥责:“你活腻歪了是吗?” 这么多年过去,周然几乎忘记她的模样,却依然清楚地记得她清脆的声音,以及被湿衣勾勒出的动人曲线。 周然认得这女生。她是他爸爸的学生,即将高中毕业,曾经到过他们家。 那时他怔怔地盯着她的湿衣服看得出神。那女子又脆生生地斥他:“小孩子家的,你看什么看?” 每个男孩子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男女有别,那个时候,他第一眼见到的女子往往就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周然的这个成长瞬间就在此刻。 几年后,独自在河边下棋的孤独的小男孩长成了英俊少年,那个爽利泼辣的少女也在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她的母校。她教初中部,恰好是周然的老师。 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带着一群半大孩子白天在课堂上谈天说地,周末去山上采集植物和矿石标本,晚上到河边看北斗星如何绕着北极星旋转。她与这群只小她七八岁的学生们相处融洽,深受他们的欢迎与爱戴。 因为某些原因,周然比其他同学更喜欢她一些,尽管他从不表露。而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对待他格外关心和照顾,看他的眼神也格外不同。这不是他的错觉,这是他心中的小秘密。 这个秘密的真相很快就被揭开了。原来,这位少年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女神,因为爱恋着她的旧日恩师及现在的领导,也就是周然的父亲,而卷入他的家庭成为第三者。她为了周爸毕业后自远方归来,她令周然那个本来就缺乏温情的家庭越发地气氛紧张战事纷飞。 这件事困扰了他们家好一阵子。周妈天天大哭大闹;周爸把自己撇得很清。再后来,那女子在他家客厅里流着眼泪苦苦地请求原谅,被周妈甩了几记耳光,她的手肘撞到桌角,乌紫青黑,渐渐渗出浓稠的血。 周然紧紧关着房门,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将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大,也挡不住客厅里传来的令人憎恶的种种声响。 当客厅里只剩那年轻女子一个人时,他静悄悄地走出去,递给她一瓶水,几块创可贴,沉默地看着她抓着自己的袖口又哭上半个钟头。等她哭声暂歇,周然又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再后来,这件事渐渐风平浪静了。 倘若就此结束,周然也只是少年心目中的美丽传说破灭了一下而已。可这事的真正结局是,半个月以后,那年轻女子淹死在她曾经救过周然的那条河里。据说,一名老人下河打捞不慎落水的金戒指而遇险,她先是救起那老人,又再度下河帮她寻找戒指,最终溺水身亡。这件事在当年的地方媒体被反复提及,人们从各种角度论述,一个工作还不满一年的前途无限的女大学生,为了一枚金戒指丧命是否值得。 无论如何,她走得很荣耀。那些不好的旧事本来就没有太多人知道,此时更被大家遗忘,只记住了她的好。 也没有人质疑她的死因,除了周然。他很难相信当年那个挟着十岁男孩还能划水划得自由自在的游泳健将会在这一汪深度还不及头顶的水中被淹死。他在脑中回闪着老师哭泣的脸和悲伤的眼神,他坚信她是因为对生活绝望选择了自杀,而他的父母就是凶手之一和之二。父亲把她骗至悬崖边,他俩一起把她推下去。 那对已经被儿子在心中宣布为凶手的父母,在经历了这场风浪之后竟渐渐和好了。在家中,他们吵闹不再,相敬如宾。在外面,他们是别人眼中的贤伉俪,处世谦逊厚道,事业小有成就,还有一个人见人羡的优秀儿子。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因教学改革受到瞩目而再度升职,母亲因成功举办某大型活动而被记功,他俩共同接受报纸采访时说:“家庭是我们永远坚强的后盾。”周然觉得他们虚伪到让他无法忍受。 那个意外早逝的姑娘很快被人遗忘到角落里,只有周然还在时常怀念。尽管她卷入了那些并不光彩的事件中,也让周然见到了她无尊严无形象的另一面,但周然依然觉得她像天使。纯良的天使本不该有瑕疵,也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少年人心目中的完美化身不容玷污。也许是为了让这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也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不至于完全破灭,周然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父母。每多想起老师一次,他就多讨厌那对道貌岸然的夫妻一分。 许多年后,周然就会发现,他自己的个性与生活与父母何其相似,装聋作哑,消极逃避,粉饰太平。只是彼时他那颗清纯年少的心灵正居于理想国之中,意识不到这一点。 一个月后,周然初中毕业。他整个暑假天天待在河边,尽管家中已经不再有吵架的声音。他常常只脱掉鞋子,穿着衣裤潜进水中央,体会被河水吞噬的感觉,体会那女子临死前的心情。 第一次他湿淋淋地回到家,周妈问:“你怎么了?” “外面下雨。” “没有啊?”周爸向外望了一眼。街道上没有半点湿意。 “下了,你们看不到而已。”周然冷冷地说。 再后来,他们什么也不再问。 周然在河水中的闭气功力越练越好,他在水底一潜就是三四分钟。在那里他感到很宁静,没有人打扰。 但是有一天,当他如常地潜在水底,突然被一股柔弱但坚定的力量扯了起来,那个柔弱的臂膀拖着他一直游上岸。他不想别人为他呛水,老老实实地配合。 多事的救命恩人把他丢到岸边便掐腰斥责:“你活腻歪了是吗?”那个声音清脆悦耳,依稀曾闻。 他抬头看向这声音的主人,湿淋淋的发遮着她的脸,触目可及的是被水浸湿的衣服勾着正在发育中的少女曲线。 “想死的人,你看什么看?” “谁说我想死?” “你若不想死,穿着衣服下水做什么?神经病!” 五年的时间,世间已经历沧海桑田。在五年前他遇见那名少女的同一处空间中,周然遇见另一名少女,她的名字叫作路倩。 每一名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少年都有烦恼。周然的烦恼是他那个家的伪善。在同学们的眼中,他的父亲忠厚潇洒,他的母亲知性美丽,他的家让人艳羡。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可笑到难以忍受,想要逃脱。 路倩的烦恼则是她家中的困窘,父亲工作辛苦却被拖欠工资,母亲体弱病重上不了班,她自己则搭上整个暑期到这里给一个有钱亲戚做保姆,每日受尽冷眼奚落。 路倩每天下午只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当她发现这条淹死不少人的河边人迹罕至少人打扰,便几乎每日来报道,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河对岸的山崖声嘶力竭地喊:“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她每次到来都会打破周然想要的宁静,但周然并不排斥。他是个没学会大声讲话的孩子,有火气也只在心中慢慢地自我消化,但这个女生每天反反复复喊哑了嗓子的这几句,就像在替他喊叫,他听得很舒畅。 路倩有时也把暑期作业拿到河边来写,她总是一边哗哗地翻着课本找公式,一边涨得脸通红,气急时就向河里狠狠丢石头。 周然说:“我帮你看看。” “走开。这是高一的题目,你一个初中毕业生装什么大师。” 周然不理会她的轻视,拿来她的课本翻了几分钟,然后在她的惊愕目光下,刷刷地在演算纸上给她写好答案。 后来他俩就每日准时在这里“约会”,周然一边自学着高一的课本,一边帮她补习。路倩悟性不差,成绩也不错,只是上个学年因为照顾生病的母亲,落下了太多功课。 路倩的出现给了周然这个空虚失落的暑期很多的安慰。 这本来是件好事情,两个少年人,团结友爱互勉互助,正是和谐社会的典范。但是被好事者传到当事人家长耳中,听起来就很难听。十多年前,“早恋”之于中学生,是家长们最避如蛇蝎的字眼。 周爸严肃地质问:“你想走歪路吗?” 周妈伤心地恳求:“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周然在心里冷笑。这个曾与学生和下属关系暧昧的有妇之夫,这个在家里大吵大闹摔碗撞墙害他不能安静读书的女人,这一对杀人不见血的凶手,都曾经是年幼的他敬爱的对象。现在明明是他们走歪路,让人失望,竟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来要求他。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然不理会,与路倩走得更近。 周家拿周然无法,只得从另一方下手。周妈绕了几重关系“偶尔”遇见路倩的亲戚,聊天过程中又“偶然”提及孩子们的交友情况,无比诚挚地说:“在一起玩耍也没什么,周然是个会读书的聪明孩子,不会耽误学习的。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正是身体发育期……男孩子容易好奇冲动……万一……什么的……就对不起女孩子了……”她字面意思是怕女孩子吃亏,字里意思则是请这女孩子自觉自爱地离她优秀的儿子远一点,别影响了人家的大好学业与前程,对方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路倩在这势利的富亲戚家已经过得很辛苦,为此更是雪上加霜,气得哭肿了眼。周然知晓事情始末后回家也没提半个字,只在心中给父母再添一笔欺凌弱小与两面三刀的罪状。 开学后,路倩离开这座小城回到自己家,偶尔给他寄信。周然也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他漫不经心,上课打磕睡,放学后踢球到天黑,晚上看电视到深夜,但是无损他的成绩。除了他在中国式应试学习方面的悟性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一点,更因为那些高一课本他在暑期里就已经读过大半。 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离家的借口。他的爷爷过世了,奶奶一时难以适应独身生活,脾气变得古怪,保姆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叔叔姑姑们都头痛不已。 周然是周家唯一的男孙。老太太平时重男轻女得厉害,周然一直觉得不公又不屑,但此时却成了他的绝佳理由。他对父母说:“奶奶最疼我,我要去陪奶奶。” 周奶奶住在离他父母几百里之外的海滨城市,这意味着他要转学。 “不行。你奶奶年纪大了,保姆是外人,谁来照顾你?”周妈说。 “不行,那边任何一所学校的升学率都没有我们这里高。”周爸说。 在儿子的问题上,这对曾经的怨偶的立场惊人的一致:“你是不是想与那个路倩在同一所城市?跟你说,你想都别想。” 周然一句也不反驳,但他用行动来反抗。就在身为校领导之一的周爸刚刚在全校强调了纪律问题的不久之后,他旷课数日,恰好达到劝退的程度,又故意搞得人尽皆知,让班主任与教务处无法替他遮掩。秉公执法的周爸只能安排儿子去另一所同城的学校。周然很快又炮制了另一出违纪事件。 他这样折腾了大半年。周爸周妈终于明白,一日不如他愿他便一日不会消停。另一边,周奶奶对孙儿的即将到来激动又期待。他们认输了。 周然终于成功地提前远离他的父母。他本以为他要挨到上大学。 说起来,在周然与父母斗法的过程中,路倩一直很冤枉地替他背了黑锅。他当然不是为了离路倩近一些才去陪奶奶,他只是为了能离开家;他也不是为了路倩才放弃保送名额,他放弃只是为了让父亲多年的愿望破灭;他更不是为了路倩才放弃出国放弃读博,他只不过觉得读博无用出国太累而已。 在他那几年的岁月里,把他曾经从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伤害一一地还回去,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事,胜过学业,胜过爱情,胜过他自己。 “你们让我感到失望那么久,我也让你们体会一下什么叫失望。”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称了父母的心意,这就是周然的行动纲领。 路倩被他当枪使,令他多少有些心存负疚。他不容易对人动心,他与任何人保持距离,难得有人一直在他身边,与他有几分渊源又了解渐深。后来他就顺理成章地与路倩在一起了。他对待路倩一直很好,陪她吃过不少苦,与她一起渡过艰难时光。 可惜周爸教书,周妈管人,却从没搞明白应该如何对待自己这个聪明的沉静的连反抗都无声的儿子。他自小让他们省心惯了,任何事都不需要操心,他们没想到他们儿子的叛逆期要比其他孩子更长更难搞。 周爸说:“你若是跟她在一起,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周妈则直接付诸行动,趁出差机会专程去见路倩,他们虽非大富之家,却愿意为路倩提供足够的费用让她完成学业,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半工半读。她恳请路倩不要拖累耽误周然的前程,更不要让她娇生惯养的儿子在求学期间为一个女人受苦。 其实这二老也说不上路倩到底哪里不好。这女孩家境差,但他们不是势利之人,并非不能接受;这女孩眼中不时闪现的一抹精明的光芒他们也不大喜欢,但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反对的理由。他们只是直觉这女孩不适合自家儿子,更气愤因为她的出现破坏了他们家庭的团结和谐。总之,他们似乎是被他们的儿子传染到,也学会了迁怒,也一起叛逆了。 若不是这一对父母如此致力于拆散周然和路倩,也许他们俩走不了这么远。他俩都是聪明人,相处得越久,默契越多,就越明白两人的个性中难以互补的差异与难以调和的矛盾。但是在这样的压力下,却让他们越发地坚持。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更有自信心,总以为困难都可以战胜,一切都可以改变。他们觉得智商可以弥补情商。 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多,周然渐渐能够体会当年父亲与母亲的失常,他理解父亲,同情母亲,也在心中承认,他们其实在多数事情上都无辜,只是被自己的少年情怀所迁怒;他渐渐理解父母近年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他好;他也渐渐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对他们的伤害。 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难以收回,有些人永远也学不来弯腰低头。周然自己恰恰就是这种人,而他与父母的关系早已覆水难收。他们沉默冷静客气疏离地每年只在有限的时间里相处,小心谨慎地挑选着聊天话题。 周然通过邻居而不是亲自打电话来打探父母的身体近况,送他们生日礼物时编造着听起来拙劣又合理的理由。他送父亲名贵的葡萄酒时说那是公司给自己的奖励;他送母亲名牌包时说那是同事出国时多买了一个,他替他们消化掉。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与父母亲密,他的父母也找不回儿时拥抱他的感觉。 最先妥协的还是他的父母。周妈打电话说:“听说那姑娘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孤伶伶一个人,怪可怜的。下次回家时把人带回来让我们再瞧瞧吧。” 周然放下电话,神情有少许波动。 路倩问:“有什么事吗?” 周然神色迅速恢复平静:“没事。” 那个春节,周然仍旧独自回家。 周妈问:“你一个人?” “嗯。” 周爸问:“她呢?” “嗯?” 他们不再多问。 又过了一个月,他带着林晓维回家见父母。两位老人眼中喜悦的光彩胜过以往任何时候。周爸喝高了,不住地给晓维讲周然的婴儿纪事,周妈抓着周然的袖子和晓维的手,不舍得让他们走。 林晓维自己可能从来不知道,她自出现在周然家的那一刻起,便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对周然而言,她是他用来打开他与父母心锁的那把钥匙;之于周然的父母而言,她是周然送给他们的一个很大的惊喜,一件意外的礼物。 父母一直珍惜他们收获的这件意外的礼物,小心地看管,小心地呵护,而周然却不到用时便记不起她的好处。等他记起时,她已不愿留下。 肖珊珊在医院只住一天就出院了,周然在她病房里见到的那位有点眼熟的老妇人正照顾着她。 这老妇人姓李,是周然朋友兼合伙人李司的亲戚,每年都有两个月时间住在李司家兼做厨师和保姆。李司这些天被她唠叨得受不了,恰好肖珊珊那儿缺人照顾,他赶紧把她打发到肖珊珊那里。 李妈很精通孕妇保养知识,很会收拾房间,做菜煲汤的味道也特别好。按说肖珊珊遇上这样的看护是很有福气的。可是业务专精的人才往往容易有些怪癖。这李妈的怪癖就是喜欢干活时唠唠叨叨,像在自说自话,又像指桑骂槐。 “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看起来人模人样一表人才,就是不做人事。我还以为这一个长得好涵养好肯定不会那样,其实一样,都一样,都不是东西。这么不是东西的东西,偏偏还有人当成宝贝,自作孽哦。”李妈在客厅一边拖着地一边自言自语,声音大得连卧室里的肖珊珊都听得到。 肖珊珊放下手里的书,把电视打开,用电视音量盖过那老妇人的声音。 “男人啊,都是不知足的东西。”李妈拖地拖到卧室,看了一眼电视剧内容,又开始发表感慨,“自己已经有个相貌好气质好性情也好的老婆,还偏偏要到外面去祸害别的女人。”电视上正上演一出古装版已婚男与未婚女的恋爱悲歌。 “你认识他的太太吗?”肖珊珊本想装作没听见,但是很难。她思索了一下,决定正面回应。 “肖小姐说的是谁?我是在说电视呢。” “周夫人,林晓维,你们认识?”否则她那句“相貌好气质好性情也好”所为何来,这部电视剧里男主角的前妻与这些字眼不搭边。 “周夫人的名字原来叫林晓维呀。几年前在我见过她,她陪周先生一起来阿司家吃饭。她肯定不认识我。周先生见过我两回了,好像都认不出我。”李妈健谈,主动奉送林晓维的三条八卦,“她喜欢吃笋,不喜欢辣,饭量很小。” 肖珊珊本来对这种八卦没兴致。但既然李妈这么喜欢不顾别人感受的说话,她把心一横,也不顾及形象了:“如果拿我和她比,是不是我不如她漂亮,不如她有气质,性情也不如她?” “哎呀,这东西不能这么比。”李妈在别人默不作声时含沙射影存心刺激人,等遇到反击时却厚道了起来,“漂亮有好多种,有特别扎眼的,有不扎眼但是很耐看的。气质也分好多种,有人贵气有人洋气有人书卷气。你俩不是一类,不好比,不好比。” “我见过她。我特别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容易才见到。可见到以后,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她差,长相,身材,学历,我比她更年轻更健康。”肖珊珊突然想把她当作倾诉对象,“我甚至听说他俩的关系并不好,而且,她的家庭无权无势无背景,给他带不来任何好处。可是他要她不要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阿司说周太太,也就是林女士,她嫁周先生时周先生还只是个大公司的小职员。这种妻子叫做糟糠妻呀,跟着老公一起吃苦,帮着老公成大事。在我们老家有种说法,结婚后才发达起来的男人,运气和财富是老婆带来的。抛弃糟糠妻的男人迟早要运气转坏,因为妻子丢了,好运也就丢了。男人嘛,什么事都首先要考虑自己的。” “虽然这只是你用来安慰我的话,但还是觉得好受多了,谢谢你。”肖珊珊说,“她与他一起吃过苦,而我只享受着现成的荣华,只凭这一点我也输定了,是吗?可是,我并不爱钱,也不介意吃苦,我只是遇见他比她迟了一些年。” “你这是钻进牛角尖里了。要我说啊,你自身条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找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着?如果是为了钱,或者他特别看重你,那还说得过去。现在你这么委屈自己,没名没分,见不得光,搞不好还得让别人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你这是想不开呀。” “我没偷又没抢,没想过要他离婚,也没想过要对不起谁。我碍着谁了,关别人什么事?” “你别激动,对你身体没好处。我出去做饭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李妈收拾了东西出去。 肖珊珊再无心看节目,她把电视关掉。过了一会儿,那多话的老妇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又从没关紧的门缝里传了进来:“别人的东西,不经允许随便就占用了,怎么不叫偷,怎么不叫抢?” 肖珊珊用枕头蒙着头,盖住耳朵。这老女人或硬或软,字字句句戳痛她,她真希望她快些走掉。可是她现在又格外害怕独自一人时的清冷与寂寞。 一直以来肖珊珊都怕冷怕黑怕寂寞。可因为她自幼就比别的女孩更坎坷更独立一些,她看不上那些看起来娇气幼稚如小白菜的男同学;也因为她过早地接触过声色场所,她同样看不上那些脑满肠肥利字当头□熏心的中年男人。所以,在遇见周然之前,她一直是一个人。周然之于她犹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她无可避免地沦陷,飞蛾扑火般地靠近他,只为从他那儿汲取更多的温暖与光明。 周然态度冷淡,若即若离,很少出现。他需要她时通常只为公事,与她过夜也只是顺便。他与她作了冷冰冰的约定,从没专程过来看她,即使最亲近的时刻,也没说过半句甜言蜜语。可是这些都无妨。因为他是真正地对她好,善良,慷慨,风度优雅,她不敢要求更多。他不在的时候,孤独成为一种期待的心情,一个人也不再寂寞。 周然的断然抽身离开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再多的挽留之举都是自取其辱,她消沉许久,一个人艰难地寻求解脱之法。 她在夜总会里遇见那名有点神似周然的男子,其实只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才有一点像,可他那冷淡的态度,微笑时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又让她迷惑。多年前正是在这里,她决意用未来换取当下,然后遇上周然,阻止了她的堕落计划。如今她也要在这里抹掉她对周然的记忆,彻底了结她对周然的奢望。 再后来,她有了孩子,她十分想留下。她想到自己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什么也没留住,母亲,父亲,还有周然。但是现在,她腹中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总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她了。如果她的运气够好,它或许也会像它的生父一样,长着一张有些神似周然的脸。她甚至可以假想它就是周然的孩子。她以后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 肖珊珊就这样规划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未来,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忘却并纪念着周然。只是,当她再度意外地遇见周然,她重建了许久的理智、淡定和尊严,都再度崩溃得一塌糊涂。 有些人,是另一些人命中注定的劫。 周然这几天日子过得足够充实。他在医院体验了别人的伤病与死亡,在深山中反思了自己的过往,他意识到生命短暂,世事无常,应该珍惜现有的一切,对父母好一些,对自己好一些,对林晓维更要好一些,如果她肯给他机会。 就算她不给他机会,他也要设法创造一些。面子问题什么的,必要时或许也该放一放。如果她想这样与他一直耗下去他也不怕,她的精力体力都不如他,她总是耗不过他的。 周然的情绪一直都隐忍克制,此时在这空山无人四处皆寂的环境中,更是慢慢沉淀,很多之前不愿去想的事情都渐渐澄明。 林晓维却没他这份运气,她本来心情不差,却被一个陌生电话搅乱了心境。 晚上九点钟,电话里一个陌生女声说:“周太太?我想与你谈谈你先生。” 晓维心生不好的预感,担扰周然遇上麻烦:“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知道你是谁就可以了。” 这种腔调明显来者不善,但又不像周然出了事。晓维松口气之余更警惕:“对不起,我对这话题没兴趣。” “那你对肖珊珊感兴趣吗?”那人顿了顿,“哦,你知道她是谁吗?” 晓维没作回答,直接切断通话。 过了几分钟,那个电话又打进来。晓维不接,拿了一本小说去厨房,躲开铃音的骚扰。 晓维在厨房把小说看了几十页,电话再没打过来,想来是放弃了。她抱着小说和另一本经贸英语回到卧室,打开床头台灯,每背几页单词就读一章小说。 她近几个晚上一直这样渡过,连上网与看碟的习惯都放弃了。起因是几日前李鹤随手给她一份函件让她下午一点半以前译成英文就出门。晓维英语水平太一般,英译汉还能应付,汉译英简直是为难她。她在这里工作这么久,头一回遇上这种差使,勉强译出来,又借用网络一一核对那些经贸词汇的用法是否准确,连午饭都没吃。即使这样,仍被李鹤挑出一堆问题来,令她十分心虚。 李鹤后来哭笑不得:“你也太老实了。我走得急没说清楚,我以为你知道把这个丢给学国贸的小刘就可以了。你面试时在‘弱项’一栏里诚实地写着‘英语水平不佳’,我可一直记得呢。” 上司的话虽然这么讲,她的工作要求也没有“精通英语”这一条,但晓维还是当天傍晚就去买了几本英语书开始重修基础英语,补修经贸英语。只不过她学一会儿就犯困,只好看几页学习读物再翻几页小说来提神,几天下来,也读完大半本书了。白天工作,晚上学习,她的日子过得蛮充实。 晓维这几天也曾边学习边反思。她仅仅为了工作中的这么一件小事,就愿意每晚放弃休闲时间,重新学习她十分讨厌的英语。可是过去那些年,她却故意地不肯为她与周然的关系做任何的努力,不愿意为他们那个家做任何多余的付出。她将自己封闭在自怜自哀的情绪之中,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令生活渐渐凝滞,却把这些全归咎于周然,表面上消极地应付着他,心中默默地怨恨他,后来她发现连这样的状态她也难以维持下去了,于是她执意要离去。 她声称要离去时,周然尚且做出了挽留的姿态;可当初周然与她刚刚开始渐行渐远,她只觉得受伤受辱,越发把他推离身边,从没想过要补救。 她总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并不无辜。 这样的反思林晓维以前也曾经有,但每每都被自己下意识地回避掉,不愿去深究。 她是心软的女子,见不得别人过得不好,宁可别人多负自己一点,也不愿自己欠别人太多。在晓维心中,周然的作为固然让她无可原谅,可是她始终记得他曾在自己孤独无助的时候给过她依靠和承担,这些年又一个人在外打拼,给她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与足够的自由空间,而她却没给过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这样的顾念令她对周然的怨恨稀释了不少,也令她在这场离婚拉据战中总被周然牵着鼻子走。所以,她当然不敢去进一步细想自己在婚姻中的过错,否则她就真的没什么底气坚持要离开了。 现在晓维之所以这样反思,也是因为最近周然的姿态低到之于他个人而言的无可再低,她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心软了。若非她天性里有一些执拗和不安全感,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把“我要离婚”这信念像紧箍咒一样地牢牢套住了自己,她可能早就妥协了。 “如果以后真的还有可能在一起,我要对他好一点。即使不在一起了,我也要尽量记着他的好。”晓维这样对自己说。 晓维是感性大于理性的人。当有了这样的想法,周然在她心中便只剩下了好的一面。他的过失,他的淡漠,她坚持要离开的原因,都渐渐化成符号,不再那么鲜明了。 可是,当“肖珊珊”这个名字从那陌生人的嘴里跳出来,晓维的心头重重一抖,随着心脏收缩与血液流动,这不舒服的感觉很快便蔓延到了全身。于是晓维明白,有些伤疤,藏着盖着,假装已经痊愈,假装已经忘记,但不知何时就会被揭开,让她觉得痛,比如亲生父母对她的遗忘,比如周然曾经给她的伤害。 