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梦》 第一章 刺杀 是夜,更夫的梆子“梆——梆——梆——”敲了三声,鄯州城里一片宁静,仔细听才能听到大街上巡甲整齐的脚步声。 这里是大周距西凉和吐谷浑最近的一所州府,由大将军顾淮亲自坐镇,固若金汤。 再听,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什么人?巡甲队队正心中疑惑,打高了手中的灯,并冲来人做了一个停阻的手势。 如今西北正在与西凉恶战,城防比平时更加严密。 黑暗里的人和马顷刻出现在巡甲面前。高头大马,精铁皮的鞍具;圆领红衣,飞鸟纹样;风尘仆仆,神色凝重,是信使的装扮。 “范驿使。”巡查队正立马笑着正拱手行礼,显然认得此人,“这么晚还送信呐?” “听人差事不敢怠慢。”信使并未下马,示意队正让开。 信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往将军府送家信一封,已经两年多了。只不过以往是白天来,这次是夜里来。 “真不好意思,老规矩。”队正赔着笑,身体并未让开,依然站在马前。 信使不满地“啧”了一声,利落地伸手探腰出示腰牌手令:“我说老谭,我每个月都从这儿过,还要检查?” 队正笑笑没有接话,认认真真检验了腰牌和手令,才向旁一招手。巡甲队迅速让开,信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这大晚上的,出什么事了?” 西北战事眼看胜利在捷,这个时候来报……难道前线出事了……有人自言自语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老谭”脸上的笑立马收了:“有顾将军在能出什么事?大将军可曾让西北出过事?” “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西北的人哪个不知道顾将军是我大周的战神……” “是啊!刘五你还是不是西北人啊,顾将军生下来就会打仗这事儿聋子都知道……” 刘五哂笑两声摸了摸鼻子,“白日里酒吃多了,晕头了晕头了。” 顾淮顾将军征战二十多年,保得大周平安不说,更是在北地灭了后梁并拿下了西北的两堡十六州,可以说整个大周都将顾淮视为神人,更别提身在其中的西北人了。 有大将军在前线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好了不要嬉闹了,顾将军保我们边防安全,我们也要保好城内百姓的安全,接着巡防吧!” “是!”巡甲小队收起嬉笑列队前行。 浓浓的夜色里,远处看巡甲队仿佛一点星光,而从更远处看,这样的星光点点散落在整个城里,四处游动。 一路过关查验颇为严密,且遇到的每个小队都要查验一番,尽管他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还是费了些时间。 寅时三刻左右,信使终于抵达将军府,门房验了腰牌手令通传,信使被请进门。 “范驿使稍作休息,我家娘子【注1】随后就到。”侍女捧上茶盏。 信使微笑点头谢过,接过托盘上的杯子。杯中没有茶叶,只是一盏温水。温水就温水吧!虽然比不得茶汤,但温水却是此时最能解燃眉之急的。 信使咕咚喝了两杯,觉得长途奔袭的倦意稍减,堂内便有人声。 来了。 信使匆忙放下茶杯站直身子,向堂后看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童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到堂上,一身素青色百花襦裙,头发简单梳了一下,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身后跟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管家和六个护卫。 女童落座后,护卫利落地分散开站在两旁。 信使一撩衣摆在下方叩请。 “某陇右道六安军下驿使范英,奉孙都尉之令将信件加急送到顾将军府。” 说罢还是忍不住微微抬头抬眼看向一边的管家。 加急信件也会给这个小孩子看吗?虽然世人皆知顾将军白手起家无亲族照应,膝下也只有一女与顾将军同在西北,但之前都是送一些家书,这次可不太一样啊…… 女童身后的管家形容工整一脸严肃,两手交合在宽大的衣袖下,像石柱一样立着,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两旁的精兵护卫也像石柱一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是密报,不能外传。”鉴于信件内容,信使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女童睡眼朦胧中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管家已经伸手接过信封将信件交给女童。 室内寂静无声。 似乎过了很久,也许又只过了一刻,女童脸上的睡意消散,眼中沉沉。 “这信是什么时候发的?” 声音糯糯,听不出喜怒,很是平静。 “五日之前,边马营地。”信使低头答话。 五日了啊……女童看着信上的字。内容不多只有一句话——将军顾淮战死前线。 字体工整只有收笔处略上钩。是长青叔的笔迹。 “烧了吧。”她开口,表情依然没有太大波澜,连一丝郁郁都不曾见。 以往总见这女童像个小大人似的,还以为会大哭或者直接昏过去呢,现在看来莫不是孩童不知生死……信使暗自腹诽。 管家接过信,走到厅中的兽耳纹铜香炉旁,打开盖子将信投了进去。略一会儿,就有青烟与火光出现。 “娘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信使询问道,虽然面前这位女童年岁小,但是身份这种事总不是看年龄的。 “信件你看过了?” 信使低头,有些惶恐:“不敢。军机密报,某无权查看。” “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问的了。”女童侧过头吩咐道:“古伯,给他安排一间客房休息一下。” 信使急忙起身:“多谢娘子,只是孙都尉还有一句话让某只交代给您。” “这样啊……”女童喃喃,然后吩咐道:“那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只有管家没有动。 信使看了看管家,犹犹豫豫没有开口。 “古伯,你也下去吧。”女童说道,管家应声是,退出门外。 “好了,你可以说了。”女童平静地看着信使。 信使的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容不得他回头,他佯装答话,向前走了两步,一手揣袖:“孙都尉说,还请娘子快些上路……” 路字一出口,信使忽然将袖子中的手抽出,手上银光乍现,仔细一看俨然一柄短匕拔出。此时他距女童不过三步之遥,只要猛一上前,就能刺死女童。 一个总角小童而已,杀她简直易如反掌……信使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狞笑。 呼救吗?她来不及的。信使将匕首刺了过去。 而下一秒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女童双手一撑几案小小的身子向后一闪躲开了这一击,又一蹬借力一窜眨眼之间来到他面前,只一息的功夫,他心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先扎进了自己的胸口。接着面门一痛,有大力倒踹在头上。 “怎……么……会……” 信使仰倒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万万没想到失败的居然是自己!她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童而已! 他不甘地睁大了眼,看着小小的女童站直身子,血液呛进喉咙,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打斗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人。 管家开门迈步进来看到这架势吓了一跳,脚下一软:“这......这是怎么回事!娘子你没事吧?”连忙走到女童身边,关切地看着女童,她虽然身形直直,但头发有些乱了,有几缕贴在了脸上。 侍卫们也有些愕然。 “哦,他要杀我,结果……呕——!”女童说到一半突然弯下腰呕吐了起来,身子也开始发抖。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啊……女童一边吐一边想,脑门虚汗密布。 “娘子!”管家惊呼,疾步上前将女童搀扶到矮席上,婢女端来水漱口,又有人去喊大夫。 女童手脚发软趴到座上,拿起托盘上茶杯漱了漱口,胃里的不适稍减。 “我没事,先把尸体处理一下。” 尸体很快就被抬了下去,血迹也有婢女在清理,虽然大家都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下人开口问主子的道理。 约摸一刻钟后,第一次杀人的女童从恢复了平静。 “娘子,查了身份没有问题,伤在心门,人已经死了,无法进行盘问。”古伯在一旁禀明道。 “我还小,能反杀已经尽力了,无法将其活捉。”女童摇了摇头,很是可惜。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管家低下头,不敢越份。 “我知道。”女童转了转手边的茶杯,“既然身份暂时查不出来问题,那就慢慢查。世上的事,只要是做了,都会留下痕迹。” 不管是谁,只要露出一点儿马脚,就能顺藤摸瓜,迟早败露。 【注1:娘子。唐朝时对女子的称呼,不是老婆哦!此书是架空,但是参考了一些隋唐时期的民俗风貌。】 第二章 查问 将军府很快被戒严了,府中的护卫将将军府围的严严实实,这阵势惊醒了正在休憩的婢女和小厮们。还没等他们疑惑护卫们在干什么,就已经被叫起来带了出去。 没有睡饱的下人们心中惴惴不安。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么多年来家里可从没出现这种情况。 等看到几乎所有人都被喊起来时,大家心里同时闪过一句话:府里果然出事了...... 婢女和小厮们很快被带到大堂外分开站好。夜风凉凉,天色昏暗,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不到。 “四语呢?怎么不见四语?”管事的梅娘子清点人数时发现不对。 “还睡着呢。”有婢女答道,“要喊过来吗?” 这时候了还睡着?梅娘子刚想训斥,随即又冷静了下来。按理说府里的下人们都被喊了过来,四语也该来。不过,侍卫们并没有喊四语,那她要不要多此一举呢? “叫......” “不用叫她。”管家逆着光从屋子中走出来。 心中满是疑惑的梅娘子转身上前一步:“古伯,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冷冷地看着满院的人:“不用急,都会知道的。” …… “刺客左肩发现了图腾,是西凉的印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管家说道,“家里的人都盘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难道刺客没想过刺杀她后怎么逃跑吗?以刺客的身手就算他得手了也脱不了身,那他这是干嘛?孤注一掷想同归于尽? “之前将军的来信说这场战役西凉节节败退,有亡国之势。西凉派刺客来应该是想刺杀娘子造成城中恐慌,以趁机作乱。” 看来西北的战事胜利在即,不然西凉人也不会狗急跳墙使出这种招数。 女童摩挲着杯盖,神情晦暗不明。 “这样啊……古伯,你天亮去城门再问一趟……”女童顿了顿,“……查查门吏的档案薄。” 夜间来人城门上都要登记在册的。 管家答声是。 ...... 一刻钟后天已经大亮了。昨晚的事对在其中的人来说不免有些心惊胆战,但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顾娘子遇刺的消息没有透漏半点风声——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 白日里进出城门的人只要形容不太怪异不需要严格核查,所以城门吏对昨晚进城送信的人记忆犹深。 “是范驿使吧,经常去你们府上送信的……” “其他人?宵禁后哪有人敢在街上乱走啊……” “嗯对,昨夜是一队四队当值,这是核查登记……” 门吏举起了手中的登记簿,管家接过当真翻看了起来。 “顾管家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是大将军要核查吗?”门吏有些疑惑,然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答案。 古伯打着哈哈没有否认,只认真看着登记簿。 “不过要我说大可不必。大将军御下颇严,我等做事自然也规矩,将军大可放心,还有劳您亲自来查验。” “不过城防嘛!查验也是应当的,某一定会尽职尽责,不会让城防出问题的……” “对了,前边的战事又有月余了吧,什么时候能收尾……”这所谓的收尾也就是战胜了,毕竟在西北人的心里顾将军是不败的。 “我已看过无误,蒋门吏如此尽力做事,是我大周之福。”管家将登记簿还给门吏,客气道。 “岂敢岂敢。”门吏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脸上的表情却很是自豪:“我们也是顾将军手下的兵,自然要纪律严明。” 你一个门吏算什么顾将军手下的兵。管家心中笑道,又有些酸涩,整个西北,不都是如此将顾将军视如神明吗? 一边的门吏依旧滔滔不绝:“将军在前边打仗还要关心城防,见微知著,有将军在,西北一定会越来越好……诶?您这就走了?不喝杯茶水吗……” 管家一边客气道“不用”,一边疾步离开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起。 居然亦是无误……难道真的是孙长青派来的? 如果是真,那可不妙啊…… 管家快马回到将军府,一边吃茶一边将在城门巡查的事告诉了女童,并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不会是十四叔。” 女童不假思索答道,“十四叔没有杀我的理由。”竟是斩钉截铁毫不怀疑。 “况且他自己都打不过我,又怎么会派一个身手不如他的人来刺杀我?” “噗——!”管家一口茶水呛到。 女童奇怪地看着他,仿佛在说“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管家有些狼狈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心想那倒是。娘子从会走路起就开始跟着武师练习拳脚,虽然因为年纪小力量上可能比不过成年人,但是身手已经很骇人了。 “娘子说的是,那娘子怀疑是谁呢?” 女童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西北城防森严,能从边马到这里一路没问题,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何况此人之前来送信送了两三年,是三年前的仇家吗? 女童陷入沉思。 父亲镇守西北十几年,杀人无数,可那都是敌人,西凉的贼人还有这种好手段把奸细安插在父亲身边吗?既然敢来刺杀自己,可见父亲那边一定出事了。十四叔的笔迹她认不错,要模仿也不容易,这样看来信件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是如果是刺杀,十四叔信上为什么写的是战死呢?刺杀,战死,都是死,意味可大不相同。十四叔没有查出是谁下的手,来送信的驿使死无对证,他们在明,敌人在暗,看来这将军府马上也要不安全…… “娘子……娘子?” 管家的呼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女童回过神,道:“古伯,你即日起就收拾一下家当,我们回禹州住几天。” 回禹州?不是在说刺杀的事吗?是要躲吧?管家想,只是…… “这事不告诉将军吗?” “没用的,阿耶【注1】已经死了。” 死了?管家看着面无表情的女童,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死了。”女童看着管家,平静地重复道,眼里却突然流出泪来。 而一向自诩见过大风大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老管家,听完这句话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另一人赶紧掐他的人中。 他们自然也听到了女童的话,心中犹如波涛汹涌卷起千层浪花。 顾将军……死了? …… 【注1:阿耶。唐朝时对父亲的称呼,也作阿爷。】 第三章 来问 将军府的院子里丫鬟小厮人来人往搬东西很是热闹,这也惊动了临街的百姓。有人大着胆子来问发生了什么,门房笑眯眯地答道:“将军写信来说不日就能攻克西凉王庭,为了提前庆贺给下人们休沐一个月!” 听到是顾将军写来的信民众纷纷欢悦起来,也有富商掺杂在人群中很是羡慕将军府的大手笔。毕竟给仆人休沐一个月这种事,想都不敢想。至于万一打输了怎么办,似乎没有人去考虑这个问题。 “娘子,家里的东西根据您的吩咐都换成汇兑【注1】了,细小物什也分配给下人了。”一位两鬓斑白的账房弓着腰说道。 女童仰头看向他:“话都说了吗?” “已经吩咐下去了,有机灵的人自己猜出来怎么回事,不过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机灵的人是很让人放心。”女童点点头,“有劳先生了。”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账房恭敬地答道,“娘子还有何吩咐吗?” “没有了。” 账房退下。 “娘子。”一直站在女童身边的护卫开口,“真就把人都遣散了吗?” “本就不用那么多人伺候。”女童不在意地笑笑,“再说你们几个不是还护着我呢么?” 护卫表情严肃:“我等必定护娘子周全!” 女童点点头:“安排马车吧。” …… 管家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梨花木的顶棚,身下几层软被铺着,也挡不住轻微的颠簸——是在马车上。 他颤抖着撩开窗帘,入目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光从前边传来。 是已经去往禹州了。老管家想着,自己怎么会昏过去了?哦......是听到了顾将军死了的消息。 顾淮死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二十多岁那年,是北地的敢勇,那时候顾淮还不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也只是个小小的兵长,石安寨一役肃宁军几乎全军覆没了,只有他与顾淮活了下来。他肩膀中了一箭,因为箭头太深援军来的太慢救助不及时废了一只胳膊,无法再上阵杀敌,只能勉强自理。这些对于上边的大人来说不值得一提,他们这样的兵丁,本就是蝼蚁,拼杀守城的是他们,最后的功劳却是将领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谁也习以为常。 没办法打仗,就会被辞乡,军营里不养废人。他已经二十七了,没有子嗣,家里穷苦,没读过书,兵也当不了了,辞乡以后就是慢慢等死而已。 这样一眼就能看见尽头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他没有反抗没有说话,将领的命令必须执行,这是记在骨子里的话。 他收拾好包袱,也没什么东西,上边给了十贯钱,是他后半生所有的依靠。 他神情灰败,但无人在意。 “给。”眼前突然有一个高大但瘦弱的身影挡住了他,是顾淮。他和他不熟,但那时他手里却递过一个钱袋。 “干什么?”他疑惑看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小子。 “钱多一些就能活得久一些。”顾淮平静地说,“就算是蝼蚁,也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后边的呢?说实话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从军营里出来以后就没有打算回老家了,好像是在路边支了个茶水摊子什么的吧。 顾淮打完仗有时得空会来坐一坐,经常带着一身伤,但看起来都不重。 就这样两人慢慢熟络了起来。可能同在异乡,可能命运相同,蝼蚁之间的交往算不得轰轰烈烈,但也同样亲厚。 他看着这个比很多兵丁都瘦弱的小子从兵丁到伍长到旅帅……一路从蝼蚁变成将军,明明和自己一样无亲无族,却乘风破浪剑指天下,而无亲无族的劣势,也变成了让陛下放心重用的优势,最后终于成长为令西凉闻风丧胆的战神…… 想到这里,管家有些感慨。 马车在此时停住,赶车的侍卫打开车门,请管家下车,夜色太浓不易赶路,要在此地安营扎寨了。 管家从马车上下来,借着灯光打量起一行人。除了顾瑜只有六个护卫和一个小丫头,马车也只有两辆。 他们停在官道不远处的小河边,前后都无人烟。护卫们正在河边烧水造饭。 管家有些自责,明明是该自己安排好的事,自己却昏了过去,顾将军死了,照管遗孤的事他自然责无旁贷。虽然他家娘子有些不像孩子...... “古伯你醒了。”小丫头一边帮忙递东西一边看向管家,“你睡了一整天呢!” 说话的小丫头便是四语,也是八九岁的年纪,和顾瑜一起从小养到大的。因为待遇不似一般的丫鬟,在下人中有“二娘子”的戏称。 “伯伯老了,贪睡些。”管家慈祥地说。 四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顾瑜跟她讲去禹州玩几天,从未出游过的她一路上很兴奋。 管家看向在火堆边蹲坐的女童,走上前去施礼:“娘子。” 女童侧过脸看向他,一半明一半暗:“你还好吧?” “多谢娘子关心,已经无大碍了。” 女童点点头。 “顾府的人我让季李遣散了,每人分了一些钱。季李这个人很稳重,做事我放心。”女童接着说道,“随行的人接下来也会分散开。” 管家很是不解:“娘子,如果是担心还有人刺杀,府里难道不比路上安全吗?” 女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将军府,真的安全吗?” 将军府真的安全吗?管家有些错愕。 “可……如果娘子有怀疑的话岂不是更应该留在府里,把有问题的人揪出来?” 女童摇摇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家里有什么人有问题吗?不。二查都没有问题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敌人的计划相当周密,如果不是我,换了任何一个孩子他就已经得手了。阿耶死了,我被刺杀,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遣散下人是为了麻痹敌人我们已经相信这件事只是西凉奸细的反击。” “府里不见得安全,路上也不一定就危险。” 管家哑口无言。 女童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马车会分两拨,一拨到禹州,一拨到京城……当然,古伯你还是和我们一起。” 管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应声是。 “父亲的事你节哀。”女童忽然道。 管家一愣,躬身回话:“娘子也不要太过伤心。” “我么?”女童平静地看着他:“我不伤心。” 这话听上去有些没心没肺,管家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父亲一辈子征战从未停歇,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所以,我不会伤心,这样死他是愿意的。” 管家微微湿润了眼眶,这孩子倒是很会自我开解。 【注1:汇兑。虽然最早的纸币是交子,但是在唐宪宗元和初年已经有了“飞钱”,有两种形式:一是官办,商人在京城把钱交给诸军、诸使或诸道设于京城的“进奏院”,携券到其它地区的指定地方取钱;二是私办,大商人在各道或主要城市有联号或交易往来,代营“便换”,以此牟利。这种汇兑方式一方面减低了铜钱的需求,缓和钱币的不足,同时商人前往各地进行贸易活动时,亦减轻了携带大量钱币的不便。——资料来自百度问答。】 第四章 长青 河边的一行人吃吃喝喝却有些沉闷,大约是心里都压了块石头的缘故。 边马这里却很热闹。 营地大帐里,陇右道的将官们正在沙盘前部署战略,顾淮死了的事他们自然知道,但是当务之急是国事,是边境事。好在顾淮死前西凉已经节节败退,就算顾淮死了对接下来的战事也影响不大。 “西贼如今已经退到西凉王城,只等一场攻城了……” “章辽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西北盘踞了十年不就是为了这块肥肉,右安军已经抢先一步了,现在西凉士气已散强攻必胜……” “明明是将军铺的路,倒让右安军捡了便宜……” “但是西凉王城可不好攻啊,也是铜墙铁壁,而且……” “报——!彭别将已经救过来了。”有兵丁进帐打破了将官们的谈话。 将官们立刻拉下了脸。 “谁的手下,这般......”不懂规矩四字还未说出,就有人随兵丁走了出去。 那人高大魁梧年约三十出头,是都尉孙长青。 其余众将面面相觑,那位话说到一半的军官更是脸色铁青。 另一边的帐篷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躺在病榻上,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弥散着浓厚的药味,只有一张脸露在外边。剑眉星目很是俊俏,只是因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吓人,看上去很没有精神。 孙长青大步迈进营帐,少年轻微地动了动头,看了过来。 “彭绍,你醒了。”孙长青语气冷冷。 “是,我醒了。”少年中气不足,但可以答话明显是神志清明了。 这二人一个是顾淮的结义兄弟,一个是顾淮另一个结义兄弟的遗孤,真要论起来也算叔侄,只是此刻看上去却有些剑拔弩张。 “你既已清醒了,就必然知道躲不开我这一问。”孙长青的语气越来越愤怒:“你为何联合西贼刺杀顾三哥?军中还有谁是你的内应?” 躺在床上的少年听到这句话反而笑了起来,“十四叔这招贼喊捉贼真是妙!” 孙长青气恼。这小子阴阳怪气得很,还敢将矛头指向他。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孙长青反问道。 少年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缓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的三哥,也是我的义父,养了,我,十八年,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分吃力,绷带上又渗出血迹。 “那要问你自己,狼心狗肺的东西!”孙长青本来就是个武将,现在这种情况提口骂人已经算客气的了。 “不如问你啊,十四叔,你的功劳,朝廷全给了三伯,论杀人动机,你,更明显。” 帐篷里的气氛凝滞了。候在一旁的兵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说什么呢? “三伯不死,你永远,只是个都尉,西北,的民众,只会记得,顾淮的名字,你,永无出头之日。”少年讥笑道,只是他现在看上去太狼狈。 “好啊!好啊!”孙长青气红了脸,“你真是没有白读书啊,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了!” “那也是,长青叔,你……在先。”少年说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护卫!护卫!”孙长青怒极,“叫老阎来,不必费心治了,让他吊着口气就行,好好问问他!问问他!” 随从应声是,面色复杂地下去了。 居然是叫老阎来问啊……那这五天岂不是白救了…… 老阎是军医,但也不是一般的军医。他只用来刑讯西凉的俘虏,手段极其恐怖,一套刑讯下来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偏偏又有一手诡异的医术,所以受刑之人想死还死不了,只能硬生生被折磨到吐出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才能死。 少年显然知道老阎是谁,闭着眼说道:“看来十四叔是要屈打成招了?” 孙长青冷哼一声:“你不供出幕后主使,边疆就一日不宁,为了西北,我就是担下屈打成招的名声又如何!” …… “也不知道彭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四语一边吃着烤鱼一边小声嘀咕。上次吃烤鱼还是彭绍给她带的。 顾将军遇害,彭绍身为顾淮的义子加贴身侍卫,状况可以想见。 顾瑜知道顾淮的情况,他身手很好,小的时候还教过顾瑜几招防身术。但是战事实在太频繁了,尽管多数时间他只是在后方指挥,还是留下了一身的伤。其实这些伤都不致命,但是累积得多了,总是让人更孱弱一些。 顾瑜叹了口气,小小孩童这幅样子很是滑稽可笑,只是身在其中的人笑不出来。 车马边,管家唤了其中三个人过去,吩咐他们明日一早赶往禹州,又分了些银钱。 一向言听计从的护卫们第一次没有接受:“古伯,娘子刚遭遇刺杀,怎么还将我们分开?这样岂不是更危险?” 他们知道此时非同寻常,既然如此怎能丢下娘子自己逃命? “古伯,我们不怕的,让我们也护着娘子吧!”一人急急说道。 “对啊古伯,张全他们三个都留下了,凭什么让我们走!” “张裕那小子身手没我好!我去把他换过来!”更有行动派转了转念头准备拔腿就跑的。 但是被管家揪了回来。 “让你们走是当诱饵的。”管家严肃地说,“此时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兵分两路是为了掩盖踪迹。你们在明假装护送娘子去禹州,我们在暗将娘子藏起来。说来是你们要做的事更危险一些,你们要是怕了那我换张全他们。” “怕个卵子!不换!” “这么危险的事当然要我来了,张裕身手没我好,换他来说不定半路就被截杀了!” “古伯放心,你们护着娘子好好躲起来,敌人就交给我们吧!”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接的管家来不及说话。更引得另外五人看了过来。 “你们干嘛呢?”张裕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干嘛!”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这些孩子...... 管家心中长叹一声,却只是说道:“你们明日天亮动身吧!” 三人窃喜。 说罢计划四人走向火堆边的五人,只是其中一个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渐渐停下了脚步。 “老田!干嘛呢?”火堆边的一人冲他喊道。 来不及细想的那人被一打岔回过神来,见是张裕,忙小跑过去:“没事没事!” …… 第五章 庙堂 边马营地外二里的尸坑边,灰蒙蒙的天还没亮,就有戴着白布遮住口鼻的两个兵丁抬着一具红色尸体,仔细一看竟是缠了一身的绷带,被血水染得暗红,一路上血水滴滴答答个不停,周围腥臭扑面。 “不行了我要吐了就扔这里吧!”其中一个说道,两手顺势一扔,担架上的尸体被混到尸群。 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扔死人,他们可是要去前线建功立业的! 不过再倒霉也倒霉不过这个尸体,老阎手下还能出死人也是奇了怪了。 虽然骂娘的话憋了一肚子但是鉴于这里的腥臭两人都不想开口。 “烧了吧。”一个掩着口鼻小声说道。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觉得尸臭味灌满了鼻腔。 两人打开随身的油壶在尸体堆一浇,将火捻子投上,火捻子似乎要灭,但是不多时就“呼”地一下烧了起来。 “快走!”两人说着拔腿就跑。 整个尸坑火光冲天。 火舌冲冲,腥香翻涌,火种向四周蔓延,也蔓延到了暗红的尸体边上,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 锦被下女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揉了揉眼睛,确认了自己正睡在肃州城的客栈里,而不是冰冷的实验室的床上,她呼了口气,放心地坐了起来。 梦到了什么女童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打扮怪异,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而她在一具带着滑轮的床上,无法动弹。 而现在……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转了转手腕,她在大周,她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左边被窝里,刚睡醒的另一个女童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伸了个懒腰,看到了醒来的她。 “娘子,你醒这么早呀!” 顾瑜摸了摸她的头,头发触感柔软。 “我也是刚醒。” “那再睡一会儿?” “那可不行。” 顾瑜抿嘴笑:“起来吧!” 说着利落地起床穿衣。 四语嘟着嘴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穿衣服起床。不多时两人就梳洗完了。 “古伯。”女童轻声喊道。 门便开了,不知道何时就候在门外的管家走进来,身后跟着端着早饭的客栈杂役。 杂役对于这三人很是好奇。一个老头儿两个女童,怎么看也是人贩子,虽然老头儿相貌忠正,但这年头好人坏人又不看脸。 见杂役还没有眼色地杵在那儿,“老头儿”目光不悦,生冷地咳嗽了一声,杂役一惊不敢再胡思乱想,赶忙放下盘子退出去了。 杂役退下,管家便准备开口说事,顾瑜则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管家没有推辞,坐下说道:“张全他们已经遣去并州了,我们一个月就能到京城。若是骑马则快七八日。” 顾瑜摇摇头:“不去京城啊。” 一旁的四语跪坐在矮桌前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对话,也不出声,也不乱动。 之前是说的去京城呢......管家思忖片刻:“那就沿着陇右道随便走?” 女童点点头:“而且要往回走。” 管家一愣,笑着答声“是”。 三人不再说话开始吃饭。 “换一辆马车。”临行前顾瑜突然要求道。 “那会耽搁一会儿。”虽然出行带的东西不多,但将军府这样舒适的马车不好找。 “普通的马车就行,结实一点的。”顾瑜补充道。 管家应声是退下照办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人间岁月如流水。 “万胜!万胜!”西凉王城里响起欢呼。仔细一看居然有些眼熟——这些人都是周军。 章辽从军伍中走出来,看着不远处洋洋得意的陇右军,听着磅礴的胜利军鼓声,恨得牙根都痒痒!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先捉住西凉王!偏偏就这一个犹豫,最大的军功就被陇右军抢了! “其实前边把西凉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也是陇右军......”不怕死的谋士开口提醒道。 “怎么是陇右军?我们没在侧面伏击吗?我们没去烧西凉的粮草吗!” “这些贼厮居然雨夜突袭……” “不冒险怎么能出奇制胜呢......” “闭嘴!”章辽暴怒,此时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这该死的西凉王!该死的陇右军! 居然投降了...... 西凉王城在顾淮死之前就被围困了,那时都没有投降!就差最后这一口气!西凉居然投降了!都以为顾淮死了都想抢攻破王城的机会,为此将领们虽然没有打招呼但都默契地把顾淮的死讯瞒了下来以免军心大乱——毕竟就连他们自己的兵对顾淮也很是敬仰。 谁曾想没了顾屠户,来了孙匹夫!这个该死的孙长青!看着忠厚居然敢跟他抢功劳! 章辽磨牙。 可惜心中把孙长青十八辈祖宗都骂一遍也于事无补了。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高声唱和:“西凉王降了!西凉降于孙都尉!”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的将官们不客气地占据了王庭。 西凉的皇子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殁了,如今堂下只有西凉王和王后两人瑟瑟发抖。 打到王城才投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没骨气还是该说他投降得太晚。 卫兵接过投降书,将领们拿给孙长青。毕竟这次夜行攻城是孙都尉的主意,兵行险招,但幸好他们运气比较好,还没怎么打西凉就投降了。 所以孙长青当之无愧被推举到最中间。 孙长青看了眼降书就交给了身边的将领,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动很欣喜,但他没有。 “杀了吧。”孙长青面色冷冷,一向忠厚的脸上居然带着几分狠厉。 他声音不大,但是殿堂里的人都听得耳中震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而孙长青也不等兵将反应,大步流星走到西凉王身边,抽出一旁的兵丁的长刀,砍在西凉王身上。 “孙都尉不可!”四周的将领惊呼,作势要拦,但此时无人敢拦,孙长青面色阴沉一刀砍上又补上三四刀,惨叫掺杂着听不懂的叫骂声以及众人的尖叫充斥着整个大殿。 “孙都尉疯了快夺刀!快!” “啊呀!小心!” “……” 观风殿阁楼上,皇帝正在慢条斯理地饮茶,耳边是太监悉悉索索的汇报声。 “......所以孙都尉就怀疑有内应,派人严审了彭绍,彭绍身负重伤刚被救醒受不住严刑拷打追随顾将军去了......” “孙......”皇帝的表情似是疑惑。 “是顾淮的结义兄弟,排行十四,名叫孙长青,如今是陇右道监军......” “孙长青......”皇帝沉吟了片刻,“可能做第二个顾淮?” 殿内凝滞一刻……其实顾将军死后陛下也很忧心西北无人吧,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想,但好奇却不能乱动,只好低着头用余光看向皇帝面前答话的太监。 “此人太过耿直,不擅用计,恐怕做不到顾将军那样运筹帷幄。”太监答道,一脸可惜。 “顾淮这样的本就少见。”皇帝叹了口气放下杯盏。“上朝吧……” 太监答声喏,拱着手弯着腰倒行退下,龙椅右侧的大太监这才上前伺候皇帝去前殿上朝。 第六章 承毅 崇文十四年秋,陇右军攻破西凉王城,西凉不复存在。 西凉投降了,西凉王死了。 对大周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周围列国弱小,只有西凉曾势均力敌,面对以前的西凉的虎视眈眈,朝堂百姓都很是不安。这种不安持续了数百年,然后在顾淮出现后越来越小。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如有天助,与西凉打了十几年,直到打得西凉人闻风丧胆,甚至打到亡了国。 “不是普通的小子呢!那可是顾将军!武曲星下凡的化身……” “是呢是呢,要不然怎么生下来就会打仗……” 一时之间消息从边关传到关内传到京城,驿使跑死了五匹马,只为露布飞捷。 民众还沉浸在战胜西凉和天朝大国的喜悦中,然后就听到了顾淮死了的消息。 谁?顾将军死了? 顾将军怎么会死? 顾将军不是神仙吗? 是战胜西凉后死的吗? 不是啊?西凉战败之前就死了! 那……那是谁打败的西凉啊? 孙都尉?那是谁? 哦!是顾将军的人!那岂不还是顾将军? 既然是顾将军的人那一定也很厉害咯? 那当然了,是顾将军的人呢! 这样看来就算顾将军死了也没什么,还有顾将军的人在,而且也很厉害…… 庙堂上的人并不在乎顾淮的死活,尤其是已经战胜了的情况下——实际上顾淮之死这些大人物早就知道了。死了又如何?一个朝中没有根基的武将,死了让人顶上便是,领兵打仗而已,谁不行呢?民众可能因为愚昧觉得顾淮了不起,他们这些圣人子弟可不会。 不过…… “这孙长青居然暴起砍人,且是已降之人......”一位头戴笼冠身穿阔袖红袍腰戴金玉绶带的官员手持笏板从百官之中走出,面色愤愤。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 但前几日皇帝心情可不太好,尤其是得知顾将军死后,他的遗孤竟然也被西凉奸细刺杀,且被逼得离开了将军府,下落不明。 百姓都是皇帝的子女,更何况是功臣的遗孤?仁厚的皇帝很不愿见到这种事。朝官们心想。 但是那时候皇帝没有任何作为,毕竟顾淮死了的事不易宣扬,彼时的当务之急是西北战事。 如今,西北战事也定了,大臣们本以为皇帝会追究刺杀一事,没想到更令人惊骇的消息也传来了——西凉投降了,但是西凉交了降书后,孙长青竟然当众暴起砍死了西凉王。 孙长青?这个名字对于京官来说有些陌生……那是谁啊? “崔侍郎此言差矣。”朝堂上有另一位红袍官员走出,此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声音也低沉温和。 陆逊!崔元心里冷哼一声。 “孙长青与顾淮可是结义兄弟,两人都是孤儿,长兄如父,杀父之仇自然是不共戴天了。”这人看着样貌堂堂竟然张口就是胡话。 朝堂上的众人有些愕然,但也有面如土石不为所动的。他们身穿紫袍,站在百官最前边,一左一右。 大殿上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崔元面红耳赤,正想呵斥,定睛一看笑的人竟然是皇帝。 而这一笑也让陆逊更有底气,他更进一步说道:“孙长青此举有大义,且西凉王城最后也是孙长青攻克下的,臣以为应当奖赏。” “臣以为不然。”崔元回神,虽然皇帝方才笑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杀了敌将不为怪,但杀一个投降的人,这是残暴,这是失了规矩! “孙长青此举会让邻国如何看我大周?会让天下如何看我大周?我大周泱泱大国,对于束手投降之人居然残杀,何为大国之风范?” 崔元身体笔直,言语如刀:“臣认为孙长青此举陷君不义,是为不忠;行为残暴,是为不仁;赶尽杀绝,是为不义。臣请治孙长青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嗬……这可真是来势汹汹啊。 不过一旁的陆逊可没觉得来势汹汹,他笑道:“崔侍郎就不要先扣帽子了。要说不仁不义也是西凉在先。别忘了羲和公主是怎么死的。” 崇文二年周灭后梁,同时收复鄯州,西凉交和书,请求大周派公主和亲。先皇的七女儿羲和公主奉旨前往西凉,谁料两年后报亡。这也是大周频频攻打西凉的原因。 “顾淮征战二十多年平了后梁又平了西凉,几个结义兄弟死得只剩下他和孙长青。如今顾淮也死了,你还要请治孙长青的死罪,顾将军尸骨未寒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好你个陆逊!这话一出,朝堂百官心中就叹了一声:这几句话本来是没有什么力量,但是谁不知道皇帝倚重顾淮?顾淮本就没有家底,结义兄弟都死得干干净净,再问罪孙长青岂不是让人觉得皇帝无情? 皇帝可是最仁厚的。 好你个陆逊! “好你个陆逊!”有人咬牙切齿低声吼道。此时已经下了朝堂,他和几位要员正在沈相公【注1】的书房议事。 “相爷,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在朝堂上进言的崔元忍不住问道。 “因为顾淮死了。” 因为顾淮死了?这话回的让堂内诸人怔怔。 沈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色继续道:“顾淮死了,陛下伤心,不愿意再责罚了。” 但问罪孙长青的事不是上朝前就议定好了的吗?顾淮死了,他在朝中无根基,扳倒一个小小的都尉,推举章辽上位,简直是一气呵成的事。 “要怪只能怪王充。”有人不甘道。 “对,陆逊是王充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勾结了孙......孙长青!” “不要说胡话。”沈渊摇摇头,“王相公怎么会勾结孙长青,他是为了我。” 为了均衡我的势力。 为了不让我一支独大。 为了让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 众人也想明白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渊补了一句话,他们便噤声了。 “这也是皇帝的意愿。” 均衡朝堂的势力,是皇帝愿意看到的。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他们都是棋子,执棋人的意愿永远大过他们的。 “这事要不要给宿州那位说一下?”有人小声问,“说不定可以联合起来另有转机?” 沈渊依旧摇摇头:“张衡虽然不上朝,手下的谏议大夫们又没有休息,不用多此一举。” 他那么能掐会算连朝都懒得上,显然是知道会有今日的结果。 “那章辽的事......”毕竟章辽也算他们的人,当初可是说好的极力推举他。 “他自己生不逢时,怨不得旁人。”沈渊不以为意,“他要是因为这事闹,就寻个由头革了他的官职让别人来。” 这话一出,众人便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到底是便宜了孙长青......” 是啊。 他们这些日的谋划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第七章 散尽 占了便宜的孙长青接过天子使者的圣旨,脸上并没有多开心。 “孙都尉……不,定远将军,这可是大喜事啊!”宣旨的使者示意他笑一笑。虽然只是个正五品上的职位,但是周朝重文抑武,顾淮也不过是正四品下的官身。【注1】 孙长青牵强地笑了笑,接过圣旨站起来,忠厚老实如他也知道规矩,偷偷塞了一张飞钱。 “请使者吃茶。” 使者笑得更真诚了。都说孙长青是个莽夫只会领兵打仗,如今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那孙将军收拾一下,即刻就上路吧!” 皇帝有旨晋都尉孙长青为定远将军,带西凉王的人头进京领赏。 天子之令不能违抗,也不能多做休息。孙长青答了声“是”,使者欢欢喜喜地走了。当然,不是先行一步进京,而是先下去等孙长青收拾一下行装,这个时间还是要给人留的。 孙长青目送使者退下,然后对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招了招手:“阿瑜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护卫摇头。 孙长青面色凝重,接着问道:“那个信使,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护卫依然摇摇头:“他日常都是各地奔走,军中认得他的人有,但是并不多,且不熟,他的身份文书也是正常的。” 敌人如此缜密......敌人当然缜密,不然也不会终于刺杀了顾三哥。 孙长青抱着矮桌上的土褐色的陶罐,里边是顾淮的骨灰,看着是一国的大将军,烧完只有这小小一罐。 “先进京。”孙长青抱起罐子,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华裳珠宝钱财都乃身外之物。 护卫跟上。 “阿肆,你留下,继续打探阿瑜的消息,这丫头机灵,不会出事。”话语中很是笃定。 “那将军此去要小心。”阿肆只是这样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他当然会小心,六个兄弟现在死得只剩他了,他要看着顾瑜长大,这条命绝对不会交给别人。 …… 被人惦念的顾瑜此时正因赶路而饥肠辘辘。尽管危机四伏前路渺茫,但是顾瑜觉得既然她还活着就得好好得活。 小姑娘,就是要开开心心的。 当然如果有仇还是要论仇的。 暂时找不到仇人,顾瑜三人又回到了鄯州城里,这里很热闹,众人很欢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不用探听,三人找了一个脚店坐下,吃了顿饭,想探听的事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西北胜了。顾瑜想。 原来将军死了。四语想。 原来孙长青成大将军了。管家想。 三人一个怅然一个难过一个愤愤,直到杂役来不悦地问:“客官,吃完了吗?该结账了吧?” 原来是见三人久久呆坐以为三人是没钱结帐在发愁。 管家掏出钱袋会钞,杂役便换了脸色,喜笑颜开起来。 这人可不太会做生意啊...... 结了帐就不好意思坐着了,但是顾瑜也没有让回将军府。 战事落定了,刺杀的事还没有落定,且刺杀的事甚至没有公之于众,大家知道的也只是顾将军战死西北。 顾瑜让管家带着四语先找个客栈住下,自己则背着个草签子插着一堆糖葫芦出去了。管家当然是不愿意想要同去,但是想到自家小主子比一般大人都矫捷的身手,放弃了同去的想法。 顾瑜穿着普通农户常穿的灰青麻布衣衫,梳了一个抓髻,趿拉着鞋在街上乱转。 顾将军以前经常在城里出现,顾娘子可是足不出户的,所以不必担心有人认出她来,除了顾家的下人和那个信使,认得她的只有孙长青和彭绍。 串了两条街,卖出去四五个糖葫芦,顾瑜这才“不经意间”走到了将军府门前。 那日走后府里的下人她让季李都遣散了,敌人肯定知道她已经有所察觉,就是不知道敌人打算收手还是继续出击。 她看了看将军府的门楣。匾额依然高高挂着,但是门内门外都是兵丁把守。 应该是十四叔的人。她想。如果是别人十四叔肯定早闹起来了。 不过,也说不好。 她这个十四叔看上去忠厚,实际上也是个七窍玲珑心。 她随便看了看,并没有久留。就像一个真的只是提篮叫卖的小姑娘一样,一手把草签子扛在肩上,一手甩着衣袖离开了。 顾瑜在客栈住了三天,相安无事。 “有两队人马跟着张裕他们,他们三人就分散开了,还在跟。”管家说道。 四语正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小孩子贪睡是难免的。另一个小孩子顾瑜也在打着哈欠听管家汇报。 “多少人?”虽然睡眼惺忪但并不影响她做事情。 “信上说每队人马十二三个。” “这样啊,那他们是有些危险了。”顾瑜说道,“不过无妨,你今日去驿馆拿了信,他们会知道的。”前一个他们和后一个他们明显指的不是同一批人。 管家应声是,但眉头紧锁:“只是这样娘子就又危险了。” 顾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危险了。” 又要逃到哪里呢?管家忧心忡忡。 “古伯,给我拿纸笔来。” “娘子想好对策了?”管家愁眉略展。 “是呀。”顾瑜狡黠一笑。 管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 他看着信纸上长青叔亲启五个字,是给孙长青写的信。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信的内容...... “......去章都尉家借住,十四叔回来了接我即可......”管家一边看一边喃喃念道。 “怎么样,这样十四叔就知道我的下落了。”顾瑜得意道,觉得这个办法甚好。 “章辽那边可不是自己人啊!”管家急忙拦道。 “古伯,你真是想多了。”顾瑜将信纸折起来放入信封封上火漆,“章都尉也是大周的将领,收容我这个遭刺杀的将军遗孤对他来说义不容辞呢!” 哪来的义不容辞,管家无言以对。 于是第二天下午,当在寿城章府门前的管家带着两个女童叫门时,管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收到门房禀告的章辽也觉得有些玄幻。 “谁?顾淮遗孤?”章辽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的事气糊涂了才会听到这句话。 “顾淮的遗孤不去找孙长青来找我干嘛?”章辽似笑非笑,沈渊的话他自然是收到了。 生不逢时时运不济......章辽心中恨恨:他孙长青时运就很济了?顾淮就时运很济了?都把自己济死了,可真是好时运!不就是银子给少了不愿意推举他了吗?怨时运?论起来他章辽才是“自己人”! 章辽口中骂骂:“让她滚去找孙长青!找我作甚!” 一旁的副将倒是另有所思:“且慢。” “慢什么慢!我可不帮死人带孩子!”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都尉,我觉得此事可以一用。”副将耐心劝说道:“顾淮之死是有人刺杀......” “废话!谁不知道!”他顾淮把整个西北的声望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恨他的人多了去了。 副将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顾淮死后,孙长青秘密审讯了顾淮身边的贴身护卫,叫彭什么的......” 还没说完话又被章辽截断:“说重点!” 马上就要到了嘛......是你一直在截话茬啊...... 不过副将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道:“这个彭什么是被刑讯死得的,他死之前说过一句话,说孙长青贼喊捉贼。” 哦?有意思。章辽起了精神。贼喊捉贼?那岂不是说是孙长青杀的顾淮了? “而且这个彭还说了一句话,孙长青听完勃然大怒才弄死他的。” “不要卖关子了。”章辽说道,但是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听进去了。副将想着,然后继续:“彭小将说:顾淮不死,孙长青的功劳永远要算到顾淮头上,他永无出头之日。” 说的是实话啊?章辽不解。顾淮这一死孙长青不就封了将军了吗? 副官意味不明地笑。 章辽这才反应了过来,大惊:“你......你的意思是......顾淮是孙长青害死的?” 天呐!他们不是亲兄弟吗?章辽捂住胸口。我的个乖乖,这孙长青下手挺狠啊......整日三哥长三哥短的,背地里居然把三哥偷偷杀了...... “那......那快告诉陛下!砍了他!”章辽由惊转笑:“我的时运果然是好的!砍了他,将军之位就是我的了!” 他一边笑一边坐直了身子准备给京城写信。 “都尉,这可不行。”副将又拦。 章辽不悦:“为什么不行?他弑兄还能当将军,我清清白白的凭什么不行?” “我们没有证据啊......”副将有些无语。他家都尉勇猛是挺勇猛的,但是这莽汉的脾气可真是遭不住。 “那白开心了!”章辽垂头丧气地瘫了回去。 “不白开心。如今顾淮的遗孤不是在门外吗?”副将扯回正题,“孙长青还在,她却不找孙长青,显然是疑心孙长青了。只要我们把她接过来,合手抓住孙长青谋害顾淮的证据,将军之位还是您的呀!” 原来如此! 章辽急忙起身:“快!快去迎接将军遗孤!” ...... 这事行不行啊?管家站在门外,雨后的寿城有些凉,他有些冷了,不过两个女童穿得倒是很厚实。 “放心吧古伯。”顾瑜说道,“章辽府里没有几个机灵的谋士,他也当不上都尉。” 她一个小孩子都能算计的明白,那些大人如何想不明白? 果然府里就有喧闹声越来越近,一个身材魁梧络腮胡子的将官着急忙慌地走上前,一边走还一边念叨:“快快迎接顾将军遗孤进府!” 成了!顾瑜微笑着看了一眼管家,而管家也正吃惊地看着顾瑜。 章辽府里的谋士再机灵,也没有你机灵啊…… 【注1:背景借照唐朝的官员制度。唐朝的宰相也不过是正三品,我所查的资料武官可以做到四品上的基本都是开国元勋。】 第八章 去往 “大侄女啊!你受苦了!”章辽说着走上前,忽然顿住。 门前站着三个人,因为知道是顾淮的遗孤,门房没敢让进门休息。此时三个人都在门外站着,一个老的管家,两个八九岁的女童,衣着配饰都是普通人家的打扮。哪个是他侄女啊? 章辽疑惑地挠挠头。 顾瑜没有太让这位都尉难堪,主动走上前:“章世伯,阿耶生前说您是与他不相伯仲的将领,只是生不逢时。今日一见章世伯果然英武不凡。” 小小的女童声音清脆样貌也可爱,说出的话就更好听了。章辽自动忽略掉了顾瑜话中的“生不逢时”,因为“不相伯仲”和“英武不凡”喜笑颜开。 见章辽脸上挤出来的笑变成真诚的笑,顾瑜也是一笑。 章辽的副将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原本他以为顾瑜来投靠是背后有人指点,结果一打照面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是善茬。哪家孩子八九岁的时候扯谎张口就来啊!听听这话,他都替张都尉脸红! 章辽不觉得脸红。童言无忌,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他开心地亲自带顾瑜选了院子住下,并信誓旦旦如果有人怠慢她就告诉他,他定然不给那人好果子吃。 顾瑜也开心地谢过章都尉,道了声这几天颠沛流离被追杀都不敢好好休息。 章辽急忙道在章府定然不会有人刺杀,还吩咐自己的亲兵好好把守,更是准备下令整个寿城都戒严。 副将欲言又止,顾瑜已经谢过了。 一旁的小兵忍不住凑近问:“蒋副将,怎么了?” 副将喃喃自语:“我可能中计了……” 中计?小兵很是不解。但是都尉已经满脸笑意地从给顾瑜的住处退出来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相伯仲,嘿嘿……英武不凡,嘿嘿……” 小兵不知道这几句夸奖有什么不同,以往也有下属这么说过都尉,但是都被都尉骂回去了,说他们阿谀奉承。他还以为阿谀奉承不管用呢…… 他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女童,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漂亮,然后转头跟上了章辽的步伐。 ...... 竟然住进章府了。 管家看了看周围林立的护卫,这些护卫将军府也有,而且相对可靠。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在将军府不行,要来章辽的府里,而且章辽还接招了。 这些东西四语不会想,她还是个孩子。她在屋子里逛了逛,惊喜地发现屋子里有棋盘,于是招呼顾瑜下棋玩。 “古伯在家主事这么多年,这点事也想不通吗?”顾瑜一边执黑子落下,一边说道。 管家苦笑:“我可能是老糊涂了。” “你是想的不够多。”顾瑜说道,又落下一子。 四语盯着棋盘专心应对,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阿耶在西北十几年打得西凉人家破人亡,有人刺杀很正常。但是有身份齐全的信使来杀我,这可不常见。” 棋盘上四语落下一子,顾瑜紧随其后。 “杀父亲,可以是西凉人。杀我,是谁呢?”顾瑜说着,皱着眉头两手托腮。不知是因为四语方才那一子落得妙一时难以应对,还是因为苦恼是何人要来追杀自己。 管家亦是在思索。西凉人想要将军的命,整个西北都知道。但是杀顾瑜,为什么呢?如果是要引起混乱,西凉人已经杀了顾将军,将消息散播出去不是更好吗? 顾瑜盯着棋盘,眉头舒展开,落下一子。然后接着说道:“其实你也知道因为什么。” “但是你不敢说,也不敢相信。就像十四叔一样,只敢告诉我战死,不敢告诉我是被刺杀死的。” 棋盘上,黑子破开白子,势如破竹。 “因为这可能牵扯到大人物们的博弈,大人物们的利益。”顾瑜说着,手上没有停下,“你们不想让我背负仇恨。但是我又不是傻子,大人物们做得太周密了,这周密本身也是一种暴露。” 棋盘上两个小手你来我往落子频频,棋盘旁交手而立的管家讷讷无言。 “兵权在握,声望滔天,是把双刃剑。”顾瑜说着,落下一子堵住白棋的去路。 “父亲不属于任何一党,只属于陛下。任何一党想要西北这块蛋糕,都要斩断这头拦路虎。而且要在稳住西北的前提下。” 管家听得呆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蛋糕是何物? “我们在西北没有头绪,沈相在京城可不会没有头绪。”她忽而话锋一转,“无论是谁在博弈,是沈党,王党,抑或是张党,更或是......” 她突然顿了顿,“他们至少比我们清楚下手的人是谁。” “如今我在沈相公的人这里住,沈相公为了保住这场博弈不输,定然会好好保护我。” 她一笑,落子:“我赢了。” 棋盘上黑子五子连珠。四语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盯着棋盘思考方才哪一步落错了。没一会儿,四语就又兴致冲冲:“再来!再来!” 管家在一旁候着,心里五味杂陈。多么机敏的孩子啊!如果将军不死该是多么欣慰。她不仅敢想,而且能想到。比起他们,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显然更知道个中缘由。 无论是谁想动手,他们如今在沈相的人家里住着,如果出了事,沈相不会背这个黑锅。 更何况大周的陛下可是最仁厚的。顾淮死了,遗孤还被追杀,先前陛下可能顾及军心不发作,尘埃落定的时候必然要严查。 既然严查,那么他们就暂时安全了。 ...... 房间里的对话被人一字不漏地报给了章辽。 “太奸诈了!太奸诈了!”章辽听完忍不住捂着胸口低呼,“我的个乖乖!怪不得顾淮在西北打了十几年仗没输过,合着女儿就这么会算计,当爹的脑子里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呢!”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顾瑜还在他家,连忙起身摆手:“快赶走!快赶走!” 副将伸手拦住:“都尉万万不可!” 章辽斜眼看他:“什么不可!什么不可!蒋副将她还那么小就一肚子计谋了,你算不过她的,让她走!让她走!” 副将扶额,劝说道:“她若是被赶走,必然记恨都尉。她又是功臣之后,传出去有碍都尉声名。” 章辽想了想,愁眉苦脸:“那怎么办?我们斗不过她啊!” “我们不必和她斗啊。”副将劝慰道,“她既然小小年纪就这么能谋划,我们就和她合作,就像开始想的一样。” “利用她吗?肯定会被她看穿的!”章辽忧心忡忡。 你一个领军之将这么怕一个孩子是不是不太好? 副将又想扶额了。 “所以我们要以诚相待。”副将耐下心谆谆善诱:“顾娘子如此聪明,如果成为敌人必然成为大敌……” 是啊是啊!章都尉点头。 “所以我们要和她成为同一阵营。” 同一阵营?陇右军能收编到右安军来?章辽眼前一亮。 “那怎么做?”章辽眼神亮亮。 “让麟哥儿和她议亲。”副将眼神亮亮。 书房里传来砚台掷地的声音,门口的兵丁对望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向内看去——发生了什么? “了不得了!蒋副将你失心疯了!”章辽抬手就打。 “都尉饶命!都尉饶命!”副将一边避开一边求饶。 “饶命?你还敢算计我儿!”章辽脸色通红,“你可真敢啊!麟哥儿才六岁呢!我四十年来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还给送给顾淮的女儿了?你可真敢啊!” 第九章 善人 “都尉!都尉!咱家的是儿子呢!”副将提醒道,“要说议亲也是顾家的女儿进咱们家。” 顾家的女儿进章家?章辽想象了一下画面,“那也不成!顾淮已经死了,娶他女儿有什么用!” 章辽越想越生气:“蒋副将,我章辽是粗人一个,但我也不傻啊,那小儿有什么?” “有陇右军,有孙长青的把柄。”副将说道。 章辽仔细一品:“陇右军就算了,又不是顾家的私兵。孙长青的把柄……” 孙长青的把柄确实很诱人啊。能查到孙长青害顾淮的证据,他章辽就可以做西北的大将军了。 不对,章辽反应了过来:“她那么奸诈,怎么可能为我们所用?” “她算计我们,是因为她是顾家的人,我们是章家的人。为自己谋算天经地义。”副将谆谆善诱,“如果和章家结了亲,那她就是章家的人!” 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儿吧? “那......那可以安排别人啊,四房的宸哥儿今年可十三了。”他的麟哥儿才六岁呢! “四房如今门庭太小,就算是将军遗孤他们也够不着。”副将说道,“何况他们和老太爷远在京城,远亲不如近邻。” 这算哪门子的远亲不如近邻!章辽气笑了。不过说的也是,他常年在西北,不如四房的和老太爷亲近,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吧? “她如今无亲无族没有依靠,和我们也陌生,那我们就要给她家宅可依。”副将眼神亮亮,“让麟哥儿和她议亲,让她看到我们的诚意。给她家族可靠,给她后路无忧。” “她既然精于算计,必然会同意,而她的算计也能为我们所用,好过她日后算计我们。” 副将见章辽眼神闪闪,知道事情成了。 果然,章辽下了决定,喃喃自语:“麟儿,为了章家的前途,只能让你舍身饲虎了……” 副将哭笑不得。 翌日顾瑜刚醒,就有人敲了敲门。管家忧心劳累了几天倒头大睡,没有察觉有章家的人到访。 昨日的对话顾瑜并没有避着人,所以章家的人会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知道了又如何?能赶她出去吗?他们敢吗? 但是顾瑜也没想到章家居然动了这个心思。 “议亲?”顾瑜疑惑地看了看章辽又看了看副将。 为了表达诚意章辽亲自来了,但是事情主要还是副将在说。 “娘子,什么是议亲?”四语有些好奇。 “议亲就是......”顾瑜刚准备给四语解释一下。 “咳咳!”副将故意两声咳嗽,打断了顾瑜的话茬。 不回答问题,反而跟一个小丫鬟解释什么是议亲,她是在扯开话题吧? 顾瑜和四语看向他。 “顾娘子以为如何?”副将逼问道,虽然对面的女童身份特殊,但别忘了她到底是在章家。 “我以为?”顾瑜似乎是没听懂,“我以为很好啊。” 果然,这小儿很识时务。 “只是不知你家十三郎君今年多大了?”顾瑜似笑非笑地说道。 “六岁......”章辽喃喃回答,但看见顾瑜的笑瞬间羞恼。 她......她故意的!她本来就知道麟哥儿的年岁!太奸诈了! “顾娘子,虽然十三郎君只有六岁,但他可是章家大房的嫡子。”副将并不在意,他要的是结果,结果没出现之前只要不被顾瑜带偏,他就要问到底。 “和章家议亲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顾娘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 说罢,副将笃定地看着顾瑜。 顾瑜哈哈大笑,“好啊,那我考虑一下。” 这话骗骗章辽还可以,对于早有准备的副将来说并没有被绕进去。说考虑却不说时间,潜台词就是为了拖延。 “那顾娘子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答复?”副将追问道。 “结亲不是结仇,何况不说你们家十三郎君才六岁,我也才九岁,这事我现在可给不了答复。”顾瑜不慌不忙打着机锋,顺便提醒了一下副将来的目的。 “顾娘子,你既然来了章家想必是怀疑你叔叔孙长青害死了你父亲,如果你不和章家联手,凭你自己怎么抓到孙长青的把柄为父报仇呢?”这女童比他想象的还要油滑,但副将有信心可以说服她。 顾瑜佯作慌张地摆摆手:“孙将军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怎么会害家父?” 骗鬼呢!孙长青可靠你会来章家? 副将显然不信。 “我只是相信章都尉这里更安全。”顾瑜面带愁容,“毕竟沈相公也不想功臣遗孤在他的人手下出事吧?” “那……你凭什么来我家借住!”章辽愤愤。 “凭我阿耶曾是整个西北的大将军?”顾瑜笑道,眼底却沉沉。 这可真是个好理由。章辽和副将一时之间想不到话来驳她,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油滑又奸诈的顾娘子气走了章辽和他的副将,等了一早上也没有等到人来赶她出去,于是想好的再应对的话也没有发挥出来。 她不禁心里有些遗憾。 过午的时候还没有人来传饭,院里的婢女也被撤走,只有几个护卫守在外院门口。 管家醒来时已经是未时初了,进门的时候四语正抱着毛笔写字,并不见顾瑜。 “娘子呢?”管家抓着门框惊慌问道。 “去街上玩了。”四语头也没抬答道。 在别人家作客还四处跑是不是不太好?管家皱了皱眉,然后发现院里伺候的婢女都不见了。 “院里的人呢?” 四语抬起头:“他们呀,被章都尉叫走了,给我们甩脸子呢。” “甩脸子?”管家不解。 “是呢。今天他们还来找娘子议亲,娘子拒绝了,他们就把婢女撤走了。”四语撇撇嘴,她年纪小但也知道议亲是怎么回事,她好心打岔将此事翻过那个副将还呵断了她。看,如今撕破脸了吧。 议亲?管家一瞬之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就说到了议亲?章家为什么趁他休息单独找娘子议亲?无事献殷勤必定是别有所图!管家刚放下的心又提吊起来。 管家迈步向院外走:“我去找章都尉,你乖乖在这里。” 四语摇摇头:“院子的侍卫不让我们出去的。我爬不上墙,所以只好在屋子里写字了。” 不让出去?那这是......被监禁起来了? 不过爬墙......娘子以前在将军府也会这样出去玩吗?那时候他没有天天守在顾瑜身边,所以不太清楚。管家走神。 “古伯你要是饿了的话席上有娘子从厨房拿的糕点,你可以吃哦。”四语低下头继续练字。 从厨房“拿”的糕点?管家看了看地上的矮桌,上边放着一个油纸包,里边应该就是四语说的糕点。 连吃食都给停了,看来这一来就与章家交恶了啊...... 管家忧心忡忡,期望顾瑜快点回来。 第十章 投奔 扛着草签的顾瑜正在走街串巷佯装叫卖。市井之间往往能透出很多消息——当然,只是明面上的消息。真正的隐秘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在街头乱说的。 就好比,顾府的人已经遣散开了,但是离得不远的寿城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就算有官员或者知情的人,也不敢大肆宣扬。生活在边关的百姓深知八卦都是次要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顾瑜上街要听的也不是什么秘辛,她要听的是朝廷愿意摆出来的答案。 此时距西凉王被杀已经又过去了十几日,民众们已经欢喜过了趋于平静,随着天使带来的圣旨,也知道了杀了西凉王的孙长青被封为了定远将军——当然,西凉王投降的事被朝廷掩盖了下去。 于是寿城里的话题便是绕着孙将军展开了。 “是顾将军的结义兄弟,有十四个呢!”有年轻人说道。 “瞎说,明明是六个!”一个吃茶的老者驳道。 “你才瞎说,明明有人称孙将军十四郎君……”年轻人鄙夷地看着老者。 “那是孙家的排行你这个愣头青!”老者不满道。 “孙家?哪个孙家?顾将军的结义兄弟不都是藉藉无名的孤儿吗?”不仅年轻人疑惑,茶馆里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听过来。 “先帝时的蜀州孙家,后来因为吐谷浑战乱被杀害了……” 先帝时大周刚建朝,四方动乱,各地纷争,很多世家子弟都失去了族中的亲人,更倒霉的被灭了族。因此很多世家孤子后来都加入了军营。 “之前和顾将军一起打过后梁的,不过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 “......其实孙将军也很厉害的,只是以前顾将军风头太盛......” “我侄子的姑姑的男人曾经在六安军打仗,六安军你们知道吧,就是孙将军以前统率的。” “听他说当初如果不是顾将军先一步砍了梁王的脑袋顾将军也成不了将军呢......” “……” 民众的爱戴总是如此真诚又虚伪。吹捧一个死人当然不如吹捧一个活人。 顾瑜津津有味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在她梦里的地方似乎有句话叫“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别人总会有别人的角度。 茶楼里人声鼎沸议论不绝,有人却慢慢地走近了她:“小姑娘,你这糖葫芦怎么卖?” 依靠在茶楼柱子上的顾瑜站直了身子:“两个钱一串。” 然后抬头打量了一眼来人。年纪曰十六七,白白净净,样貌端正,体长七尺有余;穿着很是富贵,料子是边关没见过的,上边的绣样也很精巧,不过只是些普通的花,腰间配的珠玉也不合制宜。通派富贵但不是文士,看来是商人。 “你这有几个?我全都要了。”商人张津说道。 嚯…… “很多呢,你吃的完吗?”顾瑜仰头问。 “我家孩子多。”张津一本正经回答道。 顾瑜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张津:“那你很厉害啊!” 厉害? 不待张津疑惑顾瑜为什么说他厉害,顾瑜已经又开口了:“一共十七串,三十四个钱。” 算的这么快啊!张津心中暗念。 方才他只是看一个小姑娘扛着这么多糖葫芦,打扮又贫苦,一时之间起了善念,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略通算数。 “你读过书?”张津不免起了好奇。 “算是吧。”顾瑜将草签侧着拿,准备给他取糖葫芦,还没拿下来又看了看他,建议道:“要不你再加五个钱个钱,这个草签子也给你。” 张津错愕,然后哈哈大笑,果然掏出钱袋数了三十九枚铜钱出来。 “你家里人呢?怎么放你一个孩子在这里谋生?”张津随口问道。 “死了。”顾瑜回答。 果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张津心想。 “小姑娘,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张津一脸真诚。 顾瑜又打量了商人一遍。心道:怪哉,这个人还真是冲她来的? 见顾瑜一脸戒备,张津又开口:“是这样的。我是万盛票号的主事之一,平时需要手下的人记账算账什么的。刚才我看你算东西挺快,如果找人教一下或许可以谋生,可比卖糖葫芦挣钱多了。” 居然是个善人?顾瑜有些诧异。原来这年头还是有好人的。 可惜顾瑜并不是善人眼中穷苦人家的孩子,摇了摇头从张津手中抓过铜板并将糖葫芦签子给了他。 “多谢善人了。”顾瑜想了想还是施礼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津举着签子,心想这个东西还挺重的,这个小姑娘看来力气很大啊。 对于顾瑜的回答张津并不意外,他也只是方才突然心血来潮提出的,小姑娘看上去戒备心很重,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看来好人好事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张津叹了口气。 “三郎君!三郎君!”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门。 张津伸手扶住了他,“你倒是慢点啊,元宝。” 小厮气喘吁吁地站直,看见张津另一只手里的草签:“咦?三郎君你怎么买了这个?” 这次出来陇右道是来查账的,一路上三郎君都没有买东西,今天来茶楼休憩片刻就要启程回海州了,这个时候怎么买了这么多糖葫芦? 张津笑道:“给你吃的。” 小厮撇撇嘴:“我可不吃这个,我都长大了。” 张津笑笑,不再牵扯糖葫芦的话题:“好了,说说陇右的账如何了。” 万盛钱庄陇右的分部没有开在曾被顾淮镇守的鄯州城而是附近的寿城,因为鄯州城实在离前线太近了。 只有一个张家远房分支的主事在这里管账。 陇右的账一直简单明了,和西凉打仗打成这个样子也不能互市;吐谷浑呢,在西凉之前已经被打得抱头鼠窜了,每年还要上贡岁币;至于西方诸国的商人,都要从西凉过,所以也截断了。 不过西凉已经被灭国,想来几年内应该会通商道。张津的思绪越来越远。 “三郎君?三郎君!”小厮摇了摇明显心不在焉的张津,“你有没有听啊?” 张津回过神轻轻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方才走神了,你再说一遍把。” 小厮气呼呼地说道:“张曜说账目已经整理好了,郎君可以去核对了。” 张津把草签子递给小厮抬脚迈步,小厮别扭地接过跟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签子上的糖葫芦。 其实他才十三岁呢,还是可以吃糖葫芦的......吧? 第十一章 章家 张津被请进万盛钱庄内堂。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查账,只带了一名小厮。 主事张曜也略略打量了一眼来人。 张竹清,张家二房的庶子,在家中行三,小时候资质平平性格又怯懦,本是不够格管事的。但是据说张三郎八岁那年和府里的少爷打闹,失足跌进了湖里,救上来之后性情大变,对经商之道也颇有见解,小小年纪就能给张老太爷出谋划策,因此留在身边。 能得老太爷提点,即使是庶子也没有人再敢小看他。 张曜堆出笑容,请张津上座,然后婢女捧来茶。 “三郎君先吃茶吧,虽然比不得海州,但是西北的茶别有一番滋味。”张曜亲手将茶盏从托盘上拿出奉上。 张津果真端起茶盏,杯子里是黄褐色的茶汤,加了核桃肉和地根。 他抿了一口,称赞道:“茶香很浓烈。” 张曜笑道:“正是呢,此茶‘腑脏墨’,是西北独有的,喝一口余香回味一日呢!” 张津放下茶盏,真诚地叹了一句:“好茶。” 吃过茶走过形式,便要开始查账了,张曜对手下使了个颜色,有账房捧着厚厚的账薄来。 “这是今年的账册,请三郎君查验核对。”张曜恭敬地说道,但是看张津此次并没有带自己的账房,莫不是要亲自核算?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请一并交上来吧。”张津说道。 张曜没有迟疑,吩咐了下去。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不一会儿也取了过来,不仅如此,近十年的账册都被取了过来。 “请三郎君核查。”张曜面上依旧是恭敬地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来查账不仅是他查他们,也是见识一下彼此的手段。有没有本事不是靠听人说,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做事。既然他怀疑,那他就敢明明白白把东西摆出来。 内堂便成为张津的书房,这几日不得有人员走动,张津吃喝在此,有事会吩咐小厮。 “都做周密了吗?”退出来的张曜扯过一个老账房附耳问道。 “主事放心,账目都是再三核查过的。”老账房低声回答,“再说二老爷去年来查账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换了儿子来也是一样。” 那倒是,老子都查不出来的儿子还能查出来吗? ...... 在街上买了些吃食打包回去的顾瑜灵巧地爬上章府后院墙,章家的护卫日常不巡查,偷跑这种事比在将军府简单不少。当然,在将军府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但那样就练不了身手。 好的身手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是日常的“练习”,之前她就会死在刺客的匕首下。 顾瑜为自己偷跑出去找了个充足的借口。 她们被安置的花月院在章府稍微中心一点的位置,顾瑜游刃有余绕过府中护卫的视线,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花月院爬上墙头,然后在章夫人和一众下人面前愣住。 章夫人:“......” 一众下人:“......” 面面相觑片刻,顾瑜镇静自若地跳下了墙头,四语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裹,小声提醒:“是章家的大夫人,来找茬的。” 顾瑜心中有了数,见章夫人要开口,先一步说道:“有什么话屋里说吧,我出去玩了一天有些累了。” 说罢抬脚就往屋子里走去了。 这什么孩子!一打照面就被气到的章夫人攥紧了手中的锦帕。冷哼一声跟着走进屋子。她倒要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小姑娘还能做出什么事! “顾三娘,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们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和麟哥儿议亲的。”章夫人端坐在堂上的位置,面前的几案上是婢女奉上的茶。 章麟是章家族中小辈里第十三个孩子——章辽的弟弟们早就生了儿子,只有章辽,三十四岁才喜得男婴,所以取了个贵重的名字:麟哥儿。 虽然章麟是庶出,但是鉴于章家大房差点断了香火,章麟在章府的待遇堪称章家的小祖宗,府里的姐姐们和父母小娘们都很宠着他。 顾瑜似乎没听懂:“什么?” 这是什么新的套路吗?顾瑜愣愣。 章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冷笑:惯会装傻充愣,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说服老爷收留了她,居然还打起了麟哥儿的主意。老爷这个人就是性子直,容易被骗。不过蒋副将怎么也不拦着...... “你不用装傻,是你和大老爷说要和麟哥儿议亲的吧?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居然图谋我的儿!”章夫人一边说一边愤愤。 消息是她从下人嘴里听到的,麟哥儿议亲可是家里的大事,这种事居然不过她的面!她如今可还是章家的主母呢!当她死了不成! “我不想和你们家十三郎议亲。”顾瑜真诚地说道。 “骗鬼呢!”章夫人不客气地呵断,“你既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顾瑜无语。 “把她们关到柴房里去!” “大夫人且慢。我家娘子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君议亲。”见屋子里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一直候在一旁的管家不得不开口。 大夫人打量了他一眼,满是不屑。此人据说是顾家的管家。顾淮在时他还勉强算个人物,顾淮如今已经死了,那他就连章家的下人都不如。 “顾三娘,素闻你聪慧过人,自是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是不体谅你如今孤寡无依。借住可以,但是你终究不是我章家人,也成为不了我章家人。你要是执意留在府里,就去写了奴契。我念你是顾淮的后人留你在府里做工。只是与麟哥儿议亲之事,想都不要想!”章夫人端着架子说道,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这是羞辱!管家怒目,作势要动手。 顾瑜扬手拦住了他。 “章夫人可以去问章都尉。我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议亲。是你家章都尉想把儿子嫁给我,我已经回绝了。” 章夫人看着面前的女童,她话里的讥讽明明白白,女童不会听不出来,但是女童神情平静真诚,并无半点羞恼...... 难道她说的才是真的? 章夫人想着,身上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又被余氏哄骗了!章夫人夺门而出,跟着的下人面面相觑然后疾步跟上。 这叫什么事!管家看着冲冲而来又匆匆离去的章家人,心里念叨:章家的人这是干什么呢?唱戏呢? 不过既然章夫人不愿意,那这就好办了。三人想到。 原来议亲的事章辽并没有告诉家里吗? 看来章辽是急了。 第十二章 误会 刚离开花月院的章夫人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章都尉。鉴于方才在顾瑜那里吃了瘪,章夫人心情不大好,但是忍着没有发作——她今日已经丢过一次人了,不能再在人前闹起来。 于是章辽也放弃了去花月院问话的计划,和章夫人一起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还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主母?”关上门,屋子里只有章辽夫妇,章夫人先发制人劈头怒问,门外守着的护卫佯装没有听到。 大周朝民风开化,女子地位比前朝高很多,更遑论章夫人娘家也是朝中武将。章夫人鲁钝却也纯直,遇事绝不藏着掖着,也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下人们习以为常,章辽也习以为常。 “你又闹什么!”章辽没好气地呵斥,“谁又去你那里嚼舌根了?” 章夫人掩面哭泣:“余氏说顾家那小儿死缠着要嫁给麟哥儿,你同意了。” 余氏是章麟的生母,出身贫寒但是模样娇俏,唯一惹章辽不喜的就是一肚子的算计。但是念在她是章麟生母的情分上,章辽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话如果不是章夫人来说,章辽是不会管的。他这个夫人性子太直了,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就颇有些憨名,但是命好没办法,生在武将之家又是嫡出的大娘子,不用考虑那些弯弯绕绕的。这也是她二十多年来没有生儿子章辽却从没动过休妻的念头的原因。 “是权宜之计,你们女人家不懂的。”章辽不耐烦地解释,“你日常不要跟余氏多交往,你算不过她的。” 章夫人哭声更大:“大郎你这是嫌弃我了?” “我十五岁就嫁过来了啊!” “我为章家出谋划策,替你管家,替你生了三个女儿啊!” “我......我还不如这就死了算了!” 年过三十的章夫人哭闹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章辽充耳不闻习以为常,但是听到最后一句章辽还是伸手拦住了。 “你就不能别闹了!”章辽没好气地说道,“你不用管这家里的弯弯绕绕,安心做你的大夫人就行了。” “我连儿子议亲都不知,算什么大夫人!”章夫人抽抽噎噎:“连麟哥儿议亲的消息,也是从余氏那里听来的。余氏知道我都不知道,大郎你莫非还是嫌弃我没生出儿子?既然如此,我这就搬出去,把家里让给余氏!” 章辽满脸阴沉看着章夫人没有说话。 …… 正在自家小院的章余氏此时正惬意地晒着太阳。 “那蠢货闹起来了吗?”余氏问小跑进门的婢女。 章夫人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是真实的消息,是她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说去的。大郎真是糊涂了,居然想让麟哥儿和一个孤女议亲!日常的疼爱难道是假的吗?这事要是真成了,麟哥儿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闹起来了,如今在和都尉吵呢。”婢女幸灾乐祸道。 余氏满意地点点头。她余五娘年轻貌美又生了儿子,只不过因为出身不好,便只能做一个姨娘。反观大夫人,说是官宦人家出身,也不过是武将之后,没有文采不通情理,连手帕都不会绣,却掌管着整个章家大房。 这样不公平的日子过久了怎么会舒心。 “看来姨娘要心想事成了。”婢女讨好地笑。 心想事成么......余氏也笑,只是略有些遗憾,若是都尉直接把大夫人休了,那才叫心想事成呢...... 只是不太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休。她也只能慢慢让都尉对大夫人生厌,好让自己在章府下人面前地位更高一些。她才二十三,还能熬不过章大夫人吗? “余姨娘!不好了!”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院子。 “不懂规矩!”余氏身边的婢女呵斥道。 “无妨。”余氏大度地摆摆手,“春桃,什么事?” 小丫鬟春桃跪在余氏面前,神情慌张:“都尉说要把姨娘赶出府。” “什么?”余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而几个粗使婆子从院门不请自入。 “大胆!谁让你们进来的!”余氏故作镇定站起身,只是双手紧紧绞着帕子,暴露了慌张的情绪。 仆妇们讥笑:“都尉的命令,余姨娘以后就要住乡下的庄子了,府里容不下您。” 容!不!下! 余氏不敢置信。而几个粗使婆子也没有给余氏反应的功夫,一左一右将余氏架起来,连着余氏身边的婢女也被抓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是大夫人的人!”余氏挣扎起来,但是这几个婆子都是练家子,手上身上都很有力气,养尊处优的余氏挣脱不得,发髻也散乱了。 “麟哥儿呢!叫麟哥儿来!” “都尉呢!叫都尉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唔!唔唔!” “......” 余氏的叫骂被口中的抹布堵住,人也被挟制着带离章府。 途中遇见的仆妇小厮皆充耳不闻,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真可怜。”坐在墙头的顾瑜轻叹。 她面前的护卫抬了抬头,似乎才发现顾瑜,转身弓步架枪。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护卫尖叫。 顾瑜撇撇嘴,都到你头上了还没发现,你这侦察能力还不如将军府办事一年的新人。 不过,这个章辽,还挺有意思的。 顾瑜没有再理护卫,在护卫眼皮子底下几步一跳如同狸猫一样离开了。 护卫惊慌失措地要去向章都尉报告这个消息,但是被门外的护卫拦住了。 “都尉正在见客。”守门的护卫说道。 见客?家里刚出了这种事,见的哪门子的客? 见他疑惑,守门的又补充了一句:“说是海州张家的。” 海州张家啊......那是要涉及银钱了。护卫心想,只好退回。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照理说不应该章辽亲自接见,但是有钱那就另说了。 “是海州张家的,上来先给了一千贯的飞钱。”这般大手笔令门房咋舌,生怕耽误章都尉的生意连忙通报请了进来。 蒋副将也再次站到了章辽身边。毕竟除了家事章辽没有事会瞒着他。 小厮有模有样地施了礼:“我家郎君是海州张家二房的大郎,族中排第三。” 这是报山门。 不过这山门并不响亮,尤其来人只是张家二房的。 但是有钱能鬼推磨,抛的砖就千贯钱,若是有所求又会给多少呢? 章辽与副将同时陷入沉思。 小厮继续说道:“我家郎君此次来寿城是为查账。寿城的钱庄离本家比较远,也容易有误。果然,郎君第一次查便查到了出入。” “但是我家郎君到底是外来人,并无人帮衬。所以以防这边的主事失手伤了我家郎君,郎君便斗胆派小的向都尉借几个人。” 借人?章辽皱眉。 “私自调军是军中大忌,这可是砍头的罪过!”章辽一口回绝。 “并非调军,只是借几个家丁。”小厮恭敬地说道,“都尉家里的都是练家子,也不用打打杀杀,就是保护一下我家郎君。” 如果保护的过程中张三郎被别人打杀,那他们就可以出手了。 借家丁......章辽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心领神会,开口问小厮:“县丞那里去过了吗?” 如果查账乱起来可是县丞做主,做事当然要周密一些。 小厮恭敬答声:“我家郎君说了,张家自己的人若是失了分寸闹过去,劳累了县丞,郎君自然也会给县丞赔罪的。” 章辽没琢磨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蒋副将已经听懂了,贴身附耳:“都尉,这事可以做。” 可以做啊......章辽点点头:“那你家郎君准备给我多少钱?” 小厮汗颜,这也太直白了吧! “郎君说了,总不好白借都尉的人,所以孝敬都尉一万贯茶水费,请都尉怜惜我家郎君文弱,派几个家丁护我家郎君周全。” 一万贯! 章辽“噌”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几案。他在西北十年也不过只攒了五万贯,张家二房的郎君随手就是一万贯!海州张家果然有钱! “好!好!快快!来人带他去挑人!”章辽满口答应。 小厮连忙奉上飞钱道谢。 见小厮退下,章辽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真是怪事。” 蒋副将摇了摇头。 这可不怪。适才这小厮说了,这个张三郎是第一次查账,而且确实查到了出入。这种大家族里,做事并不容易。如果明面指出,定然会闹起来,不强行镇压的话,这边的人势必会在张家人面前诡辩,张三郎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而如果不指出来,张三郎手下的人也会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行事会更为放肆。 能未雨绸缪且舍得花钱,何愁事不成呢? 蒋副将轻笑,这世间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谁能成事端看谁做的准备更充足一些。 “不过,顾家那个遗孤怎么办?”章辽想起了让自己头疼的事。 顾家那个遗孤啊......副将的笑变成了苦笑。 要说怪,那个小娘子才是怪吧。 ...... “顾淮的遗孤怎么样了?”昏暗的屋子里,有温厚的声音响起。 “住进了右安军都尉章辽家。”有人回答道。 屋子里安静片刻。 “那,他们就不好动手了啊。”黑暗里,有人拿起了杯盏,吃了口茶。 屋子里没有人再说话。 等那人吃完茶,才开口继续道:“让他们去杀孙长青吧。” 然后又顿了顿。 “别得手。” 那就是送死了。 有人只答了声:“是。” 没有任何反驳疑问。 第十三章 吵闹 日正初,阿肆跳下马,站在了章府门前,清晨的空气有些冷冽,快要入冬了。 有护卫来问话,阿肆规规矩矩交了名帖报了家门。 孙长青!门房拿着名帖的手一抖,孙长青的人怎么会来拜访他家?哦!顾淮的遗孤还在章家住着呢。 门房不敢做主,连忙通报给章辽。 昨晚章辽歇在大夫人处,所以精神有些不好。 “来的正好,让他快把人领走!”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联不联合也顾不上了,家宅安稳才是最紧要的。因为这个顾娘子,章夫人昨晚念叨了他一个晚上,都是议亲的事闹的!这些有心计的人章府是留不得了,以后麟哥儿的媳妇儿也必须找一个单纯些的。 章辽气恼地想。 “人说,不走。”门房怯怯地回道。 不走?这是他家还轮得到他们说不走? “你不会把他们打走啊?”章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是。”门房果然领了命转身就走。 “回来!”章辽喊住门房,又细细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先把人弄进来,然后派人去请蒋副将。” 门房应声退下。 “你以后住章家好了!仗都打完了还一个劲往章家跑!”寿城的居民坊里,蒋夫人不满地站在门前。 蒋副将“嘿嘿”一笑,安抚道:“是有大事呢,回来给你带采蝶轩的珠钗。” “要最新的。”蒋夫人果然变了脸色,抓着蒋副将的袖子倚在他身上。 “好好好!”招架不住的蒋副将连连答应。 传话的小厮看得目瞪口呆。 “傻愣着干什么,快走!”蒋副将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 小厮缩了缩脑袋,连忙跟上。现在的小娘子,都这么奔放了吗...... ...... “你说,你也要住在我家?”章辽不可置信地问。 阿肆点点头。 章辽看向一边的蒋副将。蒋副将也很纳闷。 “将军说了,过些日子他回西北会亲自来接娘子。”阿肆说道。 将军?章辽想了想阿肆口中的将军是谁,然后怒火中烧:好小子,抢了我的将军之位还让我替你看侄女? “不......”话头刚起,蒋副将就重重咳嗽了两声。 干嘛?章辽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附身贴耳说道:“让他留下。” 虽然不解,章辽还是答了声“好”,然后派人领阿肆去花月院。 “副将可有何谋划?”阿肆一走,章辽就急忙问道。 果然,蒋副将说道:“顾三娘不愿意和我们合作扳倒孙长青,如今孙长青风头又正盛,如果赶走他们,孙长青必然着恼,回西北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们算账。不如把他们留下,卖孙长青一个好,我们也好在西北行事。” 章辽细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这样也太憋屈了吧...... …… 阿肆随着章府的下人一路来到了花月院,看到院外守着两个护卫,院里却没有任何伺候的婢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进了大堂发现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在对弈,并不见顾瑜,一路上强装镇定的他终于绷不住了,惊慌问道:“顾娘子呢?!” 对弈的“小”扭过头回答:“娘子出去玩了......咦?阿肆?你怎么来了?” 这么早就出去玩? “去哪里了?”阿肆追问道。 管家想了想:“去街上了吧。” 街上?阿肆愣在原地,和他想的不一样啊。他还以为顾娘子会老老实实在章府吃吃喝喝等十四郎君来呢。 “对了,郎君接到信了吗?”管家似乎才想起来之前顾瑜还给孙长青写过一封信,于是问道。 信?什么信?阿肆有些糊涂了:“信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在鄯州城探听三娘子的消息,我没有与十四郎君一起走。” 管家点点头:“这样啊,无妨,只是告诉郎君娘子如今在章家呢,你既然知道了,郎君自然也能知道。” 阿肆也点点头。 “不过,三娘子出去街上,你们都不管的吗?”阿肆觉得有些胡闹。 “不会出事的。”管家淡然说道。 不会出事吗?不是在将军府还被刺杀过?阿肆有些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寿城里今日同样热闹,不过热闹的话题已经从孙长青换成了万盛钱庄。 “说是钱庄的主事偷税漏税,被海州来的管事绑起来了。”买糖葫芦的大婶随口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问这个干嘛?” “闲来无事听个乐呵嘛!”顾瑜笑笑。 “你?”大婶打量了一番顾瑜,八九岁的年纪,贫苦的打扮:“能听懂吗?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卖几个糖葫芦去。” 顾瑜抿嘴笑没有回话。 大婶讨了个没趣,挑了糖葫芦付了钱便凑热闹去了。 顾瑜也跟着人群前后,听了一耳朵。 “海州张家的管事来了,说张曜做假账呢。” “被绑起来了,送到县衙了。” “活该!偷税漏税有得罚他!” “这些商人怎么这样,这么有钱还少交税银!” “你这话说的,有钱还能嫌钱少不成......” “听说那些有钱的老爷吃顿肉汤都要把汤喝光呢......” “你说那是你吧哈哈哈......” 人群满满地围在万盛钱庄门口。屋里一个俊俏的小郎君正在与县衙的人谈话,这位就是张家派来的那个管事把。 “长得挺好,事办的也很细。”有小厮在人群外悄声对马车里的人说道。 “张曜这次是踢到铁板上了啊。”马车里的富商感叹了一声,“无碍,没了张曜生意照样要做,去,打听打听这个张三郎的喜好,再问问新的主事是谁。” 小厮应声是。 屋子里,张津张三郎和县衙的人过了手续,将正确的账本呈交上去,目送县衙的人离开。一屋子的人噤声而立不敢乱动。 “徐主事。”张津喊道。 “啊......在!在!”徐主事连忙上前。 他是今日才被张津点名的主事,之前只是一个账房,一直以为这辈子当个账房已经可以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万盛钱庄的主事! “日后陇右这边,还要你好好打理了。”张津看着徐主事说道。 徐主事背后冷汗直冒:“属下定不负郎君所托!” 张津没有接话,环视了屋子一圈。 “我不管之前你们怎么运作的,以后徐主事做了这里的管事,再让我查到有问题,两次的账我一并给你们算。” 十七岁的小郎君说出这种话来没什么威慑力,但是想到他这两天的雷利手段,看到屋子里分散的章家的家丁,没有人敢造次。 张津知道敲打起作用了,然后微微一笑:“当然,如果做的好,我会单独分奖赏过来。” 意思是不走公账开小灶了。 这话让众人斗志满满。 “三郎君放心,以前是张曜黑心,我等小人不敢说什么。徐主事来管事后我等必定改过自新!”众人乱哄哄地说道。 张津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忽然飘到了屋外。 “三郎君,怎么了?”徐主事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屋外人群挤搡,有什么特别的吗? 张津摇摇头,又笑了:“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 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有什么好笑的?屋里的人不解,只有张津的小厮大惊失色。 三郎君,不会,又要买糖葫芦了吧…… 救命啊!他再也不想吃糖葫芦了! …… 街上这两日是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了。 顾瑜把空了的糖葫芦签子放在城墙的角落处,转身回了章府。 顾瑜利索地跳下院墙,还未进屋就开口:“奇怪,院门前边的护卫怎么撤了?知道拦不住我消极怠工?” 屋子里管家接过顾瑜手中的包裹,小声提醒:“阿肆来了。” “阿肆?”顾瑜走进屋子,见到屋里站着的人,“你怎么来了?十四叔收到信了?” 阿肆老老实实又重复了一遍。 “是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下探寻娘子的消息。” “我不知道娘子的信郎君收到没有。” “原来是这样。”顾瑜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几案前,四语递过杯温水。 管家也打开包裹,里边包着两个毕罗,一打开香味便散了出来,只是可惜有些凉了。 “饿了吧,快吃呀!”顾瑜说道。 阿肆没有反应过来,四语接道:“中午章都尉就让人送了饭菜来。” “诶?”顾瑜疑惑,“因为阿肆来了?” “是的。”四语说道。 阿肆听了这两句对话也明白了:“怎么,之前章辽并没有给你们吃食吗?” 四语要答声是,被顾瑜拦下了:“人之常情。” 顾瑜也不想将议亲的事再重复一遍,毕竟闹了两次了,章家的人也再没有议亲的意思,再把此事说给别人听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单吃食的事就够阿肆生气的了。 “太过分了!我一定要告诉十三郎君!”阿肆愤愤不平道。 “些许小事。”顾瑜不甚在意。再说就算章辽不给提供吃食,她不是还能自己“拿”吗?不想拿不还能出去买吗?这件事在顾瑜看来根本不必计较。 “阿肆既然你来了,我有话要问你。”顾瑜忽然一脸严肃。 “我阿耶,到底是怎么死的?” 屋内似乎瞬间留冷了下来。 阿肆僵硬地摇了摇头:“十四郎君还没查出来。” 第十四章 修书 “这事你不用再查了。”京城外的驿站里,有人提前拜访了孙长青说道。 经过十几日的长途奔波,孙长青已经到了京郊,只待休息一晚次日就能进京回复皇命,但是有人等不及这一夜,悄悄前来递话。 “是陆逊陆少府,之前就是他在陛下面前替将军美言的。”来通传的人这样说道。 于是孙长青这才接见了他。 “此事是沈相的人做的。”陆逊严肃说道,“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查不出问题。” “沈相为什么这么做?他是文官,顾三哥是武官。”孙长青不解。 这不解在陆逊的意料之中,他解释道:“朝中三庭分据抗衡想必孙将军也知道。顾淮底子太干净了,没有人可以拉拢到,沈相想推自己的人上位,自然要用些手段。” 孙长青沉默了片刻,“原来,那日你在朝堂说话,是因为这个。” 当然是因为这个,否则哪有无缘无故的帮助?陆逊轻笑。沈渊有沈渊的算计,王充自然也有王充的算计。如果沈渊掌握了西北,那本来三足鼎立的局面就会大大改变。王充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我此次来,也是为了拉拢将军。”陆逊一脸坦荡,“如果孙将军和顾淮当年一样,谁的人也不是,那么谁的人都会对将军动手。” “据我所知,将军在来京的路上已经遭遇过一次刺杀了。” “会有这种事,皆是因为将军如今谁的人也不是。若是孙将军投靠王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别人就算有什么筹谋,也要考虑王相的影响。” 孙长青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这话问得奇怪,但是陆逊没有觉得奇怪。 “孙将军想必也知道我和崔侍郎几日前在朝堂的争论。虽然我竭力保下将军,但是如果沈相当日开口,将军还是会因为杀了西凉王之事获罪。” “朝堂上,也算沈相放了将军一马。” “原来你是在替王相给沈相说好话啊。”孙长青面无表情道。 “非也。”陆逊摇摇头,“我是在替将军说好话。如今的西北将军一家独大,但将军就坐稳了西北吗?” “孙将军此时的精力不该用在以卵击石上。王相愿意保将军,但是不代表沈相就收手了。沈相公如今不再出手,是因为他知道,顾淮死了。” “顾淮死了,虽然战事大胜,但是西北军心还是多多少少会动乱。两位相公虽然争权,但是不会让军中陷入混乱。沈相已经退了一步,我们要做的,是也退一步。” “别再查此事,这事只会耗费将军的精力。”陆逊循循善诱,“当然,将军没有理由信我。只是将军也该知道,如果不稳住军中,把顾淮生前的兵握在自己手里,那顾淮生前二十多年的征战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孰轻孰重,将军自然更清楚。如今掌握西北将军师出有名,如果错失良机把精力用在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上,想必顾将军九泉之下也不会心安。” 孙长青沉默了。 陆逊不再劝说,而是告退:“将军心中会有定数,陆某告辞。” 说罢陆逊果然转身就走不再废话。 “如此坦荡地算计啊……”孙长青默默喃喃,一手抚上了胸膛,那里塞着顾瑜写来的信。 …… 朝堂今日有些不一样。王相公满面春风,沈相公满脸阴沉,一向醉心学术的张侍中今日也破天荒得上了朝。但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西北的将军今日也上了朝。 从顾淮十三年前被皇帝从北地调到西北起,十三年来顾淮从入过京,更别提在朝堂上见。 不过现在是孙长青做将军了。 孙将军手刃西凉王,又受圣人提拔,自该是入朝谢恩的。 “……运筹帷幄……手刃西凉王……”太监在殿内扬声宣读早就拟好的公文。大概就是说孙长青功劳甚伟,圣人赏识,特此宣告再口头表扬一番。 顾淮已死,他的功劳自然都被加到了孙长青头上。公文里果然只字未提顾淮之前的筹谋——毕竟顾淮已经死了,赞扬一个死人岂不是给活人难堪? 听完宣告的孙长青认认真真地跪下行礼:“臣谢主隆恩。” “爱卿平身。”皇帝说道。 然而殿下的孙长青并未平身。 在殿前失仪可不行。太监暗暗替他着急,可别把好事变坏事了。 跪着的孙长青再次叩拜行大礼。 “臣逾矩,请陛下彻查顾将军遇刺一事。”不大的声音却震得殿中每个人都呆若木鸡。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有官员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孙将军在说什么话......顾将军当初是被西贼杀了......陛下早已知晓......”陆逊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低着头给孙长青打眼色。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莽夫不要与整个朝堂为敌啊......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有离得近的太监可以看出圣人的面色有些僵硬。 孙长青依然伏地长跪,但背脊直直。 大殿里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不能让皇帝先开口!如果皇帝开口此事就必须要有结论了!王充眼神示意陆逊说话。 陆逊觉得双腿有千斤重,无法迈步,这......说什么好啊...... 大殿最前的官员队伍里,有一个陌生的身影站了出来。 张衡! 百官心中惊呼:对呀!张侍中今日上朝了!难道他早就知道今日朝堂会有大事?他会如何应对? 张衡迈步,四十七岁的他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因为醉心学术的缘故,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大儒的端正。 他不紧不慢走到殿前,看着跪地的孙长青:“孙将军是对顾淮之死有疑虑了?” 居然是问。问,就是让孙长青说了!张衡这是想干什么!王充和沈渊同时投来恨恨的目光。 “是。”孙长青回答。 “可有证据?”声音儒雅随和,如同张衡的外表。 与此同时陆逊背后直冒冷汗:孙长青不会把他卖了吧...... 证据么?没有。孙长青耿直地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就是风闻了。 张衡见孙长青摇头,自己则是点点头:“孙将军没有证据,是为失妄。” “孙将军喜获封赏殿前失仪忘形,臣以为是人之常情,只是有过要罚,孙将军可认?”张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醇和,似乎不是在数别人的罪,而是在讲学一般。 “臣,认罪。”孙长青说道。 认罪?他认罪?朝堂上的百官全都摸不着头脑。 这算什么?开口点火,结果还没着起来自己就先扑灭了?这孙长青是傻的吗?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缓和开口:“孙长青御前失仪,罚俸一年。以后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要再告到御前了。” 孙长青恭敬地应声是,谢礼退下。 朝会似乎就这样草草收尾了。 沈渊想不到,王充也想不到。 “他这是干嘛?自污?”下了朝的王相公在自己的书房发出疑问。 书房里的谋士和官员都蹙眉沉思。 最终还是陆逊先开了口:“孙长青在殿前这么说,应该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不追究了。” 有什么能比在皇帝面前放下来的直接呢?一旦放下,以后就再也闹不起来了。 “那张侍中呢?”有人忍不住问道。当时朝堂上如果张衡不接话,孙长青就不是罚俸这么简单了。 是啊,张衡为什么会说话?他不是一向最抑制武官吗? “看来张行公也想把手伸到军中了。”张衡,字行公。 似乎除此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众人再次无言。 “不过,这个孙长青......”王充口中念念:“不知道该说他耿直还是该说他大胆了。” 第十五章 权益 “孙长青此人一向如此。”太监小心翼翼地奉茶,然后说道:“他心思耿直,认准了一件事是藏不住的。如果真被他查到什么,朝堂上不会这么快认罪的。” 皇帝吃了口茶,不以为然:“那他朝堂上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若是有意孙长青便是在扮猪吃虎,若是无意......那孙长青当真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儿郎了。 “奴以为孙将军此举合情理。”不管有意无意,孙长青朝堂上的举动都符合他在人前的耿直形象。 合情理...... “孙长青的妻儿呢?”皇帝忽然问道。 孙长青当然是有妻儿的,只是并未随军聚少离多。当然,孙长青成为将军后自然是要常相聚了。 “在蜀州。”太监回答。 “如果封个诰命......”皇帝喃喃。 “于制不合呢。”太监提醒道。毕竟西凉王投降后被杀的事百官是知道的。虽然罪名在朝堂上被陆逊带过,但是不可否认这事依然成为了孙长青的污点。 太过奖赏,会引起朝中不安。 何况今日早朝才问了他的罪,贸然嘉奖,不合规矩。 他是一代明君,做事要考虑周到。 皇帝陷入沉思,太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陛下,其实有更好的人选。” 更好的人选? 哦......顾淮的遗孤啊…… …… 崇文十四年深秋,在孙长青进京朝拜过后的第二个大朝会上,崔侍郎上本奏请追封顾淮,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顾将军。 其实哪有人真的忘了顾淮的事?只是顾淮已死,西北战事又不等人,战事落定后紧跟着就晋封了孙长青,于是此事就被搁置了下来。 如今西北战事、封赏都快落幕了,还没有人提顾淮的事,大家都以为此事要被略过,哪成想这个死人还是有人惦记的。 而且这个提起顾淮的,居然还是沈相的人。 “果真是和解了?”有人疑惑地小声嘀咕。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朝堂上崔元还在滔滔不绝:“......北地征战十年平了后梁,又在西北运筹帷幄十三年,若不是顾将军打下的基础牢固,也不会最后战胜。” “崔侍郎此话有失偏驳,边境之事又怎会是一个人的功劳?”虽然闹不懂沈渊想干什么,但是怼就对了!于是陆逊又走了出来。 崔元附和笑道:“陆少府说的是,边境只是怎会是一个人的功劳?” 孙长青赏得,他的三哥就不赏得? “何况这些也作不得假,昨日陇右军的将领齐上了一道折子,奏西凉事,详细说明了战前战后的部署,大赞顾淮生前筹谋得当,这才让孙将军有机会一举歼灭西凉。” 西北的折子什么时候递到京城的!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陆逊大惊,攥紧了手中的笏板,连忙低头微侧脸看王充,王充也攥紧了笏板。 这京中居然有消息是他也不知道的...... 没有人注意到百官前的沈渊同样震惊...... 事情起的猝不及防,陆逊上来露了怯,其他官员也不好贸然发言,于是皇帝顺理成章地在朝堂上宣布追封顾淮为平西侯,其女顾瑜为平西郡主,赐万贯,绢绸百匹,宫妇仆役共计二十八人,暂留修义坊。 合情合理,无人反对。 ...... “我虽不知你什么时候也成了张衡的人。不过你既然投靠了张衡,就别回我这里了。”沈渊冷眼看着走进书房的崔元。 如今朝中的人都默认了孙长青是张衡的人,除了张衡和孙长青不知,其他人都心照不宣。 崔元在朝堂上为顾淮的遗孤请封爵,这岂不是在给张衡的人添砖加瓦? 看来身边有内鬼的不止顾淮,还有他沈渊啊! 对于沈渊的不满,崔元心中早有预备,他二话不说跪在地上,行大礼叩拜:“请相爷听我一言,今日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沈渊没好气地笑:“顾淮人都死了,还要上赶着去给他追封,安顿他的遗孤......” “崔九郎,你事情未免管得也太宽了。” 崔元对沈渊的话中的不满恍若未闻:“属下本不该说这个话,但是属下还是说了,皆因昨夜有人拜访......” “你想说陆逊也找了你?”沈渊讥讽道。 崔元摇摇头:“不,是全福。” 全福?沈渊变了脸色。 皇帝身边那个全福? 如果是皇帝的命令,那确实怪不得崔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一个官员做什么,官员还能拒绝吗?就算是死也不能抗旨啊…… 不过陛下为什么要派全福来给崔元带话? “其实属下也不知道为什么福都监选了我。”崔元也很疑惑。 沈渊看在眼里,这疑惑不似作假,他是真的不知。 想想吧,皇帝为什么要追封顾淮? 只一会儿,沈渊已经想明白了。 “陛下这是......对孙长青生忌了。” 生忌?崔元不解。他说就是给孙长青添砖加瓦,陛下说就是对孙长青生忌? 沈渊忽然哈哈大笑:“去,给章辽写封信,让他派人护送平西郡主进京。” “再让章辽暗中收编陇右军。” “那……西北岂不是大乱?”崔元大惊失色。沈相王相以前再怎么争权,也不会乱了大周,难道如今连这一点儿也不顾及了吗? “西北不会乱的。”沈渊胸有成竹道:“因为陛下也晋封了顾淮的遗孤。” 晋封了顾淮的遗孤,陇右军只会士气大涨,武将们会觉得有此明君自己就算战死边疆也是值得的——谁不想自己的身后事还有人惦念呢? 有这样的陛下在,军伍的变动已经不重要了了,因为军心已经稳了。 “所以,现在是吞并西北的好时机。” 已经拔脚回西北的孙长青听闻消息喜不自禁,谢过来传话的太监,又说了许多陛下如何仁厚的话,然后一个人默默回到房间,脸色阴沉。 这,可不是好消息啊。 脑海中回味着太监方才兴高采烈地说:“陛下顾念顾将军遗孤孤苦无依,特此封赏,实在是皇恩浩荡......” 孙长青却感到如芒在背。 皇帝怀疑他了。 虽然朝堂上是崔元开的口,但他知道皇帝确实怀疑他了,不然不会前脚催促自己回去西北掌权,后脚就追封了顾淮,加封了顾瑜。 皇帝是要为了一个合理的人质啊…… 折子的内容他自然也是知道了,西北的将领上报顾淮生前的部署,字字属实。没有说孙长青没有功,而是说孙长青的功劳与顾淮的筹谋密不可分。这本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递上来的时机不对,这分明是想消磨陇右军,让沈渊和他继续斗下去。 这招,一石二鸟啊…… …… “陛下这招一石二鸟之计甚妙!”全福在一旁由衷地夸赞道。 皇帝坦然受了这夸奖,微微一笑:“其实,是一石三鸟。” ...... 第十六章 将军 随着天子使者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宣读一遍公文,顾将军的消息一路上传开了,甚至不在路上的地方也传到了。机灵的官员知道圣人此举是为了收买人心,借风使力大肆宣扬;耿直的官员觉得陛下仁善果然一代明君,也大肆宣扬。整个大周都知道了顾将军被追封为平西侯,他的遗孤也被加封为平西郡主,接到京城由圣人抚养。 “圣人果然仁厚!” “死了还能被陛下惦记呢!” “顾将军若在九泉之下得知,定然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朝有此明君何愁不繁盛!” “我都想去当兵挣个功名了!” “......” 街头巷尾传满了这样的话。 “这动静,跟下大诏似的。”有人笑着说。 “慎言!”天子的玩笑可开不得!他的友人善意提醒道。 虽然不是大诏,但大周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了,就连茶馆说书人也不忘添油加醋领着一众百姓高呼陛下圣明。 因此天子使者还未到寿城时,顾瑜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同时,孙长青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寿城。 “果然一来就去见了顾三娘。”蒋副将捋着胡须说道。 “没说拜见我吗?”章辽不可置信。这里是章家!是他家! “哪里顾得上。”蒋副将笑道。 怎么就顾不上了?章辽愤愤。 “阿瑜!”孙长青急步闯进花月院,屋子门口整理地站着七八个人,有婢女上前奉茶。 孙长青没有接过茶水,而是半跪在顾瑜面前,仰头认真地打量她的形容。瘦了,也高了,也愈发有气度了。 顾瑜扶起他:“十四叔。” “哎!”孙长青应声。听她这一声“十四叔”似乎心才放下。 顾瑜又向门外看了看,随行的皆是普通兵丁,没有见到彭绍。 “去屋里说吧。”管家在一旁说道,然后示意所有人退下。 “留下伺候吧。”孙长青却是如此说道,然后先一步走进屋子里。 嗯?顾瑜不由地看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要离去的众人迈开的步子也转向了屋内。 “我收到你的信,想着就快回来了,便没有写回信……”孙长青顿了顿,“谁成想陛下追封了三哥不说,还加封了你,让你进京住。” “我听说了。”顾瑜点点头。 “你父亲虽然被西北奸细害死,但好在陛下仁厚,你不必担心后路无依了。”孙长青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 顾瑜感激地点头:“陛下圣明。” 这两个人的对话......略显有些客气吧?章府的婢女们听得疑惑。 “我回来西北还有要事,三哥死后陇右由我接管了,陛下很是信任我。”孙长青继续毫无表情地说道,“我要先去将军府处理公事。你先住在章都尉家里,等使者来宣旨接你去京城即可。” 顾瑜点点头:“好的。” 怎么还越来越客气了...... 孙长青便准备走,但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晚上要好好盖被子,如今夜里凉了,风很冷。也不要出去玩了,外边不安全。” 顾瑜乖巧地应声是。 这场面章府的婢女们没有见过,虽然疑惑,但想着孙长青到底是她长辈,所以她如今的乖巧也可以理解。 孙长青走后,对话自然又被报到了章辽那里。 “留在章府?”章辽听到婢女的汇报觉得不可思议。人都来了怎么还把孩子丢在章家? “是的。”婢女答道,但想起这二人适才的对话,神色不免有些怪异。 章辽自然注意到了。 “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了吗?”章辽有些紧张。 不该说的?除了看上去客气得有些奇怪之外,倒是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于是婢女摇摇头:“没有。” 章辽放下心来:“看来没有告我的状......” 章辽放心了,但是有人放不了心。 花月院的婢女通风报信的去通风报信了,偷懒的去偷懒了,阿肆也跟着孙长青离开了,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顾瑜三人,。 “娘子,不去问个明白吗?”管家忍不住悄声附耳。 “不能去,十四叔身边不安全。”顾瑜说道。 怎么看出来的?管家纳闷。 四语也紧张得凑近,压低了声音:“那十四郎君会不会出什么事?” 顾瑜沉默着想了想,然后说道:“应该不会。他能安全回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事。” “但是......”管家皱着眉,“我们还是不知道谁害了将军啊?” 顾瑜叹了口气:“既然十四叔不提,可见是他现在不能提。” …… “其实娘子很聪明。”回鄯州城的马车里,阿肆忍不住悄声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我知道,但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孩子,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可那是京城啊……那么多达官显贵,哪一个好惹……阿肆腹诽。 “只要我稳住西北,她自然安全。” 只要他还有让皇帝挟制的筹码。 …… 宣旨的使者已经走了一个月还没到,换成平时,快马加鞭十几天就能从京城走到寿城。 顾瑜没有嫌使者走得太慢,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在屋里做东西。 材料都是章府的人买回来的,自那日孙长青说罢外边不安全之后,顾瑜果然没有再翻墙溜出去。 其实也不用溜出去,溜出去是想从街上打探消息,如今带着消息的人回来了,却不告知消息,可见街上的消息也一定被完善成可以被百姓听到的样子了。 “黑豆,枸杞,何首乌......地黄根......蜂蜜?”管家看着纸包里被拿出来的材料,越发看不懂了,“娘子是要熬煮补汤吗?” 两个小姑娘在细致地分拣东西。 顾瑜摇摇头:“不啊,是给皇后娘娘的谢礼。” 谢礼?受此晋封是该答谢,不过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礼。 “这是还没做好,等东西做好就好了。”顾瑜说道。 “娘子是要做什么?”管家好奇地问。 顾瑜笑了笑,没有停下手上分拣的活:“我想着皇后娘娘千金之尊,珠宝古玩见得数不胜数了。我们呢,也没多少银子,与其倾家荡产买金银器送过去,不如猎奇一些。” “所以我打算制一些染发剂送给皇后娘娘。” 染发剂?那是什么? 顾瑜看出了管家的疑问,回答道:“就是让人白发变黑的东西。” 管家大惊:“那岂不是神药?” 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娘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难道是前几日出门的时候被骗了? “娘子好厉害!”四语一脸崇拜地赞叹道。 “哈哈哈!”顾瑜被四语的反应逗笑,条件反射想摸摸四语的头,但想起手上还有药屑,于是收回了手,解释道:“嗯......不是药,是涂在头发上的,大概可以保持两三个月......白发还会长出来的,到时候再涂一次就好了……” 听上去挺简单又挺麻烦的。不过管家没有再问,老老实实在一旁打下手。 材料很快被分拣完,顾瑜三人把材料摆在院子里晾晒,又让章家送来了醋,将黑豆泡了起来。等晾晒完将材料捣成粉末熬煮即可,接下来就是等了。 章辽对此不感兴趣,没有多问,只吩咐下人们顾瑜要什么只要没问题就买给她,毕竟天子使者快来了,面子功夫要做足。 章夫人很好奇。府里的事她都想负责,但是鉴于上次在花月院闹了笑话,脸皮薄的章夫人这些日都没有打扰顾瑜,就像忘了她一般。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余氏也被赶了出去,麟哥儿又养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又行了。 “据说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能使人白发变黑呢!”前去探听消息的婢女说道。 白发变黑?章夫人当场就有些激动。她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了,虽然没多美貌又生于武将之家,但她也是年轻时也是爱美的。只是岁月不饶人,无数个清晨她梳洗打扮时,看着铜镜里那张日益衰老的面孔,发鬓几根白发尤为刺眼。 只有人老了才会有白发,她老了吗?她还没有生出儿子,就已经老了啊...... 于是当章辽心慌慌地闻讯而来的时候,就看见章夫人和顾瑜一起坐在屋子里,盯着一个小炉子聊天,身边围着一群下人。 居然没有闹起来吗?章辽吓了一跳。 见到章辽来,章夫人也止住方才的话茬,转为向章辽打招呼。 “呀!大郎你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章辽摸不着头脑。 屋里的众人将蒲团绕着小火炉放置跪坐,火炉上是常见的陶瓷罐子,底部被烧得黑红。一个婢女正拿着三指粗的木棍在罐子里搅动,里边不知道放了些什么,随着搅动烘出来的味道有些香腻刺鼻。 “做染发剂呢!”章夫人笑着说道,说罢还扭头问顾瑜:“顾娘子,是染发剂吧?” 顾瑜亦是笑着点点头。 章夫人继续笑着道:“说是做好之后在洗头后涂抹在发丝上,然后用铜斗烘半个时辰,发丝就能漆黑如墨。” 哪会有这种东西......章辽撇撇嘴。 不过,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章辽呆愣愣地看着满脸笑容的两个人。 第十七章 皇恩 熬煮的炉子加了两遍柴,里边的浆膏愈发黏稠,章辽见没有闹起来早就走了,章夫人也等得不耐烦,不再跪坐,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顾娘子,还有多久啊?”章夫人满脸的微笑也变成了焦急。 “快了。”顾瑜只是这样回答。 罐子里的发膏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还需要放凉才能用,不过快立冬了,放凉差不多等两三个时辰就可以了。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章夫人还没有回去,心思有些太明显了。不过章夫人倒是提前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很多菜。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顾瑜没有赶人的意思。 “夫人准备了烧尾宴、金乳酥、汉宫棋、磓子、毕罗、巨胜奴、杂锦鱼球粥……”婢女们一边介绍一边把饭菜端上矮桌。 这么多......顾瑜咋舌。女人为了美还真是疯狂啊...... 这么明显的讨好,也就章夫人才做的出来了。 于是顾瑜开心地享用了晚饭,章府的厨子手艺还可以,烧尾宴鱼皮微焦,鱼肉嫩滑;金乳酥满口都是奶香,虽略有些发干,但是整体不错;汉宫棋入口绵柔;磓子满满的枣泥香味,因为复炸又酥又脆...... 茶足饭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一点菜底没有剩下,章家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童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其间章夫人还未出嫁的女儿章七娘也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是催促她快些回去。 章夫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一群人的劝说中回去了,但可以预见第二天肯定一大早就会来。 顾瑜她们倒是没出什么力气,做染发剂只需要注意原料比例,熬煮的时候也是章府的婢女在搅动,两个小姑娘打了一套拳,又开始下棋,管家见没有什么事便退下了。 翌日果然一大早就被章夫人叫了起来,章府的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一脸兴奋地跟着过来,她们虽然还小用不上这种东西,但是章夫人很上心,她们不得不也上心,于是花月院里一群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章夫人要试吗?”顾瑜打着哈欠问道。 要试吗?若是昨晚没准章夫人就答应了。但是经过一晚上的冷静时间,章夫人有些犹豫。 毕竟顾瑜才九岁,毕竟之前从未听闻过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她说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就如此放心的。 顾瑜看到了章夫人的神情,不以为怪。说道:“我先去洗漱,等下如果章夫人还没想好我就在古伯头发上试。”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章夫人放下心来,决定先看看古伯使用后的效果。 于是四语和顾瑜眯着眼准备洗漱,婢女们这次有眼色地抢过脸盆去打水。 因为顾瑜是冬日,婢女们不得不现烧水,因此等待的时间便更长了。章夫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又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好容易等顾瑜洗漱完毕,婢女们又被安排烧水。 工具人古伯被抓来当小白鼠,被迫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躺下,管家觉得拘谨又异样。 发包被顾瑜拆开,四语在一旁打下手。 先简单地将头发洗了洗,然后沥干,婢女们将罐子搬到顾瑜手边,顾瑜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板刮了些染发膏,然后刷在管家头发上,四语递上梳子接过木板,顾瑜将刷完染发膏的头发梳了梳,接下来就是一直重复,刮染发膏,梳头,刮染发膏,梳头…… 约摸过了两刻钟,顾瑜用脸巾将古伯的头发包住,说了声可以了。 又过了两刻钟,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顾瑜打开脸巾,将管家的头发冲洗了几次,黑灰色充满了脸盆。 淘洗三四次,终于干净了,婢女们给管家烘干头发后,管家羞涩地起身,长发如墨散开。章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本许多白发的管家如今满头青丝,虽然发根处似乎没有染到,但这效果已经不错了。 其他众人也看得呆呆。 “顾娘子……这……这就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吗?”章夫人看着管家的头发,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她的头发,应该也可以如此吧? “是呀!”顾瑜灿烂一笑。 “那,我……我的头发……”章夫人这时候居然扭捏起来。 “自然也可以染黑。”顾瑜依旧笑着说道,“不过,得等到皇后娘娘染完以后。” “……” 什么?众人愣住,仿佛被点了穴。 “是这样的,这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岂能大家随便用呢?”顾瑜依旧笑。 章夫人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姑娘,心头再次滑过那句话:“这是什么孩子!” “可,你家管家不是也用了吗?”章府的小娘子不甘心地质问道。 是呀,你这是不是故意在气章夫人?众人怒目。 顾瑜收起笑严肃说道:“古伯是为皇后娘娘试效果,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方才我也问了章夫人,要不要试,夫人自己拒绝了。” 方才?好像确实如此......不过不是在古伯头发上试玩再给夫人染吗? “顾三娘,你耍我呢?”章夫人反应过来,厉声问道。 顾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章夫人不要闹了,送给皇后娘娘的物什若人人都先有,那算什么猎奇?” “……” “让她滚!让她滚!”回到自己院子的章夫人怒骂着将杯子摔到地上。 “这话有些耳熟?”底下伺候的婢女疑惑地窃窃私语。 可不是耳熟么,顾娘子刚来那天章都尉就是这个反应。 “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又不是咱家的娘子,可不会惯着你。”章辽无奈地说。 下人们又被支去屋外,屋里的章夫人来回踱步怒气冲冲。 “我在那里哄了她一日!她都没有跟我说!她就是故意的!”章夫人尖叫道,“把她赶走!” 章辽叹了口气:“赶她走你的染发剂还要不要了?” “哪有染发剂!那贱婢根本就是戏耍我呢!”章夫人越想越生气,“你不赶她!我去赶!” 章辽伸手拦住,然后说道:“昨夜染发膏晾完她就亲自来送了一罐。” “管她......咦?大郎你说什么?”章夫人又怒转惊,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抓住了章辽的手。 章辽见章夫人不再激动,于是慢慢说道:“其实昨夜刚做好后她就送来了一罐,但是这个要保密。”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章夫人不以为然。 但是章辽严肃地反抓住她的胳膊,说道:“她做这个,已经说了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皇后娘娘还没用,你就用了,合适吗?” 章夫人呆住:“合......”合适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确实不合适。 “你带了那么多人,她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给你也染一次头发。”章辽说道,想起昨晚顾瑜跟他叮嘱这些话时,他听得一背冷汗——原来险些酿成大错。这些一肚子计谋的人真是了不得,不管年纪有多小都不容小觑。 “那她怎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她她今日也不会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怎么说?当着一院子的下人的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再说就算她说了,你肯听吗? 听不听的反正她当时没说嘛...... 不过听到这话章夫人终于散了气,又焦急地问:“大郎,那她送来的东西在哪里?” 章都尉松开抓住章夫人胳膊的手,站直说道:“等京城里皇后娘娘先用过,我自然会给你。” 章夫人欲哭无泪。 早知道早上顾瑜问的时候,她就应该答应的。等皇后娘娘用过......那又要一个月了吧...... …… “娘子,你为什么还给她一罐呀?”四语不懂,她们和章夫人的关系并不好,可以说还交过恶呢。 “这算什么交恶。”顾瑜笑笑,“人之常情罢了。” “娘子真是好人。”四语不懂什么是人之常情,她还太小,但是娘子说什么,肯定就是什么。 “是吗?我也觉得我挺好的。”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 其他原因当然不好跟四语说,主要是说了四语也听不懂。 她们打扰章家这么久,其实章家没有义务收留他们。但是章辽一直没有赶她走,不管是因为有所图谋还是贪图名声,章家确实在不经意间保了她的安全。是喜欢章家吗?算不上。一罐染发剂而已,在这里可能很稀缺,但其实也只是小玩意儿罢了。 而这种小玩意儿能笼络一个人甚至一个章家,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章夫人的“癫狂”也让她有了新的想法。或许这个染发剂除了给皇后娘娘,还可以作为售卖...... 当然,也得皇后娘娘用过以后才行。 顾瑜正想着到了京城后怎么卖染发剂的事,管家就进门来说天子使者在催了,问什么时候走。 “还以为他走了一个月才来是不急呢。”顾瑜小声嘀咕,然后应声:“没什么可拿的,把罐子带上就去吧。” 这个闹得章家鸡飞狗跳的小娘子终于要走了,章家的人纷纷松了口气。 顾瑜挥一挥衣袖,只带着一罐染发剂就离开了。 一行车马约有二十人,除了四语、管家和天子使者,还有随行的兵丁护送。一路上都是官道且离边塞越来越远,再出现刺杀就不太合适了,所以回京的路上倒是平安顺利。 这边风平浪静,另一边就肯定会波涛汹涌。 第十八章 和谐 陇右军因为顾淮已死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士气低迷了很久。虽然西凉已灭,但是想到顾将军已经死了,每个兵丁都很难过。他们是与顾将军在西北同吃同住共同坚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人。顾淮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成了一种信仰,他们对顾淮的崇敬远胜西北的百姓。 直到圣人下令追封了顾淮,又加封了顾瑜,将士们才稍感安心。虽然顾将军不在了,但是陛下似乎是和顾将军一样的人。 有这样的爱兵如子的人存在,纵使有一日会战死,也觉得是值得的。 陇右军的军心稳了,沈渊的手便伸向了西北。孙长青在路上耽误了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陇右军已经被蚕食了两成,大多人被编入右安军,另一小部分被编入六安军。 六安军现任的将领也是沈渊的人。 所以沈渊到底是在西北战役结束后占了便宜。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看着沈渊的势力越来越大,王充不可能不行动,今日朝堂上的事,就是因此而起的。 “张侍中今日又上朝了。”崔元小声说道。 沈渊面无表情:“如今我占了便宜,他们自然是要咬一口回去的。” 崔元还要说什么,台上的太监已经高声唱和圣人上朝,陛下既然来了,再说话就不合适了,于是崔元抱着笏板乖乖站好。 随着皇帝落座说完客套的开场语,陆逊从百官中走出:“臣有本奏。” 沈渊和手下的官员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如今我大周地广物博,周围列国为敬,百姓安居商户乐业,实乃天朝。然孟夫子有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我朝有法家拂士,却无敌国外患,如今正是需要未雨绸缪之即。” “故而臣斗胆请圣人着令,修筑长城。” 历朝历代皇帝基本都修筑过长城,为了防御外患,这提议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修筑长城需要人力物力,沈渊身为六部尚书,自然管的是钱财和人力。 王充这是打算借着军事的力,来消磨他啊。 沈渊看向王充,视线如刀。 王充根本不在意,怨恨是败者的事,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失败的只可能是沈渊。 “边防工事向来是朝中大事,如今西北战事刚落定就修筑长城,陆少府可知需要多少物力财力?”户部侍郎姜正应对道。 修缮的事与户部密不可分,他出来比崔元出来合理。 “边塞稳定,百姓才可安居,百姓安居,才有我朝。”陆逊说道,“若边塞不稳,何以稳民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为臣说到底还是要惧怕民心,否则史书上留马明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圣人自认明君,百官自认贤臣。 陆逊这番话更是说得义正言辞,仿佛不是为了党争,而是为了社稷为了大周。 姜正不慌不忙接道:“不修长城也是为了民心。” “我朝西北战事陆陆续续持续了十三年,在此之前与后梁又有数十年的征战,边关连年战乱,耗费巨多,即便如此税收依然从未涨过。这般巨大的耗费却从未伤及百姓,这才是民心所向。如今战事已定,内外无忧,正是发展民生的好时机,若在此时修筑长期,必定掏空国库,这些人力钱财难道陆少府难道打算自己出吗?还是说要再上奏请增加赋税?” 你今日敢上本请增加赋税,明日民众的唾沫就能淹死你! 民治赋税不是陆逊擅长的,但是陆逊没有觉得羞愧,而是从容退下,又有官员走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注1】然无弃之不用者,何哉?皆因边境事安则民心安。此时西北战事虽已定,但尔等又敢保证日后不会有其他劲敌出现吗?彼时待如何?临阵磨枪吗?”此人声音洪亮,言之凿凿,引起一片赞同。 许攸。姜正心中念着他的名字。吏部的一名普通文官,虽然处于六部之中,但并非六部所有人都是沈相一党,许攸便是王相一党。 “那依许朝议之言,便是要不顾民生了?”姜正冷笑着反问道。 “非也。民器之耗乃是户部之事,如有障碍理应户部官员设法解决,并非顾左右而言他。【注2】”许攸亦是义正言辞地说道。 这便是把锅甩给户部了。 真有你的!王充心想。沈渊,这次不愁你不输! 朝堂上陷入片刻沉寂,连龙椅上一直未发话的圣人也不打算定论。 不过没关系。王充暗自握紧了笏板。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端看沈渊有无后手。就算沈渊有后手,隐患也会就此埋下,他日若边境突然战事,今日之事就是问罪沈渊的理由。 王相公志得意满得意洋洋,然而下一秒笑容就裂开了。 一直未在百官之列,立于百官侧边的御史中,张衡走了出来。 “臣以为许朝议所言有失偏颇。”一如既往的醇和的声音响起。 张衡!你敢坏我好事!王充的笑容僵住,一脸不可置信。 张衡在朝堂中话并不多,一直是醉心学术的形象。朝中的政党之争一直都是沈渊和王充在斗,张衡一直在修书写文,对于这些鲜少发话,张党也是朝堂看起来最与世无争的一群人。 最近张衡的话似乎越来越多了。上一次表面问罪孙长青,使孙长青和沈渊暗地“和解”,这一次又是出来帮沈渊说话。 张衡,你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安稳了! 张衡没有在意王充的敌意和沈渊的惊讶,不慌不忙说道:“前朝不能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惟解筑长城以备西凉,情识之惑,一至于此!圣人今委任孙长青于凉州,遂使西凉城败,塞垣安静,岂不胜远筑长城?”【注3】 张衡的话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力量,因为战事不可琢磨,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一概而论的。但他要做的也只是出来说这句话。 因为张衡出人意料地站出来,朝堂上的争执暂无定论,陛下既没有说修长城,也没有说不修长城。毕竟是边防大事,其中需要考虑的太多,许攸的忧虑也是皇帝的忧虑。民生问题是国之根本,有时候更甚军事,不能踏错一步。 修筑长城的提议被暂且搁置下,但是这个事情不会就此打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朝堂定然是沈渊和王充的人每日辩驳。只是张衡掺和这一脚,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张侍中和沈相公联手了?”下了朝的相府依然热闹,一众人皆是愤愤又疑惑不已。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联合起来的,但不可不重视啊。”一名红袍玉带官员说道。 是啊,如果张衡和沈渊联合起来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陆逊则在一旁若有所思…… 按理说,张衡和沈渊不会联合,因为政党不同。沈渊势大,这对喜欢玩制衡的皇帝来说并不是好事,圣人本应也打压沈渊的,但是圣人没有,他今日在朝堂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说话,就意味着圣人恐怕不想修长城。陆逊那时就想到了,所以他借势退了下来。 圣人为何不想修长城?这也是陆逊今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们可以指责户部办事不利,但是户部的问题一时不会解决,身为皇帝必然是要考虑现实存在的条件——此时连年损耗,户部的存底不益修筑长城。 所以,张衡的话虽然没有多少力量,但偏偏是圣人想听的,圣人也能借此将此事置后…… 陆逊看着书房里依然争得面红耳赤吵闹不休的官员们,默默拿了纸笔给王充写了自己的答案。 而在寝殿的皇帝,也召来了探听消息的太监询问此事。 虽然张衡的话深入他心,但是他还是要知道张衡和沈渊暗地里有没有勾结。 身为帝王,多疑一点儿不是很正常的吗?皇帝想道。如果张衡真的和沈渊暗地有勾结,那对于朝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三足鼎立的局面能解决好很多事,但是一言堂不会。更何况官员权势太大,就容易起一些不改起的念头,防微杜渐才是正道。 太监全福行了礼答道:“张行公暗中没有和沈妙才有过接触,两人手下的谋士和大臣也未曾合计。” 没有联合?皇帝摩挲着青花瓷杯盏。全福所说必然是他能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这两个人没有联合。但是凡事就怕万一,皇帝不会留这个万一存在。 “派人盯紧沈渊。”皇帝说道,品了口茶,又顿了顿,“让陈四仔细查探。” 陈四是皇帝在沈相府里埋下的一颗棋子,负责查探相府日常异况然后报给全福。 全福应声是,连忙行礼退下了。 君心不可测,从他在皇帝身边第一天起,就知道这个道理。 【注1: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李白《战城南》】 【注2:顾左右而言他。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注3:不能精选贤良……岂不胜远筑长城?出自《旧唐书·李勣传》,原文是唐太宗李世民赞李勣。唐太宗李世民认为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比修筑万里长城更管用。】 第十九章 党争 立冬这日,顾瑜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此处的京城并非长安城,而是洛阳城,城中有洛水横穿,街景繁华,水景秀丽。虽然已经是立冬,但因为在中原腹地,气温并没有太冷。 穿着青花纹蓝色襦裙的顾瑜径自跳下了马车,在“人凳”讶异的目光中走进了修义坊的一处宅子里,四语和古伯紧随其后。 天子使者回宫复命,顾瑜本也该跟着去的。但是圣人最近被朝堂吵的焦头烂额,没空理会顾瑜的“答谢”,于是便先在宅子里休息了。 还没等顾瑜喘口气,就看见入门的影壁后整整齐齐站着一群宫婢,吓了三人一跳。 “平西郡主安。”宫婢们齐齐施礼。 其中一个稍年长的走出来介绍道:“我等是圣人赐予郡主的宫人,共主事一人,尚仪局指导两人,上等宫女一人,余皆为御洗杂扫。奴是这些人的主事,人都称一声甘娘子。” 顾瑜乖巧地喊了声:“甘娘子。” 甘娘子满意地抿嘴笑。 顾瑜指了指古伯,介绍道:“这是将军府之前的管家,大家都叫古伯,在我阿耶手下很多年了。” 然后又指了指四语:“这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们一起长大的。” 甘娘子心中记下,施平礼。虽然顾瑜没有多交代什么,但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个管家不能使唤,这个婢女也不能使唤,都是顾瑜身边的人。 甘娘子支使婢女们接过顾瑜三人为数不多的行李,又引着她们去大堂吃茶。 因为顾瑜还是个孩子,所以茶中没有放盐醋香辛料之类的,而是多了几块晶莹剔透的果肉,顾瑜就着茶水吃下,滋味略甜,是梨子。 “冬日吃梨子润肺。”甘娘子笑着说道。 顾瑜给面子地点点头:“很好吃,多谢甘娘子。” “哪里的话。”甘娘子听到这句多谢却很是不习惯,“为人奴婢该尽的本分罢了,娘子这么说,就折煞奴了。” 原来是个极守礼的,看来圣人赐的人倒是一心为她了。 顾瑜笑笑没有说话,甘娘子却打开了话匣子:“知道郡主今日要到,就提前让人烧了热水,供郡主沐浴。贤妃殿下【注1】还特地指派了两位尚仪局的指导,教导郡主礼仪,等郡主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到圣人面前谢恩了。” 顾瑜心中笑道:这甘娘子倒是会说话,没有提皇帝没空见她,而是说学礼仪。学得好不好暂且不论,倒是显得圣人没有忽视她。可以预见这些事也会被传入民众口中,人人都会夸赞圣人的仁善周到。 “圣人赏赐的银钱和绢布已经放在库房里登记在册,郡主可随时查看。”甘娘子递上一张文书,上边写着皇帝赏赐的具体物什和数量。 “京城里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郡主刚来还没见识过,等上元节也可以出去走走,三月三也可以去踏青戏水……”余娘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看见顾瑜打了个哈欠,便停下话头。 “郡主若是累了可以先歇息。” 顾瑜点点头:“我先去沐浴。” 于是甘娘子又吩咐下去,引着顾瑜回房沐浴,两个样貌端正的宫婢在旁边撒花瓣添水。虽然从没见过这种架势,但顾瑜没有露怯坦然受之,心中叹了句:怪不得这世上都想做昏君,这才是生活啊! 沐浴完又有婢女烘头发,顾瑜穿着亵衣躺在矮塌上,手里是甘娘子早就备好的镂空纹鱼银手炉,屋子里另两个兽耳暖炉静静地烧着,没有一丝碳烟,顾瑜舒服地睡着了。 甘娘子站在一旁,瞥见顾瑜换下的脏衣服和几包奇怪的条状物,吩咐婢女拿过来。 待婢女费力地抱过来,疑惑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看上去似乎是布包着什么东西? 婢女低着头小声回答:“是沙袋,方才郡主沐浴时卸下的。” 这些沙袋大大小小有六个,每个都有一斤多重,呈长条状,两端有绳子,可以绑在一起。 “郡主身上卸下来的?”甘娘子失声尖叫,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看了看顾瑜。还好,顾瑜没有被吵醒。 婢女依旧低头小声答道:“是”。 郡主绑着这个干嘛?甘娘子疑惑不解。因为是冬日衣服都臃肿,顾瑜进来时大家都没注意到她衣服里还绑着沙袋,还以为是穿得厚。 “许是因为是武将之后,锻炼身体用?”婢女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甘娘子失笑:“这么小,锻炼什么,丢掉吧。” 想了想又改口道:“收起来吧!” 婢女遵命退下。 睡到半夜才醒的顾瑜一睁眼,身边有两个婢女困倦地支着脑袋,矮塌上趴着甘娘子的半个身子——在顾瑜脚边。 吓得顾瑜一个激灵......干什么呢这是? 四语呢?昨日她舟车劳顿太困了扛不住就睡着了,也没有人叫她……不得不说她的警惕性真的越来越低了,这可不是好事...... 顾瑜环视了一下屋子,只有两个婢女和甘娘子,将身上的锦被盖在甘娘子身上,又小声叫了婢女起来回自己房里睡,顾瑜翻了翻衣柜找到一件斗篷,披上斗篷准备找找四语在哪个屋子。 月朗星稀的冬夜,虽然还没下雪但是有风起了,顾瑜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白日一定会风寒,但是依旧走了出去。 夜色浓暗,顾瑜打着灯笼看了两三间,在自己住的院子的厢房里,找到了四语。 看来甘娘子很会做事。顾瑜心中念叨着,没有开门惊扰四语,轻轻将门缝合上回去了。 顾瑜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是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和听过的话,孙长青没有告诉她线索,但是她已经推算出了大概。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谁害了顾淮,但是她已经到京城了。如他们所愿,也如她所愿,端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顾瑜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又过了两个时辰,顾瑜已经醒来了,在卧榻上睡得腰酸背痛的甘娘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顾瑜的床边。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顾瑜有些无语。 甘娘子见顾瑜醒了,又是吩咐婢女准备梳洗,又是吩咐准备早饭,一副尽心尽力的样子……也确实是尽心尽力在做了。 顾瑜不好意思责备,委婉地开口问道:“甘娘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什么事?甘娘子被问住,说到事情,还确实有一件需要顾瑜做的。 “奴昨日介绍过的,有两个尚仪局的宫女……说起来并非奴婢,是女官,是圣人让贤妃选的人……贤妃娘家是江南望族,颇重礼仪,选的女官也是仪态最好的……”甘娘子没有休息好,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要我跟着学礼仪吗?”顾瑜问道。 甘娘子想了想,点点头:“是的。” 好吧。顾瑜妥协,准备起身梳洗打扮。 “还有一事……”甘娘子有些犹豫。 顾瑜抬起头看着她,示意她有事大胆地说,不用吞吞吐吐的。 甘娘子便开口说道:“昨日郡主沐浴时卸下来几个沙袋……奴让人收了放库房里了……” 虽然甘娘子没有说接下来的话,但是顾瑜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没有哪家的小娘子是随身带着沙袋的。 “那就放在库房吧。”顾瑜说道。 甘娘子松了一口气。 洗漱打扮完就可以吃早饭了,厨房准备了鸡羹,把雌乌鸡煮到特别熟,细细切碎,加上豉汁、姜、花椒、葱、酱炖成羹吃,又备了酪樱桃和满麻的胡饼。 本来有美食吃顾瑜是很开心的,直到尚仪局的指导女官站在矮桌旁,开口指导她仪态时,顾瑜整个人都不好了。 两个女官一个叫连翘,一个叫茯苓,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是气质不俗,据说是因为二人是贤妃娘娘家出来的。 受圣人皇恩的平西郡主自然也要向两人学习,毕竟若是礼仪不周到的话丢的可是陛下的脸。 顾瑜承受不起这份罪过,自然要勤奋学习了。 “……跪坐也不能软趴趴坐在腿上……” “背要直……” “执著的手不要指向外侧……” 两个女官你一言我一语,活生生把顾瑜说得僵住。 手足无措的顾瑜呆呆地拿着筷子抬起头:“要不……你们示范一下?” 两位女官脸上划过一丝不耐烦,但是很快就隐了下去。 “于礼不合。”连翘正色说道。 顾瑜摆摆手:“无妨,你们示范一下我也好学习,你们只说的话我学不到。” 这些礼仪不是示范一两次就能学会的,但面前的女童大小也是个郡主,于是茯苓按耐住心里的不耐烦,遵命说了声“是”,然后跪坐在顾瑜对面示范起来。 一个西北来的粗鲁的小丫头,怎么学得会?连翘心中不屑。 茯苓在用餐时,顾瑜没有跟着做,而是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茯苓停下动作,示意自己示范完了。顾瑜心里也过了一个七七八八。 “郡主,礼仪不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贪多嚼不烂,郡主今日能学两成已经算好的了。”连翘笑着说道。 顾瑜点点头,然后坐正身姿,直起背,握住筷子五指朝内,一手拂袖夹菜,品尝时浅尝一口,嚼动二十次后咽下,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仪态动作……居然和茯苓所做九成九的像。 连翘和茯苓在一旁呆住,若不是长久以来的礼仪习惯,她们此时定然是要惊呼的。 【注1:殿下。因为娘娘在唐朝是对母亲的称谓,故而这里用殿下。】 第二十章 来京 “典仪,我做得还可以吧?”顾瑜浅笑问道,仪态端庄,但神情不似八九岁的孩子,因而有些怪异。 还可以吧?示范了一遍就学了九成九的相像,可不单单是“还可以”的程度了。 小瞧了顾瑜的连翘心中有些慌乱,但是很快调整好点点头:“郡主聪慧,用完早膳后还有其他礼仪要学。” 餐礼是最简单的,且看后边学得如何了。连翘想到。 事实上除了简单的餐礼之外,还有更为复杂的宴礼、祭礼、策拜礼…… 连翘打起精神,决定让这个西北的小姑娘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礼仪大家。 一天过去了。 顾宅里的婢女们只在上菜的时候见到顾瑜,其他时间顾瑜都在屋子里跟两位典仪学礼仪。 “不知道学得怎么样了。”有婢女小声嘀咕。 “今日才开始学……又是西北来的……”可见不太行。 日薄西山,顾瑜笑着挥别连翘和茯苓。 “典仪明日见。” 茯苓还好,表情还算正常,连翘的表情已经略微有些绷不住了。 “是学得不好吗?”甘娘子忧心问道。 被拦住询问的连翘神情呆滞,似乎没有听到甘娘子的问题,这让甘娘子更为担忧是不是顾瑜资质太差…… 没人能想到连翘是被顾瑜学得太快震惊的。 太奇怪了!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明明是不懂礼仪的,但是每每她示范一次后,顾瑜马上学得八九不离十。 “或许是记忆比较好。”茯苓这样解释道。 或许吧。连翘撇撇嘴,说不准明日她就给忘了呢。 想到这里连翘终于安心洗漱休息了。 …… 翌日起了个大早的连翘又精神满满走进了顾瑜的屋子。 顾瑜早就在等着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童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 这就是那个四语吧……连翘看了一眼四语,没有多问,仿佛四语一直都在一般。 早饭是一起用的,连翘一边吃一边看向顾瑜,她的动作流畅,仪态大方,看来昨日教的餐礼没有忘记,只待吃完饭看她其他礼仪还记不记得了…… 又一天过去了。 “好像学得不错。”婢女说道。 “是呢,用餐时仪态很漂亮,和连翘她们一模一样……”另一个婢女附和道。 茯苓的神情也开始呆滞。连翘?连翘已经彻底恍惚了。 昨日的礼仪这个小姑娘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忘,而且做得比昨日还熟练了。 于是今日茯苓也加入了“为难”顾瑜的队伍,特意选了最为繁琐的礼仪来教,昨日她示范时放慢了动作,今日更是加快了速度,顾瑜居然依然看一遍就学会了…… 这……连翘二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下不用急了,看来不出几日我们就能回宫复命了。”茯苓打趣道,但是心里不是滋味。 她们当初学习这些礼仪规矩吃了多少苦,挨了司教多少打骂,却依然坚持了下来。同期的女子中,她们是最聪慧、学得最好的,学了很久还日日练习才能有今日,却没想到她们的“徒弟”居然看一下就学会了。 难道她们才是蠢笨的那个吗?茯苓和连翘顿时都怀疑起自己来。 “不,我不信。”连翘否认道,“明日教她宫规,那么厚一册我不信她也能一次就记住!” 茯苓叹了口气:“我觉得她能。” 连翘咬着唇,怎么可能。 “……圣人及皇后行大礼,非庙堂屈膝作请……宗族皆施平礼……”顾瑜一板一眼地背完,然后看向连翘和茯苓,“典仪,我背得可对?” 连翘和茯苓久久才从嘴里憋出一句:“甚好。” 顾瑜开心地笑了。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天真可爱”的样子,连翘话都不想说了,果断要回宫里复命,茯苓拦不自住她,只得跟上。 甘娘子也终于了解到原来前几日连翘和茯苓并不是因为顾瑜学的慢而面色异常,而是因为她学得快而受打击了。 原本学一两个月还只能学会皮毛的东西,居然学了五日就会了,而且还“过耳不忘”,顾瑜的聪慧惊呆了顾宅的所有人。 “娘子好厉害!”四语手拍得如同蝴蝶飞舞。 顾瑜得意地笑笑:“是呀,我很厉害的。” 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毕竟这里可是装了台‘超级计算机’哦!” 什么鸡?四语睁大眼睛看着顾瑜。虽然不理解顾瑜说的是什么,但四语还是由衷地夸赞道:“娘子最厉害!娘子的鸡也厉害!” 顾瑜哈哈大笑着摸了摸四语的头。 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传到京城的民众耳朵里呢?顾瑜很是期待。 “四语,给我准备纸笔,我要告诉十四叔这个好消息。” 宫里很快也收到了消息,原来顾瑜已经学会了礼仪,于是宫里定了三日后进宫受册封礼,由皇后主持,帝后一体,形同于圣人亲临。当然,因为朝堂争执不休的银两问题,受封的仪式也得从简——换句话说就是去宫里走个过场,不需要仪仗队舞乐队等等。 顾瑜没有意见。甘娘子倒是觉得有些遗憾,但也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她只是个奴仆,哪敢说殿下们的不是? 不过该嘱咐的还是要跟顾瑜嘱咐。 “这宫中要注意的,一是规矩,二便是人事。” “圣人勤政有度,治国有方,后宫里的人也并不多,只有皇后、贤妃、丽妃三位殿下,其下并无其他妃嫔美人。宫里原先有两位皇子,几年前已经先后离宫就府了。如今宫里还有两位公主,分别是昭和公主和晋阳公主。昭和公主是丽妃所生,今年十一岁,晋阳公主是宁美人所生,今年十岁,宁美人难产去了,如今是养在皇后宫里的。” “如此说来,宫中之人并不多?”顾瑜有些疑惑,以往在西北时,不知道皇家事,这与自己想的很是不一样。两位皇子,两位公主,甚至嫔妃也只有三人…… 甘娘子似乎看出了顾瑜的想法,连忙点道:“郡主只需记住见了殿下们分别如何行礼,以及不要冒失,旁的事不是郡主该考虑的。” 说着竟逾矩按住了顾瑜的手:“这宫中看似荣华富贵天家之地,但讲究颇多,不该想的不要想太多。郡主如此聪慧,应当明白奴在说什么。” 甘娘子说完站直了身子,又恢复了温和的神情。 顾瑜当然不会再去追问。 三日很快过去了。月十五,因昨夜下了小雪,道路上薄薄的一层银霜。虽不似北地厚重,但也不便出行。 丽妃一早便到了皇后宫里,小宫女们施礼奉茶,然后说道:“您先坐,殿下还有一刻钟便到,您先用茶。” 丽妃微笑着点点头,在下方坐下,打着罗扇阴阳怪气地低语:“不早不晚偏挑了这么个‘吉利’日子来拜见。” 她的贴身宫女躬身附耳道:“说是已经学完了,早早定下了今日,哪曾想下了雪。” “真是笑话,一个北地蛮夷来了几日就敢说学会了?一个武将之女,就算学会了礼仪,也是东施效颦。”丽妃蔑笑道,“这么急冲冲报上来,不就是显得她么,显她多厉害多好,望族之后……” “娘娘,慎言……”宫女急忙拦下话茬。 丽妃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轻哼一声品起茶来。 宫女则心中疑惑:贤妃一向谨慎守礼,按理说就算学得不错也不会这么快报给皇后,如今是怎么了? 好在没有等太久皇后便来了,丽妃起身行礼,身后跟着贤妃、晋阳公主和一个穿着打扮乖巧的小女童。 “都坐吧。”皇后说道,首先在主位坐下。 其他几人也落座,顾瑜按着典仪们教的一板一眼施礼叩拜,姿态优美自然大方,倒教诸人吃了一惊。 “平身吧。”皇后点点头,“贤妃的人教的不错,礼仪姿态都是极好的,不辱没名仕之家。” 贤妃微笑答道:“妾分内之事。” 然后让人捧来一个罐子:“这是平西给殿下的谢礼,是平西亲手做的。” 皇后客气地点点头,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是什么?” “回娘娘,是染发剂。可以涂在头发上,让头发保持乌黑油亮。”顾瑜乖巧地回答。 哪有这样的东西……皇后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后又夸奖顾瑜懂事,并没有问东西是怎么用的。 看来染发剂的销路要成问题啊……顾瑜垂下眼睛,没有强硬插话介绍。 “这是晋阳,比你虚长几岁。”皇后说道,“你若无事可以来宫里同她玩,作个伴也好。” 晋阳公主与顾瑜相视一笑,两人起身互相施礼。 “昭和今日怎么不在?宫里的孩子少,互相认识认识倒也免得孤单。”皇后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丽妃。 “回殿下,昭和今日身子不爽,太医说感染了风寒,不便出行。”被问道的丽妃连忙回答。 听到这话的皇后皱了皱眉:“你这做母亲的怎么不看着些?公主生病陛下又该心疼了,这便是为人妻妾的过错了。” 丽妃刚想辩解一声什么,门外忽听一声清脆的少年音:“婶婶,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第二十一章 神童 声音越来越近,众人转头看去,门外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阔步进了殿内,此人凤眼高鼻薄唇,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体量欣长,着一身藏蓝色金花兽纹圆领袍,腰间坠着金玉吊坠,更显得出尘旁逸。 “是东阳郡王。”贤妃身后的宫女贴耳轻声说道。 东阳郡王?顾瑜在西北时听父亲提起过。先帝的子嗣中有位宁王,曾是太子,却没能继承大统。这位小郎君便是宁王的嫡子,李宥,今年十四岁,居住于京城。 顾淮很是尊敬宁王,故而在她耳边念叨过几次。 其实顾淮讲的那些与她无关,只是顾瑜过耳不忘而已,并非特意去记住的。 “这孩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是不是想宫里的茶了?”皇后看起来似乎很喜欢这位东阳郡王。 “那是自然,清宁宫里的茶乃是极品,儿臣许久未吃,自然惦念得紧。”李宥一边说着一边盘腿坐在皇后的手边。 这位郡王竟然在皇后宫中竟这般自在。顾瑜忍不住抬头看向他,却见他也看向自己。 “这位妹妹从未见过,是谁家的?”李宥痞痞一笑。 “你呀!整日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儿臣整日在国子监苦读呢!” “那吾问你,‘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何解?” “这……儿臣这才想起今日张大学士要入国子监讲课,儿臣先告退了……”说着说着当真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你怕是在整日游玩吧!”皇后似是头疼地叹了口气。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李宥理直气壮地说道。 皇后也被他这闲散的样子气笑了:“平西侯前些日子殉国了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李宥答得敷衍。 你知道什么呀,就知道玩乐。皇后无奈地摇头,然后接着说道:“这便是平西侯的遗女,如今是平西郡主了,以后由陛下抚养。” 李宥似是很惊讶:“如此说来吾此后便多了一个妹妹?” “郡王说笑了,这妹妹与妹妹到底也是不同的。”丽妃似笑非笑道。 顾瑜行礼,静静不言,没有开口反驳丽妃的讥讽。 “咦?这个妹妹是哑巴吗?”李宥走上前,弯腰看着屈身行礼的顾瑜。 不等皇后的训斥出口,李宥便回身冲皇后嬉笑道:“玩笑玩笑,妹妹既是宫里教出来的,自然是极守礼仪规矩的,不会像我这不像样的样子。” 你还知道你这样不成体统。在座的人虽然都没开口说,但心里都暗自腹诽道。 “好了,不要油嘴滑舌了。既然你难得来一趟,带你郡主妹妹去沁园说说话吧。你们年岁相仿,应当能玩到一起去。” 嗯?顾瑜心中有些惊讶,她怎么觉得怪怪的? “婶婶让我带孩子呢!行吧!郡主妹妹,那就随吾来吧。”李宥迈开步子先行一步,“这沁园是宫里冬景最好的地方,每一隅都有大不同,吾先带你赏赏这冬日的梅花……” 宫女们打着伞随二人到沁园时,小雪已停,起了微风,倒有些冷。顾瑜抱着花鸟纹青铜手炉跟随在李宥身后,此时两人身边还有几位宫女太监,随时听二人吩咐。 “妹妹西北来的?” “是。”顾瑜答道。 “吾听说西北的女子多英姿飒爽,妹妹这呆板的样子,不大像呢。”李宥勾了勾唇。 这人,是和她有仇吗? 顾瑜乖巧地说道:“我父亲在时常念叨宁王文武双全,见了郡王才知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你父亲为何念叨我父王?难不成为了奉迎?”李宥邪气地笑了,像是没有听出后半句里的讥讽。 顾瑜也笑:“有用之人才需奉迎。” 呵,这个小女子。 “你胆子很大,不过不要乱说话。” 李宥收起了笑,懒洋洋地对着宫人吩咐道:“带小孩子玩儿真没意思,走了这些路脚都累了。给吾准备撵轿,吾要去清宁宫回皇后娘娘了。” 宫人们应声是,只等太监们抬来撵轿,期间李宥没有再看顾瑜一眼。 撵轿抬到,李宥掀了袍摆坐上去,太监们抬着便走了,这边的这些宫女也紧随其后,有想留下来的,也被李宥叫走。 顾瑜低头打了个哈欠,心想怎么上午就困了,并不在意李宥的刁难。大不了过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她的记忆力很好。 只是他唱这一出是想干什么?如果是想要害她,那么在路上在外边都比在宫里合适,他这举动就像在单纯地表达对她的不喜……啧,小孩子真奇怪。 所幸皇后殿下没有让她等太久,不一会就有宫女偷偷跑回来给她领路。 等顾瑜慢悠悠地回到清宁宫,小郡王果然已经走了,就是不知道皇后有没有呵斥他。 丽妃也不见人影,想来晨昏定醒后就告退了,只有贤妃还在等着她。 皇后见顾瑜回来,劝慰道:“东阳这孩子,从小就这样,陛下也管不了他,你可千万不要跟他生气啊。” 顾瑜没有说东阳郡王的坏话,也没有说自己不生气,只乖巧地行礼答了声:“是。” 皇后拍了拍贤妃的胳膊,笑道:“你教出来的人果然懂事。” 贤妃抿嘴笑回道:“宫里的人都是殿下的,自然是您教得好。” 一番须臾客套之后,皇后终于放过顾瑜,让她回去了,贤妃也没有多和顾瑜说什么,只吩咐了宫女把她安全送出宫。 待到人走完,皇后娘娘收起了笑,接过宫女端上来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这样看来,郡主果然聪慧过人。”皇后的贴身宫女走上前低声说道。 “也只是听一耳朵罢了,贤妃本就谨慎,如果不是确实做得好,她才不会来讨没趣。”皇后浑不在意道,“至于这个小姑娘……应该是在西北学过。” 哪有真的过目不忘的人呢?皇后轻笑。 不会吧?在西北能学成这样?谁教的?宫女心中满是讶异。 皇后提点道:“外人都说平西侯是武将,但谁知道他十四岁就过了乡试中过举呢?” 十四岁就中过举?天也!那岂不是神童?宫女惊呆。她印象里的平西侯是宫人口中打了二十三年仗的武夫,不通情理杀人如麻,有幸得先太子赏识一路晋升,又因灭了后梁被当今的圣人重用……至于样貌,以前还进京拜会过,自打调去西北之后平西侯连京城都没有进过一次。 却原来是位投笔从戎的文士? 无怪乎宫女会这么想,知道禹州有位十四岁中举的神童的,也很难与顾淮联想在一起,毕竟中了举就有了官身,怎么还会放弃官身去做一个小小的兵丁? 真是难以理解…… 平西郡主到掖门时,甘娘子已经领着马夫在宫门等候了。 “时间倒是不久。”甘娘子一边将顾瑜抱上马车,一边递给她一个花鸟纹银手炉。 “回去正好吃中饭。”顾瑜抱着手炉笑道。 甘娘子上了车放下帘子,马车慢悠悠向修义坊走去。 “郡主今日进宫可还好?”甘娘子问道。 “都好。”顾瑜答道,然后又问:“古伯呢?和四语在家干什么呢?” 甘娘子笑着道:“在家里下棋呢,昨夜下了雨雪外边湿滑,这种天气出来又容易感染风寒。奴想着修义坊到皇城也不远,就没有让他们一起来。” 顾瑜点点头,然后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一位东阳郡王……甘娘子可能与我讲讲?” 甘娘子答道:“东阳郡王吗?他的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郡主中午想吃玉井饭还是冷淘?我回去就安排。”甚至岔开了话题。 “玉井饭吧。”顾瑜说道,没有追问。 “那就吃玉井饭,菜的话……小厨房的婢女会做古楼子,味道不错,再做一个蒸鱼、糯米藕、素菜什锦、咸骨粥、小天酥……”甘娘子掰着指头算了算,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但愿郡主这次不要再一口气全吃完了! 顾瑜没有听到她内心的呐喊,所以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在甘娘子的注视下,顾瑜仪态优美地把一桌宴席吃了个干净,甘娘子欲言又止,但顾瑜不在意。 吃过饭顾瑜又让四语拿来纸笔给在西北的孙长青写信。 “就写我一切安好,今日去宫里见了贵人们,都很和气。”顾瑜说道。 四语一笔一划认真地写起来。 甘娘子见状问道:“郡主为什么不自己写?” 顾瑜理直气壮地答道:“让四语练练字。” 甘娘子笑了,心想要不要去请个先生来,不过郡主到底是女子,读那么多锦绣文章也没有用。 正想着门上来报有人求见,说是平西侯生前的家奴。 顾家的家奴?顾瑜略一思考,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是张全他们。 顾瑜连忙向门外走去,甘娘子也连忙跟上。 门外站着六个人,果然是张全他们,只是……原来他们穿常服的时候是这样子啊……以往穿着盔甲以为他们都很高大呢。 见到顾瑜,六人单膝下跪,齐声开口说道:“属下张全、张裕、田中、刘朝、刘阳、刘起回来复命。” 顾瑜点点头:“回来就好,屋子里说吧。” 闻讯而来的管家也连忙引着他们进门。 第二十二章 为难 “怎么今日才来?”顾瑜和六人到了大堂,又让人喊四语来。 “原本是要早回来的,不过田中这小子迷路了。”张全笑着说道。 “我哪有迷路,是马!马不认得路,把我带偏了!”田中红着脸解释道。 众人哈哈大笑,张全继续道:“所以为了找他……的马,耽误了些日子。后来又听说娘子被封为郡主了,我们就准备去接……” 谁知道路上盘缠花光了,又在当地的酒楼里打了一个月工才凑足了盘缠。 不过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平安回来就好。”顾瑜不在意张全话里没有说的东西。 “这是甘娘子。”顾瑜介绍道,“如今家里的事都是她操持。” 六人连忙给甘娘子拱手施礼。 甘娘子笑道:“客气了。我比你们大一些,就托大管个事,日后家里有什么都可以来问我。” “若是银钱不够使了呢?”张裕打趣问道。 “也可以来找我。”甘娘子答道,“只要郡主说给,我肯定就给的。” “哈哈哈!” 堂内笑成一团十分和气。 “家里又来主人了?”有婢**阳怪气地笑道。 “别说胡话。”她旁边的婢女劝诫道。 “这可不是胡话。”又一个婢女接道:“这顾宅里,除了我们在做事,那个四语和那个古伯,做过什么事吗?” 不仅不做事,还没人训斥他们,这可太不公平了。 “现下又来了六个人,你听他们这没大没小的样子,能办好事吗?”婢女不满道。 “就是。我们本该是伺候殿下们的,结果被安排出来伺候一个没钱没势的小孩子。” “在她手下能有什么出息……” “她自己家的人什么也不做……” “当人婢子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就是……诶?”一众婢女戛然而止,其中一个拉着脸对方才说话的婢女说道:“铃兰,你说错了吧?” 众人齐齐看着她。 铃兰冷笑一声:“我没说错。你们废话太多了。” 这话惹了众怒,婢女们团团围住她,纷纷逼问。 铃兰丝毫不虚,身子站得直直的,冷眼看着她们:“伺候殿下们?你们在宫里要能伺候殿下,会被派来服侍郡主?一个一个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众人被说得羞恼,其中一个推搡了一下铃兰,铃兰不客气地还手,于是众人便有了动手的理由,你一拳我一脚打了上去。 她们都是做婢女的,手上脚上打起人来很是有力气,铃兰不一会儿便被打得蜷缩在地上,鼻子里流出血来,婢女们终于停下手来。 “给你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道,然后又踢了她一脚。 “万一她告到郡主那里怎么办……”有人不安地问。 “告?她一个婢子,怎么告?她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能比我们厉害吗?” 说着说着还蹲下看着铃兰:“你能告吗?” 铃兰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婢女们得意地走了。 腹部很痛,之前有人踹了她肚子一脚,麦冬还是谁吧,记不清了,背上头上都很痛,痛得她想昏迷都昏迷不了。 隐隐有杂乱的脚步声走了过来。 “咦?怎么有人躺在地上?”是少年郎的声音,“冬日了不冷吗?” “是被打了吧。”另一个少年郎的声音也响起。 铃兰想睁开眼,但实在痛得没有力气了。 混沌中,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他们会救治她的吧……铃兰想,终于安心昏死过去。 “宅子里有人被打了?”顾瑜皱眉,看着来告之消息的张裕。 午饭吃得好好的,中间张裕和张全说去趟净房,回来就带来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为什么?”甘娘子问道。这才来了几日,家里就有人斗殴?传出去丢的可是宫里的面子。 “具体的不清楚,要等人醒了才行……被打得很重。”张裕犹犹豫豫说道。 “人呢?”顾瑜问道。 “张全把人带到城里的医馆了,没敢耽搁。”张裕答道。 “快……”甘娘子想要安排什么,但被顾瑜打断。 “把院子里的人喊过来罢。”顾瑜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甘娘子连忙跟上。 这都是什么事!饭还没吃完呢! 婢女们被叫到堂前,顾瑜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不久之前,在将军府也有这样的一次问话。 顾瑜甩开脑海里熟悉的画面,然后看着堂下的二十多个婢女,她们怯生生站在屋外,身形娇弱。 “我听说,家里有人被打了。”顾瑜慢悠悠地说道:“所以,谁动的手,自己走出来吧。” 堂下的婢女看起来依然娇怯,但心里忍不住笑出声:这算什么?一点儿手段都不用,谁会傻乎乎站出来?果然是个孩子! 顾瑜等了片刻,没有人说话。 “郡主……要不奴来问?”甘娘子凑上前低声问道。 顾瑜摇摇头,然后继续说道:“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这样的咋呼手段也就小孩子使得出来了。婢女们不以为意,脸上装出来的娇怯也渐渐抹去。 “今日芳园附近是谁在?”顾瑜问道,自然问的是甘娘子。 每日值班都是有安排的。 甘娘子答道:“是紫苏白术等人。” 被点到名字的婢女心下一惊,差点忘了还有甘娘子在,但是还是强装镇定地走上前:“郡主,我……” “问你话了吗?”顾瑜冷笑道,“方才让你们说,不说,现在就别说话了。” 婢女撇撇嘴,没有退下,而是看着甘娘子:“甘娘子,今日虽是婢子在芳园,但是铃兰并不是婢子伤的,如果郡主非要罚婢子,婢子只得受了。”没凭没据责罚下人,传出去也是主子的错。 甘娘子没有说话。 顾瑜看着她:“你今日在芳园?那你看见是谁动的手了吗?” 婢女低头屈身施礼,答道:“没有看见。” 顾瑜点点头,然后又问其他被甘娘子点名的人:“那么你们呢?看见了吗?” 其余众人纷纷屈身施礼:“启禀郡主,婢子未看见。” 真是齐心啊。顾瑜反而笑了。 “这样啊……”她懒洋洋地拖着尾音。 就是这样,你又能如何?婢女低着头,心里却在窃笑。 “张裕,把她们绑了关柴房里,明日一早送到府衙。”顾瑜吩咐道。 什么? “郡主,你不能关我们!”婢女急急地说道:“我们是宫里的人!” 张裕几人已经麻溜地拿了麻绳将人扭绑了起来。 “首先……”顾瑜走进婢女,抬头看着她:“你们是圣人赐予我的婢女,从进顾宅起你们就不是宫里的人,是我郡主府的人。我发落自己的人,有问题吗?” “其次……”顾瑜拍了拍婢女的肩膀:“你已经顶撞我好几次了,论起来你动不动手你也失了本分了。” 这算什么?强词夺理吗?婢女不忿。 “郡主!郡主!是紫苏动的手,我们没有动手啊!”其他婢女哭喊道。 顾瑜叹了口气:“那我一开始问你们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说呢?” “我们……我们……”婢女们急得一头汗,想要辩解。 “紫苏势大,她姑姑是宫里的女官,我们是迫于她的yin威……” 顾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样啊!” 然后又拍了拍紫苏的肩膀:“你听到了,她们都指证是你一个人做的,这下人证也有了。” 紫苏不甘地咬牙说道:“谁说是我一个人,她们都动手了!” 顾瑜略有所思:“这样吗?” “郡主不能听信她呀!”其余婢女连忙大声喊道,有的因为被绑着还一个踉跄栽到了地上。 “为什么不能信。”顾瑜似是不解:“你们说的我信了,她说的我自然也信啊。” 然后转头吩咐张裕:“把她们都关到柴房罢,她们自己承认了。” 谁说信谁?这是什么?傻子吗? 紫苏梗着脖子大喊:“你不能关我!我姑姑是宫里的女官!” 宫里的女官?张裕拉人的手一顿,没有继续,犹豫地看向顾瑜。 紫苏也挑衅地看着顾瑜。 顾瑜不耐烦地一只手在身前扇了扇,然后故作惊恐地问甘娘子:“甘娘子,圣人说封我为什么来着?” 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甘娘子侧手弯腰笑着回道:“回殿下,圣人封您为郡主。” 顾瑜点点头,追问道:“那我比她姑姑厉害吧?” 甘娘子继续一唱一和:“当然了,您是郡主。” 顾瑜又拍了拍紫苏的肩膀:“喏,你听到了,安心领罚吧。” 紫苏不可置信地被拖带着下去,一路叫骂。 吵闹声充满了整个院子,绑去了七八个婢女,如今院子里还剩下十几个,这回她们是真的娇怯了,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顾瑜看了一眼她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孩子脾气真差…… 顾瑜一路走回大堂坐下,四语乖巧地跪坐在她手边,甘娘子看着顾瑜,心里感慨万千。 “人到底圣人赏的,不易重罚。”甘娘子开口劝解道,“说到底也是家里的打闹,挨几板子就可以了,闹到府里就是大事了。” 顾瑜摇摇头:“这可不是家里的打闹,分明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哪怕真的是挨打的人有错,也应该报给我而不是私自动手。在我院里寻衅斗殴,还相互包庇,往小了说是恶奴欺主,往大了说这是有负皇恩。” “甘娘子,你现在还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吗?” 甘娘子看着身形直直的女童,低头应声是,不敢反驳。 第二十三章 就是 宫里很快收到了消息,处罚几个被宫里派遣出去的婢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还有“姑姑”在宫里。 “真不管吗?”有宫女小声问道。 “殿下们的事哪有我们管的道理,想管的人自然会管。”“姑姑”浑不在意地说道,“有这个精力不如想想年节的衣裳做些什么新花样,时间可不多了。” 宫女便当真抛开话题去找纹样了。 清宁宫的皇后自然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斗殴?”皇后似乎没听懂。 “顾宅的人来说的,而且婢女们已经互相指罪了。”贴身宫女低头说道。 “真是有出息,宫里出去的人还敢斗殴,可见真是无法无天了。”皇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让京兆尹流放了。” 流放…… “会不会太重了?”贴身宫女问道。 这样重罚会显得不仁慈啊…… 皇后点了点杯子:“是京兆尹流放的人,又不是宫里流放的人。” 然后又顿了顿:“再者说,朝堂的事这两日已经报上来了,孙长青已经稳住西北的陇右军了……” 那顾瑜这边的事,就不得不以她为重了。 贴身宫女笑笑:“朝堂的事奴婢不懂,殿下说是什么奴婢就怎么做。” 皇后摆摆手:“吩咐下去吧!” 此事到皇后这边算是下了定论了,至于圣人那里,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顾宅里的人近些日子做事都谨慎了些,也不敢私下嚼舌根了,但凡顾瑜有什么吩咐手脚麻利得跟什么似的。 家里这位郡主脾气很差,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而且还有圣人撑腰,厉害得很。 “据说紫苏她们被流放到南疆了……” “那里好多毒虫呢,还有瘴毒……” “她姑姑都没能保住她呢……” 顾瑜知道消息心里有些难受。她只是想把这些人赶出府,以为府衙里关两天打几板子就可以了,没想到她们居然被流放南疆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罢又自嘲地笑笑:“我这算不算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 京城里听闻此事的人,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这个平西侯的遗孤看上孤孤零零一个人,被传到京城圣人都没见她,但可不敢小瞧了,有什么事宫里的殿下们还是会给她撑腰的。 “真是有个好爹啊……”民众们纷纷感叹道。 殿内的青铜兽脚三足香炉散发着缕缕淡香,炭炉也烧的热热的,长桌上青花瓷的瓶子里插了几支梅花,似是刚采摘的,还很鲜活,与外边阴冷的环境截然两个世界。 面容精致的少年却不雅地将双腿翘在矮桌上上,一手背在脑后躺在凭几上,白玉般的脸上搭着一本打开的《左传》。 “啧,讨厌的小孩子。”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嘟囔了一句。 “郡王,郡王!”门外的小厮急急喊着冲进屋子里来。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李宥被打断思绪,神情不悦地取下书盯着小厮。 “张大学士来了!”小厮说道,语气就像来了洪水猛兽一般。 “什么?他怎么来了?不见不见,吾病了,断断不能见这些读书人。”说着便手捂心口装作一副孱弱的样子。 “还不是那日进宫皇后殿下问您‘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的见解,您故意不说,惹得殿下以为您不学无术,特地请皇上派了张大学士来教导。”小厮见惯了他这做作的样子,只是冷眼说道。 “蠢儿!”李宥抬手用左传拍了一下小厮的头,“什么故意的,我那是确实不会。” “可是您平日里在府里的答卷……” “答卷是答卷,可以是找人代写,别人问起来,就不能会,记住了吗?” “嗯。” 嗯?这对话乍一听好像很不对劲,仔细一听,确实很不对劲啊…… “反正张大学士就在门外了,您今日躲了明日还是要见的,您自己看着办吧!”小厮一摊手,反正他就是个传话的,去不去后果都是主子自己承担。 “哎你这奴才……”李宥又拍了一下小厮的头,无奈起身:“那就见见吧!” …… “张侍中安好。”李宥规规矩矩地拱了拱手。 府里的下人看了过来。郡王面对张侍中时,总是格外乖巧。 张衡摸着胡子,道:“圣人让臣来给殿下补课。” 李宥无赖道:“不补行不行啊?” 张衡摇摇头:“不行。” 李宥夸张地作势要昏过去,小厮连忙扶住了他。 这样纨绔到底是长歪了啊…… 李宥不情不愿地和张衡一起进门。 “郡王要学课了,不要打扰。”小厮守在门边,挥散了一众下人。 “侍中今日怎么得空来我府里了?”李宥笑道。 “自然是想殿下了。”张衡的声音温和,听上去一本正经。 “我又做错事了?”李宥忽而问道。 不思进取整日玩乐,在众人眼里这都不是错,反而太过进取才是错。 张衡点点头:“平西进宫那日,殿下也去了。” 李宥一脸疑惑:“我不该去吗?” 张衡摇摇头:“殿下该去吗?” 两人相视久久,终于李宥还是开口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 张衡回答道:“殿下的消息太灵通了。” “我做了掩饰的。”李宥辩解道。 “那又如何?圣人还是怀疑了。”张衡说道。 这样的对话纠缠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李宥还是忍不住委屈地问了一句:“所以我必须要娶她吗?” 张衡点点头:“是。” 李宥神情颓败,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他就只能做一枚棋子吗? 就算没有任何威胁,也还要做一枚棋子吗? “顾宅前几日绑了几个宫婢,送去了京兆府,京兆府府尹将人流放南疆了。”张衡说道。 “我也会被流放南疆吗?”李宥苦笑。 “现在还不会。” 那么以后呢…… “以后或许会有生路,但在那之前,请殿下保护好自己。”张衡说完,便告退了。 小厮打开门,恭送张衡出门。 张衡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真是冥顽。” “郡王还是不肯好好读书吗?”府里的管事担忧地问。 “管事放心,圣人那里我会好好说的,只是郡王心不在此。”张衡温和地劝慰道。 这叫什么事!还要张侍中去跟圣人说好话!管事歉疚地低下头:“劳烦侍中了。” 风口浪尖的顾瑜没有得到安生,才安静了一两日就又有人找上门。 家里的七八个婢女发卖出去后,顾瑜没有让招新的下人,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伺候的人,养着她们还要发俸禄,这对穷鬼顾瑜来说可不好。所以在甘娘子着急地张罗买奴仆时,顾瑜连忙制止了。 “不要招人来了!我喜欢清净一些!” 以前在西北时顾淮就喜欢给伤兵发钱发布,所以偌大一个将军府,变卖了之后也就两万贯的余钱,加上了圣人的赏赐除去花费也堪堪三万贯。 “乍一听挺多的,万一通货膨胀了呢?”顾瑜皱着眉头。 什么膨胀?管家和甘娘子面面相觑。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是顾瑜不喜欢府里人太多,因而招人的事就放在一边。 古伯如今是在门上做门房的工作。 “找我?什么人?”顾瑜不解地问古伯。 “说是采蝶轩的大掌柜。”古伯回答。京城里的人他不认得,但是采蝶轩还是略有耳闻的,一个规模很大的金楼,在大周各地都有分号。 “谁?”没想到顾瑜还没发话,甘娘子就失声喊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甘娘子连忙告罪然后解释道:“采蝶轩是我朝最大的金楼,经营脂粉首饰,换句话说就是金山银山……” “这样的商号,背景也不小吧?”顾瑜问道。 甘娘子点点头:“正是。采蝶轩的幕后主家,正是当朝大相公王充。” 顾瑜听到这里不免惊讶:“不是说官员不得经商吗?” “皇后殿下姓王。”甘娘子含蓄地暗示道。这在京城不是秘密,所以这话是可以告知顾瑜的。 嚯…… “因为是外戚的原因,王相公位高权轻,因此经营商号也是无伤大雅的事。” 实际上王充不是因为女儿是皇后才当上宰相的,而是因为他有权有势还有筹谋,女儿才有幸成为皇后的。成为外戚后王充手上的很多权力都交了出去,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也未必想当外戚。 这样背景的人为何找顾瑜? 不禁甘娘子不解,顾瑜也很疑惑。 来人被请进门,一身金玉打扮,身姿窈窕,再一看,脸看着还挺年轻,但是头发略有银白,少说也有三十多了。 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两个小厮,通身打扮很是气派。 来人倒是不倨傲,尽管身后是王相公,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待顾瑜赐了坐后才坐在下方,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采蝶轩的大掌柜,人都称一声玉娘子,今日有事叨扰郡主,先带了礼物赔罪。”说着就吩咐婢女呈上一个盒子。 玉娘子打开盒子,包着锦帕拿出里边碧绿的簪花。 “一点儿小玩意儿,希望郡主喜欢。” 簪花样式别致新颖,簪挺细细却是纯金的,在尾部更是镶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一看就非凡品。 甘娘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 顾瑜开口问道:“东西不错。玉娘子找我何事?” 这么干脆呀…… 玉娘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以往打交道的人都是客客气气说半天场面话才开始说正题,不过今日是跟一个小儿打交道,想来小儿都是这般心直口快。 想到这里玉娘子也不拘泥于客套,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此趟叨扰,是为了跟郡主做生意。” 生意?顾瑜脑中灵光一现:染发剂?! 第二十四章 处置 果然玉娘子开口说道:“寿城的分号传来消息说章府的大夫人头上的白发居然一夜之间都变成黑发了……仔细查问了才知道是郡主在章家借住时,给皇后殿下准备的礼物,在那里也留了一份。” 玉娘子满脸微笑,并没有撕破脸要告状。 章夫人果然按捺不住提前用了啊……这人,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 其实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端看皇后会不会追究。王相公的人既然已经找上门说做生意,可见是不会追究了。 “玉娘子此次来是要问我染发剂的配方了?”顾瑜开口问道。 这般直白的询问是小孩子惯有的,玉娘子点点头。实际上在来之前她吩咐手下研制了几天,一样的原料总做不得一样的效果。去禀明了王相公,才知道宫里有一罐,和她们做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只略微有些不同。 然而就是这个略微有些不同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人为财死,这种东西商机很大,玉娘子不得不亲自上顾宅跑这一趟。 “那先定好,我八分利。”顾瑜说道。 一听这话玉娘子差点背过去气。这个平西郡主年纪不大口气是真不小,八分利?她原想分个一分利给她就行了。要知道如果不是采蝶轩帮她卖,在她自己手里可是一文不值的。 以往谈生意也有划价的,但可没有见过这么过分的。 玉娘子当下脸色就变了想要生气,但是想了想这是个孩子,跟她甩脸子万一她看不懂怎么办?还是个郡主,跟她甩脸子她看懂了但是不害怕又怎么办? 一瞬间玉娘子心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是这样的,郡主您可能不懂,东西的成本费人工费店面费都要占很大一部分,还有要跟上边孝敬的人情疏通什么的……”玉娘子想了想说道,但是又担心她听不懂,一边说还一边看着她。 顾瑜点点头:“那这样把,公平一点,五五分账。” 说罢又抬手打了个哈欠。 难道她没有打算拿这个售卖?说的也是,毕竟是个郡主。万一没谈成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玉娘子心里有些慌张。 以往都是别人求着她合作,就算有些人故意拿乔玉娘子也不吃这套。但是今天是跟一个小孩子谈生意,这个“染发剂”说不定就是平西侯什么时候缴获的秘方,指不定很珍贵,万一顾瑜不打算卖呢? “郡主,来之前王相公也说了,最多只能让三分利。”玉娘子说道,然后又连忙补充了一句:“这三分利就不少了,如果放到采蝶轩来卖一年至少五六万贯!” 这么多!屋子里的其他人忍不住惊呼。 “利润这么大?”顾瑜没有惊呼,而是继续问道。 玉娘子笑笑:“这东西稀奇,既然稀奇就可以定一个高价,成本又少,主要是秘方难得,所以卖出一份可以说全是利润。” 顾瑜追问道:“定高价会不会卖不出去呢?” 玉娘子想笑,又怕失礼,忙用袖子半掩面捂嘴笑,心想果然是小儿:“我的郡主呀,会用染发剂的人都是三十以上的家里的主母了,这样的人往往掌握着一个家族的银钱,在族中地位还不低,这样的人一年要花多少钱买胭脂脂粉?别忘了这里可是京城……” 京城里的有钱人可是一抓一大把的,上街走一圈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两个是当差的——城门吏和街道管制当然也算。 若不是看到了商机,真以为她闲得没事做了吗?来跟一个小童卑躬屈膝? 顾瑜听罢恍然大悟:差点忘了高官大臣们也是有妻女的,所以说女子地位低也是看出身的。出身好的,随便打扮一下的花销就能抵上平民一辈子的收入。 “那……郡主是同意了?”见顾瑜能说通,玉娘子连忙趁热打铁道。 同意么……既然对方搬出了王相公,再拿乔就有点恶意了,她本来说八分利也只是想让玉娘子砍价时别砍太狠有个余地。 顾瑜点点头:“嗯,我们明日去京兆府过文书吧!” 玉娘子连忙让小厮取出早已带来的文书,道:“文书已经带来了,只需要把分红添上就可以过府了。” 看来真是急不可耐了。顾瑜面上没有过分欣喜,但是心里却止不住了:正愁皇后殿下没有用染发剂,皇后殿下家里的人就替她铺好路了;正愁没有钱,就有人送钱来了。 最近真是过分幸运了。 欢欢喜喜过了文书一式两份送走玉娘子,顾瑜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日子要好起来了。”她自言自语道。 …… 京城最近很是热闹,因为京城最大的脂粉金楼里出现了一种可以让头发由白变黑的神奇物什,名曰“青丝来”,当然不是永葆黑发的,最多可持续两个月,只需要洗头后涂抹在头发上即可。 对于每天都要打扮的官家娘子夫人们来说,追赶潮流是必不可挡的。虽然一百贯一小罐的价钱让很多人都望而却步,但还是有很多富贵人家都争相代购买。 “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啊?”有人不信。 “真的,乔夫人你知道吧?御史中丞家的呀……用了一次,洗净之后头上的白发全都不见了……怎么会沾衣服上,不会的……”有知情人士解说道。 “看来青丝来很受夫人们的欢迎啊……”又有人感叹道。 有人摇摇头。 难道是不认同吗? “何止夫人们,王相公家的小娘子们也在用呢!” “她们用什么?她们又没有白发!”有人疑惑,心里还有些愤愤,这些普通人家买不起的东西居然有人不需要用还买? “那可是王家……王!”那人提醒道。 前边那人顿了顿,又问道:“可她们还是不需要用啊?” “据说除了白发变黑,日常用也能保养头发呢……女子们都是这样,生怕自己容颜不再,都是金贵养着……” “朱门酒肉臭啊……” “你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买不起?” “你就买得起了?” “……” 不管褒贬,京城里的话题都是“青丝来”了,并随着采蝶轩各个分号推用,这东西很快就遍布了大周中原江浙关内各部——这些富庶的地方是最有消费力的地方。 待到消息传到海州张津的耳朵里,他不由感叹了一句:“好营销。” 这才短短几日,“青丝来”在海州的流水就已经快一万贯了。他看着手中钱庄的账册,这些记录虽然不会明确标注哪些是“青丝来”的交易,但是粗略一算还是能推算出来。 现在买的多的其实还是商人,或倒卖的,或赠人的,或猎奇的。他家里的长辈们只要在家里有点地位的,不论男女都折腾了起来。 不要以为只有女子们爱美,男子们同样怕老,怕别人看见自己的一头白发。 但这些都不是让张津惊叹的,他所惊叹的是别的。 这个“发明”“青丝来”的人,是谁?是周朝的人?还是……也是穿来的? “三郎君,大老爷唤你!”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看见张津拿着寿城的账册:“郎君又在查账吗?” 都快年关了还这么辛苦啊…… 张津将手中的账册放进匣子里锁好,然后拍了一下盯着匣子看的小厮的头,说道:“看什么呢,走吧。” 小厮缩了缩脑袋,“嘿嘿”笑了。 “大伯唤我何事?”张津迈进张家大房的厅堂里,开门见山问道。 “海州的青丝来断货了,采蝶轩的曹主事想让咱家帮着去京城进货。”张大老爷说道,当然,这批货的红利会给张家分一成,不过张大老爷并没有说。 快过年了,大房的郎君出去不合适去,三房四房的人又冒失,确实只有张津可用了。 “好。”张津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我知道已经年关了,不方便外出,但是……你说什么?”张大老爷怀疑自己幻听了。再有快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家里谁都不愿意出去,都想在家里享福,所以他才会选择张津出去,这小子在家里太碍眼了,明明是二房的,却比他的儿子还讨张老太爷喜欢,这可不成。 “我说好。”张津重复了一遍。 “你……你……”你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干脆?张大老爷摸不着头脑。 “张三身为张家子弟,自然要为家里的事忙碌,这也是我的义务,大伯父不必介怀。”张津说道。 这小子,说的大义凛然,不就是怕别人看不到他在做事吗? “何况采蝶轩的背景是晋阳王家,和他们打好关系对我们万盛也有好处。”张津笑着说道。 他说的头头是道,张大老爷都想让自己的儿子去跑这一趟了,但是想了想实在舍不得,最后还是点点头,吩咐自己的人领他去见曹主事。 张津的小厮站在一旁摸了摸鼻子,心说这大冬天又是快过年了,还往外边跑,张大老爷真是把二房往死里欺负啊…… “这算什么欺负。”张津一边盘算要带些什么,一边跟小厮说道:“我刚想着要怎么去京城,大老爷就帮我安排了,多好。” 好个屁!小厮心中不免爆粗。要是真的是好事哪会轮到他们二房?这样子明显是好处都被大房收了,二房出力。三郎君平时也不傻啊?怎么今日这么糊涂? 第二十五章 生意 不管傻不傻张津都如愿踏上了和曹主事一起去京城运货的路,这一趟费多少功夫他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的猜测。 既然一起上了路就避免不了搭话,张津也从曹主事的话中了解到此趟去京城的目的——青丝来确实卖得很好,但是京城没有交秘方给分号,而是死死地攥在手里,只把成品运出来卖。 海州虽然经济繁盛,但是海州的采蝶轩也只是个小分号,第一批货并不多,再进货就需要有商队的万盛钱庄出人手帮帮忙。 这样的藏私行为张津可以理解,毕竟方技这种东西如果人人都知道的话,就不稀奇了。卖得这样高的价格绝不是因为原料,而是因为配方和营销。 但是再细密的,比如拿出配方的人是谁,就问不到了。这种东西也不能贸然问,不然说不好要结仇的。 张津按捺中心中的激动,静静等待到京城的那一日。 商队走得很急,因为曹主事说很多没有买到的人已经交了钱预定了一些,大家都想新年有一个新的气象,图个吉利,也图个体面。人都是虚荣的,哪怕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过年一看别人一头黑发,你好意思顶着一头白发?那岂不是说明自己不如别人?那可不行! 因为海州距京城并不远,又是急行,所以四五日便到了。 曹主事着急忙慌地去金楼拿货,张津没有一起去,而是到万盛钱庄打探消息。 “不瞒郎君说,这个很多人都想探问,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谁敢去撬王相公的墙角。”钱庄的主事为难地说道,以为张津是想探寻秘方。 “并非是这个……我找这个人另有原因。”张津说道。 另有原因?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主事不解,但是总算明白了张津有所需求。 “之前也着人或明或暗地打听过,采蝶轩瞒得很紧。”所以还是不知道。 “我听说在此之前采蝶轩的大掌柜去了一趟平西郡主府?”张津问道。 “说是去送东西的,这个郡主虽说是个孤儿,手里可不少钱呢……”主事不怀好意地笑道。 送什么东西能劳动采蝶轩的大掌柜?张津不解,但没有再问主事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主事面上叫着三郎君,但心里并不把他当回事。这些人在张家管事二三十年,早就眼高手低油滑得很。 “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啊……”张津喃喃自语道。 …… 张津踌躇了几许,还是带着小厮叫了顾宅的门。 门开了,是古伯开的门,看见这位满脸皱纹却一头黑发的管家,张津暗自腹诽:这就是那个染发剂吧...... 稍稍一打量,张津两手并在身前行礼:“小生海州张竹清,家中行三,想与郡主做个生意。” 古伯摆摆手:“是染发剂的事吧?和我们家没有关联,快走快走!” 可见这几日没少被人打扰。 张津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找贵主另有他事,还望门房通传则个。” 怎么看他有些紧张?古伯正疑惑,然后就见张津的小厮偷偷摸摸递过来一张纸。 什么东西?古伯搭眼一看,吓了一跳。 海州进奏院的飞钱,一千贯! “我只问郡主一句话。”张津说道。 只听说过前段时间寿城有个财大气粗的傻子管事花钱买名望,今日又遇见一个花钱带话的。古伯看着手中的飞钱券,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有点疼……不是做梦…… 想了想顾瑜前几日说没有钱了,下人都请不起了,又看了看门外这两个人瘦瘦弱弱的应该没什么杀伤力,古伯终于答应帮他通传一声。 张津不免舒了一口气,但是心还没有彻底放下来。不知道这位平西郡主,是不是“同胞”…… 听到通传的顾瑜也是匪夷所思,怎么什么稀罕事儿都让她赶上了? “好啊,带进来吧!”顾瑜说道。 千金买一句话,她倒要听听这话里的玄机。 人很快就在婢女们好奇的注视下被请进来,大家纷纷想知道什么话居然价值一千贯,愿意出一千贯带一句话的傻子又长什么样。 “长得倒是挺好的……”有婢女小声说道。 “你是不是思chun了……”有人揶揄道。 “去你的……” 这些调笑的话没有让来人的脚步有任何迟钝,他从容不迫地随着管家进门一路穿过游廊走到大堂。 然后就僵在了门口。 “是你!”来人惊呼道。 “是你?”顾瑜疑惑道,她看着张津的表情,发誓如果这个人胆敢扯什么一见倾心千里寻爱的戏码,她定要让下人们打断他的腿! 来人果然欲言又止神情激动。 顾瑜也做好了准备赶他出去。 只是没想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不仅和染发剂无关,甚至在周朝都不太可能听到。 “同志们辛苦了!”张津鼓足勇气说道。 什么?什么辛苦? “为……为人民服务?”顾瑜不可置信地接了一句。 什么服务?他们在说什么? 顾宅的婢女们面面相觑。 然而就在顾瑜接完这句话以后,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说些什么吧,千里迢迢过来找人家……可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之前他们也不认识,他只是听到染发剂的消息,才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真的被证实后,张津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这位张郎君谈。”顾瑜吩咐道。 下人们被支开,就连四语也被带了出去。 “真是同乡?”顾瑜心里五味杂陈,不敢置信地问道。 “真是!”有人开头下边的话就好说了,张津不由感慨道:“我来这里九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同乡!” 顾瑜抬头看着他,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还不错。 “你是魂穿还是身穿?”顾瑜问道。 “魂穿啊,我原身都快三十了……”张津答道。 顾瑜顿了顿,忽而笑了:“那你是位大叔啊!” “叫什么大叔,现在还是俏郎君呢。”张津佯装不满道,还原地转了一圈:“怎么样,玉树临风罢。” 顾瑜哈哈大笑。 “你呢?”张津也好奇地问道。 顾瑜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做的染发剂呢?”这句话如果换个人来说,会让人觉得是在质问。但是张津满眼满脸的疑惑,并无不满。 他是单纯好奇这个问题。 “脑子里边的东西乱乱的,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记得,怎么死的,活了多久,倒是忘了。”顾瑜平静地回答。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 张津连忙扯开话题:“要不咱俩也做个生意吧?” 这样以后就有借口来往了。 “生意?什么生意?”顾瑜好奇地看着他。 “我虽然是张家二房的嫡子,但说到底还是不如大房的地位高,我要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少不得要自己琢磨一个省钱的路子。”张津解释道。 “既然是同乡,你可以造造玻璃,造造花露水【注:致敬王子豪】什么的,岂不是很容易发财?” 张津叹了口气:“我一个搞金融的哪里知道这些,早知道会……我小时候就应该好好学习。” 顾瑜又哈哈大笑:“别傻了,学校又不教这些。” 张津忍不住看过来,她样貌端正,脸颊略有些婴儿肥,年纪小小看不出来倾国倾城,可爱倒是挺可爱的。初见时还觉得是个拘谨的孩子,现在居然也有这样的大笑。 顾瑜见他看得认真,忍不住打断了他。 “你在张家过得不好吗?” 张津叹了口气:“说过得不好罢,实际上过得还不错。我以前就是做金融的,到这家也算专业对口。” “但是不太幸运的就是没有随机到大房。在这个嫡长为尊的朝代,厉害可以让你过得好,但是厉害不能让你过得最好。” 始终在一帮不如自己的人手下谋生,怎么甘心? “你胃口很大啊。”顾瑜说道。 过得好还不行,还要求过得最好。 张津点点头:“是啊。不瞒你说,我以前看过一些小说,主角各个多牛掰各种金手指,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 他皱着眉头,看上去是真的疑惑。 “我觉得是因为……”顾瑜故意停下,然后看张津果然被吊起了胃口,才补足下边的话。 “我才是主角。” 呵……这小孩子。 “你是主角,我也可以是主角啊。所以你这个主角还有没有什么妙招可以提供给我这个主角的?” 顾瑜果然低头沉思。 “这样吧,你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做什么。”顾瑜说道,“染发剂这个,毕竟是汉朝就有先例,我想着大周的人不会太难接受。再做别的,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合适的。”【注1】 毕竟染发剂这种材料常见成本低又能卖高价的东西并不多,要做什么总要考虑周到一些。 【注1:《汉书》记载,王莽为了“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意思是说王莽为了震慑当时造反的绿林军,办了一场婚宴,在婚宴上将自己的胡须头发染黑,以表明自己尚未老矣。(那时的染发剂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染发剂,不好保持还容易蹭得到处都是。)】 第二十六章 分利 张津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宅的下人们不知道这位俊俏的郎君在屋里和郡主说了什么,但也没胆子探听,继续分散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张全回来说铃兰的伤好多了,问要不要带回府里问话。 顾瑜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铃兰是谁,直到张全看出来她的疑惑补充了一句:“前几日那个被打的婢女。” 因为拳脚打得还挺狠所以铃兰的内脏受了撞击不便移动,于是张全递了些钱恳求大夫给铃兰空了一间房出来,铃兰这几日都在医馆里住,今日已经大好了。 顾瑜听罢摇摇头:“不用带回来了。” 她对她们为何起争执不感兴趣,所以并不知道铃兰是维护她挨的打,她最近真是太忙了。 略微闲了两日,又一日,一大清早门上又传话来说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事不能耽搁,人很快被请了上来。 来人是一个普通的太监,来传话说再有近一个月就是年节了,按照惯例宗亲们年节是要进宫里与圣人同乐的,平西郡主虽然不是宗亲,但是也获此殊荣,可以在年三十进宫赴宴。 太监还特意交代了因为此次年节之前西凉被灭的事,四方诸国都会派使者来朝。当然不是示威的,而是来朝拜的,灭了西凉之后周边能与大周匹敌的国家放眼望去一个也没有,因此为了显示我朝威武,规格就要格外宏大些,赴宴就要穿得隆重些,礼仪就要正式些云云。 听到这些话顾瑜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想去,但是由不得她。这种邀请说白了就是强制性的,圣人的邀请不能驳回,于是甘娘子又忙了起来要准备衣裳等等。 “怎么感觉进京之后越来越忙了……”顾瑜小声嘀咕。 “什么?”甘娘子一边拿着一本花样册子一边道:“先别管别的事了我的郡主,快来看看,这些样子有喜欢的吗?我遣人去尚服局订做。” 顾瑜不解:“还能订做?” 甘娘子笑道:“赴宴的衣裳布料也有讲究的,寻常的太寒酸,太出挑又会惹是非,因此王公大臣们赴宴的衣服都是尚服局订做的,郡主放心选花样就是。到时候做一身郡主格制的官服,既不失体面又别致大方。” 顾瑜仔细看了几个纹样,为了不冲撞贵人又不会太素净选了百合纹样的锦缎宽袖襦裙,甘娘子也觉得好,又选了布料和针法才交了上去。 负责制衣的是宫里的“姑姑”,便连忙有宫婢来支招让她动些手脚,“姑姑”摇摇头。 竟然是不同意吗?宫婢心中惊讶。 “年节宫宴太重大了,这种宴会出岔子,圣人会降罪的。”紫苏的姑姑解释道。 衣裳这种东西谁都知道是她们尚服局负责,出了问题还不是要找她算账?既然要害人,当然要偷偷摸摸嫁祸给别人,一眼就能牵连到她,那她还不如直接光明正大捅平西郡主一刀子来得干脆利落。 再说紫苏既然被流放南疆,这样重的惩罚一看就是宫里的殿下说话了,这个平西郡主如今有殿下们护着,万一出错别平西郡主没受罚她先进去了。 “在宫里做事可不能只看私人恩怨。”“姑姑”叹了口气,爬到这个地位受了多少委屈辛酸,不谨小慎微些,明日说不定就被打下去了。 宫里的“姑姑”不为难顾瑜,但是顾瑜还是觉得这场宫宴要谨慎一些。毕竟是宫里的年节,多准备一些才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贤妃特意指派了连翘来送一些首饰绢花,当然,最主要还是带话来的。 虽然在家里顾瑜还是大大咧咧的,但是但凡来人就端了架子。 见到顾瑜的礼节一点儿也没忘,连翘很满意自己的教学成果。 “殿下让我来叮嘱郡主年节的时候人多热闹,千万记得规矩,免生事端。”连翘说道。 顾瑜乖巧应声是,但是连翘根本不信她。 “宫宴当天人会格外多,我会去接郡主的。”连翘又补充道。 顾瑜点点头:“多谢。” 连翘想了想没什么可嘱咐的了,便回去了,顾瑜派人送她,连翘摆摆手表示不用,转身出门上了马车。 “甘娘子有什么要嘱咐的吗?”顾瑜想了想,问甘娘子。 甘娘子施礼说道:“郡主做事有度,奴相信郡主无需奴多言。” 顾瑜哈哈大笑,然后说:“还是说说吧,毕竟是宫宴。” 甘娘子想了想,然后说道:“往年过年都是各宫散发福祉赏钱还有娘娘赏的小玩意儿什么的,其他与平时并无两样。殿下们会带贴身宫女参加宫宴,宴会上会热闹一些。” “怎么个热闹法?”顾瑜问道。 “除夕夜陛下会和宗族的皇亲们在蓬莱阁用膳……” “京城里有名的歌舞班子会进宫表演……” “初七人日则会宣召几位肱骨大臣和外国使节在麟德殿同赏歌舞……” “往年都是王相公、张大学士、沈大人以及其他几位重要官员作陪……” “不过今年应该是改到除夕夜了,因此这次宴会上应该会有很多人。” 甘娘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瑜认真记下。 下午倒是没有人再来了,于是顾瑜说要去城里的布庄逛一逛,这让甘娘子十分疑惑:裁衣有尚服局为什么还要去布庄? “我想着快过年了,府里的人都添置一身新衣裳吧,也不用多好的料子,普通的就行了,省得干活还得顾忌。”顾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前些日子送走了几个婢女,府里余下的婢女们都战战兢兢很是惶恐,大过年的就别让人担惊受怕了,得恩威并施才行。 甘娘子应声是,然后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古伯留在家里看门,张裕自请赶车,带着顾瑜四语和甘娘子去街上选布料。 “冬日出行就是不方便。”甘娘子递过两个手炉,一个给顾瑜,一个给四语。 但凡出门就要带着手炉斗篷,不然寒冬刺骨。 顾瑜笑笑:“就是冬日才要出行嘛!” 四语不解:“咦?为什么?” “活动活动,身上才暖和。”顾瑜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我以每日都要出来!”四语兴冲冲地说道。 真是个孩子。甘娘子宠溺地笑。 “好啊,那你出来玩要带着人一起。”顾瑜叮嘱道。 四语点点头:“嗯嗯!” 几人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布庄,顾瑜三人去挑布,张裕在门口看车。 “这位娘子你算是找对地方了,店里刚到了一批鱼口绫,一匹只要二十个钱。”布庄的伙计热情地招呼道。 “要多一些能便宜吗?”四语眨巴着眼睛问道。 伙计抬眼一瞅,衣裳料子是锦菱的,内夹层是绸缎的,看来是富贵人家的女童,于是殷勤道:“那看您要多少了,买的多优惠多。” “娘子,我们要买多少?”四语回头问道。 什么?原来是个婢女?婢女都穿这么好啊……伙计咋舌。 顾瑜摸了摸布面:“还挺软的,有没有厚实些的?给家里的下人做冬衣。” 伙计连忙两手拽住一块布往两边扯:“这个摸起来虽然薄,但是您看织线很密,做成冬衣很保暖,您可以放心。而且鱼口绫自带纹样,不用绣花也很好看,干活也不怕脏的……” “除此之外还有水纹菱,这种布也不错,比较贴身透气,价格更便宜一些,十八个钱一匹。” 顾瑜摸了摸水纹菱的布,更薄一些,所谓透气也就是不保暖咯? “里边夹什么?”顾瑜问伙计。 伙计被这问题问得一愣,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想干嘛,但本着顾客至上的理念还是回答道:“里边可以夹些麻布御寒。” “没有夹棉花的吗?”顾瑜问道。以往她在西北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别人的冬衣都是夹什么,她的冬衣都是些动物皮草。 这话问得屋里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就连甘娘子也不好意思地掩着嘴。 “娘子,棉花是观赏的,哪有夹在衣服里的。”伙忍住笑说道,“有钱的人都穿动物皮毛,没有钱的也是夹些麻和蚕丝,没有听说过衣服里边夹花的。” 顾瑜点点头,看来有棉花,但是还没普及。 “鱼口绫和水纹菱都来二十匹吧。”顾瑜说道,然后就没有再看别的布匹,向门外走去。 是被笑恼了吧……伙计悄悄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不过还好,买了四十匹布,生意还是做成了。 “送到修义坊左手边第一户。”甘娘子对伙计说道:“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你把布送到了,找门房付钱。” 原来这个打扮雍容的大娘子也是个下人啊……伙计想到,然后欢快地送她们出门,待人走后,才反应过来甘娘子说的地址……修义坊?北市?这……这……这……这是个皇亲?还是哪位相公的女儿啊? “伙计?干嘛呢?”进门的顾客看着呆傻站着的伙计,拍了拍他的肩膀。 伙计回过神来,差点咬到舌头。 “方才……有个北市的小娘子来我家买布呢!” 顾客是老客户,撇了撇嘴说道:“做梦呢,住在北市的人哪会出来买布,人家家里有多少绫罗绸缎,需要来你这里买。” 伙计不服地辩解道:“真有呢!” 两人絮絮叨叨吵吵闹闹,老客户挑完东西,又顺走一尺麻布,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二十七章 有思 铃兰的伤大好了,但是还是不易多动,铃兰却等不及了。 “当人婢子的哪能这样矫情。”铃兰说这话的时候,还不满地看了张全一眼,“你不要让我再休息了。” 张全有些尴尬地拦住她:“娘子说你不用回去伺候了。” 铃兰顿住脚步,似乎不明白张全说的话。 “家里本来就用不到那么多使唤人……你的文书古伯已经给我了……我们去官府过一下文书,你就可以脱去奴籍……以后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铃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张全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铃兰看着他,认真地道:“我想问问郡主。” “问我?”顾瑜不解地看着张全。 张全此时已经回到了顾宅,与此同时还带回了铃兰的话。 “她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问问娘子。”张全说道。 顾瑜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张全,忽而问道:“你几岁了?” 张全有些不知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十七。” 顾瑜点点头,少年怀chun么…… “你没告诉她我这里不需要伺候的人吗?” 张全低头答道:“说了,许是想问问娘子……其实她之前被殴之事,说来也是因为我。” “因为你?”顾瑜不解。 张全应声是,然后将自己这几天在家里查问的事和盘托出。 “如此说来,她为了维护你,所以被打了?”顾瑜问道。 “是。” “她并没有告诉你,但你还是觉得有愧?”顾瑜又问道。 张全又答了声“是”。 顾瑜点点头。 “好啊,那我就去见见她吧!” 医馆门脸不大,一进门就有一股药味扑鼻。一个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坐堂,但是人并不多,所以此时他很清闲,看到有人来便让小童请进门。 “这是朱大夫。”张全说道。 顾瑜点点头。 “又来看小姑娘啊?”朱大夫一看来人很眼熟,知道不是病人,又坐了回去。 “是的,这是我家娘子。”张全一边应声,一边介绍道,“铃兰的伤今日好些了吗?” “这个伤病要静养的,少则也要半个月,不然会留下后遗症的。”朱大夫忧心地说,然后看了看顾瑜:“此时千万不能再干活了。” 顾瑜知道大夫是误会了,没有多解释什么,示意张全带她去看铃兰。 铃兰躺在一间只有一张矮席的小屋子里,蜷缩着捂着肚子,正在闭着眼睛休息,听到有响动抬头眯眼看了过来。 “你就是铃兰?”顾瑜看着这个瘦弱的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铃兰一手侧撑着坐了起来。 可以坐。顾瑜想,然后看着铃兰。 铃兰也直直地看着顾瑜。 “是。”这是回答顾瑜方才的话。 “张全说你有话想问我?”顾瑜又问。 “是。”铃兰说着,微微点头:“我想问郡主,为什么赶我出去?” 她问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愤怒,情绪没有波动,表情很平静。 “张全不是说了吗?我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你已经自由了,不用再做婢女,不好吗?”顾瑜说道。 铃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由了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愤怒?”顾瑜忽然问道。 铃兰疑惑:“我为什么要愤怒?” “张全说,你是为了维护他才被她们殴打……别这么吃惊,这件事我不问也会有手下的人查……但你没有告诉张全这个,为什么?” 铃兰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维护他。我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我想说而已。” 顾瑜点点头:“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铃兰又直直地看着顾瑜:“我想问郡主为什么赶我走?是因为我做的不好吗?” 自始至终,她似乎就只有这一个问题。 顾瑜摇摇头:“不是你做的不好。” 铃兰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做事还可以。” 顾瑜失笑,想了想,说道:“所以你还是想回来做事?” 铃兰点点头。 顾瑜也点点头。 “我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你如果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以先养好身子。”顾瑜想了想,又说道:“等你身体好了,再来找我。” 铃兰听罢匍匐在地上施礼:“谢郡主。” 这个小姑娘,有点儿意思啊。顾瑜心想。 铃兰目送顾瑜和张全离开,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送我回去后,你把这封信交给万盛钱庄二房的张三郎君,他如今在京城福来客栈住着。”顾瑜一边说着,一边将信交给张全。 “来回都要避着人。”顾瑜补充道。 张全领命退下。 客栈天字号甲房里,张津正在矮桌前煮茶,窗户开着,可以听到楼下街市里嘈杂的叫卖声。屋子只有张津一人,他随身的小厮被派出去和曹主事那边的人对接。 躲懒的张津正在思考顾瑜的消息什么时候来,突然有小石子打在他手边,同时从窗外投进一封信。 这里是二楼,谁拋的信纸?张津有些疑惑,快步走到窗边捡起信封。 上边写着张三郎君亲启。 给自己的?张津有些疑惑,这是谁?还玩这种把戏? 他饶有兴致地拆开信封,随着阅读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他忍不住拍手说道,然后将信纸投入火中。 …… “竹清怎么年节还在外边?”张老太爷吃了口茶,略带不满地看着张大老爷。 “是采蝶轩的曹主事让帮个忙,竹清说想去京城玩,自动请缨的。”张大老爷连忙解释道。 再说大房的孙子不是还在家里吗?老惦记二房的算怎么回事儿。 张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他一口,说道:“你要是有竹清一半的本事,我都能放心去了。” “阿耶大过年的说这晦气话干什么?不吉利!”张大老爷连忙拦住老太爷的话头。 老太爷看了看张大老爷,没有再说话。 屋里正沉闷着,老太爷的随身老仆带着信回来了。 张老太爷打开信一看,叹了口气。 “阿耶,谁的信?”张大老爷好奇地问。 “竹清的。”老太爷说道,“说过年不回来了。” “那怎么行!”张大老爷大惊失色。 老太爷白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视线,皱着眉头。 大过年的,在外边干嘛呢?信上说,想包几百亩田,要种花。 花有什么好种的? 再说种花能比回家过年要紧吗? …… “我想着同在异乡,一起过年也算做个伴。”张津在屋内踱步,然后又锁着眉停下,“这么说应该可以了?” “三郎君,你自言自语什么呢?”小厮问道。 张津拍了拍小厮的脑袋:“问这么多干嘛!” 小厮缩了缩脖子,又在一旁站好。 没一会儿,张津又拉着脸问小厮:“你觉得孩子喜欢什么东西?” 小厮想了想,认真地说道:“钱。” “……”张津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会真的送钱,但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病急乱投医了。 他停下了脚步,忽然想起顾瑜偷偷摸摸给他递信,应该是不方便见他,自己贸然登门说不定不好。 “曹主事的货装完了吗?”张津问道。 “早就装完了,昨日就走了。”小厮答道,心想三郎君这两日脑子是不是坏了,怎么一会儿来京城,一会儿闹着过年不回家,现在连正事都记不得了。 张津当然不知道小厮心里的想法。他想了想自己在京城也不太可能和顾瑜一起过年,于是说道:“那备车马,我们加快跟上吧。” 这是干什么呢?来回折腾? 小厮虽有不满,但还是照办了。 等明年再来,就可以带着棉花来了。 年节的气氛愈来愈浓烈,随着除夕一日日临近,街上的商铺也越来越少,但是坊子里却越来越热闹。 准备年货的,裁制新衣的,忙忙碌碌吵吵闹闹。 北市虽然都是显贵,但也同样热闹。热闹是因为要准备除夕当日的妆面,以及试穿当日的礼服。 顾瑜的礼服也被送来了,是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衣裙,中规中矩,穿在身上正合身,于是衣服留在府里,来送衣服的尚服局女官也得到了应有的赏钱。 “就要进宫了。”顾瑜叹了口气。 但愿风平浪静吧。 除夕,一大早顾瑜就被叫起来描眉画眼,一个小女童愣是画了三四层粉。直到看到铜镜中的孩子被四五个婢女拉扯着装饰完头面,顾瑜才松了口气。 然后又被服侍着穿礼服。礼服一共有三层,里衣,中衣,外衣。 一层层穿完,倒不显得臃肿……因为每层衣服都不厚。 甘娘子忧心地塞了一个手炉,然后说道:“带着手炉不算失了规矩。” 顾瑜听话地点点头。 太阳就在一点一点爬到中午,爬到下午,爬到傍晚。 顾瑜舒了口气,准备迎接宫宴。 马车载着她和甘娘子走向宫城,一路上顾瑜不吵不闹,甘娘子也放心许多,又嘱咐了一遍不要紧张不要失了礼仪,待到看到连翘来接,才放她进门。 “贤妃殿下派我来接您,您可以和贤妃一同赴宴。”连翘小声说道。 “多谢。”顾瑜拘谨答谢,随着连翘的脚步走进门。 第二十八章 不巧 “这蓬莱阁是在一片湖中央的。”连翘一边走一边小声介绍,“那里要走廊桥过去,是照着苏州园林的廊桥修建的,很是精致呢。” 连翘向前一指,顾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有几条廊桥曲曲折折伸向湖中间的宫殿,每条廊桥约有三人宽,顾瑜边走边看,上边雕刻着兽纹,线条清晰流畅,白石栏杆擦拭得一尘不染。远远看着宫殿,此时已点起万千灯火,灯影倒映在湖面上,犹如湖水里的繁星,随着湖面波动或明或暗,富丽堂皇。 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如同仙境。 “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顾瑜默念道。 “郡主还会作诗?”连翘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顾瑜摇摇头:“别人作的,偶然想起了而已。” 连翘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贤妃已经在蓬莱阁偏殿的一间休息下了,待到宴起就可以入座了。 “一路冷了吧?”贤妃温和地对顾瑜说道,然后视线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涂了上好唇脂和脂粉胭脂的脸上看着气色很好,但是还是能看出来异样。 “外边有些冷,屋里好多了。”顾瑜乖巧地回答道。 连翘退到门前,将暖炉里的碳又加了几块。 贤妃弯腰拍了拍顾瑜的手:“手这样凉,去炉子边烤火罢,在我这里没人说你。” 顾瑜抬头一脸天真无邪地谢过贤妃,才走到炉子边去烤火。从一打照面这位殿下就很喜欢自己,为什么? 顾瑜想不通。 但是喜欢总好过厌恶,无论是贤妃真的喜欢她还是有什么阴谋,都是以后的事了,现下还是赶紧暖暖手罢。 随着夜幕降临,各宫各府的人也陆陆续续在正殿聚集,入座。 顾瑜也被贤妃带着在女眷这边坐下,因为男女一堂,中间还隔了纱帘以示清明,不过女眷并不多,只有宫里的几位,所以位置占用不大。 顾瑜悄摸打量了一下周围,连翘因为身份关系在殿外候着,等宴席结束还要送她出宫。殿内女眷这边,除了眼熟的皇后贤妃丽妃之外,还有两位公主殿下和她们的贴身宫女。这么看起来顾瑜有些格格不入,但知道此事的民众只会感叹圣人的仁善,对功臣之后的照拂。 男客那边坐了有谁顾瑜不便查看,只隔着纱帘隐隐见到两位皇子的身影,穿着紫色的礼服,看身形瘦瘦小小,大约十三四的样子,没有东阳郡王高大。 想到东阳郡王,顾瑜心头一紧,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而且对她似乎有敌意,于是她隔着帘子想看看他在哪里坐。 “这位就是平西妹妹吧?我是昭和,上次没有见到真是遗憾了。”一个俏丽的小姑娘忽然挡住了顾瑜的视线。 顾瑜收回目光,看向她,起身施礼。 昭和长得很像丽妃,五官精致,双眼炯炯,只是神态也如用丽妃一样咄咄逼人。就像现在,明明是该友好地打招呼,但她的眉毛高高地仰起,本就比顾瑜高还要抬着下巴斜睨。 顾瑜微笑着默不作声,如连翘所教般扮演一个淑女。 故意找茬这种低端戏码没有在此时上演,她只是坐在顾瑜旁边的宴席上,然后说道:“今晚我的位置正好挨着你呢!” 如果不是昭和鄙夷的神情,顾瑜想这句话一定更友善一些。 真有意思。这宫里的人有没见过她就莫名对她好的,也有没见过她就莫名发散敌意的。 但是顾瑜没有慌乱,她们有什么算计,让她们表演就是了。 宴席随着众人的落座以及圣人的到来,正式开启了。 那边朝中的大臣们纷纷开始说些溜须拍马的话,圣人自然能听出他们的恭维,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能拂了他们的面子,于是一番须臾客套,看得顾瑜想打哈欠。 所幸小食已经上了不少,顾瑜便提起筷子开吃了。 “平西妹妹你……”昭和正扭头准备说什么,看到顾瑜的矮桌上,水果和小食已经没了一大半,不得不瞠目结舌,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嗯?”顾瑜停下筷子,看向昭和。她比一般人厉害,热量自然也比一般人需求得多。万一等会儿有什么事她总得先吃饱才有力量反抗。 “你胃口真好……”昭和神色怪异地说道。在这种宴席上,有谁会专心吃菜!这个平西郡主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了。 “你慢点吃……”昭和皱着眉看向她,然后向身后招了招手。 她的贴身宫女俯身向前。 “给平西郡主倒一杯果酒,别让她噎着了。”昭和关心地说道。 顾瑜谢过,没有推辞。 宫女端举着满满一杯果酒走了过来。 要不要这么满啊?顾瑜皱了皱眉,果然见宫女脚步一崴,杯子里的果酒就要溅顾瑜一身。 这个距离一般人躲不开,但是顾瑜是可以轻松躲开的,但是顾瑜没有躲。她想了一下,如果是这种小把戏想让她出丑,那么对她来说不痛不痒。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为了迷惑敌人而不是单纯委屈自己。 所以顾瑜没有躲,因为她觉得没必要。这套衣服湿了尚服局还有备用的,这些连翘早在来之前就跟她说过了。 昭和果然起身惊呼,宫女也在一边告罪。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皇后她们。 “昭和公主给平西郡主倒果酒,没想到手下的人脚下没注意,洒了郡主一身。”皇后的贴身宫女报道。 皇后皱了皱眉,有些为难。 “大喜的日子,就不要罚了,让平西换一身衣服吧。”贤妃主动说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甚好,就如此吧。” 贤妃冲自己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心领神会。 “平西妹妹真是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昭和一脸担忧,还作势要搀扶顾瑜。 “没关系。”顾瑜冲她微笑。 傻子么?这都看不出来?昭和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说话间贤妃的宫女已经来到顾瑜身边。 “皇后殿下她们已经知道了事情,吩咐奴带郡主去换衣,郡主请随我来。”宫女说道。 