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生香(暖)》 楔子 这是一个悲凉的传奇,年代有些久远了,好像发黄的旧照片,被两鬓霜白的老人珍藏在弥漫着兰花香味的红木匣子里,蒙着些许岁月的金沙,隐秘了几重旧梦的温情。 飘着万国旗的小巷,幽雅的霞飞路,高高的法国梧桐,搭着紫藤花架的铸铁阳台……载得动天边那抹凄艳的晚霞,载不动的是上海滩半壁斜阳下的旖旎风景。 撑着红纸伞的窈窕少女,停驻在烟雨凄迷的石板路上,纤细的腰,秀美的颈,纤弱的身体仿若池塘里的浮萍,藏着患得患失的女儿心。 戎装策马的英雄少年,于万千拱卫中意气风发。千山暮雪,江河万里,挺拔的身躯好似崖边的劲松,载满指点江山的壮士情。 没有人知道,男人刀锋般冷酷的眼神下埋葬了多少期待的目光,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湮没了多少沉默的深情。喧嚣杂暗的弄堂里,昏暗的灯光下,黑影中依稀闪烁着多少双飘忽难测世事洞穿的眼睛…… 繁华尽处,荒凉无尽。 这样的故事,定要选在某个彩霞满天,余晖似金的温煦黄昏,安静地坐在花梨木的摇椅上,冲一盏微苦的茉莉香片,燃一炉伤感的沉香屑,将这段淋漓着心疼的往事,从尘土般寂静的回忆中翻捡出来,穿过历史的重重烟云,慢慢地说与你听。 听我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百乐门霓虹烂醉,大世界歌舞升平,乱世惊梦,红尘儿女,一个手握众生繁华的男人,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诉说半生的沧桑。道不尽的是繁华,说不完的是苍凉,叹不断的——是唏嘘。 第一章 1936年,上海 是夜…… 高高的黄墙,枝繁叶茂的广玉兰,雕花立柱的欧式大门,清透的月光映得红色尖顶的琉璃瓦熠熠生辉,仿若夜空中闪烁不定的星辰。 从大门内望过去是一片开阔的草坪,园子里假山巨石,小桥流水,绿树葱郁,绿草如茵。艳如红枫的海棠树,点缀在拔地而起的香樟和绿幽幽的棕榈之中。极浓的红色,一簇簇一团团,仿佛一小捧一小捧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蓝紫色的天空。 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牵着硕大凶猛的德国猎犬,身材魁梧,目光锐利,将这座院落的每一个角落检查无遗。 这所有的一切,无不彰显着这座位于霞飞路深处花园洋房的主人,身份非凡,举足轻重。 轻柔的珠罗纱帐映着淡淡的白月光,摇曳的梧桐树影掩不住满室的春情。 临夜风冷,裹着淡淡的玉兰香,翻飞的法兰西窗帘如同鸟儿的翅膀,簌簌地发出声响。似是受了那声音的感召般,一只细白柔荑小心翼翼地从那张幽暗的大床深处向外探了出去。可是,还没碰到柔软的纱帐,就被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扣住了。 少女有些惊慌,回身看了看,望进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男人的目光似这世上最冷硬的钢铁,无边的黑暗与冷峻。深邃的眸子仿佛一个幽暗的匣子,多一分便是恐惧,少一分则丧失了秘密。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却没有成功。很快,就被男人火热的唇舌淹没了。男人栗色的瞳仁仿佛淬了冰,孔武有力的身体却热得好似炼炉里的铁。 他是她的男人,她却不是他唯一的女人。这样的关系不免有些悲哀的味道。 天上的流云变幻着玄妙的形状,编织着无常命运。暗哑的夜风仿佛无声的叹息,冷冷的,吹散了上海滩的繁华旧梦,吹冷了柔情万千的少女心。 伊集院明从夏暖的身上抬起头,用手臂撑起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每次跟她□,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很满足,心里却总有一个地方感觉空空的。像一个饱食的人,没有品尝到餐后的甜点,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是他想不透,夏暖让他无可奈何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他早就知道,她跟一般的女孩不一样。她的心智有问题,不但不会说话,行为举止也跟五六岁的孩子一般。 所以自从两年前来到这里,她就一直很温顺。像一只听话的猫,依着主人的喜好活着。他想要她,她会乖乖地躺在床上任他放纵。他冷落她,一两个月不闻不问,她也从不抱怨。 他偶尔带女人回来,她看见或看不见,都是视而不见。他要她怎么生活,她就怎么生活。而事实上,伊集院明也从没规定过她该怎么样生活。 这与其说是自由,毋宁说是漠视。 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信手得来的小玩意。就像狂风暴雨的天气里,恰巧在路边捡回家的小动物。像他这样玉堂金马般的人物,不应该把过多的精力放在她身上。 可是,这个女孩偏偏牵动了他的心神。或许,他是太寂寞了,寂寞得想对一个心智不全的女孩倾诉平生过往。 可是,奈何你红尘滚滚,人家却是云淡风轻。 这未免让他心生不悦。不喜欢的女人一夜就可以换掉,可是,他却留了她两年。 红尘颠倒,醉生梦死的两年…… 夏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秀眉微蹙,长长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一绺绺的粘在脸上。光滑的皮肤细白如瓷,俏丽的□粉雕玉砌,凝玉般的足踝纤细精巧,整个人好似玉雕冰砌出来,漂亮得不可方物。 伊集院明深深喟叹着。尽管肌肤相亲无数次,依然惊讶于那原始的美丽。这玲珑可爱的东方韵致,要用中国画中的工笔细细描绘,兼怀华丽的中国式柔情,方能猎其十分之一。 中国…… 他在心中细细品味这两个字,仿佛要把它们从心里逐个拎出来,仔细瞧个明白。 雕檐画栋的中国,朱红漆金的中国,江山如画、锦绣如云的中国,千山暮雪、满目疮痍的中国,他那可怜的母亲想念一生的中国…… 冰冷的寒意不可抑制地凝集于胸,仿若世上最凌利的冰刀,胸口被这利刃无情地洞穿,发出血肉模糊的声音。 痛,摧心蚀骨,肝肠寸断,痛不可抑……他好像一只绝望中的困兽,激红的眼睛,凌厉的獠牙,面前就是万丈深渊,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什么都没有,除了绝望。 他撕碎了痛苦,撕碎了黑夜,撕碎了自己,却撕不碎面前的深渊,唯有沉沉地坠进去,坠进永生永世的黑暗里…… “啊……”一声凄楚的啜泣,好似断裂的丝线,轻飘飘地回荡在沉默如海的黑暗中,在冥冥的暗夜里听着,如此的凄清。 他猛然回神,看到一双波光潋滟、秋水盈盈的眼睛。那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满满的惊惶与恐惧。 他看见自己的一只手正按在她纤细的腰肢上,细嫩的皮肤被他掐得青中带紫,雪白的蓓蕾,点点绯红,宛如窗外迎风招展的海棠花,凌乱的花影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疯狂的印记。 他微微怔愣,手上一松。怀里的人拉起丝绸薄被,像只受惊的白兔,抱着被子一点一点地向后挪着,最后缩到床脚瑟瑟发抖。 他揉了揉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说不出的烦躁。他今天是过于激动了,想必是吓坏了她。否则,她不会这样怕他。 就在此时,只听有人在卧房门外用日语低声说:“少爷,近藤少将已经在客堂等了您很久,您看…” 伊集院明嘴角一沉,冷冷应道:“告诉他,我没空。” “这……”门外似乎有些为难。 他狠狠咬出一个字:“滚!” 门外再无声息,仿佛侵染到了男人凛冽的寒气,床脚的人缩得更厉害了。 “我生气,不是对你。明白吗?”男人的中文说得极好,字正腔圆,没有丝毫的晦涩生硬。 缩在被子里的人睁着一双漂亮过分的清水眼,懵懵懂懂听着,仿佛明白,又仿佛未能完全领会其意。 第二章 月夜下的黄浦江,褪去了白日里污浊喧闹的市井气,宛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裂帛,倒映着满天的星光,倒为繁华冷漠的上海滩,平添了几分儿女情长的诗情画意。 不过,在这样的日子谈浪漫的顶不适宜的。四年前的淞沪抗战,日军疯狂的空袭曾使整个闸北近一百万的平民陷入一片汪洋火海中,无数的家庭支离破碎,无数的难民流离失所,无数的孩子失去了亲人,无数珍贵古籍化为灰烬,那里的人们依旧沉浸在山河破碎、家破人亡的悲痛里。 可是,上海租界却是一派光怪陆离的太平胜景。国泰戏院的大银幕上,费雯丽灰色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闪烁着,明眸善睐,顾盼间万种风情。一身华贵的老爷太太们,坐着漂亮的洋轿车,去丁香园赏花,去戏园子听浓妆艳抹的梨园名伶唱家国天下,春秋大义。 一线之逾,却是一边天堂,一边地狱。 “先生,去哪儿?”开车的墨羽问端坐在后座的人。 伊集院明从烟盒中掏出一只香烟轻轻一敲,用卡地亚火机点燃,深吸一口,方才幽幽开口道:“百乐门。” 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或许是沾染了过多的烟火气,今年的春雨来得有些迟了。 可是百乐门,大上海最有名的风月场,依旧轻歌曼舞,灯红酒绿。金碧辉煌的舞台上,有妩媚的歌女,摇摆着纤细的腰肢,唱镜花水月、歌舞升平。曼妙的灯光下,有丹唇皓齿的交际花,鱼儿般游移逡巡。香鬓丽影,红男绿女,眼神不用几个来回,话不用多说几句,觉得顺眼,便可一夜风流。天亮之后,银货两讫。 也有落魄的白俄女子,媚眼如丝,衣着艳丽,混迹在黑发黑眼的中国舞女中,亮丽的青春被欲望和金钱磨损晦暗,淡淡的幽蓝是她们怯生生的眼睛。 这就是乱世中的上海滩,遍地黄金,纸醉金迷,冒险家的乐园,投机者的天堂。只是没有人知道,那气势恢宏、奔腾不息的黄浦江里,究竟埋了多少尸骨,葬了多少冤魂。 伊集院明喜欢这里群魔乱舞的气氛,隔些日子就要来这里解闷散心,偶尔也带个女人回去。他来这里从不带戍卫,只喜欢带着墨羽,一个三年前刚刚结识的中国人。听说他来自一个烟雨缠绵的江南古镇—南浔,因为家境贫寒,独自一人来上海讨生活。在码头当过苦力,在街边当过小贩,也给车行拉过黄包车。 他们相遇实属偶然。因为墨羽会说上海话,为人又颇为朴实厚道,伊集院明就把他留在身边当向导。后来,又做了他的司机。 在二楼的角落里挑了一个非常隐蔽位置,刚刚落座,便有烟视媚行的女子贴了过来,还没沾到桌边,又被伊集院明冰冷的眼神挡了回去。 他掏出烟盒,侍立在一旁的墨羽拿起桌上的火机,用手护着为他点烟,熹微的红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仿佛拢着薄薄的晨曦。 烟雾缭绕中,他看了看墨羽,低声说:“坐。” 墨羽迟疑了一下:“先生……” “坐吧,难得出来,不必那么拘束。” 墨羽依言坐下,衣冠楚楚的适应手擎托盘送来一瓶金黄透明的hennessy和漂亮的水晶酒杯,工艺上乘的瓶盏在昏黄的灯光下晶莹剔透,仿若造型精美的艺术品。 墨羽为他斟酒,满满的一杯,几乎要溢到外面来。 他摇头笑道:“洋酒不是这么倒的,二分之一为佳,三分之二尚可,再多就要贻笑大方了。” 墨羽尴尬地挠挠头,满脸憨厚:“我老家的习惯是客人的酒杯一定要倒满,如果你倒不满,人家还以为你小气,舍不得那点酒,背后就要戳你的脊梁骨了。” 伊集院明爽朗地笑了起来,眉眼全部舒展开,更显得丰神俊朗。 “羽,你是我来中国后结识的唯一朋友。能不能给我讲讲你的家乡?那一定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 “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墨羽的目光有些飘远,声音也变得低回幽转,“是的,那里真的很美。有白色的墙,黑色的瓦,翠绿的竹林,金色的花朵,家家户户屋檐相连,沿河而居。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在桥头开小吃铺的阿妈,总是弄得厨房滋滋的响,吵得我们睡不着。她做的阳春面葱香浓郁,面条滑爽,炸的臭豆腐金黄酥脆,十里飘香。我的阿姐是个船娘,她长得美极了,歌唱得也好听。总是有年轻的后生,躲在水岸边的梧桐树后偷偷地看她。当梅雨季来临的时候,老街的石板路总是湿嗒嗒的,河边的石头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在河边洗衣服的小妹,总是抱怨台阶太滑,偶尔还有树叶上的水滴落进她脖子里,真是又凉又冷……” 伊集院明拄腮聆听,仿佛已经不在这里,而是在那座温山软水、杏花春雨的小镇。绿堤春晓、烟雨凄迷,这婉约娟秀的江南胜景,与母亲口中金碧辉煌、巍峨壮阔的北京城同属一片山河,风华却迥然不同。 “可是,后来,战争开始了。来了很多穿着不同军装不同派系手执武器的人,他们有着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面孔,却把我的家乡当做厮杀的战场。这边还没打完,日本人又来了,我的阿姐和小妹……” 墨羽没有再说下去,回忆变得比杯中的烈酒更加苦涩。 沉默半晌后,伊集院明说;“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苦难也是。” 墨羽的唇角不经意地溢出一丝冷笑:“恐怕我们对结束的定义并不相同,你们所谓的结束,或许只是我们的开始,只是一个开始。” 伊集院明在百乐门姹紫嫣红的灯光下,凝目望着墨羽。他惊讶的发现。今天的墨羽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幽黑的双眸,仿佛泓洄的寒潭,深不见底。 “羽,你恨日本人,却又为我工作?” “我恨每一个杀我同胞,侮辱我姐妹的日本人。不仅是日本人,还有那些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英国人。他们用鸦片、快船、火枪和大炮,敲开了我们的国门,践踏我们的国土,蹂躏我们的同胞。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和侮辱,只因为我们的国家比他们的更加广阔富饶?” 伊集院明手里摇晃着酒杯,轻轻摇了摇头;“还因为你们的政府、军队、武器比他们的更加无用懦弱。羽,我没有亲临过任何一场战争,可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冰冷和残酷。战争是力量的强弱对比,而不是热情的消耗。中国在尔等蛮夷、天朝大国的旧梦里睡得太久了,你们现在需要的是强盛的国力,强大的军队,先进的科技,新鲜的思想,和一个可以开天辟地、绝不对外妥协的政府。” 墨羽望着他,凝视良久,方才沉声道;“你说的话很中肯,但是我们的国家,她不会一直沉睡下去。在这个世纪,这个年代,这样的乱世,会有一些改天换地的英雄出现,拯救中国千百万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相信吗?” 伊集院明举杯向墨羽致意:“我相信,来吧,羽,陪我喝一杯。我们今天的话题过于沉重了,你知道的,我向来只谈风月不论政治,别浪费这里的美酒。” 墨羽推脱不过,唯有举杯。伊集院明天生贵气,本不是一个贪杯之人,今天却意外地喝了个酩酊大醉。出门的时候,整个人靠在了墨羽身上。还好墨羽人虽生得高瘦,力气却不小。搀扶着如云端漫步的伊集院明,走得还算平稳。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门童去取车,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来。广阔的天幕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冰冷的雨水无穷无尽的坠落,直直地砸在人身上,身心俱冷。 车终于来了,墨羽为满面潮红的伊集院明拉开车门。 就在这一刻…… 凄厉的枪声划破了漆黑的雨夜,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秒。接着,百乐门前一片骚乱。等待取车的老爷太太绅士淑女们,跑不动的抱头鼠窜,跑得动的夺命狂奔。这种暗杀事件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虽说是屡见不鲜,可是流弹无情,没有人愿意无辜受累。 混乱的场面,直到租界的巡捕吹着哨子赶到才得以平息,枪却没有再响,因为那一枪已经正中目标。 墨羽瘦削的脸上有几点飞溅的血花,很快,被迅疾而来的瓢泼大雨吹淡了…… 第三章 霞飞路这座原本幽深清净、生人勿近的花园洋房,此时乱成了一团。 医生护士们满头大汗,黑衣戍卫们面如死灰,荷枪实弹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坐着军用汽车匆匆赶来,竟然在路口架起路障,将这座洋房当做军事基地一般围得密不透风。 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每隔几分钟打来一个电话,询问手术进展情况。近藤少将亲自安排庭院周围的防卫工作,拿着电话用慑人的语气要求租界巡捕尽快缉拿元凶。 一时间,汽车声、电话声、脚步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喧闹不休。直到医生和护士用白瓷托盘托着一枚带血的弹头走出卧室,满园子的人才稍稍安静下来。 伊集院明醒了之后,嫌楼内的人太多太吵,要他们全部守在外面,卧室门口只留墨羽。这里的人都知道,是这个忠心的中国司机在关键时刻及时推了他一把,那颗夺命的子弹才只打中了肩膀,而不是心脏。 一个中国人能做到如斯地步,谁说中国没良民? 近藤少将赞许地拍拍墨羽的肩膀,对他竖起大拇指,用蹩脚的中国话对他说:“年轻人,做得好。” 他今天做得的确好,如果伊集院明在这里有什么闪失,戍卫们自不必说,近藤恐怕也只有切腹以谢天下。 夜阑人静,窗外夜雨清冷,簌簌敲打着彩色的拼花玻璃,一个水晕还没化开,另一个水印又叠了上来,很快模糊成一片。 外面雨大风疾,墨羽疲惫地靠着墙壁,借着灯光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每个圆润的指端都结了薄茧,尤以食指的茧最厚,唯有掌心是光滑细致的。这不是一个普通苦力的手,只有习惯了拿枪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 他把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手心,竟然感觉不到疼。 那颗子弹来得真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可是他好像提前预知了它的到来,在伊集院明命悬一线之际,有如神助般将他救了下来。 “我不问你究竟从哪里来?也不问你想到何处去?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只看我愿意看到的。我们刚才谈到战争,如果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更憎恨这场战争,因为它让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这世上最好的母亲,你愿意相信吗?” 伊集院明醉意朦胧的话,一字一句犹言在耳。或许就是这最后一番话,让墨羽放弃了整整筹备了三个月的暗杀计划。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弦易张。 他恨日本人,这毋庸置疑。可是,他今天救了一个日本人,这也是事实。 伊集院明是日本人,四年前“一二八”事变后来到上海。他不是军人,可是身份非比寻常。上海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华洋共处,租界林立。各国的间谍在这个华丽的舞台上,粉墨登场,各显神通。墨羽奉命接近他,是希望能在他身上得到有价值的军事情报。 可是,他来这里三年,却什么都没做过。声色犬马,倒是样样精通。但是墨羽知道,他不是一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公子哥。 他查过伊集院明的背景,美国西点军校毕业,受过最好的军事化教育。16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日本,剑道名家柳生泉一郎的得意门生,刚柔流空手道宗师山口刚玄的入室弟子。父亲是海军上将—伊集院隆史,母亲是出身于满清皇室的贵族。祖父是被日本国人称为“军神”的前海军大臣伊集院五郎。祖父两代因功勋卓著而被日本天皇授予元帅称号,其家族的光辉足可荣耀日本史册。 一个手握众生繁华的男人,本该有万众敬仰的人生,却把自己流放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滩,一个人,闲看万家灯火,如此的寂寞…… 既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墨羽想跟上级申请调离这里,可是三个月前,却接到了上头的暗杀令。 夜晚总是寂寞的,墨羽深深的呼吸,不让自己过于深刻的去思考某些问题。 譬如生死,譬如未来,譬如仇恨。有些事情越去追寻就越没有答案,图增烦恼而已。 这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从门逢里透出一圈明亮的黄色光晕。墨羽心里一暖,直直的望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光晕里,幻影一般。 月光辉映下,走廊里隐约泛着白色的光环,恍如梦境。那幻影渐行渐进,轻飘飘的,在他的视线里逐渐清晰。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幻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这个房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夏暖从墨羽的身边走过,什么都没有说,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对此,墨羽见多不怪了。心智不全的夏暖只对伊集院明有反应,这里所有人都知道。 对于他们的关系,墨羽一直琢磨不透。 说伊集院明仗势欺人禁脔了她?可是当年没有他,夏暖早就被人买进上海滩的烟花巷了。而且,他从没限制过她的自由,生活上也从没轻待过她。 说他们是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可墨羽真的怀疑,夏暖究竟懂不懂世间风月、男女情爱。而且,伊集院明这两年也是万丛花中过,满楼红袖招的人物,倒没见他对这个女孩放了多少真心。 事实究竟如何,外人的胡乱揣测皆是肆意妄断。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说得明白,这其中微妙的暧昧迷离。 