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而逢》 第一章 天未亮,鸡未鸣。浮云初生。朝阳未出,村里尚还沉浸在在蒙蒙薄雾中。 洪岩山下独门独户的农家小院厨房里已燃起油灯,昏暗的光线中,一个梳妇人髻穿靛青色粗布麻裙的女子正在往灶里添柴,锅里面熬着红薯和高粱米。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柴火爆出几粒噼啪声。 门响动,秋云从门缝里支个脑袋,叫了一声娘。 刘氏见女儿来,忙说道:“你咋来了,这还早呢,快回去睡觉。”秋云自顾进来,拿过刘氏手里的柴火钳子:“娘,我帮你,两人做快些,你也回去睡会儿。”刘氏推脱不过,只得将烧火的活让给她。 自己麻利的从泡菜坛内夹几块酸菜,又去院子里掐一把韭菜和辣椒,切的细细碎碎,待锅内稀饭熟后捞出,将酸菜并辣椒一起炒香,韭菜烫熟淋几滴香油拌上,装进篮子。 做完这些摸着黑张刘氏和秋云又回屋睡了片刻,这一觉便睡过头,等到院子里传来婆婆骂骂咧咧的声音,刘氏吓得忙从土床上起身,秋云却先一步将自己娘按回床上,冲她摆摆手,做了个安心的手势,示意自己去应付奶奶。刘氏不忍心女儿挨骂,急得摇头穿衣,秋云劝她放心,快步出去将门带上。 院子里张老太正插着腰骂人,中气十足唾沫横飞:“你这丧门星,倒霉婆娘,母鸡不下蛋的烂货,生一堆赔钱货,想断我儿子的根啊你,黑心肝黑心肠的婆娘。” “奶,小点声,邻居听见还以为爹咋了。”秋云掩了门低眉顺眼走到张老太身边。“嘿,你这赔钱货你给谁甩脸子呢,翻天了,是要骑到你**上不,刘家村那坏了根的种,养出你这么个忘孝的东西,我看你娘咋教的你,回头卖出去让你婆家捆起来打,你就知道什么是尊重你老子娘,跟你娘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你娘呢?叫她给我滚出来!”张老太不是啥慈眉善目的奶奶,冲着秋云就是一顿数落。 “我娘病了。”秋云耸耸肩,欲哭无泪的样子。 张老太登时来兴趣了,身子往前送鼓着眼问:“啥病?”“说是恶心想吐,还非要吃酸橘子和泡酸菜。”秋云苦着脸说:“也不知道啥病,泡菜坛子都给捞空了。对了奶,娘早起给爷把下地的饭菜给做好,放灶上篮子里,我这就拿过来。您要还不顺,我去叫我娘起来。”秋云转身进厨房把早就做好的饭菜拎出来。 灶上有余温,菜还是热的。 张老太接过篮子,停止咆哮,秋云也不说话,乖乖立在一旁。 闹这一阵,天边已露鱼肚皮白,陆陆续续有上地里去的人经过张家,见到这一幕,老太太提着篮子铁塔一般矗在院子里,旁边孙女规规矩矩的站着,心里门清,这张老太又来找麻烦了。 不过今天张老太暗自打了会算盘,也没再为难媳妇和孙女,往鸡窝掏了两颗新鲜热乎的鸡蛋,又去菜园子拔了几株绿缨子萝卜,扬长而去。 秋云看着老太太满载而归的背影,面色阴沉,穿越前的经历告诉她,只有金钱的差距才让人生畏。 秋云穿越来莫国前,曾在一家上市公司当cfo,见惯了职场上的尔虞我诈,也尝够了人情冷暖,在每天彼此怀疑猜忌的生活里逐渐心生疲惫,辞掉高薪的工作入股一家事务所,便四处旅行。 在一次和驴友攀登雪峰时,遇上雪崩,醒来后便成为嗷嗷待哺的小秋云。在这个家待了十五年,对家里得的情况了若指掌。 莫国属于架空的时代,张家所在的村落是莫国初代战乱时期被边境牧民赶到内陆的汉人所建,所以这里叫做民汉村。民汉村属盆地地形,被山丘包围,虽外出交通不便,但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气候宜人,加之自太祖皇帝平定叛乱统一莫国以来,几代皇帝兢兢业业励精图治,莫国到现在第十代,国泰民安,蒸蒸日上。 民汉村因得天独厚的条件,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村。村里集资修了条宽阔的马道,买了两匹马专门负责运送往来的村民,稍能缓解进出村的不易。 张姓在村里属于大姓,村内有一半居民姓张,秋云的太爷爷曾做过民汉村村长,因为人正派善断公道,在村里颇有威望,也积累下不少田地,张家在村里算是富足人家。 秋云爷爷和同村王氏结为夫妻,如今已四十载,共育二子三女,大女儿张桦嫁入镇上裁缝周家,二儿子便是秋云父亲张勇,在镇上替人赶车,三女儿张枫嫁入镇上杀猪匠刘家,四儿子张奇在县上私塾当先生取了书院院长的女儿黄氏,幺女张林则尚待字闺中。 按理秋云她爹应受宠,奈何王氏在生张勇时受了苦,后经庙里师傅解签说她身边有前世的仇人寻仇,疑心到自己二儿子身上。待张勇颇为苛责,哪儿哪儿不顺眼。张爷爷倒是一碗水能端平的人,可再怎么管也有无暇顾及后院的时候。 张勇十三岁时就送去学赶车,十七岁在外村替他寻了户将就的人家成亲,早早分出去单过。 还好张勇争气学的一手赶车的好本事,年前将自己分的烂草棚推倒重新起了六间土屋,并一个大院子,后院开辟一块地种上菜,日子倒是过的红红火火。娶回来的刘氏温柔顺从,任劳任怨,两人互相扶持十几年,刘氏虽只育三个女儿,张勇和妻子却仍恩爱如初,为躲避老母亲念叨刘氏子嗣问题,起屋时特意选在洪岩山下,离村里有半柱香的脚程。 今日这场小纷争很快被秋云化解,待奶奶远去,两个妹妹才敢从屋内出来。 “姐,你没事儿吧?”问话的是秋月,家中二妹。今年十三岁,性情温和乖顺,但是胆子极小。三岁时候曾经被张老太忘在水池边,差点淹死,虽说是无心,但是秋月心里一直提心吊胆惶恐奶奶想杀死自己,见到张老太就躲。 “大姐怎么会有事儿,以为像你一样胆小啊二姐。”说这话的是幺妹秋雨,今年七岁,是个小机灵鬼也是个马屁精,最会见风使舵。 “那你刚才怎么不出来帮帮姐姐。”秋云揪了揪妹的小辫子,看她满脸不乐意的样子,可乐了。 “姐!人家的辫子。”秋雨刨开自己姐姐的魔爪,摸着没几根头发的小揪揪,噘着嘴说:“因为我知道你腻害啊!才不怕老虎婆。” “小丫!你说啥呢!”刘氏从内屋出来正听见秋月说这话,立刻训斥道:“说了多少遍了,不许这样说你奶奶,她怎样都是长辈,老……算了!去,把昨天的衣服洗了。秋云,秋月,谁也不许帮她。” “好嘞,娘。”秋云拉着秋月笑嘻嘻的走开,留下耷拉着小辫子的秋雨挂着金豆豆搓一家人的衣服。 再说张老太将吃食送到地里后,提着菜和鸡蛋乐呵呵的家去。 张林见自家老娘拿了东西回来,满脸堆笑的接过:“娘,又去二哥家啦?”张老太哼了一声:“老二家那个婆娘越来越懒,好像是有了。她生的几个赔钱货,大丫一张利嘴,你老娘今天差点被她绕进去。”因为是幺女,张林从小被张家人宠大,养的任性跋扈。张勇少有在家,和她并不亲厚,她倒时时仗着自己长辈身份,对秋云几姐妹呼来喝去。“秋云那丫头是欠收拾,二嫂又是个没主意的,还得娘你坐镇,教教秋云规矩。”“教啥,过几年就打发出去的人,别累着我。倒是你,我托你四哥在县里替你留意好人家,不知道他看的怎样。你别怪你四哥忙,他知道疼你的。”提到亲事,张林害羞的低下头,张老太看女儿越看越满意,自家女儿就是好,知礼教,懂规矩,肯定能在县里找户好人家。 “娘,我回来了。”说不得人,刚提到张奇,他就吆喝着从门口走来:“快整点茶水,渴死我了。”说完,便仰倒在院子内的躺椅上。张老太赶紧上前帮儿子擦擦额头不存在汗,张林忙将秋天晒干的菊花泡上端去。 喝上口飘香的花茶,再舒舒服服的伸个懒腰,张奇缓缓讲明来意:“娘,小妹,这次我回来就两件事儿,头等大事儿呢,自然是小妹的婚事。已经有着落了,我一个同窗的表弟,家里在县城开杂货铺子,共四口人,父母俱在。大儿子帮家里打理铺子,二儿子是县里的师爷,以后县太爷走哪儿他跟到哪儿,并无定所。现在要说亲的,正是大儿子,因为县太爷下旬就快换任了,二儿子已经相中县太爷的侄女,可这哥哥还没说上,弟弟没道理先行一步,现在啊,就等着大儿子成亲后好将二儿子这门好亲事定下来。”听到这个消息,两母女喜上眉梢。这确是一门好亲事,莫国并不轻商,反而大力发展商业,在莫国商人地位不低,他们一个乡下小门小户能嫁入县里,还是开铺子的,已经是高嫁了。 “那赶快相看啊,早早定下来。”张老太急道。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那家近来生意兴旺,想扩张铺子,打算将旁边两间铺面买下来,要五百两银子,他家没这么多闲钱。所以要求女方以铺面做嫁妆带过去,铺子还写女方名字,只是以后用于家里经营,女方并不吃亏。”说到五百两银子,这不是笔小钱。 张家在民汉村属于富户,家里有屋还有几十亩上好的田,一年下来也能积下几十两银子,可是家里孩子多,几个孩子成亲,张奇外出求学,花钱如流水。早年间并没攒下多少,现在嫁个女儿就要把老底掏空,张老太有些不乐意。 张奇见自己母亲露出犹豫的神色,冲张林使了个眼色。对这门亲事,张林很是满意,不想落空。见哥哥给自己发信,拿帕子掩住口,小声在旁啜泣起来。“娘,算了吧,女儿配不上这样的人家,还是,还是随便找个人打发了吧。”说完掉头跑回闺房。 莫国重男丁是因为劳动力所制,但并不迂腐,待女子不轻贱,不然张老太在家也不能有如此高的地位。 张老太偏心幺儿幺女不是一两天,看女儿这般,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气,凭什么我张家的女儿就不能嫁去县城好人家,掏空老底就掏空老底罢了,自己和老伴儿身子骨都硬朗,还能再操劳几年,田地在,养老也不愁,这好亲事是稍纵即逝,关乎女儿一生幸福,不能拖。 “行了,这件事我和你爹商量商量,你去叫你妹妹出来做饭,跟她说我心里有底。”听母亲这语气,张奇便知道已经定下,他爹只是被通知的份儿,欢天喜地的去和张林商量。 到了晚间张老汉归家,张老太威逼,儿子利诱,女儿在旁示弱,经不住轮番劝导,张老汉也点头同意了。拿出家里的老本给张奇,让他去安排。 第二章 此刻秋云家却笼罩在阴沉的氛围中,张勇躺在床上睁着眼,不言不语。刘氏坐在床边默默擦眼泪,手里不停的为他揉着腿。 秋月和秋雨两姐妹拉着秋云的衣角,眼泪顺着脸颊淌下,衣襟早已打湿。秋云眉头轻皱,脑海内无数个念头闪现。 张勇连夜赶车遇暴雨突至,马踩滑,掉入河内,连车带马被水冲走,张勇当机力断跳马,抓住截树根才幸免,但双腿被水冲击撞在河滩石头上。 被救起时,早已奄奄一息,两条腿肿的比馒头还大,东家见他可怜不要马车也不付工钱,算是宽厚了。 张勇命是保住了,可腿也废了,若常年保养倒是有康复的希望,但高昂的药费对没了营生的张家来说简直遥不可及。 刘氏掏空家里的积蓄也才五两银子,只够几个月的药费,地里的收成还早,哪怕有,一家人张着嘴还要吃穿用度,也没得余钱替张勇医腿。秋云想了想,转身回自己屋里,再来时,手里端了个大陶罐。 “秋月,秋雨过来数一下这多少钱,一吊一吊归置好。”不顾家里人诧异的目光,她将罐子里的钱哗哗倒在桌上。 两个小姐妹哪见过这么多钱,哆哆嗦嗦的数了半天,秋雨大声道:“十一贯钱余五百文。”屋内安静了片刻,大家都被这个数字惊住。 “秋云啊,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啊。”刘氏望着自己这个十五岁的女儿,仿佛不认识一般。“每年大人给的压岁钱,我借给村里的孩子们,日积月累下来,攒的。” 秋云自穿越到莫国,见到张家穷困潦倒,便想法改变现状,奈何自己所学并无一用,只能想出放贷这个办法。 从小家里人给的钱、自己拔草药卖给收药郎,或者是捡到的鸟蛋卖给村民零零散散的钱都攒着,临近年关她就借给村里的小孩儿,也不白借,没有借条,就把他们的爱物押下,慢慢的稍有积蓄,就放给民汉村学堂里的学生。 这两类人,孩子她放的数额小,时间短,利息少,威慑若一人欠钱不还,所有人的钱都收回再不借了,孩子最怕被孤立,谁也不愿当坏了规矩的人。学生好面子,身份体面,借的多,也不怕,虽然没立字据,但是没人骗一个小姑娘钱,说出去多丢人啊。 秋云靠着不断收息放息,竟攒了十余吊钱。点清楚,她也吃了一惊,果然不管什么时代,钱才是最能生钱的玩意儿。 “娘这十贯钱,你拿着,剩下的我有用。”秋云将钱分成两份,能不能发家致富就靠这五百文了。“孩儿,娘不能收你的钱。”刘氏听秋云讲完钱的来处,双目含泪,她心里痛惜自己的女儿为了家里早早操心,与张勇四目相对,七尺男儿也是泪眼盈盈,更不愿克扣女儿的钱:“娘想办法,娘去管你爷和奶借借,去找你姥姥。钱你自己收着,以后做嫁妆。”“奶奶才不会借呢。”小小人儿心里倒锃亮,眼泪珠珠和鼻涕还挂脸上,却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秋雨!娘怎么叮嘱你的!”“好了,好了。”张勇虚弱的拍拍妻子:“孩子不是故意的。”又认命似的叹道:“童言无忌啊。”“钱您还是先收着。”一枚枚铜板在灯光下散发出润泽的光芒,秋云将钱用布包裹好,推在刘氏面前,剩下的放回陶罐:“这钱只能用一时,爹要休息,我们也要帮着挣钱,我是大姐,要做妹妹们的榜样。娘,您要管奶借钱,管姥借钱都行,但不能拖了爹的病,我们全家可都指着爹好起来。”拉过两个弟弟妹妹,三人围在母亲和父亲身边。 张勇和刘氏内心里动容不已,遭此横祸却不觉伤悲,反而更添温暖,全靠三个女儿懂事贴心,秋雨踮起脚轻轻将母亲脸上的泪珠抹掉,秋月则慢慢揉着父亲的伤腿。刘氏颔首:“都听秋云的,这钱娘收了,为你们爹好起来,也为你们的孝心。”张勇脸上挂着虚弱但真诚的笑容:“我一个女儿顶别人的十个儿子。” 前世秋云因为父母重男轻女,与他们关系冷淡,只按时每月汇款回家。她早就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穿越到莫国后刘氏和张勇的关爱温暖了她,但要她像秋月秋雨般坦诚的表达亲情,她似乎还做不到。对于刘氏想去奶奶家借钱这一个想法,秋云只得在心内摇头。 下午在地里割草时候她见到四叔从小路上过,这个四叔最是爱雁过拔毛,张老太的积蓄多是被他搜刮去,闲时这位读书人可脚不沾泥,每回来一次,张老太必定元气大伤。就算她大发善心想给,也没有东西拿的出手。 她不阻止,是因为想让刘氏和张勇彻底断了念想,很多事情,人只有在绝境处才看的清。 对于接下来的计划,她来莫国这么久了,还没去县里看看,最远就到镇上卖点鸡蛋,要想赚钱养家大富大贵,首先要对市场进行调研。 捏捏手里的铜板,仿佛又回到当初和同伴白手起家并肩作战的时候。秋云很快和爹娘提了要上县里去,张勇和刘氏虽然不愿意,但经此一劫,秋云能拿出这么多钱。他们莫名的对这个女儿多了几分信任和依赖,从前还把她当小孩子,如今却将她当大人对待。张勇忍住痛,和她交待了几句县里情况,秋云都一一记下。 天还未亮,秋云手里拎了一篮蔬菜,是刘氏才从菜园里摘的,就早早到村里乘车的地方等着,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村民就到了,赶车的周叔见人数满了,磕熄手里的旱烟,上车吆喝人们坐稳甩动缰绳驾着马儿稳稳的跑起来。 秋云靠着车厢旁的栏杆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等到醒来,远处红砖青石垒成的城墙已近在眼前,弓形的城门上挂着块牌匾,上面烫金两字,洛县。 没有牌照的马车不能进城,周叔只能将车停在城门外,见秋云第一次坐车他还多叮嘱了两句,太阳下山以前在城门外坐车,要是晚了只能自己走回家。秋云点点头,从篮子内拿出两个南瓜,轻轻放在踏板上:“周叔,家里自己种的,给您也尝尝鲜。”周叔还来不及推脱秋云已快步走出老远,望着女孩儿的背影他满是皱纹的脸挂着笑:“这孩子,老客气了。” 今天是赶集,附近镇乡里得人全都汇聚到县里。 入了城门,一条青石板砌的小道绵延曲折,道路两旁摆满了桌子,上面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小贩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秋云打量了下,卖的都是些便于携带的日用杂货。再往前走道路往四处分去,来来往往的人循着路,各有去处。 想了想,秋云跟着去了菜场的路,把手里拎的菜处理了先。 在菜场随便找个位置,秋云蹲下来,继续观察四周。 说是菜场其实就是个很大的废庙,因庙里有口井不知为何终年不枯,久而久之卖菜的都爱到这里来,渴了就井水饮,再给菜浇上点,家禽也喝点,不用去外面讨水或者花钱买。 而且这里离县里头蒙馆近,送孩子读书的家长,顺道回来买菜也方便,久而久之大家都爱到这里卖菜,渐渐形成了气候,成了全县最大的菜场。乡下人自己伺候的菜,不多但养的细,赚点零花钱,买些针头线脑补贴家用。靠卖菜营生的菜农早把菜送到各个酒楼,不做这种零散的生意。 秋云不爱吆喝,一双大眼睛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眼看周围的人都换了一拨又一拨了,她还没开张。 “老爷,看看我的菜吧,才从地里摘的,绝对新鲜。”秋云拦下一个穿黑绸长衫的男子,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 男子眉头微簇显然被秋云打扰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不过嘴里却问:“新鲜的?” 秋云答道:“保证新鲜。”将菜递过去让男子挑选:“您程府正要宴客,这新鲜的农家菜才合适,没得去菜农那里收,都是马马虎虎伺候,萝卜缨子上全是泥,韭菜不知道第几茬,您看我这小南瓜,这清脆的韭菜,都是头把,我们庄稼人把好菜留着卖,剩下的才自己吃。” “这菜是不错。”男子面上不变,手头翻翻捡捡的,倒也忍不住夸上,意识到什么他猛然抬头,诧异的望着秋云:“你如何得知我是程府?又如何得知我家里宴请客人?” 秋云一笑:“见您衣着绸料定是上等人家,现在又近晌午您却脚步匆忙,必是家中突然来客,不然凭您家业应有菜农主动供应,再看您腰间所挂玉牌,上面刻有程字,下面却标个号数,知道您多半是程府的管家老爷,来者必定是贵客才需您亲自出动,所以这般冒昧猜测。”男子听完秋云的话,眉头舒展顿了顿头,笑道:“小姑娘好聪慧,凭你这份儿眼劲儿,菜我买了,以后有菜也只管送到县南大街上的程府,从侧门敲三下对门房说顾管家吩咐,自会有人付你钱。” 秋云得来这趟生意,连忙道谢,顾管家倒是不再多言,摆摆手,提着篮子拔足而去。 秋云见日头还早,向旁人问了路,往庙会走去。 莫国也信佛,各个庙宇都香火鼎盛,每到庙会,洛县的宝宇寺都好不热闹,庙会成了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庙门口卖糖人字画算命看病的摊位比比皆是,妇女带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把纳的鞋垫,绣的物件儿一溜的摆出来,山里来的干货,河边打的鲜鱼,自己编的竹篓,拼的桌椅等等物什,全都趁着庙会从四面八方聚到佛堂门口。 在佛前人们也不拘谨,大家闺秀挑起一角面额与人讨价香包,书生束起长衫蹲在地上讨论木雕,孩子在人群内穿来穿去,不时传来母亲的低吼,卖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最响,高低起伏的长调吸引众多孩子围簇。山风送来,寺内烟火香浮动,隐隐还能听见远处山寺八角亭里响起的敲钟声。 逛了一圈,秋云心里稍有主意,又去县城内的药店捡了药,往书店买了些律法和民志书,再上县里衙门的告示栏遛了遛,赶在太阳落山以前搭上周叔的车返家。 还没到家就远远看见秋雨坐在在家门口哭,自家门前围了一圈人。秋云快步上前拉起秋雨询问:“小妹,你怎么了?” 秋雨见姐姐,哭的更厉害:“大姐救命!爷和奶今天来看爹,娘向奶借钱,奶不借还骂娘,打娘,说娘是祸害,把娘推在磨盘上磕了一跤,娘,娘头出了好多血!” 秋云心里一凉,急问道:“娘呢?” “娘,娘被隔壁黄阿婆和卢婶婶抬到房里,二姐去请郎中现在还没回来。” “行了,别哭了。”秋云沉着脸替妹妹抹干眼泪,拉她回屋。 秋雨听了姐姐的话,眼泪止住不敢往下掉,平日的姐姐令她信服,那是因为姐姐聪明本事,在孩子群里有威望,可姐姐对谁也不红脸,也不生气。如冰霜般的表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姐姐脸上。 屋里没有点灯,灰扑扑的,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刘氏包着头躺在土床上,朱红色的血透过布条渗出来,床脚扔下的布条上血已干透发黑。 秋云心被狠狠揪起,几步迈到床前,轻轻唤了声:“娘。” 刘氏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眼,露出有气无力的笑来:“秋云回来啦,饿吗?锅里有菜,是热的。”秋云含泪摆头:“娘,您歇着不担心,大夫一会儿就来。” 正说话间,门口大夫已到,秋月满身是泥的跟在后边。 三人悄悄退出去,到另一间房看张勇,张勇双目含泪,急不可耐的询问刘氏情况,秋云劝他安心,大夫已经到了。 张勇以拳垂床愤愤叹息:“欺人太甚啊!爹对不起你们娘,对不起你们。”秋云无言,她明白对于张勇而言,这已算是最重的责备。 生养的母亲,哪怕养的不甚满意,也没法口出恶言。 “爹,没事儿,这件事我来处理。”秋云为张勇椰紧被子,如今他双腿还未消肿,更不能伤风感冒。“大丫,爹知道你懂事,爹就和你说一句。”张勇顿了顿,像是做了很艰难的决定般开口道:“万事,都以你的名声为重。” 张勇的话响在耳边,秋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这是来莫国懂事后,她第一次流泪,成年人冷漠的灵魂屈居在这个年幼的身体上,她行事一贯淡然,莫说今生就是前世她流泪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如今听见张勇这句话,相信和关爱,将她冰封已久的心焐热苏醒,秋云顿首:“爹,我明白。” 另一间房内,大夫已为张刘氏止住血敷好伤口,秋云掏出今日卖菜的钱付了诊金送走大夫。 见秋月满身是泥问了才知这傻丫头跑的急,踩滑掉田里。她一面让秋月去擦洗,一面又安排秋雨捉只鸡来。操刀杀鸡,将鸡和蘑菇炖锅汤,鸡血装罐子里另有他用。 当天晚上一家人都喝上了鸡汤,刘氏虽然心痛,但也知道是女儿的心意,倒也从善如流。 第三章 第二日,秋云找来村长的孙子侯淘,这孩子就跟个皮猴似的,追狗捉鸡的事儿没少干,因为调皮大家都叫他猴淘淘,又因为是村长的孙子,大家给几份面子,对他颇为照顾。 猴淘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秋云。 他现在还欠秋云三百文,对秋云的话是言听计从。 听到秋云找他,饭还没吃完,一抹嘴巴就溜,他奶在屋里直跺脚。 秋云和两个妹妹带着猴淘淘躲到往日常玩耍的瓜棚下偷偷商议。 听完秋云的话猴淘淘抓耳挠腮问:“云姐,这能成吗?”秋云逮住他小辫子扯扯:“拿出平时和你奶撒泼打滚的本领,指定能成,事成后,你欠我的钱不需还,姐姐我再借你三百文拿去买杂耍。” 听这话猴淘淘哪里还有不满意的,当下拍手跳道:“云姐好,云姐妙,我也看你们家那个老虎婆不顺眼的很,前几天去她屋檐下捅个燕子窝,百般个不愿意,对我还算客气,对陶飞和薛子可是一顿臭骂,哪有兄弟受难大哥享福的,我听到心里很不痛快。”秋雨瘪嘴:“哪儿来的大哥,小屁孩儿一个。”“诶,你个丫头片子。”猴淘淘挽袖准备收拾秋雨,秋雨非但不怕还做个鬼脸。 秋云听猴淘淘一副小孩儿说大人话已是好笑,如今又见两个孩子拌嘴,忍不住莞尔,拍拍猴淘淘的后脑勺:“行啦,你一大哥干嘛和小丫头过不去,把鸡血拿上下午别给我搞砸了。”猴淘淘得了令转身要跑,回头一看小辫子还抓在云姐手里,只见她笑眯眯的说:“不准杀生,以后不许捅燕子窝。” 他将辫子从秋云手里抽回来,三两步跳开:“遵命。” 下午日落时分,张老太照例要到自家菜地里察看摘采一番,近到菜园见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豇豆藤间穿梭,头戴草帽看不清面貌。 张老太悄悄越近,隔着菜藤看不出身量,见他一手搂抱几个茄子,一手拿根黄瓜正大嚼,好不惬意。 张老太登时怒上心头,哪里来的贼子,一脚从菜藤间踢过去,直把个小贼踢翻在地,茄瓜掉的满地都是。小贼来不及起身,张老太又是一脚从旁踹去,这贼人倒是奇怪,不叫不喊,只护住头闷声倒地。 张老太从藤架子旁绕过去,见地上竟是有滩血,心道不好,别是弄出人命来了吧。 再一看草帽已被踢翻在旁,地上躺的赫然是侯村长家那个独苗金孙猴淘淘。 张老太心内凉了半截,侯村长儿子在朝做官,在村里颇有威望,侯老太当年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对这猴淘淘是爱进心窝,看的比眼珠子还重,倘若引的她生气,轻则骂的你全家无面,重则拿刀同你拼命,侯村长料理一村少有非议,侯老太也有不少的功劳在里面。 “姐!你快看,奶园子里咋躺个人,还流那一老滩血。”张老太这番正心烦意乱,突然路边小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她抬头一看,来者正是二儿子家一大一小两个闺女。 小的那个还好,一副瑟缩的样子抓住她姐姐衣角。大的那个却镇定自若,抱臂上观,双眼如矩般盯着张老太,隐隐含有嘲弄的神色。 这天杀的赔钱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张老太心中虽胆怯嘴上却硬撑道:“喊啥喊,还不给我滚过来。” 小的想动,大的却拉住她,嘴角含笑道:“奶,叫干啥,帮着藏尸?”听到这个尸字,张老太更增恐惧,吓得手直哆嗦,若这猴淘淘真有个三长两短,吴金凤那老货一准要和她拼命:“啥尸啊尸的,大姑娘家家嘴里没点把门,说不出好话来。叫你滚过来就滚过来,奶使唤你俩使不动了是吧!” 秋云笑了笑,倒是拉着秋雨从坡上下去,嘴里没停歇:“成,藏尸销赃也好,毁尸灭迹也好,都听奶的,我爹摔断腿没办法伺候爷和奶,我们当奶的帮凶,等坐了大牢,我和妹好在牢里替我爹尽孝。在牢房里一个窝头也掰成两半给奶吃,捉到啥蚯蚓蟑螂的也先给奶开荤,若是受了重刑,打断了筋骨,我们就给奶松骨推拿,端屎端尿也是应该的。” 张老太听她嘴里絮絮叨叨念一串,早吓得魂不附体,一瞬间天旋地转满闹子官司浆糊,倒退几步绊到块土堆,一屁股摊在地上,是腿脚无力难以自立。 秋云见张老太怂的软成一团,心内好笑,秋雨更是偷偷别过脸,忍不住捂嘴偷笑。 秋云上前看了眼故意惊呼道:“这不村长家猴淘淘吗?咿呀!好大滩血,奶,您是咋下的重手,把这一瘦孩儿打出恁多血?” “闭……闭上你的臭嘴。”张老太有气无力的哼道:“快,快看看这孩儿还有气没?”秋云忍住笑,假意将手指放到猴淘淘鼻下,暗中在他胳膊拐上捏了一把,满脸正色回道:“有气。”顿了下接着说:“但不多。” 张老太差点被这个孙女给气死,奈何被吓得浑身软绵,倒是没功夫再斥责她。 猴淘淘这边得了秋云的信号,悠悠转醒,躺地上哼唧了两声。张老太听见声音,犹如旱地来了及时雨,喜的忙从地上爬起来,但被地上的血膈应,不敢上前,指指秋云让她过去看看。 秋云慢腾腾还未靠近,猴淘淘突然嚎哭起来:“我的头咋这么痛呢!!奶奶!!有人杀我啦!杀人啦!!”张老太听他嚎哭,怕他引来别人,赶忙合掌求道:“我的小祖宗诶,是我对不住你,你小点儿声小点儿声。”见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冲个孩童作揖,秋云嗤笑一声。 “臭老太婆,走,跟我去见官,先见我爷爷,还有我二叔。我二叔在朝廷里当大官,让他把你丢进天牢,老鼠天天啃你脚指头。”这位伤者还挺狠心,受了重伤也忍不住编排一番。 张太老听他说的残忍,心里直发抖,恨自己怎么惹上这么个小太岁混世魔王,嘴里哄不停歇:“我的乖乖,婆婆错了,快快,秋云和秋雨帮我求求淘淘,你们平日爱一处玩儿。再不济婆婆让秋云和秋雨给你当丫鬟使,任打任骂。” 猴淘听到这个,心里乐开了花暗中挑剔,秋云姐还成,秋雨就算了成天的和他斗嘴使绊子,烦死她了。又瞟了眼旁边一脸憋笑的秋雨,算了,当个丫鬟捏肩捶腿也行。 他心里想的美面上带出了丝笑意,嘴里问道:“真的?” 秋云一边厌恶张老太可恨拿自己和妹妹消灾,一边看猴淘痴心妄想的样子觉得好笑,用拳头抵住唇轻咳两声。 猴淘回过意,赶紧继续撒泼打滚把戏做下去:“不成,你把我头打破了,我要看大夫,我奶说了,以后我要考恒馆,跟我二叔一样做大官,我的头可金贵的很呐。” 张老太心想老娘不过踢了你两脚哪里来的打破你的头,你个泥塑的孙猴子恁不扎实,成天在村里惹是生非,考恒馆,恐怕烤鸭蛋都难。 猴淘淘见张老太没反应继续哭喊道:“我不过是家里短缺了几个小菜,被奶奶唤来你家园子内借点,早给张大爷打了招呼,谁知道没啃两口黄瓜,屁股就挨上几脚。你这老虎婆劈头盖脸的冲我打来,好狠心的毒妇。秋云秋雨你两个做个见证,可别包庇你奶奶,她今天把我打的满头是血,不给个千儿八百让我去看病,我要扭她去见官。” “我可没打你,就踢了两脚。”张老太急忙辩驳,这小子怎么颠倒黑白,眼睛狠狠盯住两个小丫头暗示她俩不许声张。 “我管你打了踢了,这地下的血可是从我脑袋里流出来的,你要不服就和我走,走走走。”说着伸手来扯张老太,猴淘淘糊一脑门的血倒也看不出有没有伤口。 张老太这个人外强中干,禁不住吓,此刻早已没了主意,哪里还去管猴淘淘头上的血哪里来的。当下又再三哄求这小魔王,说了一堆好话。猴淘淘看秋云冲他眨眨眼,也就收了戏直奔主题:“行吧,老虎婆,你给我五两银子去看病,就算了,回去也不说,奶奶问起就说自己跌了跤,磕破了头。” “五两银子!!!”张老太差点跳将起来,余光瞟到地上的血,后面那句你怎么不去抢,硬生生给吞了下去。又低三下四的哄道:“乖孙孙,你张奶奶家里穷的叮当响,回头给你装麻袋核桃,补补脑子,比看什么神医都管用。” 猴淘淘朝旁扭头,脖子一僵,不理睬她。 张老太又是赔礼道歉,两人你来我往半天,最后将赔偿银子讲到二两,猴淘淘让秋云回家拿来纸笔,恐张老太不认账,让她签字画押。张老太满肚子火气却不敢发,颤颤巍巍的沾了地下的血,按下手印。 这猴淘淘收了欠条,吩咐张老太去菜园里摘了一堆瓜果,兜在怀里,乐的不见牙,哪里还有伤者的样子。 张老太心里憋了火,便想叫秋云秋雨两姐妹留下,猴淘淘大手一挥,让秋雨帮他把瓜果拿好,吃了小丫头一记白眼,然后将欠条叠了叠递给秋云:“明天我就让秋云来讨钱,欠条让秋云收着,没有的话,哼哼,别怪我告我二叔去!秋云秋雨,你俩跟我走。”秋云笑眯眯的看着张老太说:“得令。” 三人走出两步,秋云回头看张老太还气的原地不动,撑着鼻孔呼呼直喘气,笑着冲她说:“奶奶,今天的事儿我是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张老太想发火,糟蹋东西,碍于旁边殷红的血,又怕的不敢动作。等三人走远,急急回家找来铲子将血盖了,叉着腰在地里骂了一回。 复归家听张老汉过问猴淘淘来地里摘菜没,肩膀抖了抖,回张老汉来过多余概不敢提,到晚间等张老汉睡下,翻箱倒柜找出二两银子私房,万般不舍的捏着睡了。 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张林开门倒洗菜水看见秋云站在院里核桃树下。 细细打量这丫头今年已经吃十六岁的饭,如今身子抽条,脸蛋张开了,此时站在树下,晨光泼了她一身,照在她细腻光泽的皮肤上像涂了层薄釉。 似是察觉有人看她,回过头来,眉眼舒展,五官卓越,虽着粗布麻衣但气质清雅,气度不凡,不像是个山村丫头,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张林心里不忿,拿出长辈的气势吆喝起来:“死丫头干啥,嘴巴缝上啦,见了姑姑也不知道叫人。” 秋云淡淡一笑,不接话,乖顺的垂头回了句小姑,闹的张林满肚子教训没处发。 这是张林最讨厌秋云的地方,面上规规矩矩的,但神情总是带点不屑,骂她她也不回话,就直溜溜盯着你,嘴上说的手上行的你挑不出毛病,待你想欺她两句,见她傲人的气势却又什么都消下去了,张林不承认可实打实的,她有点怵这个小她三岁的侄女。 张老太从屋内出来,透过女儿的身影瞧见自己大孙女站在树下,打了个抖擞,知道这是讨债来的。 “大清早的吆喝什么,林丫头回屋把饼子烙上。”张林听她娘发话,狠狠瞪了眼秋云,摔摔打打的进屋去了。 张老太踱到秋云身边,横竖挖了她两眼,伸出手指头想戳秋云脑袋,秋云微微后仰一手挡住张老太的手指,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欠条,拿到张老太面前晃晃,光笑也不说话。 张老太见了欠条手上顿时收了动作,嘴里却不饶,讨债鬼,讨命鬼的直乱骂。秋云不和她废话,直接摊手要钱,张老太扭扭捏捏半天终还是想到惹不起侯家的老货,不情不愿的把银子掏出来:“大姑娘家家的成天和些毛头小子胡混,等过几年你说亲,去到婆家自有人收拾你,搁现在成天对你奶挑眉毛瞪眼睛的,讨债鬼投胎的冤孽……”。 张老太絮絮叨叨骂了一堆,秋云默默把钱收好。 抬起头盯住张老太说:“奶,您得空去看看我爹,不管您借钱,安心去。”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老太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死丫头那双眼睛盯人的时候真叫人头皮发麻,像摄到你魂里头去。 张林在屋内唤自己娘吃饭,张老太掀了帘子进去,无关紧要的对女儿说了句:“你哥摔了,你也该去看看。”说完提起筷子,又放下,只坐在凳上叹气。 张林手里端了饼子往桌上送,想嘟哝两句,看娘脸色不好,也就咽下去了,低低的回了句:“好。” 秋云拿了钱,正走在田埂上,耳边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 抬头一看,爷爷正在水田里冲她打招呼。“爷,你看秧苗呢?”秋云笑着走过去,熟练的从田埂上的烟袋内掏出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折子点燃,他爷笑呵呵的迈过来,就着田里的水胡乱洗了两把,接过孙女装的烟,美滋滋的吸上一口。 “你爸好些了没?”“好些了,爷。”老人家吸了两口烟,叹气道:“你奶奶是个糊涂人,爷不好意思问你娘的事儿,爷惭愧啊,治家这么多年,愧对你爹,丫头,虽然爷心里不想,可是纵着你奶奶就是爷的错,如今你爹这样,哎!爷心里不好受啊。”烟抽的急了,张大爷咳起来,秋云忙拍拍爷爷的背。她倒是也能理解自己爷爷,甚至连她奶也能理解。 在他人看来,家人应该互帮互助,但从前世开始她就是单打独斗,对家人没有任何希冀,也就不存在失望。 张大爷弯腰在田壁上摸索,过了会儿扣出个油布包的袋子,洗干净面上的泥巴,塞给秋云:“这钱是爷偷偷攒的,大丫你拿去。爷愧对你爹,拿钱给你小叔置铺面,却没钱给你爹治病。”说完话老人坐在田埂上垂下头,拱起的身子像犁背,是被岁月压弯的腰。 秋云没法指责他什么,她早就洞悉人的自私,甚至觉得有时候不为都算是一种善良,面对老人的沉默她面带笑意的说:“爷,哪里还怪您,谢您还来不及呢,我掂了掂,这银子得有五两,您真厉害,能背着我奶藏下这么多钱。”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张老爷用烟杆指着秋云点了两下,爷孙俩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秋云和张大爷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和爷爷道别自行家去了。 小院里,刘氏头上蒙着白布正宰猪草,手起刀落很是麻利。 秋云拉她起来进屋,“干啥呢,云丫头,娘正忙活着。”刘氏边问边在围裙上蹭干净手。 秋云把钱放桌上说:“奶给了二两,爷给了五两。”刘氏愣了,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她不可置信的看看钱,抬头看看女儿:“真是你奶给的?”“嗯。”秋云点点头。 “娘。”秋云拖过一条长凳扶刘氏过去坐,自己坐在旁边,查看了番她的伤口,见没有大碍便缓缓说道:“家里现有这二十几两银子,我那儿还有五百文,吃得地里有产。可是爹的病还有平日花销,都指着银子花,我估摸着最多能撑一年,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咱们定时去县里庙会上摆摊,摆完摊回来咱们就把庙会上的特产带回村里卖,一来二去也能赚些零用钱。” 张刘氏听的晕晕乎乎的,她这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操劳了一辈子,可从没想过生意的门门道道,大女儿一向有主意,心思大,家里闹成这光景她能拿出十两银子来,在张刘氏心中已完全对秋云信服了,她听不懂只讷讷的点头:“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你要娘做啥?” 刘氏常年操劳风吹日晒,一张脸上满是细纹,昨儿又受了伤还未痊愈更显苍老,秋云细瞧她娘的脸,见她信赖的目光,心里不觉柔软起来。“娘,您啥也不做,照顾好爹就成。”她轻轻拍了拍刘氏的手说:“女儿要让您和爹过上好日子。”张刘氏用衣服擦擦眼角,有这么个女儿让她做啥都值了。 和张刘氏谈完后,秋云唤进来两个妹子说:“秋月你去挖点黄泥来,然后去问村里学舍的书生谁要笔墨纸砚,秋雨你去问村里的小孩儿谁要糖葫芦拨浪鼓,让他们说个数。” 两姐妹得了任务忙分头行动,不一会儿秋月就挖了一筐泥回来,两姐妹把要东西的数报给秋云,秋云仔细琢磨了番,还是有赚头。下午就带两个妹子在屋里搓泥丸,她自己又写些让两姐妹看不懂的纸条塞进丸内,密封好,然后风干。 到晚上秋云拿个风干的小丸用石锤锤开,里面捏出的纸条完好无损。将泥丸全部收进篮子内,准备明天上县里去卖。 赶集这天,秋云带上两个妹子告别家里连连叮嘱的父母,上县城里去。周叔见三个小丫头怕她们被欺负,吆喝乘车的人让点位置出来,几个不情愿的妇女瘪瘪嘴,碍于周叔的面子倒是没有说话。到了城门口,秋云照例从菜篮子内拿些菜放在踏板上。周叔这次没有推脱,笑着收下,一贯的吩咐些早点等车的话,秋云姐妹连连应下。 不同上次进城,秋云先去给程府送菜。这程府在县内有一定名气,秋云一路问过去倒也顺畅。 程府建在南大街,在县衙后,县太老爷就住在南大街,南大街是洛县富人聚集之地。但南大街的名声并不因县老爷,全赖程府的威望。 程府一府家丁胜过衙门差役多倍,日夜巡逻护卫保南大街平安无惧,靠着程府的治安,许多富人渐渐在周边置了房,最后连拨付给历任县官老爷的住宅也重建在了南大街。 程府占街半条,用牢固的青砖围墙,墙顶铺满铁钉,一路石墙围绕密实不见首尾。 府内分东南西北四道门,以正东为前门,余下三道均为侧门。东门建的高大伟阔,朱色门面上布满鎏金的门钉显的富足气派,铜制的狴犴神兽挟环,威猛张狂一双横目炯炯有神,威震四方来客。从外只见院内一楼阁高矗,远观其雕梁画栋,飞檐反宇,朱甍碧瓦很是庄严,传说该楼为伏宝楼,收纳程府所得高僧舍利一颗,能将天下宝贝收伏于此。该楼顶缀一颗鸡蛋大小夜明珠,明月悬空时,盈光闪闪,璀璨夺目,为县内一奇景。 秋云此刻正在西侧门敲响门上拉环,不过三下,门应声而开,一个穿蓝灰布衣的小厮探出头来问:“何人应门?” 秋云扬扬手中竹篮笑回:“托顾管家福分前来送些农家菜。” 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番,接过菜丢下句:“你等等。”便闭门而去。 两个妹子拉着秋云衣角,四处张望,感觉眼睛都放不下了。“姐,这是金子么?”秋雨伸手想摸门钉,却又不敢靠近,手只在半空中挥挥,恐污了别人门户。 秋云暗自叹气,刮刮妹妹鼻子:“金不金的姐姐不清楚,糖葫芦你吃不吃?”秋雨果然被分心了,跳着拍手撒娇道:“我要吃糖葫芦,好姐姐,我要吃糖葫芦。”“待会儿得了菜钱咱们就去买。”拉过旁边的呆立的秋月:“你俩一人一串。”秋月难得也露出舒展笑容,乖乖依偎在姐姐身边。 姐妹正说笑着,门又开了,小厮面无表情的递过一袋钱:“拿去。”匆匆又将门关上,好像那道高门从未开过。秋云打开钱袋已看竟是有五十文之多。她兴高采烈的拉上妹妹们,往宝宇寺去。 第五章 宝宇寺此刻已聚满摊贩,秋云在离庙门口较远处找快位置,掏出个纸糊的盒子摆上,再往泥地里插起竹竿扯开红布,上面书写八个字,一文一抽,内有大奖。 这就是秋云空手套白狼的法子,抽奖。 把泥丸内塞进纸条,不中的写些祝君好运,前程似锦的吉利话,有奖就分十文、五文、两文奖项等,共两百个泥丸,全卖出能赚一半钱。她叫两个妹妹吆喝,秋月不好意思,秋雨不怕,清脆的嗓音在一众大人的吆喝声中显得格外悦耳:“快来看,快来瞧,抽大奖咯,抽前程抽命数抽姻缘抽财富,富贵自有天,一手定乾坤呢!”这是昨晚秋云教的,由她稚嫩的童声喊出,倒挺特别。 不一会儿就吸引一群书生前来围观。 “小姑娘你这还能抽命数?” 秋云笑着解释:“您花一文抽一个泥丸,就能得出您此番的运气,可不是能抽命数。” 书生摇头大笑,以扇击掌道:“好你个小姑娘,能说会道,给我来五个,我倒要看看我的命数如何。”“我也来五个。”“我要十个。”几个书生一拥而上,转眼就卖掉五十个泥丸。 这个年纪还能读书的必定家里非富即贵,几十文钱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秋月在旁高兴的用石锤将泥丸锤开,里面都是些吉利的话语。 “小姑娘,你看看我这字条是何意思?”一名书生递张小纸条来,秋云一看乐了,敲敲桌面扬声道:“恭喜这位公子中奖五文钱。” 纸条上面是她用英文写的五。 中奖的公子开心极了,虽然不过五文钱,也就刚够买两个包子,主要图的是彩头,身边的朋友用拳头怼他,“你小子好运气啊!”“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是也是也。”“怎么着不请大伙吃一顿,上翠雁楼去。”“对,上翠雁楼,点筱香姑娘的曲儿。”一时之间玩笑声四起,中奖的公子满脸挂笑,大手一挥:“先拜了神明,求了今科吉利,中午,我请。” 秋云双手奉过五文钱,书生接了,冲秋云做个揖,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拾阶而上往庙里去。 因书生的热闹,吸引来了几波上香的人,见稀奇,也就买几丸去砸,陆陆续续就快卖光了。最后篮子内所剩无几。秋云见天色不早,还得去为爹爹抓药,为村内采买,就想收摊。 收了旗子正准备撤,一个黄莺般动听的女声响起:“渊哥,快来,这有好玩儿的。”秋云抬头见来人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鹅蛋脸,远山眉,杏仁眼,俏鼻樱唇,两颊粉若桃李,真是眉目如画。内搭件挑染的上袄,外罩白色系带半袖,上面绣满紫藤蝴蝶与下身片裙同样花色,手执一把宝蓝色扇子,从扇侧款款绣出落叶飞花的图案,最瞩目的是她头上那只青莲色的步摇,缀满透亮的蓝色宝石,松松垂在她脸庞,更衬的她肌肤赛雪。她俯身看篮子内的泥丸,露出后颈小片儿肌肤,细细的绒毛像三月春天的苗芽,显得格外娇嫩。 应声而来是两位少年,均十六七岁,走先那个窄脸,横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鼻子挺而阔大,有威严之相,嘴唇单薄狭长,此刻微微上翘,眉眼内满是宠溺之感。身着白色长衫,外罩黑色滚边的长袍,上面图案倒是别致的很,绣满了堆积成山的竹简,头发用两指宽的金色发环束起,腰间束带上系一个金丝香囊,走动间暗香萦绕。 后面缓缓走来那个,国字脸,剑眉星目,鼻梁长挺而窄,嘴唇微丰唇珠上扬,给人桀骜不驯的感觉,眉眼深邃,令人见之难忘。他身穿竹叶青长衫,腰间坠块翠色玉坠,上面雕刻有华丽图案,头发用翠色玉环束顶,日光照耀其上,莹莹光亮。他周身打扮简约但不失贵气,面孔如刀削斧砍,十分精致,有学士之文雅,又有侠士之风度。 这三人出现在庙会上可是引来一众人侧目,秋雨和秋月眼睛钉在别人身上,吃了姐姐两个脑瓜崩儿。 秋云镇定自若的将收回的篮子,递到小姑娘面前让她挑选。那姑娘却别开头,露出嫌弃的表情:“脏兮兮的。”先来的那位公子,更快步越来挡在姑娘面前:“娇娇,我帮你拿。”姑娘点点头:“麻烦安哥哥了。”叫安哥哥的乐呵呵接过篮子,一双大眼睛内满是喜悦:“这篮子玩意儿多少钱。”“不多,十五文。”秋云垂头答道。“都要了,快帮我锤开,看看有没有彩头。”秋云一一锤开,喝道:“恭喜小姐少爷,中了一等。”笑着从钱袋内掏出十文递过去,安哥哥收了钱,悉数递给娇娇姑娘,娇娇噗嗤笑了声:“打赏看门的都嫌少。” 秋月和秋雨均不悦面上浮现愤愤之色,秋云暗暗摆手。 从旁伸出一只手,不是向钱,而向着纸条。 是那个穿竹叶青长袍的少年,他从安哥哥手中取过纸条细细端详,眉头微簇,抬眼问秋云:“上面的图案倒是稀奇,是你自己想的?” 秋云回答了个是。 他轻笑一声,浑身气质儒雅又说不出的沉稳之感:“年纪不大倒是挺聪明的。” 见这位少年和秋云多说了两句娇娇姑娘轻哼一声,插嘴道:“渊哥,你还去不去寺里?不过些什么规矩都不懂的乡野丫头,浪费唾沫。”“你!”秋雨不顾秋月拉扯,想冲上前反驳,却被秋云拦住。 出乎意料,叫渊哥那个少年正色道:“你母亲教你规矩,是让你尊重别人,你倒是学了些规矩,怎可这样跋扈。”话说的有点重,寻常小姑娘听了该羞愧难当,可这姑娘仿佛没事儿人似的,双手环胸,头朝旁扭,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无声抗议,想来平时没少被这少年说教。 安哥哥从旁打圆场,自顾去哄娇娇姑娘。 渊哥这边将纸条还予秋云,拱手道:“舍妹无礼了。”秋云笑着接过纸条:“小姐照顾我们乡下孩子的生意,是菩萨心肠。”“字条上的字还有这奇形怪状的符号你是从哪儿学的?”渊哥状似随意的问,但秋云却回答的很谨慎:“我们村子办有蒙学馆,十二岁下的孩子都可免费入学,早年间也学了一些字,村里还修有书馆,本村人都可借阅。哦,对了,我们村有位出名的大官叫侯逢道,侯大人体恤百姓,都是他命人兴办的。” 秋云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满是诚恳,但程渊看她的样子,却像个小狐狸,提了学字却不提符号的由来,末了还把侯逢道这位高官扯出来,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给骗了。他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而她呢,就刚好避开他想问的。 其实上次在菜场门口坐在马车内,就见她拦下顾管家,回来后听顾管家提起她的聪慧,今儿走来,远远瞧见,这不菜场那姑娘。却还有更惊讶的,她这纸条上的符号,不是道符的也不是古文,倒像是别的某种语言。一时兴起想问她,谁知她还能滴水不漏的挡回来,这更令他来了兴趣。 但程渊从不是与人为难的人,见她不想回答,也就罢了。 将纸条放回秋云篮子内,笑着说:“我叫程渊,先前的那位姑娘是我表妹,叫吕娇,哄她那个是我朋友,叫洛鸣安。我们交个朋友,你们以后几时摆摊,我都来照顾,抽抽彩头。”秋云笑着摇头:“公子如此年轻,应以学业为重,不必讲究这些神神道道,我平日也往程府上送菜,若公子偶来兴想玩乐一番,自对门房吩咐就是,别耽搁了公子功课。” 程渊笑问:“我只说姓程,你如何得知我是程府的人?” 收拾完东西,秋云将篮子拎上,嘴角轻抿,两个动人的梨涡内盛着浅笑:“程公子玉佩花纹与顾管家一致,只是玉质不同,今儿过程府,见围墙上也尽是此种花纹,猜测定是程家专属,这诺大的洛县,除了这个程家还能有哪个程家。”说完向程渊福了福身子,带上两个妹妹离开。 程渊站在原地,自顾摇头又笑笑,低头看眼腰上的玉佩,嘿,你个叛徒出卖我。这花纹的确程家专有,是祖上曾向大佛法师求的印纹,说是能驱魔镇邪。他家中老人一向信这些,物件上多印此种花纹。这姑娘眼睛也忒尖了些吧。 “程渊,你走不走!”洛鸣安哄着吕娇走了几十阶,见她停下来不动,头向后扭扭,却不愿转过去。洛鸣安只得催促程渊。 “就来。”秋云身影早就融进人群内不见踪影,程渊回头应了声,抬脚跟上。 秋云先带妹妹们买了糖葫芦,两个小馋猫吃的满脸是糖。又捡了药,把要带回村里的东西的采购好,准备带妹妹们回家。 周叔早就等在城门外,村民也陆陆续续排着队。在人群中,秋云看见四叔的身影。他似乎也瞧见秋云,整整帽子,把头低下去。 上了车,秋云三姐妹就坐张奇对面,他想遮也遮不了,尴尬的望向旁边。 早上坐秋云旁边的妇女在斜边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开口问:“云丫头,你爹的腿好些没?” 秋云知道她不怀好意,简单答道:“好些了。” 那婆娘果然接着便说:“你爹这腿以后要花钱养着,你家地又少,要想医你爹的腿,恐怕只有靠你嫁的好。”另一个接过话头:“云丫头你眼瞅着不小了,翻了年就该定亲,我有个远方亲戚家里几十亩田,还养了好些鸡鸭鹅,年纪又轻一把子力气,虽然才死了老婆,但是娃儿还小,你嫁过去马上就能当家作主,听说他给的彩礼不少,得有这个数。”说完伸手比了个数字,露出一口黄牙大笑起来,旁边几个妇女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车上的人全看着秋云三姐妹,只有张奇还别着头看路边的风景。 秋云脸色一沉朝秋雨使个眼色,只见秋雨眼睛使劲眨巴眨巴,脸皱成团哇哇大哭道:“好哇,你们这些人,我四叔还在跟前坐着就欺负我姐姐,欺负我们张家人,欺负我爹摔断了腿,我告我爷爷去,四叔……”秋雨伸手去拽张奇的长衫:“您看看他们,咋说我姐的,我们张家的事儿要王家人来做主了吗?四叔您念的书多又是长辈,您帮我们做做主。” 张奇装不下去了,嫌恶秋雨抓他衣服的手,为了面子却不好拂掉,假意清清嗓子呵道:“哭什么哭,有辱斯文。几个婶婶说的,你们听着便是,又不是黄毛丫头,不过玩笑话还当真了。”秋雨怯怯的缩回手眼泪尚挂在脸颊上,垂头嗫喏道:“我可不就是黄毛丫头么。” 秋雨帮妹妹擦干眼泪,细声哄道:“听四叔的,婶婶们开玩笑呢,村里的叔叔婶婶都是好人,怎么会真想把姐姐嫁出去,还嫁给……”秋云顿了下,撩起眼皮子看了眼面前的几位妇人继续说:“那样好的人家,有这种好事儿,婶婶们肯定先紧着自己的闺女,你看娘就常紧着我们,奶奶也常紧着四叔,不然四叔能念这么多书,还能到县里学堂教书。四叔懂得多,一听就明白婶婶们跟我们说笑呢。你快别哭了,哭花了脸,回去姐姐还得照顾你,娘头上的伤还没好,你就别添乱了啊。”秋云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楚,几句话说出,连敲带打把好这几个人全圈进去了,顺便还帮大家回忆了番张老太是咋对刘氏的。 村民们都面露不忍,看几个妇人和张奇的眼神儿就不太好了,早听说这张老太偏心幺儿幺女对二儿子颇为苛刻,如今张勇卧床不起还去人家里找茬,虎毒不食子,张老太也太过分了点。张奇看着人模狗样的,哥哥摔了却没见打照面,一家人都黑心黑肠的,哪儿还有点亲情顾忌。这几个婆娘,秋云好好一姑娘给人介绍鳏夫,不知道姑娘家名声重要,为了以后讨婆家顺畅婚前不好乱嘀咕婚事,嘴上没点门儿的长舌妇,以后得绕着走,指不定哪天就编排到自家女儿身上。 几个妇女见大家调转枪头对自己,赶紧低下头,拱在一起闭上眼睛装睡。张奇则如坐针毡,对秋云狠狠挖了两眼,奈何不敢发火,一路上头就没扭正过,只敢向旁边看去。秋云抱住两个妹妹,闭目养神,倒也没再说话。 第六章 到了家,秋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响亮的说话声:“要不是今儿天晚了,我马上就去镇上兑十两银子给妹夫!” 秋云眉头微皱,将为大家买的东西分给妹妹:“你俩一个往猴淘家送去,让要杂耍的孩儿去他家领去,一个往书院给书生们送去,孩儿给一文跑腿钱,书生给两文。我听这声儿是大舅的,今天赚的钱,半分也不能漏出来,听到没。”两个妹妹点点头,撒丫子分头跑开。 推开门进了屋,屋里坐满了人,坐在父亲床边正说话的是秋云大舅,刘武,一个高头阔脸的庄稼人,蒲扇般的手掌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正起起落落。挨着大舅的是大舅妈,杨氏也生的高高大大,小眼睛大蒜鼻满脸雀斑,眼睛滴溜溜打转,看见什么好东西就像黏上似的。她怀里抱着个正扭动撒泼的男孩儿,六七岁的样子,是大舅的儿子,叫刘旭光,和他爹五官差不离,但那双大眼睛里透出的光却活脱脱是杨氏的血脉,他此刻虽在杨氏怀里乱扭,目光仍四处扫视。离杨氏不远地方坐的是秋云小舅刘文,他白面细长身子,人如其名生的斯斯文文,此刻他手里正忙着编簸箕,十个长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很是熟练,他是石磨村出了名的巧手,编个簸箕不在话下。 刘文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间隙抬头就看见秋云站在门口,笑呵呵打招呼:“云丫头回来啦!” 屋内的人都停下来看向秋云,秋云忙一一打问好。 刘旭光从他娘的怀内挣开,几步小跑到秋云面前,伸手扒拉篮子,“啪啪”清脆两声,刘旭光捂住被秋云打的手涨红了脸,撅起嘴。 “别动,你看是啥,有毒。”秋云掀开竹篮上的布帘,下面躺了条大拇指粗的蛇,虽然已经死透了,但浑身斑斓的花纹还是看的人胆战心惊。刘旭光将提到嗓子眼的哭声憋了下去,大气不敢出,三步两脚噔噔又跑回他娘的怀内,远远的看着秋云,不敢上前。 杨氏拉过儿子的手故意嗔怪道:“就你能,猴爪子挨巴掌了吧,也就你秋云姐,要你秋雨姐能把你脸给挠破了,快去,找你姑姑要点猪油抹上,这手红的。”听到猪油刘旭光舔了下嘴巴,嚷嚷着姑姑进了厨房。 要知道民汉村这样的富村,大家也都只逢年过节吃点猪油。有年遇上地震,一老太婆非要冲进快塌的房子里,就为抢半罐猪油。石磨村光景不行,猪油更是金贵,好多家里过年才能舀点,有几句童谣唱的,富是富穷是穷,油汪汪水当当,木头桌子四个碗,新年就盼猪油汤。由此可见猪油的稀罕。杨氏点名要猪油抹手,纯属占便宜。果然刘旭光从厨房出来,手上油亮亮的。杨氏拉过儿子笑着说:“来,娘给你吹吹手。” “云丫头,你提的啥?晓得大舅要来还打了酒。”坐在榻上的大舅笑呵呵的说。秋云不耐烦他,只敷衍道:“大夫给我爹开的药酒。”说完,闪身就进了厨房,只剩下刘武在旁干瞪眼。 厨房内,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裹条灰布围裙正在灶前烧火,她的身量小,顶在头上凌乱的头发显得很大一蓬,扭头见是秋云来了,脸上堆满了笑,眼睛眯成月牙形,露出两颗小虎牙,令人一见亲近。秋云热切的和她打招呼:“我还想怎么只看到小舅,没见小舅妈,原来您在厨房。”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抢烧火棍:“舅妈,您是客,我来。”吴氏侧身躲开,拿烧火棍撵她:“啥客不客的,去帮你娘,她头上还包着布。”“我早好了。”刘氏见有人要抢自己活,赶紧表态,手里的锅铲更利落了。“那行,我把药酒给爹泡上。”秋云将蛇和药材从篮子内拿出,扔进酒罐里,用布包好瓶口后,找根麻绳系上,轻轻放在碗柜角落。 吴氏和刘氏都是利索人,不会儿菜端上桌,都是些粗茶淡饭。因为来了客,刘氏挖了勺猪油炒鸡蛋,这道菜刚端上桌,香味扑鼻。刘旭光在旁直吸溜口水。秋月秋雨也回家了,她俩就不爱看刘旭光的模样,邋里邋遢的。 席间大人说话,这才知道,大舅是受姥姥嘱咐来探望秋云他爹,而他小舅听到这个消息,连夜从北回赶来,正好碰到一起。 刘氏娘家在距离民汉村一百里开外的石磨村,那里山多地少,产花岗岩,用这种岩石制作的石磨质量过硬,因此得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村里的山被县里划给商人,村民大多只靠采石为生,加上田地少,无法耕种畜牧,石磨村不如民汉村富有,仅能自给自足。 秋云姥爷祖上都是采石匠,辛辛苦苦置办下十亩田地,三年前姥爷不幸去世,十亩地七三分成,将七亩良田田契和一间祖宅的地契交由秋云姥姥霍老太保管,霍老太归刘武赡养。因父母在,不卖田,刘文将三亩次田赁出去,带上妻子往莫国边境小镇北回做生意。 老娘手里拿着契约刘武不敢不尊,霍老太也是腰杆很硬的人,大儿子一家不中用,她事事过问,将大儿媳妇拿捏的不敢妄动,吃了她不少拐杖头,唯独这个孙子常年和她娘一起,渐渐养歪,与她疏远。霍老太常常叹气,对女儿外孙女很是想念,听闻女婿摔伤,她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即动身前来,奈何路途遥远,车马颠簸,刘武几经劝阻才拦下老太太,老太太扬起拐杖,催促他立刻出发,刘武当天便提上鸡鸭赶往民汉村。 席间刘武高谈阔论,夸耀自己种田的本事,杨氏和刘旭光筷子舞的像飞刀,三五两下便将炒鸡蛋夹光。秋雨咬住筷头瘪嘴望向姐姐,想想白天的糖葫芦和腰带里的钱,又继续埋头吃饭。 “云丫头,去把今儿你买的酒端上来,大舅嘴巴头没味儿。”刘武吃到一半,见秋云还不上酒,厚着脸皮要。“酒已经泡上了,里面有五毒,喝不得,下次来看姥姥准给大舅提上一壶,管够。”秋云往刘武碗内夹了筷子菜,笑着说。用姥姥来压大舅是准准的,果然,听见自己老娘的名字,刘武不做声,斜了眼秋云。这死丫头邪门的很,每次想找她麻烦结果都是自己不痛快。 张勇与刘武说不通,见他终于安静下来,连忙问刘文北回的情况。 “北回现在安定了不少,突乌国的蛮人也少有来犯。托圣上洪福开了互通市,每逢单数便开市同突乌人贸易,贩单价五百文下的东西还不上赋税。突乌人能来咱们莫国买米盐酱醋,金银细软。我们能买突乌国的牛羊铁器。这些东西转手到了内陆就能翻几番,听说水都涟安那边到冬天都能吃上羊肉锅子了,打上突乌的名号至少比国内高两成。突乌人有的吃有的用,欢天喜地,谁成天打打杀杀。圣上此举真是利国利民。听说这都是侯大人向圣上进言的。姐夫你们村真是出了位好官啊。”刘文提到侯逢道语气里满是崇敬:“最厉害的在后头,如今边境安定,侯大人却向圣上进言,仍要常凌霄大将军暗中驻守边关。都知道凌霄大将军骁勇善战,圣上想将他调回南海边境着手对付海盗,但侯大人却执意让将军西守边疆,多次觐见才打消圣虑。上月初突乌国二皇子突然起兵谋反,攻近边界,眼看北回一片放空,却不料凌霄将军从天而降,将突乌国二皇子全线歼灭,突乌国皇帝闻言大惊失色,立刻派大臣前往我国觐见,自愿称臣并求圣上赐封号。”刘文讲话轻声细语,但条理清晰,碗里盛的是汤,他一干而净喝出了酒的气势。吴氏在旁低低的说:“侯大人是个好官。” 张勇笑笑:“侯逢道从小就聪明,我才学会赶车他就上京都读恒馆,等我娶媳妇的时候,听说他已经在朝做官。他五年前回来过一次,远远观望,浑身气度令人不敢直视。”张勇顿了下,像是陷入回忆,随即又嘿嘿笑道:“小时候我还挖过红薯给他吃,谁知道如今他能有这么大的造化。” 刘旭光将嘴上的油用肥爪子胡乱擦了两下,又将手背在裤子上蹭蹭,嘟嘟囔囔的说:“以后我也要当大官。”回头抱住他娘啃了一口:“给我娘买猪蹄吃。”“我的心肝诶。”杨氏高兴的将儿子拥进怀里夸个不停。刘旭光被他娘捂的没法喘气,瓮声瓮气的说:“姑爹,我也想吃红薯。”“姑爹腿不好,让你几个姐姐带你去。”张勇扭头对秋云说:“带弟弟去地里挖点儿红薯,挖多点,明儿让大舅带走。”“好。”秋云下桌,背上竹篓,招呼妹妹过来,站在门口等刘旭光。他扭扭捏捏的走过来,临到秋雨面前,猛推她一把,然后直冲向门外,朝内做鬼脸。秋雨气的直哼哼,暗暗捏紧小拳头。 秋云家的地就村内,此刻天色已晚,四方院落炊烟袅袅,几只飞鸟从天际越过,夕阳横卧原野,暮色沉沉薄雾轻饶,人间烟火清平自乐。 三人在地里忙碌半天挖了一篓子红薯,回头看地里,刘旭光四处踩踏糟践的不成样子,秋雨挽袖子准备收拾他,秋雨却止住,暗暗说:“再等等。”秋雨乐了,看姐姐的神情是要整治这熊孩子,开开心心的去收拾残局。 四人收拾东西往回走,秋云特意绕道经过侯村长家水田。他家田多,田里总是放些鸭子,此时正在田内浮水好不惬意。秋云指着鸭子说:“吃过红烧鸭么?新鲜的芋头,和油爆爆的鸭子在一起红烧,烧到汤汁浓稠起锅,芋儿软糯粉绵,鸭子肥而不腻,再来一勺油亮入味的汤汁泡饭,那真是,馋的神仙下凡。”边说边咂嘴。 刘旭光听到好吃的,喉咙里馋虫直冒,立在田埂上不走,非让秋云下去给她抓鸭子。 “这是别人家的鸭子。”秋云不理他,继续往前。 他可不依顺势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四肢齐动,扯着嗓子嚎:“我不管,给我逮鸭子,姑姑姑爹给钱,我就要吃鸭子,就要吃!” 秋云瞥他一眼:“你起不起来?” 他不怕反而声音更高一节,“再问你一次,起不起?”秋云沉下脸来。刘旭光伸手捡个土坷垃朝秋云扔去,正打在她额头上。 “刘旭光你干嘛!”两小姐妹齐齐护住姐姐,一贯好性的秋月也看不下去,出言呵斥。 “让你给我熊!”只听“扑通”一声,刘旭光胖葫芦似的身子沿着田埂咕噜噜的滚到水田里,砸出朵不小的水花。秋云收回脚,冷眼盯着田里扑腾的刘旭光,他满头泥水的钻出来,呜呜咽咽的想爬上岸,嘴里还威胁道:“臭娘们儿,我告我娘去,告我爹去,打死你!”前头句骂人的话是同他娘学的,他倒不懂什么意思,只知道不是好话。 眼见他半个身子好不容易扑在田埂上,秋云又是一脚:“还敢骂人。”这一脚下去,刘旭光嚎的更厉害,却不敢乱骂,光扯着嗓子哭,将田里的泥巴往岸上抛,三姐妹头脸都是泥点子。他边哭边绕路,想从旁爬起来,倒也不蠢。谁知道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秋云再次将他踹下去。 这下他可再没力气熊啦,他不过七岁的孩子,浑身上下湿透,加之哭嚎浪费力气,勉强起身软坐在水田里,仍抽噎不止。 “我最后问你一次,起还是不起?”秋云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 刘旭光哪见过这种神情,他打小便是家里的宝贝,刘武中年得子,虽然为人粗鄙,但从不打骂儿子,杨氏更是慈母多败儿,宠的无以复加,霍老太倒是存心要管,终究隔代亲,未曾下过重手,每次训诫后反屡屡回哄。 被秋云的阴冷的眼神吓住,刘旭光木木的,只会点头,秋云继续说:“刚才在地里你吃了不少红薯,别说没力气,自己滚上来。”刘旭光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往上爬,衣服吃水犹如负重,他平常就不爱动,使了半天劲儿才上岸,在田埂上双手着低跪下,撑着身子直喘气。 “秋雨,去挖点泥,待会儿他要敢胡言乱语,就把他嘴给我封上。”秋云仍盯着刘旭光。 刘旭光又是一哆嗦,望向秋云的目光带着胆怯,想往外涌的泪水硬是收住。秋雨捂住嘴吃吃的笑,找块叶子兜了捧泥,耀武扬威的端在刘旭光面前,跟在姐姐身后。 四人刚走到门口,走中间的刘旭光便越过向前,拔腿朝屋内冲去,边跑边哭喊着:“娘!爹!”屋内的人此刻正在闲聊,听到喊声全都出来,看见泥人般的刘旭光,身后三姐妹也浑身邋遢,一时面面相觑。 杨氏率先惊呼:“光儿,你这是咋了?”说着却用手支住刘旭光扑过来的泥身子,不让他靠近:“咦,别弄脏娘的衣裳。”“娘。”刘旭光干脆就地打滚:“秋云姐欺负我,踹我下田。”还想多说,却忌惮秋云说要封他嘴巴,只哇哇大哭。 “胡说八道!”秋云卸下肩上的背篓,捋捋头发,缓缓走过来怒道:“表弟也太混了些,走过田里,见人家鸭子非要我去给他逮。别人家的便算了,乡里乡亲的,过后给钱也不是难事儿。那是侯村长家的鸭,小舅,就是您说的侯大人他家,大舅,您敢去么?好言好语劝他回家,他非不听,在田埂上犯浑,喏,就现在这样,田埂几步宽,他滚来滚去不小心就跌田里。抓他上来还乐意,闹的我们浑身是泥,你瞧瞧我们几个。后来还是我们合力将他拉起来。折腾秋雨给他捧泥,说是待会捏泥娃。娘,我一个姑娘家弄成这样,今天在车上已经被人瞎编排,如今被外人瞧见,还不知道怎么扯呢。”说到最后秋云眼圈微红。 刘氏微蹙眉,女儿的婚事可是她头等重事,嘴上没说啥,心里却不高兴。刘氏拉过女儿说:“走,娘去给你烧水。”吴氏连忙叫过另外两个:“去灶间暖和些。” 刘文走过来,给了刘旭光后脑勺一巴掌:“成天尽惹事儿。”他是小叔,倒也打的。抬头又对哥哥说:“旭光也该送去学堂了,我赁出去的三亩田,钱都尽数给娘吧。” 说完背着手进屋知会张勇,他不能下地,担心的很。 刘武站在院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抬手准备扇儿子两耳光,见他稀脏的身子红肿的眼睛,手在半空中收住,顿脚骂了声:“混账东西。”指住杨氏:“你不去给他淘洗在这里杵着干嘛!” 杨氏回过神,忙咋咋呼呼进屋:“大姐,多烧点水,旭光还得洗衣服。”只刘旭光一人愣在原地,旁边洗衣板上放着秋雨端的泥巴,他打个冷颤,自此突然有了惧意。 第二日,大舅一家收拾完东西便启程回石磨村,刘旭光呆愣楞躲在他娘怀内,人也不唤。刘氏到底疼爱他,煮了几个鸡蛋让他拿上,他接过时,正对上秋云的冷冰冰的眼神,抖抖肩,包住汪眼泪,规规矩矩的跟姑姑道谢。 第七章 小舅一家难得过来,还要待上几天。 秋云将赚的钱交给刘氏,刘氏见钱有些诧异,但也未多说什么,拍拍女儿的手,心里很是慰贴。 时值初夏,晴朗夜空如墨,繁星密布,晚风送来,院后竹影摇曳,田里阵阵虫鸣。 