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上)》 第一章 ★南天飞翔之卷★ 你只会整天一脸哀怨缩在旁边梨花带雨,谁晓得你是相思病还是牙痛啊? 杜瀛 有一天,一个少年士兵一时无聊,便晃到街上的算命摊去看面相。 命相师仔细端详他的脸好一会儿,又顺便看了一会手相,斟酌好久才说道:「这位军爷命格十分特殊,我一时也不能分辨你的未来究竟是吉是凶。只能提醒你一件事:眼前当你人在汾州城里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切记绝对不能往西走。」 「要是我不小心往西走了会怎么样?」 命相师的回答并不是例如「破财」、「血光」之类的笼统预言,而是更可怕万倍的话语:「万一如此,你跟你的意中人就会一生一世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到了当天晚上,天地变色。 盗贼攻进了城里,到处烧杀掳掠,汾州城顿时成为地狱。 少年一面持刀与敌人奋力搏斗,眼睛仍一面不断四处搜寻着他心中挂念的人。 好不容易看到了那人,却发现他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被敌人的马踩得吐血倒地。 「南哥!」 少年飞扑上去,抱住了那个人,但是他力气不够,没办法把南哥拖走。马背上的敌人杀红了眼,举起长枪就朝两人戳下来。 这时,路旁跃出一名黑衣少年,手上长鞭一挥,敌兵顿时脑浆迸裂,跌下马来。 黑衣少年拉住马,对仍紧抱南哥不放的少年叫道:「快带他骑这匹马冲出去,到城西镇隆寺找无碍大师!」 少年扶着南哥上马,正要向黑衣人道谢,脑中忽然想到: 城「西」镇隆寺?—— 切忌往西…… 唐朝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十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淡蓝色的天空澄澈无暇,只有边缘镶了一圈冰霜似的白云。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虽不能祛除北风中的寒意,仍然让人精神清爽。 就在这样宜人的日子里,史上最璀璨的太平盛世结束了。 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叛变,一天之内,大军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各郡县往往一见到远处旌旗蔽天便吓得魂不附体,直接开城投降。实在很难相信,当年称霸西域的天可汗军队,今日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大唐帝国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开得艳丽绝伦,然而养花者只顾着赏花,忘了除虫;等到第一片花瓣落下时,才发现已经烂到根了。 在献城投降的官员中,有一个雍丘知县令狐潮,被叛军任命为大将,率军攻击淮阳郡,然而就在他出兵的时候,雍丘城人民趁机暴动,迎接唐军将领张巡进城,并紧闭城门,力抗叛军。 经此一没,令狐潮颜面尽失,立刻带领大批军队,将雍丘团团围住,立誓再度攻下雍丘雪耻。然而张巡用兵如神,加上将士用命团结一致,虽然兵力远远不及令狐潮,每次都能将敌军杀得大败。令狐潮跳脚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这日,仍是兵临城下。张巡手下郎将雷万春登城跟令狐潮对话。雷万春前不久才带了一小队人趁夜摸进燕军大营里,砍掉近千个脑袋,因此令狐潮一看到他就火气上升;只是为了表现气度,仍是堆出满脸假笑,客客气气地跟雷万春互相问候安好(其实彼此心里都在问候对方的老娘安好)。寒暄完了,令狐潮就开始劝降,雷万春则是劝他回头,你一言我一句,全没半点效用,谁也不肯让步。 两人僵持不下,令狐潮干笑两声:「雷将军不愧是张大人手下爱将连顽固都跟张大人有得拚……」话未说完,轻轻一招手,营中弓弩手立刻连发数箭,朝城上的雷万春射去。唐军没料到令狐潮会话到讲一半暴施偷袭,还来不及反应,六支箭已到雷万春面前。 令狐潮料定雷万春必死无疑,正在窃喜,谁知站在雷万春左右两侧的两名执戟长上同时出手,左侧的人一挥长鞭卷住四支箭,右侧的人长枪舞动,弹开剩下两支。一瞬间便化解了危机,而雷万春从头到尾一动都没动,连眉毛也没抬起一下。 这一下变化太快,双方军士都怔了一回,唐军随即清醒过来,有人欢呼鼓掌,也有人愤慨狂怒,弯弓准备还击,但是没有雷万春的命令,无人敢真的把箭射出去。 「令狐大人想必是嫌雷某话太多,听烦了。雷某这就告退了。」 下了城楼,一名男子迎面走来。来人约四十出头,身材高大,全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英气,令人不敢正视。此人乃是张巡手下另一名大将,同是也是江淮第一大帮赤胆帮的前任帮主南霁云。 「雷贤弟,刚才真是惊险。」 「有劳南兄费心了。」 「愚兄刚才远远看兄弟你,面对万箭齐发却还能不动如山,一时还以为你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木头人当替身,贤弟果然胆识过人。」 雷万春苦笑:「兄弟这不叫胆识,是没处跑了。还多亏南兄借我两员猛将,否则兄弟现在早已是死尸一具。」 南霁云微笑环视左右两名救了雷万春性命的执戟长上,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时,更是多了份骄傲:「不错,你们两个的功劳簿再加一笔。」 雷万春长叹一声:「照常理,本该重重赏赐,偏偏眼前手头上什么都没有,实在是愧对贤才。」 那名使长枪的执戟长上开口道:「将军无须为这种小事烦心,现在战事方炽,城里军民都是清苦过日,况且反贼未平,就算领了赏赐,也没有心情享用。不如等平定叛贼后,再来一并论功行赏,大夥衣锦还乡,那才是人生至大的得意事。」 雷万春笑道:「说得好!年纪轻轻便如此懂事,确实难得。南兄,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持枪青年正是南霁云的长子南英翔。他年仅二十一便学会了父亲精通的七十六招枪法,加上个性沉稳冷静,对部属统御得当,虽然眼前只是官阶最低的执戟长上,人人均视之为下一代的大将。 南英翔的五官跟父亲一样端正深刻,但是南霁云出身草莽,身上难免有股粗豪之气,做儿子的多读了几天书,气质较为温文儒雅,若是换下战袍,活脱脱便是位翩翩佳公子,完全看不出是武人。 南霁云笑道:「雷贤弟别整天净夸他,当心宠坏了年轻人。」 旁边另一名使长鞭的执戟长上插嘴道:「赏不赏赐都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为了求赏赐才从军的。不过各位不用感动,我也不是为了忠君爱国才来的。」 南霁云问:「那是为什么呢,杜瀛?」 杜瀛昂首道:「我的毕生志愿,就是跟天下英雄一起成就大事,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因为我听说这城里英雄多,所以我才来从军,否则啊,就算拿八抬大轿,万两黄金来请我,也休想我穿上这丑死人的军袍。」 雷万春道:「那么?要是叛军那边出了更让你敬佩的英雄,你就改投到那边去了?」 「那当然。」 南霁云和雷万春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杜瀛是武林名门龙池派掌门广文大师的嫡传弟子,因仰慕南霁云的声名而入伍。他武功甚高,做事还算认真,从军之后立功不少,张巡对他相当看好。但是此人年少气盛,个性又高傲,常常不看时间地点大放厥辞,着实让当长官的南霁云头痛不已。 没想到南英翔却拍起手来:「好极,好极!」 南霁云道:「好什么?」 南英翔道:「叛军之中全是群贪婪横暴,不忠不义之徒,哪里会有什么英雄?所以这就表示,杜兄弟是跟定我们了!」 南、雷二将均是一笑,气氛轻松不少。 二位将军还要去向张巡报告事情,所以南英翔和杜瀛便告退离开。临走前南英翔不由自主地望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 「有事?」 「没有……」 南霁云还算了解自己儿子,道:「那件事我还要再想一想,你等着吧。」 「是。」 在回营的路上,杜瀛道:「了不起,南老大果然是舌粲莲花,佩服佩服!」 南英翔笑道:「因为我不像杜大侠那样武艺超群,只好靠一张嘴了。」 「讲这什么话!」 两人年龄相近,原本即容易打成一片,再上他们之前由汾州城一起率领数十名平民百姓南下逃难,一路上患难与共,情谊更是深厚。 杜瀛忽然换了副郑重的脸色:「南老大,下了哨去军医那儿看看聂阿乡吧,情况不太妙呢。」 南英翔的笑容也淡去了:「乡魂……伤势恶化了吗?」 「什么恶化,从来就没好过吧?看看他上次是什么表现,刀断了还一直往前冲,这哪叫打仗?存心送死嘛。现在更离谱了,全身的血都流掉了一半,居然还不肯吃药,不晓得是在呕什么气,他没病那军医都快给他气死了。」 南英翔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我说,你是他结拜兄弟吧?倒是去劝劝他呀。」 「我不去。」 「喂……」 「老实跟你说,他就是在气我。我跟他闹僵了,就算我去了也只会让他伤势更重而已。」 「所以你就干脆不管他死活了?」 「我何尝愿意这样?当初在汾州,若不是他拼死带着我突围求医,今日早就没有南英翔这个人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要报答他。况且他年轻不懂事,就算让他一些,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这回他实在太离谱,超过我的界限了。」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呀?」 南英翔强忍怒意:「他明明答应帮我保密,居然还跑去告诉我爹……」 「告诉你爹什么?」 「……慈儿的事。」 杜瀛恍然大悟:「啥?搞了半天原来是那件事啊?我说南老大,你大错特错了。」 「我错了?平常他犯再大的错,我都可以原谅,但是他背叛我……」 杜瀛打断他:「不是他,是我。」 「什么?」 「是我告诉你爹,你的心肝宝贝崔慈心姑娘以前是汾州城的妓女,聂阿乡什么都没说。」 南英翔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没办法,天生嘴大,一个不小心就说溜嘴了。不好意思哦!」 南英翔一时气结,张口许久才想到一事:「不对,乡魂明明承认了,而且还说了好多过份的话。」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那个个性。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是他,他当然更是跟你对上了啊!」 南英翔无地自容:「我……我还打了他一耳光!这可怎么办……」 「那又怎样?他那死脾气本来就欠揍得紧,你不用自责啦。」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 整个下午南英翔在焦急悔恨中度过,一到换班时间,他立刻飞也似地冲向军医庐。 聂乡魂坐卧在病床卫,面无表情的脸活像敷了层灰泥。他在上一次的夜袭中挨了七八刀,伤势颇重,现在整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原本丰润的双颊更是瘦得凹陷了下来。 他是个相当体面的年轻人,有一双形状完美的杏仁形大眼,眼角微微往上扬,带出一股奇异的媚态,但那眼神中总是带着愤怒、挫折和孤寂。他的唇瓣丰润柔软,现在虽然苍白如纸,更强调了爱恨分明的个性。明明是稚气未脱的脸,却又写满了超龄的沧桑和成熟,让人打从心里不安起来。 他从军只有两年多,只在军中学了最基本的刺击和搏击术,武功自然远不及南英翔和杜瀛,但是他为人机灵,办事麻利,没多久就被选为张巡的随侍传令兵。这在军队里被认为是最大的荣耀,就一个年仅十九,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应该」是心满意足了。 现在,他倚着床头,漠然地听着四周伤兵发出的呻吟声。他的目光每隔一会儿就会瞥向门口,但总是立刻转开。他在期待某个身影的出现,却又不断命令自己不能太过期待。 几天以来,这焦灼又无谓的动作快把他逼疯了。每当门扇开启,他便像被雷劈中似地跳起,但是下一刻当他看见走进来的不过是军医、医护兵或其他不相干的人,立刻气堵咽喉,差点当场哽死。就这样不断地重创着自己,此时已是心力交瘁,暗自猜想当下一次门打开时,人还没进来他一定就已经气绝身亡了。 门开了,还来不及逼自己冷静,朝思暮想的人走了进来。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反应,只能张口结舌地望着那天神般的身影。 望着他靠近,心中隐隐有一股声音在绝望地呼喊:「万一他不是来看我的……万一他视而不见地走过去……」 南英翔在他床边坐下。 「你脸色不太好。」 聂乡魂张口:「人品差当然气色也差了。」口气很冷,声音却干得厉害。 南英翔苦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生气。这不就给你赔罪来了吗?」 「赔罪?」聂乡魂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 南英翔诚心诚意地忏悔:「杜瀛已经告诉我了。我真是该死,居然没查证就冤枉你。实在没想到杜瀛会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兄弟,是大哥对不起你。」 聂乡魂心中一震,他跟杜瀛虽然也是从汾州一起逃难的同伴,但交情不过泛泛,没想到他居然会替自己顶罪。在吃惊之外,更强烈的是被浇了一头冷水的失落。 原来你是因为冤枉了我,这才来找我和好。要是我真的拆了那女人的台(事实上也真的拆了),你就跟我从此分道扬镳了,是不是? 心中忿忿,转过头去硬是不看南英翔。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知道光是道歉是不够的。我胡乱动手打你,原是该受些教训。你尽管打还我好了,打到你满意为止,不用客气。」 聂乡魂冷冷地道:「何必呢?你根本不希罕我原谅你,又何苦委屈自己?」 「说这什么话,我们可是结拜兄弟,做大哥的怎么会不希罕你?」 聂乡魂提高了声音:「有了女人,谁还管兄弟啊?你省省吧!」 南英翔连忙制止他,免得吵了其他人休息。长叹一声:「话不能这么说。你跟慈儿对我而言是不同的,你是我兄弟,她是我未来的妻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聂乡魂咬牙道:「我哪儿敢跟她相提并论啊?在崔大美女面前,我聂小子算哪棵葱?」 南英翔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乡魂,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大哥的心吗?」 聂乡魂心中剧痛,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心道:「是你不明白我啊!」 「吃药了。」医护兵端了药汤过来。聂乡魂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一眼。 「乡魂,别闹了,快吃药啊。」 医护兵这几天已经被他气饱了,冷冷地道:「南执戟不要勉强他了,他根本不想治好。治好了又得上战场,多危险哪。」 这句话有如火上加油,聂乡魂跳了起来:「是军医逼我留下来的,你以为我爱窝在这破地方啊?看我不顺眼是不是?可以啊,我马上走……」 南英翔一手按住他,示意医护兵把药留下再离开。 「你不要这样,伤兵那么多,药材也是有限,倒掉多可惜。」 「那给别人喝好了,不然你喝也行啊。」 南英翔并不生气:「好主意。」竟真的端起药汤喝了一口,聂乡魂正兀自吃惊,岂知更惊人的在后头。南英翔口里含着药汤靠了过来,唇紧贴在他唇上,硬在他震惊之中,将药汤渡到他口中。 聂乡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旁边的伤兵无意间看到,也呆住了。 南英翔面不改色:「你是要自己喝完,还是要我继续喂你?」 聂乡魂的脑袋完全失去作用,乖乖将碗接过来喝完,南英翔要他躺下休息,万分温柔地为他拉上被子。 聂乡魂苍白的脸现在红得像煮熟的虾,裹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南英翔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道:「赶快好起来,张大人跟大夥都在挂念你。」 「嗯……」 南英翔拿出一个荞麦饼:「你吃不吃?我可饿死了。」 聂乡魂摇头,南英翔便老实不客气大嚼起来。 「好吃吗?」 「没你做的好吃。」聂乡魂自幼是僮仆出身,煮饭打扫等杂事样样来得,不时会做些点心给南英翔打牙祭,手艺着实不差。 沉思了一会儿,南英翔道:「至于我跟你的帐嘛,我不是还欠你一个要求吗?现在再加一个好了。」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那当然。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一定给你办到。」 聂乡魂想了想:「那么,我的第一个要求,以后要是我真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 「行。第二个呢?」 「我还没想出来,先记下。」 其实他早就想出来了,但若是这时候说出「求你别娶崔慈心」,只怕会破坏了这得来不易的融洽气氛。 南英翔微笑:「你真爱吊胃口,好吧,我等着就是了。」 两人又聊了些不相干的小事,聂乡魂知道南英翔又累了一天,便催着他回去休息。 南英翔离开前说:「你已经十九岁了,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 聂乡魂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咀嚼着他说的话。未来…… 是啊,十九岁,已经是个大男人了呢。 但是,要是没有你相伴,我就不知道未来到底是什么了。 第二章 晚上,聂乡魂在床上喇来覆去,疲倦的身体虽然极需休息,但是整个脑海里都是南英翔的影子在飞舞流转,怎么也无法入睡。一旦触及唇上的余温,更是全身燥热,连这张床也无法再躺下去。转念忆起南英翔说干粮难吃,心想:「反正是睡不着了,不如借用厨房做几个饼给他,明早托人给他送去。」 主意既定,便下了床偷偷摸摸钻进军医庐的厨房里,从橱柜里找出面粉,卖力地揉起面来。 脑中幻想着南英翔的感动表情,正在陶醉时,从窗外飘来一阵清亮的笛音,温柔婉转的语调,在寂静的深夜中完全不显突兀,反而还带着一股祥和抚慰的力量。然而听在聂乡魂耳中,却只感到直觉的厌恶。放下手边的工作走出厨房,循着笛声去确认破坏他下厨兴致的元凶。 军医庐是一所大街上的客栈改装而成,聂乡魂沿着大街来到路口,一转身就看见转角处的大榕树下坐了两个人。其中那名男子,正是肠胃饱受难吃干粮折磨的南英翔。聂乡魂看见他,吃了一惊,直觉便躲到路旁屋角,观察他的动静。 南英翔并没有发现他,始终一脸安祥,出神地注视着身旁吹笛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岁,虽然因战乱而稍有清瘦,仍是标准高头大马的北方身材,相貌清秀。而所谓的「清秀」,就是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的意思。 常人道美女是靠三分姿色,七分打扮,但这女子的打扮全无可取之处。黑中泛黄的头发中规中矩地挽了个髻,露出脂粉不施,淡而无味的素脸;偏又画蛇添足,戴了副质地色泽均差,一望即知是廉价品的翠玉耳环,毫无装饰作用,只会更显出她的寒酸。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的衣服。战时物资缺乏,衣着破旧土气是难免,但她只分到一套过小的衫裙,将她全身绷得死紧,几乎包不住那对大奶子跟浑圆的屁股,过细的腰肢也一览无遗,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肉欲的味道,仿佛在向所有的男人抛媚眼:「上我吧。」贵族女子穿着贴身袒露,只表示她们豪放大胆,要是出身贫寒的女人穿成这样,就只显得贱。 她唯一的长处就是那手笛子吹得还不错,曲调流畅而且没有走音。但这也不值得感动,毕竟那是她吃饭的家伙。她吹的曲子也全是嫖客喝酒猜拳时助兴的乐曲,没有格调可言。 然而南英翔对这些缺陷全然无动于衷,仍然全身贯注地聆听着,眼中含情脉脉。聂乡魂看着他着迷的神情,忍不住暗暗切齿。 一曲奏罢,南英翔轻声鼓掌:「吹得好,再来一首!」 崔慈心,也就是他从汾州城带过来的红粉知己,道:「您不用回去休息吗?」 南英翔笑道:「听到你的笛声,我精神全来了。」 「南大爷……」 「说过几次了,别叫我南大爷,喊我名字。」 聂乡魂心想:「别傻了,你在她心中跟花钱的嫖客没有两样,她当然喊你大爷了。」 崔慈心讷讷地说:「南将军……他怎么说?」 「他说要再想一想。」 崔慈心低垂着头:「他毕竟还是不愿意……」 「你别担心,」南英翔打断她:「我爹不是那种会看人出身的人。现在毕竟在打仗,当然不会有心情管我的亲事。况且,还有小瑶的事,总是要处理一下。」 崔慈心满腔幽怨地说:「南大爷,您还是回去娶了小瑶吧!她毕竟是您从小订亲的未婚妻,况且我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姑娘,再这样下去只会累了您……」 南英翔伸手按住她的唇,轻声道:「你怎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心吗?」 聂乡魂只觉双耳几乎要喷出火来:呵呵,这句话还真好用啊! 「我……」崔慈心满脸通红,头垂得更低。她似乎是想表现出娇羞的模样,但是结果却只会让人深深地怀疑,那过于细长的脖子撑不撑得住那颗大而无当的脑袋。 「当初跟小瑶订亲,完全是父母之命。我也只想着娶房媳妇帮我孝敬爹娘,从来没有别的念头。有个人曾经告诉我,婚姻是人生大事,应该找个心灵相通的伴侣,我一直听不明白;直到那天在镇隆寺见了你,我才明白。我命中注定的伴侣,就是你。」 聂乡魂险些当场吐血三升。事实上,那位「有个人」正是他。那时因为南英翔跟小瑶婚期将近,他难忍醋意,这才跟南英翔说那番话,目的是要他三思而后行,不要胡乱凭父母之命娶个邻居的村姑,忘了真正「心灵相通」的人就在身边。万万没想到,南英翔居然会把这话套用到比小瑶更不如的崔慈心身上。 聂乡魂恨死自己的多嘴。 崔慈心仍是有气无力,畏畏缩缩地说着:「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南大爷您。别说我的出身太差,就算我没当过……那个,我也只是个小老百姓,顶多只会炒几道小菜,缝缝衣服,而且还不识字,打仗的时候一点用处也派不上。您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人,要是娶了我这样没用的人,只会让您失了面子……」 南英翔笑道:「你又不上京赶考,识字要做什么?而且,大将军也没什么好神气的,老百姓才是天下第一了不起。」 崔慈心很疑惑:「怎么会呢?」 「你想,要是没有人缝衣烧菜,大将军要吃什么,穿什么?要是没有老百姓,就是皇帝也没处摆他的龙椅。所以说,你们老百姓日常的工作,才是天下第一重要的大事。我们军人打仗,原本就是为了保护安份守己的无辜老百姓。如果不是这样,只是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那跟安禄山那群屠夫有什么两样?」 崔慈心更疑惑了:「呃,南大爷,您刚刚说挤什么银?」 聂乡魂真想冲出去敲开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馊水:这女人是废物啊? 南英翔并不介意,仍然耐性十足地说明:「汲汲营营,就是满脑子想着升官发财的意思。」 「哦。」 「我本来想等情势缓和一点,再向我爹禀告,没想到杜瀛那小子多嘴,坏了我的大事。不过你放心,这场仗我一定会尽力表现,立下大功劳让我爹满意,然后我再请张大人跟雷叔叔替我们作媒,我爹一定会答应的。」 「这样……真的好吗?」 南英翔拉起她的手,柔声道:「永远要记住,我打仗是为了你。所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知道吗?」 崔慈心的双眼缓缓上抬,难能可贵地对上了南英翔柔情似水的眸子,轻声道:「好。」 南英翔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聂乡魂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管会不会被南英翔发现,一转身快步冲回军医庐。 缩在床上,感觉到腹部有湿热的液体流出,原来是伤口又扯开了。他也不理会,只是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加倍压迫着全身的伤口,让身体的痛楚混合着心口的绞痛,在体内流窜,直到眼前发黑,完全失去知觉为止。 第二天,聂乡魂发了高烧,被褥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全身不住地打着冷颤,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南哥、南哥……」 军医庐的人手忙脚乱地帮他诊治,南英翔也是每旦下了哨就飞奔过来看他,整液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两天后,聂乡魂终于清醒了,谁知他一张眼,看见床边的南英翔,二话不说立刻背过身,任南英翔如何叫唤都不理睬。 南英翔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几天之内他的态度会差这么多,只当他是病糊涂了,仍是每天不间断地来照料他。 几天下来,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聂乡魂总是一见到他,就加倍闹起别扭,不但不肯吃药,连外伤换药都不肯配合,一定要南英翔离开才乖乖换药,医护兵气得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南英翔不肯死心,仍然不住口地劝慰他,但聂乡魂总是无视他的存在。 某日,南英翔端着药汤劝他喝,他烦了,想也不想便劈手夺过汤碗,一把掼碎在地上,然后又转身睡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南英翔一眼,但他知道,此刻的南英翔一定是微张着嘴,双眼圆睁,眼神充满震惊、落寞和委屈,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无故被母亲煽了一耳光,让人心痛不忍。他不知道已经败在这眼神下多少次了,但是这次,他决定绝对不再软化。 他不想这么对待南哥的,他真的不想。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在劝慰过他之后,又用同样温柔的声音去跟那女人谈情说爱,还用吻过他的唇去碰她肮脏的嘴,他就是没办法忍受!说什么也不能!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要是张巡跟雷万春真的介入,南霁云再怎么不愿儿子讨个妓女当媳妇,也一定会答应这门婚事。 全部的人,都在跟他聂乡魂作对。 可恶!可恶! 他把自己独自封闭在愤怒的藩篱里,就像多年前在父母坟前,用仇恨武装自己一样。 南英翔静静地坐在他床边,待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离开了。 从那天起,南英翔就不再来探病了,却变成杜瀛天天来。事实上,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只要在聂乡魂的床边一坐下,那张嘴马上开始啪哒啪哒响个不停,从最近的天下大事,到军中的大小新闻,无所不谈,当真有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完全不用换气,也不管聂乡魂到底有没有在听。 后来聂乡魂实在被他的魔音穿脑轰得受不了,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杜瀛的确闭嘴了——开始哼歌。他越哼越大声,有如一大群发疯的蜜蜂,听得旁边的人也快疯了。 「求求你别出声行不行?」 声音停了,聂乡魂正暗自庆幸,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呼着气说: 「我告诉你哦——」 温凉的气息吹在他耳上,让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干什么啦!」 