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孤城》 第一章 里正遭劫 十月高昌国田地郡的夜晚,一轮明月照耀着大地,把地面的景物映成如霜般的牙白色,能让人看清被微风轻抚的树枝。远处传来的三声更响,伴随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使得四周更显寂静。 在一处九尺高墙之外的暗影里,一个手持木棍的蒙面黑衣人正仔细聆听院墙之内的动静。他一动不动,好似黑夜里原本就在那处的木桩。待到确认院内听不到人的脚步,后退几步,那木棍一端轻点地面,手撑另一端,只一使劲,身影飞快越过高墙,那身体轻如飞燕,落地无声,只惊动地面上几片枯叶。 黑影猫腰迅捷地在院内潜行,到后院回廊前停下脚步,藏在廊柱后往前看,那里有两个值夜的护院正轻声交谈着,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荤段子,说到兴奋处,两人低声笑起来,完全没注意近在眼前的危险。 黑影从地上捡块石头扔到前院耳房的阴影下,石块落地时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里好似被放大般,分外引人注意。 两个护院立刻停止说笑,警惕地朝那边张望,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瞧瞧去,若有什么不对立刻叫我。” 另一个站起身,紧握手里的刀谨慎地往那边走过去。待到了那处四处查看一番,什么也没发现,嘴里不耐烦地嘟噜着往回走,看到同伴正向他招手,低声道:“现在还没到春季呢,也不知道哪家的猫这般捣乱。”说话间,只觉同伴神情有异,正想上前看个明白,后脑传来一阵剧痛,顿时晕过去。 黑影把两个晕死的护院搬到隐秘处,悄悄走到这栋院子主人的卧房,拿出小刀拨开门闩,推开门走进去。 木门低沉的吱呀声并未惊醒熟睡的段四夫妇。作为来当村的里正,段四从不认为自己家会胆敢闯入不速之客。这也确实,来当村地处高昌田地郡东南端,辖地颇广,有很大部分属沙地和戈壁,算是天高皇帝远,再何况,都城高昌皇家内部权力斗争激烈,几个郡府的老爷们各自拥护某个王爷,企图夺得最高权力,哪里还能顾及其他?只要按时缴纳税赋粮草和及时征调兵役,作为里正的段四便成了这处的土皇帝般,拥有无上权力。 黑衣人倒显得从容自如,搬来把木椅放在床前,大咧咧坐稳后,手里的木棍轻轻捅捅肥胖的段四,他身边那颇有几分姿色的婆娘翻了个身,又发出轻轻的鼾声。 段四在迷蒙中睁开眼,蓦然发现近在眼前的蒙面大汉,顿时吓得睡意全无,起身便要跳起来,只无奈于那木棍似有千钧力,把他死死按在床上动惮不得,他分外不甘,颇为恼火,心想,高价请来的那些护院难道是吃干饭的么,这会儿都去了哪里?他想大叫,偏那黑影仿若猜到他心事般,吊了嗓子道:“若是听话的,便可免你一命,否则......。”他看那黑衣人拿木棍的手好似并未使多大力气,偏自己连翻个身都不能,若是打到身上那还得了?脸色蓦然变得苍白,一会儿又涨得紫红,好不容易挤出几句话来:“好汉饶命,若看上家里值钱的,尽管全数取去,只当是我孝敬好汉也罢,可千万别要了小人性命,不值当的。” 段四婆娘也被惊醒,等适应光线看清眼前的事态,兀自尖叫一声,掀开被褥跳起身想跑,却被黑衣人单手制住,左右看看不见绳索之类物件,只好把木棍搁在木椅上,另一手从褥上扯下一块布条缚住这婆娘手脚,令她不得动弹,又塞了块破布在她嘴里,省得这妇人的尖叫声引来旁人。再看,段四已乘机溜到房门前,若不是黑衣人手脚利索迅速制服这婆娘,再挨些时,恐那段四已跑出卧房搬救兵去了。黑衣人倒也不急躁,随手抽下床铺的垫单,几下便绞成卷儿,如使那赶羊的长鞭,扬起来却不如长鞭声音清脆,只听一声闷响,垫单的一头直往段四而去,端是绕在段四的脖子上,黑衣人手腕用力,把他生生地拽到跟前,那段四被勒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偏又喊不出一声。 黑衣人也不多说,只把那被单撕扯成条,亦缚住段四手脚,令他不能动弹,却并不塞住他的嘴,这才幽幽一笑道:“好个里正大人,蛮机灵嘛,若不是我及时制住你,怕是这会儿已经被你家打手困住了罢。” 段四喘了口粗气,见眼前这蒙面人把那木棍在手里掂量着,似要随时准备抽在他身上,忙哀求道:“好汉饶命,小的不过是内急,情急之下才......。” 黑衣人冷冷道:“狡辩,该打。”说罢,往他嘴里塞了布条,扒下他的寝衣,木棍不轻不重抽在他肉滚滚的背上,只听棍击肉的闷响,段四塞了布条的嘴里哇哇乱叫,偏听不出他是在喊痛,还是在求饶。一旁那婆娘哪见过这般光景,顿时吓得失禁,裆下湿漉漉一片。 黑衣人看来力气颇大,却也并未使太用力,见段四背部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便停下来,似乎并不是要取段四性命,倒也把捏着分寸,自夸张道:“里正大人,早日就听说你家在田地郡富可敌国,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若不然,你取些金银及值钱的珍宝,我便也不为难你,如何?” 黑衣人虽没使太大力,那木棍打在肉背上亦不是段四这等人能受得了,自痛得涕泪皆下,哪里还敢不答应?偏嘴里被塞了布,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头如捣蒜,不停点头,生怕惹恼这蒙面汉子,又要挨一顿木棍了。 黑衣人嘿嘿一笑道:“看来,吃一顿木棍,你倒是学得乖,孺子可教也。等我拿下你嘴里的布,可别急着叫唤,否则,还有更狠的在后头,知道么?” 等段四点头确认,黑衣人取下他嘴里的布,那段四吃不住痛,还是‘哎哟’地叫出声来,却瞧见黑衣人那黑布后头的眼睛狠狠瞪着自己,只好不再叫喊,只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凄楚楚说道:“好汉大人饶命啊,可别再打,否则小命不保矣。” 黑衣人差点被他痛得龇牙咧嘴偏要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稳住心神道:“我也没有太大奢望,只把你藏在这卧房里的财物拿出来,便也足矣。”黑衣人仿佛知道,像段四这等小财主,定是不敢把值钱的财物放到他处,只卧房才是他最放心之所。 段四犹豫片刻,知道眼下保命才最要紧,财物以后再从管辖处索取亦可失而复得,便道:“好汉请解开我腿脚,也好帮好汉把财物取出。” 黑衣人冷笑道:“解开你手脚?说不得你又会耍什么幺蛾子,你只管说出财物在何处,我自去取来便可,何须劳烦里正大人。” 段四只好说了一两处财物藏处,黑衣人逐一取来,倒也不少,足够另建起两座段府。只黑衣人玩心顿起,又逼问道:“里正大人,你做这职位已有经年,怕是搜刮了不少钱财,这府邸即是明证,却只拿这点儿来糊弄我,当我是傻瓜么?” 段四尚未说话,躺在一旁的婆娘嘴里倒是哼哼唧唧地叫唤起来,仿若刚那顿木棍不是打在段四身上,却是打到那婆娘身上一般。 黑衣人轻喝道:“你若再喊,照里正大人的数,也让你吃一顿木棍,可行?” 那婆娘兀自吓得不敢再出声,眼神却定定瞧着段四,似乎段四再说出藏钱处,便会比挨一顿木棍更让她心痛。 段四吃过木棍苦头,不敢造次,只好又说出一处藏钱之所。黑衣人走到那处,见是一个朱漆描花的木箱,显见是那婆娘的陪嫁,心想,难怪那婆娘会如此,若是拿了这钱,便会动她根本,想想这趟也不是真为钱财而来,便没开那木箱,只道:“上天亦有好生之德,尚且留些钱财于你,可也有个条件。” 段四哪里曾想还有这等好事?似乎这闯入府邸的蒙面汉乃天仙下凡,自有一副菩萨心肠,忙不迭道:“好汉只管讲来,小的照办便是。” 黑衣人也不急,慢悠悠说:“可知为何我不取你这箱财物否?” 段四摇头疑惑道:“不知。” 黑衣人这才压低声音狠狠说:“我知你心里所想,若我取走这箱财物,你会变本加厉从管辖处的农人那里刮来,是以,为这处的农人计,给你留下些根本,省得你到处祸害人,闹得我们这些人想到农人处借口饭吃也不成,明白么?” 田地郡的来当村,由于地处高昌东南角,与布拉克塔格山脉仅隔数十里的戈壁,翻过山脉后可直抵大漠深处,是很多劫掠商道驼队的强贼歇脚之地,经常会有强人到这处的农舍强行要吃要喝,但这些人也知农人不易,吃完饭亦会留下些钱物以抵消饭钱,以便下次还能得到款待。这无疑让段四想到,眼前的黑衣人必是经常路经此地的强贼,那可是些要钱不要命的人,若冒犯他们,只怕过不了眼前这关。 这么一想,段四不住点头,答道:“好汉请放心,小的一定不会那么做。” 黑衣人又道:“我和几个同伴上次到来当村一楚姓农人家吃饭,听见那家老两口不住唉声叹气,打听之后得知,那家已有三口男丁战死沙场,只剩最后一男,偏又被抽丁,这又是何道理?且不说王庭多少会发下些抚恤,楚家也一文不得,如今连仅剩的小儿都要去服兵役,岂不是要这家人绝种断后么,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连我们也看不下去啊,当场便有兄弟要血洗段府,还是我好生安抚,才把他们组拦住,不然,只怕就没有今日的段府了。” 那段四对此事本就心里有鬼,现闻听有一班强人要为此出头,自是冷汗都吓了出来,虽身子被绑,却也不停鞠腰躬拜,嘴里道:“多谢好汉爷救命之恩,我便再也不去为难那楚家可也。” 好似达到目的,黑衣人也不再为难段四,瞅了瞅堆笼的财物,正想找块厚实的布全部打包带走,只不经意间那婆娘不知何时挣脱被缚的手脚,扯出嘴里的破布,趁黑衣人晃神的功夫疾跑出卧房大喊起来,令得院子里一时人声躁动,几个值夜却偷懒的打手也速跑而来。 黑衣人耳听大院内脚步纷至,人声鼎沸,知已是拿不走这财物,否则很难逃出段府,便用木棍指了段四脑袋喝道:“记住你今日承诺,否则下次再来,必取你项上人头。”还未等段四回过神,黑衣人已夺路出门,挥舞木棍击退两个值夜打手,速往院墙跑去,待越过院墙,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章 许婚 太阳升起来时,憨娃仍在酣睡。 在田地郡来当村所有同龄人中,憨娃算是比较逍遥自在的人,父亲芮和玉从未对他严厉管教过,使他能仗着一身武艺,像个侠客般暗地里锄强扶弱,帮助乡邻。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憨娃没那个胆当了同村最高长官里正段四的面,公开为村农讨个公道,而是惧于里正其后强大的差官,担心因自己一人而牵连到全家。 只是他一向自律,除去出门打猎,每日必早起放羊,像今日这样贪睡,确实少见。 芮曼儿嘟了嘴进房喝道:“憨娃,还不快起床么?已是日上三竿啦,就算你不打算吃早饭,总得赶紧去放羊呀,羊儿都饿得咩咩叫了呢。” 憨娃被吵醒,懒懒地伸了伸双手,笑道:“妹妹,你咋又不喊我哥哥?” 芮曼儿没出声,气哼哼地转头就走,仿佛受了莫大委屈。 憨娃无奈摇摇头,穿衣起床洗漱一番,坐到小桌边对父亲微微一笑,又想对芮曼儿也露个笑脸,偏芮曼儿没理他,只好埋头吃早餐。 芮和玉看着眼前壮实的养子和俊俏的女儿,心里着实像抹了蜜。他依稀记得,刚从白龙堆发现还是婴儿的憨娃时,几近脱水且敷满沙尘的圆脸,以及那冻得乌黑的唇似要干涸得裂开来,连哭泣都显得柔弱无力,似乎那弱小的生命随时都可能消失。 当初那个无助的婴儿目光与芮和玉相遇,触动芮和玉心里最温暖的处所,当时便产生一种没来由的父爱,觉得有责任把这婴儿抚育成人,尽管他刚被强贼抢去整个驼队,要不是商队随从们和贴身保镖景兹不停劝说,且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芮和玉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于是,小心翼翼抱起婴孩,芮和玉再也不想死了,与死亡相比,定然没有把这婴孩抚育成人更有活下去的意义。 为使憨娃能健康成长,芮和玉在田地郡来当村安顿下来后娶了芮曼儿的母亲,也就有了比憨娃小三岁的芮曼儿。眼看着憨娃一天天健康起来,也变得越来越可爱,那圆乎乎的脸蛋白里透红,仿若瓷器般精致,嘴唇也渐渐变得红润,比爱美的女人涂抹了胭脂还红艳,让他觉得当初那个决定没错,不然,这无辜而幼小的生命便会淹没在那片满是风沙的乱土堆。 憨娃自小机灵过人,聪明伶俐。五岁时,景兹便开始教他拳脚功夫,虽还没有成年人那般孔武有力,却把那些招式练得一板一眼有模有样。芮和玉有时会抱着年幼的芮曼儿看憨娃习武,看着看着,突然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憨娃是某个大家族子弟,天生便有某种普通人不能及的秉性,若是培养得当,说不得会是个能干一翻大事的男儿。 这猜想也不是没有依据,当初包裹憨娃的襁褓,便是只有富贵人家才使得起的物件,是由针脚细密的锦帛包敷厚厚的白棉所制,其上还绣着几片碧荷衬托的一朵绣工精巧逼真的白莲花,似乎寓意这孩子长大后能纯洁无暇。而且,襁褓里还有一串珠链能佐证芮和玉的猜测,那是一串金黄色砗磲珠链,不说纯白的砗磲在远离海洋的内陆已是非常难得,那串几无杂色的金黄砗磲珠链更是罕见。 这么一想,芮和玉心里一阵紧张,他实在不希望有一天,来当村突然来个陌生人,说憨娃是他家的孩子,必须要接回去,那会像挖去他心尖上一块肉般难受。好在憨娃慢慢长大,这情景并没出现,芮和玉也渐渐放下心来。 憨娃吃完饭站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长鞭便要出门,却听父亲叫道:“憨娃,今儿个晚点出门,为父有话要说。”憨娃闻声,疑惑地看向父亲。在他印象中,吃过饭后,父亲都要去地里摆弄那片土地,那片原本贫瘠的田地经父亲精心伺候,逐渐肥沃起来,地里变换着种植些胡瓜,胡椒,胡蒜等作物。