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之雾》 第一章 静夜 陈子柚站在镜前微微蹙眉,小心将夹式耳环取下,轻轻揉捏着被新耳环夹得生痛的耳垂。 这家豪华的五星级酒店,连盥洗室都金碧辉煌。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蘸着水整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涂上一层唇膏,又将低胸的小礼服向上扯了扯。 这件白色礼服本来还配有一件披肩,显得中规中矩。但是刚才同事谢欢那件与她同系列的裙子侧胸上沾上了酱汁,子柚将外套借给她后,这件礼服便成了经典的细肩带低胸露背短裙款,露出她薄薄的肩膀、纤细锁骨以及大片泛着白玉光泽的前胸。 她又扯了扯礼服的上襟,从手包里拿出一小瓶香水,在头发、脖颈和腋下猛喷一通,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大厅里灯火辉煌,衣香鬓影,音乐悠扬,人声嘈杂。她正四下里张望着找谢欢,会务组长喊她:“小陈,到这边来帮下忙。” 这是企业协会组织的年会晚宴,作为投资部门的工作人员,她与谢欢今晚被征到这里作义务翻译。其实今天到场的外宾都随身带着翻译,她多半时间都在做壁花。 会长在与一名欧洲客人交谈,服务生引导她前去翻译。 离开时,她优雅地欠一欠身,那位客人突然咧嘴一笑,执了她的手极为绅士地印了一下,硬硬的胡茬扎到她,她尴尬地笑了笑。正待继续寻找谢欢,突然有人挡在她面前,迟疑地喊:“小西柚。” 陈子柚心跳快了半拍。许多年来,都没有人再这样喊她,她已经与过去的朋友失去联系太久。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珠圆玉润的红衣少妇,此时眼中波光浮动:“子柚,真的是你!” “你好。”子柚神色自若地说,完全没有少妇的那种激动,“乔凌,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家……不是已经举家去了c国?”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她平平淡淡地说完,正要与少妇告别,那少妇已经回头在招手,“白洋白洋,你看这是谁?” 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一名男子欣然回首,不多时便走到她们身边,那人轮廓端正,声音洪亮,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与少妇同款的式指:“子柚,你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啊,你们也没变。恭喜二位。”她微微含笑,柔声说。 宴会之前的半场她一直立在墙角无事可做,但是下半场就接二连三遇到熟人,连工作也多了起来。难道因为她此刻露肩又露背,所以便引人注目了么? 陈子柚终于找到谢欢时,见她正与一位官员谈着话,她退后一些,等他们谈完。 那人离开时与子柚擦肩而过,突然又回身看她一眼:“咦,你就是孙天德孙老的那个外孙女陈子柚?孙老现在还好吧?” “还好,谢谢您。”子柚有一点窘迫。她知他是谁,但并不记得她认识他。 平时这种场合她一般都不参与。今天因有几名同事出差,缺人手,她避不开。没想到竟然接二连三遇到熟人。那人走后,陈子柚不易察觉地轻轻舒了口气。 谢欢表情诡异:“陈子柚,刚才那个人对你客气得很啊。” “他认识我外公。” “还有刚才那对小夫妻你也认得啊?” “我们……我们以前是同学,小时候在一起长大。” 谢欢怪声道:“那一对可是今天这个宴会的主角之一啊,是市政府努力拉拢的对象!”她扯一扯子柚的胳膊,“我说,你深藏不露嘛。喂,别心不在焉的。我跟你说,今天到场的随便哪个男人都镀着真金白银,无论被哪个看上,我们都赚大发了。别低头,把胸挺起来,笑一笑嘛。” 子柚对于谢欢的这种脱线举动见怪不怪,她一笑置之,又一次低头检查自己的低胸装有无走光危险。却听谢欢轻轻吹了个口哨:“哇,极品!” 子柚顺着谢欢目光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男人的侧面。 那人个子极高,站得笔挺,微微低着头与宴会主办方的一位官员说话,轮廓分明。官员客气笑着,而他面容平静,神色疏离。 他的表情并不倨傲,甚至很谦和,但仍显得高高在上,把别人的气势比下一大截。 大概感到自己被注视,他侧脸朝她俩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淡淡的一瞥,目光清冷。 子柚微微低下头,谢欢却饶有兴致地在她耳边低声评论:“唔,正面更帅,这男人能够让人联想到高山与大海。很久没见过长得像个男人的帅男了。” 子柚被她的措辞逗得微微扁起唇角。她又抬头向那边看了一眼,那男人正与谈话对象告辞离开,她不期然与他的目光对上,迅速垂下眼睛。 谢欢问:“这人是谁啊?你认识?来宾里有这号人物?” 此时音乐声正好暂停,她声音突然显得很大,子柚吓一跳,还不待回答,旁边已有好事者答:“那是盛世的江离城先生。” 谢欢惊讶:“做珠宝的那个盛世?传说他在南非都有钻石矿,我还以为他是老头子!” 同样八卦的那人说:“据说江先生多半时间不在国内,回来也很少露面,并且不喜欢接受采访与拍照。” “这么神秘啊。”谢欢又望向江离城的方向,却已不见踪影。 宴席结束,陈子柚谢欢作为工作人员最后才走。 陈子柚去取她的包,离开时服务生递过一张折好的便笺:“陈小姐,有人给您留了条子。” 她轻声道谢,上车后才打开,白色卡纸上只有粗黑钢笔写下的两个草体字:半山。字挺拔苍劲。 陈子柚定了定神,看了一眼时间,启动了车子。 半山是通宵营业的休闲会所,离刚才宴会所在地只有十分钟车程。 她到达那里,将车子泊好,进入大厅,穿过迷宫一般的重重走廊,一直走到后院。 那是一处僻静的停车场,没有灯光。极少有会员能进入这里。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儿,与夜色融为一体。 司机下车为陈子柚打开车门,她沉默地坐进车后座。 那辆车开得十分稳,引擎声都几乎听不到。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呼吸也变得压抑。 旁边的人突然出声:“可以抽烟吗?”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因为不等她作答,江离城已经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口中。 陈子柚从暗盒中摸索着找到火机,侧身替他点烟。 微微跳动的火光下,他俩的眼睛短暂地对视了半秒钟,江离城眸色深沉,没有情绪。 陈子柚迅速将火苗灭掉,安静退回自己的位置。 周围又变得黑暗一片,只有烟上那一点点微红的火星,以及隐隐浮现的一缕烟雾。 她在黑暗里有些胸闷,不时飘过鼻端的烟草味刺激得她喉咙有点痒。她没忍住,倾身咳了一阵子,打破了这种沉闷。 身子靠回座椅时,触到了他的手臂。江离城不知何时将整只胳膊搭到了椅背上。 陈子柚靠了上去。 他的臂肌很结实,作靠垫远远比不上车上的软垫舒服,硌得她骨头痛。 陈子柚不着痕迹地挪了一下身子,想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 江离城轻抬一下胳膊,改作搂她的肩,手指则顺势滑上去,玩捏着她的耳垂。 陈子柚的耳朵最怕痒,被他拨弄几下便忍不住微颤,她扭着身子想躲开,但捏着她耳垂的那只手抚下来,卡住了她的脖颈。 陈子柚被他卡在座位上动弹不得。那只手又慢慢地滑下,轻轻划过她前胸处□的肌肤。 盛夏的季节,他指尖却冰冷,滑过之处,触感微凉。 窗外有其他车辆的灯光晃过,照亮前方的后视镜,映着司机的眼睛。年轻的司机目不斜视。 陈子柚压低声音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他温热的气息喷进她的耳朵,原来他一直转头看着她。 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很动听,但冷冷的,就像此刻他指尖的温度。 他的手指继续在她的脖颈与胸前流连。他说:“怎么不找东西遮一下?你的项链呢?” 陈子柚淡淡地回答:“太俗,配不上我。” 江离城在黑暗中无声地笑起来。 陈子柚悠悠转醒时,周围一片漆黑。 她有夜盲症,光线差时便看不清东西。而且她怕黑,在黑暗里总是神经紧绷。平时一个人睡时,会为自己留一盏夜灯。 室内遮光太好,此时她呼吸压抑,全力无力,如同陷身梦魇之中。 她在自己失序的心跳声中,听到另一种轻微的呼吸声,就在身侧。于是突然安心,起身慢慢地摸到台灯开关。 柔和的光照亮她的眼睛时,她的身体也重新恢复了活力。 江离城躺在床的另一侧,呼吸安静,似乎睡得很沉。 他睡着的样子十分无害,浓眉,长睫毛,直挺的鼻,薄唇,棱角过于分明的脸,结实但并不肌肉纠结的健美身材,如英雄神话中的睡美男,比醒着好看得多。 他清醒的时候太咄咄逼人,她没心情欣赏。 陈子柚在他的脖子上方轻轻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她一直很想知道,倘若此刻她对他有加害之心,比如拿把刀子抵到他脖子上,他会不会立时警觉地醒来。 但她并不敢尝试。万一他当真,这游戏可不好玩。 她又将手摆成一把枪的形状,在离他的太阳穴几公分的地方比划了一下,然后她轻轻下床去冲洗。 水很烫,钝钝的酸痛渐渐从周身泛起。陈子柚洗了很久。 她从朦胧雾气的镜中打量自己,胸口与锁骨处有很明显的青紫,肩上也有,吻痕或者咬痕。她的皮肤白净细嫩,所以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江离城是故意的。似乎有那么一回,他建议她不要穿低胸露肩装。她记不住,他自有办法令她加深印象。 江离城的祖先一定不是猴子,而是肉食性猛兽。在他身下时,她常常有一种错觉,好像他随时都会在失控之下变身为狼,将自己连皮带肉地生吞掉。纵然他的前戏做得再温柔缠绵,令她几乎软成一滩水一样几乎化掉,但在真正的过程之中,他总是将她当抹布一样挤来拧去,不把她压榨到极限绝不罢休。 以前,当她的勇气与自尊还非常顽强的时候,她咬紧牙关不吭声,坚决不让他得意。如果他逼急了她,她便咬他抓他,让他也痛。但是她发现,无论怎样,总是她自己吃亏更多。后来她便学会了在这件事上尽可能地顺着他的心意。顺从虽然没骨气,却可收获一时片刻的体贴,权当厚待自己。 刚才,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她是因倦累至极而睡去的,还是在巨大的冲击下昏了过去。 陈子柚一直磨蹭到因湿度过大而喘不过气来,才包了浴巾出了浴室,作着深呼吸。 江离城已经醒来,披了件丝质睡袍,陷在沙发里看一叠文件,手中夹了一支烟。 他看见她,用夹烟的手指了指身旁,示意她坐下。 陈子柚遵旨走到他身边。他坐在一只宽大的单人皮质沙发的正中间,周围再无别的座椅。她坐到沙发宽大的柔软的扶手上。 江离城向侧挪了一下,空出一点位置,她从扶手滑下来,只能紧挨着他。 江离城原先搭在沙发靠背上夹着香烟的那只手,顺势搭上她的裸肩,每次将烟吸上一口时,便勾了她的脖子连她一起拖到身前,手臂绕过她,有时挤到她的脸,有时压到她的唇。 子柚忍住想狠狠咬他手臂的冲动,像猫一样的偎到他身上,一动不动,。她有点累。而且这样不用再被他抽烟的动作拨来拨去,她很怕那些泛着火星的烟灰落到自己身上。如果她烫伤,她想他不会愧疚的。 江离城终于看完他的文件,也终于如陈子柚所愿,将那支烟熄灭了。 他看的那摞广告创意图,名贵珠宝的特写,每一页都璀璨魅惑。他每翻过一页时,陈子柚也顺便瞄两眼。 江离城突然问:“喜欢哪一款?” 陈子柚稍稍离开他的身,冷淡地说:“都不好看。” 他抽出其中一张递给陈子柚:“这个如何?” 图中有大颗的镶钻方形祖母绿,晶莹透亮,华丽典雅,缀在年轻美貌女子的白玉一般的裸背上。 “模特不错。你的新欢?” 江离城轻笑一声:“这个建议不错,可以参考。” 陈子柚不作声了,江离城心情却不坏:“喜欢这个?刚才你多看了几眼。” “我多看几眼是因为这首饰与这模特气质不合,有损你的高尚品味。” “对,这模特性感不足清纯不够,换成你更合适些。”他扭头看向她失望的脸色,“陈子柚,你知道我最喜欢看你表面乖巧暗露爪子的幼稚模样,所以特意逗我开心吗?” 她装没听见,倚回沙发背闭眼休息。 江离城将刚才所看的那一叠纸一折两半,扬手丢进杂物箱后,用遥控器开了电视,从沙发旁的矮桌上的烟盒里又取了一支烟,点燃,悠然地吸着。 烟味飘入陈子柚鼻端,她又有些无聊:“给我一支。”没经他同意,便探身去拿他的烟盒。她越过他的身子伸长了胳膊,距离只差一点点,她巴在他的身上也够不着。 江离城伸手用食指中指将烟盒夹起,一扬手,便将烟盒丢到更远处。“女人抽烟很难看。” 子柚撤身,顺手抽走他手里的烟,使劲吸了两口后,重新夹回他的指中。 她吐出一串烟圈后慢慢地说:“以前你不是说,最喜欢看到我‘难看’的样子?哦,我弄错了,是‘难堪’。” 江离城向后挪了下身子,微眯着眼睛看她,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陈子柚无惧地看向他,眼神澄澈。 他俩如高手内力对拼一般僵持了一阵子,表面无波,暗流涌动,结果陈子柚先败了气势。于是她站起来打算脱身,江离城没阻止她。 可是她刚刚站直,便发现浴巾下摆被压住,再向前迈一步,浴巾就会被他扯落。她抓住襟口试着脱身,却被他稍稍一扯,狼狈地跌进他的怀里,蔽体的浴巾落到地上。 子柚被他一个翻身压到在沙发上,他的唇再一次咬向她胸口已经受伤的那一处肌肤,她疼得轻轻叫了一声。 那张单人沙发的空间很有限,又特别的软,她像陷入蛛网的小飞虫,无处挣扎。她伸手指向床的位置,弱弱地说“到那边”。但这个要求被无视得彻底。 江离城特别清楚怎样会令她备感屈辱,怎样又会令她尊严扫地,并且以此为乐。 江离城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时,陈子柚已经穿戴妥贴。 她穿了浅色的棉质衬衣和牛仔裤,把头发扎成马尾,没施脂粉,看起来像学生。 这套衣服她也忘记是何时留在这儿的了,刚从他柜子的角落里翻出来。 她很少在这里过夜,也几乎不会把私人物品留在这里。偶尔留一宿,用品向来都是派送新的。 所幸也没发现其他女人的东西。虽然她巴不得江离城的女人多一些,这样他就会少一点折腾她的精力。可是到底眼不见心不烦,她也是有轻度洁癖的。 江离城当然不可能没有别的女人。她外在内在俱算不得极品,若不是为了折磨她,江离城根本犯不着来屈就她。而他征召她的频率也不算高,之于他而言,折磨她的过程显然是心理乐趣大于生理乐趣。 其实以前与他在床上时,也曾接过他别的女人的电话,虽然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几个语助词,但口气却温和而有耐心的。 衣服肯定是几年前的,现在有一点小,将她的胸绷得很紧。 子柚看见江离城走近她时,腰在不经意间微微挺直。 江离城打量了她几眼:“你这样子青春洋溢,倒是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 陈子柚的脸色微变又迅速复原。她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件来时穿的乳白色连衣裙,对着光线又检查了一下被他撕裂的领口与裙摆,然后揉成一团,丢到他刚才扔文件的杂物箱中。 “奢侈。”江离城淡淡悠悠地说。 “又不是我撕碎的。” “今晚回去?你最近体力不错。” 这是敏感话题,陈子柚谨慎回答:“我回去赶一份工作材料,明天一早用。” “让江流送你。” “把我送到先前那里就好,我的车停在那儿。” “让江流送你回家。” 江流是江离城的保镖兼司机,比陈子柚还要年轻几岁,容貌清秀,身材高瘦,气质冷淡,表情单薄,明显是被江离城同化的人种。 江流不是他的本名。据说江离城供他读书,给他母亲付药费,后来便改了名,连姓都随了江离城。 陈子柚习惯坐后座,身子绷得直直的。她说了一句“送我回半山”后就一直沉默。 江流则如往常一般目不斜视,开得极稳,也不说话。 到达目的地,江流下车替陈子柚开车门。车子正停在她车旁边的车位。 陈子柚说:“我去做水疗。你可以走了。”绕过车子径自回到会所建筑里,又是满眼的灯火通明。 她是这里的常客,只用她最熟的服务员。但今天她拒绝了任何服务,请她们放好水便离开。她在水中泡了一小时,在香氛与音乐中,精神与身体都放松,迷迷糊糊几乎睡着。 换上留在这里的衣服,她去取车。江流竟然还在等她。 “如果今晚我睡在这儿,你打算在这里等一夜?” “江先生让我把您送回家。”江流不卑不亢,“您需要我来开车吗?” 陈子柚没理会他,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所以,她的车很少载人。她的家江离城都没去过。 但江流仍然开着车,不紧不慢地在她后面跟着,与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 很快进了小区,到了她家楼下。陈子柚熟练地倒车进库。江流也不作声,默默下车,点一支烟,静静地抽着,等她将车停好,便将烟熄了,跟在她身后陪她上楼,看着她进了门,开了灯,又安静离去。 子柚许久没有听见楼下引擎声,从窗口探头张望一眼。江流还没走,倚着车门继续抽着烟,似在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她一探身,江流便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看到她,向她招招手,弯腰进车走人。子柚撤回身体,没同样地向他挥手,她觉得深更半夜很不雅。 她检查了门窗,准备好次日的衣服和用品,习惯性地又去洗睡前澡。当温热的水再次漫延她的全身,她记起今天已经洗了很多遍,皮肤快要洗成皱纹纸。 她自小就喜欢边洗澡边玩水。但这些年来,洗澡之于她,早就成了某种仪式。 第二章 迷雾 陈子柚有很健康的生活习惯,除了吸烟与喝酒。她极少熬夜,吃素;多数时候只化很淡的妆,用最少的化妆品;每天晨跑。 虽然昨夜回家很晚,但是当窗外传来鸟鸣声时,她仍像平时一样醒来,快速洗漱,沿着花园式小区的绿色小路慢跑二十分钟,顺路买早餐,回家洗澡,吃饭,换装,开车上班。 这座城市每到这个季节,清晨总是雾气蔼蔼,小区花园里的花木,雕塑,都笼在轻纱一般的缥缈的轻雾里,看不分明。 陈子柚喜欢早晨。当她年少时,父母与外婆尚在世,外公也身体健康,他们住在半山腰的别墅。如果天气晴朗,早早起床,拉开窗帘,跪在窗台上,抬眼便看得到窗外的日出。 起初外面是暗沉沉的,东方的天空一片苍茫,不一会儿便有了一线光亮,渐渐变幻色泽。那咸蛋黄一般太阳,经历了艰难地挣扎,猛然跃出来,迸出万丈光芒,燃亮整片天空。 以前,她每每为那样绚烂的景色感动到泪盈眼眶。回身时,眼前乌黑一片,很久后才看得清东西。 而如今,这样寻常的事物,反倒成了一种奢侈。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空气污染严重,连明净的蓝天都难觅,更不要提找一小块宁净的地平线看日出。 子柚是随遇而安的人。当她想再度拾回儿时看日出的感动,却发现这样小小的愿意已难实现时,便渐渐喜欢上清晨的大雾天。最初迷迷芒芒,连自己的手掌都不见,后来便依稀看到朦朦胧胧的楼影与树影,渐渐透明,变成薄纱状,越来越轻淡,终于消散不见。 或许这也是心境的改变。年少时渴望如日出般的瑰丽而热烈的情感,而如今,她只盼人生如同这雾中的晨曦,虽然短暂迷茫,但终能在平淡中便重见晴日,而不必经历涅磐才可浴火重生。 她小跑着返家时,雾气几乎散去,路旁一簇簇小花开得甚好,沿途皆是,色彩明艳,清香宜人。 子柚提着早餐走到楼前时见到了对门的邻居老夫妻相携着从另一条路走来。她甚是羡慕这一对老人,七十多岁的年纪,子女皆不在身边,两人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出门时携着手,互相说话时细语轻声,仿佛恋爱中的少男少女。 陈子柚与老人打个招呼,顺手接过老人手中的菜篮,与他俩一起上楼。 大爷扭头笑:“现在少有小陈这样的年轻人了,每天早起,锻炼身体,吃中式早餐,多好的孩子。” 老太太则神秘兮兮地说:“我俩昨天晚上在楼下见着你男朋友了。真俊的小伙子,跟你很衬。”见子柚吃惊,补充道,“就是经常送你回家的那个啊。以前只认得车,没见着人,昨儿遇个正着,看见我们朝他笑,还有点害羞呢。” 原来是江流。陈子柚羞涩地笑笑,解释道:“他只是一位朋友。” 中午尚未下班,陈子柚收到一份礼物,保全人员小心翼翼交到她手中。 打开一层层的包装便被突来的光芒晃花了眼。深蓝色丝绒之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链坠静静地躺着,复古式的底座上嵌满钻石,链子很长,正是昨日江离城的广告图里的那一只。 她觉得非常可笑。与其说这是江离城为了逗她开心,倒不如说他又在与她银货两讫。他总是这样,一起过夜的隔日,她定然会收到他的礼物。 这绝不是情人之间的小伎俩,这只是他在付她渡夜资。因为她不花他的钱,不接受他的房子,令他没有满足感,所以他需别的方式来平衡。 不过这么贵的渡夜资,他实在太抬举她了。 陈子柚将那串链子随手挂到脖子上。如此名贵的项链配几百块的衣服,她觉得很解气。 中午吃饭时,同事谢欢盯着她看。“国人造假功力真绝,这链子几乎可以乱真了。” 陈子柚点头。 “越看越像真的了,瞧这成色与工艺。”谢欢拈起那坠子仔细看,“这个也不便宜吧。” “还好。”陈子柚语意模糊。 另一位女同事则又再度提出想请子柚与她的老同学相亲,称她那老同学条件优越,相貌不俗,最欣赏的正是子柚这一型。 她已经推过这些好心人无数回,再推就得罪人了。陈子柚咬一咬牙,横了一条心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位男朋友。” “上回你还说没有呢。”谢欢嘴快地说。 “他一直在国外。我们俩的关系,一直不太确定。”陈子柚硬着头皮继续扯。 “噢,肯定是最近确定关系了。”“那么这链子也是男朋友送的喽。” 子柚赧然浅笑,看在别人眼中已是默认。 恰在此时有人将餐厅的电视换了台。每日新闻正在播报一家新落成的孤儿院的情况。主持人介绍说,该孤儿院由盛世集团斥巨资所建,江总裁谢绝了媒体曝光,并且在采访过程中只低调地说了一句话,回馈社会是每个企业应尽的义务。当提到江离城这个名字时,那位以美丽而干练著称的女主持人脸上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温柔。 谢欢说:“哎,那江总裁真是有才有貌又有德,怪不得冰山美女主持人也春心荡漾。你说是不是啊子柚?” 陈子柚嗯嗯啊啊地支吾过去。 午饭后她们结伴去附近商场。别人看衣服,陈子柚则在香水柜台前流连。 谢欢拖她走:“真受不了你。你一年要买多少香水?都可以开香水店了。” 子柚在被她拖走前指着其中一款对服务员说:“请给我开单,谢谢。” 谢欢翻白眼:“那是男士香水好不好,标榜狂野与离经叛道。你男友的风格?” “瓶子好看啊,我喜欢收集香水瓶子。” 晚上陈子柚在灯下细细欣赏那瓶香水。厚重的透明的瓶子,像一瓶威士忌的造型,蓝色的液体,闪着妖异的光。 她拉开玻璃柜门,那里摆满各种形状的香水瓶,玻璃的,陶瓷的,金属的,五花八门,已经排满三排架子。有些香水已经飞了一半,有些则从来没有打开过。 她打开新买的香水瓶盖,在屋里四下喷了一通。虽然她买了这样多的香水,却对它们没什么研究,只知道哪种味道她喜欢,哪种味道令她难受而已。大多数时候,她自己其实很少用香水。 屋里的香味渐渐蔓延开,她被呛得直咳嗽,去把窗子全打开。又将那串祖母绿项链丢进保险箱里。那里有外婆与妈妈留给她的传家宝贝,更多的是江离城送的。到底有多少东西,她从没仔细清点过。她不爱珠宝,也甚少参加宴会或者正式场合,没什么机会戴。 江离城今晚没再找她。也许因为她的服务水平比较差,他基本上不会连续找她。她想起今天电视上的那个美丽的主持人,她很不厚道地希望江离城看上那位传说中的美女加才女,这样他就会更没有时间来找她的麻烦了。 陈子柚从抽屉里找到一盒烟,到另一个房间坐下,放一张钢琴曲的音乐碟,将有毒的气体慢慢纳入自己的心肺。 江离城不喜欢她吸烟,当年却是他教会她吸烟。那时他也只是本科刚毕业正读研一的学生,眼神年轻而清澈,礼貌而客气地问:“不介意我吸烟吧?” 陈子柚乖巧点头,想想这种表达不对,又羞涩一笑,轻轻摇头。 他点烟与抽烟的样子都十分好看。子柚说:“我可以来一支吗?” 他微露一点诧异的表情,但是递上烟,俯身替她点着。 那时她使劲吸了两口,把自己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他笑得很舒心。笑够了,才上前帮她拍后背,给她递水,然后教她如何不会被呛到,如何吐烟圈。 她是聪明学生,一教便会。但是他说:“女孩子别吸烟,对身体不好,而且不好看。” 这句话她记得十分牢,所以后来她到国外念书时,像要报复谁一般地往死里抽,直到因为肺不好住院半个月,又休养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收敛。 她又点上一支烟,但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偶尔轻轻吹一口气,让它快些烧完,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枚袖珍的香水瓶,只有手掌的四分之一大,透明可爱的心形,里面只剩了一丁点粉色的液体。这是她回国后拿到第一份薪水,买的第一瓶香水。 那时她对未来重新充满了希望。她用了几年时间,终于战胜了自我。她学会遗忘过去,也学会了憧憬将来。只是当时她还是太年轻,她以为,只要她肯放过自己,就一切雨过天晴。她没想到,有人仍是不愿放过她。 陈子柚将那支燃到一半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后掐灭了。她讨厌医院,一天也不想待在那里,所以她给自己限量,每天至多一支烟。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最不爱回忆往事,但是这一天她回忆了不只一次,她不忍回想的童年时的日出,以及她从来不愿回想的与江离城的初识。 每当她反常地回想一些往事时,总会有一些故人突然出现。这个预感总是非常的应验。她并没有渴望重见的故人,所以她讨厌这种灵异的预感。 屋里的音乐停了下来。她的第六感来得更强烈了些。生怕她失望一般,她的手机叮叮咚地响起。她僵了一下,起身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于是又坐下,退出那张碟,换成节奏稍稍强烈的英式摇滚。 稍后,她手机又响起一串短信提示音,音响也受到了干扰,爆出一阵杂音,她只好重新起身。两条短信,来自两个陌生的号码。 “小柚,我是乔凌。我不知道你还在留在国内,直到昨天遇见你。你还好吗?还恨我吗?” “小柚,我是白洋,对不起。” 她盯着那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勾起唇角,分别回了那两条短信:“祝你们幸福。”“你没对不起我。”然后她将短信一一删掉,然后关机。 其实她似乎从没有恨过这两个人。昨晚看见他俩时,她费了点劲,才忆起这两人曾经之于她的意义。 当年或许有些失意有些难过,但过去这么多年,再回想时,只觉得好笑了。也许她曾经想要恨他们,但她还没来得及恨,她就已经有了更值得她去恨的人。 以前家中的老保姆说:小柚小姐,不可以用尽力气去恨一个人。再坏的人,也总有好处。当他离开你,你会记得他的好的。所以,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那时候她与小伙伴吵了架,她跪在圣像前虔诚地祈祷上天惩罚他们。老保姆听到她的祈祷,这样对她讲。 当时太年幼,她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如今,她已然明白,也认真地照办。生命如此短暂,应该把用来恨别人的时间和力气,用来更好一点的对待自己。 所以,即使她有恨的理由,她也从没有打算要用尽力气去恨别人。 但是却有人用尽了力气不肯放过她。比如江离城。 或许,“用尽力气”太夸张了。 她只是一只小小蝼蚁,他哪需那样费劲?他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足够她无处安生。 第三章 回忆 如果人生可以用一张曲线图来表现,大多数人的人生曲线都会像一条波浪线,可能时起时伏,但是流畅而连绵。 陈子柚每每想起以前家中老保姆的这句话时,脑子里都会浮现出她自己的人生曲线图。 在她十七岁之前,那应该是最优美的一条曲线。 那时的她,几乎拥有全世界。 她有很好的家世,美丽窈窕的面容和身段,疼爱她的父母家人,相处亲密的知心朋友,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 不只如此,她聪明好学,成绩优异,多才多艺。 那时家中的老保姆说,上天在赐于子柚小姐生命时,一定心情愉快,并且用心良苦。 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或许上天指派给她的那架制图机器出了故障,所以她的曲线变得跳针断裂,后来便展成了一条直线,如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心脏病人的心电图。 那一年的开端或许就是个先兆。 除夕那一天,她失手打碎自己心爱的琉璃瓶子,那是父亲带她去几千里之外的手工作坊,由她亲手完成的。几小时后,她爱如家人的老保姆为她出门去买点心配料,在路心脏病发作,再也没有醒来。 陈子柚在悲痛中把这个事件当作一个不幸的巧合,却从没想过,这只是个开始。 那一年,她参加高考,被家人寄予了厚望。 学业很紧张,而她有一点点神经衰弱与抑郁。因为在她备考的那几个月里,她再度经历了死亡,外婆过世,外公病重,父亲遭遇了一次车祸,而家中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似要发生什么大事。 几年后,当她在大洋彼岸与同学们一起参与一项多米诺骨牌挑战时,不禁再度想起她17岁这一年的夏季。 在她的刻意遗忘下,她的记忆已经不太完整,就像一张被撕成碎片的照片,飘飘扬扬,零零落落,但每一片上的内容却都可以提醒她许多的事情。 那些她们耗费数小时摆好的骨牌一块块倒下时,她想起她也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张牌,结果弄乱了她尚未规划好的人生。 那年高考结束后,父亲安排她出国散心。 她实在不应该为了让家人惊喜而提前回来。 如果她不提前偷偷摸摸地回来,她就不会发现父母各自的私情。 她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时间磨灭这一段记忆,但是她却偏偏反常地歇斯底里,声称再也不原谅父母,于是她得知了她的身世之谜。 原来她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而她眼中伉俪情深的父母,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甚至瞒过了外公与外婆。 如果不是受到这样的打击,她本不会忘记她的教养,半夜三更从窗户爬出去找她已经很久没见面的男友,然后她发现了更为不堪的事实,那位声称爱她一万年不变心的男友,与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她。 如果不是这些事情如此密集地连环发生,令她感到已经被世界彻底遗弃,她本来也没机会遇上江离城,至少不会那样早就遇上。 她以为自己遇见了大天使。他周身笼罩一层光华,向她伸出友善的手,她在垂危中满怀信任,死死地抓住。 当陈子柚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回忆这一串事件时,她突然发现,当时令她犹如身陷炼狱的这些事,其实每一件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上三五桩。 而且,它们像俄罗斯套娃般一件套一件,她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非常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 她想起儿时看过的一个连环画,一个倒霉鬼,一路磕磕绊绊地逃亡,越逃路越窄,终于被逼落了悬崖,崖上有追兵,崖下有狼,那人情急中抓住一根绳子,终于得救,片刻后便发现,原来那条救了她的命的绳子,竟是一条毒蛇。 后来她费了很多的时间去寻找这一本小画书以作纪念,不惜代价,却再也没找到,令她遗憾不已。 但是十七岁时候的她,花样的年华,平顺的人生,在此之前从没有遭遇过任何的挫折。 她被这一连串的事件打击得体无完肤,心中有毁灭世界,同时也毁灭自己的疯狂念头。 她去夜店喝酒跳舞,尽情地发泄过剩的脑力与体力,可是直到她没有力气思考,也没有力气走路,她仍然感到无边的绝望。 她不想回家,她离家之前便留了条子说她要自己安静地待几天,请他们不要找她。 那时候她想去男友那里寻求安慰,却没想到这个目的地也对她紧紧关闭了大门。 所幸她带的钱,足够她在饭店住上几天。 陈子柚做好学生与好孩子做了太久,久到不知世间险恶,尽管她自以为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足够多。 她刚出了夜店的门口,便已经被几个小地痞盯上,将她逼到角落里。 他们想要的不只是钱,还有她。 陈子柚在挣扎的空档里,思绪已经飘出了很远。她在想,原来小说也不全是杜撰的,所谓的雪上加霜,无知少女在可怜可悲的时候,通常都会遇上更加可怜可悲的事。 在酒精麻醉与体力耗尽的双重作用下,她的反抗并不比一只蚂蚁更有效。 那条巷子不时有行人经过,但见怪不见,甚至不会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 或许老天也终于垂怜了她一把,就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那两个按住她的小流氓的手稍稍松了一下,她在惊慌中瞥见一抹穿着白色上衣的瘦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 她甚至没去思考,只凭着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开那两个人,而那两人竟然没拦得住她。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白色影子,那影子闪了一下,她摔倒之前,抱住他的腿,然后便失去知觉。 陈子柚醒来时外面天色已亮,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她在头痛欲裂中渐渐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霎时紧张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惊慌失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发现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终于松了口气。 她慢慢地坐起来,查看自己。 她连鞋子都没脱,衣服沾了很多土,牛仔裤划了一条口子,手肘上也有几处擦伤。 她就被这样放在雪白的棉质床单上,身上还盖了一条凉被。床单上已经沾了一些泥和一点血丝。 陈子柚站起来看这间屋子,很小,除了这张单人床与墙角的一把椅子,再无其他家具,但是非常的整洁,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白色。 屋里安静得连钟摆声都没有,更没有镜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外屋也不大,家具同样的少,只有一张靠窗的沙发和贴着墙的一排书架。 沙发上有人半卧着,倚着扶手,身上卷了半条被单,昨夜十之八九睡在这里。 有袅袅烟雾散过来,陈子柚抑住要咳嗽的冲动,但呼吸声仍是惊动了那人。 他转头看向她,但是他背光,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得到日光照耀下的黑色轮廓,镶了金边。 那人并不说话,似乎是在安静地看她。 陈子柚咽下一口口水。她知自己此时的形象不可能端庄,但她尽可能用端庄的口气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又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笑了。他的声音非常有质感,语调也悦耳,即使在这样的酷夏里,也有一种清爽的凉意。 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陈子柚轻轻地笑了。 那人大概本想看她惊恐的神色。既然没如愿,便失了继续调侃的兴致。他站起来,并不走近她,而是去倒了一杯水喝,背朝着她的时候说:“如果你已经睡醒了,就早点回家吧。” 刚才他正脸面对她时,因为背光,陈子柚看不清他的模样。此刻他背向她,她反而看得更清楚。 那人个子很高,肩和背却挺得很直,穿白色衬衣与深蓝色长裤,当他微微侧脸时,脸庞与下巴轮廓坚毅分明。 陈子柚小声说:“我可以洗个脸吗?” 那人没说话也没转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陈子柚明知他看不见,仍是欠了欠身,然后快步地找到洗手间。 洗手间里也是洁白一片,一尘不染,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连洗漱用具都非常新,只有一套牙刷牙膏、洗发水、香皂,和一条纯白色的毛巾。 因为没有她的用具,她只简单地洗了手和脸,以及胳膊上的擦伤,用手捧着水漱了口,最后迟疑了一下,用他的毛巾擦了脸,沾着水对着墙上的小小镜子理顺了一下头发。 比起她昨日的遭遇,她如今的模样不算太狼狈,只是她在镜中发现自己的领口前三颗扣子全掉了,她出去时用手指按着襟口。 她终于看清她的救命恩人的模样。身材修长,剑眉,挺鼻,薄唇,脸部棱角分明,表情淡漠,看年纪比较像大学生,但气质却更像白领。 陈子柚想到与这样年轻的陌生男人共处一晚,感到了一丝尴尬,她低头抿湿了一下发干的唇,将领口抓得更紧一些。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那人没什么反应地回身进了卧室,片刻后出来扬手丢给她一件东西,陈子柚接住,拿到手中时发现是另一件白色衬衣,然后她听到那人说:“你若是想喝水,自己去倒。” 她回卧室匆匆地换上他的衬衣。轻软的棉质衣料,对于她而言太过肥大。她把下摆打了个结。 那人虽然态度太过冷淡,但是心肠却很好。从小没遭过什么冷遇的陈子柚这样解释。 她推开门出去时,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座旧式的平房,房屋虽然小,却带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一张石桌与几个石凳。如今已经非常难见这样老式的房子。 那个年轻人就坐在石凳上安静地看一份杂志,石桌上放着她以为已经丢失的包。 那人说:“看一看少了什么。” 陈子柚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但摇了摇头,恭恭敬敬地把包取了过来。 她丢失了外公送她的项链,但那样私密的东西,她反而不想讲。 她说:“我应该怎样谢你?” “不必。”他神色淡然。 “我叫陈子柚。您怎么称呼?” “我姓江。”他的口气更淡,显然不打算与她深交。 “我怎么还你的衣服?” “不用了。” 她尴尬了半天,终于新找到一个话题:“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床单。” “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洗床单?”那人平静地说。 陈子柚再迟顿也能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她不是个主动的人,又从小被宠爱着,何曾这样一次次被拒绝。 她的脸红了一下,不再多言,向他鞫了一个躬,匆匆地转身离去。 这里大概就是那一片传说中本城最老旧的城区,黑瓦白色,旧式的木制门,巷子很窄,她以前从来没到过这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门牌号,然后一路小跑着出了巷口,跑了很久才拦下一辆出租车。 包里真的什么都没少。她先去一家精品店换了一身衣服,新牛仔裤,长袖衬衣,可以盖住她胳膊的擦伤,然后把他的衬衣仔细地包起来,抱在怀里。 家人因为她的彻夜未归正乱作一团,乍见她沉默地平安回来,便什么都不敢再多问。 陈子柚饭也不吃,回自己房间便睡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太过青春的年纪,很多事情是想不通的。她仍然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第二天比第一天的感受更强烈。 她吃极少的饭,不理任何人,将卧室的电话拔掉,手机不开机,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门,连脸都不洗。但是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沉默。没有人敢劝她。 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捂得发霉了,泡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澡,将自己收拾一新,换了一身崭新的裙装,重新走进阳光里。 她为了甩掉跟在她身后的保护者,换了好几辆公交车,几乎把自己转得掉向。 她长这么大,其实并没有真正坐过几回公交车。 她就那样毫无目的地跟着车在城市中穿来穿去,直到她有了晕车症状时才下了车。 就是那样凑巧,她下车后左圈右转又进了窄窄的旧式马路后,猛然发现,这里正是她那晚买醉遇险的那条路。 但此时这里是白天,这一片地方安静而详和。 她觉得口渴,进了一家咖啡馆,很惊讶地发现,店里光线柔和,有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在看书或者写字。 她渐渐想起,这附近有两所高校,虽然是暑假,但是有许多学生并不回家,而喜欢在咖啡馆里补习功课。 她也不想回家,于是去隔壁书店买回一本很薄的爱情小说,找到一张单人桌,要了一杯红茶,在那里看完了整本书。 陈子柚结帐准备离开时,突然眼角瞥见门外有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走过,她连找的钱都没要就追了出去。 一定是她的救命恩人。 其实她没记住他的模样,因为她本来也没机会看清,但是那身形与气质,她印象深刻,还有她印象更深刻的深色长裤与短袖白衬衣。 这已经是一个渐渐开始哈韩的年代,她的男同学们,已经开始穿着皱皱巴巴的涂鸦t恤与肥大的裤子,将头发削得奇奇怪怪。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种大男生,如同初秋的微风,虽然沁凉,但是清爽怡人。 那人就在她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走得不快,步伐很稳,她快跑几步就能够追上。 陈子柚想起那天早晨他冷淡的神情,怯怯地顿住了脚步,心中犹豫着,如果追上他,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讲。 她低头犹疑了一下,当再度抬头时,那人却不见了。 以后的几天,陈子柚就如同鬼迷心窍一般,天天到那条街报道。她到同一家书店买一本可以用两小时看完的小说,然后到隔壁咖啡馆叫一杯红茶,找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读着小说,一边不时向窗外观望。 那条路白天人很少,任何时候望出去,景观都差不多。 她到底在看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愿意承认。 有时她邻桌的那个学生也被她的奇怪行径骚扰,每作完一道题,就陪她一起向外望,然后与她面面相觑,最后对视着笑。 陈子柚并没再见到那个人。但是她发现,当她每天下午躲在这个咖啡店里消磨时光时,她心绪会变得宁静,甚至有所期待,仿佛不再是那个仿佛已经沦入地狱最底层的无望的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令她狂躁抑郁难以成眠的念头也会不期然地消失。 那天她去的比平时晚了一些,发现她平时常坐的那个窗边位置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于是她静静地环视,想再找另一处舒适的位置,结果她却意外看到了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她想见到的人。 那个救了他的年轻人,此时正坐在最隐蔽角落里的一张桌旁,抿着唇角,垂着眼睛,正在专注地看书。 他的打扮很平常,神色很淡然,内敛沉静,与这里幽静的环境十分协调,却又显得与众不同,有着强烈的存在感。 陈子柚挑了离他远远但抬头就能见到他的另一处角落里坐下。 她一直低着头,并没敢抬头去观察他,但整整半小时,她也没看进去几页书,虽然她手中的书不过是很雷很狗血的爱情故事。 或许这人这些天一直在这里,而她只顾看向窗外,并没去观察室内。 但她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人的气场如此强大,即使坐在角落里,也很难不被人发现。 她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了很久,伸手去摸红茶杯子,送到嘴边时发现早已经喝完了,抬头想再换一杯时,竟看到那人正看向她所在的方向。远远的,看不清神情。 陈子柚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旁,她的周围再无别人,那么他是在看她了,于是她朝他礼貌而羞涩地微笑。 不过他应该看不清她的表情,因为他马上又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又或者,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她那天晚上以及早晨的模样都挺狼狈,披散着头发,穿仿旧的牛仔裤与旅游鞋。但是现在,她的头发绾得精致而整齐,穿淑女裙装与细带凉鞋,与那天早晨很不同。 陈子柚发现她今天买的书实在不好看,因为她完全看不下去,她只好又喝茶,很快把新换的那杯红茶也喝光。 她又打算新要一杯,顺便抬头扫了一眼那人的方向。 只一眼而已,那人却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又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 陈子柚的脸开始发热。 她担心那人认不出她,而是将她想像成无聊女生,虽然她最近的确很无聊。她又担心那人已经认出了她,如此一来,她这样的行为就更失礼了。 她思前想后,决定过去打个招呼,即便可能再度遭到冷遇。 于是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那人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之前几天,陈子柚想过很多遍,如果有机会再度见到神情冷淡的恩人时,开场白应该如何说。 但是事到临头,她仍是没想好,只能干巴巴地说:“好巧,又见面了。”然后辅以她很努力的笑容。 陈子柚平时笑得不多。她小时候牙齿不整齐。为了避免让别人看到她的牙,于是她很少笑,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 她有时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怯生生的,很勉强的样子,自己觉得很不好看,索性笑得更少。 她的笑没没换来神情冷淡的恩人的笑,但是他并没有不理她,而是很客气地说:“我对面没人。” “呃?”陈子柚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你站得比我高,我抬头看你时脖子疼。”年轻男子用非常有礼貌的口气说。 陈子柚立即顺从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她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当他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那本大书是一本外文书时,她没话找话地问:“你在准备考研吗?托福?”说完她又后悔,她不想对方将她当作很爱八卦的女生。 那人合上书页,用手指按着书在桌面上转了180度,将封面正对着她。原来是一本原版的厚厚的地质杂志。 然后他看向她手中的书,陈子柚立即把书的正面朝向自己抱进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书名,但她还是疑心他看到了,因为他的眼里闪过一点点意味不明的东西。 她觉得很丢脸,转着脑筋想转移话题:“我以为你是学生。” “是。” “地质专业?” “对。” “这专业很辛苦吧?” “还好。” 陈子柚想不出什么新的话题了,两人有很短暂的静默。 “我叫江离城。”那人突然打破了沉默。 “嗯?” “你上次想知道。” “哦。我叫陈子柚。” “我记得。” “你的名字像古龙小说里的侠客。”她看江离城有点疑惑的样子,又补充说,“你不看古龙小说吗?” “没看过。但我知道那个人。据说他是个酒鬼。” 陈子柚这回真正地笑了,她真心地笑的时候,就顾不上去提前研究自己微笑的弧度,所以看起来很天真烂漫。 江离城看了她片刻,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摊在掌中:“这是不是你的?” 他手指修长,掌心宽厚。他的掌心里有一条项链,细细的金链上,坠着一枚金镶玉平安扣,质地上好的羊脂白玉,镶金部分造型奇特,像一枚古老的图腾。这是她成人的那年,外公送她的礼物,据说年代久远。 她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伸手想去确认它是否是真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江离城不等她碰到,便迅速合拢了手掌,将她的项链收在掌心里。 他似乎是笑了笑,说:“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 程子柚问:“您喝哪种咖啡?”她连称呼都不由自主地改了。 “随便。” 桌上便有菜单,她一一地看过。 这家店是面向学生的,价位低廉,品质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挨个看过,觉得无论点哪一款,好像都配不上她的恩人,也显得自己很没品味。 后来她说:“我知道有一家很有趣的咖啡店,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去吗?” 她没想到江离城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家店在另外一条街上。咖啡店门口有公交车站牌,她记得很清楚坐三站就可以到那里。 她本想打车。除了那个下午,她向来都是打车来来去去的。可是她觉得江离城穿着很朴素,气质很干净,她担心自己的小姐作派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于是她拉着他上了公交车。 上车后她在口袋里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两元钱,最后还是江离城投了两枚硬币。 陈子柚觉得窘极了。 所幸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新开的陶吧,有手工艺专区,有休憩区,很小资的氛围。 这里有手工艺术咖啡,年轻漂亮的店主亲自向精致的咖啡杯里注入不同品种的咖啡与牛奶,在杯中形成奇妙的图案。 她给陈子柚做的那杯有一只凯蒂猫头,给江离城的那杯用了很长时间,最后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心形,临走前还投向他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但江离城目不斜视,将她的秋波拒之门外。 陈子柚在心里憋着笑。她以前与同学来过这里几回,每一回都要面对女老板冷冰冰的表情。现在她有一雪前耻的快感。 江离城并没有嘲笑她的小女生情调,而是很仔细地把那杯咖啡研究了一遍才喝了第一口。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只有小姑娘才能找到这里吧。” 陈子柚打量了一下周围散坐着的成熟女性,认真地补充说:“还有大姑娘和老姑娘。” 江离城现出他俩认识以来最像笑容的一个微笑,仍然很淡,只是微微变了一下唇角的弧度,但陈子柚觉得他的笑容令四周都亮堂起来。 他把她的平安扣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很平淡地说:“小姑娘晚上不应该到那种场所,更不该喝酒。” “我那天是第一次去,也是第一次喝白酒。”陈子柚辩解说。 江离城直直地望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神深沉如海,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 她本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但她忍不住想要替自己洗脱,免得他把自己当作轻佻女生。所以在他的注视下,她竟然絮絮叨叨跟他讲起自己这一年的经历,外婆与老保姆的离世,初恋与挚友的背叛,说到父母时,她没吐露细节,只说他们是大骗子。 陈子柚一直话不多,以前能吐露心事人,也只有老保姆、外婆,乔凌,以及与她一起长大的男友。父母都很少有时间与她交流。而那几个倾诉对象,也统统失去了。 她憋闷了那么久,终于找到另一个愿意向他倾诉的人,虽然那人之于她而言几乎是陌生人,但就像上天注定的一样,她无条件地选择信任他。 而且江离城是个好听众,他很专注,不插话,不会露出不耐烦。她颠三倒四没头没脑含含糊糊地讲,眼中有泪在打转,而他全听懂了。 后来他说:“等你过两年再回头看,会发现这些全是小事。我爸爸在我上小学时就去世了,我妈妈也在我高三时离开了我。他俩都是孤儿,所以我没有别的亲人。我的前任女朋友最后成了我的师母。我从小到大遇见过的骗子可以组成一个连。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更值得同情?”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仿佛在笑话,她看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安慰她。 她说:“你看起来没有半点需要人同情的样子。” 江离城说:“当然不需要,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同情我。我爸爸死前是罪犯,而我的妈妈……她生前有个外号叫‘茶花女’。你知道茶花女的故事吗?” 陈子柚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惊讶了半天,嚅嚅地说:“你在逗我玩吧。” “你觉得我不像罪犯与交际花的儿子?”他半垂下眼睛,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不是。我的意思是……”陈子柚再一次发现自己的不擅言辞,因为她怎么表达好像都不对,“你的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父母。”她急中生智,终于找到最恰当的说辞,也又一次看到江离城浅淡的明亮的笑容。 结帐时是江离城付的款。陈子柚说:“说好的,由我请。”他说:“算你请的。”然后递上百元的钞票。 他拦下出租车和她一起上了车。他说:“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陈子柚最近从来没有这么早回过家,她总是在外面吃过了饭,天很晚才回去,家人也习惯了。而且,她住的那个地方,名字十分响亮。面对江离城,她不想说。她默然了片刻,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方便说,还是不想回家?”江离城耐心地问。 “你随便把我放到哪儿好了,我晚一些再回家。”她在他的眼神注视下诚实地说。现在才下午三点,她至少需要在街上再逛五六个小时。 “小姑娘不应该轻易地说‘随便’这两个字。”江离城对一直等待回话的出租车司机向前指了指,司机将车开动了,“如果你无事可做,就去帮我洗那条床单吧。” “啊?”陈子柚吃惊地看着他,猛然想起上一回他们分手时他的那一句戏语,她的脸颊渐渐升温。 但江离城的口气十分正经,神色也没有半点轻佻。当她扭头看向他时,他无辜地伸出一只手,不是他展示她的项链的那一只。这只手同样的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只是掌心处有一条很长的伤痕,伤口很新,还没有完全愈合。 陈子柚最见不得别人受伤,看见伤口与血都会手指发颤。而此刻,她连心都抖了一下,立即不加思考地说:“好。” 很多年后,当已经长大了的陈子柚终于可以像欣赏别人的故事一样回想这一段往事时,她竟然可以自己笑起来。 她想,她在这之前与之后都看过那么多本言情小说,书中的女主角无论多么天真多么单纯,都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她这个样子,被那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一句话就彻底骗到了。 倘若她是言情女主角,她想必可以没什么争议地当选为最傻的那一个。 那天她跟江离城又一次去了他那个深巷中的家。 出租车只能停在巷口。她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向前走,心里不是没有惊惶、担扰与羞怯,但是另一种任性的念头比她这些复杂的感觉加到一起都更加的坚定。 巷子很长,江离城离她有差不多十米远。他走路的样子很特别,既不像大多数的高个子那样微微驮着背,也不像很多年轻人那样走路左摇右晃。他背挺得笔直,步子很稳,像一道风景。 他一路都没回头,一直到了他的家门口时才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她。陈子柚隔着他六七米远,也停下了脚步。 阳光直射向她的眼睛,而他背光,她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你真的要来?” 陈子柚咬住唇。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带了一点笑意:“你不担心我会把你卖掉?” “你是好人。”陈子柚认真地说。 “坏人们的脸上都没写字。” 其实江离城没有骗过她。就像那天后来她又问江离城:“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是开玩笑的吧?” 江离城说:“我也觉得听起来很像个玩笑。” 于是那时她把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他同意她的说法。 后来她想,江离城真的从来没对她说过半句谎话。 如果她认为有,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天真。 他那个人,清高自傲到根本不屑于说谎话,尤其当对象是她。 第四章 礼物 晚上八点,偌大的办公空间里只有陈子柚一个人,安静得只听得到键盘敲击的声音。 保安大哥已经上楼巡逻第二次,见她受到脚步声惊扰再度抬头时,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陈小姐还没加完班?早点回家吧,女孩子一个人晚走不安全。” 她微笑着轻声道谢,憨厚的保安犹如收到礼物,喜滋滋地离开。 在这个又像机关又像企业的单位里,陈子柚混得还可以。 她容貌姣好,但属于耐看的那一型,不算耀眼,打扮也不招摇。 她业务能力不错,工作时很专心,不争抢也不推托,而且不擅于表现与汇报,与她一起共事,很轻松很放心。 她很少参加同事聚会,从不谈论自己的事情,每一次的竞聘上岗她从不报名,每一次升职都没她的份。 而且她每年总会请很多的假,所以明星员工的称号也通常都落不到她头上。 这样一个神秘的低调的有点羞涩的楚楚可人的没有威胁感的小女子,固然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却也没有什么敌人。 室内电话突然响起,是那部公用电话。她等它足足响三声,才转接了过来。 电话是她的顶头上司打过来的。上司刚从上面派下来,很年轻,三十出头,在国外念过几年书,带一点洋作派,喜欢喊大家的英文名字。 虽然一共只打过几个照面,但他立即听出是她,很和善地说:“carol,这么晚还在辛苦?你们那儿还有谁在加班?” 她思索了一下,老实回答:“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今天mike跟我也在加班,一会儿请你俩出去吃个饭好吗?”mike是上司的男秘书,去年刚毕业。 陈子柚婉言谢绝。不只因为怕闲话,而且她今天是例假的第一天,白天办公室里冷气吹得太强,现在纵然她在炎夏里抱着热水袋出一身汗,仍然痛得厉害,强撑着在工作。 不是她多么敬业,而是因为她第二天请了假,所以手边的工作还是先做完比较好。这项工作小组每个人都分了工,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整体的进度。 过了许久有人轻轻敲门。大厅里的门其实一直是开着的,她以为又是那个向来婆婆妈妈的保安大哥,一边快速敲着键盘一边说:“我很快就会走的。” 那人咳了一下,抬头看去,却是年轻的上司助理林迈,提了两个白色饭盒给她:“陈姐,头儿说你也没吃饭,让我订餐时多订一份。头儿还让我转告你早些回家,做不完改天再做。” 她连忙站起来道谢,将饭盒双手接过。打开来,里面的几样菜居然都是她喜欢的。 她回想了一下,好像上个月全体聚过一次餐。她一向挑食,只吃有限的几样东西,却不知被谁记住了。 本想打个电话感谢一下上司,后来想,即然已经请林迈代为转达,就不必再多此一举了。她宁愿显得失礼,也不想多事。 菜还是热的,她快速地扒了几口,剩了大半。但胃里不那么空荡荡时,沉沉如下坠的小腹也似乎疼得轻了一些。 她只剩一个结尾就可以结束工作,手机恰在此时叮叮咚咚响起来。 她的手机铃音很轻柔,但在这样安静而空旷的空间里,还是突兀得很。 陈子柚对数字非常敏锐。尽管那个号码她没存,而且一共接了没几次,但她知道那是江流的电话。 她刚好一点的生理痛又厉害起来。 江流永远是礼貌而客气的腔调:“陈小姐,您现在是否在家?” “我在单位加班。” “江先生让我送……我到您单位楼下等您?” “我再有半小时就能到家。” “知道了。”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看了一下桌上台历的日期,觉得十分刺眼,伸手将那一页翻了过去。 同事桌上的台历都是月历或周历。手机、电脑,查阅日期如此方便,其他东西能简则简,谁也不愿意摆一个笨重的东西天天在面前。 只有她的桌上摆着日历。年初时是厚厚的365页,每过去一天,她便撕掉一页。 她非常喜欢每天早晨撕掉昨天那页的感觉,把昨天彻底丢掉,每天都是崭新的。 但她的数字记忆非常的好,总有一些页码,纵然撕掉她也会常常很不舒服地记起,比如国耻日,国难日,比如她很想忘记但一直没能如愿的一些日子。 江离城的数字记忆也非常好,他可以随口说出某一块路边广告牌上的联系电话,尽管他坐在车上时从来不向窗外看。所以他非常乐于提醒她某些她宁可忘记的那些日期。 她草草地将报告的结尾写完,又从头读了一遍后,发到组长的邮箱里。站起来后,腿有点麻,腹部难受得更厉害。 三十度的气温,她竟然觉得冷。 陈子柚慢慢走到停车场,在自己的车旁站了几秒钟,决定善待一下自己,不勉强自己开车回去。 明天她可以早一些过来取车。所以她又慢慢走出办公区的大院,站在街头等出租车。 有一辆车在她跟前停下,却不是出租车,而是她的年轻上司迟诺:“你今天没开车?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您忙,我家很近。” “别这么客气。你住72号小区对吗?顺路。” 一再拒绝上司的美意似乎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陈子柚道谢上车。 她住的小区管理很严格,陌生车辆进入一定要验明正身。 陈子柚说:“到门口停就好了,谢谢您。进门很麻烦。” “没关系,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这小区不小,你大概还需要走很远的路。” 他耐心地登记,将行驶证留下,驱车进入小区。 这小区的布局,楼与楼间错落有致,车子转来转去,绕了好几圈。陈子柚指指旁边一家小超市:“请在这儿停,我去买点东西。” “需要我等你吗?” “不用,旁边那楼就是了。”她低声说。 年轻上司显然已经领会到她的顾虑,风度翩翩地告别,驾车离开。 陈子柚站在原地向他致礼挥手,直到那车子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向自家那幢楼走去。 快走到门口时,楼前离她几米外有车灯闪了一下。她本能地伸手挡住眼睛。 倒没想过是坏人,她对这小区的安保措施很放心,只觉得车上的人的很无聊。 车门突然打开,有人下车走近她,她顿时紧张起来。 好在及时看清那人是江流,她忆起了不久前江流说过江离城似乎要送她什么东西。 她竟然忘记了。因为江流在她眼中一直像某人的影子一样,缺少独立存在感,所以她刻意忽略。 她一点也不期待江离城送她的“礼物”。 他向来不会安什么好心,而且常常别出心裁。他送的东西名贵也好,稀奇也好,通常都带了一个附加的目的,或者这才是他的本意:让她觉得不舒服。 他送她栩栩如生的用黄金和绿钻石镶嵌的响尾蛇手镯,她晚上起床时借着月光在枕边见到一条细长的线状物闪着幽幽的绿光,吓到尖叫。她最怕蛇,看到蛇的图片都会反胃。 他送她精美华丽的宝石项链,挂在一只波斯幼猫的脖子上,将猫关在精致的笼子里一起送她。她恨不得当时就把那只猫从楼上丢下去,因为她对猫这种动物过敏,离她一米远都能让她全身红肿。 不过近两年,大概她的反应越来越平静,他也渐渐失了兴致,已经很久没玩过什么新鲜的创意了。 江流是空着手下的车,没拿盒子也没拿鲜花,还作了个请她到车那边去的手势。 陈子柚警觉地看了那辆车一眼。她直觉江离城这回要送她的东西在车后座。 什么东西需要占一处大空间呢? 一只大块头的又丑又笨的名狗、一件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陪葬用的雕像……她脑中快速闪过几样不堪入目的礼物。 其实她最希望后座塞着一只她可以抱满怀的凯蒂猫毛绒玩具,那样今晚她可以抱着它缓解一下腹痛——她会因此而充满感激地为江离城祈祷。 在她迟疑的时候,江流那副石雕一样的表情此刻也有了一点点古怪,嘴角在微微地抽着,似乎想起了以前她收礼物时的窘态。 陈子柚不动声色地斜瞟了他一眼,很无畏地快步走向车的后门,一把将门拽开。她这几年一直修炼内功,她才不会让他看了笑话去,再回去转述给他的主子听。 可是这回她的确是愣住了,僵在那里很久没动弹。 后座没有怪东西,只有江离城,在她开门那一瞬间侧着脸看她。月光正照在他的脸上,月色下他的脸也很像雕像,细细地抿着唇,看不出什么表情。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呆滞了,很久都没反应,所以江离城的雕刻式表情渐渐有了变化,嘴角缓缓地勾成一个小小的带着嘲弄的弧度:“惊喜?” 她如果会觉得“喜”那才叫有鬼了。陈子柚礼尚往来地挤出一个很僵硬的笑:“意外。” 她一向诚实,如无必要绝不说谎。 江离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因为他的笑意又扩大了一点点,并且很屈尊地移到了后座的另一边。 见她还站在原地,他优雅地开口:“上车。你需要我下车重新为你开一次车门吗?” 陈子柚不发一言,顺从地坐到他的身边。 刚才还站在两米远的江流立即坐进驾驶位,将车迅速开离。 江离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大多数时间在国外。 据陈子柚所知,他不喜欢乘飞机,不习惯倒时差,更不喜欢在不同的气候带之间转移,所以他不太喜欢出远门。 不过陈子柚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也就很少去关心他到底在哪里。 尤其是这一两年,大概她的态度越来越不痛不痒,所以他出现的次数更少了。这是好现象。 车里的陈子柚不说话,江离城也很安静,车里只有转向指示的滴嗒声,非常规律。 当车子开出小区时,后面有另一辆车子跟了上来。 估计是因为她的小区管理很严,又不想太招眼,所以这一辆一直停在外面。 江离城出门时,一般都有两辆车子,有一辆跟在后面作护驾。 想来是姓江的亏心事做得太多,出门怕被人暗杀。 陈子柚常常疑惑,他为何不在前面也安排一辆车子,这样安全系数更高。 江离城在车子开出小区不久后用食指点点江流的椅背:“停车。” 后面那辆车也及时地停下了。 江流与他非常有默契,不用他说第二句话,便打开车门下车,又替他开了车门,自己则上了后面那辆车。 当江离城坐进驾驶位时,尽管陈子柚又倦又难受一点都不想挪动,但还是非常自觉地打开车门,把自己换到副驾位上,并且第一时间绑好安全带。 她非常有自知之明。她可没大牌到那种程度,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后座上让江先生替她当司机。 江离城的开车动作很潇洒,仿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是他转向超车与刹车都玩得很惊险刺激,非常不符合他优雅贵气的外表。 陈子柚以前有幸坐过一次他亲自开的长途车,结果从来不晕车的她下车后就吐了。 所以她可以很诚实地断言,他开车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大概这也是他很少亲自开车的原因。 江离城走了一条又窄又多弯路的路线。当他又很洒脱地转了一个弯后,陈子柚再次有了又晕又想吐的感觉,便顾不得节约能源的号召,直接将车窗落了下来。外面的热空气呼呼地刮了进来。 “晕车?”大牌司机难得绅士地问了一句。 “我今天不方便。我可不可以回家,改天再去你那?”陈子柚也很难得地服了一回软。 “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跟‘不方便’有什么关系?” 他的话里带一种冰冷却又暖昧的调子,令陈子柚别扭至极。 “我吃过晚饭了。” “陪我再吃一回。” 她静静地从车窗里观察了一下他冷冷的表情,突然想到,年轻上司送她回来的场面,多半是被他看到了。而自己刚才的那句话,或许会让他理解为,她是与她那年轻的上司一起吃的饭。 若是她自己,自然不怕他误会,可是牵扯到其他人,总是不好。所以她很温顺地低声说:“我在单位里吃的盒饭。” 江离城没应答,却扭了头仔细研究她的脸,看了足足几秒钟,直到陈子柚发现他把车一直开向中线而前方有辆大车飞速开过来,忍不住大声说:“你好好看路!”他终于不紧不慢地将头又转了回去,那辆大车就险险地与这辆车错身而过。 陈子柚心有余悸,手心都冒了汗,江离城却满不在乎地朝她勾起了唇角:“原来你也怕死?” “我不怕,可我希望能死得好看点。” “人都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 “死的样子太难看,在阴间照镜子时会吓到自己。” “你还相信鬼神?” “难道你不信?” 江离城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江离城带她去的地方是这城市已经越来越难觅到的老城区。这一片安静的平房,掩藏在霓虹闪烁的高楼大厦间,像一群沉睡的猛兽。 城市这些年早已改造得面目全非,而她平时活动的空间很有限。即使是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城市,很多的街道她都从来没去过,经常经过的街道也常常喊不出名字来。 而这一片旧式民居,再度勾起陈子柚不愉快的回忆。她不舒服的感觉又重了一些,被腹部又一阵突来的抽痛弄得脸色惨白,坐在车上一动不动,想等疼痛缓过去。 江离城在阴影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有下车的意思,便自己下了车,又绕过车头走到她这一端,帮她打开车门。 陈子柚伸手想扶住车门撑自己一下,却被他搭住了手,很绅士地将她扶了出来。她僵了一僵。 这家店简朴得几乎没有特色,没有任何装饰物的雪白墙壁,洁净的水磨石地面,原木桌椅,粗布门帘,根本不像他会来的地方。 江离城却很有兴致地问她:“这里是不是会让人想起小时候?” 陈子柚干巴巴地说:“不会。” “我忘了。你一出生就是大小姐,大概没过一天简朴的生活。” 他这话虽然讽刺,倒也没说错了她。她的确是打从有记忆开始便生活得衣食无忧。 当别的同学渴望着过新年可以买新衣服时,她正在把无数件只穿了一两次就不喜欢的衣服打包送人,当别的女同学因为得到生平第一只芭比而向她们炫耀时,她正在烦恼她的娃娃实在太多把她的柜子全占满了。 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说声“女士晚上好,江先生晚上好”便离开了,也不问他们要点什么菜。 江离城看出她的诧异,耐心地解释:“这里每天只提供限量的几道菜,碰上什么就要吃什么。” 陈子柚笑了:“居然有人比你还嚣张。” “没办法,总有人买帐,要提前一周才能订到位子。这里的白菜豆腐做得最好,你一直在吃素吧?” 菜品还真是不错,全是最寻常的家常菜,又是最寻常的做法。尽管陈子柚厨艺不精,也知这才是最彰显功力的菜肴。、 难怪拽到不行的江离城都心甘情愿到这里看他们的脸色。 但是她没胃口。其一她不饿,其二她很不舒服,所以根本没动几筷子。 江离城不管她,自己慢斯条理地吃着,偶尔还评价一句:“这道菜的口味就像我妈生前做的一样。” 陈子柚一直擎着筷子,只是不挟菜而已。听到他正正经经地怀着旧,索性把筷子放到桌上,只干坐着。 江离城不介意,偶尔进来一回的老板却看不下去了,终于问道:“这菜不合这位女士的口味吧。” “她不舒服,不用管她。” “女士需要点别的什么吗?”老板无视江离城,继续关心地问。 “小米粥,热的。如果不麻烦的话。”陈子柚客气地说。 “一点也不麻烦。”老板领命而去。 他走以后,江离城继续吃饭,但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两眼:“奇怪了,你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吧?他怎么就对你格外照顾?” “你以前带过来的女人,从没受到过这种特别待遇?” 江离城又多看了她两眼:“没有。” 陈子柚忍耐得很辛苦。她现在只想快些回家,洗一个热水澡,边开着冷气一边灌个热水袋捂着肚子在床上看前几天新买的喜剧片。 但是江离城不紧不慢地一口口吃着他的东西,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换作平时她还可以装,但今天,她心情与身体都差,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哄他高兴。 江离城又抬头看她了,似乎有一点惋惜地说:“你真的不吃一点?这位老板马上就要移民了,你以后不会有机会再吃到。” 陈子柚说:“我没吃过的东西多着呢。” 他对她的挑衅不以为意,很大度地说:“你看起来是真的不舒服,脸色难看得很。” 陈子柚不作声。 “笑一笑吧小姑娘,你不认为今天是很值得纪念的日子吗?” 陈子柚终于被激怒了,她咬着下唇本想克制住,但终究还是忍无可忍:“江离城,你怀旧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拖上我?你不提往事行吗?” 江离城嘴角噙着笑。他轻轻叹一口气:“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是么?” 陈子柚几乎咬着牙说:“换作是你,愿意总是记住你年少时天真又愚蠢的往事吗?” “天真又愚蠢?”他果真认真地歪着头想了想,“我不记得我有这样的往事。但是如果真的有,我会很愿意经常缅怀的。”他唇角的笑意几乎就要溢出来。 陈子柚又咬住下唇,抑住继续跟他强辩的冲动。 但江离城却并因为她的沉默而缄口,很和气地继续说:“陈子柚,你那时虽然又傻又天真,却比现在可爱多了。” 就在陈子柚想要发作之前,她的小米粥适时地被送了进来,腾腾地冒着热气。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碟切得方方正正的豌豆黄。 江离城状似关心地问:“要加红糖吗?” “冰糖,有吗?”她是很想加红糖的,只是不好意思多提要求。但是她偏不如江离城的意。 “马上送来。”传说中很大牌的老板再次表现了殷勤周到。 陈子柚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那碗粥,身体和心情都好受了许多,开始反思自己不应该与江离城搞得太僵,不然自己也不好过。 她抬头看看江离城的脸色,想观察一下自己今天倒底得罪了他几分,但他今天似乎格外大度,一点也没有要跟她计较的意思,反而告诉她:“今天是我生日。” 陈子柚露出一个不置信的表情。 “你要看我的身份证吗?” 陈子柚摇头。 也不是不可能。他俩认识已经第十年了。其实除了第一年和今年,这一天的确从来没在一起过。 当她决定相信这一天真是他生日时,她很诚恳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就这样?” 你还想怎么样?陈子柚把这句很不淑女的话咽到肚子里,扭头看见墙边柜子上有一盒火柴。她取过来,抽出一根插到那碟豌豆黄上,点着了,往他那边推了推:“你若提前半小时说,我本可以给你买蛋糕。” 她根本没有诚心地要让他吹火柴的意思,只是象征性地敷衍他一下,但江离城却十分配合地隔了很远就把火柴吹灭了。 陈子柚没料到他这么合作,她本以为他会先嘲笑一番。她呆了一会儿说:“灯还没关掉。” 江离城答非所问:“你猜我刚才许了愿没有?” 陈子柚被他突然天真的模样吓到,表情比刚才更呆滞了。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下这种场面。 好在一个及时的电话将她拯救出这种局面。 是江离城的电话,他看了一眼,起身到一边去接,但没有走出房间。 还是他一惯的简化用语,基本只有语助词和短语:“嗯”、“知道了”、“好”,但态度却比以往温和了许多,连他冷冷的声音都有了几分暖意。 陈子柚不愿意承担偷听罪名,所以她用勺子舀稀粥时,有心弄出一点点的声响。 不过她的听力太好了,尽管她故意弄了声音干扰,也听清了一点东西。 比如说,对方是女子。 比如说,江离城居然认真地向她交待行踪,对她说自己正在城北老张的店里吃饭。 最后那女子似乎说:“城,我很想念你。” 然后江离城非常温柔地说:“你好好休养,我过几天会去看你。” 陈子柚非常满意自己听到的这段内容。 她诚心地希望江离城真的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 按着小说定律,当一个男人有了可以真心相待的红颜知己时,对别的女人基本上就从心理上ed了。 这意味着她的自由之日也不远了。就像起雾的清晨,只消静心等待,很快就会云消雾散现出阳光。 当江离城打完电话重新坐回来时,陈子柚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柔和,看起来甚至有点开心。 江离城很诡异地看了她一下,仿佛被她突然变好的心情所感染,情绪也变得很轻松。 于是这一顿剑拔弩张的晚餐,就在这样一种和谐友好的气氛下结束了。 陈子柚当天晚上没有如愿以偿地回家去休养生息,而是直接被带回江离城的别墅。 晚饭结束时,时间尚早。江离城把她带进屋,吩咐了佣人几句便不知去向。 管家模样的老男人礼貌地带她上楼,看她的眼神似乎对她很熟悉,但她却没什么印象。 她与江离城的“约会”场所并不固定地点,有时在公寓,有时在酒店,有时在郊外的度假小屋——视他的方便与兴致而定。他们碰面时通常已经很晚,吃顿饭,喝点酒,回到住处时已经带一点微微晕眩的醉意,在昏暗灯光下与他做不得不做的事,然后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后便匆匆离去。如果地点方便,她体力足够,而理由又充分,有时她也会当晚就逃脱。 所以她甚少去关注他的狡兔之窟的方位,更不会刻意记住他身边人的模样。 这一处的别墅大约是江离城的固定居所,她来的次数相对多些。这里空间非常宽敞,风格十分简洁。虽然并无豪华的迹象,但每一件摆设与装饰都非常讲究。陈子柚也算稍稍懂行的人,落入她眼中的每一样东西都颇有来历,价值不菲。只是这屋子一眼看过去,太过空旷与素白,冷冷冰冰,缺乏人的气息,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更像美术馆,很符合他一贯的格调。 陈子柚每一回都来去匆匆,一向只在江离城的卧室里暂作停留,在这儿并没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她猜想管家会先带她去一间客房,毕竟这别墅这么大,房间多的是,但那位先生却直接把她送入了主卧,并礼节周全地询问她都需要些什么物品。 她憋了一口气,索性不客气地找了张纸细细地罗列,女性卫生用品,止痛冲剂,热水袋……长长的一张单子。 甚有绅士风度的大叔面不改色地欠身离去,只是眼角稍稍抽搐了两下。 陈子柚洗了很久的热水澡。她将水调得很热,全身都被烫得粉红。 浴室里只有江离城的浴衣。她没有选择余地的穿上后,发现柜子里还有连标签都没拆掉的全新浴巾,于是丢开浴衣,用浴巾将自己裹个严实。 江离城的手下办事效率果然非常高。洗个澡的时间当口,她列得那长长一串必需品已经准备整齐,一件不少,甚至还有一壶热水。这个她并没列在单子上。 江离城的卧室又大又空,装饰太少,颜色单调。她仔细研究了他墙上的唯一一幅冷色调抽象画与摆在外面少得可怜的几样用品:台灯、烟灰缸,几本她看见封面就懒得翻的学术性读物。除了找到电视遥控器外,再也没找到任何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任何娱乐。 她本不想到床上去。其一她不喜欢睡他的床,其二她沾到床很容易睡着,而她知道在他没回来之前自己就睡着是件很冒犯的事。但眼下她除了到床上看电视,的确没别的事可做了,他卧室里的电视只能倚着床头看。 于是陈子柚把空调的温度升高了两度,抱着热水袋盖着被子看了整晚的电视。 影视频道在放英国老片,陈子柚曾经用这部片子练习英语口语,背得下每一句台词。正因如此,此时别别扭扭的国语配音让她全身不自在,所以她静了音,一边看着图像,一边神游太虚,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回过神时,屏幕已经换了另一部电影,也是老电影,当时青春洋溢的巩俐与还不算很老的老谋子共同出演的唯一一部片子,李碧华的小说改编。那时张巩恋情正传得火热,擅于投机的香港制片人见缝插针。 当时她年纪幼小,但仍清楚记得,自己平生买过的第一本娱乐杂志,大篇幅地报导该片的拍摄花絮与张巩绯闻,绘声绘色,假假真真。 后来影片上映,大街小巷满是二人的亲密剧照。她缠着父母陪她一起去看这部片子,她蹦蹦跳跳走在中间,牢牢地各牵着他俩的一只手,母亲替她拿着零食,父亲替她夹着新买的布玩偶。 片子并不太适合她那个年纪的小孩子看,有许多惨烈的场面,流血,死亡,还有如今看来太小儿科的亲昵戏码。老谋子的演技远远比不上他的美学功力,表情足够呆滞,动作足够僵硬。后来已侪身国际大师的他叹气说:当时只为了凑钱买摄影仪器而甘为娱乐献身。 母亲笑着捂她的眼睛阻止她看到超龄的镜头,父亲则叹气:现在的小孩子啊,早熟。 那大概是他们一家人一起看过的唯一一场电影。当时只道是寻常,此时蓦然回首,一片怅然。 其实儿时并没有看懂多少剧情,只记得年轻貌美的巩俐甫一出场,白衣飘飘轻盈似雪,宛如一个梦境。她在绝望之际遇上一生挚爱,于是奋不顾身,直到带着绝美的微笑,飞身扑入烈火之中。 画面一片艳红,红色的衣衫,红色的火光。电视仍是静音状态,陈子柚没有恢复声音的想法。她知现在必然正响起那首《焚心以火》的著名插曲,她不想听到。 呵,她心想,我也曾经在自以为绝望与自弃的时刻做过一回飞蛾扑火的傻事,果然得到了拯救,因为新的绝望与自弃取代了旧的。 生命总是新陈代谢生生不息,从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看看她,不是一样可以怀着娱乐的心态,来嘲笑曾经的自己。 那部电影转到了现代部分后变得有些无聊,屋里没开灯,只见屏幕上人影攒动,又没有声响。她的困意渐渐袭来。 朦胧间做了儿时的梦。她过生日,穿着层层叠叠的蓬蓬纱裙,很多亲友来祝贺,面前桌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礼物,一件件拆到手疼。最后是外公送她一顶黄金与钻石镶嵌的小小皇冠,亲手戴到她的头上,慈爱地笑:“我们的小公主又长大了一岁。”她俯身亲吻外公的面颊。 场景转瞬却换成别人的宴席,洁白空灵的画面。主人的面容有一点模糊,声音却很清晰,是个男人:“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她赧然说:“怎么办呢?我没准备礼物。” 男主人似乎说没关系,但她深感羞愧,心中不安,十分焦虑。 后来不知怎样,那礼物突然就准备好了,恭恭敬敬地送到主人面前。她的灵魂在高空俯视,却发现那礼物明明是她自己,用丝带包扎得异常可爱,令自己动弹不得。 那份礼物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话:“你喜欢吗?” 寿星没有作答,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去检查自己的礼物。他扯住绑缚礼物的丝带,但那丝带不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收越紧,勒住她的胸口与脖子。她渐渐不能呼吸,想要挣脱却全无力气,绝望地等待在窒息而死的边缘。然后她听到那年轻的寿星说:“不错,我很喜欢。” 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但她的窒息与疼痛都那样逼真。谁来推她一把让她醒来,谁来救救她?在梦厣中无力挣扎了许久的陈子柚在一个剧烈的惊颤中醒来,她翻身坐起,大口地喘气,呼吸渐渐顺畅。 原来她刚才半睡之时,将双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于是她在梦境中居然忘记了呼吸。 屋里没什么变化,黑暗里仍然只有无声的荧光屏闪烁着,故事却只向前推进了一点点,原来她只睡着了一小会儿,却做了一个让自己窒息的梦,睡衣也被汗浸得半湿。 她跪坐在床上调整着呼吸。等到脉搏频率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后,她觉得自己应该看一下时间,确定是否不要等待某位大爷,而是安心睡觉了。 屋里没有钟表,她的手机在包里,而包放在离床很远的沙发上。陈子柚朝窗边看了一眼,她记得自己没拉上窗帘,今天是农历十五,她可以从月亮的方位判断时间。 结果那一眼让她刚刚恢复正常的脉搏又狂跳起来,窗边分明坐了一个人,月上中天,勾勒出他的轮廓。她随即知道那是江离城,但她的生理反应快于她的大脑,尽管危机解除,她仍然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清晰有力。 江离城一点也没觉得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出现在屋子里是件不道德的事。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样大好的月圆之夜,做噩梦是件多杀风景的事。”但口气中似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这样大好的月圆之夜,也非常适合狼人变身与吸血鬼出没。陈子柚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慢慢地下床。“我去洗澡。” “浴室是湿的。你难道没洗过?”江离城显然不打算让她好过。 “再洗一遍,我出了一点汗。”陈子柚镇定地说。 “洗澡太多会得皮肤病。”卧室主人认真而关切地说。 陈子柚嘭地关上浴室门,把他可能的种种反应全关到门外。 她整晚都试着努力地将回忆的细节压在大脑皮层之下。但刚才的那个梦,证明她到底自制能力有限。 也没什么,她早就很看得开。年少时,谁都会做上几件令自己觉得很丢脸的蠢事。只不过,有些人可以幸运地选择遗忘,而有些人,运气没那么好。 其实那时候,她跟着一个虽然她内心深处已经觉得很熟悉,但事实上应该算作全然陌生的年轻男人回家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蠢事。 但是那时的她,多么渴望顺着自己的心愿做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来报复伤害过她的人,或者报复她自己。所以那个下午,她将自己从小受过的关于女孩子应该如何自爱与自我保护的教育,全都丢到了脑后。 因为多年以后,陈子柚再也不愿意回想当初的细节,以至于她记不分明,当时究竟是谁诱惑了谁。 不过有一样她可以确定,她的的确确是心甘情愿的,甚至,尽管成人礼伴随着撕裂的疼痛与羞耻的难堪,可是在那些不适的同时,她得到难以启齿的隐秘的快乐,并非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 那几个小时,他教给她许多事情,包括下象棋与吸烟。她后来一度染上烟瘾,但她也就此拒绝任何一种棋,甚至跳棋与电脑游戏里的黑白棋。 大约因为那时候他对她讲,女孩子应该少抽烟,对身体不好。又建议她可以好好学一学下棋,可以提高智力。所以她刻意地做了这样的选择。 她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喝粥,直到后来生过大病,一度只能靠着稀粥维持生命,才重新接受这种食品。 因为那天晚上,当她只穿着他的大衬衣,用心地洗床单上的那一点血迹时,江离城在厨房里煮粥。 她得承认,那的确是她喝过的最好的粥。她坐在院子里捧着碗,她刚洗过的床单在夜风里轻轻飘荡着,不时拂过她的头发,而她的发丝被风吹到脸上。 她羞涩地笑一笑说:“我真的洗了床单,我以为那是你骗我的借口。” 江离城在她身前蹲下,帮她把头发一一拂到耳后,手指顺着她的耳朵一直滑到锁骨,轻轻地挑起她戴在脖颈上的项链,那是后来他帮她戴上的,她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很像风:“我不骗人,我喜欢说实话。我对自己说,如果让我遇见你第二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陈子柚不止一次地想,究竟是自己太傻还是他太过高明,她居然会把这句话当作绵绵的情话,令心中微波荡漾。 那天也是个月圆之夜。明月当空,洒下一地光华,院中树影斑驳,他的侧脸在月光与树影下神秘莫测。 陈子柚突然便有了不安的感觉。她站起来说:“我该回家了。” “好。” 她换好衣服,离开时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我再过几天就要去上大学了。我离开前能再见到你吗?” 江离城在月色下笑得很淡:“你找得到我?” 陈子柚天真地点头。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本来就不容易辨清实话与调情之话的区别,何况她遭遇了个中高手。 第五章 惊梦 江离城果然失踪了,他最后那句如轻风一般低语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陈子柚那日夜里离开时,有少女初长成的窃喜,也有难以启齿的羞怯与不安。她离开时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以及讨取一个撒娇的拥抱。 那时手机还是极奢侈的用品,陈子柚在那个下午知道他是一名在读的研究生,必定不会有这样的东西,而他那间洁净得只剩四面墙壁,几乎没有任何低级趣味现代品的家,她也没见到电话,所以她没问他的联系方式,就匆匆地离去。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行为的荒唐与冒失,虽然她不见得后悔,但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她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太不自爱——虽然她已经很不自爱了。所以接下来的一天里,她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着不去找江离城,也不让家人发现她异样的情绪。 第二天下了多年罕见的大暴雨,接连下了几小时,此后的两三天里也一直不见消停。 城市里老旧的排水系统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多年前的新闻传媒尚不像现在这样相对的透明与开放,陈子柚只能从佣人窃窃私语的聊天中得知,有一些老房屋被雨水冲坏了,甚至有人被雨水冲走了。 她几度要冒着雨跑出去,又被人拉了回来,因为她自那夜回家后,便一直发着低烧,佣人得命不许她出门。 她焦躁不安,像一只被圈养在袖珍笼子里的荷兰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但是她与父母的关系却似乎渐渐缓和了。他俩都很忙,一个忙工作忙应酬,一个忙着与姐妹们搓麻打牌,与她相处的机会本来也不多。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真相曝光后,她像一枚坏掉的爆竹一般,噗地哑响了一下后,便闷闷地不作声,父母试着与她交谈几次未果后,也便纵容了她的消极抵抗。 在他们眼中,陈子柚一直是乖巧的女孩,从小就不哭也不闹,遇上不顺心的事情,自己闷上几天,等有了新的目标,便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她自我疗伤的功力很强。他们以为这一回也这样。 所以当接连几天的暴雨终于消停,陈子柚在长达大半个月的时间里第一次主动开口再次叫他们“爸爸、妈妈”时,他们以为这一场家庭纠纷也终于雨过天晴了。 毕竟女儿已经过了17岁,距离可以从思想及人身等形式独立的日子已经只差几个月,而且她从小就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粘着父母,而他们这样的家庭,过多的物质享受反而能够冲淡亲情,所以这身世真相之于她而言,伤害的力度可能会更小。 但是陈子柚的好心情其实来自于好天气以及她痊愈的感冒。到了下午三点多时,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很熟练地换一次公车,然后打车,再换公交车,找到那一片老房子,那里才是她的救赎天堂。 她很庆幸地发现连日的雨并没有毁坏这里的宁静,只是将青石板路与青瓦白墙冲洗得更加干净。只是越向前走,越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敲门。她敲得很轻,没人开门她也没有意外。年轻人不太可能在大白日里呆在家中吧,她来的并不是时候。 她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那个太过安静与洁净的小巷让她有一种无处安身的感觉,所以她去了那家她看了许多天书的咖啡店,却惊讶地发现那家店紧闭着门,外面挂一个“转让”的木牌。 她去隔壁书店,小伙计说:“那家店老板要出国,早就打算不做了。” 才几天而已,已经物是人非。陈子柚心中忐忑,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预兆。 天微黑时,她又回到那个小院的门前,仍然没有人开门。 长久地站在门外等候,并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该做的事。 而且,当夜色渐黑,这个白天过于安静的地方开始活跃起来,有行踪奇特的人,大门打开,又迅速关上。 她觉得有一点害怕,找出便签本,撕下一张纸,写上一句话:“你在哪儿?”从门缝里塞进去,便揣着一点理不清的心绪回了家。 第二天她仍然没等到人,也没有发现留给她的纸条。她越发地觉得自己很像那些小说中傻里傻气的女配角,但她仍然自欺欺人地找借口:或许他去外地了。因为他没有自己的联系方式,而她那么多天没出现,所以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这样的理由,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点可笑,只是不愿意承认。那样漂亮的优雅的年轻男子,她不愿意将他与任何不好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她又留了一张纸条。 第三天,陈子柚依然前往,只是已经有一点点的意冷心灰。其实就是遇见了江离城,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她并没有想过将来,她知道“一夜情”似乎已经很流行,而她自己也是一时的迷惑与意气用事不是吗?只是她还是有一点不甘心,她想得到一个至少可以好好说再见的机会。 这一回,她没有白去。虽然没遇见江离城,但是她去的时候,那个大门是开着的。她急切切地跑过去,却发现院子里面目全非,已然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 原先的那个院子简单而质朴,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有一组石桌石凳,干净得连草都没有。而那幢不大的屋子,也是黑瓦白墙,白色的门窗,无一分多余的装饰。 可是现在,院子里凭空多出许多的花花草草,窗子里衬着厚重华丽的窗帘,门上有俗艳的挂饰,而那棵树与石凳,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平整的树桩。 她还记得她离开时,在树干与窗户上系了一根绳子,将白色的床单晾在上面。 然而现在,她的记忆就像一场虚幻的梦境,了无痕迹。 陈子柚呆呆地站在门口,直到屋里有人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穿着短裤和背心,光脚穿着拖鞋,一头汗。 那人说:“小姑娘,看什么呢。” “这院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大汉诧异:“你以前来过?这屋子好多年没人住了。” “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你是谁?”大汉谨慎地问。 “那棵树为什么砍了?” “居家院子里种槐树不吉利。”那大汉眼神带了点异样之色,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怎么,你想进来看看?”侧身给她让了个空。 陈子柚机伶伶打了个寒颤,觉得危险的气息正朝她蔓延。她几乎是逃开的。 她已经作好了很坏的心理准备,而这样的结果,却不在她的预期。 小巷口有一棵大杨树,有位头发稀疏花白,满面深深皱纹的老太太坐在树下半眯着眼睛乘凉,怀里抱着一只白猫。 陈子柚一口气跑出巷口,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但树下有人,她直觉地不愿靠近,就那样在太阳地下站着。何况,她对猫过敏。 那位老太太开了口:“小姑娘,太阳老大的,过来坐坐。”从身后拖了一个垫子给她。 陈子柚口中说声“谢谢”,但只是移到树影的边缘里,离老太太以及她的猫远远的。 老太太不以为意,一边抚着猫一边说:“小姑娘,我这几天都见着你了,没找到你要找的人吧?” 陈子柚警觉地看她一眼,没作声。 “这儿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应该来的地方,你应该回去好好念书。”老太太眯着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看得她全身不自在。 “大娘,为什么院子里有槐树不吉利?”她没头没脑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槐字是一个‘木’和一个‘鬼’啊,那院子又长年不住人了,可不是不吉利?会招邪气的。” “那屋子的主人是谁?”陈子柚被老太太的语气吓得抖了一下。 “原来住那屋子的人,一年前就死了。” 陈子柚不自觉得朝她走近了一步,那老太太又说:“那真是个美女,死的时候也那么好看,穿着漂亮衣服躺在院子里,像睡着了一样,全身都落上了白色的槐树花。” “女人?不是男人?”陈子柚轻轻地松了口气。 “当然是女人。住在这里的全都是女人。”老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那刚才那院子里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谁。那个女人死后,这院子就没见人进去过。有时候有一点声音,大家怀疑是闹鬼。呵呵,这巷子里,该闹鬼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怕不怕。” “谢谢您,我该走了。”太阳亮晃晃,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陈子柚却觉得全身都冷意蔓延。突然老太太手中的猫跳下来,擦着她的牛仔裤角飞奔而去,她叫了一声,一头冷汗。 “你不认识那女人,那你在那里等谁?”老太太突然问,眼睛又眯起来。 “我……我想我找错地方了。” “你跟那女人,长得还真是有一点像。” 陈子柚睁大了眼睛。 “唔,你这样子又不像了。一打眼看上去,有点像,再一看,就不像了。”老太太自言自语,“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吓一跳。那天你穿白连衣裙,绑一个马尾辫子,还真是像她年轻一些的时候。对了,就是这个表情,真有点像。” “您说的那位……不是年轻女人?” “不老,看起来更年轻,但岁数也足够做你妈妈了。” 陈子柚心绪杂乱地回到家中。 后来她发现那位老太太的神志似乎异于常人,说话颠三倒四,神神叨叨,但又一本正经,一副权威的样子。她平时大概很难找到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人,所以她不愿意轻易放陈子柚离开,一直扯东扯西,最后干脆盘问起了陈子柚的家事。 出于尊老爱幼的礼貌,陈子柚耐着性子陪了她一会儿,也就此得知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八卦,比如那巷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原先那个院子的女主人是做什么的,有一些什么样的怪毛病……其实她宁可不知道。还有,那女人曾经有一个儿子,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据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意外去世了,从此那女人就神志不太正常。 晚上她做了离奇的梦,醒来后冷汗涔涔,再也睡不着,跑到家中年轻的佣人香香的房里与她挤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请家中司机送她去教堂。 司机有一点诧异。家中老太太在世时是信奉基督的,包括老保姆也是忠诚教徒。但小姐与先生就已经不信教。至于这位小小姐,是忠诚的无神论者,以前老太太每次带她去教堂,她都想尽办法要逃开的。 陈子柚本不信神。但是在漫无头绪的慌乱中,她本能地选择了神来庇佑她。当她在圣像前跪了整整一小时后,心境渐渐澄明。 她将最近遇上的所有事情理了一遍,把一切归咎于苍天注定,以及命运无常,把所有无法理解的事情都推给鬼神,她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 陈子柚的父母发现关于女儿的一切都朝着很好的方向发展。她不再一个人像游魂一样东游西荡,而是走到哪儿都会带一名司机或者佣人。 她一周去两次教堂,经常让司机陪她去爬几十公里以外的山,在家里时,她安静地看书,看碟,有时还会在门窗关得紧紧的屋里小声地唱歌。 她最乖巧的时候,生活也不曾这样积极过。 只除了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消瘦,以及越来越沉默寡言。 但是这些都事出有因。除了她对他们的不谅解外,他们也隐隐地知道,她与最好的男朋友与女朋友都断了来往。所以他们觉得陈子柚目前的表现很正常。 除了给她更多的物质补偿,小心翼翼地关照她的情绪之外,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省心的孩子,从小就不太需要他们费心,心事也从不跟他们讲,以至于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费心。 但是家中的佣人们却并不觉得她是正常的。 司机老刘说:“小姐昨天刚去了教堂。今天我陪她去山上的寺庙烧了几柱香,捐了些钱。回来的路上她让我去打听一下,如果要去清真寺,有没有什么特别规定?” 保姆王妈说:“可能小柚小姐最近在研究宗教吧?小柚小姐从小就爱好广泛。不过我奇怪的是,今天我收拾她的房间,发现她这几天一直在读的书是《聊斋志异》,她买了好几个版本。老刘你记不记得小柚小姐小时候可害怕这部电视剧了,每次电视上一播这戏,她就捂着耳朵跑开,后来老先生不许家里任何人看这部电视剧了,免得吓到小柚小姐。现在她怎么不害怕了呢?” 年轻的帮佣香香说:“小姐最近睡眠不好,经常半夜到我房里来,说她做梦了,睡不着。” 三人一起叹了口气,老刘说:“今年这个家里发生了太多事,小柚小姐前阵子因为学习忙,一直强撑着,现在大概撑不住了。她跟老夫人还有刘妈妈的感情最好,结果她的眼泪流得最少。” 王妈也说:“是啊,小姐虽然长了一副娇滴滴的样子,但性子很强的。跟那么多年的朋友分手了,换作别人家的姑娘,总得哭闹上几天吧,咱们小姐一滴眼泪都没掉,也没跟任何人讲,都自己忍着呢。我是买菜时听乔家小林说起来,才知道。” 香香说:“小姐没那么伤心啦,刚才我进她房间时,见她身上披了一件被单,把头发盘起来,边放着影碟机边跟着唱戏呢,咿咿呀呀的很好听。我还是第一回见年轻小姐学唱那种老掉牙的戏。” 王妈说:“老戏?小姐不喜欢中国那些老戏曲,京剧越剧黄梅戏啊她都不喜欢,她喜欢西洋歌剧,还有交响乐。以前老太太总笑话她在戏院里听越剧睡着了的事,说她崇洋媚外。” 香香说:“就是老戏没错啦,影碟是黑白的。我还问小姐唱的什么,小姐说是梅兰芳的《游园惊梦》,对了,昆曲,让我有空时也听听。” 王妈说:“这可奇了。老刘,你平时看书多,《游园惊梦》讲了个什么事?” 老刘说:“就是《牡丹亭》嘛,戏里的小姐在梦里遇见一个书生,相爱了,得了相思病死了,后来这小姐的鬼魂和这书生好上了,又活了,最后就成了夫妻。哎,这故事也挺像聊斋的啊。” 王妈说:“嗬,什么鬼啊死啊的,吓死人了。不行,我觉得小姐最近不太对劲,我们应该跟先生太太说说去。” 本想用这个做背景音乐的,但链接不了.感兴趣的请下载.就是小柚唱的那一段. 陈子柚的父母得到佣人们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提醒后,并没发现女儿有什么特别的异常。她安静、寡言,如往常一样,只是又新增添了一点小爱好,她在房间里一边轻轻哼唱歌,一边照着一本老旧的小人书临摹。 她是个省心的孩子,从小到大,只给大人们脸上添光彩,却从不曾令他们担心或生气过。她很少向别人倾吐,无论父母、老师,还是她的闺蜜,以及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伴。伤心与失意的时候也很少流露出特别的情绪,而是自己默默地消化,她有解决问题的很独特的方式。 比如早些年,陈子柚曾经参加了一个少儿舞蹈比赛,却在经历了一次次残酷的过关斩,终于进入决赛的时候伤了脚。那段时间她日夜苦练,是很有希望的夺冠选手。按说,刚满十岁的女孩子很难承受这样的打击,她的年轻舞蹈老师几度落泪,大人们也不住叹息,结果最置身事外的人却是她自己,决赛的当天,她请家人陪同她去看比赛,镇定地替选手们鼓掌。而当她的脚好一些的时候,她开始用心地练习古筝,那一年的年尾,她作为全市的青少年代表,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庆典上演奏。 家中老保姆在世时经常说,这样隐忍的个性,固然是好,但放在这样年轻的姑娘的身上,总是觉得不妥。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所以每每当她犯了小错时,老保姆反而特别高兴地替她掩饰,销赃。 但是她的外婆与母亲并不这样想。在她们看来,陈子柚的种种表现恰恰是她们淑女教育的得意作品。 而且,现在的陈子柚,的确有理由以沉默作为反抗。所以她的任何怪异举动都不离奇。何况,按照她这个年纪,她已经做得够镇定,也恢复得够快了。 其实,因为父母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反而不如家中的佣人与她来得更为亲近。 父亲对她说:“小柚,我要你知道,在我心里,从来没觉得你是别人的孩子。” “是的,爸爸。我明白。” “小柚,我……” “爸爸,谢谢您。” 母亲说:“小柚,你恨我吗?” “不,妈妈。我能够体解。” “你想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我只有一个父亲。有些事……我现在已经不太在意。” “……” “如果您愿意想讲,我不介意听一下。” “……” “他还在世吗?” “不。在你出生前他就去世了。” “对不起,妈妈。谢谢您。” 如此的滴水不漏,坚不可摧。 没了父母的打扰,陈子柚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年八月份的下半月,雨水反常地多,外面总是浠浠沥沥滴着水,所以她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连客厅都很少去。如果雨过天晴,她会请司机带她去古玩市场。她收集了许许多多跟《牡丹亭》有关的东西,发黄的老印本,年代久远的各种版本的小人书与唱碟。 陈子柚自己也明白,她神经兮兮的行为的背后,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把一切归咎于乱力怪神,想像着自己是梦中游园的杜丽娘,或者反串一把被男魂吸引的柳梦梅,记忆仍是美丽的,总好过眼看着一些神圣的东西突然间幻灭。所以她甚至不再去努力地寻找答案。 这个假期本有很多场聚会,她自然一一推掉。因为她本来就参加集体活动不算多,算不上活跃分子,大家并不奇怪。 只是这次聚会,是他们去各自的大学报道前的最后一场,就此以后,大家各奔东西,散落天涯,很多人兴许再也不会见面。主办人努力地说服她,陈子柚犹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回到正常的世界里,真正开始重新的生活。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观察自己,希望别人不会看出她有些东西起了变化,身体,或者心理。她甚至扑了淡粉,涂浅色口红,穿上粉色的衬衣,让自己看起来似乎容光焕发。 聚会的地点在一家大型的娱乐城。据说这里鱼龙混杂,按说本不是中学生应该来的地方。但是据说发起聚会的那位同学家中在这儿有参股,而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即将脱离家庭的束缚,已经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来这里。 他们吃过饭,喝了些酒,又拉开队伍到楼上一边唱歌一边继续喝,包了一个可以开舞会的厅,一时间鬼哭狼嚎。男孩子们借着酒意大声唱出心中的爱慕。有男生凑近她款款情深地唱着“对你爱爱爱不完”,惹得众人大笑,另一个平素羞涩的男生一定要与她对唱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班长则坐到她身边敬她酒,大着舌头说“我喜欢你好多年了”,她递纸巾给他,要他擦去身上的酒渍,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那一厢,一向淑女的女孩子们也大跳艳舞,满场哨声。 场面很混乱,有点群魔乱舞的样子。 陈子柚被吵得有一点头疼,屋里空气也太好。在摆脱了又一名借着酒意靠近她的男同学后,她悄悄贴着墙走到外面去透气。 这座山脚下的娱乐城新建不久,格局就像普通的饭店,抬眼一直望得见屋顶,楼梯贴着四周环绕,但装修风格却是一座山的样子,墙壁、楼梯、回廊皆是凹凸不平的岩石状,一个个包间的门口布置得像山洞,高大的屋顶上一盏巨大的圆形灯以及无数星星点点的小灯,仿佛星月夜。 陈子柚靠在栏杆上向下望。那栏杆做成锁链状,比她的手腕更粗,而四周岩石状的墙壁上嵌了盏盏壁灯,浅色的绿、紫与白,有人经过时,映得脸色惨淡,有些鬼气森森的样子。 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初始时有些好奇,同伴说“呀,盘丝洞”时她也跟着笑了,现在却有些浑身发冷了。在这里工作的服务生,实在需要一些勇气。 她所在的位置,一楼到四楼的光景,都看得明明白白。有一群人一轰而入,挺着肚子趾高气昂,看起来财大气粗,不知说些什么,大堂经理唯唯诺诺,又有一个男人怀中搂着一个衣着过分暴露女人东倒西歪地出去,服务生目不邪视地给他们开门,三楼西边一处包厢外,有两个人在拉拉扯扯,不知是在客套还是在吵架。 她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觉得如此偷窥很不符合淑女规范,而她的头痛也似乎缓和了。她当回身回包厢时,瞥见大厅门口一个穿着彩色裙子的窈窕身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服务生十分恭敬地要给她带路,而她一把将他推开。 陈子柚回去后,又被人劝着喝了两杯啤酒,听别人唱了几支歌,被一个从来没说过话的男生拉着跳了一支舞。 大概最近睡眠太不规律,有时睡太少,有时又睡太多,破坏了她的生理规律,所以她又感到了疲惫。而同学们分明正在兴头上,所以她与人打了个招呼,打算提前离开。 立即有男生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家,她称家里有人来接,婉言谢绝了。 他们是从下午便开始聚的,现在时间还不算晚。陈子柚没有乘直达电梯,而是沿着那山路一样沟沟壑壑的台阶,一步步走下去。 在二楼时,她又遇见先前见到的那个身影,因她对那身形状怪异、抽象图案的大色块上装印象深刻。 那女子倚在铁链状的栏杆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手机讲电话。 因陈子柚是沿着环绕走廊走下去的,所以从她身前经过。那时她半个身子都倚在围栏上,腿伸得很长,似乎在骂人,声音很响。 陈子柚不由自由地看了她一眼,发现那女子长得很漂亮,声音也清脆悦耳,姿势虽不优雅,却透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潇洒。 那女子发现有人经过,立即把伸得长长的腿收了回来,抬头朝她一笑,居然很妩媚,说话的声音也突然降低了,反令陈子柚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快步地离开。 那女子讲电话的声音从她背后传过来:“都给我滚,一群笨蛋。江离城在不在?让他跟我说话。” 陈子柚乍听到那个名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听得那女子又讲:“他这是躲着我呢。马上联系他,让他来见我,我在这等他。跟他说,225房间,我在这儿等他。他不来,我就一直在这儿等。” 陈子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门口的,她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她知道或许是重名,事情不可能这样巧,但她无法抑制自己心跳的频率与强度。 一楼西面是西点厅。她手脚发软地挪到那边里,摸出手机来,想给家里打电话,找人来接她。 她拨了一半又取消,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太适合见人,于是她点了一杯冰的果汁,慢慢地啜着,希望自己尽快恢复正常,免得回家后被人问东问西。 她喝了两杯冰的果汁,觉得自己好一点了,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上。她犹疑着,不知该立即逃回家中继续掩耳盗铃,还是等在这里寻求一个结果。或许尽快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她虽然喜欢梦幻的故事,但她知道现实生活距梦幻故事倒底相差很远,她已渐渐明白,只是不原承认。 但是这一年里,她早就与好运绝缘了,就当她起身去前台结帐时,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诱使她回头,然后她再一次见到了江离城。 他仍然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影像没有什么变化,干净整齐,淡漠的神情,走路时上身笔直,嘴唇微抿。咖啡厅这边光线昏暗,又在一处角落里,他步子很快地径直向前走着,或许他能发现别人的注视,但注视他的并不止她一个人,所以他完全没发现她。 陈子柚抓紧了吧台的边缘,她发现,理论与实际完全是两回事。她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才能处理得更好,但是她克制不住。收款员说:“小姐您是否不舒服?需要帮助吗?” 她摇头:“谢谢,一会儿就好了。” 她居然觉得有一点点欣慰。虽然她的自欺欺人已然破灭,但至少,他没有编一个假名字告诉她。 她又坐了一会儿,大家都在楼上餐厅或者k房里,西点厅里人极少,虽然多了些软装饰,但四周仍然是一处山洞的样子。她感到自己像被囚禁的人质,害怕又紧张。她拨家里的电话,正占着线,但是她不能再等待,所以她走出西点厅,游魂一般又上了楼,一种力量驱使她一直走到标着225门牌的那个房间的门口。 她听得到自己强烈的心跳,一下下仿佛要穿破她的心口。 这里的隔音并不十分好,她隐约听到先前那女子的声音,似从风中飘来,但仍然清脆:“我知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所以可以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没有声音。