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权折腰》 第一章 疑闻钟声起晻霭 永宁寺,庙宇老旧却香火鼎盛,传说其供奉的菩萨极其灵验,也有说主持不二方丈是个已然得道的高人。 山下是波澜迭起的江水,百丈山孤而峰突起,云雾缭绕,层峦耸翠出云霄,铜钟声声低鸣,大地山川悠悠回响。正所谓:雾迷塔影烟迷寺,暮听钟声夜听潮。 礼部尚书谢元唯一的千金不知何缘故,夜夜惊啼,徒见人消瘦,家人不知所措。 纵然跋山涉水、车马劳顿,谢夫人固执地要来试上一试,拜拜仙山多少总能得些庇佑...... 她牵着蒙昧呆滞的幼童,十步一叩首,虔诚拜入山门。 塔楼每层角上悬挂风铃,风吹铃动,声音悦耳。 谢乔颓然坐在一棵古老苍劲的大树下,小脸苍白,眼睛无神呆滞,眉间隐隐有乌青。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老道人背手踱步,眯着眼春风满面,心中很是开怀。 钟声惊飞雀,是奇或偶?有趣有趣......神清气爽。这每每听之脑仁儿嗡响的晨钟、山头唧唧喳喳的雀儿、草间滋儿哇叫的虫儿,今日听来亦十分悦耳。 日月无私,孕万物生灵,感造物之神奇..... 不二老秃驴总爱和他打赌,然十赌九输,有时输了便气急败坏,不依不饶,念了三十年的经还是难改本性。 绕过厢房,老道见一稚童身影单薄,孤坐树旁,无人照看。 原是粉妆玉砌的小娃娃,此时像抽了魂般失了心智,目下无神,不见生气。许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身躯竟微微战栗。 老道人心生恻隐之情,一拂袖就地而坐,掐指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谢乔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容情哀伤,一声不吭地望着老道。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无,唯见於空......” 道人缓缓睁开双眼,幼稚小童已是满脸泪水,双唇紧咬止住抽泣声,小手扯拽衣袖,耸着肩膀,小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她突然站起来,回忆起大人的行礼模样,双手举过头顶,姿势笨拙地深深作了个长揖。 歪着头想想不对,又跪下学着庙前拜菩萨的香客动作,缩起脖子蜷身扑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置于襟前,抬起头仰望他,额前还粘上泥土的小脸还是那样憔悴,却多了三分天真无邪。 “阿乔谢老神仙相救!”接着又是一拜。 老道被小女娃儿一连串举动弄得是哭笑不得,怕是病糊涂了吧,迟疑片刻,捉住她的手臂搀起身坐在身旁。 小娃娃这一声老神仙叫的着实受用,越看她越是顺眼讨喜。 他捋一捋长须,慈蔼一笑:“哦?方才你唤我老神仙,何以见得?” “我观长者气纯神清,隐隐有霞光笼罩,是为天人。”她咬字又轻又软,一字一句郑重非常,生怕对方不信,又无比诚恳地点了点头,双眸灵动、楚楚可怜。 能观气? 老道心有疑虑,小儿随口比拟,还是确有其事? 他伸手仔细触摸她的头顶,相看五官,又示意她展开小手,一番摸骨,随后大惊。 小小稚童竟有如此天赋,是百年难见的灵根慧骨,五官通灵实乃匪夷所思,有生之年摸过身怀慧骨之人有三。 若能收入门中,实乃人生大幸,老道忍不住便抚掌大笑起来。 他转念又一想,凡根骨奇绝者,鲜有命格顺遂之辈,必经历常人所不能承受之磨难,命途多舛,而早慧必夭。女娃娃之前那般模样怕是受过重创,长徒如斯,幼徒亦如斯。 想到这里,老道心中不免悲痛怜悯,见她衣着不凡,并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是弱质女子,家人必然也不会允其同他修行,当即便绝了收徒的心思。 这时的谢乔自然看不明白老道此刻几经波折的内心,只是见他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泫泫欲泪的,变化莫测,不可言状。 就像庙里的神像,她可分不清谁是谁,只道是有时慈眉善目、庄严宝相,有时凶神恶煞、剑拨弩张。 她问过娘亲这是为什么,娘亲就会捂住她的嘴,说神明在上不可妄言之类的,不允她继续追问。 大概是因为神仙总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吧,所以此刻,她无比虔诚,静静地注视着老神仙,直把老道看得心里发怵。 “师父......” “您又被不二大师抓了?” “徒儿这就来救您!” 远远传来几声呼唤,老道人心想坏事了,幼徒顽劣,不二今日要有麻烦。 此地不可久留,早早溜之方为上策。 “唉,阿乔小娃,吾不知你经历,今日梦魇困境虽解,然你心智尚未坚、心病难医,且念你我缘分非浅,传授一曲,习之可平心静气。”他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只朴素的短笛递给她。 教完曲子,老道人悠悠唱着“无为而无不为”,冲她挥了挥衣袖,迈着大步离去了。 禅房那头,谢夫人同陈妈妈从不二大师禅房出来,二人面面相觑,皆茫然状。 陈妈妈神情古怪,先开口道:“方才......闯门那道童是唤了主持‘师父’呀?” 谢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寻思着:“不二大师乃出世高人,说禅‘一念迷,即众生;一念觉,即佛’......我心中即有醍醐灌顶之感,郁结舒解了大半。” “都说‘万法不离因果,佛道本是一家’,想来......高人收徒也不拘一格。”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善恶、是非、苦乐、成败,皆存乎一念...... “是啊,夫人良善,心诚感召日月,一来永宁寺便恰逢大师云游归来,这一次夫人定能得偿所愿,小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陈妈妈双手合十,连念三声“阿弥陀佛”。 说罢,赶回谢乔身边,却不见看守的丫头小厮,谢夫人心惊,连忙抱起谢乔。 待丫头小厮匆匆赶来,一见夫人,心惊胆战抖得跟筛子似的,不停地求饶。 陈妈妈拎起小厮衣领,扬手利落甩出几记耳光,怒不可揭:“夫人平日里待你等不薄,一个二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小姐患病正需人照料,不求你们尽力尽心,竟胆敢如此懈怠散漫!” “妈妈不必气恼,恐伤了身,不司其职的发落了便是”,怀中孱弱的稚童举起短短的竹笛清脆开口:“娘亲别害怕,阿乔无碍,还遇见了仙人哩!” 众人俱惊。 谢夫人喜极而泣,搂着女儿又抱又亲,昏昏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陈妈妈朝着佛堂方向兀的跪拜,一会儿大喊“菩萨显灵”、一会儿念叨“佛祖保佑”。 谢夫人的心总归是放下了,风风雨雨闹了三个月的谢府慢慢归于平静。 一切似是回到了从前,却又有所不同,大家心照不宣地将这一页默默掀过去,又各怀心事、热热闹闹得过起了各自的小日子。 所有曾经存在过的欢欣和艰涩,在人们的记忆里被安然忘却,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来佐证,偶尔入梦也难被唤起,统统不足为外人道也。 天之道,四时更迭,万物生。 时间断成一个一个的点,点又连成线,在漫长又无趣的年月里交织、碰撞,周而复始。 这些年里,谢乔读了一些书,见了一些人,先生说了这样那样的好些道理,总之涨了不少见识。 人世间的牛鬼蛇神稍稍多了点了解,旧日梦魇似乎没那么可怕了。偶尔它还会找找她麻烦,挑衅一下过于平静的生活。 她也不再是那个哆哆嗦嗦、夜夜惊嚎的小娃娃了,记忆深处被刻意忘记的是什么,梦中纠缠的狰狞黑影又是谁,日子久了疲于恐惧,也懒于追溯。 “阿乔,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先生,我会背了......幽居这么许久,元宵灯会你去不去的?”少女随意拔下发钗,慵懒地拨弄着香炉灰,提不起劲似的询问着。 “咦,阿乔丫头想去灯会?嗯,姑娘家家还是活泼些好,今日课程到此为止,你且去准备吧。” “先生不去?” “先生岁数大了,凑热闹不如高卧,哈哈哈......” 谢乔独自迈着碎小的步子,走过雕栏画栋、水榭亭台,四处张灯结彩,年节的气氛尚浓。 长空阴沉,无尽萧索,远远望去天地一片苍茫。听见人声,是二房三房众人,她立即转身离去。 谢氏长房阿乔,年方十五,面容姣好,性情寡淡,不与族人亲近,乖张孤僻成为谢府里独特的存在。 幼时活泼灵巧、聪慧过人,如今判若两人,宗族长辈一度惋惜不已。 ------题外话------ 感谢您点进折腰这本书。 这是四世皇朝权谋故事,正剧,开篇或许没有令人捧腹的笑料,却是全篇所有时间线的重要节点,铺垫众多。 后文会有各种笑泪点,请您耐心看下去,希望每个故事和人物都能给人共鸣,给予孤独的心一丝温暖和力量。 全局几乎没有无用角色,有的人虽然活在旁白里,所有故事却因其始终;有的人虽然出现在回忆里,却举足轻重。 优秀的文学作品有很多,优秀的网文也很多,有人说你为什么要在快节奏的环境坚持拗口的文字? 叁月酒要学的还有很多,想要给这个世界一个真实、厚重、有温度的特别。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第二章 九枝前映千金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平昭十六年,元宵。 皓月当空,千灯璀璨,街市上花灯争奇斗艳,镶嵌珍珠珠宝的彩灯惹来惊叹,少女们欢欣雀跃,文人墨客把酒言欢,咿咿呀呀的戏台唱着才子佳人的花好月圆,异乡的旅人坐在茶馆忍不住掬一把思乡泪...... 萤烛灯火汇聚起来的安然温暖,明媚却短暂,熙熙攘攘的人群自顾自的分开、汇合,再分开、再汇合,最终朝着各自的方向散去。 现世安稳,繁华三千如梦似幻,川流不息,是俗世的快乐呀。 茶楼高处,冷风吹过让人直打哆嗦。 少女意兴阑珊,半开半闭的双眸透着锐利,俯瞰大街,慵懒地倚着窗轻敲栏杆,漠然的神色带着拒人千里的冷调,像是未化的冬雪,快要融进这未散的春寒里。 “真吵。” 我素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楼下街市喧嚣,弥漫着令人厌的没完没了的烟火味道。 先生说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我深以为然。 正如此刻,他们声情并茂得沉浸佳节的喜悦,我如何也感受不到,至于我的无聊也无人知晓。 阿楚把心心念念的城南街云吞带来了,好说歹说的,哄着要小姐尝尝。 “不错。”谢乔漫不经心地沾一勺汤匙。其实她对吃食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致,面对阿楚期待的样子,又不忍叫人失望。 从小到大,谢乔对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没有兴致,对“人为何而活”这件事充满了疑问,说出来怕叫她娘亲伤心。 她想着,有时很羡慕先生和阿楚,一个生得月朗风清、一个活得天真烂漫。 “小姐小姐,你看,桥边有才子佳人约会耶,哇哦,那佳人真是我......我见,什么怜......” 谢乔冰冷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极度疲倦似的,道:“是我见犹怜。” “对对,身边的公子怪俊俏的,这叫‘花好月圆人长久’,刚路过戏台子,伶人娘子是这么唱的呢。” 是吗? 谢乔冷笑,俊俏公子神态傲慢,自命不凡,周身气息浑浊,与家中某个人物倒是同类,一面与佳人调情,另一面对着佳人的俏丫鬟动手动脚,十足的泼皮无赖。 阿楚当然注意不到,人们总被表面假象蒙蔽,看不到皮肉下的本真。 这街上人群百态,你赏的是繁华璀璨,而我却见百鬼夜行...... 不止有浪荡的俊俏公子,瞧那边三两成群的姐妹,挽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心里却是一个妒来一个恨;窃文夺筹的华衣文人心虚地接受众人追捧,座下某个寒衣正咬牙切齿;戏台上伶人身形纤细,浓妆艳抹也盖不住凶戾之气;捂脸抹泪的异乡客嘴角一丝不被察觉的诡异微笑...... 夜晚的寒风拂过脸庞,她抽出手,指尖冻得通红,对着灯火最亮的地方隔空触碰。 话说起来,我幼年早慧,心思远较他人敏锐,身旁亲近之人情绪变化,不管他如何隐藏,都能被我感知。 那时只知人有喜怒好恶,不晓人心分善恶,也过了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大概对世事认知的朦胧愚昧些,为人糊涂些,更能轻易找到快乐。 想来我也是够可怜的,早年生过一场大病,夜夜恶梦缠身,遇过仙人授我清心笛曲,方驱走梦魇。 将将病愈,我眼睛又不大好使了,看人迷离不清,只觉得其动作太多、表情太盛,三魂七魄呼之欲出,无法言状。只闻得,有人气味清甜、有人恶臭不堪,家中长辈见我时时掩鼻扭捏,暗骂我衰人作怪。 他人表里不一之处,笑里藏刀之言,我都了然。 对我指指点点的人多了,陈妈妈从不叫我吃亏,处理起这些人来爽辣至极,毕竟年轻时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为了我,竟修炼成了府邸里独一号的泼辣人物,但父亲对她颇有微词。 陈妈妈怕闲言碎语使我伤心,每每宽慰我,夸我聪慧过人,是“瑶池一朵奇葩”,是“九天玄女下凡”报恩来的。 我险些相信,隐隐有了与众不同、自命不凡的神气。 后来,先生告诉我:人外形化气,相由心生。因我眼尖入微,能观气辨人善恶,洞察人心,什么清甜或是恶臭的都是小孩子拙于表达喜恶的戏言。 谢乔自小尽知人心险恶,内心煎熬,无从排解。 这些年来,多亏了先生,常与她谈心论道,听她倾诉,解她疑惑。 跟着先生修身养性了许久,果有成效,练就了心外无物的本事,见外人能泰然处之,聚神凝气时观其神似能听其腹中私语,管她情不情愿,耳朵竟一一捕捉,灼烧五内,真叫人痛苦加倍。 记得有一次,大管家常叔管教新进府的仆人,年少的谢乔正巧路过,闲来好奇就看了片刻,仆人跟着各家管事俯首帖耳立侍两排,听着常叔说着府里的规矩。 望着新仆,她也听得入神,分明只有常叔一人在说话,恍惚间却听到七八张嘴在吵吵。 混乱中一个小丫鬟艳羡的眼光定然,好似在对自己评头论足,“这是哪房的小姐,衣裳真好看,我穿也不差”、“哼,只是比我会投胎而已”、“等我有朝一日被府上的贵人相中,定不会比她差”...... 又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丫头。 她话甚多,像是浑身长满了嘴巴,聒噪的声音不停往谢乔耳朵里钻,令内心无比狂躁。 “滚!!!” 自此,乔二小姐一战成名,以孤僻狂放之态,于谢府的恶名深入人心。人皆道:谢府二小姐古怪偏执、傲慢少礼,是个不易相处的主儿。 比起旁人视名声如命,谢乔却不以为意,本就避人如蛇蝎,再无人敢轻易招惹于她,反倒自在清闲。 漫漫长夜,她清冷寂寥的眼眸划过向深邃的长空,遥遥不知归处。 直到灯会人流散尽,茶馆打烊送客,主仆俩这才拢紧披风,打道回府。 第三章 谢家有女初长成 翌日,谢府正厅坐满了人,平日常见的、不常见的都到了,整整齐齐地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谢氏家主坐在高堂主位上,刚毅庄重,标准的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按说读心无非玄学,有据可循、有理可依,而她的父亲谢元却一直是个猜不透、看不明白的例外。 怎么说呢,他心思极深,处事滴水不漏。 其实也不难理解,谢乔虽生的一颗玲珑心、一双入微眼,毕竟年幼,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世人大多都肤浅表面,常人只需用心观察,稍以时日,便识得其性情品格,所谓日久见人心。 然,人情练达也需日积月累,古有云: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正是这番道理。 对于久居朝堂、心思深沉的父亲,她一不懂官场的道道,二没有积累经验的机会,如何明白其父心中所想,何谈看透不看透呢。 众人皆知,谢家老爷对外是温文尔雅,在家尤其暴躁。家人再看看谢乔,心中了然,谓之“有其父必有其女”。 人在家中坐,臭名天上来。谢乔深感冤枉,无处倾诉,谁让那是她爹呢。 谢夫人今日的装扮,是头戴昭君帽,着黛绿雀翎暗纹锦袍,裹着狐裘坎肩。典雅大方,风韵犹存,柳叶细眉朱唇半抿,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仍是一派淡漠的神情。 陈妈妈满意欢喜,一遍遍询问小姐的意思,其实只是待她张嘴来夸。 谢乔皱眉挤眼,强扯笑颜拍手称快,心中怅然:阿娘的心思那我可懂了,浑身叫嚣着奴家心灰意冷,不就是诗词里写的闺怨呗。 其中细节无从得知,我也没有那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天大本事。 谢家二爷谢营衣冠平整服帖,正襟危坐;身旁二房夫人邹氏抬高下巴,高傲地眯着眼,听婢女卑躬屈膝附耳说着什么,不时斜嘴嗤笑几声。 兄弟们端着茶杯、提着茶盖彼此交流着眼神,姐妹则是叽叽喳喳地比划着发髻的弧度和衣袖的绣花,见谢乔进来,放低音量窃窃私语。 谢乔只道是来走个过场,大多事务都与她无关,一年几次露个脸至少告诉大伙儿她还活着,该不待见的不待见,该挖苦讽刺的全当听不到。 其横扫在座,目光所及,偏偏自觉避开三房夫人李氏,直径走向自己的位置。 一落座,她把脸缩进嫣红撒花袄的毛领里,静默地把玩着雕花铜制小暖炉,指甲顺着镂空的五瓣花形比划来比划去,发出低沉微弱的嘶嘶声,细细品味指尖的杰作,只当自己也是个摆设。 良久,邹氏开口戏言:“大哥今日将我等唤来,莫不是来做那不言不语的菩萨?” 声音清脆低婉,她端起手臂,一只朱红丹寇手捏起丝帕掩嘴匿笑,皓腕配着祖母绿翡翠更显白皙,另一只手随意搭在金线刺绣牡丹花褙子上,美目微挑,透着精光。 三爷谢席闻之,笑得花枝乱颤,殷勤为二嫂捧场,四肢形容无状,其余人皆注目不敢吭声。 “大哥忧思,定有要事,尔等休得胡闹!”二叔老成持重,素来敬重兄长,立即出言喝止。 谢元一身冷厉摄人的气息,带着深意审视座下小辈,目光犀利让人畏惧不安,扫至女儿谢乔跟前,心下几分黯然,眼神淡而又平静的划过她,声音透着疏离。 “三月三上巳,宫中设春日宴。圣上实则有意大选,以备后宫;晋王、亲王世子正值婚龄选妃。后有令,凡四品以上、十三至十九芳龄女眷皆可赴宴。” 大梁国女子年满十四,家人便赶忙着张罗议亲,十五岁行完笄礼,该订婚的订婚、该出嫁的出嫁,有不舍闺女的也可留上几年。然而年逾十八,便是提着扫帚、拎着棍棒赶,也必须要将女儿嫁出去。 一则是良人大多早早有主,超过十八九岁再好的黄花也难遇良人采撷;二则大梁国法有令,女子若逾二十不成婚,家人便要受牢狱之刑。 一语罢,在座众人秉着气,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竟无一人发出声来。 座上只听到窗外初春燕儿飞过,只听得猫儿蹿梁爪子挠墙嗞拉响。 谢大人侧目,示意夫人主持大局。 姚氏会意,温柔询问:“咱们谢家五位姑娘,嫣儿十七,年关已过正经要议亲的,乔儿十五,婉儿十四,薇儿虚岁十四,除诺儿七岁尚年幼,其余姐妹四人皆可赴宴,两位弟妹意下如何?” 邹氏、李氏目光炙热,齐齐点头称是。 邹宝华拿出当家的派头,回头便招呼着各个姑娘,于吃的用的方面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切莫害臊耽误了正事。 座下被点名的谢氏女郎纷纷羞红了脸,嘴角含春心荡漾,跃跃欲试。 荣华富贵,巧对芙蓉,初莹凝脂面,映花容,展眉峰,正是好时候。 谢乔神情冷漠,一通神游天际,方回神归来,只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说着劳什子“春日宴”,再一观众人举止扭捏、各怀心事,啧啧称怪,唯恐无端给自己添堵。 春日宴?切,与我何干。 环顾左右,她见堂前所聊皆为琐事,索然无趣,轻唤阿楚,两人提起裙摆悄然退场,直往竹苑奔去。 早春的严寒还未彻底散去,一场燥热狂狼的大风席卷京城,炙烤着各家闺秀的春心。 还别说,商人的嗅觉就是敏锐。 金银阁推陈出新、首饰花样繁多,若有多位贵人相中,那不好意思了,咱价高者得;绮罗庄大肆进货,绣娘们彻夜赶工双眼熬得通红;翠烟斋望风也不甘示弱,昂贵的胭脂悄悄翻了几倍。 一向紧抠的二婶邹氏,难得大方了回。连日来,各种滋补羹汤一盏接着一盏,给各位姑娘将养着。 无论各房所提何物,她皆大手一挥“准”,眼皮都不眨一下。 谢府头一批在金银阁订制了四套头面,又早早让人约了绮罗庄看料子花样,给赴宴的几位姑娘置办新衣,真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欢腾。 第四章 梅花未谢杏花新 今日正是约看花样的日子。 出门前,姚氏知女儿寡淡无约束的性子,再三嘱咐她不可妄为。陈妈妈怕阿楚小孩儿心性,没个分寸,指派了母亲的大丫鬟翠柳跟着。 翠柳是个本分踏实的,说来还是谢乔给挑的人。 自她大病一场,谢夫人就势推了管家权,一心照料女儿。身畔除了陈妈妈,就只有些不懂事的小丫头。细数着,提了黄鹂、白鹭资历最久的,人手还是不足。 人伢婆子领着三个丫头到跟前,其中两个丫头心思很是活络,嘴甜会来事儿,生的也不错。 只有翠柳笨拙地杵在那里,姚氏和陈妈妈似乎都很中意这两个丫头,正商量着选谁更好。谢乔从塌前起身,打断了她们议论,不由分说地指了翠柳。 果不其然,翠柳做事利索,细心话不多,是个可靠的人。 另两个呢,照黄鹂打听到的,一个去了大堂姐谢嫣那,没几个月因偷窃给发落了,还一个在北院自作主张送了碗参汤入了三叔书房,后来有杂役在长欢街勾栏里看见了她。 今儿的风料峭得很,刮得她脸颊生疼。 几辆马车走过十里长街也算有些声势,偏偏二小姐的车轴出了问题,在回府的路上陷在泥洼地里,整个队伍都停滞在原地。 二管家忙带着杂役过来修理,见二小姐自个儿跳下马车,想请她与其他小姐们同乘。 不待他张嘴,乔二小姐一甩衣袖便往附近杏花林子走去,丝毫不给情面。 翠柳守着车队,拦在马车旁,应是防着仆人惧怕当家二房的人,撂下自家小姐,又示意阿楚跟紧小姐。 二管家面部阵阵抽搐,深知二小姐素来傲慢,惹不起,其他几位小姐也不能依着她的性子干晾着,动了怒也开罪不起。 这厢翠柳死死盯住自己的样子,再想也不能真把二小姐丢下...... 没由来的就满头热汗,这不是人干的差事是老母鸡悬头顶,稍不留神就鸡飞蛋打了。 相似的事年年都在重演,但凡与姐妹有些不对付,于爹爹那里定然坐不热一刻钟板凳,告她的黑状就从天而降,结实地落到父亲眼前。 谢乔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索性不理,免得纠结,也不知这爹究竟是谁的爹,每每这般般不护着她。 姐妹嘛,人前虚与委蛇,腹里尖酸刻薄。 谢乔极其不愿意跟她们处一块儿,平日烦闷惯了,说不好几时就会冲上前去,撕烂她们那生动的小嘴。 二月天,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未谢杏花新。 盛开的杏花,繁丽娇姿,红的是胭脂万点、占尽春风;白的是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阿楚却说不久前学了新的方子想酿杏花酒,采些杏花回去正好备用。说罢,便挽袖辣手摧花。 她没多余特长,于烹饪无师自通,日日所劳,只有“吃喝”二字,准确来说,是哄谢乔吃喝。 呜呼哀哉,如此风雅之地,尽做些俗气之事。 闻得笛声响起熟悉的调子,心中恍惚。音韵悠扬飘荡、绵延回响,穿梭于花间细细流淌,着春风曼妙轻舞。 她追寻声音源头,是颀立于漫天风花中的挺拔身姿,生得白皙隽秀的翩翩公子,侧脸线条勾勒出诗情画意的韵味,颇有风度。 一曲罢,他对贸然闯入的她轻轻施礼,正过身子果然是一张颠倒众生的好相貌。 她从来没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清澈爽朗,又云淡风轻,如皓月中空,似浩海无垠,是终南山上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他见来人出神没有反应,微微一笑,笑起来仿佛暖风扑面,有一种独特的安心。 谪仙般的人儿就在跟前,不太真切。谢乔极力探寻,看不出一丝异样。 人生七情具,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颗空灵的心,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它击碎了她长久以来对人生世事的认知,是什么在心中激荡,造成了不小冲击,灵魂深处,囚禁着蓬勃生命力的高阁,陡然崩塌了。 谢乔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手不听使唤地伸向前,就只是想,摸一下。他似乎有些意外,手中玉笛略做隔档,抵住了这只意图侵犯的手。 “我名唤,谢乔......”她腆着脸,难得一次对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 “谢姑娘,有礼了。”他彬彬有礼,不失分寸,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也没有与谢乔攀谈的意思。 场面一时僵持,好不尴尬。 “公子方才所奏之曲,平生仅见,可有出处?” “是家师作,在下不才,献丑了。” “嗯......我幼时,曾遇仙风道骨的长者,传授清心曲,正是公子方才所奏......不知......” 她欲追问,不料阿楚来唤。“小姐,小姐......马车好了,二管家催促回府呢!” 只见公子又施一礼,明摆赶着送客呢,谢乔心中失落也不好意思再逗留,欠欠身子回礼告辞。 城外杏林离家并不算太远,派人回府,急调了一辆马车,半柱香的时间不到,赏赏花都过去了,难题迎刃而解。二管家被自己的机智深深折服。 上了车,谢乔撩开车帘,朝着杏花林的方向望了一眼,什么都见不着,无趣至极。心里懊悔不已,当初年纪小,老神仙没敢摸,这般俊美的天仙公子也没摸着,真是可惜。 回到主院,母亲正在佛堂抄经,陈妈妈看到收获颇丰,连夸翠柳得力。 谢乔支开阿楚,进了闺房,独坐在铜镜前,梳理云鬓,才发现怎么这么麻烦,往日就没在意过梳妆之事,随便阿楚怎么弄都好。 记得先生曾赞“阿乔清丽不可方物”,不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怎料那如玉公子对自己如此波澜不惊,着实教人挫败,自己倒像个调戏良家闺女似的妄图轻薄人家公子,人间生不平啊。 色令智昏! 她赌气似的一把拽下发上珠花,往镜前一扔,换回原本厌世嫉俗的丧脸,大步流星冲出房门。 第五章 梦也何曾到谢桥 二婶邹氏重金聘请宫里的教习姑姑,过府指点姑娘礼仪。 来人装模作样,谁都瞧不在眼里,对谢家姑娘张口便损。邹氏当她是宝供着,谢乔极其不耐烦,没几次就称病告假,二婶本就为的她两个女儿,旁人与她而言只是顺带,自然不苛求。 竹苑里,“先生,阿乔是七月的生辰,这才二月哩。” “看那边...... “哎哎哎,手别动......” “头再抬高点......” “这不是办春日宴嘛,全京城的名门闺秀大概都不安生了,我已有许久看不到你人,若入宫,我又到哪儿给你作画去?” “先生!”谢乔烦闷,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下去。 我一点也不想参与那劳什子宴。娘亲盼我出头,情有可原,毕竟我在外名声,于婚事不太有利,若是看见我本人或能改观。然深宫更是比府邸更阴暗难测,人贵自知,以我这副德行怕是活不过三天,即便不被人害,也该被自己拗死。 于此事,她父亲谢元的心思,她看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愿意自己在宴上中选,甚至不愿任何一位谢氏女子中选。自知不可能,谢元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连生了几日的闷气。 “哎哟,先别说话,再动,嘴可歪了啊。”先生手指比作噤声状,她只好乖乖做回木头桩,噘着嘴不再说话,供他挥毫。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长袖遮盖下,手指轻抚着一支旧旧的短笛,想起那首曲子,还有杏花林中清朗公子......他曲子吹得甚好。 阿楚在先生旁扶纸研磨,看看坐在红梅树下一动不动的小姐,看看先生画中的小姐。 她笑嘻嘻说:“小姐真好看,跟天上仙子一般样!” 先生神采飞扬,将画笔丢进洗砚台,得意至极:“小阿乔,且看!” 画中人,脸颊带着稚气的丰盈,嘴角含笑透着无邪的娇憨,眸光流转,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红梅花枝在云鬓边舒展开,白玉孔雀钗盘起漆黑长发,优雅而别致。身影纤细、肌肤胜雪,气质清雅,有种说不尽的宁静出尘。 落款处,贺阿乔十五生辰,平昭十六年二月十五。 他掏出印鉴,盖上朱砂,郑重地左下方印上“少叔渊”三个大字,又把画展开架上火炉微微烘烤,卷起,系带,一气呵成,潇洒地交给谢乔。 “待阿乔出嫁了,这些年的小像可与你陪嫁,好让未来夫婿看看你小时模样。” 先生年年都这么说。 谢乔长叹一声,无辜地眨眨眼,冁然而笑:“加上这卷儿,总共十五份。可惜了前三卷画的都不是我...... “三岁那卷呀,画的是先生用一根糖葫芦拐骗来的小娃娃,说是像极了我,刚画完险些被当人贩子抓了......” 阿楚眼睛笑成月牙,蹭地蹦起来:“小姐一岁的小像还惹来了桃花债哩,守在人家门口偷看几天,寡居的贺家三娘子现在还惦记着先生!” 她头靠在阿楚的胳膊,作嫌弃状:“两岁的最惨,问了常叔和陈妈妈,都说小娃娃长得都一个样,约莫了个大概,结果画了个四不像唉。” 先生也不生气,摇摇头,宠溺笑笑:“小没良心的!” 临近三月三,她无端频繁做着同一个梦,每每醒来,心绪难安。 梦中,谢乔走在一条好长好长的回廊,又高又宽,神秘而寂静。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咚咚咚”“咚咚咚”......连串的木鱼敲击声越敲越响,越敲越密集,耳膜似要震破。 黑暗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似是要吞噬一切,步步紧逼,压抑得感到窒息。 逃出去! 她用力地跑,拼尽全力跑,直到前面出现一座大殿,悬挂的匾额写了字,周遭突然起了大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重重拍打殿门,只听得长空一声叹息,缥缈幽深。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三月初二,晴空万里无云。 听雨阁上视野空旷,有烟柳画桥倚卧碧波,阖府上下一览无遗。 谢乔悠闲,躺在后院听雨阁上,托先生找来各种闲书细细琢磨。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她卷起手中书册,突然想起曾经一位女先生。 连娘,徐州一个小地方有名的才女,进京为寻赶考的夫君,辗转于各府,教授女眷琴棋书画舞艺女红,既可谋求温饱,有一遮风避雨处,亦可打探夫君下落。 母亲姚氏见我孤僻不亲人,成日粘着少叔渊先生,于女子该学的本领耽搁了不少,也碍于男女大防,恐遭人置喙,给我请了好些女先生。 可是找来的女先生有的狂妄傲慢、有的贪婪无度,非怀大才者,待不了几天统统被我气走或赶走。 直到找到连娘。 初见她,长得不算世俗标准的好看,却又一种高贵的气质,应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 我其实不讨厌她,只因为害怕,也不大与她亲近。连娘教学尤其严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常常不置一词,使个眼神就能震慑住我。 毕竟较之少叔渊先生的循循善诱、娓娓道来,她的板子是真的打得我好疼。 一年下来,我突飞猛进,门门绩优。娘亲起初还不信,转念想我如此......的一个人,也不可能有帮手作弊,然后无比开怀,抱着我的脸左亲亲右亲亲,害人家倒有些难为情。 几年后的某一日,连娘拜别母亲,与娘亲说:“谢乔小姐玲珑巧慧,心有七窍,是非善恶自有量,须信乾坤系此身”。 不曾跟我告辞,她便走了。 我沿着东州湖追了好长的一段路,总算逮到她,将阿楚做的糕点一股脑儿全塞进她怀里,跟她说天长地远别饿着肚子。 她眼底情绪很复杂,有不舍,有感激,更多的还是痛彻心扉的绝望。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到:她的相公找到了,她的相公再也不会回来了。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今日这闲书琢磨了许久,颇有心得,当下觉得眼困神乏的,谢乔收拾收拾回房睡觉。 众人翘首以盼的上巳节春宴,就在明日,西院谢嫣、谢婉还在抚琴习舞,蓄势待发。 第六章 满城春色宫墙柳 是日,天微微亮,各院姑娘更衣梳妆,随行的丫头们也精心捯饬了一番。 能入宫赴宴得是多少年修来的福气,才能赶上这么一遭,姑娘们心中憧憬又惊又喜还又怕,飞霞映红两颊,一颗心七上八下颤巍巍的。不能随同的小丫鬟围在大丫鬟身边,巴巴羡慕着,好生一顿妒忌。 主院里的众人一顿忙活,既难免俗,那不如顺从。 镜中人,春山八字,明眸善睐,翠围珠绕,青丝盈盈垂于腰际,盛装华服,美玉压襟,镂空梅花鎏金香囊系于金线桃枝绣的腰带上,动起来熠熠生辉。 往人前一站,华美秀丽、柔媚姣俏,是屋中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除了表情不大好看,应找不到旁的缺点了。 此时待管家报启程,期间她们与谢乔说任何事,她皆乖顺应承。趁无人之际,谢乔打开妆匣快速运作,阿楚送水无意闯进,见眼前景象大惊失色,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她灵机一动,手势示意噤声,轻声说:“你不懂,这叫‘病如西子胜三分’,京城郎君都爱这样的。” 瞧着小姐粉扑得一脸煞白没有血色,眼神哀怨,实有几分病态。阿楚天真状:“小姐说的都对,这边还差点,我来帮小姐......” “阿楚,你真好......”骗啊,谢乔暗自窃喜。 管家报一刻钟后出发,在阿楚的协助下,谢乔带上面纱,柔弱纤无骨似的踏出房门,对杵在院里满心疑惑的陈妈妈解释:好刀要使在刀刃上,有所保留方可艳惊四座。 陈妈妈欢喜得不行,抹着泪说:“小姐总算长大懂事,知道给自己谋前程……” 正厅,其他姐妹三人,陆陆续续到齐,各个绮罗粉黛,袅袅娉娉,行走间分花拂柳,一步一生莲。 一驾宽大华贵的马车停在正门口,眼看是逃不了同乘的命运,只得坦然接受。待长姐谢嫣先上车,谢乔也自觉跟上,坐在一角闭目养神。 马车嘚嘚地平稳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因着大伙儿各怀心事,倒也相安无事。 一路上,大姐面带娇羞,绞着手帕,心事重重;三妹谢婉却很自在,贴心的一会儿问这个渴不渴,一会儿问那个饿不饿,连从不走动的长房二姐谢乔也未曾冷落。 四妹妹谢薇只是贴着谢婉安安静静坐着,面上虽没表现什么,谢乔知道她其实怕得要命。 虽自己与四妹妹谢薇没多少交集,只可惜了长在北院,恶土能否开出善花? 谢乔和大姐、三妹因年龄相仿,小时候还在一同玩耍。后来她心思见长,反倒谁也不愿亲近,她们渐渐不再热情。 姐妹之间,拈酸泼醋、比长较短的小打小闹,谢乔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一件旧事,彼此交恶。 阿楚刚进府才七八岁的年龄,于府中各处并不熟悉。 那日,负责领取物资的白鹭受寒发烧,翠柳起早带了几人出门采办,院内仅一个主事的黄鹂操持内外事务,忙的不可开交,就派了阿楚去厨房领物资。 厨房主事欺生,只忙活自己的事,将她晾在一旁不理不睬。 阿楚懵懂怯弱,不似白鹭果敢泼辣。她见来人领取物资,不消片刻满载而归,自己等了许久两手空空,急得两眼泪汪汪,哀求半天才被打发一些,正满心欢喜回院,清点完物资尽是缺斤少两,免不了又挨了黄鹂训斥。 她领着篮子折回厨房,见西院二房大丫头春兰正在跟厨房主事谈笑,主事有意讨好,当着春兰的面偷偷塞了一包补品进她篮子,春兰娇笑使眼色表示“你很懂事”。 阿楚不懂弯弯绕绕,上前弱弱地说:“主事大爷,先前领的东西少了许多,黄鹂姐姐让我来补全。” 厨房主事矢口否认,反诬阿楚私吞或者遗失了跑来滋事。 春兰见阿楚柔弱可欺,立即嘲笑道:“我当是哪家的丫头这般寒掺,原来还是主院那头的,呵呵,乔二小姐疯、新来奴婢傻,也是绝配!” 阿楚气急,篮子落在地上,“你住嘴,不许说我家小姐!” 春兰一把抓住阿楚发髻,啐了一口,将她脸按在地上:“小泼皮,你算个什么东西,乔二在我家小姐跟前都得靠边,还轮不到你这小畜生放肆!” 适逢谢乔从先生竹苑那回来,没等到阿楚回来,不烦黄鹂姐姐正忙就自个儿出来找。好巧不巧见这一幕:阿楚满脸是土,扭缩在地上痛苦挣扎,一丑恶丫鬟对她拳打脚踢,面露得意奸笑。 心中触电般激起汹涌浪花,恨意充盈,谢乔嘴里发苦,想问问苍天是什么道理,让善良者不得安生,恶毒的人逍遥法外百般猖狂。 于是,她沉下眼,拔下头钗,疯狂刺向她...... 谢二小姐白日行凶、虐待奴婢,谢大人怒不可揭,命人家法伺候。 年少的谢乔心气甚高,跪在祠堂前,回瞪父亲,拒不认错。一鞭又一鞭子,生生落在身上,想到二房的人还在幸灾乐祸,她咬紧牙关竟然一滴泪也未落下。 柔弱和顺是与亲近之人的,绝不是拿给外人看的,这是先生教她的道理。 等谢乔虚弱醒过来,阿楚跪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喘不上气,可爱的两个发揪不时抖动,让人直想揪上一揪。 小姐大恩大德,阿楚此生以命相报...... “嘘......别说话,我听到了,让我再睡会。”谢乔扭过头翻身,牵动身上伤口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阿楚不知所以然,明明抽泣得发不出声,自己还没张嘴呢,小姐怎么的就不让说话了。 吃了近一个月的苦药,谢乔才好转一些,能下床走动一会儿。 白鹭忿忿不平:“春兰两面三刀的怂包,在我跟前没瞧见有这样的手段,欺负起小的来可真厉害,要给二房的人,还有厨房主事一点教训不可。” 黄鹂说:“不劳你操心,早就发落了,夫人一出手就没有摆平不了的......” 只有谢乔的事,姚蓁才会无比上心。 那时啊,黄鹂跌跌撞撞飞奔夫人小佛堂,大致说了前因后果。姚氏沉默不语,蓦地进房间绣台上拿了把剪刀,到谢大人跟前掷地有声。 “谢家列祖列宗在上,我姚蓁薄德之妇,难配谢大人高才,我儿阿乔自幼多苦多难,不似他人千金娇贵。今,奴大欺主尤可为,他日难保周全,不若我母女就此修去长发,皈依我佛,了却残生。” 七年过去,阿楚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阿楚,随谢乔听先生课,耳濡目染间也知晓些事理,不若她这般颓丧厌世。 第七章 千叶桃花胜百花 宫殿恢宏庄严,珠宝辉煌目不暇接,好一派皇家气象。 谢乔不知怎么的,一种古怪的念头顶在心口,惴惴难安,似曾相见,还有几分前途未卜的不祥预感,脚下忽而慌乱,引得宫人几番注目。 众臣女入御花园,几经蜿蜒见深红映浅红,桃花灼灼与春融,乱枝香梢中有屏风层叠,隐约听有流水淙淙。 入宴后豁然开朗,原来是曲水宴,流水环绕中设莲花高台,可供歌舞,流水两岸设席,临水饮宴。 左侧单人席位,而右侧席位有卷帘幕遮,帐子中上方挂有姓氏名牌,必然是专为女子布置的。 茶具杯盏考究精致与春桃相映,十分风雅别致。 左右席位渐渐坐满。几姐妹才知道什么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群芳争艳、张袂成帷。 见谢嫣心事落寞的模样,谢乔不禁失笑,既然想出头,本姑娘且助你们一臂之力。 非我大发慈心,经深思熟虑,审时度势,方邹刘谢四大世家皆聚于此,多番亲贵择亲,以谢家门第之高,我谢府姑娘不被选中也难。 今后政治权势的回转起伏,全看春日宴揭晓谜底。 宫人指引谢府家眷进入宴中居中靠前帘幕中,卷起纱帐放下珠帘,谢乔与长姐谢嫣并坐首排,谢婉、谢薇入次排。 此处视野甚好,面前是涓涓细流,触手可及,对面左右是各路青年才俊,右侧高坐是皇权所在。 谢婉性子活络,很会交际,闺中密友甚多,小姐妹们涌入谢家帘中见礼,互相拉住小手,交换着情报...... 谢婉热情向她们介绍不常露面的谢乔和谢薇,四妹妹哆哆嗦嗦向众小姐们问好,只换来个别的点头。 谢乔坐在原地一动未动,头都不曾偏转,更别说起身了,引来闺秀们不满。 “这就是礼部尚书的千金,哪有这样不知礼的......” “出了名的傲慢古怪,听说在谢府很是猖狂霸道的。” 她最是讨厌人多,人心嘛,来来回回就是那么点儿事,乏善可陈。 谢乔眯着惺忪的眼睛,幽幽望向窃窃私议的她们,眼神里透着狠劲儿,把她们着实吓了一跳。 谢婉忙出声化解尴尬,博得小姐妹吹捧,心思得逞,笑容里透着得意。 一女小声说:“据说整个京城才俊、世家子弟都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晋王殿下呢。” 谢婉莞尔一笑:“好些人我都不曾见过。” 又一个说:“晋王仪表堂堂,只有你阿姐嫣儿这样的美人才可与之相配呢。” 身侧的谢嫣听后羞得面红耳热,神情扭捏,未察觉有人不屑的神情。 谢乔面无表情静静坐着,提不起劲似的,置身是非之地,心中鄙夷:这位小姐频频望向晋王座,你明明属意晋王,只觉得自己才配晋王,刻意把火苗往他人身上引。 又有说:“晋王新招揽一位幕僚,玉树临风,有逸群之才,不知今天会不会来呀?” 幕僚...... “我爹说呀,太皇太后从别宫搬回来了,今儿个咱们能见着三朝老祖宗唉。” “唉唉,你们听说了吗......” 太皇太后一把凤驾从别宫,浩浩荡荡地移回了寿康宫,说是老年孤苦,恐一日乘鸾归去,无心爱的孙儿在侧,顿感凄惨无依。今上赵冀纯孝,祖孙每日话家常,皇后也是雷打不动晨昏定省陪侍左右。 老泰山回来,上下一片其乐融融,只有方太后头疼得几日睡不好觉。 一群人不紧不慢从宴门走上高台,为首三位宫袍拽地,摩挲有声,雍荣华贵,庄重肃穆。 众人皆惶恐,跪拜接驾,场上只听得,流水拍岸应和风卷珠帘。 皇上因政务牵绊,稍后一步到场。 公公高声传令,奏宫乐。 一场较量悄然而至。 太皇太后笑容慈爱:“满眼都是鲜活的人儿哟,儿郎俊秀,女郎比花还娇,瞧着欢喜,哀家心里是越看越高兴。” 皇上赵冀握住她的手:“让祖母开怀,孙儿总算不负孝道。环曲春水饶有诗意,朕心甚欢,古人有流杯曲水之乐,不若效之,就以春字为题,飞花传令以博众乐。” “当真是极好!陛下有心,流觞曲水映春红,吟诗作赋自当少不了。” 坐在左侧首位的正是晋王赵宣,“微臣才疏学浅,愿抛砖引玉,引众佳作。”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诸位请!” 他顶着众多怀春少女的目光,深邃眼眸横扫周遭,见桃花灿灿,把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之上,折枝桃花置于杯中,任其顺流漂下。 所有人的目光随这支桃花流转。 “咚!”觞撞在邹府坐前,正是邹太傅孙女、刑部尚书嫡女邹芮,是京城闺秀中有名的才女,一把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余音绕梁三日。 她与谢府颇有源远,是谢嫣、谢婉的母家表姐妹,作为闺秀之典范,从小就是二婶口中的他人之女,引得表亲不喜。 谢乔瞅瞅左侧长姐,谢嫣僵硬的笑容已经出卖了灵魂。 邹芮轻抿酒觞,福身作礼,娇媚含笑作答:“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一连两春,花开二度,好!”晋王等一干男子不吝夸奖,鼓掌以慰佳人。 谢乔感觉到身侧似有妒火中烧,身子悄悄向外挪了几寸。果然啊,女子无才便是德,稍稍出头即引起翻山倒海的妒意。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 “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 流觞转了几转,好生无趣,偷折的桃花被谢乔摧残变了一桌落红,跪坐的双腿感觉酸麻,不顾规矩礼仪趴在桌上。 “叮咚”一声,眼见一壶觞停在跟前,众人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时也命也,真叫人好不尴尬,面纱拂面谁知我是我。 谢乔慢慢缩回去,把身子往帘幕阴影里藏,用光秃秃的桃枝戳了戳谢嫣,问:“等什么呢?” 谢嫣顿时福至心灵,站起身来,朝众人礼,娇羞道:“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甚妙!情景俱佳,新颖雅趣,一语双关,不愧为谢家女郎!” 得圣上夸奖,谢嫣喜不自胜,叩头谢恩,行事间礼数周全,方太后连连点头称赞。 有好事者不依不饶:“谢家跟前坐着的可有两位小姐,自当两个都算嘛,大家说是不是?” 一众起哄,谢乔紧绷着身子出列,压低声量,几乎自言自语:“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晚驻年华。” 清幽低婉的声音落入有心人的耳中,不远处的高阁,有白衣男子手持玲珑玉笛,临风而立:若教避俗秦人见,知向河源旧侣夸...... 第八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这是谢家哪位姑娘?” 太皇太后询问宫人,福公公立马回话:“禀太皇太后,是礼部尚书谢元嫡女,谢乔。” 同是谢家女儿,才华情操大相径庭,谢大小姐才貌双全,早已人尽皆知。 谢府乔二小姐幽闭简出,从不与人交际,且有不善流言在外,此刻轻纱遮面更加引人好奇遐想,阵阵私语。 “原来是足不出户的乔丫头,如今也这般大了,为何不以真面示人?” “就是啊!” “......” “上前一步,让哀家看看。” “是......” 谢乔心下忐忑,慢吞吞走出珠帘,鼓起劲大大方方演起来,踩着小碎步作弱柳拂花状,人本就清瘦单薄,脚底轻浮,似要迎风而去。 面纱上眸光流转,她眼神哀婉凄切,似娇嗔似委屈,又似暗送秋波,男子怜香惜玉,此景过分妖娆,竟移不开眼,女宾坐席有人频频咒骂“作妖”。 “好孩子,可是身子不适?”太皇太后见她如此模样,竟倍感心痛地蹙眉,关心起来。 “谢太皇太后垂怜,臣女自小体弱多病,面容惭愧,恐惊吓诸位,不敢以真容示人。” “不妨事,哀家见你甚感亲近,你摘去便是。” “这......臣女遵命......”谢乔心中一半窃喜,一半疑惑。 喜的是一切在她意料之内,惑的是不知道太皇太后寓意何为。 面纱落下露出一张惨白阴蜇的面容,神情凄凄诡异,嘴角挂着苦笑,鬼见了都发愁。 众人先是一惊,举扇拂面连连摇头,更有甚者失声尖叫。 “难怪深入简出,长成这样怎么能放出来吓人。” “就是啊!” “我要是长成这样,还不如一头撞死,还敢这般污了圣上眼!” “就是啊!” “......” “啊!启儿!我的儿啊!你走的那日,便是这般模样......可怜为娘一片心,恨不能跟你一同去了!”太皇太后失声痛哭,激动起来气息难顺。 皇上紧张搂住她,众人忙跪下,毋敢直视。 这一幕戏硬生生打得她措手不及,谢乔呆呆定在原地,不知太皇太后是演得哪出。 “放肆!还不快快跪下!”福公公见她未跪,呵斥一声。 太皇太后思及先帝,久久不能平复,准备摆驾回宫,临走前回过头:“谢家孩子,你随哀家来”。 正所谓: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此时谢乔并不知道,正是这一年迂回宛转的春风,吹散了曾经所有乏味无趣的平静安然。 无形的命运之手扭转了众生前行的轨迹,让原本不相干的人啊,搅和在了一起,彼此纠缠、拉扯,蹉跎一生。 人生少圆满,千万莫求全。 春日宴,下一场谢乔无缘参与,料想应该是欢歌雅乐,挥墨频频。 邹芮不负众望,反弹琵琶敦煌舞拔了头筹。谢嫣不甘示弱,广袖惊鸿舞艳惊四座。 邹芮谢嫣,京城双姝,名动四方。 谢婉看似不争,弹唱《越人歌》,得方皇后赠珠之赏。一副清丽好嗓,慰籍若干寂寞心,侧颜巧笑兮赤子天真,悄然潜入一双深邃的眼睛。 冗长回廊、寂静宫殿、催魂木鱼声…… 恐怖梦象直指,寿康宫! “砰砰”…… “砰砰砰”…… 心跳逐步攀升,她跪在大殿前,盯着香案上的木鱼出神,手心一摸全是冷汗。 檀香青烟袅袅,座上人手挽念珠,倚睡贵妃塌,面容和蔼似尊佛。 谢乔屏住呼吸不敢妄动,生怕她下一秒化身修罗,将自己拖进阿鼻地狱,永世不得安宁。 夜深,也不知跪了多久,她才慢悠悠醒过来,接过姑姑递上的茶水漱口,闭目摩挲念珠,当谢乔如透明。 观其气,正邪难断,但肯定来者非善。凡久经岁月有故事的人,大多或深沉不见底或喜怒无常,让人琢磨不清。 若说她有恶意,方才宴会之上,实助自己解围,若说没有恶意,推波助澜亦是她所为。亏自诩天赋,能观人入微、洞察人心,实则涉世未深,历练远远不够,难登大雅之堂。 这番情景,当如何自处? 良久,太皇太后说道:“给她打盆水吧。” “诺。” 一盆清水放在她跟前。 这是何意?让我溺水自裁……这个盆似乎也不能够。 “请姑娘净面。”姑姑好心提示。 瞥见水面倒影的凄惨容颜,只把谢乔吓了一跳,仅顾着揣测,俨然忘了这茬。 谢乔掏出丝帕轻轻擦拭面部,料想太皇太后以为她轻纱掩面是待价而沽,为求一鸣惊人,遂托词要她揭开面纱,应是想顺水推舟助她中选,没承想谢乔暗里来了这么一出,太皇太后又作势演上了。 说来说去,是盯上她了。 谢乔偷偷打量太皇太后,见她面容安宁,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皱纹斑驳中衬托深邃沉静的眼眸。 四目相对,谢乔一怔,惊得猛然低下头。你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谢太皇太后赐水。” 谢乔反复提醒自己,祸从口出,必须步步为营,一步错恐遭祸端。 “跪累了吧,起来说话。”她漫不经心地说。 “臣女谢恩。”汗水浸透中衣,背上粘连,浑身难受。 “谢度与哀家是旧相识了,你祖母夏荣远胜过哀家亲生姐妹,可惜荣儿走得早......” 谢乔思索片刻:“臣女幼时,祖父已回祖籍休养,至今有十余年未见了。” “呵,谢度啊谢度,堪堪大才,一生傲然风骨,晚年却做了缩头乌龟,堂堂大家谢氏,家道沦落至斯,后辈不中用……” 脸是个什么玩意儿,说变就变。谢乔惶恐连忙跪下,不敢抬头,仔细琢磨着,原来竟是爷爷惹的祸。 “你父谢元......”她自顾自说着,目光如炬盯着谢乔,“父女俩有点意思,在哀家跟前,到底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臣女惶恐……”怎么爹爹也有份! 她一拍香案怒起,仰天长啸:“惶恐?你知道什么是惶恐?” “当年刘谢齐邹,唯有你谢家谢度可与我刘氏一较高低。” “再看看如今这世道,是他方氏一家独大,齐家灭族,刘家掣肘,邹翰群那老匹夫倒向方氏狗贼......” “吾孙皇位岌岌可危,而你谢家当真苟且!” “可怜我启儿生性单纯,无辜被害,仍对方颐琳深信不疑……我刘善瑜对天立誓,不惜一切,也要姓方的挫骨扬灰!” 第九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十五年风霜皱面,她在先帝病榻前声嘶力竭呼唤,眼见爱子与世长辞,被逼长居别宫孤立无援,求助旧交谢太师遭其狠心拒绝。 她眼中往事一幕幕,有的人沉疴膏肓垂死挣扎,有的人伤心欲绝痛断肝肠,有的人拂袖辞去意决绝……过去像走马灯似的轮转。 十五年青灯礼佛,菩萨若慈悲有口却不言,心中恨意难泯没,可笑的现世安然,定要掀它一波风浪。 太皇太后眼中泛起倔强不甘的泪光,发狠阴笑:“谢家想独善其身,哀家偏不答应。” 她一番话语如千斤坠石砸在谢乔心头。 太皇太后纵然千尊万贵,也不是神明,有着生而为人的苦难与悲伤,她眼里是风起长林照月凉,千重暮雪万重山,命运沉浮,世事虚妄,是谜,是局。 谢乔思绪如坠浩瀚烟尘,茫茫不知所以然,她未历尽千帆看夕照无边,未见过万象星罗乾坤掷,只有小楼昨夜风雨,只有感春悲秋。 十五年来蒙受家族庇护,不知父辈承受几何。岁月长河里淹没了多少辛秘,祖父为何避世,父亲隐藏了什么?刘家、邹家、方家、过去的齐家,发生过什么? 谢乔眼中清明,白驹苍狗,人之一生无知而来,蒙昧而去,如朝生暮落花,孑孓无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曾问过苍穹、问过长风、问过自己,人为何而活? 此刻,她豁然开朗,人活一世,不应抱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亡从善服义之公心。 为善证道,求真世间,无端将她心头热血点燃。 谢家崇尚忠义理智信之儒道,偏谢乔离经叛道,随少叔渊先生修的是老庄逍遥无为之道,竟不察灵魂深处藏有疏狂。 皇权在左,人心在右,无上权利之巅,生死命悬一线,千丈险峰难攀,拨开云雾有别样风光。这一仗,躲不过、避不开,纵是权势杀伐修罗场,她甘愿前往。 谢乔抬起头,眸中遂起狂澜,一字一句郑重至极:“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威之利,乃可以论于断割。臣女谢乔浅薄粗鄙,蒙太皇太后不弃,甘为手中利刃,以效犬马之劳。” “哦?你倒通透。” “奸相祸国,窃势拥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春日宴后,封妃圣旨花落谁家? 沉寂十多年的谢家因着三个女儿,再次成为街口巷尾谈论的焦点。 茶馆说书人醒木拍桌,坐下听众齐齐喝了声,“好”! 话说,京城名门望族谢氏,书香世家。家风谦和有礼,崇儒道,重教化,执掌国子监,广收有志学子、客卿,不问出身。更有青年士子毕生所求,不过是有幸拜入谢家求学。 永安、大和时期,盛极一时,士子儒生打谢府门前过,都要对着大门恭恭敬敬地拱手做长揖,以示敬畏之心。 那是何等风光...... 上一任家主谢公,名度,辅佐大梁国三朝,位列三公,是个响当当、了不得的人物,整个谢氏宗族的最高荣耀。 少时,惊才艳绝,名噪一时,建始帝见之甚喜,特允其与皇子陪读;文帝即位,赏其才学卓著,品行刚正,官拜太傅。后辅佐景帝,进位太师,辅育太子,风头一时无两。太子登基,平昭四年,谢度引病辞官,百官震惊。后谪居苏州老家,圣三请而不得,深以为憾。 谢太师膝下三子,现任家主谢元,为长子。 传言道,元天赋异禀,少时五步成诗、七步作赋,然交之平平无奇,皆以为传闻不实,夸大其实。谢家历代深受皇恩,元二十一岁任礼部尚书一职,勤勉谦卑,无党无派,而资质有限,既无建树,也无过错,幸得祖上薄面犹存,无功无过也一任便是十五年。 次子谢营无甚才华,克己复礼、品行端正,秉承圣人言,从不越雷池半步。 较之二位兄长,老幺谢席倒是不同,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诗词歌赋具佳,在家给各色丫头递情诗哭诉衷肠,搅乱一池子芳心仍不足,天生熊胆,敢掀良家女长裙;谱曲弹唱更不在话下,广受秦楼楚馆娘子们崇拜。 花丛打滚片叶不沾身,宁愿钻花魁裤裆也不肯承认自家名讳,常称“慕席公子”。青楼女子皆以结识“慕席公子”为荣,若说不识的话,怕会招来同行耻笑。 平昭三年,十二月。 一场风寒吹倒了年迈操劳的谢太师,重病缠身数月不起。次年夏,谢太师换上官服拖着颓老的身躯上朝,感激涕零拜圣上,乞骸骨返祖籍,朝堂震惊。 往后十几年,朝中权势几多交替,诡谲多变。方太后母家声势壮大,相爷方颐文权倾朝野,新旧权贵暗中较劲,讳莫如深。 时局的洪流将一朝人马分门别派,不识时务者驱逐殆尽,而谢家如老龟沉底般不动声色,划归为力量微弱的中立派,看似独善其身,实则逐步式微。 各位看官,你细听说。 自打谢太师乞老还乡,京城谢家庸庸碌碌,再不复往昔荣华。十几年的光景,显赫门楣慢慢褪去光芒,当今圣上仍感念谢家世代忠劳,再无功绩支撑也是受不起那滔天的富贵权势。 谢氏文人傲骨,不懂讨好上位,不屑拉帮结派,愣是成了不靠功绩、不靠帮扶、不靠君心的“三不靠”,百年世家如今与普通官宦人家无二般...... 门庭渐冷落,看门小厮得闲却犯了愁,那托关系的、打秋风的、走后门的,曾经是真金白银的招呼着,如今是打了水漂喽。 上巳春宴,谢家女儿揽尽荣光,尤其是二房长女谢嫣人如其名,百媚千娇,绝代之姿,人颂“月里嫦娥”,外祖邹太傅亦是当朝红人,此女前途无量,他朝伴君王侧,指日可待。 世事无常,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骑扬尘太傅府,宫人高声朗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邹氏嫡女,邹芮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淑妃,入主延喜宫,钦此! 三日后,又一道圣旨,登上谢府门。来的不是封妃的诏令,而是太皇太后一眼相中了谢乔,招为干孙女,侍奉左右为之解颐,圣上特赐“黎月公主”。 宫中秘传,那一夜,皇上宴后探望寿康宫,见了卸了妆容的谢二小姐分明愣了神,许是酒醉酩酊,道了句“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这岁月山河,本就是南柯一梦,又有几人看破? 这世间蹉跎,君莫问前程难测,后人自有评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十章 一朝选在君王侧 是夜,谢府各院烛火盈动。 一边是瓷瓶碰地清脆响,一边是翻箱倒柜若搬家忙,一边是凄凄切切私语衷肠,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西院,二房夫人邹氏翻出珍藏绿孔雀翎披风,点上翠烟斋千金难求的口脂,发髻别上镶玉蝶恋花步摇,手持朝阳五凤挂珠钗在鬓边比对不停,对镜拢妆。 婢女秋月心知夫人心中有气,一张巧嘴夸得邹氏咯咯笑个不停,将天上有地下无、报得上记得清名儿的、书上写的坊间传的美人比了个遍,都没有自家夫人容韵之万一。 谢嫣坐在黄梨木梳妆台边,螓首蛾眉,形容颀长,烛火照在身上更透着点点银光,娇艳欲滴。 她望着母亲盛装点缀,脚边还抵着几口大箱的绫罗锦缎,花色质地皆是上品,被妆匣里珠光宝气晃了眼。 谢嫣拽着邹氏的衣袖,黄莺出谷似的声音,娇嗔道:“母亲平日里总说如何如何疼爱女儿,有这般好东西今日才拿出来,竟不赏给嫣儿,当日春宴也不至于被邹芮抢尽风头!” 三小姐谢婉捧着酥酪,一脸嘲讽:“母亲独个儿操持偌大的家族,我们二房吃放用度规格本不及长房,母亲一下拿出这么多好东西,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伙儿‘二房中饱私囊’?” 谢嫣一时被堵得张不开嘴,气呼呼扭坐一旁。 谢婉拿手帕擦擦嘴,无视她恼羞成怒,接着说:“平日里什么好吃好用的不紧着姐姐先,处处不输那长房阿乔,母亲做梦都盼着姐姐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哩。” “自己技不如人,比不过阿芮表姐,又没阿乔堂姐的运气,还埋怨母亲?” “你!”谢嫣气得面如土色,站起来想拽谢婉。 “够了!” 邹氏脱下雀翎披风,披在谢嫣身上轻轻抚摸,手中朝阳五凤挂珠钗替她别上,另一手拔下镶玉蝶恋花步摇,别在谢婉的发髻上。 她目光望向一双女儿满眼慈爱,温柔说道:“这些年,为娘辛苦持家,无一日不为我儿筹谋。这谢家早不是当年那个谢家了,你们阿兄我倒不担心,这些积蓄他日可做你姐妹傍身之用。” “你们外祖家朝前当红,咱们与有荣焉,晋王亲事不没定嘛,就还有机会......别辜负了为娘一片苦心。” 姐妹二人皆围上前,乖巧依偎母亲,享受此刻温馨。 谢嫣脑海里浮现未来郎君的模样,应是那个深邃多情美少年,举觞怀远,皎如玉树临风前。 京城双姝,一朵名花有主,另一朵花开堪折,谢家热闹了好一会儿,登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 邹氏笑呵呵地招待,既不表态也不推辞,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在等晋王选妃呢。 媒婆人也晓得事理,你家大的留着配晋王,小的给我们说说呗。 邹氏还是笑而不语。 媒婆出了谢门,暗淬一口,也就是个从四品官员夫人,眼高于顶,女儿都十七岁了,待价而洁也得分分时候,要是进不了王府的门,有你好戏看。 相府暗室里,灯火幽微,火光在两个人之间跳跃,将身影映在墙上拉得老长。 “刘老虔婆近来跳脱得很,哼!” “齐氏灭,如断刘氏羽翼,朝廷势力分崩离析,晋王虎视眈眈,刘氏如今处处掣肘,孤立无援。相爷内有太后、皇后接应,外有邹公辅助,朝势斜倾,实乃天命所归。”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引谢家入局......谢氏鼠辈,不值一提。” “这十二年来,我们的人暗探苏州不下百次,一无所获,谢太师似人间蒸发......监视京城谢氏,毫无破绽,严密过甚,不得不防。” “或许谢度那老匹夫早已入土,谢家毫无破绽?哼,只要是个会喘气的,我就能让他露出破绽!黎月公主,呵,谢乔......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人物。”相爷方颐文背对窗户,阴鸷目光在投向烛火。 “晋王似乎对谢氏女儿有意。若晋王与谢氏......谢氏后有刘氏,恐留隐患。” “绝不可能,当年那笔账,赵宣与刘氏势同水火、至死方休。倒是宫里麻烦了......清儿......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相爷,应早作打算才是。”神秘人谦卑拱礼,眸中滋生一抔骇人的野火。 方相爷召集邹太傅等一干亲信秘密筹谋,最后统一口径,明里暗里提示皇帝如何配婚。 最后,皇帝册封了邹氏嫡女为淑妃、宣威将军次女孙念之为昭仪,又是这家女儿配了那家公子,倒也齐整。 安排晋王时出了岔子,欲赐谢氏嫡女谢乔为晋王妃、皇后庶妹方媛为侧妃,结果谢乔被太皇太后截了胡,给另封了“黎月公主”留在她身边几年。 晋王直接回绝了旨意,方相示意陛下抚慰小表妹受伤的心。于是,赵冀会意,接她进宫册封昭仪。 昭令发下未多时日,宫里一时添了三位娘娘,除了孙昭仪处略微冷清,另两位娘娘门庭若市,上赶着巴结的人从清晨排至傍晚。 可哪位新人都未得皇帝赏光,直到太后开了口,将美艳多娇的淑妃娘娘塞进了皇帝的寝宫。 “各个都有主意,朕谁都惹不起、靠不住,好没意思。”赵冀坐在龙榻上,轻轻掸了掸金丝龙纹锦袍低声嗤笑,闭目钳爪之龙谈何尊贵威严。 正红宫袍在地上铺开,平日里端庄华贵的皇后娘娘蹲坐在他脚边。 “陛下......臣妾今日给母后请安,淑妃妹妹也在,母后同赏了一对玉如意,又与臣妾说了会儿家常话代为转答,陛下是母后的依靠,媛儿......还望陛下垂怜。” 皇后方清握紧他的手,声音逐渐微弱,透着辛酸苦涩。 “呵,如意,如谁的意?母后是说别怨舅父,那方家才是她的依靠,朕算什么,父皇又算什么?” “陛下!”皇后伸手抵在他的唇上,她蹙着眉轻轻摇头,示意隔墙有耳。 “清儿,朕疲了”,赵冀揽过她的腰肢,把皇后抱在怀里,将脸深埋进她的颈窝,“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陛下累了便休息吧,清儿在这儿陪您,纵使天地倾覆刀山火海,清儿绝不负您......” 第十一章 独倚阑干人窈窕 初春,院落重叠的大宅院里已是鸟语花香,明媚春光洒满整个抄手游廊,谢乔踩着斜阳漏下的光斑,直径穿过垂花门,在辗转反复想着几天来发生的事情,昨日在眼前重叠...... “阿乔只求,不为后妃,不以色侍人!”头重重一磕,谢乔哀求道。 “晋王你看不上,哀家皇孙、当今圣上你也不愿,那你想如何为哀家所用?” “愿为太皇太后耳目口舌,不辞奔波!” “呵呵,哀家不......” “我,天生”,谢乔急忙打断她的话,将犹豫再三的腹稿,吞吞吐吐地抖落出来:“早慧,五感全天眼开,能辨忠奸,识善恶......猜他人心中私密......” “是么?你倒是说说,她心中有何私密。”太皇太后手指拨动念珠,讥笑一指身边的芳彤姑姑。 正是给谢乔送水的那位姑姑。 “啊,奴婢该死!”芳彤姑姑应声跪下,面露难堪。 “不急着死,且听她说说,再看该不该死。” “得罪了”,谢乔面含愧色道:“芳彤姑姑面目柔善,是忠义良善之辈,太皇太后心腹之人。人之七情,喜、怒、哀、惧、爱、憎、欲,姑姑欲字当头......应是个......有口福的......” “哈哈,哈哈哈,芳彤啊芳彤一把年纪了,贪吃的本性还藏不住,被小辈拿来说道,羞也不羞?” “是是是......谢小姐确是有能力的,可堪大用。”芳彤姑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至亲至疏。 谢乔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矛盾,集齐忠爱与憎恨于一身,此生全心全意为的是你,恨的也是你,喜怒哀乐皆可系于一人身。 她活得傲慢又偏执,只知喜欢便亲近,讨厌即疏离。 后来,太皇太后跑到皇帝跟前哭泣,说谢氏阿乔幽静纯粹,像极了先帝,要留在身边做个念想,怀思故人。 谢乔深叹,皇帝初见她时的样子有些不悦,大致觉得她刻意蒙骗众人,不待见自己,想来还有些后怕。 父亲接了册封的圣旨,回房发了好大一顿火,连续几日她都刻意避开他。倒是娘亲觉得有了太皇太后这块金字招牌护着,将来也不愁女儿找人家了。 不经意间,她已穿过院墙,来到后花园。谢府花园以山墙开门,承接长廊,相通东西南北各个院落。 水塘池子边的石台,是她父亲谢元大人常年观光之所,天气怡人之时,他总会邀少叔渊先生赏花论道、品茗手谈一番。 她曾以为,先生是父亲的知己好友,不料,先生原是祖父的忘年交。 祖父谢度的大名响彻京城,却是个活在传说中的人。她对祖父毫无印象,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统统一无所知。逢年过节他既不回家团圆相聚,又不允许家人去苏州看望叨扰。 谢乔被罚跪祠堂时,也曾多次在祖宗牌位里找寻过祖父的名字,只找到祖母老旧的牌位,“夏荣”二字苍劲有力,据说是祖父亲自刻的。 假山后有动静。 “大小姐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该如何是好!” “都怨我都怨我,求你了,春桃姐姐一定救救我,我宁可一脖子吊死也不要被丢去窑子!呜呜......” “那也、也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春桃姐姐莫是忘了秋菊?不过去偷吃了大小姐吃剩的燕窝糕,大小姐一怒便要打要罚。三小姐佛口蛇心,贯会火上浇油,不然秋菊也不至进那腌臜之地,这会子我打碎了大小姐心爱的八宝琉璃盏,焉能有好果子吃啊......” “春花,咱们做下人的从进高府大院起,命已不由己,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你自求多福吧。” “春桃姐姐,春桃姐姐......”春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视线被泪水淹没,模糊中有人走来足下摇曳生辉。 她拎起袖子胡乱擦拭,仔细看是一双缀玉金丝绣海棠的鞋面,往上看,衣衫清艳华贵、身形高挑清瘦,再往上瞧,疏离冷傲的脸写着“生人勿近”。 春花受到惊吓踉跄倒地,爬起来俯身垂地:“二小姐!饶命......” 谢乔心想,我名声不好,也不至于这么可怕…… “我要你性命做甚?” 不耐烦她抖成筛子,谢乔冷冷回道:“就这么大点事儿,便枉顾了性命,你且说长姐那宝贝疙瘩被我相中抢了去,她有气只管找我。” 春花不敢置信,眼泪还淌在脸上,呆呆跪在原地。 “奴婢与二小姐……” “从无交集,为何帮你。不为什么,就当我想给嫣大小姐找点晦气。”她面无表情撂下一句就离去了。 二小姐刻薄孤僻,不结善缘,是众人皆知的,无缘无故帮她是安的什么心。春花在二房当差日头也不算短,这些年二房与长房的关系愈演愈僵。若乔二小姐信守承诺,主子必定不会怀疑,是上上之策。 春花犹豫再三,顾不得那么许多,颤颤巍巍回房,报告大小姐,二小姐抢走了八宝琉璃盏...... 谢嫣怒不可揭,提起长裙欲找谢乔讨还,被谢婉生生拦下。 “姐姐,莫要忘了她如今已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圣旨进府那日,御赐封赏也抬了几箱,什么稀罕物没有,她为何抢姐姐的宝贝?” 谢婉狐疑看向春花,春花惊恐得全身的筋骨都在搐动,牙齿和牙齿忍不住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 “我知道了,这些年咱们抢了她不少东西,闯了祸也都栽给了她,她定是心存埋怨,现在仗着是御赐的公主,报复咱们来了!” “那都是些摔盆倒瓦的小事儿,她挨大伯父的骂也挨惯了,估摸着也未必记得,现在全府最上心的是何事,姐姐岂会想不明白?” “与晋王的婚事,我势在必得,她能耐我何?” “今日她夺宝,若姐姐一时冲动上长房闹翻了,传扬开来,于名声有损呀。” “对对对,那我怎么出这口恶气!” “姐姐,只需......”谢婉怀着一肚子鬼俯在谢嫣耳边说了什么,二人得意坏笑。 第十二章 闲中数尽行人小 阿楚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大喊:“不好了,那房的人又来了!” 雁儿跟在阿楚身后,跟着喊:“又来了!又来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活宝正好凑一双。 雁儿是大夫人原陪嫁丫鬟吟霜的小女儿,今年九岁,几日前刚从别庄调来的。这几年因黄鹂、白鹭相继嫁人,长房顶事的只有翠柳、阿楚两个,吟霜有意让女儿雁儿来夫人身边伺候,好有依靠,将来挣个前程。 谢乔身畔堆满了芳彤姑姑拿来的大梁名册,从建始年间至当朝,上至皇族、下至朝中大小官员,以及后宫各级妃嫔、宫人的来历事迹一应俱全,装了满满两大宝箱从宫里一路抬进了谢府东院,令其他两房艳羡不已。 她躺在榻上仔细阅读画册,懒洋洋道:“莫要大呼小叫的,惹恼了陈妈妈,我可不管。” 阿楚神神秘秘:“小姐~来的不是点心,是她。” 春花哆哆嗦嗦地进屋,不敢抬头看她。 谢乔笑道:“这不没事儿了嘛,怎么还怕成这副摸样?” 内疚有时可以唤醒人内心的良知。 几日来,春花心头像是沸水一般上下翻腾,懊恼像沉甸甸的冰块压在胸口不能平静。 “二小姐救命之恩,春花感激于心,愿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春花重重磕了几个头。 “我只是不忍见你花季凋零,举手之劳罢了。” “我娘从小教我,做人最要不得的便是亏欠,受了恩情就要报答,今日小姐大恩,他日必报。二小姐可一定要当心......二房......” 春花所说之事,谢乔了然。这几日,府中疯传二小姐不知哪根筋不对,蛮横抢夺大小姐心头宝。大小姐非但没有埋怨,反而日日送糕点给妹妹以示宽怀。 起初,阿楚紧张兮兮挨个点心用银针试毒,尝过点心后,甚至起了登门拜师之心。雁儿牢记陈妈妈的教导,时时不忘提醒阿楚要清醒一点。 “你的好意我记下了,二房的人若是知晓你来我这儿,回去少不了吃苦头,你快回去吧。” “是。” 阿楚目送春花离开,连忙问谢乔事情是怎么回事,谢乔言简意赅说了大致,阿楚和雁儿被小姐的侠义之行感动,流露出崇拜的眼神。 谢乔闭上眼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当如何? 春花如释重负回到二房,厅里春桃立侍三小姐身边不敢直视她,谢婉已坐在房中等候多时,抬起眼眸,对她露出天真的笑容:“你回来啦,我知道你去了哪儿~” 竹苑,梨花珠缀一重重,花香幽深,沁人心肺。春潮带雨,竹笋也争气,赌气似的长了一林子。 少叔渊披散头发,一个大字斜靠在挂着长椅上,微醺地眯着眼,拍着大腿,咧着嘴大笑,叽里咕噜说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 惬意啊,昔日藏酒与欢歌,不足濯洗慰风尘,如今天涯隔两端,酒可壮怀难追思,人面不知何处去,春风识途郁成荫...... “师父,看我这招使得如何?” “尚可,习武修身,文则兼济天下。” ...... “师兄,慕音妹子今天做的包子是辣的!辣死我了!” “谁叫你偷吃我的!” ......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这样的......你觉得如何?” “我、我......嘿嘿,甚好甚好。” ...... 脚底一晃荡听得啷当响,是昨夜喝空的酒壶,三三两两倒了一地。 青衣婢女提着精致的食盒走进院子里,看见眼前一幕不禁扶额,急忙放下食盒,扶起少叔渊。 “先生!您这是昨夜酒没醒,还是起早又贪杯呀?饮了酒可不能直接在院子里睡的呀,小姐在这的话定要揪你胡子了......” 声音好生熟悉,眼前的小姑娘明眸皓齿、梳着双挂发髻,髻上嵌着翡翠蝴蝶簪,大眼睛扑闪扑闪,十四五岁的年纪如花如月、灵动可爱。 定睛一看,原来是阿楚啊。 “小丫头,年纪轻轻,如此唠叨,快赶上陈妈妈了哟!” 少叔渊笑嘻嘻地顺着阿楚的搀扶,悠悠起身,了正衣襟,顺带理理头发、抓一把胡须。 阿楚睨笑,打开食盒提至先生跟前,揶揄道:“先生您呀,就该早点从了人贺家三娘子,好有个人管管您这散漫不羁的性子,这样啊,就不劳我跑细腿儿给您老送吃食了!” 阿楚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深深的酒窝配着白皙圆润的桃尖小脸,可爱非常。 少叔渊轻咳一声,假怒道:“不学好!阿乔都把你都给带坏了,我可得好好跟她论论道,春日宴后我难得见她一面唉,今日她人哩?” “啊,那个......小姐封了公主,时常得进宫陪太皇太后聊天,临行前让我呀,督促先生好好用膳,对,用膳用膳......” 阿楚心上一沉,闭上嘴,小心翼翼地开始摆盘,月桂金丝羹、金栗虾蓉饼、杏仁豆腐、三正鸡,一壶红桂菊花茶,香飘四溢。 少叔渊若有所思,耐不住馋虫挠腹,已是笑逐颜开,忘乎所以。 “常叔。” “是二小姐啊,今日天气爽朗,多多走动活络于身体有益,莫要总闷着。” “多谢常叔关心,对了,府中有个叫春花的丫头,我见她身影可怜,许是遇见了什么事,还请常叔多留意一二。” 大管家常叔深切望着她,少顷,和蔼笑道:“二小姐心善,定有福报。” 书房里,常叔给谢元奉茶,想着昨日二小姐寻他说的话,静静躬身立在原地。 半晌,谢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老爷,容老奴多句嘴,您对二小姐未免过于苛责。” 手中的笔顿了顿,他看着常叔问道:“哦?常永是知道些什么?” “据老奴所知,八宝琉璃盏是大小姐房中丫鬟春花失手打碎,二小姐不忍她遭殃顶下罪名,后来种种传言皆是二房有意为之,昨夜犯事那丫头被偷偷卖出府,幸亏二小姐心思缜密,昨日提醒过老奴,方救下那丫头藏于杂物房,现在人就在门外,老爷一问便知。” 惊魂未定的春花在一通折腾后,得知乔二小姐悄无声息救了自己两次,扑倒在地上,响头一个接着一个,恳求谢老爷饶了二小姐。 “老爷深居官场,必然知道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的道理,岂不知后院也是人心较量之所,二小姐性格孤僻、深入简出,委实不是好事之人,老奴看着她长大,如今这般沉默寡言令人心疼。二夫人强势,二老爷是有心无力,然二房气焰过甚,实是您偏袒所致。” 谢元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春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丫鬟,喜怒形于色,一眼便叫人看穿。谢乔只没想到春花这么不经用,跟替罪羊串通好的慌话都说不圆满,没有她主子谢嫣往常诬赖自己时一半的理直气壮。 谢嫣才貌双全,是后辈中出挑的,被二房中人吹捧得自视甚高,养成了骄纵跋扈、唯我独尊的性子,最是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不许任何人盖过她的风头。 谢婉看着天真无邪,实则工于心计,喜欢挑拨是非,若谁惹她不快,她轻易便能怂恿得姐姐谢嫣出头,若是闯了祸事总能栽给谢乔。 这不,夺宝的风声传到她爹耳中,谢元抚恤大侄女懂事知礼之余,谢乔又被撵去祠堂罚跪了一日一夜。 谢乔在仗义顶祸时就料到这么一遭,嘱咐阿楚千万别告诉先生,以免少叔先生再赌气不跟她爹下棋。 气嘛,也是要出的,自有她娘亲来对付。 “小姐~阿楚姐姐做了这个,您快多吃两口!”雁儿悄悄溜进祠堂,张望一会儿确定没人,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给她,打开里面是三块酥香诱人的金栗虾蓉饼。 谢乔挺起腰板跪在蒲团上,摸摸雁儿的小脑袋,估摸着常叔要是救下春花,以她父亲一板一眼的性子,这会儿他该来与她认错了。 “老、老爷......”雁儿抬头看见一个深色长袍的身影,吓得将饼抖落了一地。 “出去。” “是。”雁儿给了谢乔一个望自珍重的眼神,立即连滚带爬的逃出去。 他声音刻意放柔了几分,还是那样低沉:“从小到大,受了委屈,为何从不与爹说?” 谢乔反应极其平淡:“说了也无济于事,何必费那闲功夫。” “是爹错怪你了......” “阿乔不敢,这些年被长姐她们抢去的宝贝,虽不值钱,也曾是阿乔的心头好,何时可归还?” “这......” “既然为难,就算了,那阿乔可否回房?” 谢元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低沉应了句,去吧。 跪的太久,谢乔踉跄起身,一瘸一拐走出去,谢元上前几步想扶一把,望着她的背影,手却停在半空中。 很多事情需趁早,父爱缺席的太久,女儿已娉婷,想再拾起父女情意,自己亦觉得别扭生疏。 树欲静而风不止,往而不可追,年也。 第十三章 墨痕犹锁壁间尘(一) 公主可不是白当的,谢乔的任务便是以己之长收集情报,帮助太皇太后巩固己方势力、拉拢中立势力、打击顽固反派势力,同时策反不坚定的反派势力。 大理寺卿徐余思,是她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选他没别的原因,政治之事于谢乔如灯下黑,芳彤姑姑从旁提点了一二。 徐余思学识渊博,为官清廉中正、铁面无私,六品大理寺左寺丞之位坐了八年,官衔还没她那游手好闲的三叔高,可见其一直不得重用。 直到前年,刘氏宗家犯了官司,大概是欺男霸女一类的案子。 世家子弟犯事,官小的不敢管,官大的管不着,大多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更何况刘家是什么人家,上有太皇太后庇护,朝前有殿阁大学士撑腰,再有好女婿吏部尚书蔡维帮扶,谁敢得罪? 然而,苦主是城西米铺的卢氏夫妻,生得硬骨头不怕关押不服刑罚,四处投告无门。所幸经“好心人”指点找到了徐余思大人。 老大爷还未开口,心一横撞死在他跟前,老妇人颤抖的手高高捧起血书状纸,老泪纵横,双膝一跪,彻底惊了徐大人,徐余思刚接下状纸,老妇人也随大爷去了。 地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尸身仍有余温,他立誓不惜一切,定为二位讨回公道。 世家辛秘远不止于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抓住了一根藤,能带出了无数个瓜。徐余思不停收集证据,发疯般查红了眼。 很快,一个放平常本不算大的案子轰动了京城。一封要命的状书,为与己无关的事赌上了自己全部身家,是愚人干的事。原大理寺卿不傻,不想陪他玩,吓得连忙称病。 刑部尚书邹宝兴是个好事的,得知此事后,立即奏告圣上,提案三司,最终查明确实。 刘裕淳大学士跪奏罪己诏,圣上欣慰宽宥,下旨仅严惩涉案之人,刘氏宗族仍大伤元气,大理寺卿等一干不作为官员被贬离京。 邹太傅又力荐徐余思,才得连升三级新任命为大理寺卿。 如此来说,徐余思应是方邹党,然从未公开站队,还应属于可拉拢的中立。 查案一事触犯了刘氏家族利益,定然成为刘氏眼中钉,邹家于他知遇之恩如同再造,正常人都想得到他会更亲近谁。 第一个任务就这样棘手,可是人嘛,都有弱点,得慢慢来。 他家中人口简单,妻子早亡,膝下仅有一女,年十二。若是直接找上大理寺太过引人注目,他的女儿倒是个突破口。 芳彤姑姑给了她一个可靠又神秘的帮手,叫地字零号,凡有事,飞鸽传书直接派遣即可。 谢乔第一次给地字零号传信,让他帮忙探查徐家小姐动向。第二天就收到回信,“三月二十二,翠烟斋”。 正是明日。 是日,谢乔在翠烟斋坐了许久,喝了七八盏茶,挑了十几批胭脂,直到晌午也没等到相似的人。 不用读心,闭着眼也能感受得到店掌柜对自己从热情客套到毫不掩饰的冷漠。 这时,进来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娇艳姑娘。年龄不符,不是徐家小姐。 谢乔正失望着,娇艳姑娘身后跟进了一位个头差一截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后面还跟着两个年龄差不多的丫鬟,比较一下打扮,前头像是进了一大一小两位小姐。 徐余思只生了一个闺女......先看看再说,谢乔如是想。 眼瞅着大姑娘笑盈盈地给小姑娘挑胭脂,彼此有说有笑的,大姑娘指着谢乔跟前托盘上摆的几款胭脂问色号,掌柜的连忙殷勤介绍,她选定了几个准备要付钱。 “慢着。”所有人看向了谢乔。 清冷的声音慢条斯理说:“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是我先看中的,掌柜的却要卖给他人?” 掌柜的一脸发懵,只好赔笑:“贵小姐选了一早上也没落个准话,小人只以为您慧眼独具,没瞧上小店的东西......” 谢乔示意阿楚掏出银袋子,接过来一把扔在桌上,霸道地说:“翠烟斋规矩,价高者得,不用说旁的了,竞价吧。” 大姑娘被来人蛮横霸道的样子气着了,怒指谢乔,你你你个半天,被小姑娘拽回。 谢乔发现她手腕佩戴藤环,腰间香囊旧物质地粗糙,举止不若小姑娘文雅,判定她是平民女子,立即直勾勾地盯着小姑娘。 掌柜的瞧在眼里,忧在心上。当下才反应过来,真真是怠慢贵客了呀! 京城富贵人家哪会愁没处使银子,只愁没处显摆嘛,挑了一上午没人来争当然不买了!想到这里,掌柜的睁大眼睛,生生抽了自己一嘴巴子,鼠目寸光,白长一对这么大的招子。 小姑娘看了几眼选好的胭脂,叹了口气,劝着大姑娘说:“双儿姐,爹爹辛苦养家,丹儿未能分忧,原是不该铺张奢侈的,算了,我们走吧......” “小姐,你生辰......” “没关系的。”徐丹笑得甜美,拉着双儿就往外走。 谢乔上前拦住去路,仔细观察,确定小姑娘就是徐余思的女儿。 “你要干什么!”双儿姑娘大声朝她嚷道。 谢乔不理会她,把胭脂塞给徐丹:“贺你生辰。” 她连忙推脱:“多谢姐姐美意,丹儿受宠若惊,无功不受禄,凭白让姐姐破费,胭脂......万万不能收的......”谢乔心知她喜欢,只碍于家教约束,不大好意思接。 谢二姑娘头一回给人送礼,哪能有不成的道理,拗不过她强横,徐丹总算是收下了。 “相识即是缘分,我闲来无事,你可邀我去你家中坐坐......”谢乔非常大方的让开道,做了一个请带路的手势。 不请自来,怎么会有这样厚脸皮的姑娘,双儿忿忿不平。 徐府人口单一,家居陈设也很朴素,看得出是清官府邸。 徐丹恭敬有礼,对仆人同样客客气气的,家教甚好。双儿一回徐府即刻恢复了神气,料理里外确实是一把好手,在自己的地盘里,俨然是当家主母的派头。 谢乔在徐家走了一圈,尤其是对书房悬挂的字画很是好奇,按说徐青天清如水、明如镜,应是个一身浩然正气的家伙,可是品味却不怎么样。 世人都爱附庸风雅,他至少也该装装样子,硕大的金元宝跃然于纸上,直愣愣挂在墙上,金玉满堂...... 啧啧,庸俗,字也写得奇丑,像是孩童发泄情绪乱比划一通。 第十四章 墨痕犹锁壁间尘(二) 从徐府人口中得知,徐余思今日会回府用用晚膳,谢乔厚着脸皮与徐小姐东扯西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天渐渐深了,庭院染上暮色,夜幕星光微闪,东面一轮下弦月静静悬挂在天际。 徐小姐热情留她用饭,谢乔毫不客气应承下来,遣了阿楚回府报信,双儿姑娘瞬间落下脸,表情非常难看。 徐府管事的来报,老爷来了,一干人等兴致冲冲迎接。 谢乔亲眼见到徐余思,他而立之年,身高八尺,端正从容,是个挺正派的人,眉头深锁,有阴郁之气,当官儿做的不顺心的似乎都是这个神态,简直是照雕版印刷出来的。 谢乔又想起了书房挂的那副画,如此高洁之人用怎样的心境才会作出那样一幅画? 徐小姐跟他介绍,这位是谢家的乔二小姐。 徐大人脸色立变,行臣礼:“微臣徐余思,见过黎月公主!” 徐丹和双儿舌桥不下,立即跪身叩拜。 她也在宫里走动了两三回,随便遇见个贵人便要行礼问安,没觉得自己有多尊贵。所谓的黎月公主还是第一次这么被人看得起。 谢乔觉得不上不下的,也很尴尬:“快快请起,不过是个口头封号,当不得真的。” 徐余思一句“君臣纲常不可废”,硬是将她被架上了主位。这顿饭吃得好生窘迫,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只有谢乔时不时扯些有的没的。 不管她说什么,徐余思皆对答如流,教人琢磨不出他意来,可不等于没说。同时,警惕她的,还有双儿姑娘,与徐大人不同,她的戒备跟老母鸡提防黄鼠狼似的。 谢乔想着,自己又不吃人,她护得哪门子食。又见她满脸柔情望着徐余思,乖乖,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宵禁之前,谢乔与徐小姐道别,徐大人亲自带人送她回府。 这一天毫无收获,谢乔坐在轿子里琢磨了一路,到了谢府门口压轿,她起身时故意落下一锭金元宝。 谢乔只身未动,等徐余思拾起交还与她,接过金锭,她用古怪莫测的语调对他说:“黄白之物是世间最好的物什,夜黑风高易迷人眼,徐大人,你说是不是?” 他脸上表情变化莫测,就着月光谢乔与他对视,捕捉到他的心虚和羞愧。 看来猜中了...... 谢乔把大理寺卿徐余思之事,全全说与少叔渊先生听。她认为徐大人枉为青天之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先生含笑道:“佛有千面,世间从无绝对,清官未必无贪念,贪官未必不为民,善人也许作恶,恶人或曾为人所害......” “事宜从权,其意向善,不必流于形式......正所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谢乔振振有词:“阿乔不以为然,善恶有度,非白即黑,万法守节,应量其度、守其心。” 先生垂目摇头,言:阿乔过痴,仍需历练。 为证道,谢乔还得多了解一些事情,何为常情,何为世故。 于是乎,谢乔时常约徐家小姐赏花出游、逛街喝茶,做尽闺阁女眷往来应做之事,是她十几年来从未经历过的。 相交频繁,徐丹知她性子寡淡,其实人品不坏,家中无姐妹相伴,见到谢乔更加欢喜亲热,当作闺中密友逐渐与之交心。 谢乔意图有他,本没有十分的真心,却意外收获挚友,心中隐隐感到抱歉。 在闺房中,徐丹手持针线为父亲缝补旧衣,坦率告诉她:小时候家中日子过得很苦,为了替她母亲治病,花光了家中积蓄,甚至变卖老宅。 药材十分昂贵,徐余思俸禄微薄难以持续,也终有尽时,还没等到借齐银两,她母亲便撒手人寰了,到现在她想起来都非常害怕生病。 如今徐大人居高位,生活富足不愁吃穿,家风依旧简朴节约,不忘艰苦,居安思危。 居安思危......谢乔心中怅然,为妻治病散尽家财、为民请愿奋不顾身的徐大人,何以沉沦。 晋王赵宣眯着桃花眼,喜滋滋地挑衅对面:“南溪,看你还有什么招!” 白衣公子只是笑笑,执黑子轻轻落定,围杀,白子强攻之势急转直下。 “什么!好你个暗度陈仓,狡猾、奸诈!刚才本王打了个盹儿没看到,这局不算,再来!”他当即耍赖,推乱棋局。 “王爷心浮气躁,再来几盘都一样。”翩翩白衣公子淡然道。 赵宣互换棋盒:“本王这回拿黑子,你让本王九步再来,定杀你个片甲不留。” 他自个儿动手整理棋盘,突然停住手上动作,目光阴鸷:“方老贼,还有刘老太婆,都想在本王这里插一手,你说,本王是不是该给他们送一份大礼,嗯?” 白衣公子淡淡回道:“方相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刘氏......王爷只需静待,坐山观虎斗。” “赵冀做得了傀儡皇帝,唯方老贼是从,金板凳还能坐得几时?就算他咽得下这口气,刘老太婆怕是也急得跳脚喽......” “万事因果,自有定数。” “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本王更要顺应天命,怎好让仇人舒坦。” 晋王心中激怒:天命就是该我的,总要回到我手上。 我要改弦更张,执掌生死天下变,皇权在手搅动风云。 你祖父欠我祖父的,你刘家欠我父母弟弟的,本王要你们加倍奉还! “王爷慎言。”南溪深深注视赵宣,握着玉笛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心中感慨。 与晋王不同,从小师父教导他,君子不争炎凉,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他四岁入师门,习武修身论道,十五岁起独自云游江湖,每每有所顿悟,便要回山与师父讨教一番。 万物轮转,始于苍茫。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纵然观得世间微妙,他与世无争、无欲无求,却始终放不下尘往。 他注视着晋王。 前尘似浪触山回,须臾卷起千堆雪,天数无法逆转,至少,尘世中还有他的牵挂。 第十五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入四月,气候明显暖了许多,毛领小袄裘皮斗篷总算可以收起来了,换上轻薄衣衫,人也活泼轻快不少。 谢乔想拉着徐丹去绮罗庄添置新衣,徐丹说:“好呀,听说城北街有人卖艺杂耍,很是热闹,路过咱们正好看看,双儿姐姐也喜欢热闹,我问问她去不去。” 双儿死活不肯,谢乔隐隐发觉双儿在害怕,刻意回避什么。准确而言,双儿知晓自己的身份一改态度,由愤愤不平到避而不见。 绮罗庄在郊外,出行需要乘坐马车,准备就绪后,谢、徐二人上车出发。 听闻车外喧哗,半柱香的功夫应该离城区远了才是,谢乔掀开车帘问车夫:“怎么到北街了,去绮罗庄应走城东街。” 车夫茫然道:“小的听小姐说想去城北看热闹,以为是要绕从北街过去。” 谢乔心底生出一股不安,沉声问:“看热闹......谁跟你说的?” 徐丹见她脸色骤变,笑吟吟拉住谢乔:“好了好了,既然到北街正好去看看。” 途经城北大街,杂耍艺人凌空翻腾,紧密的锣鼓声拨动紧张的气氛,四下吆喝声振聋发聩。 徐丹兴致勃勃撩开车帘,目光被牢牢吸住。谢乔见她十分欣喜,欲陪她过去。 马车停靠在前面路口拐角,二人站在人群外围捂着耳朵、踮脚观看。 江湖艺人将铜锣翻面,背面托赏钱,挨着围观人墙吆喝着讨赏,围观人群又散去了一些,不一会儿她俩就站进了内圈,正当徐丹看得出神,欢喜掏钱袋子准备打赏,突然一把短兵若毒蛇吐信直凌凌刺过来。 速度太快,目标是她! 谢乔仗着比徐丹高一头,下意识伸出右手一把扯开她,用力过猛,自己也往另一头栽倒。 人群尖叫四散,不知是谁惊吓了前面商队,马群嘶叫狂蹬,挣脱了绳索疯狂四窜。慌乱中,谢乔来不及爬起身,一匹发狂大马冲向她。疯马后腿紧绷,前蹄高高抬起,眼看要踩下来...... 谢乔坐在地上,耳畔嗡响,脑中空白,似神游方外,不知所措。 没承想,刹那间一道白衣如电,挡在她前面,一掌震开大马。谢乔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气息......是他!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徐丹满面泪光,不知是摔疼哭的,还是惊吓过度哭的,在拥挤人潮里跌跌撞撞,往谢乔的方向挤过来,嘴里直喊着姐姐、姐姐...... “丹儿,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白衣男子?” “没有啊......乔姐姐你还好吗?” 谢乔蓦然失落,四处张望寻不见他的踪迹,好似根本没有来过,莫名欢欣的心陡然下沉,像是一场疾风骤雨打落芭蕉,白日清天失了颜色。 她望着乱成一锅粥的城北街,其实人还是这些人,只是换了种形态,有倒地的、有奔跑的、有尖叫的,众人冷静下来,周遭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也没有......等等,谢乔突然注意到了角落里发光的东西,她走过去弯腰拾起,崭新的铜锣在阳光照射亮得刺眼。 卖艺用新锣,初来乍到的杂耍艺人竟是冲着徐家来的。 有人事先发消息引她们上钩,当街行刺,过往商队,脱缰马群,都不是巧合......谁要害徐家? “多谢这位官爷救命之恩!” “谢谢恩公!” ...... 周围小贩、马夫纷纷围着墨色锦衣的男子道谢。 “不敢当,在下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徐丹脸颊微红,朝男子盈盈一拜:“多谢恩公相救。” “姑娘没事就好。” 谢乔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男子黑眸锐利,剑眉英挺,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冷峻,宛如黑夜静待的鹰,带着凌冽的精光,不似那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玉笛公子温润和煦。 男子的视线从群众移开,对上谢乔的双眸。 那是一双清透的眼睛,似一弧月影敛着温润而锐利的光芒,像是能洞穿世间万物,瞳孔里映照了自己的脸。 光天化日之下,一男一女就这样彼此打探的对视着。 徐丹轻拽谢乔的衣袖,不见谢乔理会,目光尴尬回梭在她与他之间。对谢乔逐渐熟悉后,徐丹知道她有个古怪的毛病,喜欢盯着人看。徐丹总想,若是双眼可为兵刃,对方定会被她刺个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男子指着铜锣,上前一步,问:“这位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不简单。”谢乔不假思索回道。 “有何蹊跷?” “不,我是说,你,不简单。” 他突然轻笑一声:“哧,是吗?在下禁军营教头齐鸿,姑娘请指教。” 谢乔垂下眼眸,抬起,复而又垂下,一言不发。 “两位姑娘既然无恙,齐某告辞。” 她抬头注视着齐鸿,终于开口道:“午夜梦回时,是什么缠绕心间?” 他的身影看起来高大又而孤傲,回过身看着她,发出一声冷笑,似是笑她,又似自嘲,转身背过去的脸显现哀伤。 谢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样年轻的生命背负了什么,野心、欲望、仇恨?一世漂泊,身世不可说;命数相隔,此生渡不得。 她轻轻摇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车夫吓得扑通摔在地上,抖动的声音说出了关键:“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要是不走北街就不会害两位小姐出这样的事,都是那刘妈妈害死我了!” “丹儿,是谁告诉你北街热闹好看的?” 丹儿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心悸屛住呼吸:“是刘妈妈......” 谢乔交代徐丹回家后立即派人捉拿刘妈妈,告知徐大人。她换上宫装,快马加鞭进宫觐见太皇太后,禀告街市行凶一事。 太皇太后冷笑:“若徐家小姐与你当街出事,徐余思定会咬死我刘氏所为,方颐文啊方颐文,终于耐不住了......徐余思那边,你探访如何?” “徐大人......忠厚刚正,并非方邹党。刺客之事来得正好,不出三日,阿乔定有所获。” 经过多日探访,徐家其中隐情十之八九,谢乔心中有数,突然想起那个轻佻的英俊男子。 “今日还有一事,有男子于闹市乱马中救我二人,武功不凡,我观之气宇轩昂,心有宏图,是可造之材,他,自称齐鸿。” “齐,鸿......”太皇太后眼神飘远,忆起旧事。 初嫁文帝那一年,家中小妹刚出生,来信报取名刘怀瑾。 永安十四年,文帝亲自指婚,将小妹配与齐伯候。次年,文帝积劳成疾,猝死于成堆奏书之上。 大和五年,方颐文勾结归德将军李商,朝上呈通敌书,状告齐氏叛国,又于齐府搜出江山社稷图,人赃俱获。 齐伯候被逼自尽,齐伯候夫人携二子出逃,李商带兵追捕带回的是小妹怀瑾的尸身,其长子齐骏与襁褓幼子,生死不明。 “嗯,让哀家想想,前有骏儿,宝马良驹......鸿雁南飞,哀家以为“鸿”字好。” “怀瑾谢长姐赐名!哎呀......他在踢我,鸿儿定然是喜欢这个名字!” ...... “芳彤,查。” 第十六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是日,谢乔收到了地字零号发来的密信。 “益州江阳郡守义子,齐鸿。” 她讲于先生听,先生一贯恬淡豁达的脸,忽而有了起伏。任她如何追问,他也不肯交代一句。 太皇太后起初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心事重重,应该是与京城齐氏有关。 京城齐伯候若是还在世,与益州江阳郡守齐广泰岁数相仿,或许是宗亲,但是仅因为同姓,就判定他们有血缘之亲未免太过牵强。 房中的两口大箱里面还有各个氏族大家的来历介绍与族谱。她翻开齐氏族谱,三代内近千人,无一与齐广泰同名之人。 她再查看当朝官员名册,记载道:齐广泰出身不详,余少年有勇有谋,任江阳郡小吏,原郡守勾结敌国,窃取梁国社稷图,被其撞破,巧施计谋套回图谱,奸臣叛逃,三箭射杀于关山,后提拔为江阳郡守,饶有建树。 社稷图?有点耳熟...... 最后一个齐伯候,本名齐婴,永安十一年,承袭爵位;永安十四年,文帝亲自为其指婚刘后幺妹刘怀瑾;大和五年,齐婴叛国,畏罪自尽,顺帝下旨封府抄家,深夜不慎走水,全府二百八十五人无一幸免,京城齐候府不复存在。 二百八十五人,活活烧死......骇人听闻的过去,被历史无情掩盖,草草书写于纸上。 谢乔惊得捂住嘴,脑海里浮现齐鸿的样子,疑惑他沉重的灵魂背负了什么,血海深仇不为过。 一定有关联,当她再次翻开齐氏族谱,对照齐婴的年纪,在同辈中逐一排查,终于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一行小字,有旁系庶出子,名齐康,私德败坏,枉顾礼法,遭宗族除名,孤苦无依,病逝。 齐康,齐广泰......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很多事便说得通了。可记载中齐康已逝,看来谜底只好从齐鸿身上找。 这时,阿楚跑来通传,大理寺卿徐余思大人来访。 她整理装紧跟着到了厅前,徐大人带着厚礼,登门感谢护徐丹之恩。 谢乔施施然往塌上一盘,揶揄道:“此案,徐大人可查实了?毕竟人是我带出去的,案发时我也在场,用官府查案那一套,我还算得上是嫌犯。” 他摇摇头:“当日情形复杂,商队疑点诸多,刺客、刘氏妇人现已捉拿,供认不讳......大街变数诸多,凶险难料,公主若要加害小女,大可不必只身犯险。” “他们定咬死自己是京城刘家的。还有,那个别喊我公主,我姓谢排名第二。” “公......谢二小姐如何知晓?” “你和刘氏旧怨太好拿捏了,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也不是同姓就是一伙儿的嘛,太明显的证据反倒不可信了。且不说,全京城都知道,我,才是刘氏的人。” 他释然一笑:“如此说来,下官便更加确信,谢小姐无加害之心。” “是吗?” “下官知道小姐授命皇权,接近丹儿有所图,拿住徐某把柄隐而不发,危难之际本可置之不理,却不计安危救下丹儿。”他铭感五内,热忱地目光看向她。 她一挑眉,声音婉转好听:“哦,我实不知大人有何把柄。” 人美话噎人,徐余思嘴角抽搐,无奈说道:“下官辗转反侧数日,今日决意托底,谢小姐......太皇太后意欲何为?” 谢乔留意他的神情:“我不过一个闺中小女子,听不懂大人官场上的道道,更不知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有何关系......” “当年种种,致使与刘氏结下宿怨,刘氏中人不会善罢甘休,徐某心无他物,仅牵挂不下小女丹儿。” “大人,若想让刘氏不再记恨,仅需......”,谢乔淡笑道:“为她所用。” 他沉思片刻,道:“邹太傅于我有知遇之恩,方相弄权,徐某不愿与之同流,然......刘氏豪权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徐某亦不敢苟同。” 见他坦然,谢乔眸光微转:“害群之马罢了,太皇太后只需徐大人做陛下一孤臣尔。 “孤臣......” “徐大人以为,北街行刺之事何人所为?” 他静静注视着谢乔,带着审判和阴郁:“请随我来。” 坐上一台软轿,两府相隔也不远,不一会就到了。 徐余思带她走入书房,这是谢乔第二次来,本以为没什么可看的。谁知他收起墙上挂的金玉满堂,露出暗门,扭转机关,推出一个精致木盒。 寻常人家都会有这样的暗门,藏点私房钱或者祖传秘宝什么的。 他一打开盒子里面是堆放紧实的一把银票,不多不少一千万两,三品官员不吃不喝十年才有这么多积蓄。 “曾一日,方相之子方居岳宴请,邹尚书邀徐某作陪,徐某惭愧,不胜酒力,醒来已被人送回府中,怀中揣有此盒。” “噫,有人想栽赃大人。” 徐余思目光闪动:“一开始,徐某也以为是栽赃,后来才知是......方相之计。” 谢乔问:“他要做什么?” “刘大学士报督察院,有线索指证方相专权祸乱朝纲、残害忠良,刑部几次干预。三司中督察院、刑部各有阵营所倾,大理寺成众矢之的,方相设局收买我替他谋事,一年来徐某费力周旋......” “丹儿到底不懂,不顾我苦心相劝,与谢小姐交往甚密,昨日恐怕便是警示。” “原来如此,我倒是误会大人了。”谢乔秀眉微颦,原来是她连累了丹儿。 “说来惭愧,我曾想过......呵,年少清高自诩,粪土当年万户侯,爱妻危难时,我却多拿不出一个铜板,穷怕了......”说到心中软肋,比比皆是酸楚。 谢乔想了想,用先生教育她的口气,深沉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有视财如命者,其命有价,视人命为草芥者,其如走兽。人所以为人,仁心至上,情意无价。” 回到几年前的夜。 妻子孱弱握着他的手,倚靠在他怀里的身体让人感觉不到重量,像随时如烟消散般,无论他怎么抓紧,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终还是松开了。 黄泉碧落,去日苦多。 生命最后的夜晚,他只顾着内心撕扯,忽略了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声说着,“此生无憾”。 第十七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大夫人姚氏一早便差人唤小姐入庭院,陪她打理庭院花卉,繁花似锦、红梢绿绕,每一样都是这些年父亲送给她的,姚氏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于人。 听早年嫁人的大丫鬟吟霜说,父亲刚成亲那会儿,总爱送娘一些珠钗首饰,不见她喜,后来改送胭脂水粉。 女人年龄见长,不大热衷打扮一事,于是他搜罗名色各样奇珍花卉送给她。不过几年,庭院俨然成了缤纷花花世界,姚氏整日不是佛堂就是在这里捯饬。 一开始并不懂如何打理,可如今说起花开几季,喜阳还是喜阴,几时浇水、几时翻土、几时修枝,那真是头头是道,堪比京城最爱养花弄草的耆老齐南大儒。 谢乔知道母亲不见得多喜爱这些花花草草,只是将它们做个念想,细心呵护着,将心事都藏在这个方圆天地里。 父亲常年忙于公务,政绩虽不怎样,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讨她娘欢心这件事上,可谓煞费苦心。 谢乔捧起一盆蓝色鸢尾,花枝婀娜,鲜嫩欲滴,“这几日阿娘没理父亲,就换来了这么个东西?” 她以为在祠堂白白跪了一天一夜,至少能让她爹的赔礼更加丰厚,啧啧,堂堂谢大人忒抠了些。 姚氏一边给海棠修枝,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阿乔,娘之前......听闻......你近日,与大理寺卿的徐余思大人走得近......” “阿娘在担心什么?徐大人人品中正,其女丹儿蕙质兰心,我很喜欢,但不至于爱屋及乌,要做她后娘。”谢乔慵懒散漫,见她欲给盆栽除草,幽幽将花锄递过去。 “胡说,女孩子家家的,没个体统!” “娘亲不就是在担心这个,况且有人想做这后娘,我喜欢清静,才不凑热闹,徐大人与先夫人情谊深厚,余生怕也难忘,生生误了佳人痴心。”谢乔扮了个鬼脸,挽着她衣袖仔细卷起。 说起痴心佳人,前几日她去寻徐丹,池边偶遇双儿失魂落魄。 多日来双儿头一次不躲避自己,用一种饱含悲壮与决绝的眼睛怒视着她,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迎着光,袖里显现刀锋。 世间从未有没由来的爱,与没由来的恨。 谢乔拦住她,指着地上枯木枝,正色道:“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曰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听不懂!”双儿极其不愿见到她,转身欲离去。 谢乔厉声唤来:“卢双儿!” 双儿身躯一怔,停住脚步。 “你爹娘赴死求公道,为了你的公道,是想要你好好活着。” 她目光微闪,喃喃细语道:“爹娘......要我......好好活着......我......” 当确认徐丹身份后,谢乔曾打探过双儿来历,徐丹说双儿是她母亲远亲,两年前父母双亡投奔而来。 谢乔觉得可疑,官宦人家礼教森严,徐丹母亲原也是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作为亲戚,双儿举止投足颇为随意,毫无贵气,与优雅讲究的徐丹相差甚远。 尤其见徐大人父女温馨融洽,双儿羡慕中透着凄苦。后来,双儿知道了她与太皇太后的关系,避之如豺狼虎豹,实则是惧怕刘氏。 种种线索,推想前年卢氏血案,被抢民女是双儿。 “你若真心求死,枉费双亲苦心,也都随你。我又做了甚,你竟要与我同归于尽?” 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解释道:“我没有!只是一时想不开......我不曾要害人!” 谢乔心想:我当然知道你没这个心思,若真要害我,哪还敢拦你。 先生常说,惜命乃人之常情,好死不如赖活着。 以前总觉得时间漫长无聊,索然无味,经过几次无端惊吓后,我顿觉活着真好!当下更见不得别人轻生,白白葬送了大好青春,忍不住还是要管上一管。 谢乔捂着胸口,故作惊恐:“那你袖中凶器先放下,我看着害怕。” 一把匕首“哐当”置地,她听见什么东西也跟着支离破碎。趁双儿没留意,她迅速捡起匕首扔进池塘里。 双儿委屈极了,整个脸庞颤抖着,泪水阵阵涌出,滚落在衣襟上氤氲一片潮印。 “徐大人要将我许配他侄子,我只想待他身边,为他缝衣、替他温粥......他推说什么沧海乌云,是不是为的你?”说完,她蹲下来蜷缩起身子一阵啜泣。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算我也腆着脸表白,怕得来的也是这么一句吧。” 倔强的泪人痛诉:“你终于承认了,故意接近小姐,对徐大人意图不轨!” “嚯,你还真......执迷不悟。” 