父亲是这些作物的种植能手,附近的人们想要学习这种技术,虽父亲能毫无藏私倾力相授还提供种子,偏别家种不出父亲那般肥美,于是,他家的作物便被附近两家大户包圆,从来不曾没有销路。今天父亲不去地里,要把自己留下来干嘛?他看了看芮曼儿,发现她也一脸不解,只好把长鞭挂到原处,顺从地坐下来。 芮和玉笑对女儿说:“曼儿,你去把柜里那襁褓拿出来。” 芮曼儿一听便知道所为何事,俏脸顿时羞得通红,仍听话地站起身,低着头走到父母卧房。她记得几年前在母亲去世前的病榻边,母亲曾单独给她提过一件事,说要把她许给憨娃,问她愿不愿意。那时她一直以为憨娃是亲哥,从未有其他想法,咋听到这事,她一阵发蒙,很久都没缓过神来,自是不住摇头,不愿接受憨娃不是她亲哥的事实。 母亲去世后,芮曼儿为这事苦恼很久,此间她不愿搭理憨娃,只不得已时才和他说几句话,例如叫他吃饭之类。去年金秋,憨娃喊她到后院捡沙枣,她扭头不想搭理,好一会儿没听到响动于是转过身,她看到憨娃疑惑的眼神,心里莫名有种生气的感觉,便无端对他发了通脾气。 憨娃没有生气,仍像往常那样只笑了笑算作赔礼,却能让芮曼儿看出他眼底的委屈,只是那委屈掩藏得很深,不希望她发现而已。那次,憨娃并没有像以前那般用长木棍打枣,偏爬到沙枣树上一颗颗摘,枝丫上的硬刺把憨娃手掌和胳膊挂得遍布血痕,跳下树后仿佛一点都没察觉,却把芮曼儿心痛得只想哭。 那时,芮曼儿发现自己是爱着憨娃的,只是自己从未承认,或者这种感情从兄妹之爱转到男女之爱,她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从那之后,她再也不喊他做哥哥,只管喊他乳名,她觉得这样,能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个女人,而不是他妹妹。 憨娃听到父亲的话心里一顿,以为必有大事发生,因为在此之前,养父也曾慎重其事地拿出过那个襁褓,只是那时养母卧病在床,已病入膏肓。养母辞世前告诉憨娃,他并不是芮家亲出,让他为此难过了好些时日。 芮和玉问憨娃:“你今已年过十七,是该给你说门亲事,你愿意么?” 憨娃低头沉吟半晌才道:“爹,哪家的女儿?”那时的高昌有个风俗,成家后,男孩便成了大人,必须和父母分家另立户头。于是,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只他不愿意这种失落影响了父亲兴致,有些话便不能说出来。 芮和玉笑道:“怎么,不高兴么?” 憨娃轻轻摇头:“不是,只是我舍不得离开父亲,也舍不得妹妹。” 芮和玉手抚已成花白的胡须,心里自是高兴的,却不动声色道:“曼儿不是你亲妹妹,你母亲去世前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憨娃倔强道:“在我心里,她就是我亲妹。” “那,如果把曼儿许给你,让你照顾她一世,你愿意么?” 虽母亲去世前曾告诉憨娃,他不过是芮和玉夫妇养子,养父芮和玉在白龙堆碰巧捡到还是婴儿的他,使当时的憨娃认为这不过是一堆谎言,不过随后不久,他从叔叔景兹那里确认此事,虽心里有些怅然,却并没有当太大回事,只以为,养父母能把自己当亲子看待,那自己也无需太过于纠结,自然也没放在心上。可此时,当父亲提及要把妹妹芮嫚儿许给自己,他多少有些转不过弯来,只是,他很快便能想到,既然芮嫚儿不是亲妹,那娶她为妻,照顾她一辈子,也是他这个不是亲哥的哥哥应该有的担当,于是答应道:“如果父亲放心,孩儿愿意。” 好似早猜到这个结果,芮和玉笑道:“那好,等你景兹叔叔回来,便为你们举行婚礼。” 刚拿到那已经有些发旧变色的襁褓走到卧房门前的芮嫚儿听了这话,心里着实高兴,偏又脚跟儿软软的跨不出门槛,要不是父亲催促,她都不好意思站到桌边来。 芮和玉从女儿手里接过叠得整齐的襁褓,一层层翻开,拿出包裹在最里面的那串金黄色砗磲珠链道:“憨娃,我一直没敢跟你取大名,就是怕有朝一日你自家亲人找上门来,不过,眼下已过了十七年,看来是我多虑了。”他抬眼看看女儿,又看看憨娃:“从这几个物件来看,你自家亲人必是有钱有权的富贵人家,若有一日他们来认你,你可得要跟他们走,只一样你要记住,不管你多富贵,都不能对不起曼儿,知道么?” 憨娃和芮嫚儿同声叫道:“爹.......。” 憨娃止住声抬眼看芮嫚儿,她脸上红得像熟透的沙枣,偏跺跺脚娇声道:“不许看。”见憨娃低下头不出声,又缓下来,柔声说:“还是你先说罢。” 憨娃这才道:“爹,您说这话,可见是没把孩儿当亲子般看待,孩儿又岂是那等人?且不说没有那日,即便那日到来,孩儿必将拒绝,不管那家是何等富贵,孩儿自也不稀罕,必好生伺候您颐养天年,陪曼儿安稳渡过这一辈子,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憨娃这话出自内心,他从来认为自己就是芮家的孩儿,定不能舍弃父亲而去,在他心里,早把芮和玉当成亲身父亲,以致这话铿锵有力。 芮和玉看了女儿一眼,她正娇羞得转过头去,情知女儿的想法,他也不去追问,只对憨娃道:“孩儿,此话差矣,为父虽把你养成如今这般的男子汉,却并不能助你成大事,若某日你自家亲人找来,想必他们可助你一臂之力。”他叹了口气又道:“孩儿啊,大丈夫在世,不为一时虚名富贵,却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虽说如今这世道,良心不值几两银子,但却是一个大丈夫的处世之道,切记。” 憨娃虽不知父亲今日为何说这般话,却只重重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以憨娃的个性,芮和玉已知他定是记到了心里。有些事,芮和玉断然事不能对憨娃讲的,就在昨日,他遇上村里大户霍康乐,好似有意无意间,霍康乐说看他家女儿生得乖巧,想娶芮嫚儿做妾。芮和玉当即气得想冲上去把那家伙暴揍一番,但他压住怒火,委婉告知,他家女儿已经许了人家,只等出门为商队做保镖的贤弟景兹回来,便会成亲。 那霍康乐听到景兹的名字,似乎又想到他家还有个刺头儿子,脸色稍有迟疑,打了个哈哈摇摇晃晃走了。只芮和玉心里知道霍康乐是何等个性,那个比自己还老的家伙,依仗与里正段四的关系,丝毫不把来当村其他村民放在眼里,若是被他瞧上的女儿家,没一个能逃脱其魔抓。于是,原本与景兹出门前商议,等他回来才挑明憨娃与芮嫚儿的婚事,芮和玉不得不提前告诉他们,若等霍康乐真派人上门提亲,也好借此推脱。 第三章 情犊初开的少女 憨娃挥舞长鞭,驱赶着羊群走过一段荒芜的山岗,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便出现在被沙地包围的山脚。在此生活了十几年,憨娃对来当村周围的环境异常熟悉,见羊群蜂拥着跑到草地上欢快地吃草,他四周瞭望一番,空旷的沙地和不远处的戈壁不见一人,便在山坡躺下来,随手拔了根野草,懒洋洋把草芯含进嘴里,转身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布拉克塔格山脉那绵延的山峰,心里不禁一阵感慨。 若今日父亲不提还有什么自家亲人来寻找他这回事,憨娃定会无忧无虑地在这处快乐地度过一生,和父亲,还有芮曼儿,闲暇之余,他可以做做锄强扶弱的侠盗,尽自己所能帮助四邻乡亲把日子过得好一些。 父亲今日为何偏要提这事儿呢?还说得慎重其事,憨娃没想明白,说不定只是有这种可能,并不会真发生,可在憨娃的心里,还是留下一丝波澜。至于和芮曼儿的婚约,他不知道与她之间是否真有爱情,还是认为责任更多一些,毕竟,他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妹妹,以致还没来得及体会爱情的滋味。 其实在憨娃心里,仍忘不了另一个女孩儿的身影,那还是前一年,他跟随叔叔景兹到鄯善国杅泥城游玩时,在那处繁华的街道上所见到的女孩。乍一看见她,憨娃有种如见天仙的感觉,那女孩儿莫约十四五岁年纪,生得肌肤白嫩面容圆润,黛眉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却隐隐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忧郁,让人见之会产生一股保护欲。但这并不能遮掩她非同平常女孩的气息,只一举一动间,皆似有股轻灵飘逸之气,能让人过目不忘。 只是,那女孩发髻所插的玉簪金钗,额头上所垂黄金镶嵌红宝石的眉心坠,以及一席淡蓝色绣了雅致素色图案的绸织长袍,还有身后所随的上十名侍卫,能看出她身份高贵,定也不是憨娃这卑微的外乡人能记挂,而且,若回到来当村,自也再见不到那女孩儿了,所以,他也只能把她当仙女一般,留在心里想念。 这座山岗是憨娃极不愿来的地方,若不是山脚下有片草地,他定然是不想来的,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担心妹妹芮嫚儿会到这处找他。尽管来当村附近,有几片大些的草场,却被当地两家大户占了去,一个便是里正段四,还一个,却是人称大善人的富户霍康乐。 想起霍康乐那似乎浮肿却满脸堆笑的模样,憨娃只觉得可笑。既然号称善人,自也有行善之处,时不时能接济些揭不开锅的自家佃户,好名声传了开去,令不少无地的流民慕名前来租种他家的地。 可这人也极其好色,平日里若瞧见哪家媳妇儿长得醒目,心里便日夜惦记,不时花些财物引诱,若那妇人经不起诱惑自愿行事,倒也罢了,即便被那妇人丈夫发现,也不能怎样,且不说那霍康乐与里正段四私交极好,若闹出个事儿来,多半可能讨不回公道,还落一顿毒打,与填饱肚皮相比较,远不如忍气吞声更实在。 也有些妇人注重名节,拼死不从的,偏那霍康乐护院打手甚多,随便招来几个,死死按住那妇人便能成其好事,那对无辜的夫妇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敢对霍家有半点指责,否则,这阵子正是抽丁的当儿,随便找个借口让那家男人去服兵役,上了战阵多半回不来,谁敢找那晦气? 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的娇喝:“憨娃,在想啥呢?这么入神,也不看着点羊群,小心跑丢了呢。”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憨娃知是芮曼儿,有心想赶他回去,头也不回道:“丢不了,若跑出这片草地,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憨娃的反应让芮曼儿觉得受了轻视,心里不由有些委屈,好半晌没出声。 偏憨娃又不想太过于慢待芮嫚儿,只好回头看了看,讨好地笑道:“咋了?曼儿。” 芮曼儿嘟噜红唇瞪他一眼,转过头说:“没什么,就是不放心,来看看。” 在憨娃心里,自母亲去世后,芮曼儿就像变了个人,以前的天真率性悄然消失,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憨娃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思恋母亲的缘故,所以尽可能想逗她开心,谁知她好像故意与他作对,越是想靠近,她的态度越是冷淡,弄得他始终琢磨不透。只是那阵子,憨娃有更多的事要做,因而也没去仔细琢磨。 憨娃笑道:“既如此,现在也看到了,羊一只没丢,这下放心了罢,快回去吧,这儿风大,会冻着你。” 十月的田地郡,秋高气爽,太阳懒懒地挂在天上,只阵阵秋风能让人感觉丝丝凉意,并无憨娃所说那般寒风凛冽,说这话,想必不过是希望芮曼儿离开而随口找的由头,只这理由太牵强了些。 芮曼儿这下真生气了,委屈道:“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说这话时,能让人听出她因憋屈而变调的声音。 憨娃见芮曼儿眼窝里的泪水快要溢出来,忙跳起身,小心赔礼道:“好妹妹,若我哪处得罪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哥哥这就给你赔罪。”说罢,郑重其事地弯下腰,作了个揖。抬起身,见芮曼儿眼望别处不为所动,赶紧再次弯腰,嘴里说:“若你不肯原谅,哥哥就一直拜着吧。” 此情此景,芮曼儿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嘴上却不肯轻饶:“憨娃,你说说,为何一定要我喊你哥哥。” 憨娃想起今早父亲说的话,虽没有在来当村公开,至少他们两人心里明白,只等叔叔景兹回来,芮曼儿就会是他媳妇儿了。便低头笑道:“我已习惯你喊我哥哥,若不愿意,你不喊也罢,只是有一条.......。” “什么?“ “你不许再生气,流着泪的女孩可不好看。” 芮曼儿不动声色:“你真想听我喊你哥哥么,一直喊下去?” 憨娃没敢抬头:“若是你心情好,这么喊我一定愿意听,若是哪日又无意间惹你生气,喊我乳名也无妨。” 芮曼儿‘噗呲’一笑道:“也不是不行,不过,即便日后喊你哥哥,也非以前那种含义,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哥哥也不是傻瓜。” 芮曼儿这才得意地昂了头:“说不是傻瓜,偏还要弓着腰,不累么?” 憨娃直起身,双手叉腰不停摇晃着,夸张地说:“哎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弓着可真累呢,腰酸背痛。” 芮曼儿心里直想笑,却忍住,板着脸说:“不许说累,不然......。” 憨娃又拜道:“是是是,奴才知错了。” 