吃过晚饭,刘文将姐夫从床上搬至院内乘凉,秋云从井内捞出冰镇的青瓜,清脆爽口,一家人围坐闲聊,好不惬意。张勇爱听,刘文便捡些北回的事儿讲。 秋云听着突然插嘴道:“小舅,突乌来的东西是否价格更胜?”刘文点头:“是,越往内陆越值钱。”秋云接着问:“小舅你如今做些木工活可有赚头?”刘文微微羞赧,望了眼吴氏,不好意思的说:“不过混个肚饱,总比在水磨村守着一亩三分田有出路。”“倒也是。”秋云调转话头:“突乌的牛皮贵吗?”秋云话问的深,刘文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他一向宠爱侄女,如实说道:“突乌人善畜牧,当地水草丰盛,最适合养殖牛羊。突乌来的牛皮都是上等材质,水滑光亮,一张熟制牛皮得好几两银子。”秋云摸摸下巴:“那碎牛皮呢?”刘文思索了番:“碎牛皮便宜,一筐也不过几十文,而且突乌人懒惰,少有收集贩卖,制牛皮的地方随处可见。”“小舅我有门生意给你,你做不做?”刘文看秋云说的认真,又见姐姐和姐夫神色如常,迟疑道:“云丫头,你想做啥?” “牛皮生意。”秋云眯起眼睛,啃口青瓜,笑嘻嘻的说:“小舅这次回去,您把木工活渐渐停了吧,北回两国人口交集,突乌人又是游牧民族,常常挪窝,对木器需求不大,您还做些内陆人的生意干啥。您收些别人不要的碎牛皮,我给你画几个包袋样子,用碎牛皮拼包身,竹柄做环,不可太大,请突乌的人加工,然后从突乌进口,转卖入南陆。”她顿了下说:“必须突乌代工,且只卖南陆,价格不能太低。初时先少量制作试试水,若有效果,第二批要量大,因为紧赶着就有人效仿,我们必须抢占先机。若第一批效果甚微,舅舅赶紧传书给我细细说明情况,如一切顺畅,到第二批售完,舅舅再给我写信也不迟。” 刘文静静听完秋云这番话,怔怔不能语。四下只听见虫鸣和秋雨咔嚓咔嚓啃青瓜的声音。他扭头看眼吴氏,见她一脸茫然,而刘氏和张勇初时有惊讶,后也逐渐平淡,显然秋云不是第一次语出惊人了。 他没想到这个长在乡野的侄女有此等见识,短短几句话将生意的进退皆有布置,他咬牙沉声道:“可以试试,我明儿就回去筹备。”秋云点头:“嗯,那我立刻去画样子。”闲话聊到这儿秋云便回屋,刘文将姐夫搬进房内,也谋划去了。刘氏撵了另外两个女儿,同吴氏悄悄说些生养的小话,到夜深才散。 第二日,刘文临行前。秋云向刘氏讨银子,刘氏痛快将十两交到秋云手中。秋云掂掂,心里叹道,万事开头难啊。 她将包样子和十两银子交到小舅手中,刘文看了眼荷包皱眉推辞:“这,这,使不得。”秋云笑笑:“小舅可别自作多情,我投十两银子入股,您到时候按份额分成就行。我可盼着您日进斗金,能沾些光,替我爹医腿。”秋云说的轻松,却是一片孝心。刘文默默叹气,吴氏在旁劝他收下:“你若真是好舅舅,就好好经营,别辜负了云儿的孝心。”刘文郑重点头,刘氏挟衣角抹抹眼泪:“早些去吧,还有老远路,路上小心,钱不钱的无所谓,人平平安安就好。”刘文更觉肩上重担,但昨夜他细想过,越想越觉可行。他割了不舍之情,和姐姐姐夫侄女告辞,便和吴氏离去。刘氏等目送二人不见踪影,方才回屋。 转眼秋云已独自养家月余,赚的钱比之张勇伤腿前持平,还能勉强补差张勇日常疗补之数。刘氏照旧侍弄两亩水田,秋雨被秋云念叨进蒙馆读书闲时帮家里打杂,秋月照顾张勇和操持家务,家里现在倒是由秋云主外。 端午时节,张勇家虽然分出来单过,但逢年过节得回祖宅团圆,这是规矩。 如今他卧病在床,只有刘氏和秋云姐妹前去。刘氏狠心捆上只老母鸡,待到天光熹微,就从家里出发。每次张家宴请刘氏都早早到祖宅去帮忙,十多年来从未懈怠。 快到正午时分,秋云才招呼妹妹们动身,往年她们也同母亲一道前往帮忙,但今年因张勇摔腿,看遍众生相,秋云想坏坏规矩。 本以为到了张家会是人生鼎沸,却不料,走近未闻喧嚣,秋云微微犯迷糊,只见院内那棵越墙而生的核桃树,枝繁叶茂,风吹过,却寂寂无声。 秋云推开门,院内空无一人,堂屋大门洞开,张老汉坐在八仙椅上面色发沉,两边挤满了人,张奇跪在堂屋正中。 秋云一乐,这倒稀奇。呼喝秋雨秋月上前去,自己闪身进了厨房。 果然只刘氏在灶前烧火。“娘,屋里咋了。”刘氏正发神,被秋云的声音吓一跳。秋云从旁抽条小凳坐下,见娘亲微微摇头,更追问:“到底咋啦?”刘氏起身看看外头,小心将门掩上,回到灶前,叹气道:“你四爹闯大祸了。”秋云面无表情的说:“迟早的事儿,只在钱多钱少。”“你这孩子。”刘氏扬手轻轻拍了她下,语气沉重:“这次闹的太不像话,整整五百两银子,老爷子的棺材本。” 秋云虽说早有预料,听到数额也免不了吃惊,冷笑道:“他倒还有糟蹋五百两的本事,我以为也就骗骗奶金银首饰啥的,看来,是我小瞧读书人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奶原本也是为了你小姑。” 刘氏将张老太为了张林嫁人一事嘱托张奇,张奇哄老人家如何寻到对象,如何张罗置办铺面,又如何挪钱伙同别人放高利贷,结果被骗的事儿娓娓道来。 秋云听到最后摇头笑道:“也就我奶才信,这条件能到乡下找人买铺面取媳妇,愚不可及。”“行了,快别摇头,你爷都快急疯了,他老人家这两年身子骨不如从前,哎,你四爹真是。”刘氏是和善人,最气不过的形容也就只有真是。“娘,你就在这儿,我去堂屋看看。”“诶,你劝劝你爷。”在秋云出门一霎,刘氏又叮嘱:“别告诉你爹,嘱咐两个小的。”秋云点头应允。 秋云从厨房直接进到堂屋。 堂屋里此刻正乱成一团,张老太和张林抱头痛哭,张家三女儿张枫从旁劝慰,大女儿张桦坐在左侧椅子上正擦泪,大女婿周裁缝坐在旁边弯腰咳嗽不停,同样瘦弱的周兴和周旺负手立在他父亲身后,周兴不时为父亲抚背。 右侧椅子上坐的是三女婿刘屠夫,他生的白胖肥润,此时只管捡碟内核桃吃,脸上满是惬意。 他旁边坐的是四媳妇黄氏,大眼睛尖下巴面皮蜡黄,也有几分姿色,她轻摇手内骨扇,神情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张奇的大女儿张秋梦同秋月同年,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她五官肖似黄氏,肤色同张家人白净,有艳丽但刻薄的美感,立在黄氏身后拱手与她耳语。 张奇的二儿子张春山今年九岁,正在后面的圆桌上扔石子玩儿,小他四岁的弟弟张春海跪坐凳上央哥哥分他几个。 正中醒目跪的张奇,左右脸颊肿胀,额头股包头发散乱,全然不见平日风采。 秋云寻两个妹妹身影,却见二人连条凳子都没,正坐在堂屋门槛上,鼻头微微发酸。 张老汉还在怒骂张奇:“圣贤书都吃进你这狗肚子去了,和外人合伙骗你爹,骗你娘,你好大的本事,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老子今天非的好好收拾你!” 从桌上取过鸡毛掸子便朝张奇身上招呼。里间传来张春海清脆童声:“我爹是狗,我爷是啥?”黄氏噗笑了声,见张老汉脸色发青假意呵道:“小孩儿家家,话多!” 张老太哭的更厉害了,起身扑在张奇身上:“打吧,打吧,老东西,你就打死我吧!我可怜的儿,都怪爹娘没用,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张老汉手挥在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将鸡毛掸子狠狠扔地上,指着张老太颤骂道:“糊涂东西,慈母多败儿,这个混账就是被你惯的。”张老太也不回嘴,自顾抱住张奇嚎哭。张老汉气极攻心,倒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半天讲不出话。 秋云怕爷爷出事儿,几步迈上前,捋顺他的气又倒杯茶劝他喝下。 张老汉这才缓过来。秋云劝道:“爷爷身子骨要紧,钱财身外之物。”张老汉此前已对张勇家有愧,场上儿女众多,却只有秋云关心他身体,心内颇为触动。 秋云又说:“与其在这儿惩戒四爹,不如让他将知道的尽快告诉衙门,我想,这伙骗子能骗四爹也会骗他人,我们不如去县里问问,若衙门已立案,咱们多提供点线索,望能早日抓回贼子,追回银子。”张奇跪移过来连连称是。 “要是衙门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爹一同抓了,大堂姐负责?”张秋梦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响起,但语气不善。 秋云斜睇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到底是清白无辜还是为虎作伥,抓不抓,得看四爹自个儿做了啥事。再说我负什么责,那是你爹,不是我爹。”说完拿眼去瞅张奇,他抖如筛糠浑身冷汗直冒,嘴里喃喃道:“我啥也没做,我就是个冤大头。”张秋梦哼了声,轻蔑的看他爹一眼。 张老汉到底是当家人,细细思量秋云的话,觉得这才是正头主意,连忙吩咐道:“张奇,你先给我滚起来,去侯村长家借马车。余下的人,先把饭吃了,然后该滚的都给我滚。”回头对秋云说:“云丫头,待会儿陪爷一同去县里。”秋云颔首应下。 一家人相聚吃过午饭,张家三姑张枫拉过刘氏想去看看二哥,张家大姑顺势也说同往。秋云让秋月和秋雨留下来帮应刘氏。自己和爷爷并张奇家五口往县里去。 赶车的是侯村长家长工,他们家借车都是连带长工一起借,方便不会赶车的村民。 张老汉上车还在感叹:“侯村长周到,回头还得谢谢人家。” 马车平时多为拉粮拉货,没有顶盖,也略有些脏乱。 张奇上车就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黄氏和张秋梦提着裙摆,手在鼻尖扇风:“什么味道?这车装过啥?”秋云扶张老汉坐下,淡淡说:“猪屎。”把娘俩恶心坏,一路上都捂住鼻子。 到了县衙,管治安的县尉今日家中有事,还未到衙门。一行人只得在衙门口苦守。秋云想起程府在这附近,回头就看见程府雕梁画壁的楼亭,又记起上次遇见程渊,他一时兴起要捶泥丸,如今已过月余也未曾见他吩咐送去,想来,这等公子哥已经忘了吧,自己倒是少了点进项。 第八章 正想着,一顶四人抬小轿停在秋云等人面前,掀开帘门先见黑色麂皮靴,下来一位俊逸非凡的男子,他面带笑意阔步朝秋云走来:“姑娘好久不见。” 秋云正神游,冷不丁被人打断,抬头看正是所想之人,面皮不禁微微泛红:“程公子。” 程渊没在意她异样,继续说道:“自从上次一别已有月余,说来照顾你生意也失言了。今儿带泥丸了么,我全要了。” 秋云苦笑:“程公子,在县衙门口做生意,我可没这么傻。家中亲人遭骗,上衙门投案,恰遇县尉大人家中有事,正在此等候。” 程渊这才发现,秋云身后站了好些人,只淡淡扫了一眼说:“今日端阳,我家照例要宴请宾客,县府官员俱会到场,若不是大事,我帮你打声招呼。”秋云踌躇片刻,不过一面之缘,怎好意思麻烦人。回头见张老汉低垂的身影,到底还是缓缓开口讲明事情来龙去脉。 程渊个高听秋云说话难免弯腰,自上而下观她睫毛如扇低垂,娇俏的鼻尖如露晶莹,说话间梨涡若隐若现,忍不住侧开头。几缕发丝轻扫秋云脸颊,她不经意后退两步:“如此就麻烦程公子了。”程渊摆手:“不过举手之劳。” “谢谢公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秋梦几步到程渊跟前,福了福身子。程渊微微侧身让开:“客气。”又问秋云:“对了,还不知你名字,过了名字,咱们就算认识了。” “秋云。”“秋梦。”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秋云瞟了眼身边的堂妹,见她粉面含春,心想古代的小姑娘也太早熟了些吧。 “行。”程渊回身上骄,掀开帘门又回头对秋云说道:“下次送菜时,报你名字,我让人领你进来,还有问题想请教你。”说完单手撑住轿门等秋云回应,秋云点点头,他方才进轿走人。 见人走远,黄氏摇扇向前不冷不热的说:“云丫头何时搭上这等富贵公子,也照顾照顾自家妹妹,可别藏私。”秋云扶过张老汉,并未搭理。“狐媚根子,在乡下都不安分。”秋梦斜睨秋云,咬着牙根忿忿的说。 “闭嘴!你娘要是不会教闺女,就送到我跟前来,让你奶奶好好教教。说话像个泼妇,妄自还是书香门第的姑娘。”张老汉出言训斥,秋梦不敢言语,将条手帕揉的稀烂。黄氏想说什么,张奇连忙拦下。张老汉和秋云上了马车,看也不看三人,催促车夫快走。 等回到家中,已是傍晚,刘氏为秋云留了饭在灶上,她累的没胃口,吃了两口,就去房中歇息,闭眼却想起程渊说讨教的问题,多半与纸条英文有关。秋云想法子敷衍他,辗转反侧不会儿便入梦。 待到下次赶集,秋云从侧门敲门,门房小厮已和她熟稔,听她报名字,连忙开门请她入院。 过会儿唤个名轻红的小丫头为她带路,秋云只低头跟着。 脚下鹅卵石圆润光泽,似乎被打磨过,两边小道花团锦簇茂林修竹,院内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过了桥后,秋云被引入道拱门,门后是个小院,院内不过种些银杏和桂花等素净的植物,与外头的繁景天差地别。院角放置两人不能怀抱的青瓷水缸,里面小荷才露尖尖角。院正中是五间红砖青瓦的屋子,修的倒是中规中矩,唯有全屋的琉璃窗可见富贵,所有房门均为紧闭,院中静悄悄屏息静气,听不见一丝声响。 轻红推门进去,秋云跟随其后。 只见屋内陈设一应简单,正中一张红木书桌,上面铜制香炉内燃起袅袅轻烟,书木之气满堂浮动。两侧四张玫瑰椅和案几,摆放青瓷茶壶和杯子,正面墙上倒是些许书画,但未精裱,只质朴画卷垂下。除此之外,剩下三壁全部镶嵌书架,上面林林总总堆满书籍。 “秋云姑娘稍且坐坐,我去请少爷。”轻红引秋云坐下,摇铃命人奉茶。自己从右侧门洞进旁边房间。两个较轻红还小些的丫头端来茶水,酥饼,樱桃,放在案几上,又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也不过片刻,后头就响起程渊的声音:“让你久等了。” 他今天穿件绀青色弹花暗纹锦服,头发用羊脂白的象牙簪束的一丝不苟,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走来,有如秋月溶溶之光,满屋生辉。 秋云起身行礼:“不过刚来片刻”礼行到一半,程渊挥手将她拦住:“你真是,客气的很。来,吃点樱桃。” 将那碟鲜嫩殷红的樱桃推到她面前,自己随手夹颗抛进嘴里,秋云尝了颗,酸甜有味汁水充沛很是可口,樱桃已不当季,也只有程府这样大户人家才有。 “现在你可以说说那古怪的符号了。”程渊吃了把便停下来,自有丫鬟奉上湿毛巾供他擦手,秋云面前也有,她不过薄薄的润了下手指,垂头回答道:“不知程公子听说过……”“叫我程渊。”秋云被噎住,顿顿继续说:“海尽头?” 程渊思忖片刻,摇头说:“读过些异闻杂录,有说海无穷无尽,有说是铜墙铁壁,还有说从通天的瀑布,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见过。”秋云笑笑:“我小舅曾经在南海边做倒腾海鱼的生意,遇见过高头金发的异族人士,满嘴异语,落魄不堪,小舅见他们可怜,给了些吃食,他们千恩万谢,赠小舅一本册子,听临海村子里的人说,这些人来自海尽头,多年前见过一次。小舅见我爱书,将书赠我,虽然我看不懂,但是上面奇形怪状的符号还记得,想捶泥丸不宜让他人仿造,便书写些海尽头的符号上去。” “如今书呢?”程渊急切的问,秋云心想,你倒真是个爱书之人,她无奈的摊手耸肩道:“被我妈当柴给烧了。” “真是可惜。”程渊忍不住心痛的捶手,复安静下来,只坐在椅子上叹气,沉首不语。秋云心里忐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难道我能告诉你那是英语,我是穿越来的,岂不当场被他捉起来当邪祟送往官府。 屋内又恢复平静,只熏香暗动。 程渊抬起头,恢复往日的面孔,温和对秋云说:“应该没吃午饭吧,走,我请你上外头馆子吃去。”秋云想要拒绝。叫轻红那个姑娘先从外面进来,面色为难道:“少爷,夫人叮嘱少去外头用食。”程渊并不理睬,摇铃唤个丫头进来:“去把我外出的罩衫拿来。”轻红还欲上前,程渊从喉咙里滚出两字:“下去!”轻红咬牙退下。丫鬟双手托住罩衫,程渊并不要人服侍,取过衣裳,只管对秋云笑说:“跟着我,待会儿可别迷路了。”现下场面,秋云不好推脱,只能跟着他走。 这次,程渊带她走的正门。门口的小厮见他外出,想上前打千,还未行礼,他淡淡的说:“礼就不必了,管好你们的嘴。”说的两个小厮半蹲着身子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两人沿南大街走了小段路,程渊带路拐进条小巷。 巷内屋檐高遮,四处挂满晾晒的衣裳,只漏下少许日光,显得昏昏沉沉。 不过片刻,程渊停下来,敲响某处木板门,过了会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者前来开门,见是程渊,忙喜滋滋的将他迎进来。 他熟门熟路的进去,秋云跟在身后,进了门是个不大的天井,四处堆满杂物,角落水缸外面布满青苔,有些年头。沿天井开了两道门,从其中一道出来个鹤发老妇,手里拿着锅铲:“是渊哥儿来了。”“是我,嬷嬷。”程渊笑着回应。老妇人越过他,看了眼秋云,脸上乐开了花:“哟,还有个姑娘。”“这是我朋友。”“嬷嬷知道。”听她语气可不仅仅是理解为朋友那么简单,又吩咐老者:“快把渊哥儿引进屋,别在院子里吃风。”挥挥手里的锅铲对程渊笑着说:“先坐着,就好。”“好嘞。”程渊点头。 老者引程渊和秋云进了另一道门,只见屋内昏暗,当中圆桌上点了盏油灯,光聚成小小一团,却显得屋里别处光线更差。 过了会菜陆陆续续上齐,宫保鸡丁,香酥藕夹,四喜丸子,青笋烧肚条,韭菜炒蛋,凉拌三丝,清炒香干和一碗香菇炖鸡汤。只有两双碗筷。 嬷嬷笑呵呵的从厨房出来,取下围裙,随意扔在旁边四角靠椅上:“渊哥儿,你吃着,我和老卢去外面买点东西。姑娘,别见外。”说完,也不等秋云回应,牵住老者朝门外去了。 秋云在屋内,听见关门声,如豆油灯跳了跳。 程渊看秋云愣神发呆,不好意思的说:“抱歉,惊到了你,陈嬷嬷性格爽朗,你别见怪。”秋云苦笑,提起筷子:“承蒙公子看的起,带我来私宅用饭,何来见怪。”程渊看她苦着脸,筷头在嘴里含着,似有百般苦恼却不肯言,想起她平日总是云淡风轻,倒未曾见过情绪外露,忍不住笑起来,往她碗内夹个酥藕:“尝尝这个,里头的肉加了荸荠,吃起来脆爽不腻。我们边吃边说。”秋云随意尝了口,味道确实不错。见她吃的干脆,程渊笑着说:“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对你如此亲近。”“嗯。”秋云点头。“我说你像我娘,你信吗?”秋云没被噎死,抬头看程渊戏谑的神情,脸沉下来:“陈词滥调。”将筷子端正放碗上,正色道:“想必令堂已经过世了吧。” 程渊眉头微簇,早知道她是个聪明姑娘,没想到这么聪明。 “与先前说的海尽头字符有关?”秋云试探说下去,暗暗揣摩他表情:“初次见我的时候,就单单注意到字符,要么是你好学,要么是你见过。而你还连连追问,不惜帮个仅见两面的乡下丫头,想来你是对字符很看重。再说到你家,我见书架上多外藩书籍,更确信你早有研究。”“那你如何得知我娘……”“若你娘未过世,你的房间能装饰成老学究模样,清心寡欲,连只虫子都没有。你丫头向你告诫夫人之言,你面带不屑,想来不是亲娘也不用太尊敬。”秋云还有句话未说,你在府中日子怕也不好过吧。 程渊默了默,停下手中的筷子:“你很聪明,猜的八九不离十。我娘生前弥留之际,曾在我手心蘸水写下类似字符,如今我翻遍书海,也未见该字由来。那日在庙前见你泥丸中的字符,笔画竟是同根,字符这东西,都有其规律。我原以为,你会知道其中含义,谁料想……”秋云看他眼中似乎有水汽,正想安慰两句。 却见他抬头盯着秋云,满目碎光透着坚毅:“我母亲死的很蹊跷。” 只差一点,秋云就动摇了,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屋内更是静的可怕。不知巷子内谁家孩子淘气,传来大人的呵骂和孩子的哭声,风吹云动,转眼浮云已过,天井内投下大片日光,屋内亮堂不少,油灯却暗下去。抬眼间,秋云看见程渊深黑色眸子如深海般沉,细声劝道:“往后去南海问问,兴许能有线索。”他面如死灰摇摇头,筷子掉撞在碗沿上,叮当两声响:“终究阴阳相隔。”秋云无可奈何,另为他取来碗筷,盛上汤。 两人枯坐无言。 还是程渊先开口:“请你吃饭,倒弄得你不开心。”秋云顺着说:“没有,你帮了我大忙,应该我请你的。”他喝口秋云盛的汤,眉头舒展开来:“一言为定,下次换你请。”“呃……”这位还真不客气。秋云瞅了他一眼小声说:“一言为定。” 东西虽然美味,但两人都没甚胃口,吃过饭吴嬷嬷和老者尚未归家。秋云想归置,程渊劝下她:“不用,吴嬷嬷是我家仆。”秋云心里嘟囔家仆也是人。但明白同这等贵家子弟说人权也是白搭。两人掩了门便离开。 这次程渊带路往城门口走,到了城门边,出门便是萋萋阳关道。程渊与秋云告别:“路上孝心。”秋云拱手回礼,走出几步,程渊叫住她:“你家人的事儿有眉目了,那伙骗子在通州被截,我近日要去州府不在家,你且等消息吧。”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兜内拿出块刻满花纹的铜牌挂在她篮子上:“你是我朋友,以后只管走正门。” 秋云想推辞,路边得得驶来辆马车,正正停在程渊面前,马上下来个带灰帽的小厮,毕恭毕敬请程渊上车,程渊脸上波澜不惊,仍对秋云说:“记住咱们的约定。”说完并不理小厮递过来的手,兀自撩起衣摆上车。 秋云提着篮子内的铜牌似有千斤重,暗腹诽,咱们?哪里来的咱们,不过客气话,他还当真了。想起他说母亲死的蹊跷,虽然可怜,但也只剩同情。 第九章 马车内,一个锦衣玉服俊朗儒雅的中年男子,与程渊相对,两人面目相似,此人正是程渊的父亲,程府大老爷,程如是。 “听你母亲说,你同个乡下丫头外出?”程如是板着脸。 程渊蔑然淡笑头随意靠在窗栏上:“母亲已去世十年,还肯托梦与您?”“混账。”程如是低吼,见儿子目光涣散身形委顿,到底不忍心:“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若您也记得自己身份,母亲可会离世。”明明是责怪的话语,他却说的云淡风轻,挑窗向城门望去,马车渐行渐远,早已不见斯人踪影,只剩熙来攘往的人群。 “你母亲去世是意外。”程如是目光渐渐暗淡,十年一梦,却仿若昨日。“娶了姨母便是意料之中?”程渊回眸,眼眶收紧直视父亲:“我与您多日未见,还是聊聊学业谈谈生意,或者替我转达你的夫人,叫她闲事莫管。往事多论无益。” “你!”差点落下的巴掌到底还是停住,他不忍心让那张神似故人的脸受伤。 两父子敛气对坐,程如是硬生生开口,说话声音一改之前高阔,极低:“京都最近不太平,家中生意有变,你再过半年完成恒馆学业,先别急着考官。”正经事头上,程渊从不马虎,单凭京都二字已明白事关重大,他颦眉沉思后点头道:“知晓。”两人细细商议一番按下不表。 过了几日,县里传来消息,骗钱的贼子押回衙门,追讨回部分赃款,让受骗的百姓去认领。张老汉听到消息,第二日便叫上秋云急匆匆的上县里。 张奇先在衙门出等候,张老汉见他依旧没有好脸色,他没精打采的跟在后面,像霜打的茄子。 几人到了衙门后堂,果然见几个带着枷锁贼眉鼠眼的人,张奇立刻认出其中的光头便是诓他放利子钱的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急不可待的扑上去嘴里骂道:“小人,还我钱来。”还未靠近,被差役挡下:”衙门重地,休的放肆。”见张奇如此上不得台面,张老汉鼓眼道:“滚回来,丢人现眼的东西。”张奇跌跌撞撞的回到张老汉身边,涨红脸光撑着鼻孔出气。 张老汉由秋云扶着,脸上堆满笑,向登记册子的差役殷勤问到:“官差老爷,我们是来指认贼人的。请问,有何手续?”那官员不知道一天接待多少个人,挥挥手不耐烦说:“就那几个人,瞅瞅有认识的没,有就过来签字画押,报上名字,去后头领钱。”话音刚落,张奇伸手指住光头恨得牙痒痒:“就是那个贼子,卑鄙无耻猪狗不如的东西,骗的我好苦……”“得得得,别废话,交待怎么被骗的,然后签字画押。”差役没时间和张奇墨迹,催他赶紧的。张奇只得将事情原本陈述,其中免不得痛骂光头,旁边的文书官记录在案,拿过证词,让他画押按手印。去后头等领追款。 从衙门后堂出来是一个时辰后,手里捏着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刚走到街上,张老汉就曲手给了张奇两个爆栗:“让你以后再犯蠢,败家玩意儿,人家几句话就哄的你骗爹骗娘,脑子被驴踢了你,百个张家人里出不了一个你这种蠢货。”“好了好了爷爷,四爹是先生,总归要面子。”秋云用下巴点点路上的行人,劝下还预动手的老人家。“对啊爹,好歹我也是读书人,若被学生看见了,我还有何脸面。”张奇抱住头闷声闷气的说。“你还要脸。”张老汉虚晃一脚,张奇吓得忙忙跳开。 事情了结,张奇仍回县学授课,秋云和张老汉回村里。 到了村口,张老汉将张百两银票塞到秋云手中:“收着。”“爷爷这……”秋云犹豫。“我叫你收着就收着,你爹……”张老汉叹口气:“是我对不起他。”说完,不待秋云推辞,背着手下坡。 经过此事,张老汉鬓边又添白发,微弓的背更矮去几分,如头负重老牛缓缓行在田野间。秋云远远目送他,直到身影隐去在绿荫丛中,叹气转身回家。 到家母亲不在,父亲照例卧床,秋云将钱和铜牌藏到枕头下。去屋里扶父亲出来走了两圈,便收拾下次赶集要的东西,又惦记都过去这么久,小舅没有回音,大概就是最好的回音。 过了会儿,母亲少有的黑着张脸回家,秋云不知其意,以为在外头受了气,便上前问道:“怎啦,娘?”刘氏坐在凳上气呼呼的说:“王家那个婆娘,实在欺人太甚,今儿我路过她家门口,说是找我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你婚事,竟是给你介绍鳏夫。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的女儿,哪样不比别人,我倒不知道,外头竟当她只配鳏夫。”说到后面话里已有了水声,秋云挨近她娘坐下,挟衣袖为她擦泪:“就为这事儿,我早知道了。” “什么!”刘氏从凳上弹起:“早就知道你不同我说,外面人欺负你,娘还能不替你做主。我今天非去找王婆娘算账不可!”说完在屋内打转,从墙角找了根扁担掂掂又放下,找支笤帚比比似乎不称手,最后从柴火堆内掏根木枝条,薅掉上面枝叶,怒气的冲冲的朝门外去,秋云赶紧拦下:“娘,娘,娘,你坐回来。”“放开我,娘今天就要横一遭。”“行啦,娘。”秋云拉回刘氏,按她坐下:“我见识到您厉害了。”笑了声:“我还以为娘你从不发火。” 刘氏被闹的没脾气,火消下去不少,拿着木枝条在空中比划:“我今天可是给你面子,不然我非掀翻她家不可。”秋云斜了眼她手里的树枝,没做声,掀家?就凭这。刘氏继续说:“她也不打听打听,我女儿可是有人想结亲的很。”秋云敏锐捕捉到:“结亲?谁?我怎么没听您提过。” 外头传来开门声,秋雨边进屋边嚷嚷:“姐,今晚搓泥丸不?”秋月跟在后头说:“你小点声,吵着爹。”“哦哦哦。”秋雨声音压下去。刘氏嗔道:“这丫头没头没脑的。”“娘,你快别分神,赶紧说提的什么亲,什么人来提亲?”秋雨急问。“啧,你这丫头。”刘氏白了秋云一眼:“平常不是这个性子。我先去把猪草宰了,让秋月把鸡喂了,晚间说。”说完从木凳上起身,到院里去。留在秋云原地哭笑不得。 吃完饭,秋云收拾完碗筷,把揉泥丸的工作交付给妹妹,自己急匆匆的拉着刘氏到内屋,锁上门不给刘氏的说话的机会,急不可耐的问:“我的娘,赶紧的,说说提亲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嗨,我说你这丫头倒是矜持点。”“哎呀娘……”秋云急的撒娇。“好好好,我说。”刘氏投降和盘托出:“你大姑家的儿子,你的大表哥。” 秋云差点没从床上跌下去,瘦猴样的周兴?这是近亲啊,这门婚事不成。“娘,你答应了?”秋云急的眉头起疙瘩。刘氏斜她一眼:“我没答应。”秋云松了口气,听刘氏继续说道:“也没拒绝。”秋云心头一紧,有其女必有其母,这刘氏说话也能把人给呛死。看女儿不过片刻面上变化多端,一会儿急的一会愁的,刘氏试探着问:“莫不是你中意你大表哥。”“那哪能啊!!!”秋云跳起来,正好撞到床柱子上,痛的嘶嘶喘气。刘氏忙来看她,嗔怪道:“我看你不对头,平时没见你这么毛躁。”翻看头发并未出血,刘氏才放心,秋云揉着头委屈的说:“终生大事能和平常比么。”刘氏叹道:“其实你大表哥这人吧,我看着不错,人周周正正的,做事儿也踏实,还孝顺,家里头做裁缝,吃手艺饭饿不着你。”“什么我,跟我没关系。”秋云赶紧纠正,又吃了刘氏一个白眼:“就是你大姑,我瞅着不是个善茬,怕你过去受苦。”“我根本就不会过去。管他大姑香菇跟我没关系。”秋云愁眉不耐烦的说:“娘,这件事儿你不准答应,我对周兴没意思,他家谁谁我都没兴趣。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刘氏拍怕她的手,抚平她眉心的山丘:“我没答应,娘只想你嫁的欢喜,别的不图啥。为儿为女不应贪图,唯一只该图他终生幸福”“娘……”秋云感激的抱住刘氏。 这是来莫国她第二次感到实心的温暖,她突然觉得很幸运,从雪崩塌的那一刻,她重新拥有一次靠近亲情靠近家人的机会,带着成年人的灵魂,体会更深,这一世,她一定要活出温度,为自己,也为家人。 第十章 夏伏将至,树上阵阵蝉鸣催人心烦,空气里充满粘稠感,一天要洗好几次脸,绕是如此,仍汗流不歇。地里的菜蔫头搭脑的趴下,水浇上去稍微有些生机,不过片刻就蒸发光。 床上太热,张勇被搬到堂屋内,竹席旁放桶水,略减些暑热。 正午过后秋云正在院中裹着汗晾衣服,秋雨在为鸡换稻草,秋月提了瓦罐准备给田里的刘氏送水。 坡下缓缓走来两个身影,前头那个还没到院门口就嚷嚷开来:“这天儿也太热了些吧,秋云丫头,家里有西瓜不曾,快切上。”听声音是大姑张桦来了。周兴跟在后头满头大汗脸青唇白,大夏天里他仍穿着灰色长衫,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肉上,更显得骨瘦如柴。 秋云手里拿着衣服迎出来:“姑姑表哥来了。”回头朝院子里喊了声:“秋雨把井里的青瓜打出来。”秋雨不高兴的放下稻草,手都懒得洗,从井里捞出两条青瓜,随意舀瓢水冲下,一手一根,像递砍刀似的直溜溜伸到张大姑面前。“啧,你这孩子。”张大姑嘴里嗔怪,手里自然的接过青瓜,啃了两口评价道:“老了。”后面的周兴斯斯文文的说:“谢谢云表妹雨表妹。” 二人走到院子中,张勇微微起身打招呼:“大姐来啦。”张桦赶紧劝他躺下,周兴叫了声:“二舅舅。”张桦扫了眼三个丫头:“我说你们三个咋回事儿。也不知道给你爹扇扇,秋月你杵在门边干啥,赶紧找扇子去。不知道刘氏咋养的女儿,一个个粗手粗脚的。”说完还用眼睛去斜瞄秋云。秋云全做不知,嘱咐秋月:“不是去送水嘛,快去。”秋月得令一溜烟跑了,大姑和奶奶同样吓人,压的她喘不过气。 张桦吃了个冷排头,心里发堵,到底顾忌还有事儿,也没再为难秋云。秋云从屋里拎出两条凳子,自己坐在张勇竹席边的石阶上。张桦清清嗓子,对张勇道明来意:“二弟,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是外人可比,小时候爹娘上田里,都是姐用背篓背着你到处走。你那时候皮,还沉,常常尿了我一身,不知道挨了娘多少骂。后来你大了,有吃的姐先紧着你,有衣服姐也先让你做,为了你去学车,姐早早出嫁,你学车的钱还是用我彩礼给的。不过这都不算啥,我嫁入周家后,咱们是走动的少,也是你常年在外,但是血浓于水,姐和你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窝出不了两样人。再生分能生分到哪儿去。” 张勇在旁颇有些触动,头点如鸡啄米。 “现在外头的世道,信的过谁,只认钱兄弟。啥能亲过银子,也就咱们这种吃同锅饭的情分还有点靠头。“说着调转话头,眼睛在秋云身抹过:“你家秋云也不小了,我寻思得找户好人家,前儿我漏了点意思给弟妹,她也愁这事儿,你们啊,得赶紧,姑娘也就这几年,熬成了老姑娘,弟弟,我说句不好听的,到时成了亲,就得给人当娘了。” 张勇看了眼女儿,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垂着头手里捏揉衣带子,似乎把张桦的话也听进去了。 “姐。“张勇叹道:“这事儿你可得多留心留心。”张桦笑开来,脸上荡起圈圈皱纹,面皮都挤在了一起:“你是我弟弟,她是我侄女,我能不留心。肯定留心。”挥挥手,让周兴过来,把他手里的包袱递给秋云:“做衣服收了些碎布头,云丫头拿去做鞋面子,缝缝补补还是可以的。别嫌弃,为这点布头,你大表哥可是赔了不少好脸。”周兴涨红一张脸,显得很局促,似乎有话要说,看了眼秋云秀丽的脸庞,始终没有开口。 秋云看在眼里,笑嘻嘻的接过包袱:“那就谢谢大姑表哥好意了。我去地里摘些菜,晚上做点好吃的招待姑姑。”张桦哪有不同意的,还嘱咐周兴同她一道去。周兴脸更红了些,站在院子内等秋云提篮出来,细声说:“表妹,给我吧。”秋云递给他,拿出背在后面另一只手里的菜刀:“那我就拿这个,大表哥手金贵,别伤着。“周兴嘴角抽搐了下,没敢劝。 两人来到菜地,秋云砍了些厚皮菜和莴苣,见周兴提着篮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开口道:“表哥你就坐在旁边歇歇吧,你看,你跟在我后头,把土都踩实了,我还得再松土。” 周兴急忙闪到边上,不好意思的说:“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懂这些。” 秋云叹气:“术业有专攻,你会拿针就行。” 周兴汗如雨下,脸色通红,抬手擦擦额头的汗:“还是表妹厉害,什么都会。” “我可不会要布头。“ “啊……“周兴头轻摆,眼睛飞快的眨了几下,深吸口气道:“那是我娘胡说的,布头,都是别人剩下,不要的。”见秋云低头光顾着摘菜,又小心翼翼的问:“表妹你生气啦?” “这有啥好生气的。”将一把葱和先前摘的菜扔进篮子里,秋云卷起袖子抹着汗说:“表哥你是个老实人。”拍拍他的肩膀:“老实人可别有啥心眼儿,藏都藏不住。” 手下的身体僵硬了下。 周兴软绵绵的问:“表妹什么意思?” 秋云给他个心知肚明的眼色,见他还木木的站着,想来他应该不知道,也没为难他。提水将菜地浇了遍,拿刀在他面前晃晃说:“走了!” 周兴打个颤回神过来,低下头擦擦额角,瑟缩的说:“走走走。” 回到院里,刘氏和张大姑正聊着,但张大姑脸色不好,耷拉下嘴角,刘氏在旁面色为难。 张大姑见周兴提着篮子回来了,气鼓鼓的站起来说:“你不知道你的手值钱,赶紧给我放下,什么脏臭的东西都碰。”刘氏脸色瞬间也垮下来。周兴为难的看了眼秋云,轻轻的放下篮子。 张大姑冲过来拉他便往坡下走:“走,回家,多待一刻都嫌的慌,尽是鸡屎味儿。” 秋雨正拿谷壳喂鸡,闻言,顶撞道:“又没人请你来。” 张桦回身怒目圆睁呵道:“张勇管管你的闺女,大的抛头露面,小的牙尖嘴利,谁教你跟长辈这么说话的。”扫视了圈屋子,恶狠狠的说:“真是穷山穷水出刁民!” “你!”刘氏腾的从凳上弹起。 “大姑,刚才不是还说一个窝不了两样人。若大姑没钱买镜子。侄女现下就去打盆水来让大姑看看自己是哪个山头飞出来的金凤凰。”秋云边说边挥舞手里的菜刀,步步朝张桦逼近:“说是骨肉亲情,平日无事不登门,有事儿踏破门槛,隔我家这儿唱什么大戏,我爹学车的时候,大姑你尚未出嫁,到底是您用彩礼补贴我爹,还是我爹用钱替你凑的嫁妆,要是您贵人多忘事,我不介意帮您想想。周姑爷肺都快咳穿了,没见您嘘寒问暖。还有心情张罗我的婚事,知道的说您心痛侄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盼着我姑爷那啥。想谋侄女的婚事来帮自己敛财,我劝你收了心思,你们家的阴私勾当,才是脏了我家院子。” “你你你……”张大姑又气又怕,被秋云逼的连连倒退,退到院边,吐不出个完整的字,连周兴也不管了,掉头就冲下坡。 周兴在后头,看秋云举着刀,又看自己娘在坡下奔跑的身影,左右为难,憋足勇气对秋云说:“表妹,你太过了,怎能这样说我娘,她好歹是你大姑。” “否来说教我,倒是你,自己最好安身立命,找个有泼辣点的姑娘,不然你家迟早破败。”秋云对这个表哥倒是没啥感觉,将刀调到背后,诚心实意的对他说。 周兴没说话,闷头闷脑的去追他娘,边追心里还想,你简直就是我平生见过最泼辣的姑娘。 两人走了,张勇苦着脸锤床:“爹不是说过,以你的名声为重,你怎么还敢举刀对你姑姑。你姑姑这个人心胸最是狭窄,虽然她不住村里,可用不着两天,你的事儿全村都会知道。你说你,你怎么也不拉着她?” 最后两句是对刘氏说的,刘氏泄气的道:“我哪儿知道云丫头会拿刀……再说,那会儿我也急,一家都让人埋汰成那样了。回头我捉只鸡给她赔礼道歉。” “捉啥捉,就这几只鸡了,再捉,蛋都没啦。”秋雨在旁不满的嘟哝。 “你还说。”耳朵被刘氏拧在手里:“都是你个祸头子。” “耳朵耳朵,娘。”秋雨挣开她娘的魔爪,捂住耳朵委屈巴巴的说:“谁让她跟你说姐配不到好人家,配大表哥是高攀,都是一家人,总比钱分给外头人强。还说赶紧的,趁周姑爷还行把婚事办了,不然家里头她更做不了主。娘,我年纪小,可我也知道,这不是嫁我姐,这是做生意。” “嘿,你!”刘氏扬巴掌,张勇劝道:“好啦好啦,秋雨也没说错。你改天去给大姐赔个礼,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往后也别提了。秋云你也一起去。” 秋云沉思道:“再等等。” 张勇急啦:“还等,你的名声要不要!” 秋云正色道:“若我去,名声恐怕更坏,他们这一家子不安分,多半要闹上官府,我大姑不是个心术正的人,等稳一阵大姑爷病情好转,我们再去,若病情急转直下,我们千万别趟这滩浑水。” 第十一章 原来这周家在镇上开裁缝铺已经多年,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到底是商贾人家,有些积蓄。周家爷爷多年前已去世,留下老妻和三儿一女,女儿远嫁她乡。 三个儿子中周裁缝排二,因为深得周爷爷真传,自己也有些天赋,便是裁缝铺的主事,而周家大哥负责对外应酬,下头的小弟负责账目人事,三兄弟齐心倒是把个裁缝铺子经营的火热,并都娶妻生子,几年前买下三间门面扩张了店铺。 谁知道周裁缝偶感风寒未及时医治,结果寒气入体,又终日劳累,得了肺痨,从年前开始便咳嗽不止,现下只得用药吊命。见老二不好,另外两兄弟便撺掇着让周老太太分家,但周老太太为人刚直,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始终不曾答应,更想把自己外家侄孙女嫁给周兴,因她外家是做布料生意,哪怕周裁缝不在,也可以帮衬一下孙儿。 张桦得知这个消息,心里顿生嫌隙,脑瓜转了转,不如将自己娘家侄女嫁过来,就算以后分了家,儿子儿媳都拿捏在自己手中,家产还能跑的掉。 就这样两个女人斗法,一个为他,一个为己,都因一个将死之人。 这些事儿,秋云只知一二。但想大姑少有登门,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能看上弟弟家一穷二白的女儿,那利肯定不是秋云带的。 几番思量秋云再也想不到自己和周兴结亲除了血缘关系可用,还有啥利可图。那就是好拿捏呗。周姑爷行将就木,大姑想拿捏自己,就是拿捏周兴,而周家肯定是有人不想让她拿捏。思来想去,这其中的千丝万缕,不是外人能插手的,所以劝爹娘赶快避开此事。若到时一家卷入,落下个谋人家财的恶名那才是大大不妙。 张勇刘氏听她说的郑重,知道她一向有主意,倒也没坚持。这事儿就此按下,谁知后来到底生出事端。 到九月份,恒馆学子毕业,县里更热闹起来。 秋云连着几场庙会,早早收摊,赚的钱比往常还多上许多。 正好,家里收稻,秋云便停了几日生意。 等晒上谷子,她才想起,已有十天没去程府送菜。 自程渊赠他铜牌后,她从未走过正门。仍从侧门递菜便走。 这天,她敲响侧门,小厮见是她,立刻笑逐颜开:“秋云姑娘,你可算来了。”说着便将她迎进来。 这次领路的不是轻红,换了个束双发髻叫驼铃的书童,圆眼睛小嘴巴很机灵的样子,他边走边和秋云唠叨府内景色,这是凉亭那是蓝桥再过去是多宝阁,又细数府中珍藏,西域来的火玉,北岭来的白虎皮,南海来的珊瑚,秋云玩笑他:“都说财不外漏,你可就差把程府珍宝列个名单给我。”他不以为然摇头晃脑道:“不过尔尔。” 两人说着倒是不无聊,走到桥上,过了拱门便是程渊的小院。 却见一行人匆匆从拱门处过来,驼铃见了连忙拉秋云避开,嘴里低声道:“是夫人。” 果然见丫鬟们簇拥个梳凤头,浑身珠光宝气的妇人。到了跟前,驼铃恭恭敬敬的行礼,秋云依样照做。 人群停住,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凌厉的气势:“这位倒是姑娘眼生的很?”驼铃赶紧向前禀报:“回夫人,是少爷的客人。” 秋云只垂着头,心似油煎,怎么这么倒霉,总摊上程家的事儿。 “抬起头来,让丫鬟小厮们瞧瞧,少爷的客人,可怠慢不得。”到底是夫人,说话不怒自威,秋云瞥见,驼铃在旁急的抓耳挠腮,便抬头福了福身子:“承蒙少爷不嫌弃我们乡下人家,问过几句话,不敢妄称结交。” 秋云这才看清,程夫人不过二十六七,雾鬓云鬟满头珠钗,一支凤钗斜斜飞出,缀满徇烂夺目的宝石,珠宝光气不分她姿色半厘,脸若盈盘,肤白胜雪,眉似柳叶,唇若朱砂,最可贵是她脸上不见一丝细纹,如瓷如玉,真称得上肤如凝脂。穿件青缎掐花锦衫,下着紫绡翠纹长裙,隐隐透出鞋尖缀的粉白珍珠。 程夫人也看她,目光不善,犹如打量一件货物。 秋云不喜欢这种审视,她正欲开口说话。 桥另一头响起程渊的声音:“不是叫你们滚,滚了这么久怎么还在我门口,赶明儿我拆了桥谁也不许过来。” 身边的驼铃长长舒了口气。程渊冲她招招手,驼铃朝妇人又鞠了一躬道:“少爷唤奴才过去,还有,还有这位姑娘。”说完暗暗用手指戳了下秋云,秋云无语,只能跟着他到程渊跟前。 程渊冲她笑笑,朝后面使个眼色,两个丫鬟推了个女孩子上前,秋云认出是那天为自己引路的轻红。她被重重的推到程夫人跟前,差点跌倒在地。 程渊冷冷的说:“我不知道夫人挑给我丫头,竟是个下流货色,也不知谁人教的手段,将窑子里那套尽数在我屋内施展,着实腌臜。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人的狗我可不想要”回头对刚才两个丫鬟说:“重绿,重紫,记得把手淘洗过,才能进我屋。” 程府满园风光,此时更是小桥流水,湖中荷叶如盖,上面开满绯粉的荷花,空气中流动着阵阵幽香。 气氛却如绷紧的弓箭,一触即发。 程夫人此刻面色如土,轻红更是烂倒在一旁泣不成声。旁人均屏息静气,无人敢言,连呼吸都显沉重。 程渊挥挥手不耐烦的说:“赶紧滚。” 话毕,拉住秋云手腕朝拱门走去。 秋云悄悄回头,看得真切,若有似无,一道水光从程夫人脸上滑过。 过了拱门,程渊松开手,正正衣襟,仿佛没事人似的问她:“你怎么不用我给的门牌,我派人人日日在门口守你。”听那句日日在门口守你,秋云心内微动,只淡淡回道:“家中有事耽搁。”他笑说:“是农忙吧。”秋云点头:“是。”一时无话。 又到他那个清冷的院子。程渊领秋云到大水缸前,指荷叶下两尾锦鲤给她看:“洛鸣安送我的,他说,我的院子总算是有点生气,虽然只在水里。”“洛鸣安?”秋云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想起,是那日和他一道的另外一位少年。“嗯。”程渊见她没兴趣,也不愿她在日头下多待。 邀她进屋:“他也从恒馆毕业,眼下正考官,等七夕前,他会过来,到时候你到县里来,咱们一起去看灯会。完了你请我吃饭,咱们可说好的。”仿佛自说自话,他的邀请,也不等秋云答应已帮她做好决定。好像从前没见他这么话痨啊,秋云心想。 他招丫鬟打来冰盆,自己擦了把脸,秋云低头看自己面前,却是热盆子,见他笑着说:“书里读过,姑娘家,不好多碰凉的。”后面声音微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秋云忍不住莞尔一笑:“你今天话好像特别多。” 她难得露出舒展的笑,仿佛清风拂面,程渊只觉浑身上下都舒坦了。跟着笑的更欢喜:“大概许久未见。” 说完命丫鬟端吃的,重青,重紫进来,他还特别叮嘱:“洗手了嘛。” 两个丫鬟点点头,方才准她们放下东西,招呼秋云吃葡萄和荔枝。 自己从书架上掏出本厚厚的册子在书桌前展开,唤秋云过去。 “给你看个好玩儿的。”摊开册子,上面是用彩色颜料画的图。 绿草如茵,无边无际,一条溪流蜿蜒曲折横穿原野。茫茫草原上,牛羊四处散落,零星点缀几座突乌帐篷,门前旗帜迎风飘扬,仿佛飒飒有声。 画的很是传神。翻了几页均是如此。秋云疑道:“何物?”程渊点住上面的羊群,仿佛已触到其蓬松的毛发:“北回来的商人,想同我家做些牛羊生意。我见他送的册子画的挺精妙,让你也看看,欣赏下异国风光。” 秋云心里直翻白眼这不就是宣传册嘛,少见多怪。 肯定不止这么简单,她离开书桌,绕到他对面,双手撑桌认真的说:“程公子,有事儿便说,若是你母亲的事儿,恐怕我帮不上忙。” 程渊看她神情严肃,知道插科打诨骗不过她,只得苦笑道:“上次走的匆忙,后来我想起,若我将母亲写的字符默下来给你,或许你能记起一丝半点。一点点就好,那本烧毁的册子上,万一有什么你又记起,万一呢……” 看来他还是不信自己对字符全无了解,秋云没法:“写吧。” 程渊提笔画出几个字符。他写的很快,秋云看了眼,竟是和自己写的格式不差,想他必定反复默书。心中已有答案,却是不能说。 摇摇头:“不认识。” 程渊手还握着笔,墨水在白纸上晕开一团,无法抹去的心结。 “我只在六岁前见过母亲。”他垂着头喃喃说道:“那时她已经卧病在床,我以为她会好,谁知道……后来父亲娶了姨母,我真是恨透了这俩人……” “程公子……程渊你同我说这些也无用,我真的对字符无解。”秋云没想到自己随便写的东西,带来这么多麻烦。 程渊抬头,眸中一片清光,还含着些许冷漠:“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真不知道,他会说不知。不会说,写吧。” 秋云呆住,接着冷笑道:“那你知道吗,人总有两大误解,一是别人太蠢,二是自己太聪明。”接着将册子举到他眼前“北回的生意是吧,牛羊对吧,全是骗人的玩意儿,你看出了嘛?”说完重重抛在桌上。程渊呆住,收起刚才颓唐的情绪,翻开册子盯住她:“有何不妥?”秋云手指点在旗帜上:“图中有河,所有河流都是朝东流,旗子飘在它下方,向南飘,风从北边来,但北方有山脉阻挡,从来有风不过穆峰的说法,就问你,北方无风何来旗帜南扬?” 秋云句句话说在要点上,程渊再细细看了遍图册,表情越来越难堪,最后重重将册子合上,拱手对秋云郑重道歉:“刚才是我失礼,请别见怪。” “你总叫我别客气,我倒问问你程渊,你是真拿我当朋友,还是想套我话,若是后者,咱们也不必谈,你们程府的生意再大我也不伺候。”秋云忍够了,劈头盖脸冲程渊嚷道。 刚才还冲他笑颜如花的脸,此刻眉头拧起的小山丘,像道越不过去的坎,思来想去,倒是有点分不清为何总是拿母亲的事儿烦她,突然心里涌上愧疚,却不知为谁。 倒退坐在椅子上,撑住头默默说:“当然是前者。” 秋云心里猛然一紧,像青瓷上裂开的细纹,不易察觉。 他起身从书架上又拿下本账簿:“烦你能再帮我看看这个吗?”这倒对了秋云专长,穿越到莫国,还是第一次摸账本。 屋内又静下来,片刻过后,秋云皱眉缓缓问道:“是给你册子的人?”程渊点头。“这是本假账簿。不过他们做的挺细,不易察觉。” 秋云为程渊一一指出:“七八月份的时候,天气正热,是脱羊毛的好时候,摘下的羊毛必须尽快洗涤,上面带着泥土,积压久了会坏,突乌人可没力气帮你收拾干净,但账上七八月并未见人工增加。再来洗涤好的羊毛到十月才开始陆续有人收,所以货商拿到净羊毛后要存放一些时日,仓储存放的费用应该有所浮动,但是它的仓储费却一直很稳定。我小舅曾说过,突乌来的羊肉高市价至少两成,而账上的价格,还停留在未开互通市以前。想来,这位做账的老师傅,恐怕没去过北回。”秋云意思其实是他没搞市场调研。 程渊一直盯着她说话,她那双灵动眼睛,无数光影闪动,想着自己的身影也在其中。 秋云见程渊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抵拳假咳:“若你还没应允,这事儿最好再从长计议,商场之事,小心谨慎。” “因为谨慎,才给你看。”程渊冲她眨眨眼。 “哦,现下你不怀疑我了。” “刚才是我不对,改日请你吃饭。”程渊又作揖打趣。 秋云笑笑:“把我的那顿抹去。” “那不行。”程渊不答应,像是和秋云说,又像是自语:“你也不什么都猜得到。” “啊?”秋云疑惑,几番追问他却不说,秋云作罢,认真的问:“不怀疑我怎么能看懂账簿?” 程渊摇摇头:“我不是步步紧逼之人,也不爱管别人闲事。” “我还没看出你竟是这种人。”秋云斜他一眼。 程渊无可奈何的笑:“事关我母亲,急躁了些。你没怪我吧?” “怪你就不会同你说这个。”秋云朝账簿点点又疑问道:“别怪我多嘴,刚才你为何将轻红姑娘撵出去,好好一个妹子。”程渊捻颗葡萄放进嘴里,漫不经心的说:“好妹子?你有在男子书房脱衣的好妹子?”挑挑眉,倒把秋云闹个大红脸。 看她绯色面庞,程渊笑着说:“姑娘家别问这些,她们,脏的很。” 秋云微恼,自己咋这么没出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金什么梅,浦什么团也是看过,这点小场面就露怯,让个小子取笑。 两人经此一闹倒是说开了,聊了会话,秋云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程渊知道她还赶着去给父亲抓药,手边也尚有事处理,没留她,送她到门口,再三叮嘱七夕灯会的事儿,秋云含含糊糊答应。 第十二章 路上秋云脑海里闪过程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泪光,幽怨的眼神,饱含哀屈,她摇摇头,将心中念头甩开,有些事儿沾上就抽不开身,以前吃过苦头,自己决不能插手这件事。 又想起程渊无奈凄苦的眼神,提到他母亲时脸上的落寞,一时间左右为难。 忽然灵光一现,自己遗漏点东西,程渊母亲,为何会英语?秋云捶捶脑袋,该不会?复又想,和自己一样是有可能,也有可能洋人已经东渡,内陆人尚且不知,程渊母亲机缘巧合下识得也未可知。 谜团重重,秋云心中如乱麻搅在一起,她没来由的烦躁。 走到药店门口,没想到药店生意这么好,排起长龙,秋云揣着心事慢慢随着人群挪动,忘记留意天色。等到取完药抬头看天,夕阳西下,只剩霞光烧过天际。 秋云急急赶到城门口,等车的人没了,周叔恐怕也回了。等了半晌,仍不见人,天虽未黑,月亮偷偷升起,晚霞烧来只剩尾巴尖,荡在墨玉般的黛蓝天空中。 看样子只得走回去,十几里山路,秋云恐天黑,买了摘灯笼拎在手上。 第一次徒步回家,没有闲情逸致欣赏两旁景色,秋云只快快赶路,怕遇上劫匪强盗,自己小命不保。 天渐渐暗下来,马道上不见人影,只一盏白灯笼在黑夜里发出微弱的光亮,黑黢黢的夜里,仿佛藏着魑魅魍魉,连偶尔传来的鸟啼声都变得阴森恐怖。 走了半个时辰,天边闪电突至犹如破竹,紧接着刮起风,林间树木被吹得呜呜作响,仿佛有人在哭。 秋云心道不好,暴雨将至。越发加快脚步。人哪能和天比,不会儿,豆大的雨点如拳头般落在秋云身上,,手里的灯笼也被打熄,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中。秋云来不及感叹,借着偶尔亮起闪电光,一路小跑。 雨下的更大,马道上传来马蹄踏水声,还不止一辆,秋云心提到嗓子眼儿,转头去瞧,这时一道闪电擦过,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惊雷响起,借着光,秋云看清楚,来的是两辆马车,车前点着琉璃灯,正在瓢泼大雨中奔行。 秋云顾不得许多,站在路中,张臂将其拦下。 半路中横冲出一人,赶车的立刻将缰绳勒住,马儿猛被拉扯,高仰马头,发出嘶鸣声。琉璃灯晃了晃,正停在秋云眼前。她一身湿透,雨水和冷汗交糅而下。 “何人拦车?黑灯瞎火的,找死。”赶车人怒骂。 秋云匆忙上前,稍微看清一身蓑衣的赶车人后,她又急腿两步,隔着双臂的距离喊道:“敢问小哥赶往何处?小女子家住民汉村,路途遥远,能否行个方便?” 声音被雨打乱,像是有些发抖。 车夫压了压帽檐,头微不可闻的朝门帘后侧了下。黑夜里只剩下雨声和马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像打在钝物上,格外沉重。车夫冷冰冰的说:“后面那辆。”秋云千恩万谢,正拔身而去。 突然被叫住:“不,就这辆。”说的斩钉截铁。 秋云还是第一次坐封顶的马车,手忙脚乱的爬上去,浑身湿透的坐在车夫旁,车夫不知从哪儿掏出件蓑衣,扔给她:“披上。”再无多话可言。 马儿行的很快,秋云不敢放松,目光暗中留意路旁,奈何雨大夜黑,难辨东西。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车夫讥道:“现下知道怕,刚才拦车时怎不惦记性命。”秋云无法反驳只说:“蝼蚁尚且偷生,惜命不拘一时。” 她说完这话,感觉门帘微动,车夫单手握绳,另一手迅猛的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骨头捏碎:“说,你是谁,谈吐可不像是乡下来的。” 疼痛从手腕传遍全身,直冲头顶,秋云差点痛呼出声,车夫的眼睛犹如黑夜里的鹞鹰,瞳孔紧缩,直勾勾的盯着她,暗中藏有锋利的钩子,摄魂夺魄。 “好汉。”秋云毫无挣扎念头。对方显然是个练家子,两辆马车装饰虽不富贵但木质沉厚,估摸价格不菲,应该不是图财。自己所言惹恼的不是他,恐怕是他主人的耳朵,帘后之人。赶紧老实道:“我家住民汉村,姓张,祖父叫张也,祖母王氏,父亲叫张勇,排行老二,母亲刘氏,家里尚有两个妹妹。共五口人。小女子所说句句属实,妄好汉手下留情。” 帘门风平浪静。 秋云继续说:“承蒙侯逢道,侯大人福恩,我们村十岁以下孩童皆能入馆识字。小女子念过几年书,村里还有书馆,读了些古人之著,只想着学点东西,以后嫁个好郎君,并无卖弄之意,好汉莫怪。” 被捏住的手腕血脉不通,除了痛,秋云感觉手掌已经快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后传来叩击声,车夫手内的力道才略松些,但仍未放开,他冷言冷语道:“既然你胆大包天拦了我们的车,便要按我们的规矩。等到了村口,自会放了你,废话休说,不然……。”车夫看了眼秋云恢复自由后,仍不自觉弹动的手指:“手保不保得住,难说。” 秋云连连点头,默然垂头安静在旁。 雨势渐小,一个时辰后,村落的光亮在前头,眼看就到村口。马车停下,车夫松开手一把将秋云推下去,雨天路滑,秋云摔倒在地,满身稀泥。 秋云挣扎着爬起身,正准备逃。 身后声音如冷刀过耳:“回来。” 秋云颤巍巍转身,对方僵直的手臂居高临下伸来:“蓑衣。” 原来自己还穿着刚才他递过来的蓑衣。秋云双手奉上,只见车夫从蓑衣后不知何处取出根食指长的银针,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又将蓑衣扔在地上,驾车扬长而去。 夏天的雨并不冷,但秋云从头到脚都寒透了,原来,从上车伊始,她就命悬一线,若自己稍有差池,对方从后击掌,银针必定莫入她颈后,恐怕到时自己凶多吉少,被人抛尸荒野也未可知。 看着远去马车,琉璃灯光如鬼火一般在夜里飞驰,秋云抱住双臂,任雨水冲刷身上淤泥,久久不能回神。 拖着沉重的身躯,秋云终于走到洪岩坡下,家门口,母亲和两个妹妹正提着灯笼,焦急的张望,看见她,秋雨忙欢喜喊道:“娘!姐姐回来了。” 三人迎下来,见秋云面色凝重,浑身邋遢,但衣裳齐整,不像是遭遇强人。刘氏将伞与她同撑,关切问道:“这是咋了,摔田里去啦?我摸摸你的手,咋这么凉,快快,快回家。” 秋云点点头,任母亲拉着,妹妹围着。 回到家中,刘氏赶紧打水,秋雨在鸡窝前咬咬手指头,到底还是掏了个蛋出来,递给秋月,不舍的说:“就剩两了。”秋月笑着弹了下她脑门,拿上鸡蛋到厨房,准备做个红糖醪糟水给姐姐驱寒,顺便卧个蛋。秋雨追到灶前,从背后又掏出一个,撅着嘴说:“明儿你帮我去地里捉点蚯蚓给小红补补,我可怕那玩意儿,你去。”小红是她最喜欢的那只母鸡,也是蛋的主人。秋月笑着答应:“行,我去。姐姐的衣服放着,我来洗。” 堂屋油灯下,秋云握住方才被捏的手腕,心里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什么人?做什么?民汉村过去并无路,他们的落脚点应该就在此处。是谁的亲戚,这么阴狠,还是谁的仇人,又如此狯獝。 雨夜,车夫,琉璃灯。名字慢慢浮上来,若是他,那倒无碍。但他如此戒备,也许,是听他名字无碍,见他本人,无命。 外面的雨停了,水顺着瓦片滴入屋檐下的缸内,滴滴答答。外面夜色中,远处村落,静谧无声。 “怎么呆呆的。”刘氏过来将手背贴在秋云额头上,又贴贴自己额头:“没发烧啊。水烧好了,把湿衣服换下来。你爹的药呢,我去煎。”秋云从兜内掏出药,递给刘氏。 秋月小心翼翼的端着红糖醪糟水进来:“姐,快喝。我放了好多糖。”热乎乎的红糖水上飘着白色的醪糟和两个鲜嫩的鸡蛋,秋月笑眯眯的说:“小妹狠心把小红最后两个蛋都掏了,姐你喜欢吃溏心,快起锅时我才打的蛋,你尝尝。”秋云微微一笑,摸摸妹妹头发没说话,慢慢的用勺子舀着,喝到一半,劝秋月把剩下的喝了,另一个鸡蛋留给安慰小红回来的秋雨。 而不远处村内,侯家大院,迎来不速之客。 侯淘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的走到堂屋,扒在门口。 侯村长和侯老太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正中跪着一个穿绛紫色长锦袍的男子,他正冲两位老人跪拜,侯夫人停下擦泪的手,准备去扶他,被侯村长按住。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 男子重重磕了三下,再抬头,额头染上红晕。 侯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扑上去将男子扶起:“儿啊!快起来。”朝侯淘的母亲龚氏吩咐:“快,快去煮个鸡蛋,包块银角子,你二弟头都红了。” “二叔,是二叔吗?”侯淘揉揉眼睛,看清楚跪着的人确实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二叔后,蹬蹬跑过去抱住男子的颈脖,撒娇道:“二叔,你可算回来了,我快想死你了。”男子笑着摸摸他的脸,一手抱住他,另手扶起母亲,将她扶到上首坐好,又将侯淘放进她怀中,侯淘不情愿的吊住男子胳膊,男子斜瞧了他眼,他便乖乖滑下去,挨着自己奶奶,规规矩矩的。 男子掸掸膝头沾染的灰,迈步朝下首的靠椅走去,坐下后曲手在案几轻敲两下,一个穿黑衣的随从,几步到他跟前站定,男子轻飘飘的说:“把门关上,别让闲杂人等靠近。”黑衣随从拱手领命身影迅捷的消失在门外。 男子撩起眼皮,对愣在墙角的龚氏说:“麻烦嫂嫂带侄儿下去休息,明日我再考量他功课。” 龚氏从侯老太手中接过侯淘,他还想挣扎,见男子斜过身侧对着他,只能委屈的跟着龚氏下去。 屋内只剩至亲父母和哥哥。 男子缓缓开口道:“这次辞官回来,希望父亲不要责怪,儿子也是太过思念二老。如今朝中安定,国富力强,儿子再在官内,只是徒增冗务,不如布衣还乡,还能膝下承欢。” 侯老太喜道:“回来好,回来好,你都快三十的人还光棍一条,正好为你相看家姑娘,早早把婚事办了。” “好什么好!无知妇人。”侯村长吹胡子瞪眼道:“眼看你做了多少事,不说官拜宰相,也能跻身内阁,可你倒好,功亏一篑,你说你,从小自认聪明绝顶,怎么现在尽犯糊涂。”叠手拍叹道:“指着你光宗耀祖,爹娘从未拖累你,也未指望你尽孝,现下做出这等弃主背宗的事儿,侯家脸都给你丢尽了。” “放什么屁,你不指望他尽孝,我指望,成天就好你那张脸,也不瞅瞅,别人见到你,赏你两句好听的,叫你句侯老爷,你真蹬鼻子上脸了,扪心自问,你这个侯村长侯老爷,哪样不是躲在侯逢道他爹下沾光,来劲儿了你。”侯老太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几句话说的侯村长只能指点:“你你你……个泼妇。” 侯老太越过案桌去拧他耳朵。 侯淘父亲,侯逢学赶紧拦下,他是个老实人,愁着脸说:“娘娘娘,行了,爹说笑呢。” 侯村长绷着面皮,身子连连往旁边椅背靠,侯老太不放过他,跃跃起身,侯村长退无可退,差点摔倒在地。 侯逢学急的对男子跺脚:“二弟,帮帮忙啊。” 此时侯逢道,仍稳坐钓鱼台。只见他挽起袖子,露出两臂,上面赫然是层层叠叠的伤疤,横着竖着,新的旧的,密密麻麻,全是鞭伤。 他慢慢起身,走过去,长袖坠下来,半遮不遮。 他伸手撑住父亲快跌倒的身子,手臂就赤裸裸放在他眼下,上面凸起的伤疤,差点蹭到侯村长鼻尖,侯老太惊叫,颤抖的想去抓侯逢道的手,他却飞快抽回,垂下手,蜀锦织成的衣袖沉沉盖住。 第十三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浑厚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彻房内,如钟鼓重锤,掷地有声。 背身悠悠坐回椅内,对父亲的惊愕,母亲的眼泪,视若无睹,扭头对侯逢学说:“大哥,给我找几个泥瓦匠,我要建宅子。” 侯逢学还沉浸在他伤疤的震撼中,结结巴巴的说:“弟……你……好好,你想建在哪儿?” 侯逢道托腮沉思,食指在桌上轻点:“那儿。” “哪儿哪儿?”侯逢学犯迷糊,弟弟从小说话他就没明白过。 侯逢道已经站起身,拱手对两老告辞:“父亲母亲,儿子舟车劳顿,先行告退。”侯老太想留他:“儿啊!” 跃进来两个黑衣人,断了侯老太的话头,护送侯逢道离开,轻轻关上门。 关上,仿佛两个世界的门。 屋内响起侯老太的哭声:“老娘不活了,都怪你这狗东西,非要我儿去做官,他吃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老娘给你拼了!!” “你这老货,别别别,扯我头发!没几根,给我留点,逢学,哎哟,快快拉住你娘,你老子耳朵都要被揪掉了。” “娘娘娘,行了,爹说笑呢。” 屋内的喧嚣扰不了屋外的清净,远方团雾般的山如匍匐在地的巨兽。屋檐下一滴水落在他肩上,微微的凉意,侯逢道抬首看了眼,对身边人吩咐:“把顶上的瓦掀了。” “是,大人。” 不出三日,侯逢道辞官回乡的消息便传遍全村,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县里的官员来访,第三天是商贾,第四天是乡绅。侯家连续十日灯不曾熄,大门洞开,迎八方来客。 侯老太这边也没闲着,接待媒婆,打发故婶,忙的不可开交,门槛都快被踏平。 仰慕他威名的姑娘,朝起画娥眉,羞答答的被引进屋内,去看那个坐在上首处,锦衣玉冠风雅绝伦的男子。看他恣意随性的托杯,冷眼旁观人来人往,吹皱杯中茶香,捣乱满屋胭脂梦。 没看上一个姑娘,姑娘们又羞答答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也没拒绝一个姑娘,神女有心,香囊荷包堆满厢。 后来,在后院烧了一炷香的时间,尽成灰沫。 与此同时,洪岩山脚下,秋云家不远处,开始圈地打地基。 雨夜之事过后,秋云也听说侯逢道回村的消息,先还事事谨小慎微,后来连面都不曾见过,渐渐放下防备,想来是莫国为官行事警惕,但尝过他手段的阴狠,避之若浼。 这日正从田间回家,见旁边的动静。秋雨站在不远处,正看别人起石头,呼她过来:“怎么回事?谁这么有眼光,在这儿盖房子。”秋雨看的正起劲,比手画脚的形容:“听说是侯淘当大官的二叔。姐,你没见着,刚才牛大叔他们挖地,挖塌个洞,里面一窝老鼠,好家伙,个顶个的手掌般大小,我说的是牛大叔的手掌,见了光,在洞里乱窜,密密麻麻的,吓死人。姐,你听没听我说话。”秋雨手在秋云面前晃晃,不满她分心。 “啊……听着呢,你挨巴掌了。”秋云心不在焉的答道。 “啥跟啥啊,姐,你真傻!”秋云做个鬼脸,转身还想凑过去,被秋云一把抓住:“别去。” “我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就……”突然她停下挣扎,安静下来,因为她看见,姐姐脸上惊惧的表情。 “姐……你怕老鼠?”秋雨小心翼翼的问。 秋云没说话,牵过妹妹的手,朝家中走,走出几步,秋雨听见姐姐小声说:“我怕……” 秋雨捏紧姐姐的手,心里想,一定要攒钱养只猫。 房子建的很快,不久便建起两进的宅子,围墙起的颇高,外头窥不见里面一丝光景。侯逢道何日搬进来都无人知晓,房子静的像没有人住。人们要见他仍往侯村长家,宅子似乎只是某种证明,证明他就在这里。 又过了些日子,除了待字闺中的姑娘这股狂热的追捧消退下去。 有时候名利就像把刀子,能帮你披荆斩棘,开疆拓土,可钝刀,却没人喜欢。 侯家不再门庭若市,连侯村长也不再德高望重,变成为垂垂老矣甚至行事糊涂的老汉。 侯逢道在村内活动的极少,偶尔去蒙馆和书院给学生们讲讲课,或者与村内的长者攀谈,闲时记下些风土人情,撰写散文心得,过得风轻云淡。 