顾瑜点点头,昭和也在一旁忧心道:“快去吧,冬日里冷,湿了里就不好了。” 你知道冷还倒这么满?顾瑜心中骂道,但面上还是微笑,随着宫女告退。 殿外的连翘有些惊讶这个时候看到顾瑜走出来。 “怎么了?”连翘问道。 “常见的事,湿了衣裳,你带郡主换一身吧。”宫女说道。 连翘神情复杂地接过顾瑜,拿起备用的灯笼在前打着,然后说道:“走吧。” 宫里一路上都有灯火点缀,如暗夜游龙般。 夜风卷起顾瑜的衣裙,果酒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有些冷。手炉里的碳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赴宴的时候没有再加,所以温度也越来越低。 “我觉得我要感冒了。”顾瑜小声嘀咕道。 “郡主说什么?”连翘回头问道。 “没什么。还有多远到?”顾瑜问道。 “已经到了。”连翘说着,打高了灯笼。 尚服局今日也很忙,这种大宴备用的衣衫总会额外留下。像顾瑜这样九岁的衣裳并不多,所以很快便找到了。 几个宫女领顾瑜到净房简单清洗,然后就在门外等顾瑜换衣服。 这些衣服顾瑜穿过一次,所以再穿一次并不难,只是门外的宫女们等候时的窃窃私语,也传进了顾瑜的耳朵里,所以费了些时间。 “这就是平西侯那个遗孤?真是好命!” “唉,别说了,没了亲爹,义父也厉害啊……听观风殿的说,孙将军在西北势力很大呢……” “不是说沈相公如今掌控了西北吗?” “对呀,前几日不是还听说王相公要对付沈相公,结果没有得手吗?“ “是呢是呢,我还听说连张大学士也投靠沈相公了……” “暹罗那个使者据说进京先行拜会了沈相公才进宫朝拜的……” “……” 这些人跟沈渊多大的仇啊……宫里的人这么议论难免会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顾瑜一边换衣服一边想。 不过,听起来十四叔在西北的事情有些艰难啊……这也是难免的,与百姓不同,西北的兵将只认顾淮这个名字。但以十四叔的手段,收回西北大权只是时间问题。十四叔似乎不急着拿回阿耶的兵权,可能是顾虑圣人忌惮,也可能是为了西北不要太乱。 “叩叩——” 顾瑜正想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郡主,您换好了吗?”有人轻声问道。 里边的女童换衣服时间未免有点太久了。 顾瑜系好外衣,说了声“好了”,向门外走去。 换罢衣裳连翘带着顾瑜疾步回去,虽脚步匆匆却也有条不紊。灯火幽微,烛光葳蕤,连翘打着灯笼在右前侧先行一步,快要回到大殿时廊桥出口前突然窜出两个人来,两人未打灯笼,但眼尖的顾瑜还是认出来者即是李宥和他的小厮。 那二人快步向顾瑜连翘走开,容不得她们后退。 “郡主……”连翘顿了脚步。她是知道之前东阳郡王为难顾瑜的事的。 第二十九章 真巧 顾瑜一抬手,示意连翘不用慌张。该来的躲不掉,既然做了这场“偶遇”,李宥自然是有事要做。 顾瑜屈身施礼。 李宥笑嘻嘻地开口:“郡主妹妹好巧啊!” “是啊!郡王又要来欺负小姑娘了?”顾瑜抬头看着这只小狐狸,夜色幽暗,对面之人仅一步之隔,在连翘打着的灯笼的微光下,可以看到他如玉的面庞和眼角的笑意,以及藏在这具华贵皮囊下的算计。 “妹妹惊扰了。吾此次来是向郡主妹妹赔罪的。上次的事,是吾顽劣了。”李宥忽然收起嬉笑,一本正经道。 “郡王客气了。” 李宥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郡主妹妹不知,这宫中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吾亦然。” 顾瑜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而这宫中,想要做成一件事,又谈何容易。”李宥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 “所以,吾先在此给你赔个罪。” 什么?顾瑜抬头,而李宥假借着行礼,双手拱在身边忽然一变,向顾瑜的双肩重重推去。 推……推…… “……” “……” 明明应该栽落水中啊…… 李宥惊讶地看着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女童,即使穿着好几层襦裙身形看上去也单薄瘦弱不堪一击,此时却如同铁柱般纹丝未动。 而女童忽然勾唇,露出一个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微笑,在夜色下显得有些瘆人。 “你是不是很气?” 一旁的连翘偷偷笑了。 李宥摇摇头,“我不气。” 然后抵在顾瑜双肩的双手又一用力,向湖里倒去。 遭了!连翘心下一惊,顾不得多想也跟着跳进湖里。 而此时一旁一直未有动静的小厮忽然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郡王被平西郡主推进湖里了!” 女童收起笑,冷冷地看着小厮。 远处的宫灯向这边流动,顾瑜眯起眼,隐隐看到许多蓝青的身影不顾天寒水冷跳湖救人,而宫殿处皇帝的仪仗在灯光中越来越近…… 张津赶到张家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申时末了。 “不是说了不回来了吗?”张大老爷皱了皱眉,看到老太爷拉下脸又改口道:“正好,在二老爷后边给他加一张桌子,快来吃饭吧。” 老太爷脸色稍缓,然后说道:“老二那里太远了,加我旁边罢,正好有些日子没见了,我有话要问他。” 小厮在张大老爷复杂的眼神中将张津请来。 张津没有想象中的风尘仆仆,精神看上去很好。 “因为一路上走着一路买着,忘了日子,差点赶不回来。”张津笑着走进门说道。 买?买了什么?张大老爷伸长了脖子看过来,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东西呀。 “东西我让管家登记在册了,都是一些小玩意儿,家里的兄弟姊妹们平常不得空出去,我便趁机会买一些回来。”张津讨巧说道。 “还以为你今年不回来过年呢。”张大老爷装作不经意提起道。 “哪有的事。”张津笑笑,“我让小厮说晚些日子回来,他大概听错了,以为我过了年才回来。” 张津说着,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呈给老太爷。 “因为听说苏州有位名医擅医疑难杂症,只是不好见……于是多逗留了几日……所幸求得一罐丸药……” “记得老太爷总说背部酸痛,可以以此缓解。” 老太爷的表情愈发和蔼。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好了,快些吃饭吧。” 张津微笑着点点头。 张大老爷低着头恨恨:这个小兔崽子,惯会这些收买人心的把戏。 一场家宴就在团圆和睦的气氛继续进行了。 歌舞还热闹着,张津的宴席也摆了上来,在一众张家子弟艳羡的目光中,张津一口肉一口菜吃得很香。 “接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守夜罢,我老了,要回屋休息了。”老太爷说道。 “是。”众人答道。 “竹清啊,你扶我回去。”老太爷说道。 于是又引起了张家子弟的羡慕嫉妒恨。 “张三真好命……”所有人心底都划过这么一句话。 灯火璀璨中,老太爷带着张津离开,明明只少了两个人,大堂里却沉寂了下来。 “这小子……”张大老爷恨恨低语。 “大哥,津儿被老太爷看重你似乎不高兴啊。”二老爷装作无知地问。 “二弟哪里的话……”张大老爷收起脸上的恨意,转为了笑。 差点忘了人家亲爹还在自己手边。 “我是担心竹清……赶了这么久路……还没歇息就被老太爷叫过去……容易劳累啊。” 二老爷不在意地笑:“大哥不用担心,家里的其他孩子想这样劳累还没办法呢。” 意识到这话似乎太过阴阳怪气了些,二老爷也连忙改口:“我是说,津儿还年轻,不累。” 大堂里因为张津的到来气氛变得诡异,老太爷屋里的气氛倒是温馨。 虽然刚回来但是老太爷屋子里的炭火没有断过,因此进门就暖烘烘的,婢女跪坐在一旁煮茶,爷孙二人在书桌前谈话。 “寿城的事,做得不太漂亮。”老太爷说道,“但是你这个年纪,能想出这个对策,已经不容易了。”张老太爷说道。 拿钱除自己家的人,这种事一般人不会做,寿城天高皇帝远,这种事也没人想做,出力不讨好。不过真得做了也是好事,起码这几年他们不敢再造假。张家多少管事想做但是不敢做,他这个孙儿倒是舍得一身剐。 不是有句俗语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孩子比他几个叔伯有出息多了。 “孙儿愚钝,少不得要您指教。”张津谦逊道。 “在我这里就不要客套了……说说吧,你说的那个棉花,是打算做什么?”老太爷问道。 棉花这种东西,他家也用过,虽然不易枯萎,但是白花花的摆着不招财气,因此家里宁愿摆些富贵的、矜贵的花。 “我是想种一些,做被子夹层的。”张津答道。 “夹层?”老太爷想了想:“这个怎么夹?用骨朵儿做夹层吗?那成本可不低呀。” 张津说声是,然后提笔在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我来的路上打听了各个地方棉花的价格,花朵多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一株,但是种子很便宜,一亩地大概费种子五十文,来年可产出八百石棉花……也就是一亩地可以做八九十床被褥。” “至于销售,可以参考青丝来,专用于富人或者官员……当然,最好成品先给府尊送去……再打点一些……” “你怎么能料定府尊会帮你呢?”老太爷好奇地问张津。他知道张津必定是胸有成竹,不然神情不会这样自信。 “我在寿城的时候……借住过一户农家……”张津慢条斯理地说道,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回忆而不是在编故事:“那家农户将卖不出去的棉花打得松散后夹在被子里,很是保暖……孙儿心想西北比咱们这里冷,如果大规模种植做成被子必然是一笔好生意。”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咱们张家,到了你阿耶这辈,都是老实人,想不出什么好点子,还好你争气啊……” 张津低头微笑。 “棉花的事,就照你说的做吧!” 第三十章 主意 “三郎君这是心想事成了?”小厮没好气地问道。 一会儿说要留一会儿说要走,张津是随心了,黑锅还得让他背。 张津哈哈大笑,用手指戳了戳小厮的额头:“行了,也别委屈,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厮脸色大变:“三郎君你怎么恩将仇报!” 张津又哈哈大笑。 明年去京城的话,应该是能给“同乡”带去好消息了。他如今已经到了家里,不知道“同乡”在京诚又是怎么过年的呢? 蓬莱阁的歌舞早已停下,各国使者和大臣们已经被送出宫城,留在皇宫的外人,便只有顾瑜一人。 东阳郡王已经被救起,只是还在偏殿昏迷不醒,太医院的御医们被从家中叫起送进宫里。冬日里跌入湖中不仅仅是溺水,还发起了高烧。 主座上皇帝的脸色阴沉,殿中跪着的书童瑟瑟发抖,顾瑜则身形笔直。 “你说,东阳是被平西郡主推进水的?”皇帝声音沉沉,可见他的气愤。 书童随抖如筛糠,但还是低头答道:“是……郡王和郡主告歉,结果被郡主推了一下,跌入了湖里。” 告歉是因为之前平西郡主第一次进宫就被东阳郡王捉弄了,这话让殿内的人更相信了书童几分。 贤妃在一旁平静地问道:“平西才九岁,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说罢众人纷纷看了看女童,瘦瘦小小,身形笔直,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她动的手。 “贤妃不知道,武将家的孩子自小就比别人拳脚厉害些。”丽妃阴阳怪气道。 但是贤妃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顾瑜才九岁,东阳郡王过了年就十四岁了,再厉害他们也想不到顾瑜的力气能比李宥的力气大。 “那么平西呢?你怎么说?”皇帝看向顾瑜。 顾瑜身形直直,神色未有慌乱,只是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她不甘的情绪。 “不是我。”小小的女童身形直直,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平添了几份可信度。 书童虽身形发抖,但还是狡辩道:“平西郡主自然不会承认。” 顾瑜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书童吓得一个哆嗦,但是没有改口,只是磕头说道:“请圣人为我家郡王做主,郡王被平西郡主害得昏迷不醒,如今生死未卜……” “同行的其他人呢?”皇帝问道。 一个太监拱手出来答道:“同行的宫女是尚仪局的女官连翘,郡王刚落水就下去救了,但是水性不好,如今也昏迷着。” 皇帝看了一眼贤妃,贤妃低下了头。 这是躲事了。在场的明眼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连翘可是打着“贤妃的人”的名号,这般不堪重用,怪不得贤妃羞愧。 “让太医院的人尽心救治……等东阳醒来再问……至于平西……回去在家候命……”皇帝说道。 众人应声是。顾瑜被送出宫门,但是事情不是到此为止了,圣人搁置此事,也是为了看看“受害人”怎么说。这样也好,总好过被一杆子打死。既然圣人没有在宫里就处置了顾瑜,可见这件事不会太严重。 只是……真的有这么大仇吗?顾瑜神色凝重。看来回去她有必要好好问问古伯了。 一路途径的坊里传来爆竹声和舞乐声,除夕夜里家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马车里顾瑜的神色如同泼墨。 一到顾宅门口甘娘子就在等着了,一边给她披上貂裘一边递过一个花鸟鱼纹手炉。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手还这样凉?”甘娘子忙不迭地问道。 “宫里出了些事。”顾瑜说道,欲言又止。 “古伯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出事了?一众人面面相觑。不过还好,郡主回来应该是和出的事无关。众人心中想道。 顾宅因为没有教书先生的原因,书房很小,只有耳房的规格,书也很少,也没有什么古玩装饰,唯一富裕的就是笔墨。 顾瑜进屋,几个婢女合力抬来暖炉然后退下,屋子里只剩下顾瑜和古伯两人。 “有一位宁王,阿耶在时,和他有什么仇怨吗?”顾瑜开门见山问道。 古伯听说宫里出了事,心里也是惊异,但是见到顾瑜回来,以为出的事和顾瑜无关,这时又听到顾瑜问他这话,心里便有了不好的猜想。 “仇怨倒是没听到有什么仇怨。将军在北地时,被宁王提拔,要说恩义倒是有。”古伯老实回答道。 “我在宫里遇见了宁王的遗子。”顾瑜说道,“其实第一次进宫时,我就遇到他了。当时他对我态度并不好,但我没有在意,只以为是皇后殿下不满被贤妃抢了风头让他来找茬的。” “但是今晚的事,明显没有这么简单。” 就知道出事了……古伯提心吊胆地听顾瑜继续说。 “今晚昭和公主先是泼了我一身酒,我以为只是为了让我出丑便没有躲。换衣裳回来的路上要经过一架廊桥,东阳郡王就是在廊桥上等着我过去。他本来想推我入湖,但是没料到我身手不凡,于是他自己跳入湖中,他的书童大喊是我推的。” 顾瑜说道,不免气愤。 古伯则在一旁惊掉了下巴。 “这……” “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我想,应该是阿耶和他父王有些瓜葛。”顾瑜解释道。 古伯为难地低着头,踌躇再三终于说道:“这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娘子说。但是娘子比一般孩子聪慧些,知道这事也不打紧……” “宁王当年还是先太子时,你阿耶是宁王的人。后来因为西北事,被文王也就是当今圣人推举到西北除寇。当时朝堂上的争斗我也不懂,只知道当时两位殿下都重用你阿耶。后来宣武门……两位殿下兵戈相向……宁王被当时的圣人……但与你阿耶并没有什么关系啊……” 顾瑜听得目瞪口呆,心想恐怕就是因为这事才被李宥记恨上了吧…… 不过……宁王当时是太子,被当时的圣人…… “宁王事后来是怎么说的?”顾瑜忍不住问道。 古伯愈发惶恐:“这种事不能乱问的!” “无妨,我心里有数。”顾瑜神色凝重:“我想这事也就是东阳郡王对我恶意的源头。” 第三十一章 互市 看着顾瑜认真凝重的神情,古伯终于答应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其实我也没有比别人多知道多少,我说是你阿耶的管家,实际上就是你阿耶可怜我,给我找了个事情做而已。”古伯略带羞愧地说道。 这话不是作假,虽然和古伯亲近,但顾瑜也不得不承认古伯虽然忠心,但是无论身手还是智谋都只是普通人的水平。 “以前在北地的时候,我就听过你阿耶的名字。那时他还是个兵丁。”古伯的神情带着几分追忆。 “那时候大周刚建朝,还是先帝的时候,大周四境列强割据,于是先帝广征兵丁……那时候我听人说有一个举人老爷投笔从戎,还笑读书人真是一腔热血……后来才知道,那是你阿耶……” “你阿耶很厉害,十几岁就中了举,虽然这对京城的大人物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普通人眼里就是神仙一般的人儿……” “但是后来没人提起此事了……因为你阿耶打仗的本领,比他作文的本领还高……” “当时啊,还是宁王的太子就跟先帝举荐了你阿耶……” “兵营里的人们都说是你阿耶运气好。其实我知道,你阿耶比太多人聪明……他不是在打仗,他好像知道敌人的一举一动……怎么说呢,你阿耶有很多兵书,每一本都被翻来覆去地翻……他说那些打仗的技巧都是从书里得来的……所以说他打仗的时候只有捷报鲜少败绩……” 古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所以说,读书人真的了不得。” 有功夫的读书人更了不得吧。顾瑜心想。 “后来宁王当了太子,更是大力举荐你阿耶,当时都以为你阿耶投靠了宁王呢……” “但是没多久文王殿下……就是如今的圣人,也举荐你阿耶,而且在先帝面前大肆赞扬,又宣扬了一番你阿耶曾中过举的事……” “所以你阿耶最后能做到西北的大将军,有自己的本事,也是两位殿下的赏识。” “圣人当时为何也举荐我阿耶呢?有太子的举荐,他说话只能算锦上添花呀?”顾瑜问道。 古伯挠挠头:“娘子说的我也不懂,只是圣人当时名声也不小。圣人在潜邸时就颇有善名,手下也有很多人追随,圣人手下的将官在西北和西凉也打了很久,虽然没有大胜,但是也没有败退过。” “而且两位殿下是一母同胞,如果不是……”古伯突然顿住。 如果不是?顾瑜的心揪了起来。 “古伯,你放心说。” 古伯看了看四周,然后弯腰在顾瑜耳边低语:“当时圣人名声大噪,远胜先太子,也有人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先太子在宣武门设伏杀害圣人,岂料圣人有天佑……先太子被右骁卫统领一剑穿喉……圣人也因而成为如今的圣人……” “……” 顾瑜无话可说,但是心里已经波涛汹涌:这其中要是没有古怪,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诶?不对啊……”顾瑜忽而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道:“既然宁王当时要杀了圣人,为何圣人还将东阳郡王养在身边?” 照理说不该也杀了才是? 古伯大骇:“我的娘子,这种不仁不义的事岂是人能做得出来的!当今圣人最是仁善!” 顾瑜吓得拍了拍胸口,那你也不要突然在我耳边大吼啊…… “宁王再有杀意,也是圣人的长兄,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已是心痛,何况当时东阳郡王年幼,圣人有言祸不及妻儿,因而不仅没有干劲杀绝,还将东阳郡王养在身边。” 当然这其中又收获了好名。 不过古伯的话里到底还是让顾瑜听出了些猫腻……这个东阳郡王,该不会以为宁王的死和她阿耶有关吧? 顾瑜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娘子,这件事是不是很难办?”古伯忧心问道。 毕竟再怎么说东阳郡王也是圣人的亲侄子,无论为了名声还是亲情,这件事都会被严惩。 “难办倒不难办。”顾瑜摇摇头,圣人在宫中没有拿下她,可见对她的处置也有所顾虑。 “他有阿耶,我也有啊。”说着说着,顾瑜居然笑了。 东阳郡王有血缘关系不能怠慢,但她也是功臣遗孤,何况孙长青在西北还掌握着军权。严惩倒不至于,但是处罚肯定是免不了了,至于轻重…… “端看他在宫里能不能醒过来了。”顾瑜说道。 古伯不解:难道还能醒不过来吗? 蓬莱阁被戒严了,其他各宫倒是一切如旧。 “按理说这么大的日子,各国使节都在,应当严惩才对,但是圣人立马就把人放回家了……”有宫女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因为圣人要查清此事。”她旁边的宫女也小声接道。 “圣人不信是平西郡主推的郡王?”第一个小宫女问道。 “当然了。别忘了,平西郡主才九岁。” 九岁的女童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吗? 这话放出去谁会相信呢? 殿外的宫女们小声议论纷纷,殿内却安静异常。 精雕玉琢的少年躺在卧榻上,十几个太医围在屋子里忙忙碌碌,除此之外皇帝和皇后也在殿内等消息,贤妃和丽妃已经被送回各自宫里。 “回禀陛下,东阳郡王胸腔中的水已经按压排出来了,但还是神魂不在……”一个太医小心翼翼地说道。 皇帝皱着眉看着昏迷的东阳郡王,过了年就十五岁了,容貌也越来越像他那个阿兄,愈发熟悉也愈发陌生。 …… 或许让他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说不定可以借此事敲打孙长青……皇帝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但是也仅仅是一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 这件事必须压下去,今天的宴席上各国使节太多了,这件事此时不宜被闹大,闹大了之后于大周不利。 “尽心救治,一定要把东阳救醒!”皇帝严肃说道。 皇后也在一旁附和道:“无论用什么办法,东阳郡王不能出事。” 太医心领神会退下。 皇帝看了一眼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 第三十二章 放下 蓬莱阁的宫灯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也愈发暗了下去,矮桌上支着头的皇帝一个猛点头,骤然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大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 人呢?皇帝心中疑惑。都去哪里了?皇后也回去了吗? “来人——!”皇帝在殿中喊道。 空旷的大殿内只有回声隆隆。 大胆!居然连圣人呼和也不来! 皇帝怒而拍桌,但是殿里依然空空荡荡。 “辞哥儿。”门外有人喊道。 皇帝抬眼看过去,只见一团黑雾包裹着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虽然难以辨认但皇帝心中还是瞬间滑过了他的名字。 来人舞着一柄长枪直直地朝皇帝刺来…… “护驾!护驾!” 矮桌上的皇帝挣扎着起身,忽然身形向后倒去。 但他并未倒在地上,而是被宫婢们搀扶住。 “陛下怎么了?”耳边是皇后焦急的呼声。 皇帝心跳如雷,两耳轰轰,环视了一圈大殿。宫女太监整齐分布在各个位置,皇后在他旁边跪坐着。 方才他看到了什么…… 皇帝接过皇后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唇色发白。但他还是强装镇定说道:“无事,东阳怎么样了?” 皇后揣着衣袖,眉头紧锁:“东阳已经醒过来了,陛下安心。” 皇帝听罢舒了一口气,但胸口还有一股气郁郁地堵着。 他摇摇头,试图甩开之前脑海里的景象,心跳却居高不下。 “陛下不满意吗?”皇后见他摇头,忧心问道。 皇帝愣了一下,神色愠怒:“荒唐!东阳醒了朕岂会不满!快摆驾!朕要去看他。” 皇后悻悻答了声是,连忙安排下去。 “陛下有些古怪。”皇后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不免在这里嘀咕道。 因为不便移动,皇后吩咐宫人搬过来一架卧榻,东阳郡王暂时被安置在偏殿。 此时他已经醒来,呆呆地看着大殿的顶。 密密麻麻的砖瓦捆成排,上边有不认识的花纹,是宫里专有的。 他醒过来了,这次落水没有人想让他死,真是难以置信…… 皇帝就是在李宥发呆的时候,被人前呼后拥着进来的。 “东阳,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皇帝急切问道。 李宥看着皇帝满脸的关怀,捂着胸口一副愁容:“陛下,儿臣的胸口还在疼呢,说不定落下病根了……您可一定要狠狠地罚平西郡主!” 谈到顾瑜,皇帝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但很快恢复正常。 “东阳,平西还是个孩子,怎么有力气推你?这件事朕不怪你顽劣,但并非朕不知道真相。”皇帝严肃说道。 李宥的脸上果然露出被拆穿的羞恼,死鸭子嘴硬道:“就是她推得儿臣,陛下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小孩子撒泼起来是很让人头疼的,虽然是皇帝也免不了。这孩子从小就肆意妄为……虽然也是皇帝有意为之,不过这种时候就有些让人生气了。 “你的书童已经招了,说你已对平西多有不满,还处处刁难……”皇帝顿了顿,又说道:“除夕夜宴这么大的事,各国使节都在,在这个节骨眼上你闹这种事,朕不追究已经是仁慈了。东阳,你也该长大了,不要像孩子一样。” 皇帝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但李宥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这事闹成这样,还不是要朕给你收拾烂摊子?”皇帝呵斥道。 李宥耷拉着脑袋,轻声说道:“儿臣知错了。” 这样子皇帝没少见,所以皇帝的表情并未缓和。 “你好好在宫里养病吧,下不为例。” 翌日,宫里便传出来赐婚的消息。 “赐婚?我和东阳郡王?”顾瑜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面前的太监似笑非笑:“是呢。圣人仁善,不追究您和东阳郡王闹的事,反而赐婚以示皇恩,郡主真是福泽深厚啊。” 圣人这是糊涂了吧?她才多大就要为权谋献身了?顾瑜脸色怪异。 太监看出了顾瑜的疑惑,补充道:“圣人旨意郡主十五岁后嫁入郡王府。” “那我家娘子以后就是郡王妃了?”四语好奇问道。 太监笑着点点头。 一众人神情怪异地谢过皇恩,给太监递了红包,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送走了太监。 屋里剩下的人不知道该道贺还是该忧心。 “娘子不担心吗?”甘娘子看着脸色恢复平静的顾瑜。 顾瑜摇摇头:“无碍,圣人说了是五年后,时间还长。” 有时候年纪小也是好事。 “那……要庆贺吗?”古伯忍不住问道。 顾瑜亦是摇摇头:“不用,又不是什么喜事。” 嫁给郡王不是喜事吗?张全几人不明白,四语也不明白,只有甘娘子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不过好歹宫宴上的事情解决了。” 是啊,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明察秋毫……嗯……也不对,陛下好像没有揭穿东阳郡王,而是将宫宴的事直接盖过去了…… 宫宴的事居然是这样结尾的…… 顾宅的人想不到,王充和沈渊也想不到。 “为什么?”陆逊忍不住疑惑。他自认谋算不输于人,却想不通皇帝这是何意。 王相公的书房里,其他谋士也是一脸疑惑。 王相公吃了口茶,同样思考。 “其实……陛下此举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官员突然开口说道:“东阳郡王再怎么说也是‘那位’的后人,今年也十五岁了,到了议亲的年纪,据说来朝的使节里就有想和亲的。” 这个时候两位皇子年纪尚幼,东阳郡王就被作为首要人选了。 这话让百姓们听了倒是没什么,但是这些大臣哪一个是吃素的,经这人一提醒,纷纷想通了。 “原来如此……”王充感叹道。 东阳郡王再怎么说也是先太子的孩子。当年宣武门事变圣人饱受争议,硬是通过十几年的执政将声音压了下去。这中间有暴力手段,自然也有仁政并行。 时间已经把民众心里那个弑兄的文王冲刷掉了。 这事虽然没有人再提,但是不代表这件事被所有人遗忘。 圣人养着东阳郡王,却从未严苛要求他上进好学,民众都以为这是宠溺,但明眼人都知道,东阳郡王这是被养废了。圣人从来没有对东阳郡王放心过。 他们这些大臣也不要求圣人对东阳郡王悉心教导。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当朝天子是用何种手段拿的天下,他在坐拥天下后施行的政治手段为万民开利,且杜绝暴政,已经是个仁君了。 这样一个使大周越来越强盛的圣人在,那么隐患就不能在。 他们能不介意先太子之死,但作为先太子的遗孤,李宥不管在不在意,在别人眼里都逃不了干系。如果别国使节请求和东阳郡王和亲,那么东阳郡王就在不知不知觉中拥有了政治力量,这是大周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和平西郡主赐婚,那西北岂不是……”有人觉得说不通。 陆逊笑笑:“润之兄,你可知平西郡主自入京来给西北写了多少封信?西北回了多少封信?” 顾瑜每隔两三日便修书一封问候孙长青,但孙长青从未回信,就连年节礼也是走的官驿。孙长青这是掌握了西北,懒得管这个义兄遗孤了。 这事陛下不会不知道,所以这也是陛下放心赐婚的原因。 两个看着身份尊贵的人,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人凑在一起,才不会出事。 第三十三章 处置 “哎!听说了吗?圣人给东阳郡王和平西郡主赐婚了……”街头巷尾传来了议论声。 这些议论声中最激烈的,当然来自茶楼。 虽然大年初一,但是一到下午就有不少闲人在茶楼里听书看戏,平日里可不会这么多闲人在。 “这么突然?”一个穿着富贵的人问道。 “说是二人在宫宴上出了些事才赐婚的……” “出事?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私相授受呗,不然怎么会赐婚?” “真的假的?不是说平西郡主才九岁?” “不要命了?这种事也敢编排?” “啊!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 这些议论的话也传进了各国使节的耳朵里。 “不是说是推搡了……”一个两撇胡子的使节疑惑道。 传话的护卫眼神示意他慎言。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是这样的。”护卫告诫道。 “不过……大周不是礼仪之邦吗?”使节还是问道。 护卫挤了挤眼,揶揄道:“那是东阳郡王,圣人当儿子养的,自小就在京城无法无天惯了,他可不注重这个。” 使节咋舌,一句“还好没有提和亲的事”差点就说了出来。 不过就算真的有什么又怎么样?如今大周可是第一大国,这次宫宴来了多少使节,一些国力弱小的使节甚至要坐在边角,结果呢?还不是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这样看来皇帝还是很看重顾淮这个遗孤的……”使者心中碎碎念道,“看来和亲是不易再提了,只能请求互市了……” 那就不能只走沈渊的路子了,看来孙将军那边也要送一些礼,据说平西郡主和西北那位也有些牵连。本以为沈相公势大,如今看来西北那位也不能忽视啊…… “这可真是无上的荣耀啊……”使者忍不住感叹道。 荣耀?是恶心吧!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李宥病恹恹躺在卧榻上,忍不住想骂娘。 果然,棋子的所作所为只能激怒执棋人。纵然他表现的再明显,对顾瑜的厌恶再深,皇帝一句话,所有人还是要乖乖忘记真相接受圣谕。 他要在京城被圈禁到死了…… 李宥的神情愈发阴翳。 “郡王,起来喝药了。”一个小内侍端着药小声提醒道。 李宥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然后看了看他托着的碗盅。 或许该打翻盘子以示愤怒。 但他不能。 李宥端起碗盅,一饮而尽,然后将碗盅递给内侍,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 内侍小心接过,宽大的衣袍的遮掩下,一个纸条被塞入李宥手中。 李宥的神情有片刻僵硬,然后恢复正常,但是心跳依旧如擂鼓。 “吾困了,要休息了,你们先下去吧,人多吾睡不好。”李宥吩咐道。 宫婢太监们答声是,纷纷退下,李宥小心翼翼打开纸条,上边写着一个“忍”。 字体俊秀,是张衡的笔迹。 李宥将字条撕碎,一片一片嚼烂了吃掉,心却越来越沉。 西北还没收到消息的时候,张津已经在海州听说了此事,这种皇恩浩荡的事自然是传得越广越好。 “虽然说是五年后才成亲,但到底是圣人金口玉言,街坊里都在歌颂圣人此举。”一个老主事说道。 这样吗?张津皱眉,可是她才九岁啊?过了年,也不过十岁。她又不是大周的人,也甘心被这样操控婚事吗? “三郎君问这个做什么?”老主事好奇问道,据说三郎君最近包了几百亩地要种花,怎么有闲情逸致打听这些事。 “做生意的自然要耳聪目明些,我在街上听人说,想着能否讨巧走走路子。”张津笑笑。 老主事会心一笑。二房这位三郎君明明不是大房嫡子,却最得老太爷的心,其中当然不乏他自己有些本事……去寿城查个账就能想到一个新的生意,虽然家里只说是种花没有说别的,但是老太爷很重视此事。 是好运,也是这位三郎君细心。 老主事报告完事情便退下了,张津则愁眉不展。 “三郎君怎么了?”小厮忍不住问道。自家郎君似乎很关心这个平西郡主。 张津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她可能不愿意……” 谁可能不愿意?小厮不解,平西郡主吗?嫁给皇亲国戚还有不愿意的吗? 张津思索片刻,吩咐道:“给我备车,我……算了……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写信?大过年的家里人都在家里,给谁写信……不会是平西郡主吧?写信祝贺? 虽然小厮不解,还是照着张津的吩咐拿来纸笔。 张津皱着眉头,却不知如何下笔。 “……对于此事,我……”我如何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张津叹气连连。 其实不过几面之缘,也只是口头合作,但是念着是“同乡”,忍不住便想关切。 “这样写似乎师出无名。”张津自言自语道。 而且她缺的也不是假模假样的问候。 张津停下笔,拿起写了一半的信纸,迈步走向火炉旁,打开盖子,将信纸投了进去。 “三郎君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小厮忍不住腹诽。 “童儿。”张津的声音响起。 信纸已经化为灰烬,他也强迫自己将京城的事搁置脑后。 “哎!在!”小厮应声。 张津说道:“跟我去一趟田家,问问他家的地最低多少钱。” 既然暂时帮不了她,那就做自己拿手的事吧。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在那之前,至少先攒点钱,在张家稳住脚跟,以免不时之需。 小厮连忙忙活起来。幸好,还记得正事。 第三十四章 前事 铃兰除夕夜就被接到了顾宅,毕竟过年留她在医馆到底让人听着可怜。所以顾瑜让人收拾了自己耳房空给她。 虽然看着还是不大好,但是铃兰还是坚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烹烹茶,添添柴,熏熏香。 顾瑜打了打哈欠,看着跪坐在一边煎茶的铃兰,虽然只是个低等宫女,但是这煎茶的架势倒是很正宗,且认真。 做事认真的人谁都喜欢。 顾瑜又打了个哈欠,糯糯说道:“不要放醋和盐,榛子碎多放一些。” 铃兰点点头,照着顾瑜的吩咐煎茶。 小孩子不喜欢口味重的,都喜欢甜一些的。 铃兰将茶饼碾碎,用萝细筛粉末,墨绿色的茶粉细细一层。 “你煎茶的手艺是跟谁学的?”顾瑜随口问道。 “进宫的时候司仪教的。”铃兰答道,一边将樱桃肉碎和茶粉加入茶壶中,一边用斗筛去浮末。 四语在一旁剥着栗子,一边听她们讲话,剥好一个然后递给顾瑜。 “你吃吧。”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我有些困,想吃些茶提提神。” 铃兰看了顾瑜一眼,确实,最近顾瑜总是打哈欠。 “娘子……是为赐婚的事发愁吗?”铃兰忍不住问道。 作为宫里出来的人,她隐隐约约知道东阳郡王并非那么受宠,圣人也并非那么喜欢东阳郡王。 “倒不是。”顾瑜说道:“再发愁也是五年后的事,现在还早。” 五年,能发生多少事? 再说这种事是天子旨意,她总不会傻到去反驳。连“无法无天”的东阳郡王都没闹什么,比起她,她相信东阳郡王更不愿意接受这门婚事。 “我觉得……会出一些事……”顾瑜皱着眉说道。 最近她夜里总是做梦,但是记不得梦里的内容,她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出事?铃兰不解。 四语嚼着栗子,一脸担忧:“娘子不要怕,我保护你!” 顾瑜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地面传来细微的震动。 震动…… 顾瑜变了脸色,连忙起身喊道:“快,出去空旷的地方!” 三人顾不得煎茶向外跑去,同时张全他们冲进屋子里。 “背四语出去。”顾瑜喊道,“余下的人,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把家里的人都喊出去,到空旷的地方去!” 铃兰也被张全背着向外奔去。 地动持续了整整一刻钟才稍停,顾宅里的人都跑到院子里老老实实待着。 “都没事吧?”顾瑜问道。 甘娘子跑得发髻微乱,顾不得整理形容,检查了家里的人然后跟顾瑜说道:“除了石竹被柜子上的花瓶砸了一下之外,没有人受伤。” 顾瑜点点头,还好,没有人受伤就好。 四语在张裕怀里刚被放下,古伯在四语旁边站着,看上去也没什么磕碰。 余光扫过张全和铃兰,铃兰正红着脸站在一边,和张全隔着一段距离。 这小子……男大不中留啊…… 思绪走了个小差,顾瑜很快回神,吩咐道:“田中,你去外边打听一下。” 田中身手矫健地出门探听消息。 与此同时京城各家的人也惊魂未定地在各自的院子里站着,百姓们没有院子的纷纷跑到坊外的街道上,还好年节商户都把外棚收了起来,不然街道也不会这么空旷。 田中很快打听了消息回来。 “说是蜀郡那边地动了,城里的人们大多都跑到街上了。”田中说道。 “太史局的人没有监测到吗?”顾瑜问道。 田中为难地回道:“应该是没有,否则不会这么突然。” 顾瑜想了想,确实如此。不过,京城这么远震感就这么强,蜀郡的那边恐怕就不会有京城那边这么幸运了。 头天才传出圣人赐婚东阳郡王和平西郡主的事,翌日蜀郡就地动了,纵使皇帝再不相信怪力乱神,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莫名地心虚。 “才刚过年,就遇此大难……”皇帝喃喃道,“难道真的是朕错了吗?” 不……他是天子,他怎么会出错,他执政这十四年来大周一日比一日繁盛,百姓安居乐业边疆安稳强大,难道这样也要被天罚吗? 皇后捧上一杯茶,看着愁眉不展的皇帝,安慰道:“陛下不要胡思乱想,文武百官黎民百姓谁不说您治道有方,这不是陛下的过错,这是天的过错。” “陛下切勿因为天的过错而怪罪自己。”皇后劝诫道。 皇帝虽没有舒展眉头,但还是拍了拍皇后的手,然后收起担忧的神情,传人进来。 “宣王充、张衡、沈渊等人上朝议事,此事不能耽搁。” 太监答声诺连忙传令。 事发突然,虽然过年百官也有休假,但是事急从权。地动时一些大臣们便准备好要上朝了,于是没有耽误很快就进了朝堂。 “蜀郡的伤亡还未报上来,但是从京城的动静看来蜀郡的情况不太乐观,臣请奏治太史局过失之罪。”有大臣说道。 皇帝皱着眉一口否决:“查罪的事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赈灾。” 皇帝鲜少在一上朝就发表自己的意见,通常都是大臣们在朝堂上争议半天,圣人才会在最后下结论,不过这话也让大臣们心里一暖。 查罪事后都能查,但是灾区的百姓可等不及。 何况追罪的话,历朝历代地动天灾都要皇帝下罪己诏以安抚民心,皇帝本就心虚,自然更不愿意。 “臣预备让户部拨粮万石。”沈渊说道,先表了态。 “除此之外,还要拨人过去赈灾救人。”王充补充道。 这二人今日居然一唱一和的,余下官员心中都不免讶异。 “有遇难者的灾民,免除一年徭役。一家死三人以上的灾民,免除二年徭役。”沈渊补充道。 “房屋重建也需要人手和钱财。”王充暗示道。 沈渊额头跳跳,心想老小子果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是此时国难在前,斗争且放一边,他又补充道:“国库可以视灾情拨款。” “会不会影响国本?”皇帝忍不住问道。国库的钱不是能全部都用在赈灾上的,一个操作不慎可能会累及京城,拆了东墙补西墙可不行。 “不会。”沈渊笃定答道,“陛下执政这些年国库存储充沛,足以调用。” 皇帝放心道:“可。” 于是在蜀郡灾情损失还没报上来之时,赈灾的人就已经先赶往蜀郡了。 虽然皇帝没有下罪己诏,但是百姓们听到消息还是心安了不少。 第三十五章 过渡 “外边的消息怎么样了?”顾瑜问道。 距离地动又过去了五六日,蜀郡的灾情也被报了上来,损失惨重,整个剑南道满目疮痍,土地龟裂,房屋倒塌。因为大江穿过还有洪涝灾害。虽然朝廷已经提前拨去了赈灾的银两和人力,但也是杯水车薪。 “蜀郡伤亡众多,已知的便有百人了。”张全神情严肃。 已知的就有百人伤亡,未知的恐怕要多十倍了。 “受灾最严重的的是益州,大半个城都塌了,益州知府直接上了请罪书。”张裕补充道。 “然后呢?”顾瑜问道。 然后自然是免不了死刑。毕竟地动伤亡损失惨重,整个剑南道都毁了,自己请罪还能好看些。 顾瑜沉默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是天灾啊……岂能牵连人祸。” 这话引得诸人不解:“天灾是因为天的警示,如果不是益州知府失职怎么会地动呢?” 也是,在周朝的人们看来世界上是有鬼神的,不可不敬畏,地动乃是天的责罚,必然是益州知府失职天才会大怒。 “有些可怕。”顾瑜自言自语道。 “娘子说什么?” “没什么。”顾瑜摇摇头:“既然物力财力不足,那朝中的人应该很发愁了。” 张全应声是。 “其实更令人忧愁的是别国使者还没有回去。” 除夕夜宫宴四方使者来京朝贺,先是出了东阳郡王落水的事,虽然马上赐婚解决了,但是大家心里还是打起了算盘。如今还没两日就地动了,恐怕这次朝贺的结果会适得其反啊……“甘娘子呢?”顾瑜问道:“回来了吗?” 甘娘子被顾瑜派进宫给贤妃殿下报平安。 正说她她就进了门,神情是少有的惊慌。 “甘娘子,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吗?”有人急忙问道。 甘娘子神情不安地看了看顾瑜,然后说道:“宫里说……陛下梦魇了。” 圣人梦魇了? 诸人不解。顾瑜也一头雾水。 如果是皇帝生病那作为臣子奴婢的担忧是正常的,但是何来的惊慌? “是因为梦魇的内容不可说吗?”顾瑜问道。 甘娘子为难地点点头:“是。贤妃殿下并未告知具体的事,只说让娘子在家照顾好自己。” 无故梦魇?顾瑜不信。地动后梦魇,莫非皇帝是亏心了什么? “东阳郡王如今怎么样了?”顾瑜问道。 “已经无碍了。”甘娘子答道:“昨日已经回了郡王府了。” 顾瑜转头对张全吩咐道:“你备车,我去一趟东阳郡王府上。” 甘娘子和四语随着顾瑜身后,顾瑜又吩咐道:“我和张全去,你们在家里吧。” 众人不敢反驳,目送顾瑜上了马车。 东阳郡王府里太监宫婢无数,顾瑜一到便被通传进门了。 “这就是郡王妃吗?”有婢女小声议论。 顾瑜没有理会身后的议论和探究,径自走向大堂。 “平西妹妹,听说你要来见吾,吾马上就传你进来了。”李宥依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顾瑜瞥了一眼屋里满满当当的人,说道:“让他们都下去,我有话要问你。” 李宥摆了摆手:“那可不行,宫宴上你推吾下水,现在又想支开吾的下人们谋害吾么?” 这话让屋子里的下人们提起了心。正是呢,郡王可刚好没两日。虽然平西郡主看着瘦瘦小小的,但是郡王咬死了是平西郡主推的他,可见两人确实有隔阂。 “有些话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别怪我没给你面子。”顾瑜冷冷地看着李宥。 平西郡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脾气很差。郡王府的下人们低下了头。 “也罢,你们都下去吧,如果吾有什么闪失,跟平西妹妹也脱不了干系。”李宥委屈地说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退下。张全也被顾瑜支到门外。 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这二人对视。 “平西妹妹想问吾为什么陷害你吗?”李宥笑着问道。 顾瑜随手摆弄起架子上的花瓶,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自在:“那和我无关。你的阴谋也没有得逞。” 李宥脸上的笑有片刻僵硬。 “我来也不是问这些废话的。”顾瑜继续说道:“宫里传圣人梦魇了,我想和你有关。” “哦?”李宥挑了挑眉:“平西妹妹何出此言?” 顾瑜平静地看着他:“因为你的父王就是圣人杀害的啊。” 李宥的笑愈发僵硬,甚至有些阴森。 “平西妹妹可不要说大不敬的话。” 顾瑜又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大不敬的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周的子民又不是不知道。” 李宥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瑜平静地看着李宥的眼睛:“我本以为,你只是个纨绔,但是我突然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在我老家有一个故事。恰好和今时今日发生的一切十分相似。所以我就在猜测,圣人梦魇的内容,和你有关。” “哦?妹妹还猜出什么了?”李宥饶有兴趣地问道。 顾瑜忽然打了个哈欠,然后说道:“我猜你知道‘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何解。”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皇后宫中见到的时候,皇后问李宥的问题。 李宥收起笑,说道:“妹妹说了这么多,吾还是不知道平西妹妹这次来的目的呢。” 顾瑜又看了看他,然后说道:“目的?我这次来,就是来确认我这些猜测的。” “现在呢?” “现在证实了我猜测的无误,便可告辞了。” 说罢,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子真是奇怪。”李宥喃喃自语道,忽然一挥袖打碎了架子上的花瓶,然后怒吼:“下次她来直接赶出去!” 门外的下人们面面相觑……又闹矛盾了啊……这…… 第三十六章 不回 顾瑜还没回家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了顾宅。听到平西郡主去拜访东阳郡王又不欢而散了,顾宅的人心里都很忐忑。虽然说五年后两人才会成亲,但是照现在看来这关系一时半会儿也缓和不了了。 圣人当初怎么就下了这个旨意了呢…… 顾瑜倒是没所谓,一回到顾宅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应该是在郡王那里吃了瘪。”有婢女说道。 甘娘子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看来东阳郡王还在介意啊……”甘娘子自言自语道。 顾瑜跪坐在矮桌前,手边是一摞纸,一方墨。 她在纸上写写画画,把线索串联在一起,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或许该写封信问一问孙长青? 但是她犹豫了…… “十四叔还是没有写信过来……”顾瑜喃喃道。 孙长青一直不写信,是他真如传言中所说样子已经做完了,她没有利用价值了,还是别有他情? 此前的种种加上对李宥的询问,顾瑜已经知道了当今圣人并非是民众口中完美无瑕的圣人。实际上这个圣人有手段,有智谋,但也少不得另一面。 她思索再三,才悟了出来,孙长青不写信,恐怕是对圣人有所提防。 但是她又不能去直接问孙长青,因为圣人未必对他们没有提防,尤其是她现在还被许给了东阳郡王。 如果还和西北联系密切,恐怕在隐患来临之前她就会先被圣人寻个由头赐死。 她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难道像之前一样,等待圣人的安排吗? 不能这样。 顾瑜“腾”地站起来,将方才写画的东西投入火炉中烧了,打开门走了出去。 “娘子是要出门吗?”甘娘子看着顾瑜疾步出来,忍不住问道。 顾瑜点点头:“备车,我要去庙里为蜀郡百姓祈福。” 祈福么?也是,蜀郡死伤那么多,于心不忍吧……替人祈福也是给自己积福报,这是好事。甘娘子想着点点头,连忙安排下去。 “娘子我也去!”四语兴致冲冲地跟上。 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说了声好。 如果也是四语这样的小孩子就好了,唉…… 白马寺是大周著名的皇寺,曾受天家供奉,与皇室相辅相成。传说先帝在时曾被大师预言非一般凡夫俗子,乃是人中龙凤,因此让先帝有了揭竿起义的由头。 只是当今的圣人手段了得,不用靠着神权天授的把戏坐稳皇位,因而白马寺并没有辉煌多久。虽然明面上是皇寺,但实际上并不受皇室重视。 对于大周来说这是好事,毕竟如果皇寺声望太高就会影响王权,没有人愿意分解自己的权利。 但对于白马寺的主持玄正来说就不是这样了。教义信仰会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们带来幸福感,导人向善的同时还能积攒声望发展宗教。奈何大周如今兴盛的宗教数不胜数,想在其中脱颖而出,必定少不得借助皇权。 圣人不信佛重教,玄正想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就变得极其艰难。 所以当有沙弥来报今日有贵人来时,玄正便跃跃欲试想要一展报复。 “什么贵人?”玄正问道。 虽然白马寺如今没落了,但也不是哪个贵人都值得他接见的。 “牡丹花雕刻的马车。”小沙弥说道。 官员出行的马车不仅仅是用的木料讲究,也会在木料上雕花,而且不是随意雕刻的。一般官员雕刻莲花菊花,只有王公贵族才能雕刻牡丹。 玄正大师一下子来了精神,这是宫里来人了? 所以当顾瑜在大雄殿叩拜完三路主佛后,还没等她想如何开口求见,玄正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阿弥陀佛。”玄正戴着宝盖袈裟,手持禅杖,白须飘飘,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携着僧众而来。 果然是得道高僧!甘娘子心说,连忙双手合十走上前:“大师,我家郡主此次来是为蜀郡百姓祈福。” 玄正看了一眼另一旁亭亭玉立的两个女童。郡主么……大周只有两位公主,唯一一位郡主也是前些日子被封晋的平西侯的遗孤,看来来人就是平西郡主了。 非王非公,甚至无家无族,看来不太像是白马寺振兴的机会。 玄正心中略为失望,但是念在顾瑜前来是为了受难百姓祈福,心中还是有不少好感。这孩子这么小就心忧天下,虽然是个女孩儿,但也可见不凡。 玄正大师微微点头以示行过礼了,顾瑜也礼貌地微微点头。 “生死两轮回,犹如长夜梦境,唯有黎明来到,方能觉知梦境的虚幻。”玄正大师幽幽说道,“此间种种未得真觉,恒处梦中,故佛说为生死长夜。” “郡主不必太过忧虑,蜀郡的百姓只是从一个轮回到了另一个轮回。”说着让沙弥拿来一本《妙法莲华经》,继续说道:“这是老衲抄写的《妙法莲华经》,可为亡人超度。” 甘娘子虔诚接过。 四语乖乖站在一边,虽然听不懂,但是没有吵闹。 顾瑜忽而仰起头,看着玄正的眼睛。虽然玄正大师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但是眼神清澈明亮,看上去就很有精神。 见顾瑜忽然抬头看他,玄正大师也是一愣,然后笑而问道:“郡主可是有何事?” 顾瑜点点头:“确实有些事,想听大师解惑。” “哦?那郡主且随我来。”玄正大师说道,然后请顾瑜进禅房。 甘娘子和四语以及僧众被隔绝门外,禅房内顾瑜和玄正大师相视对坐。 玄正大师微笑问道:“郡主有何疑虑可与我说来。” 顾瑜亦是不遮不掩开门见山道:“我此趟来,是为解大师的燃眉之急。” 玄正看着眼前的女童,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谁解谁的燃眉之急? 第三十七章 机遇 “我有何困局?”玄正大师依然平静微笑。 顾瑜亦是微笑,神情有几分看透世间的沧桑。 “玄正大师可曾听说近日圣人梦魇之事?”顾瑜问道。 “略有耳闻。”玄正大师说道,“圣人治国殚精竭虑,又逢地动,心神不宁以致梦魇。” 这是坊间流传的原因,却不是圣人梦魇的真正原因,玄正大师这么说可见皇寺确实不受重视。 顾瑜点点头又摇摇头:“圣人梦魇之事,并非只因为这些。” “郡主有何高见?”玄正大师配合地问道。 眼前这个女童怎么看也不像是九岁的小孩子该有的姿态。 顾瑜叹了口气,垂下眉眼:“圣人梦魇前,东阳郡王曾落水昏迷。” 这消息没有在民间多传,白马寺也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玄正大师果然略有诧异。 “平西郡主跟老衲说这些事是为了什么?”玄正大师不禁疑惑。 “自然是为了助大师一臂之力。”顾瑜神情严肃说道,“白马寺作为大周的皇寺,却未受到追捧,大师难道不急吗?” 玄正大师摇摇头:“都是俗名罢了。” 顾瑜哈哈大笑,引得玄正大师略有不满。 “大师如果不在乎这些俗名,便不会亲自来接见我了。”顾瑜一针见血地说道。 玄正大师没有羞恼,而是回答道:“因为老衲是一介俗人。” 神情坦坦荡荡,不以俗名为耻。 顾瑜拍了拍手:“我正怕大师不是俗人。” 玄正倒起了好奇心:“何解?” 顾瑜继续说道:“既然大师是俗人,我这趟才算不虚此行。我能助大师将白马寺真正变成大周第一寺。” 玄正看着眼前口出狂言的小姑娘,却没有嘲笑的心思。 “当真?”玄正问的真切。 “自然。”顾瑜答得也真切。 玄正却没有一口说好,而是看着顾瑜继续问道:“事成之后郡主要什么?”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玄正大师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不懂这样的道理。 “我要白马寺在关键时刻保我平安。”顾瑜的眼神有些沉沉。 这话说得奇怪,难道身为一国郡主会遇到什么危险吗?玄正大师心中想道。 “郡主此言何解?”玄正不解问道。 “因为,我也是东阳郡王。” …… 谈话从午间进行到黄昏,期间禅房的门一直未打开过,如果不是屋子里从未间断的嘈嘈细语,外边的人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屋子里的谈话终于到达尾声,两人已经商议结束。 顾瑜施施然起身,忽而想起什么,问道。 “玄正大师觉得我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吗?” “郡主比一般人聪慧许多。”玄正大师虽然不解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如实说道。 顾瑜微笑摇头,没有再说话。 霞光中禅房的门终于打开,顾瑜和玄正大师一前一后走出来。 “如此我就先告退了。”霞光中的女童彬彬有礼。 玄正大师微微颔首。 两人客气地行礼告退,没有什么异常。 “娘子,我好饿呀,我们快回去吧!”四语小声说道,本来以为来白马寺可以游玩,谁曾想在屋子外边站了一下午,比在家里还无聊。 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说了声好。甘娘子将顾瑜和四语抱上马车,看了一眼寺门,也钻进了马车。 玄正大师目送顾瑜离开,罢了自言自语道:“似乎不该是这个年纪的人……” “师父说什么?”一旁的弟子以为玄正大师有什么吩咐。 玄正捏着袖子沉吟片刻,然后说道:“去叫渡会过来。” 渡会原是上一任主持在河边捡到的弃婴,因为老主持宅心仁厚便留在了寺里做关门弟子。从小和其他弟子一样挑水练功,只有功课是老主持亲自教导,因而所学比一般人精密些。 老主持的所作所为本就引得门中其他弟子不满,只是迫于老主持威严没人敢说什么,如今老主持已经仙去,居然又得了新主持看重吗? 弟子带着几分不满喊来渡会,看着渡会进了禅房。 “人和人的命还真是不一样……”弟子带着几分羡艳和妒忌喃喃道。 夜幕降临,顾瑜也终于到了顾宅。 婢女们捧来水盆洗漱,然后摆宴。 一日便又过去了。 上元节悄无声息地到来了。虽然蜀郡灾情严重并未完全解决,但是朝堂已经瞒下了消息,只是告诉民众已经派了人员和钱粮救助,民众虽有疑惑但不似之前惶惶不可终日。 朝堂的人不敢慢待此事,毕竟蜀郡地广,牵连众多,虽然边缘地区已经在紧锣密鼓地救助重建中,但是受灾中心地区已经进不去了。救助越慢,死伤越多。 新开年便是接二连三的噩耗,也难怪圣人的气色越来越差。 正在这时,有人从百官中出来,字正腔圆地道:“微臣有本奏。白马寺有祥瑞现。” 祥瑞?这个时候有祥瑞? 皇帝果然看了过来。 原来是陆逊。 “如今灾难四起蜀郡民不聊生,是何祥瑞?”崔元阴阳怪气道。这个陆逊在民生艰难时也要想办法溜须拍马,真是枉为圣人子弟! “崔侍郎此言差矣。”陆逊义正言辞道:“蜀郡地动乃灾事不假,但白马寺有祥瑞现也不假,自古祸福相依,臣以为这是天的指引,想让白马寺的僧人为亡者超度。” “子不语怪力乱神!”崔元怒目,真是荒唐!如今朝堂里也敢说这些风言风语了吗! “子只是不语,又没有说不信。”陆逊无赖道。 龙椅上的皇帝陷入沉思……为亡者超度…… “况且无论真假,为亡者超度总能安民心。”陆逊继续说道。 民众多愚,鬼神这一套总能使人心安。如今大周风雨飘摇,民心安国才能安。 皇帝只消一会儿便在崔元连声的“荒唐”中同意了。 第三十八章 煽动 “圣人此举糊涂啊!”下了朝崔元依然念念不停。 “皇帝这是心乱了。”王充捋着胡子说道。 鬼神之说可以安民心,但不是上乘之策,甚至会隐患无穷。看来圣人的梦魇还是对圣人影响颇深。 “陆逊说的那个祥瑞……是个什么东西?”王充沉吟片刻问道。 关于祥瑞一下朝崔元就派人去打听了,说是一日前白马寺忽见彩虹现于山间,虹桥上隐隐有龙形游动,待彩虹隐去之际佛塔多了一枚佛骨舍利。 “说是上任主持圆寂后化的,本来被奉在宝殿上,不知为何到了佛塔上。”崔元说道。 “不知为何?”王充挑起了眉,这有什么不知为何的,定然是有人动了手脚。 “本也不奇怪,但是白马寺的僧众皆信誓旦旦地说从未移动过舍利……”崔元心中嘀咕。出家人不打诳语,难道真的是舍利自己移动过去的? “说?凭着几句话就让人信了?”王充不可思议又气又笑。这种把戏还能骗到皇帝?看来皇帝真是心急了。 …… “出家人不打诳语。”玄正大师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年迈的脸上遍是坦荡。 底下唯一知道实情的弟子皱眉不敢说话,舍利是主持让他夜里偷偷拿过去的,但是这种事就不能告诉别人了。 寺里的其他僧众对于此事深信不疑,以为是佛祖现身,更加虔诚。知道内情的两个人一个不敢说,一个把是始作俑者,因而此事便被传得神乎其神。 因为白马寺僧众表现出来的虔诚,使得信以为真的人越来越多,圣人下旨上元节当日白马寺派人开坛诵经为蜀郡灾民祈福,为亡者超度。 而白马寺推举出来的人也很有意思,不是现任主持,也不是其他已经略有薄名的大师,而是渡会。 渡会?那是谁? 一时之间,京城的百姓纷纷探听起渡会法师。 “是老主持的关门弟子……” “顺江而流,不知踪迹……” “怪不得,说不定是神佛派下来的……” “……” 因为朝廷没有阻拦的缘故,一两日里渡会的名头就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们对于鬼怪总是格外感兴趣,尤其是受到天家看重的鬼怪——若不是确有其事,怎么连圣人都追捧? 顾宅里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顾瑜摩挲着茶杯,吃了口茶。 甘娘子则是有些遗憾:“早知当日就应该拜会一下这位大师。” 甘娘子一向也算机灵,但是对于女人对于神佛这种事,总是宁可信其有的。 “见与不见都一样,佛就在那里。”顾瑜笑着说道。 甘娘子捂嘴笑:“娘子去了趟寺里也会说佛音禅语了。” 这一趟去得值当,自赐婚事后顾瑜一直没有说什么,但是眉间总是郁郁,去了白马寺一趟眉间郁郁便解开了,可见白马寺确有高人。 甘娘子心中想道,又补充了一句:怪不得先帝当年封之为皇寺。 顾瑜吃尽杯中的茶,心里愈发平静。既然白马寺走进民众视野里,接下来按部就班就可以了,只不过皇帝梦魇的事她并没有跟玄正大师说得太明,不知道玄正大师会如何安排。 顾瑜放下茶盏,张全着急忙慌地从屋外跑进来,附耳对顾瑜说道:“娘子,宅门外最近总有人在打探,似乎是万盛钱庄的人。” 顾瑜摆摆手:“无事,我稍后写封信你带给他。” 甘娘子虽然好奇张全说了什么,但是按捺着性子没有问。 顾瑜则是将杯子放下,低头沉思。 万盛钱庄的人那就是张津的人了,地动的事她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作为同乡张津应该是担心了。反观自己,自从支了棉花的招之后似乎就把张津忘了。这也怪不得她,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蜀郡既然地动看来明年春种秋收都会成为问题,顾瑜一边想一边又皱起了眉头。 “四语,去给我拿笔墨纸砚来。”顾瑜说道。 第三十九章 里应 祭祀便在一片嬉笑私语中进行了。 因为是临时搭建的台子加上蜀郡地动的缘故,法台有些简陋,这让本来超凡脱俗的渡会看上去有些可笑。 可他神情肃穆,不闻外物,一板一眼地开始了祭祀。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顾瑜第一次听人颂唱佛经,略带沙哑的男声朗朗哼唱着古老拗口的经文,声音不大却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顾瑜觉得自己的内心无比平静。 确实很平静。本来看热闹而来的百姓吵吵嚷嚷的,渐渐地却没有了声音,不仅如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法台上的僧人。 现场一片寂静。 而这寂静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儿就有奇怪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那是隐隐的啜泣。 随着经文的颂唱哭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怎么回事?那边似乎有人在哭?”官员中有人小声议论。 “是有哭声……” “怎么回事……”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蜀郡的房屋倾倒大地龟裂……死伤无数啊……” “衣衫褴褛的受难人……” “还有幼童也难免劫难……” “……” 顾瑜站在人群中,耳边的佛号声从细若蚊语也慢慢变得清晰,她有些惊吓地捂住胸口:怎么会……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这种怪事吗? 她只是侥幸指点想看看白马寺有什么手段,没想到白马寺居然还有这号人物! 佛号的声音低沉悠扬飘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自然也飘进了皇帝的耳朵里,听到耳边响起的佛号皇帝也是震惊不已。 原来官员所说的祥瑞他只以为是白马寺搞得什么名堂,但是灾情太严重了,为了不下罪己诏他先派去了救助的人力物力,但对于灾情并没有起什么太大的作用,于是他抱着“做一场法事安民心”的想法采纳了陆逊荒唐的建议。 结果这个建议居然不荒唐?! 皇帝也失态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或许,该问问这位……渡会大师……梦魇之事…… 并不隆重的法事进行了整整一天,街头巷尾的群众们从呜咽到大哭又趋于平静,渐渐的开始小声议论起渡会法师的厉害了。 “白马寺真不愧是皇寺。”甘娘子也忍不住重复道。 说罢又看了看顾瑜,问道:“娘子你说是罢?” 顾瑜点点头。经过祭祀一事连她这种无神论者都有些心悸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是世间确有神奇之事……”顾瑜喃喃,而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许多梦里才会有的画面。 那是什么…… 有尖锐的针刺破了自己的皮肤,她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入塑料管里…… “娘子?娘子?”甘娘子一脸担忧地摇晃了一下顾瑜的肩膀。 郡主还小,该不会失魂了吧,这种法事虽说是为亡者超度,难免会招来阴邪,听说小孩子是要回避的,只是娘子非要来凑热闹…… 顾瑜回过神,止住了甘娘子的胡思乱想:“我没事,回去吧。” 见识了这场法事,接下来的事看起来不用担心了,只要这位渡会法师能抓住机会…… 顾瑜微微一笑,那她的功夫才算真的没有白费。 远在海州的张津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年后事情多了起来,蜀郡的地动引得整个剑南道的钱庄都损失颇大,张家元气大伤,老太爷一把年纪还操不完的心。 有人想“帮帮忙”,无奈张老太爷只看重张津,因此作为张家后辈最杰出的子弟,张津就要帮老太爷做很多事。 刚下马就有位风尘仆仆的路人撞了张津满怀。 “怎么不看路啊!”那路人看着十七八岁,一副少年轻狂的模样。 随行的小厮刚想说什么,张津拦住了,礼貌地告了歉。 不与人交恶,是张家人的一贯作风。 那少年见张津道了歉,没有说什么,一溜烟跑了。 张津低头笑,却发现胸口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一封信。 一封信? 小厮也后知后觉发现了。 “三郎君,这……” 张津食指抵唇作嘘声,将信塞进衣服里。看来是京城的人做得太明显被发现了,不过,还专门写信过来,可见她也知道自己的关怀。 “不要多言。”他满脸微笑着对小厮说道。 小厮点点头,但依然遮不住地疑惑:谁的信啊这是?搞得这么神秘?郎君还没看就笑成花儿了…… 第四十章 外合 张津揣好了信走进大门,却发现早就等在门里的二老爷的老仆。 “三郎君,二老爷让您回来去他那里一趟。”老仆恭敬说道。 父亲叫我?张津虽然疑惑,但没有时间多想,只能应下。 “老太爷唤我说有事,我稍后就去父亲那里。”张津彬彬有礼道。 老仆哪敢说不,心想三郎君真是得宠,看来二老爷的诉求有望了,连忙笑脸躬身让开,让张津先去老太爷那里候命。 张津马不停蹄不得歇到了老太爷院子里,果然见老太爷愁眉不展。 “这是剑南道主事写回来的,你看看罢。”老太爷一脸凝重。 张津双手接过信纸,只扫了一眼便大惊。 “剑南道亏损挽回只有一成,损耗银钱及田铺五百万贯?”五百万贯?那可以买下半个蜀郡的铺子田产了! 之前只是快报了灾情没有详细计数,如今拿到账单才发现这可不只是蜀郡的灾难了,这是整个剑南道的灾难,说不好还会影响山南道。 “人祸可防,天灾难防啊……”老太爷眉头郁郁。 这样严重的灾害不仅对朝廷影响巨大,对万盛的生意也损害不小,不单单是蜀郡的田庄铺子,更重要的是蜀郡的投入几乎全军覆没,如果不抢救难免不甘心,如果抢救说不好还要把其他分号的资本搭进去,怎么算都容易变成赔本的买卖…… 张津悄悄看向老太爷,老太爷神情严肃愁眉不展,虽然遭受这等打击但是没有一蹶不振,而是认真思考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难为老太爷沉得住气没有急得一嘴燎泡。 张津叹口气摇摇头:“这事确实不好办,我得回去想一下。” 老太爷当然不是要张津现场给出方案的,他只是老了,又不是老糊涂了,知道这种事既然发生了就急不得,只得让张津先回去。 “朝中的大臣们都想不到办法,也不知道竹清行不行了……”老太爷叹息道。 张津刚一出门,就被二老爷的老仆请走了,张津这才想起来进门之前还答应了要去二老爷那里一趟,于是又不得歇息往二老爷院里出发。 二老爷那里倒是没这么发愁,正怡然自得地让婢女煮茶吃,见张津来了连忙招呼他坐下。 门口的香炉里檀香味清淡,张津也难得静下心来。 二老爷这里并非只有二老爷,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殷勤地招呼他。 张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些头痛,让他们静下。两个弟弟撇了撇嘴很是不满地看了看张津又看了看二老爷。 二老爷心领神会,一边递给张津一杯茶,一边旁敲侧击道:“津儿,老太爷又给你派了什么差事?有什么困难要跟阿耶讲,你下边还有两个兄弟,都可以帮衬。” 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张津心里叹了口气,面上还要假笑。 他自小养在老太爷身边,不仅大房的人嫉妒,二房的人也不例外,当着他的面都分外客气,但这客气也是一种生疏。 二房的两个弟弟虽然只是庶子且资质平平,但架不住他们一天到晚杵在二老爷身边。没情分都能磨出情分,何况本来就是父子。 其实二老爷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而且他现在确实也被老太爷的问题难住了,所以张津便将信上的内容说了。 另外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 他们只是想划划水插一脚,真的要他们说怎么解决就懵了。水灾?地动?可是海州这里没什么影响啊?损耗九成?那些钱本来就不是二房的,和二房有什么关系?损耗就损耗了,张家家大业大怎么会因为远在天边的事被影响呢? 二老爷倒不至于这么蠢钝,他好歹也管着铺子和庄子,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但是要问他怎么解决,他也两眼一抹黑了。 于是本想为张家“出一份力”的三人在听见张津的如实相告后,没有争先恐后大包大揽,而是直接退缩了。 张津也没有多说什么,没有再吃茶告退了——别人们可以退缩,他不能。 “要是天上掉下来个张良就好了……”张津回到自己的书房,在书桌前喃喃。 “三郎君,你的信还没有看。”小厮提醒道。 “信?什么信?”张津皱着眉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 小厮指了指他的胸口,张津恍然大悟,居然忘了胸口还塞着顾瑜的信,于是急忙打开。 随着一字一句的默读,张津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平和。 谁的信啊?小厮十分好奇探长了脖子。 张津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将信折好,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 “还真是来了个子房。”张津淡淡微笑道。 第四十一章 程宪 翌日一大早张津就去拜会了老太爷。为什么没有昨日就去?因为张津想想好说辞再跟老太爷说。顾瑜的信上说感念蜀郡灾情想尽微薄之力,希望张家可以帮忙。 这种无理的请求他本来是很诧异的,因为打了这几个照面下来,感觉这个顾小娘子应该是自己去帮人而不挟制他人那种人……难道是张家的丰厚家底以及她内心的圣母之心让她提了这个“非分”的请求? 再往下看下去,张津有些羞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 顾瑜请求张家帮忙不假,但不是白帮忙,实际上也是给张家送了一个机会。 “我想起大周的虽然已经有了造纸术,但是纸张成本较高,不利于推广,我可以教你改善的法子,但是你要说这法子是从蜀郡的一个朋友那里得知的,而且造纸厂要开到蜀郡……” 她的目的身为人精的张津又怎么不懂。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张津喃喃,眼角有些微热。 来到老太爷院子里,没想到老太爷这里早就杵了一堆人。 “来献计的……”老太爷身边的仆从低声提醒。 昨日的信并没有瞒着人,至少家里主事的人是瞒不住的,这种大事也应该叫阖家知晓,只是动用一家之力,也没有提出什么好点子,反而扰得老太爷大清早起就头疼不已。 见到张津来了众人都看向张津,老太爷也不例外。 张津倒是从容不迫,在众目睽睽之下请了安才说道:“爷爷信上之事,我回去想了想,久久不得其解。” 什么嘛!他也没想到!众人不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不能再让这小子占了先机。 “这个时候我收到一封信……” 信?什么信?众人又提起了心脏。 “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位益州的朋友。”张津继续缓缓说道:“他有幸在地动中存活,于是写信给我,想请我帮忙……” “可不能答应他!定是要来打秋风的!”一个突兀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张津的话,是大老爷。但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满,因为他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就连老太爷神情也有些不耐烦。 “大伯且听我说嘛!”张津倒是不急不忙,没有尴尬继续说道:“这位写信来的朋友不是贪占便宜之人,所以我继续看了下去,果然……” 他说到这里,反而顿了顿,这让一众人更急了。 “果然什么?”三老爷忍不住问道。 老太爷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果然,这位朋友说,要与张家做生意……这生意,就是纸。”张津正色说道,从胸口取出几张随信的纸张,递了上去。 “纸?纸的生意有什么好做的?这种东西本大利薄,三郎你是想出风头急眼了吧?”一个叔伯嗤笑道。 老太爷和大老爷分别接过张津递上来的纸看了看,不以为然。 “这纸和外边卖的纸没有什么区别。”大老爷说道。 老太爷也是一脸失望。 “大伯父认为与一般的宣纸比如何?”张津继续问道。 “比一般的宣纸好一些。”大老爷如实说道。但是也仅仅只是好了一些罢了,仅仅靠着这个作为卖点可是不行啊。 “那大伯可知道一张宣纸要几个钱?”张津不依不饶。 这小子如今连宣纸几个钱都不晓得了?真是给“历练”得越来越有“本事”了。 大老爷戏谑道:“一般的十个钱一张,好一些的十二个钱。竹清这是多久没有采办了这都不知了?” 张津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而是一语中的道:“而我的这位朋友寄过来的纸张,据他说十张的成本才两个钱。” 两个钱?还十张?! 一屋子的人“蹭”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置信。 “那……他要什么?”一直没有发话的老太爷终于开口问道。 开口就意味着老太爷觉得此事可行。张津低下头,恭敬答道:“他想请张家在蜀郡建造纸厂。” 这种要求不算过分,甚至不找张家也可以。老太爷有些想不通。 “那他之前为何没有将这纸做出来卖?” 这话也是其他人的疑惑。对呀?怎么天上就掉下来这么大个金元宝还砸到张家了? 张津叹了口气,然后一副为难的样子:“我这位朋友,其实是个隐士之人,本来是位儒生,只喜欢舞文弄墨……” 不舞文弄墨也不会想到改造纸张了,很多隐士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些久不中举的书生,官场失意不得不寄情山水间。这样的人没有钱,买不起纸张,寄情山水间又需要纸张发挥…… 不过既然想出来这种主意自己造纸不就可以了么?把钱分给张家岂不是蠢? “虽然他也知道纸张造出来可以获利很多,但是他志在文坛,自嘲一介书生不想经商。如果不是家乡遭此劫难,他也不会来信与我说这些事。” “这么说来,是一个圣人?”大老爷半是讥讽半是妒忌道。 张津却认真想了想还点了点头。平白无故却这么帮他,这么帮蜀郡的人,顾瑜确实是个圣人! 大老爷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说得好听,万一只是费心买了些宣纸来骗我们过去开厂子呢?”有人不甘心地嘀嘀咕咕道。 这话确实。经商这么久有不少把张家当傻子想分一杯羹的,但是张家的家业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几代人上来的,什么腌臜手段没有见识过?再说张家大事小青什么都要过老太爷,老太爷可不是谁都能哄骗的。 于是老太爷问道:“你这位朋友可曾把改良的法子写与你?” 张津摇摇头:“未曾。但我这位朋友并非妄语之人。” 法子顾瑜写了,但是此时不能说。张津在张家生活了这么多年,同样见多了翻脸不认账的把戏。他说未曾,也是怕张家有人想黑吃黑。 几位老爷便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仿佛在说张津你都这么大了还被这种小儿把戏骗。 老太爷却是若有所思。 “看来不是个只读圣贤书的傻瓜啊……”对于张津的“奇遇”,老太爷一向不疑有他,毕竟张津不是第一次在老太爷面前长脸了。 在他人的惊异下,张津如愿以偿,得到了老太爷分拨的第一批人和资金。 “先试试深浅。”老太爷说道。 说到底,还是怕此事有蹊跷。 张津满面微笑应下。 第四十二章 热闹 海州造纸的事在几天后随着刘起带回来的信传进了顾瑜这里。 “看来蜀郡的灾事可以稍减压力了。”刘起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顾瑜的脸色。 从蜀郡出事起还是蜀郡出事前来着,娘子的神情便开始郁郁。虽然以往也会偶尔透出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深沉,但那只是偶尔,现在几乎日日都不得开心颜。 希望这个好消息可以让娘子开心一点吧…… 顾瑜收起信纸,神情没有任何好转。 “虽然稍减压力,但是死亡和损耗还是在……朝堂上怎么说?”顾瑜问道。 “朝堂的事咱们不知道详细,不过沈相公似乎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奏请,一连三日都被关在沈府。”张裕低声答道。 惊世骇俗的奏请?顾瑜看向了张裕,那是什么? “好像是要著大钱……”张裕说着。头更低了一步。 著大钱?皇帝糊涂了? 如果是著大钱,那……张家可不好了,不止是张家,整个大周的经济都会动荡。 “娘子,这事很危险吗?”张裕忍不住抬起头问道。 顾瑜点了点头:“确实很危险。” 原本著十个钱的铜板做了十几个或者二十个,这严重影响了市场经济。不是没有人干过这事,在她家乡就有一位“仁善”出名的君主,因为国力问题不得不著大钱,但是只能解一时之困,对后期影响太大,亡国未必没有经济的原因。 但愿当今圣人不要走“刘皇叔”的后路。 顾瑜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圣人怎么说?”沈渊的书房里,沈渊急迫地追问刚下朝的崔元。 “圣人今日朝堂没有说话,只封赏了白马寺的渡会大师。”崔元答道。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封赏……”沈渊喃喃,天要亡我大周? 崔元也是叹了口气。自然是要封赏,自从前些日子天街祭祀以来,圣人就时常召见渡会大师,两人卧坐谈佛,圣人的梦魇也被清扫,更是将渡会大师奉为上宾。 沈渊自然也知道圣人梦魇的真相,不好提及。 虽是宁王先下的手,但奈何圣人心中有愧,只是不晓得那位渡会大师是如何解得陛下心结…… “不要岔开话题,说著大钱的事。”沈渊意识到思绪被崔元带偏,没好气地提醒道。 “今日朝堂里只有王相公的人在,而且议论纷纷举了前人的典,圣人对此事未开口,可见不愿意著大钱。”崔元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愿意著大钱?那蜀郡灾情怎么办?户部根本没有那么多银钱人力……虽然著大钱弊端很多,但他权衡再三,大周之前国力鼎盛,虽然边关战事不断但是顾淮这些年领导的军队基本都是自给自足,国库富足所以他才以为灾事只是小事皆在他掌握之中。 蜀郡灾情这一记耳光来得太严重,把他也打蒙了,不得不提出著大钱这个馊主意。 但是如果不著大钱,蜀郡便是连这燃眉之急也解决不了了。 难道他就要因为这场天灾被打倒?不!不行! “你……想办法走走全福的路子。”沈渊咬着牙说道。 全福?那个太监?崔元一脸惊诧,但没有轮得到他呆滞多久,沈渊的眼神催着他领命告退了。 全福是谁崔元自然清楚。圣人身边的太监,但又不仅仅只是个太监。 实际上全福在宫里什么也不做,他的天地在宫外——他是陛下的耳目。 圣人信任他,所以之前也有人想结交全福,但是都被拒绝了,死缠烂打的甚至第二天就被圣人寻了由头贬黜了。 圣人的意思很明显,他的人只有他能用,别人是不能用的。 于是大臣们便不敢走全福的路子了。 沈相公此次让崔元找全福,崔元也很发愁。但想到他和沈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便说服自己的恐惧想办法接近全福套话。 全福倒是不藏着掖着,简明扼要地提点了崔元。 “沈相公不是还可以让兵将卸甲归田么。”全福似笑非笑地丢下这句话,便让人请走了崔元。 “圣人这是卸磨杀驴啊……”听到崔元带回来的消息,沈渊不由地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卸磨杀驴?崔元低着头用余光瞥了瞥沈渊,心想:沈相公真是气糊涂了,居然骂自己是驴。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崔元一搭手说道:“其实可以裁编陇右军,不一定要亏损我们手里的人。” 沈渊怒极反笑:“你是老糊涂了吗?全福这话是他说的吗?是圣人说的!圣人是要削弱我们的实力,自己握军权了!” 这是要拿他们做“明君”路上的垫脚石啊…… “依属下之见,这么僵持着总好过自断一臂。”崔元躬身说道。 僵持?当今陛下可不仅仅是个“仁君”,连亲生兄弟都能砍死的人,对待他们这些大臣又能仁善到哪里?不过都是为了面子。何况圣人此举师出有名,臣子贪恋权利,那才是大错。 “不,明日早朝你就上折子,减编边境各军……一视同仁。”要是犹豫了,让圣人以为他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那下场恐怕…… 第四十三章 张衡 第二日朝会上沈渊的诉求自然“如愿以偿”,无论是边境裁员还是重回朝堂。 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人一向不会做傻事,皇帝于是很满意。梦魇之事有白马寺圣僧清扫,蜀郡事有国库撑腰,还可以借由此事缩减边防用度,集权中央,皇帝自认为自己做到了极致。 虽然朝堂上的明眼人忍不住叹一声圣人的无情,但都没有多说什么。一个贤明无情的君王才是大周的福气,多情的君主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好结果。 于是在一众官员的惊异和摸不着头脑中,边境裁兵三十万,其中西北的减员尤为巨重。 全国一下子砍掉一半的兵力无疑是能省下许多军饷,但是这事并不好办。沈渊在朝堂上力证大周四周没有足够强大的敌国威胁,军队减员不会影响边陲,王充王相公一派为了“痛打落水狗”,自然是唱反调,提醒蜀郡地动之事在京城的他国使者都知道了,难免会有人会传到各自的国家,到时候聚少成多一联合恐怕会成大患。 朝堂上的争执持续了几天,虽然裁减军队是皇帝想做的,但皇帝也知道蓦然减员这么多恐怕会引起边防不安。 于是裁减变为十五万人,且一些特定的军伍裁员比较多,比如……陇右军和右安军…… 这让王相公一党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下了朝自然又要在王充书房里参谋半天。 “沈渊疯了?”陆逊首当其冲说道,这几日在朝堂他受到的惊吓比以往为官几十年的还要多。 其他官员虽然没有这样明目张胆,但神情里也是这样的疑问。 王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越熟悉越陌生?现在的沈渊在想什么还真是有点摸不透…… 裁编裁到自己身上,伤敌五百自损一千? 王充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还真不是沈渊自己的主意。 朝堂的事虽然是国家机密,但毕竟裁编规模这么大,无可避免传到了老百姓耳朵中。 “说是裁编边防兵丁可以节省百万贯,用于救灾。”张全带回了外边的消息。 顾瑜心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但她心里总觉得不安,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张全正说着铃兰就进门行礼,提醒顾瑜午饭已经做好可以去用膳了。 顾瑜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示意传饭,然后看了看屋子里,发现了不对劲。 “四语呢?怎么一个早上都没见她?” 甘娘子毕恭毕敬答道:“时节交替,四语昨夜受了凉感染了风寒,在屋子里休息。” 受了凉?顾瑜揉了揉脑袋,才想起不知不觉就要开春了,难怪最近自己越来越困,自己这样非人的体质都会被影响,何况本就抵抗力较弱的小孩子四语了。 这个时候最容易感染风寒,于是顾瑜安排厨房熬了姜汤吩咐家里的下人不论老幼每人每天都要喝一碗。 “大夫怎么说?”顾瑜直接问道。 既然甘娘子已经回答了按照甘娘子做事的风格必然是叫了大夫的,所以她不问那些废话直接问结果。 “找的是益晖堂的李大夫,京城里有名的神医,说是普通风寒,不打紧。”甘娘子说,“已经开了药煎了一副服了,李大夫说发发汗过几日就好了。” 顾瑜点点头,说道:“吃过饭去看她一下。” 甘娘子以为顾瑜是让她去看,连忙记下。 没想到顾瑜干脆利落地吃了饭,拔腿就向厢房走去,到了四语专属的厢房。 虽然顾宅人人皆知平西侯只有一个女儿即顾瑜,但是顾宅也人人皆知平西郡主身边这位叫四语的贴身丫鬟不一般。 当然,不是这位小童厉害得不一般,而是主人家待她的态度不一般。 虽然不知道以往在西北这位四语小丫头是什么待遇,但是看在顾宅这些日子就知道了。和郡主同吃同玩,地动时还被特意安排抱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的二娘子。 所以生病的四语并不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厢房,而是还有一个婢女在一旁侍候。 顾瑜没有觉得逾矩,见四语躺在床榻上睡着了还放轻了脚步,招手让婢女出来问话。 顾瑜都轻手轻脚的,婢女当然心领神会,也蹑手蹑脚出来,低头回话。 “四语怎么样了?吃过饭了吗?”虽然在屋外,顾瑜还是压低了声音。 “回郡主,四语姑娘吃了药发汗睡下了。饭是巳时中刻用的,吃的藕香糯米夹、酸豆角配的青菜粥。”婢女毕恭毕敬答道。 顾瑜点点头,隔着窗看着四语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 “注意着体温,不要发热。”顾瑜嘱咐道,“她醒了差人来喊我。” 又叮嘱了几句顾瑜才离开。 这架势确实有些不对劲,但是不知情的下人们不敢多嘴,只得按着吩咐去做。 第四十四章 君意 刚从四语的卧房回来,田中就着急忙慌地从外边冲进来,神色严峻。 “发生什么事了?”田中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怎么这么慌张? 顾瑜眼神示意田中到屋里说,一行人又回到了屋子里。 田中茶也顾不得吃一口,待顾瑜坐定就开口说道:“蜀郡发瘟疫了。” 瘟疫?屋子里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大灾之后救治不到位,会发瘟疫是必然的,但是朝中的人显然没有太多救灾经验。 “是朝中说的?”顾瑜问道。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这种消息一般都是从朝中传来的,但是朝中会把这么动摇民心的消息传进百姓耳朵里吗? 果然田中摇了摇头:“是山南道的人传过来的。” 而且比官驿消息都快。有的时候危及自身的消息才更令人上心也更容易传播。 “这下山南道也阻断了整个剑南道的路,原本可以得到救助的百姓也被困在州府城外了。”田中心情沉重地补充道。 瘟疫攸关生命,虽然大周的子民近百年来未曾遇到过,但是史书和野记都有记载。这种病传染性快范围广死亡率高,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大祸患。 蜀郡本就地动死伤无数,虽然前期救助及时,但是杯水车薪远水救不了近火,加上年节时间各地官员兵吏都在休沐,因而本就没有处理好。 这次地动又伴随着山洪,牛羊猪狗死了一地,人还没有救过来动物也遭了难,因而瘟疫就因此爆发了。 因为地动才发落了一堆大官,因而瘟疫爆发时官府人手并不足,本就死伤大半的剑南道在没有足够人手监管的情况下,难民也不知道自己感染瘟疫,连忙顺着山南道向内地逃荒。 等到疫症发作时,已经感染了一路人。 山南道府尹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封锁州府,企图压下此事。 毕竟剑南道地动之事在前,州府官员什么下场他们都很警醒,如果再传进京城说一句“祸不单行”可救不了命。所以这事在山南道的统一口径是封锁州城,将疫情范围控制好,争取自己处理。 山南道的官员这么想因此不敢向上禀奏,知道消息的山南道百姓却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于是山南道的百姓便开始向京城方向逃了,消息因此也一路传到了京城。 人生在世惜命二字,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等到山南道府尹接到城门的消息,州府的百姓出城数万人之后,府尹意识到事情可能瞒不住了,但是已经有几批百姓离开了。 消息眼看就瞒不住了,山南道的官员终于下定决定奏上,因此这消息皇帝和官员尚且不知,百姓却暗地里都知道了。 顾瑜听到这些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表情,听完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顾瑜自言自语道,然后继续问道:“山南道州府的官员没有组织大夫治疗疫症吗?” 屋里的人表情莫变,其中甘娘子忍不住开口提醒道:“疫症自来难除,只能将这些人隔离,将衣物用具焚烧,没有古典说明疫症是如何根治的。” 顾瑜心里不是滋味,嗓子有些干干的。 她做了一些事,但是远远跟不上灾难来临的速度,难道天让人死,人就不得不死吗? “娘子?”铃兰见顾瑜神色不对,连忙喊了几声,发现没有叫应,又赶紧用手摇了摇顾瑜。 顾瑜回过神,一屋子的人关切地看着她。 “娘子不要太过悲伤,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甘娘子劝慰道,但声音里也带着干涩。 顾瑜摇了摇头,这种话显然安慰不到她。虽然与那些人从未谋面甚至不通姓名,但是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知道生命消逝而不得不接受,顾瑜难免有些悲伤。 “我想去山南道一趟。”顾瑜说道。 “娘子不可!” “娘子!” 这话让屋子里的人炸开了锅。 多少人躲都躲不及,这小祖宗怎么还想往那里跑!去那里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看着一个个生命离自己而去?说不定连自己也要感染疫情。 但是顾瑜心里另有一番谋划。 这里的人不知道疫情的传染途径,也不知道疫情的防治,她不同,她在以前遇到过,虽然可能不是同一种疫症,但是她隐约觉得这似乎也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方才遥遥一望四语,她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敏锐地感知到四语只是上呼吸道感染。自己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一点了。 而且她也不是前去送死,她想知道自己到了山南道,能不能感知那里的人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但是目前看来,家里的人是不会放她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她也不能自己去,这样太不负责。 “这样……”顾瑜思虑再三,缓缓开口:“你们帮我找一些医书来,和风寒及瘟疫相关的即可。” 顾瑜这话让屋子里的人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闹着去那危险的地方就行。 不过要医书,可见还是对此事不放心。 不放心也是正常,顾瑜才十岁,生性纯良,又失去双亲,对于生命自然看得较重。 于是顾宅的人便着手给顾瑜找书,以求她能忘记自己动身去山南道的事。 第四十五章 缘由 顾瑜这几日都在屋子里埋头苦看医书,没有闹着要去山南道查看疫情,这让顾宅的人放心不少。 几日的时间也足够山南道的奏折递上来了。 前有地动,中有洪涝,后有瘟疫,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有些艰辛。 山南道的奏折上来的时候朝中反而没有叫嚣着处置府尹和父母官,朝中的大臣都有种心累的感觉。 但是事情还是要做的,现在不发落也只是因为大局无法发落,当务之急又从赈灾变成了防疫。 “边防减员要加快了。”沈渊喃喃道。 疫情和地动死伤的数量一日日报上来,触目惊心。而且这数字还是已知的,未知的有多少,更是让人心头一重。 这不仅仅意味着人命,更意味着户部的支持需要更大力度。 地动尚且未解决,疫情又来,剑南道还未平息,山南道就遭了重,一时之间沈渊的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又白。 “或许该给沈相公送一罐青丝来。”有王充的人调笑道,但并没有人附和。 大周如今这般面目是王相公不愿意见到的。 “疫情牵扯太麻烦了,太医院的怎么说?”王充问陆逊。 “太医院院正已经身先士卒前往山南道了。”陆逊答道,“随行还有太医院御医十数人。” 王充倒是有些惊讶:“李院正这么高风亮节?” 日常老老实实不声不响的几十年了,谁想到一大把年纪还奔赴疫情前线,这可真是有些拼命了。 “说是跟圣人自请才去的,但圣人恐怕正有此意。”陆逊使了个眼色。 李淳算是太医院的中流砥柱了,这样的人都解决不了疫情那恐怕只能…… 焚城这种事一旦发生了,想要在史书上没有痕迹绝无可能,圣人一心要做明君,自然是希望手下的人可以制服灾情。 “那太医院没人了?”王充心道不好,万一疫情感染到京城怎么办? “院丞和五六位老太医还在。”陆逊答道。 圣人只是急了,又不是糊涂了,自然不敢把所有太医都派出去,太医院还是要留几位有本事的太医以备不时之需。 该出城的被派了出去,京城便开始戒严了,与此同时各州府也收到命令戒严了。 已经赶到山南道的张津也不得不被困在城里。 “三郎君,外边说城里有人有感染疫症了。”小厮大惊失色跑进门,然后就看见屋子里多了个陌生又面熟的年轻人。 张津收起手边的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既是回答小厮,又是回答屋子里的陌生人。 信是顾瑜写的,问他到了哪里,如果没有到蜀郡就快停下,剑南道办法了瘟疫,一路感染到了山南道。 来救助蜀郡是她的主意,所以顾瑜很怕张津因为她感染上瘟疫。 但是送信的刘起如今也到了山南道,不用张津回信顾瑜就能接到消息。 但是张津还是一板一眼铺了纸笔写了回信。 “我这样健硕你也看到了,回去如实告诉你家主人,让她宽心。”张津将信塞进信封里,递给了刘起。 刘起随便瞥了一眼张津,心想一个书生好意思说自己健硕,分明他这样的才叫健硕。不过看破不说破,何况这位张郎君这样说也是为了娘子不担心,因此刘起没有反驳他,收了信一眨眼的功夫从屋子里消失了。 一旁的小厮看傻了眼,连声惊呼:“三郎君这是谁?好厉害的武功!” 张津没有回答他而是拿食指戳了戳他的头,问道:“家里随行的人呢?都安排下了吧,最近不要走动。” 小厮也不去追究方才的问题,老老实实答道:“已经叮嘱了,三郎君放心。还有您做的……口罩,也分下去了。” “告诉他们勤洗手少活动多通风了吗?”张津追问道。 “说了的,郎君放心。”小厮不厌其烦地回答。 但张津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这可是“瘟疫中心地带”,做了这些现代措施,恐怕也不能从根源解决问题。 “也许该想个办法告诉府尹基本的防疫措施……”张津自言自语道。 “恐怕不行,官衙如今都封闭起来了。”小厮说道。 既是以身作则,也是自私惜命。毕竟谁知道街上的人谁被感染了瘟疫呢? “得想个办法让山南道的人都这么做才行。”张津叹了口气,如今疫情当前,人心惶惶,这种防护措施最好晓喻众人。但他无官无职,人微言轻,恐怕难以凭借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知道。 “郎君不必烦恼,如果是将这些告诉百姓,那简单得很。”小厮突然说道。 “简单?如何简单?”张津不解。 “郎君只需要去告诉一两个人,百姓自己会传告他人的。”小厮回答道。 小人物更懂小人物,防疫的知识不是为了算计挣钱,而是为了每一个人切实的健康,为了隔绝瘟疫,不会出现张津想象中的人微言轻。实际上就算说得是错的,恐怕都有人想去试一试。 张津只一转弯就想通了这个道理。也不怪他化简为繁,实在是日常的习惯所致。 这种事也不需要什么威望,只要他做了就有人会信。 于是张津又派人做好了防护措施后去街上宣传防疫小知识。 果然,百姓们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纷纷闭门不出,还戴起了自制“口罩”。 “瘟疫主要传播途径是飞沫……就是唾沫星子啊……别怕我戴了口罩会有防护效果……最主要的是不要去人群密集的地方……这位大娘子不要怕,只要勤洗手多通风少走动在家老老实实的疫情就找不到你……” 当然也有对此不满的,比如街上的小商户。 人人闭门不出那生意还怎么做?这人谁啊?宣传这些不是断了他们财路?大周本就重农抑商,现在连生意也没得做,岂不是让他们去死? 真是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有多疼! 商户们义愤填膺想要讨个说法,谁曾想有人点破了他们的身份。 一个戴着口罩的老大爷瞥了一眼商户的代表,没好气地说:“人家是万盛钱庄的人!” “断财路?再断能有万盛钱庄亏损得多?” “人家一个钱庄都不在乎亏钱为我们这些萍水相逢的百姓着想,你们这些街里街坊的为了仨瓜俩枣就想让疫情蔓延?” “真是小商和大商的区别!” “……” 一个年轻些的书生忍不住戴着口罩说道:“有的商人让人敬仰,你们这些商人,就真的只是商人!” 连“心高气傲”的读书人都对万盛钱庄的此举赞叹,此事便又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但是没有多久就被万盛钱庄的人挥散了人群——夸我们可以,但是不要聚集扎堆,对疫情不利。 就连府尹听说了此事,也默不作声任由他们去了——恐怕疫情结束后,他这个府尹也当到头了,他关心自己还来不及。 第四十六章 万盛钱庄的消息自然是传到了海州张家人的耳朵里,大老爷不免又是不满嚼舌根。 以往嚼舌根多少有些无中生有的意思,但是这次可是张津自己把把柄送上来,大老爷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有些对不起这个机会。 但是他又失算了。 老太爷听到消息并没有大怒甚至颇为赞赏张津的做法。这赞赏并非是因为张津的高风亮节自断财路,而是罢市已无可避免,瘟疫的到来与扩散无疑是无法抵抗的,张家山南道剑南道的产业注定会再受重创。 这个时候张津主动站出来组织百姓,看似是自断财路,实际上是把官府该做的事自己包揽了,君不见官府都没有什么异议。 此举一经传开,张家在山南道的地位声望恐怕要突飞猛进。 古代有位吕姓商人独到经营,以“奇货可居”进朝称相,张家这一辈资质都平平,唯有张津敢打敢拼,且次次都让他拼到了。 看来张家以后的兴亡都要靠他了……老太爷想着想着,思绪也越来越远。 “父亲?你有没有听见下人怎么报的?竹清在山南道居然公然组织罢市!”大老爷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只看到罢市散人张家的收入要少很多。 老太爷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正色说道:“竹清自由他的谋算,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看看自己手头铺子的账平了没有。” 大老爷没想到这都没有能告状成功,气呼呼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说什么隔代亲隔代亲,还真是隔代亲……”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却没有张津这样的待遇。 “究竟谁才是嫡长孙!” 大老爷的愤愤并没有持续多久。一方面他虽然平庸又小心眼子,但是另一方面又略有些憨,让他想什么阴谋诡计有些难为他了。所以这也是他对耳房不满已久但二房却一直没怎么受到影响的缘故——不是二老爷的人有多聪明,而是敌人太蠢笨。 张家的争吵闹剧没有传开,下人们充耳不闻只当没看到没听到。 张津在山南道的作为便被张家允许了,这么大的动作自然也传到了朝廷的耳朵里,不过不是山南道的人奏上去的,而是李太医。 因为疫情爆发严重,一行十几个太医对于山南道的情况并不乐观,马不停蹄赶到了山南道,差点把自己的身体累垮。 但是到了山南道之后却发现府城及周围的村镇都已经被分块隔开了,感染的人在城郊划了一块专门的区域,并没有过多扩散。 城中街道上弥漫着古怪的药味,看来是做消毒。 本以为这里哀嚎遍野的太医们擦了擦额头上奔波劳累出的汗,略微歇了口气就去拜见府尹。 到了衙门却发现府尹不在。 “前天夜里偷偷逃走了……”一个差役有些羞愧地说道。 瘟疫当前地方官员不作为就算了,居然偷偷逃走,这可真是……太医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留在山南道府尹也活不了多久了,毕竟他瞒报在先,无所作为在后,被撤职查办也是迟早的事。 “那现在府衙里是谁在当家?”李太医见差役虽然说府尹逃走,但还是把他们往府衙里引荐,就知道有人接手了这里。 差役想了想,回答道:“是张三郎君。” 张三郎君?那是什么人?官居几品?如果是官员称呼不应该是郎君,说了是郎君岂不是平民?一个平民居然掌管了府衙! 等到李太医看到明显商贾打扮的十七八岁的少年,更是说不出话来:居然还是个商人! 于是一行太医脸色怪异地站在府衙大堂里,看着首位坐着的小郎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找话题一直是张津的强项,见到太医们来便自来熟地打招呼,虽然没有行礼,但也没有让人觉得别扭:“太医们来了,山南道就有救了。各个城区村镇已经做好了规划,感染疫情的百姓被集中在城郊三里外的城隍庙里,稍后会有人带太医们过去。” 李太医为首的太医们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李太医更是不客气地问带他们来的差役:“山南道的主薄呢?怎么不见他主事?” 张津似是没有听出他的讥讽,自然接道:“主薄身先士卒在管理疫区外防。” “外防?”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张津温和一笑,然后答道:“正是。虽然已经明确告知百姓们感染后在庙里聚集,但是还是有病人想逃出来,因而不得不将城隍庙围起来令人看管。” 这是该做的事,只是听起来好像是眼前这个少年的指派。 山南道的官员是怎么回事?居然听从一个商人的调配! “府里为何是你管事?”李太医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津一笑,不客气地答道:“并非后生管事,后生只是提了些防疫的建议,是府里的百姓不安,信不过官员们,硬要小子在这里。”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事有蹊跷,但是李太医听出了言外之意。 因为州府官员的不作为已经失了民心,这个时候站出来组织防疫的这个少年自然博了名望,甚至指派起州府的官员来了。 李太医身为太医院院正,自然也读过书,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故事。只是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可不是谁都能坐山为王的。 平白无故山南道的府衙被一个商人截了胡,这可不是小事,于是急忙写了奏折报到了京城。 写完奏折李太医也知道自己这趟来的目的不是整治府衙的,而是将疫情控制住,于是没有再跟张津口舌,跟着差役坐着马车赶往城郊的城隍庙。 “城隍庙里现有难民两千三百三十四人,此前第一日亡故九人,第二日亡故三十七人,第三日亡故一百七十人……”张津和李太医坐的同一辆马车,虽然李太医膈应不已,但因为疫情当前,考虑到自己的使命是治疗疫情,李太医还是忍住了。 听到张津的话李太医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本来来到山南道这边见到城里的防疫做的很不错,他还宽了宽心,但是听到张津的报告,他才意识到这次的瘟疫真是来势汹汹。 “我问了朋友查了古方,与城里的大夫们琢磨了一些汤药,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张津继续说道。 “方子呢?”李太医问道。方技一般是私密的东西,但是瘟疫的方子可算不得,能治疗瘟疫才是最要紧的。 张津果然从胸口拿出一张纸,上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中药,李太医只扫了一眼,神情便更加凝重。 第四十七章 张津的方子严格说来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从他看过的古典医书来看方子也中规中矩。 没有效果可能只是不对症,毕竟张津是一个商人并不是大夫。 李太医收起方子,忍不住问张津:“发病的人都有什么反应?你与我细细说来。” 说罢又觉得突兀,这小子说不定只是把持了府衙,并没有去城隍庙探问,毕竟那可是瘟疫,那么多感染的人都在,这小子恐怕不会去。 但是张津又一次让他瞠目结舌。 张津将病人惯有的病情细细道来,事无巨细,就连时辰也大致说了个明白。 马车到了城隍庙时,看管的差役一看张津,居然熟稔地开始汇报,李太医这才看明白,这小子不仅仅是把持了府衙,而且确实在做事。 这种人……李太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了想又浇灭了——还是再看看吧。 山南道城府旁的城隍庙建的很大,院墙周围围了一圈差役,还用白线隔离开来。 李太医低头看了看,辨认出来这白线便是石灰。 十几个太医还没有走进门,就被一人分了一套衣服,被一个脸上糊着布的差役呼喝道:“太医们先去那边换了衣服,戴了口罩才能进。” 口罩?那是何物? 太医们纷纷疑惑,然后每人被分了一个口罩,打眼一看,原来就是差役戴着的布。 “可以防止瘟疫传染。”张津解释道。 这东西能防止瘟疫传染?太医们不禁失笑,但是看到周围差役紧锁的目光,连忙都学着差役们的样子戴上。 张津也被分了一套装备,到一旁的布帘子里换衣服。 太医们跟着张津的脚步一个一个换了衣服戴了口罩洗了手才裹得严严实实地被带进门。 之前说过城郊的城隍庙很大,平时州府的人过节来朝拜可容纳万人,但如今但两千多病人在这里已经十分拥挤了。 这些人无论贫富统一铺着简陋的草席,神情灰败。 虽然数千人聚集于此,但并不吵闹,只有低低的啜泣和哀嚎。 无怪乎如此,这里每日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虽然不知道城里怎么样,但这里的人明显对张津很不满。 “把我们哄骗过来,说朝廷会派人来救治,人呢?人呢!”一个中年男子气愤地怒吼道。 张津的脚步一滞,笑着调侃道:“田老爷声音洪亮,可见身体还好。” 田老爷转头看见张津正在他身后不远处,冷哼一声:“张三你不要说这些油滑的话,要么放老子出去,要么给老子治病!” “有力气发脾气,可见身体确实还好。”李太医居然附和道。 “个老不死……”田老爷看着这边的十几个人破口大骂。 张津没有让他骂完,而是反手介绍道:“这是太医院的李院正,是朝廷特意派来救治的。” 田老爷未说完的话连忙咽下肚,险些咬着自己舌头。 “太医!太医来了!”灰败的病人们瞬间来了精神。 “听着还是个大官!” “这么说来我们有救了?” “说不好……” “……” 城隍庙里难得热闹了起来,十几位太医也被分派到各个位置观察病情。 “较轻的都在这里,身体濒危的在后厢房安置。”张津补充道。 “濒危有多少人?”李太医问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张津回答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明日不知道又有多少。 只是此时不是伤感的时候,李太医没有犹豫,说要先去看一看后厢房的病人。 张津这边疫情的救治随着太医们的到来渐渐步入正轨,他掌控了山南道的事情也传到了京城。 “这人……”收到消息的顾瑜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求名求利来说张津已经成功了,但是这么做无疑是危险的。 “朝堂怎么说?”顾瑜问道。 张全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解:“朝廷的反应有些奇怪。” 奇怪? “是的。圣人没有怪罪张三郎君的意思。”张全补充道。 何止是圣人,连大人们也没有怪罪张津的意思。前任府尹是沈相公的人,王充一党急着痛打落水狗,对于他们来说,正是因为张津的存在才衬出沈渊的御下不当。 “这么说他倒是好运气……”听到朝堂的人没有拿此事拿捏张津的做法,顾瑜松了口气。 “好运气?个鬼哦!”张大老爷不满道,什么好运气,明明是老太爷花钱疏通的! 这个张津,明明犯了忌讳抢占了山南道,老太爷还愿意费心费力给他打关系疏通!究竟谁才是大房! 关于老太爷的考虑他一向不明白,就像老太爷看到的是博得名望和善后,张大老爷却看不透。 老太爷也没想指望自己这个大儿子,大老爷只要不添乱就能一世顺遂做个富家翁了。这么说起来他儿子比他幸运得多。他虽然掌控着整个张家,但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操心家里的事,一刻也不敢歇息。 有时候蠢人有蠢人的福气,就连老太爷也忍不住这样想。 得知张津在山南道声望大涨,老太爷不安也有,但是老太爷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疏通是必然的,这事如果操作得好说不定能成为皇商,说不定还能封个什么……毕竟是朝廷的人失了颜面在先,他张家可是去帮忙的时候被民众“推举”上来的。 说得难听是有些忤逆造反的意味在,但朝堂的人不敢扣这个帽子。 造反要诛九族,张家的九族牵连着整个大周的经济,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大周经不起更多动荡了。 乱世迎头,虽然老太爷已经年迈,但是他是张家家主一天,他就要想办法让张家更进一步。 在众人感叹张津的好运中,张津这个没名没分的人被默许在山南道管制疫情。 除了种种外因,也因为张津做得确实不错,所以李太医在城隍庙待了几天,疫情没有研究出解药,但是对张津的态度已经转变,甚至给京城写信着重说明了张三郎君的“高风亮节”。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似乎只要这次疫情处理得好,张津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第四十八章 感染的病人被控制到了城隍庙,但并非所有人都被控制好了,也有漏网之鱼出了山南道到了中原。 于是其他州府也陆陆续续传来疫情。 这让本就遭受灾难的大周百姓更加不安,一时之间各州各府也效仿起山南道的做法。 之前只是封城,现在城中也不许乱走了,一旦发现有感染的病人立马有人来抓去特定的地点隔离。 京城这里也无可避免有十几个感染的逃难的人,其中第二天都死完了,只有一个人活着,目前下落不明。 京城的百姓很是惶恐,生怕余下那一个人在城里乱窜,因为之前白马寺渡会大师祭祀的缘故,很多人便想去白马寺祈福,奈何城被封了。 渡会大师听闻此事感念百姓疾苦,领着僧众抄了佛经送入城中作为传唱。 百姓们躁动不安的心才略略有些踏实。 官员们虽然满口荒唐,但是私下里也偷偷传阅经文抄写,毕竟这种事总是宁可信其有的。 圣人似乎不觉得这事荒唐,他正需要有人来解燃眉之急,渡会大师这般作为是为圣人解局。 再说一个僧人,再厉害又不能威胁朝政。 皇帝这样想着,便纵容了渡会大师的做法。 因此此事引得渡会大师的名声更进一步,白马寺的声望也更上一层。 但是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声望这件事有利也有弊。那个落单的病人就是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悄悄摸进了白马寺。 “说是来找渡会师弟的,现在被关在柴房里。”一个僧人说道。 玄正捋了捋胡子,心中阴晴不定。 “师父,渡会说要见见此人。”另一个僧人走进门通报道。 “谁告诉的渡会?”玄正不悦问道。 信仰可以让人在某种程度上得到心灵的寄托从而变得更好不假,但是信仰不能让人把病从有变无,否则还要大夫干什么? 白马寺的声望越来越高,这是他乐意见到的,有些盲从的信徒也无伤大雅,但是因此拖累整个白马寺就不可行了,一旦疫情在白马寺扩散岂不是要将这些日子的努力白费? 玄正本想狠了心将病人直接了断了焚烧,再告知城里人已经病死了,但是渡会如果知道此人存在就不太好了。 渡会此人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但实际上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摸不准这个人的脾性。 你说他一心向佛坦坦荡荡吧,当时跟他说圣人的梦魇是因为之前宣武门事变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并稍加利用在皇帝那里装神弄鬼取得宠信。你说他狡诈吧,他在寺里这些年又不偷懒不作恶,遇着朝拜的善人还主动给人家解决心结。 师兄弟们虽然嫉妒渡会得到老方丈的真传,但又因为渡会在寺里与人为善不好做些什么。 寺里来了病人的事本来玄正是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出马脚,比如舍利的事他就只派了一个贴身弟子去做,因此其他弟子都认为事情是真的。 现在渡会也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那渡会会不会做些什么蠢事? “去叫渡会来。”玄正只是这样说道。 渡会很快被请进了玄正这里。 “方丈叫我?”渡会进门问道。 虽然现在他名声已经大起,但他依然穿着日常洗得发旧的僧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现在玄正看渡会居然觉得他有些莫名的气度,出尘绝逸。 玄正一时间有些恍惚,但也只是片刻,少顷回过神来,继续问道:“寺里来了一个病人,你知道了?” 渡会点点头:“正是。” 玄正见他不温不火的样子,于是继续说道:“瘟疫不是几卷经书就能解决的。” 渡会又点点头:“我知道。” 玄正却不放心:“那你打算怎么做?” 渡会哈哈大笑:“方丈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你,却又不知道你是谁。”玄正叹了口气。 佛说众生相,但众生也有相同,已经经历无数世间事的玄正却始终看不透这个弟子。 渡会点点头:“方丈说的是。但是我还是要看看此人。” “看,不如不看。”玄正看着渡会的眼睛说道。 渡会摇摇头:“众生平等,一数即百数。” 玄正心下暗道一声不好,但是渡会又继续说道:“当然,我也知道方丈为何为难。” “所以,由我带此人离开,既保全了白马寺,又不会让我不是我。”渡会微笑说道。 “不可!”玄正大惊,此时白马寺的声望说白了全靠渡会一个人在撑着,他要是出什么事寺里说不定又要恢复之前了。 渡会又摇摇头:“方丈会同意的。” 说罢渡会便离开了,将三人晾在屋子里。 玄正目瞪口呆,心想这就是强买强卖吧,不同意也没办法了,难道还要人绑了渡会吗?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星光里,渡会带着感染的病人一步一顿向山下走去。 “大师可能救我?”病人忍着病痛,步履蹒跚。 一向不打诳语的出家人渡会想也没想便说:“这要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病人疑惑问道。 渡会放满了脚步,看着他,然后忽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带个木杖?” 不待病人回答,渡会就几步爬上旁边的大树,崴了一截树枝。 树下的病人目瞪口呆:这……这是渡会大师?是不是冒牌的啊…… “你现在身体弱,拄着杖好下山。”渡会说道。 病人接过树枝,弯弯折折,但是好歹能借一些力。本来还不觉得累,渡会一说真的觉得身体特别累。或许是病要发作了,或许之前只是一口气强撑着。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最终病人还是问道。 天已经大暗了,春天还没有到来,夜里的寒风刺骨,身体也疲惫得不像样。 渡会继续向山下走,脚步慢慢:“去找给你养病的地方。” 养病的地方?病人没有再问,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他已经意识到,恐怕白马寺的人不愿意接待他,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出来另谋生路。 第四十九章 究竟是死亡来得更早一些还是目的地来得更早一些?