芮曼儿终于‘咯咯’地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止住:“哥哥,你不是任何人的奴才,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两人说笑着,却见邻家少年楚羽一路从山岗跑下来。楚羽比芮曼儿大一岁,是楚家老四,由于高昌实行募兵制,他家的三个哥哥都被抽丁上了战场,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偏里正段四没放过楚家最后一个儿子,因而楚羽也即将步他三个哥哥的后尘。 眼下正值高昌宗主国柔然正准备出兵再次征伐大魏,高昌自然要为其输送兵员。说是抽丁,实际来当村这事儿的操作权全在里正段四手里,若哪家财力充裕,交些银两便可免去兵役之苦。就像憨娃,芮和玉为保住养子,没少往段四那里花银两,因而憨娃只服过一次兵役,若没那实力,只能拿人去顶,就像楚羽家般,楚家本是霍康乐家佃户,地里的收成多半上缴给霍家,能留下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已是感天感地,又哪里来的多余银两? 楚羽瞄了一眼芮曼儿,紧锁愁眉说道:“憨娃哥,征文已下,说不得过几日我就要走了,与你们相聚时日无多,所以......。”说话间,又往芮曼儿那边瞟一眼。 憨娃自然知道楚羽的心思,虽与心中那天仙般的女孩儿差不了多少,但在这一带,妹妹芮曼儿却是罕见的美少女,自然会吸引年纪相若少年们的青睐,楚羽便是其中一个。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疑惑,自言自语道:“征文已下?”忆起昨夜在里正府邸,段四那肥胖而老实的模样,心里一阵气恼。 楚羽以为憨娃问他,接嘴道:“是的,昨日傍晚就下了。” 看来,还是晚了一步,若早一日闯段四家,估计事也不至于此。不过,若那段四受了惊吓,自也会好生考虑,不然,得时刻担心那蒙面强贼再次夜闯段府。想到此,憨娃安慰道:“楚羽,既还没有出发,事情必还有转圜,说不得那段四看在你家三个哥哥没能回来,不让你去了呢。” 楚羽惨然一笑:“怎么可能?我家可没有你家那么有钱。” 这话的确不假,憨娃家既有养父那几亩田地的作物能换些银两,更有叔叔景兹出门给商队做保镖赚取的薪酬,要保住憨娃不被抽丁倒也不是太难。只是楚羽这话让憨娃想起一件事来,偏芮曼儿在这儿,他不好开口问,不然,担心心思细腻的芮曼儿会看出个端倪来。憨娃看向芮曼儿,见她也正看他,只好对她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芮曼儿不知憨娃心事,忧心忡忡地说:“哥,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否则,就楚羽这身板......。”说着,担心地摇摇头,下面的话没说出来,那意思已经很明白。可能欠缺营养,楚羽比憨娃整整矮了一个头,身体单薄,脸色倒白净,使他看上去更像书生而非士卒。 憨娃笑道:“曼儿,你能不能先回家,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楚羽讲。” 芮曼儿这次没有拒绝,只转头对楚羽说:“楚羽哥,若有一丝希望,憨娃哥都不会放弃。”说这话时,却见楚羽出神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遂娇喝一声:“不许看,操你自己的心去。” 楚羽悠悠转过头,对憨娃说:“曼儿今天可真漂亮啊。” 憨娃瞧向芮曼儿,发现她今天似乎刻意打扮过,梳得圆顺的两挂发髻插了一只平日里舍不得戴上的玉簪,齐整的柳叶眉下忽闪着一双似乎会说话的双眼,连唇也涂抹了胭脂,衬了她那因长期日晒而稍显微黑的俏脸,耳垂一对晶莹剔透的珍珠,显得格外动人,再往下看,她身穿的这件蓝底红花的棉衫外袍,还是上次叔叔景兹从鄯善国的楼兰城购回,送给她时,只试穿了一次便被她压了箱底,没想这时却穿了出来。 许是被憨娃看得不好意思,芮曼儿跺跺脚娇声说:“看什么嘛,天天都见的,没看够么?”说罢,自顾转过身,往山岗上爬去,只剩那美丽的倩影,在憨娃和楚羽眼里渐渐远去。 第四章 疑惑 憨娃看楚羽望着芮曼儿已经消失的方向出神,笑道:“人已经走啦,那里只剩乱石堆,还能看到什么?” 楚羽转回头,喃喃说:“我知道,这辈子定是与她无缘,只想在战死前多看她几眼而已。” 这话说得凄楚,令憨娃一阵怅然,只好安慰道:“即便上了战阵,也不见得会死,得学着机灵点。” 楚羽淡淡一笑道:“憨娃哥,你上过战场,既然能活着回来,教我些保命的法儿呗。” 憨娃笑道:“这倒挺简单,得多些眼力劲,冲锋时只管跑慢些,尽量落在队伍后头,既能省体力也能随时观察,若看到前面己方的兵士突然往后跑,那就证明前方没打赢,败了,你得撒开腿掉头就跑,避开由将军亲卫组成的督战队,这么做多半能活。” 说这话时,憨娃忆起当兵的时候,那些日子里,高昌领兵大将哪管兵士死活,平日里便克扣粮饷。平民若想混个官做,立战功是最好的捷径,故此,憨娃亦想有所表现,希望能获得主将赏识,有次憨娃奋勇杀敌,割下敌兵耳朵五六个回来邀赏。当时杀敌多少皆以割下敌方士兵左耳计数,多杀敌者多得赏。 可等报下来,憨娃发现战功不对,少了许多,想向那将军讨个公道,偏被他蒙混过去,以致憨娃后来想,若想要在这军营里混出个名堂来,必是比登天还难。 只是楚羽不比憨娃,他没有憨娃这等本事,上了战阵保住性命才是最为紧要的,所以憨娃才这么说,这也是他初上战场时,老兵油子告诉他的经验。 楚羽听后有些失望,摇摇头说:“哪有那么简单?若是那样,我家三个哥哥也就不会回不来。” 憨娃笑笑没有出声,楚羽说得也有道理。没打过仗的人不知道,战场上的情形瞬息万变,憨娃刚才所说,也不过是种理想的状态,即两军兵士正面对垒,没有被敌军包围或使用侧击之法才行。但这种能主导战场形势的大事,只有主将有敏锐的观察力和迅捷的应敌能力才能扭转局势,不是楚羽操心得了,是以憨娃也不想说得太多,以免吓着他。不过,若是那里正段四昨夜被吓怕,楚羽兴许也不用上战场了。 见憨娃不出声,楚羽叹道:“我没三个哥哥那般身强体壮,更不能与你相比,活命的机会自也小了很多,哎......。” 憨娃想尽量把气氛调得随和些,笑道:“若你有这般想法,倒也不难,今日起,每日吃过晚饭你到我家来,我教你些拳脚之术,虽时间紧了些,倒也可以让你身手更灵活。”尽管知道这对楚羽不过只能起安慰作用,憨娃还是尽力让他别那么悲观,心里有活的希望,总比绝望地接受死亡要强很多。 也不知是真想到习武能保命,还是能天天见到芮曼儿,楚羽高兴地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保证每日都去。” 楚羽高兴劲儿还没过,憨娃话题一转,突然问道:“我问你,你家三哥被抽丁时,你家父亲就没想过一点办法?” 楚羽正在兴头上,蓦然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像被什么东西凝固,好半晌才道:“怎么会没想办法,只是你也知道我家家境,能有什么办法好想的?”顿了顿又道:“那几日,我父亲就像疯了般的急得在家不停打转,整日唉声叹气,三哥还安慰父亲来着,说他必能回来,想让父亲宽心些。” 憨娃没出声,只眼神定定地看着楚羽。 楚羽迎着憨娃的目光道:“上头两个哥哥都没能回来,父亲当时能宽心么?” 憨娃转过头,又往布拉克塔格山脉的方向望了一眼,回头问道:“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事?” 楚羽寻思一番,道:“记得有一日夜晚,父亲去找霍老爷求情,他知道霍老爷和里正段四私交极好,以为他能说和说和,免去我家三哥的兵役。那晚回来后,父亲很高兴,只说霍老爷帮他指了条明路,能大赚一笔,必会有钱献给段老爷。” “后来呢?” “第二日天未亮,父亲便出门,但等父亲几日之后回来时,身上却多处受伤,不知被什么人毒打一顿,躺在床上好几日没能起来。”楚羽弱弱望了憨娃一眼,喃喃道:“我给父亲送熬好的汤药时,在门口听父亲对母亲说,路上遇到两拨强人,第一拨什么都没抢,只打了他,第二拨倒是没打,却把包裹抢了去。至于抢走什么东西,我确实不知道,因为父亲见我进屋,什么都不说了。” 憨娃心里明白了些,低声叹了口气,对楚羽说:“你回去吧,记得今晚去我家。” 虽然楚羽对憨娃的问话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多问,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的尘土,一步一步往山岗爬去。 等楚羽走远,憨娃复又在山坡躺下来,拔了根草径在嘴里咀嚼,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偏他也不想吐出来。 自养母去世后,憨娃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养父曾是从萨珊波斯远道而来的商客,那时养父凑集全部身家,在当地买了土产雇了些随行人员一路东来,一行人走到白龙堆,眼看即将抵达目的地,偏被强贼劫去整个驼队,养父自也失去所有财物,绝望得差点自尽,要不是景兹叔叔劝阻,又在白龙堆发现尙是婴儿的他,恐怕这会儿的世上已没有养父芮和玉这个人了。 从此,憨娃便恨上了那些强贼,每隔一段时间,便借口要出门打猎,骑着家里那匹唯一的瘦马,在布拉克塔格山脉的一处隘口等候。他记得,好多次那些强贼从山那边的大漠逃往高昌,必要翻过那个隘口,他只需守株待兔,尽管那些强贼三五成群,憨娃没一分胆怯,待那些强贼们自以为安全时,突然现身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往往能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憨娃把劫来的财物藏在山脚一个隐秘的山洞里,自想,若有一日需要用到时,再回来取便是。 只是事情远没有憨娃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有一次,他截到一个独行的蒙面强贼,让他感到颇为好奇,因为绝大多数强贼认为到了安全之地,便脱下蒙面的黑头套,省得麻烦,只那独行蒙面强贼没这么做。憨娃没有多想,举起木棍大喝一声朝那强贼劈去,那蒙面贼并不反抗,或者说根本不是憨娃对手,毫无反抗之力,偏紧抓装财物的包裹坚决不放手,令憨娃把那人打得浑身无力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虽能轻而易举拿走财物,憨娃却起了好奇心,一把扯下那人的黑头套,赫然发现那人居然是邻家楚羽的父亲,憨娃称他为楚伯。 憨娃自是没去拿那个包裹,但之前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皆是些香料,秦珠,珍珠珠链之类的物件,若是得了这些财物,换成银两献给里正段四,必能令楚家第三子免去抽丁之苦。在楚伯身边留了些干粮清水,憨娃纵马在戈壁狂奔,他实在懊悔没能早些扯下那可恶的黑面罩,让楚家伯伯少受些皮肉之苦。 只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却令憨娃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乱世,并非所有强贼都是好逸恶劳之人,也有些被逼无奈而走投无路的人,会铤而走险。这种事对一向老实本分的楚父来说,风险极大,且不说抢劫时会被阻杀,就算能活着回来,若是被官府发现,也会被定个抢劫之罪,轻则从军,重则处以极刑。 楚父行劫之事虽没有被官府察觉,楚羽的三哥并没有因此而免去服役,这一直是憨娃心里的迷,刚听楚羽所说,憨娃能猜到,在他走后,楚父又遇到一拨强贼,这拨强贼没伤害楚父,却把他视之为生命的财物全部劫走,导致楚家第三子战死在沙场。 那时憨娃心里曾有两个疑问,一是没有多少功夫的楚父,为何要独自一人在护卫森严的商队劫到那些财物,对商队来说,劫匪是他们的天敌,必会尽全力截杀,怎容楚父劫走一包财物后安然逃走?这个疑问后来在叔叔景兹那里得到答案,憨娃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个,既然财物已经到手,又是被谁半道劫走楚伯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财物?这个问题他始终不知道答案。 叔叔景兹回家时,憨娃曾想从他那里探知答案,看是不是有一种可能,若楚父潜藏在某处,等别的劫匪抢劫成功后,楚父仅是捡个漏而已,或者与他人结伙,事成后他分到了些赃物。只是这话他问不出口,不然,憨娃这种劫强贼的行为必会遭到叔叔及养父的阻止,以后再也出不得门了。 但有时并不如憨娃所想,有一次,若不是恰好碰到叔叔景兹途径那隘口回家,他很可能也活不到现在。 那次,憨娃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个完整的话,倒令叔叔景兹以为是他得知不是养父母亲出后心里难受,便安慰说:“那时那景,既是你父亲救了你,亦是你救了他,因为是你给了你养父活下去的理由与勇气,不然,还不知道你养父能不能坚强地活到现在,那就更不可能有你的妹妹芮嫚儿。”憨娃当时对此话并不能理解,只笑笑敷衍过去。 日后憨娃夜晚睡不着觉时细细咀嚼这话,才发现其中所蕴含的深意,让他觉得养父当年在极度绝望之下,却能涌生出对无辜而幼小生命的极度珍视,正好能说明养父的无私与伟大,现如今自己已经长大,亦要承担对养父和妹妹芮曼儿无限的责任。 