或许他沉默,或许他回答的声音很低。 还是那女子的声音:“老老实实把你的书念完,后天就回学校去!读完研你给我滚到国外去!” 没有声音。 “你知道,我宁可毁掉我的一切,也不愿你来淌这一湾混水。” “小城,我是为你好,都是为你好。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我已经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要拿前途开玩笑,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的语气越来越低,从最初爆豆子一般的噼哩叭啦,终于转成水一样柔,像哄孩子一般,已经完全不复刚才铁娘子般的架势,而那个男人的声音却始终听不到。陈子柚几乎忘记自己的处境,开始同情起那个女人来。 突然那女子的声音又高起来:“好,从现在起我若再管你的闲事,我就是王八蛋!” 江离城的声音终于悠悠地响起,尽管十分低,但她听得真切:“从我俩认识起,这话你说了至少一百遍了。” 陈子柚知道自己的举止不得体,早就想要离开,但听到这个声音后,她的脚就如钉到地上一样,难以移动。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江离城,依然是平静无波的面容,即使在看到她时也没有一丝起伏。但是随后有一只红酒杯摔到他的脚边,啪的一声脆响,酒液溅了一地,陈子柚甚至能感觉到那细小的玻璃碎片溅到她手上的痛感,而江离城离得那么近,却纹丝未动。 屋里女人哑声说:“你敢就这么走了,我以后再也不认识你!” 江离城终于回头,波澜不惊地说:“这话你也说过一百遍了。” 那女人的回应是再次砸过一个杯子。 这一回她已经离门口很近,而且她砸的方向不再是江离城的脚,而是他的背。尽管江离城已经背着她,但在她扔杯子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本能地闪了一下,于是这回那个杯子擦着江离城的身体砸到了陈子柚的心窝,力量很大,她后退一步,轻轻地叫了一声。 大概因为听到年轻女子的声音,屋里那女子很快地出来了。那时陈子柚正仰着头,直直望进江离城的眼睛。他的目光并不回避,坦然地让她看,不说话,也没任何表情。 那女子依然是一脸豪爽的英气,丝毫看不出就在几分钟前她也曾低声下气过。 她见到陈子柚,很关切地问了句:“刚才打到你了?伤着没?”口气很温和,不复先前讲电话时的飞扬。又看向江离城:“你朋友?” 江离城大约停了两秒钟,慢慢说:“很面熟。” “那就是认识了?” 他突然轻笑了一下:“长相正常的人,我都觉得面熟。” 陈子柚的脚突然有了行动能力。她说:“对不起,我只是路过。”然后转身要走。 那女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咦,我见过你。刚才你不是已经下楼了吗?” 她的力气很大,将陈子柚的手捏得生疼,她挣脱了一下没挣开,几近哀求地低声说:“请让我走。” 江离城仿佛局外人一般看了几秒钟光景,然后很洒脱地向那女子行了个礼便打算离开,那女子身手敏捷地扯住他的袖子:“别走,这小姑娘好像有话要跟你讲。” 他懒洋洋地回身,用一种讥诮的神情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先发制人:“看什么看?我又管你闲事了?我就愿意当王八蛋,你能怎么着?” 尽管江离城对那女子的态度轻慢又有点任性,但到底还是很尊重。所以半分钟后,他已经重新回到那个房间,与陈子柚面对面。 他站在窗边,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悠然吸了一口后说:“真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陈子柚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他。 他把烟盒向她扬了扬:“来一支?”见她没反应,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还是已经忘记怎么吸了?” 陈子柚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说出几个字:“为什么?” 他神情冷然地看着指间的烟慢慢燃烧,并不回答。 陈子柚又执着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江离城将只吸了一半的烟慢慢地捻熄在窗台的烟灰缸里。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有空读一点有用的书,别总看没营养的风花雪月,你从那里面学不到任何生活常识,只会越来越笨。” 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终于逼出了陈子柚的眼泪。她任由泪水一串串滑下,一直流进嘴角,她继续执着地问:“为什么?” “真是个蠢姑娘。难道给你一个理由,就会让你觉得好过一些?你不怕真相更加不堪吗?”江离城柔声说,口气却让人有点发寒…… 陈子柚哭起来。理智告诉她每多说一句话都只会令她更难堪,但是她不甘心。思想交战的结果是,她除了哭,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江离城点上一支烟,坐在一边只是看着她哭。 当陈子柚意识到自己哭得越厉害,或许就令他越愉悦时,她渐渐停止了自己的哭泣,继续直直地瞪着他。 江离城的唇角又勾起一个淡淡的讥笑。他说:“好,我告诉你理由。像你这样含着金匙出身的公子小姐,明明一出世就拥有得比别人多,却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你,一点点的不如意都可以当作天崩地裂,依仗着家人的宠爱任性胡来。所以我很愿意帮你上一课,让你看看这个真实世界的样子。现在,你已经有体会了,对吗?”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鲜血的味道,而她脑中嗡嗡作响,有很多东西混乱一团,快速移动着,她抓不住。 江离城不再理她,从窗边离开后朝着门口走去。她脑中突然跳出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有句话没经大脑便脱口而出:“那天晚上……那两个人是你安排的吗?” “你竟然学会思考问题了,有进步。”江离城轻笑了一下,“不过很遗憾,我还没闲到那个程度。还有第二次,也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的。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提醒过你,不要随便信人,可惜你那时毫无危机意识。” 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安静无声地哭泣。 江离城站在门边停了停,语气更缓和了一些:“如果你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坏,我不妨再多说几句。我遇见你的那天晚上,本来没打算管闲事。我向来认为在那种地方遇到危险,都是自找的,不值得可怜。但你运气不坏,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而你那天让我想起了她,所以我把你带回家,并且放过你。只是,你太不珍惜你的好运气,为什么又要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呢?”他的最后一句话变成一句轻叹,融化在嘴边。 陈子柚顾不上去咀嚼他话中的意思,她用了她可以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喊,其实听在别人耳中也不过是比正常声音稍大了一点点:“谁需要你的好心?你当时为什么不把我丢给那两个人?” 江离城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小孩子耍无赖,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也有一点后悔。如果有心要给你教训,那样会更深刻,落到他俩手里,至少你现在不会有力气在这儿对我大喊大叫。好的,如果还有下次,我会记得你的意愿。但是现在,我看你还是洗洗脸,早点回家睡觉吧。”然后他打开门,头也没回就出去了。 刚才那个女子倚在离房门几米远的栏杆上抽着烟,地上已经有几个烟头。 江离城看了一眼地上的烟头,轻轻皱一皱眉说:“没公德。” 女子用挟烟伸手在他肩上使劲捶了一拳,骂了一句脏话:“我至多破坏了一点卫生而已,比起你做的事可有公德多了。”烟灰落了他一肩。 江离城一边拍掉身上的烟灰一边说:“别讲脏话。”他又取出一支烟含到口中,直接抓过那女子挟烟的那只手,就着自己的烟点着了。他吸了几下后说:“你在这儿偷听还是放风?” “没大没小!强子发疯了,我搞不定。你去看看他吧。” 江离城嗯了一声就要走,那女子说:“喂,里面你搞定了没有?” “没有。” “你不怕她在里面寻短见?” “关我什么事。” 女子又恨恨地骂了一声x,说:“你怎么就不学点好的。臭男人,德性都一样!” 江离城头也没回。 那女子把手里的烟在栏杆上捻灭,把烟头丢到地上,向那个房间走去。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把地上的几个烟头都捡起来,丢进旁边的垃圾筒里。 陈子柚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不说话。见她进来,象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颤了一下。 女子说:“别怕,我不跟他一伙。” 陈子柚低下头不说话。 女子说:“去洗把脸,我一会儿也走,可以送你回家。” 陈子柚摇摇头:“我可以自己走。请让我再坐一会儿。” 女子说:“我比你大许多。你可以叫我何姐。” 陈子柚抬头看她。 何姐打量了她几眼:“多漂亮的小姑娘。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把臭男人们记在心上。” 陈子柚又低下头。 那自称何姐的女子陪着陈子柚坐了一会儿,给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又吸了一支烟,絮絮叨叨没什么逻辑地给她讲了几个故事,不外乎女人不能靠男人活。 陈子柚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插话,也没听进去多少。 那女子的故事越讲年代越久远,说到她跟子柚这么大的年纪时,遇上一个负心汉,曾经把自己关在家里绝食。她说:“你看,当时觉得了无生趣,我的人生完了,现在不也一样过得好?” 陈子柚突然问:“你是怎么想通的?” “我饿得只剩一口气,后来想吃也没力气弄了,打电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等死。还好城……有个朋友找不到我后怀疑我出了事,爬到四楼把窗砸碎把我救出来。我吃饱了饭以后体会到,这事上最悲惨的事不是被男人甩,而是吃不上饭。至于那个男人……现在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陈子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她说:“谢谢你。” 何姐说:“真不容易,你竟然说话了。” 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何姐,城哥说你喝了酒,让我来接你。” 刚才还慈爱温柔的女子突然又换了晚娘面孔:“今晚不许在我面前提那混球的名字。滚出去!” 最后还是那位何姐半拉半扯地把她拖到了自己的车上。陈子柚作了许多假设:她其实是江离城的什么亲密爱人,过一会儿要把她送到不好的地方去;她打算绑票,让她家人交赎金…… 那女子虽然做事大大咧咧,但又无比心细,居然看出她的心思,递一部电话给她:“给你家人打电话,让他们在哪儿等着接你。”陈子柚又觉得自己太过小人之心,毕竟她真的好心陪了自己近半小时,又努力地劝导她。 车不是名牌,很普通。年轻司机一看就是社会青年,吊儿郎当,但因为事前被大姐大吼过,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在开到她家别墅区所在的那条路后小小地念了一声:“靠,居然是个千金小姐!我还以为……”随即他的后脑勺挨了一下。 陈子柚远远地便看到家里的司机在等她。她一边请年轻司机停车,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迅速看了几眼自己的容颜,并理了一下头发。眼睛已经不太肿,如果他们问起,她完全可以说,是因为离别伤感而哭泣。 但是那司机停车太猛,以至于她手中的镜子滑落。当陈子柚弯身去捡那枚精致的小镜子时,她贴身戴着的项链从领口里滑出来。 她没在意,但是坐在她旁边的何姐却突然捏住了那枚坠子,害她不能直起身子来。 何姐将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反反正正地看了足足四五秒钟后突然问:“这坠子很漂亮,从哪里买的?” 陈子柚说:“我小时候外公送我的。”她下了车,看见家中的司机已经把车向这边开过来。她向何姐道谢。 何姐却沉默起来。她没有下车,只是在车里微微点一下头。在陈子柚关好车门,转身离去后,她摇下车窗,喊了一声:“小姑娘,祝你好运。” 陈子柚微微一愣,待回头时,那辆车已经迅速地开走,转眼便不见踪影。 第六章 亲人 陈子柚的体内似有一台精准的时钟。 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而且因为要早起,她在手机上定了五点的闹钟,她很少在这个时间起床。 结果她却准时在闹铃响起之前的几分中醒来。她赖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儿,当手机开始第一下震动时,她果断地伸手在铃音响起之前将它关掉。 陈子柚睁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小心地躲开江离城的身体,慢慢地起身。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但窗帘遮光效果甚好,只见得到他模模糊糊的影子,头歪到了枕头下面,薄被全压在身子下面,而且整个人是斜躺着的。 她不太适应早晨醒来时见到江离城。 两人同床共眠的机会不太多,多半她又倦又累先睡着,一觉到天亮,醒来时只剩自己一个人。 但是昨夜,因为什么也没做,所以她很清醒地知道他在她身边躺下,半揽着她的腰,把腿搭到她的腿上,后来他把手探进她的睡衣里横竖揉捏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但一动不敢动。再后来,他均匀的呼吸拂着她的后颈,尽管手还留在她的睡衣里。她渐渐安下心来,这人终于睡着了。她数着他的呼吸,数了几百下后,才轻轻移开他的手,小心地把自己向床边挪了几寸,脱离他的呼吸可以辅射到的范围。 陈子柚在生理期前两天的晚上本来就睡不稳,不舒服也不自在,再加上旁边还躺着一只沉睡的狮子,她更紧张。 以前从没在有这样状况的时候与他相处过。如果他约她,她会告诉他自己不方便,于是他不再强求。毕竟他找她通常只为一件事,既然她不方便,那他也方便不了。 这一夜,陈子柚睡得浮浮沉沉,时时担心他半夜起来逼自己做一些难堪的事,结果相安无事。尽管没睡稳,但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轻手轻脚地洗漱,但穿衣服的悉簌声仍是惊动了他。江离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怎么这么早?不再多睡一会儿?” 她以前从不知道,他半梦半醒时说话的腔调这么糯软,跟他平时的声音判若两人。或者他在迷糊之间不知把她当成了谁。 她吸了一口气,也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有事要早起,你继续睡”。 江离城“唔”了一声,果然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尽职的管家却早就起床了。她下楼时,他正在检查地面,见到她,站得笔直:“早,陈小姐。” 她点头回礼,听得管家大人用冷冰冰的语气关切地问:“请问,陈小姐需要什么早饭?或者您等着与江先生一起就餐?” “不用准备我的早饭,我马上要离开。多谢。” “那……我安排车送您。” “不用麻烦,请帮我叫出租车。” 结果送他的并不是她常见的某位老司机,而是江流。 这人大概也是没睡饱就起床了,看起来像个孩子,眼神不像平时那么清明。他应该跟他上司一样不擅长早起。 “早,陈小姐。” “麻烦你。” “怎么会?”江流在不够清醒的时候,用了一个他从没用过的词,以及他从没用过的语气。 陈子柚朝他笑了一下,自己拉开后门上了车。 昨夜下雨了,地上湿湿滑滑,看起来雨下得不小。她明明一夜都没睡好,居然没听到雨声。 她要去公司取车,与她的家同一方向。陈子柚说:“先送我回家换衣服。” 江流还没在楼下等上一刻钟,她已经快步出来了。 他替她开门时,向她身上扫了一下,眼神轻轻地闪烁了一下,又倏然隐去。 陈子柚穿了白色短袖衬衣,束腰的天蓝色宽幅裙子,平底鞋,头发只夹了一枚发夹,大半披散着,又几乎没施脂粉,连她身上飘忽不定从不固定的香水味都不见了,看起来很像学生。 江流开车的时候忍不住朝反光镜里又暗暗地瞥去一眼。 *************修改部分的分割线************** 白天与夜里的陈子柚的模样很不一样。 他不常在白天见到陈子柚。有限的印象里,她是一副标准的白领丽人的模样,衣饰考究,妆容整齐,表情端庄,精致却缺乏一点特色。 而晚上的时候,她则常常唇色浓艳,香气馥郁,再配一副木然的神色,居然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美丽。即使是他送她回家,分明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干透,身上也似乎氤氲着水气,而她也不忘涂一层厚厚的唇膏,喷一身香水。 其实有江离城在场的时候,他永远是目不斜视的。但独自与她相处时,他会暗暗观察她。 以前他不曾注意。直到有一天傍晚,他独自一人去接陈子柚,车已经开到半路,他鼻端飘来奇异的香味,于是回头,见陈小姐捏着一个漂亮的小瓶子,像清洁工喷杀虫剂一样往身上喷香水。然后她对着小镜子描口红,一下下描得很用力。 发现被观察,陈子柚客气地说:“请装没看见,谢谢。” 江流的脸迅速红了,似乎不小心窥视到了别人的隐私。他立即回身,但是放慢了车速。发现天色已黑,他细心地替她开了车灯。那天他连车门都忘了替她打开。 从那以后,江流便开始留心这位女士,并且又发现了一个她的秘密。她的唇膏颜色与身上的香水味道,总是千变万化,至少在与江离城相处的时候,很少重复。 陈子柚本来在低着头,似在想心事,突然便抬起头来,将手指伸向江流的肩膀,她的指尖触到了江流的脖子。江流的方向盘歪了一下。 陈子柚按住他的肩:“别动,有一根长头发。” 江流僵着身子,直直地看着路,等着她将那根头发取下来。 但是那只柔软的手还是停留在他的肩上。这是盛夏的早晨,而那只手却是冷的,凉意透过他薄薄的衬衣,一直渗进他的骨头里。 陈子柚轻轻地说:“你今天一直在看我。怎么,这样的打扮令你觉得熟悉?” 江流连心脏都开始发冷。他僵硬地点点头。 陈子柚继续柔声问:“初恋情人?” “奥黛丽.赫本。《罗马假日》那部电影。您一定看过。”可怜的江流干巴巴地说。 陈子柚笑了起来。她说:“你紧张什么?怕我诱惑你?” 江流不动声色地想挪开她的手,试了几下没成功,但陈子柚主动地放开了他。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时,他觉得冷。等她离开,他还是冷。 陈子柚的声音柔柔弱弱听不出情绪:“江流,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跟你怎样,他会怎么做。你知道吗?” 江流这回真正地睡醒了。他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镇静地说:“请您千万别试,无论我,还是别人。” “有过先例?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 再接下来,江流的嘴就像被缝住,直到陈子柚让他在一家早餐店门口停车时,他也不出声。 陈子柚说:“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江流点头。 “你也没吃饭吧。一起。” 江流摇头。 “那你在车上等我。” 江流再次摇头。 于是在这个大清早,陈子柚吃着自己的卤肉饭,江流笔直地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等她。早餐店刚开门,除了他俩外只有一个客人。 “这家的鲁肉饭味道不错。你真的不来一份?” 江流摇头。 “你怕我下迷药?” 江流又摇头。 “那么,拜托请坐得再远一点。这样被人盯着,我吃不下。” 江流点头,走到最门口的桌子坐下,一直等她吃完。 吃饱饭的陈子柚终于正常了,在下车时甚至温和地对他说:“开个玩笑,调节下心情,别介意。” 江流点头,觉得似乎不对,又摇头。 陈子柚温柔地朝他嫣然一笑,便回身进了自己的车子,转身时,她的裙子与头发都飘扬成一个优雅的弧度。 江流等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后才驱车离去。他伸手摸了摸后背,那儿有点微湿。车内冷气很好,这多半是被冷汗浸湿的。 让他冒冷汗的并不是向来冷淡但温柔的陈小姐个性大变,而是他发现,陈小姐似乎被江先生给同化了,无论她那冬日阳光般没有温度的笑容,还是带着冰凉气息的温和语调。这种认知让他发毛,以至于他刚才居然没敢反抗。 ***************补更分割线***************** 陈子柚独自一人开车出了郊区。郊外的雨下得比市内大了许多,路面积着很深的水,经过几段修得很差的路段时,一片泥泞,连车窗都溅上了泥点,车身的状况可想而知。不幸也幸,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将那些泥点子很快地冲刷掉。 她的车技不高,此刻路滑,视线也不好,她开得更仔细。车里很闷,在音响里装进一张欢快闹腾的碟片,乒乒乓乓,咣咣当当,买碟时老板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相信她会听这种歌。她说:“我给老人家买的。” 本来就长的路,因为路况不好而变得更加漫长,碟放完了也没到终点,她又换上一张笑话集锦。 笑话集也听了一小半后,才到达目的地。她登记,留下证件,将车一直开进停车场。她对着后视镜观察自己的面容,摆出一个亲切的柔和的笑。她反复地试了几次,直到可以算作及格时,才解了安全带下车。 这里像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风景很好。但实际上,这里是一处有名的医疗研究机构,接收了很多重症精神病人。 她先去见主治医生,一位四十多岁的医学博士。他和气地说:“您外公的精神状态很稳定,最近经常会与护士谈起他年轻时的事情。” “他谈过我吗?” “很抱歉。他的记忆只恢复到十几年前,他记忆里的你,还是小孩子。” 陈子柚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十只手指绞在一起。 “但是比三年前已经好太多了,不是吗?不要灰心,陈小姐。以前他只记得他的二十岁,现在他已经可以回想起小时候教你钓鱼。只要有耐心,他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林医生。我现在可以去看他吗?” “我陪你去,但是不要太接近他。我们还不能确认他究竟何时会有暴力行为。你知道的,他见到你时,情绪起伏比较厉害,你可能会有危险。” 走廊很长,每一间看起来与公寓没什么两样的门在背后,都可能有一位危险的病人,所以那些门用钢板制成,无比厚重。这里是高级疗养院,这里也很像监狱。 那条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陈子柚不易察觉地发着抖。她每次都满怀希望而来,但永远带着失望离开。 她在门口慢慢地作着深呼吸。林医生微笑着鼓励她:“别担心。他今天早晨情绪很稳定。笑一笑,对,就这样。你今天这身打扮非常漂亮,就像女学生,也让我想起我的年轻时代。蓝色和白色是两种好颜色。” 陈子柚试着维持住她的笑容。她说:“我希望我外公也会喜欢。上一回,他翻一本旧杂志,看到这样一身装束的女子剧照时,神色很温柔。我外公他以前最喜欢这两种颜色。” 陈子柚一度反反复复梦见这样的场景: 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带着刺耳的金属磨合声,室内漆黑一片。 尽管她怕黑,但仍勇敢地走进去,因为那里有她唯一的亲人。 终于她看到一点微光。她恐惧又充满期待地朝向那道光走去,终于看到幽幽的光下有一位老人微微佝偻的背影。 她欣喜地跑上前,那老人缓缓地回过头来。然后她就惊醒,一身冷汗。 现实已经要比梦境好上太多。大门的后面并不是黑暗,而是布置得非常温馨的房间,色彩淡雅,光线明亮。面积很大的玻璃窗外有雕花的铁艺栏杆,栏杆上爬着几枝绿色的藤蔓植物,尽管姿态柔弱,仍有一股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仪容整洁的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向着他们欣赏着窗外的雨景。听到有声响,他慢慢转过身来。 孙天德老人完全不像一位精神病人。他表情沉静,举止得体,尽管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有一种学者式儒雅的风度,以及成功人士所特有的坚定眼神。 此刻他友好而慈祥。他礼貌地说:“上午好,林医生。今天天气不错。” “您好,孙先生。今天感觉如何?” “还好。一会儿我想出去散散步,他们说,需要你的同意。” “当然可以,但要等雨停以后。”林医生侧身轻轻将躲在他身后的陈子柚拖出来,“这位小姐来看望您。“ 孙天德老人给了她一个慈爱的笑容:“你好,小姐。你这一身衣服很漂亮。” 陈子柚抑制着情绪,将自己已经练习过多遍的最完美的笑容展现给他。 “这位陈小姐,来过好几次。您还记得吗?”林医生说。 老人朝陈子柚投去一个带一点歉意的微笑:“我的脑子不太好使,事情忘得比较快。你别介意。” 陈子柚轻轻地摇头:“只要您同意我下次可以来看您。” “只要林医生同意,你就可以来。是吗?”老人朝林医生投去一个微笑,又看向陈子柚,“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女儿年轻的时候。” 陈子柚有一点惊喜地看了林医生一眼。林医生给她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开口。 “我女儿很漂亮,也很听话,从来不会违抗我。我还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我现在想不起他的样子了。”老人目光涣散,陷入回忆。室内寂静。 “陈小姐,您还没做母亲吧。我还有过一个小外孙女,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这么小,”他用手比量了一下,“真是漂亮又可爱的小东西,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婴儿。” 陈子柚微微地发着抖,林医生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安抚她镇静。 “你希望再见到她吗?”林医生缓慢地开口。 “她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您上一次说她去国外读书……”林医生试着纠正他。 “不对,她已经死了,她不要我了。”老人突然捂着脸,全无风度地哭起来。 陈子柚不知所措。 “为什么?我的妻子儿子女儿女婿都已经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了我的宝贝外孙女了,老天连她都不放过?她还那么年轻,应该死的是我!”老人猛揪自己的头发,又捶打着自己的额角,几根白发飘落在地上。 在林医生阻止之前,陈子柚已经冲上前去拉开老人自虐的手:“您别这样,别这样。”她的语气低得不能再低,一脸哀求的神色。 然后她一声尖叫,她的外公已经牢牢地扼住她的脖子:“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你?” 陈子柚看向他的眼睛,老人的眼神里只有狂乱与悲伤,没有她的存在。 她没有挣扎,她连一丁点抵抗的欲望都没有。她在这世上也只有外公一个亲人,而他不认识她。不如就让她被外公掐死的好。 一股大力把她拉开,外公已经被几个人牢牢地按住,场面一片混乱,有人往他的胳膊上扎针。 老人在那一下爆发之后,已经安静下来。他的眼睛又看向窗外,任由护士把药剂刺进他的血管,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像刚才陈子柚被他扼住脖子时一样。 陈子柚被林医生拖离开这个房间。他简单的查看了一下她的脖子:“我跟你说过,别跟他说话,别靠近他。你又忘了教训。你要不要紧?” 她摇一摇头。 “我再回去看看他。你等我一下。” “我出去走走,林医生。” 陈子柚伸手揉了一下脖子,放弃了拿镜子查看的冲动。外公刚才力气很大,而她的皮肤嫩,那里一定会留下指痕。 她情神木然地沿着走廊绕上这幢建筑的最顶层。这幢楼的历史不长,样式却很旧式,只有四层,每一层都环绕着围廊,没有窗户。四楼的围廊上面有宽宽的旧式的屋檐,一直伸到栏杆外面。 雨已经转小,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落到栏杆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远处的山,树,以及房屋,笼罩在在如丝细雨中,如同一副水墨画。 围廊靠墙摆着几张长条椅。陈子柚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点着了一支烟。 她小时候很讨厌下雨,因为会淋湿漂亮的衣服,并且踩一脚泥。但是外公喜欢下雨天,他教她背许多跟雨有关的诗句,教她欣赏雨中情境的名画,亲自给她买漂亮的雨衣、雨鞋和和伞。为了有机会用这些美丽的东西,她也渐渐爱上下雨天。 ——*——*——*——*—— 她将一支烟吸到三分之一处,发现四周都很干净,并没有地方让她可以把烟捻熄。她起身将手探出栏杆外,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滴一滴滴落下来,那支烟立即被浇灭了。 她把烟蒂丢进垃圾桶,又抽出另一支烟,正要点着,身后有温和的男声响起:“吸烟有害健康。” 陈子柚回身看去,穿着白大褂的林医生站在离她几米外的地方。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把烟又放回烟盒。“这里没有禁烟标志。” “可以吸,而且你吸烟的样子很好看。不过,还是少抽的好。”林医生的口气像在教导学生。 “我外公……好点了吗?” “很安静。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 “只除了我来的时候吗?林医生,他恨我。在他的潜意识里,宁可我是死人。” “你怎么能这样想?他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他排斥一切他不熟悉的东西。” 陈子柚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烟雨迷蒙的远山,不由自主地触了一下额角。那里有一处浅浅的疤痕,如今已经被头发盖住。那是三年前,当她的外公从昏睡中恢复神志时,她惊喜交加地流着泪扑进他怀中,他抓起自己的点滴瓶子砸向她留下的伤。 “若是想哭就不妨哭出来,我可以装没看见,可以躲开,也可以借给你肩膀。你这样忍着,不利于健康,别人看着也难受。” 陈子柚转身面向他,用手点一点泪腺的部位:“没忍,是真的不想哭,完全没有流泪的冲动。” “泪腺坏了?” “应该没有吧。我看喜剧电影时,倒是常常笑出眼泪。”陈子柚认真地说。 “什么喜剧电影那么好笑?我也想去看一看。” “恐怕不适合您这种严肃的科学家的口味……好吧,是《大话西游》,我每次看完这片子,心情就变好了。” “嗳,原来这片子是喜剧?我太太也是看一回哭一回,但她每次都是伤心得泪流满面。” 陈子柚的唇角勾起了一个笑意。她又眺望了一会远处的山脉,将视线转到林医生身上:“我外公,有可能康复吗?” “我不能确定,但是我们会尽力。你要相信,这世上有很多奇迹。” 陈子柚又沉默了很久,很慎重地开口:“林医生,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 林医生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她停顿了一会儿:“您是精神科的专家,一定见过很多家族病例。精神疾病,应该与遗传基因有关的吧?我曾经对您讲过吗?我的舅舅与妈妈,都是因为自杀而离开人世的,舅舅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妈妈去世时也不到五十。而我的外公,我一直以为他是最坚强的人。”她停了下来,深呼吸了一下,又说,“我常常想,我的将来会怎样呢?是跟我的舅舅与妈妈一样,还是与外公一样?” “乱讲。”林医生板着脸说,“完全是乱讲,这几件事情没关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姑娘,你是我见过的神经最坚韧的女子。像你这种人,我们这里可不欢迎你。” 陈子柚微微笑着说:“可是我很喜欢这里,风景优美,医生与护士们人也好。如果我提前预订一个名额,以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会把我接过来吗?” 林医生笑了:“你若真喜欢这儿,我倒是缺一个助手,就怕委屈了你。把手拿过来,我给你看看手相。” “我以为科学家是不迷信的。”陈子柚把手乖乖地伸过去。 “谁说的?牛顿和达尔文后来都信了上帝。”林医生仔细地看着她的掌纹,“以后不要总是胡思乱想。你生命线长得很,至少能活到八十岁。而且你的手纹平滑又清晰,以后你的人生会很平顺。别动,让我再看看,你会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那您能不能看到我嫁了几个丈夫?” “咳咳,你希望是几个?”林医生被她逗笑。 陈子柚直到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恢复到与来时差不多的时候才站起来,向一直陪着她的林医生欠一欠身:“今天真的谢谢你,林医生。”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想去财务处看一下,我很久没收到过帐单了。” 林医生说:“最近有机构捐了大笔研究经费给我们研究所,并指定为几名情况特殊的病人承担医疗费用,其中有孙先生。没有人告诉你吗?” 第七章 故人 外公药费的问题,没问出什么实质内容。院方拒绝透露关于捐款人的任何资料。 陈子柚要放弃那笔数目不小的费用。 院长是他们家的旧识,当初借着课题为名,已经给她省了不少钱。 院长说:“不要较这种真。这几笔指定的医疗款是额外的,据说赞助者的亲友也有类似病情,所以他们指定要承担与他亲友相同症状的几名重症患者。如果你放弃,这笔款只会撤回,而不是用到别的病人身上。所以,小柚,与其不要,不如省下你那份钱,去帮助其他人。” “现在我唯一能为外公做的,也只是给他付医疗费了。如果连这个都不需要我,那我的存在对他而言,也毫无任何的意义了。” 陈子柚拿的只是普通白领的薪水而已,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但是同时支付外公的医疗费用,就根本不可能。 好在她求学期间,家里给她留下一笔存款。这些年,她一直在动用这些钱,如今也剩得不太多了。 她不太擅长理财,手中有一些自己名下的股票,也不知道还能变现多少。而且,就如她给外公付药费是她与外公唯一的联系一样,这一点股票,也是她与她曾经显赫的家业唯一的联系了。无论它们身价膨胀或者成为废纸,对于她而言,都只是一个纪念品而已,她不可能去动它们。 至于江离城的钱。她决定不了其他的事情,至少可以决定一件事,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用他的钱。 时间一久,他自己大概也渐渐了解,也不再去轻易碰触她的禁区。至于那些宝石,她倒是没有胆量当着他的面丢出去,索性默认为,那是主人施加给奴隶的精致的镣铐。 每当她一次次理清这些原则与规则时,她都先自己笑上半天,明明就是那种身份,偏要给自己戴上几重光环,为自那立一尊殉道者的雕像,这算不是俗话说的又要当什么又要立什么的那种典型。 她没再推拒那笔天外飞来的医疗费。如果真如院长所说那样,她拒了,也只是让有钱人少付了一笔钱,而造福不到其他人。所以她与院长商议,如果有家境极为困难的病人,她愿意出一分力,请到时候通知她。 ——*——*——*——*—— 今天的陈子柚,她常常这样自我评价:用好听一点的词,叫作坚韧,用中性一点的词,叫作麻木,用难听一点的词,则叫作死猪不怕开水烫。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死猪也不是一天养成的。陈子柚用了很长时间,才修炼到今天这样。 但是从外表看,她又似乎从来没变化过。即使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她蒙住头流了一夜泪,醒来时也神色依然,跟家人说,昨夜看了一场悲伤的电影,过于投入了。 然后她飞到远离家园的学府,读书,生活,一切按部就班。 她是好学生,容貌好,气质好,成绩好,只是她不参与集体活动,从不与女同学一起洗澡,很少与男生说话,一个人吃饭,上自习,从不逛街,男同学写给她的信,她连拆都不拆就退回去。她拒绝任何人的碰触。半米之外,她与人为善,越过了安全距离,她就是一块千年寒冰。 那个年代流行冷美人,越是这样没有温度的个性,在男生眼里越是神秘莫测,大家对她越发地好奇,追求者众,前浪扑后浪,一起死在沙滩上。 这样折腾了差不多一学期。年轻人耐性总是差一些,多碰几次钉子,自然就气馁了。何况校园美女如此多,吊死在一棵树上有些冤,她的日子渐渐清净。 但是有一位家世不错,才貌俱佳的男同学一直留到了最后。这位全校著名的风流才子,几大校草之一,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心与热情,一步步接近她,慢慢地卸下她的心妨,几个月后,终于能够约她出来。 那时候,陈子柚也在挣扎犹豫。她得了与人接触碍障症,无论谁碰触她,她都会产生恶心的反应。她已经尽力克制,但是疏冷永远不会给她带来新朋友,她更加地孤独。 当这名男子如此耐心地等候她时,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更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尽管她对他没感觉。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故事,情节本会按着最合理的方向进展。他渐渐温暖了她那颗冰封的心,两人细水长流地相处到毕业,决定共同面对明天,或者和平温馨地分手。 而事实却是这样的。那名最终迈入了成功第一步的大男孩,在初尝胜利的果实之后不免沾沾自喜,他借着酒意强吻陈子柚,又对她上下其手,情急之下的陈子柚挣扎无望时,便从头发上拨下簪子刺伤了他。 那时她总是挽起头发,她的发髻上总是插着一根簪子,有时是饰着珍珠的银簪,有时是造型古朴的玳瑁簪。那是她的特征之一。别人只当那是古色古香的装饰物,谁也没想到,那一枚枚簪子的前端,都被磨得尖尖。 男孩伤得不算太重,她刺出的两下,一下刺到了他的胳膊,另一下刺入他的肋骨间,但没有伤到内脏。 但这件事情闹得很厉害。陈家的律师坚持她只是出于自卫,而对方律师认为她的伤人手法如此技巧,分明是蓄意伤人。而且,她在伤人之后,镇静地拨电话,叫救护车,并且报警。 这事后来终于妥善地和解。但陈子柚不肯再回去读书,她不想面对异样的目光,更不想继续与男性们处得过近。她甚没有否认,那些簪子的确是她贴身戴着的防身工具,而她认真地研究过很久的人体解剖图,为的是在自卫时不会过当。 家人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个自小乖巧安静的女孩子,在精神方面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他们让她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但是心理师们说:“陈小姐一切正常。” 后来,她如愿地被家人送到国外,在一个祥和幽静的宗教气氛浓郁的知名女子学院里,慢慢地复原。 她每日在那样安祥的气氛中,变得更加地心绪宁静。 每一年,父母或者外公会过来看望她。 她能够察觉到,外公越发地苍老,父亲眉间的那道竖纹越发地深,母亲越发地神情恍惚。 家里的产业从不需要她去过问,家人给她选的新专业,与家业更是不搭边。 她知道自己将来的使命。嫁一位家里指定的人选,她并不打算反抗。 所以即使知道家里出了事,她也不多话,只是告诉家人们,她开销很小,不需要很多的钱。 父母双亡的消息传来时,她竟然没有流泪。那种感觉就像看一部恐怖电影,当不知后面要发生什么时,因为有一万种可能,所以心中恐慌万分,提心吊胆,不能呼吸。待到那个结果真的到来时,反而吐出一口气:哦,原来是这样的。 那时她的学业已经完成,在学校里谋了一份简单的职业。 父母出事后,她辞了职,收拾好全部的东西,回国。 父亲是因意外事故过世的,他去外地与一位股东交涉,雨天路滑,车毁人亡。而母亲则是在打击之下选择了吞药自杀。 说来真是讽刺。她的父母,交易婚姻,彼此不忠,她甚至不是父亲的亲骨肉,在她过去的生命里,她也从未见过父母表现出任何相爱的痕迹。结果在生命终结之时,他们却仿佛一对生死不渝的患难鸳鸯。如果这不是她的父母,她甚至有可能罪恶地笑出来。 辉煌一时的家业如今已是百孔千疮,被政府反复调查,岌岌可危。被人压低股价,恶意收购。多年的创业元老,选择背弃公司,以求自保。三十年的基业,如今已是摇摇欲坠,随时将要崩塌。 陈子柚回家的时候,外公被内忧外患和悲伤打击到住进医院。她安静而简化地操办完父母的丧事,一一地找到那些她认识的看着她长大的公司元老,请他们告诉她,公司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懂经济,但还是很快搞清楚,有人想要毁掉外公一手创立的公司,而且手段完全合法,没有破绽。 那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似在玩有趣的猫捉老鼠游戏,给孙氏重重的一击,又给它足够的缓和期,待情形终于好转,便再给它下一波打击,每一下都致命。如此反复,令诸人心力交瘁。 她立即明白,这是蓄意的打击,目标或许不在于利益,而在于她的外公。 外公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是他愈挫愈勇的斗志,外公最看重的是同伴与下属的忠诚。而现在,在泥淖中,他的斗志一点点被消磨,而他信任的那些同伴,一个个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选择叛离。 这不是砍头或者枪决那种速战速决,而是凌迟一般的酷刑,施刑者以一种游戏的,甚至是艺术的心态,悠然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如何慢慢地死去。 陈子柚记起曾经读过的文章,中世纪最伟大的刽子手,可以将一个人行刑三天才折磨至死。杀人之于他而言,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艺术,而死人之于他,是作品。如果那人死得太快,那么这个作品就失败了。 她想像一下这幅画面背后藏在黑暗中的那双眼睛,不寒而栗。 然而她更害怕,在这样耐心的优雅的手段背后,还藏着什么新的招数,可以令外公,以及她的家庭,蒙受更大的耻辱。她不怕贫穷,也不怕被嘲笑,她只怕自己唯一的亲人受到更大的伤害。 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即使刽子手再过高明,也总有断气的时候。 几个月的时间,外公在全力以赴,而她则如同死刑犯一样在等待。这些年,在她身上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她只学到了一件事,把一切往最坏的地方想,然后你就不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也不会更加失望。 当外公再也无力回天之时,陈子柚瞒着外公作的各种调查也渐渐有了结果。 在这个大时代的背景下暴富起来的人,总有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她的外公也不例外。 而那些足以决定外公生死的文件,果然已经失踪了。这才是她最害怕事情。 而且,在大局将定时,她终于见到了这条收购链最终端的那个名字,一个熟悉的名字:江离城。 他居然没有骗她,连名字都没有欺骗。 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能见到江离城,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找到这个名字,陈子柚瞒着外公,通过非常规的渠道,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二十几年来,虽然她一直做惯了乖乖女,但偶尔做一些出格事的时候,也向来坚定不移。 所以当她得到了这个幕后终极者的名字时,她立即决定,她要设法见到他。 陈子柚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甚至也准备好了直到最后的审判日那天才有可能见到江离城的面,甚至可能永远没机会再见到他。 岂料她试探地按照私家侦探给她提供的信息打过电话去,秘书两分钟后就给了她答复。她思索了几天才准备好的另几套方案完全没有机会用上。 或许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现在早已胜券在握,料定外公绝无翻身的机会,所以他已经完全不介意身份暴露了。 陈子柚对着镜子仔细地审视自己的装扮。 她的青春夭折于17岁那年夏天。自此以后,她对妆容、衣饰这些大多数女子最关心的东西,永远缺少了一份好奇心。 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用心关注自己的容颜与身段。 自然不是她自己来化妆与搭配衣物,事实上过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只会扑粉、涂口红以及描眉,再复杂一些的,就无能了。衣服也永远是最经典的款式,以及最不容易被淘汰的颜色。 她直接去了一家专门为影视公司定点服务的造型工作室,含蓄表明自己的要求:她要自己看上去落落大方同时又楚楚可怜,要显得有点憔悴疲倦但又要无损美丽动人,要兼有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的气质,总之,她要充分激发出男人的同情心,保护欲,以及满足感。 她演技不够好,以至于在国外学校念书时只能充当美丽的背景,所以只能请专业人士来为她恶补。 提那些要求时,她自己都觉得十分的强人所难,然而当几名工作人员结束了对她的折腾时,她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搞影视的化妆师,一出手果然与普通化妆师不一样。她看起来就像几天几夜没睡好,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幽黑深陷,而唇色艳红。 衣服是她自选的颜色,纯白与接近黑色的深蓝两色的复古款式,因为她印象里,江离城自己的衣服,以及他的那个不知是否是家的地方,只有这两种颜色。 她对着镜子看仔细,端庄肃穆到了诡异的境界,有一种接近哥特式的凄美感——只是她的短发稍稍破坏了这种感觉。 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会为如今自己的这副模样感到很得意,很释然,甚至会有一点惭愧。 可惜她不是江离城,她揣摩不出那个人的心思,甚至不知道自己此举会不会弄巧成拙。 工作室的人只当她要去参加演出面试,也有心思复杂的人则猜测她是否要去上演与其他女人抢夺男人的戏码。但总而言之,在她离开时,大家都很诚挚地祝福她心想事成。 为了避免被跟踪,陈子柚是打车去的江离城公司。而此刻,她表面平静,实则微微发抖地在他的办公室外等候。 情况比她想像得要好,她本以为迎接她的是最难堪的羞辱,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风平浪静。 秘书小姐笑容友善,称她早到了十分钟,而江总向来守时,此时屋内正有人在与他谈话。又亲切地请她喝茶,只是纵然她紧张到口干舌燥,也决不会碰那杯茶,她不知道那里面是否藏着阴谋。 度秒如年,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但她又希望时间就此可以停住,这样她就不必进那一扇门了。 她如念经的圣徒一般一颗颗捏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珠链,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自己的指甲,但她脑中浮现的却不是经文,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景象。 她临出门前摘下了那串从来没离过她身的平安扣。她一度将那作为她的护身符,而现在她知道了,家传的两枚平安扣,从来没保住任何一个拥有人的平安。 而她现在手上的那段像彩色玻璃一样的珠子,也曾经属于母亲。她戴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离过她的手腕。一个月前,母亲去看她时,将这珠子送给了她,于是这成为母亲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她戴着它,仿佛母亲的灵魂也陪伴着她。虽然母亲一生柔弱怯懦,然而两个人的力量,总会大过一个人。此刻她需要勇气。 她飘飘忽忽地还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如果那时候,她有勇气把一切都告诉家人,如果外公或者父亲一怒之下会去追查那个男子的姓名身份,是不是就会有所防备,而不至于落入今天这样的局面? 她想起读书时的那些调查,即使是在观念更加开放的发达国家,被强迫的妇女都会为了不让自己的生活更加难堪而选择沉默,宁可让罪犯逍遥法外。何况她,并不是这样的情况,她完全是一味傻气地自投罗网,根本是自找,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有脸去向家人诉苦? 而且,那个人,那么笃定地利用她的无知,根本就是成竹在胸,知道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吧?她反反复复地自我安慰着,似乎这样一来,她的罪孽就可以减轻。 陈子柚盯着墙上的钟,那钟是无声的,但秒针每跳动一下,她的心也跟着颤一下。那扇门仍然紧紧关闭着,陈子柚想象不出当年那个看起来纯白透明,其实背后藏着黑色羽翼的年轻人如今的样子。 她得到的资料上写着,他携了神秘的巨资,在短短的几年内,创造了商业奇迹。他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身份成谜,行踪成谜。表面上,他是大珠宝商,但实际上,在他的背后还有更强的势力与资金。比起珠宝,他更喜欢玩吞并与拆分游戏,将一家公司强行吞并,并不经营,而是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分批卖掉。 所以,陈子柚家并不是他唯一的猎物,但却是被他玩得最狠的一家。对于其他公司,他乱刀斩乱麻,并不含糊。而对于她家的产业,他的目的早就不在于赚钱,而在于折磨。 陈子柚脑中浮现出恐怖电影里变态杀人狂提着电锯将人杀掉,又分解成无数小块的画面,她突然一阵恶心,猛地站起来,想冲到洗手间去。但恰在此时,墙上挂钟的分针与秒针重合在12的刻度上,那间办公室的门同时打开,一位胸前别着员工牌的经理模样的中年人走出来,他没有把门带上,而是看了陈子柚一眼,替她扶住门,作一个请的手势,礼貌地示意:“这位小姐请进,江总正在等您。” 当人恐惧到了极点时,反而一切都无所谓了。 陈子柚一度想,自己见到江离城时,面孔会因恐惧成绿色,或者因为愤懑而变成蓝色,但是当她朝明净如鉴的窗户看一眼时,发现自己看起来状态良好,并没那么差劲,她甚至还试着动了动唇角,以免过一会儿因面部肌肉过于僵硬而致使场面太狼狈。 她从玻璃中看到秘书微微吃惊的神色,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多年之后再见到故人,两人的表现都未免太过平淡了些。 陈子柚安静地站在门口。屋里光线太好,以至于她一进屋就被明亮的光线映到眼睛,要立一会儿才能看清主人坐在哪里。 坐在办公桌后宽大皮椅上的男人并没站起来迎客,但是十分客气地说:“请坐,陈小姐。” 隔了五六年的光阴,她居然对他的声音还有记忆。那一副可以当播音员的男性声线,虽然很经典很大众,但因为他的语调里总是透着一种冷淡的情绪,所以辩识度仍然很高。 所以她也知道,她曾经一度揣着的那个最微渺的希望,即,屋里的这人其实并不是那个人,也终于破灭了。 她在他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隔着办公桌,与他坦然对望。 江离城的容貌与当年并无太大改变,但气质却大不同。 这也难怪,当年他只是一名学生,纵然背负着累累仇恨,又心思深沉似海,也仍未脱去干净的书卷气。 而如今,他已然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商人,一丝不苟的发型,看不见褶皱的衬衣与整齐笔挺的领带,闲适交叠的修长手指,以及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都在证明着现在的他很成功,也很自信。 变化更大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一直没有什么温度,但她再也不会将那一汪深不见底仿佛随时都要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错认作澄澈的湖水。 而且不知是否因这这双眼睛的原因,他虽然肩膀似乎更宽更挺,但脸看起来却比以前瘦了,也黑了一些,五官便显得如刀刻般棱角分明。 以前这人走在街上可以算作美男。而如今,他这模样未免与时下流行的大众审美渐行渐远了。陈子柚在这样的场合下,在心中暗暗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她甚至都有一点佩服自己乐观的革命主义精神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这人身上有一种散发一种带着黑暗特质的光芒。她在对他的对视下开始觉得眼睛疼,于是垂下眼帘,微微低头,柔软地示弱。 陈子柚观察他的时候,江离城也在打量着她。当她将目光垂下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似比刚才带了一点温度:“你剪了短发,更加瘦,我还以为见错了人。” 谈判开始之前,叙叙旧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陈子柚抬头,努力地微笑:“人会变老的,尤其是女人。”她希望自己的幽默感能打动对面的人。 江离城拿起放在左手边的表看了一眼,将表放在桌上,转一百八十度,并向陈子柚的方面推了半米。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更闲适地倚回椅子靠背:“我给每位客人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现在还剩十四分二十秒,陈小姐有事请讲。” “我给每位客人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现在还剩十四分二十秒,陈小姐有事请讲。” **************以上为回放**************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陈子柚没有转弯抹角,以一种谦恭的姿态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五年前孙天德先生签字的那份土地转让协议原件。” 她刻意地说出外公的名字,而没加称呼,是希望对面的先生能在心理上将她与外公的距离拉远一些,以便她有机会说明他。 江离城唇角那抹若隐若现的冷笑看起来更分明了一些:“出乎我的意料。你打扮成这副殉难者的样子来这里,我本以为你想求我放过仰仗你们家生活的那上万员工。” “我没那么伟大,也顾不了那么多。如果可以让您泄愤,天德集团您尽管毁掉。可是,孙先生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很差,您毁了他一生的心血,已经是给了他最致命的打击,何必补上这最后一刀?把一位年近古稀,一只脚已经迈入坟墓的老人送入监狱,不会令您更有成就感的。”她低声说,语气卑微。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小姐,这话曾经是你讲过的。” 她不记得了。在多年以前,他们只见过三次面,真正说过话的只有那一天下午。她为了不冷场,曾经说了很多话,那是这二十几年来,或许可能再加上以后的岁月里,她说话最多的一天,文学艺术天文地理似乎都说了。后来终于冷场了,她找不到新话题,而他也不救场,两个人陷入沉默。再后来,他诱惑了她。 这些年来,她但愿可以忘记那天全部的细节,又怎会去努力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江先生,您比我更清楚,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没有谁是完全清白的,只是运气好坏而已。所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尽量作出一副柔弱无助但又坦诚无畏的样子,不会让他产生逆反情绪,但也不至于大失自尊,但她心中忐忑不安,并不知下一句话应该怎样讲,既能打动他,又不会触怒他。 “所以,孙先生的运气真是不好。”江离城礼貌地将她的话补充完整。 陈子柚无力地垂下眼睛,片刻后又抬起头,眼中已有了凄然的神色:“当年您父亲因为陷入困境而不幸身故,如今我的父亲也几乎在同样的处境中身亡。我的妈妈……她也是自杀而死的。而我舅舅,早在你我都出世前,就成为这桩恩怨的第一个牺牲品。现在,外公……孙先生他,早年丧子,晚年丧妻丧女,他的女婿——他最得力的助手也已经不在人世,他拼搏了几十年的事业已经无力回天。他在这世上已经只剩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我。这样的处境,难道还不足以平息你的仇恨吗?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毕竟当年他并没有赶尽杀绝,不然,您今天也没机会坐在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一句时,几乎没底气说下去。 江离城蓄在唇边那个笑容终于绽开。他的笑令他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但他说话的内容让人更加心凉了几分。 “你这是在开导我?这段话的意思是否可以概括为:怨怨相报何时了?真可惜,当年为什么没有人对尊敬的令外祖父孙先生进行这样一番心灵洗礼?否则我也可以省不少事。”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的脸:“赶尽杀绝?好提议。为了不让以后的我也有今天,我确实应该不留下任何的隐患,包括你,陈子柚。” **************二更**************** 陈子柚已经很苍白的妆容,此时更加苍白了几分。她不擅才辩,平时尚可用沉默来藏拙,而此时这项缺点则暴露无疑。她紧紧咬住下唇,以免它们的颤抖泄露了自己的紧张。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袖口里的妈妈留下的珠链,那东西足够硬,而她使力过大,那些珠子深深印进肉里,压得腕骨剧痛。她希望这种硬度与疼痛,以及妈妈的魂魄,能够带给她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嘴里滑过一点腥甜,想来是唇已被自己咬破。她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吮掉唇上的血,知这动作不合宜,但自己的血液的味道令她刚才慌乱的情绪迅速沉淀下来。 或许是她的紧张取悦了对面那个男人,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几分,口气也缓和下来:“原来你是有备而来,连我的家世都查清楚了,功课作得不错,看来你这些年有进步。”他屈尊地说。 “拜您所赐。”陈子柚白着脸,机械地说,原先涂抹的厚重的嫣红的唇膏被她自己咬得已经脱去,露出惨白的唇色。 大概她这句话又一次取悦了那个此时对她们家拥有生死大权的人,他居然把面纸盒子从桌面推给她。陈子柚微愣一下,扯一张面纸拭去唇膏,唇上有撕痛感,低头看时,纸巾上的血比唇膏更多,原来她的唇一直在渗着血。 她又扯一张面纸按住唇,微微低着头,也借这个动作来缓解紧张的情绪。她本应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感激状让他更高兴,可惜她装不出来。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外公?”陈子柚问,声音有点嘶哑。她一紧张就容易失声。 秘书无声地进来,在她面前放下一杯茶。 “我想我应该说,是法律不会放过你的外公,而不是我。违法者受处罚,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江离城诚恳而耐心地说,态度就像大学辅导员。 “他是已近古稀的老人了,身体很差,已经好景不长。”陈子柚还在继续努力。 “我很遗憾在孙先生年富力强的时候能力不足,无法与他对抗。”江离城又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将身体向前倾了倾,“至于你,陈小姐,我虽然不是好人,但做事尽量讲公平。既然多年前我已经从你那里预支过,那么按照规则,你,以及你名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动。那些记在你名下的股票,我也会让人按正常的价位折现给你,你可以继续保持现在的生活。” “我不需要那些,也不介意一无所有。我并不敢求您放过我们家,我只要求我外公余生的自由,请您不要让他无多的日子在牢中度过。”她的神色已经带了几分凄然。 “这可怎么办,我一向最敬佩孝子孝女。”江离城的声音里带了戏谑,“可是我不做善事,我只做不赔本的交易。你用什么来换取你外公未来几年的自由?” “天德集团即将是你的囊中物,一草一木一砖一纸都是你的,还有什么是你需要的?” 江离城重新靠回椅背,表情带了几分慵懒:“从你走进这扇门起,我就一直以期待的心情等着我这儿上演一出烈女卖身救亲人的戏码。”他垂目看了一眼放在桌旁的手表,“小姐,你的表现令我的期待落了空,这可真叫我失望。究竟是电视电影都在瞎扯,还是你的策略异于常规?” 陈子柚久久说不出话来,心跳如擂鼓一般又重又快,很久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您曾经教育过我,不要相信那些流行小说上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都是骗人的。——这句话,我一直牢牢地记得。” 江离城脸上又浮现出讥诮的笑:“你不试一下,怎知不管用?” “我以为,以您的品味,不会对有着仇家血统的身体一而再地感兴趣的,那对您是一种辱没。”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她以为,按照她自己的理解,他不会愿意与仇家的女子有更多的牵扯,何况,他已经得到过了。而且,根据她得到的资料,这个人,虽然不见得守身如玉,但也并不好色花心。 “也许我正无聊得很,想找点有趣的节目。”江离城波澜不惊地说,表情又恢复成淡漠。 心中仿佛有个东西哗啦一声碎掉了,她瞪着那张棱角分明的,五官深刻的,本该是英气的,却透出邪恶气质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她看到他又开口说话,但那些声音滞了几秒后才传入她的耳朵,又过了很久,她才渐渐能够消化掉那些话。 江离城突然改变的态度令她不敢相信。他说可以停止所有施加于她外公公司的行动,一切到此为止,甚至可以撤掉他设置的障碍,而交换条件则是陈子柚无限期的自由。 “我不需要那么多,我只要外公的平安。”陈子柚用微弱的声音又一次重复,“你对我也不会有那么久的兴致,所以,您可以定下一个期限的,等期限过后,我会带外公离开这里。” “小姐,我是甲方,规则我说了算。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要么你请回。” “我不值那么多钱。我也不需要公司。”她垂死挣扎。 “你的意思是,要让令外公孙天德先生看着他的公司被人拆成一堆碎片,像处理废品一样卖掉;让他看着陪他奋斗了几十年的那些拖家带口的老家伙无处可归?难道你不认为,那会比让他去做牢更加难受?” 陈子柚重新咬住受伤的唇,她知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这一切,的确会让外公比死更难受。之前她不提这种要求,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 “而且,”江离城补充,“孙先生意气风发的这些年,得罪过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落井下石是人的本性。还有那些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工人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有比我更不文明的方式来对付你们俩。小姐,你还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放过你外公,你们就可以平静地生活吗?何况,你会害几千个家庭陷入困境。” 陈子柚很佩服自己居然在这时候能够笑出来:“将要害那几千人陷入困境的难道是我而不是你?” 但是江离城说的没错,天德有近一半的一线员工追随了外公二十年,这些人,将大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天德,天德对他们也很厚待,高薪高福利,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如果公司瓦解,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势必要被遗弃,尴尬的年纪,沉重的负担,没有学历,没有新的技能,境况一定会很糟。 “我遣散他们,合理而合法。而你,则本可避免他们陷身囹圄。包括你外公余生的自由。”江离城再度把这个她无力承受的罪名扣到她头上。 “你策划了那么多年的计划,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弃?”陈子柚疑心他诡异态度的背后有新的阴谋。 “我没想到天德太不堪一击,把它彻底搞垮也没什么成就感,这游戏我玩腻了,换换口味也不错。”江离城以一副看戏的表情看着她,“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仔细考虑一下。” 她麻木地从桌上端起那杯秘书送来的茶,冒着冷汗的手心,汲取着已经渐温的水的温度。 上好的薄胎骨瓷,绘着精致的花朵图案。此刻那些美丽的缠绕的枝蔓都仿佛化作绳索,勒住她的脖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江离城嘴角噙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表,陈子柚表情木然,仿佛不知所措。 “还有半分钟。”江离城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时,陈子柚心中一惊,手下意识地使了大力,那只上好的茶杯竟应声而碎。 水和茶叶溅到她的身上和腿上,迅速洇入布料里,好在并不烫,只是白色衬衣留下茶叶的颜色。而她沾满了茶水的手,则从指腹与掌心处,渗出鲜红的血,一滴滴涌出来,与手上的水交融到一起,变成一缕缕细细的粉红色,蔓延开。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感觉不到痛。 有细碎的声响,片刻,一张纸条别在一套钥匙里,从办公桌另一端滑过来,正停在她的面前:“一周时间足够你养好手上的伤,以及思考我的提议。下周五的晚上,我希望能在这幢公寓里见到你。”他的手指停留在通话键上,“一周时间,我不会有任何行动,我希望你也不要有,免得我们彼此不愉快。如果你一定要做一些小动作,那我祝愿你做得聪明又漂亮。” 他按下通话键:“陈小姐的手受伤了,进来替她包扎一下。”然后他将桌上的表戴回手腕,又将手机调到震动。 秘书小姐神速地提着医药箱进来,见到他尽职提醒:“江总,您的会议三分钟后开始。” “我知道,正要去。”江离城起身整了整西装,在离开之前对秘书说,“找人把陈小姐安全送到家。” 他离开时没看陈子柚一眼,陈子柚也没看他。 第八章 炼狱 陈子柚无聊的时候很擅长自嘲。比如说,某一阵子,她觉得自己特别具备女主角气质。她的经历与她的看片看书的习惯居然这样相近。 童年少年时,她是动画片女主角,美丽又骄傲的小公主,鲜花,礼物,尽有尽有。 当她刚要迈入成年,她变成了日剧苦情女主角,全天下的倒霉事都教她一个人碰上,旧伤未去,新伤又来,一层覆一层。 如今的她则比较像台湾小言情的女主角,遭遇了极品恶男的无耻胁迫,为了拯救家人,以悲壮的圣洁的殉难者的姿态投入荆棘丛林,伤痕累累。 当她边喝着咖啡边极尽极尽狗血之能事地拿自己取乐时,身上泛起一堆小疙瘩,那口咖啡也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她好像被自己恶心到了。 后来陈子柚心有余悸地想,幸好她对韩剧没什么兴致,唯一看过的一部,结局居然难得是好的。否则的话……她现在大概就要开始研究,胃癌脑癌白血病,到底哪种病存活率高,哪种病死得更体面。 所以再后来,她开始强迫自己看女权主义作家与导演的作品了,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并且常常看到吐。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她可没有后来那么好的自愈能力,那时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陷入一团泥沼,无力挣扎,无法逃脱,却又一时半会儿沉不下去,就那么生生地耗着,等着死,或者等着被人救。 那天江离城警告她不要玩花样,事实上她又玩得出什么花样。 手上只是小伤,但是因为她的存心或者无意,第二天就感染了,痛得死去活来。她服下大量的止痛药,含镇定剂的那种。所以那一周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觉,颠三倒四地做着梦,躺在一个宽阔男人怀中的小小婴儿,在台上轻盈舞蹈的少女,头披洁白婚纱手捧花束的优雅年轻女子,安详坐看夕阳落山的白发老妇……每一帧都是极美的画面,偏偏醒来时吓出一身的冷汗,仿佛这些全都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怎么会这样没出息,连睡眠都无法逃避恐惧。 清醒的时候,她做更软骨的事,她这一周玩的唯一花样,是下载了二几十部a片,男女的,同性的,几p的,群x的,人兽的,形形色色,花样百出,应有尽有。她忍着恶心一部部地细细观摩,就算学不到技巧,至少也算为她即将到来的命运打个预防针,于是她成功地让自己整周的时间都恶梦连连,半夜里觉得有人进了她的屋,压到了她的身上,她用尽力气也喊不出声,挣扎到要虚脱才醒来,发现只不过是自己睡着时双手交叠着放在胸上,而恶梦之时,分明是她自己用尽力气压住自己的胸口,所以在梦里她越是努力挣脱,现实中她越发地呼吸困难。 但江离城却算是守诺的人,这一周里,她没收到任何的提醒或者骚扰,而她从外公虽然疲倦却泛着光彩的脸上,得知他果然松了松他的手,令外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大限之日到来时,陈子柚反倒镇定了。 她告诉外公自己去外地看望一位同学,在那里住一夜。然后她仔细地洗澡,每一寸身体都细细地洗过,抹上没有香味的润肤液。她穿上最能令她放松的衣服,在包里又塞了另一套。她认真地研究了避孕药的性能,在出门前就服下,将纸盒小心地丢到离家几里远的地方。她没有开自己的车。 江离城留的那个地址,在市郊的一个新区,极昂贵的地段,但购房者外地人多,入住率并不高。 她去的时候,房里没人。不出她所料,那座楼连走廊都是豪华的,到了屋内却成了另一派天地,梳理台,餐桌,床,低垂的窗帘与纱缦,甚至样数不多的几种电器,统统的乳白牙白与素白,给人的感觉只有空旷与寂静。 越是这样的素净,她越觉得这里医院或者实验室,只等着把她放到台子上,一刀刀切下去,慢慢地凌迟。 她疑心这里是有监控的,他总得保证自己的安全,防止她在这里做手脚。但以她的水准,根本没可能找得到。 她小心地检查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那些可怕道具,反而在衣柜里找出几件没拆标签的睡衣,在厨房里找到一些吃的,在浴室里找到全套的新的洗漱用品,还在书房里找到几本书。 江离城快十点才回来。这期间,陈子柚一直饿着肚子,看完了一本她从来不看的经济书,盘腿坐在沙发上以瑜珈的冥想方式尽量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维持在正常频率,也一度怀疑江离城今晚根本不会来,他只是想羞辱她一下罢了,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看她此刻软骨头一堆的样子,哪里还有尊严可言。 但他毕竟还是来了,门锁响起的那一刹那,因为顾忌室内可能存在的监控器,一直努力维持着淑女风度的陈子柚从沙发上弹跳了起来。 江离城看到她时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就如同他们每天都见面一样,一边扯下领带,松开领口,一边神色自若地问:“吃饭了吗?” 在国外时经常听同学们大书特书,说这句话在中国人习惯里等同于“你好”的话,其实在她的印象里,她身边的人很少这样打招呼。如果换个场合换个人,她本来是会笑出来的。 但是如今,没想到两人的碰面是这种方式,在她的想象中,无论冷笑嘲笑得意地笑,都比这样一句话来的让她更有准备。 她只能呆呆地说:“我不饿。”偏偏肚子在此时极不争气地叫了一下。 她等待了一个晚上的那个冷笑终于在江离城的唇边闪现了一下,他说:“过一会儿我可不想听到这种声音。”拿手机拨了几个数字,对着听筒说:“给我送一份餐。”转头问陈子柚,“你吃什么?通心粉?披萨?或者中餐?” 陈子柚本想说“随便”,话到嘴边改了主意,她说:“一个汉堡,不要鸡肉的。土豆泥。还有原味的酸牛奶。”最后没忘记加一句客气的“谢谢”,说完之后她自己都后悔。 江离城以停顿两秒钟与斜看她一眼的方式表达了对她点餐品味的藐视,随后他依言照办,没再多说话,走到里间去换下一身衣服。 他订餐的那一家效率极高,只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已经有门铃响起,同时有人喊:“送餐!” 陈子柚准备上前开门付款时,江离城已经先她一步,把东西丢到她眼前后,说了一句“我洗完澡之前要吃完”就进了浴室。 陈子柚几乎是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将那个大块头汉堡塞进肚里,又用同样的速度咽下土豆泥,几乎噎住自己。当她刚开始喝酸奶时,江离城已经披一件浴袍擦着头发出来了,浴袍只到腿弯处,又半敞着,露着双腿与大半胸膛。 没想到他会洗这么快,她心中一慌,手一颤,几滴酸奶已经洒了出来,身上手上都有,她尴尬地笑一笑,放下杯子,抽了面纸拭擦,只作没看见他。 江离城已经无声地走到她的身后,在她准备抹去手指上的酸奶时,他突然执起她的手,将那几滴奶一一舔入口中,陈子柚瞬间呆若木鸡。 趁她呆愣的时候,他将她的头掰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向,将唇贴上。青草味的沐浴露香气,酸奶的气味,淡淡的烟草味和酒精味,还有隐隐熟悉的男性气味,夹杂在一起扑入她的鼻端,陈子柚的胃部突然翻搅了一下。 她居然忘记了,她已经很久不能接受别人的碰触,异性,甚至同性。无论谁靠近到她的安全距离以内,她都会产生强烈的排斥反应。 她一把将他推开。虽然无礼,也好过她吐到他的脸上。她难掩尴尬,低声地说:“刚吃过饭,我胃有点胀……我想先看一会儿电视,可以吗?” “好。”江离城非常大度地说,甚至亲自帮她按下开关,坐下来陪着她一起看。 事实上,该逃的总是逃不掉,陈子柚甚至后悔她不该拖延时间,以至于错过了最好的逃脱方式。刚才倘若她真的吐了他一身,也许他就没兴趣来碰她了。 当电视节目越来越沉闷无聊到令人想要打瞌睡,而陈子柚还睁大眼睛像在看环环相扣的警匪片一样专注时,江离城终于决定不再陪她继续玩儿,他关掉电视,反手把她按倒在沙发上,三下五除二地脱掉她的衣服,一件件随手丢在地上。陈子柚不敢有半点反抗。 但是他并没有如陈子柚想象的那样直接扑上去侵占她,而是表现出可怕的耐心,整夜地调教她。 他用指尖,用嘴唇,一寸寸地滑过她的肌肤,从头到脚,每一处隐密都不放过。 他的手指与嘴唇冰冷,她紧闭着眼睛,感到似乎同时有几条冰冷的蛇在她的身体上滑来滑去。而当他离去时,那里便燃起了一小簇火苗,灼烧着她。 陈子柚又恐惧又难受,他经过每一处时,她都轻微地颤抖着,咬着牙忍耐着,生怕自己喊出声音。 他不紧不慢地,连呼吸都平稳,却毫无征兆地用手指侵入她,她如被电击一般蜷起身子,但被他拉开,按住,继续他越来越深的挑逗,似乎搅动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全身扭曲着,痉挛着,眼中盈着泪水,手指无谓地试着攀住沙发靠背,又一次次滑下来。而他再无进一步的行动,只冷静地看着她,折磨她,等着她开口求饶。 陈子柚咬着嘴唇,当她的唇不能再负荷自己的力量时,她咬住自己的手背,死活都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其实她宁可他粗暴一些,再粗暴一些,直接强占她,用最野蛮的方式,都好过他这样看似温柔的折磨,他在一点一点磨去她的意志,他要令她连一点点尊严都保不住。 她如同在刑室中被抽打煎烤着,一阵冷一阵热,她死命不让眼泪流下来,但身体的其它地方却不受她的意志支配,她全身被汗浸透,整个人犹如泡在水中,而她身体的汁液沾湿了他的整只手,他拉开她死死咬住的那只手掌,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她的嘴里。她尝到自己的味道,心中又羞又愤,用尽全力地咬住他的手指,一直咬到另一种咸咸的味道渗入口中。 江离城始终是安静的,她自己的喘息声甚至盖过了他的。这时他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松开口。他把带血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擦了几下,将血全抹到她的脸上,这回他真正地笑了:“看起来你很具有革命者精神。陈小姐,我应该敬佩你么,嗯?” 他那一句“嗯”说得暖昧温存,陈子柚刚刚沉静下来的身体,又因他的这句话以及这个字眼开始颤抖。 而他并没再继续折磨她,只是丢给她一件浴袍:“把汗冲掉,你看起来像个溺水者。” 陈子柚颤颤地爬起来,把衣服披上时,才发现他身上的浴衣与先前一样,连带子都没散开过。而时钟显示,刚刚才过了几十分钟而已,这一夜还有足够漫长的时间等着她。 她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完全没有再度出去的勇气。她把花洒的水流开到最大,烫人的温度,一点点冲刷着刚才被他碰过的每一处。浴室里蒸腾着水汽,氧气严重不足。她将水温调得更高,只希望自己能够晕过去,这样就可以免去接下来的折磨。 陈子柚太低估自己的体力,她撑了那么久,虽然早已呼吸困难,却还是没有昏倒的迹象,就在她再次准备深深地吸进满肺的水蒸气时,浴室里突然涌进了新鲜的空气,江离城已经开门进来。 她一脸惊吓地看着他,江离城一边扯掉浴衣一边说:“我以为你晕倒在里面了。” 陈子柚背转过身去,拒绝看他赤裸的身体,更不想与多年前的他比较。 江离城将手放在她的后脑上,轻轻地说:“把头发留长,我不喜欢短发。”他的手指顺着她身上的水流,从她的脖子、肩膀与后背一直滑到她的腰际,因为那水够热,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手。 然后他猛地把她推到墙面上,坚硬的瓷砖撞痛了她的胸,他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头发,避免她撞破头。随后他就以这种令她备感屈辱的方式攻陷了她,毫不留情地,狂风暴雨般的。她紧紧地攀住墙面,想获得一点支撑的力量,但是那被水冲刷过的瓷砖滑不溜手,她整个人向下滑去,被他捉住双臂,用一手折在身后,他的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禁锢着她。 陈子柚的身体空前的敏感起来,无论他的某部分灼烫的身体,还是那些比体温高了太多的水流,都如刀一样切割着她的皮肤,令她忍无可忍。哗哗的水流声,还有江离城进来后打开的排气扇的低鸣声盖住了她的因为楚痛而发出的呻吟与呜咽,她终于不必再虐待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唇。 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昏倒在他怀里,只不过时间来得未免晚了一些。 陈子柚就这样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从最初的屈辱,忍耐,渐渐麻木,无所谓。 有时候她甚至庆幸,江离城变态的程度很有限,以至于她不必如片子中的女主角一般,承受着惨无人道的虐待与蹂躏。 看起来,他是把她作为一件玩具,而不是一件发泄工具。这两者的待遇差别很大。 但是最初之时,她可没有这么想得开。那时候,她只觉得生不如死,十分后悔没有试着与他玉石俱焚,一了百了。 其实他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消一个亲吻,一个抚摸,她已经冷汗涔涔,仿佛身陷蛇笼虎穴。而他却总是企图挑逗她的极限,喜欢看她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而扭曲、呻吟、哀求与哭叫,于是那本该缠绵悱恻的前戏,每每变成最漫长的折磨与煎熬。 她一心一意地抗拒着恐惧,四肢五脏都仿佛在抽搐,她用尽全力使自己不至于当场呕吐惹怒他,她也用尽全力抑制自己不哭不叫,以免真正取悦到他,这已经是她保留仅剩那一点自尊的唯一方式。 而他则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始终得不到他想要的,于是耐性磨尽,最终放弃让她心甘情愿的打算,将她压到身下折腾一番,然后结束。 当他终于压过来,也带来难忍的疼痛时,陈子柚反而有解脱感,因为夜最时意味着黎明将至,他失了玩兴,也意味着这一晚上对她的折磨也将到尽头了。 说起来,他并不是个色欲至上的花花公子,他应召她的频率并不高,主要原因大约是她的冷感令他也没了性趣与快感,而且他似乎有一点洁癖,无论何时见他,无论多晚,吃饭洗澡更衣前戏,做足全套流程,而不是见面就将她推倒。 这也算是她的又一种幸运吧,陈子柚经常这样自慰。 不过江离城有一点好处,陈子柚倒是的确不想否认的,他确实言出必行。 他答应过不再为难她的外公,他就真的再无进一步的行动。虽然受到重挫的天德集团元气大伤,但在外公的努力下,总算收住颓势,并渐渐复原。 而且,当陈子柚与他开始维持这种关系后,她提出的唯一一点请求是,请帮她一起瞒住她的外公。 他没有答应,也没拒绝。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可以算是很配合她了。他从来不亲自给她打电话,邀约一般也很提前,足够她编好充分的理由离开家,如果她真正走不开,他倒也不太介意改时间,只不过她要为此付出一点代价罢了。 而且,这城市虽然不小,当她陪伴外公出席一些场所时,倒也难免与他偶遇个三两回。他每每都可以装作一副与她全然陌生的样子,比她装得更像。 她不住他留给她的房子,不花他的钱,他也没发表过多意见。 有赖于他的这份“宽容”,虽然陈子柚的生活已然四分五裂,可是却能够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静与安详。 他并不强留她过夜,所以只要她有足够的力气,她一定会半夜三更从他的床上爬下来,自己开车回家。 她的许多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同时洗热水和冷水澡,喷过量的香水,以及晨跑。 喷香水是为了夜里归家不会令外公与佣人察觉她身上留存着男人的味道,而晨跑则为了掩饰她不正常的颊色,顺便也可强壮体质。 为了让她的各种行为显得更合理,她甚至找了一份临时的义工工作,作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那时外公一度疑心她偷偷交往了男朋友,总笑着要她带回家考察一番,被她欲盖弥彰地否认以及含羞带怯地含糊了过去,其实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于是她行事应加小心谨慎。 有时不免自嘲比情妇与妓女更不如,如果情妇是一种身份而妓女是一种职业,那么她既无身份证也无上岗证,所以偷偷摸摸。 江离城也很小心谨慎,但是另外一种,比如他频频换会面地点,比如他从来不需要她尽侍寝以外的义务,连泡茶刮胡子这种小事都不需要她做。这之于她固然是好事,但是她觉得,其实他也很怕她下暗桩谋杀他。这个想设令她很舒爽。 江离城多半时候冷冷的,笑得少,话更少。这一点甚合她意,她也寡言少笑,尤其当对方是他时。有时两人连续相处十二小时以上,竟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但是他也似乎有脑抽筋的时候。有一回陈子柚受寒发着高烧,而他坚持要见她。她强打精神赴约,吃过饭后却是要她陪看一场电影。 偌大一个豪华的vip放映厅,只有他们俩,片子又老又闷又长,好不容易撑到演了一小半,她在昏昏欲睡中听他说:“这位小姐对这片子不感兴趣,换一部。”她几乎要吐血。 新换上的片子更难看,画面杂乱,音效喧哗,她突然天眩地转,再醒来时已经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头上放了毛巾包裹的冰袋,全身绵软无力。她挣扎着爬起,发现身上换了睡衣。 看看钟,时间却尚早。屋子另一端的柔黄灯光下,江离城穿着浅色睡衣坐在沙发上,持着放大镜,似乎在看几件矿物标本,他带了一副黑框的眼镜,表情少见的认真,连脸部线条与五官都似乎柔化了一些,与他平时的风格迥异,几乎有一点儒雅的学者风范了。 陈子柚头昏脑涨地坐在床沿看着他,不太情愿地忆起,其实她初遇他时,他也是这种气质,只是少了那副很装腔作势的眼镜。那眼镜令她面前这副油画一般色调的画面美感大打折扣,显得有点搞笑。 尽管她一点声音也没出,但江离城还是发现她醒了。他头都没抬地问:“还烧着吗?桌上有温度计,自己量一下。” 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她退烧很少能这么快。在她昏迷期间,不知她被灌下或者被注射了什么药。 既然已经不是病人,她便不敢再装病,害他没看完那部电影她已经很有罪了。陈子柚拿了一本他放在床头的书,开了床头灯开始从第一页读起,聊以打发时间。 他的书很晦涩很难懂,她勉强看到十几页,听他又说:“你不睡觉?” 她一定是把脑子烧坏了,所以她很没水准地问了一句:“你不做吗?” 她的想法是,忙碌的江先生难得应召她一次,总不成只为了让她陪他看无聊的电影,或者占着他的床睡觉。其实她的确是困了,所以她希望他尽快地把要做的事做完,然后放她安心地睡,而不是刚刚睡熟就被惊吓醒。 但是根据江离城那似乎正微微抽搐的嘴角,她觉得她似乎说错话了。 好在江离城并没有趁机大大地讽刺她一把,却很耐心地用哄孩子的口气对她说:“你放心睡。我对病女人不感兴趣,我怕被传染。” 其实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变化,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陈子柚的双重生活渐渐成为一种常态。 白天的时候,她是模范的大家闺秀,做一份与慈善搭边而不图名利的体面工作,绝少抛头露面于五光十色的各种宴会。家里的产业并不需要她插手什么。她所代表的是一个的符号,一如她带着镶金族符图案的平安扣护身符上,端庄圣洁,低调优雅 而在那些特定的夜晚,她则是如一抹孤魂般游荡的娼妓,在那个男人的身下没有尊严地流泪流汗,再多的不甘不愿终究屈从成隐忍承欢。 好在江离城出现的频率并不高,在她能够容忍的限度内,中间相隔的时间也长得足够她修复破损的自尊与大伤的元气。 那时她的精神源泉是外公,看着外公焕发出年轻人的活力,斗志昂扬地试图将天德推上一个新的高峰,纵然她对这个前景并不看好,但看着外公重现笑容的脸,她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江离城不出现的那些日子里,她甚至觉得他几乎算是个好人,因为他言出必行不出尔反尔,虽然很大的可能是他没兴趣了;因为他不吝于扶弱济贫,虽然其中可能含了极大的作秀成分;还有一些理由是她不愿承认的,比如他比她所能想象的变态的程度轻得多,以至于她做的那些功课没派上多少用场,又或者因为她竟然在他的身下几次得到了据说可遇不可求的高xdx潮,以至于她有时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己想像成嫖客,把他当作鸭子,这样想令她觉得好受得多,江离城自然就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这个灵感得益于有一阵子她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小状况,需要定期治疗与复查。人但凡进了医院就只成为一具生物学上的躯体,以难堪的姿势接受尴尬的检查与治疗,掐着手指数着绵羊忍受着烧灼的或者冰冷的疼痛,一分一秒地煎熬,与她同样定期的不得不做的另一件事情何其相似。 所以后来她再应召时,只当对方是她的保健医生,或者更物化一些,比如医疗器械,定期地帮她作身体检查。如此这般,那些夜晚果然不再难熬。 当陈子柚在报章上不小心瞥见鲁迅先生的大名时,总不免满心羞愧。敞若先生还活着又恰好知她内心,不知要怎么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写下数篇《阿柚正传》以警国人。 不过那阵子她的确不怎么惧怕江离城了倒是个事实。或许因为她的不惧怕,致使他对她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 比如说,有一回夜晚他召见她,沐浴完毕并不急着将她压倒,反而不知从哪里找来十几件旗袍指定她一一试穿。 那些旗袍布料考究做工精巧,从团花锦锻到素色棉布的应有尽有。她已逝的母亲与外婆都带点洋派,从未穿过这样的东西,所以她也不曾拥有过一件,此时算是生平第一次穿。 在他面前她早就懒得矜持,就那样当着他的面裸着身子挺着胸舒臂弯腰转身,穿上一件,打理整齐,待他点头后,立即脱掉,再换上另一件。 换作别的女人这种行为兴许叫作诱惑,但是由她来做,那叫作藐视,他不可能会错意。 原来时装模特是件极辛苦的营生,十几套换下来后,体力便有点不济。 江离城夹一支烟坐在窗边一张藤椅上,神色淡然,眼中兴味并不浓,不知他欣赏的到底是她每一次换装后的模样,还是她反复折腾的狼狈状。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那副表情都绝对称不上是享受。 等陈子柚换到最后一件月白色的丝绸旗袍时,江离城甚至没回头看,而是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双手都伸出去,嘴里咬着烟,似在欣赏楼下水池中的月影。 窗外月色极美,轻风吹起白色纱帘,不时拂过他的脸,以及头发。他穿了一件白色背心,米色的宽松裤子,外面罩一件白色衬衣,没系扣子,衬衣下摆也时时被风拂起,仿若白色羽翼。 从理论上讲,这实在是一幅非常有质感的画面,因为他的五官轮廓很分明,侧面尤其有点像西方人,静夜明月白纱帘,窗外有水,水中有莲,窗框里嵌着人,有漫画意境,也很像某部经典的电影中某个接近静止的动态画面。 但是陈子柚偏偏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最近一直帮他定义的那种身份,所以她很不厚道想起某种每个月都要使用的女性用品,同样有着洁白的身躯与洁白的羽翼,在电视广告中常常化身为天使造型。 那种物品的形象与眼前这位有款有型的男人形象在陈子柚脑中重合起来,她在他背后无声地微笑,越笑越舒怀,待他回头时,她极罕见的真心笑容甚至来不及从脸上消融,就那样不上不下地挂在唇角。 她当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江离城她为何而笑,他也没再逼问她,只是整夜都尝试着让她再现一遍刚才那种笑容。他用了挠痒诱哄恐吓胁迫种种手段,成功地看到了陈子柚各种各样的笑,但终究没能如愿地看到刚才的那一种。 ****************二更分界线****************** 陈子柚不清楚外公是如何知道她与江离城的关系的。 事实上,她与他的来往一直很隐秘。 江离城虽然在床上从来懒得尊重她,但在其他的方面,却还算得上尊重她的意愿,譬如她希望能够瞒住外公,他就真的比较配合她,时间,或者地点。 她偶尔也是感激的,但感谢的同时不免想,她心惊肉跳害怕被外公发现的那副样子,本身就是他娱乐的一种,游戏早早结束反而不好玩。 她一直很小心,非常小心,每一次与他的“约会”都行踪谨慎,她甚至很少在他那儿过夜;而从小到大,外公对她一直有着足够的信任,甚少去过问她的私事。所以当外公黑着脸质问她的男朋友究竟是谁时,她的眼前瞬间乌云密布。 外公看她的那种神色,在过往的二十几年中,她从来不曾见到过。那种表情混杂了失望、愤怒、悲伤、怨恨、屈辱,那些情绪混杂在一起,幻化作无数的利剑,刺向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心。 陈子柚在慌乱之中,只能硬着头皮不承认,说她没有男朋友,她经常晚归或者留宿只是因为在慈善小学里加班或者值夜。 几张照片飘落到她的脚下。她颤抖着蹲下身去,几乎没有力气捡起来。 她脑中瞬间闪现过很多画面,最多的是她以不堪姿态被拍下的裸照,她不能肯定江离城没有趁她昏迷或者熟睡时没做过这种事情。 但那些照片却出乎她的意料。拍得并不够清晰,一眼便看出是高倍远程拍摄,画面上一男一女容貌模糊。可是之于看着她长大的外公来说,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半个身子,也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照片是一组连续的动作,她如一只柔顺的小猫般偎在他的怀里,被他半搂半拥着走出饭店门口;她被他横抱起来,长发凌乱,散落在他的手臂上;在关车门的一霎那,她已经枕在他的腿上,双手甚至牢牢环抱着他的腰;最后是一张图车已经离开,车牌号清晰可见。陈子柚的心渐渐发冷。 她记得这一回,其实也只有这么一次,她疏于防范了。平时,她与江离城的亲密接触仅限于卧室,出了那道门,他俩就是陌生人。 但是那天,她本与几位同事在那家饭店吃饭,偏偏不巧到走廊上打电话时遇见了他。不出所料,离开时她收到字条,上面只写了房间号码,他一贯的作风。 陈子柚觉得倍受污辱。如果他愿自比作土皇帝,那么以前他召她到某处去,至少还像正常程序的侍寝;可如今他只是偶尔碰见了她,立即便求欢,那与土皇帝在后花园里撞见一长得还行的宫女,立即发情就地野合有什么区别。江离城真是永远都有办法让她自感低贱,而且方式总是层出不穷。 虽然她咬牙切齿,但还是很顺从地找到了那个套间。 她的外公出差了,她本来也不想独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所以才和年轻同事一起出来混。 而且,江离城对她的身体其实兴趣并不大。他召她一回,少说一两周内是不愿再理会她了,不如早死早超生,闭眼撑过一两个小时,换来近十天的安生,何乐而不为。 那天晚上她心情很坏,因为那天是她的老保姆的忌日。人是一种很怪的动物,她对父母的死,甚至外婆的死,都渐渐释然,但却无法忘怀老保姆。因为那是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一场死亡,一个时时出现在身边的人,突然无影无踪,直至几个月后她都觉得仿佛一场梦。比起来,老保姆才是她最亲近的人,比母亲与外婆陪伴她的时间更长。而且,她一直认为老保姆是为自己而死,如果她不是为了要替自己出去买东西,或许她不会发病。 她闷闷不乐,连敷衍都懒得做,洗过澡就仰躺到床上等待着已经渐渐习惯的程式化的步骤。 结果那天江离城却要她陪着喝酒。颜色非常漂亮的酒,琥珀一般润泽晶莹,味道甜,度数也不高,她一口灌一杯,喝了他再给她倒。 她实在是喝了不少,她以为这么甜的酒喝不醉,但她忘记了自己不能喝混酒,很快就觉得天眩地转。 换作别的时候或许她会担心会害怕,可面对的人是江离城时,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所以当她依稀听到他说过她这是典型的牛嚼牡丹这句话后就昏昏然不省人事了。 她以为江离城会把她丢在那个房间里,结果半夜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却发现光溜溜地躺在江离城别墅的床上。他当然不会那么好心地放过她,所以陈子柚紧咬着牙关忍着头痛与胃痛接受着他的侵略,后来她终于没忍住,华丽丽地吐了一床,只是可惜江离城闪得太及时,她竟然没吐到他身上。 那实在是个狼狈的夜晚,虽然她觉得很解气,但到底也足够难堪,根本不愿回想起。却没想到,那一夜的记忆竟以这种方式重新呈见在她的面前。 外公一向镇定的声音掩不住苍老与颤抖:“陈子柚小姐,如果我的调查的结果没出错,这辆车的车主名字叫江离城。你看着我的眼,用我的这把老命起誓,再对我说一遍,说你不认识这个人,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敢不敢?” 第九章 深渊 那一瞬间,陈子柚竟然回想起儿时的经历。她在旷野上行走,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而四处荒芜,她无路可逃,纵然危机一触即发,恐慌蔓延周身,却只能无力地等待着暴雨袭来,区别只不过是睁着眼或者闭上眼。 此刻也是如此。外公眼中蓄着山雨欲来的怒火,而她无法辩驳一个字。她不知外公都知道了些什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知不知道?” 陈子柚低下头,她没勇气说谎。陈子柚低下头,她没勇气说谎。 “好,你果然知道。那个生下他的贱人害死了你的舅舅,这个贱人又害死了你的爸爸,你妈妈也因为这个而死。你明明都知道,你却跟他厮混在一起?陈子柚,你也够贱!” “外公,不是……”她的嗓子里犹如卡着鱼刺,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艰难。 “不是什么?你的舅舅不是因为他妈妈才死的?你爸爸不是被他逼死的?还是,你不是情愿跟他在一起的?”外公的怒火几乎要将眼眶迸烈,陈子柚在其中看得到电闪雷鸣。 外公在她面前一直是慈爱而儒雅的,但这不等于说,她没见过外公的怒气。他的火气不发则已,每发一次,都足以焚毁成片的森林。 外公前两条都说的不假。 她从来不曾谋面的,那位传说中集合了全部优秀、承载了外公全部希望的舅舅,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便去世了,据说他短暂生命的唯一污点,便是爱上一个貌美绝伦,心如蛇蝎、名声败坏的女子,在遭遇家庭反对之后竟要与她私奔,并为之付出生命代价。外公因此发了狂,他用尽全部的手段去打击报复那个害他失去爱子的女子,包括她身边的所有人,令她的余生的每一天都成为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而她父亲的死因,则是因为一件已经板上钉钉的合作案突生枝节,那个合作关系着天德的生死存亡。父亲情急之下不顾连日的疲劳夜间驾车,在刚下过雨的泥泞山路上遭遇了意外。从合作案中作梗的人,的确是江离城。 当她查清这一切的时候,她只觉悲哀,却没太多的恨意。种恶因,才得恶果。 在她看来,舅舅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女子,或许她真爱舅舅,或许只是用他当浮木,但至少对他没存加害之心。而外公用尽力气害一个弱女子卖身求生,害她无依无靠,害她精神失常,却是蓄了意的。以至于面对成年后的江离城的反攻,她不能原谅,却能够理解。 而她父亲的身亡,虽然江离城难辞其咎,可他并不是直接的凶手,他只是利用人心的贪婪导演了一场欺骗。尔虞我诈的戏码,在这世上的各个角落,时时都在上演,有人是幸运儿可趋福避祸,有人是倒霉鬼流年不利,此外,挺得过的便是强者,挺不过的便是弱者。在她眼中,父亲是不走运的那一种,而母亲则是弱者,对此她只有悲没有恨。 至于外公说的第三件事……陈子柚一直知道,外公是一位顽固到了偏执,偏执到了可怕的老人。当年舅舅被他逼得只能选择私奔便是一例,母亲则压根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私情,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乖乖地嫁给了他选择的女婿,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这样,所以后来用那种手段对付江离城的母亲,一点也不奇怪。她并不认同外公的做法。可是因为他是这世上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她只能选择接受,并且理解。 但此时此刻她没有办法想像,倘若外公知道她与江离城的交易内容,倘若他知道自己自小保护周密的唯一的外孙女是被胁迫的,倘若他知道此刻天德集团的喘息之机是靠着她卖身而不是靠他的努力换来的,他在尊严大受伤害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更可怕的事情来。她只能缄口不言,任由外公去误会。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浓重的悲哀:“子柚,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希望,你的舅舅,但是现在,你让我失去了又一个希望。我不曾希求过你多优秀多能干,你不喜欢做的事,我从来没逼过你。可是我也从没想过,你是如此的爱慕虚荣,不能吃苦。你为什么会与他在一起?因为你怕他毁掉你的财富你的家业,怕你从此穷困潦倒一文不名,再也过不上富足的生活吗?你那么害怕跟我一起一穷二白,重新开始生活吗?你用身体换来的这一切,与那些卖身求荣的奸臣又有什么区别,与那些街头流莺又有什么区别?你自小就读过圣贤书,你岂会不知,千金散尽还有收复的一天,尊严丧尽就再也回不来。我真是没想到,最让我失望的,居然是从小到大都是我的骄傲的你!倘若我死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想怎么样我都管不着,可是现在我还活着!还活着!子柚,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一切,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 陈子柚的心脏仿佛被人重重地锤了一拳。她想过那么多的坏结果,却不曾想过外公居然会这样来理解这件事,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居然这样的不堪,是为了一己之利而卖身的娼妓,是为了贪图富贵而求荣的叛徒,她的屈辱,她的忍受,只换来了这样的一种猜忌。她的泪喷涌而出,在外公转身要离开时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外公,不是那样的,您听我说,您听我解释!”那一瞬间,她的确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只为外公不再误解她。 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了几下:“孙董,车已等候您多时。”陈子柚看到外公已经死灰的眼睛里突然又迸发出一点光芒。她知道外公要去做什么。今天有一个项目论证会,外公为这个项目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赌上了全部的身家,如果赢了,那么天德重见辉煌指日可待,如果输了,或许将会血本无归。 外公被她抱住腿无法前行,语带不耐地问她:“你想解释什么?解释你不是因为贪慕安逸虚荣才委身于那个人渣?那是为了什么?因为他长得够帅?因为他对你温柔?因为你爱他?”他冷笑。 陈子柚突然失了坦承事实的勇气。她怕自己说出一切之后,外公会永远失去对工作的这种热情,会在论证会上发挥失常,导致更严重的后果。他是一位尊严胜于一切的老人,怎能让他知晓,倘若不是她的卖身,他本来连今天也走不到? 后来陈子柚不止一次的懊悔。辩解的理由有那么多种,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她却选择了最令自己唾弃的一种。当时她以为,她还有一生的时间去向外公解释,外公那么疼她,一定能够理解她,原谅她。现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外公可以安心地去论证会现场,圆满成功地完成这件大任务。 所以她抱着外公的腿,流着泪说:“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我是真心的喜欢他才与他在一起。我绝不因为那样的原因才委身于他的,那些事情我后来才知道,但是我因为贪恋留在他身边,所以没有及时地离开。我会离开他的,真的,我一定会离开,请您相信我!” 孙天德老人把腿从她的环抱中狠狠地挣脱开。他的怒气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大了,但是他冷冷冰冰地摞下一个字:“贱。”这是她的外公在清醒的时刻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字。 陈子柚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等待外公的归来。眼泪已渐渐干涸,心也慢慢冷却,她有些六神无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能够实现最大利益的方式,所以无论觉得怎样的屈辱,她都能够忍受。可是现在,她开始否定自我,否定一切。 她并没有等到外公的回来,而是等到了接她去医院的车。原来在项目论证会上,外公突然急火攻心,当场晕倒。 如果刚才外公的质问是她的噩梦,那么那场论证会便是外公更大的噩梦。一向自诩知人善用的他,这回真正地看走了眼,这一场论证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与骗局,有最知情的内部人士,给外公设下了圈套,只等着他一心一意地往里跳。老人没想到,他苦苦努力了几个月,眼见就要见到成功曙光,却毁在最细枝末节,最想像不到的地方。 换作以前的天德集团,完全能够经受住这种溃败。但是现在,一点风浪都可以毁掉这已经百孔千疮的基业。 真相揭开后的日子之于陈子柚而言,似乎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魇。每天眼前人影幢幢,面容模糊,说一着一串串魔咒一般的话,每一句话都仿佛死神的绳索,扼住她的脖子,也扼住外公的生命。 外公固然是个狠角色,可是外公从来都善待自己人,为了一点点恩情可以为别人抛头颅洒热血。但是这些人,他们被外公一步步提携至今,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情,却在这种时刻,迫不及待地选择自保,或者夺取。 那些曾经熟悉的亲切的面孔,儿时抱过她嬉闹游戏,送过她五彩缤纷的礼物,此刻都面目狰狞,充分演绎何为落井下石。偶有慈眉善目的悲悯面孔,她反而猜测这或许就是置外公于死地的那个犹大。 “子柚小姐,对不起,孙董待我有恩,可是我必须为我的妻儿负责。”这是诚实派。 “子柚小姐,请您在这里签字。您没得选择,您只能信任我。”这是阴险派。 还有这个:“陈小姐,我们体谅您的心情,但是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让我们为难。”这是检察院的人。 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心力衰竭,无能为力,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每一个人在她的眼中,脸上都写着“内奸”两个字。她不信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因为外公从昏迷中醒来。她满怀喜悦地飞奔而去,结果他不认识她,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他撕掉手上的针管,扯下悬挂的药瓶,摔向试图拥抱他的陈子柚。在他的眼中,那不是他存在这世上的唯一的亲人,不是他从小疼爱到大的那个外孙女,而是想要谋害他的披着女子外皮的魔鬼。 陈子柚终于支撑不住。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滴水不进,滴米不沾,不知今夕何年。 起初有人陆陆续续来看她,无非是反复的那几套说辞。她在朦胧中听到有人讨论,这个女子是否快不行了,会不会死得比那个老头子更早。 她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但愿老天带她与外公一起早日离开,不必再面对这一切。 真心为她流泪的只有家中的保姆:“子柚小姐,您不能这样。老爷还需要您,如果他清醒过来,发现您已经不在了,您还要他怎么活得下去?”再后来,保姆也不来了。 她整日陷入昏睡状态,医生给她扎针时有疼痛,却发不出抗议的声音。耳边有人声喧嚣时,声声仿佛魔音入耳,她不堪骚扰,想开口请他们滚开,更想捂住耳朵,但她动弹不得。 这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种状态。自己是否被外公那一砸变成了植物人? 她反思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她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虽然她缺乏一颗怜悯的心,可是她仍然从小学开始,在路上遇见乞讨者时必定会给他们留一点钱,中学时她会偷偷地帮贫困同学交书本费,请老师帮她圆谎,大学时她身在国外也常常做义工,直到现在她还供着几名山区孩子读书。 她从小到大做过的最让自己不耻的事情,不过是在年少无知时轻率地献身给了江离城;她做过最罪恶的事,不过是刺伤了一个试图非礼她的男人,甚至没伤到他的要害。她以为自己遭到的报应已经足够了,为什么噩运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没完没了呢? 她不知躺了多久,但四周终于安静下来,连医生来探房护士来换药时都不再跟她讲话。她静静地躺着,想象想起儿时看电视剧,那些主角在茫茫雪地或者荒原里踯躅独行的身影。他们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呢,这种前后都看不见尽头的路,死了不是才更干净? 然后她感受到了剧烈晃动。她以为发生了地震,后来知道不过是换了病房。虽然她一直闭着眼,但是新病房的光线似乎更明亮,气味也不那么难闻,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也小了许多。 “你们都是吃什么的?这么点破病都治不了?人没事,什么指标都正常,怎么就醒不了? “随便你们用什么方法。总之让她快点醒。如果她死了,有你们好看的!” 这是她陷入昏迷以后听到的对自己最关切的话,虽然如此的粗鲁。而这个声音却是全然陌生的,她敢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听过。她试着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人,但她动不了。或许这还是梦,她在梦中期待有人来关心她,哪怕只是一个粗鲁的陌生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边又响起了低语般的声音。这一回的声音她记得的,给了她最大的耻辱的声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陈子柚,你外公,还有你,就这样一个疯掉,一个马上要死掉,难道不觉得太便宜我了么?” 他说这话时,仿佛就凑在她的耳边,有暖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有一点点痒,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烟草味。 她想伸手去推开他,但还是不能动弹,听到他又贴着自己的耳朵说:“你尽管去死。可是你不经我允许,单方面撕毁我俩的合约,你猜我会如何去对付孙天德那个老家伙?他虽然疯了,可毕竟还是个活人。” 那个声音如惯常那般冷冷冰冰,却因为凑她太近,带着潮湿的暖意。陈子柚用尽全力的力气想挣开眼睛。如果可以,她想扇他一个耳光。 “你死了也好,眼不见为净。”那个声音带着那一点暖意一起飘远。 陈子柚挣扎到几乎心力衰竭之时,终于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她慢慢转动自己的头。 屋里光线已经转暗,是那种黄昏之际暧昧不明的颜色。她看向窗边,白色的窗框,窗外是颜色奇异的天空,有人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支着胳膊,伸长了腿,形成一道姿态慵懒而优雅的黑色剪影。 她试着张了张嘴,她用尽力量发出那些破碎的音节时,那种感觉犹如终于从仙人掌丛林中穿行而出陈子柚说:“麻烦你,帮我倒杯水。” 黄昏的剪影画面中,江离城慢慢地转过头。因为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此刻是惊讶还是嘲弄,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于是那在阴影中接近灰白色的窗框里,人形剪影的画面换成了另一副形状,并缓缓地变化,消失。 然后她头上的灯突然开了,她被那突如其来的光芒刺了一下,立即闭上眼。她听到他走到她身边的脚步声,柜门打开的声音,轻微的玻璃碰撞声。但是最后塞进她手里的,却是一瓶已经开了盖的瓶装矿泉水。 她的手有点抖,但还是紧紧抓住那瓶水,只是不知该如何送到嘴边。 这时她脚下响起咿咿呀呀齿轮启动的声音,身下的床渐渐折起,竟是江离城帮她将病床摇成她可以坐起来的角度。 陈子柚没有说谢谢,而是将那瓶水送到嘴边。她那么多天没吃东西,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将那瓶水全喝了下去,几乎呛到了自己。 那些水仿佛沿着陈子柚的四肢百胲缓缓流动,流经之处,她的细胞也渐渐活了过来。她转动眼球看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雪白的病床与床单,雪白的家具,连此时正一滴滴注射进她体内的大袋的液体都是乳白色的。原来正是这些营养液令她活到现在。 若不是江离城穿着一身正装而不是居家服,她几乎以为这里是他某处新的住所,而不是医院。 江离城穿深灰色的西装,浅灰色衬衣,深浅灰色条纹领带与他的头发也一点也没乱,他的样子就像是刚从宴会上回来的优雅绅士。 陈子柚认识他这样久,从未见过他身上出现过除了黑色、白色、灰色,或者接近黑色的藏蓝,与接近白色的亚麻色这几种之外的颜色。若不是他的唇色与正常人的颜色一样,他整个人就像一副以彩色方式洗印的带着些微色差的黑白照片中的人物。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视了很久后,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于是他俩对视了一会儿,彼此眼中都没有什么情绪。 陈子柚先开了口。喝过水之后,她说话不再那么艰难。她说:“恭喜你。你应该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吧。” 她觉得眼睛花了一下,以至于看不清刚才浮在江离城唇过的那一点肌肉微动究竟是不是一个微笑,只听他说:“你想听实话吗?我等了那么久,超过了我活在这世上的半数的时间;我付出那么多,几乎倾尽我的所有。我以为我会碰上势均力敌的对手,报复的时候可以酣畅淋漓,却没有想到孙先生这么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你能明白吗?这就像小时候你兴高采烈地拿着一个爆竹去点燃,那是你唯一的一个爆竹,结果那却是个哑炮。我几乎开始为自己感到不值了。”