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下)》 第一章 秦邦一面血战,心中纳闷着血虎帮哪来这么多人,又为什么要忽然攻击这小小的分舵。又看到对方固然有不少血虎帮的人,却有另一批人行动极有纪律,完全不像血虎帮之流的草莽汉子,带头的白衣男子武艺惊人无比,仅靠一柄摺扇便击倒己方众多兄弟,而且气势超群,举手投足都充满威仪,然而这等人物秦邦却从未见过。这时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事:「这些人是燕军!他们是跟血虎帮联手来抓郡主的!」 然而他无暇多想,必须面对眼前的敌人——血虎帮大护法许英义。劫掠百姓也就罢了,居然堕落到跟叛军联手!秦邦怒火上涌,双刃轮舞,对抗敌人手上钢叉。他提起全副精神应战,十余招内砍了姓许的畜牲五刀,满意地看着敌人倒地,一回头却正好看见季成城头上开了个大洞,倒在白衣男子脚下。 「长老!」秦邦奔过去扶他,季成城只说了句:「保护郡主……」便一命归阴。 白衣男子轻摇摺扇,一派安闲地道:「请节哀。奉劝仁兄交出惜春郡主,免得其他弟兄跟他一样下场。」 秦邦冷笑,「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啊!」 这时后面一名敌军喊道:「浩哥,有人带着郡主逃了!」被称为浩哥的首领蹙眉:「路上不是都有人守着吗?」 「他们的马太快,追不上……」 浩哥摇头:「一群饭桶!」转身便要去追捕,秦邦哪容得他走,挥刀往他后心砍去,谁知浩哥头也不回,忽然拔尖跃起,在空中一翻身,手腕一抖,摺扇直往秦邦飞去,秦邦听得风声凌厉,本能地缩手,「当」地一声,手中钢刀居然被纸扇削断。若不是缩手够快,断的必然是他的手腕。这时纸扇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回到浩哥手上。 秦邦倒抽一口冷气,心知这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敌,努力压抑胆怯,紧握长刀备战。浩哥微微笑道:「好胆识,田某就给你个痛快吧!」 纸扇化为利刃飞转而来,秦邦睁大眼睛看准摺扇去路,举刀欲格,谁知扇子中途竟然方向一转,切断了他脚筋。秦邦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浩哥冷笑一声,摺扇再度射出,秦邦正要闭目待死,不料忽然一团乱七八糟的大网飞过来,硬是将摺扇击落坠地。这大网是金刀罗网阵用的特制网,极为坚韧,锋利的摺扇竟切不断。 「捕鱼天王杜瀛在此!哇哈哈哈!」火光中站的是斗志高昂的杜瀛,和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的聂乡魂。 浩哥见杜瀛模样,知道是高手,不动声色抽出另一柄摺扇:「阁下是哪位?」 「三更半夜跑到别人家放火的人,才应该要先自报姓名吧?」 「在下姓田,小名阿浩,是大燕皇帝帐下小小的兵曹参军事。」 「本人大名杜瀛,是唐军未来的大将,龙池派的青年才俊,死在我手上是你的荣幸。」 田阿浩眼神暗了下来:「龙池派?」伸手又抽出一柄摺扇。 「你家是卖扇子的啊?田老兄,冬天快到了,扇子还是拿来当柴烧吧。」嘴上没正经,却轻轻地将聂乡魂推远。 田阿浩挥开两柄扇子,步步进逼:「捕鱼天王是吧?你那群师兄,什么龙池三杰的,拿长枪把我的弟兄当活鱼叉,今天刚好算算这笔帐。」 杜瀛冷笑:「那又怎样?你还不是拿别人的脑袋当萝卜切?」他知道田阿浩摺扇厉害,下定决心不让他扇子出手,脚下运劲,飞快窜近田阿浩,长鞭如游龙出海,直取他面门;然而田阿浩领教过龙池派轻功,见瀛身形稍动,左手便将扇子掷出,绕圈飞得老远,右手扇子一挥,扇面竟将柔软的长鞭硬生生荡开。光这一拨,杜瀛就感觉到一股柔劲从长鞭传到手上,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鞭子。他大吃一惊,连忙缩手收回长鞭,这时脑后劲风袭来,瀛知道是另一支扇子转回来了,头也不回,长鞭后甩,将扇子打成两半。田阿浩毫不放松,摺扇一收,直戳杜瀛双眼,杜瀛左手使出摘星擒云手第二式「北风狂啸」,将扇子格开。 近身肉搏斗了数十招,杜瀛长鞭固然如疾风骤雨,毫无破绽,但田阿浩摺扇展开时如利刀,劲风扑面让人窒息;收起时又可做判官笔,点、戳、挥、扫运用自如,轻而易举地将杜瀛的所有招式封住,就连对武学向来没天份的聂乡魂,都看出杜瀛麻烦大了。 他心中焦急,茫然环顾四周,发现地上的秦邦正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想走过去扶他,冷不防脚被人一把抱住,原来是尚未死绝的许英义,满脸是血,用力抱住他双腿,咬牙切齿地道:「不准走!赤胆帮的走狗!」聂乡魂正在烦恼之际,又被这人拖住,心中十分火大,再看他面目狰狞,更是厌恶,拔出佩刀,狠狠往许英义背上戳了五六下,终于这恶人再也不动了。 这时十来名血虎帮帮众赶来,看到这幕,纷纷怒喝:「小子,你敢杀我们大护法!」、「杀了这小子!」提刀往聂乡魂冲来。聂乡魂心中叫苦,却也只得拔剑应战。他跟敌人的武学程度虽然一样差,但是对方人多,一个个高头大马,他却身材瘦小,而且孤身一人。他的优势只有动作敏捷,加上前几日在船上,秦邦抽空教了他一些招式,刚好拿出来现学现卖。 「啊!」血虎帮众中带头的人忽然惨叫一声,随即倒地。原来伏在地上的秦邦趁他不备一柄飞刀扔过去正中他后心。其余同夥都愣了一下,聂乡魂趁机进击,又砍倒了两个人,而秦邦也终于撑着站了起来,拖着受伤的脚加入战局,虽然行动不便,但他以没受伤的脚为轴,灵活转身闪避敌人攻击,加上他刀法甚佳,能适时掩护聂乡魂,情势逐渐好转。 杜瀛和田阿浩战得正激烈,杜瀛一个没留意拉开了距离,田阿浩趁隙掷出摺扇,然而扇子并不是冲着杜瀛,竟朝着聂乡魂飞去。 杜瀛大惊失色,眼看已来不及扑上前救援,幸好此时聂乡魂不慎和秦邦相撞跌倒,千钧一发间避开这一击,扇子笔直插在一名血虎帮帮众身上。杜瀛还没来得及回神,田阿浩飞来一脚,正中他后心,这脚用了九成功力,杜瀛一口血喷出,摔在地上。 聂乡魂惊叫:「杜瀛!」秦邦反手替他将最后一名敌人刺死,回头看见杜瀛落败,也是心惊胆战。 田阿浩一击得手,自是得意非凡:「杜小弟功夫确实不错,可惜比起你三位师兄还差得远了。况且龙池三杰动起手来心无障碍,小兄弟你却带着个大累赘,这样是赢不了田某的。 杜瀛笑道:「说的也是……」忽然手一抬,抓起地上的渔网朝他脸上扔去,趁田阿浩挥手挡开渔网的同时,纵身跃起,双掌往他胸口拍去。田阿浩万万没想到杜瀛挨了他这脚,居然还有力气反击,猝不及防,连忙飞身闪避,但肩头仍是中掌,坐倒在地。杜瀛又是一掌劈下,田阿浩也举掌还击,两股真力相撞,将两人都各往后弹了好几步。 田阿浩拭着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原来我太小看你了。」 「节哀顺变。」 「不过,你以为你们三个出得了这院子吗?」杜瀛游目四顾,只见在四周的烟雾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自然全是田阿浩的手下。他长叹一声,这回他又糗了。唯今之计只有以田阿浩作人质才逃得出去,但是以自己目前的状况,实在没把握制得住他。 正在苦思对策之时,秦邦忽然开口大笑:「没错!我们三个的确出不去。不过,」他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好几步:「他们两个出得去!」说着便大吼一声,往田阿浩扑去,双手紧勒住他颈子。田阿浩没想到他会使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伸手一掌又一掌地往他头上拍落,四周的士兵也蜂涌而上想拉开他,但秦邦状如疯汉,虽然被打得血流不止,仍是死勒着不放手。 「秦邦!」 「快走!去救郡主!」 杜瀛见场面已难挽回,一咬牙,拉过呆若木鸡的聂乡魂,踢倒几个栏路的贼兵,飞快地冲出了分舵。 他们是在第二天一早,在城外找到郡主的。潜龙堂堂主吴士德带着她,正被十几个人围攻,其中还有弓箭手。吴士德身上中了二箭,仍奋力跟敌人博斗,郡主瘫坐在地上,惊恐地望着眼前的惨况。 「咻!」吴士德又挨了一箭,硬是撑着没倒下,不忘回头对着郡主大叫:「快逃啊!」但是郡主看着满身鲜血的男人,还有地上的死尸,早已手脚发软,别说逃,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快逃!」吴士德的手腕被一刀砍断,他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当敌人的刀高高举起,朝他劈下来时,他垂死的耳中仿佛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接下来是长鞭飞舞的声音,然后是一群人仓皇逃逸的脚步声。 杜瀛无心追敌,跳下马来扶着吴士德:「吴堂主,撑着点!」吴士德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上,从此再也醒不来了。 杜瀛看到一夜之间死了两条好汉,心中悲愤莫名,忍不住便将怒气发在旁边的郡主身上:「喂,你这女人是白痴吗?人家帮你挡刀子,你还不晓得要快跑,呆在那儿等死啊……」当他看清郡主的脸时,却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崔慈心?」 惜春郡主是荣义郡主的妹妹,荣义郡主被赐婚给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安禄山叛变后,安庆宗被杀,荣义郡主虽然也跟着丈夫被赐死,但安禄山仍认为是她娘家落井下石,害死了他儿子,一进长安城就大杀荣义郡主的族人,却让惜春郡主侥幸逃掉。郡主辗转逃到雍丘投靠张巡,嗣虢王李巨得到消息,命令张巡将郡主护送到彭城去。由于郡主被安禄山列为头号追杀对象,张巡认为此行太过凶险,便定下声东击西之计:找一个面貌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当替身,由赤胆帮协助护送走水路,之后再由南英翔带着真郡主走陆路到彭城。而这名替身,就是崔慈心。 杜瀛听到事情原委,简直不敢相信,南英翔居然让自己未婚妻出来冒这么大的险?随即他想到了南英翔处世的一贯原则:身分低微的人,就得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才不会被看扁。 不过他也实践得太彻底了吧? 杜瀛看到旁边的黑马,这匹马正是杜瀛向王文基借来,一路骑到缠州的快马。此马不但脚力极快,耐力也佳,是匹万中选一的好马。当初他带着聂乡魂骑秦邦准备的马离开,竟将这马忘在赤胆帮的马厩里,也亏得他的糊涂,吴士德才能在分舵遭受攻击的当下,火速带崔慈心离开。然而此时马儿腿上受了箭伤,屈膝跪倒在地,怕是不行了。 聂乡魂道:「马跛了,还是杀了吧。」 崔慈心叫道:「二爷,别这样,好可怜!」 聂乡魂怒瞪她,骂道:「为你死了这么多人,你倒有心情担心马!」 不过杜瀛真有几分舍不得杀马,取出小刀,血淋淋地将马腿上的箭头挖了出来,难得那马儿竟然忍得这种痛楚,不跳也不叫,反而是崔慈心才刚站起来,又瘫下去了。杜瀛取出酒壶,朝马腿上的伤口淋了下去,这回马可受不了了,长嘶一声,跛着腿冲进树林里。 杜瀛望着马儿的背影道:「自求多福吧。」回头对崔慈心道:「上马,立刻动身去彭城,不能耽搁。」 「为什么?」聂乡魂冷冷地问。 「废话,再不走燕军马上就追上来了。」 「我是说,为什么要送她去彭城?秦邦只叫我们救她,没叫我们护送她呀,而且她又不是真郡主。」聂乡魂痛恨皇族,对崔慈心的憎恶又比对皇族所有人的恨意加起来更浓,此刻看到她出现,早气得胸口痉挛,恨不得当场杀掉她,更不可能去保护她的安全。 杜瀛真的快受不了了:「你是要让她一个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任人追杀吗?」 「那可不一定。姓田的要是追上来,看她跟我们在一起,一定认为她就是郡主,不是更危险吗?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去,让人当她是普通村姑,这样反而安全呢。」 「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杜瀛伸手整理马鞍以压抑怒气:「我们要去彭城!没得商量!」 「你自己说要带我去蜀郡,现在已经偏北了,你还要绕到东边?到底有没有诚意?「 杜瀛怒道:「是『谁』在那边乱耍小手段,我们才会跑到北边来啊?」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说的话就要负责到底。」 「我没说不去蜀郡,只是先绕个路而已。」 「是吗?我看你是打算去巴结李巨,像你那群师叔师伯一样,讨个官做吧?」 「你够了没?」 「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跟你一样,没、得、商、量!」 「好啊。」杜瀛跨上马,示意不知所措的崔慈心坐在他身后:「那你就自便吧。不过呢,你也知道我这人最爱胡说八道,搞不好会沿路告诉路人,说你聂二爷杀了血虎帮大护法跟其他一百多个人,还有你跟血虎帮勾结,欺骗赤胆帮北上送死,又对秦邦见死不救。到时我们就等着看血虎帮跟赤胆帮哪一个先逮到你吧!」 「你!」聂乡魂气得冒烟,然而杜瀛已经走了。聂乡魂切齿许久,还是只能策马跟上。 看着杜瀛严峻的背影,想起淮水舟上老人说的话:「龙池派弟子个个飞黄腾达,掌门也年年受朝廷封赏。」又想到杜瀛三番两次劝阻他向李家复仇,当他跟亲皇室的人起冲突时,杜瀛也是直接点他穴道了事,不肯真正站在他这边;况且他向来讨厌女人,也不喜欢崔慈心,这回却不顾自己的伤势,决意为了崔慈心跟燕军拼命,虽说是侠义心肠保护弱女,骨子里多半还是为了家国之恨。想着不禁心中郁郁:杜瀛虽然满口不屑皇室的言语,心里还是效忠朝廷的,他永远也不会认可自己对皇室的憎恶。 杜瀛中了田阿浩一脚一掌,内伤不轻,气息过于紊乱,没办法快马奔驰,想到后面还有追兵,当真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捱到镇上,找了间客店住宿。聂乡魂虽然怒火未熄,看杜瀛面色潮红,嘴唇却是青白,仍是无比心惊。 「我去找大夫。」 杜瀛摇头:「不用。我要先运功调息,大概要一整天,不能被人打扰。」 「好,我帮你把关。」 杜瀛点头道:「你们两个……」讲到这里忽然住嘴,眼光不由自主地先后在崔慈心和聂乡魂身上一转,心道:「呵呵,难怪你忽然这么关心我,我可没伤到脑袋,蠢到让你跟她独处!」 聂乡魂看到他的眼神,再看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冷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怒发如狂:「我好意关心你,你居然当我怀着鬼胎?」咬牙切齿地道:「你要是信不过我,就点我穴道啊,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吗?」 杜瀛没想到自己的脸这么藏不住心事,心中悔恨,嘴上却不肯服输:「我伤成这样,哪来多余的力气点穴?说什么风凉话!」 「那你把我绑起来啊。」 「我可不敢担保你不会挣脱。」 聂乡魂正要回嘴,旁边的崔慈心迟疑地开口:「请问,你们为什么吵架?不是要请大夫吗?」 早就跟大夫没关系了!另外二人在心里大骂。杜瀛五脏六腑仿佛在焚烧,眼前金星乱冒,拼命撑着才没昏过去,而聂乡魂却毫不体谅他的痛苦,从早上就一直乱使脾气跟他作对,想到这里着实感到人生无味。再也顾不得体面,大声道:「嫂子,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们前面还有五六天的路程,在这期间,你绝对不可以跟聂二爷单独相处,也不能让二爷靠近你,懂不懂?」 「为什么?」 聂乡魂冷冷地道:「因为杜执戟对你心怀不轨,怕我坏了他的好事。」 「你说反了吧!」 「是你先起头的!」 「两位,两位!」崔慈心辛辛苦苦地阻止这场无聊的争吵:「我虽然听不懂怎么回事,但我有个计较:如果聂二爷真的不方便待在这里,那就请二爷回房休息,我留在这里照顾杜执戟,有事再叫二爷。」 「我说了,不能让他接近你,尤其是我练功的时候!你能挡住不让他进来吗?」 「那我去跟掌柜借个大锁,把门从里面锁住?」 聂乡魂见他们两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把他当成贼在谈论,当真气得要吐血,冷笑一声:「很好,很好,你就把门反锁,在里面好好『照顾』杜大侠吧!」 杜瀛拎起床头一件外衣使劲朝他扔去:「滚!」 聂乡魂冲出去之后,杜瀛在榻上盘腿调息,却只觉得气血翻涌越来越严重,丝毫没有好转。他能忍受沉重的内伤,却受不了深深刺在胸口,名叫「聂乡魂」的伤。 聂乡魂跟崔慈心的新仇旧恨,他是再清楚不过。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为一个他鄙视的女人跟聂乡魂冲突,然而良知就是不允许他眼睁睁看崔慈心被聂乡魂加害。况且,看聂乡魂对崔慈心如此切齿痛恨,显然对南英翔仍是无法忘情,更让他心如刀割。 长久以来的种种纠葛,让他心情烦恶无比,怎么也静不下来。偏偏运气最忌杂念缠身,一个没留意,真气乱流,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也从榻上滚落。 崔慈心大吃一惊,伸手去扶他,发现他身上烫得吓人。她这会什么禁忌也顾不得了,打开大锁冲出房去:「二爷,二爷!」 当杜瀛醒来的时候,崔慈心正在用湿布巾擦他的额头,一个中年人在他身旁帮他把脉,聂乡魂远远地站在房间另一头。 杜瀛毫不客气地瞪着那中年人:「你是谁?」 崔慈心道:「这位是二爷请来的大夫。」 杜瀛把手抽开:「回去!我不看大夫!」 「杜执戟……」 「回去!」那大夫被他的怒吼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杜瀛瞪着聂乡魂:「你没事请大夫做什么?」 「那你没事在地上乱滚做什么?」 「我们现在被人追杀-!你还随便把陌生人带来,是嫌麻烦不够多吗?要是他去跟燕军告密怎么办?」 「不会啦,他是本地的大夫……」 「你又知道了?怎么,你跟他是青梅竹马,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吗?」 聂乡魂深深觉得自己今天实在不该起床:「那你告诉我,你病成这样,不看大夫是要怎么办?还武林高手咧,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崔慈心,我包袱里有张药方,照那方子抓药煮给我!」 崔慈心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去翻他包袱。聂乡魂冷冷瞪他一眼,走了出去。 杜瀛颓然倒回枕上,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他成了废人,该怎么办?另外两个人该怎么办?阿乡八成会杀了崔慈心吧?那阿乡自己呢?谁来保护他? 半睡半醒了许久,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是聂乡魂端药来了。聂乡魂虽然很想把火炉砸在他头上,想到当初在卧龙谷自己也是全靠他照顾,终究还是忍着气帮他熬药。 「喝药吧。」 瀛正要接过,忽然一股恶寒袭向心头,让他的手又缩了回去。他瞪着那碗汤,仿佛那不是散发着香气的良药,而是地狱里焚烧的岩浆。 聂乡魂不耐烦地道:「发什么呆?快接过去行不行?很重矣。」 杜瀛自然也很想接过来,奈何手就是伸不出去。不知是否练功岔气的关系,竟有二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 不要孩子气了,快喝药,不然真的会死的!(搞不好喝了才会死。) 他身上已经没有毒药了。(是吗?天晓得哦。) 他再笨也不会同样的招数用两次。(这可难说了。) 他没有那么坏。(哈!) 「喂!」 杜瀛躺下,道:「先放着,等凉了再喝。」 「你的药方说要趁热喝。」 「对,它还说拿着火的木炭当药引最好。」 聂乡魂长叹一声:「我帮你吹凉吧?」 「不用这么麻烦。」杜瀛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要是怕坏了你的好事,干脆直接一刀割断我喉咙,免得下毒失败两次,那就太悲惨了。」 看着聂乡魂瞬间铁青的脸,杜瀛明白了一件事:这不是孩子气,也不是任性,无论如何他就是喝不下那碗药。因为憎恶跟怀疑在脑子里生了根,再也拔不掉。 他并不是不知人世黑暗的人。踏入江湖几年来,阴谋、陷阱也是看了不少,而且都能坦然面对。每当他听说安禄山又做了如何惨无人道的暴行,他总是义愤填膺,却并不惊讶。安禄山本来就是禽兽,禽兽做的事当然是不堪入目。 然而,就在他的身边,相处了一年,同甘共苦称兄道弟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把剧毒掺在饼里给他吃!当他看见戒指发黑的时候,他心里那条好人跟恶人的界限就消失了。世上没有一块可以安心的地方,邪恶无所不在,仇恨也无所不在。 聂乡魂全身发抖,抖得几乎捧不住碗,他唇边挂出一道狞笑,一仰头把整碗药喝了下去,然后将碗往墙上一扔,砸得粉碎,大步走出房门。 杜瀛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心想,要是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地把毒饼吃下去,该有多好。 然而有二件事,他是真的半点也不知道。战时生活困苦,人人都想找机会捞钱;那大夫本来朝天开价,不肯出诊,是聂乡魂拿刀子硬架他来的。药材全被军队徵收,剩下的被药铺囤积拒卖,聂乡魂只好重操旧业,翻进药铺里偷出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进了自己肚里。 当晚杜瀛发了高烧,肌肤涨得要裂开,体内仿佛有千万只毒蛇挣扎着钻出来,痛得他满地打滚。聂乡魂跑出去以后就不见人影,孤立无援的崔慈心哭着设法扶他起来,却根本抓不住他 到了最后,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瘫在地上,茫然望着房顶,耳边听着崔慈心的啜泣声,心里猜想鬼差会从哪里出来带他。忽然间,脑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样可以吗?可以死在这里吗?你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你不是还要带他去蜀郡吗? 「蜀郡……」 一定……一定带你去…… 聂乡魂怒不可遏,本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在街上晃荡了一夜,终究是放不下杜瀛的伤势,心想若是杜瀛昏了,也许可以硬灌他药。一咬牙,忍怒回到客店,发现杜瀛已经坐在桌前喝粥了。聂乡魂第一个感觉是惊喜,随之而来的是被戏弄的愤怒。 「你还好得真快啊。显然杜大侠不是血肉之躯,早就得道成仙了。」 杜瀛原本伤势危急,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跟一点好狗运,总算是撑了下来。即便如此,身体仍是十分虚弱,没想到却被聂乡魂当成装病。此时他连动怒的力气都没了,一面努力喂饱剩下的半条命,说着:「言重。要是真喝了你的药,只怕是非成仙不可了。」 聂乡魂微笑:「我说你啊,下回装病记得装像一点,别太早康复,否则再要别人可怜你就难了。」转身离去,他没有回头,所以杜瀛跟崔慈心都没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中午的时候街上来了一夥强盗,大呼小叫地闯进每家店铺,搜查那个杀了他们大护法的小子。镇上的人吓得六神无主,一个个抱头鼠窜。不必怀疑为什么没人报官,在这种状况下,官兵向来是等曲终人散才会出现的。 匪徒进了唯一的一家客店,搜到最后一间房间,还没撞门,就听见里面一个男子高声喊道:「血虎帮的,我在这里,尽管来吧!」 众匪徒见仇家出现,立刻一涌而上冲进房中,没想到「砰」地一声,一张大桌竟从大梁上掉下来砸在最前头的两个人头上。杜瀛将点燃的腊烛往地上一扔,点着了倒在地上的灯油,房内立刻火光熊熊。就在一团混乱中,杜瀛带着聂乡魂和崔慈心从窗口逃了出去,顺便抢了二匹匪徒的马。 聂乡魂骂道:「一开始直接从窗户走不就好了,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 这点杜瀛自然也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让敌人头破血流。无止无休的愤怒在他胸口燃烧,看到别人越凄惨,他心情就越好。 策马奔驰了一段路,追兵已经追不上了。杜瀛虽然凭着极大的耐力从鬼门关捡回一命,身体仍是极虚,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又慢了下来。 「我明白告诉两位,那姓田的功夫比我强,如果连我都可以下床,他大概也差不多要追上来了,所以这段期间,劳驾两位多跟我合作,别再出什么差错。」 聂乡魂心中叨念着;「一开始别走这趟不就得了?」虽然他忍住了没开口,但杜瀛光看他脸色也看出了七八分。 入夜后,他们在一处废屋歇息。崔慈心看杜瀛脸色极差,打了一盆水给他洗脸,让从没给人服侍过的杜瀛奇窘无比,连连推辞。 聂乡魂冷冷地道:「你就让她帮你吧。原本崔大姑娘的拿手绝活就是服侍男人,你不让她服侍,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喂!」 崔慈心并没有发火,只是继续拧着手巾:「社执戟不必生气,当妓女原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聂二爷看不起我也是常理。不过,我并不觉得羞愧。」 「什么?」另外二个人异口同声。 「我当妓女是因为我穷,英郎说,人穷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只是很不幸而已。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穷人,所以不必惭愧。而且,要是我没有当妓女,也许早就嫁给别人,永远不会遇到英郎,也不会得到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所以……」她满脸涨得通红,挣扎了许久才找到合适的字眼:「那个……真的不是坏事……」 杜瀛冷笑道:「嫂子,这你就不懂了。二爷的意思就是,穷人就要认命,乖乖地等着饿死,永远不能找出路……」 「我没说!」 谈话又在不快中结束不过,杜聂两人同时感觉到,崔慈心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外表没什么变化,那副廉价耳环也还是戴着,但整个人的气质就是相当不同。原本总是畏畏缩缩弯腰驼背,现在却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为了假扮郡主,总算换了套合身的衣物,丰盈的身段不再显得淫猥狼狈,而是娉婷有致。几个月前她还是文盲,现在已经认得上千个字,还会用端正的颜体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有时还是会出错,把「声东击西」听成「撑东记西」,不过她确实已经从粗俗的乡下妓女,转变成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贤内助。这自然是南英翔苦心教导的结果。 南老大果然有一套,杜瀛苦涩地想。他专门捡那些没人要的孤儿苦女回来照料,一步一步依他的理想改造他们,然后他们就会视他如再生父母,对他一生一世死心塌地。这可比趋炎附势去迎合任性的世家子弟有趣多了。真的很高明,连聂乡魂这种异常顽劣的人都不能不受他的感召。 反过来看他杜瀛,除了「龙池派弟子」的头街外什么都没有,脑袋也没比人家好,动不动被耍得团团转,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心情不稳。这样没用的人,要拿什么抓住聂乡魂呢? 然而,眼前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刚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不敢再重蹈覆辙,集中精神专心运气,一夜过后果然颇有进展。为了慎重起见,上路前他再度戴上可笑的眼罩和假胡子,崔慈心则改扮男装,聂乡魂不知如何伪装,只好将前发放下来遮住半边脸。 赶了一段路后,三人在路边的茶棚歇息。奇怪的是,杜瀛刚坐下来,就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他警戒地打量四周,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个普通的野店,老板是个身材高大,声音却尖细得让人受不了的汉子,店里的客人也都是寻常老百姓。较特殊的是某一桌旁的四个人,头发略呈褐色,轮廓也较十般人为深,显然有胡人血统。这里胡人虽不像长安那样常见,却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观。而且四人都穿着汉服,举止也与汉人无异,显然汉化极深,没什么可疑的。 即便如此,杜瀛还是认定此地不宜久留,一壶茶还没喝完就催另外二人上路。但是他们才刚站起来就马上坐了回去,因为从大路的另一头出现了大队人马。带头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白衣男子,不是田阿浩是谁? 这么快就来了!杜瀛心中恨了一声,暗想这回八成是在劫难逃了。仔细一看,田阿浩骑的马居然是前几天他亲手医治放生的黑神驹,更是火冒三丈:早知道就把它杀了! 田阿浩跟杜瀛一样面有菜色,显然伤势也还没复原,然而他骑在马上的模样仍是英姿飒爽,不怒而威。杜瀛忍不住心中赞叹:「我当安禄山手下全是些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原来还有这号人物!」 不过田阿浩的手下就不像主子这么有气度了,呼哨一声,马上像凶神恶煞一样将茶棚团团包围,将吃茶的客人个个吓得半死。 田阿浩朗声道:「各位不用怕,在下跟弟兄只是想抓几个小贼,等我们查验过各位身分后就会放大家离开,绝不会伤人。」一招手,他身旁几个随从也不下马,就近骑到桌旁,用马鞭将客人的头一个一个抬起检查。 杜瀛心中大怒:「这里还是大唐辖下,你们这些叛军竟敢如此嚣张!」再看聂乡魂脸色惨白,崔慈心低头不住发抖,不禁长叹:「秦邦,真不好意思,看来你是白死了。」想到秦邦,忽然一个念头浮上脑海,立刻低声向聂乡魂嘱咐了几句。 聂乡魂大吃一惊:「什么?」然而杜瀛已经霍然站起,「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朝离他们桌子最远的一名骑士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脚。 「飞哥哥啊!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弟弟我了!」 「什么……」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那名叛军死命地想踢开杜瀛,但杜瀛像水蛭一样吸住他,将脸压在他腿上,哭得淅里哗啦:「飞哥哥,你怎么一去就这么久啊,也不捎封信回来,弟弟等你等得好苦,夜夜孤枕难眠,你叫我这种日子怎么过啊?你好狠心哪……」 这招正是向秦邦学来,他自己也着过一次道的「混水摸鱼」。他现在正是一肚子苦水,所以说哭就哭,丝毫不费功夫。不过心里倒有些同情这名北方汉子,莫名其妙被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独眼男子泪眼汪汪地抱着喊「哥哥」,还在他裤子上擦鼻涕,此刻一定连肠胃都打结了吧? 「干什么,给我放开!你认错人了!」那叛军举起马鞭抽杜瀛,不料杜瀛总是轻轻一扭身子就躲过去,手上还是不放:「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是小七,你最心爱的小七啊!