谢乔扶起她安慰道:“救命恩情,或有以身相许,也需是两情相悦,切不可挟报恩,以行他人为难之事......相信徐大人眼光,定然不会错的。” “原是我一腔衷肠,竟成了他为难之事......”思及痛处,又是一场大哭,宣泄着。 这这这,谢乔手足无措,她是个有泪也要憋回去的人,偏偏心软,见不得别人哭,寻思着是不是说重了,自己内里定然是个冷血薄凉的负心汉。 徐丹听闻双儿哭声,匆匆赶来,知两位姐姐彼此不对付,今日又这般模样,不知所以然。 谢乔只好赔笑解释着,自己吃撑了走路没长眼,不小心踩疼了双儿姑娘,给惹哭了,正赔不是呢。 那张厌弃一切的脸,拧巴着苦笑,手脚忙乱而笨拙的样子,惹得双儿噗的一声笑了。 双儿擦一把眼泪捶打她:“叫你成天蛮横霸道,也有今天!” “是是是,姐姐通情达理,最最善解人意。” 三人嬉嬉笑笑,打闹到了一处。 谢乔见她放弃轻生,总是好事。 大概是半年之后,双儿带着遗憾和憧憬从徐府出嫁,谢乔照着徐丹的添礼同随了一份。上花桥前,双儿掀起盖头朝着她颔首,微启朱唇:多谢。 徐丹哭得不行,两眼肿得像一双核桃。半年后的谢乔,周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心境与之现在大不相同,只得苦笑着安慰她。 相聚别离本是寻常事,莫问归期。 成功斩获大理寺卿徐余思,圆满跟太皇太后交了任务,后面的事皆是从芳彤姑姑处得知。 得太皇太后引见,徐余思将一千万两贿赂款密呈圣上,皇帝了然,请徐卿维持现状,暗中收集证据,伺机而动。 徐家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了,很快,谢乔又接到了第二个任务。 第十八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一) “天之道,利而不害。王爷,何苦伤及无辜?”南溪侧身而立,目不斜视,正前方似有什么不该看的。 “南溪好讨厌,一大早吓着本王的美妾了~”多情美目瞥了他一眼,怨责道。 怀中美人缩进软被里,在他臂弯中娇嗔连连。 赵宣手指轻点美人鼻尖,亲昵调笑:“你可坏死了,晚上本王再唤你来,听话才招人喜欢~” 婢女簇拥护着依依不舍的美妾离开,晋王套上锦靴,从软塌上爬起,只穿着中衣。 昨日彻夜丝竹管弦,饮酒宿醉,纵情风月来不及回房,一早被南溪撞了个正着。 唉,可惜了,他年纪轻轻就出家修道,扬言济世正道,太正经,白白辜负一副令人艳羡的好皮囊。 他闭目以待,镇定自若,风雨欲来岿然不动的气势,就连素净齐整的衣衫都透露一股子仙气。 晋王瞧瞧自己衣冠不整,感慨这才是俗世的风流啊! “你不要扳着脸嘛,世间最畅快之事莫过于把酒言欢、及时行乐,以君此等神仙姿容,繁花三千,任凭采撷。”赵宣眯着一双娟媚的桃花眼戏笑着,握着他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 “......”南溪后退一步,十分严肃且坚定,像一只隐怒的狮子。 “本王没有断袖的癖好,你躲跑那么远做什么,只教你及时行乐,莫辜负大好春光。”他觉得没意思,一摆手,大摇大摆坐回案几,敞开的衣衫半吊着,乱七八糟,显得不修边幅。 “......” “你一大早来找我,莫非,昨夜送去你房中的美人不合心意?” “......” “你喜欢刚刚那个?这个不行不行,太来事儿的,怕你驾驭不了~” 神仙公子挺直屹立,深深望着他依旧缄默,样子看上去有些落寞。 赵宣停止说笑:“唉,成日里诸多人命官司,本王每日忙得很,你想问什么?” “当街行凶,枉顾法纪,纵马伤及无辜百姓,谋害朝廷命官家眷,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晋王恼怒:“谁允许你这么跟本王说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自当竭尽全力,让世间还你公道,谋诡秘之事泄私愤,背信弃义,恕南溪不能从命。” 两两相对,僵持不下。 “罢了,能让本王没办法的除了阿泽,就只有你。” 晋王轻笑一声,眼中道不尽的悲凉,心底生出一股不甘和倔强:“年幼之间父母违,富贵王权不足稀,有弟无处问死生,异雁不作一行归......本王乃皇族嫡宗血脉,握丹书铁券,整个大梁无人敢动分毫!而我,赵宣,却一无所有,十几年来无人可依靠,偏偏遇上了你,也只有你了,南溪......” 最后几个字听上去近乎恳求,出自一个孤独寂寥的灵魂。 能被他人轻易拥有的都是虚妄,希望被什么照耀,偏与什么永远隔绝。 一个人孤独而用力的活着,被命运不屑一顾,谁有资格批判他好与不好、该或不该。 汝见鱼戏于池,言鱼之乐。子非鱼,焉知池水非鱼泪也。 南溪公子平静看着他,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赵宣玩世不恭的语调悠悠响起,十分破坏煽情氛围。 “既然你说的是北街的案子,本王承认,命人放出风声‘刘谢联盟,欲取大理寺’,方老贼便坐不住了~”他一副“怪我咯”的样子,叫人哭笑不得。 公子展开手心,是一枚银针,仔细能看见雕刻图腾,工艺奇绝。 “此物是马暴动之因,旁人或许不知,一百零八枚银针,每一只雕有龙纹,藏于扇骨,是晋王独门防身暗器。” 赵宣收回银针,高傲道:“方贼安排的人没能耐,正好本王有闲心看戏,顺手推一把,只要徐家小妞出点事儿,徐余思还不得跟刘氏拼个你死我活。谁晓得半路杀出个多管闲事的禁卫军。” “徐大人清廉刚正,持中立更是难能可贵,若一步失误,恐良材易折,国之痛矣。” “你知道徐余思的骨头有多硬吗?拉拢不了、打压不下,实在是顽固不化、不识抬举。当年本王特意将那刘氏强抢民女的苦主引于他,挫挫他的锐气,顺带给刘氏添堵,没想到他挺有能耐,被邹老狐狸拉拢,一把好刀差点便宜了方老贼。反正不能为本王所用,折损又如何?” 南溪面带愠色,沉声道:“谢、徐两位小姐何其无辜?” 赵宣跳起来,大骂:“呵,就凭赵冀小皇帝想把鬼见愁指给我,还黎月,呸!春宴上一眼,渗得本王三日不想碰女人。本王瞧不起方老贼,偏他几次三番招惹本王,诱他出手对付刘家,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也不该将无辜者卷入纷争。” “行了,本王答应你,只此一次,不过若是有人非要淌浑水,就怪不得本王了。” 他的话让公子想起那个倒在北街慌不择路的姑娘,明明天真稚嫩,眼中有着令人着迷的静谧。 随师父江湖飘荡十余年,见过晴川历历,越过十万大山。她是杏花雨中轻逸出尘的女子,茕茕独立如天上月,眉眼间有着说不完的悲悯,惹人怜惜,只消一眼再难忘怀。 杏花零落春风摇,她窘迫地说,自己名唤,谢乔。 “黎月”二字可谓十分恰当,拂晓之月,隐而不现,可见陛下是懂的。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明镜非台,愿她莫惹尘埃。 “你说你,成天忧国忧民,瞧见那个后院了没,主位空悬多年,全天下都在议论本王的婚事,你也不晓得忧忧本王。” “许多人苦于不能选择,王爷至少有得选。” “正当年纪的,而又出挑的,除了被选进宫的淑妃......谢家另两个女儿倒是不错,一个妩媚多情、一个天真温婉。你觉得如何?” “在下不曾留意。” “弥弥浅浪,隐隐层霄,有美一人,宛在水中央。”赵宣不经意说着,轻哼小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心悦君兮,千盏宫灯点点清辉,明灭处是她的身影,浅唱越人歌,曲弦转合处是说不尽娇羞,勾起了心底的思念。 自去年秋,落雁湖打马而过,湖上人吟唱了半首越人歌,声声镌刻在耳。 那个羞怯的姑娘时时闯进梦里,她半掩姿容,闻人来惊慌躲进船舱,探出脑袋偷看,眉眼在笑...... 相思了无用,若及时问了她名姓,流缘或有迹可寻,不必再在心上流离。 还好,苍天不负,又遇上了。 不等几日,全城皆在议论一件喜事。 晋王于明年二月初八大婚,迎娶殿阁大学士嫡长女刘绮真为正妃、翰林院掌院嫡次女谢婉为侧妃,同日完婚,双喜临门。 第十九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二) 远行归来,温婉女子正给双亲请安,她颜若朝华,气若幽兰,满脸满身都是温柔。 “女儿不孝,只顾贪玩,未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请爹娘责罚。” “真真,几个月来可把你盼回来了,想死娘了!你每每来信中说了许多,娘还是放心不下,你外祖母如今怎样,家中舅舅、舅母可好?” “回娘亲话,外祖母病情已有起色,只是时时惦念母亲,家中一切都好。” “女儿至孝,长大了越发懂事,替父母服侍外祖母,为父欣慰。可惜晚来多时,错过上巳春日宴,让邹太傅家的拔了头筹,唉......” 刘绮真怀揣心事,怯怯问道:“女儿,女儿......想问,晋王殿下......婚配了谁家千金?” “赵宣那厮乖张,方颐文极力拉拢,被他一口回绝,现在婚事未定。” 殿阁大学士刘裕淳想来很是满意这个结果,满脸横肉堆着笑意。 “那就好......”刘绮真小声念叨,欣喜万分。 ...... “什么!万万不可!” “女儿对晋王早已情根深种,请父亲成全!” “并非为父不愿,实在是......他晋王风流成性,跋扈乖张,非汝良配啊!” “只是坊间传言,做不得数的!” “痴愚!你又怎知不实?且不说人品性格如何,咱们刘家与晋王宿怨已深,赵宣怎么不借机泄愤?” “他不是......” “真真你自小尽得长辈呵护,太过柔善,毫无城府,王府里妻妾成群,你若嫁去如何应付,定要受苦的呀!” “晋王见过我的,对我也是......有意的......” “你说什么?他定是别有居心,有意为之!” “不会的,女儿当时蒙着面,并未显露身份,也不知道他是晋王,有幸在姑祖母处再见,方知他的身份......” “此事容为父再想想......” “是。”刘绮真行礼退下。 蔡玉林上前谏言:“舅父,往日处事精明,关键时刻却糊涂。绮真向来耿实正直,从小到大连撒谎都不会。晋王真对小妹有意,此事或有余地。” “怎么说?” “小妹情之所钟,且不说晋王时不时找咱们家麻烦,尽使绊子。日后有小妹周旋,两家关系或可缓解。其次,方相有意勾结,正好断了他的路数......” “明日我先行呈报姑母,再议。” 寿康宫,太皇太后手指转动念珠,敲打木鱼默念诵经。 “姑母,您看这事......” “都是孽,阿弥陀佛。” “晋王赵宣承其祖父贤王爵位,刘氏先辈与之有怨,先父寡言善独,旧事恩怨少有提及,晚辈知之未全。” “当年,建始皇帝在位时,立嗣之争正是所有事情的开端,原太子遇行刺致残,失去承袭大统的资格,封为贤王,你可知是谁的手笔?” “是先父......父亲临终前曾嘱托,刘氏子弟须爱惜羽毛,不可与贤王一脉往来。” “哀家这个弟弟啊,生之昌荣,其死也哀。协助当年的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文帝、哀家的丈夫,助他登上大宝,可谓机关算尽,费尽心机。文帝晚年悔恨谋位,越发看他不顺眼,你父亲抑郁孤苦,没几年也跟着启儿去了。” “是。” “哀家一步一步,从文帝潜邸的王妃,到皇后,再到太后,太皇太后......一世荣华富贵,你父亲功不可没。” “刘氏兴亡,全仰仗着姑母扶持!”刘裕淳郑重深深叩拜。 “文帝有愧其兄,赐丹书铁券予贤王一脉,无论何事免其罪过。晋王由贤王一手带大,多年来处处与刘氏针锋相对,也情有可原,终究咱们欠了他三条人命。” “侄儿略有听闻......可是贤王世子夫妇与其幼子?” “嗯,我儿在位时,贤王意图谋反,世子夫妻二人带幼子游玩为名,实则与宣威将军孙焕山暗中接应。” “你父收到密报派人埋伏途中,意欲捉拿他三人,借此胁迫贤王就擒,结果派出去的人下手太重,世子及其亲信拼死相搏,全没了......你说,晋王会当如何?” “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刘裕淳越想越惊,跪在地上的头伏得更低了。 “然眼前咱们最大的敌人却是方颐文,真真爱慕晋王,联姻一事实则兵行险招。”太皇太后说及方颐文三个字,眼冒火光,恨不得磨牙吮血,活活吞了他。 “......”大学士暗下决心,攒紧双拳。 “往好了想,两家从此摒弃前嫌、消泯旧怨,增添助力。否则红颜枯骨、魂断香消,你这心肝儿似的宝贝女儿,可舍得?” “吾几辈皆为家族赴汤蹈火,不问艰辛,纵然身陨,也死得......其所!”他态度坚决,眼角闪现泪光。 千百年来,人总是不遗余力,谋求策划,权势地位、富贵荣华,至高之位无不由无数白骨堆砌,不甘、愤恨、屈辱、恐怖......万恶之源,皆在人心。 “出来吧。” 谢乔从紫檀嵌寿心镜屏风后缓缓走出来,望着刚刚刘裕淳跪的地方,几点泪痕未干透。 不由得思绪万千,刘大学士之决绝,不敢苟同。若是谢家如此,又当如何。 “以情谋事,本末倒置;血亲之仇,靠儿女情一朝化解,自欺欺人......” “你觉得他绝情,为保富贵宁愿牺牲女儿,是不是?” “阿乔不懂......” “天下父母无不爱其子女,你且回家问问谢元。”她话语深讳,见谢乔不得要领,便不再理会,继续诵经。 父亲? “是,阿乔告退。” 赵宣一脚踹开蟠笼雕花大椅,愠怒:“刘氏找死!既然嫌日子太舒服,就怨不得本王了!” 没人料到,这次赐婚,晋王答应得异常爽快,仅有一个要求,同以正妃位迎娶谢氏三小姐谢婉。 刘氏一派言官立即反对,刘绮真至美纯孝,因侍奉祖母错失春日宴,否则京城双姝指不定是谁呢,谢三小姐身世品貌不足论王妃人选。 几经辩驳,皇帝出面,双方各退一步,立刘绮真为正妃、谢婉为侧妃,为表安慰,擢升谢营职位,为侧妃添势。 京城双姝,各有芳姿。 若把邹芮比作牡丹,华贵大气,那谢嫣就是芙蓉,馥郁芬芳,两者形态相近,你追我赶。 而刘绮真却似莲,外直中通君子品,无情有恨美人心。 第二十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三) 平昭十六年,对京城谢家来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三月刚封了个公主,四月又封了个晋王侧妃。 父凭女贵,二叔谢营原从四品学士,晋升为翰林院掌院,从二品。 一方面,二叔治学严谨,年底吏部考核应有提升;另一方面,晋王正妃母家显赫,而侧妃父亲官位太低,有失偏颇,故而提拔。 西院这几日是人仰马翻,大管家常叔让大伙没事别去西院瞎瞅,尤其是刚进府的新人,不许好奇多事。 “嫣儿!嫣儿!开开门,让娘进去......”邹氏在门外干着急。 “都别烦我,敢情我是多余的那个,最好灰飞烟灭了,倒也干净,好过让人看笑话!” “没承想,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大水冲了龙王庙,被亲妹妹摆了一道。” “头一回见姐姐还没嫁呢,妹妹着急赶前头的,知道的说是晋王钟情妹妹,亲自求的,不知道还以为我谢嫣没人要呢!” “堂堂谢家容不下一个我,左一个公主,右一个王妃,偏我最多余!” “天大的笑话,什么京城双姝,邹表姐成了淑妃,我是什么,什么人间佳话,什么殿前一怒为红颜......” 京城上下传唱一首童谣:窈窕春闺谢府藏,有晋王,世无双,御赐娇娥皆不顾,为她欢喜、为她狂。 偏让不可一世的谢嫣听了去,这一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戏,是痴心错付相思难,这才真真是淑媛仪态皆不顾,为他欢喜、为他狂。 “嫣儿,有话慢慢说,不吃饭怎么行啊!”邹宝华好声好气劝着哄着,谢嫣说得更加起劲。 “姐姐,千错万错都是婉儿的错,你开开门,只要姐姐别伤害自己,要打要骂,婉儿也心甘情愿!” 谢婉话是这么说,却躲在母亲邹氏身后,生怕门儿一开,真遭顿毒打。 宫里来的公公宣读完圣旨,她还以为在做梦,直到姐姐暴怒,直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变得奉承而热烈......她喜欢这种满足感。 “关心我?我的好妹妹,前几日干什么去了!” 被谢嫣质问,她一时接不上话。 从那日起,谢嫣把自己关在反锁在房里。隔壁正是谢婉的闺房,她清清楚楚听着从姐姐房里传来一阵阵哭声。 谢婉对镜拢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贯甜美亲和的笑容。就是这张讨好的笑脸,曾经无数次陪衬着她完美无缺的姐姐。从小到大,谢婉活在姐姐阴影下,被谢嫣的光芒掩盖,就连母亲都偏疼爱姐姐几分。 终于,轮到她谢婉扬眉吐气,成为谢府里独一号的尊荣,谁敢再轻视她。他日揽尽晋王的恩宠,一世荣华,成为京城一段佳话。 谢婉眸光狡黠,心中讥笑,却作楚楚可怜:“姐姐,婉儿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少给我演戏,你是个什么货色,还当我蠢不知道?佛口蛇心,烂肚皮的玩意儿,这么多年一个劲儿的怂恿我去招惹谢乔,如今才想明白,被你个当了枪使!” “大伯独女,你妒忌么?人家还封公主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哦,我给忘了,晋王侧妃?日后姐姐我也要给你行君臣礼,是不是?” 姐姐的讽刺在耳,谢婉神情森然,告诉自己,没关系,羡慕吧,嫉妒吧,常人只会妒恨强者,现在换你活在我的盛光之下。 她声音渐渐冰冷:“姐姐,你冷静点,传出去可不好~” 看着谢婉的神情,邹宝华感觉陌生,两个女儿变成这样,邹氏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的脸早丢尽了,不用你来提醒,我倒要提醒提醒你,什么叫侧妃~说得好听是平妻,说难听点儿不就是个妾呀,王妃穿正红正襟,你得穿偏红斜襟,人家刘小姐花轿走王府正门,你得走侧门,豪门大院永远矮人一头!” “住嘴!给我住嘴!你这是要娘的命啊!”邹宝华心如刀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停拍打大门。 “合着她攀高枝儿了,就是你的命了,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谢嫣还在叫嚣。 谢婉羞愤难当,抑制不住哭出来,捂着脸立即跑出去了,撞到进来的谢营,顶着满脸委屈的泪水猛地挣脱冲出重围。 “豪门大院永远低人一头”,“永远低人一头”,“低人一头”......低语如咒不停缠绕着谢婉。 “污言秽耳,有辱斯文!来人!把门撞开,将这个不肖女捆了,送去祠堂!”谢营怒气冲天,厉声呵斥。 他看着邹氏,痛心疾首:“家门不幸,夫人,嫣儿是万万不能再留了,迟早惹出祸端!”说罢,拂袖而去。 邹宝华在屋内踱步,思虑再三,终于决心。 “秋月,给宣威将军府送封拜帖,三日后求见。” 凉风习习,风吹过竹林,沙沙清响。 “世事难料啊,背负血海深仇两家后辈居然成了,刘绮真爱慕晋王,晋王春日宴看上了三妹,长姐也看上了晋王,结果火急火燎许配给了她姨母家的表哥,定在十月完婚,又赶在了三妹前面......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她姨母夫家是宣威将军,近日还出了个孙昭仪,算起来是长姐未来小姑子。众人皆知,宣威将军效命于晋王,这上下级的关系,可不得把自视甚高的长姐活活怄死,我二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长姐在家发了好一阵子邪疯,生生被二叔打服了,没想到我文质彬彬、一板正经,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二叔发起火了这般厉害......” 谢乔手执香茗,一个劲儿嘀嘀嘟嘟。 先生只对着阿楚的食盒两眼放光,没在意徒儿说什么。 “小姐,你都说了一早上了,弯弯绕绕的阿楚都快晕了,快尝尝这个紫苏奈香、翡翠芹香虾饺皇,还有招积鲍鱼盏,都是近日新学的。” “先生,这是您爱吃的蜜酱鸭,阿楚新改的配方,淋上芝麻辣油,滋味儿够够的。” “嘶~哈~不错,不错!”少叔先生辣得直眨眼,猛灌凉水,又忍不住接着吃,简直欲罢不能。 谢乔看着好笑,刚想说什么,就听阿楚抚掌大笑说:“明日我就送这道菜招呼那些个禁军侍卫,叫他们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嘶~好啊,阿楚小娃胆子见长,戏弄先生来了,吼~嘶~” “嘿嘿,阿楚哪敢戏弄先生嘛,真不知有这么辣的!哦,对了,您是不知道那些个莽夫总欺负我!都说吃人的嘴短,我每日去送饭,他们脸皮忒厚寻我玩笑,哼!” 谢乔第二个任务目标,副留守都督指挥使,成毅。 经查实,他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独来独往,寄身于酒馆青楼,都是女子不方便去的地方,而他知交好友正是那日街北降马的禁军教头齐鸿。 正好从他入手,一箭双雕。 她让阿楚以寻长兄为名,去禁军营探听消息。 营中都是粗直男子,见着孤苦女子寻人,也仗义相助,探听了许多消息来,虽大多无用,且聊胜于无。 阿楚天真可爱,日日前去送饭,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彼此相熟,便不再拘礼客套,时不时出言调戏一番,故意惹她生气。 于是,谢乔决定亲自出马。 阿楚以为小姐是来替她出气的,跟在身后蹦蹦跳跳,拨手指报了许多人名,尤其是杨峰、邵康、祝成和,三人最坏,居然扬言要娶她回家做厨娘。 第二十一章 沉思往事立残阳 城北,禁军营。 “我找,齐鸿。” “哟,怎么回事呀,平日里母蚊子都没见着一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来了一个又一个,貌比西施赛过貂蝉,怎么着,阿楚小妞,你哥哥没找着,把姐姐带来了?” 四周一阵哄笑。 “小姐,他就是邵康,嘴巴最坏!”阿楚一边告状,一边向对面丢了个鬼脸,哼哼唧唧地给谢乔壮声势,像小娃娃打嘴架。 阿楚啊,谢乔突然觉得脑壳儿疼,只想溜之大吉。 “姑娘,找我?”齐鸿出现,玩世不恭的模样错不了,是他。 “是你......”他总想起这双清冷孤傲的眼睛,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能力把人看透,让人无处遁逃。 “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四周又一阵起哄,“肃静!” 茶馆二楼,临街的雅座一对年轻男女四目相对,往来嘈杂。 齐鸿说:“营内多为男子,不便带姑娘前去,礼数不周之处,望见谅。” “大人,想得周到,此地甚好,往日我也常来。” “哦,是么?” “大人,明白人说明白话,我不爱虚与委蛇的客套,就开门见山了,不当之处莫怪。” 他爽朗大笑:“那便最痛快不过。” “大人,为益州江阳郡守义子,为何入京?” 齐鸿惊诧,转而从容道:“自当为报效国家。” “国家不外乎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然今天下,大人有何见解?”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谢乔又问:“大丈夫应当如何?” “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她摇头,正色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应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齐鸿想着,每次听这位姑娘说话,总觉得可笑,细思又令人害怕,她在故意提醒我什么,她一个局外人懂什么,非要与己说教。 “呵呵,敢问姑娘,何为不争?” “出世间于世间,不以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 齐鸿一愣,注视着她,冷漠的声音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 “我本凡尘一浮萍,人生一世不由己,若大人执意立不世之功,往后可寻谢府乔二。” “谢乔?” 她起身行礼便离开,走远后。 阿楚问:“小姐自己说要开门见山,结果也没问那个成什么,噢,成毅!” “傻瓜,若有人直接向你打听我,你会告诉他真话么?” “当然不会,谁知是不是歹人!” “同理,我需先取得他信任,才好行事。” “原来如此,小姐真聪明!” 唉,五岁娃娃都知道的道理,这算哪门子聪明嘛,你小姐我真正的手段还没使出来啊。 “哎哎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官家小姐岂是说见就见的,瞧不见有这般不懂礼数的......” 看门仆役瞪着眼一瞥,看向别处,背手勾勾手指。 齐鸿心中不屑,暗自讥笑,正准备掏钱袋。 “何时我谢家贵客来访,扣门还需备着银两?” 这天下午,谢乔刚从徐丹那回来,实则与徐大人商讨要事。见刁仆无礼,不免恼火呵斥几句。 仆役见二小姐并不惧怕,应是有所依仗,故而言辞轻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二小姐海涵。” “谢府的规矩,你必然晓得,凡斗殴生事、酗酒赌钱者一律不留,输赢天定,规矩是人说了算,你又威风得了几时。” 他听后大惊失色,吓得哆嗦,跪地求饶:“小姐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任他跪地求饶,谢乔示意齐鸿此地不宜久留,心领神会,一前一后去了茶楼。 茶楼上座,她微微颔首:“是我思虑不周,使得刁仆怠慢了大人。” 他表示无所谓,笑道:“在下齐鸿,姑娘可直呼其名,不必拘礼,显得生疏。” “非也,人最忌讳交浅言深,还是拘礼些好。”说罢,谢乔提起茶壶各斟一杯茶。 他静看茶叶舒展漂浮,停顿片刻:“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咱们见三回了,算旧相识了吧。” 她端起杯盏,轻吹茶水:“点头之交尔尔。” “姑娘真是冷淡。” 谢乔微笑道:“齐大人,既不肯与妾说实话,今日又何必找我,实属自讨没趣。” “姑娘字字戳心,我齐鸿有心与姑娘推心置腹。” “隐瞒诸多,莫言信任。” “这......姑娘就没有隐瞒?” “有。” “......”齐鸿嘴角轻抽搐,说不出话来。 “那你我扯平,余下当坦诚相待。为表诚意,齐大人想问什么就问吧。” “初次相遇,你为何说那番话?” 午夜梦回时,是什么缠绕心间?她一语中的,令人心惊。 “背负的东西太于沉重,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总归还是少年心性,也不是什么都藏得住的。大人气宇轩昂,身手不凡,非池中物。” 齐鸿凑近,神秘兮兮地问:“你会看相?” “他朝若不做官家小姐,确实可与江湖术士一争高低,摸骨看相不失为一门糊口的生计,也算凭本事吃饭。” “有趣。” 谢乔不免有些惆怅:“少不经事时也吃了不少苦头,良辰美景与我格格不入,世间人心难测,多如魑魅魍魉,事实真相比山海经里的鬼怪更骇人。” 还好,如今有了盼头,充实不少。 他打量着她:“看门仆人好赌,也是看出来的?” “一观二察三晓,相由心生,内在如何,表现其外皆有共性,再察其言谈举止,便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若知晓其生平事迹、所处环境,可得全貌,复而推测其言行且有了根据。” “刁仆乃我当家二婶娘家从仆,横行霸道,无视家规;手脚虚浮,不着劳累重活,他右手拇指与食指侧中端却有老茧,常年摸牌所致;赌徒迷信风水,你可看见他手腕佩戴貔貅手串,貔貅意属招财,红色腰带佩五帝钱,五帝钱挡煞、辟邪、招财。” “你哪学来的这些?”齐鸿端起茶杯,品尝一口,太淡,没什么味道。 “怎么,齐大人有兴趣,尽可一试。苟富贵,勿相忘啊。” “咳咳......”齐鸿呛了一口,真不知道这个小女子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谢乔手指向窗外:“你瞧,街上绿衫男子,相貌猥琐,眼神飘忽游离,周身气息浑浊,好色猥亵之徒。” 语毕,手中的茶已喝完。 齐鸿只见,绿衫男子故意冲撞街上路过的女子,摸着下巴奸笑,十分猥琐。 “光天化日,岂有此理。” 傍晚余晖,城墙斜影悠长。 她放下杯子,轻声浅笑:“齐大人,该我了。” 第二十二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 晋王府于四月十五日,以文会友,宴请京城士林雅客,同邀了刘谢两家姑娘作陪。 长姐大闹内院被送去别庄的事到底没能瞒住,还是闹得人尽皆知,晋王的请帖里仅有谢乔、谢婉和谢薇三人。 都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一旦输了阵势,将来谢婉在王府怕是抬不起头,也是压上谢家的脸面,全府如临大敌。 谢乔是全府最平静的,反正与她无关,只觉得晋王很无聊,更发觉谢婉整个人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脸还是那张乖巧的脸,说不上哪里不同。 现在数谢乔最年长,二婶说了不少软话,谢乔勉强答应赴宴,必要时给妹妹撑脸面。说白了,只是想从她这里沾点太皇太后的光。 邹氏巧言令色,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她娘亲。亏得阿娘满脑子的闺怨,却没把其他的当回事。 王府这头,晋王缠着吹玉笛的谪仙公子。 “好南溪,本王......兄长拜托你了!千万千万拖住鬼见愁,为兄真没想到,她居然真来赴宴......” “王爷是指,二姑娘谢乔?”他放下玉笛,微微偏头,看他的样子哭笑不得。 “除了她,还能是谁,帮为兄这个小忙,回头定送五个貌美姬妾予你,不,十个!” 他淡笑道:“姬妾不必了,听闻王爷近日新收了一幅吴道子的真迹,南溪想借来临摹。” “送你都成!” “多谢王爷割爱。” “唉,怎么走了?你打算如何处置鬼见愁啊,喂?” 赴宴那日,谢乔稍稍盛装打扮,晚烟霞紫绫如意云纹衫,配上金线昙花披帛,手持八瓣海棠菱纱宫扇,清艳不可方物。 虽说是个不正经的口头公主,好歹在外带着太皇太后的脸面。 晋王与刘氏两家宿敌,自己的处境比谢婉还要尴尬,必要时怎么也得护着刘绮真小姐,毕竟是东家的女儿。 呜呼哀哉,生活不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的匾额,写着“晋王府”三个大字。 谢乔领着两位妹妹进入,里面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雕栏画栋,水榭亭台相映成趣,奢华气派不失品味,较之谢府妍丽,较之皇宫风雅。 不见刘府来人,打听之下才知刘绮真今日染恙未能前来,仅派了表兄蔡玉林作为代表,回避得恰到好处,不至于使各方难堪。 坐下不久,有一约莫七八岁左右的小书童过来拱手一拜:“我家主人,请故人一叙。” 故人?谢乔想,我跟这偌大的晋王府能有什么故人,小心为上。 她当即摆手表示不去。 小书童挠挠头,突然想起忘了东西,从身后拿出,拉开丝绢袋子是一只玉笛。 玉笛......谢乔接过它,眼神一亮,立刻请他前方带路。 玉笛微凉,手心却是滚烫。她一路心不在焉的,暗暗有些心潮澎湃,又有些紧张无措,一会儿该说什么呢。 “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敢问公子姓名?” “......” 心中设想,竟忍不住脱口而出,仍不自知。 “谢小姐,您在说什么?”小书童听她独个儿念叨许久,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问话。 哎呀,自己都做了什么蠢事,谢乔连忙摆手说:“啊,没什么,没什么。” 远远看见,蜿蜒曲折二十四桥处有一白衣公子,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亭,水里倒影身姿绰约。 她把宫扇举至眼前,半掩面容,走到他身边。 白衣公子拱礼一拜,身形优雅:“在下南溪,见过谢乔姑娘。” 他叫南溪,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谢乔福了福身作回礼,将玉笛递上:“有缘再见南溪公子,幸会幸会......” 春日宴上别人提到的晋王新招揽的幕僚,是他。 晋王此人,她仅宫宴远远见过一次,看不真切,然从太皇太后出知晓一些事迹,只觉得他分外......淘气。 给这种东家干活,公子也不容易吧。 他接过玉笛,温言说道:“上次姑娘问在下,笛曲一事,未来得及告知,今日有缘相见,知无不言。” “多谢公子。”谢乔颔首示礼,静待答案。 “笛曲是家师无为道人所谱,为门人习之以养性。” 无为道人......有点熟悉,来不及多想,另一股情绪涌上心头。 公子莫非是出家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持宫扇的手倏地落下,两眼委屈巴巴望着他。 发觉自己又失态,不好意思垂着头,手指扒拉裙带上的绣花,说话磕磕巴巴难掩失落:“公子是......出家人?” 出家人...... 他看在眼里,忍俊不禁,认真说道:“师父说红尘琐碎恩未断,门中弟子皆出世不出家。” 见眼前窈窕女子笑靥如花,他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相望,时间仿佛定格在此刻,晨曦罩在身上,映衬她的眉目,胜过往昔所有称之为美好的事物。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刘府里,一曼妙少女倚靠窗台,眉头微蹙,同样陷入胡思乱想。 今日,她做了一件异常出格的事儿,穿上男装扮作表哥书童,悄悄赴宴。 他说落雁湖上好风光,分明在暗示去年与她的邂逅。他分明还记得,曾经有个女子为了他多情一笑落荒而逃。 眼前事实她看的真切,晋王看向谢婉的神情,满是柔情与怜爱。 羡慕、嫉妒,心中无比酸楚艰涩,往后余生避也避不开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刘绮真活得过于坦白炽热,却不明白人生之有命仍看运的道理。 命中注定相遇,无运亦难圆满,痴心枉付误平生。 晋王手舞足蹈跑来,笑得像个半大的孩子:“南溪,南溪,你瞧见阿婉了么,真真是娇俏可人!” “真真?在下分身乏术,无缘瞧见,想必刘小姐不错。” “哎呀,你何必拿话搪塞本王,本王原只为阿婉设宴,顺带气气刘氏女。好南溪,替本王支走鬼见愁,确实委屈,本王这厢拜谢了!” “王爷,非礼勿言,谢二姑娘明月入怀,兰心蕙质,有咏絮之才。” “行吧行吧,你说兰心蕙质就......就算是吧,最多也是个多才多艺的鬼见愁。南溪啊,本王一向敬佩你品行高洁、情趣致雅,不得不说,你看女人的品味着实一般......” “谢小姐飘飘渺渺,小的远远看去,与我家先生一对璧人,宛若天人现世,美不胜收。” 小书童怯怯说道,那位小姐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但确实美艳脱俗,平生仅见。 哎哟一声,小厮当头中击。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懂装懂,白日青天什么飘渺,骇死人了......哦,还有,忘本的东西,本王把你送出去才几日,就‘你家先生’了,哼!”赵宣拂袖而去。 小书童摸着头委屈状,问南溪:“扶风是说错什么了?” 他含笑,摸摸扶风的小脑袋:“嗯,是娉娉袅袅。” “哦哦,原来如此,扶风受教了!” 第二十三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一) 阿楚眼中的小姐,虽不爱言笑,但是善良体贴、冷艳睿智,不等你开口就能知道你要说什么,戏本子只看前半段,总能推测结局,是个顶厉害的人,放眼整个谢府再没有比小姐更神的人了。 但是此刻,阿楚想收回这段话,不,应该是修改最后一句:放眼整个谢府再没有比小姐更神经的人了! “小姐,你从回来起,就抱着一幅画傻笑,甚么稀罕玩意儿,勾魂似的?” 阿楚伸手欲夺。 “去去去,别动。”谢乔打开她手,把画卷搂得更紧了。 她脚底轻盈,走到床边,腿一蹬甩掉绣花鞋,滚进绵软的被子里。 今日和南溪公子聊了许多哲思理想,从孤荣春软,到清净为天下正...... 他和我想象的一样,求真悟道,像极了少叔渊先生,一样的月朗风清,一样的淡泊从容,又较之先生多了三分清明通透,少了一分深沉忧郁。 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是先生失散多年的儿子......私自给先生认亲,会挨训的吧,她觉得好笑,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阿楚噘着嘴嘟囔:“整日说我痴,自己痴傻起来比我还不如呢!” 谢乔心不在焉,不以为意。 我和公子呀,相谈甚欢。他再没有像初遇时那般守礼疏离,我也不再有矜持窘迫之感,彼此像相识已久的老友,更加......亲近。 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真迹千金难寻,有缘近观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公子请她共赏,然谢乔心是痴的、人也是痴的,哪有心思赏画,眼神儿忍不住就飘落到他身上。 见她似乎对画卷无意,引她走到案前,他展开画纸欲绘丹青。见他挥毫,谢乔自觉侍旁研磨,红袖添香,人生雅乐。 画里是杏花飘零,女子欲去又依依。画中人身着云霏妆花缎织锦衣、正红飞鹤斗篷,是谢乔初遇他时的模样。 他是除了先生以外,第一个给自己作画的男子。 他是那日北街挡在身前,救于危难的男子。 他宁静淡泊,如高山巍峨一缕清风过处,空灵干净,给她一种满满的安心。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怪不得刘绮真愿做飞蛾,身赴烈火心也甘......”谢乔把脸扑进丝被里,盖住说话的声音,跟阿楚小笨蛋说什么她也不会懂。 承认相思意,尚且难为情,谢乔不由得敬服刘小姐的勇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阿楚摊开双臂,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完了完了,小姐彻底魔怔了,什么飞蛾,什么烈火,说的什么傻话,阿楚一句也听不懂。”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谢乔黏了翠柳几日,学如何缠穗子。 毕竟人家送了丹青,还救过自己一命,理当感谢,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总要回赠些什么比较好。 其实谢乔女红不差,本来绣好了一对鸳鸯,嗯,单单是觉得这对鸟儿挺好看的,送他......正好......绝没有别的意思。 陈妈妈作为长房谢夫人身旁一等一的耳报神,这等子小事很快传到她母亲那头。 谣言猛于虎,她们的说法谢乔不大能接受,绣鸳鸯恐成了与徐大人私定终身的信物。 姚氏匆忙来寻她,环顾左右而言它。 “听婉儿说,你那日宴上不在?” “受人之托,应当尽力才是,怎可任性妄为?” “你不在晋王宴上,可是去了......” 谢乔不待母亲问完,当面用剪刀把鸳鸯给绞了,义正言辞说道:“女儿想通了,大好前途,怎甘心做人后娘。” 闻言,陈妈妈眼含热泪用力点点头。姚氏松了口气,心中宽慰,微微整理奔来时慌乱的妆容,回房念经去了。 可惜了,第一次绣鸳鸯,尚未派上用场,便已命丧剪刀之下。 大概是年少无知,情窦初开不知如何安放,既想与人分享,又怕被人知晓。 细数楼外打更声,挨过三更,又到五更天,她辗转反侧睡不着,掏出短短的竹笛痴痴地看,脑海里浮现他的侧影。他的玉笛似乎没有系穗子,不如送个穗子,待重逢之日。 新月如钩,少顷,天就亮了,谢乔从床上蹦起来,兴高采烈找翠柳去。 翠柳性子稳健,教她编结时常出神,这般心事重重,不若往日。 天微微亮时,谢乔推门寻人,翠柳来不及穿上外衫,被她撞个正着,内里衣衫老旧,衣角处有缝补痕迹。 谢乔观其双眼微肿,眼下淤青,愁眉不展,曾哭过。 听阿楚说,她昨日没有轮值守夜,却睡到辰时还不起,可见夜里失眠。 谢乔细细留意她房内,妆匣三四朵陈旧绢花、几块碎玉,四五身换洗衣物不及阿楚的花裙多,只有外衫是新做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平日里小丫头都会攒钱买首饰簪花涂粉的,翠柳平日简单朴素,只有一枝银钗点缀。 作为母亲身边一等大丫鬟,怎至如此寒酸。 答案呼之欲出,因财犯难。 想来以她闷葫芦似的性格,问也不会肯说,反而使她难堪。谢乔佯装不察,事后询问陈妈妈。 从陈妈妈口中得知翠柳母亲患病,兄嫂曾多次找她索要医药费,为老母亲治病。眼看快不行了,老太太想见女儿出嫁,有个归宿才安心。 “昨日她兄嫂又来了,说是中意了一户殷实人家,求夫人放人好出嫁。” 陈妈妈抹着泪说:“翠柳多好的孩子啊,命真是苦,夫人感念她多年忠实,昨夜已把卖身契赠还她了。” 不对,翠柳表现的过于平静,眼底却有难掩的哀思。 若是思念母亲,大可回家探望,想来不是哀其母。亲人将逝,也不见她着急。 卖身的奴婢若想赎回良籍,定要缴纳赎金。主家宽厚的,愿送还卖身契也是有的,这天大的恩情,落到谁头上不感恩欣喜,哪像她这般忧愁。 为母治病,难辨真假。翠柳不是阴险狡诈之人,她兄嫂定有问题。 谢乔传信地字零号,查翠柳兄长。许是难得派遣任务,使得地字零号平日过于清闲,她一有传信,他每每第二天就有回音,效率之高可作典范。 见回信,果然如她所料。 第二十四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二) 阿楚惊喜瞪着大眼睛:“翠柳姐姐,听说你要嫁人了?” “是、是啊。”翠柳怔住,强扯笑容,看了眼小姐。 “郎君长得可俊?翠柳姐姐相熟不?” “不曾见过。”给年近五十的鳏夫做继室,哪怕貌比潘安,又有什么盼头。 阿楚性子活泼,十分好奇,话又多。谢乔坐在一旁缠穗子,暗自观察翠柳,见她目光晦暗,有苦难言。 屋里只听得阿楚唧唧喳喳的声音,谢乔声音倦怠,慢条斯理插了句:“天底下伦理纲常,于女子不公,若一争可改命运,安能不争。” “......”翠柳深深看着她,应是听进去了。 阿楚望着二人,噘嘴道:“小姐说的什么争与不争?唉,翠柳姐姐,你听明白了?” 当夜,翠柳房中,嫂子来问卖身契的事。 “你家夫人上次说你办事得力,许诺要给你恩典的......怎么说?” 翠柳冷声质问:“每日药钱流水的出去,为了娘好我便什么也不说。嫂嫂前阵子说是娘点头要我嫁那鳏夫,那日来求我家大夫人要恩典,却说娘已经不省人事,不省人事又如何点头我的婚事,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嫂嫂眼睛溜转,支支吾吾:“上次不是与你说了嘛,你、你娘要你嫁人,不信,不信自个儿回去看看呀!家里拮据你又不是不知,不这样说,怎讨来夫人的恩典。” 她拍拍翠柳的肩膀,放缓语调,柔声劝说:“妹子啊,女人到了年纪总归要嫁的,我们也是对你好......” 不想示弱,眼泪却不争气,哗啦啦流下来,翠柳哽咽:“为我好?十年前说卖便把我卖了,这些年来只知伸手管我要钱,可曾问过一句我好不好?” “哎哎,你大哥和我呀,都知道你是好的,在夫人跟前也顶有出息,日子过得滋润,你大哥无能,两个小的又嗷嗷待哺,你这个做妹妹的顺带体恤一下家里也是该的......” “什么是该我的,你们有手有脚的,凭什么指着我养活!收了那个鳏夫多少好处,将我又卖一次?” 嫂嫂瞪眼怒道:“你个小贱蹄子,怎么回事,好说歹说也听不进,我告诉你这亲事已经过了定,不嫁等着吃官司吧!” 她扬手欲打翠柳,常叔用力推开门,一脚踹开她,朗声道:“内宅失窃,此人可疑,搜!” 他一挥手,几名杂役冲向前按住她嫂子。谢乔走了进来,握紧翠柳的手。 见嫂子被堵住嘴捆起来跪在地上,翠柳茫然无措,只听见小姐冷冰冰地说着:“翠柳是我谢府签了死契的丫头,要打要骂由我们做主,用不着旁人代劳。你要带她走,就该拿银子赎去,前脚讨恩情,后脚窃财,脸呢?” 陈妈妈上前一步,出声作证:“近日,夫人的首饰不翼而飞,想来就数这妇人往来殷勤,定是她乘人不备偷偷顺走。” 常叔商量道:“先关在府内,明日就扭送报官。” 翠柳羞愧难当,焦急唤来:“小姐!求......” “嘘!别求情,以德报怨是圣人做的事,凡人这般没原则,叫做姑息养奸。” 翠柳欲跪下,被她一把拦住。 谢乔恨铁不成钢:“我自作主张替你告了三日假,回家看看吧,万万不可透露卖身契一事,它将是你唯一的护身符。” 翠柳万万没想到,家中是这样一幕:屋檐破漏,肮脏杂乱,恶臭不堪,阴暗屋内垂死妇人在床上痛苦呻吟,长发凌乱、污衣垢面的正是他的母亲,靠近三尺令人作呕,老鼠捡食地上的馊菜,倒地的碗筷明显不是家里的。 她打盆水细心打理擦拭,她的母亲此刻奄奄一息,不能言语认不得人,任翠柳怎么唤,没有反应。 大夫摇头说无力回天,且送最后一程吧。 翠柳心如死灰,环顾这间破草房,生活贫苦,但家里母亲总会打理得齐整又温馨。小小的屋子曾挤着母子三人,如今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到最初家的模样。 母亲病重后,她节衣缩食,将所有积蓄体己交与兄嫂,医药费越来越高,她偷偷做绣品卖钱,只盼母亲康复。 谁知兄嫂薄情寡义、丧尽天良,哄骗翠柳不停供应银两,却分毫未予母亲医治。母亲快不行了,连吃喝再也不管,任她自生自灭。又利用母亲病重一事骗取夫人同情,取得卖身契,好嫁人换取高额彩礼。 翠柳痛心疾首,原以为母亲已经好转,没想到无怨无悔的付出,换来的是兄嫂对母亲的不管不顾,和变本加厉的压榨。 她母亲病中浑浑噩噩,彻夜凄惨哀嚎,没挨过清晨就撒手人寰。 三日假,让翠柳赶上了送母亲最后一程,体面安葬。 本没有多余钱财,请大夫时才意外发现钱袋里凭空多了五十两银子,定是面冷心热的小姐偷偷放的,血脉至亲远远不如恩主。 翠柳感激不尽,胸中压抑难受,喘不过气。 直到她痛下定决心,亲自去府衙击鼓鸣冤,捕头丁满很同情她,带着衙差们从长欢街将她兄长抓捕归来,她方见着自己的“好”兄长。 谢乔托徐大人打了招呼,此案审讯极快。翠柳大兄好吃懒做,是个不中用的,光见刑具就什么都招了。 祸不单行,五十多岁的鳏夫也来告状他骗婚,收了人家彩礼,迟迟不送人。 翠柳兄嫂遗弃寡母、拐卖亲妹、偷盗官宅、骗婚索财等数罪并罚,判处秋后处斩。 鳏夫于公堂上既见她年轻秀丽,且彩礼已被她兄长挥霍一空,无法追回,便不依不饶硬要拉走她回家完婚。 所幸,翠柳咬死卖身契仍在主家,谁又会想不开非要一品大员府上提证据,加上丁捕头耐心规劝,劝他需要先为她赎身才能将人带走,一品大员夫人的贴身侍婢赎金可不菲。 鳏夫不愿再出钱赎人,婚事只好作罢,临走前被丁捕头扣住,立下字据承诺不再纠缠翠柳。 回府后,翠柳拿出卖身契双手奉上,跪在夫人小姐面前,愿生生世世为奴为婢偿还大恩,世上再无亲人,谢府就是她毕生之所。 姚氏念她身上带孝,怜惜不已,安慰她节哀顺变、多加保重。 谢乔觉得太墨迹,二话不说把卖身契撕了,谢夫人点头说道:“翠柳,管家已去府衙报备发还奴籍,今后你是良籍自由身了。” 她忠心护主有目共睹,至于谢府会不会成为她毕生之所,倒也不好说,这个实诚善良的姑娘,值得有一个好归宿。 依谢乔所见,衙门捕头丁满果敢机敏,似乎很中意她,案子审理期间对翠柳多有关照,没猜错应是想追求她的,碍于她孝期不好开口。 将来呀,翠柳成为兵夫人也犹未可知。 第二十五章 蜡烛有心还惜别(一) “就是这位姑娘?”成毅丢来一酒坛,齐鸿稳稳接住。 酒馆门外的大街上,谢乔与巡逻的府衙丁捕头在说话。 “丁捕头,有礼了,妾方才路过右侧胡同巷听到有幼童啼哭,见一蓝衣簪木槿花女子形迹可疑,恐与小儿失踪案有关。” 习武之人听力超于常人,目标距离不足十丈,听得一字不漏。 “不错,与你很相配。” “毅兄误会了,谢姑娘天赋异禀,有过人的本事,可助我成事。” “我没误会,文武双全,事半功倍。” 齐鸿无奈摇头道:“毅兄就爱拿我说笑。”提起酒坛大饮一口,痛快。 “听说她以前足不出户,现在成日在街上溜达,所为何事?” “那日......” 齐大人,该我了...... 她双眸清澈不染纤尘,目光犀利如刀锋,使我无力反抗,乖乖束手就擒。 我挣扎不过,不如坦白,就算信错也认栽。 “谢姑娘,请问。” “齐大人,报效国家应去从军,从江阳远道而来京师,为何故?” “洗雪冤屈,手刃仇家。” “齐伯侯家通敌之事?” “我爹没有!” “你是?” “齐伯侯次子,齐鸿。” “益州江阳郡守齐广泰,实为何人?” “本家叔伯仁义为怀,冒险收留我兄弟二人,对外称义子。” “果然......可事发时,你尚在襁褓,如何确信先考含冤负雪?” “若非歹人有意构陷,何苦赶尽杀绝,致使我母亲成了刀下亡魂;若非乳母抱来亲生二子偷换,助我们出逃,齐府不会有二百八十五具焦炭;若非义士相助,我和阿兄亦难逃追杀,阿兄年仅五岁痛失一臂,抱我乞讨至益州,途中险些丧命;若非伯父仁慈收留,我兄弟二人绝不可能幸存至今。桩桩件件,皆是铁证。” “抱歉。”她双目低垂、眼睫扑闪,收起夺人的尖锐,倒温柔极了。 “不必抱歉,从我选择踏进京城那日起,有些事注定逃不开,只能面对。” “可知仇人是谁?” “辅国相爷方颐文。” 她蓦地抬起头,嘴唇微动,想说的话又咽下,到底没有说出口,转而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妾愿大人,心想事成。” 回到现实,齐鸿神情动容:“我打探过她的身份,分明是个局外人,竟执意要帮我......” “天公见怜,得道者多助。鸿弟只管去,需要时尽管开口,为兄定万死不辞。”成毅摔坛为誓,豪气云天。 “大当家的,蓝衣小妞转眼没影儿,跟丢了。” 土匪头子大声嚷嚷:“奶奶的,一个个草包、饭桶、废物,都把招子擦亮咯,窝山里素了老子这么久,今天必须得开荤!”小喽喽们挨个吃了巴掌。 “哎哟,是是是。” “大当家的,饶命。” ...... 喽喽甲:“看,这边有脚印,那蓝衣小妞肯定没走远。” “还等什么,给老子追啊!” 喽喽乙:“老大,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去追画上女子,那位贵人说了,捉住给这个数!” 他张大夸张的嘴型,五指伸长,示意五千两。 大当家的挠挠头:“他娘的,画上女的长得好生吓人,你认个背影,就拉着老子跑来这么远,要认错了,老子先剁了你个瘪孙!” 喽喽乙吓得缩回脑袋,灰溜溜跟上队伍搜寻蓝色身影。 大当家的张牙舞爪,大笑:“先把那个蓝衣服的抓了,让老子开开荤,再让你等小的喝口汤,嘿~” 喽喽丙嘟囔:“白花花的银子啊,拿钱办事才是正事,有了银子要什么没有,寨子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白白到嘴边鸭子让飞了......” 吵得人心烦,土匪头子一脚踹得小喽喽翻了几个跟斗,骂骂咧咧。 “你他娘一群废物还有脸说,从人家出门跟到这里,还不是跟丢了,淬,八字走了背运,跟一个丢一个。” “啊!别过来!”蓝衣女子哆哆嗦嗦,挣扎要跑。 谢乔迅速扑上去,捂住她嘴:“嘘,别出声,引来就遭了!” “什么声音!” “老大,好像是那边!” “追!” “......” 她看清谢乔是女子,冷静下来点点头。 四周没有动静了,谢乔方慢慢松开她:“山贼性子急躁,明显对此地不熟,附近且有官兵巡逻,绝不敢大肆搜捕,当口躲过就平安了。” 蓝衣女子仔细打量她:“姑娘衣着不菲,应当是大家千金,怎会平白出现在这里?” “那就要问你咯。” 谢乔今早出门寻齐鸿而来,知他与成毅在酒楼饮酒,意欲结交成毅。 出门没几步,便发觉身后有一伙人尾随,当机立断,故意在街上随意溜达,寻找机会探查其动机。 经过酒馆见他二人正在饮酒,奈何有群人紧跟,只好匆忙路过,以防暴露与齐鸿相识,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就在此期间撞破另一桩案子。 女子立即警觉起来,脸上充满了戒备:“我不认识你。” 谢乔缓缓道来:“拐卖幼童,天诛地灭,按律重则五马分尸,轻则当黥面流放。被抓住先给苦主打个半死,官府拉都不带拉的,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你造孽的报应。” 她没有辩解,而是深深垂下头,愧疚不安,似乎在说:我别无选择。 “我念你良心未泯,专门来渡你,若戴罪立功,当消弭些罪孽。” 谢乔之所以在街上留意她,皆因她行为很是不寻常。 蓝衣女子怀中备有饴糖,以逗街边落单幼童,并随身携带小风车、拨浪鼓等小玩意,哄小孩手法娴熟,见孩童亲人来,不敢直视飞速离开,找下一个目标。 她没想到,一个人贩子竟也能为了保护孩童,与恶犬相搏。 善良护犊,又行拐卖之事,多矛盾的一个人。毫无意义的苦肉计,若非她神智有失,便是出自真心。 蓝衣女子克制着情绪,时不时啜泣几声,缓缓拉起袖管,疤痕累累,新旧交替。 “我但凡有一点儿法子,也不愿做这丧尽天良的亏心事,只有给孩子们稍稍照顾一二,不至于活得太苦。” 果然。 “喂,泥菩萨,今日遇见我是你的造化,你拐娃娃那糖给我一颗,我饿了。” 能不饿吗,街上溜达大半天了,又跟着她跑进山里,腿都走细了。 她破涕转笑:“泥菩萨?你起的什么浑名,我有名字,叫芍药。” 第二十六章 蜡烛有心还惜别(二) 她掏出口袋,油纸包了六个烧饼,给了谢乔一个,再次小心包好,塞进怀里捂着。 “我这份给你,其他的是给孩子们的。” 谢乔看着饼,目光深沉,掰下一半饼递给她。 土匪原是冲她来的,是自己跟踪芍药进了林子,等待丁捕头接应,正好借山中起伏之势甩开土匪,反而害芍药被土匪瞄上了。 她对这一带熟稔,见自己反而惊慌失措,明显不知道被外人跟踪,拐卖团伙的窝点必在此处。 “谢了,芍药,我叫谢乔。” 芍药轻轻点头,表情无奈。 谢乔问她:“你原是准备往哪去,此处几许人,带我去。” 她的脸色骤变,偏过头去,不愿说。 谢乔看出她有所顾忌:“天高海阔,总有栖身之所,三十六行皆可活命。违背良心,毁掉自己值得么?” 芍药不停颤抖,抓紧衣领,把自己团团抱紧,最后,颓然坐在地上,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单薄脆弱。 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能让一个人的内心如此软弱。 芍药再抬起头的时候,荏弱地说:“除我外,还有三男一女,男的都姓周,是亲生兄弟,女的叫杜鹃,是大哥的姘头,和我一样负责对落单的幼儿进行诱拐。今天,杜鹃和老三假扮夫妻带球球出城了,周大约了黑市掌柜谈价,几个孩子现在由周二看守。” 想到什么,她突然愤恨道:“周二最不是东西,谢姑娘你千万别去冒险!” “他对你......” 她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落下,愤恨骂着:“他就是个畜生!他们都不得好死......” “我见你出入自由,为何不自救?” “我是被杜鹃骗来的,等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想走,被关被打,你知道五天没吃没喝的滋味吗?也不是没逃过,抓回来打得更重,就再也不敢逃了。那畜生还对我......他们威胁说,我若不听话,要让全村都知道我的事,让我全家不得安生。” “别怕”,谢乔抱住她,唏嘘不已,“如此更要将整个窝点一网打尽,你方可解脱泥淖,获得新生。” “我可以吗?” “给自己一次机会。” “好……” 谢乔与芍药商量计策,待她与周二周旋,芍药熟悉地势,设法脱身引来落单土匪,叫他们黑吃黑,只需拖延片刻。丁捕头机敏,根据沿路“翠柳”标记,应很快追过来,届时好一网打尽。 事实上,算盘打得太满,想法过于天真自信,实则皆是漏洞。 先生说得对,阿乔还需历练。 贼窝里,场面胶着。 周二一张下流猥琐的脸看得谢乔发怵,小娃娃们恐惧贼人,纠缠着芍药使她无法脱身。 丁捕头怎么还没有来...... 她与芍药面面相觑,二人愈加紧张。 谢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抛媚眼娇嗔道:“二哥,你考虑得怎么样,拉我如意坊入伙,稳赚不亏的买卖。” 他趁机抓住她的手揩油,色眯眯的样子令人恶心:“小娘子急什么,待我大哥回来,一切好商量~” 谢乔嫌弃地抽出手,往他胸口一捶,瞥了他一眼:“瞧二哥也是一方英雄豪杰,说起话来左一句大哥、右一句大哥,这么大手笔的生意你竟做不了主了?” 细数着时辰,大哥该回来了。 周二发出阴险的笑声:“小娘子着急的话,这话说的,本大爷自然能做主,咱们进屋慢慢说。” 谢乔内心惊恐至极,对那厮厌恶抵触,再也绷不住,慌忙中转身想跑,没出几步就被按住。 贼人奸笑:“想跑?呵呵,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打你们进门儿起,爷就看出不对劲了,看看你们耍什么花招~” 他捉起谢乔紧绷乱扭动的手,放在鼻尖嗅一嗅:“香!越反抗,爷心里越痒,小娘子,让爷滋润滋润~” 芍药提起木棍,挥向周二。 被贼人反手捉住,谢乔拼全力反抗,指甲一把抓的他面部几道血痕。 贼人恼怒:“找死!” “砰!” 她绝望之时,门被撞开,再睁眼猥琐的脸已经不在。 高大威武的男子一脸轻松踩住贼人,周二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小娃娃扑上来,对着周二拳打脚踢,纷纷围着高大男子,有一童声哭着大喊:“大英雄,救救我们,我想回家!” 然后,一个传染一个,最后,一屋子的娃娃全在嚎啕大哭。 芍药忙过来搂紧吓得小脸惨白的谢乔,“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谢乔只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玩味儿看着她:“知道怕了?你胆子真大,贼窝也敢进。” 谢乔心悸难平,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恼羞成怒,不顾姿态大吼:“齐鸿,你还笑!” “哈哈哈,我还以为谢姑娘不食人间烟火,只有高深莫测的一张脸。喏,抖成这样,这才像个正常女孩子。” 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人,才让人敢亲近。 齐鸿不仅想亲近,甚至有一刻想拥有。 乔二姑娘还沉浸在恐惧之中,不可自拔,没注意他的眼神炽热。 身上挂满孩子的成毅,焦急嚷着:“不怕了,不怕了啊……喂,你们别光顾着打情骂俏,一堆娃娃嗷嗷待哺的,门口还打晕一个,该捆人的捆人,该哄孩子的来哄孩子……哦哦,不哭不哭!” 芍药掏出烧饼,每人发了一个,总算暂时安抚住了孩子们。 齐鸿找来绳子,三下两下绑了两个贼人,看了看身边几个面黄肌瘦的娃娃,心下一沉:“该交由丁捕头处置,端了这个窝点,送孩子们回家,也算积德行善了。” 刚说到丁捕头,就见他带着一伙人匆匆赶来。 丁捕头向谢乔姑娘连忙赔礼:“小人有愧,让谢小姐受惊了!本与谢小姐商定分头追捕蓝衣女子,以翠柳标记为信号,中途却发现土匪流寇踪迹......” 芍药低下头,神色慌乱。 丁满看了眼芍药,接着道:“有幸得两位大人相助,小的来晚,请谢小姐赎罪。” 齐鸿看着谢乔,难掩笑意说:“当时咱们在酒馆里头,见谢姑娘匆匆路过,多亏毅兄眼尖,发觉谢姑娘身后行人鬼祟,我们便悄悄跟上,以防万一。” 她赌气似的偏过头不理他,齐鸿施礼讨好:“后来遇见丁捕头,才知道谢姑娘侠肝义胆,以身犯险,为民除害。于是一合计,决定分头行动,丁捕头带兵追拿强匪,我兄弟二人来接应谢女侠。” “是的,小人与土匪头目交手,对方实力不容小觑,仅活捉了两名手下,咱们弟兄也受了伤。” 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险象环生,一环扣着一环。 看来,自己的以身涉险当真是多余又鲁莽,若非成毅、齐鸿及时赶来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什么可气的,现成的台阶,赶紧顺坡下就是了。 谢乔轻叹:“是我冒失了,多谢诸位相救!” “非也,谢小姐聪慧勇敢,乃女中豪杰,当世巾帼。” 谢乔瞪他一眼:“油嘴滑舌。” 丁捕头:“不假,若非谢小姐慧眼独具,行事果断,今日也不能一举拿下两案,为民除害。” 他示意手下,押解犯人,走到芍药跟前欲铐押。 芍药低着头,怯弱咬着唇,手在发抖。 谢姑娘握紧她的手:“芍药是重要人证,虽是同伙,但实属被迫。”试图拉开她袖子,她拼命捂住袖子猛然摇头。 谢乔反应过来,她受过胁迫欺辱,对男子敏感戒备。 “都什么时候了,受过的苦要等人头落地之后,再让人知道么?” 芍药看着谢乔的眼睛,坚定而有温度,像驱逐黑暗的明灯,带来渴望已久的希望。 她心防逐渐松懈,不再反抗,拉开衣袖,露出半截手臂。 仅仅只是手臂,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在场众人无不心生恻隐。 第二十七章 蜡烛有心还惜别(三) 一个年龄较大些的女娃娃壮壮胆子,拽住捕头衣角说:“官老爷,不要抓她好不好,芍药姐姐一直有照顾我们,虽然我是被她拐来的,心里却不恨她,她为我们挨过打、挨过饿,她是好人。” “是啊,芍药姐姐是好人!” “求求你们别抓她!” “对,还有两个坏人带走了球球……” 娃娃们争相替她求情,芍药再也忍不住,失声哭出来。 “事情原委,在下大致清楚了,按照规矩芍药姑娘必须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同时商议如何营救球球,姑娘可戴罪立功。丁满向诸位保证,定会还芍药姑娘个公道。” 谢乔不便出入府衙,徒惹闲话,最要紧的是她爹不高兴。 众人一商议,隐瞒她参与的部分,统一宣称:芍药主动找丁捕头投案自首,捕头巧遇成、齐两位大人,众人一齐端了贼窝。同时,在附近发现流寇踪迹,上报朝廷。 衙门张贴告示,被拐走失幼童认领。 几个孩子陆续都被领走,而球球父母每日来衙门询问,巴巴盼着,然后失望而归。 又过了几日,传来好消息,出京口过关隘截获被拐卖幼童球球。 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 老三同杜鹃抱着球球,伪装成一家子过关口,眼见要过去了,球球突然挣扎起来,对守城官兵吐口水。 官爷也是暴脾气,拽住劣童作势要打,岂料其“父母”非但不护着,反而如惊弓之鸟,拔腿就跑。 劣童满脸是泪,求助:“他们不是我爹娘,他们卖孩子的,大伯伯救救我!” 暴脾气的官爷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汉子,安抚道:“亡命之徒做这么个断子绝孙的勾当!好娃娃莫怕,待爷为你拿下贼人。” 就这样,老三、杜鹃落网。 幼童失窃案告破,孩子们纷纷回了家,一家团圆,皆大欢喜。 拔出萝卜带出泥,三兄弟拐卖幼童多年,经手幼童不下百人。根据从杜鹃那搜捕到的账本,陆续又抓捕各路线人,牵连广泛。 那日被成毅与齐鸿打晕扔门外的,就是那拐卖头子周老大。 他招认从事拐卖十余年,常年流窜于江南至秦岭一带作案,涉及许多走失案的陈年卷宗。 最后,案犯周老大处以极刑,其余三人秋后问斩。 至于芍药,查实是杜鹃同乡,两个月前被骗外出谋生,得知真相曾试图逃跑,周二、杜鹃对其威逼利诱,动辄打骂,甚至侵犯侮辱。 知府念她是被迫犯案,且协助破案有功,留在衙内做事。 其实是衙门原来的厨娘回乡嫁人了,女子讲究精细,一帮子大老爷们养叼了嘴,吃不惯粗劣汉子做的饭,芍药帮过一次后厨,才华得到彰显。 谢乔原想,她若无处容身,便收留她回府,只是有案底在身,入府审查有些麻烦,如今能留在衙门,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人逢喜事精神爽,守城官爷因慧眼看破罪犯伪装,受上级嘉奖,被提拔为城门校尉。 球球亲生父母找到他登门叩谢,官爷摸着球球的小脑袋瓜儿,乐呵呵说:“小娃娃口水吐得好、吐得妙,吐得爷升官又发财。” 球球似懂非懂,好奇的眼睛一转,“呸”又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惊得他父母张大了嘴巴不敢动弹。 官爷勃然大怒:“小兔崽子,讨打......” 球球不怕,拍手雀跃:“大伯伯贵人天相,升大官!发大财!” 瞧他可爱的笑脸,稚子天真,童言无忌。 官爷的手是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啪”打在自己脸上,这张破嘴。 丁满、成毅、齐鸿一干人等皆有封赏,请幕后英雄谢二小姐吃了好几顿饭。 谢乔有意结交成毅,他话甚少,探不出底细,她指着慢慢相熟能多得着信息,于是,每每带着翠柳出来应付。 阿楚不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可怜兮兮向先生哭诉,小姐如何如何移情别恋,怎么怎么不要她了,有吃也不带上她。 吃过几次饭,谢乔近距离观察他。 有一种人不苟言笑,常常仅听别人说着,冷不丁张嘴来上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类人说的,就是成毅。 他直爽仗义,沉着冷静,年纪不比丁捕头大,遇事处变不惊,好像什么在他面前都不是事儿。 山中贼窝里,其一掌击倒歹徒,可见武功高强、功底深厚,应与只身闹市降乱马的齐鸿不相伯仲。 即便是整日酒馆、青楼当家,却未给人轻浮之感,周身有凛然正气。 最令人奇怪的是,作为从二品京城武将,他没有一点当官儿的谨慎规矩,狂狼恣意,很像......江湖游侠。 对,就是有一种江湖气。 齐鸿和丁满勾肩搭背,胡天海地的聊着,话语非常投机,深有相见恨晚之意。 谢乔不兴推杯换盏这套,懒得说什么,男人之间动辄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什么的,看起来略微傻气了些。 身旁作陪的翠柳不知道说什么,反正插不上话,只管默默含笑听着,深情款款看着丁捕头。 人家郎有情、妾有意,苦于没有独处机会,偏偏有人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棒子、吹散连理枝的狂风。 回回抬头瞧见,齐鸿那厮好不识相,全程搂着丁满碰杯,让伊人独自凉。 谢乔咬着筷子,决意提醒提醒他,在桌底狠狠踢了齐鸿一脚。 成毅突然弹跳起来,睁大了眼睛瞅她,好像在说:干嘛呢! 哎呀,踢错人了。 大伙儿看向一惊一乍的成毅,他把手掌摊开撑着额头,掩饰说:“醉了醉了......” 尴尬之余,谢乔索性将错就错,挪坐到成毅身旁,与之攀谈。 这才有了大发现,原以为这次目标没那么复杂,谁知第二个任务比头一个更加棘手...... 齐鸿这才注意到什么,目光不经意间转移,表情微微酸涩。 丁捕头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喜不自胜,终于如愿跟翠柳说上话。 谢乔此刻竟有一种相女婿、嫁闺女的心态,老怀欣慰地注视这一对有情人。 苦尽甘来,甘来苦尽,推杯换盏有余庆,不知风欲起狂澜。 朝廷异常重视皇城脚下出现山贼一事,肃令衙门查清土匪流盗来路。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八章 相逢意气为君饮 “小姐,这是怎么了,是糕点不好吃,还是杏仁茶不好喝,怎么垂头丧气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谢乔撑着下巴,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好几个“成毅”。 阿楚耷拉着脸,看向先生:“先生,您看小姐......”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俗人查查,我独闷闷。” ...... 嗖!先生舞动木剑,动则行如急风,静则稳若磐石。 阿楚噘着嘴,抱怨着:“哎,这日子活不下去了,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昨日晚宴,谢乔与成毅大人攀谈。 他本身西南镖局一名武师,一身过硬的本事,十二岁起开始走南闯北,十余年来压镖无数,见识过各路山贼土匪,广交绿林好汉。 五年前走西口过官道时,见山贼围困官家车马,为保全不丢镖,其他镖师不愿多事,望风撤退改道。 成毅于心不忍,只身冲进重围,协助击退贼匪。 所救之人,乃方相之子,方居岳。 三年前,他辗转京城交接货物,见街上纨绔殴打平民,路见不平,与纨绔发生争执。 纨绔习了几年武,师承正宗流派,不屑江湖三脚猫的野路数,叫嚣要与之比试。 那人明路上输了,又施阴险暗算的伎俩,成毅血气方刚,拉扯间打中他的要害,当即一命呜呼。 惹上人命官司,成毅以为这条命要交代了。 谁知方居岳轻轻松松就为他摆平了,并推举他做了驻京武官。 次年,武场较量,一举夺冠,成了今日的副留守都督指挥使。 又是他,方居岳......谢乔把地上的字推平,轻轻写了一个“方”字。 方家为巩固权势,不断拉拢各方势力,徐余思、成毅,还有许多人。 徐大人忠君爱民,是非看得分明,胸怀凌云壮志。成毅是没有“学成文武术,货与帝王家”这份情怀的,只求温饱、不羡功名富贵,能把他拴住,只能是一个情字,救命之情。 和方居岳的情谊,较之知己齐鸿又如何? 老地方,谢乔约来齐鸿。 他冷峻的面孔却作纨绔态,样子很是讨打,道:“黎月公主很清闲嘛,昨天才见,又想我了?” 谢乔白了他一眼,:“自作多情,我没有心情与你玩笑,且有话问你。” 他露出失望之色:“问毅兄?” “正是。” “怎么......对他有意思?” “我见成大人独来独往,天冷无人制新衣,夜深无人可温粥,怪可怜的。闲得无聊,我有一闺中密友丹儿甚好,想拉根红线保个煤。” 齐鸿捏了捏下巴,古怪眼神盯着她:“我也无人温粥,无人添衣,谢姑娘好心也帮帮我吧。” “我有重要的事......” 他闻言正色:“请说。” “成毅平日为谁谋事?” “明知故问。” “你明知为何......” “我与毅兄相交真心诚意,他定也不会害我,所以,他替谁谋事我管不着。” “齐大人心可真大。” 你姨母太皇太后,对这事可上心了。 只听见他沉下声音,说道:“谢姑娘,为谁谋事?” 谢乔犹豫再三,留心他的神色,缓缓吐出:“你的姨母,太皇太后。” “你接近毅兄,不为别的,仅拉拢而已?” “不然呢?” “那她可......知道我?” “或许还不确定,但必定心中有数。成大人真的为方家做事,那便是太皇太后乃至整个刘氏的敌人了,若不能拉拢,恐怕下一步......” “毅兄有危险?” 见谢乔面露忧色,轻轻点头。 齐鸿一怔,平静道:“交给我吧,我尽力一劝。” “有劳了。” 酒家生意兴隆,多亏了活的两位金字招牌,往来武将豪侠皆来往其中,故以常备上好的厢房相招待。 齐鸿畅然笑道:“毅兄,咱们初见就是这酒楼,你当时为何挑我拼酒?” “哈哈,你身上有一股锐气,年少轻狂,像极了当年闯荡江湖的我。” “兄长只虚长我几岁,见识却远超于我,这碗酒,敬你。” “干!” “为何不回家?” “四海为家,处处家。” “兄长,洒脱豪放,为何,与虎谋皮?” 成毅眼中顿生冷意,低头端详着他,行走天地间心怀坦荡,于兄弟推心置腹,无端遭受此等质问,不免嗔怒:“你何意!” 齐鸿没有抬头,望着怀中一坛酒,只默默苦笑:“兄长请息怒,你知我孤苦飘零,存活至今只为报仇雪恨,仇家如今高枕无忧......” “鸿弟,你我不需拐弯抹角,为兄定助你雪恨。” “方颐文。” 成毅怔住:“所以……” “方居岳是毅兄救命恩人,可他父亲残害我齐氏家族,是害我双亲枉死、虐杀我府上二百八十五条性命的罪魁祸首。” “你为何、为何不与我说?” “正是知道兄长重义,不敢叫你为难,之前对兄长隐瞒诸多,齐鸿自罚。”他拎起一坛酒,扬起头咕咚咕咚喝尽,酒水和着不甘的泪水一块儿淌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衫上。 成毅握紧他臂膀,惭愧道:“鸿弟为兄着想,我竟丝毫不知。” “但求无愧于心,那相爷确实不是什么好鸟,然而方居岳于我有救命恩情,我也曾救过他。若他朝一日,生死较量,我只愿保他一命,方家其余人与我何干。” “毅兄是说......” “傻小子,喝酒!还是纵情江湖的日子最自在,这官儿我早就不想干了。” “谢兄长成全。” 第二个任务,在一场肝胆相照中轻易解决了。 谢乔有许多不解,一时之间理不出头绪。太皇太后没有多问成毅,频频对齐鸿赞赏有加,嘱咐她为其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是什么意思。 意欲扶持? “不知如何感谢齐大人,以茶代酒,先敬一杯。” “想报恩啊,很容易,看你姿色不错,勉强可接受你以身相许。”他不正经笑着。 谢乔不理会他,小声说道:“太皇太后有言,只要成毅不助纣为虐,刘氏定不为难,望你知人善用、把握时机,早日成就功勋。” 成就功勋?他垂下头,怅然问道:“我姨母......太皇太后还好么?” 除了他兄长,他母家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太皇太后了。 她轻声询问:“你可想见她?” 少年抬头眼神里有七分期待、三分哀伤,谢乔听见他心里仿佛在说:想。 谢乔问过太皇太后意思,得她首肯,芳彤姑姑着手部署,安排秘密见面。 下月初八,太皇太后将以为陛下祈福为名上栖霞山拜佛,谢乔陪同,届时齐鸿扮成谢家从仆即可。 皇宫里方太后又坐不住了,自个儿好歹是太后,以身作则,必须带头祈福,组织起后宫众妃一块儿祈福,连晋王两位未婚妻也未能幸免。 后宫从来不是清净之地,但愿佛光普照下,涤荡一切阴霾。 第二十九章 可堪孤馆闭春寒 明月笼上清光,倦鸟栖息在枝头安详睡去,暮色长空包裹着万物寂静,白日所有的光华褪去,只有悠悠一曲笛鸣。 深夜轩窗前,谢乔吹着清心曲,想着这两个月发生的许多事,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齐鸿问我。 谢家从不涉朝廷斗争,独善其身,我一弱女子为什么要为他姨母做事,徒卷进阴谋漩涡之中。 我笑称是吃饱了撑的,胆大脖子硬。他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什么才是令人满意的回答。 人活一世,不应抱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亡从善服义之公心。 若没有卷入是非,我又怎知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多少人在水深火热中苟延残喘,仅仅只为了活命。 世间女子大多命苦,双儿、芍药、翠柳、春花,她们绝不是个例,世上有千千万万同她们一般无依无靠的女子,我无力拯救众生,仅力之所及,尽心恩惠之万一。 若没有卷入是非,日子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寻常,被跟踪、被试探,我成了谁的眼中钉,仅仅只有方家吗? 太皇太后并没有完全信任我,我只知她的目的,而全盘计划我一无所知,无非是在完成芳彤姑姑交代的一个又一个的任务。 还有谁像我一样为她所用…… 就像成毅、徐余思,为情、为义、为公心,最后,都成为了被人操控的棋子。 过去的我若知道如今的我,定会嘲笑自己荒唐可笑。 当初若是没有主动提出为太皇太后所用,现在又会如何?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为后妃或是王妃,再或者许给某个王公大臣,在宫斗或者宅斗里,匆忙了此残生。 我不要。 命运原本该往哪条路发展,未来又会驶向何方。纵然千万个命不由己,我也要有自己的选择。 扶植齐鸿,重振齐家,太皇太后说的机会是什么? 太皇太后选择我,晋王选择谢婉,宣威将军府选择谢嫣...... 看似巧合,实则令有图谋,京城谢家藏着什么秘密? 太皇太后两次提及父亲,隐有深意。 暴躁的父亲,不管家事的父亲,与母亲不和的父亲......他韬光养晦,在等待什么?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心欲静,愈不能平。 这一夜,谢乔夜未眠。 离五月初八,还有十余天,芳彤姑姑没有派别的任务,谢乔喜得偷闲,想到还有一个更闲的人。 飞鸽传书:“京城可有趣事?” 当日下午即收到回信: 孙昭仪拒不侍寝,方昭仪截圣驾邀宠被禁足,淑妃坐收渔翁之利。 吏部尚书蔡维非礼夫人贴身婢女,被夫人刘雪晴罚跪三日三夜。 两日前,相爷之子方居岳新纳第十五房妾室。 归德将军之上门女婿琵琶别抱,李二小姐深夜买醉。 几大楚馆名伶、花魁为一俊秀公子大打出手,慕席公子连日备受冷落。 …… 这神秘的地字零号莫不是整日梁上作案,偷窥他人房内私秘,知道的辛辣消息还真不少。 谢乔传信:“地字零号,你可真闲。” 她等了几天,都没有见着回音。哟,还挺有脾气。 这几日,先生外出会友人,翠柳带着雁儿去庄上收租,阿楚为了捉弄禁军营的那几个莽夫整日泡在厨房试新菜。 谢乔趴在堆积成山的名册里,两眼放空,百无聊赖,后悔不该调侃地字零号。 正巧,徐丹贴身丫头小梅来送信。 徐府正忙着操办双儿的婚事,难得徐丹有空,约她春郊骑马放纸鸢。 小的时候,她最爱与先生放纸鸢。后来长大心思重了,她极不愿出门,先生拿她没辙,也就没再继续。 谢乔现在想起来,有些怀念。 那时候,一到开春,先生便拎起砍刀,挥舞长袖,有模有样地劈竹子、削竹篾,做了筝骨和鱼篓,她就在竹苑院里小炉熬浆糊,待筝骨糊上纸或者绢,先生会在上面作画题字。 然后,一老一少到郊外杏花林里,乘着风放纸鸢,玩累了就宿在河边,先生下水捉鱼,她拾柴烧火,烤鱼捉虾,其乐融融。 纸鸢年年都放,次次都新做。 先生说,曾经有个故人说过,纸鸢不是飞鸟,永远有牵挂,不若御风归去。 于是,每次放到最后,先生都会扯断绳子,让谢乔许愿。 愿乘风带走一切烦恼苦厄,往后余生皆遂心愿。 只是骑马……谢乔犯了难,丹儿小小年纪居然会骑马,白多长她两三岁。 出门的时候,正巧遇见齐鸿,当下请教如何骑马,谁知他说反正无所事事,死乞白赖要同往,还拉上了成毅。 原来最闲的是你们这些武将…… 草长莺飞,马场绿地葱荣。 四个人不尴不尬的,牵着四匹马。因为她害怕不敢上,大家迁就谢乔,一并牵马走着,名副其实的“踏青”。 一路上,他们聊他们的,姑娘聊姑娘的,互不干扰。大概觉得无趣,他二人赌了个彩头便赛马而去,没一会儿就跑远,不见身影了。 丹儿说要不放纸鸢好了,于是二人找了一颗树将马系好,取下纸鸢整理细麻线。 她手上的是绘花春燕,十分艳丽。 谢乔的纸鸢简单极了,菱形尾端贴上红色丝带,白色宣纸只提了两行诗句,用朱砂笔画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杏花。 先生也不在,外面买来的纸鸢没意思。昨个儿,她就请陈妈妈找人帮忙扎了风筝骨,又与阿楚合力糊好素纸,总算成了,然后自己作了画面,简单清爽,不错不错。 纸鸢轻盈,乘风很快飞高了,两个姑娘欢笑着、追逐着、喧闹着,像是没长大的孩童,无忧无虑的模样十分天真可爱。 突然骤起狂风,逆着风,她一用力,线便断了。 谢乔让徐丹站在原地等她,便向纸鸢飘落的方向追去。 最后,它游游荡荡落在了一棵槐树冠顶上。 树木高大繁茂,郁郁葱葱,目测自己是够不着的,得等齐鸿他们来取。 环顾左右,居然看见了……他。 还有她。 第三十章 谁倚东风十二阑 紫衫雅客,眉目含笑,有着数不尽的风流,不着白衣也是如此好看。 美人在侧,身段款款,顾盼生辉,两两对视里情意绵绵。长风吹拂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丝带似有情将他绕,青丝在斜风中跳跃,屡屡触碰他的衣衫。 相思半月来,再见如此光景,连自己也觉得他们般配极了。 那个眼神满是爱怜,像极了他为自己作画时的样子,谢乔心里酸得发苦。 佛说五蕴六毒皆是虚妄,遇见他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心动,什么是魂牵梦萦、朝思暮想。 年少赤诚,说不在乎,那是假的。 我以为,在他心里,我是不一样的。我那么笃定,那么信誓旦旦。 原来,先动情的那个,最伤神。 逃吧,莫让人看了笑话。 徐丹见她两手空空回来,失魂落魄,问乔姐姐怎么了。 她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含着泪说想骑马。情绪占据心头,压制了理智中那个叫做畏惧的东西。 谢乔拉过缰绳,照着齐鸿教的,一气呵成上了马。待徐丹上马,她已远离视线。 郊外围场广袤,马儿呼啸奔跑,男儿爱在风中驰骋,原来这般痛快,酣畅淋漓。 谢乔也不操控方向,拉紧缰绳任马儿随意奔跑,耳边狂风呼啸,突然觉得其实没那么难过,泪水终于不争气的流下来,被风刮过,零星点点飘落在风中。 突然,不知道哪儿蹦出个人,马儿受惊失控,提起前蹄,似乎想把座上人甩下。 这一幕似曾相识,谢乔的心瞬间从胸膛提到了嗓子眼,双手已经快抓不住缰绳,干脆往前一倾,死死抱紧马头。 她应付马儿没有经验,最坏的结果大概是是坠马残废,抱憾终身吧。 下一刻,紫色身影闪过,稳稳落在她背后。他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拽过缰绳,牵制住马头……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归于平静,低头吃草。 “还好么?”南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把脸埋低,带着哭腔懦弱道:“一点都不好……每次都在你面前出糗,真是狼狈。” 耳畔回风摇曳,他轻声笑着:“没事了。” “喂,搂够了没?南溪,管管本王啊,本王非宰了这疯马不可!” 看着地上平躺的那个人,谢乔想,他只是为了护晋王,或者路见不平顺手而已……和那次一样,只是无意…… 可是,你这无意穿堂风,偏偏叩心门。 “不得了,这位姑娘比本王最宠爱的美姬更娇俏三分,不知姑娘家在何处,姓甚名谁?” “放肆!你这个小女子怎敢用这种眼神看本王,很好,本王记住你了~” 南溪不理会他,轻拽缰绳转身而去。 “你们都不把本王放眼里,南溪,你过分了啊!”晋王叹口气,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识相的走开了。 马儿在他牵引下,十分乖巧温顺。 慢悠悠前行着,他坐在她身后,双手穿过她臂下握住缰绳。 谢乔不知手应该往哪里放,刚想抓马鞍,碰到他的手,倏而弹回来,蜷起手臂放在胸前,夹紧胳膊绷得笔直,生怕不小心再冲撞到他。 他似乎在笑,谢乔偏头看过来,颠簸中失去平衡,结实落进他怀中。 他眼中满是柔情,好像又不太一样。 回到槐树边,那位姑娘手里拿着纸鸢,走上前递过来,盈盈浅笑:“料想是这位姑娘落了纸鸢,才叫南溪哥哥如此看重。” “南溪哥哥?”谢乔惊诧,有点不好意思。 “王爷早一步到,在下受其所托,接玉姑娘来赴赛马之约。” “嘻嘻,王爷应该就在那边吧,玉儿在此告辞,不打扰二位了~” “请。” “告辞。” “玉姑娘原是书香门第,家中遭难被迫卖入教坊,晋王怜惜,欲为她赎身,接入王府,她知道晋王即将成婚,不愿为王府家眷,执意留在教坊。” 谢乔由衷赞赏:“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可久留教坊毕竟不好……” “王爷与我时常探望,有晋王庇护,暂且不会有人为难她,王爷有言:将来以义妹之礼,送其出嫁。” “时常,探望……” 地字零号说过,几大楚馆名伶、花魁为一俊秀公子大打出手,慕席公子连日备受冷落。 该不会就是…… 她假装不经意,试探:“听说,各坊花魁娘子为公子大打出手,可有此事?” “在下是有要事,并非寻花问柳,造成误会,望谢姑娘不必介意。” “啊,没有,好……”谢乔倏地红了脸。 我介意什么呀,就算是,又与我何干,真、真是的。 从他出现,谢乔的心跳再没慢下来过,手心是烫的,心里也是滚烫的。 手中纸鸢提着两行诗: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纸鸢尾处一枝含苞待放的杏花,别人或许猜不透,他不会不知…… 下了马,她说了近日来发生的许多事,他耐心听着,像老友般闲话家常。 在他跟前,自己总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一篓子全倒出来。 听到她说道,山中遇险与歹徒周旋时,南溪微微蹙眉。 “以后不可冒进,万事有我陪你。” “我非冒进,确实是考虑不周......等等,你,你说什么......” “我定不会让你陷入险境。”他清冷无尘,眸中有浩海星辰。 谢乔觉得有些飘飘然,想起随身携带的穗子,羞怯从怀里掏出,伸到他跟前,“公子三番两次相救,阿乔无以回报,以此物略表心意,还望公子不嫌弃。” 南溪双手捧起玉笛:“我很喜欢,有劳乔儿亲自为我系上。” 系好穗子,谢乔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欢喜和倾慕,嘴角不经意扬起。 “谢姑娘!” “谢姑娘!” “谢姑娘……” 远处传来呼唤声,仔细一听是齐鸿的声音。 “是丹儿他们来寻我了......” “去吧。” 谢乔瘪着嘴摇头,南溪摸摸她的头:“五月初八,我会与王爷同去敬香。” 然后,他将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怪公子太美,姿势过分妖娆,凭谢姑娘的聪明伶俐根本无心领会。 “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她一回头,公子已经不见踪影,便举着纸鸢敷衍说道,“我捡纸鸢,你怎么来了?” “徐小姐说,你刚学会骑马,跑太快,她没能追上,很是担心。怎么着,刚学会走就想跑,莫不是想借此机会巧施苦肉计,以便投怀送抱?” “闭嘴!”谢乔捧着纸鸢,蹦蹦跳跳往回走。 没有一个谎言经得起推敲。 齐鸿驻足原地,阴沉着脸望着原地出神,那个人是谁。 “还不走,杵那儿想什么呀?” 齐鸿面色一转,笑着说:“没什么,想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第三十一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 落日西斜,不远处,一魁梧伟岸的男子背着娇小的姑娘走过来,身披着金辉,像是从情爱戏本子里走出来的。 成毅和徐丹...... 这是什么缘分,前儿个跟齐鸿耍嘴皮子,曾说过要将丹儿说给成大人,一语成箴。 徐丹小脸通红,赶忙向人解释:“乔姐姐,我......” 见他俩身旁未牵马匹,徐丹膝盖沾上泥土和碎草,手掌泛红侧有擦伤。 谢乔关切地问:“怎么伤的?” “是我骑马时没留意,从马背上坠落,伤了腿”,她接着说,“还好有成大人,见我行走不便,才如此......” 徐丹小脸红彤彤的,双眼沉醉而迷离,时不时看向成大人。 成毅安静做着一个木桩,看不到徐丹爱慕的眼神,他心中坦荡,丝毫未觉得有何不妥,就这么一直背着,没有把人放下。 谢乔默默将一切看在眼里,“阿乔谢过成大人。” 适时自己情绪低落,快马奔驰,丹儿知她不善骑术,必定心急赶来追,慌乱间才不慎坠马。若非如此,凭她娴熟乘骑不至于摔伤的,谢乔觉得自己实在难辞其咎。 丝毫未提她冲动驾马一事,丹儿为护她颜面,好意隐瞒。 回到徐府,闺房里。谢乔扶她上塌,十分愧疚道:“是我不好,叫你吃苦了。” “姐姐哪里的话,是我自己摔的,千怪万怪也怨不到乔姐姐呀!” “且不说姐姐平日对丹儿甚好,常常挂念不说,平日里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有我一份儿,结识姐姐是丹儿的福气。” “那结识成毅成大人,如何?” “姐姐羞煞丹儿了,好端端怎么提他?”她声音越来越小,脸偏过去,轻轻垂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瞧你没出息的样子,耳根子都红了哩。” 徐丹恼羞成怒,娇声道:“姐姐莫要取笑丹儿!” “那你倒是说说,觉得他怎么样?” “他......威武不凡,有侠义之心,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呦喂,怎的背了你一回,话都没说上几句,就知道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不是姐姐说与丹儿的,前几日成大人力拔千钧、以一当十,一掌击倒一众凶徒嘛,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 丹儿一脸沉醉与崇拜说着这件事儿,谢乔才将将回忆起确实说过。 这都怪我,当初为了博取同情,顺带吓唬吓唬胆小的丹儿,我将只身涉险一事描述得略微夸张了些。只道说完就过去了,这小丫头竟然暗自记下了。 眼前少女心事羞与人说,因那人收下穗子,欢喜非常的谢乔十分感同身受。 “我观其人是个顶好的。那句话怎么说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说实话,若真有意,姐姐替你保媒,了你爹心愿,指不定赶上与双儿同时婚嫁,那可真真儿热闹。” “我、我听姐姐的......” 清冷雅致的屋子里,公子静坐烹茶,晚风轻抚素纱,烟雾氤氲泛茶香。 白皙修长的手从容不迫,斟了两杯茶,每一个动作都有着恰到好处的优雅。 “南溪,好小子啊,见色忘义!” “成日言‘吾乃修道之人,不近女色’,花魁娘子都为你打成什么样子了?” 赵宣提起白玉杯一饮而尽,道:“还别说,那姑娘真是清艳不可方物,京城何时有这号女子,本王一点消息也没有,尤其是那小眼神,够凶的,看得本王心肝一颤一颤~” “王爷!” “哟,怎么还紧张上了,你的你的。” “本王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好奇掀了吏部尚书蔡维女儿的裙子,当时本王哪知道蔡维是谁,刘家的好女婿连着刘裕淳大胖子一块儿告御状,半来月不消停,差点逼本王把蔡家东施娶回府。” “一般的姑娘你搂就搂吧,只要别和刘氏扯上关系,本王才不想与你做连襟。” “是谢乔姑娘。” “什么,鬼见愁!” 晋王捂着眼睛,凄厉大叫:“你跟鬼见愁那样,那样!” 突然静下来,他桃花媚眼一挑:“我见过鬼见愁……呵,所有人都被她摆了一道。” “王爷,不觉得太皇太后上山祈福,事出突然,其中大有文章。” “哦?但说无妨。” “齐家要回来了。” “情报确实?” “谢姑娘……心无城府、待人赤诚,只言片语也可管中窥豹,是那日北街降马之人。” “果然,都是刘氏的人。” “齐氏惨案,世间皆传证据确凿,实际上确实一桩无头冤案,三司尚未提审,侯府一夜之间满门被灭,与方氏有关。” “呵,与刘氏有关系的,都死不足惜!” “齐谢二家,一个是士林清流,一个是儒门墨客,方相拉拢邹家,铲除齐氏、排挤谢氏,控制朝中半数文臣。齐氏卷土重来,实为良机。” “齐氏回来,刘氏更不易对付,良机怎么说?” “推倒相爷一派,重新洗牌,请王爷作壁上观,静候佳音。” 赵宣对他使了个眼色:“你,与那个谢姑娘是不是有点什么?” “嗯?”他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抚摸清笛上的穗子。 我的傻姑娘,你可知穗子上的同心结,既是相思扣,而你我终将殊途。 “被刘老太婆看中的人定有过人之处,她如此轻信外人,将重要情报泄露出去,本王觉得刘氏欲擒故纵。” 南溪静静看着他,少顷,摇头叹息:“春日宴之前,我与谢姑娘有过一次邂逅,超然脱俗。宫宴上她行为怪异,不难猜测,谢姑娘无意中选,故而为之。王爷不妨回想当时情景,太皇太后反倒显得十分刻意。” “你认为她是被迫的?” 南溪公子声音清冷,如薄冰破裂:“恰恰相反,南溪以为,谢姑娘与太皇太后在某一点达成共识,一拍即合。” “谢氏行君子之道,无党无派。谢姑娘与家中姊妹不和,不善交际,人尽皆知。宴后性情大改,她主动结交大理寺卿徐余思之女,又与成毅、齐鸿、丁满等人交往密切。” “尤其,齐鸿此人,身份可疑。” 晋王深邃眼眸,泛起笑意:“唉,没想到,本王看女人也有走眼的时候。既然天意如此,齐鸿这条漏网之鱼,且看他的造化吧。” 第三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月的最后一天,天空阴沉,笼罩整个京城一片肃杀。 城西长安街上,下起了一阵一阵的小雨,青石板上光可照人,小商贩次第摆满了街边两道,吆喝声此起彼伏。 路过客栈,阿楚说:“咦,下雨天住店的人应该更多,反倒关起门了。” “是啊,客栈不做生意......” 谢乔快速扫视四面八方,包子铺蒸笼白烟萦绕,算命摊的风水先生正在拨弄罗盘......捏着玉纹信笺的手越收越紧,手臂微微发颤,抖个不停。 “小姐......” 她呼吸急促起来,恐惧道:“阿楚,你可瞧见......哪儿不对劲......” 阿楚见她身体发抖,面容惨白,撑着油纸伞紧紧贴着谢乔,声音里透露着不安:“没有啊,小姐怎么了?” “不对,不对……” “全都……不对劲……” “小姐,别吓我......” 包子铺的笼屉里没有包子,蒸汽中根本闻不到面香;起风时,面馆老板不看灶火,却不时看向杀鱼的,像是在等信号;风水先生不急着打伞,任由吃饭的家伙被雨淋,易经封面被雨淋透...... 还有,阿楚说的客栈,掌柜的有事有伙计看店,不可能连几日后开张的牌子都不挂直接关门。 街上行人少,尤其不见老幼妇孺,偶有货郎从身侧急急路过。 最要命的是,为什么这么眼熟,在哪里见过,究竟在哪里见过! 这个局,要的便是她谢乔的性命。所有前因后果在脑中转了一转,身体因惊恐而倍感虚软。 “小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谢乔深深看了眼阿楚,无妄之灾,不可连累无辜,她还那么小,还没有找到亲人。 “看前面,千万,千万别回头......” “别、别说话,也别问,听我说,往前五百米,右拐是河道,你识水性,我数完三声,你就跑,千万别停,不管发生什么。” 她屏息一窒,戚戚恳求:“阿楚宁死,绝不背弃小姐!” “祸是我招来的,千言万语,阿楚,我要你,活着。” 阿楚用力摇头,眼泪花花往下流,眼睛鼻子嘴都快挤到一起,要换了平时,谢乔定要嘲笑她像个小花猫。 “三、二、一,走!” 谢乔推开阿楚,正准备回头束手就擒,却被阿楚紧紧拉回来,拖拽着向前冲。 伪装的杀手抽出兵器,围攻她二人。 “他们要杀的是我,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 阿楚咬着唇不说话,只有因害怕而颤抖的喘气声,她紧紧扣住谢乔的手臂,生怕不留神小姐再做傻事,自投罗网,牢牢挡在谢乔身后。 前方突然跳出两个带刀凶徒,谢乔快速推倒街上灯柱、货摊,拉阿楚一起往胡同口逃。 主仆二人身形娇小,往窄巷里窜,脚步轻快,杀手们身材魁梧不能并行,拖慢了脚步。 谢乔心想,有本事调开城防,对方来头不小,只要不与其硬碰,他们不可能把持京城所有街道,只要逃出附近几条街,往城北逃,向衙门、禁军营求救,就还有一线生机。 胡同深处同迷宫一般,慌乱之下更没有方向,谢乔发现越来越偏离路线,想回头已是不可能的了。 围墙根听得脚步悉悉索索,有人影窜行,鬼鬼祟祟。 另一路人马? “阿楚,脱下外衫,拔钗!” “嗯!” 见小姐边说边解散长发,拉开锦缎外衫,她也跟着丢了头钗,甩开外衫。 “现在他们定认不出谁是谢乔,前面胡同口你左我右,分开逃,去禁军营!” “可是......” “右边过去是官宅,我去找认识的官家求助,他们或许会忌惮,你那边极其危险,必须跑快些!” “好!”阿楚头也不回往左胡同跑去。 傻丫头,城西……哪还有官宅啊。 实在跑不动了,她端坐在石阶上,默默系好外衫。 紧紧握着手中的金钗,另一手颤抖地抚摸脖颈,如有不测,这只金钗便是她最后的体面。 大概是害怕到了极致,反倒放松下来。据她观察,来人至少是两路人马。 伪装成行人商贩的杀手大刀扣环,面相凶狠,招势各不相同,刀刀致命。 像极了前段时日跟踪自己的土匪。 蒙面者是后来出现,穿统一便装,刀窄而薄,行动有章法,未曾正面迎击,潜伏暗处,甚至躲避土匪群,目的不明。 能用南溪公子相邀作饵,沿街伪装埋伏,支开城防。布局者只有晋王,或者说,就是他。 真相总是苍白残忍的,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推敲,谢乔越想越发寒,心口隐隐作痛。 他说定不会让我身处险境…… 他救了我一次又一次,何必大费周章布局来害我。 土匪…… 那天我曾告诉过他土匪一事,这次又与他有关,难道、难道从一开始他便参与…… 为什么…… 谢乔闭上眼睛,默念:变生事,事生谋,谋生计,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我,不信命。 听声音,他们来了。 “小娘们,挺能跑啊,老子追了半个城西,看你还往哪里跑!” 小喽喽说话流里流气,确定是土匪无疑。 谢乔藏在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脸上故作镇定,轻笑着说:“你等所求不外乎金银,而本姑娘惜命得很,英雄,开个价吧。” “哈哈哈,姑娘痛快,可惜我等不光为财,还有泼天的权势富贵,你可给得了?” 此人似乎是头目,举止投足与众匪不同,气魄十足。 “壮士既然求富贵权势,何苦投了贼匪,你若放了我,这些个东西我也不见得给不了你。不知是哪位贵人好大的手笔,连西城都能清得干干净净。” “二当家的,我看她就是在拖延时间,别跟她废话,直接宰了交差。” 谢乔嗤笑:“呵,掩耳盗铃,耽误了这么些时辰,捉捕各位的官兵此刻不知藏到了何处,正等着我人头落地,坐实罪名,荡平贼寇又添伟功一件。” “你、你少吓唬咱们!” 二当家挥手打断土匪喽喽,呵斥道:“听她说完。” 他看向临危不惧、端坐着的谢乔,冷道:“你此话怎讲?” 谢乔灵机一动:“我观二当家的说话斯文条理,虽落草为寇,却没有匪气,从握刀姿势、行走站立来看,受过军队训练,我猜想二当家的是正经行伍出身。” “况且......喏,我南面五十步,东面百步皆有埋伏,不是你们的人吧?” 小喽喽个个如惊弓之鸟,提刀四处张望。头目眼色一沉,她所言非虚,确实有人在暗处观望,一路上对方数次露出马脚。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可达成你等心愿,且雇主许诺多少,我给三倍。不瞒你说,我已知你等来路,这会儿功夫,我婢女应该已到衙门。若我有三长两短,雇主必然弃车保帅,诸位英雄怎甘心做顶罪的羔羊?” “二当家的,咱们赶紧宰了她,逃吧!” “杀了我,必将陪葬,或者,劫持我,撤退保命,赎金三倍。二当家,敢赌吗?” 二当家闻言哑然。 第三十三章 吞声踯躅不敢言 城北街坊众议纷纷,今天有个披头散发、只穿着里衫的姑娘在街上发疯,背后衣服染了血,嘴角还有血痕,眼神凶狠,可怕极了,直直冲进了禁军营方倒下。 有人说她是从牢里逃出来的,有人说是谁家偷跑的小妾,更有人说她中了邪会吃人……各说纷纭,好不离奇。 阿楚以为身后有千军万马,疯狂飞奔,全身酸软,几次濒临奔溃,只要一想到小姐安全了,小姐还在等自己,浑身便充满力量。 她死死咬着牙,把嘴唇咬破了,流了血也不自知,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唉,前面的人有些眼熟...... “阿楚姑娘,醒醒!” 杨峰、邵康、祝成和等人围在床边。 “小姐、小姐......小姐!”阿楚惊叫从床上坐起,眼睛瞪得巨大,气顺不上来了,呼吸感到剧烈的疼痛。 “你们?我家小姐呢……”阿楚焦急目寻小姐身影,浑身虚脱无力,没看见,伤心恸哭起来。 “阿楚姑娘,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就这个样子,晕倒在咱们门口,不知道还以为咱们禁军把你怎么着了......” 祝成和推开邵康:“丫的闭嘴,不会说话能把你憋死!” 阿楚似乎想到什么,双目空洞,表情很是痛苦,呜咽道:“杀人了……有好多好多人……” 杨峰劝慰她:“快跟我们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咱们头感觉不对劲已经去找丁捕头了。” 齐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带来丁捕头,带上芍药帮忙照顾。 他见阿楚醒来后痛哭流涕的样子,料想谢姑娘出大事了,一阵心乱如麻。 丁捕头沉声道:“阿楚姑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若再不告知详情,怕要晚了。” 阿楚极力平复情绪,还是不停哽咽:“今日,有人送信、送信约小姐见面,我们路过长、长安街,小、小姐,小姐说不对劲,让我跑......呜呜......全是杀手,他们拿着刀,卖菜的、卖包子的,连货郎、算命的都是......” 齐鸿迫切追问:“然后呢!” “我们跑进了胡同、胡同窄巷里,小姐骗我,说她去官宅找人救我,让我往左、左跑,来禁军营......呜呜......我刚刚,才想明白过来,城西压根没有官家府邸,小姐是为了让我活命......” 邵康钦佩不已,低声道:“想不到,你家小姐真仗义啊!” “小姐平时老说我呆傻,我真是傻,次次都是因为我,小姐一次又一次牺牲自己,保全我......” “丁捕快、齐大人求求你们,快救我家小姐......” 齐鸿脸色铁青,冷道:“邀约之人是谁?” 阿楚不敢抬头,沉默半晌,才轻轻吐出:“是、是晋王府,南溪公子。” 在芍药的照顾下,昏睡的阿楚被悄悄送回谢府。 负责打扫谢老爷书房的小厮奇了怪,今天备好的瓷碗全在案上,一个不少。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完好。 小厮欣喜报告管家,常叔愁容满面,嘱咐道:“撤了吧,以后也不必再备了。” 自小姐失踪,夫人悲痛欲绝、滴水未进,阿楚负伤虚脱时不时昏睡,陈妈妈静静守在夫人身边,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翠柳忍住泪默默挑起长房所有事物,雁儿也收起了好动的性子,跟在翠柳左右。 就在小姐失踪的第二天,昏迷不醒的阿楚也失踪了。 夜深人静,马车颠簸,阿楚在昏昏沉沉中几次撞到伤口,疼痛让人逐渐清醒。 晃晃荡荡的车厢教人头昏,阿楚望着车帘后驾车人陌生的背影,惊悸大喊:“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车外那人驾着车,少年音色,吐字如落珠击盘,清脆好听:“干什么?劫走娇滴滴的小姑娘当然是回家做娘子的~” 纵是声音再好听,此情此景,阿楚只觉得分外惊悚恐怖,莫不是遇见了传说中的采花大盗…… “啊!淫贼!” “淫贼有我这么英俊吗?长得丑又好色的才是淫贼,小爷这叫风流倜傥、知情识趣~” “啊!别过来!” “别叫了,震得小爷耳朵疼。” “我不会从你的,小姐,阿楚来世再来服侍你!” “哎呦,小妮子戏真多,想什么呢……” 阿楚说罢掀开车帘,奋力一跃。少年施展轻功,迅速跃车接住她,护成团滚落在石子路上。 “嘶!你不要命啊!吓死小爷了,你知道刚才多危险,要不是爷武功盖世、眼疾手快,你骨头都断成几节了!”他躺在地上,托住阿楚,哎哟哎哟叫唤着。 阿楚迅速从他身上爬起来,刚想喊非礼,见他似乎受伤,过意不去:“你,还好吗?能不能起来?” “不好!你亲我一下,我说不定就能好了~” “淫贼!” 少年见她生气,自己兀的爬起来,抚平衣衫,甩甩马尾,突然惊叫:“失策失策,马车跑了!” “阿楚小妞,你在这里等着,小爷将马车追回来。” “唉!那个……”阿楚环顾左右,荒郊野外漆黑一片,风呼呼刮着,似狼嚎鬼叫,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 “我害怕……” 她轻柔可怜的声音,叫他心中一软:“你身上有伤,总不能跟着我跑吧......” “……” “唉,女人就是麻烦……算了算了,上来吧,小爷背你走。”他蹲下身子拍拍肩膀,示意要背她。 这人身高七尺,身姿挺秀,虽然天黑看不清楚脸,但轮廓分明,嘴是坏了些,心还是极善的,应该不是坏人。 “淫……你的伤不要紧吗?”阿楚不好意思让他背,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戏文里这种接触都是谈情说爱的开端……阿楚的小脑袋里天花乱坠得想着,好奇、欣喜,跃跃欲试,倒是把害怕忘了。 “没事,小爷结实着呢。”他捉住阿楚的手便往背上带,稳稳将她扛在肩上,拔腿就跑。 可恶!这人怎么和戏文里的不一样!拉扯到伤口,阿楚恼怒男子动作粗鲁,趴在肩上两腿还在不停乱蹬。 只有微弱月光,视线十分模糊,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前面停在那里的正是自己的马车。 少年欣喜,不耐烦肩上女子动来动去,他随意一刀手将她打晕,轻点足尖,快速朝马车赶去。 “吵吵闹闹的,抢着做小爷媳妇儿的多得是,爷要是真想娶你,那是你的福气。” 把阿楚扔进车厢,他稍加整顿,又驾上马车,披星戴月的开始了赶路。 第三十四章 少年倜傥廊庙才 五月初一,正值沐休。 妻子姚氏喝了安神茶刚刚睡下,谢元又把自己关进书房。 他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看着新粉的墙壁默默发呆。 为什么这么安静,静得可怕,令人心惊。 他是害怕这种静的,他一直喜欢热闹,就像幼时看着别人热闹的笑、热闹的玩耍嬉闹,他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严厉的父亲不予许。 后来,有了活泼可爱的女儿,她总是惹祸,又倔强,聪明机灵,一出生便赋予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安安静静、恪守本分就好了,为什么要那么倔,为什么她可以活得不像自己? 终于,阿乔变得沉默寡言,受了委屈也不说,挨打也强忍眼泪。人人都道,阿乔孤僻得跟她爹一模一样。夫人恨他入骨,连常永都说他过于苛责。 四面墙壁像一座牢笼,孤独、悔恨、绝望、痛恨全都锁在这四壁牢笼,尘锁一落便是十五年。 大和十年,顺帝赵启驾崩,年仅九岁的太子赵冀登基,改年号平昭。 平昭元年七月,谢元人逢双喜,任礼部尚书,又得千金,谢太师为之取名“乔”。 盛夏炎热,街边小贩停了停手摘下帽子往脸上浑沦抹着汗,老汉在树荫下哼着家乡曲儿,悠悠打着扇。 茶馆煮好的酸梅汤这会儿放凉了刚好,小姑娘扯着母亲的衣袖往茶馆着急地招招手。 谢府百年大院里,倒还算阴凉,参天大树如伞如盖挡着骄阳,只落下斑驳陆离的树影,风儿吹皱池塘穿过荷花透着香,吹动树枝飒飒响,蝉鸣闹得打着瞌睡的湖鸭扑了扑翅膀。 古朴幽静的院子深处,简单雅致的书房,谢家父子脸色煞是好看,比墙壁上的字画鲜艳得多。 “什么!” “为何!” “我不明白!” 窗前金钩上的鹦哥惊得扑腾,绕着笼内飞了一圈才落下,歪着头看着他们,似懂非懂地摇摆着脑袋。 “为父要你舍去浮名,敛去一身才学!” 谢度掷地有声地说,凝重而威严地望着长子。 谢元攥紧双手,低着头喃喃道:“我不明白,从小教我避其锋芒,从不许我人前显露,究竟为何......” 他又重重跪了下来:“可是,父亲......谢家百年基业,京城翘楚,家族荣耀,锦绣繁华,何等风光,怎甘愿沦为平庸!” “元儿,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纵有登峰造极之权术,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届时悔之晚矣。” 谢元揽起长袍,颤抖着跪行几步,伏在谢度膝上哽咽道:“父亲,从小我敬爱您、仰慕您,以谢度之子为荣......我久久不愿娶亲,刻苦求学,为的是终有一日如您一般......不求与您比肩,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谢元的大名,而不是......” 如此籍籍无名、庸庸碌碌,被同窗嘲讽,被士子轻视...... “谢度之子不过尔尔!” “堂堂大家谢氏,后继无人呐。” 他人轻易脱口的一些话,重重地刺伤了一个少年的自尊,这些情绪他从不说,更不愿提。他只有一如平常的谦卑,在他人眼里不过是平庸之辈该有的样子。 谢元害怕自己也许真如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无能,害怕永远被埋没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深深敬仰的父亲又是如何看待他的,他害怕成为坊间谈资里父亲被人同情的小小污点。 活在父亲盛名的阴影之下,先辈功勋在前,他渴望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谢度长长叹了一口气,唏嘘道:“你兄弟三人,唯有元儿你最像我,也最得我信任器重。” 