他一字一字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没放过鞭炮,我体会不到你的感受。”陈子柚说,然后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原来他真的在笑,那种浅淡的笑容在他唇边一闪而过,宛如一朵莲花,洁白而邪恶的莲花。 因为他没有回话,所以她补充说:“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只是她全身无力,本该很有力量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全无气势。 江离城沉吟了片刻,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床边。他身体的阴影突然投向自己,遮住她眼前的光线,陈子柚颤了一下,担心他会打她。但他只是把身体微微俯向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这句话我曾经对你外公讲过。我等了十几年,才等到他的报应。如果你也想看到我的报应,那你一定要努力地活上许多年才行。” “你放心,我也一定会等到那一天。”陈子柚用力地说。 江离城这回笑出声来。他说:“你现在可比你躺在那儿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可爱得多。” 陈子柚扭过脸去不再看他。其实她想开口让他滚,但她受过这么多年的淑女教育,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那个字眼。而江离城完全不顾病房禁烟的规定,已经点上一支烟,悠然地吸了几口,那熟悉的烟味很快便飘过她的鼻端。 他见陈子柚转过头来盯着他手中的烟,于是体贴地问:“你也想来一口?”陈子柚愤然又转过头去,或许她转得太用力,或许她真被呛到了,她重重地咳了好几下。 江离城按灭了那支只吸了几口的烟,突然说:“不管你信不信,总之不是我。” “哪一件?”陈子柚警觉地看着他。 “每一件。” 这对话虽然听起来很有玄机,但可悲的是,她居然完全明白。 “是或不是,我都不想介意了。”陈子柚停了一会儿,疲倦地说,“江离城,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虽然不如你预期的那么完美;而我和我的外公,也没有什么再可失去的了。所以,请你行行好,放过我吧。” 江离城嗤笑了一声:“我刚才的否认,就是为了说明,我并没有失约。至于你呢,陈子柚,你尽管地走,可是你不妨用你那漂亮的小脑袋想一想,这种局面你打算怎么办?带着你的疯外公沿街乞讨,还是与他一人一根绳子一起吊死?” “任我们再怎么自生自灭,都好过再看见你那张讨厌的脸!”她更用力地说。每说一句话陈子柚都以为已经用尽了力气,但是她发现江离城总可以榨出她潜藏的力量。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 江离城啧啧了两声,似乎是在为她难得的抓狂喝采:“只怕你想自生自灭都会成为一种奢望,天真的小姐。你以为你外公发了疯,你在病床上一躺一星期,所有的事情就全都自动消失了吗?你以为你舍弃一切,那些人就放过你们了吗?你躺在这里安静了这么多天,就以为外面太平了?你真是擅长掩耳盗铃。天德这回捅下了大篓子,他们需要有人背黑锅,需要替罪羊。你和你的外公,就是最佳对象。陈子柚,所有的利害,当初我们协议之前,我就跟你讲过了,而现在的情况,似乎比原先的更糟。令外公大人赖以信任的那些家伙,对付起他们的老上司来,居然比我还要狠。你真的有办法去对付他们吗?你打算带着你的疯外公去哪儿藏身呢?你怕不怕他半夜发病首先把你的脑袋敲碎?” 陈子柚睁大眼睛,满脸惊恐,不说话。江离城又耐心地补充:“至于我呢,虽然也算不上好人,但对于那些动辄喜欢中止协议的合作者,我一向只要求原单清付,并不要求双倍索赔。那么让我们回到约定之前,我的计划是令孙先生名誉尽失之后余生在狱中度过对吗?你当真以为如今他疯掉了,任何的羞辱他都再也无法感受到,所以我就拿他没办法了是吧。” 陈子柚哭起来。“你究竟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人性?为什么连一个风烛残年时日无多如今已经疯掉的老人都不肯放过?” “其实多年之前,我也一直希望有机会问一问你的外公,他为什么会那么没人性,那个女子已经被他逼到一无所有,他却总是不肯罢休。如果他能够回答我,我自然也能回答你。”江离城云淡风轻地说。 “可是我做错过什么?我对你做过什么没有?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陈子柚捂住嘴,克制自己不要哭得太大声,免得引来其他人,也免得让他看去更多的笑话。 “小姐,如果你的记忆没出差错,请你仔细回想一下,每一次我‘不肯放过你’的时候,难道不是你主动地出现在我面前的?”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讲,只令陈子柚悲愤交加,哭到几乎虚脱。 江离城静静地看着她哭,直到她哭得声嘶力竭再哭不出声来时,才向她手里塞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 陈子柚甩手将毛巾扔还给他。她才从昏睡中醒来,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而刚才那场大哭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那条毛巾根本没扔到他身上,而是软软地落到自己面前,洇湿一大片衣服。她满脸泪水,又因为愤怒和连日的高烧泛着不正常的粉红。 她的举动大概成功地激到了江离城。他拾起那条毛巾,起身上前,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另一手则用毛巾替她抹脸。他两只手都用了很大的力气,她觉疑心自己的下巴已经乌青一片,而脸上估计会被蹭掉一层皮。 当他擦到她的唇边时,陈子柚抓住时机,一口咬住他的手背,她用尽力气咬,不肯松口。江离城停下手中的动作,与她对视着,并不挣脱。 她咬了那么久也没尝到血的味道,反而咬得牙痛。她松开口,颓然倚回去,闭上眼睛不说话也不再闹。刚才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但此时又有两行泪水滑出眼眶,顺着脸颊一直流进脖颈与嘴角,又咸又涩又凉。 空气里一团死寂,她久久地坐在那里,久到她几乎忘记江离城曾经来过时,他的声音又悠悠地响起,纵然她扯起被子蒙住头,也仍然能够听到。 “陈子柚,你觉得很委屈,觉得你很无辜是么?可是我的妈妈,当年她又何其无辜。她遇见你舅舅时,比你现在更年轻。她唯一的错误,不过是爱上了你的家人。 “当时她放弃了一切只为了与你舅舅在一起,而她失去了他。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代价吗?但是孙天德不肯放过她,只因为当时她没有给你舅舅陪葬,没有第一时间殉情,所以后来他逼得她连死都成了奢望。 “就算我妈妈欠了你家一条命,那之前我又做错过什么?我的父亲又做错过什么?我们生活清贫,连为孙先生洗车的资格都不具备,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生活都不让我们好好地过下去? “你认为你的家毁了,你的外公疯了,我就该放过你吗?我爸爸死了,我妈妈神志失常的时候,你的外公却没有仁慈地放过我们。也许我该感激他,倘若当时他给我们留下一条后路,让我和妈妈可以偷生度日,今天也许我只是一名厨师,或者修车工人,而绝无机会像现在这样可以把你们全踩在脚下。他给了我奋斗的理由。 “你才被那疯老头子打了一下而已,你就不想活了。你想想看,我守着一位发疯的母亲十几年,因为怕永远失去她,我不敢也没有条件送她去精神病院。你能想像吗,她平时的样子就像一位贵妇人,她通常只对我一个人发作。大概我的存在令她无法寻死求解脱,所以后来她把所有的恨都转嫁给我。她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只有十岁。这些年,你觉得我又是怎么度过的?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会觉得很恶心的吧。每次你在我身下的时候,是不是觉得生不如死?如果我跟你说,为了取得今天的这一切,为了有报复你外公的资本,我做过比你如今所做的更恶心的事情,你是否会觉得好受一些呢?” 江离城说了这么多话,有一些是她知道的,有一些是她只知少许不了解内情的,更有她完全不知道的内容。这些话,每一句听来都藏着触目惊心的故事,但他平缓流畅冷冷清清波澜不惊地叙述着,就仿佛在念一段事不关己的产品说明书。 陈子柚从被子里面露出头来,看向他的脸,他眼波沉静,脸上也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我外公……”她说了这三个字,却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 “所以,你看,我怎么能够轻易地放过他,轻易地放过你们?如果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见血,我会觉得将他千刀万剐都不够,无论他是个快死的老头子,是个谁也不认识的疯子,还是已经入了棺的一具尸体。”江离城平静地为他自认识陈子柚以来最长的一次演讲画下句点。 “我本以为……我曾经希望……”陈子柚缩在被子里,咬着嘴唇斟酌字句,“那时候,我曾经希望你是我舅舅的孩子。” 江离城又露出了嘲弄的笑意:“真难得,在我们很不愉快的第一次交往之后?那时你是希望能够以亲情来感化我,放过你外公,还是希望用你的余生来补偿我受过的虐待呢,子柚妹妹?真可惜我不是你的家人,幸好不是。” 陈子柚紧紧闭着嘴。她就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在他面前保持沉默永远是维持尊严的最佳方式。 她不作声,江离城自己却似乎演讲之后有点意犹未尽,话中带了调笑的语气:“别遗憾,虽然我们无缘做兄妹,可你不觉得我俩很有缘吗?你有一位精神失常的外公,我有一位精神失常的母亲;你爸爸因车祸而死,我爸爸也是这样过世;你妈妈自杀,我妈妈也是;你从来没见过你亲生父亲的面,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与你一样。这一点最有趣,不是吗?” 陈子柚吃惊地望着他,诧异于他居然让自己知道这些。同时她也觉得悲哀,他根本就是吃准自己逃不掉,所以才不在乎与她分享这些本该是悲伤的却听起来几乎像笑话一样的秘密。 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很低落。她在尚未醒来时便怀着愤怒,此时发泄够了,全身乏力,仿佛每一节骨头都绵软。 “我很累,请你出去。”她没面子要求江离城帮她把已经扶起的床再放低,所以自己用力地向下滑了半尺,整个人缩躺在平着的那半张床上。但她用力的一扯,将她挂着营养袋那只手上的针也狠狠地扯动,她低声呼叫了一下,感觉手背的血管可能被撕裂了,但是并不是很痛。她随即咬紧牙关不吭气,打算等江离城离开这房间时再向医生求助。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但是她的手被人握住了,手上的胶带似被人扯去,又用柔软的纱布按住了伤口。这种感觉不太真实,因为打了太长时间的点滴,她的手已经冰冷而麻木,末梢神经有些迟顿。 她抬头看江离城。他微抿着唇,表情漠然,冷冷地吩咐她:“自己按着。” 她依言照办时,江离城替她把床又重新放平了。 “请你出去。”陈子柚再次强调。 “我们的合约继续有效,是么?” “我有权利说‘不’吗?”陈子柚觉得可笑。 “有。只要你能承受后果。”江离城回答。 陈子柚再度用被子蒙住头,她觉得再多说一句话就会突破她的容忍极限了。她今天已经失控过一次,她不想再让他看第二回笑话。 “既然我们续约,那按惯例,你可以附加优惠条款,只要我觉得合理。” 陈子柚掀开被子,谨慎地看着他,疑心他又有新的阴谋。 “我会摆平现在的局面,不会有人再找你和他的麻烦。除此之外,你还有要求吗?”江离城又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 他的好心突如其来,令陈子柚极不适应。她一时根本想不出什么要求来。 “给你十五秒钟时间考虑,过时不候。”江离城果然摘了手表递到她面前,“开始计时。” “我要求合约加上期限!”当指针颤抖着指向终点,而江离城即将开口喊停时,陈子柚脱口而出。 “可以。等孙天德恢复神志,或者等他死,我就放你走。” 陈子柚脸色苍白:“如果……” “如果他一直好不了,或者一直死不了,那我们的合约就一直有效。据我多年的调查,这种病不容易好,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生怕她气得不够,江离城好心地补充。 如果不是因为没力气,陈子柚可能会把自己的舌头咬破。她刚刚因为他大度的宽限期而产生的一点点感激因为他最后那句补充话而荡然无存。 这个恶棍,他令自己的自由与外公的命运成为一对矛盾,他害她连渴望自由的休闲时光都变成一种罪恶。 江离城又隔着纱布按住了她的手背。刚才她自己松开了手,她的手背又开始渗血,并且已经虚肿,乌青的一片。大概是自她醒来后不断的折腾,使那针管错了位,而她自己没注意。 见陈子柚神色木然,江离城用力掐了掐她的手,她终于感觉到疼,叫了一声。 “看起来你对附加条款不满意,那好吧,你可以再加一条。”今天或许是个黄道吉日,江离城这么渴望做“善事”。 “你知道是谁陷害我外公吗?” “知道。” “与把我们的关系透露给我外公的是同一人?” “同一群人。” “我要他们不好过。他们本来可以从这次背叛中得到多少,我希望他们双倍偿还。” 陈子柚仿佛看到自己原本纯白的灵魂,正可悲地与魔鬼作着交易。但是她一腔的悲愤无处发泄,她必须寻找一个出口,才能让自己不至发疯。 这话说出口的那一瞬,她竟然认同了江离城报复外公的做法。随后的几秒钟里,她恨不得撞墙,她终于明白已经沦落成与他一样的人渣了。 江离城低头研究她的手。那只手又肿又青,早已不复当初纤纤素手的模样,不知他为何看得那样有趣。后来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将唇印到那只手背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他的唇一向是冰冷干燥的,但是这一回却温暖而湿润。也许是此刻她自己的手太过冰冷的缘故。 “我很乐意为女士效劳。”他说这话时仿佛在笑,那笑声里又有着说不清楚的意味。 陈子柚抽回自己的手,重新闭目躺好。她听到江离城按下床头的呼叫键说:“陈小姐已经醒了。” 随后他轻轻地走了出去。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刹那,陈子柚说:“我恨你。” 江离城停下脚步,没作声。 陈子柚又强调了一次:“江离城,我恨你。”她这句话说的尽管疲软无力,却终于用尽了她的最后一点力气。 “我知道。”江离城冷静地说。 第十章 相处 近段日子,陈子柚博得了不少的同情。 她们单位在年初时刚推出了一套关于兑现奖金的考核方案,其中存着诸多不合理,大家抗议无效只能顺从。结果陈子柚似乎十分无辜地吃到了这第一只螃蟹。 她上半年大部分时间都按上级指示跟进一个引进项目,项目组除了领导们就只她一个打杂的,琐事都由她在做,现在由于各种不便明说的理由,那项目被上面喊停了。这意味着根据新的考核方案,陈子柚上半年的奖金基本泡汤。本来她有希望拿到很大一笔奖励的。 于是同事们好心劝慰她:“钱财乃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那表情就似乎她刚遇上劫匪,将所有银行卡与密码一洗而空。部长也说:“小柚,你要体谅上面的难处,个人利益啊要服从大局。” 至于她新上任的年轻顶头上司则请她到办公室谈话,很诚恳地说:“虽然这不是我的决定,但我还是要说声对不起。” 陈子柚觉得头很大。她想说明自己不介意吧,怕别人觉得她矫情又做作,但要让她装出介怀而大度的样子,她又把握不住表演的尺度,只好耐着性子接受上级与同事们友好的关怀。她工作只为了能够养活自己,使她的人生不至于更悲哀。至于那笔奖金,是否拿得到手都帮不了她更多的忙,所以她是真的不在乎。 或许是为了补偿她,那个唯一的年度献血名额居然给了她。所谓的“献血”,其实不如说是福利,代表单位去献血者,可以作全身检查,发两千元钱,还有七个工作日的假期。所以这个名额与年度先进同样受欢迎。 这下子,她立即由被同情者变成了被嫉妒者,大家看她的眼神迅速发生了变化。 陈子柚不想招众怒,她把那笔钱捐作大家的活动经费,只收下了那七天假期。七个工作日加中间的周末,她可以整整休假十一天,完全是飞来的好事。 陈子柚之前几年也多次到献血车那儿去参加过真正的“义务献血”,总因为她体重不达标或者血压过低被拒之门外。这回献血前的查体十分复杂,居然就通过了。只是做b超时医生对她说,子宫里有个小囊肿,应该无大碍,但建议她再去做一次仔细的检查。 她献过血,在家里静养兼作了一天心理斗争后,终于作了预约,在两天后去了一家地点偏僻环境幽静口碑不错的专科医院,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然后又无惊无喜地向医生告辞离开。 医院后院园子里的向日葵开得正盛,金灿灿的一大片,在阳光下朝气蓬勃,欣欣向荣。她有了难得的兴致,想去拍几张作手机屏保。她认真地拍了各种角度的向日葵,突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于是回头。 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儿时她的这种能力曾助她躲过几次灾祸,只是不知为何少女时代这种能力失了灵,没有及时提醒她远离惹不起的人。 可是现在这能力似乎又回来了,因为当她回头时,看见似乎是医院墙上院长照片模样的人,陪着一位身材修长西装革履的客人从医院的后门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聊着些什么,尽管那位客人一出来便戴上了墨镜,但那不是江离城又是谁? 陈子柚立即把自己隐藏到那些向日葵中,再也不敢回头。幸好她今天穿的恰是浅黄色衬衣与绿色的长裤,应该很具有伪装性。而且,他们似乎谈得很认真,而且园子里有很多名贵的花,他们应该不至于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么不起眼的角落。 陈子柚第一个念头是,江离城实在太自贬身价,如果病了就直接飞帝都魔都哪怕国外都成,怎能与她沦落成一个档次屈尊这等小医院。但是她见院长与他讲话那样子,又分明恭敬有加将他当作贵宾,心下生寒,疑心这家医院有他的投资。那她以后绝对不来了,虽然她很喜欢这家医院的服务。再后来,她心生恼意,他那么一副商务打扮,却不走正门偏走后门,连这种小事都处处与她过不去,果然天生与她相克。 几分钟后,陈子柚没发现新的敌情,于是迅速地撤离这个看似安全其实隐藏危机的地方,重新穿过医院大厅,快步走到停车场。 陈子柚将车内空调打开,闭了半分钟眼睛。刚才她在大太阳下面晒了几分钟,刚坐进车里时,车内热得像蒸笼,而她眼前的景象黑一团亮一团看不分明,先前她进医院大楼时忘记拿上墨镜了。 当她的眼睛与车内温度都调整到正常了,她发动车子准备迅速驶离这家本来印象甚好如今觉得气场诡异的漂亮的医院。可是怎么会那么倒霉,就在她认为警报已经解除的时候,她却从车镜里看到她本以为应该走掉的江离城又在老院长的陪同下从医院的附楼里走出来,然后与院长握手,微微欠身行礼,一副道貌岸然的斯文模样,这回看起来是真的要走了。 陈子柚将油门狠狠地踩到底,冲出车位。她与他们相隔几百米,她的车子也不起眼,江离城应该发现不了她。但愿如此。 她顺利地把车子开出医院大门,已经驶过第一个交通灯,警报似乎解除。她刚松了一口气,手机却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而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示。 这真是可媲美惊悚片的桥段。她设的铃音本是她最喜欢的乐曲,如今这乐曲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她开车时极少接电话,因为怕出事故,所以她尽量装没听见。 终于那铃声停住了,陈子柚又自由地呼吸了几口气,然后那铃声再度响起。她在心里默数着,一直数到十二,终于不得不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接起电话,电话那头只有冷冷清清不带情绪的三个字:“陈子柚。”然后就挂了。 她瞬间想起老辈传说中那种在夜里喊人姓名招人魂魄的某种鬼怪妖兽。 欲求不满随时发情的种猪!陈子柚在心里将这恶毒的字眼默默地念了两遍,将此刻必然一脸懊恼的神色尽量地恢复到正常的淡然的神色。然后她把车在路边停下。 这完全是状况之外。她在放假的两周前刚与他“小聚”过一回,这通常都意味着如无意外,她本来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自由时间,所以她本以为这个意外的长假会十分的清静自在。 他出现的频率与存在的意义,与她的生理周期越来越像。本来她经血不调,每到那个之前总要喝一堆的中药冲剂。自从这两年他出现的频率基本固定后,她的生理周期居然也渐渐正常了,通常他先来,等他滚蛋,某亲戚随后就来,时间准得既不用喝中药又不用吃避孕药,而且接下来又是她清爽又清静的三周自由时光。如此反复。 因此只要江离城不要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她在心中已经把他等同为某药材某治疗仪或者诸如此类的物品等等等。 陈子柚一边低眉顺眼地坐在江离城的车后座上看着手指,一边在心中继续编排着“一株长势很好的益母草吸取日光精华在千年后终于化作男形但修炼不精所以祸害人间”的仙妖故事大纲,江离城则在看一份文件。 “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他毫无预兆地问,目光还继续落在文件上。 “呃?……看望朋友。”正陷入自得其乐冥想状态的陈子柚险些被他的突然发问吓到,随口编了条理由。她懒得多作解释,何况今日前面开车的司机不是江流,她不成当着陌生男人的面说她去检查zigong。 “下午还回单位吗?” “我今天休假。”陈子柚这一次诚实地说。既然躲也躲不过,不如早死早超生。 “既然你身体没出毛病,下午陪我游泳吧。”江离城把文件翻过一页,仍然一边低头看着文件,一边用交待工作一样的口气说。 陈子柚从脚趾到脊柱都开始瘫软,连鼻腔与口腔都仿佛又有了溺水的感觉。 江离城今日先前明明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认定他不会有什么兴致,所以才敷衍应对他的问话。如今她懊悔得咬自己的舌尖。 陈子柚忘记江离城具体是为了什么事件这么执意要教会她游泳了,或许是发现她看完一部与海有关的电影后居然像晕船一样去吐了半天,又或许是某次发现她套着泳圈在游泳池里一泡几小时却根本不会游泳。 反正,她在这方面不是个有悟性的好学生,他也不是个有耐心的好教练,折腾了好几回,每次她都被呛到水并且腿抽筋,而他也被她在挣扎过程中抓伤过几次,结果她唯一的成绩,只不过是终于学会了在水里闭气。 此时陈子柚又死死地抓着泳池边的栏杆不放手,江离城说:“奇怪了,你不是很喜欢洗澡吗?” “洗澡跟游泳不一样。”她回答这问题时,江离城在她一闪神间握住了她的脚踝,轻轻一扯,就把她从栏杆上拖了下去。 陈子柚非常痛恨江离城握她脚踝时的这种感觉,全身汗毛竖起来,肌肉有轻度的痉挛,好像被擒住的不是脚而是心脏。因为在床上时,他总喜欢在她差一点就要逃开时捏着她的脚踝,像捉小鸡一样轻轻巧巧便将她拽回来。那是她最屈辱无力的时刻。 而眼下性命攸关,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转身紧紧攀住他的脖子,他去掰她的手时,她连腿都绕到他身上,把他当成浮木。这泳池很深,可以没过她的下巴,又很变态地制造出人工海浪荡来荡去,她单单看着就晕,她喜欢干净的水不假,可是她很怕太过宽阔的不平静的水面。 她把头贴在江离城胸前,听他从胸膛里发出一声闷笑:“你若哪次在床上也能这么热情,我会多么受宠若惊。” 陈子柚这时才发生自己的动作是太过暧昧了,她立即把腿松开,还不等稳住身子,整个人已经被江离城丢进水里。 她在惊慌失措间总算没忘记怎么闭气,呛水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受第二次了。上回她呛得格外厉害,一整天说不出话来,连耳朵都疼了整整三天。比起这种罪,她宁可接受江离城那种正常一些的凌辱与虐待。可他居然也是保守派,从来不会在卧室与浴室以外的地方胡来。 陈子柚憋着气静下心来,身体竟然浮了起来。这种被水托着的感觉很异样,很飘缈很温柔也很恐怖,仿佛整个人飘浮在漫无边际的宇宙洪荒之中。她一动不敢动,发现自己又在渐渐下沉,情急之下乱划了几下,惊然发现整个人向前游动了一段距离,然后耳边传来江离城的声音,隔着水,不甚真实。他说:“就是这样,继续。”那声音距离她十分遥远。 陈子柚一紧张,挺身想从水里站起,但是因为没掌握住要领,脚踩了几次也没踩到池底,她一慌乱又重新跌进池子里,池水无边无际地朝她的口鼻和耳朵漫过来。她挣扎了几下,被人又提着泳装带子给扯出水面,胸口的压力一减轻,她大口吸气,结果又被水给呛到了。 “你想淹死我!”陈子柚趴到泳池边缘一边拼命咳嗽着,一边指控。江离城正悠哉游哉地在水里游了一圈又一圈,姿态优雅身形矫健。 陈子柚狼狈地爬到岸上,披上她自己的浴巾,拿他的浴巾擤鼻子里的水。 有佣人送来冰镇的饮料,以及新的毛巾。陈子柚喝完自己的,嗓子还在冒烟,把他那杯也喝了。 江离城游过去,从她手里取过饮料喝了几口,无视她眼睛和鼻尖都泛红的模样:“再下来游几次,否则你下回又得重新开始。”他抱住她的腰就将她往水里拖。 泳池边上没有她可以抓住的东西,陈子柚只好使劲地抓着他的肩膀,死活不肯再下水,她的手指一直扣进他的肩胛骨里,疼得他缩了一下。 “我不想被淹死!”陈子柚一边挣扎叫。 “我不会让你淹死。这池子我很喜欢,花了不少钱。你若淹死在里面,以后我就不能用了。”江离城说 总之,陈子柚在那天下午终于学会了游泳。 她突然掌握了这项新技能,也算是如今她平淡人生一件不可多得的大事了。 所以那天下午,陈子柚在那泳池里来来回回游了十几圈,仿佛婴儿时代刚学会走路所以每个屋子乱跑终于把自己摔疼,仿佛少女时代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所以骑了小半个城市最后迷路,直到全无力气差点溺进水中才停下来。 她记起自己以前做事情总有这种不碰到南墙便不罢休的绝然,这些年来,她被挤压打磨得几乎忘记自己的这种特性,原来它始终不曾离去过。 那泳池的人工海浪效果不知何时被关闭了,所以刚才她才没觉得发晕。她气息不稳地爬到岸上,有人伸手扶她一把,为她披上大毛巾,帮她擦头发,给她递上水。抬头一望,却是一位身材健壮的中年妇女,对她憨憨一笑:“江先生有事先走了,让我在这里陪着陈小姐。”这人面孔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也许是这座大宅的佣人,她对不感兴趣的事物从不刻意去记。 怪不得她刚才游得那么舒服,水是凉爽的空气是清新的,原来是因为那个讨厌的人早就离开了。她只记得有人给江离城送来手机,然后他上岸去接电话,似乎就再也没下水。 而且他真的怕她的尸体毁掉他的游泳池,所以找了人来监督她。 陈子柚幻想了一下自己直挺挺浮尸水面而江离城一脸铁青然后转身大吐的情形,很神经质地轻轻笑起来。 那憨厚妇女却望着她,像看呆了一般,直到子柚不自然地垂下头,她才如梦方醒:“陈小姐,您笑的样子真是漂亮呢。您应该经常笑笑才对,您平时笑得太少了。年轻姑娘要经常笑笑才能保持健康,不要担心长皱纹呀。” 本来就不擅长笑的陈子柚将那笑容僵在了脸上,既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笑下去,又不知该如何收起来。其实江离城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像哑巴,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这儿遇上这么多话的人。 运动过量的结果是又累又乏。她冲过澡吹干头发后已是晚餐时间,江离城仍未现身,佣人给她送来吃的,她随便吃了一点清淡的,倒头就睡下了。 醒来时屋内一片漆黑,全身如被卡车辗过一般酸楚疼痛。她试着动了一下四肢,居然动弹不得,犹如梦魇状态。 不过她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因为她的手指和脚趾还可以活动。 黑暗中,一只微凉的手摸索着她的锁骨,胸口,肋骨,一路滑下,她全身都是赤裸的。而那人正摒着气,她几乎感觉不到这屋里还有其他人的呼吸。 只有江离城才喜欢这么装神弄鬼吓唬她。而她此刻全身绵软无力又酸麻,八成也是拜他所赐,不知他趁自己睡着时,又怎样折腾了几番,奇怪的是她不只没醒,连鬼压床的恶梦都没做。 那只冰凉的手还在四处游移。这明明是夏日,屋里空调温度调得不算低,可他的手却总是诡异地凉。他可能本是一只冷血动物经过千年修炼成人形了。 脑中浮出某种最常见的冷血动物的形象时,陈子柚立即感到此刻正有四五条在她身上慢慢地游动着,一条伏在她的左胸,一条钻入她的腋窝,一条正咬着她的锁骨……她重重地抖了一下。 她最近状态似乎很差,常常在脑中消遣江离城不成,反而时时吓坏了自己。 结果她刚才那一抖,彻底透露了她已经醒来的讯息。 江离城顿住那只正四处漫游的手,低下身来,掰开她的双腿。尽管她的眼睛仍未适应黑暗,但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吸。 “改天再……”当他试着把自己挤进她的身体时,陈子柚突然恳求。 “嗯?” “你还没做够吗?”陈子柚可怜兮兮地说。这人为什么不趁她睡着时一次做足了,而非要让她清醒着再受一次罪。她单是这样躺着已经很不舒服了。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两秒钟后,江离城回答,似乎刚刚弄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哦。”陈子柚无奈地应了一声。看来她的全身酸痛八成是因为今天游泳太久,造成运动伤害了。 既然还没做,那就做吧。她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希望他今天能够速战速决。她实在累得连意淫一下自己正在享受服务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离城压低了声音,以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难道你先前的梦里,我们一直在做?” 她恨得直咬牙。都怪她刚才被自己想像中的可怖画面吓坏了脑子,才会神经兮兮地试着劝他放过此刻全身又酸又痛的她,结果却给了他又一次嘲笑自己的机会。 江离城当然没那么好心地放过她。事实上,他对于她全无力气的状态十分感兴趣,把她当成木偶一样左右摆弄,就像在做实验。 尽管她腰酸腿痛连推他的力气都没有,感觉神经却异常的敏锐。他不过是像平时一样吮吸着她的脖子和肩膀,而她却觉得他好像在用尖尖的牙齿撕她的肉,吸她的血,疑心那儿已经支离破碎骨肉分离。 她一动不动又一声不吭,希望江离城把她当成一具正渐渐冷却的尸体,尽快地倒掉胃口放过她。 其实她宁可自己是一具尸体,至少尸体没感觉,可是她有,被他正揉捏着吮吸着以及用力撞击的地方,每一处都火辣辣地疼着,而他碰不到的地方,又泛着凉意,似乎能感觉得一颗颗小米粒正在往外冒。 她在这种冷热交加的折磨里只好数着数字苦熬,一、二、三……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用心数数能够分散她对于痛感的注意力。 结果江离城猛地将她翻过身,她一摔一撞就忘记了自己刚才数到了几,只好重新开始,一、二、三……周而复始。 她越数越用心,几乎忘记她是为什么而在这里不停地数数,然后她发现那种几乎被她在空冥状态中当作永恒运动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知道坏事了。果然江离城伏低身子与她额头相贴,说话时他的嘴唇不时地碰着她的。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二百五十只什么,嗯?” 陈子柚立即咬住嘴唇,以免说错话。她刚才就该咬着唇才对,这样就不会不小心数出来了。 “绵羊?星星?……”江离城饶有兴致地一样样猜,一口气列举了十几种适合小孩子学算术的东西,只等着她点头。 本来他愿猜一百种也不关她的事。可是此刻他故意地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快把她肺里的空气排空了。 她努力了几次也没办法顺利喘气,只好憋声憋气地挤出两个字:“蘑菇。”这下他总该满意了吧。 江离城大笑着从她身上撑起来,继续他还没做完的事。 陈子柚第一时间将空气一口气吸到了肺底,幸庆刚才没有在冲动之下喊出“鸭子”这个可能会给她招来灭顶之灾的词儿。 第二天一直没人喊她起床,她睡到日过正午才爬起来,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散了架移了位。 本来她在他这儿从来都是淋浴,她最不喜欢用江离城的浴盆与他间接暧昧,可是她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满了水爬进去,几乎跌倒在里面。 中午江离城没出现,她懒得换下睡衣,让佣人把饭送到房间来,随便吃了一点,又继续睡,再醒过来,已是傍晚。她在江离城的地盘上已经呆了超过二十四小时了,这么久的时间,在她的印象中一共也没几次。 陈子柚不免有些恼火。她难得的大好的假日,就这么浪费了一天一夜。虽然她在自己家里也不过是发呆上网看影碟,但那里与这里是自由空间与牢房的区别。 她换好衣服打算离开,刚下了两级台阶已经有管家彬彬有礼迎上前:“陈小姐还需要些什么?” “请帮我叫辆车送我回家。” “江先生请您晚上与他一起用餐。先生现在正在公司,小姐如果觉得闷,不妨去花房看看花,去泳池泡泡水,或者去先生书房看看书,上上网。”管家客气而笔直地站着,挡住她的去路,看起来没有让开的打算。 陈子柚懒得跟他费口舌,掉头又往回走。 第十一章 旅行 江离城回来的时候,陈子柚正在他书房的落地窗前,伏在地上练瑜伽,身体与腿向后弯成一个圆环的形状,双脚搭到肩膀上,看起来像一只蜗牛。轻忽飘缈的音乐正从书桌的电脑里播出来。 她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完成了这个动作。起初做最简单的动作都吃力,可是咬着牙将四肢与腰身伸展开后,那种疼痛却似乎消散了。 江离城的书房她还是第一次来,以前她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这里只有一整面墙的书架、书桌与椅子,以及桌上的一台电脑。书架上密密地排满了书,但整个房间光线充足明亮,没有一点书本发霉的味道。那台电脑里面也干净得很,除了必要的程序外再无他物,就像他那一幢幢豪华又空洞的房子,怪不得管家竟不怕她会来窃取他家先生的机密。 陈子柚本不喜欢到这种江离城的印记太过明显的地方。但是花房里鲜花开正盛,而她有点花粉过敏;游泳池那边如今她一见那水就犯晕了;至于那间有一张大床的卧室,她在那儿已经待了太久,她担心自己再待下去会对床产生心理障碍从此失眠。 她听到门响,立即扭头看向门的方向,江离城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她看不清他的脸。这个人大概天生具有阴暗情结。他在与人对视时,只要有可能,他必然是处于逆光的那一方。 但从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身形判断,他应该正在看她。 任谁正满身心放松地做着这种诡异的动作,却突然被人闯入时,都不会觉得愉快。何况陈子柚这姿势保持了太久,当她想将脚从肩上拿下来,恢复她正常的姿态时,她发现腿脚麻木了,她竟然动不了。 她只好尽量将那个姿态优雅地保持着,以一种漠视但又不满的口气问:“你怎么不敲门?”她希望江离城听得懂她的暗示立即出去。 按说她对江离城很少主动不客气,都是他逼她,她才不得不反攻。大概是因为罕见地在聚首二十四小时之后还要继续见到他,这有些超越她的忍耐极限了。 “这是我的书房。”江离城边回答边向前移了几步。 陈子柚把脸扭向窗外,保持着她的高难度动作,决定无视他的存在。她正庆幸刚才那突至的麻意正在渐渐消散时,江离城的声音又再度传来,原来他还没走:“你这个姿势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那部电影,就是王祖贤与张曼玉演的那一部。”他难得地与她和气地说话,但是听在陈子柚耳朵里却只有一个概念:蛇!而且是一条大蛇! 她对与这个字眼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是过敏的,包括这个汉字的字形与发音、包括与这样东西相像的任何一件事物,比如绳子腰带与闪电。 于是这下子陈子柚完全忘记了刚才是因为腿脚麻掉,不想在他面前失了态,才不得不保持着这个姿势,她几乎如触电一般弹坐了起来,因为力量太猛以至于差点闪到腰。她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脚踝。 “原来你是真的怕蛇。”江离城说话的口气犹如发现新大陆。 迎着他的声音望过去,陈子柚发现他竟然在看那台电脑的屏幕。也许他想知道她正在听什么音乐,可是那屏幕此时应该开了一堆之前她上网的页面,首页大概是她做瑜伽前看的小说页面,总这她不想让江离城知道她上了什么网站。她立即喊:“别看我的隐私!” “这是我的电脑。”江离城答,但是终于离开了书桌,不知他看清楚多少。 陈子柚快速到了电脑前,将她打开的页面全部一一关掉。当那首刚才充满了整间书房的音乐也停下时,江离城问:“刚才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看的是什么小说?”这个变态今天居然成了好奇宝宝。 陈子柚暗暗地咬牙说:“一对神经病男女莫名其妙结婚离婚和复婚的无聊故事。” “好看吗?” “一点儿也不好看。” “不好看你还看?” “我无聊。”陈子柚终于关掉所有页面,连记录都清空了,打算速速离开。 “既然你这么无聊,不如陪我出国几天吧。”她打开门时,江离城突然说。 陈子柚愣住了。他们的协议从来不包括她要陪他出去应酬。她刚要开口,江离城抢在她拒绝之前说:“不需要你见任何人,而且我大多时间都有事情,你可以一个人玩。然后我两个半月都不会再出现。仔细考虑一下,这种机会是不是很难得?” 两个半月全无阴影的自由时光!这个诱惑的确够大。陈子柚迟疑:“我必须在假期结束前回来。你要去哪儿?” “没有问题。”江离城说了一处地名。 那是个好地方,传说中的祈愿圣地。学生时代她就一直很想去,因种种顾虑无法成行。只是,这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陈子柚满腹疑惑:“你该不会是想把我骗到那儿去卖了吧?” 江离城嗤笑了一声:“做我这一行买卖,从我这儿经手的货一定是顶极品质的。你是吗?” “将就我这样的次品,可真是太委屈你了。”那她就放心了。陈子柚对他话中的挖苦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推门走出书房。 不过她打错了小算盘。她本以为,就算江离城再有本事,办好她的签证也总得个三天。既然他允诺了不会耽误她的正常工作时间,那么再加上往返时间,她根本不需要在那儿留太久。谁知第二天晚上他们就出发了,害她措手不及。 旅行之于她通常都不是了却心愿而是幻想破灭的过程,这一次尤甚。当她与那自儿时起梦想中古老神秘的国度零距离接触时,那感觉犹如自天文望远镜中一下子看到了皎皎明月满是坑疤的表面,喧嚣,拥挤,脏乱,全无秩序,与她心中的美好落差甚大。 也许因为身边一直有江离城陪伴着,所以感觉格外差。如果换成是她独行,兴许她本可以把一切当作一种美好体验。 江离城是来谈生意的,动辄几小时不见人影。没有公务时他也愿做一个尽职地陪游,带她走了不少看起来他已经分明够熟悉的地方。 其实子柚一点也不介意他整日失踪。她宁可每天在饭店房间里看英文频道,也不愿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得不与他挨得过近,时时被他环入怀中,状似亲密地相偎相依。 可能这里的秩序不够好,他不在的时候,影子江流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绝不超过一米的距离,而不是陪老板去做正事。这一点子柚足够的郁闷,甚至比前几日更有被囚禁的感觉。 瞻仰膜拜圣河的那日,陈子柚终于忍出了内伤。传说中可以达成心愿的神圣的河水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在河边见到麻木的垂死的人群,见到漂浮的垃圾和动物尸体,出于对异国文化的尊重,她强忍着不适感,与其他游人一起碰了那河水,回到饭店后她便上吐下泻了整个晚上,把肠胃都掏得空空。 怪不得她总是这么倒霉,原来是因为她太缺乏信仰,在别人眼中神灵笼罩的地盘上也难有敬意。 反而江离城那个洁癖程度比她厉害得多的家伙,平时连握过陌生人的手后都会立即去洗手,在这里却自始至终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对她的过度反应也只评价了一句“你水土不服”,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然后陈子柚第二天早晨就因为大概水土不服的原因生了好几颗痘,又肿又痛。她坐在化妆镜前一边皱着眉头忍着疼用力挤着,一边盘算着,最好能再多长几颗,越难看越好,让江离城再没兴致碰她。 她抽了普通的面纸正仔细地擦拭着挤出来的脓血,本来正在浴室里的江离城不知如何冒了出来,将一支棉棒狠狠地压在她自己弄破的伤口上,她立即痛叫了一声:“你弄的什么?” “酒精。“江兽医说。 随后一天,陈子柚只好穿上当地妇女的传统服装,脸上也绕上薄纱。她本不至于虚荣到怕被人看到脸上的痘,可是鉴于江离城对那几个痘痘的兴致格外大,不时将眼神飘到她脸上,害她早饭都吃不下,她决定今日出门还是把脸捂起来。 她在镜前看着自己打扮时,觉得自己已经与当地人差不多的模样,几乎可以混进人堆里逃跑了。但到了街上才发现,身穿传统服装的女子大多身材丰腴,在紧身衣里如饱满的果实,而不像她,最小号的衣服套在她身上也宽松飘逸得很。有风吹过时,裙摆披巾连着她用来蒙脸的薄纱纷纷飘扬,如兜满了风的帆,随时要启航。 这日他们去的每一处地方都很干净。江离城再度把她交给江流时郑重其事地吩咐道:“看好陈小姐,别让她被风吹走了。” 他们去的是电影公司。江离城大概去谈公事时,江流则陪着陈子柚去看电影拍摄现场,在贵宾位上一坐一小时。精致华丽美伦美奂的歌舞片现场,可比所谓圣地养眼多了,陈子柚甚至认出了两个大牌明星,在休息间隙侧身主动对江流低声说:“那位领舞的女演员,在这里能排名前三。男主角是最红的新秀。” 江流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演员身上,而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此时一愣,半晌后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从来没看过这国家的电影。” 稍晚些时候他们与江离城会合。江离城帮她把再度被风吹乱的披纱围好时,出来送行的主人一脸客气又暧昧的笑,对她深深行着当地的民俗礼,用口音怪异的英语称赞她“尊贵优雅的夫人”。她英文本来很好,但是费了大劲才听懂他的发音。 因为这天的行程不那么讨厌了,而一路颠颠簸簸行程甚为漫长,陈子柚在车上揭了捂得她闷的头纱,虚心地请教江离城:“你在这里投资拍电影?”她心想,如果他说是,八成是为了潜规则女明星,难道电影如今不是赔钱的买卖吗? 江离城斜瞥她一眼,似乎看出她那点心思,缓缓开口,却没有正面回答:“刚才你没找明星要签名?” 陈子柚本想老实地说“没有”,但她突然觉得江离城这是在污蔑她的智商,于是回击他:“难道你年轻的时候做过这种事?” “从来没有。而且我现在也很年轻。”江离城阴阳怪气地说完后,便摊开一张当地的报纸低头看起来,不再搭理她,也不知他在颠簸的车里是怎么看下去的。 下午他们去了一处相对安静的神庙。 陈子柚奇怪:“你怎么不去最著名的那几处?” “那里许愿的人太多,神佛怎么能一一记住每个人的心愿? 她倒是没想到,江离城烧香拜神捐钱,每个步骤恭恭敬敬,与他平时目空一切的样子甚是不符。她隐隐地记得,这人说过,他不信来生。那他现在又在这里装的什么相。 而且,他居然带着她来向神佛请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莫不是前些日子脑袋被什么踢过了。 江离城行礼完毕后转身问她:“你不打算许个愿吗?据说这里很灵。”他脸上的恭敬之意尚未消失,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陈子柚压低了声音,尽可能地不冒犯到这里或许有可能存在的神灵,也小心地不让站在几米之外的江流以及几名随行人员听到:“我许愿的内容八成与你刚才许下的正相反,我担心会让神为难,不知该顺着谁的心愿才好。我看还是算了吧。” 江离城也不逼她,虚扶了她一下,让她随他一起离开,只是在下山的路上说:“真是看不出你这么反政府反社会,我刚才祈祷社会太平国家强盛。” 他说这话时陈子柚正在喝一瓶矿泉水,被呛到了,半天才止住咳嗽,觉得他惺惺作态以金玉其外的败类之姿冒充无辜良民真恶心。又想到他平时的确装的乐善好施又文雅得体,于是她觉得更恶心。 大概看她脸色古怪,江离城说:“你皱的什么眉头?国家强盛社会安定时赚钱比较安全。对了,我还顺便为你祈祷健康漂亮,但愿这个不会与你的心愿相反。” 陈子柚这一回真的连胃酸都快涌上来了,顾不得装淑女,当着他的面又灌了一大口水后才说:“多谢你。虽然我知道你祝我健康漂亮,不过是为了希望我抗折腾,并且不会倒你胃口。” 她说这话时没留心脚下,差点踩空一级台阶,江离城一边及时扶住她一边舒展了眉头笑,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如果早这样聪明,兴许就不会落到我手中。” 前面两名随行人员神色诡异地回头看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身,大概从未见过他们的老板在人前这样笑。只有江流目不斜视,似乎习以为常。 虽然江离城拜神拜得如此虔诚,而陈子柚却绕着神走,可是很快他就遭了报应,反而陈子柚安然无恙。 陈子柚这样幸灾乐祸地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确太不厚道了,毕竟江离城是为了她才受伤的。 他们从神庙回来后去了集市,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边小摊的杂物色彩缤纷琳琅满目,时时有牛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散步,路人避让。 陈子柚一路东看西瞧,耐心听着向导发音古怪的英文解说。她对逛街从来也没什么兴致,但与其回饭店与江离城面面相对,她宁可在这喧哗拥挤而且空气浑浊的地方游荡,而且满街的行人可以冲淡身边那个讨厌的人的存在感。 再后来她被街头的杂耍艺人吸引,驻足观看一名舞女艳丽妖娆的舞蹈。一曲完毕,曲调奇幻诡异的笛声响起,下一个节目竟是传统的耍蛇表演。 其实陈子柚与那条眼镜蛇隔了十米的距离,又隔着一层人群,但她就是觉得那正蜿蜒腾挪着的花蛇的眼睛一直在诡谲地瞪着她,透露着无法言说的危险迅息。她全身发冷,想要看向别处,却似乎被摄了魂魄,目光无法移开。这如此喧哗的集市似乎突然间变得四处寂静,天地间只剩了她自己,以及那条蛇。 仿佛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喊她,她想要应声却全身动弹不得,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拽了她向前走,她才从那条蛇施予的魔法中解脱。她被人拖着手向前走了很久才发现拉她手的人是江离城,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 这一路上她便有点神情飘忽,江离城与她讲话她也恍若未闻,后来他停下来接一个电话,陈子柚看着路边某一点出神,自己也不知在看什么,连突然间有一头失控的小牛向她冲过来她都没发觉,只听得有人惊喊“陈小姐”,她运动神经迟顿,脑子却快,第一时间便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突然觉得一股大力将她拉入怀中,随后那人的声音换作另一声更为焦急的喊叫:“江先生!” 状似高贵的优雅的江离城先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的喧闹的街头,为了救她这个他口中算不得极品的“美”,被一头小牛给撞了。不过他依然站得很稳表情很镇定看起来就像刚刚被一片大树叶扫过没什么两样,虽然他微微皱眉似乎有点疼,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好一点也不狼狈就像刚从贵宾席上走下来一样。 不过当鲜红的血将他的浅色衬衣袖子洇湿了大片的时候,他的脸色和唇色终于白了。于是他们的异国街头平民之旅因为江离城的受伤而提前终结。 陈子柚固然觉得有点没面子,那几名随从更是诚惶诚恐。因为江离城自称没有伤及筋骨拒绝到附近的诊所看伤,所以他们接受了牛主人的道歉后乘车返回,他的胳膊用陈子柚先前遮面的薄纱紧紧地绑了起来。 一车人都神色凝重,只有陈子柚想着心事,不经意时嘴角便微微地波动了一下。 “什么事那么开心?”江离城冷不妨问。 “我在想这里的法律。如果牛把人撞成重伤,应该不必判死刑的吧。”她一时不察便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其实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如果那牛把你撞死了的话…… 不过她说与不说差不多,江离城大概已经猜出她的真实想法,因为接下来他冷冰冰地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麻烦你露出一点关心与感激的表情行吗?” 陈子柚闭了嘴,不过没有按他的要求作出关心与感激的表情,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又没上过演员训练班。事实上,她从认识江离城以来,第一次与他相处了这么久,她实在是忍到极限了。她又没求他救自己,她一点也不想感激他。 他们回到住处后,医生已经在等待。只是皮肉伤,不算严重,医生为他仔细包扎,交待他不要沾水要忌食注意休息等若干事项后就离开了。 到了晚上,江离城裸着上身只穿了睡裤推开浴室的门。陈子柚疑惑地看他一眼,正疑惑着他怎么洗澡,他已经不客气地朝她勾勾手:“过来帮忙。” 她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进浴室,状似关心地问:“我让他们帮你找个按摩师好吗?” 江离城瞟了她一眼。 这里是五星酒店的顶级套间,连浴室都金碧辉煌,浴缸洁净如新,纤尘不染。 陈子柚一边给他放水一边想,江离城看起来很不喜欢别人碰他。平时谁若近他身,他会不着痕迹地闪开,或者立即有人挡到他身前,他连与人握手后都会去洗手。怎么他就那么不介意自己去碰他呢?为了复仇连自己的身体都搭上,牺牲了色相只为了让她不好过,这究竟是她在卖身还是他在献身?这么算计起来她其实也不算太吃亏。 昨夜他颈椎和肩膀疼,那名女按摩师丰满娇艳如水蜜桃,连她身为同性都觉得那女子诱惑万分,结果江离城十分钟后就把人家打发走了,却支使病恹恹的她给他捶了半小时的肩膀。 但是昨夜她因为脱水全力无力,她本有心趁机报复,使了大力去捶他,但也只不过捶疼了自己的手,那拳头落到他身上后便变得绵软无力。 然后陈子柚后知后觉地发现,莫非每次他俩做的时候她太缺乏主动以至于令他更有征服欲?每次她要么揪着床单,要么抓着床柱,尽可能地不碰到他的身体。她可真是太失策了。下次或许可以死死搂住他,贴着他,作出很投入的样子,让他倒足胃口,这样以后兴许就不再找她了。 她兀自神游太虚,江离城一边试着水温一边叫她:“过来帮忙。你走的什么神?” “呃?”她一抬头,一条毛巾已经扔了过来。原来江离城这个洁癖症患者,竟然不肯用浴缸,即使这是五星级饭店顶级套房里的浴缸。 陈子柚只好在花洒下帮他洗澡。她连给猫和狗洗澡的经验都没有,狼狈万分,又要仔细地避开他的伤口,又要小心避开他身体的某些部位,她自己也淋了一头一身水,湿漉漉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打死她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地将湿衣服脱掉,虽然她身上每一处他应该都看过了。但那薄薄的白色丝质衣料被水一浸,贴在身上的效果并不比没穿衣服好多少,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矫情劲儿。她只能努力回避江离城的眼光。 水雾蒸腾的空间里谁也看不清谁,她权当自己在为一尊手感比较仿真的人体雕塑认真刷洗。 总算把他打发出去,陈子柚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才出去,希望一天的劳累以及受伤的原因可以让江离城的精神不要那么好,最好他已经睡了。 但是在她对着镜子正准备抹乳液时,他鬼一般地出现在她身后,扯一张面纸将她手上的乳液全抹掉:“我不喜欢这种味道,以后换一种牌子。”说罢便将她拦腰截起,唇贴到她的脸上。 陈子柚挣开一段距离,看着镜中的他,指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很难看吗?”她脸上的痘痘比早晨又多了一颗。因为她皮肤过于白皙细嫩,那几颗痘于是格外明显,令她整张脸看起来脏脏的,她希望那么洁癖的江先生会因此失了性趣。 “没关系,关上灯就看不见了。”他边说边把她连拖带拉地弄到床边,顺手关灯,他俩一起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或许是江离城被疼痛耗去了体力,陈子柚觉得他的动作比平时缓和了许多,她竟然没感到疼。只是之于她而言,这一夜依然难以忍受,她宁愿疼。 他在黑暗中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调教她,令她没有办法装成全无反应的木偶。而那张形状怪异的床,床头的金属柱雕刻着诡异的螺旋纹理,她紧紧抓住时总感到那图案是一条盘旋的蛇,便立即松了手,不敢再碰,而那床单又凉又滑也令她的手无处着力,她仿佛漂在海上载浮载沉的一只瓶子,时时担心自己沉入深渊。这种错觉如此恐怖,最后她只能搂住他的肩膀。 至于江离城的伤口,虽然在她那擅长自我催眠的脑子里,她无视他是否疼痛并且觉得幸灾乐祸,可是一旦她真实地触摸到那厚厚的绷带,以及感受到他僵硬的极不方便的动作后,她那颗天性富于怜悯又对动物保护事业有些热衷的心难免柔软下来,于是她也整晚小心翼翼,不想给他造成二度伤害,结果就是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整夜都在半推半就欲迎还拒曲意承欢,她感到身体里有海水翻涌成黑色的旋涡,又有黑色的水草沿着她的四肢百骸在罪恶的蔓延。 她听到自己随着他的起伏发出的低低切切的吟哦喘息声,恨不得咬舌自尽,所以她紧咬着唇不再出声,但是他连这一点隐私都要强势地占据,用舌尖挑开她的牙齿,吞掉她的喘息、呻吟与随后的碎裂的喊叫。 当一切归于平息后,羞愤交加的陈子柚流下无声的泪。她转身朝向床外,挨着床边躺着,离他尽可能地远,了无睡意。 江离城却是入睡的很快,呼吸沉静而平稳。 她数着他的呼吸,越数越没睡意,恨恨地翻了个身。 其实根本没有碰到他,但江离城还是醒了,因为他的平缓有节奏的呼吸突然断开。陈子柚立即也摒了气,半天后才听他说:“你是被那条蛇吓得睡不着吗?” 她在黑暗里单单听到这个字眼儿便头皮开始发麻,全身泛冷,情不自禁地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很多女人怕蛇,但是怕成你这样子的可不多。你曾经被蛇咬过?”江离城继续在黑暗中表示他多此一举的关心。 这回陈子柚的眼前直接产生了种种关于他口中这种生灵的幻象。她使劲睁开眼睛,但眼前漆黑一片,幻象仍在。她慢慢向后退,一直挪到他的身边,触到他的皮肤,那幻象终于消散。 “每个人总会有几样害怕的东西,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你生来就什么都不怕?”她的牙齿打着战说,克制着想转身去捂他的嘴的冲动。 “当然有,而且很多,不过总是能克服或者征服的。” “你都怕过什么?”难得他自曝其短,陈子柚被勾起八卦心。 “贫穷,饥饿,寒冷,歧视,恐吓,还有血。不过我可不怕蛇,小时候还养过一阵子。你如果也养一条玩玩,以后就不会怕了。”他在黑暗里轻笑着说。 他说前几个词的时候,陈子柚的心很轻微地快跳了一拍。虽然那些字眼与他现在的样子根本搭不上边,但是根据她曾经调查过的那些资料,她知他说的是事实。不过当他漫不经心地说到后半句时,她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你能不能不要提那个字了?而且,今天你看见血的时候,脸色明明非常白。”陈子柚恨恨地落井下石。 “那是因为我失血过多。” 于是陈子柚觉得自己的嘴角似乎有点抽搐,她无言以对了。 但是这么闹腾了一下,她倒是有了困意,半靠着他的胸口,渐渐睡过去。 早晨陈子柚醒来时,江离城还在安静地睡着。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搭在她胸口上的手,动作比羽毛还要轻,生怕惊醒了他,免得他起床心情要么太好要么不好又兽性大发。 她洗梳完毕,见江离城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觉得有点奇怪。日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他的唇色异样的嫣红。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热得发烫。 他平时看起来挺结实的,连咳嗽流涕的样子都从来不见,这回八成是那伤口弄得吧。 “把你脑子烧坏最好。”陈子柚在心中暗暗诅咒,却忍不住推醒了烧得有点迷糊的他,替赤条条如婴儿的他穿上睡衣睡裤,甚至用湿毛巾帮他抹了几下脸,然后通知江流去请医生。 江离城烧得有点迷糊,像小孩子一样任着她摆布,半点也不挣扎,非常乖巧。所以她在替他擦脸时故意使了很大的劲,还趁机拧了他的鼻子。 他平时那么注意形象,如果他知道她故意害他在人前没形象,那事后遭殃的还不是她自己?她这样解释自己看起来很贱格的行为。 医生还是昨天那位,小心拆开他胳膊上的纱布后说:“不是提醒过您小心不要沾到水吗?”他看向陈子柚的眼神似乎带着责备之意,大约怪她身为女奴却照顾主人不周。屋里还有两位江离城的属下,也随着医生一起将目光投向她。 陈子柚本来就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如今她脸上痘痘尚未全消,被他们看得更恼火。关她什么事?昨晚她为这位老爷伺浴时,为了不弄湿他的伤口,她用尽了办法,快要把她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她肯定半滴水都没溅到他的伤口上。 最后还是江离城替她解了围。他说:“昨晚我觉得不热所以没开空调,大概睡觉时出汗了。” 医生接受了他的解释,给他挂了一袋药水,又叮嘱若干事项后神色庄重地离开了。 其他人也顺理成章地安心地离开,把陈子柚当作理所当然的护士。 陈子柚常常疑心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否则的话,他们怎么居然不怕她会趁机给脑子不太清明体力也不够的江离城投毒使坏什么的。 江离城抬头仰头看看那袋药水,有几分感慨:“我上一回打点滴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一晃许多年了。” 陈子柚皮笑肉不笑地也抬头看了看那一大袋药水,她把那些药水想像成正一滴滴流进江离城血管里的芥末水,这样她很有快意恩仇的感觉。 原来这家伙是因为纵欲过度出汗太多才导致了伤口发炎,真是活该。虽然他救了她,但是她绝不感激。她又不是给颗糖吃就忘了痛的小孩子。 她兀自转着自己的小心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将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江离城的那些水要挂一个上午,她也哪儿都不能去,只能陪他。 当地语言她一句也听不懂,而该国居民的英语发音她听得更是难受。她把所有频道挨着转了好几遍,终于锁定了一个推销香料的频道。她专注地盯着屏幕。 “你喜欢这种东西?”一直很安静的江离城问。 “我在看这些瓶子。”陈子柚一不留神就说了实话。她对香料没兴致,但那些用来装香料的瓶子个个绘彩描金精致无比。 “怪不得你身上的香水味道总在变化。你平时收集香水瓶子吧?” 陈子柚斜看了他一眼,不作声。被人只凭着一句话就猜中小秘密,这种滋味很难堪尴尬没面子。 “小姑娘们的把戏。”江离城轻蔑地说。 “小姑娘才不会用香水。”陈子柚反唇相讥。 “因为小姑娘不懂香水,所以才会不管什么味道都往身上乱喷。”江离城不紧不慢地说。 陈子柚再度不作声,板着脸把卖香料的频道换成很吵的音乐台。 中午江离城打完点滴后终于睡着了,大概那些药有催眠效果。陈子柚趁机躲到另外的房间,在阳光充足的房间里做瑜伽。这本是她近期最喜欢的一项运动,令她身心都放松。但是当她将身体又扭成高难度的形状时,她突然想起江离城那日暗示她的这个动作像蛇,她立即失了兴致。 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拜托让他的伤口感染化脓狠狠地疼吧。陈子柚在心里想。 毕竟江离城平时看起来实在太坚不可催,终于有了可以被攻击的缺口,她希望那些细菌速速把握这种难得的机会。转念又觉得自己太不厚道了,就算她不感激他为她受伤,也总不该诅咒他。 其实平时她在心里骂江离城的时候都不太多,宁可把他的名字塞到她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不主动地想起。鄙视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漠视他,这个道理她一直明白。 可是江离城这样一天二十小时里有大半时间在她面前晃,她真是忍无可忍马上就要爆炸了,她压抑与克制得很费力,每隔一小时就需要调整呼吸频率。 当她没什么淑女形象地躺在地上边晒太阳边终于陷入平心静气忘却烦恼的冥想状态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修炼,原来是江离城老爷醒来了,打算出去,指定要她作陪。 这一回去的地方很特别,是一处宝石加工作坊,规模不大,工人也很少,环境却十分干净,安保设施重重。算她孤陋寡闻,她本以为如今这行业也该大机械生产流水线作业,怎知在这里还保持着最古老的手工业传统,只借助看起来很简单的小机械。 大概看出她的疑惑,给她带路的工作人员向她解释:“在这里的都是最顶尖的技师,与最顶极的宝石。” 其实她对宝石打磨与镶嵌很有兴趣,毕竟她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但她一想到这里很有可能是江离城经营的那个腐败事业的一个高端加工据点,她就强忍着好奇心尽量视而不见,勉强走马观花地敷衍一下陪同她的那位女士的好意。 有一次江离城说:“我还以为女人多少都会喜欢珠宝,区别只在于狂热地喜欢,或者一般地喜欢。” 陈子柚当然也喜欢美丽的东西,她还不至于矫情到非得与众不同的份儿上。但既然这种本来很美丽的东西非得与江离城挂上边儿,那她就要恨乌及屋坚决地讨厌到底。 传说江离城是从这个行业起家的,并且是他做得最成功的一部分,所以她很果断地戒掉了对于这种虚荣又不实用的东西的兴趣。 而且她记得江离城学生时代的专业是地质,所以她不仅讨厌宝石,她连对花岗岩大理石这些普通的石头都非常没有好感。 她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已经有些晕头转向时,才在一间会客室样子的房间见到江离城与一位皮肤黑黑身材肥胖的当地人。那人郑重其事地将一个小盒子从层层保险柜里取出来,恭恭敬敬地呈给江离城,江离城只打开很快看了一眼,就随手放进西装口袋了。 江离城看向陈子柚:“刚才看到喜欢的东西了吗?” 她压根就没看。这人对她这么慷慨为哪般,她又不稀罕。也许她该作出一副受宠若惊欢天喜地的模样给他看,那样他可能早就不甩她了。不过这人行事怪异,她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而仅存的那一丁点尊严一旦全失了,她可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她木然的样子令屋里另一人笑得尴尬,大约很失面子。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 江离城见怪不怪地“哦”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对那胖男人说了一句当地话,那人立即又露出笑容,连连点头,马上拨了电话。 不一会儿,便有人端了一摞精致盒子进来放到桌子上,又弯腰退下。他殷勤地一一打开,整间屋子顿时亮了不少。那每个盒子里都有一枚小小的造型或优雅或别致的瓶子,每个都像是用整块宝石雕成的,面外包着纹理细腻的黄金,金光闪闪,流光溢彩, 胖男人当目光投向陈子柚,讨好地微笑着,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陈子柚将那一堆看起来十分昂贵的瓶子快速地瞥了一遍,心中又升起恼意,以后她八成会连收集香水瓶子的这个小嗜好都失去兴趣,江离城真是不毁掉她全部的乐趣不罢休。 她脑中快速回闪过那个著名的女学生与汉奸的故事,一枚鸽子蛋粉钻断送了那女人以及同伴那么多条小命却救了汉奸的命。江离城莫不是想效仿?她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是大傻瓜,她才不会被这么俗气没创意的手段收买。 因为陈子柚紧抿嘴唇的无动于衷,胖男人的脸色更尴尬了。陈子柚也觉得自己有一点失礼了,至少她应该表达一下赞美。但是她没搞清楚这人的身份究竟是江离城的朋友、客户还是下属,她怎么知道该如何表达态度。而且,谁教他跟江离城混在一起,她有什么必要对与他有关的人和颜悦色? 江离城居然也看不下去了,对那胖男人说:“这位小姐看花了眼睛,不知挑哪个才好,给她全部装起来吧。”这句话他是用纯正的英文说的。那男人立即又眉头舒展喜笑颜开。 这实在是太无聊了。陈子柚在那男人动手前说“等一下”,随便指了指其中一个。于是这事儿总算了结了。 后来江离城在车上对她说:“你拿的那个瓶子是用来盛咖哩粉和胡椒粉的。” 陈子柚觉得他在戏弄她,使劲地打开那个华丽得不像话的瓶子的盖子,发现瓶口有几个小洞,果真是用来盛调料的。 这可够糗的。虽然她从不曾缺过钱,却也不曾见识用碧玉黄金来做调料瓶的糜烂生活。她的目光掠过车窗外街头衣衫褴褛的乞讨者,在心底鄙视这群腐败的滥人。 江离城安慰她说:“当然,也可以用来盛痱子粉。” 他说这话时,正专注地摆弄着一块如山鸡蛋般大小形状不规则但色彩绚丽的透明矿物。见她也在看这东西,他用掌心托到她面前:“你喜欢这个?” 她猜测这块石头必定价值昂贵,虽然被他那么漫不经心地玩耍着。因为这正是刚才那胖男人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呈给他的东西,而那胖男人在打开那堆在她眼中已经够奢华够昂贵的瓶子时,可没那样的谨小慎微。但她存心不想顺他心意。 “这是琉璃吗?颜色很古怪。”陈子柚天真地问。 司机是当地人,听不懂他们讲话,但是坐在副驾位上一向老成持重的江流却被呛得咳了一声。 “这是碧玺。你以前戴过这种手链,我还以为你认得。”江离城大人大量地说,竟没趁机反击她,还认真地解释,“你看,能达到这种净度与重量已经很罕见,何况这一块石头上有九种颜色,算是绝无仅有了。” “看起来就像彩色玻璃。同样重量的金刚石跟它比,哪个更贵?” 江离城终于失去给她继续上课的耐心了。他说了一声:“俗。”便低头继续研究那块跟玻璃很像的石头。 陈子柚见他那么珍视那块石头,倒有些意犹未尽。她说:“喔,碧玺,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传说中那种浸了人的鲜血就可以祈愿或者诅咒的那种神奇的石头呀?” 江离城果然皱着眉问:“什么?” “你没看过那个很著名的童话故事吗?一位公主在破国前刺伤了仇人,那人的血沾在她的碧玺戒指上,她逃亡后天天对着那戒指许愿……”她停下来不说了。 “后来呢?”停顿了很久后,江离城屈尊地开口问。然后她发现连江流都在侧耳听她讲故事。 “当然她复仇成功了,那戒指被咒语附灵,她那仇人遭到了报应。”陈子柚轻描淡写地结束故事。 “你自己乱扯的吧。”江离城斜瞄了她一眼,看穿她指桑骂槐的动机,却没动怒。或者他当着江流的面没法动怒。 但是他手里那颗据称是绝无仅有的石头,他却失了继续观赏兴致,随手放进外套口袋里,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把它放进盒子里,丢给了江流。 陈子柚心情大好地望向窗外,觉得天很蓝街头很干净行人很优雅眼前的风景一下子变得美了起来。 他说他已经克服了对血的恐惧?呵呵,骗鬼吧。他刚才脸色又白了。 能挖掘到别人的弱点是件快乐的事。他害她失去收集香水瓶和练瑜伽的乐趣,她也害他小小地失去一点兴致好了。 陈子柚巴巴地数着手指头计算回去的日子,每多挨一个小时她都觉得很高兴。当她计算着还至少要挨六十几个小时的时候,江流却来通知她,他们晚上就起程。 “江先生有点事情,需要提前回去。”江流说。 这真是意外之喜。陈子柚心情舒畅地收拾东西。 中午江流又来说:“江先生请您吃饭。”随后便有两名当地的妇女来帮她梳妆打扮。 她困惑至极,无奈那两位妇女根本不懂英语,完全不理会她,她只能由着她们折腾她的头发眼睛嘴唇,最后还被她们剥得只剩内衣,又给她套上当地的民族服装,白色的紧身的上衣与宽脚的长裤,外罩色彩艳丽的纱丽,绣工精美,上面镶满了珍珠。 她们把她的妆容化得浓艳无比,她对着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她脸上那几颗痘去得倒是快,只有额头上还留着一颗顽固分子,所以她们给她戴上一枚额饰,从头顶垂到额间。 她被仆人引领到餐厅时只有一种感受,她就像要被送到奴隶市场进行拍卖的奴隶。 她在这里的几天时间见多了天上人间的落差,但那餐厅的华丽程度还是让她有些咋舌,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 餐桌上也如此,水晶杯子,镶金的白玉碗与象牙筷子,嵌了各色宝石的勺子,刺绣精致的餐布,晶莹剔透金光闪闪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每一道菜肴都美丽绝伦,用食材装饰出美丽的花边与造型,至于盘子与碗里的主菜反而不太重要了,反正她只觉得味道古怪,根本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 这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连她自己也被打扮得与那些餐具很相像,唯一不和谐的符号便是江离城,他仍是惯常的一身深灰色西装,白衬衣,系着灰白条纹领带,乌黑的头发,幽黑的眼,麦色的皮肤不带任何血色。若非唇色有一点点的粉,他就像是来自黑白世界的奇特物种,不搭调地点缀在繁花似锦的绚烂背景上。 “你谈成大生意,所以要庆祝?”陈子柚问。 “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想多吃一点。” 陈子柚试着透过晶莹闪耀的玻璃器皿与水晶吊灯的反光中看清楚他“心情不好”的脸色,但没有发现异常。事实上她也没见他何时心情特别好过,只除了有时看到她出糗,他的双眸与唇角会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 “你在看什么?”江离城终于发现陈子柚几乎没动筷子,而是托着下巴在出神。 “我在想这些晃人眼睛的东西刺激食欲的原理。”陈子柚说。原来江离城指使人把她弄得这么装模作样,也只是作为餐桌装饰,以便让他更有胃口吃饭。 他今天的确吃得不少,一口一口,很缓慢很优雅,每道菜都吃了一些,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每盘菜只尝半口。 江离城胃口越好,陈子柚就越没胃口。她把面前的菜挑出一点尝了尝,觉得味道不好,于是又放下了餐具。 “菜不合胃口吗?”餐桌另一头的男主人问。 “我不饿。中午吃得多,还没消化。”她用华丽的餐巾边擦手指边说。 “喝点酒可以开胃。”江离城抿了一口酒后说。 那酒是清澈又浓稠的琥珀色,非常美丽,气味很香。她以为是白兰地,一大全灌下去,不料一股甜意直冲喉咙,忍了半天,仍是咽不下去,左右望望,侍者不在,于是把酒吐进面前细瓷描金的茶杯里。 江离城正准备取菜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沉沉的眸光投向她,陈子柚大无畏地望回去。 想来一向洁癖的他被她刚才极没气质的动作恶心到了。 那样才好,否则她的气质也白失了。她本不是这么不拘小节的人,不过面对他的时候,她的确总是很想做一些出格的事,让他不舒服。只是成功的机会不太多罢了。 江离城倒是一句话也没说,又低下头继续吃菜,时不时抿一口酒,一点也没影响胃口。陈子柚还蛮失望的,把那酒杯又凑到唇边,这回她舔了一下,认真地尝了尝那带着甜味的酒,评价说:“不好喝。” “那是你出生那个年份的贵腐酒。”江离城说话的时候没看她。 “那又怎么样?” “那年全世界酒庄的贵腐酒产量都很小,有些名庄甚至一瓶都没有。现在就更少了。”江离城耐心向她解释关于她吐掉的那口酒的身价问题。 “反正不好喝。你若是想独一无二,可以把你卖的那些顶极宝石磨成细末泡酒喝,更加彰显你的品位。”陈子柚说罢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她倒是没敢抬头去看江离城的脸色变成什么样,但是成功惹到他,她心里觉得舒畅多了。 “陈子柚,你总算也是出身富贵,自小耳濡目染,怎么就从没被培养出一点名媛气质的品位呢?” 这挖苦够毒的,把她的长辈都损进去了。其实她自小就被外婆逼着学习一堆的东西,琴棋书画虽不是样样精通但也都拿得起,是外公外婆的骄傲与炫耀的资本。只是,自从她的人生遇上他以后,她的生活就在浑浑噩噩中得过且过,早就没了什么追求与兴致。 “你倒是整日说自己生于穷乡长于僻壤,我也很奇怪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贵族作派,莫非你的骨头天生就是这么的高贵优雅?”陈子柚反驳他说。 居然笑话她?谁比谁又好到哪里去。 “你不是曾经把我调查得很仔细么?我小学初中都念所谓的贵族学校,别的孩子在打篮球踢足球时,我在学习骑马射箭打高尔夫球。”江离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陈子柚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她是把他的身世调查到几乎一清二楚了,但她当时只将目光停留在他的母亲的经历上,的确没有注意到他小学和初中都念的什么学校,只记得他总是转学。 “你很奇怪吗?我妈妈卖身给有钱人,供我读她认为最好的学校。” “对不起……”陈子柚心中一乱,竟说出了这么奇怪的一个词,令她后悔莫及恨不得咬掉舌头。 她调查江离城的那份档案上,再加上他曾经偶尔吐露过的那些事,可以零星地拼凑起他的过往。他的妈妈美丽绝伦却很早就精神异常,儿时的江离城是医院的常客,身上总带着奇怪的伤。高中时他就离家去就读很远的学校,调查上说,据称他无法忍受家中总是有形形色色的男人。 陈子柚当时只是木然地看着那些文字,直到最近,她渐渐联想到,江离城总喜欢把他待的地方弄得素洁白净如医院,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地方令他感到安全,可以远离威胁。 但是当他的这种经历是与她的家人有关时,她的确觉得有些对不起。但她随后便否定了自己的歉意。这一切又不是她造成的,他已经在她身上报复得够多,她何必还要替外公觉得歉疚呢?站在她的立场上,如果江离城小时候也跟现在一样讨厌的话,那他挨打也是活该。 江离城在听到那句话后,神色诡异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化着,那句话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尴尬,只好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我想起来了,贵腐酒就是那种用发霉的烂葡萄酿的白葡萄酒。”她说这话时,一位华裔侍者正送菜过来,见江离城的酒杯空了,给他添酒,听到她那话,手重重地抖了一下,甚至溅出几滴来,连声向江离城道歉。 江离城看向陈子柚时,她正用餐巾挡了脸,不知在擦嘴还是在偷笑。 这段插曲令紧张的气氛得以解除,这顿饭就正常多了。陈子柚问:“贵族作派的江先生,我能请教个问题吗?喝白葡萄酒比喝红葡萄酒更有品位么?还是你讨厌红酒的颜色?” 她好奇许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问出来。她与江离城单独吃饭时,餐桌上从来没有红酒,只有白葡萄酒。自从他自曝其短说他曾经怕血,她就猜大概红酒颜色与血接近才令他回避。 “以前家里种了葡萄树,每到葡萄丰收的季节,那些葡萄吃不完,我妈妈就自己酿成葡萄酒。后来就只习惯喝这种酒了。” “为什么只种白葡萄呢?红葡萄更好吃一些。” “陈小姐,如果把皮去掉再发酵,用红葡萄酿的酒也叫白酒。还有,‘发霉的烂葡萄’这种话以后不要在公开场合讲,太丢脸。”江离城继续向她传道解惑。 “哦。”白葡萄酒原来是可以用红葡萄酿出来的,这个她第一次听说,不过她对这酒没兴致。只是,江离城在提到他的母亲时,神情和声音都很温柔,眼神有一点迷离,似陷入很美好的回忆,这令她感到奇怪。她本以为,以他那么睚眦必报的个性,纵然他不恨她的母亲,也一定不愿意提及她。 也许,那位只从照片看都美艳绝伦的女人,固然伤害过她的儿子,却也给过他最珍贵的温柔与体贴。 她想了想自己的母亲,只觉得面容模糊。在她的回忆中,几乎没有与母亲坐在一起超过一小时的时间。她从不曾打过自己,骂过自己,但也很少过问自己的事,每天只是逛街美容打牌。 说起来,她几乎有点嫉妒江离城了。她也想含笑回忆起一两件妈妈的往事,但是她此刻脑中盘旋的却只有两个情景。 陈子柚知晓自己身世的那一回,母亲说:子柚,对不起,瞒你这么久。她与母亲最后见面的那一次,母亲同样说:子柚,对不起,我不是个好母亲。几天后,她便得到了母亲自杀的消息,而她居然没有震惊,仿佛一切早已注定只等发生。 “你当初学地质专业,就是为了以后做这一行吗?”既然江离城在回忆,她也不好贸然转了话题。但是她却再也不想把话题继续围绕着他的母亲来转了,那之于他二人实在是危险话题,指不定又要爆炸。 然而这个话题仍然没有脱离江离城的母亲。江离城说:“不是。当初只是为了跟我妈妈唱反调。她觉得这种专业风吹日晒雨淋没气质又没前途。” “然后你因为学了这个专业,偶然发现了宝石矿?” “每个人的运气总不会一直不好。” 陈子柚心说,正因为你的运气突然变好,所以我们家的运气才会如此坏。而且,她怎么居然会跟他拉起家常来了,真是太无聊了。 她突然便郁闷到了极点,塞进口中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结果味道奇怪,她立即又吐掉,拿了杯子打算喝几口水压一压时,发现江离城又诡异地看着她,立即想起这水被她吐了一大口酒。 那怪味的东西害得她直反胃,于是她也顾不得别的,将还剩了小半杯的珍贵的贵腐酒一口喝下去,希望那甜甜的味道会将怪味冲淡。 陈子柚一直都不爱甜食,但从不曾像现在这么严重,那口酒咽到一半便连着她的胃酸一起向上涌。 她可以当着江离城的面往杯子里吐酒,却做不来当着他的面呕吐这等事。所以她扯了餐巾捂住嘴,匆匆地转身离开。 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其实整晚上她见江离城因为心情不好而胃口大好,自己反而非常失胃口,并没吃什么。想用水洗把脸,却发现妆容比她平时的浓太多,只怕一沾水就成了一张鬼脸,只好勉强地漱了漱口,转身出去。 一出洗手间的门却发现江离城正笔直地站在外面等她,吓得她大大地后退一步,他一把拉住她才避免她撞到墙上。 “你干什么?”陈子柚看着他那情绪似乎在浮动的脸色,心中发毛。 “你不会是怀孕了吧?”江离城还抓着她的胳膊,手心冰凉。 “你才怀孕了呢。”陈子柚使劲地甩他的手但是没甩开,心里很光火。 但是这顿又华丽又昂贵而且本来也算很和谐的饭局,就这么中途夭折了,因为江离城坚持要带她去医院做检查。 “我没有!我不去!”陈子柚被江离城一路拖回他俩的套间,就差抱住门框了。 “有没有去了医院就知道了。”江离城说。 被紧急召来的江流见着他俩以后,似乎稍稍松了口气,低垂着眼睛问:“陈小姐不舒服吗?” “对。你找人预约一下,去最大的医院,找妇科最好的医生。你来开车。” 江流领命。 “你神经病啊,我上次来那个,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你听说过二十多天就有妊娠反应的吗?”等到终于没人,陈子柚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她真是受够了,他破坏掉她整个的假期,把她当玩具,当装饰品,总算她忍到尽头了,他居然又有新花样了。 “也许你体质异于常人。”江离城说完便拧着眉头捂着胳膊,陈子柚刚才那一推,正推在他的伤口上。 她忘记他那儿有伤了,而且还是她害的。陈子柚立即咬住嘴唇阻止自己再说出一个脑抽的“对不起”,强压下惭愧以及不安的念头,总之他就是活该。 后来总算没到医院去,因为陈子柚一回房间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死活也不肯开门。 本来她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怀孕,因为她自认为每回的防护措施做得滴水不漏的,长期药,短期药,甚至她长期吃那些据称会令女子不容易受孕的食物,即使她不喜欢吃。 但被江离城这么神经质地一闹,她居然害怕起来,怕他说的那句“也许你体质异于常人”当真实现。 而且她料想到,以江离城的本事,只怕会在她做检查时在旁边看着,以防她玩花样。被他看尽身体每一寸就罢了,但是若让他通过仪器一直看到她的身体的最深处,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但江离城也没那么容易屈服,一小时后,这异国他乡的地方居然来了一位中医,给陈子柚把过脉后,向江离城证实:“这位太太没有喜。之所以有不适反应,应该是水土不服,精神紧张,休息不好。” 这么一场乌龙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多少有些尴尬。 江离城问:“你是不是还没吃饱?那些菜吃不惯的话,就让他们重新做。” “我不饿,也不想吃东西。你继续回去吃吧。” 江离城也没回去,只是让人把那瓶酒送上来,又倒了一杯,倚着窗边神色慵懒地细细地抿着,还有点揶揄地看着陈子柚:“你真的不再喝点?这个酒庄这个年份的这种酒,你只怕这一生再也喝不到一口。” 就是那酒害她出糗的。陈子柚盯着他细长手指中的酒杯看了好几眼,兴致缺缺地说:“一股又霉又烂的葡萄味道,有什么好喝的。小心喝多了伤口再感染。” 于是重新恢复了镇定从容的江离城也呛到了。他说:“你悠着点。你现在这种样子,的确很像怀孕,肯定是内分泌失调了。” 陈子柚一听“怀孕”这两字就头大,而且她刚才居然一时失察关照他不要伤口感染。她巴不得他的伤口快感染,越厉害越好呢。她愤愤地说:“你怀过孕吗?不然怎么会这么有经验?你放心吧,这种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我不会拿怀孕来吓唬你。” 江离城隔着酒杯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真怀了孕,就算你赚到了,只要你生下我的孩子,那我们一切的旧帐全都一笔勾销。我甚至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并且我能做得到。如何?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我不卖孩子!我们当初的交易内容没有这一条!你不要出尔反尔!”陈子柚大声地说完,便把自己关进了浴室里。 第十二章 亲恩 江离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说过两个多月不打扰她,就一定会真的消失这么久。因为这个缘故,陈子柚回国的时候,觉得心情很愉悦,仿佛从天而降一个无虑的悠长的假期,即使江离城行色匆匆神情怪异她也懒得理会。 他莫名其妙提及的那个关于“孩子”的建议当然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阴影,但自那日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半小时才出来后,他便没再提这事,于是她也只当他一时抽风,努力忘记这回事。 在机场时发生了一点点小插曲。 深夜的候机大厅人很少,包括陈子柚在内的很多旅客昏昏欲睡,说话的也比平时压低了声音,但是有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男孩在你追我赶跑来跑去,长相可爱,活泼异常。 江离城起初在低头读报,当那对孩子又一次从他面前跑过时,他抬起头来,此后目光便一直胶着在他俩身上,一直没有离开。 上司的目光所在,自然也是下属们的注意焦点。或许是深夜困倦为了提神,那几个她叫不上名字来的也同样沉默寡言的随从开始低声聊天。 一人说:“长得真像,当父母的怎么区分这两个孩子?” 另一人说:“可以在身上作标记,比如刺青。” 这么搞的提议,陈子柚的困意都没有了,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个提议给双生儿刺青以区分的天才长着一副什么模样。 那年轻男孩见陈子柚看他,立即低下头,小声改口说:“虽然长得像,但身上应该有区别吧。比如胎记长在不同的位置上。” 这回江离城轻轻地咳了一声。 那几人立即一言不发了。 江离城的目光继续停留在那两个孩子身上,看他们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嬉闹,嘴角带着一丝在陈子柚看来很诡异的笑容,她突然想起下午的事儿,背后又泛出一层冷汗。 那两个小娃娃闹了半天,却没有一个大人在旁边。后来不知怎么就闹僵了,就在离他们三四米远的地方,其中一个孩子憋着嘴哭起来,另一个孩子手足无措地去哄他,反而被他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于是另一个孩子也哭了。他们哭得并不大声,周围又没什么人,所以只有他们看到。 陈子柚本能地站起来,想去给那孩子擦擦眼泪,但突然想到江离城就坐在她身边,她生生地握紧拳头坐下,她绝不能让他看出来她对小孩子心软。 而江离城的目光还是没有移开,似乎看得十分有趣,那几名随从则一脸的疑惑。过了十几秒后,江流走上前,一一将地上的两个孩子抱起来,摸了摸他们的头,拿出纸巾帮他们擦了擦脸,问了几句话,然后又回来。当他回来时,那两个男孩自觉地像小动物一样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了他们身边。 这回陈子柚看清了,那是一对混血兄弟,黑色的卷发,蜜色的皮肤,幽深的黑眼睛,十分漂亮。近看之下,这两个孩子长得更像,连哭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第一个孩子哭是因为胸前的一块木雕彩绘的纪念符被摔破了,他正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力地将两片拼到一起去。 那东西并不贵,陈子柚也买了一对类似的,正塞在随身的包里。所以她掏出自己的那一对,将其中一个递给了那孩子。这孩子破啼为笑了。 另一个孩子伸头看了几眼,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说:“我们俩的是一样的。这个不一样。”于是她又将另一个递给这个孩子。 第二个孩子向她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从脖子上退下自己戴的那一枚,塞进陈子柚的手里,拉着他的兄弟跑开。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要来带走这两个孩子,他们也肯乖乖地跟着那人走。但是那人的模样与这两个孩子并不太像,江离城转身给江流一个眼神,江流立即带了一人上前拦住他们,对那人盘查了半天,又问了孩子一堆的话,直到那男人掏出证明文件来才放他们走,回来时向江离城回复:“看起来没有问题。他们是墨西哥人,那人是孩子们的姑父。” 陈子柚倒是没想到江离城竟有这份细心与善心。她目送着那对孩子进了通道,他们甚至转身向她这边招手。待看不见人影时,她低头去看那孩子交换给她的那枚纪念符,当看清了她像烫到手一般将那东西脱手而出,恰被江离城接住。 这两样东西看起来很像,实际上图案是不同的神灵。她送给孩子们的那两枚上的花边是鲜花,这一枚上却是缠绕着的大蛇。 她很尴尬地要从江离城手中重新接过它,心中不知该怎么样才好。那是那天真孩子的一颗童心,她不舍得丢弃,可是若要她塞进包里带着过夜,她会做恶梦的。 却不想江离城把那枚木符握在手里说:“不如送给我吧。” 她连忙点头,甚至在那一瞬间很违心地替他祈祷了几句,祝他好人有好报。 他们的飞机晚点了一刻钟。那对孩子走后,江离城也失了看报的兴致,过了一会儿问她:“你觉得,那两个孩子,哪个是哥哥?” “送我东西的那个。”陈子柚说。 “我也觉得是。你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吗?每个人降生的时候,这世上某一处会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世,只是这两个人可能一生也没有机会相遇。而双生儿是这种规律的一个特例。”江离城很反常地说。 “从没听说过,而且听起来完全没有科学依据。我只知道自然选择的双生儿跟遗传基因有关。” “你是说,本身是双生儿的人,自己生双胞胎的机率很大吗?” “应该是的,我有同事就是这样。”陈子柚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意识到,见鬼了,竟然跟江离城在异国他乡的机场大厅聊起了家常,而且是这么无聊的八卦的她几小时前还避之不及的问题。 她一边后知后觉地懊悔,计划着无论江离城再说什么她都不打算回应了,一边又有点担心把两人难得的和睦给搞得很僵,以至于他转身报复。还好这时江离城的手机铃音响起来,他看了一眼,起身去接,但走得并不远,依稀听到他说:“……你别担心,我会陪着你。……别多想,好好睡一觉。……天亮时我就到了。” 江离城回来时,陈子柚为了掩饰自己吃惊的神色,拿了他刚才看过的报纸挡着脸,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耐心温柔的时候,电话那头的人真是神通广大。她本以为能看到一脸的柔情似水,但有点失望的是,他神色看起来很正常,但坐下后便沉默着不再讲话,直到登机。 更让她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这是中转航班,江离城带着两名助手提前离开了,留下江流送她回去,并对她说,近期如果有事就联系江流。 飞机再起飞时,江流便坐到了她的身边。虽然她对江离城身边的人一概没有好感,但身边坐着江流,总比坐着江离城好太多。 她正为江离城比她预期提前一小时滚蛋而高兴,却不期然地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严重到她忍不住问江流:“你的老板没结婚吧?” 她一直很理所当然地以为江离城没结婚,因为他从来没提过,别人也从来没说过。但是在他打了刚才那个电话以后,她突然开始怀疑,或许有一个可怜的女人正躲在远方,逃避着这一切,或者被蒙在鼓里。 她自认她与江离城的关系十分龌龊,但也算愿打愿挨的公正交易。可是如果他还有合法身份的妻子,那一切就不一样了。她可以作贱自己,反正伤害的也只是她一个人而已,但她绝不愿因为自己的存在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 虽然江离城很可能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但别人是别人,总之她绝不愿意成为传说中的那个小三儿,虽然她将这个并不好听的名词放到自己身上似乎也有些自我抬举了。 每个人都有一些奇怪的坚持,就像她在国外读书时有一位每晚去跳脱衣舞谋生的女同学,那位同学每次都坚持穿着高跟鞋,认为这样就不算完全脱光光,可以保留自己的一分尊严。 她一度觉得很好笑。现在想想,她何尝不是如此。 陈子柚在脑中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 江离城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可是从他刚才打电话的语气,甚至她联想起以前的几通电话,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无疑是他重视的,尊敬的,不愿伤害的。或许她能够以此为筹码,与他重新达成协议。这样或许她的自由之日会更早来到。 她还没盘算出具体的方法,江流已经有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老实回答:“江先生是单身。” “哦。”她的期待落了一点空,又不死心地问,“那未婚妻呢?” “据我所知,没有。” 陈子柚觉得很没面子。无怪江流似乎在奇怪地用余光看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刚才那通话,就像她对江离城有什么企图似的。她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你送我回去后,还要去与他会合吗?“ “不用。我留下来替江先生处理公司事务。”江流回答。 这也令她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江流只是司机加保镖,没想到看起来像青春大男孩,比她更年轻的江流,其实也是江离城得力助理。 她拿出随机的杂志翻看,不再多问了,但江流却足够尽职地继续替她答疑:“江先生这次是陪一位朋友出国做手术,昨天刚刚确诊,那是他从到大的好朋友。江先生曾说,这是他最后一位亲人。江先生心情很不好。” 陈子柚郁闷得想吐血:江流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我问过你他为什么心情不好,离开那么久是要做什么吗?这些都关我什么事? 她发作不得,毕竟江流待她一直尊重有礼。她见江流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只好强压下一口气,尽量和气地没话找话问:“你认识他多久了?”她在心里想,这个问题也不关我事啊。 “十一年零七个月。那时江先生还在念书,跟导师一起做项目时遇见我。我父母双亡,养母身体也很差,我只能辍学,他用自己的奖学金帮我交了学费,所以我与他一直有联络。我读大学时,我养母重病,那时江先生已经有了自己公司,又出钱帮我养母治病。所以我毕业后就来到这里。”江流在这五分钟内说的话,比过去一年里跟她说过的话都多,眼中微微地闪着疑似感激崇拜尊敬景仰的光。 “哦。”陈子柚说,除此之外她实在再无话可讲了。她眼中的恶魔,恰是别人心目中的天使,道不同不相与谋。 江流也不再说话了,到飞机降落时出了一点点意外,又被迫重新升空,也许是想安慰她不要害怕,江流又说:“我读书时有位教授研究神学,他总说命运相同的人相遇的机率比较大。您相信吗,陈小姐?” 陈子柚本来就害怕飞机起落,此时听了江流的话后,惨白着脸抖着嘴唇对他说:“你的意思是指,我们两个都没父母的人,今天会死在一起吗?” 飞机安全落地后,她觉得今天在江流面前真是丢尽了面子,这家伙长着一副干净纯善的面孔,其实跟江离城一样坏在骨子里。以后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陈子柚在正式上班前,又去看望了外公。 这回她并没抱着多大的期望,也没再精心地装扮成自以为可以吸引外公的样子。事实上她在国外水土不服还算轻的,回国后种种不适才逆袭而来,面色黯淡,全身乏力,眼皮浮肿。去看外公那天突然降温,半路又下了雨,她穿着短袖衬衣和及膝裙,只从停车到跑进医院大楼这短短两百米距离,便冻得打喷嚏又流鼻涕。 却没想到外公这次出奇地和蔼,虽然仍然忆不起任何事情,却慈爱地对她说:“小姐,今天外面很冷,你穿得有点少。女孩子爱漂亮不是不好,但健康也很重要。” 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外公又说:“你比上次来的时候,气色差了很多。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子柚心头的血几乎涌到了喉咙。即使外公仍然不认识她,但是就犹如一位普通的长辈一样对她吁寒问暖,这样的情形,近两年来,她连梦中都不曾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对外公说,她去了国外,有点水土不服,回来后还没调整过来。 孙天德老人听说她去的地方后,直称他多年前也到过那里好多次,很高兴地与她谈起了当地的风土人情。 陈子柚在林医生的办公室落下喜悦的泪水,她没想到这一次是她的幸运之行:“他会好起来的,他会记得我是谁。是吧?” 林医生也替她高兴:“国内外都的确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不要着急,慢慢等待吧。过些天,我们会替孙先生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上次检查他有几项指标不太好。如果这回他身体没问题,也许下次你再来时,可以在有人临护下,由你陪着老先生一起出去走走,也许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陈子柚在回家的途中去了寺庙跪拜神灵。多年前,当世界遗忘了她的时候,她也同时遗忘了他们。 她久久地跪在神像前,流着眼泪祈祷,她但愿此生还有机会与外公重享天伦,她愿意用自己的余生的一切来补偿自己对神灵的遗忘,来换取这个心愿。 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了曙光。带着对未来的希望,陈子柚觉得生活的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连工作的时候都更卖力了几分,神情也比平时更增添了几分光彩。上司见到她时微笑着说:“看来早该放你长假。”谢欢则突然凑近了她,神秘兮兮地问:“有人向你求婚了?你打算争夺年终先进工作者?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恐怖啊? 一周后,她接到林医生的电话,请她周末到医院来一下,与她谈谈孙老先生的病情。林医生在电话里语气与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明。 这本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个电话。但是那天晚上,当她准备齐了第二天需要的一切东西,比平时早了许多上床睡觉时,她却失了眠,脑中反复浮现的是江离城在机场与她分别后匆匆离去的身影,然后是江流那天那些没头没脑奇奇怪怪的话:“命运相同的人相遇的机率比较大。您相信吗,陈小姐?”“江先生曾说,这是他最后一位亲人。”……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直想着他的事情呢?明明在任何时候,她都是尽量对他选择无视的。 她汗涔涔地爬起来,去重新洗了澡,服下两颗安眠药,将空调开到很低的温度,盖上厚被子努力地睡,终于睡过去时,她在梦中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她经历了那么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面对欺骗,第一次面对危险,第一次真正的动心,以及第一次对人生彻底地绝望。 林医生说,在陈子柚外公的脑中发现了一个突发性的恶性肿瘤。他们初步断定,这个过去几年一直没有发现的肿瘤最初形成于老人第一次脑溢血,与无法清除的血栓一起,一直隐性存在着,压迫着老人的脑神经,是他这些年来狂躁失忆的真正原因。最近,因为这个肿瘤的突发增大,导致了压力的移位,反而令老人的状况得到了缓解。 林医生尽量用最浅显的表述,与最婉转的说法,字斟句酌地向她讲解孙天德老先生的病情,小心翼翼,似乎怕吓到她。 电视中这种情节总是反复出现着,以至于陈子柚觉得,自己仿佛也在看一出俗套的乡土剧,只不过,剧中人物是她自己。 电视里的女人们,每每遇到这种情节,总会将手中的东西啪地落地,或者撕心裂肺地来一句“不——”,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捂面,泣不成声。 真的很奇怪,她们如何做出这种情绪发泄的动作的。而她,连诸如“脑中仿佛一声轰鸣”或者“心脏里血液逆流”这种最基本的表现都没有。她只是木然地听着,仿佛听新闻频道正在播报世界的某个角落又发生了何等的天灾与何等的人祸,她觉得很惋惜,很怜悯,很感慨,但是距离她那样的遥远。 此时她便是这种感觉,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昨天还在憧憬着她与外公相依相伴的未来,不过是一个梦境,梦时感到幸福已经足够,醒来后各归各位。 林医生见她痴痴地望着窗台上刚刚冒出一点绿尖的一小盆绿色植物,只当她不能接受现实,轻声呼唤她:“陈小姐!陈子柚小姐!” “我可以为我外公转院吗?对不起,林医生。”陈子柚的声音出奇的镇定。 “不要道歉,我明白。只不过,综合医院的那种环境,对老人家的恢复很不利。如果他情绪冲动,后果十分严重。” “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脑外科医院。” “我们这里的检测设备是完善的,而孙先生的情况不适合做手术,只能药物控制,所以综合医院并不具备优势。这两天,会有几名国内神经外科的权威来为孙先生会诊,最迟周末他们就到了。你要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案。” “他们肯为了一位老人远赴这里?” “孙先生是那家提供科研捐助的公司指定的重点病人,对方认为他的病例很有典型性,因此对他的一切治疗都给予最大的配合。” “林医生,我外公还能活多久?” “……” 几天后,专家的会诊结果明确地告知陈子柚,孙天德的脑肿瘤随时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即使用药物维持现状,他也至多有半年的时间。 “但是,这世界上时常会有奇迹。”最后有一位老专家这样对她讲。 陈子柚微笑着给各位专家送行,她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笑得出来。 陈子柚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离职手续。 谢欢说:“疯掉了你。上个月替三处招一个人,你知道多少人来应聘吗?三百人!海归就占了三分之一,还包括三十多个博士!“ “我外公病了,他没有别的亲人。” “你可以休长假,如果老人在本地,你还可以申请只工作半天。你又不热爱加薪升职什么的。” “局里没有无限期休假的先例。而且,我希望每一刻都能陪在我外公的身边。” “哎,随你了。也许别人趋之若骛的工作,对你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谢欢说话一直都直来直去不给人留余地,不过她说的也正确。 初与江离城达成契约关系时,她为了向外公掩饰行踪,在一家慈善学校当老师,那时她一直为自己贴着具有殉难者牺牲精神的标签,卖身卖得不情不愿,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其实还算高尚。 当外公病发她四面楚歌时,她借江离城的手报复了不少背叛陷害外公的人,尤其是主谋者,下场很可悲。自那以后,她再也无法将自己当作心灵纯洁的受难者。 所以她不得不换工作,以换取心底的平静。或许因她的学历专业容貌谈吐以及在国内国外的工作经验都还可以,总之,这份据说别人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争得头破血流才能得到的工作,她没费什么劲儿就接到了录取通知。 她离职的理由说得含糊其辞,宁可交罚金,也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她那位年轻的上司迟诺试图挽留她未果后,和气地问她是否需要写推荐信,在她委婉地谢绝后,含着笑问:“嫁人?” 陈子柚朝他挤了一个笑容,不想再多作解释。 “那么,恭喜你。”迟诺在离职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亲自打电话安排人员为她尽快地办理手续。 离开办公大楼时,陈子柚突然有了一点点留恋。虽然她对这份工作并没什么热情,但这里毕竟是她的收容所与栖息站。如果不是每周可以在这里打发几十小时的时间,也许她每天都会像孤魂野鬼一般游来荡去,早早地疯掉。 要休几个月的长假也不是不能实现,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入有一点小迷信,假期总是有期限的,假期的期限终止之日,便是外公离开人世的日子。一想到这种可能,她便会对“请假”这两个字产生恐慌感。 而如今她离职,那未来的日子便又没了尽头,之于她而言,便仿佛外公与她也可以一直这样耗下去,耗到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就算她的自欺欺人的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为零,至少,能够时时看到外公,多一秒算一秒,也是好的。她的愿望其实就是这样的卑微而渺小。 陈子柚申请到外公所在的医院作义工,这样她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时时出现在那里,那家医院对亲属探望管制得非常严格。 但是林医生为她谋了一个他的助手的职位,每天要做的工作很少,但是行动却比义工自由得多。 她并不敢总出现在外公的面前,但她永远停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早晨看着他佝偻着腰散步,打太极拳,中午看着他与病友下棋,傍晚他与她相距几百米远,观赏同样的夕阳落山的美景。 陈子柚在工作中认识了不少病人,有一些将她当作好朋友,会向她倾吐很多心事。她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少女时代便不是,成年后这种机会更是被扼制了。在她的生活中,几乎只有自己与影子相伴,即使身处纷纷扰扰热闹非凡的环境中,也始终像一滴误落水中的油,总是格格不入。 可是在这种非正常的环境里,她却有了真正融入其中的感觉。那些看似或疯疯癫癫,或痴痴傻傻,或神神叨叨的男男女女,内心深入各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而她居然能够体会。 陈子柚陪伴的病人里有一位年轻时作过舞蹈演员的老人,每天都要教她几个舞蹈动作,她到目前为止已经掌握了新疆舞、蒙古舞、印度舞还有草裙舞的要领。其实求学年代她只学过芭蕾与国标舞。 另有一位男病人,每天要求她用英文与他交谈十分钟,内容无所谓。 还有一位只有七岁的可爱的小男孩,因为目击父母的车祸受到惊吓。陈子柚每天去看他,不言不语,没有表情,但是当她离开时,他会哭闹不休,后来她改到晚上去看他,陪他不言不语半小时,等到他犯困了便哼着歌哄他入睡。 还有四五位老人,每天聚在一起唱陈年的老歌,用手风琴伴奏。某日手风琴手生病了,剩下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看着那闲置的手风琴,每个人都仿佛要发病的山雨欲来状,这种乐器陈子柚是学过的,虽然不太熟练,于是她替他们伴奏了半个下午,此后他们常常邀她作听众与评委。 她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如鱼得水。 也许,她自己本身也是这个族群中的一员。她不免这样想。 融入这个族群的好处是,在她还小心翼翼地与外公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时,孙天德老人竟主动地与她接近了。 第一次他说:“你调到这里工作了吗?这护士制服很适合你啊。” 第二次他说:“你的眼睛肿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睡觉前喝水了?” 第三次他说:“姑娘,你最近又瘦了。” 再后来,他在夕阳落山后的幽暗天幕下发现了她,便邀请她第二日一起看日出。 她打了申请报告,每日天不亮便在医警陪伴下,陪着老人一起等待日出。但那几日清晨总是大雾弥漫,他们等了整整七天,才终于看到一次真正的日出。 当那个犹如腌蛋黄一般娇嫩的小小的太阳轻轻跳出黑色云层,也映红了老人的侧脸时,陈子柚的嘴里泛出咸咸涩涩的味道,原来她的泪水不知何时滑入了唇角。 此时的一切都如同极地的冬天里沉寂于黑暗中的黎明时分,四周乌压压的一片,偏偏如此的静谧,如此的详和,明知前方没有未来,明知即使天亮了也仍是漆黑的一片,却还是忍不住期待一点点的光明。 其实,按医生的说法,她的外公的情况越好转,便证明那颗肿瘤的破坏作用越在回光返照式地发挥着邪恶的作用。老人现在这种样子,不只发病时狂暴的气息无影无踪,甚至在他的健康状态时,也不曾这么安详而从容。 陈子柚几乎怀念起过去外公发病时几度要致她于死地的情形。那时她只是伤心,但不曾绝望。 那日傍晚她在医院里看见了江流,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似在躲她一般,让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她盯着江流消失的方向很久,与她一起看夕阳的外公突然凑过来说:“你认识那小伙子啊?” “呃?” “他以前也来过一两次。刚才你没发现他时,他看你很久了。” “哦。” “他是不是喜欢你?” “不知道……不会吧?” “你这样的姑娘,如果我是小伙子,我也打算追求你。” “咳咳。”陈子柚被呛到。 “你有男朋友吗?” “……算是有吧。”她突然被吓到,于是言不由衷地说了这么一句谎话。 晚上她拨电话给江流。这个号码她一直能背下来,但从来没有存入手机,也从未主动拨过。 “谢谢你,江流。” 电话那端一时无言。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外公的药费,还有林医生的特殊关照。只是……”她不太擅长感谢别人,一字一字地斟酌着,还是显得这么苍白。 “……那是江先生的钱,林医生是江先生的校友。” “他不会主动地替他的杀父杀母仇人做这些事情。何况,我也不会感激。” “江先生不需要任何人感激,陈小姐。他只是想帮助一些与他的母亲得过同样的病的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庭。”沉默了一会儿后,江流换了硬一点的口气又说,“好的,我接受你的感谢,这件事的确是我在负责。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拒绝。否则,也许我会连其他病人的援助都撤回,投到另一家医院去。” “江流,你这又是何必?”陈子柚早就猜想过他外公受到的特殊照顾必然来自熟人,她也做过很离谱猜想,但是当她真正确认直接赞助人是江离城,这事实仍然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你根本没必要违逆他……” “我给江先生看过全部病人的资料,他一句话都没说。” 在这家位置偏远的医院里见到她的前任上司迟诺,陈子柚感到很意外。 他是带着那位已经出院的小男孩来的。那孩子渐渐恢复,两周前出院,据说被定居国外的亲戚接走。 她正在帮林医生整理资料,有人来通知她,说以前的病人来看望她。于是她见到了那个已经恢复了红润脸色的可爱男孩,也见到她的前任年轻上司。 迟诺也很意外:“小康后天就要跟他的叔叔阿姨离开,走之前一定要来看看柚柚姐姐。我与他叔叔在国外读书时是同学,今天他们没空,所以我带他来。没想到小康念念不忘的柚柚姐姐是你。” 陈子柚用笑容将问题掩盖过去,低头去逗弄叫作小康的男孩。那孩子还是地不发一言,躲在迟诺的身后,带着羞怯怯的笑,偷偷地望她。 陈子柚在工作时与迟诺一共也没说过几次话,每次或者客气地行礼问候,或者恭敬地等候他签字完毕,这男子在她脑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年轻有为,气质很好,听说家世也不错。 不过从很多年前,不同于其他同性将男人划分为三六九等,诸如极品男,精品男,合格品男,次品男,劣品男等等,她的划分则极为简单,只有一个名词:男性,如同昆虫有六足鸟类有翅膀一样笼统而明确,对男人早就失了审美力。 此时这位形象模糊的男性在阳光柔和树影斑驳的午后笑容和煦地对她说:“我当真以为你辞职要嫁人,不想你来了这里。在这儿比原先的那份工作更有趣吗?或者更有意义?” “也许吧。”陈子柚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不愿多作解释。 晚上稍早一些的时候,她接到了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对方说:“我是迟诺。” 她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他要查到轻而易举,只是不只他意欲何为,明明在还是上下级关系时也没什么交集,至多请她吃过一次盒饭,送她回过一次家。她习惯地称他一句“迟总”,便不再出声,等他讲话。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挖你隐私……今天回来后,我想起曾经看过你的登记表,然后忆起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打探了一下……” 陈子柚继续沉默。她的档案登记里,亲人栏里写着外公的名字,标注着“退休”,此外并没有更多的信息。仅仅过去两三年,孙天德这个当年响当当的名字,已被健忘的人们渐渐遗忘。只有少数的人或许能够记得,曾经威名赫赫的孙董事长因病归隐,从泥泞中爬起的天德集团风光不再。不幸的是,迟诺恰好是那记性好又善于联想的人。 “你我共事不少时间了,作为你的上级,我竟不知道你的这些情况。我感到很抱歉,也很失职。如果早一些知道,我本可以让你多一些时间陪伴孙先生。” “……谢谢。其实并不需要。”她低声说,一时无法适应来自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关心。 “你没有别的亲人,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打我电话吧。” “谢谢。”除此之外,陈子柚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只将迟诺的友善当作一种官场式的客套,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两周后,她会真的找上他。 那些天,子柚外公的身体状态日益变差,但精神却看起来很好,只是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一天九小时,十小时,十二小时,白天也有小半时间在睡觉。 医生不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又无能为力。在老人熟睡时,陈子柚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数着外公的呼吸,数着外公的皱纹和白发,将一切试图涌入记忆的画面全都挤出脑海,只保留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然后她也仿佛进入到外公的睡梦中,那里宁静而详和,无忧无虑。也许,之于外公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她终于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可以陪伴着老人,在他熟睡时帮他梳头发,轻轻地摸他的手和脸,给他刮胡子,犹如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老人清醒时并不喜欢被人碰触,每次连剪发都闹别扭,能亲手做的绝不假手他人。所以,虽然老人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但之于她而言,那竟是她珍贵的可以不必小心翼翼不必掩饰表情,放松地与他共处时间。 那日,老人正熟睡着,她如往常一样在他的床边坐了两小时,什么都不想,坐到双脚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她站起来试着疏通一下脚部的血流,看到绕上窗户白色栏杆的绿藤上有几片枯叶,走上前一一摘掉。窗顶的那几片她够不着,便踩了凳子上去,其实脚麻还没完全恢复,当她从凳子上跳下来落地时,脚一触到地面便失了力,整个人往前趔xx一大步,险些摔倒,将凳子撞出很大的响声。 她一边丝丝抽着冷气揉着被撞的地方,一边小心地将凳子放到一边,突听得身后有人说:“静莲,怎么还是那么不小心?” 陈子柚不可置信地慢慢回头。静莲是她母亲的小名,只有外公外婆才会喊她这个名字,她隐隐记得儿时的某年,妈妈自己挂窗帘,结果将凳子踩歪摔下来受伤,休养了很久才复原。 孙天德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将目光的焦距渐渐地集中到她的脸上。他神色如常地说:“原来是小柚啊,刚才看背影,我还以为是你妈妈。” 这情形本身发生得如此戏剧性,以至于陈子柚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而没有办法像戏剧本子那样扑上前,抱住他,痛哭流涕。 她像被钉在原处一样,一动不动,听得外公又讲:“看我老糊涂了,总忘记你妈和你爸已经不在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比原来瘦多了啊。” 