我这只眼睛就是为了想你哭瞎的,你不可以不认我呀。」 这时其他叛军看不下去了,纷纷跳下马来拉他,揍他,但杜瀛死抓着就是不放手:「虽然我娶了老婆,可是那是被爹娘逼的,我心里只有你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飞哥哥……」 「死兔子,给我放开!说了我不是!」在混乱中,杜瀛偷偷拿了一枚铁钉在那人座骑身上一扎,马儿吃痛人立起来,将「飞哥哥」摔了下来。 杜瀛哭道:「你们瞧瞧!连马都看不下去了!」 「飞哥哥」大怒,吼道:「毙了这娘娘腔!」旁边一人槌了杜瀛一拳,杜瀛内伤沉重,加上方才哭得太努力,动了真气,一时使不上劲,竟然被打倒在地。众贼动手痛殴他,还有人拔出刀来。这时田阿浩在旁边瞧着觉得不对头,喊道:「住手……」 「杜大侠!」尖锐的女子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去,只见在三丈之外,立着两个男子,一个身材瘦削,披头散发看不清脸,另一个则人高马大,但那娇嫩的声音却是从「他」口中发出,显然是名女子。 这两人自然是聂乡魂和崔慈心。聂乡魂依照杜瀛的指示,趁他转开敌人的注意之时,拉着崔慈心缓缓地向茶栏外移动,眼看就要顺利逃脱,却被崔慈心这一喊误了大事。 聂乡魂破口大骂:「你这白痴!」一把拉住她拔腿就跑。田阿浩一提马缰,飞也似地冲了过去,挡住二人去路。 杜瀛心中也是恨得牙痒痒地:「怪不得广真师伯常说,天下女子不是废物就是害人精,果然不错!」 「原来是杜小弟呀。」田阿浩道:「难怪我觉得这声音怪耳熟。不过,这招的确高明,田某着实佩服。」瞄了崔慈心一眼:「哦,多了位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旁边燕军诸军士张口欢呼起来:「抓到郡主了!我们抓到郡主了!浩哥万岁!」 聂乡魂望了全身是血的杜瀛一眼,一咬牙,伸手扭住崔慈心,短刀抵在她颈中:「放了杜瀛!否则我就杀掉郡主!」崔慈心吓得全身发抖:「二、二爷……」 「阿乡!」杜瀛差点吐血,吼道:「你们别听他的!那女人不是郡主,是我老婆!郡主跟吴士德一起淹死了!」 聂乡魂冷冷地问田阿浩:「你信吗?」 田阿浩一脸饶富兴味的神情:「怪了,你不是负责保护郡主安全吗?怎么会做这种事?」 聂乡魂呸了一声:「去你妈的!郡主的死活,跟我有什么相关?我巴不得这贱货早早死了,省得我看了碍眼!」这话本来就是他的肺腑之言,出口着实铿锵有力,听来加倍可靠。 田阿浩摇头:「看来你也是辛苦得紧啊。可惜皇上并没有要我活捉郡主,带尸体回去也行,你想拿她来要胁我,只怕不容易。」 聂乡魂哈哈大笑:「少唬人了!安禄山恨惜春郡主入骨,当然要亲手折磨她,怎么可能把这乐趣让给你?」 田阿浩一笑:「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识,实在难得,不愧是杜大侠的朋友。」 「够了!」杜瀛挣开抓住他的众人,硬是冲到田阿浩马前:「就跟你说她不是郡主,你听不懂人话啊?」 「你们两个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我该信谁好呢?还是直接问问这位姑娘吧。」田阿浩转向崔慈心:「说说看吧,姑娘,你是不是郡主?」 崔慈心张大着嘴,惊恐地望着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田阿浩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二次,她还是没出声,直到旁边一名燕军大吼:「快回话!」她才惊跳起来,嘴巴开始动了:「我……我……」 「你是谁家的姑娘呀?」 崔慈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半啜泣半呜咽地说道:「我……我是……惜春郡主……」 「什么!」这回连聂乡魂都跟着杜瀛惊呼出声。 崔慈心仍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说着:「我是惜春郡主,我是惜春郡主……」她说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化成了八哥鸟,一辈子只会说这句话。燕军众人再度欢呼起来,田阿浩反而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杜瀛将全身残存的内力集中在两掌,打算奋力一搏,这时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叛徒田千真,纳命来!」 一道人影飞扑而来,一掌朝田阿浩击出,杜瀛等人虽然隔着田阿浩还有二三尺,却也感觉到青光扑面,还有一股凌厉的热气。田阿浩在马上凌空弹起,避开这一掌,随即又安安德稳落在马鞍上。杜瀛定睛一瞧,偷袭的人竟是那专用假音说话的茶棚老板! 众叛军一涌而上,不料又是几道黑影掠过,「哗啦」、「铿锵」之声不绝,十来名燕军手中兵器全数脱手。原来茶棚里的四名胡人也非泛泛之辈。燕军见四人这等神威,没有人敢再妄动。 杜瀛心中暗喜:「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有救了!」 「原来是鲜于教主,这么久没见,我都认不出来了。」田阿浩的白衣袖子慢慢泛黑,随即破了一个洞,像是被烧焦一样。「不过教主的青炎神掌比以往更精进了,真是可喜可贺。」 杜瀛听到「青炎神掌」,心中一震:「这人是袄教教主鲜于成泰!」 袄教又称「拜火教」,约在魏晋之时传入中土。李唐朝廷对各方宗教向来是采兼容放任态度,自唐高祖时便设置只祠及保萨官,协助袄教发展。只教虽然甚少过问江湖事务,对武学倒也有相当造诣;青炎神掌便是只教的独门功夫,向来只传历任教主,教主以外的人若是偷偷修习,即被视为叛徒,必遭火只费舌之刑,并废去全身功夫驱逐出教。 长久以来,这项戒律一直被严格执行,数年前却有一个人逃过了,而且还带着一身武艺攀靠安禄山。这个人就是前任的只教传火右使,现由安禄山任命为长安京兆尹的田千真,也就是眼前马背上的人。至于「阿浩」,正如他所说,只是小名。 「田千真,你叛教潜逃,这也就罢了,居然勾结反贼,干起犯上做乱的恶行,还帮着安禄山迫害昔日教众,大烧袄祠跟萨宝府,你简直禽兽不如!我改变相貌,自毁嗓音,为的就是今日跟你算总帐!」尖锐的声音配上充满怨恨的言语,当真是刺得人耳朵发疼。 田千真叹道:「教主,田某当年就劝过你,李唐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依恃,应该早日投靠大燕皇帝,对本教的未来才是长远之计,教主偏偏听不进去;正因你如此不识好歹,惹怒了皇上,才会烧只祠,处决萨宝府史,田某实在不便开口劝阻。所以今日袄教遭此浩劫,全是教主的过失,可怨不得田某。」 鲜于成泰冷笑道:「这种歪理,也只有你这等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之徒才说得出口。今日我就要以教规处置叛徒,这全是你自己的过失,可怨不得本教主。」凝聚掌力凌空拍出,耀眼的青光从掌心进出直射田千真,田千真早有准备,同样一掌拍出,两道青光在空中正面相遇,僵持不下,强烈的热气散发开来,旁边的人烫得受不了,纷纷走避。 杜瀛心中疑惑:「田千真明知自己受了内伤,为什么还要跟鲜于成泰硬拼内力?难道我那一掌没伤到他?不可能!」 果然过不了多久,田千真脸色越见惨白,豆大的汗珠流了满脸,他掌中的青光也逐渐败退。燕军看得好不着急,但他们全被四名胡人手中的大刀压制,没人能动弹。这时,最矮小的一名胡人收起大刀,缓缓走近鲜于成泰,显然打算帮他一把。正在众人为田千真命运担心时,他竟一掌拍在鲜于成泰后心。鲜于成泰正专心致志对付田千真,猝不及防,挨了这一掌,手上劲力消失,田千真掌力立刻拍中他胸口。 众人全都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最震惊的自然是鲜于成泰了。他鲜血吐得满脸,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矮小胡人:「药磨罗,你……」 药磨罗淡淡地道:「对不起,教主。田右使说得有理,天可汗根本靠不住,口口声声说三教九流兼容并蓄,心里还是当我们是蛮夷教派,一点也瞧不起我们。本教传入中土几百年了,规模却远远比不上佛教跟道教,真的是窝囊到家。大燕皇帝跟我们一样是胡人,只有他了解我们的心情,他一定会帮我们把本教发扬光大的。」 田千真朗声道:「没错,皇上已经亲口答应,等李唐覆灭后,就要立只教为国教,教祖所罗阿史德的精神就要在中土生根了!」 鲜于成泰恨恨地道:「蛮子就是蛮子,完全不知思义为何物!」 「思义?」药磨罗道:「你对我们有何思义可言?十几年来,教主一直埋首武学,再不然就忙着讲道,对教众根本视而不见。我们有什么困难,都是浩哥帮我们解决的,要是我们不帮他,这才叫做忘恩负义。」 鲜于成泰哑口无言。他的确是沉迷武术与教义,除了几个亲信以外,对其他人都极为淡漠。此次行动他特地排除巴千真的熟人,专程拔擢低层教众参加,没想到连这些人也早被田千真渗透了。 杜瀛心道:「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子又没救了。这咸鱼教主真是没出息!」 这时,田千真座下的黑神驹忽然无声无息地猛跳起来,田千真正在得意,完全没提防,立刻被震得高高飞起,摔在鲜于成泰旁边。鲜于成泰哪会放过机会,拼着最后力气扑了过去,一口咬住他颈项。其他人连忙过来解危,就在这一团混乱中,黑神驹竟冲到瀛面前。 「上去!」杜瀛飞快地将聂乡魂和崔慈心推上马,他自己则踩在一柄长刃上,挥鞭卷住马尾,在马臀上一拍,黑马开步前冲,拖着他冲出了重围。叛军正在七手八脚,又因为黑马跑得太快,怎么也追赶不上。 跑了一阵,三人停下来歇息。聂乡魂对崔慈心冷冷地道:「下马!」 「我……我动不了了……」 杜瀛伸手将她抱下马,她立刻又跪倒在地,完全站不起来。杜瀛满怀感激地看着救命黑马,正想夸奖马儿两句,一开口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崔慈心破口大骂:「你疯了不成?为什么要说你是郡主?想找死是不是?你要死自己去死,不要拖别人下水!」 崔慈心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说着:「可是,可是,我是郡主的替身啊。替身,本来就是要假装成本人啊。」 「……」 「要是,他们抓我回长安,英郎就、就可以带着郡主平安到达了……」她也知道自己给杜瀛添了大麻烦,啜泣不已:「杜大侠,对不起、对不起……」 杜瀛心想:「你错了。如果是真郡主,一定会极力撇清,像你这样一口承认,田千真反而会怀疑你是假的,搞不好还会绕回去追击南老大,这不是变成你坏事了吗?」 不过,见她一个无胆无识的弱女子,大难临头之时居然还能坚守自己身为替身的使命,胸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敬佩,不忍指出她的失误,低下头对不断说着「对不起」的女人说:「嫂子不用赔不是,是我不好。你说得对,替身的职责就是要假冒本人,嫂子一点也没错。」 聂乡魂看他们两人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恨恨地「哼」了一声,道:「是哦是哦,大家都好伟大好了不起,就我姓聂的最卑鄙下流,可以吧?」 杜瀛冰冷地望了他一眼,没答话。老实说,此刻他对聂乡魂着实不满到了极点。在这种生死交关的时候,他居然还只想着要除掉崔慈心,到底有没有脑袋?不过他实在没力气再来一场舌战,只能闭口不言。 长吁了一声,心道:「这几天还真是紧张刺激呢!」转念又想:「奇怪了,我不是最爱紧张刺激的吗?为什么现在我非但不觉得享受,反而心烦得不得了?」不用想也知道,罪魁祸首自然是某人。 再这样下去,男子汉大丈夫的志气就要给消磨光了。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他们继续上路,由于只有一匹马,杜瀛跟聂乡魂必须轮流步行,速度减慢许多,不过他们却没有再受追击,两天之后平平安安地进了彭城。 正如杜瀛所料,田千真发现中计,立刻绕到另一条陆路去拦截南英翔和真郡主。他带人埋伏在必经之路无常谷,打算来个迎头痛击。不料他一个没留神,在山道上得罪了一条正准备冬眠的毒蛇,狠狠地往他脚胫上咬了一口,这一口让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天,等到他终于复原,南英翔早就带着郡主扬长而去了。 因此,就某些方面而言,田千真其实是个相当不幸的人。 第二章 杜瀛等三人进了城后,立刻到王府打听消息,得知南英翔还没有到,三人便另找了客店休息。杜瀛难免有些担心南英翔会被田千真加害,但他内伤未愈,实在无力再插手,只能将此事搁下。崔慈心经过连日奔波,早已疲累不堪,一进房间也顾不得梳洗,马上倒头就睡。杜瀛本来还有事找她,打开房门看见她睡死了,苦笑一声又退了出去。 「等她醒了,得帮她买件衣服,姑娘家全身脏兮兮地实在太不像样。」 自摆脱田千真后,杜瀛对崔慈心观感大大改变,一路上总是跟她有说有笑,彻底忽视聂乡魂,聂二爷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再听到这话,更是火冒三丈,冷冷地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你不是最讨厌女人了吗?」 「我是讨厌女人,谁叫她们老是碍事又罗嗦。不过你也知道,我在家里排行老么,整天给哥姐压得死死地,实在没趣。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是有个像崔慈心一样贴心的妹妹让我照顾疼爱,倒也不错。」 聂乡魂唯一欣赏杜瀛的一点,就在于他跟自己一样讨厌崔慈心,损起她来毫不留情,没想到现在连杜瀛都倒向她那边,让他觉得无趣极了。 「而且,姑娘家总是要打扮一下,才好见情郎。过二天南老大来了……」说到这里心头一紧:没错,南英翔就要进城来了——到时候,不只是崔慈心,聂乡魂一定也会飞奔进他怀里,然后还会跟他一起回雍丘,留下这个专门为人作嫁的白痴杜瀛。 之前在赤胆帮分舵,他也曾想过放聂乡魂离开,但是这几天吃了这么多苦,再想到南英翔在赤胆帮面前胡说八道害他难做人,忍不住怒火直冒:休想! 聂乡魂见他脸上表情,明白了他的心思,偏要火上加油:「既然这样,那我也要买新衣服,于干净净地见南哥。我好久没见他了,可不能让他看到我这副狼狈样。」 杜瀛冷笑:「不好意思,王师叔借我的钱是当路费用的,你如果要钱就自己赚去吧!」转身回自己房里运功疗伤,心中决意等明日安顿好崔慈心,马上把聂乡魂拖走,绝不让他见南英翔。 崔慈心熟睡,杜瀛练功,只剩聂乡魂落单。他本来也想补眠,但总是无法入睡。种种烦恼千头万绪,压得他脑袋发胀,更要命的是,身体的本能偏要在此时来找麻烦。 十九二十的血性少年,原本就是思春的年纪,几年来颠沛流离,又经过与南英翔的爱恨纠缠,只得将人生大欲死命压抑,夜深人静之时,身体深处的焦灼只有自己知道。然而这种折磨在他未经人事的时候,勉强还忍耐得住;如今他的身体已被杜瀛开发过,情欲袭来时更是加倍难熬。尤其此时即将入冬,虽然身上裹着棉被,寒气仍是一阵阵渗进来,更让人渴望一双温暖的臂膀,将他紧紧搂住。然而那个最应该给他温暖的人,虽然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两人间的鸿沟却足有千里之遥。 聂乡魂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面努力收敛心神,一面拼命骂自己没节操,居然在这种时候发春;但是血肉之躯是不讲道理的,越是压抑,它就反击得越厉害。最后聂乡魂终于从床上爬起来,顶着茫茫的暮色冲了出去。 他在街上找了一个男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也不丑,总之就是个让人见过即忘的人。这样最好,他很满意。他只想要消除身体里这股难熬的饥渴,根本没必要记住对方是谁。要说他糟踢自己也行,反正是被杜瀛弄脏的身体,也不用装清高。 他们进了另一家客栈,那男子见到聂乡魂这样的上等货色居然免费自动送上门来,当真喜出望外,衣服也来不及脱就扑了上去,在聂乡魂敞开的胸前疯狂啃咬着。聂乡魂任他摆布,合上眼睛开始幻想,在他胸前游移的是杜瀛的手,贴着他肌肤的是杜瀛的唇,笼罩着他的是杜瀛的温暖。在心里描绘着杜瀛的眼睛,热切,狂野,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深情。 然而幻想还是失败了。平日只要被杜瀛碰到,胸口总是涨得满满地像要裂开,此时他却只觉得心口冷得吓人。 身上重量忽然消失,男子被整个人提了起来,他身后出现一张夜叉般狰狞的脸孔,聂乡魂呆了一会才认出那是杜小七。 杜瀛这会真的气疯了,将那男子扔在地上,马上拳脚并用地招呼他,把在旅途中所受的怨气全发了出来。那倒楣儿被打得惨呼连连,始作俑者却只是沉默地坐在榻上,定定地看着这一幕。 最后杜瀛终于想到,以他龙池派大侠的身份,如此痛殴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似乎有失厚道,这才住了手。那人抖个不停地掏出钱来求他饶命,杜瀛想到自己居然被认为是搞仙人跳的,哭笑不得,反过来塞了一串钱给他,硬把他推出门去。 回过头来,用吃人般的眼神瞪着聂乡魂,聂乡魂却好似看也没看见,慵懒地歪在榻上,还特意打了个大呵欠。衣带松开了,里衣领口大敞着,露出细腻的颈项和半边胸膛,他却完全没有要整理的打算。 「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叫我要钱自己赚吗?所以我就来赚钱啊。」 杜瀛咬牙切齿地道:「放屁!你这个性如果缺钱一定会用偷的,绝不会干这种不要脸的事!」 「你是说用偷的就不算不要脸的事吗?这可真奇了。」 杜瀛全身血液几乎要烧起来,双手气得直抖,拎起外衣朝他扔去: 「穿上,回去了!」 「我、不、要。」 「你到底想怎样?」 聂乡魂一手撑着脸颊,慢条斯理地道:「我还没玩够呢。你不晓得欲求不满憋着很难受吗?你还是不是男人?」他的眼神本来就略带妖气,此时脸颊还留着方才调情的红晕,眼中春情荡漾,更是媚态尽显,让杜瀛在怒火攻心之余,感到另一股情绪升起。 「你给我起来!」杜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阿乡,感受到无比的陌生和不安。为了压抑这股煎熬,他粗鲁地一把将聂乡魂拉起,谁知聂乡魂非但不挣扎,反而格格一笑,好似无骨地贴上他身子,双手环住他颈项。 「喂!」 聂乡魂在他耳边用酥软的声音说道:「既然你不喜欢别人碰我,那么,你来吧?」 「你说什么?」 「都这种关系了,害什么躁啊?况且你上次药下得太重,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很不公平矣。」伸手轻轻从杜瀛胸口滑下:「拜托嘛,我身子热得好难受,你疼我一下也不会死啊。」 杜瀛实在不喜欢他这副模样,况且他才刚运功调息,必须清心寡欲。可悲的是他还是为聂乡魂的挑逗起了反应,明知在情挑的背后是无尽的痛苦和憎恨,呼吸却忍不住急促起来,身体也开始发热。当聂乡魂不规矩的手往他下身探去时,他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粗暴地将他压到榻上,一把扯下了他身上剩余的衣物。聂乡魂闻到熟悉的气味,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感受上回那种在极端悦乐与恐惧中摆荡的快感。 杜瀛同样很快地回想起上次的经验,摸索着之前去过的地方,听着聂乡魂控制不住的喜悦呻吟声,血液大大沸腾起来。就在即将沉入情欲之海的时候,杜瀛忽然硬是将自己从聂乡魂身上拉开,聂乡魂睁眼,见他闪得远远的,脸色苍白无比。 「怎么了?」见了这神情,聂乡魂仿佛头上被浇了盆冷水,紧咬着嘴唇:「上过一次就玩腻了是不是?」 杜瀛咬紧牙关,甩了甩头,抓起外衣冲了出去。 他没有办法想像,万一做到一半,聂乡魂又开口呼唤南英翔的话,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许会疯掉,也许会当场杀了他。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有逃。 聂乡魂望着他远去,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完全没注意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什么嘛!这算什么?你千方百计把我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用武力占有我吗?既然这样,你就大大方方贯彻到底不就好了?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不但半途而废,还摆那种可怜兮兮的脸,活像我欺负你。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都已经两次自愿跟你走了,还要我怎么样? 去死吧杜瀛! 经过七荤八素的一夜,第二天一早聂乡魂还是回来了。杜瀛脸色闪烁着不敢看他,他则是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餐,崔慈心见识过他们两个对峙时的惨状,一声也不敢吭。 杜瀛忽然道:「阿乡,过两天等南老大来了……」他是想说「等他来了,你就跟他回去吧」,但这话只说到一半,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杜大哥!」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跑了过来。 「薛敏?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叔叔呢?」 「叔叔回睢阳城去了。」 薛敏是睢阳大侠薛乔的侄儿,杜瀛之前路过睢阳时曾寄住在他家,彼此相处甚欢。后来战事爆发,薛乔带着薛敏投入睢阳太守许远麾下抗敌。睢阳是江淮重地,遭受的攻击总是特别猛烈,幸好许远擅长军资调度,城内粮食充足不虞匮乏,勉强还守得住。不料嗣虢王李巨听说睢阳城有这么多粮食,竟然下令分一半给濮阳、济阴二郡。许远坚决反对,派薛乔来彭城向李巨陈情,但李巨一句也听不进去。薛乔无奈,只得回睢阳去与许远共生死,但他不愿年轻的侄儿回到险地,命薛敏留下。薛敏独自困在客店里,当真是郁闷至极。 杜瀛怒道:「这李巨真是霸道!」 「我现在每天都在加紧练功,等练成了就闯进王府去找他理论。」 杜瀛大笑:「很好!有气魄!这样吧,今晚我带你进去。」 聂乡魂冷冷地道:「然后呢?李巨见了两位义薄云天的英雄,就会感动得把粮食吐出来?」 杜瀛的笑容立刻消失,苦笑一声,对不知所措的薛敏道:「他说得也对,做事不能冲动,该从长计议才是。」 「多谢兄台提醒。」薛敏对聂乡魂怯怯一笑,却只得到一记白眼。聂乡魂并不想对初识的人无礼,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讨厌薛敏。他有小小的瓜子脸,红润的脸颊,配上一双灵动清澈的大眼,十分清秀可爱,眼神中总是充满信任和诚实,在这样的人面前,忍不住就会觉得自己很污浊。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薛敏看杜瀛的热切神情。 薛敏见场面尴尬,连忙转移话题:「杜大哥,你师叔也来t。」 「哪个师叔?」 「就是那个有当官,好像叫王什么文的。」 「王文基?」 「对对对,我看到他从王府骑马出来,好神气哦。」 「睢阳城有救了!」杜瀛拍桌而起:「我们走!」 ☆4yt☆ 王文基住在专门招待外地官吏的驿馆里,他此次来是为了领敕令,因为嗣虢王代表皇帝正式任命他为寿春太守。 聂乡魂心中十分不屑:「杀上司夺位的人,还有脸大模大样跑来领敕令?」死一个李唐的官儿当然是没什么大不了,但他总觉得做人应该要有原则,要不就像安禄山一样大大方方造反,要不就学张巡尽忠职守;像王文基这样,领李唐的官饷却又不肯安份,实在令人不齿。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王文基大致上是个亲切慷慨的好人。他一见杜瀛,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伤成这样?」 「呃,侄儿学艺不精,所以……」 「过来,我帮你疗伤。」 于是整个下午王文基都在为杜瀛运功疗伤,到了晚上才设宴热情招待他们一行人。当杜瀛和薛敏要求他去代睢阳说情时,他十分为难:「嗣虢王为人刚毅果敢,一旦决定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更改,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太守,不可能说动他。」 薛敏急得要哭出来:「难道就眼睁睁看睢阳缺粮吗?」 王文基道:「不见得,只是得请更大的官出面。」 「多大?」 「谏议大夫应该够大了。」命下人取来一块玉佩,交给薛敏。那玉佩上题着几行隶书:「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天宝十二年九月初九博州人张镐于长安」。 「张镐?」 「张大人当年在长安游历的时候,我请他喝过几次酒;如今他已经官拜谏议大夫,正在灵武辅佐皇上。你带这块玉佩去求见,告诉他许大人是如何地惨淡经营,他应该会帮你才是。」 「师叔,灵武那么远,中间还要穿过安禄山的地盘,太危险了。」 薛敏大声道:「我要去!我一定要救睢阳城。」 「那我送你……」杜瀛话还没说完,看到聂乡魂在瞪他,轻叹一声合上了嘴。再怎么说蜀郡之行是他自己提出的,走了半天不但没进展,还东绕西绕,甚至打算半途而废,自己也说不过去。 这时,驿馆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一群人策马呼啸进府,还不住大呼小叫,在寂静的驿馆里显得十分突兀。王文基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等声音远去,杜瀛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王太守门前撒野?」 王文基苦笑:「这么大胆的人,当然也是太守了。他是谁郡闾丘晓,也住这驿馆里。」 「这太过份了吧!」 「这还算客气的。闾丘晓这人,平素最爱欺压邻近各郡,看谁不顺眼就出兵攻打,非要对方送礼讨饶才肯罢手。我们寿春幸好不跟他相邻,不然早遭殃了。」 薛敏愤愤地道:「没错,许大人守城够辛苦了,闾丘还常常来找碴,真是可恶透顶!」 杜瀛心道:「嗯,前线忙打仗,后方忙内哄,大家都很勤奋。」 当晚他们就在驿馆里住宿,第二天崔慈心又要去王府打听南英翔的消息,薛敏自告奋勇陪她去,然而一早出去,直到快正午都没回来,杜瀛便出去找。聂乡魂心里烦闷,没一会也出去了。 在街上胡乱逛了一会,听到市场里有嘈杂声,过去一看,见到一群恶棍牵着马,在大街上围成一圈,显然圆圈中间困着被盯上的倒楣鬼。四周的行人全都闪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 圆圈里传出一个声音:「你们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当真好不要脸!」正是薛敏。 带头的人大笑道:「小鬼,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本总管看这姑娘有几分姿色,带回去给我家闾丘大人做小妾,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这娘们该感谢我才是,你居然说我欺负她?」 接下来是崔慈心颇抖的声音:「不去!我不去做小妾!」 薛敏骂道:「闾丘晓猪拘不如,手下也全是畜牲!」 谯郡众人闻言大怒,太守总管喝道:「你这小子嘴这么臭,本总管可不能饶你了,打!」顿时场面大乱,薛敏虽拔刀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没一会儿就被抓住,挨了好几拳,崔慈心尖声哭喊求救,却没半个人出面帮忙。 聂乡魂虽然同情薛敏处境,却也嫌他爱惹事,况且自己单枪匹马帮不上什么忙,着实大费踌躇。幸好,下一刻就有一道身影飞也似地冲进战团中,只听得长鞭「啪啪啪」挥舞之声不绝,伴随着谯郡恶吏的惨叫声,没一会儿闾丘的手下就全躺平了。 杜瀛把薛敏和崔慈心扶起,这时薛敏看到太守总管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正是张镐的王佩,在打斗中掉落了:「还我!」 太守总管读着上面的字:「张镐?」 杜瀛走过去抢回玉佩:「没错!老实告诉你,我们就是谏议大夫张镐大人手下护卫,来替张大人视察的。看到你们当街欺凌妇女,代替大人教训你们。回去告诉你们那个驴球大人,以后做事收敛点,否则张大人就让你们爬着出谯郡!」谯郡众人又恨又怕,讪讪地离开了。 薛敏大赞杜诫:「杜大哥,真是谢谢你了,这么好的身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是天下第一!」 杜瀛虽然听惯了奉承话,平日自吹自擂也是毫不脸红,但见这纯真少年如此毫不作伪地盛赞自己,竟然忍不住害羞:「没有啦……」 聂乡魂从对街走了过来,冷冷地道:「功夫自然是好得很,挑拔离间的本事也不差。我说这张镐还真是倒楣,莫名其妙就多了个仇家!」 杜瀛一愣,心想这话的确不错,念头一转,随口答道:「有什么关系,张镐的官位比闾丘晓大得多,没事啦!」 然而一年之后,他却为了这句话后悔莫及。 回到驿馆,王文基听到他们跟闾丘晓的人马起冲突,也是不甚愉快,嘴上不说,脸色却阴了下来。杜瀛觉得没趣,决定明天就告辞。 然而事情总是不如预料。到了傍晚,闾丘晓带了大批人马将王文基住的院子团团围住,因为他听说在街上痛殴他手下的人就住在院里。这回王文基真的头疼了。 杜瀛道:「我出去见他吧?」 王文基摇头:「再让你去只会闹得更僵。你听着,我出去跟他谈,你们三个趁我引开他注意的时候从后门走。」 「可是……」 「我跟闾丘晓一殿为臣,他总得给我个面子,况且这里是嗣虢王的地方,他也不能太放肆,顶多我跟他去王府请王爷评理就是。」 「那我嫂子……」 「这姑娘我会照看,不用担心。」 于是杜瀛、聂乡魂和薛敏三人,照着他的计划,向崔慈心道别后,偷偷开了后门策马而出。杜瀛看到师叔给他的都是好马,包袱里又给他塞了不少粮食盘缠,感动不已,再想到自己在赤胆帮还说他是「害群之马」,实在惭愧无地。 薛敏忽然大叫:「糟了!我忘了带张大人的王佩了!我回去拿!」 杜瀛拉住他:「我们才刚逃出来,你还要回去?不是找死吗?」 薛敏急道:「可是,我要救睢阳城……」 杜瀛道:「我告诉你,张大人每天有办不完的军国大事,他没空管这些粮食的芝麻小事的。而且张镐讲话,李巨也未必会听。你应该去找权比李巨大,却又闲得发慌的人出面才对。」 「有这种官吗?」 「不是官,是太上皇。」 此话一出,另外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聂乡魂瞪着杜滋:他到底在想什么? 「太上皇?」 「老实告诉你,我跟聂二爷正好有事去蜀郡拜见太上皇,干脆你也一起去,不是更省事吗?」 「可是,太上皇会理我吗?」 「会,我保证,绝对会。」 薛敏还在犹豫:「可是……」 「你知道灵武有多远吗?中间还得穿过战区,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睢阳的百姓要指望谁?」 这话说得薛敏热血沸腾,大声道:「好,我去!」 「这才对嘛!」 聂乡魂看着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并肩骑远,心中着实苦涩万分。杜瀛之所以硬拖着薛敏同行,或许真的是为了睢阳城打算,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不想跟自己单独上路。而且,每次杜瀛跟薛敏说话,似乎总是心情特别好。 前面的大路铺得宽敞笔直,他却觉得处处荆棘,一步也踏不出去。 不经意一回头,看见另一条路口,有一男一女骑马经过。聂乡魂看见那男子身影,心中剧震,几乎跌下马来。虽然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但那伟岸的身材,背着弓箭的剪影,就像他脑中的记忆一样清晰。 