晓维试着把这些在脑中闪烁的念头一一地压下去,但她压下念头的同时,她手中的书也看不下去,困意也没了。 最后她觉得,自己不该因为一个无聊的陌生电话提及的一个名字,就毁掉她这么多天来为周然重新累积的好感。她想到的解决办法,是给周然去个电话,用他的声音冲淡另一个声音。 但周然的电话打不通。她试拨了另一个号码,同样不通。 周然的电话不通是常事,晓维早就习惯,但这一次她却感到了不适与不安,又说不出理由。 晓维去洗漱,在流水声中隐约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又响起。她关掉流水,确认无误。 这个时间,她只当是周然将电话回了过来,匆匆把脸擦干,赶在最铃声停止前按下通话键,结果又是先前那个陌生女子,她那不算动听的声音轻飘飘地荡在她的耳畔:“周太太,肖珊珊小姐怀了身孕,你先生在医院陪她。这样的事情,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晓维的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她自从听到那个名字起的种种不安,她的犹豫彷徨患得患失,这些情绪都从陌生人的这句话里找到了归属。 怪不得她无论怎样心软都不敢轻信周然。因为她心中一直有恐慌,害怕一切又要回到从前,更害怕周然在作戏,等诱她入了戏,却给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果然,她的预感灵验了。 她听到自己说:“我的家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声音遥远而平静,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出自她的口。 电话那端的人笑了一声:“周太太,你不反驳也不质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算我多事了。” 晓维也在问自己:是啊,我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首先怀疑她在说谎。难道在我心中,等的就是这一天吗? 那个多事的爆料人仍不罢休,尖刻地说:“我头一回见到这么大度的妻子,真叫我景仰。那位肖小姐的情况不太好,孩子可能保不住,周先生看起来很伤心呢。你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们?” 晓维的理性慢慢回到刚才空空的大脑,开始疑心这人的动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就算要勒索,她也该勒索周然。难道是勒索不成,所以告密泄愤? 那人说:“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想让你知道真相。” “那谢谢了啊。”晓维从来没这么佩服过自己,面对这种刻意的羞辱,她真是装得太镇定了。如果面对周然时也能这么镇定,她可能早就占到上风了。 晓维尚未有激动反应,电话那端的人却先发作了:“你真觉得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绝对不是,这是整个社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的男人这么放纵,现在的小三这么嚣张?是因为社会转型,因为传统价值观的改变吗?错了,那些都是借口!最主要的,是你们这些作妻子的太懦弱,一味地装聋作哑。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些惩戒?为什么不追究到底?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身为女人,你们不觉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吗?作为知识女性,离开一个男人你们难道就活不下去吗?正因为你们这些人的纵容与忍让,所以我们女人的地位越来越低,这个社会的男女关系越来越倒退!” 晓维猜测了很多这一通电话的目的,也许是周然的对手来拆他后墙毁他形象,也许是肖珊珊找的人来劝她知难而退,却万万没想到那人会站在这么有高度有内涵的立场上,以震聋发馈的声音,先把她贬损得彻底。她听得目瞪口呆,几乎要笑了。等那人把这长长的一大段讲完,深深地喘气时,晓维说:“我都听到了,再见。” 她唯恐那人继续骚扰,迅速关机。 晓维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和悲痛,或者努力地化身为局外人,麻木地看待这件事,可是因为这一通荒唐到不知所以的电话,破坏了她的情绪控制机能,她的种种情绪脱离她的身体之外满天纷飞,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只有喉咙和胸口好像堵着大大的一团东西,说不出的难受。 “明天再说吧,今天我累了。”她用力告诉自己。 晓维吞了两片安眠药,匆匆地关灯上床。接这通电话之前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她也不理会。 几千里外的x城的另一间卧室里,一个也披散着湿发的女人在台灯下翻着一本旧影集。灯光映着她的脸,正是周然在医院偶遇的杜诗医生。 杜诗从影集里抽中一张照片,举到灯光旁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照片看起来是抢拍的,画面上几名大学男生打打闹闹得正开心。 杜诗看着那照片自言自语:“不是我多事,实在是你们做的事情太恶心了。”她声音温柔,与她先前给晓维打电话时机械化的声音截然不同 照片中的周然处在最偏的位置上看热闹,姿态悠闲表情平静,奇异地脱离于那群嬉闹的同学,独自形成另一个焦点,看起来十分醒目。杜诗放下照片,轻轻戳着画面中周然的脸,语气就像幼儿园阿姨哄孩子:“你呀,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原来你更坏。你真让我失望你知道不?” 她的目光又移到这照片的中心人物上,那男生不同于周然的安静淡然,看起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宇间骄傲又任性。这人便是周然那个近期将要结婚的旧日同学华欣,杜诗当年曾是他的女朋友之一。 杜诗的目光开始焕散,她的自言自语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你会遭报应的,祝你早日被女人甩,祝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 她发梢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恰滴在照片上华欣的脸上。杜诗伸手抹去,但照片上被水覆过的部分已经凸起,令华欣的半张脸好像肿了一样,显得有些可笑。 杜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恨恨地把这张照片撕得粉碎,边撕边诅咒:“没有真心的臭男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第16章 晓维终究没睡好,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浮沉沉一整夜,一会儿是学生时代无人的教室,一会儿是结婚后空荡荡的房间,明知是梦,可那寂寥的场景还是荒芜得让人心慌,想拔脚逃开,四肢却动弹不得,呼吸也一寸寸地困难起来。 这样折腾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头沉如铅,睁眼一看,早就过了上班时间。她打电话向李鹤道歉。因为没睡好,声音哑哑的。 李鹤说:“你是不是病了?那就在家休息吧。” 晓维回想一下昨晚的事情,觉得荒唐又可笑。若非手机里那几个未接和已接来电的陌生号码真实地存在着,她甚至怀疑那只是个将她的潜意识激发出来的梦。 就像有人正偷听着她心中的想法一样,晓维的手机滴滴滴地响起几声信息提示,号码正是昨晚那一个。 晓维的拇指迟疑地按在删除键上。她知道这条短信必定不会是让人愉悦的内容,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就在她迟疑的这一会儿时间里,提示音响了又响,竟连续发来四五条。晓维终究没按捺住,打开了那些信息。 那疯女人给晓维发来一堆图片。她是个摄影高手,看起来相当擅长偷拍,在医院这种灯光不明的环境下,只用简陋的摄影工具,就能把周然的气质和仪态表现得这么好。 那些画面是连续的,像一幕情景哑剧。妇产科的走廊,标志牌清晰;病房内,肖珊珊在沉睡;还是那条有标志牌的走廊,远方休息室;镜头拉近,周然一个人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表情游离,带了一点点忧伤,看起来孤单又脆弱。倘若有母性泛滥的女性经过,也许会忍不住想将他拥进怀里。 周然一向拒人千里喜怒不形于色,晓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再配上那样有质感的表情,实在具有秒杀力。晓维那自昨夜便强作镇定的心脏,终于被这把刀子狠狠地戳了个正着。刀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经太钝,但力道仍够,见不到血,生生地痛。 尽管被老板准假,但晓维决定去上班,她不愿一个人躲在家里胡思乱想为难自己。 上班路上竟接到周然的电话。“你昨晚找过我?我住的地方手机接不通。”周然说。 晓维想不起昨天在那种状况下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话,她只知道眼下自己实在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她沉默的时候,周然问:“你没事吧?” “没事。你什么时候回来?”晓维声音僵硬。 “我直接去西部出差,回去得下周了。” “哦。”晓维平淡的应和声里带了些让周然陌生的东西,她像是在极力隐藏着情绪。 “你希望我回去吗?”周然也受到她情绪的些许感染。 “没有。”晓维的回答太过迅速。周然话音未落,她已经说完了。 “希望事情办得顺利一些,我能早点回去。我……”周然置身山静水幽的环境里,多了些感性和文艺。 可惜晓维不配合:“我这边有事,挂了。” 晓维感到身心疲倦乏力。那个名字和那些图片,将她深埋在心中的心魔诱出,她努力克制又渐渐淡忘的那些怨怼,顺着她的情绪裂隙正一点点地冒出来。 若说以前她对周然的情绪是埋怨与排斥,那她现在则有些感到恶心了。 最近这几个月来,周然的款款情深装得就跟真的似的,几乎打动了她,甚至可以说,已经打动了她。若不是她天性里带着别扭与拧巴,她可能早就答应他的要求,早就回心转意了。 真是险,她差一点就成了一个笑话。 李鹤见晓维从外面走进办公室,甚感意外:“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她面色腊黄,眼圈发黑,精神萎靡,分明是病了。 晓维”嗯”了一声,在等待电脑启动的时间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打开电脑后通常先收邮件,于是她首先接到了李鹤半分钟前发给她的英文笑话。这笑话讲,有只熊猫吃完三明治不给钱,开枪打破店家的玻璃后准备扬长而去。经理要求它付费并赔偿时它理直气壮地说:“你查查看,我是熊猫!”经理老老实实地回去一查,字典上讲:panda:abear-likecreaturewithckandwhitemarkingsonitsface.livesinchina.eatsshootsandleaves.(吃,开枪,然后离开) 晓维知道李鹤用这双关语的笑话一来挖苦她今天的黑眼圈,二来笑她最近因为翻译出错的事儿正在苦攻英语。她关掉邮件,拿了一份计划书到李鹤办公室向他汇报。 李鹤抬头看着她:”刚才的笑话不好笑吗?” “很有意思。”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笑?”李鹤的独立办公室与晓维他们的办公室只隔着一层玻璃,他一抬头就能清楚地看到晓维的表情。 晓维赏脸地满足了上司的愿望。她皮笑肉不笑地出声:“哈哈哈哈哈。” 这种无厘头作风与平时的晓维反差太大,惊得李鹤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 晓维在他这儿工作了不少时间了,她虽然不爱笑,但是态度亲切,表情柔和,无论生病受伤或者工作遇上挫折,从她脸上也很难流露出情绪。可现在她的情绪完全掩不住。 “你没事吧?”李鹤担忧地问。 “能有什么事啊?”晓维回他一个她自己觉得很轻松的笑。她本来就不常笑,此时再一假笑,那份欲盖弥彰就越发地明显了。 “有事别自己憋着。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就说一声。” 下午晓维与李鹤讨论一份计划书。有手机铃音闷闷地响起,声音好像从很远处发出。李鹤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外面那间大办公室里,晓维的桌子离他的门最近。 晓维站起来:“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 李鹤指指靠近门口的那张矮桌上的公文包:“可那是我的电话在响。” 这种类似的事情一下午上演了不止一次。 之前晓维也曾试着换个角度思考:我怎么能随便就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呢?她决定自己去证实。 快下班的时候,她终于等到她这天一直在等的电话,收到她想确认的消息。 肖珊珊怀了孕,正在保胎。为肖珊珊办理手续的那人她也隐约记得,那是周然的朋友,正在看护肖珊珊的人则是这人亲戚。 给她提供信息的人服务周到,还慷慨地附送她一系列免费信息,比如肖珊珊的身高三围手机号码特长爱好。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晓维的手还是抖了一下,一时没捏住手机,把它掉进喝水的杯子里。 现在的地下行业神通广大,现在的公民隐私权也实在很没保障。这样的私人信息,只需半天就清清楚楚地打听出来。再想想,她自己的手机号码,不也是轻易就被陌生女人得到了,她无需替别人打抱不平。 下班后,众人纷纷离去,晓维用小型吹风机吹着她泡过水的手机。 办公室里只剩她与李鹤了。李鹤经过她身边,伸手指一指:“你给手机洗了个澡?” 晓维闷闷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 “可惜没传染给你,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不好。需要解解闷吗?晚上请你吃饭吧,还有我家绯绯。她最近常念着你。” “不去了,谢谢。”晓维迟疑地说,“李总,能帮个忙吗?” “好。” “你有没有可靠的律师朋友,能替人用最快的速度离婚?” 李鹤看着她,半晌没回话。 晓维说:“算啦。我随便说说。” “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就是离婚律师。听说他的代理人的配偶都很烦他,常有人放话要修理他。”李鹤说,“这人符合你的要求吗?” 周然数日后归来,刚到家就收到了一份快件,他感到了奇怪。因为他的东西一向只寄到公司,他的住宅地址在公司是保密内容之一。以前他偶尔从保安那里顺道取快递包裹,都是晓维网购的战利品,从没有他自己的。他那一向很灵验的预感又开始报警了。 那快件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来自某个不算有名的律师事物所的某个不知名的律师,薄薄的一张纸上,用最机械化的语言和最没个性的打印字体告诉他一个事实,他的妻子林晓维希望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与他协议离婚。倘若他不同意,林女士将申请诉讼离婚,他将作为林女士的律师与周然交涉。 林晓维的电话不出他所料地无法接通。 周然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他冲了个澡,洗掉一身的风尘仆仆,换身衣服重新出门。他去了晓维所居的单身公寓。 寓所管理严格,出入登记。这里周然只来过四次,管理员却记得他,认定他是林晓维的追求者,夸赞一番他眼光十分好,林晓维一看就是人间仅存的贤良淑德女子典范之类的话,闲扯了许久后才告诉周然,晓维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估计不是出差了就是去朋友家了。 这话启发了周然。他坐在车内吸一支烟,拨电话给乙乙:“晓维在你那里吗?” 丁乙乙没好气:“这位先生,老婆丢了请找人民警察别找我,我忙着呢。”此时她正在紧张地准备稍晚一些时候的直播节目。 周然在脑中回想了一下那封律师函里的电话号码,又拨通那个电话:“打扰了,崔律师。我是周然。” 电话一接通周然就后悔,他到底要有多愚蠢,才会主动去直面一名陌生的律师,完全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名崔姓律师告诉周然,他即将受林晓维的委托在某月某日向法院递交离婚申请,如果周然坚持不同意离婚的话。他用周然最讨厌的音色和腔调念了三分钟周然最讨厌的那几段法律条文。最后他郑重地劝诫周然:“林女士顾全你的身份和声誉,不愿与你对簿公堂,她希望能够私下解决最好。她这样为你考虑,你身为男人也该多为她着想。” 事情突然变成这样,周然感到意外。这几天里,他也曾经与晓维通过几次电话,她说得很少,虽总是以忙作推托,但声音语气都正常。 周然意外之余又觉得也是必然,似乎如今这种局面早就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没有躲避的办法,只能等待着它的到来。如今终于来了。 这个晚上时间过得比较慢。周然也破天荒地听了一回丁乙乙的节目,想从中找寻出一点端睨,结果找出了不止一点。 “今天我要给大家推荐的经典电影呢是一部老片《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整部片子里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男女主角在冷战又热战唇枪舌战看得人十分过瘾,男主角怀疑女主角出轨,但我觉得出轨的其实是男主角,第三者当然都是那个男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片子,总之所有敏感的问题都十分隐晦……” “说到女主角泰勒,这位女士最让人称道的是她一共结过九次婚,或者八次?哎,记不清了。其中有两次是与同一个男人,第一次他们结婚十年,离了,一年又又复婚了,不到一年又离了,离了之后他俩还是很相爱,这事儿若拍成电影一定很好看。说到离婚呢,有协议离婚与诉讼离婚两种……” 周然第一次发现丁乙乙原来这么可恶,他换台。另一个频道里,某个哀怨的男dj正在放送怨男之歌,放了一支又一支。 已过凌晨十二点,丁乙乙回到家,轻手轻脚走向厨房找吃的,怕吵醒林晓维,不料晓维正坐在厨房里坐着,一边煮粥一边看一本英语单词书,吓乙乙一大跳。 “我走之前你不是已经躺下了?天亮还早呢,现在就起来了?” “做了个梦,睡不着了。我给你盛粥,加糖吗?” “周然回来了。他正在找你。” “嗯。” “你一个劲地避他也不是个办法呀。” “嗯。” “你俩真是……我不管了。”乙乙喝完粥后回自己房间,“你早点睡,念书时从不见你这么用功。” 乙乙在房间里长吁短叹。她喜欢林晓维又欣赏周然,向来认为他俩外表相衬,个性相近又互补,是难得的佳偶。他俩走到这一步,作为近距离的旁观者,她实在不乐见,看得直窝火。 凌晨十二点半,沈沉的短信准时发过来:“该睡了。” 这是沈沉每晚给她的睡眠提醒,像闹钟一样准时。他不赞成乙乙熬夜,又做不到时时监视,只能用这一招,虽然乙乙不见得听他的话。沈沉作息时间规律,这时间他早该沉入深眠之中了。 乙乙啪啪地给沈沉发短信:“起来,陪我聊聊天。”对方没反应。 乙乙又啪啪地给沈沉发短信:“睡姿不对,起来重睡。”对方仍没反应。 乙乙就这样无聊至极地给沈沉发了一条又一条,一直发到凌晨三点。她的最后一条短信只有一个字:“猪!” 次日乙乙又睡到日上三竿,沈沉只给她一条回复:“我猜你是想念我了。我也很想你。” “想你x个头。”乙乙回复道。 “不许说脏话。”半小时后,乙乙的手机上又多了这么一句。 晓维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有些精神不济。李鹤谅她的处境,在她拿了几份材料找他签字时,指指其中一份说:“这些不太紧急的事情,你可以往后拖一拖。” “老板,你待人这么宽厚仁义,应该去开慈善机构。” 李鹤说:“你自从当了我属下,口才越来越好。说话内容是褒扬,遣词造句却像贬损。” “李总也一样,内容是在损我,用词却像在夸我。”晓维笑了一下。 李鹤笑道:“哎,你今天总算笑了。我没说错吧,你现在简直伶牙俐齿的,我还记得当初你在我这儿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呢。” 晓维知道周然昨天要回来,所以早算准了时间寄快递给他,又实在不想见他,所以寄宿在乙乙家。结果这个白天周然也一直没来电话,不知是他太忙还是他根本不屑。晓维心说,这样更好,这样最好。 她没接到周然的电话却接到自己亲生父亲的电话,劈头先把她数落一通,怪她手机不开,怪她工作了这么久也不告诉他。 虽然晓维自己定期向亲生父母问候,可她实在很怕接到他们主动打来的电话,因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又通常都是找周然,比如让他帮忙安排工作,让他帮忙去疏通什么关系,而且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关系转了几道弯的人。林爸虽然自己没做出过什么大成就,倒是非常喜欢帮着别人瞎倒腾。比如这回,他要周然帮忙的是他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亲戚。 晓维自然是努力地替周然拒绝。周然那种冷情的个性,即使她与周然没僵持到现在这样的时候,她也很排斥这些事情,何况现在。 林爸说:“每回周然自己都没说什么,偏你弄得好像我要跟你借钱似的。我知道你护着你男人,可我也把你养到二十几年是不是?若要论道理,肯定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晓维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欠你,可他不欠你。” 她的情绪久久没平复,当又一个似乎熟悉但又不是太熟的号码打来电话时,她一时不查接了起来,竟忘了这号码就是周然不公开的那个。 周然说:“下班了吧?我在你们楼下等你。” 晓维一看,竟到下班的时间了,她完全没察觉。她愣了愣,一时想不起要和周然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了。 晓维承认自己确实输给周然太多。她的落荒而逃,她的故作镇静,都被周然刚才那句话的从容不迫映衬成了一个笑话。也许并非周然多厉害,而是她自己太没出息。 她想了种种逃脱之法,比如在同事们的掩护下扬长而去,比如换上奇装异服蒙混出去,结果都不外乎丢自己的脸。最后她在办公室里多待了一小时,浏览着网络上的奇闻异事,一分钟一分钟地磨着时间。像这种公司密集人员众多的写字间,周然这种有头有脸有体面的人一定不会冒着被奚落冷遇的风险冲上来;耐性有限的他也不大可能牺牲宝贵的时间来等她一小时。所以,他应该知难而退了。 但晓维低估了周然的耐性。当她放弃了去地下车库取车,而临时想改成坐出租车回家时,她一出大门就被一辆戛然停在面前的车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去路,进退不能。车窗滑下,周然说:“先上车吧。” 晓维无论如何没想明白,这座大厦的出口有好几个,他为何能判断得这样准。 晓维抿唇把目光瞥向一边,站在那儿与他僵持着。但因为周然很没道德地挡住了其他车辆的必经之路,还没僵上几秒,气氛就被后面猛按喇叭的车给破坏了。晓维恨恨地咬了一下唇,拉开后门坐进去:“开车。” “你想去哪?”周然地把车驶上快车道,客气地问。风度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晓维起先的躲避之意被他的自以为是成功地挑拨成了怒气:“我想去北冰洋,你去得了吗?” 最后他们去了海边。昨日里一场大雨使气温骤降,海水里泥沙浑浊,海风也冷得很,海边几乎没有游客,冷冷清清。晓维径自走上栈桥,不理会周然。今天她不同以往地披着头发,又穿了一条裙摆宽阔的长裙,随风在身后狂乱地舞动,好似随时都能飞走一般。周然走在她身后,不时地被她的头发与裙摆拂过。 晓维突然转身:“既然逼我来这里,现在又为什么不说话?” “你有事可以直接对我说,何必借律师的口?” 晓维看着他。先前在她身后飘舞的头发被风吹得更乱,挡住她的眼睛,令周然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很久以前就对你‘直接’说过了:‘我要离婚,请你成全。’就这么简单,只需你一句话就能解决,可是你一直不肯,所以我只能另想其他办法了。不行吗?”晓维把头发胡乱地往耳后一拂,她竟然笑了。 “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由我们自己解决,别让其他人介入。很久前我们就这样约定过了。”周然被海风吹得突然偏头痛,那痛感来得强烈,以至于他的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短路。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他刚说完就知道失策了。 “需不需要让其他人介入,这决定权可在于你,只要你尽早同意离婚,自然不需要其他人介入。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晓维再度把挡住脸的头发使劲拂到耳后,加重语气地重复着那几个字。她本想直接揭穿他,可她想不出如何表达才能保全自己的体面。那些暧昧事若从她口中讲出,何尝不是扇自己的脸。 心思通透的周然立即将这次突变的缘由猜中了七八分。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确定晓维知道了多少,只怕多说多错,周然谨慎而含糊地辩解,想来她得到的信息只会比事情真相更糟糕。 “你又知道我想的是怎样?”晓维反唇相讥。 “这是个误会。”周然只能重复这一句,不能说得更多。他心里也明白,有些名字和事情,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提及便覆水难收。 “你不是一向不屑于辩解的吗?这样都不像你了。”晓维又笑。 “我做过的事情我不否认,也不想辩解。可是我没做过的,我不愿意担当。” “谁管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总之我要离婚!”晓维大声说。她必须提高音量,否则在海风中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可她平时说话轻柔惯了,此时这样喊话还真不习惯,没说上几句声音就有些哑,还被海风灌进嗓子,呛得直咳。 周然上前一步,大概想替她拍着后背顺顺气。晓维向后一退,周然一把捞住她。原来她几乎退到了岸堤的边缘,只差一点就要摔下去。 晓维又气又窘,使劲甩开他。她转身就走:“好了,你也见到我了,你也解释过了。请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林晓维!”面对她这种状态,周然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情急之下又拉住她的胳膊。 “放开,你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晓维像甩膏药一样地甩他,“周然,我真是受够了你。这么拖着我你觉得很有趣吗,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痛快呢?” “以前我做过什么令你生气伤心的事,我认错。可是现在你对我的那些指责完全是子虚乌有。”底气不太足的周然只能就着这一句话来来回回地重复。他本来可以发挥得好一些,但他昨夜没睡好,白天特别忙,现在心情乱,精力体力都有些透支。“我以前曾经骗过你吗?我的话那么不可信吗?” “你哪里有错?你做错过什么呀?我有指责过你吗?”晓维执意把两人的对话陷入这样一个荒唐的死循环,令周然好像踩在棉花堆上,无处使力。 “我们平心静气地说话,好不好。”周然的语气近乎请求。 “好,我平心静气地讲,你也请平心静气地听。”