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姣》 一 这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我躺在床上,看屋檐下错落有致的冰凌。 往年我是一定要闹着爹爹给我敲冰凌玩儿的,可是今年只能眼巴巴望着了——说实话,我连能望着的时间都不多,终日昏昏沉沉,只是睡着。 我不记得自己病了多久了,只记得雪下了又化,年节都是躺着就过去了。别家燃着爆竹,热热闹闹的,我家却冷冷清清。爹娘常常进城去抓药,可我一碗又一碗苦药喝下去,一点不见好。 “娘,我想吃......”听到我说话,娘马上就走过来了。 “想吃东西了是不是?”娘很高兴,因为病人说想吃东西就是要好了。 可是我想了半天,什么也想不到。咂了几下嘴,我又不想说话了,觉得胃里一团絮,嘴里发苦,大约吃什么都是白吃。 娘的眉就又皱起来了。我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出去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听见堂屋里有说话声。我记性好,认得这是钱神婆的声音。这个老妇惯会装神弄鬼,逢年过节就来村里串门说好话儿,无非是求几个钱,要人买她那没什么用的符咒。我是不信的,可偏偏娘就信,每回我有个头疼脑热都要问她买符纸烧了给我兑水喝。 “娘!”我喊她,想要她进屋来,别被钱婆子又哄了去。 娘进来了,眼圈红红的。“要水喝么?”说着给我倒,扶我起来喝。 我只喝了一口,就摇头,然后轻声劝她:“您别信钱神婆的,我用不着什么符咒。马上就好了。” 我原是宽慰她的话,可是娘听了眼睛又湿起来,只是“嗯”了一声。“睡吧。” 她正要出去,钱婆子却自顾自走到门口来。我被娘挡住了,她便瞧不见我是醒着,说:“郑娘子,不是我胡吣,丫头眼瞧着是不中用了,何妨就收了银两,她到那边有个伴儿,也有人供奉个香火——” 屋里静,她自以为小声,却被我听个正着,登时大怒,强撑着支起来,捡起床头的茶杯就丢她:“我要是不中用了,就是你在这红口白牙咒我死的!”无奈我力气虚,小小一个杯子都扔不远,反洒了一地茶水。 钱婆子被我唬了一跳,娘也听不得这话,推着她就出去:“快去罢,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钱婆子倒越性撕破了脸,嚷起来:“郑娘子,趁早打算罢!十两银子白给,又不要你们什么的!” 我气得不能支撑,仰身倒下。我知道自己病得是久了些,可也不能被人找上门来配**! 她们出去的时候门没有关严实,有寒气从外头钻进来,把我从头吹到脚,心也冷下来。 十两银子,爹在村里学塾做讲师,也要好些学生才能凑到。放在家里,够过小半年了。 倘若......倘若爹娘真答应了,我也不能怪他们啊。 爹从城里抓了新药回来,娘同他说了钱婆子来的事情。我竖起耳朵听,却什么也听不真。好久之后,才听到长长一声叹息。 第二天钱婆子又来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当晚我多了一碗鸡汤。家里的鸡早就杀了,我知道这从哪来。 这大约是我最后能喝的几碗汤了。 这之后我顿顿都有荤。不知是不是吃得好的缘故,我竟然渐渐能坐起来了,身上也有了力气。爹娘都很高兴,又给我买了许多进补的东西,吃到我能够下地时,脸都圆了一圈。 我好了,可以不用配**了。 娘美滋滋给我比划身量,说预备给我做身新衣裳,补上过年那一份。爹却又愁起来。我知道是为了那十两银子。家里的东西全抵了,大约也凑不齐的。 钱婆子又来了,我坐在堂屋里小心瞧她神色。可她也喜气洋洋,拿着个包袱。 “给娘子道喜!”钱婆子坐下就笑,“姐儿大安了,是不是?嗨呀,瞧着真标志啊,像娘。” “真是神天菩萨保佑,果然这一冲喜就好了!卫家的小公子也大好了,也就是这两天。卫夫人高兴坏了,说是姐儿带来的好福气,叫我带了这个钱来,给姐儿裁个尺头做身新衣裳。” 娘推辞着,说:“那十两银子还没着落,怎么能收这个钱!” 钱婆子笑道:“要不怎么说是姐儿好福气呢?一见小公子病好,卫家哪还计较这些?这不,夫人又叫我拿了这十五两银子来。说又请人合了八字,姐儿正旺小公子,想接了姐儿去呢。正好小公子身边也没个聪明懂事的人,如今姐儿这个品貌,又是这个年纪,真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我一时瞠目结舌,看向娘。这是要我去做丫头的意思? 娘也没了主意,只是说:“她爹知道,必定不答应的。” “夫人也虑到这一点呢!说府里买丫头,再好的也不过几两银子,遇上狠心些的爷娘牙婆,几钱就肯卖;如今拿出十五两来,一是体恤你夫妇两个只有这么个姑娘,二是尊敬郑先生这个身份。到底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不是吃不起饭的,表示她的尊重。你们也不用怕寂寞,到底都还年轻,再养一个也不难不是?” 见娘不说话,钱婆子又看了我一眼,说:“况姐儿这个样貌,又知书识字,将来公子大了,还不是先抬举姐儿吗?卫家家大业大,公子将来若做个官,到时候还愁没人养老吗?” 我听了生气,又听什么“抬举”,不好意思说话,一推那包袱就进屋了。娘低着头,说:“这事我不能答应。小门小户,攀不起这高枝。” 我躲在帘子后头听那钱婆子冷笑:“郑娘子这话说得好听。当初十两银子也肯,如今十五两倒不肯。须知我老婆子是打了包票,又在卫夫人面前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哄得夫人肯免这十两。里里外外,姑娘倒值二十五两。娘子不妨扫听扫听去,谁家的黄毛丫头值这个价钱?饥荒的时候,几个馒头就卖了。娘子若要面子好看,还是趁早备上十两,干干净净还了的好!” 娘又是气,又是愧,正说不出话来,我便掀了帘子大步出去,道:“你别在这欺负我娘好性儿!不过是给人当丫头,我当就是了,用不着你在这冲我娘阴阳怪气!” 娘忙拉着我叫我别胡说。我一赌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明儿就去,也省的你们被人这么给脸子瞧!” 钱婆子见状,“哟”了声,道:“姑娘好志气!如此我便回话去了,赶早就派人来接姑娘。”说着就溜了。 娘气得只流泪,骂道:“翅膀还没长硬就想着飞了,你一身骨头能有几斤几两,哪里禁得住人揉搓?你这一赌气,你爹回来怎么说才好?” 我自知莽撞,可覆水难收,便道:“爹爹回来了我同他说。十两银子咱们家又拿不出来,我去了,还得十五两,也是划算。等我攒了月例银子,也给你们。娘一向辛苦,今后也可不必熬夜做针线。好好养养,再给我添一个弟弟妹妹。”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从此就得给人使唤了,先前你哪吃过这个苦头!”娘还是哭,一张帕子都湿透。 我跪着把脸贴在她膝盖上,说:“病中吃了那么多苦药,女儿也算能吃苦了。” 爹回来以后听娘一五一十说了,把我叫了过去。 “跪下。” 爹黑着一张脸,我便乖乖跪下,把手摊开。果然爹握着藤条,高高扬起。我怕得紧闭双眼,可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我小心翼翼睁开了眼,然后看见爹爹放下手臂,不轻不重给了我一下。 “自作主张。”他叹了口气,双泪长流。 爹从来不哭的,即便是我病重的时候也只是皱着眉头。今日他罚我,又哭,我晓得是心疼我。 “是爹没用。”他把我搂在怀里,平日挺得笔直的腰背都弯了下来。 “卫家是大户人家,去那当丫鬟不见得是苦差事。爹爹放心。”我瓮声瓮气劝他。 “还嘴硬!”爹又给我额头来一下。“不知好歹的臭丫头,你懂什么!”他把我拉起来,看着我,又叹气了。 “朱婆子捎信儿来,说明日就有人来接你。这一去,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你把爹的话记心里:别太聪明,也别太笨,别谁都信,也别谁都不信。该藏拙要藏拙,别老想着出风头。爹和娘就盼着你平平安安的,等过了几年,想法子接你出来。” 我连连点头,把眼泪草草抹掉。“我省得的。你们放心。” “我们如何能放心啊......”他们又搂着我流泪了。 当晚娘拉着我嘱咐了许多话,又替我打点包袱,恨不得将一切能用的都塞给我。我眼瞧着她要把银两也塞进来,忙道:“我去当使唤丫头,做什么要用这些银子!若有散钱,拿十几个也就罢了。” 娘于是放进去几串小钱,道:“过几日我们想法子去瞧你。你若有书信能递出来,遇事千万记得同我们说。” 我一一答应着,胡乱睡了一夜。清早起来,爹爹已经坐在堂上。 我跪下磕了头,爹拿藤条又轻轻打我三下。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回打我了。 二 来接我的是个婆子,大约是在夫人院子里的粗使人,我小心翼翼问她些事情,大体还好,细节全不知道。只说夫人和善怜下,府里待下人也宽,把侍奉公子说得千好万好、简直是普天下最妙的差事。 车停在侧门,我随那婆子进去,一路上见着不少丫鬟婆子,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我。我于是并不抬头,跟着穿过几个院子,走过一条长长的游廊,到了一个宽阔的庭院内。 “台阶下等着。”那婆子回头嘱咐我,就走到门口打帘子的小丫头那里说了句什么。那小丫头瞧着好像比我还小,大约是家生子。她进去不一会就出来,对着我抬抬下巴:“过来,夫人叫你进去。”说着对那婆子一扬脸,那婆子便笑着走了。 一进屋,我便觉得暖香铺面,手脚都软和几分。满屋子的陈设我都不敢打量,只是垂着眼,跟着绕过一扇大屏风,瞧见正上方坐着一位华服的青年妇人,料想就是如今卫家的当家主母,便拜下去:“拜见夫人。” 那卫夫人开口了,声音倒很亲切温和:“快起来吧。” 我这才敢微微看她。卫夫人生着一张鹅蛋脸,桃花眼笑起来粼粼潋滟,云鬓花颜,额间华胜坠着明珠熠熠生辉。是个贵气的美人。“你就是郑家的姑娘罢?叫什么名字?” 我轻声道:“请夫人赐名。” 卫夫人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这样乖觉,随即展颜笑道:“我没念过什么书,没有那些文雅的想头——院子里梅花开得好,香得扑鼻,你又是冬天来的,就叫冬香罢。” 见我屈膝算是领了赐名,卫夫人又道:“我一会叫个人领你去住的地方。衣裳都是新做的,你换换,也收拾收拾屋子,缺什么了就同我说。明珠好清静,院子里人少,有什么小事和乳母婆子们商量着办,大事便来回我。” 我答应着,夫人又笑道:“我这小冤家,从小身体就弱,因此我让阖府都叫他小名儿,为的是好养活;谁知这孩子天生牛心古怪,不肯要人叫。因此你们私底下说话多叫几声儿,当面就罢了。” 明珠?我心想难不成这小公子是当姑娘养的,取这样一个小名。但面上还是应着:“是。” 夫人便叫那小丫头:“鹊儿,带冬香去安置。瞧瞧明珠今日怎么样了,叫他奶娘来回我。” 鹊儿应了一声,就带我出去了。 小女孩性格总要活泼些,因此我悄悄问她:“公子如今多大年纪?为何叫明珠呢?” 鹊儿见四下无人,便笑道:“姐姐原来不知道?公子今年十四岁,是四月十四的生日。叫明珠,是夫人曾梦见一颗那么大的珠子落在院子里,以为是个女孩儿,因此早早就定了这个小名。后来得了公子,算命的又说不必改,就叫到今日。这都是我娘说的。” 我点着头,心道原来只比我大一岁。又问:“你怎么这样小就来了?” 鹊儿道:“我是家生子,我娘是夫人陪嫁来的,如今在夫人手下管厨房买办的差事。横竖夫人院子里活儿轻,就叫了我去使唤。”她停了一下,见不远处的小院子,笑道:“公子这里人少,从前也不要贴身使唤的人,少不得姐姐辛苦了。” 我跟着鹊儿走进院子,她指着一间屋子道:“这是夫人预备给你的,里头东西都齐全。不过若公子要人守夜,你就得睡在公子外间。你先收拾着,我去去就来。” 趁着她去传话,我坐下来好好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屋子。当地一张拔步床,笼着青纱帐子;窗前有妆台,镜袱下着,掀开也是一面光亮平滑的好铜镜;妆奁里也有胭脂水粉,丫鬟们戴的绢花耳坠。我开了柜子安置包袱,换上里头叠好的衣裙,又在镜前把头发重新梳好。 正发呆,鹊儿又进来了,笑道:“公子在书房里,姐姐去罢。” 我按着鹊儿指的路打帘子进屋。地上笼着炭盆,却不十分暖,且一点香气也无;面前靠墙一面大书架,整整齐齐垒着书;右手边的墙上挂着山水画,画几上摆着一只白瓷瓶,插了支枯梅。 窗前坐着个文弱少年,正低头写字。听见我脚步声头也不抬,写完一行字才搁了笔,转过来瞧我。 若不去在意他冷淡的面色,这真是极俊俏可爱的一位小公子。我匆匆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转而行礼:“拜见公子。” 这位明珠公子没说话,大约是在打量我。我腹诽:这样秀气好看的少年,称之为“明珠”倒也般配。 “你叫什么名字?”他出声了,声音倒不像看起来那么细弱,清脆好听。 “冬香”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少年的嗤笑。名字俗是俗了点,但我被他笑得有点恼火,便说:“是夫人赐名。” 于是嗤笑声卡在嗓子里,公子不敢嘲笑夫人,被呛着似的咳起来。 我带着些得意地瞧他,但瞧他单弱,嗽得喘不上气,于心不忍倒了盏茶递过去。公子横我一眼,瞧着很是憋屈,但又不得不接了茶盏,一气儿喝了。 “慢些,别呛了。”我出于在家的习惯,劝了一句,得到了诧异的一瞥。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我差点笑出声。“可公子也才十四岁啊。公子还没我高呢。” 公子又像是被我气到了,哼了一声:“我将来一定比你高。” 我笑道:“公子比我还大一岁呢,为什么和我比高?” “不和你说了,我还要做功课。”公子不想理我了,专心看书。我便在屋里瞧瞧炭火,又看看桌边白瓷缸里的金鱼儿。不一会公子又不高兴了:“你走来走去做什么?” 我怪道:“我又没在公子眼前,怎的也吵着公子了吗?” “你一走动就有声音。” “那我站着。” “你喘气还有声儿。” 这下我可真是拿这刁钻的小公子没法儿了。“那说明公子不专心。将来考场上多得是人喘气儿呢,公子就写不出文章来了吗?” 公子被我噎的没话,又“哼”一声:“狡辩。”他想想又补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笑眯眯:“我是女子,公子是小孩子,也就是小人。我和公子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你又胡说了,这句话怎么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读过书吗?”公子的神情看上去匪夷所思。“你是不是骗我娘的?” “一句玩笑话,公子还当真了。”我笑。 “我——我不理你了,浪费时间。”公子把脸转回去。“你自己找事情做罢。” 我于是捏捏那老梅枯枝:“这梅花都谢了,公子还留着吗?” “是我娘让人送来的。你把枯枝扔了,瓶子送回去。”公子吩咐了一句,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我于是领了第一个差,正准备去够那瓶,却发现瓶里灌了水,沉甸甸不是我能稳稳当当抱住的。正左右为难着,公子转过身来了,很不耐烦:“一个花瓶你都要折腾这么久?” “灌了水,搬不动。”我老实答道。 “罢了,你等周妈妈回来让她吩咐人搬。”公子不想跟我多话,随手指指桌上一堆书。“把这些摆到书架上去。别摆乱了。” 我走去把书搂在怀里,轻手轻脚挪到架前。只一眼,我便晓得这小公子是个再细致不过的人了:满架的书,他分了几大块——诗词歌赋一类,山河图志一类,史书一类,科考文典又是一类。那诗、词、歌、赋分开堆放,与史书一样还按年代排了序。 换了旁的侍婢,字都不认识,遑论按着这样严苛的要求摆书了。公子存了为难我的心思,此刻大约等着笑话我呢。我甚至能想象到公子此刻低着头、那双神似夫人的桃花眼里有三分得色笑意。 若在这上头被他小瞧了去,连我爹都要羞死。我站在书架前记了一回,这才有条不紊把书放回去,笑吟吟回话:“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小公子脸上的诧异神色转瞬即逝。“把那乐府诗给我拿来。” 我回身就取来递过去。这下他可没话说了,垂眼看看诗集。“我又不用了,放回去罢。” 这场较劲是我占了上风,此刻心情大好,我便也不同他计较。外头帘子横杆轻轻在门框上一磕,有人进来了。 来者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公子见她来便起身唤了声“周妈妈”。我料想这就是公子的乳母,忙向她问好:“周妈妈好。” 妇人笑眯眯扶了把我的手臂:“你就是冬香姑娘罢?你也好。”她看向公子,道:“快到中饭时候了,夫人那里叫呢。”正说着,就招手叫小丫头取斗篷来。 “知道。”公子穿戴完抬脚就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命一旁一个垂手侍立的婆子道,“把书房里那个花瓶送回夫人那里。” 周氏笑了:“那瓶子摆了得有十来天了也不见公子在意,我原想着今日悄没声儿拿出去,不想公子先不耐烦它了。” “瞧着碍眼。”他不咸不淡答了一句,也不知是说那瓶还是说我。 我轻轻撇了下嘴。这才当丫头头一天就和公子“相看两厌”,是哪个牛鼻子老道说八字极合? 下次来府里,该把他胡子揪下来。 三 去正房是我跟着公子和周妈妈,身后带着两个婆子。守在台阶上的鹊儿一见我们就笑着打起帘子,朝里笑道:“公子来了。” 夫人正在看账本,伸手拉着公子,细细打量一番,笑道:“今日气色好多了。听你周妈妈说,早上胃口还不错?” “粥还好。银耳羹做的太甜了。”公子对着夫人,倒没有那么老气横秋的样子。 夫人笑着摩挲他的脸,又叫摆饭。底下丫头们应着,不一时就将食盒送进来。夫人身边的珍珠姐姐布著完毕,便请夫人公子入座。 我算是公子身边最近的丫鬟,按规矩是该我布菜;可我才来,并不知道如何行事,便站到周妈妈身后。珍珠看见我,轻声道:“你来给公子布菜,我侍候夫人。你跟着我。” 这算是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也走上前去。珍珠给夫人夹什么,我就有样学样给公子什么。可公子吃饭不大积极,不一会碗里就堆了起来。 公子皱眉看我,但当着夫人的面,又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并不开口。我小声道:“公子还要长身体呢。” 这大约是提醒了公子之前我说他还比我矮些的话。果然公子气鼓鼓扒着饭,把我布的菜都吃了。 这一赌气不要紧,回去公子就皱着脸要周妈妈煮消食的汤来。周妈妈忍笑出来,说:“今日公子竟然吃了这么些东西!从前夫人日日为这个发愁,从此可倒好了。冬香,你是使了什么法子?” 我小声道:“我同公子说,多吃点东西才能长身体。” 周妈妈愣了一下,掩口笑道:“怪不得......不过女孩儿长身体是要比男孩儿早些,公子要过些日子才蹿个头呢。我瞧着公子长手长腿,同主君是一样,将来要比主君还高些也说不定。”她说着吩咐个婆子去厨房传话了。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对尚未见面的主君有了个朦朦胧胧的印象。 公子午间小睡的时候是不要我们侍候的,因此草草吃了饭后,周妈妈就带着我到后院里认人,也方便日后传话取物。这个时候后院是最闲散的,不多时我就吃着宋娘子从厨房里端出来的一碟子白糖糕,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听她们说闲话。 正当我听管茶水的葛大娘絮絮说她邻居家寡妇如何靠着算命先生找到丢失三日的下蛋母鸡时,周妈妈转了一圈回来领我了。 “好啦,公子也该醒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宋娘子笑道:“你去你的,把冬香留下来陪我们说话。这个丫头讨人喜欢。”说着捏捏我的耳朵。我被捏得怪痒的,笑着往她怀里躲。 葛大娘也笑道:“是啊,听我说完再去。我这还有个稀奇故事呢。” 周妈妈牵着我起来,笑道:“明儿来了再说。公子若醒了要人,我们都不在,这像什么话!” 我于是和葛大娘说好明日再来。嘴里白糖糕的甜味还在,我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周妈妈忍俊不禁:“你这小丫头,倒招人喜欢。往后日子长着呢,还怕听不完她们一肚子的故事?” 我说:“在家时,我也常去村头听婶子大娘们说话。” “你这样爱听故事,下回府里唱戏请女先儿,你一定喜欢。”周妈妈说着话带我回了院子。小丫头走上来说:“公子才起身,正在书房。” 周妈妈给我个眼色,我便轻轻打起帘子进书房,预备伺候笔墨。 公子还像早上那样在写字,只是才醒,脸上难免带点热红睡痕,眼睛也亮亮的。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一见就讨人喜欢的小男孩。 我见砚台上墨干了,走上去替他研墨。在家时我也常给爹爹帮忙,因此动作轻匀,没惹公子侧目。 公子的眼睛其实细看也不和夫人一样。夫人那双横波妙目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公子却天生眼含疏离冷冽,是个十分难伺候的小孩。 许是我盯得久了,公子轻嗽一声,脸颊红红:“你瞧什么?” 我把视线移到他身后墙上:“在瞧画。这画真好。” 公子没说话,耳朵却有点红。过一会才说:“那是我去岁画的。” “果真么?”这倒真令我惊讶了。“公子去岁就能画这样好的画?公子若不说,我只当出自哪位名士大家之手呢。公子真是厉害呀。” 公子被我这样夸了一通,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又不肯表现出来,把脸绷着,说:“画得不好。” 我笑道:“那想必公子如今画得更好,故而瞧不上从前的。” 公子“嗯”了一声,也回头去看那画。他见我神情不似作伪,便道:“一会叫人取下来给你吧。我再画别的。现在就画。” 我福身谢赏,见他兴致上来,就按着他说的找雪浪纸出来,镇纸压好,又把桌上的书收起来。 “公子要画什么?”我问。公子站着出神,却正对着关紧的窗。 “就早上那支梅花吧。” “可惜梅花都扔了。”我想想枯梅其实也可以入画,不无惋惜。 “梅花有什么没见过的,非要在这才能画?我记着呢。”公子换笔蘸墨,稍一思索,就在纸上绘出老梅枯枝。我在一旁屏着气,觉得只一笔便形神兼备,不可谓不是一张好画。 等到公子又换小狼毫点缀完枝条,我笑道:“果然比山水画还要好。” 公子睨我一眼:“你觉得好?那也给你了。” 我被他这会突如其来的慷慨弄得不知所措,心想难不成是被我一番话夸得高了兴,这才这样好说话?这么想着,我又问:“那公子要在墙上挂什么?” “父亲年前给了我一幅蔡端明的真迹,回头找出来挂。” 我笑问:“公子是被我夸得烦了吗?” 他别过脸去:“被你一夸,就觉得也不怎么样。都给你,你也没地方挂。” 我笑道:“挂不了我就收起来。将来公子为官做宰,还怕没人争着抢着要?” 公子听了,轻笑一声:“胡说。你当人都是傻子,要留着这么不像样的画?” “公子是说我傻?”我歪歪头。 “能听出来,那还不算无可救药。”他说着,看画差不多晾干了,亲自卷起来递给我。“喏。” 我接过来,琢磨着等发了月钱就拿出去叫人装裱一下以便保存,口中道:“等蔡端明的画挂上,我若夸个不住,公子嫌不嫌烦?” “怎么,你还想要那幅?”公子把书取回来摆好,“别得寸进尺。” 我忙笑道:“这我可不敢想......公子别嫌我吵闹就好。” 公子又要写字了。“你别说话,我就不嫌你。” 我心知今日话已经说得够多,便乖乖闭嘴,蹲下身拨弄炭盆,时不时瞧瞧砚台有墨没有。 其实公子和颜悦色的时候,也是很有趣的一个人。我想。 晚间主君回来,我随公子去上房请安用饭。 正是掌灯时候,上房燃了烛火,居然也显得有几分热闹起来。我小心翼翼看了眼主君,只见他身材高大,却是个儒雅朗润的读书人模样,半点不像我以为的富商那么大腹便便。 对于我这个多出来的丫头,主君没多在意,只是在夫人提到时看我一眼表示知道,又问公子今日做了什么。 “画画伤神,你若觉得累,那些功课少做些也罢。”夫人道。 主君也道:“我已同先生说好,下月初一你再去上学。如今还有数十日,你把身子养好了,你娘也放心。” 公子答了声“是”。又坐了一坐,丫头们摆上饭来。 我想着下午公子待我耐心,便不抱着促狭心思。且当着主君,我不由自主放慢了动作,倒引得公子瞧我好几次,似是催促。我硬着头皮同中午一样多夹了些菜品,却也不敢多,珍珠一停,我也垂手退后。 公子病前不要人值夜,只是近来怕他病情反复,都是周妈妈睡在外间。我跟着周妈妈铺床,公子就在一边更衣,等到周妈妈出去给自己铺床,小丫头也出去,公子便叫我一声。 “公子何事吩咐?”我好奇。 公子看上去欲言又止,过了一会才问:“你晚上怎么不像中午那样了?” 我没料到他睡前还在盘算这件事,便笑道:“晚上吃多了积食,会睡不好。中午是我头一回当差,不当心就让公子吃多了,公子恕罪。往后我一定留神。” 公子“哦”了一声,看起来也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 我想了想,道:“公子若是为了长高些,那倒不必给自己罪受。公子像主君,将来一定身量很高。” 他揉揉眼睛,大约困意上来,草草点了头。我看他躺好,便放下帘子,吹了灯出去。 等到我自己收拾完抱着汤婆子上床,已经累得手软腿麻。今日在后院来回转,又一直站着,早就觉得疲倦,只是在人前不敢表现。 若是在家......若是在家......娘此刻大约在灯下给我做新衣,爹爹在床头念书给我听。他们如今会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我呢? 我闭上了眼不敢再想。脸上热热的一道划过,掉进枕头。 四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早起梳洗时便发觉眼睛有些肿。我原想着盖点粉遮掩过去了事,不想出门碰见周妈妈,还是一眼就看穿。 她不无怜惜地摸摸我发顶。“想家了?” 心事被她说中,我垂眼点了点头。 周妈妈抚着我的肩,道:“好孩子,也难为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一阵夫人事忙,等......等公子上了学,我替你向夫人求个假,回家看看爹娘去。” 我感激不尽,福身道谢。周妈妈又轻声道:“公子看着不好亲近,实则心肠最软。咱们只要尽心服侍,将来的恩典还是指着公子呢。” 我忙道省得,周妈妈瞧着到了卯时二刻,引我们一干人进房,请公子起身。 小丫头伺候公子穿衣洗漱,周妈妈亲自给公子梳发,让我在一旁看着。 “等你学会了,这些梳头穿衣、服侍洗漱的事可都是你的了。” 我心想那活儿也太多了些,只怕要手忙脚乱,但还是答应着:“是。” 公子坐着,突然笑了一声:“那还要她们做什么?真笨。” 周妈妈这才笑道:“哄你呢,你只管贴身的事情便罢。”又对着镜内问道:“公子今日可要去上房问安?” 公子道:“我已好了,晨昏定省不必再免。一会就去。” 夫人已经念过晨经,屋内尚存着檀香残烟,甚是好闻。见公子来了,夫人笑道:“今儿这样好精神?”又拉着他的手坐下,对周妈妈道:“天气也快要暖起来了,衣裳上的事情你多照看些。” 周妈妈答应着,回来就问我会不会做针线。 这可有些难为了我。娘从前是很好的绣娘,一手绣活儿极漂亮;可她即便手把手教我,绣出来的花草也歪歪扭扭,很不成样子。我很不好意思:“做的不好。只会打打络子。” 周妈妈便笑道:“也罢,你年纪还小,慢慢练着。横竖公子在这上头不太挑,你闲时做个扇套、打几个络子也就是了。” 于是公子在书房做功课,我就在一旁打络子。 起初公子见我拿着针线筐,还有些诧异:“你要做什么?” 我笑道:“公子的玉佩络子旧了,打一个新的。和原来一样的攒心梅花好不好?” 公子不以为意:“随你。”又一指,“你到那儿坐着打罢,这里不用你。” 我依言把小凳挪开了。只是公子话是那么说,磨墨添茶的事少不得还得留心。不过公子终于不因为我脚步声嫌我吵闹,再走去倒茶,公子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了。 这倒也不算坏。我坐回原处又把线拿起来。倘若一直是这样,那当个使唤丫头也没什么大不好。 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过下去。初一公子就要重新进学,一上学就有大半日不在家,可以任我在后院听葛大娘说故事,因此我收拾公子书箱时就忍不住有点雀跃。 公子瞧见,问我:“我去上学,你这样高兴?” 我想着不能让公子以为我不情愿他在家,便笑回:“公子在家也闷,如今出去有朋友可以说说话,自然是高兴事。” 公子却神情一黯:“我不同他们说话。” 我正要再问,见公子转过去,只好止住话头。周妈妈说明儿公子上学第一天,夫人心里担心,等到后天就可以同夫人说告假的事了。宋大娘还答应给我包一碟子白糖糕回去呢。 跟着公子出门的一向是小厮阿福,因此我只需将包袱收拾好了交出去,就可做我自己的事情。 譬如绣花。我知道自己年岁还小,故而不善女工这事周妈妈她们不放心上;只是若再过几年还不会就太不像话了。 下午晚些时候公子回来,先在院里换了衣服,预备去上房请安。 公子穿着青色的衣裳,整个人像个挺拔的小竹笋。他看见我,漫不经心问道:“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我没想到公子还在意这个,愣了一下,笑道:“也没什么,就在屋子里做做针线。” 公子点点头,又说:“别总在屋子里闷着。” 我心说这一天倒有大半天是在后院听大娘们说故事,只是你不知道,公子下一句就道: “越闷越傻。” 果然。我叹气:“谨遵公子教诲。明儿我便在园子里逛一日,公子的扇套子搁在那儿,让它自己缝起来。” “我又不急着使,你尽管去。” 我摇摇头,从婆子手里接过披风给他系上。 周妈妈已经在上房同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夫人见了我,道:“周妈妈已经同我说了告假的事情。这样吧,明儿是放月例的日子,你拿着钱买点东西,后日再家去,住一晚回来。” 我忙道:“来了还未足一月,冬香不敢领。” 夫人笑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能有几个钱,就不敢?好了,不说这个。”她问公子,“这些日子没去,课业可还赶得上?” “在家已经熟读,不很生疏。” “看书别看太晚,夜里冷,别冻着。” “我知道,周妈妈——”公子顿了一下,“和冬香她们都很当心,时时劝我早睡。” 我突然被点名,茫然抬头对上夫人的笑眼,心里直犯嘀咕:真是奇了怪了,公子也会在夫人面前说我好话? 因为第二天就可以回家的缘故,晚上我在书房陪公子读书,就有些魂不守舍。 要回去也没有提前告诉娘,乍一见面,她一定又惊又喜罢?娘高兴的时候,就愿意给我做手擀面吃。那面又香又筋道,我得多多地吃两碗,补足一个月的空儿。爹爹许久没有做新衣服了,带回去的钱正好给他做一件袍子,再给娘裁一条鲜亮衣裙。娘穿湖青色是最好看的。 这么想着,也就没有注意到桌上的烛花该剪、茶水该添。公子习惯了我眼尖,等了一会儿不见我有动静,咳了一声。 我立即回过神来,忙不迭上前。趁着我剪灯花,公子也正好歇一歇,问道:“想什么呢?” “有些想我爹娘。”我并不遮掩。 公子似乎饶有兴致,又问:“你家那里有外头卖的那些草虫儿么?” 我笑道:“怎么没有?公子若喜欢,我捉一些来。这会儿不算冷到没吃食,不然往地上撒些谷子,还能捕到各式各样的雀儿呢。” 公子的神情在我看来就有些向往。他看着我提起炭盆上温着的茶壶,说:“不用,我也只是问问。这府里养不住的。” 我奇怪:“有什么养不住的?草虫也就罢了;那雀儿夫人也喜欢,廊下也有,找人做个竹笼子养起来,时不时添食添水就是了。也不用公子费心。” “玩物丧志,还是罢了。”公子轻声说。他又拿起了笔,意思是不和我多话。我便回到小凳上继续做扇套子。明儿就回家了,眼下我可顾不上什么“玩物丧志”。 我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娘正好从屋里出来。她端着一盆衣服,正要去河边浣洗。我兴冲冲跑过去喊了一声“娘”,她转过来,一脸不敢相信:“姣姣?” 我冲过去扑到娘的怀里,又想哭又想笑。娘确认无疑后摩挲着我的脖子问:“怎么回来了?他们放你回来的?” 我笑着拉她的手:“娘,咱们进屋说。” 这下娘可顾不得那些衣服了。她就把木盆撂在外头石磨上,牵着我进了屋。未及说一个字,眼泪就先下来了:“姣姣瘦了,是不是吃苦了?在那半个月,娘天天提心吊胆......娘和你爹商量商量,把家当抵了,把你接回来好不好?” 我忙给她擦眼泪,笑道:“没有吃苦,也没受什么委屈。卫府的人都很好,夫人许我回来瞧瞧你们。若下个月得空,兴许还能回来。”说着我开了包袱,取出例银来。“娘你瞧,我一个月就有一钱银子。你拿着,从此不用熬夜做针线活了。” 可娘哭的更厉害了。她边哭边说要女儿去当丫鬟已经是作孽,再使这银子简直算没心肝。我打叠起千百句宽慰的话来,直到爹爹回来,娘才止住了。 “姣姣?”爹那身青袍子和他的脸色一样旧了。“你怎么回来了?” 我于是把前言又说一遍,爹听了才终于松开紧蹙的眉心。我注意到爹眉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这是从前没有的。 “云娘,你先别哭了。这样看来姣姣的情形还不算坏——至少比咱们想的要好些。” 娘擦着泪,恍然发现已经近巳时二刻,连忙起身:“这个时候了,我先做饭。姣姣,你歇着,陪你爹说说话。” 我答应着,瞧见爹清瘦的身形,没来由又是心酸。 “爹除了教书,也替人写信、读信,闲了抄书,都是营生。你娘我也劝她不要做针线拿去卖了,你放心。这些钱自己收着吧,姑娘家,总有些花费。”爹这样说着,又把钱放回包袱。那是周妈妈找给我的松花弹墨缎子包袱,说公子身边的大丫头总要有些体面。爹轻轻摸了一下,看上去有点伤心。 我就又把保重身体不要太担心我这样的话说了一遍,决心走前再趁他们不注意把银子撂下。 为了不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到我做了奴婢这件事上,我同他们闲谈。我同他们说夫人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和廊下会学人说话的鹦鹉,说公子的古怪脾气和画儿,说葛大娘讲不完的故事和宋大娘的白糖糕......娘切好了手擀面又下锅,爹爹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娘炖了鱼汤,又在鱼汤里下了一碗面,香气腾腾,是我在梦里想起无数次的味道。 五 按照周妈妈的嘱咐,我晚饭前回府就好。因此当我回到城中,经过书院瞧见卫府的马车时吃惊不小。以往这个时候公子必然已经到家,今日何故停留如此之久? 我招呼车夫停车,抱着包袱跳了下来。 “阿福哥。”我走上去喊一声马车旁来回打转的少年。“公子还没下学吗?” 阿福眉目间全是焦灼,也顾不得追究我为何在此了。“冬香姑娘,我分明瞧见先生已经走了,可是公子迟迟不出,其他那些小郎君也没出来。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那咱们快进去瞧瞧!”我刚要抬腿进去,阿福就拉住了我。 他简直带着哭腔:“不成啊姑娘,公子吩咐过不许我进去的。” “公子何时吩咐你?他从前也常常晚归吗?” 阿福想起了往事,眼睛红红的。“我也不记得是哪回了。公子有时候晚,有时候不晚,没有定论的。年前公子就是在书院落水,生了好些天的病。” 我顿时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急忙推开阿福。“你去离书院最近的卫家店铺要两个伙计过来,倘若过了一刻我和公子都没出来,你带人就进来。公子若怪罪,我担着。” 阿福连声答应着,匆匆跑出去了。我跨进书院门槛,沿着石子小路穿过庭院到了正堂。 门关着,我不敢贸然进去,先侧耳听着。里头吵吵嚷嚷,想必不在读书。 “卫澈,看这儿!” “欸卫澈,你的镇纸在我这儿呢,可是白玉的吧?你还要不要了?” 我听不到公子声音,但我知道这些人大约是在欺凌他。我不能不管。 院子里找不着什么能防身的东西,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满地狼藉,是周妈妈亲手为公子装好的书、纸、笔。墨汁溅在公子如瓷的脸颊上,衣襟和袖口也墨迹斑斑。他站在人群中心,被那些嬉笑着不怀好意的、拿着他物件抛来抛去的同窗嘲笑。 “瞧你那小身板,呀,仔细别磕在桌上把骨头撞断了!” 我进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公子转身过来看我,面色苍白,眼眶有点红,神情错愕。 他没想到我会来,也一定不愿意我看到这样的狼狈模样。 我垂眼一礼。“公子,该回府了。” 一个轻佻少年吹了声口哨,嘲笑道:“是啊,快回家抱着你娘吃奶去吧!” 公子垂着的手捏紧了。我站到他身边,直视说话人的眼睛:“这位小郎君说话太难听,也未免太不尊重。难道小郎君不是令堂抚养长大吗?” 那些少年没想到我一个奴婢竟敢出言不逊,愣了一下后冷笑:“哦,一个丫头都敢顶嘴,卫府真是好家教。商户之子,不外如是!我看还是别来读书,免得碍我们的眼!” 我强忍着怒气,平静道:“我一个下人自然是没有好教养。只是诸位小郎君都是有爹娘教养的人,今日聚众欺凌我家公子,我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至于商户之子——才颁的新法说定了鼓励百姓从商,特许商户子弟读书考试。朝廷不嫌商户碍眼,小郎君嫌弃;陛下许商户子弟念书,诸位小郎君不许。诸位敢驳陛下的话,这是什么缘故?” 那些少年们被我噎住,不敢在陛下朝廷上再辩论,有一人便道:“你不过一个几钱银子买的丫头,也敢和我大呼小叫?信不信我叫我爹卖了你!” “那敢问令尊是哪位?”我笑问。 那人挺挺胸膛,被剩下的少年们围在中间。“我爹可是这儿的县令!” 我听了实在好笑,嗤道:“我虽是个丫头,也是卫家的丫头,几时轮到县老爷发卖?小郎君不会说话,还是不要说的好——若让人传出去,县老爷倒成了欺男霸女的人了!也不知令尊知不知道自己有本事能随便抄了好人家?哦,怨不得小郎君还有胆子驳新法呢,原来县令大人这样大脸面,真是失敬。”说着我佯装福身,眼看着那少年脸色难看起来。 话说得解了气,我也不去在意地上那些纸张,道:“公子,咱们回去罢。这些东西不好收拾,回去再叫人来料理。” 可我没预估到这些少年有多蛮横。为首那人气急败坏,嚷道:“给我把那臭丫头抓起来扔到池子里去!我看她还张不张得了那张嘴!” 公子把我挡在身后。我立刻明白为何公子生那场大病。真是可恶至极。若无他们欺凌,公子不会落水,更没有后来牵扯出的配**、做丫鬟之事了。 我把所有的怨恨都转到这些人头上,冷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们若不是理亏心虚,哪里会怕我说?” 那些人过来揪住公子,我劈手就夺来一条乌木镇纸抽打在拉扯公子的手臂上。我听到痛呼声,然后就是变本加厉的推搡。公子涨红了脸把我护在身后,我则脚踹手掐,硬生生支撑到屋外响起纷乱脚步声。 “公子!”阿福带来两个高大的伙计,冲进人群把我二人隔开,一路送到马车上。终究是体力悬殊,那些少年不敢追上来。 我身边没有银钱打赏,便吩咐两人跟在马车后回府再说。公子的鬓发有些乱,我下意识要伸手给他整理,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断了好几根,疼痛到指尖都麻木。天气冷,横腰断裂的指甲下血迹凝固成骇人的暗红色。 “你这——”公子凑过来看我的手指,倒吸一口冷气。他还要再抓住了仔细看,我把手抽回去了。 “没事的,过几日就长好了。”我安慰他。 公子垂下了眼睫。他的眼眶又红了,但极力忍耐着,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抓着布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是我自己闯进来的。” “你是我的人,没人可以欺负你!” 他说这话时很生气,但我一点也不怕。相反的,我觉得窝心,好像终于得到了一个替我撑腰的人。“没事的。”我反复低声说。 车驶离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周遭安静下来。我明白公子为何在上学前提不起兴致,告诉我不和同窗说话了。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而公子告诉阿福不要插手。他一直默默忍受着,然后捡起散落一地的纸笔,回家告诉夫人一切都好。 “回去我就让人打水,公子先把衣裳换了再去上房。还有公子那些东西,我一会到角门叫几个人去收拾了来。公子今日受了惊吓,晚上该早些睡,我让厨房煮安神汤来好不好?” 公子不置可否,只是说:“以后没人就不要叫我公子了。” “叫我明珠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蹲下身来去握他放在膝上紧握的手。“明珠,不要怕。晚上我守着你。” 公子的神情在听到我的话后有些令人心碎的脆弱。他一直漂亮得像个冰雪堆砌的玉人,这会儿像一尊琉璃那么一触即碎。“回去不要告诉娘。”他说。 “为何?” 公子没有解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那帮人挂了彩,回去一定告状。若有人来府里找你兴师问罪,你只说是我指使。父亲不会苛责于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摇摇他手臂:“明珠!这事我们没做错。是他们合起伙来欺凌你在先,原是他们理亏。咱们只是保护自己,何罪之有?况且我瞧他们也并没有伤到哪里。反而是你,之前落水生了场病。便是到夫人那里,我也有话说。明珠,你没错,你该早些告诉先生和夫人主君。” “可我的确是商户之子——” “商户子弟又如何呢?陛下都允准商户子弟读书做官,那你就和他们没有贵贱之分。况公子,”我说顺了嘴,忙改口,“况明珠较他们,聪明刻苦千百倍,将来定能金榜题名。” “好。”公子静静看着我。“这次听你的。” 回到府中,我先让阿福带那两个伙计去喝茶休息,一会儿回禀夫人时做个见证;然后令婆子们去取热水让公子沐浴,自己则坐在房里重整衣裳鬟发,绞去断裂的指甲,在周妈妈惊骇的眼神中道:“我去上房回夫人话。今儿公子叫人欺负了。” 我原以为夫人会庞然大怒,或者心痛流泪。可是都没有,夫人听完,只是喃喃道:“这都怪我。” 珍珠姐姐朝我使了个眼色叫我先出去,自己则在夫人身边说着什么。 话已经说完,我福身告退。那两个伙计接过赏钱出去了。站在廊下,我倚着柱子看婆子们点起灯。指尖火辣辣的,我伸出来让寒风吹着,隐约觉得这样仿佛疼得好些。 我站了一会儿,珍珠出来了。她捧着我的手,低眉道:“疼得厉害罢?我一会儿找药膏给你送去。” 我默然点点头。珍珠回头看了眼房门,说:“这原是夫人的心结。” “我从七八岁起就服侍夫人。夫人出嫁时我也跟了过来。主君原是读书人,是姑苏卫家最小的公子,早早中了解元。卫大人当时任巡抚,人人都说卫家小郎君前途无量。” “夫人十七岁的时候,在上元节的灯会上结识了主君。我没跟着,因此只知道三个月后主君孤身前来提亲,把老夫人吓了一跳。” “主君前程似锦,可夫人那会儿是商户女。门不当户不对,卫大人自然不允准,于是主君和卫家断绝关系,带着夫人来禾城定居,做起了生意。” “老夫人只有我们夫人一个女儿,见夫人愿意,也就没话说。她把一大半家产都交给了夫人做陪嫁,然后把在姑苏的产业都盘了出去,跟着我们到了禾城。明珠五岁的时候老夫人就去了,从没说过主君不好。” “但夫人一直介意自己让主君从商,是吗?”我问。 珍珠点点头。“原先商户子弟不许读书做官的,因此主君只是悄悄地教明珠读书写字。后来新法颁出来,夫人才高兴起来。谁曾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说完旧事,这才道:“我会劝夫人的,你和明珠都不用担心。今日主君去庄子上了,恐怕回来的晚,你们别等。夫人说明日暂且别去学堂,等主君回来商议完再说。” 我听到珍珠叹了口气。 “律法更改容易,人心的成见如何改呢?” 六 我拿着珍珠给我的膏药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公子已经换过衣服,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出神。他向我伸手:“过来。” 我站在公子面前。他拿起我的手端详,“还痛吗?” “不碰就不疼了。” 公子叹了口气,引着我到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放好了纱布,他把白瓷瓶旋开,先给我上药。 药膏里大约搀着薄荷。指尖一凉,那隐隐约约的痛感也就减轻了。我盯着自己的手指,无端想起端阳节娘拿凤仙花给我染红指甲的情形来。 “院子里有凤仙花吗?”我问。 公子正拿窄窄的纱布给我裹指尖,闻言想了一想,问:“我不大记得。你喜欢凤仙花?” “凤仙花可以染指甲。” 公子笑了一下,那笑意转瞬即逝。“明儿你瞧瞧,若没有,我叫人种。” “那也太费事了。”我说。 “拿来染指甲,大约也不算什么名贵的花?” 我笑问:“那我若要拿牡丹花染指甲呢?” 公子道:“那就种牡丹花。”他随即带着些怀疑问我:“牡丹也能染指甲吗?” 我笑道:“诓你的,牡丹才不能呢。” 受了伤的手指被包扎起来后,我想起该说说夫人的事,可又不知道公子是否知情、告诉他夫人的心事是否妥帖。正左右为难,公子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还是决心瞒下来,让夫人和主君同他谈。“我把事情告诉夫人知道,夫人说主君今日晚些才回来,等他们商议过再决断。明日先不去学堂。” 公子没说话。门开了,周妈妈进来道:“食盒送到了,公子先用饭罢?”她看了眼我的手,等我走过去拉我一下,说:“手不方便,就别伺候了。夫人那边赏了菜下来,吩咐不用去磕头。你先回去吃饭,今儿也累了。” 晚些时候公子说了要我睡在外间,周妈妈没说什么,只是替我铺好了被褥。厨房送来两碗安神汤,虽然不大好喝,但毕竟是夫人的好意,我还是喝完了。 周妈妈熄烛走后我就听到内室窸窸窣窣有动静。果然公子走了出来,小声说:“我有些睡不着。” 房里烧了地龙,因此并不很冷。我披了件小袄就下来,同他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靠着炭盆。为了安神,今夜还特意埋了块香,闻着就让人心静。 “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并不答言,只是盯着炭盆里那微弱的红光。就在我抱着膝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问我:“今日你怕不怕?” 我把脸倚在手臂上,迷迷糊糊道:“自然是怕的。要是阿福他们没到,咱们就要进池子了,好冷的。” “你要是不来就没事了,后不后悔?”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了。想说后悔,原本十个指头就笨,现在伤了八个,又有一阵不能练针线,只怕生疏了越做越丑;但这话说了公子一定不高兴,想想还是不说的好。“我若不来,公子被他们伤了怎么办?何况公子也不能总被他们欺负呀。” 怕惊动屋外值夜的婆子,我没有点灯,因此仅凭炭火的光看不清公子神情。为了离炭盆近一些,他的肩挨着我的,我甚至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 “多谢你。” 我笑了一下。“你怎么同我这样客气?只可惜你那个扇套子我还没做好,这趟家去还特特地让我娘教了一种新绣法呢,过几日就要忘了。” “无妨,你随便做做,横竖我也不去什么地方。” “公子意思是我做的东西拿不出去吗?” 他笑了。“我可没有说。” 听到公子笑,我才觉得松了口气。他不说话,屋子里静极了;困意一阵阵袭来,我渐渐坐不稳,身子一晃就往前栽。 “当心!”公子眼疾手快拦住了我,使我免于扑入炭盆而毁容的危险。他又好气又好笑,说:“困了就说,你可把我吓一跳。去睡吧。” “公子不是睡不着吗?”我抬头看他。 公子拉我起来,笑道:“我躺躺就睡着了。” 我躺进被窝里,公子甚至给我掖了被角——就像我们怕他着凉一样。我小小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朦胧中我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随后就是长久的满室寂然。 晨省的时候主君也在。他与夫人都面色憔悴,而夫人擦了粉,只瞧得出眼睛有些肿。 吃毕早饭,夫人就道:“你们出去罢。”顿了顿,又说,“冬香留下。” 珍珠带着丫鬟们出去,亲自掩了门守在外面。我惴惴不安地垂首,想着夫人主君还是不要说太多隐私事为好——知道主家太多秘辛可不是好事。 隔了一夜,指甲底下的瘀血早已凝固发暗,严重的几只甚至带紫;而纱布又太不便利,我洗漱时便拆去了。因此夫人叫我抬手时,我有些抗拒——太丑太触目惊心,我自己都不愿意正视。 可公子用宽慰的眼神看我,让我知道他们不会嫌恶。我伸出双手,夫人对主君道:“三郎如此可明白明珠他们昨日是何等情形?冬香这样小一个女孩儿家,也能下这样重手!怪道明珠那日病得不明不白,险些——”她不说了,拿帕子去按眼角。 我退到一边,只听主君道:“明珠,落水之事是否也是他们所为?”声音里已经隐隐含了怒气。 公子答了个“是”,夫人搂着他哭道:“都是娘的不是,才教你受这些委屈!” 主君大约是怕夫人哭,满腔不忿化为乌有,低声道:“你放心,我今日就去找他们要个说法。你别伤心,并不是你的错。明珠这个学塾不好,咱们换一个。” 公子原是默不作声被夫人搂着,但他听到这话,起身道:“换一个也未必会好。” “我还是不去学塾了,请德高望重的先生来家里吧。父亲也不要去和他们理论。即便嘴上说管教无法对不住,心里也依旧不服。” “将来会有他们服的一天。” 我同公子走到无人处时,终于忍不住道:“公子不去,岂不是遂了那起子小人的意!” 公子笑笑:“是我真的不想去。学生太多,先生讲课总是瞻前顾后,于我而言太慢。这不是坏事。” 可我还是意难平:“这就像吃了个哑巴亏一样。不过公子一定会金榜题名,让他们都服气!” 公子摇头笑道:“那是我为了宽慰父亲和母亲说的。倘若我为了让他们服气而考取功名,那我和看轻商户的人有什么区别?只要不自轻自贱,我像父亲一样做生意也很好。何必在意旁人想什么?” 我笑道:“公子是在参禅吗?” 公子同我开玩笑:“我明儿悟了,就去城外当道士。” 我亦笑道:“公子做道士,那我就替公子扫菩提叶、擦明镜台。” 半月后,主君请来一位老先生。公子告诉我这位老先生虽一生都在江湖中,高居庙堂之上的门生却无数;如今回到禾城是预备落叶归根颐养天年,家里有儿子的无不百般献殷勤,盼着被这位大儒指点一二。 “先生会留下来教公子吗?”我问。我们在大门口等着马车,可马车迟迟不来。 “我不知道。”公子袖下的手交握着,看起来很紧张。“传闻周老先生遴选学生只凭眼缘,没人能预判其心意。” “公子样样都好,老先生一定会喜欢公子的。”我说着,又嘟囔起来。“不是说未时到么?这都过了一刻了......” “老先生上了年纪,也许此刻正在休息。再等等罢。” 这一等就等到酉时,夫人和主君都有事处理先回去,只剩我和公子几个人等着。我的腿都木了,又不敢说回去,只好小范围走动着。 “你若觉得乏,就先回去罢。”公子道。 我忙道:“只是活动活动,并不累。公子还要等吗?” “先生并没说不来。” 我叹气。公子倔起来谁都劝不动,倘若周老先生忘了,只怕就要站一夜。 好在没一会儿,就有一辆马车缓缓在门口停下。马车的车厢上不知被谁拿墨涂了,倒是云山雾罩一幅画。 公子这才走过去。腿脚有些僵硬,他走得有些慢。行至车前,他施了一礼:“可是周老先生?” 车夫不说话,里面也没动静。公子便又朗声问:“可是周老先生?” 车帘这才被掀起,露出一条小缝儿。来者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似乎同意下车般“嗯”了一声。车夫跳下来摆好矮凳,终于搀下来一位蓝布衣的白胡老者。正是周老先生。 只是老先生下来第一句话却是: “你这个娃儿生的好,我来吃你家的饭。嗯,门外就闻见香了!” 周老先生明明是禾城人氏,却不知操着何地口音——大约因为他在蜀地多年,学会了当地方言?他的行止也和我设想的仙风道骨的大儒大不相同,这真是奇也怪哉。 不过若周老先生的“合眼缘”就是好看的小郎君和厨子好的人家,那我倒是很有信心。 周老先生被我们引到小花厅落座,须臾就摆上宴来,夫人主君请先生上座。周老先生饮着酒,啧啧称赞:“这个酒好。来,娃儿给我倒上。” 他冲我扬了扬杯,我连忙上前斟酒。大约是喝到了好酒,周老先生看什么都美,笑道:“好,好。你们家好。”他趁着这个劲儿随口问了公子几句诗书经典,我听来都不算刁钻,公子自然应对如流,这下周老先生很笃定了。 “好,我就在这里了。娃儿来拜个师,明儿我就给你上课。”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在场无人能预料。夫人和主君忙施礼,道:“客房已经打扫完毕,万望先生不弃嫌鄙陋。若有不周之处,先生只管提。” 我一时看不明白这位周老先生。若说他这是思量后的选择,那关于公子学问上的考量实在太简单;若说是率性而为,那故意迟到也可说是考验公子心性。 但不管怎么说,老先生愿意留下来就是好事。 七 周老先生的住处就安排在西南角的院子里。老先生没有成家,终年只带着一个老仆名叫阿金。老先生搬进院子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醺然醉意,要来四宝,大笔一挥“怀风”二字,要阿金贴在门斗之上。 次日一早公子就带着我去拜见先生。只是院子里空无一人,直到拿着水壶的洒扫小厮回来,才告诉站在门口等待的公子:“先生去园子里了,大约是去钓鱼。” 我们又寻到湖边,看见坐在大石上精神十足的先生,握着一根竹竿。 “先生早。”公子向他施礼。声音小小,很怕惊了鱼。 周先生却不以为意,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我老人家觉少,娃儿你也起这么早?嗨呀,以后早上没得耍喽。” 公子忙道:“那明日起学生晚些再来。” 这时鱼竿一沉,周先生顾不上许多,连忙摆手,嘴上敷衍着:“再说、再说。”手上已经握紧了竿,猛地一提一甩,就拎出一条长大肥硕的鱼来。阿金拿网兜接住了,然后摘下鱼钩把它放入罐中。 “嚯,是条鲤鱼。”周先生笑呵呵收了线,道,“不错,不错。来娃儿,给你带回去炖了补补。别愣着呀,拿走。” 我看着那瓦罐,无所适从地看着公子。公子也不知所措——这样大且重的瓦罐,该怎样搬走呢? 公子道:“是先生钓的,还是先生留着吧。” 周先生眯着眼睛看我们:“你们莫不是嫌弃我老头子哦?” “学生不敢。”公子没想到老先生也会“倚老卖老”起来,连忙答应下,随后又发起愁来。先生又坐下了,阿金盯着湖面,看样子不打算帮我们。 我算算此处离厨房甚远,倒是离夫人院子近些;当下估摸着瓦罐旁双环的承重能力,就蹲下颤颤巍巍把它拎了起来。 太重了,我手指都被铜环勒得发白,手臂又酸又软,根本无法支持。公子见状,让我先放下,然后卷卷宽袖也攥起一环,意思是要和我一起。果然我们两个人合力,就轻松少许。 这其实是不太合规矩的,我一路小心翼翼观察着路旁是否有人经过,担心被人瞧见告知夫人说我无礼。 上房的垂花门近在眼前了,公子叫住了我:“等会儿。” 我连忙放下,道:“给我吧。” “不,换一边。你这只手也该累了。”公子说。他见我站着不动,疑惑,“怎么了?” 我望着院子里走动的洒扫仆从,道:“这不合规矩,还是我自己拿吧。” 公子直起身来,对我笑笑:“周先生原本就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先生此举,大约是看我是否太恪守尊卑上下之分。” 这么想是很有道理,但我想起老先生脸上狡黠的神情,又觉得他也许只是想捉弄我们。只是公子要如此说,我也就不反驳。“公子以为,周老先生是一直在考验公子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谨慎些总没错。先生是大儒,应当不会做一些没有理由的事。” 我点着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太受尊崇的人是有权利胡说八道的,而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会被人解出大道理来,然后被人奉为圭臬。我想劝公子别太当真,但想想还是罢了。 万一老先生真暗藏心思呢,这位大儒的想法可是谁也捉摸不透。 夫人正在理事,瞧见我们抬进来一个瓦罐,吃了一惊。“这是——?” 公子把衣袖放下,道:“是先生要我拿来的。” 夫人的神情看起来很茫然。不过她虽然一头雾水,还是点点头要人收下送去厨房。“先生要你们送鱼来做什么?” 公子道:“我也不知,这就去问先生。儿子先告退了。” 我揉着腕子随公子回到湖边,周老先生已经不见踪影。找到他的院中,阿金正坐在台阶上拿着锉刀等物磨一个木头人偶。 “阿金伯,请问先生在吗?” 阿金瞥了眼公子,自顾自做手上的活儿。“主人在睡觉。” 这个时候睡觉?我讶异地抬头看看天色,心想这都近巳时了,说睡觉大约是托词,只是不想回答公子疑问罢? 公子却恭恭敬敬道:“如此我就不打搅了。” 进学第一天就空手而返,这实在让人沮丧。我想起昨晚公子睡不着的情形,更觉得不值。 “公子就这么回去了吗?” “嗯,我先回去看看书。也许先生要考我。” 我腹诽道:恐怕先生明儿烤鱼烤鸡也不考你呢。可面上我是不敢表现的,只好问:“公子当真如此信任周老先生吗?” 公子对此表示信心十足。“先生有那么多学生,定人有他的过人之处。我们再等等罢。” 我叹气,只好安慰自己:至少还得了条鱼,也不算一无所获。 中午厨房把鱼做了汤,按公子吩咐给先生送去一碗。我伺候饭毕,才发现也给我留了一份。 去拿食盒的小丫头笑道:“宋大娘说是公子说的。如此,我们也沾姐姐的光了。” 我去向公子谢恩,迎面正好碰上阿金。他看见我就停了脚步,硬邦邦留下一句话: “我家主人说,晚上请卫公子去吃饭。” 他转身出去了,好像一刻也不愿意多待。我压下满腹疑惑去见公子,转述了阿金的话。 “也许先生想教导我一些什么话吧。”公子很高兴。 我联想到早上的遭遇,忍不住泼冷水:“也许只是想瞧瞧公子素日吃什么呢。” “伶牙俐齿。你还喝了先生的鱼汤呢,怎么不说说他的好话?”公子笑问。 我这才想起谢恩的事情,笑道:“先生是给公子鱼,并不是给我。我只领公子的情,做什么向着先生?” “冬香什么事都会向着我吗?” 我盘算了一下,大约也没什么不能许诺的,就点点头:“自然。” “好。一诺千金,你不要抵赖。”公子笑了。“那么作为交换,有什么事我也向着你。” 公子的诺言可比我的值钱多了,算是赚了一笔。我美滋滋。 掌灯时分我带着食盒陪公子去怀风院。其实也说不上我“带”,因为公子看着那食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一个身强力壮的洒扫妇人捧着跟在我们身后。 阿金正在安箸,先生坐着已经开始饮酒,并招呼公子坐下。我见桌子中央摆着一盘不知什么肉,正在犹疑,先生开言道:“下午弄到好狗肉,娃儿尝尝这个!” 公子拧眉,我也诧然色变。我原以为周老先生只是行事不羁了一些,不想竟然如此骇俗。 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公子教养良好,即便不能接受,也并不表示,只是说:“先生既然喜欢,就留着自用罢。” 周老先生哈哈大笑:“你这娃儿有趣得很!你不吃,那我可吃了。”说着自己夹菜,大嚼起来。他丝毫不在乎食不言的规矩,边吃边道:“你们这些娃儿,都被老古板教成了小古板,太正经了,没意思!”见公子不言语,又笑,“哦忘了不能说话了。该打,该打。” 公子道:“无妨,先生有话请尽管说。” 周老先生这才有了兴致,自斟了一满杯酒,道:“有酒有肉,痛快。娃儿,你晓得我为什么叫你来吃饭?” 公子满怀希望。“学生不知。” “那我和你想的一样不?” “有些区别。” “娃儿,你为啥子想要念书呢?” 公子想了一下,道:“为了明白一些道理。” “那你想不想要考试做官咧?” “这......”公子大概不好意思把这话宣之于口,顿了一会儿才说,“如若能够考上,自然是愿意的。倘若我不是这块料,就不强求。” “娃儿,你很聪明,这我看准了,你要考试做官,不难。但是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想想清楚。” “明天开始,辰时二刻你来找我,我教你念书。” 公子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惊喜。“先生为什么选我?” “这个啊......”周老先生神秘一笑。“暂时不能告诉你。眼缘,你晓得不?” 八 这个秘密,先生不说,公子不问,俩人都气定神闲,只有我被勾的挠心挠肺,实在很想知道公子在先生眼里有何特别之处。可是我也不能撺掇着公子去问,只好把目光放在廊下刻木偶的阿金身上。 公子上课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很希望有人和我说说话。可阿金既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也不愿意理睬我——简而言之,就是眼里完全没我这个人。 我试着套近乎未果,心里很挫败。正垂头丧气自己和自己斗草时,阿金突然出声了: “别糟蹋那草了。” 我扁扁嘴:“可我也没事情做呀。” 阿金又不说话了。我把他的不言看做对我折腾新草的默许,又继续斗。直到玩腻了沾了一手草汁,这才撂下,又去采嫩柳条。阿金看我摧折新柳,默不作声。等我抱了满怀走回来坐下,伸手来拿。 我觉得诧异:“你也会编柳条吗?”在我的设想里,拿柳枝编花篮都是女孩儿喜欢的活计;阿金这样一个头发都花白的老人,怎么也喜欢这个吗? 阿金没答言,我就抱着膝歪头看他编。可阿金把那些漂亮的绿叶全捋了下来,只剩枝条。 这样编出来的花篮可不好看。我想。不过可以摘点花放进去。 阿金很粗的、关节很大且布满沟壑的手指异常灵活,在柳条中翻飞。我不由“哇”了一声,然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怎么越来越像一个筐? 可我不敢打搅他,眼睁睁看着梦想中的精致花篮变成了一个浅口圆筐。的确是很务实,我心情复杂地接过圆筐,“阿金伯真厉害!” 复杂归复杂,夸赞还是很真心。阿金说:“很粗糙,也装不了什么东西。放着看看罢。” 他倒是难得愿意说这么多话,而且还这样谦虚。我忙笑道:“回去我就摆起来。公子也会喜欢的!” 阿金不置可否,又拿起了那个木偶。我大着胆子凑过去问:“这是谁?”我端详着还不太精细的眉眼,猜道,“是先生吗?” 阿金摇摇头,大拇指摩挲着木偶面庞,像是在怀念。我想大约是个很重要的人,既然不是先生也不在身边,那大约是个提起会伤心的故人了。我于是不再追问,转而问道:“阿金伯姓金吗?” “我不姓金。我姓林,双木林。” 我于是笑道:“那我唤你林伯!林伯,你为什么叫阿金?” 阿金笑了一声。“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吵?” 又被嫌弃了,我讪讪地摸摸鼻子。本以为他又要不说话了,但他竟然雕着木偶回答了我。 “叫阿金,是因为当时公子买下我时花了一两黄金。” 他到现在都会回忆起那个早上。那时他还是个年幼的孩童,站在人群里又害怕又凄惶,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买主们来了又走,没人愿意要这个瘦弱的孩子。他想起牙行对他的不耐烦,心一横,决心要逃。 可是刚出后门就被发现了。他仗着身量矮小左突右窜,然而还是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被迫停下了脚步。 这是个纤尘不染的年轻公子,看见他身后追来的人后下意识将这个孩子护在了身后。 “别怕。”他说。 接下去就是交涉。牙行的人看准了他要护着这个小孩,开出了一两黄金的价格。他们,包括这个孩子自己都以为公子会转头就走;可是没有,公子拿出了钱,把小男孩领回了家。 “我姓秦,你和他们一样叫我公子就是。正好我还缺一个书童,今后你就跟着我。你就叫阿金吧。” 再后来......他的秦公子收了一个学生,很不守规矩,也常常气秦公子,把院子闹得鸡飞狗跳。 阿金看着木雕,满眼都是对往事的眷恋。他没和我多说,但我猜那个救下他的公子一定和周老先生有什么关系;这会不会是老先生选择公子的原因呢? 我没有继续猜下去,因为公子出了房门,上午的课程结束了。我跑过去接了东西,给他看阿金编的柳筐。“林伯手可巧呢!” 公子会意,也随我唤阿金为林伯:“确实精巧,林伯好手艺。我们先告辞了。” 回去路上公子照例问问我上午做了什么。我抱着那柳条盆,道:“林伯不理我的时候自个儿斗草,后来同林伯说话儿来着。我原本采了柳条想拿给珍珠姐姐给我编个花篮子,不过这个也好,回去摆起来。昨儿宋大娘给我做了蝴蝶酥,我原想给林伯尝尝,但他好像不喜欢。” 公子想了想,道:“林伯上了年纪,不爱吃油酥点心。你下回得了松软些的糕点再问问。”说罢,又笑道,“你怎么每日都吃那些点心?瞧着你脸都长圆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又瞧瞧公子的,小声说:“那我明儿不吃了就是。” 公子却笑道:“脸圆也挺好的,同你绣的小猪一样。” 我何曾给公子绣过小猪?我立刻想到自己帕子上的图样,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我属什么不好,偏偏属猪! 可是我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公子怎么知道我帕子上绣了什么?” 公子被我问住了,然后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耳朵竟然有些红。他耸耸肩,把小半张脸埋进披风领子里,瓮声瓮气答我:“前几日晚上渴了起来倒茶,瞧见你就撂在枕边。” 若不是手上有东西,我必定要把脸捂起来了:太丢人了,公子起身都睡得毫无知觉! 太过愚钝,以是我并不能想到少年持烛看榻上女孩睡颜时的小心翼翼与复杂心绪;我纠结于自己的失察,一脸严肃:“公子。” “何事?”公子被我语气唬住了。 “公子以后夜里起身,一定要叫我。不然还要我做什么?” 公子失笑:“我知道了。方才说到哪儿了?噢,还是吃糕点的事。”他生硬地扯回话题,“我已经吩咐了厨房,每月从我这里拿银子去,每日都做些时兴糕点来。你自吃或拿去给人都好。” 这是我想不到的。我原想拒绝,可想想院子里还有周妈妈一干人,哪有替她们也回绝的道理;因此答应下来,笑道:“那公子可不许再说我胖。” “你不胖。怎么样都好。”公子从善如流,倒是难得有耐心哄着我玩儿。 那我这可不就得得寸进尺了。“既然怎样都好,公子也不许再说我的刺绣难看。公子还认出那只小猪来了呢。” 公子迟疑了,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该昧着良心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说实话,还有进步的余地。” 我被公子认真的样子逗笑了,觉得他这样着实可爱。“我知道,也不敢逼迫公子说假话。会好好练的。”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等到四月里天气和暖,院子里就多了几个匠人来种花栽树。我乍一见还觉得奇怪,笑问公子如何想起布置庭院来。 公子在窗前读书,闻言微讶:“不是你说要凤仙花?我回了母亲,让人移些松柏来,顺带着给你种些。” “公子还记得!”我真是惊喜,笑道,“我原以为公子忘了呢。” 公子撇嘴。“我记性一向好,可不像你。你上月是不是说做个荷包来着?荷包呢?” 我故意“嗳”了一声,在公子看上去不大高兴的时候又从袖子里拿出来,“公子瞧这是什么?” 公子这才眼睛亮亮,接过来托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笑道:“这次绣得很好看,竹子有竹子的样子了。”说着就把旧的那个拿了下来,换上了这个。 我笑道:“原本想明儿早上拿来给公子挂的,权当生辰礼。不过公子这会儿就拿了去,明儿可就没了。” 公子并不在意,笑道:“一个小生日,有什么好讲究的。” 我只是听着,心里却有了别的打算。明珠一向不大在乎自己,这可不太好。 当晚我就称晚上睡不好怕吵着公子,请周妈妈睡在外间。次日我起了个早,跑到厨房缠着宋大娘教我煮面。 宋大娘想了想,笑道:“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怨不得大家都疼你。” 我这会儿可管不着宋大娘说的这个“大家”里是不是有明珠,忙忙地挽袖子洗了手,跟着宋大娘做面。因着我力气小,宋大娘只让我稍微揉了几下,也不敢让我碰刀,遑论看火——最后我也不过是打了鸡蛋,把面捞了出来,然后提回院中。 公子才起身不久,见我捧着食盒,笑道:“不是说前几日睡不好吗,我原以为你今儿要日上三竿才醒呢。” 我笑而不语,只是像往常一样安箸摆桌。公子见了面,一眼就断定:“这面你去厨房做的?” 我笑道:“公子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难道看起来就不好吃么?” “这上头没放葱。你不爱吃,自然想不起来放。” 我又讶异了。“公子怎么知道我不吃葱?” “有一回厨房送了葱油饼来,只你没吃。” “公子果然聪明!”我叹了一声,然后笑眯眯催他,“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公子其实一向早饭吃得很少,常常只是意思一下搪塞我们;可是这次他吃完了,并且看起来十分真诚地对我说:“做得很好。” 我笑逐颜开:“真的?那明年我接着做。公子也有不嫌弃我手艺的一天!” “我从来没嫌弃过的。”公子忙说。他瞧见我沾了面粉的衣袖,笑道,“换身衣服,就该去见先生了。” 我答应着,正要走时,公子又叫住了我。 “冬香,多谢你。” 我被他郑重的神情弄得有点懵,呆呆道:“公子和我道什么谢?待公子好,这原是应该的。” 我原想说公子也待我好,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但总感觉公子听了会不高兴;虽然我也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会不高兴,但想想还是算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説,公子还真是个不好伺候的小孩。 九 转眼就到六月。台阶下凤仙花已然开得摇曳生姿,这让我们十分手痒。于是趁着公子午睡,我叫上院子里另外几个小丫头一起采了花,摘下花瓣,预备兑上明矾捣出花汁来染红指甲。 这里我年纪最长,因此少不得先替她们染。她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终于引来了公子。 公子站在廊下看我们,笑问:“做什么呢?” 她们立马散开,给公子看石桌上的东西。我笑道:“染指甲呢。公子要不要染一个?” 公子只听我说过,并没见过,因此很好奇。他笑着摇摇头,从廊上走下来,向我伸手:“我来替你染一个。” 公子的手握惯了笔,一时倒使不惯这小小的竹夹。我抿着嘴瞧他慢吞吞夹出捣烂的花瓣摊在我指甲上,又小心翼翼抹匀,拿草叶与棉线裹上缠好。等他做好一个,一边的小丫头都染好了两三个。我笑道:“等公子染完,粽子都被人抢尽了呢。” 公子并不恼,反而端详着,道:“正所谓‘慢工出细活’,我可一点儿也没沾到指甲外面。” 我笑道:“是,公子不愧是蟾宫折桂之才,连这样的小事也比人做得好。” 一个叫燕儿的小丫头伸手过来,笑道:“姐姐看我染得好不好?” “好,自然好。” “那姐姐说我能中状元吗?” 我笑着敲她额头:“又胡说。你中什么状元?” 小丫头笑嘻嘻捂着额,说:“一样染得好,怎么公子能中,我不能中?姐姐偏心。” 话音刚落,小丫头杏儿连忙捂她的嘴,笑道:“浑说什么呢。上房赏粽子,咱们快领去罢,晚了可就没了。”说着作鸟兽散。 她们一走,自然没人帮我,公子便接着染。 “公子是被我们吵醒了吗?” “昨晚睡太早,今日就有些睡不着。” 我看着公子院内郁郁青青草木葳蕤,就想起夫人院子里的欲燃的石榴花来。“夫人那儿的石榴树不知结不结果子?” 公子回想了一下,说:“我不记得了。不过即便不结,也总有石榴给你吃。你还想吃什么?” 公子既然问了,我就如实回答。“想吃栗子。” “栗子?”公子失笑。“那你可要再等几个月。” “我知道公子会记得的。”我笑眯眯道。 端阳要驱五毒,洒雄黄。我知道公子是不乐意我们把他当小孩子看的,因此就没提拿彩线打络子给他装鸭蛋的事情;只是什么都不做,我总觉得意难平。 