其实孙天德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的回忆片段颠三倒四,时空错乱,经常把别人的事安到自己身上。 他的大脑也并不足够清醒。他从来不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的公司、他的员工都去了哪里,也不问每日医生为何要让他服下一些药片,定期要注射那些药水。更没有想起自己已经失忆以及精神失常这么久,久到一度认不出自己的外孙女。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认出了陈子柚,并承认这是他唯一的外孙女。 日子从表面上看还是那样的波澜不惊。老人并没有因为认出了陈子柚而变得更加激动,待她的态度与之前一样,只是将“这位小姐”的称呼改作了“小柚”。 他的思维很迟顿,行动很木讷,几乎没什么感情起伏,与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有关,也与那些为了控制他的病情而对他的大脑活动进行抑制的药物有关。 陈子柚也没有多么激动。她曾经祈祷的愿望之一成了真,但代价太大。她的世界早已天地一色空茫茫的一片,只余一个巨大的倒计时器,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那数字每一秒钟都在跳动着减小,滴滴嗒嗒的声音占满她全部的听觉,与她的脉搏频率一致,砰砰地鼓动着,从自面八方溢过来,只等那数字归零,然后,惊天动地爆裂一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也许,那倒计时器并不是在标注外公剩余的日子,而是在为她的归期计时。 老人每日的睡眠时间依然在不断延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即使是他清醒的时间里,他能记住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也几乎不愿再到户外去,很多时候只是在那里坐着,目光呆滞。 每当这种时候,陈子柚与他以同样的姿势痴痴地坐着。只是老人的目光定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上,而她的目光定在老人的脸上。 医生对此无能为力,而她唯一的请求,便是尽可能减轻外公的痛苦,不要让他很疼,不要让他纠结回忆,让他安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每一天。 有时候老人也会翻翻报纸与杂志,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一会儿便看不清东西,于是会让陈子柚替他朗读。有天他在看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看了几页,招呼坐在一边看另一本书的外孙女:“过来为我读。” 那本书她在高中时曾经读过,一度非常的喜爱。那时她的生活除了学习稍累一点之外,其他时候一概快乐无忧,偶尔用哀春悲秋的矫情来作适度的调味。所以,她从没想过,这本令她热爱了很久的书,会在十年后的今天,单单是看到封面的名字,她便犹如看见毒蛇。 《百年孤独》。 在她印象里,外公从不看长篇小说。他尤其不爱外国文学。这本书页泛黄发着霉味的旧书,不知他是从哪儿得到的。 老人却一脸的陷入往事回忆的温柔:“这书你外婆和你妈妈都喜欢,多年前就给我推荐,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过。” 她为老人一字字地读,都是简单的汉字,但她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仿佛当初读外公的诊断书,又仿佛在读自己的宣判书,心中过一遍,脑中过一遍,口中还要发声一遍,三重的折磨。 她尽可能地读得慢,心中有着认知,或许这本书被她读完时,便是外公离去的时候。如果是那样,她希望这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但她又心存着另一重担忧,如果还没有读完这本书,外公便离开了,那之于他会不会是一个终身的遗憾? 她这样心思百转,读不上几页便声音沙哑,于是老人让她第二天再读。 这样读这本书就成了她与外公相处的唯一方式。几天后,那书剩下的页数越来越少,而她的嗓子始终不见好,吐字模糊,令本来就晦涩的文字更加地难解。 老人说:“休息一下吧。”她如蒙大赦地停下来,听得老人又讲,“怎么不见你的男朋友来呢?” 陈子柚吃了一惊,刚想否认,老人又神情恍惚地说:“那天你说有男朋友了。会不会因为我拖累了你,所以跟他疏远了呢?”于是她隐约记得,似乎自己为了否认与江流认识,而含糊其辞地承认过这件事,如今反悔不及。 “带他来让我瞧瞧。我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总得见见未来孙女婿什么模样。” 她左右为难,当时便想主动坦承她之前是随口骗老人的,她根本没有男朋友,但外公那一脸罕见的期待神色,又让她不敢轻易将这话说出口。 “小柚,该不会是上次我伤了你的心,你还生我的气,所以藏着男朋友不给我看?” 陈子柚弄不清楚外公又想起了什么,不敢乱回答,只敢旁敲侧击地套话。 “上次你不就是因为我反对你跟那男的交往,还打了你一下,你才气得离家出走,好几年都不回来吗?” 老人又不知将哪部电视剧的情节安在了她的头上,但她稍稍松口气,轻轻地说:“怎么会,您都是为我好。其实我……” “或者,你没跟那男的分手,还跟他在一起?算了,我也想通了,虽然他配不上你,但只要你喜欢就好。带他让我看看,让我也好放心地走。”然后说了一通年轻的单身女子在这世上独自过活是件多可怜的事,要她千万不能学那些不婚主义者。 如此一来,陈子柚更不敢言,只盼外公第二天就忘了这件事。 可是孙天德老人对这件事却格外的执着,每天都提一次,她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眼见着老人的八十四岁生日就要到来。国人有一种传说,七十三和八十四岁,是老人的坎。她突然想到外婆过世那年正是七十三岁,心下便惴惴不安,想着无论怎样的欺骗,或者怎样的向外人自揭隐私与伤疤,都该成全外公的这个心愿,就当是送他的生日礼物。 她清点了一下自己认识的男人,能攀上交情的实在没几个,结过婚的,有女友的,对她曾经示过好的都应该排除,剩下的那两个,就算同意陪她演戏,只怕外公也不会相信,她会选择与那样个性与相貌的男人交往。 她甚至找了婚介中心,开出一堆条件请他们安排相亲,附加条件是必须在这医院附近见面。因为她不敢离开太久,外公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必须保证自己在他清醒时陪在他身边,多一秒算一秒。 她的条件里重点强调容貌气质修养谈吐,恰恰没提身家背景收入之类的,她觉得好处不能被一人占尽,反正她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演员,表面过得去即可。所以连婚介中心的人员在问话中都透着疑心,大根本疑心她就是这医院里的某位得了幻想症的病人,或者她本是变态狂,打算把品相优秀的男人骗到这荒山野岭玩杀人游戏。 不过人还是来了几位,然后她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无聊。但凡她真想征求的那种男人,怎会陪她玩这么无聊的相亲戏码,而来的多半带着奇怪的目的,猎奇碰运气或者找刺激,一个油头粉面一个痞里痞气另一个满面凶相。她微微叹气将人家一一请走,还险些被其中一人所调戏。 外公的生日临近了,而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作戏人选。她甚至连江流都考虑过,只要编一个可以圆谎的理由,至少外公不会怀疑他是假的。 但是江流是江离城的人,她当时无法拒绝他们的帮助,是不敢拿外公的生命开玩笑,不只钱的问题,他们还有强硬的人脉关系网,她拒了他们便等于早早断了外公的生路。可是连这种事都要依赖那组人,她会不会太污辱外公了。 这时她想到了迟诺。他们的差距很大,她本无意与他产生什么交集,而且她的要求看起来很不合理,但此时她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便开车前来。 那日风很大,又下着雨,他来时便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两人只用了五分钟时间统一了口径,然后便去见了子柚外公。 迟诺外表儒雅,谈吐不俗,应对得体,很细心地为老人带了礼物,不贵重,但很别致,耐心回答老人的每一个问题。 他甚至陪老人下了一局象棋,配合着老人不符常理频频犯规的下法,很认真地以些微差距险败给他。 尽管孙天德笑容幅度很小,但看得出他很满意,接着迟诺的手说:“你打算娶我家小柚吗?” 迟诺变不改色地说:“如果她同意,我会的。” “我家小柚从小没受过苦的,所以以后你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您放心,我会爱护她。” 陈子柚将他一直送到停车场:“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不客气,应该的。”他见她向自己躬身行的那个致谢礼太过端正,本想去拦她,手伸到中途又收回,只和气地说,“你早点回去,不要让老人等你太久。以后有机会请我吃顿饭就可以了。” 见到了“准孙女婿”后,老人很高兴,尽管他大多时间在睡觉,但他醒着时会念叨:“小迟不来看你吗?” “他出差了。他总是出差,每次都很久。”陈子柚镇定地回答。 过了两天老人又问:“小迟出差回来了吗?怎么不见你们俩打电话?” 她不愿将事情弄得更复杂,也不想欠债太多免得无以为报,但是她怀念老人满足的表情,更不忍看到老人疑惑的目光,所以她纠结着要不要再麻烦迟诺一次。 当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时,她的决心却没什么用了,因为孙天德陷入了沉沉的二十四小时睡眠状态无法醒来。 医生说:“对不起,陈小姐。” 她平静地问:“我外公还能活多久?” 陈子柚接到江离城的电话时,她正坐在外公床边为他继续读那本没读完的《百年孤独》。室内很安静,有她轻柔缓慢的诵读声,有连接着外公身体的仪器发出固定频率的电子声响,还有她的心跳声,与那仪器的频率渐渐一致,最后形成一种强幅共振,充满整个空间。 自她的外公开始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里,她也犹如行尸走肉,会呼吸,会吃饭,但是什么也不想。 突兀的被静了音的手机蜂鸣声响起,声音很小,但仍然划破了这种仿佛独立而狭小的宇宙之中的空旷安静。她被惊到,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将神志拉回现实。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数字,连起来很陌生。 她定定地看着那数字一跳一跳,然后定格消失。待它们第二次又出现时,她接起那个电话。 陈子柚没想到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是江离城的,她隐隐约约地记得,这似乎算是他第一次给她拨电话,以前总是由江流或者别人代劳:“陈小姐,江先生请您……”,总是如此。奇怪的是,从遥远的那端传来那么失真的声音,她竟能辨别得出。 “我回来了。如果有空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江离城淡淡地说。 她恍惚了一下,对这种对话方式感到陌生。而且,他用了“如果”这个词,又加了问号,似乎在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月历,又看了看正睡得安详的外公。居然两个半月了,她最近早已没了小时分钟与秒的概念。她的时间是凝固的。 她本能地想说“不”,最近她不愿离开外公一刻,生怕一旦她离开,便见不到最后一面,尽管医生说,老人的这种情况会维持一段时间,如果有恶化也能从各项指标看出来。但是她心念一转,却说了“好”。 “七点钟江流会去接你。晚上见。”电话那端的江离城很干脆地挂了电话,没多说一个字。 陈子柚对着镜子抹粉底,涂唇膏,洒香水,换上一身颜色柔和的衣服,把头发挽起来。 她最近大多时间都在室内,很少见阳光,肤色黯淡,唇色苍白,连头发里都似乎有消毒水的气味。 她一向都不这么敬业,可是当她觉得他现在算是她的间接帮助人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就算不必感激,也多少应该带点尊重,因为那本不在他俩的协议范围内。虽然这一切后果都与他有关,她恨江离城的心也永远都不打算改变,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个她分得清楚。 她反思自己为什么明明有机会躲开这次约会,却仍然坚持去赴约。或许她心里明了,当她与江离城的关系真正终结时,便是外公离去的日子。所以她宁可与江离城将这种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的关系按着原状维持下去,久一些也没关系,这样就可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仿佛外公也不会离去。 江流见到她,恭敬地行一个礼,神色淡漠地开车,就像之前每一次,上一回他难得一见的悲悯神情已然不见。陈子柚想,这也正常,上回他表情异样,并非因为同情她,而是因为那时他提到了江离城。 车子慢慢地顺着山路下行,渐渐开离那家精神疾病研究中心。她一直回头望着,直到那夜色中的建筑群消失于视野,这么多天一直平静无波的心境突然有了起伏,仿佛离开天界重回人间,又怕再回头时找寻不到入口。 她以为江流会送他去饭店或江离城的某处住所,结果他只到了山脚便停下车,并为她打开车门。 三米远处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子,她走出车子,见旁边那辆车子的司机打开车门的同时,后座车门也打开,于是那位陌生的年轻司机刹住脚步,看着江离城绕到另一边替陈子柚打开车门,朝她作了一个“请”的动作。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想到他会在这么近的地方等她。陈子柚有些无措地回头看了江流一眼,江流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留在那里。如果孙先生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她在江离城的注视下无法转头说出感谢二字,只能微微地低下头,快步地走向江离城为她打开的车门。 这辆安静得出奇的车子静静地在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的长长公路上行驶,没有人说话,车内一团黑暗,车外也只有车前两道孤独的光柱照亮前方的路,偶尔超过前方的某一辆车。 大概行了很久,依然没有进入市中心,车座另一边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然后是啪的一声轻响,桔红的火光燃起,陈子柚转头便见到江离城点烟的细长手指与跳跃的火光中他的侧脸。 他很快就发觉自己被窥视,转向她,口中含着烟,无声地将烟盒递过去,他另一只手中的打火机的火苗还在继续燃烧。 陈子柚借着那点火光抽出一支烟来,他微微倾身过去替她点燃,火光在那一瞬间灭掉,狭小的空间又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 车里烟味渐渐浓重,陈子柚觉得很对不起前方的司机,将车窗开了一半,没留心窗外何时飘起了雨,车窗一开便有几滴雨点重重地甩到脸上。她迅速关窗,那雨滴顺着眼角滑下,仿佛泪滴。 车里有了轻微的机器低鸣音,有人将空气循环系统启动了。她将烟熄灭,抽了面纸擦脸上的水滴时,听到江离城低声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车内又静了很久,她突然心悸,喘不过气来,觉得需要说些什么才可以舒缓一下,她想了很久后问,“你生病的朋友,好些了吗?” 她不担心他会怪罪江流告知她这些事,因为按江流的忠诚,他说的每一句内容,自然都会经过他的默许。 江离城似乎愣了一下,惊讶于她会问这个:“已经稳定了,手术还算成功。” “祝福她。”陈子柚诚心地说,心中浮现出的是外公的影子。如果他俩的命运真的要那么相同,连最后的亲人都同时生病,那她真心实意地祝愿他的那位朋友可以长命百岁。 “替她谢谢你。”江离城说完这句话后再没作声。 那顿饭吃得非常安静,吃的是什么她都不太清楚,但她吃了很多,胃口似乎突然变好。 陪伴在外公身边的那两个月,她一直在吃素,吃到味觉麻木胃也麻木,一天吃三顿,吃一顿,甚至不吃饭,都没太多区别。 也许是江离城一直很执着选择的白葡萄酒很开胃,这次的干白没有甜味,口感清淡微涩,总之她喝了很多,直到那个瓶子见空,她朝对面的江离城晃一晃酒杯:“你不请我再喝一杯?” 江离城淡然地对侍者说:“给她来一杯白兰地,我常喝的那牌子。” 侍者离开后,陈子柚说:“我不喜欢白兰地。” “你若是想把自己灌醉,还是喝白兰地快一些。干白的酒精浓度太低。” 第十三章 解脱 后来她的确有点醉了,但毕竟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看起来还很清明,只是头很晕,要很小心才才走稳。 “送你回去?”江离城问。 她摇摇头。这个样子回那种地方去,对医生对病人都不够尊重。 而且既然他们还处于契约有效期内,她不愿享受特殊对待,以免在某个未来,他也有对等的权利。 她刚才喝酒时,没想过江离城还打算放她回去,所以就没顾虑,宁可再麻醉一点,再昏迷一点,才能不去想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而能够忍受他的碰触。 于是她被带回他的住所。在车上她就已经昏昏欲睡,头也有点疼,回房后在浴盆泡了整整一个小时,放水的时候忘了这是江离城的浴室而不是她自己的,她以前总是避免用他的浴盆,避免与他产生这种另类形式的亲密接触。 那些很烫的水包裹着她,热力透过她的皮肤游移于她的四肢百骸,她很无奈地发现,那些她用来维持大脑浑沌的酒精似乎也渐渐地消散在那些热水中,随着水温渐凉,她的大脑也不再那么晕了。 她犹豫着重新放一盆热水继续泡澡还是出来穿衣服,但她一动都懒得动,直到那一大盆水完全变得冷的,牙齿准备打颤,她才不情愿地扶着浴盆的边缘准备站起来。 门却在那一刻被拉开,她一惊又跌了回去。江离城站在浴室门口,穿着浴衣,头发也是微湿的,应该在别的地方洗过澡,看她的眼神中有她看不清的内容,但没有向前再走一步。 “我没淹死。”陈子柚说,顺便为他的眼神下注脚。 “要帮忙吗?”江离城看着刚才她跌回去后溅了满地的水说。 “不用,谢谢。”她在水中直起腰身说,尽量使自己不显得过于柔弱无助,然后她发现江离城的目光由地上的水转移到浴盆中。她低头看了一下,她的身体在水中若隐若现,形成一种古怪的变形景观,她不自然地换了个隐藏性好一点的姿势,希望他能快点出去。但那水波动起来,她瞬间产生幻觉,仿佛一大盆水变成了一片正波浪起伏的汪洋,她又产生类似晕船的昏眩感与恐惧感,也不顾江离城还站在那儿了,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爬出浴盆。 既然已经走光,车里有了轻微的机器低鸣音,有人将空气循环系统启动了。她将烟熄灭,抽了面纸擦脸上的水滴时,听到江离城低声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车内又静了很久,她突然心悸,喘不过气来,觉得需要说些什么才可以舒缓一下,她想了很久后问,“你生病的朋友,好些了吗?” 她不担心他会怪罪江流告知她这些事,因为按江流的忠诚,他说的每一句内容,自然都会经过他的默许。 江离城似乎愣了一下,惊讶于她会问这个:“已经稳定了,手术还算成功。” “祝福她。”陈子柚诚心地说,心中浮现出的是外公的影子。如果他俩的命运真的要那么相同,连最后的亲人都同时生病,那她真心实意地祝愿他的那位朋友可以长命百岁。 “替她谢谢你。”江离城说完这句话后再没作声。 那顿饭吃得非常安静,吃的是什么她都不太清楚,但她吃了很多,胃口似乎突然变好。 陪伴在外公身边的那两个月,她一直在吃素,吃到味觉麻木胃也麻木,一天吃三顿,吃一顿,甚至不吃饭,都没太多区别。 也许是江离城一直很执着选择的白葡萄酒很开胃,这次的干白没有甜味,口感清淡微涩,总之她喝了很多,直到那个瓶子见空,她朝对面的江离城晃一晃酒杯:“你不请我再喝一杯?” 江离城淡然地对侍者说:“给她来一杯白兰地,我常喝的那牌子。” 侍者离开后,陈子柚说:“我不喜欢白兰地。” “你若是想把自己灌醉,还是喝白兰地快一些。干白的酒精浓度太低。” 后来她的确有点醉了,但毕竟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看起来还很清明,只是头很晕,要很小心才才走稳。 “送你回去?”江离城问。 她摇摇头。这个样子回那种地方去,对医生对病人都不够尊重。 而且既然他们还处于契约有效期内,她不愿享受特殊对待,以免在某个未来,他也有对等的权利。 她刚才喝酒时,没想过江离城还打算放她回去,所以就没顾虑,宁可再麻醉一点,再昏迷一点,才能不去想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而能够忍受他的碰触。 于是她被带回他的住所。在车上她就已经昏昏欲睡,头也有点疼,回房后在浴盆泡了整整一个小时,放水的时候忘了这是江离城的浴室而不是她自己的,她以前总是避免用他的浴盆,避免与他产生这种另类形式的亲密接触。 那些很烫的水包裹着她,热力透过她的皮肤游移于她的四肢百骸,她很无奈地发现,那些她用来维持大脑浑沌的酒精似乎也渐渐地消散在那些热水中,随着水温渐凉,她的大脑也不再那么晕了。 她犹豫着重新放一盆热水继续泡澡还是出来穿衣服,但她一动都懒得动,直到那一大盆水完全变得冷的,牙齿准备打颤,她才不情愿地扶着浴盆的边缘准备站起来。 门却在那一刻被拉开,她一惊又跌了回去。江离城站在浴室门口,穿着浴衣,头发也是微湿的,应该在别的地方洗过澡,看她的眼神中有她看不清的内容,但没有向前再走一步。 “我没淹死。”陈子柚说,顺便为他的眼神下注脚。 “要帮忙吗?”江离城看着刚才她跌回去后溅了满地的水说。 “不用,谢谢。”她在水中直起腰身说,尽量使自己不显得过于柔弱无助,然后她发现江离城的目光由地上的水转移到浴盆中。她低头看了一下,她的身体在水中若隐若现,形成一种古怪的变形景观,她不自然地换了个隐藏性好一点的姿势,希望他能快点出去。但那水波动起来,她瞬间产生幻觉,仿佛一大盆水变成了一片正波浪起伏的汪洋,她又产生类似晕船的昏眩感与恐惧感,也不顾江离城还站在那儿了,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爬出浴盆。 既然已经走光,再遮遮掩掩就矫情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她不穿衣服。她当着他的面把身上的水一一擦干,擦头发,披衣服,只是转身将背朝向他。 她不怕他看见正面,她只是不想看见他。 但是转身背向时能够看见墙边的镜子,镜中的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与表情斜倚在门边看她,看起来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她在镜中与他的视线短暂交集,转身走到浴室门口,倚着门框的另一边,直直地望进他的眼晴里,想看清他到底要做什么。她才看了他几秒钟,江离城便转身走开,边走边说:“你睡吧,明天一早送你回去。” 陈子柚心里好像有很多只蚂蚁爬过,痒痒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在他身后大声问:“你这算是在可怜我吗?” 江离城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但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走开。 她觉得荒唐而可笑,体内残存的那点酒精全涌进大脑,有些话就脱口而出:“难道我需要你的可怜吗?全世界都可以可怜我,但是单单用不着你来可怜!”再遮遮掩掩就矫情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她不穿衣服。她当着他的面把身上的水一一擦干,擦头发,披衣服,只是转身将背朝向他。 她不怕他看见正面,她只是不想看见他。 但是转身背向时能够看见墙边的镜子,镜中的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与表情斜倚在门边看她,看起来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她在镜中与他的视线短暂交集,转身走到浴室门口,倚着门框的另一边,直直地望进他的眼晴里,想看清他到底要做什么。她才看了他几秒钟,江离城便转身走开,边走边说:“你睡吧,明天一早送你回去。” 陈子柚心里好像有很多只蚂蚁爬过,痒痒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在他身后大声问:“你这算是在可怜我吗?” 江离城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但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走开。 她觉得荒唐而可笑,体内残存的那点酒精全涌进大脑,有些话就脱口而出:“难道我需要你的可怜吗?全世界都可以可怜我,但是单单用不着你来可怜!” 江离城回过身来,眸光微动:“你喝多了。我让人给你送醒酒茶。” “不用你假仁假义!你现在很开心吧,你的愿望终于成真了!” 江离城冷笑了一声:“对,我开心得很。孙天德以前坏事做尽,现在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你实在不用觉得多委屈,父债子偿,祖债孙偿,你现在受的,也只不过算是支付你们家欠我的利息罢了。”说罢他将房门打开。 “你今天不打算收利息?那么今天你叫我来,只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喽?”陈子柚也冷笑。 “怎么,我今天不打算碰你,你觉得很失望?” 陈子柚背转过身。 她今天的确作好了准备而来,甚至努力地喝了那么多的酒。 也许,她真的是很犯贱地希望通过江离城那具人形兽心的身体来告诉自己,未来还很长,她的自由之日还遥遥无期,一切都与过去一样。 或许她还想利用他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到疼痛与羞耻。 因为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她的所有感官几乎都失去作用了,一度疑心自己只是一抹没有形体的魂魄。 但是被他这样识破,她有在众目睽睽下走光的尴尬,于是恼火地翻出自己的睡衣:“多谢你不打算碰我。请出去时顺便替我锁门,麻烦你。” 然后她开始脱掉厚厚的毛巾浴衣,准备换上柔软的丝质睡衣。刚才将浴衣带子不小心打了个死结,而末梢血管被酒精浸润过的手指不够灵活,她一时解不开,只能用力的扯。 这房门是电子锁,可以在室内设置关门即上锁。她专注地扯那个死结时,听到卡的一声响,估计江离城出去了,所以她的带子也终于解开了。 她将脱下的浴袍远远地丢到地上,那其实是江离城的浴袍,刚才她装作镇静其实很慌的时候看错了。而先前放到床上的睡衣已经滑下地毯。 她弯腰去捡,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不远处江离城□着的小腿与脚裸。她顿了顿,直起身来,正犹豫着是继续背对着他装作没看见,还是索性满不在乎地裸着身子面向他。 可是她转着小心思尚未作出最佳决定时,已被一股大力一推一按,整个人扑倒在床上,然后她被重重地压住了。 那张床很柔软,但仍然撞疼了她的胸口,几乎挤尽了她肺里的空气。而她的脸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呼吸困难。 她奋力挣扎着翻身但总是徒劳,直到她几乎窒息,疑心江离城打算就这么把她闷死时,她背后的压力突然消失,只是身体仍贴合着她。 陈子柚用力地转过身来,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与江离城四目相对,一直望进彼此的眼睛深处。 周围的空气似乎是凝滞的。江离城的眸色看起来很平静,但那里面似乎正酝酿着暴风雨,看起来有令她不安的危险,她感到压抑而沉闷。 她抑着呼吸闭上眼睛,胸口因再度缺痒而剧烈起伏,碰触到他伏得很低的从浴袍的敞口衣襟中坦露出的胸膛。 江离城突然将全身重量再度压到她身上,张口咬在她纤细而敏感的锁骨上。她受惊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已经扯开自己的浴衣,迅速攻陷了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先将她折磨到扭曲辗转。 她一时不能适应这么直接的方式,好像突然被人推下悬崖,她一惊之下张开双臂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当她觉得不妥想改成抓扯床单时,又一阵剧痛袭来,她反射性地掐他,将指甲深深地陷进他肩膀和后背。 她感到非常的疼。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粗暴,每进入她的身体一次,她都以为下一秒钟自己便会死掉。 也许因为她掐他抓他太用力,也弄疼了他。 一定是那样,因为尽管起初他一声不吭,但后来终于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背上用力地抓下来,牢牢地将它们按在她的头的两侧,阻止她继续去掐他。 陈子柚再度产生出那种幻觉。每当做这种事情进入正常的持续状态时,她常常会产生幻觉。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波涛翻腾的海面上一叶失控颠簸的小舟,随时都可能被巨浪掀翻,被旋涡卷入海底。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丢弃在烈日当空的的沙漠上的植物,灸晒着,煎熬着,水分渐渐蒸发尽,只余一层干枯的表皮。 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古罗马时代的罪人,刽子手正面无表情地将她一下下钉在十字架上,她的身体被他钉出巨大的洞,空虚而疼痛。 “我果然还是活着的,每一个细胞都活着。”她想,“但是,让我死了算了,那样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在这暴风骤雨般的时刻,她反而能站在高处平静地俯视自己。 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勇气去面对未来可能要发生的事。可是她也同样没有勇气去自杀,因为她还有没履行完的责任与义务,如果选择了自尽,也许她会失去在天堂或者地狱与亲人重逢的权利。 “那么就请让我意外地死去,让我得到解脱吧。”她在与江离城交缠的时刻尽力地忽视现实而沉缅于虚幻的冥想状态,然后她似乎感应到了神灵召唤,在一阵剧烈的颤粟中仿佛见到天光。 然而一切总归是幻觉,当她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她仍然与江离城密密地贴合着,上半身伏在他怀中,揽着他的腰,全身是汗,像刚从水中被捞出来一般,本来就微湿的头发,此刻被汗水或许还有泪水浸得更湿,贴伏着她的脸与额头,挡着她的眼睛。而她口干舌燥嗓子疼,仿佛真的溺了水。 空气中飘散着香烟的味道,忽远忽近。 她有一点迷糊,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继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到江离城将她的头发从脸上一一拨开,用毛巾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然后他微微倾身,似又点上了一支烟。 他点烟的动作惊动了陈子柚,她挣扎了一下,江离城立即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似在安抚一个在睡梦中受到惊吓的孩子。 陈子柚的脸正贴着他的胸口,能够听到他的规律又有力的心跳。她一直知道,她只是他的玩偶与宠物,可是此时她突然对这样的局面感到无比的愤怒。她在他怀中突然扬起脸来,张口便咬住了他的锁骨,就像他刚才咬她一样,但是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江离城抖了一下后便没作声。他继续吸着烟,任由她狠狠地恨恨地叼着他的锁骨。 陈子柚脑中有两股力量交战,其中有一股力道鼓励她:用力,再用力,咬断他的骨头。另一股力提醒她:松口吧,适可而止,得罪他没好处。 她一边纠结一边慢慢地加重牙齿的力道,终于听到江离城嘶地猛吸了一口气,伸手大力地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头掰到一边。他的手劲太大,她也疼得叫了一声,随后被他重新按倒在床上,一切咎由自取。 很久以后,她被江离城抱着去冲澡,踩着他的脚,倚着他的胸,被他环抱着腰,被他在喷泻的水流下揉来捏去。 然后她又被他从头到脚擦干重新抱回床上,给她换上睡衣,把她塞进被子里。 她又累又困,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散了架,只能任由他摆布。 在他俯身去关台灯时,陈子柚伸手扯了扯他的睡衣。 她的手指很无力,以至于她疑心他根本感觉不到。但江离城还是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她。 她躺在那儿抬头看他,低声地说:“其实你不甘心他就这样解脱吧?你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吧?这个游戏你一定还没玩够吧?” 陈子柚以前就怀疑江离城是否受过特殊的训练,因为他总是随时随地都能将他自己置身于逆光之中。台灯的光将她的面孔被照得无所遁形,而他则只是一道背光的剪影,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坐起来,伸手紧紧地揪着他的睡衣前襟:“如果你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们,如果你还没玩够,我请求你,请让他活得再久一些。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么我发誓,我就是死也要离开你,不再让你有半分玩弄我的机会。如果那样的话,你真的会少了不少生活乐趣吧?”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窗外的风一样,连她自己都疑心这只是幻听。 陈子柚猜不透江离城的想法。 那夜他身体僵硬,面无表情,目光深沉难测,一言不发。 她在他冷漠的表情与紧张的空气中勉强睡去,身体乏极,大脑却不累,整夜睡得极不安稳。 窗外嘀嗒的的雨声在她的梦境中化作一只充满了天地之间的巨大的破损的滴漏,生命之水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迅速地从破损处涌出,然后消弥无形,而远方的天边则有一只眼睛在凝视她,漆黑幽暗,深不见底。 那梦境太寂寞太寒冷又让人恐慌,她挣扎着要逃离这个梦境,用尽全力却无法睁开眼睛。 醒来时日上三竿,窗外晴空无云,阳光明媚,若非空气里透着一股润湿的泥土味,全然看不出夜雨的痕迹。 江离城也与夜雨一般不见了踪影,只有枕头上还留着一处深深的压痕。 吃过早饭兼午饭后,陌生的司机送她回医院。 外公依然睡得安详,江流在外公的病房门口向她行礼后离开,一切都没变。 两天后,林医生告诉她,有两名国外的脑部肿瘤专家最近要到本院作学术交流,并且会再次对她外公的病情进行诊断。 江流偶尔现身,恢复了他一惯的模样,彬彬有礼,表情木然,没有悲喜。 迟诺也来过一次,见她神情疲倦,他也没多说话,向医生简单了解情况后,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 江离城一直没再露面。 从国外空投来的专家也救不了陈子柚的外公。三个月后,老人溘然长逝。 他走得很安详,始终没有再睁开一次眼睛,就那样沉沉地睡着,呼吸渐渐地微弱,血压渐渐地消失,连接着他的身体的所有仪器滴滴作响,心电图屏幕上划出一条直线。 那个时刻,医生们手忙脚乱,而老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挂着一丝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着好梦。他离去时没有半分的挣扎与痛苦的表情。 与紧张的急救场面格格不入的还有陈子柚,她得安静得仿佛老尼入定,小心绕开各种管线,轻轻地握着外公的指尖,脸上有老人离去时同样的表情,直到最后也不吵不闹,不哭不叫。 孙天德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前后只准备了一天。 因为没有什么亲友可以通知,所以很省事。唯一亲近些的算是家中以前的几位佣人,但陈子柚早已打发他们各自回乡,此时也并不想惊扰他们。 她没有伤太多的神,只安静地在别人帮助下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为外公一件件穿上,静静地守了一夜灵。 外公过世的两小时后,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带了几个人匆匆地赶来。那位一脸诚恳憨厚的男人说:“陈小姐,我是天德集团总部现任总经理,我也姓陈。孙先生的后事请交给我来办理。” 她木然地听陈经理羞惭地解释,孙老先生这么多年都失了消息,他们一直以为他早已移居国外。倘若知道前任董事长是这种情况,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请不要拒绝我,陈小姐。这是我们的份内事。”陈经理诚恳地说。 那位陈经理是实干派,说做就做,立即亲自带人把一切安置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遇上不能决策的便轻声向陈子柚请示,生怕惊吓到她。 他眼中有尊重有怜悯有诧异甚至有惊恐,也许因为他面前这位弱女子过于镇静的表现太不正常。 那些民俗的规矩陈子柚完全不懂,幸好有他们为她一一指点。 她本以为火化那日会非常的冷清,结果那日来了不少本城的有头有点的人物,唏嘘感慨,惆怅万千,将孙天德的离世称作英雄的陨落,语重心长地请她节哀,更有人责怪她为何不将孙老的病情早日告知他们,以便他们可以施以援手。 她安静地立于灵堂一隅,机械地对每位陌生来宾行礼,强忍着自己的面部神经才能让自己不笑出来。 她突然觉得江离城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至少他的报复行动事出有因,又从不加掩饰,比起这些虚伪的人,不知真实了多少倍。 当初外公四面楚歌时,恰是这些人,明哲保身,六亲不认,落井下石,釜底抽薪,令外公彻底地走投无路。 他们走到了今天,固然是江离城这个恶人处心积虑报复的结果,但他们又何尝不是帮凶。大约知道她如今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便纷纷涌出来作秀。 她被人指挥着下跪,洒香油,燃香,有些晕头转向。有很多陌生的人来帮忙,也被指挥来指挥去,与她一起完成各种仪式,那些人她都不认识,不知他们从哪儿借来的。 后来大家开始哭,哭得惊天动地,她又想笑了。连她这个作亲人的都没有哭,这些人掉的是哪门子的泪。然后身边一人轻轻地捏她的胳膊:“哭出来吧,姑娘,哭出来吧。” 她低下头,还是没眼泪,那老婆婆又加重一点力道捏她:“一定得哭呀,你不哭,你外公怎么得走得安心?” 也许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哭得太逼真分走了她的注意力,总之她到最后也没掉下眼泪来。 她的前任上司迟诺,也与她以前的几位同事一起来祭拜,带来花圈与鲜花。她并没有告知原来的单位,不知他们如何知晓。 迟诺在离开前对她说:“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如果没有更好的工作,就回来上班吧。我已经跟上面打过招呼。” 她在指定的地点烧了一摞又一摞的纸,还有外公生前的很多物品。 一阵风吹过,纸灰飞扬,扑了她一脸,她立即转过头捂着嘴咳嗽,于是她在烟尘弥漫中见到江流立在一个脚落里,一身黑衣,不知来了多久,但没有走过来的打算。 她思及江流对外公的特殊对待,慢慢地走向他。 江流大概不曾习惯她一身黑装灰头土脸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您还好吧?” “请你别对我说‘节哀顺便’之类的话,我今天听的够多了。” “好。”江流又沉默,目光瞟向火光滚滚的那个方向,神情有一点恍惚,似想起一些往事。 过了一会儿,陈子柚打断他的凝思:“你不该来这里,回去吧。” “我可以去烧几张纸吗?”江流垂着眼睛问,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慢慢走上前,认真地烧了几摞纸与一柱香,双手合十念念自语,又恭敬地鞠了三个躬,方才向她告别离开。 起初她情绪多少有一点点波动。毕竟,江流没有义务来替她外公烧香烧纸,何况他还是江离城的人,又似乎知晓这些恩怨纠结。 不过,当她看到江流那神色过于凝重与恭敬,行礼的动作更像在致歉与祈祷时,立即便明白,他刚才那几张纸与那一柱香,分明是替江离城烧的,或许他在祈祷外公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不要去找江离城的麻烦,不要去骚扰他。所以她又想笑了。 人的复原能力实在很快。昨夜她为外公守灵时,一度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坍塌了,她没有什么必要再这么活下去。她想出了五六种为外公殉葬的方式,平淡的惨烈的应有尽有,她规划了每一种方案的详细步骤。但是今天天高云淡风轻,陵园里绿树白花素淡雅致,这些景象如一双无形的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眼睛,耳朵,以及全身的感观,她突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不如多活一天算一天。 陈子柚在外公葬礼后便静悄悄离开了一段时间。 她没有什么牵挂,也不需要跟谁打招呼,只是在晚上时又单独请那位跑来跑去帮忙张罗一切的陈经理吃了顿饭,告知他自己想安静地待上几天,如果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全权代理。 外公的身后事并不多,扯不清的无非就是与天德有关的事。那位陈经理看起来一脸憨厚老实。不是她太轻信别人,而是她没有力气去怀疑人。而且,她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另一个需要她费点脑筋的人就是江离城。那日她扯着他的衣襟对他说,如果外公死了,她死都要离开他时,他并没提出异议。 那日她本以为江流带来了江离城的什么口谕,比如“江先生说,你自由了”,或者哪怕他说“江先生请您过去一趟”,让她可以与江离城正面对质,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后来还是她自己忍不住问:“他知道了么?” 江流答非所问:“江先生现在正在国外。” 从理论上说,外公去了,她与江离城的契约应该算是自动解除了。不知江离城是否会保持他言出必行的好传统,放手得干脆痛快一些。 不过,现在她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如果他再逼她,大不了她一死了之。所以她绝不怕他出尔反尔。 陈子柚将手机关机,所以来电一律转接到语音留言上。而且她一直没有回家。 墓园附近的路边有一座小旅店,一幢两层的小楼,一共只有六间屋,是一位寡居的中年女子开的。 店主说,是这块地方尚未被列入城市规划之前盖的,地皮与材料都便宜。平时没什么人来,偶有过路的旅客,留下来吃顿饭,然后继续赶路。 客人确实不多,所以平日里,女主人还接了一些缝纫的手工活,补贴家用。 她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只有周末才回家。 陈子柚一开始便表明,她有新孝在身,恐怕犯了她的忌讳。 店主连连摆手:“我自己也是个寡妇,哪有什么忌讳?最近没什么客源,晚上只我一个人时怪害怕的,多一个人正好壮胆。”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 之前因为不想被人找到,她来的时候既没带手机,也没开车。住第一晚的时候也曾想,会不会遇见贩卖人口的黑店,将她卖到山沟去。不过,活着艰难,死却容易,倘若真遇上了这等事,她的选择就容易得多。 后来证明她将这世界想得太坏。女店主是个纯朴善良的女子,对她十分关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每天凌晨三四点,两公里外的蔬菜批发市场便开始喧闹起来,有一位家里有个花圃的菜农,每天会将自家地里的鲜花堆满一篮子给她留着。 天刚蒙蒙亮,她便步行到菜市去去取那一篮新鲜如初生婴儿般的鲜花,多数是白色,还没有张开花瓣,带着深夜的露滴。 然后她再步行到墓园。清晨的墓园雾色迷蒙,苍松翠柏掩映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如整齐的哨兵,静静矗立。 墓园里没有虫鸣鸟叫声,安静得连她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其实她从小就很胆小,鬼怪故事都不敢看,而现在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这片墓园传说风水极好,外婆去世那年才初建成。当外婆的病情拖一日算一日时,外公便买下了最好最贵的那整片的位置,将已经去世近二十年的舅舅的骨灰也移到这里。 外婆入殓时,子柚盯着那几块尚未立碑的雕工精美但文字空白的青石板发着呆,外公说:“将来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在一起。” 她隐隐地觉得不吉利,明明大家都没死,却早早备好了死后容身的洞穴。结果只在短短的五年后,她的父母双亡,现在又轮到外公。 今天是外公去世第七天。她将带来的饭菜与水果一样样摆好,饭菜是昨天晚上她借了女店主的厨房亲自做的。她一样样摆好,燃上香,行礼,又将那一篮花分成几束,分别放在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合葬墓、老保姆的墓,以及不曾谋面的舅舅的墓前。每放上一束,她都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今天分花时没留意篮中还剩了一朵,后来发现时,她拈起那朵白色玫瑰,在那几个空位上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在离老保姆的墓碑最近的那一处青石板上,轻轻地说:“陈子柚,祝你将来在此安息。” 外公当初买了这么多位置,想来连他的第四代,第五代都考虑到。那时他哪里会预料到如今的这一片荒芜。等她也死掉后,不知那些空着的位置将属于谁。陈子柚对着刚为自己选定的那个位置出了一会儿神。 园中的雾气慢慢散开。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那本一直没有读完的《百年孤独》,半跪在外公的墓前,接着昨天结束的地方继续轻声诵读。 大概她在外公火化那天被浓烟呛到了喉咙,自那以后她的声音便是哑的,读不了十页就已经喉咙充血读不下去。一共只剩下二十页,她记得儿时曾有人说,人去世后,要在第七日过后才会真的离开,那么她今天一定要读完这本书。 读到最后一个字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星。天气预报并没说今天要下雨,然而天边黑压压地积了厚厚的云层,分明是大雨将至。 这几天她总会在这里待上大半天,就坐在那里发着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感到心平气和天人合一,然后她再慢慢走回去,有时也会散步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回去洗澡,有时与女主人聊一会儿天,早早地睡觉,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床。这些天来,她连梦都没做过。 然而今天她连伞都没带,淋成落汤鸡回去不是件有趣的事,而且她在大雨中容易迷路。所以她打算早早地回到临时住所去。 她不知道几点了。天是阴的,无法从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而且,她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 雨点还是很小,但是起风了。她把外套的扣子系到领口,用围巾把自己包裹得更紧。 下山时碰到墓园的管理员,连连向她挥手:“姑娘,走得再快些,眼见着要下大暴雨了。” 路程那么近,慢走也只需要二十分钟。但是走到半路雨点果然大了起来,并且有越来越大的势头。她不想被淋得太狼狈,只好一路跑着回去,进屋时已经全身湿透了。 女主人大吃一惊:“你怎么没带伞就出去了?”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啊。”陈子柚边说边打了一个喷嚏。 “可是今天早晨那天色,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店主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给她找毛巾,倒热水。 “不用麻烦了,我上楼去洗个澡就好。”她接过毛巾把脸和头发简单的擦了擦,边说边往楼上走。 因为是周末,店主女儿也在家,一下子从她自己的房间钻出来:“等一下,子柚姐。” 她疑惑地回头,那少女冲过来,将她的头发迅速地打理了一下,又把她已经解下来的素色围巾给她重新缠到肩上,左右欣赏了一下:“嗯,可以了。头发就这么湿着好了,更有我见犹怜的气质。” “呃?”陈子柚一头雾水。 女店主连声说:“看我,差点忘记跟你说了,你有位朋友来看你,我请他在楼上那间会客室坐着呢。” “谁?”她应该没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可以在全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路找到这里。 “帅哥呀,极品的帅哥!所以才让你美丽动人地去见他。”不等女主人开口,店主女儿一脸梦幻地抢先回答。 陈子柚又疑惑了几分。这位少女的审美观很不寻常,她的房间干净利落,没贴任何的明星照片,昨晚她俩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她指着当前很流行的那几位新锐美型男明星一个个地数落:“娘里娘气!没有半点男人味!矫情!作!绣花枕头!呕!”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认识的哪位优秀男性可以入得了这位花样少女苛刻的法眼。 会客室的门没关。屋里的客人正面朝窗外,仿佛正欣赏着雨景,笔挺的西装,笔挺的背影,白色的明亮的窗户,倾泻的雨帘,恰好构成一副黑白画面。 陈子柚眼花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又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看错,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她应该迅速地、悄悄地走开。 她刚要行动,那背影恰在这时缓缓转身,将目光投到她的脸上,她只好撤回正想逃开的脚步。 刚才上楼时,她将认识的所有男人的名字都过滤了一遍,甚至包括了江流,唯独没有考虑他。 近半年以来,她只在三个月前见了江离城一回。时间隔得这么久,乍见他的面孔,已经有点陌生,只觉得那磨损的原木桌椅,泛黄的壁纸,廉价的装饰画,这房间的一切都与看起来很昂贵的他格格不入,他那副样子横看竖看都有一种屈尊纡贵的不合时宜的意味。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也许是她的视觉误差,他的一向棱角分明的面孔、冷漠的表情与眼神,在半明半暗中变得有一点模糊与柔和。 其实他只是没有表情地倚窗站在那儿,沉默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 于是陈子柚也面无表情地倚门站着,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狭小的房间里,只听得到窗外哗哗的落雨声,墙上一面老式的挂钟的滴嗒声,还有两人轻微的呼吸与心跳声。 第十四章 自由 他俩以前也常常这样沉默地对峙着,每次都是陈子柚输。 这一回她总不该输,因为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陈子柚这样想。 她今天在外公墓前读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嗓子已经有些充血,刚才一路小跑回来,出了汗,淋了雨,吸了不少冷风,此刻呼吸不太顺。 所以她先是打了一个喷嚏,再然后,便抑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到嗓子与肺有撕裂感。她掩唇侧身,倒也不怕在他面前失态而尴尬,只是不想给他欣赏她狼狈模样的机会。 她听到江离城平静地问:“你需要水吗?” 于是两人之间那种诡异的沉默彻底被打破了。 陈子柚转身看他,声音很喑哑:“你是不是专程来通知我,我们的协议中止了?”她说完这句话,又打了一个喷嚏,低头从口袋里翻纸巾。 “我看你应该先去洗个热水澡。”江离城向前走了一步。 她立即抵回门框,戒备地看着他,很哑很小声地但态度坚决地说:“你和我的协议已经终止了。”刚才她不小心用了“我们”这个称呼,似乎过于亲昵,所以她及时地改成“你和我”。 “是吗?”江离城凉凉地问。 陈子柚深吸一口气:“如果你觉得你很吃亏,我家欠你的利息还没有付清,那么你看我身上的哪个部位你喜欢,你尽管取了去。如果还不够,那你要我去死,我也没意见。如今我剩的也只有一条命而已。可是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自由。这是我们当初的条件。” 江离城轻轻地皱一皱眉,口气很和缓:“小姑娘家的,说话那么血腥。” 陈子柚被他的表情口气气到想笑:“哦,不见血的杀人方式,的确更优雅更尊贵一些。这与是否怕血完全无关。” 然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再度沉默而诡异。 “请问……打扰一下。”陈子柚身后有人出声,她连忙扭头,女主人的女儿正探头探脑一脸疑惑地向屋里望。 “嗨,这是我煮的水果茶。”她将杯子放到离江离城最近的桌子上, “子柚姐,我妈给你煮了姜汤,让我给你送上来。”看了半天不知该将那碗汤放哪儿,只好也放在那杯茶的旁边。 女孩对他们俩此刻对峙的格局大概极度好奇,又打量了好几眼,最后笑嘻嘻地朝江离城摇摇手:“有事请吩咐我,大帅哥。”走到门边仰头看看还矗在那儿的陈子柚,摸摸她还湿着的发梢说:“你这个样虽然很好看,可是真的会感冒哎。” 女孩走了以后,陈子柚觉得有些尴尬。她实在不想在外公头七这一天,在这么质朴的地方,在纯朴善良的老板娘与女孩面前,跟江离城就这么龌龊的事情来摊牌。 她尽可能地放低了身段说:“我再过两天就会回去,那时候再说。您先请回吧。”她的声音还是沙沙的,像坏掉的收录音。 “我这么远过来一趟,总该请我吃顿饭吧。” “什么?” “我请你吃过很多次饭,你请我一次,这要求不过分吧。” “什么时候?” “现在。然后我就如你所愿。” “就这样?”陈子柚疑心自己听错了。 “不然你还想怎样?” 她满腹狐疑,不相信江离城突然变得这么善良。而且他那个“如你所愿”很含糊,不知是指他吃完饭马上滚蛋,还是指他会放过她。 但不管怎样,只要他能暂时消失,让她轻松一刻算一刻,她就很知足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陈子柚很快地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长裤,还有黑色的大衣。她最近体重轻了不少,原先的鹅蛋脸已经瘦成瓜子脸,尖尖细细的下巴,裹在一团黑色里,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她与江离城会合时,见他穿的是一身黑色西装,又生出陌生感。 陈子柚总是习惯性地将江离城的形象与日全食画面进行联想,一个圆圆的黑影子,周围是一圈刺目耀眼的光芒,透着鬼魅之气。 可是他平时的衣服虽然没有色彩,却是以深深浅浅的灰色作主调的,衬衣睡衣则全是白色。他几乎不穿纯黑色的衣服。 或许是那身黑令她的眼睛不适应,她觉得他似乎也比原来瘦了一些。 他们离开时,女店主友善地将伞塞给陈子柚,小声说:“好好地出去散散心。你男朋友多帅啊,这么坏的天气特意赶过来。别闹别扭了啊。” 店主女儿也朝她挤眉弄眼。她觉得十分尴尬。 雨势仍不见小。旅店门口的空地只停了一辆车。她左看右看,不见司机的影子。 “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你想吃什么?” “随便。” 这周围居民很少,更不要说饭店。他们只能开车去。 “你开车。”江离城说。 “啊?” “我对路不熟,而且下雨我看不清路。” “那你怎么来的?” “来的时候没下雨。” 她无言地坐到驾驶位,更无言地看着江离城坐到她旁边,很自觉地系上安全带,并且示意她也系上。 她也不熟路,更不熟那辆车。但是她坚决不帮他把车开回市内去,以免遭他劫持,所以她往周围的村子里开,沿着田地行了很久,慢吞吞地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家看起来规模还可以的饭庄,门面很气派。 “这儿可以吗?” “随便。”他今天第二次说这个词。 为了表达她请客的诚心,陈子柚点了一大桌子饭菜,江离城也不拦她。老板倒有些吃惊的样子,直问:“就你们俩啊?” 她不知道这家饭店的每道菜里都有辣椒,红彤彤,油光光。也许是因为看起来很诱人,或者吃起来很下饭,她突然有了饥饿感,味蕾也恢复了正常,每样菜都吃了很多,吃得全身冒汗,舌头与嘴唇都发麻。 她的吃相应该不太雅观。因为她边吃边咳嗽,还流鼻涕,所以她边吃饭边不时用纸巾捂着鼻子和嘴。 江离城一直没怎么动筷子,不知是他根本不吃辣,还是被她的样子弄到没胃口。其实她并不是故意想恶心他。 “你是不是不吃辣?”出于待客之道,陈子柚问了一句。一出声才知道,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忘记自己的嗓子本来就坏掉了,被辣椒一刺激,变本加厉。 “我还以为你一直吃素,并且口味清淡。”江离城没有正面回答,在她的唇上扫过几眼,“你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不错,精神很好,比我想像得要好很多。” 他看她的表情很诡异,就好像她脸上沾了东西。陈子柚从随身包里掏出一面化妆镜,当着他的面,迅速地审视了一下自己。 什么都没有。只是,她出门时面色唇色都苍白,现在嘴唇被辣得红肿,面孔也泛红。 她把化妆镜塞回包里,看向对面的江离城:“你本希望看到我奄奄一息或者哭天抢地的样子吗?” 江离城半垂下眼帘:“我正在检讨我的承受力。我妈妈刚过世的时候,我每一刻都希望龙卷风肆虐,慧星撞地球,外星人入侵,最好全世界都毁灭。” “你心灵扭曲,自己不好过,就拉别人作陪。”她用很难听的嗓音给他下结论。 他不理她的挖苦,继续讲述:“后来我弄到一把枪,在天德集团斜对面饭店的二楼租了一个房间。你外公的车每天从我眼前开过,离我只有四十米的距离,恰在有效射程内。我每天模拟计算,并且犹豫究竟用哪种方式成功率更高。” 他眼神淡定,口气平静,仿佛在向她讲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故事,但陈子柚吃惊到微微张着嘴。 “所以,你是不是很庆幸,你外公已经多活了十年。” 她无言以对。 “或者你很遗憾,如果那时我真一枪杀了他,我或者自杀或者被枪决,你伤心几天就可以继续做你的千金小姐,而且后来绝不会在路上撞见我。” 陈子柚沉默了很久:“后来,你终于想明白,毁掉我外公的事业,比毁掉他的生命更让你有成就感?” “没。我只是在准备正式行动之前的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我何苦为了一个老家伙陪上我的下辈子。他剩的日子已经不多,而我的日子或许还很长。我不喜欢吃这么大的亏。” 陈子柚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没留心里面的花椒,把自己呛到快要掉泪。她不住地咳嗽,不住地喝水,但是没再说一句话。 江离城也没再说话。两人一直沉默到这顿饭结束。 外面的雨势小许多,但还是浠浠沥沥,让人心烦意乱。 陈子柚不记得来时的路,在导航地图上居然没找到这个地方,她在乡间路上多跑了好多路。江离城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风景与雨景上,没半点要帮忙的意思。 当车子再度开上一处窄窄的公路,公路一侧依山,另一侧是深渊,雨水不断地落到车窗玻璃上,前方朦胧一片,雨刷扫过后的视野瞬间清晰,片刻后又迷离。车外很险,车内很闷,她有些心浮气躁。 “你怕不怕我把这辆车一下子开到山崖里?”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虽然江离城回答得镇定,但也许他真的怕她想与他同归于尽,所以他终于给她指了一条看起来既正确且安全的回程的路。 所谓安全的路并不代表好走的路。总之,后来她把车轮陷入了一个水坑里。那条土路泥泞无比,一个不浅的坑在又细又密的雨丝里掩藏得很好,她以为只是一处浅水洼,没及时躲开,所以他们被困住了,费了半天劲也没把车开出来。 “你故意的吧?”她怀疑地看着江离城。 “你才是故意的吧?这路这么宽,你非要往水里开。” 后来江离城从后备箱里找出几件工具来,从路边搬了几块石头,在反复尝试后终于将车前轮撬了出来。 陈子柚虽然只见他开了两回车,而且开得技术含量很低,并且他从来就不像做重活的人,可是他在雨里做技工的样子看起来很熟门熟路。 她在车上观望了一会儿,发现车外的雨又下大了。她很不情愿地打开车门,出去帮他撑着伞。 两人湿淋淋地回到小旅店,女孩一脸艳羡地说:“雨中漫步,你俩好浪漫。” 陈子柚只是在撑伞时又淋湿了裤脚,江离城却是被雨浇透了,从头湿到脚。 老板娘与她女儿正踩着椅子往墙上挂装饰品,腾不出空来,一点也不把她当外人,吩咐她:“你带这位先生到楼上洗洗吧,可别感冒了。” 结果楼上除了陈子柚住的那间房外,只有一间共用浴室,没有热水。她只好让江离城进她的房间,丢给他一条大毛巾。 他去洗澡前说:“麻烦你,帮我把衣服弄干。” “你可以让那位大姐或者小姑娘帮你弄。我又不是店员。” “陈子柚,如果你够聪明,就好好藏一下你的情绪,不要在我离开之前挑衅我。” “现在我不怕你。”陈子柚坦诚无畏地说。 江离城嗤笑了一声,没再理她,脱掉外套进了浴室,半分钟后把他的衬衣和裤子也从门缝里丢了出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一共没带几件衣服来,湿了两条裤子,再加上洗了还不干的,她只能换上一条黑色的羊毛裙子。然后她拎起江离城的衣服,很想找把剪刀给他毁掉,一想那样他就真的走不了了,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再度见到他没穿衣服的样子,虽然他身材很不错。 所以,她只得老老实实的向老板娘借了熨斗,替他将衬衣、裤子还有外套一一烙干。 老板娘她们还在忙,所以没办法麻烦她们。那母女俩朝她笑得很暧昧,八成真的把她和江离城当作斗气的小情侣了。 这是她第一次给江离城熨衣服。他平时总是管家佣人一堆,这种事轮不到她来做。 而且肯定也是最后一次。她这样想着,把他的衣服叠好,拖一把椅子放在浴室门口,将衣服放上。然后她下楼想去帮一下老板娘。 她还真的能帮上一点忙。因为老板娘身材矮小,小姑娘长得也没有她高,有三处地方她们踩着椅子也够不着,只差一点点。 所以她自告奋勇帮忙,那两人帮她扶着凳子。女孩还一脸仰着头,一脸神秘兮兮地问她:“那是你男朋友对吗?你俩和好了吧?他好帅啊,跟你真配。” 她说这话时,陈子柚正挂上最后一件东西,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没站稳,重重的晃了一下,吓了小姑娘一大跳,就忘了继续追问她关于“她的帅帅的男朋友”这件事了。 可能因为她太久没晨跑锻炼过了,刚才只是帮她们挂东西时抻得用力了点,或许还有她先前从墓园一路小跑回来又淋雨受凉又吃了很多辣的缘故,陈子柚只觉得一股绞痛从小腹深处传来,她顺势倚着墙,捂住肚子,耳边嗡嗡作响,只见那母女俩一脸焦急,嘴唇一张一合,小心地扶她坐到椅子上。 她疼得发冷,抖着唇嘶哑着声音安慰她俩:“没关系,是肠胃炎,一会儿就会好了。” 她以前吃错了东西或者着了凉,也会肠胃炎发作,疼的那几分钟死去活来,不多久就恢复正常了。 其实不只是肚子痛,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处疼痛源,源源不断地辐射着某种物质,痛感从她的小腹蔓延到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堆积在神经的末梢。 老板娘帮她将额头上的汗抹去,新的一层汗立刻又冒出来。她将湿毛巾塞给女儿,好像说了一句:“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江离城下楼时,那小姑娘正好心地要帮陈子柚揉一揉肚子,她只是轻轻地按了她两下,陈子柚便惨叫了一声,那声音凄厉得狠,连她自己都疑心那声音的来源。 江离城飞奔到她身边,扯开那小姑娘,她又委屈又惊吓:“我只是想让子柚姐疼得轻一些。她肠胃炎犯了。” 老板娘也被她那一声喊叫吓到,丢开手边的东西急急跑来。 “这附近有医院吗?”江离城边问边将她从椅子上横抱起来。 他的动作很小心,可她还是觉得仿佛被重型机器碾压过一般的疼,闷哼了一下。 他把她很轻地平放到沙发上让她躺着,小姑娘也过来帮忙,拿被单盖着她半露着的小腿,帮她拂开散乱的被汗浸湿的头发。然后小姑娘尖叫了一声,与她的尖叫声相呼应,江离城扶在她腋下的那只手抖了一下。 她睁开眼睛,只见江离城刚从她穿着裙子的腿下抽出来的那只手掌上沾满了鲜血。 老板娘也匆匆地跑了过来:“天哪,怎么会这样?你刚才怎么能从椅子上往下跳?” 她知他们必定以为她流产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但肯定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因为她两周前才刚来的例假。也许因为外公的离世令她精神波动过大,所以这一次提前了。 她试着解释,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音来,只知道自己越来越疼,疼得意识有一点模糊,紧紧地捏着一只手。她知那是江离城的手,但她疼得没有勇气放开。 后来是怎样去了医院她不太清楚,只听有人说:“请男士出去。”她疼得抽搐,那医生还一直在问她话:“你知道自己有子宫囊肿吗?” 她发不出声来,只能点头。医生要她定期复查,后来外公的病情有变,她便顾不得这事。 “囊肿破裂,马上做手术,不然很危险。你自己选,开刀还是微创手术?” 她被推出去,身处的空间换了又换。神志越来越模糊,但又无法真正的昏迷过去,只是疼。四周乱哄哄,很多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从四面八方塞入她的大脑。有一个声音一直格外的清晰,应该是一个态度恶劣的年长的女医生。 她说哪来的胎儿你是她什么人你不让我们手术那你是想让她死了你现在知道关心她了你早干什么了她没生过孩子就戴避孕环可能就是这个东西害她病情恶化让她现在受这份罪再严重些她可能永远都没孩子你们这些男人只管自己快活哪管女人的死活…… 她一直没听到江离城说话的声音,或许她在意识不清时存心将他的声音屏蔽了。只是那医生分明是在跟他说话。 她挣扎着拉一拉那医生的衣角,用嘶哑到近乎失声的嗓子一字字费力地说:“请您……这位先生……只是送我来的路人……” 传说中毫无痛苦的微创手术,到了她这里就成了骗人的话。明明是注射了麻药的,但她疼得厉害,冰凉的器械钻进她的肚子,用力地扎洞,拨来拨去,感受那么分明。她想告诉医生那麻药的效力不够,但麻药的作用却渗入她的脸和唇,她连痛都喊不出来,只能流泪。 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连受伤的时候都不多。她记起五六岁时有一次摔破了头,只是缝了几针而已,外婆妈妈以及家中的保姆司机一堆人都聚在医院吵吵嚷嚷,后来外公与爸爸也从公司赶来了,那时她头很疼,只需要安静,觉得他们很烦。而现在,她永远都没有机会去体会那种亲人环绕的感觉,即使在梦中都很难梦到他们,她的梦里通常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手术进行中,医生告知她体内那个节育器必须取出来,她的泪掉得更厉害。 她本不该这么糟践自己。那日江离城突然提孩子的事,她立即产生危机感,深知他想要得到的一定会达成目的,所以回国后不久她就找了医院给她装避孕环,能多一层防护就多一层。 她在国外读书地方反对堕胎,她耳濡目染也深受影响,认同生命只要存在,不到万不得已谁也没有剥夺的权利。所以,她绝不会让自己怀上她不想要的孩子,否则她将真的走投无路。 装环的手术很简单也够屈辱,而且意味着她已经心甘情愿与江离城长久地发生牵扯。她以为把自己这样低贱到了泥土里,就可以将外公在这世上多挽留几日,谁知那件小东西除了让她不舒服了很多天又加速她原先并不严重的小病症恶化外,只发挥了一次作用而已。 她满脸的泪水,流进嘴角,流进耳朵。她的头上蒙着布,没有人看得见。 手术进行的时间其实很短,她在昏昏沉沉中被人搬来搬去,不断地移动,她微微睁开眼,头顶上一盏盏廊灯一闪而过,眼前有人影晃动。 有人帮她擦眼泪,抚摸着她的手,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很疼?”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陈子柚在半昏沉的状态中再度回忆起她儿时受伤的那次经历,那一次,她很疼,但一声不吭,只是流泪。那天妈妈就是这样帮她擦着眼泪,问她是不是很疼。 她在恍惚中感到妈妈似乎就在她的身边,她用力地试着喊她,但仍然发不出声音,只是嘴唇动了动。 有陌生声音说:“她好像在说话。她在说什么?” 那个女人说:“好像在喊‘妈妈’,可怜的孩子。” 陈子柚这次听出来了,刚才说话的女人是那家旅店的老板娘。原来她也一直在。 后来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比她的手还要冷。这是男人的手,她知是谁,但她没有力气甩开。 陈子柚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这次她真的梦见了所有的亲人,甚至包括她从未谋面的舅舅。婴儿时的她蹒跚学步总是摔跤,幼儿时的她被关在屋里一边看着别人玩耍一边弹琴与学外语,少女时的她跳芭蕾磨破了脚尖,还有青年时的她毫无目标的忙忙碌碌。每一个场景,她的亲人们都像观众一样在她身边静静观看,从不参与。其实正在做梦的她才像真正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独自演着那出无声话剧的幻影般的自己,以及台下木偶般的亲人们。 醒来时已是夜晚。病床前亮着一盏灯,病房里有流水般的沽沽声,是氧气泵的声音,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日期和时间。她在梦里经历了半生,现实中时间只不过向前流动了几小时。 江离城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只手支在床边,扶着额头,似乎睡着了。这次他忘记将自己藏在逆光的地方,白衬衣没系领带,还开了两颗扣子,整张脸都映在灯光下,挺直的鼻梁与密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年,她精神麻木,身体也跟着麻木,连生场小病的次数都很少了。病到住进医院一共只两次,每次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偏偏都是他。 这是间双人病房,但另一边床是空着的,病房里只有他们俩。 她试着动了动,拔掉插在她鼻中的氧气管子,结果牵动了她的伤口,她丝丝地倒吸了一口气。 就这样的一点异响,便惊醒了江离城。他迅速睁开眼睛,望向她的第一眼,情绪很隐藏。这么近的距离,她只能从他幽深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你需要什么?”江离城问,声音也有一点哑。之前他也淋了雨,估计着凉了。 她指一指唇。她渴很很厉害,喉咙好像被烈日暴晒的沙漠。 “再忍一下。医生说二十四小时后才能喝水。还要别的吗?要我叫医生吗?” 她张一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有手指在微微弯曲比划着。 江离城递给她一支笔和一本杂志,要她写在空白处。 她试了几次,始终握不住那支笔。她伸出手指,在江离城手背上轻轻划了几下。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将手掌摊开。 陈子柚用食指在他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放我走。” 麻药的药效好像没有全消,她的手指定位不够准确,写得很慢,也很乱。 她望向江离城的眼睛,那里空洞洞的没什么表情。她觉得他可能没看出来她写的什么,所以她打算改写英文:“letmego。” 写那些圆形的笔划对于现在全力无力的她而言很艰难。她吃力地写完第二个单词时,江离城合拢了手掌,将她的食指握在手心,他的声音低沉:“我知道了。” 陈子柚一直没弄清楚,那个时候,究竟是江离城是早就打算放过她,还是因为这一场适时而来的不大不小有惊无险的病终于唤醒了他的良心。总之,他明确地承诺,只要她身体恢复,就还她自由。 她只住了两天院就坚决要求出院,伤口并没恢复好,稍稍动一下就疼。但主治医生同意了,并帮她联系了别的医院,让她可以就近去换药复查。 那位脾气很大的女主治医生对她很和气,但是对江离城从没给过好脸色。 小护士一边一脸憧憬地偷看着江离城一边悄悄给她讲关于这位老医生的八卦,说她本是省立医院的权威专家,后来不知何故到了这里。她医术高明,就是脾气坏,讨厌男人,尤其是长得好的男人。而且江离城之前质疑过这家医院的条件与她的医术,要求给她转院,将这位专家大大地得罪了。 那位每天都来看望她的旅店老板娘在她出院时给她带来一束编得很漂亮的野花,说是她女儿特意上山采了送她祝她出院。她知道的内情多一些,比如江离城误认为她怀孕要保胎儿而她避孕,他陪护了她两天而她说他是路人。可是她也不明白为何她一直将当他俩当作一对情侣,还语重心长劝她:“看你俩长得都这么好,经济条件也好,他对你又好,就别呕气了,啊,好好养身子,好好过日子,早早要个孩子。你们俩的孩子肯定漂亮。” 只有她的主治医生一如既往地鄙视江离城,对他板着脸,他不跟她计较,在她出院时打发手下给她送红包,也被骂出来。起初她看有人敢那么对待江离城觉得很爽,后来都有点替他叫屈。再怎么说他也是客人以及给医院送钱的人,那医生根本就当他是犯人。 她在做医嘱时仿佛顺口说:“女人要学会自己照顾和爱惜自己,别人都不可靠,尤其是男人。” 陈子柚从她洞透的眼神里知她早把事情猜得差不多,说不定更不堪,她有点尴尬,向她道谢,低声问她:“我以后还能有孩子吗?” 那医生在她的一份长长的血检单上划出几个数字给她看,那上面显示着她好几项指标超标:“现在还算正常。但你如果继续这么折腾自己,很难说。” 这家医院是新建的医院,坐落在新区的市郊,距市中心非常远。这几日外面一直在下雨,听说通向市中心的主路因被雨水冲坏正抢修。这边周边全是山,能通行的路只有颠簸的山路。 后来司机绕行了一条很远但是足够平坦的路,开得又极慢。 她本来是坐在后座的,因为怕颠到伤口,身前背后都塞了一堆软垫,整个人也被安全带绑着。她觉得自己就像货运途中一件标注着轻拿轻放的货物,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堆缓冲物中。 那辆车子在山野之间转来转去就像走迷宫一样,她坐了不多久就又累又困,东倒西歪地打着盹,时时被安全带勒住,或者陷入那堆垫子里,呼吸不畅。 再醒来时居然躺在江离城的怀里,垫着他的腿,抱着他的腰,身体的空档还是被垫子塞着。 她不知这种状况是怎么发生的,只好装作没有醒来,在安静的车内继续贴着他的胸听着他的心跳。 前座有人问:“江先生,前面又是山路了。我们向西行吗?” 她隔着他的衣服听到从他胸腔深处传来的一声回应,很不真实。 “那样的话,我们可能要天黑才能到。” “就那样吧。” 所以本来只需要两小时的车程,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起初陈子柚先被江离城亲自送回了家,同时陪她回家的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陪护,被指定照顾她到完全康复。 仅仅一刻钟后,她又被江离城接走。因为女陪护说,小区内距陈子柚居住的楼几十米之外正在施工,声响很大,看样子至少要十几天,严重影响病人的休息与康复,必须要换地方。 起初她拒绝由他来指定照顾她的人,也拒绝由他来替她安排休养的地点。江离城平和地说:“即使是把从图书馆借的书弄破了,都要修补好了再还回去,何况是人。” 她没做过多挣扎,收拾了一点东西就跟他们走了。她知挣扎也没用。 不过他确认了她的自由身份,说她只要有力气跑掉,便随时都可以走。 她现在确实没有力气一个人跑掉,她不想为难自己,而且她的主治医生告诫过她,如果再瞎折腾,她可能就真的没有孩子了。所以她服从了他的安排。 她不只没力气逃跑,她连阻止江离城不要进她家的力气都没有,因为之前她是被他抱上楼的。不过他只留在客厅里,并没坚持要参观她的卧室。 后来她在陪护的搀扶下收拾了几件随身物品,出来时见江离城在专注地打量她的柜子。那是酒柜的造型,只是别人家的酒柜里装的是酒,而她的酒柜里,是一堆堆大小形状各异的香水瓶子,晶莹剔透,琳琅满目。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后说:“我果然猜对了,真是小姑娘的奇怪喜好。” 下楼时她谁也不肯用,小心地抓着楼梯扶手,坚持自己一步步挪了下去。 陈子柚静养的地方是一套很小的两层别墅,坐落于青山绿水之中,环境清幽而宁静。这里或许以前她来过或许她第一次来,总之她没印象。 那名专业陪护每日小心谨慎地照看她,此外这里还有负责做饭与打扫的钟点工。 江离城很守诺,每天傍晚探病一次,除此之外几乎不打扰她。她睡得早起得晚,偶尔一个人到阳台上晒晒太阳吹吹风,不知道其余时间他都在哪儿,也不关心。 她住了正好一周时间,与江离城相安无事。离开前她想,倘若两人的相识过程正常一些,兴许会相处得不错也说不定。不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当然更希望永远不要认识他。 第一天他来时,她在睡觉,看护人员后来告知她。 第二天他来时,她在装睡。 第三天他来时,她没来得及装睡,所以跟他说了一句话。 他问:“你觉得好点了吗?” 她说:“好多了。” 第四天时他来时,她正努力地用水晶线将断了线的珠子手链重新串起来。 这串色彩诡谲的碧玺珠子手链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每颗珠子上布满冰裂与绵絮状,看起来很漂亮。今天她把线弄断了,珠子散了一地,她的陪护趴到地上帮她一颗颗地捡起来。 她到这里之前只有几分钟收拾东西的时间,匆忙间便将自己收藏的亲人们的东西都取了一件带在身上,仿佛这样他们就能够庇佑她。 她带在身上的有妈妈的一串手链,爸爸的一颗袖扣,外婆的一枚金顶针,都装在她曾经从外公那里抢来的一个精致的景泰蓝银质烟盒里。 江离城从进来后就一直看着她费劲地将两股水晶线用针尖一点点塞入珠孔中,没人招呼他。 在别人的监视下工作,她不免心浮气躁,效率更差。十分钟过去了,她只串上了两颗珠子。 其实她也很奇怪,她的手算是很灵活的了,串两根线都这么难,没法想像别人是怎么将四根线一起塞进那么细的孔洞里。 江离城轻咳了一声,起身向门口走去。陈子柚以为他因为太无聊所以打算离开,然而他打开门后对着门外说:“给陈小姐找一截钓鱼线,或者类似的东西……两寸长就够了。” 很快他要的东西被送进来。江离城把那截钓鱼线对折,将两股水晶线夹在中间,递给她。用这种方法,她果然很轻易地便把全部的珠子用四股线串到了一起。 她不熟练地将四股线一起打结时,江离城说:“两根绳子一组,打两个结,一起断开的几率很小。” 陈子柚觉得很没面子,她居然在这么基础的女红的理论方面输给了一个男人。她的脸暗暗地发热,嘴上却不谦虚:“没想到,你身为男人,对这种事情倒是很擅长。” 江离城说:“我也没想到,你身为女人,连这种事情都不会做。” 陈子柚接不上话,将新串好的手链套手腕上试了半天,又弯腰去看床下,再次牵动她的伤口,直抽气。 “怎么了?”江离城问。 “可能少了一颗珠子。” “现在这长度不是正好吗?” “好像比原来紧了一点。原先我戴着很松。” “你不知道原来有几颗珠子?” “不知道。” 江离城脸上又浮出那种奇异的表情,她再度觉得很没面子,都不好意思强调说这链子之于她很重要之类的话了。 江离城很耐心地帮她在四处都检查了一下,仍然没找到。 “这东西很重要?以前的男同学送的?”江离城用一根手指挑起那串链子对着光线看。 “我妈妈的遗物。”陈子柚重点强调了一下最后两个字,希望他快点放下。 江离城本来只是不经心地看看,随口问问,听了她的话后,却仔细地看了很久,久到陈子柚把手链从他手里一把抢回来。 “没想到你的妈妈有这么朴素的东西。”江离城说。 陈子柚回想了一下妈妈的样子。她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永远都有点模糊,但是绝对跟朴素搭不上边,她似乎永远都是华丽高贵而优雅的。 她曾隐约地猜想过这手链的来源,但她不愿去深究妈妈的隐私。“你说的‘朴素’与‘便宜’是同义词吗?” “这些珠子磨损得很厉害,她应该经常戴。”江离城没理会她的不善态度,“不过奇怪的是,所有珠子像是从一整块石头上切割下来的,这倒不常见。” 陈子柚本想再多问几句,可是她不愿意表现出一副似乎对他的专业领域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她躺回床上,把那串珠子和她自己一起盖到被子里。 第五天她又在睡,从太阳还未落山一直睡到深夜。醒来时口很渴,自己下床倒水喝。 窗外满月如玉盘,风吹花影动,夜色静谧。她穿着睡衣拖着薄薄的丝被到阳台上去赏月。 这别墅的阳台是相通的,她一出去便看见江离城姿态慵懒地半倚在不远处一张躺椅上,穿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原来这几日晚上他都住在这里。 她自顾自地抬头看月亮,看够了月亮又趴到栏杆上看楼下的花圃,早春时节,很多花已经绽放,夜风吹来阵阵幽暗的花香,隐隐地还有一点点带着果味的酒香。原来他正在和月亮一起喝酒,真有文艺气质。 他俩也不说话,各做各的。陈子柚抬头赏月低头赏花赏到脖子疼,平视前方树影模糊不清,转身就只能看到银色月光下,月白色的墙壁或者月白色的江离城。 她见他也将目光投向她,裹紧了被子向他走近了几步:“请我喝一杯?” “你的医生允许你喝酒吗?” “只一点儿。” “你又不喜欢,不要浪费我的酒。”江离城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陈子柚自己回屋拿来一个喝水的杯子,走到他跟前自顾自地倒了小半杯。江离城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她。 她就在他的注视下把那些酒分了两口喝光,将唇上最后一滴酒液舔掉,放下杯子。 “你喜欢这种味道?” “好像比以前的好一点。”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对她说:“这是我妈妈生前最后一次酿的酒,这一瓶我费了很大劲才保存到现在,酒质已经变得很奇怪了,只是不舍得丢掉。你还要来一点吗?” 陈子柚脑中迅速浮现出她曾经见过的那个女子的照片,一身白裙,美丽绝伦。那口正在她胃中缓缓流动的酒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她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葡萄酒难道不是放得越久越好吗?”她在静默中越发的冷,率先打破了这种沉寂。 江离城用看珍奇动物的眼神看她,于是她知道,她大概又提出了一个按他的说法就是与她的出身以及名媛淑女品位极不相符的白痴问题。 不过他这次没讽刺她,反而垂下眼睛耐心地用最浅显的方式给她解答:“极好的酒在合适的条件下才能储藏多年,大多数酒是不能久放的。尤其是白葡萄酒,是一种很年轻的酒,多数都应该在一两年内喝完,否则酒就老了,会变质。自酿的葡萄酒则时间更短。” “葡葡酒也有生命的么。那你上次喝的那瓶据说跟我同龄的白葡萄酒算是老妖婆了。” “你还挺有悟性的,有个女人写过一本很有小情调的酒经,也跟你一样用女人来比喻白葡萄酒。比如说初酿的白葡萄酒口感清新又生涩像少女,放上一两年像少妇,再多放几年就徐娘半老了之类的。不过那些可以放上二十几年的酒,可遇不可求,当然不能再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平时不太多话的江老师难得地有了说话的兴致与表达的欲望。 这种说法之于她这种酒盲很新鲜,不过“少女”和“少妇”这两个字眼严重触及了她的隐痛,她阴阴地说:“我比较想知道,那种被酿坏了的酒,应该被比喻成哪种女人。”她在心里说,你应该说,就像我这种女人。 “应该是投错胎的女人吧。所以下回投胎之前,记得提前贿赂一下司命官。”江离城果然看穿了她的找碴心思,波澜不惊地说。 “你不是不信有来世吗?” “我说过这话吗?” 第六天傍晚江离城来的时候陈子柚刚睡醒。 她最近晨昏颠倒。因为自从手术以后,夜里她睡不好,在黑暗中,眼前有幻象,耳朵有幻听,开了灯又完全睡不着,只好白天睡。可是当她白天睡饱了,晚上就更没睡意。 她不愿多生事端,将这种情况隐瞒着她的陪护师。那位陪护只当她没日没夜的补眠是因为体质虚弱至极,请那位据说有营养师执照的厨师给她天天炖补品,补得她额头长痘而且流鼻血。 她在梦中频频地梦见亲人。以前她一度渴望在梦中与他们相见,但现在她宁可不见。因为梦中的他们总是一副冷漠而麻木的神情,从不与她打招呼,更不朝她笑,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 她下了床,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问江离城:“你曾经有过怕黑怕做噩梦的时候吗?” 她刚从这样一个梦中醒来,睁开眼便见到了江离城。在大白天里睡觉,居然都能做这种荒凉而萧索的梦。 “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 “后来怎么克服的?”水是热的,陈子柚将双份的巧克力粉倒进杯子里,用小勺搅拌着。 江离城这一日看来精神也不佳,指了指她手里的东西:“我也要一份。” 陈子柚心下说好吧以前他也帮她倒过酒而且一杯巧克力汁换一个秘方比较合算何况巧克力粉是花他的钱买的所以没什么好计较的。 当她将冲好的巧克力汁放到江离城面前,他很真诚地告诉她,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是看恐怖电影,越恐怖的越有效,看完后就会发现,现实实在很美好。 陈子柚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污辱了。她在江离城刚要打算喝一口饮料的时候淡淡地说:“你猜我刚才有没有在那杯饮料里吐口水?” 江离城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杯子塞到陈子柚手中,又拿走她手里的那杯饮料。 “你一定没看过《射雕英雄传》黄蓉与欧阳峰叔侄吃羊肉那一段情节。”陈子柚说完后扁了一下嘴,小心地朝被他掉换过一回的那杯巧克力汁吹着气,希望凉得快一些。 江离城很显然不能够适应她突如其来的幽默感,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看过书,也看过电视。”然后他夺回陈子柚手中的那个杯子,把另一杯重新塞给她。 陈子柚连日来阴霾的心情突然就放晴了。她心情愉快地当着他的面把被他倒了两次手的那杯饮料喝光,等他走后她就笑不可抑,笑到肚子上的伤口疼。 不过那天晚上她实在无聊,上网时顺便下载了最最经典的一部恐怖片的高清版本。电脑屏幕太小,她计划连接到电视上用大屏幕观看,音响与影像效果都会更好。她很没用地调试了半天也没调好,陪护人员也帮不上忙,后来便自作主张地帮她把江离城请来解决技术问题。 电影果然从开篇就令人毛骨悚然,一路阴森恐怖下去。 江离城起身要出去时,她喊他:“喂。” “干吗?” “这片子的结局是不是好的?” “你慢慢看不就知道了?” 陈子柚赤着脚蜷在单人沙发上咬手指甲。屏幕上的女人突然尖叫,透过音色甚佳的音箱,凄厉无比,如临现场:“啊——”她惊得抖了一下。 江离城似笑非笑:“你该不会是一个人不敢看吧。” 陈子柚继续咬着指甲不说话,在心里骂他。 江离城推门出去后,她回到床上把枕头和被子都抱下来,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就感到安全多了。她确实很害怕,但看了开头不看结尾更怕,所以她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过了十分钟江离城又回来了,手里拿了几份文件:“我不记得这片子的结尾了,重看一遍算了。” 于是陈子柚在江离城的陪同下看完了整部片子。 她一直专注地盯着屏幕,不跟江离城交流。可是有人在身边时胆子就比较大,再可怕的画面都像假的,她甚至有心情去研究一下布景与化妆术。等到片子演到结尾时,她觉得这片子无聊到令人犯困,一点也不恐怖,她很想睡觉了。 回头再看江离城,他不知何时早已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文件也散在地上。 她走过去将那些文件一一拾起来,伸手去推江离城。他微微皱了下眉,调整了一下睡姿,但是没有醒来。 陈子柚在心中挣扎了一会儿,把他垂在地上的腿抬到沙发上,给他头下塞了个枕头,从橱中拿出一条备用被子给他盖上。 好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权当感谢他陪着她看恐怖片。陈子柚如此自我解释,然后灭掉所有的灯,钻进被子里,很快地入睡。 她这一晚果然没再梦见神情冷漠木然的亲人们。 第七天陈子柚对江离城说,她要回家。 江离城没有阻拦,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 她打断他:“请别作任何假设。除了自由,我什么都不要。” 陈子柚离开的时候,江离城连楼都没下。 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很小的随身包,用了五分钟就把她的东西全都收拾好。 那位陪护人员要陪着她回家继续照顾她,她婉言谢绝:“我可以照顾我自己。” 江流开车把她送回家。她从下楼开始就再也没回头,只是当他的车子驶到林荫路上时,她眼角余光似乎看见不远处那幢别墅的二楼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上衣的人影。她将头微微侧向另一边,把那个影子排除到她的视线范围之外。 第十五章 初霁 她住的那栋楼的附近还在施工,大白天很吵。 江流说:“您应该多住几天再回来。”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生活气息吗?” 江流无言。 陈子柚提议要请他在附近喝杯茶,以感谢他数次送她回家。她回家换了身衣服,背了一个大包出来。 “其实……江先生希望您能够留下来。”江流一边看着陈子柚泡茶,一边斟酌着字句小心地说。 陈子柚轻轻笑了一下,不急不缓地说:“为什么?因为我外公死了,他的仇恨终于真正放下了?因为他现在失了多年来的第一奋斗目标,有些无所适从了?或者,他觉得把我留下算是一种补偿方式?还是,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一旦我离开了,他觉得不适应?” 江流继续无言。 “他现在好像是没有恨我的理由了。可是,我难道没有理由恨他吗?” “如果您恨他,想报复他,那就更应该留在他身边,这样才有机会折磨他,陷害他。” 陈子柚笑起来:“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他授意你这么说的?” 江流垂下睫毛。 “其实我不恨他。以前或许很恨,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很体谅他。可是人这一世,再长也不过百年,如果按我父母的寿命来算,那我现在剩下的时间还不足一半。我还有很多的事从没做过,还有很多的地方从没去过。在这样有限的生命里,我希望我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她轻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我可以原谅,但绝不代表我能够遗忘。所以……谢谢江先生肯放过我,祝他以后天天如意。请你代我转达最后一句话,刚才离开时我忘了说。” 江流静静地坐了片刻,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慢慢地推到她面前,那是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 陈子柚看着那一堆零又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江先生知道您不缺钱,也不爱钱,他只是希望您以后生活得更好一些。”江流慎重地说着每个字。 陈子柚捻起那张支票:“如果我撕掉它,你会觉得我特别矫情吗?” “不会。” 江流的话音刚落,她已不紧不慢地将那张支票慢慢地撕成两片,四片,江离城的签章还是完整的,所以她又将那撕成八片。 她撕最后那一下时,江流慢慢补充说:“但是我会觉得您特别傻。跟钱过不去的人都很傻,这钱又不违法。” “你应该早说。你看我已经撕掉了。”陈子柚把那八张支票碎片放入烟灰缸,浇上半杯茶,然后朝他摊摊手。 “不要紧,这儿还有一张。”江流又慢慢地掏出另一张支票郑重地放到她面前。 这张支票签章一应俱全,只有数额是空着的。 陈子柚再度笑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凝神想了一会儿,问江流:“你能记得我俩认识了多久吗?” “四年零两个月。”江流思索了一下,肯定地说。 陈子柚在支票上填了二十万元。 江流的眼角开始轻跳:“陈小姐,您这是在污辱江先生。” “其实这些年来,平均每月我也只见江先生一面而已,五十个月,江先生最多也就找了我五十次。据说五千元已经是极高的价码,我按八折算。江流,你看我已经过分地高估我自己。” 江流用手指按着自己继续跳动的眼角,听她又说:“你能陪我去趟银行将这张支票兑现吗?” 在银行里,她将那二十万元当着江流的面划入自己的帐户,然后她请江流陪她去银行的保险箱库房。她打开其中一个保险箱,那里面已经有不少东西,她取出其中的几件,从她随身背的大包里掏出几个小盒子放进去,锁好。那里是这些年来江离城送她的全部贵重的礼物。她将那枚钥匙交给江流:“请再帮我一次。” 江流额上的青筋也开始突突地跳:“陈小姐,我是否曾经不小心得罪过您?” “没。” “那您为想,恐怕她这辈子都再没机会做矫情到那么过瘾的一件事了,矫情到什么要这样害我?” 后来陈子柚偶尔地了一向很客气的江流对她说,如果她真的那么想跟江离城一刀两断永远不相往来,不要去做让他注目的事才是聪明之举。她这样做,是存心要江离城忘不了她。 她被他噎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其实,她嘴上说着原谅江离城,心中却原谅得不那么甘愿。也许他想用很多钱来买个心安理得,所以她偏不让他如愿以偿。虽然不是像江流说的那样,但她的原始动机的确是不想让江离城轻易地忘却他做过的事,这一点她不能否认。 接下来的两个月,陈子柚做了很多她从没做过的事,是否有意义另当别论。 她像主妇一样逛菜市场,经常照着菜谱折腾一下午,给自己一个人做一大桌子的菜。 她不眠不休鏖战两天两夜看完一部五十多集的连续剧,饿了吃饼干,渴了喝饮料,然后她倒头就睡,一睡再睡上两天两夜。 她买了很多花种花苗还有漂亮花盆把阳台变成了一个实验田,然后她发现她能养活的植物只有仙人掌。 她去陶吧做了很多的怪模怪样的粗糙又简陋的艺术品,塞满了家中的各个角落。 她连续一整月每天都网购内容包罗万象内衣化妆品零食玩具只为享受一下每天都能签收包裹的感觉,好像有朋友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给她送礼物,虽然钱都是她自己花的。 小区门口的市场上有一对卖水果的聋哑夫妻,每天总要等水果全都卖光才肯离开,经常熬到临近深夜。她每晚出去散步,顺便买一些,如果水果剩得不多,她就全买下来。 那些水果吃不完扔了又可惜,所以她照着书做了很多苹果酱梨酱桃子酱以及混合果酱,买很多美丽的瓶瓶罐罐来盛放它们,塞满了冰箱,后来还专门为它们买了一台透明的小型冰柜。 她做的果酱味道很不错,可惜无人分享。她想了半天朋友名单,发现除了对门那对令她一直很羡慕的老夫妻外,她在这个城市里再也没有熟络到可以送自制果酱这种程度的朋友。 某个雨夜陈子柚看晚场电影归来,卖水果的夫妻在风雨中保护着半筐葡萄,他们打着手势婉拒她要全部购买的意愿:“谢谢你,但是这么多,很难存放,做果酱也能做一大盆,你肯定吃不完。” 陈子柚脑中有个念头轻轻滑过,她对他们说:“我要用来酿酒。” 她照着网上的方法捣鼓了一个月,经过漫长的发酵、静置与澄清后,将那两大盆葡萄变成了酒液。她将它们装进她花了很多时间和钱才从国外网站与别人竞价淘回的晶莹剔透的工艺水晶酒瓶里,一共才装满了两瓶。她把酒瓶盖子换成密封的软木塞,丢进冰柜里,那智能化的冰柜已经被她调到了储藏室的温度。 她估算了一下,限量版酒瓶、非常规温度对冰柜的严重损耗、还有她的人工费,哪一样似乎都要比那些琥珀色的液体有价值多了。她最近果真无聊得快要发霉,或许该重新找一份工作。 原来的工作单位曾两次打电话请她继续上班,她婉言谢绝了,回去把手续全部办好。她离职的事很多人都知道,这样回去只怕会引起非议。其实她根本不在乎这份别人求之不得的工作。 她在最可靠的招聘网站上研究了很久,慎重地投出去一堆应聘申请。她的工作履历虽不辉煌但也绝不难看,而且她对收入和职位要求都不高,很快就有几家公司对她感兴趣,只是没几个靠谱的。 过了几天,外公曾经的主治医生林博士给她打来了电话,关心了一下她的现状,给她提了一些建议后问:“我记得以前你曾说过,你在国外读书时曾经辅修过心理学专业。拿过学位吗?” “这专业我只有本科学位,而且都忘得差不多了。”当初她辅修了这门专业,不过是为了自我心理辅导,不至于因为精神错乱而彻底把自己毁掉。 “我手边有份短期工作。我回学校工作半年,要带几个学生出去做个项目,很想请你继续当我的助手。那地方不错,风景很好,就是生活可能有点艰苦。” 他把他们的心理辅导项目讲得生动无比,令她有点心动:“辅导别人?您以前不是总说我才是需要心理辅导的人?” “所以才觉得你最合适。那些孩子就像镜子,你可以看到你自己,也更能理解他们。” 陈子柚答应了林医生的邀请。他请她去帮忙,或许同情她担心她想开解一下她,更多的原因,大约是看到当初她在外公的医院做他的助手时与很多的精神病人都相处愉快。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与正常人相处有距离感,但却很擅长与非正常心理人士交流。 她跟着林医生与几个年轻人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辗转于几个相对封闭又落后的小山村,被风吹,被日晒,心情开朗了很多,人也健康了不少,脸上甚至难得地有了血色。她疑心那是被太阳晒伤或者被风吹伤了,不过看起来显得她精神很好。 因为那个项目她也掺和了一脚,而且帮忙翻译了几万字的资料和论文,林医生后来坚持要帮她引荐,于是她在本城的医学院里谋到一份轻松又顺手的工作,环境好,工时短,待遇也不错,很适合她。 陈子柚觉得生活就是这么离奇,你越不在乎的东西,它来的总是这么容易,比如工作,比如金钱。而你在乎的……有一些小火花在她脑中轻轻地闪烁了一下,被她掐灭了。 或许她曾经有过很在意的东西,不过现在,她只觉得世界空旷辽远,她身处其中轻飘飘空落落,反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以及想做什么了。 她的生活回到最正常不过的状态,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吃饭,购物,读书,看电影,健身,美容,平静而详和。 她觉得这种状态很不真实,似乎以前只存于梦境之中。然后她又恍恍惚惚地觉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就是这么度过的,明明什么也没有改变。 然后有一天,她偶尔听说,江离城要结婚了。 那几个重点字眼像一滴墨水一样滴到她的大脑中枢,滑过一道清晰的印记,渐渐蔓延到心脏,四肢,她从轻飘飘的状态渐渐沉到地面,她终于觉得踏实了。 江离城要结婚的消息传到她耳朵的方式很像一出肥皂剧。 那天她在最近经常去的美容院里做精油按摩。 因为是周末,时间够充裕,她在那儿待了整个下午。按摩小姐的手劲很巧,店里的音乐很催眠,她昏昏欲睡。 隔间大概是双人间,她在朦胧中听到隔间有两个女人在聊天。 她们一直在聊各自的家长里短,婆婆妯娌小姑子,还有老公出轨儿女早恋,都是与她的生活甚为遥远的话题,顺着缥缥缈缈的音乐一起传入她的耳朵,不太真切,就像她的梦中有人唱歌有人说话。她继续在年轻女服务员的按摩下半梦半醒,直到熟悉的名字跳入她的脑海。 “你见过江离城本人吗?” “做很大的珠宝生意的那个?从没。听说这人很低调,极少在公开场合出现。而且我听说他很年轻又很帅。” “珠宝只是一部分,他很擅长投资。他跟我家那位有业务联系,人我见过一回的,只能说,他与那些宝石在一起时,比较吸引眼球的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也要结婚了。” “哪个女的那么好命啊?” “要不怎么提这事呢?他要娶的人你认识的,而且很熟。” “少来了,我很熟的朋友都结婚了。” “苏he,你还记得这名字不?” “她?这女的怎么还没死?”那女子咬牙切齿,突然提高声音说,“天呐,江离城,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当年经常跟苏禾在一起的那个从来不说话的漂亮男孩子?苏he跟我同岁,比他大好几级吧,姿色也没多好。他看上她什么?” “要不怎么说她好命呢。呵呵,她不就跟你抢了一次男人吗,都哪辈子的事了,你还恨到现在啊?昨天我碰巧遇见她,差点认不出来,她现在简直从里到外都像贵妇。说起来,她跟江离城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她现在就是装的像皇后,也改不了她当年是不良少女小太妹的事实吧。” 陈子柚不是没无意做过蹲墙角听八卦的事,不过这么完整而戏剧的八卦,她倒是第一回遇上。 她趴在床上,小姑娘柔软的手心与手指还在她身上揉来揉去,空幻的音乐飘着,隐隐约约的聊天断断续续地传来,她似乎在收听娱乐新闻台,新闻的男主角是某个闪亮的男明星,她似乎非常熟悉,又觉得特别陌生而遥远,而那个女主角……苏he,苏he,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甚至可能见过她,但此时记忆中茫茫一片。 “关我什么事呢?无聊的八卦。”她边想着边将枕在胳膊上的脸又换了个方向,原先那一边压得有点麻。 那两个女人的声音也渐渐小了,最终隐没在旋律渐渐升高的音乐里。 “陈小姐,陈小姐,您该醒醒了。”小姑娘轻唤着她。 她起身看看时间,她居然睡了一个多小时,此时身上披着薄薄的被子。 “怎么不喊醒我呢?” “您说过您整个下午都没事啊,而且您睡得那么香。” 她倒是真的做了个好梦,梦里回到白衣飘飘的青涩少女时代。梦是无声的,场面却很喧哗,就像一出默片。 梦中的同学们有人废寝忘食做习题背单词,有人躲着老师偷偷传纸条谈恋爱,有人上课睡觉放学拉帮结伙打架滋事。 少女时代的她是焦点也是异类,她长得好穿得好脾气好成绩也好,几乎样样都比别人强一点;她很安静不聒噪,女孩子该有的优点她全有,女孩子常有的缺点她很少有;她不太合群但也不孤傲,待人友善出手大方,只有一个可以聊悄悄话的亲密女友;她常常收到很多署名的匿名的情书和小礼物但都一笑置之,因为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性朋友,就在邻班,又是邻居,每日晚自习送她回家,口袋里总是为她装着各种糖果与巧克力。 那时够年轻够乖巧,恋爱这个字眼是一定要被排除到高中生活之外的,师长们的信任是不能辜负的。他们行为自觉举止规范,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最逾距的举动不过是牵牵手。但是他们计划去同一个城市,考同一所大学,未来有很多可能,他们有很多计划。然后……再也没有以后,当时他背弃了她,而后她遗忘了他。 她从梦中醒来,恍如隔世。这是她第一次梦见与她一起成长的邻家男孩,情绪有些茫然。其实她从没怨恨过他,因为在她还来不及怨恨时,她已经遇见了江离城。从此她的怨与她的恨,都有了新的归宿。 她回想刚才的梦境。原来她曾经拥有那么多别人从不曾拥有的东西。那时她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从不觉得珍贵。此刻回想,只觉浮生若梦。 陈子柚从不喜欢麻烦,麻烦却喜欢她。在她听说江离城要结婚的消息两天后,傍晚她照旧穿着宽松衣服到户外散步,一直步行到小区外隔了一条街的公园,看了一会儿老太太们跳舞,又步行回家,已经见着小区大门时,不期然从暗处走出一位很高的年轻人。 她出于安全本能往旁边闪,但那人的目标正是她,挡住她的路:“陈小姐?” 她不作声,心中迅速估算,喊人与拨电话报警哪种方式更可行。 “陈小姐不要紧张。何姐想请您喝杯茶,不会耽误您很久。”来人很礼貌,声音很年轻,说话的口气却不容反驳。 她得罪过的人太有限,电光火石间便有了联想。何姐?苏he?青梅竹马?唯一的亲人? 她一直以为“he”是个姓氏,不想原来是名字,以至于从来没有联系在一起。 那是曾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之一向她施过援手的人,即使这些年她刻意忽视与某人相关的任何人,也不曾真的遗忘。 不过在她的身份即将变为江夫人时,陈子柚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会对与她丈夫多年纠缠不清的女子继续保有那份善意,虽然与那人纠缠实非她的本意。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陈子柚冷冷地说,转身想绕开他。这只是一种姿态,明知无果。 果然那人鬼魅般再度挡到她身前:“陈小姐,请合作。” “我没空。”她快跑了几步,伸手便招出租车,那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出租车停下来,只当情侣在闹别扭,又走了。 后来她还是跟着那人走了,没吵也没闹。她心中隐约知道那样没有用,社会新闻天天播报,某喧闹路段妇女被劫,行人被打,众人愤慨,真正管事的却少。 那人倒也没为难她。她不肯上他的车,他便招了出租车来。她用余光观察他的脸,比想像中更青涩的面孔,看起来只是个孩子,很清秀,很沉静。 因为没有被限制住手脚,她将手抄进口袋,偷偷按下江流的号码。 她上次与江流分别时,江流说:“我知道您可能不需要。不过您没什么男性亲人,倘若真有什么事,又一时找不到别人,请给我打电话。” 她并没把这话当回事,但那个没拨过几次的号码,居然记住了。 陈子柚不怕死,不过在她自认为现世安稳的静好时刻,却又摊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解决掉。 司机师傅恰好开着电台,她紧捂着话筒拨通号码,dj的声音盖住了拨号音。仿佛接通了,她问那人:“我们去哪儿?我今晚还与朋友有约。” 那个年轻的男孩子说了一个地名,或许有些诧异她的配合。 她也诧异,这孩子还真够老实。 她希望这些信息江流都能听到。 陈子柚见到了传说中的苏禾,在一家私家餐厅的贵宾包间里。 禾苗的禾,她在十年后才明白这个字的正确写法。 她在路上忆起苏禾当年的模样,面如满月,体态丰盈,举止洒脱,甚至有一点粗鲁,如热带的花朵般鲜艳而充满活力。 而此时坐在她面前的女子与她当年的印象判若两人,单薄清瘦,面容苍白,气质也变得纤弱而沉静,果然如西洋画中的贵妇画像般,透着一股优雅的病态美感。只有眼睛乌黑清亮,依稀可见当初的影子。 陈子柚几乎以为自己穿错了时空,一时踯躅起来。 “请坐。我今天扭到了脚,否则我会亲自去接你。”苏禾和气地说。她坐在那儿,伸手向对面的椅子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脚。 “江夫人有何贵干?”陈子柚开门见山。 苏禾眸中似乎闪过一丝诧异:“我现在还是苏女士。或者你也可以喊我一声‘禾姐’,我比你年长不少,你不吃亏。坐,你站在那儿显得我特别失礼。” 她态度越温和,陈子柚便越警觉。 江离城也讨厌他坐着时别人站着跟他讲话,这一点这对未婚夫妇可真像。不过江离城纯粹是因为不愿意仰头看人,不知她是因为什么。 “那,未来的江夫人,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陈子柚隔着桌子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苏禾似乎很惬意地笑起来。当她笑的时候,那种纤弱的病态感就似乎消失了。她一边笑一边回头说:“你看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跟小城以前特别像?” 陈子柚这才发现,这屋里原来还有别人,一个黑衣中年男像衣架一样笔挺地站在墙角,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怪不得之前她没看见。 黑衣男像机器一样地发出“嗯”的一声。 她有种错觉,她是被他们骗来当珍稀动物欣赏的。她也想笑,但笑不出来,索性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可以吗?”然后自顾自地点火。她知这举止不太合宜,但她需要一点镇静。她吸了一口烟后问一直盯着她看的苏禾:“您要不要来一支?” “我戒烟多年了。”苏禾又恢复成纤弱的模样,不太认同地看着她吸烟的样子。其实陈子柚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苏禾时,她脚底一堆烟头,全身都是烟味。 “其实我上周才刚回国。在外面待了六七年,用了三天时间才将时差倒过来,然后很想见一见故人,看看这些年过去,是否大家都跟我一样变得面目全非,却发现故人要么不在本市,要么是不想见我而我也不想见的。” 陈子柚沉默。 服务员送上茶点,一样又一样,看起来很别致。还有两小碗汤,盛具精致无比。另外还有烟灰缸,与餐具同样精致。 苏禾端起碗,轻啜了一口:“你的模样还是以前那样,个性倒是变了不少。” “我与江先生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您让我来是想确认这件事的话。” 苏禾又微笑:“我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至于你跟他的关系,我倒真是不太介意。” 陈子柚也笑了,捻灭了她只抽了一半的烟,她觉得眼下这种状况太搞笑了。 “江夫人,我应该再次谢谢您多年前对我的善意。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怀旧的,至少我不喜欢。现在既然您已经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你现在不如以前那么可爱了。”苏禾女士优雅地叹着气说。 陈子柚脸上的笑意撑得很辛苦。她表面镇定,其实正思索甩手而去是否会导致比较严重的后果,可巧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有人进来低声对苏禾讲了两句话,她点头,几秒钟后,表情淡然的江流走了进来,看了陈子柚一眼后将目光迅速移开,然后走到苏禾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江先生临时有会议,大概要晚来两个小时。” “他专程派你来跟我说这句话?难道通讯线路出故障了?”苏禾淡淡地问。 “江先生听说您扭伤了脚,很担心,所以让我过来带您去城东老王那里看一看。他已经帮您打过招呼了。” “就是当年那个屠夫老王?他明知道我非常讨厌那个家伙。他存心整我的吧?” “江先生说,那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医术高明,所以请您务必要去。”江流从容而坚定地作答。 “他怎么也越来越不可爱了,真是无趣。”苏禾再度微叹着说,目光从江流移到陈子柚,最后又移回江流的脸上。 江流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吧?”被晾在一旁许久的陈子柚礼貌地问。 “不吃点东西再走吗?”苏禾客气地问。 “我不饿,多谢。”陈子柚站起来。 “那我送送你吧。”苏禾说罢也扶着桌沿站起来,黑衣衣架男亦步亦趋,但没有扶她。 她走得一瘸一拐,陈子柚本想说“请留步”,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只见她已经艰难地走到自己身边,却端起原先放在陈子柚面前的那一小碗汤,送到她面前:“真的不喝吗?” 陈子柚向后退了一步。 苏禾笑了笑,将那汤喝到见底,轻轻放下碗,像是自言自语:“真是个小孩子,这么不识货。这一碗汤,你过了今晚可再也喝不到。”然后她向陈子柚款款伸出手,“虽然你不高兴见到我,可我的确很高兴见到你。” 陈子柚极度无语地将手伸出去。其实她并没怀疑那汤中有毒,她只是很单纯地不想碰这里的东西任何东西。这位举止莫名变得高贵优雅的未来的江夫人存心以大方姿态反衬她的小人之心,令她觉得十分别扭。 苏禾的掌心干爽而温热,很出乎陈子柚的意料。她站起来时显得更弱不禁风,握她的手时却很用力,很久都没松开。陈子柚轻轻抽了一下手,居然没抽出来。 苏禾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的一圈青紫。之前倒是没留心,估计是那男孩子抓她手腕时留下的。其实也怪不得那男孩,她天生就这种脆弱的皮肤,轻轻一碰都会淤青。 “不小心撞了一下。” 这贵宾包间是一个套间,外面尚有一个房间,包括刚才那男孩在内的两个人见到她们出来便立即站起来。 “刚才是谁带陈小姐来的?” 那男孩子低着头走近她们。 苏禾柔声说:“你是把陈小姐‘请’来的,还是把她‘抓’来的?” “对不起,禾姐。”男孩低声说,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 黑衣男立即上前扶住因打人而晃了一下没站稳的苏禾。 “你跟谁说对不起?”她的声音仍然温柔。 “对不起,陈小姐。”老实的男孩低着头向陈子柚致歉。 陈子柚有点找不到状态的感觉。她此时的感觉就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拉去演戏,剧本内容都不知,整个地莫名其妙。 但周围安静一片,似乎在等着她的台词,她只好费劲地挤出三个字:“没关系。” “小孩子不懂事,请你见谅。”苏禾朝她莞尔一笑,好像刚才她只不过是帮那男孩子拈起一根落到脸上的头发,“江流,麻烦你将陈小姐安全地送到家。”她特地将“安全”二字咬得很重。 “江先生让我带您去城东老王那里看您受伤的脚。”江流不卑不亢地说。 “去他的鬼。”苏禾温柔地优雅地吐出四个字。 陈子柚上了江流的车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第一次坐到了江流旁边的副驾位上,她一向只坐在后座。 “麻烦你了。” “没有,不麻烦。” “今天我是否会害你以后在苏女士面前为难?” “不会的,我只为江先生工作。” “我本以为……”陈子柚停顿了一下,觉得似乎没必要多说了。 “其实禾姐不会害您,她只是脾气有点古怪,喜欢恶作剧。” “那你就不用特意过来一趟了。” 江流停了片刻。“禾姐今天可能只是想捉弄一下江先生。江先生事先并不知情。” 陈子柚没回应,车内沉默下来,直到江流熟练地将车子开进她的小区,在她楼下将车停稳。 陈子柚解着安全带,半天没解开,江流突然说:“禾姐生了一场大病后就变得神神叨叨,从去年开始就坚持说江先生今年秋天前必须要结婚,否则躲不过人生大劫。她每过几日就打电话提醒江先生这件事。” 陈子柚解开了安全带,她没搭腔。 “她两个月前又做了一次手术。手术前对江先生说,既然江先生没有现成的结婚对象,那倘若她能活着离开手术室,就让江先生娶她,所以……”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陈子柚打断江流。 “可能下个月。” “你以前就这么爱说话吗?” “只是偶尔。”江流谦虚地回答。 在大学工作的最大好处是有漫长的假期。 假期里,陈子柚参加了一个旅行团,中间几经转团,游遍了小半个中国,直到她觉得实在没力气继续玩下去,才买了返程机票。 旅行团里常单身男女。每转一个团时,都会有单身的年轻男子向她示好,在途中给她诸多照顾。她拒得委婉得体,心中倒也没特别排斥。 她在返程航班上睡了一觉,做了个很空灵诡异的梦,醒来后却不记得具体内容,只觉得精神恍惚,于是向空姐要了咖啡和报纸。 她边喝咖啡边翻开那厚厚的一摞报纸,是她所居城市的晨报,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旅途又回到家乡。 刚翻开财经版,偌大的标题便跳入眼中:“江离城先生与苏禾女士昨日完婚。” 其实整整两版的内容都是江离城公司的内容,关于新人的情况寥寥数语,大意便是二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不离不弃,情深不渝。报上没有新人照片,文下记者评论:江先生将素来的低调贯彻得十分彻底云云。 