晓维作了两次深呼吸,“我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因为对我已经没意义。我对我们现在的这种状态真的厌倦透顶了,只想离开。你若念及我俩夫妻一场还算有些缘分,就请大度一些成全我;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一切都交给法律来解决吧。我说完了。” “前几日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要这样?” “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 “我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可是现在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有关她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周然脱口而出。 海风突然停了,四周一下子静下来,使得周然最后那半句话格外响。 这局面够尴尬也够陌生。他俩之前虽然对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但也从不去主动触及,周然用他一惯拒人千里不染尘埃的姿态将自己修饰得很合宜,晓维用她的清冷恬淡把自己保护得很得体,两人一直进退得当相敬如宾粉饰着太平,直到那一夜晓维宣布要退出。可即使她高调宣布要退出时,她用的也是她习惯式的含蓄和别扭,从没把这些事情真正摆到台面上。所以如今他们这样一闹,就好比那件被小孩子喊出了真相的皇帝的新衣,无处遮掩了。 “无论你跟她有什么关系,都与我无关。”晓维在沉默很久之后,又恢复了她惯常的镇定与淡然。她甚至绕过周然去拉开车门,声音轻柔又沙哑:“我今晚还有事。送我回去吧。” 这一路,晓维打开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音量大到连一旁的周然都能清楚知道她在听什么歌。她把拒绝听周然讲话的意图表达得这么明显,周然也只能一路沉默。 还算老天同情他,离目的地尚有一段距离,晓维的播放器就没电了。尽管她依然戴着耳机继续装作沉醉于音乐的认真状,但瞒不过周然。 “你问过我很多次,我为什么不肯放手。原因当然只有一个,我不愿失去你。”周然说。隔着一层耳机,这样的话比较容易说出口。 晓维没作声。周然猜她一定会装没听见,但他知道她听得见。 周然猜错了。晓维这次竟没装聋作哑,她取下耳机,露出思索的表情。过了半晌,她缓缓地说:“这倒是奇怪。你不是一向能屈能伸收放自由看轻得失的么,我与其他东西又没什么不同。” “你是不同的。”晓维摘下耳机,周然这句话反而说得艰难了。这种话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晓维笑一笑:“嗯,你若是没觉得我与其他人不同,我倒认为自己是那中了奖的幸运儿。可是现在你说,在你心里我是不同的,那我可要绝望了。当你认为我特别,在乎我的时候,尚且这样无视我,冷落我,羞辱我,那么等你觉得我不再特别,不再在乎我的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对待我呢?如果我不趁着还有些力气的时候快些离开,谁又知道我的下场是什么样子呢?” 女人真是一种潜力无穷的动物。素日沉默寡言,说话总是欲言又止,常常只说半句的林晓维,居然在几分钟的时间内,在车流拥堵的马路上,在空气压抑的轿车里,一口气说上这么多的话,字字句句都具有损害对方脑细胞的杀伤力。 “你在报复我。”周然不再掩饰他已经撑了许久的疲倦。 “随便你怎么想。我到了,谢谢。”晓维解开安全带下车。 她走了几步又回来。周然的车还停在原地,车门没落锁,但她只是敲敲副驾位的车窗。周然把车窗落下来。 晓维在车窗外隔着一个空空的副驾位说:“我实在不愿意与你在法庭上见。可是,这次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 这一次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很快,背挺得很直,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周然无数次看过林晓维的背影,她的身材一直没变,走路的姿势也没变过,可是她看起来分明又不那么一样了。 周然看着林晓维消失在人群中。他弯腰从副驾座椅下面捡起一只珍珠耳环。今天晓维上车不久后就把耳环掉到了地上。起初周然忘了提醒她,后来他故意不提醒她。 他把那枚耳环用一张薄薄的面纸包起来,小心放入钱包夹层里。 夜幕终于降临,薄蓝的天空渐渐铺开浓浓的墨色。西方的天际线上尚晕染着一线橘红,东方升起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街旁路灯一盏盏亮起,自近向远形成两道发光的锁链。 路上的车流却不见减少,周然继续开车走走停停地穿行其中。他的车里流淌着一曲老歌,歌词这样唱道:“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歌声与他年少时的记忆没有任何不同,歌者却离开人世许多年了。 周然艰难地穿过塞车地带,将车子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再怎么着,饭总是要吃的。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追女人 听众:乙乙,教我一招追女人的方法吧。 丁乙乙:首先你得锁定目标。 听众:是的。 丁乙乙:然后保持与她同一个方向,用比她更快的速度前进。 听众:再然后呢? 丁乙乙:按照物理常识,只要你的平均速度大于她的速度,你就一定能够追上她。 听众:…… 第17章 比起林晓维与周然的关系恶化,丁乙乙与沈沉的状态一天好过一天。 周末的傍晚,沈沉约乙乙:“我们约会吧?” “好。我们去广场滑旱冰,去游乐中心玩游戏机,去夜市吃东西,然后背我回家。” “……这么幼稚?好的,没问题。” 沈沉的轮滑水平出乎意料的好。乙乙本以为可以看他的笑话,却被他拉着手御风飞翔般向前冲,吓得她直叫“救命”。 沈沉玩仿真游戏的水平更出乎意料的好。他玩模拟赛车,系统显示:您创造了最高纪录!他又玩模拟滑雪,系统再显示:您创造了最高纪录!…… 乙乙咬牙:“沈沉,你告诉我你是第一次玩这个。你真阴险。” 沈沉一脸的无辜:“我以前真的没玩过。我只是曾经参加过赛车,又常玩滑雪。” 他们回到沈沉的住处,沈沉背了乙乙一级级地上楼。 “跟我说实话吧沈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男人突然对妻子好,非奸即盗。”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以前对你难道很差吗?” 进了房间,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丁乙乙,几乎吓到她。 据沈沉说,这一天是他俩相识七周年。“绝对没错,我特意去那家网站搜寻了当年的原始数据。”他强调。 他的惊喜节目是在客厅里用了一百多枝白玫瑰与满天星摆成一个大大的心形,中间几十支蜡烛,排成“乙乙”的字样。他像魔术师般轻轻一挥,那些蜡烛一一点燃。 “你从哪儿学来的?”乙乙瞪目结舌。 “电视剧里的求婚片段,我觉得很浪漫。我都没向你正式求过婚,这次补上吧。” “大哥,这种花钱又傻冒的求婚方式,十年前就不流行啦。” “是吗?对啊,我看的是怀旧频道。” “白玫瑰,白蜡烛,亏你想得出来。” “这是神圣的颜色,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葬礼。”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说,你就不能装出一副很感动的样子吗?” “好的,对不起,谢谢你。让我再笑一分钟,哈哈哈……哎哟!” 这两人打打闹闹地滚到了床上。 同是这个夜晚,一轮圆月已上中天,晓维席地而坐,腿上搁着笔记本电脑,身边已经空了几个啤酒罐。屋里飘着若隐若现的旋律,低到几不可闻。那是一支老歌,女歌手唱着“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晓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已认识数年但依然陌生的网友“十一”聊着天,她自己的网名则叫作“十九”。网名相像是他们认识的原因。 十一:我认识你已五年,今天你头一回与我说这么多话。今天你心情不好吗? 十九:刚好相反,今天心情很不错。 十一:看不出来。你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忧伤与失意的味道。 十九:没有的事。 晓维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很解脱,解脱到无所适从,因为她终于把周然像一颗肿瘤一样从她的心底挖走,横竖就不要他了,不管他是良性或是恶性,不再时时担心会恶化或者会复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更不必反反复复地医治疗伤,伤筋动骨。也许这样有些不讲理,但这样很对得起自己。晓维又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下几大口,险些呛了自己。 她打开日志页,一字字地敲:“当年有位女同学,暗恋一个男同学数年,终于等到那男同学的告白,她却吓跑了。以前不能理解,已经成了生活一部分的情感怎能说弃就弃,现在似乎明白了,可能有这样一种情感,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或者是一种仪式。如果那个时机来到,改变只要一秒钟。”写完这段话,她又在文字上配了一堆青春校园风格的照片,点击“发布”。 几分钟后,晓维再打开页面,删掉自己那段话,只保留了图片。即使只是一个网络id,她也不愿被人窥探到内心。 周然到底收到了晓维的起诉书。他说服了律师朋友周安巧作他的代理人:“你知道我很讨厌讲故事,尤其讨厌对不熟的人讲自己的私事。而你对我和晓维都熟悉,并且了解我俩的过往。”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我最讨厌帮人解除婚姻这种破事了。上回那对离了又合的,哼。” “我和他们不同,我不是让你帮我解除婚姻,而是请你帮我保住婚姻。” “总之,你们这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闹到离婚的,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等待离婚审判的过程比林晓维想像中的磨人。 崔律师:“林女士,你得告诉我促使你决意离婚的真正原因。家庭暴力?第三者?性生活不和谐?其他让你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只是凭着职业直觉认为,像你这样传统温柔型的女子,不会仅仅为了‘感情不合’这样简单的原因就走上起诉离婚这条路……不要对我有所隐瞒,现在和将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争取更多的利益。” 调解法官:“百年修得夫妻一场,何况你俩看起来这么相配。离婚要慎重,不能意气用气。站在女人的角度我得说,虽然这个社会号称男女平等,但离异男人们大多过得比离异女人好……你是聪明人,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她当初迸发出的那些勇气,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地消耗磨损。 晓维换了一位心理咨询师。并非她认为童医师不称职,而恰恰因为最近两次交谈中,那位医师正努力挖掘她的心结,总是触到她不愿提及的话题。她本来去那里只为了倾诉她愿意说的,而非让外人来窥探她的内心。既然如此,她不愿再去。 新医生姓胡,据说擅长催眠治疗。 “放松身体,放慢呼吸。想像一下:天空湛蓝,海水碧绿,你正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暖暖的阳光洒在你身上……” “我晕船,船晃得我想吐。” “你走下船。你现在躺在白色沙滩上,你的头顶上飘过几朵洁白的云……” “不是白云,是乌云。” “你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城堡,就像你在童话故事中看到的那样……” “不是城堡,是宫殿。” “好吧,是宫殿。你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上前,打开门……” “不需要敲门吗?” “门是自动打开的,有一个很美丽的声音告诉你,只要你走进去,你就可以满足任何一个愿望。你走了进去……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看得再仔细一点。……这一次你看到什么了?” “还是什么都没有。连宫殿的墙都没了,我又回到了沙滩上。” “你又重新躺在沙滩上……”胡医生用诱哄小孩子入眠的口气说。 晓维从躺椅上爬起来:“我们停止吧。” “你的反应能说明很多问题,天上的乌云,虚无的宫殿,还有你又回到原点……” “其实那些不是真的反应,而是我刻意瞎编的。” 胡医生:“……” 她的心理治疗就这样渐渐地被她自己排斥进而不了了之。 晓维看着自己那枚孤零零的耳环。她最近记性不好,有时手里拿着药瓶搞不清究竟是正打算吃药,还是已经吃过了,又有时手里捏着电话听筒竟忘记为了什么事要打给谁,所以耳环莫名其妙少了一只却没有立即发觉,然后再也找不见,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那副珍珠耳环不算贵,以前是一串手链,后来链断珠散,只剩下两颗,便改作耳环。如今这些珠子从初的满满一串只剩下一粒,就好像她的生活,起初愿望多多,渐渐地渴求越来越少,那些她曾经珍惜过的东西,总在不小心或者不经意间就失去,待到察觉为时已晚,最后,终于还是要独自一人了。这征兆来得太及时。 晓维在恍恍惚惚中入梦,梦见暴风将她刮到原野,梦见洪水将她冲到荒岛,梦见火车将她载向不知名的远方,梦见浑沌中有人向她伸出手,离她那么近,可她总抓不住。 晓维加倍地投入工作。她的事情本来就很多很杂又常有临时性的任务,但她总是连夜加班把任务早早上交,又常常做一些计划之外的创新。这种强迫症式的工作带来的好处就是,她忙忙碌碌得没有时间去纠结思考,甚至顾不上失眠了。 李鹤说:“看你比我这当老板的都努力,真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鹤平时应酬不少。他体谅晓维安静恬淡的性子,很少找她陪他去应付那些客户。最近晓维却会主动问:“需要我去吗?”李鹤乐得接受。 在应酬场合上李鹤其实很照顾晓维,但首先他自己酒量就不大,往往自己先醉倒,很难顾得上晓维。 晓维知道公司扩展业务的辛苦与重要,通常也咬牙多喝上两杯。她自己分寸把握得还好,在人前总能保住形象气度,回家后就不免有些受罪。 到了这时候,她竟又开始体谅周然。过去那些年,他多半的时间都是这样带着醉意回家。最初她还会一直等候,替他端水擦脸,当他们关系冷却之后,每当他回家后她只作没听见,由他自己去折腾。现在她知道,这种醉酒的滋味难受又无奈。 而且世界也实在太小,这种场合里晓维也偶尔会遇上周然。那晚席上几名男士修养欠佳,当着晓维的面连连讲荤段子,言语时时轻佻,还勉强她多喝了不少酒。晓维心里厌恶,借着接电话的机会去露台透气。 月色迷人,而她的生命却在以最无聊的方式一点点地消耗,晓维涌出几许伤怀自怜的情绪,却说不清究竟要怪谁。 露台上有人正在打电话,声音在夜风中低不可闻,侧影在月光下清清朗朗,不是周然又是谁?晓维一见立时便想撤回原路,可他已经扭头看见她,晓维只得生生顿住脚步。 周然低声对电话那端说:“有点事,一会儿再打。”然后一步步走过来。 自从晓维把两人的离婚事件变成一桩法律案件后,他俩就没再正式地见上一面了。起初周然也试着通过种种手段要与她沟通,每一次都遭到拒绝后,他也销声匿迹了,有话常常通过双方的律师传达,两人都只当对方不存在。 此时,躲他许久的晓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待周然走近,本能地把头一扭,不去看他。周然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她身边,绵长的呼吸近在她的耳畔,他似在无声地叹息。晓维把脸扭得更偏一些,只觉今晚的圆月太过明亮有些刺眼。 李鹤的突然到来打破了这一隅的沉默:“原来你在这儿,怎么不接手机?我找了你半天。其他人都走了,车已经在楼下,我送你回去。”说完这话他才发现晓维身旁还有一个人。 即使知道这两人的分居状况,但刚才那番过于亲切的话还是难免让他尴尬。李鹤试着地给彼此找台阶:“哦,你好。那……你们继续聊……”他的酒喝得有些高,大脑反应比平时慢,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我那边还有朋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周然说,见对方没回应,又补充一句,“麻烦了。” 晓维一言未发,朝他微颔一下头转身走了。李鹤也顺理成章地随晓维一起离开。 “我最近见过他好几回,任何时候都给人留足面子,是气度涵养俱佳的人。”回去的车上,李鹤提到了周然,“这样的人……你真不是在赌气?” 晓维本不是在背后议人是非的人,但方才的情形与李鹤的夸赞让她满心不舒服,也许是周然那副清淡的姿态戳伤了最近焦躁的她:“这世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了去了。” 李鹤沉默片刻后问道:“那我呢?” 晓维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你嘛,你表里如一。” 李鹤笑,又过片刻才说:“这回答妙,分不出是褒是贬。” 晓维更不知如何回应,便装作没听见。她回家后在每日的备忘录里记上这样一笔:“李鹤喝多后说话莫名其妙,切记当他酒后尽量跟他少说话。” 又过几日,晓维又在公司加班到快八点,一下班便外出有应酬的李鹤意外地出现在她前面,手中提着热腾腾的小笼包和稀粥:“就知道你还没回家,而且肯定没吃饭。” 晓维正饿着,道谢后开始就餐。李鹤却没有走的打算,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支着下巴翻着报纸。 晓维问他:“应酬结束了?怎么不早点回家?” “一身的酒气,绯绯最讨厌这样。等散一散再走。” 晓维把食物收拾完毕继续工作,但被人这样陪伴总不自在,没多久就整理好了东西起身说:“我得回去了。”想了想又说,“你不能开车吧?我送你?” “不用,不用。”李鹤推辞得很坚决,“早点走吧。回家后给我来个电话报平安。” 晓维没直接回家,而是在公寓附近的超市里采购了不少用品,正排队等着结账,李鹤打来电话:“还没到吗?” 晓维解释自己在买东西,又关切地问他是否已经回家。 李鹤说:“已经躺下了。不是我说你,这么晚,单身女子不好单独出门在外的,很危险。以后别总加班,再加班我扣你薪水了。” 他喝多了酒口齿就不够清晰,晓维听得很想笑,忍不住吐槽自己:“像我这样的女人,青春不再,梦想不再,婚姻失败,又没儿女,如果再不从工作中找点存在感,那可真是没活路了。” “怎么会没存在感?怎么没有?”李鹤嘟嘟囔囔像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特别有存在感。” 晓维啼笑皆非:“我挂了啊。” “哎,等等。”李鹤阻止她收线,却又不说话。晓维等了很久,话筒那端的李鹤才犹犹豫豫地说:“林晓维,你没感觉到吗?我很喜欢你。” “乱说什么呀,早些休息吧。” “我没乱说,我挣扎很久了。我知道我挺过分的,你来我这儿没多久我就很希望你夫妻关系不要太好,后来你说要离婚,我忍不住地高兴。” “你喝醉了吧?我真的挂了。” “是啊,喝醉了。你就当我乱说吧。”李鹤先把电话挂了。 晓维轻轻拍着胸,刚才心跳有些快。收款员诧异地看着她,原来已经排到她了。 这一晚晓维存了点心事又没睡太稳,但第二天用化妆品一遮,仍可以光鲜亮丽地去上班,见到李鹤落落大方,神色如常。 李鹤的表现也没什么反常,只是有好几回捂着头抱怨:“昨晚喝的那酒后劲太大,头痛了一整夜还不够,现在还不好。” 林晓维约见律师讨论离婚进展,崔律师说:“如果判决对你不利,你可以上诉,也可以六个月后再起诉。二次起诉的离婚判决可能性非常大。” “我如果愿意等那么久,直接等到两年分居期满就是了。”晓维对于这种离婚判决的不确定性感到很窝火。 周安巧也给周然普及知识:“总之你要记住一件事,你爱林晓维,非常爱,你一定得让法官们相信这一点,其他的都是浮云,感情有没有真的破裂才是法官的最终判定标准。别把你波澜不惊的那一套拿到法庭上,到时你一脸不在乎,她的态度再坚决点,法官的同情票立即就到她那儿了。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此时周安巧开车载着周然走在路上,他正要与周然一起去处理一桩纠纷。道路与任何一个工作日一样拥堵不堪,走走停停。 “林晓维偏挑了你最忙最烦的时候提离婚。原来无论看起来多知性温柔的女人,折腾起来都挺厉害的。所以我还是打消娶个女人当老婆的念头吧。”周安巧说。 车子又被迫停下。一直默默不语看手机的周然突然开口说:“你就算娶了男人,大概也是这样。” 周安巧“切”了一声:“没什么幽默细胞的人突然变幽默,是最没意思的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阳光明媚,下一刻便乌云翻墨,大雨倾盆,转瞬间路面已积了很深的水。 “这么深的水,车子罢工就麻烦了。去吃点东西再赶路,我中午还没吃饭。”周安巧说。 他们把车停到商业区的停车场,走进一家门面漂亮的面馆。两人寻了一处最里面的靠窗又有挡板的包间坐下。这时已近两点,面馆里人很少了。窗外大雨仍未停歇,天色黑得像黄昏。周然突然说:“晓维现在就在这栋楼里上班。” “说不定今天会遇见她?” “周围饭店这么多,现在已经两点了。又不是拍电影,哪会那么巧。” 但事情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他们吃着饭,听得服务员脆生生地喊:“欢迎光临!” 过了半晌,一位女客说:“一碗牛肉面,一碗清汤面,红油笋片和酱黄瓜。”然后她又轻声问,“还要别的吗?”原来他们是两个人。 周然与周安巧的表情都带了几分诡异。说曹操曹操到,林晓维竟然真的在这种时间里恰好到这家饭店来吃饭了。 店里有椅子拖动的声音,他们坐的位置离他俩似乎不近,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清楚。 晓维说:“你刚才不该把伞全让给我。看你现在后背湿透了。” 男声说:“没事,一会儿回办公室换套衣服就是。你没淋湿就好,你感冒才刚好。” 晓维又问服务员:“这儿有姜汤吗?” 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女士。不过我们厨房里有姜,可以送您一小块。” 晓维说:“好的,谢谢你。请帮我切成片好吗?” 男声说:“要这个做什么?我不吃生姜。” “回去后用热水壶煮开,再加块方糖就是姜汤了。明天要来公司的那位李老太太很讲究,你如果用鼻涕喷嚔欢迎她,她会觉得失礼” 周然已经吃完了,坐在那儿继续用手机上网。周安巧也很默契地也用手机玩着游戏,直到那一桌离开后,打圆场说:“嗳,他们公司同事相处得够融洽的。” “那是她老板。”周然平静地陈述。 “哦,干吗不出去打个招呼?” “你的话真多。” 丁乙乙问晓维:“你那事怎么样了啊?” “正在等法院的庭审安排。到时候你愿意做我的证人吗?” “证人?证明什么?” “证明我早在多年前已经对我的婚姻意冷心灰,萌生去意。我最近看过资料,这种证据要比出轨什么的更有说服力,因为出轨取证不易,又不能充分证明夫妻感情已断,只是徒给人增笑柄给自己添尴尬让彼此的颜面尽失罢了。乙乙,即使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仍然希望我俩能够好聚好散。” “你……唉,到时候再说吧。其实我一直觉得,在法庭上解决这种事情,挺不符合你的个性的。走这种法律程序还不如你与周然私下解决的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私下解决了大半年也没效果,所以才这样的。我没去过庭审现场,不过想来是有些头痛。你说的倒也是,有些事情私底下说说还好,可当着陌生人的面去讲,的确难堪。” “我见过离婚的庭审现场。我真希望你不要去经历。” 这个深夜,丁乙乙梦见自己在法庭上为晓维作证。她望着法庭的巨大徽标以及原告被告席上自己的两位朋友,大脑空白,心中慌乱,自己也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她梦里的空间在迷迷糊糊之间晃动、扭曲,不知何时她作证的对象已经换成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的面容也随着空间渐渐扭曲。 乙乙在梦中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什么,因为这梦境曾经困扰了她好多年。但即使知道后续,待她的父母在梦中变身成两只野兽扑向她,抢夺她,撕扯她时,乙乙还是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幸运的是,这个晚上沈沉睡在她身边。他醒过来,搂着她,轻轻拍着她。“你怎么了?”沈沉问。 乙乙按着胸口,她的心跳很快。“没事。看了一本恶心的恐怖小说,情节入梦了。” “早跟你说过,睡觉前别看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真啰唆。睡吧睡吧。” 凌晨时分,沈沉再度醒来,身边的乙乙又不见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夜里失踪。沈沉轻轻起床,一一看过厨房和洗手间,最后来到书房门口。他轻轻推开门。 丁乙乙这次没躲在桌子底下,而是光脚站在书桌上,披散着头发作着角色扮演。 她尖声尖气地学着小孩子的口气:“我看见他和那个阿姨没穿衣服躺在床上!” 她粗声粗气地学男人的声线:“我们离婚吧。与其这样,不如各过各的生活!” 她又变成哀怨柔弱的女子口吻:“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把女儿带走!” 灯光下,她表情生动地把每一种口气都模仿得惟妙维肖。沈沉惊愕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直到乙乙发现他。 乙乙迅速恢复成惯常的那副玩世不恭状:“好不好玩?” “不好玩,很吓人。” “我困了,你抱我回去睡觉吧。”乙乙向他伸出双臂,又换成小女孩的娇嗔声,仿佛岁月突然倒退二十年。 沈沉后退了一步:“大半夜的,别闹了。” “确实不好玩。”乙乙从桌子上跳下来,她的样子又恢复正常了。她爬到桌底找到自己的拖鞋,光脚拎着鞋,越过沈沉走出书房。 乙乙回到卧室躺下。过了很久,沈沉才重新躺回她身边。他们一言不发,直到两人都睡着。 第二天,沈沉在餐桌上板着脸说:“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吓死人。” “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乙乙坚决否认。 尽管生活不太如意,晓维在工作上倒颇有收获。她为公司新获得代理权的一个国际品牌策划并执行了一次推广答谢活动赢得了供应方的赞赏,这个品牌的大区经理认为晓维对他们的产品文化领悟得透彻,要推荐晓维去他们总部参加下一期培训。 这个品牌的培训课程很有名气,结业证书相当于某种业内资质。人力资源经理对李鹤抱怨:“这根本就是公然挖角。林晓维学完之后如果还愿意回来,那她也太傻了。” 李鹤却很支持晓维:“机会很难得,可遇不可求。你不要管别人怎么想。” 晓维自己很犹豫:“我这边的工作谁来做?其实我不是很在乎什么培训,我没多少事业野心。” “我做老板的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之前还说要从事业里找存在感的,转眼之间又没上进心了。” 晓维何其敏感,立即想起当时自己说这话时的情形,以及那天晚上李鹤含含糊糊的表白。虽然在那之后他们再没提及此事,但彼此心知肚明。晓维顿时有些窘,自嘲道:“你这样子好像很希望我立即打包走人。” “你明知道不是,我巴不得跟你签一份终身合同。”李鹤说完后发觉有语病,赶紧补充,“我是指劳动合同。” 这一补充,那暖昧的意思越发的明显,两人都尴尬了。李鹤清清嗓子:“那个,我的意思是,比起其他的,我更希望你生活顺心,心情愉快。” 晓维点点头:“谢谢你,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 李鹤不太擅长表达,但晓维能够体会他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她很感激。 