趁着雄黄还在桌上,我悄悄蘸了食指,蹑手蹑脚靠近正在午睡的公子,然后在他额上抹了一个“王”字。我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掩口而笑。 周妈妈回来,正准备叫公子起身,见状也忍不住笑了,轻声笑骂我促狭。公子觉轻,不由睁了眼,瞧我们偷笑,下意识就坐起看看自己的仪容,十分茫然。“怎么了?” 我忙笑着摆手:“没什么。” 公子当然不信,转而看向周妈妈。她笑道:“不知哪个促狭鬼儿给公子点了雄黄在额上。”说着去取了面手镜给公子照。她见公子脸红起来,忙道:“我叫人打水去。”说着转身出去了。 “雄黄呢?”公子问我。 我指指门外,心道他若是生气了要罚我该如何是好。这么想着,公子也沾了雄黄在手上,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就躲,公子却道:“站着。” 听他语气,好像我不给他抹两下就要生气。我只好站着,任由公子在我鼻子上一点,然后两边脸颊各三道,成了只花猫。 公子终于看着我笑起来了,又道:“不许抹!” 我只好去拿桌上铜镜,他却抢去不让我瞧。我笑道:“还有镜台呢,公子也抢去吗!” 公子便在我之前挡在镜前,我怎么左伸右探都拦着,偏偏不让我瞧。我被他笑得又羞又恼,笑道:“明珠!快让我瞧瞧成什么样子了!” 公子笑道:“成个小花的样子了。你不是最喜欢它吗,现在可好看了。” 他怕痒,我便去咯吱他要他让开,口中笑道:“公子昨儿见我抱小花还说它一块白一块黄不好看,今儿又这么说!” 公子架不住我闹他,一边笑一边还击;手里铜镜碍事,自然就撂在一旁,也来挠我腋下和腰侧。 公子毕竟是男孩儿,比我有力气;眼看着要吃亏,我连连讨饶:“明珠,别闹了!我错了,我错了!” 他停下来,仍然钳着我手腕,笑问:“错哪儿了?” 我笑道:“哪儿都错了。明珠,别闹了,我再不了。” 公子这才松了手,把镜子给我。我一照,才发觉脸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公子原来诓我!”我笑道。 他拿帕子擦了指尖雄黄,道:“一会儿要见先生,弄花了还要等你洗脸,想想不太合算。” 公子一向这么心口不一。我接过燕儿端进来的水盆,把帕子拧了递给他擦脸,又道:“明儿公子真的不和夫人一起去上香吗?” 许是瞧出了我的向往,公子问:“你想去?我回了母亲,让珍珠带着你罢。” “那我可不去。我要跟着公子。” 说这话虽然有些谄媚,但我知道公子最吃这一套;一旦我说要为了公子放弃什么,公子都会心软的。 公子笑笑:“喔,那就不去了。” “啊?”我没想到公子这次竟然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一时有些哑然。 “怎么了吗?”公子故意问。 “没什么。”我很憋屈,但是“公子去哪儿我去哪儿”这样的话是我亲口说的,这会儿想反悔也不能了。 公子瞧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笑起来。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心一横,越性撒起娇来。 “明珠也去好不好?我还没有瞧过城外的观音庙呢,听说又大又气派。公子整日在家读书,也出去散散心好不好?好不好?” 我此刻若是有小花那样的尾巴,恐怕也要摇起来了。公子果然受不了这个,连连摆手:“好了好了,我去就是。” “那公子可不要反悔!” “不反悔。我晚上就同母亲说。”公子叹了口气。“我若再说不去,你能念叨上一天是不是?我看明日进香得求菩萨让你话少些。” 心愿达成,我自然欢喜,也不管公子是不是真的烦我了。“公子院里人这样少,我若不说话,岂不是闷死了!” “随你怎么说。” 十 进了卫府以后除了每两个月回一次家,我未曾出过门,因此为着能去城外进香一晚上没睡好。等到上了马车,竟然困倦起来。 公子瞧我点着头,失笑:“怎么这会儿困了?” 我揉揉脸,嘟囔:“公子自然不知道我们没见过世面的人会睡不着呢。” 他见我实在提不起精神,便掀开帘子指给我看街上景致,引着我说话。“你瞧那是什么?”“那不是编的草虫儿吗?我明儿问问林伯会不会编。他前几日还拿竹条做了个花篮。”我来了兴致,也就渐渐不困了。 禾城四周并无高山,因此观音庙只建在平地之上,挨着一片小丘陵。我跟着公子,却忍不住东张西望。公子脚步一停,我忙忙刹住,险些撞到公子身上。 公子似乎感知到了我的莽撞,回过头来小声嘱咐我:“一会儿再瞧,你先好生走路。” 我郝然低头,唾弃着自己的没见过世面。 观音庙坐北朝南,分东西大殿,东为观音殿,西为罗汉堂。各自进香祷告后,有住持来与夫人讲经谈话。公子随听,进偏殿前特意对我说道:“你出去走走罢,别太远。” 这可正中我下怀。我高高兴兴答应了,就往后殿去。 然后就在山房的台阶下,一棵青松旁瞧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伯?”我诧异,然后开始张望,“先生也来了吗?” 阿金拿着扫帚,对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便就在花坛边坐下,晃着小短腿和他说话。 “林伯,你这几日都在观音庙吗?我在先生那儿好些天没瞧见你了。” 长扫帚在地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我拈起一朵掉落的茉莉花,“咦”了一声,递给阿金看。“这花儿开的好好的,怎么就落了?” 林伯只抬头一看,便答我:“水浇得太多。” “喔。林伯,你在这儿是因为端阳上香的人太多,来帮忙吗?” 阿金叹了口气。他知道我没问到答案前是不会罢休的。把扫帚倚在花坛边,他坐下了。我注意到他的腰已经十分岣嵝。 “先生最近身体不大好。”他说。“的确是上了年纪了。” 我注视着阿金,心想他也是快耳顺之年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保养自己呢。“林伯也要保重身体啊。若是为先生祈福,我去求夫人进香。” 阿金拿出了那个木像。已经雕琢得很精细,我能瞧出温润的眉眼;看身形,是个宽袍大袖、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他看着木像,说:“今日是公子的生辰。” 我挪过去挨着他。大约是因为“上了年纪”感触颇多,阿金今日和我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从前是在京中,侍奉一位姓秦的公子。” 公子收留我的时候,我十二岁,他二十岁。他是京中待考的举子中最有才华的一个,我一直相信他能为官做宰。我跟着他给当时驰名的文人墨客投干谒诗文,拜访了许多赏识他的名家。没多久公子就一跃成为享誉京城的才子。 后来公子参加了殿试,不负众望考中了状元。陛下很看重公子,亲自召见多次。公子容貌生得很好,谈吐文雅,大约圣人也有让他尚公主的心思。 但公子不知怎么,竟然自请去太学,从直讲做起。不过我只是个书童,心里虽然不能理解,还是听公子的话。 公子在太学教了几年书,慢慢做到了录事、主簿。我记得他二十六岁那一年,先生进了太学。 先生是个不太守规矩的人,总是不服斋长斋谕管教,闹出事来被公子叫去。先生被公子说过以后就会老实一段时间,然后再闹出些什么事。周而复始,公子也似乎乐在其中。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公子原本是最守礼的人,竟然也能容忍先生对他没大没小。先生说他们年纪相差不过七岁,便一口一个“怀风兄”地称呼公子。公子也不恼,任由先生与他称兄道弟。先生整日黏着公子,一起上下学、一起出游,公子从没嫌他烦。先生第二年参加了考试,说要追随公子“教书育人”的志向,然后也留在了太学。他们朝夕相对,形影不离,公子期间还推拒了家中给他安排的婚事,先生也立誓只愿与友相伴,此生不愿成婚。 我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地久天长下去。可是公子三十二岁那年,京城发生了一场瘟疫。 阿金没有说下去;他的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也哽咽了。我单单是瞧着就觉得心酸。我明白他的秦公子因为瘟疫死去了,把他托付给了周先生。 “先生带我离开了京城,周游各地。原本我们在蜀中居住了几年,已经很习惯那里的生活;但先生突发奇想要见见姑苏的一个老友。最后,他改变了主意又回到禾城。”他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意思是要结束这场谈话。“我已经说了够多了,丫头。你去后头玩儿吧,别和我这个老东西待在一块儿啦。”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我走开让他一个人待着。我从花坛上溜下来,不无伤感地扯扯他粗布的衣袖。“林伯,你别难过。我去摘几朵花儿给你。” 到了所谓“后山”的坡顶,我选了块石头坐下,托着腮想那位秦公子,只是觉得惋惜。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倘若活到今日,一定也是位很厉害的大儒,又温和又耐心。林伯这些年一定很想念他吧。 怀风......怀风......我想起周老先生醉后那潇洒的两个字,心里又难过又感慨。醉后都如此流畅,他到底写过多少次?他是不是每次到了一个新的住处,都会想起秦公子?已经三十多年了啊。 我越想越觉得伤感,眼睛都发酸。身后响起窸窣声,我回头,瞧见公子向我走来。 “你在那儿做什么呢?”公子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随后就发现了我神情沮丧。他蹙眉,“怎么了?” 我摇摇头,揉了把眼睛。“风大,把什么东西吹进眼睛了。我眨眨眼就好了。” 公子便也在石上坐了,环顾四周,问:“你就在这坐着吗?很好看?” 我只是按阿金说的往山上来,坐下后也只是胡思乱想,因此并没在意。闻言只好道:“这儿的风凉快,也晒不着。公子已经听完经了吗?” “是。母亲到厢房歇息了,叫我出来走走。你方才瞧见林伯了没有?我隐约瞧见一个人影,像是他,又不敢断定。” 我想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也就不曾隐瞒。“是林伯。他说先生近来身体不好,来祈福。” 公子瞧着很忧愁:“的确。昨日见先生,他嗽了几声,说夜间着了凉。我正想着同母亲说请个大夫来看看,又怕先生不高兴,说我小题大做。既然林伯都如此说,那就无碍了。只是劳累先生这把年纪还要为我讲学,还是我之过。” 我见他眉心深蹙,试探道:“我听林伯说,先生回到禾城,大约与他一个姑苏的旧友有关?” 姑苏这个词让公子惊诧。与周老先生年岁相近又长居在彼的,实在很好联想。再加上周老先生对卫家的认定...... “此事你可有告诉母亲知道?” 我忙道:“不曾。这也是林伯才说的。公子以为,当回禀夫人吗?” 公子默然片刻,这才道:“这也许是祖父向父亲示弱。但也说不准,毕竟先生没有告诉父亲就是受祖父所托才来。”他叹了口气,“其实每年中秋过节,父亲都有思家之态。但他不说,祖父也从无表示,这才成如今这般......” “如果换公子是主君,会怎么做呢?” 公子摇摇头。“我并不完全知晓当年情形,自然无法揣测父亲心意,遑论替父亲做选择。我想,还是等先生亲口告知父亲罢。” “走罢。你不是想尝尝这儿的素包子吗?我请小师父做了一些,这会儿也快好了。”公子起身,示意我跟他走。 我想起一事,笑着摇摇头。“我要先摘些花儿给林伯。” “为何?”公子不解。 “林伯很难过。他看到我的花,也许就能开心了。”我说。“什么人伤心的时候见了好看的花,都会高兴起来的。” 公子笑笑。“别的人我不知道;但你难道不是要拿喜欢的点心才能哄好吗?” “公子又拿我取笑!”我说着,心里却很同意。人难过的时候的确要有鲜花美食和爱意才能安抚呀。 十一 回去以后夫人就请来了回春堂的大夫为周先生看病。 “嗐,我不过就咳嗽了两声,就这么大张旗鼓......”先生嘴上埋怨,但我知道他其实心里很高兴公子看重他。趁着大夫写方子,他对公子道:“这几日你就别过来了。一则屋里煎药,熏着你;二则仔细过了病气给你。” 公子蹙眉:“先生卧病,学生理应侍疾。” 先生假装不耐地“啧”了一声:“你这娃儿啷个不懂什么叫‘言外之意’呢?你不要休息,我还要休息。你回去罢,让我也自在几日。” 我知道先生是故意这样说,好让公子安心;果然公子叹了口气,道:“那学生先告退,先生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说。” 先生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我与忧心忡忡的公子离开小院,却瞧见大夫还在院门外等候。 “卫小郎君。” 公子与他互相见礼,敏锐地察觉到大夫的欲言又止。“是先生的病有什么问题么?” 大夫犹疑了一会儿,说道:“老先生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这一点风寒固然不算什么,但平日也要注意保养。我看老先生的脉象很弱,大约是忧思伤神的缘故,也要劝着些为好。” 我听了狐疑。周先生白日里这样无拘无束的人,竟也会多思多虑吗? 公子道着谢,让跟着的小厮好生送出去。 晚间去上房时,主君正和夫人说话。 “兄长的意思是母亲希望我们回去,一字未提他。毕竟是六十岁的整寿。” “那......咱们去了还回来吗?” 我只是略一分析,就推测出前因来:因为主君父亲的六十大寿,老夫人授意卫大郎君写信请主君回去。夫人的问题是问到点子上了——倘若卫家愿意与主君重归于好,那自然是要回老宅的;可若是就这么忙忙地举家搬去姑苏,万一这场“谈判”破裂,岂不是白忙? 公子的到来暂且打断了这场谈话,主君没有想好,也就没有说下去。 直到饭后,主君才下了决心。 “横竖还有几月,我这就派人去姑苏踏看土地,不管怎么说,先盘一个院子下来。我们过些时日搬去,若他们还不肯接纳你,再回来就是。” 这倒是个好主意。夫人听了也赞同:“很是。只是没有公爹的意思,我还是觉得悬心。” “我明日给大兄回信,请他替我探一探。放心,我定不让你与澈儿受委屈。”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公子:“那先生是留在禾城,还是也去姑苏呢?” 公子道:“这也要问过先生才知道。”他脚步一顿,却是转了方向。“去问问罢。” 先生正在桌前不知做些什么,见我们来,深深叹气。“娃儿,我这一个小小的风寒,还用得上你们一天瞧几次吗?” “先生有所不知。姑苏来信,要父亲回去祝寿,父亲已经决定过一阵就带我们走。先生要同我们一起去,还是留在禾城?” 先生被公子的灼灼目光注视着,突然笑了起来:“你个娃儿,真是聪明。阿金说的话料你们也猜得到——不错,是那个又倔又别扭的老头儿叫我来禾城。至于你大伯来的那封信,也是因为前些天我给卫老头去信,说他这个孙子多么聪明懂事,如今白便宜了我。他一时眼红,才想这个法子要见见你们。” 我虽然震惊,但也有“原来如此”的如释重负。既然卫家的主君——我大概该唤他“阿翁”,阿翁这些年都密切关注着禾城,并且请老友来教导孙儿,想必已经对往事释怀?那么此番前去姑苏,是不是就会长久留下了? “那先生也会去吗?”公子问。 “去,去喝他的好酒去!”先生笑着,又赶我们。“这么晚了,还来闹我。回去睡觉去,明儿我同你爹娘说,你娃儿就不要操心了。” 先生既然这么说,那么主君他们应该就不会再回禾城了,毕竟姑苏才是主君与夫人的旧乡。 那我呢?我是禾城人,姑苏于我只是一个只在书里戏里瞧过听过的地方。我知道它很繁华,但也未曾生出能让我安心长住的向往。毕竟爹娘还在这里啊。 可是我已经是卫府的家仆,按理说,我就算再不愿意也不能够说什么;只是,我该如何同爹娘说要远别的话呢? 我这么低头胡思乱想着,脚步已经到了院中。公子坐到镜前等我给他散发,望着镜子问:“一路上都没说话,你在想什么?” “在想明日吃什么。”我勉强笑道。 公子转过身来瞧我。“魂不守舍的......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知道搪塞不了,便道:“昨儿肚子疼,没睡好。现下有些困。” 公子信以为真,带着些责怪的口气道:“我说别贪凉吃那么些西瓜了,你只不听。罢了,收拾完你就去睡,今儿不用守夜。” 公子越是这样,我越不忍告诉他实情。我甚至谴责自己:公子已经待我如此好,可以说是仁至义尽,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我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愿意? 但爹和娘知道了,又会怎么想我? 先生同主君夫人说过实情后,主君感慨之下立刻决定转手禾城的田庄店铺,举家回到姑苏。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派了心腹干事先去置办别院并一些土地资产,给自己留个后路。与此同时,夫人也开始清点府中仆从,依次询问各人意愿。 公子院里侍弄花草的陈婆婆已经上了年纪,且是禾城本地人,儿女不在府中,因此夫人开恩许她留下养老。她走的那天还特意塞给我一包凤仙花种子,笑眯眯道:“姑娘,我个贫婆子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到了姑苏拿它染指甲罢。” 我一时语塞,只好谢了又谢,心里五味杂陈。直到陈婆婆走了还站在原地,只是出神。 公子走出来站在廊下,问:“怎么站在那儿?” “陈婆婆家去了,我送送她。”我说。 大约是我脸上的失落太明显,公子问道:“那你呢?你想不想去?” 想回家吗?我犹豫了一下,又偷偷覷他神色,心想若说想去,他一定要不高兴了吧。 公子见我久不答言,笑问:“是愁你的赎身钱么?你放心,你若说想去,娘一定开恩。” 我不由自主答他:“并不是愁这个——” 我原只是想解释自己不是为了赎身钱所恼,不想他脸色一变,道:“你果然想去么?什么都算计好了?” 我有口难辩,低头绞着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气闷在胸口,说:“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丫头。” 他不说话了,面色发白,显然是很生气。我并不抬头看他,只是自说自话:“夫人昨儿还说,等到了姑苏挪了院子要多给几个人使唤,方不显得屋子空荡。若去了我,自然还有更好的。” 公子看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丢下一句:“既然如此,我明儿就回母亲,趁早送你出去的是!”就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的确确没想气他的,可听他近乎质问我的语气,就是不愿意像往常一样顺着他说话。我看着石桌上他不知何时留下的书,唤来小丫头杏儿:“把这些收拾了放到公子房里去。就放桌面儿上。” 杏儿不一时来我房里,见我躺着,忙上来问:“冬香姐姐,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坐起来,笑笑:“只是收拾东西收拾烦了,躺一会儿。怎么了?” 杏儿这才瞧见我床脚的包袱,道:“我刚才送书去,瞧见公子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听见我脚步声儿,公子还叫我出去,不许人来扰。公子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我平静地起来继续收拾包袱,说:“我不知道,也不与我相干。” 杏儿小心翼翼道:“姐姐家去一趟,怎么厚衣服也包上了?” “这些都要带走的。”我开了柜子,又拿出一个包袱,预备把还没做完的针线也拿上。杏儿忙道:“怎么这样匆忙?难不成姐姐和公子拌嘴了么?” 我冷笑道:“我们是丫头,哪有和主子赌气的份儿?自然是公子厌了我,要赶我出去呢!” “我何曾这样说!”话音未落,公子就大步从门外进来。显然是在屋外听了一会。 杏儿不敢说话,忙出去了。我不理他,依旧收拾我的。 “是你说要出去,何尝是我要赶你?”他绕到我面前来问我。 我冷笑:“公子要这样说,做奴婢的如何敢反驳?只是横竖要我走,今日我也不怕这个了——公子细想,方才我话里说过一个‘要去’没有?我只不过说了句并不愁赎身钱,公子就要回夫人撵了我。如今倒来说我!” “‘去了我,还有更好的’,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要挪新院子少说要到姑苏,公子今儿就想撵我,倒还是公子要着急些!”我针锋相对,看他被我讥讽得说不出话来,却半点不觉得痛快。只是收拾东西的手还是停了,坐在床沿上,觉得又委屈又后悔。我做什么要故意气他呢?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听到轻轻一声叹息。公子站在我面前垂头丧气的。“我只是气话,你别当真啊。” “若将来为官做宰、一句话能定人生死,公子也要说气话吗?” 见我说话还是不冷不热的,他偏头看了眼那些包袱,说:“收拾起来也罢,明儿一股脑扔了,给你重做新的。” “好好的,扔他做什么?”我忙按住衣服,生怕下一刻他就叫人来拿出去。“寻常人家,能穿多少年!” “终究是我们待你不够好的缘故,所以你才不愿意跟我去姑苏。”他低低道。 我被他这话说得反而内疚心酸起来,“夫人公子待我已经极好了。只是我不是这里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外头,等到了年纪夫人自然要放我出去的,故而只是早晚。明儿去不去,也只凭公子一句话,我不敢有怨言。” “我那是气话!罢了,我给你赔个礼,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好不好?”他说着,就真要作揖。 我连忙站起来躲开,道:“快别吓我。我再不提了。” 公子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爹娘。这样,你过几日家去问问你爹愿不愿意去姑苏好不好?姑苏文风最盛,一定有许多地方用得着塾师。”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怔道:“公子何必如此?” “我知道你不会和母亲说想留下的。你一向这样,真正伤心的事都不愿意和人说。我只是想要你高兴些。”公子低着头。“周妈妈是这里的人,阖家都在这里,她也一定不去姑苏。我身边只剩你,若你也不情愿,那还有什么意思。” “公子没有做错什么。”我说。“公子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无论爹娘答不答应走,我都情愿去。” 我不知道这么选择是不是错的;但我不会后悔。 十二 我原以为爹会很愿意和我一同去姑苏的;但我想错了。爹坐在灶口帮娘看火,闻言又把眉头皱起来了。 “姣姣,爹不能走。”他望向堂屋中一个正在做功课的孩子。那是隔壁牛家的小儿子,因为爹娘赶集去了未回,暂且在这等候。 “庄上只有这一个学塾,也只有爹这一个先生。若爹走了,这些孩子谁来教呢?” 我的兴奋就被爹的一句话打散了。可是静下来想想,不无道理。庄上的人把孩子送来念书已是勉强,若爹爹走了,哪里还有余力去别处请塾师呢? 可是......我看着灶后正切手擀面的娘,终于意识到我真的要远离父母故乡的事实。眼前迅速地被锅盖掀起的水蒸气模糊了,爹走了出去。 那个孩子也许听到了爹说的话。我听到他大声说:“先生放心,我长大了留在学堂里!到时候你就可以去姑苏了!” 但爹爹是不会走的。他会像我的祖父,曾祖父,和每一位先人一样留在这里,为这个庄子培养出下一位塾师。那是责任,也是宿命。 在家里住了两日我就走了。越久越不舍得,而我不得不走。 回到府中,许多陈设已经被收了起来。公子在书房抱着书卷放进当地的大箱子里,见我回来,倒是很高兴:“回来了?坐车累不累?你歇歇再收拾东西罢。” “不大累。已经定了什么时候走么?”我答应着,还是不由自主上前帮忙。 “嗯,十五就动身。” 我坐在马车上,挑起帘子凝视着那堵墙。我想起后院光滑的石阶,书房里的金鱼,铜镜背面的花纹;还有那座小屋房檐下的冰凌,沉重的石磨,温暖的灶口。我用什么来怀念你?我给你眷恋的眼神,犹疑的脚步,频频的回首;我给你一个此后长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公子轻声问我:“在看什么?” “可惜那些凤仙花。” “到了新的院子再种。” 我点点头,把帘子放下了。“会有桂花吗?” 公子笑了一下。他知道我只是想吃桂花糕。“今年如果没有,明年一定会有。” 禾城离姑苏并不太远,只是我们浩浩荡荡带着许多的行李,不免慢了一些,还在驿站里歇了一夜。我在马车里昏昏欲睡,直到外面人声鼎沸,一声吆喝把我惊醒: “阿要买西瓜哎~~~” 睁开眼,就对上公子笑吟吟的眼睛。他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坐着,低头看我:“听见西瓜,就醒了?” 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的,转过身去掀帘子。为着是在街上,也不好光明正大地露脸,我就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缝儿,偷偷往外看——两边店铺林立,行人衣着轻便,还有少年郎们穿着鲜亮服色结伴出游,肆意说笑。 那卖西瓜的已经过去了,倒是还有卖栀子花和卖绣活儿的。我看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么伸着脖子探头探脑怪像个小王八的,也就老老实实坐好了,给公子倒茶。 “怎么不瞧了?”公子含笑问我。“现在不瞧,下次出门可就不知是何时了。” 我笑道:“方才瞧见马车上下来一位小姐,带着丫头,大约是来买首饰?” “怎的?我回了母亲让她出门也带着你好不好?” 我笑问:“为何不能是公子出门带着我呢?我也可以打扮成阿福那样的小书童。” 公子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欲言又止。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笑着摇摇头:“不像。” 我蹭过去坐到公子边上,摇摇他的衣袖,试图撒娇:“哪里就要十成十的像了?姑苏这样大,明珠就不想出去走走吗?我把脸遮上,明珠说我貌丑不能见人好不好?” 公子却笑着抽出衣袖,道:“不好。先生说君子当持身正,我不说假话。”他想了想,又补充,“太假的话。” 我眼珠一转,又美滋滋起来:“公子是说我不丑吗?” 他笑起来,“不丑,很好看。” 小姑娘任是被谁夸好看都要高兴的。只是我高兴归高兴,却觉得这话有一点熟悉——这不是我给院里那只猫顺毛哄她吃小鱼饭的语气吗? 到了院门口,我率先从马车上下来,原地先蹦了两下活动筋骨;随后公子也下来,与我并肩瞧这别致陌生的院落。 夫人与主君在前,管家边走边回事。我随便听了一耳朵,只知道这原是位大员的别院,只是前不久被调回京中,便将这院子交给下人转卖,价钱要的不高,许多东西也不及带走,可以说是十分实惠。 公子的住处就在上房东边,比原先的要小一些,但雅致许多。因夫人吩咐箱子先别都打开,只取日常要用的东西出来,故而草草收拾过后,我就沉迷于引逗廊下窗前挂着的那只管家新买的鹦鹉。浑身雪白,脑袋上却有一撮鹅黄的羽毛,十分聪明可爱。 我逗他喊“公子”,叫了几声,却把公子本人喊出来了。 他在我身后笑道:“你对它喊什么?不知道的人,还只当这鹦鹉是你公子呢。” “可是要教它说话,不喊几声怎么成?”我成心又叫了它几声“公子”,果然公子也不依不饶,对着那鹦鹉一声声叫“冬香”。 若是旁人经过,想必一定觉得我二人对着只鹦鹉互唤十分怪异傻气。我和公子几乎同时意识到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公子之前说‘玩物丧志’,是不是要把鹦鹉送去夫人那儿?”我拿着小瓷罐给鹦鹉喂食,又恋恋不舍,“这儿挂着只鹦鹉,从月洞窗望出去还挺好看的。” “你既然喜欢它,那就留下吧。” 我笑问:“公子这会儿不怕它打扰你念书了?” 公子笑道:“你在我边上的动静可比它大多了。”见我鼓起嘴来老大不乐意,又故意道:“不是么?” 我更不乐意了,想顶回去又不知道说什么,一时竟然憋屈到无言以对。见我这样,公子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这一路也累了,我去睡一会儿,你也歇歇。” 晚间去正房用饭,夫人道与主君已经商议定,于三日后由夫人带着公子“拜访”两位妯娌,至于二老愿不愿意见他们,就要另论。 “明珠,到时候还要见你几位堂兄,可千万不要失礼了。”夫人嘱咐着公子。“行一和行三的是你大伯家的,行二的是二伯家的。还有两位小姐,大约也会见到。你一向不大记得女孩儿长相,冬香看着些。”她转而又叮嘱我。 公子分不清院子里丫头婆子,这我是知道的,也是因为这个才一向人少——说实话,未长开的小女孩一样的打扮,的确让人眼花,我也有时叫错。倘若真搬到一起居住,将来一定是热闹又忙乱,这让我又期待又紧张。 阿翁和老夫人一定会喜欢公子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呢? 十三 卫家世代簪缨,府邸便不是寻常富户可比的巍峨气派。我跟在公子身后打量那漆朱大门,不由自主就屏着气,连脚步都放轻了。 门口等候我们的仆从固然是尊敬的,领头一个妇人自称是大夫人身边人,上来就很亲热地请安道乏,引我们去正厅,口中说“我们夫人和二夫人,几位郎君、姑娘早上就盼着,方才老夫人还念叨,可巧就到了”。我心想这可算是大场面了,不知要有多热闹;只是将来若是日日如此,大约也很令人头痛。 瞧见迎面是一座嵌寿山石屏风的时候,我知道这大约就是正房了。果然转过屏风,高悬的牌匾上写着“荣安堂”三个字,镂花石砖铺就的路两边整整齐齐站着垂首的侍从。 两个年轻丫鬟高高打起帘子,扑面而来一股凉意。我低着头略微瞧了眼角落,果然摆着冰盆,上头还垒着瓜果——大约只是借一点清香。我并不敢抬头四处张望,因此只发现了地砖中央各自镌刻着不同字体的“寿”字,是令人咋舌的精致奢侈。 绕过又一扇十二折的镶黄玉大屏风后,就有许多人说话的声响。我抬起头,便见好几个年轻丫鬟笑着上来问安,簇拥着我们到了堂前。 只见原本坐在乌木美人榻上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站了起来,两边红木椅上的青年妇人见状也站了起来,一齐看向我们。我被这满屋珠翠华服迷花了眼,懵懵地随公子下拜,然后眼看着这位老妇人向公子伸手:“来,到祖母这里来。” 夫人忙道快去,又与两位夫人见礼。瞧着更威严些的那位道:“一向不曾见过三弟妹,今日一见,倒像是故人远别重逢。” 另一位瞧上去温柔些的,便笑道:“不仅大嫂如此,我瞧着也觉得亲切得很呢。”我便知这是卫家二郎的夫人秦氏,威严的那位是苏氏。 老夫人拉着公子到榻上坐,不免问些几岁了一路是否劳累的话。见她出声,众人也都住了口听她说话。 公子答了几句,老夫人笑着说道:“澈儿这孩子文静,像他父亲小时候。” 苏氏笑道:“想必是阿泽阿浚太过吵闹,因此母亲瞧着咱们这位小郎君格外喜欢。不过倒也不怨母亲偏心,媳妇瞧着也觉得比自家那两个活猴儿好。” 老夫人笑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不疼他们几个一样。这几个孩子哪儿去了?方才还说叫去。”说着就让人去请。 不一时来了三位年轻公子。公子站起来,待他们向老夫人请安后各自问好。我在一旁用心记着,那当中身量最高的唤做卫泽,与最小的卫浚同为苏氏所出,都有着一双和母亲肖似的方形宝石眼;秦氏所生的郎君唤做卫洵,举止最文雅轻缓,只比郎君大三个月。 公子和卫泽卫洵两位郎君说话,谈着近来读的书;卫浚则举着手里一支荷叶给老夫人瞧,说特意采来要给祖母遮阳用。 童言童语,一屋子人都笑。老夫人笑着抱他坐在身边,吩咐说将那荷叶就放在瓶中,晚些时候给他做荷叶粉蒸肉。她想起什么似的,又向秦氏道:“两个丫头呢?” 秦氏起身笑道:“大约是在赶寿礼。”说罢就让人去请。 这让我松了口气,心想公子总不会分不清这两个姊妹。 细碎的环佩声响起,有丫鬟报说“姑娘来了”,迎面便走进来一位身量纤细、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向上座盈盈下拜。“孙女来迟了,祖母莫怪。”声如莺啼,十分清脆好听。 她转过来拜见夫人,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凤眼琼鼻,眉如远黛;腮凝新荔,唇点樱桃,肤白胜雪,鬓若鸦羽,真是画中仙天上人,任谁见了都要叹为观止的一位美人。 我简直看呆了,瞠目结舌地注视着她光洁的额头与低垂的长长眼睫,暗暗感慨这样的容貌我竟然有机会得见,真算是三生有幸。 “阿湘,这是你三弟。”秦氏道。唤做卫湘的少女便含笑一礼:“三弟好。” 公子起身还礼,夫人命人送上见面礼,又笑问:“还有一个不是?” 这时帘子又一响,乳母抱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向老夫人请安。夫人笑着捏捏她圆圆的手,拿荷包里的金锞子逗她:“几岁了?” 小女孩伸出手指:“四岁。” “你叫什么呀?” “卫淑。‘窈窕淑女’的‘淑’。”小女孩一脸正经地说着,一望而知是长辈教导,竟然说得一字不差。 果然夫人喜欢,把礼物给她拿着玩儿,笑对秦氏道:“好乖巧的女孩儿,我瞧着眼红呢。” 秦氏笑道:“她鬼着呢,哪儿就这么乖。” 老夫人道:“既然彼此见了亲热,那就很好。院子已经打扫出来,东西都是现成的,你们还是趁早搬进来的是。不如今日就住下。” 夫人欠身道:“母亲爱惜留宿,本不该辞。只是还没有回过主君,不敢专擅。” “也罢。那就吃了晚饭再去,叫他早些来见见我和他父亲。” “是。” 晚饭时的规矩原本是夫人她们妯娌三个站着,老夫人与郎君姑娘们一起吃饭。但老夫人发话,说今日夫人与公子姑且算客,只安心在席上,一应规矩等搬进来再说,也就罢了。公子身边原是我布菜,但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姐姐过来接替了我和珍珠,让我们另外去吃了饭再来,省得回去费事。于是席间光景我无从得知。 回去路上公子对我说:“老夫人院里有桂树。” 我被他这没头没尾一句话还弄得有些懵,然后才想起离开禾城时说的话,笑道:“公子敢向老夫人要桂花吃?” 公子沉默了。老夫人看着慈眉善目,但大约因为主持中馈,当权的日子很久,显得有些不好亲近;这一点,苏氏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不禁对秦氏母女生出莫名的好感来,感慨道:“大姑娘真美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是吗?”公子回想了一下。“记不太清。” “那倒也无妨,横竖府里这个年纪的只有大姑娘。公子今日同郎君们说了什么?” “在说城中有名的书肆。” 我眼睛一亮:“公子是不是要去书肆?可不可以——” “不可以。”公子含笑看着我。 我故作沮丧:“想说请公子出门给我带些新奇玩意儿来着。” “是这样?”公子松了口气。“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列张单子给我就是了。” 我发觉公子倒适合当买办,但这话显然不适合说。“那多谢公子。” 主君去拜见过父母,回来就告诉我们要择一个日子搬入卫府。我不知道他们谈过什么,但毕竟是个很好的结果,值得高兴。 新的院子比原来禾城的要大,且比别院的还要精致。我把鹦鹉挂在了窗前,对正在屋内的公子笑道:“这儿也有月洞窗,外头还有竹子。” 公子笑道:“台阶下还有凤仙,屋子后面还有桂树。” “这儿真好。公子觉得呢?” 他看着我,从善如流地笑了一下:“嗯。” 而且这儿去荣安堂必经大姑娘的住处,说不定还能多瞧大姑娘几眼呢。我美滋滋地想。 十四 晚上公子给阿翁请安是去外书房,我不能去外院,便由阿福陪着。因此暂不知阿翁与几位郎君是何模样。 公子回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身上多了几件东西,笑道:“公子这一趟倒是满载而归。” “这都是大伯父和二伯父给的,说在佛前镇过,叫我佩上。”