可这些并不能解开憨娃心里的疑惑,偏又不能直接问楚伯,于是他准备暗自调查,正因为如此,其后在眼前这片遍布碎石的戈壁上,憨娃自己也差点遭人截杀。 第五章 大漠遇险 天色将晚,落霞的一抹抹红晕,把西北面天山山脉山巅上的积雪也映得如娇羞少女的脸般白里透着红。 憨娃把羊群赶进羊圈,见楚羽手里拿着一只拨好皮的整只野兔站在院子里,正高兴地与芮嫚儿说着些什么。 看憨娃走过来,楚羽把兔肉递给芮嫚儿,兴奋地笑道:“憨娃哥,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呢。” 憨娃好奇问:“啥事?看把你高兴成这样。” “里正大人刚派人到我家,只说他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念在我家已有三人战死的份上,这次已免去我抽丁名额,还给了我家些抚恤费用。”楚羽边说边抱紧憨娃,好似已经上过战场,刚从那生死关口走过一遭,幸运地活着回来一般。 憨娃不敢肯定这结果是否与他前晚夜闯段府有关联,但楚羽不去当兵,亦是值得高兴的事,遂笑道:“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既如此,今儿个不醉不归。”说罢,又对芮嫚儿道,“曼儿,去把那兔肉烤了,再把叔叔上次带回的葡萄佳酿取出来,咱一同庆祝庆祝。” 芮嫚儿狠狠瞪了憨娃一眼,她记得叔叔说过,那酒是为她出嫁时准备的,虽楚羽不被抽丁的确是大好事,可也不能把那酒拿出来喝了呀。只是看到憨娃根本没留意她懊恼的眼神,又看到一旁的父亲微笑着点头默许,只好转身进屋,烤肉取酒去了。 酒过三巡,楚羽已喝得微醺,话也渐渐多起来。他端起盛酒的碗向芮和玉敬道:“伯父,小侄斗胆敬您一杯,若非我如此家境,一定会让家父请来媒婆......。”说话间,他充满血丝的眼往芮嫚儿身上瞟了两眼,未等芮和玉回答,自顾一口喝尽,便低下头去。 好端端一场高兴的庆祝宴,却被楚羽这话弄得尴尬万分,一时无人说话。 芮嫚儿本对楚羽只有同村之谊,并无儿女之情,听了这话又瞪憨娃一眼,心说,看吧,好好一场痛快的酒席,偏被楚羽这话搅得喝不下去,看你如何应对。偏憨娃只当没听见,仍自顾喝酒吃肉,把芮嫚儿气得跺跺脚,站起身一扭头进了自己卧房。 芮和玉想着,若不是憨娃与芮曼儿非亲兄妹,且看得出芮嫚儿已一心只想嫁给憨娃,这楚羽虽胆儿小了些,倒也没有其他缺点。只是事已如此,可不能由着楚羽乱想,于是,手抚胡须笑道:“贤侄啊,曼儿妹妹已经许了人,这样的话以后可说不得。” 楚羽好半晌才抬起头,看得出他心里失望至极,只仍想掩饰,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嘴里说着:“没事没事,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根本没敢真去想。”说罢,又喝了一碗。 憨娃悠然道:“楚羽,里正大人这次能免去你抽丁之名,并不代表你下次还有这么幸运,若想把身体练得强壮些,这会儿少喝些酒,待会我教你些基本的步法。” 这话让楚羽振作了些,往嘴里填了一块肉,站起身道:“憨娃哥,我这就不喝了,走罢。” 把楚羽领到后院那颗沙枣树下,憨娃示范站了个马步,要楚羽跟着做。 楚羽酒劲未散,大大咧咧叫道:“这个谁不会?我打小就练过,不练也罢,还是直接教我打架的功夫吧。” 憨娃笑道:“那你先站个我看看,若做得好,再练别的。” 楚羽双手握拳齐腰,倒也站了,却让憨娃直摇头,严肃道:“楚羽,若你真想跟我学,得一步一步来,不然,我可教不好你。”说罢,教了些动作要领,命他站立不动,自己悠闲地蹲坐在地上,背靠树干,眼望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又思绪起来。 那次他放走楚伯后,定是又遇到过强贼,那人心思狠毒,连楚伯这等老实人都不愿放过,实在可恶,可那人到底是谁呢? 憨娃知道,生逢乱世,黑吃黑的事时常发生,世道如此,谁都无法改变,他自己不也做着这等事么,虽然在遇到楚伯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除暴安良,可......。何况,就算是憨娃自己,也曾遇到过黑吃黑,就在今天放羊那座山岗之南的戈壁上,这也是憨娃不希望芮嫚儿到那里去的原因。 一个多月前,憨娃又去那隘口守候,这次倒并不是真为打劫,而是想查清到底是谁劫走楚伯财物,可惜等了大半宿也没遇到一个强人,不过这也是平常之事,憨娃并没放在心上。 眼看东边已隐隐发白,他快马加鞭想在天亮前赶回家,以免这等事被养父和芮曼儿知晓,又得为他担心,哪知眼看快骑到那座低矮的山岗,坐下的马突然被绊倒,毫无准备的憨娃也被重重摔在地上,戈壁上满地的碎石令他浑身如散了架,痛得一时爬不起来。等他晃悠悠站起身,发现自己被五个持刀的蒙面人包围,而他常使的木棍,已被抛到几丈之外。 眼看来者不善,憨娃心里只想笑,他以为自己已是抢劫劫匪的强盗,没想到还有人劫掠自己。心道,估计正是眼前这些蒙面黑衣人,就是劫走楚伯财物的劫匪罢,于是一向自信的憨娃准备强振精神,以便与这群蒙面之徒大干一场,偏刚摔了那重重一跤,这会儿浑身酸痛,显见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由于憨娃一身黑衣戴着头套,显是一副强人打扮,不能说是路人而赖过去,只得打个哈哈,装作抢劫商客的强人道:“各位,在下今日实在背运,没遇到一个能下手的,眼下身无半分财物,只那匹马还能换几两银子,若不嫌弃就牵去罢。” 有个蒙面大汉怒喝道:“谁要你的瘦马,识相的,就带我们去你平日抢得财物的隐匿之地,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憨娃这才知道,这伙人犹如曾经盯上楚伯那般,早已盯上了自己,只是他根本没查觉,心里大叫一声‘惨了’,若是如此,恐会牵连到养父及芮曼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假若惹怒这群强人,只怕对他们不利。想到此,便道:“各位好汉,若我带你们去拿了财物,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若一定要取我性命,万望不牵涉家人。” 那蒙面汉抖抖长刀道:“这就看你乖不乖了,少废话,快走。” 憨娃被另一蒙面汉绑住双手扯掉头套,又抬到自己的那匹刚站立起来的瘦马上,由前面的人牵着马缰往布拉克塔格山脉的那处隘口走。 为免养父和芮曼儿日后遭遇不测,憨娃没敢反抗,带他们到自己隐匿财物的山洞,以为他们顺利拿了财物便会放自己离开。谁知刚出山洞没多久,那领头的家伙举起手里的长刀直劈而来。 憨娃本能地闪过,嘴里喊着:“你们可不能不讲信誉,我已让你们取了财物,何须还要害我性命?” 那领头的家伙冷笑道:“嘿嘿,不杀你,难不成还让你坏我等好事么?” 另一人岔道:“你若不死,我等岂能亲近你家那漂亮妞儿,废话少说,快快伸头不动,也好令你家大爷少费些精力。” 憨娃没想到这几个家伙居然还有如此居心,定是附近人氏,且对他家了若指掌,知道自己有个漂亮妹妹,若不反抗,他们定会找到来当村去,芮曼儿定也逃不过他们的魔爪。 还未容他多想,那长刀又劈来。憨娃双手被绑不能还手,只能左躲右闪,这时天已大亮,视线良好,令他能看到劈来的长刀,以致那家伙一连几刀都没伤憨娃分毫。 领头的强人见此喝道:“没想你绑了双手还这么能耐。”又对其他劫匪道:“一起上,速速把他解决掉,省得一会儿遇上行人就麻烦了。” 憨娃的双手被麻绳绑得紧紧的,可不像绑段四和那婆娘那般是布条容易挣开,眼见那几个蒙面一起扑来,只得尽力避让,若瞅到机会,也会顺势反击。他本想夺一把长刀来割断手腕的麻绳,只是根本没机会,那帮家伙必也是练家子,皆出手有度进退有据。时间一久,他渐渐气力不支,暗想,今天必死在这里了,不由有些绝望,只可惜养父和芮曼儿尚不知自己在外被杀身亡,且已为芮曼儿招来灾祸。 正想着,突然从戈壁深处跑来一匹快马,待那快马刚到近前,骑马之人飞身而下,还未等双脚落地,手上的长刀便已抽出刀鞘,居然一会儿工夫便把那几个家伙逼到几丈之外。 领头的蒙面人道:“又来个送死的,大家快上,把他两一起干掉。” 那人哈哈一笑道:“是么,那来吧。”说话间,那长刀只轻轻一挑便割断绑住憨娃双手的绳。 憨娃感激地看他一眼,却发现那人居然是叔叔景兹,高兴道:“叔叔......。” 景兹并不作答,只注视着蒙面人的举动。 蒙面人头领向其他蒙面人使个眼色,一起扑向两人。 憨娃刚才被绑双手吃尽苦头,这会儿自也不想放过那些蒙面人,虽手里没长刀,倒也丝毫不畏惧,且蒙面人还得对付叔叔景兹,以致围住他的仅只两个家伙。他侧身避过劈来的长刀,顺势抓住那家伙手臂,只反手一扭,另一只手捏住那家伙握刀的手,毫不费力便把长刀夺到手里,又对他的背部猛蹬一脚,那家伙便扑倒在满是石子的戈壁上,由于用力太猛,又是借力,那家伙痛得好半天也起不来,若不是头上蒙有头套,估摸着脸上都得被蹭掉一层皮。 另一蒙面人也扑上来,手里有了长刀的憨娃如虎添翼,几个回合便把蒙面人的长刀磕飞到半空。憨娃想,这些家伙既然认识自己,决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否则以后定会有麻烦,想毕,手里的长刀毫不怠慢,直往那家伙颈部劈去,吓得那家伙边后退边喊救命。 那蒙面人头领本是正在对付景兹,听见同伴喊救命,舍了景兹转身对付憨娃。 憨娃迫不得已,只好任由眼前那家伙跑开去留得性命,只能转过头来与那头领对峙。 那头领想必不好对付,他并不像其他蒙面人般轻易冒进,相反,却是持刀不动。憨娃知道,他是在与自己比耐心,若等到自己盲动漏出破绽,那家伙必不会放过机会,一刀致自己于死地,仅凭这点,这家伙要比其他蒙面人强出许多。 憨娃自也不敢轻举妄动,两人对峙着,都想找对方破绽。眼看围困景兹的另两蒙面人即将落败,蒙面头领终失去耐心,提刀扑来,憨娃自举刀相迎,哪知那家伙力大无比,两刀相交,一向自认为力气颇大的憨娃,顿时感觉自己握刀的手腕一阵酸麻,长刀差点被他磕飞。 那家伙的攻击并未就此停歇,反而一连变换几个招式,逼得憨娃连连后退,若不是景兹已把围困自己的人打败,转过身来与憨娃齐齐对付这头领,憨娃能不能保住性命还真难说。 那头领虽勇猛无比,奈何同时对付两人并不容易,何况景兹的武艺也不在憨娃之下,眼见毫无胜算,那头领突然打了声口哨,几个蒙面人立刻串上马,打马夺路狂奔。 憨娃哪里肯放过这伙人?刚想上马追赶,却听叔叔景兹道:“都是刀尖上行走的人,皆不容易,放他们走罢。” 憨娃只好眼睁睁看那些家伙逃走,心里只可惜那些被他们抢走的财物。 第六章 景兹的善心 憨娃又到那座山脚的草地牧羊时,偏芮嫚儿也跟了来。 自两人关系被父亲挑明,芮嫚儿感觉似乎眼里离不开憨娃,稍离久一些,心里就像欠了啥事般,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芮和玉情知女儿心事,便笑说:“你要是在家闲得慌,去帮你哥哥放羊罢。” 芮嫚儿闻听这话,娇羞一阵,像燕儿般飞快地出了院门,却半路折回来拿了装六博棋的木匣,朝父亲笑笑,又飞也似的跑了,令芮和玉心里既想笑,又幸福。 未到山脚便看到躺在山坡的憨娃,芮嫚儿叫道:“哥,怕你无聊,我拿了六博棋来,咱两下几局罢。” 憨娃这会儿正想着心事,见芮嫚儿来,虽心里极想把她赶回去,却又不好明说,便笑道:“那六博棋不是叔叔上次回家时才买的么,你已经会下了?” 芮嫚儿娇声说:“正因为不太会下,所以才要多学呢。”说罢,把那棋盘从木匣里取出,又摆弄好两方棋子。 两人刚下没一会儿,却听一粗嗓门声音说道:“你们两兄妹倒是亲热,跑到山这边下棋玩来了。” 憨娃早瞧见这长得一身横肉之人从戈壁远处骑马而来,却是霍家护院的头目,名叫熊信。这家伙脸上无端能透出一股蛮横劲儿,平日里助纣为孽,没少帮霍康乐祸害良家妇女,憨娃自对他没一丝好感,于是懒懒回道:“熊护院,以往看你挺忙,今儿个倒是有空闲到戈壁上遛马儿了,少见少见。” 熊信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一般村民见了他,少不得喊一声‘老爷’,偏这芮家小子不知好歹,不说喊他做‘老爷’,就算见了他,也没有表现出恭谦的样儿,令他心里颇为生气。可熊信心里也清楚,莫看这小子身材比他小一圈,打起架来却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且又跟景兹习过多年武艺,是个颇为棘手的家伙,更何况,还有那武功不凡的景兹在背后撑腰,自也有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本钱。 只是,近段时日霍老爷常在家跟他念叨,说那芮家的女儿长得太令人心动,不娶回家做妾实在暴殄天物,若嫁给小门小户家的男人,一朵鲜花便会在阴暗的角落枯萎,多可惜啊。话是这么说,偏芮家不是霍家佃户,不能像往常那样用强,且又担心芮家儿子和景兹这两个厉害脚色,这事儿便成了霍老爷心里的病,仿佛一日不把芮嫚儿娶进门,这病便一日不能根除。 熊信嘴里呵呵一笑,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说:“芮公子,这是哪里的话?今儿个被霍老爷差遣办了点事儿,这不刚回来么,恰好碰到你两在下棋,偏我对此也颇有爱好,想跟你两学习学习,不妨事罢?” 憨娃往戈壁深处看了一眼,这里并不是主道,在他心里,除叔叔景兹外,出没这处的人,不是豪强便是劫匪,极少有正经人从这里通行,说不得这家伙也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只这话并不能明说罢了。