就在这时候,秋云小舅来信了。 信中提到,牛皮生意做的很好,果然如同秋云所料,头一批出货,被南陆商人进去后便引起了轰动,因为方便轻巧,样式别致,颇受南陆闺秀们喜爱,转眼全部脱手,第二批的订单更是如雪花般飞来,眼看第二批货正在赶制中。刘文加急飞书一封给秋云,告诉她喜讯,并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小舅是计划第二批做完赶紧加单第三批,因为订单量实在太大,他简直接不过来,不趁热打铁,怕多生事端。 秋云提笔书道,先不急着做第三批,现下订单销完,便不再预定,将赚的钱去收购上好整牛皮,边接付钱的碎皮订单,又边打开市场推售整牛皮包的新货。她画了些包包的样式,附在信后头,一并寄给小舅。 将信交到驿站,秋云心里默默的向现代社会奢侈品牌道歉,创意来自新社会用于旧时代,许多年后人们考古,若看到铂金包款式可千万别找她子孙后代要版权费。 七夕是牛郎织女以鹊为桥相会之日,在莫国,人们怕喜鹊找不到路,便在人间点起花灯照明,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灯会。每逢七夕,莫国人张灯结彩,夜间灯火通明,彷如白昼,人们在街上游玩,直至深宵。 到七夕这日,民汉村民多相约去县内逛灯会,马车会多开一趟。 秋云应承了程渊的约,这日没有出摊,带上妹妹往街上看灯。 程府围墙四周全拉上小灯笼,似红云漂浮,似晚霞栖息。 秋云敲响侧门,熟知的小厮却未让她进门,驼铃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笑着摇头晃脑,秋云一愣,只听他说:“秋云姑娘,少爷吩咐,让我带你去前门。”提了盏元宝灯出来,递到秋雨手里:“给你,小姑娘。” 高大宏伟的朱门此刻灯火辉煌,连门口两只石狮子嘴里含的石球都涂满夜光粉,发出莹莹光辉。 两扇门被打开,程渊从光亮中迎出来,光落下在他身上,像穿过星光瀑带出的灿烂,出尘绝世。 驼铃退步行礼:“少爷。”程渊挥挥袖子,示意他起身,仍如往常样,笑着看秋云。身后一个小厮上前,递过两个灯笼给他,他将兔子样的换了秋雨的元宝灯,将个花灯给了秋月,转手,把元宝灯递给秋云,揶揄道:“这个比较适合你的财迷身份。”秋云心内翻白眼,你才财迷,你全家都财迷。 “少爷可要备轿。”驼铃问。 程渊道:“不用,你贴身伺候,找几个人远远跟着就行。”又对秋云说:“待会儿我们和洛鸣安会和,我表妹吕娇也会来。你不介意吧?” 话都说这份上,秋云介意也不行。她摇摇头。秋雨倒是小声说:“我介意。”被秋月拧了一抓。 驼铃带两个妹子走先,程渊偷偷拉住秋云衣袖慢下来,微躬身低声道:“我早早支开他俩,咱们说话算话。”他今天未挽全发,说话间发丝垂下,被扫到的脸颊微微发痒,秋云支手去拂,指尖点到程渊正收回的下巴,两人均是一愣,抬眼四目相触,飞速移开,脸似火烧。 “书里说,君子正衣冠,不是我占你便宜,你,你,不算君子。”秋云斥道。“占便宜?”程渊没反应过来。 “姐,你快跟上,迷路了我咋找你。”秋雨回头催促他们,三人停下等着。 还以为只是一弹指,原来已在百步外。 “来了。”秋云应道,也不等程渊,疾步跟上。 程渊在后头,摸摸下巴,回过神,大步向前道:“驼铃,你敢不等你主子。” 待走到北大街,这里临河而居,灯火过多怕走水,所以大多花灯彩灯都在此街。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比白天还热闹。 街边卖豆腐脑,卖小面,卖馄饨虾饺,烤羊肉串的应有尽有,吹锣打鼓,折子戏,布偶戏,卖艺献技的欢声笑语不断,又见卖花灯的,猜灯谜,丢串子赢彩灯的比比皆是。 在街角落,众人围住一盏花灯连连喝彩,那花灯一人多高,呈四方形,中间安轴,旁边连根粗如儿臂的麻绳,麻绳挤在驴身上,驴拉轴转,花灯也动。四面封绢,每面里印出个身姿曼妙的姑娘,四面绢布里的姑娘,身影随着灯转不断变幻摇摆,只见其形影在灯下婀娜多姿,变化莫测,如镜花水月般可见不得可,勾人心弦,端的是香艳无比。 驼铃见了便走不动道,跟着喝彩声吆喝,秋雨想上前,被秋云拦住:“小心,兔子灯给挤坏就没啦。”秋雨不舍手里的灯,心里仍好奇,眼巴巴的看向驼铃背影,程渊喝道:“驼铃,回来。” 驼铃听到少爷叫他,赶紧归位,嘴里说道:“那驴养的真好,我爹就不会养,养一头死一头。”见秋雨仍盯着人群,揪揪她的小辫子:“小姑娘莫看了,里面是猪和驴打架,可凶了,小心猪踢掉驴的牙,驴拱断猪的腰,溅你一身血。” 秋雨噘嘴不信:“别骗我,里面肯定是卖糖葫芦的,你们才不准我去。”提着兔子灯蹦蹦跳跳走到前面,踢踢踏踏脚自说自话:“我不吃糖葫芦,攒钱养猫抓老鼠才是正经事。” 行到街中心灯塔下,迎面走来几人,当头两人正是洛鸣安和吕娇。 吕娇先见到程渊,兴冲冲的迎上去:“渊哥哥。”看到旁边的秋云,脸色忽的垮下:“怎么她也在?”吕娇今儿穿件织金合欢上衣,丁香色描花裙,连似嗔似怨质问的模样也娇俏动人。 “你为什么在这儿,秋云就怎么在这儿。”程渊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时洛鸣安也走来,秋云大方的同两人问好:“洛少爷,吕小姐,安。”“别叫我名儿。”吕娇背过身,不理秋云。 洛鸣安拍额:“姑奶奶,咱们先说好的,我求你表哥带上你,你不许闹脾气,你瞅你渊哥的脸色,他下次可真不带你玩儿了,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听到这话,吕娇低下头,回头悄悄瞄了眼程渊,见他面无无表情,只得又转过身,嘴里不饶:“我是给你面子,勉为其难和乡下丫头一道。” “你也不用勉为其难,倒弄的我们委曲求全。你再把乡下丫头乡下丫头的挂在嘴边,我能有法子让表姨送你回关西庄子内学学规矩,你信么?”程渊如墨般黑瞳盯着吕娇渐渐煞白的脸:“我这句话说完,再见你耍一次脸子,以后你也就否出现在我跟前,什么表妹表哥的,除了我娘那点血脉,别的,你觉得我在乎?” “哥儿,过了啊。”洛鸣安忙打圆场,拉过将要哭的吕娇哄道:“你招他作甚,别哭,别哭,等下安哥给你买花灯,有赵飞燕会转的那种。”一面朝秋云使眼色。 秋云冷眼旁观,对傲娇的小姑娘,她从不怜惜。 倒是秋雨笑嘻嘻的牵住程渊的手问:“程家哥哥,你家有猫吗?你知道咋养猫吗?老鼠药咋买知道吗?” 程渊牵着她一句句回答,慢慢朝灯塔走去。 驼铃见不妙赶紧跟上他家少爷,秋月秋云紧随其后,洛鸣安在后头舌灿莲花的哄吕娇开心,到底她还是憋住,没有哭出声,只低声啜泣。 这灯塔其实是程家在此修的佛塔,守阳罡天关,保四方平安,并不开放。只在灯会这天,七层佛塔,每层均悬挂做成菩萨佛祖的灯,普照四方,人们涌至此处祈福祷告。 几人走到灯塔下,守塔人见是程家人,连忙递上香烛。程渊分些给秋云三姐妹,剩下的交给驼铃,由他发放。 秋云本不信神佛,奈何穿越后,心中略有松动,也许正是天意让自己得此机会重生,来此间再活一遭,若真有菩萨,菩萨便是她的恩人。 她郑重的上香,跪拜,福至心灵。 几人拜完佛,驼铃带众仆人领着秋月和秋雨去街口吃汤圆。洛鸣安哄好吕娇,四人总算能心平气和并肩走一遭。 吕娇不敢再放肆,但心中仍有气,用肩膀耸耸洛鸣安,小声道:“安哥,我要灯。” 开口要东西,这是好事儿,洛鸣安满口答应:“要何灯,哥哥买去。” “她那盏。”朝秋云努努嘴。 “你还来!” “小点儿声,你小点儿声。”吕娇忙拽他袖子:“我不管,你想法子,还……”她偷偷瞧眼程渊:“不能让表哥发现。” 洛鸣安挠挠头,想了半天,硬着头皮走过去对秋云说:“秋云姑娘,烦你帮我买两个彩灯,一个飞燕一个合德,我一个男子去买女儿家的东西,到底不好意思。” 秋云瞟他眼,见他抓耳挠腮似乎为了吕娇的心情很是着急,点点头:“行。” “那感情好,旁边过去点儿的灯铺就有,你的灯笼,我帮你拿着。”伸手将她的元宝灯笼接过,指着人群里不知何处。 “我陪她去。”程渊想夺灯,洛鸣安一把勾住他肩膀。 吕娇抓住洛鸣安衣袖,竖耳贴近。 只听洛鸣安在程渊耳边说:“我的好哥哥,你别着急啊,跟宝贝似的,谁瞧不出啊,太急啦,会吓着人家姑娘。”程渊不吃他那套,可再抬头。 趁他们嘀咕,秋云已经穿过人群,往灯铺去了。 “得,人都走了,你千万别动,你一走,这姑奶奶闹脾气我得陪着,到时候秋云姑娘回来见不着人,可别怨我。” “灯笼还来。”手冲着洛鸣安,但眼睛盯的是吕娇。 吕娇咬咬唇,挪动步子到跟前,怯生生的说:“渊哥哥,我错了。”手不动,洛鸣安摇摇头,看了眼吕娇,无可奈何的将灯笼递到程渊手中。 “你带她走吧。”背过身,面朝着秋云离开的方向。 洛鸣安叹口气,去拉吕娇袖子:“走吧,他说一不二的。”放低声音说:“回头我帮你劝他,咱们美女不吃眼前亏。”“嗯。”吕娇泪水盈盈的看了眼程渊,点点头。 她知道这位表哥的厉害,他看似春风拂面,实则是冰刀裁心。 第十四章 秋云穿过拥挤的人流,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灯铺,灯架被放置在街边,供客人挑选。 一排排的彩灯,各式各样的影纱灯,上面绘有各式花鸟虫鱼,山水亭台,传奇神话,就是没见合德飞燕,细品,这品味也是够独特。 秋云正站在灯排前挨个挑选,突然眼前一暗,整个后背被个高大的身躯笼住,一只手,轻飘飘的覆在她翻看灯面的手上,手肘随意撑在她肩膀上,手曲折掩在背胸间。 他的小指头沿着她颈后露出的小段皮肤,缓缓划过。 他的手很利,像锋利的刀尖,又像冰冷的蛇,逶迤游走。 感觉被他触碰的地方,起了细小的战栗。 他俯身,嘶嘶吐出蛇信子,热气喷在秋云耳边,却让她如坠冰窖,那人说道:“想活命,就别动。” 秋云闭上眼,听见自己牙齿颤抖的声音,她想起那个雨夜,寒针从她眼前闪过的那刻,相似的感觉再上心头。 身后的人贴的更紧,秋云头在他胸前摩挲,感到衣服上凸起的纹路。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两人都像对亲密的恋人,无人能察觉,怀抱中暗暗隐藏的杀机。 “这盏。”被他握住的手停在鹿鸣影纱灯,耳边沙沙的声音,犹如用指甲在摩擦砂纸,令人浑身难受。 那人离开她的身后,从侧面拉住她的手腕,另手提灯。 秋云提胆用余光去瞟他的脸,可惜,只有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在灯会带面具,本就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秋云被他钳住付完钱,拖着走了不远,侧身与她相对,手提灯笼,立定。 斑斓的灯光在他恶鬼面具上流转,像从阴间来的邪魂。 透过面具看见他望向自己的双眼,眼睛里含着戏弄冷意。那是一双深邃透黑的眼睛,看不到头,也许头就是无尽深渊。 他撒开手,退身溶入茫茫人群中。 直到他消失不见,豆大的冷汗从秋云鬓角滑落。她想跑,腿软无力,跌倒在地上,周围行人纷纷避让。她起身,深吸口气,猛然朝来的方向奔去。 扒开人群,用尽所有力气,她感觉再不抓住什么,恐惧的眼泪要掉落下来。 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天上天下无如佛。清风一阵,佛塔上灯影晃动,众神端坐,静观世间百态。 佛塔下,灯树千光照,明夜逐人来。 他长身玉立,玉手持灯,长袖当风,屹立人群中卓尔不群。 秋云一眼就看见他,他也看见她,提起灯冲她露出和煦的笑容。 千树万树银花开,秋云朝他奔去。 沧澜河面上画舫停靠,阵阵嬉笑乐声传来,河上飘满莲花灯,如星光倒映。 只听扑通一声,青色的面具应声沉入水中,荡开圈涟漪,河灯随波漂荡,四处乱碰。 脚边放着一只影纱灯,细长见骨的手指在河中划动,这水,似乎不如方才的肌肤软,手带点她颈后的温度,河水就变得格外冷。 上游又一批河灯放入,飘飘扬扬顺流而下。 河面倒映出他清逸俊郎的脸,刀眉,深邃的眼眶,漆黑的眼,挺直的鼻梁,薄淡的唇,整张脸透着若有似无的清冷。 一只蓝色的河灯漂过来,他伸手捣碎影子,捞出河灯。 河灯用蜡油封底,防水浸。他轻轻扣破底部的封纸,里面是中空的。抽出纸,仅书写摘自诗经的四字,呦呦鹿鸣。 不过略扫一眼,他便将河灯放如水中,河灯悠哉悠哉的继续往下流。 河边只剩一盏灯笼,隐隐亮着,照在岸边,近岸的水中,白色的纸,黑色的字,打着旋缓缓沉下。 “我就在这,哪儿都没去。”扶住因剧烈奔跑后猛烈喘气的秋云,程渊笑着说。 “还好,你在这儿。”秋云埋下头,将所有恐惧挡在他眼下,感到他手上传来的温度,抗衡才经历的刺骨寒冷,似乎在慢慢活过来。 多好啊,他说的,哪儿都没去。这个时候,还有个人可以等着自己。 “不是还好,是一直。”他说的轻声细语。 俩人缓步踱到台阶边坐下,不远处飘起孔明灯,一盏两盏,渐渐整个天空都亮起来,一瞬间,像繁星绽放,漫天都是璀璨的光芒,四处游走。 “你好像发抖,怎么,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程渊察觉到她的异样,试探着问。 如何保护一个人,就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知道的越少,活的越长。 秋云目光长眺,喏喏道:“我怕,怕夜不够长,灯看不够,怕良辰美景终有尽。” “嗯?”转转手中的灯,程渊适可而止的停止对她情绪的探究。 人要懂得分寸,别人不想说的,莫问,别人想说的,也莫问。 起身对她说:“走,我带你去个地。” 借着外面的光,这里的静似乎都有了声响,程渊走在前头,脚步声在空间内回荡,然后悄无声息的掉进阁楼深处。秋云拽着程渊衣袖,紧随其后。爬了大概一刻钟,终于见到门,程渊推开,轻风从外头灌进来,灯笼左右晃荡了几下,复归为平静。 “来。”程渊垮到门外冲她招手,背后是漫天星火。 没想到有天可以踏进程家宝阁,还记得曾在门外立身看它,只觉得装潢富丽,高不可攀,进到里头却满目残败凋零之感。 外头的热闹吹不动台阶上积的灰,窗外投进来的光,刚好将无人修理的博古架残容暴露。待到楼顶,推开门,先见脚下碎瓦石栗,又见朱红色栏杆摇摇欲坠,飞檐下,风铃挽结,风催无用,不复叮铃之音。 迈出几步行到观景台,眼前却豁然开朗,只见满城灯火,尽收眼底。满天流星萤火,脚下花灯十里,星河流荡。 心境瞬息开阔,胸中一口浊气舒出。 程渊与她并肩而立,缓缓开口述道:“我家世代信佛。先祖曾做过僧人。有位书生夜宿山门,至此一直在庙中住下,时值国家动荡,风雨飘零,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寺内僧人四处逃窜,只剩先祖和他同伴青灯,他卧病在床,全靠先祖外出化缘度日。后来书生不告而别,听闻是去投军。那书生,便是本朝太祖。先祖为化缘,引出一段姻缘,还俗归尘。他欲寻到先祖报恩,却只剩荒冢一堆。从此程家便受皇命服佛家之事,包揽寺庙兴建,逐渐积攒些家产。这宝阁为我高祖所建,后多番修葺,外人传言此阁收录舍利子。”程渊摇头笑笑:“实乃无稽之谈。” “确有珍宝,却是一颗牙齿和一盏旧灯。”光落在他眼睛里,他的眼睛比光还亮:“你听着,别觉得好笑。我先祖的姻缘便是由其引出。那时城外有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姑娘回回为我先祖布施,默默将吃食递过从不多言。直至某天从馍内竟吃出颗牙齿,才得知,原来姑娘偷偷藏下食物,被家中长辈发现惩戒,牙齿打落在粟面内,姑娘不知仍做成馍馍。我先祖听闻此事,一宿静坐。后与姑娘结成夫妻,破了色戒,背上着相的罪名。先祖母产子辞世,先祖独自育子成人,待子成婚后,便静心礼佛,不再过问尘世,后手握先祖母遗物,吞药弃世。先祖生前留书与妻合葬,并将牙齿置于佛前青灯上。便是此间两物。”程渊指向宝阁顶上四面密封的龛笼。 “可这里不像常打扫的样子?”秋云吹起栏杆上的灰。 “我们家因为礼佛,又因先祖鹣鲽情深,家规云一生一人,不得再娶不得纳妾。所以子嗣单薄。自祖父游历不事家务,我父亲接管程家。他这个人……”程渊眼中升起雾气,脸上神情纠结,仿佛心内拉锯:“害死我母亲,再娶我姨母,败坏家规,端的是可恶。但他力挽狂澜,救回差点被我祖父败坏的家业,并开商拓业,不再拘泥寺庙兴建之事。祖父散漫,父亲无佛心,我外出求学,宝阁渐渐无人看管,萧条成眼下这样。不过……”程渊伸手撩动风铃:“先祖父母恩深意切,又何俱雨夜屋漏。” 风铃笨拙的动了下,发出嗡嗡声。 “秋云,若有人想害你,我也可打掉他牙齿。”程渊调转话头玩笑道。 秋云轻笑,笑里含着些许苦涩:“若是,你不能动之人呢?” 他身背向繁光,嘴角含笑,颀长的身影侧对秋云:“便被他打落牙齿。” 秋云仍对着楼下风光,未听见后头他的轻语,如尘埃落地:“也护你周全。” 秋云笑言:“行,若真有人欺负我,我第一个找你。咱们景儿也看够了家谱也点了,妹妹们该找我了,下楼去吧。”程渊笑着应了。 两人来到街上,正瞧见驼铃欲领秋雨秋月去看那艳光灯。被程渊逮到呵斥了顿。秋雨看驼铃挨训的憋屈样,在旁幸灾乐祸的笑,接着便挨了姐姐的训斥。 秋云本想履行承诺,请程渊喝八宝汤,他挥手不爱那玩意儿,眼见天色不早,催促秋云快快回家,又唤驼铃备车送她。被秋云拒下,三姐妹一人提盏灯笼由程渊等人送到城外搭车回家。 待秋云走后,程渊掉头向佛塔旁的灯铺,命下人挨家打听,是否见过位眉目清秀,嘴边梨涡浅浅,穿青布衣裙的姑娘。 竟有店家真的见过,并非秋云容貌过于惊艳,而是随她一道男子的面具太过惊悚。 店家形容时拂胸道,简直及得上自己老婆从前那位相好的真容。店家又说,姑娘同那丑鬼手拉手亲密非常,莫不是面具挡了他的俊脸,看身姿俩人倒是极为般配。 被驼铃呵道,连个美人儿灯笼都没,懂什么俊啊丑的,咱公子这样才叫俊。 店家不满的瞧了眼愁眉的程渊,心下想,你家公子确实俊俏,却连个小姑娘都伏不住,白长副好皮囊。 程渊不理二人口舌,蹙眉敲扇沉思,秋云为何要隐瞒此番遭遇?而面具下,又是谁? 十五章 程渊差人继续打听,稍稍有眉目。 谁知过了七夕几日,父亲飞书一封,要他赶快前往京都,家中生意有变。 程渊搁了信,踌躇了番,提笔书信一封,唤来西侧门门房小厮,命他将外出的口信带给秋云,又召见与秋云有一面之缘的顾管家,吩咐若十日未归,将信交予秋云。 带着驼铃往京都去了。 秋云得知程渊前去京都的消息后,心中微微涌上些担心。但随即又想他是富家子弟,能遇见的愁事,无非是今儿吃海参还是鲍鱼,自己连温饱都成问题,不如收了心思赶快挣钱。 自遭遇这些事,除卖泥丸赚点投机的进项,便无甚太大的收入。小舅那边赚的钱全去收购牛皮,家中现下每月收入不过六百文,却雷打不动支出药费五百文,加上日常开销,已经渐渐在挪用老本。 还好张老汉给一百两银票,秋云至今未动,只等寻找好生意投进去。 天渐渐凉起来,蝉鸣消退,门口那棵梨树上日渐挂果。 这日,秋云正在院中同秋雨算账,这妹子,学堂里先生让默的字没一个对的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材微壮,垂着背,挽个包袱,面带苦相的女人,探进半个身子,小心着的问:“云丫头,你爹娘在吗?” 秋云闻声而动,见来人是自家三姑张枫,立刻起身带笑将院门打开:“在呢,三姑,进来说话。” 凑近才看清,张枫的脸是肿着,眼睛比脸还肿。 秋云略略诧异:“三姑,您这……?” 张枫忙用衣袖去遮,勉强笑了笑说:“没啥。” “……还没啥,三姑你快坐。”秋云跳过来拉张枫到她默书的凳上坐下,歪着头瞅她,心痛道:“看您的眼睛,肿的跟去年侯村长寿宴上的寿桃似的,圆乎乎红彤彤。我一早没吃,肚子都饿了,啧啧,那寿桃,那豆沙,可甜了,吸溜……哎哟喂!姐……”头上“得”挨了下,秋雨不满的嘟嘴。 秋云不理她,朝屋内唤爹娘。 张勇在床上躺了两月,现下已渐渐能走动,听到喊声,由刘氏扶着,两人从内屋里出来,见到张枫,均是一愣。 “她姑……” 刘氏话音未落,张枫泪水已涌上眼眶,慌慌张张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仿佛有无尽的委屈。 秋云赶紧又去端来两条凳子。三人对坐,张枫任刘氏握住她的手,由眼泪横流,很快在下巴凝聚成水,滴落在地,仿佛有声。 农忙已过,秋收后人们闲耍,偶尔有人从门前经过,吆喝着唱着歌,或挑着担的人停下问路,有那调皮的孩子,用石头往梨树上砸未成熟的硬果儿,没砸着,石头掉在旱沟内发出一声闷响。 便在这轻松愉快的秋日午后,听张枫期期艾艾讲刘屠夫休她之事。 语毕,众人皆沉首不语。 唯秋雨童言快语率先骂道:“天杀的刘屠夫。” 刘氏还不及呵斥她,她作出发狂的样子将字帖举过头顶妄图扯成两半,却又顺着秋云的目光,缓缓放在桌上,抹抹整齐摆的方方正正,嘴里哼道:“真是气死人了!三姑,来我家吧,我们家穷,可是从不打人。” 不待张枫回答。秋云支开调皮的妹妹:“去院后头帮秋月锄草,半个时辰内不许回来。”秋雨哦了声,撒腿跑开。 “二哥,二嫂,不是我想叨扰你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你们看……”说完咬咬牙撩下包在颈上的麻布,颈部不多的皮肤袒露出大块的淤青,令人心惊:“他在外头找小的,我装作不知,他在外头赌,我给他送钱,他打我,我便受着,可是如今,他将我休了,我没办法,忍气吞声的事儿我是做够了。娘让我回头去求他。跪久了,就没人当你站得起。可这人要没骨气,跟臭水沟的虫豸有何区别。我这前半辈子,都是为他而活,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后半辈子,我想开了,就是吃冷水到阴曹地府去套头拉磨,也不同他蠕在一起。”张枫难得狠厉,夹杂她满脸的泪水,生出绝望的感觉:“不下蛋的母鸡……呵,说句世道不容的话。他在外头一个个的,有无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坏了的种如何结的出瓜,倒怪田不肯使力。咱们女人啊,太苦……” 农耕文明,生产力不发达,儿子就是第一生产力。莫国政治清明,商业繁荣,此等偏见却也难免。 刘氏哪怕已育有三女,仍时常受婆婆辱骂子嗣问题。张枫嫁去刘屠夫家多年,虽无婆公念叨,但刘屠夫此人无能好面,并非良人,对张枫不孕多加羞辱。 刘氏和张枫颇有点惺惺相惜,聚在一起时,也曾时常说些心里话。、如今张枫被休回家,遇见娘亲兜头便是责骂,怕她坏了家风名声,累及待字闺中的小妹。张枫赌气扭头便走,游荡田野才觉无处容身,只能来投靠待人宽厚的二哥二嫂。 见刘氏张勇默然不语,张枫以为二人要将自己赶走,忙起身下跪,被秋云拦住。 刘氏泪水连连的去扶她,嘴里怨道:“行什么大礼,你也不怕折了你哥嫂的寿。” “嫂嫂,别撵我走,成吗?我一把子力气,家里收猪抗肉全靠我。别人起早贪黑,他是做晚不做早,成日睡到午后才去摆摊,我舍不得这门子生意,每日赶在鸡叫前将肉拖到市场上,寻个小厮守摊子,做好饭菜又回市场上。洗衣做饭我也不成问题,那砍脑壳的最是好吃,若饭菜不合口味,必要动手动脚的打骂,我成日在灶头上琢磨,只为少遭点罪。”张枫摊开手,手上全是老茧。 握住她的手,刘氏觉得像握了块铁疙瘩。 张勇在旁说道:“你说的什么话,竟是把哥哥嫂嫂当豺狼般狠心。我只担心家贫苦了你,可再苦,也不能把你往那火坑里推。你且安心在家住下,往后,有我三个女儿一口吃的,便有我妹子一口吃的。” 刘氏和张枫哭作一团,张勇眉头紧锁,秋云没出声,暗自叹气。 晚饭是三姑做的,菜是青菜,米是杂粮,但味道确实不同。秋雨就着炒豆角吃了两碗饭,撑的不行,还嚷嚷要用汤汁再泡一碗,被刘氏制止。 刘氏知道现下家里全靠秋云当家,同秋云商量道:“云丫头,你大姑住在这里,没啥想法吧?”秋云挑了筷子酸菜炒辣椒,瞟见三姑虽埋头吃饭,手中拿筷子的手却变缓,说道:“我没啥想法,倒是三姑,还得靠自己立起来才行。”张勇和刘氏瞅了眼不知所措的张枫,叹了口气,没说话。 过了几日,张老汉寻到张勇家打听张枫下落,才知三女儿已在儿子家住下。 带她回家,她却是不肯,只说:“爹你家去吧,女儿已给家中抹黑。” “你莫听你娘胡说,她懂个甚。你在你哥哥家住着像什么样子,你如今还年轻,趁着爹能动,给你凑点嫁妆,早早找个好人家。” 张枫只将手中棒槌挥舞,好像和石板上的衣服有仇:“爹,别再提人家,我跟死过一次的人没区别,鬼门关里走一遭,撞的头破血流,凡事都看淡了。您有几个钱傍身,都是您的,我已经受父母恩惠够多,不想再添您的辛苦。”她停下,继续道:“云丫头同我说,得靠我自己立起来,爹,您看这话说的好不好,对不对,这才是我的正经出路啊爹。” “你要咋立,你瞧瞧,那田里孤寡寡的女人,哪个不是背后有个汉子撑腰,你何必去挣出头气,连那庙里的姑子都要凑成一堆,你立个棒槌!”张老汉的想法是承古而来,比那河边的绑船的墩子还稳,比那村口的石磨还硬。 “那爹莫说了,咱们走马道的走马道,走水道的走水道,各不相干。只是爹眼睛精些,莫给小妹招个混账女婿。”张枫同张老汉说不通,端了洗衣盆朝屋内走,张老汉弓着身子跟上,两人前脚不同后脚,张枫哐一声将门关上,差点撞上张老汉的头。 张勇在里间听到动静,杵着拐杖出来,见三妹坐在凳上抹泪,外面爹正在唤门。 “怎么不要爹进来?”张勇挪动身子去开门。 门开了,张老汉冲进来,指着张枫还想骂,手抖来抖去,丢下句哎,又夺门而去。 冲到坡上正遇见田间归来的秋云同刘氏,秋云喊道:“爷爷,从家来急什么,再回去孙女给你冲枣茶吃?”张老汉只埋头猛走,嘴中骂道:“种树还有枣吃,养儿养女得气吃。”秋云扭头问刘氏:“谁招我爷啦?”刘氏皱眉:“屋里人?” 两人回家,听张枫哭诉一番。 秋云反而笑了:“姑你说的很好,咱们女人也能像门前的旗杆样,立得笔直立得潇洒,不需要他人帮扶。咱们不急,慢慢来,路都是走出来,人都是逼出来的。” 刘氏忙拉她:“小声点儿,狂言狂语,传出去,我看你咋嫁。” 秋云不反驳嘿嘿一笑,顺着刘氏说:“我这不是帮我姑姑涨涨士气嘛。” 张枫听进心里很慰贴,对未来虽然茫然,仿佛也不是全无出路。像是有人暗暗给她指了门,透出点光来,她在门前徘徊,却已有了开不开的选择。 十六章 话说程渊去了京都,几月未见,父亲鬓边似添华发。 入夜,街上传来提醒火烛的梆子声。 京都的宅子内,父子对坐,面前茶水无一丝烟气。 “如今圣上龙体欠安,朝中大臣纷纷上书立储。朝中风向动乱,以二皇子和六皇子为首。二皇子内外兼修,后家得力,又占了年长的优势,六皇子只得个品行温良雍和粹纯的名头,终是单薄。我暗中调查过,我们结交的工部左侍郎冯睿锡性情刚直,从不结党营私,在采买方面事事过问,倒叫人安心。”程如是说。 “爹,可确查验清楚,冯大人无党系?” “确无。而且……”程如是显得十分自信:“侯逢道在朝中被排挤,他曾仗义执言为其开脱。侯逢道此人被称为’寡先生’,行事独来独往,得罪不少权贵大臣,遭至排挤,冯睿锡却为其进言,是个直臣,也是个孤臣。” “侯逢道已回乡?”程渊疑道。 “是他自愿请辞。”程如转身背手踱至门口,迎着夜色,他的声音变得晦暗:“此事你莫插手。去接管东市的古玩店,那少不得人。” 程渊应下,心中终究不安。 二皇子上书,在京都修建佛堂,行佛法之事,以增圣上慈悲名,圣上兴允。兹事体大,集天下能工巧匠,由工部左侍郎监工。程家得幸供料。 监工,不用自己人,用不属于他的人,很微妙。 在悬崖边放上金子。用别人的尸骨当梯子,还是用自己的尸骨当牌子,拉拢一个人,或者毁掉一个人,都随放金子的人。 局没开始,命运已经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不是个好兆头。 那个人,他蘸水写下名字,为何要藏? 民汉村,如常一般在鸡鸣破晓声中喧闹起来。 经过半个月的等待,张老太和张林终于能迈进侯家院门。 虽然刚进门便踩到一泡侯淘精心准备的鸡屎,也不耽误娘俩兴奋激动忐忑的心情。 侯逢道穿件青碧色的长袍,面上无尘,手撑头,身子斜依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肆意打量扭捏娇羞的张林。 张老太坐在下首,脸上的纹路全被揉烂,像块旧皱的麻布。她用笑脸去迎侯老太眼睛斜的点儿光,嘴中夸道:“这侯二不愧是读书人,瞧瞧这眉眼儿,可跟咱们村长夫人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身骨,跟崖上的翠竹样,笔直笔直的。金凤,你真会生,我可太服气。”旋手竖个大拇指。 侯老太转着腕上包浆发亮的银手镯:“得了,你话掉到地上也不怕磕跟头,你家不是缺苞米短油盐的人家,别把花枪刷,有话直说。” “啧,你这老货,急,几十年的急性子。”张老太眉眼嘴角像跳舞,却只抬半边腿,另边压着,语气里带了小心讨好:“这不是家里核桃打下来,晒干,拿核桃裹红糖,做了糖酥核桃。侯村长常照料我家,侯大人又……”她实在想不出侯逢道又啥,只敷衍过:“……又做了许多好事。我家林儿,今年十七,洗衣做饭针线编织样样在行,模样眼见的周正。便是她对我说:‘娘嘞,给侯村长家稍点核桃去,侯大人读书亏脑子。‘我这女儿,心太细,倒让我的岁数白长了。这不,核桃,红糖贵,我们两家这种关系,我才舍得呢,金凤妹子,别嫌弃啊。” 张林涨红了脸提过装核桃的篮子,轻轻移步到侯老太跟前放下,回身时。侯逢道换了手,侧了另边身子,眼神像带了杆秤,去撩拨女孩儿面皮下的羞涩心事,神情依旧玩味。 相比侯逢道深邃眼眸所散发的光,侯老太的眼像钉耙挖在张林身上。不喜欢她娘,也不喜欢她,她不喜欢所有藏着掖着矫情的玩意儿和世间不舒平的事儿。 “侯二,谢谢你张家婶婶心意。” 侯逢道纹丝不动,只说:“火气重的东西,我不吃。” 张老太笑稍坠下来,好在硬老的面皮兜着,张林脸更红,红到脖子。 “好意领啦张家姐姐,他嘴刁的很,不吃。拿回去,拿回去吧。”侯老太笑说:“你家张二摔了腿,正该补补,给他家拿去。做母亲的,都为孩子,我拿手心打人,还怕手背疼。” 这下张老太听出其中意味,手掐扶手,掐出个月牙。张林面上的红退了,心如鼓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侯逢道坐在那儿压的人喘不过气,像险峻壮阔的山,山中松林薄雾,鸟啼猿鸣美不胜收,但千峰万仞怪石嶙峋又气势逼人。 只听外面突然传来问询声:“侯家婆婆,我妹子在里头么?” 是秋云来唤秋雨家去用饭。 厨房里的龚氏忙去开门:“雨丫头不在这儿,估摸和猴淘淘在坡上玩。”知道她家和张老太不和睦,压低嗓子:“你奶和小姑在里头。” 秋云怕麻缠,道声谢,转身想走。 “等等。”声音从堂屋传来。侯老太说:“云丫头,快进来。” 秋云踌躇,屋内四个人,有三个她不想见。 她知道侯老太是个直性子,不能拂她的意,违心进去。 前脚刚迈过门槛,便感受到两束不善的眼光。她最怕的,却是云淡风轻冷眼静看的男子。 他轻飘飘的端起茶,吹口气,秋云的心像被磨盘碾了圈,他又放下茶碗,她跟着在石臼内被捶了遭。 “丫头,你傻愣着作甚,这儿呢。”张老太推过篮子:“拿去,你奶捎给你爹的。” 秋云不动。她似乎明白屋内的情况,这不是核桃,这是炮仗,炸手。 她摇摇头:“侯家奶奶,我赶紧得去寻妹子。” “你这孩子,给你便收着,你奶跟前坐着,你怕啥。”侯老太用眼角挑张老太。见她噎着气,鼻翼翕动。心里很畅快:“她不敢打你。” 这话像长枪袭来,戳中张老太的心,她再也熬不住了。 跳起来对着秋云便骂:“不长眼的东西,长辈在这儿说话,你蹦进来作甚,进来跟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不会唤人,脑袋里捍进豆腐渣,石头挖三个眼儿都比你会说。” “张婆娘你怪道,老娘唤她进来的,你嘴巴跟镰刀似的想割谁。”侯老瞪眼护道:“东西既是给我的,我便是想送谁就送谁,到我家来,骂我的客人,老树皮眼睛多,倒没一只中用。” “娘。”侯逢道的声音突然响起,如清泉流过,扑熄两股熊熊燃烧的火气。 他手指握住篮柄,不管众人神色,撩起衣袍,到秋云身边,留个长长的背影对着张林,微微低头说:“走,我送你出去。” 说完不待秋云回答,跨步朝外走。 “快去快去。”侯老太笑眯眯的对愣在原地的秋云摆手,得意的看了眼张老太和张林。 秋云行到外头不见人,庆幸万分,掉头朝坡上去寻秋雨。 刚行到坡腰,便被人拉到暗处一汪翠绿竹篁后,秋云来不及看不清拉她何人。 只见侯逢道站在竹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仿佛与身后碧色君子相融。 除开,他手中那个不和谐的竹篮子。 “干嘛这么怕我?”他手握篮子递过:“抓柄,别碰我手。” 秋云伸手,刚触到篮柄,他手一松,篮子掉在地上滚落两圈停在笋窝处,里面的核桃全洒出来。 秋云心里骂娘。 他悠悠然的笑:“怕?不是很得意,蝼蚁尚且贪生,惜命不拘一时。姑娘好觉悟,若是男子有这种觉悟,我们一般都称他为懦夫。” 那日在马车中的人,果然是这孙子。 “饶他铮铮铁骨男儿,也有朝我磕头认错的时候,更何娇滴滴的姑娘。”他昂首看着她:“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看见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都给我忘干净。既然怕死,也该明白,死人才最能守住秘密的。” “大人若想要保住秘密,就不该让我知道秘密。”秋云忍不住抬起头辩驳。 “同我讲理。”他碾碎散落在二人中的核桃走过来俯身,脸上挂着嘲弄的冷笑:“秘密不在我。” 突然伸手夹住秋云的下巴,目光中饱含杀意,松开手,指尖滑过细腻柔滑的面颊:“在你这张喜形于色的脸。” 他曲曲手指,暗中越出一人,他将手指在那人身上擦拭:“记住我的话,你这张脸若做成人皮面具,可惜了。”余光瞟了眼地上的核桃,启唇道:“一颗颗捡起来,要像,没洒过样干净。” 人走了,秋云默默低头捡起地上的核桃,被他捏的地方如火烙过般痛。心被一只手箍住,捏紧,阵阵抽痛。 她擦掉脸上颤抖落下的泪水,心里骂道,这厮人前清雅,人后阴险,是不是有反社会人格,侯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祸害。 林中风吹过,竹叶簌簌如雨,秋云突然忆起那夜脚下的满天星河,如今只有无边落叶萧萧下。 抬头见不远处侯家宅院,幻化成张冷森森的脸,和双深渊般的眼睛。 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她娘正坐在屋头焦急的等她,将她拉过来问:“你去哪儿?你奶刚过来发好大通火。” 秋云没精打采的说:“寻秋雨去了。” “寻秋雨怎么寻出你奶的祸,她到家中骂的厉害,将门口的柴火推倒,鸡撵的到处飞,后院菜地被踩踏的乱七八糟,咱家恐怕一个月没得菜吃。”刘氏叹道。 秋云这才抬头,家中一片狼藉,屋外院角的鸡笼只剩稻草,柴火洒满院落,连门口那块磨刀石都被扔在水沟里。院子中,秋月正弯腰慢慢收拾。 她腾起身:“我找她去!” “别去别去。”刘氏拉她坐下:“正事儿要紧,我听你奶的意思,是你去侯家坏了你小姑和侯大人的事。”语气中有别的意思。 这下全明白,她这位母亲,受了气不急火,仍挂心女儿终身大事。 秋云想,我的娘,你就别添乱了,那等祸人我避之不及。 却不能表露一丝,他说过,喜形于色是死。与他有关的,便是烧成灰呛到喉咙,也不准咳一声。 十七章 秋云按下心中忧虑对刘氏道:“奶一向不待见我家,她要找茬哪用由头。我去侯家不过寻秋雨,侯老太和她打擂台赏我篮子核桃,侯大人出来解围,送我回家。”她掂掂手中千斤重的核桃:“结果我给弄洒了,可惜,只能喂猪。” 刘氏听她说的洒脱,为篮子里的核桃心痛道:“你咋犯了秋雨的毛病,毛手毛脚的。你奶真大方,舍得红糖。” 外面传来秋雨远的哼歌儿,近的呼声,估计是见到院子的邋遢。 刘氏嘘了声,压低嗓子:“我且去揪这个不着家的妞。熊孩子,欠揍。” 秋云勉强笑笑,提了篮子去猪圈。不会儿,外面响起秋雨呼天抢地的叫唤声。 晚间吃饭,六个人围着桌子中间一盘咸菜和毛豆。 秋雨大着嗓门:“咋就这些?”张枫奇道:“这娃说话咋跟打鸣似的,嗓子有问题?”刘氏白了眼秋雨,对张枫道:“别理她,装怪。”秋雨拱手搭耳,嚷嚷:“三姑你说啥!我耳朵被娘揪坏了,听不到!”桌上人都笑了,张勇含笑道:“鬼机灵,比藕节心眼儿都多。”秋雨从凳上滑下,揽住张枫的臂弯,娇道:“三姑,我想吃你做的好吃的。” 张枫无儿无女,喜欢孩子。 秋云大气沉稳,秋月乖巧懂事,她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顽皮可爱的秋雨。 她捏捏秋雨的小鼻子,笑着说:“咱们小丫想吃啥?明儿就做。”秋雨比手画脚:“想吃肉。”“胡闹!”刘氏见她说的不像话,呵斥道:“做梦呢你。”秋雨躲到张枫后头,用眼睛去瞄刘氏。 “娘,明儿吃肉吧。”秋云开口道。 对大女儿的要求,刘氏欣然接受,她点点头:“成,明儿我上村口买去。”张枫抢道:“嫂子,我去买。”刘氏推辞,两人争来争去。最后张枫道:“嫂子,你不当我家人,哪有给家人花钱不乐意的。”刘氏恐再说下去惹张枫伤心,只能同意。 秋云却正色道:“但小丫不能吃。” 秋雨不服,从张枫身后窜出,拉姐姐袖子告饶:“姐姐,我错了,别罚我,我真错了。” “你不是诚心认错,而是为了吃肉敷衍。我惩罚你,是让你知道,下次想要东西,得掂量自己的方式,最后会得到啥结果。很好,这就是你的结果。现在我让你吃完饭去抄书,你可以不动。”秋云管教秋雨是没人劝的。 张枫疼爱秋雨,但她知道小树不扶不正。 而秋雨清楚,姐姐说一不二,撒泼打滚纯属白搭,刘旭光就是前车之鉴。 她松开手,坐回位置,大口大口的吃饭。 屋里没一个人哄她。 第二天,张枫兴高采烈的从外头回来,手里拎坨猪肉并两节肥肠。 秋雨捏住鼻子:“姑,你咋拎串大屎管,肉都给熏臭了。” 张枫不好意思的笑:“路上遇见认识的猪贩子到咱村收猪,他不要,我给捡了。姑等下拾掇拾掇就不臭了,你要是怕,就离远点。” 秋雨点头,腾出没捏鼻子的手小心翼翼去勾猪肉上的绳子:“我还是帮您拎肉吧。” 搁好东西,张枫打水将肥肠洗净,放淘米水加醋浸泡片刻,然后用力搓揉,将里面的脏东西全挤出来。直到肠壁内不再有白色絮状物挤出,水也不浑浊。完成初步准备工作,张枫接着配料包,从张勇的药里捡了几粒中药,将豆蔻丁香八角等用纱布包好细线打结。起锅,倒油,油用葱蒜料炒香,加糖炒糖色,再放入料包翻炒出香味,注入水和酱油,烧开后,下肥肠炖煮直到绵软。 卤菜的香味一出来,全家人都觉得饿,最惨的还是秋雨,能闻不能吃。 卤肥肠端上桌,夹来尝尝,味道太妙了,软,糯,香,关键还解馋。 张家条件差,一季吃不上一次肉,肥肠是大荤,特别对食素已久的众人胃口。 张勇夹筷子肥肠问:“三妹,你咋琢磨出这玩意儿的?” 民汉村没人吃下水,一脏,二不会,三不好吃。 下水这个东西,腥味大,费时间折腾还废柴火,简单粗暴的村里人没空去琢磨怎么将这些肠肠肚肚处理干净,当然难以下咽,久而久之都当废料处理。 这也是秋云来莫国第一次吃。 张枫道:“还不是那厮,猪屎都巴不得尝一口。” 大家心知肚明。 秋云再尝尝,灵光一闪,喜道:“三姑,咱们开家卖卤菜的馆子吧?” “卤菜馆子?”张枫没想过做吃食生意:“能成么?” “成不成做了才知道。”秋云又夹筷子肉,嗯,真香 “那得费多少银子。”张枫知道做生意的难处。 “我明天去趟县里选址看铺子,肉食生意别开在镇上,做到县里去。县里没瞧见专门卤菜馆子的,更没有做这个的。”她点点肥肠。 民汉村最近的镇叫清泉镇,距离十来公里,自通了县里的马车后,大家都不爱去镇上。 “这……”见张枫还在犹豫,秋云劝她:“姑,本钱我来出,你出手艺。” “你哪儿的本钱?”张勇问。 “我爷给的。”秋云将张老汉给钱的事儿说出来。 “爹总算做了件对事儿。”张枫叹道。 当初张勇成家,张老汉被张老太撒泼犯浑治住,只给了十两银子彩礼。而张奇上府学去念书,一年的学费都十五两。 为了这事儿,张枫为哥哥抱不平,心里存了好大一个疙瘩。 好像想起了这段往事,张勇和刘氏都沉默了。秋云不解其中内情,只想着生意上的事儿。 秋月暗暗扒拉筷子肉到秋雨碗里,秋雨双手合十藏在桌下给二姐作揖。她咬口肥肠,满嘴鲜香汁水,心中忍不住呐喊,太美味啦,我以后要是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卤肥肠怎么办,我才七岁啊! 秋云办事雷厉风行,第二日便到县上去找铺面。 做吃食生意,最好在人流量密集处,酒香不怕巷子深?为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 看来看去,几天后,秋云选定了西街口的一套房子。这儿背靠居民区和学院,人流量大。 房子前面是铺面,后面带个小院和两间屋子,有灶台有水缸,正好合适。 请来牙人作担保同老板商议好价钱,一两银子一月,半年一付。 找好铺子,边请木匠,泥瓦匠规整布置装潢新店,边同三姑去找供应猪肉的贩子。好在张枫做猪肉生意多年,为人善良踏实,与供肉的熟识,拿的货好还便宜。 她这边筹备生意,张家祖宅那边有人就不乐意了。 张老太听说这消息,气的没吃饭,同张老汉到屋内吵骂。 最后张老太撂了挑子,丢了灶台,连女儿也一并叫上,坐上马车到城里去找四儿子。 张老汉在屋内气的打转,冷烟冷灶的吃了几天剩馍馍,人都消瘦了。张枫听闻此事,每日除和秋云忙碌外,还做饭给爹爹送去。 转眼间,开张的日子便到了。 张老汉高兴的在村内四处宣扬,破天荒丢掉手中的活计,邀二儿子去县里,张勇走不了远路刘氏陪他在家,只在心内欣喜。张老汉便由秋雨陪着去看热闹。 其实也不甚热闹,这县里不知道每天多少家店子开门关门,并不为哪家那小门小铺的张罗就变化。 但秋云还是这条街整出了动静,她在门口摆了个小灶,锅上小火慢炖着卤菜,诱人的香味回荡在大街小巷里。 引的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这家张氏卤菜馆。 十尺见宽的门面里,摆上几张桌椅板凳,桌上放着筷笼和装辣椒的陶罐,墙角立个碗柜,陈列的碗由人自取。 后院的厨房用帘子隔开,隔不开里头传来的阵阵香味。 秋云将锅里卤至油亮的肥肠捞出,用剪刀裁成小块,放入碗中,插上竹枝削成的细签子,供人品尝。 路人没吃过卤下水的,尝个新奇,挑肉放入嘴中,舌头先品到咸鲜味,含着一股拔尖的甜味,再用牙齿去碰撞,啧,汁水崩到嘴里,味道全出来,从左边嚼到右边,还舍不得吞,不由自主的想捞里头的味道,稍不小心,就顺着喉咙下肚了。 忙吆喝让看锅炉的小姑娘来一份,掏钱时候又想尝尝别的,便把卤心肺,卤猪皮,卤蹄膀,全尝个遍,囊中羞涩的就要回先的肥肠,阔绰的便将吃的都要了。 打包时,秋云会问,您要荷叶包还是油纸包啊,那人选了荷叶。秋云朝里头报名儿和数量,荷叶外带。 三姑切的仔细,用荷叶端出,秋云当人面打包好,拿麻绳系上,浓陈的卤煮香味与荷叶清香搅合,不安分的呆在手里,让人走到半路心急的打开结,捻上两块吃。 张老汉跟着秋雨挺遭罪,这丫头三蹦两跳精力旺盛,不时回头喊:“爷快点,我闻见香了。”苦了张老汉老身子老骨头的,踉踉跄跄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到了店门外,秋云指着头上黑底金漆的招牌道:“爷爷,您看,真气派。”老爷子满脸堆笑:“气派,的确气派。” 秋云先将脑袋探进人圈叫了声姐,秋云见她,笑着说:“咋不进来?”秋雨道:“拉着爷爷呢,爷爷挤不动。”张老汉在外圈唤秋云名字。秋云撒个白眼给妹子:“旁边路不会饶,凑啥热闹,挤着爷咋办。”秋云笑嘻嘻的说:“我这不是想体验下拥挤的感觉嘛,姐,我就来。” 铺子里坐满了人,秋月忙进忙出上菜。秋雨松开爷爷的手,上前帮忙招呼。 张老汉掀开帘子到后院去,厨房里,女儿正有条不紊的忙活。 张枫听到响动,见来人,笑了:“爹,你咋来了?不紧着田里活儿?”张老汉背着手扫视一圈,最后停在那口熬煮的锅上,里面酱色卤汁噗噗冒着香味。张枫问:“来一碟子?”张老汉点点头。 张枫各色盛了点儿,张老汉端着坐在天井台阶上吃。 吃到一半,张老汉吁口气抬头道:“你这样,挺好。” 张枫丢不开手,隔着门同他爹说话:“是挺好。这开铺子的钱,云丫头说是从您那儿得的,爹,说句不孝的话,打哥成家后,这是您做的最正的事儿。” 张老汉叹息:“你娘操劳一辈子,带一窝子儿女,我得让着她,老爷们儿不该计较。” “该让得让,该硬气就得硬气。”张枫眼里泛起泪花,切菜的手放慢:“从前我事事让那砍脑壳的,爹,您看我啥下场。” “你咋拿个混人和你娘比。”张老汉挺护短。 张枫发笑:“不比不比,只要您不劝我嫁人,我做啥都欢喜。” 张老汉筷子拿在手内,闷头闷脑捂了半天,丢下两字:“再说。” 到晚上劳累一天的人,又坐上马车回村里。 送张老汉回祖宅,秋云几人回到家中。 刘氏扶着张勇迎出,秋雨蹦上去,把将今儿所见绘声绘色同爹娘描述:“那些人可真阔,昂着头,手点点,嗯,每样给我来一份。二十文一份的卤菜是眼睛也带不眨的,娘,您说咱家啥时候能这么阔。我肯定对卖糖葫芦的说,喂,山楂橘子糖葫芦糖尖儿漂亮的全都要了,真美。”刘氏笑她:“尽顾着吃,没帮姐姐姑姑做事儿?” “娘……”秋云依偎在刘氏怀内,给她看自己的手:“咋没做,端好多碟子,手都给烫红了。” 刘氏一看果然手指头有红印子,怪心疼的,对秋云嗔道:“咋让你妹端恁烫的。” 秋云给了秋雨个脑瓜崩:“才从滚锅头现捞出来的卤鸡爪,就敢拿起啃,你自己说,是烫的还是馋的?” “你这馋猫。”秋雨躲开刘氏虚晃的巴掌,做个鬼脸。跑到姐姐手边,仰起头:“姐,快,我帮你数数咱们今儿挣了多少。” 十八章 秋云将花布袋子内的钱倾泻至桌上,铜钱发出的声音跳跃在众人心上,直到在桌上形成个小山堆,布袋终于见底。秋雨伸手逮住一枚想越狱的铜钱,将它置于堆顶。 钱币在灯光和瞩目下兀自散发光芒。 “一共三千三百个铜板。”秋雨甩甩酸软的手抱怨道:“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这家伙。”张勇拍桌道。 “三姑,咱们按说好的四六分成。月底分红,您先拿一吊去将料钱结了。” “成。”张枫喜上眉梢:“不过我可没答应你四六分,我就出个人力,不值钱。” “您咋不值钱。”秋云扶着三姑肩膀,心里想,搁现代您就是技术总监,妥妥的人才:“您就别和我算恁清楚,这本钱实则是爷给的,等赚够钱再还他老人家,我呢,真是旱田起水。三姑,咱们一家人别计较,你便当我是座石墩子,帮您立的稳当牢固。” 张枫握住秋云,抬手去擦泪,对刘氏张勇道:“二哥二嫂,咋有这么好的孩子。哪里来这种福气,竟是我侄女。” 刘氏劝:“高兴事儿呢,咋哭了?” 张枫擦干眼泪,鼻头红红的:“我也是高兴的哭。” 秋云绕到张勇身边:“爹,等攒够了钱就带您医腿,这事儿,我没忘。”又盯着拐杖说:“等您腿好了,咱们买辆马车,爹您赶着车带我们上县里,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想啥时候回就啥时候回,爹,您看好不好。” “好,诶,好。”张勇将身子撑在拐杖上,头垂下,不让人看见他眼中的泪花。 “好了,好了,孩子们累一天了。三妹,你们明儿还要早起,歇息了吧。”刘氏见张勇露出倦意,扶他起来回屋。 大家慢慢散开,独秋云在灯下算账。 秋雨溜下床,爬上凳,下巴放桌上,可怜巴巴的问:“姐,明儿我还能去吗?” “明儿学堂不开门咋地?”秋云拨动算盘,头不抬的问道。 “开倒是开,你不想我去?” 秋云放下手中的事儿,歪着头,看了眼妹子:“不想。”继续拨动手里的算珠:“念书是让你去见世上没见过的事儿,明辨世间的善恶道理,许多事儿便是吃了亏,流了眼泪才摸到点儿边。”她摸摸妹妹的脸蛋:“我不想让你吃亏,也不想你伤心。但姐姐不逼你,你想去店里,也是好玩儿。” “我不是图玩,是觉得你们辛苦。”秋雨反驳。 她才小小一个,秋云觉得可爱,捏捏她鼻子:“辛苦不了多久的,只会越来越好。我不用你帮,你帮帮自己成嘛。” 秋雨趴桌上想了会儿,跑进屋拿来笔墨纸砚:“姐,我再练会儿字,陪你。” 秋云笑了,点点头。 两人伏案直到深夜,才睡下。 张氏卤菜味道不错,东西实在,开业几天生意十分火爆,东西全卖光,没买到的便约第二日,再三叮嘱一定要留着。 不过半月,张氏卤菜馆便在西街稍有名气。 西街后头是县学,张奇便住在附近的巷子头。 一进一出的小宅院,东西两侧为住房,正中为客厅,另起间小屋子为厨房。院子里头用旧陶罐种些小白菜和绿葱,搭根杆子在墙头,晾满了男女老少的衣裳。房子并不旧,但堆满了东西显得有些局促。 张老太和张林正在西侧的客房内窃窃私语。 “娘,咱啥时候回家?”张林在外头晒的簸箕上抓把红枣兜回屋,同她娘边嚼边聊。 之所以这样问,实在是她在四哥家待不下去了。 在村内,张老太护着她,家中从不短吃短穿,随性自由,隔两天便去村口杂货店买零嘴吃,或招呼几个小子帮她去山上找野果子,下塘抓鲜藕,不过一两铜板的事儿。 自来四哥家,黄氏风言风语,动不动嘲弄她婚嫁之事,羞的她无地自容。又将宅子内的东西看的比稀世珍宝还紧,前儿桌上的桃酥多抓了块,便吆五喝六指桑骂槐的骂小侄子。今儿抓把簸箕上的红枣,还得小心颠匀,恐被黄氏瞧出。 那秋梦侄女也不是善茬,便是黄氏背后另一只眼睛,本以为翻看黄氏的妆匣盒子,点点胭脂无人知晓,谁知秋梦得得去黄氏耳边告密,黄氏气的将盒子上锁,少不了摔摔打打一番泄愤。 女儿的心思,张老太也知道,本想借与张老汉吵架的由头,到四儿子家耍耍婆婆威风,二则与金凤过招落败后失了颜面出来躲上一遭。谁知这宅子叫张府,里头的主子可不姓张。 就说这住处,东厢房屋子大亮堂,张奇黄氏并儿女住着。西厢房狭窄灰暗,张老太住这间,旁边住的是洗扫做饭的下人,右边是件杂房。待遇地位一目了然,是拿她当老妈子和穷酸亲戚打整。 知道归知道,愤懑归愤懑,但她嘴硬:“回啥回,你爹背着我撒钱给秋云那死丫头,那个家还能回嘛,回了还能当嘛?” “可在四哥家住着……”张林欲言又止。 “你四哥家咋啦,我儿子孝顺。”张老太心里想,就是取了个母夜叉。见张林不乐意,问:“不舒坦?” 张林摇摇头,又点头:“四嫂跟防贼似的防我,哪家嫂子对小姑子这样的,还不如刘氏……” “啧,别给我提她家,想起秋云这没孝道的死丫头就来气。”张老太放不下在侯家出的丑。 张林似乎也想起来,想起侯逢道清隽潇洒的模样,想起了秋云的不是,便道:“同四哥说说,咱们去看看死丫头开的铺子,本就是爹的钱。”暗中想,兴许还是我的嫁妆呢:“该吃该喝该拿一样也不能少。” “对啊,咱们傻坐着,光置气,在这儿吃苦头,白便宜了那丫头。”张老太拍腿道。 “娘……”张林瞥了眼她娘:“您不是说,您儿子不错嘛。” “是不错。”张老太挺没底气,推推桌上的枣子:“这红枣不晒挺好……不你四哥买的。” 正说道,院里传来黄氏的骂声:“青天白日的,屋里遭贼了,晒簸箕枣子也有人惦记,是婆娘乱了葵水,还是女儿生不出,做这种勾当,简直下作。” 张林听到骂声慌道:“娘……” 张老太催促她:“快把枣核藏起来,别让她瞧见。” 来不及藏,黄氏已在推门,张林匆忙间包帕中塞在屁股下。 黄氏进屋招呼不打,只拿眼斜瞧圈张林,又一甩帕子,作出张笑脸对张老太道:“娘,在屋呐?” 张老太心道你瞎啊,老娘正搁这儿坐着呢,嘴里却说:“在呐。” “在屋,见没见着啥人,剐了我院里的枣子?”话问的是张老太,眼睛瞟的还是张林。 “没看见,没出屋。”张老太硬生生道。 “那就怪了,咱家还能进贼,外头枣子晒前是两百枚,现在少了五十枚,也不知道是谁嘴巴上长手的嚼了,咒她烂肠烂肚。娘,乡里带的东西别铺陈,藏稳,有一便有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张林心中啐道,这黄氏也太精了些吧,连晒个枣子也要记数。 说话间,黄氏眼睛早已撩到张林屁股下的绢子,见说完这番二人还无动静,便扬扬帕子:“小姑起来。” 张林手夹在腿中,纹丝不动,只细声道:“嫂子,那有凳。” 黄氏噗嗤笑出来:“我说小姑,你赶紧起来吧,藏那枣核子在屁股下,你不嫌扎的慌,要吃啥支会嫂嫂便是,弄那下流的勾当做劳什子,未出阁的姑娘,名声要是坏了,不好嫁。” 听到这话,张林仿佛忘记要掩盖的东西,又像再也忍不下去,立刻腾起身反击:“谁名声坏了!” 屁股下绢子包的枣核顿时暴露无遗,还抖出几颗。 黄氏笑的前仰后合,帕子在空中挥舞:“瞧瞧,瞧瞧。”回头冲院里叫了声:“秋梦,快来。” 秋梦应声而来,黄氏笑拉她过来,憋住笑声,指凳上的枣核给她看:“我的儿,瞧,你小姑搁这儿孵枣呢。” 秋梦跟着捂嘴笑,奚落道:“小姑,光凳可孵不出来,我听说,母鸡孵蛋还得搁点稻草,料想孵枣同样吧,这些您比我清楚,不过我家可没稻草,要让爷捎点不。” 黄氏更笑的厉害,同她女儿歪在一起。 张林涨红着的脸变得铁青,却不知所措,她自从记事起,就是娘做主。她抬起头,向张老太求救。 张老太怒火中烧,先烧的黄氏,但她对黄氏有几分怯意,不敢恨的太深,恨的深也不知怎么解。便转到张老汉那去,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又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常有些吵闹纠葛,片刻便散了。最后满腔怨愤落在秋云身上,若不是秋云让她在侯老太前落面又拿了自家钱去谋生,她能来四儿子处受窝囊气嘛。 这样想来她就不大恨黄氏了,反而装出股派头来:“我说四媳妇,你别吵吵嚷嚷的,五丫好歹是秋梦她姑,吃几颗枣子又咋了,等我儿回来,我同她说,便是要十斤他都肯。” “那感情好,老太太,等您儿子回来一定的买,十五文一斤的枣子。”黄氏冷笑道。 看了眼凳上的枣核又看了眼的张林,由秋梦挽着走到门口,回头道:“若您儿子囊中羞涩,老太太一定记得贴补贴补他,媳妇,还等着沾小姑的光,甜甜嘴巴子。” 十九章 掌灯时分,张奇回家,东厢房照例吵闹一番,他气的推开屋门,往西厢房张老太房间来。 张林在屋内哭了一下午,晚饭没吃,张老太正劝她。 见儿子抬脚进来欢喜的想唤他,却见他面色不虞,关了门,坐在凳上叠手道:“这是做啥,要吃啥哥哥买不起怎地,小妹何苦来哉去招你嫂子,便是打声招呼也好,不告而取,是为盗也。” 听哥哥责骂自己,张林心里更难受,尚未止住的眼泪如泉涌出,伏在枕上大哭。 “你别说她,老娘也吃了,干脆把你娘也作贼扭送见官,你倒是敢,看我不提你起来揍腚。你小时候吃的多了,娘同你计较过没,没良心的东西。”张老太用指头去戳张奇脑门,又道:“几颗枣子你便过来跳脚,你二哥家的大闺女,吃食铺子开到县里,你倒是憋不出半个屁。” “娘,啥腚啊腚的,有辱斯文,啊呸。”张奇不满道:“云丫头我瞧着还行,上次被那狗贼骗,能追回银子,她也出了些力。”倒是记起秋云些好处,不过也不多。 “瞧你那点儿出息,五百两银子,追回三百两,饶去你爹一百两,还能把她夸上?你爹糊涂一辈子,有句话没错,你的书真读到狗肚子头去了。” “真是对牛弹琴。”张奇欲拂袖而去。 “别呀。”张老太扯住张奇袖子,一把将他扯到凳子上,差点撞倒桌上油灯:“行了,娘多的事儿不让你做,你去打听打听秋云铺子搁哪儿,娘想去看看。” “我不去。”张奇只顾埋头整理扯皱的衣袖。 “你给我犟。“张老太举起巴掌,张奇耸肩躲开。 见亲娘似乎真有些急了,张奇勉强答应道:“行行行,明天我便去打听。但娘,您得说说小妹,不告而取,真是盗。” 床上本来已无动静,此刻哭声立刻高了一度。 “走走走,碍眼。”张老太不耐烦的挥手,颇有点用完即扔的感觉。 张奇叹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门口,还想转身继续同妹妹说点之乎者,张老太直接将门关上,他没来及止住,嘭正撞到门板上。 “这都何事儿啊,悲哉悲哉。”张奇捂住疼痛的鼻梁,眼泪不由自主流下,终于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 张氏卤菜馆风头正旺,里面有个小姑娘坐柜台,顶稀奇的事儿。 张奇往书院去随意打听一嘴,便有了结果。匆忙去回张老太。张奇形容,见天的钱罐子堆不下,直往外流。母女两听了心似火烤,再也坐不住,忙催张奇带路。 这日饭点时分,店里座无虚席。客人三三两两的喧嚣,点菜上菜的吆喝,不绝于耳。秋云在柜台只把一手算盘拔来清脆作响。 张奇领张老太到柜台前,秋云忙手里的活计,只问:“客官,几位?” 三人拿腔拿调不动声色,把头高高昂起。 “客官……”再待问,抬头见三人。秋云先是一愣,回神又笑,便道:“奶奶,四叔,小姑,稀客,大中午怎地有空光顾,这是路过还是……,若没吃饭,想吃点啥,孙女帮您喊去?” “没孝性的东西,还用问,用你祖母的银子,倒问你祖母吃啥,店里啥不是我的。” 见生意火爆,竟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张老太心里头如打翻陈醋。只当眼前站的孙女是个把式,起了心将店子占为己有。 “娘,先找个位置给咱。”张林低声附耳道:“闻着怪香的。” 秋云静观三人姿态,也不待张老太下令,搁笔,恭敬的将人引到里头院里。 后院剩间空屋,里面虽说暗些,但秋云已打扫干净,物品摆放齐整,倒也能待客。 秋云从旁的杂物中,滚张圆桌撑开,再拎出三条木凳,先请了张老太落座。又从柜台取来筷笼、碗、辣椒、醋等物,摆放在桌上。 退身从旁进入厨房内,张枫正在捞肉,早见三人摇摇晃晃进来,当头便是自己的亲娘。她本想上前打招呼,秋云却按住她:“三姑,你莫动,他们没安好心,我去对付,万事不能把头开茬了,得给他们来个狠章。” 张枫清楚她娘不是啥善人,但心中不忍。 秋云又道:“万般都可孝敬,只这一桩不行,这生意是咱们用汗砸出来的,就算有,我的孝心当先在我爹腿上。” 许多前尘往事涌上,张老太做的事,也曾戳尽张枫的心,不过被她用称为孝道的塞子堵住。现在秋云将塞子拔了,风漏出来,只吹得她心凉如水,未再多话,默然垂头,装做不知。 稍等片刻后,秋云端了几盘卤肥肠、卤香嘴、卤鸡爪等铺陈开来。 归置完毕,先一步开口道:“奶奶,四叔,小姑,孙女堂内生意忙,客人等着算账,你们先吃着,有事儿打招呼,秋月就在外头。” 三人已打累眉眼官司,只等支走秋云好聊个痛快,不耐烦的挥她下去。 秋云到门口道:“外头喧闹,孙女把门关上,长辈好静静的吃。”说完,掩上了门。 待秋云离去,几人熬不住香味,提筷往盘中戳去,一时间,如风卷残云。 打个饱嗝,闻着饱嗝里的香味,张奇先道:“这孩子不错,挺懂理。” “还行,今儿倒是个人样。”张老太筷子不停。 “娘,您说这店一天赚多少钱?”张林问 “咋地也有个千儿八百吧。”其实赚多少,张老太也没数,就觉得多,千儿八百是她对多唯一的形容词。 “我说,不能少于这个数。”张奇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文。”张林惊讶,在她心中五百文是多少红头绳,多少胭脂粉,唇脂膏,还能买套好衣裳,上面扎绢花和绣金丝线。 “五千文!”张奇将五指重重拍在桌上:“我估摸还是少的呢。” “我的亲娘诶。”张林靠向张老太呼道。她真想对自己娘说,您看,眼前的猪尾巴,卤鸡爪像不像我嫁妆箱子头差的那对赤金累丝手镯。 张老太嘴角抽抽,法令纹耷拉下来,不可置信。 有了这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吴金凤那泼妇还能搁自己跟前耀武扬威,没了官的侯二还能看不上自家闺女,想着到时候咋到吴金凤面前耍威风。坐那八抬大轿内探头招呼赤脚光腿的村长夫人,看她眉毛嘴角打搅的追悔模样,莫名得意起来。就觉得,这是真的,这铺子肯定能赚这么多钱,那必须赚这么多钱。 “咱们吃完,就同她论理。这铺子该是咱张家的,她休想一人独吞。娘,你出马。”张奇怂恿道。他也想去翠雁楼品酒听曲,让筱香姑娘冰肌玉骨的手添茶倒水,若还能碰碰软玉凝脂般的小脸儿,便神仙也不过如此。 “行。”张老太满腔热血,银子和侯金凤的老脸,仿佛触手可得。 几人肖想一番,美到心坎上去,碗中的肉便不香了。 搁了筷子,想推门出去。 张奇推了两下,没开,又推,还没开。竖起耳朵,能听见外头的吆喝声,心里犯嘀咕,这门卡着了? 拍拍门窗,朝外头喊:“云丫头!云丫头!”无人理会。 张枫在院中另屋听见,如若未闻。 张奇再推了阵,喊了几声,连张老太和张林也察出异样,帮着推了阵,门纹丝不动。 恍然大悟,门是从外头锁上了。 过了饭点,人渐渐少了。 秋云见厨房剩菜不多,朝不安的张枫看了眼,让她将剩肉都切了包去店堂内,冲外面的客人作揖:“客官们,对不住,今儿小店只剩这些了,承蒙你们常照顾,今日半卖半送。” 几个食客喜不自禁,将剩下的卤菜一抢而空,匆忙打包带走,似乎怕老板后悔。 秋云接待完最后一个客人,嘴角挂笑伸伸懒腰,对秋月吩咐:“关门唱戏。”憋屈太久,是该杀杀这几个极品的锐气。 秋月依言关上门。 秋云从厨房拿把菜刀拎在手上,如此熟悉的武器。 张枫见状,赶紧拦下她:“使不得,使不得,到底是家中长辈亲戚,怎好动刀动枪的。”秋云笑道:“姑姑别怕,这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登台唱戏都得准备点行头,关公持刀,不见得一定流血,图的是先声夺人。”踱到前厅,抓把铜钱递给张枫:“姑姑要是怕,自行去街上买点油盐,明儿有用。”张枫撒手不接:“别打发我。”秋云笑:“既然姑姑不怕,那就别作声,毕竟也不是我一人的店。” 说完不待张枫回答,从桌下抽出条凳置于屋中,端坐其上,钥匙顺手抛给秋月,努嘴道:“去,把人放出来。” 秋月刚打开门,三人便涌出来。先见秋月,张奇便指使道:“快,打壶水来。”卤菜味大,吃了容易口干。 接着众人都瞧见坐在屋中手拿菜刀似笑非笑的秋云。 张老太怒目,提气,指头上下晃动,步步相接朝秋云冲去,嘴中骂道:“你个贼丫头,短命玩意儿,不得好死的……” “啪!”刀面寒光一现拍在桌上,发出声惊响。 张老太未收住脚步,差点绊倒在地,多亏张林上前扶住,才免于摔个狗啃泥。踉跄站起来,还想骂。 秋云手握刀柄用力一甩,刀尖稳稳当当的钉入木桌中。 她歪头看着,手叠握在一起,像看小猫小狗似的神情,一种轻视又怜悯的眼神。目光极冷,又觉得疏远,像打量一群陌生人,一群令人讨厌的陌生人。 她斜看了眼刀,眼珠子从右边转到左边,落在张老太身上。 张老太仿佛被一张宽大寒冷的网笼住,她早说过,这丫头眼睛邪门的很。 二十章 秋云施然坐下,仰起头,但她的气势还站着。三人站着,却像在她面前跪着。 “长辈们可用的安心?”她开口温风细雨,真如在关怀人冷暖。她旋即笑了:“若用的安心,便把银子付了,以后照旧,若用的不安,便从门滚出,以后各不相干。” “老的坏,小的蔫。你们这一家子,空心葫芦,不值用力。不过到底能装,父慈子孝也罢,母女情深也行,你们爱打趣便自行乐去。”秋云将刀拔起,指着张奇:“四叔,遭人骗钱忘了谁人帮你追赃。”转向张老太:“奶奶,又忘了打伤他人是何人帮你瞒下。至于你……”她看着张林,刀面击掌,轻笑:“痴心妄想罢了。你们记性不好,忘恩也是常事儿,说句笑话,一家人不用这么计较。可总得让家人有饭吃。我爹腿断了,不指望你们雪中送炭,也别过河拆桥啊。好不容易有点儿挣头,赶趟的想占为己有,这种美事儿,各位家里有,我家可没有。今天我说的是轻话,但是下不为例,咱们出了门,还是敬老慈幼。若再来,便是手起刀落,你死我活。” 秋云举起刀,觉得自己特像英雄手拿炸药包,寒光骤闪,刀尖再次陷入桌中。 秋月叹息,上好的水曲柳木台面啊。 旁边三位,并一位看客,均是目瞪口呆。 这恐怕是莫国开国以来,民汉村建村以来最嚣张的孙女了吧。 谁都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开来,气氛变得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结霜,唯一流动的,只有闪烁于刀刃上锋利的光芒。 到底,张奇还是鼓起勇气,石子投湖般,率先打破沉默。 他瑟瑟发抖,小心着的问:“侄女,那个,水有吗?渴的厉害。” 这不能怨他,他打被放出便叫了茶,迟迟未到啊。 没人理会,他欲哭无泪。 张老太早说过外强中干,张林又是个“娘宝”,两人被秋云的豪言壮语威慑住。 张林死死挽住她娘的手臂,大气不敢出,宝钗衣裳啥也不敢惦记,只想快快离开修罗场般的屋子。 张老太自来是扒着门槛恶,离了张家,她从硬核桃变成了软柿子。秋云此刻就如庙里头怒目圆睁的金刚罗刹般凶神恶煞,心中已默默将她与侯老太扒拉到同一阵营,划分为本村最不能惹的女性。 火候已足,自是该收了戏,秋云没想一举割掉他们贪婪的心,这是根深蒂固的坏种,精打满算的活,只能见招拆招。生意想上正轨,前期容不得闪失,最脆弱的起步阶段,不能任人胡闹。这当头一棒必须敲在这几人头上,便是给那些想闹事眼红的亲戚,都来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她不介意他们的奔走相告她的不是,损害她的名誉。 如雪天赶路,只要走的够远,来迹总会掩盖。她的路,还长着呢。 秋云一脚将凳子踢开,做了个请的手势,秋月会意上前开门。张奇还想讨水,秋云低低吼出一字:“滚。” 三人脚不沾地的逃,来时有多张扬,去时便有多狼狈。 张枫叹了口气,进到里屋去收拾剩下的残局,三个人吃饭,像来了群狼,桌上一片混乱,估摸是开不了门,在里头撒气。 秋云后脚跟着张枫进去问:“姑,这是怨我?”张枫只顾埋头清理桌面道:“哪里敢怨你。”“说不敢,便是了。不是侄女凶悍不顾亲情,流着爹娘的血脉,留着爷的脸面,若不然,今日便不是这场戏,是别的手段。我不是同你说闹,也不是纠缠家长里短的闲事,您和我不同,我得养一家子,也想做更多事,我只想,也只能,护我想护的人。”秋云将桌上翻倒的筷笼立正:“三姑,懂得取舍,才能真正立起来。” 说完抬脚出门又回头道:“真的家人该护在后头,而不是被推到前头,三姑,细思量我的话。” 屋里只剩她一人,隔着帘子还能听见秋云拔算盘的声音。 这女孩儿心太硬。 又想起她同自己说的种种,摊开手,上面铺满的老茧,像生活磨炼出的铠甲。