公子将它们取下来给我收起,又道,“祖父说要给我几把扇子,大约明日拿来,你替我收起来。” 我答应着,笑道:“看来阿翁很喜欢公子。” 可公子却蹙眉,瞧上去不很高兴。“我总觉得祖父好像不大喜欢二兄。” 卫洵么?我回想了一下,这位小郎君在荣安堂总是举止温和有礼,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瞧不出有什么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不过老夫人好像对他的关注也没有那么多——毕竟卫泽是长子长孙,而卫浚年幼机灵,他在其中并不算显眼。 “咱们才来,这也说不准。”我说着,又想起一事来。“阿翁寿辰还有一月,公子要预备什么礼?” “除了画一张画、写一幅字,我也没有什么了。明儿把那雪浪纸找出来。” 周老先生跟着我们到了姑苏后不知所踪了两日,然后终于醉醺醺回到小院,说要给几位小郎君一同上课,条件是要后花园一角酒窖的钥匙。 阿翁当然是没有不允的。不过很快周先生就气急败坏起来——因为阿翁派人早早移走了酒窖里的积年美酒,只留下了一些喝起来与米汁无异的酒酿,并且义正言辞是为了周先生的身体着想,于是周先生只好吃了这个闷亏。当然这是后话了。 公子去上课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做针线,和新拨过来的丫头们聊天。她们大多和我年纪相近,坐在一处时便说一些卫家旧事和姑苏奇闻。 “......依我说,大夫人才是这天下第一得意人:自己替老夫人把着中馈,两个郎君一个是长子长孙,一个是老夫人跟前最疼;大郎又这样前途无限。听说大郎今年考评很好,说不定要升迁呢。” 我好奇:“大郎是做什么的?” 那名叫茜云的丫头就说道:“你原来不知道?大郎君是这里的长史呀。” “那二郎君是做什么的?”我追问。 “二郎君没有做官,他替府里打理那些庄子土地。好像是当年屡试不中。” 另一个叫做小叶的丫头就接下去说:“说起二郎君,倒要说说咱们这位二夫人。” “二夫人有什么好嚼的?她待下人也宽,脾气又好,大姑娘还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茜云不解。 小叶叹道:“可不是么!最可气就是这里,大姑娘的容貌性情,女工诗书样样都好,可就是不得老夫人和阿翁的喜欢;二公子也是,只是老实了些,就没那么出挑。二夫人就为着这个处处给大夫人压一头,我都替二夫人不平。” 我笑道:“再怎么说也是主子,轮得到我们做丫头的不平?你那个扇套做的如何了?” 小叶吐吐舌头,道:“再有几针就好了。晚上你拿给公子瞧瞧,若不好,我再改。” “公子这上头倒不太挑,要紧夫人眼里过得去。” 公子回来后我就把扇套拿给他,要换下旧的那个来;公子却蹙眉道:“这个不是你做的?” 我有些诧异,笑问:“公子素日不是不大上心这些东西么,今儿怎么瞧出来的?” 他好像回味过来自己太一惊一乍了,道:“针脚齐了,不像你做的。” 我于是把那个旧的拿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哪里不齐了?顶多小叶做的针脚比我密一些。” 公子便咳嗽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看向窗前鹦鹉:“喂过了没有?” “她们几个比我还上心,恨不得一日几次喂它。公子放心就是。” 他“哦”了一声,说道:“方才路上碰见大姑娘,她向我借书。我已经答应了,晚些时候她差人来拿。” 见提起大姑娘,我来了兴致,笑道:“昨儿大姑娘瞧见我,还问我是不是公子身边的丫头呢。在老夫人那儿站得远,瞧着就美,不想凑近一瞧更美,我真是自惭形秽。” “你这样喜欢她,该去她身边侍候。”公子说。 我察觉到公子的不悦,忙找补:“日日待在一处可和偶然一见不一样。任是姑娘那样的美人,倘时时刻刻都见,只怕也就习以为常了。” “那你日日见我,是不是也腻?” 我被公子这酸溜溜的语气逗笑了:“公子今日怎么吃起大姑娘的醋来?那我再不说了。只是若我口里眼里心里都是公子,公子又该嫌我烦了。”我嘴上说着,手上已经铺好了雪浪纸。 公子提着蘸墨的笔,看了我一眼,神情甚是无奈:“真是说不过你。随你罢,我还不至于计较你多提旁人几句。” 你最好是。我腹诽。 晚些时候大姑娘身边的霁月姐姐过来取书,我按着公子吩咐拿给她,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书也并不稀奇,二公子那里没有么?” 霁月敛眉,小声道:“姑娘问三公子借书的事情,你可不要向人说。我们主君是不许姑娘读太多书的。阿翁不喜欢姑娘弄诗文。” 我立刻就理解了,连连点头作保:“姐姐放心,公子的书房只有我来,我谁都不说。” 霁月摸摸我的头,笑道:“你倒护着我们姑娘。过几日我就拿来,再给你拿些我们院子里新鲜糕点好不好?” 我送她到门口,小燕几个过来问我何事。 我指指桌上那盘子莲子:“大姑娘院里摘了莲蓬,说这个煮粥好,直接吃也好吃。一会儿你们谁来帮我剥莲子?” 阿翁不喜欢大姑娘读书这件事是我没有料到的。诚然,一直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此处好赖也是文风最胜的姑苏,深宅大院终日无事,读书又有什么不好呢?还要再过几代,女孩儿才能光明正大识字学习? 可我不能说阿翁错,也不能说二郎君错。大姑娘更是无辜。只能感慨声世事无常,大姑娘生不逢时了罢。 十五 没过多久,霁月把书送了回来,还带上了一盘新鲜葡萄和几样糕点。她把书放下,就问我公子穿多大的鞋。 我忙道:“这怎好劳烦姐姐?” 霁月笑道:“不是我要,是我们姑娘。姑娘很感激三公子愿意借书,说别的没有,也只有亲手做点什么才算心意。你同公子说别太往心里去,姑娘说了,整日无事,做双鞋不算什么,我们公子也时常穿戴姑娘做的东西。” 我不敢推辞,只好给了尺寸,又道:“借书是小事,既然是一家子,姑娘也别太看重了才好。公子说往后姑娘再要借书,不必同他说,直接来取就是;若这里没有,说了书名列成单子,他出门时买了回来。” 霁月叹道:“公子果然仁厚。我这就回姑娘去。” 下午大姑娘却亲自来了。公子正在读书,见状便起身道:“阿姐来取书么?” 卫湘朝公子一礼,道:“我来道谢。三弟,多谢你。” 公子笑笑:“这是小事,何足挂齿。”说着让座,又叫倒茶。 茜云倒上茶来。卫湘说道:“于三弟而言是小事,于我却是难中之难。祖父不喜我读书,近来尤甚。父亲便不许二弟借书给我。我担心伯母知晓,便也不敢向大兄开口。” “阿姐放心,这事目前只我和冬香知道。不过即便母亲知道,她也不会告诉二伯母。阿姐若有旁的书想读,只管告诉我。”公子说完瞥了我一眼,“横竖我出门要替人带的东西多着。” 我心想即便公子埋怨我要求太多,那也不该在大姑娘面前说啊;可是想想公子一贯那么“心胸宽广”,也就没话说。只见卫湘拿出一张信笺递给公子,说道:“是这几部。” 公子看过,交给我收好,说道:“我记住了,过几日出门带回来。” “到时我拿钱过来。” 公子道:“几部书罢了,阿姐还是不要见外了。”他想起我说的事,又道,“阿姐要读书,就不用费心给我做什么了。” 卫湘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三弟是要我失礼吗?也罢,我那儿小厨房里点心做得好,给你送一些来,好不好?” 大姑娘原本料想的是,公子年少,大约会像卫浚一样喜欢点心;只可惜公子并不嗜甜。但公子并没拒绝,笑道:“那多谢阿姐。” 我正暗暗感慨有口福的时候,公子送大姑娘出去回来,说道:“大姑娘都许了点心,你那些东西还要不要?” 我笑眯眯道:“当然要。公子带回来的和大姑娘给的怎么一样?” 公子似乎比较满意这个回答,笑问:“如今我对大姑娘有求必应,你可满意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公子对大姑娘格外有耐心,不想还是因为我常在他面前夸赞的缘故,笑道:“满不满意,我不敢说;只是大姑娘这样的人,我不信公子心里不愿意帮她。” 公子看着不好接近,其实心地纯善,这我是知道的。因此即便没有我推波助澜,他也不会拒绝。 公子见我不领情,摇头叹道:“你要是笨些就好了。” 我笑道:“跟着公子,耳濡目染,不聪明也变聪明了。” 三日后公子与其余几位小郎君出门,回来时两手空空。 我睁大了眼,恨不得掀开公子衣襟看看:“给大姑娘的书呢?” 公子故意摊开手让我找,只是笑。我摸着他的袖子,终于摸到一个纸包,却又不像是书。正疑惑,公子拿出来笑道:“你瞧这个。” 我解开红绳,却是一小包兽糖,有兔子有狮子,形态各异且活灵活现。我笑道:“公子买了这个?这不是哄小孩子的吗?” 公子笑道:“你要的玉带糕卖完了,可不是要拿这个哄你?” 我把兽糖捧在手里,笑道:“玉带糕倒是其次;大姑娘的书呢?公子到底买到没有?” 公子被我烦得没法儿,便笑道:“你放心!今日出去四人中属我买东西最多,都在马车上,一会儿有人送来。还有你要的马蹄糕和蜜饯,也都在车上。” “我知道公子一定不会忘的!”我笑着拈了一块小猪形状的糖在口中,又递一块给公子。 公子摇摇头,笑问:“甜吗?” “甜!”我连连点头,又把纸包叠好,“一会儿也给茜云她们尝尝。” 正说着,外头来了个婆子,口中称来送公子买的东西。我奔去接过来,一样样摆好在桌上。 公子擦着脸,吩咐道:“尽下头那四本书是给大姑娘的,还有木匣里那徽墨,湖笔,都是给她的。” 我答应着,笑道:“还是公子周到。我一会儿就送去。”说着我又拿起包好的蜜饯,说道:“等咱们院里有了小厨房,就不用劳烦公子去外头买了。” 公子回想了一下,说:“大兄和二兄院子里也都没有小厨房。大约按例就是没有的。” 这让我有些沮丧,以至于到了大姑娘院子里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卫湘正在做一个很精致的荷包,身边坐着正解鲁班锁玩的卫淑。见我来了,她便放下针线筐,坐到桌前笑道:“三弟回来了?” 我笑着向她请安,然后放下了提盒,道:“都是公子今日买的。公子说正好瞧见这墨与笔,大约姑娘用得上;还有这端砚,是公子收藏,也拿给姑娘。姑娘若觉得能使便留下,若觉得不好,下次再挑好的送来。” 卫湘的眼圈儿有些红,勉强笑道:“幸得厚赠,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妄加挑剔!”她看看时候,又问霁月:“瞧瞧小厨房东西好了没有?” 霁月道:“方才瞧过,说马上就好了。” 卫湘便道:“坐一坐罢,点心做好了你就拿去。是我自己做的定胜糕,也不知道合不合三弟口味。” 我没想到大姑娘这样有心,连忙笑道:“大姑娘有这个心意,已经比什么都强了。”然后想起小厨房的事情来,小心问道:“姑娘这里的小厨房,是为了照料二姑娘么?” 卫湘道:“淑儿从小身子弱,因此母亲特意张罗了一间屋子给她煎药做药膳。如今好了,也就给我练手了。” 我知道公子院里设立小厨房的可能破灭了。但大姑娘实在善解人意,见我神情,笑道:“横竖三弟的院子离我这里不远,若要什么,尽管来。三弟既然要我别见外,你们也不要客气。” 我答应着,又道谢。霁月拿来一个食盒,我接过,觉得沉甸甸都是自己受不起的心意。 公子也显然没想到大姑娘会亲自下厨。但想了一下,他就道:“拿一半给母亲送去。我吃一块,然后归你。” 我犹豫了:“这是大姑娘亲手做的。” “无妨。心意我已知道了,也领受了。我帮她,也有你总在我面前夸赞的缘故,因此你受得起。” 我内心得到了抚慰,突然就因为公子一句话觉得自己好像的确“受得起”。只是既然要给夫人,就是要告知详情的意思——我对夫人虽然有信心,但也不能确定她是会持中立还是赞成态度。 但愿夫人会理解大姑娘吧。我暗暗许愿。 十六 好在夫人知道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年纪小的时候,母亲要我念书识字,可是我当时觉得无趣,只是不肯。有明珠的时候我只当是个女孩儿,还想着等他大了也请先生教导,好歹琴棋书画上会一样,别像我似的做个大俗人。既然她自己喜欢,那咱们悄悄帮一把。” 我心里很好奇:主君当年是中了解元的,也算书生中的佼佼者,夫人既然不通诗书经典,那他们素日谈些什么呢?主君和夫人瞧着又这样和谐亲近! 但这话是问不得的,对谁说都是唐突。我按夫人吩咐跟着珍珠去库房取了上好的笔墨纸砚送给大姑娘,然后笑道:“婢子听人说,每年城中都有诗会。姑娘这样用心,开春的诗会上一定能夺魁。” 卫湘笑着摇摇头:“我去不了。况闺阁诗会大多只是吟咏景致,我并不擅此道。” 我好奇:“那姑娘是为什么喜欢读书呢?” 卫湘默然,抬眼瞧我。似乎确定了什么,她微微笑道:“我有一手帕交,去岁随她父亲调回京城。她来信告诉我,如今京中有不少女子已经不肯囿于相夫教子,推崇女子参政。” 大姑娘有这样的志向,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我只讶然片刻,便立刻理解了。 “只是阿翁已经年迈,未必还有进京的机会。”而二郎君是白身,机会更是渺茫。我忧心忡忡。 卫湘轻声道:“我心里有一个主意,只是不敢同人说。再过一阵子就知道了。”她垂下眼睫,看上去还是娴静顺从的大姑娘。 她不敢说的主意,自然也不是我敢听的。我于是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就起身告辞。 回去公子已经换了件家常衣服,预备去荣安堂用晚饭。见我回来,不免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我以为你又不认识路走丢了,正准备叫人找你去。” 我脸一红,想起在禾城时刚入府迷路的事来。“谁叫公子在好好一个花园里拿树种了个迷宫?” 公子笑道:“那是我从前闲来无事胡乱做的,从没困住人。你自己绕进去,反而怪我?” 我嘟囔道:“府里的人自然烂熟于心,公子可不是欺负我初来乍到、个子又不及树高才叫我去的吗?” “好啦,我再给你赔个不是如何?”公子笑眯眯看着我,作势要行礼。见我躲开,笑叹道:“下次再不捉弄你了,否则再过十年你还记得呢。” 想起往事,我不免有些感慨。当时是我取笑公子身量不及我高,公子才故意使坏让我迷路;如今公子不知道是不是换了生地方,竟然长得比之前更快,有时还同我说夜里腿疼——而我还是个矮矮的小萝卜。这有些气人。 好在公子涵养好,一向没有嘲笑我来雪耻的打算。他路过几株桂树的时候突然道:“昨日祖父问我今年的秋闱参不参加。” “秋闱既无年岁限制,公子不妨试试?” 公子道:“祖父也这样说。只是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自己学得不好。” “那先生怎样说呢?” 公子想了想,道:“先生说‘若是中了,那就是我周某教出来个天纵英才;若是不中,横竖年纪小,也不丢人,人家还要说一句小小年纪就有志气,怎么都不是亏本生意’。”他又补一句,“是先生原话。” 我心道可不是么,只有周老先生才这样直白;但还是很赞同地点点头:“先生说得对。况且先生从前不是说公子很聪明,若考试一定能中么?先生看人,一定不错。” 公子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从前可没这样推崇先生的话。” 我笑道:“就像听算命的人说话,总觉得好的灵,坏的不灵。先生说公子聪明我信,若说公子不好,我就不信。” 公子笑说我惯会花言巧语,语气却毫无责备不悦。我知道他一向谦虚,几乎有些不自信,变本加厉道:“我说实话,公子不信;那我说一句假话,公子信不信?——公子是世上最聪明的人。” 眼看着要进荣安堂,公子不说话了。但他偏头拿含着笑意的眼睛睃了我一眼。我知道他相信了。 卫家参加州试还有卫泽和卫洵。兄弟三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考试,因此常常聚在一处讨论文章。我在一旁听着,总觉得三人之中必定是公子天赋最高——卫泽虽年长,但太求稳重,反而失了新巧,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而卫洵作诗,措辞抒情明志都在人意料之中。 一日他们三人照例在公子这里谈论,散后卫泽先走,卫洵却站在原地,一脸沮丧。 “二兄还有何事?”公子问。 卫洵叹气。“我想,我或许还是不参加考试的好。” 公子闻言,并不急着诧异。他坐下给卫洵倒了茶。只听他说道: “当时祖父要我们同去时我就很犹疑。这几日同你和大兄谈论诗文时就更加确信了,我是考不中的。你来以前,我自认是资质平庸;但如今和你相比,简直是愚钝了。” 公子道:“二兄何必妄自菲薄。” 卫洵苦笑:“三弟,你不必安慰我。从前祖父不喜欢我,我还告诉自己也许是因为父亲让他失望;如今才明白,只是因为我鲁钝,不及你,也不及大兄。”他见已经提起二郎君,低声道,“这样说父亲,可能有些不敬;但我父亲自己也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因为他亦比不上大伯父。如今我比不上大兄,大约就是命。” 公子沉默了。他一向不擅于言辞上安慰人,此刻面对低落消沉的兄长,更是无措。他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呼吸一滞,心想这都议论上郎君们了,哪儿还轮得着我说话;于是摇摇头,希望公子知道多说多错,还是别帮腔好——万一他回过头觉得我们对二郎君不敬呢! 公子茫然地看着我,选择自由发挥。他安慰道:“没几日就要进考场,二兄还是先别想这些。等放了榜再说。” 我也不知道卫洵听完什么感想,但他深深叹了口气,说“听你的,考完再说”然后就起身告辞。说起来其实挺伤感的,卫洵才比公子大一个月,就被迫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和自己父亲的平庸,并且隐隐已经有了认命的念头。但我是旁观者,也只是个小丫头,没什么资格评判卫洵的对与错。 五日后公子进了城南的贡院,并且要在这里度过三整日。我头一次这样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十七 公子回来那一日,我真是坐立不安,满心想着公子这三日的饥寒饱暖;可坐等不来右等不到,这才想起公子进府还要先拜见阿翁主君,再给老夫人夫人请安,最后才能回到这小院休息。我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再重要一些、再早一些见他。 我在门口等得脖子都长了两寸,终于瞧见阿福跟着公子进来。阿福素日不进内院,故而只是将考试带的东西交还与我。我抱着包袱,忍不住反复打量公子,总觉得他瘦了,心里又嘲笑自己关心则乱——三天而已,能瘦到哪里去? 可的确面容憔悴了一些,只是眼睛亮亮的瞧着我:“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回了神,笑道:“总要瞧瞧是不是我家公子,不是就不放进去。”又道:“已经备下水,公子快沐浴罢。” 公子喜洁,这三日不曾沐浴,必定觉得难忍,我因而早早命人备水;他笑着答应一声,忽然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我被他这莫名其妙一问,有些怔:“尚未。” “方才在祖父处耽搁许久,又给祖母和母亲请安;你大约从早等到如今,不如先去吃饭。等我沐浴完再说话,好不好?” 我嘴上笑说公子这会儿还想着不让我挨饿真是先人后己大公无私,心里却又感动又好笑:明明自己也又累又饿,还去管别人! 公子沐浴的时候不要我们在边上,所以顺利把我赶去吃饭。其实早就饿了,但一直保持紧张和期待,竟然快过了饭点也没什么感觉。匆匆吃完,我又去见公子。他在镜前整理衣衫,我就站在身后拿手巾给他拧发,一面笑道:“我昨儿央大姑娘,请她小厨房里的韩大娘做些桂花糕,姑娘答应了,还说等有了桂花亲自做藕粉桂糖糕,只是她院子里几棵桂树是新移的,不如咱们自己院子里的好。等桂花开了,公子一起摘好不好?” 公子笑道:“好,自然好。你怎么不问我州试的事情?” 我拿牛角梳给他梳发,笑道:“自从公子回来,逢人就被问,大约翻来覆去早就说烦了。我又何必讨嫌呢?” 公子笑道:“我是那样没耐心的人?你问,我必不烦你。” “贡院晚间冷不冷?公子睡得如何?吃得如何?” “尚可。”公子回头看我,“祖父他们还问我试题难不难、有几成希望能中。” 我笑道:“这我可不好奇。阿翁和主君他们对公子有期望,盼着公子出人头地;我是个丫头,只盼着公子平平安安,时时高兴。中与不中,公子都是公子。” 我知道公子年少,第一次参加州试就被寄予厚望实在是压力很大的事,因此绝口不提当初“一定能中”的话。果然公子展颜,笑道:“当初说我一定能中的是你,如今说中不中都不相干的也是你。” “州试都考完了,公子也该歇一歇,少想那些事。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明日要去进香,公子去不去?”我问。 公子笑道:“我知道我说不去你也要缠着我改口。是去哪里?” “就在寒山寺。” 此去主要还是给几位小郎君祈福,因此公子也被拘着在偏殿听经,仍叫我自己在外面走走。 寒山寺并无山,只是起初创寺的僧人名叫“寒山”,这才起了寺名。佛门之地我也不敢乱走,因而并未见到什么稀罕景致,只是瞧瞧诗碑,又看一回枫江楼,听僧人鸣钟。 正觉得百无聊赖,大姑娘领着二姑娘、身后跟着霁月并乳母过来了。卫湘笑问:“冬香?你在此处做什么呢?” 我向她们问了安,笑道:“公子在听经,我出来走走,并不做什么。姑娘也觉得闷吗?” 卫湘回头命霁月和乳母好生带着卫淑,过来与我同行:“淑儿不肯好好坐着,非要出来逛逛。整日在家坐着,好容易出门一回,还是坐着,也是难为她这个性子。” 我笑道:“二姑娘已经瞧着比同岁的孩子稳重许多了。” 一路说着,我们信步到后院,在折桥上站着瞧常乐池中锦鲤。正夸赞着游鱼,冷不防就看见亭中立着一蓝裳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八九岁,肤色并不像我所见久居深宅大院的女孩儿们那么白皙;但她眉间的坚毅与果断是又是她们没有的。 身边的卫湘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笑着唤那少女:“奚姑娘。”她对我说: “这是回春堂的女医,也是老堂主的嫡传弟子。之前常来府上。” 那少女静静看着我们走过去,道:“原来是卫姑娘。” “奚姑娘今日来寒山寺,也是来上香吗?” “师父让我来给住持送药请脉。但住持还在给香客讲经,我在这里等他。”奚姑娘神色平静,在我看来又是一种从容不迫的美。 我之前没见过女医,故而天生就对这位奚姑娘带了三分敬意,认为她十分了不起:能够十八九岁就给人诊脉看病,一定是天赋极高了! “那是我母亲他们。算算时辰,大约也要讲完了。奚姑娘,不如同去偏殿?” “好。” 一路上卫湘时不时会就卫淑的情况问些药理知识,奚姑娘极为详细耐心地答复了;但除此之外的问题,回答都十分简明扼要,似乎不愿意多说。 到了偏殿,正巧里头开了门,住持送夫人与公子们出来。我们一行人前去用素斋,奚姑娘自然留下诊脉不提。 虽说奚姑娘的确令人尊敬,而卫湘待人都是温和有礼;但我总觉得卫湘对奚姑娘,似乎是要主动结交的示好。可和自己的大夫当朋友,似乎并不常见?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放榜的时候桂花已经开了。为了缓解公子的紧张,我特特地找小丫头们在桂树下铺了干净纱布,请公子来一同摘桂花。 公子先是笑着瞧我们几个扯低矮的树枝乱摇一气,又替我们摘了一些略高的,然后接过竹竿来打了好几下,笑问我:“还要么?” 我见布上已有许多,连忙笑道:“够了,够了!若全采了,院子里就没有香气了。” 公子抬手从我发上捏下一朵,笑道:“瞧你满头满身都是,还不抖了,留着给阿姐一起下锅么?” 我这才发觉茜云小叶她们也是满头满身,皆是方才摇花时沾到,一时间你闻我一下我嗅你一下,拍拍打打,嘻嘻哈哈闹个不住。 正笑着,鹊儿急冲冲跑过来了,对我们说道:“一进屋子,人都没有,原来都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放榜啦,道贺的人挤了一院子,公子快去罢!” 我们的心高高悬起了。 十八 即便考前满心想着公子是天纵奇才一定能考上,此刻亲耳听到消息,还是觉得不敢相信: “真的吗?公子当真是中了吗?” 鹊儿在前面走着,回头笑道:“千真万确!去的人回来都说瞧得真真儿的——何况公子就排第四,这怎么会错!” 公子看上去要冷静很多,问道:“大兄和二兄呢?” 鹊儿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报喜的人来了许多,大约也有别的好消息。” 到了才知道,原来卫泽也中了第一百五十二名;而卫洵落第了。当着秦氏,夫人并未表现出十分的喜悦,时不时还谦虚几句;苏氏却喜气洋洋,一叠声要赏报喜人。 此时阿翁与几位郎君都不在家中,故而老夫人命人厚厚赏了二门上那些人,又笑着说要赏小郎君们身边服侍的人。 苏氏笑道:“这样的喜事,不妨阖府都赏了罢!” 老夫人笑瞅她一眼,道:“你倒乖,白白说了一声,拿着公家的钱你做人!” 苏氏作势拍了下脸,笑道:“该打!到底还是没精得过母亲。我这就拿出钱来包红封儿,不要公中出一个钱。”她又瞥了眼夫人,笑问:“只是我再怎么赏,也不能越过三弟妹去。” 夫人闻言,微微笑道:“是一样的喜事,我不敢越过大嫂。大嫂预备多少,我跟着就是。” 老夫人仿佛才想起还有一个孙子,道:“洵儿也不要灰心。你原是年纪小,开蒙也晚。好好儿读三年书,下回再考。平日无事,便同你大兄三弟多研习研习课业。” 我站在公子椅后,正对上卫洵。他低着头,在老夫人提起他时站了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在“下回再考”的后半句话中熄灭了。“是。” 这样的神情谁看了都觉得不忍。老夫人又道:“这些天提心吊胆,我知道你们歇得很不好,泽儿眼睛下头都乌青了。如今可都把心放肚子里,暂且顽一顽。正好过几日鹿鸣宴就在外头花厅里,接着再给你们祖父做寿。” 小郎君们都站起来答应着,然后散了回到各自正房。 夫人直到进了自己院子,左右无外人,这才喜形于色,携着公子的手坐下,笑道:“周老先生的话不错,我儿果然是天资过人!我已经派人去告诉你爹了,他知道了必定高兴。” 公子问道:“先生回来了吗?” 夫人道:“先生一早就出去了,至今未归。谢礼已经备好,等先生回来,我就叫人送去。” 眼看着夫人已经在考虑鹿鸣宴上公子该穿什么衣裳,公子起身正色道:“母亲,此事还是不要太过张扬的好。” 夫人撇撇嘴:“你这小子,真是和你爹一个德行——还不许我在自己院子里说几句了?”说着捏捏公子的脸,“再让娘得意一会儿。真是个小古板,你爹都没你这么正经。” 我很想笑,但忍住了。夫人在外总是端庄有礼,大夫人面前更是恭谦,只偶尔这么“真性情”一回,还要被少年老成的公子一本正经“说教”一番。想想也很无奈。 公子叹气。“都听母亲的。” 下午周老先生回来,醉醺醺倒头就睡,直到饭后才醒。据公子说,先生醒来后听到消息,只是抚掌而笑说“果然”,并不惊讶。公子还问他来年春闱的事。 “我原以为先生会说什么‘趁热打铁’的话,要我一鼓作气,可是先生叫我等一等。可下次省试就要三年后了。”公子回来对我说。 我笑道:“万一开恩科呢?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况且即便不开,过四年公子也只十九岁。” 公子笑道:“是我太心急了。” “春闱要进京考呢。公子到时候去,也把我带上可好?我只在书里、画上见过金陵,也不知是多么富贵繁华。”我面露神往。 “自然带着你。” “公子当真愿意带我出门?”我见他一口答应,还有些不敢置信。 “我何时诓过你?这一向都是你哄我,我从没骗过你罢?” 我心道公子样样都好,就是有个爱翻旧账的毛病,还是这样的“心胸宽广”;面上笑道:“是是是,公子千金一诺言出必行,又是端方君子,自然不哄人。只有我巧言令色,是不是?” 公子笑道:“我若说是,你又要恼了。” 我趁势佯怒:“公子果然这样觉得么?” “不敢,不敢。”他笑着摆手,又道,“好了,不生气了。我给你剥石榴赔礼如何?在禾城时你说想吃石榴,这里没有,我叫人送来的,还很新鲜。” “公子还记得?”我又惊喜了,“眼里总不见,我都要忘了呢。” 公子笑笑。“我若不记得,等下了市你再念叨怎么办?”说着,他感慨,“我的冬香什么都好,就是记性实在太差。” 我觉得公子的口吻近乎是个慈爱的长辈,觉得又别扭又好笑,不免说道:“我记性哪里差了?公子什么东西在哪个箱子里,我可都清楚。公子难道记得自己的玉佩荷包都在什么地方么?” 这样说来,其实我和公子真是半斤八两——自己的事情全不放心上,倒记得旁人许多琐碎!想着,我笑起来。 公子倒没问我为什么莫名其妙笑。他看着我,神情温柔剔透得像一块白玉。 “好,你说得都对,你最有理。” 接下去几日,府里忙碌热闹极了。 先是鹿鸣宴。州考次日,上了榜的举子们要去州长官府上赴宴。阿翁是巡抚,于是这宴就在前院花厅设下,奏唱起《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之诗。我们人在后院,却也知道公子在宴上风光无限,一时竟盖过解元; 再就是中秋。这也是卫家十多年来头一回的“团圆”,阿翁不免高兴之余生出感慨。他拿十分慈爱和蔼的眼神看着公子,然后一口气给了他许多自己的珍藏—— “澈儿这一向不在府中,往年的份儿都要给你补回来。” 我心想若是压祟钱、生辰礼,大节小节林林总总的赏都补齐了,阿翁的收藏该得搬掉一半;不过阿翁显然没醉的太过分,这一点慈爱恰到好处,并且见好就收。 而这是我第一个没和爹娘一起过的中秋。伤感是必然的,但我并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 韩大娘很有创新精神地做了鲜肉馅儿的月饼,味道却出奇的好。只可惜他们不能尝到。 十九 接着就是阿翁的六十寿辰。当日一早,府中上下都按尊卑主次站在主院里,一直排到院外;郎君们带着公子站在最前,领头给阿翁拜寿,口中各自说着吉祥贺词。领了赏退下,各归其位开门迎客。 阿翁有亲兄弟三人,都外放在别省,因此他们只派了儿孙前来贺寿,与阿翁、几位郎君以及族中宗亲等男宾同在外院开席;卫洵、公子与卫浚年纪小,老夫人不欲他们与门客们客套,便令随着女眷在内院坐着。因而我跟着公子只在老夫人面前,满屋子都是环佩珠翠,瞧得人眼花缭乱。 来的女客们见了公子,自然是装模作样细细打量了,先夸相貌清俊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不愧是世家子弟风范,再打叠起千百种早早备好的说辞,变着法儿把公子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天上难得地上唯一的这么一个旷世奇才。语言之丰富,语气之真挚,情感之饱满,好似赴宴前集体在夸夸群进行了深度培训。 我单单是听着就觉得牙齿一阵阵发酸。可看老夫人谦虚不失自豪、含蓄又带着自得的笑容并且时不时反夸令宾主尽欢的行为,我又感到由衷的敬佩,心想官夫人不愧是官夫人,若换我,光是记住这些客人是谁家妻女就够呛了,谁还记得她儿子几岁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公子还是端正坐着,时不时回一句“夫人谬赞了”。他在待人接物上总是很有礼的,不过也只限于“有礼”,不像卫浚那样天生活泼话多,和谁都容易熟络。不过也好在是这样的性子,让人歇了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心思,转而去逗卫浚。 我注意到卫洵全程都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反而是卫湘因为容貌昳丽性情柔顺被夫人们赞叹不已。一家有女百家求,我想来客们总有想和卫家攀亲的意思;只是秦氏淡淡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嫁低娶”的道理,看不上这些人家。 不过卫湘有从政的志向,大约也不会心甘情愿被安排吧。 午间开席,先演曲破(注1)。随后舞女退下,侍从鱼贯奉菜;老夫人先饮一杯,余下宾客共饮,这才开始动箸,席间各自说话。 老夫人笑道:“外头是大曲(注2),我嫌没什么意思。你们听听这个怎么样。” 说着上来几个乐人,带着鼓与三弦等物。为首一人且说且唱,其余几人奏乐为辅,唱的是一套贺寿骈文。 “这叫‘鼓子词’(注3)。”老夫人说道,“起先是外头唱了取乐,说一些故事。如今那些文人墨客也觉得有意思,编了各式各样的诗词。诸位听着,可还有趣?” 众人皆道“果然新奇”,于是乐人又接着唱:“......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这回并不上寿颂圣,反而唱民间故事。 台上唱完,老夫人笑说了声“赏”,又道:“让他们歇歇。咱们说会儿话。” 苏氏答应了一声,便命人发下赏钱。台上换了乐人鼓弄丝弦,老夫人对公子一席道:“也把你们预备的寿礼拿出来瞧瞧,好送去给你们祖父。” 先抬上来的是卫湘的屏风。只见那上头绣着高山松林、一渔翁垂钓船头,情韵舒雅娴静,大约是一副画。我此前见过娘劈丝,因此猜想卫湘大约到了用一丝(注4)的地步,才能够绣出淡浓不一的山峦水波。 卫湘回道:“是李晞古的《松湖钓隐图》,祖父很喜欢他的画。” 果然席间一片赞叹。老夫人赞许点头,道:“很好。”又看卫洵的。 卫洵是自己手抄了佛经,又写了一幅字,道:“孙儿自知无有一技之长,只好寻了一百个不同的‘寿’字写法。” 接着看公子的。公子的是一幅寿星图,同卫洵一样走的是表心意的路子,在我看来其实也不算费心思——但是被人夸了半日有心又孝顺,这让我偷偷为卫湘抱不平。 最有意思的还是卫浚。他自己要来瓷土,捏好了,让苏氏叫人拿去烧制,又上了色——最后烧出来一个红彤彤的大瓷桃,又可爱又好笑。 不一时外院也看过寿礼,打发人回来道:“主君说,大姑娘的屏风很好,让人油然而生归隐之意;二公子的字进益了;小公子的寿桃有趣,回去摆在房里。三公子的画细瞧了,很有神韵,说就挂在荣安堂里。” 但凡是能给老夫人请安的都要去荣安堂,公子每日也要晨昏定省,这就意味着又许多人要看到这幅没太有多情的画作......公子神色复杂,轻声对我说:“早知今日,就画你说的岁寒三友了。” 我心道挂那个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按照公子画完就不满意的脾气,也是过一阵子看见要羞到想钻砖缝的情况。 大约是因为卫湘实在美貌温柔,那一扇屏风又出彩,因而寿宴后就陆陆续续有帖子递进来,想要邀请秦氏带着卫湘前去“赏菊”“游园”。 我送书的时候问她宴会可有趣,卫湘却道:“无非是听她们说话,并没什么意思。” 她顾及到我的年纪,并不多说;但我猜到那些夫人是借此机会为自家儿子相看。想想也是,大姑娘已经十六岁,许多同岁的姑娘已经订了亲,二夫人也到时候给她张罗婚事了。 可是她频繁的社交只维持到了初雪宴的第二天。卫湘声称染了风寒,自此一病不起,再没露面。也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拒绝大多数人的探视。 我替公子去探望的时候,却意外的没有遭到阻拦。大姑娘散着头发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瞧上去羸弱惹人心疼。她见我来了,还是温柔笑着,转过去轻嗽,让我坐远些说话。“别被我这里药气熏着了。” “姑娘今日可觉得好些?” “好多了,多谢你和三弟费心,还送这些东西来。”她笑着看我拿来的补品。“等我好了,给你做酒酿汤圆吃,好不好?” 卫湘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我也就稍微放了些心。担心打扰她休息,我又说了几句话就告辞。 出去的时候我遇见了前来诊脉的奚姑娘。她今日着青衣,在缺少生机的院子里看上去出彩漂亮极了。 在病人院子里遇见大夫,这很正常,我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 但后来我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 注:1曲破:词的一种体裁,将大曲破开,取其中一部分演为歌舞,叙述故事,类似歌舞戏。节奏紧促,唐元稹曾在《琵琶歌》中写“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宋史·乐志十七》也记载:“太宗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剏新声者,总三百九十。凡制大曲十八……曲破二十九。” 2大曲:是一种传统音乐。中国历史上存在于各重要乐种中的大型乐曲。