伊集院明是被雷声惊醒的,转过头,看见白色的闪电撕裂了夜空,像一个□裸的伤口。心里没由地惊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眼空洞,木然地凝望着漆黑的墙壁。 窗外夜风呼啸,大雨嚎啕,斑驳的树影在墙壁上映出一道道疯狂的痕迹,恐惧在心中慢慢凝聚。 他仿佛已经在恐惧中窒息,又在窒息中死寂。肌肉产生麻痹感,身体像一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流失。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胸口,他一怔,寻目望去。暖暖…… 他惊讶,她怎么会在这儿? 夏暖像一条灵巧的鱼儿钻进被子,伊集院明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揽着她。 “害怕了吗?”他问,低头看她,暗沉的光线里,她的轮廓依旧清晰,眼里的光,仿佛某个夜晚倒映在湖水里的月亮,微风吹过,满满的月光碎了,如此的令人心动。 他忽然明白,她其实一直都在暗影里静静地看着他,只等他发现她。 “你是来陪我的吗?”他的声音在这个喧嚣的雨夜显得异常温柔。 她没有说话,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小小的身子缩进他怀里。伊集院明侧了侧身,望着那张眉目如画的脸,然后搂紧了她。 两个人的身体贴合得如此紧密,唇边是她静静的呼吸。他想起了夏天的草地,连日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只留下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很深情的吻,甚至有些贪婪。隔着睡衣抚摸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静静起伏的小腹,他感到凛冽的欲望在叫嚣,在疼痛。 他呼吸急促,抚摸的手变得急躁,怀里的身子却开始瑟瑟发抖。 “暖暖,别怕。”伊集院明贴在她耳边温柔低语,他知道,是上次不受控制的粗暴吓坏了她。可是这次,他会小心。 男人温情地亲吻着暖暖光滑的皮肤,细腻的吻犹如解冻的春雨,唯有呼吸是炙热的。他用炽热的唇和手掌,一点一点剥开暖暖的睡衣。那可爱的小身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像一个调皮的精灵。 皮肤还没有机会感觉到空气的清冷,就被一副强壮的身躯压进怀里。身体的主人有强壮的胸膛,缠绵的嘴唇,温柔的手臂。在这一刻,他仿佛想用尽毕生的柔情,来呵护疼惜这个被他忽视了很久,却在他最无助孤独的时候给予他安慰的女孩。 可惜他不知道,对于女人来说,温柔的拥抱比一场华丽的□更加温暖,且撼动人心。 窗外夜凉如水,唯有这张典雅的欧式铜床炙热得仿佛戈壁荒原。怀里的身子柔若无骨,幽香漫溢,如同一泓甘甜的清泉,将这个清冷华贵的男人深深溺毙。 肩膀的枪伤被自己喷薄的激情扭曲撕裂,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暖暖雪白的皮肤。如同暗香盈袖的红梅,片片坠落,在苍白的雪地上留下一枚枚痛苦的印记,他却不觉得疼。 直到手指触到暖暖眼角的泪水,他才惊觉有异。 暖暖仿佛被吓坏了,被那浓重的血腥,被他强悍的身体,被他绝望而暴烈的激情吓坏了。她缩在他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啜泣着,哭又不敢大声,怕招来猎人的蹂躏。 见此情景,伊集院明深深叹了口气,探手撩开她颊边的乱发,无奈地说:“你这么害怕,又跑来招惹我,你要我怎么做?” 暖暖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片刻后,一张小脸固执地贴在男人的胸口上,一副慷慨就义、舍身赴死的表情。 见此情景,伊集院明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岔了气。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柔声说:“傻丫头……”他深深叹息着,“你要是能正常一点,那该多好……” 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来换药的护士走进房间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丝绸提花床单上,殷红的鲜血仿佛雪地上盛开的莲花,红艳艳的一片。探手一摸,伊集院明额头烫得吓人。她立刻打电话叫来医生,不一会,屋子里就挤满了人。 输液,手术,割掉腐肉,重新缝合伤口……所有的人都忙翻了天。只有暖暖揪住被子躲在床脚,乌沉沉的大眼睛无辜而困惑地望着这一切。 当伊集院明再次清醒的时候,眼前依稀是上海滩凄艳的黄昏,却不知道是哪天的黄昏。 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窗边,刚毅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看不十分真切,可那森然摄人的气势早已领先一步跃入眼帘。 伊集院明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着天边的夕阳慢慢沉了下去,沉进了无底深渊里。 男人转过身来,一袭玄色和服,仿佛一个普通的日本男人,却拥有一张极威严的脸。天庭饱满,虎目剑眉,左边一道颜色极深的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宛如勋章一般彪炳着男人辉煌的功绩。 “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明。” 伊集院明微扬嘴角,出口的语调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我一直是您的耻辱,元帅大人。” “够了!”男人勃然大怒,怒吼的声音犹如洪钟,“自从你母亲死后,我已经纵容你太久了!伤好后就回日本去,这是命令!” 伊集院明冷笑道:“回去做什么?帝国的军人?完美的杀人机器?对不起,我没兴趣。” “你……”男人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儿子的鼻子,只怕是气极了,浑身都在发抖。 “你从小接受的训练,所受的教育,帝国将你培养成最优秀的人才,你却如此的糟蹋自己……”男人的青筋在斜阳的余晖下根根暴起,他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失望地看着床上的儿子,“我们家族世代金戈铁马,怎么会……” “怎么会出了像我这么不争气的子孙?那你先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娶一个中国女子为妻。再问问自己,为什么要把我送到美国去。我有一个被你们视为劣等民族的母亲,而我所受的西式教育,又恰好让我学会了民主和自由。所以很抱歉,对于你们所谓的圣战……”伊集院明故意停顿了一下,凉薄的嘴角溢出一抹刻意的讽刺,“我一点都不觉得,它到底哪里值得你们骄傲。” 男人一个耳光直直地打过来,用了全身的力气。军人的手掌就是致命的武器,这位久经沙场的海军元帅生得虎背熊腰,打人的力道也非比寻常。 嘴里有了铁锈的味道,伊集院明感到自己的耳朵犹如万蜂筑巢,父亲震怒的声音挟着寒冰席卷而来,带着催人心志的力度。 “几百年前,我们的国家被来自西方的强盗欺压。几百年后,我们建立了与他们同样强大,甚至更加强大的军队。维新开国至今几十年来,我们大日本帝国无论是军事、政治、经济都已经是亚洲第一。我们的国民犹如脱缰的悍马,出笼的猛鹫,钢牙铁骨,锥口利心!当年,正是因为有了我们大和民族,支那和朝鲜本土才免于被俄国分裂,整个东亚免于陷入虎口!今天,我们本着大东亚共荣共存的精神,从西方人的爪牙中解放被奴役的亚洲各国。如此神圣而伟大的事业,你身为伊集院的后代,居然不为此而感到骄傲?你简直跟你母亲一样浅薄无知。” 伊集院明吐出嘴里的鲜血,竟然还笑得出声,竟然毫不在意,“钢牙铁骨,锥口利心?说的真好。现在的日本,已经变成了一头战争的怪兽,一个长剑伤人,短剑伤己的武疯子。为了战争,你们令全国百姓几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了战争,你们把懵懂无知的少年,驯化成杀人如麻的禽兽;为了战争,你们把本应在母亲身边享受天伦之乐的孩子,远渡重洋骗到战地军营做慰安妇,受尽自己同胞的欺凌。伟大的元帅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哪一天,你那些伟大的帝国官兵,将在慰安所血迹斑斑的床榻上重逢自己的爱人,会在自己亲生姐妹不似人形的身体上发泄□……” “够了!别再说了!” “这血腥肮脏的一切让你觉得荣耀吗?你为这种倒行逆施、泯灭人性的行为而感到自豪吗?” “混账!”又是一记狠辣的耳光,男人像只狂怒的狮子,发出震耳欲聩的吼叫,“我真后悔!不该把你留在你母亲身边,让她把支那人的短视和劣根传给了你。让你变成这种不三不四,不伦不类的东西!战争总会有牺牲,如果你不能明白这一点,你就不配做帝国的军人!” 嘴角再次被野蛮的力道震裂,半边脸肿了起来,伊集院明却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怒发冲冠的父亲,“我从来就不想做帝国的军人。如果你认为这所谓的牺牲换来的是对亚洲各国的‘解放’,换来了大东亚的共存共荣。那么我告诉你,被‘解放’的每一个亚洲人,都恨不得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你们所谓的‘共存共荣’,给他们带来的只有野蛮、暴力、死亡、屈辱和永无止境的噩梦。” 他望着父亲微微震动的眼神,淡道;“知道母亲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吗?她说,近百年的时间里,中国这片土地从没有过平静。被蹂躏,被践踏,被开发,被殖民,被□,绿茵化作焦土,鲜血染红了大地,却从没有过屈服。真正的中国人,绝对不会向强盗屈服。” 男人仿佛一下怔住,失常只有一秒,最后却是怒极反笑:“好,好,你可真好。你跟你母亲一样冥顽不灵。你不愿意回去,就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我眼不见未净!” 伊集院明慢慢闭上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求之不得。” 男人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最后说了一句:“在你床上发现的那个支那女人,我替你处理掉了。”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在伊集院明心中掀起轩然□。他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而起,一双栗黑色的厉眸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你说什么?” 第五章 伊集院明跌跌撞撞地冲出二楼的卧室,三两步冲到一楼客堂,大声喊着:“羽,羽!” “先生,我在这儿。”听到伊集院明救命似的喊声,墨羽赶紧从工人房跑了出来。 “备车,马上备车!” 