想要大叫:「南哥!」但是张开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着两人远去。 「阿乡,你在干什么,快跟上来啊!」 聂乡魂深吸一口气,将泪水逼回眼中,双腿一夹马腹,快步跟了上去,一声不吭地出了彭城。 「你到底要不要离开卧龙谷?」 「你是要继续上路回雍丘,还是跟杜瀛离开?」 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事实上,根本连问都不用问。不管脑中有多少心思乱转,嘴里就是会自己吐出唯一的答案。 出不出卧龙谷根本是小事,去不去蜀郡我也不在乎,我更不希罕李隆基下跪磕头。 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老是出口伤人,为什么整天把南哥挂在嘴上? 我也要反问,早就到手的东西,为什么你还会抓着不放? 自然是因为我还没有被驯服的缘故。 只要我心里一天念着另一个人,你就一天不会放手。当我将真心捧出来放在你脚边时,就是你转头离去的时候。跟那个人一样。 人都是这样,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会珍惜。 如果那天,毒死了你,然后我也一起死了,就是一了百了,再圆满不过。 只可惜事与愿违。 既然我们两个要继续僵下去,就斗个彻底吧! 我再也不要被抛弃了。 所以,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向你认输的,杜瀛。 长江沿岸,除了不时看到北方的难民外,几乎嗅不到紧张的气息。江南一带雨水充足,土地肥沃,原本就较北方富庶,加上远离战场,跟残破的河北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天堂,在这里,战争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天话题。 他们每天都听到各方战报,河北五郡盟主颜真卿难敌史思明猛烈攻击,终于弃城南下逃亡;济阴领了李巨从睢阳抢来的粮食,竟然就降燕了;雍丘仍是被令狐潮、李庭望围得密不透风,但张巡总是以寡击众把燕军杀得大败,还跟睢阳太守许远联手大破燕将杨朝宗军队。 薛敏听到睢阳的英勇事迹,激动得泪流不止;杜瀛则是大声叫好,不住口地大赞张巡许远英雄了得。 聂乡魂看着杜瀛的神情,心中荒凉无比。他知道杜瀛一定很想回去,回去北方跟这许多好汉并肩作战,而不是逗留在天下太平的地方,跟自己纠缠不清。 如今,在纠缠不清之余,杜瀛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来源——薛敏。薛敏是个诚实又正直的好孩子,个性纯洁善良,不管瀛说的笑话再无聊,他都会笑得前俯后仰,而且是真的笑,绝非作伪。更重要的是,他有张惹人怜爱的脸孔,总是用崇拜信任的眼神看着杜瀛。想也知道,见了这种眼神,杜大侠一定是打从心底渴望保护他。 忽然开始希望,当初没离开卧龙谷就好了。因为在谷里,杜瀛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人。 第三章 这日,到达洞庭湖旁的岳阳。虽说三人正急着赶到蜀郡,但面对着天下第一名湖,不游览一番未免说不过去。薛敏一早就拉着杜瀛去游湖,邀聂乡魂同去,被他一口拒绝。于是他们两个出门同乐去了,留下聂乡魂在客栈喝闷酒。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正望着湖面的点点帆影发呆时,忽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怎么会有人大冷天跑去游湖?」 聂乡魂回头,见到是名书生,年约四十,面如冠玉,十分斯文俊雅;眼神深邃,又带着几分犀利。聂乡魂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却不知何故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他回过头,淡淡地道:「无聊吧。」 「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反正我要走了。」起身走开,却听得那书生悠然道:「没想到杨中丞的公子如此不懂礼数。」 聂乡魂的父亲杨慎矜生前正是官拜御史中丞,听到这话,聂乡魂心中一惊,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认错人了,我不姓杨,我也不认识什么『杨忠成』!」 「哦,你不姓杨,那想必是姓聂了。」聂乡魂脸色大变回头瞪他,那书生自顾自的说:「因为你娘是聂新荷。」 「你是谁?」 书生啜了一口茶,继续说:「聂新荷乃是江陵聂秀才的独生女,聂秀才屡试不中,悒郁而死,聂新荷被江陵大云庄武夫人收留。后来太府卿杨崇礼到大云庄作客,看中了聂新荷,定下来给他儿子杨慎矜作媳妇,生了个儿子叫杨乡,小名魂儿,鼻子嘴巴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只有眼睛像他娘。你看我说的对吗?」 聂乡魂厉声道:「我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真是薄情啊,我还喝过你的满月酒,还抱过你呢。」 「那么久的事谁记得!」 「那么,前一阵子在淮水之上,你还没事闯到我船上来,这总该记得吧?」 「你说什么?」聂乡魂睁大了眼,书生一笑,忽然换了副嗓音:「我知道广文这个人,为了出人头地连自己老婆都卖,你可千万要当心。」正是江上那老翁的声音。 「你……」聂乡魂惊得嘴都闭不上:「可是你……」 「在下学艺不精,只有易容术和变声术还过得去。」 聂乡魂大为佩服,他一直以为易容就是像杜瀛那样戴个假胡子跟眼罩就算数,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将面貌彻底改变,让人完全认不出来。「那你为什么要易容成老翁?」 「因为那时被追杀,只好改装逃走。」 聂乡魂心中一动:「你是淦额达!」 「好聪明的孩子。不过我只有在寿春叫做淦额达,在这里就不叫这名字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告诉应该知道的人。」 聂乡魂「哼」了一声:「随你便。我看你还是快走吧,杜瀛答应了王文基要帮忙抓你,要是给他撞见就不好了。」 「我就说吧,杜瀛跟王文基根本是一丘之貉,不管王文基做了多少下三滥的事,杜小七还是站在他那边。」 「不是这样,他也是很为难,但是他真的欠王文基太多人情了。」 淦额达微微一笑:「你还真是维护他到底啊!」聂乡魂脸一红,蹙紧了眉头。 「你放心,他认不出我的。」这倒是真的,淦额达的通缉图像跟眼前这人完全不同,显然也是易容过的脸。 聂乡魂心道:「假脸,假名字,假嗓音,哼哼,这人还真是假得彻底。」 淦额达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不叫假,叫千变万化。狡兔尚且有三窟,人在乱世怎能不多几个面目?」 聂乡魂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读得出自己心意。 「我光看你的眼神就猜到了,你这张脸藏不住事,将来只怕要吃大亏。」 一个陌生人尚且能读出他的心思,杜瀛那猪脑袋却是怎么也搞不懂,想到这里,着实气闷,冷冷地道:「劳你费心了。」 「我说真的,你不多学点本事是不行的,总不能一辈子让杜瀛抱着跳来跳去吧?」 「你既然这么好心,那把你的易容术教我啊。」他只是随口说说,像这样绝技,淦额达怎么可能教给非亲非故的自己。不料淦额达非常爽快地道:「好啊。」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早想收个徒弟了。」 「可是我们素昧平生……」 「你记性真差,我刚刚才说过我认识你爹娘,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如何,要不要在这里拜师啊?」 聂乡魂呆了一会儿,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我懂了,我懂了,你跟龙池派有仇,想靠我对付杜瀛跟王文基,是不是?算盘打得可精!」 「嗯,脑筋很清楚。我喜欢。」 「你省省力气吧,我受够被人利用了!」站起正要走开,淦额达一把拉住他,不愠不火地道:「我告诉你,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被别人利用。一个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废物没有两样。」 「什么?」 「郭子仪、李光弼为什么飞黄腾达?因为他们能够让李亨利用。庶民百姓也是如此,男人利用女人生孩子作家务,女人利用男人供养生活所需,人伦才能延续。每个人都是这样。我敢说你跟杜瀛一定也是彼此利用,只是你自已不承认罢了。」 聂乡魂毫不客气地问:「那你是为了被谁利用而活的呢?」 淦额达目光炯炯,没有一点犹豫:「天下苍生。」 「啥?」 淦额达放了手:「你考虑考虑。」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杜瀛后脚就带着薛敏喳喳呼呼地走进来,两个人的脸都冻得发红,手上各提二壶酒,显得心情愉快。杜瀛见到聂乡魂,脚步略停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你在啊,太好了,今晚来好好喝几杯吧。」 「你师叔叫你不能喝酒,忘了吗?」杜瀛内伤未愈,临走前王文基严厉警告他绝对禁酒。 「今天例外,一定要喝。」 「为什么?」 杜瀛得意洋洋地宣布:「因为今天是我杜大夫二十二岁大寿!」 薛敏喜道:「真的啊?杜大哥,恭喜你了!」 「对了,把整间店的客人找来一起庆祝,大家不醉不归!」说着就跑去找掌柜张罗请客。 聂乡魂心中暗骂:「不要脸,二十二岁做什么大寿!」然而看杜瀛和薛敏兴冲冲的模样,也只能帮忙安排桌椅,心中一面思索着淦额达的话。他想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杜瀛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当杜瀛走进客栈时,心里其实暗自希望,聂乡魂已经不在里面了。之所以临时带薛敏出游,之所以将大部分的钱留在客栈,为的就是这个。当初是他把聂乡魂带出雍丘,是他提议去蜀郡,所以他得负责到底,不能轻易反悔。但是,如果聂乡魂自己离开的话 他就解脱了。不对,他们两个都解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离别的呢?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现在连冬天要不要开窗都可以大战一回合。开窗当然是小事,满腔无处宣泄的怒火却可以把人逼疯。 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人生苦短,哪能整天为这种事伤神?如果不能情投意合,互相扶持,又何必苦苦纠缠?像他跟薛敏,每天都相处愉快,无话不谈,这才是值得珍惜的情谊。至于和聂乡魂的孽缘,只是损人不利己罢了。 他真的太自负了。以为自己一定可以代替南英翔成为聂乡魂的引导者,带着他走出阴影。然而他忘了,人非草木。 树木只要枯叶掉光了,明年新芽就会长出来;而人的一生却像是无法疏通的河道,岁月化成淤泥一层层堆积下来,越晚来的船越难通过。而他,就是那艘卡在烂泥里动弹不得的船。 但是他不能主动开口分道扬镳,只能让聂乡魂决定。当踏进客栈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紧张得几乎停掉,等见到聂乡魂才又恢复跳动。 果然没那么简单啊,他苦笑。看来蜀郡这趟是免不了了,答应的事一定得做到才行。 等着吧,阿乡。你爹娘的公道,我一定帮你讨回来。然后…… 当晚果然全店的客人都来吃瀛的免费寿酒,一群人大口吃肉喝酒,把战事全抛到脑后,十分欢喜热闹。只有聂乡魂待在角落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来来,阿乡,陪我喝两杯。」杜瀛上了三分酒意,蹦蹦跳跳靠到他身边。 「我喝不下。」白天已经喝了一些,晚上再喝只怕会醉,而他有绝对不能醉的理由。 「别这样,今天我过寿-,就当给寿星一个面子吧?」 聂乡魂拗不过他,啜了一小口。 「才这么一点,没诚意!」杜瀛斟了满满的一大杯,凑到他唇边:「来,喝了这杯。」 「太多了,不行。」 「来嘛,喝啦。」旁边的人也开始鼓噪:「对呀,喝啦喝啦!」 「我不要……」聂乡魂挣扎着。 「没关系啦,喝下去!」 浓烈的酒气薰得聂乡魂眼睛发疼,使劲推开杜瀛的手,酒水洒了一地,霍地站起:「就跟你说我不喝,你听不懂啊!」 全场一片寂静,杜瀛脸色僵硬,一言不发。薛敏看场面不对,连忙又斟了一杯酒:「来,杜大哥,小弟敬你!」 杜瀛的心情恢复得很快:「好,干杯!」众人立刻又嘻嘻哈哈成一团,聂乡魂大步走了出去。 要是喝了那杯酒,也许连日来的紧张对峙就可以解除了。但是他不能醉。 这几天,他早上醒来脸上都带着泪痕。杜瀛看见他红肿的眼,总会出声嘲笑:「又梦见你家南哥了呀?好痴情的孩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一次又一次,在聂乡魂梦中,他自己脱了衣服,跪在杜瀛面前苦苦哀求他的临幸。把所有的羞耻、自尊全部抛掉,只是不停地哭着,渴望他垂怜。万一喝醉了,难保恶梦不会成真。如果要他在杜瀛和众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他宁可被五马分尸而死。 此刻,他站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听着屋内的欢宴之声,心中只剩绝望。事实摆在眼前,杜瀛跟他已经渐行渐远,不管使多少心机,他就是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过,这也是早就注定的吧?谁叫他自己要这么迟钝,居然直到杜瀛吃下毒饼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已有多么爱他。 那一刻,他亲手毒死了他们的未来。 「真热闹。」正在神伤时,身旁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正是淦额达。 「你怎么还没走?」 「洞庭湖可是天下名湖,既然来了,哪能说走就走,当然要好好赏玩一番。」淦额达道:「说到赏玩,杨公子既然不喜欢跟那群人喝酒胡闹,可有意与我夜游岳阳楼呢?」 「好啊。」 岳阳楼原为三国时鲁肃训练水师的阅兵台,数年前宰相张说遭李隆基罢黜岳阳,在此地筑楼。登临此楼,洞庭风光一览无遗,诸多大诗人均在此留下诗篇,门口的对联则是大学士李白所题:「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既有风光,又添名句,令岳阳楼增色不少,故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 此刻未到深夜,虽然天色昏暗,登楼远眺,仍可望见湖上船只画舫里的点点灯火,四周民宅也是炉火熊熊,宛如一幅温暖宁谧的图画。聂乡魂望着这副景象,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黯然。 淦额达也望着湖面:「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了。」 「谁?」 「我师弟。以前在长安当差,当初你们一家被流放岭南,就是他负责押解的。我特地嘱咐他要善待你们母子,谁知没多久他得意洋洋地写信给我,说他私下把你放了。我气得不得了,派人到他家大骂他一顿。你一个九岁小孩,他这样把你放走,不是反而害死了你吗?」 聂乡魂惊呼:「江昭青是你师弟?」 「是啊,可惜死在雍丘了。」 聂乡魂低声道:「我知道。我在场。」 淦额达双眼微微睁大,随即苦笑一声:「不要这种表情,这不是你害的,全是他自作自受。要找主子也不会睁大眼睛,居然去给安禄山那蛮子提鞋,简直是汉人之耻。」 「不能怪他,李家不中用,当然只好去跟安禄山了。」 淦额达冷哼一声:「天下除了姓李的昏君和姓安的蛮子,难道就没能人了吗?你看看眼前生灵涂炭的惨状,难道要夺天下就非得这样?」 「不然呢?」 「你别忘了,不到百年之前,就有一个弱女子,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李唐改了姓氏;天下易主,而平民百姓浑然不觉。一介女子尚能如此,我等须眉男子为何不能?」 聂乡魂失笑:「你是说武则天?人家是靠枕头立国的,男人当然办不到。」 淦额达昂然道:「难办是没错,但我要是办不到,就愧对祖宗先人!」 「敢问你的祖上是哪位?」 「我是大云庄庄主武圣泽,家父是淮阳王武延秀,家母是安乐公主李里儿,祖父是梁王武三思,则天皇帝的亲侄儿。」 来头还不小哩。聂乡魂忽然觉得头有点痛。 当年梁王武三思为了当皇嗣使尽了心机,然而武则天还是封了自己亲儿子李显当太子。李显即位后是为中宗,中宗皇后韦后野心勃勃,联合女儿安乐公主及武三思父子,毒死中宗意图夺位,偏偏遇上当时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率兵攻入宫中,武三思等人全部被杀,武氏复辟之路从此断绝。 「自从我祖父及父母死于李隆基之手,祖母就带着我回到江陵抚养长大,我没有一天不念着光复武家天下的重责大任。当年则天皇帝若是能够割舍母子亲情,立我祖父为太子,今日天下百姓绝不会遭遇此种浩劫。现在李隆基垮台,正是我武家子弟重振家声之时。我本来想收服龙池派为我所用,但那群人当惯了李家奴才,冥顽不灵;后来我接近余允铭,想从寿春东山再起,偏又卷入余王内哄变成逃犯。就连我自己最亲的师弟都不帮我,给我跑去投靠安禄山,白送一条性命。唉,人生当真是险阻重重,前途渺茫啊。」 那你就放弃啊,聂乡魂心想。不过,想到此人跟他一样,和李隆基誓不两立,运气又特差,不禁多了份同情。 「不过呢,」武圣泽黯淡的眼中再度浮现光彩:「眼前在江陵又有另一个大好机会,这次我一定会善加利用,一举推翻李唐,实现先祖父未竟的心愿。」 聂乡魂扬手道;「恭喜你。不过这么好的计划还是别告诉我,免得坏了你的大事,落得跟江昭青一样下场。」 「拜师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根本没考虑。」 「你没错,要怪我没讲清楚,我不止教你易容术,还可以教你武功,你以后再也不用当三脚猫了。」 「我年纪太大,而且对学武没天份。」 「先天不足是可以用后天补的,重要的是要有良师。」 「当武功高手有什么用?还不是在江湖上打打杀杀。」 「是没脑袋的人说的话。你武艺学成之后,我们师徒联手取得天下,日后高官厚禄少不了你的。别忘了你杨家跟我武家可是亲戚,要封亲王也不是不可能。」 女皇武则天的母亲杨氏是隋代杨家宗室后裔,的确算得上亲戚。只是,这也扯得太远了吧! 聂乡魂苦笑:「抱歉,你的志向太高远,我人穷志短跟不上。什么高官亲王,这辈子想都没想过,更别说去做。」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一辈子跟杜小七吵吵闹闹吗?」 聂乡魂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啊,他到底想做什么?本来立志报仇一遇到南英翔就全搁下来了,整颗心放在南英翔身上,结果又落得一场空。然后又是跟杜瀛这场缠夹不清的情爱纠缠,明明是深深思慕的恋人,却像死敌一样恶斗不休,他这辈子到底在做什么?眼前勉强还能以「找李隆基算帐」搪塞,之后呢?他又要去哪里?即便是找李隆基,他还是得靠杜瀛。事实上,他根本无时无刻不在依靠杜瀛。但是他能依靠多久?万一杜瀛抛弃他,他将会一无所有。 一阵凉意从骨髓深处升起。一无所有…… 武圣泽却还要给他补上致命一击:「说句不客气的话,龙池派的假道学规矩很多,其中最严的一条,就是『严禁狎昵男色』。不管你对杜瀛如何一往情深,他都不可能回报你的。男子汉大丈夫,一味耽溺于情爱,总不是个办法。」 聂乡魂一咬牙,高声道;「那你说啊,你收我为徒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有什么利用价值?」 「老实说,不知道。」 「你跳下去当水鬼皇帝算了!」 武圣泽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当日在淮水舟上看到你,认出是故人之子,只觉得很怀念;看你跟杜瀛为伍,忍不住劝你两句。没想到今日居然又在岳阳相见,我就不能不认为是缘份了。如果真要理由的话,应该是我喜欢你吧。」 「那就更惨了,每个喜欢我的人都会把我害得七荤八素。」 「那是因为你太弱小,唯有成为强者,你才有出头之日。」武圣泽道:「毕竟你跟我不熟,我不怪你怀疑我。但是你也要想想,你到底还有谁可以相信?」 聂乡魂死命咬住下唇,硬撑着不让眼泪流出。 「你再仔细考虑吧!」 聂乡魂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却看见薛敏慌慌张张跑过来:「聂大哥,不好了,杜大哥他吐血又发高烧,脸都肿起来了!」 聂乡魂大骂:「看吧!就说他不能喝酒偏不听!」 「我也劝了他啊,可是他像疯了一样拼命灌酒,怎么也拉不住……」 聂乡魂推开他,冲进杜瀛房里,顾不得在榻上昏迷呻吟的病患,直接去翻他的包袱,找出王文基另开的药方,嘱咐薛敏照料杜瀛,自己出去抓药,熬了一大锅。 他唤来薛敏:「你把这碗药拿给他喝,记得要说是你熬的。」 「为什么?」 「别管,照做就是。」 薛敏端了药进房,设法唤醒了杜瀛。「杜大哥,我照你的方子熬了药,快来喝吧。」 杜瀛茫然凝视那碗黑呼呼的药汤,回想起上一次因喝药引起的冲突,心中黯然:「我不吃他的药,他不喝我的酒,实在再公平不过。」 「杜大哥?」 瀛回过神来,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望着薛敏青春稚嫩的脸孔,长叹一声:「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别这么客气。」 「我不是客气,是连以后的份儿一起道谢。」 「以后?」 「我这伤不轻,搞不好一辈子都会带着病根。所以……」 「所以什么?」 「你愿意一辈子帮我熬药吗?」 薛敏在杜瀛病榻旁守了一夜,天一亮杜瀛就赶他回房休息。薛敏僵持了很久才不甘不愿地开门,发现聂乡魂在门口徘徊。 「阿乡啊,进来呀。」 关上门,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我以后再也不敢喝酒了。」 聂乡魂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敢多嘴。」 「有件事拜托你。」 「说啊。」 「你再怎么恨李家都没关系,不原谅他们也无所谓。但是崔慈心只是无辜的弱女子;下次见面,不管你有多讨厌她,不要再动手害她了,好不好?算我求你,积德吧!」 聂乡魂早晚要回南英翔身边的,这件事要是不搞定,只怕以后永无宁日。 聂乡魂万万没想到他这时候居然还在担心崔慈心,不禁气结,没好气道:「我哪儿敢害她啊?她是你贴心的好妹子,我算什么东西?在崔大美女面前我连只小虫都不如!」 杜瀛摇头:「错了,你跟她是一样的。你们一样孤单,一样需要别人关爱。只不过,她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你却只记得谁对不起你。」 聂乡魂气得结巴:「我……我……我只有这些事可记了!」 杜瀛怔了一下,苦笑道:「说得也是呢!」轻声一叹:「我本来也想给你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我还是没办法。」 「对不起。」 没能让你幸福,对不起。 明明这么爱他,却…… 聂乡魂看杜瀛闭眼,显然是睡着了。他呆若木鸡,茫然走出门外。 对不起?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放弃了吗? 你已经……不要我了吗? 杜瀛休养了三天,这三天全部由薛敏照看,聂乡魂则跟着武圣泽学功夫。跟杜瀛谈话之后,他哭了一个时辰,随即去敲武圣泽的门拜师。武圣泽与杜瀛不同,极有耐性,而且沉稳内敛,不管聂乡魂说话如何无礼都不会被激怒。虽然外表温和,一开口往往犀利无比,让他无法招架。短短几天,已让聂乡魂对他又敬又畏。 最令人惊讶的是,武圣泽对龙池派知之甚详,所有秘辛丑闻全知道,他甚至懂得龙池派的武艺,还能指正聂乡魂向杜瀛学来的摘星擒云手的缺点。然而当聂乡魂问他是不是龙池派弟子时,他只是笑而不答。 这三天之中,武圣泽除了教他武功,似乎还在暗中进行着什么事,聂乡魂常见他神神秘秘地跟一些江湖人士谈话,问他是什么事,武圣泽总是微微一笑,答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杜瀛身体复原后,他们继续搭船西行,武圣泽也上了同一条船。在船上不便练武,他们就练习易容术的要义。对聂乡魂而言,易容术实在比武功有趣又易学多了,他埋头研习这门学问,虽然在同一条船上,常常一整天不跟杜瀛及薛敏打照面。杜瀛已决意不再干涉聂乡魂的事,一次也不曾追问他行踪,加上武圣泽行事诡秘又千变万化,杜瀛竟完全不知身边三丈之内有这号人物。 过了数日到达江陵。此地是李隆基的儿子,永王李磷兼任四道节度使的所在地。船只一进入江陵,他们就觉得奇怪。照理此地应该是太平无事,水面上竟集结了大批战船,军容整肃,好似严密备战。询问之下,才知道李磷过二日就要率军往东巡视。 杜瀛心道:「江南东道又不属四道节度使管辖,巡视个屁啊?这李磷分明是要造反了!」 杜瀛的长姐先前已避难到了江陵,所以他们在此下船,起程去探望她。杜瀛为了还王文基的人情,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马上拿淦额达的图像出来向路人询问。以往都没有任何消息,这次居然有个小老头说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的人住在西门。 聂乡魂心中纳闷:「那图像不过是我师父的假脸,怎么会有人看到?」却瞥见那老儿向他眨了眨眼,原来本人就在眼前。 杜瀛听到师叔要找的人终于有了下落,心道:「大姐不会跑,逃犯会跑,先去抓人要紧。」立刻动身往西门找人,薛敏自然是跟着去,聂乡魂自然是不去,三人约好了在杜瀛大姐家会合。 聂乡魂望着杜瀛的背影,忽然生出强烈的预感:从此他再也不能跟杜瀛并肩同行了。 易容的武圣泽见二人走远,走到他身边:「好,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里?」 「改变时代的地方。」 他们从北门出了城,爬上一座山丘,大老远便看到毫无遮蔽的坡顶上,立着一栋巍峨的宅院。这宅院全体都是用纯白的大理石建成,屋顶是赤红琉璃瓦,门前的廊柱和围墙上的窗楹都是墨黑的黑-石,大门是仿佛会把人吸进去的紫檀木。当真是富丽堂皇。门上的横匾写着:「大云庄」,此处正是武圣泽的地盘,女皇后代的最后根据地。 进了庄内,武圣泽命聂乡魂先去更衣。他特地为聂乡魂选了件藏青色宝相花纹袍衫,刺绣精美华丽,乃是专为王孙公子制作的精品。聂乡魂长年奔波,全身上下风尘仆仆,衣着多半破旧狼狈,直到此刻,做起这番富家公子打扮,真正将他的过人美貌映得加倍耀眼。 聂乡魂望着镜中俊逸出尘的自己,唯一的表情是苦笑;因为他一瞬间脑中涌起一个念头:希望让杜瀛看到。 又不是等着穿新衣给情郎看的小女孩。想到自己的无用,他只能摇头。 着装完毕,随即下人来报,宾客车驾已到。 武圣泽微微一笑:「好了,跟着为师去见见大场面吧!」 他们带着大批僮仆到门口迎接,远远地只见旌旗迎风招展,前后有清道、马队开路,正中央是两顶八扛舆,两轿都是金光闪闪,大轿轿顶盘着一条升天的金龙,小轿只有红绠。 聂乡魂见了这等阵仗,心中了然,轿中之人必为李唐皇室之人。 他低声对武圣泽道:「来的是永王李磷吧?」 武圣泽笑道:「好机伶的小子。没错,是李磷。小轿里是他儿子,襄城王李场。」 「你不是跟李家有仇?为什么还要请他们来?」 武圣泽叹道:「才刚夸你机伶,你怎么就糊涂了?有仇也不必整天挂在嘴上啊。况且李磷还算是我表弟,亲戚之间总该多来往。」 武圣泽的母亲安乐公主是太上皇李隆基的堂妹,李磷是李隆基的儿子,因此武圣泽和李磷论辈份的确是表兄弟。 他们迎着轿子进了前院,李磷和李场父子便下了轿。 聂乡魂见了李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丑?」 「歪瓜裂枣」还不足以形容这位永王爷的外貌,简直是令人不忍卒睹。聂乡魂越想越疑惑:「能帮李隆基生儿子的女人,不是应该都挺美的吗?怎么会生出这种长相来?」 李磷相貌虽然丑陋,却万万不可小视。安禄山作乱后,李隆基为了让各个皇子贡献己力,将各亲王全部分封到各道担任要职。李磷一个人就身兼山南东道、岭南道、黔中道、江南西道四道节度使,掌管的又是未经战乱,最富庶的江南地带,地位之尊贵,诸亲王中无人能出其右。 所有的人中,只有武圣泽完全没被李磷的丑脸吓到,堆着热切的笑容上前下拜:「不才武圣泽,参见殿下千岁!」聂乡魂虽不甘愿,还是和其他人一起跪了下去。 李磷大笑扶起武圣泽:「泽兄,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最近泽兄老不在家,本王想念得紧,你是上哪去啦?」 武圣泽笑道:「还能上哪去?当然是去为殿下的大事奔走了。」 「好极,好极。」李磷嘻嘻笑着,当他看见聂乡魂时,那双原本已经够像死鱼的眼睛整个都直了:「喝!这是谁呀?」 「这是我新收的徒儿,姓杨名乡。徒儿,还不快见过王爷。」 聂乡魂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界拜了下去,李磷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脸贼笑:「免了,免了。我这表兄眼光可好,挑到这样的人才!」说着一双眼睛不住在聂乡魂身上上下打量,手上还是紧抓着不放。「好,好!真是个美人儿!」 「人才」跟「美人儿」不一样吧!聂乡魂在心里大骂着,觉得背后好像有娱蚣在爬,全身恶寒,拼命向武圣泽使眼色要他解围,谁知这位武庄主却视而不见。反而是跟在李磷身旁一名文士咳了二声,轻声道:「殿下,殿下,正事要紧。」 武圣泽笑道:「薛先生说得是,请二位殿下入内就座。」李磷也不客气,一手拉着聂乡魂陪他进去。 聂乡魂气得咬牙切齿:他这师父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进了宴客厅,里面已是高朋满座,总共设了近百个席位。宾客有僧有道,有男有女,还有许多胡人。个个身着劲装,目光精悍,虽然没带武器,仍可看出是习武之人。 武圣泽请李磷坐主位,一个个介绍其他人,全是些江南帮派的首领。 看着这副景象,再比照初进江陵时,看到的满江战船,聂乡魂顿时明白了:「想必是这李磷心怀不轨,准备造反,我这师父在旁边煽风点火,还找了一堆江湖人士来跟他结盟,打算利用他起事,趁机捞点便宜。」 他猜对了。李磷自幼丧母,由兄长忠王,也就是当今皇帝李亨亲手抚养长大。李隆基跟李亨因为李磷没有母亲,都对他特别怜惜,把他宠得目中无人,全不知世间疾苦。这次掌握大权,更是志得意满,见到江南一带富裕繁华,早起了歹念,加上表兄武圣泽在旁鼓吹,便决意占地为王,三分天下。之所以大张旗鼓准备「东巡」就是为了将江南东道一并纳入自己掌中。 此次宴会,正是武圣泽为李磷举行的资师大会。与会共有八十九个门派,全都起誓效忠李磷。场面是很盛大没错,不过这些人全是武圣泽找来的,到时武圣泽一旦翻脸,李磷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自明。 然而李磷对眼前的危机丝毫不觉,对誓师大会也不甚在意,从头到尾只顾色眯眯地盯着聂乡魂,不时夸赞一句:「好个美人儿!」要不是他的心腹薛缪不时在旁边制止,他早就当众伸咸猪手了。 聂乡魂真是郁闷极了。 好不容易誓师结束,众人打道回府,武圣泽遨请李磷父子住下。一直到王府众人都安顿好,聂乡魂终于有机会冲进恩师房中,正打算好好抱怨一番,谁知道武圣泽告诉他一件更让他发狂的事:他的任务,就是晚上去陪李磷! 「你再说一次?」聂乡魂咬牙切齿。 