病人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到了。”渡会说道。 病人抬眼一看,周围一片树林,不知道在哪里,一条幽径通向一间破败的小木屋。 “是前朝皇陵守墓人的屋子。”渡会说道。 守墓人的屋子?这个大师怎么知道的?病人来不及疑惑,刺骨的寒风就把他推进了屋子里。 回头一看渡会还站在屋外,忍不住问道:“大师你不进来休息吗?” 渡会摇摇头,想到病人可能看不到,又开口说道:“不必了,我只是来救你,不是来让自己染上病的,我不住进去反而安全。” 不住进来反而安全?病人不懂,但是大概也知道渡会是介意自己被感染。染上瘟疫这位小大师愿意带自己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自己不应该再要求对方不介意自己的疫病。 病人拄着杖走进屋子,一片黑暗。 “运气不错,还有油灯。”渡会说着,拿出火捻子点亮了油灯。 哪来的油灯?而且这么暗他是怎么看到的?病人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 但是渡会没有解释。 病人接着点点烛光,用袖子把已经断了几块木板的床榻上的灰和蜘蛛网扫到一边,躺上了冰冷又坚硬的床。 窗户被渡会从外边合上,只露出一个小缝,门也被渡会关上。 “大师……”病人不安地喊了一声。 “嗯。”门外的渡会应声,示意自己还在。 其实不该这样的,就算这位大师走了也是正常的,病人叹了口气。 门外的渡会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隔着门静静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的。” 病人稍稍安心,病痛和疲惫让他在床上进入梦乡。 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远。 第二日天亮,病人就闻到了药味,身上也盖上了被褥。 哪里来的? 他不敢出屋子,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喊道:“大师?” “嗯。”门外的渡会应声,把窗户开大,静静地看着他:“药还有两刻钟熬煮好。” 天也,一觉醒来又有药材又有被褥,果然是神人吗? 渡会似乎又看出了他所想,轻笑道:“是化缘来的。” 他这张脸在京城里还是吃得开的,毕竟名望在前。于是在北市的一家借了被褥,又借了陶罐了一些钱。哪有凭空出来的东西呢? 病人心里踏实不少,问道:“那我的病是不是很快就能好了?” 渡会却摇摇头:“我虽然看过些医书,但我不是真正的大夫,对于疫症我并不擅长。” 病人大惊失色:“可您不是德高望重的大fa师吗?” 渡会又摇了摇头:“信仰可以让人更幸福更充实,但信仰并非万能的。” 病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担心问道:“那大师的意思是我还是会死了?” 渡会还是摇头:“我说过了,是生是死要看你自己。” 看自己?自己当然希望自己活着啊? 渡会又说道:“我会尽心医治你,调理你的身体,能不能扛过去就要看你自己了。” 病人更是惊慌。 似乎自己太实诚了。渡会心想。 “如果你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了,可以默念《金刚经》,如来会保佑你的。”渡会哄骗道。 权宜之计,太打击病人的心情说不定会让他自己吓死自己。 病人于是跟着渡会念金刚经,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真有效果,果然平静不少。 木屋这边的救助进行的同时,京城里还是没有解除戒严。城门上的出入每天都有人查看。 “渡会大师进城?干什么?”主薄问道。 “去了北市,然后抓了些药材。”城门吏答道。 北市?果然大师也知道有钱人聚集在哪里。不过…… “抓了药材?是防疫的药材吗?”主薄问道,不待城门吏回答,心里就有了答案。 肯定是的,不然平白无故抓什么药材。 “单子记下了吗?”主薄连声问道。 “已经记下了。”城门吏答道,然后抽出一张记了方技的纸呈上去。 渡会大师来城里抓药,不管有用没用京城的人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纷纷效仿。 “原来那日大师上门化缘是为了抓药。”甘娘子念叨着。 顾瑜正在看书,忽然被提起了兴趣:“大师上门?” “就是白马寺的渡会大师。”甘娘子解释道,心想如今京城除了渡会大师还有其他大师吗。 渡会不在白马寺好好待着进城里干嘛? 顾瑜疑惑不解。 而且还是抓药,平白无故抓什么药? “去把他抓的方子写一份给我。”顾瑜说道。 甘娘子连忙递上一张纸。这种传遍京城的方技她自然要为自家娘子要一份过来以防万一。 顾瑜拿着药方看了看。 这是一剂常规的瘟疫药方,但又不是防疫的药方,顾瑜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是治疫症的药方。 渡会身边有人感染瘟疫了。 第五十章 甘娘子的叨念还在耳边喋喋不休,不断重复着白马寺的渡会大师fa力高强。 “甘娘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全打趣道。 甘娘子嗔怪地看了一眼张全,佯怒道:“你们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宁可信其有……” 宁可信其有。这话听着耳熟。 顾瑜笑了,已经痊愈的四语乖巧地坐在一旁吃松子,铃兰则专心烹茶。 “好了,不要费这些嘴皮子功夫了。”顾瑜正色道,“你们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最近顾瑜翻阅了很多医书,聪慧过人的她足以过目不忘,她相信只要自己能接触到病人,必定能对症下药。 但难就难在她无法接触到病人。 四语放下松子,牵着甘娘子的手往外走。 顾瑜抬眼嘱咐了几句:“四语的风寒刚好,不要在院子里玩了,如果无聊就在屋子里下双陆或者习字。” 甘娘子应声记下了,牵着四语出去。 铃兰张全和其他婢女也退下,顾瑜翻开下一页,继续看医书。 揉了揉略有些疼的太阳穴,顾瑜翻开了这本医书。 说是医书其实是一本杂记,因为年代久远纸页已经发黄,上边的字却还清晰。 这是一位叫做张伯千的前辈写的著作,没有什么名气,顾瑜之所以看这本书是因为书里关于瘟疫的记载。 常见的疫症多为痘疮,这次的疫症显然不是。书里也记载了一例特殊的疫症,因为某区接连大雨引发洪涝,所以引起的瘟疫。 具体情况没有赘述,张伯千着重写了自己的用药和观察情况,最后经过他的用药,患者好了一半。 顾瑜接着翻,药方附在后面的一页,并未藏私。 或许该想个办法对照一下这次疫情患者的症状,然后把药方递出去?顾瑜心想。 但是她人微言轻,城里也封锁着,京城可不是山南道,用不了张津那套。 该怎么办呢? 没有等顾瑜发愁太久,这个“机会”就自己上门了。 起初是古伯感染了风寒一般,鼻涕不断喉咙肿痛。 众人还以为和四语一样,只是普通风寒,直到两日后古伯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呼吸也变得急促,顾瑜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照理说不应该啊……”甘娘子隔着门看躺在床上****的古伯,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疫症居然传到身边的人了。 “已经有人去宫里报备了。”甘娘子继续说道。 顾瑜扒着窗户,有些搞不明白古伯为什么会感染。 “这些日子门房接待了什么奇怪的人吗?”顾瑜问道。 “京城的人都知道北市是什么地界,哪有人贸然造访……”甘娘子随口答道,但是答了一半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人的样子。 渡会大师…… “渡会大师曾经来过。”甘娘子急忙补充道。 渡会大师来时是门房接待的,当时甘娘子也去了门上,但是没有和渡会接触,毕竟男女大防还是要讲的。 因此渡会大师来讨要东西时,是古伯接待的。 “无论如何,家里先戒严起来吧,每个人切实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旦有不适必须通报上来。” 顾瑜吩咐道,然后又唰唰唰几笔写了个方子递给张全:“你去药铺里按照方子抓药,顺便打听一下渡会抓药的药铺有没有人发病。” 张全领命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药和消息回来了。 “街上并没有传出有疫病感染的消息。”张全说道,又将药递给一旁的婢女。 婢女按着顾瑜早就说好的去煎药退下了。 顾瑜揉了揉头,又打了个哈欠。 没有别人被感染的消息,只有古伯中了招。这究竟是阴谋还是巧合? 若是巧合也说得通,毕竟古伯年迈体弱,这种疫病最容易感染的就是老年人。 说是阴谋也说得通,比如渡会为什么单单到她家来化缘? 不过顾瑜没有空思考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里隔离好,防治家里其他人传染。 至于古伯的疫症,她已经想好了方子,希望可以有用。 药煎好了之后,顾宅的下人没有人愿意去喂古伯,毕竟瘟疫事大。 正在这时张裕接过药碗,轻松说道:“我来就行。” 顾瑜点点头,然后递给张裕一套衣服和口罩。 “前几日一个朋友送的,你穿戴好进去。不要亲密接触,注意口沫。”顾瑜嘱咐了几句。 张裕应下。 一碗药在古伯咽了又吐中只喝了一半。 “家里的人最近不要在这个院子走动,每人每天喝一剂药。”顾瑜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剂方子。 原本家里有人私下偷偷喝渡会的药方,古伯也喝了,但是古伯还是感染了,可见这药方没有什么效果。家里其他人有没有感染上疫症谁也不知,顾瑜给的药方喝不喝呢? 下人们陷入沉思。 喝了或许会有用,但是是药三分毒。 “娘子我们记下了。”在众人的沉默中,铃兰首先接过方子应声。 其他人也不好再沉默,毕竟是顾家的奴婢,主人家吩咐什么做什么,虽然不愿意但是也装不了傻。 顾宅的“古伯救援行动”和“顾宅防疫行动”正式开始了。 张裕的衣物每日都要换洗一次,换下来的衣服要先放入滚水中煮两个时辰,再加一些草药煮两个时辰消毒。 此外张裕也要吃顾瑜开出的第二个药方,每日一剂绝不能忘。 看护古伯的是张裕,看护张裕的是张全田中等人。 几个大男人洗衣服有些滑稽,但也从不会到熟练慢慢好了起来。 顾宅有人患了疫症的事不可避免传了出来,周围的住户都是达官贵人,自然分外警醒,生怕顾宅的门打开从里边走出人来。 不少贵人还忍不住去白马寺祭拜,想去听渡会大师的福音,但却收到了渡会大师几日前下山云游的消息。 疫情当前渡会大师怎么还乱跑?是去属地为受难人祈福了吗? 这话白马寺的人不知道怎么接,只好打哈哈带过。 贵人们疑惑,却也不好再叨扰,讪讪退回。 第五十一章 渡会看着火光中的茅屋,心中默默念着往生的经文。 几日来的照料并没有得到好转,病人还是死了。 渡会心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 周围的树林被渡会整齐地砍掉了两圈,外侧是沙石,因此茅屋没有烧到树林。 渡会看着茅屋烧为黑炭,黑烟飘散到天上,念完了《往生咒》,不由地咳嗽了两声。 眩晕和头疼以及压制不住的呕吐感让他知道自己也不妙了。常年在寺中锻炼他的身体比一般人好的多,但是与病人频繁的接触加上没有严密的防护措施,他还是被感染了。 希望疫情可以尽快结束。渡会心想,然后控制不住倦意昏倒在地。 “太好了!古伯昨夜没有再呕,且已经清醒了。”田中说道。 这可真是好消息,意味着古伯的病情有救了。众人纷纷欢喜起来。 “不可掉以轻心。”顾瑜说道,“继续观察吃药。” 然后又问甘娘子:“家里其他人每日的药都吃了吗?有不对劲的吗?” 甘娘子答道:“都按时吃了,灵芝昨日有些咳嗽,已经自觉去后院收拾了间屋子隔离了。” 家里的人本来有疑虑的,看见古伯吃了药以后一日日好起来也褪去疑虑,现在就算不监督她们,她们也不会忘记吃药。 正说着张全从门外走进来,神色异常。 “怎么了?”顾瑜问道。 张全想了想答道:“娘子让我去看的药铺,果然有人感染了,也是位老者,之前封锁了消息,今日瞒不住了才说了出来。” 药铺感染的人正是几日前给渡会抓药的人,这些日子城里虽然戒严,但是抓药的人不少,恐怕已经传染开了。 这就不好了…… 顾瑜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这也是一个机会…… “还有……”张全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将方才回来时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我回来的时候见城郊有黑烟,忍不住去查看,发现那里有一间烧没了的草屋,屋子旁边昏倒了一个人……” “是谁?”顾瑜看着张全的神情不由问道。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张全不会多此一提,难道是认识的人? 张全艰难地开口:“是渡会大师。” 渡会大师,因为古伯感染了疫症的原因,家里的人不再吹捧这位曾被京城人夸到天上的大师。 顾宅里的人心知肚明疫症就是渡会大师传染给古伯的。 这样一个没有把疫症隔除反而是带来疫症的人,在顾宅自然是不受欢迎的。 顾瑜沉吟了片刻,就对张全说:“你和田中穿好防护服,把他搬回来吧。” “娘子……” “有罪的不是他,是疫症。”顾瑜说道,“见死不救是为助杀。” 众人哑口无言。 张全和田中低头领命。 “娘子真是好人。”就算是小孩子四语,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所以四语长大后也要做一个好人,要明白过错的源头是什么。” 四语用力点点头:“娘子我记住啦!” 甘娘子在一旁看着两个女童对话,心里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感觉。 渡会醒来时,身下是柔软的床铺,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婢女正在门口蹲着抓羊骨。疫情当前还有这样轻松愉快的时候,渡会心里叹了口气。 他坐起身子,发现自己有了些力气,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了,换上的衣服有药物的味道。 床榻边的矮桌上放着药碗和鹤嘴壶,看来他昏迷时是有人煎了药给他,而且这药也有效果。 是个老大夫吧,不然哪有这么快研制出对抗疫情的药方来。 “施主……”渡会喊道,声音虽然不大但显然有了气力。 门口抓羊骨的婢女闻声看了过来,她的脸上戴着一块奇怪的布掩住口鼻。 “呀!你醒了!”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然后冲远处喊:“铃兰,渡会大师醒了。” 远处脆生生的女声响起:“知道了。” 她们认得自己。渡会心想,不过京城里有谁不认得自己呢?自己在京城名气可是大得很。 “多谢家主救命。”渡会说道,“日后我痊愈必定拜谢老先生。” 婢女脸被遮住看不到神情,但是声音听起来挺轻快的:“我家主人心善,大师不必多礼。” 看来是位宽厚的老者。渡会心想。 顾瑜也接到了渡会醒来的消息,看来药方确实有效,她想到,然后唤来刘起:“你把这几张药方给张三送过去。” 他那里是重灾区,最需要这些东西,至于怎么宣传出去,她相信张津自有办法。 “娘子,您要不要去看看渡会?”铃兰问道。 毕竟是自己救助起来的人,看到他好了娘子必定会开心一些。 顾瑜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不必了。” 没有那么深厚的情分在,好了就好。再说她最近总是困顿,哈欠一个比一个多,如今总算见到成果,可以休息了。 “我回屋睡一会儿,不要吵我。”顾瑜说道。 下人们道声是。甘娘子牵着四语说要认字,四语不喜欢读书,但是顾瑜喜欢读书,所以四语忍着不喜欢,随甘娘子去了。 顾宅总算宁静了不少,在渡会大师快彻底痊愈之前,刘起已经带着方技到了山南道。 府衙没有张津的身影,街上也空荡荡的,只有巡逻的卫兵穿戴着统一遮挡严密地在街上巡查。 没有人可以在街上乱走。 刘起费了些功夫避着人下了城墙,直接往城郊的城隍庙而去。 城隍庙的防线依然森严,听说来人是找张三郎君的,小队长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 发生了什么?刘起来不及细想,就被告知张津已经感染了疫情,无法来了。 刘起一听当场就急了,然后说道自己是来送药方的。 “送药方?你家主人是位大夫?”小队长忍不住问道。 刘起点点头:“嗯嗯对!” 小队长却并没有放刘起进去:“后生,我劝你不要进去,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大夫?你知道里边有多少太医吗?京城派来的十几位太医,已经死了两个了!” 已经死了两个?这么快?刘起瞪大了眼睛。 娘子说瘟疫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比较容易感染,但是身体强健的抵抗力会比较高,不会轻易感染,只要做好防护就不必太过恐慌。京城的太医们虽然岁数比较大,但是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快啊…… “快按照这个方子抓药给病人们服下,不然死掉的太医就不止这些了!”刘起急得大喊。 “张三郎君自己还提供了药方呢,自己不照样倒下了。”小队长说道。 气死我了,这人搞什么?来救人命还要拦! 刘起刚想要动手,一个小厮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连忙喊道:“贾队正!这是我家郎君的朋友,不是坏人!快放他进来!” 小队长看了看小厮,忍不住说道:“不能再感染更多的人了!” 刘起无奈地道:“我自己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小队长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最终在刘起的软磨硬泡下终于放了行。 “葫芦,你家郎君怎么感染了?多久了?”刘起一边随着小厮进庙,一边问道。 小厮叹了口气,灾难使他成长迅速,再也不是那个毛手毛脚的小子了。 “三郎君前日里病倒了,李太医说是因为三郎君太过操劳又与患者接触过密的缘故。三郎君这次来山南道生意没有做成,反而要把自己赔进去了……” 说着说着,小厮就忍不住想哭。三郎君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蜀郡的救灾啊! 刘起突然心虚,张津来山南道的原因他自然是知道的,于是连忙把喜讯告诉小厮:“别哭,我家主人已经研制出了解决疫症的药方,郎君很快会没事的。” 小厮不敢置信,不会吧……京城里那么多太医都没研究明白呢,你家主人就给研究出来了? “真的,我家也有被感染的人,已经被救治好了。”刘起笑着说道。 “那……那郎君有救了!”小厮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明明是想给他好消息,怎么听了还哭了…… 第五十二章 张津迷迷糊糊中听闻顾瑜派刘起来的消息,费力地睁开了眼。 与其他患者不同,他还没有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但是身体的孱弱却没有少。 印象中那个有些功夫的刘起站在面前时,张津还强装作没有大碍的样子。 “劳你家主人费心了。”张津说着,但是谁都听得出虚弱。 小厮连忙递上茶水喂张津喝,然后絮絮叨叨道:“郎君你有救了,刘起说他家主人送了治疗疫症的药方来呢。” 张津迷迷糊糊中没有反应过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艰难地开口:“她……她研制出救药了?” 刘起笑着点点头:“京城里也有人感染了疫症,家主用药方救治两人了。” 然后递上了药方,到一半又收回了:“所以张郎君不用担心,大家的病都会好起来的。” 张津虚弱地点点头,然后对小厮吩咐道:“你带刘起去见李太医,让李太医无论如何都要按照药方救治。” 就这么相信他吗?刘起有些莫名的情愫。或者说,就这么相信他家娘子吧。真不知道这个张郎君和娘子哪来这么深厚的感情…… 时间不等人,每分每秒都可能让疫情加重,刘起不再胡思乱想跟着小厮去找李太医。 “李院正。”刘起装模作样地行了礼。 李太医还了礼,见刘起气度不凡,不由问道:“葫芦,这是谁?” 小厮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他还不知道郎君这位朋友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但是刘起已经接过话:“关于这些我们日后再说,李院正,我此次来是来献药方的。” 李太医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忍不住接了一句:“献药方?” 刘起点点头:“正是。” “京城也有人感染了瘟疫,连渡会大师也难免于难。我家主人翻遍古籍终于研制出了药方,且已经医好了两人,于是派我马不停蹄地来献方技。” 李太医听得耳朵嗡嗡,他来山南道这些日子试了无数方技,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城隍庙的患者已经死了数百人,剩下只有一千多人,他每日看着生命的消失,忽然觉得可能自己第二天就也没有了。 但是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来献方技?而且已经医好了两人? “你方才说,渡会大师?这药方是渡会大师研制出来的吗?”李太医方才听得昏昏,只听到了渡会大师和医好了两人。 刘起哭笑不得,看李太医这状态再解释他也反应不过来,当务之急是把药方上的药熬煮出来,于是没有争辩随口答道:“是的,李太医快按照药方抓药救人吧!” 渡会大师的名号是很好用的,尤其是天街祭祀给他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也或者是李太医的精神已经饱受摧残死马当活马医,药方的推广很快便展开了。 因为城隍庙缺人手的缘故,刘起没有马上离开,且刘起也害怕药方的推广有什么变故。 毕竟这里是重灾区,娘子费了那么多心血才研制出来的解药,不能出半点差池。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挡道他也好应对。 刘起没有回来,顾瑜并不着急。 她很放心刘起,也很放心张津,主要她也没有空担心。自她说去睡觉,已经过去了十几个时辰,她睡了一天多。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人的正常睡眠应该是在三到四个时辰,就算她还小,也不该睡这么久。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的身体太过疲惫出现了问题。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顾瑜还以为自己天生就比别人厉害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近是用脑过度了吗? 顾瑜想了想,似乎是的。 最近她几乎没怎么睡觉,看了近千本医书。而且不像一般人,她把所有医书的内容都记下了。 她一向过目不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直到哈欠越来越频繁,直到一睡睡了一天。 这老天还真是爱捉弄人,在你想松口气的时候非要砸下来块石头把气堵住。 顾瑜打了一套拳,觉得自己是缺乏锻炼的缘故。想要身体能承受起消耗,她必须有一个好的身体,看来锻炼的事还是要拿起来不能荒废。 “娘子,这是甘娘子给你熬的人参鸡汤,让我给你送过来。”四语一边说着,一边端着一个瓷盅进门。 “甘娘子呢?”顾瑜问道。 “进宫了。”四语小声说道:“人参是贤妃殿下让人送来的。” 贤妃还惦记着她呢…… 顾瑜心里一暖,接过托盘,打开了瓷盅,鸡肉的香味扑面而来。 顾瑜看着四语眨巴眨巴的眼睛,笑了:“你也坐下吃吧。” 四语却使劲摇摇头:“不了,娘子你吃吧,娘子要补好身体!” 看来自己昏睡太久把四语吓到了。 顾瑜失笑,摸了摸四语的头:“没事,四语不用担心,我已经好了。” 四语却没有像以往那么听话,一边拿出一个小碗,一边仔细吹凉,执拗地坚持让顾瑜吃完。 感觉自己养了个好“女儿”?顾瑜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掉。 鸡肉已经炖煮得软烂,里边放了人参枸杞还有少量的盐调味。不知道用的什么鸡,没有什么腥膻,虽然味道比较淡,但是还挺好吃的。 顾瑜喝完了鸡汤,突然觉得自己饿了。 真是奇怪,没有吃东西的时候反而不饿,吃了东西反而更饿了。 于是顾瑜又让厨房做了东西来吃,这次四语没有推辞,也点了自己想吃的东西。 近些日子来难得的温馨终于出现了。 顾瑜一边吃着一边想:这次灾情过后,自己的处境应该就好起来了吧。 第五十三章 “这么说来,她研究出了有效的方子?”贤妃宫里,所有人被摒退,只有甘娘子站在下边给贤妃汇报。 “正是。而且郡主派了人去救助山南道,那边的疫情应该会很快就好了。”甘娘子说道。 贤妃点点头:“她倒是厉害。” 有些像顾淮,总能出人意料。 “殿下,您看要不要跟陛下说一下这个消息?”甘娘子低着头用余光打量贤妃的神情。 “不用了。她是想给张家的小子送名声。”贤妃吃了口茶,然后说道:“那我们就不要轻举妄动。” 甘娘子有些不解:“这名望放到郡主身上不好吗?” 贤妃摇摇头:“这应该是她和张家小子的交易。有舍才有得,名望算得了什么。何况陛下的棋局东阳郡王没能翻起浪花,平西就是安全的。” 甘娘子点点头,但还是不安:“您说……郡主会不会知道了平西侯的死……” 还没说完,贤妃就冷眼看了过来。贤妃为人一向和蔼,甚少出现这样阴冷的表情。 甘娘子连忙噤声。 贤妃抚了抚茶盏,然后说道:“她不能知道。” 但是郡主那么聪慧,恐怕早就看出端倪了,不然不会暗中做这些掩人耳目的动作…… 甘娘子不敢再驳,只好答是。 贤妃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然后说道:“已经晚了,你早些回去吧。” “奴婢告退。”甘娘子恭敬地行礼,一板一眼,然后退下。 甘娘子熟稔地自己出了宫,坐上了马车,她看着高大的宫墙,心里想这里住了多少表面光鲜亮丽的吃人的怪物。 但是她没有退路,她也没有退路。 回到顾宅顾瑜依然没有过问甘娘子的形成。 甘娘子知道,这不是放心,顾瑜看着没有防备她,实际上很多事都瞒着她做。 她要做的也不是对顾瑜知无不尽,只是留在顾宅做好殿下安排自己的事即可。 “鸡汤娘子喝了?”甘娘子问道。 铃兰笑着应声是,然后补充道:“吃完之后又吩咐厨房做了好些东西,都吃完了。” 胃口好有时候也是健康的象征。甘娘子听铃兰这么说稍稍放下心来。 “渡会呢?今日好些了么?”甘娘子又问道。 曾经她是最痴信渡会的人,如今却一点也不了,甚至张口闭口直呼法号。 “已经好多了,一直念着想见见翁主。”铃兰说道。 “翁主?”甘娘子不解。 铃兰笑道:“渡会大师一直以为咱家娘子是位老先生呢。” 甘娘子不清楚这误会从哪儿来,但是也闹明白了重点。 “他完全痊愈之前不要让他见娘子。”甘娘子没好气地说道。 铃兰吃吃笑了:“甘娘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神情。” 甘娘子听得一愣,才发现今日自己的情绪起伏似乎很大,以往她都是不动声色的。 “去去去,小丫头,做你的事去!”甘娘子摆摆手。 铃兰嬉笑:“娘子在院子里打拳呢,又不用我烹茶。” 打拳?甘娘子摸不着头脑。 怎么还打起拳了? 甘娘子倏然想到顾瑜刚来时,手上脚下还卸下了沙袋,当时因为连翘她们要来教宫规东西就被收到库房了。她还以为顾瑜已经忘了习武这事,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了。 甘娘子顾不得再问铃兰,忙让铃兰带她去找顾瑜。 大堂前的空地上,顾瑜有模有样地打着拳,动作缓慢却又有些琢磨不透的力道。 四语也在顾瑜身后一招一式学得认真。 这是什么拳?从未见过。甘娘子看得好奇,一时之间忘了打扰顾瑜。 待顾瑜打完拳才上前递了帕子:“瞧瞧这一身汗,快去梳洗了。” 顾瑜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没有问甘娘子进宫说了什么,而是解释道:“这叫太极,每日打一套可以强身健体。” 甘娘子第一反应是不信,但想到疫情的药方都被她给琢磨出来了,这说不准也是真的。 究竟是该劝顾瑜矜持一些还是纵容她打拳? 甘娘子瞬间头都大了。 但是考虑到之前顾瑜一连睡了一天多吓到家里人的事情,还是忍住了。 罢了,打拳就打拳吧,说不定真的能强身健体。 顾瑜的“打拳计划”没有被终止,于是顾瑜和四语都开心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顾瑜觉得自己的身体确实因为锻炼的原因恢复了,而山南道的好消息也终于传来了。 山南道已经研制出了有效的治疗瘟疫的药方,城隍庙的患者有九成已经转好了,还有一成的病人因为疫病太严重救助不过来,还是丧了命。 但是这足以让朝堂的人振奋了。 开年两个月,总算听到了好消息,这可真是不容易。 圣人看着李太医上奏的折子,虽然在朝堂上,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些日子来圣人第一次笑。”陆逊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何止圣人,京城的官员们甚至都不敢笑,各个愁眉苦脸,差点被接二连三的灾难打击得体无完肤,如今终于听到了好消息,可不是要笑。 “不过,折子上怎么写是渡会大师的功劳?他不是在白马寺吗?”陆逊忍不住疑问。 李太医的奏折是在清醒的时候写的,对于药方的事情,他只记得似乎和渡会大师有关,加上刘起又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所以美丽的误会就产生了。 于是在朝堂上渡会大师的名气又上了一层高度。 “要封护国大fa师!”圣人说道。这也是圣人在朝堂上为数不多的主动提出政要。 没有人敢反对。 “陛下,还有那在一旁协助的张郎君。”沈渊从人群中走出提醒道。 圣人连连点头:“一个商贾居然能有如此作为,确实该赏。” 只是赏些什么呢?钱财?国库如今缺的就是钱,哪有空钱赏给别人?何况张家自己开的就有钱庄,掌握着半个大周的经济命脉,他家也不缺钱。 想来想去,像渡会大师那样赐个名号是最合适的,不用花钱,还给足了面子。 “赐张家皇商的名号,另外朕要写一幅墨宝给张家!”皇帝大方地说道。 第五十四章 “这么说来,张家以后就是皇商了?”顾瑜问道。 出去探听消息回来的张全点了点头:“是的。还赐了四个大字‘为国为民’。但是没有什么用,只是名号好听罢了。” 顾瑜不在意地摆摆手:“已经可以了。” 赐了皇商就代表张家和普通商人不一样了,在商人地位较低的大周,张家已经做到了极致。虽然这点地位朝中的大臣们不在意,但在百姓心中就不一样了。 不过…… “药方怎么成了渡会的功劳呢?”顾瑜忍不住笑了。 张津搞什么呢,送过去的功劳都能被抢走吗? “似乎是因为一个误会……张郎君当时似乎感染了疫病,所以当时是刘起直接和李太医对接的。” 然后将刘起信上的内容娓娓道来。 “当时刘起只顾着赶紧把药方普及出去,没有再和李太医计较,结果李太医就将错的报上去了……”张全不好意思地说道。毕竟出错的是自己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弟”,他也觉得有点丢脸。 他们兄弟几个还是第一次没把事情办好。 顾瑜没有再计较这个,而是关注到了另一句:“你说张郎君感染了疫病?” 张全迟疑着点点头,是啊,不过药方不是送过去了吗?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 顾瑜却是忽的就变了脸色,但是过了一会儿也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已经送了药方过去。 说起来,张津这次感染疫病,是因为她啊…… 自己虽然帮了张津许多,但其中也不乏张津自己的谋划,如果自己这次没有研制出解药,张津会不会就死了…… 见顾瑜神情时明时暗,张全忍不住打断了顾瑜的胡思乱想:“娘子,渡会已经痊愈了,想亲自拜谢你。” 顾瑜回过神,想了想应下了:“那给他消消毒带过来吧。” 两刻钟后渡会终于如愿以偿见到顾瑜。 怎么是个小孩子?渡会一见顾瑜就明白过来自己误会了。 婢女说带他见家主,虽然堂上坐的是个小孩子,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 “平西郡主。”他甚至猜出了顾瑜的身份。 “渡会大师不愧是大师。”顾瑜倒是对他有些好奇了。 之前还听说他误会了自己是一位老者,本以为见了面渡会会惊讶或者呆愣,没想到渡会居然几秒钟就反应过来了,而且知道她的身份。 渡会只是笑笑,没有谦虚说自己配不上大师的称号。 “那便是郡主救了我。”渡会微笑说道。 渡会的皮相确实好看,但顾瑜没有顾得上欣赏,而是继续自己的问题:“听说你一直喊着要见我,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渡会点点头:“正是。因为郡主救了我,所以想来当面答谢。” 不过看上去这位平西郡主似乎不太喜欢他,为什么? “你的谢意我收下了。”顾瑜说道,“还有其他话吗?” 渡会摇摇头,表示没有了。 顾瑜这才明白,这和尚果然是来答谢的,且只表示了谢意。 “山南道的人如今在传是你给的药方。”顾瑜说道,“你如今名望很好。” 顾瑜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眼前的渡会却机灵地反应过来:“那,这是郡主第二次帮我了。” 第二次?看来上次的事玄正也跟他说了啊。 顾瑜却摇摇头:“上次以为是帮你,但说到底是你的本事。” “这次帮你,也不是我本意。” 渡会却摇摇头:“没有郡主的因,也不会有我的果,何况郡主救了我的命。” 顾瑜认真地看着他。 渡会也认真地看着这个只到他胸口的女童。 “郡主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渡会问道。 顾瑜认真想了想,说道:“我要你在圣人面前这药方是你写的。” 渡会疑惑问道:“这岂不是抢了郡主的功劳?” 顾瑜摇摇头:“这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功劳。” 渡会见她说得诚恳,便应下了:“既然如此,我就帮郡主这个忙。” 顾瑜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大师病好了,也可以回白马寺了。” 渡会点点头:“正是,这些日子叨扰郡主了。” 说罢就要告退,果真不拖泥带水。 待到渡会退下,张全忍不住啐了一声:“这和尚好不要脸!” 占了便宜还说是帮娘子的忙! 顾瑜不以为意:“他答应了就行。” 这人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就是有些摸不透。 渡会回到白马寺的时候自然知道了朝廷放出来的消息。 一个被疫病折磨的人,成了研制出解药的神人,救大周于水火之中。 渡会自嘲地笑了笑,独自回到自己房间。 玄正没有让他多休息,派了人提醒他三日后上朝听封赏,同样的还有张家的管事,有幸到朝堂走一趟。 僧人说完消息就离开了,渡会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忽然有些舍不得换下来。 最终他还是换了僧袍,将换下的衣物小心折叠,找了个木盒子将衣服放进去,然后把盒子放在了枕头旁边。 既然你要我承这名,我就承这名。 海州的人在朝会后也得到了消息。对于宫里的封赏一家人都很激动。 “果然有出息。”连张大老爷也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不过…… “朝廷的赏赐怎么是京城的主事去受的?”大老爷不满道。 难道不是应该他去京城领封赏吗? “没事的老爷,崔主事信上说了,赐的字过几天就会被运到家里。”管家讨好地说道。 “是字的事吗!是字的事吗!那可是朝堂!我都还没去过,让他一个小主事去了!”大老爷忿忿不满道。 老太爷瞥了他一眼,愣是心情好,才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圣人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你以为圣人真的在乎领旨的人是谁?” 大老爷听到这话更是不明白:“那我们张家难道还和以前一样吗?” 老太爷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再也藏不住,说道:“只要有皇商的名号,我张家就不再是以前的张家了。” 虽然圣人不当一回事,但是再怎么说也是圣人亲赐的名号和笔墨,下边的人哪能真的不当回事。 正说着,门房上来通传,说是府尹约老太爷几日后去府里赏花吃茶。 “赏什么花?”大老爷起了兴致。 门房愣住,心想这不是赏什么花的事吧? 老太爷也叹了口气,似是对这个儿子已经无奈了。 赏花,当然不是为了赏,也不是为了花,而是为了张家如今的地位。 所以说,张家以后真的不一样了。 第五十五章 张家的人不知道张津在山南道受了多少苦难换来了皇商的名号和这幅字,张津也没有邀功的意思。 实际上,他从感染疫症到痊愈都没有跟家里说一声。 反而他很关心药方的功劳被误打误撞到渡会身上的事。 “这可不太妙了。”痊愈后的他已经反应过来这是顾瑜给他创造的机会,但他因为被感染了疫病错失了这次机会。 他倒是没有怨恨顾瑜让他来山南道才让他感染了疫病的事情。因为在他自己看来,顾瑜的话只是建议,真正来到山南道也是他自己想做一些事,顾瑜不过是给他创造了一个机会而已。 从某种角度来说,张津和顾瑜非常相似。 不过这一趟的名望也挣到了,至少在山南道,张家的名头比远在京城的渡会大师的名头好用的多。 虽然患者不多,但大家都清楚,这是因为张家封锁了城镇的缘故,才让疫情没有恶化扩展。 患病的人更是对张津感恩戴德。 虽然山南道居民几十万,感染的人只有一两千,但是这些人都是有亲戚朋友的,痊愈的人回去又宣传,循环往复,张津在山南道已经成了大红人。 “张三郎君!你去哪里?” 张津走在街上也被人认了出来,热情地招呼。因为那人的一声吆喝瞬间出来了很多人,都友善地看着张津。 张津微笑说道:“去剑南道。” 围观的人们突然不说话了。 山南道遭此劫难,是剑南道的难民们传染过来的,大家心里难免对剑南道产生了抵触。 “怎么能因此怪剑南道的百姓呢?”张津劝解道:“疫症突发起源于天灾,非人之祸。剑南道的百姓也遭受了无妄之灾。” “将心比心,如果是山南道遭此天灾,也希望有人去援助。” 张津苦口婆心道,心想自己这个商人真是累,还要处理民族团结。 这话换了剑南道的人来说可能会被啐一脸,但张津好歹是救山南道于水火的恩人,众人再有不满但念在旧情之上也不好说什么。 “张三郎君既然要去剑南道救灾,想必会要不少银钱,老儿我没有多大本事,只能捐两匹布感谢。”一个老者说道,他是城隍庙的病人,眼见着张津如何努力救治他们,甚至不惜自己染上病,人之暮年总是感性,见多了世态炎凉,便更珍惜这不多见的善。 张津没有推辞,反而是大方谢过,这反应激起了围观的人们,纷纷说要捐钱捐物。 得张津恩惠的人不少,但都报恩无门,如今有人起了头,大家都不免效仿起来。 张津连忙摆手,忽而心生一计:“诸位,我此次去剑南道人手不足,着实带不了这么多东西啊……” 围观的人们没有听出张津的话外之音接道:“无妨,郎君什么来取都成!” 张津哭笑不得,然后正了正神色,严肃说道:“其实我有一事,想请诸位帮忙。” “郎君尽管说!只要我们帮得上的定然义不容辞!”围观的众人异口同声地呼喝道。 张津便开口道:“剑南道的灾情很严重,朝廷虽然派了人去救灾,但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无论是人力还是物力都不足。” “山南道与剑南道本一体连枝,张某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请各位与我一同去剑南道救灾。” 这话让热闹的人群有微微的凝滞。 毕竟山南道刚从水深火热中出来,已经元气大伤,着实没有气力去扶植剑南道了。 “当然……”张津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某考虑到山南道的情况,不会为难诸位……” “实际上张某这次途径山南道,是因为本就要去剑南道做生意的。” “剑南道已经地动遇灾,郎君怎么还去剑南道做生意?”有人疑惑问道,倒不是不信张津的话。只是纯粹疑惑。 张津娓娓道来:“张家身为海州富商,期间少不了民众的支持,见到大周有难,自然是坐不住的。思来想去捐钱捐物到底是解决不了根本,古语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想要帮助剑南道脱困,还是要从根本出发,让剑南道发展起来……” 这话已经让一些听的人心动了:“三郎君准备做什么生意?” 张津还未答话,已经有人抢着说道:“不论什么生意我都愿一同前往!” 万盛钱庄的生意,哪会出岔子! 有人开了头,众人便跟起风来,不待张津说话,人们便你一言我一语表示愿意同去。 “三郎君我也愿意一同帮忙!” “三郎君我也愿意同去!” “我也去!” “还有我!” “……” 见到人们被调动起来,张津心里舒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些涩涩:还是利益最能动人心。 不过这些人也不是都能用的。 张津叹了口气,然后举起手说道:“诸位,诸位!静一静!” 人群便渐渐静了下来,但还是期盼地看着张津。 张津呼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想去援助剑南道,但是山南道的生意也不能丢。愿意一同前去的在万盛钱庄登记一下,我会筛选一批人出来加入剑南道的生意。” 这话让人群又骚动起来。 筛选?那岂不是一半一半? 穷人想打退堂鼓,富人想跃跃欲试。但无论有没有信心,大家都没有放弃这个机会。 最终张津筛选了五百人和他一起去剑南道赈灾,这五百个人几乎都是田汉,鲜少有穿着光鲜亮丽的,其中一大半都是城隍庙病人的家属。 “这张三郎君,有些意思啊……”山南道的乡绅自然知道了选人的结果,忍不住感叹道。 他本是想分一杯羹的,但是现在看来,张津并不打算靠外部力量。 “看来张三郎君对他要做的生意很有信心啊……” 那边山南道的人们有人欢喜有人愁,这边五百人回家带着一个月的口粮,随着张津步行上了大路。 第五十六章 张津的所作所为传到了朝堂,也传到了张家。 大老爷看着老太爷的脸色,突然发现自己真是看不懂。张津这次一呼百应,但是老太爷却一脸阴霾并不开心,为什么? 老太爷看着张津的来信,精明如他自然看到弊端。 张津在山南道的所作所为虽然是民心所向,但恐怕已经引起很多人的不满。 同样是商户张家已经占了太多先机,如今又得了圣上赐号赐字,应该暂退一步以避风芒。但张津的所作所为显然是想趁热打铁。 只是有些功劳贪了并不好,张津今日能在百姓中一呼百应,明日万一做些出格的事呢?百姓也要一呼百应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张津在山南道已经出尽风头,如今又要越俎代庖领着百姓去救助剑南道,放在山南道事之前不成问题,在山南道事之后再这样做,就难免木秀于林了。 恐怕朝堂或者圣人已经对张津不满了。 这小子,平时看起来老成,到底是年轻吗? 老太爷一边愁眉,一边又在思考要不要给张津写封信提点一下。 照理说现在退也来不及了,那只能希望张津后边的事办得顺利不出差池,不然想看张家笑话的人可不少啊…… 京城的人自然收到了消息,尤其是圣人,并没有因为此事有多开心。 百姓有人救灾是好事,但从侧面反应了朝堂无能,反应了他这个帝王无能。 这怎么可以?他是立志要在青史留贤名的人! 但如果当朝处置了张津,随便安个什么罪名,恐怕民心又要动荡。尤其是全福带来的消息,这位张家二房的小郎君实际上掌握着半个张家的资源,且在山南道颇具民心。 这样的人不能轻易处置,否则后患无穷。 皇帝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顾淮。 “朕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聪明人。”皇帝喃喃,然后吃了口茶顺了顺气。 全福匆匆从门外跑进来,行礼然后在皇帝手边跪下说道:“沈渊的人想在明日朝堂上启奏西北减编的事。” 皇帝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 险些忘了西北的事。说起来沈渊办的事越来越邋遢了,先是赈灾估计错误,后是手下的府尹逃走,虽然没几日就被山南道的民众举报了抓了起来押解进京到了大理寺,但沈渊的污点也再也洗不净了。 这个时候正好敲打一下沈渊,把他的势力压一压。 皇帝想着想着,思绪也越来越远。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沈渊果然汇报了减编的情况,大多数军伍的裁减力度都相当大,但因为没有敌国外患余下的兵力也足够边防了。 被裁减的兵丁发了最后一次军饷告老还乡,大多人却并不高兴。能来当兵的家里基本都是穷苦人家,虽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能给家里寄去绢布铜板,扶持老家的双亲,也不觉得累。现下被遣乡,后路无望啊…… 各军的都尉也很发愁,本来领千人万人大军,这次一下缩减一半,虽然大家都缩减了,但还是对沈渊颇为不满。毕竟提出这次建议的是沈渊,至于圣人,没有敢说圣人的不是。 章辽作为右安军的都尉,沈渊手下的头号武将,居然是被缩减最严重的。 “给他办事有什么用!减编最多的就是老子的!”章辽忍不住在家里破口大骂。 蒋副将作势要劝,章辽却是没好气地将蒋副将也赶了出去。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章都尉的气是消不了了。 蒋副将心想。退出来的他也很疑惑,为什么沈相公对自己的人下手这么狠?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毕竟在所有人心中,沈相公就与他的名字一样,是有大才的人(沈渊字妙才)。 何况春节之前沈相公的势力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压倒王相公和张侍中,当时还多少人来走章府的路子。谁想到这光鲜还没存在多久,居然就转瞬即逝了。 “郎君回来了,买了青丝来了吗?”蒋夫人牵着蒋副将的袖子摇晃。 军营的事自来是不管她事的。 蒋副将这才想起来蒋夫人还说让他带青丝来的事。 “哪里顾得上!”蒋副将没好气地说道。 他在家里鲜少有这样的态度,蒋夫人却没有哭闹,而是悉心捧上盏茶,给蒋副将捏了捏肩。 “郎君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蒋副将接过茶吃了一口,说道:“无事,有什么事我都会处理好的。” 蒋夫人又笑道:“好,郎君最让人放心了。” 然后提议道:“晚上要不要吃羊羹?” 蒋副将略一思索,答了声好。 “多放些苋菜。”蒋副将补充道。 蒋夫人说声是,匆匆退下,脸上的笑也渐渐收去。 “真不是个好年节……”蒋夫人喃喃道。 “但是没办法,日子还是要过啊……” 日子还是要过。 孙长青挥别自己手下的兵丁,站在舆图前呆呆出神。 阿肆拿着本单子进门,在侧边报告道:“一共遣退了四万人,整个边防减编就数陇右军减编了。” 孙长青接过单子,上边写着每支军伍分别减掉了多少人。陇右军和右安军首当其冲缩水最多。或者说,西北的减编是最多的,北地和南地减编的人很少。 这也很合理,北地南地本就没有多少驻军。 “沈渊这是唱的什么戏?”阿肆不解。 孙长青憨厚笑笑,说道:“无论他唱什么戏,难道我还不敢接吗?” 阿肆心想:那倒是,虽然减编了四万人,但是陇右军依然不可小觑,加上顾淮曾经打过的底子,孙长青接管后也没有荒废,陇右军的精锐倒是都留下来了。 “京城治疗疫症的方子已经让弟兄们服下了,这次疫情没有死伤。”阿肆说道,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孙长青听到这里也笑了,不过是想起了顾瑜。 京城里的消息是渡会大师听闻平西郡主府有人得了疫症,因此查看了病情献了方技,顾宅也没有写信给孙长青,孙长青并没有表现任何不满,或者说他本就不会不满。 他是有意跟顾瑜拉远关系,这样才能削减皇帝的戒备,尤其是顾瑜已经被指给了东阳郡王。 顾瑜还是一如往常聪慧,他也就放心了。 第五十七章 无论是西北还是西南,总有人记挂着顾瑜,而顾瑜此时却在家里打完了一套太极拳,洗了个澡,然后在屋子里坐着和四语下棋。 一旁坐着的是如今名满大周的护国大fa师渡会,正在屋中煎茶。 “你如今名声大得很,有的是想吃你茶的人,来我这里做什么?”顾瑜一边说着,一边不忘记落下黑子。 渡会只是笑,没有答话。 自他痊愈以后,隔三差五就要找个借口来顾瑜这里坐一坐,也不避着人,因此消息也难免传开了。如果不是因为顾瑜才十岁,渡会大师又功德无量,话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子。 “郡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时时注意郡主。”渡会说道,“来,吃茶。” 顾瑜没有动。铃兰想了想捧过了茶盏,奉给顾瑜。 杯子是惯用的杯子,茶饼是常见的茶饼,只不过换了个人煎,照理说是不会有什么不同的,但是顾瑜吃下药,却明显觉得隐隐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浸入全身。 这不单单是因为茶水的暖,好像真的与平时吃的茶有什么不同。 渡会微笑着看着顾瑜惊讶的神情,从胸口拿出一个小瓷瓶。 “方丈珍藏的气血丹,被我要来了。”说着随手递给了铃兰:“收好,珍贵着呢。” 铃兰有些惊慌连忙接住,看了看顾瑜。 这人……顾瑜也笑了笑,不再下棋,让铃兰带四语下去。 “你怎么看出我身体有异的?”顾瑜好奇问道,但似乎问的是别的问题。 “多观察就可以看出来了。”渡会答道,但没有多提别的。 “那大师还看出了什么?”顾瑜继续问道。 渡会又笑:“郡主异于常人。” 这谁都知道,但渡会没有说顾瑜比一般人聪慧,只是一句异于常人,顾瑜也拿不准渡会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 “哪里异常?”顾瑜故作镇定道。 渡会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顾瑜,认真说道:“哪里都异常。” “郡主的气息和别人的不同。”渡会继续说道。 气息?那是什么东西? 顾瑜想再问,渡会却不说了,只是在一旁继续安心烹茶。 “你要是总在我这里装神弄鬼的,顾家可就不欢迎你了。”顾瑜说道。 渡会却只是哈哈大笑。 渡会频繁造访顾宅的事也传开了,便有好奇的人问渡会是为何。 渡会依然不避人,只丢下一句“异于常人”。 这答案听得问问题的人云里雾里,还一边感叹佛法深奥。 终于在几日后,渡会大师带着经书进宫面圣,且主动谈起了顾瑜,而众人也终于知道渡会大师为何说顾瑜异于常人。 “渡会大师跟圣人说娘子有佛像。”甘娘子说道。 佛像?自己长得像如来吗?顾瑜有些疑惑。 “还说什么了吗?”顾瑜问道。 甘娘子摇摇头。圣人也是这么问的,当时渡会就在大殿上摇摇头,没有再开口。 如果换了其他人定然会被拖下去处置了,但这样做的人是渡会大师。之前被梦魇困扰良久的圣人因为梦魇一事对渡会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得知治疗疫症的方子是渡会写的之后这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如今这个被圣人敬畏的和尚却开口说顾瑜有佛像。 那这句话怎么理解?如果渡会开口说顾瑜是佛祖化身,定然会被圣人以妖孽论处。但渡会只说了一句有佛像便戛然而止,圣人自己倒是顾忌起来了。 这话不可避免被传到了宫外,传到了民众的耳朵里。 有佛像?那岂不是佛? 这种神仙鬼怪的事最招百姓的兴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才几日就传开了。 “是渡会大师亲口说的,平西郡主乃是佛祖化身。” “一个女孩怎么会是佛祖化身?” “哎!不是有句话说么,佛有三十六化身……” “当然是真的,不然渡会大师怎么会去顾宅!经过渡会大师点拨才发现了平西郡主的法身……” 一个信徒点拨一个真神的法身,这也有人信?站在一旁听的便衣官员忍不住咋舌。 但是民众们显然不会管这话合不合常理,反而更为兴奋。 “是真的,要不然平西侯怎么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平西侯居功甚伟皆是因为平西郡主就是如来的化身……” 这也太荒谬了!平西郡主出生之前平西侯已经战功赫赫了! 但是民众们显然不管这个,且越传越荒谬,顾瑜也忽然之间成为百姓们口中的常客。 在家里听到消息的顾瑜有些无话可说,张全绘声绘色报告的时候,她差点都信了外边的说辞。 “渡会这是搞什么……”顾瑜念念。 她千方百计想躲,渡会一句话把她推到了人前。 “去喊渡会来!”顾瑜皱着眉吩咐道。 不一会儿渡会大师被请进门,顾宅门口也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平常这些人哪敢在北市乱晃?今日差点就进了修义坊里! 渡会面对顾瑜的质问倒是一脸无辜。 “小僧只是说了实话。”渡会答道。 什么实话!连佛祖化身都出来了,这能是实话? “那可怪不得我。”渡会认真地说道:“我只是告诉圣人郡主有佛像,后边的事都是民众们自己传的。” 那你倒是很无辜啊?顾瑜咬牙切切。 但渡会反而一笑,柔柔说道:“何况我觉得这对郡主有利无害。” 顾瑜冷眼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渡会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郡主需要走到人前。” 需要走到人前?顾瑜心下一惊。她惯知道渡会也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再僧众中脱颖而出被玄正选上,但是自己明明只是作势掩盖,他似乎就推断出了什么。 “郡主且安心,小僧不会做有害郡主之事。”渡会说得真诚,眼神纯净。 “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为郡主考虑。” 顾瑜看了看渡会,不似作假。 “你想如何?” 渡会没有察觉顾瑜的戒备,或者说根本不在意顾瑜的戒备,坦然说道:“我自然是想保郡主周全。” “当然,如果郡主不喜欢这样,下次我会先告知郡主。” 第五十八章 谈话在渡会的一脸真诚中结束,虽然顾瑜没有出门,但可想而知门外的谣传又会上一个台阶。 “娘子,这真的是坏事吗?”四语不安问道。 顾瑜不清楚。渡会这么做显然也是一种保护,把她推到人前,且是佛这样的善名,这样圣人在拿她做棋子之前,不得不考虑她在民众之间的影响。 但是渡会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娘子救了他啊。”四语不解,如果有人救了她她也会尽全力报恩的。 顾瑜失笑。或许吧,只是她当大人当久了,总对人有所防备。 “娘子对张郎君也很好呀,张郎君就没有防备。”四语说道。 “那怎么一样……”顾瑜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说到底,张津对她才是无缘无故的信任。 “张津在剑南道的事怎么样了?”顾瑜问道。 四语挠了挠头,然后说道:“我去叫张全来。” 张全很快被喊了进来,听到顾瑜的问话,也挠了挠头:“刘起还没有来信。” 至于之前写的信张全早就跟顾瑜汇报过。 搞不清顾瑜闹哪样的张全也很为难,然后说道:“娘子要不要给张郎君写封信?” 有的时候写信也是调解心情的一种方式,总觉得娘子年后自东阳郡王事之后便开始不安。 顾瑜沉思半天答应了。 张全也终于松了口气。 听说顾瑜要写信,四语便在一旁乖乖研墨,顾瑜写完信交给张全,让张全把信送出去。 张全刚退下,甘娘子就进了门,说采蝶轩将前两个月的红利送来了,因为疫情的原因红利少了许多,所以玉娘子又送了尊红珊瑚。 这明里暗里的讨好顾瑜通通收下。 如今顾瑜被百姓们捧上了天,虽然只是些无稽之谈的名望,但是商户们很是迷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娘子,东阳郡王约娘子出游。”甘娘子说道。 东阳郡王在顾宅比渡会还不受欢迎。 “什么时候?”顾瑜问道。 “上巳节。”甘娘子答道。 那就是三月三了。上巳节一向是出游的好日子,在西北时就有人到河边戏水。 顾瑜却是笑了:“东阳郡王这是又想落水了。” 甘娘子显然也想到了,于是脸色一变:“那我去让门房回绝他们。” 顾瑜倒是摆摆手:“无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何况她上次去郡王府也或明或暗打听了些消息,东阳小狐狸也知道她知道了,恐怕是有事要跟她说,三月三是个合适的日子。 “准备一下。”顾瑜说道。 甘娘子不敢反驳,只得领命。 三月三很快就到了,东阳郡王派了马车来接顾瑜,顾瑜表示不用,坐着顾宅的马车跟着东阳郡王的马车去了,车上带着铃兰和四语。 “倒真像是出游去了。”甘娘子自言自语道。 东阳郡王约下的地点在洛水边,马车刚到就被人拦了下来,待到表明了身份才被放行。 他们在河北岸这边,郡王府的护卫围了很大一片空地,顾瑜走下马车,见东阳郡王早就让人在一棵大树下摆了桌椅,郡王府的厨子正在不远处搭了野外灶台。 见到顾瑜来了,郡王府的管家连忙上来迎接,态度谦和。 “郡主这边请。”管家伸手作请。 顾瑜点了点头,带着四语和铃兰跟上。 走到东阳郡王旁边,正见到东阳郡王倚在凭几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河对岸。 顾瑜也看了过去,河对岸一片莺声燕语,上巳节是女子们的节日,南市妙龄女子都纷纷到洛水边嬉闹。 年轻的少女们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投以关注,顾瑜心想。 但是东阳郡王依然没有转过头,或者说故意做出一副不想理顾瑜的纨绔样子。 看来是又要唱戏了。 顾瑜没有说什么,在旁边的矮桌前坐下,四语和铃兰紧随其后,铃兰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上,自顾自地开始煎茶,似乎没有意识到诡异的气氛。 首先绷不住的是郡王府的管家,这次出游是他建议郡王出来的。毕竟平西郡主被指给了郡王,虽然五年后才成婚,但总不能一直僵持着。 尤其是他在东阳郡王身边多年,知道东阳郡王纨绔惯了,早就惹得平西郡主不满。 管家自以为为东阳郡王着想,好说歹说安排了这场春游,奈何自家主子答应是答应了,等人到了却不配合,看来又要再生嫌隙了。 管家的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开口道:“郡主点下,郡王特意找了会西北菜的厨子,希望郡主能吃到家乡的味道。” 当然,厨子是管家找的,不过管家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功劳”让给主子。 岂料顾瑜还没说话,东阳郡王就拆台道:“她一个禹州人,西北算哪门子的家乡。” 这毫不掩饰的赤luoluo的拆台吓坏了管家,连忙打圆场:“郡王是感念郡主的口味,毕竟郡主是在西北长大的。” 这话骗骗小孩子可以,但是顾瑜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会信。就算是小孩子四语也不信这套说辞。 不过顾瑜这边并没有动怒,似乎真的是来洛水边春游了。 甚至四语还眼巴巴地看着管家,有没有小食垫补一下。 自家主子不靠谱,客人也不介意。管家有些闹不懂这些年轻人,索性不再打圆场,去一旁张罗饭菜了。 等到管家走了,东阳郡王才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听说你最近在京城名气很大啊。” 渡会大师的戏言被百姓们信以为真,这其中居然还包括圣人,这让人不得不重视。 顾瑜像是没有听到他话里的讥讽,点了点头:“是啊。” 东阳郡王“啧”了一声,继续说道:“看来你说服渡会了?” 说服渡会?哪里的事。 顾瑜忍不住发笑,这笑让东阳郡王也不明所以。 “所以郡王找我来是要做什么?”顾瑜开门见山问道。 东阳郡王打量了一下顾瑜,然后说道:“那你这做法有些蠢。” 蠢? “你想借渡会的名声,但是宫里的人可不喜欢你借的这名声。” 顾瑜笑了:“你说的是皇后殿下吧?” 东阳郡王也笑了:“你胆子可真大。” 胆子大吗? 顾瑜又笑了笑,似乎有点。她不认为东阳郡王有多可信,甚至东阳郡王没少陷害她,但她也不信皇后就那么护着东阳郡王。 过犹不及,她一个孩子都明白的道理,皇后怎么会不明白,唯一的原因就是宫里的人在故意纵着东阳郡王,纵着他无礼,纵着他作恶。 而顾瑜上次造访郡王府,也确认了东阳郡王是知道宫里人的所作所为的。 “多谢郡王的关心,不过郡王不用担心,祸及不到你。”顾瑜回敬道。 这个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的胆子大乱说话。东阳郡王笑了笑,见管家走了回来,又转过头,看向河对岸。 “饭菜已经好了,郡王,郡主,什么时候传饭?”管家恭敬地问道。 “直接上吧。”东阳郡王懒懒答道。 顾瑜没有意见,就像方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接过铃兰刚烹的茶。 管家看着顾瑜一口一口吃完了茶,也没有说请东阳郡王一同吃茶的意思,心想看来他们的关系一时半会儿不会好了。 第五十九章 张津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蜀郡外,看着满目疮痍心里不由得越来越凉。远远地看着益州城的城墙蒙上一副灰白,再仔细看,那是京城派来的官员好不容易休整起来的。 除此之外益州城还有密密麻麻的民工正在修缮和救人。 两个月时间才救回来一成的人,多数的百姓连着益州原来的州府官员都葬送在了废墟和瘟疫里。 益州城外还有多少活人更不得而知了,毕竟那里连救援队都没有,能活下来除非自救。 与张津所想不同,这些派来的朝廷命官没有吃回扣也没有懒怠,他们紧锣密鼓地安排着救援,除了没有自己动手外,挑不出任何的问题。 而官员们看到浩浩荡荡的一队来人,很是吃惊,查问过后发现不是朝廷派来的人,第一时间居然是犯愁。 朝廷分拨的粮食已经不够吃了,再来这些人哪有多余的口粮给他们。 前边说过张津这行人是带的有口粮的,但也是每个人分别带了各自的,现下看了益州城的情况,恐怕造厂无门,说不定还要把口粮搭进去。 有人便小心翼翼护住包裹。 这情况张津自然心知肚明,也可以理解。毕竟人人不是圣人,他也不是喜欢道德绑架的人。 “府尊为何不派人去蜀郡其他粮仓查看还有没有粮食?”张津问道。 蜀地虽不如江淮富庶,但粮草总不会短缺,虽然地势险要,但也有大片粮田,去年秋收应该有不少余粮才是。 “没有人手去查看了。”府尹叹了口气,一脸残念:“何况蜀郡的洪灾已经把很多地方都淹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张津本来以为朝廷的人已经能将这里救援得差不多了,但两个月才救回来一个益州城。 其实还是半个益州城。 粮食已经告急了,人手也不足,益州城的城墙还在修补。 “我看城墙修补的差不多了,为什么不分派人手去周围救援呢?”张津继续问道。 “谁愿意去?没人愿意去!”府尹不好说这话,旁边的主薄已经开了口解围。 没人愿意去?当官的说话没人愿意去?张津不解甚至有了不好的猜测。 主薄看出了张津的暗念,嗤笑道:“郎君说这话之前还是先去周围看看吧!” 一行五百多人浩浩荡荡地着实不方便,张津就安排几人一组在空地上扎帐篷休息,又派了家奴到周围打探。 不一会儿家奴便回来了七七八八。 “三郎君,周围确实去不了……”一个家奴为难地说道,其他人也点点头。 “西边的洪水从山脚垒了一排沙土袋堵着的,听人说愣是这些天没下雨,不然又要发大水了。”另一个家奴解释道。 合着洪水是被堵住的根本没有疏通?张津大惊。这新府尹胆子也挺大的,但凡下场雨又是洪涝,这是不要命了? 张津听罢有些怔怔:“我去看看。” “三郎君小心。”家奴一边说着一边前边开路。 …… “我觉得,这事或许不靠谱……”山南道一齐来的人里,有人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 “是啊……我看了下,益州城里的人挤着人,据说他们一天只吃一餐了……” “要不回去吧……” “他们会不会抢我们的……” 五百人议论起来的动静是很大的,这边的话也穿进官员的耳朵里。 “这些人说不好会乱起来,聚众……” 府尹摇了摇头:“这个小郎君,就是之前在山南道封城的那个。” 山南道封城那个小郎君?抢了山南道州府官员的府衙,圣人反而没有怪罪反而赐了字那个? 官员们虽然在益州救助修缮,但也听闻了山南道的事……瘟疫传到了山南道,原来的府尹吓跑了,府衙被一个商人把持了,还封了城。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就是就地问斩也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的。但是这小子又好命,得到渡会大师夸奖,说他是危身奉上,是大忠,否则瘟疫会扩散到整个大周,到时候定然了不得云云…… 渡会大师是谁?那可是白马寺最厉害的僧人,天街祭祀,解圣人梦魇,写疫症药方,随便拿出一个事来说都了不得。 这个人是渡会大师保下来的,他们又能说什么? “不过,咱们就由着他在这里有吗?”一个官员还是忍不住问道:“这里……可不安全啊……” 第六十章 这里确实不安全。 若非亲眼所见,张津怎么也想象不出周围被水困成这步境地了那些人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地修缮城墙,分明是一场暴雨就能将益州再次冲垮。 但是所有人都再掩耳盗铃一样,似乎以为垒高的沙袋就可以抵御。 虽然说民众多愚,但是蠢笨到这个地步吗? 张津百思不得其解。 而益州的官员们心里也苦。 要知道救灾的物资口粮人力都是从户部拨出来的,户部是沈渊沈相公最后的底板。 年前沈渊盛势,险些独揽朝纲,谁料到还没得意两天就被地动挖空了家底。 什么?你说户部的东西不都是皇帝的?沈渊当然不会傻到去动户部动国库的东西,他要做的是让朝堂的人都看到他多么权盛,才能广揽门客打压王充和张衡。 如今朝堂的人能看到的都是户部亏空,大灾临头,本来妄图投靠沈渊未果的官员现下都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跟风成功。 加上益州府尹是不察直接被朝廷问斩,益州瘟疫遍地,这个时候能被划到益州的府尹,多半是在朝中待了多年但是不得志的,有门路的谁愿意往这种“阎罗殿”跑。 益州新府尹本就是被抓来顶包的,朝堂百十位大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都搞不定这次灾害,新府尹也只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苟延残喘罢了。 想起当年科举考民生论天灾,他好像答得头头是道,如今真遇到了,反而处处碰壁。 周围的山体因为地动结束的原因还算稳固,益州城地势较高,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水淹没。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他们不能祈求天不下雨。 张津看到此处先是感叹民生不易,然后就是愁容满面。 难道真的要出师未捷? 顾瑜和他好不容易攒下如今的名望,现在回头怕是要所有人看笑话。 其实别人看笑话倒也不怕,只是这次机会能握住,他就有了更多的筹码。 张津思忖片刻,折回了城郊营帐,家奴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也摸不清张津是想到主意了,还是知难而退了。 小厮端着晚饭进门时,就看见张津正在绘制舆图,旁边是刘起和另一个陌生的面孔。 小厮来的时候张津也绘制完了,将舆图和信纸装入信封封了火漆交给了那个陌生人。 “替我向你家主人问好。”张津笑着说道,虽然天色已暗,但没有留人休息的意思。 那陌生人也不介意,对张津施了礼,又对着刘起莫名点点头,然后出了营帐,上马疾驰。 这人和马什么时候来的?都没动静?小厮有些疑惑。 “葫芦今晚吃什么?”张津一句话拉回了小厮的思绪。 “汤饼浇肉沫。”小厮答道,然后看了看刘起:“锅里还有汤饼,你自己去盛。” 刘起哈哈大笑起身谢过。 怎么觉得这人今天怪怪的?小厮挠了挠头。 陌生人张全一路上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身上装着的是益州的详细舆图。如果益州的官员在必然能认出就是水灾覆盖的区域。 张津一个下午就画了出来,而且十分详尽。 张津以前就是个普通人,也不知道水灾怎么疏导,束手无策。但是他知道顾瑜很厉害,所以想问问顾瑜能不能帮忙。 信上张津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这里的情况,因为怕舆图画的不好的关系,还特意标注了具体情况,然后跟张全说了此事十万火急。 “三郎君一直劳烦我家……主人……不嫌不好意思吗?”刘起喝下一口汤饼,斜着眼问道。 张津摸了摸鼻子,耳根红红,但嘴强还是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是说了,是同乡。” 小厮在一旁听得直撇嘴,这同乡的情意可真够深的。一个不厌其烦,一个舍命不惧。 跑死了两匹马,张全终于带着信件回到了顾宅。 “铃兰,带张全下去休息。”顾瑜看着张全满脸的颓废和眼睛里的红血丝,吓了一大跳。 张全断断续续说道:“三郎君说……要尽快……给娘子……” 田中眼疾手快扶住他,从他怀中摸出信件,另一只手把信递给顾瑜。 “下去休息吧。”顾瑜接过信说道。 田中背起张全向厢房走去。 “怎的像逃命一样……”甘娘子忍不住感叹道。 张全就是这样,一旦交给他什么事他就竭尽全力去做……是真的竭尽全力…… 不过这次也太吓人了,路上被打劫了吗? 顾瑜打开信件,才读了几句,就知道张全这是为什么了。 蜀郡……不……益州现在还没救出来呢? 第六十一章 顾瑜看完了信,心里有些愤怒,却说不清这愤怒从何而来。或许是看到这些人宁愿坐着等死也不愿意去想办法,也或许是愤怒这些人对于天灾来说太过渺小。 舆图她看了,办法可能需要想一想。她蹙着眉在书房写写画画。 “娘子不吃饭了吗?”铃兰端着盘子走进来,看见四语正蹲在门口数蚂蚁。 四语闻声抬头嗅了嗅,很香很鲜,是水盆羊肉和满麻的胡饼。 “吃呢!”四语说道,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领着铃兰进屋。 “已经中午了啊……”顾瑜被声音打断,揉了揉酸胀的手腕。 铃兰一边将托盘上的食物摆在矮桌上,一边扭头对顾瑜说道:“还以为娘子要废寝忘食了。” 顾瑜从书桌前走过来,打了个哈欠:“怎么能,动脑多了才更需要补充能量。” 能量?那是什么?铃兰虽然不解,但也没有问出声,手脚麻利地摆好饭菜退到一旁。 顾瑜风卷残云将盘子里的食物吃了个精光,连汤都没有留下。 “张全说的事,娘子可有对策了?”铃兰忍不住问道。 说到底关系到百姓,虽然路远,但想到那么些人命可能随时都会没有,真是让人忍不住揪心。 顾瑜点点头:“你们不必忧心,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小事吗?可是那么多官员都没有对策呢…… 顾瑜想了想又点点头,是小事。 吃过饭顾瑜摒退了铃兰,刚想继续写画,就见张裕风风火火地夺门而入。 “又出了什么事?”见他这架势,顾瑜有些心累问道。 “娘子,渡会又来了。”张裕说道。 渡会来了?做什么?顾瑜不解。 自从上次佛像事后,渡会就没怎么来顾宅了,顾瑜还以为渡会是打算在白马寺专心修佛了,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造访? “让他进来。”自己再瞎想,也不如当面问一问。 渡会于是被请进门来。 “郡主。”渡会客气地施了礼,一开口就震惊了顾瑜:“我猜测蜀郡的张小郎君已经到了益州,且遇到了些麻烦事,想来听郡主的想法。” 这人在她身边安插眼线了?还是真靠自己猜的? 之前就见识过渡会的厉害,但是又因为他后边再无惊艳,差点忘了这不是个普通人。 “你从何得知?”顾瑜直白问道。 “蜀郡灾情奏折上写的明白,地动、瘟疫、水患,一样不少,如今地动已平,瘟疫已除,有人却依然愁眉不展,我便斗胆猜测是水患所致。” 有人? 顾瑜问道:“有人是谁?” 渡会微微一笑:“沈相公。” “你从何得知?” 顾瑜的问题连珠豆子一般,渡会心里笑道,这是不把他当外人呢?还是笃定他会回答她呢? 无论是哪种原因,渡会都很乐意回答。 “沈相公的谋士是我的信众。”渡会答道,脸上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之前的事让渡会积攒了不小的名望,有些不信神佛的人也动摇了。 顾瑜点点头,然后又问道:“那你这次来,想做什么?” 方才渡会一进门就说了,这次来是听顾瑜的想法,但是顾瑜现在的问题,明显是知道渡会是自己有了打算才会来这一趟的。 “我想,如果郡主有解决的办法,借来我用。”渡会眸中神光闪闪。 就像之前瘟疫一事一样,所有百姓都以为是渡会写出来的药方。 现在渡会又想重复之前的事,但是他的神情没有羞愧,而是坦然。 这种坦然很常见,顾瑜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渡会捅刀子的时候也是这么坦然呢? 但是恶意的臆测是没有根据的,渡会也没有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他在等顾瑜说话。 “我想知道,你凭什么来借。”顾瑜问道,声音里也没有讥讽,似乎真的很好奇。 渡会笑道:“因为这名声张郎君不适合拿。” 顾瑜摆了摆手:“适不适合他拿,是我说了算的。” 渡会摇摇头:“这样是害了他,也害了郡主。” 顾瑜刚想说什么,渡会又继续说道:“郡主虽不信我,但我也愿做郡主的臂膀,郡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渡会不是知恩不图报之人。”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但是听者都只觉得渡会真是善辩,这种不要脸的话也能说得有理有据差点就信了。 第六十二章 顾瑜不相信渡会的说辞,把他请了出去,或者说直接赶了出去。 “下次不要让这个卖嘴的和尚进来了。”铃兰忍不住愤愤。 顾瑜笑了笑没说话。 “浪费了些时间,叫张裕来吧。”顾瑜说道。 铃兰应声退下。 顾瑜匆匆在纸上将未写完的两句话补上,将信装了起来。 张裕带着信件赶往益州。 “怎么不让我去!”张全得知此事差点“噌”地蹦起来。 铃兰看了他一眼,将他吃完的碗碟收了起来,说道:“你这状态怕是跑不到益州。” 张全噎了噎,没再说话。 张裕赶到益州时,益州城还没下雨,或许是上天终于仁慈。 他信步下马,在城郊看了看人群聚集的地方,确定了位置。 不过似乎和张全说的有出入,这里聚集的人可不足五百人,顶多……三百人吧! 顾不上疑惑,张裕抓过一个人,询问张津的下落。 又一个生面孔?葫芦打量了张裕一番,终于还是拿捏不定带他去见了张津。 “这是我家主人的信。”张裕一板一眼说道,然后瞥了一眼张津旁边的刘起。 刘起装作没看到。 张津径自接过信,当着几人面拆开,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没去。 果然……她有办法! “郎君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家主人的吗?没有的话我即日就要赶回去了。”张裕问道。 话么?张津想了想,倒是没什么话好说的,感谢这种东西让人传总不如自己到时候亲自传达来的好。 “这么快就走了?”一旁的刘起突然插了句话,“三郎君这里防治水灾需要人手,你要不留下来帮帮忙?” 一个人能帮多少忙?不过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不了,主人没有让我留在这里。”张裕说道,“三郎君如果没有话要带,我这就走了。” 她的下人脾气还真是不一样。张津想着,拦住了张裕:“稍等。” 然后走到书桌前,打开了木盒子,拿出一封信来,可见是早就写好的。 “劳烦将信带回去。”张津客气道。 对我说话可没这么客气!刘起瞪直了眼睛。 张裕默不作声接过,行了礼告退了。 这小子,还装起来了!刘起心中念叨。 “刘起,你要不要回去?”张津忽然问道。 被点名的刘起一愣怔,嬉笑道:“我家主人没有让我回去,我当然听主人的。” 这人…… 不过…… 张津捏紧了手中的信件,瞥见信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和线条。 还好有她…… 治理水灾的办法有了,但是实施却是无门。 张津去跟新府尹说此事时,益州的官员们纷纷充耳不闻,不相信这个商人有什么本事。 官员们不相信张津,张津便借不来人手,随行的五百人如今也只剩三百人,这三百人虽说都是念在疫情的份上跟随来的,但是张津也不好就这样让他们打白工。 不过稍微转了转脑筋,张津就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诸位应该也知道我张家被封为皇商,还被圣人亲笔赐字,但是晚辈不想用这些名号让诸位为难。”张津一幅自己很为难的样子。 不想让人为难你就不会搬出张家的旗号了。一众官员心中冷哼。 张津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有圣人赐字‘忧国忧民’,自然不能有负皇恩。益州的情况我也了解,朝廷腾不出人手来,晚辈自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你知道就好。”一个官员冷哼道,不过因为适才张津搬出圣人的名号敲打诸人,语气到底是平和了不少。 “所以晚辈想,由晚辈自己带的人来救助水灾。”张津说道。 这话让一众官员大惊:这……这还真是求名不求利? “不过,救助出来的地方,晚辈要免费使用五年。”张津补充道。 “这怎么行!”一个官员想都没想就反驳道。 但是没有人附和他。 “若救治成功,定然是大功一件,此事肯定要上报给圣人,加官进爵离开这贫瘠之地也不是难事。”张津谆谆善诱。 “若是失败了呢?”又一个官员问道,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剑拔弩张。 张津微微一笑:“若是失败了,也是晚辈用张家的声望威胁诸位的,与诸位无关,诸位也只是敬畏圣人而已。” 听起来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不过擅自动用地方土地,可是犯了律法的…… 官员们愁眉,这可不是好答应的。 “不必担心,某只需要商铺,住宅一律不会动。”张津说道:“何况益州如今这种田境,也只有张家有这个实力将它发展起来。” 官员们还是有些踌躇。 “本府答应你。”新府尹却毫不犹豫道。 他被派到益州接任,已经心灰意冷,如果张津真的能把益州的水灾救治好并且把益州重新发展起来,那他也算解了沈相公的燃眉之急。 信张津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不信,恐怕要和这些为数不多死里逃生的百姓们一起困死在益州…… “府尊不可!” “府尊……” 新府尹扬起手示意不用再劝,然后严肃地看着张津:“本府答应你,张郎君不要让我失望。” 张津自信地笑:“府尊做了正确的选择。” 第六十三章 漂亮话已经说出去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如何调动民众了。之前说过,张津不好意思让民众白帮忙,于是一回来就将此事告诉了余下的三百人。 “所以说,我们现在去治理水灾,也是为了之后在这里做生意。”张津说道。 只是这话不太能触动众人。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好处。 留下来是因为相信张津,觉得他可能需要人手,但是这不代表这些人愿意白卖力气。这个世界救命之恩愿意以命相抵的人少之又少。 “不会让大家白白劳动的,每月每人一百钱。”张津说道,“除此之外我也会让张家运输粮食过来,吃食大家不用紧张。” 一百钱虽然少了点,但是如今剑南道山南道大灾,能找到活计就不错了,而且张津说了管吃,一下子就调动起了众人的积极性。 能留下来的人都是相信张津的人,所以也没有杠精质疑张津如果是骗人的话怎么办。 张津于是在这边紧锣密鼓地开始部署人手,再三叮嘱了注意事项。 毕竟他真的是来做事的,而不是让这些人送死的,水灾难治就在于一不留神洪水忽至将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必要的叮嘱与监督是少不了的。 这三百人里还有十几个是张家的家奴,商人的家奴到底比一般人聪明一些,张津将紧要的注意事项告诉他们,这些人便负责监工。 有人监工有人干活,水灾的救治便正式开始了。 另一边张津也没闲着,既然跟人们说了会让张家调拨粮食,那就肯定会做,张家生意做得这么大,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诚信为本。 别人的信任是消耗不起的。 所以张津也往海州修书一封,简明扼要地说了在益州的行动。 虽然猜测到有人会阻拦,但相信老太爷是知道轻重的人,何况自己做得不仅仅是救灾的好事,只要把这里的水灾治理好,以后五年的商铺使用才是大事。 这可不是小数目,如果不是益州遭此大劫,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如张津所料,海州的人一接到信件就炸开了锅。 首当其冲的肯定是张大老爷,阴阳怪气地说张家是要出一个圣人啊。这个圣人当然指代的不是皇帝,而是贤明之人。 张大老爷觉得张津此举是因为自信满满去益州做生意未果,年轻人拉不下面子,所以强行想做些什么。毕竟在张大老爷看来,益州已经破败了,在这里是做不了什么好生意的。 但是他说话不管用,还有老太爷这个聪明人在。 老太爷当机立断让账房拨了一个月的钱粮去益州,并且又吩咐各地送一些人到益州去帮忙。 张家的其他人想不通老太爷为什么事事随着张津,又觉得张津次次好运什么都能给他抓住机会。 等到张家的第一批钱粮运到益州时,随行的已经有五百多人了。但是当他们到达益州时,并没有看到街上有什么人,整个益州城人烟非常稀少。 城门吏看见张家的人和运粮车还吓了一跳,颤巍巍地问道:“朝廷终于拨了粮草过来了吗?” 张家这群人中的一个主事说道:“我们是张家的人,来助我家三郎君救灾!” 城门吏听罢大喜,连忙招呼他们进城。 “老人家,益州城的人都去哪了?”主事不解问道。 “他们呀,都去帮张三郎君去修渠道了!”城门吏笑着说。 这才短短几日,不仅山南道来的人投入了救灾中,益州城原来幸存的人们也投入了救灾中。 发生了什么?张家的人不解,只好留下几个人看护粮车,剩下的人跟着一个小孩来到张津这边。 “西边的还要再挖,要引进河里,不要做表面功夫,把土都夯实一点儿!”一个陌生的少年和低头劳作的众人格格不入。 “刘起,你家的人来了。”领路的小孩喊道。 那个少年转过身,挑着眉看向这边的一行人。 “张家的?”刘起问道。 “正是,阁下……”是何人……主事上前一步答道,还没问出声刘起就高声喊道:“小五!小五!” 一个青壮颠颠儿地跑过来。 刘起指了指张家的人,说道:“张家来的帮手,带他们去挖嘉陵江那边的,争取在月底完工。” 青壮看上去比刘起大不少,但是态度恭敬满口答应,然后转过头来严肃地冲张家的人说道:“走吧,我只教一遍注意事项,挖坏了可是要没命的。” 这小子……张家人纷纷一头黑线。 主事想了想,上前一步说道:“我是海州派来的主事,我要见三郎君。” 这样啊…… 刘起摸了摸下巴:“那你跟我来。” 说罢又补充一句:“小五,你带剩下的人去挖沟渠!” 主事黑了脸,但是想到自己这趟来的目的就是来挖沟渠的,这人可能是三郎君指派的监督人,便没有多说什么,只示意剩下的人先去干活。 主事跟着刘起走了,剩下的人们被小五带往东边挖沟渠,路上有人忍不住问道:“小五……” 小五不满地说道:“要喊我五队长!” 这愣头青……但是此时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那人于是又问道:“五队长,方才那个小子是谁啊?” 小五疑惑道:“那是三郎君的贴身小厮啊,你是张家的人,你不知道?” 三郎君的贴身小厮?不是葫芦吗?什么时候变成这个陌生人了? 不等众人议论,小五就呵斥道:“不要这么多废话了,安心做事吧!” “……” 第六十四章 香炉里的烟雾一缕缕向上飘去,屋子里弥漫着名贵香料的味道,太监们宫女们里里外外整齐分布着,没有人敢多言语。 屋子里当今圣人正坐在矮桌上品茶,侧边的矮桌上是僧人渡会,同样在品茶。 “如大师所说,朕的梦魇果然没有再犯。”圣人表情温和,带着不常见的平易近人。 一旁候着的大太监心想:整个大周也就渡会大师能获此殊荣了。 “然。”金口玉言的渡会没有谦虚圣人谬赞,也没有夸赞自己的功劳。 圣人没有斥责渡会无礼或者装神弄鬼,而是继续平和说道:“朕听闻大师频频造访平西郡主府,可是有何不妥?” 渡会微微一笑:“此乃天机。” 圣人的表情略微遗憾。 “不过……”渡会吊起皇帝的胃口,继而说道:“圣人乃天子,知道也无妨。” 圣人果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如来托梦诲我神谕,平西郡主乃是福果,可令大周繁荣昌盛。” 繁荣昌盛? 圣人不解:“自她来京,又是地动又是瘟疫,怎会是福果?” 渡会继续微笑:“陛下此言差矣。地动与瘟疫乃是自然因果,不是哪个人可以带来或者带走的。” “那大师为何说她是福果呢?”圣人继续问道。 渡会却微笑摇头不答了。 修道之人总是神神叨叨的。圣人心想,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渡会解了他的梦魇,他也不会对渡会如此放纵,说到底皇帝还是对神佛心存敬畏。 “说道瘟疫……之前治疗瘟疫之事,有劳大师了。”皇帝说道。 渡会依然微笑摇头:“贫僧虽然是世外之人,但也不愿见世人受此磨难罢了,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也只是在为自己积善因。” 圣人继续说道:“那位张家的小郎君有幸得大师指点,也是福报无量啊!” 渡会回答道:“张家小郎君贫僧倒是不认识,听说是位有名的商人,贫僧送去的方技被他拦下,却也没有藏私,救助了很多人,可见性子纯良。” 圣人疑惑道:“怎么……大师竟然不认识张家的小郎君吗?” 渡会微笑:“贫僧到底只是白马寺的僧人,与世人颇少交际。” 圣人若有所思,片刻后又将谈话转移到别的话题上,渡会又念了一卷经文给圣人安神,这才退下。 待到渡会走后,皇帝忽然抬起手叫到:“去传全福来。” 手底下的小太监心惊胆战地退下传人,心想:看来渡会大师并非宫中传言那么得圣人恩宠啊……这宫里,圣人最相信的还是全福。 全福很快被叫进屋子,他刚从宫外回来便被传进圣人寝宫。 “陛下。”全福躬身行礼。 “起来吧!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圣人问道,端起茶杯吃了口茶。茶水稍凉的时候就有小太监懂事地换了新茶来,全福来时已经是换的第八杯了。 “回陛下,据山南道的探子所言,张三并未与渡会有何联系。”全福恭敬答道。 “那这么说,是张家自己抓住了机会了?”圣人问道。 全福答道:“正是如此。据张家的人说张三天资聪慧,经常能察觉到别人看不到的商机,因此虽然是二房,但在张家颇具地位。” 圣人没有兴趣摆了摆手:“都是些商贾人家惯用的手段,没什么新鲜的。” 全福答声是。 “既然没什么勾连就把山南道的人撤回来吧。”皇帝吩咐道。 “是。”全福答道,有些犹豫:“剑南道的人也撤回来吗?” 这话问得皇帝有些不喜:“如今还要我教你做事了吗?” 全福惶恐低头:“奴婢不敢。” 皇帝不悦地摆摆手挥退全福,脸色越来越阴沉。 …… “三郎君!”刘起领着主事到了张津旁边,主事连忙行礼。 张津转过头,见是刘起,另一人似乎面熟,但并不认识。 “小的是张家的下人,老太爷派小的领人来助三郎君救灾!”主事兴奋地说道。 张津皱了皱眉,看向他身后:“你的人呢?” 主事噎了噎,刘起见状连忙解释道:“我已经把人调去东边修堤坝了。” 张津点点头,然后又看向主事:“家里送粮草来了吗?” 主事笑着答道:“当然有,粮车在城里,我安排了几个人在那里守着,三郎君……” 张津打断了主事的滔滔不绝,拔腿往城里走:“带我去看看。” 主事停了停话头又噎了噎,只得遵命。 “那我继续去监工了。”刘起吊儿郎当地说道,一点儿没有作为下人的感觉。 张津也不介意,点点头说道:“你去吧!” 只有主事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这人不是三郎君的小厮吗?怎么看上去……这么没有规矩? 主事带着张津进城看张家送来的粮车,待张津一番查验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三郎君,家里很是惦念郎君,这是您父亲给您写的信。”主事这才想起来还有家书。 信?张津接过,随手揣进袖子,然后吩咐道:“行了,你们几个也去坝上干活吧!” “那……这粮车不用看了吗?”穷山恶水出刁民,何况这里遭临大难,保不准有人会失去理智来偷抢…… “留一个人就够了。”张津说道,“如今这城里,我说了算。” 什么?益州也是他说了算了吗? 第六十五章 “益州的信?” 几日后张裕已经回到了顾宅,还带来了张津的信件。 信件写了很多,唠唠叨叨的一堆家常,还包括他在益州都做了些什么。 彼时顾瑜在院中晒太阳,旁边的四语和铃兰正在翻花绳,听到益州来信停下了手中的活动。 “是的。”张裕呈上信件。 顾瑜接过,随着阅读心情也越来越好。 “似乎有好消息?”铃兰问道。 顾瑜点点头,然后说:“信上说,他已经和益州的官员商定了他救助出来的地方都可以免费使用五年。” 这算什么好消息?益州现在一片破败还能做生意吗?铃兰不解。 “当然能。土地救回来了,人民救回来了,陛下贤明,自然要出一系列扶植政策。别忘了,之前沈相公就说过减免整个蜀郡的赋税。” 而且不止在此,张津已经掌握了整个益州。 单单是新府尹的通融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张津后边的一系列措施。 因为鼓动了一票人去救助水灾的原因,益州原本修缮城墙的民众纷纷得知了救助水灾给粮食和钱的事,纷纷蠢蠢欲动。 一开始只是偷偷摸摸跑到刘起这里探口信,结果发现张小郎君来者不拒之后便大批大批到坝上帮忙。 不过后来这些人因为是刘起“私自”同意的,所以只能分一些粮食吃,不能得到银钱。 一些人打了退堂鼓,但是大多数人还是留下来了,毕竟朝廷的粮食已经逾期很久了,朝中的“大人们”似乎已经忘了蜀郡还未从灾情中拯救出来。 “其实这事我示意的,总觉得这样有些黑心……”张津信中这样写道。 “不过我毕竟是个商人。”张津随后又这样解释道。 顾瑜看到这里又笑了,这人是怕自己觉得他不好吗? 能在这个时候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堤坝的修建速度越来越快了。”张津信中写道。 因为人手充足的原因,原本计划的三条渠再有半个月就可以修建好了,距离张津写信过去了又五六日,也就是说下封信送过去堤坝就能修好了。 解决了水患,益州西边的城池也能救回来,不知道那里的人是生是死。 顾瑜叹了口气,不过这个时候忧国忧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好好打听一下朝廷下一步要做什么。 “去问一下……渡会大师可有空。”顾瑜说道。 铃兰似乎没有听清,问谁?渡会?那个求名求利的和尚? “是渡会……大师吗?”铃兰不确信地问了一遍。 “是的,让人去白马寺问问他。”顾瑜重复道。 奇怪?怎么突然想起问渡会……不过郡主不是一般小孩子,她说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铃兰想着,领命退下。 晚上的时候铃兰坐马车回来了,悄悄附耳说道:“渡会说娘子可以明日去白马寺拜佛,明日白马寺有佛会,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去朝拜。” 换句话说就是去了也行踪也不会引起怀疑。 看来这个和尚果然心思很多。 顾瑜满意地点点头,挥退铃兰。 一旁站着的甘娘子没有任何被忽视的感觉,只沉稳地站在一旁。 翌日顾瑜一早就前往了白马寺,陪同的只有铃兰,外加张全和张裕赶车。 甘娘子没一会儿也出门了。 “是要去宫里吗?要备马车吗?”古伯随口问道。 甘娘子点点头:“劳烦古伯了。” “劳烦大师了。”铃兰神色怪异地说道。 上次渡会的要求被顾瑜驳回,虽然顾宅别人不知道,她可是在旁边听全了的,当时甚至有些不客气地让古伯不要在放渡会进门。 渡会自然是听得到的,果然没有再到顾宅拜会。 没想到用得上他的时候这么快就到了…… 虽然昨日渡会让小沙弥传话同意见娘子,但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已经见识过渡会求名求利嘴脸的铃兰觉得渡会会答应就是为了看顾瑜吃瘪,或者有别的阴谋。 但是铃兰又猜错了,渡会的反应就像从未被顾家赶出来,依然微笑,因为相貌英俊他看起来一脸出尘绝逸,平和又宁静……就像渡会第一次在天街祭祀那样。 “娘子见小僧有何事?”就连语气也是那么波澜不惊。 何止渡会不介意,顾瑜也像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一样,不客气地坐下,张口就问:“你现在经常进出皇宫,可知道圣人对于蜀郡的救助有何动作?” 渡会微笑:“郡主为何笃定我会回答?” 顾瑜说道:“你说过,我对你有救命之恩。” 渡会又笑:“郡主所言极是。若我知道,我必然会回答。” “但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铃兰听在耳朵里,心里却在嘀咕:是不是骗娘子?这贼僧果然如此! 顾瑜却是信了,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犹豫,继续问道:“那我问你,沈相公的手下什么时候会提出互市?” 娘子居然信了!铃兰心中又惊讶道,不过……互市?哪里的消息说要互市的?娘子在朝堂也布了眼线吗? 渡会听罢哈哈大笑:“郡主果然聪慧!” 西凉灭国后周围诸国弱小,在宫宴上虽然见到大周遭受地动,但到底不知道损耗,因此诸国使节总觉得大周再怎么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宫宴之前就有使节走了沈渊的路子,目的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沈渊一个大周的官员,管不住别国的利益,唯一有有利可图的就是贸易。 不过这种消息也只是在大臣们谋士间流传,这个小姑娘居然也知道啊…… “那郡主是要再帮张三郎君一把了?”渡会继续微笑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铃兰竟从渡会的问话中听出一丝……嫉妒? 是不是听错了?虽然追名逐利但好歹是个和尚……娘子才十岁…… 顾瑜点点头,实诚答道:“是。” 果然,渡会听罢摇摇头:“如果郡主是想走我这条路的话,恐怕不行。” 这和尚果然!铃兰怒火中烧。 顾瑜却没什么感情,没有羞怒也没有失望,而是继续问道:“为什么?” 对呀为什么?铃兰也想问,你这和尚,看你能答出什么来! 渡会坦然答道:“前几日圣人宣我入宫,问我认不认识张三郎君。” 什么?铃兰咋舌。 顾瑜则是一脸恍然:“原来如此。” 第六十六章 话题就此打住。 渡会拂了拂袖,微笑问道:“郡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顾瑜摇了摇头。 见到顾瑜摇头,渡会的神情变了变,笑容更大。 小沙弥在一旁引路带顾瑜离开,铃兰一边搀扶起顾瑜,一边提醒道:“娘子小心脚下。” 渡会似乎被这句话吸引,开口问道:“郡主的下人们似乎都喊郡主娘子?” 抬脚的顾瑜闻声顿住脚步,扭头答道:“家里人都这么叫,有何不妥?” 渡会摇摇头,微笑道:“没有,顾娘子慢行。” 奇怪的僧人…… 顾瑜没有再说话,抬脚离开了。 马车一摇一晃走在盘山路上,就如同今日来白马寺朝拜的其他官宦人家的马车一般不起眼又普通。 马车里顾瑜眉头紧锁,看得铃兰揪心,忍不住问道:“娘子是有什么难事吗?” 顾瑜回过神,看了看铃兰,虽然铃兰看着比自己大,但是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想不到渡会话里的话茬。 但是铃兰好就好在老实,不喜欢传闲话,所以口风比较紧。 这种事不跟人说一说总觉得有些沉闷,于是顾瑜开口道:“渡会方才说,圣人问他是不是人事张家郎君。” 顾瑜缓缓说道,铃兰听得认真。 “也就是说,圣人怀疑张三郎君和渡会勾结了。” 铃兰惊讶:“怎么会?”她这些日子都在顾瑜身边从未回避,张三郎君什么时候和渡会勾结了? “我有意不让人知道这件事,也是避免圣人有不好的猜想。”顾瑜继续说道。 铃兰点点头:“娘子做得都是对的事。” 这话斩钉截铁不假犹豫,除了四语也就铃兰能说出这种话。 “如今圣人果然起了不好的猜想,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告诉张三郎君,以来提防。”顾瑜说道。 铃兰认真思索了半响,然后说道:“我觉得娘子怎么选择都有娘子的道理。” 这种溜须拍马的答案如果不是铃兰来回答就显得太虚假,偏偏铃兰是个耿直的人。 顾瑜倒被她的话引得起了兴趣:“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是因为我是主子?还是其他原因? 顾瑜好奇地看着铃兰,铃兰脸上没有半点不自在,而是继续认真答道:“因为娘子做了治疗疫症的药房却不藏私也不要名,身在京城却心忧千里之外的蜀郡水灾……娘子是好人,娘子做的事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张三郎君得娘子恩惠与娘子有故,自然比蜀郡百姓亲厚,娘子不论告不告诉张三郎君,都是为了张三郎君好,所以铃兰觉得娘子怎么做都有娘子的道理。” 顾瑜听罢哈哈大笑。 “不论告不告诉他都是为了他好,但是我也不是他啊……我怎么知道他想不想要这种好呢?”笑罢,顾瑜喃喃道。 告诉张津是为了张津有所防备有所收敛,而张津说不定会放弃正在做的事,但她之前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不告诉张津又恐怕他惹祸上身,毕竟让天子生忌可不是什么好事,古往今来被皇帝惦记的有几个能得好下场,好比家乡有一位沈万三…… 铃兰听得愣愣,然后脑中灵光一现:“有了!” 说罢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枚铜钱:“娘子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掷铜钱,正面朝上就写信告诉张三郎君,反面朝上就不告诉张三郎君。” 然后笑了笑:“这样,就是天意要娘子怎么做了。” 天意么?顾瑜伸手捏过铜钱。 “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这样做,一下子心里就落定了。”铃兰笑着说道。 倒是个治选择困难症的好主意。 顾瑜心中默念:那我就看看天意让我怎么选吧! 然后将手中的铜钱轻轻一抛。 “啪!” 铃兰眼疾手快地把铜钱拍进两个手掌之间。 顾瑜睁开眼,严重一片清明。 “娘子,要开了……”铃兰看了看顾瑜,顾瑜的表情似乎一瞬间通透了。 “不用了,我已经有了答案了。”顾瑜嘴角噙着笑。 当你抛出硬币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有答案了。顾瑜想着,然后想:这是哪部电视剧的台词来着? 不过没关系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 张裕骑着马“嘚嘚儿”离开,张全有些牙酸地道:“娘子为什么不派我去?” 铃兰白了他一眼:“你在家不能帮娘子做事了?” 张全转而笑道:“能!能!娘子有什么吩咐?” 铃兰严肃说道:“娘子没有吩咐,你先下去休息吧!” 张全满口应是,然后反应过来……这……在家不就是没有帮娘子做事吗? 张裕你回来!我要去益州! …… “刘主事……”几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低着头讨好地笑:“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话还没说完,被刘起一脚踹倒在地。 几个男人的脸色瞬间羞怒,但想到适才被刘起抓住时,一眨眼的功夫刘起一个人就把他们八个人放倒了,顿时不敢动作。 “别跟老子玩儿这一套!”刘起没好气地又踹了他们两脚:“知道你们这种人在军营里会怎么样吗?偷盗军资就地砍了都不带喊冤的!” 你一个商人家的小厮扯什么军营。一个男人心中腹诽:不就是偷了些粮草嘛……他们有什么办法?这年头益州都成这样了,他们也是生活所迫…… “生活所迫?”刘起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生活所迫不会去坝上修渠?” 这话骂的男人们有些羞恼,但想起当年自己也是益州城的一方恶霸,怎么让这小子给撂倒了。 “刘起!你能耐什么……”一个男人不服气骂骂咧咧站了起来。 还没等他站稳腿窝就被一根铁棍一样的东西踢倒,再次狗吃shi的姿势趴在地上。 “我就这点能耐,治你们这些小贼还可以。”刘起痞笑道:“再不老实我在这里把你杀了说一句人丢了,谁能把我怎么样?” 这话引得旁边看粮车的两个人有些不适:“刘主事,话不能这么说……” 张家的粮车没有特意让张家的下人看车,而是找了益州的两个兵丁来看的,从一方面也说明了张津对他们的信任。本来粮食被偷盗他们也觉得羞愧没有办好张三郎君给的任务,但是刘起这话听得有些刺耳…… 刘起斜过来一眼又笑了:“你们两个人,打不过他们八个人?” 你们差事是怎么办的?这话就在刘起嘴边。 但是刘起嘴边的话还没吐出来,张三郎君就闻风赶到了。 “好了刘起,别嘲讽别人了,不是谁都有你的本事。”张津笑着说道,然后看了看看车的两个人:“你们做得很好,寡不敌众,去叫刘起来是明智的选择。” 两个看车人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心里嘀咕:虽然说寡不敌众但谁想到去通报了一下刘起谁也没喊自己就冲冲地过来了,还一个人打了八个人……果然张三郎君手下的小厮也不能小看啊…… 张津又看向那八个男人。 看不出身高,因为八个人被刘起踹得蹲在地上,看身形都挺壮的,不过这身强体壮没有去坝上修渠而是在这里偷粮食,看上去就有些讽刺了。 第六十七章 “至于你们……”张津沉吟片刻,蹲在地上的八人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你们知错悔改去坝上做工,此事我就不再追究,每日认真做工可以直接在各个队长那里领口粮……如果不想去坝上做工,就去牢里待着吧!” “去牢里有吃的吗?”一个人连忙问道。 “没有。”张津冷漠说道:“现在大牢空得很,去就等死吧。” 这么直白的回答让八人心头一惊。 “你……你凭什么处置我们……就算偷盗也有府尹发落……”一个赖皮磕磕巴巴说道,显然自己都不确信。 凭什么?张津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如今益州城我说了算吗?” “三郎君慎言!”看车的两个益州居民有些惶恐。这话虽然在益州城中已经传遍了,但第一次听到当事人这么说。本来以为刘起适才说将几人杀了已经是口出祸言,没想到有什么下人就有什么主子,三郎君胡说起来比刘起还没遮拦。 到底是圣人的天下,你一个商人在这里明目张胆弄权,是不是有点儿太嚣张了…… 张津摇摇头,然后说道:“何须慎言,圣人赐我张家皇商名号,又赐亲笔字,皆因我曾在山南道治理城池免于瘟疫之祸,益州城如今水灾,府尊大人让我全权处理,我这是在替圣人和府尊大人处置他们!” 府尊大人原话好像不是这样?看车人心里嘀咕。 但是这几个人已经听信了。 毕竟张津如今在益州的地位确实有些非同寻常。 胆小的几个不再顽抗,连忙磕头说道:“张三郎君,我愿意去坝上!” 剩下一个人还在那里执拗,不过张津不在意,让随行来的两个人把他送到府衙的牢狱里。 “牢房现在没有人……”一个随从说道,他本是牢房的看管,但是水灾当前他们也被派到外边修沟渠了,赶过来也是因为听说有人偷盗,被张津喊过来的。 “没事,找个牢固的牢房,把他关起来就行。”张津面无表情说道。 “那……真的不送吃的吗?”牢头问道,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他? “不用。”张津回答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你每日午间去看他一次,给他送一杯水即可。” 这种泼皮无赖都是表现的凶悍,实际上意志力很薄弱,往常不知道东南西北也没有人治他们,饿一两天自己就知道悔改了。 “剩下的七个人我要先借用一下。”刘起忽然说道。 借用?张津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点点头:“那你带走吧!” 七个人哆哆嗦嗦胆战心惊,其中一个还退后两步:“三……三郎君……我要去坝上做工了……” 可见是被刘起打怕了。 “那么多废话,先跟我去坝上走一趟。”刘起皱着眉头说。 居然也是要去坝上吗?但是为什么又要说借用? 刘起借用七个人离开了,张津也嘱咐了一番看车人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不一会儿,帐篷里的张津就收到了刘起的消息。 “刘主事带着他们七个到各个小队警诫了一通。”一个随从来说道。 “警诫?”张津问道,还没等随从答,就想明白了:“是去杀鸡儆猴吗?” 杀鸡儆猴?随从有些疑惑,他没学过这个典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来张三郎君那么聪明应该是自己猜到了,于是点点头。 “正是。坝上原来有些偷懒的,还有起了不好念头的,刘主事方才就带着七个人在各个队说了一遍方才的事。” 几个人原是益州城有名的懒汉泼皮,加上被刘起吓得不轻,因此说的时候相当真挚,一幅痛改前非的样子,对于剩下那个不知好歹的人的处置,也是说得十分严重,吓得坝上的人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这消息也传遍了。努力勤奋的惊吓过后想起他们是罪有应得,松了口气。想要偷懒的也听出了下场,感叹还好不是自己,也不敢再怠慢。 坝上的修建又开始热火朝天地进行中了。 又过了一日半,牢里那个“坚持不做工”的人终于坚持不住,求着送水的牢头给张津带话,说他知道错了。 张津也没有多说什么,把他放了出来,还派了刘起专门盯着他。 本来想出来浑水摸鱼的男人也不得不老老实实修筑堤坝。 泄洪是在一个月后进行的,这比顾瑜原想的日子要长一些,因为张津修筑堤坝过程中踩了踩周围的土质很是稀松,需要加固河床,因此又费了些功夫。 “这么说来,益州的水灾已经无恙了?”顾瑜问已经送信过去又带信回来的张裕。 “是的。”张裕说道:“不过三郎君说益州东边被洪水淹没的地方还没有救出来,虽然不见得有活人,但是还是要把那边救助出来。” 顾瑜点点头:“他这样做,很好。” 铃兰在一旁烹茶奉给顾瑜,又捧了一杯给张裕,突然问道:“张裕,你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张裕取下腰间的连理枝花纹布口袋,拿出一个木头做得圆圆的球,看上去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 “三郎君说带给娘子的,是鲁班锁,让娘子玩的。” 都有心情送玩具了,可见他也放下心了。 顾瑜接过,仔细看了看,结构很精妙,没有几十年木工可做不出来。 “三郎君做的吗?”铃兰好奇地问道。 顾瑜摇摇头:“怎么会。” 张裕补充道:“是一个在坝上做工的木匠做的,修完沟渠之后益州街上的小商贩开始找别的生计了,一个做了多年木工的木匠想要一间铺子,就做了这个给三郎君,三郎君觉得这东西精细就给了他一间铺子。” “那这可真是好买卖……”铃兰咋舌。 顾瑜也有些惊讶。 张裕继续说道:“不过木匠只能使用一年,而且这一年中盈利的钱要分三郎君一成。” 一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单看木匠怎么经营了。 这样精细的鲁班锁都能做,那桌子椅子床榻更是不在话下。 益州地动受灾的不止有人,还有家具,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床怎么生活? 虽然可能挣不了几个钱,但是有人开头经济才能发展起来,一旦恢复了买卖,益州城才算活了过来。 “挺厉害的。”顾瑜由衷地说道。 第六十八章 正说着张全从门外跑进来,鬼鬼祟祟地附在顾瑜耳边:“娘子,朝廷里的消息传来了,除了对蜀郡的扶植外,还格外嘉奖益州府尹的功劳。” “不过似乎没有人谈起张三郎君的功劳……” 这是不是不太妙呢? 顾瑜则是摇摇头:“应该不是。” 否则张津不会只字不提。他是个聪明人,如果益州府尹是瞒着他玩这一手,张津不会毫无动作,但近来的信显然都没有说此事,看来是他自己的主意。 渡会的话他早就让张裕带过去了,张津也没有作出反应,没有表达自己被圣人怀疑而惶恐,也没有表达自己想退缩。 他还是亦步亦趋按部就班地按照自己心里所想做事,在益州周边继续扩地、救人。 朝廷没有做好的事他来做了,是好也是坏。毕竟这是在圣人脚底下争权,他的作为难免会引起朝堂忌惮。随便一个商人就敢这么掌控益州,那日后万一别的地方地动了,会不会又冒出来其他人动手脚? 好在张津足够聪明,打着皇商和圣人亲笔赐字的名号,搞得像奉旨救灾一样,再加上张老太爷的“金钱攻击”,朝堂上自然少不了几个说好话的大臣,地位也不必高,只要能把话递到圣人耳朵里就行。 大周的圣人贤明仁善,治国有道,面临“被商人弄权”和“奉旨救灾”两个理由,很快就选择了正确答案。 那张津的所作所为在世人眼里,就不能被夸大了,得是益州府尹的功劳。 明面上张津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白费力气,暗地里整个益州救助之后依然是张津在把持,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人人都有收获,水灾一事倒是暂时落幕了。 “三郎君,良县那边似乎有活口……”一个队长着急忙慌得跑进张津的院子。 益州救助回来之后,益州的官员大大小小都有赏,因此没有得到赏赐的张津显得格外奇怪,官员们想了想,给张津划了一个院子,院主人一家老小不幸罹难,简单举行下葬仪式后去山南道找法师做了做法,张津便不忌讳地住了进去。 彼时张津正在屋子里写账本,现在益州和周边小城镇的铺子都是他的了,很多都被便宜“送”出去了,一方面是为了恢复经济,一方面也是为了施人恩惠。 所以张津最近都忙得焦头烂额。 但是一听到小队长的这句话,张津不得不把手边的账册暂搁锁好,自信询问小队长怎么回事。 “刘主事带人去清良县那边的地的时候,在半山腰发现十几个活人,而且身体状态还不错。刘主事带着几十个人还在清理良县的房子,那些人葫芦带过来了。” 堤坝修筑完之后不是所有人都没事做了,还有一些身强体壮的被安排继续清扫周边的小镇,不过这还是这些日子来第一次听到有活人。 “带他们去府衙登记一下,安排住处。”张津说道。 小队长答声事,然后跟葫芦转达,葫芦领着十几个人就奔着府衙去了。 “咦?怎么是你?刘主事呢?”一个差役一边问葫芦,一边领着他们去面见主薄。 葫芦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什么刘主事!他才是三郎君的贴身小厮!现在还不如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不过气愤归气愤,正事葫芦也不敢忘,带着他们去主薄那里登记了一下,安排了住处。现在益州城可是空得很,住的地方有的是。 “这位恩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忽然开口道:“可否带我见一见你家郎君?” 一路上他也听出了原来找到他们的是一个姓张的郎君的下人,而且这位郎君还是位救益州水火之中的大善人,便起了当面答谢的念头。 “见我家郎君?我家郎君很忙的。”葫芦咕咕哝哝道,但到底还是小孩子不懂得拒绝,接了一句:“那你跟我来吧,我去给你通报。” 其余几人听闻也纷纷说道:“我也想一同去答谢!” “劳烦小哥儿帮我也通传一声!” “……” 葫芦挠了挠头,看了看一旁的差役,差役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最终葫芦还是带着一行人到了张津的住处。 这些人在门房处等着,葫芦颠颠儿地跑进屋通传。 “答谢我?”张津皱了皱眉:“不必了,我正在忙,你想个法子打发了吧!” 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造纸厂的地址刚刚选好,还要安排人去生产,但是生产出来销售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见好,还得想些办法。 要不要再问问顾瑜?可是总问她也不好,她一个女孩子,还那么小…… 张津越想越乱,没空再搭理葫芦。 葫芦也吃瘪退了出来,想了想对众人说道:“三郎君说此等小事乃是举手之劳,诸位不必介怀,他还有一些灾后的重建工作要处理,不方便见诸位。” 一行人虽然失落但是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有一个人执着问道:“敢问三郎君因何事烦恼?” 葫芦看向了他,他就是一开始说要来见三郎君的那个人,叫程……程什么来着…… “程宪如今身无分文,也知三郎君救命之恩,如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定然义不容辞!”那人说道,透着读书人惯有的纯直。 这种人往先葫芦也见多了,多是一些眼高手低的酸儒,感激倒是真的,但是本事却是没有的。 葫芦没有当回事,随便搪塞了几句。 程宪眼神闪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纠缠,拔腿就走。 果然只是书生……葫芦心想。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再三道谢后终于跟上程宪离开了。 第六十九章 益州城本是一个府城,可容纳十万百姓,但一场灾祸下来只剩下了八千多人,原先有家的到各自家里去,没有家的也被安排了住所,空下来的地方大多都是北城。受地动影响最深,也是原来益州城富商最多的地方。 新府尹来的第一天就是把这些地方修正出来,因此挖到了不少金银。 新府尹虽然眼红但是不敢起贪念,便派人将挖出来的金银都被一件不漏地上报。很快朝廷就派了使者传话,说因为益州城元气大损,这些没有主人家的钱财就用来做益州城的复建。 “那个小厮说的住处就是这里吧?”一个人问道。 六坊左手边第一家,应该没错。虽然墙看起来新一块旧一块脏脏的,但是如今有住的地方总好过前几日风餐露宿。 其余的人点点头,你一言我一语进了屋子。 这处房子不算大,去差役那里报备了之后就登记给了他们。 “这地方真不错……” “这里有个大通铺!” “那这房子就是我们的了?” “里正似乎这么说的,但是一年后要开始交一些钱……” 说到钱,这些人的话戛然而止。 “去哪里生钱呢?”众人陷入沉思。 程宪掸了掸袍子,说道:“我出去看看。” 其余人点点头,他们本是良县的乡亲,地动后眼睁睁看着洪水席卷了村子。全靠程宪指点从村子里出来跑到山上,好不容易才救出了这十五个人。 程宪以往在大家看来就是个书生,但是这些日同吃同睡接触下来,发现他似乎比一般书生“灵活”一些。 程宪整了整衣衫,抬脚上街去。 益州城对于程宪来说是陌生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生在良县长在良县鲜少出门,唯一能看到的世界就是书中的世界,那些书都是很珍贵的,不过都被这场地动毁掉了,唯一揣在怀里的论语,也因为救人时不注意掉进了洪水里。 不过没关系,书里的内容早已读了千百遍,他可以倒背如流。程宪自我安慰道。 但是还是要谋生啊,在山里可以挖野菜吃野果,在城里又该如何呢? 程宪不知道,他只是一介书生。 带着些许忐忑,他走上了益州城的街头。 “你说张三郎君?咦?你是今天被救的啊,难怪你不知道……” “张三郎君可是个大善人,带着益州的百姓逃离水神的惩罚……” “……是海州张家的人呢……” “什么?你连海州张家都不知道?”说话的人一幅大惊小怪的样子,全然忘了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张津是海州张家的人。 “那万盛钱庄你听过吧?” 万盛钱庄?那大周的人没有没听过的,不论富人还是穷人都知道,万盛钱庄是唯一可以和进奏院比肩的民营钱庄。 程宪一脸惊讶,还是个商人家的? “张三郎君就是万盛钱庄那个张家的……”那人继续说道。 一个商人……原来也能这么……大公无私么?程宪有些反应不过来。出身微寒没有见识的他对于商人的印象停留在“重利轻义”上,有些难以理解别人口中的张津。 “老田!还闲着呢!衙门来了一批麦种,正在登记分发呢!去晚了可没机会了!”有老汉一边冲这边喊,一边拔腿往衙门跑。 “老田”一听顾不得和程宪说话,连忙跟上。 发麦种?那看来是要慢慢恢复耕种了。程宪想,也许自己也该去跟屋子里的人说一声,毕竟人都是要吃饭的,何况春种就快过去了。 程宪回去时,就被告知屋子里已经有人去了,不仅如此还有人拿了一张公文。 “方才有个差役挨家挨户发的……”那人补充道。 程宪拿起公文看了一眼,是说麦种的事,只要想领都可以领,不需要钱,但是会登记在册,申请了麦种还可以申请耕地,也是免费的,但是等秋收时要交四成粮食上来。 此外还有公文批示买麦种动用多少钱,给了谁,以示清明。 毫无疑问提供麦种的就是张家,价格么……程宪没有务过农,也不知道价格是不是正常,不过想来既然府里发下来的公文既然敢写,必然是正常的价格。 倒没有免费提供麦种。程宪心想,罢了又笑:那可真成了“圣人”了。 “对了,你去街上有打听到什么活计吗?”有人问道。 程宪摇摇头:“正想跟你们说呢,不如去申请些地老老实实耕种吧!” 诸人面色为难,却不是为了自己:“我们倒是可以种地,不过你……好歹是个读书人……” 大周重文,读书人是很得到敬重的,尤其是程宪还救了他们。 程宪笑了笑:“无碍,我稍后会去街上再探听探听有没有适合我的活计。想来耕种恢复那其他方面府里也会慢慢开始恢复,应该会有需要教书先生或者账房的。” 见程宪丝毫不紧张,诸人也松了口气。读书人是很厉害的,不像他们,可能只能种地了。 “那我也去街上帮你打听打听哪家需要教书先生!”有人说道。 程宪又笑:“这倒不用,现在还早。”而且,也说不定。 程宪心想:也说不定就要去做教书先生,或许该做个账房,这样,不就有机会接触张三郎君了吗? 第七十章 程宪吃了些菜汤,伸展了一下懒腰,躺在大通铺上。 棉被是没有的,所以他们去拿了杂草来铺盖在身上,以免夜里着凉,程宪也遭人惦记分了一些杂草。 虽然已经快六月了,但是天气还没有太暖和,有些茅草遮盖到底睡得舒服些。 第二日一大早程宪就起来了,同屋的人也纷纷去领了稻苗开始去地里插秧了,现下领的都是些晚稻——因为早稻已经来不及种了——屋子里便一下子空了。 程宪倒是没有慌张,慢慢打了水洗了脸整理了一下仪容,才上街上走去。 之前虽然被葫芦敷衍了出来,但是他也大概听出了张三郎君似乎被琐事扰得心烦,既然问不出来,他只能自己去打听了。 “又是你啊后生……”程宪随手抓的路人居然就是那天那个老熟人“老田”。 “老伯。”程宪双手合在身前微微一拜。 “你家里领了稻苗了吗?”老田问道。 程宪微微一笑:“我的同伴已经领到了,我不擅长种地,便想打听打听有没有适合我的活计。” 老田砸吧砸吧嘴,有些得意地说:“那倒是,种田可不是谁都能种的,我家那小子种田可是一把好手,今天天不亮就去地里了……” 老田脸上的得意愈发掩饰不住,然后嘟嘟囔囔半天,才想起来程宪方才的话。 “适合你的活计嘛……现在这益州城哪有什么活计,都是些小生意,果腹都顾不上。”老田说着说着发了愁:“有个什么活计,还不是成群去争去抢,给口吃的就行……” 程宪听到这里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多谢老伯指点。”程宪像模像样地行了礼,一脸喜色疾步离开。 “指点?我指点什么了?”老田一脸疑惑目送脚步轻快的程宪。 “你说,你又要见我家郎君?”葫芦挠了挠头,这人是不是有点烦人。 “是的。”程宪正色说道:“我这次来是跟张三郎君做一个生意。” 生意?是卖嘴的吧!葫芦不以为意。 “葫芦,三郎君呢?”两人正说着,刘起叼着根草签子,一只裤脚卷着一只裤脚垂着吊儿郎当地冲进门。 “在里屋呢。刘起你能不能看看你的样子,三郎君的形象都给你败坏了!”葫芦大惊小怪道。 这人是来找张三郎君的?听起来似乎是张家的人?程宪眼光闪闪,看着刘起:“小哥儿能代我传句话吗?” 刘起皱了皱眉停下脚步,挑眉问道:“这谁?” 葫芦不情不愿地介绍了一通。 刘起听完又打量了一番程宪,问道:“你要找三郎君做什么生意?” 程宪答道:“做我自己的生意。” “我要把自己卖给张三郎君。” 葫芦瞪大了双眼:嗬……看上去白白净净若不经风的,可是三郎君也不好男风啊…… 刘起有些好笑,尽量不让自己想歪继续问道:“你有什么本事?” 程宪腼腆一笑:“我乃一介书生,没有什么本事,也就卖卖嘴罢了。” 果然是个一无是处的书生。葫芦不屑道。 刘起也撇了撇嘴。 “不过我想张郎君此时需要我这样的人。”程宪面不改色说道。 此时是何时?刘起挑了挑眉。 “益州复辟无门之时。”程宪似乎看出了刘起的疑惑,主动说道。 刘起又挑了挑眉,戳了戳一旁的葫芦:“你告诉他的?” 葫芦一脸茫然:“告诉他什么?” 刘起转回视线,仔仔细细打量了程宪一番,勾唇笑道:“算你有些本事,跟我来吧!” “诶?怎么就让他跟你去了?”葫芦闹不懂。 刘起没有再跟葫芦解释,冲程宪点点头,然后先行一步。 程宪心满意足地冲葫芦拱了拱手,在葫芦的跳脚中跟上刘起。 张津的院子并不大,所以很快就到了张津的屋子,为了方便处理公务,张津的书房和卧房合二为一,刘起到达时,张津正在矮塌上靠着凭几写账册。 “最好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刘起低声警告道,这才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屋子里,张津的声音透出一丝疲惫。 是怎样一位郎君呢?程宪忍不住探了探头,被刘起按了回来。 “懂不懂规矩,我先。”刘起小声嘟囔道,又走进门。 程宪笑了笑,跟在刘起身后进了门,一抬眼,就看到矮塌上的少年。 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容略微有些稚嫩,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也难怪,百姓口中多描述这位“三郎君”的行为,对于年纪反而没有什么人提。他想象中能做出这些事的人,怎么也要三十多岁,如今见了面才知道,这大概就是书里所说的英雄出少年吧…… 他偷偷打量张津时,张津也瞥了他一眼,但没有多言语,因为刘起正在汇报良县清扫的成果和城里商铺的其他事。 原来这人是张三郎君的贴身小厮啊……程宪想,不过张三郎君如今在益州这样的作为这样的名声,他的小厮也能水涨船高被人称一声管事了。 看看刘起如今的做派吧,在主人家面前也毫不客气,站的笔直回话,丝毫没有做人下人的感觉——程宪当然不知道刘起本就不是张津的仆人。 张三郎君真是亲和。 程宪胡思乱想着,一边听刘起的报告。 果然如他所想,益州城看起来有发展的前景,但实际上地动过后大家都没有多少钱粮,因此除了极少部分的人做了些小买卖之外,更多的人闲了下来。 但是这些人并不愿意闲着,他们很想找个活计,可惜没有。 就像程宪一样。 对于张津来说,这就令事情难办了。 “记得年前三郎君还特意去包地种棉花,或许可以在益州推广……”刘起建议道。 张津摇摇头:“益州气候不行,不适宜种棉花。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这么犯愁,铺子都在手里了,但却没有人能用。” 要是天上掉下来个孔明就好了。张津忍不住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在一边当背景的程宪忽然小声接道:“或许在下能解三郎君之困。” 张津看了看刘起。 刘起心领神会解答道:“昨日良县获救的幸存者,方才在门口遇到的,想来郎君手下做事,似乎有些本事。” 听到刘起的介绍,张津便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第七十一章 程宪腼腆一笑,说道:“在下只是一介书生,是前日良县获救的村民之一,受三郎君恩惠,当不得先生二字。高见也谈不上,只是有些提议,或许能帮到三郎君。” 程宪说完,顿了顿,见张津看着他,于是继续说道:“我这两日在城里四处走了走,问了问,得知城里如今虽然恢复了贸易,但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活计,市场犹如枯井,所以我猜三郎君正是因为此事发愁。” 张津点点头:“不错。” 这个问题城里有些脑子的人也都能想到,但是想到是一方面,能不能解决才是重要的。 那么这个书生能解他的围困吗?张津认真地看着程宪。 程宪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打听消息的时候,听到城里一个老农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可以借三郎君之困。” “那位老伯说,如今城里没有什么好的活计,有个什么活计,还不是成群去争去抢,给口吃的就行……” “所以我想,三郎君为什么不宣传一下如今益州城的人力极低,好招来一些人来益州做生意,不拘做什么都是需要工人的……” 程宪还没说完,就被张津打断:“如果只是这个,就不用说了。” 张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程宪说的建议他早就考虑过,但是却不能这样施行。他想让益州经济恢复盛况,但是不能压榨益州百姓的劳动力。 “如果是为了低廉的工钱拼命劳作,对于这些经历了灾难的人来说,何尝不是雪上加霜?”张津说着,颇为不满地瞥了程宪一眼。 程宪不以为然,似乎没有看到张津的不满,而是继续说道:“三郎君如果这样想,可就大错特错了。” “益州百姓如今温饱尚不能解决,这个时候正是需要外部力量涌入的时候,有了外来的商人,才有粮食钱粮,益州城的贸易才能发展起来。否则益州城的数万人要怎样苟活?靠六个月后的稻子果腹吗?” 程宪不仅越说越激动,反而上前一步,刘起没有在意这个动作,而是让他继续说。 “这些日的打听,我也知道三郎君是善人,但三郎君到底不是圣人,若是自困,就让本来获救的益州城又陷入难局了。” “三郎君若是向府尊提了这个建议,益州城的百姓乃至益州的官员,说不定会怎样感激。” “当然,我也知道三郎君未必看重这些感激,但是想要解益州之困,必须割舍些什么。” “何况益州城的铺子都在三郎君手里,来的人越多,三郎君手里的利便越多,到时候是为益州百姓谋福利还是归于张家,全是三郎君一人说了算。” 这话说得直白又实诚,也让张津听进心里了。 “刘起,给他安排一间屋子。”张津说道。 程宪面色镇定,但是心里松了口气。 刘起摸了摸下巴,心想:果然是来卖嘴啊…… …… 但凡做事不能拖延,听程宪这一嘴说完,张津就开始安排施行了。首先便是要跟府尊打个招呼,毕竟府尹也是一方父母官,做什么都要过过目,也是为了日后涌入大量商人不引起恐慌。 其次就是要跟张家打个招呼。 不要以为什么事嘴上说说就可以做成,想让别人来这里经商,也得给出鱼饵才有鱼儿上钩。大周人人知道蜀郡刚刚地动,城破人亡,是个人都不想来这里做生意,如果强制报上去,反而可能会引起商人的逆反,这个时候就用到了张家的人脉。 众所周知,张家有着大周最大的民营钱庄,打最多交道的就是商人,但也不能直白地广而告之,而是要“偷偷摸摸”“不经意间”被商人听到。 例如有人去钱庄存钱或者取钱,钱庄的伙计便“不经意”间提了一嘴益州如今修建完了,几万人没有事做,给口吃的就愿意做工。 十个人听到有八个不以为意,但有两个感兴趣的就行。 大周繁荣,商人众多,谁不想把成本压到最低?远的不说,就说采蝶轩的玉娘子,听到这话便是第一个动了心思的。 这些日子万盛钱庄各个分号都在“偷偷”说这事情,人精玉娘子哪会看不出来这一套。 “赶早不赶晚,张家这是想到法子了,想把益州发展起来。”玉娘子说道,吹了吹指甲。 另一只手在玉枕上放着,一个丫鬟正跪坐在一旁给她涂蔻丹。 大管事弯着腰说了声是,然后问道:“那依您看……” “那当然是去益州开店了。”玉娘子说道,本来益州地动,那边的采蝶轩也被埋了,亏损很多,挖出来的金器因为王相公的原因,虽然运回来一些,大多也被别有用心的百姓偷偷私藏了。 法不责众,她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不如我们先看看?”管事心里有些犯嘀咕。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生意,谨慎些。 “不是说益州的铺子不要钱只要一分利吗?这么好的买卖上赶着不要?”玉娘子笑道,“张家敢放出这种话,就是欠我这东风呢。” 到时候把益州城的铺子包揽一些,坐着分红岂不美哉? “不过,能成事吗?”主事有些忧心忡忡。张家显然早就动了这个念头,哪会让他们分一杯羹? “放心,再说,我们还有王相公。”玉娘子另一只手的蔻丹也涂完,她把两只手并在一起看了看,觉得甚至好看。 “奴儿,准备一下,去请王相公来。”玉娘子说道,眼里都是笑意:“这可是要发大财了!” 第七十二章 玉娘子的合计很快被传到张津这里,前来传话的管事是张津的老熟人,采蝶轩海州分号的曹主事。 玉娘子显然知道这份旧情,派了一个老熟人来说说客。 “来之前张老太爷还说托我看看你过的怎么样,怕你报喜不报忧,今日一看也就放心了。”曹主事话语里带着自然的熟捻。 “老熟人?”刘起忍不住小声问葫芦。 葫芦微微撇了撇嘴,低声回到:“哪来的老熟人,在海州都没打过交道,上次去京城押送青丝来才接触了几日。” 刘起摸了摸下巴,看着曹主事举手投足间的自然,心想:那这人倒是有些本事,别的不说,这与生俱来的客套功夫倒是很自然。 张津心知肚明虚与委蛇几句道:“老太爷最是惦念我,不光是关心我,也是关心益州的生意。” 既然张津开口把话题扯到生意,曹主事也顺势接道:“说到生意,我这次来就是跟三郎君做个生意的。” 张津招呼葫芦上茶,然后笑着说道:“愿闻其详。” 刘起看了看屋子,心道程宪跑哪去了,趁着张津和曹主事不注意,溜出了房间。 屋子里的谈话依然在继续。 曹主事接过茶杯放下,让随从打开带来的礼物,盒子里的锦缎拥着一块白璧无瑕的玉盘。 曹主事看张津眼中有微微的惊讶,会心一笑然后说道:“采蝶轩打算在益州开分号,听说三郎君这里只收一分利,可当真?” 张津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心想:难道就是说这事吗?不会吧……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好事,有采蝶轩打头阵,才有其他商人闻风而动,益州才能发展起来。不过如果是说这个事的话,似乎当不得这么大的礼。 “当真,不过只能申请一家铺子。”张津说道。 曹主事笑了笑,继续说道:“玉娘子这次派我来,就是和三郎君商讨铺子的事。” 张津有种不详的预感,但还是迎着头皮说道:“曹主事请说。” “采蝶轩要城里三成的铺子。”曹主事收起笑说道,见张津果然变了脸色。 “三郎君不要急,且先听我说完。”但是曹主事没有接下去说,因为门口忽然进来了两个人。 程宪被刘起揪着进了屋,然后说:“三郎君找你有事。” 曹主事有些不悦,这些没规矩的下人! 张津则是对程宪招招手:“京城来的人,说要做生意,你在一旁听着。” 居然要在一旁听着?什么人?曹主事有些疑惑。 张津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说道:“这是我的谋士。” 一个商人有一个书生谋士?难道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要书生教吗?曹主事有些失笑,但是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说道:“也罢,那三郎君的谋士就听一听吧。” 本也是不需要避着人的。 “三郎君此次放出消息招商人前来益州做生意不假,但是这消息放出也有一段时间了,却没有人来,三郎君可知为何?” 不待张津回答,曹主事又接着说道:“因为没有人敢开这个头,虽然万盛钱庄的声名在外,但是在益州做生意风险太大,如果只是一个两个人来,数十年才能看到回报,有这个功夫做其他的已经赚的盆满钵满了。” 张津脸色沉重,曹主事说的确实是事实。 “而就算有人敢来投机,也不一定能取到巧,因为只要大商号不动,再多小商号来也不能解决三郎君的问题。” “采蝶轩愿意助三郎君开这个头。” 一旁听着的程宪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主事,你又如何能保证之后就能一帆风顺呢?” 曹主事看了看这个身形削瘦的书生,和气答道:“别人可能不知,但三郎君应该知道采蝶轩的大东家是谁。” 张津心头一动……采蝶轩的大东家……王相公…… 程宪不知道,一脸好奇,刘起则偷偷歪头附耳道:“他家东家是王充,王相公。” 程宪一惊差点没站稳,引得众人侧目。 既然抛出王相公来,可见采蝶轩对益州势在必得了。 程宪站稳了脚,强装镇定道:“既然是大东家的意思,在朝堂上说岂不是更为便捷。” 说到底张津只是一介商人,府尹敢这么承诺,也是因为这事不能摆到明面上,如今程宪一开口,曹主事不知道是该笑这人天真,还是该警诫这人是不是在警诫王相公的行事不能过于明目张胆他们不吃这一套。 看程宪一幅笑嘻嘻的样子,曹主事也拿不准了。 “朝堂上不便说此事。”开口解围的居然是张津,不管程宪是不是有口无心,但张津已经听出了话音。 张津心里的石头落了落地,心想那你这“威胁”算是进行不下去了。 “采蝶轩这般大的手笔,朝堂上不会有人不知道,另一位说不定会借此事弹劾呢,传到圣人耳朵里可不是好事。”张津暗示道。 这些曹主事来之前就有人说过想过,自然不成问题。 当然这不成问题的关键是张津一开始就被他唬住,不把这事闹到明面或者府里,只偷偷递换文书。 但因为程宪打岔的一句话让张津发现了盲点,曹主事原来的算盘恐怕打不下去了。 不过曹主事没有慌张,采蝶轩做事向来都是做十成的准备,这种情况在计划之内。 曹主事轻轻嘬了口茶,开口说道:“我此趟来自然是打着满满的诚意来的。三郎君且听我说完。” 这是要抛诱饵了。 张津心知肚明,洗耳恭听。 “采蝶轩带头是一方面,如果三成的铺子到了我们这里,采蝶轩有的是法子让大大小小的商户来益州做生意。三郎君的一成利不会少,我们要分的,也是商户们挣的钱,而不是三郎君的利。”曹主事说道。 这鱼饵的诱惑力并不大,曹主事心知肚明,他先说这些,也只是先打开张津的心门,更大的饵在后边。 “而且三郎君愿意合作,七月开商道的时候,朝中有人愿意为张家说话。”曹主事自信微笑道。 张津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大周灭了西凉之后除夕宫宴群国来访,要跟大周做贸易数不胜数,除了官道还有民用商道,但那都要朝廷里批准的,谁能拿到第一批资格,谁就能抢占先机赚第一桶金。 好大的饵! 张津脸色变了变,显然被说动。 只有程宪一脸茫然:“朝中谁说话?” 曹主事的笑有些僵硬,有些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自然是朝中有品级的官员。”曹主事不满归不满,还是回答道。 “哪一位?”程宪一脸无知状。 “……”曹主事有些无语。 张津挥了挥手,示意程宪可以了,然后看着曹主事说道:“我同意了。” 第七十三章 曹主事拿着一半的文书欢欢喜喜地走了,屋子里的四个人陷入了沉默。 不谙世事的葫芦不懂这沉默从何而来,也不敢多嘴。刘起和程宪两两互看一眼,忍不住开了口。 “三郎君这样选择也不错。”程宪说道:“做事本就不容易,有王相公插手我们的计划才能实施下去。” 张津看向刘起,刘起虽然没说话,但是眼神里也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张津于是开口说道:“我不认为这个选择是错的。” 他只是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从益州的发展来讲,有采蝶轩和王充出手,益州的复起才能顺利进行且比计划的时间提前起码一年。 只是他这样做,冥冥之中站在了王充这边,带来的结果未必是好结果。 张家历来从商,虽然从商过程中要与官府打交道,但往往都是官方程序需要,这还是这些年第一次和朝廷的要员“亲密合作”,且是当朝相公这样的大官。 一旦做了选择,无论如何都会被朝中惦记。 先是被圣人猜忌,后又被大臣们惦记,对张家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张津的沉默便来源于此。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三郎君无需多虑,专心做事,至于以后都是未可知的。”程宪说道。 张津又看了一眼程宪,点了点头。 益州的商人一日日多了起来,如同渐渐变得暖和乃至炎热的天气一般。 因为采蝶轩或者说王相公的缘故,很多商号不得不考虑在益州做生意。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有利可图,王相公的手段总是比张家自己摇旗呐喊快得多。 朝中与他国通商的事也在议程上了,张家因为业务本来就广泛,又有“皇商”名号加持,理所应当地拿到第一批跑商资格,由朝廷签发通关文牒,遗失不补那种。 远在海州的张家除了老太爷早有预料且做了些事以外,其他人还以为是天上掉馅饼。 “这……这可是大事!要派大郎去了吧?”大老爷有些激动地捏紧了拳头。 “这可说不好,家里这种事,不都是二房家的那个出去办的么?”三老爷若有若无地暗指了一下二房。 说到二房,虽然张津在益州建功立业,但对于张家其他几房的叔伯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家里议事说闲话什么的,都有意避开了二老爷。 起初二老爷也没有察觉,以为是无心。后来发现自己的几个兄弟跟自己玩起了异心,索性不掺和他们这些事,反倒是三天两头给张津写信以表关切。 三老爷的话引起了其他几个兄弟的附和,大家的热情似乎瞬间被一盆水浇灭了。 说得也是,家里的后辈没有一个得到老太爷青睐的,只有张津独得恩宠。 “不过竹清不是在益州经营铺子么?还有空跑商吗?”有人疑惑道。 益州那么大的城池,所有铺子都捏在他手里,管理起来可是很麻烦呢…… “老二家的你还不清楚,以前在家里就厉害,现在又傍上了王相公……”三老爷阴阳怪气道。 说到益州,家里本来还准备塞几个孩子过去分一杯羹……不是,给张津减轻一下压力,结果老太爷一道命令,让张家的老爷们不许掺和益州的事,便没人敢伸手过去了。 那么大一个城池,那么多铺子,那是多少红利啊……都让张津占了!几个老爷们神色愤愤。 而现在,开商道也要让他占去?凭什么! 众人气愤不已时,一个老仆从门外疾步走进来,顶着老爷们的视线,悄悄在三老爷耳边附耳,三老爷一听惊讶地一跳而起,吓坏了其他几个兄弟。 “出什么事了老三?”大家纷纷问道,有关切也有看戏。 三老爷忙说“没事没事”,然后又急忙改口“有事有事”,慌慌张张地跟着老仆出门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不过没得他们疑惑多久,就有管家进门来了。 “哟,老爷们都在呢。”管家先是行了礼,才正色说道:“大老爷,老太爷让我来传个话。” 所有人看向管家,心想这就是让三老爷慌张的原因吗? “你说。”大老爷语气温和道,毕竟是老太爷贴身的管家,对他不能像对一般奴仆那样。 “老太爷说,既然咱们张家得圣人隆恩拿到这第一批跑商的资格,就要郑重对待,家里的郎君们十五岁以上的,都出来比一比,得老太爷肯定的就有资格去跑商。” 比一比?什么意思? “就是说,看咱家的郎君们哪个更聪慧些,灵巧些,更懂得做生意。”管家继续说道:“这可是对咱家的郎君寄予厚望啊……” “这么说来,我的五郎也能上了?”一个老爷期待问道。 管家笑着点点头:“只要五郎君资质过人,担得起大任,当然可以代表张家跑商。” 这话让屋子里炸开了锅,轰得大老爷耳朵轰轰。 听到自己这些弟弟们一言一语全是讨论,大老爷的心却想到了另外的人:“那……竹清不去跑商吗?” 这话让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说到底,评选的还是老太爷,如果张津闻风而动,最后赢家八九不离十还是张津,他们的儿子们再努力也是白费劲。 管家笑着说道:“老太爷说经营益州的商铺已经很耗费精神了,三郎君就不参与了。” 张津不参与!那他们的儿子们有机会了!众位老爷的神情又恢复兴奋,一时之间从各自的矮桌前起身拥堆到管家身边。 “那老太爷要比些什么……” “我家七郎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很是聪慧……” “十郎从小抓周的时候……” “……” 大老爷看着管家身边的热闹,心里忍不住冷哼一声:这种事难道不选大房嫡孙吗? 第七十四章 “这么说来,他在益州的事总算顺利起来了?”顾瑜看完张裕带来的信,面带微笑。 “正是。”张裕点点头,但转瞬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过张家似乎出了些事,让三郎君颇为苦恼。”张裕忍不住说道。 张家出了事?顾瑜微微有些惊讶。 “什么事?”顾瑜问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跟你说了么?” 张裕点点头:“是商道的事,海州那边似乎因为这个闹了起来……” 张津没有避讳,可见是对她交心,但是张家的事便不好由她插手了。况且这次商道开通各大家族会争夺,各家族里的族人也会争夺,这是必然的。顾瑜不擅长处理人际事故,也没有理由在一旁指手画脚。 她想了想说道:“张家的事张家自己会处理的。” 张裕点点头。 正说着甘娘子从门外走进来,正好错开了她们的对话,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娘子,贤妃殿下给娘子赐了冰块,我已经吩咐了放地窖里了,娘子要去看看吗?”甘娘子满脸微笑说道。 此时已经俱顾淮死去又过了大半年,顾瑜在京城也曾因为追封事和赐婚事名噪一时,但又几个月过去了京城的人已经鲜少提起她,圣人那里也没有来问过一句话,反倒是贤妃,隔三差五就能想起她。 关于甘娘子是贤妃的人的事顾瑜和甘娘子心里都知道且没有刻意避讳,加上贤妃一直以来对她并无恶意,因此她也没有多嘴,只是该防备的依然防备而已——毕竟她不是真的小孩子,不会被明面上的好轻易收买,宫廷这种地方算计太多,她也是不得不多个心眼。 “既然是殿下的赏赐,我自然要去看看……这样吧,我明日去宫里谢一谢殿下。”顾瑜说道。 这样感恩戴德的样子做足了,也好让贤妃对她放心。 不过甘娘子却是说道:“贤妃殿下说了,娘子不必拘礼。” 意思自然不是拘礼的意思,而是不用顾瑜跑这一趟。 顾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见甘娘子没有细说下去的意思,便识趣地没有再问,而是说道:“殿下对我甚是关怀,我是知晓的。” 甘娘子笑笑没有说话。 正说着铃兰跑进门,头上一层汗,有些慌张。 见到甘娘子在屋子里,铃兰连忙收起样子,扇了扇风,说道:“六月的天怎么这样热了,可晒了我了。” 甘娘子装作没有看出的样子,躬身说道:“那娘子我就先告退了,府里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顾瑜道声好,甘娘子退下,铃兰连忙上前附耳道:“渡会说要见娘子。” “见我?为何?”顾瑜有些不解。 铃兰摇了摇头。 渡会这个人行事总是异于常人,想要猜他有事无事都猜不到。 顾瑜想了想,说道:“说是急事了吗?” 铃兰点点头:“似乎很严肃呢。” 娘子不如想个说辞明日去一趟吧…… 铃兰的话还没有出口,顾瑜便开口道:“去把四语叫过来。” 嗯?为什么叫四语? 铃兰虽然不解,还是老老实实唤来四语。 “你们两个在屋里帮我做掩护,我去一趟白马寺。”顾瑜说道,在两人的视线里轻松地爬上墙头。 铃兰震惊:“娘子她……她……她……” 而四语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拉着铃兰的手把她拽进屋子:“娘子去做事了。” “娘子……娘子会武功吗?”铃兰捂着胸口问道。 “是呀,娘子很厉害的。”四语说道。 铃兰站在门口看了看墙头,还是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 通往白马寺的石梯长且多,为了避免太陡台阶都很低,因为渡会大师的缘故白马寺的香火也越来越望,长长的石梯上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往寺里走去,若是在白马寺开法会时,整个石梯会拥满了人。 石梯两旁是树林,隔着几步就有一棵树,因此就算是六月艳阳当头,石梯上行走的人们也不会太热。 两个挑夫在半山腰歇了歇脚,放下满是贡香的挑子,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准备休息片刻。 一个素青色的身影“唰”地从眼前掠过。 “老樊……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一个挑夫有些迟疑地问道。 “好像是一个……山精……过去了?”另一个挑夫也吓了一身汗。 似乎矮矮的,速度也很快,应该不是人类。 白马寺外闹山精了吗? 两个挑夫尖叫着,连忙挑起担子往山下跑去,因为心急还跌了一跤。 山路上的其他人听到这动静纷纷看向他们,但是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多时便继续向上赶路。 “山精”顾瑜到达时,渡会正在厢房悠闲地煮茶,只一个抬眼,就看到了窗外蹲在院子墙头的顾瑜。 “……” 渡会忽然呆住,看着顾瑜身手轻盈地跳下墙头跑了过来,心想: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找我什么事?”转瞬间顾瑜就坐到了渡会对面,不客气地喝了一口桌子上渡会刚煮的茶。 那是我的杯子……渡会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顾瑜。 “娘子是什么时候来得?真是心有灵犀,我刚要找娘子娘子就来了……”渡会忍不住说道。 顾瑜摆了摆手:“不是你让铃兰传话让我来的吗?” 铃兰?那个小丫头?她能跑多快?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 渡会有些呆呆,但是顾瑜没工夫看他的呆呆,又问了一遍。 渡会把惊讶暂时收起,然后严肃地说道:“其实我也拿不准,但是觉得需要告诉娘子一声……陛下似乎……生病了。” 第七十五章 皇帝生病了?但是为什么要说似乎? 渡会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昨日去宫里面圣,观陛下面色发黄,脚步虚浮……” 这是个很常见的现象,似乎不足以说明问题。但是渡会既然把她叫来,可见是觉得事情不单单只是如此。 “你觉得有什么问题?”顾瑜问道。 渡会露出一丝笑,她果然知道自己不是一时兴起喊她来得。 “具体的我也谈不上,我以前也看过一些疑难医书,觉得陛下的病似乎伤在肺经。”渡会说道。 “那陛下呢?知道自己生病了吗?”顾瑜又问道。 “陛下已经传了李太医,李太医说陛下是操劳过度才会如此,开了些补气的方子。”渡会说道。 虽然渡会说的简单,但是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他应该没有在宫里,没有在宫里消息却没有断开,可见他已经不知不觉间在宫里安插了眼线。 “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顾瑜又问道。 按道理说皇帝生病伤在肺叶,在渡会看来还是严重的病,应当及时提醒太医,但是渡会没有这样做,而是喊来顾瑜。 渡会微微一笑,说道:“我想知道娘子打算让我怎么做。” 这话问得有意思,顾瑜转了转手中的茶杯,认真地看着渡会:“为何?” 渡会拿过茶杯,倒了一杯茶,说道:“因为我不知道陛下是否真的得了这种病,而书里也没有治疗这种病的药方。” 顾瑜笑了:“那大师怎么会觉得我有办法呢?” 渡会注意到她口中的“大师”二字,很显然不是恭维,而是讥讽。 渡会叹了口气:“娘子不必戒备我,因为娘子可以治疗瘟疫,我便觉得娘子应该可以应对,但是娘子也没有义务这样做。” 顾瑜说道:“你既然已经明白为什么还要问呢?” 渡会沉默了,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顾瑜没有催他,安静等他的答案。 片刻后,渡会说道:“因为我想,张三郎君愿意帮娘子做事,我也愿意。” 顾瑜看着渡会,他的眼神清澈,神色真挚。 渡会继续说道:“但娘子似乎一直都不信我。” “是。”顾瑜答道,没有迟疑,也没有隐瞒。 这样赤裸裸地表达自己的不喜来看很符合一个十岁的孩子该做的事,但他们都很清楚顾瑜心理上不是十岁的孩子了。 “那娘子是不打算插手此事了?”渡会继续平静问道。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插手此事?”顾瑜问道。 “因为娘子是个慈悲的人。”渡会说道,瘟疫之事,益州之事,历历在目。 “但这件事与我无关。”顾瑜说着,一边站起了身。 这是要告辞了,从行动说明她对这事确实没有想法,也表达了因为渡会对她的揣测的不喜。 “顾娘子……”看着顾瑜的背影,渡会忍不住喊道:“你为什么帮张三郎君?” 顾瑜侧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步伐迅捷地爬上院墙,越来越远。 “为什么呢……”渡会看着消失的背影,看了一眼身前的矮桌上的杯子,陷入沉思。 …… 顾瑜脚步轻盈的翻下墙头走进院子,听到屋子中女童的说话声,松了口气进了屋子。 “咦?娘子!”四语一抬头就看见顾瑜,忍不住短短喊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鲁班锁,然后放低了声音:“你回来啦!” 铃兰扶着顾瑜坐下,捧上温水说道:“娘子辛苦了。” 顾瑜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无碍,我出门这些时候家里没出问题吧?” 铃兰摇摇头:“没有。” 家里一如平常,因为顾瑜这里用不到几个下人的缘故家里其他人也没有心血来潮来院子里查看。 顾瑜舒了口气。 “娘子,事情严重吗?”铃兰忍不住问道。 顾瑜摇了摇头:“和咱们无关,是宫里的事。” 宫里的事?铃兰有些不解。 “渡会说,圣人似乎要生病了。”顾瑜开口说道:“他自己也不确定。” 铃兰笑道:“就算病了也有太医院的太医,怎么还喊娘子过去?” 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这病不好治,又高看她吧。顾瑜心里说道,不过这些就不方便跟铃兰说了。 “所以说,渡会这是闲操心了。”顾瑜说道。 铃兰点点头,然后又有些气恼:“嗨!枉费我以为出了大事紧张跑了这一趟,以后白马寺的差事还是要斟酌斟酌了。” 顾瑜摇头:“倒不必,以后他再找你有急事,还是第一时间报给我。” 诶?铃兰一愣,出于下人的本能还是答了声好。 顾瑜走几步躺倒在矮塌上,说道:“我有些累了,休息一会儿。” 铃兰便懂事地拉着四语出了屋子。 顾瑜闭上眼,想了想渡会说的事,喃喃道:“还是不够大度啊……” 第七十六章 睡了一觉的顾瑜醒来有些怔怔,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脑海里是梦中一个白袍男人的一句话:“体能耗竭了,救不回来了。” 她痴痴地醒来,有些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但是没有给她多想的功夫,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蹦到了床边。 四语眼巴巴地看着顾瑜,面色有些担忧:“娘子,你又睡了十几个时辰了。” 自顾淮死后顾瑜常常会一睡一天多,下人们不敢打扰,但是还是忍不住担心。 顾瑜回过神来,肚子也回过神来“咕噜”了一声。 一旁的铃兰也听到了声音,说道:“早就让厨房热着饭菜了,娘子先洗漱。” 门外的婢女们捧着水盆毛巾鱼贯而入。 …… 顾瑜醒来吃过饭后,张裕拿着信而来。 信是益州来的,除了写益州的近况之外还附了一分的红利。 “亲兄弟明算账。”信上的字活泼俏皮,顾瑜想了想,如果是当面张津可能就说不出这话了。 “还送了红利来呢……”铃兰说着,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红利倒是不打紧,益州的事情捋顺了就已经圆满了。”顾瑜说道。 铃兰嗔怪了顾瑜一眼,说道:“那可见张三郎君也是个好人。” 好人么?顾瑜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是也?” 铃兰捂着嘴笑没有说话。 顾瑜没理会她的小心思,问张裕:“张家的事盘清楚了吗?” 张裕心想之前不是还说不插手么?倒是还在问。 于是回答道:“三郎君没有再管张家的事,倒是张家的人想让三郎君插手,三郎君说自己抽不开身。” 放着大买卖不做去做“利国利民”的生意,在张家人和世人眼里看来这便是半个“圣人”了。 “朝里怎么说?”顾瑜问道。 张全上前一步答道:“虽然有几个大臣说了三郎君沽名钓誉,但三郎君说起来只是一介布衣,对他们影响也不大。” 而且要做什么手脚也师出无名,所以朝廷的人并没有对张津警醒,只是暗暗往益州放了无数眼线。 “三郎君那里如同筛子一般,涌过去了大批的人,鱼龙混杂,万一有心狠的可能会对三郎君不利……” 毕竟一个商人握着一个城池的商铺,虽然说得只要一分利,但后边随着王家号召过去的商家一分利就已经够普通百姓一辈子的嚼头,握着这么大的财富难免会有人眼红,更何况益州那边的城防可不充足。 “不过刘起一直跟着三郎君,应该不会出大问题。”张全补充道。 刘起的身手还是不错的,十个以内都是白给,超过十个动静小不了,张家也有家丁,所以张津那边只要自己注意点别作死一个人出去,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顾瑜想了想说道:“喊甘娘子来吧。” 甘娘子在顾家越来越“透明”了,以前总待在顾瑜身边,现在似乎知道顾瑜的戒备便专心做自己的事鲜少在顾瑜身边出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聪明的有些可怕。 甘娘子很快就被请过来,脸上没有任何不满,问道:“娘子有何吩咐?” 顾瑜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有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异样。 见顾瑜良久没有说话,甘娘子又耐心问了一遍:“娘子有何吩咐?” 顾瑜开口说道:“我明日想去郡王府拜会,甘娘子替我送帖子过去吧。” 甘娘子神情微微诧异,然后顺从地答声是。 “娘子还有其他吩咐吗?” 顾瑜摇了摇头。 看着甘娘子行礼之后退下,顾瑜总觉得怪异。 “娘子,怎么了?”铃兰忍不住问道。 顾瑜摇了摇头,然后又对张全说道:“你去打听打听,两位相公最近在忙什么。” 这……这可不好打听啊,毕竟是相府的机密事。张全一边领命退下一边蹙起了眉头。 看来要换个方法打听。 张全走进茶楼里,要了间包间,眯起眼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茶楼是京城普通的茶楼,有钱的“老爷们”有时会在这里谈生意,但不会说机密。毕竟外边哪有家里隔音。 但是商人们的对话也是能听出来消息的。 “现下丝绸的生意不好做了。”一个人说道。 “别说丝绸了,除了采蝶轩没什么生意好做了……”另一个人说道。 “朝廷说是开了商道,但第一个‘出关’的还是海州张家,这下可好,张家可不止做钱庄生意了,别的产业也要染指了……” “谁让张家财大气粗呢……” “我说老哥,要不要‘操作’一下……” “这可不好‘操作’,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何况张家……” “现在张家还有了王相公的门路……” “那我们就眼睁睁被张家挤‘死’吗?”一个人的声音突然拔高,但似乎意识到茶楼的包间隔音并不是万能的,隔壁陷入了静寂。 张全趴在门上仔细听,过了一会儿,隔壁才有了新的动静。 “要我说,王相公那边行不通,我们可以走另一位的路……” “另一位说起来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年后可不太好了……” “你听谁说的?” “我侄子的外祖父的外甥在那位手下做事,因为益州的事……那位如今可是缺钱的很呢……” “缺钱?” “那位‘大人’管着跑商的事吗?” “管不管的好歹户部还在他手里,多多少少能说几句话……” “与其和张家硬碰硬,倒不如我们也想办法走走路子……” “我们可没那么多钱……” “一人凑一点,路子走活了人才能活,不然等死吗?” “……” 张全听着隔壁的谈话,嘴角渐渐扬起……所以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耐心,总能听到想听的消息。 第七十七章 候着 张全回来的时候,甘娘子也回来了,说东阳郡王府已经接了帖子约好明日拜会。 没有说的话自然也有,东阳郡王收到帖子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直到甘娘子走还听着东阳郡王说着“不要给她准备茶点”一类的话。 这种小事甘娘子没有报备,顾瑜也不在意茶点的事。 未知的“明日”很快就到来了。 因为这次是拜访郡王府,所以礼仪上还是要注重些的,在甘娘子的帮助下选了衣服配饰,铃兰小心翼翼地随着顾瑜和四语上了马车。 “甘娘子不去吗?”张全忍不住好奇问道。 甘娘子微笑道:“无碍的,好歹有陛下的赐婚在,去郡王府和在家里一样。” 当然不会和在家里一样,否则也不会注重衣服礼仪了。但是甘娘子的话音大家还是听出来了:有陛下的赐婚在,只要不是太过分去郡王府不会出什么事。 虽然顾瑜今年才十岁,时间还有五年,但是既然是圣人的金口玉言,此事也相当于板上钉钉了,尽管东阳郡王“小小的恶作剧”和满满的恶意所有人都知晓,但是众人都坚信随着时间的流逝郡王和郡主年龄的增长,这种没来由的恶意也会逐渐消失。 让这种恶意消失的最好途径就是让这两个“孩子”多接触,接触多了总会越来越亲密。 好在平西郡主虽然年幼一些,但人很“懂事”,几次接触下来始终温和不记仇,就像一个父亲对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般的包容。 所以郡王府的宫人仆从们看见顾瑜的马车来的时候,为了表示对郡王府六年后的女主人的尊敬,早早就有人等着迎接她。 “郡主殿下。”众人看着马车打开一个女童走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行礼。 “快请进。”一个看起来是主事的人说道,然后又悄悄吩咐下人:“去通报给郡王。” 到了之后才通报,可见主人的不重视,但是下人们的反应倒是让铃兰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顾瑜三人随着主事的领路进了郡王府的大堂,宫婢端上一杯茶和水果点心,然后乖巧地在一旁候命。 “……曼声吞炭,内阑而不歌,飞鸟鎩翼,走兽决蹄……”书房里的读书声朗朗,但这声音显然不是东阳郡王的,而是书童的。 宫人在门口传话时,略略一抬眼,就看见东阳郡王趴在书桌上打盹儿,姿势不雅。 没敢多看连忙收回视线,老老实实通传。 书童没有叫东阳郡王起来的意思,只是继续在一旁读书,宫人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又通传了一次。 睡得昏昏的东阳郡王取出耳朵中的纸团,嘀咕道:“堵着耳朵都被吵醒。” “谁来了?”他没好气地问。 宫人弯腰答道:“平西郡主,昨日递了帖子来的,郡王昨日答应了的……” 意思是昨日已经报备上来了,怎么今日还问呢…… 不过这话宫人不敢说。 东阳郡王没有说话。 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了一眼,见东阳郡王正邪笑着看着他。 “郡王……”宫人又施礼。 东阳郡王百无聊赖地翻了翻眼前的书,说道:“让她等着吧!本王过会儿再去。” 宫人不敢在说什么,只好在一旁候着。 “接着念。”东阳郡王打了个哈欠,对书童说道。 书童则没有看到宫人一般,继续读道:“因此上吕望兴师过孟津……” “……” 一卷书读完,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书童念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而宫人也大汗汵汵。 “郡王……”已经搁了这么久了,到底是圣人的赐婚…… 宫人想了一肚子劝说的话。 “什么时辰了?”东阳郡王漫不经心地问道。 “快午时了,殿下,平西郡主还在大堂等着……”宫人有些心虚地说道。 “午时了啊……那就走吧!” 谢天谢地!这小祖宗总算愿意去了!宫人大喜,连忙前方开路。 东阳郡王不情不愿地到了大堂时,正看见顾瑜在喝着热茶吃着甜点。 东阳郡王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谁让你们给她上点心的!不是说了不许准备差点吗?” 屋子的人假装惶恐地跪下,一旁的主事也说道:“是属下的疏忽。” 东阳郡王没有抓着这件小事不放,只冷哼了一声,坐到了上席。 主事一边小心翼翼地对顾瑜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一边站到东阳郡王手边。 宫婢的另一杯茶叶端了上来,下人们退在一边。 “让郡主妹妹久等了。”东阳郡王趾高气昂地看着顾瑜,话语里满满的挑衅。 “不算久,赶得上午饭。”顾瑜笑着说道。 这小姑娘一如既往的油滑。东阳郡王撇了撇嘴,吃了口茶,然后斜眼看着顾瑜:“你倒是真敢来啊。” 从第一次见面起自己的恶意都没有停止过,这个小姑娘却一如既往“宽宏大量”不以为意,单凭这点很多人都做不到。 东阳郡王没有因为这点而赞赏她或喜欢她,反而心中更是沉沉。 顾瑜不在意地回看道:“郡王不是说我胆子很大么?怎么会想不到。” 果然是个胆子很大的小姑娘,在别人的地盘也没有不适或者惶恐。 “你来这里就是同吾吵架的吗?”东阳郡王的话直白而尴尬。 顾瑜点点头:“吵架能增进感情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东阳郡王笑:“那郡主妹妹是来跟吾谈情的吗?” 顾瑜又点点头。 这下不止郡王府的人惊讶,不谙人事的四语和铃兰也免不了吃惊。 而东阳郡王则是哈哈大笑。 第七十八章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这大笑又僵住,不同的是顾瑜依然面色正常地饮茶。 “听说郡王府的花园景致很是不错?”顾瑜忽然问道。 东阳郡王收起笑,双手环在胸前,转了转手中喝空了的陶杯,轻蔑地看了一眼顾瑜。 顾瑜无视了他的态度,依然云淡风轻地看着他。 少顷,东阳郡王点了点手指,示意主事答话。 主事上前一步说道:“府中的花园是圣人专门派人建的,殿下们若是有兴致可以去花园坐坐?” 顾瑜看了看东阳郡王。 “好啊。”顾瑜不客气地说道:“那请郡王先行一步了?” 东阳郡王将杯子扔到矮桌上,杯子咕噜咕噜从桌子另一旁掉在地上,碎了。 他站起身,说了句:“我可没空陪孩子玩。” 主事心中暗说一句“不好”,看来这两人的梁子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了。 顾瑜倒是像没听到一样,说道:“那主事带我去吧。听说圣人很喜欢郡王,特别赐的花园。” 东阳郡王冷笑道:“你倒是很不客气啊。” 顾瑜仰起头看着他,也站起了身:“跟郡王不用客气。” 这泼皮!东阳郡王绷着脸,冷哼一声离开了。 主事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走吧。”顾瑜说道。 主事有些愣愣:“可是……” “东阳郡王也没说不让我去,你带我看看花园,不算逾矩……若是五年后,主事可就没有带我看花园的机会了。”顾瑜漫不经心地说道。 五年后,东阳郡王和平西郡主大婚,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到时候他们这些下人都是要在她手下谋生的。 主事打了个寒颤,连忙领人在前边给顾瑜带路。 看着顾瑜离去的背影,虽然只是哥十岁的女童,但主事还是忧心起来……平西郡主看起来……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啊……别的不说,这厚脸皮的程度就可见一斑…… …… 主事没有亲自带顾瑜游玩,但还是派了一个郡王府相对资历较老的小主事带顾瑜去花园。 对于顾瑜的执意下人们不敢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猜测为什么平西郡主偏要在郡王府游玩,而且是在东阳郡王已经“厌恶”她的情况下。 不过这问题不用答案他们自己也有了猜想。因为圣人对东阳郡王的宠爱,郡王府的格局和皇子府邸的格局是一样的,甚至装修更甚,郡王府的花园和湖也是圣人找了无数能工巧匠修建的。 京城的人们很是向往这样世外仙境般的景色,偏偏只有东阳郡王独有,且因为东阳郡王的身份其他人不敢贸然提出拜访,因此郡王府的美景更是蒙上一层面纱。 所以年幼的郡主听说了这个神秘美丽的地方想来游玩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孩子嘛!孩子是不会抑制自己的好奇心的。 “这里修建的真不错。”顾瑜刚到花园就开启了赞叹模式。 小主事心里点点头,果然是预想的那样,郡主对郡王府的花园早就神往已久了。 “这是什么花?开得真好?”顾瑜问路边的一片玫红。 小主事说道:“这是丁香花。” 原来丁香花是长这样。顾瑜心中说道。她当然知道丁香花,但是也仅仅只是知道这个名字,从未见过“本人”。 “四语喜欢这里吗?”顾瑜问一旁的女童。 小主事也看了一眼四语。 这个女童就是传闻和平西郡主一起长大那个吧……果然和郡主感情很好,明明是个下人却能有幸一起来游玩花园。 四语回答道:“很香。” 对于她来说,是花都漂亮,但是这样好闻的花香不多,记得家里曾经采买了百合花装饰,但四语不喜欢那味道,后来顾家就没有再采买过百合花了。 “你喜欢这个花香啊。”顾瑜说道,然后抬头跟铃兰说道:“回去让甘娘子买一些。” 四语高兴地拍拍手,然后忽然意识到这样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躲到了铃兰身后。 小主事本来想说郡王府送一些,但是他没有这个权限,这里的花都是圣人赏赐的,不是能随意给人的,便岔开了话题。 “郡主且向里走,里边的景色更美。” “好。”顾瑜果然抬脚跟着。 一路游玩下来,小主事觉得顾瑜似乎很高兴,但又觉得顾瑜似乎不高兴。 孩子的心情总是难以捉摸,小主事只得摇了摇头。 午膳是在湖边的凉亭里用的,虽然主人家怠慢,但是下人们不敢怠慢,管家还是吩咐了厨房做吃的送了过来,主事也换了小主事的班,由之前领顾瑜进门的主事接着领顾瑜玩。 “郡王呢?他不吃饭吗?”顾瑜似是无意问道。 “郡王殿下已经用过了,在屋子里午睡呢。”主事说道。 顾瑜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用过饭,顾瑜才开口问道:“几时了?” 主事遮着眼抬头看了看:“约是未时末了。” 天还早,所以下午还是可以在花园尽兴赏玩。 主事的话还憋在嘴边,顾瑜就又开口了:“打扰许久了,是时候该跟郡王告辞了。” 唉?可是听小主事说还没看什么地方呢?主事有些疑惑。 “回郡主,郡王正在午睡,郡主这时前去恐怕不太好……”主事满头是汗说道。 “无碍,我等郡王睡醒。”顾瑜说道,“走吧!” 走?去哪?郡王的庭院吗? 于是在顾瑜的再三要求下,主事领着顾瑜三人向东阳郡王的院子走去。 院门口守着的宫人很是疑惑,但是听顾瑜说在院子里等郡王醒,一边为难一边不得不把顾瑜请进院子,然后搬了一个凭几过来——合着不能让未来的女主人站着等吧? 好在申初的时候书童就传消息来说郡王醒了,主事连忙领顾瑜过去。 午睡醒了的东阳郡王依然是一脸不待见顾瑜的样子,但顾瑜也依然是一脸看不到的样子。 “多谢郡王殿下招待,花园的风景很美。”顾瑜说道。 东阳郡王冷哼一声:“你终于舍得走了?” 顾瑜像是没有听到东阳郡王的嘲讽,笑道:“多谢郡王关心。” 顾瑜一手在脸前扇了扇,说道:“这屋子里这样闷,可不太好。” 下人们支起了窗户,主事说道:“郡王午睡时喜欢闭着门窗。” 顾瑜看了看东阳郡王,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没有任何表情。 顾瑜于是笑了,说道:“已经快入夏了,开开窗子通通风对身体好。” 主事在一旁弯腰,东阳郡王在上方似笑非笑:“你是郡王府的下人还是郡主府的下人?” 主事忙说不敢,而顾瑜则是笑了笑礼貌告别。 东阳郡王没有理会顾瑜,自顾自地起身先一步离开。顾瑜则在主事“抱歉”的目光中出了郡王府。 一上了马车,铃兰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骂的顾瑜哈哈大笑:“你理他呢,反正我要做的事做了就行。” 这话引起了铃兰的重视,原来今日不是来游玩的吗? “当然不是啊,今天来是来踩点的。”顾瑜微微一笑。 第七十九章 踩点?铃兰微微惊讶,不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顾瑜让铃兰拿来了纸笔,开始画郡王府的结构图,计算着晚上从哪里过去。 夜幕降临,墨色给大地披上一层衣裳,也给顾瑜披上了一层伪装。 铃兰看着顾瑜手脚麻利地爬上墙头不出一点动静,暗自腹诽自家小主子是干了多少次这种事才这么熟练…… 北市的坊墙比平民区高一些厚一些,坊墙里的灯火也比平民区多一些,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需要省灯油的人。 宵禁的钟声从各个角楼传了过来,这个时候再在坊间乱走,被打死也不会叫一声冤的。 顾瑜仗着过人的身手穿梭在坊间的院墙上,脚步像猫一样轻快。 值夜的家丁们眼前一花,一个黑色的影子就窜了过去,等他们再揉揉眼睛,什么踪影也看不见了。 顾瑜的行踪计划是从郡王府花园开始的,因为这种地方晚上一般没有什么人,好“下手”。如果是从大门的方向过去,护卫太多,容易被发现。 虽然她艺高人胆大,但谁不想让自己更轻松一些呢? 三步两步顾瑜就跳进了郡王府的院墙,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但还不能放松,因为东阳郡王的院子还有一段距离。 顾瑜轻快地向那边走去,快到入口的时候看到了微微的灯光,为了避免意外她不得不矮身钻进丁香花从。 好在她才十岁,身形娇小,六月又是丁香花开的好季节,郁郁葱葱的花丛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家丁们没有发现她,匆匆走了过去。 白天没有见到巡值的人,晚上倒是有了,真有意思。顾瑜心想。 确认家丁们都走了之后,顾瑜继续轻手轻脚地往东阳郡王的院子赶去。出乎意料的,本该有很多警戒的东阳郡王的院子却没见到几个家丁。 顾瑜有些疑惑地跃进院子,东阳郡王正躺在矮塌上翘着一条腿,一手拿着一册书,一手捻起碟子里的炒豆子,看得津津有味。 顾瑜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刻钟,直到东阳郡王忽然开口:“既然来了就进来说话吧。” 居然发现了她?顾瑜笑着从窗口跳进屋子。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啊?”顾瑜说道。 东阳郡王翻了个白眼,说道:“你是从花园过来的吧,一身花香。” 一身花香吗?但之前经过的家丁都没有反应啊? 顾瑜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有隐隐的丁香的味道。 这么细微的味道也能闻出来?顾瑜有些惊讶。 不过东阳郡王没有再解释的心思。实际上丁香的花香他很喜欢,所以对这种味道很是熟悉。 “吾削减院子里的家丁放你进来不是来跟你说闲话的。”东阳郡王轻蔑地说道:“你最好能给吾点有用的消息。” 顾瑜笑着摊了摊手,说道:“我确实有消息,不过我也带了问题。” 这是交换。 东阳郡王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他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是善茬,很巧,他也不是。 “陛下马上要生病了。”顾瑜说道。 东阳郡王挑了挑眉,微微有些惊讶:“那个假和尚告诉你的?” 他果然知道。不过为什么是假和尚?顾瑜的思绪被东阳郡王带偏。 “你告诉吾这个,是何居心?” 这种消息不确定来源是否可靠,但是一旦传开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顾瑜看着东阳郡王说道:“因为我过几日就要走了,但我怕郡王会做傻事拖累到我。” 毕竟宁王怎么死的东阳郡王不会不知道。 东阳郡王眼神烁烁看着顾瑜,丹凤眼微眯:“吾还害怕郡主妹妹做了傻事拖累吾呢。” 顾瑜眼色微沉。 他果然不是外面传闻的那样单单是个纨绔。无风不起浪,如果不是知道她做的事,他不会这么说的。 “看来郡王殿下能保护好自己。”顾瑜说道。 东阳郡王没有动静,似乎在嘲笑她这句废话。 “现在到我来问了。”顾瑜说道,“二皇子和三皇子,郡王选择谁?” 这话像一把刀突兀地劈在东阳郡王的头顶,东阳郡王“腾”地跳起来,眼神凶狠仿佛要就地杀了顾瑜。 看得出来他会些功夫,但对于顾瑜来说这只是些三脚猫的拳脚。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被一个身高刚到他胸口的小姑娘擒制住,姿势多多少少有些怪异。 “你胆子果然很大。”即使被擒制住,东阳郡王也没有慌乱。因为他知道她不敢动手。 顾瑜也不是为了动手,她轻松地反手按着东阳郡王,又重复了一遍:“郡王,选谁?” 第八十章 选谁?或者问陛下属意于谁,或者问东阳郡王是否会卷入党争,怎么答端看东阳郡王自己怎么理解这个问题。 东阳郡王没说话,顾瑜也没有放开他,似乎问定了这个答案。 但东阳郡王也不能大喊,因为大喊意味着暴露,不仅暴露她,也暴露了自己。 他也不敢。 顾瑜不敢除掉东阳郡王,东阳郡王不敢大喊,两人僵持在原地,只听到屋外蟋蟀的叫声。 “你是谁的人?二皇子?三皇子?”东阳郡王冷声问道。 “你知道的,我谁的人也不是。”顾瑜平静地回答道,“那么郡王殿下呢?你想成为谁的人?” 东阳郡王没有说话,俨然沉默着。 顾瑜笑了笑。 “那郡王能告诉我,皇后更喜欢哪位皇子么?” 这话问得东阳郡王一愣怔,旋即明白过来了什么。 “怎么样,我给了郡王两个消息,郡王还是不肯说吗?”顾瑜轻声问道。 东阳郡王低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生活在算计中心长大的孩子总是多疑,顾瑜心想,旋即一愣,其实她也很多疑…… 沉默的东阳郡王终于抬起头,淡淡说道:“三皇子。” 顾瑜继续问道:“那么二皇子没有机会?” 室内又陷入少许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东阳郡王继续答道:“在皇后那里,二皇子没有机会。而且……二皇子也不会委身皇后手下。” “儿子给母亲做事,算不得委身吧?”顾瑜问道。 东阳郡王轻笑:“二皇子的生母是死于谁的手里,他亲眼看到的,怎么还会忘记。” 亲眼看到的,不是道听途说,容不得作假。 顾瑜收回了擒制,略略一施礼:“多谢郡王殿下。” 如此她没有再可问的了。 这些东西不是张全他们能打听出来的,她很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 东阳郡王转了转手腕,冷冷地看着她:“下回你不会有机会再进来了。” 顾瑜打量了一下屋子,笑着说道:“或许下次是郡王请我来。” “我不喜欢你。”东阳郡王冷眼说道。 像是不通情理的小孩子,但说话的人已经不是孩子了。 顾瑜点点头:“我知道。” 像一个宽厚的老人,但说话的人看起来只有十岁而已。 不是朋友所以不需告别,黑猫的身影掠过院墙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东阳郡王关死了窗户,倒头躺在卧榻上。 “我不喜欢你。”他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 …… 铃兰因为太困打了个盹儿,从矮桌坐直了身子时,一抬头就看见顾瑜蹲矮桌对面看着她。 铃兰慌张地站起身,心有余悸道:“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顾瑜点点头,说道:“晚上没有什么异常吧?” 铃兰摇摇头:“没有呢,各个院的下人没有敢乱跑的。” 顾瑜抬脚走到卧榻边,一边脱鞋一边说:“那我就放心了。” 铃兰心领神会,知道顾瑜这是累了,便伺候她洗漱。 “你也累了,快休息吧。”顾瑜躺下后对铃兰说道。 铃兰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次日顾瑜一大早就醒来了,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张全讲街头的趣事。 早饭吃完的时候甘娘子领着下人捧着几盆丁香花进来,品色很不错,可见原主人养的很好。 顾瑜略略一查看,就让给四语送去了。甘娘子并无诧异,低头遵命。 只是甘娘子还未退下,顾瑜就又开口道:“古伯如今年纪大了,给他些钱让他告老还乡吧。” 甘娘子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记下了。 送古伯走的是刘范,古伯老家是哪里的顾瑜已经不记得了,现下虽然是风平浪静的时候,但潜在的危机一触即发,到时候再反应就来不及了。 送他们上马车的还有张全,张全回来时对顾瑜说,古伯上马车时哭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古伯哭。”张全小声说道。 顾瑜没有说话,只长长叹了口气。 “拿纸笔来。”她最终说道。 张全退下去取纸笔,不一会儿就过来告诉顾瑜,家里的纸用完了。 于是又喊来甘娘子采买纸张,说是给四语练字用。 甘娘子笑道:“早上去的时候买了一些,因为是益州来的新纸还很便宜所以只是我自己记账用的,娘子如果不嫌弃我这就取来。” “益州的新纸?已经传到京城了吗?”顾瑜问道。 甘娘子继续笑着说道:“是呢,这纸如今在京城可是大热,除了稍微有些发黄之外品质什么的都挺好的。” 顾瑜满意地点点头,若有所思。 甘娘子识趣退下取纸,顾瑜却在想甘娘子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警告?还是提醒? 1 忽略。 刚离开花月院的章夫人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章都尉。鉴于方才在顾瑜那里吃了瘪,章夫人心情不大好,但是忍着没有发作——她今日已经丢过一次人了,不能再在人前闹起来。 于是章辽也放弃了去花月院问话的计划,和章夫人一起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还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主母?”关上门,屋子里只有章辽夫妇,章夫人先发制人劈头怒问,门外守着的护卫佯装没有听到。 大周朝民风开化,女子地位比前朝高很多,更遑论章夫人娘家也是朝中武将。章夫人鲁钝却也纯直,遇事绝不藏着掖着,也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下人们习以为常,章辽也习以为常。 “你又闹什么!”章辽没好气地呵斥,“谁又去你那里嚼舌根了?” 章夫人掩面哭泣:“余氏说顾家那小儿死缠着要嫁给麟哥儿,你同意了。” 余氏是章麟的生母,出身贫寒但是模样娇俏,唯一惹章辽不喜的就是一肚子的算计。但是念在她是章麟生母的情分上,章辽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话如果不是章夫人来说,章辽是不会管的。他这个夫人性子太直了,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就颇有些憨名,但是命好没办法,生在武将之家又是嫡出的大娘子,不用考虑那些弯弯绕绕的。这也是她二十多年来没有生儿子章辽却从没动过休妻的念头的原因。 “是权宜之计,你们女人家不懂的。”章辽不耐烦地解释,“你日常不要跟余氏多交往,你算不过她的。” 章夫人哭声更大:“大郎你这是嫌弃我了?” “我十五岁就嫁过来了啊!” “我为章家出谋划策,替你管家,替你生了三个女儿啊!” “我......我还不如这就死了算了!” 年过三十的章夫人哭闹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章辽充耳不闻习以为常,但是听到最后一句章辽还是伸手拦住了。 “你就不能别闹了!”章辽没好气地说道,“你不用管这家里的弯弯绕绕,安心做你的大夫人就行了。” “我连儿子议亲都不知,算什么大夫人!”章夫人抽抽噎噎:“连麟哥儿议亲的消息,也是从余氏那里听来的。余氏知道我都不知道,大郎你莫非还是嫌弃我没生出儿子?既然如此,我这就搬出去,把家里让给余氏!” 章辽满脸阴沉看着章夫人没有说话。 …… 正在自家小院的章余氏此时正惬意地晒着太阳。 “那蠢货闹起来了吗?”余氏问小跑进门的婢女。 章夫人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是真实的消息,是她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说去的。大郎真是糊涂了,居然想让麟哥儿和一个孤女议亲!日常的疼爱难道是假的吗?这事要是真成了,麟哥儿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闹起来了,如今在和都尉吵呢。”婢女幸灾乐祸道。 余氏满意地点点头。她余五娘年轻貌美又生了儿子,只不过因为出身不好,便只能做一个姨娘。反观大夫人,说是官宦人家出身,也不过是武将之后,没有文采不通情理,连手帕都不会绣,却掌管着整个章家大房。 这样不公平的日子过久了怎么会舒心。 “看来姨娘要心想事成了。”婢女讨好地笑。 心想事成么......余氏也笑,只是略有些遗憾,若是都尉直接把大夫人休了,那才叫心想事成呢...... 只是不太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休。她也只能慢慢让都尉对大夫人生厌,好让自己在章府下人面前地位更高一些。她才二十三,还能熬不过章大夫人吗? “余姨娘!不好了!”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院子。 “不懂规矩!”余氏身边的婢女呵斥道。 “无妨。”余氏大度地摆摆手,“春桃,什么事?” 小丫鬟春桃跪在余氏面前,神情慌张:“都尉说要把姨娘赶出府。” “什么?”余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而几个粗使婆子从院门不请自入。 “大胆!谁让你们进来的!”余氏故作镇定站起身,只是双手紧紧绞着帕子,暴露了慌张的情绪。 仆妇们讥笑:“都尉的命令,余姨娘以后就要住乡下的庄子了,府里容不下您。” 容!不!下! 余氏不敢置信。而几个粗使婆子也没有给余氏反应的功夫,一左一右将余氏架起来,连着余氏身边的婢女也被抓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是大夫人的人!”余氏挣扎起来,但是这几个婆子都是练家子,手上身上都很有力气,养尊处优的余氏挣脱不得,发髻也散乱了。 “麟哥儿呢!叫麟哥儿来!” “都尉呢!叫都尉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唔!唔唔!” “......” 余氏的叫骂被口中的抹布堵住,人也被挟制着带离章府。 途中遇见的仆妇小厮皆充耳不闻,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真可怜。”坐在墙头的顾瑜轻叹。 她面前的护卫抬了抬头,似乎才发现顾瑜,转身弓步架枪。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护卫尖叫。 顾瑜撇撇嘴,都到你头上了还没发现,你这侦察能力还不如将军府办事一年的新人。 不过,这个章辽,还挺有意思的。 顾瑜没有再理护卫,在护卫眼皮子底下几步一跳如同狸猫一样离开了。 护卫惊慌失措地要去向章都尉报告这个消息,但是被门外的护卫拦住了。 “都尉正在见客。”守门的护卫说道。 见客?家里刚出了这种事,见的哪门子的客? 见他疑惑,守门的又补充了一句:“说是海州张家的。” 海州张家啊......那是要涉及银钱了。护卫心想,只好退回。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照理说不应该章辽亲自接见,但是有钱那就另说了。 “是海州张家的,上来先给了一千贯的飞钱。”这般大手笔令门房咋舌,生怕耽误章都尉的生意连忙通报请了进来。 蒋副将也再次站到了章辽身边。毕竟除了家事章辽没有事会瞒着他。 小厮有模有样地施了礼:“我家郎君是海州张家二房的大郎,族中排第三。” 这是报山门。 不过这山门并不响亮,尤其来人只是张家二房的。 但是有钱能鬼推磨,抛的砖就千贯钱,若是有所求又会给多少呢? 章辽与副将同时陷入沉思。 小厮继续说道:“我家郎君此次来寿城是为查账。寿城的钱庄离本家比较远,也容易有误。果然,郎君第一次查便查到了出入。” “但是我家郎君到底是外来人,并无人帮衬。所以以防这边的主事失手伤了我家郎君,郎君便斗胆派小的向都尉借几个人。” 借人?章辽皱眉。 “私自调军是军中大忌,这可是砍头的罪过!”章辽一口回绝。 “并非调军,只是借几个家丁。”小厮恭敬地说道,“都尉家里的都是练家子,也不用打打杀杀,就是保护一下我家郎君。” 如果保护的过程中张三郎被别人打杀,那他们就可以出手了。 借家丁......章辽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心领神会,开口问小厮:“县丞那里去过了吗?” 如果查账乱起来可是县丞做主,做事当然要周密一些。 小厮恭敬答声:“我家郎君说了,张家自己的人若是失了分寸闹过去,劳累了县丞,郎君自然也会给县丞赔罪的。” 章辽没琢磨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蒋副将已经听懂了,贴身附耳:“都尉,这事可以做。” 可以做啊......章辽点点头:“那你家郎君准备给我多少钱?” 小厮汗颜,这也太直白了吧! “郎君说了,总不好白借都尉的人,所以孝敬都尉一万贯茶水费,请都尉怜惜我家郎君文弱,派几个家丁护我家郎君周全。” 一万贯! 章辽“噌”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几案。他在西北十年也不过只攒了五万贯,张家二房的郎君随手就是一万贯!海州张家果然有钱! “好!好!快快!来人带他去挑人!”章辽满口答应。 小厮连忙奉上飞钱道谢。 见小厮退下,章辽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真是怪事。” 蒋副将摇了摇头。 这可不怪。适才这小厮说了,这个张三郎是第一次查账,而且确实查到了出入。这种大家族里,做事并不容易。如果明面指出,定然会闹起来,不强行镇压的话,这边的人势必会在张家人面前诡辩,张三郎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而如果不指出来,张三郎手下的人也会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行事会更为放肆。 能未雨绸缪且舍得花钱,何愁事不成呢? 蒋副将轻笑,这世间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谁能成事端看谁做的准备更充足一些。 “不过,顾家那个遗孤怎么办?”章辽想起了让自己头疼的事。 顾家那个遗孤啊......副将的笑变成了苦笑。 要说怪,那个小娘子才是怪吧。 ...... “顾淮的遗孤怎么样了?”昏暗的屋子里,有温厚的声音响起。 “住进了右安军都尉章辽家。”有人回答道。 屋子里安静片刻。 “那,他们就不好动手了啊。”黑暗里,有人拿起了杯盏,吃了口茶。 屋子里没有人再说话。 等那人吃完茶,才开口继续道:“让他们去杀孙长青吧。” 然后又顿了顿。 “别得手。” 那就是送死了。 有人只答了声:“是。” 没有任何反驳疑问。 日正初,阿肆跳下马,站在了章府门前,清晨的空气有些冷冽,快要入冬了。 有护卫来问话,阿肆规规矩矩交了名帖报了家门。 孙长青!门房拿着名帖的手一抖,孙长青的人怎么会来拜访他家?哦!顾淮的遗孤还在章家住着呢。 门房不敢做主,连忙通报给章辽。 昨晚章辽歇在大夫人处,所以精神有些不好。 “来的正好,让他快把人领走!”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联不联合也顾不上了,家宅安稳才是最紧要的。因为这个顾娘子,章夫人昨晚念叨了他一个晚上,都是议亲的事闹的!这些有心计的人章府是留不得了,以后麟哥儿的媳妇儿也必须找一个单纯些的。 章辽气恼地想。 “人说,不走。”门房怯怯地回道。 不走?这是他家还轮得到他们说不走? “你不会把他们打走啊?”章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是。”门房果然领了命转身就走。 “回来!”章辽喊住门房,又细细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先把人弄进来,然后派人去请蒋副将。” 门房应声退下。 “你以后住章家好了!仗都打完了还一个劲往章家跑!”寿城的居民坊里,蒋夫人不满地站在门前。 蒋副将“嘿嘿”一笑,安抚道:“是有大事呢,回来给你带采蝶轩的珠钗。” “要最新的。”蒋夫人果然变了脸色,抓着蒋副将的袖子倚在他身上。 “好好好!”招架不住的蒋副将连连答应。 传话的小厮看得目瞪口呆。 “傻愣着干什么,快走!”蒋副将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 小厮缩了缩脑袋,连忙跟上。现在的小娘子,都这么奔放了吗...... ...... “你说,你也要住在我家?”章辽不可置信地问。 阿肆点点头。 章辽看向一边的蒋副将。蒋副将也很纳闷。 “将军说了,过些日子他回西北会亲自来接娘子。”阿肆说道。 将军?章辽想了想阿肆口中的将军是谁,然后怒火中烧:好小子,抢了我的将军之位还让我替你看侄女? “不......”话头刚起,蒋副将就重重咳嗽了两声。 干嘛?章辽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附身贴耳说道:“让他留下。” 虽然不解,章辽还是答了声“好”,然后派人领阿肆去花月院。 “副将可有何谋划?”阿肆一走,章辽就急忙问道。 果然,蒋副将说道:“顾三娘不愿意和我们合作扳倒孙长青,如今孙长青风头又正盛,如果赶走他们,孙长青必然着恼,回西北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们算账。不如把他们留下,卖孙长青一个好,我们也好在西北行事。” 章辽细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这样也太憋屈了吧...... …… 阿肆随着章府的下人一路来到了花月院,看到院外守着两个护卫,院里却没有任何伺候的婢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进了大堂发现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在对弈,并不见顾瑜,一路上强装镇定的他终于绷不住了,惊慌问道:“顾娘子呢?!” 对弈的“小”扭过头回答:“娘子出去玩了......咦?阿肆?你怎么来了?” 这么早就出去玩? “去哪里了?”阿肆追问道。 管家想了想:“去街上了吧。” 街上?阿肆愣在原地,和他想的不一样啊。他还以为顾娘子会老老实实在章府吃吃喝喝等十四郎君来呢。 “对了,郎君接到信了吗?”管家似乎才想起来之前顾瑜还给孙长青写过一封信,于是问道。 信?什么信?阿肆有些糊涂了:“信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在鄯州城探听三娘子的消息,我没有与十四郎君一起走。” 管家点点头:“这样啊,无妨,只是告诉郎君娘子如今在章家呢,你既然知道了,郎君自然也能知道。” 阿肆也点点头。 “不过,三娘子出去街上,你们都不管的吗?”阿肆觉得有些胡闹。 “不会出事的。”管家淡然说道。 不会出事吗?不是在将军府还被刺杀过?阿肆有些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寿城里今日同样热闹,不过热闹的话题已经从孙长青换成了万盛钱庄。 “说是钱庄的主事偷税漏税,被海州来的管事绑起来了。”买糖葫芦的大婶随口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问这个干嘛?” “闲来无事听个乐呵嘛!”顾瑜笑笑。 “你?”大婶打量了一番顾瑜,八九岁的年纪,贫苦的打扮:“能听懂吗?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卖几个糖葫芦去。” 顾瑜抿嘴笑没有回话。 大婶讨了个没趣,挑了糖葫芦付了钱便凑热闹去了。 顾瑜也跟着人群前后,听了一耳朵。 “海州张家的管事来了,说张曜做假账呢。” “被绑起来了,送到县衙了。” “活该!偷税漏税有得罚他!” “这些商人怎么这样,这么有钱还少交税银!” “你这话说的,有钱还能嫌钱少不成......” “听说那些有钱的老爷吃顿肉汤都要把汤喝光呢......” “你说那是你吧哈哈哈......” 人群满满地围在万盛钱庄门口。屋里一个俊俏的小郎君正在与县衙的人谈话,这位就是张家派来的那个管事把。 “长得挺好,事办的也很细。”有小厮在人群外悄声对马车里的人说道。 “张曜这次是踢到铁板上了啊。”马车里的富商感叹了一声,“无碍,没了张曜生意照样要做,去,打听打听这个张三郎的喜好,再问问新的主事是谁。” 小厮应声是。 屋子里,张津张三郎和县衙的人过了手续,将正确的账本呈交上去,目送县衙的人离开。一屋子的人噤声而立不敢乱动。 “徐主事。”张津喊道。 “啊......在!在!”徐主事连忙上前。 他是今日才被张津点名的主事,之前只是一个账房,一直以为这辈子当个账房已经可以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万盛钱庄的主事! “日后陇右这边,还要你好好打理了。”张津看着徐主事说道。 徐主事背后冷汗直冒:“属下定不负郎君所托!” 张津没有接话,环视了屋子一圈。 “我不管之前你们怎么运作的,以后徐主事做了这里的管事,再让我查到有问题,两次的账我一并给你们算。” 十七岁的小郎君说出这种话来没什么威慑力,但是想到他这两天的雷利手段,看到屋子里分散的章家的家丁,没有人敢造次。 张津知道敲打起作用了,然后微微一笑:“当然,如果做的好,我会单独分奖赏过来。” 意思是不走公账开小灶了。 这话让众人斗志满满。 “三郎君放心,以前是张曜黑心,我等小人不敢说什么。徐主事来管事后我等必定改过自新!”众人乱哄哄地说道。 张津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忽然飘到了屋外。 “三郎君,怎么了?”徐主事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屋外人群挤搡,有什么特别的吗? 张津摇摇头,又笑了:“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 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有什么好笑的?屋里的人不解,只有张津的小厮大惊失色。 三郎君,不会,又要买糖葫芦了吧…… 救命啊!他再也不想吃糖葫芦了! …… 街上这两日是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了。 顾瑜把空了的糖葫芦签子放在城墙的角落处,转身回了章府。 顾瑜利索地跳下院墙,还未进屋就开口:“奇怪,院门前边的护卫怎么撤了?知道拦不住我消极怠工?” 屋子里管家接过顾瑜手中的包裹,小声提醒:“阿肆来了。” “阿肆?”顾瑜走进屋子,见到屋里站着的人,“你怎么来了?十四叔收到信了?” 阿肆老老实实又重复了一遍。 “是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下探寻娘子的消息。” “我不知道娘子的信郎君收到没有。” “原来是这样。”顾瑜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几案前,四语递过杯温水。 管家也打开包裹,里边包着两个毕罗,一打开香味便散了出来,只是可惜有些凉了。 “饿了吧,快吃呀!”顾瑜说道。 阿肆没有反应过来,四语接道:“中午章都尉就让人送了饭菜来。” “诶?”顾瑜疑惑,“因为阿肆来了?” “是的。”四语说道。 阿肆听了这两句对话也明白了:“怎么,之前章辽并没有给你们吃食吗?” 四语要答声是,被顾瑜拦下了:“人之常情。” 顾瑜也不想将议亲的事再重复一遍,毕竟闹了两次了,章家的人也再没有议亲的意思,再把此事说给别人听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单吃食的事就够阿肆生气的了。 “太过分了!我一定要告诉十三郎君!”阿肆愤愤不平道。 “些许小事。”顾瑜不甚在意。再说就算章辽不给提供吃食,她不是还能自己“拿”吗?不想拿不还能出去买吗?这件事在顾瑜看来根本不必计较。 “阿肆既然你来了,我有话要问你。”顾瑜忽然一脸严肃。 “我阿耶,到底是怎么死的?” 屋内似乎瞬间留冷了下来。 阿肆僵硬地摇了摇头:“十四郎君还没查出来。” 随着天子使者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宣读一遍公文,顾将军的消息一路上传开了,甚至不在路上的地方也传到了。机灵的官员知道圣人此举是为了收买人心,借风使力大肆宣扬;耿直的官员觉得陛下仁善果然一代明君,也大肆宣扬。整个大周都知道了顾将军被追封为平西侯,他的遗孤也被加封为平西郡主,接到京城由圣人抚养。 “圣人果然仁厚!” “死了还能被陛下惦记呢!” “顾将军若在九泉之下得知,定然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朝有此明君何愁不繁盛!” “我都想去当兵挣个功名了!” “......” 街头巷尾传满了这样的话。 “这动静,跟下大诏似的。”有人笑着说。 “慎言!”天子的玩笑可开不得!他的友人善意提醒道。 虽然不是大诏,但大周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了,就连茶馆说书人也不忘添油加醋领着一众百姓高呼陛下圣明。 因此天子使者还未到寿城时,顾瑜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同时,孙长青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寿城。 “果然一来就去见了顾三娘。”蒋副将捋着胡须说道。 “没说拜见我吗?”章辽不可置信。这里是章家!是他家! “哪里顾得上。”蒋副将笑道。 怎么就顾不上了?章辽愤愤。 “阿瑜!”孙长青急步闯进花月院,屋子门口整理地站着七八个人,有婢女上前奉茶。 孙长青没有接过茶水,而是半跪在顾瑜面前,仰头认真地打量她的形容。瘦了,也高了,也愈发有气度了。 顾瑜扶起他:“十四叔。” “哎!”孙长青应声。听她这一声“十四叔”似乎心才放下。 顾瑜又向门外看了看,随行的皆是普通兵丁,没有见到彭绍。 “去屋里说吧。”管家在一旁说道,然后示意所有人退下。 “留下伺候吧。”孙长青却是如此说道,然后先一步走进屋子里。 嗯?顾瑜不由地看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要离去的众人迈开的步子也转向了屋内。 “我收到你的信,想着就快回来了,便没有写回信……”孙长青顿了顿,“谁成想陛下追封了三哥不说,还加封了你,让你进京住。” “我听说了。”顾瑜点点头。 “你父亲虽然被西北奸细害死,但好在陛下仁厚,你不必担心后路无依了。”孙长青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 顾瑜感激地点头:“陛下圣明。” 这两个人的对话......略显有些客气吧?章府的婢女们听得疑惑。 “我回来西北还有要事,三哥死后陇右由我接管了,陛下很是信任我。”孙长青继续毫无表情地说道,“我要先去将军府处理公事。你先住在章都尉家里,等使者来宣旨接你去京城即可。” 顾瑜点点头:“好的。” 怎么还越来越客气了...... 孙长青便准备走,但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晚上要好好盖被子,如今夜里凉了,风很冷。也不要出去玩了,外边不安全。” 顾瑜乖巧地应声是。 这场面章府的婢女们没有见过,虽然疑惑,但想着孙长青到底是她长辈,所以她如今的乖巧也可以理解。 孙长青走后,对话自然又被报到了章辽那里。 “留在章府?”章辽听到婢女的汇报觉得不可思议。人都来了怎么还把孩子丢在章家? “是的。”婢女答道,但想起这二人适才的对话,神色不免有些怪异。 章辽自然注意到了。 “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了吗?”章辽有些紧张。 不该说的?除了看上去客气得有些奇怪之外,倒是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于是婢女摇摇头:“没有。” 章辽放下心来:“看来没有告我的状......” 章辽放心了,但是有人放不了心。 花月院的婢女通风报信的去通风报信了,偷懒的去偷懒了,阿肆也跟着孙长青离开了,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顾瑜三人,。 “娘子,不去问个明白吗?”管家忍不住悄声附耳。 “不能去,十四叔身边不安全。”顾瑜说道。 怎么看出来的?管家纳闷。 四语也紧张得凑近,压低了声音:“那十四郎君会不会出什么事?” 顾瑜沉默着想了想,然后说道:“应该不会。他能安全回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事。” “但是......”管家皱着眉,“我们还是不知道谁害了将军啊?” 顾瑜叹了口气:“既然十四叔不提,可见是他现在不能提。” …… “其实娘子很聪明。”回鄯州城的马车里,阿肆忍不住悄声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我知道,但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孩子,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可那是京城啊……那么多达官显贵,哪一个好惹……阿肆腹诽。 “只要我稳住西北,她自然安全。” 只要他还有让皇帝挟制的筹码。 …… 宣旨的使者已经走了一个月还没到,换成平时,快马加鞭十几天就能从京城走到寿城。 顾瑜没有嫌使者走得太慢,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在屋里做东西。 材料都是章府的人买回来的,自那日孙长青说罢外边不安全之后,顾瑜果然没有再翻墙溜出去。 其实也不用溜出去,溜出去是想从街上打探消息,如今带着消息的人回来了,却不告知消息,可见街上的消息也一定被完善成可以被百姓听到的样子了。 “黑豆,枸杞,何首乌......地黄根......蜂蜜?”管家看着纸包里被拿出来的材料,越发看不懂了,“娘子是要熬煮补汤吗?” 两个小姑娘在细致地分拣东西。 顾瑜摇摇头:“不啊,是给皇后娘娘的谢礼。” 谢礼?受此晋封是该答谢,不过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礼。 “这是还没做好,等东西做好就好了。”顾瑜说道。 “娘子是要做什么?”管家好奇地问。 顾瑜笑了笑,没有停下手上分拣的活:“我想着皇后娘娘千金之尊,珠宝古玩见得数不胜数了。我们呢,也没多少银子,与其倾家荡产买金银器送过去,不如猎奇一些。” “所以我打算制一些染发剂送给皇后娘娘。” 染发剂?那是什么? 顾瑜看出了管家的疑问,回答道:“就是让人白发变黑的东西。” 管家大惊:“那岂不是神药?” 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娘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难道是前几日出门的时候被骗了? “娘子好厉害!”四语一脸崇拜地赞叹道。 “哈哈哈!”顾瑜被四语的反应逗笑,条件反射想摸摸四语的头,但想起手上还有药屑,于是收回了手,解释道:“嗯......不是药,是涂在头发上的,大概可以保持两三个月......白发还会长出来的,到时候再涂一次就好了……” 听上去挺简单又挺麻烦的。不过管家没有再问,老老实实在一旁打下手。 材料很快被分拣完,顾瑜三人把材料摆在院子里晾晒,又让章家送来了醋,将黑豆泡了起来。等晾晒完将材料捣成粉末熬煮即可,接下来就是等了。 章辽对此不感兴趣,没有多问,只吩咐下人们顾瑜要什么只要没问题就买给她,毕竟天子使者快来了,面子功夫要做足。 章夫人很好奇。府里的事她都想负责,但是鉴于上次在花月院闹了笑话,脸皮薄的章夫人这些日都没有打扰顾瑜,就像忘了她一般。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余氏也被赶了出去,麟哥儿又养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又行了。 “据说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能使人白发变黑呢!”前去探听消息的婢女说道。 白发变黑?章夫人当场就有些激动。她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了,虽然没多美貌又生于武将之家,但她也是年轻时也是爱美的。只是岁月不饶人,无数个清晨她梳洗打扮时,看着铜镜里那张日益衰老的面孔,发鬓几根白发尤为刺眼。 只有人老了才会有白发,她老了吗?她还没有生出儿子,就已经老了啊...... 于是当章辽心慌慌地闻讯而来的时候,就看见章夫人和顾瑜一起坐在屋子里,盯着一个小炉子聊天,身边围着一群下人。 居然没有闹起来吗?章辽吓了一跳。 见到章辽来,章夫人也止住方才的话茬,转为向章辽打招呼。 “呀!大郎你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章辽摸不着头脑。 屋里的众人将蒲团绕着小火炉放置跪坐,火炉上是常见的陶瓷罐子,底部被烧得黑红。一个婢女正拿着三指粗的木棍在罐子里搅动,里边不知道放了些什么,随着搅动烘出来的味道有些香腻刺鼻。 “做染发剂呢!”章夫人笑着说道,说罢还扭头问顾瑜:“顾娘子,是染发剂吧?” 顾瑜亦是笑着点点头。 章夫人继续笑着道:“说是做好之后在洗头后涂抹在发丝上,然后用铜斗烘半个时辰,发丝就能漆黑如墨。” 哪会有这种东西......章辽撇撇嘴。 不过,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章辽呆愣愣地看着满脸笑容的两个人。 熬煮的炉子加了两遍柴,里边的浆膏愈发黏稠,章辽见没有闹起来早就走了,章夫人也等得不耐烦,不再跪坐,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顾娘子,还有多久啊?”章夫人满脸的微笑也变成了焦急。 “快了。”顾瑜只是这样回答。 罐子里的发膏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还需要放凉才能用,不过快立冬了,放凉差不多等两三个时辰就可以了。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章夫人还没有回去,心思有些太明显了。不过章夫人倒是提前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很多菜。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顾瑜没有赶人的意思。 “夫人准备了烧尾宴、金乳酥、汉宫棋、磓子、毕罗、巨胜奴、杂锦鱼球粥……”婢女们一边介绍一边把饭菜端上矮桌。 这么多......顾瑜咋舌。女人为了美还真是疯狂啊...... 这么明显的讨好,也就章夫人才做的出来了。 于是顾瑜开心地享用了晚饭,章府的厨子手艺还可以,烧尾宴鱼皮微焦,鱼肉嫩滑;金乳酥满口都是奶香,虽略有些发干,但是整体不错;汉宫棋入口绵柔;磓子满满的枣泥香味,因为复炸又酥又脆...... 茶足饭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一点菜底没有剩下,章家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童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其间章夫人还未出嫁的女儿章七娘也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是催促她快些回去。 章夫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一群人的劝说中回去了,但可以预见第二天肯定一大早就会来。 顾瑜她们倒是没出什么力气,做染发剂只需要注意原料比例,熬煮的时候也是章府的婢女在搅动,两个小姑娘打了一套拳,又开始下棋,管家见没有什么事便退下了。 翌日果然一大早就被章夫人叫了起来,章府的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一脸兴奋地跟着过来,她们虽然还小用不上这种东西,但是章夫人很上心,她们不得不也上心,于是花月院里一群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章夫人要试吗?”顾瑜打着哈欠问道。 要试吗?若是昨晚没准章夫人就答应了。但是经过一晚上的冷静时间,章夫人有些犹豫。 毕竟顾瑜才九岁,毕竟之前从未听闻过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她说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就如此放心的。 顾瑜看到了章夫人的神情,不以为怪。说道:“我先去洗漱,等下如果章夫人还没想好我就在古伯头发上试。”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章夫人放下心来,决定先看看古伯使用后的效果。 于是四语和顾瑜眯着眼准备洗漱,婢女们这次有眼色地抢过脸盆去打水。 因为顾瑜是冬日,婢女们不得不现烧水,因此等待的时间便更长了。章夫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又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好容易等顾瑜洗漱完毕,婢女们又被安排烧水。 工具人古伯被抓来当小白鼠,被迫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躺下,管家觉得拘谨又异样。 发包被顾瑜拆开,四语在一旁打下手。 先简单地将头发洗了洗,然后沥干,婢女们将罐子搬到顾瑜手边,顾瑜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板刮了些染发膏,然后刷在管家头发上,四语递上梳子接过木板,顾瑜将刷完染发膏的头发梳了梳,接下来就是一直重复,刮染发膏,梳头,刮染发膏,梳头…… 约摸过了两刻钟,顾瑜用脸巾将古伯的头发包住,说了声可以了。 又过了两刻钟,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顾瑜打开脸巾,将管家的头发冲洗了几次,黑灰色充满了脸盆。 淘洗三四次,终于干净了,婢女们给管家烘干头发后,管家羞涩地起身,长发如墨散开。章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本许多白发的管家如今满头青丝,虽然发根处似乎没有染到,但这效果已经不错了。 其他众人也看得呆呆。 “顾娘子……这……这就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吗?”章夫人看着管家的头发,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她的头发,应该也可以如此吧? “是呀!”顾瑜灿烂一笑。 “那,我……我的头发……”章夫人这时候居然扭捏起来。 “自然也可以染黑。”顾瑜依旧笑着说道,“不过,得等到皇后娘娘染完以后。” “……” 什么?众人愣住,仿佛被点了穴。 “是这样的,这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岂能大家随便用呢?”顾瑜依旧笑。 章夫人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姑娘,心头再次滑过那句话:“这是什么孩子!” “可,你家管家不是也用了吗?”章府的小娘子不甘心地质问道。 是呀,你这是不是故意在气章夫人?众人怒目。 顾瑜收起笑严肃说道:“古伯是为皇后娘娘试效果,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方才我也问了章夫人,要不要试,夫人自己拒绝了。” 方才?好像确实如此......不过不是在古伯头发上试完再给夫人染吗? “顾三娘,你耍我呢?”章夫人反应过来,厉声问道。 顾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章夫人不要闹了,送给皇后娘娘的物什若人人都先有,那算什么猎奇?” “……” “让她滚!让她滚!”回到自己院子的章夫人怒骂着将杯子摔到地上。 “这话有些耳熟?”底下伺候的婢女疑惑地窃窃私语。 可不是耳熟么,顾娘子刚来那天章都尉就是这个反应。 “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又不是咱家的娘子,可不会惯着你。”章辽无奈地说。 下人们又被支去屋外,屋里的章夫人来回踱步怒气冲冲。 “我在那里哄了她一日!她都没有跟我说!她就是故意的!”章夫人尖叫道,“把她赶走!” 章辽叹了口气:“赶她走你的染发剂还要不要了?” “哪有染发剂!那贱婢根本就是戏耍我呢!”章夫人越想越生气,“你不赶她!我去赶!” 章辽伸手拦住,然后说道:“昨夜染发膏晾完她就亲自来送了一罐。” “管她......咦?大郎你说什么?”章夫人又怒转惊,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抓住了章辽的手。 章辽见章夫人不再激动,于是慢慢说道:“其实昨夜刚做好后她就送来了一罐,但是这个要保密。”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章夫人不以为然。 但是章辽严肃地反抓住她的胳膊,说道:“她做这个,已经说了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皇后娘娘还没用,你就用了,合适吗?” 章夫人呆住:“合......”合适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确实不合适。 “你带了那么多人,她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给你也染一次头发。”章辽说道,想起昨晚顾瑜跟他叮嘱这些话时,他听得一背冷汗——原来险些酿成大错。这些一肚子计谋的人真是了不得,不管年纪有多小都不容小觑。 “那她怎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她她今日也不会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怎么说?当着一院子的下人的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再说就算她说了,你肯听吗? 听不听的反正她当时没说嘛...... 不过听到这话章夫人终于散了气,又焦急地问:“大郎,那她送来的东西在哪里?” 章都尉松开抓住章夫人胳膊的手,站直说道:“等京城里皇后娘娘先用过,我自然会给你。” 章夫人欲哭无泪。 早知道早上顾瑜问的时候,她就应该答应的。等皇后娘娘用过......那又要一个月了吧...... …… “娘子,你为什么还给她一罐呀?”四语不懂,她们和章夫人的关系并不好,可以说还交过恶呢。 “这算什么交恶。”顾瑜笑笑,“人之常情罢了。” “娘子真是好人。”四语不懂什么是人之常情,她还太小,但是娘子说什么,肯定就是什么。 “是吗?我也觉得我挺好的。”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 其他原因当然不好跟四语说,主要是说了四语也听不懂。 她们打扰章家这么久,其实章家没有义务收留他们。但是章辽一直没有赶她走,不管是因为有所图谋还是贪图名声,章家确实在不经意间保了她的安全。是喜欢章家吗?算不上。一罐染发剂而已,在这里可能很稀缺,但其实也只是小玩意儿罢了。 而这种小玩意儿能笼络一个人甚至一个章家,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章夫人的“癫狂”也让她有了新的想法。或许这个染发剂除了给皇后娘娘,还可以作为售卖...... 当然,也得皇后娘娘用过以后才行。 陇右军因为顾淮已死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士气低迷了很久。虽然西凉已灭,但是想到顾将军已经死了,每个兵丁都很难过。他们是与顾将军在西北同吃同住共同坚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人。顾淮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成了一种信仰,他们对顾淮的崇敬远胜西北的百姓。 直到圣人下令追封了顾淮,又加封了顾瑜,将士们才稍感安心。虽然顾将军不在了,但是陛下似乎是和顾将军一样的人。 有这样的爱兵如子的人存在,纵使有一日会战死,也觉得是值得的。 陇右军的军心稳了,沈渊的手便伸向了西北。孙长青在路上耽误了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陇右军已经被蚕食了两成,大多人被编入右安军,另一小部分被编入六安军。 六安军现任的将领也是沈渊的人。 所以沈渊到底是在西北战役结束后占了便宜。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看着沈渊的势力越来越大,王充不可能不行动,今日朝堂上的事,就是因此而起的。 “张侍中今日又上朝了。”崔元小声说道。 沈渊面无表情:“如今我占了便宜,他们自然是要咬一口回去的。” 崔元还要说什么,台上的太监已经高声唱和圣人上朝,陛下既然来了,再说话就不合适了,于是崔元抱着笏板乖乖站好。 随着皇帝落座说完客套的开场语,陆逊从百官中走出:“臣有本奏。” 沈渊和手下的官员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如今我大周地广物博,周围列国为敬,百姓安居商户乐业,实乃天朝。然孟夫子有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我朝有法家拂士,却无敌国外患,如今正是需要未雨绸缪之即。” “故而臣斗胆请圣人着令,修筑长城。” 历朝历代皇帝基本都修筑过长城,为了防御外患,这提议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修筑长城需要人力物力,沈渊身为六部尚书,自然管的是钱财和人力。 王充这是打算借着军事的力,来消磨他啊。 沈渊看向王充,视线如刀。 王充根本不在意,怨恨是败者的事,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失败的只可能是沈渊。 “边防工事向来是朝中大事,如今西北战事刚落定就修筑长城,陆少府可知需要多少物力财力?”户部侍郎姜正应对道。 修缮的事与户部密不可分,他出来比崔元出来合理。 “边塞稳定,百姓才可安居,百姓安居,才有我朝。”陆逊说道,“若边塞不稳,何以稳民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为臣说到底还是要惧怕民心,否则史书上留马明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圣人自认明君,百官自认贤臣。 陆逊这番话更是说得义正言辞,仿佛不是为了党争,而是为了社稷为了大周。 姜正不慌不忙接道:“不修长城也是为了民心。” “我朝西北战事陆陆续续持续了十三年,在此之前与后梁又有数十年的征战,边关连年战乱,耗费巨多,即便如此税收依然从未涨过。这般巨大的耗费却从未伤及百姓,这才是民心所向。如今战事已定,内外无忧,正是发展民生的好时机,若在此时修筑长期,必定掏空国库,这些人力钱财难道陆少府难道打算自己出吗?还是说要再上奏请增加赋税?” 你今日敢上本请增加赋税,明日民众的唾沫就能淹死你! 民治赋税不是陆逊擅长的,但是陆逊没有觉得羞愧,而是从容退下,又有官员走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注1】然无弃之不用者,何哉?皆因边境事安则民心安。此时西北战事虽已定,但尔等又敢保证日后不会有其他劲敌出现吗?彼时待如何?临阵磨枪吗?”此人声音洪亮,言之凿凿,引起一片赞同。 许攸。姜正心中念着他的名字。吏部的一名普通文官,虽然处于六部之中,但并非六部所有人都是沈相一党,许攸便是王相一党。 “那依许朝议之言,便是要不顾民生了?”姜正冷笑着反问道。 “非也。民器之耗乃是户部之事,如有障碍理应户部官员设法解决,并非顾左右而言他。【注2】”许攸亦是义正言辞地说道。 这便是把锅甩给户部了。 真有你的!王充心想。沈渊,这次不愁你不输! 朝堂上陷入片刻沉寂,连龙椅上一直未发话的圣人也不打算定论。 不过没关系。王充暗自握紧了笏板。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端看沈渊有无后手。就算沈渊有后手,隐患也会就此埋下,他日若边境突然战事,今日之事就是问罪沈渊的理由。 王相公志得意满得意洋洋,然而下一秒笑容就裂开了。 一直未在百官之列,立于百官侧边的御史中,张衡走了出来。 “臣以为许朝议所言有失偏颇。”一如既往的醇和的声音响起。 张衡!你敢坏我好事!王充的笑容僵住,一脸不可置信。 张衡在朝堂中话并不多,一直是醉心学术的形象。朝中的政党之争一直都是沈渊和王充在斗,张衡一直在修书写文,对于这些鲜少发话,张党也是朝堂看起来最与世无争的一群人。 最近张衡的话似乎越来越多了。上一次表面问罪孙长青,使孙长青和沈渊暗地“和解”,这一次又是出来帮沈渊说话。 张衡,你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安稳了! 张衡没有在意王充的敌意和沈渊的惊讶,不慌不忙说道:“前朝不能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惟解筑长城以备西凉,情识之惑,一至于此!圣人今委任孙长青于凉州,遂使西凉城败,塞垣安静,岂不胜远筑长城?”【注3】 张衡的话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力量,因为战事不可琢磨,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一概而论的。但他要做的也只是出来说这句话。 因为张衡出人意料地站出来,朝堂上的争执暂无定论,陛下既没有说修长城,也没有说不修长城。毕竟是边防大事,其中需要考虑的太多,许攸的忧虑也是皇帝的忧虑。民生问题是国之根本,有时候更甚军事,不能踏错一步。 修筑长城的提议被暂且搁置下,但是这个事情不会就此打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朝堂定然是沈渊和王充的人每日辩驳。只是张衡掺和这一脚,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张侍中和沈相公联手了?”下了朝的相府依然热闹,一众人皆是愤愤又疑惑不已。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联合起来的,但不可不重视啊。”一名红袍玉带官员说道。 是啊,如果张衡和沈渊联合起来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陆逊则在一旁若有所思…… 按理说,张衡和沈渊不会联合,因为政党不同。沈渊势大,这对喜欢玩制衡的皇帝来说并不是好事,圣人本应也打压沈渊的,但是圣人没有,他今日在朝堂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说话,就意味着圣人恐怕不想修长城。陆逊那时就想到了,所以他借势退了下来。 圣人为何不想修长城?这也是陆逊今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们可以指责户部办事不利,但是户部的问题一时不会解决,身为皇帝必然是要考虑现实存在的条件——此时连年损耗,户部的存底不益修筑长城。 所以,张衡的话虽然没有多少力量,但偏偏是圣人想听的,圣人也能借此将此事置后…… 陆逊看着书房里依然争得面红耳赤吵闹不休的官员们,默默拿了纸笔给王充写了自己的答案。 而在寝殿的皇帝,也召来了探听消息的太监询问此事。 虽然张衡的话深入他心,但是他还是要知道张衡和沈渊暗地里有没有勾结。 身为帝王,多疑一点儿不是很正常的吗?皇帝想道。如果张衡真的和沈渊暗地有勾结,那对于朝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三足鼎立的局面能解决好很多事,但是一言堂不会。更何况官员权势太大,就容易起一些不改起的念头,防微杜渐才是正道。 太监全福行了礼答道:“张行公暗中没有和沈妙才有过接触,两人手下的谋士和大臣也未曾合计。” 没有联合?皇帝摩挲着青花瓷杯盏。全福所说必然是他能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这两个人没有联合。但是凡事就怕万一,皇帝不会留这个万一存在。 “派人盯紧沈渊。”皇帝说道,品了口茶,又顿了顿,“让陈四仔细查探。” 陈四是皇帝在沈相府里埋下的一颗棋子,负责查探相府日常异况然后报给全福。 全福应声是,连忙行礼退下了。 君心不可测,从他在皇帝身边第一天起,就知道这个道理。 【注1: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李白《战城南》】 【注2:顾左右而言他。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注3:不能精选贤良……岂不胜远筑长城?出自《旧唐书·李勣传》,原文是唐太宗李世民赞李勣。唐太宗李世民认为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比修筑万里长城更管用。】 立冬这日,顾瑜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此处的京城并非长安城,而是洛阳城,城中有洛水横穿,街景繁华,水景秀丽。虽然已经是立冬,但因为在中原腹地,气温并没有太冷。 穿着青花纹蓝色襦裙的顾瑜径自跳下了马车,在“人凳”讶异的目光中走进了修义坊的一处宅子里,四语和古伯紧随其后。 天子使者回宫复命,顾瑜本也该跟着去的。但是圣人最近被朝堂吵的焦头烂额,没空理会顾瑜的“答谢”,于是便先在宅子里休息了。 还没等顾瑜喘口气,就看见入门的影壁后整整齐齐站着一群宫婢,吓了三人一跳。 “平西郡主安。”宫婢们齐齐施礼。 其中一个稍年长的走出来介绍道:“我等是圣人赐予郡主的宫人,共主事一人,尚仪局指导两人,上等宫女一人,余皆为御洗杂扫。奴是这些人的主事,人都称一声甘娘子。” 顾瑜乖巧地喊了声:“甘娘子。” 甘娘子满意地抿嘴笑。 顾瑜指了指古伯,介绍道:“这是将军府之前的管家,大家都叫古伯,在我阿耶手下很多年了。” 然后又指了指四语:“这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们一起长大的。” 甘娘子心中记下,施平礼。虽然顾瑜没有多交代什么,但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个管家不能使唤,这个婢女也不能使唤,都是顾瑜身边的人。 甘娘子支使婢女们接过顾瑜三人为数不多的行李,又引着她们去大堂吃茶。 因为顾瑜还是个孩子,所以茶中没有放盐醋香辛料之类的,而是多了几块晶莹剔透的果肉,顾瑜就着茶水吃下,滋味略甜,是梨子。 “冬日吃梨子润肺。”甘娘子笑着说道。 顾瑜给面子地点点头:“很好吃,多谢甘娘子。” “哪里的话。”甘娘子听到这句多谢却很是不习惯,“为人奴婢该尽的本分罢了,娘子这么说,就折煞奴了。” 原来是个极守礼的,看来圣人赐的人倒是一心为她了。 顾瑜笑笑没有说话,甘娘子却打开了话匣子:“知道郡主今日要到,就提前让人烧了热水,供郡主沐浴。贤妃殿下【注1】还特地指派了两位尚仪局的指导,教导郡主礼仪,等郡主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到圣人面前谢恩了。” 顾瑜心中笑道:这甘娘子倒是会说话,没有提皇帝没空见她,而是说学礼仪。学得好不好暂且不论,倒是显得圣人没有忽视她。可以预见这些事也会被传入民众口中,人人都会夸赞圣人的仁善周到。 “圣人赏赐的银钱和绢布已经放在库房里登记在册,郡主可随时查看。”甘娘子递上一张文书,上边写着皇帝赏赐的具体物什和数量。 “京城里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郡主刚来还没见识过,等上元节也可以出去走走,三月三也可以去踏青戏水……”余娘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看见顾瑜打了个哈欠,便停下话头。 “郡主若是累了可以先歇息。” 顾瑜点点头:“我先去沐浴。” 于是甘娘子又吩咐下去,引着顾瑜回房沐浴,两个样貌端正的宫婢在旁边撒花瓣添水。虽然从没见过这种架势,但顾瑜没有露怯坦然受之,心中叹了句:怪不得这世上都想做昏君,这才是生活啊! 沐浴完又有婢女烘头发,顾瑜穿着亵衣躺在矮塌上,手里是甘娘子早就备好的镂空纹鱼银手炉,屋子里另两个兽耳暖炉静静地烧着,没有一丝碳烟,顾瑜舒服地睡着了。 甘娘子站在一旁,瞥见顾瑜换下的脏衣服和几包奇怪的条状物,吩咐婢女拿过来。 待婢女费力地抱过来,疑惑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看上去似乎是布包着什么东西? 婢女低着头小声回答:“是沙袋,方才郡主沐浴时卸下的。” 这些沙袋大大小小有六个,每个都有一斤多重,呈长条状,两端有绳子,可以绑在一起。 “郡主身上卸下来的?”甘娘子失声尖叫,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看了看顾瑜。还好,顾瑜没有被吵醒。 婢女依旧低头小声答道:“是”。 郡主绑着这个干嘛?甘娘子疑惑不解。因为是冬日衣服都臃肿,顾瑜进来时大家都没注意到她衣服里还绑着沙袋,还以为是穿得厚。 “许是因为是武将之后,锻炼身体用?”婢女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甘娘子失笑:“这么小,锻炼什么,丢掉吧。” 想了想又改口道:“收起来吧!” 婢女遵命退下。 睡到半夜才醒的顾瑜一睁眼,身边有两个婢女困倦地支着脑袋,矮塌上趴着甘娘子的半个身子——在顾瑜脚边。 吓得顾瑜一个激灵......干什么呢这是? 四语呢?昨日她舟车劳顿太困了扛不住就睡着了,也没有人叫她……不得不说她的警惕性真的越来越低了,这可不是好事...... 顾瑜环视了一下屋子,只有两个婢女和甘娘子,将身上的锦被盖在甘娘子身上,又小声叫了婢女起来回自己房里睡,顾瑜翻了翻衣柜找到一件斗篷,披上斗篷准备找找四语在哪个屋子。 月朗星稀的冬夜,虽然还没下雪但是有风起了,顾瑜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白日一定会风寒,但是依旧走了出去。 夜色浓暗,顾瑜打着灯笼看了两三间,在自己住的院子的厢房里,找到了四语。 看来甘娘子很会做事。顾瑜心中念叨着,没有开门惊扰四语,轻轻将门缝合上回去了。 顾瑜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是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和听过的话,孙长青没有告诉她线索,但是她已经推算出了大概。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谁害了顾淮,但是她已经到京城了。如他们所愿,也如她所愿,端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顾瑜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又过了两个时辰,顾瑜已经醒来了,在卧榻上睡得腰酸背痛的甘娘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顾瑜的床边。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顾瑜有些无语。 甘娘子见顾瑜醒了,又是吩咐婢女准备梳洗,又是吩咐准备早饭,一副尽心尽力的样子……也确实是尽心尽力在做了。 顾瑜不好意思责备,委婉地开口问道:“甘娘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什么事?甘娘子被问住,说到事情,还确实有一件需要顾瑜做的。 “奴昨日介绍过的,有两个尚仪局的宫女……说起来并非奴婢,是女官,是圣人让贤妃选的人……贤妃娘家是江南望族,颇重礼仪,选的女官也是仪态最好的……”甘娘子没有休息好,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要我跟着学礼仪吗?”顾瑜问道。 甘娘子想了想,点点头:“是的。” 好吧。顾瑜妥协,准备起身梳洗打扮。 “还有一事……”甘娘子有些犹豫。 顾瑜抬起头看着她,示意她有事大胆地说,不用吞吞吐吐的。 甘娘子便开口说道:“昨日郡主沐浴时卸下来几个沙袋……奴让人收了放库房里了……” 虽然甘娘子没有说接下来的话,但是顾瑜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没有哪家的小娘子是随身带着沙袋的。 “那就放在库房吧。”顾瑜说道。 甘娘子松了一口气。 洗漱打扮完就可以吃早饭了,厨房准备了鸡羹,把雌乌鸡煮到特别熟,细细切碎,加上豉汁、姜、花椒、葱、酱炖成羹吃,又备了酪樱桃和满麻的胡饼。 本来有美食吃顾瑜是很开心的,直到尚仪局的指导女官站在矮桌旁,开口指导她仪态时,顾瑜整个人都不好了。 两个女官一个叫连翘,一个叫茯苓,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是气质不俗,据说是因为二人是贤妃娘娘家出来的。 受圣人皇恩的平西郡主自然也要向两人学习,毕竟若是礼仪不周到的话丢的可是陛下的脸。 顾瑜承受不起这份罪过,自然要勤奋学习了。 “……跪坐也不能软趴趴坐在腿上……” “背要直……” “执著的手不要指向外侧……” 两个女官你一言我一语,活生生把顾瑜说得僵住。 手足无措的顾瑜呆呆地拿着筷子抬起头:“要不……你们示范一下?” 两位女官脸上划过一丝不耐烦,但是很快就隐了下去。 “于礼不合。”连翘正色说道。 顾瑜摆摆手:“无妨,你们示范一下我也好学习,你们只说的话我学不到。” 这些礼仪不是示范一两次就能学会的,但面前的女童大小也是个郡主,于是茯苓按耐住心里的不耐烦,遵命说了声“是”,然后跪坐在顾瑜对面示范起来。 一个西北来的粗鲁的小丫头,怎么学得会?连翘心中不屑。 茯苓在用餐时,顾瑜没有跟着做,而是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茯苓停下动作,示意自己示范完了。顾瑜心里也过了一个七七八八。 “郡主,礼仪不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贪多嚼不烂,郡主今日能学两成已经算好的了。”连翘笑着说道。 顾瑜点点头,然后坐正身姿,直起背,握住筷子五指朝内,一手拂袖夹菜,品尝时浅尝一口,嚼动二十次后咽下,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仪态动作……居然和茯苓所做九成九的像。 连翘和茯苓在一旁呆住,若不是长久以来的礼仪习惯,她们此时定然是要惊呼的。 【注1:殿下。因为娘娘在唐朝是对母亲的称谓,故而这里用殿下。】 “典仪,我做得还可以吧?”顾瑜浅笑问道,仪态端庄,但神情不似八九岁的孩子,因而有些怪异。 还可以吧?示范了一遍就学了九成九的相像,可不单单是“还可以”的程度了。 小瞧了顾瑜的连翘心中有些慌乱,但是很快调整好点点头:“郡主聪慧,用完早膳后还有其他礼仪要学。” 餐礼是最简单的,且看后边学得如何了。