伊集院明的脸色在斜阳的余晖下依旧雪白,墨羽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也忘了彼此的身份,只是抓住他的手着急地问:“先生,你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暖暖,暖暖被他们带走了。我们要去救她!马上去救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没有人想到,上海的樱花也可以开得这样好。灿烂得好似云蒸霞蔚,明媚得仿佛紫绯流云。夜风吹过,乱红如雨,纷纷扬扬的飞花满天漫天地落下来,宛如大雪降临。 黑暗中,一身和服的中年男子独立中庭,一个人,寂寞地看着落英缤纷,仿佛可以看到地老天荒一样。 “元帅……”侍从官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那个畜牲怎么样?”男人的声音犹如夏夜的闷雷,隐藏着雷霆万钧般的愤怒。 侍从官一楞,方才恭敬地回道:“医生为少爷打了镇静剂,已经睡着了。” 他微微点头,又问:“那个支那女人呢?” “睡在少爷身边,从虹口区的军营回来后,少爷就一直抓着她的手,谁也不让碰。您看,要不要……” 他略一沉吟,问道:“她的背景查清楚了吗?” “是,夏暖,十八岁,前租界商会主席夏敬之的独生女。父母在两年前死于帮派仇杀,在上海没有其他亲人。被青帮的混混卖到“会乐里”的时候,恰好被少爷撞见,就将她买了回来。她没有任何政治背景,交际圈子几乎为零。“ “哦?为什么?”伊集院隆史有些疑惑。 “听说,她脑子有问题,从小就不会说话。少爷找来医生给她瞧过,也查不出原因来。” 伊集院隆史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又对侍从官说,“算了,他喜欢,暂且留下吧。” “是!” “最近上海反日的情绪很高,你告诉近藤,多派些人在暗中保护他。” “是!” 夜凉如水,墨黑色的中天上,是银灿灿的一轮满月。如泉如瀑的白月光自黑丝绒般的天幕倾泻而下,照得中庭的青石板如水如镜一般平滑光亮。 伊集院隆史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金色的怀表,表壳已经有些磨损了,看得出是颇历时光的旧物。打开盖子,里面居然藏了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穿着满清旗装的年轻女子,对着他,端庄娴静地笑着,仿佛吹过荷塘的清风,凉凉地吹进人的心底。 “婉清,我们的儿子今天冲冠一怒,用我送他的那把武士刀一连劈了几十个陆战队的士兵。这个火爆倔强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男人轻轻抚摸着照片,眼神竟是少有的温柔。这个少年得志,于千军万马中意气风发的海军元帅,或许只有在这一刻,才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个真正的父亲。 窗外的夜色宁静如水,月光还是那样的好,轻纱一般,淡淡地笼在床头。睡意朦胧中,伊集院明翻了一个身,心里无由的一惊,这一惊便醒了。人醒了,却仿佛还沉浸在惊惶的噩梦中,整个人都被魇住了。惊慌地看了看身边的位置,瞧见暖暖像只小猫一样,乖乖地躺在旁边睡得香甜,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慢慢躺下,刚才这一动,又牵动了伤口,丝丝扣扣地疼。于是轻轻侧过身,借着月光望着身边人凝玉无暇的脸。月光下的暖暖呼吸均匀,柔软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好似刚出襁褓的婴儿一般可爱,吐纳出如兰的香气。 仿佛被下了蛊,男人心底最柔软的神经被狠狠地撕扯着。轻轻触摸那莹莹檀口,他长长地喟叹道:“还好,你还在这里。” 第二天,阳光明媚,天气晴好。湛蓝如洗的天壁下,开着大片大片蓝色的花朵。微风吹过,掀起层层叠叠的花浪,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 伊集院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报纸,暖暖坐在旁边,面前的早餐也不吃,手里捧着画板,不知道在画什么。 过了半晌,伊集院明发现桌上的牛奶早已经冷了,抬眼一看,只见满地的画纸,每一张都是他。蹙眉的他,喝茶的他,眺望远方的他,端然而坐的他…… 一张张画纸让他惊讶万分,本以为暖暖不过是拿着西洋画板摆弄着玩的。没想到,她竟然画得这么快,这么好,这样栩栩如生。 “先生,你不知道哒?囡囡可聪明得啦。”负责照顾暖暖饮食起居的阿婆这样对伊集院明说。 当天下午,伊集院明把上海最好的神经科医生请到家里来。他不相信,在画画方面有如此过人天赋的人,怎么就不会说话? 黄头发绿眼睛的多特医生仔细为暖暖做过几项测试后,用英语对伊集院明说:“她患的是一种行为功能障碍症,这种病在当今国际医学界还没有统一的名称。具体表现为语言功能障碍,交际障碍,兴趣狭隘,智力低下等。她的症状基本符合……” “医生……”伊集院明不耐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你看看这些画,如果是一个智力低下的人,怎么能画得这么好?” 医生接过画纸,带上眼镜仔细瞧了瞧,笑道:“患这种病的人,有时会在某个方面有过人的天赋。有的人擅于计算数字,有的人擅于记忆符号。看来,她的特长是绘画。” 原来是这样…… “有希望治愈吗?”他问。 多特医生摇了摇头:“很难,这种病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心理和精神。它的病因不明,无从知晓,它既不是先天的,也和后天教育无关,所以至今世界上也没有完全得到治愈的病例。如果她能早一些接受治疗,或许会比现在的状况好一些。可惜,她被发现的太晚了……” 高兴了半天,最终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望着坐在阳台秋千上对着天空发呆的暖暖,伊集院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落寞。 多特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年轻人,不要太悲观。上帝是公平的,拿走你一样东西的同时,他一定会赐给你另外一样。你怎么知道她这样不好呢?说不定,她的世界比我们任何人的都要平静快乐。这个世界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拥有一颗纤尘不染的心,那是上帝赐予这些落入凡间的天使们最好的礼物。” 多特医生走了,伊集院明步至阳台,把暖暖从秋千上抱了下来。 今天的夕阳,是说不出的凄艳苍凉,鲜艳的绯,亮丽的橙,幽怨的紫……当蓝紫色的晚霞晕染天际的时候,伊集院明轻轻拥着怀里的人,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不倦不躁,仿佛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仿佛可以说一生那么久。 “我的父亲,天皇赐予的家族荣耀,让他自负而执着地以为自己一直秉持的信念便是真理。可是他不知道,真正的真理是令多数人幸福,而不是满足少数人的贪欲。真正的权利是拯救而非杀戮,真正英雄要懂得疼爱自己的女人,而不是要她们做帝国的牺牲品。我母亲明白这一点,可是,生时隔着家国天下,死后便是生死茫茫……她如何说给他听?” 他低头看怀里的人,暖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巴掌大的小脸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微颤的睫毛好像蝴蝶的翅膀,被斜阳的余晖刷上淡淡的金粉,随着她清甜的呼吸,一簌一簌地抖落。 伊集院明栗黑的眼睛里有小小的失落,最后,还是释然了。他轻轻托起她的脸,亲吻她细致的唇,秀挺的鼻,玲珑的耳垂……吻得细致而耐心。 “暖暖,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懂得我对你说的这一切。可是,我又希望你不懂。你不懂,我们之间就不用隔着国仇家恨、春秋大义;你不懂,就不会记恨我以前冷落过你;你不懂,活在这乱世中,或许才会更快乐些…” 怀里的人还在沉沉地睡着,微扬的唇角,无邪的笑容,仿佛和煦的春风吹遍孤山原野,瞬息花红柳绿。 男人欣慰地笑了笑,轻轻拥着她,眺望远方灿如星海的万家灯火。这个城市已经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来自四面八方居心叵测的人们,将它筑就成一个不可理喻的天堂。然而,一切都是虚无的幻像,如同暗夜盛开的昙花,刹那的辉煌,永世的沉寂。 黑夜无涯,在世界的另一端,隔着千山万水、江河湖海的一隅,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即将来临。 第六章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时间飞逝如急转的纱梭。转眼之间,三个月的时光就这样悄然而逝,上海进入了烈日炎炎的夏季。 伊集院明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上海的局势却越来越糟。学生游行,工人罢工,抗日救亡活动此起彼伏,如同星星之火,瞬息燎原。 出于安全考虑,近藤几次三番上门游说他搬到虹口区的驻军基地去,被他断然回拒了。自从三个月前受了惊吓,暖暖看见穿军装的人就会怕得歇斯底里,伊集院明于是告诉近藤带着他的人立刻滚出他的家,再也不要来。 拆掉纱布的那一天,在家憋闷了三个月的伊集院明想出去走走,吩咐墨羽备车,带上了暖暖。这是暖暖第一次跟着他出门,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当、当”响的有轨电车行驶在笔直宽阔的马路上,道路两旁栽着高大的法国梧桐,临街而设的各色洋店铺开着门,里面的商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街边有提着鲜花篮子的俄罗斯老人,热情地向路人兜售廉价的鲜花和笑容。街市的一角有一家典雅精致的法国面包店,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面包味,勾起了暖暖肚子里的馋虫。 伊集院明给她买了一个奶香十足的牛角面包,用纸袋包好赛在她手里。暖暖穿了一件粉红纱洋装,后背收腰处缝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就这样走在街上,俏丽轻灵的模样好像洋画片上的公主,引得无数绅士纷纷侧目。 暖暖从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只觉得惊慌不定,一双眼睛顾盼游移,更添了几分诱惑似的迷离。伊集院明突然有些不悦,拉着她走进一家旗袍店。这家老字号的店铺竟然也卖成衣,他挑了半天,总觉得哪一件都配不上身边的人。转过头问站在一边的墨羽,墨羽哪里懂得女儿家的穿戴。一屋子伙计跟着忙乎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件。 人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立刻惊艳了全场,令这间古旧的老店蓬荜生辉,恍若别境。 