武圣泽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我需要一个心腹留在李磷身边,帮我控制他。由李磷今天的反应来看,你是最适当的人选。」 「我又不是男娼!」 武圣泽劝慰地说:「你自然不是男娟,你是我武家天下的开国功臣。这只是一种手段,没什么好可耻的。」 「放屁!」聂乡魂不顾颜面,大吼:「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要我出卖色相,才收我为徒的,是不是?这就是我的利用价值,是不是?」 武圣泽摇头道:「出卖色相又有什么不对?这张脸是你的本钱,你有好本钱,自然就要好好利用,难不成白白浪费掉?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老是在意这种小事,怎么能成得了大器?」 聂乡魂冷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你自己去啊。」 「我向你保证,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又有你这张脸,我一定自己去。」 废话!聂乡魂怒发如狂,却又惶惶不安。自己果然又一脚踏进陷阱里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自己踏进去的!为什么他就是这么笨? 武圣泽看他这副神情,仍是神色自若:「怎么,难道你打算给杜瀛守贞不成?」 聂乡魂怒吼:「杜瀛至少不会这样对待我!」 「你要有收获,就要有牺牲,不是吗?」 聂乡魂冷笑;「是啊。那么牺牲以后呢?要是我真的去当男娼帮你取天下,你日后大可以用『有辱门风』、『伤风败俗』的理由把我一脚踢开,搞不好还会直接杀了我。你当我是傻子吗?」 武圣泽长叹:「没想到你这么不相信为师。为师以后还要靠你办事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甩了你?」 「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武圣泽凝视他良久:「好吧。那你想去哪里?回去杜瀛身边吗?」 聂乡魂一时语塞,全身发冷。 他能去哪里?杜瀛已经不要他了,自己再缠着他又有什么惹义?南英翔虽然急着找他,但他迟早会跟崔慈心完婚,将自己丢在一边。 不管到哪里,他都是孤伶伶地一个人,永远都是别人的累赘。不会武功,头脑也不行,什么事都做不成。 战火连天,他无处可容身。 转念一想,眼下是在武圣泽的地盘上,武圣泽要逼他就范是轻而易举。他肯好声好气跟自己商量,已经算是给了他聂小子相当大的面子,再不识抬举,只怕更难看的场面还在后头。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武圣泽看看他的志气。还要让杜瀛知道,聂乡魂就算没有他杜小七照顾,一样活得下去。 自己去出卖身体,总比被下药来得好吧? 一咬牙,从齿缝里出声:「我去,反正死不了人。」说着就大踏步走出房间。 然而,嘴上说得豪壮,走到李磷门前几丈的地方,脚就抬不起来了。远远地望着房门,想到房中人那张可怕的脸,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想到唯一触碰过他身体的那个人…… 再也无法逞强,掩面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肩上被人一拍,原来是武圣泽,满脸的不忍。 「办不到就不要勉强了。」一招手,一名粉妆玉琢的美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准备接手他的工作。 「乡儿,你回房歇着吧。这里就交给她,有事明天再说。」 看着他慈爱的眼神,聂乡魂心中轰然一声:「师父是真的关心我。」再看着那名美女,发现自己的心情是无此复杂。 被硬逼去做不愿做的事,临时发现自己解脱了,照理他应该非常高兴才是,但眼前他却觉得空虚,怅然若失。 好像……自己已经没有用处了。 终于明白了武圣泽在刚认识时说的话:「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被别人利用,一个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废物没有两样。」 的确是这样,不能被利用的人,就没有价值,不被期待,也不被需要,轻轻松松就可以被丢开。 就像南英翔有了崔慈心就忘了他,杜瀛拿薛敏取代他一样。 在麻木的脑中,升起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至少武圣泽需要他。 「师父,还是我来吧。」 武圣泽很不放心:「你确定?」 聂乡魂微微一笑:「你要相信自己徒弟啊。」理理衣衫,往李磷房间走去。 「徒儿,」武圣泽叫住他:「为师绝不负你。」 聂乡魂点头,推门进房。 李磷的房间分为三进,第一进是会客用的小厅,第二进摆着卧榻和屏风,是用来欣赏乐舞的地方,第三进才是垂着丝幔的象牙大床。床上的丝幔垂了下来,只能隐约看见床上的人形。 聂乡魂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床边,深深一揖,用最平稳清亮的声音说道:「殿下,小人杨乡,蒙殿下不弃,今夜有幸伺候您,不胜光荣之至。」 帐中的人形轻颤了一下,没开口。 聂乡魂紧张得浑身冒汗,生怕自己讲错话得罪李磷,换了副轻柔甜美的声音说道:「殿下要安歇了吗?小人来替您宽衣。」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丝幔。 还没来得及看清床上的人,一只手掌闪电般地窜了过来,握住他喉头。五只修长有力的手指贴在他颈上,只消轻轻一捏,就可以把他的三魂六魄挤出这具中看不中用的臭皮囊。 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张开嘴却叫不出来。当发黑的视线逐渐清晰,他才认出眼前那张铁青暴怒的脸。不是永王,而是天名鼎鼎的碎石天王兼捕鱼天王兼鬼扯天王。 很奇怪地,聂乡魂此时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说的没错,我果然是没脑袋又运气差。」第二个念头才是:「他怎么会在这里?」随即他看到杜瀛的身后还有二个人:一个是昏迷不醒的李磷,另一个人约三十来岁,身穿劲装,头上包着头巾,但很显然头巾下没有一根头发,那张脸看起来很眼熟。仔细一想,才记起此人是杜瀛的师兄,镇隆寺住持无碍和尚。 话说瀛受了武圣泽哄骗,带着薛敏冲到西门去抓「淦额达」,转了半天却没有任何线索,心知上当,连忙赶到大姐家,发现聂乡魂没到。他直觉认为聂乡魂遭人挟持,焦急不已,正准备冲出去寻找;转念一想,又觉得搞不好一切根本就是聂乡魂的计谋,跟别人串通好演这招调虎离山好趁机摆脱他。左思右想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心烦意乱时,却遇到无碍。 原来自李隆基逃亡,龙池派掌门广文就带着众弟子赶到蜀郡保护李隆基及皇族安全;镇隆寺烧毁后无碍也到蜀郡和同门会合。这阵子李磷逐渐露出反叛之意,李隆基多次下诏命李磷返回蜀郡,李磷都置之不理。因李磷跟许多皇族一样笃信佛教,李隆基便命无碍前来规劝他。然而李磷铁了心要造反,无碍多次求见都吃了闭门羹,眼看李磷即将东巡叛变,着实心急如焚。 瀛虽然身陷苦恼地狱中,见到师兄忧心仲仲的模样,仍是打起精神帮忙出主意。他建议无碍直接溜进王府,绑架李磷偷偷运回蜀郡。无碍虽然觉得太冒险,见情况紧急,仍是一口允诺。到了王府却又发现李磷出门到大云庄作客,两人便又带着薛敏赶到大云庄。趁着江南各大门派誓师完毕陆续下山的混乱,两人顺利模进李磷房中将他打昏,正在商议如何将他运出去,却又有人进房来。本以为是侍女或随从,没想到竟是让他担心得快发疯的聂乡魂,而且还是来「伺候」李磷的! 杜瀛瞪着聂乡魂,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抖,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捏死了他,但他还是不肯放手,咬牙切齿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身上蒸腾的怒气足以将聂乡魂烫熟,但聂乡魂却莫名地感到轻松,微微冷笑:「这里的庄主是我师父,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什……」 无碍插嘴道:「大云庄庄主武圣泽是你师父?」 杜瀛怒喝:「胡说八道,你哪来的师父?」 无碍忙道:「小声点!」 聂乡魂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就在你忙着跟薛敏卿卿找我的时候,我就给自己找了个师父呀。不但学了一身本事,眼前这份家业,将来总有我的一份。你说我是不是很能干呀?」 无碍脸色一变,瞪着杜瀛:「他说什么?你跟薛敏做了什么?」 聂乡魂笑得更愉快了:「当然是做些欲仙欲死的事啊。就连王文基托他抓的逃犯,从岳阳起就跟他搭同一条船到江陵都没发现,你瞧他多开心哪。」 「杜瀛!是不是真的?」 杜瀛没理他,仍是死死地瞪着聂乡魂:「你说什么?」 聂乡魂热心地解说:「淦额达就是武圣泽,也就是我师父,就是本地的庄主。」 杜瀛只觉全身热血都冲上头顶,差点没喷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师父跟李磷勾结了要造反?」 「那又怎么样?」聂乡魂睁着美丽的大眼,无辜地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是隋朝杨家的后代,没必要对李家效忠吗?」 杜瀛简直不敢相信:「所以你为了报仇,跟仇人的儿子上床也没关系-?而且还是这种货色?」 聂乡魂耸肩:「反正灯熄了就没差了呀。「 「哦,所以你师父就理直气壮派你来当李磷的消夜了?」杜瀛恶狠狠地道:「这算什么师父?」 「又不是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一个晚上算得了什么?」聂乡魂狞笑着:「况且,你杜大侠这么辛苦地调教我,我总得好好发挥一下呀。」 无碍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什么?杜瀛!」 杜瀛完全不理他师兄:「居然拜这种下三滥的师父,你脑袋烧坏了吗?」 聂乡魂冷冷地道:「不准你污辱我师父。我师父是武家后代,我是杨家后代,武杨两家是骨肉至亲,我帮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我师父比你,还有你们家那个假道学广文和尚要可靠多了!」 无碍大怒,轻喝:「放肆!」 聂乡魂不耐烦地道:「你闭嘴行不行?当初你要是换个地方盖寺院,就不会搞成今天这样!」 「什么?」无碍一头雾水。 杜瀛没办法向他解释其中缘由,仍是瞪着聂乡魂:「你凭什么说我师父假道学?」 「装什么正经?」聂乡魂冷笑道:「你师父为了出人头地,把自己老婆女儿卖给太原一个姓洪的,好让姓洪的推荐他进龙池派作和尚;然后又因为自已的徒弟比不上广真的徒弟,等广真一死,马上籍故把广真的人马赶下山,所以今天你杜大侠才能这么嚣张。这可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笑柄,你还想装傻吗?」 无碍气得说不出话来,杜瀛的脸则变成青色:「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啊!岳阳到江陵不到半个月路程,短短几天,你就对武圣泽唯命是从;我跟你认识这么久,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那你倒说说,你有哪一点值得我相信的?」 杜瀛舌头差点打结,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你的决定吗,你不想回南老大身边吗?」 「这可奇了,当初是你千方百计阻止我回去找南哥,现在又说这话?我说过,我不要回去看他娶崔慈心!」 「那我们的约定呢?不是说好一起到蜀郡找李隆基算帐的吗?」 「杜瀛!」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无碍的脸变成了砖红色。他实在不敢相信,他这个优秀的师弟怎么会跟聂乡魂这种污秽的人搞出这些不堪入目的事来。 聂乡魂冷笑:「你当我几岁?真的会被你三言两语给哄了吗?你们龙池派个个都是吃李家的米长大的,你真会帮我才有鬼呢!我可不想陪你去舔李隆基的鞋底!」 杜瀛险些将自己牙齿咬断,拳头直觉地抬了起来,聂乡魂高高昂起端正的脸庞,傲然瞪着他,完全无视那可能打爆他脑袋的铁拳。 杜瀛的拳头悬在空中,随时准备挥出去。他想打烂眼前这张脸,曾经美得让他多次失神,现在却丑陋无比的脸孔。然而,他在聂乡魂直视的大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彻底扭曲变形,龇牙裂嘴,简直不成人形,比起床上的李磷,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到这样的自己,他从头冷到脚底。 无碍将他的拳头用力按下:「现在不是吵这种事的时候!快点他昏穴,我们好把永王带出去,再拖下去就会被发现了!」 杜瀛深吸一口气,一手用力抓住聂乡魂:「我要带他走。」 「杜瀛!」无碍快疯了。 「我对他有责任,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这里到处都是敌人,我们两人要带殿下出去已经很吃力了,你还要再加一个累赘?」 聂乡魂听不得「累赘」二字,咬牙切齿地道:「没错,你快听你师兄的话,早早逃命吧,否则我一定亲手把你们丢进大云庄地牢里!」 杜瀛丢给他一个恶鬼般的眼色,让他一时开不了口。「师兄,小弟一定要带他走,如果师兄不答应,我们兄弟就此分道扬镳。」声调很平静,其中的杀气却令人寒毛直竖。 「杜、瀛!」无碍全身发抖,聂乡魂真怕他的光头像过熟的瓜一样裂开。 虽然手臂被牢牢箍住,痛得像要断掉;虽然杜瀛的愤怒是前所未有的激烈,随时会把他撕成碎片吞下肚,聂乡魂却发现自己心情出奇地好。一来他终于不用陪李磷睡觉了,二来他宁可看杜瀛暴怒发狂的脸,也不想再看到他有礼生疏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杜瀛不肯丢下他,宁可得罪师兄也要带他走。光是这点,就让他开心得快飘起来了。 无碍毕竟阅历较丰富,管得住自己,硬是压下怒火:「好,你说,我们要怎么扛着两个大男人逃走?用飞的?」 杜瀛沉吟半晌:「我有办法。」 大云庄的夜班巡哨是五人一组,一人提锣,一人提灯笼,一人敲梆子报时辰,剩下二人十刀一剑守卫。二更刚过,巡视西侧的巡哨发现有三个来做客的王府侍卫行迹可疑。他们一个人提灯,另外二个人合力扛着一个用被单里得密密实实的长条物,显然是人体,正在院子里偷偷摸摸。 因为对方是王府的人,提锣的家丁开口也特别客气:「三位大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提灯的侍卫见行迹败露,神色慌张,随即堆出满脸笑:「这位老兄,不好意思,我兄弟三人遇到一点小麻烦,惊扰各位兄台,实在抱歉。」 「大哥不用客气。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吗?你们扛的又是什么?」 提灯侍卫苦笑一声:「老实说,这是我们王爷今天在路上拉来的姑娘,王爷是看她长得不错,想说今晚到贵庄再享用。没想到贵庄主这么客气,派了那位杨公子来伺候,王爷一高兴,就把这姑娘赏给我们几个兄弟。偏偏我们几个喝多了,玩得太过火了些,这娘们撑不住,断气了。」 「哎哟,这可真倒楣。三位也太不小心了。」 那侍卫陪笑道:「老兄教训得是。我们都想,这尸首总不能留在庄里给贵庄添麻烦,所以就想三个人趁夜把她抬出去处理掉。其实我们也是有些私心,想在主子发现前解决,免得挨一顿排头。不知各位老兄能否给个方便,帮我们一把呢?」说着又笑嘻嘻地从怀中摸出一些银锭,五名家丁人人有份。 同为下人,本来就同病相怜,再见到白花花的银锭,哪还有半分犹豫。提锣者说道:「你们跟我们到西院去,我开小门让你们出去。」 那侍卫喜道:「如此好极。多谢兄台。」 于是五名家丁领路,三名侍卫扛着「尸首」,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 那名提灯侍卫自然是杜瀛,另外两个则是无碍和聂乡魂,里在被单里的当然是李磷。杜瀛使出绝顶轻功,将李磷院里巡逻的侍卫全点倒,换了三套衣服,又在李磷身上补了几处大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扛着亲王走出门了。 第四章 聂乡魂被点了哑穴,又夹在龙池派两大高手之间,自然使不出什么花样。他今天才进入大云庄,众家丁本来就跟他不熟,再加上夜里光线昏暗,更没人认出这位庄主新收的徒弟。 他们沿着西侧回廊直走,远远地已看见围墙上有道小门。见了小门,聂乡魂不由得心中一紧。 出了这道门,他又要去哪里呢? 武圣泽一定会认为他跟龙池派勾结掳走李磷,从此大云庄再也没有他立足之地。而跟着杜瀛又会是什么局面? 杜瀛气成这样,绝对会好好整治他一番。即便杜瀛放过他,他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看无碍的态度,就知道龙池派一定容不下他,不是把他一脚踢开,就是把他押到蜀郡以「图谋不轨」问罪,到时候杜瀛护得了他吗? 事实很明显,一旦出了大云庄,他就会众叛亲离,变成世上最孤独最凄惨的人。 而在大云庄内呢?他有一个栖身之处,有美好的前途,有一份承诺,还有一个可以教他成材的师父。虽然这师父的行事让他有点吃不消,但仍是个好师父—— 徒儿,为师绝不负你。 杜瀛从来不曾这样对他保证过。 无碍对杜瀛低声道:「西边啊。那还要绕上一大圈才能跟薛敏会合。」 「放心,那小子机灵得很,不会给人发现的。」 他们说话声音虽轻,聂乡魂跟他们靠得近,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薛敏」二字,聂乡魂混乱的脑海立刻清醒了。 是啊,他怎么这么糊涂,忘了还有一个薛敏?那个纯真无邪的孩子,可给了杜瀛不少「美好的回忆」呢。况且他出身名门,即便他跟杜瀛同样关系暧昧,龙池派对他一定会比较宽容,搞不好还会默认。哪像他聂乡魂,不但是罪臣之子,是个逃跑的流犯,还曾经通敌叛国,虽说李唐早就不是他的国家了,龙池派还是不可能接受他。 杜瀛还敢骂他脑袋烧坏?他自己还不是才认识薛敏几天就见异思迁了?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吃亏倒楣的都是我?—— 因为你太弱小,唯有成为强者,你才有出头之日。 武圣泽的话在脑中响起,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由衷地赞同别人的话。 我再也不要当弱者! 来到侧门,提锣的人开了门,道:「各位大哥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先在门边等一会,要是听到敲锣声就敲门三下,我会交代下一班的人给你们开门的。」 杜瀛道:「多谢。」便指挥无碍和聂乡魂抬着李磷走到门边。 聂乡魂知道此时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忽然放开李磷的脚,一抬手,使出摘星擒云手中的「石破天惊」第二变,往提灯者颈中劈去。这招过于突然,而且去向飘忽,提灯家丁完全没提防,后颈被狠狠劈中。这招要是杜瀛来使,对方非当场翻白眼不可,但聂乡魂招数不熟,力道也有限,因此那家丁只是痛叫一声,喝道;「干什么!」 聂乡魂不答,手掌一翻,又是一招击出。 杜瀛喝道:「住手!」冲上前要栏他,不巧使刀的家丁一刀朝聂乡魂砍去,杜瀛伸指一弹,单刀应声折断。 这样一来,众家丁自然认为他们三人同谋,纷纷上前围攻,聂乡魂知道龙池派两人一眨眼间就能收拾这群小喽罗,连忙把握时间,运起他学过的一丁点舞风乘岚步,飞快朝内院跑去。 杜瀛见他居然会用本门的独门轻功,大吃一惊,但现在没时间发呆,他立刻拔腿追上去。在一团混乱间,提锣者闪到一边敲锣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聂乡魂的轻功毕竟还不纯熟,跑了没两步就被杜瀛逮住。杜瀛伸足一踢,一枚小石子凌空飞起,正砸在敲锣的人头上,把他打昏了。 此时无碍也把其他人摆平了,但是整座庄院内已是锣声梆子声大响,远远地还可以听见大批人马匆匆忙忙朝西门跑来。 「走!」无碍扛着李磷,杜瀛扛聂乡魂,二人箭也似地冲出门去。 无碍边跑边骂:「我早叫你丢下他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出了大云庄就是平缓的山坡,方圆数里之内的树木早已铲平,天上一轮弯月,映照着广阔的平地,帮了这几个亡命之徒的大忙。 两人冲进树林中,急着回头看后面的追兵,竟没注意前面是道陡坡,冲得太过头,便从坡上一路滚了下去。 杜瀛摔得头昏眼花,连忙爬起,一手抓起聂乡魂,另一手去扶无碍:「师兄,没事吧?」 无碍呻吟着:「差点摔断腿。」李磷躺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仍是昏迷不醒,不知是原先的昏穴还没解,或是摔昏了。 聂乡魂身上的哑穴点得不深,此时已然解开,冷冷地道:「两个睁眼瞎子,走路不看路!」 杜瀛骂道:「给我闭嘴,你这叛徒!」 聂乡魂冷笑:「叛徒?我本来就不是你们这边的人,何叛之有?你不就是信不过我才点我哑穴吗?」 杜瀛正要回骂,无碍寒着脸打断他,道:「现在先别吵。你说,你怎么会我们龙池派的摘星擒云手?」 聂乡魂将下巴往杜瀛一抬:「你的好师弟教的啊。」 杜瀛道:「我只教到第六式,你用的是第十三式第二变!还有,你怎么会舞风乘岚步?」 「学啊。你真当你们龙池派的功夫有多了不得,别人都学不会吗?」 杜瀛道:「是武圣泽教你的,是不是?」 「你自己去问他呀。」 无碍蹙眉:「这武圣泽到底是什么人?到处乱传本派的闲话也就罢了,居然连我们的武功都会?」 「他是李磷的表兄,想必也四十好几了,照年纪来算,莫非……是那个人?」 无碍道:「怎么可能?这小子不是说他跟你同船到江陵吗?你怎么会没认出来?」 「他还有个化名叫淦额达,跟王师叔在寿春共事一年多,王师叔也没认出来。」杜瀛道:「这老小子会易容术!」 无碍沉吟着:「这大云庄在江湖上向来甚少出面,大家只知道他们是武家后代,而且珍藏许多奇花异草,擅长配药。」 「擅制药的人,往往也擅长制毒。」 「难道真的是他?」 杜瀛点头道:「没别的可能。」 瞬间,这两个人的表情忽然变了。原本只是气愤恼怒,现在却变得无比狰狞,带着强烈的憎恨和怨毒。聂乡魂打个冷颇,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无碍双眼赤红,咬牙切齿地道:「总算我师父有灵,让我终于找到这恶贼,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师兄,你是出家人,不适合这些仇啊杀的,这事就交给小弟效劳吧。」 无碍冷冷瞪他:「无碍要是不能报恩师的大仇,别说修不成道,还不如坠落无间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杜瀛瞄了地上的李磷一眼:「师兄,你现在有任务在身,可出不得一点闪失。」 无碍双手握拳,眉心几乎要打结。他实在很想说:「去他的任务!」但良知就是不允许。 聂乡魂背后阵阵发寒,鼓起勇气问:「你们说我师父什么?」 杜瀛冷冷地道:「你那位好师父,十几年前易容改扮,到龙池派出家拜师,我还喊了他十年的师叔。结果他功夫学得差不多了,居然下毒毒死我广真师伯。他本来还打算对我师父下手,他好继任当掌门。没想到中途行迹败露,他就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聂乡魂心中发凉,武圣泽每次提到他跟龙池派的关系,总是支吾其词,让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安。根据他跟杜瀛的相处经验,广真之死乃是全龙池派弟子心中大恨,没想到凶手竟是自己师父,这下只怕事情更难看了。 杜瀛恨道:「那种只会靠假脸假名假嗓音欺骗世人的小人,亏你还拿他当神仙拜。这回遇到我算他倒楣,死贼秃广智!」忽然想到某三个字不太恰当,连忙回头对无碍道:「失礼了!」 无碍瞪他一眼,懒得理他。 聂乡魂颤声道:「你想清楚,现在是你们被大批人马追杀,能不能保命都难说了,还讲什么报仇雪恨!」 杜瀛冷冷地道:「你还是好好担心你师父吧,杜某人的死活不劳你费心。」 聂乡魂听到这样薄情的话,一股气堵在胸口,眼圈都红了。正打算破口大骂,听到头上的山路有马蹄声逼近,显然人数众多。 无碍恨道:「来得好!刚好我姓武的算总帐。」 杜瀛道:「师兄,我们两个真的没什么胜算。不如拿永王出去跟他们换武圣泽的人头,如何?」 无碍脸色一变:「不行!」 「师兄,报仇跟报国,你可得选一个。」 无碍看看李磷,又看看杜瀛,长叹了一声。 武圣泽、李场和薛缪带着大批人马跟着杜瀛等人的足迹一路追踪,来到陡坡附近时,忽然一个人影从坡下窜出,「啪啪」二鞭,一名王府侍卫落马,马就这么给夺去了。 杜瀛将里在被单里的人打横放在鞍上,双腿一夹马腹冲进追兵阵中,武圣泽策马向他奔来,他也不正面迎敌,只是跑给他追,一面在人群中穿梭,手中长鞭如暴雨飞舞,当者纷纷坠地不起。李场和薛缪各带一批人试图由两边夹击,但杜瀛久经战阵,骑术甚精,终究还是栏不住他。众人只得在后穷追不舍。 薛缪喝道:「放箭!」 李场忙道:「不行,会伤到我父王!」 薛缪道:「这是诱敌之计,殿下一定在另一个人手中。放箭!」 武圣泽叫道:「不行!把他赶到瀑布边去!」 不久,在月光映照下,眼前出现一座约五丈高的断壁,河水在这里成了一座小小爆布。杜瀛眼见无路可走,啧了一声。转头看见崖边有一排树木,每棵树都高大参天,约三人合抱,当下不及细想,抱起马鞍上的人,纵身上树。 半晌,武圣泽带着众喽罗,将树团团围住。 杜瀛将俘虏挂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自己站在另一根树枝上,对众人哈哈大笑:「怎么样?你们的王爷在这里,上来抢啊。」几个轻功较佳的护卫,纷纷飞身抢上,但杜瀛居高临下,那些人连树干都没碰着就给打了下来。 武圣泽道:「杜小七,你不要装了,龙池派的人绝不敢拿亲王的性命开玩笑,那被单里不是殿下,是乡儿!」 李场喝道:「既然不是父王,就把他们两个全杀了!」 武圣泽慢条斯理地道:「殿下,我已经说了,那是我徒弟,您还说要一起杀掉,不知是何道理?」 李场怒道:「我父王在你庄里被掳,全是你的过失。别说是你徒弟,就连你也罪该万死!」 武圣泽仍是心平气和:「殿下息怒,我自有处置。」策马来到树下,抬头望着树上的杜瀛,忽然换了副完全不同的嗓音,柔声道:「小七儿,这么久没见,你这冲动的老毛病还是改不过来啊。」 杜瀛脸色微变,冷冷地道:「你果然是广智。什么武家后代,大云庄庄主,也不过是藏头缩尾偷学别人武功的小贼罢了。」 武圣泽笑道:「你这岂是对师叔说话的态度?」 杜瀛「呸」了一声:「去你的狗屁师叔!我光想到我居然曾经跟你这鼠辈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就反胃到要吐!」 武圣泽摇头道:「好狠心的孩子,想当年我也是很疼你的啊。」 杜瀛道:「你这招只好去哄那个大傻瓜聂乡魂,对你杜爷爷我没用!不过,我今天也打算好好疼疼你,让你疼到死!」 对眼前的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僧恨。杀死他师伯不说,居然趁他不注意时在聂乡魂身上搞鬼!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等蜀郡的事完成,就心甘情愿送聂乡魂回南英翔身边,这老贼凭什么来插一脚? 「光说大话是没用的。」武圣泽道:「你现在已是插翅难飞了,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吊在上面吗?」 「这也不错呀。」杜瀛道:「要是我在树上待腻了,带着他往瀑布里一跳,也挺痛快的。要是这被单里面的人恰好是王爷不是阿乡,那就更有趣了,是不是?」 李场喝道:「我才不听你胡扯!」 杜瀛道:「我没扯什么呀,我只说这『可能』是王爷,也可能不是。顺便再告诉你,我杜大侠虽然是龙池弟子,可不像我师兄那样忠心耿耿。我一来最讨厌姓李的人,二来痛恨丑八怪,令尊恰好两者兼备,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场怒道:「无礼之徒!」随手抄起一根长枪,使劲朝杜瀛射去,杜瀛长鞭卷住枪身,手上一挥,长枪竟朝李场射了回去,李场连忙侧身闪避,这才没变成串烧。 李场手下军士大怒,纷纷提起手上兵器、暗器朝杜瀛射去,却连杜瀛一根头发都碰不到。武圣泽看着这群白白浪费兵刃的蠢材,轻轻摇头,拎起一柄单刀朝树上直射,杜瀛老早就在注意他的动向,正准备迎击,谁知武圣泽的目标却是他脚下的枝干。他内力强劲,比人大腿还粗的树枝竟被一刀砍断,杜瀛一脚踏空,连忙挥鞭卷住更高的枝干才没坠地。 就在这同时,武圣泽跃上大树直扑人质,杜瀛还来不及阻止,那里着被单的人已被武圣泽带回马上,拉开被单,露出聂乡魂苍白的脸。杜瀛恨极,正打算扑下来夺回聂乡魂,却被一阵乱箭逼回树上。 武圣泽飞快解了徒弟的穴道,聂乡魂怯生生地道:「师父……」 「辛苦你了。」武圣泽拉过一匹马,道:「你带襄城王殿下和薛先生去找永王殿下,这里我来应付。」 聂乡魂抬头,看见树上的杜瀛呼吸急促,知道他旧伤又开始发作了,着实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离开。 武圣泽道:「快去啊!」 聂乡魂哀恳地看着师父,低声道:「别伤他……」 武圣泽无奈地道:「可能吗?」 「……」聂乡魂眼圈红了,急着要开口,武圣泽抬手阻止他:「为今之计,只有找到永王,你才有机会说话,若是永王被掳走,别说杜瀛,就连我们师徒俩也性命难保。」 聂乡魂听到这话,再无犹豫,一咬牙跃上马,高声道:「王府的各位,跟我来!」 于是,李场和薛缪带着所有的手下跟着聂乡魂走了,原地只剩下武圣泽和树上的杜瀛。 「杜小七,我们两个痛痛快快做个了断,你觉得如何?」 杜瀛从树上跃下:「正合我意!」 武圣泽下了马,抽剑装腔作势地行了个礼,一招「鹤鸣九霄」化为剑光射了出去。这正是龙池派「破空穿云剑法」中的绝招,瀛如何不识,以鞭作剑,使出「瓜瓞连绵」反击。 武圣泽手上打着,嘴巴也没歇着:「我说小七儿,你身手迟钝了不少啊。八成是这几天忙着跟那姓薛的小免子夜夜春宵,伤了元气吧?」 杜瀛骂道:「去你的!就有你这种人,整天靠一张贱嘴到处搬弄是非。李磷那蠢蛋王爷也就罢了,连阿乡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子你也要利用,你简直丧心病狂!」 武圣泽避开直击面门的一鞭,冷笑道:「孤苦伶仃?那不是你造成的吗?要不是你整天跟薛敏谈情说爱把他丢在一边,我怎么会有机会接近他?」 杜瀛被一语戮中心病,原本发白的脸涨得通红:「少在那强词夺理!我只是不想吵他,让他一个人清静一下而已!」 「哦?那为什么他需要清静呢?还不是因为某个人只会让他痛苦心烦,把他当玩物一样玩弄,腻了就当废物扔掉!」 「放屁!」杜瀛怒发如狂,险些被自己的鞭子打到手。 「你敢说我说错了吗?你根本就没好好照顾他,只是把他绑在身边,当成你的财产罢了。居然还把他随便丢在陌生人船上,自己忙着去打架。我早知你这人做事没大脑,没想到你这么不负责任。万一那船上老翁不是我,是买卖男娼的皮条客,你怎么办?」 「我!」杜瀛忽然想到一件事:「我至少没把他卖给什么王爷当娈童!」 武圣泽冷笑;「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只会死守着些臭规矩,没半点见识。娈童又如何?只要他做得好,就可以把李磷玩弄于股掌之上,数万大军任他差遣,可比待在你身边任你糟蹋强得多了!」 「谁糟蹋他了?」杜瀛气得胸口绞痛,早把「燥怒为学武者大忌」的箴言抛到九霄云外,出招也更显紊乱。 「那你说,你为他做了什么?你给了他什么?他的血海深仇你不帮他报,他跟人吵架你也不给他出气,只会拖着他东奔西跑,专门晚上给你暖床!虽说他不会武功,又无亲无故,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让你这样折辱?」 