他缓缓扶起谢元,低声愧疚道:“你天资卓绝却不得施展,非我所愿;令子蒙羞受尽非议,为父之过......” 原来,您是明白的。 那根蹦起的骄傲又别扭的心弦,倏地放松了。 谢元再也矜持不住,大哭了起来,这小心翼翼的自尊心竟是如此容易得被高高举起,又轻轻地放下。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如今朝堂形势多变,方氏野心昭昭,眼看就要失控,老夫仅有三年时间可为家族筹谋,唯有元儿值得托付!”谢太师眯起双眼,望向长空,眼底的情绪谢元看不明白。 “为父要你韬光养晦,你可愿替我守住这百年家业?” 我,愿意。 时如流光,倒退回三月初三那一日。整个谢府充斥着久违的热烈和忙碌,阖府上下比过年还高兴。只有谢元气不打一处来,拉下一张黑脸,钻进了书房。 “回二夫人的话,大老爷书房已备下六个微瑕汝窑杯,不仔细对比难以发现区别,价格实惠大半不说,哎哟,那声音脆如铃响,保证让大爷满意!” 邹氏满意点点头:“嗯~做的不错,赏~” 侍女秋月一脸不屑,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杂役脚边。 杂役乐颠颠捡起银子,连忙磕头谢恩:“小的,多谢夫人!夫人多福多寿!” 邹氏摆弄玉指上嫣色蔻丹,玩味道:“也真不是我小气,私自克扣大哥的,那书房碎瓷片儿攒攒能成山了,我也是没法子,只道是不当家不知里面的难处,每日流水的出入,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秋月替她捏手捶背,两眼一转,趁机讨好:“夫人操劳,那常大管家知道大爷好这口,特意备的陶瓷瓦罐,被责骂品味粗俗,夫人您呀,也难做不是。” 邹氏听之甚是舒心,抬起下巴,咯咯直笑。 数日前,京城耆老来帖。 谢元应齐南大儒相邀,小厮指引庭后落英苑。有一两鬓花白垂老妇人,气质华贵,于芳草丛中小炉烹茶。 谢元沉默良久,方沉声拘礼:“微臣不知太皇太后驾临,有失远迎。” 齐南大儒不问世事,一心只养花读书,德高望重,士子中一呼百应。然,他亦是被诛齐伯候家五服内亲。 “哀家已有许久无此闲情雅致,谢卿家莫要拘谨,请吧。” ...... 世间多歧路,春秋一场大梦。他人吹灯就寝,做着枝头高飞的美梦。 长夜孤寂,冷月侵寒,谢元盯着桌上六个汝窑杯,继而苦笑。 第三十五章 壮志未酬事堪哀 吾有小女乔儿,从不叫人省心。昔日承欢膝下,未曾亲近关怀、共享天伦,全都是我的过错。 如今我儿身陷囹圄、生死不明,究竟身在何方、经历几何...... 城西前几日戒严整顿,昨日频频传出有匪人闯入。乔儿因何擅入,又不知所踪,丫头阿楚刀伤赫赫,高烧昏迷。 任我如何藏、如何躲,终逃不过既定的宿命,再躲着也护不了亲人一世安康。 父亲,如今孩儿不孝,违背与父诺言,虽非我所愿...... 平昭十六年,三月初五。 晴空历历,斜阳拉的宫影老长,寿康宫里梵香袅袅,清霜微寒,不见春暖。 “谢爱卿,火急火燎来找哀家,是为喝茶?寿康宫清冷,芬芳馥郁之茶仅齐老处方有。” 谢元面色愁苦,鼓起勇气,道:“太皇太后仁慈!微臣当日不识抬举,今特来请罪,但吾女乔儿年幼无知,惟愿太皇太后放她一条生路。” 太皇太后哂笑,手里念珠轮了几转:“这话哀家可就不明白了,本也没几年活头了,找个人作伴解闷罢了。哀家皈依佛门三宝,肃礼向善,非豺狼虎豹之辈,谢卿家思虑过甚。” “太皇太后仁慈,陛下圣德,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树欲静而风不止。凶兽食人、狼狈为奸,微臣不才,愿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死命效之,换小女平安无忧。” 她凤目收敛,冷冷一笑:“呵呵......什么朝堂不朝堂的,后宫不可干政,还是谢大人点拨得好,哀家铭感五内,牢记收敛、谨言慎行,此刻莫要陷哀家于不义。” “是微臣愚笨,不识大局!奸佞祸国,众世家接踵遭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吾愿举全族之力,协助吾皇铲除奸佞、拨乱反正,我谢氏一族至此再不守中,甘愿入局。” “不亏是父女,说的话不尽相同~你大可放心,哀家绝无半分威胁恐吓,是她自比龙威之利,愿为我手中利刃。” 谢元隐隐愠怒:“乔儿这孩子行事鲁莽,胆大妄为。” “良材难觅,何以湮尘?” “......” “若非哀家从小见你长大,你母亲荣儿又常与哀家说起你年幼趣事,险生伤仲永之意。你这孩子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成了家做了父亲,何苦重蹈覆辙,把你爹那套用在女儿身上?谢乔比你通透有悟性,是你谢家得天眷顾,福报绵长。” “微臣愚昧,小女究竟有何......” “有何过人之处?呵呵,父不识女灵秀,女亦不知父隐苦,然天下父母都这般不与子女交心,仅言纲常顺服,何谈仁义礼。” 谢元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平静,恭敬道:“多谢太皇太后,微臣受教。” 太皇太后放下念珠,深深叹息:“我儿若有你半分机敏,也不至遭人暗算。” 谢元心中大骇,顺帝病故一事蹊跷,自己也曾怀疑,父亲从未提及内中隐情,事出有因。得太皇太后提醒,方后知后觉,父亲那时定有十二分的难处,才如此吩咐于我。 至于阿乔......我亦知之甚少,多年来错把美玉当做顽石,无意间与父亲同样成为扼才之人。 ...... 门开一声,划破长夜寂静,年迈的常大管家蹑手蹑脚进了书房,压低嗓音:“老爷,老爷......” “衙门方才差人来报,城西案发现蛛丝马迹,应是古羊岭黑虎寨......土匪所为。” 历来女子若山贼土匪所虏,九死一生,即便性命无虞,难保清白。世人从不言女子所受苦难,却要女子承担其果,苛求完备。流言诛心,杀人于无形。 “黑虎寨,土匪......” 谢元沉痛闭上眼睛,悔恨亦枉然,只求我的小乔儿平安归来。 吾愿倾其所有护她余生平安喜乐,不教流言蜚语、阴谋诡计再伤她分毫。 风起,树枝微微颤动,沙沙作响。凭空一曲悠然笛声,似前生一场大梦,渺渺苍茫远离世外。 吹笛人着月白色长衫,衣不染尘,风度翩翩。他眺望窗外那棵谢了春辉的杏花树,心欲静不能平,终迷失在那片杏花林。 一个黑衣身影跃进房内,稽首说道:“公子料事如神,詹凌同一众兄弟化作家兵模样一路上尾随,且多番漏出马脚,谢乔姑娘果然借机恐吓众匪,一行人已退回古羊岭黑虎寨。” “她确实聪慧。” “还有一事,先前公子所寻之人已有眉目。” ...... “詹凌,现在有两件事交与你去办。其一,派人暗中保护谢姑娘,设法将黑虎寨的消息告知府衙;其二,召回禁军营处暗探,莫再盘桓,其他各处继续潜伏。” “是,公子。禁军教头齐鸿连日在王府外周旋,需要属下做些什么?” “不必。” 听见有人靠近,黑衣人屏息一跃,消失无踪,速度之快仅此眨眼一瞬。 扶风恭恭敬敬端茶进屋,没有察觉一丝异样。 他将茶具次第摆开,升起小炉架火,打开竹筒倾倒山泉水,茶匙轻挑两勺,仔细烹茶。 公子摸摸他的小脑袋,微笑:“学的很好。” 扶风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面带羞涩:“嘿嘿,公子,请用茶。” 杯中芽色清亮,细细品过,是上好的蒙顶石花。 他温言叮嘱道:“我近日须外出一段时日,不必告知王爷。” “啊,那王爷问起呢?” “随便扯个理由,能拖几日便是几日。” 扶风为难地张大了嘴:“啊,完了完了,王爷肯定要治扶风一个照顾不周的罪……” 大概以为公子是外出游玩,扶风期待看向他:“公子仁慈,请带上扶风吧。” 他笑:“我此去并非玩乐,那可是虎狼之地,你尚且年幼,恐有去无回,若你不惧也可。” “虎狼之地……那个,公子!我还有许多杂事未做完,我我我还是去忙好了,愿公子凯旋,早去早回。” 显然扶风多虑了,晋王新领了一份差事,压根儿没空管他。 扶风一个大字平躺在院子的台阶上,望着房檐发呆。 “啊,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三十六章 神仙有无何眇芒(一) 五月初三,黑虎寨聚义堂。 刀疤脸头头怒目圆睁,扛把大刀在堂前一圈圈转悠,破口大骂:“格老子的,就是那个捕头,刮花了爷爷的脸,还抓了咱们两个弟兄,此仇不报非好汉!真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打上老子的地盘,活腻歪了!” 二当家的劝导:“大哥,稍安勿躁,事缓则圆,切莫自乱阵脚。” “二弟!人家都欺负到老子头上了,你叫老子怎么安、怎么缓!当初被鬼迷了心窍,听信了那个龟儿子,咱们出山造孽干嘛来着,截杀那小妮子,闹得满城风雨,又缩回寨里当了四条腿的王八!” “大哥!” “你别说话了,没出息的玩意儿,小妮子说三倍酬金,你连脊梁骨都不要了!当时杀了她反倒一了百了,那姑奶奶现在拘在手里,银两没拿着,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得好吃好喝的供着,亏大发了。” “大哥!并非小弟见财起意,当时乔装埋伏,确实另有一批人马潜伏左右,意图未明,或是暗中保护,又或是等着咱们坐实罪名。若真下杀手,后果不堪设想,不能白白给人当了枪使啊,大哥!” 一小喽喽自以为绝妙好计上心头,挤上前来献计:“大当家的,咱们抓了那个官小姐,他们肯定不敢进攻,到时候将她推出去,万一撞刀口上死了,跟咱们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粗衣老者拦住:“万万不可!谋害人命、劫持官府家眷,本就是重罪,兹事体大,绝不可泄露分毫。若将她挡刀,无疑是不打自招。” 大当家的一脚踹开小喽喽,破口大骂:“厚脸皮的牲口,拿女人当挡箭牌,让老子做那没皮没脸的缩头王八,你他娘的蠢货!滚!” 转而,连忙求助老者:“闵先生,洒家也算对您不薄,寨子里就数您明事理,咱大老粗一个被猪油蒙了心,遭小人暗算,接了个烫手山芋,如今大难临头了,快出出主意啊!” “老朽有幸得大当家、二当家信任,当下有一计,不知......” “快说快说!” ...... 谢乔在黑虎寨被关了三天,这里的人......也不全然是粗俗鄙陋的,二当家算是个人物,账房闵先生也算一个。 寨子也忒穷了些,破烂窗厩透风,想来必定冬凉夏暖,幸亏如今才入五月,气候宜人。 桌椅板凳粗糙刺手,勾破了她心爱的缦纱裙,谢乔从没穿过破成这样的衣裳,这身为见公子准备的新衣裳怪可惜的......转念又开始烦躁起来。 他人以情谋事,处心积虑,设下鸿门宴取你性命,你却为一条赴宴的衣裙可惜。 色令智昏,毫无出息! 眼下保命要紧,全仰仗二当家的照拂,她至少在这里有吃有喝,除了没法洗澡,还算过得去。 初来那日还觉得害怕极了,费力与众土匪周旋。 正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谢千金无旁的奇技本领,唯有观人、识人一术还算凑合,关键时候颇为有用,那些有龌龊心思的被她故弄玄虚的三言两语唬住。 如今,谢乔在这土匪窝儿中被奉为“九天玄女姑奶奶”,整日被一帮子编排上了各样大罗神仙名号的牛鬼神蛇缠着,她于寨子里的地位越发卓著尊崇。 她素面朝天,衣衫破烂,长发简单挽起,唯一的装点只有那支金钗,扬起清冷没有情绪的声音叽里咕噜地念着咒语,面无表情的装模作样,丝毫没有露怯。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 弟子魂魄,五脏玄冥。 青龙白虎,对仗纷纭。 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急急如律令。 “好了,本仙姑咒已念完,今后你务必戒骄戒躁,这冲动想打人的毛病自然就好了。下一个。” 所以说,人为什么要博学,技多不压身,总是能派上用场的。有段时间,先生沉迷画符念咒,谢乔觉得有趣,跟着记了几条,果然在土匪窝里求得糊口。 九天玄女姑奶奶除了要会念咒驱邪,她还有算卦占卜的活儿。 “嗯~不得了不得了,你呀,前世乃佛祖座前大鹏金仙,因偷食菩提,被贬下凡尘历劫。” 谢乔闭目掐指,高深莫测:“大鹏金仙乃护驾神兽,今生英雄必当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累不世战功。” “哈哈哈,没想到,俺牛力还有这般造化,敢问仙姑,老牛啥时候能做大将军啊!” “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今日窥得天机太甚,损耗本姑娘福祉修为......凡窥探上天者,少不得五命三缺的,一生命途多舛、孤苦无依唉。”她假作愁苦伤感之态,抬起手腕,以袖拭泪。 “小的感念仙姑大恩,以后有俺牛力效劳的地方,千万甭客气!今日仙姑受累了,你们撤了撤了!” 憨头憨脑的壮汉真心感激,拍拍胸膛仗义承诺,即刻将其他排队的人推开,直往外赶。 “哎哎哎,咱们都等着给仙姑效力,牛哥你可不能只顾自己飞升得道,不管咱们弟兄死活啊!” “就是啊!” “就是,就是。” 满嘴瞎掰扯的谢乔心中得意,她没料到往往无心之言,最后一语成箴。牛力勇猛无畏,确实在不久后,从军赴戎,累战功,掌管一方将领。 是非因果,你无法说清哪个为因、哪个为果,何种因得何种果。 或许是她观察所致、猜心所获,言之投其所愿,亦或正是因为谢乔今日无心的一席话,让信念的种子在他心中深根发芽,致使杀场无畏无惧、所向披靡。 世事造化,始于天数,变于环境,终为人力扭转,是谓:人定胜天。 粗布老者从远处悠悠走来,笑着驱散吵闹的小喽喽们,道:“老朽有要事与谢小姐商议,尔等且消停片刻。” 小喽喽们心有不甘,也只得散去,边走边议论着:“哟,仙姑太厉害了,连闵先生都慕名寻来,定是来问前生后世。” “还别说,仙姑真神了,头回见了我,就知道老子嗜狗肉贪杯还爱打人,她就掐指这么一算,就知道老子前身乃是太上老君随身佩戴的酒壶,被哮天犬偷盗遗落人间。” “真是神啊......” 第三十七章 神仙有无何眇芒(二) “谢小姐,老朽这厢有礼了。” “小女子见过闵先生。” “谢小姐屈尊降贵来我寨中,真是蓬荜生辉,手下兄弟没见过世面,行事莽撞,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眼前这个中年长者面相看着十分淳厚,可说的话她可不爱听。敢情自己还是座上宾,一群人凶神恶煞的劫她来这穷寨子里,委实把她吓得够呛。 谢乔揉揉手腕,漫不经心说:“哎嘿,好说好说。” “那……谢小姐有何打算?” “若闵先生信得过小女子,传我手信于谢府,家人必备好赎金,约个时间地方两两交付,英雄图财,怜我惜命,岂不美哉?” “呵呵,谢姑娘误会,实不相瞒,寨外八百米已有官兵驻扎,古羊岭易守难攻,轻易也打不进来。” “原来闵先生是来看地理风水、卜祸福吉凶,这个嘛,也略懂略懂。” “谢小姐博文广识、涉猎奇多,老朽佩服之至……呵呵……” “别这么说,闵先生有大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女子班门弄斧罢了。” “额……呵呵,谢小姐爱说笑,老朽就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了。官府贪得无厌,强行征收、苛捐杂税众多,寨中之人原来都是穷苦百姓,只是迫于生计上山落草,平时劫富济贫也不曾害无辜者性命……望姑娘仁慈,给大伙儿指条明路吧!” 谢乔撑着下巴,垂头想:不对啊,既然不曾残害无辜者性命,头一次见你家大当家的,嚯,那家伙穷凶极恶地追着芍药满山遍野跑,意图轻薄。 世俗流言容不得,于女子而言有损清白与害其性命无异。 她不由得冷笑道:“敢情你们没干过伤天害理之事,我又为何遭此颠沛流离之苦?你若说出背后始作俑者,我姑且考虑如何为尔等求情。” “非是我们不肯据实以告,听大当家的说,雇主头带斗笠,不见其容貌,着青衫布衣毫无特点,放进人堆里难找,纵是站在跟前也无从指认。来往仅凭手信,请谢小姐过目。”他从袖中拿出一卷纸条,双手奉上。 “四月三十,埋伏城西长安街,毋留活口。”谢乔小声念出上面的字,声音有些发抖。 字体奇隽淡雅,笔走龙蛇处藏锋,浩浩然有魏晋之风。 闵先生察言观色,紧接着说:“大当家的是个没心眼的粗人,看过字条便置于一旁,风风火火张罗乔装埋伏,方才将它保留下来,或有线索可追寻。” 可不是个至关重要的线索,还是个天大的破绽。 她秀眉蹙起,五指收紧将纸条揉作一团,按在心口,顿时感到狂风骤雨席卷而来,万事万物瞬间坍塌。 这是她一辈子最最熟稔的字,欣赏了十二年、临摹了十二年,苦于学不到精髓的字迹。 风朗月清,淡泊宁静,少叔渊先生...... 我绝对不信! 若说有人要加害于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先生;若说谁可生死相托,第一个想到的人只有他,少叔渊。 于谢乔而言,先生是恩师、是益友,更是慈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二个四季轮转,四千多个相伴的日子,每一个春华秋实、夏阳冬雪,观云论道、抚琴听禅...... 先生,有亲生父亲疏忽而缺失的父爱,是每年生辰的肖像一卷、是一肚良言送暖、是倾其所有的不保留。 她把手中纸条抚平,折好收起来,看来此事比自己想像得更加复杂,或许先生可解答。 “闵先生,此事小女子心中有几分思量,不知外面官兵由谁统领?” “先前是衙门的人,与大当家交过手。后来似乎换了人,依二当家所言,并非衙门中人,统领者为何人,我等山野之人无从得知。” 据翠柳所说,丁捕头多日来紧追土匪踪迹,此次京城西市歹徒劫人,大当家不出现也是为了避开他。皇城根上发生劫持之事,足以震惊朝野,案件转交上一级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这次领命的是哪位大人,授命何人,太皇太后、晋王,还是方相?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爹一定气得不行,阿娘肯定饭都吃不下…… 一喽喽跑来兴奋尖叫:“闵先生,门外来了落单的肥羊,没二两肉的样子,大当家的说最喜欢这种不怕死的鳖孙,雁过必须拔毛,喊您商计商计怎么杀嫰羊......”随即,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胡言乱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闵先生面容略微尴尬,看了看谢乔。 那喽喽自扇了几嘴巴,向她赔笑说:“小的嘴上没门,瞎说的,仙姑莫怪莫怪!” “小女子待着也无趣,可否去长长见识,左右也逃不了......” 想来谢小姐料定了他们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屠夫,闵先生有些哭笑不得,前方指引带路。 聚义堂前,大当家的见肥羊自闯山门而来,兴奋得直搓手,忍不住提刀欲打劫,几次被二当家的按住。 直到闵先生一行赶来。 谢乔一见那身白衣心就乱了,脚下虚软无力,既要设局害她,又来救她,晋王府这么闲的吗? 谢乔转身就走,想避开他,只听他唤道:“谢姑娘留步,你心里有气,待离开再说。” “想走?我呸,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爷爷叫你有进无出!”大当家的抬大刀,猛地挥去,出招迅猛。 谢乔只觉得四周突然刮起了狂风,气流从脸颊处穿梭,睁不开眼。 记得丁捕头说过土匪头头实力不弱,只与他打成平手。不知道南溪身手如何,他看起来文文弱弱的…… 狂风乱作,大刀以雷霆之势劈来。白衣翩翩,长发轻拂,宛若天人,他双手后背,轻巧躲过杀招。几十招过去,大当家的累得呼呼大喘,连公子衣角也未碰到。 二当家的暗暗折服,白衣公子功底深厚、武功高强,且尚未出招,大哥已落了下乘,再打下去也于事无益。 他以剑鞘抵挡,拦下大当家的,“大哥,停手,有话好说!”并且示意闵先生说几句,暖暖场子。 “公子好身手,老朽佩服!大当家,万事以和为贵,咱们有话无妨坐下来慢慢说。” 第三十八章 神仙有无何眇芒(三) 南溪走到谢乔身边,揽过细腰抱起,对众人颔首道:“请。” 大伙儿面面相觑,才看明白,原来是谢小姐的情郎。这样好的身手,恐怕全寨中加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 发现大家用非常暧昧的眼神看着他们,谢乔脸涨得通红。什么跟什么……解释啊!她想下来,发现压根使不上劲。 南溪附耳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含笑意说道:“以防不测,我点了你的穴道。” 谢乔气不打一处来,怒目圆睁对着他。 这番亲密的举动,让一众小喽喽艳羡不已。多好的仙姑啊,怎么与一个没二两肉的竹竿缠绵悱恻,健硕的膀子才是美男该有的样子。 她见众人神色更加兴奋好奇,误会更深,心中懊恼极了,索性闭上眼,只当自己是个摆设。 “公子与谢小姐,郎才女貌、情深义重,是咱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其中原委老朽也与谢小姐坦白,绿林草莽图财活命,不愿结怨,自当放谢小姐回去,只是请二位贵人给大伙儿一条活路,老朽拜谢!” 二当家的附和:“于某拜谢两位大恩!”他眼睛转向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瘫在椅子上大喘息,满脸不服气,鼻子不停哼哼,同南溪匆匆拱手,敷衍了事。 “敢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老朽不才,门文闵,怀有德,闵怀德,不知公子有何赐教?” “先生受苦了。” “额?不敢当不敢当……” 白衣公子声音清淡如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道:“多谢几位对我乔儿照顾有加,叨扰数日,无以为报,有情报二则,可解眼下难题。” “其一,寨外八百米处驻扎官兵为王府亲兵,晋王奉旨亲自领兵剿匪;其二,在下观古羊岭山势崎岖、隧洞奇多,先辈必设有鲜为人知的逃生小径,出京潜水路南下至益州,各郡县皆有征兵、扩充行伍,不问出处。” 谢乔心想:带兵来剿匪的是晋王,他却来通风报信,果然是他们与土匪勾结。 闵先生大喜,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大当家的那莽夫还沉浸在比试输了面子的气忿中,二当家等人皆神情放松、默默舒了一口气。小喽喽们欢呼雀跃:“早就不想做土匪,吃不饱、穿不暖的,真忒憋屈!” 闵先生有些反常,直觉告诉谢乔,黑虎寨中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秘事。 别看她在土匪窝里有模有样做起了神棍,于情报工作一点儿没落下。做着彻头彻尾的神棍,以天命傍身,连哄带骗,轻松得到情报。 二当家的如此有勇有谋的人物,对鄙俗的大当家的确是忠义非常。 原来,当初大当家的还未落草前,是个杀猪的屠夫,市税高涨,又爆发猪瘟。没了生计的他,只得每日在乱葬岗从尸体身上摸宝,再卖给当铺换着银两。 穷困潦倒的大当家于乱尸中,摸到还有一息尚存的二当家,拖回了家,当了祖传杀猪刀,换了药钱给他救命。 二人遂拜了关公,结伴上山,在黑虎寨编了名号落草为寇。大伙儿只知道大当家姓卜,二当家姓于,名讳不详。 老当家的是绿林一等一的好汉,瞧屠夫为人实在,又无功夫傍身,便传授了一套刀法,没想到屠夫颇有悟性,也成了一代头目。 闵先生是寨中资历最老的,老当家劫富济贫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寨中做起了账房先生。 老当家寿终正寝之际,把一屋子老老小小托付给了大当家他们三人,临终嘱托众人,不可行有孛道义之事,多行不义必自毙。 大当家的这个土匪头子,做得不算威风,平日里在山中打家劫舍,谨遵三句江湖道义:老幼妇孺不可欺、忠义良善之辈不可欺、贫苦困顿之人不可欺。 过山岗的不是老幼妇孺,就是贫穷百姓,不能下手;一帮乌合之众,遇见功夫高的或者人多势众的又打不过;老当家的当年侠名在外、震慑四方,猥琐奸佞之辈不敢只身打此山头过。 五年前,一众人走西口谋活计,伙同兄弟山头劫持官道,围了谋富庶权贵人家的车队。 听说车里的是个贪官污吏。那好家伙,大当家的忍不住高喊备了许久的劫道台词:“呔,狗官拿命来!” 也不知道从哪蹦出了身材魁梧、功夫奇高的少侠,将众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遍地找牙。 大当家的带着兄弟灰溜溜逃回古羊岭,大骂:“奶奶的,苍天无眼,贪官也有人护!” 守株待兔不是长久之策,打劫的土匪们坐吃山空、三餐犯愁。此时,有神秘贵人敲门,只需办成一事,二三十年都不愁没饭吃...... 后来,就是谢乔亲身经历的跟踪与埋伏截杀。 这群土匪看着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憋屈又倒霉。难得一次撇下良心办点事,想做个彻头彻尾的恶匪,也没能成功。 闵先生拿出老当家的遗物,找到逃生暗道,让众人收拾行李准备逃生。复而,向公子再三确认,来人是否真是晋王。 谢乔还在神仙公子的怀中抱着,瞅准机会,试探道:“我情郎可是晋王的心腹谋臣,他既然已知暗道,你们就不怕届时将你们一网打尽?” 大当家的拔刀意欲再战,高喊:“呔,狗官拿命来!” 南溪抱着谢乔闪到一旁,对她无奈笑笑,向其他人解释:“在下跟着各位一起,若遇不测,我与乔儿皆是人质。诸位可放心。” 谢乔愠怒:“你可真厉害。” 二当家将大当家往外拖:“谢小姐说笑的,大哥莫当真!公子既然要抓咱们也就不必进寨告知情报,于某信得过公子。” 喽喽说:“头儿,咱们穷得叮当响,没啥好收拾的,二狗子刚来报,官兵攻上来了,咱们快跑吧!” 众人转进暗道,仅闵先生迟迟未动。 二当家的过来搀扶他,闵先生笑谈风声道:“老朽垂老,既不能跋山涉水,也不能行军打仗,此事莫再提了,尔等速速赶路,山高水长,不负忠义。” 大当家的闻老者言,竟泪流满面,五大三粗的刀疤脸配着难舍难离的表情,滑稽极了。 目送所有人离去,闵先生封住暗道,小心掩盖痕迹。 漫步走到聚义堂,他找到自己的座位缓缓坐下,摩挲扶手,一遍一遍回望,饱含风霜的眼有盈盈热泪,凝视老虎皮上悬挂的那张匾额。 聚义堂,风云聚义十五载,豪气冲天,乐无极。 终于等到了。 第三十九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众人从山寨密道中出来,已是隔山江道迂回处,隐蔽非常,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话不多说,有缘再会。 黑虎寨众人与谢乔、南溪告辞,泅水而去。 公子上岸将谢乔放下,遂解开其穴道。 谢乔憋了一肚子话,可到了嘴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一直在想,连先生的笔迹都不是独一无二的,自己仅凭皇家特有玉纹金纸就认定是公子来信,或许有失偏颇。可后面的事绝不可能与他无关,层层谜团绕得人头昏脑涨。 “不是我。” “不是什么?” 他平静如水,澄明安宁,像不起一丝涟漪的湖水,轻道:“谢姑娘如今平安无事,倒也没什么。” 谢乔心里揪得难受,什么叫如今平安无事倒也没什么!即便没有所谓万一,也没有所谓如果,她凭白受的那些苦和难算什么?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害怕终有一日对峙。 “晋王为何害我?因为刘氏?” “你为何认定是晋王所为?” “玉纹金纸可是晋王府所有,你作画时,我曾在案上见过。” “皇亲贵族府邸皆有。” “我不曾结交其他皇族中人,他人如何才得诱我出府?” 谢乔见他眼中似有风过,明灭不定,静静只待他说些什么,而非沉默。 她心中焦灼:快解释啊! “你不该卷入是非。” “我不曾害过任何人。” “乔儿,遇到了不测之人,自然会受无妄之灾。” “别叫我乔儿!” “你方才在寨说过,我是你情郎,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 “哪有你这样狠心的情郎……前脚伙同他人设局谋害于我,后又独自跑来营救,如此反常,居心为何?”谢乔脸涨得通红。 “……” 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在山中走了很久,一路缄默。 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走到腿疼她也不做声,不小心踩上一块尖石,脚一崴,就势从侧面斜坡滚落,掉进一个隧洞里。 相距越来越远,等南溪发现的时候已经追不上了,没多想也跟着跳进了隧洞。 隧洞内十分宽敞,见深五米。古羊岭前阵子下过几场雨,隧洞积水,洞口正下方沤成泥潭,洞内深处还有几个不规则的水洼。 谢乔摔进了臭泥洼里,从头到脚裹满泥浆,活像一只陶俑。除了令人作呕的臭气,倒也无大碍。 公子将她从泥里捞出,放在旁边土质较硬的地方,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递给她,眼里堆满笑意。 谢乔接过帕子抹把脸,见他衣不染尘,再看看自己狼狈不堪。 真是见了鬼了。 气不打一处来,她抓起一把泥跳起来,哎呦,刚才脚踩着石头崴伤了,支撑不起身体,正要倾斜坠倒,被他拖住。 就是现在! 谢乔双手扑在他胸前左蹭右蹭,将手、胳膊上的泥蹭统统在他洁白的衣服上,心情立马大好,似乎不过瘾,又将他按倒,欢快拽起他的袖子擦拭头发。 终于,把白衣公子染尘墨色公子,她雀跃不已。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一点一点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开怀,像一个玩泥巴的孩童,乐此不疲。他知道,她在人前总是那么冷静、那么孤傲,喜怒哀乐都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独独对他一腔热忱。 他含笑看着她闹,替她拂开粘在脸颊的发。 谢乔对上他灿若星辰的眼睛,触电般避开他的眼眸。 “公子,真愿做阿乔情郎?” “不过顺势托词。” 公子目光一窒,终究不是一路人,莫要轻易承诺,无望的相思耽误了她。 是拒绝啊。 多残忍,连让人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成日里接二连三的苦难,倒也不觉得苦了,但是为什么心里像插了刀子,拔不出来,还在里面不停地搅动,疼得眼泪都快溢出来了。 哭什么,我最会忍了,从小到大挨打我都没哭呢,凭你几个字就想让我示弱,呵,凭什么。 谢乔强忍着眼泪,后退了几步,“知道了。” 清冷疏离的语气让他微微一怔,想要捉住什么,迟迟未能伸手。 地面传来马蹄声,脚步三长一短,速度奇快,携重兵,不下二十之众。 他迅速起身将她拉至身侧,伏在洞壁上。 她抵住他的手,冷道:“公子,男女有别。” “有追兵。” “谁的人?” “方颐文。” 谢乔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其实从来没有谁在旁观。原来就是三方角力,他们一直都在相互厮杀较量。 我说呢,晋王何故无端介入。没有人告诉我这一切,枉费我笨拙的猜,用力的想,用最拙劣的姿态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做着跳梁小丑。 “是晋王将你我之事透露给了方相,方居岳管控城防,是他的局......” “有何依据?” “追兵,如你所言当真,说明黑虎寨受雇于方家,晋王只是个引子。第一,上个月马场相遇,晋王已知你我相交匪浅,晋王知道如何诱我出府,他又带兵上山剿匪,想说他与全局无关也难。当所有的指证都指向晋王时,反而不是真相,这就是为什么方相敢接局的原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旦有所暴露反诬晋王。” “第二,方居岳如此明目张胆,刘大学士必然不会无动于衷,朝廷既然知道流匪下落,方相自知避嫌,必当推晋王出来,刘氏便无法插手干预。我说的可对?” “你为何认定这个引子不是我?” “我不愿相信你会害我......” “乔儿心细如尘,只差一点。” “哪点?” “晋王是自请剿匪。” “闵先生是暗线?真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我有什么重要的,劳诸位兴师动众;奇怪晋王为什么也与黑虎寨有牵连;奇怪你与晋王不同心......你不在寨中等,说明晋王不知道你也来了。” “......” “城西那日截杀有两路人,除了二当家等人,另一批人家兵模样,行事漏洞百出,生怕我不知他们的存在,同样也不怕被二当家发现。如果是刘氏的人必不会袖手旁观,至少我目前还有些价值;如果是晋王的人,何苦自导自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猜,是你的人,你刻意让人以为他们是王府家丁。在这个局里,公子又是个什么角色?” “或许以后你会知道,但我希望你永远别知道,就此停手,谢府可护你一世安乐,莫再陷囹圄。” “你觉得我无用?” “你是凌霜花、风中月,值得安乐无忧,终此一生。” “既然不问我想要什么,何必指点我的人生”,她轻轻摇头,最后,在风中化作苍凉一笑,“统统与公子,无关。” 第四十章 斜晖脉脉水悠悠 待追兵远去,二人从隧洞里出来,天还大亮,两个泥人看上去格外好笑。 谢乔很想找个地方梳洗,可惜脚腕受伤,踝关节处肿得老高,行动实在不便,自知不是逞能的时候。 “我想洗洗......” 公子将她抱至临江滩涂,轻轻放在浅滩上,“我就在附近,有任何情况只管喊我。” “你外袍给我吧,是我弄脏的,理应洗净还你。” 他犹豫了一会儿,脱下袍子放在她身侧,看她鼓着小脸目光盈动,冷淡的表情反而显得娇憨可爱。 想摸摸她的脑袋,又把手缩回,黯然有些神伤,“有劳。” 江水清澈见底,谢乔像脱水的鱼儿一般,直勾勾盯着水里,生生错过公子失神的一幕。 待南溪回避离去,她抬起受伤的脚,双手后撑,一点点挪进水里,扑通一声下了水,激起层层水浪。 嘶——有点凉。 在水中,她褪去了沾满泥浆的衣裙,梳理长发,清水漫过凝脂肌肤,点水掠过肩。 仔细看,古羊岭峰峦秀美、青山环翠,山依偎着水,水环绕着山,相映成趣。相传黑虎寨扎根在这儿已有百年,天地从不争炎凉,静立于世间,守着孤寂。 日暮将临,水温骤降。 她刚想从水里爬出,发现脱在水里的衣服不见了。糟糕!字条没了…… 眼下字条恐怕不是最重要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而岸上没有公子的身影,谢乔苦恼极了。 公子的外袍还放在岸上……只好先用它应急。 她划水过去,脚踝有伤撑不过去,只得伏在水面上,费力伸手往岸边够。 还差一点点…… 刚好撇见正对面的山坡上回程的公子了,谢乔尖叫一声摔回水中,激起一阵高浪。 南溪匆匆背过去,眼神闪躲。又怕她溺水,出声询问,声音里竟有一丝慌乱:“可有什么需要?” 好冷。 谢乔想了半天,腆着脸道:“我我......衣裳不见了......” “我......可方便过去?” 谢乔抱住身体缩进水里,应该看不到吧,转念一想,刚刚说不定已经被看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好、好……吧。” 南溪低着头走近江畔,迟迟没有抬头,解开腰带脱下深衣长衫递给她:“外袍脏了,穿这个吧。” 谢乔也想接啊,可惜腿不争气。 “我起不来了......” 他一抬头,只见她粉腮含羞,青丝摇曳披散在水面,江水没过她的肩膀,在优美肩胛处荡漾。 他闭上眼,朝她伸出修长的手。 手指触碰,电光火石间,直把两个人的心都搅乱了。 她穿着宽大松散的长衫,坐在篝火边烘头发,身旁晾着洗干净的外袍,公子专注正在给烤鱼翻面。 火是他升的,鱼是他捉的,衣衫也是他洗的,谢乔惊叹之余,还挺不好意思。 他身姿挺秀,颠倒众生的相貌,见之忘俗,能文能武外,还宜室宜家。这样卓绝的男人怎可轻易放过,可惜他不中意自己…… 谢乔觉得世上所有的光华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叫人移不开眼,被伤过一次的春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没想到,神仙似的南溪公子还挺能干的嘛。” 他笑着说:“以前跟着师父修行,这些都由我来做的。” “那你师父忒不地道了,我小时候跟着先生出来玩,都是他给我烤。” “你的先生很疼你,我师父对我也很好,只是他不爱干这些活,以前有师兄,后来有我,我出山之后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过。” “看你的样子,便可知道尊师定是一个世外高人,说不定就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老神仙……那你可有回去看他?” “还没有,等得空带你去见见,他应该会很喜欢你。” “那一定要……拜见的……” 谢乔偷乐:他说要带我见他师父……难道说…… 沐浴被看一眼,就能被带回去见家长,还是给心上人看的,这买卖稳赚不亏,十分挺划算的嘛。 他朝谢乔身后的大树看了一眼:“应该可以了,先凑合垫垫肚子,等接应的人来,再带你去吃好的。” “已经很不错了,先生啊每次烤出一股糊味儿,还说这样香……我家先生最喜欢的不是捉鱼,而是夏秋之交在泥潭里摸田螺,攒满一背篓回来,让阿楚加重辣烹饪,每次辣到眼泪直流,才觉得过瘾。” “……”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只是想起了小时候听师父提起的一些事,在我入门前,有过一个师兄十分嗜辣,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无辣不欢,后来师门发生一场变故,师兄走了。之后师父一吃辣,便想起师兄,悲痛难抑,从此口味愈发清淡。” “呐,你们师门……还缺人吗?” “嗯?” “缺徒媳吗?” 他偏过头不说话。 她眼神里的火光颤动,变得模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最后一滴滴落在长衫上。 “当我没说。” 倦意袭来,眼皮挣扎了一会儿,拗不过便合上,靠在膝上沉沉睡去。 泪划过脸颊,还未落下,他伸手轻轻替她拭去。 “同心结都送我了,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我的心意与你,又有什么不同……” “你好不解风情啊!”一清冽少年音从树上传来。 “来多久了?” “嘿嘿,不久不久,就你捉鱼洗衣服那会儿。” “真的?” “咳咳,那个,就你对着美人解腰带那会儿,我穆云飞可是最正直的,远远看见势头不对就立马回避了。” “所以,你就躲树上回避?” “合着你早知道我来了,也不给我捉条鱼,害我饿着肚子蹲树上等了这许久。”十六七岁的少年从树上跳下,伸手抢公子手里的鱼。 公子任他抢走,“你想等什么?” “当然是对垒牙床起战戈,芙蓉帐暖度春宵咯~” “从哪学来的?” “还不是那日小爷跟踪……不,小爷逛青楼风流的时候,花魁唱的。多好的花魁啊,不服就是干,回来的时候脸都被抓花了……” “你还小,少去。” “小?” 穆云飞往下看了一眼,气得龇牙咧嘴,“你侮辱我?小爷跟你拼了!” 第四十一章 惺惺相惜两心知 睡梦里的谢乔在他吵闹声中,将头换到另一侧。 公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嘘!” “你呀你,打我的时候下手挺狠的,对美人竟如此温柔,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贤惠模样。哎嘿,我将来也要找一个厨艺精湛的小娇妻!” 南溪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少年郎歪过头傲娇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或许,将来你得谢我。” “谢你?谢你什么,难道说......你同意收我为徒了?!”穆云飞瞪大双眼,兴奋雀跃。 公子笑着摇摇头,“都安排好了吗?” “那可不,那个闹腾的小丫头让我打晕了,乖乖在客栈睡大觉呢。喏,坡后面两匹快马也拴着,从天亮就候着,到这乌漆墨黑的,为了拜师偷艺打败你,我可是十二分诚意!你答不答应?” “你这人……” “嗖嗖嗖——”三枚淬毒飞镖并发袭击谢乔。 玉笛凌空一掷,毒镖偏离嵌进树干,树木切口处瞬间深黑腐蚀。公子将睡梦中的谢乔揽在怀中,目光凌冽,静观其变。 穆云飞当即踢散篝火,四下陷入一片死寂。闻悉索声响,他一手按住九节长鞭,另一手将手中烤鱼甩向那方。 四野昏暗,危机暗伏,听得“哎呦”一声,九节鞭应声出击。 一道银光以雷霆之势追风而来,如闪电般刺向南溪。 白衣公子矫如游龙、长袖如虹,一道清光幻影,刺客招招近不得身。 刀光剑影在侧,光线晃得谢乔秀眉微颦,匆匆醒过来,慌乱中双手勾住他的颈脖,将脸埋进他的锁骨处。 大概因为睡梦松弛,醒来神经再度紧崩,谢乔一下没了分寸,靠的太近,她的唇轻触他脸侧。 公子对上她的眼眸,瞳中倒映彼此的脸,是清风含情吹不休,纵使跌落万丈尘寰,犹甘之如饴。 又见两柄利剑乘势袭来,三面夹击,银光旋转。好快的剑,只听得利剑划破长风,其余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可在方寸间取人性命,来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此时穆云飞不知去向,南溪公子有所顾及,无法全力应战,只得严防死守,全护谢乔毫发无损。 大战多个回合,对方自知不是其对手,当下不急于进攻,意图消耗他体力。 凌冽的杀气步步紧逼,谢乔心惊胆颤,生出一股愤恨,多番难捱的惊险折磨接踵而来,心理防线几乎溃败。 “莫怕。”他轻声安慰谢乔。 “咚”,是谁的道心不稳,让平静的湖面凭生涟漪。 才子佳人戏中总说的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原说是多傻的一句话,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既然痴求,不若不求,不求不苦。 自遇他后,我亦无法割舍,玲珑心思怎说透,情之一字最难勘破。 娘告诉我说:曾有位高僧与她说过,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人生四苦,无人幸免。 都说慈悲筏济人出相思海,即便娘亲诵经十几年,又能真正的斩断情丝遁入空门? 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原来公子,是我的求不得啊。 铜节长鞭游走龙蛇,见缝插针,瞬间击破三对一的攻防平衡。 “师父,我来了!上马!”清泠少年音斜胯枣红骏马,九节长鞭不断干扰敌方,一匹黑马紧随其后。 南溪一施展轻功,抱着谢乔轻稳落在马背上,再不恋战纠缠,迅速撤退。 “原计划。” “好。” 二人分头驰骋,将三名高手远远甩开,再回首已经远离古羊岭数十里。 山下的月光与山上的没有什么两样,孤寂清冷。困局即解,马儿放慢脚程,谢乔静静靠在公子怀里,心事重重。 南溪附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她冷笑:“公子好高深的道理。” “你若不懂明哲保身,我未必时时护得住你。” “公子可记得与我说过什么?” 公子邀我观此神仙卷,可信世间鬼神之说? 人人皆惧怕鬼神,殊不知世间最可怕的是人心。我愿世间皆向善,不语风霜雪雨,不见生灵涂炭。 ...... “我也与你说过,清净以为天下正。” “公子所求,同我所想,又何苦以为我谢乔不行?” 这世间,唯有相同的人才能相互吸引,终有一日,我必将与你匹敌。 “这条路你执意要走?” “是。” 多年后彼此回想这个夜晚,月下相拥的两个人,无非是天下最聪明的一对痴儿,明明相惜相知,却又在不断相遇的时光里望而却步。 “驾驾!师父,你可以啊,抱着美人还能跑这么快!” “我抄的近路。” “有近路你不早说!小爷生生在山头绕了一圈,累死我了!” “你还有徒弟?” 谢乔一想到自己穿着公子的衣衫,公子虽然也穿回了外袍,可二人皆衣衫不整,叫外人看来十分暧昧。她缩着身体,躲进公子怀中。 “是我江湖结交好友,穆云飞少侠。” “什么少侠,是大侠,穆大侠!” “谢乔这厢,谢过穆大侠。” “还是美人会说话,嘿嘿,都是自家人,什么谢不谢的,客套!没想到清心寡欲的道长竟然有一日动了凡心,毅然从良,可谓世风日下,可叹可惜啊......” “我未出家。” “他未出家。” 南溪和谢乔异口同声说道,贴得太近,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令人恍惚迷离,又甜蜜。 穆云飞在马背上笑得花枝乱颤:“啧啧,看看,看看,什么叫爱侣,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南溪蓄力一掌打在枣红马儿屁股上,马儿嘶鸣,穆云飞尖叫着,左摇右摆地扭着身体被带走。 “穆公子就这样走了,可会不妥,若是再遇追兵......” “他年纪虽小,武功底子不弱,一般人轻易奈何不了他。” “他既然要拜你为师,看来公子不是一般人咯~” “你也揶揄我?” “岂敢岂敢,小女子还仰仗公子一路相护呢。那接下来,我们去哪?” “汴州。” 第四十二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一) 八百里加急,追逐星月,待匆匆过关,次日正午抵达汴州。 这里毗邻京都,为四方冲关要塞,商道、马帮皆聚于此,往来龙鱼混杂,极易掩藏身份,故而此处治安严谨、守卫森严,未有诏令,官兵行伍不可随意进出,追兵至此必定被拦截盘查。 三人找了间客栈落脚,巴巴盼望着的阿楚从楼上冲下来扑进谢乔怀里,痛哭流涕喊着:“小姐!” 再见阿楚,谢乔唏嘘不已,心头暖意升起,紧紧抱住她。 穆云飞很是得意自满,急于表功:“怎么样,我办事利索不?你们可不知道,费了我多大的劲儿......” 阿楚恨恨骂道:“淫贼!” “唉唉唉,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啊!莫要辱没了我穆大侠一世英名。” 谢乔不悦:“穆大侠,怎么回事?” “冤枉啊,我去谢府找这小丫头,家丁二话不说就轰我走,小爷只好趁夜深人静潜入谢府,将她掳走,她醒后动辄对我拳打脚踢,小爷体谅她是个姑娘,不跟她一般见识!” 谢乔心疼搂着吓坏了的阿楚,觉得又气又可笑,“穆大侠竟到我谢府窃玉偷香,做此梁上行径?” “小姐,他还多次打晕我!” “这个嘛......小丫头你睡着的时候确实比醒的时候乖巧多了。” 公子对阿楚轻轻施礼:“是在下考虑不周,让阿楚姑娘受了惊,穆少侠少不经事,望姑娘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阿楚摆摆手,感激道:“阿楚也没什么事儿,多谢公子救我家小姐!” “还有啊,昨日小爷去马市挑马,好赶来接应你们,谁知那匹夫一见我竟捉住不放,声称要拉我见官,现在京城怕是贴满了缉拿我的告示,还望你们回京后,叫谢府撤案,还本大侠清白。” 谢乔忍不住笑出了声,阿楚忿忿不平:“活该!” 上楼进屋梳洗,经过几番惊险,又是一天一夜颠簸,泡在浴盆里谢乔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惬意。 穆云飞觉得不好意思,中途送来伤药,阿楚收了药也未给他好脸色,将他轰走。 两人坐在床边,阿楚给她擦拭头发。 谢乔轻轻捏着伤药,笑道:“他其实还挺有趣的。” “他没皮没脸!” 谢乔见阿楚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刚抱住阿楚,见她似乎疼痛,忍不住问她遭遇了什么。 阿楚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盈盈落泪,“阿楚真的吓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我不管,你答应我,不要再丢下阿楚了!” 城西乱兵之下,阿楚护在谢乔身后挡了一刀,刀口所幸不深,仓皇下也未察觉。二人分头行动后,她拼命跑到了禁军营,才虚脱晕倒,知道小姐留生路予她后,自责不以,高烧一病不起。 前夜趁夜色深沉,穆云飞偷闯进谢府将她掳走,旧伤未愈,又添惊吓,半醒半昏迷之间便到了汴州。 就在昨日一早,阿楚被他扛进客栈,被放在床上,以为对方意图不轨,抵死顽抗,又迟迟不见他有所行动......穆云飞方告知是要去营救自家小姐的,两两推搡间产生些许......误会。 “怎样的误会?”谢乔约莫猜到几分。 “就......就是误会嘛,小姐你累了这么些天,赶紧休息吧。”阿楚顾左右而言他,慌张走到床边铺被。 “我还没用膳呢......” “小姐你先睡,阿楚这就下厨去!” “别麻烦了,我睡一会儿,晚些随意点菜即可,你有伤在身,多加休养才是。” “外面的饭菜风味不一,哪有阿楚亲自做得可口,我不疼的,见到小姐安然无恙,阿楚心里高兴。” “那我不饿了,你也上来一块儿休息。” 说着谢乔就拉着阿楚,一齐脱了鞋,裹上被子躺下便不愿再动,想必是连日折腾惫倦,不一会儿囫囵陷入美梦之中。 阿楚欣慰地看着小姐熟睡的容颜,轻轻为她掖好被角。 想着那个莽撞的少年郎,阿楚又气又恼,还有一点儿想念。不一会儿,也踏实睡去,这便是几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觉。 醒来已经是傍晚,他二人各送了一套衣裙,阿楚给她换上锦衣,谢乔对镜一瞧,大方干练,颇有江湖女侠气质,想来是穆云飞准备的。 “这淫贼什么眼光,把小姐打扮的像个跑江湖的游侠。不过,从没见过小姐此等装扮,英气飒爽呢!”阿楚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在挑选头饰,都不合适。 谢乔捡起一根丝带递给她,捆个辫子结实不散即可。 阿楚还是看不过那身女侠装,给小姐换了公子给送来的衣裙。 一身浅蓝色长裙,肩上披着白色轻纱,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裙摆如月华流动。阿楚将她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插镶嵌珍珠白玉步摇,淡妆轻抹,朱红点唇。 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阿楚细心将把那身侠女衣裳收了起来。 四人在客栈大堂用晚膳,阿楚瞅着往来人群奇怪的衣着和听不懂的口音,不时发出惊讶感叹。 “小姐,白天我在窗子口瞅外头,汴州真热闹,好多稀奇的玩意儿,还有那些人衣服穿的好奇怪呢!” “没见过世面!这是羌人,身材高大,骁勇善战。前有建始帝铁腕平定战乱,现有安远候姚敬坐镇豫州,五十年来两国偶有摩擦,倒也相安无事,通市贸易,羌人贵族尤其爱江南丝绸茶叶,年年大批以烈马、牛羊易之。” 安远候姚敬......她的外公,谢乔听来内心十分亲切,只听得他一声叹息:“多好的时局啊,只可惜上天不眷顾,北旱南涝,当权庸碌,奸臣横行,苦了百姓......” 谢乔一怔:大当家他们落草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阿楚给各位斟茶,在贴近穆云飞座位旁坐下。 穆云飞凑近她耳畔,从阿楚发髻上抽过蝴蝶玉簪,捏手里把玩:“本公......小爷走南闯北,饿殍遍野、白骨成堆,什么没见过,小丫头莫要崇拜小爷~” 阿楚伸手夺不着,白了他一眼,别过身不理他:“呸,脸皮厚不害臊,说得这般骇人,指不定是胡说糊弄人的!” “嘿你个丫头片子......” “穆少侠所言非虚,连年天灾不假,而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却是人祸。京城歌舞升平,地方官员报喜不报忧,擅于粉饰太平,梁国实则内忧外患。羌国主战一派蠢蠢欲动,若非有姚老侯爷坐镇一方,如今安泰也难保。羌国君主病重垂危,欲立储君,此时正值多事之秋。” 南溪专注握着手上的茶杯,缓缓道来,似有思绪万千。 “怕什么,你们可知道天机阁?” 第四十三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二) 相传,大梁国建国之初,太祖创办天机阁。四方机密与十万精锐死士,皆掌握在中央皇权之手。 天机阁历来为在位者掌握,传至建始帝赵琪后发生巨大变化。 赵琪文成武就,内镇朝纲,外平西南战乱,分身乏术。建始三年,天机阁大改,分权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令。 青龙为尊,为皇权所持。白虎内养死士、朱雀外集情报、玄武暗控四方局势,各司其职、忠心至极。掌令之主皆为当世才德卓绝之辈,胸怀大义、有匡正济世之心,誓保国泰民安、山河永固。 建始帝率百万雄师御驾亲征,平定南羌,彼时朝堂暗涌,青龙令出,震慑四野。 “虽然仅仅是传说,且自建始帝退位后,天机阁已销声匿迹。小爷觉得天机阁必定还在,待动乱之时虎啸龙吟。” 阿楚两眼茫然看着说得津津有味的穆云飞。 谢乔闻之震憾,见公子沉默不语,不知怎么的,只觉得此刻的他有心事,忍不住伸手上前握住他的手。 那双清澈宁静的眼睛,带着缱绻的笑意温柔望向她,四周空气似乎都凝滞而温柔。 公子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坦然的样子让谢乔觉得自己又唐突了,紧张看向另外两个冤家。 阿楚和穆云飞打闹拌嘴得正欢,这会儿穆少侠似乎在赔礼求饶。 她觉得有些担心多余,心下有只小鹿乱撞。 “公子为何忧?” “羌国大皇子亲梁,重商贸、通教化,来往频繁,可惜为宠姬所出,不受重视。二皇子为嫡脉血统,却性情暴戾,常于边境寻衅滋事,多年来意欲挑起战祸,若他即位,后果可想而知。” 穆云飞的脑袋立马伸过来,“师父杞人忧天!且不说有安远候宝刀未老坐镇一方,长子骠骑将军姚蒙更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姚字大旗一出即令敌军闻风丧胆!” “那三子姚朗也是少年虎胆,早年听说过他单刀闯葫芦峡斩杀敌国细作,截下高官侯爵通敌秘信。” 阿楚惊得睁大眼睛,忙问:“哪个高官侯爵通了敌?” “你猜?” “我又不认得几个贵人,哪知是谁?” 穆云飞压低嗓音:“我跟你说,是你小爷,我~” “呸!” “哎呀,喷小爷脸上了!”他拽过阿楚的衣袖就往脸上抹。 “可是齐伯候齐婴?” “没错!看看,看看,还是你家小姐、我师娘有见识!” 谢乔脸一红,低下头。 “还算那齐婴有点良心,血书陈情,以死谢罪,顺帝重情,免去了齐氏九族连坐,可惜整个伯候府全部遭了殃,有人说是报应、也有人说是他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总之是死无对证了。” 阿楚心有不忍:“你别说了,少叔先生说过,身死百事消,功过都没有意义。况且死者为大,这样拿来议论多不好。” 穆云飞年纪不大,说起坊间秘闻十分来劲,推开阿楚,凑过来继续道:“小爷还有你们不知道的料,安远候姚老膝下两子一女,就是这将门虎女啊,恋上才华横溢的穷书生,月夜诉情竟然把那书生给吓得落荒而逃,姚二小姐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约莫是大和末年,顺帝干了件缺德事儿,亲自按头指给了老大不小、资质平庸的谢公子。起初姚千金死活不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答应了。再听说啊,谢姚二人婚后不和,姚氏一心皈依佛门,终还是忘不了穷书生哟。” 谢乔大吃一惊,乍听之下竟一一吻合,若传言属实,倒是解了多年来为何父母不和的疑惑。她心不在焉道:“少侠果真见多识广、见多识广......” “嘿嘿~那是自然!” “什么见多识广,小姐,他诽谤夫人!” “啥玩意?!等等,那谢公子就是京城谢家?就是师娘的......爹?那个那个,我方才喝茶喝醉了,我回房间醒醒茶啊!” “哼,溜得真快!” “我陪你四处走走?” “好。” “唉,小姐......公子......你们都走了啊!穆云飞!都是你!”阿楚怒吼一声,追向穆云飞算账去了。 穆云飞往床上一躺,“你追我做什么,小爷醉了,来给爷脱靴~” “想得美,我只伺候我家小姐,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服侍的,哼!” “混账,知道小爷是谁吗?” “谁呀!” “我乃穆......大侠!” “还好意思大侠,我看穆大盗还差不多......” “唉,我想起来,把你劫走后,你睡得跟猪似的,衣服还是我给你穿的,怎么,爷都帮你穿衣服,你给我脱靴,做人要礼尚往来,懂不懂事?” 阿楚抱住胸口,气急败坏骂道:“淫贼!无耻!混蛋!” “你又骂我作甚,淫贼要有我三分英俊潇洒,也就不叫淫贼了,世人管那就风流~” “昨天早上......你就忘了?”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阿楚双手环抱胸前,羞怯质问他。 穆云飞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唉,那事啊,骂我两天了,至于吗?都跟你解释过了,你当时拳打脚踢的,压根听不进话,我只想让你冷静下来,都是不小心......” “住嘴!你说了会负责的!”阿楚低头看了一眼平坦的胸部,感觉受到了欺辱,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快气哭了,小脸一鼓一鼓的。 见不得姑娘哭,穆云飞瞬间慌乱了,道:“别哭!负责,绝对要负责,我穆大侠言出必行,等着我!外面人口复杂,你就在这个房间待着别乱跑。” 阿楚心中一暖,他还是蛮体贴的,知道关心人...... 不暇多时,穆云飞提着食盒大摇大摆回来,一挑眉,神秘兮兮地笑着:“阿楚妹子,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木瓜炖雪蛤、黄豆酿猪蹄、乌鸡人参汤、鲜奶燕窝酥...... “怎么样?我刚去楚馆问来的滋补圣品,差点载进脂粉堆里没出来,还好小爷把持得住!”穆云飞惟妙惟肖地比划着,向阿楚邀功。 “滚!”阿楚气得全身炸毛,终于知道平日里小姐面对自己无奈是什么样的心情,果然小姐才是最疼她的人。 “唉,吃了再走啊!别生气啊......” “你留着自己吃吧!” 第四十四章 西楼望月几回圆(一) 五月初五。 “穆云飞,我们何时回京,来这汴州为什么?”阿楚拿着筷子在桌子上不停划拉。 穆云飞坐在她身旁,小心翼翼擦拭九节鞭,“我不知道啊,你问师娘不就是了。” 阿楚白了他一眼:“我家小姐与我不都是被你们师徒拐来了嘛,小姐怎会知道?” “那不一定,来汴州是我师父的主意,他们从土匪窝儿里出来,就日日夜夜腻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知道。” “浪荡子,我家小姐还没定亲呢,休要诋毁我家小姐名誉!” “哎哟,小姑奶奶,你骂我的词儿总算换新了,浪荡子算是比淫贼好听多了,哈哈哈!” 穆云飞捋了一把长马尾,语重心长地说:“我说妹子,你成天张嘴小姐、闭嘴小姐的,你家小姐将来总要嫁人的对吧?都跟我师父那样那样了,做我师娘还不是迟早的事。” “把话说清楚,我家小姐和公子怎样了!” 南溪见门未关,在门口轻声唤起:“穆少侠,阿楚姑娘。” “师父你来了,我帮你对付师娘的娘家人呢!”穆云飞从椅子上跳下来,屁颠屁颠到南溪跟前。 南溪笑笑:“我何曾收你为徒?” “唉,我说了,你打赢了我就要做我师父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皆是你一人所言。” 阿楚听公子所言,嗤笑一声,嘲笑穆云飞。 穆云飞不干了,立马着急嚷嚷:“你接招就是默认,君子一言,十八匹马都追不得的呀!” “你不能不要我啊,师父!”穆云飞想着难过,抱着南溪哇哇大哭起来,死活不撒手。 “我虚长你几岁而已,不足以论师徒。穆少侠行侠仗义,与南溪意气相投,在下愿与你结异性兄弟,所学武艺愿倾囊相授。” “哇!”阿楚惊喜万分。 同样“哇”了一声的穆云飞却痛哭流涕,跌坐在地上。 “穆少侠可是不愿?” “愿意!愿意!什么时候拜把子?阿楚你听到了对吧,给我做个见证,对了,还要谢姑娘在场,南溪兄要是反悔,我就劝她千万莫嫁这个背信弃义之人......” “哈哈哈,穆大侠劝我别嫁哪个背信弃义的?” 谢乔走过长廊,在门口听了个半句,看着穆云飞又哭又笑的样子实在是好笑极了,与南溪相视,眉目传情。 “小姐,莫理他!南溪公子说不做他师父,愿意结拜成兄弟,他当场便疯魔了。”阿楚狂笑不止,起身揽住她的手臂,扶她坐下。 “谢乔恭贺,南溪公子喜得义弟,穆大侠喜获义兄!” “我还喜得貌美嫂子和俏妹子呢!算起来,我最划算,哈哈哈!” “谁是你俏妹子,哼!”阿楚红着脸,跑出了门。 怎么又生气了,穆云飞抹干眼泪连忙追去。 南溪温柔询问:“昨夜睡得可安稳?” “尚好。” 飞鸽扑腾从窗外飞来,落在南溪肩上。 他取下字条,沉思片刻:“今日,带你去个地方。” “好。” 汴州城有着不同京城的烟火气,许是因为它包罗万有、广纳百川。男男女女无大防,勾肩搭背备货做活计,一个笑脸、一句咒骂,都够谢乔看了个半天。 生活了十五年的京城,依附皇城脚下,庄严而奢靡繁华,像风华绝代的贵妇人低诉着诸多规矩和礼仪,骨子里的尊贵矜持刻画在京城的每个角落。茶楼、酒馆文人墨客附庸风雅,鲜衣怒马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钟鸣鼎食之家往往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而汴州城来往吆喝着五湖四海的行话,行人最多的是马帮、货郎,每个人风尘仆仆,脸上满载风霜,却为多得几个铜板而欣喜。年轻的妇人背着熟睡的孩子推板车匆匆而过,偶尔停下回过头看孩子的慈爱神色,令她动容。 谢乔曾经最讨厌的烟火气,最不看起的人心叵测,却在这一刻,悟出世俗的欢愉,是知足,是希望。 倦鸟归巢,可有枝驻足? 公子只是笑笑,如和煦春风,她终在这人流湍急的长街中,找到心之所向的归宿。 南溪牵过她的手,穿越拥挤街道,在一处算命摊前停下,坐下是一衣衫褴褛的盲眼老道。 “算命?”谢乔不知其意,疑惑看向南溪,南溪只扶她于老道摊前坐下。 老道悠悠念叨:“天地万物无所不知,阴阳八卦生死明了。男左女右,请贵客伸手。” 好大的口气。 谢乔深深看着盲眼老道,南溪特意来寻此人,所为何事?观之,不似幼时那道人仙气飘飘,他端坐那头一动未动,看不出是好是孬。 是故,她伸出左手。 老道拉下脸,褶子生动颤抖:“姑娘,请出右手。” 谢乔一怔,在道人眼前轻轻挥手试探,只听到他笑说,“老朽今年七十又四,这双眼早已失明四十年。” 她乖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轻声致歉:“七十古来稀,尊长在上,晚辈失礼了。” 他接过她手,道:“姑娘,乔木标格,孤月精神,见事至诚,为人质直。” “何意?” 乔木,是她的名字,孤月,是她的封号......老道有点儿道行。 “乔木刚硬而易折,孤月心高气傲,姊妹少和,骨肉相疏。” 姊妹少和,骨肉相疏......谢乔吃惊,再不敢不敬,小声说道:“全说中了。” 老道又言:“姑娘,路上行人值隆冬,过河无桥度薄冰,小心谨慎过的去,一步错了落水中。” “尊长高才,承蒙赠言。” 谢乔心想老道是有真本事的,忙拉拉南溪,想从老道口中多听些公子虚实。 “公子,可要试试?” 谢乔刚说完,盲眼道人说道:“公子是修行人,不算,出家人的命算也算不准。” “出家人?他不是......” 公子深深一躬:“我与师父修行二十载,确实是修行之人。长者,有礼了。” 谢乔见老者风烛残年,不忍唏嘘:“老先生怀有这般本事,若是在京城谋生,定可为官宦之家座上宾,何至于清贫潦倒。” “白马红樱彩色新,不是亲者强为亲,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老朽此生爱闲野,凡事预则立,因缘际会,怎为权贵折腰。” 公子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知,弘老可还记得当初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雄心勃勃,壮志未酬可愿再会故人?” 谢乔惊疑:“弘老?” 第四十五章 西楼望月几回圆(二) “弘淮子,贤王府,太子师。” 什么!是他! 先生常常与我提起,若大梁国百年内还有人能与我祖父争锋,唯有弘淮子。足见评价之高。 他竟然还活着! 弘淮子博学善辩,当年他舌战群儒,百官莫能与之相争,更是将心气甚高的齐南老先生骂得闭门养花,终生不再讲学。 最光辉的事迹莫过于,随建始帝出征讨伐西程南羌,他阵前骂退程国精兵十万,镇关大将卸甲出逃,大军溃不成军。建始帝赞言:“弘卿雄辩之舌,抵过千万虎狼之师,保我将士平安康健,免我子民切肤之痛!” 先生扼腕长叹,祖父谢度崭露头角之初,正是弘淮子黯然退场之时,生生错过。他们一个雄辩,一个善谋,若龙虎相争,必然惊世绝妙。 弘老突然站起身,颤颤巍巍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南溪的手肘,紧皱眉头,忽而大笑起来:“哈哈,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想到竟有如此后生,毅文之幸也。” 她搜索记忆,毅文、毅文......在大梁国皇室名册中翻查晋王时,似乎记载其祖父,贤王赵凌,字毅文。 谢乔心中回过味来,他是贤王旧部,而南溪是晋王手下,为什么他不说是晋王之幸,偏说是贤王之幸...... 弘淮子老先生目盲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正值建始年间,太子贤王与二皇子文帝立嗣之争,主仆俩一个断腿失去皇位继承,一个瞎眼流落汴州...... 谢乔沉思,支持旧太子的弘淮子,与辅佐二皇子文帝的祖父,怎么会无缘交手? 南溪请弘老同行,他感慨万千,终觉时日无多,再见故主老怀安慰,于是答应与他一同回京。谢乔搀扶他左右。 弘淮子被他二人一左一右扶着,摇了摇头,颓老低沉的嗓音唱着长调:“此命生来不遇时,荷花雨打叶离枝,无情鸿雁多分散,有意鸳鸯不肯飞......” 刚到客栈门口,三人便听到里头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南溪将一老一少护在身后。 又听闻有清澈少年音大声呵斥:“色胆包天!你一个二个混球,以为小爷的妞好欺负是不是?” 不是穆云飞,还会是谁。 只见他将髥须大汉踩在脚下,后面有人举起酒缸,狠狠朝他头颅砸去。 阿楚缩在柜台边,慌乱大喊:“你小心后面!” 穆云飞凛冽一甩长鞭,击碎酒缸,回力转身再次出击,长鞭缠住那人颈脖。 长鞭收力紧紧一拉,那人失衡拖倒在地,趴在地上双手扯鞭子痛苦挣扎,头被迫高高抬起面朝大门口,面容是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双目因缠颈窒息而凸出,十分狰狞。 “啊!!!”所有人听到一声凄厉尖叫,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谢乔突然捂住眼睛,恐惧的泪水奔涌而出,痛苦嘶嚎,跌倒时被南溪稳稳接住。 是什么冲出尘网,如潮水席卷而来,深远的记忆和疏远的情感在脑海里、在心头苦苦挣扎,作茧自缚。 “乔儿!你怎么了!” “小姐!” “大嫂!” 管家的二房夫人邹氏今日从长房大夫人那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邹氏气冲冲捶打梳妆台,狠狠地骂道:“瞧那贱人今日不可一世的模样,她姚蓁能有的,我邹宝华凭什么不能有,我女儿远胜她谢乔百倍!” 谢婉关上门窗,柔声细语劝慰:“娘亲也不挑挑时候,乔姐姐如今下落不明,大伯母茶饭不思、忧心如焚,您被拒也在情理之中,若早听婉儿的,也不至于失了脸面、生一肚子气了。” “你忘了上次娘好声好气求她帮你撑场面,结果她将你置之不理,想起来就恼火!” 谢婉娇羞一笑:“都过去了,晋王也说我委屈了。” “合着,娘还不是为了你,还有三天就要随同太皇太后、太后上山祈福,借她一件御赐的南珠云肩,好让我儿不至于在刘氏嫡女前落了下乘!姚氏贱人却拿脸色给我看,气煞我也!” “娘亲糊涂,且不说皇室上山祈福,理应沐浴焚香,清淡素雅,心怀虔诚才是,万万不可过分招摇。” “可是……” “那一百零八颗极品南珠所制云肩虽说奢华淡雅,与我却不相衬。” “胡说,我的女儿当配最好的东西!婉儿莫要妄自菲薄,你看晋王都把你捧在心尖儿了。” “娘~那稀世罕见、价值连城的宝贝,乃是文帝所得,御赐安远候姚老侯爷之物,后随大伯母陪嫁,带着姚氏功勋呢。” 谢婉浅笑,走到邹氏身后按肩,玉指纤纤温柔体贴,又道:“况且还有淑妃在场,芮表姐待我亲厚,必然不会教我吃了亏去。” 邹氏想来想去,觉得有些道理,才打消借宝的念头,白受冷遇心中窝火,忿忿然:“她空占着个长媳的名分,处处压咱们一头。咱们若是长房,今日皇家妃位也少不了我嫣儿、婉儿的!” “进门这么多年,连个带把的蛋都不会下,成日里青灯礼佛装模作样,我呸,活该作孽报应在谢乔身上!” “哼,饶是当家主母不尽心持家,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罢了,若不是当年谢家大郎死读书,反复拖延亲事,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嫁给你那没出息的爹,她姚蓁就该待在她豫州,别想进京城门!” 谢婉揉揉耳朵,她母亲永远骂的都是这么几句,习惯了邹氏怨天尤人地叫骂,想的是春日宴上谢乔、平日所见的谢乔,还有小时候的谢乔,根本不像一个人。 起初,她以为谢乔春日宴行为反常,是想引人注目,谋一门好亲事,结果搞砸了,后来越琢磨越觉得古怪,像是一切早计划好了的。 如今她下落不明,阖府上下莫不敢言,只有她娘这般嚣张跋扈惯了的才不觉气氛古怪。 此时,又在话中无意捡了个舌漏,她好奇地问到:“母亲,大伯母作甚得了报应?还有……听爹爹说,阿乔堂姐年幼活泼灵巧、聪慧过人,如今这般为何缘故?” 邹宝华秀目一挑,望了一眼南院的方向,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道:“呵呵,那可有得说了,当年啊......” ------题外话------ 第一卷蛰伏,埋了许多铺垫,所有主要人物和前情全部就位,下面是第二卷发轫,各方势力正式较量~ 第四十六章 十二年前花月底(一) 十二年前,谢太爷辞官而去,安置好苏州老家一干事务,京城谢家仿佛没了主心骨。传言当家谢元与主母姚氏不合,主院时常传来瓷碗碰地乒乓作响...... 某日同僚宴请,谈话间提及谢元,便要海夸一番谢太师,又叹之、憾之,言语间深有讽刺谢家后人“无能”之意味。谢元随笑附和,假意不察。 散席后,晃晃荡荡回到家中,谢元把自己关在书房内。 “我是谢儿郎”,哐当...... “做官全靠爹”,哐当...... “读书活受罪”,哐当...... “不如倒头睡”,哐当...... 仆人早起报大管家,“今日四个。” “记下来。” “是”。 不知从何日起,曾经儒雅的大少爷多了一项爱好,摔瓷儿。 书房一面不置物的墙壁上满是磕碰的痕迹,墙粉刷了又刷,墙皮都厚了几分。原先墙上挂有名家画作,下方置有兰草花架。大管家常叔惜宝,每每听见打砸声便心如刀绞,趁大少爷不在时,偷偷派人给转移他处。 谢营一如往常,在翰林院忙乎不停;谢席更加放浪形骸,欢场作家无法无天,以至于刚诞下幼子的三房李氏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 主院卧房里,刚过三岁生辰的谢乔踩着长椅,趴在桌上练大字。长房大丫鬟咏雪端来冰糖雪梨汤,放在桌案边,笑盈盈抱起小姐放在腿上喂食。 白瓷般的小娃娃睁着明亮又无辜的大眼睛,嘟着嘴思考了一阵,靠在咏雪怀里奶声奶气地问:“咏雪姐姐,我识得好多字了,能否令阿娘开怀?” 咏雪惊诧,心底暗叹道,夫人性子素来沉稳,不轻易托付心事,在小姐面前更是眉开眼笑的,从不露出半点愁容,小姐竟然发现了...... “有小姐这般可心的小娃娃,夫人何曾有不喜?” “骗人!我不仅知道阿娘不喜,还知道阿爹也不喜。虽然阿爹时常摔碗玩,阿娘却不是因为碗碎了难受,究竟为何我不明白......咏雪姐姐你告诉阿乔好不好?” 小谢乔撑着气鼓鼓的脸蛋儿,泪眼汪汪,倔强地一把推开甜汤。 咏雪于心不忍,轻轻抚拍她的后背,仔细回忆起来,又蹙眉沮丧道:“咏雪实不知,夫人十六岁嫁给姑爷,算起来已有四年,我与吟霜平日所见,姑爷待夫人真是极好的......” “咏雪姐姐,是不是也会嫁人,也要怀球球的?吟霜姐姐总说想我念我,现在肚里藏了球球就把阿乔忘了......你日后嫁给别人了,可不能忘了阿乔呀。”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撰起来像小馒头,乖巧地搭在咏雪胸前,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想起送嫁那日,吟霜大红的嫁裙,裙摆绣着的富贵花、衣领蜿蜒的连理枝,还有盖头上的彩色穗子好看极了...... 她心中羡慕得久久不能平复,然而自己的良人姓甚名谁,是何等容貌呢,又会生几个娃娃?会像小姐一样天真淘气惹人喜欢吧......咏雪不禁红了脸,搂紧谢乔。 “小姐放心,咏雪不会忘了你的!” 咏雪,不会忘了你的! 三房李氏娘家来了人,见过主母姚氏寒暄几句,匆匆来到北院。 “老奴来晚了!让大小姐受苦了!” 老妇人穿着一身素净青衣,慈眉善目,泫然欲泣,颤抖着苍老的声音进门直直的跪在地上。 李氏正摆弄着拨浪鼓哄逗幼子,看见老妇人,眼睛里一下子泛起了微光,激动地冲过去搂住她,悲戚大喊:“我的乳娘啊!温礼可算盼着你来了啊!” 主仆相望泪眼,抱首大哭一场。 过了一会儿,丫鬟们扶起三太太和乳娘孙妈妈,抱起小少爷退出屋内。 李温礼再也不管不顾,哭诉起来:“这家是待不下去了,三郎浪荡成性,成日里留连花街柳巷......老太爷在家时还算收敛,现在倒好,年儿还不足月便见不着父亲,大哥训一次便老实几日,如今是家都不回了,倒叫我独守空房......” 孙妈妈握紧李温礼的手,苍老的声音逐渐温和起来:“小姐莫怕,万事都有老奴在!” 二人夜话到深夜,直到三更天,这厢才熄灯没了动静。 清晨,主院客厅,谢乔依偎在姚氏怀里,聚精会神地翻着花绳。 大管家常叔及一众管事侍立在旁,恭敬仔细地汇报流水开支,账房逐条记下。 姚氏翻看各项收支名目,不停点头表示满意。 “对了,三弟妹娘家孙妈妈来了,该有的礼数要周到。”姚蓁吩咐身旁的管事陈妈妈。 “是,夫人,老奴记下了!” 过完账目,常叔带领众人请安退下。 “李家妈妈像是画册里的老妖怪!”谢乔天真地说。 “敬老尊贤,不可无礼。况且那老妇人神态安详、眉眼慈善,怎可胡乱比方。我儿从哪里得的画册,竟教这么东西?”姚蓁微微苦笑,耐心教导女儿。 谢乔嘟起嘴,撒娇地笑:“阿乔知错了,她样貌虽慈爱,但我见之不喜,以后不乱说便是了。画册是小舅舅贺阿乔生辰寄来的那些,好看着哩,阿娘莫要收了它!” 这个姚朗!姚蓁眼神柔和,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与女儿拉花绳,玩起了新的花样。 礼部南院,赵侍郎几个交头接耳,悄悄说着一件风雅趣事。 昨夜慕席公子如何如何肆意挥毫,一幅神女出浴图又是如何生动、如何逼真,博得凝香馆花魁娘子怜玉的垂青,一夜春宵共枕眠。隔壁风月阁的媚儿姑娘气得摔烂琵琶,哭着喊着痛骂薄情郎,醋味飘满长欢街...... 众人撇一眼主位上奋笔疾书的尚书谢大人,捂嘴偷笑着,彼此心照不宣。 谈话内容一字不漏全进了谢元耳中,谢大人佯装没听见,议事时仍笑容可掬,举手投足一如往常。 陈妈妈回报主母姚氏:“老爷下朝回来,不知因何事大发雷霆,进门便怒气冲冲砸了三个古董花瓶......” 谢夫人脸色冷了三分,下人们个个提心吊胆、噤若寒蝉,时至酷暑,也叫人发寒。 当晚,大伙儿总算是见到了终日不露面的三爷,从凝香馆直挺挺绑回来了的。被长兄谢元下了三个月的禁足令,命他罚抄四书五经,静心思过。 大管家交代各院管事,务必管好所辖人手,严令新进府的丫头无要事不得靠近北院。 第四十七章 十二年前花月底(二) 八月,曾缱绻在花枝跳跃的闺梦,也如月桂般羞涩地盛放,浓郁芬芳飘散在谢府各院。 咏雪在小厨房忙活了一整天,大汗淋漓,捏着面团子的手顾不上,撸起袖子的胳膊抬起蹭蹭脸,清丽秀气的小脸还是沾上了些许白面。 小姐心心念念的桂花糕总算是做好了,另外还备有玫瑰酥、杏仁茶,得赶紧给夫人和小姐送去,别让小祖宗等急了。 咏雪忘了净脸,提起食盒便往北面后花园赶去,穿个蜿蜒曲折的回廊,张望了一会,口里嘀咕着:“杏仁茶凉了可不香,走正路得好一会儿,往这边沿着池子绕过假山更快些......” 一会呀,小姐看见肯定高兴地直蹦哒呢!咏雪这样想,莞尔一笑。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是这低头温顺的一笑,落到某人的眼里,是枯木抽芽了、春花绽放了、大地复苏了,是平静了几日的湖水又泛起了波澜,自个儿那漂泊无依的心搁浅着陆了。 “姐姐快快留步!” 咏雪一惊,回头望去,来人身姿挺拔、丰神俊朗,嘴角上挑、目光勾人,可不就是那顶风流的谢家大才子、坊间相传的“慕席公子”。 她连忙颔首,恭敬道:“三爷安。” 谢席嬉皮笑脸,凑近佳人脸侧:“原来是大嫂身边的姐姐,越发出挑了,却不知姐姐芳名?” 含情脉脉一双眼盯着咏雪,他用扇子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见她躲闪到一边,转到她跟前,敲敲食盒,“好香,这盒中是什么好吃的,跟姐姐一样香,让人直想吃嘴里,含化了......” 温暖的气息吹在脸颊处,又痒又麻,咏雪顿时羞得满脸煞红,后退一步,怯怯地说:“我我,我叫,咏雪......这是桂花糕......小姐在等我......” “妙~未若柳絮因风起,咏雪甚妙。” 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谢席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娇羞佳人鬓角的白面,声音酥软,字字诱人:“姐姐像小猫儿一样惹人怜爱呢,可怜我也饿了,姐姐赏我一口可好?” 咏雪又羞又臊,无地自容,倏地拔腿就跑。 谢席留在原地望着佳人离去,眼神迷离,手指置于鼻尖,幽香还未散去:“这般纯情的小女郎还真难得~哈哈~” 明知道谢三郎出名的风流成性,今日种种皆为登徒子调戏良家闺女的手段。 咏雪站在窗前望见天上明月,一颗乱跳的心无处安放,刻意压制还是欣喜难奈,过了会儿又暗自伤神,合上窗吹灭了烛火。 他久浸情场,终日与花魁娘子做伴,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 三夫人温柔娇媚,尚且留不住他......我不过蒲柳之姿,怎可能入得他眼,不过与我玩笑罢了。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老爷可有空......” 一语未完,谢元正色道:“各州正值秋闱,来年大考提早准备,礼部诸多琐事,不回来用餐。” 姚氏秀眉微颦,淡然一笑:“上个月,阿乔生辰,也是礼部诸多琐事,不知这琐事何时能了?” 谢元整装待发,刚跨出门口又折回屋内,掏出一个精致的长盒,满脸堆笑:“那个,翠烟斋新出了几款胭脂香粉,极为难求,赵侍郎家的连夜蹲守方购得几件,割爱转卖与我一二......嘿嘿......我瞧之甚好,甚好。” 待姚蓁接过,他转身离去。 打开木盒,里面白玉雕花、鎏金错银两盒胭脂,皆是当下时兴的颜色,姚蓁望着胭脂盒久久失神。 谢府收到齐老请帖。谢元、谢营脱身不能,谢席代表兄长问候齐老,照应一干女眷赴齐府花宴。 这京城大儒齐南老先生素爱养花弄草,一年四时满院芬芳,据说今年月季开得格外娇艳,特趁中秋佳节之际设赏花宴。 几日后,齐府。 谢席难得一本正经,立身正作长揖道:“齐世伯,小侄有礼了。”女眷们纷纷搭手行常礼,小厮送上节礼。 “三郎许久不见,真真一表人才,各位夫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齐南老先生拱手回礼,笑呵呵地扶起谢席,引众入席。 齐家的花园比寻常人家的大个好几倍,假山怪石,林园参差错落,别有洞天。 谢乔与姐妹在花丛中嬉闹,转眼跑远了。咏雪到处寻不见,四处摸索不经意间走入一处蜿蜒幽深的林子,枝叶婀娜繁茂,树影摇晃娑娑作响,走深了辨不清方向。 天渐晚,光线更弱了,身后传来细微的踏草声。 是人,还是蛇? 咏雪心下猛然一惊,想跑不料绊到盘桓凸起的树根,闭眼刹那间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结结实实被拥在胸前。 “我的样子很可怕么,咏雪姐姐为何见我总是逃走……”那人似是喝了酒,声音酥软,还带着极度的委屈。 咏雪头脑发热,说不出话来,眼神流转更显得娇媚动人,不防他忽然吻了过来。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姐姐可有想我?” 咏雪大惊失色,痴痴望着他,心上仿佛被烈火焚烧一般,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一场燎原的大火,点燃了少女的闺梦。 谢婉惊呼,用帕子捂着半边脸:“什么?当初,大伯母的贴身丫头夜夜私会三叔......还,还被捉奸......” “都说侯府礼教森严,最要脸面,啧啧......大丫头做出此等丑事,做主母还没个察觉,没脸管家也是该她的!” 邹宝华冷笑,端起茶盏,闻了闻,是上好的碧螺春。 “按说大户人家正经想纳个妾,也不是个事儿,谁叫‘妾不如偷’。要说还是李温礼娘家人管用,三房那蠢货还以为小小禁足真能叫浪子回头!” 谢婉追问:“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么招儿,锦棉打包卷儿把没穿衣裳的野鸳鸯一齐送进了北院。” “再后来呢?” “小女娃儿家的哪那么多问题,人早没了提着都嫌晦气,散了散了,回去睡吧。” 第四十八章 十二年前花月底(三) 后来呀...... 谢元夫妇成婚后第一次大吵,姚氏自请去祠堂跪了三日。 屋内气氛低沉,一向说话条顺的陈妈妈,这会儿目光闪烁,结结巴巴:“夫人,原是不该在您跟前说的,只是那咏雪姑娘,哦不,雪姨娘求了老奴许久,或许......总之,说是,求见夫人。”她用眼角余光试探夫人脸色。 姚氏厉色道:“你倒有闲心,我既如了她愿,去了三房就该安生在北院待着,自有三房的人管教着。” “是,老奴这就回了她。” 小谢乔好久没见着咏雪了,见人便问,大管家、陈妈妈低头不说话,小丫头面面相觑、毫不知情,小厮面露奇怪地表情,眼睛看向了北面似乎想说什么,只见管事大喝一声,小厮赶忙走远了...... 家中似是发生什么,自个儿睡得正香错过了许多,他们脸上不可言状的神情,这世间还有许多事,三岁的小谢乔接触得还太少,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在北院? 团子似的小人儿,一步一扭地走向北院。不好容易经过后花园,离北院还差一段路程呢! “原来这么远呀,平时阿娘抱我来园子里玩儿也不觉着远,阿娘好辛苦啊!以后不闹要抱抱了......” “好像有点饿了,找到咏雪姐姐就有糕点吃的......” 摸摸小肚子,她心里泛起了阵阵委屈,咏雪姐姐是坏蛋呢! 直到看见前方红瓦白墙,心想应是北院了,又找不着大门,谢乔沿着墙摸着走,不一会儿,见一半掩木门,门沿不怎么高大像是小院后门。 推门进入,小后院略显杂乱,几把扫帚搭在枯井旁,门边的橘子树长得极好,结了好多没长大的小橘子,小的像艾青米团般,谢乔一口能吃三四个哩。 粉白的院墙与房屋之间隔着一道窄窄的排水渠,小谢乔刚好能够侧身横行,几日不曾下雨,渠里也没有积水,不会弄脏她新做的小花裙。 谢乔的个头要踮起脚才够得着窗户底,挨个儿房间,踮高了往窗户缝里瞅,这间没有人......这间也没有人...... 不知看了多少间屋子,快走到尽头,围墙包住去路,修了暗渠封了道。这下过不去了,谢乔泄气似的准备往回走,听见顶头屋子有动静,大喜,连忙挪过去。 屋里似乎好几个人,窗缝儿看不真切,谢乔踮起脚看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所幸墙头有块碎砖拿来垫脚刚好...... 突然听见凄惨的嚎叫,谢乔往前一探,正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 “自上次大夫人拒见了雪姨娘后,雪姨娘失踪了数月,被发现的时候五官都烂了,原来是羞愤难当投了井......到底是从小养大的,大太太也忒心狠了。” “唉?不对呀,我怎么听说大夫人是为了她,才与大老爷大吵一架,我原想是主仆情深呢。” “姚大夫人待下人一向宽厚,府中哪个好姑娘敢招惹三爷,也难怪不待见那没脸没皮的东西,赶高枝儿连主家教养都不顾,真不知羞!” “我听主院的人说啊,就从那时起,乔二小姐着了魇,高烧几日说胡话,每夜半三更的哭嚎,现在人虽醒了,却痴痴傻傻......怕是雪姨娘死时有气,前来报复......” “呸呸呸!你个破嘴说什么鬼话,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丫头婆子们聚在一起,说着谢府鲜为人知的真相。 什么是真相? 事实是一种真相,人们嘴里说出来的是另一种真相。 你以为的,和我以为的,真真假假凑在一起,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丝一缕细细琢磨才得全面。 嘶——好亮。 这是哪? 四周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突然响起一个软糯的女童声,“来呀~快过来~” 谢乔举起手挡在额前,半眯着眼,朝声响处望过去,看见穿着粉裙的俏丽女童对她嬉笑招手。 “你太慢啦,快过来呀~”她嘻嘻笑着,转身一摇一摆地跑远了。 谢乔快步追上去,女童突然消失不见。 四周响起女童银铃般的笑声,“嘻嘻……” 脚下升起诡异的白雾,她吓的后退几步,身后撞上了一堵白墙。 刚才……这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烟雾弥漫散开,柔和了强光,墙白得像纸,红瓦鲜艳似血。 谢乔摸着红瓦白墙一直走,直到看见一个破旧的小门。 “吱——”她轻轻推门,厚厚灰尘落下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眼前是萧条破败的小院子,一口枯井爬满蛛丝,门边的橘子树枯死折成两段,在强光照射下,整个院子显得十分苍白。 “滴答”…… “滴答”…… “滴答”…… 谢乔猛然转身,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小、姐……” 好耳熟的声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心脏被什么揪了一下,谢乔,浑身战栗:“你是谁?” 雾气散去,她低着头,浑身湿漉漉的,衣角、发梢不停滴水,脚下氤氲一片。 低垂的头慢慢抬起,发出幽怨凄厉的声音:“你好狠的心呐,怎么把我给忘了……” “可是我没有忘记小姐......” “我不会忘记你的,咯咯咯咯......” “咏雪呀,永远,不会忘记小姐你……” 那张脸抬起来,她在笑,虚弱病态,白得像纸人一碰即碎似的,眼神里充满了疯狂与怨恨。 谢乔拼命往后退,被那张脸正对的刹那,深埋在脑海的意识拼命碰撞,浑身似要炸裂,四肢虚软跌在地上:“咏……雪……” “我好冷,好孤单,你来陪我好不好,来陪我吧……”她身上拖着锁链,带着惊悚的笑声,一步步越靠越近,几乎快要贴上谢乔的脸。 “哗啦”,一条冰冷的锁链缠绕在谢乔脖子上。 四周场景陡然消散,变成了幽暗封闭的屋子。 窗柩透过月光,摇椅上坐着一个人,时不时发出得意尖锐的笑声,她一转头,正对着月光,红艳刺眼的唇,卧蚕上一颗泪痣。 “不要脸的狐媚子,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下一秒,这张好看的脸,怨毒的双眼瞪得硕大,笑容扭曲阴狠,狰狞可怖。她十指又尖又长,抓起锁链用力勒紧。 谢乔想跑,却丝毫动弹不得,无力的窒息感从头浇到脚。 “啊!” 耳畔听到凄厉尖叫,是咏雪……她满脸通红,双眼爆出流下血泪,脖子上死死缠着锁链,双手在地上抓挠出一道道血痕,时不时凄厉的嘶吼,嘴唇不停在张合。 她在说,小姐,救我…… 谢乔一激灵,眼泪止不住的涌出,她挣脱桎梏,拼尽全力爬过去,痛苦哀求:“三婶,不要!求求你放过她吧!” 快要抓住锁链,就差一点,就差一步了,往前一扑,落了空。 又消失了…… 一个祥和慈爱的脸,在黑暗的一角,诡异出现,阴沉冰冷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二小姐,别急,下一个就是你。” “啊!!!”神智崩溃,谢乔失声痛哭,眼前一片混乱,几个人影交替重叠。 “你为什么不救我?” “下一个,就是你。” “狐媚子不得好死!” “别急,马上就到你了。” “咏雪不会忘记你的……” ...... “乔儿!醒醒!” 阿楚急哭了,抱住睡梦中不停挣扎的谢乔,不停地呼唤:“小姐,你不要吓我!阿楚真的好怕!” 南溪提起玉笛,笛声清丽婉转,如夏日饮冰泉,沁人心脾。 黑暗中一缕金光打在幽咽哭泣的人儿身上,感到温暖,四周幻像驱逐消散。 “咏雪……”梦魇中人渐渐平静下来,她悠悠睁开眼,摸着阿楚惊恐的小脸。 “没事了。” 第四十九章 逢郎欲语低头笑 大和五年,青衫布衣登门相府。 “梁国有一情报组织,名曰:天机阁。” “呵,世人皆知。” “建始皇帝赵琪退位之际,未将青龙令传与二皇子文帝赵弘......相爷可想知道,青龙令现在谁的手中?” “何人!” …… 平昭十六年,五月初八,晨光熹微。 “先生已数日未归?” “是啊,小姐,雁儿只晓得在您出事儿的第二天,先生从老爷书房出来以后就出门了,便再没回来过。” “我知道了。” “小姐!晋王派遣公子来接你和三小姐了,马车就在门口,一人一辆,不用跟她同乘~”阿楚笑眯眯地跑来。 “这么高兴,穆云飞也来了?” “小姐!他来有什么可高兴的……” “阿楚姐姐,穆云飞是谁呀?”雁儿爱打听的毛病犯了,也不知道学得谁。 “他就是个不要脸的淫贼,没皮没脸的浪荡子!” “阿楚姐姐,你好厉害呀,骂人越来越厉害了,快教教我,雁儿定要在二房坏丫头那儿扳回一局。” “对付不同的人用词可不一样,以前白鹭姐姐教过我,你得这么说……” 谢乔整装待发,一行人到谢府门口,见他素衣清雅,彼此相视一笑,微微拘礼。 谢婉已经早早立于门口等候多时,见她来,亲热拉过她的手,娇俏笑着:“姐姐来得恰是时候,是我心急了,白白站了许久。” 她身后的丫鬟秋月露出了得意傲慢的表情,让阿楚火冒三丈。 连阿楚都听出来了,三小姐这是在数落自家小姐怠慢了晋王府来使,又想踩着小姐搏娴淑的名声。 谢乔平静看着她:“你是太急了,在谢府门口抛头露面,惹人笑话。” “我……姐姐,教训的是。婉儿以后遇事先问过姐姐。”谢婉咬着唇,放开拉她的手,微微低着头,看上去十分委屈。 南溪开口道:“是在下来早了,不知乔二姑娘可有过早,山路难行,若还未用膳,喜欢吃什么,在下去备。” 谢乔冲他盈盈一笑:“用过了,多谢公子。” “如此甚好,马车已备,请两位小姐上车。” 他居然问都不问王府的未来主母? 吃瘪的谢婉幽怨得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脸上的假笑都快绷不住了。 阿楚心里十分得劲儿,小姐眼光就是好,姑爷俊俏又护短,妇唱夫随,把三小姐脸都憋绿了…… 惬意,舒坦!小姐,这姑爷好值啊! 今日,栖霞山祈福,后宫女眷几乎倾巢而出,像谢乔等陪同之人需先进宫汇合,再统一出发。 进宫路上,她探出头悄悄问:“阿楚,他来了吗?” “妥妥的,我一早找常叔要了套合身的衣裳,他扮成家丁在宫门外侯着了。” “好。” 谢乔坐回车内,轻轻唤着:先生啊,小阿乔已经回来了,你去哪儿了…… 寿康宫,谢乔拜见太皇太后。 芳彤姑姑殷切握住她的手,“公主可算平安归来,芳彤每日都在为您祷告,前日收到公主的平安信,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多谢姑姑挂怀,是阿乔大意了。” “你这没用的丫头,看着聪明伶俐,太叫哀家失望,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若不长教训,迟早断送了性命。” “阿乔感念老祖宗大恩,为护阿乔名声,多日来尽心我遮掩,阿乔才不至身败名裂。” “哼,谁要为你遮掩,你若出了什么岔子,哀家计划就算落空了,自然要找能接替你的。” “这……阿乔可没法子接话了……” “公主切莫当真,太皇太后念着你呢,派出去的人一拨又一拨,差点没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千算万算没料到您去了汴州。” “哼,跟这个没心肝的东西费什么劲!” “那老祖宗可怜可怜我,莫要气了,为我这个没心肝的小东西伤了身子可不值呀。” “你呀你,莫要嬉皮笑脸,哀家仔细了你的皮!这些账,哀家定要向方狗贼一笔笔讨回!” 门外公公尖细的嗓子高喊:“太后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淑妃娘娘驾到!” “……” “儿臣给母后请安,恭迎母后起驾。” “嗯,时辰不早了,启程吧。黎月过来,随哀家一车。” “是。”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宫门,谢乔一路上给太皇太后说了好些土匪窝里的事儿,只把太皇太后笑得眼泪直飞。 凤驾外的宫人听得仔细,报给方太后。 “谢家二姑娘好大的本事,竟能把太皇太后哄得服服帖帖,亏得你每日晨昏定省,也讨不来她半点欢心。” 皇后垂下眼眸,轻柔给她捶腿,缓缓说道:“儿臣谨遵孝道,不是为了得到怎样的好处,但求问心无愧。皇祖母与谢姑娘投缘,晚年有所慰藉,儿臣为之高兴还来不及呢。” “没出息!” “母后教训的是。” “你看你,这么久了,也不知道给哀家添个皇孙!” “是清儿没有福分……” 方太后语重心长拍拍她的手,“母后虽然撮合了淑妃,但心里一直是向着你的,不过是给邹氏做个样子,正经皇嗣才是头等大事,你适当还得帮帮媛儿,万万不能让他人抢了长子的名分。” “清儿记下了……”她神色里尽是苦涩,凤目失落望向窗外,久久未能回神。 穆云飞骑着马,跟在公子车边无精打采。阿楚偷偷溜达到王府队列,递给穆云飞一包糕点。 他从马上跳下来,接过糕点,感动得一塌糊涂:“还是阿楚小妞知道疼人,你别走了,陪陪小爷,我真的快无聊死了,大哥又诓骗我!” “嘻嘻,公子骗你什么了?” “他说今日有美女如云,谁知道都是皇帝的女人,我还想看看有顺眼的带回家做媳妇儿。” 阿楚用力推开他,“滚开!” 他捉住她的手,“怎么了嘛?好端端的又生气。” “看你的美人儿去,跟我拉拉扯扯做什么!” “我还没说完呢,看了这么久,还是你最顺眼。喏,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掏出宝蓝点翠珠钗,迅速插在她发髻上。 “什么呀……” 阿楚用手指小心翼翼抚摸,没有舍得取下,只是粉颊的酒窝深深陷入少年的眸中,可爱极了。 第五十章 青衫并峙千岩秀 栖霞山雄峰秀挺,野涧藏幽,石径小路蜿蜒曲折,沿途草木葳蕤生光。芳彤姑姑说,要是秋天来这儿就更加绝妙了,百里红枫胜似牡丹,登高岭可赏万里烟霞,实乃人间仙境。 栖霞庵规模宏大,雄伟庄严。主持一早便带着寺中人于山门外守候,以最庄重的礼节为皇家接风。 明日才是正式祈福的吉日。今日初到寺中,众人皆是人困马乏。小尼姑逐一接引各位贵人前往各自厢房休息,安排好了沐浴焚香一干事务。 谢乔低眉顺眼跟在太皇太后身侧,身后次第排列着一众佳丽。 她们虽素衣清雅,终日养尊处优显在脸上,现在都是惫意。皇后华贵大气、淑妃明艳温婉,还有不曾见过的娇弱美人德妃,众佳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谢乔自觉跟着芳彤姑姑退到殿旁两侧,静静立侍观察着在场所有人。 孙昭仪身形高挑,丰润条顺,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尤为抢眼。她目光游离,频频向外张望。 目光所及之处是厢房转角一耳室,似有人影晃动。谢乔顺着她的眼神悄悄追过去,在转角处撞见了晋王。 他面色不善,桃花眼拉得老长,露出寒光。 “谢二姑娘别来无恙啊。” 她再看拐角窗边已无黑影,有些失望败兴,恹恹说道:“托王爷的福,臣女能吃能睡,届时定养足了精神为侧妃送嫁。” 赵宣从她身侧过,折扇掩面,轻声轻语带着警示的意味:“你千万别以为有南溪护着你,从此高枕无忧,本王有的是折腾人的手段~” “哦?那谢乔拭目以待。” “既然与本王的兄弟鹣鲽情深,莫要惹外面那些不必要的情债了,一不小心闹得满城风雨,怕是太皇太后也未必压得下来。要知道肆意挑衅晋王府,可没什么好果子吃,这次给南溪面子,没有下次~” “晋王是指......” 赵宣嗤笑一声,不作理会,挥舞着扇子往别院厢房走去。 “你还在生本王的气?人不都给放了,你也气消了吧。” 白衣公子立于窗口赏银杏古树,淡然的样子看不出情绪,“王爷一向怜香惜玉,萍水相逢的玉姑娘尚且施予援手,更何况与谢氏不日即将结亲,怎偏对她就下得了重手?” “本王只答应你不伤及无辜,既然她不无辜,又何须手下留情。” “有我一日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 “她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一心一意,不惜给我脸色看,亏本王还替你教训情敌!” “王爷不该伤了齐鸿,无端结下仇怨。” 赵宣歪着头,往长椅上一靠,“是他自找的,晋王府千机重弩、重重设防,岂容他轻易涉足?要这点防范都没有,本王早死了千万次。” 见公子没接话,晋王偷瞄他脸色没有波澜,自觉无趣:“人,本王伤也伤了,放也放了,你要还是生气,本王也没办法,这些咱们以后再计较,言归正传,你之前消息没错,黑虎寨确有隐秘......” 南溪终于转过正身,看望赵宣,“哦?王爷请说。” “本王自请剿匪,也是因你解开了弘老所作之画''羊腹藏虎''的意指,祖父临终来不及托付之言,竟然一一被你全部说中。” “古羊岭黑虎寨,弘老高徒,闵怀德。王爷后来是如何处置的?” “处置什么啊!就一个与案件无关的账房守寨。” “难道......王府带兵上山扑了个空?” “可不是嘛,土匪就这么给凭空飞了,留下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账房,老头儿泪眼汪汪。本王最见不得的就是人哭,尤其是一脸褶子和一脸胭脂的。原来闵先生为了祖父的雄图伟业,苦守山寨十几年,见到本王之时,哭得都没个人样儿了!本王就是再没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不是?” “所以?” “反正案犯都跑了,他个账房能怎么着,所以啊,本王就把他带回王府安置了,白白给土匪野盗作账房太屈才,寻思让他当个王府大管家,多有排面,你觉得如何?” “在下找到了弘老。” “什么!你在说一遍,找到了谁?” “弘淮子。” “他竟然还活着,哈哈哈,简直是天助我也。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本王?” “本来不想这么早说,打扰先生休养,可若再不说,怕是弘老高徒都要被王爷气走。” “哎呀,本王说笑呢,他现在人在何处?” “弘老体弱需要细心调养,我已将他安置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三日后回京自当安排妥当。” “甚好,甚好!” 是夜,禅房一盏烛光幽亮。 “姨母......”男子声带颤抖哽咽着,对着太皇太后榻前重重一跪。 谢乔扶着她走下榻,太皇太后伸出斑驳的双手,眼含深情抚摸着他的鬓角,“是鸿儿吗?” 齐鸿眼角泛着泪光,扑倒在他姨母的腿边,声泪俱下:“是我啊,姨母,我是鸿儿!” 太皇太后悲从中来,心里更加不忍,拉住他的手竟嚎啕大哭起来。谢乔与芳彤姑姑互看一眼,默默退下。 “这些年,你受苦了。” “能见到姨母是齐鸿的福分,我和哥哥时常挂念您。” “骥儿呢,为何只有你一人孤身来京?” “兄长亲历家中巨变,终日消极颓废,郁郁寡欢,神志不清。我与义父发生争执,负气出走,辗转来到京城已有大半年。” “哀家劝你还是回益州吧,京城危机四伏,处处都是尔虞我诈、机关陷阱。” “不,我要为父亲平反,为洗刷我齐氏一族冤屈,要他血债血偿!” “你拿什么复仇?” “我可以豁出性命!” “一腔孤勇成得了什么大事?” “我......现在势单力薄,望姨母祝我一臂之力,齐鸿叩谢姨母大恩!” “刘家亦不可同日而语,哀家不是不让你报仇雪恨,只是京城难有你立足之地。前方线报,南羌欲起兵犯境,你义父齐广泰正在招兵买马,你若乘机势起,立下赫赫战功,姨母定竭尽全力助你一搏。” “鸿儿谨遵姨母教诲。” ------题外话------ 明天就要上架啦,希望小可爱们多多支持,收藏评论订阅~比心mua~ 第五十一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一) 得到他要走的消息,谢乔二话没说追出庵门为他送行,这一去便是沙场从戎,刀剑无眼,前途莫测。 “齐鸿!” “谢乔姑娘......” “芳彤姑姑说,你要回益州了?” “嗯。” “连夜就走,这么急吗?” “你这些天......还好吗?” 山路石阶映照着月辉清光,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谢乔清楚地感受到一双炙热而深情的眼眸,盈盈流光,满是怜惜与隐忍。 这样的目光,她曾在好些人眼中见过,是丁捕头看向翠柳的时候,是双儿守望徐大人的时候,是先生对着梨花树怀思的时候......甚至是自己思念公子,对着镜子沉沦的时候。 名曰为,爱慕。 爱这种东西,说起来像是什么呢? 炉火熨烫的一杯烈酒,观之如水一般清透寡淡,饮下却灼人肺腑、热烈封喉,醉时暂且忘忧,醒后情更愁。 谢乔一时慌了神,两只手相互拨弄手指,侧脸闪避,“哎嘿,确实受了惊吓,也只是虚惊一场,你不必担心。” “事故后你去了哪?” “我去了土匪窝,你可不知道,我在那里儿可神气了,他们都尊我为仙子......” 齐鸿反手将她拥入怀中,深情道:“连日来你一点消息都没有,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为你做什么,可有朝一日我定为你遮风避雨。” 谢乔的脸伏在他的肩膀上,抬起一双清透的眼睛,远远望着夜空。月亮好大好大,触手可及,又无比遥远。 心跳没有加快,还好。 谢乔脑子里有些混乱,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不似以往厌恶之事,也不令人欢喜,负担、罪恶、又于心不忍。他的样子是那么的孤独脆弱,大致当下需要一个慰藉的怀抱吧。 她任由他这么抱着,实在没有勇气推开他,可是另一个身影在她脑海浮现。 那声“乔儿”言犹在耳,他们也曾在月下依偎,牵过的手从掌心传来的热度,那双无欲无求的眼睛何曾不孤独...... 她轻轻推开齐鸿,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齐鸿......你不要......” “不要劝我什么,我很清楚我喜欢你。” “我......心已有所属。” “不要相信他。” “你没有见过他,他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你竟这般信任他,也罢。那......我在你心里,又是怎样的?” “你是我此生挚友,就像丹儿一样......” “呵,只是朋友?我还以为或许可以不同。” “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朋友,人嘛,越是没有什么越是珍惜......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失去......朋友。” “哈哈哈,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得不到就翻脸,那绝不是我齐鸿的作风。” “啊?你可吓了我一跳。” “我可以等啊,等你被他伤的体无完肤,等你对他心灰意冷,看你到时候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我。” “你......这是何苦?” “话别说得太早,你怎么确定一定能与他白头偕老?说不定最后还得嫁给我~” 谢乔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说:“你这是在......诅咒?” “喂,我好歹仪表堂堂,出趟门迷倒几个姑娘也不在话下,何需用这种手段来强迫你嫁我?忘了告诉你,托你的福,毅兄与徐姑娘已互明心意,等她再长一岁便登门提亲。” “真的吗?” “你高兴什么?难道是突然领悟到了我齐某人的魅力,有点儿心动了?” “你正经点儿行嘛,我是说丹儿他们......” “哎,多的我也不说了,反正我要走了,你自己去问就是。归程路远,他日再会。”他手一扬,只留下一个潇洒落寞的背影,在孤月底下潜行。 “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活着回来啊!” 谢乔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红了眼睛,大概是同情他的身世,又或是对这场意外相逢满心感激,却再无其它深意。 愿君此去平安顺遂,余生万事皆可如愿。 一件素色披风轻轻盖在她的肩头,萦绕着他的气息。 谢乔蓦然回过头,冲他浅浅一笑,眼睫上还挂着泪珠,惊喜道:“你来多久了?” “我想想。”他带着笑意,十分认真在回忆。 “这还需要想......”糟糕,该不会...... 她咬着唇低下头,心想着,可别叫撞见那一幕,让公子误会了,又羞于方才她说的话...... “山高夜寒,我见你独自在门口,衣衫又穿的如此单薄,故而回去取来披风。折返归来,你还在。” “骗人,你肯定瞧见了什么。” “乔儿以为,我应该瞧见什么?”南溪笑着突然凑近她脸庞,近在咫尺,均匀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如此俊美的容颜,散发着令人着迷的诱惑。 心砰砰砰地加速跳动着,谢乔脑子一热,做了一件曾经不敢想的荒唐事儿,直到很多年以后都在为此沾沾自喜。 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手指抚上他的衣襟,踮起脚尖,义无反顾地靠过去......直把那少年郎打了个措手不及。 直到后来是怎么样的,她记得也不是太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雀跃欢喜地回了房。 “衣冠禽兽!” 住在远离女院的偏僻院落里,晋王赵宣被硬床板膈得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床板咯吱作响。隔壁房间时时传来的轻快笛声...... 左右不过就这么两间厢房,远离庵堂女院,这厮就这么肆无忌惮吹笛子。赵宣气不打一处来,从床上蹦起来,对着隔壁窗户叫骂。 “吹吹吹,吹一夜了,有完没完啊......不就是被亲了一下,自己不睡觉还扰人清梦!” “你跟鬼见愁真是要把本王气死了......” “南溪啊南溪,太让本王失望了!鬼见愁都知道推开别的男人,你居然还抱紧敌人!” “本王要不是!要不是打不过你,早冲上去把你们拉开了......” “回去就送你二十个美姬,不,五十个!个个比她好看,比她还主动!” “......” “砰——”隔壁的窗户关上了,公子清冷的声音悠悠响起:“明日还有安排,诸事繁多,请王爷早些安歇。” “又不把本王放眼里,你别欺人太甚了啊!!!” 