尤指汉魏相和歌、六朝清商乐、唐宋燕乐的大曲。它们几乎都是兼有器乐演奏的大型歌舞曲。因此,通常所说的大曲亦即大型歌舞曲。 3鼓子词:是一种中国宋代说唱艺术。和变文相类似,由韵文和散文相杂构成,篇幅较为短小,因此大多文简而事略,每篇大约只有十章左右的歌唱,因歌唱时有鼓伴奏而得名。最早流传于宋代,一开始是民间作品,后来逐渐为文人士大夫喜爱并创作。 4一丝:苏绣术语,指一根花线的十二分之一。 二十 起先我对奚姑娘的频繁出现并没起疑心。卫湘的病一直不好,反反复复直到腊八都不能出门。 阖府都很心焦。老夫人也问秦氏:“怎么阿湘一点起色都没有呢?请了好大夫没有?” 秦氏道:“请了回春堂的奚姑娘。奚姑娘说是阿湘底子虚,今年又格外的阴冷。” 老夫人蹙眉:“奚姑娘虽好,但却年轻。” “母亲放心,奚姑娘都是回去同老堂主商量了再斟酌用药。近来时气不好,等过了这阵儿就不妨碍了。” “女孩儿家,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这儿大约还有些补药,你拿了去。” 我很担心卫湘的病,因此府里发的腊八粥吃到嘴里都没滋没味起来。趁着公子在午睡,我悄悄嘱咐茜云小叶一声,就往大姑娘院子里去。 自从卫湘病倒,卫淑就被接到了秦氏房中。往日欢笑的小丫头们也敛声屏气,今日竟一个不在。院里静悄悄的,我也就放缓了脚步,转头瞧见霁月坐在廊上。 霁月站起来,却是很迟疑的神情。 我轻声问道:“姑娘醒着吗?” 霁月回头看了眼房门。不知她拧眉思量着什么,我一头雾水:“霁月姐姐,你在瞧什么?” 我察觉到她有什么事瞒着我,并且在犹豫是否告知我实情;可我对此一无所知,完全摸不着头脑。 就在此时,我隐约听到有声音透出房门,似乎有人正靠近。 “......失礼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这是卫湘的声音。我诧异,大姑娘下床送客? “不必客气。”清清冷冷,似乎是奚姑娘。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愿意帮我。” 我还来不及回味这句话,门就从里面打开,露出了奚姑娘的面容。她看见我,飞快地给卫湘递了一个眼神,然后还是一贯那样波澜不惊的样子,拎着药箱走下台阶出去了。 卫湘抬手制止了霁月未出口的解释,对我说:“外头冷,进来说话。” 我疑惑这算是无意撞破了她和奚姑娘的什么“密谋”,姑娘怎么还是这样和颜悦色?正盘算接下去该怎么发誓不会说出去一字比较可信,卫湘已经引着我回到卧房,坐下道: “方才我说的话,你猜到多少?” “我只听到姑娘谢奚姑娘,并不明白是为何故。” 这是真话。当时门一开,我整个人都忐忑不安起来,生怕会目睹什么不该瞧见的场景,哪里还顾得上分析猜测!只是看卫湘神情态度,似乎并不打算避讳,甚至有点想同我谈谈内情? “冬香,我知道你总是护着我的,因此实话同你说罢。我这一趟病总不好,起初是为了结交奚姑娘,如今也是为了多见她几回。” 我不免要问:“姑娘又是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你知道的,母亲近来受邀的宴会颇多,大抵是要为我相看人家。”说到婚事,卫湘总是有些羞涩的。“我已经十岁,想必母亲很快就要为我订下。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怕来不及。” “冬香,我不甘心,我不想把后半生交到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和他的家族手里。在家我尚且不被允许读书,若在别家仰人鼻息,大约连像三弟一样帮我的人也没有了。” 我见卫湘说着伤心,也的确感同身受。“可姑娘这样称病拖着,也不是办法啊。” “你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过在金陵的手帕交?她来信告诉我,宫中似乎有意遴选公主、郡主陪读和各司女官,不想女儿参选的世家都忙着在夏前订下婚事。我的年纪正好,祖父又尚未致仕,倘若没有别的什么事,大约一定要参加的。”卫湘说着,神情坚定好似奚姑娘。“我一定会被选上的。” 做宫中女官或者陪读都和从政有些差别,但好歹也算是很大的一个进展。我心里叹了口气,道:“姑娘这样的容貌胆识,自然能选上。有什么我能帮上姑娘的吗?” 卫湘笑笑:“你有这样的心意,已经很难得。奚姑娘愿意替我拖一拖病情,这就足够。只是你不要同人说起就够了。” 我忙道:“我不说!连公子我也不说。” “你不是素来对三弟没有隐瞒吗?我才想说告诉他大约也无妨。”卫湘笑了。 “姑娘的事,即便公子素来宽仁恐怕也不能完全明白。男子大多没受过女孩儿被看低的苦楚,哪里就能够理解我们呢?” 回去的时候公子已经醒了,见我一身寒气,问道:“外头这样冷,你去哪里了?我只当你累了在歇午觉。” 我道:“去瞧瞧大姑娘好些没有。” “我记得你昨日也去了?” 我早有准备,笑道:“公子这话,是说我不务正业吗?这我可冤!这些天为了给公子做一双鞋,扎破了我好几个指头,疼了好些时候呢。今儿还是去问大姑娘如何做呢。”说着抬起手来给他看。 我知道公子最心软,只要卖惨,自然就不怪我别的事了。 只见公子当真托着我的手,轻轻揉了揉我受伤食指的指腹——十指连心,他指尖薄薄的茧子略粗糙,摩挲我的伤口,而就这么一触,我心上好像被小猫爪儿挠了一下,是微妙的酥痒;同时又跳得那么快,好像下一刻就要跳出喉咙来。我感觉指腹麻麻的,并且脸上又发热,一时间竟然连抽回手都忘了,只是呆呆望着他。 公子生的真好看啊。 “还是很疼么?”公子见我不说话,错会了意,“我去拿药膏来。” 我忙道:“不用!小小一个针眼,过一夜就好了。” 公子松了手,笑道:“这会儿又说没事?方才还好像严重的了不得呢。也罢,你惯会撒娇的。才来的栗子,你吃不吃?” 我笑道:“手疼不好使力,留着明儿再吃罢。” 公子摇头,又是无奈又是笑,说道:“我给你剥罢。” “这怎么使得?”我推辞了一下,但公子递过栗仁的时候还是接来吃了。果然又香又糯,不免称赞道:“好吃。” 公子笑问:“我看也就是寻常栗子。” 我笑道:“经了公子的手,怎么还叫寻常栗子?自然比从前吃的都好。” “就你会说话。” 二十一 知道卫湘其实没事之后我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开始期待即将到来的年节。大约因为高兴,除了公中给下人们发的冬衣,夫人还单独给我们院子里每人做了一套,说是体恤我们服侍公子辛苦。 年三十一早我穿着新衣走到公子面前时,公子便笑道:“像个年画上的娃娃。” 我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双丫髻缠着珊瑚珠,红袄襟口袖口镶着白绒绒的兔毛边,领口的绒毛更是簇到耳畔。我怕冷,穿得整个人圆滚滚。白而胖的小女孩,果然额头上点粒红再抱条鱼就和年画娃娃差不了多少。 公子这话是吉祥的好意,但我却免不了有点气馁。大姑娘那样纤细,即便穿着厚厚的大氅,光看她那鹅蛋脸就瞧得出定是身量袅娜的美人;可我脸圆圆腿短短,手背上还有漩儿,笑起来也没有大姑娘那样温柔醉人的梨涡。唉,虽然是痴心妄想,但要是能够和大姑娘一样好看该多好啊! 我这厢胡思乱想,公子却以为我是不高兴了,试探道:“你不喜欢我这样说?” 我叹气:“只是在想,我何时才能不这样胖?” 公子松一口气,笑道:“你看二妹妹不是也圆圆的?等过几年就好了。况且你这样也很好,也不是非要和大姐姐一样才叫美。” 公子都这样安慰我,我也就不好再表现得不满意,转而笑道:“我原本想还说不能这样胖下去,要少吃些东西。不过公子既然如此说,那就算了。” 他低头看我给他挂上新做的绣着‘福’字的荷包,笑道:“又不是吃不起。今日要在母亲房中守岁,你回来必定饿了。一会儿你去大姐姐院子里,想要些什么点心同她说,就说是我要的。” 我笑道:“话是这样说,韩大娘早就知道是我吃的了。她还说公子哪里会爱吃这些甜糯东西,都是我狐假虎威呢。” 说话间我给公子又系上大氅,先去上房给长辈们请安。回来我就转而去卫湘院子里。年节期间奚姑娘停了药,卫湘便能够出来走动。她今日穿着洒金穿花蝴蝶纹样的衣衫,桃红色衬得她气色甚好。 我笑道:“大姑娘今日真好看。” 卫湘两颊飞起红云,笑道:“偏你嘴甜。三弟给你吃胶牙饧(注1)了不成?” 我笑着被大姑娘轻轻捏了一下腮边软肉,道:“公子可没有糖饼给我吃。还要烦韩大娘呢。” 卫湘笑道:“噢,又是三弟想吃什么了?” 我被大姑娘瞧得脸红,道:“公子说守岁回来难免会饿,预备着些。” 卫湘抿着嘴笑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了。晚些时候我试试做栗子糕,你来帮我尝尝。” 因着年节不动针线,郎君们又封印不做公事,公子随着郎君们去祠堂祭祖,我就同卫湘在一块儿试新点心。 栗子糕做的很好,卫湘又把一起蒸的三层玉带糕取出,命人取几色蜜饯装盒。我在一旁看着,笑问:“姑娘是要送出去吗?” 卫湘笑道:“给茯苓。”她补充道,“就是奚姑娘。府里虽然备了给回春堂的年礼,但这个是我的心意。年节之后还要请她帮忙呢。” 因为府上并不蓄乐人舞女,而外头的艺人班子已经封箱(注2),故而除夕家宴并不盛大铺张,反而就像普通人家那么一团和气。既是至亲兄弟,也就无需避讳,团团坐了一桌,各自饮酒说话。饭毕撤去席面,转而摆上各色消夜果儿(注3),先与阿翁与老夫人守岁。 我们在荣安堂里,也就能时时看见公子那张寿星图,而公子总不往堂上瞧。察觉到我的视线,公子转过来:“饿了?” 我心道这才吃了饭把茜云换下,公子真当我是猪不成;面上摇摇头,示意公子看阿翁。 阿翁问了时辰,道:“夜里寒气重,别在这里坐着了,回去罢。” 众人都起身说了声“是”,然后各自回房。今日姑苏城的烟火一夜都不停,此刻已经近子时,各色花火尤其热闹,兼有爆竹声噼啪作响。见我掩耳仰着头看,夫人笑道:“今日不能出府,只能瞧瞧这个。若是上元节那日上街去,还有烟火戏可看。”说着又描述道:“那都是成架的烟火,藏着纸叠的花鸟走兽,还有叠人物的。那花炮一点,就把叠纸弹到天上去了,变一个美人,还能动能转呢。厉害的烟火师还能做好些花样,什么八仙过海、和尚变驴,可比这有意思多了!” 主君摇头笑道:“你也只记得这些。” 夫人笑道:“我记得的可多着......难道都要我同明珠和冬香说?我是替你顾着老脸呢。” 我想起夫人和主君初见也是上元节,大约就是这个不能说。不过单是想想这一见钟情的故事,就极诗意了。 在夫人房里守过子时二刻,领了压祟钱吃了角子(注4),我们就回到自己屋中。卫湘差人送了几样甜点心过来,还煮了角子给我们几个丫头,说藏了彩头。我猜大约是藏了铜板,吃的小心翼翼,却一个也没有;最后是小叶吃到了一粒银锞子,炫耀地给我们瞧。 公子笑道:“明儿让厨房给你做一道水煮菜头。”他很难得的主动和我们开玩笑,然后给我们一人一个金锞子。我注意到手上这枚是小猪样子,而小叶她们都是吉祥如意的花纹,且比我的要稍小一些。我被公子这不易察觉的偏心感动了,但又觉得好笑,头一回觉得生肖是猪也很不错——至少比小鼠或者兔子要大些。 说是守岁,但第二天还有事,总不会真熬到天亮。我们围着熏笼又说笑了几句,也就散了。公子嘴上说还不太困还可以坐一会儿,其实已经迷糊到话都不说,站着让我给他解去外裳,眼睛都要合上了。 我趁他睡意上头,轻声道:“多谢公子。” “什么?” 我笑道:“谢公子偏心。” 公子好像醒过来一些,笑道:“我原本以为彩头会是你吃到,还备着别的呢。” 这我可就不困了,立刻眼神灼灼:“是什么?” 公子故意道:“既然没吃到,自然不给。” 我笑道:“那是大姑娘的彩头。公子是公子,怎好混为一谈?” 他经不住我缠,笑道:“瞧你方才那么眼巴巴瞧着小叶,我只当你最稀罕大姐姐的彩头。” 原来还是小心眼。我笑道:“自然最稀罕公子的。明珠,快让我瞧瞧是什么?” 我一叫“明珠”,公子就不同我开玩笑了。他转而从书袋里拿出一个匣子,笑着递给我:“你瞧瞧这个。” 我原以为大约会是什么小玩意儿,打开一看,是一对双股金丝缠的镯子,上头串着珊瑚与珍珠。这样的精致与贵重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 “我不大会挑这些,只是之前瞧见了觉得也许适合你。”公子说起它,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忙笑道:“很好看!我很喜欢。”说着挽起袖口戴上,又把手腕抬起来在亮处慢慢地转。金丝与珍珠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公子待我太好了,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子笑道:“等起来再瞧罢。得了这个,你该不眼红小叶了?” 我笑道:“即便公子不给,我也不眼热的。” “这会儿随你怎么说。”他在床上躺下了,我吹熄了灯。 等再睁眼醒来,就会是新的一年了。 注释:1胶牙饧:即麦芽糖,较为粘牙。 2封箱:艺人在年底将装行头工具的箱子封起,表示这一年的工作结束。年初打开,即为“开箱”。 3消夜果儿:守岁时食用的五色豆、糕点、糖果 4角子:即饺子 二十二 年初一一早公子就要起来给长辈和先生拜年。我给他戴上阿翁给的盘螭金项圈,摆正了那块羊脂美玉,笑道:“公子虽然说这项圈戴了像小孩子,可是实在好看,很衬这身红。” 公子偏头笑道:“你喜欢,回头给你也打一个。” 我缩手藏起镯子,笑道:“我可不要。沉甸甸的,戴着还怎么做事?只是公子还没领到俸禄就这样大方,随口许人东西!” 公子道:“倒也不是信口胡说。你既然不要金项圈,将来打一个屋子给你。” 这可不由我不乱想。我不知公子是有意拿“金屋藏娇”的典故开玩笑,还是无心顺口一说;但无论如何我不敢答应,也不敢引着他说叫别人知道,只好笑道:“公子大方,是我们的福气。不早了,该去荣安堂了。” 公子不说话,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拿披风领口的狐毛遮住红红的耳朵,“走罢。” 小郎君们说想上元夜出府逛逛的时候,我看见老夫人和阿翁明显的迟疑。显然,由于有主君这个前车之鉴,阿翁心有余悸,生怕几个孙儿纷纷在一夜之间遇上真爱,然后抛家舍业自立门户。 只是上元灯节向来热闹,连一些足不出户的闺秀都会被允许出门看灯,更何况是年轻公子。阿翁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总不能对着年幼的孙辈说幼子的爱情故事! 是以小郎君们都获准出府,公子回来又问我可要带些什么。 我笑道:“不要什么。公子也带我去好不好?我和阿福一边一个,保护公子。” 公子笑道:“原先我只担心阿福走丢,如今还要怕你被拐了去。你要出去,跟着我,要停要走都同我说。你若答应,我就带上你。” 公子不一口否决就已经让我喜出望外,这会儿自然是满口答应。可直到上元那日出了府,我才知道要做到紧跟公子是多么困难。 从阊门起,七里山塘到处明灯高悬,是真算上是灯火如昼、光耀非凡。我见街边商户前皆高高竖着木杆,上头挂着数盏灯笼,心想这大约就是睿宗的“火树”(注1)了。之前读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尚且不知是何景象;如今真是色色都在眼前。 今年街上会有龙灯,我是早就听说的。先是瞧见那威严的龙头,再是稻草扎成、插满了花灯的龙身。那光亮弯曲绵延数条街,足有百丈,一眼都望不到头。 可龙灯虽长而壮观,却也乏味。见我东张西望,公子笑问:“找什么?” 我笑道:“我听韩大娘说,看灯还是要看鳌山灯。她说鳌山灯可费功夫呢,要好几十个匠人一起,先拿什么木头啊、竹子啊支起骨架,蒙上青布,做一个蓬莱山;再拿颜色绸缎做出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样儿,放在山头上;里头还要做会喷水的机关。”我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知道看见阿福偷笑才回过神来,觉得在大街上这么眉飞色舞实在很傻,老脸一红就住了口。 公子却不太在意我的窘态,往远处一指:“你看是不是那儿?” 我忙踮起脚张望。公子所指处人声鼎沸亮光冲天,想必就是了。只是看上去甚远,一时赶不到。况路上又是这么拥挤,一不当心就会和公子走散。 “不急,要点一晚上呢。”公子温声抚慰,然后对我伸手,“怕走丢,你牵着我袖子罢。” 虽然有点失礼,但既然在府外,又是这么个情形,也只好这样了。我怕弄皱他的新衣,就虚虚拽着,须臾就被摊位上的一座塔灯吸引了目光。 那塔灯是用大块青砖镂空而成,雕做七层宝塔,每层都燃着一支小烛,十分精致有趣。见我目不转睛,公子笑问:“劳问老丈,这个灯卖多少钱?” 摊主笑道:“小郎君,我这塔灯只拿来招揽生意,可不卖。瞧瞧这些罢。” 我这才发现这是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除了孩童手里提的纱灯纸灯,莲花样子的河灯,还有扎着数十个闹蛾儿(注2)。公子笑问:“要不要这个?” “这是小孩子戴的,公子又取笑我。”我笑道,“公子放不放河灯?天官赐福,咱们也该许愿才是。” 阿福便拿铜钱买了三盏河灯,我们避开人群,先下到水边。 水面已经飘飘摇摇许多莲花。拿火折子燃起小烛,我在心里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第一个把灯放下。 “你许好了?”公子抬眉。 我笑道:“我的愿心不如公子大。” 随后阿福也放下,同我一起凝视水中摇曳的月影。“真圆啊。”他喃喃道。 公子说:“其实我也不知该许什么愿。” 我想想觉得也是。公子如今什么都有,许愿才不像我们一样单刀直入,除了家人平安这样的套话再没别的。可是什么都有的人未必就那么高兴,我有时就觉得公子好像没有普通人家的少年那么恣意快乐。规矩太多,时时刻刻都要有礼,太累了。 桥头传来欢呼声,我记得那儿搭着的灯棚底下是杂耍艺人。扯扯公子的袖子,我笑道:“走罢,坐在水边怪冷的。” 我们随着人潮慢慢往前涌,期间也被不少新奇玩意和杂耍艺人吸引而驻足。起先我只是轻轻捏着公子的袖角,想停下瞧瞧的时候就小声叫他;后来发觉实在人多嘈杂,呼唤费事,就越性直接拽着公子往我要看的地方去,且在精彩处随着其他人欢呼雀跃起来,没有半点在府里时拘束守礼的样子了。 我一时得意忘形,也就没注意到公子嘴角噙着笑一直在瞧我。直到我再次因为花炮点燃后出现的玄女纸像要跳高些细看,他才反手拉住我的手腕,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时辰了?” 阿翁说要戌时二刻前回府的,我竟快忘了!我这才如梦初醒,连忙道:“可鳌山灯还没有看呢!” 公子笑着拉我走,一面道:“知道,所以才要你快些走。看到鳌山灯咱们再回去。” 阿福也笑道:“这些玩意儿年年都差不了多少,往后还有的是时候看呢。” 我笑问:“这可说不准。要是公子明年不带我出来怎么办?” 公子笑道:“明年必带你。咱们快些走。阿福跟紧些。” 原本是我牵着公子衣袖的,但方才公子制止我时抓住了我的手腕,一直没有松开,这会儿倒是他领着我了。 我们终于走到鳌山灯前,仰头看那座蓬莱山——山顶祥云环绕瀑布飞溅,山腰仙人浮现,还点缀着纱绸做的鲜花碧草。各色旋转的走马灯牵连着机关,是说不出的盛大华美。 我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恨不得扑到那灯上细玩。阿福在人声鼎沸中捕捉到了更夫报时的声音,回过来道:“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公子点点头,见我恋恋不舍,笑道:“该回去了。韩大娘还给我们留着汤圆。” 旧路是不好走了,我们便穿出人群,转而到和车夫说好碰头的巷口。坐定后我掀开锦帘望着烟火出神,公子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许愿。”我放下帘子,端正坐好。 “许什么愿?”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注释:1火树:始于唐睿宗。睿宗是唐代君主中最会享乐的一位皇帝,他每年逢正月元宵的夜晚,一定扎起二十丈高的灯树,点起五万多盏灯,号为火树。 2闹蛾儿:用纸草编织的装饰品,多为蝴蝶、蜻蜓、飞蛾状。辛弃疾写“蛾儿雪柳黄金缕”,蛾儿、雪柳就是当时女子的装饰品。此处的蛾儿多用绫罗裁剪,用色彩画出细节纹路。雪柳是用捻金线制成的柳丝状饰物,饰以金钱,又称“捻金雪柳”。 二十三 大概是因为我对这镯子表露出的喜爱太明显——做事前要捋起来小心别磕着,想心事时也下意识要捏在手里转着,睡前更是要摘下来拿手帕包了放在枕下;公子在这之后十分喜欢给我搜罗这些小玩意儿:或是珠花,或是耳铛,或是簪环。每回都要背在身后让我先猜,而我总是故意胡说猜不中,最后再欢欢喜喜打开收下。 直到我摆在妆台上的木匣满到即将关不上,同屋的茜云笑问我何时得了那么些赏赐,我才发觉自己实在太不低调,好说歹说劝公子收手。 公子意犹未尽,颇觉遗憾:“何时你单住一间,不引人注意就好了。” 我笑道:“即便如此,闲言碎语还是少不了。那日我看书被老夫人身边来送东西的祝妈妈瞧见,祝妈妈好不自在,说了我一顿呢。” 公子不言语。我后悔多了嘴,自觉说这话好像在告状似的,也闭口不言。 不一时公子道:“祖父前些日子说,明年陛下整寿,京中有意开省试与殿试恩科。省试要进京,父亲说要在金陵准备一处别院。我同父亲说,我们早些去金陵备考好不好?”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我一时难以置信,回过神来才笑道:“果真?明年开春就要考试,咱们难不成年底就走么?” 公子道:“若别院准备得顺利,咱们还可以去看金陵的枫叶。” 这样一来,好像自由自在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如卫湘所言,暮春时节京中果然传出旨意,要在陛下女中遴选公主、世家贵女伴读,将来选拔各司女官,以兴女子习文之风。不愿意女儿进宫的人家果然赶着使者到来之前就早早订下婚事;而揣度着卫家人心思上门的媒人却被一一挡了回来。 “小女身体抱恙,且年纪尚小,打算多留几年。”秦氏这样婉拒,我不奇怪;可是当一向与卫家交好的江家夫人登门、想替宋家探探口风时,老夫人也这样说,这就令我匪夷所思。 去岁卫湘频繁赴宴的时候,老夫人是很支持的。她当时还叮嘱过,要卫湘好好表现,不要在各家夫人面前失了礼数,在我们看来其实就是赞成早日定亲的想法。可如今她的态度彻底反转,而唯一能够使她改变的只有阿翁。 阿翁怎么会赞成呢?他明明是最不喜欢卫湘做“女子本分之外”事的。若说出于对卫湘的疼爱而妥协、选择成全她的心愿,那就更不可能了。阿翁不是这样的人。 我还在纠结此事的时候,奚茯苓已经为卫湘停了药。宫中使者按规矩是要按名录核实甄选,先筛下去一批容貌有陋、举止无仪、不通文墨的,再发令牌允准入京;因此卫湘一早就在老夫人房中等候,人虽稳稳坐着,手指却不停绞动着手帕——她一向是绞衣袖的,今日怕弄皱衣服,特特在手里放了块帕子。 老夫人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问道:“阿湘如今可大好了?” 卫湘起身道:“回祖母,奚姑娘说已经无碍了。” “我看你这脸色还不大好,还要养一养,否则出远门我和你祖父都不放心。一会儿使者来了,我看还是拒了罢。” 我心想姑娘这脸色白里透红哪儿还有什么不好,分明就是老夫人自己不赞同,这会儿说了心里话。可姑娘一下子白了脸,跪在榻前道:“此是孙女夙愿,求祖母成全。” 姑娘抬起小脸,泫然欲泣:“孙女虽不如男儿能建功立业,可此番进京若能被选中,必定也有机会为卫家争光。”梨花带雨,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老夫人道:“起来罢,看哭花了脸。我并没有要拦着你,只不过担心你的身子。” 这前后矛盾的说辞让我更加确信是阿翁授意。果然老夫人又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们自然是盼着你安安稳稳,不要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只是你祖父知道你的志向,这才让我拒了那么些好人家,遂了你的心愿。” 卫湘拭泪拜道:“祖父恩情,孙女不能报答。唯有日后小心行事,不使祖父、祖母担心。” 老夫人命人搀起卫湘,令她坐在自己身边,絮絮嘱咐着“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她们瞧上去是其乐融融,我看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阿翁对卫湘的疼爱可以超越对女子不能读书的成见吗?我觉得不能。可再怎么猜疑,毕竟卫湘得偿所愿,有了进京参选的机会。 这就不是坏事,对吧?我对自己说。 卫湘离家那日只带上了霁月。她特意提前来向公子告别,又带着歉意对我一笑:“冬香,往后我不能给你做点心吃了。我那院子里的小厨房大约也不能用了。” 我鼻子酸酸的,可又不敢哭,勉强笑道:“姑娘得偿所愿,这是好事。我少吃两口不算什么。” 公子大约见不得我和姑娘都红着眼圈要落泪的样子,出言安慰道:“再过几个月我就带冬香进京备考。也许到时候还能见面。” “那我在金陵等你们。” 卫湘要上马车了,卫淑突然攥着一朵白玉兰跑过去拉住她的袖子。“姐姐,花。漂不漂亮?”她年纪小,尚且不知分别之意,只是天真地仰着脸,“姐姐要走吗?” “嗯。姐姐要过很久才能回来了。”卫湘摸摸她发顶,柔声安慰。“真漂亮。” “送给姐姐。花儿开的时候,姐姐会想起我吗?” 卫湘蹲下来用额头抵着幼妹的。“姐姐会一直想着你。” 马车驶远了。大约因为之前“金陵相见”的诺言,真正分离的时候并没觉得太悲伤。卫湘在做她想做的事情,无论有多艰难,心里应该都是欢喜的。我该为她高兴的。 公子转过身来,低头看我。“我让阿福去买定胜糕?” 定胜糕是卫湘做给我们的第一种点心。我摇摇头,笑道:“定胜糕可哄不好我。”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好不好?” “是什么?” 公子笑笑:“金陵城中的别院已经选好。等到翻新整修完毕,我们就可以出发。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京城的红枫。” 二十四 其实我们要和卫泽一起去金陵这件事,对卫洵来说很残忍。昔日最亲近疼爱他的长姐卫湘已经不在,我们走后家中便只剩他和卫浚。将来晨昏定省时看见卫浚承欢膝下逗得满堂欢笑,而他自己默默坐在一边,既不被关注,也不被提起,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 “祖母最疼爱的就是四弟。给祖父祖母请安的时候你虽然不说话,但好歹也坐在我边上,就让我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不好受。如今你要走,我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卫湘走后卫洵就时常来向公子请教学业,并相伴出府。动身的日子渐渐近了,卫洵有一天来时我正带着人打点包袱。他坐着看我们,随后不无伤感地说了这番话。 公子道:“我和大兄走后,祖父大约会多注意到你。这是好事。”我听了微讶,心想公子什么时候这么会挑重点了;他接着又道,“况我此去也未必能中,也许春后就回来了。” 卫洵道:“三弟,你一定能中。不怕你笑我,之前看着大兄那样得意,我心里很有些不服;但你来后,无论祖父如何偏心你,我都是很服气的。你说我心眼小也罢,糊涂也罢,同是兄弟,我情愿你中。” 他这话说得恳切极了,我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怨怼大房想要公子起势后支持二房,还是单纯想表达一下对公子的信任和濡慕——这个词虽然不恰当,但单看卫洵说话时的眼神,仿佛公子才是他的兄长。事实上,公子也的确比大自己三个月的卫洵要稳重些。 公子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话以后不要再说。”我知道他既不忍心拒绝卫洵的好意,但也实在不赞成这种想法。卫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有什么独自美丽? 卫洵走后,公子继续指点我要在箱子里放些什么书。四下无旁人,我道:“二公子瞧着是真舍不得公子呢。” 公子“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半晌,他才问:“你舍不得这里吗?” 我笑着摇摇头:“‘此心安处是吾乡’,公子到哪里,哪里就是好的。” 公子笑了一下,又道:“我只是有些舍不得父亲和母亲。” 想想也是,如今除了主君和夫人,这府里也没什么人待公子是完完全全的真心。阿翁主动递出和解的意思,除了思念幼子,也有不让卫家血脉流落在外的一层;而老夫人当年就极力反对夫人进门,如今还是不喜欢夫人,只不过看在公子的份儿上,面儿上过得去就罢。他们待公子,其实还是远比不上待卫泽和卫浚的。 我当然也没奢望他们掏心掏肺待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而公子,自然也没拿出十分的真心来。这大概也是他偏心我的原因——满院子的仆从,也只有我能偶然猜中他的心思。 在去金陵的途中,我们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奚姑娘?”我一早起来到驿馆楼下取早点,看见门口马车上下来一位蓝裳女子,却是熟人。 奚茯苓朝我点头示意。我大着胆子问道:“奚姑娘也是进京么?” “师兄去游历了,师父让我进京接管回春堂。”奚茯苓说完,话锋一转,“你们接到阿湘的信没有?” 我摇摇头,“出门时尚未。” “我接到了。阿湘说德昭公主很喜欢她,已经指了她做伴读。我想这个消息你会乐意知道。”奚茯苓说话言简意赅,随后又道,“她如今收信的住址我晚些时候写给你。等到了金陵你可以让你家公子去信告知。” 我深深谢过,心里又兴奋又高兴。德昭公主是元后所出,所有公主中最年长最受宠的一个,卫湘跟着她,想来前景是很不错。 取了早点上楼,公子已经在纠结那些荷包香袋的穗带。我把托盘放下,走去给他收拾,笑道:“方才见到奚大夫了,她也要进京。她说大姑娘已经做了大公主的伴读,晚些时候把大姑娘的住处告诉我们。”为了节省公子回想“奚姑娘”“德昭公主”是什么人的时间,我直截了当说完。 公子应了一声,笑道:“等我们安顿下来,就带你去见她。” 到了金陵,我第一件事就是瞧瞧厨房离院子有多远。这处别院虽然不大,但据管家所说,是昔日一位风雅王爷的别院,因此布置十分清幽。公子所住的院子名叫“幽篁”,屋舍四周皆是翠竹。我还没来得及不满意,公子已经安慰道:“过些日子叫人移桂树来,再种些花。正好这里就有池塘,种些荷花如何?” 我瞅了他半日,直到公子都有些不自在问我怎么了,才噗嗤笑出声来,故意道:“怪道公子方才屋前屋后地转,原来是想这个?我竟不知,公子何时也这样挑剔了?” 公子这才发觉自己有些“无事忙”,讪讪道:“你先前不是说喜欢大姐姐院子里那些荷花么?我只是一时想起,怕你觉得这满眼的绿乏味,你不领情,还说我挑剔。” 原来还是替我着想。我不逗他了,笑道:“哪敢不领情?公子好意,我晓得了。” 我怕他心里不自在,说话间不自觉带了些吴音,自己听了都觉得太像撒娇。公子却好像很吃这一套,笑道:“既如此,明儿就叫人种。” 我们带的仆从不多,暂且也只雇了几个家丁和厨娘;因此把所有箱笼打开收拾停当完毕,已经是好几天以后。 阿福递信的第二天卫湘就来了。我见她身着骑马装,笑道:“姑娘来金陵,还学了骑术?” 卫湘笑道:“学是学了,只是还不熟练。今日原要进宫陪德昭看人打马球,明儿又要上学,后日还有些杂事。只是我急着想来瞧瞧你们,因此这样早就来,一会儿就走。” 我道:“知道姑娘一切都好,公子和我也就放心了。奚姑娘也进京了,姑娘可知道?” 卫湘道:“知道,她给我递了信。她说原也是不放心我,这才答应了老堂主。” 我们一行走,一行谈话。直到看见墙边一棵红枫,卫湘笑道:“栖霞山想必已经是满山遍野的红了。过几日我们一同去赏枫如何?也许还有些意想不到的人可以一见。” 她这话说得有些神秘,我自然是一头雾水。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卫湘的用意。 二十五 “......林叶脱红影,竹烟含绮疏......乌噪啄秋果,翠惊衔素鱼。回塘彩鹢来,落景标林箊。漾漾棹翻月,萧萧风袭裾......”我断断续续诵着李公垂(注1)的诗,随公子和卫湘先拜栖霞寺。 原本公子说考期尚远,还不到许愿的时候;且来这里进香,到时候还愿也麻烦,不如不拜;但卫湘坚持说这里香火旺盛,自南齐便富盛名,无论如何也该拜一拜才算虔心,我们便只好由她。 好在寺内风景也不错,池中锦鲤颜色斑斓,让我想起昔日在姑苏寒山寺瞧过的游鱼。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奚姑娘。 风起了,很有些凉。我伏在栏杆上望着水面一片起起伏伏的枫叶出神,冷不丁就听到卫湘在殿门口向人行礼请安的声音。 是谁来了?我支起身子回过头去瞧,却是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华服少年。那少年郎君容貌俊朗,行止也颇有气度,身边仆从环绕,我猜大约是世家公子。 卫湘向公子招手,我也跟了过去,只听卫湘笑道:“这是蜀王殿下。” 我忙跟着公子行礼,飞速回想这位小王爷是什么人——是当今皇后之子、德昭公主胞弟! 这可让我吃惊不小。皇后虽是继后,但她所出这一子一女都十分受宠。坊间传言,若非有元后所生的端王在前占着长子的位子,恐怕陛下早就立了蜀王为太子。 只听这位蜀王殿下抬一抬手,笑道:“卫三郎真是少年有为,这样早就考中了州试。倘若父亲见到你,一定十分赏识。” 这就算是祝福公子能进殿试了。卫湘笑道:“多谢王爷吉言。王爷今日是来进香?” 蜀王敛去笑意,转而换上愁容:“祖母近来身体不安,父亲很是发愁。我听说这里十分灵验,因此来进香添油。”顿了顿,他又道:“卫姑娘既然陪家人同游,我就不打扰了。你今日不在宫中,阿姐可闷得很,我拜了香还要早些回去陪她。” 卫湘于是说了几句“王爷纯孝,太后知道必定高兴”这样的话,就与公子告辞。 出了栖霞寺,公子才道:“阿姐原来是这个用意?” 卫湘道:“蜀王一向爱才,府中门客无数。能认识他,怎么也不算坏事。”她见公子蹙眉,笑道,“我知蜀王与端王明争暗斗,因此并没要你站队的意思。路要一步一步走。” 公子不说话,我笑问:“大姑娘如何得知蜀王今日会来?” “太后一向偏爱端王胜于蜀王,因此不论是真孝顺还是怎么,蜀王必定会有所表示。他一贯做事高调,自然要选一个远些的地方表一表辛苦。这些日子杂事不少,唯有今日官员们休沐,也不上课,因此我猜他今日会来。” 我笑道:“大姑娘神机妙算。”这时我听她轻嗽一声,忙问:“姑娘可是着了凉?要不要请奚姑娘瞧瞧?” “只是这风有些冷,不妨的。茯苓近来不得空,还是不烦她的好。” “回春堂很忙么?早上经过的时候倒不觉得呢。” “太后抱恙,总说是宫中太医无能胆小,只敢开些温吞的药混着。因此我向德昭荐了茯苓,请她一试。这些天她在太医署,我还没怎么见过她呢。” 如果奚茯苓能够治好太后,大约从此就能在宫中站得住脚了。卫湘又是引公子见蜀王,又是把奚茯苓往宫中举荐要讨德昭公主和太后欢心,这让我很感慨。卫湘真是铁了心要为自己铺路啊。 从栖霞山回来之后公子就不大出门,整日在家温书。我知他紧张,故而不去打搅,也嘱咐杏儿手脚轻些,勿要分了他心神。 金陵冷得很快,转眼就是冬至。厨娘特意按照姑苏旧习,给我们煮了混沌(注2)。 我道:“外头好大雪,都堆起来了。”说着添了素香,在炉上烘手。 公子见我搓手不住,道:“又手冷了?怎么不多穿件?” “从外头回来,难免冷些,不妨事。公子的脚炉不热了,我拿去让人添炭。”我把炉子递给杏儿,回来又道,“方才大姑娘递信儿过来,说年节席面定在青云楼,就咱们自家人。” 公子不置可否:“阿姐是打算给我引见什么人?” 我笑道:“公子好像很不情愿?上回大姑娘把公子的诗文拿去给蜀王,蜀王瞧了不也说很好吗?况先生也没有反对。” 公子看起来有些闷闷的。“只是有些不明白,接下去该做什么。读书,考试,做官,都是为了什么呢。”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一声轻叹飘散在素香的青烟中。 我心想没有做成事之前还是不该聊这种傻天儿,太执着“意义”容易钻牛角尖,这不是什么好事。一时间,屋子里静了下来。 