连翘想到。 事实上除了简单的餐礼之外,还有更为复杂的宴礼、祭礼、策拜礼…… 连翘打起精神,决定让这个西北的小姑娘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礼仪大家。 一天过去了。 顾宅里的婢女们只在上菜的时候见到顾瑜,其他时间顾瑜都在屋子里跟两位典仪学礼仪。 “不知道学得怎么样了。”有婢女小声嘀咕。 “今日才开始学……又是西北来的……”可见不太行。 日薄西山,顾瑜笑着挥别连翘和茯苓。 “典仪明日见。” 茯苓还好,表情还算正常,连翘的表情已经略微有些绷不住了。 “是学得不好吗?”甘娘子忧心问道。 被拦住询问的连翘神情呆滞,似乎没有听到甘娘子的问题,这让甘娘子更为担忧是不是顾瑜资质太差…… 没人能想到连翘是被顾瑜学得太快震惊的。 太奇怪了!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明明是不懂礼仪的,但是每每她示范一次后,顾瑜马上学得八九不离十。 “或许是记忆比较好。”茯苓这样解释道。 或许吧。连翘撇撇嘴,说不准明日她就给忘了呢。 想到这里连翘终于安心洗漱休息了。 …… 翌日起了个大早的连翘又精神满满走进了顾瑜的屋子。 顾瑜早就在等着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童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 这就是那个四语吧……连翘看了一眼四语,没有多问,仿佛四语一直都在一般。 早饭是一起用的,连翘一边吃一边看向顾瑜,她的动作流畅,仪态大方,看来昨日教的餐礼没有忘记,只待吃完饭看她其他礼仪还记不记得了…… 又一天过去了。 “好像学得不错。”婢女说道。 “是呢,用餐时仪态很漂亮,和连翘她们一模一样……”另一个婢女附和道。 茯苓的神情也开始呆滞。连翘?连翘已经彻底恍惚了。 昨日的礼仪这个小姑娘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忘,而且做得比昨日还熟练了。 于是今日茯苓也加入了“为难”顾瑜的队伍,特意选了最为繁琐的礼仪来教,昨日她示范时放慢了动作,今日更是加快了速度,顾瑜居然依然看一遍就学会了…… 这……连翘二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下不用急了,看来不出几日我们就能回宫复命了。”茯苓打趣道,但是心里不是滋味。 她们当初学习这些礼仪规矩吃了多少苦,挨了司教多少打骂,却依然坚持了下来。同期的女子中,她们是最聪慧、学得最好的,学了很久还日日练习才能有今日,却没想到她们的“徒弟”居然看一下就学会了。 难道她们才是蠢笨的那个吗?茯苓和连翘顿时都怀疑起自己来。 “不,我不信。”连翘否认道,“明日教她宫规,那么厚一册我不信她也能一次就记住!” 茯苓叹了口气:“我觉得她能。” 连翘咬着唇,怎么可能。 “……圣人及皇后行大礼,非庙堂屈膝作请……宗族皆施平礼……”顾瑜一板一眼地背完,然后看向连翘和茯苓,“典仪,我背得可对?” 连翘和茯苓久久才从嘴里憋出一句:“甚好。” 顾瑜开心地笑了。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天真可爱”的样子,连翘话都不想说了,果断要回宫里复命,茯苓拦不自住她,只得跟上。 甘娘子也终于了解到原来前几日连翘和茯苓并不是因为顾瑜学的慢而面色异常,而是因为她学得快而受打击了。 原本学一两个月还只能学会皮毛的东西,居然学了五日就会了,而且还“过耳不忘”,顾瑜的聪慧惊呆了顾宅的所有人。 “娘子好厉害!”四语手拍得如同蝴蝶飞舞。 顾瑜得意地笑笑:“是呀,我很厉害的。” 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毕竟这里可是装了台‘超级计算机’哦!” 什么鸡?四语睁大眼睛看着顾瑜。虽然不理解顾瑜说的是什么,但四语还是由衷地夸赞道:“娘子最厉害!娘子的鸡也厉害!” 顾瑜哈哈大笑着摸了摸四语的头。 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传到京城的民众耳朵里呢?顾瑜很是期待。 “四语,给我准备纸笔,我要告诉十四叔这个好消息。” 2 不论是警告还是提醒,顾瑜都已经打算这几日就离开京城。 当然,她还不能一言不发地离开,离开的时候还要说因为梦到顾淮让她去禹州祖宅看一看,所以满心忐忑。 虽然这理由荒唐,但是皇帝是受梦魇困扰的人,切身体会过便觉得顾瑜的理由很是合理,加上顾瑜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威胁,皇帝便大手一挥应允了,甚至让人关切地表示可以派两个禁军护送。 当然这也只是客气一下,目的只是为了显示陛下对这个已经失去热度的郡主依然关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假装仁慈一辈子,那就不算假装了。 顾瑜对皇帝的关爱也表达了感激,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四语和张全他们走了。 上马车之前顾瑜看了一眼甘娘子和留在京城的田中和刘朝。 甘娘子没有疑问,只是笑吟吟地说道:“那我就在家里等娘子回来。” 顾瑜觉得有些怪异,但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马车从修义坊出去,速度不急不慢,马车外张裕张全熟练地驾车,马车里四语在教铃兰玩鲁班锁。 3 边马营地外二里的尸坑边,灰蒙蒙的天还没亮,就有戴着白布遮住口鼻的两个兵丁抬着一具红色尸体,仔细一看竟是缠了一身的绷带,被血水染得暗红,一路上血水滴滴答答个不停,周围腥臭扑面。 “不行了我要吐了就扔这里吧!”其中一个说道,两手顺势一扔,担架上的尸体被混到尸群。 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扔死人,他们可是要去前线建功立业的! 不过再倒霉也倒霉不过这个尸体,老阎手下还能出死人也是奇了怪了。 虽然骂娘的话憋了一肚子但是鉴于这里的腥臭两人都不想开口。 “烧了吧。”一个掩着口鼻小声说道。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觉得尸臭味灌满了鼻腔。 两人打开随身的油壶在尸体堆一浇,将火捻子投上,火捻子似乎要灭,但是不多时就“呼”地一下烧了起来。 “快走!”两人说着拔腿就跑。 整个尸坑火光冲天。 火舌冲冲,腥香翻涌,火种向四周蔓延,也蔓延到了暗红的尸体边上,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 锦被下女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揉了揉眼睛,确认了自己正睡在肃州城的客栈里,而不是冰冷的实验室的床上,她呼了口气,放心地坐了起来。 梦到了什么女童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打扮怪异,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而她在一具带着滑轮的床上,无法动弹。 而现在……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转了转手腕,她在大周,她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左边被窝里,刚睡醒的另一个女童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伸了个懒腰,看到了醒来的她。 “娘子,你醒这么早呀!” 顾瑜摸了摸她的头,发丝触感柔软。 “我也是刚醒。” “那再睡一会儿?” “那可不行。” 顾瑜抿嘴笑:“起来吧!” 说着利落地起床穿衣。 四语嘟着嘴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穿衣服起床。不多时两人就梳洗完了。 “古伯。”女童轻声喊道。 门便开了,不知道何时就候在门外的管家走进来,身后跟着端着早饭的客栈杂役。 杂役对于这三人很是好奇。一个老头儿两个女童,怎么看也是人贩子。但老头儿又时刻恭敬拘礼,难道是幼主弱仆? 见杂役还没有眼色地杵在那儿,“老头儿”目光不悦,生冷地咳嗽了一声,杂役一惊不敢再胡思乱想,赶忙放下盘子退出去了。 杂役退下,管家便准备开口说事,顾瑜则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管家没有推辞,坐下说道:“张全他们已经遣去并州了,我们一个月就能到京城。若是骑马则快七八日。” 顾瑜摇摇头:“不去京城啊。” 一旁的四语跪坐在矮桌前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对话,也不出声,也不乱动。 之前是说的去京城呢......管家思忖片刻:“那就沿着陇右道随便走?” 女童点点头:“而且要往回走。” 管家一愣,笑着答声“是”。 三人不再说话开始吃饭。 “换一辆马车。”临行前顾瑜突然要求道。 “那会耽搁一会儿。”虽然出行带的东西不多,但将军府这样舒适的马车不好找。 “普通的马车就行,结实一点的。”顾瑜补充道。 管家应声是退下照办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人间岁月如流水。 “万胜!万胜!”西凉王城里响起欢呼。仔细一看居然有些眼熟——这些人都是周军。 章辽从军伍中走出来,看着不远处洋洋得意的陇右军,听着磅礴的胜利军鼓声,恨得牙根都痒痒!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先捉住西凉王!偏偏就这一个犹豫,最大的军功就被陇右军抢了! “其实前边把西凉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也是陇右军......”不怕死的谋士开口提醒道。 “怎么是陇右军?我们没在侧面伏击吗?我们没去烧西凉的粮草吗!” “这些贼厮居然雨夜突袭……” “不冒险怎么能出奇制胜呢......” “闭嘴!”章辽暴怒,此时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这该死的西凉王!该死的陇右军! 居然投降了...... 西凉王城在顾淮死之前就被围困了,那时都没有投降!就差最后这一口气!西凉居然投降了!都以为顾淮死了都想抢攻破王城的机会,为此将领们虽然没有打招呼但都默契地把顾淮的死讯瞒了下来以免军心大乱——毕竟就连他们自己的兵对顾淮也很是敬仰。 谁曾想没了顾屠户,来了孙匹夫!这个该死的孙长青!看着忠厚居然敢跟他抢功劳! 章辽磨牙。 可惜心中把孙长青十八辈祖宗都骂一遍也于事无补了。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高声唱和:“西凉王降了!西凉降于孙都尉!”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的将官们不客气地占据了王庭。 西凉的皇子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殁了,如今堂下只有西凉王和王后两人瑟瑟发抖。 打到王城才投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没骨气还是该说他投降得太晚。 卫兵接过投降书,将领们拿给孙长青。毕竟这次夜行攻城是孙都尉的主意,兵行险招,但幸好他们运气比较好,还没怎么打西凉就投降了。 所以孙长青当之无愧被推举到最中间。 孙长青看了眼降书就交给了身边的将领,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动很欣喜,但他没有。 “杀了吧。”孙长青面色冷冷,一向忠厚的脸上居然带着几分狠厉。 他声音不大,但是殿堂里的人都听得耳中震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而孙长青也不等兵将反应,大步流星走到西凉王身边,抽出一旁的兵丁的长刀,砍在西凉王身上。 “孙都尉不可!”四周的将领惊呼,作势要拦,但此时无人敢拦,孙长青面色阴沉一刀砍上又补上三四刀,惨叫掺杂着听不懂的叫骂声以及众人的尖叫充斥着整个大殿。 “孙都尉疯了快夺刀!快!” “啊呀!小心!” “……” 观风殿阁楼上,皇帝正在慢条斯理地饮茶,耳边是太监悉悉索索的汇报声。 “......所以孙都尉就怀疑有内应,派人严审了彭绍,彭绍身负重伤刚被救醒受不住严刑拷打追随顾将军去了......” “孙......”皇帝的表情似是疑惑。 “是顾淮的结义兄弟,排行十四,名叫孙长青,如今是陇右道监军......” “孙长青......”皇帝沉吟了片刻,“可能做第二个顾淮?” 殿内凝滞一刻……其实顾将军死后陛下也很忧心西北无人吧,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想,但好奇却不能乱动,只好低着头用余光看向皇帝面前答话的太监。 “此人太过耿直,不擅用计,恐怕做不到顾将军那样运筹帷幄。”太监答道,一脸可惜。 “顾淮这样的本就少见。”皇帝叹了口气放下杯盏。“上朝吧……” 太监答声喏,拱着手弯着腰倒行退下,龙椅右侧的大太监这才上前伺候皇帝去前殿上朝。 崇文十四年秋,陇右军攻破西凉王城,西凉不复存在。 西凉投降了,西凉王死了。 对大周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周围列国弱小,只有西凉曾势均力敌,面对以前的西凉的虎视眈眈,朝堂百姓都很是不安。这种不安持续了数百年,然后在顾淮出现后越来越小。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如有天助,与西凉打了十几年,直到打得西凉人闻风丧胆,甚至打到亡了国。 “不是普通的小子呢!那可是顾将军!武曲星下凡的化身……” “是呢是呢,要不然怎么生下来就会打仗……” 一时之间消息从边关传到关内传到京城,驿使跑死了五匹马,只为露布飞捷。 民众还沉浸在战胜西凉和天朝大国的喜悦中,然后就听到了顾淮死了的消息。 谁?顾将军死了? 顾将军怎么会死? 顾将军不是神仙吗? 是战胜西凉后死的吗? 不是啊?西凉战败之前就死了! 那……那是谁打败的西凉啊? 孙都尉?那是谁? 哦!是顾将军的人!那岂不还是顾将军? 既然是顾将军的人那一定也很厉害咯? 那当然了,是顾将军的人呢! 这样看来就算顾将军死了也没什么,还有顾将军的人在,而且也很厉害…… 庙堂上的人并不在乎顾淮的死活,尤其是已经战胜了的情况下——实际上顾淮之死这些大人物早就知道了。死了又如何?一个朝中没有根基的武将,死了让人顶上便是,领兵打仗而已,谁不行呢?民众可能因为愚昧觉得顾淮了不起,他们这些圣人子弟可不会。 不过…… “这孙长青居然暴起砍人,且是已降之人......”一位头戴笼冠身穿阔袖红袍腰戴金玉绶带的官员手持笏板从百官之中走出,面色愤愤。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 但前几日皇帝心情可不太好,尤其是得知顾将军死后,他的遗孤竟然也被西凉奸细刺杀,且被逼得离开了将军府,下落不明。 百姓都是皇帝的子女,更何况是功臣的遗孤?仁厚的皇帝很不愿见到这种事。朝官们心想。 但是那时候皇帝没有任何作为,毕竟顾淮死了的事不易宣扬,彼时的当务之急是西北战事。 如今,西北战事也定了,大臣们本以为皇帝会追究刺杀一事,没想到更令人惊骇的消息也传来了——西凉投降了,但是西凉交了降书后,孙长青竟然当众暴起砍死了西凉王。 孙长青?这个名字对于京官来说有些陌生……那是谁啊? “崔侍郎此言差矣。”朝堂上有另一位红袍官员走出,此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声音也低沉温和。 陆逊!崔元心里冷哼一声。 “孙长青与顾淮可是结义兄弟,两人都是孤儿,长兄如父,杀父之仇自然是不共戴天了。”这人看着样貌堂堂竟然张口就是胡话。 朝堂上的众人有些愕然,但也有面如土石不为所动的。他们身穿紫袍,站在百官最前边,一左一右。 大殿上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崔元面红耳赤,正想呵斥,定睛一看笑的人竟然是皇帝。 而这一笑也让陆逊更有底气,他更进一步说道:“孙长青此举有大义,且西凉王城最后也是孙长青攻克下的,臣以为应当奖赏。” “臣以为不然。”崔元回神,虽然皇帝方才笑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杀了敌将不为怪,但杀一个投降的人,这是残暴,这是失了规矩! “孙长青此举会让邻国如何看我大周?会让天下如何看我大周?我大周泱泱大国,对于束手投降之人居然残杀,何为大国之风范?” 崔元身体笔直,言语如刀:“臣认为孙长青此举陷君不义,是为不忠;行为残暴,是为不仁;赶尽杀绝,是为不义。臣请治孙长青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嗬……这可真是来势汹汹啊。 不过一旁的陆逊可没觉得来势汹汹,他笑道:“崔侍郎就不要先扣帽子了。要说不仁不义也是西凉在先。别忘了羲和公主是怎么死的。” 崇文二年周灭后梁,同时收复鄯州,西凉交和书,请求大周派公主和亲。先皇的七女儿羲和公主奉旨前往西凉,谁料两年后报亡。这也是大周频频攻打西凉的原因。 “顾淮征战二十多年平了后梁又平了西凉,几个结义兄弟死得只剩下他和孙长青。如今顾淮也死了,你还要请治孙长青的死罪,顾将军尸骨未寒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好你个陆逊!这话一出,朝堂百官心中就叹了一声:这几句话本来是没有什么力量,但是谁不知道皇帝倚重顾淮?顾淮本就没有家底,结义兄弟都死得干干净净,再问罪孙长青岂不是让人觉得皇帝无情? 皇帝可是最仁厚的。 好你个陆逊! “好你个陆逊!”有人咬牙切齿低声吼道。此时已经下了朝堂,他和几位要员正在沈相公【注1】的书房议事。 “相爷,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在朝堂上进言的崔元忍不住问道。 “因为顾淮死了。” 因为顾淮死了?这话回的让堂内诸人怔怔。 沈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色继续道:“顾淮死了,陛下伤心,不愿意再责罚了。” 但问罪孙长青的事不是上朝前就议定好了的吗?顾淮死了,他在朝中无根基,扳倒一个小小的都尉,推举章辽上位,简直是一气呵成的事。 “要怪只能怪王充。”有人不甘道。 “对,陆逊是王充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勾结了孙......孙长青!” “不要说胡话。”沈渊摇摇头,“王相公怎么会勾结孙长青,他是为了我。” 为了均衡我的势力。 为了不让我一支独大。 为了让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 众人也想明白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渊补了一句话,他们便收声了。 “这也是皇帝的意愿。” 均衡朝堂的势力,是皇帝愿意看到的。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他们都是棋子,执棋人的意愿永远大过他们的。 “这事,要不要给宿州那位说一下?”有人不甘心地问,“联合起来说不定另有转机?” 沈渊依旧摇摇头:“张衡虽然不上朝,手下的谏议大夫们又没有休息,不用多此一举。” 他那么能掐会算连朝都懒得上,显然是知道会有今日的结果。 “那章辽的事......”毕竟章辽也算他们的人,当初可是说好的极力推举他。 “他自己生不逢时,怨不得旁人。”沈渊不以为意,“他要是因为这事闹,就寻个由头革了他的官职让别人来。” 这话一出,众人便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到底是便宜了孙长青......” 是啊。 他们这些日的谋划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占了便宜的孙长青接过天子使者的圣旨,脸上并没有多开心。 “孙都尉……不,定远将军,这可是大喜事啊!”宣旨的使者示意他笑一笑。虽然只是个正五品上的职位,但是周朝重文抑武,顾淮也不过是正四品下的官身。【注1】 孙长青牵强地笑了笑,接过圣旨站起来,忠厚老实如他也知道规矩,偷偷塞了一张飞钱。 “请使者吃茶。” 使者笑得更真诚了。都说孙长青是个莽夫只会领兵打仗,如今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那孙将军收拾一下,即刻就上路吧!” 皇帝有旨晋都尉孙长青为定远将军,带西凉王的人头进京领赏。 天子之令不能违抗,也不能多做休息。孙长青答了声“是”,使者欢欢喜喜地走了。当然,不是先行一步进京,而是先下去等孙长青收拾一下行装,这个时间还是要给人留的。 孙长青目送使者退下,然后对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招了招手:“阿瑜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护卫摇头。 孙长青面色凝重,接着问道:“那个信使,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护卫依然摇摇头:“他日常都是各地奔走,军中认得他的人有,但是并不多,且不熟,他的身份文书也是正常的。” 敌人如此缜密......敌人当然缜密,不然也不会终于刺杀了顾三哥。 孙长青抱着矮桌上的土褐色的陶罐,里边是顾淮的骨灰,看着是一国的大将军,烧完只有这小小一罐。 “先进京。”孙长青抱起罐子,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华裳珠宝钱财都乃身外之物。 护卫跟上。 “阿肆,你留下,继续打探阿瑜的消息,这丫头机灵,不会出事。”话语中很是笃定。 “那将军此去要小心。”阿肆只是这样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他当然会小心,六个兄弟现在死得只剩他了,他要看着顾瑜长大,这条命绝对不会交给别人。 …… 被人惦念的顾瑜此时正因赶路而饥肠辘辘。尽管危机四伏前路渺茫,但是顾瑜觉得既然她还活着就得好好得活。 小姑娘,就是要开开心心的。 当然如果有仇还是要论仇的。 暂时找不到仇人,顾瑜三人又回到了鄯州城里,这里很热闹,众人很欢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不用探听,三人找了一个脚店坐下,吃了顿饭,想探听的事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西北胜了。顾瑜想。 原来将军死了。四语想。 原来孙长青成大将军了。管家想。 三人一个怅然一个难过一个愤愤,直到杂役来不悦地问:“客官,吃完了吗?该结账了吧?” 原来是见三人久久呆坐以为三人是没钱结帐在发愁。 管家掏出钱袋会钞,杂役便换了脸色,喜笑颜开起来。 这人可不太会做生意啊...... 结了帐就不好意思坐着了,但是顾瑜也没有让回将军府。 战事落定了,刺杀的事还没有落定,且刺杀的事甚至没有公之于众,大家知道的也只是顾将军战死西北。 顾瑜让管家带着四语先找个客栈住下,自己则背着个草签子插着一堆糖葫芦出去了。管家当然是不愿意想要同去,但是想到自家小主子比一般大人都矫捷的身手,放弃了同去的想法。 顾瑜穿着普通农户常穿的灰青麻布衣衫,梳了一个抓髻,趿拉着鞋在街上乱转。 顾将军以前经常在城里出现,顾娘子可是足不出户的,所以不必担心有人认出她来,除了顾家的下人和那个信使,认得她的只有孙长青和彭绍。 串了两条街,卖出去四五个糖葫芦,顾瑜这才“不经意间”走到了将军府门前。 那日走后府里的下人她让季李都遣散了,敌人肯定知道她已经有所察觉,就是不知道敌人打算收手还是继续出击。 她看了看将军府的门楣。匾额依然高高挂着,但是门内门外都是兵丁把守。 应该是十四叔的人。她想。如果是别人十四叔肯定早闹起来了。 不过,也说不好。 她这个十四叔看上去忠厚,实际上也是个七窍玲珑心。 她随便看了看,并没有久留。就像一个真的只是提篮叫卖的小姑娘一样,一手把草签子扛在肩上,一手甩着衣袖离开了。 顾瑜在客栈住了三天,相安无事。 “有两队人马跟着张裕他们,他们三人就分散开了,还在跟。”管家说道。 四语正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小孩子贪睡是难免的。另一个小孩子顾瑜也在打着哈欠听管家汇报。 “多少人?”虽然睡眼惺忪但并不影响她做事情。 “信上说每队人马十二三个。” “这样啊,那他们是有些危险了。”顾瑜说道,“不过无妨,你今日去驿馆拿了信,他们会知道的。”前一个他们和后一个他们明显指的不是同一批人。 管家应声是,但眉头紧锁:“只是这样娘子就又危险了。” 顾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危险了。” 又要逃到哪里呢?管家忧心忡忡。 “古伯,给我拿纸笔来。” “娘子想好对策了?”管家愁眉略展。 “是呀。”顾瑜狡黠一笑。 管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 他看着信纸上长青叔亲启五个字,是给孙长青写的信。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信的内容...... “......去章都尉家借住,十四叔回来了接我即可......”管家一边看一边喃喃念道。 “怎么样,这样十四叔就知道我的下落了。”顾瑜得意道,觉得这个办法甚好。 “章辽那边可不是自己人啊!”管家急忙拦道。 “古伯,你真是想多了。”顾瑜将信纸折起来放入信封封上火漆,“章都尉也是大周的将领,收容我这个遭刺杀的将军遗孤对他来说义不容辞呢!” 哪来的义不容辞,管家无言以对。 于是第二天下午,当在寿城章府门前的管家带着两个女童叫门时,管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收到门房禀告的章辽也觉得有些玄幻。 “谁?顾淮遗孤?”章辽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的事气糊涂了才会听到这句话。 “顾淮的遗孤不去找孙长青来找我干嘛?”章辽似笑非笑,沈渊的话他自然是收到了。 生不逢时时运不济......章辽心中恨恨:他孙长青时运就很济了?顾淮就时运很济了?都把自己济死了,可真是好时运!不就是银子给少了不愿意推举他了吗?怨时运?论起来他章辽才是“自己人”! 章辽口中骂骂:“让她滚去找孙长青!找我作甚!” 一旁的副将倒是另有所思:“且慢。” “慢什么慢!我可不帮死人带孩子!”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都尉,我觉得此事可以一用。”副将耐心劝说道:“顾淮之死是有人刺杀......” “废话!谁不知道!”他顾淮把整个西北的声望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恨他的人多了去了。 副将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顾淮死后,孙长青秘密审讯了顾淮身边的贴身护卫,叫彭什么的......” 还没说完话又被章辽截断:“说重点!” 马上就要到了嘛......是你一直在截话茬啊...... 不过副将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道:“这个彭什么是被刑讯死得的,他死之前说过一句话,说孙长青贼喊捉贼。” 哦?有意思。章辽起了精神。贼喊捉贼?那岂不是说是孙长青杀的顾淮了? “而且这个彭还说了一句话,孙长青听完勃然大怒才弄死他的。” “不要卖关子了。”章辽说道,但是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听进去了。副将想着,然后继续:“彭小将说:顾淮不死,孙长青的功劳永远要算到顾淮头上,他永无出头之日。” 说的是实话啊?章辽不解。顾淮这一死孙长青不就封了将军了吗? 副官意味不明地笑。 章辽这才反应了过来,大惊:“你......你的意思是......顾淮是孙长青害死的?” 天呐!他们不是亲兄弟吗?章辽捂住胸口。我的个乖乖,这孙长青下手挺狠啊......整日三哥长三哥短的,背地里居然把三哥偷偷杀了...... “那......那快告诉陛下!砍了他!”章辽由惊转笑:“我的时运果然是好的!砍了他,将军之位就是我的了!” 他一边笑一边坐直了身子准备给京城写信。 “都尉,这可不行。”副将又拦。 章辽不悦:“为什么不行?他弑兄还能当将军,我清清白白的凭什么不行?” “我们没有证据啊......”副将有些无语。他家都尉勇猛是挺勇猛的,但是这莽汉的脾气可真是遭不住。 “那白开心了!”章辽垂头丧气地瘫了回去。 “不白开心。如今顾淮的遗孤不是在门外吗?”副将扯回正题,“孙长青还在,她却不找孙长青,显然是疑心孙长青了。只要我们把她接过来,合手抓住孙长青谋害顾淮的证据,将军之位还是您的呀!” 原来如此! 章辽急忙起身:“快!快去迎接将军遗孤!” ...... 这事行不行啊?管家站在门外,雨后的寿城有些凉,他有些冷了,不过两个女童穿得倒是很厚实。 “放心吧古伯。”顾瑜说道,“章辽府里没有几个机灵的谋士,他也当不上都尉。” 她一个小孩子都能算计的明白,那些大人如何想不明白? 果然府里就有喧闹声越来越近,一个身材魁梧络腮胡子的将官着急忙慌地走上前,一边走还一边念叨:“快快迎接顾将军遗孤进府!” 成了!顾瑜微笑着看了一眼管家,而管家也正吃惊地看着顾瑜。 章辽府里的谋士再机灵,也没有你机灵啊…… 【注1:背景借照唐朝的官员制度。唐朝的宰相也不过是正三品,我所查的资料武官可以做到四品上的基本都是开国元勋。】 “大侄女啊!你受苦了!”章辽说着走上前,忽然顿住。 门前站着三个人,因为知道是顾淮的遗孤,门房没敢让进门休息。此时三个人都在门外站着,一个老的管家,两个八九岁的女童,衣着配饰都是普通人家的打扮。哪个是他侄女啊? 章辽疑惑地挠挠头。 顾瑜没有太让这位都尉难堪,主动走上前:“章世伯,阿耶生前说您是与他不相伯仲的将领,只是生不逢时。今日一见章世伯果然英武不凡。” 小小的女童声音清脆样貌也可爱,说出的话就更好听了。章辽自动忽略掉了顾瑜话中的“生不逢时”,因为“不相伯仲”和“英武不凡”喜笑颜开。 见章辽脸上挤出来的笑变成真诚的笑,顾瑜也是一笑。 章辽的副将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原本他以为顾瑜来投靠是背后有人指点,结果一打照面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是善茬。哪家孩子八九岁的时候扯谎张口就来啊!听听这话,他都替张都尉脸红! 章辽不觉得脸红。童言无忌,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他开心地亲自带顾瑜选了院子住下,并信誓旦旦如果有人怠慢她就告诉他,他定然不给那人好果子吃。 顾瑜也开心地谢过章都尉,道了声这几天颠沛流离被追杀都不敢好好休息。 章辽急忙道在章府定然不会有人刺杀,还吩咐自己的亲兵好好把守,更是准备下令整个寿城都戒严。 副将欲言又止,顾瑜已经谢过了。 一旁的小兵忍不住凑近问:“蒋副将,怎么了?” 副将喃喃自语:“我可能中计了……” 中计?小兵很是不解。但是都尉已经满脸笑意地从给顾瑜的住处退出来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相伯仲,嘿嘿……英武不凡,嘿嘿……” 小兵不知道这几句夸奖有什么不同,以往也有下属这么说过都尉,但是都被都尉骂回去了,说他们阿谀奉承。他还以为阿谀奉承不管用呢…… 他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女童,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漂亮,然后转头跟上了章辽的步伐。 ...... 竟然住进章府了。 管家看了看周围林立的护卫,这些护卫将军府也有,而且相对可靠。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在将军府不行,要来章辽的府里,而且章辽还接招了。 这些东西四语不会想,她还是个孩子。她在屋子里逛了逛,惊喜地发现屋子里有棋盘,于是招呼顾瑜下棋玩。 “古伯在家主事这么多年,这点事也想不通吗?”顾瑜一边执黑子落下,一边说道。 管家苦笑:“我可能是老糊涂了。” “你是想的不够多。”顾瑜说道,又落下一子。 四语盯着棋盘专心应对,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阿耶在西北十几年打得西凉人家破人亡,有人刺杀很正常。但是有身份齐全的信使来杀我,这可不常见。” 棋盘上四语落下一子,顾瑜紧随其后。 “杀父亲,可以是西凉人。杀我,是谁呢?”顾瑜说着,皱着眉头两手托腮。不知是因为四语方才那一子落得妙一时难以应对,还是因为苦恼是何人要来追杀自己。 管家亦是在思索。西凉人想要将军的命,整个西北都知道。但是杀顾瑜,为什么呢?如果是要引起混乱,西凉人已经杀了顾将军,将消息散播出去不是更好吗? 顾瑜盯着棋盘,眉头舒展开,落下一子。然后接着说道:“其实你也知道因为什么。” “但是你不敢说,也不敢相信。就像十四叔一样,只敢告诉我战死,不敢告诉我是被刺杀死的。” 棋盘上,黑子破开白子,势如破竹。 “因为这可能牵扯到大人物们的博弈,大人物们的利益。”顾瑜说着,手上没有停下,“你们不想让我背负仇恨。但是我又不是傻子,大人物们做得太周密了,这周密本身也是一种暴露。” 棋盘上两个小手你来我往落子频频,棋盘旁交手而立的管家讷讷无言。 “兵权在握,声望滔天,是把双刃剑。”顾瑜说着,落下一子堵住白棋的去路。 “父亲不属于任何一党,只属于陛下。任何一党想要西北这块蛋糕,都要斩断这头拦路虎。而且要在稳住西北的前提下。” 管家听得呆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蛋糕是何物? “我们在西北没有头绪,沈相在京城可不会没有头绪。”她忽而话锋一转,“无论是谁在博弈,是沈党,王党,抑或是张党,更或是......” 她突然顿了顿,“他们至少比我们清楚下手的人是谁。” “如今我在沈相公的人这里住,沈相公为了保住这场博弈不输,定然会好好保护我。” 她一笑,落子:“我赢了。” 棋盘上黑子五子连珠。四语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盯着棋盘思考方才哪一步落错了。没一会儿,就又兴致冲冲:“再来!再来!” 管家在一旁候着,心里五味杂陈。多么机敏的孩子啊!如果将军不死该是多么欣慰。她不仅敢想,而且能想到。比起他们,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显然更知道个中缘由。 无论是谁想动手,他们如今在沈相的人家里住着,如果出了事,沈相不会背这个黑锅。 更何况大周的陛下可是最仁厚的。顾淮死了,遗孤还被追杀,先前陛下可能顾及军心不发作,尘埃落定的时候必然要严查。 既然严查,那么他们就暂时安全了。 ...... 房间里的对话被人一字不漏地报给了章辽。 “太奸诈了!太奸诈了!”章辽听完忍不住捂着胸口低呼,“我的个乖乖!怪不得顾淮在西北打了十几年仗没输过,合着女儿就这么会算计,当爹的脑子里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呢!”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顾瑜还在他家,连忙起身摆手:“快赶走!快赶走!” 副将伸手拦住:“都尉万万不可!” 章辽斜眼看他:“什么不可!什么不可!蒋副将她还那么小就一肚子计谋了,你算不过她的,让她走!让她走!” 副将扶额,劝说道:“她若是被赶走,必然记恨都尉。她又是功臣之后,传出去有碍都尉声名。” 章辽想了想,愁眉苦脸:“那怎么办?我们斗不过她啊!” “我们不必和她斗啊。”副将劝慰道,“她既然小小年纪就这么能谋划,我们就和她合作,就像开始想的一样。” “利用她吗?肯定会被她看穿的!”章辽忧心忡忡。 你一个领军之将这么怕一个孩子是不是不太好? 副将又想扶额了。 “所以我们要以诚相待。”副将耐下心谆谆善诱:“顾娘子如此聪明,如果成为敌人必然成为大敌……” 是啊是啊!章都尉点头。 “所以我们要和她成为同一阵营。” 同一阵营?陇右军能收编到右安军来?章辽眼前一亮。 “那怎么做?”章辽眼神亮亮。 “让麟哥儿和她议亲。”副将眼神亮亮。 书房里传来砚台掷地的声音,门口的兵丁对望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向内看去——发生了什么? “了不得了!蒋副将你失心疯了!”章辽抬手就打。 “都尉饶命!都尉饶命!”副将一边避开一边求饶。 “饶命?你还敢算计我儿!”章辽脸色通红,“你可真敢啊!麟哥儿才六岁呢!我四十年来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还给送给顾淮的女儿了?你可真敢啊!” “都尉!都尉!咱家的是儿子呢!”副将提醒道,“要说议亲也是顾家的女儿进咱们家。” 顾家的女儿进章家?章辽想象了一下画面,“那也不成!顾淮已经死了,娶他女儿有什么用!” 章辽越想越生气:“蒋副将,我章辽是粗人一个,但我也不傻啊,那小儿有什么?” “有陇右军,有孙长青的把柄。”副将说道。 章辽仔细一品:“陇右军就算了,又不是顾家的私兵。孙长青的把柄……” 孙长青的把柄确实很诱人啊。能查到孙长青害顾淮的证据,他章辽就可以做西北的大将军了。 不对,章辽反应了过来:“她那么奸诈,怎么可能为我们所用?” “她算计我们,是因为她是顾家的人,我们是章家的人。为自己谋算天经地义。”副将谆谆善诱,“如果和章家结了亲,那她就是章家的人!” 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儿吧? “那......那可以安排别人啊,四房的宸哥儿今年可十三了。”他的麟哥儿才六岁呢! “四房如今门庭太小,就算是将军遗孤他们也够不着。”副将说道,“何况他们和老太爷远在京城,远亲不如近邻。” 这算哪门子的远亲不如近邻!章辽气笑了。不过说的也是,他常年在西北,不如四房的和老太爷亲近,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吧? “她如今无亲无族没有依靠,和我们也陌生,那我们就要给她家宅可依。”副将眼神亮亮,“让麟哥儿和她议亲,让她看到我们的诚意。给她家族可靠,给她后路无忧。” “她既然精于算计,必然会同意,而她的算计也能为我们所用,好过她日后算计我们。” 副将见章辽眼神闪闪,知道事情成了。 果然,章辽下了决定,喃喃自语:“麟儿,为了章家的前途,只能让你舍身饲虎了……” 副将哭笑不得。 翌日顾瑜刚醒,就有人敲了敲门。管家忧心劳累了几天倒头大睡,没有察觉有章家的人到访。 昨日的对话顾瑜并没有避着人,所以章家的人会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知道了又如何?能赶她出去吗?他们敢吗? 但是顾瑜也没想到章家居然动了这个心思。 “议亲?”顾瑜疑惑地看了看章辽又看了看副将。 为了表达诚意章辽亲自来了,但是事情主要还是副将在说。 “娘子,什么是议亲?”四语有些好奇。 “议亲就是......”顾瑜刚准备给四语解释一下。 “咳咳!”副将故意两声咳嗽,打断了顾瑜的话茬。 不回答问题,反而跟一个小丫鬟解释什么是议亲,她是在扯开话题吧? 顾瑜和四语看向他。 “顾娘子以为如何?”副将逼问道,虽然对面的女童身份特殊,但别忘了她到底是在章家。 “我以为?”顾瑜似乎是没听懂,“我以为很好啊。” 果然,这小儿很识时务。 “只是不知你家十三郎君今年多大了?”顾瑜似笑非笑地说道。 “六岁......”章辽喃喃回答,但看见顾瑜的笑瞬间羞恼。 她......她故意的!她本来就知道麟哥儿的年岁!太奸诈了! “顾娘子,虽然十三郎君只有六岁,但他可是章家大房的嫡子。”副将并不在意,他要的是结果,结果没出现之前只要不被顾瑜带偏,他就要问到底。 “和章家议亲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顾娘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 说罢,副将笃定地看着顾瑜。 顾瑜哈哈大笑,“好啊,那我考虑一下。” 这话骗骗章辽还可以,对于早有准备的副将来说并没有被绕进去。说考虑却不说时间,潜台词就是为了拖延。 “那顾娘子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答复?”副将追问道。 “结亲不是结仇,何况不说你们家十三郎君才六岁,我也才九岁,这事我现在可给不了答复。”顾瑜不慌不忙打着机锋,顺便提醒了一下副将来的目的。 “顾娘子,你既然来了章家想必是怀疑你叔叔孙长青害死了你父亲,如果你不和章家联手,凭你自己怎么抓到孙长青的把柄为父报仇呢?”这女童比他想象的还要油滑,但副将有信心可以说服她。 顾瑜佯作慌张地摆摆手:“孙将军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怎么会害家父?” 骗鬼呢!孙长青可靠你会来章家? 副将显然不信。 “我只是相信章都尉这里更安全。”顾瑜面带愁容,“毕竟沈相公也不想功臣遗孤在他的人手下出事吧?” “那……你凭什么来我家借住!”章辽愤愤。 “凭我阿耶曾是整个西北的大将军?”顾瑜笑道,眼底却沉沉。 这可真是个好理由。章辽和副将一时之间想不到话来驳她,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油滑又奸诈的顾娘子气走了章辽和他的副将,等了一早上也没有等到人来赶她出去,于是想好的再应对的话也没有发挥出来。 她不禁心里有些遗憾。 过午的时候还没有人来传饭,院里的婢女也被撤走,只有几个护卫守在外院门口。 管家醒来时已经是未时初了,进门的时候四语正抱着毛笔写字,并不见顾瑜。 “娘子呢?”管家抓着门框惊慌问道。 “去街上玩了。”四语头也没抬答道。 在别人家作客还四处跑是不是不太好?管家皱了皱眉,然后发现院里伺候的婢女都不见了。 “院里的人呢?” 四语抬起头:“他们呀,被章都尉叫走了,给我们甩脸子呢。” “甩脸子?”管家不解。 “是呢。今天他们还来找娘子议亲,娘子拒绝了,他们就把婢女撤走了。”四语撇撇嘴,她年纪小但也知道议亲是怎么回事,她好心打岔将此事翻过那个副将还呵断了她。看,如今撕破脸了吧。 议亲?管家一瞬之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就说到了议亲?章家为什么趁他休息单独找娘子议亲?无事献殷勤必定是别有所图!管家刚放下的心又提吊起来。 管家迈步向院外走:“我去找章都尉,你乖乖在这里。” 四语摇摇头:“院子的侍卫不让我们出去的。我爬不上墙,所以只好在屋子里写字了。” 不让出去?那这是......被监禁起来了? 不过爬墙......娘子以前在将军府也会这样出去玩吗?那时候他没有天天守在顾瑜身边,所以不太清楚。管家走神。 “古伯你要是饿了的话席上有娘子从厨房拿的糕点,你可以吃哦。”四语低下头继续练字。 从厨房“拿”的糕点?管家看了看地上的矮桌,上边放着一个油纸包,里边应该就是四语说的糕点。 连吃食都给停了,看来这一来就与章家交恶了啊...... 管家忧心忡忡,期望顾瑜快点回来。 扛着草签的顾瑜正在走街串巷佯装叫卖。市井之间往往能透出很多消息——当然,只是明面上的消息。真正的隐秘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在街头乱说的。 就好比,顾府的人已经遣散开了,但是离得不远的寿城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就算有官员或者知情的人,也不敢大肆宣扬。生活在边关的百姓深知八卦都是次要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顾瑜上街要听的也不是什么秘辛,她要听的是朝廷愿意摆出来的答案。 此时距西凉王被杀已经又过去了十几日,民众们已经欢喜过了趋于平静,随着天使带来的圣旨,也知道了杀了西凉王的孙长青被封为了定远将军——当然,西凉王投降的事被朝廷掩盖了下去。 于是寿城里的话题便是绕着孙将军展开了。 “是顾将军的结义兄弟,有十四个呢!”有年轻人说道。 “瞎说,明明是六个!”一个吃茶的老者驳道。 “你才瞎说,明明有人称孙将军十四郎君……”年轻人鄙夷地看着老者。 “那是孙家的排行你这个愣头青!”老者不满道。 “孙家?哪个孙家?顾将军的结义兄弟不都是藉藉无名的孤儿吗?”不仅年轻人疑惑,茶馆里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听过来。 “先帝时的蜀州孙家,后来因为吐谷浑战乱被杀害了……” 先帝时大周刚建朝,四方动乱,各地纷争,很多世家子弟都失去了族中的亲人,更倒霉的被灭了族。因此很多世家孤子后来都加入了军营。 “之前和顾将军一起打过后梁的,不过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 “......其实孙将军也很厉害的,只是以前顾将军风头太盛......” “我侄子的姑姑的男人曾经在六安军打仗,六安军你们知道吧,就是孙将军以前统率的。” “听他说当初如果不是顾将军先一步砍了梁王的脑袋顾将军也成不了将军呢......” “……” 民众的爱戴总是如此真诚又虚伪。吹捧一个死人当然不如吹捧一个活人。 顾瑜津津有味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在她梦里的地方似乎有句话叫“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别人总会有别人的角度。 茶楼里人声鼎沸议论不绝,有人却慢慢地走近了她:“小姑娘,你这糖葫芦怎么卖?” 依靠在茶楼柱子上的顾瑜站直了身子:“两个钱一串。” 然后抬头打量了一眼来人。年纪曰十六七,白白净净,样貌端正,体长七尺有余;穿着很是富贵,料子是边关没见过的,上边的绣样也很精巧,不过只是些普通的花,腰间配的珠玉也不合制宜。通派富贵但不是文士,看来是商人。 “你这有几个?我全都要了。”商人张津说道。 嚯…… “很多呢,你吃的完吗?”顾瑜仰头问。 “我家孩子多。”张津一本正经回答道。 顾瑜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张津:“那你很厉害啊!” 厉害? 不待张津疑惑顾瑜为什么说他厉害,顾瑜已经又开口了:“一共十七串,三十四个钱。” 算的这么快啊!张津心中暗念。 方才他只是看一个小姑娘扛着这么多糖葫芦,打扮又贫苦,一时之间起了善念,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略通算数。 “你读过书?”张津不免起了好奇。 “算是吧。”顾瑜将草签侧着拿,准备给他取糖葫芦,还没拿下来又看了看他,建议道:“要不你再加五个钱个钱,这个草签子也给你。” 张津错愕,然后哈哈大笑,果然掏出钱袋数了三十九枚铜钱出来。 “你家里人呢?怎么放你一个孩子在这里谋生?”张津随口问道。 “死了。”顾瑜回答。 果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张津心想。 “小姑娘,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张津一脸真诚。 顾瑜又打量了商人一遍。心道:怪哉,这个人还真是冲她来的? 见顾瑜一脸戒备,张津又开口:“是这样的。我是万盛票号的主事之一,平时需要手下的人记账算账什么的。刚才我看你算东西挺快,如果找人教一下或许可以谋生,可比卖糖葫芦挣钱多了。” 居然是个善人?顾瑜有些诧异。原来这年头还是有好人的。 可惜顾瑜并不是善人眼中穷苦人家的孩子,摇了摇头从张津手中抓过铜板并将糖葫芦签子给了他。 “多谢善人了。”顾瑜想了想还是施礼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津举着签子,心想这个东西还挺重的,这个小姑娘看来力气很大啊。 对于顾瑜的回答张津并不意外,他也只是方才突然心血来潮提出的,小姑娘看上去戒备心很重,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看来好人好事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张津叹了口气。 “三郎君!三郎君!”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门。 张津伸手扶住了他,“你倒是慢点啊,元宝。” 小厮气喘吁吁地站直,看见张津另一只手里的草签:“咦?三郎君你怎么买了这个?” 这次出来陇右道是来查账的,一路上三郎君都没有买东西,今天来茶楼休憩片刻就要启程回海州了,这个时候怎么买了这么多糖葫芦? 张津笑道:“给你吃的。” 小厮撇撇嘴:“我可不吃这个,我都长大了。” 张津笑笑,不再牵扯糖葫芦的话题:“好了,说说陇右的账如何了。” 万盛钱庄陇右的分部没有开在曾被顾淮镇守的鄯州城而是附近的寿城,因为鄯州城实在离前线太近了。 只有一个张家远房分支的主事在这里管账。 陇右的账一直简单明了,和西凉打仗打成这个样子也不能互市;吐谷浑呢,在西凉之前已经被打得抱头鼠窜了,每年还要上贡岁币;至于西方诸国的商人,都要从西凉过,所以也截断了。 不过西凉已经被灭国,想来几年内应该会通商道。张津的思绪越来越远。 “三郎君?三郎君!”小厮摇了摇明显心不在焉的张津,“你有没有听啊?” 张津回过神轻轻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方才走神了,你再说一遍把。” 小厮气呼呼地说道:“张曜说账目已经整理好了,郎君可以去核对了。” 张津把草签子递给小厮抬脚迈步,小厮别扭地接过跟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签子上的糖葫芦。 其实他才十三岁呢,还是可以吃糖葫芦的......吧? 张津被请进万盛钱庄内堂。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查账,只带了一名小厮。 主事张曜也略略打量了一眼来人。 张竹清,张家二房的庶子,在家中行三,小时候资质平平性格又怯懦,本是不够格管事的。但是据说张三郎八岁那年和府里的少爷打闹,失足跌进了湖里,救上来之后性情大变,对经商之道也颇有见解,小小年纪就能给张老太爷出谋划策,因此留在身边。 能得老太爷提点,即使是庶子也没有人再敢小看他。 张曜堆出笑容,请张津上座,然后婢女捧来茶。 “三郎君先吃茶吧,虽然比不得海州,但是西北的茶别有一番滋味。”张曜亲手将茶盏从托盘上拿出奉上。 张津果真端起茶盏,杯子里是黄褐色的茶汤,加了核桃肉和地根。 他抿了一口,称赞道:“茶香很浓烈。” 张曜笑道:“正是呢,此茶‘腑脏墨’,是西北独有的,喝一口余香回味一日呢!” 张津放下茶盏,真诚地叹了一句:“好茶。” 吃过茶走过形式,便要开始查账了,张曜对手下使了个颜色,有账房捧着厚厚的账薄来。 “这是今年的账册,请三郎君查验核对。”张曜恭敬地说道,但是看张津此次并没有带自己的账房,莫不是要亲自核算?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请一并交上来吧。”张津说道。 张曜没有迟疑,吩咐了下去。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不一会儿也取了过来,不仅如此,近十年的账册都被取了过来。 “请三郎君核查。”张曜面上依旧是恭敬地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来查账不仅是他查他们,也是见识一下彼此的手段。有没有本事不是靠听人说,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做事。既然他怀疑,那他就敢明明白白把东西摆出来。 内堂便成为张津的书房,这几日不得有人员走动,张津吃喝在此,有事会吩咐小厮。 “都做周密了吗?”退出来的张曜扯过一个老账房附耳问道。 “主事放心,账目都是再三核查过的。”老账房低声回答,“再说二老爷去年来查账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换了儿子来也是一样。” 那倒是,老子都查不出来的儿子还能查出来吗? ...... 在街上买了些吃食打包回去的顾瑜灵巧地爬上章府后院墙,章家的护卫日常不巡查,偷跑这种事比在将军府简单不少。当然,在将军府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但那样就练不了身手。 好的身手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是日常的“练习”,之前她就会死在刺客的匕首下。 顾瑜为自己偷跑出去找了个充足的借口。 她们被安置的花月院在章府稍微中心一点的位置,顾瑜游刃有余绕过府中护卫的视线,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花月院爬上墙头,然后在章夫人和一众下人面前愣住。 章夫人:“......” 一众下人:“......” 面面相觑片刻,顾瑜镇静自若地跳下了墙头,四语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裹,小声提醒:“是章家的大夫人,来找茬的。” 顾瑜心中有了数,见章夫人要开口,先一步说道:“有什么话屋里说吧,我出去玩了一天有些累了。” 说罢抬脚就往屋子里走去了。 这什么孩子!一打照面就被气到的章夫人攥紧了手中的锦帕。冷哼一声跟着走进屋子。她倒要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小姑娘还能做出什么事! “顾三娘,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们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和麟哥儿议亲的。”章夫人端坐在堂上的位置,面前的几案上是婢女奉上的茶。 章麟是章家族中小辈里第十三个孩子——章辽的弟弟们早就生了儿子,只有章辽,三十四岁才喜得男婴,所以取了个贵重的名字:麟哥儿。 虽然章麟是庶出,但是鉴于章家大房差点断了香火,章麟在章府的待遇堪称章家的小祖宗,府里的姐姐们和父母小娘们都很宠着他。 顾瑜似乎没听懂:“什么?” 这是什么新的套路吗?顾瑜愣愣。 章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冷笑:惯会装傻充愣,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说服老爷收留了她,居然还打起了麟哥儿的主意。老爷这个人就是性子直,容易被骗。不过蒋副将怎么也不拦着...... “你不用装傻,是你和大老爷说要和麟哥儿议亲的吧?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居然图谋我的儿!”章夫人一边说一边愤愤。 消息是她从下人嘴里听到的,麟哥儿议亲可是家里的大事,这种事居然不过她的面!她如今可还是章家的主母呢!当她死了不成! “我不想和你们家十三郎议亲。”顾瑜真诚地说道。 “骗鬼呢!”章夫人不客气地呵断,“你既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顾瑜无语。 “把她们关到柴房里去!” “大夫人且慢。我家娘子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君议亲。”见屋子里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一直候在一旁的管家不得不开口。 大夫人打量了他一眼,满是不屑。此人据说是顾家的管家。顾淮在时他还勉强算个人物,顾淮如今已经死了,那他就连章家的下人都不如。 “顾三娘,素闻你聪慧过人,自是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是不体谅你如今孤寡无依。借住可以,但是你终究不是我章家人,也成为不了我章家人。你要是执意留在府里,就去写了奴契。我念你是顾淮的后人留你在府里做工。只是与麟哥儿议亲之事,想都不要想!”章夫人端着架子说道,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这是羞辱!管家怒目,作势要动手。 顾瑜扬手拦住了他。 “章夫人可以去问章都尉。我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议亲。是你家章都尉想把儿子嫁给我,我已经回绝了。” 章夫人看着面前的女童,她话里的讥讽明明白白,女童不会听不出来,但是女童神情平静真诚,并无半点羞恼...... 难道她说的才是真的? 章夫人想着,身上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又被余氏哄骗了!章夫人夺门而出,跟着的下人面面相觑然后疾步跟上。 这叫什么事!管家看着冲冲而来又匆匆离去的章家人,心里念叨:章家的人这是干什么呢?唱戏呢? 不过既然章夫人不愿意,那这就好办了。三人想到。 原来议亲的事章辽并没有告诉家里吗? 看来章辽是急了。 4 忽略。 刚离开花月院的章夫人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章都尉。鉴于方才在顾瑜那里吃了瘪,章夫人心情不大好,但是忍着没有发作——她今日已经丢过一次人了,不能再在人前闹起来。 于是章辽也放弃了去花月院问话的计划,和章夫人一起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还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主母?”关上门,屋子里只有章辽夫妇,章夫人先发制人劈头怒问,门外守着的护卫佯装没有听到。 大周朝民风开化,女子地位比前朝高很多,更遑论章夫人娘家也是朝中武将。章夫人鲁钝却也纯直,遇事绝不藏着掖着,也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下人们习以为常,章辽也习以为常。 “你又闹什么!”章辽没好气地呵斥,“谁又去你那里嚼舌根了?” 章夫人掩面哭泣:“余氏说顾家那小儿死缠着要嫁给麟哥儿,你同意了。” 余氏是章麟的生母,出身贫寒但是模样娇俏,唯一惹章辽不喜的就是一肚子的算计。但是念在她是章麟生母的情分上,章辽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话如果不是章夫人来说,章辽是不会管的。他这个夫人性子太直了,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就颇有些憨名,但是命好没办法,生在武将之家又是嫡出的大娘子,不用考虑那些弯弯绕绕的。这也是她二十多年来没有生儿子章辽却从没动过休妻的念头的原因。 “是权宜之计,你们女人家不懂的。”章辽不耐烦地解释,“你日常不要跟余氏多交往,你算不过她的。” 章夫人哭声更大:“大郎你这是嫌弃我了?” “我十五岁就嫁过来了啊!” “我为章家出谋划策,替你管家,替你生了三个女儿啊!” “我......我还不如这就死了算了!” 年过三十的章夫人哭闹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章辽充耳不闻习以为常,但是听到最后一句章辽还是伸手拦住了。 “你就不能别闹了!”章辽没好气地说道,“你不用管这家里的弯弯绕绕,安心做你的大夫人就行了。” “我连儿子议亲都不知,算什么大夫人!”章夫人抽抽噎噎:“连麟哥儿议亲的消息,也是从余氏那里听来的。余氏知道我都不知道,大郎你莫非还是嫌弃我没生出儿子?既然如此,我这就搬出去,把家里让给余氏!” 章辽满脸阴沉看着章夫人没有说话。 …… 正在自家小院的章余氏此时正惬意地晒着太阳。 “那蠢货闹起来了吗?”余氏问小跑进门的婢女。 章夫人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是真实的消息,是她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说去的。大郎真是糊涂了,居然想让麟哥儿和一个孤女议亲!日常的疼爱难道是假的吗?这事要是真成了,麟哥儿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闹起来了,如今在和都尉吵呢。”婢女幸灾乐祸道。 余氏满意地点点头。她余五娘年轻貌美又生了儿子,只不过因为出身不好,便只能做一个姨娘。反观大夫人,说是官宦人家出身,也不过是武将之后,没有文采不通情理,连手帕都不会绣,却掌管着整个章家大房。 这样不公平的日子过久了怎么会舒心。 “看来姨娘要心想事成了。”婢女讨好地笑。 心想事成么......余氏也笑,只是略有些遗憾,若是都尉直接把大夫人休了,那才叫心想事成呢...... 只是不太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休。她也只能慢慢让都尉对大夫人生厌,好让自己在章府下人面前地位更高一些。她才二十三,还能熬不过章大夫人吗? “余姨娘!不好了!”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院子。 “不懂规矩!”余氏身边的婢女呵斥道。 “无妨。”余氏大度地摆摆手,“春桃,什么事?” 小丫鬟春桃跪在余氏面前,神情慌张:“都尉说要把姨娘赶出府。” “什么?”余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而几个粗使婆子从院门不请自入。 “大胆!谁让你们进来的!”余氏故作镇定站起身,只是双手紧紧绞着帕子,暴露了慌张的情绪。 仆妇们讥笑:“都尉的命令,余姨娘以后就要住乡下的庄子了,府里容不下您。” 容!不!下! 余氏不敢置信。而几个粗使婆子也没有给余氏反应的功夫,一左一右将余氏架起来,连着余氏身边的婢女也被抓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是大夫人的人!”余氏挣扎起来,但是这几个婆子都是练家子,手上身上都很有力气,养尊处优的余氏挣脱不得,发髻也散乱了。 “麟哥儿呢!叫麟哥儿来!” “都尉呢!叫都尉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唔!唔唔!” “......” 余氏的叫骂被口中的抹布堵住,人也被挟制着带离章府。 途中遇见的仆妇小厮皆充耳不闻,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真可怜。”坐在墙头的顾瑜轻叹。 她面前的护卫抬了抬头,似乎才发现顾瑜,转身弓步架枪。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护卫尖叫。 顾瑜撇撇嘴,都到你头上了还没发现,你这侦察能力还不如将军府办事一年的新人。 不过,这个章辽,还挺有意思的。 顾瑜没有再理护卫,在护卫眼皮子底下几步一跳如同狸猫一样离开了。 护卫惊慌失措地要去向章都尉报告这个消息,但是被门外的护卫拦住了。 “都尉正在见客。”守门的护卫说道。 见客?家里刚出了这种事,见的哪门子的客? 见他疑惑,守门的又补充了一句:“说是海州张家的。” 海州张家啊......那是要涉及银钱了。护卫心想,只好退回。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照理说不应该章辽亲自接见,但是有钱那就另说了。 “是海州张家的,上来先给了一千贯的飞钱。”这般大手笔令门房咋舌,生怕耽误章都尉的生意连忙通报请了进来。 蒋副将也再次站到了章辽身边。毕竟除了家事章辽没有事会瞒着他。 小厮有模有样地施了礼:“我家郎君是海州张家二房的大郎,族中排第三。” 这是报山门。 不过这山门并不响亮,尤其来人只是张家二房的。 但是有钱能鬼推磨,抛的砖就千贯钱,若是有所求又会给多少呢? 章辽与副将同时陷入沉思。 小厮继续说道:“我家郎君此次来寿城是为查账。寿城的钱庄离本家比较远,也容易有误。果然,郎君第一次查便查到了出入。” “但是我家郎君到底是外来人,并无人帮衬。所以以防这边的主事失手伤了我家郎君,郎君便斗胆派小的向都尉借几个人。” 借人?章辽皱眉。 “私自调军是军中大忌,这可是砍头的罪过!”章辽一口回绝。 “并非调军,只是借几个家丁。”小厮恭敬地说道,“都尉家里的都是练家子,也不用打打杀杀,就是保护一下我家郎君。” 如果保护的过程中张三郎被别人打杀,那他们就可以出手了。 借家丁......章辽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心领神会,开口问小厮:“县丞那里去过了吗?” 如果查账乱起来可是县丞做主,做事当然要周密一些。 小厮恭敬答声:“我家郎君说了,张家自己的人若是失了分寸闹过去,劳累了县丞,郎君自然也会给县丞赔罪的。” 章辽没琢磨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蒋副将已经听懂了,贴身附耳:“都尉,这事可以做。” 可以做啊......章辽点点头:“那你家郎君准备给我多少钱?” 小厮汗颜,这也太直白了吧! “郎君说了,总不好白借都尉的人,所以孝敬都尉一万贯茶水费,请都尉怜惜我家郎君文弱,派几个家丁护我家郎君周全。” 一万贯! 章辽“噌”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几案。他在西北十年也不过只攒了五万贯,张家二房的郎君随手就是一万贯!海州张家果然有钱! “好!好!快快!来人带他去挑人!”章辽满口答应。 小厮连忙奉上飞钱道谢。 见小厮退下,章辽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真是怪事。” 蒋副将摇了摇头。 这可不怪。适才这小厮说了,这个张三郎是第一次查账,而且确实查到了出入。这种大家族里,做事并不容易。如果明面指出,定然会闹起来,不强行镇压的话,这边的人势必会在张家人面前诡辩,张三郎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而如果不指出来,张三郎手下的人也会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行事会更为放肆。 能未雨绸缪且舍得花钱,何愁事不成呢? 蒋副将轻笑,这世间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谁能成事端看谁做的准备更充足一些。 “不过,顾家那个遗孤怎么办?”章辽想起了让自己头疼的事。 顾家那个遗孤啊......副将的笑变成了苦笑。 要说怪,那个小娘子才是怪吧。 ...... “顾淮的遗孤怎么样了?”昏暗的屋子里,有温厚的声音响起。 “住进了右安军都尉章辽家。”有人回答道。 屋子里安静片刻。 “那,他们就不好动手了啊。”黑暗里,有人拿起了杯盏,吃了口茶。 屋子里没有人再说话。 等那人吃完茶,才开口继续道:“让他们去杀孙长青吧。” 然后又顿了顿。 “别得手。” 那就是送死了。 有人只答了声:“是。” 没有任何反驳疑问。 日正初,阿肆跳下马,站在了章府门前,清晨的空气有些冷冽,快要入冬了。 有护卫来问话,阿肆规规矩矩交了名帖报了家门。 孙长青!门房拿着名帖的手一抖,孙长青的人怎么会来拜访他家?哦!顾淮的遗孤还在章家住着呢。 门房不敢做主,连忙通报给章辽。 昨晚章辽歇在大夫人处,所以精神有些不好。 “来的正好,让他快把人领走!”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联不联合也顾不上了,家宅安稳才是最紧要的。因为这个顾娘子,章夫人昨晚念叨了他一个晚上,都是议亲的事闹的!这些有心计的人章府是留不得了,以后麟哥儿的媳妇儿也必须找一个单纯些的。 章辽气恼地想。 “人说,不走。”门房怯怯地回道。 不走?这是他家还轮得到他们说不走? “你不会把他们打走啊?”章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是。”门房果然领了命转身就走。 “回来!”章辽喊住门房,又细细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先把人弄进来,然后派人去请蒋副将。” 门房应声退下。 “你以后住章家好了!仗都打完了还一个劲往章家跑!”寿城的居民坊里,蒋夫人不满地站在门前。 蒋副将“嘿嘿”一笑,安抚道:“是有大事呢,回来给你带采蝶轩的珠钗。” “要最新的。”蒋夫人果然变了脸色,抓着蒋副将的袖子倚在他身上。 “好好好!”招架不住的蒋副将连连答应。 传话的小厮看得目瞪口呆。 “傻愣着干什么,快走!”蒋副将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 小厮缩了缩脑袋,连忙跟上。现在的小娘子,都这么奔放了吗...... ...... “你说,你也要住在我家?”章辽不可置信地问。 阿肆点点头。 章辽看向一边的蒋副将。蒋副将也很纳闷。 “将军说了,过些日子他回西北会亲自来接娘子。”阿肆说道。 将军?章辽想了想阿肆口中的将军是谁,然后怒火中烧:好小子,抢了我的将军之位还让我替你看侄女? “不......”话头刚起,蒋副将就重重咳嗽了两声。 干嘛?章辽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附身贴耳说道:“让他留下。” 虽然不解,章辽还是答了声“好”,然后派人领阿肆去花月院。 “副将可有何谋划?”阿肆一走,章辽就急忙问道。 果然,蒋副将说道:“顾三娘不愿意和我们合作扳倒孙长青,如今孙长青风头又正盛,如果赶走他们,孙长青必然着恼,回西北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们算账。不如把他们留下,卖孙长青一个好,我们也好在西北行事。” 章辽细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这样也太憋屈了吧...... …… 阿肆随着章府的下人一路来到了花月院,看到院外守着两个护卫,院里却没有任何伺候的婢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进了大堂发现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在对弈,并不见顾瑜,一路上强装镇定的他终于绷不住了,惊慌问道:“顾娘子呢?!” 对弈的“小”扭过头回答:“娘子出去玩了......咦?阿肆?你怎么来了?” 这么早就出去玩? “去哪里了?”阿肆追问道。 管家想了想:“去街上了吧。” 街上?阿肆愣在原地,和他想的不一样啊。他还以为顾娘子会老老实实在章府吃吃喝喝等十四郎君来呢。 “对了,郎君接到信了吗?”管家似乎才想起来之前顾瑜还给孙长青写过一封信,于是问道。 信?什么信?阿肆有些糊涂了:“信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在鄯州城探听三娘子的消息,我没有与十四郎君一起走。” 管家点点头:“这样啊,无妨,只是告诉郎君娘子如今在章家呢,你既然知道了,郎君自然也能知道。” 阿肆也点点头。 “不过,三娘子出去街上,你们都不管的吗?”阿肆觉得有些胡闹。 “不会出事的。”管家淡然说道。 不会出事吗?不是在将军府还被刺杀过?阿肆有些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寿城里今日同样热闹,不过热闹的话题已经从孙长青换成了万盛钱庄。 “说是钱庄的主事偷税漏税,被海州来的管事绑起来了。”买糖葫芦的大婶随口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问这个干嘛?” “闲来无事听个乐呵嘛!”顾瑜笑笑。 “你?”大婶打量了一番顾瑜,八九岁的年纪,贫苦的打扮:“能听懂吗?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卖几个糖葫芦去。” 顾瑜抿嘴笑没有回话。 大婶讨了个没趣,挑了糖葫芦付了钱便凑热闹去了。 顾瑜也跟着人群前后,听了一耳朵。 “海州张家的管事来了,说张曜做假账呢。” “被绑起来了,送到县衙了。” “活该!偷税漏税有得罚他!” “这些商人怎么这样,这么有钱还少交税银!” “你这话说的,有钱还能嫌钱少不成......” “听说那些有钱的老爷吃顿肉汤都要把汤喝光呢......” “你说那是你吧哈哈哈......” 人群满满地围在万盛钱庄门口。屋里一个俊俏的小郎君正在与县衙的人谈话,这位就是张家派来的那个管事把。 “长得挺好,事办的也很细。”有小厮在人群外悄声对马车里的人说道。 “张曜这次是踢到铁板上了啊。”马车里的富商感叹了一声,“无碍,没了张曜生意照样要做,去,打听打听这个张三郎的喜好,再问问新的主事是谁。” 小厮应声是。 屋子里,张津张三郎和县衙的人过了手续,将正确的账本呈交上去,目送县衙的人离开。一屋子的人噤声而立不敢乱动。 “徐主事。”张津喊道。 “啊......在!在!”徐主事连忙上前。 他是今日才被张津点名的主事,之前只是一个账房,一直以为这辈子当个账房已经可以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万盛钱庄的主事! “日后陇右这边,还要你好好打理了。”张津看着徐主事说道。 徐主事背后冷汗直冒:“属下定不负郎君所托!” 张津没有接话,环视了屋子一圈。 “我不管之前你们怎么运作的,以后徐主事做了这里的管事,再让我查到有问题,两次的账我一并给你们算。” 十七岁的小郎君说出这种话来没什么威慑力,但是想到他这两天的雷利手段,看到屋子里分散的章家的家丁,没有人敢造次。 张津知道敲打起作用了,然后微微一笑:“当然,如果做的好,我会单独分奖赏过来。” 意思是不走公账开小灶了。 这话让众人斗志满满。 “三郎君放心,以前是张曜黑心,我等小人不敢说什么。徐主事来管事后我等必定改过自新!”众人乱哄哄地说道。 张津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忽然飘到了屋外。 “三郎君,怎么了?”徐主事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屋外人群挤搡,有什么特别的吗? 张津摇摇头,又笑了:“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 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有什么好笑的?屋里的人不解,只有张津的小厮大惊失色。 三郎君,不会,又要买糖葫芦了吧…… 救命啊!他再也不想吃糖葫芦了! …… 街上这两日是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了。 顾瑜把空了的糖葫芦签子放在城墙的角落处,转身回了章府。 顾瑜利索地跳下院墙,还未进屋就开口:“奇怪,院门前边的护卫怎么撤了?知道拦不住我消极怠工?” 屋子里管家接过顾瑜手中的包裹,小声提醒:“阿肆来了。” “阿肆?”顾瑜走进屋子,见到屋里站着的人,“你怎么来了?十四叔收到信了?” 阿肆老老实实又重复了一遍。 “是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下探寻娘子的消息。” “我不知道娘子的信郎君收到没有。” “原来是这样。”顾瑜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几案前,四语递过杯温水。 管家也打开包裹,里边包着两个毕罗,一打开香味便散了出来,只是可惜有些凉了。 “饿了吧,快吃呀!”顾瑜说道。 阿肆没有反应过来,四语接道:“中午章都尉就让人送了饭菜来。” “诶?”顾瑜疑惑,“因为阿肆来了?” “是的。”四语说道。 阿肆听了这两句对话也明白了:“怎么,之前章辽并没有给你们吃食吗?” 四语要答声是,被顾瑜拦下了:“人之常情。” 顾瑜也不想将议亲的事再重复一遍,毕竟闹了两次了,章家的人也再没有议亲的意思,再把此事说给别人听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单吃食的事就够阿肆生气的了。 “太过分了!我一定要告诉十三郎君!”阿肆愤愤不平道。 “些许小事。”顾瑜不甚在意。再说就算章辽不给提供吃食,她不是还能自己“拿”吗?不想拿不还能出去买吗?这件事在顾瑜看来根本不必计较。 “阿肆既然你来了,我有话要问你。”顾瑜忽然一脸严肃。 “我阿耶,到底是怎么死的?” 屋内似乎瞬间留冷了下来。 阿肆僵硬地摇了摇头:“十四郎君还没查出来。” 随着天子使者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宣读一遍公文,顾将军的消息一路上传开了,甚至不在路上的地方也传到了。机灵的官员知道圣人此举是为了收买人心,借风使力大肆宣扬;耿直的官员觉得陛下仁善果然一代明君,也大肆宣扬。整个大周都知道了顾将军被追封为平西侯,他的遗孤也被加封为平西郡主,接到京城由圣人抚养。 “圣人果然仁厚!” “死了还能被陛下惦记呢!” “顾将军若在九泉之下得知,定然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朝有此明君何愁不繁盛!” “我都想去当兵挣个功名了!” “......” 街头巷尾传满了这样的话。 “这动静,跟下大诏似的。”有人笑着说。 “慎言!”天子的玩笑可开不得!他的友人善意提醒道。 虽然不是大诏,但大周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了,就连茶馆说书人也不忘添油加醋领着一众百姓高呼陛下圣明。 因此天子使者还未到寿城时,顾瑜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同时,孙长青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寿城。 “果然一来就去见了顾三娘。”蒋副将捋着胡须说道。 “没说拜见我吗?”章辽不可置信。这里是章家!是他家! “哪里顾得上。”蒋副将笑道。 怎么就顾不上了?章辽愤愤。 “阿瑜!”孙长青急步闯进花月院,屋子门口整理地站着七八个人,有婢女上前奉茶。 孙长青没有接过茶水,而是半跪在顾瑜面前,仰头认真地打量她的形容。瘦了,也高了,也愈发有气度了。 顾瑜扶起他:“十四叔。” “哎!”孙长青应声。听她这一声“十四叔”似乎心才放下。 顾瑜又向门外看了看,随行的皆是普通兵丁,没有见到彭绍。 “去屋里说吧。”管家在一旁说道,然后示意所有人退下。 “留下伺候吧。”孙长青却是如此说道,然后先一步走进屋子里。 嗯?顾瑜不由地看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要离去的众人迈开的步子也转向了屋内。 “我收到你的信,想着就快回来了,便没有写回信……”孙长青顿了顿,“谁成想陛下追封了三哥不说,还加封了你,让你进京住。” “我听说了。”顾瑜点点头。 “你父亲虽然被西北奸细害死,但好在陛下仁厚,你不必担心后路无依了。”孙长青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 顾瑜感激地点头:“陛下圣明。” 这两个人的对话......略显有些客气吧?章府的婢女们听得疑惑。 “我回来西北还有要事,三哥死后陇右由我接管了,陛下很是信任我。”孙长青继续毫无表情地说道,“我要先去将军府处理公事。你先住在章都尉家里,等使者来宣旨接你去京城即可。” 顾瑜点点头:“好的。” 怎么还越来越客气了...... 孙长青便准备走,但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晚上要好好盖被子,如今夜里凉了,风很冷。也不要出去玩了,外边不安全。” 顾瑜乖巧地应声是。 这场面章府的婢女们没有见过,虽然疑惑,但想着孙长青到底是她长辈,所以她如今的乖巧也可以理解。 孙长青走后,对话自然又被报到了章辽那里。 “留在章府?”章辽听到婢女的汇报觉得不可思议。人都来了怎么还把孩子丢在章家? “是的。”婢女答道,但想起这二人适才的对话,神色不免有些怪异。 章辽自然注意到了。 “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了吗?”章辽有些紧张。 不该说的?除了看上去客气得有些奇怪之外,倒是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于是婢女摇摇头:“没有。” 章辽放下心来:“看来没有告我的状......” 章辽放心了,但是有人放不了心。 花月院的婢女通风报信的去通风报信了,偷懒的去偷懒了,阿肆也跟着孙长青离开了,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顾瑜三人,。 “娘子,不去问个明白吗?”管家忍不住悄声附耳。 “不能去,十四叔身边不安全。”顾瑜说道。 怎么看出来的?管家纳闷。 四语也紧张得凑近,压低了声音:“那十四郎君会不会出什么事?” 顾瑜沉默着想了想,然后说道:“应该不会。他能安全回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事。” “但是......”管家皱着眉,“我们还是不知道谁害了将军啊?” 顾瑜叹了口气:“既然十四叔不提,可见是他现在不能提。” …… “其实娘子很聪明。”回鄯州城的马车里,阿肆忍不住悄声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我知道,但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孩子,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可那是京城啊……那么多达官显贵,哪一个好惹……阿肆腹诽。 “只要我稳住西北,她自然安全。” 只要他还有让皇帝挟制的筹码。 …… 宣旨的使者已经走了一个月还没到,换成平时,快马加鞭十几天就能从京城走到寿城。 顾瑜没有嫌使者走得太慢,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在屋里做东西。 材料都是章府的人买回来的,自那日孙长青说罢外边不安全之后,顾瑜果然没有再翻墙溜出去。 其实也不用溜出去,溜出去是想从街上打探消息,如今带着消息的人回来了,却不告知消息,可见街上的消息也一定被完善成可以被百姓听到的样子了。 “黑豆,枸杞,何首乌......地黄根......蜂蜜?”管家看着纸包里被拿出来的材料,越发看不懂了,“娘子是要熬煮补汤吗?” 两个小姑娘在细致地分拣东西。 顾瑜摇摇头:“不啊,是给皇后娘娘的谢礼。” 谢礼?受此晋封是该答谢,不过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礼。 “这是还没做好,等东西做好就好了。”顾瑜说道。 “娘子是要做什么?”管家好奇地问。 顾瑜笑了笑,没有停下手上分拣的活:“我想着皇后娘娘千金之尊,珠宝古玩见得数不胜数了。我们呢,也没多少银子,与其倾家荡产买金银器送过去,不如猎奇一些。” “所以我打算制一些染发剂送给皇后娘娘。” 染发剂?那是什么? 顾瑜看出了管家的疑问,回答道:“就是让人白发变黑的东西。” 管家大惊:“那岂不是神药?” 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娘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难道是前几日出门的时候被骗了? “娘子好厉害!”四语一脸崇拜地赞叹道。 “哈哈哈!”顾瑜被四语的反应逗笑,条件反射想摸摸四语的头,但想起手上还有药屑,于是收回了手,解释道:“嗯......不是药,是涂在头发上的,大概可以保持两三个月......白发还会长出来的,到时候再涂一次就好了……” 听上去挺简单又挺麻烦的。不过管家没有再问,老老实实在一旁打下手。 材料很快被分拣完,顾瑜三人把材料摆在院子里晾晒,又让章家送来了醋,将黑豆泡了起来。等晾晒完将材料捣成粉末熬煮即可,接下来就是等了。 章辽对此不感兴趣,没有多问,只吩咐下人们顾瑜要什么只要没问题就买给她,毕竟天子使者快来了,面子功夫要做足。 章夫人很好奇。府里的事她都想负责,但是鉴于上次在花月院闹了笑话,脸皮薄的章夫人这些日都没有打扰顾瑜,就像忘了她一般。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余氏也被赶了出去,麟哥儿又养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又行了。 “据说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能使人白发变黑呢!”前去探听消息的婢女说道。 白发变黑?章夫人当场就有些激动。她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了,虽然没多美貌又生于武将之家,但她也是年轻时也是爱美的。只是岁月不饶人,无数个清晨她梳洗打扮时,看着铜镜里那张日益衰老的面孔,发鬓几根白发尤为刺眼。 只有人老了才会有白发,她老了吗?她还没有生出儿子,就已经老了啊...... 于是当章辽心慌慌地闻讯而来的时候,就看见章夫人和顾瑜一起坐在屋子里,盯着一个小炉子聊天,身边围着一群下人。 居然没有闹起来吗?章辽吓了一跳。 见到章辽来,章夫人也止住方才的话茬,转为向章辽打招呼。 “呀!大郎你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章辽摸不着头脑。 屋里的众人将蒲团绕着小火炉放置跪坐,火炉上是常见的陶瓷罐子,底部被烧得黑红。一个婢女正拿着三指粗的木棍在罐子里搅动,里边不知道放了些什么,随着搅动烘出来的味道有些香腻刺鼻。 “做染发剂呢!”章夫人笑着说道,说罢还扭头问顾瑜:“顾娘子,是染发剂吧?” 顾瑜亦是笑着点点头。 章夫人继续笑着道:“说是做好之后在洗头后涂抹在发丝上,然后用铜斗烘半个时辰,发丝就能漆黑如墨。” 哪会有这种东西......章辽撇撇嘴。 不过,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章辽呆愣愣地看着满脸笑容的两个人。 熬煮的炉子加了两遍柴,里边的浆膏愈发黏稠,章辽见没有闹起来早就走了,章夫人也等得不耐烦,不再跪坐,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顾娘子,还有多久啊?”章夫人满脸的微笑也变成了焦急。 “快了。”顾瑜只是这样回答。 罐子里的发膏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还需要放凉才能用,不过快立冬了,放凉差不多等两三个时辰就可以了。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章夫人还没有回去,心思有些太明显了。不过章夫人倒是提前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很多菜。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顾瑜没有赶人的意思。 “夫人准备了烧尾宴、金乳酥、汉宫棋、磓子、毕罗、巨胜奴、杂锦鱼球粥……”婢女们一边介绍一边把饭菜端上矮桌。 这么多......顾瑜咋舌。女人为了美还真是疯狂啊...... 这么明显的讨好,也就章夫人才做的出来了。 于是顾瑜开心地享用了晚饭,章府的厨子手艺还可以,烧尾宴鱼皮微焦,鱼肉嫩滑;金乳酥满口都是奶香,虽略有些发干,但是整体不错;汉宫棋入口绵柔;磓子满满的枣泥香味,因为复炸又酥又脆...... 茶足饭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一点菜底没有剩下,章家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童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其间章夫人还未出嫁的女儿章七娘也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是催促她快些回去。 章夫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一群人的劝说中回去了,但可以预见第二天肯定一大早就会来。 顾瑜她们倒是没出什么力气,做染发剂只需要注意原料比例,熬煮的时候也是章府的婢女在搅动,两个小姑娘打了一套拳,又开始下棋,管家见没有什么事便退下了。 翌日果然一大早就被章夫人叫了起来,章府的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一脸兴奋地跟着过来,她们虽然还小用不上这种东西,但是章夫人很上心,她们不得不也上心,于是花月院里一群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章夫人要试吗?”顾瑜打着哈欠问道。 要试吗?若是昨晚没准章夫人就答应了。但是经过一晚上的冷静时间,章夫人有些犹豫。 毕竟顾瑜才九岁,毕竟之前从未听闻过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她说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就如此放心的。 顾瑜看到了章夫人的神情,不以为怪。说道:“我先去洗漱,等下如果章夫人还没想好我就在古伯头发上试。”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章夫人放下心来,决定先看看古伯使用后的效果。 于是四语和顾瑜眯着眼准备洗漱,婢女们这次有眼色地抢过脸盆去打水。 因为顾瑜是冬日,婢女们不得不现烧水,因此等待的时间便更长了。章夫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又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好容易等顾瑜洗漱完毕,婢女们又被安排烧水。 工具人古伯被抓来当小白鼠,被迫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躺下,管家觉得拘谨又异样。 发包被顾瑜拆开,四语在一旁打下手。 先简单地将头发洗了洗,然后沥干,婢女们将罐子搬到顾瑜手边,顾瑜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板刮了些染发膏,然后刷在管家头发上,四语递上梳子接过木板,顾瑜将刷完染发膏的头发梳了梳,接下来就是一直重复,刮染发膏,梳头,刮染发膏,梳头…… 约摸过了两刻钟,顾瑜用脸巾将古伯的头发包住,说了声可以了。 又过了两刻钟,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顾瑜打开脸巾,将管家的头发冲洗了几次,黑灰色充满了脸盆。 淘洗三四次,终于干净了,婢女们给管家烘干头发后,管家羞涩地起身,长发如墨散开。章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本许多白发的管家如今满头青丝,虽然发根处似乎没有染到,但这效果已经不错了。 其他众人也看得呆呆。 “顾娘子……这……这就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吗?”章夫人看着管家的头发,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她的头发,应该也可以如此吧? “是呀!”顾瑜灿烂一笑。 “那,我……我的头发……”章夫人这时候居然扭捏起来。 “自然也可以染黑。”顾瑜依旧笑着说道,“不过,得等到皇后娘娘染完以后。” “……” 什么?众人愣住,仿佛被点了穴。 “是这样的,这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岂能大家随便用呢?”顾瑜依旧笑。 章夫人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姑娘,心头再次滑过那句话:“这是什么孩子!” “可,你家管家不是也用了吗?”章府的小娘子不甘心地质问道。 是呀,你这是不是故意在气章夫人?众人怒目。 顾瑜收起笑严肃说道:“古伯是为皇后娘娘试效果,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方才我也问了章夫人,要不要试,夫人自己拒绝了。” 方才?好像确实如此......不过不是在古伯头发上试完再给夫人染吗? “顾三娘,你耍我呢?”章夫人反应过来,厉声问道。 顾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章夫人不要闹了,送给皇后娘娘的物什若人人都先有,那算什么猎奇?” “……” “让她滚!让她滚!”回到自己院子的章夫人怒骂着将杯子摔到地上。 “这话有些耳熟?”底下伺候的婢女疑惑地窃窃私语。 可不是耳熟么,顾娘子刚来那天章都尉就是这个反应。 “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又不是咱家的娘子,可不会惯着你。”章辽无奈地说。 下人们又被支去屋外,屋里的章夫人来回踱步怒气冲冲。 “我在那里哄了她一日!她都没有跟我说!她就是故意的!”章夫人尖叫道,“把她赶走!” 章辽叹了口气:“赶她走你的染发剂还要不要了?” “哪有染发剂!那贱婢根本就是戏耍我呢!”章夫人越想越生气,“你不赶她!我去赶!” 章辽伸手拦住,然后说道:“昨夜染发膏晾完她就亲自来送了一罐。” “管她......咦?大郎你说什么?”章夫人又怒转惊,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抓住了章辽的手。 章辽见章夫人不再激动,于是慢慢说道:“其实昨夜刚做好后她就送来了一罐,但是这个要保密。”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章夫人不以为然。 但是章辽严肃地反抓住她的胳膊,说道:“她做这个,已经说了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皇后娘娘还没用,你就用了,合适吗?” 章夫人呆住:“合......”合适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确实不合适。 “你带了那么多人,她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给你也染一次头发。”章辽说道,想起昨晚顾瑜跟他叮嘱这些话时,他听得一背冷汗——原来险些酿成大错。这些一肚子计谋的人真是了不得,不管年纪有多小都不容小觑。 “那她怎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她她今日也不会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怎么说?当着一院子的下人的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再说就算她说了,你肯听吗? 听不听的反正她当时没说嘛...... 不过听到这话章夫人终于散了气,又焦急地问:“大郎,那她送来的东西在哪里?” 章都尉松开抓住章夫人胳膊的手,站直说道:“等京城里皇后娘娘先用过,我自然会给你。” 章夫人欲哭无泪。 早知道早上顾瑜问的时候,她就应该答应的。等皇后娘娘用过......那又要一个月了吧...... …… “娘子,你为什么还给她一罐呀?”四语不懂,她们和章夫人的关系并不好,可以说还交过恶呢。 “这算什么交恶。”顾瑜笑笑,“人之常情罢了。” “娘子真是好人。”四语不懂什么是人之常情,她还太小,但是娘子说什么,肯定就是什么。 “是吗?我也觉得我挺好的。”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 其他原因当然不好跟四语说,主要是说了四语也听不懂。 她们打扰章家这么久,其实章家没有义务收留他们。但是章辽一直没有赶她走,不管是因为有所图谋还是贪图名声,章家确实在不经意间保了她的安全。是喜欢章家吗?算不上。一罐染发剂而已,在这里可能很稀缺,但其实也只是小玩意儿罢了。 而这种小玩意儿能笼络一个人甚至一个章家,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章夫人的“癫狂”也让她有了新的想法。或许这个染发剂除了给皇后娘娘,还可以作为售卖...... 当然,也得皇后娘娘用过以后才行。 陇右军因为顾淮已死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士气低迷了很久。虽然西凉已灭,但是想到顾将军已经死了,每个兵丁都很难过。他们是与顾将军在西北同吃同住共同坚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人。顾淮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成了一种信仰,他们对顾淮的崇敬远胜西北的百姓。 直到圣人下令追封了顾淮,又加封了顾瑜,将士们才稍感安心。虽然顾将军不在了,但是陛下似乎是和顾将军一样的人。 有这样的爱兵如子的人存在,纵使有一日会战死,也觉得是值得的。 陇右军的军心稳了,沈渊的手便伸向了西北。孙长青在路上耽误了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陇右军已经被蚕食了两成,大多人被编入右安军,另一小部分被编入六安军。 六安军现任的将领也是沈渊的人。 所以沈渊到底是在西北战役结束后占了便宜。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看着沈渊的势力越来越大,王充不可能不行动,今日朝堂上的事,就是因此而起的。 “张侍中今日又上朝了。”崔元小声说道。 沈渊面无表情:“如今我占了便宜,他们自然是要咬一口回去的。” 崔元还要说什么,台上的太监已经高声唱和圣人上朝,陛下既然来了,再说话就不合适了,于是崔元抱着笏板乖乖站好。 随着皇帝落座说完客套的开场语,陆逊从百官中走出:“臣有本奏。” 沈渊和手下的官员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如今我大周地广物博,周围列国为敬,百姓安居商户乐业,实乃天朝。然孟夫子有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我朝有法家拂士,却无敌国外患,如今正是需要未雨绸缪之即。” “故而臣斗胆请圣人着令,修筑长城。” 历朝历代皇帝基本都修筑过长城,为了防御外患,这提议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修筑长城需要人力物力,沈渊身为六部尚书,自然管的是钱财和人力。 王充这是打算借着军事的力,来消磨他啊。 沈渊看向王充,视线如刀。 王充根本不在意,怨恨是败者的事,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失败的只可能是沈渊。 “边防工事向来是朝中大事,如今西北战事刚落定就修筑长城,陆少府可知需要多少物力财力?”户部侍郎姜正应对道。 修缮的事与户部密不可分,他出来比崔元出来合理。 “边塞稳定,百姓才可安居,百姓安居,才有我朝。”陆逊说道,“若边塞不稳,何以稳民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为臣说到底还是要惧怕民心,否则史书上留马明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圣人自认明君,百官自认贤臣。 陆逊这番话更是说得义正言辞,仿佛不是为了党争,而是为了社稷为了大周。 姜正不慌不忙接道:“不修长城也是为了民心。” “我朝西北战事陆陆续续持续了十三年,在此之前与后梁又有数十年的征战,边关连年战乱,耗费巨多,即便如此税收依然从未涨过。这般巨大的耗费却从未伤及百姓,这才是民心所向。如今战事已定,内外无忧,正是发展民生的好时机,若在此时修筑长期,必定掏空国库,这些人力钱财难道陆少府难道打算自己出吗?还是说要再上奏请增加赋税?” 你今日敢上本请增加赋税,明日民众的唾沫就能淹死你! 民治赋税不是陆逊擅长的,但是陆逊没有觉得羞愧,而是从容退下,又有官员走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注1】然无弃之不用者,何哉?皆因边境事安则民心安。此时西北战事虽已定,但尔等又敢保证日后不会有其他劲敌出现吗?彼时待如何?临阵磨枪吗?”此人声音洪亮,言之凿凿,引起一片赞同。 许攸。姜正心中念着他的名字。吏部的一名普通文官,虽然处于六部之中,但并非六部所有人都是沈相一党,许攸便是王相一党。 “那依许朝议之言,便是要不顾民生了?”姜正冷笑着反问道。 “非也。民器之耗乃是户部之事,如有障碍理应户部官员设法解决,并非顾左右而言他。【注2】”许攸亦是义正言辞地说道。 这便是把锅甩给户部了。 真有你的!王充心想。沈渊,这次不愁你不输! 朝堂上陷入片刻沉寂,连龙椅上一直未发话的圣人也不打算定论。 不过没关系。王充暗自握紧了笏板。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端看沈渊有无后手。就算沈渊有后手,隐患也会就此埋下,他日若边境突然战事,今日之事就是问罪沈渊的理由。 王相公志得意满得意洋洋,然而下一秒笑容就裂开了。 一直未在百官之列,立于百官侧边的御史中,张衡走了出来。 “臣以为许朝议所言有失偏颇。”一如既往的醇和的声音响起。 张衡!你敢坏我好事!王充的笑容僵住,一脸不可置信。 张衡在朝堂中话并不多,一直是醉心学术的形象。朝中的政党之争一直都是沈渊和王充在斗,张衡一直在修书写文,对于这些鲜少发话,张党也是朝堂看起来最与世无争的一群人。 最近张衡的话似乎越来越多了。上一次表面问罪孙长青,使孙长青和沈渊暗地“和解”,这一次又是出来帮沈渊说话。 张衡,你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安稳了! 张衡没有在意王充的敌意和沈渊的惊讶,不慌不忙说道:“前朝不能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惟解筑长城以备西凉,情识之惑,一至于此!圣人今委任孙长青于凉州,遂使西凉城败,塞垣安静,岂不胜远筑长城?”【注3】 张衡的话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力量,因为战事不可琢磨,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一概而论的。但他要做的也只是出来说这句话。 因为张衡出人意料地站出来,朝堂上的争执暂无定论,陛下既没有说修长城,也没有说不修长城。毕竟是边防大事,其中需要考虑的太多,许攸的忧虑也是皇帝的忧虑。民生问题是国之根本,有时候更甚军事,不能踏错一步。 修筑长城的提议被暂且搁置下,但是这个事情不会就此打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朝堂定然是沈渊和王充的人每日辩驳。只是张衡掺和这一脚,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张侍中和沈相公联手了?”下了朝的相府依然热闹,一众人皆是愤愤又疑惑不已。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联合起来的,但不可不重视啊。”一名红袍玉带官员说道。 是啊,如果张衡和沈渊联合起来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陆逊则在一旁若有所思…… 按理说,张衡和沈渊不会联合,因为政党不同。沈渊势大,这对喜欢玩制衡的皇帝来说并不是好事,圣人本应也打压沈渊的,但是圣人没有,他今日在朝堂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说话,就意味着圣人恐怕不想修长城。陆逊那时就想到了,所以他借势退了下来。 圣人为何不想修长城?这也是陆逊今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们可以指责户部办事不利,但是户部的问题一时不会解决,身为皇帝必然是要考虑现实存在的条件——此时连年损耗,户部的存底不益修筑长城。 所以,张衡的话虽然没有多少力量,但偏偏是圣人想听的,圣人也能借此将此事置后…… 陆逊看着书房里依然争得面红耳赤吵闹不休的官员们,默默拿了纸笔给王充写了自己的答案。 而在寝殿的皇帝,也召来了探听消息的太监询问此事。 虽然张衡的话深入他心,但是他还是要知道张衡和沈渊暗地里有没有勾结。 身为帝王,多疑一点儿不是很正常的吗?皇帝想道。如果张衡真的和沈渊暗地有勾结,那对于朝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三足鼎立的局面能解决好很多事,但是一言堂不会。更何况官员权势太大,就容易起一些不改起的念头,防微杜渐才是正道。 太监全福行了礼答道:“张行公暗中没有和沈妙才有过接触,两人手下的谋士和大臣也未曾合计。” 没有联合?皇帝摩挲着青花瓷杯盏。全福所说必然是他能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这两个人没有联合。但是凡事就怕万一,皇帝不会留这个万一存在。 “派人盯紧沈渊。”皇帝说道,品了口茶,又顿了顿,“让陈四仔细查探。” 陈四是皇帝在沈相府里埋下的一颗棋子,负责查探相府日常异况然后报给全福。 全福应声是,连忙行礼退下了。 君心不可测,从他在皇帝身边第一天起,就知道这个道理。 【注1: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李白《战城南》】 【注2:顾左右而言他。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注3:不能精选贤良……岂不胜远筑长城?出自《旧唐书·李勣传》,原文是唐太宗李世民赞李勣。唐太宗李世民认为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比修筑万里长城更管用。】 立冬这日,顾瑜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此处的京城并非长安城,而是洛阳城,城中有洛水横穿,街景繁华,水景秀丽。虽然已经是立冬,但因为在中原腹地,气温并没有太冷。 穿着青花纹蓝色襦裙的顾瑜径自跳下了马车,在“人凳”讶异的目光中走进了修义坊的一处宅子里,四语和古伯紧随其后。 天子使者回宫复命,顾瑜本也该跟着去的。但是圣人最近被朝堂吵的焦头烂额,没空理会顾瑜的“答谢”,于是便先在宅子里休息了。 还没等顾瑜喘口气,就看见入门的影壁后整整齐齐站着一群宫婢,吓了三人一跳。 “平西郡主安。”宫婢们齐齐施礼。 其中一个稍年长的走出来介绍道:“我等是圣人赐予郡主的宫人,共主事一人,尚仪局指导两人,上等宫女一人,余皆为御洗杂扫。奴是这些人的主事,人都称一声甘娘子。” 顾瑜乖巧地喊了声:“甘娘子。” 甘娘子满意地抿嘴笑。 顾瑜指了指古伯,介绍道:“这是将军府之前的管家,大家都叫古伯,在我阿耶手下很多年了。” 然后又指了指四语:“这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们一起长大的。” 甘娘子心中记下,施平礼。虽然顾瑜没有多交代什么,但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个管家不能使唤,这个婢女也不能使唤,都是顾瑜身边的人。 甘娘子支使婢女们接过顾瑜三人为数不多的行李,又引着她们去大堂吃茶。 因为顾瑜还是个孩子,所以茶中没有放盐醋香辛料之类的,而是多了几块晶莹剔透的果肉,顾瑜就着茶水吃下,滋味略甜,是梨子。 “冬日吃梨子润肺。”甘娘子笑着说道。 顾瑜给面子地点点头:“很好吃,多谢甘娘子。” “哪里的话。”甘娘子听到这句多谢却很是不习惯,“为人奴婢该尽的本分罢了,娘子这么说,就折煞奴了。” 原来是个极守礼的,看来圣人赐的人倒是一心为她了。 顾瑜笑笑没有说话,甘娘子却打开了话匣子:“知道郡主今日要到,就提前让人烧了热水,供郡主沐浴。贤妃殿下【注1】还特地指派了两位尚仪局的指导,教导郡主礼仪,等郡主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到圣人面前谢恩了。” 顾瑜心中笑道:这甘娘子倒是会说话,没有提皇帝没空见她,而是说学礼仪。学得好不好暂且不论,倒是显得圣人没有忽视她。可以预见这些事也会被传入民众口中,人人都会夸赞圣人的仁善周到。 “圣人赏赐的银钱和绢布已经放在库房里登记在册,郡主可随时查看。”甘娘子递上一张文书,上边写着皇帝赏赐的具体物什和数量。 “京城里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郡主刚来还没见识过,等上元节也可以出去走走,三月三也可以去踏青戏水……”余娘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看见顾瑜打了个哈欠,便停下话头。 “郡主若是累了可以先歇息。” 顾瑜点点头:“我先去沐浴。” 于是甘娘子又吩咐下去,引着顾瑜回房沐浴,两个样貌端正的宫婢在旁边撒花瓣添水。虽然从没见过这种架势,但顾瑜没有露怯坦然受之,心中叹了句:怪不得这世上都想做昏君,这才是生活啊! 沐浴完又有婢女烘头发,顾瑜穿着亵衣躺在矮塌上,手里是甘娘子早就备好的镂空纹鱼银手炉,屋子里另两个兽耳暖炉静静地烧着,没有一丝碳烟,顾瑜舒服地睡着了。 甘娘子站在一旁,瞥见顾瑜换下的脏衣服和几包奇怪的条状物,吩咐婢女拿过来。 待婢女费力地抱过来,疑惑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看上去似乎是布包着什么东西? 婢女低着头小声回答:“是沙袋,方才郡主沐浴时卸下的。” 这些沙袋大大小小有六个,每个都有一斤多重,呈长条状,两端有绳子,可以绑在一起。 “郡主身上卸下来的?”甘娘子失声尖叫,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看了看顾瑜。还好,顾瑜没有被吵醒。 婢女依旧低头小声答道:“是”。 郡主绑着这个干嘛?甘娘子疑惑不解。因为是冬日衣服都臃肿,顾瑜进来时大家都没注意到她衣服里还绑着沙袋,还以为是穿得厚。 “许是因为是武将之后,锻炼身体用?”婢女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甘娘子失笑:“这么小,锻炼什么,丢掉吧。” 想了想又改口道:“收起来吧!” 婢女遵命退下。 睡到半夜才醒的顾瑜一睁眼,身边有两个婢女困倦地支着脑袋,矮塌上趴着甘娘子的半个身子——在顾瑜脚边。 吓得顾瑜一个激灵......干什么呢这是? 四语呢?昨日她舟车劳顿太困了扛不住就睡着了,也没有人叫她……不得不说她的警惕性真的越来越低了,这可不是好事...... 顾瑜环视了一下屋子,只有两个婢女和甘娘子,将身上的锦被盖在甘娘子身上,又小声叫了婢女起来回自己房里睡,顾瑜翻了翻衣柜找到一件斗篷,披上斗篷准备找找四语在哪个屋子。 月朗星稀的冬夜,虽然还没下雪但是有风起了,顾瑜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白日一定会风寒,但是依旧走了出去。 夜色浓暗,顾瑜打着灯笼看了两三间,在自己住的院子的厢房里,找到了四语。 看来甘娘子很会做事。顾瑜心中念叨着,没有开门惊扰四语,轻轻将门缝合上回去了。 顾瑜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是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和听过的话,孙长青没有告诉她线索,但是她已经推算出了大概。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谁害了顾淮,但是她已经到京城了。如他们所愿,也如她所愿,端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顾瑜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又过了两个时辰,顾瑜已经醒来了,在卧榻上睡得腰酸背痛的甘娘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顾瑜的床边。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顾瑜有些无语。 甘娘子见顾瑜醒了,又是吩咐婢女准备梳洗,又是吩咐准备早饭,一副尽心尽力的样子……也确实是尽心尽力在做了。 顾瑜不好意思责备,委婉地开口问道:“甘娘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什么事?甘娘子被问住,说到事情,还确实有一件需要顾瑜做的。 “奴昨日介绍过的,有两个尚仪局的宫女……说起来并非奴婢,是女官,是圣人让贤妃选的人……贤妃娘家是江南望族,颇重礼仪,选的女官也是仪态最好的……”甘娘子没有休息好,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要我跟着学礼仪吗?”顾瑜问道。 甘娘子想了想,点点头:“是的。” 好吧。顾瑜妥协,准备起身梳洗打扮。 “还有一事……”甘娘子有些犹豫。 顾瑜抬起头看着她,示意她有事大胆地说,不用吞吞吐吐的。 甘娘子便开口说道:“昨日郡主沐浴时卸下来几个沙袋……奴让人收了放库房里了……” 虽然甘娘子没有说接下来的话,但是顾瑜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没有哪家的小娘子是随身带着沙袋的。 “那就放在库房吧。”顾瑜说道。 甘娘子松了一口气。 洗漱打扮完就可以吃早饭了,厨房准备了鸡羹,把雌乌鸡煮到特别熟,细细切碎,加上豉汁、姜、花椒、葱、酱炖成羹吃,又备了酪樱桃和满麻的胡饼。 本来有美食吃顾瑜是很开心的,直到尚仪局的指导女官站在矮桌旁,开口指导她仪态时,顾瑜整个人都不好了。 两个女官一个叫连翘,一个叫茯苓,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是气质不俗,据说是因为二人是贤妃娘娘家出来的。 受圣人皇恩的平西郡主自然也要向两人学习,毕竟若是礼仪不周到的话丢的可是陛下的脸。 顾瑜承受不起这份罪过,自然要勤奋学习了。 “……跪坐也不能软趴趴坐在腿上……” “背要直……” “执著的手不要指向外侧……” 两个女官你一言我一语,活生生把顾瑜说得僵住。 手足无措的顾瑜呆呆地拿着筷子抬起头:“要不……你们示范一下?” 两位女官脸上划过一丝不耐烦,但是很快就隐了下去。 “于礼不合。”连翘正色说道。 顾瑜摆摆手:“无妨,你们示范一下我也好学习,你们只说的话我学不到。” 这些礼仪不是示范一两次就能学会的,但面前的女童大小也是个郡主,于是茯苓按耐住心里的不耐烦,遵命说了声“是”,然后跪坐在顾瑜对面示范起来。 一个西北来的粗鲁的小丫头,怎么学得会?连翘心中不屑。 茯苓在用餐时,顾瑜没有跟着做,而是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茯苓停下动作,示意自己示范完了。顾瑜心里也过了一个七七八八。 “郡主,礼仪不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贪多嚼不烂,郡主今日能学两成已经算好的了。”连翘笑着说道。 顾瑜点点头,然后坐正身姿,直起背,握住筷子五指朝内,一手拂袖夹菜,品尝时浅尝一口,嚼动二十次后咽下,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仪态动作……居然和茯苓所做九成九的像。 连翘和茯苓在一旁呆住,若不是长久以来的礼仪习惯,她们此时定然是要惊呼的。 【注1:殿下。因为娘娘在唐朝是对母亲的称谓,故而这里用殿下。】 “典仪,我做得还可以吧?”顾瑜浅笑问道,仪态端庄,但神情不似八九岁的孩子,因而有些怪异。 还可以吧?示范了一遍就学了九成九的相像,可不单单是“还可以”的程度了。 小瞧了顾瑜的连翘心中有些慌乱,但是很快调整好点点头:“郡主聪慧,用完早膳后还有其他礼仪要学。” 餐礼是最简单的,且看后边学得如何了。连翘想到。 事实上除了简单的餐礼之外,还有更为复杂的宴礼、祭礼、策拜礼…… 连翘打起精神,决定让这个西北的小姑娘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礼仪大家。 一天过去了。 顾宅里的婢女们只在上菜的时候见到顾瑜,其他时间顾瑜都在屋子里跟两位典仪学礼仪。 “不知道学得怎么样了。”有婢女小声嘀咕。 “今日才开始学……又是西北来的……”可见不太行。 日薄西山,顾瑜笑着挥别连翘和茯苓。 “典仪明日见。” 茯苓还好,表情还算正常,连翘的表情已经略微有些绷不住了。 “是学得不好吗?”甘娘子忧心问道。 被拦住询问的连翘神情呆滞,似乎没有听到甘娘子的问题,这让甘娘子更为担忧是不是顾瑜资质太差…… 没人能想到连翘是被顾瑜学得太快震惊的。 太奇怪了!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明明是不懂礼仪的,但是每每她示范一次后,顾瑜马上学得八九不离十。 “或许是记忆比较好。”茯苓这样解释道。 或许吧。连翘撇撇嘴,说不准明日她就给忘了呢。 想到这里连翘终于安心洗漱休息了。 …… 翌日起了个大早的连翘又精神满满走进了顾瑜的屋子。 顾瑜早就在等着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童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 这就是那个四语吧……连翘看了一眼四语,没有多问,仿佛四语一直都在一般。 早饭是一起用的,连翘一边吃一边看向顾瑜,她的动作流畅,仪态大方,看来昨日教的餐礼没有忘记,只待吃完饭看她其他礼仪还记不记得了…… 又一天过去了。 “好像学得不错。”婢女说道。 “是呢,用餐时仪态很漂亮,和连翘她们一模一样……”另一个婢女附和道。 茯苓的神情也开始呆滞。连翘?连翘已经彻底恍惚了。 昨日的礼仪这个小姑娘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忘,而且做得比昨日还熟练了。 于是今日茯苓也加入了“为难”顾瑜的队伍,特意选了最为繁琐的礼仪来教,昨日她示范时放慢了动作,今日更是加快了速度,顾瑜居然依然看一遍就学会了…… 这……连翘二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下不用急了,看来不出几日我们就能回宫复命了。”茯苓打趣道,但是心里不是滋味。 她们当初学习这些礼仪规矩吃了多少苦,挨了司教多少打骂,却依然坚持了下来。同期的女子中,她们是最聪慧、学得最好的,学了很久还日日练习才能有今日,却没想到她们的“徒弟”居然看一下就学会了。 难道她们才是蠢笨的那个吗?茯苓和连翘顿时都怀疑起自己来。 “不,我不信。”连翘否认道,“明日教她宫规,那么厚一册我不信她也能一次就记住!” 茯苓叹了口气:“我觉得她能。” 连翘咬着唇,怎么可能。 “……圣人及皇后行大礼,非庙堂屈膝作请……宗族皆施平礼……”顾瑜一板一眼地背完,然 5 刚离开花月院的章夫人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章都尉。鉴于方才在顾瑜那里吃了瘪,章夫人心情不大好,但是忍着没有发作——她今日已经丢过一次人了,不能再在人前闹起来。 于是章辽也放弃了去花月院问话的计划,和章夫人一起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还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主母?”关上门,屋子里只有章辽夫妇,章夫人先发制人劈头怒问,门外守着的护卫佯装没有听到。 大周朝民风开化,女子地位比前朝高很多,更遑论章夫人娘家也是朝中武将。章夫人鲁钝却也纯直,遇事绝不藏着掖着,也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下人们习以为常,章辽也习以为常。 “你又闹什么!”章辽没好气地呵斥,“谁又去你那里嚼舌根了?” 章夫人掩面哭泣:“余氏说顾家那小儿死缠着要嫁给麟哥儿,你同意了。” 余氏是章麟的生母,出身贫寒但是模样娇俏,唯一惹章辽不喜的就是一肚子的算计。但是念在她是章麟生母的情分上,章辽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话如果不是章夫人来说,章辽是不会管的。他这个夫人性子太直了,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就颇有些憨名,但是命好没办法,生在武将之家又是嫡出的大娘子,不用考虑那些弯弯绕绕的。这也是她二十多年来没有生儿子章辽却从没动过休妻的念头的原因。 “是权宜之计,你们女人家不懂的。”章辽不耐烦地解释,“你日常不要跟余氏多交往,你算不过她的。” 章夫人哭声更大:“大郎你这是嫌弃我了?” “我十五岁就嫁过来了啊!” “我为章家出谋划策,替你管家,替你生了三个女儿啊!” “我......我还不如这就死了算了!” 年过三十的章夫人哭闹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章辽充耳不闻习以为常,但是听到最后一句章辽还是伸手拦住了。 “你就不能别闹了!”章辽没好气地说道,“你不用管这家里的弯弯绕绕,安心做你的大夫人就行了。” “我连儿子议亲都不知,算什么大夫人!”章夫人抽抽噎噎:“连麟哥儿议亲的消息,也是从余氏那里听来的。余氏知道我都不知道,大郎你莫非还是嫌弃我没生出儿子?既然如此,我这就搬出去,把家里让给余氏!” 章辽满脸阴沉看着章夫人没有说话。 …… 正在自家小院的章余氏此时正惬意地晒着太阳。 “那蠢货闹起来了吗?”余氏问小跑进门的婢女。 章夫人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是真实的消息,是她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说去的。大郎真是糊涂了,居然想让麟哥儿和一个孤女议亲!日常的疼爱难道是假的吗?这事要是真成了,麟哥儿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闹起来了,如今在和都尉吵呢。”婢女幸灾乐祸道。 余氏满意地点点头。她余五娘年轻貌美又生了儿子,只不过因为出身不好,便只能做一个姨娘。反观大夫人,说是官宦人家出身,也不过是武将之后,没有文采不通情理,连手帕都不会绣,却掌管着整个章家大房。 这样不公平的日子过久了怎么会舒心。 “看来姨娘要心想事成了。”婢女讨好地笑。 心想事成么......余氏也笑,只是略有些遗憾,若是都尉直接把大夫人休了,那才叫心想事成呢...... 只是不太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休。她也只能慢慢让都尉对大夫人生厌,好让自己在章府下人面前地位更高一些。她才二十三,还能熬不过章大夫人吗? “余姨娘!不好了!”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院子。 “不懂规矩!”余氏身边的婢女呵斥道。 “无妨。”余氏大度地摆摆手,“春桃,什么事?” 小丫鬟春桃跪在余氏面前,神情慌张:“都尉说要把姨娘赶出府。” “什么?”余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而几个粗使婆子从院门不请自入。 “大胆!谁让你们进来的!”余氏故作镇定站起身,只是双手紧紧绞着帕子,暴露了慌张的情绪。 仆妇们讥笑:“都尉的命令,余姨娘以后就要住乡下的庄子了,府里容不下您。” 容!不!下! 余氏不敢置信。而几个粗使婆子也没有给余氏反应的功夫,一左一右将余氏架起来,连着余氏身边的婢女也被抓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是大夫人的人!”余氏挣扎起来,但是这几个婆子都是练家子,手上身上都很有力气,养尊处优的余氏挣脱不得,发髻也散乱了。 “麟哥儿呢!叫麟哥儿来!” “都尉呢!叫都尉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唔!唔唔!” “......” 余氏的叫骂被口中的抹布堵住,人也被挟制着带离章府。 途中遇见的仆妇小厮皆充耳不闻,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真可怜。”坐在墙头的顾瑜轻叹。 她面前的护卫抬了抬头,似乎才发现顾瑜,转身弓步架枪。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护卫尖叫。 顾瑜撇撇嘴,都到你头上了还没发现,你这侦察能力还不如将军府办事一年的新人。 不过,这个章辽,还挺有意思的。 顾瑜没有再理护卫,在护卫眼皮子底下几步一跳如同狸猫一样离开了。 护卫惊慌失措地要去向章都尉报告这个消息,但是被门外的护卫拦住了。 “都尉正在见客。”守门的护卫说道。 见客?家里刚出了这种事,见的哪门子的客? 见他疑惑,守门的又补充了一句:“说是海州张家的。” 海州张家啊......那是要涉及银钱了。护卫心想,只好退回。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照理说不应该章辽亲自接见,但是有钱那就另说了。 “是海州张家的,上来先给了一千贯的飞钱。”这般大手笔令门房咋舌,生怕耽误章都尉的生意连忙通报请了进来。 蒋副将也再次站到了章辽身边。毕竟除了家事章辽没有事会瞒着他。 小厮有模有样地施了礼:“我家郎君是海州张家二房的大郎,族中排第三。” 这是报山门。 不过这山门并不响亮,尤其来人只是张家二房的。 但是有钱能鬼推磨,抛的砖就千贯钱,若是有所求又会给多少呢? 章辽与副将同时陷入沉思。 小厮继续说道:“我家郎君此次来寿城是为查账。寿城的钱庄离本家比较远,也容易有误。果然,郎君第一次查便查到了出入。” “但是我家郎君到底是外来人,并无人帮衬。所以以防这边的主事失手伤了我家郎君,郎君便斗胆派小的向都尉借几个人。” 借人?章辽皱眉。 “私自调军是军中大忌,这可是砍头的罪过!”章辽一口回绝。 “并非调军,只是借几个家丁。”小厮恭敬地说道,“都尉家里的都是练家子,也不用打打杀杀,就是保护一下我家郎君。” 如果保护的过程中张三郎被别人打杀,那他们就可以出手了。 借家丁......章辽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心领神会,开口问小厮:“县丞那里去过了吗?” 如果查账乱起来可是县丞做主,做事当然要周密一些。 小厮恭敬答声:“我家郎君说了,张家自己的人若是失了分寸闹过去,劳累了县丞,郎君自然也会给县丞赔罪的。” 章辽没琢磨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蒋副将已经听懂了,贴身附耳:“都尉,这事可以做。” 可以做啊......章辽点点头:“那你家郎君准备给我多少钱?” 小厮汗颜,这也太直白了吧! “郎君说了,总不好白借都尉的人,所以孝敬都尉一万贯茶水费,请都尉怜惜我家郎君文弱,派几个家丁护我家郎君周全。” 一万贯! 章辽“噌”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几案。他在西北十年也不过只攒了五万贯,张家二房的郎君随手就是一万贯!海州张家果然有钱! “好!好!快快!来人带他去挑人!”章辽满口答应。 小厮连忙奉上飞钱道谢。 见小厮退下,章辽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真是怪事。” 蒋副将摇了摇头。 这可不怪。适才这小厮说了,这个张三郎是第一次查账,而且确实查到了出入。这种大家族里,做事并不容易。如果明面指出,定然会闹起来,不强行镇压的话,这边的人势必会在张家人面前诡辩,张三郎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而如果不指出来,张三郎手下的人也会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行事会更为放肆。 能未雨绸缪且舍得花钱,何愁事不成呢? 蒋副将轻笑,这世间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谁能成事端看谁做的准备更充足一些。 “不过,顾家那个遗孤怎么办?”章辽想起了让自己头疼的事。 顾家那个遗孤啊......副将的笑变成了苦笑。 要说怪,那个小娘子才是怪吧。 ...... “顾淮的遗孤怎么样了?”昏暗的屋子里,有温厚的声音响起。 “住进了右安军都尉章辽家。”有人回答道。 屋子里安静片刻。 “那,他们就不好动手了啊。”黑暗里,有人拿起了杯盏,吃了口茶。 屋子里没有人再说话。 等那人吃完茶,才开口继续道:“让他们去杀孙长青吧。” 然后又顿了顿。 “别得手。” 那就是送死了。 有人只答了声:“是。” 没有任何反驳疑问。 熬煮的炉子加了两遍柴,里边的浆膏愈发黏稠,章辽见没有闹起来早就走了,章夫人也等得不耐烦,不再跪坐,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顾娘子,还有多久啊?”章夫人满脸的微笑也变成了焦急。 “快了。”顾瑜只是这样回答。 罐子里的发膏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还需要放凉才能用,不过快立冬了,放凉差不多等两三个时辰就可以了。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章夫人还没有回去,心思有些太明显了。不过章夫人倒是提前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很多菜。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顾瑜没有赶人的意思。 “夫人准备了烧尾宴、金乳酥、汉宫棋、磓子、毕罗、巨胜奴、杂锦鱼球粥……”婢女们一边介绍一边把饭菜端上矮桌。 这么多......顾瑜咋舌。女人为了美还真是疯狂啊...... 这么明显的讨好,也就章夫人才做的出来了。 于是顾瑜开心地享用了晚饭,章府的厨子手艺还可以,烧尾宴鱼皮微焦,鱼肉嫩滑;金乳酥满口都是奶香,虽略有些发干,但是整体不错;汉宫棋入口绵柔;磓子满满的枣泥香味,因为复炸又酥又脆...... 茶足饭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一点菜底没有剩下,章家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童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其间章夫人还未出嫁的女儿章七娘也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是催促她快些回去。 章夫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一群人的劝说中回去了,但可以预见第二天肯定一大早就会来。 顾瑜她们倒是没出什么力气,做染发剂只需要注意原料比例,熬煮的时候也是章府的婢女在搅动,两个小姑娘打了一套拳,又开始下棋,管家见没有什么事便退下了。 翌日果然一大早就被章夫人叫了起来,章府的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一脸兴奋地跟着过来,她们虽然还小用不上这种东西,但是章夫人很上心,她们不得不也上心,于是花月院里一群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章夫人要试吗?”顾瑜打着哈欠问道。 要试吗?若是昨晚没准章夫人就答应了。但是经过一晚上的冷静时间,章夫人有些犹豫。 毕竟顾瑜才九岁,毕竟之前从未听闻过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她说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就如此放心的。 顾瑜看到了章夫人的神情,不以为怪。说道:“我先去洗漱,等下如果章夫人还没想好我就在古伯头发上试。”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章夫人放下心来,决定先看看古伯使用后的效果。 于是四语和顾瑜眯着眼准备洗漱,婢女们这次有眼色地抢过脸盆去打水。 因为顾瑜是冬日,婢女们不得不现烧水,因此等待的时间便更长了。章夫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又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好容易等顾瑜洗漱完毕,婢女们又被安排烧水。 工具人古伯被抓来当小白鼠,被迫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躺下,管家觉得拘谨又异样。 发包被顾瑜拆开,四语在一旁打下手。 先简单地将头发洗了洗,然后沥干,婢女们将罐子搬到顾瑜手边,顾瑜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板刮了些染发膏,然后刷在管家头发上,四语递上梳子接过木板,顾瑜将刷完染发膏的头发梳了梳,接下来就是一直重复,刮染发膏,梳头,刮染发膏,梳头…… 约摸过了两刻钟,顾瑜用脸巾将古伯的头发包住,说了声可以了。 又过了两刻钟,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顾瑜打开脸巾,将管家的头发冲洗了几次,黑灰色充满了脸盆。 淘洗三四次,终于干净了,婢女们给管家烘干头发后,管家羞涩地起身,长发如墨散开。章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本许多白发的管家如今满头青丝,虽然发根处似乎没有染到,但这效果已经不错了。 其他众人也看得呆呆。 “顾娘子……这……这就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吗?”章夫人看着管家的头发,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她的头发,应该也可以如此吧? “是呀!”顾瑜灿烂一笑。 “那,我……我的头发……”章夫人这时候居然扭捏起来。 “自然也可以染黑。”顾瑜依旧笑着说道,“不过,得等到皇后娘娘染完以后。” “……” 什么?众人愣住,仿佛被点了穴。 “是这样的,这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岂能大家随便用呢?”顾瑜依旧笑。 章夫人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姑娘,心头再次滑过那句话:“这是什么孩子!” “可,你家管家不是也用了吗?”章府的小娘子不甘心地质问道。 是呀,你这是不是故意在气章夫人?众人怒目。 顾瑜收起笑严肃说道:“古伯是为皇后娘娘试效果,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方才我也问了章夫人,要不要试,夫人自己拒绝了。” 方才?好像确实如此......不过不是在古伯头发上试完再给夫人染吗? “顾三娘,你耍我呢?”章夫人反应过来,厉声问道。 顾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章夫人不要闹了,送给皇后娘娘的物什若人人都先有,那算什么猎奇?” “……” “让她滚!让她滚!”回到自己院子的章夫人怒骂着将杯子摔到地上。 “这话有些耳熟?”底下伺候的婢女疑惑地窃窃私语。 可不是耳熟么,顾娘子刚来那天章都尉就是这个反应。 “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又不是咱家的娘子,可不会惯着你。”章辽无奈地说。 下人们又被支去屋外,屋里的章夫人来回踱步怒气冲冲。 “我在那里哄了她一日!她都没有跟我说!她就是故意的!”章夫人尖叫道,“把她赶走!” 章辽叹了口气:“赶她走你的染发剂还要不要了?” “哪有染发剂!那贱婢根本就是戏耍我呢!”章夫人越想越生气,“你不赶她!我去赶!” 章辽伸手拦住,然后说道:“昨夜染发膏晾完她就亲自来送了一罐。” “管她......咦?大郎你说什么?”章夫人又怒转惊,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抓住了章辽的手。 章辽见章夫人不再激动,于是慢慢说道:“其实昨夜刚做好后她就送来了一罐,但是这个要保密。”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章夫人不以为然。 但是章辽严肃地反抓住她的胳膊,说道:“她做这个,已经说了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皇后娘娘还没用,你就用了,合适吗?” 章夫人呆住:“合......”合适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确实不合适。 “你带了那么多人,她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给你也染一次头发。”章辽说道,想起昨晚顾瑜跟他叮嘱这些话时,他听得一背冷汗——原来险些酿成大错。这些一肚子计谋的人真是了不得,不管年纪有多小都不容小觑。 “那她怎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她她今日也不会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怎么说?当着一院子的下人的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再说就算她说了,你肯听吗? 听不听的反正她当时没说嘛...... 不过听到这话章夫人终于散了气,又焦急地问:“大郎,那她送来的东西在哪里?” 章都尉松开抓住章夫人胳膊的手,站直说道:“等京城里皇后娘娘先用过,我自然会给你。” 章夫人欲哭无泪。 早知道早上顾瑜问的时候,她就应该答应的。等皇后娘娘用过......那又要一个月了吧...... …… “娘子,你为什么还给她一罐呀?”四语不懂,她们和章夫人的关系并不好,可以说还交过恶呢。 “这算什么交恶。”顾瑜笑笑,“人之常情罢了。” “娘子真是好人。”四语不懂什么是人之常情,她还太小,但是娘子说什么,肯定就是什么。 “是吗?我也觉得我挺好的。”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 其他原因当然不好跟四语说,主要是说了四语也听不懂。 她们打扰章家这么久,其实章家没有义务收留他们。但是章辽一直没有赶她走,不管是因为有所图谋还是贪图名声,章家确实在不经意间保了她的安全。是喜欢章家吗?算不上。一罐染发剂而已,在这里可能很稀缺,但其实也只是小玩意儿罢了。 而这种小玩意儿能笼络一个人甚至一个章家,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章夫人的“癫狂”也让她有了新的想法。或许这个染发剂除了给皇后娘娘,还可以作为售卖...... 当然,也得皇后娘娘用过以后才行。 顾瑜正想着到了京城后怎么卖染发剂的事,管家就进门来说天子使者在催了,问什么时候走。 “还以为他走了一个月才来是不急呢。”顾瑜小声嘀咕,然后应声:“没什么可拿的,把罐子带上就走吧。” 这个闹得章家鸡飞狗跳的小娘子终于要走了,章家的人纷纷松了口气。 顾瑜挥一挥衣袖,只带着一罐染发剂就离开了。 一行车马约有二十人,除了四语、管家和天子使者,还有随行的兵丁护送。一路上都是官道且离边塞越来越远,再出现刺杀就不太合适了,所以回京的路上倒是平安顺利。 这边风平浪静,另一边就肯定会波涛汹涌。宫里很快收到了消息,处罚几个被宫里派遣出去的婢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还有“姑姑”在宫里。 “真不管吗?”有宫女小声问道。 “殿下们的事哪有我们管的道理,想管的人自然会管。”“姑姑”浑不在意地说道,“有这个精力不如想想年节的衣裳做些什么新花样,时间可不多了。” 宫女便当真抛开话题去找纹样了。 清宁宫的皇后自然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斗殴?”皇后似乎没听懂。 “顾宅的人来说的,而且婢女们已经互相指罪了。”贴身宫女低头说道。 “真是有出息,宫里出去的人还敢斗殴,可见真是无法无天了。”皇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让京兆尹流放了。” 流放…… “会不会太重了?”贴身宫女问道。 这样重罚会显得不仁慈啊…… 皇后点了点杯子:“是京兆尹流放的人,又不是宫里流放的人。” 然后又顿了顿:“再者说,朝堂的事这两日已经报上来了,孙长青已经稳住西北的陇右军了……” 那顾瑜这边的事,就不得不以她为重了。 贴身宫女笑笑:“朝堂的事奴婢不懂,殿下说是什么奴婢就怎么做。” 皇后摆摆手:“吩咐下去吧!” 此事到皇后这边算是下了定论了,至于圣人那里,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顾宅里的人近些日子做事都谨慎了些,也不敢私下嚼舌根了,但凡顾瑜有什么吩咐手脚麻利得跟什么似的。 家里这位郡主脾气很差,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而且还有圣人撑腰,厉害得很。 “据说紫苏她们被流放到南疆了……” “那里好多毒虫呢,还有瘴毒……” “她姑姑都没能保住她呢……” 顾瑜知道消息心里有些难受。她只是想把这些人赶出府,以为府衙里关两天打几板子就可以了,没想到她们居然被流放南疆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罢又自嘲地笑笑:“我这算不算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 京城里听闻此事的人,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这个平西侯的遗孤看上孤孤零零一个人,被传到京城圣人都没见她,但可不敢小瞧了,有什么事宫里的殿下们还是会给她撑腰的。 “真是有个好爹啊……”民众们纷纷感叹道。 殿内的青铜兽脚三足香炉散发着缕缕淡香,炭炉也烧的热热的,长桌上青花瓷的瓶子里插了几支梅花,似是刚采摘的,还很鲜活,与外边阴冷的环境截然两个世界。 面容精致的少年却不雅地将双腿翘在矮桌上上,一手背在脑后躺在凭几上,白玉般的脸上搭着一本打开的《左传》。 “啧,讨厌的小孩子。”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嘟囔了一句。 “郡王,郡王!”门外的小厮急急喊着冲进屋子里来。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李宥被打断思绪,神情不悦地取下书盯着小厮。 “张大学士来了!”小厮说道,语气就像来了洪水猛兽一般。 “什么?他怎么来了?不见不见,吾病了,断断不能见这些读书人。”说着便手捂心口装作一副孱弱的样子。 “还不是那日进宫皇后殿下问您‘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的见解,您故意不说,惹得殿下以为您不学无术,特地请皇上派了张大学士来教导。”小厮见惯了他这做作的样子,只是冷眼说道。 “蠢儿!”李宥抬手用左传拍了一下小厮的头,“什么故意的,我那是确实不会。” “可是您平日里在府里的答卷……” “答卷是答卷,可以是找人代写,别人问起来,就不能会,记住了吗?” “嗯。” 嗯?这对话乍一听好像很不对劲,仔细一听,确实很不对劲啊…… “反正张大学士就在门外了,您今日躲了明日还是要见的,您自己看着办吧!”小厮一摊手,反正他就是个传话的,去不去后果都是主子自己承担。 “哎你这奴才……”李宥又拍了一下小厮的头,无奈起身:“那就见见吧!” …… “张侍中安好。”李宥规规矩矩地拱了拱手。 府里的下人看了过来。郡王面对张侍中时,总是格外乖巧。 张衡摸着胡子,道:“圣人让臣来给殿下补课。” 李宥无赖道:“不补行不行啊?” 张衡摇摇头:“不行。” 李宥夸张地作势要昏过去,小厮连忙扶住了他。 这样纨绔到底是长歪了啊…… 李宥不情不愿地和张衡一起进门。 “郡王要学课了,不要打扰。”小厮守在门边,挥散了一众下人。 “侍中今日怎么得空来我府里了?”李宥笑道。 “自然是想殿下了。”张衡的声音温和,听上去一本正经。 “我又做错事了?”李宥忽而问道。 不思进取整日玩乐,在众人眼里这都不是错,反而太过进取才是错。 张衡点点头:“平西进宫那日,殿下也去了。” 李宥一脸疑惑:“我不该去吗?” 张衡摇摇头:“殿下该去吗?” 两人相视久久,终于李宥还是开口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 张衡回答道:“殿下的消息太灵通了。” “我做了掩饰的。”李宥辩解道。 “那又如何?圣人还是怀疑了。”张衡说道。 这样的对话纠缠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李宥还是忍不住委屈地问了一句:“所以我必须要娶她吗?” 张衡点点头:“是。” 李宥神情颓败,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他就只能做一枚棋子吗? 就算没有任何威胁,也还要做一枚棋子吗? “顾宅前几日绑了几个宫婢,送去了京兆府,京兆府府尹将人流放南疆了。”张衡说道。 “我也会被流放南疆吗?”李宥苦笑。 “现在还不会。” 那么以后呢…… “以后或许会有生路,但在那之前,请殿下保护好自己。”张衡说完,便告退了。 小厮打开门,恭送张衡出门。 张衡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真是冥顽。” “郡王还是不肯好好读书吗?”府里的管事担忧地问。 “管事放心,圣人那里我会好好说的,只是郡王心不在此。”张衡温和地劝慰道。 这叫什么事!还要张侍中去跟圣人说好话!管事歉疚地低下头:“劳烦侍中了。” 风口浪尖的顾瑜没有得到安生,才安静了一两日就又有人找上门。 家里的七八个婢女发卖出去后,顾瑜没有让招新的下人,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伺候的人,养着她们还要发俸禄,这对穷鬼顾瑜来说可不好。所以在甘娘子着急地张罗买奴仆时,顾瑜连忙制止了。 “不要招人来了!我喜欢清净一些!” 以前在西北时顾淮就喜欢给伤兵发钱发布,所以偌大一个将军府,变卖了之后也就两万贯的余钱,加上了圣人的赏赐除去花费也堪堪三万贯。 “乍一听挺多的,万一通货膨胀了呢?”顾瑜皱着眉头。 什么膨胀?管家和甘娘子面面相觑。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是顾瑜不喜欢府里人太多,因而招人的事就放在一边。 古伯如今是在门上做门房的工作。 “找我?什么人?”顾瑜不解地问古伯。 “说是采蝶轩的大掌柜。”古伯回答。京城里的人他不认得,但是采蝶轩还是略有耳闻的,一个规模很大的金楼,在大周各地都有分号。 “谁?”没想到顾瑜还没发话,甘娘子就失声喊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甘娘子连忙告罪然后解释道:“采蝶轩是我朝最大的金楼,经营脂粉首饰,换句话说就是金山银山……” “这样的商号,背景也不小吧?”顾瑜问道。 甘娘子点点头:“正是。采蝶轩的幕后主家,正是当朝大相公王充。” 顾瑜听到这里不免惊讶:“不是说官员不得经商吗?” “皇后殿下姓王。”甘娘子含蓄地暗示道。这在京城不是秘密,所以这话是可以告知顾瑜的。 嚯…… “因为是外戚的原因,王相公位高权轻,因此经营商号也是无伤大雅的事。” 实际上王充不是因为女儿是皇后才当上宰相的,而是因为他有权有势还有筹谋,女儿才有幸成为皇后的。成为外戚后王充手上的很多权力都交了出去,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也未必想当外戚。 这样背景的人为何找顾瑜? 不禁甘娘子不解,顾瑜也很疑惑。 来人被请进门,一身金玉打扮,身姿窈窕,再一看,脸看着还挺年轻,但是头发略有银白,少说也有三十多了。 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两个小厮,通身打扮很是气派。 来人倒是不倨傲,尽管身后是王相公,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待顾瑜赐了坐后才坐在下方,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采蝶轩的大掌柜,人都称一声玉娘子,今日有事叨扰郡主,先带了礼物赔罪。”说着就吩咐婢女呈上一个盒子。 玉娘子打开盒子,包着锦帕拿出里边碧绿的簪花。 “一点儿小玩意儿,希望郡主喜欢。” 簪花样式别致新颖,簪挺细细却是纯金的,在尾部更是镶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一看就非凡品。 甘娘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 顾瑜开口问道:“东西不错。玉娘子找我何事?” 这么干脆呀…… 玉娘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以往打交道的人都是客客气气说半天场面话才开始说正题,不过今日是跟一个小儿打交道,想来小儿都是这般心直口快。 想到这里玉娘子也不拘泥于客套,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此趟叨扰,是为了跟郡主做生意。” 生意?顾瑜脑中灵光一现:染发剂?! 果然玉娘子开口说道:“寿城的分号传来消息说章府的大夫人头上的白发居然一夜之间都变成黑发了……仔细查问了才知道是郡主在章家借住时,给皇后殿下准备的礼物,在那里也留了一份。” 玉娘子满脸微笑,并没有撕破脸要告状。 章夫人果然按捺不住提前用了啊……这人,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 其实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端看皇后会不会追究。王相公的人既然已经找上门说做生意,可见是不会追究了。 “玉娘子此次来是要问我染发剂的配方了?”顾瑜开口问道。 这般直白的询问是小孩子惯有的,玉娘子点点头。实际上在来之前她吩咐手下研制了几天,一样的原料总做不得一样的效果。去禀明了王相公,才知道宫里有一罐,和她们做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只略微有些不同。 然而就是这个略微有些不同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人为财死,这种东西商机很大,玉娘子不得不亲自上顾宅跑这一趟。 “那先定好,我八分利。”顾瑜说道。 一听这话玉娘子差点背过去气。这个平西郡主年纪不大口气是真不小,八分利?她原想分个一分利给她就行了。要知道如果不是采蝶轩帮她卖,在她自己手里可是一文不值的。 以往谈生意也有划价的,但可没有见过这么过分的。 玉娘子当下脸色就变了想要生气,但是想了想这是个孩子,跟她甩脸子万一她看不懂怎么办?还是个郡主,跟她甩脸子她看懂了但是不害怕又怎么办? 一瞬间玉娘子心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是这样的,郡主您可能不懂,东西的成本费人工费店面费都要占很大一部分,还有要跟上边孝敬的人情疏通什么的……”玉娘子想了想说道,但是又担心她听不懂,一边说还一边看着她。 顾瑜点点头:“那这样把,公平一点,五五分账。” 说罢又抬手打了个哈欠。 难道她没有打算拿这个售卖?说的也是,毕竟是个郡主。万一没谈成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玉娘子心里有些慌张。 以往都是别人求着她合作,就算有些人故意拿乔玉娘子也不吃这套。但是今天是跟一个小孩子谈生意,这个“染发剂”说不定就是平西侯什么时候缴获的秘方,指不定很珍贵,万一顾瑜不打算卖呢? “郡主,来之前王相公也说了,最多只能让三分利。”玉娘子说道,然后又连忙补充了一句:“这三分利就不少了,如果放到采蝶轩来卖一年至少五六万贯!” 这么多!屋子里的其他人忍不住惊呼。 “利润这么大?”顾瑜没有惊呼,而是继续问道。 玉娘子笑笑:“这东西稀奇,既然稀奇就可以定一个高价,成本又少,主要是秘方难得,所以卖出一份可以说全是利润。” 顾瑜追问道:“定高价会不会卖不出去呢?” 玉娘子想笑,又怕失礼,忙用袖子半掩面捂嘴笑,心想果然是小儿:“我的郡主呀,会用染发剂的人都是三十以上的家里的主母了,这样的人往往掌握着一个家族的银钱,在族中地位还不低,这样的人一年要花多少钱买胭脂脂粉?别忘了这里可是京城……” 京城里的有钱人可是一抓一大把的,上街走一圈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两个是当差的——城门吏和街道管制当然也算。 若不是看到了商机,真以为她闲得没事做了吗?来跟一个小童卑躬屈膝? 顾瑜听罢恍然大悟:差点忘了高官大臣们也是有妻女的,所以说女子地位低也是看出身的。出身好的,随便打扮一下的花销就能抵上平民一辈子的收入。 “那……郡主是同意了?”见顾瑜能说通,玉娘子连忙趁热打铁道。 同意么……既然对方搬出了王相公,再拿乔就有点恶意了,她本来说八分利也只是想让玉娘子砍价时别砍太狠有个余地。 顾瑜点点头:“嗯,我们明日去京兆府过文书吧!” 玉娘子连忙让小厮取出早已带来的文书,道:“文书已经带来了,只需要把分红添上就可以过府了。” 看来真是急不可耐了。顾瑜面上没有过分欣喜,但是心里却止不住了:正愁皇后殿下没有用染发剂,皇后殿下家里的人就替她铺好路了;正愁没有钱,就有人送钱来了。 最近真是过分幸运了。 欢欢喜喜过了文书一式两份送走玉娘子,顾瑜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日子要好起来了。”她自言自语道。 …… 京城最近很是热闹,因为京城最大的脂粉金楼里出现了一种可以让头发由白变黑的神奇物什,名曰“青丝来”,当然不是永葆黑发的,最多可持续两个月,只需要洗头后涂抹在头发上即可。 对于每天都要打扮的官家娘子夫人们来说,追赶潮流是必不可挡的。虽然一百贯一小罐的价钱让很多人都望而却步,但还是有很多富贵人家都争相代购买。 “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啊?”有人不信。 “真的,乔夫人你知道吧?御史中丞家的呀……用了一次,洗净之后头上的白发全都不见了……怎么会沾衣服上,不会的……”有知情人士解说道。 “看来青丝来很受夫人们的欢迎啊……”又有人感叹道。 有人摇摇头。 难道是不认同吗? “何止夫人们,王相公家的小娘子们也在用呢!” “她们用什么?她们又没有白发!”有人疑惑,心里还有些愤愤,这些普通人家买不起的东西居然有人不需要用还买? “那可是王家……王!”那人提醒道。 前边那人顿了顿,又问道:“可她们还是不需要用啊?” “据说除了白发变黑,日常用也能保养头发呢……女子们都是这样,生怕自己容颜不再,都是金贵养着……” “朱门酒肉臭啊……” “你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买不起?” “你就买得起了?” “……” 不管褒贬,京城里的话题都是“青丝来”了,并随着采蝶轩各个分号推用,这东西很快就遍布了大周中原江浙关内各部——这些富庶的地方是最有消费力的地方。 待到消息传到海州张津的耳朵里,他不由感叹了一句:“好营销。” 这才短短几日,“青丝来”在海州的流水就已经快一万贯了。他看着手中钱庄的账册,这些记录虽然不会明确标注哪些是“青丝来”的交易,但是粗略一算还是能推算出来。 现在买的多的其实还是商人,或倒卖的,或赠人的,或猎奇的。他家里的长辈们只要在家里有点地位的,不论男女都折腾了起来。 不要以为只有女子们爱美,男子们同样怕老,怕别人看见自己的一头白发。 但这些都不是让张津惊叹的,他所惊叹的是别的。 这个“发明”“青丝来”的人,是谁?是周朝的人?还是……也是穿来的? “三郎君,大老爷唤你!”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看见张津拿着寿城的账册:“郎君又在查账吗?” 都快年关了还这么辛苦啊…… 张津将手中的账册放进匣子里锁好,然后拍了一下盯着匣子看的小厮的头,说道:“看什么呢,走吧。” 小厮缩了缩脑袋,“嘿嘿”笑了。 “大伯唤我何事?”张津迈进张家大房的厅堂里,开门见山问道。 “海州的青丝来断货了,采蝶轩的曹主事想让咱家帮着去京城进货。”张大老爷说道,当然,这批货的红利会给张家分一成,不过张大老爷并没有说。 快过年了,大房的郎君出去不合适去,三房四房的人又冒失,确实只有张津可用了。 “好。”张津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我知道已经年关了,不方便外出,但是……你说什么?”张大老爷怀疑自己幻听了。再有快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家里谁都不愿意出去,都想在家里享福,所以他才会选择张津出去,这小子在家里太碍眼了,明明是二房的,却比他的儿子还讨张老太爷喜欢,这可不成。 “我说好。”张津重复了一遍。 “你……你……”你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干脆?张大老爷摸不着头脑。 “张三身为张家子弟,自然要为家里的事忙碌,这也是我的义务,大伯父不必介怀。”张津说道。 这小子,说的大义凛然,不就是怕别人看不到他在做事吗? “何况采蝶轩的背景是晋阳王家,和他们打好关系对我们万盛也有好处。”张津笑着说道。 他说的头头是道,张大老爷都想让自己的儿子去跑这一趟了,但是想了想实在舍不得,最后还是点点头,吩咐自己的人领他去见曹主事。 张津的小厮站在一旁摸了摸鼻子,心说这大冬天又是快过年了,还往外边跑,张大老爷真是把二房往死里欺负啊…… “这算什么欺负。”张津一边盘算要带些什么,一边跟小厮说道:“我刚想着要怎么去京城,大老爷就帮我安排了,多好。” 好个屁!小厮心中不免爆粗。要是真的是好事哪会轮到他们二房?这样子明显是好处都被大房收了,二房出力。三郎君平时也不傻啊?怎么今日这么糊涂?不管傻不傻张津都如愿踏上了和曹主事一起去京城运货的路,这一趟费多少功夫他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的猜测。 既然一起上了路就避免不了搭话,张津也从曹主事的话中了解到此趟去京城的目的——青丝来确实卖得很好,但是京城没有交秘方给分号,而是死死地攥在手里,只把成品运出来卖。 海州虽然经济繁盛,但是海州的采蝶轩也只是个小分号,第一批货并不多,再进货就需要有商队的万盛钱庄出人手帮帮忙。 这样的藏私行为张津可以理解,毕竟方技这种东西如果人人都知道的话,就不稀奇了。卖得这样高的价格绝不是因为原料,而是因为配方和营销。 但是再细密的,比如拿出配方的人是谁,就问不到了。这种东西也不能贸然问,不然说不好要结仇的。 张津按捺中心中的激动,静静等待到京城的那一日。 商队走得很急,因为曹主事说很多没有买到的人已经交了钱预定了一些,大家都想新年有一个新的气象,图个吉利,也图个体面。人都是虚荣的,哪怕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过年一看别人一头黑发,你好意思顶着一头白发?那岂不是说明自己不如别人?那可不行! 因为海州距京城并不远,又是急行,所以四五日便到了。 曹主事着急忙慌地去金楼拿货,张津没有一起去,而是到万盛钱庄打探消息。 “不瞒郎君说,这个很多人都想探问,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谁敢去撬王相公的墙角。”钱庄的主事为难地说道,以为张津是想探寻秘方。 “并非是这个……我找这个人另有原因。”张津说道。 另有原因?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主事不解,但是总算明白了张津有所需求。 “之前也着人或明或暗地打听过,采蝶轩瞒得很紧。”所以还是不知道。 “我听说在此之前采蝶轩的大掌柜去了一趟平西郡主府?”张津问道。 “说是去送东西的,这个郡主虽说是个孤儿,手里可不少钱呢……”主事不怀好意地笑道。 送什么东西能劳动采蝶轩的大掌柜?张津不解,但没有再问主事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主事面上叫着三郎君,但心里并不把他当回事。这些人在张家管事二三十年,早就眼高手低油滑得很。 “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啊……”张津喃喃自语道。 …… 张津踌躇了几许,还是带着小厮叫了顾宅的门。 门开了,是古伯开的门,看见这位满脸皱纹却一头黑发的管家,张津暗自腹诽:这就是那个染发剂吧...... 稍稍一打量,张津两手并在身前行礼:“小生海州张竹清,家中行三,想与郡主做个生意。” 古伯摆摆手:“是染发剂的事吧?和我们家没有关联,快走快走!” 可见这几日没少被人打扰。 张津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找贵主另有他事,还望门房通传则个。” 怎么看他有些紧张?古伯正疑惑,然后就见张津的小厮偷偷摸摸递过来一张纸。 什么东西?古伯搭眼一看,吓了一跳。 海州进奏院的飞钱,一千贯! “我只问郡主一句话。”张津说道。 只听说过前段时间寿城有个财大气粗的傻子管事花钱买名望,今日又遇见一个花钱带话的。古伯看着手中的飞钱券,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有点疼……不是做梦…… 想了想顾瑜前几日说没有钱了,下人都请不起了,又看了看门外这两个人瘦瘦弱弱的应该没什么杀伤力,古伯终于答应帮他通传一声。 张津不免舒了一口气,但是心还没有彻底放下来。不知道这位平西郡主,是不是“同胞”…… 听到通传的顾瑜也是匪夷所思,怎么什么稀罕事儿都让她赶上了? “好啊,带进来吧!”顾瑜说道。 千金买一句话,她倒要听听这话里的玄机。 人很快就在婢女们好奇的注视下被请进来,大家纷纷想知道什么话居然价值一千贯,愿意出一千贯带一句话的傻子又长什么样。 “长得倒是挺好的……”有婢女小声说道。 “你是不是思chun了……”有人揶揄道。 “去你的……” 这些调笑的话没有让来人的脚步有任何迟钝,他从容不迫地随着管家进门一路穿过游廊走到大堂。 然后就僵在了门口。 “是你!”来人惊呼道。 “是你?”顾瑜疑惑道。 她看着张津的表情,发誓如果这个人胆敢扯什么一见倾心千里寻爱的戏码,她定要让下人们打断他的腿! 来人果然欲言又止神情激动。 顾瑜也做好了赶他出去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不仅和染发剂无关,甚至在周朝都不太可能听到。 “同志们辛苦了!”张津鼓足勇气说道。 什么?什么辛苦? “为……为人民服务?”顾瑜不可置信地接了一句。 什么服务?他们在说什么? 顾宅的婢女们面面相觑。 然而就在顾瑜接完这句话以后,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说些什么吧,千里迢迢过来找人家……可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之前他们也不认识,他只是听到染发剂的消息,才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真的被证实后,张津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这位张郎君谈。”顾瑜吩咐道。 下人们被支开,就连四语也被带了出去。 “真是同乡?”顾瑜心里五味杂陈,不敢置信地问道。 “真是!”有人开头下边的话就好说了,张津不由感慨道:“我来这里九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同乡!” 顾瑜抬头看着他,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还不错。 “你是魂穿还是身穿?”顾瑜问道。 “魂穿啊,我原身都快三十了……”张津答道。 顾瑜顿了顿,忽而笑了:“那你是位大叔啊!” “叫什么大叔,是俏郎君呢。”张津佯装不满道,还原地转了一圈:“怎么样,玉树临风罢。” 顾瑜哈哈大笑。 “你呢?”张津也好奇地问道。 顾瑜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做的染发剂呢?”这句话如果换个人来说,会让人觉得是在质问。但是张津满眼满脸的疑惑,并无不满。 他是单纯好奇这个问题。 “脑子里边的东西乱乱的,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记得,怎么死的,活了多久,倒是忘了。”顾瑜平静地回答。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 张津连忙扯开话题:“要不咱俩也做个生意吧?” 这样以后就有借口来往了。 “生意?什么生意?”顾瑜好奇地看着他。 “我虽然是张家二房的嫡子,但说到底还是不如大房的地位高,我要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少不得要自己琢磨一个省钱的路子。”张津解释道。 “既然是同乡,你可以造造玻璃,造造花露水【注:致敬王子豪】什么的,岂不是很容易发财?” 张津叹了口气:“我一个搞金融的哪里知道这些,早知道会……我小时候就应该好好学习。” 顾瑜又哈哈大笑:“别傻了,学校又不教这些。” 张津忍不住看过来,她样貌端正,脸颊略有些婴儿肥,年纪小小看不出来倾国倾城,可爱倒是挺可爱的。初见时还觉得是个拘谨的孩子,现在居然也有这样的大笑。 顾瑜见他看得认真,忍不住打断了他。 “你在张家过得不好吗?” 张津叹了口气:“说过得不好罢,实际上过得还不错。我以前就是做金融的,到这家也算专业对口。” “但是不太幸运的就是没有随机到大房。在这个嫡长为尊的朝代,厉害可以让你过得好,但是厉害不能让你过得最好。” 始终在一帮不如自己的人手下谋生,怎么甘心? “你胃口很大啊。”顾瑜说道。 过得好还不行,还要求过得最好。 张津点点头:“是啊。不瞒你说,我以前看过一些小说,主角各个多牛掰各种金手指,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 他皱着眉头,看上去是真的疑惑。 “我觉得是因为……”顾瑜故意停下,然后看张津果然被吊起了胃口,才补足下边的话。 “我才是主角。” 呵……这小孩子。 “你是主角,我也可以是主角啊。所以你这个主角还有没有什么妙招可以提供给我这个主角的?” 顾瑜果然低头沉思。 “这样吧,你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做什么。”顾瑜说道,“染发剂这个,毕竟是汉朝就有先例,我想着大周的人不会太难接受。再做别的,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合适的。”【注1】 毕竟染发剂这种材料常见成本低又能卖高价的东西并不多,要做什么总要考虑周到一些。 6 不管傻不傻张津都如愿踏上了和曹主事一起去京城运货的路,这一趟费多少功夫他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的猜测。 既然一起上了路就避免不了搭话,张津也从曹主事的话中了解到此趟去京城的目的——青丝来确实卖得很好,但是京城没有交秘方给分号,而是死死地攥在手里,只把成品运出来卖。 海州虽然经济繁盛,但是海州的采蝶轩也只是个小分号,第一批货并不多,再进货就需要有商队的万盛钱庄出人手帮帮忙。 这样的藏私行为张津可以理解,毕竟方技这种东西如果人人都知道的话,就不稀奇了。卖得这样高的价格绝不是因为原料,而是因为配方和营销。 但是再细密的,比如拿出配方的人是谁,就问不到了。这种东西也不能贸然问,不然说不好要结仇的。 张津按捺中心中的激动,静静等待到京城的那一日。 商队走得很急,因为曹主事说很多没有买到的人已经交了钱预定了一些,大家都想新年有一个新的气象,图个吉利,也图个体面。人都是虚荣的,哪怕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过年一看别人一头黑发,你好意思顶着一头白发?那岂不是说明自己不如别人?那可不行! 因为海州距京城并不远,又是急行,所以四五日便到了。 曹主事着急忙慌地去金楼拿货,张津没有一起去,而是到万盛钱庄打探消息。 “不瞒郎君说,这个很多人都想探问,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谁敢去撬王相公的墙角。”钱庄的主事为难地说道,以为张津是想探寻秘方。 “并非是这个……我找这个人另有原因。”张津说道。 另有原因?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主事不解,但是总算明白了张津有所需求。 “之前也着人或明或暗地打听过,采蝶轩瞒得很紧。”所以还是不知道。 “我听说在此之前采蝶轩的大掌柜去了一趟平西郡主府?”张津问道。 “说是去送东西的,这个郡主虽说是个孤儿,手里可不少钱呢……”主事不怀好意地笑道。 送什么东西能劳动采蝶轩的大掌柜?张津不解,但没有再问主事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主事面上叫着三郎君,但心里并不把他当回事。这些人在张家管事二三十年,早就眼高手低油滑得很。 “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啊……”张津喃喃自语道。 …… 张津踌躇了几许,还是带着小厮叫了顾宅的门。 门开了,是古伯开的门,看见这位满脸皱纹却一头黑发的管家,张津暗自腹诽:这就是那个染发剂吧...... 稍稍一打量,张津两手并在身前行礼:“小生海州张竹清,家中行三,想与郡主做个生意。” 古伯摆摆手:“是染发剂的事吧?和我们家没有关联,快走快走!” 可见这几日没少被人打扰。 张津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找贵主另有他事,还望门房通传则个。” 怎么看他有些紧张?古伯正疑惑,然后就见张津的小厮偷偷摸摸递过来一张纸。 什么东西?古伯搭眼一看,吓了一跳。 海州进奏院的飞钱,一千贯! “我只问郡主一句话。”张津说道。 只听说过前段时间寿城有个财大气粗的傻子管事花钱买名望,今日又遇见一个花钱带话的。古伯看着手中的飞钱券,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有点疼……不是做梦…… 想了想顾瑜前几日说没有钱了,下人都请不起了,又看了看门外这两个人瘦瘦弱弱的应该没什么杀伤力,古伯终于答应帮他通传一声。 张津不免舒了一口气,但是心还没有彻底放下来。不知道这位平西郡主,是不是“同胞”…… 听到通传的顾瑜也是匪夷所思,怎么什么稀罕事儿都让她赶上了? “好啊,带进来吧!”顾瑜说道。 千金买一句话,她倒要听听这话里的玄机。 人很快就在婢女们好奇的注视下被请进来,大家纷纷想知道什么话居然价值一千贯,愿意出一千贯带一句话的傻子又长什么样。 “长得倒是挺好的……”有婢女小声说道。 “你是不是思chun了……”有人揶揄道。 “去你的……” 这些调笑的话没有让来人的脚步有任何迟钝,他从容不迫地随着管家进门一路穿过游廊走到大堂。 然后就僵在了门口。 “是你!”来人惊呼道。 “是你?”顾瑜疑惑道。 她看着张津的表情,发誓如果这个人胆敢扯什么一见倾心千里寻爱的戏码,她定要让下人们打断他的腿! 来人果然欲言又止神情激动。 顾瑜也做好了赶他出去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不仅和染发剂无关,甚至在周朝都不太可能听到。 “同志们辛苦了!”张津鼓足勇气说道。 什么?什么辛苦? “为……为人民服务?”顾瑜不可置信地接了一句。 什么服务?他们在说什么? 顾宅的婢女们面面相觑。 然而就在顾瑜接完这句话以后,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说些什么吧,千里迢迢过来找人家……可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之前他们也不认识,他只是听到染发剂的消息,才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真的被证实后,张津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这位张郎君谈。”顾瑜吩咐道。 下人们被支开,就连四语也被带了出去。 “真是同乡?”顾瑜心里五味杂陈,不敢置信地问道。 “真是!”有人开头下边的话就好说了,张津不由感慨道:“我来这里九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同乡!” 顾瑜抬头看着他,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还不错。 “你是魂穿还是身穿?”顾瑜问道。 “魂穿啊,我原身都快三十了……”张津答道。 顾瑜顿了顿,忽而笑了:“那你是位大叔啊!” “叫什么大叔,是俏郎君呢。”张津佯装不满道,还原地转了一圈:“怎么样,玉树临风罢。” 顾瑜哈哈大笑。 “你呢?”张津也好奇地问道。 顾瑜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做的染发剂呢?”这句话如果换个人来说,会让人觉得是在质问。但是张津满眼满脸的疑惑,并无不满。 他是单纯好奇这个问题。 “脑子里边的东西乱乱的,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记得,怎么死的,活了多久,倒是忘了。”顾瑜平静地回答。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 张津连忙扯开话题:“要不咱俩也做个生意吧?” 这样以后就有借口来往了。 “生意?什么生意?”顾瑜好奇地看着他。 “我虽然是张家二房的嫡子,但说到底还是不如大房的地位高,我要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少不得要自己琢磨一个省钱的路子。”张津解释道。 “既然是同乡,你可以造造玻璃,造造花露水【注:致敬王子豪】什么的,岂不是很容易发财?” 张津叹了口气:“我一个搞金融的哪里知道这些,早知道会……我小时候就应该好好学习。” 顾瑜又哈哈大笑:“别傻了,学校又不教这些。” 张津忍不住看过来,她样貌端正,脸颊略有些婴儿肥,年纪小小看不出来倾国倾城,可爱倒是挺可爱的。初见时还觉得是个拘谨的孩子,现在居然也有这样的大笑。 顾瑜见他看得认真,忍不住打断了他。 “你在张家过得不好吗?” 张津叹了口气:“说过得不好罢,实际上过得还不错。我以前就是做金融的,到这家也算专业对口。” “但是不太幸运的就是没有随机到大房。在这个嫡长为尊的朝代,厉害可以让你过得好,但是厉害不能让你过得最好。” 始终在一帮不如自己的人手下谋生,怎么甘心? “你胃口很大啊。”顾瑜说道。 过得好还不行,还要求过得最好。 张津点点头:“是啊。不瞒你说,我以前看过一些小说,主角各个多牛掰各种金手指,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 他皱着眉头,看上去是真的疑惑。 “我觉得是因为……”顾瑜故意停下,然后看张津果然被吊起了胃口,才补足下边的话。 “我才是主角。” 呵……这小孩子。 “你是主角,我也可以是主角啊。所以你这个主角还有没有什么妙招可以提供给我这个主角的?” 顾瑜果然低头沉思。 “这样吧,你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做什么。”顾瑜说道,“染发剂这个,毕竟是汉朝就有先例,我想着大周的人不会太难接受。再做别的,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合适的。”【注1】 毕竟染发剂这种材料常见成本低又能卖高价的东西并不多,要做什么总要考虑周到一些。 张津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宅的下人们不知道这位俊俏的郎君在屋里和郡主说了什么,但也没胆子探听,继续分散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张全回来说铃兰的伤好多了,问要不要带回府里问话。 顾瑜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铃兰是谁,直到张全看出来她的疑惑补充了一句:“前几日那个被打的婢女。” 因为拳脚打得还挺狠所以铃兰的内脏受了撞击不便移动,于是张全递了些钱恳求大夫给铃兰空了一间房出来,铃兰这几日都在医馆里住,今日已经大好了。 顾瑜听罢摇摇头:“不用带回来了。” 她对她们为何起争执不感兴趣,所以并不知道铃兰是维护她挨的打,她最近真是太忙了。 略微闲了两日,又一日,一大清早门上又传话来说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事不能耽搁,人很快被请了上来。 来人是一个普通的太监,来传话说再有近一个月就是年节了,按照惯例宗亲们年节是要进宫里与圣人同乐的,平西郡主虽然不是宗亲,但是也获此殊荣,可以在年三十进宫赴宴。 太监还特意交代了因为此次年节之前西凉被灭的事,四方诸国都会派使者来朝。当然不是示威的,而是来朝拜的,灭了西凉之后周边能与大周匹敌的国家放眼望去一个也没有,因此为了显示我朝威武,规格就要格外宏大些,赴宴就要穿得隆重些,礼仪就要正式些云云。 听到这些话顾瑜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想去,但是由不得她。这种邀请说白了就是强制性的,圣人的邀请不能驳回,于是甘娘子又忙了起来要准备衣裳等等。 “怎么感觉进京之后越来越忙了……”顾瑜小声嘀咕。 “什么?”甘娘子一边拿着一本花样册子一边道:“先别管别的事了我的郡主,快来看看,这些样子有喜欢的吗?我遣人去尚服局订做。” 顾瑜不解:“还能订做?” 甘娘子笑道:“赴宴的衣裳布料也有讲究的,寻常的太寒酸,太出挑又会惹是非,因此王公大臣们赴宴的衣服都是尚服局订做的,郡主放心选花样就是。到时候做一身郡主格制的官服,既不失体面又别致大方。” 顾瑜仔细看了几个纹样,为了不冲撞贵人又不会太素净选了百合纹样的锦缎宽袖襦裙,甘娘子也觉得好,又选了布料和针法才交了上去。 负责制衣的是宫里的“姑姑”,便连忙有宫婢来支招让她动些手脚,“姑姑”摇摇头。 竟然是不同意吗?宫婢心中惊讶。 “年节宫宴太重大了,这种宴会出岔子,圣人会降罪的。”紫苏的姑姑解释道。 衣裳这种东西谁都知道是她们尚服局负责,出了问题还不是要找她算账?既然要害人,当然要偷偷摸摸嫁祸给别人,一眼就能牵连到她,那她还不如直接光明正大捅平西郡主一刀子来得干脆利落。 再说紫苏既然被流放南疆,这样重的惩罚一看就是宫里的殿下说话了,这个平西郡主如今有殿下们护着,万一出错别平西郡主没受罚她先进去了。 “在宫里做事可不能只看私人恩怨。”“姑姑”叹了口气,爬到这个地位受了多少委屈辛酸,不谨小慎微些,明日说不定就被打下去了。 宫里的“姑姑”不为难顾瑜,但是顾瑜还是觉得这场宫宴要谨慎一些。毕竟是宫里的年节,多准备一些才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贤妃特意指派了连翘来送一些首饰绢花,当然,最主要还是带话来的。 虽然在家里顾瑜还是大大咧咧的,但是但凡来人就端了架子。 见到顾瑜的礼节一点儿也没忘,连翘很满意自己的教学成果。 “殿下让我来叮嘱郡主年节的时候人多热闹,千万记得规矩,免生事端。”连翘说道。 顾瑜乖巧应声是,但是连翘根本不信她。 “宫宴当天人会格外多,我会去接郡主的。”连翘又补充道。 顾瑜点点头:“多谢。” 连翘想了想没什么可嘱咐的了,便回去了,顾瑜派人送她,连翘摆摆手表示不用,转身出门上了马车。 “甘娘子有什么要嘱咐的吗?”顾瑜想了想,问甘娘子。 甘娘子施礼说道:“郡主做事有度,奴相信郡主无需奴多言。” 顾瑜哈哈大笑,然后说:“还是说说吧,毕竟是宫宴。” 甘娘子想了想,然后说道:“往年过年都是各宫散发福祉赏钱还有娘娘赏的小玩意儿什么的,其他与平时并无两样。殿下们会带贴身宫女参加宫宴,宴会上会热闹一些。” “怎么个热闹法?”顾瑜问道。 “除夕夜陛下会和宗族的皇亲们在蓬莱阁用膳……” “京城里有名的歌舞班子会进宫表演……” “初七人日则会宣召几位肱骨大臣和外国使节在麟德殿同赏歌舞……” “往年都是王相公、张大学士、沈大人以及其他几位重要官员作陪……” “不过今年应该是改到除夕夜了,因此这次宴会上应该会有很多人。” 甘娘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瑜认真记下。 下午倒是没有人再来了,于是顾瑜说要去城里的布庄逛一逛,这让甘娘子十分疑惑:裁衣有尚服局为什么还要去布庄? “我想着快过年了,府里的人都添置一身新衣裳吧,也不用多好的料子,普通的就行了,省得干活还得顾忌。”顾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前些日子送走了几个婢女,府里余下的婢女们都战战兢兢很是惶恐,大过年的就别让人担惊受怕了,得恩威并施才行。 甘娘子应声是,然后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古伯留在家里看门,张裕自请赶车,带着顾瑜四语和甘娘子去街上选布料。 “冬日出行就是不方便。”甘娘子递过两个手炉,一个给顾瑜,一个给四语。 但凡出门就要带着手炉斗篷,不然寒冬刺骨。 顾瑜笑笑:“就是冬日才要出行嘛!” 四语不解:“咦?为什么?” “活动活动,身上才暖和。”顾瑜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我以后每日都要出来!”四语兴冲冲地说道。 真是个孩子。甘娘子宠溺地笑。 “好啊,那你出来玩要带着人一起。”顾瑜叮嘱道。 四语点点头:“嗯嗯!” 几人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布庄,顾瑜三人去挑布,张裕在门口看车。 “这位娘子你算是找对地方了,店里刚到了一批鱼口绫,一匹只要二十个钱。”布庄的伙计热情地招呼道。 “要多一些能便宜吗?”四语眨巴着眼睛问道。 伙计抬眼一瞅,衣裳料子是锦菱的,内夹层是绸缎的,看来是富贵人家的女童,于是殷勤道:“那看您要多少了,买的多优惠多。” “娘子,我们要买多少?”四语回头问道。 什么?原来只是个婢女?婢女都穿得这么好啊……伙计咋舌。 顾瑜摸了摸布面:“还挺软的,有没有厚实些的?给家里的下人做冬衣。” 伙计连忙两手拽住一块布往两边扯:“这个摸起来虽然薄,但是您看织线很密,做成冬衣很保暖,您可以放心。而且鱼口绫自带纹样,不用绣花也很好看,干活也不怕脏的……” “除此之外还有水纹菱,这种布也不错,比较贴身透气,价格更便宜一些,十八个钱一匹。” 顾瑜摸了摸水纹菱的布,更薄一些,所谓透气也就是不保暖咯? “里边夹什么?”顾瑜问伙计。 伙计被这问题问得一愣,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想干嘛,但本着顾客至上的理念还是回答道:“里边可以夹些麻布御寒。” “没有夹棉花的吗?”顾瑜问道。以往她在西北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别人的冬衣都是夹什么,她的冬衣都是些动物皮草。 这话问得屋里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就连甘娘子也不好意思地掩着嘴。 “娘子,棉花是观赏的,哪有夹在衣服里的。”伙忍住笑说道,“有钱的人都穿动物皮毛,没有钱的也是夹些麻和蚕丝,没有听说过衣服里边夹花的。” 顾瑜点点头,看来有棉花,但是还没普及。 “鱼口绫和水纹菱都来二十匹吧。”顾瑜说道,然后就没有再看别的布匹,向门外走去。 是被笑恼了吧……伙计悄悄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不过还好,买了四十匹布,生意还是做成了。 “送到修义坊左手边第一户。”甘娘子对伙计说道:“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你把布送到了,找门房付钱。” 原来这个打扮雍容的大娘子也是个下人啊……伙计想到,然后欢快地送她们出门,待人走后,才反应过来甘娘子说的地址……修义坊?北市?这……这……这……这是个皇亲?还是哪位相公的女儿啊? “伙计?干嘛呢?”进门的顾客看着呆傻站着的伙计,拍了拍他的肩膀。 伙计回过神来,差点咬到舌头。 “方才……有个北市的小娘子来我家买布呢!” 顾客是老客户,撇了撇嘴说道:“做梦呢,住在北市的人哪会出来买布,人家家里有多少绫罗绸缎,需要来你这里买。” 伙计不服地辩解道:“真有呢!” 两人絮絮叨叨吵吵闹闹,老客户挑完东西,又顺走一尺麻布,心满意足地走了。 铃兰的伤大好了,但是还是不易多动,铃兰却等不及了。 “当人婢子的哪能这样矫情。”铃兰说这话的时候,还不满地看了张全一眼,“你不要让我再休息了。” 张全有些尴尬地拦住她:“娘子说你不用回去伺候了。” 铃兰顿住脚步,似乎不明白张全说的话。 “家里本来就用不到那么多使唤人……你的文书古伯已经给我了……我们去官府过一下文书,你就可以脱去奴籍……以后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铃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张全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铃兰看着他,认真地道:“我想问问郡主。” “问我?”顾瑜不解地看着张全,把手边西北送来的年货清单放在了桌子上,年节了孙长青还是没有回信,但是走官驿送回来很多东西表达关心。 张全此时已经回到了顾宅,与此同时还带回了铃兰的话。 “她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问问娘子。”张全说道。 顾瑜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张全,忽而问道:“你几岁了?” 张全有些不知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十七。” 顾瑜点点头,少年怀chun么…… “你没告诉她我这里不需要伺候的人吗?” 张全低头答道:“说了,许是想问问娘子……其实她之前被殴之事,说来也是因为我。” “因为你?”顾瑜不解。 张全应声是,然后将自己这几天在家里查问的事和盘托出。 “如此说来,她为了维护你,所以被打了?”顾瑜问道。 “是。” “她并没有告诉你,但你还是觉得有愧?”顾瑜又问道。 张全又答了声“是”。 顾瑜点点头。 “好啊,那我就去见见她吧!” 医馆门脸不大,一进门就有一股药味扑鼻。一个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坐堂,但是人并不多,所以此时他很清闲,看到有人来便让小童请进门。 “这是朱大夫。”张全说道。 顾瑜看向朱大夫。 “又来看小姑娘啊?”朱大夫一看来人很眼熟,知道不是病人,又坐了回去。 “是的,这是我家娘子。”张全一边应声,一边介绍道,“铃兰的伤今日好些了吗?” “这个伤病要静养的,少则也要半个月,不然会留下后遗症的。”朱大夫忧心地说,然后看了看顾瑜:“此时千万不能再干活了。” 顾瑜知道大夫是误会了,没有多解释什么,示意张全带她去看铃兰。 铃兰躺在一间只有一张矮席的小屋子里,蜷缩着捂着肚子,正在闭着眼睛休息,听到有响动抬头眯眼看了过来。 “你就是铃兰?”顾瑜看着这个瘦弱的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铃兰一手侧撑着坐了起来。 可以坐。顾瑜想,然后看着铃兰。 铃兰也直直地看着顾瑜。 “是。”这是回答顾瑜方才的话。 “张全说你有话想问我?”顾瑜又问。 “是。”铃兰说着,微微点头:“我想问郡主,为什么赶我出去?” 她问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愤怒,情绪没有波动,表情很平静。 “我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你已经自由了,不用再做婢女,不好吗?”顾瑜说道。 铃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由了要做什么。” 自由了对有些人说是好事,对有些人来说却不是。 “你为什么没有愤怒?”顾瑜忽然问道。 铃兰疑惑:“我为什么要愤怒?” “张全说,你是为了维护他才被她们殴打……别这么吃惊,这件事我不问也会有手下的人查……但你没有告诉张全这个,为什么?” 铃兰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维护他。我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我想说而已。” 顾瑜点点头:“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铃兰又直直地看着顾瑜:“我想问郡主为什么赶我走?是因为我做的不好吗?” 自始至终,她似乎就只有这一个问题。 顾瑜摇摇头:“不是你做的不好。” 铃兰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做事还可以。” 顾瑜失笑,想了想,说道:“所以你还是想回来做事?” 铃兰点点头。 顾瑜也点点头。 “你如果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以先养好身子。”顾瑜想了想,又说道:“等你身体好了,再来找我。” 铃兰听罢匍匐在地上施礼:“谢郡主。” 这个小姑娘,有点儿意思啊。顾瑜心想,又看了铃兰一眼,才转身离开。 铃兰目送他们出门,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送我回去后,你把这封信交给万盛钱庄二房的张三郎君,他如今在京城福来客栈住着。”顾瑜一边说着,一边将信交给张全。 “来回都要避着人。”顾瑜补充道。 张全领命退下。 客栈天字号甲房里,张津正在矮桌前煮茶,窗户开着,可以听到楼下街市里嘈杂的叫卖声。屋子只有张津一人,他随身的小厮被派出去和曹主事那边的人对接。 躲懒的张津正在思考顾瑜的消息什么时候来,突然有小石子打在他手边,同时从窗外投进一封信。 这里是二楼,谁拋的信纸?张津有些疑惑,快步走到窗边捡起信封。 上边写着张三郎君亲启。 给自己的?张津有些疑惑,这是谁?还玩这种把戏? 他饶有兴致地拆开信封,随着目光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他忍不住拍手说道,然后将信纸投入火中。 …… “竹清怎么年节还在外边?”张老太爷吃了口茶,略带不满地看着张大老爷。 “是采蝶轩的曹主事让帮个忙,竹清说想去京城玩,自动请缨的。”张大老爷连忙解释道。 再说大房的孙子不是还在家里吗?老惦记二房的算怎么回事儿。 张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他一口,说道:“你要是有竹清一半的本事,我都能放心去了。” “阿耶大过年的说这晦气话干什么?不吉利!”张大老爷连忙拦住老太爷的话头。 老太爷看了看张大老爷,没有再说话。 屋里正沉闷着,老太爷的随身老仆带着信回来了。 张老太爷打开信一看,叹了口气。 “阿耶,谁的信?”张大老爷好奇地问。 “竹清的。”老太爷说道,“说过年不回来了。” “那怎么行!”张大老爷大惊失色。 老太爷白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视线,皱着眉头。 大过年的,在外边干嘛呢?信上说,想包几百亩田,要种花。 花有什么好种的? 再说种花能比回家过年要紧吗? …… “我想着同在异乡,一起过年也算做个伴。”张津在屋内踱步,然后又锁着眉停下,“这么说应该可以了?” “三郎君,你自言自语什么呢?”小厮问道。 张津拍了拍小厮的脑袋:“问这么多干嘛!” 小厮缩了缩脖子,又在一旁站好。 没一会儿,张津又拉着脸问小厮:“你觉得孩子喜欢什么东西?” 小厮想了想,认真地说道:“钱。” “……”张津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会真的送钱,但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病急乱投医了。 他停下了脚步,忽然想起顾瑜偷偷摸摸给他递信,应该是不方便见他,自己贸然登门说不定不好。 “曹主事的货装完了吗?”张津问道。 “早就装完了,昨日就走了。”小厮答道,心想三郎君这两日脑子是不是坏了,怎么一会儿来京城,一会儿闹着过年不回家,现在连正事都记不得了。 张津当然不知道小厮心里的想法。他想了想自己在京城也不太可能和顾瑜一起过年,于是说道:“那备车马,我们加快跟上吧。” 这是干什么呢?来回折腾? 小厮虽有不满,但还是照办了。 等明年再来,就可以带着棉花来了。 年节的气氛愈来愈浓烈,随着除夕一日日临近,街上的商铺也越来越少,但是坊子里却越来越热闹。 准备年货的,裁制新衣的,忙忙碌碌吵吵闹闹。 北市虽然都是显贵,但也同样热闹。热闹是因为要准备除夕当日的妆面,以及试穿当日的礼服。 顾瑜的礼服也被送来了,是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衣裙,中规中矩,穿在身上正合身,于是衣服留在府里,来送衣服的尚服局女官也得到了应有的赏钱。 “就要进宫了。”顾瑜叹了口气。 “娘子,采蝶轩的红利也交上来了。”甘娘子说道。原本她也是一口一个“郡主”的,如今被古伯他们传染得也叫起了娘子。 “你登记一下收着吧。”顾瑜不以为意。 甘娘子见她连问有多少都没有问,知道她心思不在银钱…… 恐怕是在忧愁进宫的事。 除夕,一大早顾瑜就被叫起来描眉画眼,一个小女童愣是涂了三四层粉。直到看到铜镜中的孩子被四五个婢女拉扯着装饰完头面,顾瑜才松了口气。 才刚歇息片刻,又被拉着穿礼服。 礼服一共有三层,里衣,中衣,外衣。 一层层穿完,倒不显得臃肿……因为每层衣服都不厚。 甘娘子忧心地塞了一个手炉,然后说道:“带着手炉不算失了规矩。” 顾瑜听话地点点头。 太阳就在一点一点爬到中午,爬到下午,爬到傍晚。 顾瑜舒了口气,准备迎接宫宴。 马车载着她和甘娘子走向宫城,一路上顾瑜不吵不闹,甘娘子也放心许多,又嘱咐了一遍不要紧张不要失了礼仪,待到看到连翘来接,才放她进门。 “贤妃殿下派我来接您,您可以和贤妃一同赴宴。”连翘小声说道。 “多谢。”顾瑜拘谨答谢,随着连翘的脚步走进门。 “这蓬莱阁是在一片湖中央的。”连翘一边走一边小声介绍,“那里要走廊桥过去,是照着苏州园林的廊桥修建的,很是精致呢。” 连翘向前一指,顾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有几条廊桥曲曲折折伸向湖中间的宫殿,每条廊桥约有三人宽,顾瑜边走边看,上边雕刻着兽纹,线条清晰流畅,白石栏杆擦拭得一尘不染。远远看着宫殿,此时已点起万千灯火,灯影倒映在湖面上,犹如湖水里的繁星,随着湖面波动或明或暗,富丽堂皇。 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如同仙境。 “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顾瑜默念道。 “郡主还会作诗?”连翘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顾瑜摇摇头:“别人作的,偶然想起了而已。” 连翘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贤妃已经在蓬莱阁偏殿的一间休息下了,待到宴起就可以入座了。 “一路冷了吧?”贤妃温和地对顾瑜说道,然后视线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涂了上好唇脂和脂粉胭脂的脸上看着气色很好,但是还是能看出来异样。 “外边有些冷,屋里好多了。”顾瑜乖巧地回答道。 连翘退到门前,将暖炉里的碳又加了几块。 贤妃弯腰拍了拍顾瑜的手:“手这样凉,去炉子边烤火罢,在我这里没人说你。” 顾瑜抬头一脸天真无邪地谢过贤妃,才走到炉子边去烤火。从一打照面这位殿下就很喜欢自己,为什么? 顾瑜想不通。 但是喜欢总好过厌恶,无论是贤妃真的喜欢她还是有什么阴谋,都是以后的事了,现下还是赶紧暖暖手罢。 随着夜幕降临,各宫各府的人也陆陆续续在正殿聚集,入座。 顾瑜也被贤妃带着在女眷这边坐下,因为男女一堂,中间还隔了纱帘以示清明,不过女眷并不多,只有宫里的几位,所以位置占用不大。 顾瑜悄摸打量了一下周围,连翘因为身份关系在殿外候着,等宴席结束还要送她出宫。殿内女眷这边,除了眼熟的皇后贤妃丽妃之外,还有两位公主殿下和她们的贴身宫女。这么看起来顾瑜有些格格不入,但知道此事的民众只会感叹圣人的仁善,对功臣之后的照拂。 男客那边坐了有谁顾瑜不便查看,只隔着纱帘隐隐见到两位皇子的身影,穿着紫色的礼服,看身形瘦瘦小小,大约十三四的样子,没有东阳郡王高大。 想到东阳郡王,顾瑜心头一紧,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而且对她似乎有敌意,于是她隔着帘子想看看他在哪里坐。 “这位就是平西妹妹吧?我是昭和,上次没有见到真是遗憾了。”一个俏丽的小姑娘忽然挡住了顾瑜的视线。 顾瑜收回目光,看向她,起身施礼。 昭和长得很像丽妃,五官精致,双眼炯炯,只是神态也如用丽妃一样咄咄逼人。就像现在,明明是该友好地打招呼,但她的眉毛高高地仰起,本就比顾瑜高还要抬着下巴斜睨。 顾瑜微笑着默不作声,如连翘所教般扮演一个淑女。 故意找茬这种低端戏码没有在此时上演,她只是坐在顾瑜旁边的宴席上,然后说道:“今晚我的位置正好挨着你呢!” 如果不是昭和鄙夷的神情,顾瑜想这句话一定更友善一些。 真有意思。这宫里的人有没见过她就莫名对她好的,也有没见过她就莫名发散敌意的。 但是顾瑜没有慌乱,她们有什么算计,让她们表演就是了。 宴席随着众人的落座以及圣人的到来,正式开启了。 那边朝中的大臣们纷纷开始说些溜须拍马的话,圣人自然能听出他们的恭维,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能拂了他们的面子,于是一番须臾客套,看得顾瑜想打哈欠。 所幸小食已经上了不少,顾瑜便提起筷子开吃了。 “平西妹妹你……”昭和正扭头准备说什么,看到顾瑜的矮桌上,水果和小食已经没了一大半,不得不瞠目结舌,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嗯?”顾瑜停下筷子,看向昭和。她比一般人厉害,热量自然也比一般人需求得多。万一等会儿有什么事她总得先吃饱才有力量反抗。 “你胃口真好……”昭和神色怪异地说道。在这种宴席上,有谁会专心吃菜!这个平西郡主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了。 “你慢点吃……”昭和皱着眉看向她,然后向身后招了招手。 她的贴身宫女俯身向前。 “给平西郡主倒一杯果酒,别让她噎着了。”昭和关心地说道。 顾瑜谢过,没有推辞。 宫女端举着满满一杯果酒走了过来。 要不要这么满啊?顾瑜皱了皱眉,果然见宫女脚步一崴,杯子里的果酒就要溅顾瑜一身。 这个距离一般人躲不开,但是顾瑜是可以轻松躲开的,但是顾瑜没有动作。 如果是这种小把戏想让她出丑,那么对她来说不痛不痒。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为了迷惑敌人而不是单纯委屈自己。 所以顾瑜没有躲,因为她觉得没必要。这套衣服湿了尚服局还有备用的,这些连翘早在来之前就跟她说过了。 昭和果然起身惊呼,宫女也在一边告罪。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皇后她们。 “昭和公主给平西郡主倒果酒,没想到手下的人脚下没注意,洒了郡主一身。”皇后的贴身宫女报道。 皇后皱了皱眉,有些为难。 “大喜的日子,就不要罚了,让平西换一身衣服吧。”贤妃主动说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甚好,就如此吧。” 贤妃冲自己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心领神会。 “平西妹妹真是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昭和一脸担忧,还作势要搀扶顾瑜。 “没关系。”顾瑜冲她微笑。 傻子么?这都看不出来?昭和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说话间贤妃的宫女已经来到顾瑜身边。 “皇后殿下她们已经知道了事情,吩咐奴带郡主去换衣,郡主请随我来。”宫女说道。 顾瑜点点头,昭和也在一旁忧心道:“快去吧,冬日里冷,湿了里就不好了。” 你知道冷还倒这么满?顾瑜心中骂道,但面上还是微笑,随着宫女告退。 殿外的连翘有些惊讶这个时候看到顾瑜走出来。 “怎么了?”连翘问道。 “常见的事,湿了衣裳,你带郡主换一身吧。”宫女说道。 连翘神情复杂地接过顾瑜,拿起备用的灯笼在前打着,然后说道:“走吧。” 宫里一路上都有灯火点缀,如暗夜游龙般。 夜风卷起顾瑜的衣裙,果酒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有些冷。手炉里的碳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赴宴的时候没有再加,所以温度也越来越低。 “我觉得我要感冒了。”顾瑜小声嘀咕道。 “郡主说什么?”连翘回头问道。 “没什么。还有多远到?”顾瑜问道。 “已经到了。”连翘说着,打高了灯笼。 尚服局今日也很忙,这种大宴备用的衣衫总会额外留下。像顾瑜这样九岁的衣裳并不多,所以很快便找到了。 几个宫女领顾瑜到净房简单清洗,然后就在门外等顾瑜换衣服。 这些衣服顾瑜穿过一次,所以再穿一次并不难,只是门外的宫女们等候时的窃窃私语,也传进了顾瑜的耳朵里,所以费了些时间。 “这就是平西侯那个遗孤?真是好命!” “唉,别说了,没了亲爹,义父也厉害啊……听观风殿的说,孙将军在西北势力很大呢……” “不是说沈相公如今掌控了西北吗?” “对呀,前几日不是还听说王相公要对付沈相公,结果没有得手吗?“ “是呢是呢,我还听说连张大学士也投靠沈相公了……” “暹罗那个使者据说进京先行拜会了沈相公才进宫朝拜的……” “……” 这些人跟沈渊多大的仇啊……宫里的人这么议论难免会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顾瑜一边换衣服一边想。 不过,听起来十四叔在西北的事情有些艰难啊……这也是难免的,与百姓不同,西北的兵将只认顾淮这个名字。但以十四叔的手段,收回西北大权只是时间问题。十四叔似乎不急着拿回阿耶的兵权,可能是顾虑圣人忌惮,也可能是为了西北不要太乱。 “叩叩——” 顾瑜正想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郡主,您换好了吗?”有人轻声问道。 里边的女童换衣服时间未免有点太久了。 顾瑜系好外衣,说了声“好了”,向门外走去。 换罢衣裳连翘带着顾瑜疾步回去,虽脚步匆匆却也有条不紊。灯火幽微,烛光葳蕤,连翘打着灯笼在右前侧先行一步,快要回到大殿时廊桥出口前突然窜出两个人来,两人未打灯笼,但眼尖的顾瑜还是认出来者即是李宥和他的书童。 那二人快步向顾瑜连翘走开,容不得她们后退。 “郡主……”连翘顿了脚步。她是知道之前东阳郡王为难顾瑜的事的。 顾瑜一抬手,示意连翘不用慌张。该来的躲不掉,既然做了这场“偶遇”,李宥自然是有事要做。 顾瑜屈身施礼。 李宥笑嘻嘻地开口:“郡主妹妹好巧啊!” “是啊!郡王又要来欺负小姑娘了?”顾瑜抬头看着这只小狐狸,夜色幽暗,对面之人仅一步之隔,在连翘打着的灯笼的微光下,可以看到他如玉的面庞和眼角的笑意,以及藏在这具华贵皮囊下的算计。 “妹妹惊扰了。吾此次来是向郡主妹妹赔罪的。上次的事,是吾顽劣了。”李宥忽然收起嬉笑,一本正经道。 “郡王客气了。” 李宥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郡主妹妹不知,这宫中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吾亦然。” 顾瑜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而这宫中,想要做成一件事,又谈何容易。”李宥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 “所以,吾先在此给你赔个罪。” 什么?顾瑜抬头,而李宥假借着行礼,双手拱在身边忽然一变,向顾瑜的双肩重重推去。 推……推…… “……” “……” 明明应该栽落水中啊…… 李宥惊讶地看着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女童,即使穿着好几层襦裙身形看上去也单薄瘦弱不堪一击,此时却如同铁柱般纹丝未动。 而女童忽然勾唇,露出一个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微笑,在夜色下显得有些瘆人。 “你是不是很气?” 一旁的连翘偷偷笑了。 李宥摇摇头,“我不气。” 然后抵在顾瑜双肩的双手又一用力,向湖里倒去。 遭了!连翘心下一惊,顾不得多想也跟着跳进湖里。 而此时一旁一直未有动静的书童忽然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郡王被平西郡主推进湖里了!” 女童收起笑,冷冷地看着书童。 远处的宫灯向这边流动,顾瑜眯起眼,隐隐看到许多蓝青的身影不顾天寒水冷跳湖救人,而宫殿处皇帝的仪仗在灯光中越来越近…… 张津赶到张家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申时末了。 “不是说了不回来了吗?”张大老爷皱了皱眉,看到老太爷拉下脸又改口道:“正好,在二老爷后边给他加一张桌子,快来吃饭吧。” 老太爷脸色稍缓,然后说道:“老二那里太远了,加我旁边罢,正好有些日子没见了,我有话要问他。” 小厮在张大老爷复杂的眼神中将张津请来。 张津没有想象中的风尘仆仆,精神看上去很好。 “因为一路上走着一路买着,忘了日子,差点赶不回来。”张津笑着走进门说道。 买?买了什么?张大老爷伸长了脖子看过来,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东西呀。 “东西我让管家登记在册了,都是一些小玩意儿,家里的兄弟姊妹们平常不得空出去,我便趁机会买一些回来。”张津讨巧说道。 “还以为你今年不回来过年呢。”张大老爷装作不经意提起道。 “哪有的事。”张津笑笑,“我让小厮说晚些日子回来,他大概听错了,以为我过了年才回来。” 张津说着,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呈给老太爷。 “因为听说苏州有位名医擅医疑难杂症,只是不好见……于是多逗留了几日……所幸求得一罐丸药……” “记得老太爷总说背部酸痛,可以以此缓解。” 老太爷的表情愈发和蔼。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好了,快些吃饭吧。” 张津微笑着点点头。 张大老爷低着头恨恨:这个小兔崽子,惯会这些收买人心的把戏。 一场家宴就在团圆和睦的气氛继续进行了。 歌舞还热闹着,张津的宴席也摆了上来,在一众张家子弟艳羡的目光中,张津一口肉一口菜吃得很香。 “接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守夜罢,我老了,要回屋休息了。”老太爷说道。 “是。”众人答道。 “竹清啊,你扶我回去。”老太爷说道。 于是又引起了张家子弟的羡慕嫉妒恨。 “张三真好命……”所有人心底都划过这么一句话。 灯火璀璨中,老太爷带着张津离开,明明只少了两个人,大堂里却沉寂了下来。 “这小子……”张大老爷恨恨低语。 “大哥,津儿被老太爷看重你似乎不高兴啊。”二老爷装作无知地问。 “二弟哪里的话……”张大老爷收起脸上的恨意,转为了笑。 差点忘了人家亲爹还在自己手边。 “我是担心竹清……赶了这么久路……还没歇息就被老太爷叫过去……容易劳累啊。” 二老爷不在意地笑:“大哥不用担心,家里的其他孩子想这样劳累还没办法呢。” 意识到这话似乎太过阴阳怪气了些,二老爷也连忙改口:“我是说,津儿还年轻,不累。” 大堂里因为张津的到来气氛变得诡异,老太爷屋里的气氛倒是温馨。 虽然刚回来但是老太爷屋子里的炭火没有断过,因此进门就暖烘烘的,婢女跪坐在一旁煮茶,爷孙二人在书桌前谈话。 “寿城的事,做得不太漂亮。”老太爷说道,“但是你这个年纪,能想出这个对策,已经不容易了。”张老太爷说道。 拿钱除自己家的人,这种事一般人不会做,寿城天高皇帝远,这种事也没人想做,出力不讨好。不过真得做了也是好事,起码这几年他们不敢再造假。张家多少管事想做但是不敢做,他这个孙儿倒是舍得一身剐。 不是有句俗语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孩子比他几个叔伯有出息多了。 “孙儿愚钝,少不得要您指教。”张津谦逊道。 “在我这里就不要客套了……说说吧,你说的那个棉花,是打算做什么?”老太爷问道。 棉花这种东西,他家也用过,虽然不易枯萎,但是白花花的摆着不招财气,因此家里宁愿摆些富贵的、矜贵的花。 “我是想种一些,做被子夹层的。”张津答道。 “夹层?”老太爷想了想:“这个怎么夹?用骨朵儿做夹层吗?那成本可不低呀。” 张津说声是,然后提笔在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我来的路上打听了各个地方棉花的价格,花朵多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一株,但是种子很便宜,一亩地大概费种子五十文,来年可产出八百石棉花……也就是一亩地可以做八九十床被褥。” “至于销售,可以参考青丝来,专用于富人或者官员……当然,最好成品先给府尊送去……再打点一些……” “你怎么能料定府尊会帮你呢?”老太爷好奇地问张津。他知道张津必定是胸有成竹,不然神情不会这样自信。 “我在寿城的时候……借住过一户农家……”张津慢条斯理地说道,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回忆而不是在编故事:“那家农户将卖不出去的棉花打得松散后夹在被子里,很是保暖……孙儿心想西北比咱们这里冷,如果大规模种植做成被子必然是一笔好生意。”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咱们张家,到了你阿耶这辈,都是老实人,想不出什么好点子,还好你争气啊……” 张津低头微笑。 “三郎君这是心想事成了?”小厮没好气地问道。 一会儿说要留一会儿说要走,张津是随心了,黑锅还得让他背。 张津哈哈大笑,用手指戳了戳小厮的额头:“行了,也别委屈,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厮脸色大变:“三郎君你怎么恩将仇报!” 张津又哈哈大笑。 明年去京城的话,应该是能给“同乡”带去好消息了。他如今已经到了家里,不知道“同乡”在京诚又是怎么过年的呢? 蓬莱阁的歌舞早已停下,各国使者和大臣们已经被送出宫城,留在皇宫的外人,便只有顾瑜一人。 东阳郡王已经被救起,只是还在偏殿昏迷不醒,太医院的御医们被从家中叫起送进宫里。冬日里跌入湖中不仅仅是溺水,还发起了高烧。 主座上皇帝的脸色阴沉,殿中跪着的书童瑟瑟发抖,顾瑜则身形笔直。 “你说,东阳是被平西郡主推进水的?”皇帝声音沉沉,可见他的气愤。 书童随抖如筛糠,但还是低头答道:“是……郡王和郡主告歉,结果被郡主推了一下,跌入了湖里。” 告歉是因为之前平西郡主第一次进宫就被东阳郡王捉弄了,这话让殿内的人更相信了书童几分。 贤妃在一旁平静地问道:“平西才九岁,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说罢众人纷纷看了看女童,瘦瘦小小,身形笔直,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她动的手。 “贤妃不知道,武将家的孩子自小就比别人拳脚厉害些。”丽妃阴阳怪气道。 但是贤妃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顾瑜才九岁,东阳郡王过了年就十四岁了,再厉害他们也想不到顾瑜的力气能比李宥的力气大。 “那么平西呢?你怎么说?”皇帝看向顾瑜。 顾瑜身形直直,神色未有慌乱,只是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她不甘的情绪。 “不是我。”小小的女童身形直直,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平添了几份可信度。 书童虽身形发抖,但还是狡辩道:“平西郡主自然不会承认。” 顾瑜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书童吓得一个哆嗦,但是没有改口,只是磕头说道:“请圣人为我家郡王做主,郡王被平西郡主害得昏迷不醒,如今生死未卜……” “同行的其他人呢?”皇帝问道。 一个太监拱手出来答道:“同行的宫女是尚仪局的女官连翘,郡王刚落水就下去救了,但是水性不好,如今也昏迷着。” 皇帝看了一眼贤妃,贤妃低下了头。 这是躲事了。在场的明眼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连翘可是打着“贤妃的人”的名号,这般不堪重用,怪不得贤妃羞愧。 “让太医院的人尽心救治……等东阳醒来再问……至于平西……回去在家候命……”皇帝说道。 众人应声是。顾瑜被送出宫门,但是事情不是到此为止了,圣人搁置此事,也是为了看看“受害人”怎么说。这样也好,总好过被一杆子打死。既然圣人没有在宫里就处置了顾瑜,可见这件事不会太严重。 只是……真的有这么大仇吗?顾瑜神色凝重。看来回去她有必要好好问问古伯了。 一路途径的坊里传来爆竹声和舞乐声,除夕夜里家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马车里顾瑜的神色如同泼墨。 一到顾宅门口甘娘子就在等着了,一边给她披上貂裘一边递过一个花鸟鱼纹手炉。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手还这样凉?”甘娘子忙不迭地问道。 “宫里出了些事。”顾瑜说道,欲言又止。 “古伯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出事了?一众人面面相觑。不过还好,郡主回来应该是和出的事无关。众人心中想道。 顾宅因为没有教书先生的原因,书房很小,只有耳房的规格,书也很少,也没有什么古玩装饰,唯一富裕的就是笔墨。 顾瑜进屋,几个婢女合力抬来暖炉然后退下,屋子里只剩下顾瑜和古伯两人。 “有一位宁王,阿耶在时,和他有什么仇怨吗?”顾瑜开门见山问道。 古伯听说宫里出了事,心里也是惊异,但是见到顾瑜回来,以为出的事和顾瑜无关,这时又听到顾瑜问他这话,心里便有了不好的猜想。 “仇怨倒是没听到有什么仇怨。将军在北地时,被宁王提拔,要说恩义倒是有。”古伯老实回答道。 “我在宫里遇见了宁王的遗子。”顾瑜说道,“其实第一次进宫时,我就遇到他了。当时他对我态度并不好,但我没有在意,只以为是皇后殿下不满被贤妃抢了风头让他来找茬的。” “但是今晚的事,明显没有这么简单。” 就知道出事了……古伯提心吊胆地听顾瑜继续说。 “今晚昭和公主先是泼了我一身酒,我以为只是为了让我出丑便没有躲。换衣裳回来的路上要经过一架廊桥,东阳郡王就是在廊桥上等着我过去。他本来想推我入湖,但是没料到我身手不凡,于是他自己跳入湖中,他的书童大喊是我推的。” 顾瑜说道,不免气愤。 古伯则在一旁惊掉了下巴。 “这……” “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我想,应该是阿耶和他父王有些瓜葛。”顾瑜解释道。 古伯为难地低着头,踌躇再三终于说道:“这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娘子说。但是娘子比一般孩子聪慧些,知道这事也不打紧……” “宁王当年还是先太子时,你阿耶是宁王的人。后来因为西北事,被文王也就是当今圣人推举到西北除寇。当时朝堂上的争斗我也不懂,只知道当时两位殿下都重用你阿耶。后来宣武门……两位殿下兵戈相向……宁王被当时的圣人……但与你阿耶并没有什么关系啊……” 顾瑜听得目瞪口呆,心想恐怕就是因为这事才被李宥记恨上了吧…… 不过……宁王当时是太子,被当时的圣人…… “宁王事后来是怎么说的?”顾瑜忍不住问道。 古伯愈发惶恐:“这种事不能乱问的!” “无妨,我心里有数。”顾瑜神色凝重:“我想这事也就是东阳郡王对我恶意的源头。” 7 边马营地外二里的尸坑边,灰蒙蒙的天还没亮,就有戴着白布遮住口鼻的两个兵丁抬着一具红色尸体,仔细一看竟是缠了一身的绷带,被血水染得暗红,一路上血水滴滴答答个不停,周围腥臭扑面。 “不行了我要吐了就扔这里吧!”其中一个说道,两手顺势一扔,担架上的尸体被混到尸群。 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扔死人,他们可是要去前线建功立业的! 不过再倒霉也倒霉不过这个尸体,老阎手下还能出死人也是奇了怪了。 虽然骂娘的话憋了一肚子但是鉴于这里的腥臭两人都不想开口。 “烧了吧。”一个掩着口鼻小声说道。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觉得尸臭味灌满了鼻腔。 两人打开随身的油壶在尸体堆一浇,将火捻子投上,火捻子似乎要灭,但是不多时就“呼”地一下烧了起来。 “快走!”两人说着拔腿就跑。 整个尸坑火光冲天。 火舌冲冲,腥香翻涌,火种向四周蔓延,也蔓延到了暗红的尸体边上,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 锦被下女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揉了揉眼睛,确认了自己正睡在肃州城的客栈里,而不是冰冷的实验室的床上,她呼了口气,放心地坐了起来。 梦到了什么女童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打扮怪异,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而她在一具带着滑轮的床上,无法动弹。 而现在……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转了转手腕,她在大周,她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左边被窝里,刚睡醒的另一个女童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伸了个懒腰,看到了醒来的她。 “娘子,你醒这么早呀!” 顾瑜摸了摸她的头,发丝触感柔软。 “我也是刚醒。” “那再睡一会儿?” “那可不行。” 顾瑜抿嘴笑:“起来吧!” 说着利落地起床穿衣。 四语嘟着嘴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穿衣服起床。不多时两人就梳洗完了。 “古伯。”女童轻声喊道。 门便开了,不知道何时就候在门外的管家走进来,身后跟着端着早饭的客栈杂役。 杂役对于这三人很是好奇。一个老头儿两个女童,怎么看也是人贩子。但老头儿又时刻恭敬拘礼,难道是幼主弱仆? 见杂役还没有眼色地杵在那儿,“老头儿”目光不悦,生冷地咳嗽了一声,杂役一惊不敢再胡思乱想,赶忙放下盘子退出去了。 杂役退下,管家便准备开口说事,顾瑜则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管家没有推辞,坐下说道:“张全他们已经遣去并州了,我们一个月就能到京城。若是骑马则快七八日。” 顾瑜摇摇头:“不去京城啊。” 一旁的四语跪坐在矮桌前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对话,也不出声,也不乱动。 之前是说的去京城呢......管家思忖片刻:“那就沿着陇右道随便走?” 女童点点头:“而且要往回走。” 管家一愣,笑着答声“是”。 三人不再说话开始吃饭。 “换一辆马车。”临行前顾瑜突然要求道。 “那会耽搁一会儿。”虽然出行带的东西不多,但将军府这样舒适的马车不好找。 “普通的马车就行,结实一点的。”顾瑜补充道。 管家应声是退下照办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人间岁月如流水。 “万胜!万胜!”西凉王城里响起欢呼。仔细一看居然有些眼熟——这些人都是周军。 章辽从军伍中走出来,看着不远处洋洋得意的陇右军,听着磅礴的胜利军鼓声,恨得牙根都痒痒!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先捉住西凉王!偏偏就这一个犹豫,最大的军功就被陇右军抢了! “其实前边把西凉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也是陇右军......”不怕死的谋士开口提醒道。 “怎么是陇右军?我们没在侧面伏击吗?我们没去烧西凉的粮草吗!” “这些贼厮居然雨夜突袭……” “不冒险怎么能出奇制胜呢......” “闭嘴!”章辽暴怒,此时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这该死的西凉王!该死的陇右军! 居然投降了...... 西凉王城在顾淮死之前就被围困了,那时都没有投降!就差最后这一口气!西凉居然投降了!都以为顾淮死了都想抢攻破王城的机会,为此将领们虽然没有打招呼但都默契地把顾淮的死讯瞒了下来以免军心大乱——毕竟就连他们自己的兵对顾淮也很是敬仰。 谁曾想没了顾屠户,来了孙匹夫!这个该死的孙长青!看着忠厚居然敢跟他抢功劳! 章辽磨牙。 可惜心中把孙长青十八辈祖宗都骂一遍也于事无补了。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高声唱和:“西凉王降了!西凉降于孙都尉!”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的将官们不客气地占据了王庭。 西凉的皇子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殁了,如今堂下只有西凉王和王后两人瑟瑟发抖。 打到王城才投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没骨气还是该说他投降得太晚。 卫兵接过投降书,将领们拿给孙长青。毕竟这次夜行攻城是孙都尉的主意,兵行险招,但幸好他们运气比较好,还没怎么打西凉就投降了。 所以孙长青当之无愧被推举到最中间。 孙长青看了眼降书就交给了身边的将领,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动很欣喜,但他没有。 “杀了吧。”孙长青面色冷冷,一向忠厚的脸上居然带着几分狠厉。 他声音不大,但是殿堂里的人都听得耳中震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而孙长青也不等兵将反应,大步流星走到西凉王身边,抽出一旁的兵丁的长刀,砍在西凉王身上。 “孙都尉不可!”四周的将领惊呼,作势要拦,但此时无人敢拦,孙长青面色阴沉一刀砍上又补上三四刀,惨叫掺杂着听不懂的叫骂声以及众人的尖叫充斥着整个大殿。 “孙都尉疯了快夺刀!快!” “啊呀!小心!” “……” 观风殿阁楼上,皇帝正在慢条斯理地饮茶,耳边是太监悉悉索索的汇报声。 “......所以孙都尉就怀疑有内应,派人严审了彭绍,彭绍身负重伤刚被救醒受不住严刑拷打追随顾将军去了......” “孙......”皇帝的表情似是疑惑。 “是顾淮的结义兄弟,排行十四,名叫孙长青,如今是陇右道监军......” “孙长青......”皇帝沉吟了片刻,“可能做第二个顾淮?” 殿内凝滞一刻……其实顾将军死后陛下也很忧心西北无人吧,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想,但好奇却不能乱动,只好低着头用余光看向皇帝面前答话的太监。 “此人太过耿直,不擅用计,恐怕做不到顾将军那样运筹帷幄。”太监答道,一脸可惜。 “顾淮这样的本就少见。”皇帝叹了口气放下杯盏。“上朝吧……” 太监答声喏,拱着手弯着腰倒行退下,龙椅右侧的大太监这才上前伺候皇帝去前殿上朝。 崇文十四年秋,陇右军攻破西凉王城,西凉不复存在。 西凉投降了,西凉王死了。 对大周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周围列国弱小,只有西凉曾势均力敌,面对以前的西凉的虎视眈眈,朝堂百姓都很是不安。这种不安持续了数百年,然后在顾淮出现后越来越小。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如有天助,与西凉打了十几年,直到打得西凉人闻风丧胆,甚至打到亡了国。 “不是普通的小子呢!那可是顾将军!武曲星下凡的化身……” “是呢是呢,要不然怎么生下来就会打仗……” 一时之间消息从边关传到关内传到京城,驿使跑死了五匹马,只为露布飞捷。 民众还沉浸在战胜西凉和天朝大国的喜悦中,然后就听到了顾淮死了的消息。 谁?顾将军死了? 顾将军怎么会死? 顾将军不是神仙吗? 是战胜西凉后死的吗? 不是啊?西凉战败之前就死了! 那……那是谁打败的西凉啊? 孙都尉?那是谁? 哦!是顾将军的人!那岂不还是顾将军? 既然是顾将军的人那一定也很厉害咯? 那当然了,是顾将军的人呢! 这样看来就算顾将军死了也没什么,还有顾将军的人在,而且也很厉害…… 庙堂上的人并不在乎顾淮的死活,尤其是已经战胜了的情况下——实际上顾淮之死这些大人物早就知道了。死了又如何?一个朝中没有根基的武将,死了让人顶上便是,领兵打仗而已,谁不行呢?民众可能因为愚昧觉得顾淮了不起,他们这些圣人子弟可不会。 不过…… “这孙长青居然暴起砍人,且是已降之人......”一位头戴笼冠身穿阔袖红袍腰戴金玉绶带的官员手持笏板从百官之中走出,面色愤愤。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 但前几日皇帝心情可不太好,尤其是得知顾将军死后,他的遗孤竟然也被西凉奸细刺杀,且被逼得离开了将军府,下落不明。 百姓都是皇帝的子女,更何况是功臣的遗孤?仁厚的皇帝很不愿见到这种事。朝官们心想。 但是那时候皇帝没有任何作为,毕竟顾淮死了的事不易宣扬,彼时的当务之急是西北战事。 如今,西北战事也定了,大臣们本以为皇帝会追究刺杀一事,没想到更令人惊骇的消息也传来了——西凉投降了,但是西凉交了降书后,孙长青竟然当众暴起砍死了西凉王。 孙长青?这个名字对于京官来说有些陌生……那是谁啊? “崔侍郎此言差矣。”朝堂上有另一位红袍官员走出,此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声音也低沉温和。 陆逊!崔元心里冷哼一声。 “孙长青与顾淮可是结义兄弟,两人都是孤儿,长兄如父,杀父之仇自然是不共戴天了。”这人看着样貌堂堂竟然张口就是胡话。 朝堂上的众人有些愕然,但也有面如土石不为所动的。他们身穿紫袍,站在百官最前边,一左一右。 大殿上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崔元面红耳赤,正想呵斥,定睛一看笑的人竟然是皇帝。 而这一笑也让陆逊更有底气,他更进一步说道:“孙长青此举有大义,且西凉王城最后也是孙长青攻克下的,臣以为应当奖赏。” “臣以为不然。”崔元回神,虽然皇帝方才笑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杀了敌将不为怪,但杀一个投降的人,这是残暴,这是失了规矩! “孙长青此举会让邻国如何看我大周?会让天下如何看我大周?我大周泱泱大国,对于束手投降之人居然残杀,何为大国之风范?” 崔元身体笔直,言语如刀:“臣认为孙长青此举陷君不义,是为不忠;行为残暴,是为不仁;赶尽杀绝,是为不义。臣请治孙长青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嗬……这可真是来势汹汹啊。 不过一旁的陆逊可没觉得来势汹汹,他笑道:“崔侍郎就不要先扣帽子了。要说不仁不义也是西凉在先。别忘了羲和公主是怎么死的。” 崇文二年周灭后梁,同时收复鄯州,西凉交和书,请求大周派公主和亲。先皇的七女儿羲和公主奉旨前往西凉,谁料两年后报亡。这也是大周频频攻打西凉的原因。 “顾淮征战二十多年平了后梁又平了西凉,几个结义兄弟死得只剩下他和孙长青。如今顾淮也死了,你还要请治孙长青的死罪,顾将军尸骨未寒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好你个陆逊!这话一出,朝堂百官心中就叹了一声:这几句话本来是没有什么力量,但是谁不知道皇帝倚重顾淮?顾淮本就没有家底,结义兄弟都死得干干净净,再问罪孙长青岂不是让人觉得皇帝无情? 皇帝可是最仁厚的。 好你个陆逊! “好你个陆逊!”有人咬牙切齿低声吼道。此时已经下了朝堂,他和几位要员正在沈相公【注1】的书房议事。 “相爷,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在朝堂上进言的崔元忍不住问道。 “因为顾淮死了。” 因为顾淮死了?这话回的让堂内诸人怔怔。 沈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色继续道:“顾淮死了,陛下伤心,不愿意再责罚了。” 但问罪孙长青的事不是上朝前就议定好了的吗?顾淮死了,他在朝中无根基,扳倒一个小小的都尉,推举章辽上位,简直是一气呵成的事。 “要怪只能怪王充。”有人不甘道。 “对,陆逊是王充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勾结了孙......孙长青!” “不要说胡话。”沈渊摇摇头,“王相公怎么会勾结孙长青,他是为了我。” 为了均衡我的势力。 为了不让我一支独大。 为了让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 众人也想明白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渊补了一句话,他们便收声了。 “这也是皇帝的意愿。” 均衡朝堂的势力,是皇帝愿意看到的。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他们都是棋子,执棋人的意愿永远大过他们的。 “这事,要不要给宿州那位说一下?”有人不甘心地问,“联合起来说不定另有转机?” 沈渊依旧摇摇头:“张衡虽然不上朝,手下的谏议大夫们又没有休息,不用多此一举。” 他那么能掐会算连朝都懒得上,显然是知道会有今日的结果。 “那章辽的事......”毕竟章辽也算他们的人,当初可是说好的极力推举他。 “他自己生不逢时,怨不得旁人。”沈渊不以为意,“他要是因为这事闹,就寻个由头革了他的官职让别人来。” 这话一出,众人便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到底是便宜了孙长青......” 是啊。 他们这些日的谋划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占了便宜的孙长青接过天子使者的圣旨,脸上并没有多开心。 “孙都尉……不,定远将军,这可是大喜事啊!”宣旨的使者示意他笑一笑。虽然只是个正五品上的职位,但是周朝重文抑武,顾淮也不过是正四品下的官身。【注1】 孙长青牵强地笑了笑,接过圣旨站起来,忠厚老实如他也知道规矩,偷偷塞了一张飞钱。 “请使者吃茶。” 使者笑得更真诚了。都说孙长青是个莽夫只会领兵打仗,如今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那孙将军收拾一下,即刻就上路吧!” 皇帝有旨晋都尉孙长青为定远将军,带西凉王的人头进京领赏。 天子之令不能违抗,也不能多做休息。孙长青答了声“是”,使者欢欢喜喜地走了。当然,不是先行一步进京,而是先下去等孙长青收拾一下行装,这个时间还是要给人留的。 孙长青目送使者退下,然后对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招了招手:“阿瑜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护卫摇头。 孙长青面色凝重,接着问道:“那个信使,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护卫依然摇摇头:“他日常都是各地奔走,军中认得他的人有,但是并不多,且不熟,他的身份文书也是正常的。” 敌人如此缜密......敌人当然缜密,不然也不会终于刺杀了顾三哥。 孙长青抱着矮桌上的土褐色的陶罐,里边是顾淮的骨灰,看着是一国的大将军,烧完只有这小小一罐。 “先进京。”孙长青抱起罐子,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华裳珠宝钱财都乃身外之物。 护卫跟上。 “阿肆,你留下,继续打探阿瑜的消息,这丫头机灵,不会出事。”话语中很是笃定。 “那将军此去要小心。”阿肆只是这样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他当然会小心,六个兄弟现在死得只剩他了,他要看着顾瑜长大,这条命绝对不会交给别人。 …… 被人惦念的顾瑜此时正因赶路而饥肠辘辘。尽管危机四伏前路渺茫,但是顾瑜觉得既然她还活着就得好好得活。 小姑娘,就是要开开心心的。 当然如果有仇还是要论仇的。 暂时找不到仇人,顾瑜三人又回到了鄯州城里,这里很热闹,众人很欢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不用探听,三人找了一个脚店坐下,吃了顿饭,想探听的事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西北胜了。顾瑜想。 原来将军死了。四语想。 原来孙长青成大将军了。管家想。 三人一个怅然一个难过一个愤愤,直到杂役来不悦地问:“客官,吃完了吗?该结账了吧?” 原来是见三人久久呆坐以为三人是没钱结帐在发愁。 管家掏出钱袋会钞,杂役便换了脸色,喜笑颜开起来。 这人可不太会做生意啊...... 结了帐就不好意思坐着了,但是顾瑜也没有让回将军府。 战事落定了,刺杀的事还没有落定,且刺杀的事甚至没有公之于众,大家知道的也只是顾将军战死西北。 顾瑜让管家带着四语先找个客栈住下,自己则背着个草签子插着一堆糖葫芦出去了。管家当然是不愿意想要同去,但是想到自家小主子比一般大人都矫捷的身手,放弃了同去的想法。 顾瑜穿着普通农户常穿的灰青麻布衣衫,梳了一个抓髻,趿拉着鞋在街上乱转。 顾将军以前经常在城里出现,顾娘子可是足不出户的,所以不必担心有人认出她来,除了顾家的下人和那个信使,认得她的只有孙长青和彭绍。 串了两条街,卖出去四五个糖葫芦,顾瑜这才“不经意间”走到了将军府门前。 那日走后府里的下人她让季李都遣散了,敌人肯定知道她已经有所察觉,就是不知道敌人打算收手还是继续出击。 她看了看将军府的门楣。匾额依然高高挂着,但是门内门外都是兵丁把守。 