暖暖站在铜镜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白底兰花长旗袍,斜门襟,盘扣只有两颗,说是最新的款式。穿在暖暖身上,只觉得仿若雨后的梨花,洁白纤弱,清香扑鼻。配上暖暖尖尖的下巴,越发称得人楚楚可怜。 站在她身后的伊集院明,环住她瘦削的肩膀笑道:“我还是喜欢看你穿旗袍的样子,不过,不穿更好看。” 他贴在她耳根处亲昵耳语,热热的气息吹着暖暖颈间的碎发,只觉得异痒无比。暖暖侧开脖子躲着他,他又故意贴过去。暖暖咯咯笑了起来,人在他怀里,被亲到了,还只是一味地笑。 伊集院明在国外留学多年,行事完全是洋做派。暖暖更像个孩子一样,傻忽忽的没心眼。只有墨羽,看着在青天白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嬉笑玩闹的两个人,倒替他们臊得脸上发烫。四下看了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只得尴尬地替他们圆场,“小两口是新婚夫妇,感情好着呢。” 那天大约是高兴得过了头,出了旗袍店,又进了照相馆。这家百年老店,几乎记载了上海滩近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在这风雷激荡的岁月里,给不少如雷贯耳的大人物摄下过辉煌的记忆。 暖暖犹疑不定地坐在虚假的背景画前面,伊集院明站在她身后,有力的手掌按着她的肩,好像怕她随时逃走似的。然而那手是宽厚而温暖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让人感到似乎可以将一生交付其中。 “先生,小姐,看这边…”摄影师傅照例要说上这一句才够味道。 镁光灯倏忽闪烁,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刹,人就被刻在了历史繁华的记忆中,即使哪一天照片黄了,颜色淡了,人老了,心倦了,这心手相牵的瞬间,也是一生永恒不变的眷念。 后来照片裱了檀木相框,被伊集院明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照片的背面用黑色墨水笔写了八个遒劲飞扬的汉字: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当时暖暖站在他身边,只觉得那几个字写得真是漂亮,意思却不大清楚。男人抬头看着她,眼里唯有水一般的温柔。 万丈红尘中一路走来,活在这乱世中的两个人都是千辛万苦。可是偏偏遇到了,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在她最艰险的时候。过去是他糊涂,为了莫须有的理由白白冷落了她两年,错过了许多美好相守的岁月。可是那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有一生那么久。 情不知所起,可一往情深,爱不知所终,亦无怨无悔。不是吗? 或许,他爱了她很久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从相遇的那一秒开始,从缠绵的那一刻开始,从相依相伴的那一夜开始,从浑身浴血的他将她从如狼似虎的军营中救出的那一天开始,他心中便有了她。 她心中有他吗?想必是有的。不然她不会这么依赖他,粘着他,被他占了身子也没骂过怨过他。 这么想的时候,伊集院明觉得自己真是自欺欺人。 他的暖暖根本什么都不懂,是非得失,男女情爱,床笫间的畅快美妙……他这不是仗着人家孤苦无依、少不更事,便有恃无恐地欺负了她吗? 想到这里,伊集院明不放心地唤了一声:“暖暖……” 正坐在地毯上画画的小人抬头瞧了瞧他,歪着小脑袋,流线型的长发滑落肩头,在金色的阳光下微微一笑,真是漂亮。单纯的笑颜,仿佛翠了苍山,暖了心房,天空有小鸟轻轻飞过,花间有蝴蝶翩翩飞舞。 伊集院明有些恍惚,整个人如同置身梦境。其实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因为来得太突然,太美好。他苦苦追寻了这么久,等待了这么久,终于明白,她才是他于万千繁华中唯一的所爱,天上地下里最终的所求。 把人拉过来,轻轻抱在怀里。望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睛,柔声问:“暖暖,我是谁?”这个发音他教了她好些日子了。 暖暖仔细想了想,发出一个颤颤的单音:“明……”这个字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如同孩子咿呀学语般稚嫩可爱。 伊集院明满意地点点头,摸摸暖暖的脸,温柔地诱惑道:“我们今天学个新句子,来,慢慢跟着我说,暖暖……爱……明。” 这个句子有点长,可是暖暖学得很认真,一字一句费劲地重复着:“暖暖……爱……明。” 男人的笑容是诡计得逞的灿烂:“好,再跟我说一遍,暖暖……爱…明。” 就这样一连教了十几遍,直到暖暖有些倦了。他将她抱起来,带到卧室的铜床上,就着手臂轻轻放下,如同放下一件至爱的珍宝。 卧室里拉着厚实的织锦窗帘,午后的阳光被阻挡在外面。整个房间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淡紫色的凄迷,幽暗晦涩得如同沉夜。男人目光如炬,在这冥冥黑暗中看着,免不得让人望而生畏。 暖暖紧张地呼吸着,细白的手指抓着自己轻薄的晨衣,一双盈盈剪水宛如清音幽幽低回着,直勾到男人心窝里去。 伊集院明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声音沙哑,带着隐忍的轻颤,“暖暖,你说了爱我,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你明白吗?” 怀里的人模模糊糊地点了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明了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切,明了这厮守一生的约定。可是,那又如何?他明白就成了。 在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伴随着炽热的激情和疼爱的亲吻,他对她说了一句这一生从未对别个女人说过的话,很紧要很紧要的一句话。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多遍,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只是自顾说着,心想,哪怕她只是机械地记住它也好。 他说:“暖暖,我爱你……” 第七章 夜色深沉,皎洁的月亮也藏进了厚厚的云层中,酣然入梦。 凌晨三点,本该万物俱憩的时刻,在这重门叠户、庭院深深的院落中,却有一个利落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二楼的书房,慢慢步至那张红木书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这时,只听“兵丁”一声脆响,黑暗中燃起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依稀有人正在点烟。 那个黑影瞬间僵硬,冰冷的汗水濡湿了背心,不过眨眼之间的事。 “你在找什么?找了好几天了。”坐在椅子上的伊集院明好整以暇地望着僵立在月光下的墨羽。 一滴冷汗滑落额角,墨羽暗暗摸了摸腰间的武器。 “省省吧,你快不过我。”伊集院明抬起未拿烟的左手,勃朗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墨羽。 “你调查了我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我左手也会用枪?” 明月为鉴,墨羽真的不知道。 “你到底在找什么?”伊集院明又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平淡的语气毫无起伏,让人琢磨不透。 “特别通行证。”墨羽说。 “可以自由出入虹口守备区的那张?” “是。” “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们向东北运送药品,必须要经过虹口守备区才能运出上海。”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墨羽把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 伊集院明微微蹙眉,沉声道:“羽,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 墨羽苦笑了一下:“我也曾经这样想过。” “你现在出去,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我不能,东北抗联的战士们,还在等着我们的药救命,今天完不成任务,我没有脸回去。” 伊集院明走过去,用枪抵着墨羽的太阳穴,“那我干脆现在就一枪打死你,你就不用跟任何人交待了。” 灯突然亮了,整个书房霎时变得灯火通明。在黑暗中对峙的两个人均是一惊,转头一看,只见穿着白丝绸睡衣的暖暖,泪眼朦胧地站在书房门口。 她迷茫地望着他们,显然对眼前的一幕无法理解。伊集院明立刻收起了枪,再也顾不得墨羽,只是大步走过去,把站在门口的人拉进怀里。 “怎么醒了?又做噩梦了?”他担心地问。 暖暖把脸贴在男人温热坚实的胸膛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缩在男人怀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 伊集院明心疼地抱着她,像哄着夜哭的婴儿一样哄着她,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不知道过了多久,暖暖才平静下来,脸贴在男人心口上,好像在听他有力的心跳声,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伊集院明想把她抱回卧室,可刚一动,怀里的身子就不安地扭动起来。他怕惊了她,只有抱着她靠在书房的长椅上。暖暖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才甜甜地沉入了梦乡。 他轻轻吻了一下她发心,直到听见暖暖均匀的呼吸,才放下心来。向旁边看了看,墨羽还站在那里,没有走。 “她还没好?”墨羽低声问。 伊集院明摇了摇头:“见到军服、肩章之类的东西就害怕,只怕是落下毛病了。” 想起那天的情景,墨羽依然心有余悸。他跟着伊集院明冲进营房的时候,几十个衣冠禽兽正有说有笑地排着队,排在前面的几个已经急不可耐地脱掉了裤子,最前面的畜牲光着身子像条恶狼似的扑在肮脏的床铺上,暖暖像一只绝望的小动物凭着本能奋力挣扎着,凄厉的叫声像把剔肉的尖刀狠狠剜进人心里。 这世上最肮脏丑陋的一幕让墨羽激红了眼睛,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震撼。伊集院明把暖暖从床上夺下来,放在他怀里,只说了一句话:“替我捂住她的眼睛。” 那天的黑夜来得很快,红色的新月宛如滴血的弯刀。风中似乎还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尽管当天的血早就已经干了。当天死去的人,永远没有机会后悔了。 墨羽轻叹一声:“乱世中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浮萍柳絮一般地活着。她是幸运的,有你这样的人物护着、爱着、疼着。