便想起从前诸多往事,为了彩礼娘将自己许给并不中意的刘屠夫,为了刘屠夫受苦受难受尽折磨,休回家中,又被嫌弃累及待字闺中的小妹,想起老父在坎坎坷坷的坡上行走时身影透出的无奈。 最后想起秋云说,咱们女人也能如旗杆般立起来,立的稳当,立的潇洒。 瞧,多阔气的话,多敞亮的活法。 倘若掀开帘子,定能看见少女如山崖青松般的身姿。 而她呢,好像既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家人,空守着一句百善孝为先,便将弯路都走绝了。若容忍既是孝,既是善,步步紧逼之人可曾为她想过。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用力擦拭,好像要把所有念头都擦掉。望着一尘不染的桌面,她停下,仿佛从前有的那扇门开了,她选了要走的路。 一种全新的日子。 秋月跑里屋瞧了眼,又出来,小声和姐姐说:“三姑,哭了。” 秋云手中不停,笑道:“哭是好事,说明三姑懂了。” 秋月摇摇头,姐姐说的话,她不懂。 秋云看着垂下的布帘,答非所问道:“最起码她现在明白,该做什么事儿。” 坐上回家的马车,久未开口的张枫,鼓起勇气道:“下次若再遇上,我便支走他们。”秋云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其上老茧纹路:“三姑,那到不必,他们不敢再来。”又摇摇头:“再来,是别的法子。不过,你的法子也很好。” 回到家中,没人提及此事,各自如打了仗般的劳累,吃过饭,同刘氏张勇闲聊几句便歇下了。 因这场闹剧,止了张家三人的不怀好意的企图,也生了张枫改头换面的念头。 张氏卤菜馆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闲下来的时候,秋云便想,日子充实满足,却又像偷藏个不着痕迹的缺口,仿佛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很玄妙的感觉。 她望着街口人来人往,思索这点遗漏。 直到老熟人上门光顾,那戴灰帽的小子不正是程府侧门递钱袋子给她的小厮嘛,她恍然大悟,原来已经很久没见到程渊了。算算日子,足两月有余。 她忙的不可开交,没再去程府送菜。 而程渊仿佛也将她遗忘,再也没有偶然出现。 穿着麂皮黑靴锦衣长袍,棱角分明的下颌仰着,不羁的笑容在嘴角漾起,手撑住骄顶等她回话,在灿烂阳光中,俊朗的不像话。 她唤小厮:“诶,门房哥哥,还记得我不?”小厮当然记得,忙喜滋滋的招呼:“哪能忘呢,秋云姑娘。”扫了圈屋子,诧异道:“这是你的铺子?”秋云点头:“你的单,我算便宜些,咱们老熟人了。”小厮自然喜不自禁,搓手道:“那感情好,怪不得这么久没到我们府上送菜,你可真本事,竟能开间这样热闹的食肆。你们店的吃食最近可有名了,连我们府上管家都差小子来打包。”说话间,秋月已将他的卤味放到柜台上,小厮付了钱,同秋云又寒暄两句,抬脚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倒回来,略微羞涩道:“忘了说,我们少爷,程少爷嘱我托口信与你,他上京都去了。可惜很久没见着你,便……”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秋云哦了声,漫不经心问:“上京都多久了?”小厮歪头想了会回道:“七夕过了不久。”说完,举起手中蒲包晃晃着急忙慌的同秋云告别。 秋云低头算账,手拨动黑子,心里想,原来如此。 而那点空荡的缝隙便填满了,用一点点属于他的消息。 却说这门房小厮提了吃食回府,正碰见顾管家。 顾管家见他哼着小曲脚步轻快不着三四的样,便呵道:“不守着门子,到哪里野去?”小厮忙将吃食藏到身后,小心躬身请安:“回顾管家,小子家中老母感染风寒,托了灶上的昌哥帮我盯着门子,去药馆捡了些药,不过片刻。”顾管家耸耸鼻子道:“放你niang的狗屁,后头藏的卤味隔着十里都能闻见味儿,你同我说什么聊斋呢,赶紧给我交出来。”小厮见被识破,只得无可奈何将蒲包双手托上,嘴里还得奉承:“顾管家您真如神仙,小子正想着管家辛苦,便去西街口的张氏卤菜馆买了些卤味,偷藏着想等晚间用膳拿来孝敬你老人家,谁知被您老人家火眼金睛看穿,小子这就奉上。”顾管家听他谎话连篇,朝他虚晃一脚,小厮没躲,依然陪着笑:“管家,还记得之前总来咱府上送菜的秋云姑娘吗?”顾管家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有点印象。”小厮继续道:“这卤菜便是她家馆子来的,前些日子上府里还是个落魄丫头,如今人家已经坐上柜台当掌柜了,我说那姑娘还挺有本事。”小厮讲的忘形,却不知顾管家脸色已变,浮上些凉意,斥道:“别同我这儿耍嘴皮子,赶紧滚到门房去,误了你的差事,便给我卷铺盖走人,若还敢擅离职守,也就不用再待了。”小厮赶紧收了声一溜烟跑了,心里还委屈,这都什么事儿,真是赔了卤菜又挨骂,闻闻手里的味道,咽下口水,下次让昌哥去,还得买来吃。 顾管家见小厮走远,转身到程夫人房里去。 程夫人正在檐下罗汉松旁逗弄她那只特别漂亮的红嘴蓝鹊,用雪指托了大米隔着鸟笼栏杆递过去,那小鹊儿嘴巴尖尖头一点一点的便将米粒吞下肚,像在冲人作揖,逗的程夫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夫人。”顾管家恭恭敬敬请了安。 程夫人见来人是他,知道定有事相告,便停下手,丫鬟立刻端了帕子上前供她擦手,帕子熏过,有股子好闻的花香味。 程夫人放下帕子,微微一笑,露出口洁白细密的牙齿,像一粒粒珍珠:“老顾,今儿又有什么稀奇事?” 顾管家将小厮所告之事一五一十的禀报。 程夫人冷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起伏,比之顾管家将程渊留下的信交给她时,还要沉着许多,淡淡道:“怕不是和渊儿还有联系?” 顾管家无言,他是尽忠,尽忠于程府。 乡野粗俗的丫头也配程府少爷惦记。他时常后悔,当初让秋云送菜到府上,但他也安慰自己,少爷已在马车内见过那姑娘一面,并不是自己牵的线。但到底是有点关系,他的赶紧,在那姑娘算计少爷,算计程家的富贵前,将这根线断掉,他抱着这点愧疚和谋算,将程渊托他的信交给了程夫人。 信已随着夫人屋内烛火一起烧掉,死灰复燃的是,那乡下姑娘竟能开上馆子,这让他不得不警惕。 但让他说程渊的不是,他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吐,对于看着长大的少爷,是打心眼的喜欢和骄傲。 程夫人不指望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清楚,顾管家和她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程府,和里面的各位老爷。 她沉吟片刻对顾管家道:“你找个日子,将她约到府上,我倒是要看看,她打的什么主意,什么脸子,皮有多厚。”又道:“你悄悄的去,别让程渊屋里的人知晓,回头他……算了,随他去吧,反正他也不待见我,你自去把事办漂亮。” 顾管家本想劝两句,又不好说什么,他领了差事,行了礼,便下去了。 程夫人站在檐下,刚才擦手留下的湿气被风吹干,带了些许凉意。她看着自己柔荑般的素手,陌生的打量,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久了,便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吧。 或许,人心比石头还要硬,还要凉。 身后的鹊儿叫起来,仿佛想要米吃,仿佛想要自由,让它叫吧,程夫人想,它唱的都是自己不敢说的。 二十一章 顾管家办事一向极快,第二日便上张氏卤菜馆去寻秋云。 眼见天冷起来,秋云想做羊肉锅子卖,其中诸多细节正趁着饭点已过店中稍闲,与张枫慢慢研讨。 “请问,秋云姑娘在吗?”顾管家已瞧见柜台后低头说话的秋云,但装作未见。 秋云抬头,从柜台后迎出,喜道:“顾管家,您怎地赏脸上我们这等小堂子来,秋月,快看茶,顾管家这边请。” “不用麻烦。”顾管家冷淡将手一竖,推挡了秋云的热络。 秋云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她当下便明了,这人不是来用膳,而是别有他意。不待她细思量,顾管家已讲明来意。 “我家夫人想请姑娘到府一叙。” “哦?”想起那滴悠然落下的眼泪,那位美貌的妇人,秋云心里有数。但她得答应,做生意的人,什么人都惹不起。 她笑的更欢喜:“小女子粗俗不堪,能入程夫人眼,实乃幸事,不敢担个请字,这就进屋洗罢手随顾管家前去。” 说完,进屋淘手,梳整衣貌,将店中事宜和姑姑秋月交待,由顾管家领着去了程府。 程府还是从前的程府,时值深秋,院中仍是郁郁葱葱花满院,楼台倒映碧水间,湖中不见残荷只见鹤立岸边,展翅腾飞引晴空碧霄一片。 秋云念及,程渊院子里的桂花恐怕香了。 便闻到一股好闻的栀子香味,已到程夫人别院。 程夫人正在院中用剪刀裁盆中石榴结的果子,丫鬟端了盘立在一旁,她裁下一个,丫鬟便立刻接入盘中。 顾管家引了秋云上前,请安后道:“夫人,张姑娘来了。” 她恍若未闻,顾管家也不起身,恭敬的弯着腰,秋云站在一旁,心中冷笑,这是给她来下马威啊。 片刻后,程夫人扭头过来,皓月般的脸庞浮出轻飘飘的笑“我若忙起来,便万事皆不闻,让姑娘久等了。”秋云含笑道:“不过片刻,欣赏夫人裁果也是幅美景。”她笑中有了实,冲顾管家挥挥手:“下去吧,我同秋云姑娘说会子话。”顾管家应声退下。 丫鬟拿帕子给她擦了手,她道:“进屋去吧,屋里坐。”又道:“把京都来的蜂蜜酥心糖,蜜汁玫瑰糕端些上来。”一面将帕子扔给丫鬟,朝屋内走,边同身边的秋云道:“这些都是适合姑娘家吃的零嘴,我屋内几个没规矩的丫鬟,见天儿的惦记,稍不注意便挑了去,贪嘴的小蹄子。”又笑:“待会儿多捎些,外头不常见。”扫了她周身:“乡下更没有。” 秋云陪笑,忍不住腹诽,当我乞丐啊,满汉全席我都吃过,你程府有吗。 不会丫鬟就奉上茶,果子,茶是茉莉花茶,果子是先前说的并几碟杏仁豆腐和荷花酥等精致点心。 程夫人玉指捻起茶盖,吹皱茶面,满室飘香。 她轻抿了口,便放下,夹起块荷花酥,也只尝月牙点,放入盘中,再也没动过,只对秋云道:“听府里头的下人说,姑娘在西街口开了家吃食馆子,叫什么……”她顿了下,后头的丫鬟赶紧接道:“张氏卤菜馆。”她做恍然大悟状:“对啦,这名字取得好生精妙,谁都知道姑娘姓甚,也真够直截了当的,不像那些文人墨客,咬文嚼字,令人心烦。”说完自顾笑起来,见秋云不动面前杯碟,便问:“秋云姑娘怎地不吃点心,是不知怎下口?” 秋云靠在玫瑰椅上,只看她唱戏都饱了。 笑回:“谢夫人美意,我不吃甜的东西。” 程夫人也笑,笑的很开怀:“是我招待不周,忘记打听姑娘喜好。来,将我刚裁的果子给秋云姑娘送去。” 丫鬟听她吩咐,将已经端下去的石榴托到秋云面前。 石榴不过儿拳大小,红皮六瓣朵儿顶。这是观赏用的石榴,果实必定酸的人倒牙。 秋云推开,盯着程夫人,一字一句说:“我也不爱吃酸的。” “那姑娘便是爱吃苦的咯。” “我只吃,我愿意吃的。”秋云笑的舒朗,笑的风轻云淡,如抖松羽翼般的恣意洒脱。 程夫人心中一凛,生出点厌和别的东西,她只是个守门人,守着程家的大少爷,守着程夫人这个身份。 眼前少女月朗风清般的举止,正如面镜子照见她的束手缚脚。 她讥笑道:“愿意,却不一定吃的起,这世上的姑娘啊,大多是小姐的念想,丫鬟的命,便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凭你愿意也捞不着。山鸡岂敢肖想配凤凰。” 秋云换只手撑住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山鸡,呵,也好过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饮清泉,食珍米,却振翅难飞。我愿意,不是我一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是我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儿。”她望着屋檐下的蓝鹊儿道:“寂寞深院,锦衣玉食,哪有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任鸟飞逍遥。”她回头盯住程夫人的眼睛:“我还是说,只做我愿意的事儿。程夫人夸我直截了当,那便不用答哑谜。我来这趟,为了程府的面子,为了程渊的面子,虽然他也不大给您面子。开门见山的说,我为人处世行得正坐得端,没肖想何人,若真有肖想,也是那人盼着赶着,让我想。” 程夫人脸色微变,却听她又说:“程夫人久居深院,不懂外头世道风云,人言可畏。最好如履薄冰,守好贤良淑德的名头了,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否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秋云所言一字一句,如寒冰凝箭射入程夫人心中。。 想起程渊立在桥上,星目含威对她冷言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姨母,你逾越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这般冰雪聪明,为何又去学那些婀娜招摇的骚弄手段,做那下流的勾当来招惹本府少爷,便是哄他几个银钱,讨得你欢喜,怎地,觉着便能登大雅之堂。”程夫人已若强弩之末,只图将秋云羞辱痛快:“真是恬不知耻,做的春秋大梦。倘若胆敢再私缠渊儿,我必让你无法踏足洛县一步,你大可试试。” 秋云起身拂拂衣裳,仿佛身上落满灰尘,又像是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遮掩尴尬:“程夫人,你真不懂他,竟将他作穿花蛱蝶的男子。若真是他母亲,真的如此威风。”她抬头看了眼华丽精美的屋子:“程家虽大,也不至于用正室守屋子。” 一语中的。 “你!”程夫人被人戳中软肋,气的口不能言。 “夫人。”秋云还记得行离别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别为了我这个村野丫头,碎了您精雕细琢美玉般的名声。欢迎您,以后常来张氏卤菜馆。程府的生意,我从不怠慢。” 说完走出门外,侧头瞧眼梁上的鹊儿,它见人来,还欢喜的跳跃,秋云叹息,真是可怜啦。 秋云走了,屋内静悄悄的,鸟儿叫了两声,本该悦耳动听,落入程夫人耳中,却如杜鹃啼血。 你真不懂他。 程夫人呆坐在椅上,望着洞开的门口。 漫长的回忆中,她仿佛看见姐姐黯淡的眼,闪烁其中如残灯般的光,仍能将她的良心灼至生痛。 姐姐说,我不恨,不怨你啦,你也是个苦命人。帮我带大渊儿,他应当是个顶聪明的孩子,顶勇敢的男子。为他娶一个很爱的女子,美满的过一生。别似你我,也别似他。 也许人这一辈子,就是个轮回,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可是,程夫人想,我欠的恐怕还不上了,那孩子,是个勇敢的人,可是他好像从不快乐,起码对着自己从不快乐。 过了拱桥便是门廊,后头的院子内,两个小丫鬟正在石阶上闲坐,满院桂花香,满地银杏黄。空中落叶簌簌如蝶舞,缸中残荷下两尾金鱼探出头吐泡,望向湛蓝的天空。 秋云回到店中,独坐柜台上,秋月叫了她两声都未应。 “姐,你咋了?”秋月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姐姐。 听见她低下头呢喃道:“碗柜和屋子又该擦了,满架书册,是否落满了灰。” 秋月不懂后一句,但她懂得前句。举着帕子便去擦柜子。 凉风秋日,京都迎来满城桂香飘的季节。 程渊陪着父亲往正在修建的慈恩寺去。 寺内工匠井然有序忙忙碌碌,整个佛院已初见规模,红砖青瓦,雕梁画壁金光闪闪,菩萨雍容,罗汉威严。院内载种银杏松柏香樟若干,又有香炉,梵鈡,功德塔随处可见。一座约60丈长,15丈高的睡佛,面如满月,目类青莲,眉细纤长,鼻高修直,懒洋洋侧卧在寺中一座山丘中,其宝相庄严闭目也能洞悉人间,普度众生。 二人行到观音殿中朝正在清点供料的冯睿锡问安。 冯睿锡手持长卷,微微点头,并无多话。 此人面黄眼凹,眉不皱而起,鼻如胆悬,唇如薄刃,便他不言不语也觉得苦思。 “尔等来的正好,这入库手续为何如此繁琐?”冯睿锡闭上长卷。 程家供应材料共三个步骤,便是出库清点,复验,到了寺内库中,请入库检查的官差清点按印,将验明的册子分两份,一份归于官家,一份回执程家与出库数目相对后,再造册,所历人员均得留印。且点,验,送三人不得雷同,定期更换。 冯睿锡不满同官差清点那道手续。 “恐怕你还不知工部事务多急迫,为我部平添冗务。”冯睿锡背手斥道:“倘若你还想得来这趟生意,便去了这不必的步骤,若再生事端,误了工期,不等圣上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夺了你的差,你们程家以后也不必再同工部共事了。” 冯睿锡此人说话一向毫无留情,程如为人圆滑精明,擅长看人下碟,当前并不忤逆冯睿锡意思,垂头听完拱手道:“冯公所言极是,尔等下去便改。” 冯睿锡方才作罢,拂袖而去。 程渊劝父亲道:“这手续若改了,要出乱子。”程如是叹气:“此般是过草率,但想他也是为了工期。”程渊摇头:“我总觉得不大对。”程如是望着墙上飞天菩萨思索番:“你暗中将些庄子卖了换成现银,改日送到圣山寺,你祖父曾在那儿做过俗家弟子,主持是信的过的人,你秘密的去办,千万别搞砸了。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但是……”他叹口气:“深陷泥淖,已身不由己。” 程渊望着父亲蹙眉沉思的侧脸,终究什么都没说,默默应下。 二十二章 若说敞开门做生意,最怕的就是有人找茬。 张家卤菜馆生意火红,烧红了有些人的眼。 同一条街上开馆子的,陆陆续续卖上了卤味。可到底落了人后,味道存了差距,并未留住多少顾客。 这日晌午时分,店中来了一男一女不速之客。 女的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腿有顽疾,被年轻的男子扶着,边走边发出颤颤呻吟。 秋云以为来了生意,上前问道:“客官来点啥?” 年轻男子用力将她推开。 秋云“砰”撞到柜台上,觉得后背都裂了。 店中客人听到声响闻声而望,秋月放下菜赶忙过来扶起姐姐。 接着那男子怒目道:“好个小姑娘,光天化日开黑店,我娘吃完你家卤菜后,上吐下泻好几天,本就年事已高,如今又体虚血亏,便是一年半载也找找补回来。不说看病抓药用去多少银钱,我就只得这一个母亲,少活一岁便少享天福,你说,这笔账怎么算?” 秋云撑住腰靠在柜台上,见呻吟的妇人,满头白发,面色发黄,配上不歇的呻吟,病态毕显。 若真是吃了店中食物不虞,理应对人负责。 她站起身,恭敬道:“大哥,多有得罪。不若先扶老夫人坐下,至于赔偿细则,咱们慢慢的谈行吗?” 谁知男子好像并不想同她商议,大手一挥,将她伸过来的手撇开:“谁要和你慢慢的谈,慢慢的谈你又不知要去害多少的人,坑多少的百姓,赚多少昧心钱,我今天就两个条件,第一赔钱,第二关店。若任一不满,咱们衙门里头见。”话说的是大义凛然。 店中吃饭的客人都丢了筷子围过来,听完男子的话,见他并不贪金银,颇为食客着想,不自主将心中天平倾斜于他。 眼睛移到秋云身上,存了不好的意思,仿佛从前他们来店里吃的东西都被放上了砒霜毒药。 稍有几个又想店主小姑娘从来客客气气笑脸迎人,跑堂后厨均是女子,不见邋遢,都十分干净,恐怕不会故意害人,只是一时疏漏罢了。 便劝道:“哥们莫太霸道了,人家姑娘开个店子不容易,赔些钱便算了,何苦紧逼。”很快便有人反驳:“人家娘亲都这样,怎的算了。冲你老母腹中来一拳,说算了罢,小姑娘力气轻,你能甘心?”话中讥诮味十足,人群里发出笑声。 老妇又呻吟起来,比之先前还痛苦,她捂住嘴,退到一旁桌边坐下,男子忙去安抚她背,关切问道:“娘,又想吐么?” 他话音刚落,老妇口中便如泄洪一般吐出大滩污秽。 客人们如惊雀散开,纷纷捏住鼻子。有人喊:“快退钱,不吃了,老子快被臭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将秋云团团围住,冲她摊手,呵她退钱。 秋云稳住心神,正欲上前察看妇人情况。 一个声音在店外响起:“围这么多人,是有何稀奇事,老朽也想看看。”人群被扒开了个口子,来者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刚翘只脚踏进,忙背身去捂鼻子,嫌弃道:“这什么隔夜的潲水味。” 有人认出他是县学里德高望重的傅子昂傅老先生,便恭敬道:“傅老先生,有人在这扯皮呢,说吃了店里的卤菜闹疾,这不,苦主正吐呢。”傅老先生用手在鼻下扇扇道:“既然闹疾,又何苦将人弄到店里,在家静养不行。” 他的话如当头一棒,哐,震的人开窍,对啊,男子自己前来问责便是,何苦将母亲带来遭罪。 从后头伸出双骨节般的手扶住老爷子,手的主人轻轻的笑,笑声悠扬,如鹤引碧空:“先生,唱戏不在擂台上唱,又有何意思。” 秋云听声音觉着耳熟,心头涌上不安的感觉,侧头瞧,那一身碧衣,笑面寒音的正是侯逢道。 他也抬头瞟了眼秋云,极短促的一眼,剑尖击水一般。便扶着傅老先生走进堂内,傅老先生还捂着鼻子不肯撒手,只道:“谁家唱戏的带潲水桶,我看这戏不行。” 男子也认出傅老先生,又见他旁边站着个气势轩昂的男子,不敢出声。只将自己娘拢住冲秋云吼道:“你也眼见着了,我娘如今的样子,就说罢,到底应不应我的条件,关不关你这黑店。” 还不待秋云答,傅老先生急摆手:“关不得关不得,老朽每日必用这家卤肥肠下酒,没了不行。”侯逢道薄责道:“先生怎地还在饮酒,便是肥肠等大荤之物也该少食才对。” 傅老先生嘿嘿笑道:“说错了,是卤牛肉伴茶,雅俗共赏。”他继续对男子道:“总之这家店关不得。” 男子压住怒火,勉强憋出点客气:“傅老先生,老爷子,知道您德高望重,县里一半的体面人都是您的门生,但不能因为您要吃,便害的我们这些老百姓遭黑店的罪,任这姑娘张狂为祸啊。”傅老先生白他一眼,捻拨嘴上两撇白须道:“老朽吃了便无事,你娘吃了便害罪,我看是你娘没口福,怪不得人家小姑娘。”他冲侯逢道点点头:“你在京中为官已久,便说此事如何?” 侯逢道一笑,踏步去到老妇身边。 那男子欲挡,人群中不知道哪里来的手,将他箍住,不待人瞧见,他便已动弹不得。 侯逢道从桌上取过两根筷子,夹住老妇的手指,将她的手掌翻来覆去的看,老妇满脸慌张想避又不敢避,枯枝般的手抖个不停。 不过片刻,他抬头先看了眼秋云,又笑着对傅老先生道:“先生以后若要对酌,别忘了弟子。” 傅老先生满脸喜色:“好得很,老朽酒杯都结网了。” 侯逢道用筷子夹起老妇的手:“想必婶婶如鲠在喉,需要用手抠出来才行。”他将手背对向男子:“有什么话,说便是,何苦要催吐呢,连手背都被牙齿磕破了。” 在老妇的右手背上,赫然是个月牙儿形状的伤口。 老妇忙反驳道:“这是老身不小心在墙上磕的。” 侯逢道笑道:“婶婶,莫打诳语,墙上磕不出来这样的印子。若有不嫌污秽的,可以闻闻婶婶的手。” 他弃掉筷子,又笑:“先生说的没错,唱戏的带了潲水桶,是唱不好。” 有个大着胆子的上前闻了下,立刻伏到旁边干呕,嘴里道:“老太婆你可真下的血本,为了讹人,什么腌臜手段都用。” 原来这老妇和男子,来张氏卤菜管闹事,男子故意遮挡,老妇借机将手伸入喉中,刺激喉道,造成呕吐的假象。 感情是为了讹人啊。 众人的一腔正义感被利用,激起民愤,对老妇和男子破口大骂,直把两人骂的面红耳热羞愧难当,男子护住老娘,抱头匆忙逃窜出去。 见事毕,先未吃完的又坐下,要结账的便掏出银子,店内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秋月从厨房铲来碳灰,覆在污物上清理干净。张枫也回到厨内,继续切菜。 傅老先生和侯逢道还站在门口,秋云不得不上前道谢。 她冲两人福了福身子:“多谢傅先生,侯大人,仗义相助。” 傅老先生看看秋云又看看侯逢道,面露疑色:“咦,你们认识?”秋云点点头,侯逢道顺着老先生的目光,落在秋云身上,话说的极为妥当:“乡里乡亲的,论辈分,这姑娘还得叫我声侯二叔。”又说:“云丫头,你去备点好菜,送到西街后头傅宅内,我送先生回去了。”从兜内掏出块银角子塞到她手内:“不够再管我要。记得,一定要送来。”侯逢道的指尖点在她掌心里,她像被针扎了似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僵硬了下。 傅老先生满脸笑意由侯逢道扶着走了。 秋云颓然进到厨房,对三姑道:“姑,准备点卤菜,我去谢谢人家。”张枫知道她说的谢谁,马上应下:“行,我现捞新鲜的,一会儿就好。要说侯大人真不错,为咱村里办了多少好事,今儿还帮咱们出了气,人长的也俊,不知道村里哪家姑娘有幸能嫁给她。” 秋云哀怨的瞅了她姑一眼,没搭腔。我的姑,我能告诉你,谁嫁给他谁就是跳火海你信么。 傅府不难找,傅老先生学问渊博在县学执教几十年,桃李遍天下,是洛县鼎鼎有名的人物。 稍加打听,便到门口。 秋云敲响门环,见无人应门,还想再敲,侯逢道已立在门口,张臂开门,犹如要将人拢入怀中。吓秋云一跳。 他除下方才儒雅和煦的面孔,沉着眉,丢下句:“进来。”自己转身进到种满柏翠的院中。秋云埋头跟上,见他衣摆上绣的碧涛纹路随脚步流转,正盯得专心,当头撞上一物,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侯逢道已转身。 摸额头的手正抵在他胸前,一股男子气息钻入鼻间。 面前的人开口戏谑道:“这么上赶着投怀送抱,谢你侯二叔的恩情,姑娘家,未免有点太不矜持了吧。”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望到脚尖的身子:“可惜,我对搓衣板没兴趣。” 秋云心中火冒三丈高,人身攻击什么的,叔可忍姑奶奶不可忍。 头垂的更低,看准他两腿之间,准备抬膝朝他命根子来上一“榔头”。 “怎么两人在院中枯对,快把吃的提过来。”傅老先生的声音从廊内传来。 侯逢道有生之年应该更谢谢傅老先生,除了教诲之恩,还免他遭受断子绝孙重击。 侯逢道拿过秋云手里的蒲包,于她耳边利声道:“在门口等我。” 转头,脸上立马露出个如细风拂柳般轻柔的笑:“先生莫急,就来。” 秋云愣愣的走出门外,地上铺的石板,仿佛重重压在她心口,她盯着傅府门口挂的两个灯笼,心内左右摇摆。只恨方才下脚太慢。。 沿着石板走了两块,退回来,立在门口,拨弄从墙内垂下的蔷薇藤蔓,数着枝条前进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如此往复半天,她下定了决心,准备扯下根藤蔓做武器,与他正面对刚。 正撷不动柔软如筋的蔓条。 后头郎朗道:“好蠢的丫头,得用这个。” 冷光一闪,一截满是蔷薇叶的枝条已落入她手中,刚才用力过猛,没收住,手掌被勒出一条绿色的纹路。 侯逢道从容不迫的将匕首收入刀鞘中,插入靴内。 执她的手腕,连扯带拖拉入旁边一道小巷中。 说是小巷实为两户房屋中的隔距,不过臂宽。 秋云被他掳来贴面相对,刚站定,便有两人背朝巷内把通口堵住,用高大的身躯遮挡外头光线。 二十三章 暧昧不清的巷中,他冰棱的鼻尖慢慢朝她抵近,鹰隼样的眼睛发出阴冷的光。 “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他额头抵过,慢慢欺近,直到秋云无法直视,咬牙侧开头,他道:“当心你这张喜形于色的脸。” “侯大人,我不知怎地得罪你,为何处处与我为难?” 侯逢道的热气喷在她颈内,像火苗扫过。 “我的小姑娘,你怕什么。”他放开盛人气势,头靠石壁,望向上方薄窄的一线天空:“人人都夸我上善若水,仁言利博。为何,你个小姑娘总用怯懦害怕的神情看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这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在泄露秘密,我们彼此的秘密。”他将眼睛坠下:“你说你,为何缕教不改。” “侯大人。” “叫我,侯二叔。” “侯二。”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她立刻便尝到忤逆的后果。 像蛇样的手掌缠上她的脖子,慢慢用力收紧,喉中空气随他掌心的力道一起被源源抽走。 “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我命虽贱,逼急了,伏尸一人,必以命戗破你虚伪的面皮。” 秋云觉得天越来越远,头越来越沉,眼前浮灯若现,似斯人星眸。 喉间束缚的掌松开,大股空气拼命抽入腹中,秋云觉得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太容易让人失控,自持冷静的她,只想安身立命的她,再也忍不下了。 “你真的有鬼。”转着施力后的手,仿佛受伤的是自己:“恐怕民汉村百年也出不了一个你这样的女子。早就该杀了你。” “也是出不了你这样的一个男子。”秋云用手抚脖,左右晃动:“你不能杀我,我看出来,你杀不了我。在朝为官,泼天富贵荣华,却将父母兄长置于乡间,韬光养晦到极致的人,怎会容自己的计划中,出现一点纰漏。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那必是极隐蔽的一件事,一件不能节外生枝的事。” 侯逢道笑了,发自肺腑的笑:“杀不了你?我现在杀了你若何。” 秋云随他笑:“不若何,家长长辈已知去向。” “那改日呢。” “我已与友人相约年后十五在某地见面,我必留下痕迹,让他知晓。” “我偏要呢?” “大人,大可一试。” “是七夕那小子?” “若来去自由,何须以面具示人,大人,您看我说的对吗?”如不是巷内狭窄,她必朝他恭敬施礼。 “杀不了你,我可以要了你。”他语带轻佻,手移至她纤腰处,缠绕其上的褥带:“年纪已到,该许人了丫头。” “名节亦可作刀,大人请自重。”秋云厌恶他的手,如跗骨之蛆。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慧极必伤。”他手上用力,将身子欺近。 “那大人又知不知道。”秋云团起两臂隔开他伟岸身躯:“盈满则亏。”慢慢松开手,好像有个念头在提醒自己,谁认真谁便输了。 侯逢道沉默,思绪去了很远的地方,回想起她第一次拦车,如暴雨中仓皇无助的一只小雀,他不过想施恩助名,听她开口疑心有诈,又在七夕灯会无意间用她躲过仇家眼线,他口口相传的美名,如精美瓷器白璧无瑕的名声,竟在她眼中出现了一道裂痕,她好像什么都已看透了。 “滚吧。”片刻后他启唇道,声音好像从胸腔内憋来。 “等等……”他冷冰冰的看着她,眼里浮现出杀机。 原本背对二人的男子,转过头,手放在腰间。 “这是我最后提醒你一次,最后一次。我只和听话的活人或者闭嘴的死人打交道。” “我必为大人宣扬美名。”秋云说的认真,说完已无心观他脸色。 推开巷口的守卫,拔腿便跑。 其中一人尾随她而去,另一人拱手道:“大人,如此放她去?” “由她去吧,若是二皇子的人,不该是此等态度。色无,智倒是有点,不足为惧,此番在于拢名,不可多生事端”侯逢道笑笑,手指摩挲,衣料粗糙,与她温软脸颊相较简直割手:“当个耍子倒是不错。”又厉声转问道:“荀先生来了吗?” “未闻。” 他望向秋云远去之路,若有所思道:“便是今日最好的事儿。” 秋云拔腿跑回店中,坐在柜台后大口喘气。 秋月见她劳累,打来水,又体贴的拿来热帕子,见姐姐呆呆的光呼气,上手替她擦额头的汗,柔声道:“傅先生家是有多大,姐姐喘成这样?” 听到秋月的声音,秋云才恍若活过来,招招手:“水,妹子,水呢,渴死我了。” 秋月把手背已试过冷热的温水递过去:“有呢,姐,慢点喝,别呛着。” 秋云喝罢水,回过神来,拿下妹妹手中的帕子,在手中左右擦拭,眉头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秋月见帕子已凉,准备换掉。 秋云啪甩帕,拍桌腾起,嘴中嚷道:“好的很,咱们就整个透明厨房。”说完朝外头奔去,秋月捡过帕子,一愣一愣的,搞不懂姐姐发的哪门子邪症。 第二日泥水匠上门,柜台朝里头挪动,原先处砌上灶台,又用细篾编成网子围住灶台,在竹罩下方开个洞,洞上安面卷帘。 将厨中烹饪物什全搬至外头,透过竹罩缝隙,里面的动作粗略可见。 这已是秋云能够想到公开操作,最经济,最快速的法子。 她学现代的某些馆子,把灶台搬到外头,人们眼见吃食制作流程,更妥帖放心。围上罩子是为了避免尘污。装活动帘,方便外带食物,从帘洞递出。 待厨房安好,秋云敲锣打鼓在门口宣布,凡今日起,若用店中食物,有误身者,着证上门,先赔银千文。 锣鼓声传出老远,张家卤菜馆保质的名头跟着传扬,洛县居民口口相交,张氏卤菜馆那小老板,厚道,实在,良心。 经上次讹诈风波,秋云借力打力,店中生意不降,反而一日好过一日,门前客人络绎不绝,如流水不断。 不多时,秋云琢磨是得找个伙计了。 西街拐角暗处,一个身影立了片刻,飞奔而去。 入夜,天上一轮圆月悬空,蓝丝绒般的夜空,点缀几粒寒星。 红岩山下一宅内。 随从将日间从店中看到的景象对候逢道据实禀报。 如雪宣纸展开,黑色墨汁随毫尖龙游蛇行,或收或放,或突如烟花绽开。 候逢道捻纸端详,忍字收尾处,那点墨汁太过饱满,竟顺着纸张纹路慢慢滑落,微顿,弹指间,继续往下滴落,差点弄脏他白色纹锦鞋履面。 他摆摆手,随从得令退下。 接着朗声道:“荀先生,更深露重,房梁有何乐子,下来饮酒否。” 他话音刚落,梁上掠下一人,赤足草履,触地未惊尘,无声无息,只桌上灯苗微颤。 来者掀下头上斗笠,随手飞执,斗笠稳稳当当置在旁边案几上,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双目如铜,面皮紫涨,双臂遒劲,抱拳道:“老夫只喝秋露白,不知寡先生处可?” 声如洪钟,气势冲天。 候逢道温雅一笑:“荀先生请入座,秋露白无,竹叶青倒有盏。”指向桌上冒着热气的青花瓷杯。 老者开怀大笑,连茶带沫大口饮下:“酒醉人,茶醒神,既已夜深,寡先生咱们言归正传。”旋身入座正色道:“近日朝中有人弹劾鹿君子结党营私,笼络人心,君子差老朽前来问问寡先生,有何解。” 候逢道不假思索,只用手蘸水在桌上写下个借字。 “先生请释义,您晓得,老朽一介武夫。” “既然有人弹劾,尔等将计就计借力打力。鹿君子立威立势恐盖圣光,招致他人妒意,不若将名士奉公,散尽千金,布衣素履,以示为圣上求贤之心。昔日诸葛孔明草船借剑,借的是孟德的疑。而今,公子仗弹借名,借的是他人的薄,公子的仁。” 听完候逢道一席话,老者垂头沉思。 又听他继续道:“冯睿锡日后必酿大祸,我劝鹿公子趁早撤了他的线。” 老者抬头,目露精光:“冯大人敬职敬忠又与你有仗言之恩,寡公子何出此言?” 候逢道轻笑:“不才随口一语,况且说恩,晚生只认鹿生知遇之恩,别的,不过颊上添须,烦荀先生一定转告鹿君,若事崩,必诛冯。” 说完望向桌上鼎中渺渺青烟:“荀先生,香已尽,且请吧。” 老者随他目光同望香炉,神色游移,似有话说,终究欲言又止,飞身取过斗笠,朝外奔去,脚踏青砖,如鱼跃龙门,点荡半桠松枝,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二十四章 话说那讹钱的母子仓皇而逃后,回到家中,次日女儿问及此事,母子嗫嚅着将事情说个大概,女子听完不声不响出门,奔至程府。 原来该女子乃程夫人贴身侍女。 她如此这般告知主子,程夫人握拳锤桌,桌上茶盖滚动,女子一把接住,躬身立到旁边,似犯了很大的错。 程夫人睃她眼:“茶凉了再去起杯来,办砸的事儿,再续。店铺名声坏不了,就给我坏了她的名声。” 女子喏喏退下,不敢多言。 秋云试了好几个来应聘活计的都不成,就说前儿来的个赵四,边弯腰迎人,边擤鼻涕,随意揩在裤腿上,又说昨儿来的王六,跑堂张罗一把好手,就是来了女客只把双招子往人胸前瞟,秋云看在眼里真是揉眉,赶紧送走。 店中生意越发的好起来,人手着实不够,秋云偶尔还得兼职跑腿。 这日有人家中宴席,约定中午前送到北街后面的穿花胡同里,多大笔生意,秋云哪有不依的道理。 秋云送完东西,走在路上,踢着脚下小石子玩,脑中思量招人的事儿。 耳边忽然传来救命声。 秋云抬头看去,有个扎双髫的小丫头在沧澜河边振臂呼救,近岸水中腾起水花,似有人落水。 时值正午,街上行人稀少,竟无人应。 秋云急步上前问道:“可是有人落水?”小姑娘见有人呼应,泣不成声求道:“是我家小姐落水,快救救我家小姐,我……我不会凫水。” 秋云现代曾是游泳爱好者,见此,将手中食盒搁小丫头手中,跨到河边,跃身而下。 立秋后的河水冰冷,秋云刚入水就觉浑身如万根冰针袭来。她愤发振动双臂,竭力朝水花处游去。 河中水花越来越小,眼看竟是要沉下去。 丫头在岸边急的又哭又叫,跳起来三丈高,教习矜持全然不顾,一心只系小姐安慰。 过了许久,秋云探出头,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朝岸上托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喊道:“别哭了,快来帮我。”小丫头急忙丢了食盒来拉,将水中的姑娘救起,秋云撑住岸边石阶,连撑带扑爬上岸,摊在地上大喘气。 小丫头在旁连呼小姐好些声如石沉大海,又没了主意,扑在小姐身上嘤嘤嘤哭。 秋云只得强撑起来,将小丫头推开,用手在溺者胸前按压。 “你……你这是作甚。”小丫头想阻止秋云。 “若还想救你家小姐,就跟我滚开。”秋云厉声斥道。吓得小丫头倒坐在地。 按压片刻见溺水者仍未转醒,秋云握其下巴,用拇指和食指捏其鼻孔,使她头微微后仰,然后深吸一口,朝她口中吐气。 如此往复几十次,又继续压胸,溺水者口中渗出水流,方才呛声咳起来,悠悠转醒。 小丫头护主心切,急忙托住溺者身子,拔开她头上缠满的发丝,露出张苍白羸弱的脸蛋。 秋云疲惫不堪,也不顾体面,仰躺在平地上,嘴中道:“让你家姑娘以后头上少钗点金银,恁大点儿个姑娘,我真如抱了个秤砣。” 小丫头一边为她家小姐捶背,还一边抱怨:“这位姑娘好生无礼,竟是不管不顾,碰了我家小姐的身子,若是男子,我家小姐的名声就毁了。” 秋云斜侧身,手撑头望着小丫头,戏弄道:“你说的好,干脆我八抬大轿娶了你家小姐,岂不就保住你家小姐名声了么。” 小丫头撇头噘嘴哼道,:“你这姑娘好生狂妄,没羞没臊的,人家不和你说了。”说完,自己倒把脸儿闹个稀红。 秋云笑着去瞅她家姑娘,待看到真容后,忍不住倒抽口凉气:“我的天,你家姑娘我可不敢娶。” 原来那正在丫头怀中呻吟连连,云鬓乱散的小姐竟是程渊的表妹,吕娇。 她此刻也瞧见眼前浑身湿淋淋的救命恩人,是自己多番为难的秋云,而刚才所说的话,落入耳中撞的她心如鹿跳。 艰难撑起身,有气无力道:“你说的什么胡话,谁要你娶。” 秋云站起,用手卡住长发往下撸水:“既然你没事儿,那我先走了。”躬身拾掇四处散落的食盒怨道:“我都去救你家小姐了,你急个什么劲儿,食盒摔烂了算你的啊。” 小丫头还不高兴,吕娇鼓她一眼:“你给扔的?”小丫头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吕娇用头上水去洒她:“长本事了你。”欲起身,由小丫头扶住勉强站起,咬唇小声道:“你……先别走,瞧你的样子,去我家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说。” 秋云摇头笑笑拒绝。 吕娇朝小丫头使个眼色,将身子歪到她怀中,小丫头做扶不稳的样子。 吕娇故意嘤柠:“糟了,头晕目眩,腿软无力。”小丫头虽不乐意秋云去家中,奈何小姐有令不敢违,歪头毫无感情念白:“哎呀,如何是好,我扶不住小姐,有人帮帮忙行行好不,送我家小姐回家吧。” 空地中只剩秋云一人,看她俩表演暗中发笑,又想若真伤风感冒,恐店中无人看管乱了生意,便应承下来:“好了,帮人帮到底,走罢,再磨蹭,衣服都干了。” 伸手挽过吕娇的膀子,两人架住她,吕娇嘟哝:“怎么像官差拿人。”小丫头率先笑了,秋云跟着笑。吕娇先愣也笑,有气无力道:“别招我,我还没缓过来呢。” 走了大概一刻钟,小丫头领路进入家约有六七间铺面的药馆内。 馆中坐堂的掌柜见吕娇狼狈的样子,忙急急迎出:“我的小姐,你又是弄出什么祸,闹的这幅样?”小丫头没好气道:“薛掌柜,您就别耽搁了,快叫岑三煎些姜汤来。”年过不惑的薛掌柜连忙应下,提着衣摆,朝里头吩咐去了。 绕过大排药柜子,后头是个攀枝缠花的长廊,再往里头过了院子和回廊便是个小院子。 院子独门独户,院侧修有假山小池,山上丛丛翠绿凤尾竹,池中锦鲤、虎头鱼、蝶尾金鱼斑斓游动,墙角花圃种满玉簪玫瑰白玉兰等,围墙栽圈海棠和樱树,树旁立个空秋千,秋千下歪个鸡毛键和沙包。 小丫头轻手轻脚的扶吕娇进房,房中自有股熏香味,秋云仔细嗅嗅,似是玫瑰香。 过会儿小丫头出去一趟回来,便有两个仆役打了水放在门口,丫头将浴桶灌满,留一水桶,抛张帕子给秋云,秋云抓在手里,听她道:“喏,水和帕子,提去耳房茅厕,自行处理,衣服我会替你放在门口。” 秋云懒怠和她计较,提桶便走。 洗罢澡换过衣裳,秋云卷了湿衣裳提了食盒想走,却打不开院子的门,原来小丫头怕她家小姐沐浴被人惊扰,将门给锁上了。 秋云只得在椅上坐等,顺手冲了杯茶吃。 不知过了多久,吕娇从里间由小丫头扶着出来,已梳洗完毕擦了香粉,穿件喜鹊海棠报春图的长袄,花鸟红赤马面裙,娉娉婷婷,明眸善睐的走出来。 “洗完啦,可以放我出去了吧。”秋云伸手冲小丫头招招,意思是钥匙拿来。 吕娇嗔怪丫头:“黄莺,我只让你留住她,谁让你锁了她?” 叫黄莺的丫头,嘴能挂油瓶,委屈巴巴的从怀中掏出钥匙扔给秋云,秋云接过,欲起身开门。 吕娇急忙使丫头将她拦住:“你先别走,我有话同你讲?”吕娇面红耳赤,蠕嘴道。 “我不说,谁也不说。”秋云心里明了她的意思,冲她一笑:“特别是渊哥哥。” 倒把吕娇说的一愣,心思被人点破后略有些发窘。 秋云随她娇羞,推开丫头,自去打开院门,谁知门一开,忽然闯进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男子,将秋云撞到在地。 他皱眉急冲,嘴里道:“妹妹,有事无,快让为兄给你把把脉。”走到花台处,刹住脚步,似乎反应过来,刚才撞到什么东西,扭头看秋云正坐在地上,忙去扶她,又退开,手中作揖道:“姑娘,对不住,小生太过莽撞,有无摔伤,进屋进屋,让小生替你把把脉?” 吕娇在里头跺脚:“哥哥,你又发的痴症,那是我朋友,你为何撞倒人家?” 朋友?秋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心里想,几个月前还是她口中的乡野丫头,如今却称朋友,这丫头倒好玩儿。 “既是舍妹的朋友,那便休走,留下来吃顿便饭。”男子盛情邀请,心里暗想,妹子从前的闺蜜被她气的气,打的打,难得有姑娘敢和她做朋友,得赶紧留住。 秋云把湿衣服冲他甩甩,溅他头脸水点子,他跳脚退避,秋云趁机夺门而去。 她是懒得和这家子奇葩纠缠。 院中吕荞挽袖抹脸,心道,这姑娘竟是比妹妹还凶,必定脉象湍急,肝火甚旺。 暗自摇头,惦记起妹妹,伸右手做把脉状,跨步朝里疾走:“妹妹,哥先替你把脉把了……” 气的吕娇拿起茶碗砸在他脚边道:“哥哥真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讨人嫌!” 秋云因为这一桩事耽搁了时间,却引出另一茬际遇。 二十五章 秋云出门后,店中忙碌,秋月两头兼顾,既上菜又打算账,忙里忙外,累的上下喘气,好不容易挨过饭点,正坐在柜台上稍作休息。来个娇娇娆娆香气熏人的女人,素手摊在柜台上,手内绢帕里包几块碎银,命秋月即刻送吃食到上江口落雁馆,细描了番路线,将银钱丢给秋月,拢了帕子转身离去。秋月本就慢热,女子噼里啪啦念一通,不待她反应过来,钱已在台上,只得收拢罐中,让姑姑备齐菜,自行去送。谁知到了落雁馆门口,抬头瞧那架势,见院口红花翠柳,各色女子倚门卖笑,楼上莺歌燕语阵阵靡靡之音传来,竟是烟花之地。秋月不知所措,想进恐难以应对,想逃又怕客人怪罪,正在门口愣神发呆。店中的女子在楼上已瞧见她,招来个小厮同他耳语两句。小厮下去后,女子在楼上唤秋月:“小姑娘,让我好等,在楼下立什么棒槌,速速将东西提上来,误了我的客人,唯你是问。”一番利语说的秋月不敢不从。急忙进门,刚上到楼梯转角处,涌来几个小厮,手持布袋麻绳,将她前后围住,秋月不知何事,只觉害怕,低头抖擞身子侧开,为别人让行。结果先来人捂住她的嘴巴,塞上布条,麻绳缠绕几圈,布袋兜头瓮上,将她捆成个粽子样。秋月方才警觉自己竟是被掳了,扭动身子想挣脱,哪里还挣的开。几人悄无声息的避开众妓女和嫖客慌称买了袋木炭,抬到后院杂物房,锁上门,竟无一人知晓。秋月在袋中泪如雨下,不知所临何事,眼前一片黑暗,恐怕自己凶多吉少,念及家中亲人,一时之间痛苦欲绝,如挖心掏肺般。颇为讽刺的是,这妓院隔壁有一破财神庙,庙中近日流窜来个十五六岁的乞儿,其最擅长偷鸡摸狗,顺手牵羊。偶尔手痒便摸到妓院中东夹西藏,做些拔葵啖枣之事。今日他一时兴起,见外院热闹非凡,大白天妓院生意都如闹市,心里不平,便偷摸到后院,往灶间把烧鹅烧鸭果子蜜饯吃个嘴甜肚儿圆。舒服的汗毛都张开了,伸着懒腰,优哉游哉准备抽身离去。却见平日堆柴放碳的杂物房上了把拳头大的锁,暗自思忖莫不是这妓院收了宝贝藏起来,他便是无事都要瞧上瞧,更别说这上了锁的门。也是难不倒这位高手,他从腰间夹根铁丝,插进锁眼,上下搅动,不会儿便松动开。他喜滋滋的开门,一眼瞧见躺在柴火堆中被蒙住头的秋月,脸瞬间垮下来。怎么是藏了个人啊?这妓院初时买的雏儿若不从,都要饿上两天受些教训。他只当这是妓院来的雏儿,不想多管闲事,却听那袋中传来的哭声,凄凄苦苦,婉转低咛,直像路边的小奶猫叫唤,挺挠人心神的。沉思了番,咬牙过去,撩开她头上布袋,见里头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眼睛肿的如核桃,扭头来看他,泪眼朦胧,满脸惊惧。他心中一软,摘下她口中布条问:“哪家买来的姑娘,被捆了多久,这般只知道哭,可还得遭罪?”秋月见他年纪相仿,头发蓬乱,衣服邋遢,不像是妓院中的人,鼓足勇气,抽啼道:“我不是买的姑娘,是被人掳的。”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心里害怕,又光顾哭。乞儿见她泣不成声,只又好言劝道:“你先别哭啦,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你若好好告诉我,兴许哥哥本事,将你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秋月此刻早没了主意,死马当作活马医,犹如溺水之人见了浮物,哪管是秸秆还是木桩,吞泪急道:“我是西街口张氏卤菜馆店家的妹妹。烦哥哥你行行好,送我回家成么?”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哀求。“张氏卤菜馆,我知道。”乞儿听到吃,喜上眉梢:“好妹子,我救你可以,你得答应我,让我吃你家卤菜吃个够。”原来真是木桩。秋月忙点头:“一定一定,我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哪怕见你可怜,也会赠你吃食的。”乞儿等不及耽搁,从腰间拔出匕首,三五两下截断麻绳,拉了跌跌撞撞的秋云往门外跑。院内围墙高驻,乞儿蹲下身对秋月道:“想出去就提起胆,别叽叽歪歪的,踩我肩头,我托你上去,你先坐在围墙上。”秋月微微点头,踏上乞儿肩膀,他肩膀往上一送,秋月自己不消使力,竟在墙头坐稳。他自个儿呢,脚借旁边红漆柱,如马踏飞燕,顺势越上墙头,先翻身落到外面,然后弹身握住秋月的手,秋月朝前跌,正跌在他怀中,脚不沾地,被他轻飘飘的放下。秋月惊魂未定,拂胸喘气。他是个猴急的性子,火烧屁股般拉起秋月开跑,嘴里嚷道:“妹子,你可真够磨叽的,小爷我已经等不及吃你家卤菜了,你还在那儿学什么病西子。”秋月被她拉的犹如断线风筝左右摇摆,还惦记妓院中撞落的食盒:“我的食盒还在里头……”乞儿回头侧她一眼:“让小爷吃高兴了,否管什么十盒九盒,便是箩蔸我也给你编一个。妹子快走吧,再不走,店里的龟公打手便追上来了。”后面那句话把秋月吓个实在,她再也不敢多言语,任乞儿拉着跑。秋云已回店中,左等右等不见秋月回家,心里正急。往常来店中就餐的有几位差役,秋云常赠他们东西又打折的,正想去衙门央求。便见街口飞也般奔来个小子,浑身褴褛,手里拉着上起不接下气,如个灌风口袋般的正是秋月。他在二人面前停下,秋月没收住脚,他使另手朝后伸,拉人的手松开,旋到秋月身后,稳住她的肩膀,免她跌跤。他笑嘻嘻的说:“妹子,你刚才不急,现在又急过头了。”秋月只撑住膝盖张口喘气,涎水从口中流到地上,心如鼓捶,脸涨的生痛,已没功夫再搭理他。秋云瞧了小子一眼,上前抚妹妹的背,张枫冲来盐水。等秋月稍顺气,扶她到椅上坐,喂他喝下盐水。“我说,妹子,咱们说好的卤菜呢?”乞儿上身抵着墙,一腿斜撑,一腿弯曲,脚踏在墙上,见众人只管秋月不满道。“姐姐,这小哥刚救了我,我答应他,要请他吃咱家的卤菜,吃个够。”秋月肿泡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姐姐。“行,我和三姑弄菜去。”秋云答应,又对乞儿道:“小哥先坐,你救了我妹妹,我一定好生感谢。”乞儿满意的点点头,对此行为颇为肯定。不一会儿,秋云和三姑端菜上桌,一桌子铺陈满的卤牛肉,卤肥肠,卤猪尾等卤菜,还有锅子羊肉汤,和各式小菜。乞儿眼睛都直了,本来还和秋月说话,丢了她,提起筷子便夹。秋月怕他噎着,欲撑身子去冲茶,他却腾手将她按住,嘴里不停,左鼓又鼓含混不清道:“妹子,给我盛碗汤就行,不喝茶。”秋月依言盛了碗乳白羊肉汤,又洒上碧绿葱花,他端过去,秋月烫字儿还没出口,他已灌进五脏庙,长吁口气打个饱嗝叹道:“舒坦。”秋月小声念道:“你慢慢吃,没人催你。”秋云搬过秋月身子,询问她事情经过。秋月一五一十说了,眼中又泪花翻滚,乞儿看不下去,撷衣袖想为她擦,他衣服上全是泥块,秋月也不躲,反倒是张枫看不下,挡下乞儿衣袖,用帕子为秋月撷泪,叹气道:“你们吃着,我去外头给孩子买身衣服,瞧这可怜见的。”秋云点头:“姑,从账上支。”张枫白她眼:“就你精,姑吃不了亏。”说完便出去了。秋云坐在椅子上思索,到底是何人寻事?秋月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将她骗到妓院中,用这等阴狠手段。想到几个可能的人,又挨个抹去,一个个细心的精心的琢磨。终究是生意大了,招的人太多。往后该结交的人必得结交,该奉承的也少不了寒暄,万事都要慢慢思量打算。脑中忽想起不久前那对母子,渐渐有了头绪,脸上浮起冷色。乞儿拿胳膊肘耸秋月:“你姐姐有何仇家,我看她脸都气白了。”秋月摇头:“姐姐一向和气,从不惹事。”乞儿白眼:“你瞧你姐的脸色,就不是和气人会有的。”秋月不满他说自家姐姐,把碗抢过来:“我再给你盛碗饭,堵你的嘴。”乞儿笑:“妹子,那感情好。”秋云转头问乞儿:“小哥怎么称呼?”乞儿正等着秋月的饭,不知怎地他不敢像对秋月样放肆对待秋云,老实回答:“我叫江一流,江水的江,一二三的一,流氓,呸,流泪的流。”提到流泪他又想到了秋月,嘿嘿一笑:“我觉着姐姐的妹子,才是流泪的流。”秋云笑了:“我叫秋云,我妹子叫秋月,秋天的秋,云朵的云,月亮的月。”张枫从外头回来,接话道:“我叫三姑,一二三的三,姑妈的姑。”将手中衣服递给他:“吃罢饭,三姑带你去里头洗把脸,瞧你花猫样。”他伸手想拿,又放下:“三姑,你帮我捡着,我的手……”他举起满是黑灰的手嘻笑道。秋月从厨内出来,先看看手,再看看碗底,赶紧重新洗手打饭。秋云又问:“江小哥赶哪儿来的?”他显得有点苦闷,盯着手中竹筷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爹无娘,小时被庙里头的师傅收养,师傅去了,被新主持赶出来,四处晃悠,姐姐问我赶哪儿来,前些日子在城隍庙,昨儿在财神庙,明儿还不知去向……”说完他又笑,眉眼活跃起来:“但是今儿能救下妹子,能吃到姐姐家卤菜,还有三姑送我新衣服,明儿去哪儿也不重要了。今儿就是好日子……”三人听的心中触动,秋月轻轻将碗放在他面前:“快吃吧,热饭,不烫。”三姑背身抹泪,走里头去烧滚水,准备让孩儿洗个澡。秋云道:“听二妹说你好像会功夫?”秋月点头:“他很厉害的样子,我都没使力,就被他托起来。”江一流道:“师傅教过我功夫,厉不厉害不知道,师傅不准我和人打架,我只打野狗。”秋云喜道:“一流,你想找门子事做吗?”他摸摸头不好意思道:“我啥也不会,若真说,前儿说的打狗算么?”秋月道:“你会开门,哎呀,那不是好手艺。”声音小下去。“不是,让你来我们店当伙计。”秋云没说,兼保镖:“管吃管住,还发月钱,你来么?”乞儿跳起来,头差点撞到屋顶,欢喜的不行:“那哪有不好的,姐姐不嫌我邋遢,我怎么会不愿意。”秋云咳了两声,打量他一眼:“当了伙计可不准这么邋遢。”秋月道:“我帮你洗衣服。”他高兴的紧:“我自己洗,我能洗,不是不爱干净,而是衣服洗多了,洗破了就没了,我只有这身衣服。” 二十六章 “你先穿三姑新买的衣服,等以后咱们店大了,还得统一订做制服呢。”秋云道。 里头三姑唤江一流洗澡。 秋云带了秋月去街上置办了些被褥枕头。 大包小包拎回店,江一流已经洗罢澡穿上新衣服。帮三姑顺桌椅。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收拾过的江一流小麦肤色,浓眉大眼,圆鼻小嘴很是机灵的样子。 他接过两姐妹手里的东西,喜道:“这是给我置的?” 秋月点头。 他欢天喜地的拿进里头铺在用两张桌子拼成的床上。 “先只得委屈委屈你了。”秋云道:“明儿再去买张正经床放在里头。” 江一流大步出来:“不委屈,不委屈,之前流浪时候都是睡草灰呢。如今有瓦有被的,瞧瞧,我还有新衣裳,真好。”边转身子,让三人看他的灰布长衫长裤。 惹得张枫又是一阵叹息。 秋云笑:“你不嫌弃就好,咱们三要回村子头,你晚上在这守店,明日起来先烧大锅滚水,别的事儿放着,等我们来了再安排。” 江一流一一应下。 这是想试试江一流,毕竟他是个有“前科”的人,店中有些锅碗瓢盆,要偷便随他偷去,最轻巧值钱的估摸就是他那身衣服和被褥枕头。 第二日三人到了店中,见锅水滚开,肥肠去壁,猪皮去毛,均淘洗洁净。 喜的张枫拍手道:“这孩子还会下厨?”江一流从灶台下支出脑袋来:“以前在寺内做过些菜,讨饭拾到下水多,也学会了如何打整。打整的不细致,姑,你再瞧一瞧。”张枫自是复检一次。 秋云道:“一流,麻烦你了。”江一流摇头:“别人对我好三分,我该敬十分,自师傅去世,从没有人这样对我,不嫌弃我,是我的福分,还说啥麻烦不麻烦的,云姐你真是外道。”秋云笑:“行,我外道了,快洗罢手,去外面买点包子豆浆,咱们开忙活了。”一面说从包里掏出五十文钱递给他:“我不知你食量胃口,我们胃口小,你紧着自己的肚皮买。” 江一流丢了火箸拿钱上街,不多会儿提了袋子回来,找补秋云一把钱。 秋云数数还有三十几文,便问:“不是让你紧着自己的肚皮吗,怎么才花这么多点儿钱?”他嘴里挟个馒头含混道:“是该这么多钱,你们吃包子,我吃馒头,我是半个俗家弟子不爱吃荤。” 秋云无语,感情昨天你吃那桌子卤菜羊肉是喂狗啦。 秋月见状要拿包子换他两个馒头,他推开:“吃了馒头有力气好干活,云姐,有啥活吩咐我便是。” 秋云道:“你和秋云管堂内迎来送往和跑腿,规矩没有,就是眼睛里有活,自己伶俐些。” 如此过了些时日,江一流确是个好帮手,他会功夫,脚程手劲迅疾,走南闯北,啥都知道些,嘴巴乖巧肯招呼,说些奇闻异事时常逗得满堂大笑。 他和秋月一张一弛,把客人笼络的团团转。 接近年关,秋云将开店以来的钱同张枫结了下,半年的时间,秋云分的七十两银子。 正好,舅舅从北回飞书传来,正如秋云所料碎牛皮制的包商机现了,北回的商人纷纷效仿,碎牛皮价格日渐攀升,反而整牛皮还降了,刘文趁此机会收了大量整牛皮做成包销入南陆,销量与日俱增生意火爆再次引领风潮。手里的碎牛皮包采取先预付后供货的方式,只做现货不积压,半年下来竟是赚了几百两银子。信内还夹了张三百两的银票。 秋云叮嘱他生意上了正轨,是好事,一定保证货源,凡从他手里出的包均盖上火漆,以示质量品质,还能打响牌子。又让他帮着寻羊肉供应商。画了个火漆和几个包袋样式装入信中回他。 手里稍微有了积蓄,抽个空,秋云租上马车带了妹妹和父母到县里,一为到店里坐坐,二找个医生瞧腿。 秋云刚到店中,就听阵阵喧哗。 “娘,护好爹,我进去瞧。” 秋云扒开人群,秋雨紧随其后。 人圈空出的桌旁,江一流单脚踩凳,一手掼住秋梦,一手高提茶壶将水从她头淋下,黄氏去拉他胳膊拉不动,秋月坐在凳上哭,左脸高肿,张枫手搭她肩上正安慰,吕娇靠人圈边欢喜拍手,洛鸣安与她并肩,手竖在唇上冲她嘘声。 “你们这是做啥!”秋云平地一声吼。 几人目光转向她。 黄氏当先收回胳膊朝秋云扑去,江一流将茶壶随手一扔,挽手薅她大巴头发抓在手里,任她嘴中如何乱骂,只把她同秋梦箍如一条藤上的蚂蚱。 “一流,你先将她放开。”秋云心中对事已猜个七七八八。 “不能放!”话音从吕娇处传来,她翘着脸蛋儿说:“你没瞧见这对母女的泼辣,量你亲眼见了也不容她。”说完拿眼去鼓秋梦。洛鸣安扯她衣袖,她不耐烦甩开:“啰嗦。” “那好,一流你先把人弄到里头。姑,咱们还得做生意,你撑住外面。”又摸摸妹妹肿起的脸:“姐给你做主,你先帮着三姑。”秋月抹泪点头。 睇了眼吕娇和洛鸣安:“你俩同我进去。”回头去扶爹娘:“来,爹娘,我们里边坐。”冲人群抱拳:“惊扰各位用膳,今日所有单八折。” 人群爆发出响亮的好声。 几人涌到天井里,秋雨去端来凳子。 秋云先让满脸焦急的刘氏和张勇坐,别的一概不管。 吕娇洛鸣安自己坐了,秋雨立在秋云后头,江一流还逮住两母女不放手。 “说说吧,为了啥打我妹子?”秋云先看黄氏。 “老niang打她怎地,老niang作为长辈打个小辈要你来三堂会审,反了天!张家的根里头你老二家一堆坏蛆,你算个什么东西,烂泥里头孵出的杂种,我呸。”黄氏朝秋云啐去,被她闪身躲开。 秋云笑:“好的很,我今儿算见识了泼妇是啥样,听说四婶家是书香门第,我看你这张臭嘴和我奶是半斤八两,不遑多让啊。我不和老泼妇吵,我也不和小泼妇吵。”转向洛鸣安:“洛公子,你来,烦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说,我说……”吕娇抢先道,秋云没阻她,她便继续说:“想着先前你救了我,今儿约上安哥来光顾你生意,走到门口,便见这女的。”她手指向秋梦:“正骂你妹子,说你妹子养汉子,偷男人,发春……不说也罢,污言秽语的脏嘴,你妹子哭哭啼啼半天,憋不住顶了女的一句,那女的举起巴掌便扇下去。安哥想帮忙,你家跑堂的先出来把她给擒了。擒的大快人心,依我说,这等破落户该扭去衙门处理。” “你个臭niang们儿你懂个屁,不下蛋的***你只管张嘴张腿招汉子,起骚心。”黄氏上下嘴皮一碰,脏辣话脱口便出。 不待吕娇发作,洛鸣安先就旁杂物处拾个破碗朝她扔去,没扔着,怒斥道:“无耻妇人!” 吕娇将手里帕子卷成团,塞到黄氏口中,耻笑:“我让你嘴硬。” 黄氏拼命挣扎,奈何越挣扎江一流越收紧手中力道,好似要扯破她头皮。 “闹够了没。”秋云吼道:“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吕娇低头对手指,退到洛鸣安身边,小声说:“人家就只看到这么多嘛!” 秋雨在后头帮腔:“又没让你说,自己拔尖要说的。”她还记得卖泥丸时的奚落之仇。 “云姐,我来说。”江一流收紧手中两人,秋梦一阵呻吟,黄氏抹拳蹬腿的,他毫无反应:“今儿我和秋月正在店中忙碌,这两泼妇登门,先我不认识,听秋月叫大泼妇四婶,叫小泼妇三妹,我才知道这是你们家亲戚,我还以为你家亲戚都同三姑一样善心,紧着上前招呼,这两人眼睛朝上理也不理,我只当是聋子,问吃啥,她俩回的倒挺快,原来也不是聋的。她俩上了一桌菜,临走说要打包,支了秋月进去拿食盒,暗中绕到柜台后头去,我问她俩干啥,大的说掉了支钗子,小的说掉了个耳环,我没见她俩去过柜台,东西咋会掉那儿?心里疑惑,就拦住两人,秋月正好出来,也支手拦,说柜台归姐姐管,闲人不得入内。好嘛,捅了马蜂窝,这两泼妇破口大骂,直指秋月,秋月妹子,哎,稀里糊涂的,就如刚才那个小妹子所说,只晓得哭。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秋月顶了一嘴,这小泼妇怒火滔天,啪一掌扇秋月脸上,我坐不住了,腾起来,先抓小的,手里正好有壶温茶,便劈头盖脸给她淋去,大的上手掐挠我,好玩儿,如搔痒痒般,不痛不痒的。后面你们就来了。”他说完耸耸肩,一副我没打错的样子。 一席话毕,秋雨快嘴骂道:“四婶,三姐,好可恶,一家亲戚不当干嘛当贼。”秋梦尖叫道:“谁是贼,你个小泼皮说清……啊!!”江一流曲她手臂,痛的她乱叫不敢言语。 秋云冷笑:“打我妹子,还想妄图偷东西,早该扭送去官府,在这里让她们享福。” “可是没贼赃,也不好扭她们去见官。”洛鸣安道。 “拿几两银子搁她俩兜里,不就是证据了么,你们多双眼睛帮我作证,还跑的了?”秋云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刘氏劝她:“快别这样,咱们私事,私底下解决了吧,到底是亲戚,还得顾忌他四叔面子。”张勇耸她把肩,鼓眼道:“就许她娘俩这样作贱我闺女!不许我闺女拿她俩去衙门!啥亲戚,没这种偷鸡摸狗的亲戚,我头一个不认!”拐杖敲的地面砰砰作响。 “对,我爹说的对极了。”秋云拍腿笑起来,迈步至两人面前,抓起黄氏头发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扯下她口中帕子道:“你也不问问四叔来我这儿吃的什么排头,便打我妹妹,我怕你有命来没命回。”不待她骂又将帕子塞回她口中,朝外头唤秋月进来。 秋月端着盘子,脸颊还红红的。 秋云指秋梦:“妹,去扇她,左右各两下。” “你敢,张秋月你敢动我一下,我不剥了你的皮,张秋云,你打我娘,我整死你,不得好死的烂货!”胳膊上的力度又大了些,她痛的掉眼泪哇哇乱叫。 秋月吓傻了,战战兢兢的摇头,咬唇道:“算了吧,姐姐,一家亲戚,算了吧。” “算什么算,就你心软,快过来打,小爷我没多少力气了。”江一流恨其不争。 “我不打。”秋月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打。” 秋云抓起她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巴掌甩在秋梦脸上,打掉她一只耳环。 她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必要杀了你全家,张秋云,你个下贱娼妇。” 秋月被吓得急忙跑开,秋云抓她的手不放,另一手捏住秋梦下巴,笑道:“你杀了我,我劝你晚上睡觉枕头垫高些,好发梦。”回头对秋月说:“学会了,以后别人欺负你,晓得怎么打了吧。”秋月含泪点点头:“姐姐算了吧,放她们走,我不生气,不生气啦。” 秋云朝两母女扬扬下巴:“瞧见没,你们什么胸怀我妹什么胸怀,今次也是提醒你们,别来闹事,回去问问四叔,闹事的下场,向老虎借胆来试试。” 从杂物里寻出两根麻绳扔给江一流:“一流,将她俩捆了扔到西街后头张府门前。” 江一流乐呵呵的把二人捆成个蒲包,拎了便走,秋云拉他过来,附耳道:“扔了别走,盯着她俩,若出门是叫官,就回我,若出门是去别处,继续跟上看,打探最后落脚地,记牢了。”江一流眼睛珠子转两圈,点头道:“好的姐,请瞧着呗。” 二十七章 江一流提着两母女转眼消失在门口。 秋云和气对吕娇和洛鸣安道:“二位还未用餐吧,外头已没位置,若不嫌弃,我在天井里撑起桌椅,你们二位还用的雅静些。” 洛鸣安点点头。 吕娇绕弄手中衣带低语道:“还好当初没惹的她急了,可真是只母老虎。” “嘀咕什么呢。”洛鸣安撞撞她。 她抬起头,秋雨低垂眼眸若有似无的从她脸上扫过,她慌忙道:“没事没事,在天井里吃,好得很,好的很。” 刘氏和张勇想退避,洛鸣安张手拦住:“叔叔婶婶,一起吧,不用这么客气。” 两夫妻见秋云颔首才答应。 张勇收起拐杖,秋雨眼明手快的接过,放到一旁墙壁上靠着。 “我瞧叔叔的腿似乎有疾?”洛鸣安注意到张勇的腿无力的支着。 “公子说的没错,我这腿伤已疗养许久,恐怕没啥希望痊愈。”张勇苦笑道:“好在女儿能干,撑的起家。” “秋云姑娘确是个能干人。”洛鸣安说完垂头片刻,突然满脸喜色,先看看吕娇,眼睛又转到张勇腿上:“娇妹,你哥不是擅长整骨推拿嘛,要不,让他给叔叔看看,兴许还有转机。” 秋云想到吕娇家那排药柜子和那个莽莽撞撞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拱手对吕娇道:“吕小姐,若你哥哥真是妙医圣手,烦请帮我爹诊治一番,秋云感激不尽。” 吕娇小嘴儿一撅,歪头叉手道:“凭啥?” 秋云目光慢慢从手中升起,吕娇整个拢入她眼帘,眼神中既有笑意又有震慑:“就凭,我救过你。” 