第五十二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二) 阿楚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她轻手轻脚走到谢乔塌边,见小姐朝内侧躺着一动未动,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小姐已经睡下,不然都不好交代了......” “哦?不好交代什么?” 安静的房中突然响起谢乔的声音,她假装凶恶打趣阿楚。 “啊!小姐,你还没睡啊,我......” 谢乔翻过身子,撑起手腕支起侧脸,厉声问道:“从实招来,晚上去哪儿了?” “我我我......去厨房帮忙了......” “帮到现在?” 阿楚低着头,耸起肩膀,双手不断揉搓衣摆,支支吾吾半天:“唔......其实是穆云飞说护卫营的斋饭不好吃,所以我借庵堂的厨房做了几道小菜……” “噢~” 看着阿楚一副心虚无措的样子,心下觉得十分有趣,噗哧一声笑了,转念一想自己今夜......也不好意思再行刁难。 “瞧你这点出息,不就是跟穆少侠厮混去了,至于慌成这样?歇息吧。” “小姐,我和穆云飞还见到齐大人和南溪公子,关于他们,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好的预感闪过,谢乔飞快甩出一句:“不该看得别看,不当讲得就不要讲了。” 阿楚一脸懵懂:“啊,不该看什么?” 谢乔一把拉过被子盖过头,不让阿楚瞧见自己心虚的模样,“没什么!什么也没发生。” “哎呀,小姐,阿楚没有想偷看你啦,都怪那个穆云飞,非要上屋顶说月光好下酒,这才不小心......” 只见谢乔倏地掀开被子,一脸涨得通红,“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不对,小姐,我不是要说这事儿!” 谢乔猛然发觉,在斗嘴这件事上,有生以来第一次败给了阿楚。 这次换她颇为尴尬,“这事儿......是什么事,你原又想说什么?” 只见阿楚十分平静,娓娓道来:“小姐喜欢公子,公子也中意小姐,阿楚和穆云飞这些天都看得真切。可是,齐大人……” 在谢乔失踪后,齐鸿跟着衙门不遗余力在寻找,成毅也默默出了不少力。 自从在马场见过那人身影,那人功力深厚,深不可测。明明可以不被发现,却故意留在行踪。 齐鸿第一次感觉到不安,这样不知底细的危险人物徘徊在她的身边,居心叵测。 当夜鹰亮起警惕的眸子,齐鸿很快便发现禁军营附近有暗哨痕迹。在某一刻,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 直到阿楚求助他时,告知邀约之人来自晋王府。 “昨日咱们一回府,小姐让我去找齐大人,安排今日事宜。阿楚到了禁军营才知道……齐大人为了小姐夜探了晋王府……” 谢乔从塌上坐起,张开嘴又闭上,明白过来:“难怪晋王说那样的话。” “听邵康他们说,齐大人也失踪了一些时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受了重伤,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还让我不要告诉小姐,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不让我知道……” “他说,见小姐的机会只怕不多了,能抓住一次便算一次。阿楚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知道你们计划做什么,只是他的样子落寞极了。” 谢乔闭上眼睛,心里沉重得有些发闷。 阿楚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坐在她床沿,轻抚她的后背。 “小姐不要多想,阿楚没有别的意思,你和公子是天生地设的一对。连穆云飞都说,小姐跟齐大人把话说清楚,做得对。阿楚希望小姐选择自己想要的,不想小姐在将来内疚悔恨。” 谢乔深深望向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桃尖小脸深陷两个甜甜的酒窝,眼眸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真没想到,终日稀里糊涂的阿楚也能说出这番话。 “其实,阿楚长大了呢。” “阿楚跟着小姐经历了这么多,不愿再成为小姐的拖累。千难万险,阿楚只要小姐平安顺遂,永远像今日这般欢喜。就像小姐那日所说‘阿楚,千难万险,我只要你活着’,此心一无二般。” 平安、欢笑,是多么简单的愿望。 谢乔苦笑一声,像无数次审视他人一般剖析自己,“曾经,我只能眼见身边的人无辜被害,我无能为力,甚至不敢开口说话,一个折磨良心的噩梦一做就是十二年。” 阿楚赫然,客栈那日小姐崩溃欲绝的模样还令人忧虑害怕。 “我竭尽全力地排斥、厌弃,活得战战兢兢。阿楚,你知道我从来不曾真正的快乐。” 阿楚一抬起眼眸,泪珠连串落下,“小姐,我知道我知道!先生说过,小姐早慧懂事,心思敏锐,能看到多数人看不到的晦暗,心中的苦无处诉说,却为了不教我们担心,总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谢乔蓦然跟着落泪。 “其实我想要的很多,我想要亲朋安和、百姓安泰,我想为无辜枉死的人沉冤昭雪,我要这天下太平、海清河晏,不见生灵涂炭。可是,我凭一己之力根本做不到……” “所以……小姐你一直在……” “所有的险境都不是偶然,这条路从开始走,便不可能回头。” 阿楚想不到,事情远远超出她的想像,不同于任何一部花前月下的戏剧本子。 “老爷知道吗,先生知道吗?小姐,你本该……” “本该风花雪月,不识人间疾苦;本该相夫教子,过着一望到头的生活?” “阿楚不懂。” “朝闻道,夕可死矣。直到见过太皇太后,我才醒悟,理想原本只是浮舟,若没有权势逐浪,永远不可能登岸。” “侍奉权贵就能实现小姐心中所想吗?阿楚只知道伴君如伴虎。” “我为大道三千,摧眉折腰、粉身碎骨又如何?” “咚咚咚……”稠密的木鱼敲击在深夜的一盏灯明。 “回禀主子,谢乔小姐是这么说的。” “以后都交她办吧。” “您之前不是说,她与晋王那边的关系……” “她不是因情误事之人,哀家对她有信心。” “是。” 谢乔披上素色披风,立于窗前静默赏月。 阿楚这会儿已经呼呼大睡,没心没肺的样子,难得懂事的时候还挺有模有样。 只是,阿楚对不起了,这些肺腑之言,原不想分享与你,让你担忧,但若不借机说出,怕是以后再难获取信任。 为了公子,让我自私一回。 公子你呀,别再若即若离了。愿你我亲近之时,是发乎于情,而非让我知难而退。 第五十三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一) 孙念之一遍遍翻检细软,收拾放妥,打包,再打开翻检…… 窗户被人打开,跳进来一个身影。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明日子时......” “念之,我不知怎么的,心里很是不安。”他握紧她的手,手心冒着冷汗,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你明日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莽撞,以免节外生枝。今日佛堂外,你可有被人发现?”她清楚看见太皇太后身边的谢乔生了疑,追了出去。 “晋王殿下替我遮掩,拦住了那名女子,他警告我今后不许再见你。” 孙念之轻抚他紧皱的眉头,嘲笑他慌得像个孩子,靠在他的怀里柔情百转地说道:“过了今夜就好了,我们远走高飞,谁也管不着。” “我只怕事情不会太顺利......” 孙念之捂住他嘴,没好气说道:“不许说丧气话,若生不能同衾,死亦同穴。” “好,明晚子时我在千岩台等你。” “哐哐——”有人叩门。 “谁呀!” 酥媚的声音应答:“还能有谁,本宫找你说说话儿,可有不便?” “就来,容我稍事整理。”孙念之朝他瞥了一眼后面窗子,示意他离去。 他轻身一跃,从翻开的窗牖跳出去。 她拨落簪子,披散秀发上前开门。 谢婉甜甜一笑:“婉儿见过孙昭仪。” “啊,臣妾恭迎德妃娘娘,这位是?” 德妃笑而不答,谢婉亲热上前挽住她:“嘻嘻,昭仪娘娘,我是谢府家的,要不了多久啊,我亲姐嫣儿就嫁入孙府啦。” “原来晋王侧妃,念之一贯早睡,有失远迎,请进。” 德妃娘娘在谢婉搀扶下,款款踏进房中,如弱柳迎风,纤细无骨,一抬手竟显极致柔美。 “想来是我们来晚了,姐姐得给妹妹赔个不是~” 她弓着背低下头:“念之不敢。” “嗤~瞧妹妹拘谨的,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有多可怕似的,别吓坏了人家晋王宝贝心尖儿。” “德妃娘娘真是羞煞婉儿了,还没过门呢……别让昭仪娘娘笑话了。”谢婉亲昵的语气很是自来熟。 德妃眉目精致,面庞如美玉盈光,纤纤细手捏着帕子,频频打趣:“左右是皇上金口玉牙定下的,晋王又那般中意你,这好日子才刚开始呢~孙妹妹你说呢?” “德妃姐姐说的是。” 谢婉亲眼所见孙念之后,这个胆敢冒犯天威的娘娘确实与众不同,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美妙。 在谢婉看来,她小心谨慎的样子和外貌气质相差甚远,进了宫却不思进取,实在是愚不可及。 “听王爷说呀,宣威将军孙大人乃是朝廷股肱之臣,今早远远见您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韵~” “谢姑娘谬赞了。” 宫中百媚千娇,像爱妃这样恬静清冷的美人儿却是少有…… 孙念之一颗心紧揪,眼底闪过一阵慌乱。 谢婉有意拉拢两位娘娘,时不时提及晋王一路来对她的特殊关照,红霞映面,羞涩自嘲,但有心人一听便知是在炫耀。 德妃总是笑吟吟地打趣,孙昭仪只是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见孙念之不甚热情,谢婉怯怯说:“婉儿似乎有些喧宾夺主了……” 德妃拍拍她的手,浅笑:“她就是这个性子,惜字如金,沉闷得很,却也是本宫唯一可以说知心话的。往常啊,本宫十句才换得她应一声呢~” “两位娘娘情同姐妹,后宫一派祥和,真真儿令人羡慕,婉儿想想自己,哎……” 德妃关切询问:“怎么了?” “啊,其实也没什么,这次有幸跟着后宫一同上这栖霞山,蒙晋王多番照顾,是婉儿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是刘小姐对我……似乎有些不满……婉儿不免担心罢了。” 谢婉轻叹几声,神色哀戚,惴惴不安的样子。 德妃捂嘴失笑:“婉儿多虑了,先不说你表姐是圣意正隆的淑妃,谢府二小姐还是老祖宗太皇太后身边的、圣上钦点的公主。若是本宫有这样的靠山,便什么也不愁了~” “话是这么说……” “最要紧的不是刘小姐怎么看,而且晋王怎么看,知道吗?” 谢婉见她不接茬,当下十分识趣:“承蒙德妃娘娘提点,婉儿受教了。” 谢婉贴身丫鬟秋月来报,淑妃娘娘有请。谢婉即刻向德妃、孙昭仪请安便告辞了。 “三小姐,您跟这些个不受宠的妃子搅和个什么劲儿啊?”秋月谨慎小声问。 谢婉嬉笑:“造势嘛,想要坐稳地位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总要一步一步来。” “三小姐深谋远虑,只是秋月不明白,小姐要做王府的主母,宫妃能对小姐起到什么帮助?” “既然要做王府的女主人,自然是跟夫家的人多走动才是。” 秋月是懂非懂点点头,一个劲儿夸谢婉,直到去了邹芮房中才乖乖闭嘴。 人已走远,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哼,是个人精。” “咱们先说后瞧,晋王府必然不得安生~”德妃媚眼如丝,眼里尽是鄙夷,摇摇头轻笑着。 “德妃姐姐既然不喜欢她,怎么又……” “还不是受人之托,替晋王照拂一二。也不知道晋王看上她哪儿了,本宫瞧着刘绮真更顺眼些。” “德妃姐姐慎言。” “有什么好怕的,她有晋王护着,本宫有皇上护着~” “皇上现在宠着淑妃,已有半月未进姐姐的常宁宫吧。” “做做样子罢了,受宠的是谁不重要,背后是谁才是关键。无论是淑妃,还是皇后,只要是方氏的人,皇上永远不会撤下防备,后宫就会有本宫一席之地~本宫也知道,你一颗心不在皇上身上,否则绝不与你说这番话。” “德妃姐姐,您觉得帝王会有真情吗?” “傻妹妹,你以为我求的是那虚无缥缈的情爱?呵呵,不耽误你休息,本宫回去了。” “恭送姐姐。” 德妃走出厢房,回眸带着无尽深意淡淡一笑,“别做傻事。” 孙念之心中惊悸,猛然回头看向塌上,翻开的包裹静静摆在那儿,无情揭穿着一切。 此时,德妃已然离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出宫,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静坐了一夜,终于决定改变计划。 第五十四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二) “大清早就起来烧香,拜什么拜,本宫一点儿也不想来,哈......啊......”方媛伸起懒腰,昏昏欲睡,撑起半开半合的眼睛走出厢房。 “娘娘小声点儿!”侍女赶忙低着头,声音哆嗦。 她一翻白眼,一步三晃地扭动细腰,胭脂颊、朱唇俏,素淡的白纱衣轻透可视胸口朱砂痣,虽不着红装也甚是艳丽妖娆。 “嗤~小什么小,瞧你没出息的样儿~除了几个老的,谁想来这破地方?本宫一夜都未睡好,说说怎么了~” “放肆!” 这声音好熟悉啊......皇后姐姐,还是太后姑妈?当下反应过来,方媛吓得惊跳,瞌睡醒了大半。 “没见到皇后娘娘来了,莫要忘了礼数!”皇后身边的晚意姑姑指着方昭仪的侍女呵斥道。 “皇后吉祥!皇后娘娘恕罪!”侍女噗通跪下,不敢抬头。 方清风髻露鬓,淡扫娥眉,不施粉黛,眼角含春不威自怒,一头青丝梳成华髻,凤尾白玉素簪点缀,大方庄重,有凤来仪。 方媛看清来人不是太后姑妈,便满不在乎,对着皇后频频娇嗔:“哎呀,是皇后姐姐啊,没得吓我一跳。” 皇后扼制胸中怒气,平静说:“妆不适宜,衣不得体,换。” 她冰冷的语气让方媛有点犯怵,“啊~姐姐~这不挺好的嘛,多素啊。” 皇后盯着她的眼睛,“本宫不想说第二遍。” “是......”方媛不情不愿屈膝施礼,嘴嘟得老高,甩起袖子回了房。 皇后冷眼一瞥,莲花移步去请太后、太皇太后。 “呵呵,皇后娘娘,方昭仪是您亲妹妹,年纪尚小不懂事,您别怪她......您这怒气冲冲若是让太后看见了......”晚意姑姑斜眼察看方清的脸色,细声规劝。 到底是想用媛儿来换她的,皇后方清眼中泛起冷意。晚意是方家的老人,从太后方颐琳身边辗转来到皇后方清,实则是方相的眼线。 为了皇上,我必须得忍。 忍受三千佳丽、似锦繁华共享一个丈夫,忍受宫闱里的尔虞我诈、虚情假意。 我的丈夫,一国之君,只有我可以信任。 我绝不能让后宫出一丁点乱子,使他掣肘。 皇后看向前方,淡淡一笑:“晚意姑姑提醒得是,倒是本宫苛责了。” “皇后娘娘,请留步。”突然侧面响起,酥媚一声长唤,灵动好听。 “是你啊,何事?” 阿楚急得跺脚,将小姐从床上拉起,见她又倒下,反复拉扯几回,折腾得满头大汗。她索性在拉起谢乔半边身子后,梭倒在背后将谢乔拱起来,“小姐吃什么了,怎的又重了,好沉啊......” 然后,阿楚一边使劲儿地摇晃,一边大声喊着:“小姐!再不起,斋饭都没有了!” “没就没了,让我再睡会儿。”谢乔推开她,翻身一转,灵活地钻进了被窝。 “小姐,芳彤姑姑来了!” “哦......” “小姐,三小姐来了!” “......” “小姐,公子来了!” “更衣。”谢乔一撩被子,一脸清醒镇定地坐在床沿。 “哎,这叫什么?可不是一物降一物嘛。”阿楚抖抖素色罗裳,哀叹一声。 “唉唉!小姐你别跑,鞋还没穿呢!公子没来,我诓你的!” “你怎么来啦!”谢乔光着脚轻快奔出去,跳进他的怀里。 “乔儿,怎么连鞋也不穿就出来了?”南溪翻手将怀里扑着的她抱起,送回了房里。 “小......阿楚见过公子。” “有劳阿楚姑娘,收拾收拾这只小花猫。”他笑着退出房里。 “小姐,南溪公子真是好呢~” “嘘!”谢乔示意门外,有人与公子搭讪。 “哟,原来是王爷身边的南溪公子,怎么守在我二姐门口?” 刚刚二人亲昵的一幕被她瞧着正着,谢婉缓缓走过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只不过我谢府好歹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大伯母家又身世显赫,定然要给二姐这个宝贝眼珠子似的独女高嫁的。” “谢三小姐说的是。”公子疏离又清冷的回应,让谢婉不甚满意。 她又讥笑:“不过呢,我二姐姐啊,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妙人儿,都说她古怪得很,从小爱缠着家中慷慨接济的教书先生。许是像了大伯母,二姐对穷书生也是情有独钟。” 又作妖?谢乔憋屈了十来年的火气蹭地冒出来,刀子扎在自己身上不觉得多疼,可若是伤了珍视之人,便无论如何也不可忍。 她冷着脸,狠狠念着:“谢婉!” 谢乔冲出屋子,抬手利落就是一记耳光,陡然见到谢婉红了半边脸。 “谁都没有权利随意欺辱他人,固然身份有高低贵贱,然王子与庶民皆有尊严。你既然没学会好好说话,我这个做姐姐的便替二婶教导教导你,总好过三番四次丢了谢家的脸面。” “你!”谢婉正琢磨着还手,只见南溪将她护在身后,冷漠瞪着自己。 “好,你们给我等着。”丢下一句狠话,谢婉狼狈离去。 阿楚捧腹大笑,差点没栽过去,一定要好好跟陈妈妈和雁儿说说,小姐出马,大快人心! “哈哈。”南溪公子笑声郎朗,轻叩她的额头。 “你还笑!” “乔儿是觉得我被人欺辱了,替我出头?” 谢乔摸着额头,羞转过身嘟囔着:“谁能欺负得了你,我是听不得有人诋毁我母亲和先生。” “原来不是为我......” “见过晋王和穆云飞就知道公子哪是别人轻易欺负得了的,怕就怕,有人对貌美女子舍不得,任由欺负......”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在下平生只瞧见过这么一位,世间再没人担得起‘美’这个字。” 谢乔很不服气,小巧秀气的绣花鞋在地上一个劲儿扒土,“竟有这般让南溪公子魂牵梦绕的绝色女子,我也不知她在哪,怎不带我见识见识?” 公子走到阿楚身侧,对着她悄悄说了什么。只见阿楚捂着嘴,屁颠屁颠跑回房里,再出来的时候怀里揣着被丝绢包裹的物件跑出来,乐呵呵递给他。 这两人搞什么花招?谢乔哼唧一声,不做搭理,低头又将松散的泥土踩实。 一面雕花铜镜递在她面前,镜中人一泓清水双眸,冷傲狡黠,似有烟霞轻拢,顾盼之际,眼边牵系懒归来。 “乔儿可仔细瞧见了,这绝世佳人如何?” “阿楚!你叛变了,合伙儿打趣我!”她扑过去要抓阿楚,看着似要发怒,霁颜满是欢意。 “啊,小姐我错了,公子救我!” 公子举起笛子轻轻吹起欢快的调子,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绕着他打闹着。 直至有宫人惊恐大叫:“不好了!出事了!” 第五十五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三) “孙念之,你给本宫让开!” “方昭仪说的什么话,此间长廊没由得只你能走,而我非得让着。” 今天的孙昭仪竟不同往日可欺,方媛觉得面子挂不住,拦住她不依不饶。 “好啊,你以为出了宫,就可以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皇后可是本宫亲姐姐!” “你尽管告诉皇后娘娘,说说中间道理。毕竟你我位份相同,念之乐意让着你便不与你争,不乐意让时,寸步难移。”孙昭仪丝毫不怯。 “你别忘了本宫依仗的是谁,就算你爹也奈何不了半分!你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敢这么跟本宫说话!谁给你的脸!” “自然是……皇上咯~进了宫,成了宫妃,谁不是全心全意为了皇上,依靠的也是皇上。难道方昭仪不是?” “本宫当然全心全意对皇上……” “那又何苦张嘴闭嘴提娘家权势,莫非是想以权挟宠?” 方媛气急败坏:“你!一个连临幸都没有的女人,谈什么圣宠,还有脸跟本宫叫嚣!” “呵。” “你笑什么?” “我笑方昭仪天真稚嫩,殊不知欲拒还迎的道理,我越拒绝,皇上越念着我,不像某些人拦驾邀宠,禁足半月,沦为全宫笑柄,呵呵……” “原来是你故意害本宫,阴险卑鄙,本宫要告诉皇后!” 孙昭仪附在她耳边,暧昧非常的语气小声说:“皇后娘娘也管不着皇上想上谁的床~” “啊,你闭嘴!本宫撕烂你的嘴!” 方媛一巴掌扇过来,孙念之没有闪避,生生在脸上留下三道血印。方媛得意忘形,接着又甩来一掌,孙念之捉住她的手肘,顺势踹上一脚。方昭仪腹上吃痛蜷缩,张牙舞爪,也发起狠来。 两方拉扯扭打在地,等动静引来众人拉架,二人已经是头发凌乱、衣裳不整。 芳彤姑姑厉声道:“两位娘娘也是有头有脸的主子,有什么私怨也不该在此佛门清净之地撒野。” 方媛从地上爬起,向姑姑告状:“芳彤姑姑来得正好,这个贱人羞辱本宫,本宫定要……” “方昭仪慎言,纵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自有皇后娘娘主持公道,上面还有太后、太皇太后。天威圣眷,小心驶得万年船。” 谢乔等人赶来,只见孙念之脸上血痕昭昭,坐在地上低着头,凄凄切切的模样。方昭仪剑拔弩张,气势汹汹,身上也无明显伤痕。 皇后娘娘遣来宫人,将二人带去梳洗,务必赶在吉时祈福。围观人群一时散去,众人纷纷赶往佛堂宝殿。 “听说方昭仪娇纵跋扈,孙昭仪也真是可怜。”阿楚小声说道。 “嘘,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不可枉议。” “哦。”阿楚乖乖闭上嘴。 “乔儿可有发现什么?” “言下之意,公子定然发现了什么?” “乔儿先请。” “孙昭仪常日风评甚佳,与人无争,每每主动避让。这样人要么是识时务,要么是胆小怕事。公子觉得她是哪一种?” “识时务。” “我也这样认为。” “唉,为什么不是胆小怕事?阿楚见孙昭仪娘娘挨了打,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阿楚姑娘,方昭仪的伤在内,孙昭仪伤在表面,明面上看着吃了大亏,确实博人同情。” “内伤你也能看出来?”谢乔惊讶看向公子。 “倒也不是,在下曾与宣威将军过棋时,听他感叹‘子从文不学武,女不爱红装爱武装’,孙将军之女自幼习武,有功夫底子。而习武之人讲究不吃暗亏,所以在下猜想,方昭仪必然讨不得好。” “原来如此。” “阿楚还是不明白,既然她这般厉害,为什么总是退让,今日又不让了?” “如果她真胆小怕事,便不会屡屡将皇帝拒之门外,若是以退为进也该适可而止,赌上惹恼圣颜未免得不偿失。所以,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说明她志不在此。今日这般,自有她的用意,晋王或许可解惑。” “乔儿倒是很懂人心。” “哪里是懂,无非是每每去宫中请安,见各式各样的人多了,便知道这锦绣牢笼里的人成天琢磨什么,从眼神言辞尚可推敲一二。” “锦绣牢笼?有意思。”他浅笑安然。 “自然是牢笼,有的人困若囚徒,有的人安之若素,关着许多甘心、不甘心的春秋大梦。”谢乔平静说着。 “自你梦魇惊醒后,倒是改变了许多。” “公子,乔儿还是乔儿,只是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公子……还想劝我?” “既是同路之人,自当携手与共。”彼此交换了信任的眼神,奈何不是独处一时,不然定要耳鬓厮磨一番才好。 “噢!我懂了!孙昭仪对晋王痴心不改,才拒绝了皇帝!” 南溪、谢乔闻之皆是一愣。 谢乔赶忙捂住她的嘴,“阿楚你胡思乱想什么,还瞎叫唤。” “我又错了吗?小姐不是说她的事晋王知道……” “昨日我见孙昭仪神色恍惚,似与人密会,其中私密不知公子可否知晓?”她问。 “本是他人私事,在下不便说。既然乔儿已有所发现……” 谢乔小嘴一撇,佯装生气,“不然你还想瞒我?” “我错了。”公子拱手施礼给她赔罪。 阿楚在边上看得是目瞪口呆,只想给小姐喝彩,看看什么叫驯夫有道,啧啧,要换成穆云飞那厮……哎。 “那你说吧。” “宣威将军手下副将前不久被驱逐出京,应是与此有关。有人来了,我先行一步。” “好。” 一宫人大口喘气跑过来:“黎月公主您在这儿啊,让奴婢好找,太皇太后请您快去宝殿。” “有劳公公。”谢乔一使眼色,阿楚会意掏钱袋子打赏。 公公笑眯眯接过一锭金子,迅速揣进了口袋,喜不自胜:“哎呀,这可怎么好意思,小喜子叩谢公主,要不怎么都说愿意给公主办事呢。” 谢乔苦笑,还不是娘说宫里不比府里,她也不知这许多道道,见有说话的都打赏一二,没想到竟然得了个冤大头的好名声。 “请问喜公公,刚刚两位贵人已经到了吗?” “可不是嘛,孙昭仪倒还好,方昭仪被皇后娘娘罚去跪偏殿了呢。” 第五十六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四) 吉时已到,长钟响了九九八十一声。 太皇太后为首,太后、皇后左右,率一众女眷向佛祖叩首肃礼,主持诵祝词,众人上香,礼成。随后,太皇太后等人聆听主持讲解佛法,再到结束已至申时。 “孙念之,本宫非要剥了你的皮!” 方媛捂着肚子跪坐在蒲团上,无力地望着堂前普贤菩萨。 “菩萨啊菩萨,你要是能听见我说的话,就让孙念之那贱人一辈子不能如愿,以慰我无辜蒙羞之愤。” “媛儿,可知座上是哪位菩萨,竟发下这样的誓言。”太后牵起衣摆,走了进来。 “母后~姐姐也不帮我,还把我撵到这儿,您可要为媛儿做主啊!”方昭仪准备起身。 “跪下。是老祖宗要你跪,哀家可不敢让你起,以免他人乱嚼舌根子说哀家不尊重她老人家。”太后阴鸷一瞥,跪在蒲团上郑重三拜。 “南无大行普贤菩萨,竖穷三际,横遍十方,十方三世悉皆供养。信女请愿,助方氏满门荣华、长盛不衰,助我儿社稷永康。吾身业障,忏我前愆,悔我后过。” “母后……” “佛说智、悲、行、愿,文殊表智慧、观音表慈悲、普贤表行践、地藏表愿力。你看普贤菩萨那坐骑六牙白象,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唔……媛儿不懂这些……” “六牙表示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慧智,以表威灵,象征愿行广大,功德圆满。皇后是要你持戒稳重,静思己过。” “可是媛儿有气,那个贱人原来是欲擒故纵,故意勾引皇帝哥哥!” “闭嘴,要怪只能怪自己本事,回宫后,莫要再生是非,惹得皇上生厌。”说罢,太后自顾自转身离去。 方昭仪心中不服气,嘴上不敢强辩,只得应承:“媛儿记下了……” 侍女进佛堂,“娘娘,皇后娘娘说可以回去了。” “啪!”她一巴掌甩在侍女脸上。 “娘娘饶命!” “那贱人挑衅之时,你去了哪?没意气的东西,本宫收拾不了她,还收拾不了你个泼皮!” “奴婢去接水,回来看见不对,就去求助皇后娘娘了……”侍女惊慌失措,磕头求饶。 “求她有什么用,她又不向着我,无非是怕我威胁她的后位。哼,都给我等着!” 日入光销,孙念之望向千岩台的方位,手里紧攥着一只红翡翠滴珠耳环,心中默念:还有三四个时辰…… “明玉,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宫,今日不用服侍我了,栖霞山风光秀丽,你邀个伴儿,到处走走看看吧。” “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明玉不识路,出门就丢,流珠这次没来,别的宫我也不熟呀……” “护卫营的那个后生不是来了吗?” “啊……谁呀?” “你之前通宵给谁做鞋?” “娘娘!” “你去吧,回宫再想独处就难了。” “谢娘娘恩典!” 明玉顶着红晕一蹦一跳出门去,孙念之想起了第一次和他出游的情景,也如这般雀跃欢喜。怀春少女的快乐总是来的这般简单直接。 酉时正,淑妃和谢婉在房中话家常,就方昭仪老远传来打骂侍女的惊叫声。 “找不到,本宫剥了你的皮!” 戊时,阿楚收拾完行李,开始给谢乔铺床。 “对了,小姐,穆云飞说今晚估计不太平,让咱们乖乖待在房里,哪都别去。” “不太平?” “嗯,他说会在庵外暗中守着,其他也没了。” 难道…… 亥时,晋王在南溪屋里急得打转,“你快说句话啊,让她走,成不成?” “在下觉得王爷理当见一见刘小姐。” 亥时正,孙念之背上行李包裹,把红翡翠耳环丢在庵堂下山石阶上,沿着无光小道悄无声息出了栖霞庵。 还未到子时,千岩台不见他人。 岩溪蜿蜒,三千瀑流拍打石壁,听不到其他声响。孙念之越等心里越焦灼,在石台上走来走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三更后鸡鸣,黑暗中走出一人影。 孙念之喜出望外,迎上前去。 “妹妹还是别等了。” “德妃娘娘……”挂在脸上的笑僵住,眼底尽是失望。 “怎么,连姐姐也不叫?”德妃走到她身边,取下她肩上包裹,立即从高台上掷下,包裹随水流而去,顷刻消失。 “你干什么!”她反应过来。 “保你孙家满门,跟我回去吧。”德妃伸手拉她。 孙念之用力甩开,怒吼道:“不,我要等他!” “你等不到的,皇后的人马早在二更时便埋伏在各处……” “他向来言出必行,可能只是躲起来了,一脱身就会来见我……” 她脑海里跳出无数个可能,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解释现在的处境。 “如果他死了……” “不可能!”孙念之尖叫颤抖。 什么样的理由都好,她宁愿他落荒而逃了,也不愿是……他死了。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吧,我刚买通了一个护卫,说亥时奉皇后之命围攻一行踪诡秘的男子,那人不慎从高台瀑布上坠落……” 她用尽全力嘶吼着,头痛欲裂,双手死死抱住头,“你不要再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台高百丈,几乎无生还的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信,你在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不信回去一查便知。” 她望着台下瀑布,周身似乎尽是水流爆裂的声音,突然感觉到了一阵轻松:“你想骗我回去?他如果真的死了,我也绝不会独活。” 德妃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死很难吗?死不过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喏,从这里跳下去,和你的情郎魂归一处,但是活着的人怎么办?” “你爹不仅要忍受丧女之痛,会因为你的选择腹背受敌,十几年前齐伯候府就是前车之鉴,害死他的人依然高枕无忧,实为亲者痛仇者快。” “皇后为什么……” “她姓方,宣威将军难道没告诉你其中利害?” 孙念之平静下来,“我该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回宫报仇。” 宫门豪权这道挡住她去路的巨大屏障,让所有急于求全美梦逐一清醒,就像蝴蝶试图越过沧海,没人会忍心责怪。 她眼中如一潭死水,失去了生气:“姐姐说的是。” 第五十七章 香靥凝羞一笑开 所有看似巧合的偶然,都是宿命的必然。 回到宫中,方昭仪又被下了禁足令。 “回禀主子,说是发现方昭仪无故夜出,拒不承认,但落了耳环被人拾到,铁证当前也是百口莫辩……护卫军巡山,在栖霞山腰那儿围攻一男子,那人失足跌落高台。第二天在山下溪水发现了包裹,和一些散落的银钱……所以,外头都传方昭仪得不到圣宠,欲和野男人私奔。” “人是皇后派去的,原想捉谁?” “这个……芳彤不知。” “出一趟门真是佛祖开了光,方家人贼喊捉贼,孙家那棵万年铁树也开了花,哀家这孙儿一连几日宿在她宫里,五迷三道的,差点做了不上朝的昏君。” “孙昭仪在外受了委屈,想来是皇上心疼她。” “还别说孙家那个长得确实标志,孤高冷艳。唉,芳彤你看,她眉眼间,是不是与小阿乔有几分相似?”太皇太后指着谢乔说道。 “芳彤上次就与您说过,那日大雨惊雷天昏地暗的,孙昭仪来咱们寿康宫请安,奴婢见侧脸误以为是公主,还喊错了人呢。” 谢乔静静听着,实则神游方外,“啊?谁?” 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捏她的脸蛋:“哀家是看你翅膀硬了,皮也厚了几寸。” “哎呀,疼!老祖宗手下留情,放过小的吧!” 太皇太后被逗乐了,偏说:“呸,土匪那套别用在哀家身上。” “您大人有大量,小的再也不敢了!”谢乔缩在她腿边求饶。 “得了,从山上回宫,你还没回过谢府,一会儿你就回去吧,待在哀家身边把你个泼皮也闷坏了吧。” “怎么会呢,老祖宗这儿啊,有吃有喝,走哪儿都借着您的光,威风得很,阿乔早已乐不思蜀,不回去不回去……” “少油嘴滑舌,回去好生休养,要不了几日便有任务交于你。” “是。” 到了谢府门口,她刚一只脚迈下轿,就见陈妈妈声泪俱下,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小姐,不是说去三日即回嘛,怎么一去都快半个月了?夫人成天念叨,非说那天回来的小姐是她生的幻觉,人又消瘦了不少……” 天呐,娘亲思女成狂,这可如何是好。 “娘亲现在哪?快带我去。” “就在小花园呢。” 谢乔撩起裙摆奔进主院,弯进层翠繁茂小花园,就看见……生生给退了回来。 她爹谢大人抱着她娘正在翩翩起舞。 这……还是她那个不解风情的爹吗? 姚氏香靥凝羞一笑开,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回到了青涩的时光。 笑得春光灿烂的那个,就是她思女成狂的娘亲? 如果自己贸然闯入似乎有些败兴,谢乔觉得脑子有些混乱,委实不该打扰他们,拔腿撤退。 追上来的陈妈妈大喊:“小姐走反了,夫人在里面呢!” 谢乔倒吸一口气,一手盖住脸,哎。 “阿乔!”姚氏激动唤来。 “额……娘,早安,替我跟爹说一声,他也早安。” 谢乔觉得自己很多余,再最不宜出现的时候搅了局,她爹一会儿准没好脸给她。 “阿乔……” 是她爹的声音,怎么听上去还有一点儿沧桑和隐忍,叫人听了不是滋味儿。 待反应过来,父母双双将她拥入怀中。谢乔长到十五岁,竟然第一次见不苟言笑的爹哭了。 “别哭别哭,哎嘿,阿乔只是出门玩了一圈,这不毫发无损嘛……”她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一个接一个落了下来。 谢乔奇了怪,今天是怎么了,刹那间对谢府激起了浓浓的眷恋,每一草一木都令人亲切,叫她鼻尖酸涩,好想大哭。 她捏起衣袖给爹妈擦拭泪水,“好啦好啦,原见你们挺乐呵的,怎么见我反哭了……虽说我不甚乖巧听话,没想到这般让人放心不下,父母双亲都给愁哭了,这传出去阿乔罪名可大发了,你们说是也不是?” “是为父失职,竟也不知阿乔原是这般活泼的孩子……”谢元哽咽。 谢乔忽见父亲两鬓添了许多白发,样子是苍白了许多。 “看见爹娘重归于好,阿乔不胜欢喜,只愿以后爹爹莫要动怒、娘亲不再愁苦,比什么都好。” “好好好,阿乔说的都好。”姚氏已是泣不成声。 “夫人,你去替阿乔张罗,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阿乔同我来书房。” “好,陈妈妈,我们走。” 在书房里,那面刷得惨白的空置墙面,重新挂上了不知是哪位名家的画作,甚是绝妙。 纸张虽有些泛黄,画面依然绚丽雅致,境界高远。 那连绵起伏的远山隐有孤亭细微可见,临渊桃花坞,简朴茅屋旁似有女子翩翩起舞,落花离涧汇成一条花舟……远观不失大气风雅,近品细腻精致,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题字有云: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印鉴落下一个“元”字,落款时间大和八年谷雨。 竟然是爹……他早年画工便如此卓绝超群,怕是毕生追求极美极雅的少叔渊先生见了也要甘拜下风、拍案叫绝。 据她所知,爹爹直到顺帝指婚才从异地求学归来,大约是大和九年。 异地、桃花坞……单单“其叶蓁蓁”一句,字里行间饱含深意。 看来,爹娘是有故事的人啊。 谢元见她观画入神,长吁一声:“阿乔,爹跟你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少年郎如夸父般不断追赶烈阳。 他隐姓埋名,远赴千里拜贤求学,痴愚以致忘我,废寝忘食、不知寒暑,衣裳破了也不顾。 以穷困潦倒之态,受尽世人白眼、看尽人间冷暖。 直到遇到一个心地善良的富家千金,为他才学吸引,时常光顾少年郎栖身的茅草屋,不辞辛苦为他缝衣送饭。 那年中秋夜,她竟然说愿意舍弃富贵繁华,要与他余生莳花弄草、修篱烹茶。 少年心里欢喜,苦于表达,料想自己也是钟意她的,可爱慕的话始终说不出口。架不住她步步紧逼,少年意乱之下竟吓得落荒而逃。 家中告急催回,他来不及与她告辞便走了,回家后才知是定了亲事。最巧的是,一段巧合的天赐良缘,偏偏砸中了一对有情人。 听说她竟不肯嫁了,他愁肠百结,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直到见到一起作的画,方想起自己从未告知过真名…… 她是为了自己这个穷书生拒嫁了他。 谷雨那日,茅草屋外的景,绘成的画,成为最简单的告白。辗转送到她手上,才将误会解开。 “真是佳偶天成……后来呢?” “后来就有了你。” 第五十八章 竹坞无尘水槛清(一) “因为我,让爹娘起了矛盾?” “与阿乔无关,是爹的错,以后不会了。” …… 父女俩有点意思,在哀家跟前,到底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 天下父母无不爱其子女,你且回家问问谢元。 …… 想起太皇太后说过的话,谢乔鼓起勇气,问:“唔……爹爹,还有什么要告诉阿乔的吗?” 谢元定然,深沉的眼眸放出精光,声音沙哑道:“阿乔,人之一生都在摆脱旁人的期待。为父蠢顿半生、想不通了半生,终于才悟出你娘要的不过去天下最平凡的生活。” 谢乔很想说,娘亲所求,不过是为一知心人。恰恰看不懂,爹一直以来想要什么……他说追逐烈阳……烈阳是什么? 只听他接着说:“说来惭愧,直到差点失去你们母女,我才真正与你母亲交心。那个少年郎曾经想要闻达于诸侯,想要名传天下、青史留名,想要与你祖父比肩……” 谢乔轻轻一息:“望着别人的背影,日子得有多难挨。” 爹爹明明满腹才华,又志存高远,却用了半生藏锋,其中必有文章。 “人生来便是要受苦的,为父想了很久,从心所欲是一生,蹉跎无望也是一生,何不遵从本心,无愧漫漫岁月。”谢元释怀一笑,看向那副少年时的画作,感慨万千。 谢乔见他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想着来日方长,当下也不便深究。 小厮进来送茶,谢乔默默接过,亲手斟茶送到父亲面前。 “爹爹何不为娘亲作小像,韶光易逝,多留些念想,老来回味也甚是有趣。” 他接过杯子,听她所说顿时来了兴趣:“阿乔所言极是,为父这就准备准备,给你们娘俩作画,蓁蓁一准高兴,哈哈~” 谢乔偷笑,第一次听谢大人喊“蓁蓁”,而不是“夫人”,听上去像是唤自家闺女。 “我倒是不打紧,从小到大,先生年年都给我作画,一箱子都快放不下了,还有南……” 不好,要暴露了。 “南……难为爹哄娘亲之余还记得我……” 谢元似乎没有注意她的变化,惭愧道:“渊兄视阿乔如己出,多年来着实用心了。对了,渊兄外出已归,在竹苑等你多日了,你莫要忘记……” “阿乔告退!”她嗖地跑没影儿了。 “唉,为父话还没说完呢……算了,算了,孩子大了。” 谢元摇摇头,放下茶杯,抚衣缓慢坐下,望向窗外那颗苍劲古树,回忆往日。 厥木惟乔,我谢氏后人当如得“乔”一字。 阿乔,爹不会再规划你该如何走完这一生,永远不要活成我。 你想要如何过一生,忠于所想,为父全力相助。 夏日炎炎,谢乔今天第二次开启狂奔,大汗淋漓浸透宫装。 “先生!先生!” 竹苑成翠,擎如盖,骄阳似火窥不透,留下一席无尘清凉。 他青衫单薄立于庭中,傲骨铮铮,挺立如巍峨高山,静默无声。 谢乔不假思索奔向他。 “阿乔……”少叔渊颤抖着双手,搂着她的肩膀,憔悴笑了笑。 “先生去了哪里!” “去了……南溪山,可惜扑了空。” “南溪山?” 是巧合吗…… 他轻敲她的额头,慈爱笑道:“阿乔无恙就好,别问。” 冷颜小脸着了急,控诉道:“不好不好!” “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许多许多秘密!” “每个人都瞒着我,总是让我猜让我想,就不能把话说清楚?” 少叔渊沉默不语。 “我已经长大了,即使瞒着又能瞒多久,无非是让阿乔多走些弯路。” “阿乔想知道什么?” “先生所知道、所经历的一切。” …… 大和五年,青衫布衣毛遂自荐于相府。 “梁国有一情报组织,名曰:天机阁,相爷可想知道,青龙令现在谁的手里?” “何人!” “建始帝五弟,齐王赵钰。” 方相嗤笑:“满口胡言,那齐王少有奇遇,弱冠之年便因缘出家,不知去向,那令牌给他有何用?” 他竹簪束发,一双漠然虎目直视高座:“青龙令不在帝皇之手,皇权势弱,相爷可借机取而代之。” “混账,就凭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信不信本相立刻杀了你!” 那人卑躬曲膝,诡笑道:“以相爷之实力,搬倒四姓世家,不在话下。凭我所知线索,夺青龙、除三令,天机阁为您所用,他朝权登九鼎,功劳簿上会有我沈某的一笔。” 次月,益州江阳郡截下被窃江山社稷图,上报朝廷,首功者新任江阳郡守。 同月,少年英雄姚朗独闯葫芦峡力战羌国细作,截获齐伯候通敌信笺。 铁证如山,顺帝下令查封,朝廷一时风起云涌。 后来,国之机密江山社稷图凭空出现在齐伯候府,经查验为真图,宫中不久前验收的那副疑似被掉包。 心地良善的顺帝赵启说什么也不相信,案件一压再压,方皇后吹尽了枕边风。 齐伯候府被重兵看守,团团围困十余天,被私自切断一切供给,坐困愁城。齐婴血书陈情,乞求赵启放齐氏族人一条生路,后刎颈自尽。 太师谢度想尽各种办法,终于打通关节,再有齐府旧忠抱来亲生二子顶替充数,这才合力救出齐夫人与两位公子出逃。 谢太师托义士接应护送其逃往益州…… 谢乔大惊:“是祖父援救齐家!先生就是当年救下齐鸿的义士?” “有负所托,义士之称受之有愧,还不是落了个隐世避祸的下场。” “先生是天机阁的人?告密之人也是……” 少叔渊点点头:“他姑且算是……天机阁机密泄露后,就此销声匿迹。连我都没想到,竟然还牵扯上了齐伯候。” 方相对齐氏下手,不单单只为了排除异己,还与天机阁有关……或许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这一层隐秘。 “方相背后那人与先生……是什么关系?” “阿乔可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找参商二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应是先生极为亲近之人,不然怎么会这般了解一个人的习惯。 “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弟,沈意风。” 第五十九章 竹坞无尘水槛清(二) “同门?那先生的师父、我的师尊是谁?” “无为道人。” 线索就像一根葡萄藤,找到支点,就能将整串拎起。 他像极了少叔渊先生,一样的月朗风清,一样的淡泊从容。 …… 笛曲是家师无为道人所谱,为门人习之以养性。 …… 看你的样子,便可知道尊师定是一个世外高人,说不定就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老神仙! …… 在我入门前,有过一个师兄十分嗜辣,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无辣不欢,后来师门发生一场变故,师兄走了。 …… 自己说过的话、他说过的话,如一场瓢泼大雨纷纷扬扬洒落心头,刹那间所有断裂的点连接成一条长线,带着巨响炸开了花。 此刻的心情像什么呢,好似晴天霹雳,层层乌云中陡然拉开了个口子,天光乍泄。 宿命奇妙的纠缠,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呀,原来,是小师叔。 你们师门还缺人吗? 一个带着讥嘲音调的声音回应道:不,不是你们,是我们的师门。 …… 谢乔从怀中掏出短笛,一脸复杂看着面前淡定的先生,而他的样子仿佛在说:怪我咯,是你非要听。 “先生瞒得我好苦啊,你早就知道老神仙是师尊!” 先生无情忽视她生气的模样,对着长空豪迈一笑:“莫问相识即相知,相识虽易相知难,人生相识不尽数,相知不过万里寻。” 她往冰冷的石凳上一坐,叉腰怒目:“说来说去,先生竟是不信阿乔。” “非也,不说亦是保护,不愿你……” “是不是你们师门都爱这套虚假的说辞?”她嗤笑。 先生思忖片刻,问:“阿乔言下之意是……你还与何人相交?” 她扣扣手指,慵懒的声音慢条斯理托出:“不就是那个将我三叔拉下长欢街神坛的俊俏公子,晋王的好幕僚,你的师弟,南溪公子。” 南溪......这名字…… 少叔渊笑笑:“师父他老人家,还真是偷懒……” “可不是嘛,公子说你走后,都由他伺候的师尊。怎么,你竟不认识他?” “当年,师父身旁只有我与……沈意风,二徒。一场变故后,他被逐出师门,不知去向。我被你祖父收留,隐姓埋名藏身竹苑,小师弟应是后来收入门中的。” 她小心询问:“隐姓埋名……先生原名是?” 先生眼神有些微闪,下巴长须在抖动,假笑故作从容:“哈哈……名字都是身外物,你识得是为师的人,又不是代号。” 谢乔将他每个一个表情变化收录眼底。人总不可避免要独自舔舐伤口,不可样样拿到人前展示。 先生啊,他是不愿回忆过去,不想和曾经扯上联系。她亦不想再追问。 谢乔努力转移话题,“那个……先生这次去的南溪山,是为了找师尊?所为何事?” “你失踪不见踪迹,家人皆是六神无主,我本想找师父寻你下落……” “先生有心了。此次设局之人应是叛出师门的沈意风……阿乔在土匪那儿得到一张下令截杀我的字据,字迹与先生几乎一模一样。” 若非从小长到,细心模仿字迹,不可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他!莫非……”先生面色凝重,陷入沉思。 谢乔猜想师门与天机阁有莫大的关系,不敢妄加猜测。 “先生,别的先不说,不知咱们师门隶属天机阁哪一令呀,将来若是有幸遇见同道,好打招呼不是?” 先生看了她一眼,语不惊人死不休:“尊师出家前的身份,太叔祖齐王,第二代青龙令主。” 五月十七日,相府密室。 “沈某怀疑青龙令已经不在齐王赵钰之手,太皇太后兴师动众,莫非青龙令已回归皇权,相爷可听闻什么风声?”沈意风问。 “哼,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宫里的消息是越来越少,颐琳百般护着宝贝儿子,每每说皇帝没有其他心思,叫我毋疑,费尽心力培养的清儿也变了心思,那贱妾生的偏又是个蠢货,屡屡坏事,气煞我也。” 方颐文一拍桌子,站起身撞倒烛台,更加恼怒。 “方昭仪许是初入宫廷,尚不习惯,相爷多多栽培便是。宫里还有淑妃,亦可牵制皇后,适当敲打,以示警醒。” “邹家的女儿倒有些手腕,可惜毕竟不似自家的可靠。现在,孙家的女儿更加圣眷正浓,宣威府需派人多加留意。” “相爷说的是。” “其他三令,还是毫无线索?” “小人惭愧!自那年,我假传师兄手信,歼灭半数朱雀门徒,被阁主齐王察觉,现在就连他的去向也无从得知。” “哎!当初怀疑齐婴是朱雀令主,翻遍整个齐伯候府也未找到朱雀令,天机阁四令,让本相好找啊!” 沈意风想了想:“朱雀令那时大概已经易主,相爷务必加派人手,查找那人下落。” “都二十年了,沈卿确信你师兄还活着?” “沈某,确信。” 他看看四周昏暗的墙壁,如鼠蚁般终日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寂静里。 突然有点怀念那十几年闲云野鹤的日子,虽清粥小菜,终日饮酒练剑,年少轻狂,至少活得光明磊落。 如果没有偷听到了师父与师兄的对话,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谁会想到,平凡无奇的师门藏着惊天秘密。 整天唱着“无为而无不为”,疯疯癫癫的师父,居然是齐王赵钰,天机阁第二任青龙令主。 平昭元年,冬至。 纷纷大雪染白屋顶,风声呜咽嘶鸣,如同在哭泣的孩子。他独自登上高台,此一世杀伐决断,终于难逢敌手。 五年过去了,大和改年号平昭,我成了方颐文心腹之人。 赵启成了庙堂里的顺帝,刘太后被驱逐离京,小皇帝赵冀登基时连话都说不利索,呵呵。齐伯候叛国逆党,全族俱灭。那个不甘心一辈子的贤王啊,与刘国舅爷斗得不死不休。 我凭一己之力,又平定了一场内乱,成王败寇。 如今贤王死了,刘国舅也死了。要不了多久,谢氏也要毁在我的手里,整个梁国被我搅得天翻地覆、分崩离析。 师父、师兄,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厉害? 第六十章 镜里韶华又一年(一) 从栖霞山上回来,晋王跟南溪谁也没理谁,冷战了足足有十日。 小书童扶风坐在台阶上掰着手指数,七、八、九、十...... “看样子王爷还是不会来,公子也有算错的时候。” 这些天,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巴巴望着王爷早日来求和,可别让公子再一气之下出走了。扶风鼓足了勇气问公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公子只说了四个字,“不出十日”。 为什么不指望公子先服软呢,王府谁都知道,比美姬更受宠的南溪公子堪比王府第二个主子,只有晋王求他的份呢。 “茶凉了。” “哦哦,扶风这就来!” 突然,从窗子口跳进来一男子落在他身侧,把毫无准备的扶风吓得一股脑摔在地上,就地打了个滚儿。 扶风揉揉摔肿的屁股,惊喜道:“王、王爷!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赵宣嫌弃地冲他摆摆手:“去去去,茶凉了还不去换?” “是!” 小书童收了茶盏,一蹦一跳退下来。 “咳嗯,那个......本王也不是小气的人,过去了就算了,本王心胸宽广、不跟你一般见识~” 王爷这孩童般没长大的性子还得慢慢纠正。 南溪公子知道他还别扭栖霞山那日给刘绮真开门的事,在自己看来刘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好,一并替他无端钟情上了谢婉感到颇为不值。 在南溪心中,谢家几个姑娘如他所见,谁也比不上乔儿来得可爱,纵是旁的女子也是没有比得过她的。 公子优雅起身,持笛托手远远拱礼,“多谢王爷海涵。”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弘老?” 赵宣见他一脸心里有数的笑意,心里着实有些膈应,堂堂晋王千岁每每这般在下属前失了颜面,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尤其是楚馆那些纨绔,当下还是要找回点尊严来。 他忙说:“可不是本王着急啊,实在是他的高徒闵先生等不及了,成天蹲本王门外哭呢,这人啊心地太善良,真也是没办法。” “王爷说的是,弘老正在教坊玉姑娘处调养,不如今日就去拜访。”南溪走向前示礼,请。 “你你你,把老人家送去那虎狼之地,还真不怕老骨头一时兴起驾鹤西去?你可太坏了!啧啧!” 赵宣一挑眉,眯着眼睛似笑非笑,莫名兴奋起来,双手向后甩着袖子大步流星一摇一摆迈出门去,样子十分滑稽。 扶风端着新上的茶具立于门外躬身送行,将一场破冰之旅瞧得真实,赵宣连头发丝都在雀跃,而公子不动声色、运筹帷幄。 到底,王爷没有是半点做主的样子,果然被公子拿捏得死死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扶风捂着嘴偷笑,暗自庆幸命好。 梁国第一教坊,云韶府。 玉姑娘不似往常的温柔俏丽,冲进闺房脱下绣花鞋朝一个十分不待见的人甩过去,“詹凌,又偷懒,干活去!” “哎呀,我再睡会儿,别吵......”他声音虚软无力,趴在矮榻上一动不动,任她打骂。 “你成天白天睡觉,夜里不见人,我一个女子照顾弘老先生连个帮手都没有,南溪哥哥是派你来我这里享清福的?” “我忙活干大事,小姑娘懂什么,做好分内事,玉儿最好了......”他有气无力的说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起了鼾声。 睡睡睡!不是说保护我的…… 玉儿白了他一眼,从床上抱来薄毯轻轻为酣睡的人披上。 能让他这般放下戒备呼呼大睡,想来只有极度信任才能达到,她脸上竟然泛起了笑意。 她在想,这个冤家第一次见的时候还人模人样的,劲装束身,面色冷酷,言语却诙谐风趣,教人见之面红心热。 没想到没几天这厮就原形毕露,白吃白喝不说,成天赖在她的闺房里,起先说是为她守着玉芙小院。 她每每出场献艺少不了应酬,饮酒微醺时,身边游离的尽是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受邀外出,他也总是在暗处跟着,搞出点动静替她脱身。 就说上次,吏部尚书蔡大人为母祝寿,特邀云韶府头牌玉姑娘,趁酒兴便拉扯她的衣裳。詹凌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用蔡夫人的贴身侍女换走了她。 后来听说,蔡夫人刘雪阳发了好大的神威,蔡维抱头跪了三日,同僚皆不齿其败坏夫纲。 什么时候起啊,生活不再战战兢兢,变得充实热闹的。 好像是从这个叫詹凌的家伙带来南溪哥哥手信那时起,而后他总来教坊找她,时常与她分享一些坊间密传,与她平日所见略同。 大多高官厚禄的大人物衣冠楚楚,实则道貌岸然一伪君子尔,两人皆是鄙夷,相视一笑即捧腹大笑。 没过多久,詹凌带来了弘老先生,托她秘密照顾。 那位老人,他风霜扑面,历经磨砺,尤有傲骨,看上去便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老先生满腹经纶,说起话来十分高深,令人肃然起敬。 身边又多了一个说真心话的人,她同情弘老早早失了明着实可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双亲,流放苦寒之地,病重时是否也有好心人照拂…… 心里唯一的寄托如黑夜的烛火点燃生命的希望。晋王哥哥承诺为自己寻亲,然久久没有音讯。 流光灼烁的舞乐教坊,常年眼见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一年挨过一年。 这些年来,玉儿尤其害怕过生辰,年龄似是在推着她走向末路,年长一岁越是心忧一分,到了梳拢的年纪愈加心慌。所幸,遇见了晋王他们。 “玉儿~” 是晋王哥哥来了。 听见赵宣的声音,玉儿蹑手蹑脚走出门,轻轻带上,迎上前行礼:“玉儿见过王爷哥哥,见过南溪哥哥!” 她又见他们身后跟着一位长者,他脸上紧张、期待又欢喜的表情不停变化着,极其丰富。 不知如何称呼,玉儿看了看晋王和南溪,“第一次见这位先生,不知如何称呼?” 赵宣摇着扇子四处巡视着顾不上她,南溪浅笑回应:“是弘老的高徒,闵怀德先生。” 长者文绉绉来了句:“老朽,门文闵,怀有德,见过玉姑娘,多谢姑娘仁善照顾家师多日,不胜感激!” “哪里的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废话忒多,玉儿,那老头呢,本王想见他!”赵宣折扇往手心一收,急不可待。 第六十一章 镜里韶华又一年(二) “嘻嘻,诸位这边请。” 老人蓄着一撮花白的长须,盲目深陷在眼窝里,身形消瘦却神采奕奕。他拄着一根竹拐,摸摸索索走过来了。 赵宣激动之情无以言表,追上前去托住他的手:“弘老先生!本王......我是......唉,要说什么来着?” “哈哈哈,没想到,迟暮之年还能再见毅文后人......”弘淮子抱住他的胳膊大笑三声,眼窝落下泪来。 “恩师......学生终于见到您了!”闵怀德扑通跪在地上,喉结里发出沉闷又颤抖的声音,一步步跪行伏在他的脚下。 弘淮子耳朵一动,先是惊愣不敢相信,再流露悲情,伸出不停哆嗦的手摸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怀德,怀德!好好好,这些年苦了你了!” 闵怀德手缩在袖子里,用衣袖擦拭泪水,展开久别重逢的笑容:“学生不苦,实在是想念老师,每每思及您老来无依,心痛难抑,倍感焦灼。” “好了,咱们拾掇拾掇,莫让少主见笑了,呵呵。” “唉!” 公子笑道:“我看弘老气息沉稳、精神矍铄,有劳玉姑娘细心照料,闵先生大可安心,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闵怀德上前就作了一个大大的揖,“是是是,闵某谢过玉姑娘,受老朽一拜!” 玉儿受宠若惊:“别别别,您太客气了,大夫说‘老人之情,欲豪畅,不欲郁郁阏,可以养生’,其实啊是弘老听说养好身子就能见到你们,每餐添食两碗饭哩,怎不生龙活虎的~” 他们移步正厅叙旧,她自觉退下准备膳食。 玉姑娘一边起灶烧水,一边仔细择菜,可样子心不在焉,很是落寞。 “咕咕~” 她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淡淡道:“懒人鸽,你什么时候醒的?” 詹凌一向谨慎,外人一来连觉也不睡了,又猫在她附近。 他从梁上轻盈跃下,“你明明是云韶府的头牌,给小院备几个丫鬟婆子都不是事儿,干嘛事事都自己来?” “只有,忙起来,才能教自己不胡思乱想。” “我知道你怕什么,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玉儿停下手上的活儿,头垂得更低了,“你成天在忙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和你们格格不入......” 屋内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原是她接触不到的。 他们无论地位高低、生平顺逆,眼中都充满了热烈而执着的希冀,胸怀理想、抱负,那样的光彩让她望尘莫及。 红尘女子,世人皆可欺。 这样的命运任谁不自怜叹息,常年深陷黑暗战战兢兢的人,越是靠近光明越觉得滚烫灼烧,越接近伟大越深觉自己渺小,如尘埃般卑微、苟且。 詹凌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如瀑青丝。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人来世上走一遭便是要背负不同宿命的,尝完所有悲苦喜乐才算圆满不是?我詹凌从前或许贪生但并不畏死,如今我只想为玉姑娘靠岸,待这天下安定、海清河晏,我带你回家。” 玉儿陷在怀中低头不语,美眸斜睨,迷迷蒙蒙,似一朵水莲不胜凉风的娇羞。 “好了,晋王在这儿,我先藏起来,记得给我留饭。”他倏然推开她,嗖地一声不见了。 “你......谁要跟你回家,我同意了嘛!”玉儿愤愤然对着空气叫骂。 “跟谁回家?” 糟糕! “晋王哥哥……啊......您怎么神出鬼没的,吓到玉儿了......” 詹凌说过他的身份不能暴露,玉儿正了正色:“嗨,我正备菜呢,何事劳您来厨房了?” “你有事瞒我?”晋王拉下嘴角,一步步贴近她,寒意逼人。 玉儿避开他的目光,小退一步,强颜欢笑道:“啊,怎么、怎么会......” 赵宣勾起笑意,背手退回原地,来回翻转手中折扇,“去,吩咐人备两壶上好的雕花,弘老爷子好这口~” “好,玉儿这就去。”她似逃一般夺门而出,君心难测,玉儿心悸难平。 玉芙小院,还真是卧虎藏龙。他撤下笑容,眉宇展露锋芒,环顾四周,处处是生杀较量。 世间豪权怎么会如同云烟即散,有的人注定践踏他人骨血,有的人注定要博一场。 流光飒沓,他恍惚又见故人笑望,晋王府阁楼上的那座扶手斑驳的四轮车,每天擦拭不曾染尘。京城喧哗如常,这些年来,只有他一人独饮悲欢。 贤王一派大都极其擅长隐忍。他祖父赵凌坐在四轮车上为复仇谋算了大半生,留下了一副密卷和吐不尽的遗恨。 赵宣从心底感激祖父为他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惊世雄才的弘淮子,一个苦守山寨十五载的闵怀德。 当年种种弘老说不记得,可赵宣记得清清楚楚。 祖父亲口相传:文帝赵弘为夺太子位,不顾手足之情,与小舅子刘同设计埋伏重伤当朝太子,致使他终生身残与皇位失之交臂。弘老先生亦惨遭暗算,目盲被迫归隐。 得当时的二皇子赵弘庇护,刘同非但没有因此获罪,还在赵弘即位成为永安帝后,位列人臣,成为权倾一时的刘老国舅。后来,他父母携弟出游又被刘老国舅带兵截杀,诬告贤王及世子涉及谋逆,然百万精兵利刃查无所获。 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暗施离间之计,终使得其君臣离心,终了还气死了刘同。 这百万精兵利刃就是这“羊腹藏虎”的秘密,弘淮子托付挚友江湖豪侠老当家的代为保管,留下忠心耿耿的学生闵怀德看守精甲重械,十五年了,只待有朝一日,后人有所依傍,再不为人鱼肉。 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方相勾结黑虎寨中人想瓦解刘谢结盟,他一早就得到了线索,比任何人知道的都早,索性故意卖给方狗贼一个人情,替他诱出谢乔,借机自请剿匪,一探黑虎寨的究竟。 不出所料,又在意料之外。 一群土匪不翼而飞,只剩暗线闵怀德,倒也省事不少。只是,其中还有多少势力插足...... 或许在栖霞山上,不管南溪是有意还是无意,倒是帮了一个大忙呢。 第六十二章 况谁知我此时情 “哦,是吗?” “小姐,你也不安慰安慰我!” 阿楚失望的样子叫谢乔不知张嘴,寻思着齐鸿回了益州,成毅没捎上,倒是带走了杨峰、邵康和祝成和,总是被他们几个捉弄的阿楚彻底失去了报仇的机会。 可谢乔能说什么呢,快别埋怨了,不是还有穆少侠嘛,快去找他吧。 这番轻薄之言不能够随意而出,有失她大家千金的体面,思来想去委婉问道:“你情郎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你念叨他?” 话一出口,谢乔当即后悔,唉,失仪失仪。 “小姐!”阿楚娇滴滴的小模样怪让人想捏一把的,只见她说到,“穆云飞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神秘兮兮,说是藏了一个男人!” 啊? 阿楚自言自语说起来:“他好端端的藏个男人做什么,之前成天黏着公子,如今又藏男人......小姐,你说他该不会......” “咳咳......” 什么乱七八糟的,阿楚竟也不学好,估摸着是被那几个没事儿做的禁军侍卫带歪了,可恶。 “不好啦不好啦!”雁儿嘴都合不上,欢天喜地跑进屋里。 “什么不好的事儿叫你笑得如此开怀?” 谢乔头疼得紧,瞧着身边的人,一个赛一个不靠谱,是时候整顿整顿主院疯疯癫癫的歪风邪气了。 “回禀小姐,是雁儿说错了,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快去堂上看热闹吧!” 谢乔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事要细细整理,话要慢慢说来,有道是......” “小姐,二房夫人给大小姐三小姐嫁妆单上,擅自动用咱们夫人当年的陪嫁,咱们老爷堂前怒斥,说要收回二房谢夫人管家权,那位现在哭得梨花带雨,咱们夫人拉都拉不住老爷,雁儿说完了。” 雁儿小嘴嘚吧嘚吧一口气说了长串,谢乔瞠目结舌就差为她鼓掌欢呼。 小丫头可以啊,是个人才,必须好好培养,将来肯定比阿楚要能干! “这还得了,依着咱们夫人恬淡的性子,说不好到时候真把那些东西送出去了,那些将来可都是咱们小姐的呀!”阿楚紧张地揣揣手,当下一顿分析,雁儿也跟着紧张起来。 唉~其实阿楚也不错,关键时候脑子清楚,从不掉链子,是不是自己太过苛全责备,竟没看到她们的闪光点。 “小姐!咱们快去看看吧” “小姐~” 阿楚和雁儿心急火燎看向正在思考的谢乔,见她毫无反应,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一左一右将她架了出去。 “喂!你们......” 谢元坐在高位,岿然不动,注视着厅上跪着的美妇人。姚氏一脸彷徨,坐在他副座,几次欲张嘴说什么,却被陈妈妈按住。 谢乔和两个小丫头蹲在门外,悄悄探出小脑袋往里面瞅。 堂下跪着的邹氏收起往常的嚣张跋扈,掩藏着眼里的精光,头一次表现柔柔弱弱,清脆低婉的声音阵阵委屈。 “原是我想偏了,咱们谢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几房兄弟十余年的情谊必然不会计较这一瓜半子的......婉儿要嫁进王府,不能让人寒酸了去。可前有嫣儿的婚事,她毕竟是家中长女,宣威将军的门第也不比咱家差,是我没用,没当家的本事。” “嚯,二夫人还有这样柔弱的一面啊!”阿楚小声道。 “我知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雁儿摇头晃脑,细说。 “嘘!别吵。” “大爷,大夫人,咱们夫人为了......”她贴身丫鬟秋月直直跪下,冲着上位高声鸣冤。 邹宝华怒目一瞥,推开她:“住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秋月爬过来,紧握着她的手肘,低诉:“可是夫人,秋月为您不平啊,就算您打我罚我,秋月也要说!” 邹氏眼底激起盈光,极其隐忍似的,用力扭过头去,抬手用帕子遮住脸,暗自偷瞄大哥大嫂此刻表情。 秋月眼含热泪,抽抽搭搭哭道:“前儿个二小姐失踪,咱们夫人急得通宵睡不着觉,将陪嫁的紫玉钗都当了,送去衙门打点,这事儿想必全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 竟然还有这事,谢乔深感不可思议。 邹氏怒喝:“这些事儿原是我这个做婶子的该做的,叫你个贱东西拿上台面来讲,让我将来如何做人?” “夫人......秋月知错了。” “还不快滚,凭白污了大哥大嫂的眼!” 秋月捂着脸不甘心退下场,邹宝华又道:“大哥,您久居官场也是知道的,我们家二爷前不久才升得职,上下通关打点怎么也少不了,大嫂当年不也常与同僚女眷相交联络......二房手头上是紧,我也有我的难处。” “大嫂也是知道宝华的,刀子嘴向来要面子。您宅心仁厚,若我直言大嫂必然会解囊相助,可上次犯糊涂借云肩一事......叫我偏拉不下脸,我......要有一点儿办法,也、也不会做着没皮没脸的事儿!” “只想现在暂借挪用,将来阿乔出嫁,我这个婶婶必然不会亏待与她!” 姚氏感慨道:“二弟妹一片慈母之心,长嫂也不忍怪罪于你,只是这事确实不该,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夫人。”谢元打断她,转向邹氏。 “二弟妹,我且来问你。” “老爷......”姚蓁伸出玉指按住他的手。 谢元用另一只手加重力道握住它,轻拍了几下,示意放心,“夫人只管听着,这次,为夫来做主。” “孙与修少年才俊,晋王情深意重,嫣儿、婉儿能得此良配,是我谢氏之福。他日所收彩礼悉数送与二位侄女陪嫁,另有圣上赏赐锦上添花,若说这份嫁妆单寒酸,怕是于理不合,侯门嫁女规格亦不过如此。” “大哥,我......”邹宝华目光闪烁,双手抖得不知所措。 “当年父亲为营弟求娶弟妹之时,我已将长房半数资产赠于二房添喜,邹太傅嫁女十里红妆人尽皆知,二房资产几何我心中亦有数,弟妹还有什么不知足?” 姚蓁目光追逐着丈夫,这一刻竟十分想哭,听寡言沉默的他说出最温暖的话语。 “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我不忍苛责于二房三房,只得严于律己,待阿乔不甚宽厚,是我的过错,终大彻大悟,再也不会叫亲生女儿难过。所以,阿乔的东西,谁也不能动。” 第六十三章 燕儿不解说人愁 “哎呀,乔丫头蹲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呀。”他伸手想要拉她。 谢乔用力一晃,侧身半尺回避他。 谢席只是笑笑,大摇大摆走进堂前,拉开长椅就敞开衣摆坐下,“大哥大嫂、二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好大的阵势啊,哈哈哈~” “哎呀,二嫂怎么坐地上了,污了衣裙怎生得好,快起来罢!”他起身欲要扶她起来。 邹宝华面容为难看了一眼上座,轻轻摇头推开他的手,可泪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谢席见哭兴悲,面目不悦:“我说大哥你也真是的,都是自家人,何必呢,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闹成这样多不好看,你看二嫂......” 就在此时,谢婉一路小跑而来,跪在邹氏身旁哭求:“大伯父,我母亲这些年当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一片慈母心都是为了婉儿,请您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我母亲这回吧!” “婉儿,你伯父并未......”姚蓁刚开口,就见谢婉一抽泣竟然晕倒在地。 邹宝华情急之下慌了手脚,不断叫唤着谢婉,期期艾艾看着谢元不敢起身。 “愣着干嘛,还不去请大夫,出大事了如何向晋王交代!” “啊啊,是。”秋月跌跌撞撞跑出去。 谢席一把抱起谢婉,对着谢元夫妇“哼”一声就往西院赶去,邹氏这才擦拭着眼泪起身跟随离去。 “呵,真假。” 门口目睹全程的谢乔冷眼鄙夷地看着一行人,她悄悄对阿楚交代了几句,阿楚即刻点头示意,拉着雁儿退下。 她走进正厅,见父母一脸无奈。 姚氏有些担心:“婉儿孩子身体这般虚弱怎么是好,我去看看她。” 她被谢乔一把拦住,只见女儿满脸嘲讽。 “母亲莫要担心,苦肉计罢了。这会儿,说不定三人正在西院喝茶话家常呢。” “可我瞧着三弟的样子......” “父亲、母亲,秋月是跟着三叔一同来的,说明三叔是她们请来的救兵。串通好的戏码,大夫或许早就备下了。” “老爷你说呢?” 谢元脸阴沉得难看:“阿乔说得没错,眼下最要紧的是晋王。” 他不是不知道邹宝华贪婪好权,依她的脾气必然不会乖乖交出管家权。 谢席虽然荒唐无度,对他这个长兄时有抱怨,但绝不敢忤逆,刚刚一反常态实则在提醒他,她们动用晋王这张牌了。 以晋王对谢婉的中意,那头怕是不易对付。 姚蓁摇摇头,拂裙坐下,叹息:“我只想一家人团团圆圆,管不管家我真的无所谓。” “夫人,是时候分家了。” “真的?你不是说......” “二房、三房已经成家多年,子嗣满堂,早该出府另居,当初因吾不忍,过度体恤造成今日他们飞扬跋扈、变本加厉。夫人受了多年气,阿乔也过得不舒坦,吾之过也。” 二管家来报,晋王殿下闯进来了。 “爹、娘,那咱们好好准备准备,恭迎晋王殿下吧。” 晋王气势汹汹而来,一脚踹开守门家丁,问完西院方位,直径往二房赶去。 常叔冲到路前跪在地上死死拦住去路,晋王怒极红了眼睛,抬腿就往常叔脑袋上招呼。 这一脚被南溪公子挡了回去,他护在常叔身前,警示晋王注意分寸,不可过于招摇。 二房的秋月见机冲上前,佯装着急请晋王爷移步西院。赵宣在秋月的引路下从他们身边绕开。 南溪公子向常叔赔着不是。 受了惊吓的常叔尽显老态,尽力平复喘息,道:“多谢公子相护,可事关谢府女眷声誉清白,还请公子劝一劝晋王啊。” “莫慌,我心里有数。” 晋王冲进谢婉闺房,见心上人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的躺在床上,快步上前坐在她的床边,急切吼道:“怎么回事!” 屋内美妇从床头移至褐衫中年大夫身边使了个眼色,回身跪下行礼,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捏着丝绢不停擦拭眼泪。 大夫也跟着跪下,眼睛四处转动,皱着眉头违心道:“三小姐是......常年忧思过甚,加上受了惊吓,才突发晕厥,需佐以调理药膳,安神静心方可痊愈。” “婉儿常年忧思?呵,作何解释?”赵宣愠怒。 邹氏犹犹豫豫,苦笑着:“谢府好歹是名门望族,不管怎么着妾身又是当家的,婉儿也是二房嫡系出身,谁能为难刻薄的了咱们啊,王爷您多虑了......” 眼泪好巧不巧就从眼角里流出来了,好巧不巧让赵宣看了个正着,谢婉好巧不巧大喊“大伯母求求您不要为难母亲!” 桌边一丰神俊朗的男子捏着茶杯晃动盏内的茶叶,从头到尾坐在梨花木凳上只身未动,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谢乔带着雁儿先一步到了西院,见谢婉双目紧闭假装沉睡,晋王怒目而视,想来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不少。 她一脸不屑的看着屋里一群人,向赵宣敷衍施手礼:“哟,晋王来得早。” 大夫双手的局促和邹氏凤眼挑衅的笑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三叔谢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是他惯有的冷漠薄凉,与方才仗义救嫂子的他判若两人。 赵宣很是激动,怒不可遏走到谢乔跟前,居高临下俯看她,带着威胁的意味:“你好大的胆子,敢动她?” “谢府的家事恐怕不劳晋王爷费心。”谢元低沉有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礼部尚书谢大人与南溪公子一前一后进来,后面一个提着药箱的青年大夫恭恭敬敬地跟了进来。 “是谢大人啊,你们的家事本王一点儿不在乎,也不愿听你们后院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但伤着婉儿,本王绝不会坐视不理。” 谢乔与公子交换了眼神,默默后退一步。她注意到中年大夫一直低着头,握紧脉枕,手指不安的揉搓。 她又看了一眼青年大夫,他一脸沉默,眉宇间竟与那年长的褐衣大夫有些相似。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公子向谢大人示礼,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谢大人,这位是名动京师的杏林圣手周大夫,不妨让他看看,以免产生误会。” 第六十四章 回春妙手杏林珍 赵宣烦躁得很,不满瞪着南溪,嗔怒道:“你跟他们耍什么花样!” 公子示意周大夫上前诊脉。 周大夫谦卑恭敬走向前,坐在床边,从药箱里拿出脉诊,示意丫鬟将谢婉的手腕扶至脉诊上,他又拿出一张素白的手帕轻轻覆上,准备号脉。 屋子里气氛古怪诡异,彼此心照不宣的安静下来。 周大夫走到二房丫鬟身侧,耐心询问:“请问,你家这位小姐可否失眠盗汗,夜不安寝,食不知味?” “没错。” 赵宣死死盯着谢乔,目光里充满凶恶的敌意。谢乔自觉忽视他,只盯着床上,看这人还能忍到几时。 少顷,周大夫坐回床边收拾药箱,神情悲伤,无奈摇摇头道:“这位小姐脉象平实,呈虚脱之相,病之奇,药石无医,还请......” “怎么回事?”赵宣紧张道。 邹氏由惴惴不安转而为怒不可遏,邹宝华冲过来推搡他,怒目:“咒我女儿,你是什么庸医,好端端的说这种话!就不怕天打雷劈!” 周大夫站起身来,拱手后退:“这位夫人还请自重,行医者妄言人命不容于己、不容于天,若无证据,小人必然不会信口胡言。” 邹氏指着谢元等人咆哮:“你浑说什么药石无医!我知道你跟他们一伙儿的,故意咒我婉儿!你们欺人太甚,王爷为做主啊!” 她复而往晋王跟前跪下,戚戚哭着,把晋王哭得无比烦躁,当场又不好发作。 周大夫背起药箱往外走,眼睛看向屋内角落那人,对着邹氏戏谑道:“夫人可知,每日生死挣扎几人之众?不是每个大夫都这般无事可做。” 真是个妙人儿。 谢乔忍俊不禁:“周神医,这病是看过了,药方却不开,怎么能让我二婶安心~” 他冲着谢乔也笑笑:“没病如何下药?小人才疏学浅,实是不知。” “没病......”晋王此时脸色好看得很,似是被耍有些生气。 “医者意也,善于用意,即为良医。家父从小育我,医者仁心,先发大慈侧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周大夫转身对褐衣大夫鞠躬深拜:“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爹,孩儿说得可对?” “唉,老夫汗颜。”角落里的中年大夫满脸羞愧,捂着脸回避众人,一拱手竟落荒而逃。 赵宣一把捉住他的后颈,“老东西,之前你说的是诓本王的?” 中年大夫看了看目光怨毒的邹氏,又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谢席,苦着脸自打了一个嘴巴:“小人老眼昏花,误了诊......” “求王爷念及他年老糊涂网开一面,放过家父。”小周大夫跪在赵宣跟前恳求。 晋王指着老周大夫破口大骂:“哼,学艺不精就别出来害人,家业早点传给儿子,回家养老带孙子去!本王真是......管不了了!”他往床上看了一眼,满心失望离开谢府。 王府大闹谢府的闹剧因冲动开始,荒诞结束。 屋内逐渐走得精光,只剩始终不敢睁眼的谢婉,眼角留下一滴滚烫的泪。 她知道,有些东西开始不确定了。 这天后,谢二夫人邹氏在祠堂罚跪了七日,二爷从始至终没有出现,早晚宿在翰林院。谢元正式提出了分家,全家无一人反对,谢府管家钥匙交还给了大夫人姚氏。 北院三房的婢女轻声说着一段闲话,惹得塌上美人轻笑。眼尾那一点泪痣,清静而不张狂,有波澜而不浮躁。 闲话说得是...... 贪婪的二嫂子被捉了现行,不求自己丈夫,却派丫鬟找来了多情的小叔子唱双簧,另备一手找人撑腰,端端是两头都给得罪光了。 所以说人不能太贪心,得陇还巴巴望着蜀。 阿楚捧腹大笑:“小姐你是不知道,这周大夫可真逗!” “怎么说?” “公子传话让他务必赶上晋王的马程到咱们府上,结果他回药堂牵出了一头驴,把穆云飞气笑了,那厮才不客气捞起周大夫就是一顿快马加鞭,周大夫吐了穆云飞一身,哈哈哈~” “穆少侠跟周大夫很熟?” “可不是嘛,穆云飞就是把一个陌生男人藏在了周大夫那儿了。” 药堂后的小院子,晒满了药材,笸萝堆中间放置了一个长椅,坐着一个正在发呆的人。 嗖—— 他抬手接住背后而来的袭击,是一只桃子。 “傻大个,身手不赖嘛~”穆云飞跳过来,勾住他的肩膀蹲在长椅上啃桃子。 “谢谢......” “说也奇怪,咱们习武中人就算啥都忘了,练过功的身子不会忘记,所以说什么都是虚的,唯有盖世武功才得长久!” “不......在心里的才最长久......” 他捂着心口,只觉得里面空荡荡的,像是哪里缺了一块,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他失落摇摇头,只觉得头疼得紧,眼前一阵眩晕。 穆云飞扶着他:“唉,你没事吧,苍蝇的医术也不知靠不靠谱......想不起来也不着急,像你这样什么不记得不也挺有意思,万一你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呢~正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小周大夫来检查晾晒成熟的药材,听到穆云飞一席话,回道:“穆少侠又在胡言乱语,来,且容我号号脉。” 周章吟仔细把那人的脉搏,点点头,又检查了他头部的伤口,“不假多时便可痊愈,至于能否想起过去,还看你的造化,来日方长只需静待。” 穆云飞把吃剩的桃核往外一丢,桃核落在笸箩药材里。 周大夫死死盯着冲上去喊道:“哎呀,糟蹋了我的药!” 惹祸的穆云飞毫无半点愧疚,满脸不在乎:“可是,咱们连傻大个的名字都不知道,连替他寻亲都不成啊。” 周章吟捧起药材,定了定:“穆少侠说的正是,若能寻到他挚友亲朋,将过去事迹或是旧物稍加诱导,应有所获。” “苍蝇你是不知道,我可费了老大功夫,才把跌进千岩台的瀑布里的傻大个捞回来,你可得好生医治,莫要跟你爹老周一样毁了一生清誉。” 周大夫不悦,严肃背手道:“对子骂父,无礼之至。” 千岩台...... 啊!他头痛欲裂,直直倒在地上,痛得到处翻滚。 穆云飞急忙按住他,周章吟抽出银针快速连续刺穴,终于他冷静下来。 第六十五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一) “流珠姐姐,孙娘娘那儿还请您美言几句,等小桂子攀上娘娘这颗大树,自然好好孝敬您呀~” 嚯,好大的夜明珠,但凡女人都会被这样的光彩吸引。 “进咱们云光殿是没什么问题,但能不能出头,得娘娘另眼相加,还看你的本事咯。”流珠利索收下夜明珠,暧昧拍拍小公公的手,娇笑转头离去。 直教小桂子公公心神荡漾。 “妹妹谦虚了,皇上已有半个月都宿在你这儿了吧,想来也是迟早的事~” 德妃娘娘刚好也在。 流珠回到云光殿,示意孙昭仪,得肯一并呈上夜明珠。 德妃冷笑一声:“哎呦,本宫说什么来了,纵使咱们不招惹她们,她们也不会放过咱们。” 孙念之眼底静若寒潭:“既来之则安之,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 “本宫唯独欣赏妹妹的性子,好了,咱们拭目以待吧。”德妃款款离去。 “娘娘......”流珠犹豫道。 “你心细,多多提点明玉才是,近来让她暂时莫要去找那后生了。” “是,娘娘。” “皇上驾到——” “臣妾恭迎陛下,皇上今日下朝甚早呀。”孙念之笑吟吟迎上去。 “爱妃不欢迎?”皇上一把搂住她。 “臣妾是一千个一万个欢迎皇上,又怕......不说这些了,皇上今日心情愉悦,可有喜事?” 冷艳的女子一朝化了雪,她就像一个无知无措的小女孩,对着她唯一的依靠撒着娇。 世上如春花烂漫,不过于天真少女的崇拜和思慕,赵冀意识里帝王尊严得到完美释放,越发想要疼爱她。 “哦?爱妃又知道了?” “皇上眼睛都在笑,念之虽愚钝,可心里都是您,怎么也不可能视而不见的......” “嗯,是有大事,你父亲数月来捉获多名敌国细作,爱妃以为给孙将军什么奖励好?” 孙念之优雅跪下,徐徐道来:“得皇上厚爱,念之三生有幸,父亲身为驻京武将,一心为陛下解忧,保家卫国皆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言勇,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念之,你很好。朕定然予以孙爱卿与你应得之物。” “皇上,臣妾......呕......” “爱妃怎么了?” 孙念之掩面侧身,按住胸口娇嗔道:“都怪皇上~” “怪朕?” “还不是您前个儿训御膳房太过清减,没把臣妾养得珠圆玉润,这下好了,油腻荤腥教人时时想吐呢。” “哈哈,你呀......” 福公公一副讨好为难的笑脸潜进来,弓着腰小心翼翼道:“皇上,方昭仪娘娘从树上摔下来了......求您去看看......” “朕又不是太医,看了就能好吗?她前几天被猫吓要朕看,今天爬树要朕瞧,明儿个准备做什么?” 福公公向她投来哀求的目光。 “皇上还是去看看吧,摔伤可大可小。再说了,后宫以和为贵,您在云光殿拒了方妹妹,岂不教人以为是念之拘着您不放嘛。” “也罢。” 福公公深拜:“谢孙娘娘体谅。” 云光殿静了下来。 孙念之卸下笑容,独自走到铜镜前,只身抚摸着眉眼,浮尘点滴进了栖霞寺,心却永远安葬在千岩台上。 恍惚听见耳畔风声像极了他的声音,她发疯般追出去四处寻找,越抓不住越固执去捕捉,最后蹲在长亭里嚎啕大哭。 原来是睁着双眼做了一场梦。 “皇上,今夜是云光殿还是……” “临华宫。” 碍于舅父、母后,他虽然不待见方媛,也不得不应付。为了这事儿,皇帝心里很是窝火,无端与皇后置了半个月的气。 “皇上,您出了云光殿之后,孙娘娘追出十几里卧在凉亭里大哭,对您用情至深啊。”新晋御前护卫左子旭期期道。 赵冀朱砂笔一顿,交代了什么,福公公上前领命退下了。 是日,晨。 流珠刚换下值夜的明玉,伺候孙昭仪梳洗。 “流珠姐姐身娇肉贵的,这等粗活让小桂子来!”新来的公公殷勤抢过流珠手里的盥水盆。 “我不过是个奴婢,称不得金贵,这种话不要再说。” “小桂子说的不是奉承之言,流珠姐姐长得这样好看,自然顶金贵,世间女子本就柔弱,理应被呵护的。” 女子本应该被呵护吗? 流珠心中触动:“今日便留你同我值夜。” “谢姐姐提携,谢姐姐提携!小桂子这就去准备准备,毋要唐突了才是。” 流珠嗤笑:“呆子。” 夜里,皇帝留宿临华宫的被传的人尽皆知,连续两日荣宠,难道东风转了向? 明玉嘟囔:“娘娘就是心太善,您这一让,不知道皇上何时再来了。” 流珠拉开她,使眼色注意屋内的小桂子,明玉警觉起来立刻闭上嘴,靠紧孙昭仪。 孙念之瞥了一眼殿侧侍立的小桂子,见他乖觉缩回头。 “君恩似流水,宫里的女人谁不是在无尽等待中蹉跎。” 她刚说罢,频频干呕,似是脾胃不适,直至流珠捧上瓜果。 娘娘偏爱食酸李,小桂子悄悄地记下了。 六月二十,夏蝉鸣笛,方媛得意忘形,在御花园内盛装招摇。 那贱人连宠又如何,只要她略施小计,不一样把皇帝哥哥揽在身侧。就算是德妃亲手烹制皇帝哥哥最爱的翡翠玉蓉羹,都没能把他哄走。 皇上啊,到底还是偏疼她的,谁让她是娘家人,沾亲带故的,自然与那些卑贱的家臣不一样。 天气逐渐炎热,孙念之觉得殿内闷得慌,在御花园池边成排的杨柳树下漫步透凉。 狭路相逢勇者胜。 方媛绝不会放过这次报仇雪恨的大好机会,大步迎上,挑衅而来,阴阳怪气讥笑道:“巧了,本宫可算是见着宫里一顶一的贵人了,孙昭仪今日清闲,怎么,不用卖弄乖顺、蛊惑君心了?” 孙念之只是笑笑,自顾自往前走。 她怎会轻易罢休,无理缠斗起来:“你不是惯会玩弄手段吗,怎么没能留住皇上,让本宫夺了宠?” “别以为你能永远占着皇帝哥哥,他答应本宫,今夜还会来临华殿,你独守空房的日子不远了!” “方昭仪,池边路滑,小心。” 第六十六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二) 皇帝勃然大怒,皇后方清跪在云光殿下低头不语。 “这就是你们方家教出来的好女儿,飞扬跋扈、心狠手辣,越发不知好歹!” 方太后姗姗来迟,听见赵冀怒言很是不悦:“事情未查明之前,皇帝莫要偏听偏信。” “母后,儿臣今年二十又四,能明辨是非,皇儿已经胎死腹中,念之还未醒过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皇帝忍着怒火指着床上的孙昭仪。 流珠、明玉等人齐齐跪了一排,无一敢抬头。 皇后愧疚道:“皇上,是臣妾管教无方,孙妹妹还年轻,龙嗣还会有的……” “是吗?”皇上气极反笑,多年来毒杀在腹的孩子岂止一二。 太后瞬间恼火:“皇帝!为人君者需动心忍性,怎可如此浮躁,当初谢太师如何教导的,怎全忘了!” “咳咳......”孙念之终于有了意识。 流珠赶忙上前搀扶起喉间呛水的她,明玉想替她拍背,被皇帝换下,她立即退下去请太医。 “爱妃莫怕,有朕在。” 他紧紧搂着虚弱的孙昭仪,样子十分紧张在乎呢,皇后跪在原处望着拥在一处的两个人,心有戚戚。 太后示意她起身,方清落寞的摇了摇头。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我......”孙念之皱着眉,感到浑身疼痛,轻易不能动。 他关切问:“今日池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慢慢回忆道:“今日臣妾觉得闷热去池边纳凉,正巧方妹妹也在,她……与臣妾说了一番话,池边湿滑,大概是光顾着说话,滑倒之时,臣妾急忙拉了一把,便一齐落了水......” 与流珠先前交代的一一吻合。 福公公询问时,明玉被皇后身边的晚意姑姑凶恶警示,吓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利索。 只有流珠壮着胆子应答如流:孙娘娘去池边散步,方娘娘上前言语挑衅,娘娘示意奴婢们退远,后来方昭仪说话间脚滑了,快要落水时,孙娘娘情急上前援救,却被她也一并拽进水中。 “念之,你可知你身怀龙嗣已足月,正是未坐稳之时。” 他眼里复杂,是遗憾、愤怒、不舍,还有怜惜。 “什么......啊!我不知道,我以为没这么快,我......皇上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若是知道我绝不伸手救她!”孙念之悲戚恸哭,伤痛欲绝的模样。 “这是什么话,不救她难道眼见她溺水?哼,好狠的心肠!”太后拍桌站起。 皇帝疾言厉色,当即顶了回去:“母后!小小方氏庶女,与皇嗣相较,孰轻孰重?” “你......” “让本宫进去,放肆,狗奴才,敢拦本宫?”殿外有人喧哗。 左子旭不卑不亢:“方昭仪,您现在不宜出现在这。” “本宫要进去,那贱人巧言令色,本宫不能让皇上哥哥听她一面之词!” “放她进来。” 方媛冲进屋内,指着忍住哭声的孙念之,破口大骂:“装可怜?不要脸的东西,就是你推本宫落得水!” 皇帝用一种极度温柔的态度对她说:“媛儿是说,她推你落水?” “正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定是要像上次那样陷害媛儿,皇帝哥哥要为人家做主啊!” “上次?” “栖霞山上,害得媛儿被老祖宗罚了......” “呵,朕竟然不知。”他深深看了眼皇后,嘴角冷笑。 “媛儿就知道皇上哥哥是在乎我!定不要轻饶了这屡次三番陷害我的贱人!” “赔上皇嗣陷害你?” 赵冀声音冰冷得像冬日寒风,方清最是了解他,深知此事不会善罢甘休,媛儿是彻底败了。 “一定是假的......贱人,你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欺骗皇上你罪该万死!” 啪——方清站起身重重甩了她一巴掌,“住嘴。” “你还是不是我姐姐!” “冥顽不灵......来人,将这个疯子削去品级,打入冷宫。” “臣妾冤枉,皇帝哥哥不要相信她,母后救救我!姐姐救我!” 左子旭带人将她拖下去,方媛彻底慌了,撕心裂肺哭喊,远远听过去,尖叫声依然刺耳。 皇帝陪在孙念之身边,直到深夜她睡下才离去。 德妃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坐小月子,姐姐比你有经验,别听太医那套,什么捂着、不能下床走动,大热天的别给捂出热症。” “姐姐,我是在作孽。” “后宫幽闭,谁未作孽?” 明玉和流珠在门外守着,倒映出一双剪影在门窗上。 德妃对孙念之黯然一笑:“你还是有福的,有一双忠心机灵的丫头陪着,不像姐姐我,自始至终孤零零一个人。” 孙念之望着她俩的背影,心中怅然,因事出突然,原定计划毫无征兆地提前启动,足见一起长大的两个丫头默契十足。 流珠在她醒来之时,第一时间上前扶起她,暗中传递信号。明玉退出殿门,找太医的空隙间,先去了常宁宫找德妃拿主意。 德妃早有部署,稍稍一挑拨,方昭仪便打上云光殿,丢人现眼。 幽深烛火在她二人之间跳动,“一切如鱼得水,妹妹只需养好身子,来日再战~” 回了常宁宫,暗影传来一封手书。 德妃随意看了一眼,便丢进烛火里销毁了。 “回去告诉你家将军,原先的事儿我已办成了,他承诺我的何日兑现?如今事态皆不由我所控,质问我也无用,这是她的选择。” 京城酒肆闲谈,很是聒噪。 孙昭仪晋位惠妃,深得帝王欢心。没想到,三月宫选群芳争艳,一枝独秀的竟是她。族凭女贵,孙家会不会一跃成为新贵,变成下一个方家。 “千岩,烧刀子还差三坛呢,你快点儿~一会儿回去,苍蝇又要唠叨了!” “惠妃……孙昭仪......”听到这个姓氏,他觉得亲切,竟有七分熟识。 “哎呀,皇帝的女人看不见摸不着,听听得了,改日带你去如意馆啊~别看我就去了一次,那家伙......” “阿楚姑娘知道吗?” “跟你说话真费劲哎!” 千岩两手各抱一坛,笑着出了门,“那坛归你了~” 第六十七章 落絮无声春堕泪 据说七月,羌国两大皇子进京访梁。 提前一个月,京师城防一事紧锣密鼓得筹备起来,成毅随同方居岳连日来驻足城墙观望,排兵布阵。 谢乔躲在徐丹的闺房里,细细听闺秀思情郎的相思语。 为什么是躲。 谢府正在操办分家,陈妈妈鼓起十二分的干劲,带着翠柳与雁儿大刀阔斧忙活着,忙活不过来的时候,庄上的吟霜、白鹭、黄鹂和春花也临时回来帮忙。 权势的风向一动,贯会嚣张的二房连日吃瘪,自然战火纷飞。 仗着有谢老爷的支持、谢夫人的信任,陈妈妈拿出了后院里狐假虎威的看家本事,很是扬眉吐气,每每痛打落水狗之后,少不得拉扯谢乔说道炫耀。 谢乔本不爱听这些乌糟事儿。 其实分家只是搬离谢府老宅,移居联排府邸,大伙儿各起炉灶,各管各的,平时还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三房是子嗣最多的,谢席名下三子二女,李氏育有一子一女,其余皆为妾室所出。相比长房、二房人口简单,三房那儿莺莺燕燕、妻妾成群,才叫一大堆的事儿。 而三夫人李温礼从始至终都很平静,不争也不吵,安顿好屋内一众小妾,展现出了惊人的管家实力,率先搬离。 自然,流连长欢街的谢三爷也时常不着家,丢下一大家子逍遥快活。 谢老爷、二爷忙于公务,谢氏男丁满十岁皆送入翰林院求学,只有逢年过节才被放回家来,家中姐妹诸多,常年呈阴盛阳衰之相。 分家之后,身为长房独女的谢乔将是谢府老宅里唯一的少主,再也不用见人绕道而行。 三房搬府那日,谢乔站在听雨阁,目送两位妹妹谢薇、谢诺。 谢薇胆小懦弱,没有出场的样子,实在不像正房夫人生的,也不知道她三婶怎么教养的女儿。相反庶出的谢诺令人眼前一亮。 在谢乔对三房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谢诺的母亲叶姨娘是个循规蹈矩、拎得清的女子,能与心狠手辣的李温礼在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十几年,定然是个能人。 几日前深夜,谢乔与父亲促膝长谈。 “爹爹,三房不久即将出府……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深院里含冤枯骨意难平呐。” 谢元明白她的用意,没有立马接话,问:“在为父印象里,阿乔似乎很是惧怕三房中人。” 谢乔沉默了一会儿,向他坦白:“起初,是为了自保,后来是无法直视良心。每每梦魇都是咏雪濒死的模样,阿乔没有能力救她,甚至连自救也不能。” 二人一同回忆起十二年前,平昭四年八月。 “多谢兄长大恩,救回小女,阿乔如今这般状况,元万般惭愧!还请兄长,再细说当日情形,小弟万谢!” 谢元深深一躬,语中三分痛心、七分焦急,姚蓁两眼戚戚然,抿着嘴巴巴地等待。 “贤弟、弟妹莫急!渊自当知无不言。” 谢府竹苑,居客卿,名曰少叔渊,隽才辩给,潇洒干练,谈吐不凡。 年少便云流四海,游历蜀地时,偶然结识微服体察民情的谢太师,两人交之甚欢,推心置腹以为忘年交。 几日前,谢元巧得珍珑棋局,百思不得其解,于后花园置局,派大管家常永请少叔先生过府手谈。 不巧礼部来人报急,谢元过意不去,便再三挽留少叔渊于府中,晚间一同用餐。 少叔渊为人爽快豁达,应承后独自在园中散步,看见红衣粉裙的小娃娃一步一扭只身往前走,失魂落魄的,撞到栏杆也不知,逼近前方水池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少叔渊机敏,当下反应过来,步若流星上前截住女童。 怀中女娃娃,粉嫩可爱的小脸满是泪水,朦胧的大眼睛目光涣散缥缈,凄郁哀婉地面对着他,像极了那双梨花树下的眼睛...... 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 他遥远的心绪还未收起,怀中女娃瞳孔慢慢聚焦,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昏睡过去。 “大夫说是受惊晕厥,好端端地怎么就......夜里哭闹也不曾醒来......”姚氏茫然无措,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往外冒。 “兄长是说,阿乔当时从北面而来?” 北面,北院?谢元不由皱眉深思。 “正是。” 突然,门外小厮跑来,气喘吁吁:“老、老爷,夫人,小、小姐醒了!” “渊可否一同前往探望?” “兄长多礼,这边请!” 主院卧房,里外围了许多人。 谢乔环抱胳膊缩在床角,瞪大眼睛一言不发。 谢元、姚蓁尚且能靠近左右,其余人一近身,谢乔抓起枕头打砸。 其余人纷纷退让,不敢靠近,邹氏硬拽着好奇想靠近的大女儿谢嫣挪至屋角。 李氏同孙妈妈晚一步到,刚踏进门正要寒暄几句。 小谢乔眼睛红肿,突然双手抱住耳朵,撕心裂肺地尖叫,挣开姚氏跳下床,逃命似的往外冲,撞到一墨衫男子腿边。 男子身高八尺、气质清朗,是后花园救她的人。 “先生,救我!”稚嫩的样子惹人心疼,声音脆生生地乞求着。 少叔渊抱起小娃娃走进门,她温顺搂着他的脖子,众人皆不可思议。 清醒后的小谢乔并没有复原,连日梦魇折磨得日渐憔悴,长房上下身心俱疲。 谢元悔恨不已:“苦了我的阿乔,其实那件事为父看出端倪……” 没料到,此事会伤及女儿。 雪姨娘出事后,谢元曾召唤李温礼于祠堂训话。 “三弟荒唐无状,弟妹于谢家受苦了,大哥心里明白,定严厉管教于他。” “大哥……”她很不安,温柔眼睫下泪痣有着天生多愁的气质。 “可人命关天,杀人偿命,谢家百年清誉绝不能毁于后院。这次是谢府有愧在先,我会尽力压下,承担一切后果,但绝没有下次,三弟妹好自为之。” 李温礼惊恐坐在地上,指尖颤抖,“温礼谨记,谢大哥庇护……” 而后,三房李氏一改哀怨妇人形象,主动为谢席纳妾,暂且将滥情的三爷留上一留。 好景不常在,没了新鲜感,谢席照旧往外跑。 于是,李氏尽显宽容大度,放了旧人,再收新人,川流不息。那可真是:铁打的三爷,流水的妾。 第六十八章 行云有影月含羞 父亲说,生命真正的消亡,是被人遗忘。 就在与她爹深谈的当夜,咏雪又入了谢乔的梦。 可喜的是,自梦魇破后,这次梦到咏雪总算不是狰狞可怖的形象。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咏雪温柔抱起她,一口一口哄她喝甜丝丝的羹汤。 小谢乔撒欢跑进厨房,蒸笼氤氲冒着白气,雾里咏雪静静揉着面,抬起头脸上是宁静温暖的笑容,嘴轻轻一动。 别忘。 谢乔终于释怀,在睡梦中扬起嘴角。 向来清冷的人,最是深情,奋不顾身。 从来风流的人,最是寡情,片叶不沾身。 归德将军李商摆家宴,为长女庆贺搬家之喜。李温礼携女谢薇归娘家,谢席未同来。或许是又在哪间秦楼楚馆宿醉,不知日月了。 既是家宴,参与的人不多,正好坐满两张桌。同样缺席的还有二女婿,比大女婿略微好些,毕竟他是上门女婿,蒹葭倚玉,事事顺从丈人,只是因公事无法抽身,早已提前告假。 席上,李将军府二小姐李曼贞独自抱着酒壶,邀众痛饮,宴还未开张,她已经喝得醉醺醺。她斜眼盯着身侧空着的座儿,频频苦笑。 李商的脸色不善,无奈今日还有贵客到场,不好发作。 “老爷,贵客到了。” “快,你,还有你,同我迎接贵客。” “是。” 李商连忙起身携家奴往大门赶去。 谢薇怯生生问母亲李温礼:“要来什么大人物?” 她瞥了一眼撑在桌前醉意惺忪的二妹李曼贞,淡淡道:“一会儿见到人,务必少言矜持,切莫人前失仪。” “女儿晓得了。”谢薇缩着脖子盯着桌前的碗筷,等待着。 不消片刻,热闹声响,李将军等人簇拥着一人走来。 那人三旬左右的年纪,锦衣皂靴,器宇轩昂,周身一股浑然天成的尊雅贵气,谈笑从容不迫,举止合宜。 “小侄厚颜来叔父府上蹭饭,礼仪不周之处,望各位海涵~” “贤侄哪里话,来我李府家宴岂非名正言顺啊,哈哈。” “呐,小侄方居岳来晚,让诸位久等,自罚一杯,请~” 谢薇睁大了双睛,盯着谈笑风生的方居岳,总算将他的脸认清。 春日宴一别,三月未见。 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那日发生了什么。 长姐一舞揽芳华御前听赏,二姐被太皇太后召去,谢氏帘幕里只有三姐和她。适时内急狠了,她不敢询问宫人,只好舔着脸求助三姐谢婉。 三姐欣然提出陪她同去,可当她登东而出,谢婉已不知去向。 被撂下了?叶姨娘说的果然没错,三姐心肠最恶。 谢薇当即便慌了,宫廷里不敢大声喧哗,四处张望,回忆起来时路的方向探去。 隐约听到桃林假山处有女子娇羞调笑声,“大人,你好坏啊。” “食色性也,人都会要睡觉的,温香软玉好比孤枕难眠~” “今日可不成,奴婢一会儿要去值夜,改日吧~”、“啊,讨厌,这是外头!别……” 谢薇躲在花丛阴影处羞得无地自容,前前后后听得仔细,窸窸窣窣的动静让听者频频遐想,心中荡漾。 后来,女人娇滴滴丢下一句谩骂离去,那个男人笑得张狂,拍拍衣衫,朝她的方向走来。 怎么办,被发现会被灭口吧! 幸运的是,有侍卫来唤,“方大人,该回席了。” “还没结束?我都乏了,都是一群装模作样的千金小姐,无趣得很,嘶,突然有些想念我的小十四了......” “大人,这......” “无妨,你去,把躲那儿偷听的黄花闺女送回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谢薇脑中嗡的一声,思绪炸开,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男人骨相圆润,身负贵气,令人......神往。 外祖父殷勤与他高谈阔论,她感觉自己快缩进桌底,母亲李温礼屡屡给她夹菜,问她为何不吃。 仓促间,谢薇与他四目相对,他只是礼节性的一笑,似乎早忘记了自己做过的寡耻之事,也忘记了她这个在场证人。 谢薇莫名升起一股不甘心,他不该忘了自己,羞耻的罪恶不能只束缚着她一个。 小姨李曼贞抱着酒壶突然起身,摇摇晃晃绕到他们身边,“爹~您话甚多,聒噪人耳!” “无礼!坐回去!” “别光顾着说话,喝酒啊,来,这位大人~” “哦~李二小姐林下之风,方某敬佩。”他笑逐颜开端起酒杯,正欲饮。 “慢着,这一杯,曼贞先敬您,感谢您光临寒舍,使我李府蓬荜生辉。”她一饮而尽。 “哈哈,有意思。”方居岳跟着饮尽杯中物。 “第二杯,敬您,赴李家宴,贺家姐搬迁之喜。”她又仰头饮尽。 “呵呵,二小姐客气。” 李曼贞又续满一杯,“这第三杯......” 方居岳拦下酒壶,好意劝解:“方某早闻二小姐海量,酒大伤身,适度......” “早闻?早闻了什么,我嫁人了,什么姑娘不姑娘!我夫君不在,就是你们乱传什么琵琶别抱,压根没有的事儿,他最是疼爱我!”她突然发怒,痛苦低吼,又哀伤自怜,声音如泣如诉,说到后来几乎是自言自语。 李商拍案惊起:“你们还不快把二小姐带下去,切莫怠慢贵客!” “哈哈,叔父言重,无妨无妨。”他嘴上虽说没事,脸色却深沉下来。 李商对李温礼使了一个眼色,李温礼温柔款款一手轻撵银杯,一手兰花玉指拖杯底,凑上前向方居岳赔罪。 “奴家替小妹赔个不是,她好酒贪杯,疯癫无状,望大人莫要怪罪~” 眼前这腰肢款摆的妙龄美妇倒十分知情知趣,方居岳顿时心情大好,唤她坐在身侧,时时嘘寒问暖。 几杯烈酒下肚,他的称呼也由一开始的“谢三夫人”,改为“李小姐”,再换成“温礼”,酒意微醺时举止间屡屡触碰,几多暧昧。 谢薇黑着脸默默看着这一切,胸中无名火起,然而这把心火烧得猛烈,烧得莫名其妙,烧得令人疯狂。 宴后众人皆是一晃三摇,举步不稳,李温礼在李商的示意下,搀扶醉酒不清的方居岳去了厢房。外祖母将谢薇带回房,谢薇在房中留了灯,等到三更,母亲也没有回来。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有声有景,是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谢薇咬紧牙关,恨恨望着栓紧的房门,熬不住时也不知觉的睡去。 第六十九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一) 穆云飞交给阿楚一封信,署名是公子。 谢乔打开书信,清秀的字迹写着“明日,周氏药堂一叙”。 介于晋王敌视,她与公子情路颇为含蓄迷蒙。有时候甚至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貌美的情郎,他是属于自己的。 阿楚和穆少侠三天一吵、五日一闹的,好起来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乐此不疲。 自己委实是清冷了些。 不懂自当问,她唤来阿楚,想想不够,情爱之事人各有异,需百家争鸣,取长补短。于是,她又叫雁儿去请大忙人翠柳。 支开年幼无知的雁儿,三个姑娘关了房门坐在一块儿,听谢乔叫她们坦白情事,竟一个二个抹不开面儿,扭捏含羞。 谢乔铺好纸笔,眼睛在两人穿梭,尴尬局面僵持不下,自然先挑好欺负的下手,“阿楚你先说。” “啊……小姐……我没什么事儿……” “嗯?那改明日起,不许你再给外男送饭。” “小姐~你叫我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嘛,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好了……” 谢乔想想也是,“呐,你们与情郎几日见一次?” 阿楚直言:“给他送饭,自然日日相见。” 谢乔福至心灵,提笔记下“衣食父母”,只要抓住了男人命脉,想甩也是甩不开的。 她望向翠柳,翠柳低下头轻轻回话:“因着我负责采办,三至五天便要出府,他会特意来寻我……” 丁捕头这借公职之便,为翠柳保驾护航,高啊! 难怪陈妈妈总夸翠柳采办的物品又好又实惠,原来道理在这里。 不得不夸丁捕头用心,谢乔满意点点头,在纸上写下,“占得先机”。 她又道:“那……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小姐,我说不出口~”阿楚惊跳起来。 “说说。”谢乔顿时来了精神,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穆云飞送我胭脂,给我涂成了戏坊的丑角,又浑说胭脂香甜,非要替我尝尝,一口把我脸都啃肿了!小姐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阿楚指着脸上浅浅淤青,控诉道。 谢乔哭笑不得,心中后悔,就不该指望这对冤家能有什么上得来台面的事儿。 翠柳噗的一声笑了,捂嘴忍回去。 阿楚生气:“翠柳姐姐笑话我,那你说说,教我见识见识~” “额……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白天他带我去茶馆听书,夜里就会去赏月看花灯……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便很安心。” 谢乔思忖片刻,记下“此心安处是吾郎”。 待翠柳和阿楚退下干活去了,她思来想去,还是得去请教请教丹儿,毕竟他们都谈婚论嫁,可不是成功典范。 在徐府,两个少女在屋内说着悄悄话。 双儿送来果盘,见她俩含羞带怯,问了缘由。她定了定神,下了极大决心似的,招呼她俩来自己房里。 到了她屋里,双儿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确认无人,反锁门窗,轻手轻脚移步到床边,在枕头底下摸索。 谢乔与徐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双儿手里摸出一个花布包裹,看上去鼓鼓的,不待双儿开口,她们便凑上前去瞧。 双儿将包裹放在膝上,郑重其事、小心翼翼解开花布,里面是一个素锦包裹。 她又轻轻解开素锦,表情庄严虔诚,每一个动作都揪起她们的好奇心。 素锦里的神秘物件用几层油纸包着,用细麻绳捆着。 双儿犹豫了一会儿预备伸手去揭,谢乔被她抑扬顿挫的动作吊得起燥,嘴里嘀咕磨磨唧唧,一把抢过包裹,快速拉开麻绳,撕开油纸...... 定睛一看,是本线装书册,书面赫然几个大字,“玉房诀”。 什么劳什子,不过一本书,无端透着古怪......双儿真是小题大做…… 待随手翻动几页,谢乔倏地变了脸,将画册塞回双儿怀里,像是甩开烫手之物般,背过身去不说话。 双儿眼里有些幸灾乐祸,抿着嘴偷笑。徐丹想伸手去拿,看了看谢乔,犹豫半晌又没上前。 “别怕,明年等你成亲,这书我也是要留给你的,早些迟些都一样~” “是嘛?那我看看......” 听着书页翻动的声响,出乎她的意料,徐丹没有惊叫。谢乔疑惑转过身来,见她二人看得津津有味。 “真没想到,丹儿你竟然隐藏得这样深!” “唔......乔姐姐,既然终归是要学的......早点儿学学也没什么不好的,对吧~” “有、有些道理。” 