乙乙对此事的反应与晓维截然不同:“去,当然要去了。你这种性格不好,想前想后想别人,结果最后就是为难你自己。要不怎么会现在还离不成婚呢?” 晓维气道:“现在你又这样讲。之前你可是坚决站在他那边劝我不要离的,前几天你还建议我撤诉改私下解决。” 乙乙辩解:“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我又没说不支持你。若换作是我,如果铁了心想离,我会天天折腾到他不得不离,如果我不想离,我就既往不咎重新过日子,就算他想离我也会让他离不成。瞧,这才叫不为难自己。” “幸好你是我朋友,不是我敌人。” 乙乙不理会晓维的挖苦,自顾自地发感慨:“等你也走了,我周末都没人陪了。人生的尽头就是孤独啊孤独。” 她的有感而发是因为沈沉也到外地新设的分厂去做项目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习惯什么的真的很讨厌。平时一周见一面觉得频率太高很烦人。现在终于一个月见一面却不适应,到了周末就无事可做。”乙乙继续说。 “你现在身兼数职那么忙,也会无事可做?”晓维吐槽她。 丁乙乙最近除了以前那些事情外,又兴致勃勃地写着小说,还被借到电视台主持一档节目,生活充实得很。 “真正的寂寞,就是忙碌塞满了你的时间与空间,而你仍觉得无事可做。喏,就是我。”乙乙指指自己的鼻子。 “你是不是有些想念沈沉了?既然‘无事可做’,他回不来你可以去看他呀。” “切。” “我觉得你俩处得挺好的。干脆把那份儿戏的协议废掉,好好过日子吧。” “其实吧,这种事,玩的时候好像很认真,但是一旦真的认真起来,那就玩完了。” “你这个论调偏激了。” “没偏激,是真的。沈沉的思维方式其实很西化。你也知道所谓的西方式喜欢就是,喜欢你那就是纯粹的真的喜欢,所以靠过来,留下来;但是当不喜欢你的时候那也绝对是真的不喜欢,所以不要你,要离开。我又不是傻子,我才不冒这种险。……不过有句话你说的对,我的确可以去找沈沉。哎哟,我还有事,走了走了……”丁乙乙神神叨叨地走了。 晓维很晚才回家,从大厦保安那儿接过了一份快递。层层叠叠的盒子里面,是一对耳环,镶嵌其中的一对珍珠又大又圆,看来价值不菲。盒子里连张卡片留言也没有,快递地址却是周然公司。 晓维一时间想不出这件礼物的缘由。最近没什么节日纪念日,她的生日又已经过了。她把盒子丢一边,不想给周然打电话表示感谢。她打开电视,把频道调到乙乙主持节目的那个台,今天又是那个节目的播出日,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乙乙的最好朋友与粉丝,她几乎从没错过任何关于乙乙的东西。 乙乙接了一个短期的谈话类节目,每周一期。她请来各行各业的人们,与他们东拉西扯。比如,她与幼儿园老师聊环保,与建筑工人聊儿童教育,与老年合唱团队员聊城市规划,又常常坏心地令来宾的情绪激动,令来宾们互相争吵。节目有争议,但却很受追捧,有很好的广告效应。乙乙曾自嘲:“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越浮躁的东西就越受欢迎。” 节目一开始晓维就吃了一惊。这一期同时出现的三位嘉宾大大出乎晓维的意料。其中两位她眼熟,似乎曾经与他们一起吃过饭。另一位就更熟了,竟然是周然! 此时他们正在谈国际市场与产业政策。周然坐在那里,眉目清朗,表情淡定,辅以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即使一言不发都没人计较。偶尔开口说一两句,语气仍是淡淡的,但气势迫人。晓维不得不再度承认,周然有一副甚能迷惑人的皮相。 他本该对这种上镜方式十分排斥才是。晓维勉强看了一会儿,节目里乙乙提到这三位“精英”是她从某协会的年会上截获,又反复提及由政府承办的某某协会与某某活动,她多少明白了其中的关系。看来即使率性如乙乙,冷淡如周然,都不得不为了某种利益而妥协。 晓维又换了几个频道,最终还是换回来。她决心不要再被周然左右了心情,她要自己掌控自己。何况以后当周然成为她的前夫时,她总不成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要跑掉,她得从现在就开始适应。 乙乙大约已经完成了政治性的任务,又开始引导来宾进入谈天说地的胡扯环节,只是这几位不太买她的帐,非但没被乙乙牵着鼻子走,反倒常常将她一军。 晓维替乙乙捏把汗,索性离开客厅去厨房热牛奶。客厅里不时传来电视里的大笑声,不知他们聊什么事聊得这么开心。她洗漱完毕回到客厅,这台节目仍未结束。乙乙说:“各位,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嘉宾甲和嘉宾乙齐指着周然说:“问他。他今天一共没说几句话。” 乙乙正了正神色,转向周然:“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好了。周先生,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周然说:“不相信。” “那天长地久呢?” “这个我信。” 乙乙思索了一秒:“婚姻之于你意味着什么?” 周然淡定地说:“你刚才说只有两个问题。” “对不起,我数学不好。你觉得,婚姻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乙乙无视周然的婉拒,再问一遍。 周然停了片刻:“承诺……与归宿。” “谢谢你。我问完了。”乙乙说。 晓维默默地站在电视前,未等节目结束便关了电源。 第18章 这一日李鹤的女儿李忆绯给晓维打来电话:“阿姨,这个周日儿童公园里有个游园会,你能陪我去吗?” 晓维心里琢磨着,李鹤那天不用出差,必然也要去。她与他们父女二人,恰当吗?她尚在让孩子失望与让自己尴尬之间犹疑,那小姑娘又补充说:“就当成送我生日礼物好不好?我快过生日了,阿姨。”这理由让晓维心中一软,哪还拒绝得了。 李鹤谢谢她肯成全女儿:“她本来让我跟你提。我怕你为难,总开不了口。谢谢你惯着她。” “不为难,我也挺想去看看的,一个人又不好意思。”晓维尽量把这事说得很平常。 游乐场还是以前那个游乐场,只是比起以往,卡通或花塔造型的广告随处可见,满天飘着气球,游戏与食品摊位明显增多,游人也多了几倍,熙熙攘攘、挤挤挨挨,到处是孩子的声音。 李忆绯与她的爸爸刚从过山车上下来,李鹤一脸煞白。忆绯吐槽:“爸爸真笨。刚才打兔子打不准,玩过山车又吓成这样。上次周叔叔陪我玩儿的时候,他一点儿不害怕。” 忆绯童言无忌,但晓维与李鹤都有了少许的不自在。周然陪她俩一起游园那件事李鹤是知道的,这种认知让他挺尴尬。这里恰好就是上回那家游乐场。起初晓维尽量不去回想这种巧合,此时不回想也难,所以她也觉得难堪。 “那边不用排队,我去坐小火车。”李忆绯又跑掉了。 行驶中的小火车隆隆响,车上的李忆绯朝他俩招手。李鹤遥望着女儿说:“上次那句话,并不是醉话。”他的声音在嘈杂中听得不甚分明。晓维不知如何回答,借着噪音的理由装傻:“你说什么?这里太吵了。” “我和绯绯都很喜欢你!”李鹤大声讲。 火车行远了,周围安静了不少。晓维顿了顿:“可我现在是已婚身份,我还有法律上的丈夫。” “可能很快就不是了,不是吗?你很快就自由了。” “我的意思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想考虑这些事……因为这不合情理,对谁都不公平。”晓维婉转地说。 “我不是逼你表态,给你增加心理压力,我只想让你知道,因为我怕等你恢复单身后,说不定我都没机会这样说,你就……唉,看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这样很失态,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我自己。你明白吧?你不会介意吧?” “我明白,我不介意。” 李鹤还想再解释,他的女儿已经朝他们跑了过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游乐场里人太多,几乎每种游戏前的队伍都排成一条长龙,两个大人分头忙也顾不过来。小姑娘很懂事地不再去挤那些大型游戏,拉着他俩穿梭于打子弹、套圈圈、猜谜语这些小游戏,玩得也很开心,收获了各种战利品。李鹤尽责地替一大一小两位女士服着务,一会儿提背包,一会儿去买水,陪女儿玩游戏的同时也不忘照应晓维。 这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大半。忆绯直嚷累,坐在大风车下面,怀里紧紧抱着她玩游戏得来的一堆毛绒玩偶,想喝水都腾不出手,一头的汗更不管不顾。 下午园子里的太阳很毒,但不时也有几阵轻风吹过。晓维怕她出汗再吹风会感冒,蹲到她身前一边给她擦汗,一边替她拿着带吸管的水壶,忆绯玩着玩具,不时地伸长脖子喝几口。李鹤则站在后面替她俩撑着一把阳伞,把热辣辣的阳光完全替她俩挡在伞外。 “请问你们对今天的活动有什么感想?”冷不防的,他们前方响起甜甜腻腻的声音,一枚话筒突兀地伸到他们面前。 晓维愣了一愣,意识到今天的活动现场有记者。更让她吃惊的是,前方那名记者,竟然是几个月前与她打过交道,与周然似乎有某些关系的陈可娇小姐。此时这位陈小姐脖子上挂着工作证,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陌生就像根本不认识她,而摄影师黑黝黝的镜头正对准了他们。 晓维的第一反应是别开头,把自己移出镜头之外。她的思绪转得很快,面前这位小姐或者真的没认出她,或者根本就是故意的,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被她拍进镜头里。 她向李鹤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他立即理解,伸手轻轻一挡:“对不起,我们不想接受采访。”同一时间,李忆绯小姑娘甜甜地像提前背过台词似地说:“我觉得今天玩得很好很开心,谢谢主办方让小朋友们度过这么开心的一天!”若非晓维心里有些乱,那场面还真有点滑稽。 陈可娇也不为难他们,说:“那好吧。谢谢这位小朋友了。”她挥一挥手,摄影师便扛着机器与她一起走了。临去前,陈可娇投向晓维一个意味颇深的眼神。 这桩意外插入令晓维心事重重,连忆绯与她讲话都没听见:“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我觉得我讲得很好呀。爸爸为什么不接受采访?”忆绯抱怨。 李鹤没办法跟小孩子解释这其中的种种,便转移话题:“绯绯,我去给你买新榨甘蔗汁好不好?” 他向晓维抽空抱怨:“有些做媒体的太不顾及别人感受了,要采访之前至少也该征求一下别人的同意,不要直接把摄像机扛过来,对孩子多不好。”又安慰她,“别担心,刚才绯绯讲话时我伸手挡了镜头。这里还有这么多人能接受采访呢。”他哪里知道晓维与刚才那位采访人是有些过节的。 晓维这一天好人做到底,一直与这对父女吃过晚饭才回家。她一回家就锁定地方频道,等待新闻直播。平时除非正好换台或者是乙乙的节目时段,否则她通常不会关注这频道,但是今天晓维对陈可娇临去时那一瞥满心的不舒服,总疑心这位刁蛮小姐会趁机打击自己一下。至于如何打击,晓维能想象得出的方式很有限,比如把她扭脸避镜头的动作故意播出来,又或者早在她还没留心时就拍到了她不太好看的画面,放个大特写让她丢脸。 当陈可娇在电视里出现的那一刻,晓维小小地紧张了一把。结果证明是她小人之心了,在这段新闻画面里,陈小姐娇滴滴地采访了活动主办方,采访了几个大人和几个孩子,但是并没有关于她的半个镜头。 晓维松口气,又不太确定那位刁蛮小姐真的就这么放过了她,一时之间心情烦乱想找人说说话。晓维拨个电话给乙乙,那边半天才接:“喂,谁呀?” “我啊。你的电话难道没有来电显示?” “哦哦。刚才睡得迷糊,忘了看。” “乙乙,你在哪儿?” “我在沈沉这儿。” “外地?” “是啊,不是你劝我来的么?” “那我不打扰了。我本想约你出来喝咖啡。” “是不是有什么事?电话里讲也一样啊。” “没事,没事。” “你说没事肯定就是有事。到底什么事啊?” “挂了挂了,回头聊。” 丁乙乙坐在床上发愣,沈沉喊她:“饭做好了,出来吃吧。” 乙乙“嗯”一声却不动弹,沈沉像领小孩子一样把她从屋里领出去:“美其名曰过来看我,结果一睡一整天。” “我赶路几百里只为吃你一顿饭,一般人可没你这种荣幸。你真不知足。”乙乙抻着腰说。 饭吃到一半,她的手机又响。乙乙以为是晓维,拿起电话就接,对方却是陌生女人:“丁乙乙?我想跟你谈谈。” “我不认识你。” “那你认识罗依吧?” 乙乙看沈沉一眼,他吃得专注。乙乙走到小阳台,对着电话讲:“我很忙,有事你快讲。” “你见过我的。那天他进医院,我去照顾他。他告诉你和你丈夫我是他的女朋友,其实我不是,我只是受他雇佣。” “哦。” “他爱你,只爱你一个。为了你,什么委屈都能受,当年得了重病瞒着你一个人承受,现在看你夫妻恩爱怕你们误解又找我演戏。你何德何能,值得他为你这么做?” “可这又关你什么事?”乙乙岂肯受人指摘。 “他病情恶化,快要死了。” 乙乙脑中嗡了一下:“骗人的吧,前些日子还挺好的。” “总之我告诉了你实情,虽然他不让我告诉你。他活不了几天了,我希望你看在他那么爱你的分上,让他能欣慰地走完最后一程。” “你什么意思?你让我离婚改嫁给他送终?” “你如果愿意,这主意很好。” “神经病啊你。既然你是被他请来演戏的,就请尊重他的意思好好演到底。现在你兜你雇主的底,还擅自替他做主张,你很没职业道德啊你知道不知道?”乙乙心乱如麻,把一股火气全发泄到这个多事的陌生人身上。 “怎么了?”沈沉问。 “一点工作上的小事情……电视台打来的。”乙乙撒了个谎,尽量使表情语气都平静。 “我觉得你最近太累了,同时接那么多工作。不如休个长假,在这里陪我。” “我把工作都丢了,那我吃什么?” “大不了我来养你。” “养我?养我没那么简单。先来一栋观海三层别墅,再来一枚十克拉钻戒,其他的让我再想想。” “你是破坏气氛的高手。”沈沉无奈地说。 夜里,丁乙乙梦见自己与罗依出游,他突然坠入悬崖,只留她一人站在山顶,脚下深不见底,浮云幽幽。她寸步都不敢移动,不知该随他一同跳下,还是呼喊救命,就这样一身冷汗地吓醒了。 沈沉在一旁背对着她睡得正沉。乙乙挪上前搂住他的腰,把脸贴上他的后背。沈沉在沉眠中翻了个身,也搂住她。 晓维这一晚也心绪不佳,看了会儿书,看了会儿影碟,又在网络上磨到半夜。 她的那名网友十一又给她留言:“你在吗?心情是不是和我一样不好?我跟我的妻子刚刚吵过架。” 晓维回他一个表示同情的符号。 “她从来不爱我,但我又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晓维一向不与他多聊,此刻却心有所感,回他一句:“那就少爱她一点。” “你爱过人吗?爱是不受控制的一种情感。” “没爱过。”晓维答毕下线。 第二天一早,晓维打理好自己,开车上班,刚开出不久便接到李鹤电话。 “你在路上吗?找个地方停一下车,我跟你说几句话。” 晓维照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还没看今天的时报吧?你今天还是先不要上班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够了。” 晓维心中敲起警钟:“我还没看到报纸,等我看过后再打给你。” 路边刚好有报摊,晓维上前买了一张,回到车里快速地翻看。只翻到第四页她就知道李鹤指的是什么了。一张大幅照片占了四分之一个版面还要多:一个怀抱一大堆毛绒玩具的孩子的灿烂的笑脸,替孩子擦着嘴角的女子的温柔的侧脸,还有一位撑伞的男子微微低头凝视着她们。这幅画面和谐而美好,旁边还标注着小字:游园会上,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 整个版面都有关游园会的报道,照片也有不少,但哪一张都没有这张这么醒目。晓维之前的担忧并不多余,自己果然还是被摆了一道,而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糟。 晓维听从了李鹤的建议。她把车开回家,重新洗过脸,卸了妆,才给李鹤又打去电话:“我看到了。怎么会这样?” “我问过我报社里的朋友,怎能不经当事人同意就登出这么大的照片。他也搞不清楚,只说有其他媒体提供了照片,他们之间经常这样共享资源。总之实在是对不起,都怪我考虑不周。” 晓维浑身无力:“没关系,不关你的事。其实你才是无辜的,我昨天没跟你讲,那个女记者我以前见过,她看我不顺眼,这次应该是她故意报复我。” “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可以去投诉?我朋友可以帮忙协调在明天的报上作更正。” 晓维惊讶于李鹤在这件事上的思维如此单纯:“你看娱乐版,每天把明星们的事情歪曲到离谱,也很少见哪个记者受到惩罚。至于更正,不用了吧,本来这种报纸,这种版块,你和我又不是名人,大家一看而过,第二天就会忘记,如果再一更正,那注意的人反而多了。” “你说得也是。但这件事不该由你来承受。” “这算不上什么事,我们又没错。我听你的,放几天假休息一下。”晓维知道躲避并非明智之举,但一想到公司同事那种探询的目光,她就犯怯了。 多事的人很多,连周然都没躲开骚扰。一早有人给他打电话:“今天报纸上那个人不是你老婆?很上照嘛。” 周然翻了翻报纸:“哟,是挺像的。” “哈哈哈。” “哈哈。” 这样无聊的电话,他竟然接了好几个。 到了下午,周安巧也给他的来电话:“看报纸了吗?那真的是林晓维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 “这是什么状况?这男的是不是她的老板?” “是。”周然不得不承认。 “他对林晓维有好感,你看照片上他那副眼神,至于林晓维就不好说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万一林晓维也很喜欢他,并且将来在法庭上承认,那你就算得到法官的同情票,也铁定要输了。你还是赶紧把眼下这情况搞明白吧。” 周然把那张报纸又翻开,他必须得承认那照片拍得相当不错,不错到让他看着刺眼。他甚至还想起了之前撞见他们三个在一起时的画面。周然把这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过了一会儿,他又过去把这张报纸捡出来,一一记下这篇报道的作者的署名。 林晓维这几天意外得来的假期自然没过太好,虽然她一直努力地试着过好。她开车去海边,去山上,在公园里一坐半天,在家里连续看一整天的电视剧,虽然看似很悠闲,但心里沉甸甸,有一股无法排解的郁气。她想不通自己只是一片好心想让一个孩子开心,为何要遇上这种龌龊事;她尽量与人为善,为何总有人要与她过不去。 假期过了三天,晓维突然接到公司市场部电话,原来公司接到一个很突然的展会邀请,好多东西来不及准备,如果可以,他们想请晓维回公司帮忙。晓维赶回公司,带着一群人忙到人仰马翻。这一天忙下来,她也顾不得去观察别人看她的脸色,饭也吃得不太及时,直到八点多才把工作差不多全做完,大家陆续离开,晓维则与市场部分管经理分头检查着相关材料。晓维这才知道李鹤出差了,第二天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也存在躲是非的心。 姓徐的女同事离开前,她负责的那部分材料还在地上摊得横七竖八。换作平时,晓维会不声不响地等她走后自己去收拾,但她忙过一天,胃虚脚软全身不适,便开口对她说:“收拾一下再走吧。这些文件里有公司机密,散在这里不好。” 徐姓女把嘴一撇:“我累了,要么明天收拾,要么你自己收拾。” 市场部经理看不下去自己的下属如此失理,开口斥道:“怎么说话呢?林助理说得对,这是公司机密,你收拾好了再走。” 徐姓女说:“刘经理,林助理工作这么拼命是有原因的,这将来可能是人家自己的公司。你我虽然职位不同薪水不同,但说到底都只是打工的,你这么尽心尽力又图的什么呀。” 晓维气得直发抖。她素来与这人好好相处,她求自己做的事情无一不认真地替她做好,她犯的小错,自己尽量地替她遮掩,想不到在这种时候她竟要捅上自己一刀。 刘经理宽慰晓维:“这女人平时刻薄惯了,对谁都这样,你别生气。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家吧。” 这种平空而来的郁闷对晓维无异于火上浇油,这一晚她根本就睡不着,累了一天腿痛得厉害,吃饭不及时搞得胃又痛,半夜起床找了胃药止痛病和安眠药一起吞下去。 第二天醒得很早,想到公司还有些事,而且她既然已经露面,就没必要再放假躲避,她还是去了公司。 李鹤出差回来,朝她露出歉意的笑:“你来上班了?我听说昨天你忙了一整天。” “休息得差不多了,该上班了。”晓维与他打过招呼后坐下专心工作。 这一天过得基本上相安无事。到了下午,正是发薪水的日子,财务部打款后,人力资源部给每个人用电子邮件发了薪水清单。 他们的薪水分固定薪酬与奖金两部分,奖金与公司绩效有关,也与主管领导的评分有关。平时大家各自薪水保密,彼此不知各自拿多少。还是那个徐姓女,突然大声嚷嚷:“这个月奖金系数比上个月高,为什么我比上个月还少拿二百块?”正在工作的同事们纷纷转头看她。 后来她找到原因,是市场部经理给她评分过低造成的。徐姓女气怒难平地去找人力部经理:“这不合理。凭什么啊?我不迟到不早退加了两天班一个多余假期也没休,凭什么给我打低分?我知道了,不就是因为昨天晚上我对林助理无礼了,所以我们经理要替林助理出气吗?公归公,私归私,他们私底下乱七八糟的感情问题,凭什么和工作混为一谈?” 人力部与晓维的工作区紧挨着,徐姓女每句话晓维都听得清楚。她为了保持涵养只能装作听不见,但心跳与呼吸都乱了。 人力经理也听不下去:“你乱讲些什么有的没的?” 徐姓女不依不饶:“我知道你们都护着她,不就因为她长得漂亮身材好家里又有钱?什么有的没的,又不是我说的,是论坛上大家说的。” 晓维心里一惊,心怦怦乱跳地打开地方论坛,果然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帖子,是昨天才发的。 那帖子的隐藏性还挺强的,起初就是贴那日园游会的各种照片,照片拍得实在清晰,各种角度的都有,还有一家一家的合家欢。然后就贴了晓维被登报的那张,后面有网友一次次地刷图:“哎呀,这张拍得太好了,真和谐!”“好看!”“这女的有气质!”“这小姑娘可爱!”“这男的温柔可靠!”……再后来就有人曝料了:“我认识这父女俩,小姑娘的妈妈早就去世了,这女的是谁啊?”“哎呀,这个女的好像是谁的老婆……我不敢肯定。”“啥?求曝料求曝料!这女的有背景?”“总之她有老公!”曝料晓维的部分一问一答时间如此密集,分明有人故意为之。 虽然地方论坛人气一向不旺,但若有人恶意曝料,影响也不小。晓维气得打字都手颤。她看了一眼李鹤办公室,他正在里面打电话,一脸的专注。遇上这种事,她都没有勇气走进去与他商量要如何应对。 晓维存心避开这些人和事,她在茶水间连喝两杯苦咖啡,又去洗手间磨叽了许久。 洗手间永远都是听八卦的好去处,另一位女同事正躲在洗手间在给朋友打电话,声调、语气,听到一清二楚。 “嘿,今天我们这儿可热闹了,一个疑似更年期的女人找另一个女人的麻烦,起因是她暗恋我们上司好久,结果上司好像喜欢另一个女人,并且一起出游被拍了照登了报。说到另一个女人,据说家里有钱又有帅老公,平时低调得不得了完全看不出来,就好比平时她好一副温柔贤淑的良家妇女模样,谁晓得会以有夫之妇的身份与上司搞暧昧……”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即使是在影视剧里出现,晓维也会郁结一阵子。现在竟被她在现实中遇上,她还真是不好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手机有短信提示音,是李鹤发来的:“你没事吧?” 外面讲电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晓维从没这么尴尬过。她回短信:“没事。我想去广告公司确认一下广告牌的材质。” 她又等了很久才出去。她从身上找到两张百元钞票,也没回办公室去拿包和车钥匙,直接打车去了那家公司。她不太想看见那些人,明知这些事情总要去面对和承受,可是她还没做好准备。 从广告公司出来后已是中午,上午喝掉的两杯咖啡令她饥肠辘辘,她走进一家新开业的韩国菜馆,装修的味道还未散尽,桌椅地面明净整洁却空无一人。 晓维自己要了一个包间,典型的韩式风格,需要脱了鞋盘腿坐或者跪坐,这姿势不是很舒服。老板娘柔声细气毕恭毕敬,晓维随手点了烤肉辣汤冷面再加冰饮料。 饭店里依然没有客人,老板娘坐在包间外的一张桌子旁陪一个长相像她几分的小女孩玩芭比娃娃换装游戏,两人嘻嘻哈哈,连笑容都相似。晓维抬眼便看得见她们。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念自己的妈妈,也想到自己已经两周没给她去电话。她不打电话,她的妈妈也绝不会主动给她打,除非有事要她做。 现在这时间离老人午休还有一阵子,晓维的电话很快接通:“妈,你最近还好吗?”她为她的继子看孩子,一直住在邻近的小城里,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晓维已经很久没见过她。 “你不打过来,我也正想找你。昨天别人给我捎来一包东西,用报纸包着,正是你那儿的时报。我闲着没事就翻着看了看,一看不要紧,里面有个女的怎么长得那么像你?那男的却不是周然。我当时就打电话给周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坚持说那人不是你,我也就不好再问了。你倒说说看,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怎么会那么像?” 这绝对不在晓维的预期之内。她本以为妈妈顶多会漠视她的突然感性对她保持着一惯鸡肋的态度,却没想到她远在几百里之外也能知晓她最近遇上的衰事。这算不算是老天都在与她作对? “妈,这种事情你不直接问我,却去问周然。你……” “问你?问你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对我的话不是左耳进右耳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推三阻四,我问你什么你都不知道。我得试探一下姑爷的态度呀,只要他不在意,就算那人真是你也没关系。另外我还顺便找他有别的事。” 晓维一听就急了:“你又找他有什么事?上次我就跟你讲,我想和他分开,你们不要总找他。你和爸总这样,这让我很难做你们知不知道?” “啊,你当你自己还是十八九岁的黄花大闺女啊。周然他事业长相待人接物哪一点不比你强?他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怎么还敢不要他?你的书都念白瞎了呀,这点道理都不懂?你丢了两个孩子把自己的脑子也丢了啊?” 这字字句句都戳着晓维的伤处,她气急之下说:“妈,我记得当初你和爸离开我时讲过,我已经成年,我的事你们已经不用再管。现在你又为什么对我指手划脚啊?” “你这不识好歹的死丫头,难道我不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人根本就是你?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妇道?……” 晓维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妈妈结束了这一通电话的。她从来不适应这样与人争吵,心怦怦乱跳到几乎要跳出胸膛。她坐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穿鞋,准备结账,结果脚一软便摔在地榻的边上,也不知撞了哪儿,她的肚子突然疼起来,疼到直不起腰。 老板娘赶紧过来:“您没事吧?没事吧?” 晓维疼得冒汗,但仍不忘朝老板娘笑笑以示没事,并把已经捏在手中的钞票递过去。 老板娘触到她手心里的冷汗,又看着她咬出血的嘴唇,顿时吓坏了:“我给你叫救护车!你有亲人吗?有朋友吗?我帮你打电话叫他们来看你!”老板娘递给她笔和纸。 疼痛越发地剧烈,晓维不敢猜想自己究竟怎么了,她想写下一个电话号码。第一反应是写乙乙的,可是又想到乙乙在沈沉那儿还没回来,昨晚的电台节目都是代班;再想写别人,竟然完全想不起其他人的号码,只有周然的手机号在脑中回旋,那手抖得更厉害,几乎握不住笔,嘴唇被牙狠狠地咬着,更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她挣扎着把手机递给老板娘,手机里存着朋友和客户们的信息,即使骚扰了他们,也好过牵连无辜的老板娘。她听到老板娘在拨电话,声音模糊,不知道她究竟拨给了谁。 在等待的过程中,晓维回忆起何时曾经有过这么厉害的疼痛,一次是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手术之后,另一次则是她正在失去第二个孩子时。这样的回忆让她的精神与肉体陷入同样的痛苦之中。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却总也没到达。然后她又听到急切的声音:“林晓维,晓维,你别害怕,我来了。”这声音是李鹤的,原来老板娘把电话打给他了。 其实她不想让他来。不过,这样也好。晓维的意识陷入模糊。 林晓维醒来时,身体麻麻的,动弹不得。