「你……」杜瀛咬得牙床几乎进裂:「你懂个屁啊!」手上长鞭狂舞,使出「暴雨霪霪」直攻武圣泽上半身要穴,但他心情激动,使力太猛,露出了破绽,武圣泽轻轻松松就闪开了。 「好吧,就算你没欺负他,以后你要怎么办?带他去见广文那个老顽固,告诉他乡儿是你的相好?你敢吗?」武圣泽冷笑:「如果我没记错,广文好像一直打算把他那个花痴女儿嫁给你吧?你有种跟你师父说个不字吗?」 「要你管!」杜瀛觉得喉头腥甜,一口热血涌到胸口,强忍着没呕出来。低下身子欺近武圣冲身边,一记「风雨潇潇」直攻他下盘。武圣泽毫不闪躲,剑尖斜指刺向他眼睛,杜瀛连忙偏头闪避,长鞭因此失了准头,只轻轻扫过武圣泽脚踝。 「我当然要管。我可是他父母的媒人,杨乡这名字还是我取的,我不照顾他谁照顾他?他跟着我,莫说武氏大云庄大笔家业将来全归他,我还会教他武艺,教他配药,让他明白行走江湖的诀窍,不出十年,必成大器。等我大事告成登上龙座,他还会位极人臣,终身显赫。这点你做得到吗?你可能给他一半的好处?」 「人不是只要荣华富贵就好了!」杜瀛再也忍不住,泛黑的血从口中渗了出来。 「那你说还有什么?」武圣泽以剑柄为轴,将长剑旋转如风车,硬是绞断了杜瀛的半截鞭子。 杜瀛倒抽一口冷气,将鞭子一扔,转身就跑。 「奇了,堂堂杜大侠怎么可以逃走呢?」武圣泽提剑追上,没想到杜瀛不是逃跑,而是跃上树干,借力往后一蹬,翻到武圣泽身后,一掌击中他背心。武圣泽闷哼一声,伸手撑住树干,右脚后踢,正中杜瀛胸膛。杜瀛仰天重重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武圣泽拭去唇边血迹,踏住杜瀛右掌免得他起身,冷冷地道;「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乡儿在我身边,保证会有享用不尽的锦绣前程,他的将来不劳你费心。从此以后,他跟你一刀两断,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自己一个人下地狱去吧!」 杜瀛原本已是奄奄一息,听到这话,双目圆瞪,飞快一抬手,左手手刀砍在武圣泽脚踝上,只听得「喀喇」一声,武圣泽踝骨碎裂,痛叫一声跌倒在地。杜瀛奋力爬起,从齿缝中出声:「阿乡是我的!」话没说完,一记肘击重重撞在武圣泽胸口「檀中穴」,这位前任高僧广智口中立刻血如泉涌。 杜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过去捡武圣泽掉落的剑,冷不防武圣泽像弹丸似地扑到他身上,杜瀛脚下不稳,二人一起滚下了瀑布。 武圣泽深谙水性,虽然伤势不轻,没一会儿就爬上了岸,看到杜瀛侧躺在不远的地方,动也不动,无神的双眼微张着,显然喝了不少水。他可不认为杜瀛会这么容易就送命,拖着受伤的脚一步一颠地来到他身旁,低下身来,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眼看势如破竹的一掌就要劈在杜瀛脑门上,杜瀛眼中忽然精光大盛,右手一抬,掌心握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狠狠地砸在武圣泽太阳穴上。武圣泽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杜瀛一跃而起,一脚用力踏住武圣泽受伤的脚,拿着石头的手毫不放松,一拳一拳地朝他头上敲下,没一会儿武圣泽已被打得血流满面。 「住手!」惊惶的叫喊伴随着马蹄声而来,是聂乡魂。他下了马,飞快冲过来,用身体挡住武圣泽。 他带着李场等人沿着陡坡下的山路去追无碍,苦追许久总算将无碍团团包围。他立刻将场面完全交给李场和薛缪,也不管战况如何,就策马奔回来找武圣泽和杜瀛。 回来的路上,脑中满是杜瀛前几日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模样,和方才惨白的脸孔。虽说他对武圣泽的机智和博学甚为心折,在内心深处,杜瀛的份量终究还是重了些。 在瀑布顶上见不着两人,他真的快急死了。看到地上的血迹到山崖旁中断,连忙绕到瀑布下找寻,没想到看到的是这般血腥惨烈的景象。 杜瀛此刻已完全失去理性,嘶哑着吼道:「让开!」 「你把他打成这样,也该气消了吧?」 「他跟龙池派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可能这么便宜就放了他?」 聂乡魂咬牙道:「每次我嚷着要报仇雪恨,你就一直教训我,你自己呢?这样子算什么!」 杜瀛额上鲜血流进眼睛,几乎睁不开,眼前只见漆黑和血红:「你懂个屁啊!让开!」 「我当然懂!你有师父我就没有吗?」聂乡魂眼泪夺眶而出:「我这辈子就求你这次了,拜托你,给我个面子,放了我师父吧!」 「我争的是我师伯的一条命,跟你的面子有什么关系?」 「你就算杀了我师父,广真大师也不能活回来啊!我,我……」聂乡魂全身发颤,怔怔望着遍体鳞伤的杜瀛,心中滴血,恨不得帮他受一半的苦,却又必须拼死护住恩师,仿佛整个人要被撕成二半,痛苦难当。 望望师父,又望望杜瀛,一咬牙,讷讷地道:「我跟你打个商量吧?只要你放了我师父,我就跟你走。」 「什么……」 「真的,我以后一辈子心甘情愿跟着你,再也不跟你吵架,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照做,好不好?我求你了!」 这是他最后的底限。将所有的算计、自尊全抛开,只要杜瀛肯为他放过武圣泽,他就将自己的身心许给他,一生一世永不反悔。 然而这话听在杜瀛耳里却是大大不受用:说得好像跟在他身边是什么酷刑一样! 哈哈大笑:「啊哟!真是好伟大的情操,好乖的徒儿啊!为了师父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先是卖身给李磷,现在又卖给我,真是太委屈你了!」 聂乡魂吼道:「不是这意思!你为什么老要曲解我的话?我……」接下来的话全成了呜咽,怎么也出不了口。 杜瀛看着他的眼泪,虽然不甘愿,满腹的杀意和怒气仍是消了一半。 又让他哭了。离开雍丘之后,聂乡魂不管遇到多大的伤心事,总是死命撑着不在他面前流泪,此刻却哭得肝肠寸断,想必已经忍到极限了—— 你只会让他痛苦心烦,根本没好好照顾他! 说得没错,武圣泽。就因如此,才更让人无法忍受。 对武圣泽的痛恨,对聂乡魂的怜惜和愧疚,还有对自己的厌恶在他脑中纠缠着,迟迟无法平息。 聂乡魂的下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天人交战:「老是这样你杀我我杀你,几时是个了局?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万万没想到,此话一出,杜瀛原已稍微缓和的脸竟又大大变形,变得前所未有地可怖,赤红的双眼圆瞪着,咬牙切齿的嘴怎么也合不上,全身都在颤抖,有如沸腾的锅炉,就算他头上冒出烟来,也不足为奇。聂乡魂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为什么他会如此暴怒。 「你别作梦了!」杜瀛吼着:「这老贼的命我要定了!谁敢护着他,我就连谁一起杀!滚开!」 「你……」聂乡魂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耳边只听到自己的心碎成片片的声音。 武圣泽原本撑在地上不住喘气,猛然抬头,一扬手,一枚小小袖箭飞出,正中杜瀛左臂。 杜瀛骂道:「臭老贼,居然耍阴……」忽然感到左臂剧烈灼痛,心知不妙:「袖箭有毒!」伸手将袖箭拔出,就着昏蒙的天光,他看见袖箭是紫色的,他手上的鲜血也是紫色的。 武圣泽冷冷地道:「这是我新配出来的『紫气凌波』,毒性比葬心散强十倍,不知杜大侠觉得滋味如何?」 一道人影从树林中窜出,接住杜瀛开始摇晃的身子,带着他飞快地越过河面离去。正是无碍。 朝阳开始升起。 李磷终究是救回来了。无碍不可能伤他,又无法独力脱出众人包围,只得丢下他逃走,前去寻找杜瀛。李磷除了受到惊吓,和一些淤伤外,别无大碍,但他为这一夜惊魂大为恼怒,立刻下令,全城通缉二名刺客。 经过这一夜,大云庄里骤然多了一堆伤患,尤其庄主武圣泽断了七八根骨头,还有内伤,众人急得手忙脚乱。聂乡魂衣不解带地照顾武圣泽,心中却仍挂念着杜瀛手臂上发紫的伤口。 紫气凌波跟葬心散最大的不同,在于葬心散虽然歹毒,至少毒发迅速,短短一个时辰就了帐;紫气凌波却是让中毒者慢慢拖上四五天,全身如火烙,饱受煎熬而死,中毒者本身功力越强,时间就拖得越久,着实惨不可言。 聂乡魂一面喂武圣泽吃药,心中想着: 『记得杜瀛的姐姐好像住在江陵城染布胡同里……』 第五章 染布胡同正如其名,一条巷子里开了五六家染坊,家家门口都搭着竿子,晾着五颜六色的美丽布料,但布料上染料的酸味,却让人恨不得掩鼻逃得远远地。而就在胡同底,一间又小又暗的斗室,正是杜瀛长姐杜清的住所。 屋内众人见到聂乡魂,各有不同反应。薛敏破口大骂,冲上来要拼命;无碍一面阻止薛敏,一面警戒地瞪着聂乡魂,逼问他有没有带官兵来。这屋子的主人杜清,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寡妇,只是疑惑地瞄了他们一眼,马上又将全副注意集中到床上的病人身上。 至于杜瀛,中了剧毒,整张脸变成可怕的紫色,两只手抖个不停,显然正处在极度痛苦中的杜瀛,则对他露出浅浅的笑容。仿佛他不过是得了小小的风寒,而聂乡魂是提着水果糕饼来探病的邻居。 「阿乡啊,有什么事?」 为了瀑布下的争执,聂乡魂本来满腔怨愤,见了这神情,火气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心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努力不让声音发抖:「给你送解药来。」 薛敏大骂:「你当我们是傻子吗?谁会相信你!」 「这是我千辛万苦从我师父的药柜里偷出来的,喝不喝随你。」 无碍道:「那么请聂公子自己先喝一口如何?」 聂乡魂平静地道:「如果这真是毒药,我当然会先服了解药再来,你逼我喝也没用。」 薛敏怒道:「狡辩!」 杜瀛笑道:「薛敏,不要这么失礼,人家可是专程送药来的。大姐,麻烦拿来给我。」 「杜瀛!」杜清走向聂乡魂,无碍伸手拦阻,杜清望了他一眼,表情如钢铁般坚决。无碍被她的气势所摄,只得放手,任由杜清取来解药,交到弟弟手中。 聂乡魂忽然想到:「不好!他根本不吃我经手的东西,一定是打算给我倒掉!」正要开口拦阻,杜瀛用颤抖的手拔开瓶塞,仰头将里面的药酒一饮而尽。 「杜大哥!」 杜瀛做了个恶心的表情:「真难喝,帮我跟你师父说,下回记得加点糖。」 众人心中都像吊桶七上八下,无碍深吸一口气,道:「你居然真的喝下去!」 「咦?难不成师兄也想喝吗?」 无碍忍气道:「好了!那这小子怎么处置?总不能放他回去。」 「可是我大姐这里没地方给他睡呀。」 「你!」无碍实在很想在他毒发之前直接送他上西天。 不知是否错觉,众人都觉得杜瀛脸色的紫气好像淡了些,手也没那么抖了。 「劳烦师兄跟薛兄弟两位先回避,我有话跟杨公子私下说。」 薛敏叫道:「不行!」 无碍长叹一声,拉住薛敏道:「算了,我们先出去。」 「可是……」 无碍不理薛敏的抗议,将他推出门去,回头对杜瀛说:「杜瀛,不要忘记你已经订亲了,更不要忘记你是龙池派弟子。」 杜瀛苦笑:「想忘也忘不了啊。」 门关上了,聂乡魂默然望着杜瀛,心中千头万绪,完全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我得先跟你赔个不是。」杜瀛道:「现在我师父和所有的师兄弟全部守在李隆基身边,宫里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所以我们之前的约定,铁定是办不到了。」 「我早料到了。」 杜瀛苦笑一阵,又说:「照我看来,姓武的人渣虽然可恶,对你倒是真的挺照顾,在他调教之下,你以后一定可以扬眉吐气。只是他的调教法有点极端,你可要多保重。」 「不过我得提醒你,李亨已经派了来填来对付李磷了。来填可是一等一的名将,还有个外号叫『来嚼铁』,李磷绝不是他对手。你们师徒两个最好是自求多福,免得一场辛苦又落空。」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可以拜你的仇人做师父吗?」 「他是我的仇人,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只要考虑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对你好不好就够了。总不能叫你一辈子无依无靠给人欺负啊。」 聂乡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喉头梗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瀛呼吸有些不顺,调息许久才开口:「至于你师父告诉你的,关于我师父的丑事,这些龙池派上下全都知道,只是我们的说法不太一样。第一,我师父的确是经过太原一个洪大侠推荐进入龙池派,我师娘也的确改嫁那姓洪的。但是,我师娘跟姓洪的原本就是青梅竹马的爱侣,被父母拆散才嫁我师父。我师父决定出家后,拜托洪大侠照顾师娘跟魏千洁。这跟卖老婆可是两回事。」 「第二,我师父并没有排挤师伯的弟子,你看无碍师兄就知道了。几年前的确有几个师兄跟我师父吵架,破门出走,但那是个性的关系,与我师伯无关。」 「是是是,」聂乡魂道:「全是我不好,你师父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我全搞错了,行不行?」 瀛摇头:「你错了。我师父是个王八蛋。」 「啥?」 「但是,他是个干净的王八蛋。」杜瀛长叹一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虽然老掉牙,对我而言却是事实,望着床边的姐姐苦笑:「我爹娘连生七个孩子,上面还有个老祖母,家里又只有一块薄田,根本没空理我。要不是师父收留我,我现在不晓得是什么德性。所以……」 所以你非回去娶魏千洁不可。聂乡魂心想。 「我这里有些东西给你,希望对你有些用处。」杜瀛对杜清道:「大姐,麻烦你,把我寄放在你这边的东西拿给杨公子。」 杜清弯下腰,从衣柜里下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包袱交给聂乡魂。那包袱不大,却沉甸甸地,解开一看,却是十几串开元通宝,十枚一串,绑得整整齐齐。另外还有一支雕工精美的小象牙扇子,配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珊瑚扇坠;以及一个海兽形的玛瑙纸镇。 聂乡魂勃然大怒:「你没事塞钱给我做什么?夜渡资吗?真当我是男娼啊!」不由分说将包袱往地上一掼,铜钱散了一地,象牙扇子也摔碎了一角。 杜瀛对他的火气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苦笑;倒是旁边的杜清第一次开口,哑着嗓子说道:「那是……小七一辈子的积蓄……家里没钱给他零花,是我给人缝衣服,一件一文钱赚来给他的……」 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蹲下来七手八脚地捡着地上的铜钱。当他捡起扇子和纸镇时,忽然想到:「你家这么穷,怎么有钱买这些名贵的东西?」 「我有个师兄是贵族,每年都会从京里带些好东西回来送我们。」杜瀛道:「这些小钱比起大云庄的万贯家财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过常言道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你还是留着比较安心。」 聂乡魂将钱和饰物全扫进包袱里,紧抱在怀中:「那么,你就要回蜀郡了?」 杜瀛摇头:「我要去投效来填,帮忙打李磷。」长叹一声:「北方打得天昏地暗,现在南方又要开战,天底下再也没一个平安的地方。我知道对你来说,国家百姓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对我而言,好像还是有那么一点重要,所以我要回到战场上。」 「那么,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说的也是。搞不好我又会出一堆白痴纰漏,你就有机会立大功了。」 聂乡魂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已「碰」地一声撞开,薛敏和无碍冲进来:「李磷的手下来了!」 薛敏指着聂乡魂骂道:「果然是你这叛徒告密!」 聂乡魂脸上变色:「我才没有!」 无碍扶起杜瀛:「没时间吵架了,快逃!」 杜清道:「我去拖着他们,你们从后门走!」 杜瀛急道:「不行,太危险了!」 聂乡魂将包袱系在腰上,道:「我来引开他们,你们带大姐一起走。」 薛敏道:「鬼才会信你!」 「那你就准备当鬼吧。」聂乡魂抽出单刀:「快走!」转身冲出门外。 「阿乡,回来!」然而聂乡魂又怎会依他? 杜清引着无碍等人,拖着病恹恹的杜瀛摸出了后门,只听到整个胡同里顿时响声大作,各种物品碰撞声,众人呼喊之声不绝于耳。他们来不及察看状况,从二墙间仅容一人通过的夹缝辛苦钻出,外面是市场,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四人趁乱逃到江边,偷了一艘空船逃走。 才刚到江上,岸上的船主就发现船被偷,大跳大叫,引来一群正在抓逃犯的江陵官兵,一看偷船的正是他们要找的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备船追击。然而杜瀛等人的船小,乘着江上大风,船行极速,加上杜清驾船技术十分高明,在众战船夹缝间穿梭,毫不费力。等官兵终于上船出港,杜瀛等人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杜瀛有气无力地倚在船头,望着渐渐消失的江陵城。不经意看见自己的左掌,无名指上仍套着泛黑的银戒。他扯下戒指,险些将指头一并拉断,使劲一抛,戒指化成弧线坠入江心。 「阿乡——!」 ☆☆☆☆☆ 「武庄主,你怎么交代?」在永王府里,襄城王李场指着跪在地上的聂乡魂,气势汹汹地对武圣泽吼着。聂乡魂身上不但五花大绑,还跟这屋子许多人一样,身上沾满五颜六色的染料,酸气冲天。 聂乡魂踢倒胡同里的染缸,还把晾着湿布的竹竿全拉下来阻挡官兵去路,李场气得自己冲过去抓他,但聂乡魂自小就在城镇里最脏最乱的地方讨生活,别的不会,躲避追杀的功夫十足到家,加上最近学了点轻功,逃起来更是滑溜。胡同本来就窄,被他这一搅,马上乱成一团,众官兵寸步难行。最后聂乡魂终于被薛缪擒住,但杜瀛等人早已逃到江上了。 李场瞪着聂乡魂:「小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我的包袱还我。」 李场气炸了,正要命人动手痛殴他,被薛缪拦住。薛缪回头对武圣泽道:「武庄主,当初永王殿下被贼人挟持,正是令高足帮忙抬出去的,殿下圣明,体谅杨公子是被贼人所迫不予追究岂料杨公子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掩护犯人逃走,薛某不得不认为,大云庄对殿下根本不安好心。」 聂乡魂高声道:「你少血口喷人!是我自己跟龙池派勾结,跟我师父没关系!」 武圣泽沉声道:「你别开口。」拖着病体,朝李磷和李场拜倒,道:「今天全是武圣泽管教无方,致使徒儿犯下滔天大错,我甘愿受领一切处罚。实在是因为龙池派那小贼看准我徒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故意施恩给他,让他不得不回报,这才误入歧途。还请两位殿下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待小人将他好好管教成材,再来报答殿下恩典。」 李场道:「武庄主,你再怎么说也是我长辈,我怎么可能责罚你?但是你这徒弟既然跟贼人关系匪浅,我们就不能养虎为患。」 李磷毕竟年长,懂得怜香惜玉:「场儿,别这么狠心。泽兄说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就饶他一回……」 李场打断父亲:「父王,夜长梦多,我们不能不防!」 武圣泽道:「不如就让乡儿起个誓,从此誓死效忠殿下,永远不再跟龙池派之人牵扯,然后再打个五十棍以示惩戒,如何?」 李磷道:「五十棍太重了,二十棍吧。」要是打坏了美人儿,他就没得享用了。 「多谢殿下开恩。」武圣泽对聂乡魂道:「乡儿,快向殿下立誓,说你再也不跟杜瀛来往!」 聂乡魂游目四望,四周全是仇视怀疑的眼神,跟高大的廊柱一样冰冷。李磷和李场坐在五尺高的王座上,像两尊脾睨凡间的肉身佛像,李场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立刻将他大卸八块;李磷则是恨不得立刻将他吞下肚去,口水都快滴到黄袍前襟上了。只有武圣泽是站在他这边的,然而代价是他必须斩断一生中最重要的牵绊。 没有人像杜瀛那样,搂着他的肩膀,轻声地说:「你受委屈了。」 聂乡魂紧咬着下唇,咬得渗血。 没什么好犹豫吧?他老早就准备跟杜瀛一刀两断,杜瀛也明明白白向他道别,他早就没东西可留恋了。只要发个誓,就可以展开全新的生命,过着一帆风顺的日子。 但是…… 但是…… 「乡儿?快啊。」武圣泽催促着—— 你只要考虑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对你好不好就够了。总不能叫你一辈子无依无靠给人欺负啊。 那个老是满嘴胡说八道和恶毒言语的男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对他微笑,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温柔。 不管发生多少事情,他的怀抱永远是那么温暖。 杜瀛…… 「我、不、要……」聂乡魂咬着牙,低声说。 武圣泽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啊,杜瀛没被我毒死真是太好了! 聂乡魂泪流满面,喊道:「我不要跟杜瀛分开!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乡儿!」武圣泽快中风了。 李场冷笑:「兔子就是兔子,长了张女人脸,脑袋也跟女人一样。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拖下去斩首!」 李磷忙道:「等等,等等,我还没……」他正想说「我还没用过哩」,但武圣泽猛地站起,斩钉截铁地道:「殿下,武圣泽教出这等执迷不悟的徒弟,是我大云庄之耻,现在我就亲手把这孽徒了结以谢殿下!」 语声未绝,一掌正中聂乡魂胸口。聂乡魂哼也没哼,朝后飞出二丈,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 徒儿,没想到你我师徒缘份如此之浅。 没想到为师劝了又劝,你仍是脱不出情关。 我本来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你的。 该说是你让为师失望,还是为师自己识人不明呢? 为师并不想对你下此重手,但你当着李磷面前反抗为师,若不处置你,为师如何在李磷父子面前立足? 为师已经尽量手下留情了,伤药也放在你的宝贝包袱里,但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熬过。 若你捡回一命,下次见面时你我师徒便是敌人,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若你撑不过这关,你也不要怨为师狠心。 你自己选了自己的路,为师也只好选择。世事就是这样。 保重了,乡儿。 小舟里载着昏迷不醒的聂乡魂,杜瀛给他的破包袱放在身边。撑船的是武圣泽的心腹,奉命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随后就任他自求多福。 武圣泽站在岸边,望着小舟远去,直到那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视野中。 第六章 月光下,急奔而来的少年拦住了牵马前进的男人。 「杜大哥!我不是叫你等我吗?你为什么先走?」 「我本来就没打算带你一起走。」 「为……为什么?」 「你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可是,这样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啊!」 「我就这意思。」 「为什么?」少年楞住了:「你不是要我一辈子帮你熬药吗?」 「我这人讲话本来就比较夸大,现在伤好了当然就不用熬药了。」 「你……你不喜欢我吗?」 这问题真的很难回答。要如何告诉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不管自己再怎么喜欢他,再怎么需要他的陪伴,他的心已经被爱恨的荆棘缠死在另一个人身上,永远不可能拔下来转交给他?他会明白吗?况且,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太假惺惺了吧? 既然注定要做坏人,就让他恨自己恨到底吧! 于是,男人丢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没错,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之后,每当他忆起这件事,就会不断懊悔:要是那个时候,他能够静下心来,好声好气向少年赔不是,该有多好。 这样,也许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正月,历史又翻过新的一页。 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杀死,安庆绪自立为燕帝。 燕将史思明率十万大军包围太原,足足围了一个月,却被守将李光弼和不满一万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张巡原本放弃雍丘专心镇守宁陵,后来接到睢阳太守许远求援,又率军赶去睢阳协助。许远佩服张巡的英勇谋略,甘愿让出大权,由张巡全权指挥,自己做调度官筹措军资。张巡也不负所托,数度以寡击众,大败燕将尹子奇。 李磷率军攻击吴郡和广陵郡,华东一带震动。但是他不过是个宫里养大的败家子,虽然掌握重兵跟财源,还有武圣泽和江南八十九门派协助,却哪里敌得过「来嚼铁」!?不到二个月,他就被唐军歼灭,李场和薛缪也跟着上了西天,八十九门派当然也是树倒湖狲散。 这些事聂乡魂全不知道。武圣泽的手下将他带到岳阳,托给一个亲戚家里养伤。刚开始还平安无事,但屋主无意间发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和玛瑙纸镇,起了歹念想占为己有,对他痛下杀手。聂乡魂生死交关之际逃出生天,虽然保住杜瀛送他的东西,但武圣泽给的伤药和盘缠全都没了。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在城里流浪,不时还有地痞流氓来找麻烦,最后他只得跑进没人愿意去的乞丐巷里,躺在一群长了癞痢、麻疯和各种恶疾的流民之中,静候死神到来。 他发着高烧,四肢百骸痛得像要散开,口中呓语不断,眼前也不停出现幻觉。一下看见杜瀛来接他,一下又仿佛回到雍丘的漫天战火中,最常见到的是卧龙谷里清静的白桦树林和湖水;有时又觉得自己正躺在温暖的床上,旁边有人侍候汤药。每一个景象都是空中楼阁,他陷在无止境的梦魇里,不管再怎么挣扎就是无法醒来。 忽然,他觉得他的眼睛好像真正张开,真正看得见了。但是在四处张望一番之后,他知道他并没有醒,只是即将踏入地狱的回光返照。柔软的床榻,温暖的房间已是不可达成的奢求,最离谱的是,南英翔怎么可能坐在他床边? 聂乡魂闭上眼睛,嘲笑着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乡魂?你醒了吗?又睡了?」 曾经无比怀念,恍如隔世的声音。 一只大手按在他额上:「烧真的退了。」掌心的温润粗糙将聂乡魂剩下的蒙胧一扫而空,他霍然张开双眼,望进南英翔狂喜的眼里…… 这不是梦!真的是南哥! 「南哥……」聂乡魂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子,感觉到南英翔伸手扶着他,肩背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将他的眼泪唤醒,一口气全迸了出来。 「南哥,南哥!」扑进南英翔怀里,痛哭失声。 南英翔紧接着他,柔声劝慰着。「你受苦了。都是大哥不好,不该让你走。」 聂乡魂哭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想到:「包袱!我的包袱呢?包袱不见了!」 南英翔按住他肩膀:「别慌,包袱在这儿呢。」拉开小五斗柜抽屉,拿出那个破旧的青布包袱。聂乡魂劈手夺过打开,只见扇子和纸镇都在,铜钱只剩一串。他将包袱紧紧揣在怀里,就像母亲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南英翔看他这模样,心中疑虑渐深。 聂乡魂心神稍定,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英翔脸色严肃:「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身受重伤倒在小巷里?还有,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杜瀛哪去了?」 聂乡魂忍住心中剧痛,嗫嚅地说:「杜瀛从军去了。」 南英翔差点跳起来:「从军?他把你丢着不管,自己跑去从军?他亲口答应我要照顾你的!」 「是我叫他走的,我受不了他一张嘴吵个不停,我一见他就烦。」 南英翔咬牙道:「话不是这样说吧?他答应我的!」气得全身打颤:「我、我居然把你交给那种言而无信的浑球,我真是该死!」一拳重重槌在床柱上。 聂乡魂反过来安慰他:「大哥,别这样,世事难料啊。」 「要不是叶堂主发现你,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原来赤胆帮巨鲸堂堂主叶源追捕血虎帮副帮主一路追到了岳阳,那日正好走进乞丐巷里搜查,发现聂乡魂病恹恹地躺在人群中,几个人正要偷他身上的钱和饰物,连他的鞋都想剥下来,叶源看不下去,将他救出乞丐巷,命手下照料。过了二天才发现聂乡魂长得跟南英翔给的图像一模一样,叶源连忙将他送回巨鲸堂,一面通知南英翔前来。 南英翔不住追问聂乡魂受伤缘由,聂乡魂哪里敢把武圣泽和李磷的事告诉他,只得胡乱编了个故事,但南英翔一问细节,他又破绽百出,最后只好抬出身体不适,很多事记不清楚当藉口,南英翔也不好再逼他。 聂乡魂又休息了几日,这才知道张巡和南霁云诸将全都到睢阳去了;崔慈心完成郡主替身的任务后,南英翔不愿她再涉险,坚持要她留在彭城;此外,由于南英翔费尽口舌向父亲争取,南霁云终于同意原谅聂乡魂,让他重回张巡阵营。 终于又有了容身之地,聂乡魂心中并无欣喜,只是苦笑。他觉得自己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哪里有墙洞就往哪边钻,真正能让他安歇的窝,却不知道在哪里。 当初被南英翔踢出雍丘,心中难免怨愤,然而久别重逢,一见了他的面,怨气却立刻烟消云散。经过无数次的艰苦战没,南英翔憔悴了许多,却比分别时更加坚毅果决,对任何难关都毫无惧色。他现在已升为校尉,离他的理想更近了一步。虽然有这些变化,他仍是聂乡魂最敬爱仰慕的大哥,对他也是无比地温柔体恤。聂乡魂只要靠在他身边,总是万分地快活。往日种种甜蜜喜悦全部重现眼前,只觉之前受的那些苦楚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聂乡魂自己却跟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容易跟思念已久的人相见,他是一刻也不愿和南哥分离,然而当南英翔陪他谈天时,他却甫常魂不守舍,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即便是相处最和谐愉快的时候,他总是隐约感觉到难言的不安。