「你不是叫我不要出声的吗?」(气音) 聂乡魂气炸了肺:「我是叫你安静!」 「我、很、安、静、啊。」(气音) 聂乡魂觉得自己体内剩下一半的血也快喷出来了:「杜执戟,我求求你快走好不好?别再来探病了,我的病会给你越探越重。」 杜瀛薄唇一抿,拉出一个最无赖的笑容:「既然你叫我杜执戟,而你只是个小小的传令兵,那我请教你,你凭什么命令我呢?叫我闭嘴就闭嘴,叫我走就走,你当我是谁?」 「我!……」 「就算不谈军阶好了。论出身,我是堂堂龙池派杜大侠,你只是个无名小卒;论年纪我比你大,个头比你高,相貌比你俊,武功更是比你强几百倍,到底有哪一条律法规定我得听你的使唤呢?」 聂乡魂自知辩不过他,只得负气拉过棉被蒙着头,任由杜瀛继续高谈阔论。不过,虽然被他吵得受不了,当杜瀛提到潼关失陷,长安即将不保的时候:「这下李隆基八成吓得从杨贵妃床上滚下来喽。」他还是忍不住暗叫痛快。 南英翔从来不会这样说话。每次他提到「皇上」,总是一脸的庄严肃穆,仿佛光是从嘴里讲出这两个字,就是人生最神圣的大事。所以聂乡魂纵有满腹的不屑不满,还是得跟着他,小心冀翼地称呼「皇上」。 这天,杜瀛提到最新的战果。前阵子箭矢不够用了,张巡便命人扎了几百个草人,趁着黑夜将草人从城墙上垂下去。燕军看到黑暗中人影晃动,以为唐军又来夜袭,立刻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全插在草人上,正好全进了雍丘的兵器库。他们如法炮制了几次,每回都有一万多支箭进帐。前天夜里他们又故技重施,燕军以为又是草人,懒得搭理,谁知这回下去的是真人,杀得他们哭爹喊娘,杜瀛跟南英翔自然又是大显身手。聂乡魂听他说得兴高采烈,心头不禁泛起一阵荒凉。 杜瀛望着他的背,轻叹一声:「别人玩得正高兴,只有你一人窝在这里自怨自尤,不觉得窝囊吗?」 这话正戳中聂乡魂的心病:「这是打仗,不是玩!我再窝囊也没你这么轻浮!」 「我轻浮?天大的冤枉啊,我可是很认真地在玩。不像某人,做什么事都是有头无尾,不折不扣的半调子。」 聂乡魂怒道:「我哪有……」随即想到跟此人吵架是自我麻烦,忿忿地闭上嘴。 「我说你啊,多少也适可而止吧。南老大整天追着我问你的情况,快把我烦死了。」 聂乡魂冷冷地道:「他要是真的担心我,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咦咦?不就是你自己赶他走的吗?」 「你到底要耍姑娘脾气耍到什么时候?」 聂乡魂怒道:「什么叫姑娘脾气!你……你懂得什么!」 杜瀛仍是嘻皮笑脸:「我懂得什么?嘿嘿,你聂阿乡心里想什么,我是一清二楚。就怕一旦说出来,你脸上不太好看。」 聂乡魂翻身而起,充满警戒地瞪着杜瀛:「你知道些什么?」 「不是跟你说不方便讲吗?」 「讲!」 杜瀛嘿嘿」笑:「因为你爱慕我杜大侠,偏又得不到我,所以忧愤成疾……」话还没说完,聂乡魂已再度背对他躺下,啐道:「放屁!」 「是你叫我讲的呀。」 「哼!」 「这样吧,我们来猜猜看。你聂小子生病,有我英俊潇洒智勇双全侠骨仁心杜大侠照顾你,那为了你担心得茶饭不思的南老大,是谁来安慰他呢?」 聂乡魂心中一震:不会吧…… 「没错!正是温柔婉约娇羞可人的崔家小妹妹。最近南老大只要一下了哨就直往她那边跑,有时南老大轮班晚了,人家就熬上大半夜不睡,等着南老大回来为他吹奏一曲才就寝。唉唉,我感动得都快哭了呢。」 聂乡魂咬牙切齿:这狐狸精! 「我说啊,他们的感情会这样一日千里,全是你聂阿乡的功劳,将来南小翔出生,可得拜你作干爹才是。」 聂乡魂跳起来大喝:「滚!你给我出去!」 杜瀛一笑,比了个花俏的告别手势,轻快如风地走了出去。 聂乡魂气得全身发抖,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知道杜瀛说得没错,他越是发怒,越是封闭自己,只会越把南英翔往崔慈心那边推而已。现在再不挽救,日后必然后悔莫及。 第三章 晚上,他到军医书房里,请求军医批准他明天归队。 军医江昭青原本正在埋头写处方,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他。 聂乡魂觉得很不舒服。这军医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却又半天不说话,让他全身不自在。要不是眼前有求于他,死也不想跟这怪老头打交道。 「你叫聂乡魂是吧?我老觉得你跟我一个朋友很像,而且我朋友也姓聂,会不会是你亲戚?」 「应该不会吧。」谁有空听你这些无聊话啊? 「我想想,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嗯……」 聂乡魂好生不耐,心想:「你尽管去想破头吧,反正我根本就不姓聂。」 「杨慎矜,你听过吗?」 听到这三个字,聂乡魂犹如头上被敲了一记大槌,耳中嗡嗡作响,呆了一会儿才强笑到:「你不是说姓聂……?」 江昭青不理他:「话说这杨慎矜,乃是隋朝炀帝的玄孙,家里还有两个兄弟杨慎名跟杨慎余,三人都是博学多闻,而且丰姿俊美,不可多得的人物。这其中又以杨慎矜才能最高,被皇上任命为御史中丞,大受重用。没想到锋头太健,惹得宰相李林甫眼红,硬是向皇上告了一状,说杨慎矜意图恢复隋朝,私下结交巫蚬,施行妖法危害朝廷。皇上听了大怒,派人搜查杨慎矜的家,结果真搜出一本妖书……」 聂乡魂冲口而出:「才不是!」说完马上惊觉,心里大骂自己多嘴。 然而江昭青并不在意,仍是悠悠地说着:「当然不是啦。搜查的人全是李林甫的走狗,那本书根本就是事先藏在身上,到了杨家再趁没人看见时掏出来,大声嚷嚷说搜到了。可怜这杨家三兄弟,就这么平白无故给赐死,妻儿家人全部流放岭南。我那时在长安做一个小小的侍官,正好就奉派押解杨家的人前往岭南。」 「上路的时候,发现有些没心肝的宿街,竟然拿了杨慎矜那颗漂亮脑袋,吊在城墙上,比赛用石子扔着玩。杨夫人牵着九岁的儿子,向我们一群官兵磕头,要求我们准她把丈夫的头一起带走。我们班头可绝了,居然要她自己爬上去解下来。我们都想,那脑袋至少吊了四丈高,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爬得上去?没想到杨夫人还真的去爬那城墙,只是力气不够,爬了几尺又滑下来,她的衣服手脚都被石壁磨破,指甲折断了插进石缝中,弄得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但她还是一直爬。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提醒班头别误了出发的时辰,班头才准我替她把那颗头解下来。喂,你在干什么?手都流血了!」 聂乡魂赤红着双眼,紧紧咬着拳头,这才没让眼泪流下来。江昭青把他的手拉过去,一面帮他敷药,口中继续说着:「杨夫人经过这番折腾,生了重病,才走到终南山脚下就往生了。班头命我们在官道旁草草挖个坑埋了她,第二天继续上路。当天夜里,我发现杨家那小孩不见了,吓得心惊胆跳,没敢惊动班头,一个人到处找;没想到那孩子根本没逃,正在路旁徒手挖着他母亲的墓哩。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把母亲改葬到幽静的地方去。我看他一双手那么小,根本挖不动,便帮忙把他母亲的遗体挖出来,搬到山坡上,另外掘了个更深的坑安葬,把他父亲的骨灰也撒进去。大功告成之后,他说要最后跟爹娘说句话,我以为他会说些告别,请父母安心之类的,没想到他盯着墓,咬牙切齿地说:『爹娘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杀光李家的人!』你说这小子胆子大不大,小小年纪居然就想找李林甫算帐 聂乡魂冷冷地道:「不是李林甫,是李隆基!」 江昭青笑道:「可不是,这我也是后来才想通。那时只觉得这一路上还长得很,押解的人几乎全是李林甫的喽罗,而且一个个人面兽心,这孩子个性这么倔,万一得罪了他们,只怕没办法活着到岭南。索性心一横,把身上几串铜钱给了他,把他放了。第二天告诉班头说小孩半夜乱跑,掉到河里冲走了,班头虽然不信,但毕竟少个人他也轻松,就没再追究。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孩子,整整十年了。啊,对了对了,那杨夫人就是姓聂,而那孩子嘛,是叫做杨什么……」 「杨乡。」还有个小名叫魂儿,只是这名字已跟着幸福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是啊。」江昭青的眼神不再古怪,而是万分笃定:「真是好久不见了,杨公子。」 「你跟我提这些做什么?想要我还钱吗?」既然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再否认也没用。 江昭青笑道:「钱是不用还了,只是不知你愿不愿赏脸,陪老头子出去散散心呢?」毕竟是昔日恩人,聂乡魂难以拒绝。 此刻天下大乱,老百姓只求在温暧的家里多待一刻是一刻,太阳下山后,街上便没有半个人影。 江昭青仰头望天,道:「清风明月,又是故人重逢,实在难得,只可惜是在战场之上。」 「你认出我多久了?」 「你一进军医庐我就认出来了,只是我实在不敢相信,昔日立誓杀光姓李的全家的人,今天怎么会穿起唐军的军袍,领起李家军饷了呢?」 聂乡魂脸一红,道:「那是因为南哥……」 「啊,南英翔,的确是青年才俊,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有那通天的本领,能让你忘记父母的血海深仇。」 聂乡魂高声道:「我没忘!要报仇,不一定只有以牙还牙一条路。」 「那还有哪条路呢?」 聂乡魂一时语塞。其实这句话是南英翔告诉他的,南英翔劝他,与其一辈子满腹仇恨,打打杀杀过日子,不如尽力为朝廷效命,立下功勋,日后成为高官名将,不但可以替父母伸冤,还能光宗耀祖。这话他觉得有理,南哥说的话永远有理,就依了他。但此时在江昭青面前,他却是怎么也讲不出口。 江昭青叹了口气:「听说你在战场上还挺拼命地啊?受了伤也不肯乖乖服药,这回又吵着要归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把一条命送掉,你父母的冤枉岂不是永无昭雪之日?做这种没大脑的事,想必你当年的豪语,只是空口说说罢了。」 聂乡魂怒道:「才不是!我……」但他根本找不出理由辩解。 「就算你身上没有血海深仇,大好男儿却跑来一座必破之城,跟着老顽固张巡打一场必败之仗,我实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大夫,军医讲这种犯忌讳的话,不好吧?」 江昭青冷冷地道:「反正留在这城里,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张巡自己不爱惜生命,还要拖满城军民陪死,用心实在是卑劣之极。雍丘城本来就是令狐潮的,令狐潮顺从天命,这才开城跟随安禄山,张巡凭什么来占山为王,重启战端?」 「大夫,你这不只是忌讳,已经是在煽动叛乱了!」 「叛乱?什么叫叛乱?当年隋扬帝还在位,李渊就从太原起兵,名义上是勤王,实则觊觎皇位,这难道不是叛乱?同样的事,凭什么李渊做得,安禄山便做不得?」 「……」雍丘本来就是令狐潮的地盘,就算城里还混着令狐潮的人马,也毫不希奇,然而此人却是自己的恩人,聂乡魂不禁心中大不自在起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原本就是世间不变的定理。现在燕军已经攻克长安,李隆基夹着尾巴逃跑,天下早己不是李家的天下,令狐潮忠于大燕,又有什么不对?」 聂乡魂冷冷地道:「我说,你到底收了令孤潮多少钱呀?」 「再多的钱也不能买真相。雍丘的人已经被蒙蔽了,但至少『你』要看清楚真相。你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向李家尽忠!好好想想,谁能帮你报仇?谁能给你荣华富贵,让你告慰父母在天之灵?那是你的责任,不是吗?你要为了南英翔的三言两语,做一个对不起父母的人吗?」 聂乡魂厉声道:「不要说了!」语声颤抖:「只要我跟张巡报告一声,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是吗?你要去告发我吗?就因为我提醒你应尽的责任,你就要我死?」 聂乡魂猛力吸气,把眼泪逼回眼中:「我不会去告密的,因为我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但是要是你再拿那套来烦我,我保证一定让你后悔莫及!还有,我明天要回营,不管你答不答应!」 一路狂奔着回到军医庐,把自己埋在被褥里颤抖。江昭青是对的,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恨李隆基,恨皇室,恨朝廷,连军旗上那个大大的「唐」字他都恨。但是他绝对不会倒向令狐潮,死也不会。因为只要是南英翔在的地方,他都要守护。 眼泪如泉水迸出眼眶。爹,对不起,娘,对不起…… 第二天,聂乡魂回到军营中,远远地看到南英翔朝他走来,心慌得手脚发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迎上前去,这时…… 「阿乡啊,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聂乡魂被杜瀛的超大嗓门吓得跳了起来,就这么一耽搁,南英翔就被别人叫走了。聂乡魂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有你杜大侠天天来闹,我哪休息得了啊?」 「哎呀,你想跟我多亲近就直说嘛,只有晚上见面哪解得了相思之苦……唉哟!」话没说完,聂乡魂已狠狠地在他小腿胫骨上踢了一脚。 杜瀛苦着脸弯下腰来揉腿,聂乡魂蹲下去在他耳边说:「杜执戟,我警告你,你以后再这样大声嚷嚷胡说八道,不管你是执戟长上还是骠骑大将军,我一样要你好看!」 杜瀛抬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你你你……你该不是想侵犯我吧?就算我美若天仙你也不能这样……」 聂乡魂气得脑袋差点爆开,用力在他肩头槌了一把:「你去死!」气冲冲地跑开了。 杜瀛正在窃笑,南英翔走了过来:「你跟乡魂的感情几时变这么好了?」 「你少一个字,是好『痛』。」 南英翔紧抿着唇,半晌才冒出一句话:「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秘、密。」 「哦,是啊。原来我已经是外人了。」 「喂……」杜瀛这才注意到南英翔脸色不对:「你怎么了?好像怪怪的?」 「是吗?」南英翔一笑:「我跟他三年的兄弟,三年的患难与共,现在他有心事只跟你说却一个字都不告诉我,你却说我『怪怪的』?」 杜瀛正色道:「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不过南老大,他的心事,要是你不知道,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也没用。」 「我?」 「你想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情起变化的?」 「……嗯,好像从汾州回来的路上就不太一样了,动不动找藉口跟我吵架,可是之前在城里还好好的啊!」 杜瀛提醒他:「他在什么时候最不高兴呢?」 「多半是他看我跟慈儿在一起的时候,而且动不动就数落慈儿的不是……」他忽然圆睁着眼:「啊!」 「想通了吧?」 南英翔一脸震惊:「难道说……怎么会……」 「事实就是这样呀。」 「难怪他老爱找慈儿的麻烦……」 「没错。」杜瀛十分满意。 「没想到乡魂也喜欢慈儿!」 杜瀛差点仆倒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指着南英翔:「你、你、你!」 「我怎么了?」 杜瀛顺了顺气,无力地说:「我不管你了。总之,刚刚那话千万别给阿乡听到,否则他会疯掉。」 南英翔脸色再度沉下,似笑非笑地道:「可不是,现在就属你最了解他了。」 「喂!」为什么讲到这里来了? 「我只不过是跟他爱上同一个女人,他就翻脸不认人,而你只要每天坐在他床边陪他聊聊天,马上变成他最要好的朋友,果然是人情纸一张啊。」 「南老大,是『你』叫我替你去探望他的。」 「我没叫你天天去打扰病人。失陪。」 杜瀛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得到一个结论:「他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乡魂,等一下。」 聂乡魂听到背后的呼唤声,停下了脚步。他脑中一团混乱,心脏在胸膛里乱撞,他真希望心跳能稍停一下,不然他就要晕过去了。 「我有话跟你说。」 「……说啊。」 「你至少回个头好吗?」 我也想回头啊!聂乡魂心里大叫着,可是他不能。想到他之前是多么蛮横地对待南哥,就觉得无地自容,现在要他回头正视南英翔的眼睛,简直比让他一口气游到黄河对岸还要困难。 「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连看我一眼都不屑吗?」 聂乡魂猛然回头:「才不是!」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旁边一栋民房应声而塌,飞扬的沙石伴随着惊叫声在空气中蔓延。 聂乡魂还没回过神来,南英翔大叫:「小心!」飞身将他扑倒在路旁,随即又是一声巨响,一颗径长约三尺的石块砸在聂乡魂原本站的地方,险此再他压成肉酱。 这时两人才听见,城墙上有人叫喊着:「巨石炮!」 满天的石块像暴雨一般落进城里,每一颗都至少有几十斤重,一转眼便毁了十来栋房子,道路也被砸得坑坑洞洞,到处一片狼藉。众人哭喊奔逃,但仍有许多人毙命于石下。 将领们全都冲了出来。雷万春怒道:「该死!栅栏还没全好!」 张巡早料到敌军可能会用到石炮,一个月来一直在赶工建造铁栅,前一天才刚把作好的铁栅安装在城垣上,没想到还来不及补强,燕军的攻势就发动了。 南霁云叫道:「不管了!派两队人疏散百姓避难,神射军全部到城楼上待命!」说着便往城楼冲去。南英翔正扶着聂乡魂在一栋楼房边躲避,听到不远处传令兵在叫喊:「神射军到城楼上!」 南英翔道:「我得去了,你快去避难,千万要小心。」随即往城楼奔去。 聂乡魂自然没有去避难。南英翔往哪里跑,他就往哪里去。 然而追着南英翔跑了几步,就被四面八方的飞石雨逼得无处可走,南英翔的背影消失在烟尘中,再也追不上。眼看一颗巨石就要砸在他头上时,一根长鞭窜了过来卷住他的腰,用力一扯,他凌空往后飞去,避开了这当头的一击。 他落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杜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会轻功就不要跟着人家乱窜!」 聂乡魂还来不及回嘴,杜瀛脚底一点,带着他如箭般地往前冲去。聂乡魂倒抽一口气,直觉地抓住他的衣服,嘴边的话全吞回了肚里。 杜瀛长啸一声,施展轻功,足不点地地往城楼飞奔而去。虽然怀中抱着一个人,速度丝毫不见迟缓,在全速前进中还不时紧急转换方向,往旁边窜去以躲避飞石,吓得聂乡魂惊叫连连。 三颗飞石袭来,杜瀛纵身飞起合避,没想到又有一颗巨石迎面而来,两人身在空中,根本无处可躲。聂乡魂看到巨大的黑影逼到眼前,脑中塞满了一个大字:死。 然而杜瀛左手一抖,长鞭挥出,立刻将巨石击成数块,四散飞去,两人也跟着平安落地。聂乡魂这才仔细看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咧嘴笑得欢畅无比,整张脸上写满了「痛快」。他抱着聂乡魂,在巨石雨中飞窜跳跃,就像猴子在树林里荡秋千一样轻松愉快,口中还叫着:「吾乃碎石天王杜瀛是也——哇哈哈哈哈!」 聂乡魂虽然惊魂未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大骂:「有病!」 没一会儿到了城墙下,聂乡魂心中居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失落感,总觉得不太过瘾,恨不得多跑一段才尽兴。杜瀛仍然抱着他,等到上了城楼才放手。 只见城墙上已是千疮百孔,塔楼的屋檐也给打得七零八落。城垣上树着一圈高达一丈五的铁栅,隔着铁栅仍可看见城下的燕军阵前,停看至少五十门的巨石炮,正源源不绝地朝城里投石。飞石砸在栅栏上,碰磅巨响震得人脑袋发晕。 聂乡魂心里暗叫不妙,说是铁栅,其实不过是木栅包着铁皮,因为战时根本找不到那么多铁。在这种猛烈的攻势下,这座急就章的栅栏挡得住吗? 南霁云命令除了神射军以外的人全部进入塔楼躲避,而南英翔则率领神射军在栅栏后列队,每人各有一名助手,助手将箭头包的油布点火,射手则用火箭攻击巨石炮。这工作着实艰钜万分,一来铁栅影响视野,二来火花在眼前乱窜,三来石块满天乱飞,要瞄准几乎是难如登天。射手们射了几百支箭,有几门炮是着了火,但全都无损炮的功用,燕军攻势丝毫不见减缓。 南英翔叫道:「不要射基座!射皮兜!」皮兜是石炮上用来包住石块的皮革,要是皮兜烧毁,石炮就废了。但是道理人人都懂,在这种状况下能射中那么小的目标的人又有几个? 「啪叽!」「喀喇!」刺耳的断裂声不绝于耳,栅栏被击破了好几个洞,栅栏后的射手首当其冲,倒地身亡者不计其数,但是每倒下一人,塔楼里就有人冲出来递补继续射击,没有人退缩。 有人叫道:「不好了,栅栏!」栅栏开始摇晃,有几面已经快要跟墙垣分家了。 雷万春叫道:「够了!撤退!」他内力强劲,虽然眼前吵得天翻地覆,声音仍是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耳里。神射军纷纷收起兵器飞快冲进塔楼里,但南英翔却置若罔闻,仍站在城垣边,一箭一箭地射出去,他的助手自然也不敢离开。 「英翔,回来!」 「南哥!」 南英翔面前的栅栏已经整个变形,在风中前后摇晃,眼看就要整个压在他身上,他仍是没有抽身的意思。 聂乡魂一咬牙,从屋内飞奔来到他身边,使劲用肩膀压着摇摇欲坠的铁栅。 「乡魂你干什么?快回去!」 杜瀛也冲了出来,伸手压住另一边的栅栏,叫道:「阿乡,撑住!南老大,快动手啊!」 背后传来南霁云响亮的声音:「英翔,快回来!」 「我做得到!再等我一下!」他不再犹豫,一箭射出。 「中了!」杜瀛大叫,后方的士兵欢声雷动。 南英翔抓住了窍门,再度拉弓。 「第二门!」杜瀛叫道。 唐军的欢呼声压过了撞击声,但聂乡魂没办法跟着欢呼。几十斤重的石块接二连三在他身旁炸裂,震得他全身骨头移位,耳朵早已全聋。他眼前发黑,双膝不住打颤,终于撑不住蹲了下来,但肩头仍牢牢抵住栅栏,死也不让它倒下。 「第三门!」 肩头的压力忽然减轻了,因为塔楼里的士兵大受鼓舞,纷纷出来帮忙扶着栅栏。聂乡魂完全感觉不到他们,他的世界完全变成一片死寂和黑暗,但是他知道南英翔就在他身旁,近在咫尺,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第五门!」 南英翔叫道:「其他的太远了!撤退!」 聂乡魂迷迷糊糊中只感到有一双手将他拉起拖着跑,随即把他交到另一双手上。那个人抱着他奔下城楼,将他放在一处凉爽的地方,让他舒适地躺着。 然后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虽然耳鸣不已,仍然听到他柔声说:「辛苦了,你休息吧。」 南哥…… 伸出手去想触碰那只温柔的手,但那人已经走了。 此时的城楼上,神射军已全部退入塔楼,南霁云则带着一名亲兵,自己爬上了塔楼顶端,继续射出火箭。他箭术通神,臂力又强,而且眼前全无遮蔽,轻轻松松就命中了四五门巨炮。但是他站在全城最高处,前方又没有栅栏保护,较之先前的神射军自是惊险百倍。 「爹!小心!」 一颗巨石正中南霁云的随从脑门,那人哼也没哼,笔直坠下了城墙。南霁云紧急往前一扑,总算在整袋箭跟着下去之前顺利拦截。 「英翔!来帮我点火!」 「是!」 南英翔跃上屋顶,还没站稳就有二颗巨石飞来。只听得「啪啪」两声,长鞭劈风而至,二颗石头应声碎裂。 「石头就交给我,你们好好表现啊!」敢这样跟上司说话的,也只有刚回到城楼上的杜瀛了。 南霁云出手如风,顿时又有二门巨炮起火。这时,三个人登上了屋顶。中间一人长身美髯,目光炯炯,正是雍丘守将张巡;另外二人则是他的部下雷万春和廉坦,三人全都伏在屋顶上以免被击中。 「霁云,这样太慢了!」张巡叫道:「你过来,听我说!」 南霁云放下弓箭,跟儿子一起匐伏来到张巡面前,只剩杜瀛站在前方,打石块打得不亦乐乎。 「待会等城门打开,我一下令,你就射马车上的白布,懂吗?」 「是!」 没一会儿他们就听到开城门的声音,一匹马拉着板车从城内奔出。板车上覆着白布,下面鼓鼓地不知放着什么。 「好!」 咻地一声,火箭射中了白布,顿时一声巨响,板车轰然起火,冒出浓烈的白烟。拉车马受到惊吓,长嘶一声便冲入了燕军阵中,燕军顿时大乱。 城上众人原本还疑惑,不过是辆小马车,为什么燕军慌成那样?随即他们闻到了一股气味,有如腐败的鸡蛋,中人欲呕。 杜瀛跳到张巡身边:「车上是什么东西?」 「硫黄跟木炭。」 「妈的,臭到翻!」 「后面还有,全部人准备!」 又有马车陆续从城内冲出,张巡依序下令: 「霁云!」 咻! 「万春!」 咻! 「廉坦!」 咻! 不久,十辆冒着白烟的硫黄马车在燕军阵中横冲直撞,燕军四处逃窜,石炮攻势完全停顿。唐军乘胜追击,火箭齐发,几十门巨炮全部着火报废。令狐潮撤退了。 虽然危机解除,众人完全没有力气庆祝,马上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善后工作。修补铁栅、救援被压在瓦砾下的人,还有搬运死伤者。大家忍着薰人的臭气,精疲力尽地工作,耳边还得听杜瀛大呼小叫地「自责」:「都怪我功夫太差,只能用鞭子把石头打碎,这要是我师兄啊,一掌就解决了,唉唉,惭愧啊!」 聂乡魂正有气没力地帮忙打扫,忽然身后被人拽了一把,整个人已被打横抱在南英翔怀中。 聂乡魂羞得满脸通红,大叫:「你干什么?放开,放开啦!」怪的是南英翔好像也耳聋了,毫无反应,只是抱着他笔直往军医庐走去。虽然是这样奇异的景象,毕竟刚经过一场大难,没人有心情去注意他们。 回到军医庐,南英翔把聂乡魂扔在床上,道:「我不管你在气什么,也不管你想不想跟我说话,你下次再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我就用铁链把你拴在床上!」 虽然听不见,聂乡魂光读他的唇也猜出了七八分。他用被单遮住半边脸,一句话也不敢说。南英翔深深望着他,长叹了一声,离开了军医庐。 聂乡魂发了很久的怔,身上的伤口虽然痛得厉害,但是胸口却充塞着一股甜甜的暖流。 南哥毕竟还是在乎他的。就为了这点,吃再多的苦都值得。 没错,他根本不该恨南哥,南哥什么也没做错。可恨的是那个女人。 该死的也是那个女人。 第四章 夜凉如水,崔慈心惴惴不安地在街道上走着,前方带路的人提着灯,头也不回地往前直走。 南大爷既然有事找她,为什么不直接去她的住处,而要派一向跟她不对盘的聂二爷来带她呢? 聂乡魂只说了一句:「你去了就知道了。」既然是南英翔要她去,她自然没有第二句话。 一转眼已走了二条街,路上她开口问了几次要去哪里,聂二爷总是充耳不闻。她想起南大爷提到二爷最近耳朵不太灵光,想必他是听不到,也就不再追问。 这二爷对她从来没有半分好脸色,那双充满憎恶的眼睛总是让她全身发抖。眼前他全身罩着披风,脸则被斗笠覆盖,更是说不出的诡异。怎么会有人晚上戴斗笠?但是南大爷不只一次地告诉她,二爷是他最重要的义弟,所以她愿意忽视他的古怪,只求减少他对自己的恶感。毕竟她自己也知道,像她这样的人,配南大爷实在是高攀了。 聂乡魂终于停了下来。这里是城的西南角,全城最荒凉最寂静的角落。四周只有几栋废墟,跟城墙边一座孤零零的枯井。 崔慈心不安地打量着四周:「二爷……大爷在哪里?」 「他叫你在这里等他。」 「他不是在等我吗?」 「你听错了,是你要等他。」 「他什么时候会来?」 「我也不知道。」 「他人在哪里?」 「在他爹房里。」 「他会不会跟将军谈到天亮,不过来了?」 「他一定会来。」 「什么时候?」 「我说了我不知道。」这女人烦不烦啊? 但聂乡魂还是强忍怒意,尽量维持语气平稳,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过,他好像在井边留了东西给你。」 「井边?」崔慈心走到井边东看西看,什么也没看到,她弯腰去看井中:「没有东西啊。」 「有,一定有。」井里等着你的是死神。聂乡魂欺近她身边抽出佩刀:再见了,崔慈心! 「啪!」手上一阵巨震,随即佩刀被一股大力拉走。 「哎哟,南大嫂,半夜出来陪小叔散步啊?真有兴致!」 聂乡魂火气笔直上升:又是杜瀛! 「杜执戟…」崔慈心也吓了一跳:「我们不是在散步,是南大爷要我在这里等他。」 杜瀛笑咪咪地道:「不会吧?南老大早就去你那儿找你了呀,现在八成正在找你找得满头大汗呢。」 「可是……」她惊疑地看着聂乡魂。 「嫂子你也知道,聂二爷最近有点……」杜瀛指指耳朵:「大概是哪里弄错了吧。嫂子你还是快回去,否则南老大会急死。」 崔慈心多少也觉出场面不太对劲,慌慌张张地点了个头,转身要走,杜瀛叫住她:「嫂子,既然只是个无聊的误会,应该没必要让南老大知道吧?」 「我……我不会说的。」她急着离开,一时没留意脚下,跌了一跤。