可是在这个世上,还有好多像她一样的人,被人□着、虐待着、撕裂着,她们也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救她们出水深火热之中。” 伊集院明没有说话,现在他的眼里心里耳朵里只有一个人,再也装不下旁的。 “我们的东三省,已经被日本人作践成了一片焦土。他们烧掉了我们的房子,屠杀了我们的兄弟,□了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家,我们身后的国家,我们的大好河山,就要面临国破家亡的命运了。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牲在哈尔滨建立细菌试验基地,竟然拿活人做试验。老人,妇女,孩子,不同国籍,不同种族成千上万的人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如果不阻止他们,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苦受难。伊集院明,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到?”男人的无动于衷几乎让墨羽想发出无声的咆哮。 “我知道你厌恶战争,可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你的个人主义根本无法存活。你身上也流着中国人的血,他们也是你的同胞,也是你同气连枝的兄弟,血脉相连的姐妹。这是你母亲的祖国,你女人的祖国,也是你的祖国,你不能就这样置身事外。” 墨羽一番话说得很是慷慨激昂,可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依旧漫不经心,为暖暖拨开颈边一缕顽皮的碎发,方才幽幽低语道:“你要的东西,在书桌第二个抽屉的暗格里。” 墨羽一下愣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发什么呆?拿上它,快点去吧。东北不是已经十万火急了吗?” 墨羽马上打开抽屉,找到暗格,拿出那张救命符一般的通行证,对伊集院明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口跑去。 “羽……”伊集院明突然叫住了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而你还活着,就请你帮我照顾她。” 墨羽肩膀一震,回头看着他:“会有这么严重?他毕竟是你的……” 伊集院明无奈地笑了笑:“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日本人,这是太没有安全感的一群人,亲情中也带着某种兽性。个人意志绝对不可能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必要的时候,连生命都要无条件舍弃,何况亲情和伦理?” 墨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男人的话让人心底隐隐发寒,不由得有些担心,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羽,你曾说过,在这个世纪、这个年代,这个乱世,会有一些改天换地英雄出现,为中国带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我希望你所坚守的信仰,不会违背你所追求的正义。” 墨羽望着黑暗中的伊集院明,仿佛今天才把这个人看个通透明白。他紧紧握着那张关系到无数人性命的纸,重重点了点头:“一定。” 墨羽离开的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沉睡在梦境中的人们,迷失在时间无涯的黑暗中,早已遗忘了回家的道路。谁能为失去家园的孩子擦干脸上的泪水? 世人……在期待一个英雄。 壮丽的彩霞撕裂了天空,当第一缕晨曦降临大地,刺痛双眼的时候;当硕大无朋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却的时候;当火红的旭日自古老的东方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冉冉升起的时候。伊集院明仰起脸,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灵魂像长着翅膀的鸟儿,飞跃长空万里,自在遨游…… 四下静无声息,皮肤似乎能感觉到露水的清凉。他抱着怀里的人,望着远方壮烈的朝阳,低回的声音好似梦呓一样。 他说:“暖暖,你看,天亮了……” 第八章 “阿婆,暖暖最近怎么吃得这么少?”伊集院明疑惑地问家里的厨娘 “哎呦,先生,我可没有偷懒啊,每餐都是照您的吩咐做的,一点都不敢怠慢。”厨娘大声喊冤。 伊集院明摆了摆手:“没说你偷懒,只是觉得奇怪。”又转过头看着坐在餐桌边百无聊赖的暖暖,关切的问,“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不吃东西呢?” 手贴在暖暖额头上,没有发烧啊。伊集院明把她平时最喜欢的南翔小笼包子拣起一个,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连哄带骗让她吃下去一口。谁知道她立刻吐了出来,还干呕不止。 伊集院明越发奇怪,旁边的厨娘却看出了端倪。 “哎呦,先生,这该不会是有了吧?” 伊集院明马上打电话给多特医生,询问相关事宜。多特告诉他先不要急,然后请了一位妇产科的同僚为暖暖做检查。经过仔细检查,医生握着他的手说:“恭喜恭喜……” 他这时才敢相信这是真的,高兴得还没等这位白发苍苍的美国医生说完,就给了他一个热情的熊式拥抱。 “哈哈,伊集院先生,冷静,冷静……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强壮的手臂照顾一下我腐朽的身躯。” 当天晚上,伊集院明抱着暖暖坐在阳台的秋千上看星星,对她交待了很多孕妇平时应该注意的事。多喝牛奶,多吃水果,注意睡眠,不要跑跳,不要登高……诸如此类云云。 暖暖拨弄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只顾玩得高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他唯有贴在她肩头叹息:“算了,还是我替你想着吧。” 暖暖听到这里,重重地“嗯”了一声。伊集院明于是很奇怪,这丫头究竟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跟她装糊涂? 这时,天空恰好划过一道流星,好似一滴晶莹的泪水,仓皇地滑过夜空的面颊。 伊集院明心底涌起一阵莫名心酸,如同酣然熟睡的孩子被噩梦惊醒,一颗心空荡荡地飘落在黑暗的旷野中,无边无际。 他握住暖暖的手合拢在一起,垂首敛目,对着上天许下一个愿望。 暖暖侧过脸,瞧着他被轻柔的晚风拂乱的深栗色短发,瞧着他月光下完美无暇的侧脸,瞧着满天的星光在他洁白的衬衫上轻灵飞舞,瞧着他纤密的睫毛慢慢颤动,张开,琉璃般的瞳仁清晰地映出自己纤弱的身影…… 他笑着问她:“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她摇摇头,一双大眼睛忽闪不定。 伊集院明凝目望着她,忽然笑道:“我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夏去秋回,秋逝冬来,白驹过隙,时间荏苒。经转不息的流年好似墙头枝影凌乱的凌霄花,初时含苞待放,渐渐花团锦簇,转眼到了1937年的晚春。 暖暖怀孕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伊集院明竟然也跟着瘦了一圈。这些日子胎稳了,东西吃得下,人也丰腴了许多。 上天大约总是特别垂怜心思单纯的人,身怀六甲的暖暖,不似一般孕妇的蠢笨粗重。挺着大肚子,竟然还能看出腰身。脸色更是红润得好似园子里的海棠花,竟然比之前更加娇俏美丽。 伊集院明只差没天天将她捧到手心里。 佣人们都感叹这女娃儿真是好命,在这人心不古的年月,竟然能遇到一个这么疼爱她的男人。 多特医生成了他们的朋友,经常来看暖暖,提醒他们一些临产前的注意事项。伊集院明自然洗耳恭听,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半分不敢懈怠。 孩子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六月,上海的梅雨季节,连空气都充满了潮湿的雨水味道。 暖暖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孩,母子平安。伊集院明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暖暖张开汗湿的睫毛,虚弱地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 她睡得可真香……粉红色的丁香小舌嘟在外面,小拳头还紧紧地攥在一起。 暖暖伸出细白的手指抚摸孩子还有些发紫的小脸,忽然哭了。凝玉般的面颊分明挂着两行清泪,渐渐抽噎不止。与生俱来的母爱天性,对新生的感动,没来由地让她心酸不已。 伊集院明拥着她笑道:“傻丫头,已经做妈妈了,可不要动不动就哭。” 他细细地为她拭干眼角的泪珠,就在这个时候,有戍卫在门外恭敬地说道:“少爷,元帅来了。” 上海的六月,是广玉兰盛开的季节。 一身戎装的伊集院隆史,于绿树之间负手而立,矍铄的身姿仿若挺拔的古松,澄清的眉宇间却略有清愁,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头来…… 晚霞漫天,流岚叠起,芝兰玉树般的儿子临风而立,神俊无俦。从伊集院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他便觉得这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孩子,像极了他的母亲。唯有眉宇间一股英气,神似于他。 父子二人多日不见,却是相对无言。天高地阔,山水永隔,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直到金乌西陲,月斜影清,伊集院隆史终于长叹一声:“等孩子稍大一些,带她回去看看你的母亲。我来的时候,上野的樱花已经开了。” 男人转过身,胸前元帅的勋章闪过一泓冰冷的寒光。伊集院明看到男人倨傲孤单的身影,将要溶入浓浓夜色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喊道:“父亲……” 男人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挺直的背脊仿若帝国的旗杆,象征永恒的骄傲和不屈。 “我知道你恨我,眼睁睁看着你母亲绝食而死,也要参加这场战争。可是你不明白,人生在世,总有一些责任需要承担,总有一些事情无可奈何,总有一些选择身不由己…” 伊集院明沉默地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看着自己的父亲消失在冥冥黑夜中,他仰起脸,遥望深邃邈远的夜空。 院子里两棵高大参天的广玉兰开得正好,玉琢冰雕般的花瓣在温煦的晚风中摇曳生姿,浓郁的香气仿佛是天地之间凝聚的一缕香魂。 魂归处,银瀚横波,玉碎宫倾…… 第九章 1937年七月七日,每一个中国人永远铭记的日子。 