这句话像根针戳破吕娇暗自膨胀的小得意,想起冰冷的河水和她温热的嘴唇,这本是有违伦理大德的举止,可她做的那样随意那样应该,仿佛为了救她,能无惧所有世俗目光和道德枷锁,她曾以为自己已足够乖张特别,却不想,这世上还有人比她更离经叛道的人。 又听她郎朗道:“我救你本无所求,前事已消。我只就此事求吕小姐,若你有所要求,大可提,秋云必定倾尽所有满足姑娘。” 秋雨不满道:“姐姐你何苦低三下四求她,县里又不止她家开医馆。” 吕娇哼道:“好你个小丫头,年纪不大还学会用成语,是,县里确有数家医馆,可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吕家医馆是何名气,别的是医馆,我家是医馆祖宗,延祖奉宗世代杏林之家,岂是那等三脚猫功夫可比的。”望了眼秋云木然面孔,收声道:“我也没说不帮叔叔,总得等我把东西吃完,别的也懒怠,外头冷天冷地的,羊肉汤总要喝一碗吧。” 秋云笑道:“到馆子里不吃东西做啥,二位稍等,我这就去外头端来。” “等等。”吕娇纤手指向秋雨:“让小丫头去,多跑跑,长个儿。” 无可奈何,秋云朝秋雨露出个先委屈委屈你的表情,秋雨人小鬼大,知道为爹爹医腿,不吵闹,冲吕娇做个鬼脸,跳着脚儿就去了。 吕娇回她一个,扭头见秋云正盯着自己,不好意思把揉脸的手放下,低声道:“是她先招我的。” “你快别做些古灵精怪的表情。”洛鸣安笑道:“好好一张脸非得做成妖魔鬼怪样,丑的很。”吕娇锤他。他也不躲笑着说:“今儿你舍了张帕子,明儿我让府里姐姐帮你买一块。” 吕娇收了手道:“这还差不多。” 菜很快端上来,几人用完餐直奔吕氏医馆。 医馆里人们排起长龙。 吕荞正坐诊,他手执小锤敲打病人膝盖骨头,测其反应,摸着下巴思索会儿,抬手在纸上写下长串鬼画桃符,随手递给学徒,学徒领了病人下去,他欲摇铃唤下一位。 帘子不请自来的掀开,人未见,先闻声:“哥哥,我带朋友来瞧瞧病。” 难得妹妹有兴致来医馆,吕荞喜的搓手,忙伸手去打帘子,只见后面涌进一群人,除了妹子他就识出个洛鸣安,后头有个姑娘挺眼熟,记起是洒自己一身水的姑娘,再后头一男一女并个小女娃,毫无印象。 不等他打招呼,吕娇抢先介绍道:“这位是秋云姑娘,这是她娘,这是她爹,这个黄毛丫头是她妹妹。” 秋雨不满黄毛丫头的称谓,示威的鼓起腮帮子。 吕娇过去挽住吕荞手臂撒娇道:“哥哥,秋云她爹爹腿摔着了,你快给看看”说完指着她哥鼻子哼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吕荞扶额:“妹子,你总的先等我瞧过叔叔的腿,把过脉后再下军令啊。” “我不管啊,你已经答应了。” 吕荞急的拍脑袋,俊秀的脸皱成一团:“你真是个霸王。”正正帽冠,抬手起把脉的手势,请张勇坐下:“叔叔这边请,咱们瞧过再说。”对众人道:“烦各位去外面等,我看病不容人打扰,望见谅。” “走吧,咱们走吧。”吕娇帮着赶人,她哥这点专业性的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店后头会客的宾室内,薛掌柜已经贴心的准备好茶和点心。 吕娇大方道:“你们吃啊,西域来的大枣,蒙自来的核桃,还有淮阴的菊花泡茶,药店里头吃的就这些,咦,忘了板栗,我差人拿来。” 说完便要吆喝,秋云拉住她:“可以了吕小姐,已经叨扰了。” 吕娇嗔道:“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秋雨噗嗤一笑:“不是,我有要紧事要同你商量。” 说完拉她到旁边坐下,洛鸣安“自觉”的抬椅子跟上。 吕娇轻拂开秋云拉她的手,脸红道:“拉拉扯扯干甚?有事儿说。” 秋云也不介意:“我就想问问你那帕子,觉着挺好看的,也想买一张。” 吕娇脸红如艳李:“你天天在灶上用什么帕子,没得糟蹋好东西。” 秋云脸垮下来:“在灶上就不能用好东西,你可真够偏见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抹抹汗,包包铜板什么的,也是可以用的。” “你说你!”吕娇用手指住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真是牛嚼牡丹,不懂欣赏,我那是三玫坊出的高档手绢,买的时候老板同我秘告过,店里就十条,我一人得了两条,叫我暗暗买别张扬。你想买?我看没戏。” “两条,还有条呢?” “赏给黄莺去了。”她面上红霞再起:“她不是救我有功嘛。” “救你有功,你该给的是我啊。”秋云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瞟吕娇。她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还放不下人工呼吸呢:“我可有两样功呢。” 这话说的吕娇心狂跳,她咋这么倒霉,那天就不该去河边洗吃糖弄脏的手,不,就不该吃糖,也没这闹心事儿。 “给你给你,全都给你。”她抓起墙上装饰用的羽扇,大冬天的直扇扇:“给了你,咱可说好了,两清,你以后就不许提落水那事儿。” 秋云笑的邪邪的:“那当然,正如那天我说的,我知道我明白,我啥都清楚。” 吕娇被她盯得差点昏过去,这人怎么脸皮厚的让人心惊呢。 洛鸣安见她气的脸红脖子粗,怕起争执,忙劝道:“娇妹,我给你买绢子,大玫色的要不要,桃红色的要不要,你要我就给你送过来。哎呀,大红配翠绿,馋的嫦娥也下地。不错,你肯定喜欢。” 吕娇气的拿羽扇锤他。 “别打啦。”秋云救下头发差点被拔光的洛鸣安,叹气道:“吕小姐,你和程夫人可一点儿也不像。” 吕娇放开洛鸣安的头发,拍拍手,坐回椅子上:“谁愿意和她像啊。”话中语气颇为不屑。 “哦?这倒稀奇,侄女像姑母多好啊,我看你挺不乐意。”秋云笑道。 “是表姑母。”吕娇纠正,拿起桌上的茶饮了口,推开凑过来的洛鸣安:“她和渊哥母亲是我们吕家一脉的亲戚,但隔了几房,算起来并不特别近,直到大姑母嫁给程姑父,到了洛县,才走动起来。若说像姑母,我也愿意像大姑母。” 秋云待细问,里头传来吕荞的喊声。 几人到了诊室,吕荞已经施针完毕,正在为张勇腿上药包扎。 “哥,瞧的咋样?” “不瞧好,我能喊你。”吕荞白妹妹一眼:“赶紧先从后门溜走,浪迹天涯躲开你的追杀。” “吕大夫,吕大夫,轻点,我上了年纪,有点受不住。”张勇头上冒出细汗,这吕大夫医术上乘,就是手没个准头。 “咳咳,不好意思张大叔。”想到妹妹的手段,吕荞没把持住。 上完药,刘氏和秋雨忙过来扶张勇,秋云冲吕荞道谢,从腰内掏钱付诊金,吕娇拦下。 “我的朋友瞧病不要钱,朋友的家人也不要钱。秋云,你别给,给了也白给,我哥不敢收。”吕娇挑了他哥一眼。 果然,吕荞断然拒绝:“秋云姑娘,若你还想让我替你爹医腿,就否给钱,若给了,这世上恐怕就没我了。” 秋云一乐,这两兄妹真是活宝,这哥哥怕不是个妹控。 话已至此,她爽快的把钱收起来:“那成,以后到我店内用餐,我的朋友不收钱,我朋友的家人也不收钱。” 吕荞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们吕家共百余口人!” 秋云昏厥。 吕荞将人送至门口,叮嘱两句:“不可食辛辣之物,每日用药水擦腿,日行百步,每日递增,十天来医馆行一次针,不冷不热,防擦碰,如此三个月,方可痊愈。” 张家几人喜的连连道谢,鞠躬的身子还未撑直,吕荞便被几个病人围拢,学徒忙护住他往里头撤。 另一边吕娇唤黄莺拿来帕子递给秋云,嘴中道:“这是苏绸,细的很,你可得好好养着,不能热不能燥,过温水不过冷水,不许用碱,得用皂角,慢慢柔和的搓,你的手有茧没,别让有茧的手碰。” 秋云听的稀里糊涂,只觉得比护他爹的腿还复杂。 她做个停的手势:“晓得了,吕娇妹妹,你再说,我爹就要昏过去了。” 吕娇瞧旁边被秋雨和刘氏扶着的张勇,豆大汗珠如雨流,咂舌道:“我帮你唤车,你且去。” 唤来车,秋云一家上车,再次谢过吕娇,往店中走。 且说江一流扔了两母女在张府门口,找个隐蔽的地方把窝起来,只听里边先传来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复归为平静,偶尔传来黄氏的叫骂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张氏母女偷偷摸出门,江一流暗中跟上。 二十八章 且说江一流将黄氏和秋梦扔在张府门口,找一暗处窝藏起来,院里先是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复归为平静,间或传出黄氏尖锐的骂声。 约一个时辰后张氏两母女摸出门来,在街口叫了辆马车,过福临门,大南街,小北街,停在三元街最富丽堂皇的墨羽茶楼外。 门口小二殷勤招呼领着到二楼,马车自行离去。 二楼芍药雅室内,满头朱钗雍容华贵的程夫人,玉手执冰杯,轻启樱唇浅酌,冷眼旁观匆忙行礼的两母女。 江一流寻到茶馆边株梧桐树,如猴般熟稔窜上去,使巧力荡上二楼飞檐,倒挂金钟,借窗外珠帘遮挡,暗中偷听三人对话。 “婕妤怎地有空约我用茶?”程夫人撩动茶盖轻拨碗中茉莉花骨朵,瓷盖碰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黄氏满脸难色。 自从机缘巧合在胭脂铺里识得程夫人,秋梦入了她的眼缘,收为干女儿,得知她身份后受宠若惊。 程夫人时常约她闲聊逛街,为人阔绰大方,遇事儿多方指点,属实没有架子。但到底身份有别,与她相对,黄氏仍不敢怠慢。 今儿本计划事成后约她出来,一则感谢她提点之恩,二则将秋云丑态与她同乐。 谁知事败不及通知,只得硬头皮赴约。 “还不是我家口子那边的亲戚,一家破落户。先儿你给我出了好主意,那丫头却奸滑如泥鳅,今儿去骚蹄子店里,吃了好大堆排头。”又指秋云脸蛋儿:“烂穿肠的小鬼,动手动脚,我们书香门第哪拼的过使蛮力气活的灾贼,瞧瞧,将我儿的脸打成什么样子,秋梦,给你干娘看看。” 秋梦泪珠儿滚落,用帕子掩住面庞。 程夫人捂心作怜惜状:“好狠的强人,将吾儿一张娇嫩脸蛋儿伤成这样。丝云,回府记得捡些玉芝消香露给梦小姐捎去。” 身后丫头应喏。 黄氏母女忙感激。 黄氏从怀中掏出帕子拍将桌上道:“原本想掠她账簿去,没想到只得块帕子,这蹄子越发阔绰了,用上这等货,竟是吸血吸的自家肚儿溜圆。” 程夫人撩了眼帕子,瞧着用料皆为上乘,挟帕揩嘴浅笑道:“这算什么好东西,寒酸玩意儿磕碜人,丝云,再捡两张金丝帕子一并给张夫人和梦小姐送去。” 拿帕子出来本为撑下场面,以示自己此般并未走空,未曾想程夫人十分会做人,竟大方将府中豪货相赠。 黄氏喜出望外,拉女儿一把:“我儿,还不快谢谢干娘,我说妹妹你真是天仙样的人,菩萨般的心肠。” 秋梦乖巧谢过。 程夫人掩唇笑道:“也得是姐姐此等灯人儿,明镜样的,咱们两头一般,谁也别夸谁。”招招手:“丝云,把这破布扔出去,瞧见闹心,没得辱没娘儿几个眼睛。” 丝云拿了帕子出去。 三人又碎碎念叨些女人间的闲事,茶续过几盅,众人散了。 江一流在树下伸个懒腰,嘴里念道:“这群女人太麻烦,讲个口脂也废话半天,无聊。” 他欲回店报予秋云,顺路瞟见程夫人坐的宝盖马车,想到秋云使他追踪黄氏所见之人落脚处,赶紧又跟上。 马车沿路走了会儿,停在沧澜河不远处的巷内。 程夫人面罩眼纱下车,衣摆迤地,无丫鬟服侍,独自一人。 漫步至吵闹嘈杂的河畔处,在码头凉亭内坐下,青柏掩隐佳人身姿。 沧澜码头人来人往,龙蛇混杂,喊声冲天,又有那悠长响亮的号子声,直贯云霄。 码头人头攒动,人多嘴杂,来往多是横冲直撞的卸货劳力,饮酒取乐的水手,或那送货往返的小厮,罕见女子,若有,也是卖笑为货的欢场女子。 程夫人坐在亭中,目光遥望。 江一流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打坐,百无聊赖欣赏河上风景。 河边一艘货船正在靠岸,船帆缓缓下降,船员将精铁打造的锚抛下河中,另有人腰间捆了臂粗的麻绳跳到岸沿墩上,熟练的绕圈系紧。 船上卸货搬运磨拳接踵。 有个胸膛壮阔,身形矫健的汉子在船头忙碌,大冬天里赤膊上阵,仅着条麻布束脚裤,浑身被日光晒的像上了层桐油,干练精武,十分招眼。 这必定是个练家子。江一流心想。 却见那汉子随手扔下最后一箱货,便如尊庙里铁浇罗汉般动也不动。 探寻其目光,竟直溜溜的指向岸边不远处木亭内。 江一流挠挠头,转转眼睛,想到往常听过的话本,这场面不正与那两情相悦却遭棒打鸳鸯的男女,暗中会面的桥段如出一辙。 好家伙,江一流连蹦两个跟头,此等美貌妇人居然思hanzi。 不会儿,男子钻入船舱,女子罩上眼纱,转身离去。 亭中只余一缕幽香。 江一流追踪而去,见马车最后停在程府门口,女子下车入门。 他三步两脚回店中对秋云加油添醋报告。 秋云听完他颇具主观性的描述,蹙眉问道:“可见那丫头丢帕子,可识那男子面容?” 江一流摇摇头:“我光注意三人闲扯,没仔细留意丫头。那男子隔得许远,我就记住他一身腱子肉。”说完不好意思挠挠头:“云姐,我饿了。” 秋云一笑:“辛苦你了,去找三姑。” 江一流露出口白牙,甩手蹦跳到厨内,肉肉麻麻的拖长声音唤了声:“姑!!!” 差点闪了张枫切菜的刀。 秋云沉思,手指在桌上敲着,筹划应对手段。 却说程夫人回了府中,招来顾管家,将帕子丢到他面前。 “瞧瞧吧,已经私相授受了。你这个管家当的好,妄你自称程府铁门槛,这小贱人就快诱的渊儿与她交贴换庚啦。你还在府中悠然自得,我看铁门槛改成朽门槛还贴切些。” 顾管家惊起一层毛毛汗,捡过帕子透光察看,诚惶诚恐道:“夫人,不知何出此言?” 程夫人冷笑:“蠢奴才,你家姑娘用的起这等料子?此自小贱人那得来,不是渊儿赠的,还能是谁?除夕前,老少爷们儿都会归家,到那时,恐怕便是你迎新主子的好日子。顾管家,还不去张灯结彩算日子做满席,在这里跪若石狮子,是想抢看门的差事不成。” 顾管家哑口无言,强自镇定,抓揉帕子到手心:“夫人教训的是,老奴立即去料理此事。保证节前无事发生。” 说完连礼也忘行,匆忙离去。 西侧门,门房旺兴和几个才留头的小厮抹骨牌正来劲儿,顾管家图突推门而至,惊得屋内众人手忙脚乱,连忙跪下行礼,连桌上的铜钱也不愿收拾。 顾管家进门扫了圈儿,见里头乌烟瘴气,重重哼了声,厉声道:“混账杂碎玩意儿,跳蚤上梁赶集凑热闹,不归位在这里耍你niang的棺材本呢,赶紧给我滚。”几人晃扑腾出去,独留旺兴在屋内焦急。 “我上次是不是同你讲过,若再犯,打了撵出去,没筋骨的东西,记性喂狗啦。” 旺兴跪移到顾管家脚边,抱他腿哭道:“爷爷饶孙儿一遭吧,孙儿再也不敢了,我是猪油蒙了心,辜负爷爷恩典,爷爷打也成骂也成,就是别撵孙儿出去,我那老娘还等着儿拿银子回去治病,昨儿痰齁遭,还得使银子找大夫瞧呢,看在孙儿一片孝心份上,饶过孙儿,孙儿必定日上三香,朝爷爷扣头为爷爷祈福。”说完把头捣地,额头磕的一片青紫。 顾管家随手抓起桌上骨牌朝他掷去:“现在记起你老娘了,爬起来,程府的砖比你的头金贵,没得让你糟蹋了。” 旺兴三跪九拜感激涕零,直跪在地,把眼泪鼻涕擦。 “我再给你个机会替我办件事儿,若办的好,升你的职,若办差了,滚出程府,用不再用。”顾管家脸上显现出狠厉之色。 旺兴哪有不从的,叠声应道:“爷爷吩咐,孙儿必定办妥当。” “谁是你爷爷,给我放尊重些。滚过来些,难道还要我去将就你?” 旺兴挪动身子侧耳到顾管家嘴边。 “管家爷爷,这有何难事,值得须您嘱咐,这原就该小子自行侍奉,是小子糊涂,哪里敢劳烦管家您当面提点,不就是每日替您买点下酒菜,小事儿一桩,小子这就去办。” “嗯。”顾管家点点头,捋捋唇下胡须道:“把此事办好,升差有望。你且去,不够钱,往我这里要。” 旺兴哪里敢要他的钱:“折煞小子,管家要吃的,是小子的福分,便是搬空家底也该孝敬管家爷爷。”说完又跪拜作揖,方才退下。 连着几日,旺兴都去张氏卤菜馆替顾管家买吃食,他暗自腹诽,这顾管家也是好吃,咋地吃了这么久还吃不厌。 二十九章 秋云见门房小厮日日来店中照顾,有意问他两句:“小哥,天天吃恁咸的东西,你不闲齁的慌?” 旺兴嘿嘿一笑:“我们府上大管家是个馋嘴,他要使我来,我也没法啊。” “定是顾管家老爷,他老人家最架子。” “哎哟,妹妹,你可小瞧顾管家的厉害。”旺兴欲言,又恐隔墙有耳,挡住唇齿,嘘声道:“我不知吃了他多少啐,买卤菜也是遭他吼喝来,掏自己腰包呢。”说完,瞧瞧四周,匆匆忙忙走了。 张氏卤菜的东西好吃,但也没好吃到日日来,事出反常属实有鬼。 果然不出几天,“阎王”亲自前来。 秋云隔老远见顾管家带位老妇,便悄声对一流说:“去帮我找吕小姐和洛公子来。”江一流听她语气郑重焦急,不敢怠慢,拔脚便去。 顾管家脚未踏入店门槛,礼先行,拱手道:“秋云姑娘,好生意。”后面跟着的妇人两只眼睛如掸子,从左边房屋墙角扫到墙顶绕到右边墙角。 秋云笑迎:“顾管家,难得大驾光临,快里面请。” “不啦,今儿来不是用餐的,是为别的事儿。”顾管家一贯的拒人之态,微微侧头对后头的妇人道:“兴儿娘,这便是秋云姑娘了。” 那老妇面对秋云,从对顾管家的恭敬,做出些张致来,眼儿吊起,骨碌碌打转,又如审视货物般,从秋云脸儿顺至腰身,最后在秋云臀间徘徊,流露出不满:“细骨愣登的,怕是不好生养。”见秋云十指纤纤,又道:“脆手脆指的,怕是不好操持。”再见她面无表情,更是不喜:“冷面寒声的,怕是不好相与。” 秋云淡然一笑:“顾管家劳烦你挂心,我们这儿,不招人。” 此话像鞭子甩来,把妇人臊的脸火辣辣痛。 到底经过些世面,顾管家沉着道:“秋云姑娘说笑了。这位便是同你来往旺兴她老娘,今儿托我领她来瞧一遭,不知你们那儿规矩如何,咱们县里的规矩,其中的意味,我一个男子家不好说,总归是好事儿。”说得脸上纹路全飘起来,仿佛要飞。 “谁是旺兴,谁又是旺兴她娘,而谁又有好事儿?”秋云只装傻不知:“烦顾管家话理理清楚,别让女子去找乱麻线头,女子不耐烦。” 主子都得罪了,还怕奴才。 不待顾管家开口,那妇人挺身上前,嘴中嚷道:“女子好大的派头,家中少了爹娘管教?眼前人是啥身份,容你顶撞,粗俗没规矩,不知礼仪教训,早该安掌上嚼笼,省的撩蹄子乱咬人。老身给顾管家万分面子,要真说句不当的。”先朝顾管家作揖,又道:“这等泼辣货色,是进不了我家门的。” 老妇先前也在程家服侍过,对规矩派头耳闻几句,教训起人来侃侃而谈,仿佛不是她讲规矩,她是规矩本矩。 “这位婶婶,若是犯了癔症,就赶紧医治,别在我店中抽疯。虽不知你家中是有金砖银箩筐,还是珠榻美玉床,馋的人人都想进,但女子绝无此好。既你已口出嗔言,恕女子不予任何人面子,烦请二位,脚,四只,退出我家店堂。”她说的云淡风轻,就如驱院子里来的闹嚷麻雀。 “这泼皮!”妇人忘记在顾管家面前绷出的好性,跳将起来。 可惜了,顾管家不许她发作,轻咳声,妇人立刻循规蹈矩,手上下交叠握在胸前,满脸堆笑。 “秋云姑娘还是稳重点好,今口出狂言,以后嫁入他家,来日方长,快对太太行礼道歉,兴许还能博的老人家原谅。” “程府大管家竟是连插根草标的老妪也奉若太太。看来婶婶家中必是金银堆成山,不然凭顾管家身份,怎地做起拉无头媒的事儿来。我说……”秋云围绕二人踱了圈,脸上笑意消减,脸色晦暗不明:“好听点是做媒,不好听,便是强抢民女。你们从进门开始,所说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但是连成句,是一句也不懂。隐约觉得顾管家口中的好事儿恐怕是我的坏事儿,是飞来横祸的事儿,是无中生有的事儿。不过别慌,是私事由众人断公,是公事有朝廷衙门,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他们说话间,周围已聚了人,大家心中暗喜,这张氏卤菜馆比戏台子还热闹,见天儿的有戏唱。 “姑娘实乃无稽之谈。老夫是信佛之人,常闻布施十金不如日行一善,本受老人家相托做点好事,又因旺兴娘是府内出了名的和气人,便是重病缠身也要来瞧瞧儿媳,这般苦心如何好辜负。打进你店泼的冷言恐已结冰。总归是生意大了,不把长辈放在眼里,要赶邀出门,或是只想做私,不想抬正,又是那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坤臂撒网妄图拢他人,姑娘,老夫劝你莫走弯路把心方正些,年纪尚小,不知名节珍贵,那行走世上的女子,只有青楼瘦马视名节为尘嚣。”又面朝众人正经道:“这妇人的儿子在我府上当差,月里,家中老娘苦侯不见米钱,便问询了番,原来他儿子和这姑娘有私,月钱尽数填到馆子内,他娘想既彼此有意,就央我带她来瞧瞧姑娘品性,好早日上门提亲。谁知秋云姑娘牙尖嘴利,将我二人好生奚落。不知是羞怯紧张胡言乱语,还是得陇望蜀这山望着那山高。”说完,朝老妇使个眼色:“旺兴儿娘,你老不必遮了,秋云姑娘脏水泼出,你我不用帕子擦干污浊,如何还得清白。” 老妇眼睛眨眨,从兜内掏出条被揉皱的春山秋水碧色苏绸绢子,在手内抖动:“各位瞧瞧,这是啥来头,若不是女儿家用的东西,老身还能使上,老身便也想,他没这资本啊。” 绢子随她抖动如水般细滑顺柔流动开来,确为珍品。 张枫也从厨内出来,秋月放下手中托盘,跟着围过来。 张枫率先道:“婶婶说话偏的很,拿张帕子就说我儿有私,那我常拿刀,不是日日杀人。” “哪里钻出来的婆娘叫嘴咂舌?” “哪里孵出来的乌鸦聒噪不堪?” “好你个婆娘,是不信,且我让我儿来作证。” 说话间,正好旺兴从外边来,他还脸儿挂笑,仿若有稀奇瞧,刚钻入人群,便被他老娘一把扯过来,揪着他胳膊上璇儿说:“我的儿,你快看看是不是这姑娘私授你帕子,暗中对你递意。” 旺兴被她娘逗乐了,噗嗤一笑:“娘,你在说的啥聊斋。” 笑的弯下腰,抬头对上顾管家凌厉眼神,笑突然被噎住,他是个伶俐人,醒悟过来为何顾管家让他日日跑店。又看了眼秋云,见她面若冰霜也艳如春花,让人心笙荡漾。虽膈应她曾与少爷交好,突觉得少爷看上的人归了自己,是十分抬身价的事儿,自涌上阵得意和快感。 话转个弯道:“不是暗中递意,是我俩早就郎情妾意,心有所属,彼此中意。不然我日日来铺中干啥。是吧,秋云?” 原世上所有痴心妄想的人都觉得自己有十分本事,极了不起。 他以为秋云叫他几句哥哥,客气礼待,是暗生情愫,她定顺自己的话借坡下驴,再不然为维护名声她也得咬牙应下。 “秋月去帮我打盆水来。” 谁也没料到秋云开口说句这个。 秋月端来水,秋云接过,走到旺兴面前,按他脑袋到盆上:“烦你瞧瞧自己,是个啥样式的歪瓜裂枣,若说一朝成仙,位列仙班。你在谱上恐怕也只是天蓬元帅。” 说完退后两步,大吼道:“诸位散开,水火无眼,别浇了各位。” 站在三人后中的人赶忙跑开,秋云用力朝三人泼去。 大冷天的兜头盆冰水,那酸爽。 激的老妇跳起来,双脚直蹬地,便要朝秋云扑来。 张枫忙去厨房抓刀,却从旁闪出一人用极快的速度,抓住老妇的手向上掰曲,只听骨头折断的响声,和老妇的嚎叫。 又轰一声,老妇竟是痛晕过去跌倒在地。 而折他的人连个背影也没给众人细瞧,迅捷如电。 秋云暗中瞟见人群后头一抹衣角,上面纹路如碧波婉转。 突然心内一动。 便在这瞬间,见老娘倒地的旺兴发了狂般,朝秋云冲来,手中高举条木凳。 张枫推开尚在发愣的秋云,举刀去挡。 “敢对我姑无礼,磕头先。” 江一流从外头赶到,见此景,俯冲向前,按下旺兴双肩跃起,绷直的脚尖点在他膝盖内侧,看似轻巧实则有力,旺兴顿时站不住脚跪倒在地,一流脚攀其背,以他肩作支点朝后腾翻,手趁势抓过凳脚,稳稳落在地上。 众人皆为这身流利功夫喝彩。 旺兴还欲扑去,江一流随手丢开木凳,手把住他脑袋,朝地磕去。 “一个,两个,三个!” 直做满三个,才让他起身。绞住他两臂,拉到一边。 “给我消停点,不然小爷有苦头给你吃。” “娘!”旺兴朝他娘倒地的方向挣扎。 “说你,你不听。若还想你娘的手接上就给我安静点。”江一流拍拍他的脑袋,给逗狗儿似的。 旺兴得了这句话,不敢再言语,只咬紧后槽牙,泪水连连的去看他娘。 秋云到底不忍,和秋月合力将他娘扶起,毕竟他们也是被当枪使。 使的是他们的贪婪和无耻。 “顾管家,还听的进去话的,好像只有你了。咱们慢慢说。”秋云已经看见吕娇和洛鸣安了。吕娇欲讲话被她止住。 “姑娘请指教。” “我不爱打哑谜,喜欢直说,我同你家夫人谈话也是如此。” 顾管家脸色微变:“老夫不懂姑娘意思。” “若你真要同我在这里打太极,那没得谈,忠心所付非人,可悲可叹。”秋云摇头。 “你说什么!”顾管家怒道。 “耳朵不好去治。话我说一遍,要谈就谈,不谈便走,大路你不走,喜欢躲猫猫。我忙的很,没工夫同你消遣。” 顾管家拂袖欲走,走出几步,又退后,憋气道:“愿闻其详,我自洗耳恭听。” 从老夫变成我,这是好事。 秋云捡起地上的帕子,又从兜中掏出另张一模一样的帕子,笑起来:“若谁是帕子的主人,谁就同府上小厮结亲,你们要坑的怕是自家的表小姐。娇妹,你来说说,谁在外头糟蹋你的名声?” 吕娇终于能开口,赶紧步到秋云身边。 顾管家见她出现,面如土色,又看到紧随其后的洛鸣安,面上立刻如山崩石裂般,再也挂不住了。 “顾大叔,这是我的帕子,怎跑你那儿去了?若你不知,别人送你,你也不该收才对。”吕娇不知事情原委,只疑惑为何堵黄氏嘴的帕子落到顾管家手中。 洛鸣安已揣测其中意味,虽不甚明晰,但事关女子操守,他知其中郑重,正色道:“老顾,别遭了人挑唆。前些时候,我们到店里用餐,秋云姑娘堂妹瞧娇妹帕子好看,求了去。你知道娇妹素来大方,怕厚此薄彼,又送张给秋云姑娘。来路去路均干净得很。” 隐去黄氏做偷,秋梦堵嘴的事。 “洛少爷,吕小姐,据小厮言,这确属秋云姑娘赠他。”顾管家还垂死挣扎。 吕娇戳他道:“你这老顾,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今儿我就让你心死个明白。”她拿过其中一张帕子,指上面一处暗绣对顾管家道:“给我睁大你老眼看清楚,这儿,我丫鬟黄莺所绣的尾巴,因这帕子先是给她,后被我转给秋云。安哥和我的话均不信,说也不听,你怎么这么犟呢,渊哥在时,没见你这般蠢。” “娇妹。”洛鸣安用手止她,到底还是得给程渊府上管家留些面子。 “我想。”秋云笑道,目光含有深意:“恐怕是府上小厮记错了,给他帕子的,是我妹子秋梦,不是我。。” 这是她给的顾管家台阶,一道众人都看见的台阶。而他不走也得走。 顾管家只觉得这辈子没丢这么大的脸过,想起少爷临行前的嘱托,他眼中的信赖,感觉所守护的东西被剜出道口子,而使刀的正是自己。 他垂下头,默然道:“是小厮记错了。今日叨扰姑娘,我也有不对。烦姑娘先替旺兴娘接好骨头,回头我再收拾他。” 秋云不为难他,从讹诈的母女到秋月被掳及至一系列发生的事情,由顾管家带出水面,她已确定谁人在背后使坏。 没必要和一个被蒙蔽的下人计较。 秋云扬手道:“一流,帮婶婶把手臂接好。” 江一流丢开旺兴,三五两下将老妇的手臂接正道:“拆的刚刚好,未伤别的筋骨一厘,是位分筋挫骨的高手,不知是何人打抱不平。” 秋云扯虎皮做大旗:“我认识的能人多了去。”又对顾管家言:“程少爷便是其中一个。” 顾管家无话可接,让旺兴扶起老妇,狼狈离开。 秋云将帕子还给吕娇,吕娇推辞:“已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秋云笑:“还给黄莺妹子吧,必定是她十分喜爱之物。另一张,拿去烧了。” 洛鸣安插话道:“你早有预料。” 秋云不答他,只问吕娇:“那天说到你程家表姑还未完,我们继续聊。” 吕娇没心眼,嗔道:“你这人可真够八卦的。” 洛鸣安目光暗中聚在秋云身上,见她谈笑自若。慢慢蹙起眉,若有所思。 三十章 “说起来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大表姑叫吕霖,小表姑叫吕雲,他们一房远在充州,家里做木材生意,和程姑父有来往。大表姑是程姑父自己瞧上的。小时候我去他们家时,曾透窗远远看见,大表姑挥毫,程姑父研磨,琴瑟和鸣十分恩爱。不过,大表姑没享几年福,生下渊哥儿便因病去世。记得娘亲带我去吊唁,娘亲不许我进灵堂,我由嬷嬷牵着在院里,渊哥跪在灵堂中,瘦小的脊背挺直,程姑父让他磕头他理也不理,背身出来,脸上全是泪,还未走出灵堂就晕过去。还是程姑父抱着他磕头的。过了没多久,小表姑却嫁给程姑父,我娘亲不去赴宴,同我父亲吵了架,我听见娘亲对嬷嬷抱怨小表姑的不是,嬷嬷还说小表姑是破鼓烂锅。娘亲不乐意我和小表姑来往,对渊哥却好的很。”吕娇压低声音,竖手挡唇道:“嬷嬷有次说漏嘴,说大表姑是被程姑父和小表姑气死的。可我不信。我觉得只被小表姑气的,程姑父那样好的人,小时候总抱我荡秋千,带我和渊哥逛庙会,趁我娘不注意给我塞大红包……” 洛鸣安咳嗽一声,吕娇白他眼:“有病就治,别传给别人,让我哥给你抓点药。” 秋云笑:“这样倒说通了,我还奇怪为何程渊对他母亲如此冷漠。” “那可不。”提到程渊,吕娇仿佛与有荣焉,翘起头说:“没人不喜欢渊哥的,若有人不喜欢,不是瞎就是傻。小表姑总拿热脸去贴冷那啥,渊哥都不带搭理她的。” 洛鸣安又咳。 吕娇颦眉道:“我求你赶快走吧,再咳下去快成肺痨了。” 洛鸣安无语,我这咳了两声,你就快把渊哥家底全泄给人家了。 “出了这等事,程渊外家不疑?” “你说渊哥外家,他们家后来过继了儿子有了香火,再也不同程家来往,小表姑成亲嫁妆都不舍得置。”吕娇瘪嘴,挑眼去看预备再次咳嗽的洛鸣安。 看的他尴尬的放下手。 “我说秋云,怎么总你问我,我才满肚子不解,今儿发生了什么事,你火急火燎把我和洛鸣安找来,我这帕子又怎么落到顾管家手中?快给我交代清楚。” 秋云隐下程夫人码头那段,其余娓娓道与二人听。 “她怎么这样啊!我都不讨厌你了,她还总找你茬,又不是她亲儿子,管得着别人和谁来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吕娇瞟秋云一眼,细声道:“再说,渊哥也不见得就喜欢你。” “哦,那喜欢你。”洛鸣安敲敲吕娇的头:“见了面哪次不教训你的。” “你!”吕娇气的摇头,朱钗璎珞叮当作响。 洛鸣安难得不让步,两人如乌骨鸡大眼瞪小眼。 却听江一流在堂中喊:“姑!醋呢,我腻着了……” 秋云哈哈笑起来:“一流,要醋,这正酿呢。” 张枫从厨内出来,拎着醋,给了江一流一杵子:“成天指使你姑。” 江一流憨憨笑起来,亲亲热热道:“因为我姑好嘛!”那声姑调子拖的特别长,充满腻歪劲儿。 他越过张枫真诚问道:“姐,咱们店要卖醋啦?咋还酿上了。买的豆子先烧顿羊肉咋样?” 秋云跺脚大笑。 生活就是这样,有其暗礁或波折,也有温馨和欢喜,彼此相交,彼此相倚。 秋云想,也许前世的不尽如意何尝不是自己冷眼旁观所致,倘若能身临其中,也许会有别的收获。 见秋云开怀大笑,吕娇和洛鸣安调转枪头对她。秋云忙留他俩用饭,二人推辞掉,互掐出门去。 顾管家回府处置旺兴,任他如何哭闹也不依,最后给了二十两银子封口费,让他拖家带口搬出城去。 其他只做无事,与程夫人相见恭敬如旧。 秋云隔壁是家豆腐店,最近老板女儿嫁入昌平富户多年终于有孕,二老便收了生意,欲搬去与女儿同住,贴了告示将店子打出去。 秋云正嫌铺子门面太小,便收了调查码头男子的心思,专心打理扩店之事。与老夫妇谈好价钱,盘下门面,重新粉刷规整一番,赶在年前开了业。 开业前,秋云央了傅老先生墨宝。 待开业当天由江一流飞上檐在众人的瞩目下将傅老先生所书张氏卤菜馆牌匾挂在梁下。 秋云和秋月放了两串鞭炮,邀众人踩着红纸入店,当天所有吃食六折。 店中现在除了卖卤肉锅子,还兼买炒菜烧菜。 新颖的是,所有菜放在小炉上热着,客人在秋云处交了钱领木牌和餐盘,全凭喜好,自己舀去。 菜多且新鲜,还管饱,深受食客喜欢,吸引了附近不少下体力活的劳力工人,得空就来打牙祭。 秋云专程置办礼盒前去谢过傅老先生。 冬日难得日头晴朗,傅院中百花凋谢,万物寂寥,所剩翠柏傲骨迎冬,屹立如谦谦君子。 老先生用银质剪刀修剪多余枝杈,秋云被仆人领至院内。 鼻尖嗅到墙角数枝寒梅暗香浮动。 “小老板何须多礼,不过动动筋骨,写两个字儿,何足挂齿。”傅先生推辞礼盒:“东西拿回去吧,人来已是重礼。” 秋云笑道:“先生德高望重,小女子不敢有辱清名,盒内乃家中烹饪小菜,供先生消遣下酒所用,妄先生笑纳。” 傅老先生打卡盖子,见卤菜烧鹅类吃食,摇头笑道:“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儿,把东西提下去让师娘温热,再烫壶桂花酒,老夫要痛饮三杯。” 站在秋云身旁的仆人依言领命下去。 秋云又道:“小女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劳烦先生。” “哦,还有事,说来听听。” “小女子所开食舍生意尚可,圣人云,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听闻书院中有学生饮冰食檗,便想接济品德高尚的弟子,免一餐之费,女子对院中之事不明,烦请先生引荐几位。”秋云恭敬道。 这倒出乎傅老先生意料,自古商人重利,县中豪阔商贾也未有此觉悟,眼前的小老板却颇为重情,实乃不凡。 “这是难得的好事,小老板这等胸怀让老夫敬佩,何乃劳烦之说,我确有几名品学兼优但囊中羞涩的弟子,回头写个帖子给他们,烦小老板照顾一二。”傅老先生喜道。 “好,那小女子就静候傅老先生消息。” 说完秋云行礼离开。 从屋内迈出一人,目光随她身影悠长远去。 傅先生笑道:“逢道,若昔日你能遇到此等善人,恐怕也不用挨苦受饿了。” 男子嘴角浮出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味深长道:“生不逢君,的确是人生一大遗憾。。”说完出来扶老先生:“屋里冷,师娘唤您进去。” 傅老先生叹气:“逢道,若说宝剑磨砺全倚炉中火炙,你定是世上最利的剑。” 侯逢道露出惯常清雅的笑:“先生抬举。” 不出几日,果有五人执傅先生名帖来店中,秋云免其餐费又对学生用餐打九折,如此一来,书院中人人得知,张氏卤菜馆小老板宅心仁厚乐善好施的名头。 秋云找工匠制作名牌,客人交十文钱买名牌,享有在店中用餐可充值打折,消费后积分兑换礼品,逢生辰免单赠送礼物等许多福利。 初发行几十张便一抢而空,秋云又赶制百来张。 店中生意越发兴盛,客流稳定。 过了腊八就是年,除夕当天秋云买半天便关门,门板贴上告示,十五后开门。 江一流知道他们要回乡,自己捡好板凳桌子,故作嬉笑道:“姐姐,你们安心回去,我好好守店,保证去时啥样,回来啥样。” 师傅圆寂后,他不曾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节气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却更衬他孤寡寂寥。 “谁说让你守店,我打算邀你去我家过年。不晓得江小哥可嫌弃?”秋云知他心事,故意说话逗他。 直肠人哪会转弯,立刻喜得眉飞色舞:“说真的吗,姐,我能去你家过年?” “姐啥时候骗过你。”秋云笑道。 江一流连翻数个跟头,从屋内翻到屋外,乱拉街上行人嚷道:“知道吗,我有家过年了,在我姐家过年,真高兴,真乐。”说完又从屋外翻到屋内。 “行了行了,翻的我头晕眼花,快收拾完,咱们去街上买年货。回家过年咯。”秋云立刻阻止这位“风车”,按下他躁动的心。 “好嘞,姑,我帮你扛菜板。”江一流闹嚷进厨房。 临近年关,街上张灯结彩,扎灯闹狮热闹非凡。 江一流在人群中左躲右闪,身手灵活,由他去采买,秋云几人只需跟在后头当甩手掌柜,他左手挑两个灯笼,右手臂上挂春联年画,手内提绿豆红豆糕芝麻糖冬瓜条桃酥饼等拼成的食盒,颈上还挂两串红纸爆竹,他挤回秋云身边:“姐,快帮我接一手,前面饺子皮快卖没了。” 说完把东西往秋云手里塞去,自己颠着爆竹冲进粮店。 几人边买边逛,去南街买新衣,广福门买果盘,安居里买五谷,涌泉巷买鞋履。 待日落时分提着大包小包开开心心返家去。 程府中各院打扫洁净四门洞开,屋檐悬挂红灯笼,窗框剪贴花彩纸,插梅贴绒,花枝招展。丫鬟手托果品点心,小厮臂端宝塔供品,匆忙来往,秩序安然未见一丝忙乱。 从三十早上程夫人不停使人去城门打听,总觉得心里不安的厉害。 酉时门外飞奔来匹马,驼铃刚翻身下马,马便累瘫在地,吁吁直喘,鼻中喷出热气。 驼铃飞速奔至正院,朝等在那的程夫人磕头报信:“夫人不好,京中出事了……” 桌上青花瓷杯被程夫人慌乱打翻在地,不由丫鬟服侍,她几步迈到驼铃面前,蹲下声,急道:“出了何事,倒是快说啊。” 驼铃大喘两口气道:“慈悲寺塌了,圣上大怒,老爷……老爷被牵连入狱,关入京牢中,少爷正变卖京中产业四处打点营救老爷,差小子回来告知家中,清点庄子铺产,恐怕……。”连夜赶路,他再也无力苦撑,不待说完便晕过去了。 程夫人哑然失色,瞬间觉得天昏地暗,还好丫鬟拉住她才未失态,她扶住丫鬟,摆手下令:“先将驼铃抬下去休息,帮我叫顾严二位管家来。” 旁边领命的小厮自是去办。 说完这话,她才发现,手下的胳膊被她用指甲掐破。 她柔声细语问道:“痛嘛?” 丫头咬牙摇头。 她笑起来,笑中全是苦涩:“现在不痛,痛的还在后头。” 外头的蓝鹊跳来跳去,用美丽的翅膀去扑打竹笼,挣掉几片艳丽羽毛,落在青灰色的地面上,被飞吹走。 三十一章 顾严二位管家赶至正院,程夫人已镇定下来,金丝织成的锦裳从未像今天一般沉重,她撑头倚在红木玫瑰椅上,心中掂量,这把椅子该值多少钱。 她仰头审视堂下躬身二位:“京中出事了,老爷蒙冤入狱,少爷正打点,账簿本子都在你们二位手里,我不想被人揣测借此夺权,二位也知道我在院中充其只能算一处景致,同假山顽石没区别,具体事务你们去处理,我知你们是老人,绝无二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烦请把大门钥匙归到我处,我只要钥匙。” 既然无权定夺家财,那便守住人吧。 “各位。”她起身扶起暗中对眼的两位管家,面对廊下两盏灯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这快冥顽不灵的镇山石也该起作用。你们未拿我当夫人,我也未自诩高贵,便请二位珍之重之,我只不过。” 她转身双目含泪:“想替我姐姐做点事,别的我不计较,她那间屋子历来未染尘埃,我得守住。你们要守的东西,竟前所未有的与我同谋了。” 自程渊生母过世后,她生前最后居住的屋子,摆设一致,十年过去,桌上的砚不曾干,案上水仙不曾枯,连她久病卧床留在枕上几缕发丝也原封不动。 程夫人说的力竭说的动人,情动处一双美眸清泪陈流。 “夫人何出此言,是要折煞奴才啊。钥匙我即刻差人送来,请夫人务必珍重身体,后头还有诸多事务要夫人做主啊。”提到先夫人,严管家终是心软。 顾管家也不得不从:“是,奴才这就差人将钥匙一一清点呈来,有劳夫人费神。” 程夫人露出个凄凉的笑:“临危强受命,我一府之母,竟称为有劳。” 说的二人脊背一凉。 “下去吧,今儿除夕,便不过了,老爷在狱中还不知冷热,尔等怎能背他享乐,你们且去清点忙碌,我先静静。”她仿佛已用尽浑身力气,跌坐回椅上,低下头,若枯荷垂盖。 顾严二人早就不耐,匆忙告退,回院中各自操持。 京都家家欢声笑语,阖家团聚。 连狱卒也将问询的案桌做席桌,在上面布置酒水美食,一人一碗热饺子,端起来大嚼。 程渊走在狱中冰冷的石板上,隔着靴子,他仍能感到其坚硬与无情。耳闻两边犯人锁链在石墙上划动的刺耳声,是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用沁人的铁锁记下今夕是除夕。又有细碎的哭声,夹杂城中轰然响亮的烟火声,说不清的凄楚哀怨。 这里不允许任何过分的事,屈服是手段,寂寞是惩罚。连哭也只能吞泪呜咽,还有泪,说明你有委屈。委屈是不服,不服是不悟。 路很短,程渊却觉得过了很久,有多久,像母亲的手从他脸上滑下那样久。 隔着铁铸栏杆,他看见熟悉的身影。 眼前的人头发蓬乱,背对他坐在稻草堆上,窗外月映雪地,投光照着他佝偻身影,已无从前半分风采。 这哪里是那个怒目的父亲。他道,你以为我就不思念你母亲吗? 也不是那个坐在母亲故居前的父亲。他撩拨窗前璎珞,低声道,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更不是抬头看雪落寒梅枝的父亲。他悠长叹息,昔年有幸,与君共白头。 所有这样的父亲都飘然在岁月中,遥远而唏嘘,凝固成眼前落魄潦倒的身影。 他心头堵的慌,仿佛一开口就会落泪。 到底还是轻轻唤了声:“父亲。” 音节落地四溅开来。 程如是缓缓扭头,仿佛所有慢条斯理的老人,时光一夜之间收回对他的眷顾,在他脸上刻上道道苍老且残忍的皱纹。 被清冷的月光罩着,他少了些潇洒儒雅,多了份清冷萧瑟。 程渊再也忍不了,跪下身手握紧栏杆,想跻身进去,重重唤了声:“父亲!” 后面的狱卒不满道:“嚷什么嚷,我只让你探监,没让你讲话。” 程渊从袖里掏出块银子塞到狱卒手内,哀求道:“官爷,烦你通融通融。” 狱卒暗中掂了掂,勉为其难道:“那行吧,最多不超过五句。” 程如是显得很平静,在双手被拷上的时候,他脑海中想起多年前那个用手绞住他手腕的女子,娇俏明媚的说,我要绑住你一生一世。 “父亲,可否走鹿君的路子?” “寻仙无路。” “是冯不是祸?” “不是祸。” “父亲,可还有希望?” “散尽家财,或许。” “何日转机?” “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父亲。” 狱卒催促:“这可是最后一句啦。” “我儿,你听我言。”程如是突然靠近栏杆,他想好好瞧瞧这张肖似自己却又似她的脸。 他终于看清楚,欣慰的笑起来:“吾儿有潘安卫玠之貌。记住,你母亲水仙需用天泉水,两日一换。若父不幸丧命,这便是吾遗言。” 说完他掉头回到窗下,背对程渊,仰起头,盯着寒窗上的冰棱。再也不愿转过来。 狱卒催程渊:“看吧,你老子都不想同你说了,走吧走吧,大过年的。” 程渊叹了两声,只得离去。 出了阴气逼人的牢狱,外头守马的小厮,立刻替他披上大氅,他辔马于雪地,久久踌躇,遥望父亲所在牢前窗雪。 民汉村内张家院中,刘氏和张枫料理一大桌菜,众人皆穿上秋云置办的新衣,围坐桌前。 只见桌上有八大菜红烧蹄髈,糖醋鲤鱼,爆炒腰花,羊肉烩山药,白笋烧鸡,红烧狮子头,香煎小豆腐,羊肉葱炒核桃,有四凉菜凉拌猪头肉,卤香干,凉拌三丝,拍黄瓜,又有二甜食红糖年糕和八宝糯米饭。 大家边吃边聊,好不开心。 秋云一人分一个大红包,秋雨吃饱饭不下桌,公然在桌上点红包,遭刘氏一顿说教。 江一流得了红包,可把他感动坏了,又在院里翻无数个跟头,把鸡吓得到四处逃窜。 张氏在碗内倒满醪糟酒,先敬刘氏和张勇:“哥哥嫂嫂,先谢谢你俩,这是妹妹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 秋雨接话:“这也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晃晃手中红包,得意极了。 张勇喝下酒,说不出的舒畅,嘶气笑道:“敢情我这腿摔对了。咱们家要早让云丫头当家,说不定已经是县里人了。” 刘氏轻拍他掌:“说啥不吉利话,腿都快好了,可别遭菩萨怪罪,快呸。” 张勇嘿嘿笑,顺着老妻的话,假意往地上呸了两下。 张枫又敬秋云:“我儿,姑多亏你提点照料,不然还在那水深火热中拔不出。” 秋云笑着端碗道:“三姑别谢我,圣人说的醒世恒言许多,却要那能听的,是三姑自己的本事。” 说完痛快饮下酒。 江一流不待三姑敬他,自己先跳起来:“我要敬各位叔叔婶婶姐姐妹妹,漂泊许久,我可算是第一次体味到家是什么感觉,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像热乎乎的汤婆子烀在我心上,原来家的感觉这样好,这样温暖。”话毕他一口饮下。 喝罢,见众人皆盯着自己,不好意思的放下碗,挠头。 秋月替他夹了筷肉丸子:“瞧你说的话,大过年的招人哭,哥,你哪天不说这话,咱们就真成了一家人,家,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地儿,每时每刻都在,不必担心跑掉。” 秋云笑:“秋月说的好。”又邀一流碰杯:“以后可别再这样矫情,你瞧三姑和我娘,都让你惹哭了,赶明儿我娘不替你纳鞋底了。” “说的啥话,我能不给一流纳,院坝翻塌我都得给他纳。”刘氏抹眼角嗔道。 说的众人哈哈大笑,被江一流弄煽情的氛围,一下又热络起来。 吃罢饭,张枫和刘氏去灶间洗碗,秋云扶张勇在院里绕弯。 秋月正在桌上收拾碗筷,见江一流面有难色,问道:“一流哥,还在想家的事儿。”江一流摇摇头,垂头扭捏了会儿,不好意思道:“我想起师傅他老人家,一个人在极乐世界还不知道咋样,我想给他弄点吃的,也告诉他老人家徒儿很好,但是,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怕你们膈应。”秋月道:“小事情,要准备什么我去弄。”江一流说:“你帮我端点素菜,我去找几根香,咱们去头给我师傅引引。”秋月点头,江一流又说:“拍黄瓜一定拿上,我师傅最爱。” 秋雨听见也闹着要去,三人到院后菜地,摆盘焚香。 秋雨问:“一流哥,你师傅是光头吗?” 江一流点头:“那肯定,我师傅是寺里的主持。” 秋雨又问:“他真不吃肉。” 江一流弹她脑瓜崩:“我师傅戒律森严,从不破戒。” 秋雨道:“一流哥,可能你师傅就是你爹。” 江一流彻底无语:“我师傅圆寂都八十多岁了。” 秋雨不懂其中奥妙,歪着脑袋:“八十岁就不能做爹?” 江一流满脸嫌弃对秋月道:“这妹子可真够傻的。” 秋月捂嘴笑起来:“妹妹,人家师傅不许乱说,你敢说你夫子么。?” 秋雨赶紧捂嘴摇头:“不敢不敢。” 她松开手,跑到江一流面前,让他蹲下,指他颈上半月状的银坠子问:“哥,这是啥。” 江一流叹口气,看烟已燃尽,也许师傅收到消息,知道他过的不错,也知道这小女娃话真够多的。 “这可能是我亲生爹娘,除了命,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那你要去找他们吗?” “秋雨!”秋月喝道,她察觉到江一流脸色越来越暗淡。 “姐,哥,我错了,我帮你们提篮子进去,你们再聊会。”秋雨识时务为俊杰,抢过姐姐手中的篮子便跑。 “一流哥,秋雨她,犯人,你别难过,回去我收拾她。”秋月借着月光看见江一流脸上的泪痕。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孩除了开心会翻跟头,伤心了也会流眼泪。 “你能收拾谁。”带着泪痕,他的大眼睛闪烁笑起来:“我自己来。” “嗯。我帮你逮她。”秋月一本正经的说。 走出两步,江一流突然停下来,呆呆的看着秋月 “如果有一天我要去寻亲生父母,你也会帮我吗?”他问。 秋月不假思索的点头:“当然。” 她点头时鬓边飘下缕胎发,细细柔柔搭在她光洁的额上。 江一流想,色即是空。 他有点后悔不该来给师傅祭祀,师傅一定会打他板子的。 “一流哥,你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 秋月追不上前面手背在头后故作潇洒脚步飞快的江一流。 他暗想,再看一眼,就要伸手去撩拨那缕发丝,便真该挨板子了。 刘氏换过秋云扶张勇的手,朝她怀里塞碗红豆沙:“去,给隔壁侯大人送去。” 侯逢道回乡已久,刘氏和张勇敬他为人,依然尊称大人。 秋云想,娘您可真会,把小羊羔般的女儿送入虎口。 侯逢道若知道一定会说,哪有啥小羊羔,分明是只老狐狸。 “干嘛给他送。我不去。”秋云拒绝。 张勇推她:“快去,快去,爹不要你扶。” “干嘛不找秋雨去。”秋云瞅了眼正在三姑怀中偷偷接压岁钱的秋雨。 “找她?不说豆沙有没,我这碗估计就得碎了。快去吧,送了回来,咱们正好放炮,对了,能把侯大人拉过来更好。今上午听他说,不去祖宅过年,一个人怪冷清的。”刘氏又把碗朝秋云怀里塞。脸上的笑分明不至让她去送红豆沙这么简单。 这老娘怎么还在替她张罗啊,秋云无语,想起那抹流动婉转的衣角。只能闷头闷脑接过碗。 “快去快回啊。” 她回头看刘氏和张勇在院中朝她挥手,颇有点剩女终于送出去的喜悦感。 天啦,谁知道她才十五岁啊! 三十二章 侯逢道的宅内寂寥深沉,桌上一碟炒花生,四样小菜,一壶温酒。 荀先生面前酒已冷,他只拿眼睛去看侯逢道,旋后预跪下身,被侯逢道起身拦住:“荀老,何必呢?” “寡先生,您料事如神,老朽不得不佩服。昔年冯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老朽在这里恳求寡先生指点一二,不求别的只愿留下冯大人性命。老朽必永世受寡先生差遣。” “诶,荀老,你我都听鹿君差遣,侯某可不敢越俎代庖。” 荀老面色惨白:“是老夫失言。” 侯逢道倒满酒杯:“今次寺庙坍塌,恰逢二皇子替圣上去庙中祈福,若是圣上前去,后果不堪设想,二皇子虽然无碍,却折损了名爱妾,博了圣上怜悯。冯大人做局到头为他人做嫁衣,他自认遗世独立,却不想早如瓮中之鳖,荀老,冯大人不仅必须死,你告诉鹿君,明哲保身为上,冯连全尸都不能留。否则,恐有损鹿君多年经营,你我所作努力也全付诸一炬。”他叹口气:“锡睿,有一子一女,将女易男,偷梁换柱,但求保全冯家血脉吧。” 说完,将杯中清酒尽数浇在地上。 气氛变得哀伤,两人独坐无言,只听屋外风过,突然响起阵敲门声。 荀先生面色微变,提起酒杯,射身向门外,龙腾虎跃般消失在房梁上。 “是谁?”侯逢道透过门缝已经看见秋云素色衣裳,仍故意问。 “隔壁张家大女儿。”秋云平静答道:“家里做了点红豆沙,给大人捎点来,大人不用开门,我放在门口便是。”顿了顿:“大人早些用罢,凉了不好吃。” 话音刚落,门猝然打开,他皎如玉树般的身姿立在门口,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深邃幽暗的眼睛,自上而下投来,比冬夜都要寒上几分。 “拿进来吧。”说完,难得没有甩下她,没有对她恶言相向,没也有要她的命。 领她进到栽满玉簪和玉兰树的院子,院中清渠引山中活泉水,里面几尾锦鲤,鱼随水流,悠然自得。 并不让她进屋,随手指旁边圆石凳请她坐下。 “不打扰大人清净,我就走。”秋云轻轻将碗放在石桌上。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头脑发热,要在那个时候帮助自己,秋云很清楚他这突发的善意,也不过像是逗弄宠物时,赏的一小点甜头,享受对方被戏耍被掌握的快感。 她还没心大到,就认为这是橄榄枝。 “该不是,想我拉你吧。”他撩动衣摆坐下。 “侯大人,你知道我们并不是可以彼此相对而谈的关系,请大人宽恕,我没办法利刃高悬仍强颜欢笑奉承他人。”秋云眼睛亮亮,透出坚持。 “你就只记得大人要杀你,大人为你解围数次,怎么不放在心上?”他笑起来,笑的爽朗清举:“没规矩的丫头,从未听你恭敬叫过一声二叔,倒是胆敢无礼越矩称侯二。你坐下不要怕,我只是苦闷的紧,想找个人说说而已,不是同我说话就要流血流泪。”他目眺远极,仿佛对着夜色说:“有时候,不听我的话才是要命。” 秋云不敢再执拗,不知道这位爷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她不想以身涉险,去试探他的底线。 看她坐下,他笑道:“这样才乖嘛。” 真平静相坐,秋云拘谨的犹如被捆住手脚,一举一动都僵硬无比。 犹如初入职场时被逼去应酬饮酒的场景,秋云偷偷抬眼去瞧侯逢道侧脸,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起码要应酬的这位不是大腹便便的油腻大叔,称得上是陌上君子世无双。 “看够了吗?”他偏头道,嘴角牵起一抹讥笑。 “大人玉姿如何都看不够。”秋云勉强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容。 “看不够,以后就多看看,别总是见了大人就怕,跟兔子似的,我不吃人,也从不亲手杀人。对了,你曾说过与人相约年后十五相聚。”他调换话头的速度比他变脸还快:“是否有此事?” “是。”她记起之前为了躲命撒的谎。 “恐怕有人要失约了。”话说的轻巧,却见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笑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大人何出此言?”秋云抬起头,探身向前,难得不惧他震慑,直视他双目。 秋云反常举动令他很不喜,脸上的笑隐去,只剩如常傲气,微微扬起下巴,垂下嘴角,目光清冷。 “这么紧张啊。”他淡淡道:“我偏不告诉你。” 秋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挪回身体,垂头道:“是我失礼了,原是很好的朋友,自然格外重视。” “男女大防,今儿我作为长辈便教教你。”不去看她故作姿态,侯逢道站起身,指向门外:“什么朋友知己的,自古便是男娼女盗的遮羞布,我劝你,自重些。深夜独身在男子家中长坐,是为失德,现在就给我出去。” 秋云再也忍不下去,腾起身,想骂两句,又觉得同这等烂人说也是徒劳,甩手冲出门去,只当自己被狗咬了口,未必还要咬回不成。 从侯宅出来不过行了几步路,突然手腕被人握住,回头看,却又是侯逢道。 “大人!”不知要使多大的劲儿,秋云才能憋下心中怒火:“男女授受不亲,该自重的不是我,恐怕是您。” 他黑色眼眸一扫之前冷冽,变得温和柔煦,听他缓缓开口道,竟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语气:“你不能在我家与我独处,我却可以去你家。”他笑起来:“夜路黑,我送你回去。” 秋云冷笑:“不劳您费心,现下无人,您大可取下面具。我回去保证神色如常,不会泄露一丝任何您的肮脏行径。” 说完,欲挣开他的手,却如被铁钳箍住,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秋云几近崩溃边缘正欲爆发。 却听他寂寂道:“你不过是等不到想等的人,而今夜,我将永远失去一位挚友。” 声音里全是无奈和心酸,像把冬夜里所有萧条暗淡都锁进去。 秋云愣住,晃神间以为他在哭,可话中悲切比哭泣还深重许多。 再回神,他已手执灯笼,向坡下走去,长长身影说不出的孤独惆怅。 秋云叹口气,随他而去。 到了张家,刘氏见她真把侯逢道给请来了,局促的不知怎么招待,只觉得他站在那里,满屋生辉,周遭所有都变得寒碜不堪。 江一流是第一次见他,偷偷问秋月:“这位好有气度的公子是谁?姐的对象?” 秋月啐他:“瞎说什么,这是村长二儿子,论辈分还该叫声叔,怎么会是……”那几个字不好一说,脸暗暗浮上红晕。 江一流不以为然道:“就算是长辈,我看咱婶也想让他变成晚辈。” 秋月不理他,照刘氏吩咐进屋去烧水冲茶招待客人。 却不想侯逢道只在院中踱了两圈,看了眼堆在院角的爆竹烟花等玩意儿,随手从中取出一个孔明灯,笑道:“刘嫂嫂不用麻烦,我讨个灯去,今儿除夕,我也有愿想求。”说完便拒了刘氏和张勇热情相留,只身离去。 刘氏推了秋云一把:“去送送侯大人。” 秋云无语,这样送来送去不知道要送到啥时候。 还是送他到下坡,彼此无话,只低头盯着眼前灯笼照出的一方脚下路。 到了平地,还是侯逢道先开口:“回去吧。”说完自顾走向前,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你的朋友会回来的,也不必学尾生抱柱,只安心等着吧。”话毕,再也没回头,走入夜色中。 秋云远远看他孤灯映照下远去身影,想问,你的朋友呢,是不是便再也不回来了? 终是与君有隔,难以启齿。 除夕是守岁,谁知守到二更,人人都撑不住,江一流放完手边爆竹也坚持不下去,回屋歇息,本来闹热的院中瞬间静下来。 秋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挨到三更,走至院中,村落隐在夜色中,如起了茫茫大雾,将一切遮去,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或孤零的炮竹声,很响亮也很短暂,静夜被撕开个口子,又迅速合拢。 秋云低头拔弄院边野草叶上薄霜,目光随口中哈出白气飘然远去,直升冰面夜空。却见不远处,忽然升起盏天灯,颤颤悠悠在黑夜中飘着,茫茫天地间,羸弱纸身摇晃,仿佛随时便会坠落。而其带上虔诚的祈祷,或者沉重的良心谴责,像江入大海般,沿着宿命的轨迹,往天的深处飘去,将一切藏到看不到的地方,便自欺欺人般的以为罪孽已消,美梦成真。 秋云想,原来这世上所有发自真心的忏悔都在犯错后。 第二日,大年初一,吃完早饭,照例是要到张家祖宅去给长辈拜年并相聚吃午饭。 自从秋云收拾完张老太和张林后,二人卷上包袱从张奇家臊眉耷眼回村,再也没敢上门找秋云麻烦。 所以初一这早,秋云还了张老汉一百两银子,再封个大红包给老人家,并不留下吃饭,只张勇留在祖宅。 张老汉预留秋云,老妻却在里头,把东西打砸的叮当响。张老汉只能尴尬的将秋云送到门口,脸上带着近乎恳求的笑:“云丫头,明儿来吃饭吧,姑姑们都要回门,家人团聚团聚,一年到头难得。” 秋云知道得罪的长辈不再少数,那些人凑一桌非掀翻屋顶,不,是掀翻她不可。可看老人家越来越躬的背,拒绝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应承下来。 她都走远了,回头看爷爷还站在门口核桃树枯枝下,见她回头,不停的挥手,秋云不用细看,也能想象那脸上堆叠的慈祥笑容,她括手在唇边,大声喊道:“爷爷回去吧,我明天肯定到。” 老人家这才如吃了定心丸般,背着手回院。 初二按习俗,是嫁出去的女儿回门之日。 张家祖宅不到正午,就已经热闹喧嚣起来,光张奇的两个儿子估计就顶五百只鸭子,加上秋梦和张林暗中不对盘的暗讽拌嘴,整个院子像突然活过来。 秋云挨到饭点才带上妹妹和江一流前去,走在路上,只见早去帮忙的刘氏慌慌张张从田埂上过来,见到秋云一把抓住她,上气不接下气道:“云丫头,你四婶正在那边闹呢,跟你爹吵起来了,说要让爷拿家法处置你。”秋云听完不疾不徐道:“那咱爷咋说。”刘氏歇口气道:“你爷肯定不依啊。”秋云笑道:“那不就结了,娘,别慌。”刘氏急道:“关键你奶奶,也在帮腔,都说要收拾你,你爷气的脸青唇白。”秋云沉下脸,对江一流道:“一流,你和我先赶过去,娘,你带妹妹们慢慢来。” 江一流立刻接道:“姐,是不是上次偷东西那娘俩,呸,这俩泼妇,还不死心,让小爷去会会。” 刘氏忙劝道:“孩儿,这次不能打人了,你爷他这辈子老好人,就图家和万事兴,你可别弄的过了,待会你爷有个三长两短……” “娘,你放心,我有分寸。”说完带上江一流急匆匆朝祖宅赶去。 三十三章 张家祖宅内,张老太正在张老汉耳边喋喋不休数落秋云的不是,依旧是那些嚼烂的罪名,不尊老,没规矩,狂妄无礼等。秋梦和张林间或添油加醋几句。 另边张奇忙着哄黄氏消气,嘴中甜言蜜语不断,黄氏背过身,手拿花生去逗小幺儿,并不搭理张奇的讨好。 秋云出现在门口时,张老太像突然被人掐住嗓子,凑在张老汉耳边的半边身子,咻的坐正,慌忙端起桌上菊花茶碗盖住脸假意饮水,从碗内拔出眼睛,暗暗去打量秋云从容而来的身影。 黄氏也停下与幺儿嬉闹左躲右闪的手,锐利眼神追随少女身躯,仿佛要将她绑起来。张春海趁机抓住娘亲手里花生,欢呼着跑到一边与哥哥分享。 任数道眼刀扎在自己身上,秋云依旧淡然无恙从院中跨过门槛走入堂屋内。 她就站在那里,如雪压青松,风摧竹枝,任你雨打风吹,也不改本质坚韧。 沉着的气势首先便让张老太败下阵来,又为黄氏的怒气上了道锁,令她不敢过分嚣张。 而张林已躲在老太太身后,秋梦低头回她娘亲身边,手中帕子快挤出水来。 秋云依礼先向张老汉和张老太问好,又一一向其余长辈招呼,向众人大方介绍背后的江一流:“这位是我朋友,来家中过年。”她眼睛落到黄氏脸上:“四婶和秋梦妹妹是见过的。” 漠视她脸上诸多变幻,有不甘有鄙夷有惧意,当然最多的还是愤怒。 “见过是见过,是名不正言不顺住在你店里,和秋月拉拉扯扯那位跑堂的吧。”黄氏冷笑道。 “四婶是是否该重新向舅爷讨教下名不正言不顺的含义,纠正下言辞,再说,和秋月是否拉扯不清楚,但很明显,那天在店中有许多人亲眼见证一流是如何拉住扯住四婶和三妹。”秋云挡下欲向前的江一流:“若是不记得下次可以找程夫人帮您回忆下。” 黄氏和秋梦脸上均起变化,看向秋云的眼神意味不明,实在想不到这小贱人怎会知道她们与程夫人相交的事儿。并非事不能见人,而是她此等低贱身份怎能识得程夫人。 秋云将她俩神情看在眼中,笑道:“不知道四婶和程夫人交好到哪一步?有没有去过程府,逗弄过夫人门梁下那只美丽的蓝鹊,真是金贵无比,喝的是清泉水,吃的是珍珠米,叫起来,声儿就如珍珠落玉盘般悦耳动听。”她目光转到秋梦身上:“他们程府令人称绝的事儿和人太多,但冠绝其上的却是程府年纪轻轻的少爷,那位飘如游云,矫如惊龙的程公子,不知道程夫人有没有将这位天之骄子引荐与你们认识呢?或许有幸还能结出别的缘分也说不定。”她眉目含笑继续道:“说起来,上次你们也见过他,为了帮四叔的事儿,曾有过一面之缘,我倒是得幸与程公子攀上些交情,若程夫人未帮忙牵线,我记起四婶吩咐过要照顾照顾自家妹子,兴许我可以做四婶投石问路的那块小石子,自是不辞辛劳的。” 画饼谁不会,不饿的人听见别人许他珍馐美馔,也要心动上两分。 更何况秋云刚提起程渊,秋梦脑海中已马上浮现程那位公子的俊逸身姿。 而黄氏听秋云如数家珍细说程府人和物,已经毫无疑心,她也记起程渊通身不凡的气度,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的男孩儿,而在张奇被骗一事上,也得亏他送了秋云个人情,才能追回大部分银钱。她已经彻底相信秋云的话,程家何等富贵不用探究,但秋云和那公子的交情绝非一般。 又扫了眼她身后的江一流,记起那天在店中秋云所称的洛公子和那位口舌刁钻的小丫头。江一流不说了,不知哪里来的强人一身功夫,而另外两位打扮派头均不菲,也是颇有来头。 想到秋云身边围绕的这些能人,不知她是上辈子积了德还是烧光下辈子的福,黄氏心里渐渐的涌上些恨意和酸意。 但她面上反而挂出笑,显出讲和的意思:“是不是真的啊,云丫头可别打趣你四婶和妹子,四婶要当真的。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我说早该玩儿到一块,你妹妹常年在家窝着学规矩做针线的,我生怕把她养蔫了,难得你做姐姐的能想到这茬,那你三妹。”黄氏将红霞满颊的秋梦推倒前头:“就拜托你了,下次玩的时候一定的记得叫上你妹子。” 既然不能动手,那就用“糖衣炮弹”,这一招对付贪心的人,秋云至今未失过手。她现在立刻就清楚,对于黄氏而言,挨在脸上的巴掌和丢失的尊严都不算什么,为了攀龙附凤的目的,她可以随时曲意逢迎。 这样很好,有所求就有束缚,有束缚就有弱点,这种水平的对手简直不值一提。 而另一位不堪一击的张老太和张林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张老太的茶碗直到秋云和黄氏讲完话仍未放下。 眼见秋云暂时解决完黄氏这个“难题”将眼扫她这边,她立刻故作镇定的放下碗,却不想茶水洒在身上弄的狼狈不堪,忙找帕子去擦。 秋云只做不见,从袖中掏出个红包,恭恭敬敬递到张老太面前:“奶,昨天过来时没见着您。”这显然是扯谎,昨儿张老太在卧室内摔箱盖的动静,足以盖过一串二踢脚,秋云面不改色:“不能重爷轻奶,做孙女的该有的礼数一分也少不的,这是我代爹爹孝敬您老人家的,希望您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张老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儿,这是如夜叉恶鬼般拿刀堵人的大孙女,她觉得像在做梦,但眼前通红的大红包,又让她惊醒,恐怕在梦里也没这等好事,她逐渐动摇之前对秋云的排名,吴金凤成功夺的最不能惹榜首。 却听秋云又道:“希望能沾沾爷和奶的福气,保佑孙女一年诸事平平安安顺顺畅畅,店中别有滋事口角,我身后这位小哥,出手没个轻重,就怕他惹事儿。”说完悠悠叹口气。 张老太顿时觉的这个红包,就如她听过的故事里,犯人处决前最后一餐总是大鱼大肉伺候,感情这不是孝敬她,这是威胁她。 她不敢接红包,侧头向老伴求助,可相伴几十年的孩他爹显然没有接收到,正满脸祥和的看着秋云,对她的一举一动颇为赞赏,露出从去年到今年头个畅快的笑容。 “奶奶这是嫌孙女给的少了吗?怎么都不接。”秋云皱眉道。 张老汉立刻转向正挤眉弄眼的老妻,不悦道:“怎么回事,头回有人孝敬你,傻了啊,尽往外败钱反不晓得接钱了。” “爷,我奶是高兴呢。”秋云笑吟吟的看着张老太,真心实意的再次向前递了递红包,从她指尖距离可见,那红包着实不少。 张老太咽了口气,僵着手臂接下红包,连正眼都不敢去瞧秋云。 又惹的张老汉不喜,想说道两句,想起新年当头,便收了埋怨,对秋云乐道:“咋只见你,你爹和小的两个呢?还有你姑?”秋云答道:“妹妹们就在后头,爹和三姑晚些来,三姑说,怕来早了惹奶眼。”拿眼睛去瞅张老太,见她木着面庞,想反驳又不敢的样子莫名好笑。张老汉斥道:“谁今儿敢找不快,就休怪老子使棒子撵出去。”鼓眼环视一周屋内已到的众人,扫到秋云后头的江一流,这才想起还有位客人,便道:“这位小哥是你请的客人,也该受我们礼待,秋云可别怠慢人家。”笑着对江一流道:“小哥只把这当自己家,别拘束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客气。” 江一流还在回味秋云将“难题”逐个攻破的怀柔手段,暗中对秋云姐肃然起敬。冷不丁听到张老汉的好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他当然欢喜:“老爷爷,您真是大善人,你放心,我早就当秋云姐和三姑一家人了,不用老爷爷您嘱咐,我保证吃好玩儿好,就怕老爷爷嫌我太过随意。” “那哪会。”