她狼狈万分地爬起来,没命地跑开了。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只剩杜瀛和聂乡魂二人大眼瞪小眼。聂乡魂眼中喷出愤怒的火花,杜瀛则平静得出奇,将长鞭卷住的佩刀取下,抛还给聂乡魂。 「你居然跟踪我!」 「我今天轮守夜,看到可疑人物当然要留意。算你运气好,守夜的人是我,要是换了别人,你就玩完了。」 杜瀛的脸一半罩在阴影里,让人完全读不清他的神情。平常轻佻的桃花眼现在显得深邃无比,几乎可以把人吸进去。聂乡魂从来没看过他这副表情,心中怦怦乱跳,一时找不出话来回敬。 「你居然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 「兵不厌诈。」聂乡魂冷冷道。 「要是被南老大知道,你就死定了。」 「他答应过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他都会原谅我。」 「原谅?」杜瀛冷笑,「二爷,原谅是有很多种的。一刀把你杀了再厚葬你,这也是原谅,可是你消受得了吗?」 「南哥才不会杀我!」 「要试试吗?」 「堂堂男子汉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你实在是太卑鄙了。」 聂乡魂压抑已久的怒气瞬间爆发:「我卑鄙?我卑鄙?我告诉你什么是卑鄙!我为了他,什么都放下了。把我爹娘的大仇放到一边,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连命都可以给他,结果他居然要娶那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她到底有哪一点好?为什么南哥就非要她不可?就因为她是女人会生孩子,她就可以把南哥从我身边抢走吗?你告诉我为什么啊!这世上可还有正义公理?你说啊!」说到最后已是泪如泉涌,力求平静的声音也成了嘶吼。 杜瀛对他的眼泪无动于衷:「你问我做什么?你该去问南老大才对呀。」 「哈!」 「我是说真的。你有力气在这儿大吼大叫,为什么不直接当面跟南老大说清楚,说你爱他爱得要死,问他要崔慈心还是要你?他现在已经被你搞糊涂了,你知道吗?」 「……」聂乡魂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跟南英翔明说?他又何尝不想尽情向意中人倾诉衷情?但是,被同为男人的义弟表白,南英翔会用什么表情回应?震惊?恐惧?还是……轻蔑……? 杜瀛看着他呆滞的表情,冷笑一声:「你不敢,是吧?那当然啦,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被男人爱上的,除非他跟你一样是兔子。」 聂乡魂怒喝:「你嘴巴放干净点!」 「好,好,不是兔子,是懦夫,可以吧?」 「你!」 「你心里明白得很。不要说是女人,哪怕是只母猪,只要她肚里会生出孩子来,她就比你这带棒儿的强!你自己既然都已经认输了,还有什么立场在这里鬼叫?」 「我才没有认输!」 「那就不要尽耍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手段,光明正大跟那丑女分个高低啊!你只会整天一脸哀怨缩在旁边梨花带雨,谁晓得你是相思病还是牙痛啊?」 「你……」聂乡魂觉得自己快炸开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懂就合嘴,少在这儿教训人!」不知是夜风太冷还是愤怒,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薄薄的披风完全派不上用场。 杜瀛哼了一声:「爱听不听随便你。不过我还是要忠告你一下,你这个人啊,小聪明是有,偏生没有大脑,运气又差,奉劝你还是安份点,别再耍那些小花招了,否则只怕偷鸡不着蚀把米,害到你自己啊!」见聂乡魂没反应,长叹一声朝他走去。 聂乡魂吓了一跳,正想问他要干什么,只见杜瀛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伤还没好,别又着凉了。」脚底使劲,就像背后有根线拉着一样,凌空后退飞去,消失在夜空中,只剩聂乡魂怔怔地站在原地。 第五章 接下来几天,聂乡魂遵守南英翔的吩咐,乖乖待在军医庐里。南英翔来探过他几次,态度如常,显然杜瀛和崔慈心都没把那夜枯井边的事说出去。杜瀛八成是为了那一场大吵,上了火气,一次也没露面。 江昭青一直尝试再次找他密谈,总是被他装耳聋混过去。自从知道江昭青是令狐潮一党后,他就尽力避着军医。当年此人义助自己逃跑,或许确实是出于善心,但眼前他三番两次对自己示好,明摆着是看他是张巡的随侍,有利用价值之故。由此可见这人是不简单的,他不由得添了几分戒心。总算念着葬母赠银之德,没向南英翔告发他。但是想到这奸细在城内四处活动,日后不知还要惹出多少是非来,不禁心中烦闷不已。 身体不适加上烦恼重重,他开始为梦魇所苦。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大批官兵冲进家里,家人全部像牲畜一样被赶到街上,触目所及尽是众人嘲笑辱骂的脸孔,活似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一般,望之心胆俱裂。或是梦见一望无际的腥红,自己和亲友全在血海中浮沉,他伸出手去想和家人相扶持,但每个人都一脸嫌恶地推开他,还有人指着他大骂:「叛徒,你这叛徒!」他每次都是在满身冷汗中惊醒。 这晚,杜瀛忽然兴冲冲地出现,邀他一起去看场好戏,问是什么好戏,却又神秘兮兮地不肯回答,只说:「你去了自然知道。」他为着南英翔嘱咐他不得外出,一口回绝,杜瀛说破了嘴也劝不动他,悻悻地走了。 他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蒙胧间便觉得自己正在爬着城墙。他身体贴在粗糙尖利的岩壁上,掌心脸颊都给割出血来,几乎支撑不住,好几回都差点滑下来。一抬头,父亲的头颅正挂在离他二丈高处随风飘摇着。 他心中绞痛,一咬牙,拚着一口气硬是爬了上去,伸手解下父亲的头,仔细一看,却哪里是父亲?那是张苍老枯槁的脸,有些面熟却又万分地陌生,正在惊惶时,那张脸忽然双眼圆瞪,厉声喝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往西吗?」 「喂喂,阿乡,醒醒,醒醒!」 脸颊被人用力拍着,很不情愿地睁眼,发现杜瀛一脸惊吓坐在床边,一手紧抓着他的脸,同时他也发现,自己正痛哭着。 「你搞什么,睡觉也能哭着这样!」杜瀛这副慌张的模样还真少见。「作恶梦了吗?」 「没事,没事。」聂乡魂推开他坐起身来,只见窗外正是蒙蒙发亮。「找我有事?」 「来告诉你夜里那场好戏的结果啊。谁叫你不去,又少瞧了热闹!」 原来张巡接获线报,西南角的枯井有异状,派人下去查看,发现敌军从城外挖了条密道通到枯井里,打算趁夜从井里冲出,杀个措手不及。张巡算准时辰,率人将枯井团团围住,另外准备了十大车的石块,等到燕军夜袭部队进入井中,一个个沿着绳子往上爬时,唐军立刻将巨石炮贡献的石块全部回馈到井里。燕军顿时阵脚大乱,井里哀嚎惨叫声不绝,不一会儿井便被填满了。即便地道离地面颇远,众人也能感觉到地道里的大骚动。 张巡朝地下大喊:「告诉令狐潮,下次再来就用沸油伺候!」南霁云笑道:「那岂不成了油炸狐狸了吗?」众人捧腹欢笑不绝。 聂乡魂看杜瀛说得口沫横飞,满脸发光,活像小孩领到糖饼吃,哼了一声:「那么高兴干什么?又不是你的功劳。」 「重要的不是功劳,是我跟着张巡跟对人了。」 「是是是,恭喜你了。」那你也不要笑得这么白痴好不好? 这时隔壁来了一个探病的军官,跟杜瀛聊起昨夜的大胜,也是眉飞色舞。 「不过还真是惊险,要不是有人密告,真让他们从井里杀出来,我们就死定了。」 杜瀛道:「可不是吗。不知到底是谁去报告的?」 「是个姑娘,好像是晚上在井边掉了东西,回去找的时候听到地底下有怪声,这才禀告大人,没想到就立了大功一件。」 杜瀛嘿嘿一笑:「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一个姑娘家晚上去那儿干什么?莫不是会情郎……」 「杜执戟,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姑娘可是南执戟的相好,好像叫崔什么……」 杜瀛倒抽一口冷气,连忙回头看聂乡魂,只见他表情呆滞,脸色苍白如纸。 第二天,令狐潮撤军了。雍丘城内人人欢欣鼓舞,张巡特别筹画了大宴,搞赏有功将士。 告密有功的崔慈心也被请到宴席上,她看见满屋的彪形大汉对着她欢呼,还有人抢着向她敬酒,早慌得脸色发青,好几次打翻酒杯。 聂乡魂心中冷笑:装什么傻,男人你见得还不够多吗? 由于城里真的没东西赏赐,张巡便当场承诺,一年之内一定帮崔慈心作媒,配个文武双全的好夫婿。 南霁云高声道:「大人,这就不劳烦您了。这姑娘,是注定做我南家媳妇的。」 聂乡魂听到这话,真有如晴天霹雳,轰得他呆若木鸡。众人欢声雷动,南英翔又惊又喜,立刻拉着崔慈心下跪叩谢父亲。 南霁云慈爱地说:「小瑶那边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从小指上取下一枚金戒指,对崔慈心道:「我这里没什么东西下聘,只有一枚小小戒子,是我送媳妇的见面礼,望姑娘不要嫌弃。」 崔慈心喜不自胜,语无伦次:「我不嫌弃,我一点也不嫌弃!多谢将军,将军多谢!」 「儿子,还不快给你媳妇戴上?」 南英翔欣喜欲狂地将戒指套在崔慈心指上,张巡高呼:「霁云老弟,虽然媳妇是你自已找的,媒人还是要让我当!」 南霁云笑道:「这个自然。」 雷万春举杯道:「来!敬我大哥,贤侄,还有侄媳妇一杯!」满座军士纷纷举杯敬酒,不住口地祝贺。 聂乡魂再也受不了,站起身冲出县衙。众人正在欢宴,竟没人注意到他,除了一个人。 杜瀛听到南霁云宣布婚事,心知不妙,再看到聂乡魂离席,正要追上去,不巧却被其他的执戟拉去向南英翔敬酒;等到好不容易脱身,聂乡魂早就不见人影了。 聂乡魂在街上狂奔着,推开狂欢的人群,一直跑一直跑,最后终于跑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张巡在他受伤的时候,曾多次派人来探视,还叫他安心休养,不必急着回来做事 而南霁云,自从自己跟他儿子结拜后,便将他当成亲侄儿一般,时常嘘寒问暖,有好差事一定不忘算他一份。 至于雷万春,虽然跟他不算熟,以将军之尊,对自己一个小兵也是十分和蔼客气,端茶给他时总是不忘道谢,倒把聂乡魂唬得说不出话来。 这三个人,都是智勇双全,爱护下属,每一个士卒梦寐以求的好长官。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 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波涛,张口对着夜空厉声大吼:「啊啊啊啊!!」吼完后,喉咙哑了,力气也没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忽然感觉有人走近,起身一看,正是军医江昭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满脸的悲悯怜惜。 聂乡魂仿佛断了线的傀儡,摇摇晃晃朝他走去,靠在他肩上。自从父母死后,十余年来,第一次痛哭失声。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在不远的墙角,有一个人影悄悄地退开,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夜里,聂乡魂在路口的大榕树下等着南英翔。 江昭青给了他一个提议,一个不容回头的提议。在真正踏上不归路前,他要再试最后一次。 南英翔满面春风地来到树下:「乡魂,找大哥什么事?」 聂乡魂心跳如激流,喉咙干哑无比,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开口:「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南英翔笑道:「那当然,大哥说出口的话决不会忘的。」 「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办到。」 聂乡魂一咬牙:「好,那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娶崔慈心!」 「什么?」 南英翔还没回过神来,聂乡魂已「咚」地跪倒,抱住他双腿,哭道:「我这辈子就只求你这次了,从此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你答应我,好不好?我求你了!南哥!」 南英翔脸上的震惊逐渐淡去,化成了无比凝重:「你这是何苦……」 「你答应我吧!」 「不行。」 「南哥!」 「我好不容易才盼到我爹许婚,现在怎么可能反悔呢?」 「你说过一定会答应的。」 南英翔道:「我说『只要我办得到』,你要我放弃慈儿,还不如让我死了好。」 聂乡魂跳起来:「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就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那我问你,她到底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老爱跟她过不去?」 「我!……」 南英翔目光如电地瞪着他:「因为你也喜欢她,是不是?」 「什么?」聂乡魂失声大叫。 南英翔长叹一声:「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你就原谅大哥这次吧,我真的不能把她让给你……」话没说完,聂乡魂已猛然捧住他的脸,堵住了他的唇。 南英翔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抗拒。聂乡魂用尽全部热情吻着他,直到眼前发黑才放开。 南英翔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告诉我啊!之前你不是也对我做过一样的事?你倒说说,你那又是什么意思?」 南英翔一脸疑惑:「我是在喂药啊!」 「喂药」二字一出,就如一道闪电劈进聂乡魂脑中,他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心爱的人。 「好,好,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使尽力气吼出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江昭青的计策是,聂乡魂先在张巡的酒中下蒙汗药,将他迷昏后,再伪造他的手谕,将西门的斥候和守卫全部换成江昭青的人马。令狐潮的军队几日前早已伪装成逃难的流民,在城外三里半处扎营;一旦守卫掉包成功,就以飞鸽通知,大军立刻开拔,到时候西门的人再将城门打开,雍丘必败无疑。 军医对聂乡魂提出许多保证:父亲及叔伯追复官爵、母亲追封县君、当然还有他个人此后的荣华富贵,但这些聂乡魂全都有听没有到,只是呆呆地想着:只要雍丘陷落,南英翔就不能娶崔慈心了。 是夜,聂乡魂正要将下了药的酒端去卧房给张巡,半路遇到南霁云正要去张巡房里,要聂乡魂将酒交给他顺便带去。聂乡魂不便拒绝,将酒交了出去。虽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又想到,张巡一定会邀南霁云同饮,到时两人一起迷昏,对他的计划当然更方便,因此放宽了心,偷偷溜进张巡书房,拿了张巡的职章盖在伪造的手谕上。 他赶到跟江昭青会合的地方,果然看见阴暗的墙边有人躲着,聂乡魂走过去轻声唤道:「大夫……」那人探出头来,竟然是南英翔! 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直觉便想退后,手却被一把扣住。 「乡魂,去哪儿?」 聂乡魂压着满心惊骇,强笑道:「是南哥啊,你吓了我一跳呢。」 「你真的来了,」南英翔面无表情:「我一直盼着你不会来,结果你还是来了。」 聂乡魂努力装出最无辜的表情:「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在散步而已呀。倒是你在这儿做什么?」 「抓奸细。」 「奸细?」 南英翔身子一侧,聂乡魂这才看见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每个人都给打得鼻青脸肿,身上给捆得像落网的鱼,显然是江昭青的手下,但是军医却不在其中。聂乡魂只觉背上一阵恶寒。 「你就是来见这些人的吧?」 「我不是说了我在散步吗?」 「我早告诉你了,」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这人一来没大脑,二来运气差,最好是安份守己少耍花招,你偏不听,这回来不及了。」杜瀛坐在墙头,手中一个布包晃啊晃地。 聂乡魂仍在逞强:「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不懂也罢,有个礼物送你。」手中布包一抖,一个东西滚了出来,聂乡魂忍不住放声惊叫。 那是江昭青的首级。 「你……你们……」 南英翔长长呼了一口气:「你早知道他是令狐潮派来的奸细,对不对?」 「我怎么会知道?」 杜瀛道:「他死前全都招了,包括你跟他的计划!」 「他胡说八道你也信?」 「你刚刚交给南将军的酒,我找人验过了,里面下了剧毒『葬心散』。你还真是够狠哪!」 聂乡魂大骇:「他明明跟我说是蒙汗药……」随即发现失言,却已迟了。 南英翔瞪着他,目光利得让人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聂乡魂努力想挣脱被握得发疼的手腕:「因为我讨厌李隆基啊!」 「这可是叛国的重罪!」 「我是隋朝杨氏的后代,没必要向李家效忠。」 杜瀛叫道:「你饶了我吧!」 「本来就是。况且我留在城里有什么好处?拼死拼活还是个小兵,也没什么油水;只要帮令狐潮一把,马上就可以当折冲,还有满满一车的金银珠宝……」 南英翔更用力地捉住他,吼道:「不要再说谎了!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吗?」聂乡魂一笑:「好,我告诉你。因为,我、恨、你!」 南英翔全身一震,手上略松,聂乡魂趁机挣脱,退了数步。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这样结束吧。 微微地笑着,凄凉的,决绝的微笑,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美艳无比。一抬手,佩刀往颈中抹去。 「』!」手上热辣辣地着了一鞭,佩刀脱手而出。南英翔飞身朝他扑去,聂乡魂还来不及闪躲,腹部已挨了一拳,他顿时眼前发黑,就此不省人事。 悠悠醒来,听见耳边水声,张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小船上,背靠着船舷。想爬起来,但身上七八处要穴被封,连根指头也动不了。抬头一望,只见南英翔跟杜瀛在岸上,正忙着把一包包的行囊往船上搬。 「你们在做什么?想对我怎么样?」难不成他们想把他一个人丢在船上,任他随水漂流吗?聂乡魂原本心怀死志,见了这阵仗,还是忍不住一阵惊慌。 「醒啦?」杜瀛手上忙着,笑道:「别紧张,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那可是人间少有的洞天福地啊。不但吃住免钱,而且不用忍受老色鬼李隆基,也不用听安肥猪的走狗胡言乱语,真的是太适合你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聂乡魂心惊胆颤地转向南英翔:「南哥……」南英翔仍是忙着搬运包里,背对着他道:「杜瀛会照顾你。」 「什么意思?」 「因为我杜大侠宅心仁厚,不忍心看你一条小命白白送掉,所以我在南将军跟南老大面前立下誓约,把你带去环境好的地方严加管教,保证让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管教什么?你又不是我爹!」聂乡魂惊得险些晕过去,没想到南英翔居然准备把他扔给杜瀛了事:「我才不要去!」 「这可由不得你了。」 「南哥,我不要去啊。」 南英翔仍是不看他:「你不能再待在城里了,况且你既然这么恨我,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你明明说过,不管我做了什么事,都会原谅我的。」 南英翔厉声道:「我是原谅你了啊!否则你现在还有命在吗?要是我爹也喝了那壶毒酒,现在会是什么情况?你有没有想过?」 聂乡魂哭道:「我不知道那是毒药,我真的不知道!」 南英翔压下怒气:「张大人那边、我会说你得了伤寒,杜瀛带你出城医治;这事只有我们三个,还有我爹知道。军医的事我爹会压下来,你不用担心。」 「你杀了我吧!我犯了重罪,你大可以把我凌迟处死,不然让我喝那壶毒酒也行,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南英翔怒道:「我费尽口舌才向我爹替你争来一条生路,拜托你不要再辜负我了!」 聂乡魂泪流满面:「你连让我死在你面前的机会都不给吗?」正打算一口咬断舌头了帐,身旁的杜瀛一把捉住他下颚道:「不要逼我再把你打昏,今天已经够伤感情了。」聂乡魂恨恨地瞪着他,杜瀛也只能长叹。 南英翔道:「杜兄弟,借一步说话。」 杜瀛将一条手巾塞在聂乡魂口中,满心愧疚地对他一点头,一跃上岸:「南老大有什么吩咐?」 南英翔把他拉到一边:「我把义弟交给你了,劳烦你好生照顾,千万别乱来。」 「南老大,我办事你放心啦。」本以为只是临别必要的场面话,谁知南英翔一把抓住他胳膊,长年习射的腕力非同凡响,杜瀛整条手臂立刻发麻。 南英翔的双眼此羽箭更锐利,加重了口气重覆道:「我说,不要乱来。」 杜瀛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厉的神情,一时没回过神来,呆头呆脑地道:「好,我不乱来。」南英翔这才放手。 杜瀛带着满腹疑问跳上小船:「那我们走了。」 「保重。」 杜瀛提篙一撑,不顾聂乡魂哭号哀求,小船离了岸。 聂乡魂泪眼迷蒙中,看着南英翔的身影逐渐远去,脑中只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切忌往西,切忌往西,否则你跟你的意中人就会一生一世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 「南哥——!」 第六章 ★瀛海情狂之卷★ 自己甘愿给猪下跪,就活该猪屎淋头 聂乡魂 如果那天,南英翔早半个时辰到达太原,一切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奉父命前往太原办事,路上略有耽搁,进城时天色已晚,客栈的房间全满了,大一点的客栈却又太贵住不起;因此他跟客栈掌柜商量,用一半的价钱让他在柴房睡一晚。 闷热又脏乱的柴房当然不会是熟睡的好地方,因此到了半夜,他被隔壁厨房里传来的一点小声响吵醒了。蹑手蹑脚来到厨房门口张望,只见里面有个披头散发,肮脏破烂的小小背影,正在翻着炉架上的锅碗瓢盆,寻找一点残羹剩饭。显然是街上的小乞丐,趁夜溜进客栈找东西吃。 这一路上,南英翔天天都看得到这样孤苦的身影,早已心酸不已,现在又有一个可怜的孩子近在咫尺,他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饿了吗?我有东西给你吃,别偷人家的。」 那小丐听到背后人声,吓得猛跳起来,想冲出去,偏偏南英翔挡住了门口;他满脸污秽,南英翔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只见到两只大眼骨碌碌地瞪着他。正想说此一话安抚他,孩子一把抄起旁边的菜刀对着他:「不要过来!」 「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 刀子在空中挥舞:「走开!」 懒得多费唇舌,南英翔一个箭步欺近小丐身边,伸手一探便抓住了那只握刀的手腕,菜刀匡当一声落地,小丐拼命挣扎,却脱不出南大公子掌握。 「我说了我不会害你……」 「哎哟!」小丐忽然蹲下身去,用另一只手捧腹哀号起来。 南英翔大惊,松了手:「怎么了?身子不舒服?」这时那孩子大喊一声,猛力往前一扑,脑袋正撞在他胄上,南英翔给撞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小丐趁隙往门口冲去,一个不注意撞到了旁边的棚架,上面所有的瓶瓶罐罐同时摔破,又发出了震天巨响。 小丐逃到后院中,只见前院的灯已经亮了起来,还有人声嚷嚷:「贼来了,抓贼啊!」正急着要爬墙出去,忽然被身后一只手捂了口,将他拖进屋里。 当客栈掌柜带着小二急吼吼地冲到后院察看时,只见借住在柴房的少年公子站在门口打躬作揖。 「掌柜的,真是对不住,我口渴起来我水喝,一不小心撞倒了棚架。打破的东西我全部都会赔的。」 众人知道是一场虚惊,念了他二句,一个个嘟囔着回去睡了。 南英翔回到柴房,只见那小丐正蜷缩在角落,怯怯地看着他。南英翔长叹一声,从包袱中摸出干粮扔给他:「吃吧。」小丐接了干粮,先是小心翼翼地啃着,但实在是饿得慌了,没一会儿就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南英翔揉着疼痛的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丐瞥来警戒的一眼,考虑了一下,然后含着满嘴食物口齿不清地回答了:「聂乡魂。」 卧龙谷位在淮阳山中,杜瀛带着聂乡魂搭船顺着汴水而下,在汴水入淮处下了船,然后在山中走了一天一夜才到。 入口是一面爬满藤蔓的岩壁,杜瀛取出一把龙爪形状的金钥匙,将它镶在岩壁上的一处凹槽中,岩壁上出现了一道密门。二人在漆黑的隧道里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进入谷里。 杜瀛没骗人,此处果然是个洞天福地。四面都是云雾缭绕的绝壁,沿着山壁是一圈美丽的白桦树林,小溪在其中蜿蜒而过,在地势最低处汇成一座湖。湖边一座清凉方正的木造楼房,虽然年代久远,仍然牢固如新。正门横梁挂着一块匾,上面用仿褚体大书:「潜龙水榭」。此处正是龙池派开山祖师行执大师晚年清修之所,现在则是龙池派弟子考校武艺的地方。 以往每年都有人过来,所以衣物、棉被柴火样样不缺。至于食物,谷仓里有存粮,湖边有野菜,湖里有肥鱼,树林里有鸟兽,可说应有尽有。只有一点不妙:杜瀛的钥匙只能从谷外打开入口,至于出口的钥匙则藏在白桦林某处,而林子里满是致命的机关。 龙池派弟子学艺满七年后,就得来此谷居住,通过树林里的机关,拿到出口的钥匙顺利走出谷外,才算学成过关,从此可以自由下山。这地方杜瀛自然是来去自如,至于聂乡魂根本是插翅难飞。再加上近年的战乱,龙池派的武艺点校暂停,短期内不会有人进谷来。这座有如世外桃源的幽谷,成了囚禁他的最佳牢狱。 聂乡魂自从被南英翔送走,已是心灰意冷,再见了谷里这副阵仗,自知逃离无望,更是了无生趣,几天下来始终不吃不喝,一句话都没说。他在汴水舟上曾经数次试图跳河自尽,逼得杜瀛只得点了他穴道,每日硬灌麦糊到他口中。到了谷里,杜瀛仍不放心,将所有刀械绳索全部藏起来,才解开他穴道,并且一双眼睛从早到晚紧盯着他,一刻也不肯放松。 聂乡魂并不着急,他知道杜瀛总会有松懈的一天,到时就是他做了断的时候。只要他下定决心求死,他就一定死得成。像杜瀛这样只知嘻笑玩闹度日的人,不会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 杜瀛常常拉着他在安全的树林里散步,嘴里不停地告诉他一些龙池派师兄弟们的趣事,想逗他开心,但聂乡魂总是充耳不闻,有如槁木死灰。 真是愚蠢。他心里暗笑着杜瀛。他以为用这些无聊老套的伎俩就可以改变他聂乡魂的心情吗?从来没尝过情伤之苦的人,哪里有办法让别人振作呢? 原本这世上除了南英翔以外,其他东西全都是幻影,南英翔不在了,幻影便全部崩裂,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空白。空白从他脚底开始蔓延,铺天盖地占满了全部的世界。在这空白中只有死寂一片。即便山川碧水映在他眼帘上,那也只是空白的影子;就算风声鸟声人声在耳边回荡,那也全是空白的回音。 只是这空白的回音也太吵了点。 「一串炸蟋蟀,二个大南瓜,三支鸭翅膀,吃了长命百岁哦——」 每当他完全封闭自己,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中时,杜瀛就会扯开喉咙,唱起他自己编的怪歌。五音不全也就算了,他的无敌大嗓门也早就见怪不怪,只是,那种恐怖的歌词到底怎么生出来的啊? 在最需要平静的时候,旁边的人却只会整天耍宝胡闹,怎么看都是在嘲弄他。虽然怒火中烧,但聂乡魂心知肚明,杜瀛是在激他开口,只要一出声抱怨,他就输了。所以他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受这些噪音。 然而杜瀛玩上了瘾,永远有使不完的花招闹他,让他怒气逐步上升,濒临爆发边缘。 