谢乔几乎用挪的,一步一步艰难靠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观看,目及辛辣时三人也跟着倒吸一口。 临走前,谢乔秘密问双儿借走画册,紧紧揣在怀里。 回府拐角竟然碰见穆云飞与阿楚话别,下轿她紧紧环抱两臂低头往大门走,假装没看见他们。 穆云飞好不识相,两步并成一步拦截她的去路,“大嫂子!等等!” 谢乔做贼心虚,慌忙绕开。 穆云飞围追堵上,谢乔换另一边绕行,他又拦了过来。 “你今天怎么的,我是穆云飞大侠啊,躲我做甚!” “你让开!” “我不!我话还没说呢!” “唉,你真烦。”她用力往前一探,被穆云飞无意绊倒,跌在地上。 “啪”,一本书也从衣襟里掉落出来。 阿楚扶谢乔起来,冲他大骂:“混蛋,伤我小姐!” 穆云飞神情很是无辜,又有些愧疚,不好上前扶她,只得替她捡东西。 谢乔立即反应过来,惊呼:“别动!” 他手离地上的书仅有两寸,生生僵在空中,谢乔快速去捡。 岂料忽然一阵邪风,吹得书页娑娑作响。 书中内容教少年郎看得正着,吓跳一米远,张大了嘴望着谢乔和阿楚,憋不出一个字来。 谢乔梗着脖子抓起书,头也不回进了府,十分窘迫。 阿楚护主心切,用力捶打穆云飞,愤愤然:“看,都你干的好事!” 他摸摸被捶的地方,意味不明的笑容里透露出狡黠:“没想到啊,大嫂子竟有这样的宝贝,阿楚小妞,你快快替我借来看看~” “你想要?哼,准没好事!”阿楚甩脸要走。 穆云飞拉住阿楚:“别不信!那书上教得可是绝世武功,要不咱们找个时间练练,如何~” “我又不习武,练那玩意儿做什么,你找公子练吧!” “那不行,我没那种......嗜好。” 第七十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二) 周氏药堂里,谢乔携阿楚早早到场。 她在药堂里新奇观望,摸摸药杵,闻一闻铺在笸箩里的药材…… 周章吟前来招待,因家父被迫协助世家谢氏二房胡闹一事,向谢乔致歉。 谢乔早忘了这么一出,毕竟现在分家之事全府近日都不甚太平,二房借着二女要在谢府老宅体面出嫁,拖着不动,时常闹出点动静。 “无妨无妨,老周大夫呢?是出诊了吗?” 他只是笑笑:“晋王明令,家父不得从医问诊,所以退居幕后,已于三日前出门采办收购药材之事。” 虽然被欺骗了感情,但这芝麻小事……晋王还上纲上线了,豪权当道,欺压百姓不是。 谢乔刮肠搜肚,好不容易想来这么几句安慰他:“也好也好,年纪大了颐养天年,是该腾出位子,让年轻有为的后生多多表现才是。” 阿楚欢喜跑进来,“小姐,公子来了。” 谢乔对周大夫点头示意,忍不住往外小步,好不容易见到心心念念的他,顾不得规矩,拉着他的衣袖。 南溪平静地推开她的手,轻轻一拘礼,“在下来迟,请谢姑娘恕罪。” 周大夫也跟上来,“草民见过南溪公子。” “周兄,客气。” 谢乔愣在原地,今天的他有些不同。是碍于其他人在场么,怎么如此生疏。 “今日带你见一个人,周兄请带路。”公子对她淡淡道。 谢乔心里有一丁点儿难受:“哦好……” 药堂后院,有二人拳脚比试。 周章吟无奈大喊:“怎么又比武了,千岩大病出愈,不宜强行练武!” “千岩,你刚刚那招又快又狠,杀气十足,说,你到底是不是江洋大盗!”穆云飞用力一捶那个叫千岩的男子,大声嚷嚷。 “云飞,我又没说不教你,何苦戏弄我。” “嘿嘿,还是千岩够意思~” “胡闹!”周大夫瞪了穆云飞一眼,将千岩带去换药检查。 “你们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成天神神秘秘躲在房里研究什么相貌方圆、人体构造~” 公子唤道:“穆小弟。” “唉,大哥你来了~还带了大嫂,嘿嘿嘿~”穆云飞见人多热闹,乐得嘴都合不上。 突然,他对着谢乔贼兮兮地说:“大嫂,那书里的学问……” “什么书,没有的事,你别胡说!”谢乔立即否认。 “哦~我懂我懂,是穆大侠记错了~” 阿楚走到他身边,牵起他撕破的衣角,埋怨道:“你怎么老是不小心,下次我不帮你缝了!” 公子没有说话,谢乔怀疑是不是穆云飞告诉了他什么,他才对自己不咸不淡。 她一脸尴尬,欲言又止:“公子,我……” 他神情坦荡:“怎么了?” 唉,难道穆云飞没有说…… 谢乔回过头看向阿楚那边,穆云飞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回过头来发现是她,便对她咧嘴笑起来。 在阿楚看来,这是属于少年单纯、不谙世事的笑容,散发着明媚的朝气和天真洒脱,甚是令人着迷。 可谢乔不这么认为,惯会读心的她,从穆云飞猥琐的嘴角里看出威胁的意味。 给我看看,不然我就告诉大哥~ 谢乔阴沉着脸,惴惴不安,回瞪过去。 休想! 大嫂好东西要分享才是,别小气嘛~ 穆云飞双眉微挑,继续对她使眼色,露出暧昧不明的狡猾之色。 阿楚见他目光愈加张狂,又见小姐似乎恼羞成怒,她抬起脚狠狠踢向穆云飞。 小腿传来一阵疼痛,穆云飞扭曲着脸对着阿楚求饶。 阿楚小声警告他:“淫贼,休想觊觎我家小姐,她是公子的!” 他抱着腿,单脚在原地蹦跶:“我冤枉啊……” 阿楚生气转头就走,这才将烦人的穆云飞引走。 谢乔松了一口气,南溪凑近她脸侧,“穆小弟可有什么不妥?” 她抬起眼眸,正对他的视线,两人距离太近,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脑子里突然蹦出书上的画面。 记忆里的小人,似乎都长成了公子的脸……唉嗨,我怎么能对公子生出这种龌龊心思。 “没有!” 当即有一种被活捉的羞耻感,谢乔本能想掩藏,反倒欲盖弥彰。 “那是什么?” 他的脸靠得这样近,他的气质、他的气息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好看的眉目像是刻进了心里,长长久久的存在内心深处。 谢乔身体轻轻一颤,双手伏在他的胸口,痴痴望着他。 公子超然物外,举世无双,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初见是望而却步的疏离。 她只能把相思寄于山海,盼望着每次的重逢都让彼此更靠近一点点...... 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什么,明明不同旁人,却好似有一条鸿沟。 南溪一触心弦,她在想什么呢,眼神里透露着令人怜悯的哀伤,说不明道不尽的孤独,他只明了这份寂寥是他带给她的。 他只是抱紧她,压抑着情绪说着违心的话:“两个清冷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暖的。乔儿,还不明白?” 谢乔心头热火被生生浇息,她想不通别人的情爱为何总比她的来得热烈,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单相思。 她推开他的怀抱:“你是真的……不喜欢我?” 公子盯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道:“我不仅仅是喜欢,我深爱着你。” “好,你说我也清冷,那我就算是座冰山,也愿为你消融,你从未踏出这一步,怎么知道不行?” “有些事情,不是非要到不可挽回的时候才能看到结果。” “所以,公子一眼就遇见了我们的将来?” “我愿你从此平坦无覆辙,齐鸿是个不错的归宿,你可以考虑……” “够了!既然那天你看见了,想必也听见我是怎么回他的,现在也不妨再对你说一遍。” “我心之所属是你,一往情深是你,求而不得也是你,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在你。我要不要爱你,在我。公子,告辞。” 谢乔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对公子说这般决绝又痴情的话了,泥潭隧洞里是一次,月下同骑是一次,篝火晒衣也是一次。 公子啊,你又拒绝了我一次呢,可栖霞山夜里的拥吻,你分明是接受的。 是什么改变他的主意? 晋王…… 第七十一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三) “请留步。” 他是在挽留?还是……她的心咯噔一声,似悲伤的迷雾里生出了一丝期待的微光。 “今日,在下是有一桩要事,告知......谢姑娘。” 连乔儿也不叫了吗,公子还真是若即若离,时而情深教人无法自拔,时而疏离与人分外陌生。 她佯装要走,不过是借势待他挽留,即使情况不是自己所想的,也是舍不得离开的,有时候连自己都嘲笑自己的软弱。 “哦,公子请说。” “后宫有异,你时常在宫中行走,可发现惠妃有何异常?” “我也不常管闲事,栖霞山回来,虽在寿康宫中小住了一些时日,后妃晨昏定省,我皆一一回避。只听说她转了性子,承了圣上,很是得宠,最近封了惠妃。自我回府,至今未得召见,不知公子所说之事为何?” “昨日得秘闻,有宫妃中毒暴毙,侍卫从惠妃宫中搜出同一毒药。” 谢乔一愣,面无表情问:“哪位宫妃?” “方昭仪。” 最后一次见这位娘娘,还是从山上祈福回来,她被皇后下懿旨关禁足的时候,当着众人面对皇后翻起白眼,很是骄纵。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不该,她也是花枝招展、巧对芙蓉的大好时候。 前朝、后宫,哪里不是命悬一线的杀伐场。 可孙念之毒害她,确实可疑。 她二人几次三番发生的过节,皆以惠妃大获全胜告终,明显方昭仪不是惠妃的对手。她还需要毒杀方昭仪吗?惠妃、方昭仪各代表背后家族进宫,难道说晋王与方氏彻底交恶了? 谢乔感到不妙,充满疑惑:“方氏不会善罢甘休,公子与我说此事,是晋王想保惠妃?” “乔......谢姑娘聪慧。” “你不必刻意疏远我,我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公子所言之事,我会探查一番。不过我有言在先,若惠妃真有做伤天害理之事,我绝不助纣为虐。” 南溪沉默了一会儿:“谢姑娘言之有理。据我所知,惠妃并不受晋王或是其父孙将军控制,其中大有文章,想来与一人有关。” 谢乔眼底一丝失望流过,她快速回头望向药堂问诊室的方向,想起那名陌生男子,刚刚穆云飞唤他,千岩...... 穆云飞曾说那夜恐怕不太平,后来听说侍卫发现行踪可疑之人且就地正法。千岩,栖霞山千岩台,此人恐怕正是...... 等等,抵达栖霞山的第一天,她便顺着孙念之的目光见过一鬼祟之人,追踪过去却被晋王搅局,据公子透露那人是惠妃的情郎。 这么说来,千岩是孙念之要找的人。 见她沉思许久,公子先开口:“看来你已经想到了。” “他还活着......然而,她回宫后,性情大变,十有八九与此有关。” 周章吟带着千岩走来,握手拱礼:“千岩他是穆公子从山上救下的,穆公子背着满头是血的千岩,连夜敲了药堂门,是家父与我携手施针,苦熬至天明,才止血抢救回来,他身上刀伤十六条,且膝处有伤口小而深,应为暗器所致,后坠崖伤于后脑,记忆尽失。” 他又看了一眼茫然的千岩,说道:“他性情淳厚,不似大奸大恶之人,若能找出他的身世,找到旧日相熟之人,对其恢复记忆有益。” 线索逐一浮现,她与公子对视,彼此心知肚明,目前情况恐怕恢复记忆也于事无补。 南溪公子向她投以信任的眼神,笑道:“我信千岩非歹人,信孙念之有苦衷,更信有天理昭昭、庇护良人。” 谢乔听了周大夫一席话,当即生了恻隐之心,又见公子言之凿凿,点头应下:“我立即进宫一探,等我消息。” “有劳。” 谢乔与他二人告辞,带上阿楚回府。 她坐在铜镜前,轻抚宫装长袖,从镜中可以看到阿楚灵巧的双手为她高高盘起长发,别上精美华贵的发饰,又精心挑选了琉璃璎珞佩戴在她颈脖上,大功告成,她很满意。 可阿楚脸上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谢乔面不改色打趣道:“想来,穆少侠已是黔驴技穷,哄人的伎俩也不过尔尔,几下便镇不住你了。” “小姐,我不为了他!”阿楚眼睛里藏着愤怒,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穆云飞虽然性子过于活泼了些,但大事前从不误事,公子说得对,他是个可靠之人。谢乔觉得只要穆云飞愿意安定,不失为阿楚的良配。 虽说大梁国不限制男子成婚年龄,但男子成婚普遍较早,穆云飞十六七岁的年纪,也差不离了。 谢乔刻意忽视她的情绪,漫不经心地笑笑:“你别看他好些挺不着调似的,估摸着和他成长环境有关,即便是强行整着江湖口气,举止里的规矩教养却是很难隐藏得,这位穆少侠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呀。” “小姐,阿楚一辈子不嫁人也无所谓,跟他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我忧心的明明是你......” 谢乔心一揪,紧锁眉头,还在强装镇定:“就你俩那火热的势头,说不想嫁谁信呀,你可别说是小事儿,穆云飞有句话是得对,像他这般家境富裕的少年才俊,赶着嫁给他的姑娘怕是不少,将来你的压力可不小......” 阿楚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喝道:“小姐!你知道阿楚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故意打岔儿,以小姐才情容貌何苦、何苦......” 她苦笑一声:“别说下去,你知道我怪难受的。咱俩在一块儿有十余年了吧,你心里想什么从来瞒不过我。阿楚......在药堂可是都听到了?” 阿楚蹲下身,靠在她腿边委屈兮兮:“是啊,公子他怎么能这样,小姐向来心思澄明,何曾有过那般神情,阿楚替你不值!” 那般神情?这个傻丫头,她大概想说可怜、卑微,似一个弱者。谢乔才不会告诉她,这才不是第一次。 从来执棋的人,分外清醒,独善其身。或许在他心里,我只是枚棋子。 “不早了,我该进宫了。” “是......” 第七十二章 积善之家有余庆(一) 太皇太后与谢乔相顾无言,只默默念了一段大悲咒。梵音渺渺,超然空灵,令人心生敬畏。 诵完佛经,太皇太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讥笑放下念珠,厚重的声音问:“你听此梵音感受到了什么?” 谢乔虔诚而拘谨,回答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说得甚好,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她笑笑。 如今局势可谓胶着,经芳彤姑姑透露,皇上虽关了惠妃禁足,等待皇后查明真相,但明关暗护,就连太后都送不进东西。 “皇帝深知太后的手段,这些年枉死在她方颐琳手上的皇子和宫妃不计其数,偏偏皇后肚子不争气,又撞上了惠妃,这次方氏是彻底触怒了圣鳞。”太皇太后幽幽说着。 太后残害皇嗣,那可是她亲孙儿,如何下得了手……谢乔紧皱眉头,很不淡定。 “瞧你那儿样,她久浸深宫,没有狠心与手腕,如何立稳后位。当初先贵妃盛宠,东西宫分庭抗礼,方颐琳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要不是我皇儿稀罕得紧她,哀家怎会容忍这毒妇嚣张至今!” 谢乔垂头:“是阿乔失态了。” 太皇太后闭目养神,缓缓道:“都六月中旬了,御花园的紫薇开得好?” 芳彤上面递上茶水:“回主子,紫薇花开得甚好~” 太皇太后小嘬了一口,对谢乔说:“你去采着花来,让芳彤下厨做些花馅儿饼,好久没尝她的拿手糕点,竟有些馋了。” “阿乔遵旨。”谢乔说罢,退出寿康宫。 “主子,人已经到了。” “好,是骡子是马都该拉出来溜溜,呵呵。” 不愧是皇宫后花园,光桃梅杏梨各色林子便已是目不暇接,待宫人引入至紫薇花林丛,谢乔已经绕得头晕目眩。 蜂蝶错舞跳跃在狭长黄蕊上,花有百日红,不就是紫薇。谢乔手臂勾着小花篮,在低垂的花枝间穿梭,没一会儿小花篮已经盛满。 生怕惊扰,引得蜂儿蜇人,她尽量避开这些飞虫,可有满篮子鲜花香粉引诱,蜂蜂蝶蝶总缠绕在她身侧,让谢乔很是恼火。 她小跑想要甩开这些烦人的小东西,又有花枝碍眼,谢乔几乎是闭着眼睛杀出重围。 “扑咚”,她撞到一人,重心向后,手下意识高高扬起,花篮整个打翻,粉的、红的、紫的花纷纷扬扬飞起。 谢乔顾不得想自己有多失仪,只道是完了,还得重来。 手臂被人拽住,将她扶稳。 “大胆!竟敢……”细长的公公嗓嚷起来。 “无妨,退下。” 谢乔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行礼,余光瞥见明黄色的朝服,是皇上没错了。 “臣女该死,惊扰圣驾,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 “臣女惶恐。” “呵呵,每次都一副惶恐的模样,朕却没见你真的害怕。” 他居然在笑话自己,谢乔以为皇帝嘛,面子比天大,必然会痛恨像她这般曾经戏耍皇威之人。 此刻他语调轻快,似乎心情大好,不像是要问罪的。是非之地,尽快离开才好。 “谢陛下宽宏,臣女告退,不扫圣上雅兴。”谢乔抬起后脚跟,估算着几步可以撤离战场。 “慢着,朕没让你走,你敢?” “臣女不敢……” “又来了,装作害怕心虚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恐惧,口是心非不嫌累么?” “如果这天下有人不恐惧圣上,就该被圣上忌惮了,黎月不愿受无妄之灾。”谢乔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阴沉,立即亮出御赐的义妹身份,说出了一番大胆妄为的话。 皇帝凝视着她,“这番话,你祖父也曾说过……” 谢乔冷静回话:“那就不巧了,祖父从未与黎月说过。” “你在刻意提醒什么?”皇帝一步一步逼近,眸里倒影的是暗中较劲的她。 谢乔原地不动,直视天威,言辞极其诚恳:“黎月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在后宫正处多事之秋,皇上与臣女在此处逗留,难免引人话柄,还望皇上垂怜,允我一条生路。” 皇帝玩味看着她:“你竟也有怕的?” 听说她经历了些许磨难,这个性子却是一点儿也没变。 赵冀眼前女子面不改色的沉着,让他暗自赞叹、欣喜,如果她不张嘴说着难听的实话,恐怕会更可爱一些。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我,谢府祖祖辈辈皆有经世宏愿,而谢乔父母只有我一女,为人子女更当惜命。” 赵冀转过身,折下一支紫薇花,隔空比对了倔强的她。 紫薇优雅娇丽,不似她凌寒洁白,还是比作梨花更贴切些。 他又笑道:“可你的事迹,朕也不是不知,委实不像个端庄的贵门淑媛。” “既然要做不平凡之事,人总要有点不平凡。” “说得甚好,那这次朕也给你一个任务~” 她细细想了一会儿,问:“还惠妃清白?” 皇帝一挑眉,歪着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也相信她无辜?” 谢乔却正经八百说着不甚顺耳的话:“这黑白自有分说,臣女不敢枉议,自然是圣上觉得谁黑即是黑、谁白即是白。” 这个女子,还真是……猖狂。 “呵,溜须拍马,谄媚狡猾,朕平生最是痛恨你这等指鹿为马的小人。” “虽说圣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比起逆了圣鳞,臣女更愿成为拥护圣上皇权的小人。” 她目光坚定、柔和,却有着不同寻常女子的锋芒,像春风里未逝去的寒光。 “皇祖母果然没有看错你。” “看没看错,当下言之过早,无端叫人信任一个陌生人,任谁都难,何况是无上至尊的皇上。不过,皇上要臣女怎么做?” “以你御赐公主身份之便,三日为期,查清来见朕。” “三日?” 动辄几日,皇室中人大体都从小熟谙运用九章术数,尤其喜欢以数为题难为人。 她露出为难的表情,引起赵冀舒适,他笑言:“你且放手去做,有何阻逆,朕皆为你摆平。” “黎月遵旨。” 不管怎么样说,万幸躲过一劫。 第七十三章 积善之家有余庆(二) 三日之期太短,需争朝夕。 第一日,谢乔借着太皇太后探望的名义,辗转来到云光殿。殿外驻守的护卫果然没有拦她,也没有人通传,谢乔就悄无声息地进了宫门。 明玉捧着换洗的衣服,嘟囔着:“狗仗人势的东西,等咱们娘娘鸣冤昭雪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小桂子拉拉她衣角,耷拉着脸眼角瞥向谢乔,默默跪下。 “什么呀?”她歪着头瞪一眼小桂子,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还没跟上,看见谢乔吓得一跳,扑通也跪了下来,“啊!您是......黎月公主,奴婢失礼了!” “不碍事,你家娘娘在里头?我来瞧瞧她。” 明玉跪行了几步挡住了去路,环顾左右而言他:“公主万万不可,那个,我家娘娘连日来受了惊吓,不便见客。” “惠妃娘娘关了禁闭许久,再不见见外人,只怕要闷得慌,我是奉了皇帝、太皇太后的旨意来看看她,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明玉一时发愣,竟不知道怎么回绝,这也正常。论诡辩,谢乔是得了先生的真传,常常可以把阿楚绕得找不着北。 小桂子眼睛一转:“公主,我家娘娘精神头不佳,早早便歇下了,您贵人多事实在不便,要不......” 谢乔淡淡一笑,往殿上长椅稳稳坐下:“不,我有得是时间,在这里等便是,你们该忙活忙活去,不用伺候我。” 他俩面面相觑,有一丝慌张,两张可怜样儿,活像是被谢乔欺负了似的。 听脚步声又来了一人。 “奴婢流珠见过黎月公主,公主千岁,惠妃娘娘有请。”她侧身引路,向那两个跪下地上的可怜样儿使了一个眼色,明玉和小桂子立马退下。 流珠引她进了云光殿主卧,便合上门守在外头。 孙念之披发素面坐在凳上,向她冷冷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望着桌上那只青瓷琢莲酒壶。 谢乔擅自拉开凳子,在她左手边坐下,“你有没有觉得......” 良久,孙念之回问:“觉得什么?” “我们很像。” “不觉得的。” “不觉得?相传世上有并蒂莲、两生花,见到你之后,我甚至相信传说是真的。除了名字不同,你比我虚长一岁,其余都很相似嘛。容貌、性情、经历......” 正因如此,昨日太皇太后设局,是要我乘势取而代之啊。皇上义妹这个虚头巴脑的身份,关键时刻还起到了约束皇上的作用,也不算无用。 “你不像我。” “哪里不像,一样的爱而不得,都一样的没有自由。” 话到这里,孙念之终于抬起头,重复道“爱而不得......”,她声音虽然冷静,强撑的悲痛还是从那双憎恨的眼神中透了出来。 “方昭仪中的什么毒?” 谢乔清楚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无措,接着犹豫了一会儿,恨恨道:“她死不足信。” 下毒的不是她。 谢乔决心趁热打铁,再激一激她,“如果他还活着,你是否愿意收手?”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流珠,送客!”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孙念之突然暴躁起来,握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在手心里似乎控制不住自己。 流珠急急推开门,走了进来,刚要开口。 “嘘!惠妃暴怒不是第一次了,手心全是指尖留下的伤痕,情绪如此不定,心结不解伤得是自己。流珠你下去吧,我有话与你家娘娘说,从这一刻开始,我只代表我谢家阿乔,不代表深宫之中任何一人。” 谢乔掏出短短的竹笛,吹起了清心安神曲。 “多谢公主大恩!”流珠眼眶中擒着泪跪下磕了三个头,默默退出去。 待她慢慢松开劲,掌心全是点点血痕,似个孩童般放下防备痛哭,“我等了他好久好久......他为什么不出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相信掉下去的人是他!” “他真的掉下去了,但是被人救下,如今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还能和穆云飞过招呢,可愁坏了人家济世为怀的周大夫。 孙念之扑过来拽紧谢乔两臂,苦苦哀求:“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求求你不骗我......” “他坠崖伤了脑子,忘了很多事。他忘了自己的名字,是我亲眼所见。” “他没死......那太好了,太好了!” “我设法带他来见你。” “不!不要!”她颤抖双手捂着心口,面容悲戚,“如今的我这个样子,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你明知道他不会,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既然两情相悦,彼此付出这么多,千难万险总要再试上一试,莫要自己摧垮了一切,谢乔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爱而不得,即使郎心似铁,我也不会放弃。希望你也一样。” “会么……好。”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镂花匕首交给谢乔,上面刻着“何念”二字,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谢乔将匕首来回看了几道:“何......他的名字吗?栖霞山上我曾见过他的身影,只有短短一瞬,但你俩的事我推测着十有八九是要私奔的,后来他出了意外,你又经历了什么?” “他叫岑何,是我爹的副将,我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父亲偏要拆散我们,被迫进宫后我原想借上山混乱逃脱,岂料他先一步糟了暗算。” “你怀疑是方昭仪干的?” 她眼神忽然闪躲了一下,“是的。” 奇怪。 谢乔没有吭声,任她继续说下去。 “方昭仪几次三番挑衅于我,甚至害我痛失麟儿。我......” 事情恐怕不简单,非孙念之一人可为,背后牵连不小啊。但她说话半真半假,忽而又情真意切,叫人摸不着头脑。 “别急着顶罪,你根本不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谢姑娘,念之感谢你的好意,但别继续查了,对你恐怕不利。”孙念之目光深邃,并不是恐吓。 “既然如此,那我会安排尽快你们见面,以后怎么选择在你。”谢乔小声道。 孙念之送她到殿外,谢乔行礼:“惠妃娘娘身子虚别送了,黎月告辞。” “黎月公主慢走。” 第七十四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 午后,谢乔找来“包打听”喜公公,赏了他一锭元宝,打听来了不少事。别说元宝俗气,浑圆可爱,世间通行。 在宫人们眼中,冷傲的惠妃娘娘极其没有人缘,自进宫以来门庭冷落,相熟的也只有最没有背景的德妃娘娘。 自打孙念之从昭仪晋了妃位,前来巴结的人不少,这位宠妃却照旧谁也不买账,后来竟连德妃也不常来往走动了,惹人猜想。 谢乔想起那位柔媚的德妃,虽见过她几面,从没说过话,她样子低伏柔顺,华贵的妆容修饰了久浸风霜里的轻浮,眼里撕扯的深沉。 德妃似绵里藏针,稍一显露便能伤人于无形。没有背景支撑爬到一宫主位,怎么也不像是个省油的灯。 按说投机倒把之人会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断不会在孙念之受冷遇之时热忱、又在她隆宠这档口与之交恶。 谢乔走着走着,一不留神晃荡到了幽暗偏僻的宫角。 这是哪儿? 居然迷路了,下次在偌大的皇宫里可不能独行,必然得向老祖宗要一个识途的人带在身边。 幽暗的角落,总是事故的多发地,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但凡发生点儿不可告人的事儿,也不稀奇。 谢乔默念着,千万被惹到什么事,万一被自己撞见了什么不该见的,那可倒了大霉。 说什么来什么,叮咚——瓷瓶落地,不对,声音略微发闷不轻透,应该是陶罐。因为爹爹掷瓷的爱好,长房人人都熟悉。 听见有人开口说话,她快速猫起来,贴近附耳窃听。 一个声音粗犷:“真晦气,冷宫是什么冤孽之地,前儿个刚抬出一个,今天又捞一个。” 一个声音纤细:“别说了,女人本就阴气甚重,好怕怕哦~咱们女人最容易招个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花花还听老人说,那些阴祟最喜欢缠着你这般魁梧精壮的男子,吸食人的阳气……” “滚犊子,莫吓老子!阉都阉了,算不得男人。” “哎呀,你说,咱俩半个男人凑一块儿,不就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嘛,来喝酒,壮壮胆儿,指不定过几天还得死人呢。” 原来是两个公公...... 谢乔双手捂着嘴,愁眉苦脸,眼泪都挤出来了,靠在墙上全身抽搐着。第一次体验到了这种想笑却不能,被憋得不行的煎熬。 “莫挨老子,你个娘娘腔浑说什么!狗嘴不干不净,活该从小没了宝贝儿!” “你讨厌~花花没有胡说嘛,你看呐,这死的是谁?” “失宠的方昭仪,和她的贴身婢女。” 娘娘腔娇笑一声:“咱们女人啊,就是命苦。冷宫里往常没了谁,老死、病故、自裁的多得是,是不是被害,对其他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各自的命数,有什么不得了。只是那方昭仪,你知道她身后是谁? 粗声太监似乎提起酒坛子喝口酒,“哈——老子管他是谁,家乡遭了灾,进宫无非混口饭吃,不饿死就行!其他事没兴趣。” “乡巴佬,没出息!别怪花花没告诉你啊,是当朝相爷、是皇后!被搜出鸩毒的又是谁?” “云光殿的惠妃啊。” “应该说是皇上宠妃惠妃娘娘。有皇上庇护,方太后、皇后也不便结果了她。” “宫里这些女人怎的个个都心狠手辣,幸好老子阉了......” 噗!谢乔死死捂住嘴。 “宫里的哪个不是毒蝎美人?有几个像花花我这般好心的,不仅后宫遭殃,就是前朝不也是乌烟瘴气。方相连日托病罢朝,宫中闹得是人心惶惶,依花花看,就算是皇上不想她有事儿,也只保得了一时。” “怎么说?” “……” 拐杖在地上用力地敲了几声,“你们叫什么名字,哪个宫里当差的,竟在宫里饮酒!无视宫规,疏忽职守,待咱家禀告太皇太后,赏你们几十板子!” 又来了一人,谢乔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粗声公公紧张回答:“小的刚进宫,不懂宫里的规矩,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咱们吧!” 花公公一拍他:“废什么话,程公公出了名的古板健忘,一会儿就不记得了,快跑吧。” “哦哦,花花,咱跑吧。” “蠢材,你叫出花花的名字了!” “哎哟,溜了嘴!怎办啊?” “算了,反正他转身就不记得了,嘿嘿,程老,对不住您啦,告辞。” 说完便跑完了,谢乔正好看到他俩的背影,一个高大敦实健步如飞、一个娇小扭捏夹着两只胳膊一摇一摆,很是滑稽。 “站住,兔崽子,给咱家站住!”程公公气得全身都在打颤,似行将就木的老树,随时可能颓倒。 “哎,都欺负我年老不顶用,连小东西都不把咱家放在眼里,老咯老咯……想建始帝在位的时候,文成武就,咱家那才叫一个威风八面,陛下,小程子也该随您去了。” 宫里居然还有建始时候的旧人。 谢乔觉得很多辛秘,是从文帝继位开始的。 建始帝至今没有庙号,说明仍在人世,然音信缥杳。二皇子文帝继位后皇权的青龙之令却传给了皇叔赵琦,天机阁隐遁。 建始帝不将青龙令传给二皇子,是否说明文帝赵宏继位并非名正言顺......那么,贤王一脉才是正统。 “程老请留步!”谢乔现身拦住老人。 “您是哪位主子?老奴阅人无数,见您面有凤气,谈吐不凡,前途无量呐。” 咯噔—— “使不得!程老谬赞,黎月不是宫妃,不过是圣上亲封的义妹。” “呵呵,老奴记性是不太好,但伺候了一辈子的贵人,绝不会看错。” “程老可还记得先人旧事,黎月久仰先贤威名,无处怀思,您可否与晚辈说说?” “哈哈,那公主就找对人咯。碑文那几行怎说不清人这一生功绩和遗憾呐,话头要从建始帝少年时候说起,那个时候我尚年幼......” 直到天际挂上血色残阳,他才刚刚说完这一段过往,温热的泪水化作苍凉,缓缓闭上了眼,思绪弥散跌落在莽莽天穹下。 谢乔轻唤了一声:“程老?” 无应答。 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慌张,只有祈愿和遗憾,道了句:“走好。” 故事啊,再无人讲。 第七十五章 鸩心饴口谀圣主 蝉拼尽全力鸣完最后一声夏阳,终于死去。 他原本忘了很多事,前尘翻江倒海后,心安理得的落了幕。他的后事被体面安顿了,家中后辈得了好大一笔抚恤金,是芳彤姑姑亲自操办的。 芳彤姑姑红着眼缅怀道:“文帝继位后,程老早早的便可以荣身返乡,却说不愿离了旧主,守着冷宫做了小小管事。他原先是跟着文帝的生母的,后来才做了帝王身边的大总管。” “人说宫闱深邃,最多冷血的人。程公公心是热的。” “今昔故人稀......我刚进宫时在一众宫女中最是矮小,总被人欺负,程老路见不平,颇有侠气。如今也这样去了......”芳彤动容之情,泪迷花了眼,扑在谢乔肩上哽咽起来。 谢乔抱着她,极尽能事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人行至草木均枯槁,苦怀当乐罢了。 待芳彤姑姑抒发完情绪,拾起庄重矜持,沉声说了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谢姑娘,你很好......可惜了。” 阿楚小声说:“小姐,她就这么走了,说得什么意思啊?” “她意思是说,我谢乔这么聪明,可惜丫头忒傻了唉......” “啊,我才不信呢!” 接下查案圣旨的第二天,谢乔领着阿楚在寿康宫给太皇太后整理佛经。 芳彤姑姑请命去张罗恩人的后事,谢乔一个人忙不过来,其他宫女自己又不熟悉,既不好差遣也没人可以说话,便把傻丫头拉来感受感受宫廷的繁文礼节。 “太皇太后,救救我家主子!”门外有宫女哭喊。 长乐宫中乱作一团,皇后坐在凤座上久久未动,德妃双目翻白、嘴角含血躺在塌上,几名太医急得满头大汗围着施针想尽办法替她解毒。 《辨证录·中毒门》有记载,人有饮吞鸩酒,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心中明白但不能语言,至眼闭即死。 谢乔带着太皇太后的口谕至长乐宫。 “传太皇太后口谕,鸩毒之害再现,绝不姑息,德妃娘娘一日不醒,长乐宫所有人不得出入。来人戒严。” 侍卫蜂拥而出,将长乐宫上下团团围住。 晚意姑姑见皇后沉默不争,恼怒呵斥护卫:“大胆,谁敢动皇后,你们忘了在后宫谁是主子?” 左子旭从宫门外走进来,恭敬行礼道:“晚意姑姑,大家都是奉命办事,皇后娘娘宽厚,必然不会怪罪。” 陛下近臣侍卫长露了脸,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一件事,太皇太后口谕是皇帝的意思。 晚意等一贯横行的刁奴再不敢多言一句。 就在侍卫围住长乐宫的同时,云光殿的禁足撤了,惠妃披发素面奔来,扑在德妃身侧哭得惊天动地。 惠妃宫中搜出鸩毒只是开始,禁足了惠妃,德妃又在皇后宫中出事,是谁在背后操作一切。 在场任谁不对皇后产生怀疑。 皇上姗姗来迟,进门先看了一眼拘谨立在一侧的谢乔,又望了眼沉默的皇后。 皇后仅仅是站起身行了礼,一言不发。 孙念之一改往日人淡如菊的姿态,梨花带雨扑倒在皇帝脚边。 “求陛下为德妃姐姐做主,念之承蒙圣上隆恩,奈何福薄难以承受,痛失麟儿在前,无辜含冤在后,现在就连姐姐也遭了横祸......” 谢乔看向孙念之的时候,内心十分复杂,她要做什么...... “地上凉,念之起来,朕会为你们做主。”赵冀抱起孙念之,温柔抚慰,语气炽热带着宠溺。 皇后心上一凉,陛下这次心是偏的。 今日,德妃照旧来长乐宫请安,方清听她说寝食难安,偶有失眠,便邀请德妃共饮醽醁酒。 明明自己也喝了,怎么偏偏她出事…… 德妃贴身婢女伏地喊冤:“皇上圣明,我家娘娘喝了皇后娘娘赏的酒这才出了事……” 皇上一挥手,左子旭上前端上一只白玉酒杯。 晚意姑姑眼神闪躲,怒瞪身侧的小宫女。小宫女害怕极了,趴在地上不断发抖。 左子旭回禀皇上,白玉酒杯是在后院花树灌木丛中搜出。 谢乔清楚看到,白玉清透,杯壁残存绿色液体,十分醒目。 “藜藿嘉于八珍,寒泉旨于醽醁。绿酒失传数百年,醽醁弥足珍贵,皇后无端赐了一盅于德妃,未免过于大方了。” 皇帝语气不善,左子旭会意将酒杯交于太医院首杨守义。 杨大人仔细查验后,“启禀圣上,酒中含有剧毒,是鸩羽之毒。” 证据确凿,这是德妃用过的酒杯。 谜底昭然若揭,当下无人敢吭声,只待此事如何得当、巧妙地圆过去。 晚意几次试图脱身前去搬救兵,皆被左子旭拦下。 “皇后娘娘为何三番两次加害我们?若您容不下念之,我自请出家为圣上吃斋念佛,何须您如此费尽心机!” 孙念之打破沉静,矛头直指皇后,话语激动之时浑身战栗,被婢女流珠死死抱住。 面对惠妃声声质问,皇后方清百口莫辩,只得自我安慰,其他人怎么说都不重要,只要皇上相信…… “清儿,你为何如此?” 什么…… 原来他们之间的信任如此不堪一击,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宠妃,怀疑自己。 到底是深情难与共,九年夫妻之情、十二年兄妹之义,还是比不过新人,海誓山盟是否能够有始有终? 长乐宫里的人纷纷苦着脸,无人喜乐,压抑紧迫感持续了很久。 谢乔揣摩在场所有人,扑面的精湛演技,人人都是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角色,可假的毕竟是假的,难以经得起推敲。 比如……德妃的宫女。 德妃中毒第一时间,她先是跑来求救,而不是守着主子,就这么放心将昏迷的德妃交给长乐宫的人,还给了晚意毁灭证据的机会。 当然,也有兵行险着的道理。但她从长乐宫跑来求救,与皇上的旨意一前一后抵达寿康宫。 若是长乐宫的人或是皇上的人禀告陛下此事,一折一返绝不可能来得这样及时。 可见,必有人暗中接应。 皇后像是强忍着极大的委屈,强撑着身子硬挺着站着。她不为自己争辩,隐约落了泪痕,任由皇帝的怀疑和否认在心头结成寒冰,独自伤神。 谢乔活得认真,看着她的样子好生着急。 第七十六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终于保住了......太医院首杨大人抹了抹额前的汗水,松了一口气。 “禀告圣上,德妃脉象平复,已无生命之虞。” 赵冀沉思一会儿,命人将德妃送回常宁宫,吩咐左右退下,殿上只留下皇后、惠妃还有谢乔。 “子旭没有在长乐宫搜到鸩毒,皇后或许无辜。” “皇上,既然在念之宫里搜出了毒药,想必念之死有余辜。” “念之,莫要说气话。” 皇后此刻动了一动,看到他温柔哄惠妃的模样,眸子又暗了下来。 谢乔按奈不住:“皇后娘娘今日拿出醽醁美酒款待妃嫔,不知黎月可否讨来一杯尝尝?” “你不怕?” “太医院守既已验过,左大人又已搜过,没有证据,为何要怀疑?” 此言虽是回答皇后娘娘的,可是谢乔却是对着皇帝赵冀说的,一番话同时点醒了两个人。 方清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是非轻重拿捏得清楚,当下实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谢乔能在此刻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她感动不已。 “哀家多谢义妹信任,来人,将醽醁酒悉数取来,赠与黎月公主。” “无功不受禄,娘娘谢礼太重,黎月受之有愧。” “良言三冬暖心脾,锦花附玉何足惜?” “黎月恭敬不如从命,谢过皇后娘娘。” 赵冀被一人一句臊得慌,面子有些放不下。 一切皆是源于对方氏屡屡施压的恨意,牵连方清未免有失偏颇。清儿一直是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当她深入是非漩涡之中,自己做了什么。 其实他深知皇后的为人,她识大体、顾大局,从前也是个为了救下雏鸟,立在暴风雨中为鸟巢打伞的傻姑娘。 赵冀心里相信方清,只是......他在等今日皇后之辱传到方狗贼那儿、传到他母后那儿,敲山震虎,以便挫一挫方氏的锐气。 谢乔凝神望着赵冀,将他心声捕捉个正着,蹙眉轻叹一声,“今日大家提心吊胆的,想来也折腾累了,不如且到这里,明日再审?” “朕觉得黎月言之有理,皇后今日受苦了,惠妃也受惊了,且安歇吧。” 赵冀顺台阶就下的本事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说完就跑,毫不犹豫呢。 剩下的三个女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嚯,好大一出戏。 孙念之一改先前在皇上面前娇弱乖顺的模样,看向皇后态度傲慢,眼神里竟是怨毒。 将门虎女你收着点呐,这是大不敬之罪啊。 皇后想起皇上紧张惠妃的样子,心里别捏起来,很不是滋味,面露漆漆寒光。 噫,莫惹女人,由于是妒火中烧的女人。 谢乔夹在中间,两边难受。 你们都冷静一点儿好么,说好三个女人一出戏,偏偏没我什么事。 谢乔也不淡定了,当即打断她俩要掐架的苗头,“皇后娘娘您安歇,黎月陪惠妃去看看德妃娘娘。” “惠妃娘娘,这边请。” 孙念之想了一会儿,没搭理谢乔,恨恨回身走出长乐宫。 “惠妃娘娘,等等我啊。” 谢乔追出去还不忘回头对皇后失礼笑笑,方清动动嘴角也回以可亲的笑颜。 四下无人时,孙念之凶恶威胁道:“谢姑娘可知道利器刺破一个人的喉咙,是什么感觉?” “世上从没有设身处地这么一说,没被刺破喉咙的人永远不会知道。” 突然,一支锋利的金钗顶在谢乔颈边,针尖刺在皮肤处深陷一个小点。 “只要我一按金钗上的机关,钗腹针尖便可立即穿透喉咙,人不会立马咽气,眼见着自己的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流,最后上不来气,活活窒息而亡。” “你若还想再见岑何,就......” “根本就没有岑何此人,我骗你的!” “是么,这我倒没看出来。”谢乔从袖子里掏出镂花匕首,手柄处是刻着“何念”二字没错。 她讥笑一声,从谢乔手中抽回匕首,同时也撤下了另一只实行恐吓的手。 “幸亏你没有将此物拿出来,否则你必死无疑。” “为何?” “因为这根本不是所谓的定情信物,是我母亲送我出嫁的嫁妆。你若故意泄露秘密,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看,不见得吧。” 谢乔握住匕首把柄,从孙念之手中刀鞘里拔出,匕首刀身崭新光亮,刀鞘古朴有些年头,成色不一,分明不是一个时候制成的东西。且匕首刃比镂花鞘中缝细薄很多,是后来补制的。 孙念之神情冷漠,警惕注视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回头是岸。” “我付出那么大代价,你叫我回头,我竟有些感激,可惜晚了。” “向善之心永远不晚,况且他在等你。” 孙念之打翻她握刀的手,锋利的刃快速划开手背,鲜血一滴一滴落下。 孙念之没有看伤口,而是攥紧拳头,撕扯声带用力咆哮:“不要再骗我了,百丈悬崖粉身碎骨,你跟说他还活着?一个字我都不信!” 鲜红血色刺痛了谢乔的眼睛,旧时悲景触动心弦。 谢乔从腰带上拉出手帕,慌张握紧孙念之的手,为她止血。可血流的太快,染红了谢乔的手。 谢乔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看着她无畏的样子既同情又难过,哀求道:“信我一次,信我一次啊,我一定把他来带见你,好不好?” 她的手是暖的。 孙念之凝视她,没有回绝。 为什么呢,讨厌被怜悯,讨厌自欺欺人,讨厌空梦相逢,她只是疲惫极了。 心上落满了大雪,飞鸿踏雪泥,落成了心头恨,假意欢喜、伪装温柔,在无尽厌恶之中耗尽生命力,玉食锦衣也填补不了心殇。 长乐宫,晚风透过高墙,残烛有泪灯影一幢幢。 “啪——” 方清捂着被打红的脸,跪在锦团上不吭一声。 “你一贯有主意,哀家往日与你说什么来着,你的利刃不指向别人,可别人的尖刃迟早指向你。” “……” “别用对付皇上那套对付哀家,不堪大用,方家到了你这辈儿尽是些目光短浅、妇人之仁的蠢货!” 方太后深夜移驾长乐宫,训了皇后足足有两个时辰。 皇后紧咬双唇,倔强道:“母后,清儿忍气吞声还能为的什么,还不是咱们方家的颜面......” 栖霞山上,有人旁敲侧击告知有人趁着月夜谋划不耻之事,偏偏那夜有宫人在庵门外台阶上拾到方媛留下的耳环。 那只红翡翠滴珠耳环还是方媛在她妆匣里看到,撒娇打滚讨去的。 我派人搜遍全山,果然发现可疑人迹,幸好就地正法,不然,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方媛未出阁时那些龌龊事儿,母后要我说出口吗?我本以为罚过她,便会知道收敛。” “那个荒唐废物,哀家早不把她放在眼里,母后是担心你啊。” “清儿知道您在云光殿插了眼线......” 为了扳倒惠妃,母后不惜弃了媛儿。方清心里阵阵发寒,与媛儿虽算不上唇齿相依的情谊,到底还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亲母亲相继去世,妹妹又进了宫,本该和妹妹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的。 “你何故招惹德妃,她绝不会安什么好心。” “若非德妃提醒,方家出了胭脂马的笑柄只怕名动京师,届时世人怎么看皇上、怎么看方家……” “她是晋王的暗线。” 方清跌坐在蒲团垫子上,有些出神,中计了…… 德妃不过是一介舞姬出身,卑贱之人无依无靠,适逢赵冀及冠之礼,宫中引进一批出众舞姬。 其中领舞者流萤舞姿卓绝,妖娆妩媚,教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帝皇见之难忘。赵冀赐其名琉盈,从盈美人一路攀升做了德妃。 那时她兄长方颐文派人查探到,宣威将军孙焕山曾与琉盈有过接触。 当盈美人怀上龙种,她派出得力姑姑,赐了一剂虎狼之药,彻底虚了流萤的根底。盈美人愈发弱柳扶风,叫君王怜爱,所幸是此后再未有喜讯。 “方家就指着你的肚子争气了,哀家也明白了,自打强塞了那蠢货进宫,皇帝一直将气撒在你头上,未曾给你好脸。” “皇上怎么对清儿都有他的道理,清儿只需做好妻子的本分。” “如今事儿过几天消停了,就揭过去,两夫妻到底没有隔夜仇,你只需好好哄哄皇帝,早日让哀家抱上皇孙才是头等大事!” “是。” 成婚九年,东宫无所出,是大忌。 方清不是没有祈求过、努力过,不知是哪里出过岔子,上苍似乎并不眷恋她。 晚意姑姑有话要说,挪了挪脚,张不开嘴。 “没用的东西,连皇后都护不住,反中了别人的圈套,这会子要说什么?说不出有用的,哀家非扒了你这层皮。” 晚意自打了两巴掌,磕头请罪:“太后仁慈,晚意辜负太后栽培,罪大恶极,可一片忠心可鉴日月,望太后、皇后娘娘宽恕啊!” “好了好了,晚意姑姑也算得上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了。”皇后为她求情。 晚意又连磕了三个响头:“谢娘娘体恤老奴,谢太后仁慈!适逢太后说到子嗣,奴婢听说,民间新出了个千金科圣手,额,姓周,都夸他妙手回春,十分传神……不过、不过他是个男人……” 太后诡笑:“哀家还以为有什么难的,宫里不正好有个躺那半死不活的么。” 寿康宫,太皇太后与赵冀祖孙二人闭门深谈,留谢乔在一旁服侍。 她哪里服侍过人,待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都有芳彤姑姑打点,按部就班即可。今夜倒好,一上来就独自面对是两尊大佛。 赵冀玩味儿看着谢乔一会儿放错茶叶,一会儿打翻杯碗,连连摇头:“真该让你去太后宫里待个一年半载,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是,黎月愚笨,托老祖宗的福,浑浑噩噩尚留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说来,还是吃斋念佛的人最是仁善,胸怀宽广。” “你是在指责朕?见微知著,娇生惯养的金丝雀连小事都做不好,还妄比鲲鹏,不自量力。”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千古帝皇大多不拘泥于此”,谢乔一挑眉,话锋急转,“然,若每代帝皇是能像皇兄这般暌违大局,细致入微,那青史留名的万古帝王怕是挤不下了。” 毕竟她还是惜命的,不想太早魂归故里。谢乔觉得自己奉承的本事大概是天生的,无师自通。 赵冀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偏偏挑不出错。抹不开一句“皇兄”的刻意逢迎,既然是自己封的公主,这点儿薄面还是要给的。 太皇太后淡笑:“小东西,都说旁观者清,今日的事,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谢乔收回嬉皮笑脸,正色道:“阿乔以为,不是皇后。” 才不是收了皇后重礼才为她说话,实在是皇后身上没有那种歹毒凶恶之人特有的气质。 若说谁有,喏,太皇太后……不对不对,是太后方颐琳还差不离。 不知道什么叫生存欲?看看谢乔本人就明白了。 “还有一天时间,朕看你到时候如何交差,哼。” “回禀皇上,事出突然,长乐宫没有搜出毒药,或许有人动了手脚,但总会有证据留下。德妃娘娘还没有醒转,当务之急等她醒来,问明前因后果。” “呵,拖延时间?太医院医术精湛,救治琉盈也费了杨守义半条命,等她醒来要等到何时?” “老方法用多了,也该试试新法子。世上奇人异事不胜枚举,总有出人意料的奇淫巧技。” 趁皇帝思忖之时,她举荐民间神医周章吟。皇帝一抬手唤来福公公,让人明儿一早把神医给带进宫来。 谢乔立即拦住,为难道:“周大夫是个医痴,脾气又倔,将病人看得极重,只认先来后到,侯府贵府来人也得排队。我估摸着等福公公明天一早出宫,也排到傍晚才请得到了……嗯……我与他熟,多少会卖些面子,黎月不烦辛苦愿意替公公跑这一遭。” “你相熟的人还不少。” 赵冀虽语气古怪了些,还是予她明日带着圣旨去请周大夫。 第七十七章 感谢皇恩念细微 “千岩呐,在宫中可不比外头,务必恭敬谨慎些,出门涨涨见识也是极好的。你看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这是侍卫,这是宫女,那个一看就是公公~”周章吟小声对他说。 千岩心里在想另一件事,没太在意。 不见他做声,周章吟以为他初来乍到吓懵了,虽然自己也是第一次进宫,到底比他稳重些,得做个榜样决不能露怯。 于是,他细声安慰:“你莫慌啊,达官显贵咱也不是没见过,宫里的显贵大抵都是晋王爷那个样子,还是比较好糊弄的......” “实在害怕也不要紧,只管跟我说,我是个大夫,心里头的病也略懂一二......” 周章吟今日不知为何话实在多了些,千岩觉得他很是反常,询问道:“周大夫,千岩还好,你没事吧?” 他用力甩甩头:“嗨,笑话,我能有什么事,我是谁啊,谁还没有头回进皇宫,我,周家的骄傲~” 千岩背上药箱,紧跟在他后面二步见宽,见他发根都已湿透,垂落的手反复张合,腿边长衫已经揉皱了一片,墨绿布料上印上深黑水渍。 千岩从药箱里找到汗巾,提给他,小声道:“周大夫,你手上的汗巾湿透了,换这个擦擦吧。还有,别再抓裤腿了,汗都给印湿了。” 周章吟掀起衣角,歪头一看:“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今早,皇家马车停在他家药堂外边,指名要见周章吟。街坊邻居听说纷纷跑来道喜,说是周家得了皇家恩典要进宫当大官儿。 老周和小周大夫带上药堂众人紧忙赶到门外,看见门口已有一身穿华丽宫袍的妙龄少女等在原地。 药堂帮工嘀咕,门口那个看着像个公主,该不会是要把小周招赘做驸马的。 老周大夫大叫不好,抓住儿子的手叮嘱道,一会儿见了公主不管是美是丑都不许有花花肠子,老周家几代单传,可不能屈服皇家淫威,叫周家无后。 靠近一看,尴尬了,原来是谢乔小姐。 谢乔浅笑行礼:“见过两位周大夫,请听旨。” 原来皇上久闻周氏医术绝伦,是当代医家的不世之材,特请义妹邀请周氏传人进宫为贵人听诊。 老周大夫高兴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请谢乔进屋喝了盏茶。 拉起周章吟就进了祠堂,他又是哭又是拜,嘴里念着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什么的,光大弘扬周氏医术,叫那些以为老周家都是妇科大夫的人见识见识什么是正统的周氏医术。 最后,他从压箱底小心翼翼捧出了一件墨绿色的秋冬锦衣,说当年他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给建始皇帝治的箭伤,亏他娘给偷偷珍藏了起来,为得以示后人。 自己虽被禁止行医,再没有绝妙机会将这身救过老皇帝的见证呈现世间,但是他儿子作为医界麒麟之才,大有可为。 这身衣裳穿在儿子身上可算派上用场,如今虽然已入暑,但作为周氏后人决不能忘了先辈事迹,不枉母亲一番苦心。 周章吟就这样在老泪纵横的父亲要求下,不情不愿换上了这件略微......厚重的锦衣。 老周大夫吩咐人送上三白茶招呼谢姑娘,由白芍、白术、白茯煎成的三白茶具有调理内里、美容养颜的功效。还别说,老周大夫看着不正经,想得倒是周到。 谢乔端起茶杯细品茶,便也不再注意了门口忙活张罗摆放爆竹烟火的周家帮工。直到周氏父子出来,目光一触周章吟,谢乔一口茶水喷了打头的老周满脸。 “哎哟!” “哈哈哈哈哈......周章吟你可是要逗死我?” 周章吟看了一眼正在擦脸的父亲,露出了无奈表情,“谢姑娘见笑了,咱们何时启程?” “还有一件要事,必须带上千岩,让他做你的药童,随你进宫。” “来人,去唤千岩来,动作要快点儿,我只怕撑不了多久了......”周章吟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随手一甩。 只听见老周大夫喊了句:“哎哟,又来......” 谢乔坐宫轿先行一步面见圣上,一到门口,便听见皇后身边的晚意姑姑在禀告什么事。 赵冀招手宣她入殿,试探的口吻道:“晚意姑姑说皇后身有不适,想请民间的千金科圣手周章吟瞧瞧,看来,此人颇具威名。” “怀大才者总会被人发现。”谢乔奇了怪,皇后这边也找周大夫。 “巧了,黎月公主今日刚好去请来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周大夫,现在他人在何处?” “回皇兄,周大夫与其药童在宫门下了马车,正在往您这儿赶呢。” “吩咐下去,将人直接带去常宁宫,姑姑不妨回长乐宫准备,待朕看看这神医有多神奇,才放心让他去看清儿。” “谢皇上隆恩,奴婢告退。”晚意姑姑默默退了下去。 “好了,黎月也随朕去常宁宫看看吧。” “是。” 宫人将周章吟二人带到了常宁宫门外,周章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皇帝,已是面色发白、头晕欲裂,直犯恶心。 “千岩,千岩?快扶住我,我可能是中了暑,快,喊太医,救我......”周章吟瞬间昏了过去,千岩迅速在背后托住他。 隔着一条长廊,走来一位贵妇人。 “怎么回事,娘娘,这里竟有人晕了。” “明玉,莫管闲事。” “流珠姐姐好狠的心!” “这位大人,请救救我家周大夫!”药童向门口的侍卫求助,无人搭理。 “噗,就这晕倒的还是个大夫呢。还有,这个药童身材也太高大了些,像个纤夫......唉,这不是岑大人嘛!”明玉惊呼。 流珠狠狠掐了一把明玉,“闭嘴,你想害死娘娘吗?” 孙念之怔了半响,僵在原地,“没睡醒么,根本不是他......” 她若无其事地从他身旁走过,一点点靠近,又瞬间消失在眼角视野里。 没人看到她在流泪,因为淌进了心里的眼泪,如山洪倾泻,过处寸草不生。 没人知道擦肩交汇的刹那,她心如刀绞,每走近一步,心痛就多一分,逼自己不看他,反正他也忘了过去、忘了孙念之。 “参见惠妃娘娘。”侍卫跪迎。 “惠妃娘娘......”他低沉一唤。 孙念之足下一顿,束缚无力,瘫软靠在了流珠身上,再也支撑不住。 巨大的疼痛袭上了,她似跌进万丈深渊,虚空、无助、害怕,无数双手撕扯她的灵魂,剥开自欺欺人的假象,剩下一颗肮脏卑贱的心脏,时刻提醒着自己,你不配。 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理想的爱情和忠贞的恋人。 像我这样的人,活该要在懊悔和遗憾里赎完一生的罪孽。 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不断与所想、所爱失之交臂,永远活在幽暗里苟延残喘。 “明玉,快去请太医来,记得勿要乱说话。” “哦哦,我这就去,你照顾好娘娘啊。” 惠妃被扶进了常宁宫主厅,细想着谢姑娘果真守信,只道是说找到救治德妃的办法,丝毫没有透露其他,打得她措手不及。 孙念之看着墙角默默发呆,流珠明玉陪侍其后。皇帝对她三番四次关怀,让谢乔都替孙念之感到尴尬。 千岩待在周章吟身边为他打扇降温,神态自若,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计划赶不上变化,算上寝殿里的德妃,常宁宫一时昏迷了两个人。 皇帝赵冀听说了,传奇神医于夏日身着冬衣,然后中暑晕倒在进宫问诊的路上,不由得怒极反笑。 他一指躺在殿侧矮榻上昏迷不醒的周大夫,铁青着脸死死瞪着谢乔:“这么个不识春秋的东西,就是你口中的神医?” 识时务的谢乔不作任何反应,乖乖由他眼神凌迟。 当下万事俱备,只欠...... 民间神医?同行相见,分外眼红。 太医眼下鄙夷,抽出银针随意在其百会、人中、承山、曲泽、十宣、关元、阳陵泉几处刺穴。 针灸过后佐以藿香丸,民间神医周章吟可算醒了。 太医功成身退。 “草民......见过......皇上......”周大夫强撑身体,虚弱从矮榻上爬起来。 赵冀有些不耐烦:“如此虚弱憔悴,还能接诊吗?” 千岩将他扶起,周大夫着急表态:“草民可以!” 只见赵冀一挥手,左子旭捧着一身男子新衣走到药童千岩身边,转交与他。 皇帝嗤笑一声:“带去偏殿找个地方,将那滑稽可笑的棉衣换了,看着便十分愚蠢,快去快去。” 御赐圣衣,这才是真正的皇恩浩荡啊。 周章吟感激涕零,颤颤巍巍伏地跪下,就地磕了个响头:“草民谢圣上赐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换完御赐新装的周大夫精神抖擞,简直是脱胎换骨,回了皇帝,当下便进了常宁宫寝殿。 他探过德妃右脉,右关土寒,水谷之疴。弱脉细小,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 中毒无疑。 毒药分量选取实在是妙,教人不死不活。 他看过谢乔悄悄递来的杨院首的方子,用药可谓严谨老道,毫无问题,按理德妃早该醒了,除非…… “千岩,研磨。” 周章吟快速写出一张药方,交于谢乔,眼神骤亮:“德妃娘娘若将此药服下,三个时辰必醒。” 谢乔接过药方,微微一怔,快速握紧药方上附着的字条。 冷眼扫过门口,惠妃已回了宫,寝殿外只有几个当差的侍女。 一张极其普通的脸进入眼帘,如果不是曾在寿康宫门前求救,谢乔绝不会记住她。 她走过去,“你叫什么?” “奴婢辛夷,请公主指示。” “辛夷花很美,你很特别。” “公主谬赞,奴婢自愧不如。” 谢乔将药方递给她,“按这方子煎药,为你家娘娘服下,傍晚必醒。” “是,公主。”她下意识看了眼药方,神态似乎有些紧张。 谢乔与周章吟对视一眼,紧紧揣着双手,直到回了寿康宫将字条呈上。 字条上一字一句写得极其小心:鸩毒侵骨,药方相欺,识药理者,必露马脚。 “朕初见他,只道愚蠢至极,现在看来,确实有点东西。” “哀家以为若有如此危险之人潜藏宫中,后果不堪设想,务必抽丝剥茧、连根挖出。” “皇祖母说得是,孙儿也是这么想的。黎月可有主意了?” “回皇上,没有。” 赵冀阴险审视她:“今天是最后期限,你若查不出鸩毒根源,朕必定严惩不贷。” “现在是没有,如若德妃今夜不醒,凶手必自投罗网;若德妃娘娘醒来,自然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赵冀面对她一番故弄玄虚,很是不满,架不住太皇太后愿意等,只得静候佳音了。 为什么这般笃定,答案在于那张药方。 周章吟和千岩在常宁宫守着,寸步不离。 如果她识药理必然知道,这服药喂下去德妃必死无疑。 在周大夫眼皮子底下,她既不能对汤药动任何手脚,也不能阻止德妃用药。 如此一来,若不想暴露,必然按部就班奉命行事。 此为赌局。 拼得就是德妃的命,看她舍不舍得。 喜公公尖细着嗓子嚷嚷:“常宁宫出事了!民间大夫带来的药童胆大包天,趁机轻薄大宫女,已经被左大人扣押了。” 终于出手了。 “看来,此案要了结了,时辰尚早,皇上要不先用晚膳?” 赵冀眉一皱,想训斥她的话生生咽下,甩脸迈出宫门。 等他们到了常宁宫,场面有些胶着,德妃没有醒,汤药撒了一地,千岩被押,大宫女哭得梨花带雨,周章吟一脸无辜。 赵冀深感被人愚弄,悔不当初,“到底怎么回事?朕很闲吗,一天天的,你们都干了什么!” 谢乔皮笑肉不笑看着他,你可不是闲得嘛,玩忽职守非明君所为。 千岩突然阴险一笑,挣开左子旭,两招将他击退,右手往前一扬。白色粉末飞得到处都是。 “啊,有毒,快闭气!”周章吟惊慌大喊。 场上其他人皆慌乱,听言用手掩住口鼻,下意识后退。 明明没毒……辛夷停止哭泣,冷眼旁观。 “千岩,是她!” 糟糕。 第七十八章 一步三计常算计 “皇上冤枉啊,奴婢冤枉!” 辛夷可怜的样子像是受了极大冤屈,教人怜悯,眼神却四处游荡,察看局势。 周章吟颇为自信,走到她身边与其对峙。 “娘娘午时服用过太医院开的药,方子里含有宫桂,圣上有意试探草民医术,未曾告知娘娘曾服食过的方子,但你身为常宁宫大宫女,绝不会知道。” 赵冀凶狠看了一眼谢乔,谢乔咳了咳,做了一副“他猜到的,不关我事”的表情。 “草民所开之药方里有石脂,且分量不轻。宫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欺名盗世的庸医,你刻意害我家娘娘性命!皇上明鉴!” 周章吟笑笑:“等等,姑娘,即是同行,何苦相逼,太医院杨院首所开药方无懈可击,哪里还需要我周某画蛇添足。” 皇帝面色不悦:“你可真是胆大妄为。” “请皇上息怒,这剂汤药自然不会真给德妃娘娘喂下,只为揪出先前下毒之人。” “若稍有差池,伤了琉盈,你可知罪。” 对了,后宫花名册曾记载琉盈一名,事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谢乔站出来:“皇上,是黎月请周大夫协助捉拿下毒之人,如有差池,黎月一力承担。当下不如先听周大夫将话说完。” “凭你?朕无妨提醒你一句,三日之期没几个时辰了。” “是。”谢乔对着周大夫点点头。 周章吟继续说道:“你故意接近我家药童,以猥亵之名寻事,借机打翻汤药,因为你知道此药喝下,你家娘娘恐怕危险。” 他又走到千岩身侧,举起他的手:“且方才面粉试验,唯有你面不改色,说明你谙熟药理,是识毒用毒个中高手。” “不过是基础药理,我识得又如何,用毒一说便是欲加之罪了。” 辛夷继续争辩:“皇上您听,他加害娘娘在前,纵容药童欺辱于我在后,辛夷一心侍奉娘娘身边年头最久,自当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谢乔神色凛冽,“如果只是单纯的识得,自然无妨,错便错在你明明有机会说出药方有误,却刻意隐瞒,心虚暴露一切。” 若午时我将药方交于她时,她便提出药方有问题,或是呈了太医院复诊,自然是忠心为主。 现在嘛,越狡辩,越是欲盖弥彰。 周章吟拱手相迎,敬佩道:“还有一点,你这张人皮面具做得栩栩如生,若不哭我还真没看出来,周某资质浅陋,初学了易容这一绝技,有机会还望向姑娘讨教一二......” 她突然反应过来,转身逃跑。 千岩出掌拦截,她灵活闪避,亮出三枚银针反手飞向周章吟,轻功逃了出去。 左子旭抽出长剑将毒针一一挡下,随后也追出去。 周大夫虚惊一场,将将反应过来:“多、多谢左大人……” 辛夷不敌千岩二人,被打成重伤,捆于殿前抵死顽抗,拒不认罪。 周章吟捏着银针冲躺在地上的她唠叨:“姑娘,我有意向你讨教异术,你却要取我性命,一剑封喉之毒太过阴狠,姑娘家家的,莫要留在身边,知道不?” “哼。” 皇帝愁云不展,满腹疑问:“她既要害德妃,又何苦不惜暴露铤而走险救德妃?” 谢乔沉声:“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冀立即明白过来:“大胆狂徒,原来是想诬陷皇后,受何人指使?” 辛夷突然笑了起来:“呵,圣上多情,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皇上到底有多久没去过延禧宫了~” 淑妃...... “死到临头,还敢攀咬他人,来人,拖下去用刑。” “奴婢曾受惠于淑妃,自愿为她扫除障碍,此事与她无关,皆是奴婢一人所为。” 说完她便松了一口气。 左子旭身后跟着两名侍卫,架着一名公公上了殿:“卑职有事禀报圣上。” “予。” 侍卫将那公公放下,他虚弱得趴在地上,张着嘴喘息,嘴里血肉模糊,嘴角不停淌着鲜血。 “就在刚才臣巡视宫门,见此人鬼鬼祟祟,便一路跟上,见他从延禧宫出来,最后回到了云光殿。经流珠姑娘指认,他是新来的桂公公,且怀疑鸩毒就是他带进了云光殿。” 又与淑妃有关。 同时,左子旭从怀里掏出折页呈上:“这是冷宫进出登记名册,在方昭仪出事前,他曾擅自带过东西去那儿。” 桂公公口中含血,匍匐在地上,拼命摇头,单手直直伸向前方的谢乔,眼睛里似有不甘的泪光,乞求着。 谢乔很是揪心,上次见到他,还是在云光殿,觉得他是个挺机灵的人。 “他为何这副模样?” 左子旭上前回话:“是卑职不察,捉住他时,他已经生吞了硫磺……” 周章吟急忙上前探脉,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总觉得左子旭此人很是陌生,她不记得在太皇太后给的花名册里看到过这个人的名字。 她鼓起勇气,走到桂公公身边,轻轻询问:“你是不是想与我说什么?” 他情绪略微激动,手在地上不停抓挠,发出“唔唔……”痛苦呻吟。 左子旭向他身侧走进两步,桂公公渐渐平息了挣扎,绝望的眼泪混合着血水流过下巴滴在地上。 谢乔刚想说什么,却见福公公悄悄移步到皇帝身边,附耳说着,是太后的人。 “此案已然明了,常宁宫大宫女联合小公公设计谋杀,谋害德妃,嫁祸皇后,栽赃淑妃,将这二人压入天牢,处以极刑。” “皇上,未免有些……”谢乔脱口而出,被周章吟及时制止。 “嗯?” “没有。” 谢乔看见辛夷和小桂子被带下去,跟了几步走到殿门口,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念之。 赵冀沉思了半晌,对周章吟说:“德妃何时能醒?” “娘娘所中剧毒分量极轻,经过太医院调理,余毒几乎肃清,昏迷不醒的原因有它。” 众人移步寝宫,周章吟银针刺了几处大穴,大概是一盏茶的功夫,德妃终于有了反应。 “真没想到,竟然是她……” “琉盈你且好生休养,朕明日再来看你。” 御书房内,赵冀坐在龙椅上愁眉深锁。 “今日周大夫居首功,折腾一整日,不知你可还撑得住?” “过奖过奖,草民无妨,要不是公主提醒可以试探,周某也不能急中生智。” 又是太后,赵冀脸色冷到极点,不由得心寒,后宫芸芸佳丽,没一个让人安心。 他眼神扫至谢乔,心上突然一暖。 谢乔觉得背后灼烧,回头便发现,赵冀正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神色看着自己,尴尬轻笑一声立马回避。 她一如初见那般清冷寡淡,笑得如此敷衍,也是极其好看的,赵冀忽然觉得心上轻松。 “你们想要什么赏赐,朕皆予了。” “皇上,草民有幸进宫,完成家父毕生心愿,足矣。况且草民药堂病人还等着我呢……” 赵冀想到他今早那身衣裳,体恤其父一片敬畏之心,大笔一挥写下“杏林春暖”,吩咐人打造金字匾额,即日送去周氏药堂。 “朕且为皇后留你一日,明日看过皇后,黎月替朕送周神医回家。” “谢圣上恩典,周章吟谢主隆恩!” “退下吧。” 明日自己理应去拜见皇后娘娘,皇后那日所赠珍贵的醽醁酒叫阿楚带回谢府,吩咐她分成了三份,爹娘一份,少数先生一份,还有……他一份,暂时收着等有机会再送吧。 福公公带周大夫下去了,御书房只剩下他们两人。 “义妹觉得朕处事不妥?” “不敢,但黎月以为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鸩毒一事先是惠妃、德妃,然后是皇后,又忽然牵涉到了淑妃,若说是局,绝不是一人之局,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隐藏了什么……” “到此为止,不许再查。” 谢乔突然警觉,背后发凉,难道说,连皇上……也在局中? “是。” 翌日,六月三十日,长乐宫问诊。 晚意姑姑附耳对周章吟说了什么,致使他大惊失色,开了副安神静气的方子,匆匆离去。 谢乔送他出宫途中,他沉默不语,直至宫门:“谢小姐,我知你心善,但事情已经出乎你我意料,莫要深究,恐有杀身之祸。” “你发现了什么?” “周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应别人的事绝不辜负。” 周大夫让她送到这里作罢,招呼千岩坐上了马车。 千岩站在车边望向宫门久久失神,直到漆红大门重重关上。 周大夫这样洒脱安然的性子,处事不拘一格之人,也坐如针毡。 他究竟答应了皇后什么事。 长空阴沉,要下雨了。 谢乔沉思一路来到长乐宫,进门一刻换了张娇俏的笑脸向皇后请安。 “皇后娘娘刚见过大夫,黎月就来叨扰,不知有没有打搅您休息呀。” 皇后见她很是亲切,大有感激之意:“黎月不必拘谨,唤我皇嫂或是姐姐也是可以的。” “我若喊您姐姐,姐姐就唤我阿乔吧,听着亲切,阿乔每每听见黎月二字就觉得马上得磕头行礼了。” “好好,阿乔,多亏你上次提醒,险些与皇上生了嫌隙。”方清拍拍她的手,笑容可掬。 谢乔浅笑安然:“皇后姐姐,周大夫医术卓绝,想病人所想、急病人所急,实属难得,想来定能为姐姐排忧解难。” “是啊,说出来不怕阿乔笑话,我与陛下成婚已久,至今无所出,难免被人诟病,多亏皇上体恤,从不与我为难,我却不能因此心安,姐姐我有愧于皇恩啊。” 她愁眉锁眼,看样子不像说假话,谢乔继续试探。 “姐姐福泽深厚,又逢周大夫博学多闻,定能相助姐姐如愿以偿。” “尽人事听天命,愿这次可以……”她瞳光里满怀希冀,浅浅一笑。 既然是好事,周章吟的表情好生奇怪。问题出在哪里,应该从哪里入手…… 从皇后宫里出来,天空灰蒙蒙下起了小雨,谢乔心中有些失落,沿着长廊一路走。 走了许久,偶见云光殿的明玉,她手持一把青色油纸伞,伞柄系着一只同心结。 同心结我也曾编过一只。 谢乔望得出神,连明玉行礼也没有回应。 明玉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伞,有些犹豫,勉强伸出手:“公主,可需要用伞?” 谢乔只是她迫于身份,也无意强人所难,轻轻摇头,与她擦肩而过。 一不小心,又走到了冷宫。 “花花拿不动……你等等人家……” “磨叽死了。” 是上次那两个公公,也是在这里,自己送了程老总管最后一程。 “哐当——”一口大箱子倾倒,里面的东西纷纷抖落在地上。 “都说了人家拿不动嘛!” “饭没见少吃,干起活来真没用。” 两人手忙脚乱收拾地上的杂物,一阵逆风从打卷的薄被里吹来几张纸,其中两张吹落到谢乔脚边。 她一一拾起地上的纸片,刚想递给他们。 “都怪你,咱们又摸一遍死人的东西,真晦气。” “哼,不许你这么说花花嘛!” 一胖一瘦收拾完毕,快速抬起大箱子离去,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她。 死人……可能是方媛的东西。 她细看几页纸,上面按照时间标记,记载着一些生活琐事,虽被雨水打湿了几个字,也不妨看出是某人的日记。 翻到其中两页,内容触目惊心。 “三月二十七,她用鞭子毒打我,三十三下。” “四月初一,刚值完夜,她用簪子扎我,十九下。” “四月**,我不知哪里又惹恼了她,挨了十记耳光。” “四*十二,晚膳吃锅,她故意倒在我手上,好疼,不知会不会留疤。” “……” “五月初九,她挨了*娘娘打,受了罚,大快人心。” “六月二十日,我亲眼目睹惠妃将她推下水,为什么没有淹死她!” “她要我作证,我偏说什么也没看见……我相信那人的手段,她终于被打进冷宫了,哈哈哈……” 字里行间的怨毒,与极致的恨意,使谢乔一阵恶寒。尤其是最后一句,至关重要...... “六月二十五,我要她死,死,死,死!!!” 第七十九章 似有帆影来微茫 世间善恶,原又如何凭说。 她是方媛身边那个唯唯诺诺的侍女……没有人说过她生前饱受虐待,方昭仪中毒致死一事,很有可能出自她之手,现在死无对证。 先生说过,佛有千面,世间从无绝对,清官未必无贪念,贪官未必不为民,善人也许作恶,恶人或曾为人所害...... 谢乔折起她拾来的日记残页,心中多了些许清明。 雨天好遇人,谢乔回寿康宫路上,巧遇御前红人左子旭。 他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伞面打开是蜿蜒红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上面颜色更加鲜艳,煞是好看。 “卑职见过黎月公主。” “左大人免礼,雨日还要执勤,辛苦了。” “是卑职分内之事,应该的,不敢言辛苦。虽然天气沉闷,公主这般冒雨独行恐生风寒,若您不弃,卑职送公主一程。” 她注意到伞柄,悠悠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也好。” 左子旭这人很不对劲,他每次出场都给谢乔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 一路也没说什么特别的。 路过人流较多之处,谢乔心上忽生一计,假装突发眩晕,向后微斜两步,靠向他身边,他果然张开手接住她。 “卑职失礼,望公主见谅......” “嘘,左大人可有家眷?”她竖起食指轻碰他唇边。 “没、没有。” 谢乔深情看着他,嫣然一笑:“那就好,多谢左大人相送,我到了。” 他嘴角抽动,闪过欣喜又忍下:“卑职告退。” 她站在宫门口目送他离去,瞬间变回一张愤世嫉俗的冷颜,嘴里嘀咕:呵,男人,负心汉。 “来人,传喜公公。” 晋王府,不速之客詹凌不时啧啧,模样十分不满。 “叫我说啊,这个谢小姐真的是恣意妄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背着公子你勾搭别的汉子......” “别说了。” 唉,为了这个谢小姐,自己闯进重重宫闱给周大夫送去了公子的锦囊,交代不管一万还是万一,定要护着谢姑娘。 这哪里是姑娘,分明就是他的姑奶奶。 “公子护犊子护得好,詹凌哪敢说什么。” “你在玉儿那儿安逸太久,动动筋骨也是极好的。”公子轻笑。 “公子说什么都对,詹凌也去护犊子了咯~” 一提到她,詹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轻身一跃消失在他视野里。 公子有些伤神,也就只能像这样在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她,不像詹凌每每缠在玉儿身边,纵使被讨厌也是愉悦的。 最近晋王频频相约刘绮真,相处的似乎很融洽。若是真心相交自然最好,如若不是......他又想做什么。 南溪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晋王举止越发古怪、多疑,越发让他揣测不出其意图来。 “南溪,你可知如何亲手摧毁一个人?” “......” “本王告诉你,无条件的给她全部,再一次性收回。” “伤人必伤己,王爷……莫要如此。” “你总怪本王心狠手辣,呵,且不看看你自己。为了不让本王再对她下手,你竟真舍得弃了她。南溪,你比本王更薄情。” “我只要她安好。” “你不了解女人,分分合合最伤情,如此反复,你猜她会怎么做是?” “相交又如何,相离又如何,各有各的命途。” “依本王所见,有一种女人尝过甜头,纵然是丝毫萤火都要当做唯一火光,死抓不放,结果便是愈挫愈勇,直到粉身碎骨~这样的女人,最烦也最有用。” “我此生此世绝不做伤她、毁她之事,王爷放过她吧。” 那天与乔儿说完狠话,既知自己又伤了一次她的心。 一段关系,最无奈的大抵是被迫放手,她可以什么都不知,我却不能安慰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可是这世界那么大,偏偏拦在他们之间的阻碍那么多。 他手中长剑如芒,剑刃闪着寒光在林中自由游走,盛怒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长剑疾刺插进石缝中,假山石块顷刻炸裂。这番汹涌势态吓得扶风远远躲着不敢近身。 徘徊于她与晋王之间,应当选谁,应当弃谁。 对不起……乔儿。 长舌妇喜公公总不叫她失望,七月的第一天关于她的桃色谣言已满宫飞。 黎月公主与御前侍卫长左大人雨下同行,举止亲密,许有私情。 还有一个坏消息,桂公公押入大牢当夜便不治身亡。 又一个死无对证。 喜公公神秘兮兮捂嘴说来:“回禀黎月公主,奴才打听到云光殿有些动静。” “快说快说。” “惠妃又开始犯倔,惹怒了皇帝拂袖而去。明玉两眼肿的像核桃,流珠还突然生了病。” “得力,赏!” 她一回头,忘了阿楚早被她遣回府中了。 谢乔只好尴尬对他笑笑,然后从在袖口里掏了掏,只有几张日记残页……身无长物。 扎堆的线索涌上心头,自己所听所闻未必准确,知道的越多越让人糊涂。 “那个,什么,喜公公啊,赏赐先欠着,记太皇太后的账上,等芳彤姑姑回来一并给你。” “哎呦,公主真是折煞奴才了,能为公主办事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分!” “好说好说,那你给我理理六月二十日至今日都发生了哪些大事。” 六月二十日,方昭仪失足落水,惠妃施救落水,不幸小产。方昭仪殿前失仪,打入冷宫。 二十五日,方昭仪被人发现中毒身亡,第二天她的婢女投井自尽。 二十七日,德妃在皇后长乐宫中毒昏迷。 二十八日,捉获凶手,德妃醒。 日记属实的话,孙念之是故意推方昭仪落水,自己又跳下水救人,为了嫁祸方媛导致她彻底失宠,造成意外小产,未免太得不偿失。 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她根本不愿留下皇嗣。如此一来,一石二鸟。 她无心固宠,折腾来回为的是报仇,她的目标应该是皇后。 近日所发之事纠结点在于,鸩毒从何而来。 首当其冲的是方昭仪,直接死于鸩毒。如左子旭所呈出入记录,桂公公在事发当天去过冷宫。 桂公公是新调来惠妃身边的,最不可靠,惠妃如有何举动,流珠、明玉皆可使唤,不会派他去下毒。 云光殿被搜出同样的毒药,大家都以为最先出现鸩毒的地方是云光殿,按理说惠妃已经在多次较量中大获全胜,完全没有必要下杀手,明显是被人栽赃。 桂公公背后的人,陷害孙念之,定是忌惮她得宠,方氏的太后、皇后、昭仪皆有可能。 排除已死的方昭仪,皇后处事公正、风评极好,第二次事发在她宫中,她只言片语也不曾解释,模样十分哀伤。 皇后知道鸩毒之祸始作俑者是谁。 记得太皇太后说过,太后多年来残害皇嗣和宫妃,只为了让皇嗣出于方家,可惜皇后多年不孕。 桂公公是太后的人。 这便说得通皇帝为何听了福公公说的什么,便不肯深究,是要为太后遮掩。 那么,反过来推演,这本是一场以嫁祸为目的的局,一开始出现鸩毒的地方其实是冷宫,太后事先备下毒药,再让桂公公带进了云光殿。 太后设局陷害孙念之,藏毒一事造成方媛死于意料之外。 谁想要最没有价值的方媛的命? 最有可能、最直接的便是那名长期受她虐待的贴身婢女,方昭仪极有可能是意外死于私人恩怨。 确定桂公公是太后的人,从延禧宫出来一事有待考证,淑妃暂时没有嫌疑。 鸩毒再次出现是皇后的长乐宫,下毒一事必将连累皇后,太后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谢乔一时心乱如麻,凶手到底是谁。 喜公公见她一脸严肃,起了话头:“前一阵儿子,奴才养了一只猫想解解闷,这猫啊,就没狗忠心,才被隔壁房的李顺养了两天,就易主了……” 对了,易主。 为什么非要觉得两次下毒的人是同一个,就是宫里出现这鸩药经过冷宫、云光殿,能够接触到的人又岂止二三。 既然如此,谁陷皇后于不义? 是被皇后误杀情郎的孙念之,她当时被禁足,手伸不了那么长。但是德妃中毒,最受益的就是她,洗脱命案嫌疑被解除禁令。 同样还有,觊觎后位之人,想借机扳倒方清,德妃、淑妃等等皆有可能。 德妃酒杯中的毒又从哪里来,为何只有德妃一人中毒。 周大夫说德妃所中之毒极其微妙,辛夷一边下毒一边护主,行为矛盾,为什么下手伤人不伤命。 这样一说,辛夷极有可能就是德妃的人,德妃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害己。 明玉的伞,是左子旭撑的那把,他是孙念之那头的。 德妃中毒,辛夷第一时间跑来寿康宫求救,皇帝那边几乎同时得到消息,便是左子旭接应的。 辛夷被捉,左子旭带人伏法,双双指向毫无关联的淑妃。 桂公公向自己求助的神情,吞食硫磺明显不是自发行为,左子旭屡屡说谎。 种种线索看出,德妃绝不是一人作战。德妃与孙念之一向亲密,近期忽然疏远,原来道理是在这里。 等一下,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将作为太后的人推出来,诬陷最不干系的淑妃,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桂公公的身份,或许早就发现了藏毒之事,引而不发,为的是给皇后以重击…… 要不是自己找来周章吟不经意打乱了她们的计划,现在帝后必然离心。 拨云见日,一切明了,谢乔嘴角勾笑。 复杂的故事背后是多个人在操作全篇,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思,目的都不尽相同,最初的阴谋或许因为谁的举动,偏离了原本设定的轨道。 比如那名婢女的出手,比如我的安排,比如周大夫的出现。 对了,周章吟临走前警示自己,事情已经出乎你我意料,莫要深究,恐有杀身之祸。 皇后不孕......不是秘密。 皇后找周神医的目的轻易便透露给我,也不是秘密。 周大夫下套捉辛夷之时,还跃跃欲试,毫无惧怕之意,不曾这般深沉缄默。 在他为皇后诊脉之后,他谈虎色变,事情恐怕与皇帝有关。 皇帝从未责怪过皇后无孕一事,如果没猜错…… 云韶府,詹凌长发披面趴在遍地都是的情报信笺中,一手整理一边提笔标记,嘴里还叼着几封未开的密信。 玉姑娘端着饭菜进了屋,嫌弃道:“你疯了吗?” “噗——”他吐出了嘴里的信,快速越过她端着的餐盒,将她抱起,“玉儿,你踩到我救世的情报了。” “去!”玉儿不满。 “你这人整天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样子,先瞧瞧自己,邋里邋遢的,像五十多岁的夫子。” 少年杏眸映着斜阳:“你懂什么,这叫位卑未敢忘忧国!就是到了五十岁我也是最铁骨铮铮一条硬汉。” “噢,我是不懂。” “你总会懂的。” “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否则会饿死,什么崇高、伟大的理想都不如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生活不易,自顾已经不暇,哪还有心情去管别人。 詹凌意气凛然:“抛却生死,愿为苍生一战,死有重若泰山,生有轻如鸿毛。何为仁,舍生取义也。” “笑话!”她情绪有些激动,略微失控,“死了就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不要说得这般无私无畏,你难道看不到有那么多人苟且偷生的活着?” 世人总是这样的吧,就连他也不例外,轻易拥有别人渴求不到的,还不知珍惜。 他将她轻轻放在桌上,探近她耳畔,声音放缓。 “有人居庙堂,有人守边疆,多少先辈穷其一生为天下太平,詹凌一人力薄,但我相信同道者众,百川赴海,定能让天下流民不再无依,让天下家庭再不支离。” 她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心中暖意升起,冲上眼瞳,迷蒙一层水雾。又羞于自己浅薄,撇过脸,让眼泪滴落,别留在脸上。 “我懂阿玉,更希望阿玉也懂我。” 她破泣转笑:“知道啦,知道啦,大英雄,咱们先把肚子填饱吧。” 第八十章 千里姻缘有夙契 “七月十五日,羌国两大皇子将进京访梁。相爷,线已经搭上了。” “谢乔屡屡坏我大事,这一次老夫要将她谢家连根拔起。” 今日是七月初三,没得皇帝允许,谢乔不得回家。 在云光殿吃了闭门羹后,她只得成日在寿康宫、长乐宫流连消遣。 近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牢房押女囚出了纰漏,会易容、会功夫的辛夷侥幸逃了。 辛夷也是个能人。 听说入狱后,易容的假脸愣是没被扒下来,三司回去后一直在努力,反复开会商讨破解之法。 她在牢里或许出于挑衅,也可能是过于无聊,一天换张脸,吓坏了牢头和狱友。 全城发出通缉令,可是谁也没见过她的真容,画师应对此事相当有经验,连画三百张不带重样的,京城一时间人人自危。 周氏药堂的这个深夜,与平时很不一样。 周章吟与往常一样,接诊完最后一位病患,在药柜前挨个检查药材。 他一转身,一名长相分外妖娆的女子凭空出现,坐在药柜顶上媚眼如丝,含笑望着他。 “啊!姑娘是人是鬼?” “你猜~” “姑娘长得如此好看,凡人难得如此艳绝之姿,一定是鬼仙了。” 她跃下将他扑倒,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是的哦,男人的嘴,就喜欢骗鬼呢~” 她的手从他颈喉一路探下,挑开他的衣襟,气氛有些难耐。 周章吟深咽口水,“姑娘,不可,非礼勿动啊!” “我瞧见郎君心里欢喜,不如从了奴家……” 她背在身后的手亮出银光飞速袭向他的胸口。 又是毒针。 “姑娘,小心。” 周章吟牢牢捉住她夹针的那只手,强行收了针,“都跟你说过了,见血封喉毒很危险,你怎么就是不听。” 女子的侧脸一头栽在他胸口,再不能动弹。 可恶,轻敌了。 “姑娘,你现在是全城通缉的死囚,周某有两位朋友不约而同提醒千万要提防你,那自当早做准备。” 周章吟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抽出一只手拢好衣衫,斜抱起她进了房。 “你要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将你送去报官,你身上有伤,牢里几日定然缺食少药的,我先给你看看。”说罢,他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拉开衣袖为她诊脉。 “不亏是用毒的高手,体质果然与众不同,恢复得还算不错。那你先休息,一切都等天亮了再说。” “你就这样走了,不怕待我身上迷药散去,要了你的性命......” 他自在安然,神色澄明:“不怕。” “你小瞧我,我杀人不见血!” 周章吟笑着说:“身为医者只管治病救人,顾不上惩恶扬善。你且休息吧。” “......”空荡荡的心被他粲然一笑填得满满当当。 春秋不过一霎,西南药宗仰不愧于天、俯不愧地,俯仰间秉承天地医道,以济世为怀。 “从今天起,你就是药宗最后的传人。” “不要,不要!娘!” “身为医者,只管治病救人......辛夷,别怕,没事了......” 花月无声,饮人长恨。 一滴清泪从她眼眶中夺出,学着那年她娘的语气,笑着说,没事了。 辛夷起了个大早,从周章吟的衣柜里挑挑拣拣找了一身相对合身的换上,打开门见到老周大夫,热情打了个招呼:“早啊~” “早、早......”老周惊呆,眼珠子瞪得硕大。 老周揉揉眼睛,没错,是他儿子的屋子,是他儿子的衣衫,是他儿子的女人......呸,这个混小子,怎么可以,还没成亲就、就...... 养不教,父之过,唉,罪过罪过。 辛夷奇怪了,这老头怎么突然生气了。只见他抬起一只脚脱了鞋,捏着鞋火冒三丈冲去堂前,然后传来周章吟的叫唤声。 “哎哟哎哟,爹,别打了!我正看诊,病人还看着呢。” “没教养的东西,我打死你这个好色之徒,怎么可以随便就将别人家的闺女领回来,再喜欢也得登门征求人家长辈允许,三书六礼过了聘,才可以这样、这样!” “爹,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别叫我爹,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个混球!” 原来是他爹,这对父子还是挺可爱的,辛夷趴在栏杆上听着他们的对话。 声音越来越近,堂堂神医被老爹撵着满院子跑。 辛夷觉得十分有趣,压着嗓子,撒娇似的亲昵唤他:“章吟,早呀,我饿了~” 老周听着一声,踉跄一顿,吓得差点没栽进土里。 周章吟赶忙停下逃跑,折回几步扶住他,还不忘转过头向她答道:“啊,你饿了就去厨房看看做好了没。” “啪——”头挨了一鞋帮子。 “爹,怎么又打我?” “什么叫自己去厨房看看,你,快去厨房看看,好了就端来送进屋里,怎么照顾人的!你要气死我啊!” “哦哦,您息怒,我这就去。” “囡囡别先进去歇着吧,等他来就是,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一准治他,绝不偏袒。” “谢谢,公爹~” “哎哟,你叫我什么!” “公爹~” “哎哎哎,好囡囡,你回房等用膳吧,我去看看家里还缺什么,嘿嘿嘿。” 老周笑得合不拢嘴,屁颠屁颠出了门,边走边念叨:臭小子,可以啊,从哪儿找来的儿媳妇,长得漂亮不说,嘴还特甜。嘿嘿嘿,老太婆在天有灵,可以安息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前用晚膳。 千岩老实喊道:“少夫人好。” “千岩,客气啦,快坐下一起吃饭吧。” 辛夷乖巧接过老周的碗,为他盛汤,“您先喝完汤吧~” “好孩子,你多吃点。” 周章吟不知发生什么,家中突然多了一个人与他平起平坐。不对,她地位远远高于他,从他爹老周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章吟,想什么呢,吃菜~”她替他夹了一筷子放在碗中。 “你除了擅长用毒,居然还会灌迷汤,怎么把我爹收得服服帖帖的?” 辛夷眨眨眼,用一种无辜娇媚的声音轻咬道:“章吟说得什么话,不是你用迷药把我留下的......” 她此言一出,周章吟顿感不妙,快速捂住她的嘴:“别胡说,越说越荒唐了。” 老周怒不可揭:“混账小子,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来人家法伺候!” 千岩闻之一愣,快速埋头扒饭,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辛夷拉住周章吟的手,呜咽着向老周求情:“不要!我也是愿意的,您就饶过他吧。” “辛夷姑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章吟~都是我不好,既然如此,我还是走吧,你们莫要为了我生气。” 老周怒指小周:“小辛,你不要走,要走也是他走!” “爹?” “他去哪我就去哪,辛夷今生今世都不会与章吟分开。” “好孩子,好孩子,夫复何求!混小子,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气,才讨来这么个好姑娘,要好好珍惜,懂不懂!” “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都整得哪出啊!” “混账,这般没有良心,你对得起你娘、对得起我、对得起门口御赐的金字招牌吗!咳咳咳......” “我错了我错了,是我没有良心,爹,您别气,有话好说。” “不想你爹气死,赶紧张罗张罗。” 周章吟疑问:“张罗啥?” 看着辛夷,她也是一脸不解。 “蠢货,当然是张罗你与小辛的婚事。你想气死我,好让我跟你娘早日团圆是不是!” “啊!” “有问题?” 周章吟瞥了一眼偷笑的辛夷,无奈应道:“没有没有......您别动怒,好说好说。” “快去!” “就去就去。” 他拉着辛夷就逃离了暴风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情绪质问她。 辛夷拍拍自己的胸口,斜眼盯着他的脸:“我没干什么呀,章吟,不要突然这么凶嘛,人家都不适应了呢。” “辛夷姑娘,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等着我医治吗?” 这个男人德才兼备、临危不乱,有一种令人安心的踏实,有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医者气质,是她理想的丈夫。 辛夷细想了一下,认真说道:“不知道,以后我就知道了呀,或许有了我,你还能轻松些,不至于起早贪黑忙活不停。” “你下完毒,我还得救人,你确定我能轻松些而不是更累?周某这厢有礼,请姑娘高抬贵手,别折腾了好不好?” 她嘟着嘴,叉腰大声质问:“我堂堂西南药宗第五十一代传人,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 西、西南药宗!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难怪她小小年纪,医术了得,昨夜探其脉象,基底扎实,是常年悉心调理的结果。 周章吟惊得舌头一阵打结,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复而感慨:“堂堂西南药宗后人竟堕落于斯,天理何在啊。” 辛夷心里泛起苦楚,想想自己什么都没有,还是个朝廷通缉的嫌犯,是挺自卑的,怪不得别人嫌弃。 她倔强道:“闭嘴,不娶就算了,你可以嫌弃我,但是不许侮辱我......” 见她情绪低落,他手忙脚乱解释:“辛夷姑娘,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莫要生气,好不好?” “那你娶不娶?” “啊,这个,那个......” “喂,到底是不是男人,磨磨叽叽!娶,还是不娶,来句痛快话。” 他露出羞赧之色,别捏了半天:“怎么说呢,只是有点突然,我还没准备好......” 辛夷耐着性子跟他耗,道:“有什么好准备的,成了亲你可以慢慢了解我,我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只管提,我尽力改就是了。” 他双手摆起来,摇头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长得这么好看,功夫也好,傻子才会不愿意,我只是......” “那你答应了?” “我觉得......是不是有点儿快,咱们才第二次见,万一以后你发现我不合你心意,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恐怕要受委屈......” 噗,呆子,这般为我考虑,分明是喜欢我。 同行相见,心心相惜。 辛夷狡猾一笑:“娶我,就教你易容术,当做嫁妆。” 他惊喜飞快回应:“哪天过门,日子你定。” “择日不如撞日,后天七月初六听着吉利,就这天吧。” “好~都依你。” “嘿嘿嘿~”辛夷跳到他身上,吧唧亲了周章吟一口。 他嘴上说着非礼勿动,表情却诚实得很,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搂着她原地转了不知几圈。 老周和千岩躲在墙角偷看了半天,一老一少两颗心总算放下,露出欣慰如慈母般的微笑。 七月初五,谢乔收到周章吟明日大婚的喜帖,匆匆向皇帝告了假,次日带着皇帝、皇后的贺礼赶赴周家。 公子也在,特来为周章吟主婚的。 “小姐!”阿楚甩开穆云飞,她欢喜跑过来,“阿楚总算见到你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周大夫人缘倒是不错,堂前扎堆的亲朋好友,门前报喜的达官贵人也不少,光是是帝后就够有排面的了,晋王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小姐小姐,咱们去看新娘子吧,穆云飞说一会儿要拦门抢亲。” “好,拦门不是在接亲的时候……他们接完新娘子再抢一遍?” “不是呢,周大夫说,新娘子是他远房表妹就从周府出嫁,礼节从简。” “哦,是表妹啊。” 进了婚房,新娘子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喜婆丫头们坐在她身边欢天喜说着礼节。 “表小姐一会儿……哦,不对,瞧我这张嘴,应该是小周夫人~” “一会儿呀,咱们守好这道门儿,刁难刁难新郎官儿,您可别心疼夫君故意放水~”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哇,这哪里是新娘子,分明是个妖精。她眉目流转,勾人夺魄,生得十分妩媚动人。 谁说只有男人爱看美人,看到这样的妖娆美人,谢乔都忍不住馋了一把。 她走向前拉着新娘子的手,仔仔细细地瞅,嘴里不停夸赞:“夫人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公主惊人羡世之姿,好叫奴家惭愧~” 哐当—— 你是……谢乔大惊后退几步。 “没错,是我~” 第八十一章 惊残好梦无寻处 哎呦喂,见着公主了!活的! 浓妆艳抹画得两腮通红的喜婆惊得一连哆嗦几下,眼睛珠子都快贴上谢乔的脸,哟,这皮肤细腻滑嫩,这气质华贵清雅,真真与众不同。 再回过神来,她挤到身后,手一招呼,带着一群正发懵的小丫头们齐齐跪下磕头。 “别,你们快起来。” 谢乔看不得这样的场面,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自己这个公主头衔华而不实,只能糊弄寻常百姓,登不上台面的,但凡有点权势的贵人谁也没有真的把自己放在眼里。 辛夷这个小小毒妇,是故意的吧。 “夫人真的顶顶有福气的,外头有皇家贺礼不说,连公主都来送您出嫁!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也有机会见到公主。夫人与周相公啊,必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和气美满,早生贵子......” 喜婆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皱起来也十分的喜气和谄媚,不停拍新娘子的马屁。 辛夷好歹是在深宫里待过的,人情世故很是谙熟,她从袖子里掏出银子挨个上了一圈,连阿楚也有份,然后挑了一个最大的银锭子塞给喜婆。 “托婶子吉言,现在时辰尚早,你们下去用些茶水点心,我与公主正好叙叙旧呢。” 喜婆乐呵呵接过银子往门外走,出门还不忘奉承几句,“夫人有福气,大富大贵,大富大贵!” “阿楚你也先出去。” “好的,小姐。” 屋里披红挂彩,大红绸子铺满着喜气。谢乔和辛夷,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僵持了半晌。 辛夷先打破沉静,“公主是来给奴家送嫁的,喜钱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喏~” 一锭银子递过来,谢乔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话,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说:“夫人客气了。” 她笑靥凝羞,整理自己的鸳鸯盖头,语气却无所谓:“也是,堂堂谢家小姐、御赐的公主怎么看得上这些东西,想来你更在意的在别处,有什么话想问就问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高兴~” 谢乔想了想,她惯用毒,千万不可轻易惹怒了,还是保命要紧。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叫周章吟敢冒大不韪答应娶她,若是手段高明,自当不耻下问,讨教一番,他日拿下心上人,才是顶头大事。 唉,万一婚事只是他们做戏。 谢乔狐疑:“你来真的?” “当然啦,遇到周章吟这样的好男人,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说的也有道理,周章吟此人医术高明,事业有成,心地纯良,长得也过去的,确实万里挑一。 “怎么,公主对我相公有意,起了恨嫁之心?”辛夷眸光生寒意,逼近一步。 “哈......没有的事儿,我自有心上人,虽然他不喜欢我。” 谢乔言语凄凉,头摇得同拨浪鼓一般,深知女人的猜忌、妒忌之心最是可怕,是万万沾不得的,当机立断摆明立场。 “爱上了得不到的人,难道你喜欢皇上?” “别瞎猜了,要是皇上或许我这条小命早没了。” 辛夷大笑:“哈哈哈,你倒是满有自知之明的嘛,我在宫中生活了数年,也见过无数攀附龙床的女人,下场啧啧啧......就凭你生的再好,也活不过三个春秋。” 要论谁没出息,谢乔没出息当属第一,能伸能屈,为了讨好套获一招攻略秘宝,连所谓的高冷矜持也是不要的。 “是是是,夫人说得对。”谢乔点头称是。 毕竟美人一笑,引凡人竞折腰。 谢乔忍不住欣赏这副美艳的面孔,自个儿行为是俗气了些,但是抵不住心里高兴,于是越大大胆、仔细往她脸上瞧:“这张脸是真的还是假的?” 辛夷也不见外,笑嘻嘻歪着脖子把脸伸过来,“你摸摸看~” 谢乔犹豫了一会儿,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哟,还别说,挺滑嫩的。她脸上表情不自觉也生动起来。 辛夷噗的笑出声:“你这是什么表情,活像个登徒浪子,我差点儿都想喊非礼了~” 谢乔有些不好意思了,见美人儿责怪,心下难为情:“别别别,说出去多不好,你这张脸不管真假,长得倒是真好看,难怪周章吟把持不住了。” “得了吧,他才不是屈服我的美貌,他看上的是我的易容术!”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坏笑起来。 哈?秘宝是套出来了,但......别说,这还真像是周大夫会做出来的事儿。谢乔觉得他俩也算是一对不打不相识的冤家了,跟阿楚、穆云飞有的一拼。 “既然你有了新的身份,珍惜这次机会,以后好好与周大夫过日子,过往的事儿转身便会被人遗忘,没谁会记着。” 辛夷注视她,走进几步拉起她的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事到如今,难道你就不想问问其他的事?” “且不说姑娘用毒手段高超,我纵然腹中有千万个问题,也不敢在这喜气洋洋的日子扫了新人的兴致呀。”谢乔一副苦相巴巴说着。 “我知道在宫里属你最善良、最有心,但坏我大事的也是你,谢小姐啊谢小姐,你真叫辛夷又爱又恨。” 恨我?别啊。 “不敢当不敢当,我当不起辛夷所爱,周章吟还不恨死我,也不敢叫你憎恨,怕会死得很难看......呸呸呸,你大日子里,我在说什么。” 辛夷不满道:“我从来没害过人,你可别再误会我了!” “哦?你那见血封喉毒针可在身上?” 谢乔伸手去摸她喜服的腰带和袖兜,她飞速将谢乔手拍开,没好气的说:“贸然动手来摸毒针,你是不怕被扎?” 随后,她指尖一动如变戏法般亮出三根毒针。 “我只身行走江湖这么久,没个东西防身怎么行,往常都只是吓吓人,从没动过真格......” 谢乔一挑眉,嘘了一声,好一个没动过真格。 “唉,我知道你想说宫里那次嘛,唔......我急于逃走,我当时慌得很,其实也不知道刺向了谁,嘿嘿......还好还好,否则我相公就没了。”辛夷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行吧,我还能说什么呢,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谢乔往外瞅了一眼,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你好好准备吧,外面那些男人就我认识的就够能折腾了,你屋里人少怎么行,我把阿楚借你挡挡门~” “你就不想做我娘家人,替我把把门?” “我没经验啊。” “要什么紧,我做新娘子也没经验啊。” 谢乔绕着新房走了一圈,布置得真好看,她搬凳子坐下,在喜盘里抓了一把,悠哉悠哉嗑起了瓜子:“那好吧,我就不出去了。谁让美人开了口,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呸,浪荡纨绔子!”辛夷啐了她一口,坐下替她斟了杯茶,静静说道:“惠妃娘娘很无辜,你若有余力帮帮她吧。” “你知道什么?” “我自小从医,见过的疑难杂症、顽疾旧疴数不胜数,却头一次见到她这般癫狂之人。” “她情绪很不稳定,戒备心强,反应却很迟钝。” 那日云光殿,谢乔见孙念之坐立不安、手指抓握流血,面目流露痛苦抑郁的情绪。还有御花园那次,她被匕首割破手背也毫无反应。 辛夷以医者的严肃口吻,缓缓道出孙念之的实情。 “远不止如此,据我观察,她闭门独居,不愿与人接触,已现不语、不动、不食等木僵之态,行为迟缓、疏懒,记忆减退,时有焦虑狂躁......是躁郁症。” “躁、躁郁症?”谢乔默默垂眸,手指有些发虚。 “轻者意志消沉,悲观厌世。严重者悲痛欲绝,出现幻觉、妄想,或有自残、自杀企图。心病无药可医,孤独绝望活活把人逼死。” 谢乔突然被什么回忆触动,眼眶湿润发红,声音难以压制的恐惧:“我知道那种感觉,恨不得......乘风归去,化为灰烟,一了百了......” “你......怎么也,别怕。”辛夷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 是啊,谁会想到,像谢乔这般被上天眷顾的娇女,也会得上这种病,也会有难以抹去的哀伤。 眼泪沾在辛夷喜服上,谢乔心里愧疚,连忙抹抹眼泪,道了几声抱歉。 辛夷柔声道:“都怪我。” “不,是我自己不好。比惠妃幸运的是我曾有奇遇,遇见了老神仙,还有个好先生,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像她,身边只有一个心思深沉的德妃。” “德妃其实也是可怜人。” 她轻叹一声,说起了几年前的经历。 辛夷流落江湖,苦厄之时,靠易容乔装四处偷摸拐骗,在一次意外中展现了绝妙医术,被“伯乐”相中,随后送进宫,任务是暗中保护一位宫妃,正是现在的德妃。 那是她还是盈美人,虚软无力躺在床上,眼睛里却是骇人的勃勃野心。 辛夷心想,这个女人都成这样了,怎么还如此强硬,自己明明是来帮她的,她却满是敌意,甚至拒绝自己为她号脉。 辛夷不过是为了不再流离飘荡,既然盈美人不放心自己,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混混日子过得了。 人在阴谋是非里待久了,有些事自然不言而喻。 辛夷才知道相中自己的“伯乐”是宣威将军,盈美人是宣威将军送进宫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 就在那前不久,她宠爱信任的贴身侍女被太后收买,暗中下药毒害了她腹中孩儿。 盈美人的身子虚弱得像一只浮萍,凭着自己的观察诊断,那毒药药性远不止致人小产。本是想为她调理身体,奈何她千防万防着自己,辛夷强行探了脉......震惊。 琉盈咬着牙从塌上滚落,跪在地上凶恶的哭求,“如你所愿,现在知道了吧!她们留我一条贱命,不过是因为我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一个女人,一个在后宫厮杀的女人,终身不育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呵,意味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随时将成为一颗弃子。” 弃子......对啊,我们都是被他人所执的一颗棋子罢了。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与你交换的,仍希望你能替我保密,琉盈求你了。” 一个接着一个,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没见过如此场面的辛夷吓得哑口无言,自然也不忍见她被逼绝路。 