直到杏儿拿了新的脚炉进来,我接过来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外头这样冷。” 杏儿笑道:“瞧见阿福在堆雪人,就瞧了一会子。姐姐玩不玩?” 我被她勾起了兴致,回身道:“公子在屋里也闷得很,不如出来散一散?” 雪纷纷扬扬飘了个铺天盖地,眼前是满目洁白。我同杏儿一开始是商量着要堆一个雪人,只是她说要只老虎,我说要只小猪,争执一番谁也不肯相让,最后不知是谁先开始抓雪打人,我们两个闹作一团,在院子里一追一躲,只是乱砸。 一把雪砸进袖口,顺着手腕滑下去。我冷得一哆嗦,笑道:“杏儿,你别跑!”说着把雪团一团,捏了个结结实实砸她。杏儿一躲让过了,又抛过来,砸到我脚面。我不得不说在打雪仗这方面我可真是毫无天赋,抓一把扬过去,在空中一个弧形就散了,半点落不到她身上。 回头瞧见公子在廊上笑,我忙笑道:“公子隔岸观火,只是袖手旁观!” 公子扬声笑道:“你们别殃及我这个池鱼就好!” 我同杏儿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就往公子站的地方跑。我慢条斯理团了个雪球,然后看准了就扔。杏儿灵巧让开,那雪球不偏不倚砸中了公子的小腿。 我和杏儿都笑。“公子这会儿还能不能置身事外了?” 公子便走下来,随便拾了一点雪过来作势往我这里抛。我正要躲,却发现他还握在手里,只是做了个假动作。他又扬手,我又躲,公子还是没抛,笑道:“化了。” 我方才笑得喘不上气,这会儿止住,觉得肋下都笑得疼,唤杏儿道:“我手都僵了......咱们进屋罢,别都着凉了。” 杏儿拿手背贴着脸,笑道:“我的脸也笑酸了。” 公子拍去身上雪,笑道:“你们去换件衣服再来罢。” 我和杏儿嘻嘻哈哈互相拿冰手贴对方脖子,一行回房。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公子,而他正看向我背影。 注释:1李公垂:李绅,字公垂。祖籍亳州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唐朝宰相、诗人,中书令李敬玄曾孙。曾作《悯农》。 2混沌:即馄饨。 二十六 事实证明,我在太暖和的屋子里娇养惯了,和杏儿打雪仗乍一受寒就吃不消——只不过是玩了一会儿,第二天早上就昏昏沉沉,浑身都冷起来。公子早上醒了来叫我,笑道:“难得你起晚了。” 我恍惚不知是梦是醒,闻言睁眼:“啊,我睡迟了。” 公子好像察觉了我的异样,探向我额头:“怎么这样热?你发烧了!”他不让我多言,按着被子不许我起来,“我让人请大夫来,你躺着。” 我忙道:“还不觉得什么,我回自己屋子躺着罢。” “别动。你那屋里又不生炭盆,还是这里暖些。” 晚些时候大夫来看过,说并无大碍,可公子还是很当回事,又是问什么不能吃、什么最补,又是打发人找可靠的铺子抓药。我倚着靠枕,笑道:“公子只管看书,我连咳嗽都不曾,管保明儿就好了。” 可等到要喝药,我就笑不出来了。那一碗黑漆漆、气味古怪的药热腾腾捧在手里,就是咽不下去。 “趁热喝罢,凉了更不好喝。”公子笑着看我皱成一团的脸。 拿期待的眼神看他半日就是这个结果!我不免扁扁嘴,拨弄着小勺嘟囔道:“这么苦,我还不如病着呢。” “别胡说。”公子打断我,回身从螺钿小柜里取出一个纸包,故意拿着线吊在我眼前。“你猜这是什么?” 我一手端着药,一手去够。可公子手一抬,并不让我碰到,只是噙着笑意抬抬下巴,示意我把药喝了。 好奇心占了上风,我也顾不上苦了。一气儿喝下去,我把碗底给他看,问道:“是什么?” 公子慢条斯理把纸包收回手中。“不是什么。” 我把碗搁到一边,趁公子不注意,冷不丁起身去夺,又带着得逞的笑拆开。可等我看清是什么以后,笑意就凝固在了脸上。“公子又骗我!” 公子笑道:“我原说不是什么,你不信。这是你晚上要喝的药,别洒了。”他说着把纸包又收回去放好。 我抱臂往后倚在靠枕上,只是生闷气。公子背着手弯下腰来瞧我,笑道:“生气了?” 见我不理他且把头也转过去了,公子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好了,瞧瞧这个是什么?”说着拆了送到我眼下来。 我一闻那酸甜香气就知道是素日喜欢的蜜饯,即便是嘴里还泛着苦味都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可是我还生着气呢!说理就理,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公子“哦”了一声,道:“看来你不喜欢。这还是阿福才买来的,可惜了。我去拿给杏儿她们分了。” 我心想若公子真就拿走,还是我比较亏。那么好女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还是低头,便接过来嘟囔道:“公子惯会拿我开心。”说着一气儿塞了两颗,把腮都撑得鼓鼓的。 公子笑道:“你若肯好好喝药,我也不这样了。” 我皱皱鼻子:“可那药也实在太苦,不知加了多少黄连苍术!大夫怎么不给我开些甘草呢。” “哪里就有黄连苍术了。况且哪有你说的那样苦?” 我道:“公子是瞧过药方,可难道也尝过不成?” 他笑笑:“一时好奇,熬完尝了一口。” 我算算,公子尝过就拿来给我,让阿福买蜜饯必定是去抓药的时候一道儿吩咐的。公子都不晓得我怕苦,却想着早早备下蜜饯。我想着心里美滋滋起来,笑道:“公子能吃苦,我不能。回头买些苦瓜来我练一练。” 公子笑道:“吃不得,那就不吃。你跟着我,有什么非吃不可的苦处?” “公子不嫌我太娇气就好。” “再娇气一些也无妨。” 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没几日我就又能下床且活蹦乱跳。我们来金陵后自然没有什么内外院的规矩,因此公子去上课我依旧跟着,和阿金闲聊。 “再过几日就又是腊八了。去岁腊八咱们还在姑苏呢。不晓得金陵这里的腊八粥味道好不好。”阿金在厢房里给我熬牛乳粥,我捧着脸边等边说话。 阿金道:“差不了多少。” 我一想,林伯三十年前和周先生秦公子在金陵一定很了解此处风土人情,不过秦公子一死,这些旧事也就是伤心事,我还是不提的好。故而又道:“年节的宴大姑娘说在青云楼,先生会去罢?” 阿金把乳粥盛出来一碗给我:“烫。”又道,“先生说去。” 我捧着热烘烘的木碗,觉得从手掌到心口,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笑道:“大姑娘说定的位子是最好的,靠窗还能瞧见水上的画舫。我从前还没在年节出去过呢,都是在家吃年夜饭守岁。”我原本还想说说娘做的手擀面,可想到阿金小时候被人牙子追着打的事,我又觉得还是不提为好,低头乖乖喝粥。 阿金大约发觉了我的束手束脚,说道:“先生四海为家,不大注重这些。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小时候,依稀记得过年时确实有很大的排场。有歌舞,也有很多宴饮的宾客......”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有歌舞宴饮,有宾客如云,想必不止是富贵,也很有权势。为什么会到子孙流落牙行的地步?而京城中一个家族的倾覆必定与陛下的某个决定、甚至是政权的更迭有关。阿金的往事我不敢问及,但他毕竟逐渐在相信我。也许有一天他会说吧。 青云楼就在秦淮河畔。此处离乌衣巷不远,推窗即可见朱雀廊桥(注1)内宫灯辉映,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河中已有数只漆朱涂碧的画舫,乐师鼓琴鼓瑟,歌伎曼声和唱,经过窗下我甚至能听到里头传来的丝竹乐声。 桌上正当中摆着一圆碟鱼脍,边上是五辛盘(注2);另有银盘里装着金黄团圆几只蟹酿橙,并入炉细项莲花鸭、假炙獐、盘兔旋炙、群仙羹等各色菜品。各人坐前摆着碟雕花蜜饯,谓之“看盘”。 少顷入座,举杯共饮屠苏酒。我拿着乌木镶银箸给公子布菜,只觉得手里沉甸甸,不免暗自感慨这些酒楼就是爱整一些花里胡哨的排场——金杯银碟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是吃菜还是吃盘子! 公子瞧着那碟雕花蜜饯,笑了一下偏头对我道:“听说这里的金丝党梅很好,给你包一些带回去?” 我碍于先生和卫泽就在边上,只是抿嘴笑着表示欢喜。卫湘亦吩咐霁月道:“捡几样奚姑娘爱吃的菜送到回春堂去。她爱吃金桔水团,别送乳糖圆子。” 霁月领命出去了。卫湘道:“太后吃了奚姑娘开的药,觉得很好,赏了许多东西。茯苓说那许多东西她用不着,送给了我。只是按例御赐之物不可转赠,我又常在宫中,也不能使用。故而那些绢缎金玉我打发人送去给你们使罢。”她悄悄对我笑道:“都是鲜亮的料子,你穿着必定好看。” 夜色渐浓,外头吃完饭在街上游乐的百姓多起来了。我们撤去残宴,摆上干果等物。公子他们说话,我们几个侍候布菜的人在隔间匆匆用饭毕回去侍候。这时门口有人呼唤霁月,她出去后回来在卫湘身侧耳语几句。卫湘立刻起身笑道:“我出去走走。” 公子给我递了个眼神,我明白是要我出去瞧瞧,必要时早些回来知会一声,便也出去了,蹑手蹑脚跟着卫湘下楼。 “冬香。”卫湘发现了我的尾随,回首而笑。“是三弟要你来的吗?” 我一滞。“公子有些担心姑娘。” 卫湘道:“你回去罢。告诉三弟,一会儿我就回来。”她顿了顿,又道: “有个人,我想请他见一见。” 注释:1朱雀廊桥:基于前朝朱雀桥宽大的木头桥身,宋代的朱雀桥上面还盖了16间大屋,史书记载为‘廊桥’,评价是‘甚为壮丽’。廊桥的作用是保护木质桥身,还可供游人遮阳避雨。 2五辛盘:五辛盘,也叫春盘。其实就是将韭菜、芸薹、芫荽洗净,撕开,不切断,在盘子里摆出好看的造型,然后,再拌以腊八当天腌渍的大蒜和藠头,最后在这堆蔬菜的中间插一根线香,线香顶端粘一朵纸花即可。因为这盘菜共含五种蔬菜,故此以“五辛”为名,据说不但可以祛病祛邪,还能保来年百病不生。 二十七 卫湘让我回去,我嘴上答应着,可心里越隐约有个声音叫我跟上。我照做了,躲在大堂的木柱后面瞧她与茶博士谈话,然后很自然地转向门口,对一位少年郎君含笑道: “祁二公子来了?除夕安康。” 那少年着银红华服,相貌不俗,瞧着却失魂落魄。他见是卫湘,勉强笑道:“卫姑娘。除夕安康。” 卫湘并不问他从何处来,也不问他为何神情沮丧。她笑道:“青云楼的屠苏酒一向有名,原来二公子也喜欢。只是独酌不免冷清,且这里已经没有余座;我今日席上有周老先生,他素好酒,正愁我大兄三弟不擅饮而不能尽兴。二公子可愿赏脸?” 听到这里,我突然福至心灵——祁是国姓,行二的还能有谁?因此忙忙回到厢房同公子耳语:“是端王殿下。” 公子微讶,低声道:“今日宫宴,他怎会在此?” “不知。大姑娘说周先生在这里,端王大约会来。” 其实想想也能够猜到端王为何宴席未散就出了宫。亲爹不疼后娘不爱,大皇子早夭,他明明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却处处被蜀王压上一头;眼睁睁瞧着蜀王与帝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心中不爽出来借酒消愁,也是寻常。且我瞧他身边一个仆从也无,想必是纵马而行,烦闷得很。 任谁在这种境地都会觉得如鲠在喉。我正唏嘘着,卫湘已经引着端王上楼。周老先生微醺,眯着眼受了端王一礼,笑道:“好,好。来,坐下喝酒。” 端王低声道:“匆忙而行,未曾备礼。若扰了先生雅兴,请先生莫怪祁二失礼唐突。” “不妨事,人多热闹。怎么这个时辰一个人在外头?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端王一滞,捏着金杯的手指摩挲了两下。他轻轻道:“父亲说我处处不如三弟,也没有容人之量,不能够兄友弟恭。” 行二且不如行三,这话我听着耳熟。但公子置若罔闻,依旧在与卫泽谈话。反而是卫泽不够专心,频频看向端王。 周先生呵呵笑道:“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你还是年纪小。人的心都是偏的,你爹的话信不得。要这样,我还能说你爹不如你大伯呢。” 端王无奈道:“父亲没有兄弟,先生记错了。” 周先生手一摊:“你瞧,旁观者清。不过这也说不准,你怎知你没有大伯?回去问问你祖母,也许还真有。” 端王因为这话头的扭转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见提起太后,他又失落起来。 “此番贸然离席,祖母一定很生气。” “小小年纪,想那么多?来,喝酒。”先生示意我斟酒,我笑道:“已经第三坛了。先生还要再喝?”话说着,还是满上。 周先生道:“好容易你家公子孝敬我一回,又是除夕,我还不痛痛快快喝几坛?” 公子笑笑:“不妨事,先生高兴就好。” 周先生招呼端王:“来,喝!今日是我这位好学生付酒钱,咱们只管喝个尽兴!” 端王看向公子,笑道:“原来卫小郎君是先生高足?真是年轻有为。” 公子道:“谬赞,卫三愧不敢当。” 卫湘手里垫着帕子剥好一个柑橘,掰开分给席上众人。端王道:“这样的年纪能够考过州试,已经十分难得。将来兴许能蟾宫折桂,也未可知。” 周先生道:“过年是该说些吉祥话儿。你若在家也知道嘴甜卖乖,也不至于这样。” 端王垂首:“我的确不如三弟讨父亲喜欢。” “论巧言令色,你的确不如他。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否则太后也不会偏爱你。我问你,今日祭拜过你母亲没有?” “不曾。”端王低眉,“她在时,父亲从来想不起母亲。” “你这样,明日进宫前先把眼睛揉揉红,只说瞧见了什么,触景生情,提醒提醒你老子还有个发妻。有个兄弟不记得,难道老婆也不记得?”听这措辞,显然先生喝的有点多。 但好歹是为自己出主意,端王道:“祁二知道了,多谢先生教导。”他顿了顿,又道,“可是父亲的确没有兄长,家谱太庙从未记载。先生醉了,今后莫要再说。” 周先生笑笑。“我的确是醉了。” 年节过后,转眼就到二月。公子要去参加省试,还是三日不能回家。我一面给自己打气说公子必定能中,一面又担心万一不中岂不是白费这半年卫湘苦心。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悬着,我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公子不在,杏儿提议说把房内陈设好好清扫更换。可我魂不守舍到了杏儿都惊奇的地步。 “姐姐动那个花樽做什么?” “放在这里做什么?公子又不喜欢花。”我说。 “可方才姐姐还说这花樽和笔洗颜色相近,摆在一处好看才要我放那儿。”杏儿诧异。 我讪讪地放下,又去扣那镜袱:“怎么掀了一半没放下?” 杏儿抿嘴而笑:“我不知道,姐姐别问我。” 我这才想起是我说要换一换镜袱,结果摘了一半就去研究窗纱旧了要换。我红了脸,道:“今儿不知怎么了,顾前不顾后的。” 杏儿故意笑道:“姐姐的心不在这里,自然顾不得这里的事。” 我辩无可辩,只好道:“你的嘴厉害,我说不过你。” “公子一向说姐姐不饶人,原来姐姐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她说完笑着跑了。 我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竹。等公子回来,就该吃春笋了。 公子出了考场照例先是沐浴更衣,用过饭后小睡了一会儿,给姑苏府里写信。他抬头时注意到陈设的变动,笑道:“我不在家时你们做了这些?” 杏儿倒了茶,笑道:“我是专心收拾屋子,可姐姐的魂儿都不在这,茶饭不思的,我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噢,有句诗是怎么念的?晓看天色暮看云——” 我正添香,闻言忙道:“又胡说!” 公子抬头看我,满眼笑意:“她不过是念了句诗,你脸红什么?” 我连忙摸脸,又去照镜子,见暂无异样,道:“公子又诈我!” 公子笑道:“噢,方才我看错了。不过你现在的确脸红。” 我心道这屋里是待不下去了。“我去浇花。” 杏儿道:“早上浇过了,姐姐又忘了?” 我只当没听见,恨不得夺门而出。匆忙之间,差点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嗳呀!”又埋怨道:“这门槛怎么这么高!” 公子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含笑道:“明日叫人拆了,好不好?” 我头也不回跑了。 好个鬼! 二十八 我在后头站着,说是浇花,其实水壶只是放在地下,只管对着那竹林出神,连杏儿叫我也没应。 没一会公子亲自找来了:“怎么站在这里?杏儿还在找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瞧他,转过去道:“她左不过是要打趣我呢,还有什么正经事。” 公子笑道:“是我找你。我写了信要叫人带回姑苏,你可有信要带回家?好拿去叫人一路捎去禾城。” 虽然会错了意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于我是个好消息。闻言我忙道:“我这就去取!” 公子叫住我,用他带着笑意的眼眸凝视着我:“不过,你为什么怕她打趣你?” 我被他瞧得脸又烧起来了。该怎么说呢?“晓看天色暮看云”,下半句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相思?公子待我的确是与众不同,可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侍婢。 “公子不过出门三日,我就很沉不住气。公子不知道,杏儿要打趣我慌手慌脚、差点打了花樽呢。”我笑笑,没去看他的眼睛。“我先拿信。” 难得可以给家里带信,我把攒下来的银钱和做的针线一并包起,连同信都放在包袱里,拿去给公子。可是我才回屋里收拾东西就发现给公子做的荷包也夹在里面给信使带走了! 我连忙赶出去,一路小跑终于在二门追上信使。他笑道:“姑娘敢是漏了什么话要嘱咐?” 我气都喘不匀,话也说不出,只是摇着头去解包袱,然后惊讶地发现里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小包银两。“这是——?”我拿出来,疑惑地看着信使。“是放错了吗?这不是我的。” 信使老老实实道:“我从三公子手里拿过来时就在了。” 那就是公子放进去的了。我站在原地,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说。 公子大约主动不会告诉我他暗中赠银的事,而爹娘也只会相信是我信中写的生活优渥余钱甚多,不会提出疑义。因此,如果公子不说,那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像这样不图回报的事情,还有多少? 公子在窗前看诗。他见我心事重重,问道:“发生了何事?” 我双手呈上那包银两,把它放回桌上,随后满怀惆怅问道:“公子何必如此?许多事情公子不做,就已经让我心怀感激。” “冬香,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要你的忠心。你从在禾城时就跟着我,比大兄阿姐、先生他们都要早——你是我在金陵最亲近的人,我以为于情于理于心都应当这么做。”公子看着我,笑了一下。“你一向是最明白我的,你知道我并不把你当婢女看。” 我被他这一番真情实感弄得五味杂陈,心情复杂。公子看重我,我很感动,可这样直白温热的好意让我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给予相同分量情感的时候,我是不敢承受的。 “可公子为我做这么多,我怎么都不能回报万一。”我说。 公子笑道:“又不是做买卖,为什么非要有来有往?就好比之前送你那些首饰,你收到觉得喜欢,我就高兴;我既然已经高兴,你又欠我什么呢?若真按做买卖来算,花一样钱买你我两人高兴,不是很值吗?” 我瞠目结舌的同时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见我愣在原地,公子又道:“你不要想那么多。若真要回报些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念着我些就是了。” 见提起这事,我又没好意思起来,嘟囔道:“我还不够念着公子吗?” 公子笑道:“足够了。我原以为禾城家里那只猫儿就已经够粘人,不想你尤甚。” 我有些不服气:“我是粘人精,公子就是小气鬼!我若念叨的不是公子,是旁的什么人,公子又该不高兴了。” “那你念叨别人做什么?若是旁人念叨我,我是不搭理的。这不公平。” 我觉得这对话莫名其妙的孩子气,可又觉得好像的确该这样,便笑道:“理全被公子占去了,我没有话说了。” 公子笑道:“既然是我有理,那就听我的。我知道你每回向家中去信都要把存了多日的例银也带去,因此这个钱你收着,要买什么胭脂、水粉,都可以。这个我不懂行,只能你自己买。你们姑娘家总不能缺这个。” 这厢公子正说着话,外头杏儿进来道:“大姑娘来了。”显然卫湘是等不及公子递消息,亲自来关心公子对省试的把握,于是我们的谈话到这里暂且作罢。 尚书省张榜那日公子一如既往地稳坐窗前,看起来毫不关心结果。只有我发觉他半日不曾揭过几页书,笑道:“公子都不亲自去瞧瞧吗?” 公子道:“阿福一早就去等了。算算时辰,他也该回来了。” 院子里响起杂乱快速的脚步声,我心里一紧。杏儿已经等不及地跑着迎出去,我听到她急切的声音:“怎么样?你快说呀!嗳呀,你要急死我了,别光喘气呀!” 我预备下一杯水,递给要把消息第一个告诉公子知道的阿福,笑道:“慢些喝,别呛了。” 阿福一气儿喝干,气喘吁吁对公子道: “公子在第十二名!” 此言一出,不仅我和杏儿长舒一口气,连公子都缓和了之前僵硬的神色。他问:“大兄呢?” 阿福老实道:“我瞧见公子名字就回来了,未及看大公子。反正不在前十二。” 我给杏儿递了个眼神,她带着阿福出去打探那边消息了。倒不是真好奇卫泽成绩如何,只是他中与不中实在太影响公子这里的庆祝气氛了。 好在大公子虽然名次不高,好歹也是榜上有名,不算白来金陵一趟。不一时卫湘那里的人就带着贺礼过来了,连连说着吉利话儿。 我正疑惑卫湘自家人还送什么贺礼,来者就笑道:“这是蜀王殿下知道两位小郎君好消息,特地同卫姑娘说了送来,以表祝贺。” 管家听闻,忙不迭招待吃茶给红封。卫泽不好说,但公子能够考中省试十二名,殿试也就大有希望。蜀王此刻就来表心意,也是有招揽的意思在了。 公子忙着写信回姑苏,我就在边上念礼单。念罢,公子道:“单子送到先生那里去,听听先生如何说。” 我见他波澜不惊,完全没有被蜀王“礼贤下士”打动的意思,道:“公子不喜欢蜀王吗?” “谈不上。” “那公子觉得端王会有所表示吗?” “也许会,但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拿明目张胆来形容蜀王,这可不是褒义。我知道公子要更同情端王,但我们会站在端王这里吗?未必。没有看到利益之前,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二十九 省试放榜之后即是殿试。试题未必刁钻难解,但要面见天子,已经让许多人不及考试就“战战惶惶,汗出如浆”(注1)。公子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我是知道的;临出门前他还同我开玩笑:“这一去就是一日,你可别把花儿浇死了。” 我笑言这可真不好说,保不齐就手一抖把竹林都淹了;但公子一走我便愁眉不展。先要点名、散卷、赞拜、行礼,再在殿中跪坐一天到日暮,又是天子眼皮底下不能动作失仪,该有多么受罪! 公子回来时走路很慢,我上前要搀,他闪开了,笑道:“只是有些腿麻,不必如此。” 我道:“白天打发人去买了热敷的膏药,一会儿我瞧瞧怎么样了。公子一向不大爱惜自己的身体,这可不好。” “这不是有你在吗。”公子说完,立刻顿住。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头,转而问道:“陛下是什么模样?他今日都在么?” “离得太远,我没有看清。他出了题,午后就让礼部尚书和蜀王监考了。” 看来这位蜀王真是圣宠优渥,而陛下也是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摆明了偏爱这个儿子。我暗自感慨,又问:“何时放榜?” “三日后。” 原则上来说,能参加殿试的就不会落第,即便录入三甲也是“同进士出身”,大小也都有官做;只是外放还是京官,清水衙门还是钱权在握,这就很有讲究。 按私心来说,我是希望公子将来能外放,最好还是回姑苏一带;可是更多人期望公子留在金陵,参与两王的争斗。富贵险中求,人人都想赌一把。 我于是旁敲侧击问公子有什么志向,他反问我:“你可还记得去岁冬回春堂向流民施粥?” “啊,记得的。怎么了?” 公子继续道:“那是钱塘水患所致。朝廷派了人去治理水灾,也减了税,可还是有这么多人弃田离乡。我问过了,那些流民不止是钱塘的百姓,还有各地逃税的农人。我不知道朝中官员是否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 我明白了,公子的志向还是读书人的“达则兼济天下”。我们暂且无从得知这些政策指令由谁主导下达,唯有接近权力中心,才能做出改变。 三日后一早就有宫中使者召公子前去,我们便知道公子的考卷是排在前十了。小传胪上天子要单独召见前十名进士,再钦点一甲。由于公子年纪最小,引起了天子额外的注意,故而问话后直接被点做了探花。传胪大典毕,又是琼林宴,公子被授了大理评事,贴职弘文馆编修(注2)。而卫泽位列三甲,赐了同进士出身。 公子的名声算是轰动了金陵,拜帖贺礼络绎不绝,如流水般送来。可是公子并不算高兴,还是在院子里读书写字作画,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我说这样下去又要传公子恃才傲物、太过清高,不如参加一些意思意思,出去觥筹交错虽然乏味,但也好过在家里傻坐。公子皱着眉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街上流民一个没少,可豪门世家还是歌舞升平,宫中还在张罗太后寿宴。 我笑道:“公子不该考试做官,倒适合做个劫富济贫的江湖游侠。只是那样虽然痛快,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公子不是前几日还说赋税太重吗?江湖游侠可改不了税法。” 公子心里也知道要曲线救国,只是实在改不了讨厌应酬的脾气。他闻言叹了口气,道:“蜀王若再下帖子,就说我去。” 其实也不是刻意怠慢。只是蜀王过于好客,每每开宴,都要请上十数人。公子在认人记名上有限,为此很头疼,前两回都说有约拒了。事不过三,第三回无论如何不能拂人家面子了。 而端王忙于筹办太后寿宴,无暇分身来招拢门客,反倒让我的期待落了空。可我总觉得他不是个甘于被蜀王打压的人。太后支持他,必定有她的道理。 说起太后,卫湘总是很感激的。大约因为太后年轻时也垂帘听政,替当时还年幼的天子掌了好些年的权,她一力促成了招选伴读的事,如今也主张在殿中省(注3)之外的地方安排女官。但她虽然扶持天子多年,却在立储的事情上没有我设想的那么有话语权。不过目前看来,没人知道她偏爱端王是因为长孙才能胜过蜀王,还是单纯想和天子反着来、再通过控制端王来继续自己对大权的掌控。 太后虽不是整寿,但天子为表孝心还是大办宴席,除世家、宗亲,还延请了一甲三位进士。公子受邀,我原本也想跟随,但公子却道只带阿福。 “你去了也是等在外头马车边上,还是不去受罪的好。”公子想了想,又安抚道,“你放心,总有一日我带你进去。” 我心想就算公子常常面圣,也不会有我能进宫的一天,难道跟着卫湘吗——倒也没有渴望到这个地步!因此也不觉得可惜,笑道:“这样没谱的事情,公子还是不要哄我了。我在家等公子。” 公子笑笑:“你不信就算了。回来我给你买些蜜饯?还是要什么点心?” “都不要。我同杏儿摘槐叶,做槐叶冷淘吃。” 公子走了,我和杏儿就着手摘槐树叶子,捣成汁和面。杏儿问道:“姐姐怎么不和阿福一起去宫城瞧瞧?” 我道:“去了也只是在外头等,怪没意思的。” 杏儿随口道:“若是将来公子加官进爵,少夫人年节就要进宫请安。我到时候必定要跟着少夫人去见识见识。” 我想起临行前公子说的话,忽然有点心乱。公子这也是同之前的“金屋藏娇”一样有口无心吗? 我真怕自己想多了。可如果我想错了,我会高兴吗? 我不知道。 注释:1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语出《世说新语·言语》:“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曰:可令二子来。於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2贴职弘文馆编修:三馆、秘阁、龙图阁等合称馆阁,所置学士、直学士、待制、修撰、直馆、直集贤院、直阁等,基本上都成为内外文官所带的“职”(贴职),并不实任其职,只是文官的荣誉职名。 3殿中省:掌皇帝生活诸事,所属有尚食局、尚药局、尚衣局、尚舍局、尚乘局、尚辇局六局。 三十 公子回来的时候眉头紧蹙。我上前问何事,公子道:“今日宴上向太后献寿礼,端王是自己手抄的经书,而蜀王送了一座像‘寿’字的太湖石。” 太湖石奇就奇在不经人工雕琢而成自然之态,能够找出一个“寿”字的,也算十分难得贵重了。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解,等公子说下去。 “陛下自然是极力夸赞蜀王有孝心会办事,能彰显皇家威严。不过端王说目睹京中流民日盛、不忍再劳民伤财之后,陛下就不高兴了。陛下申饬端王,说他暗讽朝政无纲、君王失德,有大不敬之心。” 我道:“税赋严苛而不自知也就罢了,陛下难道都不知钱塘水患之事么?” “端王并不辩解。但太后责问了陛下是否知道流民从何而来。这一问我才知道,原来去岁水患之时陛下身体有恙,国政全交蜀王与有司(注1)代理,只听要紧事。而蜀王并未将水患禀报于陛下,只当琐事,皆是自行决断。陛下闻言面有怒气,虽当着太后与宗亲不曾发作,但好歹大失了君父颜面,他日定要处置的。”公子说完,叹道,“可见身居高位,也常有耳目闭塞之时。我猜若非奚姑娘与阿姐告知,恐怕太后都不曾注意此事。” 我暗自心惊这场寿宴下的波澜诡谲,道:“经此一事,蜀王大约恩宠不复从前了。只是大姑娘是德昭公主伴读,如今贸然为太后谋划,岂不是——?”我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公子道:“阿姐一向行事谨慎,德昭公主并不知情。可陛下偏爱蜀王,竟已到如此地步。”说罢,又蹙眉。“今日一见,我方知太后与陛下并非母慈子孝。即便蜀王欺上弄权,陛下也会为了与太后作对而支持蜀王。太后虽权柄大不如从前,但朝野中威信犹在。孰强孰弱,暂未可知。” 可就算事实是蜀王骄奢端王软弱,太后和陛下也不得不各自选择。已经成年可以一争的皇子只这二人,相比之下,端王虽软弱,到底还有几分仁慈心肠,懂得爱民纳谏,或许还有扶持挽救的余地;如今支持蜀王的,大约也只是觉得太后年迈且权力式微,并非当权之人。蜀王与端王争斗再狠,也只是棋子,背后才另有操盘之人。 我知道公子会选端王,只没想到局面已经这样明晰。然而公子目前不过一小官,还轮不到他来选站什么人。这么想着,我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咱们还是先不要掺和,明哲保身为上。公子既然怜惜生民,不若先在大理寺多做一些事。将来能升迁才有说话的余地。” 公子道:“我何尝不知,只是远水救不了近渴,白白心焦罢了。” 心焦归心焦,等官印等物赐下来,公子也得先安安分分做他的大理寺评事。官位虽然不高,接触的庶务也有限,但胜在能调阅卷宗,一窥刑案。只是大理寺离我们居住的院子又远了些,公子向姑苏去信后就着手迁居。 “只我们这些人和先生住着,倒也不必换大院子。要委屈你不能种那许多花草了。”公子对我这样宽慰。 我笑道:“院子小也好,离厨房近。否则冬日里饭菜取来都冷了。至于花草鱼鸟,都是玩乐之物,有什么要紧?” 公子放了心,道:“我薪俸不高,一应用度还要凭靠京中商铺和田上租税。你在家中无事,也可学着料理。” 我心道我又不是女管家,犯得上揽这些活儿么;但公子开口,也没有躲懒不应的道理。果然没几日管事就把府中开支账簿和库房单子交给我,只说叫我尽快学着,不日他就要回姑苏去了——公子要自立门户,磨炼的倒是我! 公子不上学,周先生就又清闲起来,镇日不在府中。他旧日的学生多有招揽延请,但他顶多赴宴留宿,未有离开之意。这让我放下心来,知道好歹还有周先生可以依靠。 而卫湘出入宫廷与宗族宴席,日渐如鱼得水。她只说是帮着德昭公主讨太后欢心,绝口不提暗中替太后在宫侍和世家女中遴选可用之才之事。 “太后虽然于人于事都有些严苛,但实在是很了不起。”卫湘提起的时候,眼里都闪着光。“女子之聪颖多谋,并不输男子。我若办成,将来女子参政,也可流芳百世!” 等到搬迁完毕,我正式接手院中大小杂事,也近秋了。公子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小官,突然在很平常的一日得到了陛下口谕,要他五日后入琼林御苑参加赏菊诗会。 能被天子记起,就是很好的事了。况且又邻近官员考绩评比,若能得天子一句赞誉,吏部的官员也会上心一些。 公子道:“听说夺魁的彩头是枝金菊。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花儿开得再好也要谢?我把它取来给你时时瞧着。它不会谢。” 我心里一动,笑道:“伤春悲秋之词,公子还放心上了。取不取来都不妨,公子有这个心意就比那花贵重多了。” 公子笑道:“你只等着瞧罢。” 说是咏菊,其实不过抒情明志。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最为可贵,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手们在诗赋上的确比不上公子的灵气逼人。天子看重少年英才,当即唤了公子近前,又问近日在做何事、可有什么体悟,末了夸赞公子能在微末小事中见真章,赏赐金菊。诗会散后天子要来官员考评,命将公子调至刑部。虽是平调,但尚书省的官职怎么都要比大理寺有升迁余地。 “其实我做诗并没有夺魁。陛下召见我,我原不该出头的。”公子回来后说。“先生教导我不能锋芒太过。” 我笑问:“那公子何故?” 他把那支金菊递给我。碧玉的枝,嵌着金黄的花,沉甸甸一朵在手中,甚至可窥见细微花蕊。“只是瞧见它比想的要精细许多,觉得与你很相配。” 注解:1有司:即有关部门,是泛指。 三十一 公子在刑部任职,要提审犯人、翻阅口供,便常常要听他们诉说生平艰难事。若逢可叹可悲可气之事,公子便回来说与我知道。 “......这样说来,那牛二为辱妻之恨一时冲动斗殴杀人,也算不值。”我听完感慨。 公子道:“值不值得,我们说了不算。牛二爱重妻子,自然难以忍受。” 我道:“可牛家娘子只是被言语调戏,并没损伤什么。是牛二顾及颜面,意气上头殴杀人命,这才断送自己前程。他口口声声说爱重妻子,最后还是要牛家娘子给他守寡,一人抚养儿女侍奉公婆,这算什么情深意重?即便真的有情,凡事也要顾及后果。” 公子笑道:“这样说未免太无情了些。怒气上头,自然就不管不顾了。只是牛家娘子的确可怜,还要独自支撑酒肆。” 我不响了。杀人偿命,这件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公子同我说起也只是有感而发不愿意憋在心里,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因此我不再提了。 可公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珍视之人被欺辱,总不能坐视不理。” 我道:“可泼皮无赖,如之奈何?这样的事,若要不触及律法,除非以势压人。” “可律法于百姓并非只是约束,大可诉诸公堂。” “口舌之争,只怕那些父母官并不理会,还要说是扰乱公堂将人乱棍打出。”我叹气,“律法不能周全的事还有许多,哪是安坐明堂之上的人能全都知晓的。” 公子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又在思虑律法的修正。房中陷入寂静,杏儿打起门帘说“大姑娘来了”。 卫湘亲自拎着一个食盒进来放下,点头应了我的礼,笑道:“怎么静悄悄的不说话?敢是怄气了不成?” 我此刻很愿意听一听卫湘的看法,便一五一十同她说了。只听卫湘说道: “若只说这件案子,归根究底是牛二太重颜面,行事冲动。