这日,杜瀛又是半扛半拉地把他拖上了谷内最高的龙腾峰。 到了峰顶,只见四周白茫茫一片,像极了聂乡魂心中的荒凉。崖下全是浩瀚的云海,不时随着猛烈的风势变幻翻滚,光是望一眼就会晕眩。 杜瀛笑道:「你瞧这里风景可好?」 聂乡魂爬了上千阶台阶,早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再听他一派悠闲的问话,几乎要破口大骂,但终究还是压下了火气,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心想:「什么都没有,哪来的风景?」转念忽然想到:要是趁着杜大侠不注意,往山下一跳,岂不是一了百了? 才这么想着,赫然发觉杜瀛居然已经站到崖边去了,脚尖紧挨着崖边,只要风势稍大或是他一低头,马上就会栽下去。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还转过身来背对着云海,脸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笑,倒把聂乡魂吓得肠胃打结,只能呆站着看他有什么把戏。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杜瀛说:「因为这里是寻死的好地方。」 杜瀛无视他圆睁的双眼,继续说道:「我们出城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我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开导你,可是你全不领情,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姓杜的再不甘愿,也得认输了。」 你现在才觉悟啊?聂乡魂心中冷笑。 「我当初在南家父子面前夸下海口,不出一年,一定把你教得服服贴贴地带回去,这会儿牛皮吹破,我是再也没脸回去见他们。再这样耗下去也只是浪费你我的时间,更有辱我龙池派的名声。所以我看以后你就自己保重了,杜瀛今天要一死以谢故人!」说完竟往后一仰,笔直从崖上坠了下去。 「啊——!」聂乡魂失声惊叫,飞奔到崖边,只见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阵阵寒气直逼脸面,却哪里有杜瀛的人影? 聂乡魂脑中天旋地转,险些跟着摔下去,直觉地趴在地上,朝着山下发狂地大喊:「杜瀛!杜瀛!」 没有回音。 他只觉心胆俱裂,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声音:他为什么要跳下去?为什么? 伸长了脖子想再看清楚,但那片致命的浓白仿佛活物般地张牙舞爪,好像随时要将他吞噬,他不敢多看,只得别开头。想到杜瀛丧命,自己铁定得一生老死在这无人谷里,当真是魂不附体,忍不住又张口大喊:「杜瀛!杜瀛!」 忽然有个东西从白雾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聂乡魂吓得厉声尖叫,一回头,只见杜瀛嘻皮笑脸的脑袋靠在崖边看着他。 「找我吗?」 聂乡魂瞪大了眼:「你!……」一眨眼,杜瀛已从崖下纵身跃起,立在他身边,一只手将他拉起,往后拖了数步:「别待在那边,很危险。」 聂乡魂惊愕渐消,怒火上升:「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下去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你的声音。现在找到了。」 聂乡魂身体动得比大脑快,还来不及思考,「啪」地一声,已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捉弄一个生不如死的人找乐子,好得意吗?这就是龙池派大侠的风范?」 杜瀛脸上的掌印有如火烙般鲜红,但他似乎不觉得痛:「奇怪了,你既然生不如死,又何必那么担心我的死活?还喊得跟杀猪一样。怕我死了没人照顾你,是不是?看来你的死意也没有那么坚决嘛。」 聂乡魂气得眼前发黑:「好,我告诉你什么叫死意坚决!」回头拔腿往崖边冲去,但跑了没几步,杜瀛已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拖了回来。 「放开,放开!你这混蛋!」 杜瀛把挣扎不已的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性。」 「叫你放手!」聂乡魂仍在挣扎,但是杜瀛的手像铁箍一样困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好啦,是我不好,我跟你赔不是了。」 聂乡魂气力不敌,只得停止反抗,恨恨地「哼」了一声。 杜瀛放开手,一面帮他整理衣衫,口中说着:「还有,崖下三丈的地方有块凸岩,你跳下去是死不了的,只是难免断手断腿,到时日子就更难过了。」 聂乡魂挥开他的手:「没空跟你扯!我要下山了。」 杜瀛拉住他:「一千多阶矣,你要用走的下去啊?很累的。」 「不然呢?飞下去?」 「错了,是溜下去。」 聂乡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壁旁散置着四五片巨大的石板,表面异常光滑。杜瀛说过那叫「试剑岩」,质地坚硬,当年行执大师在这峰顶练剑,居然像切萝卜一样将巨石劈成了四五片,可见剑术之精。据说龙池派后代无人能及,众弟子向往不已。 「你……你想做什么……」 杜瀛搬来一块石板,将它斜架在阶梯顶,然后一把将聂乡魂拖过来,用腰带将两人紧紧缚在一起。 聂乡魂贴在他怀里,早羞得面红耳赤,大叫:「你干什么啦!」 「你最好是抓紧我,万一腰带断了就糗了。」说着便带着他一起伏在石板上。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不会吧…… 「喂,你……」 「走了!」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石板带着两人由阶梯顶俯冲了下去。 「啊啊啊——!」聂乡魂失声惨叫,却没忘记紧紧抓着杜瀛的颈子。 「我快给你勒死了!」 「啊——!」聂乡魂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石阶笔直而陡峭,这样滑行其实跟直接跳下去没什么分别,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要飞出来,全身骨肉几乎迸裂粉碎,只能紧合双眼,不住地惊叫。杜瀛一手抓着石板边缘,另一手千辛万苦地掰开脖子上的束缚,将聂乡魂的双手搭到自己肩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过瘾啊!哇哈哈!」 快到山脚时,杜瀛揽紧了怀中的聂乡魂,一手聚集真气,往石板上一拍,两人弹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一圈,安稳地落地。就在此时,「轰」地一声巨响,石板重重撞在地面,碎成了细粉,在空中飞散。 杜瀛得意地大笑,解开了腰带,聂乡魂立刻瘫倒在地上。 「你看,这不是到了吗?」 聂乡魂喃喃地道:「疯子……」声音却已哑了。 杜瀛长叹一声:「你要知道,现在年月不好,人总得苦中作乐才活得下去呀。」一手将他托起:「别怕,没事了。要我背你回去吗?」 聂乡魂回过神来,用力甩开他:「我自己走!」 「好吧!」杜瀛怡然一笑,低下头来在他额上一吻:「我先走了!」说着径自往前走去。 聂乡魂这回真的彻底呆住了,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按着额头,张口结舌。 他他他他……他在干什么。 第七章 龙腾峰事件唯二的后果,一个是聂乡魂总算被逼着开了金口,另一个是他终于不再整天困在南英翔的阴影中,因为他有了更大的麻烦。 想到杜瀛在山脚下的突兀举动,就觉得气血翻涌,浑身紧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聂乡魂而一言,揣测杜瀛的心思可是天下第一的难事,整整一晚彻夜难眠,还是想不通他肚里打的主意。只知道一件事:他眼前是待在杜瀛的地盘上,而且孤立无援,要是杜瀛真的动着什么歪脑筋,自己是决计抵挡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他不是没想过,以杜瀛的个性,八成又是闹着玩,但他就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仔细回想他跟杜瀛自相识以来的种种,才发现这人真的有些古怪,对他的事关心得太过份了些;然而自己一颗心全系在南英翔身上,完全没去在意。现在终于醒悟,却已经把自己摆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上。 经过那样「精彩」的龙腾峰一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求死的意志真的淡了些,偏偏就在这时候,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跟只大老虎拴在一起。 忍不住又开始自怨自艾:为什么这种时候,南英翔却不在他身边呢?明明说过要一辈子照顾他的啊! 虽然他满心戒惧,杜瀛在那天之后倒没有任何异状,仍是一副正常(以他的标准而言)的模样,也没有再对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果然只是在胡闹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杜瀛要整他是易如反掌,唯今之计还是安份点好。 杜瀛看他似乎平静了些,放宽了心邀他去钓鱼。聂乡魂倒是没反对,二个人静静地坐在船上互不打扰,可以尽情地盯着湖面想心事,这种状况对他此时的心情颇有平复作用。 只是,望着平静的湖水,蔚蓝的天空,在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枝,天地万物皆是如川按详宁谧,更感到自身的孤独。想起以前跟他一起垂钓的人、不觉伤心欲绝,浑然不知此身何在。 杜瀛当然无法忍受被他这样忽视:「我说,与其你闷着头一个劲地想南老大,不如直接谈谈他的事,心里舒坦些。」 聂乡魂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谈什么?」 「比如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聂乡魂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时我在太原城外一户有钱人家里当小厮,那家的二少爷是个禽兽,动不动打骂我就算了,没事还想对我动手动脚,每次都是我假装有病才逃过。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趁着陪他出去巡视田地的时候,拿石块把他砸死,扔进烂泥塘里。我本来还布置了我的衣服碎片跟血迹,打算诈死逃走,让人以为是土匪打劫,没想到被另一个家丁撞见。虽然侥幸逃掉,但是所有的人也因此都知道凶手就是我。」 杜瀛长叹:「原来你的运气从以前就这么背呀。还有,同样的招数用这么多次也不改改,太不长进了吧?」 聂乡魂脸一沉:「你到底要不要听?」 「要要要,二爷请说。」 「我没地方逃,躲进了太原城里,乔装成小乞丐,在街上讨饭。可是我白天不太敢出来,只能在晚上偷溜进酒楼的厨房里找些剩饭。有一天夜里,我又到一家客栈找吃的,正好南哥住在那客栈柴房里,就给他遇上了。」 宿命的相逢呀,杜瀛心想。 「南哥不但把我藏起来不让店主抓到,还给了我干粮。我看他本事不错,又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正好可以利用,就编了个故事,骗他我被主人陷害,官差跟主人都在追杀我。他果然信了,弄了女装,叫我扮成他妹妹,带着我离开太原府。」路上常遇到官兵盘查,甚至还有土匪拦路。每次我都存心拿他当挡箭牌,打算时机不对就自己一个人逃走,他却总是诚心相待,拼命保护我的安全。最后我们还是给逮到了,南哥死命缠住官兵,一直叫我快逃。平常在这种时候,我早就溜之大吉了,那次却是一步也跑不动,不晓得是为什么。」 「我明白。」 「幸好,那时候遇到一个监察御史张镐,是南霁云的旧识,有了他出面,这事才摆平。但是南哥也因此发现,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从头到尾我都是在骗他。」说到此处,语声哽住,脑中浮现南英翔当时的神情。 澄澈的双眼圆睁,坚毅的唇微微张着,眼中充满震惊、落寞和失望,看到这神情时一瞬间,聂乡魂彻底领悟到,自己是个多么差劲的大混蛋。 「南老大一定没怪你吧?」 「没有。他还把身上的钱全部塞给我,叫我好好保重。到了这地步,就是心肠再歹毒,我也……」 「顽石点头了,是吧?」 「……我们结拜为兄弟,他保证照顾我一生,但是要我放弃报仇,好好地过日子。我们约好从此并肩作战,建立一世功名,以后他当节度使,我作他的副使。我们两个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说到这里,声音吵哑,已是细不可闻。 杜瀛苦笑:「看我们南老大平日客客气气,野心倒大得很。」 聂乡魂瞪他:「什么野心?这叫志气!」 「可不是。不过要是志气变成火气,那就让人吃不消了。」 「什么意思?」 「你忘了他在镇隆寺大发雷霆的事?」 汾州城陷落后,城里的军民大批地逃到城西镇隆寺避难,寺里太小容不下这许多人,一大群难民在寺外扎营而居,景象好不凄惨。 身受重伤的南英翔在住持无碍大师的仔细照顾下,虽然脱离险境,但是断掉的腿骨始终没有复原,几乎不能行走。身体的疼痛加上对前途的焦躁,素来极有教养的南英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 「早知道死在城里算了,拖着这副要死不活的臭皮囊有什么用!」 聂乡魂柔声劝道:「南哥,你别着急,现在最重要就是放宽心好好休养。」 「放宽心?宽得了吗?要是一辈子好不了怎么办?」 「不会的。况且,在那种情况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南英翔怒喝:「万幸个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哪!这种时候正是天下英雄精锐尽出,大显身手的时机,像我们这种没家世没靠山的人,要出人头地就得趁现在,我偏偏在大战开打的第一天就变成个没用的废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安禄山的马一脚踏死,心里还痛快些!」 聂乡魂面红耳赤,倒不是因为南英翔骂他的关系,而是他这几天心里一直想着:要是能维持这样也不错,他跟南哥两个人远离战场,远离军队,一生一世留在这深山寺院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听到南英翔这番话,再想到自己做的春秋大梦,当真是一头冷水当头浇下,不但惭愧,更是失望不已。 那时杜瀛也在旁边,把那段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战争对他面言是一场紧张刺激的冒险,是男子汉的考验;对南英翔面言,则是贫寒子弟的晋身之阶。 毕竟人各有志,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场面尴尬,连忙将聂乡魂拖走,让南英翔独自静一静。 没一会,聂乡魂见南英翔挣扎着想站起来,顾不得他气消了没有,连忙过去扶他,带着他到偏殿的院子里休息。 南英翔踌躇了一阵,低声道:「兄弟,大哥真是对不起你。」 聂乡魂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先是拖累你整天照顾我,现在还没事对你发脾气,叫我怎么能心安呢?」 「你再说,再说我真的生气了。」 南英翔苦笑,伸出二只手指轻轻顺着聂乡魂略带憔悴的脸颊:「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聂乡魂看着他满溢柔情的双眼,全身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只得赶快别开双眼。 耳边听见南英翔说着:「这样吧,我许你一个要求。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什么事要我帮你办,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给你办到。」 「那如果我要你帮我杀人放火呢?」 「当然是不行,还用说吗?」 「那就不好玩了。」 「乡魂——」 聂乡魂笑道:「好啦好啦,我想想。」看着南英翔端正的面容,一股无法扼止的冲动涌上心头。 就是现在了,他告诉自己。要向心上人表明自己的满腔恋慕,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长久以来,心中的愿望只有一个: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不是以兄弟的身份,而是唯一的,最亲密的伴侣。 颤抖着正要开口,一阵哀伤凄凉的笛声流进耳中,南英翔立刻将头转向声音的方向:「是谁在吹笛?」 「不知道,大概是庙里的和尚。」聂乡魂想将他的注意转回原来的话题:「你刚刚说……」 可惜他的努力徒劳无功:「扶我去看看好吗?」 「……好。」 寺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老弱伤残蜷缩着席地而睡,温暖的角落全被占满了,而照不到阳光的树下,只有两个人。 一个看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躺在地上,骨瘦如柴,脸上没半分血色,显然病得很重。一个女子坐在他身旁吹着笛子,一头乱发盖住了大半张脸,但看得出还很年轻。 小孩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但随即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完全不动了。吹笛女子放下笛子,伸手抹眼泪。 看了这心酸的一幕,聂乡魂多少有些动容,但是当他一转头,看见南英翔正用近乎发痴的眼神看着那女子,顿时心中一紧:不妙了! 「阿乡,阿乡,冷静点,船会翻!」 回过神来,聂乡魂发现自己正用力捶着船缘,震得船直晃。 他咬着牙,从齿缝间发出低泣似的声音:「切忌往西……」 「什么?」 「在汾州的时候,有个算命的叫我绝对不能往西走,否则我跟南哥就会分开。」 「那你往西了没有?」 「你说呢?是谁叫我去城西镇隆寺的?」 杜瀛这才想起,镇隆寺正是南英翔跟崔慈心相遇的地方。 「喂喂,这不能怪我啊。我师兄就要把寺院盖在城西,我又有什么办法?而且那种时候也只有我师兄救得了南老大。」 聂乡魂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不能怪他。只要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晓得绝对不能怪杜瀛。要不是杜瀛,他聂乡魂跟南英翔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是,明知前方是死路,仍不得不踏上去的怨气,要向谁去诉冤呢? 杜瀛叹道:「照这样看来,会走到这副田地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你还是看开点吧!」 聂乡魂仍在嘴硬:「那可不一定。也许南哥对那女人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你不是也说了,女人最强的就是肚里能生出孩子吗?」 杜瀛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白日梦:「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何必跟个妓女搅和?直接回去娶那个什么小妖不就得了。」 「小『瑶』。」 「又不是你未婚妻,记那么清楚干什么?」见聂乡魂冷哼,杜瀛又说:「你干嘛老当把我当敌人?别说你不懂,我也搞不清楚啊。怎么会有人眼光那么差,偏偏就去看上那个崔猪心……」 聂乡魂虽然心情恶劣,听见「崔猪心」三字,还是噗哧笑了出来。 杜瀛看见他笑,不禁征了一下。就他记忆所及,从来没见聂乡魂笑过。因为他的笑容向来只留给南英翔,闲杂人等是看不到的。那张永远板得死紧的脸一旦笑开,竟是比冬阳还要耀眼。他心中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南英翔真的是非常、非常没有眼光。 正想开口谄媚聂二爷二句,转眼瞥到他的钓竿:「喂,鱼啊,鱼啊!上勾了!」 聂乡魂跳了起来,二人连忙合力收线,奋战许久终于拉上一条大鱼。由于过份雀跃,险些把船翻掉。 当晚聂乡魂大显身手,煮了一桌大菜,两人吃得差点走不动,着实过瘾极了。聂乡魂原本满腔的抑郁,也减轻了不少。 只是,鱼不是每天都钓得到,愉快的日子也不是每天都能继续,这是人生的真理。 某夜,躺在床上,树林中的蝉鸣此起彼落,充满欢快喜悦,竟还带着几分风流旖旎——说得难听点是淫荡——听久了,焦躁与空虚的薄雾忽然从胸中升起,开始在血管中沸腾。忍不住全身上下如针扎般的怨愤,聂乡魂爬起来开始摧残屋内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顿时整间水榭中碰撞碎裂声不绝于耳,隔壁房间的杜瀛当然也别想睡了。 「你是在干什么,三更半夜发疯啊?」 「放我出去!我要回雍丘!」 「回去做什么,当南霁云的箭靶子吗?」 「这是我的事,总之那两个人休想安心成亲!」 「我说过,等你改过自新之后自然放你回去。以你这副德性,我看再等一百年吧。」 「怎样才算改过自新?」 「简单。以你父母的名义发誓,绝对不再找南老大跟崔慈心的麻烦,而且再也不跟安禄山的走狗勾搭;最重要的是,等南老大生了孩子,你还会当个好叔叔照顾他们一世。」 「放屁!」 「那你就安心在这里作客吧。」 「你为什么老爱管我的闲事?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巴结安禄山又有什么好处?」 「识时务者马俊杰,你懂不懂?」 「良禽择木而栖,你懂不懂?今天如果是郭子仪、李光弼这样的真英雄造反,我不但不栏你,还会拉着你去投效。安禄山不过是个土匪强盗,你跟他搅和,就不怕污了你杨家的名头吗?」 当时名将郭子仪是朔方节度使,自安禄山起兵后,唐军是节节败退,只有他连战皆捷,之后并推荐得力部属李光弼担任何东节度使,同样是战绩彪炳,功劳盖世,总算替溃不成军的官兵挣回一点面子,不但燕军闻风丧胆,全天下不分贵族庶民都对他们二人敬若天神。 「造反就是造反,有什么差别?」 「百姓何辜啊!」 「百姓何辜?哈哈!」聂乡魂脸上浮现一个扭曲的笑,将他秀丽的脸切割成一张狰狞的面具:「可不是吗!当我们家人被流放岭南的时候,一路上你那些无辜的老百姓一个个只会站在路边耻笑我们,他们养的那群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小孩,还会比赛拿石头扔我们,旁边的大人没一个出来阻止,真是好清白好无辜啊!」 「那只是有些人教养不好,不熊概而论……」 「不是『有些人』,是全部!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全是那些肮脏嘴脸!他们全是李隆基的走狗,每年纳贡供宫里那群人渣吃喝玩乐,把他们全捧上了天,只为了自己的温饱。没人在乎李隆基是怎么的无耻下流,也没有人会去同情那些冤死的人,他们只知道皇帝往东,他们就不敢往西。既然如此,皇帝跳河的时候,百姓自然也得跟着去喂鱼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冷笑一声:「自己甘愿给猪下跪,就活该给猪屎淋头!全是他们自我的!懂不懂?」 杜瀛张着嘴看了他半天,这才开口:「阿乡,我现在才发现你讲话真犀利-!改天应该把这话写成字画裱起来,挂在门口当你的传家宝训……」 聂乡魂气得险些崩断血管:「别把人当傻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不但有听,还佩服得五体投地咧!可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事:不管你使再多手段,再怎么吵闹,南老大从头到尾心里根本没有你!你为什么就是想不通呢?」 聂乡魂冲口而出:「他吻了我!」 杜瀛睁大了眼:「真的假的?」 聂乡魂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滚,咬着牙:「我再无耻下流,也编不出这种谎来!」 「什么时候?」 「我受伤住军医庐的时候。」 「在他认识崔慈心以后。」 「废话!」 「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 「有啊。」聂乡魂举手假装揉额头,其实是在擦眼泪:「他说:『我是在喂药啊!』」偏一出口,忍不住低下头后悔自己的多嘴。对杜瀛说这么多做什么?他一定只会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乱发花癫吧? 然而他一直没听到杜瀛的声音,正要抬头,忽然一道温暖从后面覆盖上来,杜瀛伸手绕过他的肩,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聂乡魂大大吃了一惊,长久以来即便是南英翔,也不曾对他做过这种暧昧的举动。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杜瀛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受委屈了。」 聂乡魂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你干什么啦!」 他眼中仍泛着水光,衬着双颊的绯红,显得更加娇艳。杜瀛在瞬间忽然感到体温升高,喉咙也有些发干,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原本调笑的口气:「我在安慰你啊。」 「……安个头……」 杜瀛苦笑一声:「没事了,回去睡吧。」说着,头也不回地闪进自己房里去了。 聂乡魂怔怔地关上房门,紧抱着膝盖坐在一地狼籍中,眼泪像泉水一样骤然涌出。实在不敢相信,原本有如排山倒海的怒气,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土崩瓦解,连带着也将他硬挤出来的气势给拖垮了。他只能像个融化的糖人似地瘫在地上,手脚发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差没将全身血肉一起流出来。他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虽然是盛夏的夜晚,他还是觉得好冷,好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间房里的杜瀛也是辗转难眠。 他当初信心满满,以为聂乡魂只是孩子气不懂事,才会如此任性妄为,只要将他带离是非之地,假以时日,他一定有办法好好矫正他的劣根性。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聂乡魂心中的黑暗,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他虽然自幼家中贫苦,倒也不曾挨饿受冻;虽然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照顾他,大姐却对他全心疼爱。再加上年仅八岁就蒙武林宗师广文和尚收入门下,在龙池山上,师兄弟们个个都是开朗正直之辈,大家和乐融融地一块长大,感情有如手足;学成之后,凭着龙池派弟子的身分,江湖中人也是个个让他三分,可谓一生顺遂,从未受过风雨摧折。虽然近年来遇到了一些不如意,他仍然认为人只要心胸开阔一些,不要自寻烦恼,就一定有活路可走。现在窥见聂乡魂深沉晦暗的过去,和他扭曲偏执的心思,除了大大不以为然外,更是困惑不已。 对一个从小不曾见过一张和善脸孔的人,要如何教他以家国为念?况且现在连唯一能安抚他的南英翔都弃他而去,又该如何去开导他呢? 如果问他,是否感到有些无力?一定会被他强烈否认。怎么可能会有他杜大侠办不到的事?况且对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子,想让他认输,还早着呢!只是他自己心里明白,在聂乡魂面前保持冷静是越来越难了。