她又浏览了一下占满两版的隐形广告,果真很“低调”。 陈子柚回家收拾妥当后给江流拨了个电话。她在外旅行的第二天,江流就找过她,得知她在外后请她回家给他电话。 他帮她好多次,她没理由拒绝。 半小时后,江流便到了她的楼下。她照例没有请江流进她的家,但是把他请进小区内的休闲馆里请他喝咖啡。 包厢里,江流郑重地交给她一个看起来很寻常的盒子:“这是江先生送您的。” “他结婚,送我礼物做什么?”那盒子好木材好皮质,又不大,肯定又是珠宝首饰之类的东西。陈子柚兴致缺缺。 “江先生说,倘若您不想收,可以直接丢掉。您不先看一下吗?” 陈子柚满腹狐疑,谨慎地打开。她猜了猜盒子里的东西,如果他还是那么无聊,里面兴许又是吓唬她的东西;如果他足够无耻,里面或许会有一枚钻戒。 但是那里面的东西还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那居然是一枚小巧的香水瓶子,造型并不奇特,方方正正很大气,是她收藏最多的那种款式。但是瓶子的材质,却是她曾经在江离城手中见过的那块据说不可估价的九色碧玺。 她怔忡了一会儿,问江流:“这东西是不是很贵?丢掉很可惜吧?” “切割打磨这个瓶子的师傅说,这瓶子害这块石头的价值损了一半还多。” “哦,那也是值不少钱的。”她将那枚小瓶子从盒子里取出来,发现里面盛着液体。 她晃了晃,放弃了打开瓶盖的打算,直接问江流:“里面装的什么?辣椒油?芥末?香油?”她猜了一堆,也不见江流点头,只好不可思议地说,“难道真的是香水?这么没创意。” 江流沉默了几秒,反而问她:“那天您给江先生讲的那个故事,关于碧玺和诅咒的那个故事,是哪个国家的童话?” “啊?” “我小学时有两个学期的业余时间都为了得到助学金在少儿图书馆帮忙,我读过所有国家的民间童话,我从没读到过这个故事。” “我自己编的。”陈子柚坦诚地说,突然醒悟,又看了那瓶子几眼,“你别告诉我,这里面盛的是他的血。” “好像是的。”江流慢慢地说。 “神经病啊。”陈子柚将那瓶子迅速塞回盒子里,好像被烫到手一般,然后看见盒子里原来还有一张白色的卡片纸,上面是江离城的字体,写得很刚劲很认真:“我从没向你说过对不起。” 她把那张卡片反过来看了看,正过来又每个字都看了一遍,最后将卡片与那诡异的香水瓶一起仔细地放盒中,小心盖上,慢慢推到江流面前:“我接受他的道歉。” “江先生说,您或者收下,或者丢掉。” 陈子柚最终还是将那个令她觉得很无言以对的香水瓶连同道歉卡带回了家。 她实在没想到那个她随口胡编的故事居然可以引发江离城的这种创意灵感。 她不见得多感动,可是那故事带着宗教色彩,虽然是她编的,她也不敢随意亵渎,所以她只好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代价,收下这份十分贵重的礼物。 纵然这礼物看起来十分真诚,但她却觉得,这才是江离城送她的最恶搞的一样东西。 她对江流说:“你再等我一下,我也有东西送他。” 虽然现在的江离城什么都不缺,但是礼尚往来,她似乎也该送他一样结婚礼物。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她那瓶自酿的白葡萄酒是他花钱也买不到的。 两瓶酒她已经喝了其中的半瓶,她将还未开封的那一瓶从严格控温的冰柜中取出。之前工夫做了全套,她连酒贴都事先画好了。她用水笔在自制的酒贴上写:“祝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签上日期,没有署名,然后将酒贴贴到酒瓶上。 她为了感谢江流替她跑腿,送了江流两瓶果酱。 江流看着那两瓶果酱发呆,陈子柚说:“你若不喜欢吃甜,可以用来喂蚂蚁。” 她就经常在傍晚时分拿一瓶果酱到蚂蚁窝边去喂蚂蚁,看它们如何倾巢出动搬运食物。 陈子柚回家后将那个装着碧玺与血的盒子塞到她的储藏室的最深处的一个柜子的最底层,那柜子里全是她早已废弃不用但又舍不得扔的东西,比如儿时的衣服,童年的玩具,还有她刚刚剪短但没有丢掉的长头发。 她看完了一部长长的搞笑电影,听着音乐在热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隐隐地听到手机在响,她没理会。 她擦干身体披上浴袍后拿过手机,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是本省某海滨城市的区号,固定电话号码,是五分钟前打来的。 她看了那个号码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了回去,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江离城的声音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是我。我刚才收到了你的礼物。” 陈子柚默然。她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时间和那个电话号码,那是几百公里之外的海滨城市没错,现在是夜间十点半,她与江流告别的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半。在这两座城市之前,她自己开过一次车,很正常的速度,用了四个半小时。 江离城又说:“你很有酿酒天分,但下次不要把葡萄籽全去掉会更好。” 陈子柚终于找回声音:“你还真喝了?你不怕我下毒?” “我觉得,你如果真想让我死,大概不会这么便宜了我。” 她觉得“死”那个字眼很刺耳,转了话题说:“恭喜你结婚。你在渡蜜月吗?” “算是吧。” “那你该去陪你的夫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江离城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最近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陈子柚也低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比以前好。” 江离城又了静默良久:“你自己保重。” 陈子柚想跟他说声再见,这次通话似乎该结束了。但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她却意识到,也许这会是他们俩最后一次交谈,所以她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说,“谢谢你,在第一次遇见我时放过了我。” 她的这声谢谢倒是发自内心。 这些年来,她的心底当然有恨,也会常常作一个假设,假如当初不曾遇见他,那么她的青春不会如此荒芜。其实,当她刻意记恨他的时候,她也无法忽视一个事实。她常常用另一个记忆取代了多年前她偶遇江离城的那个危险的夜晚。如果当时不是他救了她,如果她落入了那几个小混混的手中,也许她的人生会更加糟糕也说不定,也许她甚至没机会活到现在,看着今夜的月亮以及明晨的太阳。 江离城没说话,电话里只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也许江离城正误解她在说反话,所以陈子柚又解释了一遍:“那时你已经认出我是谁,却仍然救了我,并且放了我。你以前说的对,你本来给过我逃脱的机会。” 电话另一头长久地无声,直到陈子柚打算断线时,江离城有一点缥缈的声音再度传来:“那是这些年来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时如果我不多管闲事,把你扔在那里就好了。” 第十六章 距离 陈子柚与迟诺的交往很顺其自然,效率也够高。 子柚外公过世后,迟诺曾亲自打电话慰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也请人来为她安排事情,她心中感激,但一概婉言辞谢。 她换了工作不久后,曾主动打电话知会他,因为她曾谢绝过他替她安排工作的好意。 迟诺在她切断通话之前说:“你好像还欠我一顿饭。” 陈子柚心念一动,隐约记得似乎有这么回事,于是立即答应了。 有来就有往。她请他一顿,他便有了回请的理由。 后来两人很相熟后,迟诺坦言说,陈子柚实在非常难追,起初他提出的邀约,三次里总有两次要遭拒,约出来后她又过于沉默。他几度几乎要打退堂鼓,因他自小便从未在异性面前受过如此的冷落与打击。 陈子柚回想了一下,不觉得自己曾如此为难他。事实上她因为对迟诺存着尊重与感激,待他一直友好而客气,接受他的靠近。她鲜少允许异性与她靠得太近。 熟识后他们见面的频率也不太多。迟诺经常出差,而子柚并不太愿意与他人一起走出户外。 但迟诺是效率至上追求结果的人。他与陈子柚第一次单独吃饭时坦言很欣赏她;第二次则承认很喜欢与陈子柚在一起,喜欢看她笑的样子;第三次,他问:“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我知道你可能没心情,但我想先领号码牌。” 陈子柚曾经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迟诺说,了解一个人需要很久,但对一个人心动只需要一瞬间。他喜欢她,也许是因为她总是低着头贴着墙边走路,却不经意抬头朝他微微一笑;也许是因为她快要迟到而电梯坏了,所以一路跑上十几层,气息不稳、面色红润,正巧一头撞到他身上;也许是在其他同事都纷纷躲闪时,她却耐心地陪着一位粗俗无礼的上门闹事者,面对他的挑衅与谩骂,依然待他如上宾;或许是更早一些的时刻,早到了十几年前。 那是一次全市中小学生文艺演出会,那时她只是个小孩子,与同伴们扮演一群小天鹅。领舞的她轻快旋转时发现后面的同伴摔了一跤后傻在了那里,无法重回队伍,便即兴地以几个漂亮的连续跳跃到同伴的面前,轻快地将她扶起并送她回队,又漂亮地跳回自己的位置,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就像这舞蹈本来就是这样安排。 迟诺说,那场演出他也有份,所以看过她们的彩排,知道那个改变只是意外,那时便想,这个小姑娘漂亮聪颖伶俐又善良,直到多年后仍然记得,并且能够一眼认出她。 他甚至找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给她看,照片中翩然舞裙的她,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稚气未脱,神采飞扬。 陈子柚委婉地说,心动只是眼睛的一种错觉,以及心情的一时迷惑,可是两人的相处需要互相了解,而你并不了解我。 那就给我一点机会了解你,别躲得那么快。一次的心动或许是迷惑,但一次又一次,这大概叫在劫难逃。迟诺如是说。 其实迟诺似乎很了解她,至少比她了解他更多。陈子柚本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话又特别少,但他总能从她的眼神和小动作中察觉她的心情,而不被她一惯粉饰太平的假象蒙蔽。 迟诺长相端正,谈吐不俗,举止文雅,个性内敛。起初陈子柚对他的一切都不在意,当他对她的好感表现的越发明显时,陈子柚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他。 陈子柚与迟诺开始正式交往,只因一个偶然事件。不只心动只需一瞬间,很多时候,我们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去思量而未果,真正下决定时,也只需要一瞬间。 那天她遇上了一桩她本以为只存在于市井新闻中的闹心事,一位大肚子孕妇瘫倒在路边捂着肚子,她停下车想帮助她,却被她反咬一口,称被她撞倒。 这种事件的解决方式有很多种,自认倒霉送她点钱图个清净,或者被围观去警局去医院引来记者,当然在这之前她要留心那孕妇作任何可以陷害她的小动作……路上人不多,甚至没有围观人群,她在心头盘算着种种假设以及后果,无论哪种都是她不乐见的,恰在这时迟诺来了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于是她说了目前的处境。 可巧她的位置离他的工作地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他吩咐她什么都不要做,很快便赶到现场,甚至没用陈子柚解释什么,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整件事,只听得那孕妇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与艰难处境。 警察后来问她:“您是否起诉这名妇女诈骗?” 陈子柚摇摇头。后来趁无人留意时,从钱包里取了几百块塞给那名妇女。 迟诺说:“你说我喜欢你是出于一时冲动,可我很清楚,我一直喜欢的就是你聪明背后的那股傻劲,即使被人坑被人害,也从不记恨,反而肯替别人着想。你这样的傻姑娘,外表像一幅白绢,眼睛里却有故事,最让男人有保护欲。” 以前的确有过两次这样的事,一次是她做的企划书成了别人的劳动成果,另一次则是三个人的失误结果由她一人承担,她不是真的不在意,只是这两件事的后果并不严重,比起闹到鸡飞狗跳令她难做人,还不如暗中送一个人情,换一片云淡风清。没想到迟诺居然都知道。 “我曾经跟你讲过吗,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尤其不喜欢这个季节每天清晨的浓雾,觉得闷,好像时时在等待什么。但是每次见到你,我就像见到早晨雾气散开之后的阳光,很柔和,给人希望,似乎自己等待的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我不想错过你。”迟诺无比认真地说,说完后还笑着补充一句,“成年后没什么机会向女子这样表白了,自己都快把牙酸倒。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陈子柚为他的那句误打正着的关于晨雾的描述微微地震动了几秒钟。 从那天起,陈子柚与迟诺开始了正式的交往。她不见得被迟诺看似真诚的表白所感动,她只是觉得,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你可以依赖他而不必担心他有阴谋,你可以小小地利用他而不必心存愧疚,如果再次遇上像今天这样讨厌的事情时也不必自己去承受,这种感觉多么好。她已经久违了这种感觉。 她并不信任迟诺对她的爱真那么深,但她也不怀疑,因为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利用价值,最差也不过是当作他的一次追女挑战实验罢了,她吃亏不到哪儿去。 比起陈子柚可有可无的态度,迟诺却认真多了。不久后,他便很巧合地让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位和蔼而优雅的的中年妇人,见到她时流露出喜爱的神情,轻轻捏着她的手,称小诺从小就喜欢她这样的女孩,没想到真让他碰上了。 迟诺母亲过于友善的态度令陈子柚不安。她生长于一个清冷的环境中,即使是已逝的那些亲人,也极少有人将情感向她表露得这么明显,而且她自认绝对达不到老人家口中的近乎完美标准。 所以,尽管她内心深处认为,无论她对错与否,都无人有资格过问她的过往,但她仍然向迟诺坦白:“我没有伯母认为的那么好,也并不符合你的理想,任何一方面。” 她说的含蓄,但迟诺似乎领会,他说:“谁都有过去,我也有。如果我做不到完全不介意,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更早一些遇见你。” 他说这话时将陈子柚的双手都牢牢地合在他的掌心中,陈子柚在那一刻第一次希望,将来真的能够与他真心以对,相扶到老。 她的生活如此平顺,无论工作,或者感情。一直以来,她渴望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生活。那些在她的人生经历里烙下深痕的过往,就仿佛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剧情早已模糊,只余下几个泛着怀旧色调的光影片段,如果不去刻意去回想,便根本不会记起。 按说她根本不会去主动回想江离城。她不是事业生活皆强势的女子,但她知道如何令自己好过。 这偌大的一个城市,无数人去过同一家饭店、同一家医院、同一家银行、或许也曾在路上擦肩而过却从不相识,她一直认为,她与江离城,不会再有机会相见。或者,即使相见也可装作不识。所以,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再度以很近的距离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几乎要对概率公式产生怀疑。 第一次巧遇他是在一家五星饭店的客房走廊里。 她们大学承办了一次重要的学术交流会。她是会务组人员,因为她懂三门外语,专门负责国外专家组,会议期间也一直住在饭店里,以便随时与国际友人沟通会议期间的种种事宜。 那日她抱着厚厚一摞交流材料一一送到专家们的房间里。 她正准备为一位别号叫作老迈的老医学博士送材料,老先生稍懂汉语,为人幽默。 她刚刚抬头,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出来的竟不止一人。 陈子柚稍稍退后一步为客人让路,然后她吃惊地看到与老迈博士一起从房间走出来的客人正是西装革履神情平和的江离城。 她微微行礼,用英语说:“我给您送一份资料。” 老迈作个“请”的手势后解释说,我急着出去一趟,可否帮我放进屋里,顺便帮我锁上门。 她很快地放好文件又很快地出来,关好门,一边低头继续向前走一边想,如果她再晚半分钟从会务组办公室出来,或者走路时步子稍稍小一些,都可以错开刚才的邂逅。 猛地耳边炸开洪亮的声音,正是老迈半生不熟腔调奇特的中文:“陈小姐,我想再麻烦你一下……”陈子柚正过度专注于自己无聊的假设,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手一松,几份文件便撒了一地。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忘记了女士们都不能适应我的大嗓门,我女儿也经常这样被我吓到。”老迈博士连忙道歉,中英文并用。 “没关系,是我的错。”陈子柚蹲下身子收拾散落的文件。有几张单页的纸飘出很远,她将身边的文件全捡起,准备去捡那几张纸时,发现老迈博士的客人已经帮她把远处的纸一一捡了起来,很整齐地交到她手中。 她将文件抱在怀中,朝他微微欠身行一个答谢礼,低声说:“谢谢。” “不客气。”客人淡淡地回礼,淡淡地说,随后走向老博士。 陈子柚立于原地看着墙上的油画,一直待眼角瞥见客人们的身影消失于走廊转角处才再度向前挪步,隐约地听老迈那即使努力压低也十分响亮的声音再度隐隐传来:“您夫人的病情……” 她敲响另一个房门,敲门声盖住了老迈后面的话。 另一次不算碰面的“碰面”是她们的校庆活动,请来了很多本城知名人士及事业有成的校友。 陈子柚早就见过贵宾名录,江离城夫妇也名列其中。他好像不太喜欢参加这种抛头露脸的无关紧要的活动,但这一次他不仅同意出席,并且捐了一大笔款。 她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完全幕后的工作。她自认并不是在躲江离城夫妻,她本来也不喜欢在很多人前晃来晃去,那些工作大可交给青春貌美活力四射的女学生们来做。 庆典结束后是自助宴,嘉宾们吃得都很少,大多时间用来联络感情。难得不冷不热天高云淡,也有很多人在校园里漫步,重温学生时光。 陈子柚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她在食堂吃了一点东西后被女同事拉着去迷宫林里散步兼聊天。 那女同事最近遭遇了一点感情问题,不知为何特别愿意向她倾诉,也许因为她从不会打断她的话,也从不乱发表意见。 迷宫林是校园的一大名景,两千多株矮树将面积不大的一块空地隔出一块块蜂巢一样的小空间,走入其中宛若迷宫,通常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为避免因地理特点发生不和谐的种种事情,这里是校园素来严打严管的地带,一度将是否需要安装监控以防范校园犯规犯罪提上日程。其实这里只有白天人多,晚上基本没有人。 女同事勾着她的胳膊,与她在林中穿行,时时会撞见一两对身体挨得极近正在做作业或者说悄悄话的小情侣,人家无所谓,她们反而尴尬。 今天因为校外客人多,教导处特意提醒全校师生注意言行,维护校风,所以倒也没遇见逾距的行为。 她们在石椅上坐着休息,忽听得一树之墙相隔的另一边,有个女声说:“你还记得吧,当初我很想读这所大学,有段时间天天来这个校园逛。那时候还没这片林子,也没这么多楼。”那声音陈子柚觉得很熟。 “嗯。”有个男子应了一声,这回她听出来了,竟是江离城。那女子原来是苏禾。如此狗血的巧合,她觉得快要吐血了。 “我的分数明明够了线,竟然给我调剂到别的学校别的专业,那群家伙一定不知道他们的轻率举动令国家损失了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现在想想我还觉得非常恼火。” “当初你难道不是因为想合法地往别人身上捅刀子才打算学医?还是我记错了?” “去你的,我明明是发自内心地十分热爱医疗事业。你看我现在不也在拼了命地为医疗事业做贡献?” 那个男声很久都没有再响起,女子又说:“嗳,你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吧,下午我要和李嫂去湖边买新鲜的鱼,晚上我做酸菜鱼给你吃。” “你省省吧,都做砸了那么多回了,居然还不死心。我可不想再犯一次肠胃炎。” “你今晚敢不回来的话,有你好看的。” 她们一直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后才出去。女同事说:“刚才那声音好像是江离城先生和夫人,今天我跟他们讲过话。” 陈子柚含糊地应了一下。 “江先生看起来很冷淡,江太太看起来很优雅,没想到他们说话这么幽默。他们夫妻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啊,我还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夫妻都是貌合神离。” “总有例外的。”陈子柚在收到同事期待回应的眼神后答了一句。 有时候江离城本人虽然没出现,但他的影子笼罩四周。 某日陈子柚在一家高档男装店里为迟诺选一款袖扣作生日礼物,老板摆出一盒盒价格不菲的袖扣任她选择。 陈子柚买东西向来很快,只大略将全部的看过一眼,从中挑出两三款互相比较了一下,便选定了一副正方款式的,不是最贵的也不是最特别的,但是简洁又大方,老板直赞她眼光超好又少见的爽快利落。 她一边请老板为她包好一边打算付款时,身后有人说:“刚才这位小姐挑的那个款式,还有吗?”声音优雅而从容,她很熟悉,回头一看,果然算是熟人,竟然是苏禾。 “对不起啊这位女士,我们店里每样东西都只一款。您看看别的吧。” “那是否可以帮我再进一款同样的袖扣?贵一些也没关系。” “这……其实这位小姐选的这个款式很普通的,这副袖扣是我自己从国外挑回来的,所以不一定能找到一样的。您看我们这里还有几十款呢。” “可我只喜欢她挑的那款。所以,麻烦您。” 陈子柚将那副袖扣放回框台,对老板盈盈一笑:“让这位女士买这副袖扣吧,我想换一下椭圆型的那一副。” “那谢谢你啊小姐。”老板长舒一口气,眉开眼笑,“我给二位都算九五折。我们平时不打折的。” “夺人所爱,多不好意思。其实我并不急,可以等老板下次进货时慢慢帮我找的。”苏禾微笑。 “没关系,之前我就觉得这款也很好看。装饰品而已,选哪个不一样呢?”陈子柚柔声说。 “哦,是么。那么,谢谢割爱。” “算不上割爱,您不必介意。” 苏禾坚持要请陈子柚喝杯饮料,她语气诚恳而谦逊,态度坚决而强硬,陈子柚思及上次受邀于她时自己其实很失礼,于是便随她去了。 茶品店就在楼上,她们一起上楼时,陈子柚又见到上回那个伫在墙角像衣架一样的黑衣男。这回他穿了一套灰色衣服,依然没有半分特色,距她们只有一米远仍像一名标准的路人甲,见到她时微微点头,那副扑克脸也似乎抽了一下,她姑且认为他在朝她笑,所以也回了他一个浅笑。 陈子柚要了一份加浓卡布其诺口味的奶茶。苏禾对服务生说:“我要一份跟她一样的。” 一米之外的路人甲男上前一步:“小姐,医生说您不能喝咖啡。” “我要的奶茶。” “所有含咖啡的东西都对您的健康无益。”路人甲男坚持。 “你没听过‘民以食为天’这句话?连最基本的味觉享受都实现不了,要健康做什么?”苏禾如老师教育学生一样不紧不慢地说。 那男人一脸无奈,将目光投向陈子柚。 陈子柚轻声说:“有了健康就有更多机会去享受。” “说的也是。”苏禾慢慢浮出一个笑意,侧头要她的忠诚护卫给她重新点一份“对她的健康极其有益”的饮料。 “您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身体恢复得还好吧。”陈子柚客气地问。 “至少还活着。”苏禾用谈论天气的口气说,“你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吧,一直是那样。”陈子柚斟酌着字句,觉得她俩并未熟到要交流近况的地步,可话题又明明是她引起的。 “如果我能回到你现在的年纪,身体也像以前一样健康,我可绝不得过且过,我一定要把每天都过得五光十色。” “我现在过得非常好。”苏禾的“得过且过”与“五光十色”触动了陈子柚的末梢神经,她用肯定的语气修正了刚才的说法。 “那就好。” 当陈子柚与迟诺约会时也能与江离城夫妇面对面相遇时,她终于对概率这门学科的科学性产生了怀疑。 迟诺带她去看歌剧《蝴蝶夫人》,那是国外某知名歌剧院的交流演出,只演一场,一票难求。 她对歌剧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有次在餐厅里听到选段时随口说起儿时外婆曾带她看这一出歌剧时她睡着了此后再也没有有好的心境从头到尾完整看过这一出剧目的遗憾往事。不想迟诺记得这么牢,他说:“补偿你一个小小的遗憾。” 演出很正式,对观众着装要求严格。演出结束他俩随着人流一起出了剧院大厅。外面不知何时变了天,风非常的冷,陈子柚穿着珍珠灰色的小礼服,同色的绸缎披肩也难以御寒,而他们的车停得有点远。 迟诺给她披上自己的西装外套,轻揽着她的腰,成功地替她挡住了寒风,并传递给她温暖。他俩半依半偎地在风中慢慢走着,就这样直直地与另一对也依靠在一起的男女正面相遇。 其实江离城与苏禾的车已经开了过来,偏偏在他们上车前的那一瞬间碰个正着。 天色很暗,没有月亮,她本可以将头一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搂着她的迟诺居然开口说:“你好,江先生。苏禾姐,你气色不错。”他与江离城握手,另一只手仍然扶着她的腰。 江离城也说了句“你好”,然后便没下文。陈子柚本来就有些夜盲,在如此夜色中只能勉强辨别出人的轮廓,索性半低着头。 苏禾倒很有兴致地在夜风里与迟诺寒暄了几句,从今天的天气真冷啊刚才的演出有点小意外啊一直聊到你最近是不是又升职了恭喜啊,临别时轻轻握一握子柚在风中冻得发冷的手,柔声说:“迟诺选女朋友的眼光可真不错。” 迟诺开车送陈子柚回家,一路没怎么说话。她将刚买的《蝴蝶夫人》原声碟插入音响,调到那一曲著名的咏叹调unbeldivedremo,悠悠叹叹的女声飘散于车内每个角落。 女歌手唱到最高音处时,迟诺说:“你也认识苏禾?” “买东西时遇见过。” “她对你很有兴趣。她很少对女性感兴趣。” “你看起来跟她很熟。” “她是我中学时代的学姐,大我两级。” “哦。” “离她远一点,她这人很麻烦。” “嗯。” 过了半晌,她将刚才那支曲子又重新播放。 “只喜欢这一首?”迟诺问。 “只对这一首有印象,其它的旋律都没记住。” “说起来,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位听完这整出歌剧竟没掉泪的女性了。” “这出歌剧你看过很多遍吗?” 迟诺笑:“我还以为你会把重点落在‘我陪很多女人’看过这出歌剧。” “一个人看当然没意思啊,可是两个男人一起看应该更没意思,所以有女伴陪是正常的。我刚才奇怪的是,你明明一副并不喜欢这出剧目的样子,怎么还会看那么多遍,难道你以前的女朋友都爱这出剧?” “你的思维方式够特别。我说的女性,包括我妈,我外婆,我表姐,我外甥女……无一例外都哭得很厉害,看一次哭一次。难道你不觉得这故事的女主角很可怜,很值得同情吗?” “她自己选择的男人、生活方式,还有结局,只能由她自己负责。可怜归可怜,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陈子柚,我好像从没跟你讲过,你是与众不同的女子。” “我就当你在夸我。” “当然是夸你。” “多谢。” 第十七章 真实 陈子柚与迟诺进展很顺利。 他俩曾在同一个国家留过学,所念学科相近,有很多共同的喜好与话题,彼此谦让妥协,相处平和。 没几个月,迟诺便将一枚纤巧精致的戒指套到她的中指上。 迟诺是那种表外看似温和,但骨子里极强势的人。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她本想轻轻地抽回,但他握得用力,她尝试了一下,没抽出来。 其实他并没紧握到令她完全无法撤手的程度,但她终究没那么做,任他给她套上戒指,并吻了她的手。 迟诺说:“我知现在时机并不合适,而且你心中没准备好。但我请你给我一个可以等待的机会。” 陈子柚想,就这样吧,迟诺的确是一个很理想的结婚对象。 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在心中描画过未来的结婚对象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曾期望过。 无非是一个男人,长得不要很差,有份正经工作,喜欢她,没有大的人品问题,足矣。 而迟诺,各方面都明显超标得太厉害。 她再次对她生活中的那个规律产生疑惑,平凡的寻常的别人都拥有的东西她总是轻易失去,而别人轻易得不到的上好的幸运,她却总在不经意间便撞到。难道这也算上天的一种补偿? 她最近的日子的确过得很不错。她结交了一些新同事,相处默契。原先的旧同事也常喊她一起聚会,甚至旅游时认识的几位朋友也与她网上联络。她的生活圈子突然大了许多,原先空空荡荡的生活似乎开始拥挤。 她在旧帐户上发现一大笔钱,吓她一大跳,打电话咨询,方知她自己的以及外公留给她的那些公司的股份,因为去年公司成功扭亏为盈,今年高额分红。她一直知道天德集团近几年的现状,她早把自己的股份凭证视作废纸一张,权作纪念,不想这仍是一笔资产。她恢复了早晨慢跑晚上做瑜伽的习惯,身体与精神状态都良好。总之,她的生活如今洒满阳光。 也许,她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心胸越宽广,可以容纳的世界就越大,而之前,她将自己锁在了盒子里。 林医生回校做报告,陈子柚为答谢他对她的多次帮助,请他吃饭。 林医生盯着她食指上的戒指:“听说你订婚了。” “只是交往中而已。” “你这姑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找到了顶尖人物。” “太夸张了。他只是一名公务员而已。” “你见过他简历没?你知他这四年换过多少个职位吗?但凡这样频繁变动的越变职位越高的,必然是前途无量的重点培养对象。” “哦。” “对了,我和你嫂子上次在路上见到你后,她回家后跟我讲,小柚天生长了一副贵人相,生来就该大富大贵的。她对面相一直有研究,很准的。” 陈子柚直笑:“你和嫂子这两位自然科学工作者,业余爱好竟然分别是研究手相和面相,说出去谁信啊。嫂子难道没看出来我天生长了一副孤星相?” “童言无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现在就像九点钟的太阳,未来还长得很。”林医生假咳了两下,“看起来你还真不知道你那男朋友的背景呢,有你这么糊涂的姑娘吗?” 迟诺真的没跟陈子柚提过家里的事,她也不问。其实他整个人都透着好家世好教养好品位,无论谈吐举止或者衣着修饰。 她儿时被逼着接受严格的淑女教育,包括说话的表情发音,包括走姿与坐姿,包括被逼着练书法练琴练舞;外公发家晚,是外人眼中的暴发户,结交最多的也是这种受益于政策而暴富的人家。所以她更能体会迟诺那种浑然天成的不经意的低调,绝不是如她一般上几堂突击礼仪课程就能学得来的,那更像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又似乎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沉淀与累积。她见过这种人,却没见过像他这么纯粹的。 其实她见过的人里还有一个绝对的特例,明明生长生存于泥淖之中,却可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清贵高雅,犹如白莲,单看外在,简直挑不出半丝瑕疵,谁又想得到他的内里有千疮百孔,谁想探试只会被苦到麻弊。 她生生地把这种联想压到大脑某一钝感皮层之下。 不过她不去问,也很快便有人主动来告知她。有天学校组织了一次教职工郊游活动,参与的都是年轻人。 女性在这样的活动中一向是被关注与关照较多的群体,无论她是否名花有主。 所以时时有目光投向陈子柚,时时有人靠近她,也就不奇怪。 但她近年来的第六感总是很敏锐,即使背对着别人,也常能感受到投向她身上的目光的温度以及性别。整个上午她都感有道冷冷的同性目光时时在她身上停留,而且这种感觉不陌生。 她终于找到那目光的主人,是刚刚毕业留校的一位女教员,外表美艳气质高傲,几天前曾偶尔与她碰面,对着她桌上的名牌看了好几眼,又打量了她甚久,令她非常不舒服。她自认相貌虽然生得不丑,却也绝不至于好看到惹事生非碍同性的眼,她还从未遇上别人用看狐狸精的眼神来看她。 果然下午他们两人一组乘缆车时,那美女便寻了机会恰与她一组。路程很长,陈子柚仍然时时被观察,索性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是否有话要对我讲?” 美女反被她直率的态度吓一跳,停了片刻重拾起得体仪容说:“我一直想向陈老师请教几个小问题。” “请教万万谈不上,只怕我能力有限解答不了。请讲。” “其实我是想听听陈老师关于婚姻与爱情的见解。你认为什么是婚姻的前提呢?爱情、门当户对、其他?什么又是爱情的保证呢?婚姻?时间?” 陈子柚将她的来意猜出了四五分。 “果然深奥,我还真是回答不了。不过我恰好认识相邻大学某位研究社会学的老教授,或许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那就不必了。我只是觉得,你目前正拥有爱情,即将走入婚姻,对这问题应该最有发言权。”女子笑笑。 “有句诗说‘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见全局的人,是谈不出什么见解的。”陈子柚也从容微笑。 “没想到您这么幽默,”年轻美女说,“这路线可真长,我讲几个故事解解闷吧。” 缆车是开放式,只有两只并排双人椅与安全扣,半悬在空中,被风一吹,荡荡悠悠,低头一望,下面是嶙峋的山石,不知摔下去何等模样。陈子柚沉默地望着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那位交浅言深的美女径自给她讲着貌似从中老年妇女杂志上看来的狗血故事。 比如,故事一,优秀的男a与同样优秀的女b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眼见要顺理成章地天长地久,突然有来路不明的女c横刀夺爱,坏人好姻缘。 比如,故事二,某位身份地位都太寻常的女d费尽心机嫁给故事一中男a所在的优秀的家族中的一位优秀的男e,门不当户不对,经历百般折腾,仍不免以离婚收场。 再比如,故事三…… 见陈子柚没有任何反应,美女慢声慢气说:“霸占着本属于别人的幸福的人,真的能够享受的心安理得吗?你说呢?” 陈子柚似笑非笑:“‘幸福’如果曾作过财产登记的话,大约是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找回来的。” “呵呵,见解果然很奇特。那,你是否认为仙蒂瑞拉的故事在现实里不可能存在呢?”美女停了片刻,见陈子柚没回应,又说,“其实,落难公主的日子通常比灰姑娘更难挨,因为灰姑娘至少是低姿态的,而落难公主的身段太高。” “刚才那故事是《仙蒂瑞拉》吗?我还以为是现代版的《孔雀东南飞》呢。” “陈老师玲珑七窍心,揣着明白装糊涂,怪不得有人被迷惑。” 陈子柚从随身包里抽出一张面纸,用笔在上面记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身边的美女。她动作幅度过大导致两人所乘缆车大晃了一下,美女尖叫一声,失声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的那位社会学教授的电话。他一定很乐意为你解答问题。” ——*——*——*——*6月28日更分界线*——*——*——*—— 当天傍晚陈子柚与迟诺一起吃饭,迟诺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忘涂防晒霜了吗?晒黑了。” “真的吗?那吃完饭我去做美容,想办法再白回来。” “不用,黑一点更好。你原先白得都快透明了。” 她并没向迟诺提白天的事。那女子走的时候咬牙切齿,她很解气,也就没再当回事。而且,虽然她对迟诺了解不多,但那小女子绝不是故事中的正主儿,她何苦费神。 过了两天,陈子柚都快忘了这件事,又有人找上她,以赞助校方的一项活动为名,约她在校园里的小茶馆相见。 这回的美貌女子与上一名眉眼有些相似,气质却大不同,看起来温婉大方,见面便自我介绍:“我叫方晴。” 那项赞助确有其事,早已敲定了细节,而且本非方晴负责。所以陈子柚陪她例行公事之后,慢慢喝茶,只等她说明真正来意。 “那天,我表妹婷婷失礼了,我代她向陈小姐道歉。”方晴说。 “你多虑了。我们只是聊了聊天,意见不太一致而已。” “我跟迟诺……已经是过去式了,所以,真的请你不要介意。” 陈子柚静静地喝茶。 “婷婷说的是事实,我和迟诺从小认识,两家关系也好,我们从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是同学,读大学时也在同一座城市,后来又一起留学。在国外人生地不熟,两个人都太寂寞,所以我们就好上了,也一度住在一起。我们本来约定回国后就分手,但分分合合,始终藕断丝连,直到有一天迟诺说,他遇上他欣赏的女子,所以我们正式分了手。”她眼中闪过一抹泪光。 陈子柚直视她的眼睛,等她继续讲下去。 “我很爱他,可是我尊重他的选择,并且希望他幸福。所以,今天我来这里,其一是为我妹妹道歉,其二也是想见见他喜欢的女子的模样。其实,起初我还抱着一点点幻想,因为迟诺曾经有过很多女友,但从没长久过,我很希望陈小姐也只是他一时兴起的交往对象。但是看到你以后,我终于死心了,迟诺他一直喜欢的人正是陈小姐这样的,无论相貌还是气质。多年前他曾有一名刻骨铭心的初恋女友,那女孩后来得病去世了,陈小姐与那女孩长得真的太像了。”她眼中依然水波盈盈。 陈子柚静静地替她添水,仿佛在听与己无关的故事。 方晴涩然一笑:“我一回想起往事就有些伤感,有些话说的太多余,实在不好意思。其实,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请陈小姐千万不要因为我跟迟诺的曾经,而影响到你与迟诺的感情。” “不会的。”陈子柚慢慢地说,“你与他的过去,是你们俩的事情。而我与他的现在,是我们俩的事情。这两件事情并不相关,所以不会互相影响的。” “哦,那就好。” “还有,方小姐,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一件事。迟诺那样的男人,如果你忘不了他,想挽回他,只能从他本人那儿下手,别的方法都不管用。如果他根本不想回头,即使现在我离开他,他也一定不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现在轮到方晴说不出话,只能等着她往下讲。 “但是,如果你已经努力过了,却还是无法如愿以偿,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一种让自己最好过的方式来生活,而不是自我纠结与自我折磨。” 方晴离开时脸色不算好看,虽然看起来仍算得上落落大方。 陈子柚坚持付茶水费,并坚持送方晴到停车场,认真地对她说:“谢谢你。” 方晴美丽的脸上浮起嘲弄的笑:“你明知我来意不善,却这样若无其事,甚至故作友善,这一点你跟他倒真有些像。” 陈子柚微微地笑一笑,她笑得足够真诚,但看在别人眼里难免像示威,所以方晴继续说:“你确实像他的初恋女友,笑起来更像。我承认我目的不纯,但我没说假话。当然,按你的逻辑,那是迟诺与他初恋女友的事,与你无关。” 陈子柚目送方晴离开。刚才她有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以免刺激得方晴更厉害。她本想说:我是真心的谢谢你。我一直以为迟诺太完美,完美的不真实。也一直不明白迟诺看上我什么,所以不踏实。结果你专程来揭迟诺的短,让我知道他原来也有缺点,又专程来告诉我迟诺为什么选择了我。所以,现在我对我和迟诺的这种关系突然感到真实又踏实了许多,当然应该谢谢你。 晚上本来与陈子柚有约的迟诺临时有应酬,陈子柚没有取消提前预订的包厢,而是自己叫了很多她爱吃的菜,吃得胃胀。 她平时吃饭很有节制,再喜欢的东西也吃不多,但此时她觉得应该奖励一下自己。 她从小就不是个很有攻击性的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和事,宁可退一步海阔天空,或者躲得远远,眼不见为净,一直秉承着“吃小亏就是占大便宜”的愚民说辞。早在她根本没机会受大委屈的少女时期,她的这种个性便已经渐渐养成,后来踏入社会,参加工作,更是变本加厉了。 事实上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她个性里缺乏战斗因子,如果与人争辩上两句,即使自己是有理的一方,还不等对方生气自己已经气得要命。久而久之,尽管有时她自己也觉得退让得很窝火,但为了不自虐,宁可吃亏让步。 她也不知曾几何时,自己居然拥有了这么强大的战斗力,面对来意明显不善的攻击时,她反击得游刃有余,而不是一味退让。她自己也觉得很爽。 这种战斗力的养成,或许得感谢某人对她经年累月的身心摧残,终于促成了她由量变到质变的转换。她简直该给他写感谢信。 她觉得自己是神经病,她竟然会这种时候想起江离城。她从水果沙拉里挖一勺梨放入口中嚼碎,把刚才荒唐的念头也一并嚼碎吞入腹中。 她吃得很尽兴时,迟诺从外面慢慢踱进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发现了她,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不怕发胖,晚上自己吃这么多东西。我见过很多女性晚上一口饭都不吃。” “我若吃成个胖子,你会跟我分手吗?” “我巴不得你吃成胖子,胖得行动不便,就跑不掉了。”迟诺递餐纸给她,“不过,胖一点也许更好看,你现在太瘦了。” “你这么标准的小言台词是从哪儿学的?” “哪用得着学?男人都会讲。”迟诺拿了一双筷子替她将肥肉与姜丝一点点捡出来,她吃饭时从不吃这两样东西,他居然注意到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全点了自己的菜。” “不用管我,我已经吃过了。你看起来心情不错,今天遇上什么好事情了吗?”迟诺对她的情绪变化依然掌握得精准。 “我发现原来你长得挺帅的。”陈子柚看了他一会儿,笑笑说。 “我一直都挺帅的,从小就有很多女同学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烦不胜烦。你也太打击我了,你竟然今天才发现?”迟诺作出“我受伤了”的表情。 “对你穷追不舍的‘很多’女同学中,你每一个都烦?怪不得人常说,男人们对自愿送上门的女人总是不珍惜。” “你这是在暗示,我也是自愿送上门的,所以你不打算珍惜我吗?” “哦,我受宠若惊都来不及,岂敢不珍惜?”陈子柚模仿着他的怪腔调说。 她仍然只字未题关于方晴找她的事。迟诺曾经说,人人都有过去。她也认为,人人都有保留隐私的权利。她并不愿向迟诺去坦承过去这些年来的经历,所以她自然也没必要去知道迟诺过去的生活,她也不想知道。 可是她过去的生活,并非只要她不愿回想就真的不存在。尽管江离城的确很守诺地一直把她隐藏在暗处,但并不代表真的无人知晓。 某日陈子柚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她接通后说声“您好”,电话那端一个沙哑的男声轻轻地说:“小西柚,别来无恙?还记得我吗?” 她的心沉了一下。尽管那个相隔多年的声音已经变化很大,但她仍然忆起了声音的主人。“小西柚”这个昵称,她上初中以后就少有人喊了,所以能喊出这个名字的人,都是曾经与她家关系极为亲近的人。 打电话的人是刘全,当年爸爸的同学与好友,外公最得力的助手。 外公生病入院的几个月后,他做了牢,一长串的罪名,证据确凿。她在知晓这件事后不安了很久。 当初,刘全之于她是一位慈祥友善的长者,之于天德集团则是位高权重声誉佳的核心人物之一。 当时她盯着报纸发着呆,江离城淡淡地说了一句“如你所愿”,这句话如惊雷一般炸醒了她。 是她当初要求江离城替她惩戒背叛外公的那些人,她只提过一次,那时思路并不清晰,只记得自己讲的是“要他们将所获得的加倍偿还”,可她从不曾想过要彻底地毁弃别人的前程。 而且,尽管当时她把所有人的都假想成背叛者,却真的没想过刘全会是那个主谋犯,在她的印象里,他敬外公如父,与父亲像兄弟,待自己如亲生女儿。 那一次,她的世界再次被颠覆了一回,为她所认知的人际关系的幻灭,也为她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倾覆了别人的人生而震撼。 陈子柚仍沉浸于回忆,电话那头的熟悉男声已呵呵地笑起来:“我提前出狱,已经有一阵子了,不恭喜我吗?” “恭喜你,刘叔叔。”她干巴巴地说。 “小西柚,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和你爸出差时带着你,一个算命大仙说,这是个有福星庇佑的孩子,就算未来遇上大挫折,也能逢凶化吉。那个大仙算真准,是不是?” 陈子柚屏着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家里遭遇了这么大的事,你一样的衣食无忧。公司差点破产清算,你躲在玻璃罩子里,谁也伤不了你,一分力不用出,只坐着等也等能到公司死灰复燃、你可以继续做有钱的大小姐的这一天。在你委身他人过了几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后,你一样能以清纯淑女的姿态钓上金龟,嫁入名门。可是我,我比你努力一百倍,等待我的却是牢房,我在狱里也百分百地努力,争取早日释放,出来以后,等待我的却是我太太偷人,我女儿堕落。小西柚,为什么别人都没你那么好命?”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她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他最后那句话的咬牙切齿。 “你想做什么?” “听说迟家最小的孙子很宝贝你,听说你准婆婆对你也挺满意的。不过,虽说迟家这些年因为一些事情已经不那么重视门第,开始打起亲民牌了,何况小柚你虽然没出自名门但也绝不寒碜。”刘全顿了顿,“但是,别说是迟家,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一定希望过门的孙媳妇历史清白是不是?作为迟家最小的孙媳妇,长得不像明星一样漂亮没关系,没有留洋的硕士学历也没关系,但是过往不清白那可就有关系了,何况那个男人有身份有地位,绝不是无名之辈。”刘全又呵呵地笑起来。 陈子柚在电话这一端笑了一下。这个她从小便尊敬如父的长辈的下限到底在哪里?他背叛外公又出卖她,外公发病的直接原因就是他,现在他居然还要拿着当初出卖她的证据再胁迫她一次。 刘全显然误解了她的笑声,声音里多了几丝狼狈:“你以为这些年你跟他又行事隐密,而我手里又没了证据,说出去的话就没人信吗?江离城本来想玩死天德集团,结果不止中途收手,还暗暗拉了天德一把,如果不是因为与你有交易,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无耻,对不起孙天德,对不起你家,可是那人虽然是你的好外公,却绝不是一个好上司,更不是一个好人,他平时不积德,所以在他遭难时才众叛亲离,没人可怜他。我跟了他二十年,被他牵制得束手缚脚,被他榨压完最后一分价值,最后还要一脚踢开我。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小柚,是你那没人性的外公把我逼到那一步!” “刘叔叔,请你尊重逝者。”陈子柚冷静地打断他的话。 “小柚,你很镇静,太镇静了。莫非迟家小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有恃无恐?你以为时代不同了,大家对名节的要求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吗?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江离城背后的势力,与迟家是宿敌。这事如果传出去,迟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他们可以不要求孙媳妇无恋爱史,不要求孙媳妇是黄花大闺女,但必然会要求孙媳妇人品端正,洁身自好。我知道,小柚你自己一定是这样解释的,你跟江离城是为了救你外公,救你家的事业,但别人会相信吗?这件事看在任何一个无关者的眼里,都只有一个解读,你的行为与历史上的那些在亡国后委身入侵者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因为怕失去一切,怕吃更多的苦,所以选择了向仇人委曲求全。你这样的行为,会叫你那个曾经出过满门忠烈的未来婆家怎么想呢?凡事无不透风的墙,只消我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等着看迟家笑话的人多的是呢,自然会有人去核实。也许迟诺爱你爱得可以容忍一切,也许迟家能把这一切洗白,但是小西柚啊,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你就是清白如雪也步步艰难,何况背着这么一个污点,那你以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他说得这么兴致盎然,陈子柚强忍着不去打断,直到他的话告一段落了,她终于问:“你想要什么?” “呵呵,我就喜欢做事干脆的姑娘。一百万,从此这件事就烂在我的肚子里,没有人会知道。我若失信让我不得好死。” “刘叔叔,谢谢你这么高估我的名节的价值。” “小西柚,谁的名节都一文不值,但是迟家孙媳妇这个位子还是有价值的对不?你未来的平静生活也是有价值的不是?那样一个金龟婿,又岂是一百万就能钓到的?”刘全换了一副哄孩子的口气。 陈子柚在电话的另一头继续轻笑。 听到她的笑声,刘全有些气急败坏:“打个折,八十万,不能再少了。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你就等着在八卦小报上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小西柚,从你小时候起我就喜欢你,我可真不愿意亲手把你这样的姑娘推进火坑里。” 陈子柚实实在在地被逗乐了:“刘叔叔,嘴是长在你身上的,说什么都由你,不见得你发了誓,我就相信你再也不说。而我呢,我做过的事,就算无人说也不代表不存在,所以谁若要说也只好由人说;而我没做过的事,随便别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我给你五十万,这是我三天内能筹集到的现金,不可能再多了。不用是来买我的名节,而是为了补偿你。如果你还缺钱,那么请你另想办法吧。” “你们家欠我的,岂止五十万!小西柚,孙天德做过的缺德事比我多几倍,结果他可以装疯卖傻在疗养院颐养天年一直到死,死时还有外孙女儿给他送终,而我却要为他犯过的罪来买单!” “随便你,刘叔叔。如果你接受,请你给我电话。而且,勒索是刑事犯罪。”陈子柚挂断了手机。 她心说,你做牢是罪有应得,法律又没诬陷你,你被妻女抛弃也只怪你识人不清,教女无方。 可是她终究对刘全有愧意。 刚才他污辱外公令她不爽,但按她对外公行事风格的了解,纵然她不愿非议外公,却相信外公的确有可能亏欠他甚多。 而且,那些可以让外公把牢底坐穿的证据终究都被湮灭,反而是从犯刘全成了囚犯。如果不是陈子柚当初那一句要求,其实他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也可免。 陈子柚从未真正插手过公司的事务,对于他的被污辱与被损害,她无从补偿。她所能补偿的,只是他因为她而没有逃掉牢狱之灾,她并不认为他无辜,但她承认这件事并不公正,而这种不公正是她的心魔所导致,所以她用自己目前可以挪动的自有五十万现金来换取自己的心灵宁静。 至于她的往事,该来的总要来,躲得过一次却躲不过永远,她从不寄希望于无人知道,她只求有人能谅解。如果不谅解,她也没办法。 陈子柚打算向迟诺坦白全部的事情。她的过去,她并不觉有什么对不起他,但是倘若因为她的过去给他以及他的家庭带来困扰,那么她的确难辞其咎。 可是那天迟诺偏偏非常忙,她拨了几个电话都只显示对方不方便接听,直到傍晚,他才拨回来,很抱歉又有些懊恼地说,发生了一点棘手事,一直在开会,看来要熬到深夜,而且明天一早他就要出远差,只怕连与她当面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然后便匆匆断线。 她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却没有机会将话说出口。 那天晚上陈子柚再度失眠,深夜里一个人喝了一点酒,抽了几支烟。最近她几乎再也没失眠过。而且因为迟诺不吸烟的缘故,她也很久都不吸烟了。 她并没有去过分纠结白天的事,虽然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很犯堵,就像在她正在玩的一种游戏,目标已经就在前方,脚下却突然裂开一条巨大的裂隙,要拼了力气才能跳过去,稍一不慎,gameover,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其实真正让她烦心的却是刘全对她过去几年生活的评判。 漆黑的夜里,她坐在阳台上藤编的摇椅上,晃来晃去,将烟雾深深吸入肺中,又缓缓吐出,反反复复。 夜里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她也没开灯,除了指端那一点点微红的火星,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人似乎也一点点消融在浓浓的黑暗中。她一直怕黑,此时却想借着对黑暗的恐惧来克服她另外的恐慌。 她忆起过去这十年的岁月。她一直自以为是地将自己当作受害者与殉难者,理所当然地得过且过,不问外界的是非。她一度从心灵深处仇恨并厌弃江离城,认定他是毁掉她青春的罪魁祸首。 可是,她很少去反思,她本来明明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当初逼她卖身的不是江离城,而是一个秃顶大肚满脸横肉的糟老头子,她是不是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如果这些年,她的生活如同纪实犯罪文学中的女性一样被蹂躏虐待,她是不是还能撑到现在?按她的个性,她也许宁可自尽也不愿苟活。 如果顺着这种思维,那么,她当年在答应江离城的时候,尽管心中恨透了他,但是否也有那些古怪可耻的情结作祟?比如,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曾经真真实实地被他迷惑,为他心动过。他是她一次堕落的见证,所以她在他面前轻易地选择了另一次以及另一种形态的堕落? 这些她不愿承认的假设,是否当初都藏在她自以为高尚的牺牲的华丽外衣之下,左右了她的选择? 而且,尽管她从心理如此排斥他,摆着极高的姿态不逢迎他,不接受他的钱和物,可是她毕竟利用过他,利用他摆平公司的倾覆,利用他报复叛徒,利用他的资源为外公治病,甚至利用他转嫁自己的自我鄙弃,她将她对这世上一切的不满都集中于他身上,如此她才能够保持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这样的假设是她永远都不想正视的,因为这会颠覆她这许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如果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其实她一点也不可怜和无辜,当初外公也曾经以“虚荣”和“怯懦”来定义她的行为,尽管她死不承认,但现在细想一下,竟然也觉得有道理。 陈子柚又点了一支烟。她吸烟一直很有节制,从不曾抽过这么多。这些年来,尽管她觉得日子黯淡无光透不过气,可是因为怀着对未来的一线希望,她一直很珍惜自己。可是现在,当她不情愿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值得珍惜时,那种深深的自弃感再度蔓延全身,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当她再想找个人来恨,来转移这种沉重抑郁的情绪时,却发现她连这个渠道都没有了。 她坐了很久仍无睡意,起身去找手机想看看时间,却见到屏幕显示一个未接短信,是迟诺发来的,只有几个字:“睡个好觉。” 迟诺经常在忙于应酬时顾不上给她电话。子柚的作息很规律,如果应酬结束时已经太晚,迟诺怕电话吵醒她,便会留一个短信给她,待她第二天一早便看得到。 那短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陈子柚将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把电话打回去:“是我。” 迟诺极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做了个梦,醒来看见你的短信。”陈子柚说,“你困不困?如果不困就陪我说会儿话吧。” 迟诺笑:“平时想你多讲几句你总不肯,原来你喜欢凌晨以后再说话。不过我可真是困了,还有份厚厚的材料需要看一遍,而且天不亮我就得出发去机场,只怕要在飞机上补眠。等我出差回来请两天假陪你好不好?你想说多久就说多久。” “好。你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航班太早,机场也太远。不用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差。” “我去给你送机。” 陈子柚强制自己眯了两小时,匆匆地洗澡,刷牙,然后开车去了机场。她不想迟诺闻到身上口中的烟酒味道,所以往身上喷了气味浓郁的香水。其实她与迟诺交往后,几乎是不用香水的。 因为精神并不好,她喝了一杯浓咖啡,化了个妆,提前了大半个小时出门,把车开得很慢。 她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一点滑稽。虽然她精神严重不济,这种行为在外人眼中看来却仿佛恋爱中的少女。她已经有那么多年没做过这样的傻事,其实过去的这二十多年来,她也只做过那么一次。 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对迟诺说了,经过了一夜的自我折磨,她已经身心疲倦。在昨天之前,她觉得自己是值得谅解的,所以她想让迟诺知道,但今天她已经不这样想,她也失了开口的勇气。 迟诺说他出差三天。不知刘全想把事情闹成什么样,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他们分手的时候了。 自他们熟识以来,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做种种的事情,而她只需要等待与接受,所以这一次她选择主动地靠近,因为也许不会有下次了,她不想留下太多的遗憾与亏欠。 她赶到机场时,迟诺与同伴已经等在那里,那两人都比他年长很多,但对他很客气。 迟诺没吃早餐,说要到飞机上吃,她途经迟诺最喜欢的早点店时替他买了一份。听说他们有三人,便又买了另外两份。 见到她来,年纪最长者脸上浮现一个调侃的笑:“有德有貌,怪不得小迟这么认真。” 迟诺朝他们笑笑,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才是一夜没睡的人吧,你怎么看起来比我更憔悴?说过不用你来你偏要来,任性。” “你不愿见到我吗?” “与其见到你这样一副国宝的模样,我还真是宁可见不着你。”迟诺用手掌覆了一下她的眼睛,“看来你昨夜做的是噩梦,今天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离开时朝她挥挥手,又走过来,俯身在她的鬓角处吻了一下,子柚一抬脸,迟诺的唇便擦过了她的唇角,她羞涩地朝他笑一笑。 接下来的两天很安静。 陈子柚本以为刘全既然缺钱就一定会骚扰她,结果他音讯全无。 也许刘全找到了新买家。可是按她对他的了解,以及对他那日话语的揣测,觉得他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手里未必有什么证据,只怕这种口说无凭的消息五十万都算高价了,谁又愿当这种冤大头。 就在她觉得太过安宁时,刘全的电话又打来了。出乎她的意料,他只字不提勒索的事,反而跟她扯东扯西地叙旧,提及她的小时候。 他这种姿态,倒比先前狰狞的勒索面目更让陈子柚反感,她耐着性子问:“刘叔叔,您要现金,还是要我转帐?” “小柚,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呵呵呵,傻姑娘。”刘全的态度与那天判若两人。她一时无言以对。 “我过一阵子就要去国外,可能再不回来了。我这儿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没用,但是对你可能很有意义,是早年你外公的工作备忘录和你父亲的一些手抄笔记。你给我个地址,我寄给你好不好?” “你这次想要什么?” “这年头做好人难啊。你不要吗?那我可要丢垃圾筒里了。” “请问,你把我那本来‘一文不值’的名节卖了个好价钱吗?” “你这个孩子啊,我都说了我逗你玩呢。这样吧,那些东西,我放到西街老陈的炊饼店里,西街老陈你还记得吧,就是你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店,你到那儿去拿吧。” 陈子柚沉默。 “你疑心病够重的。老陈的店旁边就是派出所,你还怕我要绑架你不成?要不要随便你,那店过些日子就关了,到时候你就找不到人了。”刘全挂了电话。 陈子柚疑心这是一个陷阱,可她还是在下午三点多时阴差阳错地到了老陈的店外。 刘全说的那个地方,的确有她很多的回忆,她与家人,还有儿时的同伴,曾在这里消磨过很多时光。 而且刘全说的那些东西,对她很有诱惑力。她连自己以前的作业本都不曾留下过,更不要提外公与爸爸的字迹,等到想要怀念时,早已无影无踪。她曾经请陈经理替她收集一些留在公司里的外公与爸爸的笔迹,但是只有一份又一份的签名文件,除此外一无所获。 周五下午办公室里没什么事情,主任见她接连几日都精神不佳,之前又加了几天班,便放她半天假。 她把车子缓缓开出校园,在附近超市买了点东西,等她再上车时,便疑心自己被盯梢了。 这几天她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而今天感觉更加强烈。 也许因为她随身带着五十万元。她昨天便将五十万元转到一张银行卡上,现在这张小卡片令她感到不安全。 她从车的后视镜里没发现任何异常的现象与可疑的人,但她的第六感清晰地告诉她,有人一直在她的附近。 说她不害怕那是假的。她想过要报警,却不知从何报起,她这样无凭无据只会被称作防碍公务;她也想过再回学校去,但觉得终究躲不了永远。最后她心一横便开着车在闹市里兜大圈子,整整转了半个下午,最后便鬼使神差地到了这里。 这片老城区,她在高中毕业以后就再没来过。因为是很不起眼的地段,十年来变化并不大,那些建筑、街牌与店面,都似曾相识。路依然很窄,路面状况依然不佳,几个男人在路边支了桌子打麻将,两条狗在打架,路上行人稀少。 然后她看到那家比她的年纪还要大的炊饼店,就建在这边旧小区的门头房里,墙皮被前些日子的暴雨冲得破损,招牌却还很新,应该是近年才换过的。店里有人影在晃动,有一个小伙计打开外卖窗口往窗台上放一杯杯鲜豆浆,店门口写着大大的“即将搬迁”四个字。 那些字令她的情绪有了一点点波动,却也有了安全感,她直觉这里对她而言并没有危险。所以她停下车,推开车门走下去。 她戴着一副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推开店门,对站在服务台后低着头的似乎老板模样的人说:“请问现在有炊饼卖吗?” 老板说:“炊饼还没好。”他一抬头,陈子柚后退了一大步。她竟然一眼没看出来,站在这收款台后戴着棒球帽的黑瘦男子,正是当年的刘全。他样子变了很多,走在路上她都未必能认出来。 “小西柚,你果然来了。你出落得越发美丽了,也更加勇敢了。”刘全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大信封,拍到台案上,“没有炊饼,有这个可以吗?” “你究竟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送你件小礼物而已。”他把那大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翻给她看,抖了抖信封,证明没有问题,又一一放回去,朝她露牙一笑。 陈子柚感到诡异至极。她暗暗观察四下里,厨房方向有机器在嗡嗡作响,两名店员忙着整理桌椅,并没人关注他们这一角。 她按住那信封,将那张卡取出来,推到他面前。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垃圾,没价值,所以你不用付钱。至于那件事,小西柚,你身价又何止五十万,何苦这么污辱自己。算了,我说过了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刘全把那张卡也塞进信封里。 “那就谢谢你了,刘叔叔。” 陈子柚一头雾水地回到车上,发动车子时,她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一切都无异样,自己的几番疑神疑鬼倒显得有些可笑了。 她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一眼那家以前来过无数次的店面,也看到了刘全的影子从门口一闪而过,有一点佝偻,儿时的一些情形不期然地涌上心头:幼儿园时他抱着她去看布偶戏,初中时他送她最新版的芭比娃娃,在国内读大学的那一年他出差时专程去看望她,他对她经常比她的父母更细心而耐心。 她将这样不合时宜的心软的念头挤出脑海。当那家店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时,她的不安感反而又强烈起来。 她拐过一个路口时,前面大概发生了车祸,单侧路上的车挤作一堆,步步难行。很多车掉头换道。 她等得无聊,从副驾座上拿起那只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地翻看,她已经多年没见过外公与爸爸的字迹,一页页看过来,陌生感甚于熟悉感。翻着翻着,却翻出夹在爸爸的笔记本里的一页薄薄的纸,是刘全早年一张很大额度借款的还款收据,早已泛了黄。 这东西时隔多年可能已经失效,但陈子柚出于负责还是拨了一个电话给他,问他是否需要送回去。 刘全说:“哦,那就麻烦你了。” 陈子柚等了很久才把车掉了头,她沿路慢慢开回去。她开得很慢,看清这整个小区大概都要拆迁,几座楼的门窗已经被掉,沿街的小商铺,大半都锁着。她心中涌上几分萧索。 初冬的下午,路上没什么车,前方街尽头那几个人还在打麻将,两只打架的狗已经不见了。在她前方大约二百米远,刘全正站在路边等她。 突然有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呼啸着从她的车边掠过,它们出现得突然,她刚才甚至没在后视镜里观察到,她有不详感,盯着前方。 其实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但一切在她眼中却犹如慢镜头。第一辆摩托车朝刘全直直地撞过去,将他撞飞几米远后,另一辆车准确地又撞了过去。 陈子柚猛地踩下刹车,反射性地找出笔想记下摩托车牌号,却看到那两辆车根本没挂牌,飞速拐入小胡同,瞬间便不见了。 她拨了在离刘全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车,跑到他身边,蹲下身察看他的伤势。店里和远处打麻将的那几个人也匆匆跑了过来。 刘全竟然还清醒着,四肢抽搐着,他的右手费力地在空中挣扎,似要拿出什么东西。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人报警,有人叫救护车,但没有人敢动他。 陈子柚低声问他:“你要拿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刘全继续费劲地用他的右手探向口袋的方向。 陈子柚轻轻地把他右侧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里只有一个旧钱包,钱包里有他一家三口的照片。 陈子柚将那张照片凑近他的眼前:“你要看这个吗?” 刘全的眼睛凝固在那张照片上片刻,又看向她,嘴唇动了动,好像要交待一些事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全身继续抽搐着,痛苦至极。 陈子柚将那个钱包轻轻塞进他的手里。 尖锐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刘全的手一抖,钱包掉到地上,里面有些东西掉落出来,被风一吹,散了一地。 陈子柚帮他将掉落地上的几张钞票与一些票据一一拾起来,放回钱包。 他的身下已经慢慢涌出一滩血,有张发票单正掉在那血上,她用指尖拈起时,看到单据下面还有一张名片大小的白色卡片纸,她小心地捏着没沾上血的部分将它们拾起,目光从纸面上滑过。 她把钱包重新放回刘全的口袋。 警察封锁了现场,救护车也很快地来了。刘全在路上便断了气,一句话也没留下。 陈子柚作为第一目击证人配合警察的调查,做笔录一直做到接近深夜。期间她接到迟诺的电话,说他明日即可回国,他很想念她。 她没说自己正在警局,只匆匆说正有一点急事,回头再给他打。 她曾想过迟诺的归期就是他们的分手之日,却不想结局是这样的,诡谲而离奇。 陈子柚如实地向警察说明她与死者相识多年,她为何到店中取东西,又为何返回,碰巧见到那一幕,也提到了帮刘全拿出钱包给他看全家福照片,她当然没提之前被勒索的事情。 她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语气镇定,神色平静,但她的手心与后背都在流汗。倘然此刻警方对她用测谎仪,兴许检测结果会指出她就是凶手也说不定。 她幸庆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外套,所以那张沾满了血又被她揉成一团的卡片纸即使在匆忙间被她塞进口袋,也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屋里有点冷,她把手抄进上衣口袋里,因为紧张,她紧紧地捏着那团纸。纸上的血迹早就该干了,可她仍然觉得那张纸还带着血液滚烫的温度,一点点浸透她的手心。 当她扫过那张白色卡片纸,见到上面用钢笔写着几组字母与数字。她凭经验在瞬间判断那是一家国外银行的名字、一组帐号和密码。 在事发现场,她趁无人注意时将这张卡片捏在手心揉作一团,藏在袖口中,并最终放入口袋里。她能在一群人之中将藏匿物证的整套动作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要得益于前些天她一时无聊跟某位同事学了几招魔术。 那种名片大小的特质卡片纸在国内很难买到,那种颜色有点奇特的墨水她也不曾见别人用过,而且她也很见到少有人连英文都写得苍劲清瘦如嶙峋山石。 当这些元素集合到一起,她在那一瞬间只想到了一个人:江离城。 第十八章 巧合 那一夜陈子柚真正的失了眠。 作笔录时,她偶尔听到警员们的讨论。譬如,刘全的家人此时都不在国内,她们刚刚出发去了一个东南亚小国;譬如,刘全的女儿似乎与当地黑社会有联系,并且最近闯了大祸,所以才逃离,这次事件若不是纯粹的交通意外,则多半与此有关;诸如此类。 她在接近凌晨时拨电话给迟诺。尽管她尽量地镇定,但迟诺立即便听出了她的慌乱。 她告诉迟诺,自己近距离目击了一场交通意外死亡,看起来好像肇事逃逸,但她觉得是谋杀,而且,死者她认识多年。 迟诺说:“别多想了,喝杯热牛奶,如果睡不着就吃片安眠药。明天周末睡个懒觉,等你醒来时,我也许已经回来了。” “迟诺,我有些事情想对你说。” “你现在必须去睡觉。有什么话都等我回去后再说吧。” “请你早些回来。”“我希望下一秒钟就出现在你身边。我很想念你,早点睡。” 陈子柚无法在电话里对他讲,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刘全的死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如果她不多事地回来给他送那张陈年的收据,或者,如果她不要神经发作地听刘全的话去取那些东西,也许刘全就不会死。 或者,刘全怎样都会死的,只因为他知道了某些事情,并且试图勒索。但这也是因为她的存在。 总之,刘全的死,应该是与她有关的。 她更不能说,她查了那张染血的卡片上的信息,那笔限时的国际汇票记录,帐上竟有四百万元,条件是只能由刘全本人在某个东南亚小国去领取,正是他的妻女目前所在的那个国家。而现在四百万已经作废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头痛欲裂,不得不去吃了两片药。可是安眠药并没发挥多少作用,她艰难地进入浅眠状态,却恶梦连连。 她梦见各种凶杀现场,都发生在她最熟悉的地方。那些画画太清晰太真实,她想逃却逃不掉,想帮谁也帮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想尖叫但叫不出来。 她在一个接一个的恶梦中蹒跚,也许是到了恶梦的尾声,她终于梦到一处陌生的安详地,绿草如荫,溪水潺潺,景色幽静。但这一处静土却没有天光,奇异的光线不知从何处幽幽地弥散着,就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虚幻的舞台。 舞台上有一名白衣飘飘的男人在杀人,动作轻灵优雅,宛若舞蹈。银色剑光一次次闪过,那些人便如一株株麦子般倒下,溅起的鲜血在剑客的白衣上晕染出一朵朵瑰丽的红花。 他连杀几人后,微微侧脸,那不知来处的光映到他棱角分明的惨白的脸上,正是江离城。 他微微动唇说了一句话,但这梦是无声的,她听不到他说什么,只见一个纤细女子走上前,递给他一卷轴。 他抬手轻扬,将轴展成长长的白绢,绢上写满了名字。于是他冷然一笑,飘然落到另一人面前,只一抬手,那人便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轰然倒下,然后,再一人……地面上很快形成一座人身堆砌的雕塑,如奢华的行为艺术表演。 有人不堪等死,愤起反抗,却在那人即将扑向江离城的后背时,一支箭将他钉穿在地上,暗箭正是刚才那女子射出的。 舞台缓慢地旋转,于是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脸,那是她自己同样苍白的毫无表情的面孔。 白衣的江离城回身朝她微微一笑,口型分明说的是“很好”。她也回他一笑。 这个梦出奇的宁静,甚至梦中的那种静谧抚平了她之前恶梦的恐惧。 然后她醒了过来,刚才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每个画面都清晰无比。她挣扎着爬下床,开始感到反胃,她在洗手间里搜肠刮肚地吐,只吐出一些水,因为她晚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吐到最后,她甚至看见了一绺绺血丝,疑心那是自己内脏的一部分。 然后她开了台灯,从书柜深处取出一本《圣经》,那是她的老保姆的遗物。她抱着它跪在床前,后来她终于在天明前保持着那种跪姿,半趴在床上睡着了。 陈子柚白天补了一点眠,然后去了那幢新建的四十九层大厦的旋转餐厅。她与迟诺约好在这里一起吃午饭。 她提前一个多小时便到了这里,因为在家中她无法避免胡思乱想。这里位置够高,可以俯瞰整个市区。当一个人站在至高处俯瞰芸芸众生时,一切的尘世俗事就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她趴在窗边随着缓缓旋转的餐厅看着半城的风景。因为是周末的上午,路上的车比平时更多,阡陌纵横的街道如一面巨大的棋盘,各型各色的车辆如一颗颗棋子或缓或急移动着。从她站立的方向,正北方第五街正塞车,餐厅已经旋转了两周,那条街上的车辆还没有半分的移动;四点钟方向的广场则似乎有大型活动,人山人海聚拢成一团,像一个巨大的蚂蚁洞穴的入口。 迟诺又打来电话。他已经回国,但还没抵达本城。他满怀歉意地告诉她,因为首都机场临时取消了一班航班,他只好等下一班,一小时后飞机才能起飞,午餐时间应该赶不到了。他建议她自己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或者去逛逛街。 陈子柚说:“不要紧,我没别的事情。我就在这儿等你。” 挂掉电话后,她觉得比刚才好多了。自昨天从警局出来一直到刚才,她都胸闷气短,仿佛身处桑拿房,偏偏还觉得冷。如果动作幅度大一些,甚至会出现玩太空梭时的失重超重感。 她的心脏一直很健康,出现这种情况只因她良心不安,并且事后恐慌。 落地窗边有几架望远镜,供游人观赏远方的风景,放大倍数不算高。当她觉得好受一些后,她便走过去占了一架,将观察角度转向天空,在那狭小的视角中望着天空中流云变幻。 今日天空蓝得不同寻常,又特别高,仿佛一眼望不到底,她不一会儿就看得头晕,又将目光投向了地面。刚才那些如爬虫一样蠕动的棋子们渐渐清晰起来。 她在到达旋转餐厅五分钟后就发现,这座大厦竟与盛世大厦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因为对面是一处展馆,没有高层建筑阻挡,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楼的背面的巨大楼标以及即使在初冬时节仍绿荫葱茏的后墙。从望远镜里看,那巨大的标志牌与她几乎近在咫尺。这一点她之前实在没想到。 她刻意地忽视这个事实,每次转向那个方向时,她都尽量将目光投向别处,但是那个仍然时时跳入她眼帘的标牌,令她想借助站在高空忘却一些事情的目的大打折扣。 后来,当陈子柚不幸从望远镜里无意中清晰地看清那座大厦的主人的座驾正缓缓地开入那座高层建筑的后院绿化隔离区内,她死撑了一上午的精神开始出现裂隙,先是一条条细小的缝,越来越宽,渐渐四分五裂。 其实站在她的位置上,既看不清车型也看不清车牌。当时她只是被一辆在拥堵的车阵里行走得游刃有余的车所吸引,她在望远镜里一路看着它开进一处城市里少见的常青树木掩映的围墙之后,又在楼前停车,车上下来两人,尽管小得如沙盘中的人物模型,但她仍觉得那身形与姿态隐隐熟悉。她惯性地向上看去,惊然发现那座建筑竟是她一直在极力回避的盛世大厦! 他们停车的地方并非停车位,保安站在一边,却并不阻止,可想必是这座大厦的高层人员。这座大厦里她会有熟悉感的只有两人,江离城与江流! 她记得自己自十几岁后已经少做这么不经大脑的事了。在她判断出江离城居然在周末到了公司这个事实之后,她在大脑还未做出反应时,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她顾不上仪态,也忘了自己今天一活动剧烈就晕眩并且呼吸艰难,她迅速地冲进电梯直达一楼,小跑着穿过大堂,挥手招来出租车。 司机听到她要去的地方后,不可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然后穿过一条小路,在还差很大一截距离才到一公里之内的距离便到了目的地。直到她付款下车,司机脸上的诧异也没消失。 陈子柚理所当然地遭遇到警卫的尽职阻拦。警卫客气有礼但不容置疑地说,今日是周末,江总不接见客人。就算是正常工作日,客人也必须预约,按约定时间才可以见到江总。而且,今日江总的秘书没上班,按规定他是不可以向江总直接通报的。总之,那个年轻警卫态度坚决地拒绝她的一切要求。 他看她的眼神就如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泼妇,种种想法都在脸上,有同情,有叹息,可能还有一点点的鄙夷。 陈子柚知道她的表现看在别人眼中或许很像即将下堂或者已经下堂的弃妇,并且,不识趣又不懂规则。但她被一股勇气或者愤怒支撑着,早就忘了自己的形象或者别人的形象,所以她拿出手机当着那警卫的面拨了江流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我有事情找江先生。” 几分钟后,年轻警卫目瞪口呆地看到江流出现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亲自将陈子柚带进电梯。 江流将电梯按到十九层,带她穿过走廊,一直进入一间大办公室的套间。 这里几年前她来过一次,只记得关卡重重,此时却一路畅通。因为是周末,到处都安静得出奇。 里间门没关。江流止步,作一个“请”的手势,轻声说:“江先生在等您。” 他伸手在开着的门上轻敲了两下,低声向室内说:“江先生,陈小姐到了。”然后朝陈子柚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陈子柚突然有拔脚逃掉的冲动。曾经在这间办公室里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同时涌上的还有她一上午的不适感。还没见到江离城的面,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贸然的行动。 但是显然她已无法撤退,只得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硬着头皮走进去。 江离城并没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侧身站在落地窗前,手里夹着一支烟,似在观赏脚下的风景,又似在观察她。当她一步步走近时,他正过身来,向她指指会客区的沙发,自己也走过去,挑了一张坐下,同时按熄了手中的烟。 整个过程江离城一言不发,脸上表情不甚分明。 陈子柚也挑了离他最远的单人沙发坐下。然后她看清楚,他今日并非最常见的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身浅灰色的便装,额前有几绺头发垂下来,不复以往那样整齐,显然是从某个休闲场合过来的。 不同于她的苍白,他看起来倒是神清气爽。 他俩一起沉默,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场。时间一秒秒过去,当室内的寂静的浓度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一种沉重的压力时,陈子柚低头从包里找东西,借由动作来冲淡这种无形的压力。 翻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她从包的最深处的暗格里掏出那张折成小块的卡片纸,慢慢地将它摊开,将有字的那一面朝上,推到江离城面前。 室内依然无声,他俩就像在演一出自以为很严肃,但如果有看客一定会觉得极顶滑稽的默剧。 卡片纸上血迹斑斑。昨夜她本想毁掉,思虑再三后,却将它塞进了手袋的最深处,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即使不是今天这样的一个巧合,她也一定会找江离城对质。 江离城面容平静地看了看那张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一直等陈子柚发话,但她再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始终沉默地看着他。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江离城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一室的静默,却也打破了她还残留在心中的那一点点希望。 陈子柚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她并不希望他这么坦率地承认这一切与他与她都有关,她宁可江离城否认一切。她不关心他是否有罪,可是她希望自己无罪。 “这种事情你没必要一个人去承担。你可以告诉我,让我来解决。”江离城淡淡地说。 陈子柚将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他又去烦你了?那是血?” “对,刘全的血。他不会有机会再烦我了。”陈子柚终于出声,有一点沙哑。 “哦。”江离城脸上平静无波,文不对题地问,“你想喝水吗?” 他显然觉得刘全的死不值一提。 陈子柚涌上一股愤意:“江离城,即使他有罪,也轮不到你来宣判。那是一条人命,你可不可以不要表现的这么无动于衷以及理所当然?” “人命?”江离城轻轻皱了一下眉,取出手机拨了一个键:“江流,查一下刘全的下落。听说他死了。” 陈子柚冷笑了一声:“不用那么费劲。他现在应该还躺在太平间里,我亲眼见到他断的气。我认识他二十几年,不会认错人的。” 江离城顿了顿:“你觉得他的死与我有关?” 陈子柚咬紧了嘴唇。 “陈小姐,你的意思是不是指,我一边找人处理掉他,一边却留下这种连你都能查出来的证据,把矛头指向我自己?你质疑我的道德我没办法,可是你怎能这么贬低我的智商?” “也许你觉得,这样一来,更没有人能怀疑到你。你做事向来不能按常理推断。” “我真庆幸警察同志们没有你聪明。”江离城面无表情地说,“既然如此,你就该把它交到警局,而不是到这儿来质问我。你难道不怕我把你也灭口?还有,私藏证据是不是也算犯罪的一种?如果我有罪,你也同样免不了。” “既然你已经承诺了他这笔钱,那么,他的家人应该对这笔钱有继承权。可是现在,没有人能拿走这笔钱了,对吗?”陈子柚用一种“除非你把钱给他的家人,否则你就是凶手”的眼神看着他。 江离城笑起来。他笑的样子冷冷冰冰,比不笑的时候更淡漠:“陈子柚,你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这个人出卖你,勒索你,你却跑到我这儿来替他伸张正义,替他妻女的未来担忧?你愿当爱心天使我没意见,可我不想跟你一起发神经。” “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打算给他四百万,因为你知道他得不到对吗?所谓的承兑汇票,不过是你跟他的一个玩笑。” “事实上我打算给他五百万,给他本人。一百万他用来还国内的债,送他的妻子女儿出国,剩下的钱让他滚出去永远都不要回来,也永远不许再提这件事,所以那四百万,只能他出国后才能拿到。一百万他已经拿到了,另四百万他拿不到不关我的事,总之我没食言,至于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还有,他的死与我无关,信不信随便你。” “那好,请你去向警察解释你与他的死无关吧。”陈子柚抓起桌上皱巴巴的那张纸站了起来。 江离城的行动却更快,他隔着茶几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陈子柚又羞又愤,使了大力向外扯,挣了很久也没脱身,直到江离城突然松手,她一下子跌回刚才那张沙发上。他松手时其实托了她一下,所以她跌的位置刚刚好,而且并不重,但捏在手心里的那张卡片却落入了他的手中。 江离城从容地坐回去,小心捏着那张纸的一角,用打火机将它点着,看它慢慢燃尽。然后他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找出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将捏过那张纸的每一根手指都细细地擦了一遍,又将整包湿巾丢到陈子柚面前。 陈子柚没有洁癖到他那种程度,所以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看着江离城又翻出一包烟,点着了一支,将烟盒与打火机也一起从茶几上滑到陈子柚面前。 “别这么激动。来一支,镇定一下。” 陈子柚继续不理他,但呼吸更加不稳。 江离城吸了几口烟,在烟雾袅袅中开口:“因为他令你回忆起了美好的童年,所以你决定为他效一次力?还是他临死前拜托了你什么?如果是后者,我可要对这人刮目相看了。倘若不是我出的价最高,你可知他本打算将你的小故事卖给谁?你现在又会是什么处境?你现在这副正义天使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陈子柚继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她的心跳完全失了序。 江离城起身用饮水机给她倒了一杯刚刚加热的水。他见陈子柚完全没有动那杯水的意思,又从小冰柜里给她拿了一瓶冰镇的瓶装水,替她拧开盖子,塞到她的手中。 “我说最后一次,他的死与我没关系,那种人不值得我为他背负违法的罪名。可是你也不能对我的道德期待太高,对于一个当年害我全家的最大帮凶,你认为我有义务去负担他妻子和女儿未来的生活吗?承诺过他的事,每一件我都做到了。至于额外的事,我一件也不想做。我不排斥做善事,可我决不做这种会让我血压升高的莫名其妙的善事。” “那在我外公过世前的那些日子,你应该天天都需要吃强效降压药吧。还有你准备给他五百万的时候,也真够为难你的血压了。” 江离城不说话了。 “哦,这些都是为了我,真是对不起。你救我外公,算我拜托过你。可是,我并没请你替我摆平刘全这件事,也并不领你的情,你这善事做得也算莫名其妙吧?” “我还以为,你一直想要清静的生活。” “只要你不要总是阴魂不散,我的生活就很清静!”陈子柚不分黑白地大声说。 “陈子柚,请你讲一点道理,今天到底是谁主动地出现的?我只不过是经过公司上楼来找一样东西,又多停留了一刻钟,你就突然跳出来了。我并没有请你来,对吗?” 陈子柚紧紧抿着唇。 “甚至在几年前在这间办公室,你与我谈条件的那一次,也是你坚持要来见我,而不是我把你逼来的。”江离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平平淡淡,“如果你愿意回想往事,你还可以想一想我们第一次相遇。那天晚上我好端端地走路,想早点回家睡觉,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然跌倒在我脚边。是这样的吧?” 陈子柚开始咬嘴唇。 “你是否曾经想过,我第一次碰你,还有与你第一次达成交易,都是你自找的?因为那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很久以前在那家咖啡店里,如果那时你不跑到我面前,我本不会与你再有交集;如果上次你不主动地出现在这间办公室里,我也不会临时兴起要与你签订契约的荒唐念头。明明每次都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在我面前,挑战我的忍耐力与道德指数,而你却总觉得每次都是我在主动地找你麻烦,你自己是彻底无辜的。其实,你不愿意见到我,我也不想见到你。你不出现的日子,我同样也很清净。” 陈子柚被他气得也感受到了血压骤升的感觉,她憋红了脸说:“对,以前都是我自找的,是我主动招惹你,所以你也犯不着假惺惺地道歉,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两清的。但是请你说到做到,以后我的事情,你不要管半分。你千万要记住,我是你最大仇人的外孙女,你管多了我的事,小心血压升太高突发脑溢血!” ——————————————二更———————————————— 陈子柚说话时,江离城把手指间的烟在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捻熄。他慢慢地捻来捻去,直到看不见一丝火星才罢手。他疲倦地叹一口气:“陈子柚,你这是偷换概念。我们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子,何必这么没风度没逻辑地吵架?算我失言,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你明明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想要补偿你,你又何苦故意扭曲我的好意?”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好意。你不是一直认为我家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作孽自受么?你又何需补偿?” “对,我现在还是那么认为,欠债还钱,一切都是你家应得的。这件事里唯一让我不安的,是我不该将你扯进这场混乱里。如果我有机会将整件事重新来过,我会选择避开你。虽然我不是好人,可是我本不愿牵连无辜。” “你不必不安。我是罪人家族的一分子,父债子还祖债孙还,一切也都是我应得的,这不是你以前说过的话吗?还有,不算这些原因我也是活该的,因为是我主动跑到你面前招惹你挑衅你。你刚刚才说的话,怎么转眼就忘记了?” 江离城站起来,又坐下,一副极至忍耐的样子。 “陈子柚,你有足够的理由恨我,我并不指望你能真正的释怀。可是我真心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多谢。不必了。” “陈子柚,我并不愿怀旧,可是今天,你令我开始怀念我刚认识你时你的样子。你变成现在这样,我算始作俑者,所以我觉得格外抱歉。我知道生活永远都不能回头看,但是在我可以做到的范围内,我希望能将属于你的一切都尽可能地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即使你不领情。” 直到很久以后,当陈子柚再度回想起这一天的情形,还是疑心在那一时刻,自己的神志被深潜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灵魂给替代了。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无论在她最任性的年纪或者最绝望的时刻,她都不曾这样失控过,她一向最擅长将自己的情绪包裹成茧,挡住外人的窥探。 而在她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她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可以直面她的失仪与失态。这么隐私的情绪,本该只属于她自己,藏在最暗无天日的深处。 何况,在她自认为被污辱被损害的时候,她尚且能够平心静气,却在别人给予她最大善意的时候,将这份善意刻意地践踏。这也算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失常的事。 但是当时她却没有这么理性,这么自省与克制。那时她的精神在高度的紧张与压抑之下,说话都是反射性的,不需要经过大脑。她接着江离城的话茬冷冷地说:“一切都恢复到从前?那你是不是还想为我提供一位名医,替我改造修补一下我的身体某处构造,然后当作你从来没有碰过我?” 于是,江离城的最后一分耐性终于被她的无理取闹和强词夺理磨尽。他恢复了冷然的神情:“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没有问题。” “那么先提前感谢你。需要的时候我给你电话。”陈子柚腾地站起来,其实倒是完全忘记自己到底为何来这里了,好像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要跟江离城吵一架,使上全部的力气,筋疲力尽,却还是没占到什么上风,而且气质风度修养都丢光。所以她决定快速退场。 她匆匆向前几步,本打算拉开门出去,但想到江流应该正在外面。此时自己一定脸色一定又青又白兴许还泛红,被他撞见很没面子。 江离城办公室里恰有一部专用直达梯,她才不管是否失礼,直接按下铵键,直直地盯着渐变的数字,只希望电梯再快些到达。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她正要走进去,一直无声的江离城突然提高了音量:“不要乘那部电梯!” 他存心要让她难堪,她当然不理会他,头也不回便往电梯里走。身后一阵风袭过,江离城已经奔到她身边,扯住她的胳膊,将她向后拉。 君子动口不动手。吵嘴归吵嘴,可是这样拉拉扯扯,比他们刚才吵架还要难看。她用尽全力地甩开他的手,被反作用一推向后退了一大步,倒正好退进了那电梯间,还差一点就撞到电梯墙上。 她眼疾手快地按下g层与关门按钮,江离城却在最后那零点几秒钟内卡住了电梯门,然后他自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电梯门无声地合上,迅速而平稳地下降。 陈子柚全身警觉:“你想做什么?” “这部电梯下降时会出故障,还没来得及检修。”江离城用类似于“今天天气有点热”的平淡口气说 尽管江离城神色认真,但陈子柚当然不信,只屏气紧盯着液晶数字,将站在距她不足一米处的他当空气。 电梯缓缓地下降,十四楼……十一楼、十楼……一切无恙,却在到达九楼时,“卡”一下停住了。 陈子柚愣了愣,按下开门键,纹丝不动。然后她又按呼救按钮,电梯又向下滑了一会儿,又重重地顿住,吓出她一身冷汗。 她扭头愤愤地瞪向一声不吭只看戏的江离城:“你搞什么鬼?” “不是我弄坏的。”江离城摊摊空空的两手,证明自己无辜,“我提醒过你。现在你相信了?” “搞错没有,电梯坏了为什么不上锁啊?”这好比是火上浇油,本来就一肚子火气的陈子柚简直要气急败坏了。 “这是直通我办公室的专用电梯,除了顶层之外,其他层都需要密码,而且今天周末,没人上班,有什么上锁的必要?” “你明知道有故障还上这部电梯?” “陈小姐,我努力阻止你进电梯不成,当然只好陪你一起。一旦电梯又出故障,总不成要让客人自己被困在电梯里。” “你刚才卡住门的时候就可以告诉我这电梯有问题,没必要等门关上来不及出去时才说。还有,你明明可以让它在下一层就停下的!” “哦,你说的也是。刚才我怎么没想到呢?”江离城无限惋惜。 陈子柚气得又扭过头,用力地按警铃,却完全没反应;拿出手机,结果电梯里手机也没有信号。她盯着电梯操作板喃喃自语:“这楼从外面看起来那么豪华又光鲜,谁想到总裁专用梯竟是坏的?还没有信号!真是金玉其外。”声音很小,但也足以让旁边的人听到。 “人可以生病,电梯当然也可以偶尔坏一次。事实上昨天傍晚它第一次出故障,这是第二次。只能怪你运气差,正好被你碰到了。” 陈子柚肺都快被他气炸,她压着火气对倚着电梯墙壁老神在在的江离城说:“你不喊人来救我们吗?” “我并不急着出去。你若着急你自己喊吧。” “出了这种事,哪有让客人求救的道理?” “客人……我随口说说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你不是来找碴的?” 陈子柚气不成言,用力踢了电梯门两脚,希望有人能听见。 江离城这次不扯她,而是直接挡在门前,逼她收了脚:“你若把门踢坏了,我们就真出不去了。这是九楼,你弄出再大声音也不会有人听见。” “你愿意被困在这儿一百年都随便你,但我一分钟都不愿意在这里呆着!”陈子柚愤愤地大声说。她说话太用力,一下子呛到自己,一时间咳得惊天动地。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江离城本来向前迈了半步想帮帮她,但还是收了腿,只等她咳停了,软了口气说:“等江流发现电梯停在九楼,就会找人来开门。这只是小故障。” 陈子柚退到离江离城最远的角落里:“他多久会发现?” 江离城抬手看了看腕表,“最多二十分钟。因为我一会儿还有别的安排,他会去提醒我。” 当“二十分钟”这个字眼落到耳朵里时,陈子柚的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尽了。昨天她几乎一整夜没睡,刚才又情绪过于激动,现在只觉疲惫不堪,偏又穿着高跟鞋,此时站都站不稳,倚着墙只想向下滑。 江离城看她一眼:“你若觉得累,可以在地上坐一会儿,没人会看见。” 陈子柚斜视了他一眼,打算恶形恶状地反驳他一句“难道你不是人”?又觉得自己今天似乎已以太过火了,便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偏偏电梯里的灯恰在这时灭掉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江离城果然是从不说谎的,她隐约记得他很早很早以前就这样对她讲过——现在她就算躺在地上都没“人”能看见了。 江离城很善解人意地什么话都不再说,连呼吸都很轻。 陈子柚渐渐撑不住,干脆听从江离城的建议,慢慢地坐到电梯墙脚,抱着腿,将头埋进胳膊里。 在这一团漆黑的宁静中,她又困又倦,竟然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间,她重新陷入昨日的梦境之中,恐怖的,离奇的。但与昨夜不同,今日她清楚地知道梦中每一个场景的后续:谁会死去,谁又是凶手。她试着去说服梦中的路人甲乙丙丁避开他们即将面临的祸端,但没人信她。 后来,她在梦中又回到那个没有天光的舞台,台上却没了那个潇洒杀人的白衣男子。只有她自己,形单影只,不辨方向,四周一片荒凉萧索。 渐渐有人影靠近,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人影幢幢,面罩下只露眼睛,眸色阴冷,手中刀剑寒光闪闪。 那些本该在后续场景中被杀死的人,此时却在向她步步逼近,目光狰狞……随后每一张面孔都变成刘全的脸。 陈子柚想喊却失声,想逃脚已麻,连拿弓箭的胳膊也沉重得动弹不得。就这么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一时竟忘记这是何处,自己又为何在这里。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果然如梦中一般动不了。明明是醒了,甚至知道自己正蜷成母体内的婴儿状坐在地上,正是这个姿势使她呼吸艰难。于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令她恐慌的梦魇,即那种四肢甚至内脏器官都好像停止了工作,只剩下一点点意识的可怕状态。 她尽力让自己放松,希望这种状态能尽早结束。然后她的神志渐渐迷幻,身处的那几平米的狭小空间已然扩散成无垠的宇宙,她如失重的尘埃般飘浮在在这偌大空间里。数以亿计的光源几乎要刺伤她的眼睛,却距她无比遥远,而她的身边潜藏着无数的宇宙黑洞,随时都要将她吸收入内,她行动艰难又呼吸艰难地躲闪着时,猛然有颗小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她撞来,她似乎听到自己尖叫了一声,随后意识又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她再度醒来,因为有人正用力地掐她的人中与虎口,拍她的脸,压她的胸。她躺在地上,终于忆起来,她正被江离城害得困在电梯里。或者也可以说,江离城被她害得与她一起被困在电梯里。 江离城的声音很焦虑:“陈子柚,呼吸,不要憋气!你装的吧,你不觉得太夸张了吗?你不要总这么吓人!” 她并不想理他,她也没力气理他,可是他掐得她太疼,她想用力地拍他的手,再用力地说上一句:“你才是装的!” 她自以为气势足够,但是她的手只在空中划了一下便又摔回地上,她的声音也只剩下嘶嘶的几口气,如垂死之人。然后她便天旋地转,耳中也轰然作响,江离城极不真切的声音微微弱弱地从她的耳鸣里传来:“你有心脏病?哮喘?还是只因为怕黑?” 你才心脏病,你才哮喘!她张张嘴,但没发出半个字来,只能继续如失水的鱼一样,行动艰难,呼吸艰难。她又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蜷成一团躺到了江离城的怀里。她推他,但使不上半点力,整个人倒像一大块海绵,稍稍一动,汗水便泉涌一般,瞬间将她贴身的衣物浸透。她的额头,脖子,后背,手心脚心,全在淌汗。 狭小的空间里有了一点光亮,是江离城的手机,不太亮,离她很近,正映着她的眼睛。 她看了一眼液晶屏,有些不可置信。 进江离城办公室时她曾经扫过一眼时间,现在距那时,不过才二十分钟,而她觉得时光漫漫仿佛已经度过了几个轮回。 陈子柚一动不动地瘫在他怀中,体内的水分还在与她的力气一起继续流失。机械的沉重的心跳声充斥着整个空间,他的强劲有力,而她的虚弱无力,但渐渐频率一致。 他也坐在地上,抱着她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也许怕稍稍用力就令她呼吸更困难,他伸出一只手与她的手相握,一起被汗水浸湿。 她抬眼看了看,灯光下江离城的脸惨白到透明,一如昨夜的梦境。 见她睁开眼,江离城并不见惊喜,只替她抹一把额上的汗,低声说:“别怕,再撑一下,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总之话音刚落,电梯间外便传来了江流的声音:“江先生,门马上就会打开,请离得远一些。” “叫救护车,叫医生,马上!” 陈子柚最终没有按着江离城的意思被夸张地抬到担架上送去医院急救,她死活不肯去。 另外,当电梯门一开,尽管江离城立即捂住了她的眼,挡住外面明亮的光线,但她还是如同一株干枯已久乍逢干霖的鲜活植物,瞬间便活了过来,呼吸恢复了正常,心跳也趋向平稳,只是因为失水过多很虚弱。 正在等候的医生中有位据说懂中医,替她把了一会儿脉,认定她是连日精神过度紧张与身体过度疲劳导致了神经官能失调与肌肉痉挛。另一位则断定她有空间幽闭症。但他俩的共同结论是,目前她需要的只是休息而已。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挂上一小瓶生理盐水,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这大概是间贵宾室,沙发又柔又软。陈子柚盖着一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薄毯,躺在软沙发上昏昏沉沉。 她第三遍说:“我要离开。” “等您好一点再走。”说话的是江流,他笔直站在距陈子柚三米之外的地方。 江离城站得更远,在门口。自从他将她抱出电梯经过一番拉据又到了这里后,他便与她保持了最安全的距离。 “我与人有约。”陈子柚抬手指指不远处的旋转餐厅。迟诺此时应该快下飞机了,她要在他到达之前赶回去。她摸摸口袋,她之前把手机放在那里,想看看是否有来电,却惊然发觉手机不在身上。 “也许掉在电梯里了。我去找找。”江流说罢离开。 江离城还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看向门外。 只是两三分钟后江流就带着她的手机回来了,只是面色尴尬,轻轻将手机放到她身边,欲言又止。过了几秒钟,江流走到江离城身边,低声说:“刚才有保洁工人捡到陈小姐的手机,恰好来了电话,她帮忙接了起来,还告知了对方这里的方位。我来不及阻止。” “他?”江离城问。 “是。” “多久?” “三分钟以前。” 江离城朝陈子柚躺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睁着眼睛,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立即拨回去,告诉他,陈子柚小姐在这里出了一点小意外,请他方便的时候过来接人。” 江流低应了一声又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又恢复了静寂。陈子柚望着图案抽象的天花板,造型优雅的吊灯,视线渐渐滑到墙上的印象派油画,不经意间还可以扫到门边一道静止的人影,与门框和墙也构成一幅线条不错的图。一切都不可思议的静默而安详。 方才她突然精神抽搐一般与他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方才她在黑暗里做了那些诡谲的梦,还有方才她在电梯里身体不受控地发病,都随着这无边的静默烟消云散,好像那只是一场卖力的演出,演得她筋疲力尽。如今戏已落幕,一切回归宁静,演员也该走出戏剧的氛围,回归现实了。她今天本来是打算向迟诺坦承过往的,也打算好了与迟诺关系的终结,她本希望优雅地与迟诺告别,留给他一个好看一点的背影。一小时前,陈子柚还真心地希望迟诺快些回来,越早越好。可是现在,她只希望迟诺在路上遇到大塞车,好让她精神恢复一些,再恢复一些,然后她才有力气去面对下一场演出。 她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跑到这里来了呢? 自取其辱,自作孽不可活。现在她对这两个成语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陈子柚是有一点不知所措的。可是当她真的处于不知所措时,反而完全镇定下来。她闭目养神,期待自己睡过去,她不想对面接下来的尴尬。等她一觉醒来,该怎样怎样吧。 片刻后江流又回来,低声告诉她迟诺十分钟之内就会过来,然后又静静退下。 她看了看时间,心头有一点疑惑。按说迟诺现在应该刚下飞机,怎么能那么快赶来呢? 仍然站在门口的江离城似乎在看她,她也看了他一眼。两人距离非常远,他背着光,她也是,其实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陈子柚又阖上眼,突然听得江离城语气温柔地说:“你买完东西了吗?” 她吃了一惊,又睁开眼看向他,正好见他走开的笔直背影,原来他在打电话。 他的声音渐远,隐约听到他说:“嗯,这边出了一点事。不是我,我没事……” 她想电话那端应该是苏禾。他对苏禾的态度倒真是非常的自然,与他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当安静的门外又有了一点动静,并且由远及近时,陈子柚正在镇定剂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给你添麻烦了,江总。”这声音是迟诺的,一如既往的客气而诚恳。 “让陈小姐受了惊吓,该道歉的是我们。”江离城的声音虽然也一如既往地冷清,却似乎比迟诺更诚恳更客气。 当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时,陈子柚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抬头看看生理盐水剩了不多,至多五分钟就滴完了,她自己拔下针头。迟诺立即快步走到她身边,一边替她按着手背,一边用耳语般的音量低声说:“真不省心。”他的语气嗔怪而亲昵。 “对不起。”她小声说。迟诺扶着她的同时,用指腹替她轻轻压着手背上的针孔。 当迟诺弓下身子替她找鞋子时,陈子柚快速地看了江离城一眼。所幸他根本没看向他们的方向。 她一只手还被迟诺紧握着,腾出另一只手慢慢穿上鞋。她轻轻摇头,拒绝了迟诺的帮忙。 其实她虚得很厉害,稍稍一动就头晕目眩。 迟诺扶着她,柔声说:“不舒服就多坐一会儿。” “我们回去吧。” “我想江先生不会介意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分钟的。”说罢转头看向江离城,等他回应。 “当然。”两秒钟后,似乎正在走神的江离城回过神来,看向迟诺,脸上甚至挤出了四分之一个友好的微笑。 陈子柚尴尬万分,她用眼神请求迟诺带他离开。迟诺似乎领会了她的意图,点点头。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轻柔悦耳却又明亮的声音:“罪过罪过,都怪我来晚了。”颇为经典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式的风风火火的出场。 下一秒,久未谋面的苏禾竟然在门口神奇地出现了。她清瘦依旧,但气色很好,穿了一身显得很青春的休闲装,与江离城身上那套风格很近似。 她一出现,这偌大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而她只关注陈子柚一个人,急急走近她,带一点笑意,表情语气认真无比:“瞧,我丢三落四的习惯居然害你受到惊吓,我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才好呢。” 她说这话时虽然眼神灵动表情微笑,说话气息却不算太稳,可能走路有一点急。 陈子柚也挤出方才江离城的那种四分之一个微笑,直直地看着她。她满心错谔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按以往的经验,做个好观众,任由苏禾演独角戏。 “哦,陈姑娘捡到了我的耳环。我听说她就在附近,就请她帮我送过来。其实我本想请她喝杯茶,否则哪用她亲自来送呢,打发人去取就可以了。”苏禾转而对迟诺解释,优雅抬手看看腕表,有点吃惊地说,“我约的是十二点吧,也没迟很久啊。你来早了还是我记错了?” 陈子柚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正确。她顿了一秒钟,听到江离城远远地说了一句:“应该是你记错了。” “哦,可能吧。你联系不上我,也不至于把我的客人照顾得这么差劲吧。”苏禾朝江离城斜了一眼,指指耳朵上只剩了一只的耳环,对陈子柚说,“这是我爸生前送我的,很有纪念意义,也不想让更多人碰,所以才急着请你送来。对不住了啊。”最后那句话她又是对着迟诺说的。 这个看似合理其实根本不经推敲的说辞,也只能勉强掩饰一下眼前这么尴尬的场面。还有,她应该哪儿去找她的另一只耳环呢?继续当观众么? 陈子柚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很讶然地见江离城从口袋中掏出另一只同样的耳环,摊在掌心中,并向前走了两步。 于是苏禾朝迟诺嫣然一笑,回到江离城身边。 迟诺微微一笑:“苏禾姐太客气了。”说罢搂着陈子柚的肩和腰,扶着她小心地站起。她站不稳,只能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迟诺帮她把一绺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苏禾已经将另一只耳环戴上。然后她也倚到江离城的身上,见他的衣领不够熨贴,便抬手替他仔细地抚平。 她表情不像刚才那么丰富而热情了,而是换上了优雅的恬淡的笑,靠着江离城做出一副模范夫妻的模样,抱着他的胳膊,居然有了几分小鸟依人的姿态。 苏禾说:“我们中午计划去温泉山庄烧烤,不如一起去吧。那边环境对陈姑娘这么虚弱的身体很有益。”她仰头看看江离城,似在征求意见。江离城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然后苏禾又笑意晏晏地看向迟诺。 “谢谢你,改天吧。”迟诺微笑着拒绝。 “我们俩超过十年没一起吃过一顿饭了吧。”苏禾用大姐姐对小弟弟说话的口气说。 “会有机会的。等我和子柚结婚的时候,一定请二位贤伉俪。”迟诺客气有礼地回答。 后来,迟诺把旋转餐厅的约会改到了他的家里,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清粥小菜,虽然简单,但色香味都不错。难得他来自那样的家庭,会做这些事。 陈子柚几度想开口,都被迟诺很自然切换的话题打断。 他完全不问今天她为何会出现在那座大厦里,好像对苏禾的那套鬼话深信不疑,而他自己却解释了一下为何提前回来。他说换到了更早的航班,本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到了旋转餐厅却没找到人。 陈子柚终于抓住机会,她说:“迟诺,我跟江离城……” “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过,可是我对你和你前任男朋友的事情没兴趣。” 陈子柚倒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迟诺看着她的眼睛:“其实我当然会介意,我明明比他更早认识你。不过既然他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不跟过去式计较。”他笑笑又说,“子柚,你不要坦白。你我都主张两人相处要对等,也就是说,你如果讲了你的恋爱故事,为了公平,我也必须要把我的恋爱史讲一遍。我的恋爱史很复杂,其中还有几段很难看,所以,我不做这种交换。” 陈子柚浮上一个不知所措的笑容。面对这样善解人意又不可琢磨的迟诺,她已经打好了腹稿的那些话,一句都讲不出口,只能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 她虽然已经没事,但身体还是有点浮虚,只是坐在那里也有一点累,只好将手扶在桌沿上。 她的手白暂得几乎透明,手上的针孔清晰可见,四周有一点淤青。 迟诺轻轻将手覆上,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你昨天做恶梦了?看起来没睡好。” “嗯。做了很多。” “别害怕。以后有我在你身边,我不会让你再做恶梦。”迟诺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 第十九章 肥皂剧 生活常常这样。平静得几乎麻木时,常会猝不及防地被雷劈,然后被火烤,被水淹,这些年来,陈子柚对此体会得十分深刻。可是当她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来接受即将发生的惊涛骇浪时,事件却无声无息便落了幕。她的生活再度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平整,光滑,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明亮的光。 只是自那天以后,她似乎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对电梯产生恐慌情绪,去十几层的地方也宁可爬楼;她晚上要开着灯睡觉。 更严重的是,她现在看所有人都像演员,看所有人的行为举止都觉得他们在演戏,每日或光鲜亮丽或本色朴素或灰头土脸的轮番登场,而她则彻底沦为看客。当别人与她讲话时,她总在心里默默给他们归类,a是体验派演员,b是表现派演员,c总是两种表演方式轮换……d是古典主义式,e是现代主义式……当别人只把她的凝视当作她在专注聆听时,她自己都有些啼笑皆非。 迟诺有条不紊地左右着他俩的一切,耐心而强势。迟诺家世很好,但人丁并不旺,她陆续见到一些他的家人,对她都不曾表现出任何的排斥与敌意,反而大多数人都十分亲切。 其实她自知自己并非人见人爱型,所以,若不是迟诺事先把工作都做到了位,那也许就是因为迟诺在这个家中虽然辈分不高,却地位不低,大家都看他的脸色说话。 有一天她在没被告知的情况下便见到迟诺的爷爷。起先并不知情,只道是位偶尔遇见的迟诺的长辈。那位一脸威严又十分面熟的老人家离开时目光温和地称赞她:“小诺相中的姑娘,总是错不了的。” 她在知道那老者身份后并没慌乱和紧张,只是不自在。迟诺道歉,但并不觉不妥,只说她在最自然的状态下表现出来的那一面是最真实可爱的,他希望爷爷见到她最好的一面。 她看迟诺的脸色,大致推断,只要那位老人家不反对,别人也无发话的余地。 迟诺说:“来年春天,你的孝期已过,那时我们结婚吧。” 