泼皮无赖行事下作,也不能真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和欺辱他妻子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公子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卫湘道:“以德报怨,那是圣人做派,咱们升斗小民自然不能事事忍气吞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难道还怕没有用别的法子还回去的一日吗?” 得,其实就事情发生后的短期来说,还是无解。这个案子说无可说,我转而道:“姑娘今日不曾进宫吗?” 卫湘笑道:“不曾。在家试出了一种新点心,先拿来你们尝尝。明日休沐,三弟预备做什么?” “我陪冬香出去走走,瞧瞧陈婆婆。” 我见卫湘疑惑,补充道:“是这里走街串巷卖花儿的阿婆,我偶尔认得的。她儿子在南境军中,平日都是一人住着。这时节鲜花少,她的日子不大好过。” 我先同公子瞧了瞧店铺经营得如何,又买了几样适宜有了年纪的人吃的东西,并上回去时我们发觉她缺少的用物,然后在巷子里一处小屋前找到了正拍打被褥的陈婆婆。 “阿婆,早呀!”我先拎着纸包的点心小跑进去,朝她笑着扬手。“买了新鲜糕饼,还热呢。” 陈婆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很多亲切的褶子,看起来温和慈祥极了。她笑道:“每回来都这样破费!公子也来了。”她福了福身,道,“进屋说话罢。我这里没有什么好的,点茶给你们吃罢。” 我笑道:“我来。阿婆也瞧瞧我学得怎么样?”说话间,陈婆婆替我把炉子生了起来。我先把茶饼掰碎了碾好备用,等水初沸,就注入一些在盏中,先调成膏,再边点水边拿茶筅击拂,以求出汤花。 陈婆婆道:“面色鲜白,着盏无水痕。较上次进益得多了。” 公子笑道:“阿婆不知道,她回去废了多少茶饼。” 我笑对陈婆婆道:“公子是个大俗人,根本吃不出好坏。阿婆,咱们不理他。” “你们一来,我这里就热闹得多了。”陈婆婆起身,笑道,“这个时候了,吃了午饭再去罢。知道你今日来,一早我就把菜买回来了。” 我起身去厨房帮忙,公子也跟上来。陈婆婆笑道:“君子远庖厨,公子还是外头坐坐罢。” 公子笑道:“干坐也无趣,我在这里听你们说话也好。” 我笑道:“我和阿婆说小话,偏不许你听呢。院子里的花儿该浇了,公子浇花去罢。” 我和陈婆婆说完点茶,又请教针法。她不是绣娘,但在女红上又很精通,又懂点茶斗茶、隔火熏香这许多寻常人家无暇学的东西。我隐约听人说她曾是败落富户家的侍女,但以前的事她从来不说,连身在军中的儿子也甚少提起。因此我从不问过往事,只拿些平日里的琐碎说着打发时间。 “公子到底还是禾城人,点心虽不爱吃甜的,吃饭还是甜口。再放些糖吧阿婆。” “阿婆会不会养梅花?我们院子里有一棵老梅,不知为什么,瞧上去病恹恹的。阿婆下回来帮我看看好不好?若开了花,从公子书房里望出去都能看到呢,折了枝来插瓶,也比熏香要好。” “可惜公子不大喜欢熏香。不然香铺里那些,什么‘降真香’,‘东阁云头香’,‘宣和禁中非烟’,我就想买来试试了。” 我说着话,公子浇完花进来,笑道:“你和阿婆说小话不让我听,原来是和阿婆抱怨我?” 陈婆婆笑道:“没有抱怨你。” 我笑道:“原是不许你听的,公子偷偷听了没听齐整还冤枉好人,公子什么时候这样不讲理了?” 公子摇头道:“阿婆自然知道是谁不讲理。我不同你争,说不过你。” 吃过饭我又陪她收拾了屋子说了会儿话,就告辞了,说好下回休沐再去。我和公子先步行一段出去到大路上找车夫,正要上车,突然一辆装饰精细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一个声音从撩起的锦帘后传出: “可是卫家三郎么?” 三十二 车上的人下来了,却是端王。“远远瞧着面熟,可一时不敢认。卫公子今日怎么在此处?” 这里聚居的百姓大多不富裕,我们在这里出现自然让端王疑惑。公子道:“偶然认得一位老人家,今日来拜访。” 端王道:“卫公子仁义,我早有耳闻,很想见面讨教一番,只是一直未得机会。今日有幸得见,不知卫公子可愿到府上一叙?” 这就算明晃晃的招揽了。原本公子是要带我去看看首饰铺子可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要给我选一样做生辰礼的,如今端王邀约固然是不能推辞的,公子便转过来轻声道:“下次,好不好?” 我心想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朝他笑了一下表示毫不介意。各自上了马车,我们往端王府去。 在车上公子又对我道:“事出突然,只好先委屈你了。下回休沐日我再同你出来。” 我笑道:“方才公子还问我好不好,我若说不好,还能拒了端王不成?公子也太认真了。” 他正色道:“我许你在先,若你不答应,自然是改日再见端王。” 我笑笑:“公子是重诺守信之人。” “也不尽然。”他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了。 这是我头一回随着公子拜访别人,一心想着不要出丑露怯给公子丢人,不敢东张西望,竟然完全没顾上欣赏王府景致。一直跟到他们谈话的主屋外,端王让人带我去吃茶等候,我知道他们要谈一些机密事,激动之余又不免要担心。但愿他们政见一致,但愿端王是个值得扶持的选择。 给我点茶吃的姐姐是端王的侍女,叫做无痕。她递给我一只手炉,道:“王爷和卫公子只怕要谈许久。我传了些点心来,你只管安心坐着。” 这间屋子平时大约是用于招待等待的客人的,布置得很素雅大方。我环视一圈,笑道:“姐姐费心了。” 无痕抿唇笑着,递给我一个蜜桔。“你长得有些像德昭公主。”她说。 掰橘瓣的手停住,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姐姐说什么?” 无痕看着我:“你的容貌很像德昭公主。眼睛和嘴都很像。” 我心想自己是流落民间的皇族血脉的可能性,想来想去觉得必然是个美丽的巧合。“姐姐说笑了,我怎敢同公主相比?” 无痕笑道:“只是瞧见你觉得眼熟,突然想起来。你是禾城人氏,是吗?” 我道确实,无痕又道:“无声也是。”她补充道,“我和无声都是自小就侍候王爷的婢女。她因性子孤僻不爱说话,王爷才叫她‘无声’。此刻她在王爷面前侍候,晚些时候散了你就能瞧见她。” 我心想该少说些话,以免让人旁敲侧击问出些什么将来不利于公子,便把话头从我们的身边人身边事扯开,转而道:“姐姐佩的是什么香?这样清馥。” 无痕摘下香包递给我,道:“是我自己配的,叫‘踏雪寻梅’。你闻是不是和梅花香气差不多?” 我笑道:“果然如此。原来姐姐喜欢配香?” “算不上喜欢。只是王爷不喜欢浓香,又说放鲜花瓜果是浪费,所以我才自己学着配,拿清香些的给他熏衣服。”这一点倒是和公子很像,我腹诽。 与此同时,我算是发现了,这位无痕姐姐是一心一意、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端王爷,无论说到什么都能引回去。我既觉得无奈,又感到有些令人茫然的熟悉。中午和陈婆婆说话,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我深深困惑了。我知道这不应该,可当我说起公子时,让心口有点酸胀的快乐又是真实的。见不到公子,我会悬心,会坐立不安,会忍不住去猜想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就和面前拨弄炉火实际在出神的无痕一样。她的双颊因为火光辉映有些红,满眼是我看不懂的水波荡漾。 我们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外面有人扣门,我们方如梦初醒。 “无痕姐姐,卫公子要走了。”外头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公子还在廊上同端王说话,我就在台阶下等他。院中白石小道围着一株松树,我看了一会儿。 “走罢。”公子轻声叫我。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松树,笑问,“怎么,想吃松子吗?” 我摇摇头,在他身后走着。“只是觉得这颗树的样子很特别。像一个字。” 公子回头望了一眼。“像‘王’。” “公子一说,的确像。端王难道喜欢像字的东西吗?我以为搜寻‘寿’字太湖石这样的事情只有蜀王才会做呢。”我说到这里,住了口。这是端王府,我失言了。 公子在我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脸色。直到上了马车,他才道:“没有确凿证据,还是不要说这个。” 我垂头称是,懊恼自己嘴快,今后该改。 公子道:“天色还不算晚,要不要再走走?” 我低落的心情又因为这句话好起来了。“可以吗?” “当然。”公子笑笑。“我早就答应过你的。” 公子一向喜欢给我买些小东西,但多了也就没那么稀奇,我渐渐快要习以为常;而公子以为我不再惊喜代表他买的东西我不喜欢,故说今岁的生辰礼要我自己挑选。 即便是在金陵,我身为丫鬟的及笄礼也不能逾矩操办。公子认认真真算起来,说我十二岁那年的生日在病中,十三岁进府那年年末在忙着打点行李去姑苏,十四岁那年冬卫湘卧病无心庆祝;今年难得无事,既然我不要摆宴,那么至少要挑一样可心的礼物。 已经是掌灯时分,各家店铺都不如白天热闹。掌柜坐着在打算盘,见我们进门,笑咪咪起身:“这位郎君,姑娘,要瞧瞧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随口道:“随便瞧瞧。有什么适合我的吗?” 掌柜拿认真的眼神打量我一番,然后作顿悟状,一拍手,笑道:“有!有有有,我才想起昨日得了一件好东西,正配姑娘。”说着从架子上取下来个木匣子——说真的,瞧他放的地方就不算是很难得——打开呈给我看。 那是一枚白玉平安扣。平安扣从寓意到做工都很普通,但那玉料却很好,触手生温,且晶莹剔透。掌柜道:“这是羊脂白玉。”说完看着我们,一脸“不用我多说了吧”的表情。 倒也不是掌柜不会做生意,只是羊脂白玉实在是很难得的东西。我曾听人闲话时说起皇商赵家老夫人做寿,儿子献的一对羊脂白玉瓶花费就有七百两白银——而在禾城,十五两银子就够家里过大半年了。 正在我纠结该怎么开口说‘再看看别的’时,公子轻飘飘来了句:“店家开个价罢。” 掌柜把手交叠在腹前,态度恳切语气真诚:“小郎君,不是小老儿要诓你,这个羊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寻得的。得五十两。”他伸出手掌。 我倒吸一口冷气,忙讨好一笑:“五十两也太贵,店家若肯便宜些卖,我们将来必多多地照顾生意。” 公子看起来不太耐烦讲价,问我:“你可喜欢?” 喜欢当然是喜欢的,何况又这么难得。可这个价钱太贵,回去要怎么记账? 公子见我欲言又止,眼神停留在那玉上,便掏钱:“给我包起来罢。”动作干脆利落,我完全没来得及拦下。 直到出了门,我才哭笑不得:“公子怎么就买了?这才是第一家。” “这和第几家有什么关系?”公子不解。“你喜欢,我买得起,就足够了。”他把匣子放在我手里。 “生辰快乐。咱们回家吧。” 我心里叹了口气。就记人情往来吧。 三十三 直到已经在回去的路上,我还是觉得不真实:这是真的吗?我真的会得到这个礼物吗?这么漂亮的白玉,就要悬挂在我脖子上了吗?我把那平安扣托在手心,一阵阵都是不敢置信的眩晕。 我很想问问公子是怎么想的,竟然愿意花这么多钱让我高兴——可是我知道公子不喜欢听这话,他从来都不同意我自认为的“不值得”和“不堪配”,之前每次送我小玩意儿的时候就是如此。因此,我也不再对他说“妄自菲薄”的话。 公子道:“回去就拿红绳穿起来戴上。” 我下意识摸了下脖颈,笑道:“这样珍贵,我一定小心,别像上回那玛瑙珠子一样磕裂了。”正说着,马车突然一晃,我连忙把玉合在手里,肩要撞上车壁也顾不上。还是坐在边上的公子扶住我,笑道:“再珍贵,也不必‘剖腹藏珠’。玉只是玉,磕伤了你才是事。” 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道:“公子这是不当家的话。岂不知五十两白银够府里开支多少项呢。” 公子笑道:“是你管家,我自然不知道。只别入不敷出就罢,不用替我省什么。及笄是大事,再者,多日来你也辛苦,只当是慰劳你呢。” 这话虽然说得熨帖,但我还是哼一声:“公子这样大方,还怕没有入不敷出的一天呀。” “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大方。”公子笑着,突然伸手点了一下我的眉心。“不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了,小管家。明儿是你的生辰,我散班后给你买蝴蝶酥好不好?” 十一月廿八是天子整寿,照例是大宴群臣普天同庆。不过碍于各地流民不散的情形,天子为了收拢民心特令大赦天下,要刑部立刻理出罪犯名单,根据情况甄选出可恕人选。此令一出,公子较之前忙了数倍,时常要带没有看完的卷宗案牍回家加班加点。 但好消息是,今年驻边的将士换防。我兴高采烈去告知陈婆婆她的儿子或许就要回来,可不过短短十日,已经人去屋空。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我垫着脚舀水的缸还在,公子浇过的花草还在,可是温和笑着看我们的陈婆婆不在这里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也不知道该去问什么人。她匆匆忙忙离开了,甚至没和我道别。 也许是很紧急的事情,来不及告诉我们吧。我垂着头走出院子,瞧见挎着竹篮走过的妇人,抱着希望问道:“这位大娘,您可知道住这儿的陈婆婆去哪儿了?就是卖花的陈婆婆。” 妇人打量我一番,情绪不大好:“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一时语塞。是呀,我是什么人?非亲非故,阿婆搬走为什么要告诉我? 许是看我失魂落魄,妇人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 “她五天前过世了。” 我睁大眼:“什么?” “那天我想问她借几个鸡蛋,没想到就看见她躺在地上,人已经没了......她身边没有儿女,我们街坊几个就凑了钱买了板让她入土为安了。”妇人说着,神情有些惋惜。她叹了一口气,“上了年纪的人,有什么急症也不好说。这个院子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先封起来了,等等看她那个儿子回来罢。” 我从没直面过亲近之人的离开,头脑混沌,一颗心沉沉往下坠。我说不出话来,眼睛热热的有什么往上涌,鼻子也发酸。喉头哽得厉害,几乎发干,隐隐地痛。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道了谢,怎么走上马车,怎么回到院里,只看到杏儿惊讶的面孔在我面前闪,她问我怎么了。 我在台阶上抱膝坐下了,把头埋下去。午后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很暖,像阿婆的手。我没有哭,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什么都不想说,我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嚎啕。此时此刻我只想公子回来。只有他会明白。 台阶上的余热渐渐散去了。金乌西沉,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影子投在我身上,他蹲下和我平视。“发生什么事了?” “阿婆死了。”我看着公子的眼睛,终于扑簌掉下泪来。就像小时候不讲道理地哭到抽噎一样,我喘不过气又止不住,像条窒息的鱼。 公子没有说话,他轻轻拍着我的背。直到我哭到累了只是抽泣,才说道:“外面冷,先进屋好不好?”他牵着我手腕,让我坐下,又把手炉塞到我已经冰冷的手里。 我断断续续说着,他沉默的听着。杏儿递给我热手巾让我擦脸,公子道:“过几日我陪你去祭拜阿婆。你先不要哭,想一想,阿婆一向身体很好,没有什么病症,为什么会突然去了?” 我茫然看着他,迟钝到无法反应。 “你之前很关心换防的事,我就托人查了阿婆的户籍,想知道她的儿子是不是在回来的名单上。可是兵部和户部的卷宗告诉我,没有这个人。阿婆隐瞒了很多事,冬香。她住的这个院子的买卖记录上没有她,这很可疑。” “公子的意思是,阿婆的死另有蹊跷吗?她是不是为了躲避仇家才隐姓埋名?”我嗓子还很痛,说话都变了声音。 “我不知道。但这件事我会查的,你放心。”公子叹气。“明日一早我就处理。” 我看到他眼里因为瞧了太多卷宗的血丝,又愧疚又心疼。他连日辛苦,如今还因为我又多了件事。我再这么哭下去,他该心烦了。这么想着我抬手擦掉了下巴上的泪,又胡乱抹了一把脸,低声道:“我去传晚饭。” 睡前我又坐在榻下对着炭盆出神。我知道阿婆瞒了许多事:她从不透露的过去,甚少提起的“儿子”,一笑而过的“丈夫”,偶然表现出的受过严苛训练的举止;编织出的身份是假,可我相信她昔日待我们的温和耐心是真。如果她突然的死不是意外,会是谁想要抹杀她的秘密? 所有复杂的情绪堆在我胸口,像一团乱麻。直到手腕被镯子硌出疼痛的印记,我才如梦初醒,揉着红痕看向内室。公子没有说很多安慰我的话,可他只要在那里,我就知道无论如何总有一个人能理解。 三十四 公子办事雷厉风行,一早就告知了京兆尹府,请他们让仵作查明死因,顺便封了陈婆婆居住的院落,让衙役前往调查痕迹。原本这桩案子既无人证也无苦主(注1),没头没尾不知从何查起,京兆尹府懒懒的很想推脱;但公子拿出了吏部户籍记录和户部房屋转让单,说明此案大有蹊跷,又是在天子脚下,便只好慢慢地查下去。很快仵作也验出陈婆婆身上有一点抵抗伤,且是服毒而死,终于重视起来。 可再怎么推进,也一时很难查出结果。房屋转让是多年前的事,涉及到的人大多已经无从查访,公子也无可奈何,只说有线索了再继续,目前只好搁置。我不欲增加他的压力,便也不提。 十一月廿七卫湘突然来找我。彼时我正在为公子熨烫第二天赴天子寿宴的穿的吉服,见她来,有些诧异:“公子还未散班呢。” 卫湘笑道:“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有个忙请你帮我。” 我道:“姑娘请说。” 卫湘道:“明日入宫,我原本是带着霁月的。只是她这几日身上不好,你知道的,走动不方便。因此我想着请你替她,不知道你肯不肯呢?” 之前因为不能跟着公子,我说不感兴趣;可若说对宫内情境毫无期待,那是假话。我道:“愿不愿意,我不敢说。只是姑娘不嫌弃我粗苯便罢。” “哪里话,我知道你是最伶俐的。”卫湘说着,把要我换上的衣裙也交给了我。“明日我来这里接你。” 午后卫湘就来接我。我坐在马车里偷偷往外看,只见宫墙一眼望不到头,满目是索然无味又压迫而来的白。 卫湘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很紧张,安抚道:“今日你只管跟着我,不要怕。” 看着她,我想起德昭公主来。无痕只见我一面便说我像德昭公主,卫湘却从没提过。我不由问道:“德昭公主是一个怎样的人?” 卫湘想了想,笑道:“她一向活泼不受拘束,性子也直来直去,最喜欢的就是漂亮的人和物。”她摸摸我的脸颊,“她必定会喜欢你的。” 倘若没有无痕事先告知,恐怕见到德昭我要大吃一惊。莫说眼睛和嘴,在我看整张面容都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德昭眉梢上挑妆容明艳,而我面颊丰润眼睛也更弯,这才有那三四分区别。 德昭公主看起来毫不惊讶。她径直走向我,笑道:“你长得很像我。” 我想最好还是不要牵扯到端王,就装作吃惊的样子,垂首道:“婢子不敢同贵主相提并论。” 德昭扶住我的胳膊,笑吟吟:“同我长得像,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夸你好看呢。” 卫湘笑道:“好了,你别打趣她。冬香面皮薄,哪像你?咱们先给太后请安,过一会诰命夫人们就要到了。” 德昭神情复杂:“那前殿是不是也要坐席了?他可难得进宫一回,阿湘,你替我想想法子好不好?我想见他一面。” 前厅都是文武官员和宗族子弟,我隐约觉得德昭公主想见的、“难得进宫”的这个人是我不该知道的。可看样子她俩并没打算避讳我。 难道这个人我认得?我想到公子,然后立即否决。 绝不可能是公子。公子一向什么都愿意和我说,倘若真见到一个和我相似的人,必定会告诉我。别的脸他记不住,难道德昭公主的面容他不会觉得似曾相识吗! 那会是谁?我想不出自己还见过什么人。 我在这里低着头冥思苦想,卫湘说道:“劝你今日安生些罢,陛下寿宴不是胡闹的。” 德昭叹气:“可我的确有好些天没见他了。今日不见,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你说上一回他记住我没有?” 我心里一盘算,公子几日前还伴刑部侍郎进宫呈报大赦的罪犯名单。那必然不是公子了。我松一口气,有点不想管这位公主到底对谁犯着相思。 前殿开宴后我们这里也开始奏乐歌舞。我不敢抬头,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 相比之前夸张的寿字型太湖石,蜀王这次有所收敛,郑重其事送了一张名家真迹。而端王呈上一张上好的弓,口称愿来年春猎能再睹父亲英姿。天子听了这话破天荒地十分高兴,结结实实称赞了端王一番。 这也不奇怪。天子自从上回卧病,到如今断断续续身体一直不算好;追溯到前几位君王,都不是长寿之人。是以天子惶恐之余总疑心儿子们迫不及待要夺权,上回才那样大发雷霆。有蜀王专擅在先,如今听到祝愿自己康健的言辞,即便是端王也都顺眼了很多。 这种主意必定不是端王自己会想的,也不是公子的做派。我不禁要感慨一句端王身边也是卧虎藏龙。 直到前殿散了、天子到后宫中再坐席,德昭都没有找到机会偷偷溜出去。她一脸失望,在我们纷纷拜见天子的时候小声嘟囔: “我要不是公主就好了。” 回去的时候公子已经让人备了餐食等我吃饭。他知道我有话要说,就命摆在房里,允许我暂且不守“食不言”的规矩。 “我原以为宫中席面,必然要胜咱们平常人家百倍。可是今日一见,也没什么很了不得的。我看坐席的夫人们都没动几筷,真是没意思,大约出了殿门就饿了。皇后只说要缩减宫中开支,但看盘还是一个不少,这又是什么道理。”我咽下米粒,颇有“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之感。“公子吃过了没有?” 公子笑笑:“吃过了。你说你的。” “噢,方才说到哪儿了?对了,公子见过德昭公主没有?”我想起这茬来,还是觉得要问问才放心。 “大约不曾?也许见过,但不记得。怎么了?”公子奇怪。 “德昭公主长得和我很像。” 公子笑道:“那我没有见过。不然一定会记得。” 我放心了,满意了。德昭公主喜欢谁和我什么相干?只要别喜欢我家公子就行。 注释: 1苦主:受害人家属 三十五 年底的时候公子告诉我,阿翁以年迈体弱向陛下乞骸骨(注1),而端王和蜀王争着要在这个位置上推自己的心腹,撺掇着陛下同意。与此同时,各部也因为两王斗争有了一些人事调动,导致户部空出了一个执事的位置。端王算算手上的兵将,说预备把公子推上去。 但公子没有答应,说他更中意本部的员外郎。他终于同端王说起陈婆婆的案子。 经过数月的探查,公子顺藤摸瓜发觉当年涉及户籍伪造的官员如今还在户部,并且已经是侍郎,如今支持蜀王。公子说他既然帮忙伪造信息,必定也是知情人,倒可以借着刑部查案的门路进一步查访,倘若查出些问题,也是对蜀王的打击。他几乎可以确定陈婆婆是因为知道某件秘辛,这才遭人灭口。 公子去见端王的时候我就和无痕说话。她总是在说端王,满面是温柔春色。而我静静听着,透过无痕看到自己——我从前和陈婆婆林伯他们谈话,包括给家里写信的时候,不也是总在说公子吗?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对公子如同无痕爱慕端王一样的事实。任谁被公子这样对待,都会喜欢公子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情随心起,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表露出来——尤其是不在卫湘和公子他们面前表现。无痕说暗自立誓此生不嫁人,愿意侍奉端王和将来的王妃到老;那么我也可以做到。可是想到公子身边会出现一个得到特殊对待的姑娘,我就觉得心里酸到冒泡。好在公子还年少,又孤身在金陵,这个问题还不算迫在眉睫,我可以暂且搁在一边——及时行乐,这是不愿意戒酒的周先生教我的。 今年的除夕宫宴公子也受邀了,因此我就在院子里同其他仆从吃了饭,坐在熏笼前等公子回来守岁。 杏儿依着我,咕咕哝哝说些趣事;我昏昏欲睡,不停地被她推醒又打盹。 “姐姐怎么这样困?我们去外头放烟火吧?”杏儿把我扶起来来回回摇,我一时收不住撞到她额头,她“哎呀”叫了一声,我也清醒了。两个人又是捂额头叫疼又是笑,连门开了都没听到。 “什么事这样有趣?”公子笑吟吟走过来,站着烘手。 我和杏儿忙起身。杏儿笑着指指额头:“和姐姐撞了一下,都撞红了。”说着同我一起把公子的官服除下,把烘着的家常衣服给他换上。 公子笑道:“果然都红了。”他半闭着眼睛,看起来有些困倦。 我嗅到他衣服上酒气,又见他脸有点红,笑道:“公子醉了不成?” “是有些晕。陛下今日高兴,醉得更厉害。”公子闭着眼睛任我们摆弄,“今日先生在家吗?” 我道:“回春堂的堂主回来了,先生会旧友去了。” “哦?从前倒从未听先生提起。” “我也不曾听林伯说起过。公子既然头晕,不如就不守岁了罢?” 公子笑笑:“要守。给我碗醒酒汤,坐一坐听你们说说话就不困了。” 杏儿答应了一声:“那我这就去厨房。正好也该把点心取来了。” 她出去了,我把公子官帽取下替他整发,他突然说:“你怎么手这样冷?”说着拉住我搭到他太阳穴的手,覆在额上,手却依旧盖着不动。“这样我清醒些。” 我抽出手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很快手就和脸一样热了:“公子的确是醉了。” 他阖着眼睛,当然看不见我的窘态。“顺便替你捂手。今年的冬衣不够厚吗,怎么你一入冬就手冷脚冷?” 我轻声道:“手冷是真,公子怎知我脚冷?” 他笑笑:“你时常跺脚,不是冷是什么?” 手既然已经温热,我抽了出来,继续整理发冠。“大约是寒气重的缘故,我听大姑娘说她入冬也这样。” 公子睁了眼:“过些日子请奚姑娘来瞧瞧。” 我道:“奚姑娘忙着看诊,还要给太后请脉,这样微末小事何必麻烦她?” 公子道:“这如何是‘微末小事’?”他好像意识到什么,转过来瞧我,“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今年上元,我送一个琉璃灯给你好不好?我认得一个老师傅,原是殿中省的,他会做这个。”公子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先哄我。可他这样,我更觉得眼睛发酸。他待我越好,我越觉得将来处境艰难。俗话说“登高必跌重”,现在被捧得越高,将来心就摔得有多碎。我不敢想了。 见公子一直瞧着我,我勉强笑道:“公子不必这样。不过是个灯节,玩一天就放起来积灰,不值得劳烦人家师傅。” 公子道:“你高兴了我方才高兴,当然是值的。” “我高兴了公子才高兴,这是个什么道理?” 公子低声道:“你高兴,我瞧着欢喜;你哪日不笑了,我就悬心,非要想法子你笑了才能睡着。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我也不明白。可知这世间许多事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他看看我,竟然有些委屈。“你许久没有叫过我‘明珠’了。多日来你总疏远我,有话也不同我说,反而和杏儿他们说说笑笑。我若哪里做错了,你尽管说,我改就是了。” “明珠,你没有做错什么事。只是咱们都不像从前是小孩子,该防备些。再像从前一样胡闹,传出去别人怎么瞧你呢?”我拣了个理由搪塞。 公子醉了,反倒又变成小孩子脾气,气鼓鼓道:“别人怎么瞧与我何干?我就愿意你像从前那样待我,怎么胡闹都成。只别不理我。” 我叹气:“公子不讲理。” “你我一向就不该讲理。”公子赌气似的说道。 我哭笑不得:“不讲理,讲什么?” “你总说‘于情于理该如何如何’,不讲理,当然只讲情面。” 我被这样直白的话唬了一跳,连忙道:“公子醉了!” “我没醉。”公子嘟囔。“本来就是这样。我娘对我爹也不讲理。” 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公子更睡意朦胧。我推着他到床上躺下,出了一身冷汗。 我觉得公子当真是醉得厉害,什么话都往外说,什么比方都敢打! 可是转念一想,公子怎么会拿夫人和主君举例?他们是夫妻啊。 我越想脸越红,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杏儿端着醒酒汤进来,见公子睡着,小声问我:“公子怎么就睡了?” “这会儿酒劲儿上头,公子困了。我去嘱咐他们暂且先别点爆竹。”屋里实在太热,我找借口出去了。 走在雪地里,我才意识到心跳得飞快。三番两次,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注释:1乞骸骨:自请退职,意为请求使骸骨归葬故乡,回老家安度晚年。如: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后汉书·张衡传》 三十六 我到外面走了走,嘱咐他们先别放烟花。等到手脚脸颊都冰凉,我才转回房中。杏儿正在拿着小铲子埋炭,见我来了,轻声道:“一会儿还是叫公子起来罢,没喝醒酒汤就睡,只怕醒了要头疼。” 话是这样说,我们谁都没去叫。直到城中大放烟火、隔院都响起“哔剥”爆竹声,公子被吵醒了,揉着太阳穴坐起来,惊动了时不时往里张望的杏儿。她出来告诉我公子起身了,自己端着铜盆去倒热水。 我倒了茶进去,顺手剪烛花。公子见我沉默不语,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敢是我回来时言行无状冲撞了你?抱歉,我喝醉了头晕,不记得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他不记得也好。当下缓和了语气,道:“公子若觉得头疼,把醒酒汤喝了罢。” 杏儿端水进来,放好铜盆先搓手呵气,笑道:“外头真是冷。才倒的滚热的开水,拿进来就温吞了。” 公子洗脸毕在熏笼前坐了,说道:“年前蜀王以身作则,拿府中钱财救济流民,又敦促工部整修了城中贫民危房。陛下很高兴,说他会办事。阿姐告诉我,奚姑娘瞧见了陛下的补药方子,觉得很不寻常,又在陛下去太后处请安时闻到他身上异香。有人在给陛下用不利于身体的药。” 会是谁?端王和蜀王的人,还是朝臣中想让天子意识到身体衰弱不得不立下储君的人?我一时间竟觉得天子也很可悲——敬爱他的儿子,忠于他的臣子,甚至扶持他多年的母亲,没一个真正希望他长命百岁。 “公子疑心谁?” 公子摇摇头。“我不知。单是能够在陛下的佩香里动手脚的就能含括宫妃与殿中省许多人,暂且找不出。” “那公子打算告知端王殿下吗?”我见公子沉默,小心问道,“公子觉得端王会袖手旁观吗?”如果真是那样,按照平日里端王顺从纯孝的性子来说,那就太可怖。可若公子也没打算插手呢?他一向忠于民而非忠于君,眼下还是夺嫡的要紧关头。 公子道:“我会托奚姑娘访查。局面不能再乱下去了。” 我满心希望能够平平静静岁月静好的,可总是事与愿违。年初三卫湘就急匆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信封。 “祖父来了。”她看起来情绪激动,可又努力克制。 公子诧异:“可家中未有书信告知。你见到祖父了?” 卫湘道:“祖父派人给我递信,要我替他探听消息,话里话外都是要我辅佐蜀王的意思。他说倘若我不答应,就同开国郡公乔家的长孙定亲。” 辅佐蜀王?我很不解。难道阿翁自请致仕(注1)就是为了给蜀王要安排的人让位?可他亲自到金陵,难道只是为了联系老友、威胁卫湘?之前他突然答应让卫湘参加伴读选秀,也是为了这一天吗? 可是他把长孙卫泽调回身边,不是要明哲保身不站队的意思吗? 阿翁要求卫湘支持蜀王,却默许公子辅佐端王,自己带着长房置身事外…… 我不敢这么妄自揣测,只听公子问道:“阿姐有何打算?” 卫湘紧紧攥住信纸的手松了,反而露出一个眼角红红的笑来。 “这桩婚事,绝不能成。” 我不知道卫湘是什么打算,但她正色对我道:“有一件事,也许晚些日子要请你帮忙。若能成,于三弟,于我,于端王都有益。当然,我也绝不会害你就是了。” 我道:“姑娘请说。” 卫湘笑笑:“我有了法子,但此刻还不能确定。过几日自然有分晓。” 这个分晓来得不算晚。卫湘带了我进宫,见到了焦急的德昭。 “阿湘,他递信过来说他是愿意的!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我们真的要如此吗?” 卫湘拉着她的手,正色道:“若不如此行事,乔家郎君就要与我定亲。既然你我三人都不情愿,自然想法子破局。既然乔家郎君都愿意,你还要瞻前顾后吗?” 我模模糊糊好像意识到,被阿翁拿来要挟卫湘的恰好就是德昭公主的心上人,而卫湘为了自己脱身,也为了成全这对有情人,竟然在其中怂恿他二人出逃! 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也昭然若揭了。我同德昭公主容貌相似,而她身量娇小,我完全可以穿着厚底鞋子装成她的样子,好让她代替我出宫。这个计划说来轻巧,真要实施谈何容易?一旦被人识破,我,卫湘,还有这宫殿里里外外的宫侍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可卫湘告诉我,天子日渐衰弱,能够顾得上德昭公主真伪的人屈指可数。 “你不用装很久。我还要花些时日安排,你进宫以后,一个月之内,我必定接你出宫。” 我瞠目结舌。光明正大接我出宫,那不就意味着这一个月内皇城必然易主吗?她打算让奚茯苓隐瞒真相,甚至推波助澜吗? 眼前若有所思的卫湘太陌生了。我还记得在姑苏时她是多么良善温柔的人,待我一个小小婢女都耐心宽容。可现在,她近乎于要弑君了。 我没有立场指责她参与谋杀,因为她所做所为都是为了解开她自己的困境,同时也有利于公子。不择手段吗?我不忍用这个词形容她。任何人站在权力中心的附近且被波及到时,都不能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 所以我答应了。我认可卫湘没说出口的话: “在宫外你帮不上三弟,可在这里你可以——天子宠爱德昭公主,对她有求必应。一个重病父亲的溺爱尤甚。” 我看向坐在桌旁将乔大郎的书信读了又读的德昭公主。她完全陷入了这段感情,没有力气思考了;她几乎没有停顿就相信了卫湘说的“乔家会称大郎君卧病在外疗养,而冬香会劝说陛下再次让蜀王监国,蜀王殿下是您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会将您和乔大郎君的婚事订下的,到时候您和大郎君就可以光明正大成婚”。等到她和情郎到了无人知道的小镇暂居,到底是谁监国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卫湘说:“你不用担心会遇到很多人看穿你,我已经说动太后必要时将你禁足,你只要能骗过病中的陛下就好。” 卫湘把一切都布置地井井有条。她越有条不紊,我越觉得心头沉重。这件事我不能和公子商量,他绝对不会同意。 可我必须这么做。 注释:1致仕:指退休。 三十七 即便天子在批阅奏折时晕厥的事情被立刻封锁,也绝对瞒不过在殿中省发展女官为自己办事的卫湘。她接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向乔家递信,然后拉着我进了宫。 “奚姑娘知道陛下的病有蹊跷,但也没有查吗?”我问。我想医者仁心,会向流民施粥的奚茯苓难道一点都没有反对吗? 卫湘道:“茯苓有心想查探,可此事不是我能插手的。” 我明白卫湘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是谁下手了。她不能插手的,大约就是后妃了。 会是继后吗?可如果天子驾崩,以现在的局面来看,她并不能稳赢。难道她还留着什么后手吗? 不管是不是,还是提前防备为是。