微微睁眼,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头顶上吊着点滴。 她想起来了,意识模糊中听到争执声,好像在讨论要不要做手术,好像是她的阑尾或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多半已经被切掉了。 她的病房里有人,就坐在床脚的凳子上。当她微微一动,那人便轻轻挪开凳子站起来,走到她的床头,步子很轻又很稳。应该是李鹤吧,但又不那么像,晓维努力地转头,然后她看到周然。 晓维尝试了几下,终于说出话来。她说:“好久不见。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无题 听众:…… 丁乙乙:这位听众,请讲话。 听众: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想体会一下打通热线电话的感觉。 丁乙乙:那我可以说话吗? 听众:你是主持人,你说了算。 丁乙乙: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六六三十六,九九八十一。时间到,下一位。 第19章 早些时候,林晓维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而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虽然李鹤一直强调着“我是她的朋友,我是她的上司,我来签。”但那位执拗的医生无论无何都要求家属到达后再开刀,否则就保守治疗。 阑尾炎本不是重症,但晓维疼到神志昏迷,李鹤哪敢给她耽搁,迅速设法接通了周然的电话。幸运的是周然并没出差在外,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医院,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与晓维的合影,对医生说了一句“我是她的丈夫”,下一刻,晓维便被推进了手术室。 等候手术结束的时间里,周然对李鹤说了一声“多谢,费心了”便不再多言,站在手术室外一角不停地接着电话,看也不看李鹤一眼。反而是李鹤有些坐立难安,既难以避免地猜想晓维的突发病情与今日所受的委屈有关,又担心晓维手术不顺利。周然古井无波式的沉稳更让他为晓维感到不值,但同时他又为周然的这份冷淡略略欣慰。总之,在这并不长的手术时间里,李鹤心情复杂。 周然讲电话的声音虽低,李鹤也能略听到一二。周然多半是撇下正在做的事情立即赶到这儿来,而且他在电话里隐晦谈及的事情似乎很棘手。又听周然告诉电话那端:“找人给我详细查一查阑尾手术后要注意什么事情,再从家政公司请个懂护理的钟点工。”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李鹤迅速迎上去,而护士大声地喊:“林晓维的家属!家属!过来帮忙!”周然匆匆挂掉另一通电话跑了过来。李鹤只得悄悄退后,没人顾得上注意他。 所以晓维醒来时,见到的不是李鹤而是周然。 晓维问周然“你是来看笑话的吗”时,周然正在为她调整滴管的速度。他脸上神情难辨,直接跳过她的挑畔:“现在感觉如何?” “挺好的。全身麻木,心情平静。”晓维弱声弱气,“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来的?我老板呢?” “你这样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周然嘀咕。 “面子值几个钱啊。”晓维说了这几句话,已感到精疲力尽。室内有疑似蜂鸣音,似乎是周然的手机在响。“你忙你的事去吧,我又死不了。” “我们这才多久没见,你学会说俏皮话了?身体这样子,就暂时别赌气,等好了再说吧。” “你可怜我同情我啊?那就早一点同意离婚,别非闹上法庭让大家都难受好不好?” “闹上法庭的又不是我……你能不能别这样……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 手机蜂鸣音又响,门打开又关上,周然大概出去接电话了。 开门声又响,半天没动静。晓维气息不稳地说:“你一定要这么拖着就拖着好了,无非晚一些拿到判决书或者离婚证。谁怕谁啊?” “是我。”来人赶紧开口,是李鹤。 晓维思及刚才自己口气恶劣,很是发窘。 “刚才周……他说你醒了,让我进来看看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只是阑尾炎而已,小毛病,谁都可能得。” “疼到昏迷,医生说快穿孔了,再耽误一些时间后果就严重了。医生说你这是典型的乱吃东西又心情不好导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总之是我没保护好你。” “早说了不关你的事,我们不提这些了。”晓维扭头看看窗外,试着判断时间,似乎已经是傍晚了,“你一直在外面等?” “我不方便进来。”李鹤含蓄地说,“晚上他应该安排了人过来照顾你,我不太方便插手,以免给你添乱。你需要什么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明天会来。另外你有朋友什么的需要我帮忙联系一下吗?让她们来陪你?” “我明白。朋友?不用了,我不想麻烦朋友们。不要告诉公司里的同事们,别让他们来看我。” “我知道。我得走了,你好好养病,别想其他事。” 李鹤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他怀着歉疚与怜惜的双重心情,宁可自己留在这里照顾林晓维。但是周然今天到达医院的那句“我是她丈夫”,让他显得相当多余,表现得越关心越着急,就有可能越给晓维惹麻烦,他不愿再害到她。 李鹤走出病房时周然正背对着他与一名医生交谈,似乎背后有眼睛一般,当李鹤走到他身后,他突然回过头来,朝李鹤微微一颔首,气度雍容。李鹤匆匆回个礼,迅速离开。 晓维想了不少应付周然的词。但病房门再开,进来的依然不是周然,而是一名陌生妇女,一进来就把桌子床底都摆弄了一番,替晓维把点滴调整了一下,去洗了个手后回来给晓维灌了个热水袋,用毛巾包好了放在她的手底下,嘴里念念说:“男人就是粗心啊。”又问晓维:“你躺着难受吗?我帮你按摩一下腿?” 晓维摇摇头,看清她身上挂的某机构的服务牌。原来这就是周然请来的护工。 晓维迷迷糊糊地睡去,再醒来眼前漆黑,四下寂静,口干舌燥。她试着动了动,四肢还算灵活,再一咬牙一使劲,就坐了起来。这一次扯到了伤口,她痛呼一声,还未从头晕眼花的感觉中恢复,头顶灯光大亮。 “你要什么?”这声音是周然的,而不是先前的护工大嫂。 晓维抬头看去,周然正揉着眼睛,衬衣和裤子皱皱巴巴,旁边一张病床上的被子摊在一边。这家伙刚才一定睡得很香,而且他一旦睡熟了不是很容易马上清醒。 “怎么又是你?”晓维不领情地抱怨。而且这里怎么会多出一张床?他若非要陪床,就该让他去睡窄凳子才对。 她本不该这么刻薄。可是她想了想自己这一回的狼狈,无论是陈可娇对她的陷害,还是妈妈对她的羞辱,总之都跟他脱不了关系。 周然拨了拨头发,让它们显得不那么乱,口气还不是太清醒:“你是不是想喝水?” 这倒是真的。晓维点点头。 “医生说二十四小时内不能喝水,你得再忍一忍。”他在桌子上翻了翻,“这里有吸管和棉棒。我给你滴几滴水,或者帮你湿一下嘴唇?” “那就不用了。你继续睡吧。”晓维又要躺下。周然过来,小心地扶着她的脖子和后背,让她慢慢靠到枕头上。灯也被关掉。 晓维这番折腾之后,麻药力道也差不多消散了,原来没什么感觉的伤口疼起来,起先钝钝的,后来渐渐疼得尖锐,痛感全身蔓延。晓维翻身不便,也不愿去吵周然,自己咬牙抗扛着,试着想一些开心事转移注意力。但想来想去非但没想起几桩开心事,反而把从小到大的委屈事想了个遍,譬如父母的冷待、周然的背叛、自己的个性缺陷,越想越觉得人生无趣,在黑暗里静静流着眼泪。泪水滑入耳朵,滑入嘴角,滑入脖子,湿湿冷冷很不舒服,但比起侧腹伤口的疼,又算不了什么。 晓维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不知何时有一只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替她抹了抹泪。她的泪流得多,用手是擦不干的。周然又去摸电灯开关。 “不许开灯,不许你开灯。”晓维重复着强调。 周然又回来,在桌上摸到纸巾盒,抽了一摞出来,不太熟练地替晓维擦着泪。“怎么了?做噩梦了?”周然在黑暗里问。 “我高兴哭,你管得着吗?”晓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巾,自己擦泪。 ——————以下为手打章节,转载请注明—————— “是不是伤口开始疼了?”周然很耐心,他的声线在黑暗里听起来很温柔。 “我高兴疼”一股痛感突至,晓维这句话都没说完整便咬紧牙。 周然碰了碰她的额头,触到一头汗,不再管她的警告去开了灯,晓维挡住了眼。 “疼的很厉害?我去找医生。” “不用” 晓维才说两个字,周然已经消失于门后。 医生来了之后又走了,周然拖一只凳子坐到晓维身旁:“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我不听这个死循环的无聊故事。” “不听,你难道从没看到过新故事吗?” 两人一起沉默,多半同时想起了数年前晓维失眠而周然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眠的那些往事。 很久的寂静之后,周然说:“那你要听通胀与汇率的关系吗?” 晓维说:“好。” 周然讲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见,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护工说这话。手机很快就要没电了,充电器什么的都没带,晓维也不在乎,此时她宁可与世隔绝。 没过多久,有朋友来看她,给她带来了书杂志食品义务包括女性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游戏机。 晓维很意外:“你消息这么灵通?周然跟你说的?他得有多大的面子能请得动你为他做事啊?” “你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我这明明是为你做事情。总之好好养病,不要跟谁赌气,别想些不高兴的事。无论什么手术都会伤元气,自己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有什么事以偶再说再做也不迟。” 晓维轻轻叹道:“最近的日子过的真是一塌糊涂,越想好一些出息一点反而就越糟。我若能像你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首先能让自己好好的,那就好了。” 朋友沉吟一下,“你这次生病,难道真的跟那张报纸有关系?” “连你都知道了?” “我是你朋友,当然一眼就认出你,但是别人不会的,又不是什么重要板块,你也不是明星,何况还是侧脸。这种报纸看过就算,谁也不会去收藏研究,过不了几天大家就忘了,而且这是记者们搞出来的错误,跟你又没关系,你何必介意?” “说是这样说,但抵不住有心人故意放大。你没看见过论他上那个帖子吧?” “哪个论坛?还有这种事情?” 中午,周然在餐厅一角约见了陈可娇,那位小姐打扮清新可人,袅袅婷婷坐在周然对面。 “下不为例。”周然说。 “你是指我迟到,还是指别的事?”陈小姐娇声娇气地说,“你都没给我拉椅子,太没绅士风度。但是你今天找人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啊。” “我最不喜欢有人因为我的事情拿我的家人出气。”周然表情口气都淡漠,“几年前有人从我这儿吃了亏写信恐吓吓我妈,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 陈可娇拍拍胸口:“我胆子很小,你可别吓我,其实那真是个误会。我的报社的朋友那天有事没赶到现场去,就请我们借几张照片给他。我当然乐意帮朋友的忙,就把我们的照片都传给他了。谁想到他恰好就挑了那一张呢?也许是觉得那张最好看吧。” 周然冷冷地看着她。 “后来我也觉得挺不安的,本想请我朋友澄清道歉的,但是一澄清,不是越描越黑,凡尔纳更让人关注吗?你说是不是?何况他们也没要求报社澄清或者找人负责什么的。你看,你直到今天才找我,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还挺奇怪的呢。” “你在网络上胡说八道又算怎么回事?” “你别冤枉人,那绝不是我做的。”陈可娇坚决声明,“不过,说起来,她那么大一个人了,这种事情自己搞不定,还要你出面,好想幼儿园小孩打不过别人就向老师告状一样,啥。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她哪一点,还处处维护她?” 周然不发一言开始吃饭。 “你就一点不介意她跟别的男人走那么近?她要与你离婚是不是跟那人有关?” “谁告诉你我们要离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这样我也是帮你啊,这算不算她不忠于婚姻的证据?到时候你可以少分她一点赡养费了。” “谢谢,我不需要。” “唉,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点不如她才让你这么看不上我?我肯定比她更爱你,也比她对你有用。” “你慢慢吃吧,我还有事。” “那上次我推荐给你的那个项目你有兴趣吗?” “再说。” “你没吃饱吧?” “不饿。” 周然到前台结账,陈可娇有一点小后台,平时耍耍小崇明赚一些外快,与他有一定的合作关系,说到底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无非探探她的态度顺便警告而已。 陈可娇也坐在那儿气呼呼。她认识周然已多年,周然对她利用的明显,冷淡得明显,但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她偏偏就是喜欢他这种调调,这次甚至不惜拿晓维来出气,“真是的,没有眼光。”她如此安慰自己。 公司里的李鹤也听说了那桩人为造成的乌龙还有后续,晓维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后续才气得犯病。他从一个链接找到那个帖子,点进去,发现有关的内容已被删除。 另一个房间里,路倩倚着床头也在上网,边看边笑:“发现得还挺快,竟然全删除了。”她翻开另一个帖子,啪啪得输着字。 她的丈夫于海波给她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上网了?你难得能在家里不用上班,就好好休息吧。”他想替她把电脑收走,路倩把他的手一推,“别动,我正忙着呢。” 于海波探头看了一眼:“昨天你问我代理ip怎么弄就为了这个?上这种论坛还用代理ip地址?” “好奇而已,我在想,开个网络推广公司会不会很赚钱?” “你说的是不是那种经常在网上传播夸张虚假消息的那种?你不嫌掉份吗?你还是好好休息,别尽想工作了。如果不是你工作太卖命没好好休息,这次就不会又把胎儿给丢掉了。” “于海波,你这算是在埋怨我吗?” “我没有,我是心疼你。” “如果你喝爸妈都介意我没生下孩子,如果你能找到愿意替你生孩子的女人,其实我不介意当现成的妈。” “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你实在太……”于海波气得说不出话。 林晓维这天过得很无聊,一清醒过来,医生建议她下床活动活动。 医院的环境很好,每间病房都带了全封的小阳台,她自己独占一间病房,窗外就是大海。晓维在别人帮助下坐到窗口看斜阳夕照。海面一片金色,远处小岛影影绰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份闲情,拿了手机连续拍照,病房里进了人野没听见。 “看起来你好些了。”周然在她身后开口。 晓维回头。眼睛刚才被强光找到,看任何东西都是一团团黑影子,视觉失灵使得平衡感也失灵,差点从凳子上栽倒,周然扶住她。 “你晚上没应酬吗?这么早就下班?”晓维的好心情在看到他之后终结。 “我不高兴应酬。” “没应酬就回家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我高兴来这里,医院又不是你的。” 晓维气得一时想不出回话,突然想起这正是做完她对周然用过的句式,顿时又起不起来,双手挂在窗沿上看着窗外的日落进行时,不再理会他。 周然似乎也对这日落很有兴趣,出去交代了护理人员几句,也搬了凳子坐下。他似乎很怕晓维坐不稳向后栽,坐在她身后护着她。周围没什么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擦过她的后颈。一轮红日一点点落入海天交界的云层里,当它完全被淹没的那一刻,他俩同时发出很轻的一声叹息。 “阿姨!”身后响起一声脆生生得童音,李鹤带着他的女儿来看晓维。 周然朝李鹤抬抬手行了个礼后继续站在阳台上,既妹打算把空间让给他,也没打算跨进病房与他一起聊天。晓维自己慢慢扶着墙走近病房,坐到床沿,摸摸李忆绯的头,对李鹤说:“小孩子不好到医院这种地方来的。” “她听说你病了,一定要来看你,不带她来还哭了。”李鹤解释。 她们给晓维带来了一些食物,还有花篮和毛绒玩具,忆绯指着那些花说:“都是我选的,蝴蝶结也是我绑的,好看吗?” “很好看。” “这只大兔子是我最喜欢的。阿姨躺在床上一定很无聊,我带它来陪你。” 有周然那个超级电灯泡在阳台外面站着,李鹤的很多话都美誉办法说出口,只得反复地说着“你好好休息”“有事给我打电环”“别担心工作”之类得客套。忆绯对病房很好奇,东摸摸西看看,他还要不停地制止。这使得他的这趟探病之行看起来有些滑稽,站了不多会儿就没什么话讲了。 李忆绯终于研究够了病房里的一切,对小阳台开始感兴趣,她探头探脑地出去,看见周然,“嗨,你好呀。” “你也好。” “你最近一定工作很忙,你比以前瘦了。” “那是因为我长高了,人高了就显瘦。” “啊,真的吗?大人也能长高?”李忆绯一脸的惊诧莫名。 “多吃饭多睡觉就能长高,你看,我告诉长高的秘密了,那你能告诉我你变漂亮的秘密吗?” “因为我的头发又长了。” 晓维与李鹤无语地听着阳台上一大一小的对话。 李鹤轻声说:“我得走了,他没为难你吧?” “为难什么?”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绯绯,咱们走吧,别打扰晓维阿姨休息。” “哎,好的。” 周然像男主人一样尽职地把这一对父女一直送到电梯口。 周先生,那件事与林晓维是全无关系的,她只是出于一片好心。“李鹤想解释照片得事。” “你指哪件事?” “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他再解释。 “我相信。” “请你好好照顾她。” “那当然。” “谢谢你的理解。” “谢谢你,这么关心她。”周然轻描淡写地将他的感谢驳回。 周然回到病房,晓维已经重新躺回床上。 他把领带扯下扔到床上,从床底找出一双拖鞋换上,悠闲地像在家里一样。然后他把李鹤他们带来的花搬到阳台上,对一直瞪着他的晓维解释:“花太香乐,会几次到你的呼吸道,影响伤口恢复。”晓维低头摆弄忆绯带给他的大兔子,不理他。 周然去洗了把脸,回来后认真研究了一番李鹤带来的几样流体食物,选定豆浆,插入吸管一喝就是一小半。 晓维说:“那是我的。” “防腐剂太多,不适合你喝。我让人给你熬了粥,一会儿送过来。” 晓维不愿与他吵,只得闷闷地继续看朋友带给她的杂志,看完一本又换另一本。新换的这本是女性杂志,刊首语上那个大标题“拌嘴是一种哎的表现”此时看着格外别扭,她把杂志一丢,告诉周然:“关灯,谢谢,我想睡觉了。” 周然果然关上了灯。其实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只是黑黝黝的模糊不清。晓维装睡,周然则坐在另一张床上玩手机。除了玩这个,在这黑乎乎的空间里他其他的事都坐不了。 晓维的手机也响了两下,是短信提示音。她的手机丢在床位,周然只得去给她拿过来,一眼瞥过,看清那短信是李鹤发来得。 晓维结果手机,看完便笑,又回过去。过一会儿,那边又发过一条,晓维又回。 其实这短信是李忆绯用了她爸爸的手机发来得,但周然并不知道,只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着晓维被荧光映照的那张笑脸很刺眼,忍了又忍后说:“你的这位爱慕者,当着我这位现任丈夫的面,就不能克制一些吗?” 晓维一愣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懒得解释,反击他:“莫这是嫉妒吗?请问你有资格嫉妒吗?” 周然还真的无语回应,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低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晓维只作没听见。 这个时间正是病人家属们的送餐时间,走廊里乱哄哄的,只是他们这房间安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晓维最近很怕这宗死寂,她打破沉默说:“喂,你一个大男人,痛快一点不好吗?你到底要不要与我私下里解决离婚?” “可以,我的条件就是不离。” “那就算了,免谈。”晓维继续与忆绯互发短信,内容其实很无聊,忆绯发“两个小白痴猜一种小动物”,晓维发“不知道”,忆绯又发“小白兔”,忆绯再发“为什么啊”,忆绯解释“小白,two呀,哈哈。” 就这样来回发了十几条,忆绯发最后一条短信“我们到家了,阿姨再见。” 晓维也回她一条“再见”,刚显示发出去,短信提示音叮叮当当又响,这一条竟是一米半之外倚在另一张床上的周然发过来得。 他的短信写:“你与我离婚之后不会打算跟这个人在一起吧?” 晓维又被气到,把手机王旁边一扔,扭头冲着他说:“你什么意思啊你?” “就是那种意思。”周然慢吞吞地说。 “是又怎样?你管得着吗?”本来她从昨天被手术折腾被痛折磨,已经不再去想之前那件乌龙倒霉事,但是被周然这么一说,她的旧痛新痛又一起来了,连十分了解她的周然都这么想,何况别人?总之这一回她的清誉算是毁掉了。 “我看他也没什么好的。”周然继续用他那种很气人的腔调慢悠悠地说。 “总之比你强多了。”晓维被他气得有点口不择言。 “哦……”周然拉长音调说。 “即使没你有钱没你帅,但做人做事比你忠厚善良多了。何况他还有个女儿……”晓维自知失言,戛然而止。 周然并没因为她的及时住口放过她,他清清淡淡地说:“吵归吵,这么伤人的话题就不要了吧。” 晓维很想道歉,毕竟她曾经失去的俩个胎儿是属于他们俩而不是她自己。但她也同时想起了肖姗姗,不管周然怎么否认那个所谓胎儿与他无关。那都是晓维心头的一根刺,令他曾经出轨这件事变得格外难以忽略和容忍。所以她闭嘴,与周然继续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保持着天各一方的立场。 门被敲了几下后推开,护士说:“就这间。咦,停电了?”她把开关一按,满室光华。晓维伸手挡眼,周然起身。原来是周然现在的那位钟点工李嫂熬好了粥和小菜giel晓维送来。 “对不起啊,周先生说我可以给孩子做好饭再过来,结果路上赛车,堵得很厉害。” “没关系。”晓维和周然齐声说,他们互看了一眼,又各自转开目光。 从医院的楼上都能看到窗外的车流拥堵情况。周然掏钱给陈嫂打车回家,把她送出去。晓维则开始吃饭,餐盒很多,她把每样都留了半分给周然。周然在走廊外呆了很久才回来,回来后默默地把东西吃完,把每一件餐具洗干净收好。 后来他去阳台打了几通电话,每一通时间都很长,晓维则打开电视,把频道换来换去。周然进屋,坐到另一张床上和她一起看电视。 黄金时段的电视剧除了你情我爱偶像剧就是家长里短肥皂剧,虽然情节很离谱,但随便换一个台,无论甜蜜时光、吵架分手、两代人恩怨、离婚出轨等等这些套路桥段,多少都能跟他俩对上号,看得他俩一直别扭不止,最后只好安全地锁定一个动画片频道。 因为这整晚的无言以对,他们都早早地睡下。睡前周然给晓维拧干了热的湿毛巾,给他端来洗脚水。他本来还想帮晓维洗脚的,但晓维挣扎中一踢脚,甩了他一身水,他只得作罢。 大概白天睡太多的缘故,晓维这一晚睡得不太稳,又在不断地纠结着那些过往的梦,还是以前的那些内容,童年、空旷的孤独的无人的场地、被遗弃的自己、失去的孩子……这些元素重新排列组合一番,依然让她惊恐。 她这一夜梦境的最后,是孩子的哭泣,哭着哭着哭声就变成她自己的,又变成别人的,梦里的画面已经像电影终场一样转为黑幕,可哭声依旧不停歇。晓维吓得冒汗,突然惊醒。隔壁隐约的哭声让他明白,原来现实与梦境又再度吻合。 她撑着坐起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那哭声似乎更响了一些,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像鬼片一样可怖。晓维害怕得发颤,直到听见周然翻身的声音,辨出了他的呼吸,才从这种恐惧中暂时脱身出来。但那哭声很快又盖住了周然很浅的呼吸声。 晓维摸索着下床,打开灯,终于感觉好一些。但这白惨惨的墙壁很快又让她陷入一种幻象中,甚至在床上躺着的周然都让她害怕,他躺的太端正,她担心他会突然没有呼吸。 晓维蹭到周然身边,确认他在哪里睡得很好,轻轻推他:“周然,周然。” 周然伸出一只手掌半挡着灯光,微眯着眼看她:“怎么了?”过了十几秒,他意识到这是在医院,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不舒服吗?伤口疼?我去叫医生?” 今天的周然比昨天有准备,昨天他穿着衬衣睡了一整晚,今天则换了一件t恤衫和一条运动裤。 晓维按着他的肩:“你听,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我觉得很害怕,听起来像鬼片,真吓人。” 周然朝床得另一边一挪,晓维挨着床把她整个人抱上床,扶她躺下,她也没挣扎。 医院的床很小,他俩只能很近的靠在一起,晓维稍一翻身,周然得伸手搂着她才能保证她不掉到床下。他的头抵着他的脖子,脚靠着他的脚,每一处都是冰凉。 隔壁之前断断续续的哭声转成了嚎啕大哭,晓维被这种情绪感染,替别人伤心的同时也可怜自己,她捂着耳朵,泪水泉涌,顺着周然的衣领流进他的胸口。 周然不说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晓维自己哭累了,睁开他的怀抱做起来,到处找面纸。 周然把面纸递给她,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了很久,又踌躇着到洗手间去洗脸,周然不放心,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等她。 晓维鼻头红红的走出来,没形象的一面被周然撞个正着,她十分窘迫,低着头说:“谢谢你。” 周然扶她回去,晓维坚持躺回了自己的那张病床,这时是下半夜,离天亮已经不太远,两人都没在睡着。周然翻来覆去,晓维则睁着眼睛等天亮。 在日出之前,周然说:“晓维,我嫩就当从来不认识,然后再重新开始,如何?” 晓维说:“从不认识?那也得先离婚,哪有不认识就结婚的?” “你这个女人顽固到极点,真是太麻烦了。” “既然你嫌我烦,那就麻烦你走远点。” 周然扭头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喃喃自语:“过河拆桥。” 周然连续两晚没睡好,第二日等护理人员到达后,他躺在阳台的一张躺椅上补眠,早晨的太阳暖洋洋刚刚好。 “你不上班了?”晓维问。 “先睡半天再去,这样就满眼红死去上班,别人不知道要怎么想。” “你还怕别人怎么想啊?”晓维边走边小声嘀咕。 “什么也没说。” 第20章 护理人员已经把她和周然吃完的早餐收拾干净,护士进来给晓维的手上扎针,挂上她今天的第一袋药水。晓维伸长脖子朝阳台看了看,对护理人员说:“麻烦你帮他盖条毯子。”她又低声自语,“冻感冒了才好。” 护理说:“你俩的感情真让人羡慕啊。” 晓维很想翻白眼。 周然睡了一小会儿就走了,晓维挂着点滴坐在床上盖着薄被看电视剧。有个刚刚拆线快要出院的病友过来串门,给她讲了昨夜隔壁那位病人本来只是小手术,结果在凌晨时分突然大出血来不及抢救而去世,家属几乎崩溃,此时正在与院方理论。 晓维想想昨天的惊魂在今天的阳光下就像一个梦,而且早晨医生查房时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别人天崩地裂的生离死别,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八卦谈资调味品,谁又知道自己哪天也会成为别人的调味品?对了,她自己已经当过别人的调味品了。 医院象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里她完全不需要去想外面的事。住院的这几天,她压根都没想要去了解一下关于自己的那桩“绯闻事件”被讨论成什么样子,可是一想到出院之后又要面对的那一切,她有些犯怯。 上午还是很好的天气到中午就变了,原先的风和日丽转瞬就天色阴沉狂风大作,雨水里挟了泥点子,把路人淋成泥猴,这种天气在这城市里极少出现。 中午乙乙来时就是这样一身的狼狈,火气也不小:“你还当我是朋友?