在这一天,日本倾全国之军事力量,开始了蓄谋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 在这一天,日本法西斯悍然发动“七七事变”,率先在东方点燃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 在这一天,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沉睡百年的东方雄狮终于被剧痛惊醒,发出震惊世界的怒吼。 卢沟桥事变后,上海一片哗然。法租界,公共租界,华界,三教九流,社会各个阶层,不同身份的人们纷纷在大街小巷奔走相告,控诉日军血迹斑斑的侵略罪行,号召全国人民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空气中紧张的气息一触即发。 伊集院明知道一场浩劫在所难免,他身份特殊,以前孤身一人,生死由命他不在乎。可是现在,他有娇弱的妻子和刚满月的孩子需要照顾,不能让她们跟着涉险。于是想到去美国暂居,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当时停驻在上海的伊集院隆史得知此事后,并没有横加阻拦。大约知道这个儿子脾气倔强,强留反而不得其法。嘱咐他一路小心,然后吩咐近藤为他们一家三口办好了出关手续。 短短几天,行李打包,佣人也给足了两个月的工资做遣散费,一切都准备妥当。可就在临出发的前一天,暖暖突然病倒了。 医生检查后,说是重感冒,需要好好卧床休息几天。伊集院明虽然心急如焚,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去美国的事情只好暂且搁置下来。 静寂的夜晚…… 墨羽孤身一人行走在闸北区阒无人声的街道上,偶尔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睡在避风的墙角下。他看看四下无人,身影一闪,拐进了一个暗黑的小巷。然后七折八拐,终于在小巷深处一个破旧的小院前站定,又向巷子两头看了看,确定无人跟踪后,才伸手在木门上敲出暗语。 不一会儿,门开了… “什么?暴露了?”墨羽吃惊地看着接头的同伴,一个皮肤黝黑的壮年汉子。 “是的,我们这次运送的药品在吴淞铁路被日本人扣住了,负责押运的同志已经全部牺牲。现在情况危急。你必须立刻离开上海!” “那我的朋友……” “我很抱歉……” 墨羽转身就跑,男人一把扣住了他,“你现在回去,也是白白送死。不值得……” “放手!他们是我的朋友,因为我才卷进这件事里来,我要回去救他们,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一个人逃走!” 男人挥手就是一拳:“你清醒一点!这是战争,是革命,总会有人流血牺牲。只不过,这次牺牲的刚好是你的朋友!” 倒在地上的墨羽嘴角流着血,可怕的变故犹如五雷轰顶,令他浑身抽搐似的战栗着。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坚硬如铁的拳头泄愤似的捶着冰冷地面。 可是,这有什么用?在这恢弘的大时代里,个人的力量渺小到绝望的地步。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暖暖,明…… 暖暖缩在被子里咳嗽着,白皙的小脸烧得像煮熟的虾子,吃药打针好几天,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渐渐开始呕吐不止,不过两天,人就瘦得脱了形。 伊集院明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张脸白得像纸,女儿在摇篮里哭得厉害,他也恍若未闻。还是一直照顾暖暖的阿婆,回来看他们的时候发现了,给孩子喂了些奶粉,才止住了她的嚎啕大哭。 多特医生来看暖暖,觉得她的情形似乎不太正常,后期症状有点像霍乱,建议到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伊集院明知道暖暖怕去医院,可是现在,实在是顾不得这么多了。 孩子交给阿婆照顾,伊集院明带着暖暖到医院做检查。 化验报告很久才出结果,多特医生一脸凝重地跟同僚从化验室走了出来。这个经历了无数生死离合的美国医生,只觉得自己的脚步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他站在暖暖的病房门口,透过门缝看到伊集院明正在给暖暖喂水。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却连一口水都喝不下。伊集院明心疼得手足无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望着这对生逢乱世的苦命人,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如梗在喉。 伊集院明扶暖暖躺好,抬头看到站在门外的多特医生,微笑道:“多特医生,化验报告出来了?真的是霍乱吗?暖暖很怕打针,如果要用药,能不能多开些口服药,少用针剂?” 多特医生看着那双装满希望的眼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医生……”多特的欲言又止让伊集院明有些不安,“只是霍乱而已,不会太严重吧?” 多特医生摘掉眼镜,摇了摇头,沉重地说:“这不是一般的霍乱,是阿米巴菌毒。” 伊集院明惊讶地望着多特充满同情的绿眼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阿米巴菌毒?” “是的,这是一种用患霍乱的老鼠的屎液培育的病毒。人只要吃进这种病毒,它就能以每分钟11倍的速度在体内繁殖。繁殖期内,没有任何症状,等繁殖达到饱和点,才会突然爆发,连着几天上吐下泻,症状跟霍乱差不多。可到了这时,人就无法救了。”多特医生望着伊集院明惊恐得如同死灰般的脸,低声说,“这种病毒……只有日本才有。” 伊集院明一把揪住多特的衣领,绝望的面目狰狞得几乎变了形,“你说什么?” “咳,咳……”多特被他勒得呼吸困难,双手胡乱挣扎着,“这是日本人……在哈尔滨研制出来的病毒,明……拜托……你冷静一点。” 伊集院明木然地放下脸色涨红的多特,整个人如同被掏空内脏的行尸走肉,大脑失去了思想,目光失去了焦距,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昏睡在床上的暖暖,血红的双眼,眼里是魔魇一般的绝望。 眼前的景象,看得多特胆颤心寒,他伸出颤抖的手拍了拍伊集院明的肩膀,“明,你没事吧?” “我能带她走吗?” “可以,不过……”多特实在不忍心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 多特深吸一口气,说道:“这种细菌会破坏掉人体的白血球,使体内的水分通过呕吐排泄殆尽,过程极为痛苦。所以人死后,尸体……会缩得如同猴子一般大小。明,你心里要有准备。” 多特看到他好像笑了一下。 他俯下身,抱起暖暖瘦骨嶙峋的身子,贴着她的脸,一边向门口走,一边着魔似的说:“他们想折磨你,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暖暖,你醒醒,我们还要去美国呢。我还要带你和女儿去看我的母亲,上野的樱花已经开了,它们就快谢了。你知道樱花吗?它的花期短极了,一夜之间就会全部凋谢,飞红成阵,好像一场红色的雨,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我带你去看,我现在就带你去……” “明,明…”多特在他们身后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到。 他疯了…… 这个被至亲夺走至爱的男人,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劫难折磨疯了。 曾经以为,怀里拥抱的就是整个世界。现在,她就要死了,他的世界瞬间倾塌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除了□裸的仇恨,还有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绝望…… 第十章 耿耿黑夜,仿佛永远等待不到黎明的曙光,沉沦在地狱中的人们,何处是天堂的入口? 庭院深深,黑暗如潮,静如坟墓。 唯有露台上的一角,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肃杀的黑暗中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摇曳不定的魂灵,又好像一只流泪的眼睛,模糊而刺痛。 “暖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那天雨下得很大,你隔着雨幕远远地望着我,望得我心疼。那时我就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前世见过?” 伊集院明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好像怕被谁抢走一样。可是暖暖已经意识不清了,身子佝偻在一起,像濒死的小动物似的一阵一阵地痉挛着。 “我把你带回家之后才发现,你不会说话,心智也像孩子一样。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失望。可是,我还是想要你,说不清楚为什么。好像心里有个巨大的伤口,只有你才能填补。可无论我对你说什么,你都听不懂,渐渐地,我便失去了耐性。可是,暖暖,我从来没想过让你离开我,你明白吗?” 他低头望着她,暖暖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了下去,巴掌大的小脸变成了蜡黄色,原本细嫩的皮肤像被风吹干的黄纸。他抚摸她的长发,头发像脱了根的枯草,一根根的缠在他的手上,越缠越多。一阵冷风吹过,就散了。 “这种细菌会破坏掉人体的白血球,使体内的水分通过呕吐排泄殆尽,过程极为痛苦。所以人死后,尸体……会缩得如同猴子一般大小。” 伊集院明紧紧扣住暖暖的后颈,强壮的身躯与那纸片般菲薄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浑身发抖,他极力想控制自己,可是他控制不住。巨大的恐惧吞噬着他,撕咬着他,将他折磨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他用颤抖的手,掏出那把黑色的勃朗宁,对准了暖暖的太阳穴。 “你知道我那天许了什么愿吗?”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轻风拂过,有水落在暖暖纤长的睫毛上,分明是他眼里的泪。 他忽然笑了,为她将眼泪擦干,低回的声音梦呓一般,原本近在咫尺的幸福,也终究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暖暖和明,要永远在一起。” 他的食指按住了扳机,只要一下,就能结束她的痛苦。他想要她活着,哪怕多陪他一分钟,不,只有一秒钟也好。可是,他不能让她这样活着。 园子里的桃花霎时谢了,瞬息之间,竟无一株独恋枝头。风吹过乱红如雨,漫天漫地的飞花凋零飘落,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搬雨,如同无尽的血泪,在墨天下,在碧云边,漫天飞舞。 