张老汉鼓眼道,旋即又笑:“你们娃儿家就是要活泼些,过年就是的热热闹闹的。” 他话音刚落,秋云没拦住,江一流已翻出门去,在院里连翻一圈跟头,踢翻鸡食盆,踩扁一窝绿葱,并差点撞到从门口进来的刘氏一干人等。 张奇家两个儿子把门口只叫好,跟看戏似的。 秋云望向张老汉,见他僵着脸,牙差点没惊掉,喃喃道:“这孩怕不是猴变得,咋恁能翻呢?”又垂头叹息:“可惜了才发的葱,翠生生的。” 江一流浑然不觉,兴高采烈的随刘氏她们进屋,甩开跟上来的两小子,对秋月比手画脚道:“爷爷家院子比你家大,我跟头都翻的洒脱些,免得束手束脚。” 老爷子和秋云对视眼,满脸嫌弃的别开头。 再过了会儿张枫和张勇也到了,张枫扶着他哥,先和张老汉问好,轮到张老太时停滞片刻,勉强道:“娘,身子最近可还好?”张老太原就略后悔当初将张枫赶走,又受张老汉约束,从喉咙里酿出个嗯字,悄悄去看女儿,见她精气神比以往都要好,仿佛还年轻些,又啰嗦道:“你别成日困在灶头上,打铁趁热,赶紧找户人家,还能抱个儿子,待过了年,你随我去秦婆子家让她帮你看看。” 秦婆子村里头的牙婆,做拉媒接生又占卜通灵,颇有些名头。 张枫闷头应下不再多言。 张老太欲和张勇说两句,他却已被秋云扶到椅上坐好,只顾和张老汉问答,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里憋屈,又拿乔张致,不去招呼他。 秋云数了数屋内的人,除了刘氏和张枫去了灶间,并不见大姑一家,便开口问道:“爷,我大姑呢?” 张老汉断开和张勇的话头,沉吟道:“今儿不说这个,回头我自会来你们家讲明白。” 秋云心头涌上些不好的感觉,大姑爷估计已到药石无灵的地步,否则大姑不会受辱后到现在都不找她麻烦。 不知道她又在憋着什么主意,多半是不好的主意,只要不烧到自己家人身上,秋云想,那便与她无关。 三十四章 在秋云的周旋下,这顿团年饭好歹维持了表面的和平,呈现出一种貌合神离的温馨,张老汉脸上始终洋溢着美满的笑容,像所有老人将儿孙满堂作为一种成就,他也不例外。 饭是和气的吃完了,但是剩下的残局该谁收拾,往年这些事都交给张枫和刘氏带着张勇家三个女儿去洗整。但原本当差的今天却没一位动,刘氏心里不落忍刚想起身,被秋云一把拦住。 她向上首的张老汉和张老太行礼,礼数周全妥当,说不出半点不好,谁知行完礼,她便带着妹妹们和江一流走前头,刘氏扶张勇走在后头,连张枫也低头紧随其后,径直出门去。 待秋云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张老太拿手拍桌,嘴里大声斥骂:“这就是你的乖孙女,你眼中的孝顺人,啥德行,敢拿刀和长辈动手的人,是啥好东西,嘴里的说的一套手头做的一套,先来还像个人,吃完东西屁股一拍就走,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满村打听,有她这样嚣张跋扈做晚辈的嘛,她真是秤杆子二两翘起千斤,全靠你这坨秤砣撑腰,你就偏心吧,满屋子的孙儿孙女就当她一个人神仙,我看也别祭祖先了,祭你这位大孙女吧。” 张老太自顾嘴上说的痛快,不知张老汉已经面色铁青,两腮绷紧,鼻孔出气,越听到后头,气的手渐渐发抖,他气老妻的糊涂,气自己的懈怠,也气儿女的不争气,他越发觉得秋云的可贵,这女娃年纪不大却自有一股胸怀,有顾全大局的担当,可惜,在此之前是他在纵着这个家的畸形,是他忍让着张老太的放肆,到头来全家最为他考虑的却是一直以来的亏欠的二儿子家。几十年来的悔悟,突然涌上心头,他的手不再受控制,那是一双操劳沧桑的手,上面铺满厚厚的老茧,当手落在老妻脸上的时候,隔着堆叠的岁月,他感受到老妻面皮下粗糙的骨头,又有点于心不忍。 巴掌声并不十分响亮,张老天到底没有使大力,而且很快张老太的嚎声便盖过了一切,这一巴掌打的是她的脸,当着儿子孙女,也是在夺她的权,她在这个家里以后说话的分量再也重不过这一巴掌了。 乡下男人多急躁粗暴,可这是她嫁入张家来头一回挨打。 本来还围在桌上津津有味听张老太骂人的众人,全被这声耳光震住,连一向跳攒的黄氏都赶快捂住小儿子的耳朵,怕他被张老太惊着,却不敢插任何句话。 张林先愣住,然后抱住娘亲,一起放声大哭。 黄氏甩个眼神给张奇,张奇立马下凳,假意上前劝和,实则想找机会脱身。 张老汉哪里不懂他的意思,心通透的凉,耳边是张老太刺耳的尖叫咒骂嚎哭声,他无力的挥挥手:“滚吧,滚吧,都滚吧。” 张奇得令,连敷衍都嫌麻烦,黄氏更是手脚飞快,拖住两个儿子并闺女,直奔出去。 本来好好的一场团年饭,却以散席为解脱,儿女大了,心也散了,再绑在身边,只会弄巧成拙。 张老汉任命似的叹口气,平静的对撒泼的张老太说:“否闹了,再闹我便让大姐来管林丫头的婚事。” “你敢!你这老狗,没良心的东西,当着儿孙的面打我,你那是打的我脸,也是要我的命,你为了护那死丫头,连几十年的老妻都敢打,老niang以后去了阴曹地府一定要问问,你gouri的黑心烂肠是不是歪的。还想欺负我的女儿,你让那老泼妇来管林儿的婚事,你是成心想气死我,老niang和你拼了。”张老太嗔目裂眦,朝张老汉扑去,张老汉不躲,任老妻在他脸上抓下两道血痕。 张林边哭边拦:“娘,别抓爹,爹,您快进屋去吧,东西我来收拾,再闹下去邻居听见该笑话了。” 到底还是要几分脸,张老汉抬袖胡乱擦擦脸上的血,扒开张老太抓他的手,回屋将门重重关上。 只剩张老太和张林在杯盘狼藉的八仙桌上抱头痛哭。 三十五章 她并不着急反驳秋云,只面无表情的问:“你在这儿说话,你爹娘呢?” “在呢。”张勇已由秋月扶着到了门口,他怕秋云又和张桦起冲突,赶紧应下。 “二弟,腿好些啦?”见到张勇,张桦的脸色稍霁。她迈着步伐伸手欲去扶张勇,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错开:“大姐里面说话,外头冷。”挥手对秋云说:“忙去吧。”不能什么事儿都由大女儿出面,他腿坏了,脑子没坏,嘴也能动。 屋里没有多余的板凳,秋月扶张勇坐在饭桌前的条凳上,张桦只能在左侧坐下,听张勇说:“大姐家里寒酸,将就坐坐。今儿来有啥事?” “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话刚说出,泪在眼眶内打转,张桦从怀里掏出绢子沾沾眼角,带着哭腔道:“你也知道,你姐夫的病,说句不吉利的话,也就在这两天了。他倒好撒手人寰一了百了,可惜我一个女的,你两个侄儿还不能当家,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二弟,我是你姐,你就忍心让我被人吃干抹尽,骨头渣子嚼的都不剩吗?你问问,你的良心它安吗?”张桦用手锤胸,眉头紧皱:“上次的事儿,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插手秋云的终身大事,但她是我侄女,我也不能亏待她啊,我总想着亲上加亲,我儿子不是让人吃亏吃苦的主,不比你在乡下随便找个人差,谁想到你们都会茬了我的意。也没怪你们,是我的错,我急了,我好心办坏事,大姐这里跟你道歉。” 一番话说的张勇坐立不安,大姐说不怪他,可总觉得听起来做错事的是他。他不是善言之人,心里头堵得慌,不知道继续说啥,只闷头叹道:“没啥,秋云也不该动刀,可她是个孝顺孩子,不是有意的。我也叫她进来给你道歉。”朝院里喊:“秋云,秋云。” 秋云在灶间听见应了声:“啥事儿爹?” 张勇大声说:“来一趟,说点事儿。” 秋云取下腰间围裙,刘氏拉她:“有啥事好好说啊,别跟上次似的,这次娘给你做主,我出马。”秋云拍拍她的手,轻笑着应下,刘氏还是不放心,放下手中烧火棍:“不行,我得跟你去。” 两母女来到堂屋,张桦拿手绢抹泪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显然是哭了一遭。 见刘氏出来,秋月听话的退到灶间去顶她的活。 “爹。”秋云从里面抬出条凳,坐在张桦对面:“找我啥事儿?” 张勇拍拍伤腿,这是他难以启齿时习惯做的动作:“给你大姑道个歉吧,也该道歉。” 这不算什么难事儿,秋云脸上挂笑,认真对张桦说:“大姑,上次是侄女不对,不该冲撞大姑,今儿给大姑赔不是了,还望大姑不要见怪。” 刘氏也在一旁帮腔:“她姑,待会提只鸡走吧,原就说上门道歉的,是我们的不是。” 张桦抽抽鼻子,抬起脸来,似乎接受了秋云的道歉:“一家人没这么外道。我今儿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请你们明儿去我家里头,趁着过年走亲戚,帮我长长威风。待会还要去找爹和娘,咱们整家人都去。”她眼中冷光一闪:“再不露露脸,周家的人都当我是软柿子,随他们任意捏扁搓圆,等死鬼一蹬腿,恐怕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了。”她瞟了瞟灶间,冷嘲道:“我可没三妹这么好的命,有个哥哥可以依靠,没听说过在弟弟家久住不走的。二弟,你可真要帮大姐壮壮声威,大姐就靠你了。” 她说的情深意切,张勇不好拒绝,他目光落在秋云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都将眼睛移至秋云身上,堂屋内大门开着,却前所未有的静,偶尔传来村里稀疏的鞭炮声,远的微不可闻,像草籽落地的声音。 “若明儿没什么事,既然大姑邀请,爹也该去走走亲戚。”秋云出言打破平静,声音格外响亮。嘴角上扬,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笑:“况且,我们从未去过大姑家,正好去看看,若真有人欺负大姑,咱们一家人也该援手才对。” 话说的得体体贴贴,张桦只微微吃惊,立刻又红眼,想去拉秋云的手,半途折回来,仿佛忌惮侄女不喜,连连点头道:“云丫头真是通情达理,大姑太惭愧了,明儿来,你们几个小的一人选一匹料子。”她站起身笑笑:“就你们几个有,可别外传,特别是秋梦那丫头。好了,我还要去爹那边,事带到就成,就不耽搁你们了。” 也没人挽留她,目送她走到院里。 她对着灶间喊了声:“三妹,你也来吧,吵吵闹闹一家人,你是我亲妹子,没有隔夜仇。” 里面没有人回应,她也不在乎。整整衣裳,扭着腰下坡去。 坡下在驴车旁等待他的男子,忙迎上去,手刚搭上她的腰,被张桦扭开,她压着嗓子道:“慌啥,出了村再说。”男子搓手嘻笑道:“不是我慌,是二奶奶太叫人想了。”张桦丢个白眼给他,嘴角含笑,小指头轻轻在他手背上挠了下:“就你急,先回去,回去慢慢赏你。”说的男子心花怒放,赶驴车的缰绳甩的飞快。 在坡上见驴车离去,刘氏先发问:“明儿真要去啊?云丫头,你不是说别沾他们家的事儿吗?怎么今天答应的挺痛快。”秋云看了眼张勇:“我只是帮爹答应下来。”张勇被看的心虚:“她一个女子,不靠娘家靠谁,去了这遭,我良心也过的去些。”刘氏顺着话,低声道:“是啊。”秋云没有接腔,目光追随在道上行驶的驴车,直至消失不见。 第二日,刘氏早早杀了鸡,又捡上五十个鸡蛋放在篮子内,张枫掏出盒干红枣放在篮上,刘氏和她对视一眼,叹道:“三妹你有心。”张枫笑笑:“我不能像她。” 刚准备好东西,张老汉已驾着从侯村长家借来的马车来接他们,秋云看马车上只张林一人,估摸两老人闹别扭了。 张勇没眼力劲儿的问:“爹,我娘呢。” 张老汉从鼻子内发出声哼,并不答应。 张勇还欲问,被秋云拉住,使个眼色,便止住了。 谁知到了村口,张老太坐在路边,见到车来,窜到路中间,张开双臂气势汹汹的喊道:“停车,停车。” 张老汉停下马,皱眉瞪眼骂:“瞎了你的老眼,跑路中间来,不要命了。” 张老太昂起头颠着身子,绕到马车边,冲张林伸手,张林立马将她娘拉上车。 她上车在秋云对面坐稳,哼哼道:o娘不要命,你倒是别停下啊,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反正我活不长,你也别活了。” 张老汉听她说的不像样子,欲骂人,想起前几天的巴掌,忍下来,没回嘴,只闷头驾车。 张老太得了胜仗,偃旗息鼓,拿牛眼睛瞪秋云,好像能把她瞪下车似的,秋云不与她计较,闭目歇神。 车行了大概一个时辰,便走上官道,继续行半个时辰左右,到了周家所在的长乐镇,长乐镇背山靠水,水源充沛,气候温暖,宜于养殖蚕桑,纺织业发达,是远近闻名的大镇。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行驶,所见家家户户门前架起青色竹竿晾晒满整块洁净的绸缎,微风吹过,像一只只小鸟在冬日的艳阳下挥舞着雪白的翅膀,格外灵动。 透过哒哒的马蹄声还能听见不远处溪流的声音,穿过桥洞,贴着城墙根缓缓流动,潺潺的水声让人心都变得很安静,连一向嘈杂的张老太也不再多话,静静的坐在马车上,看着四周一闪而过的景色。 不多时,到了周家黑色门匾下,张老汉吁声停马,下马敲门。 过了许久,两扇朱红大门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啊?”紧接着探出一张树皮似的老脸。 “老人家,我们是周二的亲家。” “搬家?”老人耳朵不大灵光,虚起眼睛问:“到底是谁啊?我们这里不搬家。”说完就要关上门。 “老朱。”门被面不符合季节的团扇挡住,张桦的声音响起:“这是我家亲戚呢。” 老朱恍若未闻,躬身问安道:“是二奶奶呀,门外是你请来搬家的么?” 张桦懒得和他纠缠,打开门,将张老汉等人迎进来,眼睛在秋云身上打量了番,见她衣着靛青色的棉袍和粗布长裙,面露不喜。 张老汉先把马牵至马棚,从车上拿些稻草摆在马槽内,才随张桦进院。 穿过两道拱门,到了最里边的后罩房。 房上屋檐高遮,头上的光遮去七七八八,头顶虽是艳阳,走在里头却觉得像是乌云蔽日,没来由感到一丝冷意。 还未开门,鼻尖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耳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听到声音,张桦没来由的烦躁,用力推开门,门板撞到壁上发出咚的声响,将咳嗽声盖过。 屋里正在椅上打瞌睡的丫鬟被惊醒,慌忙去端早就凉透的药汤。 “死丫头又在偷懒。”张桦伸手掐丫鬟肉团般的脸蛋。 丫鬟痛的咬唇,却不敢言语,含住泪,迈到床边,低声唤道:“二爷,该用药了。” 周姐夫眼睛没睁开,又迎来一阵急促的咳嗽,他立刻像鼓起来似的目凸鼻张,整个身子被咳嗽震弹,双手紧捏床边,借着昏暗的光线能瞧见上面绷紧的青色血管。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里面的骨头像随时会折出来。 丫鬟腾出一只端碗的手为他抚胸,碗内的药洒出来全染在白色的棉被上,被面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印子,不知道是药汁还是干透的血迹。 “老周,喝药吧。你看谁来看你了。”张桦走到床边,端过丫鬟的药。丫鬟乖巧的扶住周姐夫的背,张桦塞了瓢药汁到周姐夫嘴里,将他嘴巴捏紧,待他吞下后,再喂下一口。 “女婿。”张老汉领全家人过去,就着窗外的光看见周姐夫惨白的脸,突然打了个寒战,上了年纪的人,最怕见病弱之人,会联想到死,便想到自己。 他眼圈红了,又唤了声:“我的女婿诶。” 周姐夫想抬手,张桦又捏住他的下巴,他肺里难受,憋不住咳嗽,闭合的嘴巴内喷出药汁,张桦嫌弃地躲开,狠狠道:“脏东西,磨人鬼,你是在磨我的命!” “你耐心点,我说你耐心点。”张老汉声音有些颤抖:“他是个病人,他难受啊!” “爹!”张桦长啸一声:“我是个活人。”指指自己的心,带着哭腔道:“我就不难受么?” 张老汉不知所措,他的腿仿佛被双手箍住,想向前,没力气,想离开,没勇气,他老老实实站在屋中间,后面跟着同样难受的几人。 还是秋云率先站出来,扶张老汉在旁边梳妆台前的圆凳坐下。 屋内药味再浓,靠近梳妆台仍能闻见阵阵脂粉香,红木妆匣盒旁散落几件首饰和张薄薄的口脂。 三十六章 若仔细端详,上面印有嘴唇的形状。 听见张桦的抱怨,周姐夫避开她喂药的手,勉强憋住快跳出的咳嗽声,抑住胸中痛苦,虚弱道:“爹……您别说她……难为她了。” 他这句话说的漫长,仿佛用尽所有力气。说完,又是猛烈的咳嗽。 “闭嘴吧。”张桦把碗递给丫鬟,扶他睡下,没好气的说:“省点力气多活两天吧。” “不……多活天……你便难受天。”周姐夫躺下,面朝里,将咳嗽声捂进被子里,听起来格外沉重:“早死了好,死了好。” 本就昏沉的房间,又平添几分哀伤。 屋外响起阵脚步声,紧接着周兴先迈进来,他先抬眼看见秋云,眼前一亮,但很快眼睛里的光便消下去,裹在长袍里的身躯,慢慢走到床边,轻轻唤了声:“爹爹,好些了吗?” 周姐夫没有回答,肩膀轻轻抽动,示意他还活着。 他看丫鬟端着药,又扭头和张老汉等一一问好,轮到秋云,他声音轻些,添份小心:“云表妹。” 秋云只微微点头应下,客气的回道:“表哥好。” “是亲家来了吗?”门外又响起的声音里透出年纪。 随问话,进来位黑发中夹杂几丝白发的老妇,团脸丰颊,圆眼睛周围布满皱纹,却挤不掉的其瞳中精光,随时光流逝的法令纹被饱满的脸托起,让她的精明淡去多了几分和气,穿件紫檀色锦绸棉袍,上面印有曲瓣莲花纹,是位看起来平易近人的老太太。 她身后跟位眉目清淡的年轻姑娘,着嫩黄绸裙轻移碎步紧随老太太身后。 不消说,来者是周宅当家主母周老太。 她一进门,朝坐下的张老汉问好,伸手去握张老太的手:“辛苦亲家母大老远来探望吾儿。”一直未开口的张老太面红耳赤。 周老太没有为难她,将目光投向屋内的其他人:“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必是张家二弟了吧。” 张老汉忙介绍:“亲家好眼力,这是我二儿子张勇,旁边是他媳妇刘氏,再来这位是我家老五张林,小些的是二儿子家三个闺女,秋云、秋月、秋雨。” 提到秋云时老太身后的姑娘眼睛抬了抬,像若有似无的风,从秋云脸上擦过。 老太太朝张桦吩咐:“去厨内叫黄婶添些菜,不可怠慢。” 张桦不动,使丫鬟:“听见话没,叫你去。” 丫鬟赶紧放下药碗,蹬蹬两步跑出去。 张老汉见女儿的态度放肆,登时便想骂人,又想起背朝里的女婿,想起那如雷声般的咳嗽,说不出话,那张床不像床,活似张黑色的坟冢。 周老太走到床边,轻轻唤了声:“儿啊。” 周姐夫依然抽动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躺平身子,盯着头上顶幔帐,嗡嗡的回声:“娘。” 老太太见桌上碗里药还剩大半,皱起眉。 她像突然想起来,朝众人介绍后头的姑娘:“忘了和大家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孙女,银琴,快给阿公阿婆问安。” 姑娘走上前,娉娉婷婷的问好,说话细声细气,礼节周到。 “好啦好啦,哪里来的这么多繁文缛节,成天和这位问好那位请安,尽在周二面前浪费时日,是想气谁?”张桦没好气的打断,想撵老太太和小姑娘出去。便对周兴说:“你带表妹们去你二弟书房坐着说话,或随便哪里,娘。”这句话是对周老太说:“既然不想怠慢你亲家,便引去客厅坐坐,在我这黑天蔽日的屋内坐着像什么话。” 话说的生硬,张老汉拍桌:“怎么和老太太说话的!”对周老太作揖:“对不住了亲家母,养在家里时没教好。” 周老太无所谓的笑笑,抬手止住,话说的大气:“亲家别说此话,教的很好,她照顾吾儿辛苦,难免有些抱怨,原也该我们这些闲人受着,无关乎身份。若说教的不好,在我家时日更长,也该怪我家风不良带坏媳妇。”她邀请众人出去:“走吧,亲家,二媳妇说的没错,该去客厅坐坐,喝口茶,等着用饭。”又对周兴道:“你们也别去书房坐了,同我们老人家一起,害不了你们,正好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凑在一起,我叫铺子头拿几匹花色来你们挑挑。” 周兴答应,领了众人出去到客厅。 迈进厅中,只见长条案上悬挂一副嫘祖画像,两边悬挂知足常乐,能忍自安的楹联。 周老太在上首的圈椅坐下,其余众人自在下首找椅子坐。周兴退去里间,过会儿和丫鬟一起将茶端上。 她喝口茶漫不经心问道:“我看亲家女儿已到说亲的年纪,不知可说上人家?” 张老太闷起头,张老汉只能接道:“还没呢,麻烦亲家挂念。” 周老太点点头,我家老大二女儿今日随她母亲回外婆家,也正在寻人家,她娘亲都快看花眼了,成日和我抱怨呢。” 她顿了顿,对周兴道:“别腻在这里,去找吴大夫来,你父亲今日只用了半碗药不到,烦他给看看,昨儿还能用下半碗。” 周兴瞅了眼秋云,乖乖退下。 银琴正好进屋,见周兴出去,问道:“二表哥哪里去?” 周兴客气回:“去找吴大夫。” “琴儿回来的正好,同你表哥一起,到铺子去,你小姑娘家家眼睛毒,拿几匹好料子和姐姐妹妹们分,就说我吩咐的叫许掌柜不准耽搁。”周老太又吩咐。 银琴自然顺从和周兴一并出门去。 张桦坐在侧首拨动指甲,哼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太要保媒呢,成日介的将男男女女绑在一起。” “倒也不是,若使你去,恐许掌柜不买面子。”周老太淡淡道。 几人坐了半天,也不见周家老大老二及其家眷,本应由张老太应酬亲家,却只周老太和张老汉问答。 “我看二弟家大丫头,也到了年纪?”周老太放下茶杯问道。 秋云抬头看顶上八仙过海六角雕花宫灯,上面垂穗似乎久未擦拭,变成暗红色。 刘氏答道:“回太太,是到年纪,在慢慢替她物色人家。” 周老太点头:“生的很好,不愁嫁。” 刘氏含笑:“还是小孩心性呢,成天和妹妹们玩在一起,长不大。” “在母亲眼中孩子终是孩子。”周老太笑道:“哪怕他终日卧病在床也是孩子,他活着一天便要为他筹划一天。” 都知她所指是周姐夫,众人沉默无言以对。 只张桦手托腮,看向屋外院落大盆中的铁树,摇头叹气。 “我倒识得一户好人家,是我们常来往的商户,若弟媳不嫌弃,老身可以牵牵线。” 若说先前的刘氏还会心动,可现在一脑门心思只想拉扯侯逢道和自家闺女。那侯二虽说年纪大些,但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那日在院中行一圈,如谪仙降世,满屋生辉,说不出的贵雅。难得他肯屈尊降贵,刘氏只满心以为他对秋云青眼有加,便谁也放不进眼中。 颇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于是她笑着拒道:“谢亲家太太挂心,还不急着放出去,,拿针也不会,灶头上也笨的很,想养两年,磨练磨练脾性。” 周老太浅笑:“商户人家不需她拿针下厨。” “那等人家也不是我们能高攀的。” “我看大姑娘模样周正,人也娴静,弟媳妇不要妄自菲薄。” 刘氏不懂妄自菲薄意思,她有些招架不住,只反复道:“她还不行的,不行的,劳亲家太太费心,太麻烦了。” “娘……” “老太太。” 张桦和秋云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待张桦开口,秋云道:“我娘不善言辞,我们乡下人说话直接,不懂规矩,若有不妥,望老太太见谅。既老太太有好人家,刚才银琴妹妹可曾许人,不如老太太先顾顾自己表孙女。” 张桦脸上开出花来,她直觉对了,这大侄女是杆枪,用的好,可以拿来杀敌人。 老太太脸颊的肉随笑容渐渐隆高:“银琴我已心中有数。” 秋云笑脸相迎:“老太太恰同我母亲不谋而合,我母亲也心中有数。” 除周老太满座皆讶异,刘氏心中奇道,这大女儿真成精了,我还没说她就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张桦尖声嚷道:“娘,我咋没听说银琴许了人家。别人亲爹娘还活着,娘如何做得了人家的主。” 周老太目光锐利,是今儿头一次,她面上对张桦露出些不耐:“她家的事我做不了主,我家的事,我还能做主。” 正好,银琴从门外进来,后面跟个铺子里的伙计,手里端举几匹绢纱。 “让姐姐妹妹们挑吧。”周老太扬手。 伙计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将绢纱先托到张林面前。 她细细翻捡选了匹鱼戏莲叶的花纹,又到秋云面前,她只随意捡了匹朱褐色底四角纹的。秋月和秋雨望望姐姐,见她点头,也各自捡了一匹。 “你也挑一匹吧。”周老太对银琴说。 她却屈膝行礼拒道:“银琴已受姑奶奶照拂良多,如何好拿东西。” 周老太露出宽慰的笑:“倒是个有礼的,行吧,你家中也不缺这些。”对小厮挥挥手:“下去吧,铺子头少不得人。” 小厮走后不久,周兴领了吴大夫到屋内给周老太先请好。 “又麻烦您了,去院里头给他瞧瞧。”周老太脸上依然挂着笑:“也不麻烦太久了,您比我清楚,烦您用心些,让他少受些苦,我舍不得,舍不得。四春,把我柜子那床蜀锦被给二爷拿去。”她冲众人点点头:“都舍不得给我儿用东西,眼瞧他要断气了糟践他呢,他也享不了多久的福了,他们不心痛,我心痛呢。” 张老汉忙劝道:“亲家太太,新年里呢,可不兴说不吉利的话,姑爷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周老太细细琢磨这几个字,对秋云仰头:“大姑娘你爷爷说的好话,你评评他说的对吗?” 秋云点点头:“老太太,爷爷说的对不对不重要,说的却是心里话,他盼着大姑爷好起来。我们都盼着大姑爷好起来。说起来,小时候,大姑爷来家还总给我芝麻糖,那是我打记事起,第一吃甜的东西。”她眼睛的光,真诚且善良:“大姑爷心好,对稚童如此,何外乎长辈。” 周老太有片刻的心软,神思去了过去的时日。 二儿子还健康时,每日总到正房为她捏肩捶腿,用不甚明亮的眼睛低头为她仔细刮去脚底的老茧,他说,谁给母亲刮都不放心,都怕伤了母亲。连身上现在穿的衣裳,也是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里面夹了棉,又紧实又暖和,他熬了一个通宵,说要赶在入冬前,让母亲穿上。 那个总笑的柔和,总如温水般暖人的儿子,再也不会站在门口,轻轻的,绵长的,唤他一声,娘。 她的笑还在脸上,眼泪却差点被胸口的痛推到眼眶。 还好银琴唤她:“姑奶奶,黄婶来问,是否用饭。”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从令人心碎的往事中回到现实,目光在两位妙龄女子身上滚动,对,为人母则爱之深,计之长。 当家主母的气势复归,她撑起身,朗声道:“走,摆饭。” 三十七章 随她命令,吴大夫大冬天抹着额头随丫头去到后院。 众人则到了饭厅。 到吃饭时候,周旺才从外头回来。 他先一一问好,挨着他哥坐下。周老太用筷子点他:“又去哪里野了,外公外婆来了,人花儿也瞧不见。” 周旺放下筷子回道:“去先生家了,下午还得去。” “既是学业的事儿,那便罢了。记得去屋里看你爹。” 周旺听话的点头。 依然没有见到其他周家人,仿佛因为他们的到来,周大周三都自觉退避,或者是不愿待客。 饭吃到一半,突然进来个人,秋云认出来是那天赶驴车那位男子,他先和老太太问安,便急匆匆在周兴耳边低语,周兴听完脸色大变,放下碗对周老太道:“孙儿先下去,店中有点事儿。” 见他脸色不虞,周老太忙问道:“怎么了?” 周兴显得有些难以启齿,瘦削的脸如烧红的碳:“大伯差的酒钱,别人闹过来了。” 所谓酒钱便是上青楼找姑娘使的钱,这并不是第一遭。 张桦拍桌笑道:“娘,还好您英明,让大郎管钱,不然咱们店用不了多久便不知要归雪月楼哪个蹄子去了。” “够了!”周老太重重将筷子拍桌,止住张桦的话头:“来了几个人?” 那男子回道:“禀老太太,来了……”他顿了顿:“七八个人。” 周老太皱眉扬声道:“许掌柜和伙计干什么吃的,七八个人撵出去便是何须惊动大郎。” 男子蠕蠕嘴,神色为难的看了看在座的姑娘,开口道:“七八个全是楼里的姑娘,穿的衣衫不整,伙计们动不得,许夫人正揪许掌柜回去,不许他在柜台上看。而且听她们说,大爷……大爷还在楼里扣着呢。” 听他描述或许并非衣衫不整这样客气。 张林和银琴暗暗低下头,秋月懵懵懂懂不知其解,想起上次被掳至青楼,心里对此等女子恨透了,身子挨过姐姐,紧抓她衣袖,秋雨则全然不懂,拿筷子和桌上一颗丸子较劲,秋云装出羞涩的模样,放下碗筷,眼观鼻鼻观心。 周老太略思索片刻,起身挥拂衣袖,对众人抱歉:“店中有点事,老身先下去处理,大郎你就在此,陪外祖父母用饭,银琴也好好陪着,不用着急,也别惊动二爷,我去去片刻。若吴大夫有吩咐,一定一字不漏报与我听。” 她面目沉着,气度威严,有大家之长风范。 她又对垂手听令的男子道:“周五,你去把院中把几位粗使妇人叫上,再去外间找几个手脚粗大的已婚妇人,让黄婶准备十几张用桐油打湿的帕子,我有用。” 男子领命,随她一起出去。 她一出去,张桦仿佛卸下千金担子整个人都松散开来,扬起筷子:“来来来,他们忙他们的,咱们吃咱们的。”朝秋云碗内夹了筷白油笋,笑道:“云丫头你都不动筷,快尝尝,这是猪油闷的笋,香的很。”又张罗为张勇添饭,为张老太盛汤,一时间饭桌只闻她愉悦夸张的声音。 银琴轻轻放下手中的碗,朝张老汉和张老太福了福身子,闭齿一笑,温言细语道:“阿公阿婆,银琴吃好先下去了。” 张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冷笑,提嗓道:“银琴姑娘每日和老太太用餐都必用到散席,今儿吃的这样少,怕不是屋内藏了好东西,别自个儿偷偷美着,也让二表娘家的姐姐妹妹见识见识呀。” 银琴垂顺的肩膀微微顿顿,没有回头的走了。 一顿饭吃的意兴阑珊,其间吴大夫也来找周兴避谈,回来时,周兴脸色十分难看。 大家看他样子纷纷停筷,只张桦一人还在拼命布菜。 张老汉没心情,他推开面前的碗:“够了,我吃好了,想歇歇,再待会儿,咱爷该走了。” 张桦使丫鬟拿帕子擦嘴,边擦边说:“真吃好了,离了周家,回去可没的吃了。” 张老汉眉毛高挑,手按桌边,腾起:“看你那鬼样子,老子都饱了,你要是不待见就别招老子来,成天妖里妖气的,哪像做人家媳妇,倒像做人家祖宗,刚才老太太在我不好发话,你趁早把那些拿乔张致模样给我收敛些,我可话放这里,以后周家人就是把你发卖了,老子也不帮你说一句话,你就是该!” 张桦将帕子甩在汤碗内,不敢示弱回道:“说我做祖宗,我是伺候祖宗,发卖我?”她怪笑一声:“现在还说不准,谁发卖谁?” 她还欲继续骂,周兴起身劝道:“娘,外公来一趟不容易,二舅和妹妹们都在,您就消停点成吗?” 难得张桦还能听进周兴几句劝诫,背身坐回凳上,面朝大门暗中咬唇。 周兴忙使丫鬟来收拾杯盘,周老汉恭敬道:“外公去客房休息休息吧。” 张老汉看了眼账户,鼻孔里哼了声,朝众人道:“走吧,走吧。不吃了。” 大家又像串子似的跟着周兴和张老汉后头,到了里头罩房。 里面除了周姑爷住的病房,还有三间房,其中一间是以前周家小姑未嫁时住的,另外两间是客房。周兴扶张老汉到其中一间歇息,张老太和张林也随他一起。张勇一家在另一件房。 秋云等人坐下不久,进来一个面生的小丫鬟端了茶水道:“二奶奶说,恐长辈用餐腻着,吩咐泡了山楂水。”将茶水放在案几上退出去。 掀开茶盖,淡茶色的水中几粒鲜红的山楂,飘出清新的果酸香。 中午大鱼大肉确实腻了,张勇先喝,是酸口的,笑道:“要说往年,肯定也不腻,但今年咱们日子好起来,连着大鱼大肉,确实有些厌油,回头咱也买点开开胃。” 刘氏跟着喝了口,笑他:“你说腻了,筷子还是往烧白上夹,我看你,好像都快胖一圈了。” 张勇摸脸,惊讶道:“不会吧。” 认真的表情逗的众人哈哈哈大笑。 说笑了会儿,众人都有些乏了,可房内只有一张床和榻。 张勇正欲起身去爹娘那边挤挤,张桦走进来,带着和气的笑:“二弟,还没歇息呢?” 张勇摇摇头:“正准备去爹娘那头歇息,这边睡不下。” 张桦劝他:“别去了,爹娘都歇了,你们这边睡不下,使个人去我那间睡,我现在睡的也是周家小姑那间,好照顾病人。” 张勇犹豫:“这恐怕不好吧?” 张桦一笑:“有啥不好的,秋云走吧,正好我有点首饰啥的,给你选选,瞧瞧头上连个草标都没有,大姑娘家家的像啥话。” 张勇还欲推辞,秋云却笑着站起来:“爹,就听大姑的吧,您瞧,我娘和妹妹们都睡了,我也困的很。” 刘氏抱着秋月和秋雨在床上已经酣睡过去。 张勇也觉得头昏昏沉沉,眼皮有千斤重,止不住想闭眼。 秋云挽过张桦手臂:“走吧大姑,不知咋地今儿忒困了些。” 张桦看她挽在臂膀上的手,笑的格外灿烂:“那就走呗。” 刚看见张桦房内的雕花大床,秋云就哈欠连连,她坐在墙角榻上,眯起眼睛话打旋:“大姑,我困了,先睡吧。” 张桦推她:“别再这睡,这里凉。床上去睡。” 秋云像提线木偶似的点点头,由张桦扶到床上睡下,刚沾枕头便人事不省睡过去。 张桦站在床头挡住窗外照进来的光,将秋云的身影笼罩在阴影中,听她轻轻呢喃,口中哈出一股寒冷的烟:“原来害人这样快乐。” 放下帷幔,悄悄退了出去。 过了不到半柱香,她和周兴从门外进来,坐在厅中小桌前。 “你爹怎么样了?”张桦拿过桌上的茶壶,灌满两杯茶,递过一杯给周兴。 周兴不言不语,只盯着手中的杯子,水里映出一只眼睛,像父亲的一般的眼睛。 “和你说话呢,聋了。”张桦推他把:“水也不喝,话也不回。” 周兴将杯子放回桌上,张桦微蠕嘴角,放低姿态,柔声问道:“说了啥不好的话,你也得给娘说。难道你还晓得这屋里头,谁才是真正为你好的人么?” “娘……”周兴抬头,他细长的凤眼里,盈盈水光:“吴大夫说,爹熬到十五便是老天垂帘。”他低头,握住陶瓷杯,眼泪掉进水里,砸破那枚眼睛。 张桦怔住,鼻翼两边的浮起的纹路很快垂下,悲伤像突然印在脸上,不去看儿子哀愁的眼睛,只盯住他手中的茶杯,感受后头帷幔里的动静,还好到现在都无声无息。 然后掏出帕子,哭起来,哭的很干扁,也可以理解为泪已流干。 她抽抽搭搭的劝道:“你也别太难过,还有多事儿要你去处理,你弟弟啥也不懂,娘又人微言轻,你大伯和三爹,你不是不晓得,你奶奶是个偏心眼,你若再哀思过度,我和你弟靠谁去。来,喝口水,瞧你哭的。”张桦再次推动他面前的茶杯:“男儿有泪不轻弹,喝了茶,擦干泪,去你爹的房里可不许露出点儿。” 周兴擦泪点头,一口吞掉杯中的水,只觉得又酸又涩,是眼泪的味道。 张桦细细打听了番吴大夫的话,和周兴商量后头的事儿。 说着说着,周兴只觉得脑袋混沌,脖子像撑不住头,直往下耷拉。 张桦见火候到了,推推他:“大郎困了不是?” 周兴不知是困的,还是同意,点点头。 “在榻上睡吧。” 周兴还是点头。 张桦捞起他的胳膊,扶到床前,拉开幔帐,里面的秋云正睡的安详。 将周兴轻轻放在秋云身旁,两人并头而躺。 她细细打量两张年轻的脸庞,想起当初自己被人放到周家的柴房内,是不是也曾被当做物品样审视。 她的目光在秋云脸上流连,如雪的肌肤,散发年轻的光芒,上面覆盖细细的绒毛,连鼻尖温柔的呼吸,都充满朝气。 她露出凄凉的笑,手慢慢拂过周兴颧骨,低声道:“儿子,我为你找的媳妇,可还满意,你不总是念着表妹,表妹,表妹这么凶。真是个傻孩子,以为娘瞧不出你的心思,娘成全你,记住,往后你也要成全娘哦。” 她拉上帷幔,最后一点光被厚重的罩子遮住,里面一片黑暗。随后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是门嘎被关上的声音。 秋云慢慢睁开眼睛,感到身边的热气,盯着幔帐顶上紫鸾鹤谱纹路。 等到周围再也没了声音,如死般寂静,她起身跃过周兴,扒开帷幔,踱到圆桌前坐下,细细把玩绘有荷叶图的瓷杯,目光透过白瓷釉散发一片清冷。 三十八章 过了约一刻钟,秋云事不宜迟,推开门,除周姑爷房间偶尔传来的咳嗽声,院中静悄悄的。 伺候周姑爷的小丫头正好端盆水从院中经过,秋云拉住她:“小妹妹。” 丫鬟被人陡然拉住,水差点洒出来,她朝秋云仰起肉团子的脸,认出是二爷的亲戚,又低下头,小声道:“姑娘有何事?” 秋云笑道:“我想找我姑姑,就是二奶奶,可知她在何处?” 丫鬟歪头想了想道:“二奶奶刚出前门到铺子头去了。” 秋云又问:“那我找银琴姑娘说会话,她住哪间房,你可晓得。” “银琴姑娘和老太太住正房里头,过了耳房院里正中那间。”小丫鬟殷勤问道:“要不要我领姑娘过去?” 秋云摆手,笑着谢过:“我自己能找去,不耽搁你,快忙去吧。” 屋内周姐夫阵阵咳嗽声响起,小丫鬟吐舌,慌慌张张又跑了。 因为是老太太的房间,门厅处自有丫鬟把守,秋云认出是周老太口中的四春。 “四春姑娘。我找银琴姑娘说会子话,姑娘在里头么?” 四春见是她,眼睛闭了闭,歪侧身子,拿半边脸对着秋云:“姑娘没在里头。” 秋云无视她的不客气,笑着坐下,手把椅子两边扶手,做出客人的派头来:“那我便慢慢的等,烦你为我冲杯茶来。”四春一双眼睛鼓鼓瞪着,手背在后头,就不动。 银琴从里头出来,见四春像乌骨鸡似的盯着秋云,秋云懒懒坐在椅子上,眼睛看向堂柱上的字。 “怎么秋云姑娘来了,四春妹妹也不叫我一声。”银琴拿绣棚子轻轻敲四春的胳膊。 四春立刻如泄气蛤蟆,搓着鼻子,不好意思道:“她才来呢?” 哪怕听见银琴的声音,秋云依然没回头,读柱上的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回过头,笑着问银琴:“妹妹你说这诗写的好不好?”银琴微微一笑,有些羞赫道:“想不到姐姐还懂诗词,我只会做针线,识字不多。”话说的诚恳,并没有讽刺秋云的意思。 “那我们就不聊诗,聊聊……”秋云顿了下:“你先叫那个丫鬟下去。”秋云手指正在旁听的四春。 银琴瞥了四春一眼,好歹她还是给表姑娘些面子,冲秋云甩个大白眼不情不愿的夺门而去。 银琴在秋云对面坐下:“难为她的,原也不是伺候我的丫鬟。请云姐姐不要见怪,四春是率直了些,但不是有意冲撞的。” “好了。”秋云打断她的话:“我不是来和你说废话的。” 目光收紧盯住银琴:“我问你一句话,若不回答,便当我没说过,若你回答,便听我继续说。” 银琴微微有些发怔,她周围接触的姑娘虽说都是商贾人家,但未见过如秋云这般爽利的人,也许农耕之家是要洒脱些。她低声道:“姐姐且说吧,我听着。” “我说你。”秋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附耳低声道:“想不想嫁给周家表哥?” 银琴朝后收紧身子,花棚惊掉在地,洁白绢布上所绣重瓣牡丹滚落两圈,仿佛花瓣都震松了。银琴忙想去捡,却被秋云拉住手臂:“银琴姑娘且说是也不是?” “云姐姐这样问可是要羞死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好狂妄做主。”她挣不开秋云的手,捂住脸,一抹红色从她耳根子钻进白色交领内。 “和大家闺秀说话就是麻烦。”秋云放开抓她的手臂:“你就说是也不是。” 银琴闷了会儿,秋云只看院中景象,提防张桦突然归家。 “姑奶奶,是有这个想法。”她还想去捡牡丹刺绣,秋云未拦她,她捡起拂拂上面的灰,脸还红彤彤的:“我只觉得周表哥斯斯文文,常指点我针线上的功夫,从不藏私。”后头那句轻的像蚊子扇翅:“是个好人。” “那你随我来。”秋云冲她招手。 银琴有些犹豫,听秋云又说:“拿上你的刺绣。” 说完已踏出门槛,站在门外等她。 银琴闹不懂秋云的目的,咬咬牙,心一横,跟着她去了。 走到后头罩房。说实话,银琴平常不爱来这个地方,她不喜欢二表婶,总觉得她说话,像带刺,人也很轻狂,加上默默心痛二表叔,听他呻吟心里头难受,更不爱踏足此地。 不知道周姐夫是吃药睡着了,还是好些了,院子里未闻咳嗽声,安静的像夜里,略有些异样。 秋云领她进到周兴所在的房间,拉开床前帷幔对她说:“你表哥被人喂了药,睡死去了。” 银琴脸上红潮已退,见表哥呼吸均匀的睡在床上,人来也不起。 惊问道:“谁喂表哥吃的药?”话语满是关切。 秋云一笑:“她的娘亲,我的大姑。” “二表婶?” “妹子,我同你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听我说,你就坐在这里,做你的针线,若待会有人回来问起,你就说见后院没人,不放心小丫鬟照顾二表叔。见这里门开着就进来等着,顺便做会儿针线,没注意到床上有没有人。”秋云见她似懂非懂也不解释:“你记住我不是在害你,回头将我教你的话原封不动说给老太太听,并叫她过了十五来洛县西街口张氏卤菜馆找我,我有事同她说。” “云姐姐,二表哥他到底怎么了?你又想做什么?”银琴有些担心,欲起身:“我还是找姨奶奶去吧。” “放心,你就坐在这里门大开着,他人不会怀疑。记住……”秋云指桌上的水对银琴道:“这水不能喝。” “门大开着,真的吗?”银琴略微有些松动,她直觉秋云不会害她,也想守着表哥,可她到底心里害怕。 “我就在隔壁。”秋云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四春见过我来找你,你要是觉得不妙大声说出实情就行,也不用怕。” “我倒不会出卖你。”秋云太敞亮倒弄的她有些小心眼,脸又红起来:“就是有些没头脑。” “没关系,你照我说的做,回头说给老太太听,她必定会夸你。”秋云觉得她心思单纯,冲她笑:“你可以和老太太一起来找我。” 银琴还欲说话,秋云按下她:“好了,不说了,待会儿大姑回来咱们的戏就没得唱了,好好坐着,想想我给你说的词儿。”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记住,我在隔壁。怕,就说实话。” 秋云走了,银琴坐在屋内如坐针毡,她拿起花棚子绣了几针,心神不宁差点戳到手指头,背后的床像蹲着的猛兽,她起身掀开帷幔,去看表哥薄瘦的面庞,每次他指点绣法的时候,她都不敢好好看他,多看一眼,便心跳的飞快。现在仔细看来,他和脑海中的样貌很像,那双拿针的手,在被子外微微的弯曲,长长的手指,像山茶花的枝,若是拿起来仔细瞧瞧,上面必定布满了密麻的针眼。银琴心里抽痛,坐回凳上,深吸两口气,稳定心绪,她针下的牡丹改了,想绣一朵并蒂莲。 另一边周老太带众婆子出门,过条街便到周家织铺。 铺子共六间铺面,三件卖布料,两件挂成衣,还有一件摆放柜台和裁缝工具,后头院落围六间工坊,绣娘和货物都在里头。 刚走到门口,透过人群便闻见股浓烈的香味,廉价又厚重的脂粉香。跟着周老太某位婆子立刻朝地上啐了口,暗暗骂道:“臭biaozi。” 周五扒开围观的人群,里面白花花的身子差点没把众人眼睛闪花。 只见一个个涂脂抹粉的女子,大冬天从毛茸茸的貂毛或狐毛领里面袒露出雪白的酥胸,五颜六色的的锦缎裙裳裹着她们凹凸有致的身躯,紧紧的束腰更是将身材曲线勾勒的淋漓尽致饱满诱人,伸出青葱般的柔荑,朱砂色指甲从匹匹轻薄柔软的薄纱上划过,像雪天里北风中吹动的朵朵红梅。 屋里的伙计,个个干望,仿佛被磁石吸住,如何也挪不开眼睛,若有姑娘抛着媚眼问,小哥这匹如何卖?稍答慢了,便被高耸的胸抵到柜架上,幽怨风情的声音如藤条紧紧将人缠住,小哥是怕妾身付不起钱吗,为何不答话。弄得正值得壮年的伙计腿软手麻,不知如何是好。 许掌柜被她夫人捏住耳朵,面朝墙壁,许夫人口中骂道:“盘丝洞塌方了吗?放出这么多妖精,大过年的不回窑子头去赚恩客的钱,跑人家织铺里来搔首弄姿给谁看。” 周老太出现在门口,她立刻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洒开抓许掌柜的耳朵扑过去:“我的老夫人,您可算来了。再不来,咱们这织铺便要被妖精结成网了。” 周老太拍拍她的手道:“难为你了。” 许夫人垂手站到一旁,见后面跟着的妇人个个怫然作色,暗中喜道:“只要老夫人来了,什么也不难为。” 周老太气势沉着,对躲在墙角的两个伙计说:“把门关上。”又对身后的妇人道:“拦着里头的娘们,别让一个人跑出去。” 姑娘们还在慢慢的挑布匹,或逗弄伙计,浑然不觉,直到周围光线突然暗了,扭头才发现,门正在关上,立刻像花丛堆里扔块大石头,忙咋呼起来,纷纷要往外冲,几个粗手大脚的妇人,立刻将她们擒住,得了周老太的令不能弄伤人,不过到六门关闭,几个姑娘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些青疙瘩。 其中有个稍长些的,怒目道:“周家的,你们大爷在我们楼里用了酒菜和姑娘不给钱,说了拿布匹抵,怎敢私自抓人?” 大家让开条道,周老太从中出来,目光如刀,凝视眼前挣扎的女子,轻蔑道:“你们也配用布匹抵?” 姑娘笑的花枝乱颤:“老太太不懂我们的妙处,自然视之如草芥敝履,那懂得人自会重吾等如珍宝明珠,便是黄金白璧买歌笑也是常有的事,配不配的还看落在谁眼中,尔家大爷便是此中识货之人。” 周老太怒道:“将尔为货,不知骄从何来?” 大袖一挥,后头的妇人们全摩拳擦掌,手拿油布跃跃欲试。 周老太发令:“去,把这些个妖精的画皮给我扯下来,我倒是要看看是黄金白璧还是破铜烂铁。” 姑娘们还不解其意,妇人们已将浸过的桐油湿布去糊她们如花似玉的脸蛋,鼻尖嗅到股油味方觉不妙。 原来脸上妆粉最怕油,楼里的姑娘天天擦脂抹粉,没几个皮肤好的,全靠粉黛修饰。 周老太正是要剥了她等吃饭的家伙,便是美貌姿色。 大惊失色的姑娘们尖叫挣扎,臂上金镯,头上钗环,撞的石地叮叮作响,又有妇人辱骂声,姑娘的哭声,一时之间好不热闹。外头众人听的里头喧嚣,久久不愿离去。 待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被抹的如乱风过后的残花败柳,周老太方才下令停手。 问方才拔尖的年长女子:“现在若把你们放出去,你们这张脸,你算算值几钱。” 女子咬牙道:“老太太好手段,我等今日是栽了,但是白纸黑字,您家大郎可是按过手印的,我日后定闹上衙门,方洗今日之耻。” 老太太略有些乏了,许夫人搬来靠凳,她坐下,撑头道:“若有借据便该早早拿出来,何苦闹这一出?” 女子怒视两边擒住她手臂的妇人,老太太眨眨眼,两妇人依令放开她。 女子手伸进羊脂般的胸内,伙计均睁大眼睛。她从容不迫的掏出张纸,左侧妇人想夺,她立刻又塞到胸前,妇人气的大骂:“烂changfu,小niang养的。”女子不理会她,只望坐在椅上的老太太,露出个悠悠的笑来。 周老太伸手:“给我吧。” 女子起身,走到周老太身边,弯下腰,冲她摇摇胸,娇道:“您自己来拿嘛。” 周老太笑了笑,后面几个妇人立刻将她又逮住,手伸进她胸前,一抓便将叠纸拿出,许夫人上前,甩她两巴掌,嘴中骂道:“无耻烂fu,睁大狗眼瞧瞧,这是你那贱骨头能挨的人吗?” 周老太拿纸透光细看半天,深吸口气,默然垂手,纸条从手中飘然滑落,她无力靠在椅背上,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到岁月的残忍,她已经老了,这种打击多来几次,她受不起。 许夫人捡起纸条,拍拍灰,不敢窥视,双手递给周老太。 她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给老许吧,让他准备二百两银子。回头再通知大郎吧。” “二百两!”许夫人惊叫,立马意识到失态,匆匆走到柜台,捏住还在面壁许掌柜的耳朵,将纸条塞到他手中:“听到老太太吩咐了吧,还不去。” “老太太。”许掌柜惊觉金额之重,愁眉苦脸向周老太,却只得一个疲惫的背影。 许夫人杵他一指:“快去吧,老太太累了。”眼见老人两鬓华发,心头酸楚。 许掌柜叹息着从后院出门去钱庄,老太太唤来周五,对两颊肿胀的女子道:“人只许给他,否则,一子儿别想得。”又吩咐周五:“大爷领回来先捆了丢到院里柴房,泡根牛皮鞭,我要亲自掌刑。” 周五劝道:“老太太仔细身子。” 周老太凄惶一笑:“我还没到鞭子都拿不动的年纪,送走二爷各位再同我说这句话吧。” 屋内众人闻言均伤感不已,抬袖擦泪。 周老太对那女子放低声音道:“女子本弱,更该自重,奈何你已为娼,多说无益,以后有事儿直言,勿弄腌臜手段,老身不喜。”说完让屋内妇人放开所缚女子。 那年长的女子整整衣裳,咬牙欲言,又恐周老太不兑银子,终未开口。 过了不会儿,许掌柜捧盘银子回屋,身后跟着满脸笑意的张桦。 她一进屋便扇鼻道:“好臭的味。” 许夫人不喜她,讥道:“二夫人来前倒未闻见。” 张桦惦记所谋之事,并不斗嘴,走到周老太身边,规矩站好。 许掌柜将银子托到女子面前,她被眼前银光照的大喜,挽起袖子,盘点清楚,两颊高肿,艰难的笑:“对的很,老太太是诚信之人,烦找个口袋,女子好携。” 周老太应允,许掌柜在她面前用布袋装好。 女子接过布袋不顾满头朱钗乱,喜滋滋的邀众姐妹朝周老太道谢便欲出门去,周老太却差人拦住,女子以为周老太事后反悔,怒道:“老太太莫不是出尔反尔,起悔心了吧。” 周老太淡笑:“从后头出去吧,别把吃饭的买卖丢了。” 众女子皆微动,年长女子扶正朱钗,怀抱银子再次道谢。 张桦想拖延时间,连忙阻拦:“怎么就让她们轻易得手,以后再来咋办,不打上一顿扒了衣服丢大街上,如何了事。” 女子中有个骂道:“哪里来的丑妇,如此狠毒。” 张桦哼道:“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年长的女子笑道:“老太太不会调教下人,怎么都下令了还有人反驳。” 周老太仿似才见到张桦,瞟她眼:“我说让她们走,二媳妇若有异议,便请她们回你房里慢慢聊吧。” 站起身领众妇人欲从后院出去。 女子们随周老太行至院门口,年长女子扭头对周老太道:“老太太乃令人敬重之长,世道不容,何怪我等自轻自贱,各有因果罢了,周家大爷以后再来,我等必好言劝止。” 说完众女子如群鸟飞散出门去。 周老太回头望眼还愣在原地的张桦,心头一凛,忙急急归家。 三十九章 周宅里竟出奇的静,遣散众人,周老太先到院中先唤四春,又唤银琴,都无人应答。 她绕到后头去,张桦忙拦:“老太太待会儿再去吧,我爹娘在里头歇息呢。” 周老太晙她眼:“我要去看我儿,不看你爹娘。” 张桦冷言道:“便是看了也活不久。” 老太太更冷:“那便更要看,你给我让开。”见她还拦,老太太绷紧唇道:“别让我将你的丑事抖出来。” 张桦仰头大笑,目含恨意:“不是我的丑事,是周宅的丑事。” 老太太随她笑,只盯住她身后昏暗的长廊,仿若自言自语道:“那便都抖出来。”她也笑起来,有一种看破尘世的苍凉感:“与我儿陪葬。” 不要和比你年长的人较劲,她活过的日子,你还追不上。 张桦和周老太一时僵持,可气势已经输了,她贪婪,想要周家的钱,还想和年轻壮硕的男子长长久久。趁她愣神之际,周老太掀她直奔里院内。 首先听到咳嗽声,她便放下心来,却又见从前女儿住的房间大门洞开,银琴正坐在小圆桌前绣花。 她唤了声:“银琴。” 银琴抬头见是老太太,如悬空的人终于踏至平地,想飞奔过去,又想起秋云筹谋的事,便露出个含苞待放的笑,柔柔的答声:“姑奶奶。” 周老太站在门口打量她,问道:“你在这里作甚?” 后头张桦已赶过来,见银琴坐在屋中先是一惊,后心里忐忑,只怕她已知道床里睡着两人。 银琴乖乖回答:“我来罩院找表哥指点针法,见表叔屋内只得小丫头伺候,担心人手不够,便在表姑房内坐着做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周老太太绷起的脸颊松下来:“你是个好样的。你表哥呢?” 银琴摇摇头,张桦也松了口气,只当她还未发觉。 却见张勇等人所在的客房,门开了,秋云从里头出来,目光直指张桦,张桦心瞬间如石沉大海,被狂风巨浪拍打。 秋云先冲周老太施礼:“老太太好。”又对张桦道:“大姑好。” 周老太并不喜这位大姑娘,觉得她眼神太通透,看事物总带了些轻慢,仿若事事皆洞悉,不像年轻小姑娘,像旗鼓相当的对手。但面上总是客气的:“大姑娘歇息好啦。” 秋云笑回:“老太太家的房属实留人,我们乡下人原没午睡的习惯,今日连我爹娘都犯了困,难得酣畅睡一觉,托老太太家福,人都精神了不少。” 周老太眉头一耸:“哦?”她垂下眉,迈入周姐夫屋中:“老身先去看看病人,你们两姑侄聊。” 银琴尴尬的站在屋檐下,瞧瞧秋云挺直的背影,随老太太进屋。 院里只剩秋云和张桦,日头渐渐西移,秋云就站在门口,暗光隐去她脸上神色,张桦恍惚觉得从前扑来的气势,是极冷和骇人的,她头次发觉,这位侄女不拿刀比拿刀还吓人。 秋云纤细的身子静静立着,不言语,无动静,只听耳边送来周姐夫的咳嗽声,张桦觉得这声音动听极了,像根投入枯井的绳子,她忙想跨进屋。 秋云伸手拦下她,同在背光处,更容易看清对方的面孔,一双澄澈的眼睛,暗中临渊结网,张桦打个冷战,听她开口,前所未有的陌生,是的,她原也不了解这位侄女。 “大姑,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今儿起,你谋划什么,我便夺什么。”秋云侧开头,不去看她凋败面容浮现慌乱神色,如丧家之犬:“小打小闹我可以忍,害人,害到我头上,我不容许。” 张桦稳住心头慌乱,面向屋内:“真是好笑,你不容许,你算哪根葱,你还在娘胎还在民汉村刨食吃,我便已经是你长辈,生来比你多吃些饭,多走些路,多晓些事,来搅合我的事恐怕还要历练时日,你只有那一件事能说上话,便是我死了你还烂活着。” 秋云笑,她瞧不起所对之事便笑的格外舒朗:“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张桦撩她眼,木然道:“好啊,那就拭目以待。” 周老太从屋内出来,见两姑侄抵肩错对,未做声。和银琴走到隔壁屋坐下,张桦跟过去,秋云则转身进屋。 她使劲叫醒张勇和刘氏,他俩拍着头醒来,觉得睡觉比不睡还累,头微微胀痛。刘氏又叫醒秋月和秋雨。 秋云扶张勇去叫张老汉,众人皆醒来。 另间房,周老太坐在屋内,哪里也不去,只低头看银琴绣花,银琴绣的心不在焉,手下针乱走。张桦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不敢轻举妄动。 张老汉见天色不早便欲归家,起身和周老太道别。 刚到门口,张老汉还未发言,里头床上突然传来周兴的声音:“娘,什么时辰啦?”接着便掀开帷幔,露出脑袋来,见屋里头坐满女眷,忙闭上帷幔,惊慌失措道:“我怎么睡在床上?怎么祖母在,银琴妹妹也在,大家都在?” 周老太先看张桦一眼,眼光随意扫过秋云,见她若无其事垂头跟在张老汉身后,开口厉声道:“谁知道你怎么睡在床上,你还不快整理衣冠,滚出来。” 见银琴脸儿红红的,又道:“你睡的好觉,你银琴妹妹倒守了你一晌午。” 周兴手忙脚乱的穿衣,连鞋都没穿好,从床上滚下来,胡乱向外公问好,没脸去看秋云,疾步跑出院子。 周老太笑着圆场道:“一家哥哥妹妹的,没什么大防,原就想成一段好事。”抚弄银琴鸦发:“不知亲家觉得银琴这丫头如何。” 张老汉哪好去评价人家姑娘,可张老太上不得台面始终不发话,只得勉强回道:“亲家太太娘家姑娘自然没得说。” 周老太笑看张桦铁青的脸:“瞧见没,亲家都说好。” 张桦捏紧桌沿,银牙咬碎,始终不发一言,她不敢言语,忌惮秋云所说的话。那句你谋划什么,我便夺什么,实在令她心惊。而自己做的局,她搅的天翻地覆,再不敢轻敌,恐现在发话,不知秋云有何后招等着她,想来银琴便是她安排的。一瞬间,她拿眼去瞪秋云,正好碰上秋云的目光,对她露出笑意,得意嘲讽的笑。她垂眸,闭上眼,长吸口气。 “亲家太太,也叨扰多时,便就此走了,往后再来打扰。”张老汉躬身告辞。 周老太起身扶他,笑道:“用不了多久,便再会来的。”她越过张老汉,去看秋云:“不是丧事,就是喜事。” 张老汉无言以对,望眼坐在屋里愣住的张桦,觉得她可怜又可恨,叹气道:“走罢,以后再说。” 马棚里的马已经吃饱食,养精蓄锐等待多时。周老太将众人送至门口,目送远去。 周兴才院里赶出来,忙问:“外公走了吗?表妹他们呢?” 周老太立在门口,从上到下把周兴看个遍,看的他不好意思,收紧肩膀,周老太又去看银琴,银琴被看的贴近她。 她笑了声:“都走了,走了才好办事,去屋里,将你爹的病情说给我听听。” 银琴尾随周老太进屋,回头见周兴还在门口怅然张望。 回去时夕阳西下,来时路边飘舞的薄纱只剩空空竹架孤零零立在路边,城墙根下的水声变得湍急凶狠,像在要将堡垒推倒,天边一轮孤日,失去白日炙热光亮,变得寡淡,正被夜色拉进连绵的远山内。 只听车辕碾过砂砾粗石的声音,路边景色逐渐倒退,转瞬长乐镇城门便被苍苍翠林掩盖,只剩绵绵黄土路。 车内气氛实在沉重,连秋雨都一言不发,乖顺的靠在刘氏怀中。 眼见过了石沟子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民汉村,青山露出半边斜阳,天色越来越暗,天空变成深邃的宝蓝色。 一直未开口道的张老太终于肯说话了:“以后再来周家可别叫我。” 话虽不好听,但总算是打破不寻常的沉静,将大家各怀的心思割裂,得以探出口子回到现实。 周老汉仰头,看天边景色,耸起深沉的眉头,他不像是回答张老太,更像是在和自己对话:“谁愿意去那宅子,像个冷冰冰的坟。” 众人皆不说话了,不知多了多久,天边跳出第一颗星星,民汉村就在山脚下,周老汉停下车,张勇等人下车。 张老汉想叮嘱两句,心里着实堵得慌,挥挥手对张勇道:“早早休息吧,累你跑了一天。”张勇自然应下,目送老父亲离开。只听秋云低声道:“若真是坟还好了,起码死人不会害人。” 张勇等人待欲深问秋云何意,却见侯逢道从坡下走来。 他大步迈过来,潇洒的身姿立在几人面前,一如既往的温雅。“真巧,我正说将碗还予哥嫂家中,稍等片刻,我立刻去取。”他话虽如此说,人却未动,只拿眼睛去瞟秋云。 刘氏心头一喜,忙说道:“哪还用侯大人专门跑一趟,我让秋云顺路和您一道取了便是。”说完推了把秋云。 秋云原觉得侯逢道可恶,自那天见过他悲切之色后,原来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尚还有深情的时候,对他感观也不如原来憎恶,只忌讳他喜怒无常,不愿多接触。 她不想和母亲执拗,今日遭遇之事,乃张桦算计她却已累及他们,便听话的站到侯逢道身边,轻声说:“走吧大人,我随您去。” 多瞧了秋云两眼,侯逢道拱手和张勇等人道别。领小尾巴似的秋云到宅子。 院中,碗还放在桌上,里头的豆沙动也未动。 秋云叹气:“大人不要便罢,何苦糟蹋东西呢?” 侯逢道斜她眼:“现在是你来教我做事了?”踱至已抽芽的玉兰树下,背手道:“我吃了,太甜。” 秋云低头,果然小山堆似的红豆沙旁有个小凹槽,也是难为他了。侯逢道突闪至她面前,两指捏她的下巴,左右搬看她脸颊。秋云欲挣扎,他已放开手,在她衣领上擦拭两指,冷冷道:“并未见有伤痕,怎么今儿脸色如此不同?” 秋云心里火大,这人每次都有办法惹人生气。挑衅去擦被他捏过的地方,出口讥道:“兴许是我瞎了眼觉得大人今儿没那么可怖了。” 侯逢道愣了愣,仰头大笑,在她衣领上摩擦的手顺势在她脸上捏了把。 秋云简直如受奇耻大辱,这厮! 他立刻又变脸,撩起衣摆正襟危坐,脸上笑消失殆尽,如被风吹散的满地落花,露出底下冷冰冰的石阶。 “说说,谁欺负你了?”侯逢道仰头:“瞧这脸蛋儿苦的。” 秋雨轻覆眼皮,脖子一扭,生硬回道:“与你无关。”端起豆沙,连正眼也不愿给他:“东西已拿到,你我话不投机,不用多说。”抬脚便走。 “是不是要我去你们院交流交流邻里感情啊。”侯逢道悠然道:“我看你母亲可热络的很。” 秋云的背影僵了下,他觉得心头舒畅,刚才指头上柔软的触感还未消散,如菡萏花瓣的肌肤,忍不住让人想掐深一些,可若坏了粉绯的脂面,更万分舍不得。 “大人。”秋云扭头也换上张别的面孔,如远山般的眉,兀自展开,不见一点戾气,刚才的愤怒化为乌有,脸上只剩沉着冷静:“如何杀碰不到的敌人?” 侯逢道不假思索道:“那便纵横捭阖,联手能碰他之人。” “如何联手?” “诱之,迫之,恐之,离之,引之。总之……”侯逢道慢慢逼近她,在一步之遥停下,深幽的眼睛闪烁智慧的光芒:“若贪财,便许之金银,若好色,便予之美色,若善妒,便煽其妒火,若易怒,便策其嗔怒。”他眼睛眨了眨:“借刀杀人不难,防刀伤己才难,弃刀无恙更是难上加难。最上为插刀入鞘,任为己用。” 秋云垂头聆听,露出耳后伶仃耳骨,在院中灯笼烛火照耀下,剔透如玛瑙,侯逢道想,以前怎么没觉得女人如此有趣。再打量她,恐怕还不能称之为女人吧。 感到声音止住,秋云起身,正对上侯逢道恍神痴迷的目光,倒退两步,正色道:“多谢大人提点。” “不疑我是教唆,而非提点。”她刻意保持的距离,让侯逢道双眉隆起。 秋云仰起头:“圣人著书如海,效者如云,有功成名就名垂千史者,有那粉身碎骨身败名裂者,非圣人之功,非圣人之过,乃用者己断。”说完再次不卑不亢谢过侯逢道,出门而去。 没有留住她,乃至门洞空空,侯逢道仍站在院中,头顶上抽朵的玉兰花,坚韧冲破层层朽壳,努力与料峭春寒争斗,欲在穿暖之际开出洁白繁茂的花朵。 四十章 从侯宅回家,刘氏忙凑来问秋云和侯逢道咋样,秋云将碗满碗豆沙递给她:“以后您还是少操些心吧。” 刘氏接过碗不服道:“不爱吃甜的?下次送的咸的。”还拍拍女儿的手露出个心知肚明的笑:“反正娘的心思你也清楚,我看侯大人对你挺好。” 秋云没被气死,侯逢道捏过的地方火辣辣痛。 张勇插话:“你刚才在下车说的话啥意思?” 秋云摸摸脸敷衍过去:“您别管啥意思,以后否和大姑家来往。”她神色认真道:“若她寻你们无论何事都得知会我。” 两口子对望眼,自是应下。 没几日周姐夫去世的消息传来,张老汉又去了趟长乐镇。回来后坐在张勇家,久久不愿回祖宅,蹲在院边大口大口抽烟。 他不仅难受周姐夫的去世,也看到了家无宁日的可怕。 女婿黑色的棺椁还停放在院里,兄弟和老婆却已在灵堂里吵起来,犹如灵前昼夜不息的长明灯,他们不间断的为了钱争夺,门口的丧幡差点倒下,还是张老汉进门是顺手托住的,周兴像失去父母的雏鸟倦在旁,泪落在黑色的丧袍上,银琴陪在他身边,为他递帕子。周旺跟在哥哥身后,呆望母亲和伯爹争吵,满脸倦意。 周老太出门接见完张老汉,对灵堂争执视若无睹回屋内紧掩门扉。 张老汉如逃一般离开,那地方太可怕,他联想到自己的身后事。 秋云知道他郁闷何事,走过去,将他手中已燃尽的烟斗取下,重新装上烟丝,安慰道:“爷爷别想这么多,也许对周姑爷来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张老汉叹口气,他难以启齿,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秋云:“大丫头,你说咱家会不会啊?”语气近乎哀求,想要一个否定的答案。秋云将烟斗递给他:“不会。”老人像突然有了依靠,他接过秋云的烟斗,露出憨厚欣慰的微笑,望着祖宅的方向:“我知道,大丫头你有本事。”他撑起身,秋云忙去扶他,他却挡下秋云的手,认真说道:“不能总靠孙女的本事,我自己的事儿该我自己解决。”秋云笑起来,她觉得老爷子真可爱,有股倔强的可爱,秋云历来对自强不息的人有好感。他颤颤悠悠站起,走到坡下还在念叨:“我不仅要管自己的事儿,老太婆的事儿我也一并管了。” 张枫见爹走了,问秋云:“你爷好些了吧?”秋云点头,笑道:“三姑刚才咋不过来问?”张枫眼睛红了:“这不是看他伤心嘛,怕他见到我想多。”秋云捏捏三姑的手:“不会的,三姑,我们见你都高兴。”张枫含泪目送他爹坡下佝偻身影,喃喃道:“到底是不能让长辈安心啊。” 过了春节便是立春,田中小苗抽芽,林中百鸟归巢,一片生机昂扬。 渡完年假,张氏卤菜馆又开张了。 憋了十多天没开门,老食客嘴巴都馋了,店里生意迎来波小高峰。 这日,秋云抽空带上家乡特产去拜访傅老先生,江一流外出送菜,店内只余秋月和三姑。 店中食客吃的热闹,食指大动,不想,随外头一声震天吼“贱人!”,随话音飞进个大如面盆的鲜活猪头,正打在某位食客桌上。落至沿堂内石板地,滚出条猩红血迹。场面顿时有些恶心,好几个客人丢了筷子不顾秋月阻拦连钱也不付便出门去,其他食客也忙叫打包或付钱,纷纷离开。 秋月阻拦不得,张枫应声从竹帘所罩厨内来到堂前。 那扔猪头之人见她,眼睛锃亮,环抱浑圆双臂,仰头道:“贱人,你日子过的潇洒。” 来者正是张枫从前的相公,刘屠夫。 他身材壮丰,大腹便便,脸上肥肉如浇蜡,下巴层叠如堆锦,站在门口硕大身躯挡住屋内大半光。 张枫见他微惊愕,后惧怕,又想现已脱他爪牙且经秋云多番开导,便提胆怒道:“哪来的疯子到我们店撒野?” 刘屠夫勃然大怒,几步迈进,张枫暗暗退到厨门口,预备去拿刀,秋月则抓起台上招财陶貔貅,不等她们打算,刘屠夫眼疾手快薅住张枫头发,张枫吃痛竭力挣扎手中乱舞,秋月见姑姑吃亏,举起貔貅朝刘屠夫砸去,没成想刘屠夫单手将她推倒在地,貔貅摔的稀烂。 还剩的食客见刘屠夫如此强悍,赶紧丢筷跑掉。 空荡荡的堂内只剩一人坐在带血的桌上安然用食,刚才飞入的猪头正打翻他一碗上好的核桃肉。 刘屠夫用力收紧手中头发乱骂道:“臭biao子,老子的脚几个月没人洗,泥都积满了,你不伺候干净,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刮你层皮。”张枫双眼通红,眦目裂口道:“当初你休书一封将我赶出家门,你我早就各不相干,现在闹到生意堂口,分明是土匪强盗,你今天若不整死我,我定上衙门告你泼皮行径。” 刘屠夫手上愈发用力犹如要扯裂张枫头皮,并掏拳想揍她肚皮。秋月飞身来拉,被刘屠夫大力甩撞墙上,牙齿磕破嘴角,一抹血迹沿唇边流下。张枫看了心痛不已,回身抱住刘屠夫腰,拿头冲撞,她头发缚与敌手,如何能得逞,反而被刘屠夫踢倒在地,抬脚便踩。 却不想横飞出一脚布鞋,挡下刘屠夫脚势,刘屠夫抬头,是位黝黑粗壮的汉子,浓眉大眼,宽耳阔鼻,同他身形差上大截,不像个顶事的。 他怒道:“哪里来的鸟人,敢挡爷爷的事?” 汉子轻笑,单脚敲地双臂张开如大鹏跃起,横挡的脚如井中取水般竟将刘屠夫掀个四仰八叉,轰隆倒地。 汉子伸手欲扶张枫,忌讳男女有别,便冲秋月招招手:“小妹子,扶扶你姑姑吧。” 他乃店内常客,对店中诸人皆熟悉。 秋月点点头强撑后背扶起地上神哀发蓬的张枫。 张枫忙要向汉子道谢,那汉子退开,隔的老远,脸上不大自在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任他真男儿见了这等欺负妇孺的泼皮都要伸援手。” 