我对卫湘道:“劳烦姑娘转告公子,注意些禁军的动静。”禁军统领是继后兄长,最能够以“清君侧”为名动手的就是他了。 卫湘颔首:“你放心,太后准我随时入宫,有什么消息我都告诉你知道。” 德昭公主见我们来了,立刻命宫人将华服给我换上,又交代道:“想必这些天阿湘已经告诉你我素日行事了。瑟瑟和簌簌会提点你,若有什么事被问住了,你使性儿说自己不记得了就是。我记性一向不大好,他们都知道的。” 她看上去很激动。我猜想她还不知道天子卧病的事情,便闭口不言。她换好了我的衣裙首饰,而我要取下镯子时顿住了:这是公子给我的。我决心自己留着,便取下放进妆奁。 卫湘还有事要办,就先出去了。我看着德昭公主,有种看着自己的感觉。 “公主,你出宫以后打算做什么?” 德昭坐在榻上轻轻晃着腿,神情满是憧憬:“和乔大郎先离开金陵,游山玩水,喜欢哪里就住哪里。他同我说,只要和我待在一处,他情愿不做乔家的长子长孙,就做一个教书先生也好。” “公主要做什么呢?” “我就开一间铺子,卖书,卖首饰,卖布匹,做什么都好,只要和他在一起,吃糠咽菜我都高兴。” 我无言,心想这样的天真真是可贵。 德昭突然很认真对我道:“父亲一向很疼我,只是他现在身体不好脾气有些差。你待他好些,别像我一样总惹他不高兴。上回我摔碎了他的白玉镇纸,等我回来向他认错。” 卫湘出宫的时候德昭跟着她走了。我坐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凝视着铜镜中像自己又非自己的容颜。 如我所料,公子对我的自作主张很生气。因为一出宫卫湘就告诉了公子实情,要他若有信件传递就交给她。我为了表示歉意,每次卫湘进宫都托她传出信笺,絮絮写着请公子不要处理公文至深夜,要注意饮食休息云云,可一连五日,半点消息也无。我并不气馁,接着写。 于是第六日终于等来了一个纸条,端端正正写着“陈婆婆一案有进展”,我几乎能透过纸条看到公子别扭的样子。我于是回信:“公子辛苦。春寒料峭,万务贸然减衣,保重身体为上。” 第七日公子递了长信。原来端王的人抓到了户部侍郎贪墨的证据并将其下狱,公子趁机询问他是否还记得陈婆婆一事。“陈妪携其一同乡以金相求,当年侍郎不过户部一小吏,战战受之,自此渐长贪腐之心。此案为其一生贪墨之端,故而记忆犹新。回想当年,陈妪着宫装,怀抱一哭泣幼童。此后幼童走失,再无音讯。” 除了这些话,公子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此刻也顾不上赌气的公子,只是琢磨那个幼童会是谁。先生曾醉中说过天子有一个兄长,若说是宫中出逃,倒是很合理。三十多年前会导致这位小皇子出逃的大事,莫过于先帝驾崩了。 先帝驾崩,当时年幼的天子即位,太后佐政十数年。算来唯一可能下手的就是太后。那么是谁杀了陈婆婆,就显而易见了。 我正思忖要不要把信给卫湘看的时候,她道:“这件事三弟和我说过了。” “那姑娘怎么看?” 卫湘垂眼,道:“明镜司还没有办成,还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我默然。的确,太后执政时雷霆手段,这些年不知发落了多少条人命,也许这件事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她虽然心狠善妒,但没人能否认她这些年的政绩。况且卫湘需要她支持的明镜司还没有办成,现在不是追责的时机。 可陈婆婆什么都没做错啊。当时年幼的皇子也是。其他的案子也许还有人为死者打抱不平,唯独他们,就这样被人遗忘了。 案子查到这里,端王当然不会查下去。公子没有办法,我也没有。除了派人时时看顾陈婆婆坟茔,我们做不了什么。 卫湘道:“前些天陛下病重,皇后不许医官之外的人探视。茯苓告诉我今日陛下好多了,大约是用药的人想让陛下做些什么。你该去瞧瞧了。” 我蹙眉:“陛下还有多少日子?” “茯苓说不到一个月。但她师父,回春堂的老堂主向端王自荐,说愿意进宫看一看。所以也许有转机也未可知。至于你前儿说的禁军,我已经同三弟提过了。端王会留心的,但能不能有所动作,还在于你。” 我从没见过天子,可我此刻是天子最疼爱的长女,因此我不能胆怯,不能紧张,我要泰然自若又带着担心像真正的德昭会做的那样不顾仪态扑进殿中,喊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为“爹爹”。 帘子拉开,我闻到迎面而来浓厚的药物苦涩味,还有一股久不通风的沉闷气息。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靠坐在床上,虚弱地冲我笑。“明珠来了。” 是的,德昭公主的乳名也叫明珠。我曾感慨于这奇妙的巧合,但不得不说德昭才是真正的帝王家的掌上明珠。我坐在床边,面带忧愁看着天子,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并不是养尊处优的细腻,手指上有笔磨出的茧子。掌心的茧子已经软了很多,我猜想是因为久不握弓箭缰绳。 其实这个天子又有什么大错呢,直到现在他的床榻上还是堆满了奏折。他勤政,一生没做几个糊涂决策,可没几个人愿意他活。他用很怜爱的眼神看着我,“明珠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了吗?” 我垂首:“爹爹之前说过,春猎的时候带着我一起打猎,还说要射一串大雁给我呢。” 天子轻轻叹了口气,哄道:“等秋猎好不好?春日动物繁衍,不宜猎杀。等秋猎,爹爹一定就好了。明珠乖乖的,听话一点,好不好?” 我吸吸鼻子,感到了真切的悲伤。我替天子悲,替德昭悲。可这都是注定好的事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安排好的结局。我看了一眼奏折,说道:“爹爹该好好养着,为什么还看这些?” 天子笑笑:“爹爹不看,谁来看?” 我知道德昭说话无所顾忌,天子不会多想。我道:“谁爱瞧谁瞧,反正爹爹不能累着。” 似乎是想起了钱塘水患,天子笑着摇摇头:“你弟弟看不了。他还小。爹原想多教他几年,可是......”他不说话了。 我笑道:“那就让阿兄看。他总不小了罢?娘还说阿兄该娶亲了,要为他挑一个能吃苦愿意远嫁的姑娘呢。大约是不要京城的姑娘罢?”我说完,仔细打量天子神情。他看起来若有所思,却瞧不出喜怒。 天子道:“你阿兄身边没有可靠人。” 我笑道:“阿兄身边要什么可靠人?爹爹养着那么多臣子,不让他们做事,还要阿兄自己找吗?” “明珠说的对,那就听明珠的。”他抬手摸摸我头。 內侍近前小心道:“陛下,闻大夫来请脉了。” “明珠回去罢。这些天你娘也很辛苦,你少闹她。” 我应了个是,就出去了。门口站着一位鹤发老者,他朝我略施一礼。我瞧见一旁奚茯苓,料想这位就是老堂主,忙回礼。 但愿这一切能够平稳结束。 三十八 卫湘再来的时候告诉我天子果然定了端王主政,又点了数个从未在立太子上表态的老臣辅佐。我相信并不是德昭的话管用,只是我说继后要为端王选拔能够远嫁的王妃这件事让天子起了疑心。他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因此继后认为端王必定会被远远发落到封地上时,天子反而要抬举端王;而他又不愿意太后占上风,便派给端王几个忠于自己的孤臣,好让他行事有掣肘。 有一个疑虑萦绕在我心头很久了。“周老先生是如何知道陛下那位兄长的?” 卫湘道:“我原是想问的,可最近先生总是不在府中,他行迹不定,暂未可知。” “那佐政的人,端王殿下预备怎么办呢?” “端王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不令自从’。他是清清白白做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动那几位——不过端王门下的谋士已经做了游说的准备了。对了,有一事你要留心。”卫湘嘱咐我,“茯苓和老堂主已经在找给陛下用药的人,你留心些皇后。” 我诧异:“真是皇后?” 卫湘一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你若能引得陛下对她起疑心就罢,若不能,还是保全你自己为上。” 我想起的确在天子寝殿里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即便满殿都弥漫着药味也挥散不去的。奚茯苓告诉我那香味异样,可宫侍又不肯撤下,只说是皇后亲调给天子安神静心,用了多年也不换的。在这一点上,天子从未起过疑心——毕竟数年前他还身体强健。 为了减少见面,我不能直接问继后要香,只能去找天子。我假称是近来夜间睡眠不安,向天子撒娇。 他笑:“明珠有什么挂心的事,不肯告诉你娘?” 我笑道:“我盼着爹爹早日好了陪我骑马,夜里就总想着是要猎一头鹿还是打一头熊。若告诉娘,她又要说我贪玩了。” 在宫中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等卫湘来了托她交给无痕。无痕是端王身边人,又懂调香,大约能分辨出也未可知。 我问天子要香的事情没有瞒过继后。她风风火火来到我殿中,正色道:“明珠问陛下要香做什么?” “爹爹总不好,我晚上睡得也不好。娘生气了吗?”我忙把剩下半包香让瑟瑟拿出来,交给了继后。 她缓和了语气:“这里头有你爹爹用的药,你怎么能用?” 我乖乖答应着,送走了继后。她脸色很憔悴,大约是处理宫务辛苦。听簌簌说有年轻宫妃求见天子,被拒绝后跪坐在殿前呜呜咽咽地哭;而继后闻知勃然大怒,立刻禁足,又下令不许再有人前去探视,也不许后宫见哭声。她这样很像是对天子有几分真心,可是......真心和利益,我不知道她选什么。 公子还是不肯和我说话,我于是不向他递信。一是他近来事忙不欲使他想起我而生气,二是心中所想所感不能尽书于纸上,再长篇大论也是无用,三是实在有些气馁,想着还是出了宫后再当面赔罪。可我一旦无信可传,次日卫湘就道:“有个叫杏儿的丫头,她有信给你。” 我诧异:杏儿根本就不认得字,怎么写的信?难不成是画了张画给我? 可是等我拆开,瞧见里头明明白白是公子的字迹就知道了。一定是公子别别扭扭,写了又不肯拿出来,杏儿才夺过来转交。读下去,公子先问我睡眠饮食,又问我害不害怕,最后还宽慰似的告诉我他会设法让我早些离开。 公子总是这样。我同他赔礼他着恼,我要怄气起来他反而来哄我,就是这么古怪的脾气! 无痕办这件事很上心——能够帮上她的端王的事情她都很上心。没过几日她就在端王进宫给太后请安时亲口告诉我:“此香我从未见过,可细细一辨,不过是白檀、松香之类,再掺了些龙涎。也有些药材,我拿去给医馆的人问了,他们说无妨。” 我蹙眉。这样一来,至少明面上继后清白,我又如何让天子起疑?可如果当真像我查到的这样没有问题,她为什么不许我使用? 见我烦闷,簌簌便道不如出去走走,不然总闷在殿中也让人疑惑怎么德昭公主总不露面了。 于是我在后园瞧见了一位坐在湖边石上的宫装女子。听到脚步声,她转过来,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痕,眼睛也红红的。她大惊失色,且不知所措,忙忙下拜:“妾有罪。” 这就是继后那条禁令的缘故了。我不认得她,一时有些无措,偏头瑟瑟上前一步轻声道:“这是甘泉殿刘美人,公主极少见到她。” 我猜想她大约是不大受宠,不论是哭天子还是哭自己也都是寻常。因而道:“你起来罢,我不告诉人。” 刘美人起身后我才看清她的面容,不免要感慨。她看上去大约二十来岁,泪珠未干如芙蓉清露,姣弱惹人怜的一位美人。我道:“往后还是莫要在园中哭泣,若让其他人瞧见就不好了。” 刘美人低低称是,又拿帕子拭泪。她道:“妾告退。”从我身边走过。就在此时我突然嗅到一股香味,和天子殿中香很像,却又不同。我忙叫住她,道:“你身上是什么香?” “妾身并未佩香。”刘美人疑惑,然后想起什么,道,“妾与王昭仪同住,她素爱调香,大约是染上了一些。” 又是一个爱调香的。我头都痛了,心想这哪是当公主,分明是来查案的——可我又不能不查下去,便在刘美人走后也跟着去了甘泉殿。 簌簌和瑟瑟是德昭公主的人,我不能让她们知道我将要不利于继后和蜀王,于是照例想法子支开她们。甘泉殿离天子寝殿甚远,冷冷清清连宫侍都不见,我便令她们去外头守着,自己眼看着刘美人进殿,小心翼翼到窗下听听她们说什么。 “我方才碰见德昭公主了,想必卫姑娘已经出宫。”这是刘美人的声音。 “她可有责怪于你?你身上的香气她可有问起?”这个女声我猜就是王昭仪。 “她有所察觉。可她是皇后的女儿,未必会帮我们。” “不妨。她若不曾告知卫姑娘,我们再去太后处。”王昭仪不知怎么的声音带了些隐忍的怨恨。“皇后想要拿我替死,我偏不肯!” 我算是明白了。王昭仪从前是继后一党,有问题的香料出自她之手;如今天子沉疴难起,继后又替换了安神香,把王昭仪发落禁足在这近乎冷宫的甘泉殿,将来若败露便可将弑君的罪名推到王昭仪头上。而王昭仪察觉了,打算利用卫湘和太后的关系自救。我暗叹一口气,决心还是把这件事交给卫湘处置。 卫湘也很发愁。春寒料峭,太后的身体不算强健,上了年纪更是容易头疼脑热,近来染了风寒身体很不安。奚茯苓便不管天子事,一心看顾太后。 但这一日,原本来太后宫中请平安脉的时辰到了也迟迟不见奚茯苓人影。太后疑惑,道:“去个人瞧瞧,敢是陛下那里什么事?” 我忙道:“我去罢,没人拦着。” 急匆匆到太医署,院内一个小童正在晾晒草药。 “奚姑娘可在?” 小童忙先拜见我,道:“姑娘同老堂主在商议要事。” 到了后堂,尚未进门我就听到争执声,几乎唬了一跳。好端端的,奚茯苓怎么会和闻老堂主争执? 三十九 我蹑手蹑脚躲在门后,只听得奚茯苓用质问的语气说道:“......师父为何要改?” “自然是为了太后早些能好。茯苓,你不相信师父吗?” “师父医术精妙,徒儿望尘莫及,不敢轻易质疑。可是茯苓相信师父,更相信医典——这个方子不可能对太后有利!” 我心咯噔一下。听来像是闻老堂主更改了奚茯苓给太后的药方,两人正在争执。小小的风寒,奚茯苓不可能出差错,可是闻老堂主做什么要改? “茯苓,你是回春堂将来的堂主,师父有什么话不瞒你。太后这个方子必须改,她不能好,你明白吗?” 我骇然。是谁要置太后于死地?闻堂主是替谁动手,端王还是蜀王? 奚茯苓的声音含着怒气:“太后是我的病人,也是阿湘要我看顾的人,此事我绝不答应!” 接下来就是脚步声、药箱磕碰声,我下意识后退几步。门开了,奚茯苓面沉如水看着我。 “太后在等姑娘诊脉。”不知怎的,在奚茯苓面前我总是觉得胆怯。 闻老堂主看见是我,脸色一变。但他旋即又笑了,那笑容在我看来就有些森然:“时候不早了,公主,我想此刻你该去瞧瞧你父亲。” 即便刚刚过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我实在担心极了,还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端着空药碗的宫人迎面走过来向我请安,我又惊又怖,连忙进殿。天子躺着,面色还是重病的灰败,一走近就能嗅到腐朽的气味。 他已经很虚弱,睁眼瞧见我几乎话都很难说,但很勉强笑了。“明珠......” 我强忍着害怕坐在床沿,握住他勉力抬起的手。干枯如柴,他瘦的脸颊都凹陷,看起来又可怜又可怕。“爹爹。”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堂主让我来,是预知亦或是设计了天子的死,还是单纯想要支开我? 可天子刚刚服药,而今日轮值的医官不知为何一个都不在,除了老堂主没人知道天子喝了什么。他深深呼吸几次,面色有些发红。我以为是他被这厚重被褥压着喘不过气来,小心道:“爹爹要不要起来坐坐?” 天子轻轻摇头。他喘匀了气,道:“明珠,你要乖。”天子拿很慈爱的眼神瞧我。“爹本想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儿郎作夫婿,给你建公主府,让你永远都高高兴兴的。可是爹要耽误你了。” 国丧三年,不许婚娶。我明白天子大限已至,此刻是回光返照了。“爹爹胡说,我不要什么最好的儿郎!” “也罢,明珠喜欢谁就是谁,好不好?只要你高兴。你要听你——”天子停顿了片刻,“听你阿兄的话。爹吩咐过他了,不许他欺负你。你弟弟他还小,你要教导他。” 我勉强道:“教导三弟是爹爹娘亲的事,明珠不管。” “你母亲.....”天子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息,“她太好胜了。但太多事情,再算也赢不了。”这话似有所指,我怀疑他对继后的手段有所察觉,但也许是这些年的总结。到最后,他还是只拿“好胜”形容她。 “爹爹输过吗?” “爹一辈子都在和你祖母赌气,这次又输了。你祖母看人比爹准。”天子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可谁都犯过错。明珠,你上回摔坏了镇纸,是不是?”他的脸色又阵阵发青,看上去喘气更艰难了。 德昭说过要亲自赔罪的,我原想不提,可是眼下不得不说:“我知错了,下回再也不了。爹爹不要生气。” “不生气。明珠,你乖乖的。” “我一定听话。”我几乎是噙着眼泪说。他的手还在我手里,可是我几乎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在慢慢离开我。一个生命在我手里流逝。 他微微一笑,阖上了眼睛。內侍跪下探了脉,突然跪下大哭起来:“陛下!” 我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此时此刻,我不再觉得害怕。尊为天子,死时身边没有爱护半生的妻子,没有生养抚育他的母亲,没有寄予厚望接替江山的儿子,没有忠心耿耿的臣子,只有在一个月前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和命运和解,接受自己和母亲抗争的最后一次失败。 而他心心念念视作掌珠的女儿,还怀抱着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天真地设想着与父亲的重逢。德昭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并亲自诉说悔意,这将是她再也不能挽回的遗憾。 盔甲碰撞声和整齐的脚步声从隐隐约约到近在咫尺、迅速包围大殿。门被大力推开,我几乎要担心会惊醒榻上人。继后和蜀王走了进来,一小队禁军迅速涌入四处翻检,我猜他们在找遗诏。 继后居高临下看着我。“陛下驾崩前是否告知你继位于何人?” 这个语气,绝不会是对着她的女儿。她早就已经识破了我不是德昭,而我也自知绝无可能蒙骗过一个母亲。“陛下说传位于端王。”我想殿内的禁军能听到。 继后锐利的凤眼眯起,冷笑:“将德昭公主押回寝殿,不许任何人出入!继续找,务必找出遗诏!” 我被困在了空无一人的华丽宫殿。簌簌和瑟瑟还在太后处等我回去,她们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无从帮忙。门外,窗下,都是禁军,我插翅难逃。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等。等真正手持遗诏的人出面,等端王召集群臣控制禁军,等一切尘埃落定。太后喝下老堂主开的药了吗?奚茯苓听到老堂主对我说的话以后,有没有派人告诉卫湘?闻老先生到底为了谁下手?他的动作和周老先生是否有关?先生又是怎么知道那位被抹去的皇子?还在金陵的阿翁,究竟要做什么? 这一个又一个的疑团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我想起公子来。月余未见,不知他情形如何。他曾说要来接我出去,那会是什么时候? 四十 继后既然识破我不是德昭,我这里自然也就断了食水。抱膝坐到晚上,我心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继后不杀我,也不是随我自生自灭,门外安排了禁军防止我出逃,那想必是还维持着德昭公主尚在的假象,也许会拿我要挟端王也未可知——毕竟是手足,德昭和端王感情不坏。 我不能帮上忙,势必不能添乱。正当我思忖着是趁深夜偷偷溜出去还是声东击西,门口传来女子声音: “奉皇后殿下之命询问公主要事,放我们进去。” 这个声音我不很熟悉,可接下来进门的人却使我睁大了眼: “无痕姐姐?” 她身边的另一个侍女是无声,方才说话的我想就是她。“你们怎么进宫的?禁军竟肯放你们进来?” 无声按住我的手臂,沉声道:“时间不多,你先把我衣服换上。”她干脆利落换上柜子里的华服,一面道:“是周老先生带我们入宫。禁军并不认得皇后信物,我随意亮了一枚之前赐给端王殿下的牡丹玉牌给他。你还不知道罢?周先生假意扶持蜀王,本想今日趁陛下病重伪造遗诏,可惜来迟一步,弄成这个局面。你放心,宫外勤王的兵马已经备好,马上就发动。” 我问:“卫姑娘在何处?她可曾入宫?太后可安好?” 无声按我坐下,开始给我易容。无痕拆开发髻,道:“卫姑娘得知奚大夫被困宫中,也跟着来了。她已经去寻太后。你一会儿就跟着无声出去,不要耽搁!” “那你怎么办?”我蹙眉,“你可有脱身的法子?” 无痕莞尔:“我自有主意。” 我低着头跟在无声身后出来,却隐隐约约瞧见几个人往太后宫中去。我暗道不好,刚要跟上就被无声拉住。她沉声道:“不要乱走!” “太后之事关乎你家王爷和我家公子所谋,岂能不管?” 无声放下拉住我的手,却冷哼一声:“当人人都像你们忠心护主?傻透了。” 我没心思分析除了我以外傻透了的是谁,立刻跟了上去。直到有火烛之光照亮黑影,我才发现为首之人就是周先生。而他身后的宫侍垂首端着银盘金杯,里面是什么不言而喻。 怎么会这样?我简直要怀疑自己在梦中。可周先生实际支持端王,也许这是虚张声势? 卫湘就在门口,她显然也被周先生的举措震住了。“先生此举何意?” 周先生的眼神落在上座的太后身上。“奉命请太后进药。” 我随无声进去,被卫湘拉住。她轻声问:“你怎么不走?” 我摇摇头,且听太后冷笑道:“奉谁的命?是皇后的命,还是莫须有的遗诏?” 周先生直视他:“奉老朽自己的命。三十八年前先帝驾崩,林贵妃自尽,皇长子出逃,此后下落不明,太后可还记得吗?” 难道周先生是——?可这绝无可能。众所周知,先生祖籍就在禾城,迄今还有人能说出先生幼时轶事,这一点无从作伪。 太后的眼神锐利起来,满目怒意:“你是替谁讨公道?” “稍安勿躁。太后请放心,当年的皇长子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不会动摇您的江山了。太久了,太后连我是谁都不认识,自然也不会记得,二十六年前无辜横死的,”他哽住,似乎压抑着什么,“太学司业,秦琮。” 见太后茫然,一旁坐着的闻堂主冷冷道:“天启九年春,京城因瘟疫而死者不计其数,太后又怎会记得区区一个太学司业?” “我记得,有一个太学学官窝藏皇嗣。”太后看着周先生,“他是你的老师,是不是?是我让人杀了他,我承认。和那个孩子有关的人我宁可错杀,一个都没有放过。” “于太后而言,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比不上您铁血手腕除去的朝臣中的任何一人。可于我们而言,他们是唯一。太后,并非仅是我私仇。蜀王也容不得你。”提起往事,周先生的眼睛有点红。也许秦公子于他是毕生知己,单单想起就要难过。 既然秦公子是因为保护皇长子而死,那大约就是阿金无疑了。林伯改姓林,也就和他的生母林贵妃对得上。 那么,闻堂主为什么也要对太后下手?难道是因为当年的瘟疫吗? “听听,外面的声音。”整个大殿寂然无声,隐约能听到外面兵刃相交的铮鸣。太后侧耳凝神后笑了,笑意又很讽刺,“明明不是替蜀王办事,又何必拿蜀王遮掩。端王仁孝,这也不会是他的主意,无非是你二人的私仇。” 闻老堂主神情激动:“京城瘟疫,难道也是私仇?太后这话未免太过轻巧。若非您一意孤行要与西夏通商,又怎会到如此地步?” “与西夏通商,我扪心自问没有做错。此乃朝政大事,你们置身事外,又如何知晓我左右为难!”太后怒极反笑,“天子三岁继位,十五岁亲政,这当中十二年都是你们素日轻看的女子执政。如今眼看着是要海清河晏了,我自然就是你们的阻碍,是不是?” “您只要在,就会影响端王的决策,影响朝臣的选择。太后应当明白,如何做才对端王最好。” 喊叫声、兵器击打声越来越近了。突然门被踢开,打破了这一室死寂。为首的将士纳头便拜:“臣孙典奉端王殿下之命,前来保护太后!” “外头情形如何?”太后命他起身,问道。 “回太后,滁州军正与禁军于勤政殿对峙。皇后与蜀王以德昭公主相胁,暂且不能贸然进攻。” 原来无痕是这个主意?我看向无声,她垂着头,是一切在她意料之中的模样。“端王殿下会救她的吧。”我低声说。 无声淡淡道:“不是所有当主子的都是卫三郎。是无痕主动要替你,她说你对卫三郎而言非比寻常,你若死了,卫三郎必要与王爷生嫌隙,甚至结仇。你不用放在心上,她都是为了王爷罢了。” 我默然。我一直都是这样看着,看着无痕绝望又单纯的爱。像飞鸟隔着水面爱了一尾游鲤。她的情与爱,是不能诉说的话,不能并行的肩,想伸出又缩回的手。 半夜时分有消息传来。为了端王不受胁迫退兵,德昭公主坠下丹陛自尽。 游鲤要跃龙门,而飞鸟坠落。 四十一 黎明时分,外头的声响逐渐平静了,我们的心俱都随着这怕人的宁静高高悬起,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放松。 又有一小队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地传来,为首一人先拜见了殿外的守卫将领,然后说了些什么,那将领立刻转身朝我们说道:“端王殿下已经拿下反贼,请太后移驾勤政殿!”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感受到疲倦和饥饿汹涌袭来。太后被簇拥着整妆更衣,我悄悄拉卫湘的衣袖:“姑娘,咱们走罢。” 卫湘抚慰似的拍拍我的手,又转而对奚茯苓道:“不若你先出宫罢。” 奚茯苓轻蹙眉头:“那你——?” “我陪着太后。你放心,我出去以后就给你消息。” 我没能在宫中见到公子,回到府中就沉沉睡了一觉。梦里是德昭的哭声,无痕的笑,还有天子那一声声“明珠”。几个时辰胡梦颠倒,我终于听见杯盏磕碰声猛然惊醒。 这一觉,比未睡时还心累头痛。我坐起,终于听到公子熟悉的声音:“醒了?” 阔别月余,公子比之前要消瘦许多。他眼下尚存乌青,风尘仆仆大约是刚刚归来。 不知怎的,我只是看着公子就有些泪眼婆娑,很想大哭一场。可公子筹谋这些天一定很疲倦,是以我只是强忍着,不敢让眼眶里的泪落下来。 公子倒了杯水过来。他总是能看穿我不肯说的心思,一只手轻抚我发顶:“没事了,不要怕。” 我听到隐隐的钟声。天子驾崩,各寺庙道观鸣钟三万声,看来宫中已经发丧了。那么此刻不知在何处的德昭,又会是什么反应?“德昭公主”已经自尽于丹陛之前,继后等人又被关押,她连来哭灵的身份都没有了。 “在想什么?”公子轻声问。 “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陛下早将遗诏交给吏部尚书,亲笔写着择端王继位。礼部一早拟好了葬议单,此刻朝臣们已经在宫中。继后篡位谋权,自知无可推脱,便自尽了。她求端王饶过蜀王性命,因此端王允蜀王在灵前哭祭,小祥日(注1)后再赴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我问:“那周先生的事,端王知道了么?” “他们谈过了。先生说若太后不偿命,至少也该远离京城,再不干涉朝政。太后自知受群臣反对,自请与蜀王同行。” “那先生是要留在朝中辅佐?” “端王有此意,但先生不肯。林伯也不愿认祖归宗,只要跟着先生。”公子敛眉,“我很担心先生的身体。他自从入京常为端王奔走游说,就不若从前强健,如今心无挂碍......” 我道:“先生昨夜分明可以报仇,却又放弃,大约他心里也觉得复仇并非只是‘以命偿命’。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阿翁入京,又是为了何事?” “阿翁与先生是积年老友,而先生原本与老堂主并不相识。阿翁入京,一是介绍先生与堂主认识,二是想令阿姐辅佐蜀王为卫家谋前程。可惜阿姐没有帮他,先生也不是诚心辅佐蜀王。你可还记得那块‘寿’字太湖石?那就是先生与阿翁一同筹措。阿翁本意大约是要蜀王讨陛下欢心,而先生知晓钱塘水患一事,是有意而为之。老堂主因为当年瘟疫祸及回春堂内许多大夫,自己的妻儿也因染病而死,心中存怨,这才答应先生对太后动手。只是他们最后都没有下手。” 公子说完,屋中又陷入寂静。这些难分孰黑孰白孰是孰非的故事总是让我心乱如麻。可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过是个旁观者,又怎能妄加揣测?我看着公子憔悴的面容,勉强笑道:“公子这些日子也累了,不若先去休息?” 他抬眼看我:“晚些时候还要进宫,回来只是想看看你。一月未见,你瘦了许多。” 我不自觉摸了摸脸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脸上养了十几年的婴儿肥无影无踪。我道:“公子也清减了。” 又是沉默。我们相对无言,彼此心里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又说不出来。良久,公子说道:“我向姑苏去信,请母亲寄来了你的契。” 我心里一紧,又觉得不解:“公子——?” “阿姐说你天资聪颖,希望你脱了奴籍,在她的明镜司中做事。”他看着我,“你愿不愿意?” 脱去奴籍,我就不再低人一等。这是很好的事,可我想到要离开公子左右,还是高兴不起来。“自然愿意,可是......那岂不是......”我犹豫半日,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我有些舍不得这里。”我最后这样说。 公子笑笑:“端王预备调我入户部,明镜司府衙就设在户部之侧。我让人把另几处院子收拾出来,让阿姐也搬过来,我们同住,好不好?” 这固然是好的。我垂首:“公子和大姑娘是一家,我又如何能住?” “姣姣,”他忽然唤了一声我昔日在家时候的小名。“我想向你家里提亲,可不可以?父亲和母亲如果不同意、要罚我跪祠堂,我就领罚,直到他们答应为止。” 公子说这话时太孩子气,以至于我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明白他说了什么,忍不住连双颊带耳后全部红透:“公子胡说什么!” “我没在胡说,都是真心话,连同之前说的‘金屋藏娇’、‘不讲理’,都是我真心诚意想要说的。姣姣,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你高兴我也欢喜,但是这一个月你不在,我做什么都会想到你。阿姐说这叫‘相思病’,你信不信?姣姣,从前都是你待我好,你可不可以让我待你就像我爹待我娘一样?一辈子不讲理也无妨。” 这番话实在是又直白又热烈,我只听着都郝然。若是此刻进来什么人听到,我只怕要无地自容了。 公子目光灼灼看着我,好像这些话一扫他这些天来的疲惫。他不是喜新厌旧不长情的人,这些话又说得真挚,简直把一片真心捧在我面前,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说不?更何况,我原本就是愿意的。 “在明珠眼里,我一向都不讲理吗?”我这样笑着,又道,“那只怕你将来要后悔呢。‘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卫澈郑重其事:“我从不后悔。我已经想好了,你才及笄,又要先去明镜司,就先请父亲和母亲定下,过几年都稳下来了再过礼。我若有哪里不合你意,你只管说了让我改。” 我笑道:“若是夫人和主君怎么都不肯答应呢?” “那我就和你长久住在金陵,轻易不回姑苏。”公子笑起来,“就像他们当年一样。” 后来姑苏来信,主君和夫人并没反对,只是阿翁长吁短叹“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而爹爹和娘说任凭我心意。卫家人没要公子回去跪祠堂,于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先帝驾崩二十八日后行登基大典。新天子继位后先遥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妥善安置诸位太妃,然后正式为卫湘成立明镜司,并置庠序(注2)供女子进学。他派出使者想要迎回德昭公主,而德昭却道此生再不入金陵。 老堂主与周先生结伴云游,奚茯苓在回春堂继续救死扶伤;卫湘在朝堂终于有了一席之地,公子在户部整修税法。 我在明镜司翻看案牍,瞧见月洞窗外有侍儿清扫庭院。日头甚好,光里纷纷扬扬杂着柳絮。飘,荡,风止,尘埃落定。 注释:1小祥:一般是指一周年祭日,但皇室以月代日,这里是指第十二天 2庠序:学校 【完】 【番外见下卷】 四十二.番外(1) 番外: 公子从姑苏回来以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在二十年以前的上元之夜。彼时,姑苏富贾周家的姑娘婉清才过完十七岁的生辰,挽着女伴的手言笑晏晏行走在游人如织的街头。 “婉清,我真羡慕你可以这么快活!我如今可不能像从前那样常来寻你了,天天在家里,不是绣花就是看账本!”女伴如是抱怨。 周婉清笑道:“阿乔,你如今是订了亲的人了,哪儿还能乱跑?不过我娘也在给我张罗亲事了,也不知,会给我找来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起终身大事,少女憧憬又好奇。不过她并没把心思长久放在这件事上,转眼就被鳌山灯吸引了注意,拍拍女伴的肩一指:“你看那儿!阿乔,咱们还是比谁先到那儿,好不好?输了的人,要亲自绣一件东西给对方!”不等女伴答应,便拔腿就跑。 来瞧鳌山灯的人甚多,街上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周婉清对这条街是熟透了的,也就不管丫头跟不跟得上,仗着自己身量娇小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活像一尾鱼。 然而再灵活的鱼也有不当心撞上石头的时候。周婉清正偏头欣赏身侧一个纱灯,冷不防就撞上什么——“哎呦!” “在下失礼了!”被撞上的人反而连忙后退一步向周婉清作揖。“姑娘没事吧?” 周婉清揉揉鼻子,很是不好意思地福身还礼:“是我失礼了,郎君莫怪。”她借着刘海遮挡,偷偷抬眼打量这说话温柔的郎君——呀!好一位风度翩翩的玉面少年郎!她正经书没念过,话本子和戏文却知道不少,眼下这心口乱跳、双颊发热,岂不就是 卫梧蹲下身从姑娘裙摆边捡起一支玉钗,上头的雕花已然破碎,不能再佩戴了。他满心歉意:“弄坏了你的玉钗,实数在下之过。不知姑娘这玉钗价值几何?在下照价赔偿。” 周婉清有心要多和他说些话,便道:“我这玉钗说贵也不贵,料子是寻常;可难得的是心意——这是一位大玉匠给我的生辰礼。该算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她见卫梧迟疑,便从他手中夺过玉钗,仰脸笑道:“好啦,不用你赔,娘不会怪我的。不过你若有心道歉,就自己备一件礼物给我。”她说完,听到不远处呼唤她的丫头的声音。 “我得走了。”周婉清转身,又回眸一笑。 “记住,我是盐商周家的女儿!” 后来卫梧心心念念那漫天烟火下少女如花的笑靥和似水的眼眸,第二天就打听到了“盐商周家”的住处。确认真有此人后,卫梧左思右想,仔仔细细挑了两件首饰送进周府,声称是赔礼;而彼时,周夫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将发展出什么样的后果,让看到盒子的周婉清成功给卫梧传了话: “寻常俗物,不见用心。” 再后来的故事就俗套又浪漫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私下见了面,很快熟络起来。接着,芳心暗许,两情相悦,情定终生。 “没想到夫人和主君当年是这样的故事。”听完以后,我如是感慨。 公子道:“因而我们的事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反对。母亲说,她很理解我们,因此不反对;父亲说,只要我能够承担后果,并且保证不会后悔,那么就不会阻挠我。他们不想成为当初阻拦他们的人。” 公子说到这里,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笑起来。 “倘若将来我们的孩子也是这样,我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