他跟南英翔就像水上的小舟跟码头,中间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缆绳连系,两人虽然紧紧依靠,载浮载沉的小船却随时可能随水飘走。 这天,他又在发呆,南英翔喊了他好几次才回过神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 聂乡魂大窘,结结巴巴地说:「没事,我在担心战事。」 南英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要紧。我们明天就北上了。」 被他碰到的瞬间,聂乡魂不由自主地一震,随即微笑:「我知道了。」 南英翔默然看着他,神情黯淡。 「南哥,你怎么了?」 「曾几何时,你我居然变得如此生疏。」 「哪有啊?」 「不要骗我了。我握你手的时候,你还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啦,是你手太冰了。」聂乡魂徒劳无功地解释着。 南英翔露出灰败的微笑:「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把你送走。我自己也很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知该如何赔罪才好。」 聂乡魂忙道:「你别这样说,那全是我自己不好。搞成这样都是我自找的,根本怨不得别人。」 南英翔微微一笑,抚着他的脸颊:「你长大了。」 聂乡魂苦笑:「是老了吧。」 「胡说什么?」南英翔一把抱住他:「从此我们兄弟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聂乡魂靠在他怀中,全身暖洋洋,舒服得让他恍惚起来。那是他追寻了一辈子的,被人珍惜爱护的感觉,现在总算得到了。 然而,心中始终卡了一个问题:「那崔慈心呢?难道我们就这样三个人纠缠不清过一生吗?」 这问题终究没有说出口。眼前的幸福就像一场太美的梦,要是说出不该说的话,美梦就会消失。 也罢。就将这问题暂时抛到脑后,好好享受眼前的欢乐吧。他吃了这许多苦,是该过几天开心日子了。 至于另一个身影,另一个破灭的美梦,虽然跟未愈的内伤一样,始终隐隐作痛,但他不想去理它。至少在眼前这安详美好的时刻,他只想凝视南英翔清澈的双眼,在里面找寻永恒不变的真实。 第七章 第二天,他们和巨鲸堂众人搭船北上,几天后到达宁陵。此地现在由张巡的部属廉坦负责防守,由于河北失陷,赤胆帮潜龙堂的本堂也移到了此处。 南英翔此行还有一个任务,许远预估睢阳城内的粮食撑不过半年,为了未雨绸缪,命南英翔出城设法筹措粮草,为此他们必须在宁陵停留几天,方便南英翔安排运粮。这几天内聂乡魂就寄住在潜龙堂里。 聂乡魂听说现在潜龙堂堂主由银蛟堂堂主兼任,想起壮烈牺牲的秦邦和吴士德,不禁怅然。当他见到堂主撑着拐杖一痛一拐地出来迎接时,当真大吃一惊:居然是秦邦! 「秦堂主!」 秦邦仍是平易近人地笑着:「聂公子,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 「我也以为活不成了。幸好我装死本事不差,燕军又急着去追假郡主,才捡回一条命。」 南英翔郑重地道:「秦堂主舍命保护内子和舍弟,南英翔日后必涌泉以报。」 秦邦笑道:「南堂主,你这『报答』二字每说一次,姓秦的就得折个几年寿命,那里消受得起?下回您可得提醒我,绝不能再提起那夜之事。最好连这只脚也遮起来,免得南堂主看了伤心,又让人说我在讨人情。」 南英翔正要开口,聂乡魂忙道:「秦堂主,这几天又得叼扰您了。」 「我们是老交情了,还客气什么?」秦邦道:「不过,有个人想请两位见见。」 「是谁?」 这时,一名帮众领着一个女子走进来,那女子非常瘦,面有病容,怯生生地站在门边。聂乡魂一时认不出她来,多看了几眼才发现是魏千洁。 魏千洁也是过了一会才认出他,苍白的脸颊上了血色:「聂公子。」声音有气无力,完全不像卧龙谷中那个精力充沛的活泼少女。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来找杜瀛……」 聂乡魂听到「杜瀛」二字,心里一痛,强自镇定道:「你找错地方了,杜瀛跟着来填东征去了。」忽然想到,东征早就结束了,那杜瀛是否还在来填军中? 魏千洁摇头道:「东征结束后,他就到蜀郡跟我们会合,可是,没多久又走了。」 「走了?去哪里?」 「我不知道,这趟就是来问问赤胆帮有没有他的消息。」 南英翔冷冷地道:「姑娘,这事在下比你更想知道,我还有笔帐要跟他算。」 秦邦笑道:「那两位可真得谢谢秦某了,我最近听到消息,长安城的义勇军多了位猛将,名叫木水,武功卓绝,一手出神入化的长鞭绝技,轻功更是独步江湖。这位木大侠常常率弟兄暗杀伪燕官吏,行踪飘忽,还不时留字嘲弄京兆尹田千真,把姓田的气得暴跳如雷。在我看来,这位木水必是杜大侠无疑。」 南英翔道:「何以见得?」 「你想,杜瀛二字,除掉右边的土、赢,不正是木水吗?」 「还是有点牵强。」 「另外,此人自称天下第一美男子。」 绝对是他。众人一致同意。 秦邦道:「我已经派人去长安,通知杜大侠来接魏姑娘了,请姑娘不必着急。」 南英翔道:「很好,等他到了,我可有一堆话要对他说。」 然而魏千洁始终低垂着头,听到这好消息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秦邦热心帮忙,却只得到这种冷淡的回应,并不生气,只是忙着安排众人安歇。 聂乡魂听到杜瀛的消息,早已全身发软,根本坐不住,站起来跟着仆从走向内室,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扯他的衣袖,原来是魏千洁。 「什么事?」 魏千洁满脸通红,眼中含泪,眼神游移不定,似乎不敢看他:「你……你……」 「我什么?」 魏千洁犹豫了一下:「没事。失礼了。」匆匆忙忙跑开了。 聂乡魂正觉得这女人实在莫名其妙,忽然想到:「难道她知道我跟杜瀛的事了?」一思及此,不禁满脸通红。 再怎么说魏千洁也是杜瀛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自己跟杜瀛的暧昧被她戳破,那可是第一等的尴尬事。一旦杜瀛真的到宁陵来,三人碰了头,加上怒火中烧的南英翔,场面必然惨不可言。 光是想到,就觉得全身恶寒。 第二天,南英翔和赤胆帮众人为了粮草出门奔走,本堂里只有聂乡魂及魏千洁和几名帮众留守。春寒料峭加上连日大雨,屋里奇冷无此,他们二人在厅内靠着火盆取暖。聂乡魂虽然一见魏千洁就浑身不自在,为了探听杜瀛的消息,还是藉故开了话头。 「你爹还真放心,居然让你一个姑娘家在这种时候,大老远从蜀郡跑到这里来。」 「他本来也不准,是我一直吵闹,他才勉为其难答应,还找无碍陪我一起来,可是我们中途走散了。」 聂乡魂心里一紧,小心翼冀地道:「那么,无碍有没有跟你说些……奇怪的话?」 魏千洁摇头:「他只说,我跟杜瀛都是大傻瓜。」 一点也不错,聂乡魂心想。又随口说道:「想必杜瀛又是嫌蜀郡不够刺激,才会走人了?」 魏千洁苦笑:「他每天都闹得天翻地覆,应该已经够刺激了。」 「怎么说?」 「他喝酒喝得越来越凶,常常打架闹事,这也罢了。最离谱的是,他居然还在我爹做早课的时候,醉醺醺地从佛坛下爬出来,我爹气疯了。」 我的天……聂乡魂光听着头就痛了。 「这还不打紧。他,他旁边带了个小兄弟,叫什么……薛敏的,他晚上常常跑去他房间,然后,睡隔壁房的小师弟就去跟我爹说,」她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声音也越来越小:「听到……奇怪的声音……」 聂乡魂心口仿佛有绳子勒紧,双手像要折断似地紧握椅子把手。 「然后,他又带着薛敏进宫求见太上皇,去了几次太上皇都没接见,杜瀛火大了,就跳到行宫屋顶上,破口大骂太上皇是老色鬼,狗杂种,为了女色害惨天下百姓,还不如给安禄山一刀杀了干净。太上皇非常生气,派殿前武士追杀他,可是殿前武士全都不是他对手。后来又传出,他就是在东征时杀死永王爷的人,太上皇更是大发雷霆。我爹看情况越来越乱,就叫杜瀛离开免得连累全龙池派的人,他就走了。」 聂乡魂哑着嗓子道:「他带了薛敏一起走吗?」 「应该是吧,两个人都不见了。」 聂乡魂难忍火气,往椅上重重一拍,怒道:「这种烂男人,你还大老远跑来找他做什么!」 他的声音将火堆里的炭震得跳了一下,魏千洁也小吃一惊,低头道:「其实我跟杜瀛的婚约解不解除都一样,我大概是注定嫁不成他。我爹告诉我,杜瀛这几年一直在生他的气,只是碍于教养之恩不敢发作,所以才迟迟不回寺里。就算我找他姐姐帮忙,只怕也没什么用。」 聂乡魂想起杜瀛说过:「我师父是个王八蛋。」心中不禁疑惑,杜瀛为什么这么气自己师父? 经他追问,魏千洁才告诉他,龙池派开宗立派以来最黑暗的一段记忆。 原本龙池派掌门是广真,广真虽是僧侣,但个性豪放不拘小节,众弟子无论是否嫡传,都对他十分敬爱;广文就比较一板一眼,在寺里专管戒律,常被这位爱胡闹的师兄气得无可奈何。 后来广真不幸被人毒杀,龙池派上下全力缉凶,锁定广真爱徒,也就是龙池三杰之一的沉琅天涉有重嫌,沉琅天自然是矢口否认;偏偏又有另一名弟子燕冬溪出面指认,一口咬定他是真凶,沉琅天就此定罪。照理弑师者当然要处死,但沉琅天是皇亲国戚,身分尊贵,不方便杀他,因此继任掌门广文下令将他终身囚禁在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黑牢——鬼域之中。 不料三年之后,沉琅天自己从鬼域里逃了出来,潜回飞龙寺,硬是在所有同门面前抓出真凶,竟然是寺中第三号人物广智,也就是武圣泽。 武圣泽虽然逃脱,却还留下一个做伪证的燕冬溪。经过查证,他并没有跟武圣泽勾结,做伪证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当英雄。依照门规,构陷他人必须要废去全身武功,打断一条腿再逐出师门。这下问题来了,燕冬溪的八十岁祖母和母亲全赶到山上,抱着广文的腿哭哭啼啼,说他们全家就全指望这儿子光耀门楣,孩子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事,现在已经悔改之类的,要求广文从轻发落。 广文平日虽然铁面无私,被这么一求,心也软了下来,改打八十棍兼关禁闭处置。沉琅天自然不服,跑去向广文抗议,广文反过来要他顾念同窗情谊,秉持佛家宽大为怀的精神,「得饶人处且饶人」。而龙池派其他人,也都赞同广文的作法,要求沉琅天不再追究。 这等委屈,就是乞丐也受不了,更何况身为贵族的沉琅天?他向来脾气火爆,当场和广文大吵一架。最后广文给沉琅天下了通牒:原谅燕冬溪,再不然就离开龙池派。沉琅天一言不发,在自己师父灵前叩了三个头,就此一去不回。至于龙池三杰的另外二人,也先后因不同的理由和师门绝裂,之后三人结伴同行,搞得鸡飞狗跳,因此龙池三杰在江湖上的名声算是顶差的。 然而杜瀛可管不了这些。光想到他们居然把一个无辜的人当成凶手,害他白吃了三年的苦,已是羞愧无地;再看到师父和同门如此乡愿姑息,更是无法忍受。然而师恩浩荡,他不敢公然反抗,一股气全憋在心里,个性也慢慢变了。行事越来越胡闹,常常满嘴胡言乱语,再不然高声怪笑把别人吓得脸色发青,还直接把燕冬溪改名叫「燕南北」,意即「不是东西」。最后他干脆找了个藉口下山,从此再也没回飞龙寺。 聂乡魂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当他为武圣泽向杜瀛求情时,杜瀛会没来由地忽然发狂。不只因为武圣泽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更因为自己无意间说出了杜瀛最恨的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还能说什么? 「今天还真冷啊。」 正在嗟叹时,秦邦缓缓走进来,二人连忙去扶他,他摇手婉拒,迳自就座。 魏千洁热心地问:「堂主忙完了?」 秦邦摇头笑道:「身子不方便的人还是不要出去碍事的好。」 这话聂乡魂不爱听,道:「不能出力,可以出脑子跟嘴啊。」 秦邦苦笑:「我也是这么想,偏偏有人就看不得我,我稍一说错话,他就满口的愧疚跟报答,好像我是故意跛给他看的。」 聂乡魂没想到会引出这话来,干笑二声,壮起胆子问道:「秦堂主好像不太喜欢我南哥?」 秦邦笑道:「怎么会?你没看我们处得这么好吗?」 「秦堂主之前说过,你虽不认识杜瀛,但你认识南哥。这话在下始终耿耿于怀。」 「我真这么说?」秦邦道:「你别误会,我这话绝无恶意。姓秦的再没脑,也不会笨到在聂公子面前说你大哥坏话呀。」 「秦堂主!」聂乡魂不耐烦了:「就拜托你跟我说了吧。你跟我大哥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也许是误会,在下可以帮忙排解呢。」 秦邦长叹一声:「好吧,那我就不怕丑再搬弄一回是非吧。简单的说,就是以前有个小姑娘对一位少年郎情有独钟,但那男的已经订亲不能回报她的心意,那姑娘就死了心另嫁他人。没想到那男的却大发雷霆,没来喝喜酒就算了,婚礼第二天一大早就冲去新人家里跟新郎割袍绝义,理由是『你夺走我最心爱的妹妹』,从此他们就再也没讲话了。别人都当新郎小心眼,容不得自己老婆以前的心上人,却不知那丈夫是一头雾水,有苦说不出。事情就是这样,没别的了。至于是不是误会,我也不知道。」 魏千洁嘀咕道:「那男人好奇怪!」 聂乡魂有如鱼刺在喉,浑身不舒服:「我不信。」 秦邦点头:「我想也是。」 「有谁可以证明?」 「只有我老婆。不过我老婆讲的话,你大概也不会信吧?」秦邦一派悠闲,说得好像别人的事,反而更显得可靠。「所以啊,你就当这只是个打翻醋坛的丈夫的胡说八道,听过就算,啊?」说着笑嘻嘻地喝起酒来。 忙了几日,南英翔终于筹到了三车粮食。数量不够,却也聊胜于无。由于黑市粮食价格昂贵,江湖帮派无不费尽心思争夺,斗殴杀伐时有所闻。南英翔为免夜长梦多,决定即日启程将粮食运回睢阳。 聂乡魂原本还盼着等杜瀛从长安赶来见上一面,听到魏千洁说他跟薛敏乱搞,心中恼恨不已,又怕他跟南英翔见面会闹出事来,一番长考后,决定和南英翔一起离开。 出发之日,秦邦带着魏千洁和其他帮众送他们出城。到了该分手的地方,魏千洁又伸手扯聂乡魂衣袖:「聂公子,你真的……不想见杜瀛吗?」 她果然知道了!聂乡魂心想,仍是嘴硬着:「我为什么要见他?」 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喊,一个小小的身影朝聂乡魂冲过来,他手上的刀尖被阳光映得闪亮耀眼。 南英翔大叫:「小心……」 聂乡魂正要拔刀,那人已来到眼前,聂乡魂看清了他的脸:薛敏。 刀子刺入了背心。不是他的,是魏千洁。 「魏千洁!」 南英翔冲过来,将薛敏打倒在地。然而四周又响起更多喊声,七八十名持刀大汉从山坡下冲出,直取粮车,和赤胆帮帮众展开混战。 南英翔道:「乡魂,把她带开!」抽剑冲入战团。聂乡魂抱起魏千洁,跟着秦邦躲到一旁。看魏千洁的伤势,刀刃直没至柄,正插在心脏的地方。秦邦一见就摇头,即便聂乡魂对医术一窍不通,也知道这伤是不行了。 魏千洁呕出满口血,聂乡魂心慌手乱地帮她擦拭,气急败坏地道:「你、你为什么要帮我挡刀子?为什么做这种傻事?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的男人……」话没说完,眼眶已红了。 魏千洁怔怔地看着他,伸出左手轻触他面颊,低声道:「你又哭了。我在卧龙谷第一次看你哭,那时我就想,怎么会有人连哭都这样好看?当初你从水里浮出来的时候,我也在想,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水鬼?看来我果然是呆子呀。」 聂乡魂心中一震,只见她跟雪一样白的脸上泛出一道浅浅的笑容,眼中柔情似水,他终于明白了。 魏千洁爱的人不是杜瀛,而是他聂乡魂。 「你这傻瓜,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你自己说的呀,无怨无悔。」 聂乡魂泪水泉涌:「我没有叫你对我无怨无悔啊!」 魏千洁苦笑:「这我就很抱歉了。没办法,这是我的报应,十年来一直嚷着要嫁杜瀛,现在却整天想着你,我简直比花痴还要糟糕……」 「没这回事!」聂乡魂握住她的手,赫然发现她左手腕上有一道二寸长的伤疤,是割腕的痕迹。 「我每次一对杜瀛提起你,他就变脸不理我,害我更难受,不知你到底在哪里。杜瀛走后,我故意拿刀割手腕,跟我爹说他要是不放我到北方找杜瀛,我就死给他看;其实我根本是想再见你一面。我真是该死,不但水性杨花,还是个坏女儿……」 聂乡魂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上没有无怨无悔的情爱。因为没有人担当得起。 「你不要这样说,我这种大烂人,根本不值得你喜欢啊!」 「可是我觉得你人很好。杜瀛跟他的师兄弟都对我爱理不理,只有你会陪我洗碗,还跟我说好多话。我好高兴呀。」 聂乡魂差点狂叫出来:「我都是在胡说八道啊!」 魏千洁笑了笑,惨白的笑脸配上鲜红的血,映出一种奇异的妖艳:「那有什么,杜瀛连跟我胡说八道都不屑呢!」 「我……」聂乡魂哭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你不要伤心。我现在很开心的,烦恼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解脱了。你要是觉得亏欠我,就先去跟杜瀛把帐算清,来生,再来还我……」呼了一口气,魏千洁一脸轻松地闭上眼睛。 宁陵城外一场大战的结果,生擒薛敏和二名劫匪,赤胆帮十余人轻重伤,粮草被劫走。至于魏千洁,武林宗师广文高僧的独生女儿,在浅尝情爱的甘甜痛苦之后,就此香消玉殒。 ☆☆☆☆☆ 当杜瀛从长安赶到潜龙堂的时候,看到的是魏千洁的简陋灵堂、五花大绑的薛敏,和面如寒霜的南英翔。 「他那刀本来是要刺进乡魂身上的,」南英翔指着薛敏道:「是魏姑娘舍身帮乡魂挡住。我们问他,为什么要杀乡魂,你猜他怎么回答?」 「来,薛公子,你再说一次给杜大侠听听吧」 薛敏青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看都不看瀛一眼,昂然道:「同样都给姓杜的睡过又甩掉,聂乡魂拿到一大包金银珠宝,我却什么都没有,我不服气!怎么样?」 杜瀛漠然看着他,心想:「哪来的一大包金银珠宝呀?」 「然后我在乡魂的包袱里找到这两样东西。」南英翔将两样物事用力掼在桌上,正是那支象牙扇和玛瑙纸镇。「果然是好名贵的珍宝,杜大侠真是阔气。不知你用这种招数打发过几个男宠了?」 「哪有啊。」杜渡笑道:「我哟,全部家产,也及不上你们家聂公子身价的万分之一……」 话没说完,南英翔一拳正中他面门,将他打出四尺之外。 「我居然把乡魂交给你这禽兽!」 杜瀛拭去唇边血迹,笑道:「这就叫『遇人不淑』,常有的事,习惯就好……」南英翔又是一拳挥来,将他撞到墙上。 「你亲口答应我,绝对不乱来的!」 「我没乱来啊,我又没带他去骑老虎,也没去当土匪,虽然我是很想啦。」这番话当然又引来一阵拳头雨,惨不忍睹,然而杜瀛还是笑着,旁边的薛敏也微微冷笑着。 「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亏你还敢自称龙池派大侠,连这种下流事都做得出来!」 天下第一美男子的脸现在已一片青紫,鼻血牙齿齐落,但他仍是一派悠哉:「下流事?你有没有搞错,那可是阿乡自愿的。」 南英翔抓着他领口将他后脑往墙上一撞:「一派胡言!」 「是真的,他还自己脱了衣服勾引我呢。人家对我这么痴迷,我怎么可以不领情呢?」 南英翔脸上青筋暴出,双手握得更紧了:「胡说!」 「你怎么知道是胡说?阿乡为什么不可以喜欢我?」 「两个男子谈什么情爱?!你少恶心了!」 「阿乡可不是这么想。」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南英翔咬牙道:「我就是知道!」 「那当然了。」杜瀛冷笑:「因为你心里明白,阿乡真正爱的人是你。」 南英翔脸色微变,松开了手。「你说什么……」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要装傻装到底。阿乡被你逼得快疯了,你却一脸无辜袖手旁观。因为这样你才可以两者兼得,娶到娇妻,还有傻瓜义弟继续对你死心塌地。」 「你不要胡说!乡魂跟我只是兄弟之情,没别的……」 「放屁!」杜瀛怒喝:「哪有兄弟用嘴巴喂药的?明明是你叫我去探望他,一看到他跟我聊天你又不离兴。都要把他送走了,还凶巴巴警告我『不要乱来』?然后你又反悔想把他讨回去,怕赤胆帮说你反覆无常,就讲得不清不楚让别人以为我挟持他。你真当我不懂你打什么鬼主意?因为阿乡是你的东西,你不准别人碰!」 「我没有!」南英翔大吼。 「你决定娶崔慈心,又不肯放阿乡走,就耍一堆贱招。你真的有为阿乡着想过吗?」杜瀛毫不放松:「你知不知道阿乡当初从军为的是什么?他不要当什么节度副使,他也不要上阵立功,他要的是你全心待他!你做到了吗?」 南英翔冷冷地道:「那你做到了吗?」杜瀛一时语塞。 「我把乡魂毫发无伤地交给你,最后他却身受重伤躺在烂泥里,怀里紧紧抱着你给他的破包袱!你有什么脸来跟我兴师问罪?」 杜瀛的脸色白了。 第八章 紫气凌波之毒消解之后,他重返江陵潜进大云庄找聂乡魂,从家丁口中听到聂乡魂被武圣泽打死,当真痛不欲生。加入唐军东征后,他在战场上挂命寻找武圣泽报仇,却怎么也找不着。他就将一股恶气全出在李磷身上,无视上司禁令,一鞭子打碎了皇帝的心肝宝贝弟弟的脑袋。 他的直属长官皇甫洗因此被贬官,一帮有功的将士全得不到封赏,他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只好连夜逃到蜀郡跟同门会合。然而他的心已经死了,再也压不住体内的兽性。就像魏千洁所说的,他在蜀郡闹得天翻地覆,又在身心空虚之下,造成了跟薛敏的孽缘。最后他再度踏上流浪之旅,加入长安义勇军。说得好听点是为了救国救民,事实是想找几个倒楣鬼发泄满腔的苦闷。只是没想到临走前跟薛敏那番没经大脑的残忍告别,却搞出这场大祸。 在听到魏千洁死讯的同时,发现聂乡魂生还,本已结冰的心,开始碎裂了。他不知该哭该笑,只能任由南英翔毒打他;此刻又听到聂乡魂为他受了这等非人磨难,他加倍地认为自己当初真的应该吃下毒饼直接上西天。 杜瀛颤抖地问着:「他现在还好吗?」 「你现在才想到要问啊?」 杜瀛撑着肿胀的眼皮,努力盯着南英翔:「我要见他。」 「你想都别想。」 「我看一眼就好,看他是不是好好的。」 「我说了,想都别想。」南英翔咬牙道:「他再怎么好,一看到你就不好了!带着你未婚妻的棺木,马上滚!」 杜瀛倚在棺木上,疲倦地看着他。也许他说得没错,不要见面比较好。阿乡已经回到他的归处了,以后再也用不着他杜小七多事。是他自己放弃聂乡魂的,如今又有什么立场要求见他? 棺木里的魏千洁,他最鄙视的女人,把自己的生命给了聂乡魂而他自己呢?究竟给了阿乡什么? 「那薛敏怎么办?」杜瀛望了旁边的少年一眼。 「我会把他带回睢阳让他叔父处置,不劳你费心。还是你想亲手处置杀妻凶手?」 你当然不会放弃卖人情给薛乔的机会了。杜瀛心想着,摇头道:「不用了。」 几名帮众进来,帮着将棺木抬出门外,杜瀛道了声「失陪」,正要跟着出去,南英翔喊道:「回来!」 「怎么?」 「你放弃得这么爽快,该不是心里有鬼吧?」 「不晓得哩,你要不要把我心口剖开瞧瞧?」 南英翔道:「不是我多疑,你这人心眼太多,我信不过你。为了不让你又挑我语病搞鬼,我明白告诉你,从此以后不准你再接近乡魂,也不准让乡魂接近你。不准见面,不准写信不准传话,不准靠近乡魂一里之内。总之,你跟他一刀两断,再没任何纠葛,懂不懂?」 「懂。」 「发誓!」 杜瀛举手活像小孩背经文似地念道:「杜瀛以恩师广文之名起誓,一生一世与聂乡魂一刀两断,永无纠葛。若有违誓,就让我被关入鬼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千秋万载,永无解脱之日。」 这话说完,隔壁屋里忽然传来「咚」地一声,好像有东西掉落地上,但两人都没留意。 南英翔额上青筋爆出:「这么毒的誓,你倒念得轻松,一点诚意都没有!」 杜瀛苦笑:「我天生就这副没正经的德性,自己也没办法,不如你刀子借我一用吧。」 「干什么?」 杜瀛迳自取下墙上挂的单刀,卷起左手袖子,笑道:「我留条臂膀给你做担保。」说着举刀朝左臂砍下,南英翔及时抓住他手腕阻止。 「好,我就再信你一回。你这条手臂先押着,以后还有用处。」战火方炽,不能先废了有用的人才。 「没问题,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棺木我另外找人替你送回去,你就留在这附近。睢阳城有需要的时候,你要随传随到。」 「行。」杜瀛答得一派轻松。 南英翔逼视他:「别忘了你的誓言。」 杜瀛用肿成二倍大的脸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轻快地走了出去。临走前偷偷地望了薛敏一眼,少年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看也不看他们。冷酷倔强的眼神,竟是惊人地似曾相识。 我喜欢你,真的。 对我而言,你就是阿乡。 我常常想,阿乡要是脾气好一点,多笑一点,一定会像你一样讨人喜欢。 没想到阿乡没变成你,反而是你变成了他。 是我害的,对不起。 对不起…… 聂乡魂在自己榻上醒来,仍是头晕目眩。秦邦坐在床边,满脸的同情与无奈。 他一听到杜瀛来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去见他,然而跑到灵堂门口,却怎么也踏不进去。 真的要见他吗? 想到惨死的魏千洁,天真无邪却被始乱终弃的薛敏,想到他跟杜瀛二人一路结下的无数冤孽,见面真的好吗? 他们两个一开始就是因错误而结合,现在又亏欠那么多人,如何能指望得到好结果? 他躲在隔壁房间,贪婪地听着那魂牵梦萦的声音,泪如雨下。眼看杜瀛故意激怒南英翔而遭痛殴,他数度忍不住要冲出去阻止,然而听到南英翔暴怒的声音,一双脚却怎么也踏不出去。 当他听到杜瀛轻松愉快地发誓与他断绝关系时,心力交瘁的身体再也撑不住,晕倒在地,还得靠瘸腿的秦邦将他拖回房里。 如今,躺在榻上,只觉背后阵阵发冷。 杜瀛的轻浮态度虽然把南英翔撩拨得怒火狂涌,但聂乡魂从那平静轻松的语调里,听到了荒凉的回音。多次经验告诉他,每当杜瀛这样蛮不在乎地面对灾难时,就表示他已经痛苦到无法承受了。 心中有个声音狂吼着:起来!马上冲出去找他! 但是,走到门边时,他又犹豫了。 杜瀛都已经亲口发下毒誓再也不见他了,还能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南英翔开门进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去哪里?」 「我……杜瀛……」 南英翔的脸阴沉下来:「他走了。你得再休息一会,没日没夜地守灵,身体怎么受得了。」伸手要扶他,聂乡魂却不由自主地闪开,南英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聂乡魂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低头不语。旁边的秦邦看苗头不对,找个藉口开溜了。 「你怎么了?」 「我……」 「你听到我们讲话了,是不是?」 聂乡魂想到方才的惨烈景象,忍不住泪水一泻如注。 南英翔咬牙:「他说的那些混帐话,大哥死也不想让你听到!」看到聂乡魂又往后轻退一步,眉头皱得更深:「你为什么躲我?难道你相信他那些话吗?」 「不是……」 「你老实告诉我,杜瀛是不是常在你面前数落我的不是?」 「没有……」 「你相信他吗?说我南英翔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小人?」南英翔赤红着眼,激动地说:「我没跟季长老说清楚,的确是我不对,但是因为我太急着找你了一时也没想到。况且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会误会呢?就因为这样,杜瀛就可以随便诬赖我吗?」 「大哥,你冷静一点。」聂乡魂伸手拍他肩膀,南英翔一把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杜瀛是怎么看我的。他向来认为我虚伪矫情,做事八面讨好。但他知道我有多少顾忌,肩上背着多大的责任呢?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身不由己,我身为南家长子,当然更要瞻前顾后,才能维护身家周全啊。像杜瀛那样任性妄为,行事全凭己意,你看看他是什么下场?我只是希望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能和和乐乐地过日子,这样也错了吗?」 聂乡魂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为什么明明有满腹的言语,在南英翔面前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硬挤出一句:「你当然没错。」 「你相信我吗?」 被自己最亲最爱的结义兄长这样追问,聂乡魂当然只有点头 南英翔将他接进怀里:「我保证,绝对不再让杜瀛伤你。我绝不让任何人伤你」 聂乡魂倚在他胸膛,心中纳闷着:以前那个想什么说什么,目中无人的聂乡魂,到哪里去了呢? 以前的聂乡魂真的不见了,而他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聂乡魂到底能干什么、多少次想去地牢跟薛敏谈谈,总是走到门口就逃回来了。 那是杜瀛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无聊对峙,硬生生地毁了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人。这罪孽太深太重,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 他本来想给魏千洁立个亡妻的牌位长年供奉,被南英翔断然否决;因为魏千洁跟杜瀛的婚约并没有正式解除,聂乡魂若是再以她为妻,势必遭人议论,龙池派也会不满。聂乡魂想到魏千洁对自己一往情深终至赔掉性命,自己竟然连这点心意都不能尽到,痛心不已,却又不敢跟南英翔争辩,只能躲在房里狂哭。 这天南英翔到聂乡魂房里,要他尽快收拾行李准备回睢阳,聂乡魂手上忙碌,嘴上只是淡淡应着,并不开口。自从魏千洁的牌位被南英翔烧掉后,聂乡魂就没什么意愿跟他说话了。 南英翔看着他冷淡的态度,并不生气,只是长叹一声:「我想,等粮草的事解决,大哥带你上蜀郡去,向广文大师求亲,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供奉魏姑娘了。」 聂乡魂终于抬头了:「真的?」 「不过,我不知道赤胆帮面子够不够大,难保广文不会拒绝。」 聂乡魂眼圈发红,伸手将眼泪一抹:「这样就够了,谢谢南哥。」 南英翔苦笑:「这下你不生大哥的气了吧?」 聂乡魂尴尬一笑,忽然远处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南老大,出来啊,不好了!」 聂乡魂听到杜瀛的声音,直觉就想出去,被南英翔一把拦住:「不准出去!」聂乡魂想抗议,在南英翔的目光下竟开不了口。 杜瀛并没有冲进房里,只是站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喂,赤胆帮的,不要睡了,大事不好啊!南老大,快出来呀!秦堂主,起床了!」 南英翔低咒道;「搞什么?乡魂,你留在房里。」推门走出去。 赤胆帮众人冲进院子,只见杜瀛披头散发,衣服破烂,也不知是干了什么好事。 「怎么了?」南英翔冷冷地问。 「燕军来啦!大批人马往睢阳去了!」 众人脸色大变,南英翔力持镇静:「你怎么知道?」 「我在那附近扎营看到的。满坑满谷像蚂蚁一样,少说有十五六万人。」这阵子他一直在那一带像野人一样流浪,没想到却看到这样的重大变故。 南英翔恨道:「尹子奇!到底有完没完?还得快去通知张大人!」 「我就是先去睢阳再过来找你的。」 听到这噩耗,赤胆帮众人群情激愤,立刻集合各分舵主聚会研拟对策。 由于此刻睢阳城必然已被团团围住,他们这点人马若要硬闯,无异以卵击石,因此他们只能负责扰敌,为城内的张巡与许远争取时间。 手上的人力只有赤胆帮帮众,南英翔贴身的睢阳城士卒,加上向宁陵守将廉坦借调来的军士,勉强凑到三百人。其中骑术最精良的一百五十人,五人一组分成三十组,轮流从燕军外围攻击,只准挑衅,不得深入敌阵,另外派人去烧燕军的屯营地,最后一百五十人埋伏在战阵和屯营地之间,等待营地起火后,负责狙杀回营支援灭火的敌军。 