以前不管聂乡魂再怎么激动怒骂,他都能嘻笑自若地回应,最近几天却觉得心情越来越浮躁,跟聂乡魂相处越久,就越急着想逼他开窍。而今晚跟聂乡魂一番谈话,让他察觉到以往没注意到的事实,心悄更加恶劣。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两个人关在谷里太闷了,还是他耐性真的快用完了? 也许是因为,他原本那种事不关己的悠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这正是他不幸的开始。 ☆☆☆☆☆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虽然说出来很失礼,但是这么重要的事不讲不行。」 早上醒来的时候,杜瀛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等他做完早饭才满头大汗地回来,见了他劈头就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聂乡魂冷哼一声。他杜大侠想说话的时候,谁有那本事叫他闭嘴? 「老实说,你的眼睛肿得像鸭蛋一样。」 废话!聂乡魂险些破口大骂。哭了一整晚,眼睛早就肿得只剩一条缝,都快看不见东西了。不过他并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吃他的早饭。 他决定了,再也不要轻易被杜瀛影响。当他心如死灰,打算彻底封合自己的时候,全是杜瀛使那种贱招把他气得乱跳;而当他真的情绪激昂的时候,却又被杜瀛三言两语卸去了斗志,越想越觉得自已真是没出息透顶了。 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他愤愤地想着。 「哎呀,好香的饭菜!我真是幸福,能天天尝到聂二爷的手艺。」 聂乡魂不由自主地脸一红,对呀,我干嘛帮他作饭?作我自己吃的就行了啊! 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杜瀛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正陷入自我嫌恶中,高高兴兴地扒了几口饭又开口了:「对了,我带了好东西回来哦。」不等聂乡魂反应,将一件物事递到他面前。 聂乡魂眯起了眼仔细看,那是支约三寸长,金色的铜制龙爪,当初杜瀛带他进这座山谷时,就是用这玩意儿打开山门。正想回嘴说这东西他早看过时,脑中忽然一闪:不对,上次看到的龙爪是张开的,眼前这支却抓着一颗龙珠。这是出口的钥匙! 直觉地伸手要去夺,却早被杜瀛收了回去,挂在手上晃啊晃地:「既然你不肯发誓,那我们换个方法。只要你能从我手上抢到这支钥匙,我就带你出去,如何?」 聂乡魂昨晚被浇熄的怒火再度燃起,总算强忍着没发作,重重哼了一声便开始收碗盘,低着头硬是不看杜瀛。 「怎么?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为什么不吭声?」 「……」不理他,不理他,就是不理他! 「哦,你该不会是打算跟我一辈子在这里长相厮守,不想走了吧?」 聂乡魂把碗盘重重往桌上一掼,怒喝:「你什么意思?明知我一定抢不到,还故意拿那种东西逗我?拿人戏耍也要有个限度!」 不知何故,他觉得杜瀛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那一定是自己眼力还没恢复的关系,因为杜瀛马上又恢复了原状。 「哎呀呀,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点小事就生气,你可真是纤细啊。」 「什么……」 「你老是这样,一遇到事情就怨天尤人,自己从来不好好努力,连试一试都不肯。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抢不到?今天抢不到还有明天,明天抢不到后天再来,今年抢不到还有明年;你才十九岁,就这样死气沉沉,整天唠唠叼叼,活像个老太婆,我看我以后改叫你聂婆婆算了,老实说连我奶奶也比你……」 话还没说完,聂乡魂已猛然向他扑去,右手成爪袭向他手上的龙爪钥匙,然而就如预料中的,扑了个空。聂乡魂不死心,一反手又继续进攻,但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连杜瀛的袖子都碰不着。杜瀛坐在原位,只靠上半身跟手臂移动躲闪聂乡魂的攻势,一面还悠哉悠哉地发表评论: 「你这样不行啦,动作太大,只是浪费力气。猫抓老鼠都比你麻利多了。」 「不对不对,这种时候应该用手刀切我手腕,再翻过来抓我……」 「唉,你光靠军队里学的那套不够啦,除非学会我们龙池派的摘星擒云手。怎么样,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聂乡魂气得眼前发黑,原本已不甚清楚的视线更是一片模糊,他完全没听见杜瀛的话,只是徒劳无功地追逐着被杜瀛抛来抛去的钥匙。一个不小心重心不稳,整个人摔在杜瀛怀里,连带地将杜瀛压倒在地上。 聂乡魂连忙挣扎爬起,没想到杜瀛却伸手一把将他拉回自己怀里。聂乡魂趴在他身上,羞得六神无主,用力撑起上身:「你干什么啦!」 然而他一抬眼,才发现眼下的姿势有多暧昧:他整个人贴在杜瀛身上,两张脸距离不到二寸,呼出的气都会喷到对方脸上。聂乡魂尴尬得全身僵硬,一时不敢再动弹。 其实杜瀛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在干什么,被扑倒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再看聂乡魂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玩心大起,硬是拉住他不放。而此时才注意到,他从来没有这么靠近地看聂乡魂。 涨红的脸孔,浮肿的眼皮,眼中布满血丝,下颔还有些没刮干净的胡渣,这样的脸怎么也说不上赏心悦目,但杜瀛却像是鬼迷了心窍似地,双眼盯着他就是放不开,忽然胸中气血翻涌,情不自禁地一抬头,朝聂乡魂脸颊上吻了下去。 聂乡魂倒抽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挣脱,跳了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呃……」杜瀛抓抓头:「一时忘情,不好意思哦!」不过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模样。 「你不要脸!趁人之危!」聂乡魂捂着脸,对着他大吼。 「唉,亲一下而已,那么激动做什么?就当我跟你开个玩笑嘛。」 开玩笑?做这种事只是开玩笑?强烈的羞辱和愤怒将聂乡魂眼前通成一片通红。 「你去死!」挤出全身力气大吼一声,转身冲进了房里。 杜瀛长叹一声,不得不承认自己过火了些。他并不后悔吻聂乡魂,不过以聂乡魂目前的状况,真的是不要太逼他比较好;于是他怀着满心歉疚来到聂乡魂门口,好声好气地陪不是,可是说了半天,房内的聂乡魂仍是没有半点反应,他的火气慢慢地也上来了。 他一大早就跑到树林里跟那些麻烦的机关缠斗,把自己累得半死,就是为了拿到钥匙,找点事给聂乡魂做,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整日胡思乱想,又多添伤心。这样一番好意,聂乡魂却全不领情,还说自己是存心戏要他;而自己吻他只不过是一时动情,也没什么恶意,事后又这样诚心诚意道歉,聂乡魂居然还是不甩他,难道还要他下跪哀求不成?既然他得理不饶人,杜瀛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对他如此低声下气? 主意既定,他也不再理会房里的人,径自去沐浴更衣。 第八章 梳洗完毕,他再度走出来,只见聂乡魂坐在窗台边,静静地望着湖面。杜瀛看着他的侧脸,气色仍然很差,表情却是非常的平静,带着一种心意已定的坚决。杜瀛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觉得他好像整个人要溶进窗外的风景中。 「你刚刚说,你们有一套功夫叫什么『摘云手』的?」 「摘星摘云手。」 「教我吧。」 「啊?」 「我一定会学会这套功夫,把钥匙从你手上抢过来。如果你不是存心耍我,就教我吧!」 杜瀛凝望着他笔直回望的双眼,感到呼吸一滞,随即冷笑一声:「笑话,那可是我们龙池派的独门绝技,你说教就教啊?要学功夫也不是这种态度吧?拜师学艺可是要送束修的,当年我师父收我,虽然没收钱,我大姐还是张罗了一堆水果茶叶,让我跪着呈给师父,才算合了礼数。哪有人像你这样,「教我吧,这是什么话……」 聂乡魂打断他没完没了的唠叨:「那你想要什么束修?」 「这个嘛……」杜瀛撑着下巴想了想,终究还是抵抗不了他恶劣的本性,好笑一声:「那么,你就吻我一下吧。」 「你!……」 「我什么?你刚刚不是被我吻得很不甘愿吗?现在我让你吻回来,让你扳回一城,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看着聂乡魂额上爆出的青筋,杜瀛内心暗忖,不好,这回又玩过头了。还来不及开口收回前言,聂乡魂竟然已经靠了过来,双唇在他脸颊上轻轻掠过,随即火速退开。杜瀛惊得合不上嘴,没想到聂乡魂居然真的吻他! 冷冷的声音响起:「这样总可以了吧?」 杜瀛看着面无表情的聂乡魂,感到一股力量压迫着他的心脏,继昨夜之后,体温再度升了起来,但是心口却是冷的。 你就真的这么想离开吗? 「手肘不要抬太高!再来!」 「手腕要放松,你这样太僵硬了!」 「用掌心拍下来,不要用手指,不然会骨折!」 摘星擒云手共十五式,每一式至少有三种变化,招招虚中套实,实中带虚,极其复杂难记。聂乡魂对武学其实没什么天份,加上早已过了学武的最佳年龄,学得加倍辛苦。虽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练习,一天还是只能勉强学会一到二式。 「你的手还好吧?我帮你看看上练习完毕后,杜瀛伸手去拉聂乡魂瘀痕斑斑的书臂。 聂乡魂像被蛇咬到似地跳开:「不用了!我自己上药就好了。」 「光上药是不行的,你使力的方法不对,可能会伤到筋骨,不好好推拿一下,这双手迟早废掉。」 聂乡魂不得不承认,几天的激烈操练下来,二只手不但重得有如石头,更是完全麻痹,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疑心,杜瀛又在找藉口吃他豆腐了。 练武的时候,身体的碰触当然在所难免,他勉强可以忍受。但是在其他时候,他是死也不愿让杜瀛碰他一下。 最近杜瀛种种近似调戏的行为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像今天早上,当他正望着湖水发呆的时候,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早!」 聂乡魂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你一大早发什么疯啊!放手!」 杜瀛对他的挣扎毫不在意,仍旧环抱着他,脸几乎要贴到他脸颊上:「我只是在表达我心中的喜悦啊。一早起床看见天气这么晴朗,微风这么凉爽,你又这么美丽……」 聂乡魂感觉到他脸上的热气,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渗着一股野性的回音,震得他心中乱跳。更别提他整个人被杜瀛搂在怀中,早就全身发烫,几乎站不住脚。本想挤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挣扎,但是越动就越清楚地感觉到杜瀛的体温,他只得全身僵硬地站着,咬紧牙关大声说:「我叫你放手听到没有!」 杜瀛咯咯轻笑几声,这才缓缓退开。 然后当他们涉水到练武场时,杜瀛竟将他拦腰抱起,吹着口哨过溪,理由是:怕他滑倒。 面对这些花招,聂乡魂除了生气,不安也逐渐增强。杜瀛的行为已经慢慢地脱离玩闹的程度了,虽然还是满口调笑,眼神却完全不像在开玩笑。每次看到他那种神情,聂乡魂总觉得手脚冰冷,心口纠成一团,呼吸也有些困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拔腿逃开,离杜瀛越远越好。 以往无论是身后众多官兵追杀,或是在战场上面临千军万马,都不曾让他这样惶恐,而杜瀛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的痞子,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有时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杜瀛是不是在龙池派学会什么妖术? 除此之外,他自己的软弱才更让他受不了。只要一想到杜瀛那句「你受委屈了」,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掉个不停,完全管不住。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他也弄不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拚命躲避,不让杜瀛看见他的模样。实在不敢想像,要是让杜瀛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让他哭成这样,会露出多么讨厌的表情。 杜瀛仔细地按摩着聂乡魂僵硬的手臂,看着后者吃痛的神情,苦笑一声:「你出招的时候,身体不要绷太紧,否则动作会变慢,也容易受伤。还有,使力的要诀在巧不在猛,不需要太用力。反正你就记住一句口诀:柔弱胜刚强。」 很不幸地,这话又不晓得扎到了聂乡魂哪根筋,眉头一皱,冷冷地道:「是吗?既然柔弱胜刚强,那我就学姓崔的女人,整天装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男人保护就好了,还学什么武功?」 杜瀛瞪大了眼:「我在跟你讲练武,你扯崔慈心做什么?」 「咦?你的任务不就是随时提醒我,我是多么比不上那女人吗?不然何必大老远把我带到这里来?」 杜瀛真的被他彻底打败:「我几时说过你比不上她了?你搞清楚,全天下只有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阻止我杀掉那贱人,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我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全是你的错!」 「你杀她有什么用?杀了她以后,你还得去杀小瑶,因为她才是南老大的未婚妻。然后你得杀了南霁云夫妇跟南家所有亲戚朋友,免得他们另外帮南英翔安排婚事。接下来你得杀掉全天下的女人,免得出现第二个崔慈心;最后你还要杀光天下的男人,否则南老大可能会转性被别的兔子勾走。等你把这些事都做完,你们两个早就成了没牙齿的老头,连在床上都玩不动了!」 聂乡魂被他这番胡说八道激得七窍生烟,险些咬到舌头。「你……你除了耍嘴皮子,你还会什么?」 「怎么?我说错了吗?」 「你根本就拿我当笨蛋!」 「你本来就很笨啊!不然你用脑子想想,我没事帮崔慈心做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真不巧,我更没有好处给你。」 「是吗?」杜瀛微微一笑:「我们等着瞧吧。」 聂乡魂被他的神情唬得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等着瞧」? 「好了,回去记得泡泡热水。」 聂乡魂正打算飞也似地跑开,不料杜瀛伸手一拉,他跌坐在他膝上。 「你干什么!」 「你怎么整天只会说这句?」 「谁叫你整天只会做些奇怪的事!」 「我哪里奇怪了?我只是还没收这几天的束修而已。」 「你……你……」束修还有分每天收的?这不叫「近似」调戏,根本就是调戏!聂乡魂气得险些晕死过去。只是他原本就吵不赢杜瀛,现在坐在他腿上,更是慌得手脚发软,毫无反击之力。只得咬牙切齿地在杜某人的厚脸皮上啄了一下,杜瀛手劲略松,他立刻挣脱,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杜瀛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自从订下习武夺钥匙的约定后,他下定决心要避免再度刺激聂乡魂,偏偏只要一看到阿乡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他的身体就会不受自己控制做出一堆欠揍的事。 随着日子过去,他心里的烦躁有增无减,想到外面打仗打得正热闹,自己却困在这深山里与鸟兽为伍,全身骨头眼看着要生锈,就觉得快要窒息。不过这毕竟是自己的决定,也怨不得他人。但是聂乡魂那是什么态度?不管再怎么苦劝开导,他还是坚持把自己沉浸在自怜自伤的深渊中。杜瀛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坐着发呆,眼泪像下雨一样流个不停,这时他就会很想抓着聂小子猛摇一阵,看看能不能把他摇醒。 到底还要为南英翔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我说好说歹,你就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是不是? 聂乡魂越是自我封闭,他就越想要打破他的防御把他拖出来。虽然心中不断警惕自己不能过分,事到临头就是忍不住。 有生以来,第一次察觉自己这种个性实在不太好,但是等到他真正痛下决心要改过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阵子聂乡魂为了避免跟杜瀛见面,总是一得空就钻进书库里。书库位在书房地下,占地约一亩,收藏了数千本书,一半是佛经,另一半则是行执大师毕生搜集的各派武功秘笈。任何人只要学会其中一两种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混个十几年了,因此江湖中人无不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到龙池派的神秘书库中一饱眼福。 不过杜瀛对书库倒是没什么兴趣,一来天生不爱看书,二来书库阴暗窒闷,根本不是个好玩的地方。至于那些珍贵的秘笈,他的想法是,反正他一辈子也学不完那些功夫,与其让别人学去了拿来对付自己,还不如趁被虫蛀掉前一把火烧了。因此他实在想不通,聂乡魂怎么有办法在里面待上一个下午。有时候忍不住了,他就会冲下去把他拖出来。 「你怎么变这么用功丫?在里面参禅学佛啊?」 「谁在学佛,我是在找适合我练的功夫,等摘星摘云手学完后接着练。」 「咦咦咦?你该不会是想学功夫对付我吧?」 「你少臭美,我是要学成了去杀李隆基!」 杜瀛长叹一声:「我说阿乡,你还真是不开窍-!」 「你管我!」 「李隆基都已经七十好几了,早就一脚踏进棺材里,你再跑去杀他,只不过是多推他一把,根本不痛也不痒啊。」 「……那怎么办?」 「换了我是你,就溜进宫里把他拿住,让他当着满朝文武,三宫六院的面前给你爹娘的牌位下跪认错,保证他剩下来的日子生不如死,这不是更痛快吗?」 杜瀛着聂乡魂张大了眼睛发怔的棋样,知道自己搔着了痒处,心中得意极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聂乡魂并不是在找武功秘笈。 几天以来,他在像山一样高的书架间,像一头饿狼般寻找着,一点蛛丝马迹,一些线索,可以指引他出谷的道路。他不信这卧龙谷真的是滴水不漏,连个紧急出口都没有。 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真的学会什么星云手去跟杜瀛抢钥匙,再笨的人也知道不可能打赢杜瀛。之所以提出习武的要求,不过是为了转移杜某人的注意,让他以为自己安份了。虽然几天下来一直没有收获,他倒没有因而沮丧。光是想到他毕竟还是摆了杜瀛一道,就让他非常愉快。 而这天,发生了让他更愉快的事:他找到了。 那是行执大师的手札,记载着卧龙谷的地形风貌,还有详细的地图。据手札所记,在东边山壁上,湖面下方约三丈的地方,有一个一人宽的大洞,正是湖水出谷的通道。行执大师为了一探洞里风光,还特地学了泅水,一路从通道游出去。 看到这则记载让聂乡魂喜出望外,因为他正好会游泳。但是他心里明白,就算他是鲤鱼转世,只要一天不摆平杜瀛,他是一天也别想逃出去。 趁半夜偷溜是绝对不可能,杜瀛外表粗枝大叶,却是惊人地警觉。只要聂乡魂房里声音稍大一些,他马上会来敲门;更别提那神出鬼没的身手,聂乡魂就是因为每次被他跟踪都毫无所觉,才会落到被困深山的下场。要摆脱他?只有让他吃下迷药,昏睡个一天一夜才有可能。问题是,聂乡魂身上没有迷药,只有毒药。 江昭青给他的葬心散,他只用了半瓶,剩下半瓶一直藏在他靴子里,这也是少数杜瀛不知道的事情之一。 但是,总不能拿剧毒来对付杜瀛吧?杜瀛纵有千般不是,毕竟还是他聂乡魂的救命恩人,他向来自诩恩怨分明,怎么可能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至此,他的逃亡计划顿时又进了死胡同。 聂乡魂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个解决之道,每天心情沉重不已。某一日早上便拿出笔墨纸砚,坐在书房里练字解闷。 「哎呀呀,风雅风雅。」煞风景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害得聂乡魂原本漂亮的一划歪了一边。杜瀛活像刚开始认字的小孩,趴在桌边念着纸上的字:「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这什么东西啊?」 「这是诗经『卫风』里的『氓』,是讲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以自身为戒,劝告天下女子不可耽溺于情爱。男人为情所困还有办法解脱,女人一旦陷入情网,就永世不能超生了。」一抬头看见杜瀛的眼神,顿时满脸通红:「我只是写着玩的,你别乱想!」 「我什么都没说啊。」 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又在想什么了!聂乡魂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专心写字。正当他写到「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时,杜瀛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欺到他身后,伸手一把抽走了他的笔。 「啊!」聂乡魂手上被画了一道黑线,气极败坏地跳起来:「搞什么鬼?笔还我!」 「闷在这里写字太无聊啦,来陪我玩嘛。」 「你是三岁小孩啊?笔快还来!」 杜瀛将笔递出:「来拿呀。」 每次都来这招!聂乡魂心中诅咒着,心想这正好是考验功夫的时机,右手往前一探,使出摘星擒云手第二式「北风狂啸」,直削杜瀛手腕。 照理杜瀛应该要手腕下沉避过这一击,谁知他不但不躲闪,反而手掌一翻抓住聂乡魂手腕,轻轻一带,聂乡魂跌进他怀里,杜瀛趁隙拿了笔在聂乡魂鼻头点了个大黑点。 「你!」聂乡魂被这戏耍的举动气得直跳脚,对着哈哈大笑的杜瀛又扑了上去。然而杜瀛优雅地在原地一个单脚回旋躲开了他,反手又在他脸颊上画了一记。 聂乡魂不死心,使出所学的六式摘星擒云手,卯足全力争夺,却连杜瀛的衣袖都碰不到,自己的一张俏脸反而给画得好似花猫。 两人追逐着出了水榭,在湖边兜着圈子。杜瀛刻意放慢脚步,维持着聂乡魂跟得上却又抓不到他的速度;聂乡魂明知不敌,但是牛脾气作,硬是不肯服输。 聂乡魂忽然脚扭了一下,「哎哟」一声便摔在地上,杜瀛连忙过来扶他:「怎么了?要不要紧?」聂乡魂趁机使出一招「扭转乾坤」,在他手肘上一推,杜瀛一个没留意,脸上被自己手上的笔画了一道长长的黑印子。 「哈哈哈!」这回轮到聂乡魂大笑了。杜瀛莫名被摆了一道,又好气又好笑,但是第一次看到聂乡魂开怀大笑,眼中明光璀璨,有如七彩宝石,一张脸虽然乌七麻黑,更衬得樱唇下的贝齿雪白端正,着实耀眼非常。杜瀛只觉喉头干渴,全身血液像火烧似地沸腾起来。聂乡魂只见他神色有变,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把紧紧抱住夺去了呼吸。 「呜!」聂乡魂大惊,一时竟忘了反抗。杜瀛的吻跟南英翔的吻是完全不同的,仿佛暴雨过后的激流,不只冲得他脑子无法思考,更将他整个人吞没。那是聂乡魂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前所未有的亲密,还有渴望。 「嗯……」杜瀛的舌头伸了过来,聂乡魂毫无反抗地接受了他。感受着杜瀛热烈地爱抚着他的口腔,聂乡魂只觉得脑中越来越热,意识越来越模糊,原本垂落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抱紧了杜瀛。 忽然间,脑中闪过了南英翔的身影。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火热的身体也骤然冷却了下来,顿时涌出一股力气,一把将杜瀛推开。 那种无法名状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是排山倒海,将他当场淹没。五脏六腑像是要结冰,四肢微微痉挛,拳头几乎掐出血来。他转身背对杜瀛,胸口急速起伏却吸不到气,双手紧紧抱胸,仍阻止不了强烈的颤抖。 虽然脑中乱成一团,不过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此刻的感觉:恐惧。长年以来,他所赖以生存的,建在心里那座围篱,现在彻底土崩瓦解。而他自己,就化成一滩血水,源源不绝地从破洞里流出来,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振作,只能瘫在地上任人踩踏,天下之大,永无立足之地…… 杜瀛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着实吓了一大跳。但他不晓得聂乡魂心中的煎熬,只以为这回自己真的玩过头,把他彻彻底底惹毛了,忙着道歉:「你……你别这样嘛。好好,是我不对,我太冲动,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然而聂乡魂却好似没听见,扔是背对着他,一手捂着口,仿佛快要吐出来。 太夸张了吧?我真有这么肮脏恶心吗?杜瀛心中不满至极,但也只能拼命耐住性子,把全部的温柔挤出来。 「阿乡……」伸手劝慰地去拍他肩膀,没想到聂乡魂却弹了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杜瀛不死心,用最平稳的声音唤他好几次,但他每叫一声,聂乡魂就越是躲开好几步,眼看两人已经离了五六丈远。 杜瀛真的忍不住了,冲口而出:「你听好,我不是南英翔,不会一张嘴随便乱亲又不认帐!」 聂乡魂终于有反应了,回头怒喝:「不准你侮辱南哥!」 「我说的是事实吧?他吻了你然后一走了之,不是吗?这种人你满脑子想着他有什么用!」 「那不是他的错,是我误会了。他是无心的……」 「无心个屁!我以前不是说过,你把他搞糊涂了吗?告诉你,我错了。糊涂的是我们两个,他南老大可明白得很咧!你知不知道,我们出城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什么?他说『不要乱来』,你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叫我不要碰你!他根本就把所有的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故意装傻好置身事外罢了。我们两个都被他耍了!他……」 聂乡魂提高了声量:「我再说一次,不准侮辱南哥!南哥才不是这种人,根本全是你在乱想!就算他真的有什么用意,一定也是有苦衷的。哪像你这种人,表面上跟人家称兄道弟,背地里却一直毁谤他,你简直卑鄙到底了!」 杜瀛一生几时被人这样痛骂过?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身体仍留着方才情事的热度,心口却冷如冰窖。他其实并不想诋毁南英翔的,只是想告诉聂乡魂,要他不要躲避自己。因为他跟南英翔不一样,他会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他会承诺一生一世。然而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定了定神,心跳和呼吸稳了下来,嫉妒的毒液却进了血液中,通布全身。阴阴狞笑着,轻声道:「有苦衷,是吧?既然这样,被他一脚踢开,你应该也心甘情愿了?你就一辈子留在这谷里,写你的诗经好了,那首弃妇诗真的是太适合你了,因为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丢的弃妇!」