之后,琉盈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一宫主位,名号“德”。 虽然一直不得她信任,准确地说德妃谁也不相信,只信自己。 辛夷除了为她排除明枪暗箭,保护她周全,其他的脏活累活轮不到自己来做。成日里山珍海味,事务清闲,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相处的时间久了,辛夷也不刻意与之亲近。因为她知道发迹之人最是不待见曾经见过自己狼狈之态的人,过去的事两人默契得装聋作哑,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距离。 这几年,彼此也就这样相安无事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在后宫里一路顺风顺水,如此两全其美。 “德妃让你量毒下在酒中,表面上陷害皇后,引来众人关注,实则是要激化皇上与太后的矛盾?” 谢乔心里盘算始末,德妃啊德妃,布置了偌大一个局,竟是要与上位斗。 “这个嘛,我可不懂,她不与任何人交心,只管谁可以不可以利用,所做之事自有她的打算,我只是奉命行事,毕竟仰仗她在宫里吃饭嘿。”辛夷也悠哉悠哉嗑起了瓜子。 “那惠妃呢,她怎么忍心将自己姐妹置于此等万劫不复之地。” “惠妃恨皇后嘛,她们一拍即合,也不算被坑害。我只晓得宣威将军为了这个女儿操碎了心。哦,对了,她们拜佛回来,德妃曾让我给孙将军传口信。” “说得什么?” “嗯......我要没记错的话,大概是‘所托之事已成,先前承诺还望及早兑现’。” 回忆里,周章吟的声音突然蹦了出来。 千岩他是穆公子从山上救下的......他身上刀伤十六条,且膝处有伤口小而深,应为暗器所致,后坠崖伤于后脑,记忆尽失...... 谢乔半合双眼,心上哀切:我知道了,孙念之,你真是傻。 第八十二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阿楚冲进门里,兴奋得眼睛都眯成弯弯的月牙儿,放声高喊:“小姐小姐,穆云飞他们来了,嚷着要抢亲哩!” 小姑娘们兰花指捏着裙摆,一边尖叫一边欢笑躲进门。那家伙,一群毛头小子气势汹汹,吵吵声、跑步声,此起彼伏,见着姑娘们就想往里闯。 喜婆甩着手帕,招呼着一众小丫头片子,“丫头们,快快把门栓好,新娘子千万别心软~” “抢亲咯!” “云飞,你别瞎喊,咱们是正经请嫂子去拜堂的,别吓着姑娘。”千岩笑着说。 “有什么区别,对吧,大哥~”穆云飞对着南溪公子使使眼色。 公子道:“大喜的日子,自是不必拘谨,莫要失了分寸。” 周章吟欣喜若狂,压根儿找不着北,傻乎乎的没个主意,只会一个劲儿说,“嘿嘿,都好都好”。 老周今天精神抖擞,穿得硬朗笔挺,在大厅里坐不住,紧张得踹手走来走去。 药堂老仆们纷纷打趣他:“老爷,您怎么比少爷还紧张啊,放心,儿媳妇不出门跑不了~” “就是啊,不知道得还以为是您娶媳妇呢。” 老周大夫一掸手,“去!我是怕那群混小子吓着我儿媳妇。” 铜钹皮鼓,吹吹打打一通大闹,新人如愿以偿拜了天地,被一群人簇拥着、热热闹闹送入了洞房。 烛影摇红,火红的人影渐渐清晰,一点点晕开,不断扩大,再靠近,照的人脸上眼睛里都是一派喜庆之色。 喜帕下女子明媚的唇弯起笑靥,柔情似水荡出一层涟漪,“相公过来,揭盖头啦。” 周章吟双手局促拿起喜秤,傻愣愣回道:“就、就来。” “还有合卺酒~” 温香暖玉,时辰正好。少年生疏而笨拙,配合少女恰到好处的娇羞,喜气馨香里氤氲出一阵阵香甜的美妙。 南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喜房,深深感受到,她眉目里流露出来的羡慕之情。 何止是她呢,在场哪个少女不是面浮桃花,幻想着自己日后成婚时的模样,幻想着未来共结连理的身边人是谁家少年郎。 还有,一丝惆怅。 暮色深沉,宴席上热闹气氛不减,在场几多相熟,谁也不拘谨,痛痛快快喝起了酒。老周大夫高兴,三两喜酒下肚喝了个大醉,早早被药堂的仆人送回了房。 剩下一群年轻小伙子叽叽喳喳喝成一团,穆云飞是顶好的酒量,说着说着便与千岩斗起了酒,喝了个不相伯仲,众人兴致勃勃,就连阿楚在穆云飞的感染下,好奇般也小酌了几杯。 阿楚眼见快要不行了,手却不停举高,穆云飞这厮非但不劝,反倒不停斟酒,忒不靠谱。 只有谢乔一脸清冷坐在席位,拒人千里的模样,教人不敢靠近。她端端看着公子被数不清的人来回敬酒,饮毕继续端坐,面不改色。 且看众友欢愉,觥筹交错之间,唯有你我,分外仃伶。 谢乔看了他许久,在有意、无意中互换了多次眼神,可望却遥不可及。 他与所有人举过杯,独独不来问候自己,就连简单的搭话也没有,是真的要与她划清界限呐。 谢乔气得背过身,鼓起意气,夺下穆云飞手中的酒,闷头饮下半壶。 “好!看不出来啊,姑娘这酒量,真乃女中豪杰~”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唯有公子没有抬头。 穆云飞看热闹不嫌事大,原想站起来为她抵掌欢呼,可阿楚靠在他肩膀上已经醉得是迷迷糊糊,他下意识将她揽进怀里。 连个替她挡酒的人都没有,他连看都不曾看自己一眼。 谢乔听了起哄便生了执拗,明明毫无酒量,却壮着酒胆又饮完剩下半壶。烈酒封喉,辣得人心火直往上涌。 酒啊,真是世上最难喝的东西。现在,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谢乔晕乎乎得不知道自己在哪,凭着醉意,只觉得脚下生风,山川颠倒,一步一虚软。 咦,弯弯的月儿,真亮堂,你说是不是。 夜色袭人,清月无边,河畔映照灯火,凌凌闪动。桥上窈窕佳人痴痴望着月,淡雅的公子扶着她的胳膊,半揽着她的后背,静静凝视着她。 “我小的时候,没人说话,就对着星星说,对着月亮说。你说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怎么会有那么多数不尽的喜乐悲欢呵。” 她手指上翘靠在鼻尖,指着苍穹下那轮弯月,东倒西歪地原地打转。 “小心。” “可是它们才不搭理我,我便不爱再说话。你说,它们听见了我说的话吗?” “听见了。” “那你听着,我爱慕你,你却总不搭理我,或许某天我便不再爱你。” “好。” 她转身扑在他襟前,高声喊:“做梦,想都不要想!” “乔儿......” 谢乔眸光盈然,神色透着几分哀戚:“可惜啊,我待你情真意切,不过是一场庸人自扰。是你聩聩,非我诺诺。” “是。” 她热切望着他满是怜爱与隐忍的眼睛,月光下清亮无暇,似有星辰盈光,触手可及,有着致命的吸引。 误入歧途也好,误入迷局也罢,唯有一个你。 你是飞霜不肯融,愿作尘埃各西东,何苦拉上我,非说什么两个清冷的人在一起不会暖。 骗人,明明是会暖的,明明......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可以。 只要,你愿意与我在一起,纵是冰寒骨刺、天地无光,我总会成为那团火,将自己燃烧成温热的微光,供你取暖。 昏暗的光线下,她温柔、带着恳求的目光占据了他的心尖。南溪一怔,手不自觉悄悄揽过她的腰肢,将她圈在怀里,轻抚她及腰的长发。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拨乱她的心弦,温润的唇轻轻印在她的额间,绵密的吻一路摩挲,最后覆上她柔软的唇,深深探索,直至沉醉。 清风过处却是炽热,月光摇曳在河水上微微荡漾,辗转流连,满是情意。 书上说醉里情动不可当真,这场梦里孤影桨声远荡,我终是不愿醒的。 那你呢? 第八十三章 一生无悔亦自知 这场酒宴,唯剩三个清醒的人。 直到公子带谢姑娘去散步醒酒,穆云飞一脸贼笑抱走了阿楚,满座只剩四面八方横躺着沉睡的人。 千岩从酒桌上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哭过。他苦笑一声,为自己斟满酒杯。 “念之......” 风声唤一声痴人梦,曾经如梦佳期。青梅竹马的她,挽花习剑的她,并肩而行的她,仓皇而逃的她,这一生情只能烙印在心上,成为过往。 那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姑娘到底是长大了,要嫁人的,彻底离开我了。 前缘颠沛在千岩高台之上,我为什么要活下来,又为什么要想起你,偏偏还有短暂的重逢,这是怎样残忍、曲折的宿命。 我多想抓住你的手,天高海阔,远走高飞,可是上天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宁愿我是真的去了,你这一生不要再见我,好过一生只能相望、不能相守。 只要你过得好,我岑何没有什么遗憾的。 他空杯对坐明月,只觉得寂静三更,满地凝霜,一重风云一重天,朝夕复止。 药堂客房里,穆云飞一甩长马尾左顾右盼,一会儿嘿嘿傻笑,一会儿抽自己巴掌,自言自语,内心好不焦灼。 “阿楚小妞,小爷来啦~” “不可以,不可以!穆云飞你下流,你不能馋......” “上啊,多好的机会,她那么喜欢我,只是不懂,怎么会不愿?” “我不可以趁人之危,有违圣人之道,唉。” 阿楚一梦睡得香沉,她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没有回府,这是穆云飞的房间,可是他人呢。 一开门,她发现穆云飞坐在门外,满脸通红沉睡着,一摸额头竟然发了高烧。 “穆......你怎么了,怎么回事!”阿楚着急拉他起身,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天呐,你衣服怎么全湿了......” 穆云飞迷迷糊糊,沙哑的说:“小妞你醒啦,我要吃你做的酱蹄子。” “好好好,你病好了,想吃什么都成!” “我想吃了你。” “啊,我不好吃的。” “哈哈,小爷到底还是舍不得。”他揪了一把阿楚的脸蛋,觉得昏昏沉沉,便合上眼睛。 “你衣裳都是湿的,赶紧进屋换了!”阿楚好不容易将他抄起来,带到床上,“我、我帮你吧......” “别......说什么傻话,你去叫个男人来。” “哦,你就那么喜欢男人。” “等咱们成了亲,这事儿才轮得到你,不然小爷也不用憋成这个德行。快去,你不想成为我的未亡人吧~” “讨厌!” 阿楚被他说红了脸,快步出了门,请来了老周大夫和千岩帮忙,在门外细细琢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越想越难为情。 这个不正经的,活该。 虽然嘴上骂着,阿楚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心疼那个傻里傻气的少年郎,生了一丝愧疚。对了,他刚说以后成亲......他是喜欢、怜惜我的,我......应该也是很喜欢他的。 周大夫说他没什么大碍,应了他所托,派人送阿楚回府。 一路上,阿楚反反复复想着昨日周少夫人的红妆惊艳、嫁衣绮丽,让人心动。她幻想着有朝一日与他成亲的场景,心中几分欢喜,咬着唇羞着脸,不自觉时间就过了,眨眼便回了府。 一回谢府,阿楚才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糟糕,忘了小姐。 她悄悄询问了雁儿,道:小姐昨晚就由公子送回了府,现在还在睡,回来的时候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只交代了阿楚在外有事,不用去寻。 阿楚刚松了一口气,又听雁儿说,“丁捕头昨天来府上见夫人,给翠柳姐姐提亲了呢,翠柳姐姐今年都十九了,再不成亲可不行,又碍于孝期,夫人她们一合计,只能先把婚事定下,明年再成亲~” “那可太好啦!” “是啊,遇上良人,翠柳姐姐都恨嫁了~” 良人,听到这一词,阿楚无端想到穆云飞,低头娇笑,“那我可得赶去道喜了,雁儿陪我去看看她吧。” “好咧。” 翠柳在屋里看着一桌的聘礼发呆,又喜又愁。 “呀,咱们无所不能的翠柳姐姐居然也会有着小女儿的模样~” “这就叫做,两情相悦~” 翠柳一抬头,原来是屋里的一双活宝,浅笑着:“两个小娃娃,总有一天有你们愁的。” 阿楚拉着她的手,“翠柳姐姐,你俩可是夫人、小姐看好的,准不会有错!以后就是官夫人了,恭喜你啦~” 她眉头皱得更紧,长抒一口气:“多谢......只是人贵自知,他前程无限,小家碧玉配他绰绰有余,我不过是个无亲无故的婢女,实在......配不上他。” 嗡,不知道哪来的长钟被人胡乱敲到,呜叫嘶鸣,回响一声未平一声又起,闹得阿楚失魂落魄。 小姐说过,他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应该是个富家公子哥儿呢。 我也不过是个......奴婢,这样的身份是远远配不上他的。 做人嘛,最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千万不要奢望太高,眼高于顶,到头来伤心得还不是自己。 现在浓情蜜意,或许只是他一时兴致,嫁给他做个妾室么,将来他还会有夫人,会有别的宠妾,那我该怎么办。 阿楚躲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谢乔默默在她门外,站了许久。 长房后院里不远处,翠柳站在垂花门边,表情十分愧疚:“都是我不好,胡说什么,惹得阿楚丫头哭成这样。” 陈妈妈安慰她:“阿楚小娃娃心性,许是遇上了什么事,一会儿也就忘了,与你有什么干系,姑娘嫁人前都爱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的,你别太放心上,把心思放在明年成亲吧。” “可是,小姐她......” “小姐从小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啦好啦,咱们去夫人那儿看看有什么指示。” “好......” 阿楚想起小姐该用膳了,得去做饭,她努力平复情绪,收拾收拾脸,强扯了一个假笑,打开门一瞬间表情凝固。 “小、小姐,你......” “放得下吗?” “我......嗯。” “若每个人从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局,何苦要经历人世一遭苦难。阿楚,没到最后不要放弃,被真心对待过,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谢乔眼里的阿楚眸中泛起了光芒,只见她一垂眸,下一刻抱住自己,笑着落了泪。 第八十四章 干戈寥落四周星 “狗东西,知道你拦着谁的道了吗?” 队伍为首的彪形大汉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原话,朝着夹道两侧的京都平民张牙舞爪地吼叫,并以此为乐。 茶馆里的文人驻二楼观看,好不愤慨。 “你瞧,那些衣不遮体、袒胸露乳的,没得教化的蛮夷,竟然跑来咱们皇城撒野,真是岂有此理。” “应是羌国人,上个月城防加紧部署,不就为了羌国两位皇子访梁吗?听说主和的羌国老君主病重,两位皇子来访大梁,分明来者不善。” 小孩儿见了这些凶神恶煞的外邦髯须大汉,吓得钻进父母怀里哭。 羌国卫兵见百姓惧怕,更加肆无忌惮,嘴里不干不净叫骂:“哈哈,梁国人,懦夫,天生就只会躲在阿妈怀里吃奶!” 骑着高头大马的有两人,从衣着服饰可看出身份尊贵。 其中一人神态高傲,睥睨万物。他五官精致,麦色肌肤,身材英挺,长卷发披肩,额角红宝石金制抹额,有种独特的风情。 他鄙夷道:“哼,梁国人如此懦弱无能,丝毫没有血性,凭什么坐拥世间最好的土地,穿着最柔软的衣裳,过着最舒适的生活。而我们羌国骁勇善战,却只能在种不出五谷的土地上守着牛羊,与天相争,与四季相抗。” “赛兰,梁国人懂得生存之道,这是常年劳作积淀的宝贵财富,如果能学到他们的经验技术,我们羌国终有一日必将繁荣。”并肩同行的另一人笑着说。 这人长着普通相貌,没有那名叫做赛兰的男子出挑,但气质稳重,嘴角含笑,一刻也不曾放下,像是天生长了一副笑脸。 赛兰轻声嗤笑:“哧,学习?大皇子学了这么多年中原话,要是脱了这身衣裳,倒是真像个梁国人。” “呵呵,口舌之争没有意义,羌国想要强大,不能只靠打杀掠夺,眼光还需长远,毕竟子民更愿意拥有平稳安定的生活,而不是一味的好勇斗狠......” 两位皇子言语交锋,寸步不让。 赛兰翻了一白眼,再没有回应他,傲慢地驾马往前走。同行大臣向大皇子赔礼道歉,追上二皇子。 “怎么,纳罗也要教训我?”他话语中意味深长。 “纳罗不敢,二皇子将来是要继位储君的,和大皇子出访邻国,不应该当街争吵,让他人趁虚而入,离间挑拨。” 赛兰却一脸无所谓:“挑拨?谁不知道冉时与我不合,不用谁动脑筋,他比谁都巴不得我早死呢~” 大臣纳罗紧张看向四周,见已经与大皇子有些距离,方才之言应该听不完全。 他转头压低声音恳求:“二皇子,那种话可千万不要乱说!” “怕什么,哈哈哈。” 赛兰看着梁国京城里往来商贩,露出一丝冷笑和嘲讽。 什么是安定,学习梁国就能换来安定? 正是因为先辈生了这番愚蠢的想法,为了所谓的共融互通,软弱乞和,可是互市的结果是什么? 他们坐拥山河湖海、平原土地,农林牧渔取之不尽,开出条件是要羌国以大批牛羊贱价易货,到了最后,精明的梁国人生活倒是越来越滋润了。 羌国呢,易货的商品仅供贵族享用,平民依然处于水深火热,天灾人祸,与当权者为奴。 几任羌主昏庸无能,致使原本辽阔的疆土四分五裂,曾占据西北雄霸一方的雄鹰折了翼,当年可与东梁相抗的西羌变成如今的南羌,程国这般投机的货色趁机占地,竟也发展为今日的西程。 “我羌国精兵强将,苦练多时,不就是为了给国家、子民带来安逸的生活,让女人不再担惊受怕,让孩子平安成长,再不因天早夭……” 赛兰说着羌国家乡话,独自抒怀,同行士兵无不目光炙热,心有愤恨与不甘。除了他们,暗处还有一人,闻之动容。 直到一行人声势浩大的入住了驿站,詹凌回到茶馆一处隐秘包厢。 “回公子,羌国两位皇子确实不对付,当街意见不和,吵了几句两人便走开了,直到驿馆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知道了。” 詹凌在离开前,徘徊几步,公子笑笑:“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他深深看向南溪公子,启唇道:“公子认为……他们谁适合成为下一任羌主?” “大皇子冉时主和,二皇子赛兰好战。于梁国而言,两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 “那……对于羌国来说呢?” 公子盘坐席间,淡薄从容,却字字铿锵:“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唯有真正爱民者,才能治理好国家。” 詹凌精通多国语言,轻功绝世,是个从事情报的好手。他将在长街之上,所听之言悉数禀告公子。 “人人都说,羌国二皇子好战喜功、暴戾恣睢,不配为君者,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公子淡然一笑:“如此说来,确实好事一桩。” 詹凌思忖许久,较起了真。 公子问:“在想什么?” “冉时主和休战,主张教化,风评颇佳。我怎么说也是阅人无数,他这番举动未必如传闻而言是真心爱民,那羌王便是主和,身为庶出的大皇子意欲夺得支持,讨得羌王欢心,也不是不可能……” “那傲世轻物的二皇子却能说出那番话,詹凌疑惑,何为爱民,难道好战之主亦有仁心?” 公子注视他眼眸,神色凝重:“百年间,梁国多番征战才打下这浩然江山,如今休养生息,皆因蠹虫不灭,溃于庭中。争或是不争,从不困于为君者。以羌国如今之情境,穷兵黩武,退无可退,无论是谁继位,战事避无可避。” “公子,战事一旦触发,生灵涂炭,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南溪公子目光清澈,寄怀于九天,“只看当今朝堂之上,可还有那只力拨千钧、轻掷生死之手。俯瞰天地,与我同途者,几何?” 第八十五章 今朝岐路忽西东(一) 谢乔听说,京城近日好不热闹,来了一群粗莽外邦人,气焰很是嚣张。雁儿绘声绘色说着打听来的消息。 自分家风波后,谢府是真的安静了不少。 谢家三房是彻底搬出去了,偶尔谢薇、谢诺还会回来串门子,给大伯母请安。 西院二房,邹氏率众耍起了赖,说是在未来晋王妃没有出嫁前,她们绝不搬出去,一贯脸皮薄的二叔家也不回了,没了二老爷做靠山,二房的人索性低调,夹起尾巴做人,再不与长房相争。 长房里,往常一对叽叽喳喳的活宝也落了单,因着阿楚连日照顾患病的穆少侠,很少回府,就差住在周宅,当起了掌厨娘子。 后来阿楚支支吾吾,不方便请假,都是周少夫人辛夷差人来送信,尽是胡扯的理由,从来不带重样的把她召过去。 谢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是自己鼓励阿楚勇敢追求、不要放弃的,该。 不耐烦听雁儿前言不搭后语的那些坊间消息,想听还不如问地字零号呢。 谢乔牵着大袖摆左拉右扯,闲庭信步,晃晃悠悠来到竹苑,可是先生不在。她转而折回谢府。 “兄长,巧思啊!哈哈哈......” “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乘马,不待周乘马然后为乘马也;有乘于马,因为乘马矣。逮至不乘马,待周不乘马而后不乘马。此一周而一不周者也。” “墨子之学高深呐。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 “是耶非耶......” 咦,是父亲和先生的声音。 “先生,又在研究什么新玩意?”谢乔疑问。 少叔渊开怀大笑:“哈哈,内胶外闭与心毋空乎?内心固执,便得不到解脱。” 谢乔不以为是:“什么外闭、心空,此乃诡辩也~” “呵呵,小丫头不思进取,口出狂言。”谢元笑着指着她,又示意她坐在身侧。 “爹爹,您仰慕先生才学是一回事儿,但先生涉猎之奇、研究之广,您无法想象,莫要学先生。弘淮子先生虽在世,估计也未必敢收少叔先生这样的博学之士为徒~” 可不是嘛,毕竟先生心血来潮,连画符念咒这类神棍之术都学,想必是大门不出给憋得。 何况他毕生崇拜的除了无为师尊,便是雄辩鬼才弘淮子了。弘老晚年便是摸骨算命为生。 少叔渊惊诧:“等等!阿乔是说,弘淮子还在世?!” “正是。” “果真?” “当真,亲眼所见。” “在哪!” “之前是在汴州寻来的,后来随你小师弟来了京城,现在在何处大概只有他知道了......”谢乔一想起那个人,刚起得劲又泄了大半,垂头丧气的。 “渊兄师弟是何人?” 谢乔正经看着谢大人:“爹,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同时,学着他念书的样子将头悠悠转了一周。 谢元不解,询问道:“这是何意?” 她狡猾一笑:“简而言之,就是......你猜~” 少叔渊表情是又惊又喜,小动作不断,怕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哗然起身,朝着谢大人一拱手:“元弟,今日论道就到此为止,咱们改日再叙。阿乔,随我来。” 回到竹苑,少叔渊急切问她:“你口中的南溪师弟,在京城可有何奇异举动?” “先生......为何这样问?” “阿乔不必瞒我,你与他情分匪浅,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过是看破不说破。他竟找到弘淮子,并带回京城,这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乔骤然收起笑脸,严肃回话:“他与晋王为谋,所做之事,我并不清楚,亦不知道其缘故。” 少叔渊深吸一口气,表情深重:“他为何选择晋王......” 谢乔突然想起程老临终回忆,悲戚涌上心头,大概与此有关吧。 建始帝赵琪二十七岁即位,年号建始,在位二十一年,四十八岁看破红尘,退位传于二皇子赵弘,也就是后来的永安文帝。 他是个出色传奇的帝皇,文成武就,一生辉煌在壮年,平定西程,镇压南羌,几十年风调雨顺的大梁,犹是他的功绩。 只有一路陪他走来的程正青知道,赵琪一生中最爱的人是当年宰相家那个迷迷糊糊的小风筝,最羡慕的人是二十二岁因缘出家的五弟赵钰。 可惜,赵琪大婚的新娘不是她。 小风筝还未等到他来求娶,便因病随风而逝。赵琪痛失至爱,怀念一生,就在那一年,齐王有了一场奇遇,疯疯癫癫散了发,做了道人。 说起齐王赵钰,那可谓是天生奇才、举世无双。谁都以为他会是赵琪争夺皇位时最大的竞争对手,可偏偏兄弟俩亲密无间,谁也不忌惮谁。 “皇兄陪我玩儿好不好~”幼年的赵钰抱着藤球来找刻苦练字的赵琪。 “不行,今日父皇又夸你了,也没夸我,我得超过你才是,不然怎么做你哥哥。” “那父皇下次考阿钰的时候,我就说不会,让皇兄露脸争光,这样你就能陪我玩儿了~” “这也不行,先生说了聪慧需用在正途上,我下次超过你就是了。” “嘿嘿,好。” 那一年赵琪七岁,赵钰五岁。 “皇兄,又为何事苦恼?” “他们都说我才德浅薄,资质不足以继承大统......”赵琪隐怒不发,可是情绪还是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皇兄乃是正统嫡系,还未及冠,盛世太平又无才德彰显之处,休要听那些老古板胡说!” “可是他们极力举荐你成为储君......” “我?皇兄你知道的,我志不在此。” 那一年赵琪十八岁,赵钰十六岁。 建始二十一年,赵琪禅位于二皇子赵弘,青龙令秘传隐于市的赵钰。 这一年,太子赵凌屡屡上奏参二皇子赵弘结党营私。 这一年,皇城门外发动了一起兵变,刘同误伤太子赵凌,导致其双腿经脉尽断,抱恙残废。 这一年,才子谢度率满朝文臣,倾巢之势支持二皇子赵弘继任太子之位。 纵使是绝世帝王,也有缺憾。 赵琪这一生最遗憾的莫过于,二子手足相残…… 第八十六章 今朝岐路忽西东(二) 岁月蹉跎,一草一木皆苦厄。上一代的遗恨,还在延续。 “阿乔,带我见见他。” “我小师叔吗?” “嗯。” 她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贤王之势卷土重来,外加天机阁之便,晋王恐成方相之流。但是,她相信南溪不会成为第二个沈意风。 谢乔点头应承,回到闺房,用秀气的簪花小楷书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晋王府交给一个叫扶风的书童。 雁儿前脚刚出去,又被小姐捉了回来。谢乔换了一封署名“绮真”封面,并且交代送信人不要透露是谢府之人。 如果是她的信,恐怕到不了公子手上。绮真嘛,就不同了,晋王近日和刘氏绮真走得近,也不是秘密了,碍于未来正妃的面子,这封信应当能准确送到公子那儿。 约在五日后,七月二十日未时,周氏药堂。 那天,是她十五岁生辰。 又过了一会儿,喜公公传太皇太后口谕,来接黎月公主。 谢乔匆匆忙忙换了行头,上了八台轿子。临行前,她撩开轿帘,往竹苑方向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告诉先生,只好叫雁儿转达,请他稍安勿躁、好生休养,待几日后好一同为她庆生呢。 朱漆门里金碧辉煌,池中成千盈百的荷花,浮萍满面,碧绿而明净。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以慰嘉宾。 皇帝端坐上位,文武百官满座,后妃陈列卷帘之后,景致尽收眼底。谢乔默默入了座,眼神穿梭在满座嘉宾中,定在那袭白衣之上。 百步可及的距离,似天河遥远,心上波澜沉沉浮浮,只为坐在晋王席侧的他嘴角那温和一笑,依然是那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容貌。 莺歌婉转,宫乐奏了几曲。 “你们梁国的酒太柔了,没劲儿~梁主有机会倒是可尝尝咱们羌国的烈酒,浓郁辛辣,那叫一个刺激,他日你等来我羌国做客,小王定给你叫上几名妖娆美人,让诸位个个乐不思梁~”赛兰吊着嘴角笑得放肆,语气中透着桀骜不驯。 冒犯之意,不仅是赵冀,席上百官皆面色不悦,纷纷以不善的眼神看向这位羌国二皇子。 “哼,粗俗无礼,有失国体。”刘大学士对这位外邦皇子毫不掩饰的厌弃。 赛兰端起酒樽的手一顿,趾高气扬诘问:“呵,我好意与梁主商谈待客之道,你们梁国不是最兴什么温香软玉,美人作陪嘛,在梁国便是风雅,在羌国就是粗俗?这位肥大人未免小题大作。” 满脸横肉的刘大学士最听不得别人说他胖,听赛兰故意挑衅,怒起拍桌:“岂有此理!” 晋王冷笑:“私交与国宴怎可相提并论,这便是我大梁国的礼数。” 赛兰有些意外,仔细看了看,这位就是传说中手持丹书铁券、从来不把国君放在眼里的极品王爷。 “本王也是好酒之人,贵国阿剌吉酒倒也有幸品过,想来二皇子不知梁国酿酒有蒸馏之法,这等古法也有些年头,过于凶猛烈性之酒也不适合用于今日之宴。” 晋王……赛兰眼中闪过一丝诡异。 冉时笑呵呵起身打圆场,替弟弟赔礼:“哈哈,晋王确是爱酒之人,我们本次来梁国宝地,带了一批阿剌吉陈酿,献给梁主,还请笑纳。” “有心了,请大皇子代朕问老君主安好。”赵冀面色放缓。 谢乔倒是要对赵宣这个刺头高看一眼了,竟然也会护着小皇帝了。 南溪公子也感到意外,欣慰看着晋王,淡淡一笑,谢乔只听见身侧的后宫女眷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小声议论那白衣公子如何貌美好看,与晋王一左一右,画面十分养眼。 晋王不客气地瞟了他一眼,对上皇帝赵冀的目光,感到十分不得劲儿。 怎么的,本王虽然平时爱给你们使绊子,但家国面前大是大非还是分得很清楚的,外敌当前,一致对外,很意外吗?你们这些人至于嘛? 他感觉到有如炬目光投向他所在之地,这世无双的晋王美名远扬,他反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展开扇子潇洒摆摆头,故作淡然。 赛兰眉眼里透着阴鸷,低垂着脸在思考什么。他招手对随行大臣低语几声,那名大臣严肃缓慢点了头。 相对的高位某一处,辅国相爷悠悠看向羌国来客,一脸不可名状的神色。 谢乔的位置隔着卷帘,面对外邦两位皇子,瞧着那随行大臣出现,突然开始心神不宁。 那种眼神富有深意,不简单,像是彼此在确认什么。谢乔想,他们来此目的不善,真的敢在大梁动手,未免太过嚣张。 赛兰又开口道:“你们梁国喜欢书画,我们羌国擅长骑射,小王在皇宫宝库里也发现了一些书画,想来也梁主会喜欢,来人呈上。” 随行大臣带着两个捧着木盒的赤膊大汉引到庭前,舞姬停下表演,惊恐躲成一团,福公公嘴一撅挥手赶她们撤离。 他郑重且恭敬地示意二皇子赛兰后,朝梁国皇帝深深鞠了一躬,不卑不亢道:“此份大礼,定不让诸位失望。”说完他便退下。 “小王是舍得送,也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到了。” 陛下赵冀阴着脸问道:“不知二皇子这是何意?” 他又看向赛兰身侧的大皇子冉时,那大皇子只顾低头品尝美味佳肴,脸上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哪有什么置身事外,无非是想坐收渔翁之力。 此时,赛兰站起身来,走到庭前,咧着嘴不怀好意的笑着,“回梁主,梁国人斯文聪慧,才华卓著,九州十三郡,幅员辽阔,最多奇才,小王便来考考在座各位。” 他一指身后两名勇士,“这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锦盒,只能看不能动,珍藏的画卷在其中一个锦盒里,另一个锦盒则是......” 有臣子小声议论:“该不会是让我们猜,宝图在哪一只盒子里?”还有人跃跃欲试,满心期待出头长长脸。 赛兰看向满座大臣戏谑道:“聪慧~不过,小王还没说另一只锦盒有何物呢。” 又有一位大臣疑惑接嘴问来:“何物?” “是——战书~”他轻飘飘的说出这两个字,似玩笑一般无足轻重,却使得满座文武大臣震惊。 战书非同小可,一旦选错,两国开战,罪大当诛,选错之人便是大梁国的千古罪人。前段时日,两国边境传来消息,羌国时常骚扰挑衅,意欲挑起事端,如今这般气势汹汹,是有备而来。 以今日梁国内忧外患之势,委实经不起一场战乱。 “当然了,小王也不是要你们赌运气,喏,你们可以向我这两位勇士其中的一位问一个问题......” 听见有人松了几口气。 赛兰又道:“只有一人会说真话,另一人会说假话,至于说真话的是哪一个,小王也不知道,哈哈哈。” 在座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深沉,气氛凝重。 真假话的规则一出,其实是双层设套,盲选锦盒已是一场赌博,而问话又是另一种扑朔迷离,不仅要靠运气,无论是回答是真是假,还得有胆量选择相信不相信。即使有幸选中宝图,也令人忐忑。 这分明还是看运气赌命啊,什么刻薄的题目!这羌国小儿刁钻跋扈,名为送礼,实为看他们自乱阵脚。 良久,赵冀见无人主动请缨出列化解难堪,皱起眉头有些愠怒,“我泱泱大国,竟无人能解此题?” 满座大臣无不手指发寒,手心冒汗,将头缩得更低了。 要是太师傅在就好了,他一定不会让局面如此难堪,他一定能够将这群外邦蛮夷的嘲笑和羞辱原样送回......赵冀心里感慨悲愤。 方颐文突然笑起来,站起身卑躬屈膝行礼,谄媚道:“陛下,我梁国曾有神童五岁吟诗,七岁作赋,您可记得?” 不好,谢乔一怔,方老贼矛头指向谢家! 赵冀暗淡的眸子突然亮起,“竟有此事,朕为何不知?” “哈哈,论辈分,此人还年长陛下一辈儿呢,谢大人你说是不是呀......”方颐文一挥衣袖,回过头来冲着下首席一笑,有请礼部尚书谢元。 老贼想拉谢家下浑水,谢元显然不能接茬,一步错,全族遭殃。 谢元装傻充愣惯了,此情此景不由得细细琢磨,该怎么打太极圆过去,况且这题如何解,他心上没数,也道是羌国小儿有意为难。 赵冀有些惊诧,一贯只知道谢大人兢兢业业,没什么本事,谢家除了一个姑娘还说得过去,太师傅的荣光过去了,谢氏一族后辈大多登不上什么台面的,如今看来内有文章。 谢元审时度势,决定认怂,“回皇上,微臣......” “谢爱卿,低调谦卑,堪称表率,但须知得分场合才是。”太皇太后警示道。 这......真是骑虎难下。 虽向她承诺过不再守中,举全族之力效忠皇上,但是,这道题他真心不会啊。何况方贼狼子野心,刻意推他入此死局。 谢元心里有些发虚,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一样心虚的还有礼部侍郎,他在心中反复祈祷,谢大人您可千万别出事! 别人或许不了解,但自己与他共事十几年,最是看得真切。外人都说谢元如何没有本事,但事实上在当今朝堂里再没有比他更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了。 若谢元因此事受累,即便自己有幸晋升尚书一职,夹在权利角逐中,也未必能如他一般不偏不倚,明哲保身多年,这些年到底在谢尚书大人手下安稳太平、衣食无忧,不若他人朝不保夕、战战兢兢。 父亲所有微妙的表情和情绪皆入了谢乔的眼睛,她细细观察那两名羌国勇士,看不出端倪,心下紧张不已,突然想起先生的话...... 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 乘马,不待周乘马然后为乘马也;有乘于马,因为乘马矣。 逮至不乘马,待周不乘马而后不乘马。此一周而一不周者也。 ...... 谁说真话、谁说假话,哪个锦盒藏宝图、哪个锦盒藏战书......为何一定要等确定某一个真相再去解决另一个真相,很多时候答案根本不让人等。 谢乔抽出丝帕掩于面部,默默站起身来,走到谢元身边,小声道:“父亲,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 虽说她是小声传话,临近几人也听得仔细,晋王哼了一声笑她不自量力,这个女人死到临头跑来卖弄什么,他才不会让她心机得逞,勾引他的南溪公子。 猝不及防听到南溪公子说:“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而不一周,或一是而一不是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 凡是不可能在某一方面相同,但不会全都相同,有的对、有的错,不能按常理来推论事物,他们的意思是......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 谢元突然会心一笑,踏着矫健稳重的步子,随机走到其中一勇士身边,问:“如果我问你身侧之人,他的盒子是什么,他会怎么说?” 勇士愣了会儿,用不太标准的梁国话回答:“宝图。” 谢元直接打开他手上的锦盒,取出画轴,大步跨前,双手将图举过头顶,回禀皇帝赵冀,“臣不辱使命,取得宝图,请皇上过目。” 谢大人动作太快,福公公忐忑上前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画卷审阅,惊喜:“皇上,是宝图,有图没有字儿!” 赛兰怒目走到另一人身侧,打开锦盒里的画卷,战书。 他一怒之下将手中画卷气得一把摔在地上,扬长而去。冉时坐不住了,顶着一张笑嘻嘻的脸孔,敷衍赔礼后也退下了。 “太好了!谢大人才思敏捷,果有乃父之风!”刘大学士不吝夸奖,第一个站起身称赞。 赵冀欣喜,声音拔高几度:“谢爱卿立大功一件,重重有赏!” 方太后不以为然,张嘴便来:“谢大人运气是好,随手一挑便是一个说真话的,化解危机凭得是先祖皇帝庇佑,皇儿福泽绵长。” 第八十七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吏部尚书蔡维立马站起来,坦率维护:“谢大人之问,无论选谁皆可,此局便是跳出是非真假的谜团,不按常理出牌,无论答问的人是说真话、还是假话,两人之言套在一起,一定是相反的答案。谢大人,我说得可对?” “蔡大人条理清晰,分析到位,谢某佩服。” “还是谢大人破解之法精妙,小弟钦佩不已。” 看不惯谢元和蔡维互相吹捧,方太后讪讪而言:“好你个蔡维,能说会道,之前没见蔡卿家出面退敌?” “嘿嘿,咱们相爷一代文豪,今有伯乐识才之功劳,论才学微臣尚不及相爷,相爷都没出头,微臣怎敢妄自称大。” 此言一出,太后哑口无言。蔡维三寸金莲,口灿莲花,向来极其会讨好卖乖,大概是整日里哄夫人练出来的。 说起来当朝方相,年轻时曾也是京城排得上号的一代青年才俊,走到今日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有过人的本事。 真正到了关键时候,却让一直以来老实本分的谢尚书出头,万一没答出来,岂不是......杀人诛心。 方太后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说,还引得众人对方相颇有微词。她更加不舒坦,正思索着如何揪他的错处。 岂料皇儿赵冀森然看着她,带着警示的意味。方太后见兄长并不在意,似乎另有筹谋。又想到近日皇帝对她一反常态,如鲠在喉,实在不应强出头,便不再说什么。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谢元与谢乔对视一眼,交换肯定的目光。他笑吟吟走进正在同他道喜的刘大学士、吏部蔡尚书等人。 万幸万幸,我便知道谢大人绝不是省油的灯。 礼部赵侍郎暗自捏了把汗,复而掂量:咱们的谢尚书大人这便是公然......站队了。 众人皆散去,晋王慢悠悠展开折扇,对身侧之人道:“谢家入局,总算摆明面上了。” 南溪公子料定这一天总会来临,心中却时时为她担心。她今日这般引人瞩目,前路只会越走越艰难。 “公子!”身后有人在唤。 “你这个姑娘总是这般厚脸皮,不断纠缠着我的人,好话歹说多少次了,他早与你,划清界限。”晋王反身大声呵斥。 既然不能对她出手,赵宣便要将她的“丑事”故意说与众人听,好教她知难而退。 谢乔停下脚步,隔着十米的距离,不敢向前靠得太近,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期盼的话没有勇气说出口。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那天,是我生辰,你会来赴约的吧? 非要划清界限......不可吗? 南溪没有转身,他突然感到害怕,害怕转过身去见到她心碎的模样,她一定痛苦极了。人总是在隐忍的时候最沉默,好让自己有余地自欺欺人。 身边不是没有他人,不相识的大臣、宫人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低着头,不敢好奇得太过于明显。 耳畔已传来他人对谢姑娘的小声非议,这是什么样的场面:貌美的千金小姐大胆求爱,晋王对她嗤之以鼻。 谢乔突然红了眼睛,羸弱无力地说了一句,“谢谢公子......” 她走了,晋王的目的达到了。南溪想,这大概也是自己希望的结果,她谢自己什么呢,总不会关于其他人。 谢谢公子,赠我一场空欢喜。 他如今在也不护着我了,我却没办法忘记他曾经对我许下的诺言。我以为,我们一起经历过险境,表明过心意,总不会是一般人的关系。 是我错了吗? 谢乔将自己关在房里,只盯着那副杏花林的画出神,不言不语,毫无食欲,人瞬间清减了不少。 阿楚内疚守在她身边,安慰的话也说不上来。她不知道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连穆云飞也说看不懂他大哥。 穆云飞冲进晋王府找公子要说法,还被撵了出来,现在也独个儿生着闷气。 七月二十日,食时。 辛夷不知道哪得来的消息,知道这对怨侣今日约在这儿,便一早派人来请谢乔过府一叙。 “为了庆贺今日咱们谢千金的生辰,我可是早早准备了一桌儿好吃的,你怎么也得赏个笑脸吧~” “你有心了,一早我母亲给下了碗长寿面,我也没吃下几口,可能要辜负这一桌佳肴了。”谢乔恹恹不乐。 辛夷看着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儿的,自己是掉在蜜罐里,成天过着蜜里调油的日子,还真亏了谢姑娘当初的一顿安排,无意促成她的良缘。 做人嘛,应当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今日为了谢姑娘,她也算是豁出去了。 谢乔觉得辛夷好像有事瞒着,沉浸在小情绪里,却没有多余的心情追究。 “我家章吟啊,今天也约了你的那个心上人来,大家静静坐在一起,把话说开了,有什么误会能解便解了......若实在不成,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不是,凭姑娘身世人品想嫁谁不成,对吧~” “他不愿意,我终不能强迫他违背意愿。” 辛夷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轻声说着:“嗨,谁说不能?你看我们家周章吟平时磨磨唧唧,叫他娶我还是犹犹豫豫,最后还不是本姑娘一本易容秘籍把他搞定!谢姑娘,那个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晓得吧?” 面色难为情的辛夷频频对她使眼色,想说有付出才有回报...... 谢乔感到困惑,不解其深意。辛夷知道周大夫想要的是什么,一腔热血不计后果,执意嫁给他。 反复琢磨她的意思,是在说我付出的太少吗?然我确实付出的不多,每每还是他为我排忧解难,几次救我于水火...... 他明确说过,我还能如何…… 辛夷又道:“不多试几次就轻言放弃,谢姑娘可甘心?” 我自然不甘心,千万个不愿意。心底还有一丝希望,再试试,就最后一次。 “我知道了,谢谢你,辛夷。”谢乔感激地看向她,心中阴霾散去,拨云见日。 辛夷很古怪的又问了一遍,“想来以谢姑娘聪慧,定能明白辛夷之意,这么说来,你是赞同的吧。” “嗯,多谢。”谢乔握住她的手,无比坚定的点点头,嫣然一笑。 第八十八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辛夷不敢相信的看着她,心底由衷佩服,谢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 隅中,公子果然来了。 谢乔在后院见他身着淡青色长衫,翩然而至。在人群中,彼此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对方的位置。 正式开始吃饭了,穆云飞没有出现,大概还在怄气。酒过三巡,众人皆以不同理由退了场。 厨房中,周章吟焦急捶手,来回踱步。 “你能不能不要走来走去的?我眼都花了。”辛夷正拿着一杆小秤按比重配药,制成药粉,眼见大功告成。 周大夫急忙按住她的手,制止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发生了点什么,谢姑娘今后该怎么办?” “让开!什么怎么办,咱们江湖儿女最烦你们男人喜欢又磨叽的一套。要得就是发生点什么,好叫公子明白自己的心意,莫要再伤了谢姑娘。” 辛夷抢回配好的药粉,一股脑儿倒进了羹汤里。 “当真是谢姑娘同意的?我怎么心里这么慌呢,夫人,咱们这么做可是犯了大梁律的!” 辛夷素手调羹,分装了两碗,淡淡说道:“切,犯法,我也不是第一次了,喏,外面还有我的三百幅通缉肖像呢。” 她朝门口叫唤:“来人,把这两碗甜汤给公子和谢小姐送去,对了,就说是给他们醒醒酒的。” 辛夷心中得意,笑得合不拢嘴。周章吟却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默念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念...... 此时,辛夷递上一杯水给他,“相公,说了多么久,渴了吧?” “还别说,真有点......”周章吟站起身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水过喉舌,他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盯着他夫人。 “那个什么,我见这个还剩下一点儿,别浪费嘛~”辛夷脸颊红彤彤的,手脚竟然扭捏起来。 周章吟一把将她抱起,低沉的嗓音,压抑着冲动的情绪,“夫人,咱们之间就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了,你相公能行......” 谢乔伸手接过下人送来的甜汤若有所思,手指还未拿起汤匙。 “且慢,谢姑娘……你……这汤喝不得。” 是谁的主意?公子不禁脸红了起来。 谢乔本也无心用膳,依言放下碗,将腹稿整理完毕,轻声细语托出:“我是钟意你的,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竟然是乔儿。 公子脸更红了,双手变得局促不安,盯着眼前加料的甜汤,心中很是懊恼与惆怅。 谢乔垂着头,自顾自说着:“就算晋王百般阻挠,我也信你的苦衷,现在你可以不告诉我,我等得起。” “姑娘,请你……自重。” “啊……你什、什么……” 他冰冷的目光凝视她,再不似曾经欢喜的模样,眼底星辰划作一场凛冽风雪,大雪过处一片死寂。 “无论是何缘故,哪怕是为了我,你都不该变成这般不择手段之人。”他眼底尽是失望,没曾想她偏执如斯。 心上最后一根弦断了。 谢乔抬起头端详着他,第一次读懂了眼前这个男人,他应是厌恶自己了,他一定在后悔曾经的心动。 她声音颤抖着:“今日是我的生辰,公子这份大礼送得好……好生令人心碎呐。” “划清界限……为了你好,与人无尤,愿你切勿执迷不悟。” 她这次异常平静,冷清的人本就不该有长情这么一说,是多么痛彻心扉的领悟。 公子说得对,两个冷清的人不会暖的。一厢情愿,害人害己。 你瞧,只要你一句话,我这次彻底放弃你了。 “好。”她淡淡回应,眉目间是难以掩饰的神伤。 他知道话太重了,詹凌说羞辱最是伤人,但凡有些许自尊心之人都会受不了,足以击垮一切深情。 在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若不是当初自己贪恋红尘,强行涉足她的人生,也不至于害她心碎至此。 “公子不必自责,过往情愫就此烟消云散,我不会再纠缠不休。今日未时之约,乃是我家先生想要见你。” 她放手了。 公子一怔,心上某一个角落在痛苦挣扎,脸上仍扬起释然的坦荡,“是你曾提起的少叔渊先生?” “正是,小师叔。”谢乔苦笑着。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看样子,小师叔更早便知道了。” 南溪公子轻抚玉笛,递向她跟前,“生辰礼,接着吧,我能为你做得只有这么多了。” “不必了。”谢乔声音极低,不给我希望,何必给我念想! “就当是小师叔给你的见面礼。”南溪公子平淡的口气里竟有些不分明的自责和无奈。 谢乔最后还是接了,那穗子还是她亲手扎的,亲手系上去的。 午时三刻,捕头丁满带人扣了门,发现巷子口有一青衫中年男子的尸身,离命案现场最近的正是周氏药堂。 谢乔有种不好的预感,惊慌之下夺门而出。 少叔先生安葬在竹苑屋后,谢乔守在竹苑已经半月有余,为了弥补没有参加先生头七之礼。 因自亲眼在巷口见到先生的遗体后,谢乔当场晕厥,随后又大病了一场。 这段时间,谢乔向宫里请了长假,她每日待在竹苑看书抚琴练字,一切如常,能吃能睡,偶尔还打趣打趣担心不下的阿楚和雁儿。 谢元夫妇实在放心不下,托小周夫人辛夷来回看诊。辛夷实在看不出她的毛病,每日被打听的一群人折腾得不行。 她纳了闷儿,谢姑娘一番举动使得她这个西南药宗正统传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一人,每日躲在竹林隐秘的一角默默守护着她。 八月中旬的一个早晨,谢乔为屋子换上新鲜的花束,这是从她阿娘的小花园里现摘的,娘亲平时宝贵着呢,近日也依她性子随便如何采摘。 看到书架上落满了灰尘,谢乔想着今日阳光明媚,该把先生的藏书翻检出来晒晒日光。 她又独自将一口陈旧的大箱子连拖带拉搬到院子里,已经是精疲力尽。 她坐在板凳上大喘气,打开箱子,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旧鱼篓子、破笔洗、羊毫笔……还有一张风筝面儿绘画草稿。 羊毫笔是她小时候用的那只,那绘画草稿本是一只白兔,是她拿着笔摔了一跤撒了墨点给毁的…… 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先生牵着她,她背着小鱼篓摸田螺、兜小鱼了。 嘿嘿,先生居然把这些东西当宝贝留到现在…… 可是,先生你怎么不见了呢。 第八十九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今日的阳光很是刺眼,我迎着长风,抚摸竹苑每一根竹子,那颗我背靠入画的梅树婀娜抽着新叶,院落里层出不穷的野草。 昨日的他,依旧是青衫单薄立于庭中,傲骨铮铮,挺立如巍峨高山,静默无声。 我拼命寻找他的踪迹,幻想我的少叔渊先生只是躲着我,与我开了个玩笑,或是他只是有事离开了几日。 我小心翼翼把一切保持原状,窗台还是昨日的模样,先生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放着,到处都是过去使用的痕迹。 十五卷生辰小像,堆满了我的小箱子,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嫁妆。 可我还没有出嫁,来年谁给我作画啊? 一天、二天、三天......半个月,竹苑里的一切无情提醒我什么叫做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我用力认清了一个事实,先生,他不会回来了。 ...... 她抱着大师兄的遗物瘫坐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哭泣,孤苦无依的模样教人心疼。 哭出来就好了,压抑许久的情绪,终究要找一个出口释放。她近日的状态太不寻常,教大家放心不下。 可是此时,我没有勇气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只能远远的看着她,以防她发生意外。 大师兄自她小时候起,便一直陪伴其左右,亦父亦友,如师父与我一般无二。 那日她轶名寄信给我,我便知道是她的手笔。 生辰之约,从我最早开始注意她,探查她的底细,她的点点滴滴都印在我心里,七月二十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岂会不知。 她说是大师兄要来见我,我原以为是她掩饰伤心的一句托词。不料,我们师兄弟第一次见面竟是这番场景。 大师兄自幼习武,得师父器重,授予真传,身手不是一般人可及的。但周大夫和仵作检查过,只发现他心口有一处被利器刺穿的伤口。 能于闹市暗处杀人无声,一招毙命,出手迅速且狠辣,实乃武林佼佼者。 当今江湖,东有莫家剑派坐镇,正是穆云飞师承所在;西有百年药宗与世隔绝,如今只剩小周夫人一脉相承;南有红尘绝学大隐于市,家师无为道人乃第三代传人;北有镖局宗家,纵横黑白两道。 谁有能力几招内斩杀红尘传人首徒?小周夫人、莫家,还是西北镖局…… 南溪公子召集辛夷和穆云飞,三人共处一室。 看样子穆云飞仍在为了之前被撵之事置气,辛夷因着谢乔伤心对公子也没有好脸色。 公子淡然处之,问:“少叔先生那日殒身周府外,诸位皆亲眼目睹命案,可有何发现?” “公子如今这般好心是为了谁,若您愿意陪着她,比在这里问话有用吧?”辛夷把玩手腕的玉镯,语气十分怠慢。 穆云飞眼底蕴藏着怒火,握紧拳头,侧坐回避他们的目光。 南溪静静道出:“少叔渊是我大师兄,彻查此案,为家师,为谢姑娘,亦为我。当日大师兄原本约见我,还未见面,无辜遭此横祸,我定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你们竟然还有这层关系!我那药……万幸万幸……”辛夷惊呼一声,捂住嘴,双眼乱眨,觉得世事玄妙,不可思议。 那剂药下去,他们师门只怕要乱了辈分,天呐,我都造的什么孽。 公子见小周夫人这番反应,心下已然有数,看来之前误会乔儿了……接连打击,无疑是雪上加霜,我都对她做了什么。 “据我所知,大师兄天资卓绝,悟性极高,武艺身手绝不会亚于我,能将他一招毙命者,纵横百年江湖也数不出几个。” 公子收起和煦笑意,冷峻注视着辛夷和穆云飞,所言掷地有声。 “莫家剑派和西南药宗,想来你们很是熟悉。” 穆云飞闻之一怔,紧紧抿住双唇,双手微微颤抖,脸涨得通红,从脖子一直红到耳后。 辛夷羞得也是一脸通红:“你消息倒是灵通,连我西南药宗都知道了~不过,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吧?我当日……忙着呢,不信你问我相公……他呀平日看着老实,其实啊……” 公子扶额轻叹,他对她和周大夫的闺房乐趣并不感兴趣,也不想打听,连忙挥挥手打断她,“小周夫人可有发现药宗手法痕迹?” “绝不可能,西南药宗遭灭族之祸,只剩我一人了。” 公子点头示意,与辛夷纷纷看向穆云飞。 “穆小弟,莫家庄主携弟子来京了,你可知晓?” 穆云飞直起身子,怒气冲冲欲要夺门而去。公子利落一记擒拿,将他拽回桌边。他反抗几下,强行挣开,被公子又挡了回来。 “穆公子,你怎么回事?” 辛夷大声急呼,手心亮出银针备在一旁,又张望了一会儿,收起针。 南溪公子与穆公子的这场打斗……活像猫逗老鼠,看样子也轮不到她出手。 屋外等候了许久的周章吟、千岩听见打斗声,纷纷冲进屋来,拉开他俩。 南溪公子直言:“穆小弟,是不是莫家下的手?” “我、我不知道!” “那你慌什么?” “我也不敢相信,金陵莫家远离京师,没有理由做此伤天害理之事!”穆云飞极力维护辩解,即便自己也骗不过自己。 那剑痕又细又短,伤人不见血,分明......就出自莫家剑式。 门口嵌入一窈窕身姿,她动作极其轻微,一步一步走到穆云飞面前,平静得像是个雕塑,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有,若莫家勾结奸臣方相,行诡秘之事,意图祸国呢?那方相背后捣鬼的神秘人正是我师门叛徒,沈意风。” “大嫂,你们曾经的恩怨我不知道,但是莫家怎么会......” 穆云飞在良知和情谊中陷入两难的撕扯中,狂躁不安。 谢乔带着决绝的神色对着他,双膝坚定一跪:“天理昭昭,我家先生一生淡泊,行走间无愧日月,对得起天与地,今朝无端惨死,恕谢乔不能就此揭过。求穆少侠为家师指凶。” 她眼含泪光,双手交叉举过头顶,郑重叩礼正欲拜下。 穆云飞冲到她面前,抱住她的胳膊也直直跪下,“对不起对不起......” 二人相视流泪,穆云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答应你就是了,大嫂,你别这样了,好不好!” “不许反悔。” “穆云飞对大嫂发誓,定为少叔先生沉冤昭雪,让他含笑九泉。你快起来吧!” 辛夷扶起她,一干人等静待穆少侠平复心情,听他说了这么一段冗长、毫无重点的过往。 简而言之,就是江南有个富商姓穆,金陵穆家乃是江南第一盐商,后又发展茶叶、丝绸,垄断江南一切市场流动,与莫家剑派世交姻亲。 穆云飞排行第八,是家中老幺。从小最不爱读书练字,商经什么的更是碰都不带碰的,只爱耍弄刀枪棍棒,吵着闹着要习武当大侠,闯荡江湖。 穆夫人溺爱幼子,又恐刀剑无眼伤了爱子,不放心外头的武师,便把他交给莫家庄。 莫家庄现任庄主莫柯炎,门下弟子无数,关门弟子只有两人,其中一个便是他了。 跟着莫庄主学艺,从此穆云飞练就了一身名门正派的纯正底子,十八般兵器中唯独喜欢耍鞭子。在他十三岁那天,师父莫柯炎送了他一幅精铜所制、银雕塑身的九节鞭,穆云飞爱不释手、寸步不离身。 师父是个苦命人,妻子难产去了,一生未娶。 师娘为他留下个女儿名叫莫幼初,在她五岁那年于灯会与家人走散,下落不明。自此师父变成了孤家寡人,一心专研剑术,练就一套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剑招,江湖中难逢敌手。 至于,穆少侠为何学艺未成,偷跑离家,独自闯荡天下? 那就要怪他师姐,莫柯炎在他之前收留了一个半大的孤女做女弟子,名叫忆初。 轮到这一代莫穆两家联姻,莫家就只有一个关门首席弟子莫忆初,而穆家未婚男子只有老幺穆云飞。 虽说莫姑娘大他三岁,可不是“女大三抱金砖”嘛。 商人最是讲究风水吉利,八字一对没跑了,就他们了。在外人看,二人既有同门之谊,又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真是顶好的一门婚事。 穆云飞仔仔细细考虑了三日,忆初师姐到底娶得不娶得这件事,为此他还在宣纸上罗列了师姐的优缺点。其中不可娶的有两百零八条,可娶的只有一点。 最终,他决定......其实决定也不在他,主要是师姐背着双剑追了他半个金陵城。 “可娶的是哪一点?”千岩好奇问。 穆云飞激动一抹脸,悔不当初,当初是他脑子进了水才觉得师姐还有优点。 剑术高超,且心狠手辣。 现在想来,这一点也该划归进那不可娶的范畴里,白字黑字明明白白,是两百零九条万万不能娶的理由。 “我的乖乖,你师姐对你用情至深呐!”辛夷一边啧啧哒嘴,一边磕着瓜子吐着瓜子壳儿。 “啥啊,用情至深是没错,却不是对我,说起来算得上是师门丑闻。”穆云飞叹息道。 “丑闻?说说。”周章吟伸个手从夫人手中抓了一把瓜子,听得那就一个津津有味。 穆云飞摇摇头,回忆起最不想记起的难堪曾经。 师姐手持双剑,剑刃抵在他喉咙一厘处,高傲俯视他,凶恶恐吓道:“把婚退了,不然,杀了你。” 他清楚地明白,这个师姐是个说到做到、说一不二的主儿。他手书了师姐不可娶的几百条里,第六十一条正是此条。 这般冷酷无情的婆娘,谁娶谁倒霉。 穆云飞回家吵着要退婚,结果穆老爷和夫人叫人兄姐,一家人团团将他包围,苦口婆心说了一夜。 “不是我,师姐也不想嫁给我,你们何苦强按牛头喝水啊,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嘛。” “胡说!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叫喜欢,不害臊!成了亲自然就喜欢了。娘就是个例子,你看看现在还不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 “那我爹再纳几房妾?” “他敢!老娘弄死他!” 呵,大人的谎言。 人固有一死,是被唠叨致死,还是死于师姐的寒剑之下? 哼,我穆云飞有手有脚,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今天起就要闯荡江湖,你们爱怎么闹腾便怎么闹腾,小爷不奉陪了。 后来,他遇上了只手迎敌、岿然不动的南溪公子,崇拜不已。 穆云飞心想师父一定偷偷传授了绝世秘籍给师姐,想来自己这辈子都打不过师姐的,要是能有这位白衣公子一半儿的本事,也不至于屡屡倒在师姐剑下求饶。 于是,他穷追不舍跟着公子从江南跟到江北,辗转来到京城。 这段屈辱史怎么能对外人说道,我堂堂穆大侠是什么人,能站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趴着,遇事第一原则便是不认怂。 他正色面容,扬起手伸向前方,痛心疾首说:“我师姐爱慕我师父,想常伴他左右,不愿委曲求全嫁人,哭着求我退亲......” “哈?你们师门怎都如此混乱,又是师门乱......额,乱七八糟,咯咯咯。” 千岩摸着下巴,推敲着:“那你师姐真算得上高明机智,退婚由你这般不着调的人来说,才显得十分儿戏荒唐,没人会发现端倪。” “是是是,我穆云飞从不强人所难,毕竟金陵城里想嫁给我的姑娘从城头排到码头,嘿嘿~” 阿楚在门口听了不知道多久,心里一团乱麻,莫家庄,莫幼初,莫幼初...... 南溪公子见谢乔沉默寡言,安慰道:“乔儿,为今之计,先要查莫家庄。有何动静,我定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先生与莫柯炎无冤无仇......我想不明白!” “节哀,大师兄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多谢。” 相府里歌舞升平,方颐文搂着美姬豪饮几杯,喜不自胜,意识有些昏沉。 座下剑客不近女色,有柳下惠之风,美姬不甘示弱想近办法靠近俊朗的中年剑客,最后还是被他身边冷面的秀气女弟子拔剑吓退。 对面坐着古怪的人,他说:“咱们羌国的事,就有劳相爷了。” “好说,哈哈。” 第九十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师弟,我明日便要去救贤臣后人,你可愿助师兄一臂之力?” ...... “你走,我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你。” ...... “逆徒!残害同门,祸乱国家!吾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收了你这等少廉寡耻、无情无义的孽障!” ...... 那日,我亲耳听到,师父说现任朱雀令主有隐退之意,有意让师兄接任朱雀令,入世为臣。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哪点比不过师兄,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得见师兄,总也注意不到我? 师兄有的够多了,得上天眷顾,身怀慧骨,文武双全,师父青睐他、慕音仰慕他,连山野乡亲都更乐于亲近他......我不服。 二十年前。 “三令身份不明,沈某仅知朱雀令主伏卧朝堂,相爷可猜想是何人。” “谢度?谢家举足轻重,百姓只知太师,不知帝王,谢度怎么可能会隐退,莫非是齐婴......” “齐伯候风华绝代,又生性淡泊,不无可能。” 齐婴刎颈自尽,刘怀瑾撞了李商的刀口。齐伯候府在一场大火中,烧得干干净净,留下了二百八十五具焦炭。时逢江淮洪涝,断臂的孩子面目全非和襁褓婴儿的尸身最后在难民堆里被发现。 师兄下落不明。 二十年后。 “回禀相爷,我们的人截获一封残缺的半封密报,上面有朱雀印。” “快快呈来!” 密报支离破碎的少许信息,分别是“羌有异”、“社稷图”、“托图乃是...”等几个字句。 朱雀主机要情报,这份信息能让隐秘十多年的朱雀一支重现,定然至关重要。方相召集邹太傅、李商将军等人研究此半张密报,商讨至深夜。 一众猜想,羌有异应与储君之争有所关系,社稷图是大梁秘宝。为窃图,羌国屡次买通梁之重臣。托图像是羌人的名字,或许是隐藏在梁国的羌国细作。 总之,谜底还得在羌国寻找,既然天机阁已经盯上了羌国,趁着羌国皇子争位之时,收买其为我所用。他们一合计,一拍即合,决意搏一搏。 皇天不负有心人,没白费苦心设计,终于方颐文的一条暗线搭上了羌国皇子。 沈意风躲在黑暗的角落,咬牙切齿,面露狰狞。 最后你还是坐上来朱雀令主的位置...... 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好心去救齐婴一家,好啊,原来你早就是朱雀令主了! 你们都瞒着我,我差点就被你们骗过去了,好一个大梁社稷图,既然你接齐婴的烂摊子,就别怪和他一样的下场。 我们就看看,谁斗得过谁! 平昭十六年,五月初。 “相爷、沈大人,我们发现了您要的人......他藏身在谢家地界,只是属下无能,近不得他的身。” 好一个不显山露水的谢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护着别人! 沈意风嘶吼,抓起桌上镇纸猛地砸向蒙面人。“莫家弟子不过如此,哼,不管是什么办法,将他带人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见蒙面人额头渗血,心惊胆战躬着背,“遵命。” 七月十五日。 “属下近来发现守在谢家附近的势力撤退,防守惫怠,刚刚获得谢乔等人行踪,七月二十日未时,约在周氏药堂。” 七月二十日,午时三刻。 “朱雀令主,你总算现身了。” “师弟......” 少叔渊突然再见到他,胸中恨意比想象中的少了许多,他也老了,鬓上点点华发,声音嘶哑难耐不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师兄,隐姓埋名这样的日子,很辛苦吧,该好好休息了。”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少叔渊恍惚了一霎,仅仅是这弹指一挥间,只听得嗞—— 莫柯炎之剑术,名不虚传。 “永别了,少叔渊。哦不,应该叫你,袁书绍~” 一个清瘦高挑的身躯骤然倒下,他甚至还是笑着闭眼的。 袁书绍,少叔渊...... 师兄,二十年未见,你竟然懈怠成这副模样,好不中用呐。你怎么担得起你师父夸赞的海口,你怎么配做我的敌人,你怎么还一如往昔如清风明月...... 沈意风哑然大笑,眯着眼带回了斗笠,哼着一个古老的调子,佝偻着从隐蔽之地走向闹市光明里,多讽刺。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见不得光的。 雾霭沉沉浮云开,为何不见故人来。 就算沦落成千夫所指,我从未过后悔,或许会有那么一瞬想回到过去,事到如今,后悔亦无用。只能一步步继续错下去,错在是非尽头,万物皆明朗。 公子来信,莫家庄早在几月前便已经与方相联手,当日古羊岭的三名刺客虽刻意隐藏身法,但遇见穆云飞还是露了马脚。 如今穆云飞也已承认,当时无故消失了一会儿,便是躲起来用暗语传声,叫他们退下,别伤害自己人。 先生的死与莫家剑派有关,与沈意风有关,与方相有关。 纵然粉身碎骨,怎敌心头的愤恨和彷徨。她不怕烈火残身,愿化作飞蛾,身赴一场无悔的烈焰。 谢乔传信地字零号,她要方相等人弄权作恶的罪证。 地字零号却答非所问,只寄给她半封有些年头的残破密信。 “叛国”、“羌国皇室”、“窃大梁...”摸不清头脑的几个词语,她只能将意思猜测个大概,羌国皇室指使大梁叛国之人窃取某物? 又是齐伯候旧案,与她想要扳倒方相、手刃叛徒沈意风有何干系。谢乔胸口烦恼,捂住双眼,痛苦尖叫了几声,才觉得些许舒坦。 地字零号的飞鸽又落在她的窗前,被她嘶吼声吓得扑腾了好几下,小爪子险些没抓稳。 谢乔生怕将它惊跑,奋力扑过去紧紧抱住信鸽,抽出信笺,上面写着“方相通敌,勾结羌国”。 消息来得正及时。 面对公子的质疑,詹凌正气凛然、拒不认错。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她这样较真的一个人,只会泥足深陷、受困囹圄。” “公子觉得,你应该护她到几时才算好,谢姑娘才能高枕无忧。她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有喜有悲、知寒知暖,无人不在局中,强行推出便能安然了吗?” 南溪公子闭上眼,深深呼吸,“我已经背负的太过了,世事纷杂,我不愿她染忧。詹凌你说得对,无人不在局中。强加意愿给她,不顾她的感受,是我太自私。” “公子......” “只有一问,那半封密信谁给你的?” “朱雀令主。” 第九十一章 挼尽梅花无好意 几个月前,谢乔曾托他帮忙查经过周氏兄弟之手的人口走失的陈年旧案。 今日,丁捕头请谢乔府衙一聚。经过这段时间的不停忙活,加上芍药的帮助,衙门终于理顺大梁近年来数量最大、范围最广的人口拐卖团伙案件。 谢乔站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拾起一卷翻看:平昭七年,金陵诱拐女童十二人。 十二名女童中,适逢五岁者有三。周大带着孩子混迹在流民中,一人感染时疫病亡,一人失足落下船溺亡,只有一人成功带离金陵。 那女童几经易手,由于年头太久世事变动,最后断了线索,大致知道她被卖去了北方。 综合多人口供可以确定一点,这个五岁女童被拐时衣着华贵,光是从她身上取走的饰物都抵得过卖一个普通孩子的银两。 丁捕头以为,正是她因为是富家千金,周大等人才格外照看些,为得是卖个好价钱,恰好保得她在灾乱里短暂平安,幸免于难。 证据太少,并不能证明她所想的。谢乔托丁捕头帮忙,为了帮阿楚寻找家人。 那年大雪,因着先生院里的梅树新种的,等不到它开花。八岁的谢乔在谢府院子里折了一些梅枝,花枝抱了满怀,只身送去给先生。 穿过垂花门,绕侧门穿后巷,离竹苑最近。偏僻狭长的小道里,蜷缩着一个赤着脚、像小猫儿般瘦弱的小姑娘,楚楚可怜。 谢乔不爱说话,总是闷闷的,先生想她需要个伴儿,于是出面留下可怜的女孩,并唤她阿楚。 阿楚进谢府那年才七岁,刚从如意坊的杂物间内逃了出来,阴差阳错躲进了谢府的后巷。 如意坊那两年,她绝口不提。 少叔渊先生见她手巧,有意教她抚琴,但阿楚拒绝一切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相关的事儿,一头扎进了厨房打发时间。 先生说听她说话软糯,话语中习惯带有江南一带的口音和特有俚语,阿楚口味清淡,喜食甜,应该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孩子。 谢乔又拾起另一卷案宗。 平昭七年元宵节后,金陵莫家庄报案,莫庄主爱女莫幼初灯会上走失,至今未归,疑似人贩子所为。 莫柯炎做了奸贼方颐文的走狗,如果找到莫柯炎的女儿......弑师之仇,我要你用整个莫家庄来偿还。 周氏药堂,辛夷在房间里鼓捣着稀罕玩意儿,桌上摆放了朱砂、铅丹、碳黑和铅白等颜料,和七八个芡了人脸形状的底模。 辛夷已经描绘了两个,挂在长椅靠背上等墨迹干,又拿了个素模具一笔一画上色。 周章吟端上熬好的药补羹汤来讨好辛夷,推开门,一条腿刚迈进门槛,抬头一看赫然两个鬼脸立在房中,手一哆嗦,滚烫的药膳泼洒在手上,烫的哎哟哎哟直叫唤,也不肯撒手。 “相公,你慢点~”辛夷放下手中的画笔,从腰间拉下手帕,温柔给他擦拭汤渍。这个呆子,手都烫红了...... 周章吟没当回事,在凌乱的桌上挪出一个空儿,把药膳小心放下,拉过辛夷的手扶她坐下。 “夫人近日辛苦,需要补补身子。” “相公讨厌~”辛夷端起汤匙动作轻缓优雅的搅动,舀起一勺在嘴边吹了吹。 周章吟环顾屋内,夫人画的啥,哎呦真可怕,“我的夫人哟,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不认识?我在画面具呀~” “忒吓人了,你画这些牛鬼蛇神做甚?” “瞧你没见识了吧,”辛夷手指向长椅靠背上的两个面具,“左边那个是天纵神武的格萨尔王,右边那个蚕丝公公,是不是看着特别慈悲~” 周章吟是个老实人,一看桌上还有七八个模子,瘪瘪嘴:“夫人,恕你家相公眼拙,实在看不出它们有何内涵来,只是你准备画多少啊?别回头把老爷子吓着。” “这不是在咱们家附近出了命案嘛,搞得人心惶惶的......照我们家乡西南那边的习俗,这些个面具最是驱邪镇宅,送亲访友,家家必备呢。” 还要送人啊......周大夫不敢想象,面露为难之色。辛夷吃完甩手将碗塞进他怀里,提起画笔蘸蘸颜料开工。 东滨湖畔,阿楚坐在桥头垂着头盯着湖面,无精打采掰着馒头碎,往水面丢,引来阵阵鱼群争抢。 穆云飞人呢,他又迟到,就是个讨厌鬼。 “小妞~” 这是刻意压低嗓子的一句如鬼怪般的嚎叫声,还能是谁这么无聊。 “穆!云!飞!” 阿楚抬起无神的双眸,在心底翻了无数个白眼,不耐烦的侧过头,正想骂人的词儿,却见到青面獠牙、目怒睁圆的黑色鬼脸...... “啊!!!不要!不要捉我!”阿楚惊慌一顿手舞足蹈,偏着身子往前踩踏一步,扑通落水。 不好,坏事了。 穆云飞将面具迅速摘下,往后方草地里一丢,扑通跳进水里,托起拉惊慌拍水的阿楚,在水中站稳,什么,此处湖水浅才刚到他颈脖。 可是此时的阿楚不知道怎么了,又叫又哭,不断挣扎,被什么勾起了深藏心底的恐惧,凭空爆发。 穆云飞用力抱住她,按住她的后脑勺,深深吻住她的唇。 头一次被这般柔软的触碰,深陷在混小子温暖的怀抱里,阿楚彻底乱了分寸,最终忘掉所有顾虑和忧愁,全心投入。 待两人偷偷摸摸又衣冠不整的回到周家药堂穆云飞的房间,穆云飞简单换了身衣衫,一脸不好意思的找小周夫人要了身衣服。接着,来回奔波烧水送水,帮阿楚准备沐浴。 辛夷拉着周章吟蹲在他屋外窗沿底下偷听壁脚。 “我要洗澡了,你快出去吧。” “别啊,咱们谁和谁,一起洗澡天经地义~” “胡说八道!我、我才不给你看呢!” “你就说哪儿我没碰过吧?” “不许说,出去!” “就不~” 一阵剧烈的打水声后,阿楚娇羞喊了句:“哎呀,疼!” “还疼啊,那我轻点......” 周章吟倒吸一口气,唉,不堪入耳,好想逃跑,可惜夫人不肯走。 辛夷欣慰笑了笑,看着丈夫比划手势:看到了吧,我西南面具就是神奇,刚送给穆公子,就保佑他心想事成。 周大夫想了想,也动起了手势:别说了,我也想。 辛夷笑得更欢了,一锤打在他胸口,刚准备拿出欲拒还迎的矜持来,下一秒就被抱回了房。 第九十二章 名动四方天下知 八月中旬,“见字如晤,一别多日,谢姑娘今日可好?边防吃紧,恐生战事,万事安好,至以为念。” 一别快三个月了,她还是第一次收到齐鸿的来信,看着潇洒狂草的字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认完全。 还真是见字如你,光是读这封信,他那张脸桀骜不驯的脸便浮现在眼前。 谢乔笑了笑,换上素白的云纹绉纱袍,简单绾了长发,别了一支檀香云纹木簪。没有交代去处,独自一人默默出了门。 雁儿想跟上,也被留下看院子,她坐在台阶上纳闷:“奇怪,小姐这是干什么去?连阿楚姐姐也不带,唉,最近小姐是怎么了,连阿楚姐姐去哪、做了啥也不关心......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瞎想什么呢,唉,小姐跟阿楚姐姐那么好,我好无聊啊,还是去找二房的坏丫头吵架比较好玩,嘿嘿~” 羌国两位皇子在大梁云韶府声色犬马,逗留了快有一月,没人知道他们真实目的是什么,只道是他们嚷嚷着要看云韶府的首席玉姑娘,见不着便不肯走,尤其是那羌国二皇子一言不合就摔杯动粗。 巧得是玉姑娘称病了快一个月,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见了。 云韶府掌院使一个头两个大,这面交不出人,应付不了外邦蛮子,另一头,开罪不起当朝晋王爷。 “大半个月了,阿玉姑娘病还没好,小王想听个小曲儿没道理这么难?”赛兰立体分明的五官一股子凌人的盛气,眯着深邃细长的眼,不威自怒。 掌院使缩着背拱手抖了抖:“小、小人......” 临空传来拨弄筝弦之声,重重几个低音弹出,高亢繁复的音调一个接一个急速迸裂而出,慷慨雄阔,气壮山河。所有人停下来,专注寻觅声源。 二楼屏风剪影映着纤细婀娜的身姿,低沉深奥的琴音急转,如细雨敲阶,绵绵密密,声音渐弱,化作长空里无声叹息。 她手腕轻提,划出好看的曲线,指尖又优雅落下,缓缓划动下细细的琴弦。 琴声时而如细雨抚桐,时而似泉水叮咚,时而像那走马摇铃,或缠绵悲切,或轻透飘逸。 听此曲,如身处朔风扬雪里,孤鸿飞过时的几声清啼,触人心弦,在座闻之泪湿沾襟。 忽而,婉转的曲调又悲恸撕扯,铮铮切切,仿佛抱有撕碎万物的决心与毅力誓死抗争,最后摇指压弦重重一拨,戛然而止。 “蒹葭动人,如山涧泉鸣,似环佩铃响。琴技高绝,融情更巧,京城怕是找不到第二个了。不,整个大梁国都找不到第二个了!”晋王赵宣听完此曲,大呼过瘾。 “此曲为云裳诉,阿玉不才,自叹不如,只怕再苦心专研也练不到这层境界。”玉姑娘虽蒙面,钦佩拜服的心从眉眼里跑出来。 “这倒也好,那些蛮子便再不会来纠缠阿玉了。唉,可惜了这么好的琴娘,也不知道是谁,本王还真像认识认识~咱们去看看吧?南溪,你怎么说?” 南溪公子定在原地久久失神,她弹出惊世之曲足以名扬四方,决绝、忧愤、悲哀全情融在曲中,那是尝尽了人间悲欢后,不为人道之的冷静。 他开始后悔,开始反思她说过的话。 公子,你小瞧我? 你凭什么以为我谢乔不行...... 我想做什么,统统与公子无关。 赛兰觉得很有意思,他向上一蹬,矫健跨上二楼,蛮横推开屏风,正对一双轻透无尘的眼睛,它慌乱轻眨,透出无邪娇憨,真是像极了。 他狷狂大笑:“我认得你的眼睛,你父亲当日解了我的题,害得小王损失了一张宝图。” “大梁国的女子可不能这样随便让人盯着瞧,二皇子好不收敛。”她粲然一笑。 赛兰挑起嘴角,暧昧不明的靠近她脸颊,“大梁的规矩?那我就将你掳回大羌,小王爱看几时就看几时。” 一楼雅座好事的围观群众,争先点足要看弹琴女子的容貌。可恨外邦蛮子生的高大威武,完全挡住众人视线。 “哦?赛兰王子是看不起我大梁京师城防的本事,也得掂量掂量坐镇西北的百万雄师~” “你提醒得是,小王自有办法。” 他一脸自负不可一世的模样,用手背轻触她的眉目。谢乔没有闪躲,凝神直视眼前的男子,在他眼中却看到一丝苦涩。 二楼隔壁包间里,走出两人,一个褚色蟒袍威严尊贵、一个白衣轻逸飘逸出尘。 她垂眸小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又轻声软语,微微屈膝作礼告辞:“二皇子,那我就拭目以待咯。” 眼看场面要热闹起来,赛兰怎么可放过。他捉她胳膊一把拽进怀中,右臂有力囚住纤细的腰肢,将她推到栏杆边,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穿堂风过,柔软的白纱如烟波流动,罗带翻飞。 惊鸿一瞥,哇~好美!只是来陪弟弟,从旁观戏的大皇子冉时也定住了心神,痴痴望向她。 那名女子峨眉纤细,目若清泓,浅浅回眸,娇靥如玉微微泛红,令人心尖儿一颤。 晋王赵宣愣了一愣,鬼见愁......还有多少本事没拿出来,怎么哪哪都有她。 赛兰欺身贴近臂内女子,公然行轻薄之事。她偏过脸,双眉轻蹙,样子有些恼怒。 “放开她!”晋王重重一合扇,“在我梁国境内,轮不到你放肆。” 赛兰高高扬起头,挑衅俯视他,不屑的神态嘲讽着一众懦弱无力的梁国人。 赵宣胸中无名火蹭蹭腾起,小样儿,在老子的地盘撒野,调戏老子弟妹,还敢那样看我,觉得老子打不过他? 他用持扇的手肘撞了撞身边无动于衷的白衣公子,“你相好的被人轻薄,你看不到吗?” “看到了。” “看到了还没反应?本王真的服你了!” “这回可是你要我护的。” “什么???” 赵宣话音刚落,还没评出味儿来,只见一道急速流光闪过,周围的人感受到强劲掌风扫过,抬起袖子挡一挡脸。 谢乔忽然感到失重下落,很快稳稳落在某人的怀里,再睁开眼,一抬眼是熟悉的他,心又乱了分寸。 曾经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从当朝淑妃邹芮名字前悄悄溜走了。谢尚书嫡女,谢乔又成为了茶馆酒肆里脍炙人口的话题人物。 有人说早就传出京城了,白衣调素琴的绝世女子画像在整个大梁各州郡县的大街小巷都十分畅销,大把大把的妙龄女郎争穿白衣、苦练云裳诉...... 那谢家乔二小姐分明是大梁第一美人! 赵冀双手背握,仰望大殿“中正仁和”匾额,暗生怅惘,显现一个失落的背影。 “微臣谢元叩见陛下。” “谢卿家......你来了。” “是,陛下。” “你可记得朕的太姑祖母东华公主?”赵冀不敢看向他。 谢元心上咯噔一滞,极其不愿继续往下想,沉静回答他的话。 “微臣记得,东华公主乃是建始帝同母所出的妹妹,后奉旨和亲,远嫁羌部落首领苏固。建始帝在位第十七年,终于将东华公主接回故土,可不到三年,公主便乘鸾而去,后追封为慈贞圣德长公主。” 敬慎妇行,刻在大梁女子一生的诫语,成了东华公主的催命符。 她在西羌被迫三嫁,孤立无援、忍气吞声,待华发换青丝,终于回归故土,最后在世人的闲言碎语中郁郁而终。 赵冀转过来,一脸胡茬,失落颓圮的模样,叫谢元大吃一惊。 “陛下!” “谢卿家,你怎么看东华姑祖和亲一事?” 谢尚书垂眸未动,眼皮已皱出几层褶子,老态横生,等待一场无情的审判。他的心思比谁都通透,装了小半辈子的愚笨,终到头要亲眼面对这场剜心巨痛。 “公主舍身......取大义,为大梁争取了十几年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才有一朝祖皇帝镇压西羌,换了后面五十年太平的大梁盛世。今人之安泰,莫不能忘圣德长公主的功绩。” “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黎月义妹......” 谢元双腿虚软,重重跪在地上,强忍着快要喷发的悲痛,沙哑嗓音缓缓道:“谢家不负皇恩!只求有朝一日能接她回、回家,抱得一家团圆!” 赵冀屈下膝,紧紧托住他颤抖的双肘,双眸是自责和愤恨混合的烈火,“朕保证,定要天下太平,不负万民、不负卿!” 谢乔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细细画眉,轻点朱砂。不知不觉,已到晡时。 “雁儿,老爷回来了吗?” “回小姐话,还没呢。” 谢乔看向屋外,马上用晚膳了,爹爹比我还晚进宫,现在还不回来,真叫人放心不下。 该面对的总是要来的。 太皇太后今日无奈摇头问她何苦要走这一步,谢乔反问老祖宗,当初刘大学士决心让刘绮真嫁给晋王又是何苦。 当初曾推人及己,试想过,若是谢家面临刘大学士之难,会如何。 答案一直十分明朗,忠君是谢家世代的信仰。方相勾结羌国之事,需要证据。想要报仇雪恨,自然不该瞻前顾后,自然要有人牺牲。 入到如今,一切尽在谢乔的掌握之中。 较之曾经唯唯诺诺的模样,现在她执拗的不管不顾,实在有些放肆得过分了。不料太皇太后也未体罚自己,反倒心疼起她来。 镜中映照了谢元的脸。 谢乔支走雁儿,走近他,甜甜唤了声:“爹~” “阿乔......我的阿乔啊!你、你这是要爹娘的命啊!” “既然爹知道是阿乔所为,就该体谅阿乔一片期许。” “白衣倾城,素手弦音,大梁第一美人......阿乔闹了这么大一出,怎么就不能明白,你只是一个女子......” 他的女儿应被人呵护,捧在手心的女子,不是披坚执锐的勇士,更不是搅弄风云的赌徒。 谢乔从容笑了笑:“爹好像与先生说过,家国天下,于公于私,为国为民,匹夫亦有担当。” 谢元靠在门槛坐下,涕泗滂沱,捂住脸:“好、好好......” 正式册封公主的诏书很快下来了,谢乔的公主身份实至名归,羌国两国皇子同时向梁帝表明求娶黎月公主之意。 该指婚给谁,朝堂之上争吵不休。 寿康宫大门紧闭,芳彤姑姑给了两份档案卷宗放在案几上,卷宗是关于羌国两位皇子过往鲜有人知的事迹。 芳彤姑姑娴熟拉开两份卷宗,一前一后铺展开来。 姑姑她善体人意,思虑周详,顾大局,做事得体,除了照顾太皇太后起居,是老祖宗的得力心腹,手上还有像地字零号这样神秘的属下。 无论从哪看都比寻常的宫女要有出息,如果早年愿意出宫,如今该安享晚年了吧。 听说她一生未嫁,守在老祖宗身边,向来忠心不二,一腔恨意却不知源头在哪儿,也是个执着的人。 谢乔初此如此仔细审视姑姑,是被迫的,为了展现利用价值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再看,她身份背景并不寻常。 对了,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说她好吃有口福,我想想......想起来了,好像是她给我送水时,我闻到她经过时身上有淡淡的酒酿卤肉香气,还有腰间香囊里有一味藤椒香。 姑姑这叫正经的外表下,包含一颗不羁的灵魂~谢乔正想着,笑意便从脸上溢出来了。 “哟,你瞧瞧,她这是准备出嫁乐的?”太皇太后指着她,看向芳彤姑姑,不明所以。 姑姑提起手帕掩嘴笑了笑,“公主心真大......” “早愿意嫁给哀家的皇孙岂不是更好,少这么多折腾。” “老祖宗,我无意......” “嗤,哀家难道会不知道,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晋王的人,跟哀家的侄女一个德行,没出息!” 太皇太后唯独中意的俩姑娘,偏偏都恨铁不成钢,都看不上自个儿的孙儿赵冀,一门心思扎进晋王那头儿。 “刘小姐近日与晋王似乎相处得很好,两家的旧日仇怨或许可有所缓和。”谢乔低眉顺眼道。 她手重重敲敲案几,“别跟哀家打岔,羌国皇室乱得很,你有命去未必有命回,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第九十三章 系马高楼垂杨边 有去无回...... 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可怕的。 临近九月,晚秋去了燥热,气候冷热不均,也还舒适。太皇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衣裳穿得比其他人要厚实一些,细闻寿康宫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谢乔含笑侧目,拿起案几上一卷长卷,念了起来:“羌王后所出二皇子赛兰,年二十,武艺骑射俱佳,纵横各部落难逢敌手......与皇姐暗通款曲,三年前公主秘密出走......” 那个公然调戏自己,颇具风情的外邦男子,曾与姐姐有私情,这事儿做得有些变态了。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拿起另一卷,是关于冉时的。他的评语中规中矩,大致意思是此人没什么不好。但是牵扯上了出身,那就有得说了。 嫡庶之争在哪儿都存在,羌国大皇子什么都好,只可惜是个宠姬生的,便是最大的缺憾。 太皇太后闭目凝神,眉目安详打起坐儿,语重心长说:“男人都有些各式各样的毛病,看你能接受什么样儿的。” 这话里的意思......谢乔又想了想,此次任务并非是找归宿的,收集方相通敌证据才是最首要的。 “我选他。” 她玉指点了点那卷长卷,名字是赛兰。 一纸文书,天下尽知。 大梁黎月公主与羌国二皇子佳偶天成,不日即将远嫁羌国,送嫁行程定于十一月初一。 十月初八,京城双姝的另一朵嫁了。 二叔长女谢嫣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进了孙家,与宣威将军嫡长子孙与修完婚。 几月不曾回家的二叔总算回了家,忧心忡忡,又不舍伤感,二婶逞机使出了浑身解数,温言耳语认了错、服了软,终于将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 邹宝华虽然哭了几把眼泪,望着送嫁的队伍惹来满城热闹,美目高挑,往日嚣张又爬回来脸上。 二房深闺处,对外称病的谢婉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从三更天一直听着隔壁姐姐谢嫣的房间传来的忙碌声,还有是喧闹声,热热闹闹的,直至冷清无声。 她左手按住木块,右手紧握小刻刀,一刀刀细细将它雕刻成人型,只差一步即将大功告成...... 姐姐风风光光嫁了,她应该穿得是正襟大红嫁裙,应该是笑着上得八抬大轿,应该是走正门进的孙家。 那盖头下定是姐姐无限春光的娇颜,如鬼魅一般的笑:谢婉,高门大院,你永远矮人一头,哈哈哈哈...... “刘绮真!刘绮真!!!都怨你都怨你!!!” 她发起狠来,拼尽全身力气,剜掉木偶人的双眼,又将四肢斩断,木偶人被摧残的面目全非。 狂躁的恨意如奔腾的江水,将一切扫荡、驱逐、毁灭,她的美梦、理想怎么甘心就此断送啊。 十月十六,卢双儿由徐余思大人亲手送上花轿,谢乔陪着徐丹亲眼看着她出嫁。 “乔姐姐,成毅跟我说,齐大人对你......很是挂念,托信问他姐姐近况......齐大人似乎还给你寄过信,没等到姐姐回音......” “别告诉他。” “成毅知道你的难处,不敢擅做主张,让丹儿问姐姐的意思。既然乔姐姐这么说,丹儿心里有数了。” “谢谢你们。” 徐丹突然抱紧她,双儿姐嫁去邻街的堂哥那儿还能再见,可乔姐姐就要远走他乡了…… 谁都知道和亲是怎么一回事儿,此时一别,后会无期。 “姐姐......丹儿舍不得你!” 抚摸她哭得似核桃一般的双眼,为她擦拭泪水,谢乔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姐姐,平添了一份作为姐姐的温柔和持重。 “丹儿,别难过了,我还有十几天的时候,咱们好好聚聚。” “好!” 于徐丹分手后,谢乔辗转来到城西街周氏药堂,与小周夫人辛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日入西山才缓缓归家。 阿楚今天还是没有回来。谢乔没多想,早早熄灯休息了。 翌日寅时,她换上宫装进了宫。 依照女官的嘱咐,启程前要进宫向皇帝、太皇太后等人谢恩。 原本交了庚帖进了皇家宗堂,做了名副其实的公主,谢乔便不能再待在谢家。体恤谢元夫妇只此一女,圣上恩典允谢乔留谢府待嫁。 进了朱瓦红墙,已是卯时,皇帝此时应该已经上朝了,自然先去拜见太皇太后。 自入秋后,太皇太后愈发嗜睡,现在还未醒,谢乔静静坐在寿康宫大殿里等候。 芳彤姑姑上前招呼,很是心疼地握紧她的手,惋惜不已:“公主,嫁去那苦寒之地,当真是苦了你了。” “是我自己的选择,无怨亦无悔。姑姑不也一样吗?” “额......你知道什么?” 谢乔浅然一笑,摇摇头,“有些事,不是非得知道原委,才能有所察觉不是?我想知道的,姑姑如今能不能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阿乔有三个疑惑,还望姑姑解答。你的恨......从何而来,地字零号到底是谁,你们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势力?” 芳彤姑姑释然轻叹,含笑侧目,眼前浮现四十年前的光景,陈旧斑驳,甚至有些残缺不全,但刻骨铭心的情还是那样清晰。 “天机阁朱雀令下玄字十五,从今日起,你便近身保护刘皇后。” “红缨得令。” 朱雀座下地字号出入险地,负责秘密追踪,所选之人都是身怀本事的能人。天字号的兄弟最有意思了,利用手中机密排兵布阵,哪些该放出风声,哪些故布迷烟,玩得不亦乐乎。 只有她玄字号成日里做着乔装各类身份、暗访实情的苦活,经常白忙活一场不说,还总是被心怀不轨的好色之徒揩油。 或许玄字号最没用的便是自己,好吃懒做,又没特长,才会被发配到皇后身边做个洒扫宫女。 宫中的人,一个个黑了肚皮,狗眼看人,拜高踩低皆是常态。 红缨她可是堂堂朱雀令座下玄字号,那又如何,进了宫成了“芳彤”人微言轻,老实干活才是正事。 世事就是这样,不是你不找麻烦,麻烦便不会找你。文帝的丽妃身边有几个势利眼的宫女总是抱团欺负她,多亏遇见了大太监程正青替她教训那几名宫女。 什么时候才成为刘后的心腹之人呢,应该是那年盛夏。 五岁的太子赵启也就是后来的顺帝,缠着他小舅舅刘同在驯马场骑马,马儿的草料被人下了致癫的药粉,突然开始发狂。 小太子要被摔落马时,被刘同一把抱住,就在刘同抱着太子倒地来不及起身时,疯马冲向他们意图踩人。 是红缨勇敢挡在了前头,落得断骨之伤,保得太子与他无虞。 少年刘同英武出众,几年前宫门之战,断了贤王筋脉唉,怪心狠手辣的,但是......还挺温柔的嘛。 红缨半眯着眼假装昏睡,被他一路抱回了皇后宫中,沿途垂杨柳树青翠欲滴,又走过了一林子飘红的合欢花,自此误了一生。 “到了姐姐屋里,你可得装得像点。” 红缨睁圆了眼,反驳道:“什么啊,我真的受伤了!” 他轻笑:“我知道,我是说有委屈别憋着,再可怜一点儿,你的日子也会好过点儿~” “哦......”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红......芳彤。” “你连自己名字都会说错?哈哈哈。” 望着他的侧颜,红缨第一次因为不会说谎而脸红。 彻查之下,是丽妃动的手脚。借此机会,刘皇后再无眼中钉,芳彤也成了她一生的忠仆。 而那个叫红缨的少女在漫漫寂寥的宫阙里,始终守望着一个人,看着他娶妻生子,等到最后他抱着遗憾离去,也没有机会问他一句…… 那个为你受伤的姑娘可曾入过你的心? 芳彤姑姑回望过去,自知恋恋不舍也无用,只有无尽的唏嘘,“公主,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真是意料之外,你和地字零号竟然都是天机阁的人。” “公主早以入局,阁中之事迟早会知道的。天机阁受重创之后,朱雀门人被屠半数,如今都隐藏身份,藏于各处。若你细心留意,接触过得朱雀弟子何止一二。” “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是被朱雀一门指引的,换言之,一切竟在他们掌握之中。 “上次......难道说......我知道了,他是......” “嘘!”芳彤姑姑示意不要说出来。 “最后一问,朱雀令主是谁?” 芳彤直视她的眼睛,饱含信任与柔情,“公主至亲之人。” 至亲...... 少叔渊! 公子证实,莫柯炎出入相府,与之为伍。一开始我想不明白方相或是沈意风为什么要杀害先生。 因为朱雀令主是少叔先生......方相欲夺取朱雀令牌,掌控天机情报;师门叛徒沈意风因妒生恨,借机以泄私愤。 就因为这样,残害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这样,夺走我的至亲师父。 “你们聊了什么,聊得这个小东西横眉竖眼的?”太皇太后撑着拐杖缓缓走出来。 “阿乔听说,羌人时常骚扰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实在是太可恶了!要是我押对了宝,赛兰成了下一任羌主,我成了王后,我一定好好管理管理他们......” “就你还王后?他们求娶你哪里是真心实意,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哀家希望你活得长长久久,不指望你成就功勋,成就了也是身后名,不值当!” 谢乔知道,他们为得到支持,好争夺储君之位,她的存在对另一边来说就会是阻碍,必然会被忌惮......自然做了十二分准备。 谢了恩,谢乔还趁机向太皇太后讨了一个恩典,这个时候开口要求什么,都不容易被拒绝。 在女官带领下,她心底挣扎地去了太后那儿,恰巧方皇后也在,一道儿谢了恩,只等太后说些体己的场面话。 太后没什么想说的,看见她又觉得十分头疼,哇哇叫烦躁,挥挥手赶她出去。谢乔见方皇后亲切地对她点点头,报以微笑,然后轻手轻脚退出宫门。 离皇帝下朝还有一会儿时间,谢乔隔着衣衫摸摸了怀中的锦囊,往云光殿的方向走去。 上次登门被拒之后,谢乔一直在留意云光殿的情况。 地字零号探来得消息一般都十拿九稳,自打惠妃见到活生生的千岩后,对陛下再没有了热情表演,始终冷冰冰的,终于磨光了赵冀的耐心,淑妃邹芮又变得炙手可热。 “黎月公主驾到——” 流珠激动跑来前来迎接,“公主,您终于来了,上次的事往您别忘心里去,我们娘娘她情况越来越糟了!” “上次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流珠眼珠一动,连忙应道:“是是是,奴婢记错了,没什么事,公主您往里面请!” 明玉守在孙念之的寝宫外,焦急的跺脚,这可如何是好,娘娘又把自己关在里面伤害自己。 太医被她打跑了几个,再也没人敢来医治,云光殿上下赔礼道歉,说尽了好话才求得太医们不要宣扬此事。 就连杨院首都说必要的时候只能将她绑起来,以免再次伤人。 明玉一看见谢乔来了,马上拉下脸,愤愤然怒起眉头,“公主千金贵体,来咱们宫做什么!” “明玉放肆!跪下!”流珠立即呵斥住她,用力拉下她一起跪在谢乔面前,恭敬道:“公主恕罪。” 谢乔瞅着明玉不服气的模样,她还在生四个月前自己故意亲近左子旭,惹来流言蜚语之事。记仇记这么久的么,反正自己早就忘了。 “明玉,你仔细想想那个左子旭算不算是位良人,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他配不上你的痴心,我也不可能看上他,你们彼此借势、相互利用罢了,认真便是输家。” 明玉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也慌乱了,左大人近日攀上了邹尚书大人,娘娘失宠后,他明显疏远自己了。这些事儿都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我话不太中听,只道是早一点叫你痛醒,也好过越陷越深,没有回头的余地。” 想想她说得在理,明玉耷拉着脑袋,懊恼自己做的蠢事,“对不起......” “你们起来吧,我马上要远行了,特意前来帮助你们娘娘,无意为难你们。” 流珠、明玉对视一眼,“流珠/明玉叩谢公主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第九十四章 山水一程幸三生 “公主,娘娘突然将自己反锁在屋里,我们该如何是好?” “多久了?” “就刚才公主来的时候。”明玉怯怯地说。 “唔,敲门是没用了,先把门撞开。”无论如何,今天她都要来见一见孙念之。 “好。” 咚—— 门开了,明玉被满目殷红吓哭了。 “快快!先止血!” 谢乔冲到她身侧,握紧她左手的脉搏,从怀中拿出一只褚色锦囊。 染血的镂花匕首落在塌下,她眼睫静静盖上,那张虚弱苍白的憔悴面容,在殷红血泊中显现一身明亮。如折翼坠地的蝶,明灭覆着微霜,留下一地破碎刺眼的哀凉。 执念所向满身是伤,孙念之,你一定要坚持住。 十月十九,惠妃失血过多、不治身亡。按大梁律,自戕妃嫔不得葬入皇陵,钦天监在皇陵外另择了一块风水宝地。 恰逢不日公主即将远嫁,举国盛事当前,惠妃的身后事简单操办了。皇帝特赦允许云光殿设了灵堂,祭奠惠妃,前来吊唁者二三。 喜公公替黎月公主送来一点心意,流珠打开锦盒,里面摆放了一只精致古朴的香炉,内有一段珍贵檀香木。 “愿焚此香,送惠妃娘娘往生极乐,来生多福多寿。” 流珠谢过公主恩典,谢过喜公公,然后亲手将香炉放置在灵堂案几之上,点燃香木。 喜公公点头示意,到了句“不必送了”便离开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院里站着一个孤寂的身影。 德妃见四处飘扬的白绸,一片萧肃,只道风雨如晦,满院凄凉。斯人已去,她问流珠、明玉可愿追随常宁宫。 惠妃在宫中孤立,不得人心,主子去了,她二人的未来令人担忧,既然德妃开了口,自当是最好的安排。 二人感激相望,跪谢德妃娘娘:“奴婢愿追随德妃娘娘。” 入夜,明玉、流珠在云光殿收拾打点,为先主做最后一点儿事。 明玉一边擦拭灵台,一边欣慰道:“娘娘得偿所愿,我呀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流珠留下手上的动作,握紧她的手臂,如临大敌一般急促道:“娘娘自戕而亡,犯了大忌,咱们马上要去常宁宫,明玉你莫要再提旧主。”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流珠姐别生气了,我再也不说了!”明玉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发誓赌咒再也不提惠妃娘娘。 左子旭叩门来寻明玉,说有话要与她说。明玉暗中有些欢喜,又碍于面子,假意拒绝,完了又没底,最后还是巴巴跑出去见他。 流珠收拾好了之后,轻手合上殿门,迈着细小的步子,穿过寂静萧瑟的后院,素绫白绸装饰的云光殿透着阴森恐怖,深秋的寒风吹得人只打寒战。 四下无人时,谢乔问她:你可后悔过自己曾经的错事? 面对黎月公主的拷问,她义正言辞说:不做亏心事,行得正坐得端。 走到长廊尽头,乓当——铜盆置地响声,有人影晃过,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唤她,“流珠姐姐~” “谁!” 耳畔又一阵诡异的风刮过,近在咫尺。 “到底是谁,你出来!”流珠心慌害怕,一并手脚发软。她一向不信这些东西,眼前灵异的怪相叫人心生恐惧。 “不是小桂子不想出来,只怕露面吓到姐姐......” 小、小桂子,他不是死了么......他怎么会,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是皇后的人,不不,是太后,一定是太后不肯善罢甘休! “小桂子早死了,死得时候连话都不能说,你到底是谁!” 呼呼冷吹猛烈地吹,在她眯眼一瞬间,一张和桂公公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痛苦哀嚎:“流珠姐姐,小桂子好疼!好疼!”伸长手几乎快要碰到她。 流珠心里的防线崩溃,看着自己的双手,是这双手亲手灌的硫磺,是她将他害得面目全非、死于非命......想起那段自己拼命想要忘记的事,那时的他也是如现在这般哀嚎。 她瘫软倒在地上,双手在土上抓挠,匍匐前进要逃命,却见一把纸钱漫天飘舞,他圈着自己不停打转,发出尖锐的叫声“是你害得我!” 流珠尖叫哭喊,“小桂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你是方太后的人,我没有办法......你们要害我家娘娘,我没有办法!” “在我面前,你还不悔过?” “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贪恋后宫繁华,被太后威逼利诱,接了那包鸩毒栽赃娘娘......但是我真的后悔了,事情一旦发生。便需要一个替罪羊,之前我对你也算照顾,你帮帮我帮帮我,饶了我好不好?” “善恶终有报,流珠,人要为自己犯的错负责。” 谢乔身披素色披风,放下帽兜,从偏殿走了出来。宫灯点亮,一同从偏殿出来的还有皇帝、皇后等一行人。 流珠彻底绝望了。 “小桂子”长袖一挡,用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掀开,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庞,是喜公公。 今日送来的檀香里加了一味特殊的香料,叫做迷迭香,能勾起人遗忘琐事,或许也能唤醒流珠还未泯灭的良心。 人证物证具在,容不得她否认,流珠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是太后收买她加害惠妃娘娘。此外,有关孙念之的事儿,她一字未提。 加上谢乔知道的事,大致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大伙儿从栖霞山回来之后,孙念之承了宠,自己也看着眼红,不知道怎么被人察觉,太后曾命人找到她,许诺只要惠妃怀不上龙胎,便抬举她做皇帝身边的美人。 孙念之本就无意争宠,也不愿为他生儿育女,流珠以为自己前程光明,谁知娘娘她意外有孕。 太后又命人暗中送来落胎之药,要她找准时机下在孙念之的饮食里,流珠迟迟未敢动手,不久就发生了孙念之与方昭仪争执一同落水的事儿。 她的难题迎刃而解,那副药自然也被忘之脑后。 直到有一天,方昭仪离奇死了,还是死于鸩毒。太后大肆搜宫,搜到那副药,经过太医验证,流珠才知道那其实是杀人剧毒,后怕不已。 惠妃娘娘被关了禁足,流珠心知方太后只是利用她,但想到那诱人的条件偶尔还是会做做美梦。 有一天,小桂子无端提醒自己莫要重蹈覆辙,流珠才发现他其实很不简单,并不是她们以为的他是太后的人。 孙念之与德妃联手,将计就计,利用鸩毒之事意欲一举扳倒方后,被谢乔破坏,导致失手了,此时的局势正需要一个为两位娘娘洗脱嫌疑的人。 流珠害怕自己曾经和方太后的事被查出来,知道秘密的人会害死她,于是,她将眼睛瞄准了桂公公,伙同左子旭一同残害了他。 面对铁证当前,赵冀勃然大怒:“这就是朕的好母后,大梁的好太后,残害后妃,残害朕的子嗣!甚至为了陷害连自己的侄女也下毒手......” 谢乔呈上那几张日记残页,“方昭仪之死是个意外,然而,也是多行不义的结果。” 赵冀看完这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后,阴着脸转手将它们交给皇后方清,怒道:“可恶!清儿你看看,哼,真是死有余辜。” 皇后心有戚戚:“陛下息怒......清儿没有教好妹妹。” “皇后,此事与你无关。”皇帝自知现在还不能拿方家怎么样,但是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他要肃清这笔糊涂账。 “来人,将她压入天牢,交由刑部提案。” 虚软的流珠被侍卫拖走了,被满脸泪痕跑回来的明玉撞见,明玉惊呆在原地,不明所以,想要救她却无能为力。 刚刚左子旭说自己就要成为邹大人的乘龙快婿了,这场情感的背叛来得直接而猛烈,明玉如晴天霹雳,泣不成声。 他怎么可以这样,利用她的感情,借娘娘的东风才从一个小小的侍卫变成今天的御前侍卫长。 他说,他知道她定会骂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以往不过是看在惠妃娘娘的恩宠上,不然怎么会看上她一个姿色有限的宫女。人往高处走,换做任何人都会怎么做的呢。 当明玉听说了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方后知后觉,他几日来对自己冷淡非常,刚刚突然寻她,只是为了支开自己,又一次是利用她的感情,还说了那样一番无耻的话。 左子旭,我恨你! 此夜过后,常宁殿没了安宁。 因为有辛夷手书证词一份,详细交代了德妃构陷皇后的作案手法,是在指甲里藏了少许鸩毒,在皇后宫中但凡有机会,只要指甲轻触食物,毒便溶于其中,皇后难辞其咎。 德妃自知谢乔等人是要为孙念之讨说法,自觉深宫诡计无安宁,一生到此了无趣味。她自请守皇陵,要为惠妃点一盏长明灯。 又鉴于,人皮面具和檀香木都是辛夷提供的,为破案出了好大的力气,谢乔苦口婆心,求皇帝宽恕辛夷的罪过。 赵冀浸淫权术学习,也不是肯吃亏的主,提出只要辛夷交出易容秘术藏于宫中,叫三司放心,便撤了告示上的三百幅画像,免了她的罪过。 谢乔回到寿康宫偏殿,喜公公已经先一步等候在此。 “玄字二七涂乐,见过公主。”他笑嘻嘻地朝她行礼。 “涂先生,今日辛苦你了。” “公主客气,涂某人还要多谢您,为咱们弟兄报了仇。” 天机阁中人无一不是崇高理想的江湖客、士林学子,为道义、为公心、为守护一方太平,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谢乔摇了摇头,无尽感慨,他们与先生一样有情有义,九死无悔。 朱雀门徒遍布各处。 在芳彤姑姑的提示下,她第一时间便想到的是喜公公。这个好财多事爱打听的人,每每出现的都那样恰到好处,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语,总能解开她种种迷惑。 当她以新的眼光审视他时,再次唤来喜公公,他好像早已料到,一句“恭候多时”,直接挑明了身份,请求谢乔为无辜含冤者昭雪。 桂公公,新晋的朱雀门徒吴楼,排名玄字六一。 适逢惠妃盛宠,忠奸不明,又有德妃相交匪浅,朱雀门意欲调查孙念之。 吴楼初次出使任务,涂乐负责接应。由于新人出道各方面不太娴熟,刚混进云光殿便受到诸多怀疑和揣测,他又急于掩饰身份,故意露出马脚表示自己是太后的人。 在云光殿里,吴楼接触不到最核心的工作,大宫女明玉、流珠对他防备有加。他苦于没有突破,终于,在某一日深夜发现了流珠从外面带回了鸩毒。 他将此事告诉了涂乐,并且表示总觉得有大事发生,流珠又迟迟没有动静。为保万一,俩人合计,将毒药一分为二,将大剂量的那份偷偷藏于冷宫隐秘死角,万一出事留下一份证据。 谁知被方昭仪的贴身侍女无意发现,并下手毒害了方昭仪。 故事到了这里,真相已浮出水面,祸事的根源不是桂公公的多此一举,而是流珠的不臣之心。 