怀里的人好似受到感召般,慢慢张开眼睛,伸出枯干的手抚摸着男人布满泪痕的脸,微微翕动双唇,贴在男人耳边轻轻说出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 “暖暖……爱……明。” 男人泪如雨下,暖暖却甜甜地睡着了,仿佛回到两年前那个雨意缠绵的黄昏,凄迷的烟雨宛如巨大的珍珠帘幕,笼罩着红尘滚滚、欲壑难平的上海滩。 她浸在雨水中,浑身冰冷,男人们冷漠的目光如同狩猎的野兽。没有人告诉她,这一切如何发生?又该如何结束? 然后,他出现了,命运有了最终的答案。 凄厉的枪声撕裂了如磐的长夜,林间的飞鸟惊惶地冲向浩瀚的苍穹,鲜血染红了天边的明月,惨烈的悲哀刺穿胸膛。 熟睡在摇篮中的女婴,被枪声惊醒,声嘶力竭的哭声仿佛震碎了漫天的星河,却始终无人理睬。 宛如废墟的庭院中,只有一个停止呼吸的女人,和一个行尸走肉的男人。 残月冷辉,光影无声,虹口别院的樱花树经风一吹,落红无数。 伊集院隆史于中庭之间席地而坐,正用洁白的手绢细细擦拭着手里那把锃亮的军刀。风卷流云,空气中传来阵阵腥甜,像极了新鲜的人血,又似乎只是樱花怒放的甜腻芬芳。 “武田!”男人唤自己的侍卫官,平时侍立在侧的近卫却半天没有应答。整个别院安静得仿佛荒凉古堡,更似坟墓。 男人惊异,刚想起身查看。只见皓月之下,一人独立于两棵高大的古樱之间,短发细碎飞扬,树影中的面孔看不真切,唯有右手一把滴血的冷钢太刀,在月光下泛着嗜血的幽蓝。 “来人!”伊集院隆史喊道。 “不用叫了,这里除了你我,没有活人。”伊集院明染满鲜血的脸出现在冷峭的月光下,苍白的皮肤,血红的双眸,诡异可怖的模样宛如地狱修罗。 伊集院隆史手握军刀,慢慢起身,面对失去理性的儿子,没有丝毫慌乱。 “你终于来了,明。” “我来为我的女人讨还血债。” “害死她的人不是我,是你!你背叛民族,背叛国家,背叛了天皇赐予的无上荣耀,背叛了我对你的信任。你必须受到惩罚!” 伊集院明讽刺地笑了,慢慢大笑不止,“我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我只是在侵略与反抗,殖民与自由之间选择了后者。我有什么错?母亲说得对,战争可以把人驯化成野兽。你们迟早会毁灭自己的文明,自食其果就是你们这些人最终的下场!” “混账!”伊集院隆史手上的军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愤怒地向自己的儿子砍去。 伊集院明略一侧身,身形晃动,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就势反手一刀,迅疾的速度,强悍的力道,震掉军刀的同时也将利刃架在了自己父亲的脖子上。 “你老了,连刀都握不住了。”伊集院明贴近了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威风八面的海军元帅,害死自己妻子的刽子手。 男人的脸上没有恐惧,唯有震怒:“你要为了一个支那女人,杀死自己的父亲吗?明!” 伊集院明笑得悲凉而绝望:“我不是你,你可以看着自己的妻子活活饿死,可以把自己的儿媳当做白老鼠,我不行!你说得没错,母亲教会了我很多你们没有的东西,就是亲情和人性。” 伊集院明握着染满鲜血的太刀慢慢后退,只退到两棵樱花树下。他仰起脸,看到满树的樱花开得正好,缤纷绚丽得宛如壮丽的朝霞,那是希望的颜色…… 他好像看到母亲和暖暖在天堂里向他招手,她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一定是一个没有忧伤,没有痛苦的地方。 “明,你要做什么?”男人惊恐地看到自己的儿子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锋利的肋差,利刃冷寒的刀光,宛如一滴心酸的泪水。 “父亲,还记得你给我上的第一课吗?你对我说,武士将他的灵魂隐藏在肚腹之内,切开肚腹,就能看到灵魂……” 伊集院明话没说完,就右手持刀,将那把肋差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左肋之下……利刃破腹而入的声音好似凄厉的风声,如咽如诉。 “明!”伊集院隆史惊惶地叫着儿子的名字,他想上前阻止那冰冷的刀刃,伊集院明后退一步,将肋差一字划开,殷红的鲜血就从右肋之下顺着漆木刀把喷涌而出。 他微笑着,嘴角流着粘稠的液体,满身都是殷红的鲜血,他用染满鲜血的右手指天立誓:“伊集院隆史,我……伊集院明,要用我的灵魂、我的鲜血、我母亲的鲜血、我妻子的鲜血、死于这场战争的无数冤魂的鲜血诅咒你,诅咒你的战争、诅咒你的信仰,诅咒你的国家,诅咒带来这场灾难的一切力量。” “明……”伊集院隆史被儿子的骇人的表情和言语逼得后退一步,惊慌之中没有站稳,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战争并不荣耀,帝国的军队将以葬礼的仪式回归。文明坍塌,城市化作废墟,悔恨的泪水也无法给你们救赎。母亲,我,暖暖,会在天上看着这一切……看着你们最终的结局!” 伊集院明面朝天空倒下的时候,漫天的樱花零落如雨,凄美的绯红遮蔽了天空,覆盖了大地。池塘的红莲瞬息绽放,风中的樱花伤逝叹息,帘卷西风,大雨倾盆。风中咆哮的雨水,转瞬之间,淹没了燃烧的鲜血和漫天的飞红…… 伊集院明不知道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死前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眼前漆黑一片,却有温暖的雨,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不,那不是雨,是暖暖的泪水。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逝去的留恋,却对另一个世界有无尚的向往,直觉那是更美好的存在。他知道,暖暖一定会等着他。 在时光深处,在生命尽头,张开温暖的双臂等待着他… 暖暖,等等我,我去找你。我们要化作一对比翼的小鸟,飞翔在广阔的蓝天。我们要化作缠绵的雨蝶,翩飞在繁茂的花头。 这广袤的天,无垠的地,总有我们携手容身的地方,是不是? “明!明!我的儿子……” 男人凄厉的叫着,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绝望的嘶吼震慑了天空,撼动了大地。可是,在这寂静无人的别院里,无人来和。 很快,就被破空而来的炮火声,淹没在无涯的黑暗中…… 尾声 1937年8月13日,“八一三”事变爆发,中日淞沪会战开始,一寸山河一寸血,中国军队浴血奋战,令这场战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惨烈,被载入华夏民族的悠悠青史。 8月14日,黄浦江上的日本军舰炮轰上海市区,繁华的大上海变成了血肉横飞的屠场。 9月21日,久攻不下的日军将兵力增至十万,实施海陆空联合攻击,将淞沪战区化作人间地狱。 同天,就在战争进入白恶化阶段的时候,海军上将伊集院隆史突然告病返乡。据说这位海军元帅临走之前曾倾尽全力寻找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11月12日,上海沦陷,租界进入“孤岛时期”。 四年后,日本突袭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美英对日宣战,“孤岛”沉没。 八年后,美国对日本广岛和长崎各掷一枚原子弹,震惊世界! 同年,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上野的樱花开了,墓园的樱花也开了,太白,松月,妹背,关山,御衣黄……都是难得一见的稀有品种,在这个凋敝荒凉的年月,却不如小小的寒绯樱挤挤挨挨开得热闹。 两鬓霜白的老人,穿着玄色和服,坐在三座青石墓碑之间,妻子,儿子,儿媳,一家人阴阳两隔,彼此相望。 老人用枯干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儿子年轻俊雅的脸,饱经风霜的眼睛噙着浑浊的泪水,沙哑的声音仿佛断裂的琴弦,声声绝响。 “你说对了,你都说对了……战争并不荣耀,帝国的军队与尸体同行。我们的文明坍塌了!城市崩溃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明,明,你的诅咒全应验了……” 昔日血染疆场的海军元帅,此刻只是一个涕泪纵横的老人。他瘫倒在亲人的墓碑之前,曾经血染山河,负尽天下,却只落得这样的收场。 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经过一番惊天动地的变革,新的时代来临了。 1949年…… 上海的梅雨天还是一样的闷热潮湿,连日的细雨霏霏,令昔日的十里洋场褪去了战争的烽火烟云,恢复了几分烟雨江南的缱绻多情。 一辆军用吉普车行驶在昔日金碧辉煌的霞飞路上,车里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睁着一双琉璃般的栗色眼珠,新奇地望着街边倒退的风景。 “墨师长,前面该怎么走?”警卫员问坐在后座一身戎装的男人。 男人向外看了看,凭着记忆指引道:“前面左拐,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了。” 小女孩扭过头,扬着清脆稚嫩的嗓音好奇地问:“爸爸,我们要去哪儿?” 男人宠溺地摸摸孩子水嫩嫩的小脸蛋,说道:“带爱暖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小女孩乖乖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忽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问道:“爸爸,今天有个阿姨问我,为什么你姓墨,我却姓伊?” 童言无忌,男人的眼神有些暗淡,望着女儿天真无邪的小脸说道:“因为爸爸要用爱暖的名字纪念一个人,一个英雄。” 小女孩有些奇怪地望着这个身经百战的父亲,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什么是英雄?” 男人微微一愣,什么是英雄?人生在世,大约不同人,不同的立场,会有不同的看法。 男人看着那双栗黑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英雄,就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的人。英雄,就是抛开狭隘的民族偏见,追求真理,维护正义的人。英雄,就是可以用尽全部生命去爱一个女人的人。”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望着父亲刚毅沧桑的脸,似乎对这复杂的概念无法理解。 男人笑了笑:“等爱暖长大就懂了。” 就在这时,警卫员报告说:“师长,到了。” 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从车上走下来,天还下着蒙蒙的细雨。 走到这座寂寥的院落前,欧式镂花大门的黑漆已经刮落,举目望去,曾经繁花似锦的园子,只剩荒凉无尽。 唯有那两棵高得仿佛可以遮云蔽日的广玉兰,还在枝繁叶茂地开着,粗壮的枝桠竭尽全力地向天空伸展。 那张扬的姿态,仿佛在向世人讲述着一个秘密,一个隐秘多年的故事,一段令听到的人……无不心碎神伤的传奇。 不知何时,雨停了,利箭般的阳光穿过厚实的云层倾泻而下。墨羽望着远方破云而出的太阳,轻声说:“明,暖暖,你们看,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