都这样了怎么不告诉我?” “你在外地,我告诉你只会让你担心。” 两人聊最近的遭遇,说道晓维碰上的无聊倒霉事,乙乙又怒:“你怎么那么好欺负?她算什么东西啊?等我有机会……” “别闹啦,息事宁人吧。” “不是我说你,周然呢?他也看得下去?” “你今天火气这么大,出什么事了?你十天假期还没过完就提前回来,难道你又和沈沉吵架了?” 晓维本以为乙乙与沈沉又是关于什么文化问题或者信息不对称误会的赌气,事实上他们这次的矛盾要复杂得多。 乙乙的爸爸再婚后那个现在已经十几岁的儿子最近查出患了白血病,他的亲生父母都与他配型不成功,所以他们想到了这孩子的另一个近缘血亲丁乙乙。 比起这件事本身,更让乙乙气愤的是,这样的消息与这一的辗转的请求,竟然是来自沈沉。沈沉与她的父亲一直有联络的这个事实就此曝了光。 丁乙乙感到自己面临着多重的背叛与错待。首先沈沉背叛她而倾向于她的父亲,其次那个遗弃她的父亲现在却要求她来拯救他背叛家庭后的那件成果,然后那个曾经破坏了她三口之家的小家伙现在又来搅乱她自己的家庭。 面对这局面,个性刚烈的乙乙拒绝没商量,甚至对沈沉说:“老子造孽儿子承受,老天有眼,理所应当,活该。”可想而知沈沉看她的表情与对她的评价。 乙乙对沈沉也没好评价,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两面三刀都是现成的词,只差没给他定一个通敌卖国之罪。 他俩意见分歧的最后,丁乙乙指着沈沉的鼻子:“沈沉,你也不用以与我这种没人性的人为伍为耻,你尽管当做从没认识过我,然后你尽情地去做你高贵的有人性的有素质的圣父去吧。如果那个孩子死了,说不定那个老男人愿意收你做养子也说不定。加油哦亲——” 沈沉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你真恶毒、恶毒,你也是父母生养的,你怎么能这么没同情心?” “你找你的老偶像去,问问他是谁遗传给了我这么恶毒的基因啊。” 于是丁乙乙的探亲之旅变成了决裂之旅,她义无反顾地挺胸抬头地打道回府。 “你也是的,就算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也不用说那么难听的话呀。” “林晓维,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做检查,然后给他贡献我的干细胞甚至是骨髓吗?……我换个问法吧,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 晓维想了很久。 “算了,你别讲了,我不想知道了。还有我听说罗依病危了。”乙乙说。 “罗依病危?”晓维不可置信地重复。 “我以前跟你讲过吗?我爸妈离婚那天,我在雷雨的夜里跪在地上向上天祈祷,要那些辜负我的人全都受到惩罚。晓维,我想我的祈祷一定是被上天听到了,现在一件件全应验了。”乙乙的眼泪流下来,“很快也会轮到我自己了。” 乙乙走后,晓维看着窗外阴霾的天色心里沉甸甸,她替乙乙难过,她可没想到再过几个卜时,她自己也不好过。 下午五点钟,晓维当天的最后一袋药水已经滴到见底,周然给她来电话:“简单整理一下,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怎么了?我可以出院了?” “有点小事,等见到你再说。” 周然在晓维的睡衣外罩上一件风衣,替她换了双鞋子,给她戴上口罩,对护士说他带晓维出去散散步,扶着她穿过走廊,在电梯里小心地替她挡开所有人。 “你我的父母都来了。我猜你应该不愿意让他们一起出现在医院,所以让他们在家里等。”在车上,周然告诉她原因。 “你再说一遍?谁?” “你没听错。” “他们、他们为什么来?” “也许只是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 “周然,你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别太担心了,他们说什么由我来应付,你只要坐在那儿就好。我们先统一一下口径?” “敌我立场不同,怎么统一口径?”晓维在慌乱时刻也没忘记立场。 “你真没大局观念。”周然说。 晓维抱了头,一派苦恼的样子,没心情再与周然辩论下去,过了半天她哀叹:“他们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一起出现?”尤其是她自己的那对父母,自离婚后就打死不相往来了,当年在她的婚礼上都不肯说话,能凑到一起实在是奇迹。 “我怎么知道?我正想问你。” 晓维满心怀疑这是周然的一个阴谋,却突然想到始作俑者可能正是她自己。因为当她妈妈逼急时,曾暗示过自己要与周然离婚。可是按晓维对亲生母亲的了解,这位老妇人至多在嘴上骂她几句罢了,她根本不会在意晓维的选择,又怎么可能如此兴师动众? 早知祸从口出,面对母亲时她真该装哑巴才是。晓维后悔得使劲扯自己的耳朵。 周然两眼直视着前方路况,腾出一只手把她的手扯下来:“别扯了,都扯红了。” 晓维拍开他的手,揉着被自己捏痛的耳垂。 一回到家就是三堂会审的架势,一个个对他俩连珠发炮,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原来也没统一好意见,各说各话,如此一来火力减弱了不少。 晓维妈:“很好的日子不过,离的什么婚?晓维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了,学人家赶时髦?” 晓维爸:“离婚算什么时髦?别忘了你自己还离过婚。” 晓维妈:“你给我闭嘴,我教育女儿你插什么嘴?你少说一句会死啊?叫你来难道是让你扯后腿的吗?” 晓维爸:“看你这烂脾气,年纪这么大了也不改一改?晓维如果也跟你一样,那我支持周然跟她离婚!” 晓维妈:“你给我……” 周然妈赶紧打圆场:“亲家公亲家母,消气消气,别因为孩子不懂事伤了大人的和气。你们俩,你们俩,真是太让我失望。这种事情也不跟我们讲一声,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啊?” 周然爸:“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啊?没见晓维病着吗?先让她坐下成不成?” 于是晓维被安顿着坐下。 周然爸继续:“你们都别急,听听他俩的理由。孩子们自有主张,我们当家长的也不能强行干预呀。” 周然妈:“一边去!让你来是让你扯后腿的吗?”那口气那神情,俨然已经被晓维妈给传染了。 第一轮审讯下了,只赚了那两人十足十的沉默,于是再来第二轮。 周然妈:“离婚是大事,轻率不得呀。这么人见人羡的一对儿说分开就分开,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 周然爸暗踩她的脚,示意她说话时顾及另一对父母。 晓维妈并不以为意,接了她的话茬继续补充:“对,这婚不能离。晓维年纪轻轻就跟了周然,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他。现在你们儿子不要她了,让她以后怎么办?” 周然爸:“亲家母放心,晓维就像我们的亲女儿一样,我们不会允许周然辜负晓维。” 晓维爸:“对,男人有了钱就不要老婆的这种最要不得。再怎么着也得保障她以后的生活。” 周然尚没有什么反应,晓维已经听不下去。父母对她的漠视一直是她想尽量遗忘的心结之一,也从不在周然和公婆面前提及。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们对她唯一的一次重视,却是一副唯恐自己做了弃妇就不能活的担心,让她如此丢脸。他们此时故意把矛盾焦点集中到周然那儿,逼周然表态,结果只会让她没法下台。晓维忍不住插话:“不是他,是我要离婚的。” 这句话投下另一块大石子,新一轮审讯都冲她来。 晓维妈:“大人们说话你插什么嘴啊。” 晓维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叫妇道你懂不懂?” 周然妈:“晓维,即使你对小然有些意见,难道就一点也不顾惜你我的婆媳情分吗?你让我多伤心你知道吗?” 周然爸:“你们听听晓维的理由啊。你们冲她嚷什么嚷?晓维你有委屈可以讲出来,别采取这么过激的行为。你看我跟你妈两个当年也吵架生气,不也都过来了?” 周然妈:“你好不好不要提以前的事啊?” 晓维妈:“亲家公亲家母别伤和气,都怪我们教育无方,都是晓维的错!” 周然挡在晓维前面,只怕这些人一时激动碰到她伤口。他看了一眼晓维,她紧闭着双唇,双腮泛红,眼中有隐隐的泪在打转,但始终没掉下来,分明是在强制忍耐。恰好晓维妈又在比手划脚地说话眼看就要戳到晓维身上,周然伸手一挡,竟然很疼。他有些看不下去:“不关她的事,是我对不起晓维在先。” 周然妈:“你,你还有脸讲啊。” 晓维妈:“亲家,你们听听,你们听听。” 周然爸:“孩子们自己的事,他们有自己的解决办法……” 晓维爸:“那就更不能让晓维吃亏了!” 晓维妈:“你别总提那些俗事成不?” 晓维爸:“就你不俗!” 这样没完没了的争执,晓维听的两耳轰鸣,全身冒汗。她轻轻扯一扯周然,指指刀口,示意她很疼。周然打断老人们:“晓维不舒服,让她先回屋休息一下。”周然谢绝两位母亲的帮忙,自己把晓维慢慢扶回卧室。才刚关上房门,晓维的泪就掉了下来。 她和衣躺在床上,鞋也不脱,泪也不擦,只扯了旁边一条薄毯盖到身上。 周然无声地递一条毛巾给她,晓维哽咽地说:“你也出去,我要一个人待着。” 周然没动,晓维又说:“求求你。” 房间由黄昏时分的晦暗转成漆黑一片,晓维一动不想动。门外有隐约的说话声,不知道没有她在场,周然怎样去应付那四个老人,想来他必能做到游刃有余。 房门被敲响,周然妈在门外说:“晓维,我做了一点稀饭,你起来吃一碗?” “谢谢妈,我不饿。” “那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 晓维从床上爬起来,把头发赶紧整理了一下:“请进。” 周妈也掉泪:“晓维,唉,晓维。”她果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但是晓维自己的妈妈就没这么好打发。 “妈,是你告诉了周然的爸妈吗?” “结婚是大事,得双方家长见面。离婚当然也得这么办。” “那你自己来就好,为什么把爸也喊来?” “我是知道你的,不会争不会抢。这婚不离最好,如果离,我也得给你争最好的条件。让你爸来是给你撑腰的,有男人在,他们才不会欺负你。” 晓维气到想笑:“你们能不能不要管我,就像以前一样?” 晓维妈骂道:“谁不管你?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不管你你能毕业?我们大老远地方跑来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只图痛苦把婚离了,最后一无所有没法生活?你良心被狗吃了!” “你是不想失去周然这个还有一些用处的女婿,还是怕我离婚后会拖累你啊?我刚毕业那会儿一无所有的时候都能生活下去,现在怎么会活不下去?等我离婚了你一样可以有事找周然啊,那时候就不关我的事了。”面对母亲的怒意,晓维说话也硬了一些。 “啊,你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对自己妈说话的吗?”晓维妈真的被激怒了。 周然出现得很及时。他对晓维妈说:“对不起,妈,我得送晓维回医院。她晚上还有吊针要打,明天一早医生要查房。”他趁晓维去洗脸,把一叠钱放在晓维妈手里,“我这儿事多,顾不上陪你们,你和爸自己照顾一下自己。” 晓维妈客气地推托了一下,周然指指洗手间的门,她欣然收下,问他:“晚上不用我去陪床照看晓维?” “不用了,请了护理人员。” 周妈那边,他也同样地安抚了一下,谢绝了她要去陪晓维的意愿。 周然开车载着晓维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慢慢穿行。 “你已经塔上了好几个晚上,你的工作不要紧?”晓维想到周然平时有三分之二的晚上都拿来应酬,现在连续三天都为她而空闲,她要过意不去了。 “晚上本来就不该工作的。”周然答。 车子掠过路边一家家饭店,晓维又说:“我饿了。” 晓维从医院出来时只在睡衣外罩了风衣,回家后也没换。因为担心这样去饭店不太雅,他们先去服装店挑了一身新衣服给晓维换上。 “这件。”晓维说。 “太紧身,你现在不能穿。”周然说。 “那件。” “颜色不衬你。” “那你说哪件?” “左边第二件。” “可我不喜欢。” 他俩有好多年没一起出来挑衣服了,意见总是不拢。店员在一旁直乐。 后来总算勉勉强强地挑中一件两人都没太多反对意见的衣服,晓维靠着店员的帮助换下了自己的睡衣。 接下来,周然又以不适合病人为由否定掉了晓维多个就餐地点的提议,兜兜转转把车开进旧街深巷,那家店粗布门帘原木桌椅,有清粥淡菜还有丝竹声声。 老板说:“哟,头回见您带人来呢。” 周然说:“我太太。” 老板面露奇色,连说幸会幸会。 吃过了饭又前往医院,经由电影院门口,热映电影的巨幅海报上显示,今天已是档期的最后一天。晓维问:“你想看吗?” 周然说好,于是两人又去买电影票,还有爆米花和饮料。 电影虽然明星云集,却实在不好看,看得周然哈欠连天,晓维也觉得乏味。等电影散了场他们赶到医院,已经过了住院部门禁的时间,晓维病房的那一层那一区已经落了锁。 晓维说:“有值班医生和护士,敲敲门他们会来开门的。” “嗯。” “敲门呀。” “你自己怎么不敲?” “会吵醒其他人的。” 两人都不肯敲门,于是又乘电梯下楼。周然把车缓缓启动,晓维大半天下来折腾得有些身心俱累,倚着车窗昏昏欲睡。 “你这是去哪?”车开出很远后,晓维问。 “回家。” “不回去,我不想回去。”晓维一想到家中还有四个随时都有可能对他们兴师问罪的老人就胆怯。尤其是她自己的父母,她愿意远距离地尽孝,但实在不愿意与他俩近距离说话。 “你若想与我私奔,我没意见。” “周然,你的幽默感真的很不合时宜很讨厌。” 这个时间,周然和晓维的两对父母正在分头讨论他俩的事情。 晓维妈:“你那个女儿没确定的事不会轻易说出口。她告诉我们她想跟周然分开,那意思肯定就是说要离婚错不了。她从小就死犟,认准了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一定得给她施压,逼她改注意。她是不把你我当回事的,但是她肯定得顾及她公公和婆婆。” 晓维爸:“什么我那个女儿,难道她不是你女儿?离就离呗,这年头离一次婚又不奇怪,离三回四回的也大有人在。你我离了婚之后,不也过得都挺好的?” 晓维妈:“那是你和我。现在晓维如果离了婚,你觉得她还能找得到比周然更好的对象?还能找得到更好的婆家?晓维都掉了两个孩子了,恐怕这辈子不会再生孩子了,如果嫁了别人受虐待怎么办?如果这么单身下去就更糟了。” 晓维爸:“说得跟真的似的,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你就实说你舍不得那个让你很有脸面的女婿不就得了?” 晓维妈:“你说的是人话吗?是人话吗?我的女儿,我怎么就不关心了?她的路走得顺顺利利的时候我不管,现在她要给自己掘一条错路,我肯定得给她纠正了。” 晓维爸:“给我找个屋,我得睡觉去。这两个人把咱们往这儿一丢就不管咱们了,真的没大小。你也是,急三火四把我找来,我还以为晓维被人家扫地出门了,打算来替她揍人的,结果是她先提的离婚,让我够没面子。” 晓维妈:“你想揍谁啊?你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似的没出息?” 晓维爸:“我爱揍谁揍谁,关你什么事?你现在管得着我吗?” 另一屋,周然的爸妈也在讨论。 周然妈:“我都忘了晓维的父母是离过婚的。难道这了也遗传?” 周然爸:“多少会影响到孩子的个性吧?” 周然妈:“晓维父母那样不饶人的个性,养得出晓维这样谦和的个性,挺奇怪的。” 周然爸:“这就是物极必反。喂,隔墙有耳,我们不好在背后说她父母的不是,如果说顺了口在她面前流露出来,就让她尴尬了。” 周然妈:“都快不是自己的媳妇了,你想说顺嘴也不大有机会了。” 周然爸:“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泄气,你在路上不是还讲要阻止他们俩?再说我看他们也不像要离婚的样子……” 周然妈:“你儿子是不想离婚,但你儿媳要离。这都看不出来?不说了,睡觉。” 周然爸:“那你是什么意思?支持还是不支持?喂,你别关灯呀。” 周然妈:“总之都是你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没遗传给儿子好基因。” 周然爸:“又关我什么事?你老翻旧账有意思啊?” 周然开着车在路上兜圈子,晓维靠着玻璃睡着了。她再醒来时,车子正加油站加油。 “你醒的正好。想去哪?酒店吗?想去哪一家?” “随便去哪儿,只要不回家就行。” “听起来就像离家出走的少女一样可怜。” “拜托你别卖弄你很差劲的幽默感了。”晓维靠上玻璃又想睡。 “别再睡了,你那样蜷着刀口不疼吗?” 周然把车开到一家酒店,先在门口停下让晓维下车,又去停车。当他再回酒店,晓维站在大堂门口等他,给他看手里的钥匙:“我有公寓的钥匙。” “那你不早说?” “刚刚发现。” 周然又回停车场取车。这样来来去去的折腾,等他们回到晓维的公寓已经深夜了。 时间已经这么晚,这两天周然对晓维很多照顾,这半天里又对她诸多维护,晓维不好意思赶人,也知道他不会走,索性大方一些留下他,还分了他半张床。因为她房里除了床就是椅子凳子和地板,连长沙发都没有。 她自傍晚之后就又紧张又疲累,头沾到枕头不久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沉,仍是做梦连连,梦里吵吵闹闹她不胜其扰,逃到无人之境后又迷路不知归途。醒来时天已大亮,枕畔无人,下床后看到客厅里穿戴整齐的周然正在用喝水的玻璃杯给她种的几盆观赏草浇水。她几天未归,那些她曾经精心栽培过的草已经枯萎干黄。 “等傍晚就恢复正常了。”周然说,“你早晨想吃什么?” “随便。”晓维转身去洗漱,想了想回头又说:“谢谢你。” “不客气。你如果需要帮忙就喊我一声。”周然指指洗手间的门。他是指她有可能洗脸取东西会抻到刀口不方便,但晓维想歪了,愤愤地把门摔上,倒是真的抻了刀口,疼得直抽气。 再回厨房,周然正在煎鸡蛋,锅里的油已经烧热,他一只手把蛋往锅沿一磕,伸手一抖蛋白蛋黄便甩进锅里,手再一扬蛋壳落入废物筐,然后再放第二个蛋。锅里的蛋嗤嗤啦啦地响,热水壶的自动开关则已经弹起,他转身把热水倒进已经放好麦片的杯子里,拿一把铲子去把锅里的鸡蛋轻轻一翻,又找了勺子开始搅麦片。这些琐琐细细的小事被他做得行云流水极有效率。 他本来背面着晓维,却像后脑勺有眼睛一样早发现了她的存在。他问:“麦片加糖?” “不加。” “煎蛋加盐还是酱油?” “我自己加。” 晓维的冰箱里没有太多东西,但这顿早餐还是比她平常自己准备丰盛了很多,有煎蛋有麦片粥有即食咸菜还有微微烤过的面包片。她再度回忆起,以前她怀着身孕时,他也一度这样照顾过她。 “一会儿我送你去医院,再问问医生的安排。我今天得去公司开会,但我担心爸和妈他们今天会去医院看你。我阻止得了我爸妈,但阻止不了你的。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周然边吃早餐边说。 “不要紧,由他们吧。该来的总得来。” “其实有办法应对。你就告诉他们我们不离婚,只是赌气而已。他们多半就不会再追究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从长计议吧。” “你可真会乘虚而入见缝插针。” “你不觉得,我俩其实能够相处得很好?” “对,我俩总是处得好上一阵子,然后就变糟,然后再好一点,然后更糟。你不会为我妥协,我也不愿为你改变。周然,我俩相处七年多了。不是一年两年,要是能改早就改了。生命这么有限,我们都珍惜一些,别浪费了吧。” “我很想知道,离开我你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一些吗?” “不知道。可是至少会让我心情平静,找回自我。” 周然嗤笑一声:“你把自己丢了又关我什么事了?” 晓维反击说:“那我要恢复自由又关你什么事啊?” 于是,本来很温馨的一个早晨被他们莫名地给破坏掉,两个人不再讲话。 晓维收拾碗筷要去洗碗,周然无声地把这份活儿接过来。晓维不跟他抢,转身走开。她身后碗筷相撞,声音很响,周然把闷气都发泄在了那些碗筷上。 晓维对着镜子梳头发。头发几天没洗,变成一绺一绺油油的。她打算在出门前把头发洗一洗。 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此时做起来很困难,腰不能弯得很低,胳膊不能抬得很高,每个动作都费力。她顶着湿淋淋的发,有些后悔不该擅自行动,门外周然又一直敲着洗手间的门在催她,催得她更忙乱,冲着门喊:“洗头呢,洗头。” 过了一会儿,周然推门而入,欣赏了几秒她狼狈的样子后开始帮忙,他在她的衣领周围裹上毛巾,按着她的头,用花洒帮她冲水。 “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搭理你。”周然低声说。 晓维受人恩惠在先,不好意思反驳,便又装聋作哑。 他们回到医院,医生已经开始查房,少不了把他们批评一顿。周然态度恭谦笑容和气地领受,医生也不再追究。 晓维又躺回病床,手上又被插上针管,她仰头看着那药液一滴滴落下,机械反复,就像生活,暗自叹息。 周然在阳台上打电话,语气有些不耐烦,想来是工作不顺心。他进来向晓维告辞:“我得走了。” 小维吞吐地说:“我最近脾气差,你别太介意。”周然在忙碌中熬夜看护她,陪她看电影,给她做早餐,洗头发,尽管他只是为了示好,但晓维还是感激,想到一直对他态度恶劣,不免暗自惭愧。 “我不介意,没关系。”周然坐到她旁边,“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改变主意?” 晓维看了他一会儿:“我都不明白你这么坚持是为什么,我有什么好处值得你一再挽留?我经常连自己都十分讨厌自己的性格。” “我不讨厌就成了。” “周然,你喜不喜欢我爸妈那样的?有位专家讲,每个人的个性都会受他父母的影响,并且最终也成为那样的人,只是表现形式不太一样而已。我想搞不好我最后也会变成那样,现在都已经有一点迹象了是不是?如果那样你也不讨厌?” “他们挺好的,直率又坦诚。” “你真是口是心非。” 晓维的电话响起,她接起来,是李鹤打来的。 “有份你写的计划书,里面有些地方需要你解释一下,你今天有时间吗?我叫人去找你。” 晓维说没问题。李鹤又问了她几个工作问题,她连续请假,刚上班两天又生病住院,耽搁了不少工作。工作的事一说就是十分钟,等她挂了电话,周然还没走。 “你怎么还没走?”晓维问。 “刚才我们还没说完话。” “重复来重复去都是那些话,你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周然还想说什么,晓维的电话又响,还是李鹤。 “对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刚才忘了问你。” “没事了。本来就是个小手术。” 李鹤哪里猜到这个时间周然还没上班而是陪在医院,在电话里对晓维诸多关心与叮嘱,又是提供手术后的保养方法,又是劝诫她放宽心,晓维挂不得电话,只得边听边应着。这一来又是好几分钟。 屋子里静,李鹤说什么周然隐约都能听见。他临走前恨恨地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了。” 上午丁乙乙再来看晓维,顺便证实了一个消息。罗依的确再度病发,已经再度入院治疗了。 “生命真的可贵,经不起折腾。”乙乙总结说,“你和周然到底打算怎么办?” “一天一天地等,一点一点地磨,就像这药水。”晓维指指头顶上的药袋,“但总有流尽的一天。” 乙乙难得的沉默。 “有时候,我与周然的相处真的很好。他总是这样,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冷冷热热永远捉摸不定,让人不敢去相信。”晓维回想这几天,又回想以前,说出心中的矛盾。 “我给不了你建议,我现在也乱。”丁乙乙在晓维的病房里睡了一会儿,吃掉一堆东西后去处理她自己的事了。又过了不久,李鹤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安排别人。” “正好我要出来办事,顺便来了。”李鹤是来与晓维讨论一份计划的。她之前做好后,这计划被搁置没执行,现在又要采用,所有有些细节需要她亲自来解释。很快就到了中午。 “中午你怎么吃饭?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儿闷不闷?” “有人给我送饭。一直有人陪,也有朋友来看我,不闷。” “那件事……唉,我希望我能做一些什么来弥补。” “真的没事,不要再提了。” “你愿意出院后回去继续上班?” “你的意思是想解雇我吗?” 两人一起笑。他们正笑着的时候,不出周然的预测,晓维的爸妈竟一起来了。李鹤连忙站起来。 “这是我爸妈,这是我老板。” 晓维妈给晓维带了午饭过来。但现在她对李鹤更有兴趣,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就把他祖籍出生地毕业学校所学专业家庭成员都问了出来,就差没问他收入多少房产几套了。晓维十分尴尬,赶紧替李鹤找了个借口让他走人。 “我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不顾惜名誉的跟他搅合到一起,原来就是他?论长相,论谈吐,他哪点比得上周然?”李鹤走后,晓维妈说。 “妈,你明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晓维刚从那件事里稍稍平复的创口又被这话戳破。 “什么意思?一个当上司的,闲着没事又跟女下属一起逛公园,又到医院来看望的,就算是真的没事,别人谁信啊?昨天当着你公婆的面,周然只在那儿自我检讨,不提你的半句不是,但你自己可得有数。人家给你面子,你也得给人家面子是不?” “什么状况?这是什么状况?”晓维爸一头雾水。 “你女儿已经很早找好了下家,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提出离婚。” “妈,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过分?那是为了你好!” “既然都有人要她了,你还替她担的什么心?她总不会饿死。”晓维爸说。 “你根本就老糊涂了。”晓维妈咬牙。 晓维爸顿然醒语:“是了,如果周然有你出轨的证据,那你离婚时就拿不到多少财产,周然可比你的手段高多了,你蠢啊你!” 面对这样的父母,晓维气得直掉泪。 晓维爸说:“你哭什么哭?看你又有人等着要你,又有人不肯跟你离婚,你行情好得很。你妈还担心你以后没法生活。她总是这么搞笑。” 晓维连话都说不出来。 晓维妈突然发现晓维的这支药已经滴尽,血开始回流,已经顺着针管上升了好几厘米,一边喊着“坏了坏了”一边按铃喊护士。他们刚才只顾教训晓维,谁也没帮她看着点滴的状况。 “你们回去吧。”护士走后,晓维请求两位老人,“谢谢你们来看我。” “我赶到这儿来,连你爸都叫上了,可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事了?当年我跟谁结婚你们不在乎,现在你们又为什么要管要离婚我要再嫁的事?” “再嫁?那可是没冤枉你了。” “别人的父母都一心维护自己的儿女,为什么在你心里凡事都是我的错?” “我这是用道理说话,男人出了轨花了心,只要心还在家里,他就是个好男人,你有什么不能忍的?他供你吃供你住对你有求必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再看看你自己,论相貌称不上天仙,论背景又不是高干,论能力也没有多少……”晓维妈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别人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 晓维终于等到她的演讲结束,她还没有累的样子,晓维已经觉得疲惫:“妈,有一句话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了,我真是你们亲生的吗?” “啊,你这是什么话?你个没良心的,我十月怀胎把你生出来,又把你养大,你竟说这种话?”晓维妈尖叫。 晓维又转向她的爸爸:“爸,我真是你亲生的?” “你这死丫头今天是不是疯了?” 这对老人吵嚷的声音太响,连护士都不得不来制止:“安静,请安静一些。病人需要静养!” 后来这一对前夫妻终于肯离开,晓维挨到最后一袋药滴完,起来穿上外套。她胸口郁闷得要窒息,头痛得要炸开,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早晨被她打发走的护理人员已经回来,追问她:“你要去哪儿啊?” “我到楼下的院子里去坐坐。” “我陪你去。” “我想一个人。” 晓维走出医院,招来一辆出租车。 “请问去哪儿?” “我想随便逛逛,您就随便走走。” 出租车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计价器跳个不停。 司机很实在,告诉晓维:“你这么跑下去不合算,不然我就算你包车吧,你想包多长时间?” “不用,就这样跳着吧。” 他们在路上转了两个小时。当车子开到海边,晓维终于想下车。