趁着天未亮,穆云飞驾马车过城关,亮了晋王府的令牌,守城放行,又行了一二里路程。 辛夷抱起一个包裹交给她,“两身换洗的衣衫,常用的药物,还有一千两银子都在包裹里了,你们都是习武中人,有武艺傍身,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江湖路远,照顾好自己!” 周章吟拱手与友告别,穆云飞忽然不舍,背过身躲在马车后落泪。那宏伟的汉子将穆云飞揪出来,搂住他的脖子,拍拍背道定会回来看望大家。 “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哈哈哈,一言为定。山水一程,三生有幸。各位挚友的深情厚谊,岑何与念之永铭记于心。” “诸位大恩,念之此生无以为报!”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还有谢姑娘......我知她行走于刀尖火海,这封书信或许有用,劳烦诸位替我转送谢姑娘。” 南溪公子站在城楼上,目送零星火光游动的一双人远去。 寒冬将至,玉树凝霜,化作长空一声轻叹。如果他能放下一切,自然不必再羡慕任何人。 第九十五章 夜来有梦登归路 距离启程的日子还有五日。 闺房里,阿楚和雁儿在盘点行李物品,谢乔展开孙念之留给她的书信,从头到尾细细观摩了几遍。 因为她给的是一封无字天书,无从看懂。辛夷转告时只说,谢姑娘行走于刀尖火海,此信或许用得着。 此言是否另有深意,只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谢乔将书信妥帖放进随身鎏金雕花的首饰盒底层,里面还放着一只陈旧的竹制短笛。 随后,她召集长房老少一齐说说话。除了娘亲在小佛堂静心,其他里里外外一干人等皆已到齐,就连常叔也来了。 陈妈妈一露面眼泪就没停过,哭湿了几条手帕子,小丫头们纷纷掏出自己的递给她。 “陈妈妈别哭了,你再哭,我这话儿便说不下去了。” “是、是是,小姐......”她边说,边喘了几口气。 谢乔静静的说:“如今我就要离开大梁了,此去恐怕再无回头的一日。” 闻言,众人伤感,满堂鸦雀无声。常叔、翠柳等人已经眼眶泛红,嘴角微微抽搐。 “分家后,如今长房日子也好过许多,老爷与夫人和好如初,又正值盛年,你们自当要尽心尽力照顾他们。到了你们出府的日子,自然不会薄待了你们。” 谢乔从身后拿出一只锦盒,里面是五千两银票。 她浅笑说:“这是近日皇帝赏赐的一部分,我折换成了银票,添进长房库存,今后但凡长房中人家里有任何红白喜事,皆有抚恤银子,待出府之即,各赏五百两。” 众人皆一惊,乌泱泱跪下叩头,齐声哭喊:“多谢小姐体恤!” 她将锦盒交给陈妈妈,嘱咐道:“劳累陈妈妈受累安排了。” “我的小姐......老奴一定不负所托!”此时,陈妈妈已然泣不成声。 她走到常叔身边,拿出另一木盒,这里是商铺房契,她爹从不管家庭琐事,这些需要在外头打点的事清,交给忠厚可靠的常叔最为合适。 翠柳侧过脸偷偷抹泪,谢乔拍拍她的肩:“我不能送你出嫁了,丁满人很不错,我提前祝你们兰芝千载、琴瑟百年。” 雁儿这几日一直在听大伙儿议论,小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到了冬天又冷又干,那里的人杀人不眨眼……雁儿越想越难受,哭得稀里哗啦,泪涕横流。 阿楚从头到尾都很平静,还不停安慰了身边的雁儿。 这段时间她常常不在谢府,擅自离岗陪在穆云飞身边,热恋中的恋人都这般难舍难分的样子,夫人她们都没有追究。 “云飞,你带我去见见你师父吧。” 阿楚头拎着一串糖葫芦,头靠在穆云飞肩上,慢悠悠咬了一口,又甜又酸。 穆云飞手上也有一串,他刚张开嘴准备咬,突然扫了兴,脸上有些不大自然的僵硬,“……见他做什么!他替人做了帮凶,害死了少叔渊先生,我……我都没脸见大嫂了。” “可是,他是你师父,你应该清楚他的为人,以你从小待在他身边的观察来看,他会做这样的事吗?”阿楚小心翼翼问道。 “说心里话,我师父虽然严厉,但从来是非分明,我不曾见过他有不端之行。” 穆云飞往地上一躺,苦恼不已:“可是莫家庄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还有少叔渊先生胸口的致命伤,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了……” 他觉得这糖葫芦咽下索然无味,没吃几口,扬起手臂用力丢了出去,穿着两个红果子的竹签稳稳插在草地上。 阿楚弱弱地说,模样十分认真严肃:“我觉得,还是听听他怎么说吧,再说我们要是成亲,可不得征求他的意思。” 穆云飞又喜又气,愤愤然道:“如果他真的杀了人,便是恶人,我穆云飞绝不与恶人为伍,何须征求他的意思!” “那你和你师姐的婚约,怎么说也得先解除吧,总要通过他允许,至少不能教我日后名不正言不顺吧!你说了负责的,不许说话不算话……”阿楚声音小得就像是自说自话,可还是被穆云飞听得正着。 穆云飞咧开嘴乐了,一把将她抱搂在怀里,撑离地面。 “阿楚小妞,这么亟不可待想嫁我,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带你去吧~”然后,作势便要亲她,被阿楚一手挡住。 阿楚才不要再经历一次羞于见人的事儿。 上次……落入湖中,第一次拥吻,这厮竟然把她嘴唇都咬肿了,害得自己几天不敢回谢府。 阿楚知道,自从先生遇害后,小姐对她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起初,她以为是小姐心情不佳。 直到后来,阿楚才确认了一件事。那天,她一回府就在桌上无意间看到一卷小姐来不及收起的卷宗。 莫幼初是平昭七年元宵灯会被拐的。 好巧,她也是。 然后在这三个月里,谢乔与阿楚往日亲密无间的一对主仆,各怀心事,彼此疏离,但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在外人看来一如往常。 穆云飞还是答应了阿楚,通过联系莫家弟子,在京城某个三进三出的简单院落里见到了莫柯炎。 “呦,云飞,你来了。”莫庄主正在练剑,似乎心情大好。 穆云飞一进院子便板着脸不说话,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十分讨喜的俏丽姑娘。 “这位是?” “我是阿楚……见过莫庄主。” 莫柯炎一见她感觉分外亲切,桃尖下巴,玲珑大眼,一笑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 他心上一动,连忙问:“阿楚姑娘今年贵庚?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许人?” 见到他,阿楚的心境也很不平静,刚想说什么…… 不待她作答,穆云飞不耐烦道:“师父,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这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今天就是来跟您一声。没什么别的事儿,我们就……” 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个黄衫女子提剑挥来,“大胆穆云飞,你怎么敢这么跟师父说话,看剑。” “呵,我穆云飞就没有怕的。” 本来就不想来,既然来了还能让狂妄自大的师姐,在心上人跟前下他的面子? 穆云飞一直努力压抑的怒火,终于失控了,他将阿楚赶在旁边,抽出九节鞭应战。 阿楚不知所措,心知穆云飞今日确实有点猖狂,而且明显他不是这名黄衫美人的对手,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莫庄主。 二徒打打闹闹都是常见的,莫柯炎本不想制止,穆云飞游离江湖一年多,确实有长进,少年意气叛逆些也没什么,他并没有将小徒弟的不敬放在心上。 既然这位姑娘不放心,也不忍拒绝。他提气聚风,一掌便将打斗的二人分开。 “忆初退下吧,云飞你长进不少,看来这一年江湖磨砺效果甚佳。”莫柯炎对穆云飞满意点点头。 “真的吗!”听到夸奖,穆云飞乐得不行。 多亏大哥时常点拨,凡有想不通的,南溪大哥总能轻轻一点让他茅塞顿开。 还有千岩,现在应该叫他岑何,他是外家功夫,真枪实弹练出来的,最是擅长实战。 一起比划过了半年的招,取长补短,亦收获匪浅。 得了师父首肯,穆云飞连来的目的都忘了,对他的怒气也消了大半。 “师父,我……奸人当道,您干嘛要做他们的……”走狗二字始终说不出口,面对自己的授业恩师,穆云飞心理实在矛盾。 “云飞,此话怎讲?” “师父,他今日分清就是来找事的,枉费了您这么多年来对他爱护有加。”黄杉美人背着剑气冲冲的拦在前面,想赶穆云飞出去。 这位就是穆云飞说的那位有婚约的师姐莫忆初了,剑气凌厉,目带凶光,好生吓人。 阿楚心想,难怪穆云飞要跑了,把这般厉害的师姐娶回家给不被打死了。 穆云飞挠挠头,左右想不明白,看着手中特制的银鞭,回忆起师父对自己的好,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过分,十分懊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师父赔礼。 阿楚怯怯的上前一步,求情道:“是我想来见……莫庄主的,让他……” “你又是何人?”莫忆初语气不善。 莫不是听到穆云飞说的话,对自己有些许敌意? 不对不对,穆云飞说过是他师姐不愿与他成亲,好像还和莫庄主有不伦之恋……阿楚转动好奇的眼珠子打量她。 被人盯着不大自在,莫忆初亮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看什么看!” 穆云飞护妻心切,跳起来拦在阿楚前面,嚷道:“莫忆初,你不要太过分了!看在师父的份儿上,我才勉强称你一声师姐。”说罢,亮起九节鞭,毫不示弱。 莫忆初讥笑一声,右手已经触及剑柄。 “够了,统统住手。既然是阿楚姑娘找我,那么,请屋内一叙。” 莫忆初被吩咐下去备菜,穆云飞也想跟进屋,前脚刚迈进一只,就被阿楚推了出去了。 “你是云飞的未婚妻?” 他面相庄严慈爱,阿楚摇头道:“他这个人胡闹惯了,没有父母之命,哪有未婚之说……” “嗯,呵呵,先前给他许过一门亲事,想必姑娘知道,正是我的长徒。不过,阿楚姑娘放心,他二人互不情愿,两家长辈已经将亲事作罢,云飞还不知情,不然也不会来。” 莫柯炎和蔼看着她,还是问了先前几个问题。 阿楚一五一十回话,没有丝毫隐瞒,她是京城礼部尚书谢家的长房丫鬟,小时候落难时被自家小姐捡回家的。 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他心生怜悯,其实对这个未来徒媳很是满意,想来云飞是来寻求他的支持,怕穆兄夫妇反对。 “姑娘不必担心,只要云飞与你是真心实意,老夫会尽力撮合……” 阿楚接上话:“莫庄主,我是平昭七年元宵灯会被歹人拐走的。” “你是说……平昭七年!灯会……” “其他的,我不记得了。”阿楚垂下眸子,为了掩饰心里的慌乱,眼前人会是她的父亲吗? 如果是,他会不会认我…… 如果是他杀了少叔先生,我该如何面对小姐…… 莫柯炎激动地站起来,手垂在身侧一抓一放,无处安放,“阿楚,你后颈……可否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问及隐私问题,阿楚手不自主摸向后颈,侧过身脸颊微红,道:“这个,我不知道……” 门一下子被推开,穆云飞跳进来,嚷嚷道:“我知道啊,后颈下三寸有一颗,就是红色的!” 阿楚惊怔,看着眼前人,她失散多年的父亲,是她的家人。 “你、你知道?”莫庄主对着穆云飞表情有些不太对劲。 “可不是嘛!”穆云飞拉扯没有反应的阿楚,“阿楚你忘啦,上次咱们一起洗澡的时候,我看到的呀……” “闭嘴!”阿楚恼羞成怒。 “混账!”莫柯炎无名火起。 “这太好了,师父,谁能想到啊,我找个媳妇儿,把你失散多年的女儿给找回来了,咱们两家联姻两全其美~”穆云飞还在手舞足蹈。 莫柯炎火冒三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将他踩在地上,又不知道该。 “师父,师父……不,岳父大人,饶、饶命……阿楚救我……”穆云飞感到一阵窒息,反抗无能,大脑开始频频缺氧。 阿楚吓坏了,连忙拽紧他的衣袖,恳求道:“莫庄主,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他当时是给我备洗澡水,不小心摔进去盆里……不是故意无礼轻薄我……” 莫柯炎这才慢慢松开穆云飞,被阿楚扶着坐了下来。 找了这么多年,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突然在今日爱女回来了。总让人感觉不太真切,像是在做梦。 “你真的是我的阿初?” “不是……”穆云飞大口大口喘着气,坐在地上叫苦连天:“不是我,你们怎么父女团圆……” “穆云飞你真过分,居然躲外面偷听!” “哈哈哈,只要一家人团聚,怎么都好,对吧,岳丈师父!” 莫柯炎老怀安慰,欣喜道:“对,咱们一家总算团聚了!” 第九十六章 月明欲素愁不眠 阿楚这个名字是少叔渊先生取的,我原本的名字叫莫幼初。 五岁那年元宵,我被带着鬼脸面具的人贩子拐走,从江南一路到了京城,转手了几处人家,有过好几个不同的名字。 后来饥寒交迫的那两年,我渐渐忘了家的方向,忘了原本的名字,灵魂深处里最害怕那个鬼脸面具。 还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曾提过。 这世上有一种地狱,女孩子不学琴棋书画、礼乐舞艺便要挨饿受罚,学好了的人会被很多人喜欢,但她们却总在背地里偷偷哭泣。 再后来,我逃出来了,遇到了全天下最温暖的人,为了她,我努力学做饭,永远不叫她挨饿。 启程前一日,十月三十日,谢乔依依不舍与家人最后告别。 这一天谢府几房老老少少悉数到齐,没有看见阿楚的身影,从远处急急忙忙骑马而来的是成毅和丹儿。 徐丹想递东西给她,有一个硕大的包裹被宫人拦住,只得隔着人远远喊说:“乔姐姐,那边听说下雪了,这是我亲手做的棉衣和斗篷,你一定要保重……如果可以,要给我写信啊!” “多谢!” 谢乔想走进她说些体己话,却被宫人拦住:“还请公主毋要耽搁,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她只得朝丹儿和成毅点头,远远施礼。 谢乔含泪钻进轿子,她上轿前回了头,看见父亲和母亲老泪纵横,行臣礼跪送大梁国唯一的公主,黎月公主。 到了宫门口,阿楚站在那儿张望接她的队伍,谢乔假装没有看见。 “小姐小姐!我是阿楚啊!”阿楚伸长手,大声呼唤着。 道路两旁站在一路士兵,侍卫提长枪呵斥道:“大胆刁民,不许在此喧哗,惊扰公主圣驾。” “官爷,我是公主的侍女,一早做糕点误了时辰,您行行好放我过去。” “你当爷是什么人,这般好糊弄,随便说自己是公主的什么人就让你过去,我看你分明是来攀公主高枝的。”他钳住阿楚的手,要将她扣押审问。 “叫他住手,把那女子带过来。” “是,公主。” 宫人将阿楚带到轿前,她掀开帘子,见阿楚鬓发微乱,背着三个包袱慌忙的样子,可见是一路跑来的。 “阿楚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姐,我自然是跟着你来的。你看,你爱吃的糕点还是热乎的。”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包油纸包,举着热气腾腾的糕点,眼角闪着盈盈星光。 谢乔看着阿楚的脸,想到了九年前头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能心软,谢乔提醒自己。 “胡说,和亲名单里没写你,心意我收下了,你回去。” “不,小姐去哪阿楚就去哪,阿楚永远不会背弃小姐。” 谢乔放下帘子,冷漠道:“来人,将她送回去。” “小姐!我知道莫柯炎的秘密,带我走吧……”阿楚抵住宫人强行拉扯的手苦苦哀求。 一听到这个名字,谢乔心弦触动,铮铮乱响。“那你随我进了宫再说,莫耽搁了。” 从清晨到午后,繁复的宫廷礼仪好不容易走完,这才将将回到她鎏金错银、富丽堂皇的御赐宫殿。 素烟宫。 看到匾额的名字,谢乔一阵诧异,素烟宫里的宫人谄媚迎上来:“公主,这宫名儿可是陛下亲手写的,还是奴才亲自挂上去的呢~”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谢乔坐在锦塌上,惴惴不安。皇帝......他怎可将他那点小心思如此正大光明表现出来,这点儿相思意来得莫名其妙,哪里瞒得过有心人的眼睛。 女官临走前嘱咐,明日三更便要开始梳妆,请公主早些休息。 遣退素烟宫的人,阿楚抱住她的腿跪在跟前,“小姐,我看到那卷长书了,我也找到他了,一如小姐猜想,我正是莫幼初,莫家庄主莫柯炎的亲生女儿......” 谢乔移开眼神,不去看她,脸上始终保持着平静,任凭阿楚害怕无助的颤抖。 阿楚会觉得我可怕吧,趁现在,离开我,不要再坚持傻念头。 那天,穆云飞在屋内说起旧事时,我分明看见你躲在门外听了半响,你的心事哪里逃得过我的眼睛,包括你从小隐瞒的部分实情。 你不愿说,我只是不问。 看到那卷陈年卷宗,我深感世上缘分妙不可言,如果莫柯炎知道自己亲手杀了女儿的恩人,他是否还有脸面说什么武林侠义之道? 我特意将它讨来,待你回府,我便将此物放在桌上......我如果猜得没错,你一定会找他。 这段时间我不敢见你,放任你在外不闻不问,是真的害怕,怕你为难,怕你离我而去,更怕...... 有一日我会不惜利用你,去伤害你唯一的亲人。 我替你找了他怎么多年,他居然是杀了我如父恩师的凶手。先生这笔账,你叫我怎么咽的下去! 阿楚,你会怪我吗? 谢乔神态淡漠,青丝垂在指尖微微扎手,“你已经找过他了?” “是。小姐,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爹......莫柯炎说,人是他杀的,他与方相勾结是为了寻我。他还说,只要等下去,花有重开日,人有重逢日。” “人有重逢日......” “对,他是这样说的,我追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再没说什么。我想......一定有什么深意!” 谢乔双手微微颤抖,所有人和事物在眼前混乱交错,她苦笑着喃喃自语:“他倒是等来了自己的重逢,可别人要怎么重逢,死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人是他杀的,任他怎么狡辩也抹不去这份罪恶。” “小姐......都是因为我,我愿意替他赎罪!”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从不牵扯无辜者。阿楚,你回去吧,回谢家或者是回金陵,怎么都好,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知道小姐要做什么,孤身一个人谁与你接应,让我跟着你吧!” 阿楚不能想象小姐一个人孤军奋战会面临怎样的险境,抛却生死,她只想与小姐在一块儿。 谢乔怎么会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怎么会这么傻,不让你去,从来不是因为讨厌你厌弃你,是想要保护你啊。 再说,自己也不会是孤身一人,皇帝给她配了几名暗卫,轻易不会出现。 小姐还是无动于衷,阿楚独自站起身,黯淡的眸子藏着数不尽的愁绪,“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口吻和态度像极了南溪公子......”她往门外走。 “你想好了就去吧。远嫁羌国,不是开玩笑的。” 见小姐松口,阿楚破涕为笑,折回头亲昵地抱着谢乔的胳膊,连连点头:“确定,我确定。” 谢乔轻敲了她的小脑袋,用十分嫌弃的口吻说:“穆云飞呢,他也肯?” 阿楚眼中闪过一丝神伤,嘴上还在逞强:“管他呢!” 他当然不会知道阿楚的计划,从周少夫人那儿拿的药应该够晕他个三天三夜,等他醒过来,她已经在路上了。 谢乔又问:“你们才相聚,莫柯炎知道你的决定吗?” “他同意。” 阿楚诚恳地望着自己,谢乔思忖了许久,“好。” 看在阿楚的面上,莫柯炎,我姑且相信你一次。 十一月初一,寒意骤起,初晨时地面还结了凝霜,初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得四野沉闷而灰暗。凛冽的大风吹得路上的行人缩紧了颈脖,红色的旌旗在长空中飘飘荡荡。 号角起,公主下轿,朱红嫁衣在大风里翻飞,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金凤缠绕在一身红衣之上,浴火涅槃之姿,似要翱翔九天。 她郑重朝向城楼三叩首,“吾愿大梁千秋万载、世世长安!” 举国上下一片哀鸣。 那日围观公主出嫁的大梁百姓说,公主迎风而立,天人之姿,嫁给羌地蛮夷糟蹋了。 还有人说,国库空虚,羌、程虎视眈眈,公主是为了保一时太平去的,是大梁国的功臣。 盛世何须公主远嫁,百姓们都明白的道理,面对沉重的现实,大梁国今时不同往日,要不了多久,就要开战了。 千人的送嫁队伍里,相熟的人不只有阿楚,还有一位老伙计。 喜公公换了身喜庆的衣裳,配着喜气洋洋的脸,一见面便把谢乔逗乐了。 “你怎么也被发配来陪我受苦了?” “公主哪儿的话,奴才是来报效国家、侍奉公主的,公主大婚天大的喜事,怎敢说是受苦,是小人的荣幸才是~” “如此甚好,有你在我心里便多了一重把握。” 只是......先生去了,朱雀门依旧有条不紊,当下是何人执掌?谢乔自知还不是问的时候,便不再纠结。 涂乐似乎猜到她所想,笑吟吟道:“奴才自然是来为公主分忧的,祝公主达成所愿。” 距离启程那日,已经过了二十日,刚翻过山岗越过大江,如今又进了沙漠,顺着河道走了三日,还没有走出这片沙漠。 呼啸的风吹得人干渴难耐,更昼夜巨大的温差,折磨着这些常年在繁华里享乐的人心疲力竭。 阿楚频频为自己递水,谢乔看着她双唇干燥起皮,还在强忍。细问下,原来是水源紧缺,大家被勒令开源节流。 “涂乐,我们大概还有多久才能到羌国,这般风雨兼程,大家好不辛苦。”谢乔挽起轿帘,向喜公公询问。 “回公主话,若是轻骑赶路,三月可到,咱们人多队伍长,按照这样的速度必然要拖慢些行程,估摸着要明年五月才能到。” 他看了眼后方吃力的从仆,默默道:“这个冬天怕是难过了。” 谢乔见大伙儿面色不佳,人困马乏,有人思乡情切,一经传染众人皆消极懈怠,情绪不甚稳定。她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那只晶莹剔透的玉笛,轻轻吹抚一曲清心曲。 轻音吹荡在广袤无边的大漠里,滋润着每个枯燥乏味的心,如清泉甘霖抚慰干涸大地,愁郁得到纾解,大家又重新振奋起来。 谢乔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这只玉笛,想起他的模样,曾经一起的经历,会心一笑。说真的,心里怎么会没有怨气呢,只是月下的回忆太美好,舍不得怪罪罢了。 手指托住那只精巧的同心结,心下暗自窃喜,要不是她大胆表白,说不定如今这里挂的会是别的姑娘送的穗子呢,这就叫做“先来后到”。 她把玉笛举过头顶,抬着头,看光线打在通透的笛身上盈盈生辉,真是好看极了。 逆着光,谢乔发现笛子尾端内部刻了一行小字,浅浅的字迹又藏得极其隐蔽,甚至用指腹摸不出来。 那刻的是,“不可休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你是思念我的对吗? 你真正的心意,我收到了,你送我生辰礼原是最好的。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我输了,恨自己对你毫无办法。其实被我强行占了心,公子,你从这局从一开始注定就是输家。 哪有那么多可见不可及,哪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到头来,还不是你我没有缘分。 谢乔笑着大哭了一场,掩在狂沙漫天的呜咽里,不叫任何人听见。 叮铃铃、叮铃铃...... 有几匹马儿急速呼啸,靠近送嫁队伍。松懈的士兵又提起精神,竖起了防备。 有士兵来报,是大梁去羌国的商队,一行四人,三男一女,据说是少主夫人在沙漠里走散了,现在想借官家队伍寻求庇护,愿意效犬马之劳。 什么商队带着家眷出门,还丢了媳妇儿,不由得令人生疑。 “公主,出门在外,小心为上,还是打发了吧。”宫人上前谏言。 喜公公也附和:“羌国内乱不休,程国也想从中分一杯羹,必定有人会对公主下手。” 谢乔点点头,又问:“既然是商队,自然有名号,可有报明来路?若有含糊,直接回绝了。” “是,公主。” 那名士兵再回来的时候,禀告是“穆家的”,并递交一块“穆”字名牌。 该不会是...... 谢乔看了看阿楚,她低头绞着手帕,又期待又心虚。 第九十七章 大漠风尘日色昏 阿楚回来禀告谢乔,你的担心是真的,来的不只是她的心上人,还有你的心上人呢。 一见到他们,辛夷先开腔辩解,这事儿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自己也没出卖她,出现在这里纯粹是嫁鸡随鸡,是她夫君要来的。 周章吟立马伸出双手立在胸前左右摆动,大喊,自己只是好奇羌国独树一帜的医术流派,想来增长一些见识,正巧晋王赦免了他爹行医的禁令,自己就带夫人出来游山玩水,顺便来了解羌国的风土人情。 游山玩水?阿楚低头看自己满身沙土,灰头土脸的,看看满目黄沙与荆棘,哪来的山和水。 那个玉树临风的温玉公子手中握着剑,还是头一回见,阿楚是不敢责问,至于穆云飞...... “穆云飞,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莫幼初,你说我来干什么,我寻你回去成亲!”穆云飞怒气冲冲将她抱上马就跑,“为了追你,小爷跑死了八匹马,要不是......哼!” 辛夷在后面喊,别瞎跑,早点回来,日落后沙漠里最危险。 切~要不是他不识沙漠方向,早就追过来了,然后硬是在边界区徘徊了几日,才等到大哥他们一行追上,真的气煞他也。 都怪周章吟,说好的与大哥来抢亲,一人抢一个回去就完事儿了。 搞不懂大哥叫他干嘛,他那人本就磨磨唧唧,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本就是一个累赘,出趟门还非要带个娘们来,一路上跑不得颠不得,宝贝儿的紧。 只有他有媳妇儿要疼,还是怎么的,别人就没有吗? 可恶可恨! 阿楚侧坐马上扭过身子正对他,轻轻抚摸他好看的眉眼,深情凝视,笑靥如花。 “你还有脸笑!” “见到我这么气,还见我做什么?”阿楚故意问。 “你就这么不懂我的心?小爷担心你被粗蛮的羌人给生吞咯!”穆云飞瞪着眼睛气呼呼的,将她搂得更紧,傲娇的每一个小表情、小动作落在阿楚眼里都十分可爱。 “那怎样你才能开心?” “怎么都不开心!” “那这样呢......” 阿楚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大漠荒野一道金色夕阳拉得依偎的一对身影悠长。 送亲指挥官根据天象,无风有云,似有狂风将至,遂寻了一片适宜避风区域,吩咐千人队伍原地紧密驻扎。 负责炊事的从仆张罗着架起锅具,升起火,赶在天黑前,为公主等人安顿好膳食。 周章吟给人看诊的习惯藏不住,看到有脸色不佳的便要询问一番,是否有疾,一时间围着他看病的人里外三层,包的严严实实。 有女子羞于诉说病情,辛夷便站出来忙活了,谢乔让喜公公为她腾出一个帐篷包间,专为女子看诊检查所用。 没想到,这趟长途跋涉的折腾,许多人身处不适还在照顾她,谢乔感到自责和抱歉。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长烟落日,大红旗子垂立在帐前,她借灯烛流火,看那隔着人群的这一头,是他临长风而不乱的身姿。 将夜侵寒,一时狂风乱作,黄沙连天,狂啸四起,如狰狞恶鬼袭击人间。 旌旗倒地声,帐篷摇曳声,马儿狂叫声,男男女女尖叫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破喉的嘶叫声,那是人临死前的惊嚎,仿佛来自无尽的地狱。 帐篷里阿楚抱住谢乔,被浑身颤抖、吓哭的侍女们紧紧围成一团,众人不停地祈祷这场大风快点过去。 谢乔让大伙儿卧倒,用皮草毯盖在头顶,安慰大家坚持住,别害怕。不知道他那边还好么,她拿出笛子断断续续吹起了那首彼此熟知的曲子。 没吹多久,便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在低沉的空气压迫中,此时就是大声说话都让人觉得无比的疲惫,更别说吹奏乐器了。 过了一会儿,她隐约听到一阵气息深厚的笛音从不远处飘荡而来,虽分不清方位,但离得并不远。 他在身边就好。 在风暴的嘈杂声里一阵困意袭来,谢乔体力不支,渐渐安心睡去。 时间滴答滴答,流过层层叠叠的沙丘,在金色细腻的沙子上侵蚀出一道道规则的纹路。 天亮了,温度升起,所有人从凌乱的沙土堆里爬起来。指挥官整顿人马,报:伤病者九人,减员二十八人,其中失踪二十一人。 物资损耗太快,事不宜迟,必须抓紧时间赶路,走过这座沙漠,越过戈壁,待看到草原,一切就会好的。 稍事整理,千余人的和亲大军再次扬起旌旗,经历了一场严酷考验,懈怠多日的大军在无形的压迫中加快了行程速度。 如此奔走了数日,终于走出了沙漠,抵达了戈壁。 茫茫戈壁滩上布满粗砂、砾石,踏在上面,沙沙作响。偶尔能看到野骆驼、羚羊的身影,广袤大地一片暗沉,荒草丛生的土地上,带刺的沙棘、杂乱的沙蒿已是少见的色彩。 周章吟摘了少许沙蒿嫩叶仔细收好,向大伙儿介绍它有止咳、祛痰、平喘的功效,留给咳嗽气喘者服用。 半路加入的商队,因两位医者,变得受人欢迎。 穆云飞一挑眉,凑到辛夷跟前,刻意使坏:“小嫂子,你说你也是女大夫啊,怎么那些个小姑娘总是围在周大夫身边忙活不停,昨儿个还有人来问我,周大夫可否娶亲,家有还有何人~” 辛夷满不在乎:“好呀,平日里无趣得很,多个妹妹还能一块儿说说话、摸摸牌,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这么说,要是看到年轻貌美的,我便替周兄向我大嫂子讨来,自然没几个自愿陪嫁去那苦寒之地,想必这事儿准能成嘿~” “那我就替我相公谢谢穆公子了。”辛夷坐在马背上,举起小镜子梳理头发,样子好不淡然。 一拳打在棉花上,穆云飞觉得没趣,骑着马走开了,心想着怎么女人的区别那么大。 前几日自己只不过帮一个侍女提了桶水,不小心被人亲了那么一下,阿楚已经气得五天没和自己说话。 又不是他亲的别人,阿楚小妮子生他的气做什么,真让人想不通...... 他大哥也是赤条条一个人,每日被女孩子们示好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怎么没见大嫂子生气。不过,他们现在也没机会接触,君在这一头,妾在那一头......想想,还是自己幸福多了。 地势高的地方入夜较晚,已至戌时,天方日落昏暗。 谢乔独自爬上岩丘,盘腿坐在高高的地方往远处眺望,不得不说尽管白日里算不上有什么好风光,但是这里的夜景确令人终身难忘。 荒野的夜除了刺骨的寒冷,偶尔听得几道诡谲莫测的风声,也没什么别的不好。 一抬头九天星河尽在咫尺,明星璀璨高而复低,触手可及。 有的人一生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自然也看不到这般奇美的风光。 她还想看得更远些,想看苍穹的对面、想看时间的尽头,浩瀚无极始于何,又该终于何。 背后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你来啦?”她抬着头,笑着说。 良久,他才应声:“乔儿,我来了。” 云韶高台离别,他才悟得她一番惊喜,是孤注一掷的负重前行。 举国皆传,黎月公主许配羌国二皇子。 那夜,晋王第一次见到失魂落魄的南溪公子,第一次见到他放下玉笛的矜持,第一次见到他持剑一夜醉舞。 一舞剑影,持剑的手触过酒,留下阵阵灼烫。玉轮高悬,照在地上,她是这凌霜剑上的明月光。 意难忘,相思酒亦断人肠。南溪灌不醉自己,却听到自己凌乱的心跳,若要用谎言欺骗自己一生,情真又该如何安放。 “去追回她吧,用什么方法都好,你倒是去啊!”赵宣夺过他手中凌霜剑,重重丢在地上。 “来得及么?” 他在这红尘负了几多期望,饮不尽一网情深,她会原谅自己吗? “没什么来不来得及的,天塌下来,本王给你们顶着!” 两个月后,穆云飞急冲冲来找自己,“大哥,阿楚不见了,我要去找她。我就最后问你一句,谢乔,你是真的放下了?” “......” “好好好,我自己去寻她们,拼得粉身碎骨,也把她们从那龙潭虎穴救出来!” 穆云飞愤而转身,被公子截住。 “从未放下,谈何真假。早已安排就绪,你莫急。” ...... 银河星光盖顶,她回眸,投之以满目温柔:“那来了,就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好。”公子也释然的笑起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转身蹦到他的身上撒着娇,浸在黑夜里紧紧相拥,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跨过山海,终于来到彼此身边。 他二人成日入帐说着悄悄话,没过多久,这段本就无意隐藏的恋情在不过千人集合的人群里,被众所周知。 和亲公主与商队的账房先生日久生情、终日痴缠…… 谁也没想到,那俊俏的账房使了什么手段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他们到底又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公主在外,谈情说爱且随她去吧。 若不是公主体恤大伙儿,从不苛责,长途跋涉也不知能支撑到几时,更何况,此次赴羌再无回头之日,公主才是异国他乡里自己唯一的主子,给羌人带绿帽子,似乎也挺痛快的。 千余侍从无一不装聋作哑,放任这对热恋的人儿,毕竟抵达羌国后......再深情又能挨过几个月。 周章吟苦恼不已,清点着为数不多的药材,对着穆云飞抱怨起来:“怎么回事儿,越来越多的小丫头片子没毛病非说自己有病......咱们这次带出来的药材是越来越少了。” 穆云飞揶揄道:“那可不,之前被我大哥拒绝的女子不敢跟公主抢人,自然要来缠一个不拒绝的~” “你别胡说,什么叫不拒绝,我是在行医,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这般不三不四的。” “得了吧,明明有女大夫,为什么小嫂子那般清闲?” 周章吟抬起头反应了会儿,颠簸下又一趔趄,慌张抱紧了马背上的药箱,尽显窘态。 稳住后,他道:“对哦......她们为什么不缠你,我都快烦死了!夫人也不来解救我……” 穆云飞悠哉悠哉骑着温顺的小黑,甩着马鞭,想起周章吟在京城都是骑驴的,这御马之术实在登不上台面,不免在心里笑话了他八百回。 “你家夫人那叫大度,至于小爷嘛~英俊潇洒,对阿楚情深一片,她们倒是想,可惜小爷不让,来一个打跑一个,来两个打跑一双~” 阿楚不知道怎么的坐在辛夷的马背上,大骂:“我呸,上次谁被人亲了一脸胭脂,好色之徒!” 阿楚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是有人家周大夫的一半儿正经,我自然也可放心,轻易被女子吃了豆腐不说,言下之意居然还指我不够大度! 辛夷在马背上乐得是前俯后仰的,与穆云飞交换了个眼神,便轻点足间翻身跳上了周章吟的身后,搂紧了自家相公。 好轻功!穆云飞见她让出位置,果断离开自己的小黑跳到阿楚身后,将她环进胸前。 他把脸埋进她颈窝,讨好卖乖装可怜,“好阿楚,不生气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乖的嘛,什么时候给我做酱肘子啊,成天不是馕饼就是肉干,我都快成人干儿了。” 阿楚被他这么一提醒,“是啊,成天吃不好睡不香,小姐什么也不说,不知道她想吃什么,早知道当时多准备些干粮……” “你就知道你小姐,我呢我呢!” “你?如果有机会回大梁,将来也得是时间伺候你的了,在这档口争什么宠。” “我就知道,阿楚小妞最会心疼人~” 他的气息在她耳后有节奏的吹动,挠得她脖子痒痒的。 阿楚缩着脖子,笑着推开他。穆云飞见状起了劲,故意挠她痒痒,惹得一阵咯咯笑。 欢喜冤家哪有隔夜仇,耳语厮磨一番便什么气呀怨啊都烟消云散了。 第九十八章 塞下凝云断北荒 “我们走了多久了?” “一月有余。” 香薰宝顶里,谢乔嵌在他的怀里,双手拨弄他好看的手指,修长又白皙,比对着竟比自己的手指还长半节。 像是要比几个月的疏离加倍讨回似的,两个人生生腻在一起,形影不离。 不知道到了羌地还会面对什么,不管等待的命运如何,结果会怎么样,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错过。 情投意合不可言说,可每每到了难以自抑的时候,理智却又让人清醒回来。多想不管不顾的,任着性子胡来,可是国之要事在身,容不得半点玩笑。 狐裘软被覆在席上,盖在身上,室内的舒适温暖足以抵抗西北室外的寒冷。他们十指双扣,环抱在一起,在拥吻中抚摸她安然睡去。 公子披上外衣,为她掖好被角,从马车里出去。四野开阔,途径浅水已有结冰,土质呈暗红、地形崎岖与先前大不相同,仔细探察,发现路面有行人踪迹。 “穆小弟,明日将到达下一个驿站,是否会路径程国交界处?” “嗯,从我家行商的路线上看,咱们已到乌戈山,往北三百里便是程国的赤谷城,我前几日还问指挥官,怎么会往这条路上走,他说为了躲避沙暴,选得一条较为稳妥的路。” “此人可疑。” 穆云飞点点头,回去与周章吟夫妇秘密商讨一番,近日怕生意外,静待其变。 同样发现不对劲的还有喜公公涂乐,他将所见禀告谢乔,表明自己的担忧。谢乔得知后,想来公子他们应该也有所发现,既然没有告诉自己,应是不想让她担心。 于是,谢乔让他悄悄接应暗卫,做好准备,以防突变。另一面,她吩咐阿楚将和亲大军所携带的生活供给,另调一份拨给穆云飞他们,以当周大夫多日来的酬谢。 十二月十五,月圆。 山谷飞霜,杀气暗伏。 女官是芳彤姑姑精挑细选出来的,她不知得了什么风声,换上公主服,蒙上纱巾,自请坐进马车。 当假公主出现在真公主面前时,活把谢乔吓了一大跳。因为她摘下面纱的脸,与谢乔一模一样。 辛夷的易容之术,假可乱真。谢乔是见识过这位西南药宗唯一传人的好手段的,当初也是如此才将孙念之李代桃僵换出皇宫。 被请离了香车,谢乔被乔装成普通侍女,来不及易容便被带进了穆云飞后备的马车,南溪紧握着剑护在她身边。 过峡谷,易受伏。 大军没有选择驻扎,而是快步通行。自然不是指挥官下的命令,一贯笑眯眯的玄字二七涂乐冷峻拔刀架在指挥官脖子上,强行大军不许停。 喜公公出面,代表的既是公主本人。 随行五百送嫁骑兵持盾护甲,分为两拨前后将公主宝车围了个严严实实。 子时刚过,眼见要走出峡谷,只听到谷间传来轰响震动,只听得有人大喊,“有落石!快跑啊!” 硕大的滚石从峡谷两侧急速而出,千人大军一时间被冲得四分五裂,四散而逃。 “杀!!!”厮杀声破谷而出。 月出鸦藏,山谷里鲜血融进红色的泥土里消失成墨色,枪戟浇血成冰,刀剑划破冬衣的裂帛声声回响,是谢乔这一生听过最无助的喘息声。 “报!” “何事?”皇帝在朝前听政,不知何事忐忑难安。 “五日前,黎月公主和亲大军在临近程国赤谷城交接处遇伏,将士拼死一搏护得公主平安,但嫁妆被劫,随行侍从死伤过半,请求支援。” 谢元听此言后腿虚软,险些没站住,蔡维见状立即搀扶起他。 “好大胆的程国,公然强抢我大梁皇室,蓄意破坏梁羌两国联姻,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文官上前。 只见方颐文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晋王赵宣好不痛快,谏言道:“程国交界处发生这档子事,或许是南羌有人不满,故意掀起这场矛盾,嫁祸西程,意在一石二鸟,坐收渔利。” 晋王此言不无道理,众人一想,事发之地仍在大梁,又是西程边界之处,发生任何事皆与他羌国无关,若是羌国所为,意在挑起梁程之祸。 “报!羌国来信。” “快快呈上。” 赵冀一目十行看完羌国此国书,内容无非是深感叹息、倾其力派人接应未来王妃之类的。 我大梁的土地自然容不得你羌国的军队进入,待羌接应还得疾行两月方能到达梁羌边防。物资被劫,他们在北荒寸步难移,营救之事只得自己来。 “传令安远候姚敬派人前往乌戈山寻人。归德将军李商率两万精兵,护送物资火速接应黎月公主。” “臣领旨。”李商接旨。 赵冀下朝后,在寿康宫小坐了一会儿,静静聆听皇祖母诵了几段经书。 如果当初逆了皇祖母,强行将她接进宫,总好过如今心如刀割,亲手封她公主、予她亲事,还要目送她出嫁...... 朕甚至来不及告诉你,那身红衣,你穿得好看极了。 “那小东西与你没有缘分,一切皆看她的造化了,你何须担忧至此?” 自春日宴后,他第一眼见到那小东西之初。大选时,皇帝选择了长得与她颇为相似的孙念之,又从他答应她放过孙家那颗顽石为界。 从素烟宫的匾额高挂之天起,赵冀的心思再也不是个秘密。 “......皇祖母说什么呢,孙儿都听不明白了。”赵冀心虚的笑了笑,手不自觉敲打案几几下。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命芳彤奉茶。 他顾左右而言它,“孙儿只是觉得......她为了朕,立了许多功劳,从不计回报,朕却不能为她做什么......” “皇帝!”太皇太后打断他,轻轻放下木鱼,“你可曾真的了解她吗?” “朕......不知道......” 他不懂,这天下的女人不该都一心为他所牵挂,就像他的皇后一样,他何须了解任何人? 孙儿到底不懂,太皇太后摇摇头,“她所为之事是从心所欲,是力挽狂澜匡扶正道,是秉承祖训为国为民,偏偏她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却从来不是为了你!” 有一种人看似低眉顺眼,看似毫无出息,看似微不足道,却比谁都明白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明知不可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见过许多先人如此奋不顾身,却少见有后辈义无反顾。谢乔,哀家愿你前路风霜尽散,天涯高路从此宽阔。 “皇祖母......”赵冀眼底显现失落,看着龙袍的金线默默发着呆,“您又是如何猜到孙儿心中所想?” 太皇太后端起杯小嘬,“呵呵,皇帝从来不听你皇祖母诵经,也不信神佛之说,今日听了这许久,还不是担心她。谢乔这孩子是有福气的,路是自己选的,无怨无悔,更无需旁人为她后悔。” 她顿了顿,放下杯,牵起他的手走了几步,指向殿外,道:“皇图霸业,负重前行,有人为你前锋在前,你切莫彷徨在后。” 赵冀抬眸凝望苍穹,道:“孙儿牢记祖母教导。” 归德将军府,李商坐在庭前,李夫人正在替他打点行装,在他身边左一句防冻、右一句添衣,吵得李商一个头两个大。 收到飞鸽密信,李商看罢丢进烛台燃尽。 李曼贞摇摇晃晃到跟前,“爹~娘~”接着又打了个酒嗝儿。 “像什么样子!”李商指着二女儿怒瞪妻子。 “曼贞啊,你爹要去西北奉旨办事了,你不送行就别惹他不高兴了!”李夫人想拉她回房,被她甩开。 她笑得癫狂:“娘,我都听见了,你既然这么放心不下,就随他一起出去嘛,省得下次回来又整来个小的娇的,你说气人不?哈哈哈~” 哎呀,李夫人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抬手要掐她胳膊儿,叫她别再乱说实话。 醉酒中的李曼贞,身手依旧灵活,抱酒壶一闪,绕到李夫人的后背,说道:“嘿,打不着~” 李商叹口气:“行了行了,爹这次所办之事,形势不容乐观,圣上还出动了安远候,恐怕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快回来。你等好生在家,不要出什么乱子!” 她自说自话:“男人啊,都是这般见异思迁,别的不说吧,就那西北安远候家的姚朗,曾经还说喜欢我呢,你看看你看看......爹啊,这次要是见到他,可要替女儿问候问候他......” 谢你当年不娶之恩,让我觅得如此如意郎君...... 随后,李曼贞趴在她母亲背后沉沉睡去。 风月阁,迟承偶遇连襟谢席,佯装没看见擦肩而过,被“慕席公子”一把拽进脂粉堆里。 “好你个大忙人迟大人,竟让本公子在这里逮住你~”谢席坏笑指着他,另一手吆喝着姑娘们好好招呼这位隐藏颇深的连襟兄弟。 “姐夫姐夫,小弟是同僚宴请而来,宴散自当回家,曼贞她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是吧。”迟承好声好气求饶道。 “跟我还装什么蒜,咱家谁不知道你成日不着家,我还以为你打算为国捐躯呢,谁知也是同好啊,来,陪你姐夫喝两杯花酒~” “来呀,大人,喝酒嘛~”娇酥的一伙儿美艳姑娘缠上他,端起酒杯一杯杯往他嘴里喂。 迟承用力挣脱,拱手仓皇告辞,谢席拥众美在原地笑不成声。 落荒而逃的他出了风月阁,没有往归德将军府的方向走,左顾右盼之后,小心翼翼绕行去了城郊一处茅草屋。 “你来了,今天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她素手作羹汤,所有安宁的时间都静止在她温柔的脸上。 “连娘,你前阵子受了风寒,不必操劳。”他抚摸她凌乱在额前的碎发,像一对老夫老妻般默契凝望。 “无妨,以前爹还在的时候,每日要操心的事儿更多,如今不过是为你做做饭,也没多少事儿。”她浅笑一声,握紧他的手。 门外,足下尘埃未落下来,一双绝望的眼睛静静淌下几行清泪。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归德将军府人人自危,二小姐李曼贞突然拿出珍藏的一双小剑,在屋内练功走火入魔,将屋里一应古董陈设砸了个稀烂,险些砍伤好几名下人。 有人想去请二姑爷回来,被她听见,拦下去路。 李曼贞拽起那名小厮的衣领,明眸泪涌,死死盯着他:“你说,你不喜欢女子舞刀弄枪,我尘封了心爱的宝剑,为你吟诗作对,共剪西窗烛。” 小厮挥手挣扎,吓得双腿打颤,哀求道:“小姐,您认错了,我不是......” “你说,你迟承三生有幸,喜得良配,定不负曼贞一片真心。” “二小姐,饶命啊!小的......” “原来,什么情深义重,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 “......” “我大醉了几日,你也不来看我......在一起七年,你为什么要负我?” “......二姑爷真不是个东西,小姐您别哭了......” 宁愿长梦不醒,日日月月复沉沦,好过亲眼见你在她人身边温柔缱绻。你给的诺言其实都是谎言,我怎么会一直相信你到现在。 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真的,受够了。 李曼贞放开小厮,红着一双眼,捡起双剑,奔向地下酒窖,将所有存酒击个粉碎。直到精疲力尽的她沾湿一身衣裳,从满地狼藉的酒香中走出来。 回到房间,好好洗了澡,睡了一个踏实的觉。 晨起,她好好梳了个头,画了妆,换上劲装。瞧,这才是原本的她。 承诺本来就是男女的一场角力,有时皆大欢喜,大部份的情况却两败俱伤。 拿起双剑跃马奔出城外的李曼贞,想了一路,什么是女子该或是不该,七年夫妻情谊如何结算,他若执意要与那个甘做外室的女人在一起,她该怎么做...... 总之,酒醒梦去,作践自己的李曼贞活过来了,就没人再能将她击垮。 第九十九章 除夕更阑人不睡 平昭十六年,除夕夜。 东风吹暖娄江树,犊车辗水穿香度。护城河、状元桥,一路香风吹笑声,折花别襟上,绯衣金带衣如斗。 城北街杂耍热闹非常,假面胡头跳如虎,窄衫绣裤槌大鼓,金蟒纩身画了神鬼妆,白衣合掌齐跳观音舞。 徐丹拍手叫好,成毅宠溺牵着她的手,无数次掏银子打赏江湖客。 屠苏酒,玉作幢,东滨湖上,千里红纱遮醉玉。无双王爷乘舟行,抚掌击节打拍子,如莲美人照水裳髻淡淡妆,羞唱一曲《越人歌》。 “绮真啊,当真是你!” “咦?我以为你早知道。” “对不起,我......” “不是你的错,绮真不怪你。” 急管繁弦,梨园旧乐三千部,苏州新谱十三腔。赎身后阿玉今年再不用登台,詹凌牵着她走街串巷,吃得肚皮滚圆。 流苏帐暖,翠鼎缓腾香雾,谢太师三子谢席暴毙于风月阁。 元月初一,谢府换下筹备多日的大红装饰,挂上白灯笼,扑满白绸。 三房李氏平静地跪在蒲团上,领着一众儿女,向来祭奠的宾客一一回礼。 谢薇看着从始至终没有落一滴眼泪的母亲,她靠近烧纸钱的火盆,感到的却是从心底传来的寒冷和麻木。 谢席的头七过后,李温礼提出回李府服侍双亲,作为一家之主的谢元点了头。 因三房无人管家,谢薇、谢诺以及其兄弟搬回谢家老宅,由大伯母姚蓁代为看管,直到他们成家自立、出嫁离家,至于三房产业李温礼一分未取,尽数交由大嫂打理。 二房里,秋月给暖炉新添了炭火,笑得谄媚:“如此一来,三房也回来了,咱们二房不就不用再分出去啦,美事一桩~” 邹氏愁容不展:“美什么美,离二月初八仅仅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非要在这个档口发生晦气事儿,我这心啊,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你说万一有人拿此事说道,婉儿的大好姻缘该怎么办......” “夫人,那是三房的事儿,已经分家了,不能作数的。” “是是是,不能作数不能作数,哎哟我这心......” 听说晋王与刘绮真越走越近,自那次事后,咱们家婉儿再没受到王爷的盛请,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帮帮婉儿。 邹宝华灵机一动,一拍手,对,就这么办。 大过年的,归德将军府被推上了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大女儿守寡抛弃家产与儿女返回娘家,二女儿自投和离书休了丈夫。 那日,李曼贞去了那外室所待的茅草屋。 打从进门起,她便亮出正室的派头,没有正眼瞧一眼那名女子。李曼贞最是看不起没名没份、攀附男人的女人,自甘下贱连妾都不如。 该骂她贪恋富贵的狐媚子吧,靠近看才发现这外室竟然比自己年纪还大,她朴素得只有一身洗旧的粗布衣,破旧的茅草屋内里被她收拾的温馨雅致。 李曼贞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难听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那女子热情的招呼她坐,端茶倒水,递上精心制作的糕点,“我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来,今日贵客光临,蓬荜生辉。敢问夫人姓名?” “我、我是迟承的朋友......”李曼贞恨自己的不争气,低下头却听她和善说着自己的故事。 她叫连娘,丈夫进京赶考多年杳无音讯,自己找了他很多年,徘徊在各大官府后宅里做女先生。 后来几经打听,终于知道其实第一年他就高中了,状元郎迟承便是她改名换姓的丈夫。 “什么,你竟然是他的原配……他说……”李曼贞难以置信,猛地站起来,望着她诚恳的眼睛选择了相信,慢慢坐下。 原来我才是破坏别人姻缘的那个! “夫人,那时我在大街上一眼便认出他,自知相认无济于事,便一个人回到家乡照顾公爹,直到前两年我公爹病重,我带他来京城求医,这才与他相认。” “你当初为何不相认?” “因为他......娶了你。”连娘苦笑了一声,接着说,“我是平寒人家出身,自知不能为他做什么,当时你们新婚燕尔,我还能如何,既然你们情投意合,我甘愿退出。” 李曼贞轻嗤一声:“说得好听,那你现在又是什么身份占着他?” 连娘不敢看她,懊恼低下头,“李小姐,对不起,公爹走了,我在这个世上无亲无故,只有他一个亲人......” 吱——木门开了。 迟承抬头一眼看见最不愿见到的一幕,两位妻子共处一室对峙。他当即僵在原地,“曼贞......” 李曼贞抬手一挥,“你别说话,让我理理......” 她努力平复情绪,半晌,启唇道:“你当初负心连娘,如今是良心发现,决心再负我?” 迟承满怀愧疚,看着连娘,复而鼓起勇气看看她:“连娘吃了很多苦,都是我害得,我只是想好好补偿对她的亏欠,自知无法面对你,我不敢回家......” 那些酒后难平的幽怨灼烧着肺腑,打扰着日以继夜的安宁,此刻被颠覆的认知似一盆破天凉水浇得她透心发凉。 她情绪涌动,“好了,别说了。今日,我李曼贞决意,与郎君迟承和离,从此男婚女嫁,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相离之后,我定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 “曼贞……对不起。” “愿郎君善待糟糠,从此官路亨通,前尘似锦,高枕无忧。” 轻骑呼啸而去,此去陌路,山高水长,划界为鸿。 长南迳古道毗邻西程,横跨梁羌,东接大梁,西通南羌。此地仍属于大梁境内,定远侯管辖内,依山脚下有一处因来往贸易聚集的小城镇,名为定邑城。 谢乔等人入住一间由黄土泥巴建筑的客栈,只听得穆云飞如数家珍般介绍各种稀罕的物件。 “阿楚,你看~刚刚我在街边淘了个宝贝儿~”穆云飞一脸坏笑,从怀中掏出一只灰突突的陶制小瓶子,摆放在桌上。 阿楚白他一眼,拿起瓶子左瞅瞅右看看,凭手感,里面盛装的是水状会流动的东西,她凑近鼻子闻一闻,没有味道,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好奇地望向他。 穆云飞向掌柜要了张纸,回到大堂座位坐下,在一只小碗里倒出一点儿了,阿楚扶着碗,瞧着这透明无色分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水。 他拿起一只筷子蘸了蘸,在纸上大笔一挥,又不停用嘴吹干水迹。周章吟等人皆围观过来,纸上什么也没有,不知其奥秘所在。 辛夷磕着瓜子,笑而不语,明明是哄小孩子的把戏叫人稀奇成这样。 周章吟轻轻撞了一下夫人的胳膊,问:“夫人可是知道其中原理?” “知道也不许说!”穆云飞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好玩的,想在阿楚面前显摆显摆,你们别拆台啊。 辛夷拍拍夫君的手,稍安勿躁,看穆云飞如何大展神通。 纸张平铺在木桌上,穆云飞拿来一碗真正的水,叫阿楚将水里撒上去。阿楚照做,不一会儿,纸上显出歪歪扭扭的暗红色字体,“阿楚嫁我”四个大字。 “穆云飞你讨厌啦!”阿楚害羞的捂住脸。 无字书遇水变色,谢乔一看,突然想到什么,忙问辛夷这是什么东西。 辛夷解释道:“在咱们西南多有一种矿石遇水变色,后来有人用它磨成粉,制成浆液,专为传递隐秘情报。” “如此神奇~”周章吟惊喜道。 “不止呢,西南多山多矿产,有人高价收这种矿石,村民采石如果挖到便能卖出好价钱,便不断开采,后来还发现遇热变色、遇酸变色的矿石呢......” “阿楚,我的首饰盒呢,在不在?”谢乔语气里有些焦急,阿楚刚从羞涩中反应过来,想了想再三确定后连连点头。 谢乔快步返回房内,从包裹里找到首饰盒,拿出这份无字密信,揣摩那句“谢姑娘常年行走于刀山火海”意指是不是...... 她对着蜡烛烘烤信纸,果然,纸上隐约有字迹慢慢浮现出来。因时间太久,墨迹很浅,难以辨认。 “焕山兄亲启”,是写给宣威将军的信。她继续看下去。 “昔年之内战,乃逐权势利之祸,然木已成舟,是天命也。......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望兄长加以劝慰,切莫与父王为伍,强兵黩武,动摇大梁之根基。......半月后,熙与子衿携幼子阿泽登门拜访。赵熙字。” 赵熙是贤王世子,晋王赵宣的父亲,谢乔回忆起来。这封密信不似作假,世子赵熙并非有意逼宫,甚至还有规劝之意。 太皇太后说过文帝刚刚驾崩,贤王欲联合宣威将军发动政变,由贤王世子夫妇在外联络军队,后被刘同带兵截杀在途中。 如果他没有出事,尽其所能,平息旧怨,贤王乃至后来的晋王未必还会如此尖锐针对上位。 老祖宗说,当初刘同得到消息,意欲生擒世子夫妇,以便坐实贤王罪名,是手下的人误下狠手。 有人想要除掉赵熙,加深贤王一脉与当权的矛盾,得利的人是......方家。 顺帝娶了方氏女,方颐文成了新任国舅爷,方家乘势突起,除齐家,以贤王压制刘家,邹太傅望风,朝堂之上唯有谢家能与之争锋。 好大一盘棋,到后来甚至让祖父也退败了。 方家屡屡作案,保皇而生的天机阁怎会无动于衷。青龙令主无为道人,朱雀令主是少叔渊先生,玄武令、白虎令是谁? 过去的遗祸留存至今,如今的人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门轻轻被推开,南溪走了进来,谢乔将赵熙遗迹递给他,心想着晋王看到父亲的旧日书信或许会动容,甚至改变想法。 也许,这也是孙念之将这封信交给她的目的。 南溪拿起书信,手指轻微抖动,情绪似乎不大平静,他眼眶微微泛红,目光变得深沉,在缅怀一个陌生而亲近的人。 太反常了,谢乔死死盯着他,嘴唇张合了几下,说出了那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名字,“赵泽?” 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同样震惊不已的她。 “我......只是随意猜测......难怪......”她挽着他的脖子,抱住他,“我明白你的苦衷了。” 只有亲生兄弟才会有这般默契的宽容,赵宣、赵泽一对留在刀枪剑雨的孤儿,自当不离不弃、守望相助。赵泽比较幸运,师从叔祖无为道人,修身养性,世外无物,心静神和。而赵宣,高高在上的晋王,在困境中练就一身的叛逆不羁。 公子眼神深邃,突然搂紧她,将她揉入怀中,给予深情而绵长的拥吻。像是受到某种刺激,他变得与往常不一样,强烈而炙热的爱意,与清心寡欲的形象格格不入。 爱慕之心怂恿她变得大胆,谢乔没有一日不渴望得到他,深深迷恋他的气息,渴望得到更多的宠爱。 她被推到在塌上,发髻变得凌乱,碎发零零碎碎的铺散在被子上。他修长的手拔下她的发簪,害得谢乔心一惊,痴痴望着他,贴近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发抖。 “好好休息吧。”他宠溺地抚摸着她的脸蛋,并没有不同以往的额外的举动。 休息?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双儿那本书上画的明明白白,谢乔琢磨了几日,看得真真切切。 “你这都能忍?”她气嘟嘟的表示不满。 “乔儿,想如何?”他明知故问,眼角隐藏着笑意。 “我、我我......什么都没有想!书上说......” “闲书少看......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他打断她,脸颊微红,坐在塌边仔细折起密信,收入袖中。 谢乔臊得无地自容,想问他怎么知道书的事儿,想必还是穆云飞那个好事的多嘴了。他自己说以后该有的,该有什么啊,突然脸红什么...... 回头想想,小师叔不亏是修道的人呢,这定力,啧啧啧。转念一想,莫非是自己不够风情。 这方面的事,自己是没什么经验,当然要不耻下问啦。 第一百章 小山重叠金明灭 辛夷将丈夫赶出门,关紧门窗,细细说起经验之谈。 咳咳,首先呢,女人得主动,在外面要矜持,回了家关了门就得换个人。 李温礼穿了一身缟素,眼下一点泪痣,有着道不尽的许多愁绪,她今日心情大好带着两个丫头出门置办些绫罗绸缎。 绸缎庄老板娘心疼地拉着她的手,道了声节哀,旁边其他夫人纷纷围上来,个个都说谢三娘子多好的女人啊,父母膝下无子,丈夫去了便自请回家,夫家一点儿东西都没沾,真是当世名门淑仪之典范。 可真烦人。 人人都因她死了丈夫而替她难过,只有李温礼自己知道,这才是她生命里最欢愉的时光。 回到少年时光长住的闺阁,铜牛腹里烧得通红,整个房间暖如夏至,沉香的芬芳里始终有一丝梨花香徘徊萦绕,旖旎动人。 脱去厚重的绒袄,只剩下月白蝶舞双菊抹胸,披上薄如蝉翼的白纱长衫,底下桃红底色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摆凤尾裙拖曳于地,睫下一点泪痣妩媚多情。 她侧脸露出笑靥,“来了就出来嘛,躲着做什么~” 辛夷说完第一个要点,举出无数个例子佐证,见谢乔听得云里雾里,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个“二”。 第二点,男女之间除了要以礼相待,必要的时候还需要有点不规矩,才叫情趣。 “我的心肝儿,真是越发不同了。”他低沉的嗓音附在她而后,握着柔软的双肩,贴着她的发髻从额头嗅至锁骨。 她一把推开他,傲睨仰着头,踩着细碎的步子慢慢往床边靠,“有什么不同?方大人今天才是十分不同。” “是吗?” 方居岳踩住她拖地的长裙,擒在手里一点一点往手心收紧,直到抵达她身边,用力一拽清脆撕响,似是一场盛宴邀请。 李温礼抬起腿,用足尖抵着他的胸膛,玉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支细长的鞭子,清波流盼眸含情,傲而挑衅。 ...... 不等辛夷说到第三点,穆云飞推门冲进来,拉起辛夷的衣袖就往外跑。 “出什么事儿了?” “救人命!” 客栈的另一间客房里,躺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异族女子,身边还有一个浑身通红的两岁左右孩童。 周章吟神情肃穆为孩子诊脉,见到夫人赶来,正色道:“夫人,孩子情况紧急,你去照顾他母亲,我必须全心投入。”然后,他把孩子抱到桌上,解开衣衫检查身体。 “好,交给我。”辛夷郑重点点头,仔细检查那名女子,劳累加上急火攻心,突发昏厥,并无大碍。 喂服她一粒丹药,过了一会儿,那名女子醒来,见到身边都是陌生人,先是一阵紧张害怕,猛地想起孩子,在周章吟身后见到他正在擦拭小刀,尖叫着发疯地扑向他。 辛夷和穆云飞齐力也不能按住一个拼尽全力保护孩子的母亲。 她双手死死抓住周章吟的肩膀,用十分标准的梁国话怒吼道:“梁国人,你们要做什么!” 周章吟没有停在手上的动作,强行割开小男孩的手臂,放血排脓。 孩子疼得哇哇大叫,谢乔协助周大夫按住他的胳膊和腿儿,手心传来孩子滚烫的体温。 不能让她继续干扰夫君,辛夷掏出银针飞速刺中她几处穴位,使之手脚短暂麻痹,与穆云飞合力按住她。 辛夷安抚道:“夫人莫怕,我们是大梁的医者,正在救治你的孩子,你再闹下去,受苦的是孩子。” “你们?”她看见凳子上摆放着打开的药箱,桌子上卷轴里是太素九针,的确是大梁大夫的行头。 “刚刚我太冲动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夜歌儿还好吗!” “别急别急,我夫君正在医治,相信我,他是全大梁最好的大夫。” 不忍见孩子挣扎哭喊,女子泣不成声道了谢,逃到门外,蹲在地上抱头哭泣。 辛夷换下谢乔继续协助周大夫,谢乔出了门,坐在门口,同那心如刀割的母亲说说话,为她排解一二。 她叫桑桑,是羌国人。有着深邃好看的五官,明亮的大眼睛,尖尖的鼻子和薄薄的唇。尽管她人很削瘦,眼袋微肿,面容憔悴,还是难掩其良好的教养。 毕竟人幼年的环境无形中塑造人,看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视野、听过的道理都会成为一个人的内涵,即使后来环境改变,先天的气质却伴人一生。 当谢乔询问她的家人时,她表现出来的是毫不隐藏的恐惧和愧疚,不停地祷告“愿神明宽恕我的罪孽”...... 经过周章吟日以继夜的努力救治和观察,两天后,孩子退烧了。祸源是一个小小的伤口,由于处理不慎,导致的伤口恶化溃疡,这才高烧不愈。 桑桑从布兜里拿出一把金错刀,是她阿妈最珍视的东西,如今再珍贵的东西都比不上夜歌儿的平安。 她把金错刀赠给周章吟夫妇,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周章吟行医本就不图回报,更不愿收如此贵重的礼,推辞再三拗不过桑桑跪下恳求他们收下谢礼。 梁国人的含蓄,羌国人的直接热情,在桑桑的身上得到完美的融合。 大家伙儿对她精通梁国话一事感到十分好奇,桑桑解释说因为她阿妈喜欢大梁文化,从小给她请了一个梁国夫子做老师,教她一切有关梁国的东西。 夜歌儿是个漂亮的小男孩,继承了母亲的美丽深邃的面孔,养得圆圆的软软的,会说的话不多,怕生。 阿楚做了好吃的,是梁国口味,他也爱不释手。 孩童的快乐十分简单,逗一逗,哄一哄,陪他玩儿过一会儿,听得他咯咯直笑,露出小小的白白的牙。 夜歌儿抱住阿楚的腿也不肯放,穆云飞玩心大起,想加入玩耍行列,被他软软的小手推开。 不带自个儿玩儿,阿楚也不管,穆云飞委屈的只得抱着周章吟寻求安慰,辛夷站在边上咳咳几声。 对上女人警告的眼神,他自觉放开周大夫,转身想抱大哥,看了眼谢乔。 她看自己是嘴角意味不明的笑怪瘆人的,像是在说“我的,别碰”。 都是有主的,穆云飞彻底放弃了,抱住房梁哼哼唧唧。 “你们感情真好。”桑桑笑着说,不由得思绪万千。 “在此逗留数日,我们也该启程了,不知桑桑姑娘,今日有何打算?”谢乔问她。 “我也不知道,带着夜歌儿到处走走看看。” “孩子还这么小,没有一个安稳的环境怎么行?你家在哪,要是顺路我们送你回家吧。”辛夷为夜歌儿担忧,忍不住劝她回家。 “不可以回家……”桑桑神色不自然,可是看着夜歌儿难免后怕。她承认这次夜歌儿的重病,险些将她的意志击垮。 自有孕以来,她一直独自照顾自己,分娩后独自照顾他。这两年日子是极苦的,夜歌儿的身体一直也结实,很少生病。 所以,再苦再累也没觉得害怕,反而有一份安心。如果夜歌儿真的有什么,要她还怎么活。 可是她不能回去,躲在大梁的安邑城,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没有人在意她们,也没有人能找到她们。 经过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桑桑坚定地说:“不了,我们在这里很好,谢谢你们。” 与桑桑母子告辞后,一行人离开安邑城,前往羌国地界。 如今已经二月了,姚朗带着兵马连着一个月在西北一带搜索,和亲大军似人间蒸发。 和亲公主是他的小侄女,亲姐姐唯一的女儿。 我一定要找到她。 这位三十岁不到的青年将军逐渐失去耐心,策马扬鞭,怒啸西风。 “报告领军,往南三十里有发现!”哨兵来报。 姚朗面色大喜,调转马头意欲前往。哨兵小将欲言又止,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到了黄沙倾覆的大漠边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被风沙半掩只露出半截的车具、被打开的箱子,数量庞大,且装饰有金纸红花。 姚朗心里咯噔一下,跳下马疾跑了几步,在地上见一旗杆,他缓缓捡起带出一只僵硬发青仍紧握旗杆的手,旗面从土中抖落而出,细沙纷纷扬扬落尽,显露出大梁的图腾。 “找!”一声令下,士兵纷纷动手刨沙。 五百多具同胞遗体陈列排开,有侍女宫人,也有披甲士兵;有四肢完整,也有身首异处的;有衣衫齐整,也有衣不遮体的…… 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发现外貌与公主相似之人,她或许还活着。 眼前的种种现实证明,全军覆没的是和亲的队伍,嫁妆厚礼及生活物资被洗劫一空,被带走的还是兵器和女人。 和亲被屠杀,梁之耻,国之恨。姚朗身为大梁的将军,满怀激愤,恨不能将肇事者碎尸万段。 作案手段粗暴下作,士兵怀疑是沙盗所为。 姚朗以为不会,沙盗不过是散兵游勇,纵横大漠间,劫持往来民间商队,绝不敢与百人大军。动手者必为羌程之一。 如血残阳,在大漠与天际间模糊一片。他与众将士纷纷屈膝半跪默哀,郑重起誓,一定要找到公主,一定带各位遇难者返回故土。 羌王宫,纳西从大王宫里出来,一顿慌张疾跑找到赛兰殿下。 “二皇子,大事不好了,梁国的公主半路被人劫走。大王发怒,吐了血……” 赛兰手握飞镖逐一甩向对面靶心,把把命中,好没意思。 他阴恻恻道:“我的王妃被劫,他气什么?” “二皇子,大王久病床前,大皇子很是关心,适才他也在……” “久病床前无孝子,呵,他这样讨好,还不是为了得到那个人的支持。说来也讽刺,他卑贱的母亲暗中笼络各部落取的支持,连自己的妹妹也出卖了,费好大的劲,现在就等那个人咽气。” 赛兰抬起傲慢的脸,从来不依靠那个人,他的母亲羌王后早已经部署好一切,这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那个人终日沉迷美色、昏庸无能,一辈子就只知道利用女人,再用女人挟持别人。这样卑鄙至极的人,不配做他赛兰的父亲,当不起羌国的君主。 父王这个称呼,他不配。 纳西为难起来,“可是准王妃是大梁的公主,按说您应该护送回国,不顾反对提前回来已是无礼,她若真出了事,于您不利。” 他大笑:“我知道是谁,如果我在旁护送,他还怎么下手呢。” 赛兰嘴角那一抹耐人寻味的笑,让纳西感到背脊发凉。 赛兰随意抓了一件虎皮大氅,牵起闪电,独自前往雪山脚下猎狐。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快出去!”她惊慌失措。 “整个草原就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赛兰高傲地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这个像受惊小兔子一般的女子。 “你是谁?”她好奇地看着这个擅自闯入围场的男人。 “我?呵,自然是这片草原的主人。” “你是阿佩金什么人?”她想了想问。 阿佩金大叔是羌国东边的领主,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片草原之外,尽是危险的豺狼。 她从小生长在雪山脚下,认识的人都怕阿佩金,只有自己不怕,要是他惹自己生气了,她就揪他胡子,有时候不想理他,阿佩金还会主动让她揪胡子。 眼前这个男人长得真好看,比女人还好看许多。外面的豺狼都长这个样子吗? “阿佩金是我叔叔。”赛兰直言不讳,看样子这个女孩子就是传言中叔叔豢养的私生女。 后来,赛兰时时来找这个被叔叔吓坏的胆小鬼,因为她什么也不懂,什么都好奇,单纯得像圣山的初雪。隔绝人群的小可怜,叫他总泛起同情和怜惜。 “赛兰,你不要来找我,我不会再见你,不该有念头趁早断了。” “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没有我,你会得到很多东西,皇位、权势,佳丽三千……” 他将她抱进帐篷,不顾她拼死挣扎,“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桑桑!” “我是你姐姐!天神在看着我们……” “那又怎么样!” “不要……不要!” 第一百零一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天大亮,他已经离开了。 “赛兰,你怎么可以这样......”她侧躺在床上,紧紧闭着双眼,留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侍婢们进帐房见满地凌乱,自觉低下头收拾,当她们出门抬起头,有些令人不齿的消息不胫而走。 羌王寄养在皇叔阿佩金那的私生公主和羌王后所生的皇子竟然......天之骄子二皇子一生被人诟病的污点,是善妒的王后应该承受的罪孽。 大公主的生母原是东部草原第一美人温琼郡主,她等了一生,才得到了羌国皇室的认可。迟到的名分直到几日前昭然天下,私生公主终于认祖归宗。 羌王流落在外的大公主遭遇了如此难堪的事,也在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流言里出走。 “愿神明宽恕我的罪孽……赛兰,我要走了,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 赛兰站在圣山脚下,感受着来自雪山凌冽的风,曾经有只惊恐的小兔子,跌跌撞撞闯进了他的心。 “桑桑!你在哪里,你回来,回来啊……” 骄傲的皇子高昂着的头颅,终于也为了那个微弱渺小的她低下,从眼眶奔跑出来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我们都弄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回来好不好,不要躲着我……啊!回来啊!” 真相来自于温琼郡主,来自于阿佩金叔叔,从来不是来自于那个人。他是一只惯会说谎的恶狼,祸害了整个羌国的元凶。 桑桑,你怎么就那么傻。 大梁国连传三份国书与羌,和亲公主遇险,送亲全队被屠杀,羌国必须给予一个说法。 外交大臣纳西匆匆访梁,解释种种质疑,并且提交证据,直指西程。 赵冀与诸位大臣商量多日,修书与程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平昭十七年,元宵。 程国细作探入益州军防,被擒获。少将齐鸿亲自审问,意外发现对方竟是女扮男装。 京城,晋王的婚事迫在眉睫,有言官提意侧妃谢氏家中有白事,今年皆不宜大婚,晋王可先迎娶正妃。 这个提意,自然是刘氏一派言官提出的。礼部尚书谢元当庭斥责,谢营面色铁青,气不做声。 方氏一派本也不愿见晋王与谢氏联姻,喜得见刘谢不合起争执。方颐文幸灾乐祸,笑里藏刀,出言表示支持言官。邹太傅则站出来做和事佬,提议两方各退一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得热火朝天,苦于晋王一直没有表态。 皇帝近日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也没心思管,只道先迎娶正妃,其余稍后再议。 二月,龙抬头。 宣威将军夫人邹宝珠宴请,特邀晋王。 繁花簇锦、轻歌曼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将军夫人陪侍在赵宣身边,笑意款款。座下彼此寒暄,其乐融融。 礼乐起,十二舞姬长袖漫舞鱼贯而出,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水袖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 乐曲声急转,众舞姬侧身围成花瓣形,有一人从花心脱颖而出,顾盼流连,玉手翻袖,体态如风,高台之上惹人瞩目。 半年不见,谢婉眉眼长开了许多。赵宣有些诧异,还有一丝惊喜。 谢婉看到他眼底的赞赏,喜悦从心里一直蔓延到了脸上,在俏丽的脸上绽放出迷人的风采。 为了他多情一瞥,她日以继夜苦练了十几天,时常练到手脚僵直酸痛,就为了今天终于让他看到自己夺目的一刻。 宴后,谢婉想与赵宣小叙,见席上姐夫孙与修率先邀请他于庭后散步,晋王欣然接受,她只得另待时机。 温文尔雅的孙小郎去年十一月娶得谢氏长女,京城名动一时的美人谢嫣。人人都说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说起自己的亲事,可孙与修脸上只有忧愁,不见喜色,想起有关孙小妇人的传闻,赵宣有些同情这位未来的连襟兄弟。 谢家这一辈的女儿各个非凡。 谢氏长女谢嫣未出阁时便有妒妹撒泼的前科,如此妒妇,婚后更是连丈夫身边的丫鬟都不放过,动辄打骂,如今孙公子身边连只女蚊子都没有。 二小姐谢乔就算成了巾帼英雄,但鬼见愁的形象依旧深入他心,至今未能转移,还把自己心腹亲信迷得找不着北,一去西北好几月,到现在仍音信全无。 他原欣赏谢婉是个单纯不谙世事女子,可惜没有一个好娘亲教养。 谢婉挪着小步子,站在偏远一点儿的地方张望晋王。这个位置选的有些学问,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近了尴尬,远了他们发现不了。 孙与修一转身就看到妻妹含情脉脉的张望着,心中了然,便托词告退,同时示意谢婉上前来说话。 姐夫避开了,她看到有他的庭院里是水榭亭台一片明朗,春风和煦,是前程风光无限。 赵宣犹豫半晌,想说的话无从说起,只得随便找了个话头:“婉儿,如今姿容比起令姐谢嫣毫不逊色……” “多谢王爷赞赏,婉儿以为王爷再也不想见我了……”说罢,她梨花带雨一通眼泪漱漱落下来。 还是说清楚比较好,绮真会伤心的。面对谢婉,他深感抱歉,先前的嫌隙也记不起来。 “你先别哭……咱们的婚事原是本王搞错了,婉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本王愿意收你为义妹,将来……” 赵宣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不及说完全,徒留谢婉心碎的可怜模样,她扭头便往石径小道逃去。 听到“啊!”一声尖叫,晋王追了几步,见到谢婉坐在地上,似乎是伤了脚踝。 晋王心中不忍抱起她,询问她的房间在何处。谢婉低下脸,垂着眸子,紧张向左侧一指。 待进了谢婉的客房,不过一刻钟时间,赵宣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四肢逐渐无力,才发觉中了圈套。 再醒来时,两人衣衫不整,共处一室……晋王傻了眼,这下是不想娶也难了。 马车已行至羌国境内,穆家商队的名牌果然好用,拉了几车茶叶,一行人轻松过关。 南溪公子手上的情报一茬接着一茬传来。 谢乔不禁想问,大梁和亲队伍覆没,假公主下落不明,她这个带着任务的真公主要躲到什么时候。 关上房门,她将公子抵在门上,假装凶狠逼问道:“你是不是接任了朱雀令?别想骗我,我……” 本小姐可是能读心的……唉,拉倒吧,面对公子,她是什么也读不出来的。 “乔儿如何?”他笑得爽朗,似乎在挑衅。 谢乔狡黠眯着眼,伸手要解他腰带。 男人嘛嘴上说一套,那是欲擒故纵,辛夷说得女人关起门来就得主动一些。 公子只手将她架起,放在桌上,眼神里透露着危险的信号,欺身压过来,呼吸均匀打在她脸颊,不容她乱动。 “不是。” 谢乔脸刷得通红,侧过脸害羞闪躲问:“不是什么?” “我不是朱雀。”他亲吻她的耳垂,将她囚在臂弯中。 “不是就不是吧,那你是谁?” 他只笑了一笑,吻住她的唇,轻抚她的颈,长久的温柔叫谢乔目光迷离,意识开始恍惚。 他轻轻放开她,摸着她柔美的长发,安抚道:“我知道你担心涂乐他们,再等等吧。” 涂乐是谁?这档口她谁也记不起来,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 谢乔脑子不太清醒,双手慵懒挽住他的后颈,痴痴地说:“唔,不想等……” “是等不了了!”穆云飞冲进门来,上前拉开他俩,牵起大哥的手就准备跑。 因羌兵无故扣押他们携带的货物,正是众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穆云飞!”谢乔恨得牙痒痒,差一点儿,心想的事儿指不定就成了! “啥?” 穆云飞一脸茫然,拉着大哥的手举起来顿了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马放开手,对着谢乔一顿道歉。 “对不住啊,大嫂……现在实在不是你们行闺房之乐的时候,小弟的家产就要被充公了!” 谢乔糗得没脸见人,躲在公子身后,南溪摸了摸她的头,从口袋里拿出她的面纱替她拂上,主动牵起她的手,然后三人一齐下了楼。 羌国士兵对异族商人十分不友好,私自便要克扣大半货品。穆云飞塞了几回金币袋子,仍填不满他们无底洞一般的胃口。 驿站外,有一行人声势浩大靠近,马具上烙印着羌国皇室的标志。 嚣张跋扈的羌兵突然变得谄媚,低眉哈腰,迎在一旁。从人群中走出的是那张假笑伪善的脸,羌国大皇子冉时。 看着他的身材轮廓,谢乔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峡谷遭受伏击时,山峡悬崖上隔岸观火的一道黑影。 他是凶手,来者不善。 谢乔目光收敛,寒气四起,紧握公子的手。公子还是一派安之若素的模样,与众人示意警备。 冉时一脸似笑非笑的从他们面前走过,神态与人前不同,带着戏谑的嘲讽,抽刀利落回身。 只是一瞬,那嚣张不可一世的贪婪士兵应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好巧不巧倒在阿楚脚边,瞪大的双眼还未闭上,仰面直视着她。 阿楚吓得失声尖叫,意识不对,立马捂住嘴。 冉时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拂面纱的谢乔,对着阿楚露出怪异的笑容。 穆云飞少年气性大,右手按住长鞭,将阿楚护在身后,直冲冲对上他不怀好意的脸。 “不好意思,大梁贵客远道而来,真是怠慢了,冉时想请诸位去我府上做客,可愿赏脸?”他依旧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可问话却是对着谢乔说的。 公子轻笑:“既然大皇子盛情相邀,我等却之不恭。” “还是公子爽快,请。” 冉时转身在前带路,两排士兵夹道包围着他们,形势不太乐观。 羌国皇子的府邸不同于梁国皇室宅院金碧辉煌,也是别树一帜的低调奢华,不似梁之林园的优美婉转、曲径藏幽,处处显露着雄浑与庄严大气。 他们被放置在一个包房内,会武的穆云飞和辛夷不约而同沉着脸。公子胸有成竹似的,却什么也不说,急得周大夫在屋内一圈圈打转。 谢乔垂着眼眸,审视当前局势,冉时要杀她,且刚才也认出她了。 说明两点,第一,假公主被掳,身份已经暴露;第二,冉时之前下杀手是针对她是赛兰的王妃,而现在不着急杀她,大概是她另有用处。 至于是什么用处? 公子从袖中拿出一则字条,谢乔接过一看,只觉得字迹好生熟悉。 上面写着:梁程之战,一触即发。 羌国压根无意迎娶大梁公主,意在挑起梁程战事,坐收渔翁之势。想必这是赛兰的打算,那冉时呢? 皇位之争,他最大的敌人是赛兰,挟持真大梁公主,借机制造混乱,瓦解二皇子势力,同时示好大梁,以求得支持。 谢乔从种种支离破碎的线索中,试图揣测出一个最合理的答案。 羌国此事分崩离析,人心各异。冉时在峡谷设伏,不出一个月消息便会传到大梁国都,皇帝不会再忍气吞声。程国被设局陷害,怎么会无动于衷、坐以待毙。 后来,意图挟持公主的人又会是谁...... 她觉得自己如抛入大海的扁舟,在命运设置的重重机关里浮沉摇摆,随波逐流。 路上行人值隆冬,过河无桥度薄冰,小心谨慎过的去,一步错了落水中。弘淮子所批之言,接连命中。 这场死局能解开吗,谁会成为突破口? “是赛兰”,两个声音不愿而同地说出了同一个名字,谢乔与南溪默契对视着,彼此心有灵犀。 洞若观火,推波助澜,放任这场大火越演越烈,这场博弈里,他会是羌国最大的功臣,为冉时所忌惮。 大梁帝相争锋,从她父亲公然站队那日起已然浮出水面。羌国大皇子恋权,二皇子好战,利益争锋,谁才是方颐文搭上的那条线。 家国之战,我等子民应如群星簇拥明月,视死如归,不惜己命。权势靠岸,博弈的几方有谁不是内战不休,而看似无辜的程国又有何举动。 第一百零二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 临近晋王大婚,王府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阿玉在一则阁楼里闲来无聊,反复读着詹凌给她寄的一封又一封书信。 “塞北的天是低的,草地是茂盛的,雄鹰是高璇的,而想你的心是真的。待来年春暖花开,我带你回家。” “我小时候最喜欢捅梁下燕子窝儿,在泥巴窝儿里只翻到了一些稻草树枝,搞不明白我娘亲姑姨这些女人总念叨的吃黄泥巴做的燕子窝做甚......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如此盛世,只怕只能在书中所见。近日,我在塞外古道上遇见了一名花甲老者,风骨卓绝,见识深远,令人敬服......” 晋王哥哥最近一直板着脸,他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貌似是从宣威将军夫人的宴会回来之后,阴沉着脸再也没露出一丝笑意。 别说南溪哥哥的小书童不敢靠近服侍,就连她在晋王跟前也不敢大喘气。 “下棋。” “哦哦,好......” “继续,落子。” “晋王哥哥该你落子了......”玉儿姑娘心里嘀咕着,你也没心思下棋,找我来干嘛呀。 “哦。”赵宣将棋子丢回棋盒。 见他并无心思下棋,轻问是否要她退下,赵宣仍没有反应,只是望着棋局,她轻声退出书房雅阁。 玉儿悄悄问了晋王身边的侍从,他这般心不在焉究竟为何。 “王爷在将军府待了一夜......”侍从欲言又止,压低嗓音,生怕被人听见。 “......与谁?” “好像是侧王妃。” “谢家的!?”阿玉惊得舌桥不下。 不对啊,晋王哥哥之前似乎有说过只想娶刘小姐,意欲退了谢家的亲事。怎么会又转了心思,难道是中了圈套...... 红尘浸染这么多年,那些女人之间的腌臜手段,阿玉又岂会不知,如何不看得真切。那些急于跳出风尘的娘子们,利用各种手段圈住有权有势的恩客,从来不惜代价。 谢氏门风高洁,家规严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宣威将军是晋王家臣,怎么会做这种背主之事...... 阿玉折回书房,轻轻推开门,他还保持在之前的姿势,模样很是苦恼。 “怎么又回来了?” “晋王哥哥,阿玉自是女子,有些事听得多、见得多,您心中有何疑惑不妨问问我。” “前几日,孙焕山夫妻求见本王,一个说自己被蒙在鼓中,毫不知情......”赵宣一脸苦笑,“一个说自己思女心切,因侄女苦苦相求,想到亲身女儿起了恻隐之心,才答应帮忙给她制造一个见面的机会,其余的皆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是什么?” “呵,本王进了那屋子便发觉不对,再醒来时,谢婉就躺在身侧......我、我也不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么说来,不是晋王哥哥主动为之,那就好办了。”玉姑娘对此事大致了然,心中冷笑一声,向晋王盈盈一拜,这事儿就交给阿玉吧。 玉姑娘盛装访将军府,早就得知阿玉是晋王义妹的身份,孙家人倒还客气,想通过她探探晋王态度,便与之闲话家常许久。 阿玉态度不卑不亢,说话不徐不疾,叫孙夫人摸不着分寸,话头一谈到了结在皇宫的爱女,孙夫人再也绷不住了,顾不得身份庄重,便嚎啕大哭起来。 孙将军不在家,下人将堂前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告知少爷孙与修。 孙少爷知道那姑娘是晋王金屋藏娇的相好,来此定是为了上次婉妹妹的事,这女人之间的事男人不方便插嘴,只得由女人来说比较好,于是三请四请自家夫人谢嫣出来好生待客。 谢婉的事儿不成,谢嫣求之不得。既然事成了,又闯了祸,若是连累的自家确实得不偿失,谢嫣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出房门招待那晋王的妾。 孙夫人回房休息去了,谢嫣单独面对目光犀利、面露威严的玉姑娘,心底竟有些发怵。 都说晋王后院佳丽众多,若是当初自己真嫁入晋王府邸,少不得要跟这些莺莺燕燕勾心斗角,上前还有个正妃压着,哪有现在这般自在。 丈夫孙与修虽然文弱,但是才华是有的,又是个怕内的,十分好拿捏。婆婆是自家姨母,孙府上下谁不敬她怕她。 想到谢婉一头拼死要往油锅里跳,谢嫣心里有些得意、有些嘲讽,还有些同情。 “玉姑娘,我母亲近来一直身体不大好,叫姑娘头次来家中做客见笑了。”谢嫣一直在笑着,表情却极其敷衍。 玉姑娘只是定然望着她,开门见山说道:“少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王爷已经向圣上要求退了谢家的亲事,前几日在孙府的事儿,也不准备一笔勾销。今日阿玉见过孙夫人,自然相信孙家是被有心人利用,看在将军的面子上,王爷只严惩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母亲!谢嫣心惊,屋内的迷药是母亲准备的,姨母确实不知情。晋王被迷药弄倒后,还是自己帮忙找得人,把王爷抬上床,为他宽得衣。 早知道就不该心软,她本来就不想帮这个忙。王爷一旦追究起来,自己也难逃罪责,这该如何是好! 她慌乱无措显在脸上,玉姑娘换下严肃的脸,笑笑:“少夫人知道什么,不妨说出来,王爷定会加以考虑。” 谢嫣六神无主,期期艾艾将事实交托了大半,只隐藏了自己参与的部分。 玉姑娘心中暗笑她是个草包,受不起半点儿惊吓,好言相劝之后给了颗定心丸,返回王府。 赵宣得知真相盛怒,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终于将手边退婚的奏章重重一掷,“好得很。” 是他认错人在前,他原本不想耽误了她,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哪里知道她同她母亲一样卑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与修成亲后愁眉不展,本王别的没有,美姬最多,来人去请孙公子,也把本王的侧妃也一道请来。” 阿玉对上他隐怒的脸,自知功成,理该身退。她退下去了,后来的事情听说可就精彩极了。 次日,两声惊叫,孙与修和谢婉抱着被子难堪不已。 怎么会这样,昨夜身侧明明是深情款款的晋王殿下,满目柔情,令她惊喜不已。谢婉抱着头缩在被子里,意识一片混乱。 孙与修只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美姬搀扶回房,后面发生的事也不是太清楚。 “姐夫,怎么办啊!”谢婉哭着说。 “婉儿,我......我自会向晋王殿下谢罪,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不可以,不可以让他知道!殿下知道了,我就完了!” 表妹的王妃梦碎了,还是与自己纠缠在一块儿,孙与修苦涩一笑:“婉儿,瞒不过去的......” “不!求你了,别说,你不说他或许还不知道......” 晋王用力推门而入:“你当本王如此好欺?”他身后跟着孙夫人邹宝珠。 床上两人不敢动弹。 邹宝珠双手内扣,不堪入目之景,弗敢直视。晋王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她的报应,她默默跪下:“晋王殿下,是老身管教无方,恕老身擅作主张,替谢家退了这门亲事。” 赵宣轻哼了一声出门去。 邹宝珠站起身,怒斥:“混账东西,丢人现眼,还不快穿上衣服走!” 孙与修捡起衣服,踉踉跄跄逃走了。室内空无一人,没有人管被子里的谢婉是什么样的心情。 后来,谢家果然主动退了亲。 二月初八,晋王大喜,迎娶世家嫡女。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红绸挂满长街,艳羡全京。 不仅如此,晋王遣散后院众美姬,从此专美一人,此举引起不小的轰动,引以为美谈。 就在这个顶好的黄道吉日,谢婉从孙府侧门送进了后院,孙家多了一个婉姨娘。 她一颗心砰砰乱跳,低着头将茶递给姐姐。 “新娘子,要跪下敬茶。”喜婆上前含笑提示道,奇怪的是孙夫人竟然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憋屈了十几年,到头来还是狭路相逢,今后又要在一个屋檐下,似乎回到了从前。不愿意又如何,她如今只能接受这一切。 谢婉心里打鼓,那是她亲姐姐,自然不比外人,天真的相信往事过去了,姐姐也不会耿耿于怀吧...... 谢嫣亲和的笑意挂在脸上,热切接过妹妹的茶,轻抿一口。 到底是亲姐妹,谢婉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放下茶杯,而是从桌上站起身来,绕到妹妹身后,反扣茶碗将剩余的茶水泼在谢婉头顶发髻上。 “此茶甚好,将来咱们姐妹一心,服侍夫君,不分彼此~哎呀,妹妹今日着斜襟嫁衣真是好看,从没人的侧门进真是委屈了呢。” 茶叶倒在她的发髻上,和着茶水顺着她鬓发、脸颊一点一点落下,落在跪地的膝盖上,落在繁花地毯上,落在一颗不甘的心上,割裂成一道道锋利的碎片,深深扎在肉里,刀深见骨,不见血流。 狼狈不堪的新娘子跪在地上,她的眼睛闪闪地象是烧着什么东西,抖动着身子忍住哭喊。 喜婆惊了一跳想扶起新娘子,又不敢,只待少夫人心满意足厉害了,才问候一声她好不好。 茶水掺和着眼泪,落下来也不会被人发现。 谢婉攒紧了手,合上双眼,心中暗自发誓:既然又撞一起了,既然命运不让咱们分开,那么,走着瞧。 自这一日起,姐妹共侍一夫争锋,孙家后院起火。 孙与修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便一改愁绪,在后院美娘子的注目下成了香饽饽,享尽齐人之福。 二月十二,惊蛰。 明朗无云,春光无限,桃花红、梨花白,杨柳依依摇摆,树下杨花满地。 谢薇前往外祖府上,探望母亲。见到母亲面色红润,往日愁色一扫而空,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妩媚可喜,眼中娇憨分明似个少女。 “娘,叶姨娘病重了。”她弱弱地说,心绪复杂与愁绪,默默察言观色。 “哦,知道了。薇儿如今也大了,可以协助你大伯母打理家业,你大伯母为人厚道,定会悉心教导你。” 母亲语气又轻又淡,好像事不关己,面无波澜。 极其敷衍的回答,让谢薇怅然若失,好教人失望,她娘什么都无所谓了,放下了,抛弃了。因为身边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她爹尸骨未寒,母亲怎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谢薇轻摇头,言辞恳切:“娘,你当真全然放下了,连我......也不要了吗?” 李温礼诧异看着女儿,如今是怎么了,这般委屈的模样。 那叶氏不过是当初自己一门心思吊在谢席身上时,用于笼络谢老三的妾室,见她安分守己才多留了些年头,病又如何,死了又如何,与她何干。 “薇儿,你过得不好?可有人欺负你?”她想伸手摸摸谢薇的脸,被女儿敏感推开。 “你是不是要改嫁?” “胡说什么,呵呵......为娘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待你出嫁,我该做外婆了~”李温礼极力掩饰,可是眼底的媚态还是被谢薇看得清明。 “还想瞒我吗?娘,我已经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 “你在娘心里永远都是孩子呢~”李温礼笑得真挚,巧妙转移话题。昔日在谢家的情景乍然浮现心间,遥远的恍如海市蜃楼。 出门转角处,谢薇远远看见了那个高大的男人,旁若无人进了母亲的房间,李府下人视若无睹。 她坐在台阶上想了很久,听见母亲的门再次打开的声音,她等在必经的垂花门后,鼓起勇气拦住那个男人。 你不是妻妾成群吗?为什么不直接娶了我母亲,你处处留情怎么对得起为你痴心的女子? 阅人无数的方居岳怎么会看不懂她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你这种痴的最是难缠,方某虽然浪荡,但也从来不碰痴人,还是让你娘教教你什么叫情什么叫爱。” 什么叫情,什么又叫爱,骄傲和自尊被摔碎在地上,原来那么疼呀。 第一百零三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叛国”、“羌国皇室”、“窃大梁...”几个字眼时不时从谢乔脑海里跳出来,还少了许多至关重要的提示。 是关于某个人的往事吗?事关两国,还与羌国皇室有关,近水楼台,把他们拘在这里的就是一个现成的羌国皇室中人。 谢乔假意松了口,主动提出要与冉时交换条件。士兵带人去见大皇子,南溪不放心,与她同行至门口,目送她进去。 “我就在门外,莫怕。” “好~” 待她进了内帐,冉时品了品新开缸的马奶酒,替她盛了一杯,“不知公主有何筹码可以交换?” 谢乔也不客气,自觉找了板凳坐下:“听说你们羌国人听见安远候姚敬的大名,便闻风丧胆?” 她戏谑笑着,大皇子身侧的士兵怒而拔刀相向。 “哎呦,你们都能听得懂大梁话呀,说得好好的动什么刀,万一吓坏了我,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可不要后悔哦。” “收起来。”冉时侧脸喝道。 他干笑着:“公主说得不错,姚侯爷骁勇善战,不世战将,确实叫大羌好生头疼。公主无故提他是何意?” “他是我外祖。大皇子觉得我这根线值不值得搭?” 冉时眼中绽放惊喜之色,迅速收敛,答道:“自然值得。” 谢乔当即编撰起了成套的假话,意欲诈他。 “赛兰想要梁程相斗,坐收渔翁,大梁皇帝原本确实想与羌共享分程,没想到你们大羌国毫无诚意,可惜可惜......” “此话当真?” “不真,那我来和亲做什么?”她顺着话接着编,“本以为你连上了相爷的线,本公主再搭上二皇子,如此一来合作之谊固若金汤,谁知你们各有一套主意。心不齐,如何成事啊,你说是不是?” 冉时不傻,怎么会说轻易相信她的话,闻言当即揭穿:“据小王所知,大梁的相爷和刘谢同盟势同水火,哪来合作一说。” “家国当前,人心齐,万事成。咱们大梁最是放浪不羁、最是不把皇帝放眼里的晋王关键时刻还不是不忘维护皇帝、维护大梁国威。你以为都跟你们兄弟似的?” 冉时一怔,随即感慨:“大梁风仪,确实可敬。” 谢乔假设相爷搭上的是他,自然承诺了支撑他继位,而方相会看上他什么呢,想必是要他做些什么的。 “那个......相爷交代给你的那件事,如今怎么说,我现在没机会接触赛兰,接下来的任务总要交差的,想来问你也是一样。” 谢乔见他狐疑望着自己,立即补充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在套话,确实是有任务来的,况且对你来说,大梁内讧没什么不好,而我也只是想借机邀功,壮大我谢家门楣罢了。” 冉时沉思了半晌,道:“羌国并没有相爷要找的人,至少二十年内重要官员内没有同名之人。” “或许不是在朝官员,是他人心腹隐藏暗处或是化名也未可知呢?” “我问过一些族内老人,都对''托图''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托图?是方颐文要找的人。不知道跟她目前的各种事件又什么关系,总归是个线索,她偷偷记下了。 “好说好说,安远候那里,你需要我怎么做,尽管开口吧。”谢乔大方地拍拍胸脯,心里百转千回,谜局一重又一重,不知源头在何处。 他突然变脸阴笑:“既然是安远候的外孙女,挟持你在手,叫他有所顾忌,羌国对战再添利势,恐怕要委屈公主在小王这里长久了。” 谢乔心惊一愣,长留......那不行,事态易变愈久愈难了解得全面。这大皇子也不易糊弄,当下还是先稳住局面。 故而,谢乔表面故作镇定,“留下我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好咱们商量商量分程之事,你也考虑考虑,看羌王什么意思,成不成一句话,我好给大梁皇帝陛下回句话。” 他缄口不言,只是静静看了看她,挥手让人带谢乔回去。 他母亲春姬派人传来口信,大王是真的快不行了,她能笼络的各部落也已经差不多了,最令人担忧的正是东部草原的阿佩金,如果转变观望态度,从而支持赛兰...... 那就该趁早下手。 冉时嘲笑母亲担心过多,阿佩金那老家伙忠心的人从来不是父王,而是那个他求之不得的温琼郡主。 桑桑与赛兰之间那段令人不齿的违禁之恋,叫那个女人今生今世都恨毒了他,阿佩金叔叔再没有与赛兰说过一句话。 星霜荏苒,斗转星移,羌国东部的势力真是令人垂涎若渴。 十日后,羌王昏迷,不省人事。羌王后派人拿下春姬,以摄政、祸乱宫廷之罪,欲绞杀之。冉时率领己方人马围宫对峙。 羌后以赛兰王储之名,以谋逆之罪,一并拿下大皇子冉时。各部落首领各占一边,旗鼓相当,分毫不让,形成僵局之势。 冉时、赛兰二位皇子分庭抗礼,不得大王亲口认定,继承者不明,谁也奈何不了谁。有人提出有请皇叔阿佩金来主持公道。 羌后闻之勃然大怒,强烈反对。以她与温琼之间的旧怨,阿佩金决然不会支持他母子。 纳西上前一步说话,大王只是昏迷,未必没有好转的可能,紧要的还是等大王醒来,亲自确认王储。羌后同意,冉时一方也没有异议。 有人附在冉时耳边说道,那公主身边似乎有两名行医之人,是大梁出类拔萃的医者。 冉时眼睛一亮,心上大喜,派人将他们带来,向各位领主介绍府上的宾客。 大梁医者儒雅而立,青、白衣一左一右,分别是周章吟还有南溪公子。 赛兰不屑地问:“这两位就是大梁的医者?” “没错,在下周章吟,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弟南溪。”身处异国他乡、对面外邦蛮夷,周大夫正气凌然、不卑不亢,有杰士风范。 赛兰凶狠地盯着南溪看,此人在云韶府与自己交过手,出手迅猛、武功卓绝,眨眼间便从自己眼皮子地下将梁国公主抱走。 南溪仅回敬了一个平淡的目光,没有做声。 他清楚记得,雅致峬峭的白衣公子是大梁晋王爷身边的人,如今怎么又成为冉时的座上宾,难道...... “二弟还有什么问题?” “呵,没有,大梁国人才济济,是我小瞧了。” 周章吟点头向各位示意,跨步上前,走上台阶,被羌王身边的侍卫持刀强硬拦截,把他吓了一跳。公子紧跟其后,稳稳托住他的胳膊,示意其莫要慌乱。 侍卫眼神示意羌王后,得肯定才让开前路。 行医问诊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周章吟瞧那羌王气息微弱,面色黑黄,已经是行将就木,奄奄一息,救了也活不得多长时日,只能先以丹药吊着予以续命。 “人非昆山玉,安能长璀错。我且用此剂药将他唤醒,你们该准备什么就去办吧,羌王还能有多少寿元只能看天意了。”周章吟写下药方递给侍者,深沉的说道。 冉时扶着母亲春姬,低头小声商议。 父王醒了一定会支持自己吗,冉时没有这个信心,都说君心难测,羌王是个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自有自己的心思。 春姬似乎很有信心,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 羌王意识模糊时大骂赛兰是狼心狗肺的不孝子,亲口说要把皇位留给冉时,羌王后也是知道的。 不然遮莫她春姬独占帝王,得意这么二十多年,也不会急不可待在此刻才要诛杀她母子。 次日,天色昧旦,羌王弥蒙着双眼醒来,手指轻动,一时不能言语。 春姬眼疾手快扑倒在他身边,大哭求救:“大王,您可不能有事啊,春姬无依无靠,可要怎么活!” “真是个妖孽,大王一向身体底子康健,这几年变成这样,还不是你这个妖孽害的!”羌王后火冒三丈,抽出腰间匕首,目露凶光。 她好恨,她琥师本是南部一方领主,掌握精兵百万,是羌国最为尊贵的女人,是草原上的赤焰马,骄傲一生。 唯一的心愿便是要嫁给全天下最英勇的男人,自信唯有盖世英雄才足以与她匹配。 后来她千挑万选,嫁给了他,以倾巢之势拥护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虚伪男人,怎么也想不到,就连自己一生的幸福也在他的算计之内。 薄情的帝王,好色的丈夫,成于女人,毁于女人,这就是命,是天上神明给予的惩戒。 在她眼里,冉时算什么,一个妾生的,春姬又算什么,不过是个爱慕权势的下贱女人。 琥师贵为羌王后从不将她放在眼里,却打从心里害怕那个看似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不争不抢成为他一生挚爱。 她凭什么,不过是东部草原一个小小的郡主,羌国第一美人?笑话。 温琼她就是个心思坏透的女人,一身大梁女人的娇弱毛病,扭捏做作,成天里装模作样,假意天真,在男人面前柔情似水,实际上就是一个风流成性、人尽可夫的荡妇。 偏偏男人总是沦陷于这种楚楚可怜的多愁女子,他和弟弟阿佩金哪个不是被她玩弄在手掌心,还有别人不知道的那位...... 妖孽生的女儿更是祸水,那个卑贱的私生女竟然在背地里勾引她的儿子,叫全羌看尽她琥师母子的笑话。 羌王后冷眼睥睨看向华美的床榻,大王啊大王,如今你躺在这里如同残废一般,而她又在哪里。 温琼对你爱答不理的滋味儿好过么,一如你对我的残忍决绝,这是报应,是我们三个人的报应。 髯须大汉阿佩金匆匆进了皇宫,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单手抱胸半跪在床前,“大王,您醒了,您交代给我的事已经办妥了。” 办妥了?羌王秘密交代了他什么是事?冉时、赛兰等人不自觉走近一步。 那奄奄一息的人面色轻动,想说什么却不能表达。羌王还是不能言语,冉时示意周章吟近前看看。 周章吟把了脉摇摇头,对羌王交代道:“您是否觉得四肢僵硬,如灌铅一般沉重?是就眨眨眼睛。” 羌王未必听得懂大梁话,周大夫尴尬回身求助。身侧的阿佩金拉住他,点点头,用羌国话翻译与病榻上的大王听。 羌王缓缓闭了一下眼睛,复而缓缓睁开看着他们。 周章吟念着口诀,掐指盘算着,再三肯定后,道:“大王是中毒,日积月累,毒已经侵入骨髓,恐怕无力回天。” 阿佩金脸色一沉面向众人,锋利如刀刃一般眼睛审视在场各位,平静地用羌国话转述着周大夫之言。 春姬手足无措,矢口否认。 没用的,谁不知道成天占着大王恩宠的春姬时时着手操办大王的饮食,每每喂些他人难以启齿的助兴之物。 罪证当前,哪怕毒不是她下的,也难辞其咎。羌王后抓住机会将春姬押下,阿佩金没有说话,其他领主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周章吟细心的发现羌王又闭了一下眼睛。 闭眼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羌王知道自己中毒之事。事关羌国皇室机密,当场不便言说,他立刻缄默不言。 没有人为他母亲求情,如今只有羌王后坐镇,权势倾天。母亲被拖下去,虽不至于有生命之虞,想必要受苦的,冉时心里慌了。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还没有输,手上还有几张牌,只要忍住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周章吟与南溪被羌王后留下,他似逃一般回到自己的地盘,找到谢乔。 有人突然疯狂冲进包房,穆云飞不在,辛夷第一时间护在谢乔身前。 冉时随手一擒,抓住了跑慢一步的阿楚,掐住她的脖子威胁道:“大梁的黎月公主,我命你现在就去找大梁搬救兵,只要大梁的军队打过来,我的人不出手,赛兰他们必然抵挡不住。” “你竟然......为了争皇位,连国家子民都不顾,你这是叛国!” 他眼神里迸发着烈火:“我用不着你这个梁国公主来教训我!如果我得不到帝位,就会死,那我宁愿让整个羌国与我冉时陪葬!” 第一百零四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他愈说愈激动,手上力道加重,阿楚不断挣扎,因窒息面色涨红。 谢乔强迫自己冷静,急切安抚道:“放开她!你冷静告诉我,书信到安远候处多久?” “走密道,快马加鞭十日。” “好,我写信!” “十日,来不及了......”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琥师根本不是给他们这么长的时间。恐惧从头顶蔓延开来,冉时猛烈的情绪波动下,手掌又开始收紧。 阿楚被钳住的喉咙已经失声,叫不出声音来,情况危急之下,谢乔红着眼睛大喊:“把我交出去,交给赛兰!” 她伸着手走上前,用极其轻软的声音,缓缓安抚这只丧心病狂的野兽。 “把我交出去,大梁会平息怒火,安远候会感念大皇子的恩德。羌王后他们既然想要梁程起兵,只要我在他那里出了事,赛兰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你说得有道理......” 他的手放开了,阿楚得救。 谢乔将阿楚托付给辛夷,取来长巾包裹面部,独自一人随冉时离开。 呼啸着的西风干燥凌冽,拂过草原一层鲜绿的波浪,她突然有些怀念那次与徐丹、齐鸿、成毅赛马的马场,草木蓁莽、春风和煦,是她吓哭后躺在公子怀里的那份恣意。 牛羊成群,散在广袤草原上懒散吃草,有着宁静的安详感。她只知道自己将面临着一项艰巨却又不得不为的重担,心突然间好累。 冉时答应她,只要她兑现承诺,就会放她们走。 谢乔相信朋友们会平安,会回到故土,过上平静的小日子,相信他一定会安顿好一切,相信他会来带自己走。周遭如此喧嚣,唯此时此前最令她牵动,唯有公子。 如今是三月天,大梁应是莺飞燕舞、鸟语花香的好时节了,可羌国的夜晚还是冷得呼气成冰。 