也许过去几年与人唱反调惯了,陈子柚对这个建议其实有一点排斥,也有一些迷惘,但又不忍拒绝。她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最终还是点了头。 偶尔她也会不经意想起她似被小妖附体的那天。那一天的事一直若隐若现地困扰着她。 也许她曾经有理由记恨江离城,可是她已经接受了他的道歉,又有什么立场跟他翻旧帐?何况,那一天,在她没给他半点好脸色时,仍不惜拖了体弱的苏禾扯谎来替她解围,她知道他是多么不屑于说谎的一个人,连当初诱她献身时,都没说半句谎。 原来她是这么欺软怕硬的人。当他咄咄逼人时,她小心翼翼明哲保身,等他的态度软化,向她表达善意时,她则变身成刺猬,刻意曲解他的好意。 在这个人面前她太容易暴露短处和缺陷。她终于又多了一个讨厌他的理由。 刘全的死是她的另一个困扰。尽管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甚至没有见诸报端。 某日她在一家快餐店偶遇当初替她做笔录的警察,认出了她,与她打呼招。陈子柚思索再三,终于还是谨慎地问他,刘全那件事的调查结果。 那警察答,像这种交通肇事逃逸,每年都有数起,罪犯逍遥法外,实在没办法。 陈子柚重复问一句,真的只是肇事逃逸吗? 小警察一脸紧张地望望四周,凑近她小声说:“唉,那天我们说话,你也听到了一点吧。别多事了,省得给自己惹上麻烦。连他妻子女儿都怕再惹事,拒绝回来认尸。” 看起来似乎就如她隐约听到的传闻那样,这只是一起黑势力操纵的行为。 但是她回想起那几天她的第六感所感觉到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她被跟踪,但她并没感到威胁,她知道刘全的死不可能与她完全无关。 天气渐冷,陈子柚的身体又开始不太好,动辄感冒发烧。在迟诺的建议下,她每周都用两三个晚上去健身。迟诺工作忙,她一周与迟诺见面的机会也不算太多。 迟诺送了她一张卡,她换掉以前常去的那家。她活动量也不大,只是做做瑜伽和有氧操,有时做个按摩,便打发掉整晚的时间。 这里照旧是个听八卦的好地方。来这里的多是政府官员的夫人与有钱的主妇,闲聊时谈谈无伤大雅的小道消息时,也比那些她们同事常常谈论的市井八卦添了更多的政治与金钱的味道。 她不主动与她们结交,但也并不刻意回避,所以她认识了不少人,也听到了很多普通市民听不到的八卦。比如本城权力中心的变幻更替的独家内幕,比如某五星级饭店美女服务员的传奇人生,比如某商界名人的三宫六院,比如某领导的怪癖,有时连载待续有时多个版本……总之比电视连续剧还要精彩生动。 那些被谈论的对象,大多她虽无缘认识,但都知道名字,所以边听边忘,一笑而过。但是有一天,她们推出了一个新话题,并且乐此不疲地足足讨论了两个周还未尽兴,而话题的主角是她非常熟悉的,江离城与苏禾。 江离城可供她们讨论的东西并不多。无非是他神秘莫测的出身,传奇式的发家,低调的行事风格,以及他最后令人跌破眼镜的归宿选择等等。 她一度害怕在她们的讨论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或者只是影子,但是没有,幸好没有。 倒是苏禾的历史精彩非凡,她听她们兴致勃勃地把她的人生讲成了一部编年体史书,从问题儿童到不良少女再到堕落女青年然后离奇失踪最后华丽变身成现在的模样。 她为了躲开这些她并不愿窃听的话题,刻意以感冒为借口缺席了一周,以为她们总该换话题了,没想到关于江氏的话题仍在继续,只是这一回,她们在谈论江离城似乎遇到了很大的危机,而他所做的一系列不合常理的决策和反应,令他一向惟命是从的属下也不禁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暗称年轻上司似乎提前进入老龄化。 越是想要躲开的人,越一再地以这么俗套的又不断重复的形式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越是想要忘记的事情,越是一而再地被提醒。陈子柚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那部已经演到了一百多集的肥皂剧,标榜着悲情与黑色幽默,其实又白又长如同卷轴卫生纸,桥段越来越俗,包袱也一再地重复,看的时候只让她不住地犯困,一如她现在的日子。 听到那对夫妻的任何话题,她都不会去打听或者接话茬,而是不动声色地走开。她还是如往常一样,无论去哪儿,宁可绕路塞车也一定避开那座让她丢过脸的标志明显的大厦。但是某天她为了写一份报告在校图书室翻阅了过去两个月的所有时事报纸时,还是没忍住每翻一份都往财经版上瞄一眼。 提及盛世的消息不算少,但大多只是某条新闻里提及了一句,标题的字也不大,可见没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令她多少松了口气。 但是这种放松的感觉令陈子柚自己非常的别扭,她找了半天借口,最后确认自己只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江离城曝光过度,也许说不定会有更多的知情者来曝料他和她的往事也说不定。想通了这个理由,她终于安心了。 虽然报道未必准确,但江离城遇上了麻烦这是肯定的,不然不会这样频繁地被政府或直接或间接的点名,也不会频频地被时评含沙射影地攻击。字里行间她是能看出,他们做了危机公关,但是很保守也很迟缓,效果似乎不明显。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被属下私下里腹诽。 她把那些报纸一页页码齐,在心里说:关我什么事呢,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呢?我虽然不希望他不好,但也绝不同情他遇到麻烦的。 那天晚上她罕见地主动邀请迟诺去郊外的一家饭店吃火锅,她将肉菜一一下锅,煮好后又一一捞出,给迟诺的盘子里盛得满满。迟诺带着受宠若惊的语气说:“实话说,以前我倒真没指望过你成为这样的贤妻。” 陈子柚朝迟诺笑笑,见他的调料碗已经空了,替他调另一碗调味料。她慢慢地搅动勺子,看着那七八种五颜六色的调味品沉入酱油中,渐渐融为一体,她有一点浮躁的心情也慢慢沉淀下来。 陈子柚的比肥皂剧更肥皂剧的生活还在继续。迟诺见她连日来病恹恹没精打彩,带她去周边某县的温泉山庄渡周末。迟诺本打算要她泡泡温泉治感冒,但她出了不少汗,被冷风一吹,感冒倒加重了,把迟诺第二天的游玩计划也打乱。 他们去的时候,山庄老板亲自接待,看起来与迟诺非常熟悉,年纪比迟诺大很多,却恭恭敬敬又很亲切地称他一声“诺哥儿”,见迟诺要两个房间,脸上露出暖昧又了然的笑,多打量了陈子柚好几眼,眼神里有好奇。陈子柚只能装作没看见。 迟诺这种绅士式的体贴很令她感动。她肯跟他来,自然是做好了很多准备的,而他从不逼她。 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果然是两个,但却是豪华套间的两间屋。那山庄小别墅是环形建筑,她的房间与迟诺紧挨着,站在窗前可以望见另一个房间的一角。 套间内的两个卧房是插了钥匙的。进房时她把钥匙给了迟诺一把,迟诺笑着说:“如果你晚上害怕,打个电话给我,我去陪你。” 但是她感冒加重,到了晚上甚至开始发低烧,迟诺也只能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抓着她的手,过一会儿帮她测一遍温度计。 后来山庄医务室的医生给她开了几种药。那些药里有强助眠的成分,她很快就困意来袭,昏昏沉沉。迟诺替她掖了被子,轻轻说:“你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就好了。” 陈子柚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她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差到安眠药都不起作用,何况感冒药。半夜里她再次从恶梦中醒来,惊出了一身汗,摸一下额头,温度却恢复正常了。 她终于想起身在何处,没找到灯的开关,摸着黑下床。窗就在床边,窗帘没拉严,露出一线光,她迎着那线光走过去,拉扯了一下窗帘,想借窗外的光看清屋内布局,却见到迟诺的房间似乎透着亮。窗外天空的东方,一轮残月已经升起,原来早就过了下半夜。 陈子柚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星星,突然就动了要去找他的念头。至于要跟他说什么,她也没想好。 她借着月光披上睡袍,轻轻地推开房间,悄然无声地走出去。她突然涌上一股孩子气,她想猛地出现,吓他一跳。 客厅里的灯也是亮着的。陈子柚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房门外,侦察了一下,正想使劲地敲他的房门,却不想门内隐隐约约传出了别人的声音。 这房间的隔音其实非常好,墙壁门板都足够厚。但深更半夜实在太安静。 她本想悄悄地退回自己房间,可是她偷听到的第一句话就令她顿住了脚步,于是她错失了第一时间维护自己道德的机会。 另一个声音说:“诺哥儿,这回你是不是太高估那个家伙了?我看他的人说的不假,这近一年来,这家伙的确斗志丧失,对赚钱都没兴致。难道是因为他老婆的病?” “我倒觉得我又一次低估了他。”迟诺的声音冷冷淡淡。 “这话怎么讲?” “你想,如果他按着对他来说最正常的方式去做,就恰好落入我们的下一步棋局里。可他现在居然步步退让,反而让我的后续计划全落了空。” “这只是个巧合吧,诺哥儿。连跟他无关的罪名,他都不否认,哪有人退让到这个地步的。” “那是因为,如果他要否认,他就必须得用别的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而那个‘事实’只怕比让他顶罪还要不堪。”迟诺笑了一声。 “呵呵,诺哥儿,他到底算计不过你的。” “难说。你也知道,我跟他做过两三年同学,下过很多局棋。无论跳棋象棋还是围棋,我从没赢过他。” “下棋那是小孩子玩意儿,真刀真枪才算真的赢。先不说他现在这么差的精神状态,单单这回他的靠山倒台,他也该伤元气大伤了。” “他的靠山肯定不止那一个,否则不会凭空就做这么大,外面传说的那一套我是信不过的。这回我也很想看看他的靠山还有谁。” “诺哥儿,有时候我不怎么明白,那家伙虽然跟你家不是一路的,但也没跟你们对着干过什么事。而且那家伙不好惹,听说得罪过他的人,都……你又何苦老是跟他对着干呢。” “刘叔叔,你好像话太多了。” 陈子柚本无心偷听这么多话。而且,隔着厚门板,她听得并不真切。可是,当她意识到,她应该迅速逃开这个话题,知道得越少越好时,她的长长的睡袍下摆拂到门边的一盆大仙人球上。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衣服从仙人球的刺上解下来,不敢用力的挣,生怕被屋内的人发现,场面尴尬。那些刺带着倒勾,她费了些功夫,也恰好把他们的整段对话都听全了。 其实在她离开之前,她还听到了下面这一段: “那人的老婆和女儿,已经安顿好了,这事儿已经了结了。只是没想到吓到了那位小姐,李老大觉得实在对不住您。” “李老大养了一群废物。我要他们保护她别受到惊吓,想不到他们做事这么‘漂亮’。” “您别气。李老大本来就打算了断他的,正好他跟那家伙接触了两回,李老大还以为这样可以把事情推到那家伙的头上,给他添点麻烦,卖您一个人情。” “原来他也是废物。” 这么像电影情节的桥段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她的生活果然是没有最惊喜,只有更惊喜。 陈子柚屏着呼吸,检查了一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然后她脱掉拖鞋,光着脚,轻轻地退回房间,无声地关上门,摸着黑又爬回床上。 这一晚她居然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太稳。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疑心夜里不过是做了个梦。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件睡袍的下摆,精致的布料很明显有被挂损的痕迹。 见到迟诺时,连她自己都诧异,她居然可以如往常一样平静自若,仿佛昨夜偷听到的对话只是她的另一场梦境。 迟诺摸摸她的眼睛,笑着说:“你睡那么多,还有黑眼圈。” 她也笑笑说:“这是今年的流行妆。” 之前她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像演员,而她只能作为看客,无法融入其中。如今,她终于也晋身成演员一名了,而且演得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勉强。 回去后她索性彻底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不上网不看报,连健身馆也不去了。只是世界这么小,她的生活又这么肥皂剧,再躲也躲不过那些已经成为经典公式的剧情。 比如说,有一天她开车走路,一路都不太顺,经过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是红灯。其中有个红灯停留的时间十分漫长,终于绿灯亮起,她前方的车主大约是生手中的生手,顿在原地半天不动,她跟着它向前慢慢地艰难地挪动了几米,前方竟然又红灯了。 那天她其实有一点紧急的事,心下很烦躁,瞅准旁边有个空档,便将车挤了过去,害另一辆正在缓缓前移的车不得不停车,朝她愤怒地鸣了下喇叭。 她不好意思但也觉得好笑,回头张望了一眼被她挤在后面那辆车,以及那位司机愤怒的脸。待她转过头时,先是瞥见她左侧车道后方的那辆车的车牌隐约熟悉,她顺着车牌向上看,那车的司机她更熟,正是江流,此时他正直视前方,专注地盯着交通信号灯。 她在及时收回目光之前,看到了江离城,他罕见地坐在副驾座上。此时已经冬天,气温逼近零度,风很大,日光也惨惨淡淡并不强烈。可他戴了一副深色墨镜,又打开了整面的车窗。将手臂搭在车窗框上,低垂的手指夹着一支烟。他神情和动作都很悠闲,一点也不像遇到麻烦的样子。 陈子柚迅速把头转回来,庆幸车窗上的遮阳膜颜色很深,从侧窗看不见她车内的情形。 当她的后车又鸣了一下喇叭朝她抗议,她才发现前方又绿灯了,她的前车已经开始滑动。她缓缓启动车子时,左侧车道后方的那辆车正在越过她。 她迅速低下头,佯装正在看换档,但分明看见左侧那辆车与她的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副驾位上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待她不得不抬头看路时,前方那辆车的前侧车窗玻璃正缓缓地升上去,那辆车也迅速开远了。 第二十章 离殇 陈子柚收到苏禾寄来的“礼物”后,很想去匿名提醒一下迟诺,要他最近行事留心,勿留把柄。她想来想去,终怕弄巧成拙,最终还是忍了。 平时她看电影,每每看到片中高深莫测的角色,聪明一世,却败在致命的低级错误上,都无限惋惜,即使那是个反面角色。 陈子柚过于看重第一印象。电影中的好人变成坏蛋,坏人变成善人,聪明人做蠢事,以及笨人突然睿智,但凡这些情节她都不喜欢,觉得自己的情感被愚弄了。所以她宁可坏人一直坏下去,千万别变好;而披着好人皮的坏人则最好一直装下去,千万别露馅。 陈子柚收到那个没有署名的快递时,一度请人帮她小心地检查了一番。里面只有一个形状别致的音乐播放器,彩色金属外壳,橙色的机身,挂着金属细链,链端是一片绿色叶子造型的金属扣,挂在身上便是一件精致的装饰品。快递里还附了一张纸,只四个字:生日快乐。没有落款,右下角只画了一棵草。 她的确是再过两日就要过生日了。 陈子柚本以为这是迟诺送她的惊喜,可是那四个字并不是迟诺的字迹。她心思一转,看看那枚微型的播放器,造型好像一颗柚子。而那棵手绘的小草则似乎是一株禾苗。 在她认识的人中,除了苏禾,再没别人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了。 陈子柚猜想苏禾给的东西里一定不会有什么好内容,也许是她家的夫妻恩爱视频或者江离城的照片等等苏禾自以为能够让她觉得碍眼的东西,再或者,里面有病毒,会害她的电脑系统崩溃。她总不至于真的无聊到送她这样一份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陈子柚这样猜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小人,毕竟苏禾行事固然诡异,却从没真正害过她。因为没署名,她又不好打电话去确认。 她本打算对那件意外的礼物置之不理的,可是丢在她的抽屉里的那件小东西整下午都像一枚定时炸弹一样让她心绪不宁。她还想过应该去找点盐酸把那东西销毁,然而好奇心杀死猫,她终究还是在毁弃它以前研究了一下里面的内容。 她这样劝说自己:苏禾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她躲过了这回也躲不过下回,苏禾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总会让自己知道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里面没有她猜想的那些内容,却只有一段不算太长的录音,声音虽不算清晰,但足够听清内容。 那段音频竟是迟诺与苏禾的对话,背景里衬着隐隐约约的音乐,似乎是在某家酒吧里。那音乐很连贯,证明那段对话并没经过剪切。 开头首先响起的是苏禾的声音,一贯地漫不经心:“看不出来你也是个情种。” “过奖了。” “我百思不解,她究竟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也许去问你家先生更合适。” 苏禾冷笑:“你终于肯承认你追陈子柚的动机,果然是因为江离城吗?” “苏禾姐,我们也算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好不好别这么看扁我?江离城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我至于为了刺激他而赔上我的后半生吗?当然了,我享爱恋爱的同时还能让他不舒服,这一点我很乐见其成。” “你突然变得这么大度,让人难以置信。想当初,你连课本都不许别人碰。” “年纪大了,想法自然就变了。当年谁抢你男朋友你差点划伤人家的脸,现在不也一样帮着你的夫婿为他曾经的女人掩人耳目?哦,我差点忘了,我和你也处过一阵子。他的老婆与我曾经情投意合过,江离城都不介意,对于从没与他情投意合过的我的女朋友,我当然更不介意。我总不至于连你们俩都不如。” “迟诺,你不只损人的技巧越变越差,连做事的姿态也越来越难看了。” “你可没变,还是这么双重标准。你的江小弟作奸犯科在你眼里都是漂亮的,无论他解体了别人合法经营的公司,还是强迫良家妇女。我还真没看出来他的哪点姿态比我好看了。” “跟他比?你真抬举你自己。他虽然也做了不少损事,可从来都是正面出招,光明磊落。他出身不如某些人优秀,所以从来没学会那些表面装腔作势背后阴损毒辣的招式。” “你今天找我来,应该是有求于我的吧?起码也是来与我讨价还价。既然如此,好不好请你把态度放低点,别把话说那么难听,别把场面搞这么难看。你怎么能年纪越老越不通人情世故呢?” “呀,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了正事,还真是年纪越老记性越差。我不跟你讨价还价,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话罢了,夜路走多了,小心遇上鬼。” 迟诺似在笑:“你这算是在要胁我了?你指哪件事?你若找得出证据,你尽管去做。” “瞧我又忘记了,你手段漂亮,每件事自有傻冒替你冲锋,又有替罪羊替你收尾,你自己永远清白无辜,我还真吓不到你。”苏禾呵呵笑了两声。 “你这是为江离城鸣不平?他本可以跟我一样耍手段,怎样都行,但既然他宁可输也要保持气节和姿态,我也很愿意坐享其成。胜者王败者寇,世人永远只记得住结果,谁管过程如何?这难道不是当初你教我的话?” 他俩断断续续又说了一些,虽然不够清晰又不甚明白,但陈子柚也大致听懂了来龙去脉,因为苏禾既然打算好了要录音,自然就尽量把话题引到她想要的方向。 按苏禾话里的意思,迟诺与江离城是认识了许久的,也作对了很久。苏禾估计想让陈子柚知道,江从来没有对不起迟诺,而迟诺自少年时期就始终与江离城作对,后来甚至借了家族的幌子来打压他,所以迟诺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是个阴险的人,是个嫉妒心甚重的人,是个表里不一的人。而且这一回,他栽赃陷害江离城。 苏禾说:“你也别拿你的家族利益作遮羞布了,他虽然与被你们扳倒的‘那个人’交情不浅,但却从没损害过你们什么。说到底,就是你自己受不了别人比你优秀,总赢过你,一直记恨到现在罢了。” 迟诺并不反驳,只是冷笑:“反正江离城永远是你心目中的天使就是了。” 陈子柚被那模糊不清的声音弄得头痛。她有点看电视上常演的那种跟拍街井八卦视频短片的感觉,一丁点的破事絮叨好几集,没□没低谷没层次,还不如狗血乡土剧好看,何况这还是个不道德的偷拍版。 她对别人的陈年恩怨实在不感兴趣,只听得迟诺又说:“得了,苏禾,其实我们俩从来是同一种人,你骂我的时候,是不是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 “我跟你当然不是同一种人。你是伪君子,而我是小人。你要知道,当小人比当伪君子舒服得多,因为用不着装,所以很多你做不来的事情,我是可以做的。我说,你是不是收敛一点,别这么得寸进尺,别把事情弄得大家都很难看。你当真以为你自己没把柄呢。” “你少拿刘全来说事。你当我不知道,是谁给了刘全胆子去勒索她,又是谁故意误导了李老大?你刚才说我什么?走夜路会遇鬼?我想,你应该会比我更早遇见鬼吧。” “哎呀,你竟然都知道了。”苏禾的口气很夸张。 “我只是猜不透你的动机。难道你想把事闹大,让她没有退路,给江离城一个机会,顺便栽我的赃?如果你想成全江离城,你就不该嫁给他;如果你看她碍眼,那你应该忍不到现在。或者说,你一直在等着看好戏?看江离城的,也看我的?” “原来这些年来,还是数你最了解我。我真是感动。” “苏禾,在我面前你就别演了。我承认我的确想利用她来牵制江离城,也成功了,但我要娶她也是真的。你若想给你亲爱的丈夫提前物色填房,我建议你换个人选。如果你想扯我后腿,我猜你对她还不够了解,很多事她并不在乎。你跟你丈夫还真是没什么默契,你做的一切他都不会领情的。你猜他昨天对我讲过什么话?他说‘愿赌服输’,所以你省省吧,趁你还活着,好好守着你江夫人的位置,你不是多年前就渴望过吗?” 陈子柚试着删掉这个文件,但没有成功。她把它连接到电脑上,删掉,又试着格式化,遇到了一些障碍,然后她发现原来机子里还有一个隐藏文件。她犹豫了一下,将那个文件也打开,插上耳机,江离城的声音一下子跳了出来,吓得她心跳乱了一下。因为这个音频非常的清楚,声音又很大,而她并没有几次与他的声音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苏禾这次录的是江离城的电话录音,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迟诺,你明明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什么一直回避你的找碴。你曾经帮过我妈妈,还有我,我一直记得,并且感谢。你不该利用这一点得寸进尺。至于她,至于她,我承认我欠她,但你心中应该有数,我和她的一切都在你出现之前,与你无关,我并不欠你。既然你真心想娶她,就别用这个借口来苛待她。 “对,这一回我步步退让,不过是不想给你以及你家一个以后亏待她的理由。你喜欢那块地我让给你;你要搅黄那个项目也随便你;还有你从中获的利,就当我送你的结婚红包。 “我不想跟你争什么。以前就不想,现在更不想。你猜的对,我觉得很遗憾。如果她曾经给过我一分的机会,也许我都不会放弃。但既然我弃了,并且已经娶妻,就不会再回头。所以,你没必要防我,更不必防她。 “我不想陪你玩下去,很无聊,而且很累。你究竟想怎样,我们不如一次解决掉。但是你不要再拿她作筹码,如果她对男人们彻底绝望了,对你也没好处。现在我相信,很多事都是有报应的,你也适可而止吧。” 现在我相信,很多事都是有报应的,你也适可而止吧。” 陈子柚丢开耳机,呆了一会儿,将播放器格式化,犹觉得不妥,于是她改变了将这份“礼物”退给苏禾的打算,把那枚柚子造型的播放器用工具撬开,将面里的线路板抽出来毁掉,机壳丢进抽屉。然后她继续工作。她判断不出苏禾究竟想做什么,索性不理。 但苏禾却不肯就这么算了。傍晚她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主题仍然是“生日快乐”,配一幅动感的卡通小西柚照片。 陈子柚考虑了几秒钟,将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苏禾本人,口气照例是轻淡优雅而又从容的:“喜欢我送你的小东西不?” “谢谢你。”陈子柚语气僵硬地说。 “唔,你的反应真奇特,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小姑娘,怪不得他们都喜欢你。” 这回陈子柚真的恨到咬牙了:“苏女士,江夫人,”她一乱甚至找不准正确的称呼,只能深呼吸,“我从来没当着你的面污蔑你丈夫,你又为什么要污蔑我的未婚夫……”话未说完她便发现自己用词有些不当,立即顿住了。 苏禾当然不肯厚道地放过别人的错误,她笑着问:“‘诬蔑’,嗯?你也觉得有些人的姿态很不好看吗?如果你听到的一切都‘真实’的话。” 陈子柚闭上嘴,不说话了。 “你有没有幻灭的感觉呢?”苏禾继续像幼儿园老师对小朋友提问一样温柔而又循循善诱地说。 “未经对方许可的电话录音,是不能作为法庭取证的。” 苏禾舒怀地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呢,真是糟糕,我居然也开始十分地喜欢你了。” 陈子柚切断了通话,把她带回家的那个空机壳丢进垃圾筒里。 如果在温泉山庄的那一夜她没有无意中听到那些话,今天或许她会很吃惊。但如今,她的感觉就像刚看完一场电影,又听一位评论家重播着画面从头到尾讲解了一遍,或许理解更深刻,但无甚惊喜了。 她甚至试着从迟诺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如迟诺转述苏禾的那句话一样,成者王败者寇,生意场也好,政治圈也好,本来就是不择手段,适者生存。立场不同,理解当然也不同。 就好像,她一度恨透了江离城,将他视为魔鬼的化身。可是换一个人来看,兴许会觉得他已经够仁慈。 至于刘全的死……迟诺已经说了不是,他本无意要刘全死的,而且是苏禾存心误导了那些人。她相信这种说法。 还有苏禾强调的“姿态”的问题……陈子柚在心中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她索性承认,她喜欢选择性失明,她乐意双重标准,这是她的自由,别人管得着吗? 晚上,在外地出差的迟诺来电话时,她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聊了几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是,她的掩耳盗铃并未见成功。尽管迟诺依旧风度翩翩温柔有礼,但她每次再看向他时,总觉得他象笼在一层烟雾里,模模糊糊不真切。 而且,生活真的很像戏剧,很多桥段就像公式。 比如说,一个与之从无交涉的人,有一天认识了,然后在未来会发现,原来他经常地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之前未曾相识的那些日子里,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擦肩而过。 迟诺的事情也是这样。以前,陈子柚从来没想过,他与江离城是认识的。但自从她知道了这回事后,她居然能经常发现关于他们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从他与朋友的对话中,从他的一些物品和小习惯里。陈子柚觉得很无奈。 她曾经很偶然也很意外地见到了迟诺经手的一份文件,于是她大致明白了“用她作要挟”那句话的意思,迟诺居然可以很巧地利用曾经由她外公一手创办的天德公司来牵制江离城,他和她当然都明白他束手束脚的原因。那家公司虽然已经换了江山,但陈子柚现在仍是很大的股东。 也有他的朋友在聚会时酒后失言,几个人讨论了很久江离城,后来有个人大着舌头讲:“江离城有什么好拽的?不也一样险些栽到我们诺哥儿手里?他根本就……”迟诺脸色变了变,陈子柚借口补妆,避开风暴圈。她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不知回去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迟诺。她是不想听到更多让迟诺难堪,但在迟诺眼中,或许就成了她在躲避那个名字。但有一点她还是可以庆幸的,原来她跟江离城的曾经,知道的人真的不多,否则便不会在她面前提及。但是那天迟诺也喝多了一点,所以真忘也好假忘也好,谁也没提那事。 她甚至在帮迟诺整理东西时见到几张从书里掉出来的旧照片,其中一张里赫然有少年时代的江离城,紧抿的唇角,冷冷的神情,跟现在有几分像。照片上的他,被尖锐的刀片划过深深的一道,痕迹已经很旧。原来迟诺不喜欢他,真的由来已久。 这种戏剧巧合在某日他俩出游时遇上算命先生时,终于达到了□。 那天天气晴朗,他俩决定去郊外赏腊梅。那边有个小小的寺院,传说院中有位算命奇准的大师,每日只接待三十对游人,当然收费也不低。他俩在被忽悠的时候犹疑了一下,终究退却,生怕听到不中听的言论,但仍是恭敬上了香。 结果与迟诺一起在寺外的农家饭店吃饭时,却有位装模作样的算命先生缠上了他俩,说与他俩有缘,非得给他们算一卦不可,不准不收钱,准的话也只要随便给一点。 那老先生像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更神奇的是,他随口说了一些事,诸如,陈子柚这一年春天遭遇了大痛,诸如,迟诺的出生地点在海角天涯,虽然含含糊糊,但竟然都蒙对了,倒让人生出了几分兴致。 起初他十分靠谱,说的话也在理,又把陈子柚的个性夸得天花乱坠,把她的未来讲得繁花似锦。虽然不相信,但总是中听的。不多久后,他请男士稍稍让开,随后便信口开河,神神叨叨,劝诫陈子柚不要被假象迷惑,不要被偏见蒙蔽,又指桑骂槐,称她准备依靠的那人绝非良人,心胸狭隘,行事阴险,要她万万擦亮眼,诸如此类。 他说话声音虽然低,却又正好能让站在几米外的迟诺听见。当他越说越过火时,陈子柚几乎坐不住,她瞄一眼迟诺,腾地站起来:“就到这里吧。” 那老人伸手去拖她的袖子:“别啊姑娘,我正说到关键的地方。” 迟诺过来迅速用胳膊格开他的手,那老人夸张地向后闪了一个趔趄,陈子柚差点儿要伸手扶他。 待那人站稳,迟诺沉着脸,压低了声音说:“那个脑子有病的女人给了你多少钱,我三倍地付给你。现在请你滚开。”他那一个“滚”字说的很硬,还顿了顿,显然并不常说这个字。 两人之前一直很开心,这事多少扫了他俩的兴。 出行时天气甚好,回去却飘起了小雪,天色阴沉,车开不快,又刮着风不能开窗,两人都不作声,只有空调的低鸣声与时断时续的电台声。车内气氛沉闷无比,气压似乎越来越大。 陈子柚感到应该说句话舒缓一下气氛。她尽量用一副轻松的口气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受苏禾指使来捣乱的?难道你也会算命?” 她话刚出口便知道弄巧成拙了,因为之前好像谁也没提苏禾,而她想当然地认定,能把做这种荒唐可笑的事做得这么正经的,一定是她。 果然,迟诺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是苏禾?” 陈子柚勉强笑了笑:“我认识的人女性里,数她最讨厌我,我想不出还有别人。” 迟诺大概也意识到太冲动,放柔了口气说:“其实她是跟我有过节。刚才她就在那寺里,你大概也看见她了吧。” 陈子柚知道这是迟诺在给她台阶下,她本想顺水推舟地应一声“是”,但随即转念,这莫非是迟诺试探她的手段? 她到底不是个好演员,以前与迟诺相处时又不曾这样小心谨慎过,犹豫之间就有些不知所措,恰好此时有手机铃声响起,她暗叹这电话来的及时,立即低头翻包,打开拉链后听得迟诺接了电话,方才反应过来,刚才根本不是她的电话铃声。 她听得迟诺口气淡淡地简单应付了几句就挂掉了那通电话,只觉得窘上加窘,倒像她犯了什么错一样。 迟诺继续无言地开车,车内的空气比先前更闷。 陈子柚一心一意地低头搅着手袋的带子,听到迟诺的声音徐徐缓缓地从耳畔传来:“子柚,你本不用装的这么辛苦。苏禾应该早就找过你了吧?之前我大大得罪了她,按她的个性,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她继续低着头。迟诺说:“其实,我一直在等,等你来质问我,就像你跑去质问江离城一样。那天,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去质问他是否与刘全的死有关系这件事吧。” 陈子柚抬头看向窗外,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看他,只是窗上仍映出了他的侧脸。 她还是沉默着,迟诺又讲:“你不是个好演员,你一直都只会演你自己而已。你装得这样若无其事,但是看我的眼神却早就有了变化。其实,我宁可你来质问我,至少我能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可是你不,你只藏在心里。我都替你着急,想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对我宽容至此,信任至此,还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完全不介意?” 这算不算反咬一口,倒打一耙?陈子柚此时心底倒一片澄明。她深吸一口气:“那好,我来问。刘全是不是你指使人撞死的?” “我不能说与我无关,但我没打算让他死。” “你真的与苏禾谈过恋爱吗?” “我们相互利用了一场,然后一拍两散。” “盛世最近有很多麻烦,是你在幕后操纵的吗?” “我以为,那只是商业竞争与行政干预产生了一点冲突。”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设法干预他的商业竞争,是为了你家,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我?” “你希望是哪一种?”迟诺冷冷清清地问。 迟诺那种从未在他身上表现过,但是陈子柚却相当悉的态度与口气,激发了她的口才。她沉静地说:“你的动机不是我能左右的。如果你是为了你家,我不敢有意见,只会奇怪,因为他根本动摇不了你们什么。如果你是为了你自己,我的个人意见,也许你可以做得再好看一些,更公正一些。如果你是为了我,”她又深吸一口气,“我和他的债务已经算清,早在你进入我的生活以前,所以,现在他不欠我什么。你若是怜惜我才去对付他,没有必要,我现在很好。但是,如果你是因为你咽不下这口气,你不能接受他在你之前曾经与我有过那样的关系,所以才想要报复,我没办法阻止,但我会觉得遗憾,因为这应该算是你对我的不完美的一种心理投射。” 她第一次在迟诺面前说了这么长的话,并且态度坚决。迟诺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子柚以为,这个话题应该就这么结束时,听到迟诺的声音低得如自言自语:“原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只是一个医学概念。” 陈子柚仿佛没听见那句话。一路上,迟诺再没讲话,她也不出声。 他们的车开进闹市区,当前方又亮起了红色交通信号灯时,迟诺停下车,眼睛盯着跳动的液晶数字。陈子柚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一声不响地下车就走。身后迟诺似乎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回头。 此时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时段,交警无暇顾她,只愤怒地朝她指了指,她朝那年轻交警嫣然一笑,转身走入地下通道。 陈子柚没跟自己过多地纠结。她什么也没想,不去想她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与迟诺翻脸居然是因为江离城,不去想他激怒她的那个词组的具体含义,不去想以前,也不去想以后的事。那座长长的地下通道像迷宫一般,有很多个出口,她在地下商场里逛了很久,一直走到下一条街。 她并不指望迟诺来找她,而且路上塞车严重,他也根本没法找到她。 陈子柚买了几样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山寨品,买了几件她绝对穿不出门的又暴露又俗艳的衣服,为了装这些东西她还买了一个大得十分夸张的包,她将包背在身上朝镜里一望,镜中的自己就像一只细手细脚的蜗牛,而那只大大的包是她的壳。 最后陈子柚回到了地面的商业街,找到那家最近狂做广告的新理发店去修剪头发。她自从剪短了发,就再也没留长过。 没想到剪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现神出鬼没的苏禾施施然坐在她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对理发师说:“就剪那位小姐的发型。” (下一段本是上章的,挪到这里来) 年轻的理发师把双眼睁张成圆型。因为陈子柚的头发此时正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型来。而且她们俩的脸型与长相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在理发师强烈的建议下,苏禾总算改口,只要求他们把她的发稍修一下。 对面是一整面墙的镜子,她俩可以从镜中看到对方。 苏禾优雅地笑:“我们真有缘,又见面了。” 陈子柚面色僵了僵,从镜中看了一眼两人的理发师,努力地朝她挤出一点笑容:“是啊,真是巧。” 结果苏禾的头发比她完成得更快,陈子柚想甩掉这个麻烦女人的想法落了空,只能在众目睽睽下被苏禾挟持而去。当然,从表面上看,她俩是相携而去的。 在安静的包厢里,陈子柚尽可能平心静气,其实心中早就肝火旺盛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阴魂不散?”苏禾笑得很惬意。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请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从没主动招惹过你是吧? 苏禾笑得舒展:“前一阵子,我家那位先生送我一个外号‘白开心’,据说全称叫作‘损人不利己——白开心’,是一本书里的角色。你觉得恰当不?” 陈子柚被她笑得发毛:“《绝代双骄》中恶人谷里的‘白开心’?” “哦,原来你也读过那本无聊的书啊。”苏禾抚掌微笑,“你瞧,像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你问我‘为什么’又能问出什么答案来呢?” 陈子柚无奈地说:“我承认,你有讨厌我的理由。可是你难道不认为我是无辜的吗?你与迟诺有恩怨,你应该去找他的麻烦;你与你丈夫有误解,你应该去与他沟通。我没有办法替你解决任何问题,你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结果呢?” 苏禾优雅一笑:“哦,你当然很无辜。你只不过是曾经令我‘刻骨铭心’的前任男友的现任未婚妻,又是我丈夫的前任情人与现在的精神出轨对象而已。” 陈子柚无言以对。因为她发现,面对苏禾这种人,不管她讲什么,都有可能是自取其辱,不如静观其变。 但陈子柚的退让并没有换来苏禾的沉默,那女人无限轻柔又怜惜地叹一口气:“果真是个老实孩子。你应该反驳我说,你的现任未婚夫与我曾经有染,而你的前任情人呢是我的现任丈夫,所以你也有足够的理由讨厌我,我跟你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我跟你的‘现任’丈夫才不是情人关系!”当那个字眼第二遍被她提及时,陈子柚忍无可忍地提高音量反驳。她话音刚落,苏禾便又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畅快。于是陈子柚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 她十分恼火,又无法发作。她本来也不是特别强势的个性,不习惯也不怎么擅长与人争吵。当然,她在过去几年中与江离城时时对峙,那是个例外,而且无师自通。 因为江离城的关系,她面对苏禾其实是有一点心虚的,而且因为苏禾是病人,她面对苏禾时很有顾虑,虽然那个女人,除了瘦一点苍白一点外,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比健康人更精力充沛。 恰有服务生送上浓汤,她端起试了试温度,一口喝下去。 苏禾流露出舞台剧式的诧异表情:“你现在倒不怕我下毒害你了?” “你想毒死我,何必等到现在?” “这可难说。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过得比我好。以前你已经够可怜,我害你没什么成就感。如今你春风得意,这时害你需要一点技术含量,又比较有趣。”她端起面前的汤,轻轻吹一吹气,抿了一口,又皱眉放下,“虽然一样的配料和做法,但总归是比不上原先的味道了。” 因为陈子柚并不回应她的自说自话,于是苏禾又讲:“你可记得上次我就是在这家店里喝汤?这家店原先的老板娘,煲汤功力无人能比。可惜没人再能喝到了。” 陈子柚这才意识到,这家店正是上回被苏禾的手下挟持来的那一家。 看到苏禾的面容似流露出一丝伤感,陈子柚习惯性地问了一句:“那位老板娘怎么了?”她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多余,其他场合她可以这样配合,但对方是苏禾,她哪有配合的必要。 “上个月过世了,癌症。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亲自下厨。瞧,很多机会都是稍纵即逝。” 陈子柚怔了怔,想起苏禾的病,对她满腹的不满与不耐烦瞬间转成一点同情。她静默了片刻,放缓语气,诚恳地说:“我一直都该谢谢你的。无论你为了什么,总之帮过我好多次。你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的。” 苏禾不可思议地问:“好人?你这是在说反话讽刺我吗?我生活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做坏事和缺德事:谁的老公有了新爱的别人了,我总是想方设法要让他老婆知道的;谁家姑娘被遇上擅长花言巧语的优质男人了,我是一定要打破她的美梦的。还有,凡是招惹过我的人,令我不舒服的人,我也是一定要让他更不好过的。” 与她沟通如许困难,陈子柚本来就无心应战,早生出临阵脱逃的念头。她只作没听见刚才那番话,站起来说:“谢谢你的汤。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苏禾又笑了:“这个时间,这条路段,这么漂亮的小女子,很危险呢。你未婚夫来接你?哦,你俩本来是在一起的吧,为什么只你一个人逛来逛去?” 本来之前陈子柚还怀疑过,迟诺说她也在现场的话是圈套,现在倒完全相信了。这个极品女人,明明一切都是她搞出来的,现在居然笑得这么落落大方,胸无城府的样子。 陈子柚忍得太辛苦:“你这样执着地挑拨我和他的关系,只是为了让我们分手吗?分手了又怎么样呢?他一样能过得很好,我也是,你一样是白开心。换个角度说,人非圣贤,谁没有一些缺点,如果因为这个就要分手,那世间就不可能有长久的情侣和夫妻了。” 苏禾骇笑:“当初,我听说,你走得何等的有原则有尊严又有气节,我由衷地敬佩了许久,心里当你是不同一般的女子。原来,你只不过是个也会向现实妥协的世俗小姑娘嘛,因为迟诺长得帅,家世好,可以给你舒服的生活,所以即使他做人阴险,连你都可以利用,你也可以选择性失明?” 她字字句句其实都戳着陈子柚的痛处,但陈子柚已经乱了套失了衡的心中还是有一把尺子的,那把尺子告诉她,至少目前她与迟诺还没分手,所以他的形象她是要维护的,他俩应该是一致对外的。她说:“同样的一件事,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有些人认为重要的事,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却不足为道。反之亦然。无论他对别人怎样,至少他对我很不错。而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对我好的人,以及一个安定的未来。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连神灵都干涉不了,何况你不是神。” 苏禾又笑:“咦,你怎么知道,我经常错把自己当神呢。我只是奇怪呢,既然你这么愿意委曲求全,你想要的东西这么微小,为何当初不接受江离城的照顾与补偿呢?你想要的那些,他全都能给你,只多不少。而且你不觉得从任何一个角度讲,他都比迟诺强多了?他比迟诺更帅更有钱,做人比他厚道,做事比他有格调。迟诺只不过家庭出身比他强点有限罢了,可是呢,小姑娘,没有公婆和一大家子亲戚需要侍奉的生活会更美好。瞧瞧,你做人多么双重标准,厚此薄彼。” 陈子柚被苏禾的奇怪立场搞到几乎要崩溃。她将以前与她的接触片段回想了一下,心中也有了几分不确定的了悟。她说:“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想弄明白,但我可以替你解答。也许他是个好人,而且,他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他是间接害死我父母与外公的人,他毁掉我的整个世界,无论他做了多少事,这个事实永远改变不了。我可以原谅他,甚至感谢他后来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我绝对不会忘记,谁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一样生活里最起码的东西,并不值钱,但是迟诺或者别的男人都可以给我,只有他永远给不了,那就是心灵的安宁。如果跟他在一起,我会夜夜恶梦,梦见我死去的亲人,梦见我死去的青春。我绝不会这样对不起自己。” 当她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后,苏禾终于放过了她,不再戏耍她,也不再嘲弄她。只是在她转身离开时,用她几乎听不轻的声音自言自语:“也是傻瓜一个。如果你也到我现在的地步,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 陈子柚已经头痛欲裂,不愿再去想她那话中的含义,她甩甩头,努力忘记,迅速离开。 傍晚,陈子柚坐在城市广场的中央看夕阳西下。这城市的空气质量一直不佳,天色灰蒙蒙的,太阳像一个颜色不太新鲜的鸭蛋黄,慢慢陷入一碗蓝灰色的海藻汤里,越来越小,倏地不见,而天色仍然很灰很亮,不见云霞。 她想起了与外公一起看夕阳的那些傍晚,同一座城市的蓝天下,那时的夕阳真的很灿烂。为了不让疑似眼泪的东西流出来,她仰头看向天空,天上有一只风筝,就像学步的婴儿,飞得不稳,跌跌撞撞,但因为被保护得很好,始终没有落到地上。 当她脖子和眼睛都发酸时,她恢复了平视,然后她看见了迟诺就站在她的前方,神色如同她与他初识之时温和而淡然。 迟诺说:“无论你怎么看待我做过的那些事,我只能说,那是我的方式,即使你失望,我也不可能改变。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喜欢你,爱上你,这个事实绝对没有掺假。” 陈子柚看着他,不说话。 迟诺又说:“我承认,我嫉妒那个家伙。他与你曾经在一起的事实,令我更讨厌他。但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我一直明白。你在我心目中,始终是最好的。请你相信。” 陈子柚低下头。天色仍然未黑,但地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影子。 她将手放入迟诺的掌心里,轻轻握住他的手,也被他紧紧握住。她轻轻地说:“我相信。” 陈子柚与迟诺第一次差不多也是最后一次的争执,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结束了。 因为很多东西都挑明了,彼此心中又存了一点芥蒂,他俩相处得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迟诺待她更加耐心而细心,而她回应以温柔服从。从外表看,他俩是绝对般配的金童玉女。 有时陈子柚也会感到不安。她会在深夜里突然醒来,无法入眠,然后她会问自己,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男人?我是否真的不会后悔? 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于她始终是一团乱麻。她在纵横交错的混乱思绪中只明白一件事,她其实只不过希望像大多数人一样,有一个最正常的生活,白天时可以牵挂,夜晚时有人陪伴,然后生一个孩子,她会将自己成长中所有的遗憾都补偿给他或者她。 迟诺完全可以给她这样的生活。他够强大,只要他愿意,可以替她和孩子遮风挡雨;他长得不错脑子也聪明,他们的孩子不会很丑很笨;他家境好,他们的孩子将来不会受欺负;而且他看起来似乎很爱她,又很了解她。 她其实没有什么勇气和力气,也没有信心再去找一个能够符合这么多条件的男人。 当她年少的时候,她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另一半,如何的容颜,如何的个性,又会与她如何的相识相爱。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愿再做任何的假设。 苏禾倒是个很干脆的人。那日她在逼出陈子柚宣言一般的声明后,答应她不再骚扰她,她果然说到做到,在她的生活中销声匿迹。 迟诺似乎也收了手,虽然他什么都没讲,但是陈子柚在不经意瞟向财经版和偶尔看财经新闻时会发现,风向不知何时又变化了。恰逢年尾,政府的各类表彰甚多,江离城现在顺风顺水,名利双收。 迟诺也很顺风顺水,与她订下婚期,又获得升迁,被人称作事业爱情双丰收。 生活如此平静,平静得一如她最完美的想像。 迟诺的升迁的同时带来了选择。他有被调到本省的海滨城市主执一个政府投资大项目的机会。得到那个机会,他的前景更加一路坦途,光明无限。 他的迟疑只为陈子柚,他问她是否愿意陪他一起。 陈子柚也迟疑了很久。 当外公过世,她真正的孑然一身时,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生养她的城市。虽然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她,但是这里有他们的栖息之地,这里也有留下过她各个时期脚印的她所熟悉的旧街道,老房子。尽管城市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但她站在被占用了大半只剩一个角落的儿时玩耍过的公园时,仍然有一种归属感。只要留在这里,无论她对未来多迷茫,至少她的脚下是她所熟悉的土地。 她害怕当自己离开多年以后,仍然孑然一身地回来,已经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经的回忆,那时候,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考虑了一个小时,然后对迟诺说:“我跟你走。” 这句话说出口,她觉得一颗心真的沉下来了。她不必担心以前的那些顾虑,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而且,她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选择。 迟诺先过去安排一切,他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频繁地往返于两地。而当来年春暖花开之时,陈子柚也会到那里与他会合。并且,在那之前,他们会按计划先结婚。 陈子柚最后一次遇见苏禾,是在她曾经做过一阵子义工的慈善幼儿园。那里的孩子,大多是政府出资抚养的孤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家可归,有寒暑假。每年新年来临之前,他们盼望的只不过是更多一些的糖果。 她每个大一点的节日都会去看望这些孩子们,带去漂亮的图画书,文具,还有一些玩具。这些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被人领养了,有的生病离去了,也总会有更幼小的孩子补充进来。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称平生最喜欢做坏事的苏禾。她送给孩子们新衣服,新玩具,据院长说她还捐了很大一笔钱。而且,她与孩子们玩得非常好。 虽然距她们上回见面只过了两个月而已,但之于她的心情,中间仿佛已经历了千山万水。所以陈子柚可以坦然地善意地朝她微笑。 凡事不在乎的苏禾却有了一副做好事被人抓现形的别扭。她打发走缠着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朝陈子柚笑笑说:“你可知道,任何事都有两面。这些孩子们,如果一直没有新衣服,新图书,他们并不觉得异常。可是当他们曾经得到过这些好东西,却再也没有人送给他们,他们便只能穿着已经变旧的衣服,翻着破损的图书,心中已经有了欲望,甚至怨恨。所以,你当真以为你我都是在做好事么?” “他们会以此为动力,好好读书,争取成材。”陈子柚不曾从反面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如此辩解。 “这些孩子,起点比普通孩子低太多。他们要付出几倍的努力,才能取得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们的交谈就这样止于这个沉重的话题。 当春天抽出第一枚新芽,开出第一朵花的时候,陈子柚又去了一次收容了她的全部亲人的墓园。几天前,回来了一趟的迟诺曾经陪她来过一次,认识了她的每一位亲人。但现在,陈子柚觉得,她应该再单独来一趟,单独向他们告别。 她去得很早。她有很多话,但到了这里,却一句都不想说了,只是坐在旁边预留空位的青石板上,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山下焚烧园的方向浓烟滚滚,这多半意味着又有人在此下葬了。她望了一会儿那个方向,那一股股烟雾变幻莫测,最终弥散在空中,消失不见,如同他们刚刚或者马上就要埋葬的那条生命。 她站起来,揉了揉已经发麻的脚踝,安静地沿着青石板路下山。当她准备去停车场取车时,见到一队黑色的轿车正缓缓驶出停车场,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站到一边,替他们让路,一瞥之下已经看清,那是每一辆都相同的昂贵的车型,逝者必然来自富贵之家。或许就是刚才那群在焚烧园升起那些浓烟的人。 她站在原地惆怅了一下,想起外婆过世时的情形。富贵又如何,最终不过化作一抔土,所有人都一样。 前方不知路上出了什么故障,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最后一辆车停下时,就在她的旁边。车窗是落下的,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发现,坐在副驾的年轻男子她见过,是那个受苏禾之命去挟持她最终却挨了苏禾一耳光的那个男孩子,只是眼睛似乎有点肿,当车停下时,他抬手抹泪。 陈子柚吃了一惊。待他们走后,在她也没搞清自己的动机时,她折回管理处,询问墓园负责人,今日是否有人落葬,可否告知她姓名。她实话实说,称那人很可能她认识。 之前她日日前来,负责人已经认识她,也不向她强调保密条款,边翻着登记边说:“哎,可惜呢,性格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家里又有的是钱,怎么也会得那种病呢?就在两周前,她看起来还很健康的,就是瘦了点。那块地是她亲自选的,当时他丈夫陪着她来的。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为了选那块地,她派人去查了那个方位所有逝者的身份,她一定得要求周围有老人有孩子有老师有医生,说有这样的邻居,以后又热闹又有保障。她把旁边的那块也买下来,说她爸妈现在的那块墓风水不好,要把老人的骨灰移过来陪伴她。她说的一本正经,我满心以为她在开玩笑,哪知真的这么快就去了。”那人说完这话长长叹息了一声,“哎,找到这名字了。对,就是她,苏禾。” 陈子柚特意去买了花,穿过丛林一般的白色墓碑群,找到了苏禾的墓,在距离她亲人的那些墓地很远的地方。 她几次告诉自己,我不应该去,我与她并无交情。但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心情,仿佛去了那里,便会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那管理员说的不假,苏禾的墓的周围,果然有一位九十高龄才寿终正寝的老人的墓,有一位六岁就离逝的孩子的墓,还有一块碑上,刻了“桃李满天下”的评价。在她的墓碑旁边,也是新立的碑,一对不足五十岁就离世的夫妻,左下角落款处并列着她与江离城的名字,朱红的颜色。而一米之外的另一块洁白的石碑上,在花海的簇拥下,她的名字已经换成了金色的大字,被刻在中央,而落款的地方只剩下江离城一个人的名字,立碑时间正是今天,只比旁边那座她父母的碑晚两个星期。 她甚至能够想像,当苏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像一名导演一样气定神闲地指挥着一切时,脸上仍然带着她那一贯高深莫测的笑。她似乎在拍喜剧片,可是她拍出来的效果却是一幕幕伤感剧。 苏禾的墓碑前的鲜花已经堆得太满,清一色的白。她将手里的那束花放到了她父母的墓碑前。那里也堆着不少花,但尚有空地。 她恭敬地在墓碑前鞠了几个躬。她对自己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我要来。因为我一直羡慕她那样恣意的人生,虽然我不愿承认。我也希望有那样的个性,过那样的生活,看透世事,清醒而糊涂着,一切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连离开这个世界时都如此潇洒。我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是我知道,我永远都做不到。 她在那个安静的墓园的墓碑丛林中徘徊了很长时间,将她经过的每一座碑都一一地看过。那些外型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的长方形的石头,每一块底下都沉睡着一个生命,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故事。她计算着那些人离世的年龄,多数是在正常的年纪离世的,立碑者的名字儿辈孙辈一大串,碑的本身就像一段繁荣的家族史;也有正值芳华年纪便离去的,立碑者的名字只有她的父母,这是一段悲剧;还有一个男人的碑,生卒日期显示他离世时正值盛年,落款只有一个秀致的女人名字,孤零零的,甚至没有表明身份,这或许是一段都市的传奇。 这本来就是个寂寥的地方,看了太久的亡灵的名字,她觉得比来时更加怅然。 她开车缓缓行驶,经过那一处她为外公守葬时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小旅店时,她将车又退了回来。她想去看一看那位善良的老板娘。 老板娘见到她很意外,眼神里流露出惊讶与欣喜,但是没有笑。也许她一身黑衣,连发圈和手包都是黑色,分明是来祭奠亲人的,这样的场合不适合笑。 她在墓园流连了大半天,没吃午饭。厨房里有皮蛋瘦肉粥的香气,她请老板娘为她盛一碗。 然后她走到那间她很熟悉的餐厅里。那是间明亮的偏厅,宽大的窗外没有建筑,而是一片麦田,已经返青,窗边的几棵灌木也有了一点绿意。窗外的天空比市内要蓝上许多,在雪白墙壁上构出一副早春的风景画。 她看见江离城,就端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有一只白色的瓷碗,而他正翻着放在桌上的一本厚杂志。 这个场景她如此熟悉,时空仿佛穿越回十年前,那时的他,也用着同样的沉静姿态,坐在那家咖啡店的木椅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原文杂志。 只是那时,她年少,天真单纯,而他也那样年轻,虽然可能已经饱经沧桑,但眼神仍然还保留着清澈。 那时她穿着白色公主式的连衣裙,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而不是现在这样,都是一身铺天盖地的黑。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热得全世界都被催眠的炎炎夏日,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寒意料峭的早春。 其实就在一年前,他们也曾以差不多的姿态在这间旅店里相遇。那天下着雨,他一身黑色,站在落雨的窗前。 她没有刻意去记忆,但她居然全记得。 她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进退时,江离城也抬头看向她。他又瘦了几分,也许是他不常穿黑色衣服的缘故,也许是照料病人很辛苦。但他看起来还是很清爽干净,不带半分憔悴落魄,脸上只是沉静,并不见悲哀。 他俩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陈子柚觉得她是后来闯入的,应该由她来说什么。她想了很久,也只能化作干巴巴的一句话:“这么巧。” 确实巧。她在门外并没见到任何车辆,也没见到别人。或者,她没留心。否则,也许她就不进来了。 “我有点晕车,所以经过这里休息一下。刚才在楼上睡了一会儿。”他耐心地解释了一下。 她点点头,思量了一番,又说:“我看见……”她思量了一下,重新说:“请你节哀。” 江离城垂下眼帘,停顿片刻:“我见到你的车,所以想起了这里。只是没想到你也会来。” 她也没想到。若不是看到苏禾的墓,或许她今天也不会来。她更没想到会遇见他。 江离城指指对面:“你不坐一会儿吗?” 老板娘端着一只碗站在门口,不知站多久了。见有人注意到她后,她才走进来,将那碗放到江离城的对面,对陈子柚说:“你坐这里吗?” 陈子柚点点头。 江离城推了一下自己面前那只碗:“再帮我盛一碗,麻烦你。” 老板娘神情有一点尴尬:“只有这一碗了。我以为您吃饱了,把最后一碗给了这位小姐。再来点别的吗?” “不用了。谢谢你。”江离城说。 陈子柚把那个碗推到他前面:“我不饿。” 老板娘试探地说:“我帮你们俩分开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粥分到两个碗里,又看了一眼这一对诡异的男女,什么话也没讲,便迅速地出去了。 他俩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讲,只能都低头默默地喝粥。 虽然喝得不快,但也很快就喝完,更没什么事可做。 陈子柚鼓起勇气说:“之前……刘全那事……对不起,谢谢你。” 江离城神情恍惚了一下,他说:“刘全?……哦。不客气。”也许他已经忘了刘全是谁。 陈子柚站起来要离开,虽然她是无意的,但这样的见面总是不好。 “你多保重。”她对江离城说。 江离城并没公式化地说声谢谢,顺便也请她保重。他安静了很久。陈子柚以为他打算一直安静下去,所以她朝他欠欠身,打算走开。 在她将要离开时,江离城问:“如果,几十年以后,我们再这样偶然遇见,你还认得出我吗?” 她站在原地,很久以后才说:“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陈子柚出门的时候,见到江流和他的车停在十几米外路边的一棵树旁,原来他一直等在那里。他低唤一声“陈小姐”,陈子柚朝他欠了下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后,陈子柚收到还远在异地的迟诺的电话。他问她周末有没有好好在家休息,因为上次他回来时,她有些感冒。 陈子柚支唔了两句,称自己出去了一趟,但没告诉他自己又来到了墓园。因为上周他回来,他们刚来过这里,她不想与他再生芥蒂。 迟诺说:“我很想念你。等天再暖一些,过来这边几天吧。” 陈子柚含糊地答应了,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其实她本想说,我也想见你。但那句话在她脑中转了几转,却说不出口。 陈子柚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她与迟诺事前约定的登记日正在倒计时。迟诺那边也都安顿得很好,只等她过去。她把东西装箱打包,有些准备带走,有些丢弃了,更多的留在原地,请了人定期来照料。 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一切都很规律。如果没有意外,她的未来已然尘埃落定。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前几天,她竟然接到了江离城的电话。她本以为,他们这一生都不再会主动联系了。 江离城的声音很遥远,他说他在国外。 “过几天我会回国。能见你一面吗?” 陈子柚恍惚了一下:“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知道,所以才想见你。” “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你不觉得这样很欠妥吗?”陈子柚挂掉他的电话。 然而几天以后,江离城又亲自拨了电话给她,他说:“你几时方便?”在她印象里,他很少这样执着。 “我后天就要走了。在电话里讲可以吗?” “我明天晚上会乘十点的航班飞机去a国。这次我会离开很久,也许几年后才回来。” “你的公司呢?” “公司的重心很久前就已经转移到国外。在我走之前,我希望能当面与你告别。” “江离城,你和我,其实是不需要告别的。” “如果你不愿与我单独碰面,那么,明晚八点,我在机场九号厅等你。那里人来人往,应该不会令你为难。” “我不会去的。” “我在那里等你。” “我不去。” “我等你。”江离城说完这句话便收了线。 他的这句话在陈子柚平静了很久的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 她对自己说,我决不上当,我决不会去,我不会再允许你把我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但是那一整天,她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弄错了很多事。比如她和迟诺经过超市,她要进去买两节电池,结果她在找电池货架的过程中拿了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最后恰恰忘记了电池。当她正出神时,电话突然响起,她惊吓得差点跳起来,仿佛那是枚炸弹。 迟诺笑着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大概昨晚看电视太晚了,没睡好。” 但她毕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当迟诺又一次问她是否有什么安排时,她说:“有个认识多年的故人今晚要远行,我在想也许应该去送行。” 迟诺说:“今晚东区公园有焰火表演,你忘了吗?” “哦,那我们去看焰火吧。” “不是多年的好友吗?” “算不上朋友,只是认识了很多年而已。我不去了。”陈子柚说着模棱两可的她自以为很诚实的话。 他们吃过晚饭后便按计划去看焰火。吃饭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把蕃茄酱加进自己的咖啡里。 车子开出很久都没到达目的地,在她印象中,东区公园不该这样远。 “你走错路了吧,迟诺。” “没走错,这是去机场的路。” 她的心沉了沉:“我说过不去的。我们去看焰火。” 迟诺将油门踩得更大一些:“去告个别吧,或者去找找看,你把心丢在哪里了。” “我的心一直在我自己身上,从没丢失过!”陈子柚提了提音量。 迟诺继续向前开。 “迟诺,我们回去。”她用了恳求的语气。 “一小时前,我的方向就已经错了,你直到现在才发现。你真心的不想去吗?” 就在沉默间,他们已经到了机场。迟诺替她解开安全带,下车为她拉开车门,把她从车里拉出来。 “我想,他应该只能乘十点的那趟航班。我希望他没帮你多准备一张机票。十点半,我回来接你。” 说完这话,迟诺便迅速驱车离开。 陈子柚不能回头地一步步走进机场大厅。九号厅是贵宾厅,她说我找人,服务员只看了看她的证件,没再多问就让她进去了。 她去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九号厅里没有人。她在沙发上坐下,电视里某个电视台正在直播才艺选秀节目,有选手离开,大家深情拥抱,泪水涟涟。他们也许哭得真诚,可是她总认为,这是全场最考验选手表演功力的时刻。 她每一刻都想拔脚离开,但她的脚无比沉重,全身绵软,不断地冒虚汗。她想,也许我病了,我只休息一会儿就走。 等待的过程中,她甚至用手机替正在pk的选手投了几轮票。她讨厌这一类节目,可是此时台上选手与粉丝的紧张,有效缓解了她自己的紧张。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熙攘喧闹,而一门之隔的她这一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时钟已经走到九点四十五,她想他已经不可能出现了,因为就算他来了,他也赶不上那一班机。 她又被他这样可笑地欺骗了一次,她总是这样傻。陈子柚在心中想,如果这里有他的眼线,他是否会得意到笑。 但她又觉得,也许他并不介意结果,她来或者不来,对他而言可能都所无谓。就像很久以前,他得到他想要的,至于她动心或者痛心,他都不在乎。 但是她已经等到了现在,她不再差那一刻钟。至少,她实现了他的要求,即使并非她自愿来的。 那是非常漫长的一刻钟。陈子柚打开手机计时功能,看着那些数字一秒秒地跳动。她期待报时的“滴滴”声早一点响起,因为当那声音响起时,她一定会立即离开这里,连那个名字也彻底地忘记。 她觉得自己来这一趟也许是对的,迟诺要她来也是对的。因为,她马上就要真的放下了。 陈子柚没有等到那刺耳的铃音响起。因为当差两分钟十点的时候,九号贵宾厅的门被人轻敲两下,然后推开。 她不能置信地抬头,却看见进来的是依然面无表情的江流。他比以前更加面无表情。 “江先生有事不能来了。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了。” 她应该释怀一些了,至少没有彻底地她鸽子,而是派人通知了她。 江流向前一步,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江先生留给您的。” 陈子柚后退一步,但信封仍塞到了她手中。上面用极粗的笔以及特殊颜色的墨水写着她的名字,用那种她有些熟悉的独特的字体。 她撕开封口,她想里面应该有一张纸,写着只言片语。但是她猜错了,里面只有一枚钥匙。 她记得那把钥匙,那是她的保险箱钥匙,她将江离城这些年来送给他的所有贵重物品都放在里面,归还给他。 陈子柚捏着那枚钥匙,她的大脑空白了几秒,然后她走到江流身边,将那枚钥匙重新塞回他的口袋里,她把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揉成一团:“谢谢他。但是不必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她走了十几步,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胳膊。她吃惊回头,居然是江流,他第一次这样失礼地抓着她的手,把那枚钥匙塞进她的手中。他说:“这是江先生留给您的。就算要丢掉,也请您自己动手。”然后他迅速地擦着她走开,脚步匆忙,转眼已经离她很远。 陈子柚揉了揉被江流掐疼的胳膊,还有险些被他用那把钥匙划伤的手,想他为何如此失常。她的手上有几滴水,她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屋顶,又看了下地面,难道机场大厅也会漏水? 几秒钟后,陈子柚一路跑出机场大厅,在停车场追上江流。她跑得气喘吁吁,而且夜晚她看不太清东西,差点扭到脚。 她喊:“江流!” 江流仿佛没听见,继续向前走。 她又喊:“江流,你等一下!”她跑得更快一些,挡到江流面前。江流立即把脸扭开。 陈子柚知道自己终于猜中了一回。她不顾礼节地把江流的身子扳回来,果然见到他早已泪流满面。刚才那几滴水,是他滴落在她手上的眼泪。 “他在哪儿?你带我去见见他吧。”陈子柚静静地低声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改文分界线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陈子柚被江流带到医院,只见到了一具躺在床上的冰冷的尸体,被白布蒙得严严实实。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听江流断断续续地低声叙述: “非常严重的车祸,整个车从悬崖上冲了下来。” “江先生昨天傍晚匆匆离开,只给了我那个信封,说他若不能按时赶回来,就把它交给您。” “我没想到他会自己开车回来,他不喜欢开车,很少开,也不够熟练。而那条山路非常险。” 陈子柚想打开床单确认一眼,医生与江流一起阻止了她。 “陈小姐,不要看。”江流拦着她,“江先生不会喜欢您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别看了,小姐,看了也没用,不如留个美好印象。”已经看惯生死的医生说。 “如果他……已经面目全非,”她吃力地说出那四个字,她曾经诅咒过江离城,可是她诅咒他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曾想过把这几个字安到他身上,“那你们又怎么能够确认是他呢?”“车上有他的全部证件。而且,江先生是很罕见的血型,右脚小趾有一点先天性的微曲,仔细看,与常人不太一样。这些特征都相符。”江流哽咽了一声。 她不知道江离城的右脚趾有什么特别,因为她从没注意过。她恍恍惚惚,觉得似在做梦一般,太不真实,她在等待这个梦快点醒过来。 “还有这个,”江流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有点抖,“他们找到了这个,当时正紧紧地握在江先生的手心里。” 陈子柚朝他的手心看了一眼,那一眼令她内心深处的某根弦断裂开,一阵抽痛。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极好的品质,她再熟悉不过的图案造型,因为她也有一枚,几乎一模一样。 她一直猜想当年江离城第一次遇见她时之所以认出她的身份,也许就因为当时她戴着那枚平安扣。因为舅舅也有一颗,后来失了下落,应该留给了据说他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就是江离城的妈妈。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江离城会一直留着它。尽管那是他妈妈的遗物,可是那东西来自于他的仇家。 她的心脏和大脑都在一跳一跳地抽痛着,无数东西纷纷乱乱喷涌而来,将她淹没。 大概江流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隐情,仍执着地解释着:“这个东西,我只见过一次,的确是江先生的。禾姐在世的时候说,江先生的母亲过世前,毁掉了所有自己用过的东西,只留下了这个。这是江先生的母亲唯一的遗物。” 陈子柚没顾医生和江流的阻拦,最终还是掀开了那张白布。 那张脸,并没有江流与医生讲的那么严重,甚至很干净,很安详。虽然这已经很难认出这是她印象里那张五官立体锐气逼人的脸,可是,那眉毛、唇形以及睫毛的形状,无论她多么不愿承认,那是她所熟悉的。 认识他这么多年,她也只有他沉睡过去的时候,才会在昏暗的灯光下,认真地去看上他一眼。所以,也许她描绘不出他的脸庞的整体轮廓,却依稀记得他在柔和晕黄的灯光下不设妨的睡姿,平时微蹙的剑眉舒展、总是紧抿的薄唇微张,还有长长的微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与他清醒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陈子柚摸了摸他的脸。那向来瘦削的面庞,此时正肿着。 如果不是医生确认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生命信号,若是换作平时,也许她真的会笑出来。 然后她把手轻轻覆在他的双眼上,仿佛怕他突然睁开眼睛吓唬她。 她伏下身,在他耳畔轻轻地说:“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这一世的遗憾都能得到补偿。 陈子柚平静地离开医院。 她抬头看看天,夜空晴朗,星光闪烁。这样的星夜,本是连续剧里肉麻浪漫桥段的背景,而换到她身上,就成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生活永远都是黑色喜剧。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疼得她抖了一下,这究竟不是梦。 江流追出来:“您去哪儿?我找人送你。” 她摇摇头:“我与人有约。不要送,不方便。” 陈子柚叫了出租车去机场,她还记得与迟诺的约定,十点半他应该在机场等她。 她想自己应该流泪,她胸口犯堵,鼻子犯酸,可她就是一滴泪都没流下来。 她已经作了最世俗的选择,她以为自己的生活本不该再出现意外了。她真的曾经想像过,几十年后,她与江离城在人流熙攘的街头相遇,头发花白,满面皱纹,泯然一笑,如多年不见的老友。其实虽然她不愿承认,但是她并没怀疑过她会认不出他来。 只是,连这样微不足道的假设,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她到达机场时已经快到午夜,她没想到迟诺真的还等在那里。他打开车窗抽着烟,车里全是烟味。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陈子柚说。 “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我从来没打算过要和他走,我只是去道别。”陈子柚喃喃地说。 迟诺把车开得很快,陈子柚捂着胸口,按着额头。她从医院出来后,便一直不舒服。 “你病了吗?” “可能有点晕车,一会儿就好。” 迟诺放慢车速,放下车窗。 一股冷风吹进来,正在试着深呼吸的陈子柚被呛到,她歇斯底里地咳嗽,几乎要把五脏都咳出来。 迟诺在路边停了车,给她递纸巾。 陈子柚说:“我没事,真的。只是晕车。” 刚才被风呛到的嗓子又传来尖锐的痛,而胃同时也一阵翻涌,她又咳了一阵,打开车门,用纸巾捂住嘴。 迟诺小心地帮她取走手中的纸巾,将干净的重新塞入她手中,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紧紧扣着她的肩,似乎在发抖。 陈子柚扭头看去。迟顿手中的那张纸巾里,一片殷红。 她自己手中的纸巾上也是,雪白的面纸中渲染着几滴鲜红,宛如这个春日里最艳丽的桃花。 第二十一章 魂魄 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是在忙乱无措中度过的。迟诺飞车将陈子柚送到医院。他的确够有面子,在凌晨两点钟能够将省立第一医院的心肺科主任召来。验血透视一路下来,子柚从咽喉食道到双肺心脏肝胆胃被检查了个遍,真正把本来自认为没事的她折腾到奄奄一息。 纵使如此,仍是没查出任何的问题。除了虚弱一点外,各项指标都算正常。医生对她咳血的原因百思不解,只好判断她也许是中医所讲的急火攻心,给她注射一剂重药强制她睡去。 子柚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迟诺陪在她身边,眼下有阴影。 她并没有睡安稳,梦中见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她轻轻推开迟诺递给他的水,慢慢地问:“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句话,断送了她与迟诺的未来。 迟诺失望至极地说,他自认为勉强做到“姿态最好看”的一次,居然只换来她如此的怀疑与评价。当时他用了最大的克制与宽容把她送到机场。他甚至想过,假如她真的与江离城离开,他也会强迫自己给予祝福。 “其实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甚至从没喜欢过我。既然我在你心中,形象已经如此不堪,为何你又愿意嫁给我? “也许你只想找个男人来帮助你忘记他,只想找个人凑合下半辈子。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还可以’的男人,无论是谁都无所谓。 “如果他真的是我害死的,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送进监狱,或者也设法害死我,来替他报仇? “可是如果你真的打算那么做,你就不该这么问我,让我心生防范。你一直都是冷静聪明的女子。但一扯上他,你就又鲁莽又愚蠢。 “我一直以为,感情也是可以投资的,付出总会有回报。但是现在,你令我彻底丧失了这种信心。我赢不过死人。” 陈子柚对他一声声的指控没作任何辩解。她说:“我应该向你说对不起,为刚才那句话,以及你为我所付出的一切。你请我做你女朋友我同意,你要我嫁给你我也同意,答应你的时候我心甘情愿,也曾经以为这样可以算作回报,但是显然对你而言远远不够,而我却做不到更多,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可是迟诺,请你明白一件事,如果你爱我,那也是你自愿的,我并没有请你爱上我。” 话已至此,一切覆水难收。 子柚与迟诺无声无息地分了手。所幸他俩之前的交往很低调,并没有太大的反响。 她心中有歉疚。如她一直认为的那样,他待她一直不错,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她是否认同迟诺这个人。可是,当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深究的隐密的情结被他以如此方式摊到阳光下时,她再也没有办法与他在一起。 她并不强求将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是否能够如女性小说里的虚构男主角那样将她到爱死爱活,她只求能够与那人平等相对,令她保有自尊。而迟诺的这种态度,打破了他俩之间的平衡。 她没去关注江离城事故的后续调查。那段时间,她甚至连报纸和电视都不看,她不想看到某些她在努力回避与遗忘的消息。 江流来电话告知她江离城的告别仪式举行时间时,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参加地方论坛发起的自驾游活动。几十辆车的车队,计划浩浩荡荡自北向南行经几千公里。放下电话,她顿了一顿,将某种念头推出脑外。 虽然她不能不去怀疑,如果江离城的死真的是意外的话,那么如果他不是为了赶回来与她见面,也许他不会死。虽然不是她要见他,虽然她当时也并不打算见他,可是这样的一种结果,并非与她完全无关。 可是,她根本没有立场去参加他的告别仪式。她以什么身份去呢?他的仇人的外孙女,他的契约抵押物,还有,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一个熟人。无论哪种身份,出现在那种场合都很荒谬。 子柚在外游荡一个月后才回了家。早先打算与迟诺离开时她已经辞职,如今情况变化,她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也不愿再回到学校。她对未来早就没有企图心,所谓事业对她的诱惑力,从来都不比一瓶山寨香水更有价值。 不过她倒也真的没必要去上班了。之前她工作也不过是为了找点事情做,赚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薪水。而现在,她一度视为废纸的那些外公公司的股权,随着那家公司摆脱困境,转型成功,开始赢利,她已然成为具有话语权的大股东之一。 那些股权证明曾被她一度视作废纸,只作纪念证书看待,不关心,也绝不出卖。外公当初为了力挽狂澜曾出让了不少,所以当他生病后离世前,便失了对公司的控制权。而那家曾经辉煌一时的公司,经受了近乎毁灭性重创后又陷入行业调整的困境里,子柚无心也无力,公司的事情她早就不过问,全授权给他人。 可是现在,因为那些她弃之不理的“废纸”的存在,她只管在家里天天睡觉看书看碟听音乐,也自有款子打到她的帐户上。原来这就是她已经脱离了很久的不劳而获的米虫生活。 更不劳而获的是,几个月之后,她收到另一笔股权馈赠,来自江离城的遗嘱。相当大比例的一笔股权,加上她自己的,足够她取回公司控制权。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陈子柚在那位遗产执行律师三番五次的邀请之后,终于坐到他的办公室里。她奇怪的不是他的遗嘱里提到她,而是他那么年轻,却已经立了遗嘱,就像早知道自己要死掉一样。 那位五官组合得很面善,像个胖胖的厨子一样的律师耐心为她解惑:“江先生多年前便立了遗嘱,每年会作调整。他最新的遗嘱里提到了您。之所以现在才与您取得联系,是因为江先生在遗嘱里提到,要在合理的期限内,确认这笔馈赠不会干扰到您的生活,比如您的婚姻。按我们所了解到的,您现在是单身,所以江先生的顾虑应该不存在。” 子柚扫了一眼转赠协议,果断地拒绝了这笔馈赠。 胖律师表示谅解:“您的拒绝,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份协议里,江先生的附加条件的确很令人为难。” “呃?”她刚才其实只看了看他的签名,协议内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您在接受这笔馈赠时,需要一并接收一个基金会的监督管理权。在这家公司赢利时,您必须将所获得的五成股利及分红捐给基金会,您需要为它投入很多的精力和财力。这家基金会的资金只用于两种人,孤儿的助学金,以及精神疾病患者的医疗金。跟这两类人打交道,真的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您并不缺钱,所以江先生转赠给您的这笔股权,与其说是一种利益的馈赠,不如说是一种责任的委托,也许他认为您是最合适的人。但这的确是个很辛苦的差使。对于像您这样年轻的女士而言,的确是太为难您了。” 她知道这是激将法,而且是没什么很高技术含量的激将法。可是,她居然动摇了。“如果我拒绝,这份股权该如何处置?” “按江先生的意愿,将会按相同的条款转赠政府。可是您知道的,那样对这家公司不见得是好事,这毕竟是您外公白手起家创建的。而且,如此一来,这个基金会……” 那位和气的胖律师对陈子柚演讲了半个钟头,从国有资产改制慈善体系完善一直讲到教育体制改革……当他喝了几口水打算继续讲下去时,陈子柚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律师果真是他的人,根本不需要去强迫去说服,就能达成目标。 很快她就知道,那个基金会根本不需要她去做什么,因为资金充裕,体制完善,管理规范,而那笔股权她已经无处可退。 虽然她将关于那份股权的全部收益都投入了那个基金会,但那份遗产存在的真正意义在于,她对曾经属于她的这家公司,真正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与话语权,很多人需要仰仗自己的脸色做事,很多的决策需要她的同意,谁见着她都要给她三分颜面。因为现在她是最大的股东,又是公司创始人的外孙女,只要她想,她可以去动任何一个人。她甚至在公司里有了一间办公室,虽然她几乎不去,但谁也不敢有意见。 不过她很少去干涉什么事情,而且也没受到什么想像中的挤兑与陷害。那位与她同姓,同时也是公司董事的陈总经理,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的这边,给予了她莫大的善意与支持。早在她外公离世时,他就已经帮过她很大的忙。 这是个好人,为人正直,懂得变通,行事低调不张扬。他素来不卑不亢,但面对她时极其恭敬有礼。他的态度谦逊如学生,做的却是老师的工作,以汇报为名,耐心教她公司经营之道。 陈子柚似乎过上了所谓“名媛”的生活,也渐渐融入某些圈子。她参与很多的慈善活动,其实是为打发时间,但为她赢得美名;她乱购物乱投资,但总是误打正着赚到钱,令一堆人对她刮目相看。她生活里的那个诡异的规律没有变,她很容易失去一切,可是她又总可以轻易地得到她并不稀罕而别人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又有了很多新朋友,她的老朋友们也时常与她保持着联系。虽然没有达到交心程度的,但是足够陪伴她打发很多无聊的时光。 在朋友们的好心下,她被迫频繁地相亲。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她不该在花样年华里,把生活过得就像婚龄至少十载以上的富太太。 她吃了几十顿免费的午餐与晚餐,她见过几十位各行各业的所谓的精英。最后她确信了一件事,她真的对男人们没有任何感觉了。 长相气质皆委琐的男人对她实施语言性骚扰,她非但不厌恶,反而能够对人家真心地笑。容貌清俊气质高贵又有背景的优秀的帅哥坐在近她咫尺又对她无视,她也只当他是颗长势甚好的漂亮的大白菜,既不心动也不心痛。 谢欢有回拖着她一起看□电影,剧情紧张,爱欲戏码激烈,男主角面孔身材都没得挑,按谢欢的说法那叫作惊天地泣鬼神的完美,而她看到一半时睡着了。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平静的,安详的,比她曾经渴望过的更完美。 有一天,陈总经理告诉她,自己近期会辞职。 他说:“我的妻子女儿两年前已经到了a国。我也该早日去与她们团聚。” 陈子柚赞成他的决定,问他何时离开。 “等您物色到一位合适的人选后,我就正式提出辞呈。公司里关系错根盘结,而您只有一个人,您要有自己的棋子。如果您暂时没有合适的,如果您能够信任我,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办。” 陈经理将一切安顿得妥妥贴贴后才离去。 子柚送给他一张额度不小的支票:“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谢谢你这些年,为公司兢兢业业,令它起死回生,转危为安,也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明白,但我不应该收。这本来就是我份内的事,该收的酬劳,我早已超额得到。”他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内心作挣扎。他微微泛红的眼圈证明他的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他说:“被派到天德以前,我曾是江离城先生海外公司的经理。对不起,我的履历表里隐瞒了这一笔记录。” 这件事,她一直都在怀疑,也一直不想去证实。只是,被人这样说出来,她平静许久再点一点就能修炼到结冰的心湖,还是不免要泛起涟漪。 这个几个月前便已经灰飞烟灭的人,仿佛灵魂还游荡在人间,就这样在她的生活里忽隐忽现。陈子柚想要逃避,却无处躲藏。因为她不想离开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这些留着她生活印迹的地方,已经是她剩下的全部。 秋天到来的时候,陈子柚受一所学校邀请,去观看孩子们的国庆演出,因为她曾给那家专门为精神异常的孩子所建的学校捐了一间多媒体教室。 那样的节目并不精彩,并且状况连连,但是台下的父母们热泪盈眶,将手掌拍破,这样的场景令她回忆起了自己的儿时。 节目结束时,她在环境清幽的校园里慢慢踱着步,回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与正在悄悄流逝的青年时代。 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一度可怜自己,但是与这些孩子相比,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从来都不曾缺少过健康和美丽,她智商正常,她也从来没贫困过。即使在她觉得自己最最可怜的时候,她也没缺少过这一切。 只是她的生活里总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模糊的绚烂的童年与少年,空白的是亲人们的脸,她童年与少年里最深刻的记忆是她的老保姆。在那条界线分明的断裂带之后,她的生活褪色成一团团或深或浅苍凉的灰……在这无彩的空白的世界里,她全部的记忆只剩了一个名字,她想忘记却很难忘记而如今又不该忘记的名字。 仿佛有神灵在搞恶作剧一样,当那个名字浮现在她的脑中又被她试着努力挤出去时,她在一座崭新的风格独特的教学大楼前止住脚步。大楼四周还飘着彩旗,应该刚刚落成投入使用。那座楼前有一株小松树,姿态挺拔秀致,树旁立着一座汉白玉的小天使雕像。她将目光投向黑色的座基,石基上镌刻着:江离城先生捐资xxxx万建成此楼,并于xxxx年xx月xx日亲植此树。时间只不过是他离世前的两周。 她看着那两行字,神志恍惚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那个小天使的脚。那座雕像塑得与四五岁小孩子一般大小,神情姿态栩栩如生,鲜活得仿佛随时都能拥有真正的生命。她又看了一眼那棵树,树下不知被谁放了一束白菊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找出一张面纸,将那块黑色石基上的一处明显的污迹擦掉后转身离开。 她找到自己的车后,谨慎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里,校园又时时有保安巡逻,本不会有危险,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人一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后。 当她转头时,她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江流。他仍然是一身黑色,但大概没为没穿西装的缘故,既使看起来风尘仆仆,也显得很年轻很休闲,很比以前更像个孩子。 他朝她微微地弯了弯唇角:“陈小姐,你还好吗?” 因为这次偶然的邂逅,子柚与江流恢复了邦交,或者叫作终于建立了邦交。毕竟他们认识的年份虽不短,却似乎算不上朋友。 他是那种与人保持距离的人,她也是。也许真如他曾经所说的那样,命运相同的人的气场比较相合,他与她,在这世界都再无一个亲人。 这有点奇怪,因为那个令他俩如今走得比较亲近的原因,实际也是他俩认识了那么久也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原因。如今也许是时过境迁了,他们都不再避讳那个名字,而且他俩的相处方式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与江流熟识以后,子柚证实了自己以前的猜想。这个家伙的本性,果然很活泼,很爱笑,很多话,甚至很恶毒。可怜在江离城身边的那些年,他如此压抑扭曲真我。 但是他对江离城的忠诚一如既往。比如有一回陈子柚惹了江流,他设计了半天终于将她的话题引入他的圈套,寻了个机会说:“现在你知道其实江先生是个好人了吧?你一定很后悔当初拒绝过他吧?你哪来的幸运再去找另一个人这样对你?知道世间没有后悔药了吧?”其打造排比句的功力几乎要胜过琼瑶剧男主角。 子柚说:“对,你说的全对。他是好人,我不会再有幸运遇上第二个这样对我的。可是就算再给我十次重来的机会,我也一样会做同样的选择。” 正在喝水的江流被噎到,恨恨说:“你你你,你是没有心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江先生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自从他们熟悉以来,他早就把用了很多年的“您”、“陈小姐”改成了“你”和“子柚姐”,对她有意见还会喊“陈大姐”,陈子柚由着他去。 “我也不知道,你对我有意见还老是跟着我,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他俩之所以走得这么近,起初的确是江流经常找她。他帮了她不少忙,总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地出现,也常常请她或者要她请他吃饭,甚至在她参加群游活动时陪她一起,向人介绍自己时说:“我是她弟弟。”而且他俩的相处也确实有一点像姐弟。 起初她躲他,因为她想避开与江离城有关的一切,但是她想了想,与其逃避,不如面对,反正她早已避不开。她孤单了那么久,有个弟弟其实很不错。 之前她根本没想到江流居然是专业人士。有一回在他的地方,他献宝一般拿了一摞证件给陈子柚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诸如策划、人力资源、心理等等一大串有用的没用的从业资格认定证书上,都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其中还包括了颇具价值的注册会计师和精算师认证。更让她晕的是,居然还有一张诡异的保育员资格认证。莫非他曾经打算到托儿所去当男阿姨或者应征家庭保姆? “哎呀,这张忘了藏起来。” “花钱买的?” “当然是真的!我从大学三年级开始就为各种证书奋斗,一直考到去年!” 他成功地吓到她了。子柚一直以为江流只是江离城的小跟班以及保镖。 江流说很多次只因为江离城与他打赌,赌一口气就考过了。那两张含金量很高的证书,曾分别为他赢回一栋房子和一辆名车。 子柚只对那张保育员证书感兴趣,翻来覆去地研究。 江流讪讪地说,那张证是苏禾逼他考的。“禾姐说,我若能考过,她就把《宋词三百首》里所有的词用左手抄一遍。结果她说话不算数,她抄了一半都不到……”这时候的他,很像一个孩子,回想往事时嘴角时而带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时而有一点怅然,但是并看不出伤感,看起来也已经放下了。 另一回他帮着陈子柚查看她的帐目:“嗨,这笔钱怎么能这样用?太不经济了。” 子柚解释那笔钱用来作分期,因为她希望能以善款抵还江离城馈赠给她的那份权股。 江流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将来我找老婆,决不找你这样的!”不过说归说,他还是主动地来找她,即使有时候她不理他;又主动地给她出许多的主意,即使她大多数都没采纳。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我会疑心你有图谋。” “当然有图谋。你听没听说?男子单身俱乐部最近很流行一句顺口溜,‘娶到子柚,财色兼收’。” 他在子柚变脸之前迅速改口:“不过我图谋的当然跟他们不一样。你折腾了江先生那么久,不领他的情,曲解他的好意,所以我故意接近你,要替他报仇。” 这一回陈子柚笑了:“你同情我?” 江流反问:“你需要同情?” 子柚与朋友一起爬山的时候,江流坚持跟来做保镖。 他们最早一批爬上山顶。江流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天边:“最近我找你,你总说在相亲。相这么久了,有合适的?” “没。” “是不是挑得太厉害了?女人的青春很短暂的。” “其实我对结婚没兴趣。” “那还整天浪费时间?” “但是我喜欢小孩子,所以婚一定要结的。” “你老古板了。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的话,哪用得着结婚?” 子柚很久没讲话。当江流以为她生气了的时候,她却郑重地点点头:“说的也是。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喂,我跟你开玩笑的好不好?” “但我觉得很可行。找一个可以提供基因的人,要比找一个共渡一生的人容易得多。” “大姐,”江流苦着脸,“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我们这里是中国,你想想看,单身母亲,孩子父不详,压力会有多大?” “我可以到国外。” “你若喜欢国外的话,就不会现在还留在国内了。单身母亲不只对自己不负责,对孩子更不负责……”江流喋喋不休,烦得她想找石头堵他的嘴。 其实她真的低头在找石头,想作势吓一吓他。山顶石头难找,她一直走到山沿,定定地站在那里失了一会儿神,因为她想起了一点往事。 “你站在那儿干吗?那边危险。”见她站在崖边不动,江流走过去拉她。 陈子柚顺从地被他拖到安全地带,兴致缺缺地说:“换话题,小男孩满嘴大人话题,烦死了。” “陈大姐,你做人要讲道理。这个话题明明是你先提起的。” 江流当然不会知道,她失神的那一会儿,是因为她突然忆起,曾经有人要求她生孩子,虽然那时她满腹怒气,根本不管他是认真的还是恶作剧,但是如今往事浮上心头,她有些惆怅。记性太好是件很讨厌的事。 那段时间江流和陈子柚总是玩无聊的打赌游戏,什么内容都赌,比如某场球赛一共能进球几个,比如十天之后是晴天还是雨天,赢的一方可以支使输家在合理范围内做事。江流输的比较多,所以他被迫做了不少在他自己看来傻冒无比的事,比如周末的早晨跟大爷大妈们一起排队买限购四斤的特价鸡蛋,比如为一个绿油油的女性小说论坛上无聊的连载小说写长评。江流要求她支付的赌注则简单得多,比如让她做一道工序繁多的菜,虽然也够为难她。 但是有一天,当江流又赢了的时候,他似在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副轻松口气说:“我很想知道江先生最后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 陈子柚沉默。 “我只要知道是什么就好。如果是一封情书,我绝不要求看内容。”他继续笑嘻嘻地说。 陈子柚继续沉默。 江流明白了。他有些不可置信:“你一直都没将那个保险柜打开过?” 他把子柚的沉默当作承认,脸黑了半边:“先前你说再有十次机会也绝不回头时,我只当你在赌气开玩笑呢。算我一厢情愿,原来你说的是都是真话。” “我不说假话。” “我真不知道……” “你们家江先生到底看上我哪一点。”陈子柚从善如流地替他补完下一句。 其实不开那个保险柜,原因有很多。如果里面只是原封未动的昂贵首饰,她不感兴趣,也不想回忆。如果里面又多了礼物,多了一封表白信、正式的告别信,或者再度道歉的信——其实这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他并不是拖泥带水反反复复的人——但如果里面有这些,那她更不想看到,她不愿被扰乱心绪。不过面对江流的指控,她实在懒得解释。 江流那张五分钟前还阳光灿烂的英俊的脸,经历了刚才阴云密布,此时终于恢复了她十分熟悉的那种淡漠。自他俩重逢以来,他一直不怎么掩饰他的喜怒情绪,倒真的很久不见他的这种表情了。这么多样的面貌,不去选秀太可惜。 子柚的口气也淡下来:“江流,你最近一两个月与我走得这么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你大可以直接问我。难为你忍了这么久。” “你非得把别人对你的善意都扭曲成恶意我也没办法。”江流看着她冷淡的神色,冷冷地继续说,“当然,若不是因为每次靠近你都能让我感到与江先生很近,我本来也犯不着自贱。” 子柚冷笑一下,转身走掉。她走了十几米,身后有风声,一回身,江流已经追上来,拉住她的衣袖,又带了那种天真的孩子气:“我乱讲的,你别生气。” 子柚轻轻拂开他的手:“江流,你真该去演戏,我都分不清哪一种面貌是真正的你。如果你真那么崇拜他,那这一点你应该学习他,他从不演戏。” “我也没演戏,哪一种样子都是真的我,信不信由你。”半晌后,江流淡淡地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表情,那口气,倒真的师传江离城。 后来子柚还是去打开了那个保险柜。因为忠犬江流眼圈红了,所以她心软了,也懒得跟他计较了。其实倘若不是因为江离城另眼看她,而江流又太尊敬江离城的话,他哪犯得着来受她的气?这一点自知之明她有。 江流说,江离城离开得匆忙,什么话也没留下。装钥匙的信封,还有与她会面的时间,都是在他书桌上发现的。 “后来的调查结果说,那辆车出事时,时速超过一百四十公里。很多年前,江先生的父亲就是出车祸去世的,当时他也在车上,但是幸免遇难。所以他对车一直有心理障碍,平时连开都不愿开,更不可能开到那个速度。除非那辆车出故障了,或者,开车的人不是他。而且,检验报告说,江先生发生意外的时候是清晨,上午就被送进医院,可是直到傍晚才有人联系上我们!我不想让江先生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可惜我调查了几个月,却找不到什么线索!” 虽然她辩不清江流这是真实情感还是演戏,说的是实情还是杜撰,但是当江流眼圈红红时,她还是被他打动了。所以她开保险柜时甚至没避开他。 那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与她当初放置得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封信,信封上既没写字也没封口。 信上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些内容,素净的白纸上只写了几行英文以及两个中文字,一个人名,一串电话号码,以及一个地址,笔迹很潦草,旁边加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想来这份信息他还没有完全确认。 有一样东西从信封中滑出,滚落到地上。她与江流找了很久才找到。那是一颗碧玺珠子。当她离开他的前夕,在他的别墅里遗失的那一颗。 江流捏着那枚珠子疑惑:“咦?” “怎么了?” “这个不应该是江先生的。” 陈子柚等他说下去。 “江先生不会收藏这种品质的东西,他只收藏最好的。” “那是我的,我妈妈的遗物。我的手链断开时,掉了一颗没找到。” 江流被她毫不客气的回答搞得很窘迫,只能讪讪地摸摸头:“这个……这个人是与你有关的人?”他从见到那张纸后其实有一点失望。 “我妈妈很久以前告诉我,我的生父早已不在人间。”但是她看着那张纸上的唯有的两个汉字,又不那么确定。 李由……子柚。那个姓名拆分重组,恰好就成为她的名字。 她隐约记得老保姆讲过,她的名字是妈妈为她所取,那是她那对外公言听计从的母亲坚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原来,她那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母亲,也有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的重要的人。 通过互联网,她知道纸条上的那个地址属于a国某州的一处私人领地,那个男人是一名酿酒师。关于他的情况,只寥寥数语地写着,他在新世界里执着地维持着旧世界的葡萄酒酿造传统。除此之外,很难再找到更多的东西。 但是过了几天,江流神通广大地弄来了更详细一些的资料。李由,yorklee,五十五岁,在a国居住了二十几年,有一位比他小十岁整的华裔妻子,两人有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女儿。他是一个葡萄园的首席酿酒师。那家酒庄有私传的口碑却无甚知名度,因为他们的酒从不流入市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个人的祖籍,正是本省人。 江流所提供的信息里,有两条她最留心。第一条信息说,从十年前起,李由便只酿造白酒,那家葡萄酒庄园也不再生产新的红酒。这或许就是江离城能找到他的原因,因为他只对白葡萄酒感兴趣。另一条信息说,李由同时也是一位酒评师,但用的是另一个名字,lionlee,那个名字,比他的本名有名气得多。lion,莲,这个疑似的谐音,难道与她妈妈的闺名有关吗? 江流甚至还找来一张照片,像是偷拍,并不清楚。那是幸福的一家人,也许早年吃苦太多,男人显得很苍老,但是风度儒雅,想来年轻时很帅。倒是那个青春洋溢的少女,一脸纯真的笑,眉眼真的与她有三分相似。 子柚听过这少女的声音。两天前,当她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后,她拨通过纸上的那个电话,电话里有位声音稚嫩的女生。子柚问这里是否有一位李先生。 “你找我爸爸吗?他与我妈妈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会了。” 当时子柚称她打错了,道歉后挂掉电话,并且放弃了继续调查的念头。 所以子柚感谢江流,但是请他到此为止,不要再打搅那家人。她不打算追根究底,不想去破坏那个幸福家庭的宁静,不想去伤害那个小姑娘的感情。她想起自己的十七岁,当知晓自己身世时的那一片茫然,他们为她所筑的童话城堡在一瞬间颓然倒下。 “江流,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我不需要他顾照,他也不需要我抚养。何况,”她补充,“这些年来,我所得到过的一切,最终都免不得要失去。与其失去,不如从没得到。” 原来,江离城最后要对她说的是这些。他间接地令她失去亲人,所以想再补偿给她一个。可是,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因噎废食。”江流摊摊手,“随便你,又不是我爹。”他鄙视她一番,只为他的江先生的一番苦心又被这女人漠视,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立场多话。 所有发生在陈子柚身上的事情都这样巧合。就在她努力忘记这件事情的三个月后,她得到一家知名酒庄的五十周年庆典活动的邀请卡。那份像产品说明书一般厚的邀请卡上,权威酒评人lionlee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个也许是她生父的名字,她已经试着遗忘。可是当这几个代表着那个人的字母如此鲜活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很快就要出现在距她不过几百公里的地方,她的心跳很难继续维持成正常的频率了。那个名字幻化成各种形态,时时在她的眼前与脑中闪现。 子柚代表公司参加了那个庆典,并设法拿到一张晚宴入场券。据说那场晚宴这次所邀的全部酒评师们都会参加。“我替妈妈去看他一眼。”她这样对自己讲。 证实李由的身份,比子柚想像得还要容易。本来她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头发斑白西装革履风度很好的老男人,独自体会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偏偏主办方有位负责人员认得她,好心邀她去见一位据称是她在国外读书的大学的校友。那位客人惊喜于找到了一位能熟练运用自己国家语言的年轻女士,又热心地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几位同行。一分钟以后,她坐到距那名叫李由的男子距离不过半米的地方。 他笑得非常和气,几句寒暄后,待她态度更加友善,对他的朋友们说:“你们能相信吗?我与这位小姐是老乡!” 在那样近的距离里,她很快地发现了一件事。李由腕上戴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佛珠。他有个小习惯,当他专注听别人讲话时,会不由自主地去拨弄那些珠子。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在那结绳的地方,看到了两颗碧玺珠子,珠子的大小以及色泽,与母亲留给她的那一串甚为相像。江离城曾说那整串手链的珠子都取材自同一块石料。 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借口有事,快速离开那个小圈子,以免自己失态。 她到室外去吹冷风,点燃一支烟,坐着木椅,支着栏杆,看饭店后院晚春的樱花随风飘落一地缤纷,她的心情也随着那些花瓣渐渐沉淀平静。 但是李由的到来打破了此地的沉静。他温和地问她:“陈小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子柚摇头。 “但我觉得你特别的面熟。而且,刚才你一人坐在角落里时,一直在看我。我以为你也认识我。” 原来她的偷窥那么明显。或者她敏锐的第六感正遗传自他。“我看过您的资料。”子柚说。 老人有一点失望:“哦,我还以为……那我不打扰你了。”陈子柚微笑着与他告别。 他走出几步路,又折了回来:“我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你面熟了。你像我多年前认识的一位……朋友,你刚才笑的那样子,与她几乎一模一样。”他带着回忆的神色,仿佛自言自语,“快三十年了,我居然还记得她的样子。不知道她能不能记住我……” 子柚做了一件冲动的事。她将几天来一直随身带着的珠链紧紧握在手心,在心中默念了三秒,将它摊在老人的面前。“她记挂了您一辈子,一直到死。” 子柚与父亲的相认,中间经过了一点曲折,却并没像电视上常演的那样充满泪水与欢笑。实际上,他们甚至连拥抱都没有。看来她冷清的个性多少遗传自他。 “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女孩。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位老妇人抱着你,阿莲也在旁边,她没看见我。那时你只有这么大。”李由含笑比量了一下大小。这故事里本该有的惊涛骇浪,都在他的平淡叙述中被抚得风平浪静。 “她以为您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只是暂时失去了人身自由。当我终于能够回到她身边时,发现她已经嫁了人,而且有了你。所以我没再去惊动她。” 原来如此。他为了不打搅母亲的生活,所以错过了真相。而现在,她也不想打搅他的生活,所以也宁愿他错过真相。 第二天,她陪伴着母亲的“故友”游览了当地的名胜风景,一起吃了饭。他俩相处融洽,老人很快乐,她也很开心。他们俩是相同人种,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不想回忆的事情全都放下。 晚上她决定提前离开这里。他们住同一家酒店,出发前她致电向他告别。他不在房间,所以她留下电话录音。但是当她坐在回程的车上缓缓从停车场开出去时,她从后视镜里见到那位老人匆匆地从大厦里跑出来,一边向她招手一边追赶。她吩咐司机停下,开门下车。 老人气喘吁吁地抓住她的胳膊:“我刚才无意见到了你的身份证号码……你是我的女儿。” 陈子柚亲生父母的故事,如果想拖篇幅,可以拍成一部百集狗血乡土剧,但如果想节省纸张,也可以只用几句话来概括——一文不名的小混混偶然救了千金小姐,两人相爱,因为不可能被家庭容许,所以决定私奔,男主角却在私奔前发生意外。当他九死一生后返回家乡,发现小姐已经嫁人生女,平静幸福,所以他选择默默离开。后来他去海外务工,因一次机缘巧合,得到一份好工作,人生也渐渐转运,娶妻生女,直至今天。 李由说:“我对不起你们俩。如果当初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走的那么远。即使不可能和你母亲在一起,我也会留在原地暗中保护你们。” 人生可以前行,可以停留,但不能回头。幸好如今他们都过得很好。 子柚不曾喊过李由“父亲”。毕竟她曾拥有过父亲,那个男人给了她姓氏,给了她合法身份的男人,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待她与亲生女儿并无不同。一个人只应该有一位父亲,而她不应该轻易背弃她喊了二十几年的养父。李由表示理解 她看到了妹妹的近照,容貌真的与她有几分相像。那张少女小照李由随身带着,放在最贴近胸口的地方。 她拒绝了与他的家人相见的要求。“我记得我十七岁的时候,希望这个世界只属于我一个人,所以我不想伤害到这个小姑娘,以及那位陪了您这么多年的女子。” 已经孤身一人很久的她,突然多了两个血亲,这种感觉,她有点无所适从,却也感觉不坏,就像一株在风中飘摇随时都有可能被连根拔起的植物,因为突然被添加了养料,所以一夜间根深叶茂,似乎再也不用惧怕有风有雨的天气。 她在江离城去世后第一次来到他的墓前。她将他墓碑上的浮土与落叶一一拭净,轻轻地说:“谢谢你。” 江离城没与苏禾合葬。不止如此,他俩甚至不在一个墓园,而是在这座城市的两端遥遥对望。这一点她很意外。 江流解释说:“江先生葬在他父母的身边,他不喜欢禾姐选的那个地方。而且,我们家乡有种传说,太过年轻就早逝的夫妻,不好合葬的,会影响到下一世。” 她默认了这种说法,没有再多问。其实再多想一想,以他的个性,又怎么肯与害了自己一家的仇人葬在同一个墓园里。 李由回到a国后,经常给她打来电话,也会像全天下的父亲一样,劝她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飘零。虽然只是隔着遥远的海洋的几句话,也令她感到温暖。 更令她意外的是,几周后,她收到一张光碟,里面是自录的家庭视频,是她那位叫作李沐澄的十七岁妹妹寄来的。她拍摄了她的父亲,母亲,他们漂亮的房子,房子里的每个房间,家中的两只小狗,还有房子外一望无际的葡萄园。 她在视频里中英文夹杂着说:“子柚姐姐,这就是我们的家。前几天,我和妈妈为你整理了属于你的房间,窗帘和床单的颜色我为你选了我最喜欢的颜色,但愿你也能够喜欢。我一直盼望有一个姐姐或者哥哥,没想到我的愿望真的能实现。希望能够早日见到你。”没想到她最担心的事情,会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决。 子柚就这样与这位妹妹建立了联络,偶尔在网络上聊聊天,互相发送一些有趣的消息。夏天到来的时候,李沐澄给她发来一封邮件:“现在是葡萄成熟的季节,天空碧蓝如洗,像一颗打磨光滑的巨大的蓝宝石,葡萄园里果实累累,像一串串绿色或者紫色的水晶。这样的景色一年里只有一回,而今年是葡萄丰收年,比往年更美丽许多,并且会有热闹的庆祝活动。再过几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你愿意来为我庆祝生日吗?” 她把那封信反复看了几遍,想象了一下在一个纯外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一字一句用中文写这封信的样子,心底有一些柔软的情绪荡漾。