应该是十四叔的人。她想。如果是别人十四叔肯定早闹起来了。 不过,也说不好。 她这个十四叔看上去忠厚,实际上也是个七窍玲珑心。 她随便看了看,并没有久留。就像一个真的只是提篮叫卖的小姑娘一样,一手把草签子扛在肩上,一手甩着衣袖离开了。 顾瑜在客栈住了三天,相安无事。 “有两队人马跟着张裕他们,他们三人就分散开了,还在跟。”管家说道。 四语正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小孩子贪睡是难免的。另一个小孩子顾瑜也在打着哈欠听管家汇报。 “多少人?”虽然睡眼惺忪但并不影响她做事情。 “信上说每队人马十二三个。” “这样啊,那他们是有些危险了。”顾瑜说道,“不过无妨,你今日去驿馆拿了信,他们会知道的。”前一个他们和后一个他们明显指的不是同一批人。 管家应声是,但眉头紧锁:“只是这样娘子就又危险了。” 顾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危险了。” 又要逃到哪里呢?管家忧心忡忡。 “古伯,给我拿纸笔来。” “娘子想好对策了?”管家愁眉略展。 “是呀。”顾瑜狡黠一笑。 管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 他看着信纸上长青叔亲启五个字,是给孙长青写的信。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信的内容...... “......去章都尉家借住,十四叔回来了接我即可......”管家一边看一边喃喃念道。 “怎么样,这样十四叔就知道我的下落了。”顾瑜得意道,觉得这个办法甚好。 “章辽那边可不是自己人啊!”管家急忙拦道。 “古伯,你真是想多了。”顾瑜将信纸折起来放入信封封上火漆,“章都尉也是大周的将领,收容我这个遭刺杀的将军遗孤对他来说义不容辞呢!” 哪来的义不容辞,管家无言以对。 于是第二天下午,当在寿城章府门前的管家带着两个女童叫门时,管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收到门房禀告的章辽也觉得有些玄幻。 “谁?顾淮遗孤?”章辽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的事气糊涂了才会听到这句话。 “顾淮的遗孤不去找孙长青来找我干嘛?”章辽似笑非笑,沈渊的话他自然是收到了。 生不逢时时运不济......章辽心中恨恨:他孙长青时运就很济了?顾淮就时运很济了?都把自己济死了,可真是好时运!不就是银子给少了不愿意推举他了吗?怨时运?论起来他章辽才是“自己人”! 章辽口中骂骂:“让她滚去找孙长青!找我作甚!” 一旁的副将倒是另有所思:“且慢。” “慢什么慢!我可不帮死人带孩子!”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都尉,我觉得此事可以一用。”副将耐心劝说道:“顾淮之死是有人刺杀......” “废话!谁不知道!”他顾淮把整个西北的声望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恨他的人多了去了。 副将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顾淮死后,孙长青秘密审讯了顾淮身边的贴身护卫,叫彭什么的......” 还没说完话又被章辽截断:“说重点!” 马上就要到了嘛......是你一直在截话茬啊...... 不过副将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道:“这个彭什么是被刑讯死得的,他死之前说过一句话,说孙长青贼喊捉贼。” 哦?有意思。章辽起了精神。贼喊捉贼?那岂不是说是孙长青杀的顾淮了? “而且这个彭还说了一句话,孙长青听完勃然大怒才弄死他的。” “不要卖关子了。”章辽说道,但是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听进去了。副将想着,然后继续:“彭小将说:顾淮不死,孙长青的功劳永远要算到顾淮头上,他永无出头之日。” 说的是实话啊?章辽不解。顾淮这一死孙长青不就封了将军了吗? 副官意味不明地笑。 章辽这才反应了过来,大惊:“你......你的意思是......顾淮是孙长青害死的?” 天呐!他们不是亲兄弟吗?章辽捂住胸口。我的个乖乖,这孙长青下手挺狠啊......整日三哥长三哥短的,背地里居然把三哥偷偷杀了...... “那......那快告诉陛下!砍了他!”章辽由惊转笑:“我的时运果然是好的!砍了他,将军之位就是我的了!” 他一边笑一边坐直了身子准备给京城写信。 “都尉,这可不行。”副将又拦。 章辽不悦:“为什么不行?他弑兄还能当将军,我清清白白的凭什么不行?” “我们没有证据啊......”副将有些无语。他家都尉勇猛是挺勇猛的,但是这莽汉的脾气可真是遭不住。 “那白开心了!”章辽垂头丧气地瘫了回去。 “不白开心。如今顾淮的遗孤不是在门外吗?”副将扯回正题,“孙长青还在,她却不找孙长青,显然是疑心孙长青了。只要我们把她接过来,合手抓住孙长青谋害顾淮的证据,将军之位还是您的呀!” 原来如此! 章辽急忙起身:“快!快去迎接将军遗孤!” ...... 这事行不行啊?管家站在门外,雨后的寿城有些凉,他有些冷了,不过两个女童穿得倒是很厚实。 “放心吧古伯。”顾瑜说道,“章辽府里没有几个机灵的谋士,他也当不上都尉。” 她一个小孩子都能算计的明白,那些大人如何想不明白? 果然府里就有喧闹声越来越近,一个身材魁梧络腮胡子的将官着急忙慌地走上前,一边走还一边念叨:“快快迎接顾将军遗孤进府!” 成了!顾瑜微笑着看了一眼管家,而管家也正吃惊地看着顾瑜。 章辽府里的谋士再机灵,也没有你机灵啊…… 【注1:背景借照唐朝的官员制度。唐朝的宰相也不过是正三品,我所查的资料武官可以做到四品上的基本都是开国元勋。】 “大侄女啊!你受苦了!”章辽说着走上前,忽然顿住。 门前站着三个人,因为知道是顾淮的遗孤,门房没敢让进门休息。此时三个人都在门外站着,一个老的管家,两个八九岁的女童,衣着配饰都是普通人家的打扮。哪个是他侄女啊? 章辽疑惑地挠挠头。 顾瑜没有太让这位都尉难堪,主动走上前:“章世伯,阿耶生前说您是与他不相伯仲的将领,只是生不逢时。今日一见章世伯果然英武不凡。” 小小的女童声音清脆样貌也可爱,说出的话就更好听了。章辽自动忽略掉了顾瑜话中的“生不逢时”,因为“不相伯仲”和“英武不凡”喜笑颜开。 见章辽脸上挤出来的笑变成真诚的笑,顾瑜也是一笑。 章辽的副将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原本他以为顾瑜来投靠是背后有人指点,结果一打照面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是善茬。哪家孩子八九岁的时候扯谎张口就来啊!听听这话,他都替张都尉脸红! 章辽不觉得脸红。童言无忌,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他开心地亲自带顾瑜选了院子住下,并信誓旦旦如果有人怠慢她就告诉他,他定然不给那人好果子吃。 顾瑜也开心地谢过章都尉,道了声这几天颠沛流离被追杀都不敢好好休息。 章辽急忙道在章府定然不会有人刺杀,还吩咐自己的亲兵好好把守,更是准备下令整个寿城都戒严。 副将欲言又止,顾瑜已经谢过了。 一旁的小兵忍不住凑近问:“蒋副将,怎么了?” 副将喃喃自语:“我可能中计了……” 中计?小兵很是不解。但是都尉已经满脸笑意地从给顾瑜的住处退出来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相伯仲,嘿嘿……英武不凡,嘿嘿……” 小兵不知道这几句夸奖有什么不同,以往也有下属这么说过都尉,但是都被都尉骂回去了,说他们阿谀奉承。他还以为阿谀奉承不管用呢…… 他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女童,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漂亮,然后转头跟上了章辽的步伐。 ...... 竟然住进章府了。 管家看了看周围林立的护卫,这些护卫将军府也有,而且相对可靠。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在将军府不行,要来章辽的府里,而且章辽还接招了。 这些东西四语不会想,她还是个孩子。她在屋子里逛了逛,惊喜地发现屋子里有棋盘,于是招呼顾瑜下棋玩。 “古伯在家主事这么多年,这点事也想不通吗?”顾瑜一边执黑子落下,一边说道。 管家苦笑:“我可能是老糊涂了。” “你是想的不够多。”顾瑜说道,又落下一子。 四语盯着棋盘专心应对,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阿耶在西北十几年打得西凉人家破人亡,有人刺杀很正常。但是有身份齐全的信使来杀我,这可不常见。” 棋盘上四语落下一子,顾瑜紧随其后。 “杀父亲,可以是西凉人。杀我,是谁呢?”顾瑜说着,皱着眉头两手托腮。不知是因为四语方才那一子落得妙一时难以应对,还是因为苦恼是何人要来追杀自己。 管家亦是在思索。西凉人想要将军的命,整个西北都知道。但是杀顾瑜,为什么呢?如果是要引起混乱,西凉人已经杀了顾将军,将消息散播出去不是更好吗? 顾瑜盯着棋盘,眉头舒展开,落下一子。然后接着说道:“其实你也知道因为什么。” “但是你不敢说,也不敢相信。就像十四叔一样,只敢告诉我战死,不敢告诉我是被刺杀死的。” 棋盘上,黑子破开白子,势如破竹。 “因为这可能牵扯到大人物们的博弈,大人物们的利益。”顾瑜说着,手上没有停下,“你们不想让我背负仇恨。但是我又不是傻子,大人物们做得太周密了,这周密本身也是一种暴露。” 棋盘上两个小手你来我往落子频频,棋盘旁交手而立的管家讷讷无言。 “兵权在握,声望滔天,是把双刃剑。”顾瑜说着,落下一子堵住白棋的去路。 “父亲不属于任何一党,只属于陛下。任何一党想要西北这块蛋糕,都要斩断这头拦路虎。而且要在稳住西北的前提下。” 管家听得呆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蛋糕是何物? “我们在西北没有头绪,沈相在京城可不会没有头绪。”她忽而话锋一转,“无论是谁在博弈,是沈党,王党,抑或是张党,更或是......” 她突然顿了顿,“他们至少比我们清楚下手的人是谁。” “如今我在沈相公的人这里住,沈相公为了保住这场博弈不输,定然会好好保护我。” 她一笑,落子:“我赢了。” 棋盘上黑子五子连珠。四语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盯着棋盘思考方才哪一步落错了。没一会儿,就又兴致冲冲:“再来!再来!” 管家在一旁候着,心里五味杂陈。多么机敏的孩子啊!如果将军不死该是多么欣慰。她不仅敢想,而且能想到。比起他们,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显然更知道个中缘由。 无论是谁想动手,他们如今在沈相的人家里住着,如果出了事,沈相不会背这个黑锅。 更何况大周的陛下可是最仁厚的。顾淮死了,遗孤还被追杀,先前陛下可能顾及军心不发作,尘埃落定的时候必然要严查。 既然严查,那么他们就暂时安全了。 ...... 房间里的对话被人一字不漏地报给了章辽。 “太奸诈了!太奸诈了!”章辽听完忍不住捂着胸口低呼,“我的个乖乖!怪不得顾淮在西北打了十几年仗没输过,合着女儿就这么会算计,当爹的脑子里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呢!”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顾瑜还在他家,连忙起身摆手:“快赶走!快赶走!” 副将伸手拦住:“都尉万万不可!” 章辽斜眼看他:“什么不可!什么不可!蒋副将她还那么小就一肚子计谋了,你算不过她的,让她走!让她走!” 副将扶额,劝说道:“她若是被赶走,必然记恨都尉。她又是功臣之后,传出去有碍都尉声名。” 章辽想了想,愁眉苦脸:“那怎么办?我们斗不过她啊!” “我们不必和她斗啊。”副将劝慰道,“她既然小小年纪就这么能谋划,我们就和她合作,就像开始想的一样。” “利用她吗?肯定会被她看穿的!”章辽忧心忡忡。 你一个领军之将这么怕一个孩子是不是不太好? 副将又想扶额了。 “所以我们要以诚相待。”副将耐下心谆谆善诱:“顾娘子如此聪明,如果成为敌人必然成为大敌……” 是啊是啊!章都尉点头。 “所以我们要和她成为同一阵营。” 同一阵营?陇右军能收编到右安军来?章辽眼前一亮。 “那怎么做?”章辽眼神亮亮。 “让麟哥儿和她议亲。”副将眼神亮亮。 书房里传来砚台掷地的声音,门口的兵丁对望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向内看去——发生了什么? “了不得了!蒋副将你失心疯了!”章辽抬手就打。 “都尉饶命!都尉饶命!”副将一边避开一边求饶。 “饶命?你还敢算计我儿!”章辽脸色通红,“你可真敢啊!麟哥儿才六岁呢!我四十年来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还给送给顾淮的女儿了?你可真敢啊!” “都尉!都尉!咱家的是儿子呢!”副将提醒道,“要说议亲也是顾家的女儿进咱们家。” 顾家的女儿进章家?章辽想象了一下画面,“那也不成!顾淮已经死了,娶他女儿有什么用!” 章辽越想越生气:“蒋副将,我章辽是粗人一个,但我也不傻啊,那小儿有什么?” “有陇右军,有孙长青的把柄。”副将说道。 章辽仔细一品:“陇右军就算了,又不是顾家的私兵。孙长青的把柄……” 孙长青的把柄确实很诱人啊。能查到孙长青害顾淮的证据,他章辽就可以做西北的大将军了。 不对,章辽反应了过来:“她那么奸诈,怎么可能为我们所用?” “她算计我们,是因为她是顾家的人,我们是章家的人。为自己谋算天经地义。”副将谆谆善诱,“如果和章家结了亲,那她就是章家的人!” 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儿吧? “那......那可以安排别人啊,四房的宸哥儿今年可十三了。”他的麟哥儿才六岁呢! “四房如今门庭太小,就算是将军遗孤他们也够不着。”副将说道,“何况他们和老太爷远在京城,远亲不如近邻。” 这算哪门子的远亲不如近邻!章辽气笑了。不过说的也是,他常年在西北,不如四房的和老太爷亲近,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吧? “她如今无亲无族没有依靠,和我们也陌生,那我们就要给她家宅可依。”副将眼神亮亮,“让麟哥儿和她议亲,让她看到我们的诚意。给她家族可靠,给她后路无忧。” “她既然精于算计,必然会同意,而她的算计也能为我们所用,好过她日后算计我们。” 副将见章辽眼神闪闪,知道事情成了。 果然,章辽下了决定,喃喃自语:“麟儿,为了章家的前途,只能让你舍身饲虎了……” 副将哭笑不得。 翌日顾瑜刚醒,就有人敲了敲门。管家忧心劳累了几天倒头大睡,没有察觉有章家的人到访。 昨日的对话顾瑜并没有避着人,所以章家的人会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知道了又如何?能赶她出去吗?他们敢吗? 但是顾瑜也没想到章家居然动了这个心思。 “议亲?”顾瑜疑惑地看了看章辽又看了看副将。 为了表达诚意章辽亲自来了,但是事情主要还是副将在说。 “娘子,什么是议亲?”四语有些好奇。 “议亲就是......”顾瑜刚准备给四语解释一下。 “咳咳!”副将故意两声咳嗽,打断了顾瑜的话茬。 不回答问题,反而跟一个小丫鬟解释什么是议亲,她是在扯开话题吧? 顾瑜和四语看向他。 “顾娘子以为如何?”副将逼问道,虽然对面的女童身份特殊,但别忘了她到底是在章家。 “我以为?”顾瑜似乎是没听懂,“我以为很好啊。” 果然,这小儿很识时务。 “只是不知你家十三郎君今年多大了?”顾瑜似笑非笑地说道。 “六岁......”章辽喃喃回答,但看见顾瑜的笑瞬间羞恼。 她......她故意的!她本来就知道麟哥儿的年岁!太奸诈了! “顾娘子,虽然十三郎君只有六岁,但他可是章家大房的嫡子。”副将并不在意,他要的是结果,结果没出现之前只要不被顾瑜带偏,他就要问到底。 “和章家议亲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顾娘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 说罢,副将笃定地看着顾瑜。 顾瑜哈哈大笑,“好啊,那我考虑一下。” 这话骗骗章辽还可以,对于早有准备的副将来说并没有被绕进去。说考虑却不说时间,潜台词就是为了拖延。 “那顾娘子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答复?”副将追问道。 “结亲不是结仇,何况不说你们家十三郎君才六岁,我也才九岁,这事我现在可给不了答复。”顾瑜不慌不忙打着机锋,顺便提醒了一下副将来的目的。 “顾娘子,你既然来了章家想必是怀疑你叔叔孙长青害死了你父亲,如果你不和章家联手,凭你自己怎么抓到孙长青的把柄为父报仇呢?”这女童比他想象的还要油滑,但副将有信心可以说服她。 顾瑜佯作慌张地摆摆手:“孙将军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怎么会害家父?” 骗鬼呢!孙长青可靠你会来章家? 副将显然不信。 “我只是相信章都尉这里更安全。”顾瑜面带愁容,“毕竟沈相公也不想功臣遗孤在他的人手下出事吧?” “那……你凭什么来我家借住!”章辽愤愤。 “凭我阿耶曾是整个西北的大将军?”顾瑜笑道,眼底却沉沉。 这可真是个好理由。章辽和副将一时之间想不到话来驳她,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油滑又奸诈的顾娘子气走了章辽和他的副将,等了一早上也没有等到人来赶她出去,于是想好的再应对的话也没有发挥出来。 她不禁心里有些遗憾。 过午的时候还没有人来传饭,院里的婢女也被撤走,只有几个护卫守在外院门口。 管家醒来时已经是未时初了,进门的时候四语正抱着毛笔写字,并不见顾瑜。 “娘子呢?”管家抓着门框惊慌问道。 “去街上玩了。”四语头也没抬答道。 在别人家作客还四处跑是不是不太好?管家皱了皱眉,然后发现院里伺候的婢女都不见了。 “院里的人呢?” 四语抬起头:“他们呀,被章都尉叫走了,给我们甩脸子呢。” “甩脸子?”管家不解。 “是呢。今天他们还来找娘子议亲,娘子拒绝了,他们就把婢女撤走了。”四语撇撇嘴,她年纪小但也知道议亲是怎么回事,她好心打岔将此事翻过那个副将还呵断了她。看,如今撕破脸了吧。 议亲?管家一瞬之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就说到了议亲?章家为什么趁他休息单独找娘子议亲?无事献殷勤必定是别有所图!管家刚放下的心又提吊起来。 管家迈步向院外走:“我去找章都尉,你乖乖在这里。” 四语摇摇头:“院子的侍卫不让我们出去的。我爬不上墙,所以只好在屋子里写字了。” 不让出去?那这是......被监禁起来了? 不过爬墙......娘子以前在将军府也会这样出去玩吗?那时候他没有天天守在顾瑜身边,所以不太清楚。管家走神。 “古伯你要是饿了的话席上有娘子从厨房拿的糕点,你可以吃哦。”四语低下头继续练字。 从厨房“拿”的糕点?管家看了看地上的矮桌,上边放着一个油纸包,里边应该就是四语说的糕点。 连吃食都给停了,看来这一来就与章家交恶了啊...... 管家忧心忡忡,期望顾瑜快点回来。 扛着草签的顾瑜正在走街串巷佯装叫卖。市井之间往往能透出很多消息——当然,只是明面上的消息。真正的隐秘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在街头乱说的。 就好比,顾府的人已经遣散开了,但是离得不远的寿城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就算有官员或者知情的人,也不敢大肆宣扬。生活在边关的百姓深知八卦都是次要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顾瑜上街要听的也不是什么秘辛,她要听的是朝廷愿意摆出来的答案。 此时距西凉王被杀已经又过去了十几日,民众们已经欢喜过了趋于平静,随着天使带来的圣旨,也知道了杀了西凉王的孙长青被封为了定远将军——当然,西凉王投降的事被朝廷掩盖了下去。 于是寿城里的话题便是绕着孙将军展开了。 “是顾将军的结义兄弟,有十四个呢!”有年轻人说道。 “瞎说,明明是六个!”一个吃茶的老者驳道。 “你才瞎说,明明有人称孙将军十四郎君……”年轻人鄙夷地看着老者。 “那是孙家的排行你这个愣头青!”老者不满道。 “孙家?哪个孙家?顾将军的结义兄弟不都是藉藉无名的孤儿吗?”不仅年轻人疑惑,茶馆里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听过来。 “先帝时的蜀州孙家,后来因为吐谷浑战乱被杀害了……” 先帝时大周刚建朝,四方动乱,各地纷争,很多世家子弟都失去了族中的亲人,更倒霉的被灭了族。因此很多世家孤子后来都加入了军营。 “之前和顾将军一起打过后梁的,不过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 “......其实孙将军也很厉害的,只是以前顾将军风头太盛......” “我侄子的姑姑的男人曾经在六安军打仗,六安军你们知道吧,就是孙将军以前统率的。” “听他说当初如果不是顾将军先一步砍了梁王的脑袋顾将军也成不了将军呢......” “……” 民众的爱戴总是如此真诚又虚伪。吹捧一个死人当然不如吹捧一个活人。 顾瑜津津有味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在她梦里的地方似乎有句话叫“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别人总会有别人的角度。 茶楼里人声鼎沸议论不绝,有人却慢慢地走近了她:“小姑娘,你这糖葫芦怎么卖?” 依靠在茶楼柱子上的顾瑜站直了身子:“两个钱一串。” 然后抬头打量了一眼来人。年纪曰十六七,白白净净,样貌端正,体长七尺有余;穿着很是富贵,料子是边关没见过的,上边的绣样也很精巧,不过只是些普通的花,腰间配的珠玉也不合制宜。通派富贵但不是文士,看来是商人。 “你这有几个?我全都要了。”商人张津说道。 嚯…… “很多呢,你吃的完吗?”顾瑜仰头问。 “我家孩子多。”张津一本正经回答道。 顾瑜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张津:“那你很厉害啊!” 厉害? 不待张津疑惑顾瑜为什么说他厉害,顾瑜已经又开口了:“一共十七串,三十四个钱。” 算的这么快啊!张津心中暗念。 方才他只是看一个小姑娘扛着这么多糖葫芦,打扮又贫苦,一时之间起了善念,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略通算数。 “你读过书?”张津不免起了好奇。 “算是吧。”顾瑜将草签侧着拿,准备给他取糖葫芦,还没拿下来又看了看他,建议道:“要不你再加五个钱个钱,这个草签子也给你。” 张津错愕,然后哈哈大笑,果然掏出钱袋数了三十九枚铜钱出来。 “你家里人呢?怎么放你一个孩子在这里谋生?”张津随口问道。 “死了。”顾瑜回答。 果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张津心想。 “小姑娘,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张津一脸真诚。 顾瑜又打量了商人一遍。心道:怪哉,这个人还真是冲她来的? 见顾瑜一脸戒备,张津又开口:“是这样的。我是万盛票号的主事之一,平时需要手下的人记账算账什么的。刚才我看你算东西挺快,如果找人教一下或许可以谋生,可比卖糖葫芦挣钱多了。” 居然是个善人?顾瑜有些诧异。原来这年头还是有好人的。 可惜顾瑜并不是善人眼中穷苦人家的孩子,摇了摇头从张津手中抓过铜板并将糖葫芦签子给了他。 “多谢善人了。”顾瑜想了想还是施礼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津举着签子,心想这个东西还挺重的,这个小姑娘看来力气很大啊。 对于顾瑜的回答张津并不意外,他也只是方才突然心血来潮提出的,小姑娘看上去戒备心很重,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看来好人好事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张津叹了口气。 “三郎君!三郎君!”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门。 张津伸手扶住了他,“你倒是慢点啊,元宝。” 小厮气喘吁吁地站直,看见张津另一只手里的草签:“咦?三郎君你怎么买了这个?” 这次出来陇右道是来查账的,一路上三郎君都没有买东西,今天来茶楼休憩片刻就要启程回海州了,这个时候怎么买了这么多糖葫芦? 张津笑道:“给你吃的。” 小厮撇撇嘴:“我可不吃这个,我都长大了。” 张津笑笑,不再牵扯糖葫芦的话题:“好了,说说陇右的账如何了。” 万盛钱庄陇右的分部没有开在曾被顾淮镇守的鄯州城而是附近的寿城,因为鄯州城实在离前线太近了。 只有一个张家远房分支的主事在这里管账。 陇右的账一直简单明了,和西凉打仗打成这个样子也不能互市;吐谷浑呢,在西凉之前已经被打得抱头鼠窜了,每年还要上贡岁币;至于西方诸国的商人,都要从西凉过,所以也截断了。 不过西凉已经被灭国,想来几年内应该会通商道。张津的思绪越来越远。 “三郎君?三郎君!”小厮摇了摇明显心不在焉的张津,“你有没有听啊?” 张津回过神轻轻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方才走神了,你再说一遍把。” 小厮气呼呼地说道:“张曜说账目已经整理好了,郎君可以去核对了。” 张津把草签子递给小厮抬脚迈步,小厮别扭地接过跟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签子上的糖葫芦。 其实他才十三岁呢,还是可以吃糖葫芦的......吧? 张津被请进万盛钱庄内堂。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查账,只带了一名小厮。 主事张曜也略略打量了一眼来人。 张竹清,张家二房的庶子,在家中行三,小时候资质平平性格又怯懦,本是不够格管事的。但是据说张三郎八岁那年和府里的少爷打闹,失足跌进了湖里,救上来之后性情大变,对经商之道也颇有见解,小小年纪就能给张老太爷出谋划策,因此留在身边。 能得老太爷提点,即使是庶子也没有人再敢小看他。 张曜堆出笑容,请张津上座,然后婢女捧来茶。 “三郎君先吃茶吧,虽然比不得海州,但是西北的茶别有一番滋味。”张曜亲手将茶盏从托盘上拿出奉上。 张津果真端起茶盏,杯子里是黄褐色的茶汤,加了核桃肉和地根。 他抿了一口,称赞道:“茶香很浓烈。” 张曜笑道:“正是呢,此茶‘腑脏墨’,是西北独有的,喝一口余香回味一日呢!” 张津放下茶盏,真诚地叹了一句:“好茶。” 吃过茶走过形式,便要开始查账了,张曜对手下使了个颜色,有账房捧着厚厚的账薄来。 “这是今年的账册,请三郎君查验核对。”张曜恭敬地说道,但是看张津此次并没有带自己的账房,莫不是要亲自核算?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请一并交上来吧。”张津说道。 张曜没有迟疑,吩咐了下去。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不一会儿也取了过来,不仅如此,近十年的账册都被取了过来。 “请三郎君核查。”张曜面上依旧是恭敬地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来查账不仅是他查他们,也是见识一下彼此的手段。有没有本事不是靠听人说,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做事。既然他怀疑,那他就敢明明白白把东西摆出来。 内堂便成为张津的书房,这几日不得有人员走动,张津吃喝在此,有事会吩咐小厮。 “都做周密了吗?”退出来的张曜扯过一个老账房附耳问道。 “主事放心,账目都是再三核查过的。”老账房低声回答,“再说二老爷去年来查账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换了儿子来也是一样。” 那倒是,老子都查不出来的儿子还能查出来吗? ...... 在街上买了些吃食打包回去的顾瑜灵巧地爬上章府后院墙,章家的护卫日常不巡查,偷跑这种事比在将军府简单不少。当然,在将军府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但那样就练不了身手。 好的身手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是日常的“练习”,之前她就会死在刺客的匕首下。 顾瑜为自己偷跑出去找了个充足的借口。 她们被安置的花月院在章府稍微中心一点的位置,顾瑜游刃有余绕过府中护卫的视线,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花月院爬上墙头,然后在章夫人和一众下人面前愣住。 章夫人:“......” 一众下人:“......” 面面相觑片刻,顾瑜镇静自若地跳下了墙头,四语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裹,小声提醒:“是章家的大夫人,来找茬的。” 顾瑜心中有了数,见章夫人要开口,先一步说道:“有什么话屋里说吧,我出去玩了一天有些累了。” 说罢抬脚就往屋子里走去了。 这什么孩子!一打照面就被气到的章夫人攥紧了手中的锦帕。冷哼一声跟着走进屋子。她倒要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小姑娘还能做出什么事! “顾三娘,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们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和麟哥儿议亲的。”章夫人端坐在堂上的位置,面前的几案上是婢女奉上的茶。 章麟是章家族中小辈里第十三个孩子——章辽的弟弟们早就生了儿子,只有章辽,三十四岁才喜得男婴,所以取了个贵重的名字:麟哥儿。 虽然章麟是庶出,但是鉴于章家大房差点断了香火,章麟在章府的待遇堪称章家的小祖宗,府里的姐姐们和父母小娘们都很宠着他。 顾瑜似乎没听懂:“什么?” 这是什么新的套路吗?顾瑜愣愣。 章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冷笑:惯会装傻充愣,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说服老爷收留了她,居然还打起了麟哥儿的主意。老爷这个人就是性子直,容易被骗。不过蒋副将怎么也不拦着...... “你不用装傻,是你和大老爷说要和麟哥儿议亲的吧?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居然图谋我的儿!”章夫人一边说一边愤愤。 消息是她从下人嘴里听到的,麟哥儿议亲可是家里的大事,这种事居然不过她的面!她如今可还是章家的主母呢!当她死了不成! “我不想和你们家十三郎议亲。”顾瑜真诚地说道。 “骗鬼呢!”章夫人不客气地呵断,“你既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顾瑜无语。 “把她们关到柴房里去!” “大夫人且慢。我家娘子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君议亲。”见屋子里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一直候在一旁的管家不得不开口。 大夫人打量了他一眼,满是不屑。此人据说是顾家的管家。顾淮在时他还勉强算个人物,顾淮如今已经死了,那他就连章家的下人都不如。 “顾三娘,素闻你聪慧过人,自是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是不体谅你如今孤寡无依。借住可以,但是你终究不是我章家人,也成为不了我章家人。你要是执意留在府里,就去写了奴契。我念你是顾淮的后人留你在府里做工。只是与麟哥儿议亲之事,想都不要想!”章夫人端着架子说道,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这是羞辱!管家怒目,作势要动手。 顾瑜扬手拦住了他。 “章夫人可以去问章都尉。我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议亲。是你家章都尉想把儿子嫁给我,我已经回绝了。” 章夫人看着面前的女童,她话里的讥讽明明白白,女童不会听不出来,但是女童神情平静真诚,并无半点羞恼...... 难道她说的才是真的? 章夫人想着,身上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又被余氏哄骗了!章夫人夺门而出,跟着的下人面面相觑然后疾步跟上。 这叫什么事!管家看着冲冲而来又匆匆离去的章家人,心里念叨:章家的人这是干什么呢?唱戏呢? 不过既然章夫人不愿意,那这就好办了。三人想到。 原来议亲的事章辽并没有告诉家里吗? 看来章辽是急了。 看着顾瑜认真凝重的神情,古伯终于答应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其实我也没有比别人多知道多少,我说是你阿耶的管家,实际上就是你阿耶可怜我,给我找了个事情做而已。”古伯略带羞愧地说道。 这话不是作假,虽然和古伯亲近,但顾瑜也不得不承认古伯虽然忠心,但是无论身手还是智谋都只是普通人的水平。 “以前在北地的时候,我就听过你阿耶的名字。那时他还是个兵丁。”古伯的神情带着几分追忆。 “那时候大周刚建朝,还是先帝的时候,大周四境列强割据,于是先帝广征兵丁……那时候我听人说有一个举人老爷投笔从戎,还笑读书人真是一腔热血……后来才知道,那是你阿耶……” “你阿耶很厉害,十几岁就中了举,虽然这对京城的大人物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普通人眼里就是神仙一般的人儿……” “但是后来没人提起此事了……因为你阿耶打仗的本领,比他作文的本领还高……” “当时啊,还是宁王的太子就跟先帝举荐了你阿耶……” “兵营里的人们都说是你阿耶运气好。其实我知道,你阿耶比太多人聪明……他不是在打仗,他好像知道敌人的一举一动……怎么说呢,你阿耶有很多兵书,每一本都被翻来覆去地翻……他说那些打仗的技巧都是从书里得来的……所以说他打仗的时候只有捷报鲜少败绩……” 古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所以说,读书人真的了不得。” 有功夫的读书人更了不得吧。顾瑜心想。 “后来宁王当了太子,更是大力举荐你阿耶,当时都以为你阿耶投靠了宁王呢……” “但是没多久文王殿下……就是如今的圣人,也举荐你阿耶,而且在先帝面前大肆赞扬,又宣扬了一番你阿耶曾中过举的事……” “所以你阿耶最后能做到西北的大将军,有自己的本事,也是两位殿下的赏识。” “圣人当时为何也举荐我阿耶呢?有太子的举荐,他说话只能算锦上添花呀?”顾瑜问道。 古伯挠挠头:“娘子说的我也不懂,只是圣人当时名声也不小。圣人在潜邸时就颇有善名,手下也有很多人追随,圣人手下的将官在西北和西凉也打了很久,虽然没有大胜,但是也没有败退过。” “而且两位殿下是一母同胞,如果不是……”古伯突然顿住。 如果不是?顾瑜的心揪了起来。 “古伯,你放心说。” 古伯看了看四周,然后弯腰在顾瑜耳边低语:“当时圣人名声大噪,远胜先太子,也有人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先太子在宣武门设伏杀害圣人,岂料圣人有天佑……先太子被右骁卫统领一剑穿喉……圣人也因而成为如今的圣人……” “……” 顾瑜无话可说,但是心里已经波涛汹涌:这其中要是没有古怪,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诶?不对啊……”顾瑜忽而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道:“既然宁王当时要杀了圣人,为何圣人还将东阳郡王养在身边?” 照理说不该也杀了才是? 古伯大骇:“我的娘子,这种不仁不义的事岂是人能做得出来的!当今圣人最是仁善!” 顾瑜吓得拍了拍胸口,那你也不要突然在我耳边大吼啊…… “宁王再有杀意,也是圣人的长兄,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已是心痛,何况当时东阳郡王年幼,圣人有言祸不及妻儿,因而不仅没有干劲杀绝,还将东阳郡王养在身边。” 当然这其中又收获了好名。 不过古伯的话里到底还是让顾瑜听出了些猫腻……这个东阳郡王,该不会以为宁王的死和她阿耶有关吧? 顾瑜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娘子,这件事是不是很难办?”古伯忧心问道。 毕竟再怎么说东阳郡王也是圣人的亲侄子,无论为了名声还是亲情,这件事都会被严惩。 “难办倒不难办。”顾瑜摇摇头,圣人在宫中没有拿下她,可见对她的处置也有所顾虑。 “他有阿耶,我也有啊。”说着说着,顾瑜居然笑了。 东阳郡王有血缘关系不能怠慢,但她也是功臣遗孤,何况孙长青在西北还掌握着军权。严惩倒不至于,但是处罚肯定是免不了了,至于轻重…… “端看他在宫里能不能醒过来了。”顾瑜说道。 古伯不解:难道还能醒不过来吗? 蓬莱阁被戒严了,其他各宫倒是一切如旧。 “按理说这么大的日子,各国使节都在,应当严惩才对,但是圣人立马就把人放回家了……”有宫女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因为圣人要查清此事。”她旁边的宫女也小声接道。 “圣人不信是平西郡主推的郡王?”第一个小宫女问道。 “当然了。别忘了,平西郡主才九岁。” 九岁的女童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吗? 这话放出去谁会相信呢? 殿外的宫女们小声议论纷纷,殿内却安静异常。 精雕玉琢的少年躺在卧榻上,十几个太医围在屋子里忙忙碌碌,除此之外皇帝和皇后也在殿内等消息,贤妃和丽妃已经被送回各自宫里。 “回禀陛下,东阳郡王胸腔中的水已经按压排出来了,但还是神魂不在……”一个太医小心翼翼地说道。 皇帝皱着眉看着昏迷的东阳郡王,过了年就十五岁了,容貌也越来越像他那个阿兄,愈发熟悉也愈发陌生…… 或许让他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说不定可以借此事敲打孙长青……皇帝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但是也仅仅是一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 这件事必须压下去,今天的宴席上各国使节太多了,这件事此时不宜被闹大,闹大了之后于大周不利。 “尽心救治,一定要把东阳救醒!”皇帝严肃说道。 皇后也在一旁附和道:“无论用什么办法,东阳郡王不能出事。” 太医心领神会退下。 皇帝看了一眼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略有些失落。 8 甘娘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瑜认真记下。 下午倒是没有人再来了,于是顾瑜说要去城里的布庄逛一逛,这让甘娘子十分疑惑:裁衣有尚服局为什么还要去布庄? “我想着快过年了,府里的人都添置一身新衣裳吧,也不用多好的料子,普通的就行了,省得干活还得顾忌。”顾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前些日子送走了几个婢女,府里余下的婢女们都战战兢兢很是惶恐,大过年的就别让人担惊受怕了,得恩威并施才行。 甘娘子应声是,然后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古伯留在家里看门,张裕自请赶车,带着顾瑜四语和甘娘子去街上选布料。 “冬日出行就是不方便。”甘娘子递过两个手炉,一个给顾瑜,一个给四语。 但凡出门就要带着手炉斗篷,不然寒冬刺骨。 顾瑜笑笑:“就是冬日才要出行嘛!” 四语不解:“咦?为什么?” “活动活动,身上才暖和。”顾瑜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我以后每日都要出来!”四语兴冲冲地说道。 真是个孩子。甘娘子宠溺地笑。 “好啊,那你出来玩要带着人一起。”顾瑜叮嘱道。 四语点点头:“嗯嗯!” 几人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布庄,顾瑜三人去挑布,张裕在门口看车。 “这位娘子你算是找对地方了,店里刚到了一批鱼口绫,一匹只要二十个钱。”布庄的伙计热情地招呼道。 “要多一些能便宜吗?”四语眨巴着眼睛问道。 伙计抬眼一瞅,衣裳料子是锦菱的,内夹层是绸缎的,看来是富贵人家的女童,于是殷勤道:“那看您要多少了,买的多优惠多。” “娘子,我们要买多少?”四语回头问道。 什么?原来只是个婢女?婢女都穿得这么好啊……伙计咋舌。 顾瑜摸了摸布面:“还挺软的,有没有厚实些的?给家里的下人做冬衣。” 伙计连忙两手拽住一块布往两边扯:“这个摸起来虽然薄,但是您看织线很密,做成冬衣很保暖,您可以放心。而且鱼口绫自带纹样,不用绣花也很好看,干活也不怕脏的……” “除此之外还有水纹菱,这种布也不错,比较贴身透气,价格更便宜一些,十八个钱一匹。” 顾瑜摸了摸水纹菱的布,更薄一些,所谓透气也就是不保暖咯? “里边夹什么?”顾瑜问伙计。 伙计被这问题问得一愣,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想干嘛,但本着顾客至上的理念还是回答道:“里边可以夹些麻布御寒。” “没有夹棉花的吗?”顾瑜问道。以往她在西北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别人的冬衣都是夹什么,她的冬衣都是些动物皮草。 这话问得屋里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就连甘娘子也不好意思地掩着嘴。 “娘子,棉花是观赏的,哪有夹在衣服里的。”伙忍住笑说道,“有钱的人都穿动物皮毛,没有钱的也是夹些麻和蚕丝,没有听说过衣服里边夹花的。” 顾瑜点点头,看来有棉花,但是还没普及。 “鱼口绫和水纹菱都来二十匹吧。”顾瑜说道,然后就没有再看别的布匹,向门外走去。 是被笑恼了吧……伙计悄悄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不过还好,买了四十匹布,生意还是做成了。 “送到修义坊左手边第一户。”甘娘子对伙计说道:“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你把布送到了,找门房付钱。” 原来这个打扮雍容的大娘子也是个下人啊……伙计想到,然后欢快地送她们出门,待人走后,才反应过来甘娘子说的地址……修义坊?北市?这……这……这……这是个皇亲?还是哪位相公的女儿啊? “伙计?干嘛呢?”进门的顾客看着呆傻站着的伙计,拍了拍他的肩膀。 伙计回过神来,差点咬到舌头。 “方才……有个北市的小娘子来我家买布呢!” 顾客是老客户,撇了撇嘴说道:“做梦呢,住在北市的人哪会出来买布,人家家里有多少绫罗绸缎,需要来你这里买。” 伙计不服地辩解道:“真有呢!” 两人絮絮叨叨吵吵闹闹,老客户挑完东西,又顺走一尺麻布,心满意足地走了。 棉花这种东西,他家也用过,虽然不易枯萎,但是白花花的摆着不招财气,因此家里宁愿摆些富贵的、矜贵的花。 张津说声是,然后提笔在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我来的路上打听了各个地方棉花的价格,花朵多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一株,但是种子很便宜,一亩地大概费种子五十文,来年可产出八百石棉花……也就是一亩地可以做八九十床被褥。” “至于销售,可以参考青丝来,专用于富人或者官员……当然,最好成品先给府尊送去……再打点一些……” “你怎么能料定府尊会帮你呢?”老太爷好奇地问张津。他知道张津必定是胸有成竹,不然神情不会这样自信。 “我在寿城的时候……借住过一户农家……”张津慢条斯理地说道,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回忆而不是在编故事:“那家农户将卖不出去的棉花打得松散后夹在被子里,很是保暖……孙儿心想西北比咱们这里冷,如果大规模种植做成被子必然是一笔好生意。”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咱们张家,到了你阿耶这辈,都是老实人,想不出什么好点子,还好你争气啊……” 张津低头微笑。 “棉花的事,就照你说的做吧!” 这样吗?张津皱眉,可是她才九岁啊?过了年,也不过十岁。她又不是大周的人,也甘心被这样操控婚事吗? “三郎君问这个做什么?”老主事好奇问道,据说三郎君最近包了几百亩地要种花,怎么有闲情逸致打听这些事。 “做生意的自然要耳聪目明些,我在街上听人说,想着能否讨巧走走路子。”张津笑笑。 老主事会心一笑。二房这位三郎君明明不是大房嫡子,却最得老太爷的心,其中当然不乏他自己有些本事……去寿城查个账就能想到一个新的生意,虽然家里只说是种花没有说别的,但是老太爷很重视此事。 是好运,也是这位三郎君细心。 老主事报告完事情便退下了,张津则愁眉不展。 “三郎君怎么了?”小厮忍不住问道。自家郎君似乎很关心这个平西郡主。 张津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她可能不愿意……” 谁可能不愿意?小厮不解,平西郡主吗?嫁给皇亲国戚还有不愿意的吗? 张津思索片刻,吩咐道:“给我备车,我……算了……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写信?大过年的家里人都在家里,给谁写信……不会是平西郡主吧?写信祝贺? 虽然小厮不解,还是照着张津的吩咐拿来纸笔。 张津皱着眉头,却不知如何下笔。 “……对于此事,我……”我如何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张津叹气连连。 其实不过几面之缘,也只是口头合作,但是念着是“同乡”,忍不住便想关切。 “这样写似乎师出无名。”张津自言自语道。 而且她缺的也不是假模假样的问候。 张津停下笔,拿起写了一半的信纸,迈步走向火炉旁,打开盖子,将信纸投了进去。 “三郎君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小厮忍不住腹诽。 “童儿。”张津的声音响起。 信纸已经化为灰烬,他也强迫自己将京城的事搁置脑后。 “哎!在!”小厮应声。 张津说道:“跟我去一趟田家,问问他家的地最低多少钱。” 既然暂时帮不了她,那就做自己拿手的事吧。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在那之前,至少先攒点钱,在张家稳住脚跟,以免不时之需。 小厮连忙忙活起来。幸好,还记得正事。 地动+瘟疫40-49 张津揣好了信走进大门,却发现早就等在门里的二老爷的老仆。 “三郎君,二老爷让您回来去他那里一趟。”老仆恭敬说道。 父亲叫我?张津虽然疑惑,但没有时间多想,只能应下。 “老太爷唤我说有事,我稍后就去父亲那里。”张津彬彬有礼道。 老仆哪敢说不,心想三郎君真是得宠,看来二老爷的诉求有望了,连忙笑脸躬身让开,让张津先去老太爷那里候命。 张津马不停蹄不得歇到了老太爷院子里,果然见老太爷愁眉不展。 “这是剑南道主事写回来的,你看看罢。”老太爷一脸凝重。 张津双手接过信纸,只扫了一眼便大惊。 “剑南道亏损挽回只有一成,损耗银钱及田铺五百万贯?”五百万贯?那可以买下半个蜀郡的铺子田产了! 之前只是快报了灾情没有详细计数,如今拿到账单才发现这可不只是蜀郡的灾难了,这是整个剑南道的灾难,说不好还会影响山南道。 “人祸可防,天灾难防啊……”老太爷眉头郁郁。 这样严重的灾害不仅对朝廷影响巨大,对万盛的生意也损害不小,不单单是蜀郡的田庄铺子,更重要的是蜀郡的投入几乎全军覆没,如果不抢救难免不甘心,如果抢救说不好还要把其他分号的资本搭进去,怎么算都容易变成赔本的买卖…… 张津悄悄看向老太爷,老太爷神情严肃愁眉不展,虽然遭受这等打击但是没有一蹶不振,而是认真思考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难为老太爷沉得住气没有急得一嘴燎泡。 张津叹口气摇摇头:“这事确实不好办,我得回去想一下。” 老太爷当然不是要张津现场给出方案的,他只是老了,又不是老糊涂了,知道这种事既然发生了就急不得,只得让张津先回去。 “朝中的大臣们都想不到办法,也不知道竹清行不行了……”老太爷叹息道。 张津刚一出门,就被二老爷的老仆请走了,张津这才想起来进门之前还答应了要去二老爷那里一趟,于是又不得歇息往二老爷院里出发。 二老爷那里倒是没这么发愁,正怡然自得地让婢女煮茶吃,见张津来了连忙招呼他坐下。 门口的香炉里檀香味清淡,张津也难得静下心来。 二老爷这里并非只有二老爷,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殷勤地招呼他。 张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些头痛,让他们静下。两个弟弟撇了撇嘴很是不满地看了看张津又看了看二老爷。 二老爷心领神会,一边递给张津一杯茶,一边旁敲侧击道:“津儿,老太爷又给你派了什么差事?有什么困难要跟阿耶讲,你下边还有两个兄弟,都可以帮衬。” 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张津心里叹了口气,面上还要假笑。 他自小养在老太爷身边,不仅大房的人嫉妒,二房的人也不例外,当着他的面都分外客气,但这客气也是一种生疏。 二房的两个弟弟虽然只是庶子且资质平平,但架不住他们一天到晚杵在二老爷身边。没情分都能磨出情分,何况本来就是父子。 其实二老爷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而且他现在确实也被老太爷的问题难住了,所以张津便将信上的内容说了。 另外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 他们只是想划划水插一脚,真的要他们说怎么解决就懵了。水灾?地动?可是海州这里没什么影响啊?损耗九成?那些钱本来就不是二房的,和二房有什么关系?损耗就损耗了,张家家大业大怎么会因为远在天边的事被影响呢? 二老爷倒不至于这么蠢钝,他好歹也管着铺子和庄子,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但是要问他怎么解决,他也两眼一抹黑了。 于是本想为张家“出一份力”的三人在听见张津的如实相告后,没有争先恐后大包大揽,而是直接退缩了。 张津也没有多说什么,没有再吃茶告退了——别人们可以退缩,他不能。 “要是天上掉下来个张良就好了……”张津回到自己的书房,在书桌前喃喃。 “三郎君,你的信还没有看。”小厮提醒道。 “信?什么信?”张津皱着眉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 小厮指了指他的胸口,张津恍然大悟,居然忘了胸口还塞着顾瑜的信,于是急忙打开。 随着一字一句的默读,张津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平和。 谁的信啊?小厮十分好奇探长了脖子。 张津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将信折好,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 “还真是来了个子房。”张津淡淡微笑道。 翌日一大早张津就去拜会了老太爷。为什么没有昨日就去?因为张津想想好说辞再跟老太爷说。顾瑜的信上说感念蜀郡灾情想尽微薄之力,希望张家可以帮忙。 这种无理的请求他本来是很诧异的,因为打了这几个照面下来,感觉这个顾小娘子应该是自己去帮人而不挟制他人那种人……难道是张家的丰厚家底以及她内心的圣母之心让她提了这个“非分”的请求? 再往下看下去,张津有些羞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 顾瑜请求张家帮忙不假,但不是白帮忙,实际上也是给张家送了一个机会。 “我想起大周的虽然已经有了造纸术,但是纸张成本较高,不利于推广,我可以教你改善的法子,但是你要说这法子是从蜀郡的一个朋友那里得知的,而且造纸厂要开到蜀郡……” 她的目的身为人精的张津又怎么不懂。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张津喃喃,眼角有些微热。 来到老太爷院子里,没想到老太爷这里早就杵了一堆人。 “来献计的……”老太爷身边的仆从低声提醒。 昨日的信并没有瞒着人,至少家里主事的人是瞒不住的,这种大事也应该叫阖家知晓,只是动用一家之力,也没有提出什么好点子,反而扰得老太爷大清早起就头疼不已。 见到张津来了众人都看向张津,老太爷也不例外。 张津倒是从容不迫,在众目睽睽之下请了安才说道:“爷爷信上之事,我回去想了想,久久不得其解。” 什么嘛!他也没想到!众人不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不能再让这小子占了先机。 “这个时候我收到一封信……” 信?什么信?众人又提起了心脏。 “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位益州的朋友。”张津继续缓缓说道:“他有幸在地动中存活,于是写信给我,想请我帮忙……” “可不能答应他!定是要来打秋风的!”一个突兀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张津的话,是大老爷。但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满,因为他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就连老太爷神情也有些不耐烦。 “大伯且听我说嘛!”张津倒是不急不忙,没有尴尬继续说道:“这位写信来的朋友不是贪占便宜之人,所以我继续看了下去,果然……” 他说到这里,反而顿了顿,这让一众人更急了。 “果然什么?”三老爷忍不住问道。 老太爷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果然,这位朋友说,要与张家做生意……这生意,就是纸。”张津正色说道,从胸口取出几张随信的纸张,递了上去。 “纸?纸的生意有什么好做的?这种东西本大利薄,三郎你是想出风头急眼了吧?”一个叔伯嗤笑道。 老太爷和大老爷分别接过张津递上来的纸看了看,不以为然。 “这纸和外边卖的纸没有什么区别。”大老爷说道。 老太爷也是一脸失望。 “大伯父认为与一般的宣纸比如何?”张津继续问道。 “比一般的宣纸好一些。”大老爷如实说道。但是也仅仅只是好了一些罢了,仅仅靠着这个作为卖点可是不行啊。 “那大伯可知道一张宣纸要几个钱?”张津不依不饶。 这小子如今连宣纸几个钱都不晓得了?真是给“历练”得越来越有“本事”了。 大老爷戏谑道:“一般的十个钱一张,好一些的十二个钱。竹清这是多久没有采办了这都不知了?” 张津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而是一语中的道:“而我的这位朋友寄过来的纸张,据他说十张的成本才两个钱。” 两个钱?还十张?! 一屋子的人“蹭”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置信。 “那……他要什么?”一直没有发话的老太爷终于开口问道。 开口就意味着老太爷觉得此事可行。张津低下头,恭敬答道:“他想请张家在蜀郡建造纸厂。” 这种要求不算过分,甚至不找张家也可以。老太爷有些想不通。 “那他之前为何没有将这纸做出来卖?” 这话也是其他人的疑惑。对呀?怎么天上就掉下来这么大个金元宝还砸到张家了? 张津叹了口气,然后一副为难的样子:“我这位朋友,其实是个隐士之人,本来是位儒生,只喜欢舞文弄墨……” 不舞文弄墨也不会想到改造纸张了,很多隐士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些久不中举的书生,官场失意不得不寄情山水间。这样的人没有钱,买不起纸张,寄情山水间又需要纸张发挥…… 不过既然想出来这种主意自己造纸不就可以了么?把钱分给张家岂不是蠢? “虽然他也知道纸张造出来可以获利很多,但是他志在文坛,自嘲一介书生不想经商。如果不是家乡遭此劫难,他也不会来信与我说这些事。” “这么说来,是一个圣人?”大老爷半是讥讽半是妒忌道。 张津却认真想了想还点了点头。平白无故却这么帮他,这么帮蜀郡的人,顾瑜确实是个圣人! 大老爷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说得好听,万一只是费心买了些宣纸来骗我们过去开厂子呢?”有人不甘心地嘀嘀咕咕道。 这话确实。经商这么久有不少把张家当傻子想分一杯羹的,但是张家的家业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几代人上来的,什么腌臜手段没有见识过?再说张家大事小青什么都要过老太爷,老太爷可不是谁都能哄骗的。 于是老太爷问道:“你这位朋友可曾把改良的法子写与你?” 张津摇摇头:“未曾。但我这位朋友并非妄语之人。” 法子顾瑜写了,但是此时不能说。张津在张家生活了这么多年,同样见多了翻脸不认账的把戏。他说未曾,也是怕张家有人想黑吃黑。 几位老爷便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仿佛在说张津你都这么大了还被这种小儿把戏骗。 老太爷却是若有所思。 “看来不是个只读圣贤书的傻瓜啊……”对于张津的“奇遇”,老太爷一向不疑有他,毕竟张津不是第一次在老太爷面前长脸了。 在他人的惊异下,张津如愿以偿,得到了老太爷分拨的第一批人和资金。 “先试试深浅。”老太爷说道。 说到底,还是怕此事有蹊跷。 张津满面微笑应下。 海州造纸的事在几天后随着刘起带回来的信传进了顾瑜这里。 “看来蜀郡的灾事可以稍减压力了。”刘起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顾瑜的脸色。 从蜀郡出事起还是蜀郡出事前来着,娘子的神情便开始郁郁。虽然以往也会偶尔透出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深沉,但那只是偶尔,现在几乎日日都不得开心颜。 希望这个好消息可以让娘子开心一点吧…… 顾瑜收起信纸,神情没有任何好转。 “虽然稍减压力,但是死亡和损耗还是在……朝堂上怎么说?”顾瑜问道。 “朝堂的事咱们不知道详细,不过沈相公似乎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奏请,一连三日都被关在沈府。”张裕低声答道。 惊世骇俗的奏请?顾瑜看向了张裕,那是什么? “好像是要著大钱……”张裕说着。头更低了一步。 著大钱?皇帝糊涂了? 如果是著大钱,那……张家可不好了,不止是张家,整个大周的经济都会动荡。 “娘子,这事很危险吗?”张裕忍不住抬起头问道。 顾瑜点了点头:“确实很危险。” 原本著十个钱的铜板做了十几个或者二十个,这严重影响了市场经济。不是没有人干过这事,在她家乡就有一位“仁善”出名的君主,因为国力问题不得不著大钱,但是只能解一时之困,对后期影响太大,亡国未必没有经济的原因。 但愿当今圣人不要走“刘皇叔”的后路。 顾瑜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圣人怎么说?”沈渊的书房里,沈渊急迫地追问刚下朝的崔元。 “圣人今日朝堂没有说话,只封赏了白马寺的渡会大师。”崔元答道。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封赏……”沈渊喃喃,天要亡我大周? 崔元也是叹了口气。自然是要封赏,自从前些日子天街祭祀以来,圣人就时常召见渡会大师,两人卧坐谈佛,圣人的梦魇也被清扫,更是将渡会大师奉为上宾。 沈渊自然也知道圣人梦魇的真相,不好提及。 虽是宁王先下的手,但奈何圣人心中有愧,只是不晓得那位渡会大师是如何解得陛下心结…… “不要岔开话题,说著大钱的事。”沈渊意识到思绪被崔元带偏,没好气地提醒道。 “今日朝堂里只有王相公的人在,而且议论纷纷举了前人的典,圣人对此事未开口,可见不愿意著大钱。”崔元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愿意著大钱?那蜀郡灾情怎么办?户部根本没有那么多银钱人力……虽然著大钱弊端很多,但他权衡再三,大周之前国力鼎盛,虽然边关战事不断但是顾淮这些年领导的军队基本都是自给自足,国库富足所以他才以为灾事只是小事皆在他掌握之中。 蜀郡灾情这一记耳光来得太严重,把他也打蒙了,不得不提出著大钱这个馊主意。 但是如果不著大钱,蜀郡便是连这燃眉之急也解决不了了。 难道他就要因为这场天灾被打倒?不!不行! “你……想办法走走全福的路子。”沈渊咬着牙说道。 全福?那个太监?崔元一脸惊诧,但没有轮得到他呆滞多久,沈渊的眼神催着他领命告退了。 全福是谁崔元自然清楚。圣人身边的太监,但又不仅仅只是个太监。 实际上全福在宫里什么也不做,他的天地在宫外——他是陛下的耳目。 圣人信任他,所以之前也有人想结交全福,但是都被拒绝了,死缠烂打的甚至第二天就被圣人寻了由头贬黜了。 圣人的意思很明显,他的人只有他能用,别人是不能用的。 于是大臣们便不敢走全福的路子了。 沈相公此次让崔元找全福,崔元也很发愁。但想到他和沈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便说服自己的恐惧想办法接近全福套话。 全福倒是不藏着掖着,简明扼要地提点了崔元。 “沈相公不是还可以让兵将卸甲归田么。”全福似笑非笑地丢下这句话,便让人请走了崔元。 “圣人这是卸磨杀驴啊……”听到崔元带回来的消息,沈渊不由地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卸磨杀驴?崔元低着头用余光瞥了瞥沈渊,心想:沈相公真是气糊涂了,居然骂自己是驴。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崔元一搭手说道:“其实可以裁编陇右军,不一定要亏损我们手里的人。” 沈渊怒极反笑:“你是老糊涂了吗?全福这话是他说的吗?是圣人说的!圣人是要削弱我们的实力,自己握军权了!” 这是要拿他们做“明君”路上的垫脚石啊…… “依属下之见,这么僵持着总好过自断一臂。”崔元躬身说道。 僵持?当今陛下可不仅仅是个“仁君”,连亲生兄弟都能砍死的人,对待他们这些大臣又能仁善到哪里?不过都是为了面子。何况圣人此举师出有名,臣子贪恋权利,那才是大错。 “不,明日早朝你就上折子,减编边境各军……一视同仁。”要是犹豫了,让圣人以为他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那下场恐怕…… 第二日朝会上沈渊的诉求自然“如愿以偿”,无论是边境裁员还是重回朝堂。 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人一向不会做傻事,皇帝于是很满意。梦魇之事有白马寺圣僧清扫,蜀郡事有国库撑腰,还可以借由此事缩减边防用度,集权中央,皇帝自认为自己做到了极致。 虽然朝堂上的明眼人忍不住叹一声圣人的无情,但都没有多说什么。一个贤明无情的君王才是大周的福气,多情的君主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好结果。 于是在一众官员的惊异和摸不着头脑中,边境裁兵三十万,其中西北的减员尤为巨重。 全国一下子砍掉一半的兵力无疑是能省下许多军饷,但是这事并不好办。沈渊在朝堂上力证大周四周没有足够强大的敌国威胁,军队减员不会影响边陲,王充王相公一派为了“痛打落水狗”,自然是唱反调,提醒蜀郡地动之事在京城的他国使者都知道了,难免会有人会传到各自的国家,到时候聚少成多一联合恐怕会成大患。 朝堂上的争执持续了几天,虽然裁减军队是皇帝想做的,但皇帝也知道蓦然减员这么多恐怕会引起边防不安。 于是裁减变为十五万人,且一些特定的军伍裁员比较多,比如……陇右军和右安军…… 这让王相公一党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下了朝自然又要在王充书房里参谋半天。 “沈渊疯了?”陆逊首当其冲说道,这几日在朝堂他受到的惊吓比以往为官几十年的还要多。 其他官员虽然没有这样明目张胆,但神情里也是这样的疑问。 王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越熟悉越陌生?现在的沈渊在想什么还真是有点摸不透…… 裁编裁到自己身上,伤敌五百自损一千? 王充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还真不是沈渊自己的主意。 朝堂的事虽然是国家机密,但毕竟裁编规模这么大,无可避免传到了老百姓耳朵中。 “说是裁编边防兵丁可以节省百万贯,用于救灾。”张全带回了外边的消息。 顾瑜心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但她心里总觉得不安,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张全正说着铃兰就进门行礼,提醒顾瑜午饭已经做好可以去用膳了。 顾瑜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示意传饭,然后看了看屋子里,发现了不对劲。 “四语呢?怎么一个早上都没见她?” 甘娘子毕恭毕敬答道:“时节交替,四语昨夜受了凉感染了风寒,在屋子里休息。” 受了凉?顾瑜揉了揉脑袋,才想起不知不觉就要开春了,难怪最近自己越来越困,自己这样非人的体质都会被影响,何况本就抵抗力较弱的小孩子四语了。 这个时候最容易感染风寒,于是顾瑜安排厨房熬了姜汤吩咐家里的下人不论老幼每人每天都要喝一碗。 “大夫怎么说?”顾瑜直接问道。 既然甘娘子已经回答了按照甘娘子做事的风格必然是叫了大夫的,所以她不问那些废话直接问结果。 “找的是益晖堂的李大夫,京城里有名的神医,说是普通风寒,不打紧。”甘娘子说,“已经开了药煎了一副服了,李大夫说发发汗过几日就好了。” 顾瑜点点头,说道:“吃过饭去看她一下。” 甘娘子以为顾瑜是让她去看,连忙记下。 没想到顾瑜干脆利落地吃了饭,拔腿就向厢房走去,到了四语专属的厢房。 虽然顾宅人人皆知平西侯只有一个女儿即顾瑜,但是顾宅也人人皆知平西郡主身边这位叫四语的贴身丫鬟不一般。 当然,不是这位小童厉害得不一般,而是主人家待她的态度不一般。 虽然不知道以往在西北这位四语小丫头是什么待遇,但是看在顾宅这些日子就知道了。和郡主同吃同玩,地动时还被特意安排抱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的二娘子。 所以生病的四语并不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厢房,而是还有一个婢女在一旁侍候。 顾瑜没有觉得逾矩,见四语躺在床榻上睡着了还放轻了脚步,招手让婢女出来问话。 顾瑜都轻手轻脚的,婢女当然心领神会,也蹑手蹑脚出来,低头回话。 “四语怎么样了?吃过饭了吗?”虽然在屋外,顾瑜还是压低了声音。 “回郡主,四语姑娘吃了药发汗睡下了。饭是巳时中刻用的,吃的藕香糯米夹、酸豆角配的青菜粥。”婢女毕恭毕敬答道。 顾瑜点点头,隔着窗看着四语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 “注意着体温,不要发热。”顾瑜嘱咐道,“她醒了差人来喊我。” 又叮嘱了几句顾瑜才离开。 这架势确实有些不对劲,但是不知情的下人们不敢多嘴,只得按着吩咐去做。 刚从四语的卧房回来,田中就着急忙慌地从外边冲进来,神色严峻。 “发生什么事了?”田中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怎么这么慌张? 顾瑜眼神示意田中到屋里说,一行人又回到了屋子里。 田中茶也顾不得吃一口,待顾瑜坐定就开口说道:“蜀郡发瘟疫了。” 瘟疫?屋子里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大灾之后救治不到位,会发瘟疫是必然的,但是朝中的人显然没有太多救灾经验。 “是朝中说的?”顾瑜问道。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这种消息一般都是从朝中传来的,但是朝中会把这么动摇民心的消息传进百姓耳朵里吗? 果然田中摇了摇头:“是山南道的人传过来的。” 而且比官驿消息都快。有的时候危及自身的消息才更令人上心也更容易传播。 “这下山南道也阻断了整个剑南道的路,原本可以得到救助的百姓也被困在州府城外了。”田中心情沉重地补充道。 瘟疫攸关生命,虽然大周的子民近百年来未曾遇到过,但是史书和野记都有记载。这种病传染性快范围广死亡率高,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大祸患。 蜀郡本就地动死伤无数,虽然前期救助及时,但是杯水车薪远水救不了近火,加上年节时间各地官员兵吏都在休沐,因而本就没有处理好。 这次地动又伴随着山洪,牛羊猪狗死了一地,人还没有救过来动物也遭了难,因而瘟疫就因此爆发了。 因为地动才发落了一堆大官,因而瘟疫爆发时官府人手并不足,本就死伤大半的剑南道在没有足够人手监管的情况下,难民也不知道自己感染瘟疫,连忙顺着山南道向内地逃荒。 等到疫症发作时,已经感染了一路人。 山南道府尹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封锁州府,企图压下此事。 毕竟剑南道地动之事在前,州府官员什么下场他们都很警醒,如果再传进京城说一句“祸不单行”可救不了命。所以这事在山南道的统一口径是封锁州城,将疫情范围控制好,争取自己处理。 山南道的官员这么想因此不敢向上禀奏,知道消息的山南道百姓却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于是山南道的百姓便开始向京城方向逃了,消息因此也一路传到了京城。 人生在世惜命二字,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等到山南道府尹接到城门的消息,州府的百姓出城数万人之后,府尹意识到事情可能瞒不住了,但是已经有几批百姓离开了。 消息眼看就瞒不住了,山南道的官员终于下定决定奏上,因此这消息皇帝和官员尚且不知,百姓却暗地里都知道了。 顾瑜听到这些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表情,听完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顾瑜自言自语道,然后继续问道:“山南道州府的官员没有组织大夫治疗疫症吗?” 屋里的人表情莫变,其中甘娘子忍不住开口提醒道:“疫症自来难除,只能将这些人隔离,将衣物用具焚烧,没有古典说明疫症是如何根治的。” 顾瑜心里不是滋味,嗓子有些干干的。 她做了一些事,但是远远跟不上灾难来临的速度,难道天让人死,人就不得不死吗? “娘子?”铃兰见顾瑜神色不对,连忙喊了几声,发现没有叫应,又赶紧用手摇了摇顾瑜。 顾瑜回过神,一屋子的人关切地看着她。 “娘子不要太过悲伤,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甘娘子劝慰道,但声音里也带着干涩。 顾瑜摇了摇头,这种话显然安慰不到她。虽然与那些人从未谋面甚至不通姓名,但是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知道生命消逝而不得不接受,顾瑜难免有些悲伤。 “我想去山南道一趟。”顾瑜说道。 “娘子不可!” “娘子!” 这话让屋子里的人炸开了锅。 多少人躲都躲不及,这小祖宗怎么还想往那里跑!去那里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看着一个个生命离自己而去?说不定连自己也要感染疫情。 但是顾瑜心里另有一番谋划。 这里的人不知道疫情的传染途径,也不知道疫情的防治,她不同,她在以前遇到过,虽然可能不是同一种疫症,但是她隐约觉得这似乎也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方才遥遥一望四语,她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敏锐地感知到四语只是上呼吸道感染。自己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一点了。 而且她也不是前去送死,她想知道自己到了山南道,能不能感知那里的人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但是目前看来,家里的人是不会放她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她也不能自己去,这样太不负责。 “这样……”顾瑜思虑再三,缓缓开口:“你们帮我找一些医书来,和风寒及瘟疫相关的即可。” 顾瑜这话让屋子里的人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闹着去那危险的地方就行。 不过要医书,可见还是对此事不放心。 不放心也是正常,顾瑜才十岁,生性纯良,又失去双亲,对于生命自然看得较重。 于是顾宅的人便着手给顾瑜找书,以求她能忘记自己动身去山南道的事。 顾瑜这几日都在屋子里埋头苦看医书,没有闹着要去山南道查看疫情,这让顾宅的人放心不少。 几日的时间也足够山南道的奏折递上来了。 前有地动,中有洪涝,后有瘟疫,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有些艰辛。 山南道的奏折上来的时候朝中反而没有叫嚣着处置府尹和父母官,朝中的大臣都有种心累的感觉。 但是事情还是要做的,现在不发落也只是因为大局无法发落,当务之急又从赈灾变成了防疫。 “边防减员要加快了。”沈渊喃喃道。 疫情和地动死伤的数量一日日报上来,触目惊心。而且这数字还是已知的,未知的有多少,更是让人心头一重。 这不仅仅意味着人命,更意味着户部的支持需要更大力度。 地动尚且未解决,疫情又来,剑南道还未平息,山南道就遭了重,一时之间沈渊的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又白。 “或许该给沈相公送一罐青丝来。”有王充的人调笑道,但并没有人附和。 大周如今这般面目是王相公不愿意见到的。 “疫情牵扯太麻烦了,太医院的怎么说?”王充问陆逊。 “太医院院正已经身先士卒前往山南道了。”陆逊答道,“随行还有太医院御医十数人。” 王充倒是有些惊讶:“李院正这么高风亮节?” 日常老老实实不声不响的几十年了,谁想到一大把年纪还奔赴疫情前线,这可真是有些拼命了。 “说是跟圣人自请才去的,但圣人恐怕正有此意。”陆逊使了个眼色。 李淳算是太医院的中流砥柱了,这样的人都解决不了疫情那恐怕只能…… 焚城这种事一旦发生了,想要在史书上没有痕迹绝无可能,圣人一心要做明君,自然是希望手下的人可以制服灾情。 “那太医院没人了?”王充心道不好,万一疫情感染到京城怎么办? “院丞和五六位老太医还在。”陆逊答道。 圣人只是急了,又不是糊涂了,自然不敢把所有太医都派出去,太医院还是要留几位有本事的太医以备不时之需。 该出城的被派了出去,京城便开始戒严了,与此同时各州府也收到命令戒严了。 已经赶到山南道的张津也不得不被困在城里。 “三郎君,外边说城里有人有感染疫症了。”小厮大惊失色跑进门,然后就看见屋子里多了个陌生又面熟的年轻人。 张津收起手边的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既是回答小厮,又是回答屋子里的陌生人。 信是顾瑜写的,问他到了哪里,如果没有到蜀郡就快停下,剑南道办法了瘟疫,一路感染到了山南道。 来救助蜀郡是她的主意,所以顾瑜很怕张津因为她感染上瘟疫。 但是送信的刘起如今也到了山南道,不用张津回信顾瑜就能接到消息。 但是张津还是一板一眼铺了纸笔写了回信。 “我这样健硕你也看到了,回去如实告诉你家主人,让她宽心。”张津将信塞进信封里,递给了刘起。 刘起随便瞥了一眼张津,心想一个书生好意思说自己健硕,分明他这样的才叫健硕。不过看破不说破,何况这位张郎君这样说也是为了娘子不担心,因此刘起没有反驳他,收了信一眨眼的功夫从屋子里消失了。 一旁的小厮看傻了眼,连声惊呼:“三郎君这是谁?好厉害的武功!” 张津没有回答他而是拿食指戳了戳他的头,问道:“家里随行的人呢?都安排下了吧,最近不要走动。” 小厮也不去追究方才的问题,老老实实答道:“已经叮嘱了,三郎君放心。还有您做的……口罩,也分下去了。” “告诉他们勤洗手少活动多通风了吗?”张津追问道。 “说了的,郎君放心。”小厮不厌其烦地回答。 但张津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这可是“瘟疫中心地带”,做了这些现代措施,恐怕也不能从根源解决问题。 “也许该想个办法告诉府尹基本的防疫措施……”张津自言自语道。 “恐怕不行,官衙如今都封闭起来了。”小厮说道。 既是以身作则,也是自私惜命。毕竟谁知道街上的人谁被感染了瘟疫呢? “得想个办法让山南道的人都这么做才行。”张津叹了口气,如今疫情当前,人心惶惶,这种防护措施最好晓喻众人。但他无官无职,人微言轻,恐怕难以凭借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知道。 “郎君不必烦恼,如果是将这些告诉百姓,那简单得很。”小厮突然说道。 “简单?如何简单?”张津不解。 “郎君只需要去告诉一两个人,百姓自己会传告他人的。”小厮回答道。 小人物更懂小人物,防疫的知识不是为了算计挣钱,而是为了每一个人切实的健康,为了隔绝瘟疫,不会出现张津想象中的人微言轻。实际上就算说得是错的,恐怕都有人想去试一试。 张津只一转弯就想通了这个道理。也不怪他化简为繁,实在是日常的习惯所致。 这种事也不需要什么威望,只要他做了就有人会信。 于是张津又派人做好了防护措施后去街上宣传防疫小知识。 果然,百姓们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纷纷闭门不出,还戴起了自制“口罩”。 “瘟疫主要传播途径是飞沫……就是唾沫星子啊……别怕我戴了口罩会有防护效果……最主要的是不要去人群密集的地方……这位大娘子不要怕,只要勤洗手多通风少走动在家老老实实的疫情就找不到你……” 当然也有对此不满的,比如街上的小商户。 人人闭门不出那生意还怎么做?这人谁啊?宣传这些不是断了他们财路?大周本就重农抑商,现在连生意也没得做,岂不是让他们去死? 真是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有多疼! 商户们义愤填膺想要讨个说法,谁曾想有人点破了他们的身份。 一个戴着口罩的老大爷瞥了一眼商户的代表,没好气地说:“人家是万盛钱庄的人!” “断财路?再断能有万盛钱庄亏损得多?” “人家一个钱庄都不在乎亏钱为我们这些萍水相逢的百姓着想,你们这些街里街坊的为了仨瓜俩枣就想让疫情蔓延?” “真是小商和大商的区别!” “……” 一个年轻些的书生忍不住戴着口罩说道:“有的商人让人敬仰,你们这些商人,就真的只是商人!” 连“心高气傲”的读书人都对万盛钱庄的此举赞叹,此事便又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但是没有多久就被万盛钱庄的人挥散了人群——夸我们可以,但是不要聚集扎堆,对疫情不利。 就连府尹听说了此事,也默不作声任由他们去了——恐怕疫情结束后,他这个府尹也当到头了,他关心自己还来不及。 万盛钱庄的消息自然是传到了海州张家人的耳朵里,大老爷不免又是不满嚼舌根。 以往嚼舌根多少有些无中生有的意思,但是这次可是张津自己把把柄送上来,大老爷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有些对不起这个机会。 但是他又失算了。 老太爷听到消息并没有大怒甚至颇为赞赏张津的做法。这赞赏并非是因为张津的高风亮节自断财路,而是罢市已无可避免,瘟疫的到来与扩散无疑是无法抵抗的,张家山南道剑南道的产业注定会再受重创。 这个时候张津主动站出来组织百姓,看似是自断财路,实际上是把官府该做的事自己包揽了,君不见官府都没有什么异议。 此举一经传开,张家在山南道的地位声望恐怕要突飞猛进。 古代有位吕姓商人独到经营,以“奇货可居”进朝称相,张家这一辈资质都平平,唯有张津敢打敢拼,且次次都让他拼到了。 看来张家以后的兴亡都要靠他了……老太爷想着想着,思绪也越来越远。 “父亲?你有没有听见下人怎么报的?竹清在山南道居然公然组织罢市!”大老爷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只看到罢市散人张家的收入要少很多。 老太爷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正色说道:“竹清自由他的谋算,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看看自己手头铺子的账平了没有。” 大老爷没想到这都没有能告状成功,气呼呼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说什么隔代亲隔代亲,还真是隔代亲……”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却没有张津这样的待遇。 “究竟谁才是嫡长孙!” 大老爷的愤愤并没有持续多久。一方面他虽然平庸又小心眼子,但是另一方面又略有些憨,让他想什么阴谋诡计有些难为他了。所以这也是他对耳房不满已久但二房却一直没怎么受到影响的缘故——不是二老爷的人有多聪明,而是敌人太蠢笨。 张家的争吵闹剧没有传开,下人们充耳不闻只当没看到没听到。 张津在山南道的作为便被张家允许了,这么大的动作自然也传到了朝廷的耳朵里,不过不是山南道的人奏上去的,而是李太医。 因为疫情爆发严重,一行十几个太医对于山南道的情况并不乐观,马不停蹄赶到了山南道,差点把自己的身体累垮。 但是到了山南道之后却发现府城及周围的村镇都已经被分块隔开了,感染的人在城郊划了一块专门的区域,并没有过多扩散。 城中街道上弥漫着古怪的药味,看来是做消毒。 本以为这里哀嚎遍野的太医们擦了擦额头上奔波劳累出的汗,略微歇了口气就去拜见府尹。 到了衙门却发现府尹不在。 “前天夜里偷偷逃走了……”一个差役有些羞愧地说道。 瘟疫当前地方官员不作为就算了,居然偷偷逃走,这可真是……太医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留在山南道府尹也活不了多久了,毕竟他瞒报在先,无所作为在后,被撤职查办也是迟早的事。 “那现在府衙里是谁在当家?”李太医见差役虽然说府尹逃走,但还是把他们往府衙里引荐,就知道有人接手了这里。 差役想了想,回答道:“是张三郎君。” 张三郎君?那是什么人?官居几品?如果是官员称呼不应该是郎君,说了是郎君岂不是平民?一个平民居然掌管了府衙! 等到李太医看到明显商贾打扮的十七八岁的少年,更是说不出话来:居然还是个商人! 于是一行太医脸色怪异地站在府衙大堂里,看着首位坐着的小郎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找话题一直是张津的强项,见到太医们来便自来熟地打招呼,虽然没有行礼,但也没有让人觉得别扭:“太医们来了,山南道就有救了。各个城区村镇已经做好了规划,感染疫情的百姓被集中在城郊三里外的城隍庙里,稍后会有人带太医们过去。” 李太医为首的太医们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李太医更是不客气地问带他们来的差役:“山南道的主薄呢?怎么不见他主事?” 张津似是没有听出他的讥讽,自然接道:“主薄身先士卒在管理疫区外防。” “外防?”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张津温和一笑,然后答道:“正是。虽然已经明确告知百姓们感染后在庙里聚集,但是还是有病人想逃出来,因而不得不将城隍庙围起来令人看管。” 这是该做的事,只是听起来好像是眼前这个少年的指派。 山南道的官员是怎么回事?居然听从一个商人的调配! “府里为何是你管事?”李太医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津一笑,不客气地答道:“并非后生管事,后生只是提了些防疫的建议,是府里的百姓不安,信不过官员们,硬要小子在这里。”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事有蹊跷,但是李太医听出了言外之意。 因为州府官员的不作为已经失了民心,这个时候站出来组织防疫的这个少年自然博了名望,甚至指派起州府的官员来了。 李太医身为太医院院正,自然也读过书,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故事。只是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可不是谁都能坐山为王的。 平白无故山南道的府衙被一个商人截了胡,这可不是小事,于是急忙写了奏折报到了京城。 写完奏折李太医也知道自己这趟来的目的不是整治府衙的,而是将疫情控制住,于是没有再跟张津口舌,跟着差役坐着马车赶往城郊的城隍庙。 “城隍庙里现有难民两千三百三十四人,此前第一日亡故九人,第二日亡故三十七人,第三日亡故一百七十人……”张津和李太医坐的同一辆马车,虽然李太医膈应不已,但因为疫情当前,考虑到自己的使命是治疗疫情,李太医还是忍住了。 听到张津的话李太医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本来来到山南道这边见到城里的防疫做的很不错,他还宽了宽心,但是听到张津的报告,他才意识到这次的瘟疫真是来势汹汹。 “我问了朋友查了古方,与城里的大夫们琢磨了一些汤药,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张津继续说道。 “方子呢?”李太医问道。方技一般是私密的东西,但是瘟疫的方子可算不得,能治疗瘟疫才是最要紧的。 张津果然从胸口拿出一张纸,上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中药,李太医只扫了一眼,神情便更加凝重。 张津的方子严格说来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从他看过的古典医书来看方子也中规中矩。 没有效果可能只是不对症,毕竟张津是一个商人并不是大夫。 李太医收起方子,忍不住问张津:“发病的人都有什么反应?你与我细细说来。” 说罢又觉得突兀,这小子说不定只是把持了府衙,并没有去城隍庙探问,毕竟那可是瘟疫,那么多感染的人都在,这小子恐怕不会去。 但是张津又一次让他瞠目结舌。 张津将病人惯有的病情细细道来,事无巨细,就连时辰也大致说了个明白。 马车到了城隍庙时,看管的差役一看张津,居然熟稔地开始汇报,李太医这才看明白,这小子不仅仅是把持了府衙,而且确实在做事。 这种人……李太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了想又浇灭了——还是再看看吧。 山南道城府旁的城隍庙建的很大,院墙周围围了一圈差役,还用白线隔离开来。 李太医低头看了看,辨认出来这白线便是石灰。 十几个太医还没有走进门,就被一人分了一套衣服,被一个脸上糊着布的差役呼喝道:“太医们先去那边换了衣服,戴了口罩才能进。” 口罩?那是何物? 太医们纷纷疑惑,然后每人被分了一个口罩,打眼一看,原来就是差役戴着的布。 “可以防止瘟疫传染。”张津解释道。 这东西能防止瘟疫传染?太医们不禁失笑,但是看到周围差役紧锁的目光,连忙都学着差役们的样子戴上。 张津也被分了一套装备,到一旁的布帘子里换衣服。 太医们跟着张津的脚步一个一个换了衣服戴了口罩洗了手才裹得严严实实地被带进门。 之前说过城郊的城隍庙很大,平时州府的人过节来朝拜可容纳万人,但如今但两千多病人在这里已经十分拥挤了。 这些人无论贫富统一铺着简陋的草席,神情灰败。 虽然数千人聚集于此,但并不吵闹,只有低低的啜泣和哀嚎。 无怪乎如此,这里每日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虽然不知道城里怎么样,但这里的人明显对张津很不满。 “把我们哄骗过来,说朝廷会派人来救治,人呢?人呢!”一个中年男子气愤地怒吼道。 张津的脚步一滞,笑着调侃道:“田老爷声音洪亮,可见身体还好。” 田老爷转头看见张津正在他身后不远处,冷哼一声:“张三你不要说这些油滑的话,要么放老子出去,要么给老子治病!” “有力气发脾气,可见身体确实还好。”李太医居然附和道。 “个老不死……”田老爷看着这边的十几个人破口大骂。 张津没有让他骂完,而是反手介绍道:“这是太医院的李院正,是朝廷特意派来救治的。” 田老爷未说完的话连忙咽下肚,险些咬着自己舌头。 “太医!太医来了!”灰败的病人们瞬间来了精神。 “听着还是个大官!” “这么说来我们有救了?” “说不好……” “……” 城隍庙里难得热闹了起来,十几位太医也被分派到各个位置观察病情。 “较轻的都在这里,身体濒危的在后厢房安置。”张津补充道。 “濒危有多少人?”李太医问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张津回答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明日不知道又有多少。 只是此时不是伤感的时候,李太医没有犹豫,说要先去看一看后厢房的病人。 张津这边疫情的救治随着太医们的到来渐渐步入正轨,他掌控了山南道的事情也传到了京城。 “这人……”收到消息的顾瑜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求名求利来说张津已经成功了,但是这么做无疑是危险的。 “朝堂怎么说?”顾瑜问道。 张全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解:“朝廷的反应有些奇怪。” 奇怪? “是的。圣人没有怪罪张三郎君的意思。”张全补充道。 何止是圣人,连大人们也没有怪罪张津的意思。前任府尹是沈相公的人,王充一党急着痛打落水狗,对于他们来说,正是因为张津的存在才衬出沈渊的御下不当。 “这么说他倒是好运气……”听到朝堂的人没有拿此事拿捏张津的做法,顾瑜松了口气。 “好运气?个鬼哦!”张大老爷不满道,什么好运气,明明是老太爷花钱疏通的! 这个张津,明明犯了忌讳抢占了山南道,老太爷还愿意费心费力给他打关系疏通!究竟谁才是大房! 关于老太爷的考虑他一向不明白,就像老太爷看到的是博得名望和善后,张大老爷却看不透。 老太爷也没想指望自己这个大儿子,大老爷只要不添乱就能一世顺遂做个富家翁了。这么说起来他儿子比他幸运得多。他虽然掌控着整个张家,但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操心家里的事,一刻也不敢歇息。 有时候蠢人有蠢人的福气,就连老太爷也忍不住这样想。 得知张津在山南道声望大涨,老太爷不安也有,但是老太爷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疏通是必然的,这事如果操作得好说不定能成为皇商,说不定还能封个什么……毕竟是朝廷的人失了颜面在先,他张家可是去帮忙的时候被民众“推举”上来的。 说得难听是有些忤逆造反的意味在,但朝堂的人不敢扣这个帽子。 造反要诛九族,张家的九族牵连着整个大周的经济,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大周经不起更多动荡了。 乱世迎头,虽然老太爷已经年迈,但是他是张家家主一天,他就要想办法让张家更进一步。 在众人感叹张津的好运中,张津这个没名没分的人被默许在山南道管制疫情。 除了种种外因,也因为张津做得确实不错,所以李太医在城隍庙待了几天,疫情没有研究出解药,但是对张津的态度已经转变,甚至给京城写信着重说明了张三郎君的“高风亮节”。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似乎只要这次疫情处理得好,张津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感染的病人被控制到了城隍庙,但并非所有人都被控制好了,也有漏网之鱼出了山南道到了中原。 于是其他州府也陆陆续续传来疫情。 这让本就遭受灾难的大周百姓更加不安,一时之间各州各府也效仿起山南道的做法。 之前只是封城,现在城中也不许乱走了,一旦发现有感染的病人立马有人来抓去特定的地点隔离。 京城这里也无可避免有十几个感染的逃难的人,其中第二天都死完了,只有一个人活着,目前下落不明。 京城的百姓很是惶恐,生怕余下那一个人在城里乱窜,因为之前白马寺渡会大师祭祀的缘故,很多人便想去白马寺祈福,奈何城被封了。 渡会大师听闻此事感念百姓疾苦,领着僧众抄了佛经送入城中作为传唱。 百姓们躁动不安的心才略略有些踏实。 官员们虽然满口荒唐,但是私下里也偷偷传阅经文抄写,毕竟这种事总是宁可信其有的。 圣人似乎不觉得这事荒唐,他正需要有人来解燃眉之急,渡会大师这般作为是为圣人解局。 再说一个僧人,再厉害又不能威胁朝政。 皇帝这样想着,便纵容了渡会大师的做法。 因此此事引得渡会大师的名声更进一步,白马寺的声望也更上一层。 但是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声望这件事有利也有弊。那个落单的病人就是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悄悄摸进了白马寺。 “说是来找渡会师弟的,现在被关在柴房里。”一个僧人说道。 玄正捋了捋胡子,心中阴晴不定。 “师父,渡会说要见见此人。”另一个僧人走进门通报道。 “谁告诉的渡会?”玄正不悦问道。 信仰可以让人在某种程度上得到心灵的寄托从而变得更好不假,但是信仰不能让人把病从有变无,否则还要大夫干什么? 白马寺的声望越来越高,这是他乐意见到的,有些盲从的信徒也无伤大雅,但是因此拖累整个白马寺就不可行了,一旦疫情在白马寺扩散岂不是要将这些日子的努力白费? 玄正本想狠了心将病人直接了断了焚烧,再告知城里人已经病死了,但是渡会如果知道此人存在就不太好了。 渡会此人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但实际上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摸不准这个人的脾性。 你说他一心向佛坦坦荡荡吧,当时跟他说圣人的梦魇是因为之前宣武门事变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并稍加利用在皇帝那里装神弄鬼取得宠信。你说他狡诈吧,他在寺里这些年又不偷懒不作恶,遇着朝拜的善人还主动给人家解决心结。 师兄弟们虽然嫉妒渡会得到老方丈的真传,但又因为渡会在寺里与人为善不好做些什么。 寺里来了病人的事本来玄正是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出马脚,比如舍利的事他就只派了一个贴身弟子去做,因此其他弟子都认为事情是真的。 现在渡会也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那渡会会不会做些什么蠢事? “去叫渡会来。”玄正只是这样说道。 渡会很快被请进了玄正这里。 “方丈叫我?”渡会进门问道。 虽然现在他名声已经大起,但他依然穿着日常洗得发旧的僧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现在玄正看渡会居然觉得他有些莫名的气度,出尘绝逸。 玄正一时间有些恍惚,但也只是片刻,少顷回过神来,继续问道:“寺里来了一个病人,你知道了?” 渡会点点头:“正是。” 玄正见他不温不火的样子,于是继续说道:“瘟疫不是几卷经书就能解决的。” 渡会又点点头:“我知道。” 玄正却不放心:“那你打算怎么做?” 渡会哈哈大笑:“方丈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你,却又不知道你是谁。”玄正叹了口气。 佛说众生相,但众生也有相同,已经经历无数世间事的玄正却始终看不透这个弟子。 渡会点点头:“方丈说的是。但是我还是要看看此人。” “看,不如不看。”玄正看着渡会的眼睛说道。 渡会摇摇头:“众生平等,一数即百数。” 玄正心下暗道一声不好,但是渡会又继续说道:“当然,我也知道方丈为何为难。” “所以,由我带此人离开,既保全了白马寺,又不会让我不是我。”渡会微笑说道。 “不可!”玄正大惊,此时白马寺的声望说白了全靠渡会一个人在撑着,他要是出什么事寺里说不定又要恢复之前了。 渡会又摇摇头:“方丈会同意的。” 说罢渡会便离开了,将三人晾在屋子里。 玄正目瞪口呆,心想这就是强买强卖吧,不同意也没办法了,难道还要人绑了渡会吗?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星光里,渡会带着感染的病人一步一顿向山下走去。 “大师可能救我?”病人忍着病痛,步履蹒跚。 一向不打诳语的出家人渡会想也没想便说:“这要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病人疑惑问道。 渡会放满了脚步,看着他,然后忽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带个木杖?” 不待病人回答,渡会就几步爬上旁边的大树,崴了一截树枝。 树下的病人目瞪口呆:这……这是渡会大师?是不是冒牌的啊…… “你现在身体弱,拄着杖好下山。”渡会说道。 病人接过树枝,弯弯折折,但是好歹能借一些力。本来还不觉得累,渡会一说真的觉得身体特别累。或许是病要发作了,或许之前只是一口气强撑着。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最终病人还是问道。 天已经大暗了,春天还没有到来,夜里的寒风刺骨,身体也疲惫得不像样。 渡会继续向山下走,脚步慢慢:“去找给你养病的地方。” 养病的地方?病人没有再问,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他已经意识到,恐怕白马寺的人不愿意接待他,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出来另谋生路。 究竟是死亡来得更早一些还是目的地来得更早一些?病人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到了。”渡会说道。 病人抬眼一看,周围一片树林,不知道在哪里,一条幽径通向一间破败的小木屋。 “是前朝皇陵守墓人的屋子。”渡会说道。 守墓人的屋子?这个大师怎么知道的?病人来不及疑惑,刺骨的寒风就把他推进了屋子里。 回头一看渡会还站在屋外,忍不住问道:“大师你不进来休息吗?” 渡会摇摇头,想到病人可能看不到,又开口说道:“不必了,我只是来救你,不是来让自己染上病的,我不住进去反而安全。” 不住进来反而安全?病人不懂,但是大概也知道渡会是介意自己被感染。染上瘟疫这位小大师愿意带自己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自己不应该再要求对方不介意自己的疫病。 病人拄着杖走进屋子,一片黑暗。 “运气不错,还有油灯。”渡会说着,拿出火捻子点亮了油灯。 哪来的油灯?而且这么暗他是怎么看到的?病人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 但是渡会没有解释。 病人接着点点烛光,用袖子把已经断了几块木板的床榻上的灰和蜘蛛网扫到一边,躺上了冰冷又坚硬的床。 窗户被渡会从外边合上,只露出一个小缝,门也被渡会关上。 “大师……”病人不安地喊了一声。 “嗯。”门外的渡会应声,示意自己还在。 其实不该这样的,就算这位大师走了也是正常的,病人叹了口气。 门外的渡会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隔着门静静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的。” 病人稍稍安心,病痛和疲惫让他在床上进入梦乡。 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远。 第二日天亮,病人就闻到了药味,身上也盖上了被褥。 哪里来的? 他不敢出屋子,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喊道:“大师?” “嗯。”门外的渡会应声,把窗户开大,静静地看着他:“药还有两刻钟熬煮好。” 天也,一觉醒来又有药材又有被褥,果然是神人吗? 渡会似乎又看出了他所想,轻笑道:“是化缘来的。” 他这张脸在京城里还是吃得开的,毕竟名望在前。于是在北市的一家借了被褥,又借了陶罐了一些钱。哪有凭空出来的东西呢? 病人心里踏实不少,问道:“那我的病是不是很快就能好了?” 渡会却摇摇头:“我虽然看过些医书,但我不是真正的大夫,对于疫症我并不擅长。” 病人大惊失色:“可您不是德高望重的大fa师吗?” 渡会又摇了摇头:“信仰可以让人更幸福更充实,但信仰并非万能的。” 病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担心问道:“那大师的意思是我还是会死了?” 渡会还是摇头:“我说过了,是生是死要看你自己。” 看自己?自己当然希望自己活着啊? 渡会又说道:“我会尽心医治你,调理你的身体,能不能扛过去就要看你自己了。” 病人更是惊慌。 似乎自己太实诚了。渡会心想。 “如果你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了,可以默念《金刚经》,如来会保佑你的。”渡会哄骗道。 权宜之计,太打击病人的心情说不定会让他自己吓死自己。 病人于是跟着渡会念金刚经,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真有效果,果然平静不少。 木屋这边的救助进行的同时,京城里还是没有解除戒严。城门上的出入每天都有人查看。 “渡会大师进城?干什么?”主薄问道。 “去了北市,然后抓了些药材。”城门吏答道。 北市?果然大师也知道有钱人聚集在哪里。不过…… “抓了药材?是防疫的药材吗?”主薄问道,不待城门吏回答,心里就有了答案。 肯定是的,不然平白无故抓什么药材。 “单子记下了吗?”主薄连声问道。 “已经记下了。”城门吏答道,然后抽出一张记了方技的纸呈上去。 渡会大师来城里抓药,不管有用没用京城的人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纷纷效仿。 “原来那日大师上门化缘是为了抓药。”甘娘子念叨着。 顾瑜正在看书,忽然被提起了兴趣:“大师上门?” “就是白马寺的渡会大师。”甘娘子解释道,心想如今京城除了渡会大师还有其他大师吗。 渡会不在白马寺好好待着进城里干嘛? 顾瑜疑惑不解。 而且还是抓药,平白无故抓什么药? “去把他抓的方子写一份给我。”顾瑜说道。 甘娘子连忙递上一张纸。这种传遍京城的方技她自然要为自家娘子要一份过来以防万一。 顾瑜拿着药方看了看。 这是一剂常规的瘟疫药方,但又不是防疫的药方,顾瑜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是治疫症的药方。 渡会身边有人感染瘟疫了。 9 甘娘子的叨念还在耳边喋喋不休,不断重复着白马寺的渡会大师fa力高强。 “甘娘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全打趣道。 甘娘子嗔怪地看了一眼张全,佯怒道:“你们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宁可信其有……” 宁可信其有。这话听着耳熟。 顾瑜笑了,已经痊愈的四语乖巧地坐在一旁吃松子,铃兰则专心烹茶。 “好了,不要费这些嘴皮子功夫了。”顾瑜正色道,“你们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最近顾瑜翻阅了很多医书,聪慧过人的她足以过目不忘,她相信只要自己能接触到病人,必定能对症下药。 但难就难在她无法接触到病人。 四语放下松子,牵着甘娘子的手往外走。 顾瑜抬眼嘱咐了几句:“四语的风寒刚好,不要在院子里玩了,如果无聊就在屋子里下双陆或者习字。” 甘娘子应声记下了,牵着四语出去。 铃兰张全和其他婢女也退下,顾瑜翻开下一页,继续看医书。 揉了揉略有些疼的太阳穴,顾瑜翻开了这本医书。 说是医书其实是一本杂记,因为年代久远纸页已经发黄,上边的字却还清晰。 这是一位叫做张伯千的前辈写的著作,没有什么名气,顾瑜之所以看这本书是因为书里关于瘟疫的记载。 常见的疫症多为痘疮,这次的疫症显然不是。书里也记载了一例特殊的疫症,因为某区接连大雨引发洪涝,所以引起的瘟疫。 具体情况没有赘述,张伯千着重写了自己的用药和观察情况,最后经过他的用药,患者好了一半。 顾瑜接着翻,药方附在后面的一页,并未藏私。 或许该想个办法对照一下这次疫情患者的症状,然后把药方递出去?顾瑜心想。 但是她人微言轻,城里也封锁着,京城可不是山南道,用不了张津那套。 该怎么办呢? 没有等顾瑜发愁太久,这个“机会”就自己上门了。 起初是古伯感染了风寒一般,鼻涕不断喉咙肿痛。 众人还以为和四语一样,只是普通风寒,直到两日后古伯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呼吸也变得急促,顾瑜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照理说不应该啊……”甘娘子隔着门看躺在床上****的古伯,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疫症居然传到身边的人了。 “已经有人去宫里报备了。”甘娘子继续说道。 顾瑜扒着窗户,有些搞不明白古伯为什么会感染。 “这些日子门房接待了什么奇怪的人吗?”顾瑜问道。 “京城的人都知道北市是什么地界,哪有人贸然造访……”甘娘子随口答道,但是答了一半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人的样子。 渡会大师…… “渡会大师曾经来过。”甘娘子急忙补充道。 渡会大师来时是门房接待的,当时甘娘子也去了门上,但是没有和渡会接触,毕竟男女大防还是要讲的。 因此渡会大师来讨要东西时,是古伯接待的。 “无论如何,家里先戒严起来吧,每个人切实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旦有不适必须通报上来。” 顾瑜吩咐道,然后又唰唰唰几笔写了个方子递给张全:“你去药铺里按照方子抓药,顺便打听一下渡会抓药的药铺有没有人发病。” 张全领命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药和消息回来了。 “街上并没有传出有疫病感染的消息。”张全说道,又将药递给一旁的婢女。 婢女按着顾瑜早就说好的去煎药退下了。 顾瑜揉了揉头,又打了个哈欠。 没有别人被感染的消息,只有古伯中了招。这究竟是阴谋还是巧合? 若是巧合也说得通,毕竟古伯年迈体弱,这种疫病最容易感染的就是老年人。 说是阴谋也说得通,比如渡会为什么单单到她家来化缘? 不过顾瑜没有空思考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里隔离好,防治家里其他人传染。 至于古伯的疫症,她已经想好了方子,希望可以有用。 药煎好了之后,顾宅的下人没有人愿意去喂古伯,毕竟瘟疫事大。 正在这时张裕接过药碗,轻松说道:“我来就行。” 顾瑜点点头,然后递给张裕一套衣服和口罩。 “前几日一个朋友送的,你穿戴好进去。不要亲密接触,注意口沫。”顾瑜嘱咐了几句。 张裕应下。 一碗药在古伯咽了又吐中只喝了一半。 “家里的人最近不要在这个院子走动,每人每天喝一剂药。”顾瑜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剂方子。 原本家里有人私下偷偷喝渡会的药方,古伯也喝了,但是古伯还是感染了,可见这药方没有什么效果。家里其他人有没有感染上疫症谁也不知,顾瑜给的药方喝不喝呢? 下人们陷入沉思。 喝了或许会有用,但是是药三分毒。 “娘子我们记下了。”在众人的沉默中,铃兰首先接过方子应声。 其他人也不好再沉默,毕竟是顾家的奴婢,主人家吩咐什么做什么,虽然不愿意但是也装不了傻。 顾宅的“古伯救援行动”和“顾宅防疫行动”正式开始了。 张裕的衣物每日都要换洗一次,换下来的衣服要先放入滚水中煮两个时辰,再加一些草药煮两个时辰消毒。 此外张裕也要吃顾瑜开出的第二个药方,每日一剂绝不能忘。 看护古伯的是张裕,看护张裕的是张全田中等人。 几个大男人洗衣服有些滑稽,但也从不会到熟练慢慢好了起来。 顾宅有人患了疫症的事不可避免传了出来,周围的住户都是达官贵人,自然分外警醒,生怕顾宅的门打开从里边走出人来。 不少贵人还忍不住去白马寺祭拜,想去听渡会大师的福音,但却收到了渡会大师几日前下山云游的消息。 疫情当前渡会大师怎么还乱跑?是去属地为受难人祈福了吗? 这话白马寺的人不知道怎么接,只好打哈哈带过。 贵人们疑惑,却也不好再叨扰,讪讪退回。 渡会看着火光中的茅屋,心中默默念着往生的经文。 几日来的照料并没有得到好转,病人还是死了。 渡会心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 周围的树林被渡会整齐地砍掉了两圈,外侧是沙石,因此茅屋没有烧到树林。 渡会看着茅屋烧为黑炭,黑烟飘散到天上,念完了《往生咒》,不由地咳嗽了两声。 眩晕和头疼以及压制不住的呕吐感让他知道自己也不妙了。常年在寺中锻炼他的身体比一般人好的多,但是与病人频繁的接触加上没有严密的防护措施,他还是被感染了。 希望疫情可以尽快结束。渡会心想,然后控制不住倦意昏倒在地。 “太好了!古伯昨夜没有再呕,且已经清醒了。”田中说道。 这可真是好消息,意味着古伯的病情有救了。众人纷纷欢喜起来。 “不可掉以轻心。”顾瑜说道,“继续观察吃药。” 然后又问甘娘子:“家里其他人每日的药都吃了吗?有不对劲的吗?” 甘娘子答道:“都按时吃了,灵芝昨日有些咳嗽,已经自觉去后院收拾了间屋子隔离了。” 家里的人本来有疑虑的,看见古伯吃了药以后一日日好起来也褪去疑虑,现在就算不监督她们,她们也不会忘记吃药。 正说着张全从门外走进来,神色异常。 “怎么了?”顾瑜问道。 张全想了想答道:“娘子让我去看的药铺,果然有人感染了,也是位老者,之前封锁了消息,今日瞒不住了才说了出来。” 药铺感染的人正是几日前给渡会抓药的人,这些日子城里虽然戒严,但是抓药的人不少,恐怕已经传染开了。 这就不好了…… 顾瑜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这也是一个机会…… “还有……”张全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将方才回来时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我回来的时候见城郊有黑烟,忍不住去查看,发现那里有一间烧没了的草屋,屋子旁边昏倒了一个人……” “是谁?”顾瑜看着张全的神情不由问道。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张全不会多此一提,难道是认识的人? 张全艰难地开口:“是渡会大师。” 渡会大师,因为古伯感染了疫症的原因,家里的人不再吹捧这位曾被京城人夸到天上的大师。 顾宅里的人心知肚明疫症就是渡会大师传染给古伯的。 这样一个没有把疫症隔除反而是带来疫症的人,在顾宅自然是不受欢迎的。 顾瑜沉吟了片刻,就对张全说:“你和田中穿好防护服,把他搬回来吧。” “娘子……” “有罪的不是他,是疫症。”顾瑜说道,“见死不救是为助杀。” 众人哑口无言。 张全和田中低头领命。 “娘子真是好人。”就算是小孩子四语,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所以四语长大后也要做一个好人,要明白过错的源头是什么。” 四语用力点点头:“娘子我记住啦!” 甘娘子在一旁看着两个女童对话,心里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感觉。 渡会醒来时,身下是柔软的床铺,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婢女正在门口蹲着抓羊骨。疫情当前还有这样轻松愉快的时候,渡会心里叹了口气。 他坐起身子,发现自己有了些力气,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了,换上的衣服有药物的味道。 床榻边的矮桌上放着药碗和鹤嘴壶,看来他昏迷时是有人煎了药给他,而且这药也有效果。 是个老大夫吧,不然哪有这么快研制出对抗疫情的药方来。 “施主……”渡会喊道,声音虽然不大但显然有了气力。 门口抓羊骨的婢女闻声看了过来,她的脸上戴着一块奇怪的布掩住口鼻。 “呀!你醒了!”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然后冲远处喊:“铃兰,渡会大师醒了。” 远处脆生生的女声响起:“知道了。” 她们认得自己。渡会心想,不过京城里有谁不认得自己呢?自己在京城名气可是大得很。 “多谢家主救命。”渡会说道,“日后我痊愈必定拜谢老先生。” 婢女脸被遮住看不到神情,但是声音听起来挺轻快的:“我家主人心善,大师不必多礼。” 看来是位宽厚的老者。渡会心想。 顾瑜也接到了渡会醒来的消息,看来药方确实有效,她想到,然后唤来刘起:“你把这几张药方给张三送过去。” 他那里是重灾区,最需要这些东西,至于怎么宣传出去,她相信张津自有办法。 “娘子,您要不要去看看渡会?”铃兰问道。 毕竟是自己救助起来的人,看到他好了娘子必定会开心一些。 顾瑜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不必了。” 没有那么深厚的情分在,好了就好。再说她最近总是困顿,哈欠一个比一个多,如今总算见到成果,可以休息了。 “我回屋睡一会儿,不要吵我。”顾瑜说道。 下人们道声是。甘娘子牵着四语说要认字,四语不喜欢读书,但是顾瑜喜欢读书,所以四语忍着不喜欢,随甘娘子去了。 顾宅总算宁静了不少,在渡会大师快彻底痊愈之前,刘起已经带着方技到了山南道。 府衙没有张津的身影,街上也空荡荡的,只有巡逻的卫兵穿戴着统一遮挡严密地在街上巡查。 没有人可以在街上乱走。 刘起费了些功夫避着人下了城墙,直接往城郊的城隍庙而去。 城隍庙的防线依然森严,听说来人是找张三郎君的,小队长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 发生了什么?刘起来不及细想,就被告知张津已经感染了疫情,无法来了。 刘起一听当场就急了,然后说道自己是来送药方的。 “送药方?你家主人是位大夫?”小队长忍不住问道。 刘起点点头:“嗯嗯对!” 小队长却并没有放刘起进去:“后生,我劝你不要进去,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大夫?你知道里边有多少太医吗?京城派来的十几位太医,已经死了两个了!” 已经死了两个?这么快?刘起瞪大了眼睛。 娘子说瘟疫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比较容易感染,但是身体强健的抵抗力会比较高,不会轻易感染,只要做好防护就不必太过恐慌。京城的太医们虽然岁数比较大,但是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快啊…… “快按照这个方子抓药给病人们服下,不然死掉的太医就不止这些了!”刘起急得大喊。 “张三郎君自己还提供了药方呢,自己不照样倒下了。”小队长说道。 气死我了,这人搞什么?来救人命还要拦! 刘起刚想要动手,一个小厮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连忙喊道:“贾队正!这是我家郎君的朋友,不是坏人!快放他进来!” 小队长看了看小厮,忍不住说道:“不能再感染更多的人了!” 刘起无奈地道:“我自己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小队长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最终在刘起的软磨硬泡下终于放了行。 “葫芦,你家郎君怎么感染了?多久了?”刘起一边随着小厮进庙,一边问道。 小厮叹了口气,灾难使他成长迅速,再也不是那个毛手毛脚的小子了。 “三郎君前日里病倒了,李太医说是因为三郎君太过操劳又与患者接触过密的缘故。三郎君这次来山南道生意没有做成,反而要把自己赔进去了……” 说着说着,小厮就忍不住想哭。三郎君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蜀郡的救灾啊! 刘起突然心虚,张津来山南道的原因他自然是知道的,于是连忙把喜讯告诉小厮:“别哭,我家主人已经研制出了解决疫症的药方,郎君很快会没事的。” 小厮不敢置信,不会吧……京城里那么多太医都没研究明白呢,你家主人就给研究出来了? “真的,我家也有被感染的人,已经被救治好了。”刘起笑着说道。 “那……那郎君有救了!”小厮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明明是想给他好消息,怎么听了还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