她付了款,那司机不住地叮嘱:“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你看看这蓝天,这白云,晒着太阳吹着风,这世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没事,就是想逛逛街看看海。” 晓维裹紧了衣服,在海边坐了差不多半小时。海边的空气很新鲜,她的呼吸渐渐顺畅。当海风渐渐加强,晓维站了起来。她只是出来散心,无意自残。一转身,刚才那位出租车司机还停在不远处。晓维又上了他的车。 “我也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抽根烟。”司机憨笑。 “谢谢你。”晓维领他的情。 他又载着晓维在闹市穿行。“起先我真的以为你想寻短见,差一点想报警,幸好没有。” “我没想寻短见。这世上还有师傅您这样的好人,我怎么会想死?” “你漂亮温柔有气质,肯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别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不开心啊。” “啊?” “像你这样多半都是为情烦恼的,我见多了。” “啊,是啊。”晓维不愿多解释。她请司机把她送到电影院。 电影院几个放映厅都空荡荡,比前一天人更少。晓维挑的那部片子依然剧情枯燥节奏迟缓,但那是可以塞满时间塞满大脑,看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电影散场很早,她在影院门口的快餐店里吃了一点东西,打车回到独居的公寓。 电梯门开,晓维取钥匙开门。楼梯台阶上传来一声叹息,晓维突然背后发冷手也抖,头都不敢回。但她的惊吓并没维持多久,因为不太顾及形象地一直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是周然。 “是我。”周然站起来,他整了整衣襟,拍了拍裤子上的浮土,“不接电话比关机还讨厌。” “你是说你自己啊?”晓维拍着狂跳的胸口。不接电话和手机关机本来都是他最常做的事儿。 她看着手机,上面很多未接来电,因为设置成静音,统统没听见:“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碰碰运气。”周然随她进屋,身上有很重的烟味。 “你运气还不错。我本来不想回来,但我没带信用卡,身上现金又不够住店。” “跟我回家吧。爸妈晚上去给你送饭,知道你出去没回来急坏了,直到我说你跟我在一起才放心。你折腾自己不算,还吓唬别人,那位护理哭着打电话给我,要退我钱并且辞职。” “我爸妈晚上又去医院?” “不是他们。我已经把他们送走了。我知道一点下午的事,听说你们谈的很不愉快。” “你用词真含蓄。”晓维说,“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说话。周然,你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能照顾自己。” 这个晚上,晓维毫无睡意地坐在床下的羊毛地毯上,抱着膝,发着呆。这姿势让她的刀口蜷的微微痛,但她一直固执地维持着。起初是她懒得动弹,再后来是她腿脚麻木动弹不得。她把头也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泣。泪水一滴滴落入毛毯的长毛里,消失不见。她有很多种情绪无处言说也不愿思量,只想随着眼泪把它们一点点地冲走。 门被轻轻推开,晓维没抬头。周然挨着她坐下,什么也不说,只把胳膊绕过她身后,轻轻地搭了一只手在她肩上。 这是一个半拥抱的姿势。但晓维只是继续默默地掉着泪,并不给他半分机会让他的这了拥抱变得完整。 她哭够了,直起身,倚到他那只胳膊上,用手擦擦眼泪:“周然,你给我一个可以和你继续在一起的理由。” 周然想了很久:“我不愿说这个词,但我想,我是爱你的。” “你也知道你说的有多勉强。你自己能相信吗?” “你相不相信?” “我信不过我自己。”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 听众:乙乙,“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哪一种才是真的爱情呢? 丁乙乙:“一见钟情”好比快火炸鸡腿,“日久生情”好比慢火煲汤,只要做好了味道都不错,看个人喜好。 听众:如果都很喜欢怎么办? 丁乙乙:这个年头,人们的感情缺乏得厉害,有得吃就不错了,别说鸡腿和汤,就算是白面馒头恐怕也得抢先下手。所以碰见什么吃什么呗。 第21章 第21章归零 林晓维在住院四天后出院。她的父母在警告打击她之后各自回家,但周然的父母留了下来,周妈提出要照顾晓维到她完全复原为止。 晓维单独在外居住的消思自然瞒不住老人,周妈愿意到她目前居住的地方去照顾她。但晓维单身住所其实住不下两个人,她又一向尊重婆婆,即使并不甘愿,仍在出院后跟着周然回到了他们的家。 以前她把与两位老人的相处当做一种快乐,但在这一切都戳破的情况下,这样的相处便显得格外尴尬又无奈。偏她与公婆又互相了解,很多话不必明说就知道意思,很多眼神即使伪装也明白内容,所以即使他们绝口不再提离婚的字眼,像往常一样只对她嘘寒问暖,晓维的感觉也大不一样了。他们说的每个句子都话中有话,他们每看她一眼都含了千言万语。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竟然十分希望周然能够在场。只要他在,那些无声的探寻责备与请求都变得微不足道。而本来周然才是她最不想见的人。事情转变到这种地步,晓维觉得十分滑稽得让人想哭。 无论如何,事情都在向着对周然很有利的方向进展。 但他的运气似乎又不是永远都那么好,就在晓维出院的两天后,李鹤遇到了一次不明袭击。他开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遇上了两名歹徒,挥舞棍子砸碎他的车窗玻璃,并打破了李鹤的头,缝了好几针。 事情发生两天后,晓维从给她打电话问候的同事那儿得知。就在不久前,李鹤也给她拨过电话,但只字未提及自己受伤。 同事说:“头儿很幸运,只是碎了车玻璃,受了轻伤,听说钱物也都没丢。最近别处发生劫车杀人案,人死得很惨呢。” 晓维很担心,打电话给李鹤询问此事,但李鹤吞吞吐吐不愿说。 “你报警了吗?” “没报,也没出什么大事,报了警反而会遭到报复。” “只是简单的抢劫?不是由竞争对手报复什么的吗?没抢到东西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他们公司最近业务进展顺利,已经挡了不少同行的路。 李鹤顾左右而言他。 晓维越来越觉得蹊跷,寻根问底,终于盘问出了细节。原来,有名歹徒在打人之后与随艮落下一句:“以后不要打别人老婆的主意!” 晓维脑袋“轰”地一响,心里早有了定论。 李鹤说:“这没什么,换做是我,也会不高兴。而且我也不冤枉,我的确对你存了非分之想,还协助你离婚。我还得感谢他们,对我没下重手,更没伤到绯绯。我只担心我损害了你的清誉。没人对你不利吧?” 晓维更震惊:“绯绯也在车上?他们竟然朝你下手?她没吓坏吧?” “吓了一下,哭了一晚上,现在没事了,小孩子嘛,忘得也快。” 晓维心中如打翻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她连“对不起”都忘了说,打开门就要去找周然。这天刚好是个周末,周然难得在家。 晓维这一次回来,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与周然伪装亲密共处一室了。她睡在他俩的卧房里,周然睡在书房。 书房是离主卧室最远的房间,晓维趿着鞋快步走过去,不敲门直接就推开。 周然在这个周末倒悠闲得很,屋内音响放着芭蕾组曲,屋里看不见人,想来他在阳台上。这幢房屋的南北两个独立阳台,分别在主卧与书房。 白纱窗帘被风轻拂,阳台上有人影,周然果然在那儿。晓维走过去,正听到周妈讲话。原来她也在。 晓维顿住脚步,想悄悄退回,恰听到周妈谈到他俩的离婚:,“小然,我觉得,如果晓维真的那么坚决,你也别太勉强她。我看她夹在我们这些人中间已经够为难了。以你的条件,想再找一个合你意的也不是很难。” 晓维心里感激。周妈明知周然不愿离婚,仍愿意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她对婆婆更加不舍,一时忘了走开,只听周然笑了一声说:“妈,这些年我常常后悔当年与你作对,觉得我错怪了你。但事实上,你一直就没变过,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想的却是另一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反正我们也没孩子,赶紧离了再找一个,也好让你早点抱上孙子或孙女。” 周妈没否认。 周然又说:“我理解你会有这种想法。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偏要找这么动听的理由?你自己不觉得很虚伪?” 周妈并不恼怒:“随你怎么想,总之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不想和晓维离婚,我和你爸也是真的很喜欢晓维,对她好固然是为了你,但也发自内心。孩子的事我是很介意,但不是最主要的,只要你俩肯好好过日子,如果是晓维真心实意地愿意留下来,没有孩子也一样。但你现在的问题是,她一心一意地不要你,而你一厢情愿地要留下她,强扭的瓜不甜,勉强的婚姻长久不了。我是从你的角度,考虑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 “妈,如果我跟你讲,不是晓维怀不上孩子,而是因为我,你又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也很脆弱,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失去孩子的打击。当医生告诉我晓维会习惯性流产,两三年都不能要孩子,而晓维坚持想要,我阻止不了她,就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你,你……” 晓维听得脚发软。她是来找周然兴师问罪的,不料却听到另一个让她难以承受的真相。这些年她从失望到绝望到无感,原来不完全是自己的缘故,而是有人在恶意捣乱。 周妈开始批判周然,晓维这才惊觉自己偷听太久。她匆匆跑出去,出于习惯竟随手关上门,发出砰一声响。 书房并不大,周然察觉有声音出来看时,晓维还来不及跑回卧室。她勇敢地站在原地,等着抓包现形。 周然看到她很意外但也很镇定,反而是随后出来的周妈神色有一点点不安:“哎呀,晓维,你什么时候来的?” “妈,我来找周然有点事情。” 周然跟在晓维身后,默默地随她走进卧室。晓维做着深呼吸,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听见了。”周然替她做了开场白。 “是真的,还是你编了故事逗妈玩的?” “有三年的时间,的确是这个原因。后来则是因为我俩机会太少。” 他说的这一点正确。后来几年因为两人关系恶化,一年之中能上床的次数已经太少,怀孕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但晓维仍是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你行,周然,你够厉害。你连剥夺我生育权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到?” “是医生说你那几年不能有孕,但你不肯接受现实,我只好找一种让你我都好过的方法。” “我好过?你难道不知道那几年我是怎么过的?” “怀上也留不住孩子,你只会更难过,而我也难过。这件事我知道是我不对,所以我才一直瞒着你,但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晓维打断他:“好,我不与你纠缠以前的事,我本来找你就是为别的事。你找人去教训李鹤?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值得你找人去教训他?那张照片让你很丢面子吗?有比你做的那些让我伤自尊的事情更严重吗?你还雇打手,你是黑社会啊?你知不知道他的女儿也在车上?你这样会吓坏她的,会影响到她一生的成长你知不知道?”她说话一直柔声细气,即使发脾气的时候也不例外,很少大喊大叫。但现在晓维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就像是吼出来的。 “你说什么?李鹤被人打?关我什么事?” “别装糊涂了。亏你还有脸说妈虚伪,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你比谁都更虚伪,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李鹤都要被你找人打,那我又该怎么对待你那些女人啊?我是不是要泼肖珊珊硫酸?还有那个谁,对了,陈可娇,你说你跟她清白,清白你妹,如果你俩清白她会坑害我?靠,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啊!”她继续用喊的。 她头一回这么颜面不顾地指名道姓指责周然,周然也被她气坏了:“很好,你第一次说脏话,第一次朝我这样发飙,不是因为我怎么对不起你,而是为了那个叫李鹤的男人。我确实不知道是谁打了他,但我得说打得好,如果不是已经有人替我教训了他,现在我也想找人揍他!”他走向门边,不想再跟晓维争执。 晓维气得发颤,追到门口:“你,你简直就是流氓!” 周然把门一开,周妈正站在门外,敢情她也在偷听。 周然看她一眼,绕过她往外走,晓维转身要回屋,周妈喊了声:“晓维。” 晓维说:“妈,您说得对。就凭这位周先生的条件,想找什么样女人找不到,何必屈就我?我是担当不起的。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您对我的好,我会记在心里,来日再报。” 周妈又吞吞吐吐地开口:“晓维,我刚才并不是那种意思。” 没走远的周然回头又看周妈一眼,表情讽刺。周妈一肚子火冲他去:“你……你该干吗干吗去!” 门铃叮叮地响,周然开门,周爸提着水果和菜进屋:“喊什么呀,在门外都听见了。” 周然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送去厨房,周爸又说:“小然,你的快递我给你捎进来了。法院来的东西怎么会寄家里?应该寄到公司去吧?” 屋里静下来,周然走过去,晓维也从卧室跑出来:“是关于上庭的传票吗?” 周然在客厅的茶几下找裁纸刀,找了半天没找见。晓维抢过信封:“你就不能撕开吗?”她抬手就要撕。 周然夺回来:“我的。” 他俩正为了一封快件呕着气,只听周爸惊呼:“老太婆!老伴!别吓我!” 两人一起看去,周妈手捂着心脏,一脸痛苦,周爸神色惊慌,手足无措。 刚从医院解脱的晓维又回到医院,趴在昏迷的周妈前以泪洗面:“妈,您醒醒。是我说话太重了,对不起。” 周然要扶她起来,她使劲推开他:“走开!都怪你!” 她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又这么大力地推周然,结果就是她那已经愈合得很好的手术刀口又被她扯裂了,被周然抱着跑了两层楼去找医生给她包扎。 周妈自危险中被急救过来,醒后伸着颤颤巍巍的手,不断重复着:“不离,不去……” 晓维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哭着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去法庭,我不提离婚的事。” 周妈突发的心脏病以及轻度中风打碎了晓维等候已久的愿望。那一纸开庭通知书她苦苦地等到,又终于作废了。 周妈住院的这几天,晓维几乎天天守在医院里,周然除了上班时间也是早晚陪侍。有时他载晓维回家去拿衣服,有时等晓维在家中熬好了粥把她接到医院,医院几乎成了另一个家。 这样折腾了几日,晓维还好,周然却病了,高烧不退,昏昏迷迷,夜半三更不得不去急诊室打吊针。 周爸要陪周然一起去,周妈拉着他的手,颤颤地说:“我腿疼,你给我捏捏。” “让晓维给你捏。” “她力气太小。” 被嫌弃的晓维只好陪周然去急诊室去挂水。 医生下药狠,开的药能整整挂上六小时,晓维坐在床边直打盹。周然睡了一小觉又醒来,朝床一边移了移:“你也躺一会儿。” 晓维冷冷说:“我怕被你传染。” 值班小护士扑地笑了:“人家心疼你,还这么不领情。你是不是怕没人帮忙看着?” 晓维起初当这小护士十分关心她,到最后还是为了周然能睡得安心。周然这张脸还真是走到哪儿都吃得开,偏偏她却越看越不顺眼。 几层楼之上的另一间病房,周爸给周妈捏着腿,慢声慢调地说:“老伴,适可而止啊,病好了咱就早点回家。你看这几天孩子们都被你折腾成什么样?晓维做完手术还没恢复好,小然这从小就没病过几回的人都去挂急诊了。” “谁说我是装病?” “没说你是装的,但你也不用这么夸张,你的手有这么颤吗?你说话用得着这么不利索吗?医生都说不该这么严重,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呀。晓维都答应先不提离婚的事了,剩下的事让小然自己去弄吧,你又不能替他生活。” 周妈叹:“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们离不离婚的事。那天我在小然和晓维面前同时丢了面子。你也知道,我这人最在意的就是面子了。如果不在他们面前把丢掉的面子挽回来,我以后还怎么当他们的妈?” “你这次挽回的面子够大了,够了够了。” 周妈出院那天早晨,在医院陪夜的周然和晓维起了个大早,坐在床边看日出。 晓维说:“恭喜你了,又如愿以偿了。” 周然盯着山顶一点微亮:“谢谢。” “我只答应妈暂时不提离婚。等时限过了,我还是要起诉的。” 当时正值太阳跃出云层,金光四射,云霞灿烂。 周然说:“你总爱在画面最好的时候说些煞风景的话。” 周爸周妈回家后,晓维继续住在她的单身公寓,周然也不强求。她给崔律师付费,崔律师拒收:“不离婚也是好事情,单身女子还是有些不方便的。” 晓维又回到工作岗位,继续如往常一样尽心卖力地工作,没有人再提报纸网络之类的事情。就像乙乙说的,现在的人随时都会失忆,现在的新闻与娱乐的时效性比小笼包的保鲜期都短。她也终于正面回应了李鹤对她的好感:“我终究要辜负你对我的另眼相看。不是因为我暂时离不成婚,而是因为,我只能把你当做朋友与上司。” 李鹤点头:“这样也好,说开了最好。以后我不会再拿这问题来烦你,你也不必对我有芥蒂。” “不会的。但我一直想知道一个问题,你到底是想给自己找个妻子,还是想给绯绯找个妈妈?” “都有,这两者并不冲突呀。难得有这样一个人,绯绯喜欢,我也喜欢。可惜缘分未到。” 但是李鹤被打那件事确实是晓维冤枉了周然。说起来不可思议,找人打李鹤的竟是晓维的父亲。 那天他从晓维妈的字里行间自行推断出真正破坏晓维婚姻的是这个叫李鹤的男人,又因为晓维指责他待她不像亲生女儿,他一时气愤又郁闷,就找了当年的朋友找人帮忙修理某个“影响他心情”的家伙。 晓维对这结果深感无奈,只能又去向李鹤道歉,又庆幸他伤得不重,否则他实在要冤死。 乙乙评价此乌龙事件时说:“叔叔阿姨应该都是爱你的,但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很奇怪。其实你自己也一样。” “难道我像他们吗?” “没说你像他们。我的意思是说,你也不是很擅长表达感情。” “谁说的?” “我说的。当然是我说的。” 乙乙最近受到了不少打击,人也消沉了不少。她的工作一度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创作的灵感枯竭,她主持的电视节目引发了一些争议,她的电台节目面临改版,不再有那么大的自由度。但这些还都算不得什么。 乙乙现在经常去看望罗依。即使不为别的,也为他俩曾经共度的那些年少岁月,留下的共同记忆。罗依一天天消瘦,乙乙对这种状态太了解,因为她曾经见姥姥与妈妈都因为类似的病一天天耗尽了生命。 乙乙是在罗依的病房里见到沈沉的,他何时回来的她不知道。 “你在那边的工作结束了?”乙乙暂且忘掉他俩上次分开前不愉快的争吵。 沈沉点头:“但是现在我又面临了一个选择。这边的项目暂时中止,公司给我提供了另外两个机会,我可以回总部,也可以去东南亚。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让我帮你选择吗?” “只要你希望,我也可以留在这里。虽然不会有太多事情,但没关系。” “有这个必要?如果你想留下,根本没必要问我。你只是想我亲口说让你走,以换取你内心的安定。这样,失约的人就不是你了,对不对?” “乙乙,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怎么没眼你好好说话?我字正腔圆,一个错误发音都没有。沈沉先生,你真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就是恋爱十年或者山盟海誓一辈子的人,一样该分手分手,该背叛背叛,何况就像你我这种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应急组合?” 沈沉深呼吸:“我不是要和你分手,我是工作需要,而且我正在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我就留下;如果你愿意暂时放在这里的工作陪我一起走,那也好。你可以继续写专栏,写小说;找家中文电台或电视台工作。你不想工作,我养你也没问题。” 乙乙冷笑:“原来你早就给我安排好了?我的意见是,你是你,我是我,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萍水相逢而已,我们就不要互相影响彼此的人生轨迹了。其实你是想离开的是吧?而我,我不愿意离开我的家乡。所以,我们就尘归尘,土归土,不要相互妥协了。我有没有把你想说的话都表达出来呢?” “也好,我们最近有很多意见不统一,我们分开一阵子或许会更好。我只离开一年,我会回来看你的。……罗依,罗依这个样子,他的时间不多了,你多陪陪他,让他少一点遗憾吧。” “怎么?沈先生,难道这才是你想走的原因?你打算把你法律上的妻子暂时让给你的朋友?我靠,怪不得你俩能成为朋友,一个喜欢自作主张地演戏,另一个喜欢自作主张地导演。你们当别人是什么呀?” “我根本不是这种意思,你为什么一定要曲解?丁乙乙,你就非得把别人都想得很丑恶,非得用伤害人的口气说话吗?” “我本来就是这样啊,从来就没伪装过什么。以前在论坛上我就这样,跟你见面以后是这样,以后我还会这样。你后悔了?没关系啊。我们的协议怎么写的?婚姻必须维持两年还是三年来着?可以改啊,反正这条是你加的,你想废除我也没意见的。” “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话了。”沈沉对她忍耐到极限。 丁乙乙坐在最晚一班公交车上垂着泪。她又被抛弃了一次。这些年她总是被抛弃,被父亲,被罗依,被母亲,被姥姥。只是这一次沈沉实践了他的诺言,以前他说,他不会不经乙乙同意就离开她,所以他来征求她的意见。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可怜,她把自己变成一只刺猬。因为可恶的人,通常都不会显得太可怜。 几天之后,丁乙乙送走了沈沉,又送走晓维。 在李鹤的建议与他人的再度邀请下,晓维计划远赴g省参加那个为期半年的行业培训。最近这些天她身心俱受打击,住院,手术,被人戏弄,被父母攻击,而作为前进目标一直支撑着她的离婚计划也被搁置。她很怕自己又回到以前那种如陷泥沼的精神状态,她希望能够换一个新环境。 之前公司没有先例,晓维不愿意接受有色眼光,她提出要自费完成培训。李鹤问:“你不打算回来了?不然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 “我只是图个心安,因为我私心里把培训当成出去游玩。我会回来的,我到哪儿去找你这么宽厚善心的老板啊?” 李鹤自嘲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好人卡’。” 乙乙提前一天给晓维饯行:“到时候我就不到机场送你了。最近大概是年纪长了,见不得送别场面,每送一次机,晚上做梦都是飞机起起落落,梦里的人都在流泪,跟恐怖电影似的。” 晓维猜想乙乙是为沈沉的离开难受,又顾忌面子不愿承认。 晓维也拒绝了李鹤和忆绯的送行:“不要让小孩子常常去经历那种送别场面吧,她会哭,而我会难过。” 晓维出发前,想到应该知会周然一声,毕竟她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自从晓维离不成婚,便冷淡冷淡再冷淡,周然还是老样子,由着她自己去矫情。如今他们既不像准备离婚之初的相敬如宾,也不像晓维提起诉讼之后那种针锋相对,但也做不来前阵子晓维生病后的和和气气。总之,如今他们的关系更微妙了几分。 周然对这个消息没太大反应,淡淡地说了句:“是吗?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听筒那边有些乱,他多半又置身于某个餐饮娱乐场所。 才过了几分钟,周然的电话又打过来。这一次他说:“你带的东西多不多?有人给你送机吗?” “没带多少东西,那边购物比这里还方便。不需要人送机。” 周然“嗯”声又挂电话了。 林晓维拖着皮箱、提着旅行袋又挎着一个包进入机场大厅,东西不太多,但却是很沉。上扶梯前她用力地提皮箱,挎包顺着肩膀滑下,她扶上去,又去提旅行袋,挎包再一滑,有些手忙脚乱,这时手机响了。她把东西挪到一边不去挡别人的路,低头翻包找手机,接电话时有些紧张地看守着自己的包,防备着每一个走近的人,然后又把行囊重新提起。手上重量陡然一轻,侧头一看却是周然。 “你不让人送机却拿这么多东西?”周然接过她手里重重的旅行袋,又帮她拖着皮箱,“电话也可以等上去再接,安全一些。” 晓维看着他,尚未从意外情绪中恢复。 “我来接朋友,顺便送你。”周然解释。 “你就是说专程来送我,我也不见得领情呀。”晓维低声嘀咕,用他几乎听不见的音量。 “又不用你领情。”周然偏不肯装没听见,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话这么刻薄了。 晓维没再回嘴,跟在他后面上楼,与他坐在候机室里,隔着两个座位,各自看一本杂志。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他俩中间,把东西朝其中一个座位上一放,双坐到另一座上。周然看完杂忘,往后一仰身,隔着两个座位递给晓维:“还有吗?换一本。” 晓维指指机场书店:“自己去买。” 坐在他俩中间那人反应过来:“你俩一起的?对不起了。”他拿起东西走到对面的座位,边走边说,“真是的,认识还坐那么远,搞什么暧昧。” 周然与晓维很是哭笑不得。 晓维很快就要登机。她接过自己的东西:“谢谢你来送我。不过,在我说服不了自己之前,我还是要离婚的。” “分别的时候,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那你好好保重。” “你也一样。” 晓维换了登机牌,穿过安检通道,头也不回。周然目送她的背影,也转身离开机场大厅。 林晓维到达新的城市。她的课程排得很满,学到了很多的新知识,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她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是她最近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好了很多,她的生活忙碌,她的心情平淡。 她在网上再度遇到网友“十一”。十一说:“我看了你最近的网志。你似乎心情很好,贴的照片都很明亮,不像以前那么阴郁。” “大概因为我换了一个新环境。你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但只要你高兴,我也能受到感染。所以你得多高兴一点。” 网友十一关掉对话窗口。在他的好友列表里,晓维的名字处,昵称上写着“故人”。他打开的窗口中还有晓维的日志界面,晓维一向不大写文字,只放了各式各样的照片,代表形形色色的心情。 晓维这个认识多年的网友竟是她的前男友于海波。他还坐在电脑前看着照片,路倩从他身后走过:“别看了。即使她真的离了婚,也决不可能重新选择你。就算心里放不下,也认了吧,别惹人笑话。” “我们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 “谁跟我一样?” “我是跟你不一样。我放不下的人,我只希望她过得好。但是你放不下的那个人,你只希望他越过越坏。不只害他,还害他的爱人。” “你又知道什么了?” “哼,我什么都知道。路倩,快乐和幸福是自己创造的,不是靠通过打击别人反对自己得来的。” 晓维在外期间,她的朋友圈子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一件事是,罗依终于还是去世了。