杜瀛道:「一百五十加一百五十刚好三百,那谁去烧营地?」 南英翔道:「你。」 「说的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对了,」南英翔道:「还有另一个人也要加入。」 「谁?」杜淡心中一震:不会是聂乡魂吧? 「正好,他来了」南英翔打开门,让门外的人进来。 「薛敏!」 薛敏乃是面无表情,冷冷地瞅他一眼又移开视线。 「薛公子,你刚刚也听到了吧?我们要去偷袭燕军,你最好是一起来,不管此事成败如何,不管结果是生是死,你都会成为英雄,加入匪帮杀死魏姑娘的事一笔勾消,不用担心亲人因你蒙羞,你意下如何?」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了」 「睢阳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这屋里最没资格拒绝的人就是你。」 薛敏轻哼一声:「这不就结了?」 杜瀛看着薛敏冰冷的神情,心中又愧又痛,别开眼睛不敢再看他。 众人商议既定,立刻分头去筹备军需。杜瀛走过潜龙堂本堂墙外,抬头看着墙上一扇窗户。他已经不止一次像这样,呆站在路上死盯着那扇窗了。因为他知道,占据他内心最深处的人就在窗后。 望着紧闭的窗,轻声道:「对不起。」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是秦邦。 「秦堂主,有什么指教?」 秦邦瞄了瞄窗户,道:「有人要我转告你,你说的没错,他跟某个女人是一样的。不过,他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而且是你给他的。希望你记住这点。」再拍了他一下肩膀,转身离开。 杜瀛热泪盈眶,对那窗户又深深凝视一眼,随即跟在秦邦身后,大步迈向战场。 那场围城之役、可说是自开战以来,张巡打得最精彩的一仗。尹子奇率燕军日以继夜猛烈攻城,听见张巡在城内大擂战鼓,列队布阵,他之前吃多了亏,以为张巡要开城决战,不敢轻忽,连忙严加戒备;谁知等了一夜都不见张巡出城来,而且整晚状况连连,先是部队外围传出有零星敌人偷袭,后来连不到半里外的屯营地都被人放火,显然是宁陵的人在后面搞鬼。到了天亮,城内的战鼓声居然熄了,派人登上搭好的飞楼探察,只见城内军队早已解散。 尹子奇知道又被张巡耍了,气得吹胡瞪眼,仍是只能命令全军先卸甲休息,并考虑分一部分人攻击宁陵。就在此时,睢阳城门大开,张巡、南界云、雷万春诸将带着不到二千的士兵冲了出来,杀进燕军阵中,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张巡为了在人群中辨认尹子奇,命令神射军用草箭代替铁箭射出。中箭的人发现是草箭,以为城内没箭了,一个个兴高采烈跑去告诉尹子奇。张巡看到燕军全奔向同一个人,立刻指给南霁云看,南霁云一箭射出,正中尹子奇左眼。尹子奇侥幸捡回一命,只得退兵。 南英翔、杜瀛等人全都平安地进了睢阳城。然而薛敏再也没有回来了。 危机暂时解除了,聂乡魂本来也想去睢阳跟他们会合,南英翔却坚持要他留在宁陵帮廉坦作事。聂乡魂很清楚原因:杜瀛也在睢阳。不过在这种时候,他无法也无心为私事跟南英翔冲突,只能安安份份做自己的事。 虽然睢阳守军以寡击众,胜得如此漂亮;虽然将士一心智勇双全,命运的脚步声仍是一步步地逼近。 八月里的一个凌晨,睢阳城猛将南霁云率领十几名骑兵,神情颓丧地从临淮郡城中策马而出。每个人都极度饥俄,极度疲累,身上大小伤口急速溃烂恶化,然而更严重的是心里的伤。 正如许远预料的,睢阳缺粮了。整整数月,每位将士都只能吃一餐,连茶叶、纸张树皮都拿来吃;还有许多将士因操劳过度而染病,却没有人可以替补。周围诸郡的唐军将领,没有人出手救援。 尹子奇学了教训,不再强行攻城,只是率领大军将睢阳城围得密不透风,等待守军自行崩溃。他们跟城内正好相反,补给顺畅得不得了,吃不完的粮食,士兵死了一个马上再补一个,完全不痛不痒。 张巡眼看着快撑不下去了,命南霁云带兵突围到临准,向新任何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求救。千辛万苦杀到了临淮,没想到贺兰进明功劳不比他的前任李巨低,扯人后腿的功力也是不相上下。他认为睢阳早晚要沦陷,援军再过去也没有用;南霁云向他慷慨陈情,睢阳是江淮屏障,若睢阳沦陷,临淮必然跟着不保。 这些话贺兰进明全没听进去,只觉得南霁云是个人才,打算拉拢收回己用,摆了大宴请他入席。南霁云泪流满面,咬牙道:「睢阳城满城军民已经一个多月没吃东西,我一个人在这里,就算要吃也吞不下去。」说着一口咬断自己一根手指,道:「我今天既然不能完成使命,只好留下这根指头,做为我来过的证明。」带着部属头也不回地离去。 南英翔跟在南霁云身后,看着父亲手上伤口汩汩流血,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取下弓箭,回头一箭射中城内的佛寺,引得城上守军纷纷冲出喝问:「干什么?」「造反啦!」 南英翅局声道;「贺兰进明,现在国家有难,不能杀大将;等贼灭之后,我必回来取你的人头,你就给我每天看着那支箭好好等着吧!」守军被他的气势震慑,不敢再开口。 杜瀛在旁边冷冷地道:「你在这里鬼叫有什么用,贺兰也不会被你吓得出兵啊。有本事就……」忽然心中一震:没错,有本事就…… 勒住马缓,高声道:「喂,你们听好,杜大侠我不回睢阳去了。」 南英翔回头瞪他:「什么」 杜瀛脸上再度浮现久违的轻浮笑容:「贺兰将军说的没错呀,雎阳早晚都要完蛋的,再回去又有什么用?」 众人脸色大变,南英翔大怒,「你有种再说一次!」 「那么生气干什么?我本来就只是去睢阳帮忙的,又不是你们的同夥,凭什么要陪你们送死?我现在就要回去临淮吃香喝辣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啊。」 南霁云拦住暴怒的南英翔,沉声道:「杜瀛,阵前叛逃岂是壮士所为?你就不怕龙池派蒙上臭名吗?」 「龙池派早就臭得像粪坑一样了,也不差我这条。」杜瀛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总之你们记好了,我杜大侠从头到尾就不是你们的同伴,只是正好顺路同行;我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我做什么事都跟你们无关,懂了吧?」 南霁云脸色一变:「你想做什么?」 杜瀛悠然微笑:「我要去向贺兰将军表达爱慕之意。」双腿一夹马腹,转身进了城。 半个时辰之后,临淮郡城里大小官兵如临大敌,高级将领们全副武装冲进都护府。 「反贼!还不快放开大人!」 「你逃不出去的!」 喊得很凶猛,却没人敢动手,因为杜瀛手上的刀子架在贺兰进明脖子上。 贺兰进明咬牙道:「你小子胆子不小!」 杜瀛笑道:「这不能怪我啊,当一个人肚子正饿神智不清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离谱的事嘛,就请鹅卵大人多担待了。」 「我叫『贺兰』!」 「可是我觉得鹅卵比较好听耶。」 贺兰进明气得脸色发青:「听好,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全睢阳城的人都会被朝廷论罪问斩!」 「希望朝廷比你有种,敢派兵过去斩人。」 「你值什么?我身受朝廷重任,必须保存实力,怎么能把宝贵的兵马花在睢阳那种没救的地方?「 「我看你是嫉妒张巡许远功劳比你大吧?」杜瀛冷冷地道:「手上这么多兵马不用,养在这里耗军饷啊?还是想学李礴占山为王?我告诉你,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十万兵马在城外列队准备出战,不然你就去地府跟李磷作伴。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很有节操,不会先奸后杀的。」 贺兰进明阴阴地道:「有种你就下手吧,杀了我你就更别想要兵马了!」 杜瀛嘿嘿一笑:「又不是只有你有兵马,我不会去跟别人要吗?听说鹅卵大人你跟都知兵马使许叔冀小俩口感情不太好啊?我拿你的脑袋去跟许叔冀换兵马,他一定很高兴哦?」 贺兰进明心中一凉,他跟许叔冀两人官位相当,又同样拥有重兵,的确是谁也不服谁;之所以拒绝出兵救睢阳,除了嫉妒张许二人外,另一方面也是怕许叔冀趁机偷袭。瀛若是真的狠下心来硬干,那可就白白便宜许叔冀了。 「我知道了。」贺兰进明决定识相点,对手下发令:「马上去调集十万兵马,到城外校场列队!」 杜瀛笑道:「好!有见识!不愧是猴滥大人!」 「『贺兰』!」 「随便啦。」 半个时辰之后,贺兰进明带着杜瀛上城楼观看准备好的人马。的确是军容整肃,只是…… 「这里怎么看都不到五万。」 「时间太匆促了,只有这些人,而且至少要两天时间准备,筹备粮草军备,还要拟战略……」 「呵呵,」杜瀛笑得十分开朗:「张巡花不到半个时辰就做完的事,你要两天是吧?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贺兰进明冷冷地道:「既然张巡那么有本事,他自己去对付尹子奇不就得了?」 「这种话,等你先饿上一个月再来讲如何?」 这时,杜瀛因饥饿而变得极端灵敏的耳朵,感觉到有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窜到了他背后,猛然回头,看到一双极熟悉的眼睛。 「武圣泽!」 太迟了。他的第一号仇家一掌拍中他心口,将他从城墙上打飞出去,掉入了护城河中。 第九章 ★魂兮归来之卷★ 「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只能沉默无声。 南英翔 九月底,天下兵马元帅广平王和副元帅郭子仪率领唐军和回纥联军攻入长安,京兆尹田千真落荒而逃,西京终于收复,天下百姓欣喜若狂。 然而这股喜悦完全传不到睢阳城里。全部人口只剩不到一千人,没有粮食,没有援军,困在城中动弹不得。 没有人去救他们。 没有一个人去救他们。 十月初,狂扬的北风从极寒之地吹来,带来了陕甘的黄沙。放眼望去,全是铺天盖地的灰尘,覆盖在天地万物之上,完全看不到前方路途要是一个不小心多吸了一口气,沙土马上攻占鼻腔,连内心深处也跟着蒙尘。 雎阳城外,燕军大将尹子奇的营帐里,军士押了两个人进来,那两人是一男一女,全身包在破烂的披风里,手也用绷带包得密不透风,脸藏在帽子阴影里,看不清长相,走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倒下去。 尹子奇问道:「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男子用嘶哑破裂的声音答道:「禀将军,小人夫妻两个是睢阳人氏,这两年都在外面行走,现在想回老家去。」 尹子奇怒道:「你是疯了,还是当本将军傻子?明知本将军在围睢阳城,居然还想潜进城去?我看你们八成是奸细!给我搜身!」 几名士兵上前搜身,男子忙道:「不不,将军,使不得!」挣扎之中两人身上的披风被拉开,脸也露出来,搜身的士兵立刻退后,尹士奇和其他将领纷纷掩面。这对夫妻脸上都长满发红溃烂的疮,眉毛也全掉光。他们都得了麻疯病。 尹子奇忙道:「遮上,遮上!」 那对夫妻重新用披风盖住脸,男子哭道:「我夫妻二年前得罪了太守许远,被赶出城外到处流浪,不幸得了这种恶疾,我们想要死好歹也得死在自己家里,这才一路拖命爬回来,还求将军成全,放我们回城去。」 旁边一名偏将劝道:「将军,睢阳城马上就可以攻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这两个癞子我看就直接杀了吧。」 尹子奇低头沉吟未决,不经意摸到自己被刺瞎的左眼,想到南霁云那一箭之仇,顿时怒由心起,喝道:「放他们两个进去。我要让张巡和南霁云那夥人跟他们两个一样,全部烂在城里面!」 睢阳城守城士兵远远地看到有两个身影从燕军大营走出,直往城门而来,立刻通告上级,众人提高警戒。待二人进了城,马上被团团围住:「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扯下帽子,众人还来不及为他可怖的外表惊骇,他又在脸上一抹,拉下一层「皮」来:「我叫聂乡魂,南校尉的义弟。」指着同行的女子:「这位是南校尉的未婚妻。」那女子正是崔慈心。 当日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援不成,中途绕道至宁陵,跟守将廉坦会合。廉坦和宁陵三千守军全部跟着南霁云回睢阳,留下聂乡魂跟几个人一起负责协助宁陵百姓撤退。聂乡魂见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知道状况已是万分危殆,看杜瀛不在他们之中,更是着急,待要找南英翔问个清楚,但南英翔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跟他说话。 聂乡魂和秦邦等赤胆帮帮众带着大批百姓南下逃难,中途却遇到从彭城赶回来的崔慈心。崔慈心苦苦哀求聂乡魂带她回睢阳见南英翔,聂乡魂正好也想到睢阳问清楚杜瀛的下落,两人便假扮夫妻结伴北上。一路上靠着聂乡魂从武圣泽那儿学来的易容术乔装麻疯患者,土匪和一些散兵游勇都不敢靠近他们,真的过不了关的时候就只好拿仅有的财物贿赂,杜瀛送他的几样宝贝成了救命符。 回想起当初杜瀛拿财物给他时,他居然还大发雷霆,聂乡魂不由得失笑。打仗时当然是钱最重要,难不成他还想要杜瀛写情诗给他吗? 然而,千辛万苦地进了城,聂乡魂却感到强烈的恐惧。因为眼前的睢阳官军——如果还能称之为官军的话——他们的形貌远此麻疯病患更加骇人。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青色的,瘦到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皮肤上黏着白白的皮屑,稍微一动就会掉下来。时已入冬,不少人却是光着上身,肋骨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如此羸弱,仿佛来阵风就会被吹倒;却又站得惊人地笔直,好像四肢百骸自有生命,不需主人下令也会自己移动。由于太瘦的关系,眼睛显得特别大,仿佛随时会从眼窝里滚出来。眼里熊熊燃着火,亮得刺眼,目光化成钉子扎扎实实地钉在他们二人身上,刺得人生疼。说得实在一点,他们都只瞄聂乡魂一眼,随即全转过去死盯着崔慈心。 聂乡魂心中疑惑:你们瞧着她做什么?总不会这种时候还动色心吧? 但是,虽然他们的眼神异常地燃烧着,却又不像起了淫念,而是一种更强烈、更狂暴的执念,总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聂乡魂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道:「请问,南校尉在吗?或者是雷将军跟南将军……」 「什么事?」二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正是南霁云和雷万春。跟其他士兵一样,他们两个也瘦成了活骷髅,然而仍是两个威武的活骷髅。聂乡魂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都赤着脚。 崔慈心叫道:「爹,雷叔叔。」 南霁云道:「你怎么不乖乖待在彭城?」 「我不放心你跟英郎。」 聂乡魂见到南霁云,紧张得全身冒汗,低头缩在一边不敢开口,然而南霁云只是朝他一点头:「你也来了。」 「是,参见南将军,雷将军。」 崔慈心道:「爹,大家怎么瘦成这样?缺粮真的很严重吗?」 南霁云道:「能吃的东西都吃掉了。」语气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崔慈心啊了一声,忙着翻包袱:「我这里还有些口粮,爹拿去吃吧?还有雷叔叔……」 雷万春道:「不用了,姑娘自己吃吧。」 「可是……」 「城里有四百多人,这口粮姑娘说应该给谁呢?」 崔慈心面红耳赤:「对不起……」 聂乡魂心中不满:「人家好歹也是一片好意,你客气点行不行?」但他也不好发作,低头上前小心翼翼地道:「请问两位将军,不晓得南校尉在不在?还有,杜瀛……」 南霁云道:「英翔在城西南许大人那里,杜瀛不在。」 「不在?!」 雷万春道:「他逃走了。」 聂乡魂冲口道:「不可能!」 南霁云抬手道:「杜瀛比我们聪明,他要做的事他自己清楚就行了。」 聂乡魂全身力气似乎全被抽掉,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转头看到眼前这些身心俱疲却仍屹立不摇的将士们,心中惭愧,硬撑着站稳,强笑道:「那么,可否请哪位大哥带我们去见南哥?」 南霁云指派一名小兵带路,聂乡魂和崔慈心谢了一声便告退。经过雷万春身边时,聂乡魂听到这位将军轻叹一声:「可惜。」 聂乡魂心中疑惑:可惜什么?忍不住回头望了两位将军一眼,南霁云注意到他的视线,平静地道:「聂乡魂,这座城一定要守住,弟兄们需要粮食。」 「是,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然而南霁云似乎无意多做说明,迳自和雷万春相偕走开,他只好满腹疑云地继续上路。 走进城里,原本尚称晴朗的天气立刻暗了下来,不知是太阳也被尘沙吞没,还是这城池上方笼罩的乌云太浓厚,阳光照不进来。 聂乡魂没能见到杜瀛,原本心情万分颓丧,但一踏进城内,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全身的毛孔都张开,心跳无缘无故加速,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城。街道上空无一人,一棵棵被扒光树皮而枯死的路树在风中矗立着,有如鬼影。没有鸟鸣,没有猫犬在街上游荡,连只老鼠都没有。路上的尘土下有很多奇怪的污渍,房屋的柱子上也有,一滩滩飞溅着有如泼墨,也和泼墨一样乌黑。不知是否听多了睢阳数次血战的故事,总觉得连北风都带着阵阵腥味。 这里不是城池,是坟墓。 最让他不解的是,路边房屋的门窗没有一户是完整的,不是破了个大洞,就是半挂在门框上随风摇晃,显然是被人硬踹开的。 难道有强盗?聂乡魂心中疑惑,可是张巡治军严谨,怎么可能容许辖下发生这种事? 一路走去,总算看到几个平民,但全是中壮年的男子,没有女人,也没有老人和小孩。几个男子也和军士们一样形容枯槁,也用同样奇异的眼光看崔慈心。而那名带路的士兵始终默不吭声埋头前进,更像是地狱里引魂的使者。 聂乡魂越来越不安,决定开口搭话:「这位大哥,这么冷天,为什么大家都还光脚呢?」 士兵头也不回地道:「靴子全吃掉了。」 聂乡魂恨死自己的多嘴。 那名士兵忽然站住,警觉地往四周张望。聂乡魂心中一惊:「怎么了?有埋伏吗?」转念又想:「白痴,城里怎么会有埋伏?」 带路的士兵转头盯着路边一栋民房,聂乡魂看到他的侧脸。他的眼光变得更加犀利,非人的异样神采在他脸上跳动,聂乡魂不禁退了两步。那士兵回头对他说:「你们两位在这里等一下,千万别乱跑,我去去就来。听好,绝对不能乱跑。」转身循着来路快步走回去。 聂崔二人一头雾水,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聂乡魂看见刚刚那栋民房窗口里,有道人影闪过。「我们去看看。」 「可是他叫我们别乱跑……」 聂乡魂不理她,迳自走进屋内,崔慈心也只好跟上。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残破的桌椅木柜散落满地,然而地上厚厚的灰尘上,留着一排脚印,一路延续往内室走去。 两人跟着脚印,来到黑漆漆的厨房,聂乡魂晃亮了火摺,看到脚印在灶边消失。聂乡魂仔细观看,发现眼前有块地板颜色不太一样,伸手一摸,知道那是个暗门。 聂乡魂摸索着找到缝隙,将木门抬起,眼前出现一道窄小的阶梯直通地下。二人互望一眼,崔慈心摇头表示不想进去,聂乡魂心里虽然也有些发毛,终究捺不住好奇心,走了下去,崔慈心只得一脸无奈地跟进。 在窒闷的通道中走了约一百阶,眼前出现一道小门,聂乡魂将火摺交给崔慈心,自己试着推门,那不过是普通的木门,却出奇沉重,怎么也推不动。他试了一会,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门后有惊恐的喘息声,顿时明白是有人在门后死命压着。后退几步,大喝一声,身体使力撞门,却听到门里有女子的尖叫和哭喊声。聂乡魂一楞,停止撞门,门却忽然破裂,四五个人从里面摔了出来。显然是里面的人怕他将门撞开,全部跑来压着门,然而老旧的木门撑不住这种重担,当场碎裂。 崔慈心吓得大叫,摔出来的那五个人也发出尖锐的叫声,竟然全是女子然而吓得最厉害的人是聂乡魂,试想,在黑暗的地道中,忽然冒出五名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已是够可怕的了;还得听六名女子的刺耳魔音,更觉得脑袋仿佛要裂开 在他忙着安抚崔慈心时那五名女子飞快从地上爬起,眼看出路被他和崔慈心挡住,她们全部又冲回地窖里,互拥着尖叫哭泣、五名女子有老有少,模样全都不成人形,比外面走动的那群活死人还要凄惨 聂乡魂走进地窖,她们哭喊得更大声了。他努力想跟她们说话,但没有人听得进去 「请问……」 「不要!不要!」 「你们别哭嘛,我不是坏人,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 「不要……不要过来!」 「你们到底怎么了?遇到土匪吗?那我去叫官兵来……」 一听到官兵,女人们叫得更大声了,还有人开始拿头去撞墙。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明白她们都已经半疯,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 心中的疑问不断扩大,一连串的声音在脑中回响,激起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城里没有女人。 女人躲在这里。 城里只有男人。 城里没有粮食。 这座城一定要守住。 将士需要粮食。 城里没有女人…… 城里没有粮食…… 将士需要粮食…… 这座城一定要守住…… 脑中轰然一声,震得他几乎摔倒。 女人是将士的、食、物! 尖叫声仍在响着,崔慈心颇抖地缩在门后:「到底怎么回事?」 聂乡魂缓缓后退,抓住她手腕:「走。」 「什么?」 「马上走!」用力拖着她,不顾她发问,飞快地冲上阶梯,刚爬出厨房地面就听到屋前有脚步声,方才那名士兵带人来了。聂乡魂推开后门,拉着崔慈心冲出屋外,没命地狂奔。 「为什么要跑?不等那位军爷吗?」 「闭嘴!继续跑就是了!」 「可是……」 「闭嘴!」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们被士兵发现了;聂乡魂只得拚死往前直冲。 「我们为什么要躲官兵?」 「他们吃人肉!」 崔慈心惊恐万分:「什么?谁吃人肉?」 聂乡魂还没开口,答案自动出现眼前。 全城的男人们,方才在街上不见踪影的居民,仿佛终于从坟墓里清醒过来,爬出了棺木,成群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是如此地安静,有如一群幻影,聂乡魂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在呼吸。 崔慈心的手紧稻着他手臂,显然也知道事态严重。后方脚步声逼近,官兵也赶上来了。 聂乡魂一咬牙,拉着崔慈心冲进旁边的小巷,活骷麟们在后追赶。 「抓紧我!绝对不要放手!」 「嗯……」崔慈心已经没办法说话了。 他们两个这辈子不曾逃得如此惊险过,几乎每个转角都会增加几个人来追捕他们,没想到如此瘦弱的人,居然跑得这么快,仿佛根本不是用脚,而是用飘的。 事实证明,「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在这座城里完全不适用。没一会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睢阳的人面无表情,一步步逼近。 聂乡魂看看崔慈心,她虽然十分惊恐,倒没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脚软。他低声道:「我引开他们,你赶快跑。」崔慈心只能点头,无法回话。 聂乡魂拔出佩刀,高声怒喝:「你们这群禽兽,居然连这种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来?你们也配自称大唐子民吗?」 一名军官冷冷答道:「我们是为了保家卫国,迫不得已。还请二位见谅。」 聂乡魂「呸」了一声:「家人都给你吃光了还保什么家,卫什么国?皇上的脸全给你们丢光了!怪不得没人肯救你们,这种下三滥的破城,送给尹子奇算了!」 睢阳众人仍是面无表情,但聂乡魂仍可感觉到惊人的怒气在上升。 「臭小子,」那名军官一字一顿地道:「你到底晓得什么!」 官兵全部拔出兵器,聂乡魂正打算奋力一搏,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住手!」正是南英翔的声音。 崔慈心喜道:「英郎!」聂乡魂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人群分开,南英翔缓缓走了过来,崔慈心正要扑进他怀里,聂乡魂却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她。 「二爷?」 聂乡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胸口不断骚动着。 南英翔虽然也是憔悴不堪,神情却一如往常,看来还像个人样。「慈儿,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英郎,他们……不晓得为什么一直追我跟二爷……」 南英翔微笑:「别担心,我这不是来了吗?」朝她伸手:「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崔慈心轻轻挣开聂乡魂的手,朝他走去,就在此时,聂乡魂看清楚了,南英翔温柔平静的眼底,有一丝异样的光芒。 跟其他人一样的光芒! 一伸手再度将崔慈心拖回来:「别过去!」 「二爷?你怎么啦?」崔慈心不解地看着他。 聂乡魂浑身冷得直打颤,紧紧拉着崔慈心,盯着南英翔直摇头:「你、你不能……」 「二爷!」 南英翔长叹:「乡魂,你还要生大哥的气到什么时候?」 聂乡魂将崔慈心拉进身边,低声道:「逃。」 「什么……」 「快逃!」 「没事了,英郎已经来了。」 「所以才叫你逃!」 南英翔道:「乡魂,我知道你对大哥和慈儿的婚事不太满意,可你也不能这样硬来,大哥可要生气了。」 聂乡魂大叫:「去你的!你跟他们根本是同夥!食人魔!」然而他没注意到身后,几个骷髅趁隙扑到他背上,用力将他从崔慈心身边扯开。 「放手!放开我!」聂乡魂死命挣扎着,但骷髅官兵的力气竟是出奇地大,将他面朝下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崔慈心叫道:「你们别这样……」 南英翔打断她:「慈儿,乡魂太累了,头脑不太清楚,我们让他休息一下,你过来吧。」 聂乡魂大叫:「别过去!快逃,他会吃了你!」 「怎么可能……」崔慈心不敢相信,望望他又望望南英翔,不知如何是好。 「南哥,她是你老婆,你不能吃她,不能这样呀!」聂乡魂的叫声中已经带着哭音了。 「乡魂,你这回可太过份了。慈儿,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呀。」 聂乡魂挤出全身力气,厉声大叫:「崔慈心!我求你快逃啊!」 崔慈心被他这凄绝的喊声惊跳起来,又望了南英翔一眼,忽然转身往旁边的人群空隙冲出去。 「没错,快逃!」聂乡魂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后脑被人用钝器一敲,他眼前发黑,晕死过去。 这是梦。这不是真的。这全部都是梦。 什么睢阳城,什么吃人肉,一定都不是真的。 南哥怎么可能会吃人肉? 啊,想起来了,我早就疯了。 我把杜瀛毒死了,然后我就发疯了。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都是幻觉,根本不存在。 我造出一堆离谱的幻觉,然后现在我要死了。 死了就可以跟杜瀛在一起。 只要张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瀛了。 我会看到他坐在我身边,等着好好修理我。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要能看到他就好……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阴暗的地牢里,牢外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靠着牢门席地而坐,低垂着头。 那不是杜瀛。 聂乡魂拖着发软的手脚爬到牢门边:「南哥……」 南英翔仍是头也不抬,只顾把玩着手上的一样东西:「嗯?」 聂乡魂颇抖地问:「崔……崔慈心呢?」 南英翔不答,只是将手掌递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南霁云从手上拔下来,送给崔慈心当聘礼的戒指。崔慈心一刻也不曾离手的戒指。 聂乡魂脑筋才刚转过来,嘴里已经开始狂叫,凄厉的喊声在地牢内回荡,连地面都要震动了。 南英翔飞快将手伸进牢门,捂住他的嘴:「别叫了!」 聂乡魂的嘴忽然被堵住,呼吸不顺,隐约闻到他掌心有股腥味,他猛力拉开南英翔的手,退到牢房最深处,惊恐地瞪着他,仿佛他是空前绝后的恐怖妖魔。 脑中浮现一个影象:眼前的男人,他最敬爱的义兄,亲手将那个全心爱他、信任他的女人,交给那群饿鬼地狱爬出来的食人妖。也许他自己也分了一块?顿时一阵强烈反胃,呕了一地的秽物。 「兄弟,不要这样。」 强烈的憎恶和愤怒在胸口搅动,几乎将身体涨破。聂乡魂大叫:「疯子!你们全是疯子!杀人凶手!丧心病狂!」 「这是不得已的。我们真的缺粮太久了,不这样就撑不下去。」 「撑不下去就不要撑啊!不过是一座城池,犯得着做到这种地步吗?」 南英翔正色道:「不准你说这种话。睢阳乃是江淮屏障,睢阳一旦沦陷,大唐半壁江山就危险了。」 聂乡魂怒道:「那你们做这种事,城就守得住了吗?作梦哦!」 「多守一天是一天。」 「不值得啊!」 南英翔斩钉截铁地道:「值得。」 「有没有搞错?」聂乡魂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亲手打死一个人过。「你叫她当郡主的替身,她就乖乖去做田千真的箭靶,到了紧要关头还一味往死地闯;现在她听到睢阳有难,不顾生命危险,从安全的彭城一个人跑过来,只为了跟你同生共死,你却拿她当晚饭,还敢跟我说『值得』?」 南英翔的脸微微扭曲,平静的语气也变了:「张大人杀了爱妾,许大人杀了家僮,然后其他弟兄也先后杀了妻小,分给所有战士吃;你要我南英翔自己一个人袒护我的未婚妻吗?我要怎么去面对弟兄们?」 聂乡魂怒道:「那是『你』的未婚妻,你扯别人做什么?你亲口发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照顾她,是这样照顾法吗?只为了你的颜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了保家卫国,每个人都得牺牲!」 聂乡魂咬牙切齿地道:「是『谁』说,军人打仗是为了保护平凡老百姓?」 「……杀一百个老百姓,可以拯救几百万的生灵……」 「是『谁』深情款款地拉着崔慈心的手,肉麻兮兮地说『我打仗是为了你』?」 「等燕军进城,城内老弱妇孺一样会被残杀,结果只会更惨。」 「被敌人杀死总比被自己亲人当成牲畜屠宰好!」 「是她自己要过来的,我一直要她待在彭城……」 聂乡魂跳起来大吼:「你有种再说一次!人渣!」 最后两个字让南英翔全身震动,瞪大了眼睛看他;聂乡魂不服输地回瞪,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南英翔深吸了几口气:「你小声点。再这样大吼大叫,别人会以为你疯了,到时候……」 「到时候就会连我一起吃掉,对不对?」聂乡魂怒道:「来啊!你最好现在就动手,趁我身上还有几两肉的时候赶快开伙,因为我绝对不会帮你们打这场发疯的仗!」 南英翔凝视他,脸上完全看不到悲伤或愤怒:「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聂乡魂冷冷地道:「我只知道我是用什么眼光看你。」 