遂也笑道:“若熊护院不嫌我下棋的水平太差,倒也想跟你切磋切磋。”说罢,对芮嫚儿道,“曼儿,回家去罢,说不得父亲要你帮忙呢。” 芮嫚儿不知其中内情,兴冲冲刚把棋拿来还没下完一盘,却听憨娃赶她回去,心里自不痛快,娇声道:“我让给你们玩还不行么,等他走了我再和你下。” 熊信打眼瞧了瞧芮嫚儿,果见这女孩儿长得分外动人,两抹淡眉下一双灵性的大眼,娇嫩而精致的俏脸偏揉合波斯与高昌的灵秀,仿若一把能捏出水来,一举一动间透着纯真与率性,自是比霍家那些个抛眉讨巧的女人强了不知多少倍,心里叹道,也难怪霍老爷见了这女孩儿一面,回家后便茶水不思了。 憨娃见芮嫚儿不肯回家,自也不好强逼,只好对熊信道:“熊护院,你请。” 熊信并不下马,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打了个哈哈道:“算啦算啦,看你两兄妹玩得正起劲,我也不打搅了,下回一定跟芮公子讨教几招。”说罢,策马扬长而去。 芮嫚儿高兴道:“毕竟是大户人家的护院,定是比某些人要讲道理。” 憨娃无奈摇摇头道:“人心险恶,谁知道那家伙心里想了些啥?” 这话令芮嫚儿又生气起来:“你以为人家都像你般的,天天都不知道瞎琢磨些啥么?” 憨娃自知说错话,忙陪笑道:“那是那是,就我喜欢瞎琢磨,可有一样我始终没琢磨明白。” “什么事?” “你的心事。” 芮嫚儿娇啐一声笑道:“琢磨我干嘛,再说,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琢磨去呗。” 晚饭过后,自是又教些楚羽基本的习武动作。 楚羽倒有点心不在焉,两只眼咕噜噜盯着芮嫚儿的方向转圈。 芮嫚儿好似被盯得不好意思,怒喝:“我说楚羽哥,你习武便习武罢,总盯着我干嘛?”见楚羽不出声,又道,“定是哥哥教你的招式太简单了些,让你太清闲啦,要不,我让哥跟你练几招罢。” 楚羽忙道:“可别,就我这小身板,要是被憨娃哥打上一拳,还不得躺在地上起不来么?” 憨娃笑说:“你两就别斗嘴了,曼儿,别打岔,让他好生打基础。” 芮嫚儿只道:“谁让他专盯着我来着。” 见楚羽脸红红地低下头去,憨娃心里明镜一般,笑道:“谁让我家妹妹长得仙女一样,不然,谁愿意看。” 芮嫚儿跺跺脚喝到:“憨娃,再说,我......。”说罢,抬了手作势要打,拳头却又没有落下去,只转身进屋,不搭理了。 半夜,憨娃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又忆起叔叔景兹救了自己的那晚,对他说的话。 被叔叔发现打猎的真实目的,憨娃不愿这事被养父和芮嫚儿知晓,央求道:“叔叔,可千万别告诉父亲和曼儿,省得他们担心。” 景兹稍稍舒展那被岁月与风沙侵蚀得沟壑众横的脸,笑道:“怎么,现在晓得担心啦,做这事儿的时候怎么不事先想想后果?”看憨娃不好意思地摸着脑勺,又道:“这次,叔叔碰巧救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下一次,不然......。”他摇摇头叹口气说:“这世道险恶,若你有个什么意外,对得起你父亲么?” 景兹看着憨娃慢慢长大,虽憨娃的武艺由自己亲自教授,偏这孩儿悟性颇高,又愿意刻苦习练,眼下若要交手,自己只怕已不是憨娃对手,想想,从心底涌起一丝欣慰。 憨娃忙应道:“下次我一定小心。” 景兹摸摸他的头:“你小子,还想有下一次?” 憨娃抬头笑道:“不敢不敢,只可惜被那些人抢走的财物,哎......。” 景兹问:“我这些时不在家,家里断顿了么?” “没,家里一切都好。” “那你拼了命抢那些财物干嘛?” “送给需要的人呗,或者还回去。” “那你还回去了吗?” “没有,才刚开始,没得手几次呢,却便宜了那帮人。” 景兹慈祥地笑笑,没有出声。 两人骑马慢悠悠走在戈壁上,憨娃突然问:“叔叔,您说像楚伯那样的人,能当劫匪吗?” 景兹摇摇头;“他?不能,以他那能耐,几乎进不了驼队三丈距离,更别说抢商队财物。” 憨娃疑惑地自言自语道:“那他上次怎么得手的?难道上天看楚伯可怜,所以轻易让他得了那些财物?” 景兹笑笑不说话。 憨娃突然道:“叔叔,您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景兹这才说:“没什么上天,你看叔叔的样子像上天么?”见憨娃不解,解释道:“那次我们刚打退一股劫匪,并抓了几人想到大魏玉门官衙报官,因为不管是鄯善国还是大魏,官府皆保护过往商客,并按所抓劫匪人数赏钱。偏那日我揭开一人头套,发现居然是你楚伯,我深知这人一向胆小怕事,若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绝不会走这条路,因而向那客商说明缘由,并取了包财物交给他,便放他走了。” 憨娃恍然大悟:“我说呢......。” 景兹虽欣慰年轻力壮的憨娃身手已超越自己,却一再叮嘱他不能再去冒这种险,现下这世道,为财铤而走险的亡命徒繁多,而且多为三五成群,其中也不乏身手不凡的高手,俗话说好汉架不住群狼,这次幸好碰上他,若下次无人帮助,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那次之后,憨娃便没再到那处隘口,只一心在家习练武艺,听说楚羽又被抽丁,憨娃才冒险夜闯段府。 后来听楚羽说后才知道,楚伯并没有得到那批财物,而楚羽第三个哥哥,也上了战场没能回来。 憨娃心里甭提多懊悔,早知道楚伯保不住那包财物,当时便应该一路护送其回家,偏那时自己像傻子般的,一心只顾着伤春悲秋,却令楚伯失去救其三子的机会。或者,早知楚伯无力买通里正段四,也可从自己所劫的财物中取出一些,也可令楚家少了一子之痛。只是事已至此,就算懊悔,又有何益? 那又是谁在路上劫走楚伯的财物呢?这人好似知道楚伯回来的时间,事先就等候在戈壁上,只等楚伯回来,便对其下手。只是这等事,楚伯定不会随便对外人讲,若传了开去,官府定会追究,重罚之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想到这里,憨娃无心睡眠,翻身瞅了瞅藏在床底的木棍,心说,只要查出是谁干的,必让其受到惩罚。 第七章 灰袍人 山脚的这片不大的草地,今天放过牧后不能再来了,否则,羊群会把草根都吃掉,来年也就长不出草来。 憨娃想着,随手丢了块石头,把跑出草地的羊儿赶回羊群。 眼看冬季就要到来,除留下些种羊,其他都可以卖掉换些银两,那时,叔叔景兹也会从布拉克塔格山脉之南回来,一家人便能团团圆圆过个快乐的春节。 是不是该给养父买件新的大衣?那件羊皮大衣已穿很久,早该换了。还需给叔叔景兹换一匹快马,叔叔那匹老马已年过二十,还是随养父刚从波斯出发时所骑,一直到现在都没换过,想必跑不动了罢,既已随叔叔劳苦奔波这么些年,也该让它安享晚年。还要给芮嫚儿买些好看的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嘛,她穿了新衣裳定是会更漂亮些。 想到这儿,憨娃发自心底地笑起来,自把那曾在杅泥城见过的仙女忘了个一干二净。 今年定会与往年不同,因为往年,叔叔很难在家过个舒畅的春节,那些不畏艰险远道而来的商客们可没有那么多闲心,他们只想把带来的货物安全送到大魏境内,再从那里换些值钱的货品回去。而今年,他要与芮嫚儿结成夫妇,想必这么大的事,叔叔不会再出远门。 憨娃刚把跟来的芮嫚儿赶回家,这地方意想不到的事太多,实在不想她在这处荒野的山岗发生什么意外。想起芮嫚儿不情不愿的神情,偏又不愿违背他的话,只能胡搅蛮缠一番后,一步一回头地爬上坡,恋恋不舍地离开。 没过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憨娃抬眼往那处看,见一群蒙面黑衣人正骑马对另一穿灰色长袍的人紧追不舍,想必是一群劫匪好不容易寻到目标,正欲劫其财物。那被追之人定是斗不过一群人,且看上去已被追了很久,他胯下的马儿已直喘粗气,眼看就要被追上包围。 那被追之人没穿黑衣也没带头罩,定不像自己般是个专抢劫匪的强贼,想必只是个无辜的路人,令憨娃想起柔弱的楚伯,心里顿时升起一团怒火。只是他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镇定地看着这些人的动向。 这群人跑到山脚的草地,被追之人胯下的马直吐白沫,再也跑不动时,这才跃身下马,大声喝道:“我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这如钟吼的叫声,把羊群吓得四散乱串。 蒙面人中有一人回道:“你等几次三番坏我好事,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你落单,不杀你杀谁?” 看来那灰袍汉子必也是功夫在身,他从马背抽出长刀,立了个弓步,怒喝道:“既受重金保护商客,自要竭尽全力,尔等即便被我多次阻拦,必也不能怪罪我等,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我自也不是怕死之辈,来吧。”说罢,匆匆对一旁的憨娃道,“小兄弟,赶了羊群赶紧走远些,省得伤着你。” 憨娃只笑笑不作答,握紧手里的长鞭,定定地站在一旁观望着。 蒙面人亦纷纷跳下马来,各自抽刀围住灰袍汉子,却并没有轻易妄动。憨娃默数一下,那蒙面人居然有七人之多,以这么多人围困一人,居然还这么小心翼翼,想必灰袍汉子不好对付。 果然,有一个蒙面人忍耐不住,疾冲上前,手中的长刀直往灰袍人脑袋劈去。那灰袍人也不急,身形一晃便轻易躲过,待那家伙招式已老,长刀突然间刺出,那家伙腹部被刺穿,鲜血隔着黑衣汩汩冒出,徒然倒在地上大声叫唤。 这情景几在瞬息之间,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他们做了哪些动作,只以为那刚还气势汹汹的家伙,眨眼间腹部多了个血窟窿,这会儿只剩垂死前的呻吟。 再没有蒙面人敢轻举妄动,只能围住灰袍汉子,不时有人大喝一声,却没人敢像刚才那人般举刀上前格斗,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有蒙面人大声道:“兄弟们,一起上。”说罢,冲向灰袍人。 想必这人是个头儿,这喊声如同命令,其余五个蒙面人也随那人冲过去,这片戈壁上顿时响起长刀相交的磕碰声,以及受了伤的蒙面人的呻吟。 好汉终究也架不住人多,灰袍人渐渐开始气力不支,手上的长刀也慢下来,再也不如初前那般凌厉。蒙面人虽有几个身上挂彩,偏那伤势不算太重,自也没有停止攻击,何况还有两个没受伤的,见灰袍人手脚慢下来,攻势更加猛烈。 灰袍人的身手绝不在叔叔景兹之下,从他的语气,亦能听出他与叔叔干着同样的营生,皆是为过往商客做保镖,可能平日里多次阻扰这伙蒙面强贼,于是被他们记恨在心,这次便来寻仇。这样一想,憨娃更觉得需要帮灰袍人脱困,不然,这些家伙要是也记恨叔叔,那叔叔岂不是太过危险了么。 眼看一柄反射着阴森寒光的长刀直劈灰袍人的头部,而他却正忙于对付另一个蒙面人,根本无暇顾及这边,憨娃大喝一声,扬起手里的长鞭,那长鞭不偏不倚,恰好缠住捏那长刀的手腕,用力一带,那蒙面人便被扯倒在地。 既已加入战团,憨娃放开了些,长鞭在半空打了个回转,等落下时,已挽住另一蒙面人的颈脖,恰灰袍人击退身前强敌,回头补一刀,被缠住颈脖的家伙便软软倒了下去,眼看是不能活了。 憨娃想,这灰袍人可比叔叔景兹要心狠得多,杀人不带眨眼的。又一想,这毕竟是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若不杀死他们,必定要被他们杀死,自己没带头套,定会被这些人记住面孔,既然管了这事,也不能让他们活着日后找芮家,到那时,全家都有危险。 想到此,憨娃自也不再对蒙面人心生怜悯,手里的长鞭舞得更凌厉起来,令围困自己的两个家伙根本近不了身。 有了憨娃的加入,灰袍人压力减少大半,对付起另三个蒙面人来,亦不像刚才那么吃力,再何况,能活下去的信心更足了些,激发他使出全身力量,左劈右砍间,那三个蒙面人皆要害中刀,全部被杀而亡。 围困憨娃的两人见此,吓得夺路而逃。 灰袍人大声道:“不能让他们跑掉,否则后患无穷。”说罢,举起长刀用力扔过去,那长刀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猛地钉在其中一个蒙面人的后背。 憨娃亦知道蒙面人跑掉的后果,疾跑几步,手里长鞭的鞭稍宛如一条游龙,准确套住蒙面人咽喉,只用力一扯,那家伙便仰面倒在地上。灰袍人从容走过去,从尸体上拔出长刀,悠然走到倒地的蒙面人跟前,也不多说话,只一刀,便结果他性命。 这时的草地上,除灰袍人和憨娃,只剩最初被刺穿肚皮的家伙还在痛苦地呻吟着。 灰袍人走到那家伙跟前,用力扯下头套,似乎想问些什么。憨娃却赫然发现,那人居然是里正段四家的护院打手。 那家伙认识憨娃,哀求道:“芮公子,只要不取我性命,我定做牛做马报答你救命之恩。” 见是面熟之人,憨娃于心不忍,听了这话把目光转向灰袍人。灰袍人笑道:“千万别听这些话,不然,有一日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家伙心知自己必死,嘴里骂起来:“憨娃,若让里正大人知道我等是怎么死的,必会弄死你全家。你也知道里正大人和霍老爷的关系,霍老爷也绝不会放过你。” 灰袍人摇摇头,没等那家伙再说下去,那长刀的刀尖已刺破他胸口,喝骂声便噶然而止。 灰袍人用长刀在沙地挖了个深坑,把那些家伙全埋进去,才回身对憨娃一拜道:“多谢芮公子救命之恩。” 虽然刚才还勇猛无敌,这会儿回过神,才知道自己真杀了里正段四家的人,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见灰袍人拜,憨娃叹了口气道:“不必客气,我家叔叔也替远道客商做保镖,救你如同救他一样。” 