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敲中聂乡魂心窝,震得他几乎要摔倒。他努力稳住心神,冷冷地瞪着杜瀛,美丽的唇吐出几个字:「你等着瞧吧!」转身飞也似地跑开。 杜瀛怒火未歇,也不去追他,迳自掬水洗掉脸上黑墨,随即想到,聂乡魂跑的方向是…… 「喂!那边危险啊!」聂乡魂狂奔着,听到背后杜瀛的呼喊,也毫不理睬。 去他妈的机关,老子今天就要出去,死也不要再看到这人渣! 杜瀛使出龙池派的「舞风乘岚步」,有如流矢般地追赶聂乡魂,但是他来晚了一步,只来得及看到聂乡魂的背形消失在白桦林里。杜瀛咒骂一声,脚下一点飞进树林中,眼看不到十步就要抓到聂乡魂,忽然聂乡魂一声惨叫,身体大大震动了一下,随即倒在地上抽搐。他肩上中了毒针。 杜瀛不及细想,抽出长鞭卷住他的脚,用力将他拖了回来。就在下一瞬,一排尖锐的竹刺从树上射下,正插在聂乡魂方才倒下的地方。杜瀛根本没时间庆幸,便急忙拔去聂乡魂肩上毒针,封住他穴道减缓毒液蔓延。 「阿乡,阿乡,振作点!」 聂乡魂没有回答。他昏过去了。 接下来几天,昏迷不醒的聂乡魂在地狱般的痛苦中渡过。好似落入无边的黑暗,全身上下被烙铁般的钢针截刺,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解脱—— 让我死了吧! 然而,就连将这句话叫喊出口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之间,仿佛有一只微凉的手覆在额头上,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这对置身烈火炙烤中的聂乡魂而言,有如天降甘霖。 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说着:「你不会有事的,好好休息吧。」 聂乡魂记得这个声音和这只手。在巨石炮攻城的时候,就是这双手将他抱下城楼,同样地柔声劝慰。他当时以为是南英翔,事后稍微一回想就知道不是。南英翔当时正忙着保护他父亲,哪有闲功夫来照顾自己?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人,并不是南英翔 一滴冰凉的泪水沿着火烫的脸颊流下,落在被褥上。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床边的人。这位前执戟长整个人缩小了一圈,脸颊都凹了下去,眼下全是深深的黑眼圈,让聂乡魂想起以前在路上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民。 杜瀛见他清醒,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聂乡魂再度闭上眼睛,不肯看他。 「饿了吧?来吃点东西?还是先喝水?」 聂乡魂仍是紧闭双眼,嘴唇也抿成一条线,死也不肯张开。 杜瀛无神的双眼凝视着聂乡魂冷峻的脸,因为疲累导致的麻木,对聂乡魂的无礼表现,一时竟没什么感觉。 这几天,他第一次尝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照理潜龙水榭里应该有树林里所有毒物的解药,谁晓得偏偏毒针的解药就是没了。而且聂乡魂中毒时情绪激动,身体状况又差,毒发特别迅速。他只熊次又一次运功驱毒,几天几夜都没闭眼,每次离开床边都提心吊胆,生怕聂乡魂会在他不在的短短片刻间忽然断气,几天内受的挤腾比在战阵上一年还要大。见到聂乡魂脱离险境,本是万分欣喜,但聂乡魂却一睁眼就给他脸色看,原本心头燃起的一点热血,就这么硬生生给浇熄了。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如果我讲话太恶毒伤了你,我道歉。不过你也真是,明知树林里有机关还跑进去,这也未免太……算了,当我没说。」虽然事实就是事实,如果道歉的时候还要训人,未免显得太没诚意。 见聂乡魂还是没有反应,揉了揉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继续说:「你说得也没错,南英翔吻你也许是无心的,他跟我说那句话也没什么恶意,全是我心胸狭窄乱想。只是有件事请你想一想,像南老大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妓女抛弃从小订亲的未婚妻,可见他的决心有多么大。如果你真的爱他,放了他吧。别再自寻烦恼了。」 聂乡魂霍然睁眼,冷笑两声:「真是感人啊!不知你说这话是为了他,还是为你自己?」 杜瀛几乎要大叫:「是为了『你』啊!」但是见到聂乡魂跟龙池派扯得上关系。杜小七不幸生晚了几年,没尝到甜头,想必心里也是呕得很。」 聂乡魂摇头:「他不是那种贪图荣华富贵的人。」 「你确定?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想光宗耀祖?如果是贫苦人家出身,那就更不用说了。」 聂乡魂仍是摇头,却找不到话来反驳。第一次听到龙池派的黑暗面,心中不知何故鲠了块大石头。 蓬外传来杜瀛的叫声:「阿乡,阿乡,你跑哪去了?」聂乡魂划得远了些,因此他打完架下了大船,一时便找不到那篷船。他在水上跳来跳去,一船一船地找,搞得鸡飞狗跳。 聂乡魂听见杜瀛唤他,直觉就想出去,却被老人一把拉住。 「干什么?」 「小兄弟,我也许不清楚杜瀛为人,不过我知道他师父广文,这人为了出人头地,连自己老婆都可以卖,希望他徒弟别跟他一样才好。你千万可得留心。」 聂乡魂心道:「我看徒弟是更糟糕吧。」口中只是淡淡谢了声,走出蓬外,只见杜瀛跳到官兵船上,跟官兵打成一团一面还在喊:「阿乡!快出来!」 「这里啦,白痴!」又闭上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才到舌尖的话又吞了回去,也冷笑两声:「这个就随你说了,反过来我也想问问你,你真的对南英翔一往情深,深到这样犯贱的地步吗?我看也未必吧。你只不过是故作痴情,藉此在我面前自抬身价罢了。不过说实在的,不管你再怎么装腔作势,我要把你弄上床是轻而易举,你犯不着白费功夫了。」 也不管聂乡魂的反应,大踏步走回自己房中,就着洗脸盆用力刷洗不成人形的脸。抬头望着镜子,以往潇洒自在的少年英雄杜大侠已经不见了,取代的是一张灰白苍老,写满挫败、愤怒和妒恨的脸孔。而把他变成这样的,却是一个几乎不会武功,没脑袋又任性的笨小子。 杜瀛对着镜子摇头,不对,把他弄成这副惨状的是他自己。因为他走错了路—— 不知你说这话是为了他,还是为你自己? 好问题,真是好问题。自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管做任何事,一切的理由当然是为了自己。当初把他带到这谷里,也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考虑他的心情,还费那么多功夫开导他,弄得自己满身是伤?根本不需要去管他的感觉,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就好了? 对着镜子露出狞笑。没错,扮好人的时间结束了。 在另一间房里,聂乡魂也下了决心。 本来以为杜瀛虽然做事疯疯癫癫,讲话没正经,又常跟他唱反调;至少不会伤害他。然而事实证明:正好相反! 还敢说「我跟南英翔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每天嘴里一直说「我很关心你」,结果呢?稍微不如你的意,就拿我往地上踩! 你了解我受的苦吗?你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吗?你知道什么叫伤心难过吗?只不过发点脾气,你就一脸不耐烦,就因为我跟你意见不合,你就随便糟蹋我。你跟南英翔,根本就是一个德性,都是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居然骂我是弃妇,还说我自抬身价? 不原谅…… 我绝不原惊你! 第九章 几天后,当聂乡魂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他到厨房里做了几个拿手的荞麦饼。天气很好,日光已不像前几天那样火热,习习的凉风清爽宜人。他将饼端到前廊下,另外泡了壶茶,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嚼着。 杜瀛回来了。 「哎呀,今天精神很好啊。恭喜恭喜。」他仍是跟以前一样,整天嘻嘻哈哈,活蹦乱跳,仿佛那个吻,还有随之而来的争吵和意外全不存在;只是这样轻松随意的态度,看在聂乡魂眼里更觉厌恶。 这个人,自己随便胡说八道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却不晓得听的人没那么容易忘。 没关系,今天就要做个了结了。 随手拿起一个较为焦黄的饼:「我做太多了,你吃不吃?」 「当然吃啦,聂二爷亲手做饼,哪有不吃的道理。」伸手要接,忽然想起:「对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等我一下哦。」说着便咚咚咚地冲进屋里。 聂乡魂瞪着手中的饼。饼在晃,因为他的手在发抖。这块饼比较焦黄是有原因的。 曾经在书库里我到一本书,上面有关于葬心散的记载:「无色无味,毒发迅速,锱铢即可致死。入口三刻之后,唇舌僵直不能言,目不能视,幻魔丛生,气血凝窒…… 杜瀛拿着二壶酒和两个杯子走出来:「这是我广真师伯珍藏的葡萄酒,今天刚好拿出来庆祝你康复。」一屁股在聂乡魂身旁坐下,嘴巴一点也没停:「说到我师伯啊,功夫是好得不得了,偏偏就管不住嘴馋,老是瞒着我师父偷偷喝酒,好死不死有一回被我撞见,怕我告诉师父,只好把整壶酒送我堵我的嘴。唉,他老人家可也把我看得太轻了,杜瀛岂是嚼舌根的人?不过既然是他自己要送我的,当然是不收白不收。」 聂乡魂根本没听见他师伯做了什么好事,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不敢多看那块饼一眼,脑中仍念着:「颜面及颈项遍生红斑,七孔流血,通体发热随即发冷……」 杜瀛倒了酒,拿了一杯给聂乡魂:「这么着,我们今日喝了这杯,之前的不愉快就全当他烟消云散,以后还是好兄弟,你说好不好?」 聂乡魂僵硬地接过酒杯,也不回答他,只是朝那块饼一指:「这块是你的。」 「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挺饿的哩。」左手抓起饼就往口中送。 「心口绞痛,五脏六腑全数溃烂,一时之内血崩而亡。」聂乡魂只觉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要裂开。 杜瀛正要咬下,又将饼放了下来:「失敬,这饼有点烫,我先放一下行不行?」 「随你。」声音干得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杜瀛笑了笑,将饼放回盘中,拿起酒杯要喝,不经意地瞄了自己左掌一眼,忽然「匡」地一声,酒杯落地,名贵的葡萄美酒溅了一身。 聂乡魂几乎要跟着跳起来,嘶声道:「怎……怎么了?」 杜瀛怔怔地瞪着掌心,没一会儿竟咧嘴笑了起来。「这可真奇了,我居然多了一条掌纹欸!」 聂乡魂全身都要散了架,深吸一口气后大骂:「多条掌纹有什么了不得啊?干嘛大惊小怪吓人!」 「没什么了不得?手相改变就跟星相改变一样,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耶!这就表示我杜大侠的机运改变了,一定是我发迹的先兆哦!」 聂乡魂压着心口免得心脏蹦出来:「我看是你倒楣的先兆啦!还不快去换衣服!」 杜瀛吹着口哨,快快乐乐地进屋去了,只留下聂乡魂再度瞪着那块饼。头好痛,眼睛干涩,心里有东西在响个不停,预示着灾难的来临。 趁现在,把饼扔掉,再跟他说饼沽了灰尘不能吃,也许,再做个饼给他,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丢的弃妇! 这句毒箭般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狠狠转头不再看那块饼。然而他的脑袋实在很爱搞怪,没一会儿又对自己丢出一个问题:「如果换成是别人这样骂我,我会不会这么生气?会不会恨到要下杀手?」 不由自主地,手又缓缓地伸了出去,就在这时,杜瀛回来了。他的脸孔潮红,目光炯炯,精神十分亢奋。 「好了,终于可以开动了。我们先干杯吧?」 聂乡魂正好需要酒力壮胆,想也不想就一口灌了下去。 「好气魄!不过我这回真的饿极了。」聂乡魂还没回过神来,杜瀛已拿起饼,大大地咬了一口,三两下就吞了下去,口中忙不迭称赞着:「好吃!我可不是敷衍你才这样说哦!」 聂乡魂只觉脑中轰然一声,随即胸中空无一物。忽然有股冲动,想将杜瀛手中的饼抢回来一口吞下肚。眼睛喉头都酸得难受,一声哭喊在胸口回荡,随时要破胸而出。为了压制这股冲动,仰头又喝了一杯。 杜瀛仍是高高兴兴地吃饼,一面谈笑风生,聂乡魂只是沉默地不断饮酒,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当场呕吐。 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出不了卧龙谷了。毒死了杜瀛,就表示这辈子他再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因为他的人生到今天为止了。明白了这点,居然感到了一股奇异的轻松,就像受伤的人莫名地迷恋身上的痛楚。他微笑了。 三刻之后,又是「匡」地一声,酒杯再度落地。药性发作了,落入陷阱的人不支倒地。 杜瀛双手支颚,一脸悠哉地望着聂乡魂。暴君杨广的子孙现在伏在地上,气喘不止有如刚跑了二十里路。他满脸通红,拼命想撑着坐起来,但是从身体内部点燃的火焰却将全身的力气燃烧殆尽。他像个融化的糖人似地瘫在地上,四肢又瘦又软,象裹了一层蜜,到处到是蚂蚁乱爬,就连衣服磨擦肌肤的触感,都化成难忍的麻痒。眼前虽然没有「幻魔丛生」,却是金星乱冒,只能隐约看到杜瀛的身影。最难堪的是,身上的血液全部迅速往一点集中,腿间的分身早已充血挺立,烫得像火烧一样。 「你……你……」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只能讲出这个字,接下来的话语全化成了苦烫的呻吟声。 杜瀛仍是气定神闲地笑着:「这谷里藏着一味良药『雪花玉露丸』,是我师兄从西域带回来送给广真师伯的宝贝。吃半颗可以提神活血兼排毒;要是吃两颗就难免燥火攻心,精神亢奋;若是加在酒里服下,就是不折不扣的春药了。」 聂乡魂一听到「春药」二字,着实羞怒交集,恨不得当场撞死,然而他更在意的是:「为什么……」 「你很奇怪为什么葬心散没有发挥效用吧?」杜瀛笑容可掬:「真是不幸,我师伯五年前就是被人用葬心散毒害,凶手到现在还没有抓到。为了以防万一,我们龙池派弟子全部一人配一颗解药。至于我怎么会知道饼里有毒呢?」左掌凑到聂乡魂眼前,让他看清楚无名指上那枚发黑的戒指。 「一看到戒指发黑,我就知道不对了。仔细一想,聂二爷又不识药理,哪来的毒药呢?想来想去,就只有姓江的老头塞给你的葬心散了。没想到你还会存下来备用,可真是心细哪。不过呢,认识我这么久,居然不晓得我手上长年戴着银戒指,直到要动手杀我了,还不肯多注意我一下,实在是太伤我的心了。」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眼中却全无笑意,声音中也带着异常的寒气,聂乡魂心中一紧,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即便如此,身体的火热还是无法消除。他的意识在融化,脑中逐渐塞满七色云霞,体内万分空虚干渴,激烈的燥动让他恨不得将身体整个撕开来。他咬紧嘴唇,拼命忍住不呻吟出声,却关不住嘴角漏出的啜泣和喘息。 「其实啊,你这副狠毒的心肠,跟我还真是相配。老实告诉你,我大老远把你带到这谷里,为的就是拿药箱里的雪花玉露丸招待你。也就是说,从头到尾我就没打算放你回南英翔身边,什么一年之约,只是说说罢了。」 这是事实。当他发现江昭青的阴谋时,立刻明白,这是他将那美丽倔强的小人儿占为己有的大好机会。毕竟总要有个人把迷路的小羊带回来吧?至于带回来后要蒸要煮,就随他的意了。 「你……好……」 「好卑鄙是不是?没错,事实上最卑鄙的人就是我,你跟南老大都给我耍了。不过这也得怪你自己。谁叫你什么祸不好闯,偏偏去干通敌这种杀头的事,这一来不管我怎么对待你,都不会有人说话,万一你逃了,还会有人帮我把你抓回来,你说是不是很方便啊?」 伸手抚摸着聂乡魂的脸颊,动作虽然轻柔,聂乡魂却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杀意,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勒死。心中恐惧到了极点,使出全身力气想逃开,但敏感的肌肤却不由自主地眷恋掌心微凉的触感,非但没有拨开他的手,反而更凑了上去。 「啊!」杜瀛的手指伸入了单薄的夏衫领口,按住他胸前的鲜红小点轻轻揉搓,聂乡魂惊喘一声,头往后仰起,优雅的颈子弯成美丽的弧度。「不要……」明明是拒绝,听在杜瀛耳中却成了急切的邀请。 「说来我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居然选在同一天下药,是不是很巧呢?说不定我们真的是天生一对哦?」按住聂乡魂双肩,轻而易举地将他翻了个身,仰躺在自己身下,侵入衣领的手长趋直入一路伸到了下腹……因此那已丧失思考能力的身体立刻毫不犹豫地回应,渴求着更强烈的占有。杜瀛当然是尽责地满足他,两人忘记了之前的争吵和敌对,一同淹没在情欲之海中。 然而,即便在激情之中,聂乡魂仍可以感觉到心底深处挥之不去的恐惧,仿佛欢爱之后就是毁灭的来临,他即将被大卸八块焚烧成灰烬。两种相反的情绪在体内激荡,带来的是无比的惶惑不安。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不自觉地张开双唇,呼唤着曾经一度让他安心的名字。 「南哥……」 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杜瀛的耳里。身体仍然激烈地抽插着,心口却在阵阵地刺痛。 真的……做错事了…… 魏千洁进入卧龙谷的日子,恰好是秋天的第一天。一夜之间,满谷的青绿骤然枯黄,花也谢光了。然而在聂乡魂的心里,早已是寒风怒号的严冬。 自从悲惨的下药事件之后,他和杜瀛之间便再也没有一刻的平静。杜瀛开始处处回避他,就算碰到了也总是冷着脸不说话。但身为受害者的聂乡魂可没这么容易放过他,他管不住内心的屈辱和怒火,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见了杜瀛就要冷言冷语刺他一下。通常杜瀛都会默不做声地忍受,等到受不了了就反唇相讥,聂乡魂在口舌上向来不是他对手,更是被激得青筋直冒。最后杜瀛干脆搬到龙腾峰下扎营居住,整整四天不见人影。 聂乡魂望着空荡荡的水榭,心中愤恨不已。那是什么态度?做了那种下流事情,还打算当没事人一样跑掉吗?只是不能否认,杜瀛的离开多多少少让他松了口气。以前他总嫌杜瀛太吵,现在才发现,当他沉默的时候,反而更让人坐立难安。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即便相隔三尺,聂乡魂仍感觉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寒毛直竖的愤怒和憎恶。而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仍戴着那枚发黑的银戒指。聂乡魂心中雪亮,他在记恨那块毒饼的事。 那又怎么样?聂乡魂恨恨地想,反正你还活得好好地啊。而且还达到了你的目的,你又有什么好不满的?要不是你骂我骂得那么难听,我也不会…… 虽然不服气,他心里还是明白得很,毒药跟春药,论卑鄙也许是不相轩轾,论狠毒可是天差地远。事实上他自己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糊涂:我真的拿剧毒给他吃? 虽说这会杜瀛不在,正是他从水下通道逃走的最好时机,但他越想越不甘愿,他还没讨回公道,这一走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杜瀛那色魔吗?转念又想,论口才他远不及杜瀛,论武功只是只三脚猫,连剩下的半包毒药都没了,根本连杜瀛的一根寒毛都动不了,留下来又能做什么?搞不好哪天杜瀛兴致来了,自己又得遭殃。反覆良久,决定至少先探个路。 他将船划到东边岩壁旁下锚,便潜进水中。果真看见岩壁上有个黑漆漆的大洞,洞口宽敞,一人通过绰绰有余。只是里面想必是伸手不见五指,如何合气撑着游出去,着实是一大难事。心下正思索着一抬头却发现水面上的小船无故震了一下,显然有东西落在上面。聂乡魂心中怦怦乱跳:杜瀛回来了吗? 拖着发软的手脚飞快地往上升,才刚浮出水面,劈头只见一张陌生的脸凑在眼前,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活像寺里的夜叉。聂乡魂惊叫一声;往后一头栽进水里,那张脸的主人也一声惊呼,摔倒在船板上。竟是个女子。 聂乡魂根本来不及疑惑谷里怎么会有女人,已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水,顿时呛咳不已。船上那少女惊叫:「喂,你,你没事吧?别怕,我下来救你!」随即噗通跳进水中。聂乡魂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更扯的事发生了,她一进到水中,立刻咕噜一声直往下沉,她奋力挣扎,边喝水边大叫:「救命啊!我不会游泳!」 不会吧?你不是要来救我吗?聂乡魂哭笑不得,游到少女身后,伸手揽住她纤腰:「好了,没事了,别乱动!」 「别放手,别放手,我会淹死!」 「叫你不要乱动!不然我就放手!」 好不容易拖着少女游到船边,只见船又震了一下,杜瀛立在船头,睁大眼睛瞪着聂乡魂臂弯中的少女:「魏千洁,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千洁是杜瀛的师父广文大师未出家时生的女儿,母亲过世后,就寄住在飞龙寺山下的村子里,不时上山探望父亲,广文大师也取得长辈谅解,多少教她一些防身功夫。所以她跟杜瀛自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他们回到水榭换了衣服,魏千洁见到杜瀛显得十分兴奋,杜瀛则是一贯地冷漠。 「你怎么会有钥匙?」 「无碍和尚给我的,镇隆寺烧掉了,他叫我先来这里避一避,等他有空再来接我一起回飞龙寺。」 杜瀛心中叫苦:「无碍师兄,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了,你还送这个大麻烦进来,不是要我死吗?」 然而魏千洁不明白他的苦恼,仍是兴高采烈:「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我找你好久了,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何不去对着墙壁说?反正结果一样。」 魏千洁大发娇嗔:「你怎么这样讲话呢?我是你的未婚妻欸!」 听到「未婚妻」三字,聂乡魂全身剧震,脸都白了;杜瀛仍是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你漏了两个字:『自称』未婚妻。」 魏千洁不服:「我爹已经跟你姐姐说好了,等你下次回寺里就要完婚,你还说这话?」 杜瀛嘴唇掀了掀,仿佛就要吐出一些空前恶毒的言语,终究还是一蹙眉,什么都没说。 聂乡魂看在眼里,心中不忿:风度可真好啊,你对我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魏千洁把注意转向燕乡魂:「这位聂公子是杜瀛的朋友吗?幸会幸会。刚才多榭你救我一命,让你看笑话真是不好意思。」聂乡魂懒得理她,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魏千洁也不以为意,开始批评屋里的脏乱。 「怎么搞的,这么美的水榭,被你们弄得乱七八糟。男人就是这样,都不爱整洁,现在变成我得来打扫了。」 又没人叫你扫。杜瀛跟聂乡魂同时心想。 「啊,天色这么晚了,那我先做饭好了。」 她一派女主人的架势让聂乡魂十分不满,开口道;「我来做。向来都是我做饭的。」 杜瀛冷笑道:「那当然,我们聂二爷手艺可是好得不得了,还会加『特别』的料哦。『』 聂乡魂脸色一僵,深吸一口气,静静地道:「我想还是有劳魏姑娘了。」 吃过淡而无味的晚餐,杜瀛又不知跑到哪里去,聂乡魂强忍心中苦闷,帮着收碗盘。魏千洁显得坐立不安,几番欲一言又止后,怯生生地挨近他,低声问:「聂公子,你跟杜瀛感情很好吧?」 感情好?聂乡魂真想放声大笑,又怕笑了眼泪会跟着迸出来,只能冷笑一声:「这么说吧,他的本性我一清二楚。」 「那么,能不能请你劝劝他,男儿志在四方,他想先创番事业也是理所当然,但是终身大事拖久了总是……」说到后来,脸已涨得通红,声音也低不可闻。 「你要我劝他早日完婚?」 魏千洁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 聂乡魂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觉得杜瀛似乎没有意思要娶你哦?」 魏千洁摇摇头:「这世上他最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我爹,另一个就是他姐姐,这两个人决定的事,他一定不会违背的。」 聂乡魂全身一震,几乎把碗盘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住心情,故作镇静地问:「那你何必这么着急?」 魏千洁苦笑:「你也知道的,他那个人向来没定性,就是喜欢东奔西跑,惹事生非,要是不逼他,婚事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我……我都快要二十了,小时候的姐妹们都已经好几个孩子,只有我还是孤家寡人,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既然你这么急,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不就得了?」 魏千洁脸色一变:「这怎么可以?」 聂乡魂的怒气瞬间爆发:「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杜瀛嘛!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觉得太晚嫁很丢脸而己!」 「我没有!我真的喜茨他!」 「既然这样,就应该一直等他,不管多久都会等,这才是真心啊!『无怨无悔』,懂不懂?像你这样一点都不考虑杜瀛的立场,只会急着嫁人,嫁给谁都无所谓,谁会相信你是真心的?」 魏千洁怔怔地看着他:「无怨无悔……?」 「没错!不管他怎么待你,你都能忍受,这样才有资格说你喜欢他,要是办不到,你就早早滚吧!」 魏千洁并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思索着。 「我知道了。我是真的很喜欢杜瀛,除了他不会嫁给任何人,所以我以后不会再逼他成亲了,我会耐心等他。谢谢你提醒我。」 望着她的背影,聂乡魂感到一阵虚脱: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夜里,他独自到湖边散心,正望着远处的岩壁出神时,冷不防旁边一个声音响起:「那女人睡了?」 「对啊,不过我不反对你再消失一阵子。」 杜瀛从树丛中走出,满脸厌恶:「真受不了,居然到这里还会碰到她!这辈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女人!」 「怎么?她打败过你?」 「去!她还早着哩。从小就一直缠着我,拉我陪她练剑,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两,然后一比输就开始哭,害我被大人骂,还得跟她赔不是。简直是笑话!」 「小时候的事还记恨到现在,心胸狭窄。」 杜瀛瞪他:「她长大后就是现在这副德性,你觉得有此较好吗?哼哼,女人这种东西,我看都不要看!」 「你不看也得看,婚事都订下了。」 杜瀛大骂:「订个屁!想也知道是她去我大姐那儿哭闹装可怜,我大姐一时心软才答应婚事。凭她那副长相,也只能靠这种贱招才嫁得出去。」其实魏千洁长得并不丑,虽不是天仙美女,也是个干净清秀的好姑娘。只是以杜瀛那张嘴,西施也能讲成无盐。 「说得好。你怎么不当面跟她说去?」 杜瀛长叹一声:「她毕竟是我师父的女儿啊。」 聂乡魂瞬间明白了一件事:魏千洁没说错,杜瀛绝对不会违背他师父的命令,不管再怎么抱怨,总有一天他一定会乖乖回去成亲。 怨忿的火焰再度在心中升起。都已经有未婚妻了,还来招意我,你这无耻人渣! 