「杜瀛也吃了。」 聂乡魂全身巨震,一时哑口。转念想到:「不对。你们从临淮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开始吃人肉,那时候杜瀛已经不在了。」 「要是他真的吃了,你怎么办?」 聂乡魂想也不想地道:「我会陪他下地狱。至于你,连地狱也没有你的位置。」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心甘情愿。」望了地上的秽物一眼,道:「你应该好好感谢上天,至少你胃里还有东西能吐。」缓缓走了出去。 第十章 过了多久了? 聂乡魂完全弄不清楚,他时睡时醒,有时梦见杜瀛来救他,一会却又回到街上被大群骷髅追杀,最后全身冷汗地惊醒。 牢门开启的声音让他真正醒来,看见南英翔走进牢房里。 终于要吃我了吗?聂乡魂漠然想着。 「穿上。」南英翔将一包东西扔给他。 「燕军的军服?」 「快点换上再出来。」 聂乡魂一头雾水地穿着燕军的衣服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出牢房,只见夜色正深,屋外没有一个人影。 南英翔对他的发问全部充耳不闻,带着他来到南门边,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上的便门。聂乡魂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南英翔已一把揪住他衣领,用惊人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门里扔了出去,摔得老远。 「南哥!」聂乡魂连忙爬起,往城门跑回来,但南英翔已经把门关上了。在门阖上之前,聂乡魂似乎看到他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半里之外的燕军大营没人看见他,睢阳城楼上的兵士则视若无睹,他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出了城。 聂乡魂怔怔地望着紧闭的城门,茫然想着:也许,南哥毕竟还是有点喜欢他…… ☆☆☆☆☆ 如果,皇帝李亨能够早几天任命宰相张镐取代贺兰进明担任何南节度使,睢阳的种种惨剧就不会发生了。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当张镐赴任时,睢阳的情况己是间不容发。 说来可悲,张镐似乎是全天下唯一在乎睢阳城死活的人。他一面火速往睢阳前进,一面向东南各道徵兵,又派了名使者到谯郡,命令太守闾丘晓就近救援睢阳。 闾丘晓一接到张镐的名札,想到这位宰相的手下去年曾经在彭城对他挑衅,已是一肚子火;再看到檄文内容是要他支援睢阳,当场破口大骂:「睢阳早就完蛋了,张镐居然还叫我去送死?门都没有!叫他自己去!」 张镐的使者急道:「大人,这是张大人的命令,你不能抗命啊!」 闾丘晓道:「我就要抗命,怎么样?倒要看看张镐要怎么让我爬着出谯郡!」 使者呆了一会,随即扑通跪倒,连磕了几个头,道:「大人,那句话是小的我没经大脑,随口胡说的,张大人全然不知这事。您要罚就罚我,千万别为了这种误会耽误了军情啊!」 闾丘晓双眉一轩,冷笑道:「哦,原来就是你啊。看来张大人还真是喜欢你得紧,什么差事都派你来。」 「不是啊!」杜瀛急得差点咬到舌头:「我是最近才到张大人手下,去年那时只是在胡说八道……」 闾丘晓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怒喝:「满口胡言!你当我闾丘晓是三岁小孩吗?看来张镐平日就瞧不起我到极点,才会连手下的小兵都敢拿胡话蒙我!」他本来就横暴多疑;再加上当年在彭城,王文基也是把事情全推到张镐头上,更让闾丘晓恨张镐入骨。 杜瀛又急又气,加上未愈的内伤,已是摇摇欲坠;他死撑若不倒下去,拔出短刀喊道:「大人,我讲话没分寸冒犯您,甘愿在此以死谢罪,只是求您一定要出兵!」 闾丘晓冷冷地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要死去外面死,别脏了我的屋子!要我出兵,除非张镐爬着来求我!」说着便命手下将杜瀛轰了出去。 杜瀛颓然靠在太守府的围墙外。那日他被武圣泽从临淮城墙上打下来,很奇怪居然没死。休养了一阵,听说张镐已经专程来接贺兰进明的位置,硬是拖着伤势急奔到张镐车队之前,告诉他睢阳紧急的情况然后又依张镐的命令带着檄文前来谯郡徵召闾丘晓,没想到,一年前自己的无心戏言,竟然将睢阳推上灭亡之路。 若不是体力不允许,他大可故技重施,挟持闾丘晓出兵。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想到这些事,只是搜索枯肠,努力回想着,自己自从离开飞龙寺后,到底做了几件对的事情? 他想不出来。 唐肃宗至德二年十月九日,睢阳城的末日来临。燕军攻上城楼,奄奄一息的守军根本不是对手。众人用鲜血苦守的城池就这样陷落了。 尹子奇将许远押赴洛阳,至于张巡、雷万春、南霁云诸将,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是绝不可能投降的,只能用一种方法处置他们。 仍是满天飞尘,北风号泣着刮过城楼,阴郁的寒气从睢阳城地底升起,直窜到人人的脚心里,穿再多衣服,也消不去包里全身的冷颤。空气中弥漫的怨毒化成无数只苍白的手,不时掐在每个人颈子上,让人反胃欲呕。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浓浓的尸臭,因为他们正踩在被神佛遗弃的土地上。 尹子奇将睢阳诸将押赴刑场,准备行刑。说来可笑,监斩宫跟刽子手的脸色反而此待斩的人难看。自进城以来,包括尹子奇在内,每个燕军都脸色青白,幻觉恶梦不断,好不容易打下这座城,却是人人都盼着早点离开。 午时将近,尹子奇抖擞精神,端出征服者的威仪,朗声对张巡道:「张中丞,尹某敬重你的英勇机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归顺大燕,我就免你一死。」 张巡微微一笑:「你瞧瞧我嘴里,我还不到五十,只剩几颗牙齿?谁叫我每次看到你们这群叛军,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你们全嚼烂了吞下肚去,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一口好牙全咬碎了。要我跟你们同流合污,除非我的牙一夜之内全长回来!」 尹子奇命人撬开他嘴巴一看,果然没剩几颗牙。叹了口气,转头对南霁云道:「南将军,你武功盖世,箭术通神,本将军佩服得紧。只要你肯归顺大燕,为本将军效力,这只左眼的事就既往不咎,本将军一定大力提拔你,还有你的公子,自然也是前途无量,你怎么说?」 南霁云低头沉思,没答话。南英翔不明白父亲的沉默,忍不住开口:「爹……」 张巡叫道:「霁云,男子汉要死得其所,千万不能向不义之人屈膝!」 南霁云抬头笑道:「我本来还打算留下一条烂命,混进敌营里再创一番作为,既然被大人识破了,当然只能爽快赴死了。」回头对儿子道:「儿子,你年纪轻轻,累得你陪一群老头子送死,委屈你了。」 南英翔笑道:「爹,孩儿天性懒惰不求上进,要是不跟着您到地下,谁来监督我练武啊?」 雷万春道:「贤侄,说笑话也得打打草稿,你要是不求上进,天下再没一个长进的年轻人了。」说着一群人都大笑起来。 尹子奇摇头:「全是疯子!」伸手挑起杀签,扔了出去:「斩!」 仿佛就像回应他的命令似地,一只羽箭破风而来,正插在他面前的桌上,险些将他的手钉在桌面上。抬头望箭的来向一看,只见城墙上一道黑影背着弓箭,飞快闪进塔楼里消失了。 「抓刺客!」尹子奇勃然大怒,众军士飞快冲向城楼,行刑也暂停了。 黑衣人冲进塔楼,扯下黑斗篷,正是穿着燕军军服的聂乡魂。他在城破后混入城中,准备伺机而动,至于到底能做多少事,他是连想都不敢想。方才那箭本来是想射死尹子奇,可惜还是差了几寸。他原本就箭术不精,这回已是射得最准的一次了。 他将斗篷和弓箭扔出窗外,躲在楼梯角落,等大批燕军冲过来,他再趁隙混入人群中,口中大喊着「抓刺客,抓刺客」,却一面偷偷退出户外。 然而户外也不平静。燕军本来以为睢阳城内只剩几百个骨瘦如柴的平民,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所以也没怎么戒备。然而他们忘了,睢阳城的人是不能以常理预测的。 仿佛被聂乡魂的一箭唤醒了心中最后一丝斗志和杀戮心,观看行刑的人群发出怒吼,开始发狂似地攻击燕军,城中也多处起火,照理已经驯服的城池再度大乱。 尹子奇气得没法子,将原本已卸甲休息的兵队全部调出来镇压暴动。聂乡魂趁这机会,混在队伍中前进,再猛地回过头来砍杀燕军,这一下出其不意,许多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命丧刀下。 「有奸细!拦住他!拦住他!」众人高呼着,回头追杀他。但聂乡魂身材瘦小,动作敏捷,在人群中一下子就钻得没了影子。 这时,军队忽然慢慢退开了,原来尹子奇叫来了神射军,站在民房屋顶上对着百姓放箭,街上顿时血流成河。 聂乡魂绕到屋后,打算爬上屋顶解决那批弓箭手,忽然听见屋顶上风响,几个人惨呼着摔了下来,一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飞鸟一般掠过一排屋顶,所到之处燕军纷纷坠地。 聂乡魂顿时忘了身处何地,冲出来追着那道身影,然而那人去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了。 「杜瀛——!」 聂乡魂挤出全身力气,有生以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大喊着恋人的名字。 然而杜瀛毕竟去得远了,没有听见。 聂乡魂呆站在原地,脸上两行热泪缓缓落下。他完全失了神,忘记自己身上还穿着燕军的军服。路旁一名百姓点了一支火把,狠狠地朝他身上扔来、聂乡魂惊觉,飞身闪避,火把落在离他五尺处一堆木桶上。木桶上有个破洞,有些黄澄澄的东西从里面漏出来,聂乡魂认出那正是张巡平日爱用的道具——硫黄『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聂乡魂发现自己整个人飞在空中,眼前一片黑完全看不到四周,也不觉得痛。一股热气包围着他,把他和外界完全隔开。 这就是死吗?他心想。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自己站在地上,整张脸埋在一个人的怀里,一双手臂紧紧围绕着他。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手臂,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 「你没事吧?」 聂乡魂抬起头来,正对着杜瀛那张死人一般的苍白脸孔。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夜夜在梦中见到的容颜。 「阿乡?」杜瀛唤着他。 聂乡魂伸出颤抖的手,托住杜瀛双颊,确认那微凉的肌肤触感,然后,仿佛被雷触中似地,他飞快凑上前去,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杜瀛一愣,随即收紧了手臂,更加急切地在他口中需索着。远处的硫黄又炸了几次,两人却毫无感觉。 长久以来,一切的猜忌痛苦和互相折磨,全在这一吻中消去。只觉此时此刻,就算死也不枉了。 令人神魂俱散的深吻结束后,还来不及开口,杜瀛拉着他:「我们走!」 聂乡魂没有问去哪里。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问。 他们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无人的小巷躲藏。杜瀛调整气息,伸手贴着聂乡魂温暖的脸颊,深深地凝视他。聂乡魂这时才察觉他的改变,外表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瘦了许多,脸色惨白疲惫。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神,短短几月没见,仿佛苍老了十岁,桃花眼中除了款款柔情,还有深沉的绝望,往昔飞扬活泼的神采半分也不剩了。 聂乡魂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那是对人生彻底放弃的眼神。 「你留在这里,天黑了再摸出城去。」犹豫一会,露出一个灰败的微笑:「再见。」竟伸手点了他穴道,转身就要离开。 聂乡魂这一惊非同小可,放声大叫:「杜瀛,你这什么意思?回来!快回来!」 杜瀛停住脚步,哑着嗓子说;「别嚷,会把燕军引来。」稍作考虑后,走回他身边。 聂乡魂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咬牙道:「你要是敢点我哑穴,我马上咬舌自尽!」 杜瀛无奈,伸手到怀里,聂乡魂知道他要掏手巾,急得大叫;「薛敏!」 听到这名字,杜瀛全身一震,手也停下了:「什么?」 「你要是对我厌烦了,不要我了,尽管直说,不要像对待薛敏那样对我!」 他知道这话等于是一刀戮进杜瀛心中最深的伤口,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他了。 杜瀛的脸大大扭曲,眼眶发红,许久才说:「我不配跟你在一起。」 「烂藉口!」 「是真的。是我害这座城失陷的。」 「别傻了,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执戟,哪这么大本事?」 「因为我胡说八道得罪闾丘晓,所以他不肯派援军。」 聂乡魂道:「你又不是没听你师叔说过,闾丘晓本来就是个人渣,绝对不会出兵帮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杜瀛低声道:「我本来想挟持贺兰进明出兵,结果也失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办法?」 杜瀛苦笑:「你别忘了,我还害魏千洁、薛敏惨死,又害你吃那么多苦头。我杜小七根本不是什么大侠,只是个死不足惜的窝囊废!」 一连串的失误和过错,不止粉碎了他的自信,也压垮了他的意志。 已经……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 聂乡魂低声说:「……这些事我自己也有错啊,你何必自己一个人扛?」 然而杜瀛只是摇头。制造了这么多悲剧,他势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聂乡魂咬着下唇,道:「死就死,有什么大不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只有这点本事也敢跑回来?还不是为了跟燕军同归于尽?你把我穴道解开,我们一起出去,杀他个痛快,也不失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当英雄,我就不行吗?」 「仗快打完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啊。」 「苟且偷安算什么!『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罗嗦,快解穴!」 「不行!」杜瀛厉声道:「我不准你死!」 聂乡魂气往上涌:「你明明就是嫌弃我,不要我跟着你嘛!讲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瀛冲口而出:「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不想死了!」 明知自己罪孽深重,明明下定决心以身殉城,千不该万不该,又见到了聂乡魂。这本该是恨他入骨的冤家,居然在他已放弃一切的时候主动吻他,给了他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深情狂爱,怎能不让他心神俱失,飘飘然把一切置之脑后?早已如槁木死灰的心,居然无耻地再度燃起渴求,期望着比翼双飞的未来。 这无休无止的贪念,到底何时才能斩断啊! 聂乡魂被他的回答一震,讷讷答道:「那就不要死啊。」 「搞出这么多祸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我就说了啊,解开我穴道,我们出去轰轰烈烈大战一场,至少也死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懂吗?」 聂乡魂怒道:「不懂!好不容易才见面,你又要走掉,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我……」杜瀛一时语塞,困难地说:「我发过誓,永远不再见你。而且我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架。还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聂乡魂吼道:「要是离得开你的话,我还犯得着巴巴地挨我师父一掌吗?」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告白,杜瀛原本如钢铁般的决心开始崩塌了。 「而且你把我困在这里,要是穴道没解之前就被燕军抓到,我会是什么下场,你有没有想过?」 杜瀛打了个寒颤。没错,战场上是找不到人性的。万一聂乡魂落入燕军手中,他穿着燕军军服,摆明是奸细,一定会被处死;再加上他的美貌,死前会遭到什么样惨无人道的待遇,不言可喻。 好险,他杜小七差点又干了件蠢事…… 聂乡魂泣不成声,终于说出他忍了很久的话:「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杜瀛如何挡得往他的眼泪?当下再无犹豫,上前将他搂入怀中,轻吻着他泪湿的脸孔:「阿乡,别哭、别哭……」伸手解了他的穴道,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同生共死。」 聂乡魂给他一吻。 再度回到街道上,拔出武器奋力激战着。四周燕军像潮水一般涌上,他们完全看不清脸孔,只看到白闪闪的刀刃,和炽热的杀意。手臂虽然酸痛无比,仍是不断地挥动着武器,记不清有多少人在自己手上倒下,只知道不停地杀、杀、杀,几乎到了头昏眼花的地步。 战斗中瀛猛然回头,发现聂乡魂快要被人潮冲走了,立刻飞扑上前,硬是将他拉了回来,纵身一跃,跃上了民房的屋顶。 紧紧握着聂乡魂的手。只有这只手,说什么也不能放开。 聂乡魂忽然指着前方:「那是什么?「 杜瀛定睛望去,只见大批燕军押着一队熟悉的身影,正鱼贯走向监牢。原来尹子奇为免节外生枝,暂时先将张巡等三十六名死因列队还押到牢房。 「我们走!」杜瀛带着聂乡魂,冲进了押解队师中,连着砍倒数名守卫,燕军阵势大乱。 「有人劫囚!快来人!」 死回队伍中最后一个人正是南英翔,杜瀛一刀劈开他身上的枷锁和脚镣,南英翔立刻抢了一把刀,加入战团。 队中的其他睢阳将领喊道:「去救张大人!」 然而张巡等排在前端的人已进了屋内,无法救援,眼看着后面还有大批燕军即将赶到,聂乡魂叫道:「来不及了!」 南英翔喊道:「跟我来!」 三人杀出人群,他们挑无人的小路走,不一会儿,躲进一栋空屋。 杜瀛筋疲力蝎地坐在地上,道:「南老大,过来歇歇吧。待会再出去大杀一阵。」 坐在他身边的聂乡魂,一听到这话,身子不由得缩了一下。他不希望南英翔过来。他可以忍受跟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要是他再靠近,自己就要吐了。 南英翔并没有过去,只是微微苦笑,倚门而立:「不行,你们两个要留在这里。这屋子跟邻屋中间有一道缝隙,天黑以后,你们从缝里钻出去,可以通到西侧门,找个机会逃出城。」 杜瀛正色道:「我们两个可不是来这里钻老鼠洞的。」 「你们不能死,我还有事要交代你们。」 「不干。」杜瀛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也逃出来了吗?有事不会自己出城去做?」 「我要回牢里去。」 「什么?」另外二人大吃一惊。 「我不会丢下其他人的。」 「你讲讲理好不好?」杜瀛道:「我们没办法救全部的人啊。」 「我知道,」南英翔道:「所以我要回去跟他们一起赴死。」 「你……」杜瀛气到差点没力:「哪有人逃出来又要回去的?好歹也要跟尹子奇光明正大决一死战才对啊。」 南英翔笑道:「决战已经打完了,而且虽败犹荣,现在是从容就义的时候了。」 杜瀛原本自己也决意一死,听到南英翔这话,却忍不住火气上涌:「什么叫『从容就义』?仗还没打完呢!再不然,你撑个几天,张镐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卷土重来,把尹子奇打得满地找牙了。况且你还要去找贺兰进明算帐,你忘了吗?」 南英翔苦笑着摇头:「可是,张大人他们撑不到那时候。就算援军真的来了,我们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我们的性命已经跟这座城紧紧相系,城既然沦陷,就表示我们也该上路了。」 聂乡魂无法置信:「这是什么话?」 「这话只有在城里待过的人才听得懂,你不懂也没关系。」 杜瀛道:「那好,我也在城里待过,当然也该陪你们死。但我不会乖乖等着砍头的,我要战到最后一刻!」 「你还是不懂。早在临淮,你跟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道路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只要你现在往前一步,你的道路也会不一样。」 南英翔仍是摇头,聂乡魂看他这神情,显然是真的铁了心要回去赴死,不禁忘了心中的憎恶,急道:「南哥……」 「就算打倒了尹子奇,你认为我该用什么面目活下去呢?」 聂乡魂一征,恐怖的记忆再度袭上心头,使他无法言语。 杜瀛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说这话?」 南英翔望着地面,轻声道:「那时候,张大人绑了他的二夫人,在我们面前一刀杀死,要我们吃她的尸首。我们每个人都哭了,死也不肯吃,他跪下来求我们,一个一个地拜托。然后我爹吃了,许大人吃了,雷叔叔也吃了,大家都吃了。当那口人肉下肚时,我们心里都明白,今生再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了」 杜瀛这时才知道雎阳城吃人肉的事,惊得全身发冷,舌头也打了个打结。聂乡魂浑身颤抖,终于明白了南英翔问他的那句话:「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南哥,我不该骂你人渣,我错了。」聂乡魂颤声道:「你、你别做傻事,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兄弟,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就已经死了,睢阳就是我的坟墓。已死的人还爬出坟墓,这成何体统呢?你说是不是?」 「你明明就还活着……」 「活着的南英翔,不会任人吃掉自己的未婚妻。」 杜瀛大惊:「你连崔慈心都……」 聂乡魂喊道:「你要是就这么死在尹子奇手上,崔慈心就白死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缓缓地道:「慈儿……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只有在她身边,心情才会平静;只要一听到她吹笛,就觉得全身舒畅,好像不管有再多罪孽都洗清了,所以说什么我都非娶她不可。没想到到头来,我的罪孽非但没洗清,反而还拖累了她。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认识我。」 聂乡魂摇头道:「没这回事!」 「那时,看到她因为你的叫唤,居然从我面前跑开,我真的很难受。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杜瀛长吁一声:「南老大,你……」虽然很想说句劝慰的话,但面对这种情况,伶牙俐齿的他也只有辞穷。 南英翔微笑:「两位不用难过,应该替我高兴,终于可以解脱了。刚刚说过,你们两个还不能死,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吃人肉的事一旦传出,城里所有的人势必身败名裂,到时候,还望两位仗义直言,替我们说句公道话。」 听了这话,杜瀛终于明白,现在的确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那当然。杜某誓死保护张大人和所有弟兄的名誉。」又加了一句:「许远除外。」 南英翔摇头:「你错了,尤其是许远。」 聂乡魂生气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尹子奇把你们全部问斩,只有许远一个人被送到洛阳。这表示什么?他投降了!」 南英翔道:「他尽力了。不止是尽力,他做的已经超过他的本份太多了。张大人一进城,他马上把太守的权位交出,自己甘做张大人的下属,这种事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段日子以来,他栉风沐雨身先士卒,从没有半分懈怠,就算最后一刻撑不住了,他还是比李巨跟贺兰进明那些禽兽强得多。即便他有千般不是,也只有睢阳城内的人可以开口指责,没待过城里的人,就连皇帝也没资格说话。」 「可是……」 「说穿了,城里的任何事情,都轮不到城外的人说话。」南英翔道:「我敢说,不出两年,朝廷里一定会有人开始批评,说我们太死脑筋,才搞到吃人肉的下场,说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撤退,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向皇上求援,为什么不诈降杀掉尹子奇,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的,我们却无一言以对。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真要问为什么,又有谁答得出来呢?」 「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永远沉默无声。」我那时听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没有尝过个中滋味的人,当然可以大放厥词,况且那时人们都已经死了,更没办法辩驳。」南英翔道:「所以我要拜托你们,不要让那些好事之徒破坏我们的名声。」 杜瀛点头:「我明白了。」 南英翔微微一笑,看看脸色惨白的聂乡魂,道:「那么,我这义弟就交给你了,劳烦你好生照顾,千万别乱来。不准去骑老虎,也不能当土匪。」 杜瀛呵呵干笑二声,只觉眼里发酸。 南英翔推开破木门,长吁了一口气:「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应该带慈儿去散步才对。」缓缓踱了出去,踏着稳健优雅的步伐,大步往黄泉而去。 细雪纷飞,覆满了旷野,也遮住了一切的血腥和污秽。一队奔驰中的唐军截住了二个在野地里茫然游荡的青年,二人手牵着手,个子较小的一个还穿着燕军的军服。 「你们是什么人?叛军吗?」 个子较高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带队的校尉:「是从万人冢里爬出来的活人。」 「杜瀛?」 「啊?」 校尉取下头盔,竟是个光头。 「无碍师兄?」 无碍道:「张大人不是派你去谯郡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瀛摇手:「别提了。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无碍道:「张大人派我先带一队前锋,去睢阳驰援。」 杜瀛凄然苦笑:「睢阳已经沦陷二天了。「 「我知道,」无碍道:「我知道!」说着便痛哭失声。 当张镐听到消息时,同样地拊胸痛哭;他到达谯郡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闾丘晓乱棍打死。 五天之后,广平王和郭子仪攻入东都洛阳,燕帝安庆绪逃亡。 许远在那之前就被杀了。他没有投降。 十一天后,尹子奇在陈留郡被暴动的百姓所杀。显然上天有意要他去给张巡做伴。 李巨和贺兰进明则继续升官发财,终身荣宠。 然而那些都是之后的事了。在杜瀛和聂乡魂遇到无碍以后,不久就下了大雪,部队全部扎营休息。 无碍给了他们两人一顶小营帐,一人只有一条小毛毯,冷得不得了。 聂乡魂缩在毯子里,一言不发,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开口了。 南英翔死了,崔慈心死了,南霁云死了,张巡、雷万春死了,大家都死了。这些人在他的记忆中,明明是活生生的。但是他们却一转眼就全部消失了,仿佛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也跟着消失了,只剩空白。 他的眼睛干干的,没有眼泪。 藉着帐外的熊熊营火,他看到身边杜瀛的侧脸,冷硬平板像一座雕像。聂乡魂又开始糊涂了:这真的是杜瀛吗?会不会又是他的幻觉? 他的精神逐渐跟身体分离,感觉四周的一切变得不真实,全是一场梦境。真正的他又飞回了阴森的睢阳城里,拉着自己最恨的女人没命地狂奔,没有任何理由,脑子里只想着: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杜瀛的声音划破了寂静:「李巨。」 聂乡魂的神智被拉了回来,呆呆看着他。 「贺兰进明,」杜瀛毫无抑扬顿挫地念着:「闾丘晓,尹子奇。」在黑暗中,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聂乡魂:「这是暗杀的顺序。这几个王八蛋,我要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营帐外火光一闪,聂乡魂看到一行眼泪从他脸颊上流下,伸手去碰,冰凉的。 应该不是幻觉吧?他从没看杜瀛哭过,不会生出这种幻觉来;而且手指上的泪珠,还有充满憎恨的语调,感觉是如此真实。 「你真的在这里?」伸手贴住杜瀛脸颊,他不太确定地说着。 杜瀛觉得有异,一把握住那冰冷的手:「你怎么了?」这时他注意到聂乡魂眼中的空洞,了解到眼前有比复仇重要百倍的事情:他的心上人最近受了太多刺激,精神有点撑不住了。 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我当然在这里。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再也不离开你。」聂乡魂抬头怔怔地看他,杜瀛轻吻他的额头,眼睛,鼻梁,细碎的吻遍及他全脸,然后停在唇上,轻轻地摩娑那苍白的唇瓣,让它逐渐泛红。聂乡魂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眶也热了。 「我爱你。」 聂乡魂努力点头,想说话却哽咽得开不了口。「我……我……」 「没关系,我知道。」深深吻上他的唇,感觉到聂乡魂脸上湿湿的泪痕,杜瀛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两人紧紧拥抱着,久久不肯放开。 趁着现在,尽情的哭吧。哭完之后,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经过了数不清的误解和冲突,因为种种杂念扭曲了自己和对方的真心,走了无数的冤枉路;如今,恋情在鲜血和悔恨浇灌之下成长,这两个人终于真正合而为一。 也许国家的命运仍是未定之数,也许短期之内无法重展欢颜;但他们会厮守在一起,等待凋落的花朵重新绽放的一天。 帐外大雪纷飞,重生的恋人裹在毯中,静静地睡着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