算不上多突然,但因为他年纪尚轻,十分可惜。 本来罗依的家人都已经不在国内,要求他回去医治。他坚持留在了本地。很多人猜想,他留在此地只因为对初恋女友丁乙乙有依恋。 乙乙在他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来看他。罗依说:“我不后悔当初推开了你,因为我毕竟还是要死了,不能陪你到最后,而且你也遇上了其他人,我没什么遗憾。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离开你,但可能会选择一种让你不那么伤心的方法,比如说,我会先替你找一个更好的男人,然后再走。” 乙乙说:“谢谢你爱过我,有这一点就够了。” 罗依的家人把罗依的骨灰带走,没在本地举行什么仪式,只有少数朋友来得及赶过去看了罗依最后一眼,大多数人都是事后才知道消息。 晓维与罗依相识多年,也没赶得上吊唁。但她更担心的是乙乙又一次经历死亡后会受到更大的打击,性格会更偏激。乙乙那有些偏激的个性正是在一次次与亲人爱人分别之后变得越来越厉害。 晓维正担心着乙乙,乙乙已经飞来她身边。乙乙说,她请了长假,推掉很多工作,想好好休息一阵子。她的第一站就是从晓维这里出发。 “你和沈沉还有联系吗?” “只在罗依过世时电话联系了一下。他每一两天给我发一封邮件,但我都没看。” “你不要这样。” “都已经决定要分开了,就不要再去受对方干扰,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与周然离婚时的教训,我都记着呢。” “他说了要分开吗?” “还没说。我会抢在他的前面先提出这要求的。我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如果你不愿意被人抛弃,那就先去抛弃别人吧。” “可怜的沈沉。” “周然也很可怜啊。” 这些日子还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晓维与和她在一起培训的学员吃饭闲谈讲各自当地的八卦,说到有位事业颇有成就的富商,有贤妻爱女,有貌美的二房与幼子,还有能干的小情人,结果却因介入不法交易被拘留。这还不算倒霉,又听说他的小情人卷款私逃,二房带着儿子失踪,连老婆都向他提出离婚。 晓维越听越觉得这人口中的八卦主角疑似周然的朋友唐元,因为他正来自唐元所在的x市。她找到李蓝的电话问候了一番,李蓝很坦诚地主动跟她讲了此事:“你一定觉得我这个时候抽身而出,不能与他同患难,很不仗义是不是?” “怎么会,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奇怪,最难忍的事情你都忍过去了,最不可原谅的你也原谅了。” “在他春风得意之时离开,那只是成全了他;等当他失势失意时再走,那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晓维,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但前提必须是你愿意。我不愿意忍受和原谅。” 这样的事情八点档电视剧时时上演,晓维感触之余并不惋惜。她只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周然这些年与唐元走得那么近,相互也有生意往来。如果唐元获罪,那周然会不会受牵连? 这种想法把林晓维接连数日的平静心情与平稳睡眠都破坏掉。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周然被穿制服的人带走,从梦里惊醒后,她半夜三更地给周然打电话:“你在哪儿?” “在家里。你怎么了?”周然在睡梦中被她吵醒。 “没事。哦,我打错电话了,对不起。” “你到底怎么了?” “都说了没事了。” 从这以后,林晓维在离家几千里的地方开始关注家乡的媒体报道,她不太愿意承认这个习惯是为了周然,她只是思乡心切,想从那些报道中找到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 第22章 第22章生活没有结局 丁乙乙在旅行途中给晓维打电话:“我到了你说的那个地方,住在你曾住过的那家店里。老板娘还记得你,让我代她向你向好。我开始写一部新小说了。” “我还在等你的上一部小说的结尾。你已经有四个月没更新了。” “那个故事已经被我写坏了前面,我想不出故事要怎样往下发展,宁可不写了。” “可我想知道结局。” “没有结局,就像生活一样,除非到死,否则都是没结局的。晓维,我发现我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做错了很多的事,伤害了很多人,就像被我遗弃的那个没写完的故事一样,现在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不管前面有多糟,生活都得继续,咬咬牙就过去了。小说也一样,你得写完它。” “晓维,你不太一样了。换作以前,这种话本该是我讲给你听的嘛。” “你说的那些大概我也深有同感吧。” “还有,晓维。”乙乙说,“我忘了对你讲。两个月前我为那男孩子捐了我的干细胞。这么多有血缘关系的人,偏偏我能跟他配上型,这算老天的捉弄吗?” 罗依去世后,丁乙乙主动出现在她的家人面前,愿意去做配型检查,然后贡献了她的干细胞。那男孩手术后恢复得很好。 “我不是为你为他,我只是尊重生命。”乙乙对她的爸爸说。 “你怎么才肯原谅我?我要怎么补偿你?” “我不需要补偿,你也不需要原谅。省省吧,丁先生。” “雅凝,唉……乙乙。你的个性像谁不好,偏要这么像我。” “你以为我喜欢啊?” 乙乙这些年与父亲坐得最近的一次,她妥协最大的一次,她的父亲态度最软的一次,依然以这样的不欢而散告终。 在独自旅行的这段时间,乙乙去过与罗依曾经一起爬过的高山,也重新走过她与沈沉当年蜜月旅游时去过的地方。古朴的江南水乡小镇里,她曾与沈沉坐在河边谈彼此的过去,在河里放下许愿灯,在咖啡馆的墙上写下留言。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像一页页的相册,大多时候都忘记,一旦翻开,他们又始终在那里。 乙乙独自在临河的咖啡屋里从下午坐到天黑,墙上那些过往游客的留言纸条已经换成最近两个月的内容。 乙乙踩在凳子上一一查看,试着找到当初自己贴纸条的痕迹,然后她在最高处找到一副小画,日期标着她与沈沉在这里共度的那一天,画上的人正是她自己,裂嘴大笑,肆无忌惮。 当初沈沉在那里的公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不知道他在画什么,原来画的是她。 “这幅画……”乙乙对老板说。 “客人在本子上画的。我觉得好看,就贴在那儿了。” “这画的是我。我一年前来过这儿。” “对不起,这里每天都有好多人,我记不住。”老板凑近了看,“不像呀。” “真的是我。” 乙乙最终得到了那幅画。她回到饭店,打开电子信箱,信箱里塞满了来自沈沉的未查看邮件,一共九十九封。 她从第一封开始看,一直看到天色大亮。 沈沉的邮件,有时只是一句问候,有时是一幅图片,有时是一段笑话,也有他讲述工作时的困难或趣事。他只字不提发生在他俩之间的各种矛盾与分歧,直到最后一封:“乙乙,你当我的忍耐力是无限的吗?你当只有你自己是需要尊严的吗?我已经写到第九十九封信,如果你再不回信,我也不会再给你写,并且试着忘记你。” 这封信是两周以前的。之后他真的一封信也没再写。 乙乙坐在原处发了很久的呆,然后给沈沉回信:“信我都看过了,谢谢你忍耐我,并且成全我的尊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吗?明年的那一天,老地方,我们去讨论一下怎么离婚吧。” 林晓维并不了解丁乙乙的这些纠结,就如同当初的乙乙也不能够了解她。但是她自己也有新的纠结。 在她一反常态地关注家乡媒体的那些日子里,其实她并看不到关于周然的什么消息,他处在一个低调的行业里,平时行事又不张扬。但是从某一天起,她突然发现周然所经营的那家公司的名字连连上报,明显的通稿和软文,行事作派夸张到让她一度怀疑她搞错了周然公司的名字,否则他怎么能容忍这种东西。后来的报道终于证实了她的担忧,因为她在其中一篇报道上看到“xxx说”这样的字眼,那字眼里写着周然原先的职务,名字却不是周然的。 晓维花了一整个晚上在网络上搜索寻找,仍未找到发生这等变故的任何只言片语,连影射的内容都没有。晓维以前最讨厌网络上形形色色的爆料者,现在她第一次埋怨他们信息不足敬业不够。等到第二天她终于想到她本该直接找周然本人,她却联系不上他了,两部电话都打不通。 晓维着急了,逃掉一节课,用了各种方法试着找周然。她神经敏感,联想丰富,不去想周然有可能调职开职,却只想到唐元出了事,周然可能受了牵连,被人无声无息地关起来。 她找周然之前的助理,那人客气地打着官腔:“高层有些变动。你得去问周总本人。我不能跟你说更多了。” “那你能帮我联系上他吗?” “我们也想找周总,但是找不到他。” 晓维找了几位周然的朋友,虽然语气措词各不相同,但也都与助理的内客差不多,她最终想到了周安巧。他既是周然的律师又是他的朋友,想必知道更多。 周安巧没让晓维失望,果然说了比别人多得多的内容,但无非还是股东变动,高层震荡,权力倾轧,周然不愿妥协,然后就走人。细说之就是周然公司原来的最大股东贺万年重病,他的几个老婆几个儿女瓜分了他事业版图的几个部分,并导致了这种变化。 他甚至还知道周然的下落:“他住在海边,经常出海,有时在岛上过夜。海上信号不好,所以很难联络。” “他是不是走得很不情愿?”晓维心情有些沉重,她知道周然为这家公司投入了多少心血。 “从表面上看他走的姿态是很好看的。拍拍手,包袱一甩,什么都不管,相当潇洒。……喔,我想他的心情应该很差,他已经在海边消沉了很久了,出个海,钓个鱼,什么正事也不做。你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关心他了?你反正都是要离婚的。……对了,你关心得也对,你得关注一下他的财产……”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我只要知道他没事就可以了。之前我很担心……好了,没事了。” “说到他的财产,最近他拟了一份遗嘱的草稿,你想不想看看?” “不想。” “你应该看一看,里面提到了你。我发个邮件给你。” “不用了。” “对了,他还委托我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早晨的阳光映得海面金光闪闪,周然挽着袖口和裤脚解着游艇的缆绳,岸上一人一边帮着他解一边说:“你一个人真的可以?不用我陪?” “没问题。” “今天看起来要起风。” “只有五级。” “那你小心点。” 小型游艇缓缓离开岸边,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周然!周然!” 周然将手搭上额头,迎着太阳看向东方,逆光中有个纤细人影匆匆跑近,从岸边猛地一跃跳上船,周然连忙去伸手去接,船被压得一歪,周然抱着人一起向后倒,差一点就要摔跤。 岸上的人甩着帽子大笑:“还没出海就有大鱼上钩,我看你今天运气一定很好!” 跳到船上的当然是林晓维。因为没有合适的航班,她乘了火车早晨才回来,一听说周然的行踪就赶了过来,见他的船已经离开岸边,也没多想就跳上去。 周然从她喊第一声起就已经听出是她,此时放开她,一边匆匆赶回驾驶室调整转向一边扭头:“意外的惊喜。欢迎光临。” 船速很慢,船体摇摇晃晃。晓维看着起伏的海浪,有各种担心:“你能不能把船掉头,我们先上岸?” “女士,你上贼船容易,想下去就没那么简单了。”周然握着方向盘说。 晓维又仔细观察周然。他穿得难得休闲,头发也不若往常整齐,垂了几绺在额头,再连同他比往常幽默一些的腔调,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除此之外,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好,跟消沉之类的词挂不上什么关系,甚至显得很轻松愉快。 “我听说了一点唐元和贺万年的事,我很遗憾。”晓维试着寻找一个不太尖锐又能切入正题的开场白,毕竟这两人与他关系匪浅。 “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消息却很灵通。反正这两个人你都很不喜欢,有什么可遗憾的?” 晓维被他堵得无法说下一句。她站在原地发着愣,周然招呼她:“过来,教你开船。”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船的?” “最近。今天第一次独立出海。” 晓维更不安:“我运气真好。” “过来学一下,你就不会怕了。并不难,跟开车差不多,海上交通状况又比陆地好得多,起码不塞不堵。” 这一教一学,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晓维对那个话题本来就不知要如何说出口,当下更没机会,反把驾船基本常识学了七八成。 周然把船停在海面中央,又开始教晓维钓鱼。这个对晓维而言竟比驾船要难,弄断了两根鱼线,浪费了许多鱼饵,才钓到几条小鱼。周然一心一意地手把手教她,收获也不比她大,战利品里有两条稍大一点的鱼,那些被他钓上钩的小鱼,他通常都解下来再丢回海中。 “你把它们丢回去,它们存活的机会也就小了吧?” “还是有活的机会。不丢回去就一点机会都没了。多做善事少杀生。” “那你为什么还要钓鱼?” “你不是也钓了吗?” “我……”晓维再度被他堵到无话可说。 中千周然把船停靠在一个无人的小岛,小岛只有巴掌大小的地方,不见人影。他从船上拿下淡水,面包和火腿,把几条鱼用水冲净了,又燃起一堆火,支使晓维烤鱼。 那些鱼还活蹦乱跳着,晓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要求周然先把这些鱼弄死。周然帮她把大鱼敲昏,晓维把自己钓的几条小鱼又放回海中。他们分工合作吃了一顿午餐,其实吃的不太饱。因为周然只带了一人份的饭,如今却要分她一半。 “我想起了我们以前上学时搞得野炊。”晓维说。 “我也记得,你把每串肉都烤糊了。那时我想,看起来很贤惠的一个姑娘,原来不会做饭。” 往事有点不堪回首,晓维不愿继续话题,她把垃圾仔细地收好,准备提回船上:“我想回去了。” 回程中海面突然起了风,海浪翻涌,游艇上下颠簸,十分惊险。 晓维本来就有点怕海浪,现在更是恐惧,船颠的厉害时,她趴在船舷上,把中午的饭都吐了出来。 “周然我很你,这种天气你为什么要出海?” “天气预报没说有这么大的风。别害怕,不会有问题。你别在这里,回船舱去。” 又一波大浪席卷而至,“周然,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你再不进去就有可能。” “我要是做了鬼肯定不会放过你。” “好。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了,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做伴。”周然把救生衣套在她身上,拖她回舱。 “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开得出玩笑?”晓维在颠簸中头晕眼花。 “我以为开玩笑会让你不那么害怕。” “别开了。你越开玩笑,我就越觉得世界末日快到了。”船舱晃的像大地震来袭,晓维抵着墙角一动不敢动。 “晓维,如果我们真的不能活着回去,你愿不愿意与我到另一个世界继续做夫妻?” “周然!都说了不要再开玩笑了!”晓维在船角尖叫。 “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风浪持续了很久才稍稍缓和,舱内太闷,晓维又到舱外呼吸新鲜一些的空气。海浪高低起伏,她已经可以看到远处陆地的轮廓,那是比刚才的无人岛大一些的岛。 “我们是要去那儿吗?” “可以在那里停一下,过夜也没问题。岛上有人家,在那儿有一间朋友借给我的小屋。” 因为风还很大的缘故,游艇始终不能靠岸。晓维心中焦急,趴在船舷上向岸边望着,这一望竟望见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根粗圆木上,缩着一只很小的狗。 “你看那儿,怎么办?” “没办法,让它在那儿待着吧。” 晓维又急又气,在这种情况下又不好意思要求周然去救一只狗,但周然说完这话后,慢吞吞地把外衣和裤子都脱掉,系上救生绳,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晓维看着他划水过去,抓住圆木,抱下那只狗。那只小狗挣扎着落水,周然又潜下水去找它,掐着它的脖子往回游。突然一个大浪从他身后袭来,晓维惊叫一声,周然突然不见了。 晓维呆呆地站了几秒,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不真实。她跑到救生圈的那端,用力地拉绳子,粗糙的绳子把手指磨得疼痛她也察觉不到。她边拉边声嘶力竭地喊:“周然!周然!”但耳边除了风声与拍浪声外再无他响。绳子已被她全部收回来,但绳子另一端空空荡荡哪里有人?晓维泪如雨下:“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又一个大浪打来,船晃得厉害。趴在船边探出大半个身子的晓维本可以抓住栏杆,但她却似乎放弃了自救,随着船体一斜,整个人落入海中。 晓维沉海时并不感到害怕,海没过耳朵,世界变得宁静。但她还没沉上几秒,已被人一把托起,四周嘈杂再度传来,耳朵大约灌了水,疼得厉害。她听有人边拍着她的脸边抱怨:“真是麻烦。” 船终于还是靠了岸。那只获救的小狗一碰到陆地就飞快地跑远,留下全身湿透的周然掺扶着比他更狼狈的晓维往周然所说的小屋一步一挪。 “如果我俩刚才为了一只狗死掉,明天在新闻上会出现在‘社会榜样’还是‘奇闻异事’栏目?” “你刚才早就游回来了,躲在船舷下故意吓我对不对?” “刚才那只狗就算不救它,它也不会被淹死的。倒是你,你刚才那算是为我殉情吗?” “你真是周然?你现在说话怎么就跟吃错了药了似的?” “你希望我是谁?” “我希望你去死!”终于到达小屋,晓维使劲推开他。 周然朋友的小屋像是为了临时避难用的设施算不上齐全,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点厨房用具,好在还有旧式热水器,但一时半会儿热水器里的水烧不热,他俩却已经快被初春的海水冻死了。最后周然用天然气烧了半锅热水给晓维洗澡用,等晓维用床单把自己包裹严实了出来,他自己再去洗。 室内温度只有十一二度,再加天色沉沉,更是阴冷。晓维裹着毯子仍冻得直打哆嗦,看着周然披着之前她用过的床单把两人的衣服一一冲洗、拧干,摊在桌子和凳子上,然后还有她的内衣和内裤。晓维看得微微脸红。 周然走到她身边:“你是不是很冷?我给你搓一下,否则会感冒。” 晓维扯紧毛毯试着抗拒:“不用。这里缺一台散热器。” “我会记得买一台。”周然按着晓维的头和背,把她压倒在床上,但没有趁机揩油,只隔着毯子用力摩擦着她的皮肤。他揉搓过的地方果然热了起来,但是当他的手挪开,那里又渐渐变冷。 晓维的脚露在毯子外,周然贴着她的皮肤,把她的小腿和脚搓得很仔细,然后把她翻过身。 晓维两只手各紧紧地揪住毛毯上下两端,把重点部位保护得严严实实,严重妨碍了周然的动作。他表情古怪:“我每一寸都看过,你再挡我也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晓维又羞又愤又自感矫情,恨恨地松了手。周然倒没有刻意让她走光,反而帮她及时地捂着,只是正面的部位要比背面敏感得多,处处皆柔软,即使隔着毯子,触感也十分明显。空气渐渐暧昧。最后他从身后把晓维拥在怀里:“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周然给晓维搓了那么久,搓到全身变暖,但他自己的手却是冷的,露在外面的肩膀也很凉。晓维不忍,也怕他感冒后无法返程,扯了一点毯子:“你也进来吧。” 周然没拒绝,钻进毯子,改作贴身拥抱她,他身上的确比晓维更凉,但两人相拥一会儿,都渐渐热起来。空气中的暧昧升级,甚至有分紧张。 周然说:“今天……” “别说话!” 过了一会儿晓维坐得腿麻,刚动了一下,周然立即阻止:“别乱动!” 这种尴尬局面的最终解决办法,就是以两人的彻底解脱而告终。起先是晓维为了摆脱周然而挣脱束缚,她的挣扎使得她自己连同毯子和周然一起倒在床上。这一摩一擦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欲火顿时燎原。虽然是周然首先采取的主动,但她也没推拒,口中那几句软软绵绵的“不要”怎么听都像是欲迎还拒故作姿态,并且很快就被周然的唇堵住。 晓维的身体时而空虚如深渊,时而充盈如茂原,忽冷忽热,浮浮沉沉,痛并快乐着。她在兴奋到绝望的时候无奈地想,一定是饥渴到了堕落的程度,心理上这样排斥,身体却没有拒绝的勇气和能力,实在悲哀到极点。 小屋的单人床很小,当周然一身汗湿从她身上离开,她过于激烈的动作中上半身都已探到床外。他伸手拉起她,晓维把左手交给他,在借着他的力量起身的同时,右手重重地甩了周然一耳光。只是激情尚未平复,全身还在发抖,那一掌的力道太有限。 “怎么了?”周然皱眉问。 “我说我愿意了吗?” “你也没拒绝啊。” “刚让人给我离婚协议书,转身就勾引我上床。你这算什么人啊。” “我也没忘记,有人跟我上完床,衣服都还没穿上,就跟我提离婚。” “那次也是你先勾引我!”晓维脸色嫣红。 周然却是反应过来晓维的前一句话:“什么离婚协议书?我怎么不知道?” “周安巧给的。还有,你已经开始交待后事了?你不想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周然皱着眉,摸着刚被她打过的脸,那一巴掌虽然力道不大,但她的指甲却似乎在他脸色留下一道划痕,“林晓维,你该剪指甲了。” 傍晚时分,风平浪静,周然驾船返航。晓维蜷腿坐在驾驶舱的另一个角落:“为什么突然想要立遗嘱?” “一时兴起而已。”周然不愿向晓维承认是罗依的死、唐元的深陷囹圄与贺万年的重病刺激到了他。 晓维婉转地说:“身外之物,失去就失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你怕我想不开寻短见?对了,谁告诉你怎么找到我的?周安巧?” 晓维承认:“他担心你过于消沉郁闷。” “他一定没告诉你,他们为了打发我走,用了多高的价格回购我的股份,这是我最赚的一笔生意,你我从此什么都不要做,足以舒服地过完几辈子。为什么要郁闷?” “你不郁闷为什么要这样玩命地打发日子?这有多危险!” “并不比开车更危险。我哪有玩命,我是研究一下这个行业,顺便休个假。” “原来你早给自己找好了后路。我要傻到什么程度才会这么容易就相信了你们这些人的鬼话?” “我很高兴你能为我专程回来,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离婚时多分我一些钱就是了。刚才你说你拿到了很多钱不是?” “我先前在海底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哭着请我不要留下她一个人,刚才也有人在我身下时答应愿与我永远在一起。这才没过几小时,你就要反悔吗?” “紧急的时候说出的话也作得了准吗?那种情况下说的话也作得了准吗?” 周然神色懊恼:“耍赖的人最麻烦了。” 晓维不与他继续理论:“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在你心里从来就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无论亲情、前途、金钱、地位、还是荣誉。现在连你付出巨大心血的公司都可以说弃便弃,却要对我这样执着,你怎么能让我不怀疑?那天我跟你讲过,你让我回来,但我需要一个理由,能够说服我自己,能够让我相信你。” “我早就讲过那话,偏你不肯信。” “你再讲一遍,兴许我就信了。” “林晓维,得寸进尺的女人最麻烦了。” “你到底要不要讲?” “那你也先保证我们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不要一提再提翻旧账。” “你这句话是要表达‘请原谅我过去一切可恶的所作所为’的意思吗?那你听好了,周然,我不原谅你,绝不原谅。我要你心里时时有愧,记得你曾经对不起我,这样你才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警惕自省,不再逾距。” “你这句话是表达同意与我永远在一起的意思?” “没有的事!奸诈又嘴硬的男人最讨厌了!” 丁乙乙坐在午夜咖啡馆里啜着咖啡。她正坐在两年前初见沈沉的那个座位,但时钟敲过午夜十二点,沈沉并没有出现。 乙乙再叫一杯咖啡,还没吸上一口,有人缓缓走来,坐到她对面:“这么晚了喝这么多咖啡可不好。”来人是她的父亲。 “爸,我在等人。” 时间又过去近一年。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乙乙的爸爸事业遇挫提前退休,又大病了一场几乎送命。乙乙自己游历了大半年后回来,写完并出版了她的小说,继续写专栏,继续主持节目。她对父亲也渐渐缓和了态度,不再与他作对,甚至经常关心问候。只是她与沈沉完全断了联络,只等她约定的这了离婚日的到来。 “我知道你在等谁,为了什么等。他不会来。他如果敢来,我打断他的腿。” “不关他的事,是我提的。” “肯定是他的错。我的女儿永远都是对的。” “爸,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连你都这么大了,我怎么能不变老?” “你怎么会来?” “来送老友最后一程,顺便看看你。老友们已经走了好几个,我看快轮到我了。” “不会的。像你我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不怎么顾及他人的人,都会活的很长。” “你这孩子,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么?” 几天之后的晚上,乙乙如往常一样主持“闲言淡语”直播节目。她离开后,这个节目不但没停反而增加了节目频次,并交由两组人轮流主持,但总没有她在时那么火爆。现在她回来,电台十分欢迎,即使她只同意一周主持一期节目。 “大家好,我是丁乙乙。今天有一件我特别开心的事情,我最好的朋友顺利地生下了我的干女儿,这位天使实在来之不易。朋友曾经说,我们之所以肯原谅,有时不是真的能够忘记,而是因为舍不得失去。我对这句话感触很深,也引申出更多,比如说,我们之所以要去伤害别人,有时不是真的想伤害他,而是因为怕被他伤害;所谓我们之所以要无理取闹,有时不是真的不讲理,而是想要对那个人撒娇;我们之所以提出分手,有时不是真的想离开,而是怕被别人抛弃。……请大家好好学习这个句式,这样无论以后做什么错事傻事变态事,我们都能为自己找到很好的借口。” 一本正经加插科打诨的二十分钟后是热线时间,乙乙一一解答。 一位听众说:“乙乙,你这些日子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你现在回答问题一本正经,都不像以前那么犀利了。” 乙乙答:“你总得允许我变成熟呀。” 接下来,家庭问题、婚姻问题、青春期问题、更年期问题……每个人都会遇上种种问题,有人愿意默默地自我消化,有人愿意晾出来共同分享。乙乙每次回答这些问题都有荒谬感。她自己的生活都乱了套,却去指导别人。幸好,估计大家只在她的节目里找乐子,不会真有人愿意采纳她的建议。 “乙乙,”一个男声接进来,“我遇到的问题是,我的妻子要求与我离婚而我想要留住她。” “那就试着留吧。” “怎么留?” “真心,实意,必要的手段。当初你怎么追的她,现在就怎么留。” “我很愿意追她回来,可当初我们只是随便讨论了一下就结婚了,少了一些步骤。”男子的声音突然变小,因为他的来电里,敲钟声几乎盖住他的声音。 “你就站在那儿,不许动!”乙乙摘下了耳机冲出直播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监控室一片乱。 直播节目里立即插播了音乐,半首歌之后,另一个主持人出现:“不好意思,刚才出现了一点点小意外。我们继续,下一位听众是……” 乙乙冲出电台大楼,沈沉又一次站在路灯下,灯光映着他的脸,就像一年多以前的某一天。他的身后有新建成的邮电大楼,楼顶的大钟在十一点之前的每个整点都会敲响。 乙乙走过去,板着脸指着他:“你,迟到了。” “我不愿与你离婚,所以不敢准时到。” “我们的协议上说了……两年后。” “你我谁都没认真遵守过这份协议,这协议早就失效,应该作废了。” “你说作废就作废啊?凭什么要你说了算?” “那你来说。” “那就作废吧。我们重新签一份。”乙乙拉住他的袖子,“我们回去重新研究一下新协议的内容。” “你不用回去收场?”沈沉指指楼上。 “不用回去。在他们准备解雇我之前,还是由我先把他们都解雇好了。” “没有职业道德。” “我想这节目的收听率明天会有很大提升的,这就是职业道德。不是我说你,这么久没见了,一见面就批评我。这个习惯要改,我要写在协议里。” “你看你,刚刚才说了自己成熟了,结果还是这么听不得批评。” “你可不可以闭嘴。” “好。” “干什么你?” “闭嘴啊。” “唔……” 路灯下,两团影子摇摇晃晃,歪歪扭扭,然后合成了一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