「我说你啊,是男人就干脆点,早早回去成亲吧。不如这样,直接在这里拜堂好了,我来做主婚人。」 杜瀛怒视他:「少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赶快找个女人帮你暖床,省得你成天发情。」 「我对那丑八怪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不是问题,只要拿你师伯的灵丹妙药来配酒喝,就是母猪你也会照上不误的。反正你自己也说了,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嘛。」 杜瀛额上青筋微微暴起,冷冷地道:「犯不着老拿药来损我。你要晓得,我要对你霸王硬上弓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用药只是想让你舒服点,你该感谢我才是。」 聂乡魂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是吗?我看是你不用药就办不了事吧。」 只见杜瀛眼中凶光一闪,聂乡魂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扑倒在地上。衬着月光,只看见杜瀛浮肿的双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有如野兽。聂乡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回真的要被撕成碎片了!」 但是杜瀛只是压着他,咬牙切齿盯着他许久,最后终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开了。聂乡魂坐起身来,心脏还在狂跳,嘴巴却不受控制地朝着他背后大喊:「我说得没错吧?」 杜瀛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说道:「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水下的岩洞几年前就被我师父堵死了,如果你想从那边逃走,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头也不回地走了。 聂乡魂征征地坐着,良久,开口大笑起来,为了自己的愚蠢,他笑了好久、好久…… 接下来几天,魏千洁果然一次也不曾提起成亲的事,但并不表示另外两人耳根就能清静了。她每天精力充沛地在水榭里忙进忙出,一会打扫一会洗衣,手上忙着嘴里还一面数落着两个男人的邋遢,完全没注意到水榭中一触即发的杀气。 聂乡魂的心情很复杂。照理依魏千洁「杜瀛未婚妻」的身分,足以让他恨她入骨,然而他又忍不住为不用再跟杜瀛独处而庆幸。此外,他近年来饱尝遭人设计利用之苦,对杜瀛、江昭青之流的精乖人物已是敬谢不敏,反而觉得还是像魏千洁这样单纯的姑娘来得老实可靠些。况且,魏千洁还能为他带来不同的乐趣。 像这日,魏千洁问他:「你说过要无怨无悔才算真情爱,那要是有个姑娘想嫁你,你怎么样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呢?」 「简单,考验她。」「怎么考验?」 聂乡魂一本正经地道:「每天打她、骂她,对她冷言冷语,看她还要不要跟我就知道了。」 魏千洁大惊失色:「怎么可以这样?」 「没办法。人心是很贱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珍惜,一定要让她吃点苦头才行。」 魏千洁眼眶泛红,显然正在同情那位根本还没出生的陌生姑娘,但还是严肃地点头:「我明白了。还好杜瀛没这样对我,我会好好表现的。」 聂乡魂看着她庄重的神情,肚里暗笑:「笨蛋!」 长期以来一直被杜瀛耍得团团转,现在看到魏千洁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畅快。只是,这点小小的乐趣,并不能消除他心中的苦闷。 一旧,魏千洁又不屈不挠地追着杜瀛想帮他量身制衣,杜瀛被她逼得没处跑,整个水榭闹哄哄地。聂乡魂只是迳自吃着早点,冷眼看着这出闹剧。 没一会儿,杜瀛冲进来,抄起碗筷正要吃饭,一开口满肚的火就喷出来了:「搞什么鬼!她是聋了还是怎么着?脑袋坏了,人话听不懂是不是?跟她讲了几百遍,没兴趣就是没兴趣,她还要死缠不放!到底要不要脸啊?」 聂乡魂优雅地嚼着酱菜,慢条斯理地道:「不要脸的人岂止她一个?」 这时,魏千洁走进屋里,只见杜瀛面目狰狞地瞪着聂乡魂,而后者仍是面不改色地努力加餐饭。迟钝如她,也终于感觉到屋内宛如结冰的气氛。 「你们……怎么了?」 「啪!」杜瀛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掼,起身走了出去。魏千洁惊慌失措地望着他的背影,再回头看聂乡魂,发现他低垂着头,完全看不见脸上神情。 「到底怎么回事?」让她更惊讶的事发生了,雨滴水珠落在桌上,水珠随即越积越多,将桌子沾湿了一大片。她很快地发现,水滴是从聂乡魂的眼中流出来的。 如果是平常,一个男子这样当着她的面流泪,一定会被她大为轻贱,但是当她看见聂乡魂雾蒙蒙的大眼中蓄满晶莹的泪水,写着清楚的悲哀和无奈,一时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掏出手绢默默地递给他。 聂乡魂没有接过手绢,只是微微摇头,丝缎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苦涩的话:「做人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可怜。眼前的姑娘,抛弃女子的矜持和尊严苦追杜瀛,求的不过是女人平凡的幸福,然而却不能如愿。 魏千洁,你知道吗?你、我和杜瀛,这谷里的三个人,注定没有一个人会幸福。我们永远不会幸福…… 杜瀛站在龙腾峰顶,望着变幻莫测的云雾。他的心就像手上的戒指,原本雪白明亮,现在却黑了一大块。 本来并没有真的打算用雪花玉露丸的。虽然有这念头,理智却告诉他不必如此。只要把聂乡魂带到无人的地方朝夕相处,日子久了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犯不着做这种卑鄙的勾当。 当初在这山顶上,听见聂乡魂焦急地喊他,心里还以为他多少还是有些在意自已。然而事实呢?发黑的戒指嘲笑着他的天真。 他低估了聂乡魂的倔强,也高估了自己的耐性。聂乡魂越是反抗,他就越是急切地想要他,最后终于做下了自暴自弃又无谋的决定。 不久之前,自己还抱着他,从这山顶上一路滑下去。那个时候,两人好像在飞翔一样。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回忆之一。聂乡魂却只认为他是疯子。 该放手了吧!在酒中下药时,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当他听到聂乡魂在迷乱中呼唤南英翔时,更确认自己已经无望了。反正他永远得不到他的心,反正他们注定要反目成仇,再把他拴在身边也只是痛苦的延长而已。 但是,就在他考虑放聂乡魂自由时,脑中骤然浮现聂乡魂在他吃下毒饼时,脸上浮现的微笑。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还是办不到。明知该是让步的时候,高傲激烈的本性就是不允许。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既然你恨我,我就让你恨个够吧!这样你才会注意我。只要有恨,你这辈子就离不开我,真正是属于我的人。有本事的话,就放马来杀我,我等你!」 很久以后,当杜瀛回顾自己的一生,不得不由衷承认,他一生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此时的他还不了解,聂乡魂的笑容,其实是决意与他同死的笑。 夜里,聂乡魂睡梦中平白无故睁开眼睛,赫然发现黑暗中杜瀛的身影就坐在他身边。他直觉地跳了起来,整个人缩进墙角。 杜瀛心中刺痛:「你就这么怕我?」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缓缓地道:「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如你所愿,离开卧龙谷。」无碍随时会进谷来接魏千洁,到时只怕连他也会一并被拖回飞龙寺,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好端端为什么要走?哦,你想逃婚,是不是?」 「只要我师父找不到我,婚事就办不成。」 「你能逃多久?早晚,要回寺里的。」 杜瀛实在很想告诉他,他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但是说了又如何?反正聂乡魂根本不会在乎,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到时再说吧。」 聂乡魂心里大骂:「你就不会明白向你师父拒绝吗?懦夫!」嘴上说着:「那魏千洁呢?你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反正无碍师兄很快就会来接她。」 「这样太可怜了。」 杜瀛冷笑:「几时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莫非聂二爷终于开窍,想尝尝男欢女爱的滋味?这我倒是可以安排。」口中调笑,心中却是万分气苦:聂乡魂对这认识没几天的女子竟比对他还要体贴! 聂乡魂一抬手:「随你怎么说。我们要去哪里?」 「听那女人说,李隆基逃到蜀郡去了。我们就上那儿去找他,叫他给你磕头赔罪,以后你就别再跟李家过不去了。」 聂乡魂悠然微笑:「然后呢?你就放我回南哥身边?」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杜瀛的肩膀剧震了一下,心中满意极了。 「你到底要不要走?」 聂乡魂仍是微微地笑着。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杜瀛根本不需要问他的。答案一开始就注定了。 「好啊。」 于是,在魏千洁的追赶叫喊声中,和白桦树林里致命机关的夹击下,杜瀛怀中搂着聂乡魂,离开了这凝聚了一切爱恨、矛盾和恩怨的卧龙谷。 第十章 深夜,镇隆寺上下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见流离失所的百姓躺了满地,四周异常寂静,连伤者的痛苦呻吟声都是小心冀翼,从紧闭的嘴里偷偷漏出来的,似乎生怕唤来更加残酷的命运。 年轻人压抑着满心焦急,谨慎地跨过地上的人群,来到大殿中。这里是唯一没有人歇息的地方,因为大殿里的夜叉塑像太过狰狞逼真,会让在生死关头挣扎的人们更加感觉黄泉逼近。就在这庄严又阴森的地方,年轻人找到他要找的人。 「南哥,你怎么这么晚还爬起来?伤得这么重还乱跑,要是骨头又断了怎么办?」 腿上还系着夹板,虚弱得像要散架的青年正伏在地上,听到义弟来了,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持续对着观音的塑像不住叩首。 「南哥……你怎么了?」不由分说一把扶起那青年,只见南哥额头已经淤血,眼中布满血丝和泪水。 年轻人惊惶不已:「南哥,到底怎么回事?南哥!」 南哥不住摇着头,试着挣脱他的搀扶:「乡魂,你别管我,你不懂的……」 聂乡魂长叹一声:「南哥,你不要想大多,菩萨一定会保佑你赶快复原的……」 「这可难说了!」清亮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然不带任何讥嘲,但是在这种年头,未免爽朗得刺耳。聂乡魂回头,原来是前日在汾州城中救了他们两人的黑衣青年,也就是镇隆寺住持无碍的师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瀛倚在门边,慢条斯理地道:「在我看来,南大公子并不是在求菩萨保佑,而是求菩萨原谅吧?是不是啊,南老大?」 聂乡魂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大哥行得正立得稳,要求什么原谅?」 杜瀛笑道:「这位小老弟这么够意思,南老大福气不浅哦不过你真的行得正立得稳吗?」 聂乡魂对他怒目而视,本想回嘴,却发现被当面讽刺的南英翔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南哥……」 杜瀛有些不耐烦:「你仔细回想一下,汾州太守的老子是怎么死的?」 前天夜里,安禄山手下将领何千年带大军将汾州城团团围住,太守还算有志气,没像其他城一样望风投降,而是率兵在城墙上严阵以待。没想到正要开战时,敌军阵前押出了一个老人,正是太守的父亲。这招用意一目了然,投降,不然老人就第一个死。 太守顿时没了主意,在城墙上痛哭失声。聂乡魂跟众人一样,都心想这回铁定也得投降了,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的南英翔不见踪影。就在此时,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老人心窝,自然是当场取了老人家性命。这一着不但太守大惊失色,连何千年也一脸惊讶。 太守怒发如狂,下令顽抗,所以才会发生之后的攻城血战,以及敌军进城后大肆杀戮,也造成南英翔被马踏伤,逼得聂乡魂不得不踏上禁忌的西方。 「这有什么好问,被箭射死的啊。」 「你没注意到那支箭是从城里射出去的吗?」 「那又关南哥什么事……」聂乡魂倏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老头是……」 「我只看到南老大偷偷摸摸背着弓箭从塔楼里跑出来,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聂乡魂震惊无比地看着南英翔:「南哥,是真的吗?」暗杀无辜的老人?这是他认识的南哥吗? 南英翔仍低着头:「我……我不能让太守投降……」 「可不是吗?」杜瀛道:「跟君臣大义比起来,父子亲情算得了什么呢?」 聂乡魂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只是深深地注视着结义大哥,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南哥,这就是你不对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知道。我做的事天理不容,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我可以帮你忙啊。」 「啊?」不只杜瀛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连南英翔也终于抬头,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一回头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担心吗?城破的时候我一直找你,生怕再也见不到面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你这样一声不吭自己行动,分明是把兄弟我当外人,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他完全不理南杜两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郑重地说道:「你要答应我,以后做了什么决定一定要先告诉我,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我绝对会站在你这边的,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会陪你去,懂了吗?」 南英翔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两行眼泪迸出了眼眶,他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聂乡魂微微一笑,伸手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然后抬头与杜瀛四目相对。 杜瀛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眼睛。清澄勾魂的大眼,写满了决绝、自信和挑衅,毫不畏俱地迎向质疑的目光,好像在说:「看到没?我这人就是这德性,对我而言南哥就是一切,其他人全是屁。怎样?你有意见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眼神,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心里的震撼。然而这就是他不幸的开始。 聂乡魂对南英翔惊人的执着吸引了他,勾起了他要命的好奇心跟好胜心。明知阿乡心里不会再有别人,就是忍不住想插一脚,硬要让那双眼睛从南英翔身上转过来看着自己,结果搞得自己一身腥。最惨的是,都已经到了这副田地,还是不愿放手。 这,是不是就叫「犯贱」呢? 秋天,淮水水面上风浪一天高似一日,但是水面上的船只仍然络绎不绝。除了渔船,大多是由北往南的船只,由南往北却是少之又少。这里是寿春郡辖下梅实镇,横跨淮水两岸,来自河北往南逃亡的大批百姓,总是集结在这里设法渡江。本地船家逮着了机会狮子大开口,雇一只小蓬船就要价一人五两,有时搭船的人多,甚至一个人喊价喊到十两。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哪里出得了这么多钱?因此岸边总是挤满了上不了船的人望着江面哭喊哀求,不时有人万念俱灰,带着全家老小直接往江里一跳了帐,水里三天两头浮着死尸,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杜瀛和聂乡魂虽然身处南岸,仍然嗅得到对岸那股悲惨的气息。他们沿着河岸向西行,眺望着河面上的大小船只,杜瀛发现到,在那些船里,每十艘就有三艘的船帆上画着一团烈焰的图案。他正在猜想是那家大户有这么多船,聂乡魂已经回答了他。 「赤胆帮。不愧是江淮第一大帮,气势就是不一样。」 赤胆帮正是南霁云的老帮派。原本只是一群穷苦船夫跟渔民的乌合之众,靠着摇船和买卖渔货勉强度日,还饱受水盗和贪官污吏的威胁。后来经南霁云大力整顿,声势逐渐壮大,将水盗压制了下来,日久官府自然也得让他们三分。赤胆帮得势后,并不因此骄矜,平日除了做买卖,仍不忘行侠仗义,时常以低廉的价格护送商船跟渡船,免得又遭水盗侵扰,因此在江准一带声誉极佳。即便南霁云卸任,他们仍一本初衷。如今天下大乱,原本己消声匿迹的水盗又死灰复燃,赤胆帮再度义无反顾地挑起保护百姓的重任。只要有逃难的百姓雇船渡江,赤胆帮总是免费派两艘小船护送,偶尔帮中有空船时,他们甚至还会亲自载人到对岸,侠义之名更是流传四海、 照理杜瀛对此等英雄应当是极为尊崇,偏偏他此时为了种种理由,痛恨着南英翔,连带着也恨上了一切跟姓南的有关的事物,听见聂乡魂大赞赤胆帮,心中不快,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聂乡魂哪会不知道他心思,故意提高了声音:「赤胆帮分成四个大堂,东银蛟,西青蟒,南巨鲸,北潜龙,帮主称为中鲲鲍。这些船挂着银蛟的旗子,应该是东边的。虽然阵容还不错,比起南哥的潜龙堂可要差远了,船大,人才也齐整,个个都是光明磊落,品行端正的好汉,就跟他们堂主一样。不像某些门派,空有响亮的名声,却教出来一群不三不四的弟子。」 这话自然是冲着杜瀛而来,杜瀛干笑两声,道:「既然赤胆帮这么杰出,咱们就去拜会一下吧!」伸手搂住聂乡魂腰身,在路人惊呼声中,纵身往江心跃去。 他以水上诸多小船为跳板,一路冲到河心,落在一名老翁驾的小篷船上。离小篷船约三丈的地方有一艘大船,大船的左右翼各有一艘赤胆帮的小船,显然是在护卫大船。 杜瀛脚一踏到船板,也不顾船上老翁惊讶的表情和聂乡魂气鼓鼓的脸,拉开喉咙就朝着右翼的小船叫道:「喂!那个什么海胆帮辣椒堂的人听着,你们家南大公子的老相好聂二爷在此,快叫堂主出来接驾!」 聂乡魂气得大骂:「你疯了!」然而杜瀛的表情变了,聂乡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了小船上的异样。 原本一个年轻人站在船首,手上的短刀正抵在一个灰衣男子的颈中,船上另有四个人,显然是灰衣男子的同伴,持刀堵在船尾急欲上前抢救,却碍于船身狭窄,首领又在敌人手上,个个动弹不得。而左首的小船上,另一个年轻人正跟四名赤胆帮帮众打得不可开交。 那名被挟持的灰衣男子正是赤胆帮银蛟堂堂主秦邦。今日他照例率领两只小船,分左右二翼护送这艘满载难民的大船。这回又有个排不上船的老妈妈,哭哭啼啼硬是要求秦邦让她两个年轻儿子挤赤胆帮的船过河。秦邦拗不过她,硬是安排一艘小船各空一个位置出来载一个少年。 谁知船行到河中间,左首船上的少年忽然暴施偷袭,将船上的首领刺杀落水,秦邦听见骚动,偏生视线被大船挡住,看不见左翼船上动静,一时分心,也遭自己船上的少年挟持。 这时,忽然大船上惊叫声四起,秦邦抬头一望,只见有十来人拔出钢刀,正追杀着船上老弱妇女。原来是赤胆帮的宿敌——淮水水盗血虎帮,居然混在难民中上了大船,又找两个身手矫健的小子绊住小船上的赤胆帮众人,他们则趁机大肆劫掠。两艘护卫船上都是打得手忙脚乱,根本没办法上大船支援。 而杜瀛就在此时出声叫喊,船上帮众跟血虎帮那少年都闪了神,秦邦趁机挣并少年手腕,一反手扭断了他手臂,少年倒在船板上哀号不止。 杜瀛喝采:「好身手!」 秦邦顾不得回答他,转身对众兄弟道:「你们过去帮阿东他们,我上大船去!」说着纵身一跃,上了大船。 杜瀛见到这等热闹场面,哪里肯放过,回头对小舟上老翁说道:「老丈,我兄弟在你这儿寄放一下,我马上回来,你可别乱跑!」随即也跳上大船,跟水盗展开一场混战。 聂乡魂气得肠胃翻转,口中喃喃咒骂不已。 「龙池派舞风乘岚步,果然不同凡响。」听到老翁这话,聂乡魂大吃一惊,回头瞪视着他。 那老翁当真老得很了,头戴着斗笠,弯腰驼背,满脸斑驳,眼睛几乎睁不开,但眼皮缝里透出来的光却是异常机敏锐利,聂乡魂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戒心。 「你知道龙池派?」 「羊角山飞龙寺,寺前挂着一块大匾『龙非池中物』,这样高贵的门派,想不认得也难。」老人和蔼地笑着:「你也是龙池派弟子?」 聂乡魂几乎要破口大骂:「谁是他们的弟子啊!」但近日来的波折已使他昔日的火性收敛了几分,不愿轻易在陌生人面前露底,只是淡淡地道:「不算是。」 老人望着正在船上边打架边狂笑的杜瀛,道:「嗯,使长鞭,又这么聒噪,想必是广文家里的杜小七吧?」杜瀛在家中排行第七,长辈和师兄向来喊他「小七」,但要是平辈这样叫他,就有得苦头吃了。老人冷笑了一声又道:「话说回来,现在也只有广文的徒弟能这样活蹦乱跳,龙池派里早容不下广真的人马了。」 「老丈,你懂得真多。」 「小兄弟,你看我这岁数是白活的吗?」老人说着话,忽然望向聂乡魂身后,冷冷地道:「来了。」 「什么来了?」聂乡魂回头,只看到水面上又多了许多船只,只是载的全是官兵。其中有十几艘船将正在大战中的大船围住,官兵抛了绳子准备爬上船去。 聂乡魂望着杜瀛骂道:「看吧,闹成这样,把官兵都给吵来了!」 老翁道:「放心,官兵不是来抓他们的。就算那船上的人全死光,官府也不会过问。」 「那他们是来做什么?」 「抓逃犯。」 除了包围大船的人以外,其他的官船正逐艘搜查江上的其他船只,果然是在抓逃犯。此时,一艘官船挨近他们,船头一个衙没趾高气昂地对着聂乡魂和老人叫道:「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聂乡魂还来不及开口,冷不防老人一把抓住他手腕,手劲竟是出奇地大。聂乡魂吃了一惊,只听得老人颤巍巍地道:「官爷,小老儿是东家集的王老汉,带了孙子到扬州投亲去。」 聂乡魂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船上几名官差拿出一张图像:「你们两个,这画像上的人见过没有?」 图像上画的是个约四十来岁的男子,留着山羊胡,气度斯文,一派书生风范,聂乡魂并没见过这张脸,但总觉那眼神有些熟悉。下方是男子的名字:「淦额达」。 「回官爷,没看过。」 「这人是通缉要犯,你要是见着了,千万得来衙门报个信,要是知情不报,那可是死罪一条,听到没有?」 「小老儿明白。「 「好了,走吧!」 聂乡魂拿了桨,缓缓划开,直到离官兵甚远,老人便邀他进船舱里小坐。 「那姓淦的通缉犯到底是什么人?江洋大盗还是杀人凶手?」 「都不是。他是前任寿春太守余允铭的参谋。余允铭被他手下长史王文基给杀了,王文基要斩草除根,自然不能放过他。」 聂乡魂睁大眼睛:「那姓王的杀了太守?他是打算降燕吗?」 「他降燕作什么?杀了姓余的,就换他当太守了。余允铭的兵马公库全归他管,官饷照领,何乐不为啊?」 「朝廷还让姓王的当太守?他们不知道他杀人吗?」 「姓王的是光大化日之下带人冲进太守府里杀人的,朝廷能不知道吗?他们只是懒得管罢了。」 「简直没王法了!」 「小兄弟,在这种皇帝逃命,太子篡位的年代,兵马跟刀剑就是王法,没这两样东西的人就得自求多福了。」 聂乡魂心中骂道:「全是李隆基那狗皇帝搞出来的烂摊子!」不过这话可不能在这素昧平生的老人面前说,因此他只说:「这些贪官污吏,简直比豺狼还可恶。」 「既然如此,小兄弟为什么还要跟豺狼的同类为伍呢?」 「什么?」 「你不知道吗?王文基也是龙池派出来的,论辈份是杜小七的师叔。」 「……师叔的作为,跟师侄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你对龙池派了解多少?」 「够多了。」多到够我受的了。 「那么你想必知道,自从武后设武举以来,每回武举前几名都由龙池派弟子包办吧?其中最有名的,就属行执的关门弟子郭子仪了。」 聂乡魂惊呼:「郭子仪是龙池派的人?」 「杜瀛还得喊他太师叔哩。」 仔细回想,杜瀛每次提到郭子仪,的确是满脸的崇拜和骄傲。但他不愿别人说他攀亲带故,所以绝口不提这层关系。用意是很纯正,然而听在聂乡魂耳里,只觉自己孤陋寡闻,心中非常不悦。 「这又关郭子仪什么事?」 「你还不懂?龙池派出了这么多平步青云的徒弟,他们的掌门又年年受朝廷封赏,早已不是一般的佛门教派了。别人练武是为了强身报国,上他们那儿去学武的人个个都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一旦进了官场那肮脏地方,还能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天下的贪官污吏,十个总有三四个 杜瀛听见他声音,将一名官差踢进水中,脚下一点跃到这边船上来。本想骂他乱跑的,但他们两人的关系演变至此,聂乡魂已成了一根麻绳紧勒住他心口,让他没办法畅所欲言,所以只是深吸一口气,道:「走吧。」搂住聂乡魂的腰,纵身离开。临走前无意间瞄了那老人一眼,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如果,聂乡魂能够将方才他跟老人的对话多少透露一点给杜瀛听,杜瀛应该就能有所警觉,进而防止日后种种风波。只可惜聂乡魂一心牢记着卧龙谷中一旦大战的惨况,除非必要绝不开口,因而又种下了冲突的种子。 二个时辰后,杜瀛带着聂乡魂进了镇上一家破烂的客栈安顿下来,原先在江上还好端端的聂乡魂,此时却是被杜瀛扛进去的。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锐利如刀,因为他被点了五六处大穴。杜瀛将他安置在卧榻上,看着他向自己投射看愤恨的眼神,心中疑惑着,是否自己注定一辈子都得用这种粗暴的方法对待他。 平心而论,这回真的不能全怪聂乡魂。话说有些爱国志士在大街上设了太上皇李隆基跟新皇帝李亨的画像供人瞻仰,马上就聚集了一堆忠君爱主的人跪在画像前叩头哭泣。他们两人当然没这么多泪水分给这对窝囊父子,杜瀛打算一声不吭绕过去,难得的是聂乡魂也不想多生事端,默许了他的作法。偏偏就有个满腔热血慷慨激昂的人看不惯他们的淡漠态度,当众高声指责他们两个为何不过来叩头,这下可彻彻底底激怒了聂乡魂,两人就当街对骂起来,场面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整条街的人都被惹毛了,连路旁的商家都不做生意,全走出户外,将杜聂二人团团围住。 其实这群乌合之众绝不是杜瀛对手,但是得罪一整个镇的人未免太不智,况且杜瀛也狠不下心来痛殴这些在烽火中艰苦求生的老百姓,只好出手点了聂乡魂穴道,再谎称他兄弟有病胡言乱语,向众人赔礼了事。结果就演变成两个人在房里大眼瞪小眼的状况。 「我知道你跟李隆基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在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眼中,皇帝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没有资格践踏别人的希望!