灰袍人道:“敢问你家叔叔大名。” “景兹。” “我认识他,是个忠于职守的人,功夫也不弱。”说着,灰袍人上下打量憨娃一番,问:“从样貌看,景兹应是波斯人氏,怎会有你这么一个中原长相的侄儿?” 憨娃无心回答这话,只道:“好汉既已脱险,还是早些回家吧,这一带并不安稳,常有歹人出没。” 灰袍人好似并未把憨娃的劝告放在心上,又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问:“敢问家父姓名?” 憨娃无奈答道:“家父芮和玉,十几年前也曾是行走商道的客商,可惜被劫匪抢去全部财物,这才不得已在这儿落脚安家。” “芮公子今年十七?” 憨娃疑惑道:“好汉好眼力,一眼便能看出我的年龄。” 灰袍人围憨娃转了两圈,脸上突然现出古怪的笑容,只这笑容并无恶意,才令憨娃没有猜疑。 “芮公子,听你所言,你定不是你家父母亲出,必是捡来的吧。看你长得如此模样,想必你家养父待你不薄。” 灰袍人这话,憨娃自不愿意听,虽然事情确如他所说,且在来当村,此事也是人人皆知,可憨娃从心底认为芮和玉是自己的父亲,要是别人说出来,听了自是刺耳,于是道:“好汉的话,好像太多了些,时候不早,还是赶紧回吧。” 憨娃的无理并未令灰袍人生气,却从怀兜里掏出些银两,指了指因打斗而四散的羊群笑道:“这些钱,是赔给公子的损失,今日公子救在下一命,来日必当涌泉相报。”说罢,也不管憨娃接不接受,把银两放到地上,转身向自己的坐骑走了几步,又回头大声道,“在下石锰,以后有缘再见。”说罢,骑马离去。 第八章 突变 黄昏时分,早已等在院门口的芮曼儿发现,原本三十余只羊的羊群,被憨娃赶进羊圈的只剩十几只,她看看憨娃,见他脸上尽显疲惫,却现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只对她笑了笑,递给她一把碎银,说:“曼儿,今天遇到个路人,见咱家羊养得好,便买了些回去,这些是他给的银两。” 芮曼儿狐疑地接过碎银数了数,高兴地进屋对父亲笑道:“哥哥真会做买卖,十几只羊便卖了好些银两呢。” 晚上,等习武的楚羽走后,芮和玉到憨娃的卧房,轻声问:“孩子,告诉我,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憨娃自不敢把那些事真说出来,若不然,必会令养父和芮曼儿担惊受怕,于是又把敷衍芮曼儿的那些话说了一遍。 芮和玉严肃道:“孩儿,爹也曾走南闯北,这些话蒙曼儿还行,可蒙不了我,告诉我实话,不然,爹心里不安啊。” 他的担心自有理由,自霍康乐说过想娶芮曼儿为妾,芮和玉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深知那霍家老儿的德行,既已看上芮曼儿,绝不会轻易罢手,可这几日霍家偏没有一点动静,也不知那家伙打了什么盘算,若设下什么阴谋引诱耿直的憨娃,无端中计后芮家必也摆脱不了那霍家老儿的迫害。 憨娃想了想,低下头说:“爹,今儿个有几个蒙面劫匪追杀一个商队保镖,一直追到孩儿放羊的山脚,孩儿想,这伙人实在太大胆,若叔叔遇到此事,必定会尽全力援手,因而......。” 芮和玉沉吟半晌,又问:“都是些什么人,全杀了?” 憨娃自不敢说那些人中还有段四家的护院,只道:“皆不认识,杀光后就埋在那山脚的沙地里。” 芮和玉曾听景兹隐晦地提过,说憨娃居然敢劫劫匪抢到手的财物,要他留意一些,别轻易再让憨娃远行,只是自那以后,憨娃便不再出门打猎,自也没去多管,这会儿又听到憨娃的说辞,确与霍家没有丝毫关联,便放下心来,只叮嘱憨娃,要他做什么事都留个心眼。 出了憨娃卧房的门,芮和玉想想仍觉不妥,不由想,既然芮曼儿已经许给了憨娃,自也要放出风去,以便霍家死了这条心,想到此,他手抚胡须欣慰地笑起来,自觉得这事儿必得这么办才最妥当。 一连好几日,来当村倒也平静,除芮家邻里得知芮曼儿不日将嫁与憨娃,纷纷上门道贺,亦没什么大事发生。只楚羽闻知两人婚约,居然好几日都没再来习武。 有一日吃晚饭时芮曼儿说,这附近无端会出现几个陌生人在来当村游荡,也不知是做什么的。这话憨娃并没有听进去,因为来当村从不缺乏陌生人,那些劫匪抢了财物,总会到来当村讨些酒饭,等吃饱喝足,那些人自会离开。 又过几日,景兹回来,芮家开始操办两人婚事。其实倒也简单,不过是把老宅修整一番,腾出一个房间,摆些刚打造好的家具木器,算作婚房。 晚上,一家四口人忙碌一天,正围在桌边吃饭,突然听到隔壁楚家传出一阵喧闹声,憨娃急忙跑出门看,却见几个官差押了五花大绑的楚家三口往外走,忙上前拦住问:“他们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抓他们?” 其中一个官差不耐烦道:“这家人欺男霸女,危害乡邻,更是胆大包天,居然拦截商客,劫其财物,不抓他们抓谁?” 楚伯大声喊道:“大人,冤枉啊,这事儿我等皆没做过,岂能如此把我们抓去?”只是话音刚落地,后面一官差朝他猛踢一脚,顿时把他踹到在地,前面官差又对他头上踢一脚,楚伯的脸上流出血来,喊声也戛然止住。 楚羽看父亲被打,上前想护住父亲身体,偏被官差扯住,动惮不得,只能不停大哭,由着官差推搡走出村去。 憨娃想回屋拿木棍出门救出楚家三口,却被叔叔景兹死死拉住。景兹道:“憨娃,你仔细看看那些差人,他们可是郡上派来的,不是里正家的护院打手,你斗得过么?” 憨娃气道:“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家被冤枉,什么事都不做?” 这时芮和玉和芮曼儿也进来,景兹指了两人道:“若想他们都过得安稳,你什么事都不能做。” 憨娃重重叹口气,只好把木棍放下,暗想,等打听到关押处所,若官差还不释放楚家三口,他必会再次扮成劫匪,把他们救出来。 又过一日的下午,由于家里缺少许木料,憨娃打算到附近找找,他记得那坐荒山脚下有几株不能成材的小树,便提了斧子往那处走,芮曼儿亦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后面。 憨娃笑问:“你跟来干嘛?” 芮曼儿眼珠儿转转,只道:“我来监督你呀,若你偷懒不干活,我便拿树枝抽你。”说罢兀自咯咯地笑起来。 憨娃故意道:“哎呀,那我不是要娶个母老虎做老婆?” 芮曼儿两眼一瞪,气呼呼说:“这世上有像我这么漂亮的母老虎么?” 憨娃笑说:“我眼前这个不就是?” 芮曼儿生气道:“看我不拿树枝抽你。”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山脚,树还未伐两棵,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儿气喘吁吁从山岗往下跑,还未到近前,却忙乱间被一块乱石绊倒在地,嘴里还不停说着些什么。 这女孩憨娃认识,名叫张颐,是霍康乐买回来的家奴。但凡富户人家,只要舍得钱财,多会到专门的奴隶市场买下几个奴隶做家务,这些奴隶多来自中原,只要大魏兵败,或趁大魏边境防线的薄弱处,一些草原的游牧部落便会乘机偷袭,除抢些财物牛羊,连人也掳来当奴隶卖掉。 张颐与芮曼儿年龄相仿,因而平日里两人也能说到一块儿去,听说她还有个弟弟也被霍老爷买回家,只是憨娃很少见到。 芮曼儿上前扶起张颐,笑说:“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张颐回头看了看山岗,急忙道:“憨娃哥,快带了曼儿跑,霍老爷带官差去你家了,听说若你父亲答应把曼儿嫁给他,便什么事都没有,若不答应,全家都得关起来。” 憨娃闻知,怒道:“这世上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不行,我得回去。”又对芮曼儿道,“你且暂时躲在这里,过会儿我来接你。” 芮曼儿从未经历过这些事,听了此话十分紧张,又见憨娃想回家帮忙,两手哆哆嗦嗦拉住憨娃道:“哥,千万小心。” 张颐也道:“我刚是趁乱跑来的,这会儿得回去,不然.....。”她担心地看了看芮曼儿,“你也要小心。”说罢,跟在憨娃后面又往山岗爬去。 憨娃还未到家,远远看到一群官差围着自家院子,屋里传来一阵打斗声,想必叔叔与父亲不愿被胁迫,正与霍家打手及官差搏斗。憨娃二话不说,提了斧子冲过去。正门几个官差被憨娃气势吓住,还没来得及拔刀,憨娃人已经闯进屋内。 憨娃发现,屋里皆是霍家护院打手,与叔叔景兹搏杀的,正是护院头目熊信,想必霍家人多,又事出突然,毫无防备的景兹身上已有多处流血的伤口,旁边有几个受伤的霍家打手不停哀嚎着,而父亲芮和玉也倒在血泊中没有动静,似乎晕死过去。 憨娃怒从心头起,大喝一声想冲过去协助叔叔,奈何偏被另几个打手困住,一时近不了景兹身边。 景兹看憨娃杀进来,高声道:“孩儿,快冲出去领了曼儿跑,跑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憨娃哪听得进这话,只道:“这就是我们的家,要往哪儿跑?若有人胆敢欺辱我家人,拼了命也得讨个公道,若连公道也没地儿讨去,那就多杀几个走狗垫背。” 景兹闻听,气道:“你这孩儿,今天咋怎么不听话?叫你跑就跑,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材烧么?”偏那熊信攻得紧,还得不时提防另几个围在身边的打手攻击,只好不再说话,专心应敌。 平日使惯了木棍,这斧子虽然锋利,与木棍毕竟有所区别,况且霍家这些护院打手也并不是孱弱之辈,想必他们也久经战阵,搏杀起来丝毫不畏惧,再加上长刀的利刃更长,自然比斧子更具优势,一时之间,竟把憨娃逼得连连后退,后背贴到墙上,已是无路可退了。 憨娃自也没把性命看得太重,虽一时处于困境,待时间长些,自也找到些使斧子的好处。见一打手的长刀从旁劈来,赶紧闪身避过,顺势持斧向那使刀者的手腕剁去,那家伙一刀劈空,还未等收回长刀,手腕处便被斧子砍中,痛得他扔了长刀,另一手捂了伤处大声叫唤。 持斧又逼退围困的打手,憨娃从地上捡起长刀,左手持斧右手持刀,两柄利器舞起来更是无人敢接近。正自以为得意时,斜眼看见叔叔被人偷袭,后背又中一刀,且搏斗时间太久,已渐显疲惫。 憨娃赶紧击退眼前几个打手,猛冲过去,长刀直逼刚才偷袭景兹的那家伙,待他用刀来挡,左手的利斧却击中那家伙使刀的手腕,那家伙痛叫一声,撒了刀往后退去。 第九章 灾难降临时 景兹见憨娃仍在屋中搏斗,却不肯离开,边抵挡那熊信的招式,边厉声道:“孩儿,快逃,带着曼儿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想着替我们报仇,切记。” 憨娃倔强地回道:“不,若父亲与叔叔不能安全离开,孩儿岂能独自偷生。”说罢放开手脚,一柄长刀舞得密不透风,把围困景兹的打手逼退,又道:“叔叔,您边上歇歇,这家伙我来对付。” 景兹自是顾不上歇息,这屋里除了熊信,还有数个霍家打手围在他们身边,随时准备袭击两人。 熊信冷眼笑道:“我刚还惦记如何让你家男人死光,你却自己送过来,甚好甚好。” 说这话时,熊信手里的长刀却没有丝毫怠慢,刀刃直劈憨娃头部。憨娃长刀来挡,哪知这看似轻飘飘一刀,却极有力道,令憨娃虎口一阵酸麻,险些连刀也脱手而飞,憨娃一向自诩力量颇大,在这方圆数里几无人能及,这时遇到对手,自也是吃了一惊,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人,突问道:“你就是那天设计抓我的蒙面劫匪头儿?” 熊信哈哈大笑:“小子,你今天才发现么?可惜晚了,这里必是你的死地。” 憨娃恨道:“你倒是藏得深,莫不是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熊信冷哼一声道:“本大爷需要隐藏么,只平日里你们没正面与大爷我交过手罢了。” 憨娃自不敢掉以轻心,专心对付熊信,好在景兹把围困四周的打手一一逼退,令他们伤不到憨娃半分。 两人対歭,都不敢轻易出手,若被对方瞧出个破绽,生死只在须臾间。 似乎想激怒憨娃,熊信道:“小子,你可知道,我家老爷觊觎你家妹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以为芮家老儿能识时务,只要我家老爷发话,便把那妹儿乖乖送到霍家去,偏那老儿倔强,还要把那么漂亮的美人儿嫁给你,这不是打我家老爷的脸么?所以,我家老爷才设计了这一切,包括抓捕楚家那三个胆儿小得像老鼠般的家伙,怎么样,我家老爷高明吧。” 憨娃气道:“就霍康乐那样的家伙,我芮家岂容他来欺辱?拿命来。”话音未落,手上的长刀已劈向熊信。 熊信见激将法见效,长刀猛地磕向劈来的刀刃,以为这次必能把憨娃手里的长刀磕飞。哪想这不过是憨娃的虚招,劈下的长刀根本没使多大力,左手的利斧却斜里砍来,打算快速解决熊信,背了父亲和叔叔冲出去,汇合芮嫚儿后逃命。 熊信自也不是一般打手,眼见利斧从左面砍来,壮硕的身躯颇灵巧地闪过去,利斧堪堪扫到他的衣角,却连肉身都没沾一点儿。 这人看来真不好对付,也难怪叔叔被他缠住这么久,却一点法儿也没有。心里想着,憨娃亦谨慎许多,掂了掂左手的利斧,突然用力扔向熊信,趁他闪避的当儿,半点也不迟疑地挥舞长刀直往他肚皮刺过去。 熊信没想到憨娃还有这手,一时手忙脚乱起来,刚避开利斧准备抬起长刀格开憨娃偷袭,却没想憨娃已转变招式,那长刀已变刺为削,往他颈脖而来,只好后退一步,只是已然来不及,虽那刀尖没划到颈脖,却在熊信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刀口。 憨娃一招得手,信心大增,手里的长刀连劈带刺,令熊信疲于招架,再无还手之力。 