李由的妻子也亲自打了电话给她,那个声音温柔的女子说话带着一点江南的乡音:“我们都很希望你来。” 她思考了两天,开始收拾行李。 李由一家三口友好地欢迎了她的到来。尤其是个性外向直露的李沐澄,对她十分热情,带着她四处游逛,几乎要把每棵树的历史都讲给她听。 这里确实风景如画,幽静如一片世外桃源。白墙上爬满绿色藤蔓,窗台上垂下瀑布般粉色的小花,随便一条小径都是满眼的绿色,扑鼻的花香。他们家一出门就看得见葡萄园,在这个丰收的时节,远眺翠色连天,近看满目晶莹。 李由在这个庄园里身份不低,沿途遇见的人们总是对她俩恭敬友好。李沐澄也时时与他们聊天又嘻闹,在这个发色肤色皆与她截然不同的大环境里适应得极好。这令子柚忆起自己在国外读书的那些年,就像一滴油落入水中,从来也未融入其中。虽然她们俩,有着很大比例的相同基因。 在李沐澄逻辑混乱的解说下,她大致弄明白了这里的一切。这座走上大半天也走不到尽头的庄园,只是周家产业的小小小小的一部分。周家是上世纪初就移民到此的华裔,经过近百年的积累,拥有数以亿计深不可测的财富。这是中文发音很准但是表述艰难的李沐澄同学的原话。 孤陋寡闻的陈子柚从来没听说过这么牛的华人家族,她事先做的功课里,甚至没查到这些。 没几天她就见到了这个牛掰的“华人”家族的两名成员,竟是两名混血儿,极好的皮相,会说流利的中文,但是神情倨傲,颐指气使。 “讨厌的家伙。爸爸只为黎轩少爷一个人工作,爸爸又不是他们的仆人!”李沐澄在他们走后抱怨。 那两个人她也不喜欢。虽然衣着光鲜、容貌英俊,甚至令她有一点熟悉感,但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很受不了。而且,他们似乎对子柚很有兴致,举止轻佻又语气暖昧地邀她与他们一同去参加小镇上的周末派对,她差一点转身走人。 “黎轩少爷与他们完全不一样!黎轩少爷才是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小姑娘拼命强调,提到“黎轩少爷”时满眼的红心。 原来,这座庄园本是周老夫人的嫁妆。李沐澄口中的“黎轩少爷”十八岁那年,老夫人将庄园作为他的生日礼物记入他名下,他是周老夫人的长孙,自幼失去双亲,由老夫人亲手带大。而李由曾经做了多年黎轩大少爷的司机,后来被这位已经去读大学的少爷派到了这里。 “黎轩少爷一年最多只来两次。去年他遇上一些麻烦……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小姑娘说,“爸爸说今年他一定会回来。只可惜这些讨厌的家伙也来凑热闹了。” 李沐澄这些天絮絮叨叨地向她讲了不少关于“黎轩少爷”的往事:黎轩少爷如何的如何的低调如何的雅致如何的谦逊如何的博学多才又品位不凡……子柚的脑海中首当其冲跳出一个低调无比又金光灿灿的形象——天涯周公子!随后有一群金色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飞向蓝天。沐澄满头的问号:“什么‘天涯’?不过‘周公子’这称呼蛮好听嘛。” 又过了两天,传说中周家最有权威最年长的老夫人也驾到了。她到达的当天晚上,陈子柚就被带到庄园的大宅去拜见她。 这位夫人年轻时必为美女,此时虽年逾八十,但目光瞿烁,步履矫健,说话时霸气十足。 “李由,恭喜你一家团聚。”不等回话,已将锐利目光转向陈子柚,“长得还不错,就是瘦了点。打算何时移民过来?” 大家都一脸尴尬。她轻声开口:“我暂时没有这种想法。” “我听说在那边你只有一个人,那当然应该过来陪你父亲。按中国人传统,女孩子不是应该离亲人近些吗?再说,这里难道不比你的国家好得多?生活方面这里环境好,要工作的话这边条件更好。”老太太太自以为是又霸道地说。 “我很喜欢‘我的’国家,我从来没打算过要移居国外。”子柚口气温和但坚定地强调。 “一个官员贪污习以为常,商人给婴儿奶粉下毒,水和空气都污染严重的国家,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子柚压着火气耐心地说:“那只是不好的一方面。还有许多好的地方,并且正在越来越好。” “听说你们这一代孩子从小学开始就被洗了脑,看来果真如此了。”老太太朝她作出一副了然又怜悯的神色。她这下子把陈子柚彻底得罪了。 “老人家娘家的家境就好,她没吃过苦,没在国内生活过,她所了解的中国的一切都通过这里的反华电视台和国内的获奖电影,所以……别太介意。”李由和妻子一起劝她,“还有,她最疼爱的孙子去年回国时发生了意外,所以她对国内很有成见。” 她生了一会儿闷气,决定以后见到那位老太太绕道,惹不起她总躲得起。她又不是为这位女王陛下而来的。 其实那天离开时她的态度不算恭敬,但没想到那位老夫人“宽宏大量”至极,对她这种不识好歹又固执己见的行为毫不在意,反而亲自打了电话邀请她常到主宅那边去陪陪她,因为她一个人闷。子柚小人小量,当然不愿去。 隔天的晚上,据说主宅那边有一场舞会,不只周边的邻居朋友,连庄园里的工作人员都被邀参加。 大人大量的老夫人指定了要陈子柚去消遣一下见识一下,顺便多认识几个年轻人,甚至派人给她送了一件她自认为很适合子柚的最最经典又最最保守的款式的礼服,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李由失笑说:“老夫人看起来很喜欢你,大概因为那天你竟然与她顶嘴。除了黎轩外,很少有人敢跟她顶嘴。” “我是不是为你们惹麻烦了?” “不会的。她脾气虽然怪了点,但是心肠很好。去好好玩吧,十一点的时候我去接你。” 李沐澄因为还没过十八岁生日,不被邀请也不被允许参加,郁闷得很。 舞会很华丽很热闹,是子柚不太适应的那种华丽与热闹。位本名叫作许芊安的周老夫人很满意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来我选的衣服还不错。李由的福气也不错,白得一个漂亮女儿。” 子柚被她打量得全身不自在,勉强攀谈了几句,如面试一样回答了她一连串的问题后,被她亲自引荐给几位看起来家世修养都甚好的年轻人。 作为新鲜的面孔,她很受欢迎,被邀请跳了很多支舞蹈。那些舞蹈节奏欢快,她累得气喘吁吁。到一边休息时,她被那位她很不待见的周家某位轻佻少爷给缠上了。今天他喝了点酒,越发放任起来,以跳舞为名行骚扰之实。子柚忍无可忍,找了个机会迅速逃开。 她跑到外廊上,廊外虫鸣声声,微风袭人,处处花香。院中一簇簇花朵在月光下开得艳丽妖娆。 没几分钟,那位纨绔少爷便追出来找她,她踮着脚尖沿着□一路快走,再抬头时,却惊觉自己虽然仍然置身于这座大宅子的建筑之中,但她竟然迷路了,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个发现令她有几分慌张。她拼命搜索着记忆路线在长廊里穿来绕去,费了半天功夫终于进入主宅的中心区域,远处的音乐声与嘈杂声已经传来,她寻着声音辨别方向。 此时她正站在室内走廊里,她站的位置,墙上有一幅油画,画着一名白衣少女,打眼一看,体态与脸型都与她自己有几分相似,容貌则很不一样。她只觉得这女子面容她依稀在哪儿见过,只是记不起来。她来这里后,很多东西都觉得有几分熟悉,比如方才骚扰她的登徒子的长相。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 这一晚她喝了一些酒,跳舞时旋转太多,刚才迷路一急又出了一身汗,此时头晕晕的。偏偏此时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她头顶上的灯忽闪了一下,四周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子柚的心脏也随着那黑暗猛地一沉。 她定定神,深呼吸几口气,按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进。远方似有一点微光,大概临时照明灯已启动。但是那一点点光,对于她这样的夜盲症人士而言,不起任何作用。其实她可以喊人来,但是那样太丢脸,而且她更怕把不该喊的人喊来,这里有些孤立无援。 因为头晕,子柚只能摸着墙,前行了十来步,摸到楼梯扶手状的东西,却整个人差点喊出声来,因为她摸到的冰冷的金属纹,凹凸有致蜿蜒盘旋,分明是蛇的图案!她的头重重地晕了一下,原先已经辨得清清楚楚的自大厅方向传来的声音,此时却犹如洪门开闸一般自四面八方传来,幻化作尖锐的耳鸣。她后退了几步,呼吸有点困难,有汗水从后背滴下来。自己也知道,那曾经发作过的空间幽闭或者黑暗恐惧症,只怕要再度席卷而来。她倚着墙深呼吸,试着让自己迅速恢复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前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一点哑,带着一种很奇特的磁性,用字正腔圆的英文问她:“请问需要帮忙吗?” 她睁开眼,只能依稀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张张嘴,开口第一个词居然说:“蛇。” “不可能的。”她从那人的呼吸声中判断,他似乎是无声地笑了。 子柚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丢脸了。为避免误会,她伸手指指楼梯扶手方向。 “那是龙,不是蛇。”男子解释,“你要去舞会大厅吗?” 她点点头,又想到在这样的黑暗里,对方应该看不到她的动作。 但是那个男子显然看到了,彬彬有礼道:“电路短时间内大概不会修好,我送你过去吧。” 子柚轻声致谢,跟在那男子身后。她只能依稀辨别着那人的影子,尽管他走得非常慢,但她还是跟得跌跌撞撞。在这种黑暗里她与盲人没两样,连四肢都不够灵便。 “或者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找人拿灯来。”她也不知道那男子在这团黑暗中,又背对着她,如何知道她跟得很狼狈。 “不。”子柚脱口而出,情急中往前跨了一步,扯住他的袖子。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再多留一分钟,她就有可能窒息了。 黑暗里那男子又轻笑了一声:“你怕蛇,还怕黑,却不怕我是坏人?” “……你不是坏人。”若非他提醒,她确实忽略这个问题了,刚才她为了不让自己晕倒已经用去全部心思。 “那你怕不怕我是鬼?” 子柚把他的袖子抓得更紧一些,生怕他甩掉她:“鬼的指尖没有温度。”刚才她的指尖触到了他的手腕。 “人类在进化,鬼也同样会进化。”那男子的语气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但他伸手扶住她的腰,给了她支撑的力量,将脚步有点虚浮的她一步步带出那片令她快要窒息的黑暗。当音乐和人声越来越响几乎近在耳边时,那男子的手离开她的身体,替她将门打开:“穿过这个厅,前面就是。”他后退了一步,仿佛真的不愿见到光。 子柚的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刺得她立即用手遮住眼睛。她适应了一会光线后,转身看向那个男子:“谢谢你。” 她在灯光下看清了她的恩人正打算离去时的侧影与侧脸。下一秒钟,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她苦苦支撑着的清醒意志到底没坚持到最后。 陈子柚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阳光从她卧室的窗口洒进来。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她首先听到的李沐澄的声音,随后大家都来到她床前,再一会儿连医生也被请来了。被她这么一吓,其他人大概都没睡好,明显有黑眼圈。子柚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李沐澄神秘兮兮地说:“呀,你是不是也在那里见到鬼啦?” 大人们说:“不许乱讲。” “可是以前黎轩少爷常说那屋子里有鬼呀。” 陈子柚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说不出话来。 她下床洗漱然后与家人一起吃午餐时,家中的佣人捧进来一大盒鲜花:“子柚小姐的花。” 新鲜娇嫩的白色兰花一朵朵有致地排列在精致的方形盒子里。纵然她不懂花,也看得出那绝非普通品种。此刻它们被一枝枝齐茎剪断。 盒中有一张卡片。那个昨晚一直用英文跟她对话的男人,此时以工工整整的正楷汉字在卡片上写着:致以我最诚挚的歉意,祝早日康复。周黎轩 他的字端端正正,如同小学生对照着字贴练字,连名字那三个字都如此,想来是很少写中文。但是他的字型非常漂亮,有一种清峻的韵致。 第二十二章 宁夏 李沐澄在陈子柚房里待了很久,与她一起听她俩昨天刚买的一张唱片,也陪着她一起盯着那盒被别出心裁的兰花默默地发呆。 “黎轩少爷本该下周末才回来,谁也没想到他提前来了。” 那个名字令陈子柚保持了很久的坐姿终于稍稍有了变化。她问:“昨天是他送我回来的?” “是爸和妈去接你回来的。” “哦。”“昨天你见着他了吧?他的气色还好吗?是不是比那两个讨厌家伙帅多了?”李沐澄连珠炮一样地问。 “昨天光线很暗,我没看清他的样子。” “哎。”小姑娘很失望。 “你有他的照片吗?” 其实她当然看清了。那张鲜活的脸离她近在咫尺,她以为自己一时眼花产生了幻觉。 “他平时不肯拍照的,偷拍都不成。”李沐澄皱着眉,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开门出去,“你等我一下,我真的有一张。” 过了一会儿,她风风火火地又推门跑进来:“这是有一次我抢来的,是十多年前的了。但是他的模样一直没怎么变化。” 照片已经微微泛旧,在这个国家最知名的一所百年名校的标志雕塑前,站着一位俊逸少年,身着校服,别着校徽,神采飞扬,玉树临风。只是那眉眼,那神情,如此熟悉。 “他是从这所中学毕业的?” “是呀,很厉害吧。” 子柚默然,将那照片反过来,小心地还给李沐澄:“我有点晕,想再躺一会儿。”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走之前又回头看一眼那盒兰花,“子柚姐,这花送我几朵吧?上回我只想摘一朵,那园丁都不肯。” “你若喜欢就全拿走吧。” “那怎么行,这可是黎轩少爷送你的,连他以前的女朋友都很难收到他的花。” “我对花香过敏,请你帮个忙。” “好吧。卡片也可以送我吗?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写中文字呢。” 夜里,陈子柚从睡梦中醒来,喝了一点水,到窗边数了半小时的星星,又翻开床边她用来助眠的厚厚的小说,看了很多页才重新有了一点点睡意,她在梦里又梦到了从前。 第二天一大早,李沐澄姑娘与中学同学聚会去了,林琳则邀请子柚与她一起到镇上买东西。 小镇还保持着纯朴的风貌,红砖房屋,青石板路,沿途鲜花盛开,有人坐在路边的荫凉处,悠闲地喝酒聊天。 林琳是个性活泼开朗的女人,一路给子柚讲了不少当地的奇闻趣事,也谈到了那个神秘的周家。 她提到那位传说中的周大少爷时说:“他是老夫人的长孙,被老夫人亲自带大。他个性有点怪,难以琢磨,但是对我们这些人很好,不摆架子。” 她俩在小镇上买了不少必需品,还有两三件装饰物。小镇上新开了一家卖奇异物品的小店,子柚买了一小瓶香水,那香味刺鼻难闻,但瓶子是酒壶形的蓝色磨砂水晶玻璃,小巧可爱。林琳则被忽悠着买到一块据说可以消除疲劳和头痛的捷克陨石,镶在银质的链子里,是件很古朴的装饰品。她立即将那链子挂到脖子上,笑称李由最近经常头痛,可以借给他戴。 她们开车回去时,林琳忽然想起应该到庄园的主宅去取件东西。 子柚不想进去,她一想到可能会碰见那位老夫人就犯怵。林琳很善解人意地把车子停到宅子背面,指指花园:“你可以自己转转,景色很好,但不要走太远,如果又迷路了就给我电话。我一会儿去找你。” 陈子柚沿着一条卵石铺成的小路慢慢走。这座偌大的后花园的花木布局错落别致,不若西方园林的一望见底,却很有中式园林的古典韵味,那种感觉怪异而熟悉,仿佛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一般。 微凉的风迎面拂来,带来隐约的清香,她顺着风的方向走过去,见到了一池荷花。卵石砌成的半月形荷塘并不比一个游泳池大多少,池水清透,碧绿的荷叶密密层层,白色的荷花亭亭玉立。 恰好又一阵风拂过,那一片片荷叶便化作一层层起伏的绿色波浪,一枝枝白荷则化作舞姿翩然的白色女子。不知是否因为这院中的花香的缘故,眼前的景色仿佛带了魔力,迷离而梦幻,令她失神。 当这阵方向飘忽的风停下时,荷塘也恢复了平静,又成为一副静止的画卷,陈子柚打算转身离开前,看到荷塘的对面坐着一个人,不知看了她多久。 周黎轩少爷此时正坐在对面,与她隔着一池荷花,气度雍容,仪态万方。他朝她微微一笑,纵然距离很远看不甚清,这满塘白荷却仿佛在他的笑意下失了灵动。 之前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人。刚才绿色的荷叶与白色荷花随风摇曳时,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陈子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绕过弯月形的荷塘慢慢走到他身边。这是他的地盘,而她是贸然的闯入者。他可以坐在原地不动,她却不好对他视而不见。 她说了一句“您好”后再无下文。 面前这个人,虽然表情柔和,目光平静,一副干净无害的样子,却周身弥漫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也许刚才并非荷叶与花挡住了他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肤色苍白到透明,神情安详宁静,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的脸上,形成流动的光影,而他的身后的一池清水波光粼粼,他整个人,似与那一池荷花溶为一体,无怪她刚才没看到。 “请坐,李小姐。”周黎轩抬头指指对面,语气客气而疏离,“你的身体恢复了吗?”他的对面是一组白色的石质桌椅。 “我姓陈。”陈子柚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人还是坐在那里,只是直直看向她,他的目光很清透,似在判研什么。然后他的表情似乎更柔和了些,再开口却是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请坐,陈小姐。” 前一夜乍见他时,她的神经在黑暗中被折磨到接近临界点,那时她真的以为她见到了江离城的鬼魂,一惊之下便晕了过去。 今日再见他,陈子柚又觉得,似乎并不是那么像。江离城的肤色多数时候似乎是健康的,不会这样苍白,而且他的笑总是冷冷的不带温度,只摆摆样子。而不会像面前这个人,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后慢慢漾到眉梢与唇角,轻轻地一掠而过又倏然不见。 其实到底像不像,她真的说不清楚。当江离城活着的时候,她几乎从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也不曾有过他的任何一张照片,当他离去后,她更是尽可能地不去想起他。那人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轮廓清晰无法抹掉却面容模糊的影子。 她能够记得的,一直是她初见他时的样子,那个白衣飘飘,神色平静淡漠,目光清透,唇角紧抿,五官棱角分明而精致的大男生。后来的江离城,尽管她不去刻意地记住,但在她的印象里,早已与她初见之时的模样大大不同。 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却突然令她想起了十年前的岁月,那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清晨,以及那个月色明亮的晚上,沐浴在晨光以及月影下的那个纯白色的年轻人。 陈子柚没有坐下,只是说:“谢谢你的花。”然后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退到看不清他模样的地方。 场面正越来越怪异而尴尬时,林琳适时地赶了过来:“子柚,原来你在这里!中午好,周先生。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周家少爷恢复了他之前的那种平静淡漠:“还好,谢谢。” “这是陈子柚小姐。子柚,这是周黎轩先生。” “我与陈小姐已经认识了。” “哦,是吗?”林琳看看一直沉默着不接话茬的陈子柚,也想不出下一个话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项链,把位置重调了一下。 “你的项链很别致。”周少爷似乎也看出她的处境,屈尊说。 “谢谢。店主说这是一块捷克陨石,来自外太空。” 周少爷似乎笑了一笑:“你可以去退货,还可以去投诉他,要求双倍赔偿。这只是一块普通绿水晶。” 陈子柚猛地抬头,将目光扫向他,但那人神色却不见有何异常。 林琳惊讶:“你只看了一眼,还隔着这么远!” “我向你保证,这绝不是捷克陨石。”周少爷悠悠地说。 他的目光与陈子柚对了个正着。两人的目光僵持了一阵子,直到那位周少爷的眼中升起一丝疑惑,他垂了眼睛,抬手轻轻作了个动作,有佣人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对她们微微欠身:“我先告辞了。欢迎两位女士经常来这里。” 他语气谦逊有礼,却始终没有站起来过。 陈子柚也欠身行了个礼后,惊愕地看到那位佣人将他推离这片荷塘。原来他竟一直坐在轮椅上。华人论坛大华府华人中餐馆 可是,她可以肯定,前天晚上,他明明既没乘坐轮椅,也没拄拐杖。 林琳在互联网上研究了很久,对比了很多的照片后,不得不承认,她买的那块所谓的捷克陨石似乎真的只是一块普通水晶,但这她对照着网上所讲的特征用放大镜细细地查看了很久才得出的结论。 “奇怪了。黎轩刚才与我相隔了一米远,而且好像只看了一眼。他怎么可能这么厉害?子柚?子柚?” “他的腿怎么了?”自主宅花园回来后一直心不在焉的陈子柚突然问。 “车祸,差点连命都没了。” 有些奇怪的符号浮上她的心头,她强压下去:“真是不幸。” “算是幸运的吧。听李由说,出事时他伤势非常重,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昏迷了一年多,医生说他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即使醒来也有可能成为痴呆儿,结果当三个月前他醒过来时,只是失去了记忆。虽然有些遗憾,但简直算是奇迹了。” “失忆?一年多?”陈子柚无意识地把这两个词重复了一遍,那些奇怪符号在她脑中飞速旋转:“上回您说老太太的孙子在国内出了意外,就是他吗?” “对,是在国内出的事,去年春天。”林琳说。 陈子柚抚着额,她额上的动脉血管跳得激烈:“您真的认识他好多年了?很熟?” “是啊,从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父母以前都为周家做事,我也在周家长大。在他读大学之前,我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 李沐澄同学听说她亲爱的周少爷回来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她去了主宅几回,每一次与他擦肩而过,只觉得十分的惋惜,在子柚面前叨念他的次数更多了起来,讲了不少以前的事。 之前陈子柚曾经有一个离奇的想法,但随着这些人把那位周黎轩先生的往事一点点地拼凑起来,她的想法便显得荒唐又可笑了。 虽然十分想见黎轩少爷的李沐澄总也见不到他,但是一点也不想见黎轩少爷的陈子柚却可以在一日内见到他两次。这个概率很过分。 清晨她一个人在葡萄园里漫步。太阳初升,温度宜人,空气清新,鸟啼婉转,身畔姹紫嫣碧绿垂挂枝头,四周弥散着清甜的果香。 庄园里的布局很美观。一片片低矮整齐的葡萄林之间,有笔直的青石板小路与高大的乔木,还有几条供休息与观光用的长廊,洁白的拱形顶与汉白玉石柱都爬满绿色的葡萄藤蔓,地上则用深深浅浅的灰色大理石拼成抽象图案。 陈子柚从长廊的一端踱到另一端,长廊外的阳光突然刺到她的眼。她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当再张开眼睛时,在晨光的尽头,见到一个大男孩子推着周家的黎轩公子,正从对面缓缓走来。 她无处可避,只好站在原地等他们慢慢接近,微微致意。 近在咫尺时,即使坐在轮椅上仍不减半分从容优雅的周黎轩少爷和气地问道:“早,陈小姐。你也喜欢清晨散步?” 散步?乘着轮椅散步? “空气很好。”陈子柚干巴巴地说,随后想起表情太僵硬,补上一个笑容,然后稍稍侧身,后退一步,只把目光滑向他的轮椅轮子,还有他搭在一边的修长的手指,不去看他的脸,也不说话,不打算继续与他攀谈的暗示明显。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于是周少爷也微微地向她致意,从她身旁经过。 前两天,她真不该那么傻气地怀疑他就是江离城。那时她竟然抽风地认为,也许江离城一直过着一种双面生活,所以这两个人才这么像,很多事情才可以这么凑巧。她当时竟然忽视了,这两人说话声音都是截然不同的。 江离城的声音有一种金属般清冷的质感,而他的声音,是低低的,哑哑的,带一点点磁性,又有一点缥缈迷离的味道。 他俩的气质也不太相同。她一直觉得江离城像日全食时的太阳,发着黑暗的冷光;而这一位周先生,虽然他也冷冷清清,十分有距离感,但是他更像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他确实更像她初见江离城的时候。 陈子柚边走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有风,她侧身,刚才推着周黎轩的那个男孩子急急朝她走来,憨憨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少爷说,小姐以后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在葡萄架下走。” 见她露出一点疑惑表情,男孩子解释:“因为如果有蛇的话,会顺着葡萄蔓爬上去啊……”同时还用手指做了个可爱的蜿蜒爬行的动作。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陈子柚的脚底一路升到了头顶,她软了声音艰难地说:“谢谢。” 那年轻人又小跑着回去了。陈子柚回头,恰看到那位少爷也在回头看她,阳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他的样子。 下午她又一个人出来散步。因为心存顾忌,便绕开了那些葡萄,顺着绿荫路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结果越走越远,等她觉得累时,已经完全见不到自家的影子了。 好在这次她牢记着回家的方向,只是小腿发软,脚跟生疼,回程时步子很小,节奏很慢,走走停停。 她边走边想着曾经看过的那些发生在这样的庄园里的或者浪漫或者惊悚的外文小说,不想有一天自己也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 一辆车嘎地停在她身旁时,她正过于专注地神游太虚,于是被惊到,差点喊出声来,扭头一看,没想到早晨乘坐着轮椅散步的周黎轩先生,此时竟在一辆白色跑车的驾驶位上,只他一个人。 “陈小姐可否赏脸,让我载你一程?”周黎轩春风一般和煦地说,神色诚挚。 其实陈子柚本来不打算上车。但是他眼中闪过了一抹奇异的戏谑的笑意,仿佛料定她是不敢上车的,而那个陌生表情又让他显得不那么像江离城了,于是她道声谢,伸手便拉开了车门。她的脚的确很疼,她宁可虐待心脏也不想为难自己的脚了。 周黎轩的开车礼仪很好,不讲话,很慢很稳,车速不比自行车快多少。陈子柚强抑着好奇心不去低头看他的脚。 但是当他在李由家门口停下车时,并没有按常规下车帮她开车门,只是探身替她解了安全带。 陈子柚也没按常规请他进屋坐,只是恭敬地向他行了个致谢礼。他向她挥挥手,算作回礼。 当他们做全了这一堆客套的礼节,准备正式分别时,李由和林琳一起匆匆出现在他的车前。 林琳惊道:“我的天,您还敢碰车子!又不带电话!他们一直找到我们这里,听说老夫人快要杀人了!” 周黎轩只是微笑,好像他就是要这种效果。李由则拦在他的车前,阻止他继续开。他眉头微皱:“您太胡闹了。” 最后李由亲自帮他把车开了回去。 李沐澄生日的时候,收到一堆家人的礼物。陈子柚送她的手工旗袍,细薄真丝上是手绘的水墨莲花,清淡优雅,绘画用了特制颜料,出自她自己的手笔,手工则出自半年前预订的国内老店。另配一副半朵莲花状的珍珠耳环,夹式的。这本是她为自己所备,因这位小妹妹无比狂热地崇拜着《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的旗袍,便改成了她的尺寸。 李沐澄很爱这套衣服,生日当天的清早就换了装,整个人也文静优雅了几分,与陈子柚站在一起,更多了几分相似。 下午,当家里的帮佣忙着准备晚上的生日宴时,那个总跟在周黎轩身边的男孩子捧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来了:“少爷送李小姐的生日礼物。这一份,是少爷送李夫人与……陈小姐的点心。” 她们按当地的习俗将礼盒当面打开。送李沐澄的礼物是一只清透翠亮的翡翠镯子,成色极好。她当即便戴到了腕上,笑嘻嘻地对陈子柚说:“与你送我的衣服耳环正相配,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呀。” 陈子柚差点被呛,压低了声音说:“你成语用错了。” “没错啊。”说着便帮她们把另一个大盒子打开,这下她笑得更厉害,“就是心有灵犀嘛。” 那一盒送其他两位女士的点心精致得就像工艺品,造型宛如莲花,中间一点嫩黄,一枚枚洁白晶莹,置于翠绿的盒子之中,透出一股清香。 男孩子解释说:“今天早晨厨房做点心,少爷经过时说今年荷花开得好,正好辗碎了放进点心里。” “哪儿的荷花?后花园那池子里的?”林琳诧异。 “是啊,少爷说那儿的水干净。今天池塘的花被摘走一大半。” 那对母女也被呛到了。 待那男孩子走后,林琳说:“我说他那么不爱花的一个人,怎么那天看荷花看得那么出神,原来是在动这种心思!” 李沐澄想起了某日被周黎轩齐茎剪断堆了一盒子结果只一天就枯掉的名兰,一脸景仰:“辣手摧花,好酷。黎轩少爷做事情永远都这么有创意啊。”说完仍不肯放过陈子柚,“子柚姐,这个成语总没用错吧?” “可那是个贬义词。”陈子柚说。 李沐澄同学不以为意,对着镜子将自己打量了十分钟后,想起应该给送礼人打个电话道谢。 几分钟后,她兴奋地冲下楼,声称她的黎轩少爷竟然同意晚上到家中来就餐,为她一起庆生! 虽然生日晚宴一直在筹备,但节奏始终是不急不徐。但是当李沐澄丢下这个不轻不重的炸弹后,以李琳为首,家里立时陷入一片紧张忙碌又混乱的气氛中。 李沐澄的生日晚宴上,陈子柚恰坐在周黎轩的对面。无论她多么不愿看他的脸,也总不免一抬头就见到。 生日宴只是简单而精致的家宴,长形餐桌上只有他们五个人。因为小小的家宴上多了一位“尊贵”的客人,陈子柚觉得有点不对劲。后来一想,其实比起这位与这家人认识了二十几年的渊源颇深的这位客人,她这个闯入者的身份才更奇怪。 下午时林琳曾给她讲了一些关于周黎轩与李由的往事。她说,二十几年前,当时贫穷潦倒的李由在人烟稀少的山区巧遇一起车祸,已被撞毁的车子冲下桥梁落入水中,他跳入刺骨的河水救人。大人已经死去,而那个幼小的孩子在他的怀抱中得以活命,并且因为目睹了父亲的死而一度自闭,拒绝除了李由之外的所有人的接近,所以李由被聘请成为那个孩子的司机、保镖和男保姆,一直看护他到十八岁,后来才到了这座庄园。所以,周黎轩是李由守护长大的孩子,犹如他的儿子。周黎轩甚至算作他们夫妻二人的媒人。 李琳当时生怕她不能体会,又补充了一句:“黎轩少爷几个月前从昏迷中醒来时,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只除了你父……我是说李由,以及丽卡小姐,他只对他俩们有隐约的印象。” “丽卡是谁?” “他的女助理,青梅竹马的同伴,也许再加上‘女朋友’这个身份。” 陈子柚想起先前这番对话时,正与周黎轩的目光碰个正着。她装作不经心地将视线游移到他的身后,然后迅速垂下了眼睛。 这很矫情,可是她实在对他那张脸很过敏,对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更过敏,尽管那人剑眉星眸,气质清雅,风度雍容。 他微微皱眉和凝神听人讲话的表情很像某个人时,她的心脏不舒服。他的微笑和拿餐具的动作与某个人很不一样时,她的心脏同样很难受。 又陌生又熟悉。 然后她在心里补充:其实我对那个人也从来不熟悉。 也许因为顾及周黎轩失忆的心情,餐桌上的话题有些小心翼翼,尽量不提以前,但也偶尔破功。 李由一直将话题锁定在今年的葡萄收成与可以预期的酿酒品质上。他说:“今年的气候有点反常,虽然对果农不见得是好事,但对我们而言,也许今年能酿出品质上好的贵腐酒。我已经划好了区域让他们准备。我们这儿的气候条件不具备,有风险,但也许能成功。你连续几年向我抱怨,说我酿不出贵腐酒。” 陈子柚听到那个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很少有人提及的字眼,心脏竟突突地快跳了两下,听得周黎轩淡声说:“贵腐酒无所谓,只是这位小姐难得来一回,叫她在园子里散步时看到满眼的烂葡萄,对这里留下坏印象,那多不好。” 一桌人笑,当事人低头,李由语带惋惜地说:“不用等到那时候,子柚就要回国了。” 他们祝福了今日的小寿星后,周黎轩又一次主动开口:“去年你生日时,我本该送你一匹属于你的小马。明天你去农场挑一匹吧。” 李沐澄不可置信地惊叫:“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啦?” “没有。但我见到了以前的备忘录,上面记了这一条。” “哦。”李沐澄的眸子黯淡下来,但很快又燃起新的火苗,“原来有备忘录啊,那你有没有想起一些东西呢?” “完全没有。就像在看别人写的作业,很有意思。”周黎轩神色平静地回答,看起来对这个敏感问题并没有什么避讳。 “那你有没有一些属于别人的奇怪的回忆?子柚姐姐给我推荐一个网站,里面的穿越小说太好看了,一个人的身体,另一个人的灵魂。哈哈,兴许你现在也是别人穿越到这个身体了呢,如果那样多有意思啊。” “李沐澄。”李由温和的语气里含了警告。 “什么网站里的小说那么有趣?”这话却是问陈子柚的。 “其实很无趣,你一定不会感兴趣的。”陈子柚干笑。 晚宴过后,周黎轩与李由到书房继续聊葡萄园的经营。李由说:“难得你终于对这个行业上心了。” 三位女士则坐在起居室里边看娱乐脱口秀边喝茶。 李沐澄的全部心思仍然在她的周少爷身上:“他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记忆呢?” “我听你爸爸讲,他的大脑受到损伤,很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失忆。” 小姑娘眼中浮起一层泪雾。 林琳清清喉咙:“他能奇迹般地醒过来已经是上天厚爱了,把以前的事情全忘掉也不见得不好。反正,属于他的东西一样不少,老夫人比以前更疼爱他。” 本想只当听众的陈子柚也劝她:“难得他只忘了以前的事,却没忘记怎样吃饭走路说话写字。如果他醒来后变成大号婴儿,那不是更糟糕吗?”说完这话后她自己都觉得很无力,她果然不会安慰人。 “可是,也许远方有一位他挚爱的女人在等待他,而他永远忘记了她?那多惨啊!” “李沐澄,那是电影。”林琳说。 陈子柚则看向窗外,窗外的月光皎洁如水。 她的电话适时地响起,陈子柚到屋外去接电话,国内公司打来的,按流程向每位股东口头报告重要事项。 她收线后在小院的木椅上坐了一会儿。这里虽无庄园主宅的花园那样气派豪华,却因格局小,更别有一番景致。院中几丛玉簪花和玫瑰开得沉静,两颗矮石榴则满树繁花如火。院中还有一个三米见方的圆形水池,里面养了金色锦鲤,种着白色睡莲。此时天色虽然刚黑,但清水池中已无鱼影游动,睡莲也合了花瓣,只有月影映入池中,有风吹过,微微荡漾。她的座位就在池塘边。 她凝神看着水中月时,便从水中见到有人走出来,脚步与呼吸都很轻,几乎化入风声与虫鸣声之中。 那人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陈小姐喜欢这里吗?” “还好。”她随口答完,她突然想到,问话是的这座庄园的主人,也许他指的“这里”是指整座庄园,那么她的回答未免失礼。她立即转头向他,认真更正,“很喜欢。” 庄园的主人很显然从她的改口中察觉到了她的失误以及弥补,所以他会意地笑:“那就请多住几天,现在是这里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而且,错过了丰收庆很可惜。” 来自主人的邀请,令她无从回答,陈子柚不语。之前她曾经对李由和林琳说,等李沐澄过完生日之后再住几天就走。他俩都觉得很遗憾,一再挽留,希望等她过完了丰收庆典再走。 今年的丰收庆典本该一周后举行,她本来就打算待庆典结束才走。可是不知庄园的主人周少爷今年为何心情好,决定将庆典搞得更隆重一些,于是这个活动被延期了。 她当然想与她的新家人一起凑一下热闹,可是她已经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了,她已经住了两个周,不愿再继续打扰他们。 她看向身旁那个男人。她参加不成丰收庆,其实也是他害的。 “他们希望你在这里住得久一些。”周少爷停顿片刻又说,“我也很想请你再多住几天。” “谢谢你。”这句话很含糊,但除了这一句,她也不知该说别的什么了。 陈子柚又看了看水中那一弯被风吹得微微起了褶皱的月影,有些担心它被吹散。 他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陈子柚觉得就走开不好,沉默着也尴尬,应该引出一个新话题才好,可是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她实在不知道该讲什么。 “在成人很多年以后突然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种感觉如何?”陈子柚还在努力地找话题时,旁边的男士先礼貌地寻找了一个话题。 可是这个话题之于她而言是很难回答的。很好?很感动?还不错?不知道?感谢上苍?这种种答案在她脑中依次打了个滑,待她回答时,却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失礼的问句:“在成人很多年以后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种感觉又如何?” 她在月光下,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位男士的笑容。那是很特别的一种笑容,他的面容起初是不动声色的,但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后慢慢渲染到眉头与唇角,一点点漾开。 “失忆的感觉不坏,还可以装继续失忆”对这样近乎无理的问题,周先生不以为意,耐心回答,“尤其是当遇见讨厌的人时,每次只要一句‘我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把他们打发走。” 陈子柚也笑了。她说:“但是这样也会有麻烦,一定会经常有一些你从未见过的人,声称是你的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笑了,她一直不太会笑。直到发现自己正被周黎轩注视着,她才渐渐敛了笑容,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也可以装作不认识了。”周黎轩神色平常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她的心又快跳了两下,几乎跳出嗓子。她把目光重新投向闭合的睡莲:“当然没有。” “那么,”周公子的声音如风一般缥缈,“为什么每次你见到我,都像遇见鬼一样?” “有吗?”陈子柚迅速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副无辜眼神。 “没有吗?”声音依然很缥缈。 “怎么可能呢?”陈子柚屏了一下呼吸,换成笑容得体落落大方的神情,“你哪里像鬼?” “怎么不可能?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依然像在看鬼。” 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你才无情你才残酷你才无理取闹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陈子柚的脑中首先跳出这段经典台词,不想有天她与别人的对话也能陷入这种死循环。她正努力想下一句该怎么说时,没想到她一直没多少好感的周老夫人许芊安居然替她解了围。 老夫人晚上出来乘车兜风,听说孙子在这里吃晚饭,顺便过来接他回家。 陈子柚一阵恶寒地看着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将比她高一个头的周黎轩拥进怀中又搂又亲,而周黎轩早就恢复成神色漠然的男子,不同于他之前在餐桌上的清雅从容,也不同于刚才坐在她旁边的贵气悠闲。他安静顺从地在他的祖母怀中待了五秒钟,以一动不动回应老人家的热情,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挣脱出来。 但是直到他们一家人恭送他们祖孙二人离开,他都再没看向陈子柚的方向。 陈子柚猜想自己八成把他给得罪了。但奇怪的是,他该生气的时候没生气,却在犯不着生气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生了气,实在难琢磨。 第二十三章 无题 无论什么原因,总之,当李由夫妻再度请陈子柚多住一些时日时,她同意了。 这天,李由特意推了一整天的工作陪她四处闲逛。这个季节是李由很忙的时间,他本身话也少,来这里以后,与她相处以及说话的机会,还不如她与那对母女多。 但是她能感受到李由想要补偿的父爱。 他教她一一辨认各种葡萄的品种,在葡萄长廊里踩着梯子替她去摘熟透了的食用葡萄,又捏着葡萄到几百米外的水管亲自为她冲洗。又因她随口一句话带她去酒厂,耐心地给她讲解每一道流程,和每一种酒的特色。 其实除此之外,他们可说的东西也不太多。 自从见到周黎轩后,陈子柚一直都想问李由一件事。她想问他是否见过一位与周黎轩长得很像的年轻人。江离城既然见过李由手上的佛珠,也必然见过李由这个人。那么李由也该见过他。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她自己也不明白。 当她终于找了合适的机会,委婉地问起时,李由却一脸讶然地笑问她:“真有与黎轩长得很像的人?如果你认识,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有个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并立志要找到。” “怪人。”陈子柚有失望更有疑惑。 “是啊,他从小就是个怪孩子。” 李由说,周黎轩从小就坚信两件事。其一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其二是,他的生母还活在这世上。 没人见过周黎轩的母亲。据说他的父亲早年曾经到了国内,好多年后得以辗转回来,只抱回了刚刚出世的他,称孩子的妈妈已过世。后来,他的父亲也早逝。 “他没有线索,却雇人在国内大江南北地找了很多年。” “后来找到了吗?” “应该是没有。差不多十一二年前吧,他说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所以停止了寻找,这个孩子有时候很灵异。就像当初他昏迷时,医生已经判了他的死刑,结果他却活了下来。”李由说起周黎轩时,一反他平时的寡言少语,“子柚,你不舒服吗?” “可能是太阳太刺眼了,不要紧。”陈子柚晕眩的那一刹,突然记起主宅墙上的那幅白衣少女图为何会觉得那样熟悉。 多年前,当她调查江离城的背景时,私家侦探曾经提供给她一张陈年的照片,是江离城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去世的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十二年。而墙上那幅油画,与那张照片何其形似。 她将这秘密藏于心头,随李由去参观庄园的酒窖。 花岗岩结构的酒窖里光线很暗,温度很低,空气中弥漫着橡木与酒的味道。又高又深的偌大空间里,大橡木桶静静地躺在架子上,一排排一列列,墙边则是堆满整面墙的瓶装酒,在拱形屋顶射下来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微斜横躺着的玻璃酒瓶的瓶底映着幽微的光。每一处都有标签,记载着年代。这里仿佛沉淀了历史的图书馆一般庄严肃穆而壮观。 陈子柚摸着那些橡木筒和酒瓶,听李由给她讲述这里的趣史。比如,这座庄园本是周老夫人的嫁妆,这里最老的酒,酒龄超过七十年,后来她把庄园送给她最爱的孙子。两任庄园主都有一点点怪癖。老夫人反对打着庄园的名义卖酒,认为酒是堕落品,并且严格规定禁酒日。而少主人则反对酿制红酒。 “很多年前,黎轩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红酒,后来他就开始讨厌红酒的颜色。” 他们说说停停一直走到了酒窖的尽头,尽头还有一处暗门,李由将暗门打开:“给你看看这庄园里品质最好的酒。” 暗室里一片黑。李由伸手将所有灯都打开,瞬间满室光华,映得成千上万瓶葡萄酒一片璀璨琉璃。 灯光亮起时,酒架之间的矮梯子上坐了一人,因为被突来的光线刺到眼睛,立即伸手挡在额前,却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怪癖又灵异的小周先生。 “李叔。”他客气地称呼,又朝她点一点头,“你好,小姐。”他很细心很刻意地去掉了她的姓,随后慢慢地从那梯子上下来。李由立即上前,边扶着他边叮嘱:“小心一些。” 即使在黑暗中的冥想被如此打扰,教养良好的周黎轩也没表现出半点恼意与惊讶。反而是李由语气里带了嗔责:“你行动还不方便,对这些地方又不像以前那么熟,总该带个随行人员。” 周黎轩指指已经打开的监控:“有监控,有警铃。” “那也不应该坐到梯子上,很危险。” “因为这里没有椅子。” 陈子柚把头低下,以免被人看到她在笑。方才这几句对话让她想起多年前她曾经与小朋友相处过的短暂的幼教生涯。 “我带子柚来参观酒窖,不想打扰到了你。”教育未果后,李由解释。 “没关系,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看看能否找到以前的感觉。” “找到了?” “没有。” “当然找不到。这里你大概一共只来了两次,最后一次是五年前。” 因为被中途打断了静思,周黎轩与他们俩一起出了酒窖,他的步子很慢。 天高云淡,微风习习。他们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竹栅栏里金银花开得正好。陈子柚心事重重,走在最前面。李由与周黎轩在后面偶尔交谈一两句。 李由的电话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他用熟练的英文应和着:“知道了。现在?”他有所顾忌地看了一眼陈子柚与周黎轩,“我正有些事情……是否可以改到明天?要不,两小时以后?” 应该是关于工作的事,因为他的样子有一点为难,大概既担心误事,又不想让周黎轩觉得他因私忘公,但也不想失了她的约。她体谅地说:“您去忙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李由欣慰地看她一眼:“我让沐澄陪你去。” “不用,我认得路。沐澄下午跟朋友有约。” “你们本来打算去哪儿?”周黎轩礼貌地插一句。 “我们本来打算去镇上逛逛,今天又有香草剧团的木偶戏。”李由说。 “正好我也要去镇上逛一逛。不如我陪着这位小姐。”周黎轩温文尔雅地开口。两秒钟后,他没收到回应,又补充,“或者,陪我逛逛。一个人逛比较无聊。” “好。”陈子柚干脆的回答,不仅李由吃惊,连周黎轩都看起来有点意外。 这回有两名随从跟着他们,一人开车,另一人保护,浩浩荡荡,很是气派。 小镇古朴而宁静,一些年代久远的楼房紧紧地挨着,狭窄的过道,容不下一辆轿车的宽度。他俩下了车步行,一名随从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另一人则开车绕了远路去停车。 当对面有自行车快速掠过时,周黎轩极有绅士风度地将她护行在最靠墙的那一边。 他们走得非常慢,周黎轩每一步都很谨慎。 “我走不快。”周黎轩解释,“好在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只有这里不能通车。” “你应该少走些路,你可以乘轮椅的。”陈子柚发自内心地说。 “总是坐轮椅,我怕连怎么走路都忘记。” “对不起。”她被勾起一丝同情心。 “医生也认为,多多锻炼比较好。” “哦。”她的同情心又没了。 那支本镇的业余木偶剧团今天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简化版的,剧情很完整,但删减了大量的台词。小剧院现场有不少人,大多是父亲或者母亲带着孩子,少有他俩这样的。 有些观众看得很投入。当罗密欧与朱丽叶双双殉情时,他们身边那两个人,一人在哽咽,另一人在抹泪。 散场时,陈子柚回想起方才演出里出现的小失误,低声地笑了。“别人都在哭,你居然笑。” “小时候伤心过,但是现在觉得……这两个人毫无芥蒂地嫁给世仇与杀害亲人的凶手,最后连命也不要,不可思议。如果我是朱丽叶,我既不自杀,也不嫁他。” 周黎轩说:“我作一首诗送你。”然后他一本正经地朗读,“loveisdear,freedomisdearer.bothcanbegivenupforlife.”(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 陈子柚被呛到了。 他们逛了镇上的瓷器店、玩具店和水果店,在一家书店里待了很久,又去了镇上的小教堂。周黎轩是个好游伴,有绅士风度,善解人意,但又不会热情过度以至于让她局促不安。 他们的车在小镇的街道上缓慢地行驶,每当陈子柚的眼睛往哪家店面停留的时间超过一秒,他便让司机停了车:“我想到这里看看,可以吗?”不需要她开口,也不需要她领情,就像他在李由面前不提她姓“陈”一样,非常善解人意,非常有绅士风度。 购物时他也不会失礼地抢着要为她付款。但他会出面帮她砍价,经常砍到一个低到离谱的价格,甚至能砍到一折。她纵然心有疑惑却也无可奈何。 陈子柚越来越怀疑他根本原因就没失忆,因为他在那些店里时,虽然他还是一惯地淡然少言,却能清楚地叫出店主甚至店员的名字,而那些店家待他的态度尊敬友好而熟稔,没表现出半分异常。 他们正坐在镇上一家店面别致的小餐馆里吃东西,另一桌有两个小孩子在玩掷骰子比大小说真话游戏。周黎轩觉得这游戏很神奇。 陈子柚随口说:“我以前也玩过。”她以前在大学里的几个同事,最喜欢玩这个,不把人问得脸红脖子粗不罢休。华人论坛 周黎轩提议他们也来玩。这建议正中她的下怀。但是两人各有要求。 周黎轩说:“我们不能与小朋友们完全一样的玩法。谁不肯回答就喝香槟。” 香槟在这里算不上酒,至多是饮料,这要求不过份。 陈子柚则声明:“不许提特别无聊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才算‘特别无聊的问题’?” 其实她刚说那句话时,是因为想起以前有同事最爱问初吻何时初夜几岁这样的讨厌问题,以为周黎轩一定能意会,但没想到他居然反问,她随机应变道:“比如三围和体重。” 周黎轩的眼睛亮晶晶,嘴角又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陈子柚终于发现,之前她高估了他的绅士风度。因为他敛了笑容,将她打量了几眼后,很认真地回答:“男人当然不会随便问女士这种无聊问题,他们只会自己看自己猜。” 陈子柚只希望时间退回半分钟前,让她收回这句话。 当子柚问周黎轩是否真失忆时,她表现得一脸怀疑。实在是作为一个失忆者,他表现得太从容太镇定了。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你是指我能叫上他们的名字吗?以前我大概有随手拍照和记笔记的习惯,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很仔细地记录下来。”周黎轩说,“现在换我问了。我们以前真的没见过面吗?” “没有。以前我不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 “下一个问题该我问。你的记忆永远都不能恢复?会不会很遗憾?” “陈小姐,我想这是两个问题。” 陈子柚喝的香槟要比周黎轩多得多。因为周黎轩没有不肯回答的问题,他至多说“我不记得了”,这不算拒绝回答。而陈子柚则没办法如他一样。 “你初恋的时候几岁?” 陈子柚喝香槟。 “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为什么晕倒了?” “我有黑暗恐惧症。”她杜撰了一个离事实不远的医学名词。 “但是你晕倒的时候有光亮。” “周先生,刚才该轮到我发问。” 在她又问过一个问题后,周黎轩继续他的上一个问题:“因为我与你认识的一个人长得非常像?你每次看我时,都让我觉得你的目光穿透了我,停留在另一个空间里。” 陈子柚拒绝回答,所以又喝了一杯香槟。她十分后悔玩这种幼稚又无聊的游戏,因为她并没有打探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却出卖了不少个人信息。 陈子柚已经有很久没有随兴地逛过街,而异国的这一片土地,天空湛蓝,空气清新,充满宁静。两三个小时下来,周黎轩那张起初让她头晕眼花的脸,也不再显得那么碍眼了。她终于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很像江离城。 因为他对她的友善表达得很明显,她想,她也可以将他当作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萍水相逢的新朋友。 在友好的气氛下,他们一起玩了街头的每一样游戏。陈子柚在一家手工店里制作了一副以他为模特的保鲜期只有几分钟的沙画,而周黎轩则在一家玩具店里射气球为她赢了一对非常大的布兔子,大得她抱不下,最后只能送了人。他有极准的枪法。 当他们香槟酒的微醺气息消散后,两人去了坐落在薰衣草花田之中的小教堂。正巧有新人刚举行完仪式,被一群人簇拥着热热闹闹走出来。他们走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那对新人年纪实在不小,新郎的头发斑白,而新娘微笑时遮不住眼角的皱纹。经过他俩时,新娘主动张开双臂与周黎轩拥抱,又吻了陈子柚的额头。 新人上车前照例将捧花向后一扔,却不知那新娘是失了准头还是故意,把那捧花直直地砸向陈子柚。她受惊之下直觉反应便是抱住头,将身子一低,希望能够闪开,但比她敏捷许多倍的周黎轩迅速地拉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这个非常失礼的动作,同时他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捧白玫瑰花球,不等她回神,已经塞进她手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陈子柚还在错愕着不明状况,人群中已经有人鼓掌,新人已经站在缓缓开动的敞篷车上朝他俩飞吻,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和女士们则一个个凑过来吻她的颊,纷纷说“祝你好运。”“祝你幸福。”也有男士过来,她拼命压低了头,他们便只绅士地与她碰碰颊。 尽管她沾了一脸陌生人的口水,也只能保持着很受用的一脸微笑,因为她隐约猜到这是当地的习俗,接到捧花的女子要接受众人的祝福和亲吻。还好参加这场婚礼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这总比让一个个年轻的男男女女来碰她更容易忍受。终于轮到最后一个人结束了对她的祝福,她暗暗地松口气,不想一个小破孩指着周黎轩喊:“你离这位小姐最近,为什么不吻她呢?难道你不喜欢她?” 陈子柚相信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很狰狞,尤其与周黎轩春风般的笑容相比。而此时他正笑吟吟地对那孩子说:“我是最后一个。”说罢目光在她脸上扫描一遍,表情诚恳,但眼神诡异。 她心说,自己颊上的每一寸,包括鼻子与额头,都沾着别人的口水和唇印,这位据林琳说洁癖得不像话的少爷,一定不会凑这份热闹。不料她这心思才转了一圈,打横伸过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掐住,子柚说“你别闹了”,话音未落,周黎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压上她的唇。柔软的两双唇相触的一刹那,她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最本能的反应——她用了大力一把将他推开。结果那反作用力害她自己向后跌,最后反而要靠周黎轩将她一把拉住。 陈子柚很难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把这事作为当地风俗一笑而过;但是如果为这事翻脸,同样也显得她太小家子气。总之,方才他那恶作剧又欠缺解释的登徒子行为,将他们俩大半天来培养的默契与和谐折损了大半。 后来他们进教堂找牧师,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到周黎轩热情地微笑,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主会保佑你。” 周黎轩顺从地在圣像前跪下,有模有样地祈祷:“愿主宽恕我的罪孽。”陈子柚疑心他那是念给她听的,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后来待牧师离开,他俩一起走出教堂时,周黎轩说:“在教堂里冷笑,不敬。” 陈子柚边称她不信教,边想起方才他那副纯洁的圣徒模样。“既然你什么都记不得了,灵魂纯洁得像婴儿,又有什么罪孽需要主来宽恕的?” “人生来就有罪,令母亲疼痛,令家人担忧,抢夺粮食,占用资源。”周黎轩正色道,“还有,为了那些被我遗忘的重要的人。” 陈子柚承认自己不厚道,因为她在这位圣徒一脸虔诚的时候又笑了,她横看竖看都觉得他在恶搞。但是当她很恶意地笑话他时,她之前对他的那点怨念倒是消失了。 “你墙上那副白衣女子的画,是你的家人吗?” 周黎轩静默了几秒:“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但他们说,那幅画是我画的,我想画上也许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他俩的一日游终止于一场小意外。 那时,他们正在一处地方有山又有水的地方。那里青山苍翠,瀑布如练,绿草如茵,鸟语花香,比之庄园和小镇的人工精巧,这里格外的浑然天成。 “这是我以前每次到这里时最喜欢的地方。”周黎轩说,随后补充,“据说。” “哦。” “我觉得特别好笑。一个人,关于他过去的一切,都是通过记录,以及别人的嘴,一点点拼凑起来,包括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有什么习惯。”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的。很多人都希望世上真的有孟婆汤。” “‘很多人’包括你吗?” “是的,包括我。” “悲观小姐。如果可以自主选择,我宁可少一只胳膊,少一条腿,或者少一只眼睛,来换回我的记忆。” “你之前不是说,失忆的感觉并不坏?” “那是因为我无从选择,只能面对。” 飞泻而下的瀑布像一条白练,落到大石上玉珠四溅,然后在山下汇成一条溪流,水清见底,溪中的石头被磨得圆润光滑。陈子柚在岸边洗了脸,又慢慢走进溪水中。溪水沁凉直透心底,又自四肢百骸散开。她不时涌上心头的郁结烦闷也随之一起消散,她越走越远。 周黎轩唤她:“你在水中站太久会得关节炎。” 她朝他摇摇手。 又几分钟后,周黎轩说:“你要小心水蛇。” 陈子柚不理会他,又向更深处走了几步,突然“哎”地叫了一声,随后她迅速跳到旁边的大圆石上,却没站稳,又滑进水中,一下子摔倒。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周黎轩已经三步前两步跑进水里,把她拉起来,连拖带抱地将她弄上岸。 子柚整个人都软掉。刚才有东西咬住了她的脚趾,她大惊之下当真认为是水蛇,结果上了岸定睛一瞅,不过是一只小蚌。可是却害她湿了半边衣服,还把脚跟蹭破一块皮。 周黎轩笑得不行。其实他自己也一直湿到大腿,鞋也没来得及脱。 一直站在远处的两名随从这时才如梦方醒地冲了过来,周黎轩示意他们将唯一一条大毛巾给陈子柚,挥手让他们走开,他自己则执起陈子柚的脚检查她的伤口。 他捏着她的脚踝,正好一只手可以圈起来。其实他的表情和动作非常自然,并没有亵渎狎玩的意思,但偏偏带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昵。 陈子柚反射性地差点踢他一脚,质问:“你想做什么?” 他奇道:“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陈子柚起身就要走。周黎轩说:“穿上鞋,这样会得破伤风。” “那也是你害的。是谁刚才骗我水里有蛇?”她继续向前走,溪边的草地绵细如毯,时时扎她受伤的脚跟,又痛又痒。 “没骗你,真的有水蛇,还有草蛇,专门咬光着脚的小姑娘。”周黎轩站起来拉住她,“你翻脸比小女孩都快。” 陈子柚甩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请问,你这是暗示我应该为你负责吗?” 陈子柚捂了耳朵继续走,听他在后面继续说:“喂。”她走得更远一些。突然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没了声音。陈子柚迅速回头,见到本来站着的周黎轩又蹲到地上,表情隐忍。 陈子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喂,帮个忙,把我拉起来。”周黎轩说。 “别装了,你别想跟上次一样又装神弄鬼吓唬我。” “刚才是不是我救了你?上回也是我救了你吧?你不感激就算了,怎么好这么忘恩负义呢?我这也是被你害的好不好?” 这样的对话依稀熟悉,仿佛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一样。陈子柚继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按了按跳动的额头,一步步走回来,慢慢扶他起来。 周黎轩倒真的不像在演戏,他唇色煞白,额角和手心的汗水已经湿透。丫 那两名站在远处的随从再度迅速赶过来,周黎轩被抬上车。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淡漠清贵,不再像方才那般无赖,躺在后座上一声不吭,看起来镇定异常,与他的两名随从的惊慌失措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是面无血色,鬓角的头发被汗浸湿。 陈子柚沉默地坐在副驾座上。方才他们把周黎轩弄上车,替他脱掉湿透的袜子,卷起湿透的裤腿,并且替他盖上毯子时,在一边帮忙的她清楚地发现了一个秘密。周黎轩的右脚,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如果细看的话,他的小脚趾向内微微地弯曲成一个小小的弧度。 陈子柚陪他们一起回了主宅。车子一停,窗外已经有担架在等候,医生急急地跟在后面。 他们刚将周黎轩放稳,有一个粉色影子风一般飞到他身旁,拥抱他:“轩,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陈子柚站在几米外,冷眼看清那个女子的天使容貌与魔鬼身材,美艳不可方物。 但是周黎轩的反应却与她的热情反差太大。他只淡淡地说了一个词:“丽卡。” 丽卡,传说中,周黎轩的青梅竹马,贴身助理,以及疑似女朋友。 周黎轩的腿疾的确是她害的。他剧烈活动,又遭冷水浸泡,所以旧疾复发。 陈子柚以为这下周老夫人绝不会轻饶她,没想到老太太在听到她说“对不起”后,虽然口气仍然咄咄逼人,却并没有任何找她麻烦的迹象:“是你让他去那儿的?是你把他推进水里的?都不是?那你道的什么歉?” 但是周老太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听说今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嗯?”她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子柚立时感到自己所坐的那张沙发变成了审判席。 在被老夫人探照灯一般的眼神注视下超过五分钟后,陈子柚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时机提出自己该回家了。 “我约了你父亲谈事情,他应该已经来了,你不妨与他一起回家。现在你想去看看黎轩吗?” “我不想打扰周先生休息静养。”陈子柚委婉拒绝。 “那就去花房走走吧,现在花房里的花开得很好。约克!” 不等她有拒绝的时间,白发管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姐,请跟我来。” 陈子柚在一分钟前对这位老太太生出的那一丁点好感又消失了。 在花房里,她只发现了一件事,浓浓淡淡的绿叶掩映下,花房里的花朵是清一色的白。 “少爷的小癖好。”管家耸耸肩,“他不爱五颜六色。” “从小就不喜欢?” “也不是。从很久以前,渐渐地开始不喜欢。没人知道为什么。” 她曾记得有资料说,在同样品种的花里,白色是最芳香的。现在,那些或清淡或馥郁的香气,无影无形,缠缠绕绕,化作一张大网,将她牢牢缚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时时敲击着她的耳膜:“你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吗?每个人降生的时候,这世上某一处会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世……” 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起初是冷冷清清的金属质感,渐渐地就成了缥缈又沙哑的磁音,冲击着她的耳膜。她伸手捂住了耳朵。同一时间,光线充足明亮的书房里,周老夫人啜了一口手中的茶,对李由说:“你女儿子柚,让她每天到我这儿来坐一会儿,陪我聊聊天吧。” “那孩子脾气拗,话又不多,而且不太懂这里的规矩,会给您添很多麻烦的。” “那正好,安静的和执拗的孩子我都喜欢,而且我也很愿意调教女孩子一些规矩。”老太太摆手制止他的进一步拒绝。李由无可奈何地退下。 陈子柚父女从宅子走出去时,周黎轩正站在窗口向下望。 她本来走在她父亲后面,但是周老夫人养的那只狗颠颠地跟在她的身后,用鼻子去蹭她的小腿,她回头做了个要踢那只小狗的动作,然后一路小跑跑到了李由的前面,又探头去张望那只狗有没有跟过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周黎轩微微地笑了起来。他身后的丽卡也将头探过来:“你很喜欢她?” “我觉得她很有趣。” 他目送那对父女渐行渐远,慢慢转过身,被丽卡抱住腰。丽卡将头伏向他的胸口:“你明知我走不开,却一声不响地跑回来,太坏了。以前你并不喜欢这里的。” 周黎轩微微向后撤,与她隔开一点距离:“但是现在有点喜欢了。事情处理得如何?” “周想先生差点被你气得心脏病发作。” “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受不了。他承受力也太差了。” “他后悔低估了你。”丽卡上前扶住正单脚向前跳着的周黎轩,“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我自己来。”周黎轩轻轻格开她的手,跳到桌边,拿起已经打开的一瓶水一眼,随手丢进垃圾筒里,重新拿了一瓶未开封的,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新受伤的脚搭到腿上,打开水喝了几口。 桌边只那一张椅子,丽卡只能离他远远地坐着:“医生提醒过你动作不要太剧烈的。你今天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很疼吗?” “不要紧,总比比完全没知觉要好得多。” “这里的空气不错,你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周黎轩点点头,不再说话。 停了很久后,丽卡站起来:“我又找到一些你以前的录影,你有空的时候看看吧。” 周黎轩的嘴角微微地浮起一个笑容:“你给我录的影真不少,就好像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失忆似的。” “没有的事。”丽卡失声道。 “开个玩笑,别介意。”周黎轩仍然维持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笑容,“看那些东西时,我觉得很有趣,有时像在看着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正在扮演我,另一些时候则像看着我自己正在扮演另一个人。为什么你认为我需要看以前的东西呢?”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并且希望能够恢复记忆。” “你明知道,医生说我的记忆不可能恢复。” “你应该相信这世上有奇迹的存在。” “但愿吧。据说我已经创造了一个,所以我还活着。”周黎轩走到床的另一边,慢慢躺下,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出去时记得替我把门反锁。谢谢。” 丽卡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待他呼吸越来越平稳,面容越来越平和时,她替他盖上薄被单,俯身在他额上轻轻碰了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一走出房门就遇见周老太太一脸庄严地站在门口,她身后则是表情永远像春风一样的管家,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丽卡挺直了腰,低下头:“您好,夫人。” “黎轩怎么样了?” “刚刚睡着。” “辛苦你了,丽卡。”老夫人点点头,与管家一前一后离开。 花房里,周老夫人一边用剪刀将一盆花剪得粉碎,一边对管家约克说:“我不喜欢丽卡这个姑娘。” “丽卡小姐在少爷昏迷期间尽心尽力。” “你认为,她有机会成为我的长孙媳妇吗?” “那要看少爷给不给她机会。” 周老夫人严肃地笑了:“你为什么不说,我给不给她机会?” 管家低头:“是的,是这样。” “另一个姑娘呢?” “话很少,对任何事情不好奇。” “就这些?” “每次提到黎轩少爷以前的时候,她的表情都有一点点奇怪。” 周黎轩只睡了一小会儿,起来后,将丽卡拿给他的录影在影碟机里播放。这次的都是他青涩少年时代的录影,他站在演讲台上意气风发,他从篮球场上跑下来大汗淋漓,还有他坐在钢琴前全神贯注运指如飞。 他将录影又重播一遍,看着电视上的那少年从篮球场跑下,帅气地挥手、微笑;还有那少年弹琴时华丽洒脱的指法,一曲完毕后向台下很优雅地鞠躬,不轻不重地说一句:“谢谢大家。”那曲子热烈激昂,而他脸上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激动。 周黎轩也学着那少年的样子躬了躬身,模仿着他的腔调说:“谢谢大家。”只是那少年清亮的声音与他此时的嗓音相比,仿佛乐队中铃音与沙锤的区别。 他无聊地关掉机子,把碟片丢进抽屉里,微微蹙眉回想着往事,试着将画面中的那青涩少年与自己对起号来,终究不成,反而开始头痛。他按着太阳穴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找出一片止疼片服下去,又从墙角取来一只拐杖,拄着它在屋里慢慢地遛达。当他转到第十圈的时候,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他把电话回过去,只“嗯嗯”地应了两声又挂断。 周黎轩开了电脑,电脑提示有数据需接收。他输入一串长长的密码,经过层层身份验证后,打开所接收的新资料。华人论坛 资料是陈子柚的简历,很简单,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出国留学,回国工作,换工作,再换工作……感情经历更简单,只有一段恋爱经历,将要结婚,突然分手,然后单身至今。简单而正常的简历,只几百个字就可以概括她二十几年的历程,与大多数都市女性没有任何区别。 此外还有她的许多照片。多半是童年与少年时代的,那些照片证明她有一个充满了掌声和鲜花的丰富多彩的少女时代,她在弹钢琴,她在跳舞,她在台上领奖,她装扮成经典电影的角色造型,她如小公主般被众星捧月。而她的青年时代却仿佛空白,即使是这家号称连白宫都能偷拍的征信社,也只找到了她的身份证照片,驾证照片,毕业照,以及几张工作照。 周黎轩将那些照片一一地翻看着,每一张都看得异常仔细。从儿时到现在,她的容貌变化得很小,只是脸上的神采与风情,却仿佛穿越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看到最后一张,他握鼠标的手指僵了一下。那张分辨率很低的照片,一男一女暖昧地拥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成为一组剪影,周围环境也模糊不清不容易辩识。即使这样,他也很容易能认得出,那个紧闭双目的长发女子正是他在调查的这位陈小姐,而那个表情难测的男人,却分明是他自己。 他盯着那张照片很久,拨通一个电话,对电话那头吩咐了几句。随后他又将那些照片倒退着又看了一遍,当退到第一张时,他用食指戳了戳电脑屏幕上那个粉妆玉琢冰雪可爱的小女孩的脸。 而在这庄园的另一个角落,陈子柚在网络上与国内的朋友联系。 她看到江流在线,点了他的头像,给他留言:“江离城是双胞胎吗?” 第二天,陈子柚准时出现在周老夫人的下午茶时间。 之前李由曾委婉地说,她不必勉强自己。其实如果早两天,她会一口拒绝的。但是昨天下午之后,她生出了那么多的疑惑,突然便想来一探究竟。 那天江流回答:“江先生从来没有提过他的身世,我只知道他的名义上的父亲并非他生父。……是的,有一段时间,江先生关注有关双胞胎的一切事情,为好几对双胞胎家庭提供了帮助。……那位周黎轩先生,与江先生认识。江先生的通讯录里有他的名字。……还有,江先生出事的那天,与这位周先生通过两次电话。……只是,我从未弄清他的身份。” 神通广大的江流查不到的东西,之于她却是有可能的,所以她来了。至于她想要查到一个什么结果,她自己也不知道。 陈子柚与周老夫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喝着茶。室外阳光明媚,鲜花盛放。 “给我讲点国内有趣的事吧。”周老夫人说,“你不是指责我曲解了‘祖国’吗?” “我事先不知道您想听这个,请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那就算了,讲讲你自己吧。长得漂亮,不缺钱,为什么一直一个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眼光太高?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或者是被人伤了心对爱情绝望?” 子柚极度无语,周老太太仍不罢休:“长这么大只谈了一次恋爱?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居然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像你这样的年纪,这种感情经历太简单了。” 陈子柚几乎沉不住气:“您调查我?” “任何一个出现在黎轩一米之内的女人,都会被我调查。这是惯例,你得适应。”老太太一锤定音。 子柚只能继续无语。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老夫人说,“有人赠给你一笔遗产,你接受了,却又以他的名义将等值的资产捐出去。你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秘密情人?” “夫人,关于我个人的私事,我是否权利不回答?” “当然。但是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的孙子与那个人怎么长得那么像?” 陈子柚面无表情地直直看向她。 “我还听说,你第一次见到黎轩的时候晕倒了,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 “请您尊重我的隐私。” “我觉得吧,按你的个性,居然愿意到我这儿来受气,一定是想从我这儿了解到一些什么吧?不如我俩做个交换?你给我讲讲那个孩子的事情,我呢,可以给你讲一讲黎轩以前的事,或者其他你想知道的事。” “我并不想知道周先生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给您讲江离城的事,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 “您如果对他那么感兴趣,不妨也去找侦探社调查。” “我查不到,所以才问你。” “您难道不认为,逼一个人回忆逝者的往事,是件很过分的事?” “你看起来也没多伤心嘛。” 当窗外几米远有一男一女走过时,陈子柚的胸口正腾腾升着火苗,她的教养与脾气正在作天人交战。 周黎轩支着拐杖,虽然一瘸一拐,但是神情悠闲,动作也透着一股洒脱懒散的味道。丽卡走在他身边,无论表情还是肢体,都有些紧张,远没有他来得从容。 周老夫人原先的晚娘面孔,霎时犹如春风拂过,眼角眉梢都带了几丝暖意。 那两人也发现了他们。丽卡恭恭敬敬地隔着窗户向他俩行了个礼,周黎轩也向老夫人端正地躬了躬身,又朝子柚微微地点点头。 陈子柚回了个礼。 自从她昨日猜测这人可能是江离城的双生兄弟时,她再看向他的眼神,难免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他像江离城一样只穿无彩色系的衣服,他像江离城一样抓着她的脚踝。尤其是有多人在场时,周黎轩那清淡疏离的礼貌姿态,更与江离城像了十成十。 老夫人仍然目送着孙儿的背影一点点远去,脸上有一点宠溺,也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感慨。而陈子柚早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如果,你认识的那个人……是我的亲孙子,”周老夫人盯着陈子柚的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你是否认为,我是有资格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的?”一直盛气凌人的老夫人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 子柚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几乎蹦出嗓子。她以为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寻找到的答案,居然来得如此容易?她强作镇定地看着老夫人,自以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在她脸上看到一抹了然:“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子柚的道行比起那老夫人浅太多。所以,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明明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受那老太太的荼毒,却在第二天接到这夫人的电话后,又老老实实地去了。 第二十四章 发现 陈子柚与周老夫人有一些交换条件,也有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坐在后花园的凉棚下,看着一丛玫瑰花,陈子柚努力回忆:“他的房间,他的衣服,除了白色、米色和灰色,几乎没有其它颜色。他也不喜欢黑,连家具和电器都不用黑色。” “黎轩也是。”老夫人说。 “他不吃辣,很少吃肉,口味清淡。他只喝白葡萄酒和香槟,我从没见过他喝红酒。” “是吗?黎轩也吃素,这几年也不喝红酒。他有什么爱好吗?钓鱼?骑马?快艇?高尔夫?” “我不知道。”她老实地说,见着老夫人流露出失望表情,她补充道:“他不喜欢开车。” “是吗?可是黎轩喜欢飙车,少年时参加过赛车队。”老夫人的眼眸黯淡了不只一点点,令子柚有些后悔主动地提到“车”这个字眼。 这天她也从老夫人那儿听到了关于这位周家长孙的身世。他的父亲还是学生时,便怀着一腔热血与热忱投身国内的,但是他遇到的是动荡的岁月,尽管饶幸平安,却也没机会施展抱负,实现梦想,所以多年后他意冷心灰地辗转回家,怀中抱着弱小的婴儿。他说孩子的母亲死了,他没结婚,直到几年后意外身故。这故事很乡土,很悬疑,还很有时代感,竟然比她自己的身世更加的狗血离奇。老夫人补充说:“他一直相信他的妈妈还活着。” 她们的这次谈话终止于周黎轩与丽卡一前一后地从远处的绿荫后现身。周黎轩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快,只不过一天而已,他已经又丢开了拐杖,虽然走得不快,却稳稳当当如闲庭信步。丽卡依然全神贯注地走在他身边,一脸的关怀,仿佛随时都打算化身作他的拐杖。 子柚与周老夫人的话题很有限,老夫人喜欢反驳别人的话,喜欢跟人家激烈的辩论后逼对方认同她的观点;而子柚既不喜好辩论,又不肯轻易认同别人,她最擅长的是及时闭嘴。 但那位老人家就是不肯放过她,当发现与她的话题总是不合后,便寻了其他方法来与她相处。比如,让子柚用初级水准的拉丁文为她念诗,很有兴致地纠正她的发音与节奏。而现在,老夫人很离谱地让人拿来两匝毛线,声称要教子柚织披肩。她亲自撑着线匝,指挥着陈子柚将那两匝线一点点缠成线团。 “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知道那孩子也是我的孙子的?” “您不是不愿意讲吗?” “现在我愿意讲了。我们来交换一下吧,你给我讲讲你跟那孩子如何认识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可是我也不愿意讲。”子柚说完便不再作声,只认真缠线。 “姑娘,你把线缠太紧了。”老夫人敲敲桌子。 她们缠完一匝线又缠第二匝。 “他的妻子你认识吗?个性如何?”周老夫人又问。 她斟酌了一秒钟:“她的个性与您稍稍有些相似。”她认为这位老太应该她喜欢这个结论。 “哈,看起来你很不喜欢那个女子。”老太太宣称。 子柚抿紧了唇,下定决心今天再也不回答这老太婆的任何一个问题了。她用心地缠那些线,一圈又一圈。而正撑着线的老太太突然一改语气,温柔无比地说:“宝贝儿,过来帮我撑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子柚为她那称呼一阵恶寒,抬头便见正从门口经过的老太太的“宝贝儿”已乖乖走了进来,接过老夫人手中的线,在她让出的位置坐下,很上手地配合她的绕线动作。这场面又尴尬又暖昧,而且像小孩子过家家。 子柚回想起上次两人和谐地一起出游但是不和谐地分了手。后来她觉得自己挺理亏的,但也一直没机会表个友善的态。于是她诚恳地问:“你的腿伤好了吗?”她说的都是废话,因为周黎轩是稳稳当当自己走进来的。 “好了,谢谢。你的伤口如何了?” “哦,好了。”他所谓的“她的伤口”,其实只不过是蹭破了一点儿皮。 她想尽早结束这个无聊的局面,所以用了加倍的速度缠完了线团。她松口气,把线团扔进桌上的浅筐,站起来,退场。但是她退得很不优雅,因为她被突然钻到她脚下的老夫人的狗惊吓到,为了不踩到它,她身子一晃便失了平衡,险险地歪倒。周黎轩迅速地站起来扶她,但他起得太猛又触动了不够灵便的脚,自己也没站稳,于是二人双双地跌回他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子柚很结实地扑进了他怀里,听他抽了口气,极可能压到了他的伤腿。 她狼狈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理了理头发,正打算道歉兼解释,却见他眸色淡淡地瞥向门口。她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他俩目光的尽头,站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周老夫人,以及神色复杂到难以描述的丽卡。 尽管陈子柚自认清白又无辜,但她还是甩不掉那种被“当场捉奸”的心虚感。尤其那天丽卡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老夫人则补充:“你们继续。”顺手带门。而周黎轩不带半句解释。她怀着无比恼恨的心情回了家,索性第二日称病。 不想周老夫人傍晚时特地打发了人过来“探病”,还给她送来点心,周黎轩则派人来送她一盆微型昙花,栽在像工艺品一样精致的方形的青花瓷碗里,只有寻常昙花枝叶的五六分之一大小,五个白色花苞已微微开启。 “再过一小时就会开花,不会耽搁到小姐休息。”送花的佣人解释道。 昙花果然在一小时后准时绽放,那花姿繁复妖娆,颜色却纯和宁静,浓郁的花香蔓延到房间的每个角落。只是那样华丽的盛开,也只在一瞬间,仅仅过了一刻钟,便渐渐收拢了花瓣,低垂在枝头。 “黎轩少爷好像在追求你。”李沐澄说。 “不要乱讲。”子柚正色反驳,“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你指丽卡?其实她是过去式。”李沐澄不以为然。 因为那件事,陈子柚再去庄园主宅时,心情就更糟了几分。 老夫人今天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一位刺绣师傅,教陈子柚绣桌布。她认为刺绣是淑女的必备课程。 陈子柚为了与周老夫人少说话,自然是学得认真,只是老夫人总是不时地与她说上一两句话,她为了不显得失礼每每抬头,于是她的手指也频频被针扎到。 “你这女红技术与你的外表相差得不止一点点啊。”老夫人没什么同情心地说。 子柚又受了半小时折磨,把手指多扎了几个洞,勉强在质量上乘的细亚麻桌布上绣了一枚角花,她为自己毁掉一条料子上好的台布而懊恼,而老夫人却建议她趁热打铁将另三个角也绣上。 她正在心中叫苦不叠,两日未见的周少爷来向祖母请安,称要到外面兜兜风。 周老夫人说:“你今天应该代我去参加莱斯特家的慈善拍卖会。” “不去也可以吧?我没女伴。丽卡刚走,她去替我办些事情。” “让子柚陪你去。”周老太发扬一贯的专制风格,不征求她个人的意见,直接替她作决定。 “我的衣服不合适,还有头发。”子柚直觉地反对。 “这一身挺好的。”“让黎轩陪你去买一身新衣服。”周黎轩与周老夫人同时说。 后来陈子柚还是跟着周黎轩去了。虽然不太情愿,可她还是觉得,去拍卖会也好过继续虐待自己的手指,她今天已经扎破了好几处。 车子在一个华丽的门头前停下。她以为到了目的地,随周黎轩下了车,却发现是服装店,于是他俩起了小争执。 “你之前说我这一身很合适。” “但你自己说不合适。” “现在我觉得合适了。” 陈子柚发现这这个规律,无论他俩说什么话,都很容易陷入这种死循环,她猜他接下来会说:但是我现在觉得不合适了。 但是周黎轩这回说:“我觉得还可以更好一些。” 她服从他的心愿去换了另一身裙装,被他挽出来。下台阶时,子柚突然被绊了一下,鞋带开了。她正要弯身去系,周黎轩已经蹲下身子替她系上。 “你会让别人误会。”子柚低声表达不满。 “误会什么?”他诧异地问。 “误会你与我的关系!”子柚看不惯他装傻的样子,提高一点音量说。 周黎轩沉默了片刻:“那你误会了吗?” 这时两人恰好走到车边,司机已经开了车门。陈子柚上车前说:“我不会误会,我有自知之明。” 年轻司机将车开出很远,周黎轩突然改用了z国语言对她说:“你一向都是这么排斥别人对你的好感和追求吗?” 她愣住了。那个国家是她读书的地方,那个国家的语言算不上热门语言,平时在国内时,很少有人与她交流,没想到他也会讲。显然他不想让司机听懂他俩的对话,而且,他对自己的了解实在不少。 “我们才见过几次面?你了解我多少?你对我的好感又从何而来呢?” “难道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 车子也适时地到了目的地。周黎轩下车为她拉开车门,刚伸出一只手想扶她下车,她已经自己扶着车门站起来,越过他打算继续往前走。 周黎轩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甩了一下没甩开,气冲冲地对他说:“我不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周黎轩捏着她纤细的手腕把她一直拖到会场里。拍卖还没开始,不时有人上前与周黎轩打招呼,他一概回以幅度很小温度很低但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微笑。他低声说:“别闹了,否则别人就真的要误会了。” 拍卖会很小型,拍卖的东西也简单,是孤儿院孩子们提供的东西,有水彩画,泥塑品,自制的布娃娃。周黎轩慷慨地用了可以买小有名气画家的作品的钱,买了几幅各方面都乏善可陈的画。他说:“陈小姐,拜托你笑一笑。你这样板着脸,会让别人误以为你也是将要被拍卖的艺术品。” 子柚挤出一个笑容:“您真幽默。” “算了,你还是像刚才那样板着脸吧。”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拍卖台。 主持人正向大家展示一件看起来以一块普通的小石头作坠子的挂链:“这个孩子虽然不会画漂亮的图画,也不会做可爱的娃娃,可是她捐出了她最心爱的东西。这石头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已经陪伴她十年。” 周黎轩在这一轮拍卖中很专注。这块石头的起价不高,但是因为有个人一直与周黎轩哄抬价格,所以等他终于拍下这块石头时,那价格已经很离谱了,令现场一片哗然,主持人专程来问周黎轩:“先生为何出如此高价?” “我被这孩子的奉献精神所感动,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为了别人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所以我成全她的爱心。”他顿一顿,看了那边虽然竞价失败却令他多花了几十倍钱的那人一眼:“我想那位先生一定与我有共同的愿望。”全场为他鼓掌。 回程时,周黎轩一边研究着那枚他花了高价的小石子,一边拨电话给拍卖主办方:“请给我捐出这石头的孩子的联系方式。……不用,我希望亲自将它还给她。” 子柚有点神经要错乱的感觉。之前关于沐澄的捷克殒石事件她已经努力去忘记。可是此时他翻来覆去看那枚石头的样子,还有他先前的话,都让她觉得自己正置于一幅不真实的画面中,而那画面来自遥远的时空。 周黎轩主动地打破寂静说:“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不知道,只这一块石头便有可以让她一生无忧。” 他第二次显露出他对于宝石原矿的惊人的眼力,让子柚很难再沉默下去:“与你抬价的那人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看出来了?” “也许吧。他是很成功的宝石商。” “你是学地质专业的?宝石专业?” “据说我学的是金融和贸易,但我父亲研究地质多年。也许他把这基因遗传给了我?” 当陈子柚与周黎轩在拍卖会的往返途中一路闹着别扭时,周老夫人正在书房里与她的次子周想恩谈话。 “母亲,”周想恩年近花甲,眉眼与周黎轩有着几分相似,“我想跟您谈谈黎轩。自从他醒来以后,他对事情的看法,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劫后重生,又失了记忆,跟以前不同很正常。”老夫人淡淡地说。 “我前些天寄给您一份东西,想必您已经看过了。” 老夫人沉下脸:“这世上模样相同的人有很多。” “母亲,他们在同一片区域出了事。为什么凡事一扯到黎轩……” 老夫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周想,黎轩是我看大的,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而你只不过一年见他三两回而已。你是他的亲叔叔,你希望他死吗?你如果怀疑他不是你的侄子,你可以去与他验证dna!” …… 当这对母子对话结束,周想恩走出书房后,李由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那里一直有一道暗门。 “想恩这一回有些急躁,看起是被黎轩逼急了。” 李由垂首低声说:“我也听说了,想恩先生被少爷气到服用心脏急救药。” “黎轩病了一场,倒生出些魄力来。以前他不会与人正面碰撞。”周老夫人嘴角含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李由,除我之外,你算是与黎轩相处最久的了人吧?” “是的,夫人。从少爷六岁一直到十八岁。” “那你倒是说说,现在的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吗?” “在对问题的看法上是有些不同。但是,他的一些小习惯,小动作,还有微笑和沉思的样子,我觉得和以前一模一样。”李由谨慎回答。 老夫人陷入沉思中,好像根本没听李由方才讲什么。“刚才想恩也提到了那个与黎轩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你再给我讲讲你见他那天的经过吧。”好半天后,她才开了口,同时摆摆手,“我知道你已经讲过两次了。我只是想再听一遍。” 于是李由第三遍叙述:“那天黎轩少爷约我晚上在n城见面,我提前半天到达,却在另一家饭店遇到他,身边有客人,好像正在谈重要生意。我去打招呼,但他的态度很冷淡,就像不认识我一样。晚上我又见到少爷时,他只字没提白天的事。直到我主动问起,他才说他同我开了个玩笑,后来提前结束了与我的会面,匆忙离开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我见到的应该是另一位少爷。” 周老夫人就像第一次听一样专注,半晌后她问:“你居然没有一眼看出来他不是黎轩吗?” “没有,真的很像,无论举止还是神情。……这些年来,我能见到少爷的次数也不多。” 周老夫人揉了揉眉头:“你女儿子柚……”她沉吟片刻,又放弃了这个话题,“李由,以后我不会再问你那天的事,你自己也忘掉吧。那个孩子,他与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是。”李由毕恭毕敬地回答。 李由走后,周老夫人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发呆,直到管家敲门:“夫人,您该吃药了。” 她让他进来。“黎轩以前的处所,是否都打扫干净了?” 管家说:“按您的吩咐,所有少爷住过的地方都彻底清扫过了,一根头发和一个指印都不留。少爷一直有一点洁癖,他待过的地方从来都收拾得很干净。我还找人清理了一些他的记录。” 管家离开后,老夫人又拨了几个电话确认了几件事情。最后一通电话她拨给周黎轩的脑科医生,与他交流了几句周黎轩的恢复情况。 “黎轩是否还经常头痛?”医生问。 “那孩子什么都不说。” “这倒是。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忍耐力的病人之一,疼到快要昏厥时都能做到一声不吭。”医生说,“但是他很关心自己的记忆,对他的记忆恢复可能微乎其微这个事实感到很失望。” “如果他知道,他的失忆并非车祸后遗症,而是被我害的,他会非常恨我吧?是我明知会严重损伤他的记忆神经,仍然选择了那套治疗方案。” “他不会知道的。而且您是为了他好,失忆总比昏迷不醒好多了。他会理解的。” “但愿如此。”周老夫人挂断下电话。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这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走到墙边,在神龛上的圣像前跪下,低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当她再度抬头时,一脸的泪水。 同一个晚上,陈子柚也辗转难眠。 一小时前,她与江流通过电话。她第一次询问了关于江离城死亡时的一些细节,但是江流却含糊其辞。 “江流,你有没有瞒着什么我应该知道的?” “我能说的都说了。是你瞒了我很多事吧?” 子柚对江流也是提到周黎轩的事情就含含糊糊。那个秘密尽管被她一眼看穿,但鉴于她与周夫人的约定,她不能说。所以他俩谁也没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子柚整夜没睡好,梦中有很多影像冲击着她的大脑,就像电影节广告,各种风格的片段来回闪现。 起初她的梦境详和而美好,阳光,草地,鲜花,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可爱小童在嬉戏,只穿了肚兜,露出粉嫩嫩的小胳膊小腿,玉雪可爱,抱作一团,滚来滚去。然而在这样的梦里,她极度的不安,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发生什么。 梦中的画面渐渐支离破碎,一团又一团的雾,雾中仿佛有孤独的身影,但她看不清。再后来,她梦到那两个孩子成年之后相遇的那一刻。那就像一部离奇的科幻片,一人表情错愕,另一人神色自若,一人在现实中,另一人在虚幻界,被复制的肉体形态,被分割的精神世界。梦境忽地一转主角却变成了她自己,站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面前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终于她探出手去想拉住其中一人,她的手穿越了那人的身体,原来他只是一个幻像,而另一个人也嘴角噙了一抹笑,伸手触了触她,突然间无影无形。 子柚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当那人消失时,她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想哭都哭不出来的憋闷感。她还能够记得,当那两个还是幼童的双生子在草地上嬉戏时,她的目光努力地追随着他们,试着分清谁是谁。后来有个小童摔倒,她欲扶起他来但无处施力,满心焦急,却在他挣扎着自己爬起来时,清楚地看到在他白白嫩嫩的小腿深处有一枚小小的粉色胎记。 她记起来了。以前,虽然她与江离城的亲密接触大多在黑暗中进行,有光的时候她也绝不去观光他的身体,但是她被迫与他到国外去的那回,曾经以受伤为由逼着她帮他洗澡。当她敷衍了事的时候,很意外地在他大腿根部的内侧那个非常隐蔽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粉色的心型印记。这么可爱的标记与他那个人格格不入,当时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差一点笑出来。回国后外公的病情恶化,她恨江离城恨得要死,早将这种小事丢在脑后,却原来是藏在了心底,并没有真的忘记。 子柚摸下床,打开电脑,输入“双胞胎”、“胎记”这几个词。搜索结果告诉她,即使是生下来基因完全一样的同卵双胞胎,也很难实现连胎记的位置都一样。 她有一点发抖,背后和手心又渗出一层细细的汗。她爬起来坐到窗外抽了一支烟,将那些有毒的气体与她的心烦意乱一起深深地吸进心底,又重重地吐出来。她刚才涌上一些疯狂的念头,以及一种无法定义的蠢蠢欲动的期待,令她感到害怕与惭愧。 她又强迫自己睡去,她没有睡沉,半梦半醒间,她梦见临死前的父亲和母亲,梦见发病时癫狂的外公,也梦见了坐在一群墓碑之中孤独无依的自己。但是她也梦见了过去的自己,梦见她与江离城初见时被他所救,梦见他也曾经给过自己依靠和守护,她在梦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对着梦中的江离城大声喊:“你死你活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连死都死得阴魂不散?我可以原谅你,你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第二天就是庄园里的葡萄丰收祭。子柚一夜未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倒像是因为激动才失眠的。 丰收祭很热闹,美酒如水,繁花似锦。周老太太亲自主持了敬神仪式,当她开启了巨大瓶子的美酒后,铜像少女手中的瓶子里也源源不断地流出香槟,空气里溢满香甜。巨大的池子里堆满了葡萄,很多人脱了鞋上去欢快地踩踏,另一些人则在小广场上载歌载舞。这些人看起来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子柚只在一边冷静地旁观,她总是在最热闹的地方越发的寂寞。 沐澄问她:“你不进去玩吗?”子柚说:“以后我再也不敢喝葡萄汁了。” 沐澄嘻嘻地笑,自己与朋友跳进去玩,不再试着拉她加入。 子柚各处转转走走,被突然冲过来的人们拖进队伍跳了两支舞。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告诉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 周老夫人和一些客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小广场旁边的乘凉区,吃着点心,喝着茶和酒,聊着天。虽然只隔了一道花墙,但那边的休闲安适与这边的狂欢热闹,俨然两个世界。只在仪式上露了一小面的周黎轩也在这边,与一个容貌与他相似的中年男子正说着话。子柚自我挣扎了一夜,再见他那张脸,便觉有些恍如隔世,直到周老夫人与她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你看起来气色差极了,看起来昨儿没睡好。” “做了几个噩梦。” “哦,‘几个’?那真够可怜的。真是巧,黎轩也说他昨夜做了噩梦。瞧,眼底有血丝呢。”老夫人指指离她不远的周黎轩。子柚无言。 “年轻人嘛,不要乱想,就不会做噩梦了。”老太太推给子柚一杯酒,“我听说,你下周就打算回去?” “是的。”她礼貌地回答,看向李由夫妻的方向,“我在这里很久了。” “李由会伤心的。”老夫人感叹了一句,“也没住上几天嘛。这里还真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啊?” 院中有架白色钢琴,琴师一直叮叮咚咚弹奏着轻柔舒缓的曲子。 “这里是个美丽的地方。谢谢您的款待。”子柚机械地说。 “这是反话,你可不会觉得我款待了你。”老夫人的皱纹舒展开,“不过,我倒挺希望经常看见你的。估计我家黎轩也会很舍不得你走吧?” 子柚本想沉默,但老夫人盯着她的眼睛,表明不打算让她含混过去,她只好说:“周先生热情好客,与您一样。 “姑娘,你自己不知道吗?你一说反话的时候,眼神就会露怯。”老人呵呵笑了两声,把目光投向周黎轩那边。子柚也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周黎轩与他叔叔坐在一起的感觉很诡异,两人的表情像来自两个不同的季节。周想恩面色凝重,似乎正在坚持什么,而周黎轩则波澜不惊。周老夫人收回目光,啜了口茶:“这你可错了,黎轩一向冷淡不好客,从不主动讨好追求人家。” 这时那名琴师刚刚结束了一支曲子,离席片刻,周想恩突然站起来,清了清喉咙说:“让我们欢迎黎轩为大家来一曲吧。”正在交谈的人们一静,周想恩又说,“我至今还能记得在黎轩小时候每逢家宴时为大家弹琴的情形。我已经多年没有过这样的耳福了。不知黎轩琴技又精进了多少?” 现场坐得很零散,噼哩啪拉响起一阵掌声,周黎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周老夫人拧起了眉毛,招手让周想恩过来,低声对他说:“你明知道他的手指受伤了,而且他不记得以前的事。” “母亲,黎轩虽然不记得过去,却没忘记他学过东西。您放心吧。” 他话音刚落,周黎轩已经慢慢走到那架钢琴旁坐下。“您想听什么?” “来一支你最擅长的李斯特?” “二叔,我想我应该更喜欢肖邦。” “噢,对的,我记错了。你弹一支他的圆舞曲如何?你小时候常常弹的。” 周黎轩凝神想了一会儿后,断断续续地敲出一串音符,正是肖邦《华丽大圆舞曲》,但十分不连贯。他看了看周想恩微露笑意的脸,歉意地向大家弯一弯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这几根手指受伤后就不灵便了,除了敲敲节奏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大家不要介意我换个方式演奏。”他在大家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交换了左右手,用比正常速度快了许多的节奏弹完了整支曲子,这一回他弹得非常纯熟流畅。场下先是寂静无声,随后掌声爆满全场。周老夫人的掌声尤其响亮而持久,唇角的微笑一直爬上了眉梢。 “他的手指受了很严重的伤吗?”子柚问。 “因为那次事故。你没发现他写字都用左手吗?” 子柚的心跳又快了一点点:“车祸吗?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的车撞上山崖,而他却失踪了。后来丽卡在一家小医院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他。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曾经发誓,只要他能够醒来,我不再去追究这件事。”周老夫人说,“姑娘,如果黎轩知道你对他的事情这么关心,估计会很高兴吧? 子柚沉默无言。其实这些天,她曾经试着从很多人的口中不着痕迹地套出周黎轩的事故真相,但是那些人要么不知道,要么守口如瓶,她一无所获。 老夫人又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是的,他与你认识的那个孩子,出事的时间差不多,地点也很近,看起来是打算会面,或者刚刚分手。这事我后来才知道。也许双胞胎的命运,果然很相似吧?“ 子柚离开老夫人时脚步有点不稳。当她自以为那些不切实际的胡乱猜想一步步变得清晰时,她开始害怕。那种迷迷茫茫不知名的期待,比很久以前她的心如死灰还叫人感到恐惧。 下午精神严重不济的子柚回家补眠,她依然睡不好,翻来覆去做着一些奇怪的梦。她梦见周黎轩像魔术师一样指挥着一堆闪闪发光的石头自动地排队,他耐心地指着每一块石头给她讲解:这是绿水晶,这是金刚石,这是捷克殒石,而那一块则是碧玺。他的手指修长,指向那些石头时仿佛弹琴般优美。他和风霁月般地笑着向她伸出紧握的手:”你猜猜看这是什么呢?“他的手掌摊开,赫然是那枚属于她的平安扣,没加任何装饰,干干净净地躺在他的手心。子柚说:”这个我知道,这是和田玉。怎么在你这里?“她伸手去取,那人笑着说:”这一枚是我的。“他掌心中的那枚莹白的环形玉璧突然消失得无影无形,子柚惊讶地抬头,看到他也渐渐化作透明,消失不见。 她又一身冷汗地醒来,想起方才这个虚拟与现实结合得如此紧密的梦。刚才梦中的那人,她知道那是周黎轩,可是在梦境中,她分明一直将他当做了江离城 她脑中闪现着那枚平安扣的形象,就是这个据说属于他的亡母仅存遗物的东西,令江流都深信不疑他的身份,也让她的心纠结作一团。但是直到现在她才想到,以江离城的个性,真的不太可能将那枚属于仇人家族的东西时时贴身带着,所以很可能,他把那件遗物送给了从未与生母见面的周黎轩……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想越头痛欲裂,她把嘴唇咬出血,她用枕头捂着自己的脸,捂到快要窒息。她闷声说:“请你放过我,放过我。” 第二十五章 求证 快到傍晚时分,子柚被沐澄叫醒。沐澄说晚上湖滨有个烧烤会,而且可以在湖边住一晚上。她满脸期待地请子柚陪她参加,因为如果子柚不去的话,父亲不会让她在外面过夜。 沐澄没想到子柚答应得那么痛快。她明明一脸倦色,精神不振,但她只是随口问了问都有谁参加,然后便点了头。 烧烤晚宴就在湖边的露天地。夕阳落山,暮色中湖水映着天边晚霞与远山的倒影,白天的热气也渐渐消散了。 参加烧烤的有二十来人,都很年轻,除了周黎轩、他的两位堂表兄弟和丽卡外,还有很多子柚不熟识的面孔,但沐澄能一一叫得上他们的名字,想来是这庄园的常客。食材是提前备好的,小姐少爷们围作一个圈边烤肉边聊天,用人穿梭其间替他们服务,将这平民式的晚餐搞得依然隆重。 周黎轩毫无疑问地是这群人的核心,每个人对他都更多一分客气和恭敬,即使他行动不太方便,大多数活动都不参与,并且失了忆。连他那两位在子柚眼中很纨绔的堂弟表弟,在他面前也显得恭敬而规矩。他们谈天文地理历史时政,很少提从前。 子柚留心看那些人的表情,每个人看向周黎轩的神色都很正常,好像他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可是他的种种表现,此刻看在她的眼中,却分明就是江离城,淡然的神情,喜怒不形于色;简略的话语,能用一个字回答绝不用两个,能用单音节回答绝不用多音节,只有他稍感兴趣的话题才会多说几句;他专注地盯着人看时其实在走神,他低头漫不经心时倒有可能在仔细听别人讲话。若不是方才那样总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时对江离城竟然这样的了解。 一名叫麦琪的活泼女子正在聊上个月去中国旅行的见闻,说到尽兴处眉飞色舞,有模有样地学当地人说话的腔调。 周黎轩笑了一声:“你去的不是四川吗?怎么说的当地话却是一口的湖南腔?” 麦琪不乐意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得不对?你学几句给我听听。” 周黎轩果真用四川话把她刚才说的那句重复了一遍。 子柚心头,一紧,旁边已经有人大笑:“你怎么还是这么无聊啊?” 麦琪问子柚:“子柚小姐从中国来,倒是评评看,他说的那几句准不准?” 子柚回过神来:“我对各地方言实在没辨别力,四川方言似乎是这样的味道。周先生曾经去过那边旅游吧?”她的心跳得有些厉害。 “他没去过!”还不等周黎轩答话,丽卡抢先插了一句,插得太急,倒把场面搞僵了。周黎轩和子柚一起看了她一眼,周黎轩眼神闪了一下:”昨晚看tv的片子,有毛和邓的讲话。“ 他这话听得旁边那群人云里雾里,子柚却是会意的,她朝他笑了笑,情绪更复杂。 “这算什么啊,”另一人说:”他仗着语言天分比一般人强,最无聊的时候连盲文和哑语都学过。 周堂弟则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计划到中国投资建厂的那项提案遭到二叔的反对。你会站在我这边吧。 “二叔拒绝得有道理,你那份计划书有些问题。在中国建厂,尤其在小城市,你不可能套用这里的模式。“ “我亲自去洽谈过,他们愿意给我们提供最优越的条件,因为他们急需资金和技术,那是刚刚被允许对外开放的城市。我想现在正是好时机,错过就可惜了。“ “越是不够发达的地方,越有他们自己的规则以及守旧的势力。你调查的时间和深度都不够,我的建议是,在你把他们的规则搞明白之前不要随便行动。“ “干吗啊,说得跟你在那边开过公司似的。“这位少爷将目标转向子柚,”陈小姐,国内经济环境有那么糟吗?“ 子柚勉强一笑:”周先生如果是tv得出的结论,那应该是错不了的。“她说这话时并没看这位名字叫做雷特的周少爷,而是看着周黎轩。但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她,待她说完后,对堂弟说:”换个话题吧,女士们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陈子柚这张新面孔,引发了不少人的好奇,问题十之七八都是冲着她去的,那些很西方传媒风格或者狗仔队风格的问题,险些让她招架不住。他们又对她身世欷歔感慨了一番,一人说:”沐澄和子柚小姐,仔细一看长得很像。“又一人说:”我猜子柚小姐在十几岁时,就是沐澄现在这副样子。“ 在之前针对她的提问讨论过程中一言未发的周黎轩突然左右各看了两人一眼,摇摇头说:”不像。“ 他说这话时,正往自己面前的烤肉上撒胡椒粉。坐在他身边的丽卡伸手阻止他,低声说:”你的嗓子。“周黎轩无所谓地收回手。 麦琪笑笑说:”丽卡这样的助理,可遇不可求。“ 周黎轩抬眼瞟了她一眼,又有一人说:”咳咳,你这嗓子就一直这样下去了?明明撞的是脑袋,怎么嗓子上却挨了一刀?“ 子柚刚准备将烤好的肉送入嘴边,听到这话后又看了周黎轩一眼。他本来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烤肉,此时却突然像有心电感应一般抬头,眼神锐利地滑过她的脸。子柚手一抖,肉便掉到了地上。她正想低头去捡,周黎轩已经很自然地将自己手中已经烤好的那一串递给她。 麦琪啧啧一笑:”你被撞了脑袋,倒撞出了绅士风度。“周黎轩顺手将另一串递给麦琪。 她勉强一笑,低声说:“谢谢你。” 子柚很体谅丽卡一腔真情被漠视的凄凉,所以也就对她的不友好不以为意,可是那位女士却不愿放过她。 她被别人拉着说话,一转眼不见了沐澄,听说沐澄自己跑回房间休息了,子柚急极赶回房间去看她,她路痴本色依然,明明将方位记得准确,敲门半天,正担忧沐澄反锁了门又昏睡不醒,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半小时还衣饰整齐的某年轻男子腰上只围了毛巾,而屋内床单之下有个曼妙身影,那男子冲她粲然一笑,子柚大窘,连声道歉。 她面对一整排一模一样的房门又犯了晕,恰好丽卡低头一路疾步走过来,险些撞到她,丽卡一抬头,在月色下眼睛水汪汪,倒像是刚刚哭过,见到她生出几分尴尬。 子柚过来找沐澄时,曾见到她与周黎轩在外面交谈,心中将刚才那情形猜了个大概,对她更生出几分同情,先前房间都是丽卡分配的,于是子柚问她是否还记得沐澄住哪间房。 丽卡脸上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凝神想了一会儿,随后指了指其中某个房门:“应该是那间。” 子柚道谢离开,那房间没锁,又漆黑一团,她喊了几声“沐澄”没得到回应,摸到墙上开关,将灯打开,却见屋内空无一人,她觉得不对劲,一回头,那门已经从外面被反锁。 子柚大感不妙,她到门边探听了一会儿,揣测了一下丽卡的动机,猜想丽卡也许正是希望她大呼小叫引人看笑话,那她可偏不让丽卡如愿,但她完全低估了丽卡的人品,一分钟后,屋内啪的一声响,再度陷入一团黑,有人将电闸关了。 子柚恨得咬牙,磕磕绊绊摸着黑跑到窗边,拉开窗帘察看,那日她因在黑暗中待了太久而晕倒在周黎轩的怀中,早就是主宅那边大家津津乐道的笑话,竟被丽卡也利用了一把。 房间的窗户向外,只见月光如水,窗外没有人,而且方才这周围十分安静,大多数人还集中在楼下玩,只怕她喊人也无人听得到。 她深吸了几口气,观察了一下从窗口怕出去的可能性,远处有保安在巡逻,她敢保证自己如果爬下去,就算不摔伤,也会被那保安当做小偷先制服。她找出手机,在这个国家却偏偏出了沐澄的电话,其他人的她都不知道。 好在月光明亮,映得窗前一片白,她那黑暗恐惧症暂且没有发作的可能。子柚正感慨着丽卡的无聊陷害与自己的疏忽大意,那门外竟然有人开锁,她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立在门口,而她正沐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门口那人笑起来,轻轻吹了个口哨,关上门,快步到她跟前:“哟,瞧瞧这是谁?意外的礼物哪。”那人一身浓烈酒气,眼神不明,竟是她极不待见的周家的另一位少爷,周黎轩的堂弟雷特,中文名叫做周正轩的。 “这是个误会。”子柚急欲摆脱他,却被他准确地擒住手,凑到他的唇:“别害羞啊,又聪明又矜持的小姐。”他嘴上的胡渣扎到子柚的手背,子柚自以为已经痊愈的毛病又犯了,她对男人的靠近本能地升起不适的生理反应。她惊慌又厌恶甩开他的手,低声喊:“放开我!” 她不甩倒好,在这样的不明光线下,她的厌恶与反抗成了调情剂。那登徒子顺势搂了她的腰,捂住她的嘴,笑得很愉悦。子柚用了全身力气朝他的腿上狠狠一踢,那位少爷吃痛地闷哼一声,松了松她的力道,她立即跌跌撞撞跑向门口。 她在门口处被一件东西绊倒,又被赶过来的雷特少爷捉住了,他反剪着她的一只手低声笑着:“你这样子就像从没被男人碰过似的,你不知道这样更容易挑起男人的兴趣吗?”说罢已伏低身体作势要吻她。 子柚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但她已经紧张到极点,只知道他再碰她一下她就要崩溃,她摸到刚才绊倒她的那样东西,那是一个玻璃瓶子。子柚悄悄握住,他反手砸到这人的头上,但是在那一瞬间,她想起多年前也曾刺伤过非礼她的人的往事,也想到了无论砸中还是砸不中他的后果,她咬一咬牙,扬手奋力将花瓶砸到窗上,瓶子砸碎玻璃,发出哗啦一声响,在夜晚里非常明显。趁登徒子愣住的时候,子柚迅速跑出去,抵着廊外的栏杆:“后退!你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她声音虽低,却十分严厉,那家伙真的没再往前走。 楼下那些人玩得正酣畅,但保安人员很快就赶过来了,片刻后还有周黎轩和另外两个人。他看了一眼那情形,对旁边的人笑了笑:“雷特又忘了开窗就丢酒瓶,这回等他酒醒了,要让他自己来镶玻璃。”那两人很识相地下楼了。 周黎轩轻描淡写称这是一个传统的游戏项目就打发走了保安人员,并吩咐他把电闸拉开。 雷特少爷见到堂哥气短三分,老实了许多,而周黎轩只是沉默地扶着子柚,好像怕她在黑暗里再度晕倒。 当室内有了光线后,周黎轩轻飘飘地问:“怎么回事,嗯?” “我跟子柚小姐在捉迷藏,做游戏。”雷特说。 “依我看,陈小姐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雷特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这位小姐好像不习惯我们的玩法。” 知道雷特走出去,子柚始终一言未发,周黎轩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给我们留面子。” “不谢,我是替自己留些面子罢了。” “雷特虽然开玩笑过火,但他只是吓吓你,他们以前也常搞这种恶作剧,把人骗进屋,关起来,装鬼吓人,并不只针对你。” “是是,这只是你们一个传统的游戏项目,而我少见多怪。” 周黎轩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我明天会把这件事问清楚,给你一个交代,但是你也该留心一些,动不动就迷路,还总敢在不熟的地方乱跑。” “对对,都是我活该。” “小姐,你跟我说话一定要用这种口气吗?”