懂吗?」 如果眼睛会说话,聂乡魂的眼睛大概在说「呸」吧? 「只要你答应我,不再惹事生非,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听到了就眨二下眼睛。」 聂乡魂紧紧闭上眼睛,拒绝再看他。 杜瀛火冒三丈,冷冷地说:「照这样看来,二爷是打算让我一路扛到蜀郡去,每天服侍你吃喝拉撒兼帮你洗澡,是吧?无妨,我奉陪!」 这时店小二来敲门,满脸难色地说外面有几位乡亲要找躺在榻上那位爷。杜瀛心中叫苦:莫非街上那些人又找来了吗? 急忙推开门出去,却被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年妇女硬是挤了回来,其中一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扑在聂乡魂身上嚎陶大哭:「阿材啊!你可回来了!想死你娘我啦!你怎么一动也不动啊?」 杜瀛一头雾水:「什么?」 人群中唯一的男人,是一个憔悴的老汉,同样是涕泗纵横,一口咬定聂乡魂是他夫妇失散多年的儿子,他完全拒绝接受杜瀛提出的种种证明他认错人的说法,坚决表示他一眼就认出儿子了。而旁边的几位邻居大娘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还有各式尖锐程度不一的魔音,轰得社小七脑袋快爆了。 「我们出去说,出去说,行不行?」 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所有人推出门外,再将那像水蛭一样附在聂乡魂身上的好太太一并拖出去,杜瀛关上门,努力想向这群人解释聂乡魂绝不是本地人,但他很快就发现根本没人在听他说话。在一片缠夹不清中,杜瀛深深后悔刚才没干脆带着聂乡魂跳窗逃走。 才刚想到跳窗,灵敏的耳朵便感觉到房中有异状,用力挣脱众妇人的拉扯冲进房中,只见窗户大开,榻上的聂乡魂早已不见踪影了。杜瀛发觉中计,怒不可遏,冲出来揪住那假装认儿子的老汉,喝道:「是谁叫你们来的?说!」 老汉给吓得几乎翻白眼,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是……是赤胆帮的秦爷……」 在梅实镇郊外约半里,有一座小山,淮水在山凹里转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小的河港。在这依山面水的地方,立着一栋宅院,出了宅院门口就是码头,随时可以调度港口里的三十艘大小船只。 宅院不大,外观也不豪华,唯一特别的一点,是屋顶上挂着两面大旗。一面上画着烈焰图案,另一面较小,画着一只银色的蛟龙,这里正是赤胆帮银蛟堂的本堂。进了门口,穿过小小的庭院,四扇关闭的纸门正对着门口,正是本堂最宽广也最重要的所在,议事厅。打开纸门,迎面第一眼就会看到梁上挂的一块大匾额:「赤胆雄心」,笔力刚健饱满,字体方正端严,正是南霁云的好友,平原太守兼河北五郡盟主颜真卿的真迹。颜真卿素有「心正笔正」之誉,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在议事厅里,有三个人。负手站在厅头的青年就是本堂的主人,银蛟堂堂主秦邦;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正是被人从客栈劫出来的聂乡魂;另一个是五十开外的老者,正将手掌搭在聂乡魂背上,专心运气。 只见老者脸色逐渐涨红,头上大汗淋漓,聂乡魂仍是一点反应也无,最后老者收回掌力,长叹了一口气。 「长老,怎么样?」 老者摇头:「不成,这是龙池派独门点穴手法,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冲开穴道。」 秦邦道:「看来还是得请姓杜的来解穴了。」 老者哼了一声:「秦堂主还真是天真,姓杜的小贼要是真来了,还能不闹个天翻地覆吗?」 「老实说,长老,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误会,还是跟他当面对质一下比较妥当。」 「这是南堂主亲口说的,怎么会有误会?还是说,秦堂主信不过南堂主?」 「属下不敢,只是……」 老者打断他:「秦堂主,我知道你跟南堂主有些不痛快,但是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和南堂主相识十余年来,可曾听他说过一句谎话?」 「没有,但……」 「那不就得了?」 聂乡魂心中好奇:「南堂主想必就是指南哥了,不知这秦堂主跟南哥有什么过节?」而在这同时,秦邦心中正嘀咕着:「不说谎的人不一定就可靠。」 「好了,我们还是快把聂相公移走,等回雍丘再请南帮主解穴好了,再待在这儿,那小贼就要杀上门来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吵闹斗殴声,秦邦苦笑:「来不及了。」 长老骂道:「谁叫你要出那种馊主意,三两下就露馅了。在客栈趁乱把他杀了不就得了呜?」 「这只怕不妥……」 哗啦哗啦,纸门像落叶一样四散落地,冲进来的正是怒火攻心的杜瀛。八名彪形大汉立刻从门后冲人,挡在秦邦和长老面前,奇怪的是只有四个人带刀,中间夹杂的四个人却都手持一条碗口粗的麻绳。 杜瀛心中冷笑:「这些人是想拿老子当活鱼网吗?」口中说道:「秦堂主。」 秦邦颔首答礼:「杜大侠。」 「杜某今天在江上多管闲事,扫了秦堂主与人过招的兴头,实在多有得罪。」 秦邦摇头:「今日全亏杜大侠仗义相助,秦某与帮中诸多兄弟才捡回性命,秦某深铭五内。」 「哦,那你派人掳走我兄弟,就是你的谢礼了?赤胆帮的报恩法还真希奇。」 「大侠息怒,容在下先向大侠引见,这位是本帮季长老。长老刚从雍丘过来,受本帮潜龙堂前任堂主南英翔之托,代为找寻南堂主失踪的义弟聂乡魂。根据画像,显然就是这位相公。」 「失踪?」 赤胆帮三长老之一的季成城冷冷地道:「说得更清楚点,是被人挟持。」 杜瀛大叫:「挟持?有没有搞错?是你们南堂主自己把义弟交给我的!」 季成城不屑地笑道:「杜大侠这话也说得太痴了。如果真是这样,南堂主何必这么急着找聂相公?」 「我怎么会知道!」 「你编谎也该编得漂亮点吧?」 杜瀛怒道:「他一个没钱没势的毛头小子,我没事挟持他做什么?」 季成城冷笑:「这个我就不方便明说了,免得削了杜大侠的面子。不过,江湖中人尽皆知,贵派虽然人才济济,却多半有些特殊癖好……」 「长老!」秦邦郑重考虑拿只槌子敲昏自己,免得淹死在这淌浑水中。 杜瀛气得脸色发青,碍着南霁云父子的面子,还是按捺下来:「季长老,劳驾你用常理想想,如果我真的挟持聂公子,我应当避着贵帮才是,但我非但没有刻意避开贵帮地盘,今天还自己带着聂公子去拜会贵帮的船,又自报姓名,这事秦堂主想必也清楚了。」 秦邦点头:「是啊,长老。杜大侠还义助我们击退血虎帮和找碴的官兵,怎么可能会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季成城瞪他:「你到底是哪边的人?谁晓得这小子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们龙池派的人个个一肚子坏水,仗着一点本事,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进了官场也是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王文基就是榜样!」 杜瀛听到「王文基」,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反驳:「王文基是王文基,我是我!我就不信你们赤胆帮没出过害群之马!」 「害群之马是吧?」季成城道:「那么,那个什么『龙池三杰』,不是广真的得意门生吗?趁着战乱,到处骗吃骗喝,搞得天翻地覆,还敢自称『三杰』,真的是杰出得很!」 秦邦忙道:「长老离题了况且龙池三杰早已被逐出门墙,跟杜大侠无关。」 不过杜瀛可不这么认为:「谁『自称』三杰了?『龙池三杰』本来就是你们这些外人胡乱给我三位师兄安的绰号,人家当红的时候猛拍马屁,等人家运气不好沦落天涯的时候,就这绰号拿来损人,你也太缺德了吧!」 「要说缺德,我可不敢跟令师兄比。」 杜瀛冷笑:「老头子,我看你不用扯了。你这种人我见得还不多吗?你们全都是嫉妒我们龙池派地位尊贵,长年被朝廷看重,年轻弟子一出道就能飞黄腾达,而你季长老一把年纪了,却只能困在淮水边捞色丫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不过我说你也别丧气,趁现在还剩几年阳寿,早早拜入我龙池门下,学个一招半式,说不定在进棺材前还来得及到长安露个脸。这么着,干脆拜找为师吧?」 这话说得季成城和众多帮众咬牙切齿,好几个人已经蓄势要冲过去拼命,秦邦只得努力制止。聂乡魂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笑:杜小七的毒舌又更上一层楼了。 秦邦生怕场面控制不住,设法导回正题:「长老,南堂主真的明明白白跟您说,杜大侠挟持了他义弟?」 季成城怒道:「秦邦,你当姓季的是三岁小儿,听不懂人话吗?南堂主说,他义弟被龙池派杜瀛带走下落不明,几个月来音讯全无,他担心得不得了,说什么也要找到他。这还不够明白吗?」 杜瀛心中大骂:「南老大,你这是什么用词啊?讲成这样不是存心给我好看吗?」眼光一扫,看见聂乡魂双眼湿润,显然极为感动,顿时心中了然:「哦,原来他使的是一招欲擒故纵,先让我当坏人把阿乡带走,然后再悬赏找他,表现他念弟心切,从此阿乡就被他彻底收服了。真是高招啊!杜某果然道行不足,甘拜下风。」 聂乡魂的确是万分欣喜:「南哥在找我!他后悔把我送走了!他心里毕竟还是念着我!」 杜瀛强忍住胸口翻江倒海的僧恶,一字一句地说:「他说『带走』,可没说『挟持』哦!我早跟他说过,要带阿乡去隐密的地方,当然没办法跟他联络,南老大就爱瞎操心。」 季成城喝道:「一派胡言!那你说,你要是没有歹念,为什么要把聂相公的穴道封住?」 这回杜瀛可真的头疼了,难道要他告诉这赤胆忠心的帮派,说聂乡魂在街上大吼「李隆基这狗杂种,干脆让安禄山一刀杀了干净」吗?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回答这问题。聂乡魂听到南英翔找他回去,心情激动,胸口气血翻涌,偏偏要穴被封,真气运行受阻,顿时脸色发青,全身开始大大抽搐。 「阿乡!」 秦邦大叫:「快解穴!是不是挟持,问本人最清楚!」 杜瀛心想:才怪!但聂乡魂这种状况,当然不能放着不管,箭步上前,解开了穴道。聂乡魂猛咳几声,虽然很想伸手给杜瀛一个耳光,但手臂酸麻举不起来,只能恨恨地瞪着他,骂道:「王八蛋!」杜瀛叹了口气,退后了几步。 秦邦看他们两人这副光景,杜瀛对聂乡魂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聂乡魂对他虽然气愤,却毫无恐惧受制的神情,心中实在疑窦丛生:「聂相公,刚刚的状况你也清楚了,劳你明白告诉大夥,到底怎么回事?」 聂乡魂睐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是被人打昏,嘴里塞着手巾,身上点了七八处穴道带走的,你想是怎么回事?」这话一出,屋内自然是人人脸上变色。 我就知道!杜瀛心想,嘴上仍是不肯服输:「喂,是你家南哥把你打昏的-!」 季成城怒道:「胡说!英翔那孩子绝不可能这样对待心爱的义弟!」 杜瀛怒极,冷笑道:「是,是,全是我不对,我心术不正,掳人勒赎,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又要把他掳走,你们又能怎么样?」 堂下八人立刻移动,按八卦方位站定,使刀者站在乾、坤、巽、昆位,四刀同时出鞘,持粗绳者站兑、离、震、坎位,也摆出架势备战。季成城冷冷地道:「你倒是先过了这天罗金刀阵再说。」 「这倒好,我今天还没打到像样的架呢。」回头对聂乡魂笑道:「小美人儿,乖乖坐着,等哥哥回来好好疼你哦。」口气虽轻挑,眼中却燃烧着森冷的怒气,聂乡魂咬住下唇,别开双眼。 杜瀛纵身一跃,进入金刀阵中心,扬声道:「就你们八个?别这么小家子气行不行?什么东鳄鱼,西青蛙,南草虾,北泥鳅的,还有中间一只大螃蟹,一次全叫出来啊。」聂乡魂听到这话,险地一当场笑出来,幸好他及时捂口。 季成城冷哼一声,四名使刀者挥刀往杜瀛劈来,分四路攻击他颜面、胸腹、下盘、背后,杜瀛移步转身,避开背后及下路攻击,手中长鞭窜出,直击上、中二人颜面,就在此时,头顶风响,兑位的粗绳朝他脑门用力砸下。粗绳砸人不但少见,而且笨拙,杜瀛心中原本还有些好笑,然而下一瞬间他就笑不出来了,绳子在半空中现出原形,竟是一面大网,束成粗绳模样,此刻完全伸展开来,对着他全身罩下。 杜瀛大吃一惊,身躯一扭,如蛇一般地飞快往旁边闪开,虽然躲过网子,却因太过震惊,脚步稍嫌零乱,坤位的人立刻抓住空隙,挥刀迳砍他脚筋,杜瀛长鞭挥下,正中那人手腕,对方吃痛,钢刀脱手飞出。杜瀛正待再出招,背后离位又撒网攻击,他只得飞身闪开,任由那人捡回刀子退回原位。 这天罗金刀阵正是南霁云的杰作。南霁云知道赤胆帮的帮众论刀剑拳脚此不过江湖上众多高手,但人人都是江边讨生活的船家汉子,腕力腰力都是超乎常人,撒网收网的功力更是炉火纯青,于是便创了这个阵法。使网者与使刀者合作无间,互相掩护支援,特制的大网可放可收,束起时有如长蛇飞舞,攻击力道惊人,张开时则是天衣无缝,对手几乎是插翅难飞,即便躲开大网,也往往闪不开随即袭来的刀锋。自此阵创立之后,手下已撂倒无数英雄好汉。 杜瀛初次见到这种阵仗,也是心惊胆跳。使刀者功力虽不足惧,总是会依着步法将他引到大网的攻击范围,而他的长鞭虽然迅捷无伦,对大网却是无可奈何,只能多方闪避。靠着天下无双的舞风乘岚步,在阵式中往来穿梭,斗了近百招仍未落败,但已是险象环生,而且怎么也出不了阵外。他心中叫苦:「妙极,我刚刚骂他们是抓鱼的,这回就换我变成鱼让他们捉了!」 聂乡魂原本跟杜瀛一样,认为他赢定了,没想到杜瀛却落入下风,让他大吃一惊。每次看到杜瀛即将陷入大网中,便倒抽一口冷气,握紧拳头免得叫出声来。他一心盯着场中的乱斗,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一双眼睛正在观察他。 这时杜瀛脚下被大网扫中,颠了一下,眼看就要倒地,聂乡魂猛地跳起来准备喊停,招认他说谎,谁知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身子高高弹起,在空中翻了一圈。坎、兑、离、震四张大网立刻同时往空中撒去,杜瀛长鞭下挥,卷住良位的手臂,使劲将整个人往上拉,自己脚下使千斤坠功夫,就在这一拉一坠之间,杜瀛加速落地,而艮位的人则缠在四张网中,笔直落地,成了个大蚕茧。另外三名刀客立刻挥刀砍来,杜瀛手腕一抖,「啪」地一声,三柄刀随即「当当当」同时落地。 这一步变化太大,屋内众人都傻了眼,秦邦正想说句场面话缓和情势,恼羞成怒的季成城已扬声朝外大喊:「来人!」 他这一喊,门外聚集的二十来人纷纷冲进屋内,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大网。方才杜瀛挖苦季成城的话他们全听见了,早已群情激愤,此时都是磨拳擦掌准备来场硬仗。这一来杜瀛要带着聂乡魂全身而退,只怕是难如登天。 秦邦心中大大不满:「他是本帮救命恩人,我们愿将仇报已经够离谱了;这一战明明是他胜,季老儿居然想以多欺少抵赖,这事传出去能听吗?」开口叫道:「各位兄弟,有话好说……」聂乡魂也叫道:「我老实告诉你们……」他们二人同时开口,反而被对方吓一跳,话没能说完,也根本没人听懂他们说什么。 就在此时,杜瀛冷笑一声,脚下一点,踩在大蚕茧上一蹬,笔直向上弹起,双掌运劲,「轰」地将屋顶打破了个大洞,从洞里飞了出去。 季成城怒火难消,「呸」了一声。秦邦颓然坐倒,想到这回梁子结大了,实在烦恼不已。但事情总是要收拾,叹了口气,对聂乡魂道:「聂公子,这阵子委屈你了。今晚你先在本堂休息,明天我就安排船只送你回雍丘去。」 聂乡魂没回答,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只是抬头怔怔地望着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的月光。 缠州,是汴水边的大城,也是银蛟堂第二分舵的所在地。此时在分舵里,二名弟兄一面忙着搬运大箱小箱,一面还不忘跟一位生面孔,今天才从本堂过来的独眼杜阿七谈天。 「今天还真忙哩。」 「可不是,先是那位大小姐住进来,没一会儿季长老跟堂主的船又要到了。」 杜阿七十分疑惑:「什么大小姐?」 「好像是南帮主的亲戚,从长安城逃出来,潜龙堂吴堂主要护送她到彭城去。」 「南帮主在长安城有亲戚?这可奇了。」南霁云一族皆长年贫困,很可能已经有好几代没人踏入过长安城,怎会在那里有亲戚,还是什么「大小姐」? 「算了啦,这年头,要活命就得学会攀关系,只要家里养的都是黄狗,这就算亲戚了。」 三人大笑,杜阿七随口道:「这回咱们堂主找到南堂主要的人,南堂主一定有不少好处给咱们吧?" 「新来的,你还真是不上道哩。南堂主跟咱们堂主快五年没讲话了,怎么会有什么好处?就算南堂主真要送礼,堂主也不会收的。」 「这……这是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南堂主是秦堂主老婆的老相好啊。」 「啥?」杜阿七大叫一声,随即压低声音:「哦,对哦。秦堂主好像娶了南堂主以前的未婚妻嘛,好像叫什么……小瑶……」 「又错了!秦堂主的老婆叫阿兰,小瑶还在魏州呆呆地等南堂主回去娶她。真可怜,莫名其妙就被抛弃了。好像还是为了个妓女哦?」 「我们南堂主平旦本正经,原来毕竟还是个男人啊,喜欢那种调调…… 杜阿七推了推他的眼罩,心中纳闷,刚听到的消息跟脸上的假胡子,不知是哪一个更让他全身不舒服。 显而易见,这家伙正是杜瀛本人。他那日在银蛟堂本堂吃鳌落荒而逃,心中自然大大不忿,卯足全力准备跟赤胆帮大干一场。他知道自己在水上绝不是赤胆帮对手,便打听出分舵的所在,借了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缠州。此处是沱水和汴水交界,秦邦和季成城一定会带着聂乡魂搭船经沱水北上到这里,再进入汴水直达雍丘。至于那匹好马是向谁借的?正是那位杀死上司自立的寿春郡长史,也就是他的好师叔王文基。 他靠着偷来的赤胆帮烈火牌,和天生胡说八道的绝技,赶在秦邦等人到达前混入分舵,没想到却听到南英翔跟秦邦之间的秘辛。 谁是阿兰?也就是说,在小瑶跟崔慈心之间,还有另一个女人吗?这南老大也太吃香了吧! 心中正想像着阿乡听到这消息的表情,旁边的人开口了:「杜兄弟,劳驾帮我把这箱子搬去东边厢房。记着小心点,别打扰了大小姐。」 杜瀛心中也颇好奇,这位娇贵无比、「南霁云的亲戚」究竟是何方神圣,便一口答应。 到了东厢房,他真正大吃一惊。院子里居然还有五个人站岗守卫,他搬箱子过去却只能进到院子,还得搜身,戒备森严至极。重要的是,守卫的人虽然穿着赤胆帮的衣服,神态一望而知是官兵。 这时他确定了,房里的人不是皇亲就是国戚,绝不是什么南帮主的远亲。安禄山自从攻陷长安后,便大肆残杀李姓皇族,想必是这位殿下九死一生中逃出长安到了雍丘,张巡才托赤胆帮护送她到彭城,也就是嗣虢王兼河南节度使李巨的所在地。 这下他更好奇了,忍不住想看看到底是哪位公主皇妃驾临,假意告退出来,一回头却绕到屋后,施展轻功潜到窗下花丛里,打算只偷瞄一眼就走。 只听到房内一个男子说道:「郡主,您现在身子状况如何?」此人想必就是现任潜龙堂堂主吴士德。 一个女子中气不足地道:「我没事,只是坐船不太舒服。」 杜瀛大吃一惊:「怎么这郡主的声音跟某人好像?」 吴士德道:「既然这样,还是请您早些歇息,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 郡主怯生生地道:「吴堂主,能否跟您借个纸笔,我想给英郎写信。」 「郡主,在下说过很多次了,现在情势险恶,我们的行踪必须绝对保密,写信太危险。况且他现在不在城里,你写信他也收不到。」 不对。杜瀛心道,那个人不识字,不可能写信。 「可是,我们不就是要让敌军追来吗?不然怎么能叫撑东……」 「小声点!」 郡主被吓得住口了。杜瀛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叫「撑东」?还有,这女人也太没气魄了吧,堂堂郡主居然被个江湖汉子吼着玩?正打算往窗里望,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船来了!季长老到了!」 汴水在隋代原称通济渠,是隋炀帝杨广所新建的三条运河中,最长也最重要的一条。连结黄河和淮河,是南北交通的主要通道。当年在杨广的暴政下,多少百姓埋骨于河底,如今生灵再度涂炭,汴水又成为百姓逃难的必经之路。悠悠河水,仿佛正诉说着身为弱者的悲哀。 杨庆的后代子孙靠在船头,想到自己几个月前才被人硬由汴水带至少淮阳山,现在又要由原路回到思念的人身边,着实感慨万千。 秦邦和季成城生怕杜瀛又来生事,一路上始终严加戒备,聂乡魂也认为一定会有一场大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谁知十天过去了,仍是风平浪静。聂乡魂开始深深疑惑,自己是否看错杜瀛了。 也许杜瀛对自己并没有那么执着。被赤胆帮逼退固然生气,但等他稍微冷静,他一定会发现,以他这种爱吵爱闹爱打架的个性,带着武艺低微又爱闹别扭的聂乡魂远行,根本是自讨苦吃。也许他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又去找真正的英雄一起「成就大事」了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带他去蜀郡?如果要轻易放弃,一开始不要来追求他不就好了?心情好的时候硬拖着他东奔西跑,心不好就把他丢给别人一走了之,这到底算什么? 聂乡魂双手紧抓着船缘,握得手臂发酸。为什么,为什么男人对他的好都只有半调子?南英翔,杜瀛,全是一个德性。刚开始的时候活像是全天下最关心他的人,把他捧在手心上照顾,却总是到了一个程度就掉头走开。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人,不管他做了多少错事,都能始终如一地待他?无怨无悔的情爱,真的那么难得到吗?如果没办法刻骨铭心,之死靡他,天底下到底有哪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呢? 狠狠地摇头,管他去死!杜瀛心里怎么想,又关他什么事呢?他不是早就知道不能信任杜瀛了吗?现在又烦恼这些做什么?眼前最重要的是,他就要日到南哥身边了。想到南哥,顿觉心中一阵酸楚,又有些惶恐。到底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光是想到要见南霁云,头皮就麻了起来。还有后续种种麻烦事,更别提南英翔跟崔慈心的婚约,没一件是他应付得了的。 整个脑袋涨得要裂开,他用力敲了敲头,茫然望着滚滚的河水,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诬赖杜瀛,害他在银蛟堂吃了闷亏,杜瀛一定气疯了吧…… 倏然回神,发现秦邦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快到分舵了。」 「是吗?」 「有一件事请教:听说你那天在梅实镇上跟人打群架?」 「没有,」聂乡魂老实承认:「只是差点打起来。」 「杜瀛就是为了阻止你打架才点你穴道,是不是?」 「……是。」他有些心虚。 秦邦叹了口气,只恨他没早点听到这消息。「还有一件事请教,请你老实回答:杜瀛真的挟持你吗?」 深夜,杜瀛在分舵里轻轻潜行。在帮中混了一天,轻而易举地查出季成城等人的房间所在,还帮他们提行李进房。唯一有点不满的是:他混在人群中,一度都快靠到聂乡魂身上去了,他居然都没认出来。这到底是他易容术太高明,还是因为聂乡魂从来没真正注意过他? 算了,反正这些都不重要。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聂乡魂,然后再大闹一番给赤胆帮好看。他已经把计划都想好了,先点那姓季的死老头的昏穴,再把他丢到那个郡主床上,然后把侍女摇醒撞见这幕,等侍女大呼小叫,整个分舵天翻地覆的时候,他就可以趁乱把聂乡魂带走。其实是不需要用这招的,但他就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季成城好看,想到事发之后那老头的表情,他在黑暗中邪恶地笑了。然后他就可以带着聂乡魂上路,然后…… 他呆了一下:然后呢?再次把聂乡魂从他心爱的人身边带开,每天面对他憎恨的眼神和冷言冷语,不时还要提心吊胆,预防他再跟路人起冲突,在这种状况下走上几千里路到蜀郡去。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这种日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站在院子里,怔怔地望着一间间紧闭的门。如果转身就此走掉,会不会比较好一点?之前发生的事就这样一笔勾销,大家从此各走各的,再也不用烦恼…… 「你走错路了。」 杜瀛跳了起来,作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出神到连秦邦来到身后都不知道! 「呃,堂主……」 秦邦不理会他的拙劣演技,单刀直入地道,「聂公子不在房里。」 「什……」 「我可不记得本堂里有独眼的弟兄,而且下午时眼罩戴左边,到了夜里就变戴右眼,这可真稀奇得很了。你说是不是啊,杜大侠?」 杜瀛真想一头撞死。 「跟我来。」杜瀛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满腹狐疑地跟着去了。 他们来到后门边,杜瀛惊异地发现树下拴着两匹马,而聂乡魂就拎着行李,坐在旁边等待。当他看到杜瀛这副别脚的打扮,嘴里喃喃地骂了句:「笨蛋!」 杜瀛目瞪口呆地望着秦杜两人,秦邦却毫不在意,平静地说:「座骑跟行李都准备好了,劳烦你们两位安安静静地走。你也知道,本帮现在正在接待贵客,出不得一点差错。这回本帮多有得罪,还请杜大侠见谅。」 「你要让我带他走?」 「聂公子已经告诉我了,挟持的事是误会。若是我再扣着他不放,岂不变成我们赤胆帮掳人?」 杜瀛转向聂乡魂:「你……你要跟我走?不回雍丘去?」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颤抖。 聂乡魂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那当然。我回去做什么?眼巴巴看南哥跟崔慈心成亲吗?」 杜瀛心里一沉,苦笑:「说得也是呢。」 聂乡魂见他神情消沉,心中一痛:「我何苦这样说话?」然而,人原本就是如此无力的东西,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看到他满脸期待的表情,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慌乱之余,冲口就说出了这种冷漠的答案。 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罢,这样也好。因为此时的自己,绝对没办法告诉杜瀛,当秦邦告诉他,杜瀛终究还是混进了分舵里时,他的心情是多么地雀跃;更无法承认,当秦邦问他要回雍丘还是跟杜瀛走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选了后者。 「看在你秦堂主的面子上,这回就算了。」杜瀛没精打采地牵起马缰,忽然又回头对秦邦说道:「那南英翔那边,你怎么交代?」 「不用交代,南堂主不会为难我的。」 说得也是,你们都五年不讲话了。杜瀛心想。但他还是有些疑问:「我不太懂,秦堂主好像一开始就比较向着杜某这边?」 秦邦笑道:「因为杜大侠是秦某的救命恩人啊!况且,我本来就觉得是误会。」 「你怎么知道?我跟你素不相识。「 「我是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南英翔。」 聂乡魂脸上变色:「什么意思?」 秦邦仍是一脸莫测高深的笑:「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杜瀛心想,自然是因为阿兰了。不过他不想评论别人的家务事,只是向秦邦一点头,和聂乡魂并骑离去。 走了还不到一里路,忽然瞥见身后火光冲天,回头一看,竟是分舵着火了! 杜瀛掉转马头,想也不想地就奔了回去。聂乡魂心中嘀咕:「多事!」毕竟他说谎骗了赤胆帮,实在不太想回去看秦邦那隐含责备的眼神,但那到底是南哥的帮派,长叹一声,策马跟了上去。 分舵里几乎每个角落都在燃烧,人们在火光中横冲直撞,不是在救火,而是在打斗。宿敌血虎帮带了比赤胆帮多二倍的人马,趁夜放火烧屋,然后一涌而入。赤胆帮众人在睡梦中惊醒,虽然奋力反击,但寡不敌众,更惨的是,船全部被砸沉,他们无路可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