本以为熊信能就此丧命于憨娃刀下,谁知屋外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只听芮嫚儿大声叫道:“哥哥快来救我。”憨娃顿时分神,手里的刀也慢下来。 景兹道:“我来对付这家伙,你快救了曼儿跑,再也不用回来,快。” 憨娃稍有犹豫:“叔叔,那您和父亲呢?” 说话间,熊信已缓过劲儿,持刀刺向憨娃,恰被景兹用刀格住。景兹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我和你父亲随后便到,快走。” 憨娃只好舍了熊信,又看叔叔一眼,赶紧转过身,击退阻拦的打手,直往屋外奔去。 芮嫚儿被一群官差围在中间,好似屋里生死打斗与他们毫不相干,甚至有人嬉笑着叫道:“也难怪霍老爷日思夜想,这小妹妹的确长得标致。”手里也没得闲,有扯芮嫚儿衣角,有摸她的脸儿,吓得她不停尖叫。 憨娃哪容得芮嫚儿受这等侮辱,大叫一声:“曼儿别怕,哥哥来救你。”长刀却没有半点怠慢,把一个门外侧看热闹的官差刺了个透心凉。 随着那官差临死前的呼嚎,令其他官差都警觉起来,纷纷拔刀欲围住憨娃。只芮嫚儿毫无还手之力,被两个官差抓到院子的角落。 憨娃深知若要救出芮嫚儿,必要先逼退这群官差,自也使出浑身力量,一柄长刀上下翻飞,利刃不时划破某个人的皮肤,令那家伙尖叫着退出战团。 这时,有个头儿模样的壮实大汉喝道:“你们都退下,让我来会会这小子。”话音未落,人就冲过来,手里的长刀已在憨娃头顶劈下。 憨娃不敢有半点迟疑,急忙用刀去格,只听两刀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直把憨娃手臂都震得酸麻,暗想,看来这家伙比那熊信更难缠,今天要想救出芮嫚儿,必是比登天还难,可眼下情形,已让他顾不得许多,只能硬拼。 那官差头儿见憨娃硬生生接了一刀,不由吃惊道:“小子,真看不出还有两下子,不过今天遇上了本大人,现在放下刀还能活命,本大人找霍老爷求个情,以后到可我手下听令,若不然......。”说着笑笑摇摇头:“今天你必死无疑。” 憨娃冷笑道:“听你的命令助纣为孽么?你们不过是一帮是非不分的狗腿子,除此之外还算个什么东西?” 那头儿冷冷一笑:“嘿嘿,是么?既如此,那本大爷可不客气了。”说罢,也不敢大意,手一抬,长刀的刀刃已逼近憨娃颈部。 憨娃后退一步,突然闪身到他侧面,一刀劈下去,自以为就算那家伙不死,必也能打乱他的阵脚。 那头目偏比熊信身手还要好许多,反应自也更快,眼见那刀刃已快沾发丝,迅速矮下身体,就地一滚,已到憨娃身后,长刀亦随心所出,在憨娃腰背划了一刀。 憨娃受伤忍不住痛,一下叫出声来,令一旁观战的芮嫚儿也吓得直叫唤。 屋里的景兹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声问:“憨娃,曼儿,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还不逃?” 憨娃忍住痛答道:“还好,您不必挂心。”说罢,又朝芮嫚儿做个鬼脸,以示他没受多重的伤。 那头目一招得手,自也不急,等憨娃说完话,笑道:“还要打么?再打下去,恐怕你留不下个全尸。” 憨娃狠狠道:“来,谁怕谁?” 两人又斗几招,憨娃瞅准时机,待一虚招骗过那头目,手中长刀突然直往那家伙前胸刺去,那官差头目急忙闪避,只哪里还躲得及?虽那利刃没能刺太深,却也在他前胸留下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涌出来,把那官差头目气得哇哇大叫。 那头目眼见与憨娃单打独斗占不到便宜,大喝一声命道:“都站在一旁干嘛,看本大人笑话么?给我一起上。” 除看守芮嫚儿的那两人,其余官差全气势汹汹扑过来。 即便再勇武,无奈也斗不过受过训练的众多官差,再加上那头目也并没有受致命伤,匆忙包扎伤口后也加入战团,令憨娃防不胜防,没一会儿身上又多出两条伤口,令芮嫚儿再次大声尖叫起来。 屋里的景兹心知不好,急出几招逼退熊信,趁机跑出来,冲开围困的官差,欲从众多官差之中救下憨娃。 那头目却弃了憨娃,直逼已有多处伤口,且力战已久,体力不支的景兹,两人打起来,景兹自也处于下风,被那头目逼得直往墙沿退去。 景兹心知这次必逃不过这劫,遂大声对憨娃道:“憨娃,待会儿赶紧带着曼儿跑。”说罢,长刀向那头目直劈过去,待那头目准备提刀来格的当儿,却突然奔向围攻憨娃的那些个官差。 没有了那头目不时来袭,憨娃自也轻松许多,于是逼退眼前阻拦的官差,直往那看押芮嫚儿的两个官差逼去,还未等把芮嫚儿救出来,便听到叔叔景兹一声呼喊。 这喊声憨娃曾从石锰杀死段四家护院的当儿听过,那是临死前绝望的呼喊,转回头看,景兹已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前胸汩汩流出,再也动不了了。 憨娃的大脑似乎已然停滞,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愿相信以往那个身手矫健的叔叔景兹,就这么倒在血泊里,他有种想啕嚎大哭的冲动,也有冲上前与那头目拼命的想法,这会儿,他居然不知道在这两者间该怎么选。 只芮嫚儿大声叫道:“哥哥快跑,以后再来救我,快跑啊。” 憨娃突然感到有股力量把他猛然推向院外,于是,他的腿不听使唤般狂奔起来,大哭着狂奔,那哭声犹如一个频临崩溃的人发出的啸叫,让人感到恐怖而胆寒。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冰冷戈壁的碎石上,憨娃终于冷静下来,他依稀记得芮嫚儿把自己推出院外时的表情,她两眼含着泪,神情决绝,似乎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跑,或许,他胆怯了,在他一向尊敬崇拜的叔叔景兹死后,他突然有种失去依靠的感觉,所以没顾上芮嫚儿便独自逃了,也或许真像芮嫚儿所说,以后再去救她。 还有以后吗?估计就在今夜,芮嫚儿必会被霍家老儿强行娶进门,至于自己有没有能耐,或者在这么短的时间,在高手如林的霍家能不能救出芮嫚儿,定是未知数。 他感到此时的自己无比虚弱,甚至丧失了以往的自信,在看到叔叔景兹被杀身亡,养父芮和玉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以致被那些家伙吓到,所以从骨子里透出的懦弱左右了他的行为,便不由自主地夺命而逃。 他再次痛哭起来,不知是为即将受辱的芮嫚儿,还是为已经拼尽全力而亡的景兹,或者是为劳累一生,从未行过半点缺德事,偏生死未知的养父芮和玉,甚或为自己苟且偷生的懦弱。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暗下来,无尽的黑夜笼罩着这片大地,就连悬在半空的明月,也被云朵儿遮掩住,看上去只剩个大致轮廓,只把远山近景映得像是黑黝黝的魔鬼。 憨娃终于站起身,坚定地往来当村走去。他知道回去必是送死,可也为刚才的逃命感到羞耻,若就算死,一家人死在一起也是全家团聚,对此时的憨娃来说,也算是种幸福。 爬到那座山岗之巅时,他看到芮家的院子已空无一人,而霍家大院篝火通明,仿佛正举办一场盛事。 第十章 霍家后院的激斗 虽霍家大院内热闹非凡喜气洋洋,院外的阴影下却暗伏着不少官差,门前还有两个护院守护。 憨娃知道,硬闯定是不行的,那么做只怕还没见上芮曼儿的面,自己就会被发现而遭到围攻。 他静静掩藏在离大院不远处一颗高大的樟子松后面仔细观察,发现那些隐伏在暗处的官差,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换人。而换班的官差,皆是在院内喝过酒的,且他们多半不耐烦,有几个换班的官差嘴里不住嘟喃着:那小子既然跑出去保住命,定不敢再回来,否则,不是明知道送死么,谁会有这么傻?偏大人叫我们守在屋外,这么冷,不是让我们受罪么。 见官差如此松懈,憨娃心里有了主意,他绕了个大弯,从屋前悄悄摸到屋后。霍家大院虽围墙高大,偏围墙外能藏身的地方不多,只有两个差人站在院墙下聊天,并没有注意即将到来的危险。 憨娃躬身从低矮的沟壑摸到近前,突然跃出身提刀划破一个官差的咽喉,那家伙来不及叫唤便倒了下去,鲜血喷出一丈来远,显是必死无疑。另一官差刚想拔刀,嘴里亦惊得喊出声来,只是还未等他做完整个动作,憨娃手里的长刀已逼在他颈脖上,令他再也不敢发出声。仔细听了听院内的动静,里面的喧闹声显然遮盖住官差那声音并不高的呼叫,院内的人半点没察觉院外发生的事。 憨娃压低声音厉声问:“今晚被霍家老儿抢来的那女孩被关在何处?” 官差好似没听到憨娃的话,只同伴被杀后贱了一身血而惊吓得一味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憨娃无奈又道:“只要你说出那女孩关在何处,我饶你一条狗命,不然......。”说罢,长刀的刀刃在他脖子上稍稍用力,好似随时都要刺破他的肌肤。 受到死亡威胁,官差不得不说道:“霍老爷今晚要和那女孩同房,想必是在新房里。” 憨娃把官差拉到稍远处的沟壑,把他的外袍扯成一条条当成绳索,牢牢紧系了手脚,把多余的布条捏成一团塞到他嘴里,直到他不能动弹,且一时半会儿不会被人发现,这才直奔院墙之外,攀爬到院墙上沿,观察院内情形。 霍家大院与里正段四家差不多,都为前后两个庭院,由一堵矮墙隔开,只中间开了一道小门供进出。 看得出后院是霍康乐及妻妾的宅所,其中一间屋子从窗口透出红色光亮,想必芮嫚儿应该被关在那间屋里,只是那些建筑多与院墙隔了些距离,前来贺喜吃酒的大多在前院,后院里人倒不多,却有数个护院打手不停穿梭,想要进入院内且不被人发觉颇有些难度。 憨娃看了看,发现院墙的角落有一间小屋,估摸着是个杂物间,那里倒是僻静,霍家打手就算到那处巡视,多半也不会停留。于是又悄悄走到那处,瞅空从那里跳入院内,避过巡视的护院打手,往那间亮着红光的屋子摸去。 沿回廊的外侧拐了几个弯,憨娃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细细观察,除门口站着两个打手外,芮嫚儿果然在那屋子里。她仍穿着白日里的衣服躺在床上,手脚都被绳索捆得紧紧的不能动弹,嘴里也被塞了布团,却仍挣扎着试图喊出声来,偏只能听到‘呜呜’的声音。 屋子里并不只有芮嫚儿一个人,还有几个霍家的女仆照看着,另有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却是那霍康乐的小妾。她坐在床边不停劝慰芮嫚儿:“小丫头,霍老爷看上你,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跟着他呀,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每日吃香喝辣不说,还不用像你以前那般还得下地干活儿,多好啊。” 见芮嫚儿仍不住挣扎,那女人又道:“你别看霍老爷年纪大,他可是咱来当村数一数二的人物,权利可大着呢,好些人的命都攥在他手里,他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想让谁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别想着你那个哥哥啦,他就算本事再大,还能大得过霍老爷去?就连你家那武艺高强的叔叔,不也被霍老爷的人弄死了么?” 芮嫚儿好似被这些话激怒,虽双脚被绑,仍挪移了身体蹬过去,差点把那女人踢倒在地。 那女人打了个趔趄,怒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女子,我是看你可怜才来劝慰你,没想你不领情不说,还恨上我了,那我今儿个也跟你说明白些,待会儿若不从了霍老爷,可有得你受的。”说罢转身欲出门,站在门口又大声道,“你别以为你那哥哥会来救你,不说他已被打伤这会儿不知道到哪里逃命去了,就算他敢来,霍老爷早就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来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这才一扭一扭往前院走去。 憨娃正想寻机解决掉门口那两个打手,偏听到霍康乐与官差头目说着话儿往这边走过来,忙又隐回暗处。 那头目想必伤口不再那么疼痛了,酒后的霍康乐与他打着哈哈,笑道:“今天多谢姚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总算是除了我心头大患,且还了却我一桩心病啊。”说着,把一个包裹递给那头目:“小小心意,不足挂齿,万望收下,在郡守那里,还得仰仗姚大人多多美言啊。” 那头目只道:“这点小事何须言谢?霍老爷客气了。”嘴里虽然这么说,手却早早把那包裹接过去,掂量掂量,分量十足,好似目的已达到,也不逗留,转身往前院去了。 霍康乐哼着小曲儿进了屋,笑嘻嘻对芮嫚儿道:“小美人,本老爷来啦......。”说罢不顾芮嫚儿竭力挣扎,在她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可能觉得捆了她的双脚不甚方便,遂解开她脚上的绳子。 芮嫚儿嘴里塞了布条虽然喊不出声,此时解开了双脚,自也不愿让霍康乐轻易侮辱。她猛地反过身体,一脚踢到霍康乐肥厚的肚子上,那家伙摇晃几下胖乎乎的身子,似乎并未被激怒,反而凑上去扯下芮嫚儿嘴里的布条,大笑道:“有个性,我喜欢,再说两句好话来听听,可知这儿是本老爷的地界,若你想呼救,那可别做梦了,就算喊破喉咙,除了本老爷,自也不会有人搭理,更别指望有谁能救你出去。” 