子柚沉默不语,他突然抽了张面纸去接她的手臂。 “你干吗?”子柚后退一步,满脸警觉。 “你的胳膊擦破了。”他摊开那张纸,上面有一点点血迹。子柚无动于衷,他自己先皱皱鼻子,看起来竟有了一点孩子气:“我与你一共也没见过几回面说几句话,却遇上你两次受伤一次生病,我俩这算有缘吗?” “你指孽缘吗?”子柚板着脸说完话后就出去了,她要去看沐澄,但是她既找不到沐澄在哪间屋,又没有钥匙。最后还是不得不跟着周黎轩去找这些房子的管理员取备用钥匙,又被他陪着去开了房门,穿过正在玩牌的那些人的房间时,有些人看她的眼神带着怪异。 她找到丽卡的方向,丽卡神情淡定自若。当子柚走到她身边时,丽卡轻轻笑着说:“听说你被吓到了。这是我们欢迎新人的仪式。沐澄一定跟你讲过吧?”子柚也嫣然一笑:“好像讲过的,大概我忘记了。” 子柚找到沐澄时,她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安稳得很,甚至记得把门锁好,给自己盖上被子。 她用热毛巾给沐澄擦了擦脸和手,帮她换下睡衣,坐在她的床边发了会儿呆,半小时过去了,那孩子睡得越发沉,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子柚摸出烟来,走到窗外点上,抽了一口,回头看看沐澄,觉得不妥,掐灭了烟,检查了一下她屋里窗户,为她留了一盏夜灯,然后轻手轻脚出门,并替她把门锁了。 子柚回到自己房间,连吸了两支烟,她烟瘾不算大,一个月不碰也没什么关系,但这两天却因为心情烦躁抽了大半盒,她疑心自己的毛孔里都有烟味。 楼里各种设施齐全,她去洗了个澡,又坐着发了会儿呆,等着头发被风吹干,大概因为下午睡多了的缘故,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心烦意乱,她又起身到窗外看月亮,但是黑色夜空和白色月光让她更烦躁。窗外吹来一阵风,温暖又沁凉,带着花草香,她突然很想出去走一走,她换了条裙子,散着头发就出去了,她的头发刚刚长到肩膀,平时很少披散着。 出门前她想起先前的不愉快,从包里找出一把水果刀,放进口袋,这样比较安心。 这些房屋坐落在湖滨,出门便可望见一汪湖水,此刻湖畔篝火熄灭,人已散尽,月影洒斜,下半夜起了风,吹皱本来平整如镜的湖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四周并不安静,有虫鸣,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某几间小屋里传出来低低的压抑的嬉笑声。 子柚坐到庭院中的椅子上,呼吸着随风而来的草木香,郁闷纾解了不少。她又吸了一支烟,边吸边看着一片薄云慢慢地覆住月亮又慢慢地飘走。她脑中幻化出这样一个画面,此刻的月亮是个正在洗澡的胖女人,用轻纱擦干了身体又抛开,全然没料到很多人都在瞻仰她的洗澡过程。这本是诗人极致浪漫的美人出浴图,但浮现在她脑中的却是那种可笑的漫画风格。她觉得自己太无聊,起身准备回房。 角落里有低低的一声响,其实不甚分明,几乎可以融入风中。但那声音离她只有四五米远,子柚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朝那个角落使劲丢过去。 石头砸到墙上,发出一声轻响,但没听到落地声。子柚紧张了一秒钟,又捡起另一块石头时,那边已经有人站起来,朝她扬了扬手里那枚小石子,轻轻地说:“原来你喜欢玩丢东西的游戏。”竟是周黎轩,他仍然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墙角一座白色雕像的旁边…怪不得她刚才一直没发现他。这人倒像武林高手,虽然本身很夺目,但只要他想,就可以带了保护色融入大自然,将存在感降至最低,比如上回在荷塘边,也是起初根本没看见他。 子柚松了口气,走近他:“你也在赏月?” “之前本来是在赏月的。” 子柚听出了他的揶揄,绷紧脸,不做声了。 他又笑了一下:“你对别人都客气,连我祖母那么难伺候的老太太,都能把她哄得开心,偏偏对我意见这样大,动不动就翻脸。” 子柚说:“有人曾告诉我,下半夜还晃在外面的人,不是做贼心虚,就是穷极无聊,遇见时要小心,莫多话。” “你觉得我们俩,谁做贼心虚,谁穷极无聊?”月光映得周黎轩的眼睛很亮,就像不远处那一汪湖水。 “我跟你又不睡,怎知你属于哪一种。”子柚跟他拌一会儿嘴,倒生出困意了。扭过头,捂嘴打了个哈欠:“我想回去睡觉了。” “原来我有催眠功效。”周黎轩也站起来:“我送你回房,免得你又迷路。” 他俩重复了先前那套动作,两人一左一右地走着,中间还能再站两人,她开了自己的房门。 “睡不着可以看电视,别再出来散步了,大家都喝了不少,一个人总是不安全的。你刚吃过亏,却转眼就忘。”周黎轩像教育一个小孩子。因为周围很静,他们说话的声音低得像在耳语。 “你先前还告诉我,那只是他们与我开玩笑。你的论点根据自己的需要变化得真快。” “看,你又来了。你最擅长用这样奇特的角度来理解我对你的善意。” 他语带笑意而表情受伤的这句话,成功地引发了子柚的愧疚感,她快速反思了一下,觉得今天,也包括以前的若干次,他一直对她诸多关照,而她的态度则一次比一次更恶劣,她放低了姿态:“那,谢谢你。”她朝他挥一挥那把折起来有两寸长的小刀,“因为你的地盘不安全,所以我有准备。” “那是用来吓唬小孩子和狗的玩具。”周黎轩一见那东西就笑了,突然恶作剧地靠近她的身体,作势去抢那把刀。但那看似普通无害并且很漂亮的水果刀却有个机关,被她一按,刀刃便弹了出来,恰巧指着周黎轩的胸口:“嗨,我不打算吓唬你,请你退后。” 当时她背抵着墙,周黎轩贴她那么近,月亮在他身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 他又向前靠了靠,把手抵在她身后的墙上,她手中的刀尖已经抵住了他的胸膛。“我说周先生,”她又强调,“我的手可不稳,你若想继续开玩笑,后果会很严重。” “看出来了,你发抖。”他懒洋洋地轻声说,“陈子柚,如果我继续开玩笑,天会塌下来对不对?” “你敢……”她后面的话,被他突然覆过来的双唇堵住,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酒精,薄荷味与一点点的草药味,像一款新调的鸡尾酒。子柚不可置信地睁着眼睛看着西边天空的那一轮圆月,方才皎洁的月色此时变得朦朦胧胧。似笼着一层妖气,而贴着她唇的那个人妖气更重,他的吻彬彬有礼,似乎真的就是一个玩笑,而她的头开始晕眩,她想推他一把,惊觉自己手里还有一把刀,暗暗地将那到的刀尖横过来,挡在他俩之间。那人的吻陡然激烈起来,侵略性十足。子柚推了他一把,没推开,那把刀却“当”一声掉到了地上,清脆响亮。她认命地闭上眼,任他剥夺自己的呼吸。 周黎轩放开她的时候,也是她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们分开一点距离,子柚看清他莫测高深的眼神,也清晰地看到他白色短袖衬衣的胸口,渗出了几丝红色。 “周黎轩,你要不要进来再喝杯酒?”子柚在妖异的月光和比月光更妖异的他的眼神下突然迸出这句话。 所谓的喝酒,就是真正的喝酒。他俩的这场酒喝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下半夜里,地球磁场和人类磁场本来就怪异,两名当事人里没有人计较细节。 小屋设施完备,不但有浴室,还有酒和急救箱。子柚指指他的胸口:“你受伤了。” 周黎轩拉开领口给她看,只有细细的短短的一道痕,是他突然贴近她时,被刀尖刺到的早就止了血。 “夏天容易感染。”子柚说这话时,正研究急救箱里酒精的保质期,她拿棉棒蘸了酒精,无视他的推辞,直接按到他的伤口上。他一声不响,但嘴角有一点抽搐。 “你在报复。” “没有的事。我觉得很抱歉,而且我应该谢谢你,今天你替沐澄喝酒,替我解围,又两次送我回屋,而我恩将仇报。”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说反话呢?”周黎轩怀疑地说。 “正话。我还应该谢谢你这些天来一直照顾我和容忍我。” 周黎轩沉默了一会儿:“你这话像是在告别。” “我下周就要离开了。” “那么,这算你请我喝的告别酒了?很敷衍很没诚意。” “诚意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喝了多少。”子柚放弃挣扎。她没有力气了,而且她惊觉,平时别人近身都会让她有反胃感觉,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迟诺的亲吻,可是现在她被他压住又非礼,除了惊慌与气愤外,却并没有排斥。她心中乱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所措,而压住她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动静,只将热乎乎的唇贴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开他,从床上爬起来,这回她的手不再发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长裤,找到他那处很私密的地方。这个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着,唇角微抿,睫毛长长。那修长匀称健美的身体,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但是任子柚从头看到脚,都只见到细腻光洁的肌理,没发现半个粉色的胎记。 子柚头晕眼花。撑着床慢慢站起来,呼吸困难,大脑空白。 她给床上的男人盖上被单,把他从脖子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她去了洗手间,酒意突然也在上涌,胃很难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以前,她每当紧张愤怒压抑时都会有想要呕吐的感觉。而现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她出去把周黎轩的衣服拿进来,找到吹风机,接上电源,给他慢慢地吹干,衬衣的胸口处,那一丝血迹很明显,她涂上肥皂,轻轻地将那血渍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个晚上,她也曾这样用肥皂一点点地消失痕迹。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经发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经风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记,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从前天开始,在她心中已经认定眼前这人就是江离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怀疑这人是江离城,所以她才会对他恶形恶状。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她也终于知道,原来在内心深处,她是这样希望江离城还活着。当她确认那个周黎轩并不是江离城时,在她心中,仿佛江离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有一把柔软的刀子,仔细地划过心口,连血都不流,只有钝钝的痛感蔓延。那样的痛,让她感到辜负,感到罪恶,感到失意与彻底的解脱,以及更多难以言说的情绪,让她连心脏都纠结成一团。 子柚脱光衣服,在浴室里用冷水洗澡,她仰头让冷水冲在眼睛上,以免自己会流泪,这样才好,她可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地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了。那里尽管没有亲人,但有生她养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里停留了很久,慢腾腾地出去,替周黎轩把裤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颓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连睡着的神情都那样像,她现在竟然失了面对她的勇气。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蜷进沙发,把头埋进胳膊,就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子柚先是被断断续续的蜂鸣声从梦境中唤回。她睁开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两个小时,那手机铃声不属于她,循着声音找了很久,却是周黎轩的手机,在桌上一遍遍固执地震动着。而手机的主人仍躺在床上睡着,用胳膊挡着眼睛,露着大半的上身,身下的床单与身上的被单都皱成一团。 液晶屏上显示着“丽卡”的名字。那蜂鸣音令她头痛加剧,而那个名字则让她心情更差。当丽卡再度打过电话来时,子柚索性按了拒听键。看看时间还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脸,把衬衣都溅湿了。她接连两晚没睡好,眼睛有一点肿,黑眼圈明显,气色十分差。 她洗脸时就隐约听到门铃声,当时她正在洗头,没去理会,门铃响了几阵,停下了。 当开锁声响起的时候,子柚只能抽一条毛巾包住头发,出了浴室。浴室离门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门反锁,也来不及重新去锁,只能冷静地站在玄关处,看着站在门口的丽卡与度假别墅的管理员。 “对不起,小姐……”管理员是彬彬有礼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见女士湿发湿衣地出来,露出尴尬神色。 “有事情吗?” “我们在门口捡到这个。”管理员用纸巾包着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点点隐约的血迹,“我们担心您遇到危险。” “我没事,谢谢。”子柚没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见到周先生了吗?”丽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问。 子柚抬眼轻轻瞥了她一眼,丽卡又说:“昨天你跟他一起离开后,他就一直没再回来,今天早晨他房里没人,房间没锁,电话也没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丽卡说的“与她一起离开”大约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对那中年男士客气地说:“可否让我与这位小姐单独说句话?”管理员礼貌地告辞离开。在他走之前,子柚说:“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说:“这点血,当然不会死人。”那人尴尬地递了过去,行了礼退出去,还帮她掩上门。 子柚一步步倒退着走,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刀,丽卡谨慎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跟过来?你不是想找他?” 丽卡一脸狐疑地盯着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么?” “你怕我房间里也藏着有趣的游戏?”子柚微笑着退出她的视线。 丽卡终于跟了上去,一拐进房间,视线就落在仰躺在床上的周黎轩身上。他腰下盖得严实,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红痕,身下的床单凌乱。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子柚轻声地说:“能否帮我个忙,把他弄出去?” 丽卡的唇微微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其实呢,什么也没发生过。”子柚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 丽卡的目光从她的脸,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还算镇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便扭头离开,将门摔出砰的一声响。 子柚对着镜子看清了刚才令丽卡更加失态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衬衣,因为她的衬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畅。所以她没穿胸衣。她本不是丰满的人,宽髋松松看不出什么,但现在她的衬衣湿了,将她的胸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比穿着睡衣还暧昧。怪不得刚才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让丽卡受打击的应该是这个。在她敞着两颗扣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个异常明显的红色吻痕。 子柚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脱掉湿衬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领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个冰袋捂着眼睛。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当她完成一切时,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子柚手一抖,那个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从镜子里看到刚才的醉美男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何时醒的?”这话的另一种问法是,你刚才没看见我换衣服吧?她话已出口,才想到,他分明听到她对丽卡说的那句话了,可见他醒得有多早,她实在是反应迟钝。 “有一会儿了。”周黎轩诚实地说。 “那你应该早点出声。”她转过身来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换衣服,我只好继续装睡。”子柚还来不及变脸色,那人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句:“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你以为呢?”子柚冷冷地问。 “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从床上下来,走近了几步,指指她的脸,又将目光在她的胸口扫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长。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确很像被蹂躏过,而且,虽然她新换的衣服将胸口捂得严实,但刚才换衣服时,他可能已经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况他的胸口也有一处明显的咬痕。 “别介意,我不需要你为我负责。” “也就是说,”周黎轩说,“你也不打算为我负责?” 子柚的回应是转身出去,用力关上门,然后到沐澄房间去。 第二十六章 拒绝 丰收祭一过,子柚的归期就进入了倒计时。她要带的东西不多,一小时就收拾好,她将大多数的时间都留在家里,李由减少了工作时间,沐澄也不出去乱跑了。 子柚在拒绝了周黎轩的四个电话之后,有一次不小心接了起来,他在电话里说:“我为那天的事情道歉以及感谢。” “都不用了。” “可以出来一趟吗?” “你要干吗?” “我在追求你,我以为你知道。” “……好吧,我知道了。” “有时间吗?” “没有。” 周黎轩在电话那头笑了,“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太油盐不浸了。” 当天晚上他就送了她一份大惊喜,半夜子柚又失眠,披上睡袍到阳台上抽烟。夜里静悄悄,只有月光花香与虫鸣。 有一颗小石子蓦地击到阳台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子柚警觉地拢紧睡袍,向花墙外看,后院铁门外有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她紧张了一下,打算立即回房,却听噗的一声,又一颗小石子丢进来,准确无误地落到她脚下。她抬起那颗石子,光洁莹白,微微透明,上面用刀刻了两个单词:“merryme?” 子柚想吐血,又觉得不可置信。她回屋在吊带睡裙外换上一件外套,拿了一枚手电筒,轻手轻脚到了后院。 站在后院门口的果然是周黎轩,穿短袖白衬衣,浅色裤子,倚着一辆敞篷轿车,怀中还抱着一只小狗,正是周老夫人的那一只,看起来像个挺敬业的车模。自那日与他尴尬分手,子柚两日都未再见到他,只接过白天的那个电话,此时她又好气又别扭,刚说了一句“你幼稚不?”他已走近她,弯腰放下那只小狗。那只经常欺负她的小狗便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跟前,从铁门下面钻进来,嘴里叼着一只小小的盒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用脚猜也知道盒子里是什么。 这情形又依稀熟悉。子柚彷佛被针戳了一下,她抱起那条小狗,把它塞到门外,隔着那道镂花铁门压低声音说:“周黎轩,你当你才十八岁吗,玩这么无聊的把戏?” “我把尊严都放到你脚下任你践踏,你还是当我在开玩笑?”周黎轩也隔着那道铁门低声说,“我本想按正常的程序,一步步耐心地来,但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也只能加快进度了。” “我没什么好的,容貌身材比不上你历任女友,个性也不讨喜,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哪一点都很喜欢。”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尴尬了一会儿,貌似刚才他俩无意间说了个黄色笑话。 “周黎轩,你刚从一个很长的睡眠里醒来,又忘记了过去,你睁开眼后,见过的人太少,所以才会看上我。等你认识很多的人,你就会知道,我毫无特色,没什么可取之处。何况,凭你的条件,只要你愿意,会有成千上万的优秀女子任你选择,你不要委屈了你自己。” “我想要的那一个不在候选行列里,再多的选择又有什么用?”周黎轩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喜怒,反而让人十分紧张。子柚拢紧睡衣外面的外套,低头看着他的影子。 “陈子柚,你并不讨厌我。虽然你躲我,但并不像你排斥别人那样对吧?所以,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 “我也不讨厌大熊猫,可我从来不打算嫁给它们。” 周黎轩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想了一想问:“你是不打算嫁人,还是只是不想嫁给我?” “对你而言,答案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不排斥我以及拒绝我的原因,都是这个吧?” “半夜三更的,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子柚恳求他,配合着她这句话,那只未完成任务的小狗汪汪大叫了两声,立即被他捏住嘴。 “你总该让我输得明白一点。如果你喜欢他,我不介意当替身,如果你不能面对同一张脸,我不介意去整容。” “周黎轩,你是来寻我开心的吗?” “为什么我越认真的时候,你就越当我开玩笑?” 背后远远的一声咳嗽,让这两人一起住了嘴。李由不知何时从房里出来,走到它们跟前,“子柚,你怎么不开门?” “我没有钥匙。” 李由说:“我去拿吧。” “不用了,李叔。我出来遛狗,与正在散步的子柚小姐巧遇,正要走。”周黎轩变脸变得非常快,立即从情深似海的痴心男子成为文质彬彬的大少爷。 “咳,这么晚,你早些休息。” “知道了,再见。” 李由陪她回去的时候说:“我觉得黎轩是认真的,从他十三四岁开始,就被女孩子追着跑,我可从没听说过他追女人。” “你不觉得不合适吗?” “能相遇相识是‘缘’,能在一起是‘分’,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李由说,“不过,这事也不能勉强,随你的心吧。反正再过几天,他也该走了。” 二十分钟后,回到卧室的子柚,与周黎轩在电话里继续讨论被李由中途打断的谈话。这回是她主动打给他的。 “你青睐于我,我真的很感激。可是,就当做一次邂逅好了,不要去影响你我的人生,就像……romanholiday,哦,我是说beforesunrise,偶然相逢,留下很美好的回忆,然后各自生活。”子柚体谅他生于国外,很体贴地用了电影英文原名。她说了《罗马假日》后心想女主角是公主,她可抬举自己了,又立即改成那部著名的话痨片《爱在黎明破晓前》,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厚道,这个失忆的人,只怕自己看过什么都记不得了。 周黎轩果然不去理会她的电影比喻,在电话那端说:“那个人……” “我和他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提那个人行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象的是怎样的?” “……周黎轩,我讨厌别人调查我。” “你刚才提到的beforesunrise那部电影,是指那部onenightstand的片子吗?”周黎轩答非所问,语气柔软。 子柚听出他的话里有话,气得又说不出话来。 “你跟我,很美好的回忆?你真的这样认为?” 子柚后来检讨自己,她实在太容易被这个人激怒了,她并不是这么易怒的人,那天她气冲冲地对周黎轩说:“对,onenightstand。如果你想要的是这个,我可以给你。” “这回换作周黎轩寂然无声。他沉默了很久:“我要的是婚姻。” “不可能的。” “陈子柚,你不要把对别人的怨恨迁怒到我。”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介意你那张脸,就算你整了容,我也一样不嫁你。” “因为我也有着完全相同的基因?” 子柚呆了两秒钟,有点慌乱地将电话挂掉了。在她先前与周老夫人的谈话中,老夫人一直向她传达这样的一种信息,失忆后的周黎轩不知道自己是双生子,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没想到,老夫人自以为是的这个秘密,就这样被他一语道破。 子柚又彻夜失眠。她在思考自己为何不愿意接受周黎轩。她的身体比心更灵敏。她讨厌的人,走近她一米之内,她都会全身不舒服,很少有男人能走到她一米之内。而她并不排斥周黎轩。 可是她在心理上却强烈地抗拒他。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如今越看越像江离城的脸,也许是他说话的腔调也越来越像江离城,还有他今天那变态的求婚招式,竟也与江离城送她礼物是用的手段差不多。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失眠症已经很久不犯了。但是自从遇见他开始,又频频发作起来。最后,子柚把“害她无法入眠”这条罪证列为她拒绝周黎轩的最合理借口。 子柚去向周老夫人告别。这位老太太,虽然霸道了点,但对她着实还不错。她提前一天向老夫人预约。老夫人说:“早点过来,正好一起吃午饭。” 那天是子柚与周老夫人相识以来谈话最和睦的一天,老太太不再咄咄逼人,慈祥得很,甚至将子柚疑惑了很久而周老夫人总是闪烁其词的那个大秘密告诉了她,就是关于她如何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孙子的事。 那个秘密说穿了只简单到一句话,周黎轩记在备忘录里,虽然他只寥寥数语,又用了各种语言代码,但是幸而他小时候玩这些把戏时,周老夫人也参与过。在他出事后,她将那些密语一般的记录译了出来,又毁掉了那些记录。 老夫人说:“像不像一部电影?他们在远离这里也远离中国的同一座城市里,听到广播里急征稀缺血型。就那样在医院遇见了。” “他们隐瞒了您?” “是的。那个孩子,他很早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他却拒绝与我相认。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宁可拿自己做赌注,也不来找我。”老夫人指尖颤抖。 “如果当初他来找您,您会认他吗?” “我不会让别人知道黎轩有一个那样的母亲,这会影响他在这个家的位置和前途。但我可以帮助那个孩子,他会少受很多苦。” “所以他没来找您。” “你挺了解他的。” 子柚顾左右而言其他:“周先生……我是说,您孙子,他也许知道一些什么。她不是想告密,她想撇清自己。 老夫人长叹一声,对这个问题没发表看法。她沉默一会儿,又想起新话题:“我听说,丰收祭那天,我家孙子整晚跟你在一起?”还不等子柚换一个表情,她又说:“你还拒绝了他的求婚?” 子柚不知该作个什么表情才合适。 “别吃惊,姑娘。当然不是他告诉我的,这么丢脸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讲?” 子柚长久地沉默。老太太说:“你看不上我孙子哪一点呢?”子柚继续不做声。 “是他太像那个孩子了,还是不像那个孩子?” “夫人,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好,换一个。其实,你的个性不适合做我们家的媳妇,不乖巧,不顺从,也不会甜言蜜语。” 子柚低声说:“是,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拒绝了。” 老夫人大笑出声。有人来告知午餐时间懂啊,她把手伸向子柚:“扶我起来,姑娘。” 家宴的餐桌上除了她俩,只有周黎轩与他的二叔周想恩。这顿饭吃得很尴尬,因为周家叔侄二人一直在讨论公事。意见总是谈不拢。 周想恩指责周黎轩在他们的新投资项目上故意扯他后腿。周黎轩不轻不重地说:“二叔,我按照公司章程和祖上的训条履行职责罢了,哪里就有错了呢?” “我已经取得地方长官的支持,与他达成共识。他是我朋友,绝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 “您难道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靠陷害朋友才爬到现在的地位的?” “过去一年多,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而我辛苦劳累地投入这个项目。现在只需要你坐拿其成,你就不能闭嘴吗?” “躺在床上也很辛苦,二叔。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帮您分担劳累。” “黎轩,你出了事以后,比以前有上进心了。” “当然,把脑袋差点撞废了,虽然没像我爸爸一样升仙,也总该有所升华,不然白撞一场。二叔您说是吗?” 周想恩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讲个笑话而已,二叔。我能有什么意思啊?” 他们说话时,子柚彷佛看到刀光剑影,冷出一身的汗。老夫人也听不下去,用金属叉子将碟子敲得叮当响:“先生们,真正的绅士,吃饭时会谈一些有助于女士消化的话题。” 子柚吃得很少,老夫人皱眉道:“你太挑食了,怪不得那么瘦。”她给子柚布菜,“你得多吃,越不喜欢吃的越要吃。能做到这一点,生活里的其他困难也就能够克服了。” 餐桌对面的周黎轩正喝着水,听到这话笑了起来。老太太瞪他一眼。 午餐结束子柚还是没有脱身。周老夫人说,她亲爱的孙子最近送了镇上的香草木偶剧团一笔赞助,所以他们今天要过来将他们的新戏在首映前先为老夫人表演一场。不多会儿,演员们陆续到场,连活动舞台都搭了起来。周想恩和家中的几个佣人也留下看戏。 子柚看过他们以前的演出。这回大概因为资金充足的缘故,服装道具舞台都极其华丽。节目是经典的《哈姆雷特》,台词几乎没变,,只把故事背景改到现代。男主角的父亲死于堕马,因为马被人做了手脚。酷爱赛马的名字也叫做哈姆雷特的男主角白板调查父亲的死因。后来也遇上了堕马事故。其实比之剧中将用剑决斗改作混乱的枪战。将男女的情爱戏码表演得赤裸裸火辣辣的搞笑方式。这些设定在剧中显得无关紧要很不起眼。只是敏感的子柚先前就已经有了猜想。此时更明了几分,只觉得指尖冰冷。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对莎士比亚的污辱。”老夫人等演员们走后评论。 “夫人,这叫做后现代,年轻人爱玩儿的东西。”管家尽职提醒。 “还有《狮子王》那部动画片也是。”一名佣人说。 周想恩盯着空舞台,一言不发。 看完了木偶剧子柚又陪老夫人去制衣店,她要去试穿新做的衣服,再去看看最新的布料与款式。子柚本想回家,但老太太眼底流露出失望,而她最受不了这位强悍老人示弱,立即老老实实跟着去了。她深感自己太没原则了。 那制衣店距庄园很近,里面东西十分精良,店主对周夫人恭恭敬敬,连说夫人何须亲自来,他们本该上门服务。 “这小镇店里的手艺不比那些高级定制店差。你也去挑一件,等做好了,我寄给你。” 子柚说不用不用,老夫人说拒绝老人家的好意不是礼貌行为。她替子柚选复古的维多利亚式,粉嫩嫩的颜色,怎么看都像孕妇装,连面料、花边和刺绣图案都亲自挑选。老太太兴致勃勃,子柚不敢反对,只能任她摆布。 当她俩一出裁缝店就莫名其妙被绑架时,子柚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圆满。那么多的小概率事件,很多人一生也遇不上一件,她却一一都经历全了。如果以后她可以活到白发苍苍写回忆录,她将有多少狗血事件可以一一写来。 他们被困在一幢小木屋里,干净整洁,绑匪也算文质彬彬,没什么粗鲁行为。 子柚一直没找到状态,晕晕乎乎觉得像在拍戏,以至于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她听到老夫人说:“这姑娘不是我家的人,你们要的东西也跟她无关。放她走吧。”子柚她发射性地说:“我不走。”不是她多勇敢,她觉得被丢在荒郊野外,既可怕,又要承受良心不安,而且,这老夫人虽然面色镇定,手却一直在抖,还不时捂着心脏,原来她也很害怕,那她就更不能走了。 但这老夫人紧张归紧张,霸气一点不减,当她听到绑匪要四百万时,张口就说:“什么?你们就为了四百万来绑架我?还搭上这么一位漂亮小姐?”所以后来赎金变成了五百万。子柚对自己只值一百万美元这回事,意见倒不大。 绑匪给周家打电话,他们说很快的英语方言,她听得似是而非,只听明白他们威胁不许报警,否则他们要撕票,一定一定。 一老一小两张肉票很安静很合作,不哭不闹不逃跑。当门哐当一声被打开,来人直冲向她们俩时,子柚本能地挡在老太太身前:“你们要做什么?” 那人一呲牙:“出去吧,他们效率这么高,看来我们要少了。” 还是没找到状态的陈子柚觉得自己在看一出彩色的默片。夏日炎热的傍晚,残阳斜照,两方人员分别在一条河的两岸,岸那边有周黎轩和他的二叔,中间隔着一座桥。 交易在桥的中央进行,对方将东西送到那里,他们也释放一名人质。先行的是老夫人,她拍拍子柚的手,拥抱了她一下,在一名绑匪的押送下向桥那端走去。接应她的是周黎轩,提着箱子走到桥中央,一步步很稳。待老夫人走到他身后,他打开箱子让那个人看了一眼,和上,后退,那人用枪抵住他。场面看起来有点紧张,越发像三流电影了。 周黎轩镇定地说:“我要先确定我祖母能安全回去。”他后退一步抵着桥栏,看着周老夫人慢慢地走到岸上,又转向他们,“放开那位小姐。” 那边的人冷笑:“我们又不是傻子,你送过来。” 子柚盯着他慢慢地移动,突然喉咙有点发干,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下了桥,被两个人搜了身。在被人碰到身体时,他微微地皱眉。他将小小的手提箱抛给他们,径直走到子柚面前,低头解开缚住她的手的带子,捏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问:“没事吧?” 子柚摇摇头,而变故恰在那一刻发生,远处传来急促尖锐的鸣笛声,这一方有人大骂:“&$#@,警察!”子柚被周黎轩扑倒在地,将她严严实实地挡住,耳边有几声枪响,子柚心一沉,人也重重一抖,压住她的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她的大脑空成一片。 等她再回过神来,已经又被押上车了,手也被绑起来。开车的是周黎轩,她松口气,这下,子柚痛叫一声。 “请对女士客气些。”周黎轩回头看了一眼,话音未落,那车便狠狠地拐了个弯,差点撞到树上。 子柚旁边的绑匪大叫:“好好开车,别玩花招!”另一名用枪抵着周黎轩的绑匪则拉下枪栓,指着他的头:“#@&%,你故意的!”子柚吓出一身冷汗。 “把枪拿开些,你们这样吓唬我,我怎么能开好?”周黎轩无惧地说。 “你不是曾经的少年赛冠军?怎么车开得这么烂!早知道就不用你开了!” “那换成你们开?要我停下吗?” “%$@&!你搞清楚,到底谁是人质啊?” 这辆车在田野上绕来绕去,当天色全黑时,终于甩掉了后面的车。那两个绑匪将他们俩丢到田野上,迅速跑掉了。 他们被丢下来的地方在一大片中间有水的原野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满天星子,一塘蛙鸣。原野开满百花,随风摇摆,星星点点,与夜空中的繁星交辉相映。倘若不是两人既无通讯工具又无交通工具,这本是个很有意境的夜晚。 “你刚才不怕吗?我以为女人遇上这种事都会尖叫。”周黎轩问。 “可能吓傻了吧。”子柚连玩过山车和爬到山顶时都不会喊叫,努力叫也叫不出声。她想她一定缺钙缺铁缺锌。但是她的肚子却会叫,而且被周黎轩听见了。她十分窘迫。 “那边好像是果树。我们去摘点果子?”周黎轩指指远处一排树影。 她点点头,两人小心地找路穿过去,经过一处水潭时,子柚蹲下身,掳起裤脚洗伤口。刚才我被扑倒在地时,将膝盖擦破了一点皮。 周黎轩过来帮她:“别乱动,夏天容易感染。”他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帮她仔细扎紧。 “喂。”子柚出声。 “嗯?” “那是北极星吧?”子柚指一指天边最亮的那颗星。 “嗯。” “我们找准了方向,就得走回去吧?” “我开了几十公里,你走得回去?” “你一直在绕圈,垂直距离应该没那么长吧?” “那你知道我们应该往南走还是往北走吗?” “可是刚才车是你开的呀。” “我把全部注意力都用来开车了。” 他们只能按计划去研究果树。他们运气倒是不错,那边是一些野葡萄和野苹果,葡萄太甜,山楂太酸。折腾了一下午有些累,他们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休息。 “你玩过电脑游戏吗?”子柚没头没脑地问。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你觉不觉得,现在我们就像游戏菜鸟穿越到了游戏里面,遇上莫名其妙的事,来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并且连规则都没搞明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前两天沐澄让我看过一本这样的书。你不像玩这种电脑游戏的人。” “只玩到第四关,就被灭掉,所以再也不玩了。” “过于追求一件事,会让自己变得偏执。我不跟自己为难。” “那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你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 子柚想了想:“有,安定的生活,平定的内心。” 周黎轩静默良久:“如果跟我在一起,会破坏你的这种理想?” “对。” “你这也是一种偏执。” 他俩很久不说话,只听着田间的蛙鸣虫啼,先前两人之间融洽的默契消失了。周黎轩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那条曾经受伤的腿的脚踝,又弯腰去揉,看起来他的腿还是让他无法像完全健康的人一样。 “周黎轩,”子柚站起来开口,成功引起他的关注,“你以前说得对,我们俩一见面,就会有灾祸。一次我晕倒,一次你旧伤复发,这回我们俩又一起受困。还有,我也受了好多回小伤了,加上今天,三次了。” 周黎轩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好开口:“所以?” “所以,即使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我们可不可以装作不认识?我们俩可能真的是八字不合。” 周黎轩叹了一口气:“小姐,你是太天真还是太诚实?这样绝情的话,你应该等我们真正安全了以后再说。万一我小肚鸡肠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那我也认了。我不想明明给不了你任何东西,却还是利用你对我的好感。” 周黎轩笑笑:“你利用过我吗?我倒希望我对你有利用价值,无论哪方面。”他抬头看一看天,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她几乎听不清,“不用抱歉,我们互相利用,彼此彼此。” 她吃惊地望着他,一时不能理解他的话,但他再也不看向她那边。 子柚重新坐下,把头埋进胳膊里。她不担心也不害怕,知道现在周家不知正找得怎样人仰马翻,总会找到他们的,而且有人陪着她,她安心得很。她只是困得快要睡着。 她也不知道在那儿打瞌睡打了多久,有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她打个激灵就要抬头,周黎轩的声音近在耳边:“别抬头,闭上眼睛,不要动。拜托你。” 他的声音很小心也很恳切,子柚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心思七绕八转,还是听了他的话。但是她所有的想法都猜错了,他走到她身边,猛地贴近了她一下,但又慢慢退开,很久再不见动静。子柚睁开眼,却惊惶失色地看到,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周黎轩手中竟捏了一条像腰带一样长的蛇。 她不会喊叫的机能却在这一瞬间得到恢复,她在大脑还没接到指示前,已经尖细地叫了一声,在她叫喊的同时,周黎轩将那条蛇远远地朝田里抛出去。 子柚缩成一团,周黎轩过来扶她时,她惊得跳了起来。他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了。” “刚才它在哪儿?” “在你的头顶上。” 子柚流下冷汗:“你弄死它了?” “没有,但它不会回来。可是如果弄死它,它的伙伴会来寻仇。” 子柚在脑中将那个假设的可怖的画面盘旋了一下,刚才被绑匪劫持都不曾有的恐惧感一波波袭来。她远离那棵树,情不自禁朝周黎轩靠了靠。但是还有比那个想象画面还令她恐惧的事情发生,她看到周黎轩的手上有血。 “你被咬伤了吗?”她失声问,月光下,牙印在他的手腕上清晰可见。 “哦,刚才放开它时,大概被它回头咬了一口。我没留心。”周黎轩开始脸色苍白,声音虚弱,额角冒着细汗。 这一处的宁静终于被破坏了。子柚将他的一切反应都当做蛇毒发作,一边哭得满脸泪水,一边按着他坐在地上,手忙脚乱给他把血挤出来。只是一个小伤口,血却越挤越多,周黎轩的手也越来越冷,脸色越来越白,脉搏越跳越弱。她找不到绳子,顾不得是否得体,把胸罩脱下来,将肩带拆下来给他紧紧地捆住胳膊。她边做这些事情时哭着像孩子一样一遍遍重复:“不不要死!”但他只是闭着眼,不答腔。子柚疑心他已经昏迷,哭得更厉害:“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脑中已经浮现出他平静死去的样子,躺在她怀中,脸上洒着星光。那张脸渐渐又变成另外一张脸,同样平静地躺在那里,她脑中不断想着“双胞胎的命运经常是相同的”这句话,心中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恐慌。 她没发现周黎轩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慢悠悠地说:“别哭了,再哭你就把狼招来了。” 子柚脑中敲起警钟。她抹了一把泪,警觉地问:“那条蛇没毒?” “谁说有毒了?只是很疼。” 她从地上弹起来:“你在这种时候,故意装成快死的样子来吓我?” “我晕血,刚才那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你一个大男人……你刚才被人用枪指着头都面不改色,居然被一点血吓到快要晕倒?你骗谁啊?” “你不也被一条小蛇吓成那样子?”周黎轩缓了缓口气,“不过你看起来还挺关心我的。” 子柚本来就在懊恼刚才的失态,被他这样一戳穿,越发的气恼:“你少自作多情!我只是怕我一个人被困在这里而已!” “陈子柚,你真是最最忘恩负义的人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刚才如果不是我,那条蛇现在就缠到你的脖子上了。你不给我补偿就算了,你态度好一点不行吗?”他伸出手指朝她的脖子做了一个弯曲盘旋的动作,令子柚像听别人夜半讲故事一样,从头到脚都毛骨悚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愤愤道:“可是我被困在这里,也全是你家的事,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应该给我补偿才对!” “那就跟我结婚吧,补偿你我全部的财产。” “你等天上下红雨的时候再说吧!” 这一对几分钟前还忧患与共的难友还未获救就开始内讧。好在没过几分钟,周家的人就找到了他们。从跟丢他们到现在,一共才过了一个小时多一点而已。 老夫人甚至亲自来找他们,将他们搂来抱去。同来的还有李由,这个情绪不太外露的父亲给了子柚自他们相认以来最激动的一个拥抱,几乎将她勒晕。 这场以恐怖惊悚开篇的三流剧情片,就这样以搞笑又俗烂的方式结束了,同时也为子柚这个漫长的假期画下了句点。为了不再出什么意外,她直到离开前,都不再踏出家门一步了。 那天周老夫人亲自将她送回家中。子柚问:“您没受伤吧?那些人抓到了吗?” “他们跑了。算了,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些身不由己的事。他们拿走的那些东西,也算周家欠他们的。” “您没事就好。” 稍后老夫人说起子柚要走的事:“我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住在这里。你会常回来看我吗?” “会吧。”子柚不太肯定地说。 老夫人呵呵笑了两声:“下回你来,不知我是否来活在这世上。” 子柚一时无语,被她弄得有些伤感。 “姑娘,听我老人家一句劝告。聪明人呢,就应该健忘一些,珍惜眼前,看着未来,不要被过去影响了你今后的生活。” “我一直都往前看的,老夫人,我从不留恋过去。” “是吗?那祝福你,孩子。” 周老夫人到周黎轩卧室时,医生刚刚离开。周黎轩的手腕已经重新包扎过,并且打了针。 “不要紧吧?”老夫人问。 “疼。”周黎轩皱皱眉。 “你就那么把那姑娘放跑了?这么好的机会,英雄救美了两次,她都不为所动?” “祖母,您浪漫小说看多了。”周黎轩看了一眼门口,压低了声音:“而且,这样的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老夫人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算太早,但也不晚。”他换了个坐姿,“导演女士,您就不怕游戏被拆穿,大家面子上都很难看?还有,把我们丢在荒无人烟的野外,万一我们被毒蛇猛兽吃了呢?” “那两个小伙子,是一等一的身手,脱身自救没问题。毒蛇猛兽……这方圆几十公里,从来没有野兽出没,蛇一共没几条,都是无毒的。你今天能碰上,运气不错。” 周黎轩皮笑肉不笑。 “小伙子,别摆这副表情给我看。我处心积虑给你创造机会表达爱情,你该感激我才是。”她叹口气,“那倒真是个好姑娘,自己很害怕,还一直挡在我面前,只是心怎么这么硬呢?” “祖母大人,你今天的戏码,主要是为周想恩和我设计的吧?被拿走的那些东西,是为了湮灭一些证据,顺便警告某个人?可惜他反应太迟钝,居然没有好好珍惜,唯恐我不出事,早早把警察叫来。至于那位子柚小姐呢,算她倒霉,今天正好撞到您手里。” “黎轩,既然你头脑这么清醒,又怎么能做出当面与他翻脸的事呢?撕破了这层窗户纸,你的行动就比较困难了。” “我喜欢与人正面交锋,不愿躲在暗中做手脚。” “这种骑士风范现在已经不流行了。黎轩,他是你的二叔,这个家是你的家,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但是你不可以做有损我们家声誉的事。” “因为不想损害周家的声誉,所以你容许这么多的谎言和阴谋存在?” “你指什么?” 周黎轩不说话,表情有些游离。他手指上挑弄着从子柚胸衣上拆开来的那两根肩带,只用一只手就将它们打成了死结。 “周黎轩,”老夫人清清喉咙,“我是你的奶奶,你是我的孙子,还有丽卡。您不打算问我丽卡这几天都到哪儿去了吗?” “你把她卖到阿拉伯半岛也随便你。可是,你不要试图毁掉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周黎轩继续沉默着,他把两根带子又多打了两个结,很紧的死结。 “这个家欠你的,你二叔欠你的,我欠你的,我都会一一地补偿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努力地替你达成。但前提是,你要遵守规则。任何违规的人,都会受到惩罚。”老夫人从他手中抢过那一堆死结,一个个地解开,又还给他,“可是还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也有很多的东西,是我们身不由己,无能为力或者无力挽回的。你又何苦把可贵的生命浪费在这上面?” “我并不需要任何补偿。我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但恰巧都是您无能为力或者我无法挽回的。” “黎轩,我把你从一个小婴儿养大到今天,你故意说这种话来惹我伤心吗?” “祖母,”周黎轩说,“您的确把我养得十分仔细。他们说我小时候很淘气,可是我的身上,连一处疤痕都没有。” 周老夫人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你记起了多少事情,黎轩?” “您放心,我什么都没记起来,”他顿了片刻说,“放过那位可怜的陈小姐吧,别总拿她来试探我了,我不记得她的任何事。真的,我发誓。” “我常把她叫来,只因为你喜欢她,而我想要知道,她是否值得你喜欢。” 深夜,再度失眠的子柚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很多的事情。她起身下床,喝了点水,点上一支烟,凑到唇边吸了半口,想了想又熄灭了。然后,她从垃圾桶里翻出那件被卸掉了肩带的胸衣,之前胸衣上染了周黎轩的血,她将那些沾了血迹的布料,仔细地剪下来,小心包好,打开已经打好包的旅行箱,把它藏到最不起眼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服下一片安眠药,重新爬回床上。这一回,她很快睡着了。 子柚无声无息地回了国。江流见到她有一些意外:“你不是要旅行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累了,想家。” “有亲人的地方才算家。一个人住的地方,只能算房子。” “江流,你话真多。” 中午江流请客,替她接风洗尘,子柚住惯了温湿的气候,再回来竟然不适应,嘴唇起泡,脸上长痘,江流说:“瞧,你适应一个地方也挺快的嘛,什么都是习惯而已。” “你怎么不问我关于那个人的事。” “你想说自然就会说了。你若不想说我问也徒劳,只能自讨无趣,而且我也想开了,既然人死不能复生,那活着的人就好好珍惜生命吧。” “江流,你进步不小嘛。” “我在努力向你看齐呗。” 子柚回来一个月,接到以前在投资部门做事时旧同事谢欢的电话:“上面大领导要带团出国去s市考察交流,最合适的翻译一个住院了一个生孩子去了,剩下的经验不足无法挑大梁,我们正物色外援呢。你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当地两门语言都擅长,恰好对咱们这儿的规矩习惯也了解,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是上面怕请不动目前的你,要我先探探口风呢。” 子柚被触动了回忆,s市,那是多年前她的疗伤地。伤刚疗好,又添新伤,这些年再也没回去过。她答复说,如果不必跟团返回,那她可以考虑。很快她就接到了正式的邀请,请她配合办理签证手续,没几天,她已经到达s市。 这份工作之于她而言算是驾轻就熟,在远离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很久后,她终于重新找回工作中的状态。她还认识了不少人,甚至帮天德拉到一单大业务。 考察团的任务顺利结束,而子柚还可以逗留很久。她将代表团人员送上飞机,去她曾经很熟的热狗店里吃了早点,在机场里逛了一小时,又犹豫是否该到机场租车行去租一辆代步车。 客人蜂拥而出,新的航班又抵达。有人上了巴士,有人招来的士,有人匆匆走向停车场,有人坐进直接开到面前的豪华车内。那些乘客里,有的西装笔挺,有的轻装便捷,有的形色匆匆奔忙如蚂蚁觅食,有的悠然自得似闲庭信步,他们构成这个城市色彩不同的风景。 子柚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她不远处的又一道风景。一辆很炫目的车在不远处一名乘客面前停下。那人身材修长,白色休闲衬衣,浅灰裤子,没系领带,挽着袖口,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戴着一副大墨镜,姿态潇洒。而他的司机西装笔挺,用比仪仗队还正规的动作替他接过行李,为他打开车门,画面看起来很混搭。乘客弯腰上车,那辆车瞬间加速,从子柚身前掠过。 子柚发了半天呆,刚才那个人,分明是周黎轩,这座飞机场是世界最大的机场之一,每天有几万的客流量,她却可以这样巧地与他碰个正着,就像她专程在这里等他一样,而他没看见她。 子柚招了出租车回到她下榻的饭店。一路上,她骂了自己一百句,当他努力对自己示好时,她躲躲闪闪嫌他烦,当他或者没看见或者装没看见她时,她竟然怅然若失,她可以去撞墙了。 但是他们既然已经集中到这偌大地球上的一个点,又实现了再机场几率只有几万分之一的相遇,那么再度碰面也就不是件奇怪的事了。下午,子柚散步去了离饭店很近的一家美术馆。当她看到周黎轩时,他正凝神看着一幅色彩淡雅的抽象画。 子柚望向他的后背超过三秒时,他回过头看了看她,朝她微微一笑,又转身继续欣赏那幅画。他的样子与一个月前看起,似乎有一点点不一样,但子柚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 子柚按正常顺序从第一幅画看起,当她走到那幅题目为《消失的回忆》的油画前,周黎轩还站在那里,歪着头,试着找一个新角度重新观察这幅画。他站在画前,其实比那幅画要养眼。美术馆里好几位女士都在看他。 子柚走到他身边时说:“嗨,真巧,你是来旅行吗?” “公事。” “哦,你的手伤没事了吧?”子柚还记得自己害他被蛇咬到。 “你认识我?”那人问。 子柚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她没认错人,“周黎轩,你的失忆症,已经变成间歇性的了?” 周黎轩笑得清浅:“我还以为,你当真打算与我相遇也装作不认识。” 子柚甚窘,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话,好在周黎轩还算有绅士风度,未乘胜追击:“既然我们重新又认识了,陈小姐,可以请你一起晚餐吗?” 在这种情形下,她只能点头,她指指那幅他已经看了有一刻钟的画:“你喜欢这一幅?” “我喜欢这个标题。我在试着找共鸣……可惜没找到。” 周黎轩下榻的饭店离子柚的饭店只隔了两条街,他把用餐地点选在两家饭店中间。 “周老夫人身体好吗?”子柚问。 “看起来还不错,她时常提起你。” “大概因为我得罪过她好几回。” “没有人与她顶嘴时,她会觉得很无趣。” 就这样,他们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周老夫人,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从周黎轩的二叔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引起的关于他的病的保养方法问题,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了李由以及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剩下的四分之一时间,他们谈了谈当地的天气,话题都很安全。 晚餐结束后,周黎轩步行将子柚送回她的饭店,他们穿过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小巷,周黎轩身后有高大的保镖如影随形。 “祖母的礼物,像影子一样甩不掉。”周黎轩问:“你准备在这里待几天?” “不一定,也许三四天,也许一星期。” “工作?” “工作结束了,我在旅行。” “我会在这里一星期,但前几天很忙,如果你离开,能提前告诉我一下吗?上次你离开我连‘再见’都没说。” “好。” “一定?”周黎轩怀疑地问。 “我的诚信有那么差吗?”你需要我写个字据。 周黎轩可能真的忙,因为他连续三天都没出现,也没打电话。 子柚天天闲逛,她一个人在博物馆里一待大半天,她一个人坐在湖边用面包喂鸭子,她白天很累,晚上睡得早,睡眠变得很好。 这一晚她是睡梦正酣的时候被火警铃声闹醒的,这家颇具历史的饭店,在这个晚上发生了火灾,全部客人都被紧急疏散。 子柚带的东西不多,她在睡衣外披上外套,提了小小的箱子,随着人流一起跑出来。 火势不算太严重,控制得不错,她住的那一层也没波及到,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当她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这样想着的时候,正是周黎轩奇迹般地赶到她身边的时候,他来接她去自己下榻的那家饭店,他说自己的助手已经替她订了房。 “大家都在睡觉,你怎么会消息那样灵通?”夜半三更,子柚大脑有些迟钝。 “我与客户打牌,看到电视上插播新闻,就赶过来了。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火已经扑灭了,我住的那一层没事,可能很快就让我们回去。” “你一个人不安全,受到惊吓的人们,很容易做出一些失理智的事情。”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你不知道吗?这些老房子,在大火之后,很容易出现蛇虫之类的东西,你不害怕?” 子柚在下半夜里意识不够清醒,立即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直到被他送到房间门口才醒悟过来:“周黎轩,你那是吓唬我吧?”老房子的墙角里有蛇……她想起以前自己外出旅游时,留宿时最喜欢找那些古老的建筑……她冷汗直冒。 他们边喝酒边聊了一些东西。凌晨时分的人们,心防确实会降低不少,子柚居然会在他的引导下,对他讲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而周黎轩则听说她想出去旅行,给她推荐了几个城市,把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讲得栩栩如生。 “你一点也不像失忆的样子。” “是吗?别人也都这样说,”他在她露出迷惑的表情时,狡猾地笑笑,“其实都是旅行杂志上的内容。”子柚很无语。 “你也不算讨厌我。”他们喝光一瓶酒的时候,周黎轩说。子柚正斟酌要如何回答,他又讲:“当然也算不上喜欢。”子柚无话可说。 “你不讨厌我,也不能喜欢我,是否因为同一个原因?” “你喝多了。” “但是,长得与另一个人相像,不是我的错。” 子柚变了脸色:“你调查我。”她觉得这话挺熟,想了想,原来以前也向他祖母抗议过同样的内容,果然是亲祖孙。这回换周黎轩沉默,很久后才说:“这不是刚才那种酒。” “这个烈一些我,我兑了水。” “你想灌醉我?” “我这不是跟你喝一样的吗?” 他们后来的交谈就不怎么愉快了,子柚差点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何要把他请进来,只想请他快点走,却总找不到收场的方式,最后子柚存心把酒洒到了身上,她到浴室去换衣服,磨蹭了很久才出来,心想他也许已经走了,可是她出来却发现,他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周黎轩,你醒醒!你不能在这里睡!”子柚推他,他嘀咕了一声,但一动不动。 “你装醉吗?”她折腾了很久,也没将他弄得清醒,周黎轩并没有真的喝到烂醉如泥,仪态不错,没有吐,也不说醉话,甚至偶尔会应他一句话。但是,她没有办法让他清醒地回他自己的房间,她也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而让他蜷在哪里又不是办法,子柚除了一身汗,把他拖到床上去。 周黎轩的体温很高,连头都有一点发热。子柚观察了很久,他的确不像是装的,他的朋友说得不假,他果然喝了混酒以后会有反应,刚才她是真的想把他灌醉,套出一些秘密来,但是她仍然与过去的几次一样一无所获,他忽而像那人,忽而又不像,都怪她以前与江离城真正的相处并不多,又几乎没见过自然状态下的他。 子柚忽热感到很累,觉得一切无所谓,她去拧了条湿毛巾给他盖到头上,见他一直舔着很干的唇,找了一瓶水给他打开,推推他要他起来喝下。他像孩子一样闭着眼睛就着她的手去喝。子柚手抖了一下,洒了自己一身,她将瓶子硬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喝,然后找了条干毛巾弄干了自己,她除了睡衣,已经没别的衣服可以换了。 等她再去看周黎轩,他又安静地躺下,抚着额,皱着眉,而刚才给他的那瓶水,被他洒得到处都是,裤子上,还有床单上。 子柚站在床边冷眼看了看他,终究不忍心。又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比刚才还要热一些,而他弄湿的衬衣和裤子,紧紧贴着他的皮肤。 她深吸了几口气,把他的衬衣慢慢脱下来。最初她只单纯不想让他发烧更厉害,但碰触到他的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前一夜的那个梦,以及她记忆中的东西,竟然开始微微发抖。 她对那具身体,并没有太多的记忆,黑暗中,他们俩连拥抱都很少。可她还是依稀觉得这具身体,比她印象中的瘦,有点苍白,而且,她还隐约记得,他的后背虽然没有半颗痣,却有几处浅浅的疤痕,偶尔她攀住他时,可以摸得到。而这具身体上,一片光洁滑腻,分明是从小就倍受呵护。 子柚抖得更厉害一些。她坐在那儿呆了很久,看着面前这个大男人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一副不设防的样子,几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很久以后她才记起,她打算替周黎轩把湿掉的衣服脱掉,免得他发烧加重。她把他翻过来,刚解开他的腰带,就有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与她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亮,只是焦距对不太准,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鼻子,嘴唇,脖子,然后是她的胸口。用力地捏住,子柚吃痛地挣扎,但完全挣脱不开,她低头朝他的胸口狠狠地咬去。周黎轩松开了手,但一个翻身便把她压在身下,不等她踹口气,他也用力地吮向她的脖颈深处,吮到她疼痛轻呼。 子柚放弃挣扎。她没有力气了,而且她惊觉,平时别人近身都会让她有反胃感觉,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迟诺的亲吻,可是现在她被他压住又非礼,除了惊慌与气愤外,却并没有排斥。她心中乱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所措,而压住她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动静,只将热乎乎的唇贴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开他,从床上爬起来,这回她的手不再发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长裤,找到他那处很私密的地方。这个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着,唇角微抿,睫毛长长。那修长匀称健美的身体,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但是任子柚从头看到脚,都只见到细腻光洁的肌理,没发现半个粉色的胎记。 子柚头晕眼花。撑着床慢慢站起来,呼吸困难,大脑空白。 她给床上的男人盖上被单,把他从脖子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她去了洗手间,酒意突然也在上涌,胃很难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以前,她每当紧张愤怒压抑时都会有想要呕吐的感觉。而现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她出去把周黎轩的衣服拿进来,找到吹风机,接上电源,给他慢慢地吹干,衬衣的胸口处,那一丝血迹很明显,她涂上肥皂,轻轻地将那血渍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个晚上,她也曾这样用肥皂一点点地消失痕迹。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经发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经风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记,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从前天开始,在她心中已经认定眼前这人就是江离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怀疑这人是江离城,所以她才会对他恶形恶状。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她也终于知道,原来在内心深处,她是这样希望江离城还活着。当她确认那个周黎轩并不是江离城时,在她心中,仿佛江离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有一把柔软的刀子,仔细地划过心口,连血都不流,只有钝钝的痛感蔓延。那样的痛,让她感到辜负,感到罪恶,感到失意与彻底的解脱,以及更多难以言说的情绪,让她连心脏都纠结成一团。 子柚脱光衣服,在浴室里用冷水洗澡,她仰头让冷水冲在眼睛上,以免自己会流泪,这样才好,她可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地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了。那里尽管没有亲人,但有生她养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里停留了很久,慢腾腾地出去,替周黎轩把裤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颓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连睡着的神情都那样像,她现在竟然失了面对她的勇气。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蜷进沙发,把头埋进胳膊,就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子柚先是被断断续续的蜂鸣声从梦境中唤回。她睁开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两个小时,那手机铃声不属于她,循着声音找了很久,却是周黎轩的手机,在桌上一遍遍固执地震动着。而手机的主人仍躺在床上睡着,用胳膊挡着眼睛,露着大半的上身,身下的床单与身上的被单都皱成一团。 液晶屏上显示着“丽卡”的名字。那蜂鸣音令她头痛加剧,而那个名字则让她心情更差。当丽卡再度打过电话来时,子柚索性按了拒听键。看看时间还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脸,把衬衣都溅湿了。她接连两晚没睡好,眼睛有一点肿,黑眼圈明显,气色十分差。 她洗脸时就隐约听到门铃声,当时她正在洗头,没去理会,门铃响了几阵,停下了。 当开锁声响起的时候,子柚只能抽一条毛巾包住头发,出了浴室。浴室离门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门反锁,也来不及重新去锁,只能冷静地站在玄关处,看着站在门口的丽卡与度假别墅的管理员。 “对不起,小姐……”管理员是彬彬有礼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见女士湿发湿衣地出来,露出尴尬神色。 “有事情吗?” “我们在门口捡到这个。”管理员用纸巾包着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点点隐约的血迹,“我们担心您遇到危险。” “我没事,谢谢。”子柚没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见到周先生了吗?”丽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问。 子柚抬眼轻轻瞥了她一眼,丽卡又说:“昨天你跟他一起离开后,他就一直没再回来,今天早晨他房里没人,房间没锁,电话也没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丽卡说的“与她一起离开”大约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对那中年男士客气地说:“可否让我与这位小姐单独说句话?”管理员礼貌地告辞离开。在他走之前,子柚说:“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说:“这点血,当然不会死人。”那人尴尬地递了过去,行了礼退出去,还帮她掩上门。 子柚一步步倒退着走,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刀,丽卡谨慎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跟过来?你不是想找他?” 丽卡一脸狐疑地盯着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么?” “你怕我房间里也藏着有趣的游戏?”子柚微笑着退出她的视线。 丽卡终于跟了上去,一拐进房间,视线就落在仰躺在床上的周黎轩身上。他腰下盖得严实,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红痕,身下的床单凌乱。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子柚轻声地说:“能否帮我个忙,把他弄出去?” 丽卡的唇微微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其实呢,什么也没发生过。”子柚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 丽卡的目光从她的脸,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还算镇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便扭头离开,将门摔出砰的一声响。 子柚对着镜子看清了刚才令丽卡更加失态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衬衣,因为她的衬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畅。所以她没穿胸衣。她本不是丰满的人,宽髋松松看不出什么,但现在她的衬衣湿了,将她的胸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比穿着睡衣还暧昧。怪不得刚才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让丽卡受打击的应该是这个。在她敞着两颗扣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个异常明显的红色吻痕。 子柚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脱掉湿衬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领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个冰袋捂着眼睛。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当她完成一切时,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子柚手一抖,那个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从镜子里看到刚才的醉美男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何时醒的?”这话的另一种问法是,你刚才没看见我换衣服吧?她话已出口,才想到,他分明听到她对丽卡说的那句话了,可见他醒得有多早,她实在是反应迟钝。 “有一会儿了。”周黎轩诚实地说。 “那你应该早点出声。”她转过身来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换衣服,我只好继续装睡。”子柚还来不及变脸色,那人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句:“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你以为呢?”子柚冷冷地问。 “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从床上下来,走近了几步,指指她的脸,又将目光在她的胸口扫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长。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确很像被蹂躏过,而且,虽然她新换的衣服将胸口捂得严实,但刚才换衣服时,他可能已经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况他的胸口也有一处明显的咬痕。 “别介意,我不需要你为我负责。” “也就是说,”周黎轩说,“你也不打算为我负责?” 子柚的回应是转身出去,用力关上门,然后到沐澄房间去补眠。 第二十七章 妥协 “你去睡觉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嗨,再见。”子柚关门前又想起一事:“周黎轩,我们明天还是装不认识吧。” “什么?” “如果我们这次没有偶遇,或者见了面也装不认识,绕路走,兴许那里今天就不会起火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周黎轩压低声音,张望恶劣一下四周,彷佛怕被别人听到。 子柚把差点关上的门又打开,微微靠过头去。 “今天那把火是我派人放的。” 陈子柚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她的大脑在下半夜实在是太迟钝了,她把他刚才那句话又消化了一遍,终于明白他是在挖苦她,很气愤地把门砰地关上。 第二天早晨,睡到自然醒的子柚敲周黎轩的房门向他道谢兼告别。他正在房内接待客人对客人说了声抱歉,中断了先前的会谈。 “我该回去了,谢谢你。” “像你这样,最好不要一个人乱跑。” “什么?” “迷路遇停电,野外遇蛇,住饭店遇火灾,一件比一件严重,我若是你,就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然就找人陪着。谁知道下一回还会有什么事?” “我会碰上这些怪事,是因为我总遇见你。你不出现的时候,我一直都挺顺利的。” “你这是栽赃。” “八字不合的人都这样。” “陈子柚,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呃?” “你敢不敢接下来的几天都跟我在一起,看看到底还有什么怪事发生?” 青天白日里,子柚的大脑是很清醒的:“你很闲吗?可是我很忙。” “你忙着坐在湖边发一下午的呆?” “你怎么知道?” “你发呆的时候,我正在湖对面的饭店跟人谈事情。” “周黎轩,我不陪你玩无聊游戏。” “那我们谈正事,你刚才不是说要谢谢我吗?明天我有个很重要的会谈,我需要一名翻译,能不能帮个忙?”他在子柚开口反对前解释:“我的客户不会讲英语,而我发现我的当地语言水准不足以应付他,我又不想跟陌生的翻译打交道。” 这个要求尽管有假公济私的嫌疑,但听起来合情合理,子柚如果拒绝就显得不尽人情了。毕竟他帮了她那么多忙,就算礼尚往来吧。 周黎轩的商务谈判第二天下午才开始,她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熟悉他们的谈判流程与主要内容,备查了很多术语,用了一小时精心装扮,但实际过程中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很容易就搞定了,合同签得很顺利。周黎轩很确实需要一个翻译,因为那个老家伙说话语速太快,噼噼啪啪放鞭炮一般,还带着浓重的方言,他听不明白不奇怪。 傍晚还有一个商务聚会,子柚学雷锋到底,顺便做了一回周黎轩的女伴。她女伴做得很尽职,给他拿食物,陪他跳舞,听他与人闲聊,看他与人玩牌。 之前她大部分时间与他单独相处,而现在,她见到了他的各种面貌,谈判时冷情冷面,学术交流时文质彬彬,玩乐时也很投入,很让人看不透。 玩牌的时候子柚生了点闷气,周黎轩有两个牌友,一个据说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化的,一提到现在中国酒叽叽歪歪比bbc还bbc,极尽抨击。另一个是研究女性的,却是坚定不移的反女权主义者,一直在强调“女人附属”与“女子无信”说,子柚讨厌他们俩。 说这两个讨厌的人联合起来更讨厌。古中国研究者找到了孔圣人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以及“女子无才便是德”作为女性研究者的论据,而女性研究者则感慨中国古代的言论如此精妙,最后他们请子柚发表见解。 他们把她当傻子和透明,烦透了的子柚轻轻地回答:“hismother’s。” “陈小姐的意思是说,孔先生以他母亲的一生为模板得出了这一理论?”“难道他恨他的母亲?” 子柚分不清那两人是真话还是恶搞,不知怎么搭腔。笑不可仰的周黎轩在那两人还对这个话题兴致不减时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把这两句话的本意都理解错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意思是说,女子像儿童一样需要被珍惜爱护,‘女子无才便是德’则因为那个时代女子没有机会受教育,所以孔圣人时候,即使没有知识,也丝毫无损女子们天性的美好。”子柚憋着笑快要憋出内伤,很快周黎轩输得惨败,丢下牌和赌资。拉着她到外面透气去了。 “你口齿伶俐,却不镇定,气不到别人,先闷到自己。你本可以装没听见,或者躲远点,何苦生气?”周黎轩说。 子柚本来正因他替自己讲话而感激,此时被人看透,有些狼狈地说:“你不要搞出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好不好?” “你神秘莫测,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子柚无声,周黎轩叹道:“你就像只刺猬,并且不识好歹,你以前就这样?” “不用你管。” 子柚本来计划搬到隔壁饭店去,她觉得与周黎轩住对门这个事实,会干扰到她的正常休息。但是这个晚上,她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就被周黎轩送到饭店旁边的24个小时诊所,因为她的肚子突然痛得厉害。 “周黎轩,我不跟你玩那个赌博游戏,我要尽快回国,跟你在一起抬危险。”她疼得嘴唇发白时,更加相信他们俩“八字不合”了。 “你胃不好,又冷热食物一起吃,才弄成现在这样子。作为知识女性,你首先要做唯物主义者,当科学解释不了的时候再用唯心论来补充,明白吗?” 子柚痛得无力争辩。不过当她躺在床上接受医生检查时,她已经好多了,医生左敲敲,右按按,问她:“您以前有过类似的病史吗?” 她疼痛其实不多,最近两三年生过最严重的病就算是子宫囊肿了。她如实告诉医生,于是被安排去做超声波检查,超声医生是个中年女子,检查得很仔细,告诉她从机器里看没问题,又恨高兴地指指机器屏幕:“瞧,这个卵细胞正好熟透了,如果你想要孩子,这两天是最好的时机。” 子柚谢谢她,声称自己还没结婚。 “结婚是为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而不是为了孩子。我有两个孩子,他们的父亲都不曾与我结婚。” “一个人养孩子,会不会很辛苦?” “也很快乐。他们复制了你的基因,延续了你的生命,真是神奇。” 子柚的心如被小鹿撞了一下。 医生给她的诊断结果,果然与周黎轩说的一样,因为她乱吃东西,又生闷气,所以肠胃有一点点发炎,给她开了一些药,说明天就能好。 晚上,子柚把收音机调到中文台,里面放着一首老歌,清婉的女声柔柔地唱着:“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唇像我……”子柚坐着发了很久的呆,想了很多事情。她把医生给她开的消炎药偷偷冲进马桶里。 第二日,周黎轩穿戴整齐地敲开子柚的门,问她是否好些了。她点头,他又问她是否愿意出去走走,替他当个向导。子柚似乎忘记了她昨天以及昨天之前对他讲过的所有话,换了件衣服就陪着他出去了。 他们一起看了中世纪的古堡,十八世纪的教堂。单单漫步在那些绿树掩映的古老建筑群中,风景也很美丽。 “你读书时最喜欢来那些地方?”周黎轩问她。 “周末一般都在宿舍里,偶尔参加志愿活动,这些地方大多没来过。” “真是个乖女孩。”周黎轩想了想说:“我能去看一看你读过书的地方吗?” 子柚也想回去看看,只是近乡情怯。他俩乘火车去了那所著名女子大学,那名保镖不远地跟着他们。他们一起走过她以前走过的广场和林荫道,在她住过的宿舍楼前站了好久,还陪她去看望了她以前的教授。他们在校园纪念馆里找到子柚他们那年的毕业照片,照片上的她,与现在的容颜几乎没什么变化,不笑,表情很迷茫。 子柚摸着那些年代久远的墙,有些感慨,这里五六年了,仍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如果是国内的大学,一定会新建好多楼,新修好多路,又新种上好多树,每天都有新变化。 “你希望时光倒流,一切都不要变化吗?” “不,我喜欢每天都日新月异,以前的东西,过去就过去了。” 周黎轩又望向她的那张毕业合影,“我却希望时光倒流,认识这个时候的你。”他看得十分专注。 “我那时候很瘦,很神经质,没什么好的,你不会喜欢。” “你现在也很瘦,也很神经质。” 他们乘了短途火车回去时,已经接近傍晚,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边吃着这公园里最有名的牛肉馅饼,一边看着几个孩子们在玩水上游戏。那些孩子每人藏在一只大球里,在水中飘啊飘。 周黎轩见子柚看得全神贯注,忍不住问:“你也想玩?”她摇摇头,继续盯着一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小孩子,那孩子动作也可爱,憨态可掬。直到他上了岸,子柚还在看他。 那孩子似乎发现子柚在看他,直直地扑向他们这边,任他的妈妈在后面追赶。子柚张开双臂想接住他,那孩子却扑到周黎轩的腿上,大声叫“爸爸”,两人一脸错愕。 孩子的妈妈气喘吁吁地赶到,抱回孩子,连声说“对不起”。她说孩子的爸爸是东方人,他只见过照片,所以每回见到长得好看的东方男子,都会喊爸爸。 那母子俩走后,子柚递给周黎轩一张面纸:“你吓出汗来了。” “那是太阳晒的。” “你刚才明明很紧张。那个小孩子长得真的有一点像你。你刚才一点也不担心他是你失忆前的债务?” “不可能的,刚才那女子不是我喜欢的型。” “这倒是,她与丽卡女士,那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与麦琪小姐更不同。” “你这话听起来,就像在声讨我似的。” “没有的事,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子柚闷笑。 周黎轩默不作声,只是看她,过了半响,突然开口,神色端庄:“你别这样对我讲话,也别这样朝我笑,否则我会误会。” 子柚看着他那副表情,眼睛竟花了一下,慢慢敛了笑容:“误会什么?” “我会把你曾经的玩笑当真。” 子柚的眼中忽明忽灭。她停了很久后轻轻说:“你若当真,我愿奉陪。” “陈小姐,请你别再挑拨我这颗已经很脆弱的心灵了。” “周黎轩,你真的不考虑吗?” “你自己大概不知道,你的眼睛里有视死如归的神情。” “那,过时不候,你不要后悔。” 周黎轩只是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他们坐的那一处位置,不断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和水声,还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空中随风飘来玫瑰花的香气,还有她手中剩了几口的牛肉馅饼的香味,那些声音,那些味道,缠绕在一起,子柚觉得大脑有些浑沌,就像站在交叉路口,不知自己究竟想往哪个方向走,她有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了。 他们一路沉默着回到饭店。子柚声称有点累,没去餐厅用餐,只请服务员送两杯酸奶到她的房间。 她洗了整整一小时的澡,不但没理清思绪,反而更乱了一些。然后她披上睡衣,坐在窗口让迎面的微风吹干她的头发。她将所有的情绪都沉淀到心底,打包丢弃。她点上一支烟,刚吸了半口,门被轻轻敲响。 子柚从猫眼里看到门外站着谁。她一把拉开房门,周黎轩穿着浅色衬衣与深色长裤站在门口,不是白天的那一身。他向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和酒杯:“我来谢罪,今天我似乎又得罪你了,请你喝酒?” 子柚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呆了呆,想到自己的睡衣很透明很低胸,说了一句“我换衣服,请等一下”,砰地关上门。 她关上门后觉得自己好像太失礼了,但又不好将门再度打开,只得用最快的速度换装。一时找不到什么衣服,只好把半透明低胸睡衣换成另一件不透明的丝质睡衣,款式很像短礼服,前襟的布料一直吊到脖子上,在颈后打结,胸前捂得很严实,露着大半后背,她又匆忙地抹了几下口红,忘了喷香水。 三分钟后,子柚重新把门打开,周黎轩果然还稳稳地站在外面,目光从她身上轻轻滑过,神情慵懒。子柚靠着门板,朝屋里扬一扬下巴:“请进。”当周黎轩摆好杯子,从容不迫地倒酒时,他那倒酒动作无端地让子柚发晕,她没征求他的意见就要了一堆配菜,配菜很快就送来,烤三文鱼、煎小牛排、牛奶布丁、烤水果、沙拉、土豆浓汤……摆了一桌子。 “你很饿?”周黎轩问。 “恩。” 那桌东西没吃几口,就也没喝多少。当子柚看到周黎轩除了酒之外别的东西一口未碰时,问:“不合你胃口?那你想吃什么?” 周黎轩盯着她的嘴唇,眼中有不明情绪流动:“随便。” 子柚拿了一串考圣女果朝他扬扬:“味道真的不错。你不尝尝吗?没下毒。” 待他打算去拿时,发现那是最后一串,而子柚已经及时地将一整串果子都塞进口中,她咽下去两颗,另一颗还在嘴里含着,腮帮鼓鼓。 周黎轩突然逼近,贴上她的唇,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将她嘴里那颗完整的果实卷走。他吞下那颗红红的果子:“是挺不错的。” 子柚吃惊得半天没合上嘴。她反应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以为你刚才的动作是一种邀请。” “那上面有我的口水。” 周黎轩的回答是俯身又吻住她,搂着她的腰,压住她的手,阻止她的一切挣扎,他吻得很激烈,两人唇齿交缠,口水与呼吸融成一体。 “你觉得恶心?”当子柚以为自己快要窒息时,他终于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子柚气息不稳地半躺在沙发上,唇色嫣红,眼神迷蒙,胸口不住地起伏着,看着他,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周黎轩的眸色渐渐深沉,半跪到她面前,用手捏住她细细的足腕,缓缓地向上抚去,一直探入她的裙底,触到她细腻滑嫩的大腿内侧。而他再度覆上她的唇,一路滑向她的脖颈和肩膀。她包到脖子的睡衣阻碍了他的进一步动作,他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带子,便将她翻了个身,细细啃噬她裸露的后背,从蝴蝶骨开始,沿着脊柱,一寸一寸地咬,一直咬到腰际,让她又痛又痒地发着抖,她的睡裙被他推到腰上,肩带也被解开,她的大半身子暴露在空气中与他的碰撞中,忽冷忽热。 思绪与身体同时混乱的子柚突然觉得这太过荒唐,她挣扎着起身,用力推开周黎轩,抓住胸前一点布料,抵着沙发靠背,眼神防备地看着他,她衣衫凌乱,气喘吁吁,而他不但衣服整齐,连头发都没乱,她的神志跨越了时空。 “对不起。”子柚气虚地说。 周黎轩看了她很久,目光中的热度也渐渐转淡:“不要紧,是我失礼。” 他靠向她,子柚无处可躲,咬住了唇,而他只是替她把睡衣的带子重新在颈后系好,拢了拢她的乱发:“你早点休息吧。” 他起身要走,才走了几步,子柚挣扎几番,叫了他一声:“周黎轩!”她一字字喊得清晰无比。 他回头,子柚抿着唇,直直地看着他。周黎轩又向前走了几步,距她只有一臂的距离,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点迷离。 子柚突然伸手扯住他的腰带,将他又向前拖了一步。他俩对峙了一会儿,都不说话,最后子柚从沙发上跪起身,把他的衬衣从裤腰中扯出来,把他的扣子一颗颗解开,她表情坚定,但动作生硬,花了不少时间。而周黎轩只站在那里,不退后,也不帮忙。 子柚不看他,只盯着他的扣子,以及扣子一颗颗被解开后赤裸的胸膛,她又去解开他的腰带,很久都没弄开,周黎轩按住了她的手,两人又是一阵静默。 子柚以为他会离开,为着她之前的拒绝,以及今天的别扭。她试着抽出手,但她微微一动,周黎轩便将她重新按回沙发,隔着薄薄的布料去咬她的胸前的柔软,将头埋进她的胸口。 子柚抱住他的肩,在他耳边喃喃地请求:“周黎轩,我们去床上,不要在这里。” 他们俩在床上做得很激烈。 周黎轩没有继续刚才被中断的缠绵的前戏,他利落地除掉她的衣服,在她的身体稍有反应时,便迅速而直接地攻陷了她,再也没给她反悔的机会。 子柚已经很久没做过,他猛然进入的时候,她痛得把身体弓成虾米状,他抚着她的脊和腰,吻着她的额头与嘴唇,但另一只手牢牢地按住她的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们一开始结合得不算顺利,子柚的身体起初是排斥的,她一直僵硬着,而他在床下的优雅与高贵,并没体现在床上,床上的他霸气强势,任她挣扎扭曲喊叫哭泣,也不肯放过她。 后来两人终于水乳交融,她被她撞得如风中的树枝与浪中的小船一般无依无靠,只能紧紧地搂着他的肩和腰,抓着他的臀,在他身下轻声呻吟,在他后背上留下指甲的抓痕。 但是周黎轩却在她被逼到了癫狂的边缘时突然停了下来,他把头抵在她的脖子上,抑着呼吸说:“等我一下,我忘了一样东西。”子柚颤抖着伸手抱住他的腰,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没关系,不会有麻烦。”于是周黎轩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像一粒疯狂的种子,因为被雨水浸润而肆意地生长蔓延,占领了他所能到达的每一寸空间,令她无法思考,不能呼吸。 当他在她体内彻底爆发时,子柚抓着他的头发,用尽力气咬住他的肩头。 他们俩筋疲力尽,赤露如婴儿般相拥着睡去,四肢仍然交缠在一起,他们连澡都没洗,被汗湿透的肌肤黏黏腻腻,将他俩粘在一起。 夜半时分,子柚是被窗外吹来的凉风以及粘腻的不适弄醒的。她费了不少劲,才把自己从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麻花造型中解脱出来。她轻手轻脚地打算去洗澡,但还是惊醒了周黎轩。他软软糯糯地问:“你要做什么?”他受过损伤的嗓子,在这样的黑夜里,又在这样的情形中,沙沙哑哑透着无边的暧昧。 几分钟后,在这家酒店的豪华浴室里,子柚闭着眼睛,任着周黎轩给她轻轻地揉着头发,在水流中用手指代替海绵将她身上的泡沫一点点抹掉。 他们又重新回到床上滚作一团,不复先前的光风暴雨,周黎轩的动作变得细致缠绵,但子柚仍然在他的身下体验着天堂与地狱的不断轮回,一次次死过去,又活过来。 他们又去洗了一遍澡,窗外启明星已经滑向东方。周黎轩坐在床边擦着头发,看到子柚的头发还滴着水,有些顺着她的身体滑下来,有些落到低毯上,他说:“过来,我帮你擦一擦,不然明天会头痛。” 子柚文不对题地回头问:“周黎轩,你要喝牛奶吗?” “好。” “加糖吗?” “随便你。” 子柚在两杯牛奶里都加了糖。其实那不单单是糖,那是有安眠药功效的泡腾片,是她睡前的必备物品。 她把牛奶端到周黎轩跟前。据说他连续几夜都在谈判,前天昨天为她的事睡得很晚,今天又体力透支,此时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 子柚把被子凑到他嘴边,他就着子柚的手喝完那杯牛奶,睡意朦胧地说:“我们明天……” 子柚打断他:“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子柚照常起床。她最异于常人之处,就是她可以再彻夜未眠后海能保持清醒,又可以再前一夜的体力透支后迅速地复原。 周黎轩睡得很沉很安静,像小孩子一样。子柚轻轻地喊:“周黎轩,周黎轩!”他没有半分动静。 她替他重新盖好被单,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仔细地叠好,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她又去冲洗了一下,在水流的冲刷下,她倚着浴室的墙壁,痛哭失声。流水将她的眼泪一起冲走,水流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哭声。 子柚换好衣服,在镜前化了淡妆,提起自己随时收拾整齐随时都可以离开的旅行箱。 她想了想,终究不忍不告而别,在一张纸片上写了“谢谢你,后会无期”的字样,压在桌子上。走到门口时,她想起这间房她不能退,他还睡在这里,而且本来就是以他的名义订的,所以她又放上一张数额足够的旅行支票。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一路上没人拦她。 子柚乘飞机飞到另一座城市,然后用火车和船做交通工具,几天内去了很多地方。她不确认周黎轩会不会找她,但她刻意不留下什么记录。 子柚的本意是旅行,但她思绪混乱,无心欣赏风景,却也没有回家的勇气,第三天的时候,她病了一场,没吃药,喝了很多水,晚上捂着被子出了很多汗,隔天竟然痊愈了,只是没什么力气,这一天她没再到处闲逛,在一座小教堂里坐了一下午,坐到只剩她一人。 神父走到她身边:“你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子柚想了很久,迟疑着说:“我在反思我自己。我做过很多错事,每次都以为自己很正确很无辜,但每一次都发现,其实是我做错了,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 “你已经醒悟到,这就是一件对的事情。” “我很矛盾,神父。我有一位曾经的仇人,是的,只是曾经的。如果跟他在一起,我会对不起我的家人,所以我离开他,拒绝他的好意,但是后来,我又觉得非常对不起他。” “主说,爱我们的仇人。女士,宽恕我们的仇人,就是宽恕我们自己。” “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如果那样,我会失去一切的信念与支撑,我会瞧不起我自己。” 神父轻叹一声:“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又为什么矛盾呢?” 子柚低声说:“我最想要的一直是心灵的宁静。可是,自从我知道他有可能还活着,我就失去了这种宁静。而当我竟然想要一个长得与他很像的孩子时,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这种宁静。无论怎样,都得不到了。神父,我不肯跟他在一起,却希望生一个他的孩子,甚至是只要像他的孩子就可以。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对不起,我有一点糊涂了。这个人,他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呢?” 子柚流浪了近一周之后,下定决心要回国。她订好回程的机票,从一座小城连夜坐船出发,打算乘第二日的航班离开。 船舷外的天空还乌黑一片。来自国内的电话将她从睡梦中吵醒:“您前些天给我们的样本,因为出了一点意外,所以延迟了。我们会在一周之内给您结果。真是很抱歉,耽误您这么久。” 她呆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自己在不同的时区间穿行,别人却不知他身在何处。“不用急,我已经不想知道结果了。”她喃喃地说。 “女士?” “款我会照付的。”她将通话断线,再也无法睡着,看看时间,已近黎明时分,她洗漱了一下,换上衣服,独自一人走出舱外。 天色尚未破晓。墨黑的天空渐渐泛出蓝色,气温很低,子柚拢紧披肩,坐在甲板上,看向东方的天空等待日出。四下里只有机器的鸣响与海水哗哗的声音。船警在不远处站得笔直。 天空那边很久也没变化,子柚走到船舷边,将身体伏到栏杆上,年轻的小伙子礼貌地过来询问:“您不要紧吧?” “我只是等在这里看日出。” “这里早晨常常有雾,很难看到完整的日出,女士。” “那我就看雾吧,谢谢你。子柚回头冲他微笑了一下。 船警说得不假,当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时,海上蓦然升起一层雾气,虽然不算浓重,却也令方圆几米之内彷佛垂了半透明的层层纱幔,伸出手去,可以将它们拂出流动的形态,四周一切都模糊不清。 她心中有些许的失望,靠着椅子坐着,自己也不知神志又飘到了哪一方。当四周渐亮,一团团浅红色的云霞进入她的眼睛时,她才惊觉不知何时雾义散去,水天交界处,太阳正露出了红红的一小半脸,像负着重荷,费力向上爬着。 她本能地伸手挡在眼睛上方。这时,有人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将灿烂朝阳挡在了身后。 子柚不可置信地抬头,周黎轩正气定神闲地背靠着船舷,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优雅如一座雕像。他背后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明亮的金色,漫天瑰丽的云霞令他削瘦的脸显得有些神秘莫测。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子柚再也不想说“这么巧,又见面了”这样的话。她看了他整整七八秒钟,见他仍没有开口的意思,她说:“先生,我在看日出。你挡着我的视线了。” 周黎轩向前几步,把她的视线挡得更严实一些,令她正面的视线范围内只有他。 子柚把目光转向别处,见到整片天空都在一点点地变亮。 “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错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周黎轩说,“可是,如果错过了一个人,那就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 子柚一言不发。 “这位小姐,你知道‘言而无信’在这里是能够被定罪的吗?”周黎轩抱着胳膊说。 “什么意思?”子柚皱眉。 “你不告而别。你答应过我这一次你不会。” “我给你留了字条。” “哦,我想起来了。你还留了一张支票。”周黎轩认真地从裤袋里取出那张纸,朝她扬扬,“你这算是对我的技术的认可吗?” 子柚咬牙道:“你明知那是我留下的房费。” 周黎轩按着额头说:“我真没往这方面想,只吓出一身汗,因为在那家饭店卖淫有可能被起诉坐牢。” 子柚磨着牙不说话,已然忘记早就想好的一旦重逢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 周黎轩又向前一步,试着握住她的手,被子柚迅速避开:“周黎轩,这世上没有谁非谁不可。你既然已经得到过我,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子柚吐字一向轻软,但她将“周黎轩”三个字说得非常清晰。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周黎轩说:“我更想知道,你既然不愿与我在一起,又为什么想从我这里偷走一个孩子?” 子柚极力克制也没掩饰住自己被拆穿的尴尬,她脸上流露出气恼的神色。 “这位女士,我只是失忆,又没变傻,你先盯着孩子,又就着我的话顺水推舟的时候,你的心思就已经很明了……拜托,别用这副表情看我。” 子柚腾地站起来:“很高兴又见到你。再见。” 周黎轩挡住她的去路:“以前我就讲过的,我不介意被利用。但是,你确定,只一夜你就能得偿所愿吗?如果没有的话,你不觉得太吃亏吗?” “周黎轩,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那天晚上你有损失吗?”她说完后觉得有些失言,他会有很多话来堵她,比如,他当然有“损失”。 但周黎轩只沉静地看着她,直到将她看得心慌意乱才开口:“陈子柚,那一夜对你而言,除了利用,确实没有别的意义吧?” 他们说着话,船已经倒转了方向,原先藏在他身后的阳光照耀着他们俩,光线射入子柚的眼睛,令她睁不开眼。她闭了闭眼说:“我一向说话算话的。你希望得到我,那我便给你一夜,但也仅此而已。” “说话算话?”周黎轩侧头看了看身后的海,他沐浴在阳光下,海风吹着他的头发与衬衣,他的唇角浮起一个奇异的微笑:“那你讲过的每一句话,都会一并履行是吗?” 子柚的脸色有一点发白,在她还没忆起自己曾信口开河又讲过什么话的时候,只听甲板上爆发一阵惊呼。太阳高升,不少人已经早起,在甲板上散步。 子柚也看到了那些人惊呼的原因。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两架直升机,正向海面撒落数以万计的玫瑰花瓣。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自天而降,如一场瑰丽的雨,在花瓣雨落英缤纷的同时,海面上千百只海鸥翩翩起舞。一时间,这一方天地犹如一场华丽的盛典,口哨声与欢呼声,以及海鸥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你曾经说,等到天上下红雨的时候,就考虑嫁给我,还记得吧?” 子柚受惊过度,张张嘴,找了半天才找回呼吸和声音:“你抄袭言情小说!” 周黎轩说:“冤枉,这明明是我想了一天一夜才想出来,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更喜欢白色的花瓣。” “这么幼稚又没品的游戏,你不觉得丢脸吗?” “再丢脸也好过长久的遗憾。人这一生这么短暂,不该全被遗憾填满,你觉得呢?” 子柚沉默无语。 这场花瓣雨下了很久也不见停歇,不知他究竟摧残了多少枝玫瑰。花瓣飘飘洒洒落入海面,落到他们的头上,身上和脚边。 “我从来没这样坚信过一件事,如果错过你,会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他在飘落的花瓣雨中问:“嫁给我?” 不用子柚回答,甲板上越来越多的看戏的人们已经用了各国语言整齐划一地喊:“答应他!答应他!” 子柚低着头:“周黎轩,我不爱你。” “我不在乎。” “我对你并不好。我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你会成为一个好母亲,我孩子的母亲。” “你本可以找比我好十倍百倍的女人。” “对我而言,这种人不可能存在。” 漫天的花瓣还在纷纷飘落,如同眼泪。子柚哭起来:“周黎轩,你什么会找上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泪:“你不讲道理。那天我只是想到楼下找点东西吃,你就那样跌跌撞撞地突然出现了。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的。” 子柚哭得越发地厉害。周黎轩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像哄小孩子一样。 那天早晨,这艘豪华客轮上早起的乘客们都有幸看到了这样诡异而精彩的一幕,直到多年后还津津乐道。漫天的花瓣雨,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女主角。她看起来很像是因过分感动而哭,可是当男主角为她戴上戒指时,她那副表情却绝望得犹如被套上了断头索。但是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当男主角将她抱回船舱时,她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 其实,当时在周黎轩怀中,被他套上戒指的陈子柚只讲了一句话:“周黎轩,我觉得累。” 周黎轩低声说:“有我在。” 第二十八章 尾声 两周后,周黎轩刚在办公室坐下,新助理就敲门进入:“上午好,周先生,旅途一定很愉快吧?” 他拿一支笔,在那张纸上三下五除二地划掉,最后只剩了几个电话,他一一拨回去。 他的主治医生兼朋友在电话那头大笑:“我听说,你前几天做了一件十分浪漫也十分丢脸的事情?而且,据说你是半夜三更地空降到那船上去的?我的天,这完全不像你能做得出来的事,你得回来检查一下,你的大脑看起来恢复得不太好!” “连你都知道了?有那么轰动吗?” 医生继续大笑:“可不是?我还听说,人家政府给了你大大的黄牌警告。” “还有一张巨额的罚单。”周黎轩说。 “不过,一定很值吧?你不会做亏本生意的。”医生见周黎轩不回应,继续问:“你最近头痛还经常发作吗?” “没,还好。” “你相信了吧?我跟你讲过的,只要你别总是去纠结往事,你的头就没事,让过去都见鬼去,开始新生吧,伙计。” 另一个电话是丽卡打来的,告诉他,她已经有了新工作,并且马上就要嫁人。 “恭喜你,丽卡。” “我听说你也结婚了,效率真高。看起来那个女人也没多难搞。” “你需要什么样的结婚礼物?” “不用了,周老夫人给我的补贴很丰厚,你们一家人都很慷慨,包括你很讨厌的周想恩先生……你们也很擅长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无论谁都会被你们交叉利用。你们是不折不扣的一家人。” “丽卡,你以后如果需要帮助,记得找我吧。” “周黎轩,我不需要你的原谅,也不会祝福你。我绝对不会祝你们幸福,她只是在利用你,她只是把你当做替身而已。你真可怜,你丢掉全天下爱你的女人,偏偏找不爱你的那一个。” “谢谢你,丽卡。” 丽卡大力地挂掉电话。 周黎轩揉了揉眉头,又拨了几个电话,最后从电脑里收到又一个加密的文件,他输入密码,里面是几段模糊不清的音频,但是不难听出是谁的声音。 “其实我不恨他。……可是人这一世,再长夜不过百年……在这样有限的生命里,我希望我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我可以原谅,但绝不代表我能够遗忘。” “他是间接害死我父母与外公的人,他毁掉我的整个世界,无论他做了多少事,这个事实永远改变不了。……有一种生活里最起码的东西……只有他永远给不了……如果跟他在一起,我会夜夜噩梦……我绝不会这样对不起自己。” 周黎轩戴着耳机,将这两段录音反反复复地听了很多遍后,将它们彻底删除。 他把最后一个电话拨给他的祖母:“您赢了。” “‘赢了’是什么意思?你会放过你二叔,不再试图让他走投无路?你会乖乖地继承家业,不再想着另立门户?还有,你当真把我当成你的亲祖母,而不是你的敌人?” “一切都如您所愿。”他的声音有点消沉。 “小伙子,别装了。你也没输不是?什么时候把我的孙媳带回来给我看?” “您又不是没见过。” “那怎么能一样?我上回见她时,她还是外人。如今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教她了。” 周黎轩忙碌了一整天,接近傍晚时他收到一个快递函件,上面标注着务必他本人亲启的字样。他打开函件,令他讶然的是,里面还有两份函件,自遥远的地方发过来,信封上标注着一家特别机构的名字,收件人都是“陈子柚女士”。两份函件外观一模一样,只是封口处有不同的颜色。函件运送途中的所有印章一应俱全,最后一个章是今天上午,地址是他的家。 从理论上说,这两份东西早就该到陈子柚的手中了。 函件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他思量了片刻,照着那个号码把电话拨过去。 “我是周黎轩,我收到了你寄的东西。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到了了我这里。”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很久:“那是两份基因检测结果。周先生,贴红色标签的那份,结果是完全相同的。贴绿色标签的那份,则显示有25%的基因排列不同。”他顿了顿又说:“您一定了解这表明了什么。同卵双胞胎,即使刚出生时基因排列是完全相同的,也会随着年纪的增长与生活环境的不同,产生差异,成年的双胞胎,不可能有一样的基因。” 周黎轩很久都不说话。电话那头又讲:“不过,这份东西,是陈小姐……我是指周夫人,是她一个多月前提供的,中途出了一点意外,所以现在才有了结果。也许她现在已经不太关注这个结果了。” “她从哪儿弄到的?有人曾经……” “是的,有好几组人,试着找到江离城先生的指纹,头发,或者血液,他们都没有成功,但是陈……周夫人找得到,先生,您不问问我是谁吗?” “你帮过我很多次忙,那些连最贵的征信社都找不到的东西,提供者就是你吧?” 电话那头良久无声。稍后,那人的声音变得有一点奇怪,像在压抑着什么:“以后您不会再需要我做什么,我想这是我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无论怎样,我希望您有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祝您好运,先生,再见。” 在那人挂电话之前,周黎轩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江流。”江流那两个字,他吐得有一点生硬。 电话那端传来重重的一声哽咽与几声抽泣,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句:“再见,江先生。”随后周黎轩的手机里变成一片忙音。 周黎轩独自站在河边看夕阳落山,晚霞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映得很长,远处的司机踟蹰了很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周先生,夫人问您晚上是否回家吃饭。” “她怎么没给我拨电话?” “您的手机没电了。” 这顿饭是陈子柚自己做的,极简单的四菜一汤外加小米粥,厨房被折磨得好像刚开过宴会。 子柚说:“你可以先吃胃药再吃饭。” 周黎轩每样菜都尝了一口:“还好。” “多谢。” 他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怎么会突然这样贤惠? “我正在等一份东西。我有件事情跟你说,你先吃饭吧。”她见周黎轩吃得勉强,无奈地说:“我已经很尽力了,我弄了半个下午。你若是在不喜欢,我去给你做一碗泡面吧,我做泡面的技术还不错。” 周黎轩把她做的每一样菜都吃到见底,又亲自洗干净了碗。他们的中年女管家有一点惶恐不安,整晚检讨自己是否太失职。 晚餐后,周黎轩回到书房看一份文件,从窗口看到陈子柚坐在院子的秋千架下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他有些心事重重,管家为他送茶时,他错当成笔筒,顺手将一只笔丢了进去。管家尴尬地笑笑:“夫人今天心情很不错,应该没什么事情的。” “啊?” “夫人今天去了医院。您应该是在为夫人担心吧?” 晚上九点,陈子柚与周黎轩在书房会合,他们俩各自有自己的自由空间,通常晚上直到九点以后才会聚在一起。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子柚递给他一个大的信封,信口未封。 “是吗?这儿也有东西给你。”他的声音有一点哑,递给她一份写着她名字的函件。 子柚看清信封上的字,脸色霎时白了:“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碰巧送到我这里,大概想让我转给你吧。” 子柚的脸色更白几分,挣扎了很久后,费力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他淡淡地说,“而且我可以向你起誓,这是准确无误的那一份。”他将信封缓缓地推进子柚面前。 之前很轻松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而紧张,两个人的呼吸与心跳都清晰可闻,没有人注视对方的眼睛。 他们站了很久,子柚终于缓缓地拿起那个信封,将封条慢慢地撕开,封条粘得很结实,她的动作很慢,非常慢,好像那封信她永远也撕不开一样。之于周黎轩而言,这就如同一场凌迟酷刑。他递给她一把裁纸刀,手有一点抖。 子柚的手顿了顿,没去接那把刀。她慢慢走到周黎轩身前,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这几天她才知道他有一个小小的习惯,他因为嗓子的原因不再吸烟,但是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打火机,不一定放在哪个口嗲,特别无聊的时候,他会玩那个打火机。 她从他的胸口慢慢摸到裤袋,就像一场挑逗。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腾地一下,火苗窜起,子柚将那封始终没有成功打开封口的信,凑到火苗上,看着它一点点地燃烧。火光闪动间,那封信迅速化成了灰烬,轻轻一抖,落了一地。 他们二人对视着,眼神都有些复杂难言。 “听说你今天去医院了,不舒服吗?” “你不看看我给你的东西吗?” 周黎轩没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想看出更多东西,但是无果,他慢慢地说:“我不确定这份东西是否也需要毁掉。” “随便你。他们差一点给我弄丢,我等了很久才等到他们重新送回来。”她带了一点难辨真假的嗔怒,扭头走了。 周黎轩没去拦她,他抽出一张面纸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他的手心和后背密密地出了一层汗。然后他打开那个未封口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彩色超声波照片与一份化验单。 下一秒钟,他的血液骤然沸腾。他从书房冲出去,差点撞倒迎面走来的管家。 周黎轩找到子柚时,她正踩着凳子,将插满大束马蹄莲的花瓶从高高的柜子上取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动,对,就站在那里,让我来。”当初她背后有蛇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紧张慎重过。 他接过她手中的花瓶放在桌子上,又轻轻地把她抱下来:“你多做几次这样的危险动作,会把我吓出高血压。” 子柚蜷在他的怀中,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恭喜你,周先生。”她的笑容很浅但是很明媚,犹如乌云散尽后的阳光。 “也恭喜你,周太太。”周黎轩说,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