当她被冉时大张旗鼓的带回羌王宫时,时隔四个月,谢乔再次见到赛兰,再没有之前的紧张之感。 赛兰的感受可与她不太一样,棋盘尽乱,他狐疑、愤怒,还有惊讶:“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那二皇子觉得我应该被擒在谁手里?” “呵,至少不是我手里......你怎么敢来,是真不怕死啊。” 赛兰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这位大梁公主,如果她趁乱逃回大梁了,他也无所谓。偏偏她不走,反而大张旗鼓地回来了,搅乱自己满盘计划,真是不可饶恕呢。 谢乔抬起头,直视他的脸,妖娆好看的五官与他哥哥截然不同,但比起冉时的急功近利,赛兰更当她是一颗实现争斗胜利的绊脚石。 她压低嗓音道:“我回来当然是为了践行梁羌两国之约,来与二皇子完婚的,如今大羌一切由二皇子做主,那么,请您务必遵循当日求亲之诺,莫要伤了两国的和气。” “呵,你以为小王当真要娶你?愚不可及的大梁人。”他嗤笑。 他嘲讽的眼神里分明还潜藏着另一个眷恋的身影,是那位不被世俗认可的心上人吧。 “哦?是嘛,那可太好了,黎月与二皇子一样心有所属,本不愿和亲。然家国当前,儿女私情且放一边。” 谢乔说得直白,想来他也不喜欢弯弯绕绕,当即便坦言:“大梁帝相不和已久,我乃陛下亲封的公主,和任何与相派之人皆呈水火之势,自然不会是大皇子的助力。” 赛兰怎听不懂她言外之意,想不到冉时暗中搭上了梁国的相爷。如此一来,母后原来的计划务必需要调整一二了。 “你奉梁帝之命,所为何事?” “一为国,放下干戈,休养生息,赚取两国生存之机;二为私,我梁国奸臣祸国,你羌国亦有宵小之辈。合则兴,战则衰,二皇子何不替子民想想......” 慷慨激昂之词,换得庭中久久沉默。 世间多变,思绪飞逝,而她的脑中素雪茫茫。纵使万籁齐奏,只有心中扑腾之声响彻耳际。 “好,我答应你。”赛兰同意了。 谢乔感觉自己的心像要跳出来一般,徘徊却找不到出口。从决意和亲起,她强撑到现在,虽然仅仅是个开头,总算是力挽狂澜。 比预想抵达得早,这一路损失了和亲大军,婚礼依旧如期举行。 赛兰说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对梁国的和亲大军动手,因为谢乔的到来不过是他准备的引线,引其他人动手,推波助澜达成他的目的。 谢乔鄙夷道,推脱什么,一招借刀杀人罢了,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所以混在和亲大军里的指挥官应该是冉时的人,所以他在驿站那次一看到南溪,便知道真正的公主掉包逃跑了。 毕竟那两个月里,和亲公主和商队账房先生的恋情也不是个秘密。指挥官知道,冉时也就是了。 指挥官想方设法将他们引致峡谷,意图围困诛杀,悬崖上观看的身影正是冉时。 逃脱后,她和南溪等人一路往西北走,穿过古道安邑城,最后来到羌国,一路上也听说了和亲公主全军被屠的消息。 她希望涂乐和女官大人千万要平平安安,希望还能见到他们活下来。 冉时后来转变了态度,觉得她可利用,屠杀和亲大军的不想是他做的,赛兰也不承认动过手。 看他二人的样子都不像在说谎,且他们似乎都是知道是谁,看来凶手是另有其人了...... 公主平安的消息已经上了往东的路,等待大梁国书,他们即将正式成婚。 谢乔被关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名曰保护,实为囚禁。 没有人说话,接触不到外面的消息,除了每日三餐由一个不言不语如木头的姑娘按时送到,或许她死在屋里也没有知道。 或许赛兰是真的在保护她,毕竟外面的冉时踮着脚尖就等着她突然暴毙,然后联合方贼之势,好趁机扳回一局。 不知道阿楚她们现在如何,只要自己不在,凭他们三人之力带走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周大夫和阿楚应该不成问题。 关键是赵冀给她派来的暗卫究竟在哪啊!!! 这可是个天大的错误,她每每在作死边缘徘徊,如此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无非是依仗他们,直到阿楚被掐到满脸酱紫,也不见有暗卫的身影。 赛兰似乎把她扔在这里就彻底遗忘了,谢乔苦思冥想几天,决心搞出点动静,不能坐以待毙。 第一天,谢乔把早饭的碗筷摔了一地。 那扎着粗黑鞭子的送饭姑娘来送午饭,只是默默将地上的碎片收拾起来。 第二天,谢乔躺在地上装死。 送饭姑娘只是站在原地,抬眼看了看她,识破了她拙劣的演技后,白了一眼转头离去。 第三天,谢乔披头撒发站在门后。 待那姑娘打开门瞬间,一个长发披面的人站在她面前,那样突然,那样毫无准备,是个人都该被吓一大跳吧。她却纹丝不动,冷冰冰的脸没有一丝感情,绕过谢乔,放下饭碗转身就走。 ...... 第七天,谢乔趴在桌上,在她放饭菜的时候,用一种类似哭腔的声音说道:“跟我说说话吧,我已经被关十多天了......” 送饭姑娘抬起头看着谢乔,突然笑了一声。 “你听得懂大梁话吗?” “能不能叫你们二皇子赛兰来?” “替我传句话也行!” 谢乔被关太久了,嘴比脑子动得快。 “二皇子出了趟远门,因为你们大梁的安远候带兵攻打来了。”那姑娘用不太利索的大梁话逐字逐句说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谢乔大惊。 她闭上嘴准备出去,突然从门口跳出两个蒙面大汉手持大刀,挥刀往谢乔身上砍去。 谢乔连退几步,后脊背一阵发麻,害怕到了极点,快要忘了呼吸。她蹲下身捡起矮凳,欲做抵挡。 等了一小会儿,打斗声起,刺客还没到她跟前来。她匆匆看过去,嚯,那姑娘好身手,双拳抵四手,打成平手。 “你快......去喊人!”她喘着气结结巴巴说着大梁话。 “好,你撑住!”谢乔跑出房门,一脸茫然大声喊叫,没有人回应。 自己也不会说羌国话,即使遇见了也谁不清楚。 她镇定下来观察四周,徒见庭中是成团灌木景观,自刺权处开佼小黄花形成树枝,枝上针叶老化硬如“门骨钉”,针叶里长针叶,近似刺柏,披满树身。 还有什么呢?对了,四角有火炬,如果以火为她掩护是否多一重胜算。 于是,急中生智,谢乔摘下长巾拧成条,点燃火焰,再快速折到屋外,见四周墙壁都是不宜点燃的光滑材料。 这可如何是好! 听到那姑娘吃痛的呵气声,不好,她快撑不住了。 谢乔跑回院子里,用力撞倒火炬,四个火盆从柱子上撞下,烧得炙热的火盆根本近不得人,顾不得许多,她脱下外衣裹住手,依次将火盆推入灌木丛。 羌国天气干燥,多有抗旱耐干的植被,一经烈火,霹雳巴拉烧得猛烈,不多时,园中已经是浓烟滚滚。 陆陆续续有忙乱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来了。 “怎么回事!”低沉威严的一声低吼响起。 是赛兰的声音,有救了...... 谢乔吸了浓烟,倒在灰红相交的火焰烟气之中,再醒来时,已经被梳洗过,双手肌肤皆被烈火灼伤,上过药,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 赛兰站在她面前,脸色复杂极了。“你知道那些被你烧毁的是什么吗?” “什么都比不上人命重要。” 面对躺在床上振振有词的她,赛兰气极反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送饭的侍女,“你去告诉她。” 那姑娘手臂负了伤,也缠了厚厚的纱布,在二皇子跟前乖顺地低下头,谦卑而恭敬。 她低着头应下,走到距谢乔面前五步之遥的位置,努力搜索有限的大梁话,慢慢说道:“是荆豆树,状如阳雀花,而只有春季开于树冠东面刺,珍贵非常。二皇子多年前偶然得此一株,精心培养数年才得满园繁华。” 谢乔不以为意,那花木似针尖,浑身都是刺,有什么好看的,还浪费人力物力去细心培养。 她心中不屑,嘴巴便不自觉刻薄了起来:“既然这荆豆树如此珍贵,用来救人倒也体现了价值,这便是它的造化。” “呵,大言不惭。”赛兰右手把玩弯刀,傲慢轻笑,摇摇头,对那侍女又说,“你去告诉她,谁更有尊贵。” 那女子轻声说道,“二皇子是天之骄子,您的东西比其他一切都要尊贵。” “胡说八道!二皇子是人,子民也是人,除了身份没有任何区别,皇子的东西凭什么凌驾于人命之上。” “公主,慎言......” “为什么不能说?你们至高无上的神明为何是人身,你们的祖先为何有被奉为神明,是在于人的价值。神有人性,才能看到人的神性,不是吗!” 侍女跪下,抬眸深望她,眼中的热忱名为钦佩和感动。 “丽莎,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她吧。”赛兰将手中弯刀递给谢乔,送给她防身用。 “嗯!遵命。”她笑得开朗,一别多日以来的冷淡。 怎么回事,谢乔一时没明白。 丽莎单手抱胸,低头臣服,面有羞赧之意:“主人,二皇子原先指派丽莎跟随您,是丽莎狭隘了。因您是大梁人,且与梁国西北安远候的关系......设身处地的想,他在梁国人心中是大英雄,可是在我们羌人眼里他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屠夫,丽莎之前不愿跟随......” “经过多日相处,丽莎相信二皇子眼光,公主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二皇子与公主联手,定能为两国子民开创新的局面。” “原来如此,你的想法皆在情理之中,我既能理解,也不会怪你。就像二皇子在咱们大梁人眼里,也没有多少好名声......”谢乔笑着说。 “言归正传,安远候突然发兵,你怎么看?”赛兰不理会谢乔的揶揄之言,正色道。 谢乔的侧脸露出一丝冷峻,目光带着锐意:“我梁国陛下并没有起兵之意,外祖拥雄兵百万坐镇西北,自有主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认为,有人挑拨生事。” 第一百零五章 正是江南好风景 “阿乔在那暴戾无德的二皇子手上,焉能有好果子吃!”姚朗一刻钟也坐不稳,气冲冲地便要去救人。 李商眼珠子轻转,“日前,出兵滋扰,已是对其警示,咱们稍安勿躁。” ...... 穆云飞不敢看大哥,低着头内疚得久久抬不起来。 “穆公子,别自责了,公子也没说什么,你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这样下去......”辛夷用余光瞥了一眼阿楚,示意阿楚的情绪不佳。 “哇!我对不起大嫂,对不起大哥,对不起阿楚,对不起大家!” 要不是自己去上茅厕,也不会让阿楚深陷险境,也不会叫谢乔以身换阿楚,更不会有负大哥的嘱托...... 南溪公子没有多余的表态,腹中拿定了主意,因为,詹凌总算到了。 趁着安远候大军突然发兵一事,冉时营中疏于防范,辛夷用迷烟做掩护,三人合力,外有詹凌接应,一行几人终于逃了出来。 公子放心不下谢乔,执意要去羌王宫,被詹凌拦下。 “公子总教训詹凌要动心忍性,怎么如今自乱了阵脚。公子忒过瞩目,还是我去接应公主吧。” “公子看过此物之后,想必闲不下来了~”他从怀中拿出一张临摹的字帖,交予公子。 上面是方相意外获得的多年前朱雀门丢失的半张密信残页,“羌有异......社稷图......托图乃是......” 与谢乔手中那半张“叛国......羌国皇室......窃大梁......”,两张连起来的意思或许是:羌有异动,羌国皇室欲窃大梁社稷图,有人叛国...... 而托图此人的身份成谜底。 大梁国曾经与社稷图有关的人是齐伯候齐婴、西北少将军姚朗、益州郡守齐广泰。 疑为叩实,察而后动,复者,阴之媒也。 南溪公子看了眼惊魂未定的众友,羌国未来更加不太平安生,不宜久留,权宜之计是勿急勿躁,静待时机。 他淡淡道:“走吧,我们去拜访安远候。” 到了豫州,天空霡霂,滴答滴答打湿青石板上,这里已经下了半个月的春雨了。街上人流依旧不减,人群涌动往校场聚集。 路上熙熙攘攘的卮言传入耳中,大概是说少将军私自用兵,侯爷盛怒,当街杖责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制杖两名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亲如兄弟的长官,怎么也打不下手。 姚朗是个硬汉,三月天光着膀子捆绑双手,扑在长凳上不耐烦,呵斥道:“军令如山,你们犹豫什么,打啊!早点儿打完,早点上药。” 台上还有老侯爷的心腹孟叔在监督,士兵们咬着牙,眉头拧在一块儿,逼迫着自己狠心一棍子接一棍子敲在少将军背上。 小雨落在他身上,凝结成水珠,和着因疼痛骤起的汗水,姚朗的额前发梢滴着水,后背皮开肉绽。起先他还能挺着,到后面也支撑不了,意识开始模糊,虚弱无力的趴着。 制杖士兵严禁眼泪在框里打着转,着急说:“怎么还没打完啊!”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后面报数的士兵一声比一声响亮,似乎是想给少将军打气助威。 另一名制杖士兵严止冲着对面的弟兄小声怒道:“你特么的还是不是人啊,打那么重!” “我有你手重?” “我看着就有!别吵......将军快不行了!怎么办啊!” “哥,你看,孟叔睡着了......” 严禁轻微转头对着报数的士兵使眼色,“大傻个儿,你就不能报数报快点吗!你想疼死将军啊!” 报数的士兵会意,连忙点点头,“七十一”、“七十二三”、“七十四五”...... “再快点再快点!”严止小声说。 “八十”、“九十”、“一百!” 孟叔隐约听到一百,撑着头的手一倒,醒来大手囫囵抹了把脸,“哦,一百?打完了?” 大傻个儿中气十足,大声道:“报告,一百军棍完毕!” “行了行了,打完了就散了吧。”孟叔伸着懒腰、打着哈气,回身报告老侯爷,就在背身的瞬间轻轻笑了一声。 严禁、严止为他披上衣服,衣服触碰到肉,姚朗倒吸一口气,由着他两兄弟一人一边架住半昏半醒的自己往家里抬。 路边多积潦,士兵们跑得太急,溅了一身泥水。严止一边跑一边安慰道:“还好还好,将军,这次其实只打七十多棍,多得算赚的!” 严禁愤愤然:“赚个屁,这种冤枉亏,一棍都嫌多,还好孟叔年纪大了,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蠢......孟叔是故意放水的......你们别忘了,他以前可是哨兵出身,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没事......”姚朗虚弱笑了一笑。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公子一行,有些感动,豫州被治理得和谐温馨,真不像是国防边界不安定的地方。 毕竟安远候的名声在此,敌国尚无猛将敢来造次。 “相公,看来咱们这次去,也不得安歇,得给小侯爷治治伤了~”辛夷撞一撞周章吟的胳膊轻笑。 姚府。 安远候因公外出,只见到侯爷长子、骠骑将军姚蒙。 姚蒙侃然正色,年四十,双鬓有些许白发,看得出来年轻时俊朗非常。他言辞客气有礼,神情凛若冰霜......都说外甥像舅,这冷冰冰的模样与早期的谢乔极其神似。 待诸位禀明来意,姚蒙没有迟疑,带周章吟大夫去了姚朗的房间,其余人在客厅等候。 几个粗手笨脚的士兵在给少将军上药,背伤灼烧,疼得他咬紧了枕头低吼。 周章吟迎上去接过士兵手上的药,一闻确实上好的伤药,轻轻给姚朗敷上。 “哟,是哪家的姑娘手又轻又巧~我这儿除了大嫂子就没见过女人......” 姚朗觉得舒服得很,这才回头看看是哪个小姑娘,正对周章吟一张儒雅浅笑的脸庞,猛得一怔,拉扯伤口疼得头皮发麻。 怎么是个男人! 周章吟站起身,行礼:“草民周章吟见过姚朗少将军。” “你的名字好生耳熟,等我想想......对了,你是从哪来的?” “京城。” 姚朗一拍手,想起来了,“那就对了,京城千金圣手周大夫,大梁神医,对不对!” “草民不才,坊间谬传罢了。” 他穿好衣服,坐起:“唉,别这么说,大哥,你看啊,神医就是神医,这手都细滑轻巧如......哎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教教咱们军里的那些个大夫,不是一般的粗鲁,还不如我手下的新兵蛋子温柔!” 姚蒙依旧板着脸,不置可否。 周章吟笑笑:“请允许草民为将军把个脉吧。” “噢,有劳。” “将军近日常失眠易醒?” “没错......”姚朗脸色深沉,转而义愤填膺。 阿乔还在龙潭虎穴,我梁国将士无辜惨死,受尽屈辱,国君能忍,我不能忍。李商说得不错,诛尽宵小,扬我国威! 周章吟与姚蒙面面相觑,从随身药箱里翻找药囊,是夫人根据西南药宗医典独家调制的,有安神静气之效。 唉,找到了。 他拿出一个宝蓝色的药草香包递给姚朗,叮当——一块青色铜片落在地上。 周章吟一看,是桑桑姑娘送的金错刀,那日接过后,随手放进了药箱里,真是失礼了,他连忙捡起。 姚朗眼尖,发现其不同寻常,捉住周章吟拾起金错刀的手,“哪来的?” 姚朗这突如其来的严厉一问,姚蒙笑比河清的脸变得更加严肃,也警觉看着周大夫。 周大夫一愣,左右看他两兄弟一模一样的表情,这是审问吗?想来异族的东西确实引人生疑,他们是边防将军有所警惕也是常理。 于是,他将金错刀双手捧上,直言不讳:“两个月前,草民一行人与公主在古道安邑城曾救下一对羌国母子,那女子执意报恩,这个物件便是那异族女子赠礼,据说是她母亲珍视之物。草民本想找个机会还给她,便随手放进了药箱。后来也忘了......” “原来是这样,错怪神医了,姚朗给您赔罪。”姚朗抱拳相对,姚蒙也微微低头示意。 “无妨无妨,两位将军镇守边界要隘,护佑一方子民,行事严谨是应该的。周某不知,敢问这物件究竟为何物?” 姚朗饱读诗书,涉猎广泛,最喜欢看记录各种稀罕事物的杂记。 据他说知,这种青铜片名为金错刀,又称一刀平五千,是一种古代货币,在它行用之时,黄金一斤值万钱,两个金错刀便可兑换黄金一斤。 字为阴刻,字陷处填以黄金,并且加以打磨,使字面与钱面平齐。刀身上铸有阳文“平五千”三字,即表示一枚刀币价值等于五千。 如今,金错刀世上仅见。周大夫手上这件是货真价实的无价之宝,送礼的原主若非不识货,就是身份尊贵之人。 此物原来如此珍贵,不仅价值不菲,更是她母亲的念想,他万万要不得。周章吟长叹一声,捏着金错刀默默道:“周某定要将此物还给那位姑娘才是。” 姚蒙不经意,余光扫到它正面所刻铭文,淡淡开口道:“这枚金错刀母钱上的铭文应该是后来刻的,上面的字是羌文,而且不是数值。” 姚朗问:“那是什么?” “应该是人名......托图。” 周章吟惊得合不拢嘴。众人坐下,细细将前因后果理出了个头绪。 李商此行,应是寻找失踪公主,既然公主安然无事,他驻留西北不走,激姚朗出兵滋扰羌国,定事出有因,想必与方颐文通气,暗地里联系羌国势力。 姚朗这次明白父亲的恨铁不成钢,无端被人利用,愤慨道:“李商这个老狐狸!” 面对谢乔的两位舅舅,公子礼数做全,恭敬道:“将军莫气,乔儿此行并非意气用事,而是身负重任,欲取得方相通敌证据,若两位将军相助,她定能早日脱身。” 姚蒙、姚朗重重点了点头。 周章吟手中的金错刀,正是解开朱雀门密信的钥匙。 身份成迷的托图,与安邑城遇到的桑桑姑娘有关,确切地说与她的母亲有关。 桑桑母子十有八九会是羌国三年前出走的大公主桑桑,她的母亲不就是东部草原温琼郡主......还有那个孩子,若传言属实,两岁的夜歌儿恐怕就是二皇子赛兰的孩子! 想到这里,穆云飞坐不住了,那个小鬼缠着阿楚鬼精鬼精的样子,他老爹还扣押了大嫂,真真是气煞人了。 随即,他便直咧咧嚷:“那还等什么,抓住夜歌儿小鬼头,从赛兰那里换回大嫂啊!” 公子按住好动的穆云飞,请求姚蒙将军秘密出兵寻找桑桑公主母子,姚朗少将军监视归德将军李商一行,静观其动,伺机那下证据。 公子目光无意探到正在四目传情的周氏夫妇跟前,辛夷挽着周章吟的胳膊,脸上尽是满足和安心。 他回忆起大漠狂沙前行的日子,她也是这样缠着自己撒着娇,哼着小调,不厌其烦地问:还有多久到、我们能走慢点吗、南溪你会不会丢下我呀...... 不会,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乔儿,别怕,再等等,我带你回家...... 安远候不知道从哪回来,也不知道为何,下达一支军令,命少将军姚朗带一千人送遇难者遗体返乡。 姚朗心有不甘,亏得长兄安慰,毕竟其背伤未愈,前方有何突变,他也没多大的用处,不如借机去京城看看二姐姚蓁,一去一反正好赶回来观羌二皇子娶亲礼。 李商那边,皆由姚蒙应付。 四月,京郊绿柳成荫,春色旖旎万里。 十多年没有来京城了,手上的已办妥,待这几天给皇帝复命后又要回豫州了,眼前风光无限美好,姚朗骑着马在小道上恣意欣赏。 “驾!驾驾!”一抹红衣持弓箭奔腾而来。 “给我让开!” 这里又不是马场,如此疾速冲撞行人,京城的世家子弟真是被惯坏了,如此无非作歹、目无王法。 姚朗甩枪拦在途中,只听见烈马猛然刹住脚步,红衣人气急拨剑劈来。 双剑与长枪碰撞,滋啦—— 他才看清,脱口而出一句:曼贞! 今天的风,吹得有些喧嚣。 第一百零六章 拟下清流揽明月 引雕弓划破长空,齐鸿问身侧的义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士林清流,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齐广泰身披铠甲,执剑当立。 ...... 阿康,跟你说了多少次,“康”,上“广”,下“隶”,而非“泰”。 兄长,我写不好。 不急,我们慢慢学,你看,这就对了...... 山高水远,岁月柔长,感物知春秋。他记得兄长曾作过一幅画,一纸淋漓勒笔通透,烟直大漠,长风万里扶摇,未有逍遥意。 “阿康,你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么......” “思念作甚,去见她啊。兄长自远游归来时常魂不守舍,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没有,你尚年幼,还不懂......” 几年后,兄长齐婴袭爵位,成了齐伯候。 “齐康此等少廉寡耻的孽障,当初就不应该接这个杂种回齐家,做下如此伤风败俗之事,齐家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族内耆老暴怒,对他一顿口诛笔伐。 “是啊,他亲生大哥才过身没多久,他便觊觎兄嫂,不伦不类,天理不容!” “侯爷,您不能再包庇他了。” “那场婚事我原本便不同意,你们当初未曾通过我,如今怎么又想到我?杨氏属意的一直都是阿康,他们原本就没有错......” 还记得齐婴当时的神情,淡漠悲戚,在齐家讨伐声里,始终站在针锋之前,生生将他和杨柳儿护下。 不忍兄长腹背受敌,百般疲惫,他自愿于齐家除名,带着杨柳儿远走高飞。那时候你我怎料,至此一别扬辔分道。 行过草木炎凉,斑驳的枯树干上抽出新叶,又一年了。 “义父,哥哥的情况越来越糟,说得话越来越令鸿儿听不懂。” “说了什么?” “大概是说哥哥给你找吃的,弟弟绝对不会死......活着就有希望,给我报仇......” 齐广泰深深注视着齐鸿,不明的情绪流动,只道了一句:“你哥哥吃了许多苦,变成现在这样,以后......希望你不要怪他。” “放心吧,义父。兄长为鸿儿付出的,鸿儿都记得!” 牛力扶着头盔远远跑来,大喘:“公、公子!那女细作又开始闹了!” “那义父,鸿儿......” “去吧。” 齐鸿放下长弓,同牛力离去。齐广泰看着他的背影,暗道:有些事,希望你永远别知道。 丽莎将在外面所听到的消息,逐一转述给谢乔听。 羌国在外看来一切有序,实则一团乱麻。羌王一直半死不活的状态,羌王后把持朝政,二皇子五月大婚,即将坐上王位。 大皇子府邸人去楼空,冉时暗中联合旗下势力,如今下落不明,上次的暗杀查出来是他的人。春姬还在王后手中,冉时没有十足的把握应不敢轻举妄动。 谢乔懊恼当时在冉时身边,没有设法寻找他与方相有关系的物件。如今手上还没有拿到物证,抓到他本人也算是个人证。 在一点,她与赛兰的目标一致。赛兰派出几批人手秘密追捕冉时,如果找到他与梁国通敌证据,冉时将彻底失去继承资格。 “主人,今天想吃点什么?”丽莎问。她知道公主不习惯羌国的饮食,总说过于油腻荤腥,每每设法搜罗些较为清爽的膳食。 丽莎这一问,让谢乔想起阿楚。那傻姑娘也是如此,成天担心她的吃饭问题,眼前仿佛看见阿楚缠着自己问“小姐想吃什么?四喜丸子好不好,要不来壶桂花茶?” “桂花糕吧。” “是,主人,丽莎这就去问问有没有会做的。”丽莎乖巧地退下。 烛火摇晃,黑影一闪。 “出来!”谢乔拔出匕首,警惕道。 “以姑娘拔匕首的速度,只怕刃未出鞘,已经被我打晕带走了。”谢乔左右看不到人,只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屋内环响。 梁国人?是敌是友? “既然如此,英雄何不现身?”她撒手丢开匕首,索性坐下。这档口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套套话也是好的。 “座上可有酒?” “嘿,羌国好饮酒,可惜我房中没有,英雄若是嘴馋,要不去二皇子屋中?” “嚯,姑娘忽悠人的本事,在我这里可行不通。” “我可没有,本姑娘是大大的好人啊,从来不糊弄人~” “你不糊弄人,怎么成为土匪寨里的九天玄女仙姑奶奶的?” 咦......她在黑虎寨的“丰功伟绩”,只有土匪们才知道啊,问:“敢问阁下是哪号仙君?” “我想想啊,那时姑娘曾唤过小人的名号,咒语怎么念的来着,‘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哦,对了,我是朱雀仙君~” 朱雀门! “来者既是友人,何不露面?” 嗖一声,谢乔对面坐着一个黑衣劲装男子,他笑得一脸灿烂:“在下詹凌,姑娘,幸会。” 朱雀一门她都熟,谢乔也不客套,说:“第一次见面,你也忒神秘了些,小模样倒是俊俏。你是新任的朱雀令主?” “非也,朱雀......普通弟子罢了,姑娘是第一次见我,可我不是第一次见姑娘~” 谢乔从他的停顿中看出些许端倪,各斟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你既然见过我在黑虎寨的模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谢乔真是万分惭愧。” 那时是公子派他暗中保护谢姑娘,回忆起她素面朝天,衣衫破烂,叽里咕噜地念着咒语,面无表情的装模作样......詹凌手背轻掩笑意。 谢乔端起茶杯轻笑:“我的糗事你也别笑了,要不咱们来说说,京城可有什么趣闻,地字零号。” 詹凌收住笑脸,回敬一个钦佩的目光,早知瞒不了多久,也不免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朱雀座下地字号常出入险地,负责秘密追踪,所选之人都是身怀本事的能人。” “羌国正处于多事之秋,我的安危至关重要,经过一次暗杀,防范更是加强。你轻功不凡,待在这里恐怕已经有些时候了,身手不弱的丽莎也发现不了你,方才不肯报自己排行,故意隐瞒得不要太明显。” “先前你又秘密保护于我,黑虎寨那次,只有可能是公子派的人。来和亲路上,我曾多次见过他所收到的密信,字迹嘛真是眼熟。” “破绽多得是,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詹凌大笑:“佩服!公子连我的信都给你看,当真什么都不瞒着你呢。” “才不是,他瞒我的事可多得是,比如......他到底是你们天机阁什么身份?” “公子玉笛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知道?莫非明知故问,是你们之间的小情趣?”詹凌暧昧挑起嘴角。 谢乔从腰间抽出玉笛,仔细观摩,这笛子是师尊无为道人传给他的。 莫非...... 谢乔惊恐地看着收着笑意的詹凌,不,是朱雀门地字零号......“莫非这只玉笛就是传说中的青龙令......” 公子他居然是青龙令主!他怎么有这么多身份瞒着! 只见詹凌突然站起身,朝她半跪抱拳:“朱雀座下地字零号詹凌,拜见青龙令主......夫人~”故意停顿吓得谢乔当场傻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谢乔怒跳起来,凶道:“地字零号,你吓死我了!” “詹凌不过是看你太紧张了,哈哈哈,说正经的,姑娘定要好好收着这只玉笛,公子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谢乔心上一暖,将笛子抱在紧紧怀中。 随后,詹凌将公子那头的情况逐一汇报给她,密信中所提之人,托图是桑桑公主的母亲温琼郡主的情人,桑桑公主正是那个会说梁国话的羌族女子......而那个孩子...... 赛兰知道吗? 安邑城。 李商的军队团团包围,各处抓捕羌国人,并在街道口逐一排查,凡是二十岁出头的羌国女子以及幼龄孩童都不放过。 桑桑蒙着面,紧紧抱着夜歌儿,躲在客栈房间里不知所措。 楼下有官兵吵闹声,他们来了!梁国人要抓我和夜歌儿,赛兰......不,绝对不能连累他...... 她在房间里到处翻找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掀开床板,只有一个狭小的空间,她把夜歌儿放进去,递给他粮食和毯子。 夜歌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母亲着急得模样,也瘪着嘴忍着,眼泪充盈着眼眶里,闪闪发光,只要稍微一闭眼,泪水就会落下。 她抹掉他的眼泪,轻声安慰他:“夜歌儿,不能哭,阿妈跟你做游戏呢,你躲在里面别出声,饿了吃馕饼,你要乖,过几天阿妈接你出来,好不好?” 夜歌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桑桑做了个捂住嘴的动作,夜歌儿也学着捂着嘴,似乎是觉得好玩,露出笑嘻嘻的眼睛。 咚咚咚,他们上楼了。 桑桑强行挤出笑脸,说:“对,阿妈把你藏起来咯,你要乖!” 夜歌儿捂着嘴,点点头。 急忙盖上床板,盖上被子,在靠里面的另一侧悄悄露出缝儿,保持空气流通,然后用桌子顶着门,打开窗户佯装要从二楼窗口逃跑。 “砰”,门被撞开,士兵大喊:“这里有个,她要跳窗!” 桑桑被擒,押至楼下,长官质问店主,这名女子是不是只有一个人住店。 店老板笑脸谄媚回道:“这个姑娘不是一个人。” 桑桑惊慌失措,用力挣扎,哭着恳求道:“求您了,求您了,不要!不要啊......” 长官凶神恶煞,“封住她的嘴,你接着说!” 客栈老板回长官:“是。”然后,他走到她面前,说了句对不住,民不与官争,明哲保身也是常理。 “这个姑娘不是一个人,先前还有几个大梁朋友同行,有男有女的,后来,大梁人有事走了,就剩她一个了。” 他说完了,桑桑垂丧的脸又抬了起来,感激得看着他。 “哦,似乎与我们要找得人不符......先带回去,走!”军官士兵带着桑桑等疑犯走了。 “伙计,伙计,关店门!” “东家,不做生意了?” “这群土匪官兵,专抓姑娘孩子能有什么好事,可怜那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哎哟,坏了,那孩子还在楼上吧,快救人!” 客栈老板连忙跑上二楼,到处搜索找不到人,看到床铺似乎移动过,掀开一看,正是那个漂亮孩子抱着一个包裹,死死捂着嘴流泪。 “别怕,到伯伯这里来。” 夜歌儿拒绝不肯从那小缝隙里出来,若是强行抱他出来,便不断哭喊:“咩咩,阿咩,阿咩!” 老板与伙计生怕他这般哭喊,再次惹来官兵,只好把他放回缝里。 反正在侯府无事可做,周章吟同辛夷随同姚蒙将军的副将严谨一行来到安邑城,找到桑桑姑娘,并要将金错刀还给她。 约莫五日马程,就到了那时所住的客栈,可惜大门紧闭,他们敲了许久也无人响应。奇怪得是摆摊集市也不复之前的光景,路上行人少得可怜,看见官兵更是惶恐地四处逃窜。 “怎么回事?”辛夷奇怪。 她二话不说,随机抓了个行人带来问话。 那个人哆哆嗦嗦地说:“各位大人,你们之前不是该抓的都抓了吗?怎么还来啊!” 有人来过? “谁来过?他们抓了什么人?”辛夷急问。 路人探出脑袋,手弱弱一指围在身边的士兵,怯声道:“也是兵大人,抓走了十几人貌美的羌国女子,还有两岁的孩子......” 这可不好了,桑桑母子恐有危险。除了他们,还有谁知道桑桑的身世,情况不容乐观。 “大人,我知道的都说了,能让我走了吗?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辛夷不耐烦赶走他:“行了行了,走吧。” “没办法了,咱们把门撞开吧。”她建议道。 “不可啊,强闯民宅,有违国法......”不等周章吟说完,副将严将军已经挥手派人撞门了。 辛夷将他拉开,以免撞门时误伤他,“相公,权宜之计啦,不然我们今晚住哪?” 周章吟提高嗓音,“那也不能......”辛夷冷眼一蹬,他气势又弱下来,“这不太好吧......行吧。” 第一百零七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严副将,里面有人!” “快追。” “啊啊啊,军爷饶命啊......” “走!老实点。”士兵们抓捕了一名店伙计,押到他们跟前。 “军爷,咱们店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求求您,放了小的吧!”伙计痛哭流涕,哆哆嗦嗦着手不停求饶。 严谨将军问:“既然没有我们要找的人,闭门不开是为何?” “小的、小的,是害怕......” “怕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啊!”他蒙头大哭,抽泣起来,令人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一个打扮得像掌柜老板的五十岁老头出来了,赔着一张诚恳的笑脸,解释道:“适才全店都在地窖搬货,无人在大堂,怠慢了各位官爷,失敬失敬,为表歉意,官爷住店费用全免,您看如何?” “那倒不必,只是这伙计言辞鬼祟,令人生疑。” “这伙计生性胆小,怕事......哎,这两位好生眼熟,要是小人没记错的话,是否曾住过小店?”掌柜的看到身后的周氏夫妇,上前一问。 辛夷和气笑着:“店家好记性,之前咱们可不是在你这儿住过店,我们来找朋友,就是那对羌族母子,不知道,他们可在?” 掌柜的一拍大腿,松了口气:“哎哟,原来是自己人,夫人快随小人上楼吧,咱们边走边说!” 众人皆有不好的预感,边跟着店家上楼,边听他说,就在几天前有一群官兵抓走了桑桑姑娘。 他让桑桑原来的房间引去,一指床板下面,蜷缩在夹缝里的孩子,正是夜歌儿。 夜歌儿听见声音,抬起有些消瘦的小脸,一看见周章吟,哇地哭出声来,伸手要他抱。 周章吟赶忙将他抱出来,问掌柜的:“是他母亲将他藏在里面的吗?” “是啊,这孩子是个实心眼,估摸着记住了他母亲说的什么话,怎么也不肯出来呀......给他准备了不少吃食,他也不接,只啃那两块馕饼充饥......” 大伙儿瞧瞧房间四周里放满了玩具和糕点,便知道店主此言不假,且真心实意,可谓是宅心仁厚。 “多谢店家仗义相助,我夫妻二人待孩子的母亲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周章吟抱着孩子向掌柜的道谢。 辛夷轻轻拍拍夜歌儿,哄着他吃东西,夜歌儿识得他俩,便不再害怕拒绝,接过默默吃了起来。 这一趟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带回了这个孩子。 公子脸色深沉,连穆云飞也明白事态严峻了。 桑桑被梁国人抓走,除了他们在找她,还有谁破解了密信内容。最危险的便是方相,但是他只得到半封密信,不可能知道得如此全面。 况且遇见羌国大公主纯属巧合,撞破她有一个两岁孩子的秘密更是天意。根据羌国那边的情报,这件事应该连赛兰自己都不知道。 说明,消息是从他们几人中间流出去的,中间有人泄密。 羌王宫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二皇子成婚大典,二皇子带着准王妃去熟悉羌国皇室婚礼流程规矩。 谢乔穿戴着羌国公主的服饰,踱着小步子,僵硬地挽着他的胳膊,小声问:“喂,这么正式?咱们不是说好了逢场作戏的嘛......” “哼,不就是逢场作戏,你以为小王真的要娶你?”赛兰故意加快脚步,教她跟不上。 被这个恶棍拖着往前跑,谢乔紧抓他的衣袖,小跑跟上。她摇晃着小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做完这一单,我还要回梁国嫁人呢!” “你想嫁给那个晋王身边的人?” “是啊。” 赛兰突然停下,对着谢乔奸笑起来,在其他人看来二皇子和准王妃相处得十分融洽和甜蜜呢。 “你们梁国人不是一贯迂腐得很么,你这种嫁过人的,他还会要?” “梁国重礼教,虽有时候过于狭隘,但亦有包容的胸怀。当然咯,嫁没嫁过人不重要,只是与艺高人胆大的二皇子有些关联,确实败坏名声......” 挖苦讽刺之言太过尖锐犀利,赛兰不悦,还未发火,突然凌空射来一支长箭。 赛兰偏身一闪,箭头深深插进背后树干里,箭羽上系了字条。 赛兰取下字条一看,脸色大变,脚下似乎有些站不稳。 谢乔上前托住他的胳膊,反而被他猛得推开,她向后退了几步,默默看着他,不再轻易靠近。 只见他发起怒拔出箭矢,一折两半,双眼发红,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凶恶地低吼着:“冉时......冉时!” 字条上是羌文,谢乔看不懂,偷偷记下字形,回府临摹下来问丽莎。 丽莎艰难地在认她写得羌字,结结巴巴翻译道:“想见桑......桑,用皇位来交换......冉时......” 她惊恐跪下,伏在谢乔腿上,“主人,大皇子找到大公主了,用她要、要挟赛兰殿下!” “什么!”谢乔站起来,气氛突然变得焦急,不,应该说事态严峻了。 冉时捉住了桑桑......前段时间詹凌曾告知,公子大致破解了二十年前的朱雀门密信,桑桑母亲与细作托图有关。 以桑桑对赛兰的重要程度,足以令其发狂,甚至可能威胁到他们之间的合作契约。 冉时他要皇位,羌王后不会放过他们,更不会放过桑桑,还有温琼郡主。 这件事不知道公子是否知情,必须设法告知。谢乔待夜深人静,用詹凌教的调子吹响玉笛,那是他与公子之间的暗号。 天机阁真是令人摸不透的组织,朱雀地字号之首直接与青龙令主对接任务,却不认识朱雀令主,只收到过一次任务调遣,便是上次给谢乔半封密信。 詹凌的解释是他年纪小,入门晚,那是朱雀令主已经归隐,但是没听说有新任朱雀令主,只是收到令主的调遣是货真价实的。 他暗中保护于自己,人在不远处猫着,不一会儿便蹿进谢乔屋里。 简单交代几句,詹凌准备离去。 “消息几日能到啊,我怕来不及了!”谢乔担心不已。 “放心吧,朱雀自有妙计,消息几日送达。”詹凌爽朗一笑,嗖得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四方暗哨打探,安邑城里带走桑桑公主的人是李商的人马。接到詹凌的密信,从她那里得到确切消息,冉时以公主要挟赛兰放弃皇位。 方相一派勾结异国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不争的事实了。李商从何而知的消息,与他近日时常接触的人是......骠骑大将军姚蒙。 姚蒙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只怕答案要找安远候了。原计划里要与李商周旋的人是少将军姚朗,是安远候临时将他调走。 事态一度变得复杂,他是乔儿的外祖,怎么会不顾她的安危。迷团重重既然不解,有必要亲自拜见一下老侯爷才是。 南溪登侯爷门拜见,孟叔接见:“公子大驾光临,末将吴孟在此有礼了。” “尊长在上,小生有礼了。” “呵呵,公子来得不是时候,我家侯爷不便见客,知道公子要来,留此书信与公子不妨回房细看。” 拿着这封书信,南溪公子心又沉了三分。安远候是想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啊。 当夜,公子没有与友人做任何交代,乘一匹快马只身赶往羌王宫。 益州郡,大牢。 齐鸿十分无奈:“你三天两天这么闹,究竟要做什么?” 那名女子笑声如铃,隔着牢房,抽出胳膊儿拉扯他的衣角,暧昧道:“自然是想见你,一回生二回熟,再多看几眼你就该跟我走了~” “身为女子,你怎可说话这么轻浮!” “我们程国女子敢爱敢恨,喜欢谁就赖上谁,除非你乖乖就范,不然缠你到天涯海角。” “你......不管你所言真假,但要知道你我殊途,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的,断了念头吧。”齐鸿态度坚决。 那女子也不恼,笑眯眯说:“来日方长,齐鸿哥哥切莫说得太早了。” “你只身前来我梁国军营,胆大妄为、目中无人,有何目的,还不从实招来!牢房里的夹棍、烙铁可都不是摆设。” 好言相劝不听,软的不来就来硬的咯。 岂料她拍手叫好,声音软糯,十足娇媚:“只要是齐鸿哥哥动手,奴家绝对不喊一声疼,哎呀,不对,该喊还是要喊的呢~” 身边的狱卒一听,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女子迅速变脸,怒斥:“笑什么笑,叫也不叫给你们听,当然是要在跟齐鸿哥哥两个人的时候......” “闭嘴闭嘴。”不堪入耳,齐鸿交代了声好好看着,转身就遁走了。 女子暗自窃喜,他还跑了呢,看他如此青涩的模样,只拍是情窦未开,量你怎么逃也逃不出本姑娘的手掌心。 “我说,姑娘,先不说你是个敌国细作了,就算你是梁国人,喜欢我们少爷也是不可能的事。”一狱卒看不过去齐鸿次次被她调戏逃走,耐心劝道。 “为什么?”她原本跟着齐鸿离开而失落的心,又突然来了劲。 “大伙儿都知道齐公子心里头有人了,相好的还是一位大美人呢!” “那又怎么样,本姑娘就把他抢过了,对手越厉害,说明我的眼光越好~” 她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个,齐鸿还是个香饽饽呢,不过既然是自己看上的,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夺过来就是了。 “得了得了,你安生一些吧。”狱卒摇摇头,无奈走开。 女子抚顺自己的秀发,暗自记下牢房的结构方位,露出自信且狡黠的微笑。 羌王宫里王后宝殿满地杂乱,仆人伏在地上不敢啃声,瓜果撒满一地。 琥师拍桌暴怒:“他在监视,他在向我示威!到现在他们都还想护着她!” 暴怒的原因是东部草原领主阿佩金待在羌王宫一直未走,温琼郡主那一派安宁,令羌王后好生气愤。 人的际遇吧,就好比坠茵落溷,各有不同。与温琼相比,冉时生母春姬在铁牢里被折腾得不成人样。 羌王后看不上她,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但是就是这不起眼的蝼蚁,有一天竟也想撼动大树。她跳梁小丑一般蹦跶多时,琥师说不上对春姬有多恨,就是怪恶心的。 不久后,她强行收拾好心情和仪态,因为未来儿媳大梁公主按规矩拜见羌王后。 梁国人,哼。 国家仇恨、阵营利益当前,根本不可能说得上体己话,也没必要过多的寒暄客套,二人简单走完过场就散。 她要的天下大乱,羌国独占鳌头,小小梁国公主算什么,羌王算什么,整个国家将以她为荣。 没过多久,她终于得偿所愿,温琼暴毙于宫中。唯一令王后不痛快的是,那个女人在阿佩金怀里带着笑意离去的,走得很安详。 同一天,阿佩金也离开了王宫。心头大患已去,再没什么能让她气得发慌。 大婚当日,在行礼时,二皇子突然丢下王妃,带亲兵去了夜狼山。 事发突然,众人措手不及。 当公子同阿佩金再次出现时,精兵十万团团包围王宫,控制住羌王后。沉睡多时的羌王从幕后缓缓走出来。 看到那张枯槁的脸,羌王后琥师这才幡然醒悟。她这一生始终在他算计之内,拼尽全力,到头来还是斗不过。 公子带上谢乔赶去夜狼山,詹凌捆绑大皇子冉时,朝他们点头示意。 事情解决了吗,谢乔想。 在走过去,那相拥的两个人被鲜血染满衣襟,坐在山头阵阵哭泣。 还是来晚了一步。 赛兰声音在颤抖,紧紧抱着她,低声恳求:“桑桑你撑住,千万别睡,求你了!” 她却笑得灿烂:“阿妈告诉我,我是托图的女儿……”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对不起,你不要再说了!撑住!答应我啊!” 桑桑荏弱地笑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终于不用做你的姐姐,这下,桑桑是赛兰的妻子了……” 赛兰泣不成声,只有紧紧抱住,生怕她溜走、消失了、不见了。 她气息渐渐微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瞳孔变得游离。还有许多事没有跟他说,还有很多快乐来不及分享。 “我们还有一个孩......” 相思线起手,零落一地纷纷扬扬的碎梦。 第一百零八章 玉人应向无情寄 托图究竟是谁? 大梁无人知晓,哪怕是天机阁。 公子打开安远候给的书信,里面是一封最近的情报书,查实屠杀和亲大军者,乃是羌国东部草原领主阿佩金。 这便是姚老侯爷为何泄密的理由。 他打了一辈子杖,没有人更比他了解战争的残酷,没有人比他更仇恨羌国人。外孙女被掠,同胞被屠,他怎么会无动于衷。 引得两位皇子内斗,顺以动豫,豫顺以动,作壁上观,兵法上上策也。 那夜,南溪公子只身探进阿佩金的寝殿,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电光火石。 只有莲步生风,他似浮扁掠影一般出现,阿佩金忽觉颈下一阵寒冷之意,细看一把长剑悄无声息架在肩上。 悄无声息,他竟然无法察觉,来者危险得令人可怕。 “你是琥师的人?”他用羌语试探道。 “我知你听得懂梁国话,我们见过。”南溪从他身后转到正前方,剑锋紧贴着阿佩金颈处的皮肤未移分毫。 “你是大梁的医者......冉时竟能将你这等厉害的人物收入囊中......”他看了一眼肩上的剑,自知不是对手,凝视着对面冷漠无言的男子,他知道就算来得不是王后的人,冉时也不会放过他。 “你误会了。我不为任何人效力,只要我的公主平安。”他一贯无悲无喜的眸子绽放寒意,面对伤害她的人,公子再无法平静下来。 “看来我的情报没有错,梁国那个公主来和亲路上带了个面首,原来是你?”阿佩金嘲讽道。 “激怒我没有任何意义,和亲不过是所有人配合的幌子,你我都心知肚明。和则共赢,分则两立,是梁王的意思。然而,羌王却要赶尽杀绝......”他深邃的眸子隐藏着愤怒,睥睨一切的眼睛似有王者的威严。 阿佩金有些恍惚,放缓情绪,沉声问:“你的意思是......” 梁国似乎将一切全盘掌握,那大王和他的计划出了纰漏。 “我知你身后指使的人是羌王,但无论梁羌两国将来走到何种地步,都在今日你我的一念之差。身不同族,至少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守护珍惜的人,护她平安。” “你想要什么?” “事态安定后,带走公主。” “这个要求似乎不在本王可......” “桑桑公主有危险。” “你要干什么!你把她怎么样了!”阿佩金愤而起身,剑锋割破老皱的皮肤,渗出一层鲜血。 “草木皆兵,那是不是众生皆可为敌?” “是王后?不......”不对,赛兰不会允许他母亲这么做,赛兰对桑桑是真心的。即使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阿佩金还是相信他的。 是冉时...... “大皇子捉了桑桑......大王和王后都不会在乎她的生死,他们会牺牲掉我的桑桑,温琼、温琼她会伤心的......拼尽全力我也要救出桑桑......” 公子见他伤神落寞,放下剑淡淡道:“冉时与我梁国奸相勾结,若证据确凿,两国皆可除弊。” “我答应你的条件,我阿佩金一生说到做到,绝不出卖朋友。” “好。” 公子从阿佩金处知道了一段往事。 在这个故事里,阿佩金是被蹉跎一生的人,却从头到尾都是整个事件的旁观者、见证者,那是温琼和托图的一段情缘。 十五岁的温琼很聪慧,还很活泼,不同于草原上其他女孩子骑马射箭,她成天抱着诗书幻想着有朝一日离开草原,远离游牧生活,去东边看看,那些优雅的梁国人都是怎么生活的。 书上说,在梁国,春有桃李满园、夏有鲤戏风荷、秋有菊傲枝头、冬有踏雪红梅。此等美景,多么令人向往啊。 她精通梁国文字、熟稔梁国风物,只在书本,从未得到实践,坚持下来无非出于喜欢。 诗意的人生应远游,慢观山海。 温琼一心想离开羌国,当她自认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甩开跟屁虫阿佩金,骑上快马独自去流浪。 她拿着一张地图,走到了天黑。 部落的老人总会吓唬孩子们说:天寒夜黑不走夜狼山,去了就要别爹娘。并且,乐此不疲地一代一代往下传。 这里是夜狼山。 夜是极其恐怖的,狼群呼啸着,星星都躲在深黑的云层后面不出来了,温琼害怕极了,不敢发出声音,屏住呼吸驱马慢行。 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和轻微急促的喘息声,座下马儿也开始抖动,它的敏感程度远超过人类,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感受到了威胁来临,而变得急躁。 温琼伏在马背上伸手轻轻安抚着它,自己头上也急得直冒冷汗。 “嗷呜——”山崖高处有一匹健硕的狼长长一声嚎叫。 黑暗的四周亮起一双双绿色的、贪婪凶恶的眼睛,它们踩着窸窸窣窣的步子,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十几只、二十几只,天呐,怎么办!那种目光凶恶,四处追逐猎物的狼,是最贪婪凶残的。 它们成群结队,所经之处,任何它们可以吃得下的动物,都会被吃个精光。阿佩金说过,狼群为了吞噬猎物,可以一直紧紧跟踪数百里。 恐惧袭来,马儿比她先有逃窜的意识,温琼没有反应过来,被摔下马背。 狼群扑了上来,撞上了舞动的火把,被烧伤后退,再扑再退,狼群围成一圈,警惕地围着中间的两个人。 温琼闻到一股呛鼻的气味,从地上爬起来,借着火把的亮光看到一个长相十分清秀的男子,正在设法阻止狼群靠近。 他从包裹里不停地掏出一个黄色小盒子,两寸大小,落地炸响。狼群一时不敢靠近。 “你手上是火药吗?”温琼问。 “姑娘,我不是羌国人,抱歉,听不懂你说的话。” 是梁国人......温琼眼中激起波浪,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被梁国人救了性命。 她用生疏却流利的梁国话怯怯地说:“你手中的是火药吗?打头狼......” 男子对她说出母语感到惊奇,“姑娘说得对,多谢。可是那只是头狼?” 温琼快速看了一圈,见到一只彪悍健硕的公狼,毛色幽深,个头也比其他狼高一截。她拉拉他的衣摆,一指那头狼的方向:“看那!” ...... 狼群击退了,马儿也跑了,行李没了,温琼也受了伤。 那名男子背着她走了好长好长的路,他不是羌国人,取了一个羌人的名字:托图。 温琼离家出走失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细皮嫩肉的青年。 阿佩金一个人,过了一段气恼的时光,整日看着他们的恩爱,自暴自弃地续起了胡须,像是故意与温琼作对似的,把自己变成一个糙汉子。 在后来,阿佩金开始后悔,其实这场平静的美梦,如果没有被哥哥打破,让她一直这么做下去,或许所有人都会快乐,即使幸福的人群里没有他。温琼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 到了部落一年一度的盛宴,温琼惊艳了未来的王,美梦就此变成了噩梦。 温琼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故意与托图吵了一架,将他气走。 从他离开那天起,阿佩金再也没见过她笑,她越来越忧郁沉默,肚子一天天大了,在九个月后温琼生下了漂亮的女孩儿。 失之东隅,得之桑榆。 大王不知道,那是托图的孩子,温琼为她取名叫桑桑。 所幸琥师是个善妒的女人,她容不下生了公主的温琼进宫。大王碍于王后的阻挠,况且温琼也不热情,大王便作罢了。 阿佩金原以为托图只是个普通人,走了便走了吧。然而他就像一把插在温琼心脏里的刀子,是她的软肋,最后令她疯狂。 每个人都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温琼的秘密是桑桑的身世,羌王的秘密是设局,阿佩金的秘密便是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当秘密被捅破,温琼想尽办法进了羌王宫,让大王承认了她和桑桑的名分,为得是保护桑桑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桑桑因赛兰受到了伤害,痛不欲生。温琼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痛恨所有人,尤其痛恨那个将她拖入深渊的人,不顾一切开始报复。 羌王中的毒便是温琼下得手,他又怎么会看不破温琼的变化,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赛兰继承了他母亲的高傲和自负,更继承了琥师对大王的仇恨。羌王的秘密被赛兰暗中查出来了,让他更加不齿于父亲的所作所为。 当初,人人都以为羌王是垂涎于温琼的美貌,才以权势威逼霸占她,直到他亲自告诉弟弟阿佩金,他的目标自始至终是那个叫做托图的梁国人。 在后来几年,大王以温琼母女要挟,逼托图就范......为得是梁国江山社稷图,意图入侵。事实上,梁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窃取,没有等到图,托图自尽了。 “托图是齐伯候齐婴......”南溪恍然大悟。 人人都以为齐伯候是被方颐文栽赃陷害,为证清白自尽的。岂料,他当真与敌国存在联系。 “所以益州郡守齐广泰果然是世家齐氏的人,不然从他那儿截获的社稷图如何去了齐婴那里。”谢乔搂着公子的脖子,把脸藏在他怀里蹭。 不过当事人不在,真图、假图的一时也说不清楚。虽是所有事情被迫,齐伯候也不曾真的背叛国家,但于法难容。 温琼郡主是故事里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她天真的以为只要牺牲自己,至少他还能够幸福地活着。 等了二十年,带着不可实现的幻想期待着重逢,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努力。 在她偷听到阿佩金和南溪的对话后,温琼只留了一封遗书给桑桑,选择了体面的离开,永远地追随他而去。 温琼离世后,阿佩金按照她的意愿,将她的骨灰撒在了夜狼山上。同时,他离开王宫,远离王后的监视,全心投入部署营救桑桑。 羌王开始反思自己这一生,不停地辜负,成王霸业的路途到底是孤独的。他从病床上起来,唤来了赛兰,与之交心长谈。 梁羌和亲大婚,那边热热闹闹在办成婚大典,姚朗带兵冲进来,囔囔:“我亲侄女成婚,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纳西脸上有些紧张,周章吟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他来应付。因为周大夫救治羌王有功,被封为上宾,羌人对其礼遇有加。 “姚将军,里面请。公主还等着您观礼呢。” 姚朗着急想见阿乔,远远看见那身红色身影,他情绪有些激动,还有一丝悲伤,多好的侄女啊怎么就嫁给他了呢。 走近一看,他热泪盈眶想去跟她说说话,可是碍于场合不对,隔着一丈远静静看着她,想说的话又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羌王后厉声质问:“你可瞧好了,这是你们大梁的公主吗?” 各部落领主闻言,感觉到了不对劲,羌王充满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姚朗想都没想,回道:“阿乔!” “舅舅,你送的山海经甚好。”身穿红色礼服的王妃说着流利的梁国话,深邃的五官扬起甜甜的笑意。 还是阿乔三岁时,自己送得山海经书呢。 “阿乔......那么早的事儿,你还记得......舅舅我......二姐让我给你带句话,她和姐夫都好好的......一定会有相见的机会的......” 阵前威风凛凛的将军面对亲人止不住地落泪,叫在场人动容。有他认可王妃身份,再也没有人质疑。 辛夷抱着夜歌儿躲在幕后,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偷笑。谢乔逗逗夜歌儿的眉眼,笑道:“这招就叫做,偷梁换柱,是不是?” 辛夷回忆起最后生死一线的场景,也是后怕得很,要不是丈夫周章吟关键时间沉着冷静协助她,她未必敢铤而走险,用破腹取物这一毫无把握的极端手段。 每每想起冉时那张笑眯眯的脸,下手如此阴狠,便也觉得后怕。 尘埃落定,羌王将权力转交给了赛兰,赛兰与公子、谢乔保证互守诺言,争取两国休养生息。 至于王妃嘛,当然是桑桑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她是齐伯候的女儿,本就是皇亲国戚的,比谢乔自己更适合做和亲公主。 最后这就叫做,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一百零九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黎月公主的身份因交换给了桑桑,而彻底留在了羌国。重获自由的人是谢乔。 旗开得胜,形势一片大好,可喜的是涂乐与冒充自己的假公主也在暗卫的保护下,活了下来,被关几个月后,重见天日,随谢乔一行一同回梁。 她与公子等人带着冉时亲口招供的罪状书,以及从他府上搜查到的通敌书信等一干等证据,秘密踏上归程。 临别的时候,赛兰、桑桑带着夜歌儿向神明起誓,他们将是她们一家永远的朋友。 丽莎依依不舍与谢乔道别,跟她说自己刚刚学会了做桂花糕,现在还拿不出手,有机会一定做好了送去给她。 万里长途,等送到了怕也坏了吧。 谢乔没有扫兴,点头应好。 阿佩金为防止王后暗下毒手,随同护送他们一直到了两国交界处,边界对面是谢乔的外祖安远候和她的两位舅舅。 阿佩金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眼中是一潭死水,平静深不见底,藏着他的心事和过去的少年情怀。 对面是温琼心心念念的地方,是她的心和灵魂永远的归宿。他想追随她一生,温琼想去的地方却是一块他不可以涉足的土地。 面对梁国的将军们,他只有一声尊重。新王承诺了和平,如果有朝一日两国开战,他手里的武器也绝不会留情。 道别后,辽远苍茫的戈壁上留下一只远远的、小小的坚定而苍桑的背影。 谢乔拜见过外祖父,姚蒙、姚朗两位舅舅。几番寒暄,谢乔对答从容,老侯爷对她很是满意。 姚朗看着谢乔的脸,只是远观却不敢靠近,深感世事不可思议。原来侄女长得是这般模样,再回头想想,那位王妃的脸确实不太像梁国人。 到底是自己近亲情切,认错了人。 回到豫州郡。 阿楚和穆云飞早早在城外等候,彼此相见又是一顿激动与委曲。谢乔身心俱疲,这哄完了丽莎,哄小舅舅,回头还有阿楚和穆云飞一对冤家。 怎么办呐,甜蜜的负担。 公子笑着拍拍她的肩,谢乔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这般亲昵的默契,在微小的举动瞒不过老侯爷和姚蒙的眼睛。 众人小住几日。 谢乔的心情是格外的好,带上这些证据,方家必败。为陛下分忧,为无辜枉死的人报仇,先生的大仇总算要报了! 六月天气开始有些燥热,入夜,几个姑娘睡不着觉,围在屋里说悄悄话。 门外有背影在来回走动,也不出声,也不叩门,一副心事重重、犹豫不决的模样。 阿楚贼兮兮笑道:“门外该不会是周大夫吧,没有周夫人在身侧睡不着觉呢~” “阿楚,你学坏了!虽然身高差不多,但这个人身材魁梧怎么可能是我夫君!” “外面何人?”谢乔别过脸问了声门外。 “......” “那个、那个我是舅舅,姚朗,阿乔方便说话么?”姚朗在她门外左晃右晃,很是不好意思。 谢乔一听,哎呀,是舅舅啊。辛夷和阿楚自觉起身,示意她们该回房了。 于是,谢乔打开门,笑嘻嘻地请他进屋,“快请进。” 姚朗看见屋内有人,更加难为情,作了揖:“嗨,既然有人,我就不打扰了。”然后准备逃走。 辛夷连忙唤住他,拉着阿楚快步出门,“将军请留步,我和阿楚正准备走呢,你们慢聊啊~” “多谢多谢。” “舅舅!你怎么啦?”谢乔瞧他那神情,就知道肯定有事儿。 “那个,咱们姚府除了你大舅母也没什么女子,这些话我也不好意思问嫂子......我就是想问问你,可是走到你门口,我觉得吧,更是难开口!唉,还是算了吧,阿乔早些休息吧。” 双目含情,忸怩造作,这是硬汉为情所困的表情嘛。 “舅舅莫不是想问关于心上人的?” 姚朗一愣,神色摇摆,快速予以否认,“不是不是,我哪有......”心虚得就差脸上写着“为情所苦”四个大字。 谢乔有些来劲儿,拦住他去路,拉着他的衣袖坐下,亮起好奇的眸子,问:“舅舅说吧,你是遇上了什么事儿?阿乔如能为你分忧,乐意至极呀。” “她......就是我从小的玩伴儿......” “哦~青梅竹马之谊。” “小时候他爹被派到豫州历练三年,那时候她七八岁吧,我也就十岁......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英姿飒爽的女娃娃,你是不知道,她穿身红衣裳,拿着双剑,那威风的神情......可爱极了!” 姚朗说着说着,沉浸在旧日回忆里,露出欣慰、痴愚的笑容。 “我为了接近她,故意挑衅她,装作打不过,她一得意,觉得我好玩,便愿意和我成为朋友,还说将来保护我......真傻~” 可惜,三年很快过去了,她随父亲回京了,前几年两人还互相传递书信,后来突然断了联系。 少年的他在葫芦峡抓了敌国细作,截获了通敌密信,立下大功,领旨进宫受封赏,以为可以再见到她。 一进京,还未登门拜访,便听说她成亲了,嫁得是入赘的郎君。友人说,那是她父亲为了弥补没有儿子的遗憾,才招赘。 姚朗伤情地回了豫州,一心扎进了军营,没日没夜的苦练。顶着外祖母、大嫂的催促,硬是多番吓退了来说亲的媒婆和心仪他的姑娘们。 这次,二度进京。许是天公作美,他们再次相遇,彼此竟然一眼认出对方。而且,她已经与夫君和离,如今是自由身了。 “当时我时间不多,仅仅续了一会儿旧,我便赶回豫州了。我想......”他双手合掌搓手,有些紧张不自然。 “舅舅想和她在一起?” “嗯嗯!只是......”他紧皱眉头,无奈道。 “既然想,就去表明心意呀!舅舅,你莫非是......介意她成过亲?”谢乔低声问。 世人对女子多有偏见。婚姻大事于女子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赌注,有的人押对宝了,幸福美满,正如辛夷;有的人在踏出这一步后,更多是折磨、后悔、怨天不公,可举的例子太多太多了。 在一段悲惨的婚姻里,勇敢主动脱离者甚少,多是隐忍、逆来顺受,被抛弃者更是可怜,又如连娘。 可是,这一切并不是女子的过错。 “我没有!我不是迂腐的人,只是......我怕她爹还想招入赘的女婿,我试探过大哥的口气,他对入赘者鄙夷。所以,万一......唉我怕爹娘、大哥他们不同意。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对我是什么想法?” 谢乔觉得他想得太多,行动太少,瞻前顾后可不像威名远扬的少将军姚朗的作风,当即鼓励道:“既然不确定,那就先确定。未来遇到何种艰难险阻,只要两人齐心协力,定能踏过去。” “阿乔说得有理,我决定了,同你们一起返京。然后,有一事需要阿乔帮忙......”姚朗一转态度,直勾勾地盯着她。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不就是跟外祖父求情,允你护送我呗~为了舅舅的终身大事,这等小事,阿乔指定给你办妥!”谢乔信心满满打着包票。 说了半天,他也没说心仪的对象是谁。 一问,嚯,与谢乔还真有渊源。 他心上人正是她二婶的亲妹妹,归德将军次女李曼贞。 京城。 方颐文得到消息,羌王将皇位传给了二皇子赛兰,说明冉时败了,败得彻底。 沈意风表示,既然谢乔与羌国新王联手,暂时与大梁休战。那么,事不宜迟,开始下一步计划,否则,将困坐牢笼。 方颐文联合刑部尚书邹宝兴,上奏参谢氏徇私舞弊、纵容包庇族人,呈上两样罪证。 一封谢席生前签字画押的欠条,欠下五千两白银巨款,承诺替某京商巨头在翰林院谋一个闲职抵偿债务;另一样是十几年前金科状元谭祖斌,亲笔所书的陈情信,状告礼部尚书谢元扶植门人,排挤寒门学子。 说起谭祖斌,满堂文武没有人有印象。 只见参知政事迟承,从后排站出来自报家门,众人才得知自他高中状元后不得重用,消声觅迹后改名迟承,入赘归德将军府,一步步成为现在的参知政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堂哗然。 吏部蔡尚书欲与之争辩,被谢元拦下。谢元三拜陛下,道士子视名节如生命,请公证廉洁,以昭清白。 赵冀再三思忖下,命三司提案,将谢尚书暂且收监。 一场危机悄然而至,谢府被方相派的人团团围困,一如当年齐伯候府。 谢府内亦是人心惶惶,谢元被收监,谢营起先没有太大影响,没过几天也被要求停职在家待查。 二房的人闹得是鸡飞狗跳的,隔壁的谢薇坐在屋内,两眼放空,听着二婶吵闹的污言秽语,心里一节一节凉了下来。 母亲是早就料到这一天了,是吗? 自叶姨娘病逝后,她和谢诺被托付给大婶子,一齐搬来了长房院里,房间紧挨着二姐谢乔闺房。 谢家出事后,二婶隔三差五跑来长房骂三房的人,气不过时顺带连长房的人也骂。大婶婶让她们两个小姑娘别出去,陈妈妈每日像练兵似的,你来我往与之对战。 娘亲,是真的不要自己了吗? 谢薇越想越难过,那是一种被人抛弃、被人遗忘的委屈。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男人,真该被天诛地灭。 过了几天,大婶婶告诉她,李氏托人来了信。谢薇忧而转喜,为母亲在这一刻想起自己感到欣喜雀跃。 她没有忘记她的薇儿呢! 打开信,优美隽秀的字洋洋洒洒诉说着母女分别的思念,满是对骨肉安危的担心。 母亲她说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将她救出困局,她还说她明白谢薇的心思......想要成全她的这点儿小心思。 看到这里,谢薇有些局促地脸红了,母亲看出来自己是喜欢他的......他们都知道她的心思,但是依旧在她面前保持着难以启齿的关系。 看完信,谢薇有些不知所措,汹涌的情绪在腹中翻江倒海,有一点儿甜蜜,有一点儿厌烦,甚至还有一点儿令人恶心。 母亲将把她许给已经有十几房小妾的方居岳,做他的第十五房妾。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怎么也不愿让女儿给人做妾的,只有攀上方家,才可以逃出去。这个当口,谢家也没有哪个姑娘有机会风光嫁出去了,能悄悄脱身一个是一个。 说是能把她救出困局的最好的办法,又两全其美,成全了她的心愿。 这个办法是谁想的呢,会是他吗? 他对我还是有些喜欢的吧。 抱着满怀不切实际的期待,谢薇想自己应该是想答应的吧。 她点头后,谢家其他人没说什么,毕竟是李氏的主张。 谢薇很快被人接了出去,没有机会见到母亲说说话,就按照简单的规矩,算不得多隆重的仪式,进了方家。 烛影摇红,她怯怯地板正着坐在床边,手指缠着手帕儿,鸳鸯戏莲绣面的花鞋一会儿交错,一会儿摆正。 静待良人归来。 他其实算不得良人,明知他作风不检点,自己还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他、思念他。 谢薇爱上他的从来就不是他的人品,或许吸引她的正是去年春日宴夜晚不可描述的声色犬马,令她在寂静深夜每每一边自责、一边迷恋的,深陷于那肮脏羞耻的幻想。 快到三更了,门还是没有被人推开的动静。谢薇有些困了,失落混杂着期待,眼皮沉重得让人睁不开眼。 迷糊中有人进来了,他稳健的步子靠近床边,娴熟得解开了绣着粉色并蒂莲的喜服腰带。 谢薇又惊又喜睡意全无,羞得不敢睁眼,假意熟睡,等待着一场久候的恩泽爱护。 他贴近至寸屡之间,在甜蜜兴奋冲昏意识之前,她突然嗅到一阵凌冽的梨花香,这个香味是...... 鹅梨帐中香,她娘屋中常点的香料。 心里作祟,致使胃里翻滚着厌恶,她想要推开他,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百一十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谢薇从零乱的房间苏醒,身体的巨痛唤醒前夜的回忆,真实的体验打破所有美好幻想。 经历了一次屈辱的蜕变,她还是那个卑微不堪的自己,甚至比之前更加软弱无能,想到这里,谢薇真的后悔了。 更残酷的事情还在后面,来自至亲的阴谋诡计带着善意的伪装一步一步将她吞噬。 可喜的是,方居岳第十五房小妾谢氏才进门一个月便传来了好消息,谢薇被方家上下格外看中,每日进补的好东西往她院里送,方居岳派出亲信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人接近,名为保护。 “你们这是监禁!” “我夫君呢?我要见他!” ...... 谢薇无数次反抗,拍门大叫毫无作用。后来也就不挣扎了,她不知道关她的理由是什么。他们只是告诉她,一年后,小夫人便可以重获自由。 偶尔,方居岳图新鲜了,会来看她,在小院儿里留宿一宿。 谢薇在无聊空虚的宅院里,劝导自己,终于想通了。于是,她抓住每一次难得的机会,使劲浑身解数讨得他的欢心,换取他对自己的爱怜。 起初的青涩教人索然无味。 时间久了,谢薇逐渐摸清楚他的喜好,变得大胆、放肆,因为热情大胆、欲说还休的女子总能轻易留住他。 这一次,她要把这个男人从她母亲那里夺过来。 詹凌传来密信,方相出手了。 公子与周大夫在室内秘密商谈,说道:“不知道他找到师尊没有,这个消息暂时先瞒着乔儿,以免她担心。” “周某担心,万一谢姑娘知道了,会埋怨你知情不告......” 公子垂眸深思,她知道是迟早的事,晚些时候告诉她吧,她这半年过得太累了。 “多谢提醒,我心中有数。还望周兄替我隐瞒才是。” “嗨,咱们之间无需言谢。不过,我家娘子撞见了一件事,关于阿楚,只怕会有麻烦......”周章吟说道。 关于阿楚,她原名莫幼初,是金陵莫家的千金。去年好不容易与生父莫柯炎相认,又义不容辞地跟随谢乔去了羌国。 日前,辛夷无意间看见她对着信鸽说话,然后心事重重地放飞了鸽子。 辛夷在身后唤她,阿楚明显一惊,推说没什么,只是给她爹送了封平安信。 从穆云飞处证实,谢乔的先生被莫家剑所伤致死,莫柯炎与奸相勾结。如果这封信透露了什么重要信息,通过莫柯炎传给了方颐文,岂不是失了先机。 辛夷心里有些许怀疑,不好逼问阿楚,只得回房告诉周章吟。 周大夫正色道:“我们相信以阿楚的忠贞人品绝不会故意泄密,担心阿楚过于单纯,顾忌父女亲情,不经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确实可疑,我们不宜出面询问,更不宜由乔儿插手,以免伤了她们姐妹情谊......” 或许穆小弟是个合适的人选。 穆云飞扛了只西瓜,进了后厨。阿楚用厨房的长条刀几下将西瓜切成片,片片大小相同,差之分毫而已。 阿楚展露厨艺之后,受到了姚府上下一致赞赏,姚蒙夫人眼尖,慧眼识珠,问过公婆意思,有意撮合姚朗和阿楚。 姚朗避不见人,以免被人唠叨。阿楚躲进厨房,忙活起来,有人想对她说什么,她皆装作没空搭理。 “穆云飞,你把这些给小姐他们送去吧。” “阿楚!你成天这样栽厨房里,知道的人晓得你是有意避开说亲的人,不知道得还以为你不想见我呢。”穆云飞气鼓鼓地表示不满。 “你是不知道的人吗?”阿楚轻笑一声。 “那你也不来找我,说,是不是师父准备把你嫁给别人了!”穆云飞将她紧紧圈进怀里,欺上来就要亲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放开我啦!”她实在没什么心情和他闹,只想推开穆云飞。 “不放,就不放。”穆云飞抱得更紧了,吻上她的唇,手不安分地搭在她的背上,叫阿楚打了一个激灵。 “好啦好啦,你乖乖的,我没有心情跟你玩闹。” 阿楚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拍了拍,像哄夜歌儿小宝宝一样哄着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你什么都不说,我怕你一转身就跑咯。” “哎呀,我怕痒啦,你别蹭我脖子啦,哈哈哈......净瞎闹!” “阿楚,你到底怎么啦,跟我说好不好~” 穆云飞的声音软软的,低沉慵懒,与平日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地样子截然不同,这样可怜的样子叫人不舍得拒绝。 阿楚想了一会儿,怯怯地问:“你师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蛮横、霸道,剑术一流,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你,我绝对不会娶她,我只要你,回家我就提亲,你嫁给我,给我生满屋的胖娃娃!” “你......说什么呢,我不是担心你。”阿楚翻了个白眼,这个自作多情的坏家伙。 “那你指的是哪方面嘛?我平时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当然怕你乱想乱吃醋,然后一气之下,想不开,离我而去,错失我这么一个痴心的男子!” “我是指她对我爹......”阿楚低下头。 毕竟是长辈的私事,爹爹也表明自己不会对养女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只有解开这个结,才能帮助爹爹解脱,才能给小姐、给少叔渊先生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我和她被家长强迫定亲,她喜欢师父这件事大概还会瞒呢,瞒一辈子也说不定。你为什么要问她?” 穆云飞假意放浪不羁的笑,余光细细关注阿楚脸上的情绪变化。 “原先我和父亲相认,他告诉我,从始至终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和奸贼勾结的人是......你师姐莫忆初。” 他说,管教无方,是师之过。他要将长徒拉回正道,愿意替她受过。 他说,少叔渊先生心口那一剑,是他下得手,终会给小姐一个交代。 “什么,师姐她也太过分了!” “也不能怪她,她想为爹完成心愿,找到我,才答应与沈意风为伍,替他做事。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他们正设法脱离相府控制,重回江湖。”阿楚说。 “你近日可有和师父联系,他那边还好吗?” “你已经知道了......是周夫人告诉你们的吧。” “额......没有没有,嘿嘿,是我想问的......”穆云飞不自然的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嘴上还在硬挺。 阿楚也能理解,想来那日自己敷衍辛夷的时候,也是这般局促。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成长了许多,哪有那么傻,不该说的、会伤害到小姐还有你们这群朋友的秘密,我一个字也不会外泄,即使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阿楚......”穆云飞温柔搂住她,“你也长大了呢,对不起,我希望你一辈子都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傻姑娘。” 阿楚眼眶湿润,鼻子好酸啊,“你这句话是学得谁的呀,肉麻......”小姐她当初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我就像一个拖累,每每要你们来照顾、担心,我哪里值得小姐次次牺牲自己来换我。我的力量微不足道,只能在衣食住行这些微小的事情上努力回报。 有你们真好。 程国发布寻人令,声称九公主无忧离家出走,现已失踪。大臣们怀疑两国意欲交战,公主极有可能潜入梁国,设法探查情报。 在和亲的黎月公主被劫持那段时间里,尤其是羌国外交大臣纳西提供了直指西程作案的证据后,梁程关系一度剑拨弩张。 宣威将军授皇命,远去北上出征,驻扎边界两两对望。 因羌国原有土地占据整个西北辽阔土地,程国后续发展起来占据大片羌国土地,后称之为“西程”,相对于程国,羌国失去北部土地,改称为“南羌”。 事实上,两国主要分布在大梁的西北、西部一带,有安远候坐镇西北,亦可监视两国异动。宣威将军此去既可以震慑西程,也可监督归德将军李商的人马,同时接应安远候。 羌国易主,和亲成功。牺牲了一位公主,安抚了好动善战的二皇子,危机解除,程国急忙提交证据证明清白,积极求和,这才免于两方干戈。 这次为了找寻九公主,程国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秘密寻找,不应该打草惊蛇,授人以把柄;另一派认为自己对东梁不熟,寻找公主有如大海捞针,予以好处,透露公主身份才能保得她平安。 程王经过几天几夜的考虑,决意派遣使者秘密拜访梁王赵冀。 梁国。 面前使者振振有词陈列着许多好处,又提出了各种这样、那样的要求,大概是公主喜欢穿什么、喜欢吃什么,不能渴着不能饿着...... 听着要求,仿佛是梁国丢了公主,如此看来这个九公主在程国颇有地位的。 赵冀觉得好笑,“你们程国的公主看不住,私自入梁,丢了却找朕要人?” “梁王恕罪,我们公主顽劣好动,不听管教,但君主的心头宝,还请梁王看在两国的情谊上,帮助找到公主。”使者意识到赵冀不悦,不再啰嗦,放低姿态恳求道。 “允。” 赵冀没心情掰扯,诏令各地,根据程国提供的画像特征寻找程国九公主。 保不住她,至少要替她保住双亲......谢氏一门忠烈,不能就此夭折。 方颐文提交的证据暂时没有查出破绽,谢席已故身死无对证,涉事商人认罪招供,人证物证具在。 皇帝派出去查案的人无功折返,令赵冀陷入内疚与自责。 ...... 在姚朗的焦急催促下,一行人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穆云飞牵了几匹精心挑选的好马来,让各位挑选,女子一概坐马车。谢乔瞧见有两辆马车,给辛夷使了个眼色,辛夷会意拉着阿楚去了另一辆车。 谢乔踮脚扑近公子耳边说话,公子别过脸看了一眼派马的穆云飞,浅笑一声,视若无人地跟着谢乔进了马车。 男女同乘非礼也,这也可以啊。 穆云飞呆了一会儿,回头问姚府管家,还能不能再准备一辆车,他可以用马换...... 进了马车,谢乔伸出素白的手想拉他,左手刚碰到他的衣衫,却被公子反手拉了一把,将她带进怀里。 “唔......”谢乔耳根子瞬间就红了,脊背一阵电流走过。她睫毛颤动,双手无处安放,索性自他颈侧绕过,勾住他的脖子。 一上来就被亲,公子似乎越来越热情了呢,谢乔试探着回应他的温柔。 “确实很难忍耐了。”公子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你说什么不能忍呀?”谢乔坏笑。 “明知故问。” 谢乔靠在他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羞怯的表情,“那就别忍了,辛夷说适当释放情绪,可延年益寿。” “你们平日里关起门来,聊得竟是这个。” “也不全是,辛夷和周大夫多好的一对夫妻典范嘛,学习学习别人的成功经验,取长补短嘛~” “辛夷教了你什么?”公子挺起身子,正视她的脸,打趣道。 “说......女人要主动些,不能太规矩,这叫做情趣~” “咳咳。”南溪嘴角弯了弯,打断她继续说下去。 谢乔含情脉脉地看着心上人,虽然这种事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梗着脖子往下说,说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反正脸皮厚了,不仅不在意了,甚至还为调戏谦谦公子占了嘴上的实惠有些洋洋得意。 “怎么啦,你不喜欢主动的?还是不喜欢不规矩的?”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等到成亲的以后再讨论。” “好呀,那你什么时候娶我,要不你现在就娶我吧,我怕你反悔呢。” 成亲这会事儿讲究得应该是两情相悦,只要两个人你情我愿,世俗那套在谢乔看来并不重要,虽然听上去有些离经叛道。 公子这会儿神情暧昧,眸中深邃地望着她:“乔儿,你大概低估我对你渴望,高估一个男人的忍耐。” 这是情话吗?听一个修行之人说出如此破戒之言,真令人心潮滂湃。 “我都听你的,就别让我等太久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觉得你们有事瞒我...... 谢乔的眼中起了一层迷雾,大家心照不宣不去想任何不好的事,一路有说有笑,然而,如果真是开怀又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 再有三天就要到京城了。 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大半年的时间,不知道京城有哪些变化。想来成毅应该向丹儿提了亲,翠柳姐姐也嫁人了吧。 还有,那个孩子气的晋王,算算日子成婚已有些时日,南溪说自己半年未与晋王通信,不甚了解他的近况。 不过,谢婉那个姑娘可不是一个令人省心的主。赵宣夹在两个王妃中间,日子应该不太好过吧。 涂乐私下询问谢乔是否先回宫,还是秘密回一趟谢府。他提到谢府时,嘴上肌肉有些僵硬,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作略多。 谢乔犹豫了一会儿,自然是先回宫复命,都快到了京城了,回家不差这点时间。涂乐应该是了解自己的,多此一问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他担心什么呢,看来他也知道那件南溪他们一齐瞒着我的事。 ...... 大和五年,李商收到线报,带兵截杀出逃的齐侯府夫人和两名幼子。 前一天,他下山托酒馆的吴大叔转交生辰礼物给阿音,回到山上,看见师弟坐在山林的大石头上吹叶子。 “师弟,我明日便要去救贤臣后人,你可愿助师兄一臂之力?” “得师兄信任,意风万死不辞......” 第二日,他稍作伪装,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接应他们,驱车从蹒跚小道隐蔽离开。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到了河边,师弟站在朝他们挥手。 前方突然杀出十几人,“捉拿叛党!他们在那里!” “师弟,你带着齐夫人快走,我来断后!” “啊!”小公子被利剑斩断一臂,痛苦倒在地上,鲜血不停流了一地。 “骥儿!”刘氏背着襁褓婴儿,惊喊。 “娘!我好痛!” “骥儿,有娘在,别怕!”她抬眼恐惧的看着他师弟,看向袁书绍的眼神也充满了害怕。 那染血的剑锋握在师弟手上,袁书绍万万没想到,“师弟!你干什么!!!” “枉师兄一世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追兵来何这么快。” 他话未说完,袁书绍快速解决围追的十余人,挑剑刺向沈意风,满腔悲愤化作凌厉剑气,不过十几招夺下师弟手中造孽的剑。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袁书绍怎么会相信一起长大的师弟,亲如手足的他转脸变得陌生、诡诈。 他剑锋指在师弟的额间,身体绷直,在慢慢接受眼前的真相。 沈意风大笑,将额头贴上长剑的锋尖,“怎么,不敢杀我?” “为什么这么做?” “参商有殊,即有我沈意风,为何还要有你袁书绍?”沈意风的脸上起了一丝自嘲,他义无反顾撕破伪装,不怕与拥有的一切决裂,甚至他有些期待有朝一日对峙的场面。 “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那你可要想好了,这次不杀我,以后你再不机会。” 沈意风起身,捡起剑,转身离开之际,又言:“对了,师兄,忘了告诉你,那日你登门提亲,之所以被慕音拒绝,是因为她早已委身于我,哈哈哈。” “阿音......” 刘怀瑾抱着一脸惨白的齐骥,痛苦后是异常的平静,“袁先生,怀瑾自知命数已尽,孩童年幼今后孤苦仃俜,万望不弃,大恩大德,怀瑾此生无以为报。” 袁书绍为师弟叛变一事感到抱歉,颤抖着手接过刘氏背上的襁褓婴儿,紧紧系在胸前。 “骥儿你跟着义士快逃,照顾好弟弟,你们一定要活着!为爹娘报仇!” 倔强的孩子忍着剧痛拉住他的母亲,“娘!我不走!” “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老道背部驼了许多,没有十几年前的精神矍铄。他坐在一方小凳子上削竹子,用小凿子专注地雕刻。 “师父,吃饭了。”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在与你促膝而坐。” “师父,师弟......” “是时候收拾残局了,书绍你下山吧。朱雀已经准备就绪了。” “谨遵师命。” 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飘起,他背上剑,踏着一地月光重新出发。 恢复他原本的姓名,回到原本是生命轨道。 程国九公主的尸身被找到,消息传到程国,一场浩劫一触即发。程国君主暴怒,举全国之力挥兵南下,侵入梁国边境。 宣威将军兵力不足,被困围城,晋王被迫形势带领五十万大军支援,昨日已经出发。 就在谢乔刚踏进皇宫,面见皇上、太皇太后,成毅秘密进宫,告知方相等人欲借机逼宫。 一时间皇城周边四面楚歌,方相的罪证怕是已经不太重要了。 谢乔这时候才知道,谢府已经被围困数月,京城形势大变。西北战事,晋王势力被调离京城,三足鼎立之势失衡,没有了晋王牵制,方相一旦抓住机会......梁国要变天了。 公子站在长亭之上,轻抚玉笛,十几只白鸽齐飞,奔向八方。 齐广泰收到密信,立即组织起全部兵力,分为两拨,齐鸿率领一支军队连夜赶往京城,老卜带上物资北上支援宣威将军。 一盏烛光映照安远候的脸上,姚蒙接过虎符郑重地点点头。 桑桑收到那枚金错刀,她将手轻轻在赛兰的肩上拍了拍。 穆云飞、阿楚回到师父莫柯炎所住的小院,说明前因后果,莫忆初惭愧低下头。 平昭十七年,六月十八。 一群江湖盗贼携武器冲闯谢府,一群粗俗的痞匪围着满院老少,嚣张地问谁是这家当家的。 谢营抚平衣襟,往前迈一步。 邹宝华紧紧抓住他的手,恐惧地摇头:“老爷,不要啊!” “大哥不在,我是个男人,保护你们这些女子责无旁贷。” 邹氏拽住他的手更加用力了,“不要去,他们会杀人的,我不要守寡!” “夫人!”谢营一甩手,从屋内推门出去。 这时姚蓁握紧拳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我是谢家的主母,各位闯入我谢家有何贵干?” “慢着,我是家主,有什么事找我,不要为难这些弱女子。”谢营提高声音,挡在所有人跟前。 “二弟,退下!”姚蓁呵斥道。 “大嫂!” “长嫂如母,我既然在这里,就没有要你出面的时候,你照顾好二房的人。”姚蓁坚定威严的眼神令人佩服。 “大嫂......”邹宝华眼泪奔涌而出,抱歉万分。 “你们也是大家族,家里值钱的都交出来吧,要是让老子搜,下手也不轻了~”带头的野盗见小丫头貌美动手轻薄。 “放肆!这里是京城,王子脚下,你就不怕官兵!”姚蓁护住吓哭的丫头们。 “官兵?这位夫人是做梦吧,还是被关几个月,对外面毫不知情?门外驻守的官兵不走,我们哪能进得了这扇大门。” “什么!” “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搜,一切值钱的都带走,男的杀了,女的嘛带走!” 啊啊啊啊!一时间众人皆兵荒马乱,惊恐万分。 突然从屋檐四处,飞出十几名持剑侠客,带头的是一黄衣女子。 不消片刻,野盗被擒获。阿楚从门外跑进来,身边还跟着以为俊朗的少侠。 阿楚紧张问:“夫人!你们没事吧!” “阿楚?你回来了,太好了,阿乔还好吗?”姚蓁一时间两眼婆娑。 “夫人,一切都好,您且安心。” “大嫂......”邹宝华心潮澎湃,挪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话都嘴边说不出口。 “吓坏了吧,什么也不用说了,咱们是一家人。”姚蓁温柔安慰道。 “对,咱们是一家人。”她笑着落下眼泪。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弘淮子神色焦急,道:“战事胶着,王爷处境每况愈下,李商二十万援军驻守荆州,日日声色犬马,毫无支援之意,着实可恶!” 闵怀德捶手顿足,献上一计:“老师,这李商好色,我们何不趁机围困而杀之,夺其帅印,率大军支援王爷。” “谈何容易,围必死局,死士易寻,可自愿赴死且值得信任的美姬哪里找?” 门轻轻被推开,来人眉目如画,嘴角淡淡的笑意,“我云韶府头牌,阿玉,二位先生觉得如何?” “玉姑娘!这一局有去无回,并非儿戏,你若有何闪失,我师徒二人怎么向晋王交代啊。” “他们如今自顾不暇,这次换阿玉来护他们吧。” 弘淮子放开手杖,与闵怀德一前一后展开双臂,抱拳深深鞠躬,行国士大礼。 “这是做什么,阿玉不敢当……” “玉姑娘大义,这一礼受之无愧!” …… 花甲老人头戴斗笠进了京城城门,路过百年谢府门外,仅仅只是停留一会儿。 詹凌得朱雀令召唤,将阿玉留得信妥妥装进兜里,要事当前,他一会儿再看。 荆州。 她善唱新歌,甜润的歌喉,美妙的旋律,令人艳羡不已;她醉而起舞,双眸含情,云鬓微乱,娇媚之态令人心动神摇。 詹凌换衣裳时,抖落了那封信,哎呀,一忙便将信忘了。 他打开信。 “詹凌,你总说我唱的是靡靡之音,待天下安定、歌舞升平之时,你便娶我吧。” “詹凌,你上次说,来年春天要带我回家,看春燕成群在梁上做窝,孵一窝毛绒绒的小燕子……” “詹凌,面具待久了,会忘记原来的样子,你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这次,我要走了,你记得按时吃饭。” 阿玉……你要做什么? 高台上,妖冶舞衣踏着胡乐的节拍扣人心弦。 她媚眼如丝,翻手转着花,腰肢摇摆,轻步挪到那群脱甲的武将身侧。 花鼓敲了九九八十一响,武将们应声而倒,手足无力。 “你是什么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咳咳……”李商手摸向腰间佩刀,可惜提不起力气。 “李大人残害忠良,眼见生灵涂炭,坐视不理,小女子不才,愿为玉碎。” “嘶!啊啊啊!”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这一生呀,遇见了许多人。 他们总爱说高深的大道理,胸怀许多美好瑰丽的理想抱负,真令人羡慕。 我从不敢想那会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像我这样的人,光是为了活着便已经拼尽了全力。 可是,我还是做到了…… 詹凌,你会为我骄傲的吧。 七月初七,长生殿。 方居岳控防围城,护城河外一片寂寥。 方颐文带着一干同党,上朝谏言,要求处决谢氏一族。 刘氏一族旧账几日前被人重提,大学士已备停职在家,朝上蔡维孤掌难鸣,只得缄默。 殿外安静得有些诡异,太后突然垂帘听政。 赵冀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孤荣春软驻年华 芳彤姑姑一早发现,寿康宫的门被陌生侍卫围守,他们出不去了。 太皇太后轻敲木鱼,闭目诵经,只道要变天了。 朝堂之上。 方颐文气势汹汹,要陛下尽快决断谢氏一案。大理寺卿徐余思附和,有新证据指证京城大家贪赃枉法。 方相面色得意,抬高下巴直视君主:“徐大人,有何新证据,还不快快呈上,以免陛下犹豫不决。” “是,微臣新获人证一例,请圣上允许传唤。” 赵冀脸色不佳,胸中沉闷烦躁,只听得太后张嘴悠悠道:“听哀家懿旨,传。” 来人身穿粗布,头戴灰扑扑的斗笠,皮肤经受风雨沧桑,身材骨瘦嶙峋。 老人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垂老坚毅的面庞。 什么!谢……度!他还活着…… 众人具惊。 赵冀心潮澎湃,激动而立:“太师!您回来了!”一时不察,眼角溢出清泪。 “陛下……您长大了,老臣惭愧……” “太师傅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负陛下所托,您交代给老臣的事,已有眉目,这十几年总算没有白费。” “朕交代的事?”赵冀迷惑。 “是的,陛下,十二年前您命老臣查询先帝死因,已有证据。” 赵冀眼角微红,快步走下台阶,站在谢度面前,紧张凝视着他。 太后坐不住,冷漠的声调抬高了音量,“皇帝!谢太师年迈,老糊涂了吧!” 赵冀转过身,坚定的对上太后的眼睛,“谢太师说得一点没错,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事。” 谢度从口袋里搜出一份陈旧的血书和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 血书来自当年先帝身侧的管事公公,在赵冀为数不多的证据里,是这位公公偷偷将父皇的困境告知的皇祖母。 才有后来的皇祖母举全族之势,抱住他的地位。 先帝病重直到驾崩,母后服侍在身侧数月,赵冀都认为他父皇死得蹊跷,千防万防怕极了方氏的人。 方家的人,面上是极好的,教人挑不出毛病,其实却是绵里藏针、包藏祸心。 为了权势,她甚至可以毒杀自己的丈夫,胁迫亲子,与贼子狼狈为奸。 “这瓶药名为无极散,无色无味,一经毒发回天乏术,是西南药宗族内禁药。百年西南药宗因为被叛徒盗药,惨遭灭族封口。”谢度举着瓷瓶解释道。 “谢度!老夫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些证据,凭白诬陷于我。这些所谓的证据怎可知道它是真是假,伪造也未尝不可,请太后娘娘、陛下明鉴。” 方颐文言之凿凿,据理力争,他看了一眼徐余思,眼神里尽是恶毒。 “谢某所呈之证物绝对属实,有万人相证。”谢度淡淡回应。 “大言不惭,万人?呵,笑话。” 徐余思拱手一礼,笑道:“方相暗中截杀我门人十余年,难道不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什么……门人……” “朱雀一令,万物齐谙。天机阁朱雀令主谢度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度后退半步,捧起衣摆,三呼万岁。 除了徐余思,在场的每个人都愣了神。 销声匿迹的天机阁重现人间,神秘朱雀令居然是大名鼎鼎谢度,谢太师! 赵冀双手拖起他,激动得说不出话。 “陛下,臣大理寺卿徐余思有本启奏,状告当朝相爷方颐文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卖国叛梁。”徐余思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生所贵在知己 “徐余思!你休得信口雌黄!”方颐文怒火中烧,手中玉佩掷地破碎。 重甲兵从八方而来,团团围住。满朝文武大臣大半站到了方相身后,仅有少数人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大胆!”赵冀呵斥,“方颐文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相斜嘴嗤笑:“来人,把这些乱臣贼子拿下,今日我就要清君侧,保梁国安泰。” “你敢!”赵冀发怒。 方太后发话:“冀儿,方相是为了你好。” “为朕好?母后今日垂帘听政也是为了朕,难道不是纵然外戚干政?” 邹太傅一脸轻松走上去,后面跟着儿子邹宝兴。 “老臣有话说。” 赵冀胸中怒气难平,谁知道这一贯油滑两边不得罪,实则早已站边的老狐狸此时此刻要做什么。 侍卫长左子旭带兵护驾,路过邹太傅处竟还行了个礼。 好你个左子旭,与方相一伙狼狈为奸。 “老臣有些书信想给陛下一看,看过之后,您自有计量。” 邹太傅示意邹宝兴呈上,亲自交给陛下。 方颐文满脸疑惑,邹太傅给予他一个放心的神情,随后,邹太傅笑眯眯看着谢度,令人捉摸不透。 赵冀看过书信,脸色变得复杂,深不可测,他端详着邹太傅,又将目光转移到方颐文的身上,将他身后站队的文武大臣摸摸记在心中。 皇帝语气放松,问:“不知方相想如何处置当下的局面。” 方颐文神色傲慢,眼角瞥见谢度,露出鄙夷之态。 “老臣以为,谢氏一门辜负皇恩,欺上瞒下,理应诛九族、灭满门。” 事已至此,蔡维已经忍不住了,与之据理力争,“按大梁律,即便谢氏罪名属实,也罪不至死啊,陛下!” 砰砰。 成毅拿下护城令史,齐鸿带兵换上皇城侍卫的装束,偷梁换柱,潜入皇城。 黄色烟花在殿外上空炸开,是莫家的暗号,事成了。 方相欣喜,转念发现不对,约好的他莫家剑客,入狱刺杀谢元。办成放紫色,不成放绿色,没有黄色一说。 谢度望着苍穹那道黄色烟火,抬起头向赵冀重重点了点头。 “来人啊,拿下叛贼,方,颐,文!” “赵冀!” 方颐文大喝一声,重甲兵冲进殿门,抽刀指向皇帝。 “来人护驾。” 左子旭高声传唤,窸窸窣窣蹦出另一支侍卫兵,将方相等人包围起来。 “左子旭,你!不识好歹。”方颐文躲在重甲兵中间怒骂。 “邹太傅,这就是你挑的能人?” 隔着重甲兵刃,邹太傅笑呵呵道:“方相,老夫从来就没看错了,看错人的是你。” “你……”方颐文失色。 “哈哈,谢大人十二年前所托之事,老夫可完成得好啊?” 谢度拱手作揖:“实乃无懈可击,人人皆以为你是奸相党羽。” 赵冀了然,脸色换上得意。 “老夫方才所呈陛下的书信,正是这些年来方颐文残害忠良、铲除异己的证据。” 赵冀冷眼看着慌了神的方颐文,以及他身后战战兢兢站错队的百官。 “你还有什么话说,母后您看了这么久的闹剧,累了吧也受惊了,来人,送太后回宫。” “是我输了……呵,黄口小儿,你可知程国的兵力为何可以长驱直下?别忘了,程国边上还有羌国呢。” 谢乔身穿坠地长裙,扶着太皇太后从门外进来,“不牢方相费心,晋王与宣威将军战事告捷,黎月进宫时正好遇见传令官,顺路为皇兄带好消息来了,请陛下恕黎月擅做主张之罪。” 赵冀惊喜万分,“如此普天同庆的大好消息,哪有怪罪之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终章(一) 程国这几年果然养得是兵强马壮,一举拿下大梁西北以北一带多个城池。 宣威将军与之交战半月,战报传不回京师,晋王殿下带兵出征,被困荆州蓝玉城。 押送粮草的归德将军久久未支援,直到玉姑娘放的一把火,断送了李商的性命,断送了方相的阴谋,也断送了她自己。 晋王得弘淮子师徒支援,方知一切是阿玉的牺牲换来的。晋王下死令,不破程国边防誓不归朝。 恰逢西北安远侯麾下少将军姚朗带兵支援,借道羌国东北草原奇兵突击,打进程军驻扎在后方的粮草大营,一顿打砸抢掠。 赛兰即位后,百忙之中也不忘落井下石,趁机收回羌国这十几年被程占去的大片土地,不可谓不收获良多。 益州杀出一支猛军,从程南方直入,带头的卜将军、于军师,以及副将牛力,都是头一回出现的名号。 程国败了,九公主亲自送上降书,自请与大梁和亲。 这一招围魏救赵,彻底击垮方颐文的有恃无恐,正是公子的手笔。 莫家庄剑客解了谢府危局,莫柯炎和一位故人闯入监狱救下了命悬一线的谢元。 谢元惊得瞪大双眼,莫柯炎举剑劈开他的枷锁。 沈意风退后应战,看到来人,颇为意外,眼中却有不掩饰的欣喜,“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这般轻易死去。” 他傲骨铮铮,正气凌然:“师弟,你真的错了。师父,问过我是否愿意接任朱雀,而我举荐了你。” 袁书绍淡泊惯了,只想守着平静的生活,无畏贫寒,无畏世事无常,愿善良的人一世长安。 “呵呵,是么,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沈意风大笑三声,举起剑正如无数次与师兄比试一般,使出拿手的杀招。 两剑相对的刹那,是一绝死战的最后一击。沈意风突然诡笑,将手中的剑偏离,飞入师兄身后的墙壁。 此刻,袁书绍已经来不及收手,呲,是兵刃刺入胸膛的声音,半年前,他深有体会。 “师兄,我欠你的,全部还给你。你我……两不相欠。” 我这一生早就过够了,暗无天日如蝼蚁一般的生活,我亲手结束它。 沈意风倒在地上,鲜血淋漓,胸膛激烈起起伏伏,因感到窒息而猛烈喘气,“下、下辈子,我……要活得光明正大……像师父、师兄一样……” 袁书绍跪在地上,搂着他逐渐冰凉的身体,“师父他说,若你有悔改之意,便原谅你了,意风……” 方氏一党被捕,方居岳设法脱逃,十几房小妾中只带了谢薇,逃至济州平安县,行踪泄露被捉拿回京。 又因为方居岳牵涉谋杀案,丁捕头将其收监候审,而谋杀案原告正是谢薇。 京城百里外,姚蒙收到信号,一切安然,悄然折回豫州。 所有点连成线,当所有的势力拧成一股绳,引向最后的成功。 历史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丰功伟绩,在伟人的背后有无数双手托举,众志成城,万夫莫敌。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终章(二) 天下初定,论功行赏。 方颐文谋害叛逆,贪赃枉法等数罪并罚,诛灭九族,处以极刑。 方府被抄,搜查到一件暗室,宛若宫殿,摆满了奇珍异宝,真金白银数不胜数。 据六部清点,方家私库可当国库半壁。 大梁四大世家再度洗牌,方氏倒台,齐氏复兴。 齐鸿救驾有功,齐伯候齐婴叛国之罪被平反。 谢乔知道,齐婴当初阴错阳差被方相谋害,死者无辜,然通敌之实并不无辜。 他从堂弟齐康手中得到江山社稷图是真,理应算是叛国未遂。 如今齐鸿依靠益州兵马之势席卷而来,又有救驾之功。过去的是非谁在乎呢,只道是陛下如今器重谁,意欲扶植谁。 扶植齐氏之后,刘氏与晋王联姻一举多得,再添羽翼。 晋王阵前杀敌,建功立威,功不可没。 公子将当年父亲的亲手信交与他,赵宣只是惨淡的一笑。沙场无眼,剑锋火海顷刻取人性命。 他望了一眼阿玉的小阁楼方向,道:“亲人都不再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王爷,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公子目光如炬,想说的话停在嘴边,又说不出口。 赵宣手一挥长袖,不耐烦道:“你别跟我扯你们修行人那套,‘天下所恶,唯孤、寡、不谷……’本王也会说。” 公子头一次表情不自然,支支吾吾:“我是说……世间缘分……正在眼前……” 晋王觉得奇怪,南溪看着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仔细琢磨,一捶手。 哦!明白了! “你是在说珍惜眼前人,绮真如今已经嫁于本王,自当善待于她。” 南溪叹了口气,淡笑:“没错,王爷与王妃情缘深厚、鹣鲽情深,余生自然琴瑟和鸣。” 公子拱手告退,默道:或许不打扰,他自当了无牵挂。 赵宣望向他的背影,眼角含笑,唇默念一声“阿泽”。 傻弟弟,罪孽也好,枷锁也罢,哥哥我宁愿一个人背。 赵宣没有收敛以前的脾气,除了再没有给刘氏使绊子,偶尔与皇帝赵冀开杠,有好几次气得赵冀下朝回宫丢笔摔碗。 谢太师在此危难关头,再度现身,为百年谢家再添一笔功绩。 邹太傅与祖父一招反间计,在十二年前便已经定下。谢邹两家稳坐黄金台,成为大梁再不可撼动的一方势力。 如今,两位师长齐齐辞官告退,退出政治舞台,时常相约对弈。 “老麻雀往哪儿跑,老夫看你这局认不认输,呵呵。” “老乌龟,你难道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度嘴角轻笑,举棋子落定。 “你还是宝刀未老啊,哈哈,不过,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谢度停下手,“玄武兄,多亏你了。” “没什么,天机不可泄,玄武一门最是耐得住寂寞。只是门人都太过低调,继承者我是想了几天几夜也没选出来。”邹太傅眉头动了动,脸上有些许忧愁。 谢度回想那一日。 青龙还令于中央,他提了两个要求,保一人、带走一人。 赵冀欣喜之余,一口答应,万万没想到这两个要求成为他日后悔不当初的根源。 其余三令隐世太久,一旦暴露,不利于整个天机阁,所以三人心照不宣开始寻找继承人。 就像当初弘淮子相中他一般,谢度在西北大漠一眼相中了那个有抱负青年。 谢度天生拥有敏锐的观察,发现他也是朱雀门人,甚喜。 只是那青年说,生离死别虽是寻常事,他答应带她回家,说到便要做到。 后来他去了一趟荆州,带回来一抔土,在家乡的高山之上立了一个衣冠冢,署名吾妻。 当他再回京城,朱雀门少了地字零号,多了第三任令主詹凌。 “真是羡慕白虎兄,生了个好儿子,直接子承父业,无后顾之忧。” “生得女儿也不错。”谢度老怀安慰笑了笑。 “这么说,我生得女儿,老麻雀不满意?”邹太傅板脸不高兴。 “没有没有,老二媳妇儿也是十分能干的,呵呵……” “比起别人的女儿还差一筹,哼。” “不敢不敢……”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终章(三) 当少叔先生和莫庄主从天牢里救出谢乔的父亲谢元;当少叔渊自称本名为袁书绍,再次出现在谢乔跟前…… 谢乔面无表情,连退三步,辛夷扯着丈夫的袖子转身想要偷跑。 “站住。” 辛夷和一脸茫然的周章吟立在原地。 谢乔捉住身侧公子的手,不敢相信问道:“当初‘尸检’是怎么一回事?” 先生托手,沉默道:“阿乔……” “先生……你别说话,我亲眼见你倒在血泊之中,亲自给你守墓,你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世事如镜花水月,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谢乔灵台一片混沌,看着眼前这些人可真是上好的演技。 “乔儿,这是莫庄主与师兄曾经专研过的‘求死之道’。”南溪含笑解释着一切的起源。 阿楚挽着小姐胳膊,低声说:“爹爹与先生乃是旧相识,他那一剑是假死……” 莫柯炎一生求无极剑道,自问常人以剑相搏为求生,若求死当如何。 直到挚友袁书绍一语点醒,求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莫家庄为奸相卖命之事,他原不知,庄中大小事宜一早便交由徒儿莫忆初打理。 穆云飞那个臭小子一封绝义书,提醒了他。莫柯炎辗转来到京城,才知道忆初做下这等是非不明的糊涂事。 为了弥补爱徒过错,莫柯炎被邀请去方府后,假意同谋,帮助他们刺杀天机阁朱雀令主。 谁知,竟然是他。 世事也真是巧,当初先生留下孤苦伶仃的阿楚,莫庄主又施计救下先生。 先生走进谢乔,嘿嘿一笑:“多亏阿乔执着为吾报仇,让朱雀一门安然无恙,若我不死,真正的朱雀令主势必危险。” “先生为了掩护祖父,也不必如此铤而走险,如果来人不是莫庄主呢,你是不是就真的死了?”谢乔泪眼婆娑,咬着牙强忍着。 “还有你,一早就知道了?联合辛夷周大夫一齐骗我!”她转头瞪着公子。 周章吟不好意思挠挠头,叹叹气:“冤枉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夫人把我也瞒了,看来还是我学艺不精,唉~” “那个……相公、乔乔呀……” 辛夷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当时我没仔细看,公子问我是不是药宗手法,我才发现先生剑口在心室下三厘一空隙之间,方想起药典中记载的假死之穴。” 公子牵着谢乔的手,向她道歉。只是事宜从权,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谢乔一想到后来的事,朱雀令主让詹凌给她半封密信,激她猛烈复仇,甚至打算玉石俱焚。 祖父可真狡猾。 阿楚拜别谢府,同谢夫人告别,找到父亲回家乡,还要……成亲了。 因穆云飞动用了商队乔装运送军需物资接应,穆家被封为皇商。 莫家将功折罪,莫柯炎带着迷途知返的首徒准备返回金陵。 先生带着叛徒师弟的骨灰前往光明之所,南溪山。 临走前,先生留下一副小像,祝贺阿乔十六岁生辰,并说明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有劳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