趁说话间地上的刘屠夫伺机而发,从旁捞条凳甩来,汉子如背后长眼,边同二人说话,边抬手接住,又随手抛回,却不向刘屠夫,条凳翻转两圈,稳稳倒停桌面上。 男子抱拳,眼睛看地上血迹:“今日二位还是将店子关了先打扫番吧,否则留这等腌臜物也扰人食欲。”又对目瞪口呆的刘屠夫道:“欺负女子算什么男儿,你要不服我,就去外头打一架,若你服了,便休再做这等杂碎之事,拳头长在臂上不是让你打女人的,是让你护女人的。” 刘屠夫已知绝非汉子对手,但他心服口不服:“我收拾老婆你管得宽,你算个啥鸟货!”男子拉下脸:“打老婆也是打人,你打人我便要管!”说完撩袖子,朝刘屠夫步近,吓的个肥头大耳的怂蛋转身便跑。 张枫和秋月便又要谢,他笑着让过,从兜中掏出银角远远掷入柜台钱罐内,不顾秋月和张枫呼声,转身离去。 随他离开不过会儿,江一流从外回来,见店中空空,地上摊醒目血迹,甩开食盒,手忙脚乱奔进来。 “秋月!姑!”见两人抱坐在凳上,张枫狼狈,秋月嘴角挂血。焦急问道:“咋了这是?” 两人见他如见了救星,秋月抽抽搭搭将他离去后刘屠夫找茬又得食客解救一事相告。气的江一流挠头跳脚,他深深看了眼秋月嘴边血迹,开口骂道:“直niang贼,老子寻他去!打的他gou日满地找牙!”说完不待二人拉住射出门去。 却说秋云从傅老先生家返回,从巷口出大街,见个大胖子身影,不是刘屠夫是谁,瞧他来路是店铺方向,心中警铃大作,急想回赶。却又见一熟人从后匆忙赶来扯刘屠夫袖子,秋云忙闪到巷中暗处,窃听二人对话。 刘屠夫先身子颤颤,疑是店中汉子追来,回头看是个干精的中年人,个头不到他下巴,吊起眼睛唬道:“不长眼的,拉你爷爷做啥?”中年人露出个大笑脸:“刚才我在外头都看见了,你是那张氏卤菜铺掌勺相好的。”刘屠夫眼睛斜他:“是又怎样?关你鸟事。”中年人不恼他说话粗鲁,反而笑的更欢喜,嘴角扯到耳根:“大爷,您干嘛放着聚宝盆不好好伺候,反而打打杀杀的,实乃下招。”刘屠夫急了,挥拳道:“反了天了,伺候她,便是镶金钻贴金箔的聚宝盆,也只配给爷爷洗脚。”中年人啧他:“我说大爷您真是,您使她赚钱花,想多少美貌小妾标志姑娘伺候您都可以,何苦让她这等人老珠黄的女子洗脚,她立榻侧您不寒碜的慌?”刘屠夫也不爱听人说张枫不是,他这个人懒粗鲁脾气大但不好色,便不耐烦道:“谁ta妈要恁多娘们儿伺候,我就觉得这婆娘弄饭好吃听话,熟手好使。走开走开,爷没空和你这瘦猴墨迹。”中年人又道:“那您就不想将张氏卤菜铺归入囊中,顿顿好吃好喝,躺着享福!”这倒贴了刘屠夫的愿,他抬头看天:“我倒想,那死婆niang现在挺横,还找了帮手,不好对付。”又磨牙道:“总的让我逮着她一个人的时候。”中年人拍头,和蠢货交流太难了,他耐下性子道:“您就非得横,不能用别的招吗?”刘屠夫嘿嘿笑,晙他:“啥招?”中年人两眼放光,冲他招招手,意思附耳过来。 两人正商议,从后头又气势冲冲提拳赶来一人,正是江一流。秋云忙朝他招手,江一流正面赶来一眼瞧见正打手势的秋云,跃过去道:“秋云姐,前面那死胖子闹铺子,打了三姑和秋月,我正要去收拾他去。”秋云指那中年人给他看:“瞧那是谁?”江一流眯眼细看诶了声:“那不是前头迎客炒菜馆的瞿东家吗?”恍然大悟道:“他挑唆的?”秋云摇头:“我看不像,是瞿东家主动找上胖子,不过两人正憋坏呢。” 江一流环顾圈四周环境,笑道:“姐,我沿壁上屋檐偷听。”秋云点头:“那你小心点。”江一流笑:“姐,放心,这事儿我做不少。”咬牙切齿道:“我非整他顿狠的。”说完,几步蹬上石墙,就树枝遮掩,匍匐房顶青瓦将两人合谋计划听去大半,如此这般说予秋云听。 秋云听完,嘲道:“刘胖子那样还想学英雄救美。”江一流笑:“谁说不是,肥的跟猪样,丑的像夜叉,配咱三姑真是鲜花插牛粪。”秋云竖大拇指:“可以,形容的贴切。瞿东家企图挖咱墙角,我也正想添个厨子,真是瞌睡来便有人送枕头。一流,不如咱也给他摆一道。”江一流喜的搓手:“姐,你就是个小诸葛,你指哪我打哪,你说咋摆就咋摆。” 秋云暗暗将心中布置与江一流筹划番。 四十一章 两人相携回家。 屋中血迹和碎碗残片皆打扫一空,秋月嘴角微微发肿。秋云见江一流比她还急,便让他俩待在在堂内说话。去灶间与张枫商议所谋之事。 张枫听完疑道:“何必麻烦,咋不直接找他厨子?”秋云摇头:“姑,咱们不能坏了名声,撬人墙角毕竟不美,而且我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张枫知道秋云做事稳妥得当,不再质疑。 秋云帮她理理头发:“今日救姑的好人您可记得长相。”张枫点头:“常坐里头那桌,爱吃核桃肉和牛肉,总叫碟萝卜干。”秋云进门便见立的相当周正又格格不入的凳子,听完秋月描述顿觉这是位可结交的能人,便道:“下次再来,咱们好好谢谢人家。”张枫点头:“你不说,我也记牢这事儿。” 秋云望案桌放的猪头肉笑:“咱们今儿就吃这个,反正送来的,不要白不要。”张枫白她眼:“就你心大。”秋云打帘回笑:“我不是心大,是嘴馋,姑,我看好你哦。”手做刀状:“把它当刘屠夫,咱们烹了他。”逗的张枫心情稍霁。 张氏卤菜馆一条大街上,有家迎客菜馆,在洛县已有二十几年生意,瞿老东家过世后,现为瞿少东家,可这瞿少东家是个不务正业又爱寻花问柳之人,心未生在产业上。迎客菜馆老招牌生意日渐萧条,他不怪自己经营不善,只怨秋云抢食,早就暗中想撬张枫过去,知道她们是一家亲戚,恨寻道无门,刘屠夫的出现简直如场及时雨。 他寻思找几个泼皮无赖前去卤菜馆闹事,刘屠夫趁机英雄救美与张枫重修旧好,任你血缘亲情也怕夫妻离间,张枫就算不为己用,也别为秋云用。只等着挖了秋云墙角,扳倒张氏卤菜馆,重振迎客菜馆名头。 秋云却先他一步而发,伴做男装,和江一流大摇大摆坐在他家馆中。这瞿少东家不是在外喝酒,就是在楼里作乐,鲜在铺中。只得个掌柜和几个伙计倚桌打瞌睡。 秋云两人先点了壶茶水,又叫几样菜。 菜上的倒快,但摆盘的桌子不甚洁净,秋云招呼伙计重新擦拭。伙计脸拉的如秋云杀了他爹娘,胡乱抹几下,将抹布往肩头一甩,那家伙,抖落的灰又全归到菜里。 秋云尝了口菜,手艺颇为不错,她早就听说迎客菜馆的大厨是瞿老东家从前的徒弟,得了瞿老东家真传,今日一尝,果非浪得虚名。 但她装出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帕子裹了嘴头的菜扔地上,咋呼道:“这做的猪食吧!”声音格外响,预计里头厨房能听见。旁边几位伙计充耳未闻,尊尊泥菩萨。秋云又尝筷,啐道:“狗都嫌!”倒是掌柜的从柜台下懒洋洋问了句:“客官不是想不付钱吧?”秋云拍桌道:“这破手艺,盐罐子里头抓菜,还敢要钱?”掌柜声音软绵绵的,朝里头喊:“付师傅,客人说,你手艺差,菜咸齁人。” 像旋风般窜出个人,显然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付师傅打从秋云开口评价他的菜就听的明白,这人纯属找茬,想出来收拾收拾。 结果没想到是个白净小生,嫩鲜鲜如才上市的春笋,就不好说啥。 瞪眼秋云,从筷笼里取双筷子夹了块猪肝,细品了会儿,瓮声瓮气道:“我吃着合适啊。客官,您哪儿人?”秋云笑笑:“本地人。”他将筷子一掷,俯身向前,额头青筋暴鼓,怒目道:“客官是耍我老付吧?”秋云还是笑:“不,我是看不起老付。” 简直如捅了马蜂窝,付师傅怒发冲冠,被油烟熏黑的双手撑在桌上,意图将桌上餐盘全扫落,要是以前,他肯定不用想就办了,但瞿少东家已经拖欠他两月月钱了,再打烂盘子,老婆非要了他命,没钱啊,就没脾气,他只能空撑鼻孔,昂昂直喘,靠多瞪挑事儿的小鬼两眼解气。 秋云见他气的不轻,缓缓道:“听说付师傅顶级的大厨不传的绝技,我还想能吃出啥山珍海味来,不想也就路边水准吧,估计这手艺一月最多值五百铜钱的饷。”朝柜台那看戏的掌柜道:“多了,你们店准亏。” 老胡子掌柜呵呵一笑:“亏呢,付师傅要二两银子一月,咱店第一。”付师傅扭粗脖子,鼓他眼:“就你屁话多。”心里却想,二两还多真没活路了,同批的师兄弟现在随便寻家馆子都四五两一月,每月不仅给福利,年末还有分红。同出去喝酒他总没钱付账,回家老婆摊手便吃排头,若不是为了师傅,他真想弃不争气的瞿少东家而去,但那是师傅啊。师傅站在西街头,说迎客西来送客行,别是无情胜有情,咱们就叫店就叫迎客吧,灶上烛火晃荡,师傅剪影窗前,陪他日出日落,莫敢忘,莫敢无情。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秋云要挖这位“老骥”便要先晓得,他的枥里到底多少“粮草”,听到具体数字她略讶异,又看付老师傅头上布满油污的帽,足下打满补丁的鞋,为老师傅心酸。挖他,是势在必得。 起身掏银子扔在桌上,对望着招牌发呆的师傅道:“厨师是菜的魂,晚辈不懂做菜,但是我从这道菜里吃出了。”她手指划过桌面,一指灰尘:“寒酸味。” 老胡子掌柜来收钱,笑着送秋云二人,挥手道:“客官再来啊。”回头拍拍付师傅肩膀:“瞧见没,人家不满意你的手艺还给钱,知道不,是靠我,靠我的周旋。” 付师傅没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秋云从桌上所划过的地方,一道长如鸿沟般的桥。 离开迎客炒菜馆,秋云回家换回装束又和江一流到南街。 今日天气晴朗,春日和畅,草长莺飞,梨花白桃花红,南街来往姑娘更是姹紫嫣红,千娇百媚。迈步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如穿花拂柳般,闻衣角袖帕馥郁香味,说不出的舒爽畅快,怡然美妙。 南街一家首饰铺子头,付翠鸣看上对云掩月的耳环,几日后便要相看婆家,她日夜做针线好不容易攒点钱,想为自己添件首饰,虽贵但心头喜欢,预备咬牙买下,手掏荷包,却空空如也。猛抬头看来往的人群,意识到自己是遭贼了,店家还拿着耳环不咸不淡的看她,付翠鸣憋住泪,摆手道:“不要了。” “没钱还看这么久。”店家抱怨嘟哝声传到付翠鸣耳朵里,她差点跌下泪来。 “这位姐姐,既然看了这么久为何又不要了呢?”秋云赶在店家收回架前止住她的动作,拿起耳环在付翠鸣耳边比了比:“恩,很配,衬的姐姐眉目更俊了。”说实话付大厨长成的像发育不全的秋南瓜,女儿能有五分颜色已属不易了,秋云还是能夸下嘴。 付翠鸣并不认识秋云,见她模样俊俏,双目纯澈,肌肤赛雪,面善讨喜语带真诚,便客气回道:“我不喜欢。” 秋云抿唇浅笑,梨涡若隐若现:“我不信,姐姐瞧了许久,怎会不喜欢?”不待付翠鸣回答,她挥手道:“老板给我包起来。” 付翠鸣只当她要买,不愿多待,扭头出门,走了几步,却听后头赶来个声音:“姐姐等等我。” “你跟着我作啥?”付翠鸣警惕的看着秋云。 秋云递过盒子:“给你。”她退了步:“你我素不相识,我不要你的东西。”欲走,秋云拦下她解释:“我刚才见你好像丢了钱袋子,说真的,我也有相似经历,一时感同身受,东西也不太贵你又喜欢还只这一对,难得如此衬你,错过就可惜了,送你便是,你若真觉得不好意思,回头给我钱也一样。”付翠鸣摇头:“谢姑娘好意,我不喜欢。”秋云不再劝她,站在原地,等了会儿,果然付翠鸣又掉头回来,支吾道:“若姑娘得空,麻烦同我回趟家,拿了钱,再交付我东西。”秋云笑着点头:“我有空的很。” 付家在就在西街不远处小巷里,前几天下了春雨,里头还湿漉漉的,需仔细脚下的青苔,和头顶衣裳滴落的秘密武器。 秋云突然想起程渊带她走过的小巷,有位爽朗的嬷嬷还有弓背的老者,有盏昏黄的油灯被院子头的风吹乱,想起他掉下的筷子,叮当清脆声。 “姑娘,若不嫌邋遢,要进去坐坐吗?”付翠鸣的声音将秋云拉回现实,她怔了下,露出笑齿:“不嫌。” 院里头有些杂乱,墙角堆满了废弃的刀把,还有两口破锅,院子横架根竹竿晾晒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 付翠鸣领她进了闺房,说是闺房,也就不过一张床,一张小几,两条圆木凳,两个重叠的落地柜子,柜面上摆了面陈旧的铜镜,和对收放整齐的包浆银耳环,显然摩挲过很多次。 付翠鸣邀秋云坐下,去了隔壁房间,过了会儿,里面传出吵嚷声,再过了会儿是付翠鸣的哭声,然后是一老一少交杂的哭声。 秋云叹口气,将江一流顺来的荷包,塞到付翠鸣枕头下,悄无声息的走了。 付翠鸣从她娘房里出来,她要和小姑娘说清楚,麻烦她了,东西不要了,不是不喜欢,是没钱,是穷。 她走到屋内,姑娘早不见踪影,只剩对水晶耳环与银耳环并靠,借屋外透进来的光,月从云中探出头散发一缕清辉。 四十二章 晚间,付师傅垂头丧气归家,老婆劈头盖脸好大通火气。 姜氏原是付师傅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没甚不敢说的。 她横眉怒斥道:“两个月不得米钱,你女儿后日说人家,哪去淘钱?有眼睛就看看翠鸣的手,戳的跟筛子似的,却连对耳环都买不起,我没眼睛来瞧你为啥变得恁窝囊,全熬瞎了,为你,为这个家,你倒好,供那败家子吃香喝辣,他楼里包的娼妇也比你体面十辈,行吧,咱们干脆一把火烧了屋,到阴曹地府去伺候瞿老师傅,你欠他恩记一辈子,付保通,你欠我的呢?恐怕两辈子都还不清,累了女儿,你生生世世都背孽债。”边说边要去灶间点火,付翠鸣忙拉,付师傅闷头听了半天扎心的责骂,憋不住,抓起案上菜刀夺门而去。 一路奔向瞿少东家惯常去的青楼楼,其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他拨开迎来招呼的姑娘,直问老鸨:“瞿大爷在哪儿?”老鸨以貌取人,不耐回道:“哪个瞿大爷,咱们这屋里头个个都是大爷。”付师傅从腰间掏出刀在老鸨面前晃了晃:“迎客菜馆的瞿大爷。”那老鸨见刀立即服软,当他来寻仇,赶紧指路:“好汉啊,刀尖无眼,瞿大爷在楼上销香阁,您打骂时仔细些勿弄坏家具。” 付师傅两脚登上楼,打开销香阁的门,正见瞿大爷将杯中清酒从上而下泻入怀内姑娘嘴中。 瞿少东家雅兴被人打断,抬眼看是自家厨子,更添怒气,烦躁道:“付师傅?你跑这来干啥?” 付师傅别开头,不去看姑娘裸露的膀子:“干啥!来向瞿少东家讨银子?” “胡闹!”瞿少东家收紧怀里欲挣开的姑娘:“不是说等收回罗掌柜欠款,下月一并给你吗?”他放下酒:“我答应过多给你五百文,急什么急。” 付师傅一动不动:“女儿说亲,家头没钱,我不要多的,就要原数,麻烦瞿少东家将两月工钱共四两银子给我。”说完摊开满是老茧的大掌。 “去。这酒壶给他,也值得一两。”瞿少东家推推怀里的姑娘,使她拿酒给付师傅,姑娘不情不愿动身。 “这是啥意思?”付师傅看姑娘素手托银瓶到跟前,挑眉不解问道:“东家,我不喝酒,家头还等钱用呢。” 见他敬酒不吃,瞿少东家越发不耐烦,好不容易安排好刘屠夫找秋云麻烦,难得放松。却来了个不识相的伙计打扰他乐事,拉回递酒的姑娘,霸着门仰头道:“保通,你爹早死,你娘老瞎,从我爹领你进门起,养你成人教你厨艺,受了我瞿家多大的恩惠,否则早和你娘露宿街头,还能娶妻成家?你要脸吗?管我要钱,呵,吃屎的逼拉屎的,赶紧滚回去,我当没事儿发生,若还闹,清明你否去我爹坟前磕头,我爹没你这个徒弟,我迎客菜馆也不用你了。”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付师傅顿觉哀莫大于心死,他冷笑道:“好,此话是您说的,东家,前东家,这是师傅当年赠我的刀,我交还予你。那四两银子便不用了,在迎客菜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从此后,我付保通就是死,也不再进迎客菜馆的门,师傅还是师傅,但你我各不相欠。”说完将刀掷于门前,转身而去。 瞿少东家耳听付师傅哐当下楼,无视地上刀,轻笑道:“老子有了聚宝盆,还要烂簸箩作甚。”关门重揽姑娘:“走,咱们再去飞流直下三千尺,我就不信灌不醉你。” 付师傅辞了工,彻底没了营生,本以为回家会继续挨老婆责骂,谁知姜氏听完不仅好言相劝,还打来热水供他洗漱,见他精神萎靡,开解道:“辞了好,重新寻便是,我就怕你在歪脖子树上吊死。”“可女儿想要的首饰。”付师傅为难道。“她说有个好心的姑娘送她,连名字都没留下。”“有这种事。”付师傅眼下没心情探究,只叹气道:“改日寻到人,得还给人家。”姜氏也附和称是。 转眼到付翠鸣相亲之日,男家约定相看地点恰在张氏卤菜馆。 午时过后不久,店中生意稍闲,姜氏携女儿刚到店口。 付翠鸣认出埋头算账的小姑娘是那日赠物之人,忙欢喜招呼:“妹妹,你让我好找。”秋云听声已知是谁,她仍做出惊色:“姐姐好巧。”付翠鸣迎上前:“那日妹妹放下东西不告而别,让我好生愧疚,没想到今日能遇到妹妹,真是缘分。我的把耳环钱还你。”便要去荷包掏银两,秋云忙出来止住:“说了送,哪能要钱。”付翠鸣自是不依,两人争夺番,惊动里桌等待的媒婆,她走来拉姜氏:“怎地不进来,和掌柜拉扯啥?”姜氏这才劝付翠鸣作罢,同秋云再三道谢。 付翠鸣今日相看的男子是近郊的农家,家中父亲早逝,留下三亩薄田,母亲靠耕种,闲时做些针线养活儿子,不过刚够糊口,还好男子争气,在书院名列前茅,她母亲担心夜长梦多,想借他书生名头赶紧将婚姻之事落下。 姜氏喜他读书人身份,又喜他勤奋好学,与他母亲接触过,人品可靠,便应了媒婆相看。 入席坐下,媒婆见氛围尴尬,皆默不作声,便主动热络引话。 “付家姐姐,方才和小掌柜在柜台推让啥,方便说来听听不?” 姜氏叹口气,将付翠鸣所遇之事道出。 果然打开了话匣子,那男子听完便道:“小张掌柜是个厚道人。”又将免自己餐费之事讲出。 原来这男子是傅老先生的学生,被选来受秋云资助,名叫凌旭东。 凌旭东又道:“听说小掌柜正在招人,若付大叔有意可以去试试。” 付翠鸣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和她娘对视眼,将此事存在心上。 几人聊了番,秋云又送几碟小菜,凌旭东忙不迭道谢。 饭吃的愉悦,姜氏和凌母彼此满意,而凌旭东和付翠鸣也相互对眼,喜的媒婆挽二人出门去找算命先生相看日子。 待人出了门,江一流手抓帕子靠到秋云身边,垂眼问道:“姐,你该不会早就计划好了这出吧?”秋云斜他:“你猜呢?”江一流将帕子甩至肩头,嘿嘿笑道:“对此我只能说牛,实在是牛。”他个头比秋云高些,踮起脚环顾圈秋云头顶:“请问姐你的脑袋是咋长的,和你一比,就觉得我的头不是头,是个摆设。” 有人招呼算账,秋云应下:“就来。”拿了算盘过去,丢下句轻飘飘的话:“有颜值的叫摆设,没颜值的叫榆木。” 江一流愣了愣,回味过来,跳脚道:“姐,你居然嫌我丑!” 第二天,付师傅登门应聘,左看右看,这小掌柜颇为眼熟。 秋云已考量过他的手艺,只让他炒了两个小菜,便邀他谈月钱。 秋云伸出四个指头:“四两一月,付师傅觉得如何。” 足足高出迎客菜馆两倍,付师傅喜出望外。 “姑娘,这……只怕辜负姑娘厚望啊。” “付师傅别急着妄自菲薄,四两只是部分,每季度本店会统出盈利额,若涨幅达到,还有分红,年终达到营业额有奖励,按每月分红的基础算,但店铺亏损,就要扣下付师傅的部分工钱,待盈利后再发放,总而言之付师傅要将本店当做自己的店,帮馆子挣钱就是充实自己腰包,同步伐,共进退。”秋云将早就准备好的契约推到付师傅面前:“我很满意付师傅的手艺,若您也满意小店的待遇,便签了文书,咱们从此是一条船上的人。” 秋云的话像给付师傅开了扇新大门,他没想到发工钱竟有名堂诸多,他挠头道:“小掌柜,我是个粗人,灶头上没弯弯绕绕,火大火小全体现在盘中功夫,我拿人钱必当竭力,小掌柜且试来瞧,我的本事,值不值掌柜的工钱。” 秋云击掌笑道:“付师傅说话敞亮,我就喜欢和痛快人来往。来吧,付师傅就差您手印了。” 江一流递过印台,付师傅瞧他,立刻诶了声,又看秋云,明白过来:“那天……” 江一流抢过他大拇指沾下红泥,印在两份契约上,笑道:“大师傅,您眼力劲儿略差。” 付师傅不解问:“姑娘不是说,我做的菜寒酸吗?” 秋云淡然一笑:“菜有百味,最重要的是,我还吃出了一味?” 付师傅忙问:“啥味?” 秋云按下自己的手印,折叠契约放入袖中,另一张交给付掌柜,笑眯眯的看着他:“人情味。”说完朝里头做个请的姿势:“师傅,里边请。” 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小掌柜不仅大方,还懂人。付师傅闻言满腔热血,朝秋云重重点头,打定主意尽心尽力在张氏卤菜馆做事。 瞿掌柜不料还未挖到张枫,付掌柜先转投秋云处,听此消消息他非但不怒,反而笑,对长胡子掌柜说:“付厨子手艺臭的不行,张氏卤菜馆捡了我的下水,且让她在开心两天,破船载烂锅,迟早翻船。”长胡子掌柜笑道:“东家,咱得招个厨子啦?”瞿掌柜抬头望天:“招,但咱不招厨子,招厨娘。” 秋云叮嘱江一流近日不得出门,自己也镇守店中,就等瞿掌柜后招。 四十三章 如此又过了几日,店中真来了八个闹事的痞子。 打从进屋起就摆布使唤人,嫌桌子脏,筷子不够。 他们将将坐下一桌,上菜稍有怠慢便出口骂人,高声喧哗,用词粗鄙,招来其他食客不满。 秋云且叫一流忍让,静观其变。 饭吃到一半,唇边留两撇胡须的男子,挥手招过江一流,指卤菜碗中沉着的一粒老鼠屎问:“哥们儿,这是啥?” 江一流低头瞧了眼,朝后头秋云使眼色,秋云上前察看番,拱手笑回道:“客官,我们店卖的卤菜,都是从热锅里头现捞的,若真是有老鼠屎,也早就化在锅里头,哪还能让您瞧见!” 男子脸色顷刻变得难堪,横眉张目道:“小丫头,意思我讹你咯?” 秋云笑道:“客官消消气,吃喝本图一乐,您在我店遇上糟心事,我让后厨为各位送几碟小菜,聊表心意。”转身对江一流吩咐:“去舀两盘菜送到这桌。” 不再与男子纠缠,欲回柜台算账。 那男子自是不依,手搭秋云肩头留住她:“几碟小菜就想将哥儿几个打发了。”后面几个蓄势待发的喽啰“嗖”站起来团团将秋云和江一流围住。 秋云暼搭肩的手掌,上面连个茧子都没有,驳斥道:“求打发的不是乞丐就是破皮无赖。”撤肩错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客官别耍流氓。” 江一流早就不耐烦:“姐,和他们啰嗦啥,我一脚一个。” 秋云顾忌店中食客已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均抱紧手中的碗,不敢动作。 像是吃准了她的忌讳,男子随她目光落处,捞起个盘子砸向旁边食客脚前,只听“嗙”一声碎片四溅,吓的正看热闹的食客筷子朝天一抛,窜出门去,生怕惹祸上身。 其余客人见男子发狠,一窝蜂的想散,却不料,秋云出手迅疾,一耳光甩在男子脸上。 她年纪轻,手劲儿却不小,随响亮耳光声落下,男子瞬间发红半边脸。 另边江一流闪身如流星,不待人察觉,捡起地上碎片横于男子颈前,视于诸围观者:“咱们开店正经做生意,想讹人也不打听打听小爷以前是干啥的,就怕你有命来无命回。”另手押绑男子双臂,束缚正瑟瑟发抖告饶的男子朝里头走:“跟我去后院,别扰了客人们。” 其余帮手面面相觑,他们本是街坊的儿子,终日正事不做四处游荡结成团伙,仗着人多欺负些小商小贩赚点酒水钱,或调戏姑娘寻些乐子。像江一流上来就戳人命脉这种搞法他们还真没见过,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七双眼睛盯着男子,向他寻求指示。 那男子本也是无赖中的一员,日子混的久兼年长些,被推举为大哥,听说张氏卤菜馆生意兴隆想来讨些好处,要说他有什么主意,在如何戏耍姑娘上确是高手。 想对付江一流,打不过,逃不掉,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能拿出什么主意。 秋云开口:“听见没,小哥说了,让你们去后院,不动身是吧。” 江一流手中的碎片口收紧,入到男子肉里。 “小哥饶命,我去,我去。”男子眨眨眼,欲哭无泪:“哥儿几个,陪我走一遭吧。” 秋云又说:“若和他非同路人的,给你们三个数的机会滚。”口中刚数完一,围的几人立刻掉头跑掉,其中有个边跑边喊:“虎子,苦了你了,能活着回来依然还是我们老大。”说完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秋月忙来安抚受惊的诸位客人,每桌送碟卤花生。 大家见小掌柜降人有一手,安下心,继续用餐。 领那人进到后院,随意丢条凳子给他。 “坐吧。”秋云找凳先坐下。 “姑娘,别这样。”他低头看脖上的碗片,又看后头挑眉一笑举重若轻的江一流,哭丧着脸:“都是为了讨口饭吃,闹出人名你我都不好。” “现下知道讨饭吃,刚才不是挺横。”秋云挥手示意江一流将人放开。 “给我老实点。”江一流松手徐晃一拳。 男子耸肩躲开。 “不是啊,我就是想来混点东西吃,没别的意思。”男子赶紧如实交代。 “没别的意思?”秋云脸上浮现个你当我傻瓜的表情。 男子揣摩其心思,实在没头绪,白吃白喝些时日,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店家,有必要弄得额跟深仇大恨一样吗。 “真没别的意思。”听语气都快哭了,不是怕的,就是急的。 “你们后招呢?”秋云眯起眼睛:“别说我没提醒你,赶快交代后招啥时候来。”她望望外头:“我估摸着也是时候了,卖猪肉的胖子躲哪儿去了,见你们败下阵撤了吗?赶紧给我老实说,怎么打算的?” “姑奶奶!”男子嘴上两撇胡须快愁掉了,这小姑娘想象力有些丰富:“您让小哥继续架我脖子吧,我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们哥儿几个。”他叠手跺脚道:“就是为了骗顿吃的,若能讹点银两那就最好不过。打算是这么打算,若说后招也就是跑,至于您说的猪肉贩子,东街我倒认识位,可他也不胖啊。” “让你给我贫。”江一流提拳便要揍。 “一流。”秋云拦下他,凌厉的眼神从头到尾将男子裹扫了遍。 男子肝儿颤,这小姑娘眼神也忒吓人了些吧。 “应该不是他们。” “姐。”江一流放下拳头,犹如抓小鸡似的将男子衣领揪在手中:“若这位不是,那便是‘意外之喜’咯。” “做生意,啥样人都遇得到。”秋云招手:“放下他吧。” 男子得了自由,转身想跑。 “站住!”秋云呵住他。 “姑娘,还有啥吩咐?”男子愁眉苦脸回过头。 “吃了东西,不给钱啊。” “我没钱……”男子欲哭无泪。 “知道你没钱。”秋云点点头:“一流帮我把他外衣剥了,丢外头去。” “好嘞。”才刚放飞自由的男子又被江一流禁锢在手。 江一流拖着男子朝里头空屋走去,边走边说:“烂衣裳也值不得啥钱,是秋云姐宽宏大量,换我,嘿,白吃白喝先打断骨头再说。” 男子哀求声淡去,秋云复回柜台上,望着秋月正在收拾的残局,想不通为何瞿东家还不行动。 要说想不通的何止是他,包括瞿东家也想不通,他妈的,世上还有比刘屠夫更懒的人吗?瞿东家已亲自前去寻过他四次,每次对方都以口中应承将他打发,可第二天不是睡不起,就是懒出门,约好的流氓都急了,当大爷我成天守你这笔生意,不谋别的事儿,逗着好玩儿啊! 瞿东家才听说张氏卤菜馆闹事,还以为是自己找的人主动上门,可没了刘屠夫如何得手张枫,闹也白闹。 躲在暗中观察,却不想先散出群人,过会儿又丢出个衣衫不整不像正经人的小胡子,店中经过闹腾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发现,江一流的身手绝不是等闲之辈,搞不好雇的三个流氓得遭反将一军。 他替刘屠夫感到庆幸,若不是他懒,今儿飞出来的恐怕就是他那身肥膘。 瞿掌柜筹谋半天,啥也没捞着,相当泄气,不过丢了付保通这个包袱他又觉得几分畅快,遇到烦心事,遇到高兴事儿,他都想去楼里逛逛。突然记起有位戏花老手同他推荐过船家客,楼里的姑娘他玩儿的有几分腻味了,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吃吃风味小菜倒也怪新鲜,未尝不可一试。 瞿掌柜兴高采烈奔到码头,近岸处竹林遮掩下果真停了几艘竹船,船上有的挂了彩旗有的挂了绿旗。 那挂彩旗的就是待沽之人,那挂了绿旗便是已有所属。 里头有艘竹船特别符瞿掌柜的意,竹船门帘处挂了张袖帕,绣了对水鸳鸯,水粉色袖帕配交颈鸳鸯,别有一番情趣,帕随风舞,在岸边瞿掌柜隐隐闻见股香味挠的他心痒,脚下步伐越发的快。 踏到船头,见那摇船的老者正拦下位健壮雄伟的男子,不肯放他走。瞿掌柜掏了个没趣,正欲抽身离开。 帘子后头传来如清泉入水般的声音:“相公何必挣扎,上了妾身的船不是属意妾身又是如何?” 那男子出掌就能掀翻老者,偏他愿不动手,只和老者躲闪,想趁漏逃开,但船身狭窄不能施展,老者颇为灵活,两人僵持不下。 “我最后说一次,看错了船。”说话像敲鼓,又响又重。 “上错了船也得给钱,自己瞧,这写的明明白白,上船五十文。”老者吹胡子瞪眼手指飘帘:“我看你是瞧不上我女儿,平白侮她名头。” 为了防止嫖客白看,各船家都有规定,上船就需给钱,至于多少各不相同,越高说明船家女越美丽。 男子压下心头口浊气,怒道:“没钱。” “没钱。”老者扎开马步,横橹与胸前,一副与君拼命的姿态:“那你就从老朽身上踏过吧。” 帘子后头伸出几个指头,如茉莉花骨朵般,瞿掌柜见了,心酥掉一半。 “官人,进来,我同你好好说。” “原就看错了船,万不会再错门。”男子语气硬的像阴沟头的臭石头。 “你辱我女儿,老子和你拼了。”老者举橹便要敲男子。 “等等。”瞿掌柜缓缓从坡上下俩,撒开衣袖,学翩翩君子的仪态,款款而来。 走到老者面前,拱手行礼道:“老人家,这位兄台既然错了,便让人家去吧,他的钱,我来付。”回头看帘子下的手,意识到有人来,迅速的收回去,珠帘微微颤动,正如瞿掌柜的心。 从袋中掏出一角银子塞到老者手中,对男子道:“兄台去吧,这儿我替你了。” 那男子有些犹豫,看了眼岸上,抱臂道:“请兄台留下地址,改日我定来还你银钱。” 瞿掌柜故意想露出身家,便朗声道:“去西街迎客菜馆跟他们说找东家,自会有人接待你。” 果然老者眼前一亮,里头传来阵轻咳。 瞿掌柜暗暗得意,又道:“钱本不多,但我见兄台是个忠厚之人,怕你心中过意不去,要还便还,不还就当我给这位姑娘添的花钱。”说完,眼睛仿若伸出手,想去钩开帘子一探后头美景。 男子再次将目光锁在岸上,匆匆丢下句:“我定来谢过你。”抽身离去,脚风掀翻路边葱茏野草,如风吹麦浪。 “老人家,现在我可以……”瞿掌柜立在船头,想伸手捞那张袖帕。 “客官,快请。”老者忙打帘子,将瞿掌柜迎进船舱。 自是一番风流不提。 且说秋云这边,苦候不见瞿掌柜来惹事,逐渐放下心来。 付掌柜来了之后,店中生意更好上了几分,秋云惦记那日救下张枫的男子,张枫也同样念念不忘,谁知男子像突然消失似的,竟未再见身影。 经过上次有人闹事后,如今生意越发大起来,秋云心中存了念想,想寻一庇护,奈何在洛县中根基不稳,只能徐徐图之。 到底还要做生意,秋云不能总让江一流在店里头待着,又请来付师傅的老婆姜氏到店中帮忙,江一流专跑外头。 这日,三月里的天气,江一流满头大汗从外头奔来,直冲柜台,张开手,撞头撞脑冲秋云道:“姐,我要支银子。” 他的工钱一直由秋云保管,平时主要花销不过为秋月买头绳或为秋雨买糖葫芦,倒是存下几辆银子。 秋云见他面色潮红,又见袖口脚踝处灰尘重,像是与人斗殴完,遂放下账簿正色问他:“支银子可以,得先说用途。” 江一流急了,扑在柜台上求道:“姐,别问用途成不。你还不相信我,保证绝不是做坏事。” 秋云不答话,拿眼直勾勾的看他,看的他头上如虱子叮,如没头苍蝇一样在原地打转。 “师傅,就是那小子,打断了老四的腿。” 外头突然黑压压来了群人,个个身强力壮,瞧一身腱子肉,均是练家子。其中一员手指江一流。 为首的老者留黑色寸发,三月天仅穿件白外褂,露出臂膀虬结肌肉,像两座小山峰,他高喝一声,声如洪钟:“打伤我徒弟还赶跑,没种的小崽子,现在老夫给你两个选择,滚出来,让我打十拳,或者我进来,打你十拳,你自己选吧!” 四十四章 他又摇头:“不好,不好,店中局促恐伤及无辜,你没得选。还磨蹭啥,赶快滚出来。” “老头,胡说八道啥,谁跑啦。”江一流昂首挺胸靠在门梁上,反驳道:“身上没钱,回来支银子,再说谁让你徒弟不争气,切磋过招伤筋断骨不过常事。” “好小子!”老者一拍头,屈膝蹬腿,双臂张开,冲江一流招手:“有本事,来吧,老夫来向你讨教讨教。” 江一流跃到场上,周围人自动让出条路,他紧紧腰带,绕场走圈,正准备提气扎马。 “一流。” 听到秋云姐的声音,江一流回过神,糟了,还在和财神老爷讨钱,咋就动起手来。 赶紧如燕子归巢,收势站定,搓搓鼻子道:“我姐来了,不和你打。” 秋云已穿过人群到他身边,将二两银子递过:“够吗?”江一流眼睛从钱移到还在摆造型的老者身上,老者继续移到后头的徒弟身上。 “不够。”刚才指认江一流的徒弟赶紧道。 “啥!二两银子都不够,若是我被人折了左手,自用右手接骨,一钱银子都不用。”江一流颇有些不屑的看着老者,意思你徒弟咋这么弱呢。 老者被他盯的哼了声,冲徒弟瞪眼睛:“二两哪不够啊!” 徒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笑笑:“师姐非让去吕氏医馆。” 老者愣了下,拍拍脑袋显得很苦恼,想了想,接过钱,在手中掂了两下,言简意赅道:“成。”挥挥手,招呼徒弟:“走。” “师傅,这样就算啦。”有徒弟道。 “啥算。”老者眼睛瞪的像铜铃,他呵呵一笑,对江一流道:“这钱,算解了你和老四的结,三日后未时到铁家武馆门前,来解我和你的结。若你不来,我定亲自到店中请你。” 江一流脱口就想应下,恐惹秋云不满,抬眼征求她意见,见她点点头,方才笑口颜开拍胸道:“好,不见不散。” 老者率众徒弟刚离开。 “姐,我错了。”江一流立刻从嚣张的林中虎,变成了可怜的小猫咪,若有尾巴,尾巴一定讨好的摇摆。 “先做生意。”秋云抬脚进店:“收摊后慢慢说。” 她情绪不露的态度,更闹的江一流坐立不安。 捱到打烊,整理完最后一张桌子,江一流立刻奔到柜台前,握拳小力锤秋云的肩。 “姐,累不?”语气特别谄媚,惹来秋月白眼,江一流做个去去去的手势。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秋云不给江一流回缓的机会,直接问。 江一流将所发生的事老实交代。 原来他往客人处送菜回来,路遇人群围成圈,以为有热闹可看,好不容易挤进去,却是个男子正欺负女孩儿,周围人还不停叫好。他侠骨心肠,见此景哪有不仗义相助的道理,飞身蹦到场中,直接挑了男子的手臂,朝后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男子竟手臂被他弄折了。众人收拢圈,将他围住,那女孩儿对他大声呵斥,质问为何打扰他们过招,还折断四师弟的手臂,接着便要向他讨药费。 江一流看头上门匾才发现这是武馆门前,人学学徒正切磋武艺呢。他摸摸口袋一个子儿也没有,想奔回来找秋云拿钱,结果武馆师傅以为他跑路,直接带上徒弟上门讨钱。 “就这么一回事儿。”江一流低头,对惹下的祸挺愧疚。 “人没事就好。”秋云笑笑,记起老者徒弟提到吕氏医馆,突然计上心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寻求庇护的途径。 “三日后你真要和人师傅切磋?”秋云反问江一流。 “看姐的意思。”江一流见秋云不怪他,只担心他安危,不再逞能。 “再说吧。”秋云搁笔:“我有计较” 江一流懵懂应下,秋云姐说有计较,就是有别的打算,他不算太聪明,但也不笨,自是从善如流。 第二天,恰逢张勇腿伤复查的日子,秋云陪他去吕氏医馆。 知道秋云要来,吕娇老早就等在医馆门口,人刚在门口露面,她两个眼睛一上一下忙打信号。 秋云没领会到她意思,扶张勇到吕荞诊室坐下。吕娇看秋云无动于衷,干脆直接掀帘子进来。不等秋云询问父亲情况,非要拉她出去。 “有事儿?”秋云挣开吕娇抓她胳膊的手,问道。 “来来来。”吕娇冲她眨眼睛,朝馆里另外的房间努努嘴,小声道:“我爹在,跟我来就是。” 说完拉她进到自己的小院。 秋云秋天曾来过,如今万物复苏,院里一片翠绿,踢开脚下缤纷落花,只那架秋千还如昨日在微风轻荡。 进屋吕娇也顾不得规矩,直奔主题:“你得帮我。” 秋云被她没头脑的话拦住,兀自坐下,撩眼反问:“怎么帮?” 吕娇鬼鬼祟祟掩上闺门。 “帮我进京。”她悄声道。 “我没进过京。”秋云笑道:“你该找洛公子或者进过京的人。” “安哥已经去了。”吕娇愁道:“我娘不准我出门,不然我早上你那儿了。” “你娘为何不让你出门?”秋云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不是让你去女馆上学。” “不是。”吕娇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秋云:“偷跑过一次,被逮回来,现在我想去女馆都不行。” 秋云摊手:“那我如何能帮你。” “秋云。”吕娇有些踌躇,话里添分小心:“你不问我为何进京?” “不问。”秋云笑的云淡风轻,吕娇从未看过的笑,男儿不曾,女儿也不曾。 “我只问帮什么,怎么帮,权衡愿不愿帮,能不能帮。若你愿说前因后果,自会说。” 吕娇觉得自己可能栽在秋云手上。 犹豫了会儿,咬唇道:“事关渊哥,我本不想和你说,但……。”她在屋里踱步,还是下定决心开口:“渊哥家出事了,他爹被抓进大牢生死不知,安哥已背着家里上京都帮他,我……我也想去,我娘非不让,说这是男人的事儿。”吕娇眼泪都快掉下来,可怜巴巴的望着秋云:“你说这是哪门子道理,谁规定了什么事儿该男人管,什么事儿该女人管,我们三打小一起长大,小时候被狗追,是渊哥鼓起勇气拿棍子打跑,被别人欺负,也是渊哥为我出头,他现在遇事儿,我怎么可以隔岸观火。”眼泪从她玉瓷般的脸上滑过:“他最怕冷,京都天寒,我担忧没人记得为他添衣。” 黑暗中,灯笼照耀下,那抹修长的身影投在脚边,他轻飘飘的话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你的朋友会回来的,也不必学尾生抱柱,只需安心等着。 候逢道! “秋云,你在听我说吗?”吕娇抬袖擦泪,见秋云怔怔不语,轻推她下:“在听吗?” “你别急。”秋云反手抓住吕娇的手,无视她脸上浮起的潮红,认真道:“稍安勿躁。”像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他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吕娇推开秋云的手,唉声叹气:“我知道,你也没法子,我们都没法子。女儿家,哪里有权决定自己的去向。” “不。”秋云站起身稳定心绪。 院中传来鸟鸣声,隔着门,阵阵花香浮动。 “去哪里不重要,解决问题才最重要。”秋云盯着吕娇一字一句道:“要想别人看的起,自己先不要泄气。” 推开门,微风拂面,望着满园樱花纷飞如雨下。 穿过落红飞花,秋云立在院中,任花瓣停靠肩头。 不远不近的距离,是吕娇从未看过的坚定神色。 “我还有事儿要处理,你的忙我帮不上。”她依然不紧不慢的说:“等着,相信,就很好。”伸手接住片花,摊开掌心:“你看,是落英,春自南向北,京都的雪恐怕早就化了。” 风卷花袭向院深处,吕娇斜依修竹,目送秋云离去,也许她说的对,就算话不对,她也是对的。 秋云踏出院门,心里头只有个念想,要找候逢道问个清楚。一不留神又撞上吕荞。 “秋云姑娘,咱们这是第二次不对付啦”吕荞笑道。 这一撞,倒把秋云撞清醒,那是何等的人物,岂是你想问就会如实相告的人。倒不如静观其变,现下还有事要处理。 便开口道歉:“对不住,吕大夫。” “没关系。你父亲已经差不多痊愈不必再专程复查,只是别做重活。其他的禁忌我也告诉张叔了。” 秋云谢过,又问:“吕大夫,昨天是否有人来接骨?” 吕荞笑看秋云,露出个无语的表情:“秋云姑娘,我这每天都有有人来接骨。” “是铁家武馆的人。”秋云想起老者和江一流约定的地点。 “铁凝霜带来那个老四?”吕荞似乎被惊道。 不记得患者的名字,却记住姑娘的名字。 “是。” 吕荞警惕的看眼秋云:“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管和她什么关系。”吕娇又从院里走到馆内,她还想和秋云待着,不然她心烦。看到哥哥质问秋云,吕娇双手叉腰,昂起小鼻子,哼道:“说了秋云是我朋友,不许哥哥这样和她说话。哪怕是提到铁凝霜也不行。” 显然这位也认识铁凝霜。 吕荞有些窘,望望两边,故作严肃道:“娘吩咐了,你不准出门,给我老实待着。”话说的漂亮,跑的却比狼来了还快。 “秋云,你说的对。”吕娇满脸崇拜的望着秋云:“我啊,就在家等着安哥和渊哥回来。” 秋云勉强笑笑:“这样很好。”调转话头:“你认识铁凝霜?” “认识啊。”吕娇被分散了注意力:“她是我们女馆的小霸王。”又很无所谓道:“可惜我不怕她,因为……”吕娇抿嘴一笑:“她喜欢我哥。” 四十五章 “喜欢吕大夫?”秋云看了眼帘子后面的身影。 “她家里开武馆,自是经常动手动脚,她爹铁大叔,三天两头带她来接骨。一来二去,不知怎地,她就看上哥哥了。”吕娇叹气:“可惜我哥这人吧不开窍,人家送他荷包,他装堆枸杞还给别人,说是补血养气,又做了对护膝送给他,结果他差黄莺缝两条带子吊在摔断手的病人胳膊上,铁凝霜差点没把我哥的诊台给砸了。咦……”吕娇回味过来:“干嘛突然打听她?” 秋云把店中被痞子闹事说给她听,又道:“我想和她交个朋友,好借她家武馆名头震慑人。要不,你帮我引荐引荐。” “这是小事,她若知道你认识哥哥,保准乐意。就是她爹鲁直,不喜欢的人,是不愿结交的。” “无妨,我只是扯虎皮做大旗,并不是真要打架。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定会帮你的忙。” 吕娇疑道:“什么忙?” 秋云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等着便是。”看天色不早,便同她告别:“我得走了,另有事儿,就此别过。” 吕娇点头,送她和张勇出门,挥别道:“过几日我带凝霜来你店中。” 秋云留个扬手的背影,吕娇方才进屋。 张勇的腿已痊愈,买马车一事,还是早日定下的好,秋云再三询问张勇情况,他一听买车,赶紧在地上转悠两圈,抖抖腿,表示灵活的很。秋云怕劳累伤腿,他忙说:“赶车不用腿,用手,我不劳累。”见爹爹心驰神往,趁日秋云同他到马市上买马又买车并一切物具,再到衙门备注登记,马车就正式归张勇。 张勇久未赶车,手抓鞭子,抚摸缰绳,看马儿神气昂扬,立刻邀女儿乘坐。 秋云笑他:“爹,你能行不?” 张勇从马头抚摸到马背,见其毛发顺滑油亮,说不出的喜欢,对女儿的玩笑充耳不闻,只管和马儿说:“伙计,你是好伙计,咱们从此是搭档,先让我使使,回去给你好料吃。”上马扬鞭,先轻轻敲了下马臀,似乎怕把马抽痛了,商量似的说:“我可抽了。”马儿喘了两声,他才重重落下马鞭,哒哒的跑起来,张勇笑的欢喜,偏头对秋云道:“这马好,腿有力,跑起来又稳当。” 秋云瞧张勇痴样忍不住摇头笑笑。 赶车回到店中,缚于门前,店中众人出来品赏一番,都夸好,张勇更为得意,干脆抬条凳陪坐马儿身边。 另边瞿掌柜倚在店门磕瓜子,老胡子掌柜在柜台写招人启示,张勇赶车打门前经过,他认出车上秋云,惊的吃下瓜子壳,忙呸呸呸从嘴中吐出,赶到街中,望马车远去,气鼓鼓冲回店,将地上瓜子壳乱踢一通。 “臭丫头,得意,得意,我让你得意。”他顺手打翻筷笼。 伙计慢条斯理过来扶正。 “老古!告示呢!”他大声唤老胡子掌柜。 “好了东家!”掌柜托写好的告示给他过目。 “还是二两一月?”瞿掌柜心痛,不和付保通一样嘛。 “听东家说以前楼里的姑娘一晚五百文,现在楼里姑娘要一两银子。东家,姑娘都涨价了难道厨子不涨吗?”老胡子掌柜话里没有一丝调侃,颇为认真。 “二两就二两。”拿老东西没办法,是他娘的亲戚,几十年的掌柜了。 不仅没整到秋云,还赔了厨子,瞿掌柜干坐在门口叹气。 “兄台。” 一个身影投在瞿掌柜脚边,他抬头看,是那日在船上遇见的男子,伟岸身躯立在门外,像座石柱子。 打盹的伙计拿着笤帚扫瓜子壳,暗瞅男子的身材,心中羡慕不已。 “哈哈哈,是兄台你啊,快进来进来。”瞿掌柜职业微笑挂脸,忙将男子迎进店。 “不用。”男子出手止住,掏出银子放在桌上:“那日多谢兄台慷慨解囊。” “慌啥嘛!”瞿掌柜拉住男子,非拽他进屋。 男子不想与他拉扯,只得顺从。 “去去去。”瞿掌柜摆手使唤杵扫把的伙计:“端碟花生米,再舀两个菜来。” 自己从柜台后打壶酒,请男子就坐。 “我不喝酒。”男子推让。 不巧的是,瞿掌柜有个特别突出的技能,劝酒。 他先倒满自己的杯子,一口饮下,展杯道:“我欣赏兄台洁身自好的品行,先干一杯。”又倒满一杯,饮尽:“我欣赏兄台一诺千金的美德,再干一杯。”再次倒满杯,痛快干尽:“最后嘛,我做东道主之谊需干一杯。” 三杯下肚,瞿掌柜面色微红,摇晃手中酒杯笑道:“三杯表我敬客情谊之长,忘兄台不要怪我唐突。” 他喝的急又快,且干净利落,男子如何也推脱不了,只得倒满酒杯,与他对酌。 男子酒量颇深,两人正如棋逢对手,越喝越开怀。 喝到深处,彼此交待身份。 原来男子叫赵龙吟,听名字相当霸气,实乃码头搬运队小工头,至今未婚,孤家寡人一个。 瞿掌柜微醺,嘴里吐了两句实话:“赵兄弟,你别看我开店风光,还不如你靠力气吃饭潇洒,成天被人算计欺辱,过的憋屈啊。” “瞿哥,毋取笑我。”赵龙吟浅酌一口,面色不变,几坛酒下肚,他却如饮水,放下酒杯,静静看着杯中物,一抹苦笑从他脸上闪过:“还能坦荡活着,都不能称为憋屈。” “说的好!”瞿掌柜已有几分醉意,像要向外掏钱似的挥舞酒杯,他敬赵龙吟,酒却尽从嘴角滴落,站起身,望着张氏卤菜馆的方向重重啐了口:“老子总有天会搞垮你!”跌跌撞撞回到桌前,勉强用手撑住头,他摇头晃脑道:“兄台身形伟岸,气度不凡,有英雄气概,令人见之难忘,吾自惭形秽,吾被人欺压却不敢还手,智不如人,武不匹敌,实乃鼠辈啊。”言罢,气的跺脚。 赵龙吟本不喜瞿掌柜惺惺作态,但他此人一向有恩必报,惦记瞿掌柜解围之恩,便道:“若说武,我倒空有一身蛮力,兄台可说是谁,我去会会他。” 瞿掌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放下酒杯,脸像烧红的碳,手指外头:“这条街上,有一张氏卤菜馆,那东家嫉妒我生意兴旺,常使人来闹堂或作怪,更支使伙计威胁厨子及其家人,挖走我爹一手培养的徒弟,弄的我店。”瞿掌柜摊手环顾空荡荡的店,朝赵龙吟道:“时值饭点,店里是何光景,兄台也见了。钱财便算了,可惜老父一番心血累下的产业就要败在我手,不知道他泉下有知是否安息。”说完假意抹泪。 他的一举一动在赵龙吟眼中却是不够看。 见外头天色不早,赵龙吟饮下最后残酒,起身覆杯,双目锃亮,无半点醉意,他抱拳道:“今日多谢兄台款待,我这便去为兄台讨个公道。”说完拔脚飘然而去。 待瞿掌柜举着杯追出,街道尽头已不见人。 赵龙吟奔至张氏卤菜馆,里头座无虚席,踏进店中,却见店员皆为女子,未见男子。 他直接到柜台问:“请问,店中哪位伙计是男子?” 打从他站在门口秋云就已留意到,疑是先前救张枫的好汉,唤来姑姑,张枫却道不是,秋云正揣摩他来意,他已开口。 秋云当江一流又去外头和人过招,便和气道:“他今儿出去了,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若是被他难为了,回来我定责骂他,若是被他打伤了,情况实属,我必赔偿。” 赵龙吟心想这伙计果是然好武,但这掌柜却不像是坏人,不知道他东家是甚心肠。 “那我找东家。” 秋云笑了,从柜台走出,上下打量男子,抱臂道:“我就是东家。” “你?”量赵龙吟见多识广也吃了惊,他万万没想到,眼前嫩竹般的小姑娘会是东家,但他从不小瞧人,便道:“为何年纪轻轻却手段狠厉,坏人生意又夺人属下,更不该恃强凌弱殃及他人妻儿。” 秋云迈进他,赵龙吟忙后退开,眼里浮现一丝厌恶。 秋云抽动鼻子闻了闻,唤付师傅。 付师傅从后厨出来问:“东家,何事?” “你闻闻这是不是瞿掌柜家独酿的红香蕊。” 付掌柜扇扇手,闭上眼,深抽口气,缓缓吐出,眼睛在眼皮底下转转,睁眼道:“是,里头有桂皮的香味,是师傅的独门秘方,当初……” “行了,忙去吧师傅。”秋云及时打住,这老付提到他师傅就没完。 付师傅有些意犹未尽,举着菜刀下去还絮叨没完。 “既是喝了红香蕊,那便自迎客来。”秋云面向男子背手道:“不清楚瞿掌柜说了啥,但定不是好话。刚才那位便是他家从前的厨子,那位……”秋云指姜氏:“是他夫人,如果将还不如妓女值钱穷困潦倒的老师傅请来,又照顾他家人被称为恃强凌弱的话,我想听听大哥你对携老扶弱的理解。” “片面之言。”赵龙吟心中已松动,但他仍道:“若说你没使手段,你店中生意和他确是天壤之别,就算你经营有方,他也不至于门可罗雀。” “本来我没有义务和你解释。你来意匆忙,又喝了酒,想刚和瞿掌柜用完餐,应不是你蓄意找茬,是被他欺骗,才费番口舌。”秋云眼睛再次在他身上扫视番:“大哥你右肩布料磨损重过左肩,脚下履底单薄,又身强体壮,多半靠体力吃饭,你应该更明白穷人的心酸,为何要听信瞿掌柜那败家子的话,他终日在青楼奢靡浪费却拖欠工饷,赶走厨子荒废祖业,他不反省自己却怪我抢他生意,这世上哪有东西是能被抢走的,若能被抢走那也定是自己不够强。” 自持阅人无数的赵龙吟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小东家气定神闲的站在台前,说话条理清晰,分析的头头是道,周遭的忙碌更衬的她沉着淡定,自有股云淡风轻谁怕的气度。若是位男子,必要结交一番,可惜了。 “也许你说的是实话。”赵龙吟从不胡搅蛮缠,两相对比很容易就分辨出真伪。欠瞿掌柜的钱他已还,公道虽然没讨到,讨到了真相,是人先负己,赵龙吟不觉亏欠。拱手对秋云道:“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秋云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又回到柜台前,这瞿掌柜不除,实在令人头大,三天两头使绊子。 赵龙吟已无趣待在此处,转身离开。 正与返回的江一流擦肩而过,江一流抬头看了他眼,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脑海中电光一闪,欲唤男子,但对方脚下生风,已在百米外,转眼寻不到踪影。 “姐,刚才那个人,那个人。”江一流冲到柜台,指着门外跳脚道。 “怎么?”秋云正埋头续算刚才被打断的账务。 “就是!”江一流比手画脚,仿佛心逼着他赶快将话跳出来:“上次在码头和你家亲戚见面那位夫人暗中对望的人。” 秋云打算盘的手停滞,不可置信的望着江一流。 四十六章 “追出去看看。” “早走了。”江一流摊手。 秋云无可奈何,便是寻的此人有何用途,现下的状况,程府恐怕自顾不暇也没时间找她麻烦,再辗转也总有让老瞿开口的办法,遂在心中存下此事,往后再计。 日暮时分,一眼望去,路旁柳破斜阳,风送杨花。 坐在新买的车上,江一流手摸打磨精光的车身忍不住感叹:“这车真好。” 张勇听人夸车比他还高兴,甩着手中缰绳道:“一流,要不要学学。” 江一流自是欢喜。 张枫赶紧抓牢把手,笑道:“哥啊,你也忒心大了。” 张勇嘿嘿笑:“没有我教不会的徒弟,一流,来我身边坐。” 一大一小交流技巧时间打发的快,很快就到山脚下,还好他家地处偏僻,不然作为村里为数不多有车之人必遭围观。 刘氏和秋雨迎出。 秋雨围车打转欢呼,张勇将她举起放到马背上,马儿吁叫声,秋雨俯身轻抚马背:“乖乖,别怕,我轻的很。” 刘氏低头细瞧圈,高兴的说:“比你以前东家的马都好。” 张勇怀抱马鞭,骄傲道:“那可不。” 说完抱秋雨下来,一群人说说笑笑牵马进院。 秋云拉住刘氏:“家中有萝卜干没,为候大人端一碗去。” 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女儿主动想到候大人,就算现下没有,刘氏也得想法做一碗来。 “有啊。” 在女儿终身大事上,所有父母都心急。刘氏颠着身子小跑进厨房,不会便端碗萝卜干递给秋云,笑着说:“开窍了开窍了。” 看秋云的眼神与张勇赏马无差。 秋云赶紧抢过碗跑开,恨嫁的母亲实在可怕。 越靠近候宅脚步越慢,总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倒不如说心中的犹豫。宅里的人令他既怕又无可奈何,而他从前狠厉面孔逐渐被除夕夜中孤独的身影覆盖,像盏寒夜中的冰灯,分不清冷还是热。 几片白色玉兰花瓣偷渡墙外,被行人脚步踏碎,枝头所剩花瓣摇摇欲坠,秋云想起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扣院门怕惊动枝头硕果仅存的危花,扣门声掉进空无一人的院里,只有水里的鱼儿摆尾回应。 秋云立了许久正要回,却见候逢道领个穿青衣梳双髻约莫七八岁小女孩儿从坡下缓缓走来。他看见秋云微微怔了下,身后跟的小女孩随他停下脚步,安静在旁。 “你来干嘛?”候逢道看见她手中的碗,皱眉道:“不要。” 便领小女孩儿进屋。 “大人!”秋云想跟上,谁知他砰将门关上。 枝头的玉兰花纷纷扬扬溅秋云满身,连碗中也卧了片。秋云呆呆立在院前,苦笑声,原来冰灯始终是冰,微萤如何抗寒。 门突然拉开,里面传来童稚声:“先生请姐姐进去。”并恭敬让开,做个请的姿势。 秋云踏进门,女孩儿随即将门关上,保持距离送秋云进屋。 每一次都到院子,秋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踏进这位爷的屋子,她只敢看悬在堂内正中左右两联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白纸黑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是好字,但笔触过重似有怨懑,不如诗洒脱旷达。 趁秋云赏析之时,候逢道换上家常衣服,坐在椅上,不声不响。 “大人。”秋云猛然回头,发现候逢道,赶紧低头行礼。 小女孩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谁家的女儿。 “再慢慢看会儿。”他面无表情道:“吃了饭再走,我已遣微眀去厨内了。” 让个小女娃做饭,在秋云心中颇为不齿,但她和妹妹们何尝不是如此过来。本不愿多留,但想有事求他,便放下手中碗道:“我去帮忙。” “没用,该她做的事儿,不可推脱。况且,她只听我的话。”候逢道冷冰冰的说。 本以为两人关系已缓和,如今他依然摆张扑克脸,不知给谁看。秋云无奈,只能待着,两人静静相对。 “大人,我有事求。”秋云别有目的而来,熬不住先开了口。 “我知道。”他依然淡淡的:“如今三月,为你朋友而来。” “大人神机妙算。我不得不服。”秋云想这人如果去现代测测智商估计远在二百五以上。 “巧的很,我也有事要求你。”候逢道手指扣弹桌面。 秋云欲问何事。 小女孩儿搬张比她还大的矮几放在屋中,上下交叠双手,恭敬问:“先生,是否开饭?” “既已烹好饭菜,你我饭后再议。”候逢道对女孩儿招手:“布置”。 女孩儿退到厨内端上几盘菜,又拿来碗箸,一一摆放整齐,请候逢道入座。 秋云见桌上有炒芥菜,笋片炒肉,豆腐羹和丝瓜汤,还似模似样,不由对小女孩儿流露几分好感,欲帮她盛饭,谁知她一把抓过碗。态度生硬道:“不用。”搞得秋云一愣,又不是抢钱,干嘛这么激动。 女孩儿先从甑子内为候逢道盛满饭,方才给自己添饭,不管秋云。 她规矩端坐,碗筷放在面前却不动。 候逢道看秋云吃瘪的样子,嘴角微动,朝微眀点头道:“动箸吧。” 女孩儿方在动筷,第一筷自然先夹给候逢道。 秋云忍不住感叹,这是被点了穴还是下了降头,真想对女孩儿说,乖乖,你要是被挟持了就眨眨眼。 要说吃相,秋云这种端碗发神胡思乱想嘴角沾米的姿态实在不雅,微眀忍不住闭眼,悄悄挪动板凳隔开距离。 一顿饭吃下来,微眀的凳子都快移至屋外。 候逢道停筷,见那粒米还黏在秋云嘴角,对薇眀道:“去拿张帕子来。” 薇眀听话的跑进厨房,还意味深长的看秋云一眼,看的秋云莫名其妙。 “给她。”候逢道吩咐举着帕子的薇眀。 薇眀递到秋云面前。 “给我干嘛?”秋云懵懂无知,先看帕子,再仰头看候逢道,满脸无辜。 “你嘴角的米再不擦,我看要发秧了。”候逢道抓过帕子直接扔给秋云,遮住她那张颇为喜感的脸。 微眀歪歪头偷偷看先生,她发现,先生好像,在笑。 秋云大窘,赶紧在脸上胡乱抹通,还好是冷帕子,刚好为羞红的脸降下温。 “谢谢你。”秋云将帕子递还微云,不好意思道。 “扔了吧。”候逢道瞟过秋云耳后尚未退下的红晕,吐出句让人抓狂的话。 还好秋云已经习惯他的嫌弃,不然肯定会暴跳如雷。 薇眀收拾完残羹,沏壶茶放置几上,退下,过会儿厨内传来洗碗声。 此刻已明月升空,天上繁星点点,院后风吹竹枝投影院中平地,翩然起舞。山上不时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悠远又清脆。 便是在这有生机又烟火气重的春夜,外头一缕玉兰清香环抱中,满杯茉莉花茶香也萦绕其间。秋云似乎头次能够忘却候逢道的所作所为,静听水声倾泻至他杯中如山泉入谷,说不出的平静闲适。 “大人,我想请你救救我的朋友。”秋云缓缓开口道。 他抽动鼻子嗅杯中茶香,闭眼侧耳倾听鸟鸣,懒洋洋道:“哪个朋友?” “大人,你我不必这样,打哑谜。” “你我。”候逢道睁开眼,眼底有抹讥意:“好动听的声音。”他粲然一笑:“我说的是鸟儿,不是你。” “我知道您有法子。”秋云已练就对他的嘲讽刀枪不入的本事。 “我的法子。”他对着漫天星河,摇头道:“都是要让人流血的。” “大人!”秋云苦苦哀求:“他曾经帮过我许多,我不能见朋友有难坐视不理。我求大人,不是难为您,是作为朋友我得这么做,知道我不够入您法眼,就算您不愿相帮或没法子,我到底得孤注一掷才称的上尽人事,方能听天命。” “交换。”他不看秋云,眼睛移至厨房,从烟囱飘出的烟很快融入夜色中,微眀一定在烧水备他洗漱。 他正身面向秋云,目光深邃:“暂时帮我收留那孩子,我就救你朋友。” 秋云立刻明白他说的谁,不等她思量,候逢道又开口:“他是个男孩儿,可你必须当他女孩儿养。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你放心,他在你身边,有我在一日,便保你全家无恙。”他薄霜似的脸泛出抹冷色,如刀锋的光:“用不了多久,可能是几年,当然有可能是一辈子,若我没了,也不累及你,必先送他走。”秋云自然懂这个走的含义。 像安慰她似的,候逢道放缓语气:“我们在打一场很苦的战,死了很多人,还会死更多人,我一边埋坟,一边救人,有他在身旁我恐束手束脚,你帮我收留他些时日,至于救你朋友,易于反掌。” “大人,我能知道他来历吗?”秋云问:“或者别无选择。” “我只能告诉你,他全家尽亡。”候逢道仿佛才从冯家昔日热闹的书房归来。 曾几何时,他和冯君饮酒高歌,醉卧床榻邸足而眠,笑说世事百态,又品众生痴相,更引经据典,薄今颂古,针砭时事,语出惊人。那是怎样的岁月,那里站满了人,总是欢声笑语,在葳蕤的兰草中,冯君将他的墨宝悬置屋梁,站在椅上放声大笑道,逢道墨宝既出,兰庭塌也。 想离京众人皆不敢相送,行至荒滩,冯君策马从后奔来,远远高声吟诵,君今行路曲折,路途漫长,吾无以相赠,只盼君万事当心,水深波涛阔,无使蛟龙得。 如今,千秋万岁名未成,已寂寞身后事。 院外的竹影凌乱,布谷鸟归巢山中,万籁俱静,连玉兰花都收紧花骨朵企图度过漫漫长夜。 “我答应你。”这是个重如千金的事,秋云却脱口而出。 也许为了程渊,也许为了吕娇,又也许为了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她只想过安身立命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她又想做点不同寻常的事,命是老天爷赏的,是意外之喜,秋云无端对人命更生出种怜惜感,况且,她望了眼厨房方向,谁愿让如此漂亮的孩子受伤。 候逢道回过神,目光停留在秋云脸上,彼此对视,感受女孩的不甘示弱。 他露出抹浅笑,语气诚恳:“我果然没看错人。” “那我的条件。”怜惜归怜惜,秋云不忘交易。 “我说话算话。”候逢道的笑转瞬即逝,只听厨内一声惊响,像是水盆打翻,他正色道:“过几日我会想法子送他到你店中,你且留下。”顿了顿:“他很聪慧,是个不凡的孩子,帮我好好照顾他。”坐正身子:“你的朋友……”他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四月前必返回。” 既已谈妥,秋云站起身欲辞行:“那我就静候大人消息。” 候逢道自不会挽留,出了院门,秋云才为刚才下的决定为难。 望漫天繁星,她悠长叹息,人到底有多少面,而哪一面才是真呢,也许每一面都是,也许都不是。 走到家门前停马处,她已想通,管他什么真相假象,从前连几两银子都拿不出现已能置办马车,自己做的每一步难道就预测好必定奔向今天这个结局,皆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且行且斟酌吧,能再活这一遭。 秋云听见里头江一流和秋雨的说笑声,已是人生幸事。 微眀回到堂内,那位吃相难看的姐姐已经走了,先生正坐在椅上沉思。看见碗里萝卜干,到底还是得打扰他:“先生,这东西扔了吗?” 候逢道从眼睛下方漏点光,无精打采的说:“微眀,我要送你去她家。” 微眀抱着碗站在堂内烛光下,小小的声影投在门槛上拐了个弯,他乖乖的点头:“先生让我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烛火微微跳动,屋里的光飘到深处,又照在两人脸上,照在微眀眼睛的水波里。 “先生。”微眀轻轻说:“我爹……,有人曾告诉过我,您心神劳累夜不能寐,又告诉我酸枣子安神。我煮了酸枣水,您喝了早些歇息吧,”他的眼泪掉进碗里:“我知道,先生您的意思,就先下去了。” 候逢道目送他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里,自他爹去世后,他就不喜欢点灯。候逢道转身到桌前,展开纸,挥毫疾书。 仁,妇人之仁,对,他何时成了如此多愁伤感的人,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抛开笔,任墨汁在雪白纸上留滩黑色污迹。 人生过处应是飞鸿踏雪泥,生死有命,何须伤春悲秋。 他掌灯到微眀屋内,从今日起,便要改改他这个坏习惯,告诉他得好好的活着,活人应不俱光眀,反而要做掌灯人,去照亮他方。 四十七章 秋云自答应下侯逢道知他定会事前安排妥当,只筹划如何安置微眀。 却说另一头赵龙吟出了张氏卤菜馆,搓搓绯红的脸皮,朝南街去。 程府因程如是入狱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二管家四处奔波,打点账务或往来人情,程夫人闭门不出在府中镇压众人。 她查看完姐姐旧居打扫情况,遣散众人只带一名婢女回院。 院里静悄悄的,打从除夕起,春日仿佛从未临幸过程府。连蓝鹊也窝在笼中不愿开口。 程夫人低头仔细脚下青苔,刚迈过门槛,一只火热的手捂住她嘴巴,她猛抬头,只见那人菱角分明的下颚,和通红的脸,一双炽热的眼睛。再扭头,身后丫鬟已靠墙倒下。 赵龙吟松开手,将她打横抱起,迈入屋内,轻轻放在松软的塌上,脚尖踢掩门,车身扣上门栓。 抵在门口,就着透过纱窗的光,痴痴看着她。 “我要带你走。” 这句话越过漫长的岁月,赵龙吟终于说出口,岁月再久,她还是依样美丽。 就像那年山涧顺流而下的杜鹃花,插在她鬓边,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我不会跟你走的。”程夫人坐直身,整理微乱的头发。 “我知道你在怪我,可大哥为护我身中数箭而亡。”赵龙吟痛苦的闭上眼,回忆起昔日的祸事:“我俩相识十载,赤手空拳创立山寨,期间多少风浪一同度过,嫂嫂侄子深陷火海,我总得为他保全血脉。” “既然要求义,何必又惦念情。”程夫人面无波澜:“当日若不是姐姐姐夫托人打点关系将我救出,恐怕你我现只得在牢里相见。你放不下杨寨主,我又如何能放下程夫人。”她低头呢喃:“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对你,对我都好。” 赵龙吟迈步跪下,执她手,紧紧的握住,程夫人顺其意,像毫无感情的布偶。 “你跟了我赵龙吟,生生世世都是赵夫人,何来程夫人。”赵龙吟高大的身躯半跪在程夫人面前,近乎哀求道:“走吧,阿雲,在这和坐牢没有区别,程如是怨你害他爱妻,怎会善待你。” “姐夫的确憎我,可我佩服他,佩服他言出必行,就算再恨我,答应姐姐留我在府上,从未驱逐过我。”程夫人想起程渊:“就连那孩子他都瞒下,总算为我留下几分薄面,我答应过姐姐,要照顾好渊儿抵偿罪孽,你是响当当的铁汉便不食言,我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就一定薄情?赵龙吟,你看轻我。” 她悠挣开握住的手,站起身,长长袖摆拂过赵龙吟脸颊,他闻到一股香味,很陌生的气息,不是寨子里野草的青草香,也不是百花谷醉人的馥郁花香,是富贵人家奢侈而体面的香。 忽露出个有些颓然的笑:“阿雲,你舍不得程家偌大富贵吗?” 话音刚落,程夫人用力掌掴他,外面的蓝鹊听见清脆耳光声,立刻叽叽喳喳和鸣。 “我吕家虽非钟鸣鼎食,却也吃穿不愁,我心甘情愿跟随你在寨里住了三年,名声尽毁,父母皆弃,为一情字,累半世骂名。”程夫人凝望赵龙吟红肿的半边脸,咬牙憋泪:“劫我是你,弃我是你,污我仍是你,我可真够蠢的,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不光看轻我,还不懂我,真不知道那三年怎捱过,会觉得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雲,别说了。”