芮嫚儿气道:“霍康乐,你这样的人,早晚会遭报应,今天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霍康乐哈哈大笑:“要本老爷死的人多了,可惜都是他们先死,没看本老爷现在活得好好的么?快快从了本老爷,也好让你少遭些罪。”说罢,一把抓住芮嫚儿踢来的脚,狞笑道:“本老爷来啦......。” 憨娃再也看不下去,突然跃出身,想早些解决门口那两个打手。哪知那两个打手本事不弱,长刀刺过去时,其中一个迅速矮下身避过,另一个刀出鞘,直袭憨娃后背。憨娃这才知道,这门口两人,除本事拔尖,也已随时做好自己偷袭的准备。 一旦打斗起来,响声便惊动整个院子的护院打手,于是霍家后院响起一阵阵纷踏的脚步,护院打手们急急往这边涌来。 憨娃自知两人今晚很难全逃出去,若只能逃出一人,他希望是芮嫚儿,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芮嫚儿遭受那霍老儿的蹂躏,于是连使数招,逼退一个打手,转身朝另一打手直刺而去。 那打手正欲提刀劈砍憨娃头部,见他不要命般逼过来,连忙变招来格。 憨娃见他上当,手上的长刀突然抬起,朝眼前这家伙的颈部滑去,那家伙反应不及,颈脖被划开一条深深的刀口,顿时弃刀双手捂住颈脖,却仍止不住鲜血喷出,把正在房内观战的一帮女仆吓得连声惊叫。 正当另一打手发愣的当儿,憨娃冲入房内,女仆们纷纷避让,只霍康乐早已失去刚才的威风,躲到一个女仆身后,兀自吓得瑟瑟发抖,却趁憨娃冲进屋时眼神只顾寻找芮嫚儿的当儿,把一个女仆当挡箭牌,一步步往屋外挪去。 床边,张颐正趁乱帮芮嫚儿解开手上的绳索,好令她能在憨娃帮助下逃出霍家大院。 憨娃感激地看张颐一眼,她只轻声说:“赶紧逃,以后别再回来。” 芮嫚儿止不住脸上欣喜的神色,还未等张颐解开绳索,便高兴道:“哥,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憨娃朝她笑笑,转身寻找霍康乐,欲用他当人质,逼退霍家打手后和芮嫚儿重获自由,才发现那霍康乐已逃到屋门之外,此时正歇斯底里对那些护院大声吆喝着,要他们把屋子团团围住,不许再让憨娃逃掉,也不能伤到芮嫚儿。 芮嫚儿没有了束缚,兴奋地拉了憨娃的手,正想和他往屋外跑,才发现门口聚集了不少打手,已经没有逃出去的机会,只是碍于霍康乐的命令,担心伤到芮嫚儿,那些打手们才一时没有冲进来。 憨娃微笑着安慰道:“曼儿别怕,只要有一线生机,哥绝不会再让你落入那霍家老儿的魔爪。” 芮嫚儿流了泪笑说:“哥,我不怕死,就算逃不出去,死前能见你一面我已经满足了,只是,没能和你成亲,倒是真真遗憾。” “傻瓜,那天我们不是已喝过叔叔带回来的酒了么,那时,你已经是我妻子了。” 芮嫚儿低声道:“是啊,我怎么这么傻,现在我没有什么遗憾了,哥,你一个人逃吧,带着我,只会是拖累。”说着,松开紧抓憨娃的手,又对他笑笑,突然往前冲去,屋门口皆是打手们的长刀在空中挥舞,近处的见芮嫚儿过来,纷纷避让,稍远些的以为憨娃要逃,便持刀往前冲。 芮嫚儿不管不顾,直往前面冲去,试图用身体为憨娃趟出一条路来,所以根本没顾自身安危,待那打手发现跑过来的不是憨娃,而是霍老爷新娶的妾,一柄长刀已贯通芮嫚儿的身体。 第十一章 罪证 憨娃正在思量着怎么才能护佑芮嫚儿的安全,他也听到霍康乐刚才的话,知道不管是护院打手还是官差,对芮嫚儿都有所顾忌,于是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利用打手或官差不敢伤害她的心理,穿过回廊助她越过围墙,自己留在院内拖住打手和官差,让芮嫚儿能有机会逃得尽量远。 没曾想芮嫚儿突然冲向屋外,好似根本没把那些在火把的照映下,无数散发着寒光的长刀利刃放在眼里,没一会儿,憨娃看到芮嫚儿奔跑着的身体突然停下来。 芮嫚儿转过身,那因无意间违背霍康乐命令的打手,可能害怕被责罚而紧张得没能及时拔下长刀的刀柄,还在她前胸轻轻颤动着,她的嘴角也渗出血来,被火把映红的脸庞却含着微笑,仿若这世间最美的新娘,憨娃的新娘,她朝他大喊一声:“哥哥,快跑。” 眼前的情形,让憨娃的心仿若被撕裂般绞痛不已,他悔恨在自家小院里没能救出芮嫚儿,而她却几次三番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拯救自己,自也再没有独活下去的打算。 芮嫚儿的身体慢慢向地下倒去,她一手扶住仍插在前胸的刀背,一手撑着地面,只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好似希望亲眼见到憨娃能逃出生天才放心。 憨娃惨然笑笑说:“曼儿,哥哥不会再丢下你,等着我。”说罢,发疯般冲向那些打手,使出浑身力气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只想在死前多杀几个霍家打手给芮嫚儿和自己陪葬。 芮嫚儿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好像还想喊句话,偏什么话也没能喊出来,似乎再也撑不住,终于倒在地上。 那些打手们见憨娃不要命地与他们搏杀,一时间居然被冲得四下逃窜,围困在屋前的人群居然被冲开一个缺口,令霍康乐气得直叫唤:“你们这些该死的,快给我杀掉他,不然,有你们好受......。” 憨娃并没打算逃走,当打手们重新聚拢,他持刀立在芮嫚儿身边陪伴着,守护着,只以为,若今晚必死,也要死在芮嫚儿身旁。只是临死所激发的潜能,使得那些打手们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要么被刺中要害倒地身亡,要么受伤而不敢再冲到憨娃面前。 僵持的当儿,憨娃昂天长啸一声后喝道:“霍家老儿,即便我憨娃今晚死在这里,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霍康乐被他气势吓到,惊恐地喊叫起来:“熊信,杀死他,别让他逃出去。” 熊信白日里脸上被憨娃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虽已被包扎,想必以后也会破相,这让他心情极差,原本已喝得醉醺醺,在憨娃没闯霍家大院之前正和霍康乐一个小妾厮混,以求得安慰,只被嘈杂声惊扰后起身到后院查看,发现憨娃已闯了进来,可他这会儿还没完全清醒,即便憨娃此时虽身上多处受伤,却被憨娃不要命的气势吓到,不知道能不能有全胜的把握,所以一直躲在人群后面,这会儿听到霍康乐点名要他出战,不得已持刀挤过人群准备上前。 偏那官差头目挤到人群前,见憨娃虽气势吓人,但疲态尽显,似乎已成强弩之末,遂想报白日所受那一刀之仇,便对霍康乐道:“用不着熊信兄出手,本大人这就要他狗命。” 熊信忙感激地大声道:“多谢大人体协,万望小心行事。” 憨娃见那家伙提刀走上前,冷哼一声道:“来吧!”说话间猛瞪霍康乐一眼,把他吓得打了个寒颤。 与霍家打手们搏杀这么久,这时的憨娃确实已疲惫至极,只心里怀了一腔怒火,让他没察觉到而已。一旦与那家伙交上手,只初时凭借一股凶悍劲儿能压住那头目,但很快,便一直处于下风,被那头目死死地压制着,就连躲闪挪移也总像是晚了半步,以致身上没一会儿便出现多处刀口,血顺着伤口往下淌,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失去灵魂的血人。 这情景令回廊上站立观看的张颐紧闭了双眼,双手合十,心里祈求着出现奇迹。 那头目似乎故意戏弄,眼看憨娃渐渐失去抵抗能力,却并不想一刀杀死,而是嬉笑地看着,见憨娃杵刀重新站起来,又与他过几个招式,再在他身上留下个刀口,直到憨娃再也站不起来,这才双手抱拳对霍康乐大声道:“既然已解霍老爷心头之恨,那在下就拿他人头到郡守大人那里去邀赏,可否?” 霍康乐大喜道:“姚大人力战危害乡邻的恶匪,劳苦功高,小人自也不会空过大人。” 那头目举刀正要落下,偏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叫道:“且慢,现在还不到时候,待明日让他在罪状上签字画押,再杀不迟。” 众人回头看,说这话的正是里正段四。 见那头目收回刀,霍康乐不解道:“段老弟,这又是何苦来斋?这人是我两心头之患,我看,不必等到明日了罢,这会儿杀掉正好给我已逝的小妾祭坟。” 段四笑道:“如此虽好,却不能彰显我高昌律法严明,更不能服众,再说,没有经过审讯,以及签字画押的罪状书,在郡守大人那里也说不过去啊。” 霍康乐思虑一番,笑道:“既如此,本老爷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在这儿审了罢,也好过拖到明日去,不然,还得劳神费力派人看押,若中途出现什么变故让他逃脱,那可......。” 段四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又对那官差头目道:“那还得劳烦姚大人,差人去把楚家那幺儿带来,连夜审了,令这罪名做牢实些,既然大人有郡守所赋予的生杀大权,那也不用把他两带到郡上去,省得徒给郡守增加烦恼。” 憨娃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早被打手们捆了个结结实实。没一会儿楚羽被几个官差带过来,跪在憨娃身边。 楚羽显见受尽折磨,脸上被打得红肿,衣衫鞭打得就像被人故意撕扯过,成为一块块布条垂下来,漏出里面皆是鞭痕的肉,就连双手也受了重刑,一根根手指肿得合并不拢。 见憨娃无力地瘫倒在地,楚羽苦笑道:“憨娃哥,实在对不住,他们杀了我父母,又对我百般折磨,我真是受不了了......。” 憨娃转头看了看已经没有生命的芮嫚儿,她双眼半闭着,脸上仍凝固着无奈的神情,似乎以为她生前已经为憨娃闯出一条生路,只并没有看到憨娃如愿逃出去。他回过头,对楚羽道:“不怪你,既然生在这个时代,必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命已如此,何须怪别人?” 只听段四大声咳嗽一阵,人群便安静下来,他对楚羽喝道:“楚羽,老实交代,你家父亲是否伙同邻家憨娃,在商道行劫过往商客,然后瓜分财物?” 楚羽又朝憨娃看一眼,低了头道:“是的。” 段四又问:“憨娃依仗有一身武艺,平日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这些是否你亲眼所见?” 楚羽偷偷看了憨娃一眼,迅速转回眼神,轻声回道:“是的。” 段四怒喝道:“大声回答。” 楚羽只得大声道:“是的,小人亲眼所见。” 段四又对憨娃道:“人证在此,容不得你抵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憨娃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既然落入你等手上,何须搞得这么繁琐,一刀杀了我便罢。” 段四对围观众人大声道:“两人皆已认罪,还请大家做个见证,以后若郡守大人复查起来,我和霍老爷还指望你们在郡守大人面前实话相告,可万万没有草菅人命。”说罢,把那张罪状递给官差头目:“等他们画押完毕,就地处决。” 楚羽大声哭喊道:“里正大人,不是只要我招供,您就放我一条生路么,为何还要杀我?” 段四冷冷笑道:“你作为憨娃帮凶为非作歹多时,且情知你家父亲与憨娃行劫商客,却隐瞒真相知情不报,犯的可是死罪,若我对你姑息,又怎么对得住父老乡邻?”他转头对那头目道:“杀了罢。” 几个官差强摁着两人盖了红手印,那官差头目举起长刀,欲先杀憨娃。 恰这时,从屋檐上飞身跃下两个身影,身穿紫衫长袍的中年人在半空拔刀出鞘,只一格,便把那头目手里的长刀磕飞,这才双脚落地后稳稳挡在憨娃面前,朗声道:“我看谁敢随便杀人?”这声音看似沉稳,却中气十足极具威严,令一旁的打手们惊得目瞪口呆。 另一个青衫汉子落地后也拔出长刀,与那人背立而站,好似随时准备做一番殊死搏杀,却并不出声,只那双眼紧盯还没从这突然的变故中清醒的众打手和官差。 慌乱一阵,段四稳住心神道:“又是哪里来的歹徒,可知这是何地?居然胆敢闯进霍老爷家的宅府,已是犯了死罪,又打算劫走死犯,罪大恶极,来呀,给我把他们拿下。” 紫衫人哈哈一笑:“歹徒?我看你们这些家伙才是歹徒,随便给人按个罪名就要其命,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何况欺男霸女的可是你们这些家伙,你们为什么不判自己死罪?。” 霍康乐躲在人群中喊道:“这两名罪犯皆已签字画押,且其中憨娃夜闯我霍家大院,无端杀死我新娶的小妾,众人皆看见,人证物证具在,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不容你等随便包庇,何况,你两夜闯我霍府,已是大罪,这点自不容尔等辩驳,既然胆敢前来送死,那我等也不用客气。”又对众护院打手和官差道:“大家一起上,抓到他俩本老爷重重有赏。” 紫衫人冷哼一声,淡淡说道:“那好,来吧,许久没好好打一架了,今天正好过足瘾。”话是这么说,偏他仍站立着纹丝不动,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憨娃不知这两人来历,但既然是为他和楚羽而来,自也担心两人安全,心想,我已落入如此地步,何须连累他人?便道:“多谢两位好汉仗义相助,只这地方实是虎狼窝,两位犯不着为我等丢掉性命,还是速速逃走罢。” 青衫人轻声道:“芮公子可还记得我否?我是石锰啊,那日承蒙你仗义相救,早想着报答你救命之恩,哪想还是来晚一步,令芮公子受此大劫,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