赵龙吟站起来,程夫人说的每个字如锋利匕首捅在他心上,酒意被冰冷的现实浇醒,是啊,他何德何能敢妄图带她离开。 许是不服气,或是害怕,再或者掺了点嫉妒。 当初他奉杨寨主令打劫程如是的商队,却不想除了满车的货物,还有位美丽的姑娘惊慌失措倦在马车内,打从第一眼看到她小鹿般的神情,赵龙吟就觉得今生要娶的女子已定。 他劫了财,还抢到新娘。 杨寨主当夜就将二人送入洞房,他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看起来不快乐极了。 日子天天过去,程如是果是个人物,不久便寻到山上。 他第一次见她这位如朗月般丰神俊秀的姐夫,暗中捏紧拳头。 程如是带着夫人闲步至寨门口朗声道:“山下全是我的人,杨寨主,东西赏给你们,把我姨妹交出来。” 山下火把照的山顶如同白昼。 在杨寨主举棋不定间,她已奔向外头,赵龙吟想叫她,却发不出声,与其留住她的不快,不如放她自在。 后来火把像蛇一样沿着路退去,就着风吹林间落叶声,他站在覆满蕨藤的石阶上,隔着路两边微弱的火光,看见她站在墨绿色的松树下等着他来接。 “姐姐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该无所顾忌,是什么身份,是何种族,哪样形状,都不是爱的条件,爱没有界限也没建高墙,爱一个人就要朝他奔去,山阻就翻山,海拦就渡海,与其死在路上也不要枯守原地。姐姐还说,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那几车货物,是她送我嫁妆,要我永远活的随性快活。”这是来寨中,她第一次说话。 她露出个云开雾散的笑:“我叫吕雲,你可以和姐姐一样唤我阿雲。” 赵龙吟小心的喊了声阿雲,心快从胸口蹦出,她乖顺的垂头又高高仰起,笑眯眯的应着。 他们在寨中相安无事度过三年,六皇子从边疆归来,顺路荡平山寨。 杨寨主为救他中箭身亡,临死时双目圆铮,紧握他手:“稚子无辜!稚子无辜!稚子无辜!”高呼三声死去,手仍不肯松开。 赵龙吟含泪掰开杨寨主的手,送吕雲到山下枫林道边,望山中火光答应随后带她离去,便不顾她呼喊拔身奔回。 吕雲等至傍晚,正遇官府肃清寨中余党,将她一并抓走。 赵龙吟赶到山上,从火中救出嫂嫂和侄子,却不想嫂嫂一把将儿子塞入他手,望火痛哭:“孩子依仗弟弟挂心,你哥哥不善烹调,黄泉路上谁为他操心饮食?”说完飞身奔向火海。 赵龙吟怀抱稚子,拉扯不及,眼看她被茫茫大火吞噬。 待到下山去寻不见吕雲踪迹,带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多番打听,才知道吕雲被收押州牢。 他每日在牢外守候,兼照顾孩子,昼夜奔波操劳却毫无办法。 程如是将她救走时,他只能藏脸斗笠下,沿着长街逶迤相送,在枫林道两人分别的树下,眼睁睁看着她等了一个又一个时辰,她姐姐在马车中冲她招手,她流着泪抱着包袱,像头迷路的小兽,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不肯离去。 漫山遍野的苍绿,白云悠悠处,载着她的马车终于消失不见,他方才久久坐在树下直到夜色将一切席卷。 “你既然不愿跟我走。”赵龙吟目光在程夫人脸上留恋,在她眉目间徘徊,如何也看不够:“我就守着你。” “别再随便做承诺,你的话,半个字我都不会再信。”别开头,捏紧坠入手掌心的泪珠。 赵龙吟推开门,入目是只跳跃的小雀,满园里唯一的活气,阿雲,你该是飞在蓝天下而不是囚在金丝笼里。 你从前最爱央我将秋千高高荡起,说要去看瀑布下绚丽彩虹,去看百鸟归巢,去看鹿鸣山间,说这样的日子才快乐,想做一阵风吹遍世间所有角落。 鬼使神差,赵龙吟抽掉竹笼门。 “不可以!”程夫人仓皇扑过去。 可鸟已经欢呼飞走了,像一阵烟消失在空中,没有一丝留恋。 “阿雲,守候一个人从不是承诺,是自愿的使命。今天有人对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被抢走的,若被抢走一定是自己守不住。”他望着院落中一方天空:“从今,我豁出贱命,定要守你一生一世。” “你这个蠢货。”程夫人推开赵龙吟,死死抱住鸟笼,一片残留的羽毛从缝隙间漏下,落进她藕荷色的群褶中。 赵龙吟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飞攀墙壁,身影迅速消失在墙头。 躺在地上的丫鬟转醒过来,赶紧过来扶程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程夫人姣好的面容似哭似笑,她望赵龙吟离开的方向:“蓝鹊还是想飞。” 丫鬟不懂夫人的心思,她还在奇怪自己为何会倒在墙根处。 赵龙吟从程府离开,酒醒了大半,行在路上,突听耳边有人唤他。 “龙吟,未必脚下有金子,如此好走。” 他抬头见是熟识的船主裘峰亭,停身朝他拱手:“裘大哥哪里去?” 裘峰亭还礼笑道:“恁早就喝酒,雅兴哦。”赵龙吟勉强笑笑:“有人请客,推脱不过。”又问:“裘大哥这次去州府,我托你帮我打听的事儿……”裘峰亭摇摇头:“对不住了兄弟,还是没消息,你说的财神庙早就拆毁建成民宅,物是人非,没处寻。”从包内掏出袋银子:“刀倒是卖了个好价,不是我说兄弟,那刀卖了未免可惜。”赵龙吟接钱放入兜内,摇摇头:“已没甚用。”裘峰亭见他神色黯淡,知他有心事,不好多问,便笑道:“今日你既已醉过,哥哥就不邀你,下次带你去家食铺吃卤味,那家卤味实在够味,我出帆多日,最惦记不过他家卤肥肠。”赵龙吟浅笑点头,并裘峰亭往码头走,闲聊道:“总麻烦裘大哥,该我做次东,不知是哪家食铺,说与兄弟听听,下次我提前去将酒滤好。”裘峰亭为人豪爽,当下不推脱,笑道:“那感情好兄弟,就在西街口,名叫张氏卤菜铺。他家除了卤菜出名,还有个特别机灵的掌柜,才十几岁的丫头,算账应酬一把好手。”赵龙吟微微一愣,心头想,也太巧了吧。那裘峰亭还兀自说着:“厨娘似乎是她家姑姑,也是个极和善的人。” 不远处就是码头,有个牙人正牵几个小童在城楼下叫卖,说是京都调教后运来的,个个伶俐。 赵龙吟说:“自从嫂……”他换口气:“自从那婆娘跟人跑了后,你不愿女人伺候,不如买个童子回去烧水洗脚。”裘峰亭看了眼,想起张氏鲁菜馆中那个蓬发咬牙的女子,摇头笑笑:“再议。” 四十八章 说也是怪,自从那天见过后,总能听见那牙人在码头上招揽生意,身后跟串童男童女。 两日后,裘山亭谈完生意打城门下过,那牙人婆子一把抓住他,满脸堆笑道:“老爷,买人不,鲜嫩的童子,各般技巧手段,吹拉弹唱洗衣做饭都会。” 裘山亭烦躁甩开她,顺眼扫圈男童,个个涂脂抹粉,年纪小小却妖妖娆娆,想来不是调教正经洗扫而是别有他用,心头一阵反感,人群中只一个女童,生的唇红齿白,背后插根木牌价码安静立于一旁,在众搔首弄姿的童子间显得格格不入。 想起赵龙吟说的话,突觉得好笑,大丈夫风里来雨里去,渴了饮天水,困了睡地床,何须人伺候。 拂袖欲去,那牙婆没得生意,就揪住女童耳朵叱骂道:“榆木人,学学哥儿几个的手段,笑也不会哭也不会,白白浪费老娘的唇舌,明儿若还寻不得人家,就卖你去青楼当雏ji。” 裘山亭眉心隆起,他最看不得不平事,又见女童挨了骂不哭不闹,雪白的耳朵被牙婆掐出血丝,闷头听着面上无一丝怨气,反倒怪招人心疼。 便出口止住牙婆:“你这老婆子,卖菜都知道洗泥掐须收拾齐整,你把人都打坏了,往哪里贩。”牙婆见他去而又返,知他起了心,笑道:“属实是气极了,原是我的错,我自打手,孩子是好孩子,要不,老爷领去。”指指木牌写的价格:“十两银子,对爷来说也就几顿酒钱罢。”裘山亭犹豫,打老婆跟人跑后,他习惯独来独往,带个女童纯属麻烦。见他踌躇,牙婆暗中揪女童一把,压着嗓子道:“哭两声。”女童却依然如故,默不作声,看不出情绪。牙婆又从后踹她一脚,女童踉跄扑腾差点跌倒,站回身子却还是面无表情。 落在裘山亭眼中,他忍不住心中叫好,这孩子有骨气,有脾气,是个好苗子。 “够了,老婆子别做戏来看,既想卖给我,休把我东西打坏了。”刚好兜里有送货的押金,裘山亭便仍给牙婆,牙婆接住,欢喜递过女童身契,顺手推女童出去。 裘山亭回想刚才要去干嘛呢,对了,要去张氏卤菜馆,带这丫头正好去认路,以后方使她去跑腿。便将身契收入囊中侧头对女童道:“走吧。” 那孩子捡起包袱听话的跟在他身后。 行了段路裘山亭忽想起似乎带个人,回头去看,女孩儿抡着小短腿气喘吁吁的跑在后头。 裘山亭忍不住笑了,他父母早逝,膝下无子,现在老婆也跑掉,更是随性洒脱,要照顾别人一时还不适应,蹲身拦住女童道:“走不赢说一声嘛,我放慢脚步便是,跑着多累啊。” 女童摇摇头:“风婆婆说过,只有主子吩咐奴才的,哪能主子将就奴才。” 裘山亭取过她包裹:“现在我就吩咐你,牵着我手慢慢走。”女童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迟疑的点点头。 裘山亭大手抓住她的小手走了段路,实在嫌慢的慌,抄手将她捞起抱在胸前。 “现在我又吩咐你,需记牢路,以后若差你来买东西可别忘或买错,我打人痛的很。” 女孩儿又点点头,小声道:“大爷,怎么称呼您?” “我叫裘山亭,你就叫我裘叔吧。认字吗?” “在堂子里学过些。” “你是孤儿?”裘山亭起了好奇心。 “恩,生下来就是。”她倒是无所谓的语气。 “傻孩子。”裘山亭捏捏她的鼻子:“你叫啥?” “我叫微眀。” “怎么写?” 小女孩儿扒开他的手掌写下。 “谁给取得,有点意思。” “一位先生。”裘山亭没看见女孩儿的睫毛颤了颤。 他把女孩儿的头按在肩上,要她环住脖子:“叔叔饿了,你抓紧,咱们跑起来。” 话音刚落,他双脚发力颠着微眀往张氏卤菜馆奔去。 “姑,在刘屠夫手下救咱们的英雄来了。”秋月看见不远处怀抱个小孩儿的裘山亭,赶紧去通报张枫。 张枫擦着手出来,正撞上收脚的裘山亭,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客官,好些日子没来了。”张枫退开笑道:“上次您救了我和侄女,一直想感谢,找不着机会。今天来想吃点啥?” 裘山亭笑着放下微眀,边点菜:“先来盘卤肥肠,打点干辣子,再就是耳朵和尾巴拼一碟,至于别的,你安排吧,我都行。” 张枫应下,又唤秋月为他冲茶,滤酒。 想起不久前落雨天,他心头存了事在店中饮酒,端着酒杯许久未放下,再拿,酒壶竟然是热的。他唤来掌柜询问,掌柜笑着解释姑姑见他酒冷了就重新温热,手指竹罩后的厨房。他拱手笑道,有心了。罩子被掀开,里面厨娘探出头说,客官有甚心事再烦也别为难肚皮。说完又闭上帘子。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过厨娘是男是女,突然觉得涌上种股不出的感觉,好像冷掉的酒被重新焐热,他饮下热酒,心头舒坦许多。 店中稍闲,张枫想起秋云的话,亲自从厨内打菜为他布置。 裘山亭与她攀谈道:“怎么不见小掌柜。” 张枫正愁机会没法留住他,笑回:“我们伙计在外头惹了事,她正去周旋呢。” 裘山亭记起店中有位男伙计,观其貌是位练家子,问道:“哦,方便说来听听不,或许有我帮上忙的地方。”话出口顿觉唐突,赶紧遮掩道:“看那小哥做事稳妥,不像是会找事的。” 张枫眼睛落在微眀身上,忍不住感叹,这小姑娘长的真俊,和客官一点也不像,她娘亲肯定更俊。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人找他比划。”张枫笑了笑,将话题转到微眀身上:“您女儿真漂亮。” 秋月抓把糖放在微眀手边:“像个瓷娃娃,跟她比秋雨像个泥娃娃。” 姜氏打扫完桌子也凑过来说:“我活了几十年也头次见这么漂亮的娃。” 微眀不动声色,倒是裘山亭哭笑不得:“哪是女儿,我光棍一个,这是才买的丫鬟。” 姜氏忙说:“客官一表人才咋会没成亲,说笑呢。” 裘山亭略微尴尬,秋月忙拉姜氏去里头找付师傅,姜氏也知道说错话,赶紧借坡下驴溜了。 秋云训着江一流从门外进来:“你咋就不能按捺下骚动的心,非要和铁师傅动手,好了吧,又送位去医馆,还好铁师傅是极重言的老者,不然今天我们店恐怕得遭揭咯。” 江一流嘟哝:“我说了不打,反复退让,谁知他捞手要掏,那我哪行啊,姐,你不懂招式都是一气呵成,他掏我挡,我顺势取他胳膊往后扭,这是一套,没办法拆,就跟你拔算盘似的,我看你有时下珠子就必须进位,也拨错。” 原来按照约定今日是江一流和铁师傅比武之日。 铁师傅压根没放在心上,照例清早起床打完两套拳后,考校女儿功夫。 两人对立,铁师傅问:“我出拳上直取你面门,下掼你心窝,你怎么着?” 铁凝霜不假思索道:“我弯腰躲开上拳,左手抓你下拳,右手直接掏。” 铁师傅一巴掌拍女儿脑袋,怒道:“掏掏掏,成天就知道掏,那是你女孩儿家该用的招式吗?” 摸着后脑勺,铁凝霜气不打一处,反驳道:“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能制敌的就是好招式,哪管啥女孩儿男孩儿的。再说我又不是真掏,我掏人必定躲,他躲上身还攥我手里,正好膝盖头磕他脑门,你瞧他倒地不倒地。” 铁师傅抚须思索番,沉吟道:“若他不躲呢。” 铁凝霜露出志在必得的表情,昂着比铁师傅还高的个头,斜瞧他爹笑道:“那就更惨。” 脑袋瓜又挨了一巴掌。 “你还真掏啊!”铁师傅气的吹胡子。 铁凝霜真怒了,跑到院边拿沙袋出气。打了半晌,出一身汗,解下绑腿,松松肩膀,抬脚欲出门,铁师傅问她:“哪儿去?” 她长手长脚只顾前行头也不回,丢下两字:“学医。”留铁师傅在原地继续回味刚才所说的招式。 等到江一流和秋云来,秋云惦记未结交铁凝霜,叮嘱江一流不许动手。 铁家武馆众徒弟用人身围出个大圈,江一流和铁师傅在中间盘旋。 两人起势走了两圈,江一流放手道:“铁师傅,不打了,我认输。” 铁师傅拍脑袋:“啥呢!还没打!” “我甘愿认输。” “放屁,学武之人只靠拳头争输赢,没有靠嘴说输赢的。”不耐烦卷卷手:“快过来。” 江一流瞅暗中摇头的秋云,松开拳头,退至圈边:“我说不打就是不打,随您出拳。” 铁师傅怒跳:“好小子,这是看不起人啊。”随话音落下,一招虎鹤双形向江一流使来,江一流左闪又躲,就是不让铁师傅够着。如此又周旋了两圈,铁师傅气急攻心,想起女儿今早说的掏,鬼使神差,屈指做爪状,向江一流下盘攻去,江一流本能的去挡,然后翻身一扭。 “一流。”秋云急忙出声阻止。 可惜只听咔一声,吕氏医馆再次感谢江小哥创收。 众徒弟纷纷围过来扶住师傅,嚷道:“臭小子下手咋这么狠,师傅多大年纪,尊敬老人懂不懂。”遭到铁师傅呵斥:“快别放屁丢了铁家武馆的脸,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是输了用年纪压人那是怂蛋。”徒弟皆缄默不敢语。 秋云上前拱手:“铁师傅对不住,是一流没轻重。”又对众人道:“赶紧扶铁师傅去医馆,和吕大夫说药钱算我的。” “不用!愿赌服输,比武不是讹钱!”铁师傅仅剩的手竖的坚定,他咬牙忍痛去瞧正左右看天的江一流,笑道:“小哥好本事,老夫佩服,现下先去接骨,改日再来请教。” 江一流不敢答话,秋云帮忙回道:“请教谈不上,铁师傅有空到馆子头秋云再致歉。” 铁师傅瞪圆眼睛盯住二人,摇摇头:“你又错了,是我要致歉,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要向江小哥学习很多。”痛的嘶气还想说,被众徒弟裹去医馆不许他啰嗦。 江一流欲哭无泪,拖长声音委屈的唤了声:“姐!” 秋云白他眼:“回去,回去再说。” 两人便就此返回,走到门口秋云才责备江一流两句,跨过门槛,先看到悬空腿坐在板凳上的小小人儿,又见旁边一后背宽实的男人。 立马换张笑脸进门,转变之快,令江一流打个冷战,找借口要去寻秋月躲至后厨。 “秋云回来啦。”张枫笑着站起身为她介绍:“这就是上次救我的大哥。” 瞧着有些眼熟,是店里的常客。 “多谢客官救我姑姑妹子。”秋云就三姑旁边坐下,热情问:“东西够不够吃,我让厨内再炒点菜。” 裘山亭急忙道:“已经许多够了。” 秋云笑眼移到微眀身上:“我看小妹妹好像都没动筷,是不是不和胃口,叫付师傅做个拔丝山药来,保管你喜欢。” 裘山亭才发现微眀坐的规规矩矩不曾动筷,疑道:“对啊,微眀你不饿吗?拔丝山药吃不吃?”裘山亭想啥玩意儿,“要想吃,我给你点个。” 微眀摇头,小声说:“裘叔没吩咐动筷,不能动。” 裘山亭梗住,这小姑娘估计是被牙婆打压的性子呆板,回去要好好教教她啥叫生活,不然凡事要他指点不累死他。 筷子点她碗道:“赶紧吃吧。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这就是我对你的吩咐,以后要是忘了才问我,其余别烦我。”说完夹块肥肠丢进微眀碗里。 秋云无语,还是吩咐付师傅做个拔丝山药吧,没想到张枫已经站起身,先管付师傅要菜。 “不用这么麻烦。”裘山亭阻止。 “没事儿,今儿不忙。”张枫坐下,看微眀虽不喜食物,却也不发言乖乖咀嚼的样子就怜惜。 裘山亭也领悟过来,没再拒绝,只想,孩子真是天大的麻烦事。 四十九章 几人闲聊了番,秋云和张枫再三感谢裘山亭出手相助,不仅不收钱,还装满食盒菜硬塞给他。 裘山亭推脱不过,只能收下带着微眀道谢后告辞。 望两人远去身影,秋云不禁感慨侯逢道的耳目广阔,以后和他相处还需更加谨慎,能避则避。 裘山亭难得近日没有出航,总带微眀光顾张氏卤菜馆,秋云又赠送裘山亭折扣牌,还时常加菜或添酒,裘山亭为人豪爽爱交友,秋云能说会道处事周到,很快两家便熟络起来。 清明将就连着几天都是雨,店中生意稍微清闲。 秋云倚在门口,看行人撑开油纸伞,提起衣摆,疏远又慌张的在雨中穿梭。 不间断的雨像珠帘垂在天地之间,驶来两马车正停在铺子门前,将秋云眼前景象全截断,只看见雨溅落木制车盖上,泛起薄薄一层水气。掀开布帘门,下来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秋云仍坐在原地,她看着周老太慢慢投来的目光,露出客气的笑脸。 “老太太,别来无恙。” 周老太独自站在屋檐下,像道日落西山的影子,风送来雨水飘进银发中,很快不见踪影。 “老太太,进来吧。”秋云起身迎人:“外头凉。” 秋月在堂中过来扶周老太,她摆摆手,曾几何时精明通透的双眼蒙上灰尘,她笑笑,一笑就抖落几分倦意:“不用,二姑娘,老身还走动。” 她脚步微颤跟上秋云的背影,穿过店堂到院后头小屋。 天井里四面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正砸进颈内,她不禁打个寒颤。 秋云点燃桌上油灯,唤江一流沏壶茶,静静坐在桌旁等周老太拖着苍老的身躯缓缓行来。 “一流。”秋云对放下茶壶的江一流道:“将门关上。” 狭窄幽暗的陋室中油灯如豆,照见女孩儿桌上白皙的手指,也照见老人枯枝般的骨头。 “那日的事多谢你。”暗暗将手缩进衣袖中,周老太先开口道。 “老太太不用客气。”秋云笑道:“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周老太叹口气:“银琴都同我说了,多亏大姑娘机灵,要不然……” “老太太。”秋云打断她:“我断送了门好亲事,绝称不上机灵。” “大姑娘既然叫老身来,就别呈口舌之快。” “老太太。”秋云目光落在周老太发上:“我耽搁的起,却怕您黑发辞鬓。” “人生衰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身不怕。”死倒不怕,却怕死后子孙后代不宁,这两月的事,周老太梦中惊醒回想自己未睡死过去,不免遗憾要活着去遭罪。想到此处,她放低长辈姿态,真心求和道:“若不是家宅不宁,早就来拜访大姑娘,你应该清楚,我的时间比你稀少。” 秋云笑:“这倒也是。”请周老太用茶。 周老太摇头苦笑道:“长夜无眠,更不敢用茶。” 秋云推过茶杯,目光灼灼道:“喝吧老太太,我定要您今夜好梦。” 从银琴告诉她那日房中事皆是秋云安排,她就明白,这位大姑娘城府深厚。她没抓张枫漏处,也是不想查,这件事因为秋云的介入,她反而成了得利者。 “我知道大姑娘的本事,但仍想问问,怎知是银琴?”周老太顺她意思喝口茶,放下茶杯问道。 “若不是老太太别有用心,谁大过年的会长住在亲戚家中。” 秋云轻笑,提起茶壶,水从石壶口泄出,窜起股热气腾腾的水汽,她接着说:“而且我还知道银琴姑娘家中似乎不大乐意。”秋云不等老太太发问,直接道:“我观她群摆处有污渍,虽不甚打眼,但到底有碍观瞻。银琴姑娘家中不至于穷困潦倒到让她外出见长辈仅带一套衣服,定是她匆忙离家忘记准备。见相隔两辈的姑奶奶,这等尊贵身份难道不值得安排妥当?何以慌里慌张纰漏乱生。老太太,我一为自救,二也是为成全银琴姑娘的一番心思。至于请您来,是我有别的事儿想和您合作。” “大姑娘。”周老太手被滚烫的茶杯烫的一哆嗦:“我们怕没有可以合作的地方。” “无妨,合作不成我依然替老太太分忧。”秋云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您既然肯来,定是走投无路,咱们先说事儿,别的可以容后商量。” 是啊,走投无路了。周老太看着年轻女孩儿脸上气定神闲的笑容,反而让她放心,起码这位外人是明着和她商量,是用东西来换,而不是抢。 “家门不幸,我所生三个儿子,其中一个自弃我而去,老大和老三为争夺家产算计二房,连大郎的亲娘都算计他。老大和老三我尚且能镇住,可你那亲姑姑……” “诶。”秋云止住:“老太太可以叫她名字,可以称她儿媳妇,别提沾亲带故的关系。” 周老太深深看了眼秋云,继续道:“接下来我所说的话,望姑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咬死在心头,毕竟有损体面的不止我一家。” 秋云点头:“老太太放心,都姓张,却两家人,我家的体面我自己挣,自己护,别人损不了。” 这女孩儿心思太深,周老太想,但心思深不可怕,要制住张桦只能靠她家自己人。 “在老二病重之时,老大和老三提出分家被我驳回。消息传到二媳妇耳里,她使阴损的法子妄图害老大,谁知错害三媳妇,弄得她流了个不成型的胎儿。”想起往事,周老太闭上眼睛,痛哭道:“老三闹到我跟前要撵她出去,我念及她照顾老二辛苦,一时心软。后来,有日我听四春独自念叨,柴房后头闹鬼,半夜常听到窸窣声。我暗中去查看,拾到张玫瑰色的唇纸,满院女眷只二媳妇用唇纸,且恰是玫瑰色。我知道,她起二心了。仍不忍下手。谁知道,几天前核大郎的账库,见名目不对,便询问他详细,他遮遮掩掩说算错,后头再拿来,又能对上。能让他改账又贴银子的除他娘,我实在想不出别人。家中争斗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举止轻狂我也可以容忍,周家基业不大也是几辈人的辛劳,谁要敢吃里扒外我绝不姑息。但大郎至淳愚孝,投鼠忌器,我实不敢下狠手。”周老太说的口渴,饮下茶水,停顿片刻,目不转睛的看着秋云,郑重道:“大姑娘多智,特来讨教。” 秋云心头门清儿,周老太是想用豆萁煮豆,自家人收拾自家人。她明白,可周老太不知道,她从没把张桦当自家人。当下便道:“我可以给老太太点建议,但依也不依,全凭老太太定夺。” “大姑娘请别卖关子。” “我出的主意共三步,第一步先是放权。将周表哥管账的权送出去,或者分出去,分给大姑。” “大姑娘莫不是在说笑。”周老太有些不安,恐怕蛇鼠一窝。 秋云听屋外雨声淅淅沥沥,笑道:“张大姑有小思,而无大谋,且性情浮躁,若得财权定按奈不住与奸夫同乐分享,老太太派人暗中盯紧她,记住,盯她的人不能是府中老人,不多时她自会露出马脚,不用费心思撒网,跟着诱饵所到之处就行。” “那第二步呢?”周老太想第一步尚可但是常计。 “第二步是暗夺。所谓暗就是老太太抓奸要掩人耳目,只带心腹和周表哥。”秋云蘸水画个圈分出两条线:“又分两种处理,若奸夫肯带她走,让她签下离书放了便是。若奸夫不肯和她同路,两人一起绑了以通奸罪投上公堂。” “为何不都放她走?” 烛光中,秋云的脸晦暗不明:“张大姑心胸狭窄,只要她不好过,哪怕逐出府依然会设法报复周家。”秋云将两条线衔拢,抬眼道:“老太太担心的正是她大郎娘亲这个身份,不斩草除根,前头全是无用功。”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周老太垂下头,手在桌下颤抖着,她记不起十五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可无论做什么,都没这等筹划。她沉声问道:“难道大姑娘就一点儿也不顾忌亲情?”在莫国通奸是很重的罪名,轻则流放,重则死罪。这是一记狠招。 “老太太错了。亲情维系不仅靠血缘,更是彼此相待的态度,真心来往当然血浓于水。但心术不正算计亲人,血缘就成了小人的救命草,用来绑住善良的受害者。”烛火在秋云眼中跳跃,她的话掷地有声:“我从脱了父母胎身,血就只流在自己身上,没有谁轻谁重,识人全靠赤胆真心。” 周老太深深镇住,思索良久后迟疑道:“最后一步呢?” “最后一步。”秋云将线笔直的划出:“是分。分家,老太太最后一步,我没有办法帮再多算计,得靠你亲自拿捏。”说完,手垂在两侧,有些无奈有些同情的看着周老太,看着老人映在墙上的黑色身影。 一阵很长的沉默,只听堂里客人喊菜声,江一流吆喝声,付师傅炒菜锅铲敲碰铁锅声,撞到屋外门板弹天井,和雨声交杂在一起,嘈杂又克制。 灯芯渐短,秋云饮过三杯茶,已不耐烦再待。 她起身去拉门,背对着周老太道:“老太太无论想多久都可以,这是大事儿,我就先忙去了。” “等等,大姑娘等等。”周老太求道:“还没说,到底为何帮我?” “有三,一前头说过,我想和您合作,合作做生意,这算我送的拜帖,至于生意能成否,老太太可待事后决定,第二,我们恰好讨厌上同一个人,和老太太一样,我有不计较的事儿,也有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事儿,必快刀斩乱麻除之而后快。至于第三……。”隔着窗纸,能看见外头阴沉沉的天:“我说过,昔年周姑爷掌心的糖是我第一次尝到的甜味,时至今日,仍有回甘。” 秋云拉开门,几丝雨飘进来,她将门关拢,疾步出去又回返,透过门和里头弯弓似的身影说:“门口放了伞,春雨虽细,但到底有凉意,清明时节,有人还需老太太惦记。”顿了顿说道:“老太太,若伤心,便痛哭会儿也无妨。” 说完退下,再过了会,周老太打着伞穿过天井,到堂内都不曾收拢,脸藏在油纸伞下,苍老的手执竹柄,在檐下朝秋云欠身:“多谢大姑娘。” 马车载着老人家远去了。 去的方向正有位大个子打着伞怀里抱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来。 裘云亭在门外放下微眀,边收伞抖水,边抱怨道:“这鬼天气。” 听见他声音,张枫从厨内出来,笑问:“今儿吃点啥?” 他也笑:“照往常一样。”看眼秋云,有些犹豫道:“有件事想麻烦下几位?” 秋云报以微笑:“先请坐,只要是裘大哥的事,都不麻烦。” 五十章 “是这样的,以前孤家寡人还好,现在有了微眀,虽嘴上说是买的丫头,但我压根没这样想过,就觉得孩子挺有骨气,心里喜欢,没考虑忙起来,随便出航就耽搁十来天。是冲动,但也挺好,有微眀陪我总算能吃口热饭热酒,只是这一走,身边没个人,朋友皆是糙汉,怕她遇上啥难事,想麻烦你们帮忙照应下。”裘山亭表情挺为难。 “裘叔,我能照顾好自己。”微眀晃晃他手臂。 “那是你觉得。”裘山亭摸她乱七八糟的圆髻:“你还小呢。” 张枫赶紧要应下,秋云先一步开口:“照应肯定没问题。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干脆您出航这些日子,微眀就和我们同吃同住,正好我店里人手始终不够,微眀虽小,传话跑腿还是可以的,裘大哥放心,工钱我照给。” 裘山亭一笑:“小掌柜见外。”去征询微眀意见:“你觉着呢,愿意跟姐姐们一道吗?” 微眀小心翼翼看眼秋云:“裘叔做主。” “我说过啥。”裘山亭摆正她身子:“除了生死,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 他低头想了会儿道:“我怕打碎盘子。” “打碎盘子扣工钱便是。”秋云笑。 张枫拉秋云一把,搂微眀在怀里宽慰道:“别听姐姐胡说,没人扣你工钱,打碎买便是。”这小女孩儿怯懦的模样着实太招人疼。 微眀在张枫怀里点点头。 裘山亭感激秋云替他解决个大麻烦,点了大桌子菜,秋云反而免单为他践行,弄得他心里感动的不行,觉得有人关怀也是件挺热乎的事儿。 他暗中去瞧在柜台后为微眀整理纽扣的张枫,又见她发间空空,酒杯在嘴边盘旋,也不知道涟安有啥好看的首饰没。 过了几日,裘山亭送来微眀和她的小包袱,一大一小在门口依依惜别,弄得裘山亭差点落泪,连呼把微眀抱开,偷偷溜走。 裘山亭身影刚消失,微眀从张枫怀中滑下,怀抱包袱,双目警惕的看着秋云:“我住哪儿?” “你想住哪儿?”秋云反问。 “听你安排。”圆嘟嘟的脸一本正经的板着。 “那何必问。”这孩子和候逢道一样也是副欠扁样。 “好啦,好啦。”张枫从旁打圆场,觉得秋云不该和小孩子说话这么严肃,想牵微眀去下去。 他却甩手不愿:“我要和她待在一起。”她指秋云。 张枫愣住,总感觉这娃咋变了个人。 秋云劝张枫:“估计是难受和裘大哥分开,我哄哄她。姑姑,忙去吧。”张枫方才回厨房。 秋云继续勾头算账,微眀抬条凳放她旁边,站上去,下巴隔在柜台边。 “你算错了。”微眀看着看着突然指正她。 “我故意的。”秋云斜他眼:“听说你很聪慧,考考你。”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故意。”小样还挺不服气,不耐烦扯扯袖口上的花:“况且,也轮不到你考我。” “那谁能考你?” “断然只有先生。”微眀低声道。 “好吧。”秋云想候逢道我都能忍下,能忍不下你:“那便谢谢你。” “姐!”江一流从外边进来喊道:“吕姑娘来了。” “秋云。”吕娇推开江一流迫不及待的朝秋云扑去:“和你说件好事儿。” 微眀横在二人中间拦去吕娇的去路。 “这小女孩儿谁?”吕娇抱臂斜看小豆丁:“给我让开。” “就不让。”微眀叉腰。 “朋友的侄女。”秋云随便找个名头。 “好狗不挡道听过没。”吕娇想推微眀,又恐惹秋云生气,只得嘴炮攻击。 “谁让谁是狗。”微眀眼睛飞起,和吕娇杠上。 秋云扶额,对江一流道:“先把微眀抱开。” 江一流露出口白牙,挽袖子朝微眀逼近,他后退指着秋云道:“很好,你就这样忠人之事,果然是两面三刀之人。” 手指反遭秋云攥入手心不得逃脱,江一流直接将她打横抗起。 “别伤着她。”秋月忙劝,又要江一流放他下来。 江一流看秋云。 “带他出去走两圈。”秋云叹气:“就当锻炼身体。” “我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一位英气勃发的女子,鹅蛋脸镶双秋水般的眼睛,收进无限春风却又闪现一抹横塘的清澈。她着红衣长靴,仅袖口腰间脚腕用黑色的绑带束紧,显得矫健利落,像万里野地茫茫荒原上独自直挺的白杨。 她伸手夺江一流肩上微眀,出手迅捷。 “凝霜姐,咱不是说好一笑泯恩仇嘛。”江一流边躲边抱怨。 “没有恩仇。”凝霜抢夺中无意间给了微眀屁股一巴掌,痛的他差点哭出来。 “就想扛扛这人肉沙包。”铁凝霜脚下左右画圈,紧跟江一流如猴般身影。 “好啦好啦,我俩一人一圈总行了吧。”江一流率先跑路,冲后头铁凝霜道:“下一圈店门口追上我,就把人给你。” “瞎说,是我在这儿等你!” 红衣如道火光,很快消失。 只微眀叫苦不迭,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不想当沙包啊。 “可算走了。”吕娇总算能靠近秋云,她急不可耐的想说话,按捺心头激动,悄悄附耳秋云道:“渊哥要回来了。” 秋云装作惊讶的样子:“这可好,什么时候的事儿?” 吕娇歪头:“前几天来的信,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她用胳膊抵秋云:“到时候为他接风洗尘,就在你店里。”环顾圈店堂:“虽说破旧些,不过我不嫌弃。” 秋云低头看不清神色,幽幽道:“的确该在此处,我还欠着他顿饭。” “你想结交凝霜,这尊佛我请过来,你该咋谢我,你不是说帮我的忙。”吕娇冲秋云摊手:“我可没见着你帮了啥。” “我帮你守着秘密。”秋云露出个促狭的笑:“特别是渊哥快回来,我更守的住。” 吕娇想起往事,急的锤秋云:“不早该忘了,咋又出尔反尔。” “我逗你的。”秋云哄她:“总之,我差你记人情,往后有事尽管差遣。” 吕娇哼道:“这还差不多。”噗嗤笑了声:“你想结识凝霜,我看你那伙计和她恐怕更有渊源,刚才在路上碰见,凝霜还叫他二师公,把伙计闹个大红脸。” “哦,有这等事儿?”秋云挑起眉毛。 “待会儿自己问他,我不知其中门道。” 过了大概一刻钟,两个人气喘吁吁停下。 铁凝霜放下肩头的微眀,踏进店,提柜台上放置的茶壶,倒满碗,咕咚咕咚喝光,抬袖抹干唇边水渍,长吁口气叹道:“爽!” 江一流也酣畅饮下一碗,两个人同手同脚坐同一条凳上,连姿势都相似,大喇喇长开腿,后背仰靠在桌边,望向天花板,大口喘气。 独微眀瘫坐地上,双髻左一挑,右一缕,凌乱不堪。 秋云赶紧扶他,他苦着脸欲哭无泪,已没力气和秋云闹别扭。跑的人累,他被颠了半天,更累。若不是忌讳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真想痛快哭一场,不行,决不能掉泪,不能让眼前人看轻。 他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是男儿身,没有女儿的娇柔,和随意流泪的权利。爱哭鬼是姐姐,从不是他。想起姐姐,心头绞痛,眼框红了圈。 秋云当他被累着,安慰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他们带你出去,让你受委屈了。”悄悄对他说:“傍晚回家,站在我家院门口,我叫你先生出来,可以远远看一眼。” 他抬起红肿的眼眶,一字一句道:“先生说,在棋局分出胜负前,我们都不能见面。你如果真愧疚,以后就别再拿我当孩子,也别让人戏耍我。” 秋云想说,可你就是个孩子啊。 但他说的话,却无从寻觅天真,夹杂股悲凉的隐忍。是她低估这孩子,远比想的要早慧许多,原来所有懵懂可爱,都是他的伪装,卸下的面具,秋云不知道其后存在的秘密,但那必是异常沉重且心酸才能让七岁的孩童去佯扮纯真。 她认真应道:“我以后绝不会。”向他摊开求和的手掌:“快起来,既然已经说好,那我们定下约定,你别故意为难我,我凡事也和你商量,行不行?” 微眀想了会,覆掌在她手心,点头道:“好,可得说话算话。” “那肯定。” 总算是解决掉这位人小鬼大迷你版候大人,真是有其先生必有其徒弟。秋云感到头大。 “二师公,我爹说要请你去家用饭,何时有空。”歇好后,铁凝霜收回脚,仍撑着上身。 “凝霜姐。”江一流面朝她,愁眉苦脸道:“不是说好,别叫我二师公嘛。” “我也不想,先练练,怕到时候在我爹面前挨批。”铁凝霜笑的诚恳。 “谁说我要去你家啦。”江一流驳道。 红衣身影晃动,铁凝霜站起身,颀长的手脚舒展,五个指头张开挨个合拢,左右晃动脖子,扩扩肩,满不在乎道:“我就带个话,反正你不去,他自会来请你老人家。” “这算啥事儿啊!”江一流苦恼道。 “我说啊,你就答应呗。”吕娇插话,眼珠子转转:“让铁师傅在店里请客,应了人情,还能顺便赚他笔钱。”她觉得自己是经商的天才,全然不顾算计的人正是身边铁凝霜她爹。 “也行。”铁师傅他女儿毫不介意被算计。 秋云听了圈基本明白打瞌睡的枕头已经送来。暗中使眼色叫江一流别拒绝,江一流勉为其难点点头,颇为不愿。 “对了,还没介绍。”吕娇拉过铁凝霜介绍道:“这位是铁凝霜,铁师傅的女儿。这位呢……”吕娇手刀转至秋云:“是秋云,她爹爹的腿是我哥治好的,你的胳膊也是我哥治好的。你们好好认识认识。” 本来挺和谐的氛围,被吕娇这一介绍反而生出点尴尬。 铁凝霜比秋云高出一头,从上打量这位姑娘,心想,吕大夫为他爹爹看病时,是不是也跟接我的骨头一样温柔。 秋云却想,她娘一定很美。 心里笑笑,请两位姑娘坐下,吩咐付师傅做些女孩子爱吃的菜端上来。 铁凝霜抱拳拒绝道:“还有事儿,来此目的是通知二师公去做客,既然二师公已经答应,我这就回报我爹安排。” 她是个急性子,不等人回话,大步流星踏出门,红色的衣角转眼消失。 “还看。”吕娇有些吃味拿手在秋云眼前晃晃:“她不吃你就不招待我是吧。” “师傅,减两道菜。”秋云朝里头喊。 “张秋云!”吕娇跺脚嚷道。 微眀觉得相比起来还是秋云比较得体,这位呂姑娘实在失礼的紧。 江一流想,太倒霉了,突然之间变公字辈,我还年轻的很,媳妇都没讨上。暗中看秋月。 秋月研究微眀发式,天,裘叔的手艺也有够差,竟然打个死结,微眀不痛吗。 这边虽然吵吵闹闹,但总有欢声笑语。 京都大牢前,还未到清明,门口已经插满香烛。 除夕离开时,身旁树尚枯,如今已抽出麻密的柳枝,在风中四处乱散。 程渊下马紧盯黑漆漆的大门,等待从里头出来的程如是。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腿有些发麻。 程如是终于出现,两鬓白发在旋即关拢的黑色大门衬托下格外醒目,想起分别是雪满枝头,如今雪融无踪迹,父亲却黑发添霜。 随奔跑,程渊身后宽大披风飒飒展开,几步到程如是跟前,握住他有些凉有些僵的手,双眸含泪轻声道:“父亲,我来接您回家。” 许久未见外面的世界,仿佛天又高了些。 程如是闭上眼,想起牢中一方天地,有天夜里梦见亡妻在小窗外冲他招手,恨不得穿墙而去,惊醒后方觉,隔了墙倒简单,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生死。 京都四月的风依然夹杂凉气,程如是披上程渊递过的外罩,由他扶着上马,辔马留步,他回望密不透风的墙壁,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长路。 “走吧,赶在清明前,还能为你母亲扫墓。” 这是心中最急切的事。 五十一章 恰遇在州府交情颇深的熟客卢强要回州府,程渊同父亲、洛鸣安顺路搭他商队的车回洛县。 过了铜关便出京,前路漫漫,漫山遍野绿翠夺人眼。 程如是掀开窗,回望重兵把守的护城墙,这一别就真不复相见。 “如是,莫非还有眷念?”对面的卢强见他依依不舍,笑着问。 “没有。”程如是覆帘正身,笑回:“圣上仁慈,只收缴京中产业,夺程家皇商资格并约束永不入京,到底宽恕我的性命,留下洛县祖宅容我消磨残年,已感恩不尽,犹如偷改阎王爷的生死簿,我还庆幸的很。” “莫说丧气话,你程大老爷是何志向我未必不知吗?”卢强一双精明的眼睛笑起来:“别跟我说你不想东山再起?” “卢兄说笑,如今我只想安度残念。”程如是看程渊:“如今合盖他顶事。” 卢强眼光落在少年身上,点头道:“虎父无犬子,世侄确是一表人才,若非我女儿早嫁,现膝下只得一幼子,都想同你结为亲家。” 马车撵过石头颠簸阵,车里人抓紧扶手,程如是笑着掩过。 行到平路,卢强又开口道:“我手头倒有门小生意想与程兄商讨番,若程兄看不上,也可与世侄练练手?” 卢强是州府当地的商人兼地主,拥有几百亩果园,种植的瓜果销往全国各地,主要供应京都富贵人家,昔年曾与曾家有商业往来。 他开口的生意决不随便,程如是淡然一笑:“洗耳恭听。” “我园里产的瓜果销路你也知道经久不衰,说句自夸的话,那是供不应求,但地只有那么多,帮工就这些,圣上又下令严控土地买卖手续,现在我想扩张种植简直举步维艰,成片的山林更无处寻,白白浪费大好商机。我记得程兄在洛县有数个良田庄子,又有山头几匹,若都种上果树,定比庄稼收益更好。你若是信的过兄弟,等到州府去我府中一聚,我为你引荐果苗商,树苗的事儿帮你搞定,收成的果子全拉上州府,我给你包圆,销的事儿也不愁,前后全帮你打点妥当。”卢强精明的眼睛如月弯钩:“除了前期投入苗钱,委屈程兄贵体劳累,想想并无其他不是之处,也是我们的情分,换别人我自是没有这份闲心。” 静静听完,程如是并未回应,看着程渊。 程渊低头沉思番,笑道:“谢伯父提点,经此一劫家道衰竭,我正愁往后该做点什么撑起家门,可惜世态炎凉,周边往来商客皆弃,无门路可寻,难得伯父宅心仁厚愿意伸出援手,真如雪中送炭般及时,我也不啰嗦,等到了州府,还望伯父引荐引荐,小侄定谨记伯父大恩。” 说完起身要拜,卢强赶忙拦下,笑着道:“在商言商,不敢受此礼,侄子决策果断,是个人才,前途无可限量。” 程如是在旁听着点头笑笑。 几人又说了些商场中的事,程渊同卢强相谈甚欢。 等到了州府,卢强向父子引荐苗农相识,程渊留下联系方式后与父亲辞别。 程府得知老爷少爷回家的消息,早早张罗开。 驼铃清早便在城门口等候,午时刚过,马车打官道扬起尘土径向城门来,程渊探出车窗唤驼铃,驼铃踩着踏板跃到车夫旁坐下,隔着布欣喜道:“老爷,少爷,可算回来了。”“先送洛公子回家。”虽然没看见少爷的模样,但驼铃能想象他定是笑着说这话。 马儿跑的飞快,带着归家的喜悦,很快到洛府门口,程渊亲自送洛鸣安下车。 “麻烦你了,咱们后头聚。” 洛鸣安有些不舍:“这下总归是再也不走吧。” 由驼铃扶着手臂,程渊单脚踩在踏板上,回头对洛鸣安一笑:“放一万个心,这回准不走。” 马车走远了,洛鸣安在原地挥手,他有些后悔将顾管家去找秋云麻烦一事相告,有点嚼人舌根的意思。但他可是成人之美,绝不是为了尽快处理掉哥们的终身大事好让吕娇死心。洛鸣安想到吕娇蛮横娇痴的模样,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她。 “夫人!”一个小厮扑爬滚打闯进院子:“老爷少爷到街口了。” 程夫人“嗖”从椅上腾起,顾不得衣裳累赘,也顾不得丫鬟搀扶,提起裙摆朝门口奔去,身后跟串脚不沾地的下人。 程渊率先下车,仰头看熟悉的门匾,看屹立在院中多宝阁高高的飞檐,看湛蓝而纯净的天空,闻见股熟悉的味道,感觉舟车劳顿的疲倦顷刻消散。 “渊儿!”程夫人到门槛却止住脚步,久思情更怯,她竟不敢上前。 收回在蓝天中翱翔的目光,飘忽至眼前的女人身上,程渊瞳孔收紧了些,变得狭窄而尖锐。 “你好像瘦了些。”像是读出他的厌恶,程夫人收起激动的情绪,握住裙摆的手端至胸前,昂起当家主母该挺直的背脊,隔着对开的朱红色大门,轻轻的吐出句俗常的挂怀语句。 “倒也没有。”程渊回身扶下下马的程如是,背对着程夫人。 程如是不过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何事。 经过些日子本已缓和的父子关系,不敢确信回到让这孩子曾执念的屋檐下,他是否还能温润如昨日。握住儿子微热的手,程如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想要用秘密去换取儿子的欢心,换来他持久的关怀,一种为父的柔情和为子的顺从。 他目光越过程渊与吕雲对视,在女子仿佛枯死的目光内,找到点理智。让她保全体面的程夫人身份,这原是对小霖死前的承诺。 “别站着,先进去。”程如是问道:“你姐姐的房间打扫干净了吗?” 程夫人点点头。 “把我的东西从西院移过去。”跨步踏进门:“往后有事到苦雨阁找我。” “是,老爷。”程夫人应下又问:“可要摆饭?” “你们吃。”他急匆匆往苦雨阁方向走,程渊紧随其后。程夫人跟了段路,停在原地,看迤逦前行的父子二人,拖出长长的一条花道。 她无力的垂着肩,声音只容旁边的丫鬟听见:“把席桌撤下罢。”独自一人往相反的方向拖出另一条花道。 为母亲上完香,程渊坐在堂内等顾严管家,二人今日恰好有事外出。太阳渐渐藏进云层,天边突然乌云堆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见外头树桠被风吹的东倒西歪,落花穿梭其中,如四月天下起了茫茫大雪。 两位管顶着风从外头赶来,顾不得风沙迷眼,朝上首的程渊请安。 “快起来。”程渊忙扶:“许久不见,你们二位倒是客套起来。” 这是两为忠心的仆人。 听完他们陈述府中之事、庄子、铺面的情况,程渊安排严管家明日随他去趟庄子,又吩咐诸多事宜后让他退下。 “少爷,看天,明儿要下雨,可真要去庄子上?”顾管家惦记沉压压的雨云,估计是个暴雨天。 “老顾,你不同我说说你干的好事,光顾着天气有何用,再说为了正经事,就是下刀子该做的事儿也得做。”程渊想骂顾管家一通,看他越发年迈的身子骨,忍下心头的火气。 “少爷!”顾管家知道事情败露,“扑通”跪下,辜负了少爷的信任,他心里不乏愧疚:“请少爷责罚。” “是该好好责罚你。”程渊扶他起来道:“你以为跪两下就算责罚,想的美。”转身靠坐在椅上:“她让你做了些什么,老老实实禀报,等抽空我亲自带你去向秋云姑娘道歉。办事办老的人反倒插手起我的事儿,老顾,别搞那些个哭天抹地的,凡事别自作主张,行事多动动脑子,就是对我最好的尊重。” 一番话说的顾管家老脸通红,从老太爷跟前就积累下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他当下嗫喏道:“少爷责罚的对,我定好好向秋云姑娘负荆请罪。” “她可还好?”程渊露出个拨开云雾的笑,俯身问老顾:“你也没讨到好处对不对,我早知道她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秋云姑娘心思敏捷。”顾管家叹气:“是奴才走眼。” “走眼就对了,托你信你敢背主送人,还敢擅自找她麻烦。她这是帮我罚你,你不得有怨气。” 顾管家点点头,又是一番痛心疾首的忏悔。 “行了,再你吩咐你件重事儿,这事千万得办好,办好了,你是顾家的恩人,办不好,你就是顾家的罪人。”程渊冷冷的看着顾管家。 “奴才借胆也不敢称程家的恩人,办妥原是应该,办差了奴才无脸见人,随少爷处置。” 又要跪下,程渊止住:“我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你过来,我低声吩咐你。” 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嘱咐了番,顾管家知事干重大,铭记在心不敢轻慢,随后去准备。 第二日程渊忙着去庄上考察土质,严管家召集庄上种植的老手,程渊考察留下几位,同他们仔细筹划,估算,决定将山全种上柑橘。程渊又星夜赶往州府,联系苗农,付千金定下百余车树苗,快马加鞭送回洛县,赶在五月初下种。 与秋云同在一县内,却未曾见过面。 却说铁师傅收到江一流愿意赴宴的消息,第三日便火急火燎的往张氏卤菜馆点上桌好菜。 自从张勇教会江一流赶车后,秋云等倒不急着每日去城门口坐车。 收摊闭门后,堂内单独摆上一桌好菜,除付师傅和姜氏不在,店中几位加微眀,并铁师傅及凝霜围桌坐下,铁老先生要请江一流上坐。 江一流推辞:“铁师傅您就别给我找不痛快。” 铁师傅难得露出笑脸,有几分僵硬:“师叔,按辈分也该你坐。” 江一流白眼:“若说辈分,我是师叔,三姑是我姑,该三姑坐。还有,铁师傅求您别叫我师叔成吗。” 铁师傅那对大眼睛又鼓起来:“渺空大师昔年指点过我师傅,你是他徒弟,我不叫你师叔岂不是目无尊长乱了辈分,我师傅要是泉下有知,非起来臭骂我顿不可。来来,我俩一起坐上首,这样满意了吧。” 铁师傅生拉硬拽,江一流只能挨他坐下。 “原来你们还有这种缘分,怪不得听吕姑娘说,凝霜姑娘叫一流师公。”秋云笑看江一流别扭的模样,显得有些幸灾乐祸。江一流做个姐的口型,暗含委屈。 “确是缘分。”铁师傅端起酒杯,自己畅饮大口,开怀大笑道:“若不是江师叔使出招伏虎擒拿手,我恐怕也未看出这位少年英雄竟是我渺空师祖的徒弟,我这手臂能被渺空师祖一脉相传的功夫折断那可是福气。” 铁凝霜在铁师傅的高谈阔论间冷着一张脸,目光偶尔扫过他爹手臂吊带上,心里愤愤,该死!那是我绣给吕荞的护膝。 五十二章 “铁师傅您快别说,师傅要知道我在外头跟人打架也得狠狠批我顿。” “想不到渺空师祖也是性情中人。”铁师傅满脸向往:“师叔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当年多少人妄图拜在渺空大师门下,皆被拒,他以八十几岁高龄圆寂却只得你一个入室弟子,我师傅当年为让渺空大师指点两招,曾自断双臂在安观寺跪足三日,方得渺空大师接见。多不容易啊,你这身份太招人眼红,师叔,我太羡慕。” “看来你师傅不够狠,若像我一样双亲皆逝,肯定我师傅就心软了。”江一流随意夹筷菜放入嘴中,自嘲道。 气氛有些凝重,铁师傅咂咂嘴,尴尬看房梁。 秋云赶紧接话:“一流,别说不开心的事儿,现在有我们。” 微眀从碗里抛出双眼睛:“众生皆苦,不独你一人坎坷,不用常把悲惨身世挂嘴边,好男儿顶天立地,不靠同情博爱。” 要不是秋云姐叮嘱过,江一流立刻就要抓她起来抡圈。 微眀毫不畏惧江一流的怒目,脆生生道:“说的你羞愧,就拿红眼睛瞪我,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你倒是反驳反驳。” “你话说的没错,微眀。”秋云插话道:“但你说的不是一流,他并没有靠身世讨我们欢心,我们喜欢的是他的为人。”掉转头对微眀:“你也一样,若品质不好,身世再苦也没人喜欢。但我知道,你是坦白的好孩子。”笑着对一流道:“要不要陪铁师傅喝点酒,我帮你滤盅?” 一流眼睛泛着光,摇摇头,笑道:“姐,我吃菜不喝酒。” 秋月和张枫为他夹菜:“来,快吃,给你多夹点。” 微眀见众人都去哄江一流,小鼻子哼哼,却不想再低头碗里多块亮晶晶的红糖糍粑,迎上秋云笑意盈盈的眼睛。她轻声细语道:“仔细别把牙磕掉。”微眀示威般咬下大口:“才不会,我的牙可利。” 明明看他嚼也不嚼就顺吞下去,喉咙处滑过道小山丘,表情凝重的把满满杯中水喝,倔强模样惹人好笑。 铁师傅暗中靠近江一流,小声道:“师叔,改天来我武馆,传授两招。” 江一流知道秋云的心思,便道:“可以是可以,但铁师傅,我真不想听您叫我师叔。” “这是为啥吗?”铁师傅皱眉:“尊敬你老人家不好?” “我多大年纪,就成老人家,以后咋讨媳妇。” “那是尊称。”铁师傅连忙解释,抬伤臂置于桌面上,叹息道:“您也给我点面子呗,若让人知道我的手臂是年轻小子给弄伤的多丢份儿啊,但您是我师叔就不一样,别人会想您年纪轻轻定是深藏不漏,我栽了也是情理之中,不至于脸丢的那么惨。” 感情是这个原因。 “行吧行吧。”都说到这份上,江一流再也不好拒绝。 “好嘞。”铁师傅喜笑颜开,对着铁凝霜板起脸,严肃道:“还不叫二师公。” 铁凝霜提过他爹的酒壶为自己掺满杯,手执酒杯朝江一流恭敬道:“二师公。” 她一声二师公差点没让江一流把头磕破,暗恨自己搬石头砸脚,只能苦着脸应下铁凝霜的敬酒,狠狠干掉杯中水。 散席后,铁氏父女二人将秋云等送至城门,铁师傅一再提醒江一流约定,直到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几人回到家中洗漱完毕就寝。 微眀与秋云一室,秋云单独为他在旁置放张小竹床。 半夜,秋云迷迷糊糊醒来,透窗见外头漆黑,耳听微眀轻轻呼气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遂披衣推门到院中透气。 夜一如既往的静谧,望天边一轮弦月,浅浅清辉刚够盛满双眸,秋云眨眨眼,那光便滚落至不远坡脊处,恰恰停在某个朦胧影子脚边。 他迎月而站,却陷在黑暗中。 秋云知道那是谁,夜色中,看不清面目,也知道他在牵挂谁。 也不知过了多久,梨花飞转擦过秋云鼻尖,她闻到股花香,忽觉有些凉意。 影子还立在坡上,院中已无人踪。 侯逢道不知道荀先生何时到来,他的身手悄无声息,像突然从月驾来。 “微眀,他可还好?”荀先生与候逢道并肩而立。 “还能活着就不错。”候逢道回身朝宅中走去,声音听不出感情:“走吧,正事要紧。” 依然隔着张案几,主人未奉茶,客人不嫌弃,未点烛,就着缕微光,彼此神色模糊,隐下许多心事。 “鹿君差我问问先生,冰冻三尺该如何破?”荀先生的声音有些干涩。 “为何要破?”候逢道反问。 “不能由我用之人为何不破。” “哈。”候逢道轻笑:“我是谁?” “寡先生,别为难老夫,请眀释。” “为国用,就是为我用。凌霄不仅不能动,还要重用,他久不破海盗,威名已损,若有人趁机弹劾,圣上必定动怒。要知道将乃军魂,民生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怎可折戟。鹿君要的江山,是一个固若金汤的江山,不是千疮百孔的江山。我出一计托荀先生带予鹿君,要他密会凌霄。由此冰不用破,反通天堑用。” 可惜夜色昏沉,荀先生无法看清男子脸上运筹帷幄的神情,他揣上点小心道:“寡先生请讲,老朽定当带到。” “南海海盗猖獗,时常出其不意攻击沿海居民及商队,一出动便如群鸟出巢,大肆抢夺。其据点众多,常年盘踞海上小岛,难以寻觅,要想端其老巢花费几年都难。不若以兵易民,将民装成士兵,士兵装成民,蹲守沿海,待海盗出动,一网打尽,不用耗时耗力搜寻敌人,跟着诱饵走,敌人自会上钩。” “可若未打尽?” “他们缺乏食物水源,谁比谁能熬。” “若凌霄不识好歹?” “鹿君深知该如何驾驭人心,也比你我清楚,人心有多容易动摇。” 这回看清他眼里嘬着的那点光,如最锋利的剑尖。 荀先生叹息:“得先生,吾主之幸。” “荀先生此言差矣,慧眼识才,是鄙人的幸。” 荀先生笑道:“先生真乃高人也。好,老朽这便去复命。”起身,观落月满院,突心头涌上股伤感之情:“老朽还有一疑问,为何先生能保住凌霄,保不住冯君?” 侯峰道从檐下踱出,一身碧衣披上清霜,他冷冷道:“荀老这是怪我?” “老朽未曾。” “能让荀老忘记身份相帮,鹿君岂会留他?”候逢道苦笑道:“相亲以偏私,不显方为平,荀先生往后复莫问。” “寡先生!”荀老醍醐灌顶,只觉振聋发聩,真想痛哭一场。 眼前人背身毫不留情走入屋内,紧闭门扉。 月渐渐西移,最后一点光映在墙角晃动的松柏树桠上。 第二天一早,秋云几人刚到店中,打开门,不想屋里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碗柜内的碗全打碎,锅被石头砸开,更别提桌椅掀的到处都是。秋云查看柜台,东西翻的乱七八糟。 显然昨夜有人趁着江一流未守夜来袭店。 江一流跳起来便要去报官,付师傅更是打骂不止,张枫和姜氏急的流泪,秋月慢慢拾掇屋内杂物。 秋云拦下预去报官二人:“等等。”思索番,安排道:“三姑去报官,秋月和一流去买碗筷,付师傅和姜婶去买厨房用具,我和微眀在此地打扫。”又对姜氏道:“若翠鸣妹妹在家,烦姜婶请她来搭把手,我照给工钱。”姜氏应下,几人立刻分头行动。 秋云忙着收拾桌椅,却见微眀贴墙壁饶圈,又到厨房和柜台查看番,最后嗅嗅锅中那块石头。招呼秋云:“你过来。” “有何不妥?”秋云问道。 “这石头有种奇怪的味道。”微眀闭上眼睛嗅嗅:“像生肉。” 秋云也低头去闻了闻,沉声道:“待会儿让付师傅和三姑看看。” “还有这里。”微眀拉秋云到里头停放煤灰的地方,附近赫然有个沾满煤灰的脚印。微眀匐地抽抽鼻子,站起来道:“看大小是个男子,脚印的形状不是靴子,靴子两边要宽些,像是布鞋,大约是个屠夫,满脚血腥味。”又唤秋云:“你抱我起来。”秋云顺意。 “再高点。”他指着天井某处墙壁。 秋云踩凳举着他,他又凑近细看摸摸墙顶:“从这来的,有两道放梯子角的磨痕,没想到是两个人,还有个靴子印,但他应该没进屋。”俯身闻脚印皱起眉:“好恶心的香味。好了,放我下来。”指挥秋云:“去外墙瞧瞧,他们定在那蹲点,应该还有线索。” 边同他朝外头赶,秋云露出惊讶的神色,小神童啊,迷你版狄仁杰吧。 “别跟见鬼似的看我,在家时姐姐常蒙骗我,就跟刑部任职的姨夫学习两招。本想……”提起姐姐他顿时哽咽难言,想起昨日言过不以同情博爱,又板起小脸,斜眼秋云:“岂是你这种商户能有的眼界。” 秋云忍住没捏他肉肉的臭脸。 到外墙果然有所发现,一根断掉的梯节和块钩碎的锦缎衣角。 微眀托下巴想了会儿:“进店砸东西的是个胖子屠夫,穿靴子的鞋上带股奇怪的香味,这衣角也该是他的。话说一穷一富为何凑成一团,来袭击你的店?又得罪人了吧?” “为什么说又。”秋云白他眼,脸色阴沉道:“谢谢你,我心中已有数。” 微眀背手老气横秋道:“有数就好,以后要好好处事。” “走,先回店打扫干净。”秋云捏紧贼人留下罪状:“再收拾那两个混账。” “口吐芬芳……”不待他完,秋云直接把他抱回店。 五十三章 收拾完残局,第二日张氏卤菜馆照常开门营业。 如此渡过几日,未曾有动静。 这天,迎客菜馆临近打烊,伙计们已各自归家,空荡荡店堂内张张桌椅静静伫立,老胡子掌柜伏于柜台算账,拨弄算珠清脆的声音格外响亮。 眼前忽暗,只见两个身躯抵在柜台前,老胡子掌柜不及反应,其中一个已飞速闪开将四门关闭,房间光线更沉,不过响指的功夫,另一位拿出火折,点燃桌角那盏泛黄的油灯,浮起拳头大小的光,正好照亮灯前人的面孔。 “是你?”老胡子掌柜从日渐衰退的记忆里翻出点印象。 “是我。”随点头,烛火中姣好面容上暖光晃动。 “客官!”老胡子掌柜暗中收起账簿:“若是与东家又过节,请别为难老朽,老朽帮人干活,未曾做过亏心事。” “掌柜别怕。”秋云露出温和的笑:“我没有恶意。” “请问客官……?”老胡子掌柜从柜台挪动到前,眯起眼睛,借光想好好看清来人。 “张氏卤菜馆的东家。”秋云拱手:“来报掌柜件喜事。” 老胡子掌柜那豆粒似的眼珠内光抖动两下,他撩起衣摆,摆臂旁边桌椅邀道:“贵客,这边说话。” 秋云端笑坐下,与老胡子掌柜如此这般道来。 “东家。”老而硬的脸再多做动作也十分违和,可老胡子掌柜的笑轻灵流畅,仿佛谄媚讨好的笑是天生在他皮上,他两胡须高高撇起,倘若不是有光闪烁其中无法辨出开与合的眼睛拼命揉紧,像要挤出几滴诚恳的水。 “东家诶。”他再次用沙哑的嗓音包含亲昵的情感唤了声,敲着腿道:“往后您就是我的亲东家。” “尤掌柜也是我的亲掌柜。”秋云不看老人唱念似的讨好,飘在那锭只需碎光扫过也灼眼的银元宝上,老人的眼睛与她相聚一处。 “收着吧,掌柜,这是我的诚意,您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随秋云手推动,掌柜目光胶着银光。 “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上下眼皮未碰,尤掌柜已将银收入怀内,朝秋云虔诚的鞠躬。 “掌柜不用客气,等拿下迎客菜馆,您继续当掌柜,不仅每月五两月钱,我还分一筹店内份额给您。今日只算点零头。” “我相信您。”尤掌柜弯着腰,掏心掏肺道:“东家,凭您这份筹划,小瞿那货再多长您五百岁也鞭长莫及。老朽定当为东家鞍前马后,杖履相从。” “行,那就祝咱们马到功成,早日共事。” 秋云站起身,江一流立刻会意开门。 尤掌柜送两人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中,回身收好柜台下的账簿,摸着靠近胸口的银子,发出干瘪的笑声:“这破店终要易主,老子的好运将至。”吹熄油灯,摸索开门,借着月光朝家去。 随他离开后不久,迎客菜馆屋檐落下双脚稳稳当当停在门前湿漉漉的石板地。 贯通的长街不见人踪,不远处槐树的影子懒懒摊开,偶尔随风不情不愿的摇摆两下。 黑影偏头观察四周,猫着身,从指缝间移出条细长铁丝凑进锁眼里,须臾,门锁开。黑影侧身闪进门,口衔火折光,探到柜台,摸出藏在夹板内的两本账簿。 不会儿账簿就摊在秋云面前,旁边一身夜行衣的江一流正取下面罩。 秋云略翻两眼,提笔计算几个数字,覆拢账本,递给江一流。 “还给他还回原处。” “姐,不留下吗?” “不用。我只要知道他干了啥好事就成,这老头也挺大胆,罪证放柜台,真把瞿东家当摆设。” 就算他躲藏再快,秋云看的仔细,手臂下分明压着两本账簿,定在对照做假账。 “行,我这就去。”江一流复蒙好面罩,飞身出去。 外头传来阵阵梆子声,然后万物皆安静沉睡。 春日的艳阳晒的人暖洋洋,仰起脸迎接每一寸阳光,在四月的春意里沉醉。 瞿东家近来比春风还得意,唤伙计抬出躺椅,寻个日光充足的宽敞地界,懒洋洋躺下,让暖意踢动他每一寸筋骨,让吹风走他每一丝晦气,那柔软的日光如小娘子娇嫩的掌心肉,正抚摸他冰冷的脸颊鼻梁,舒服的他背皮松懈,只觉得卸下肉身,他便要随柳絮飞去。 “东家。”干老的声音像只苍蝇突在他耳边嘈杂。 “干啥!”瞿东家满腔不满。 “前些日子和您喝酒的屠夫说想为我们店供肉。” “刘屠夫。”瞿东家勉强撑起身,又顺靠背软倒:“谁供货都一样,只要他不收高价,卖个人情也无妨。”偏动脖子,向瞿掌柜投去责备的眼神:“老尤,越发懒了啊,这种小事拿来问我,请你来干啥,当古董摆设,那我不如请个小娘子,还美些。”说完自顾嬉笑,背身不理尤掌柜手打拍子哼唱道:“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 在他哼唧声中尤掌柜躬身退下。 夕阳被云海托举,群鸦嘶哑追逐从屋顶飞过。 刘屠夫伸着懒腰才床上爬起,抖动一身肥膘,随便从灶头找碗不知多久的残羹,蹲在门口捧碗大嚼,想着晚间是去姘头家还是去赌钱。掏荷包只余几十文钱,决定去罗娘子家,不过买块豆腐的钱就能与她逍遥一晚着实划算。 路边颤悠悠走来个一把白胡子的老头,弯腰客气问道:“刘师傅,吃饭呢?” 一时没辨出人,刘屠夫没好气道:“瞎啊,没看正捧着碗,还问。”耸眉瞧眼:“你谁啊?” “我迎客菜馆的掌柜啊。”尤掌柜不恼,反笑。 “哦,你啊。”刘屠夫拍脑袋记起,又低头继续刨饭,瓮声瓮气道:“找我干啥?” “带个好消息给您,东家让您以后有肉尽管往我们馆里供,算您十五文一斤。” 刘屠夫心愁没钱,这正好送上门的生意,敲着碗边笑道:“老瞿勉强算个人,还能想到老子,行啊,要多少?” “后天先送十斤里脊,十斤夹花,十斤五花。” “行,啥时候要?”刘屠夫想最好别耽误老子的瞌睡。 “随时都行,当然午时以前最好。”尤掌柜依然笑的客气。 “行,回去等着吧。”扬扬手中筷子,刘屠夫转身进屋将门关上。 第二日,迎客菜馆来了位硬堂堂的老者,瞿东家认出这是铁氏武馆的当家人铁师傅,赶紧上前招呼。 老者虎张脸,随手抛出锭银子,恰落在柜台的钱罐内。 “明天订五桌酒席供我馆里徒弟牙祭。”铁师傅眼都不抬,甩手走到门口丢下句:“好好弄,误了我的事儿,别怪老夫手下没轻重。” 瞿东家笑脸相送不敢掂量银子,挥手道:“哪敢啊铁师傅,就是让我上山捉老虎,也不敢弄砸您的事儿,慢走啊,铁师傅慢走。” 敛笑对尤掌柜道:“听见没,明儿的席桌准备好,办砸事先丢你给他练手。” “东家,何以不出去消遣消遣倒为瓜熟蒂落的事儿操心,您在表姐肚里时,老朽已操办过几十抬的席桌。”尤掌柜倒是从陶罐取出银子用稀疏的牙咬了咬。 “老尤,难得说句动听话。”瞿掌柜夺过银子:“拿来吧你,刚够我喝壶酒。”想起他的老嘴咬过,忙用他衣领擦拭,嫌弃道:“有空洗洗你的牙,可真够味。” 尤掌柜裂嘴笑道:“都快掉光了,洗有甚用。”不等他说完话,瞿东家已离去,目送他的背影,尤掌柜笑的欢喜:“东家,况且以后您也闻不着咯。” 为接待铁师傅,瞿东家不顾两眼拖着重重的黑眼圈,一大早守在店中。 刚到午时,铁氏武馆一群人涌入迎客菜馆。 跟在铁师傅身后一身蓝衣的女子让瞿东家眼睛发光,自认阅女无数的他,看惯娇莺嫩雀儿的他,风流场上的急先锋,竟是头回被女子的美貌折服。 那是令所有红粉骷髅都显得黯淡失色的美,是危崖上的青松,是湍急浪中的水花,是簇火烈焰中的赤星,是生机勃勃朝气蓬发的美。 他如痴如醉的看着女子飘逸身姿,一时周遭人事全然忘却。 “你是聋的吗?” 直到女子唇齿翕动,星眸含丝怒火,他才回神过。 “上十坛酒,听见没!”铮铮之音拔高音调。 “啥?客官说啥?”瞿掌柜觉得双腿无法支撑他单薄的身躯。 “还有活人吗?”女子扭头对旁边同样犯傻的伙计吼道:“上酒,上酒。” 尤掌柜匆忙抱坛酒放桌上,又奔波继续抱下一坛。 “老九,今儿咱们就比个高下!”女子笑意盈盈的眼睛扫旁边高壮的男子。 男子爽快应答:“行啊大师姐,就怕十坛不够。” “那就二十坛。”女子笑的更爽快,对着傻乎乎的瞿东家却一脸不耐:“上菜。” 瞿东家晕头转向的接话道:“上菜。” 厨房没动静,抱酒累出身毛毛汗的尤掌柜扯瞿东家衣袖下去:“刘师傅的肉还没送来。” “啥!”瞿东家差点弹起身,压低嗓子毛躁道:“你怎么安排的,搞什么名堂,和他约过午时前送来没?” 尤掌柜委屈道:“约啦,再三强调。” “ma的。”瞿东家咬牙道:“懒骨头臭毛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快去街市看看还有肉没,惹急了外头群人,你的老身子骨一拳都不够挨。” “东家。”尤掌柜胡子拼命往下坠,哭丧着脸道:“差人去问过,早没货啦。” “胡闹玩意儿,狗屁东西,废物,都ta妈群酒囊饭袋。” 瞿东家已无心惦记姑娘美丽的身姿,他还有几分沉稳,强硬头皮上堂。 朝早已等烦的老者道:“铁师傅,借一步说话。” 铁师傅下巴朝众徒弟,并不看他:“有话直说。” “今儿店中遇到点意外,恐怕恐怕……”瞿东家感觉无数道目光如利剑飞来:“没法招待。” “这是逗我们玩儿呢。”不等铁师傅发话,女子双手互抛酒坛,嘴角勾起抹冷笑:“看我们好欺负是吧。”酒坛在空中划条曲线,另一人稳稳接住。女子继续道:“别人少欺负人多,我们不如你们商贾心机深重,光有力气,光有拳脚,也不算的几分本事,不过东家大可试试,是你的心眼多,还是我的拳头硬。” “行啦。”铁师傅板着脸,似笑非笑看瞿东家:“定金十倍还我,此事算完。” “铁师傅,可怜我们整月也找不齐十两。”瞿东家知道这钱大抵还得出,他心痛的打滚。 “十两都找不回,你这店还有开的必要吗?”铁师傅放声大笑:“我们帮东家关了这破店。” “行,当我们日行一善。” 众徒弟跃跃欲试。 瞿东家急忙拦下,咬牙掏银子托举:“手下留情,铁师傅,原是我失信,十两银子合该。” 铁师傅笑着揣下银子,拍拍男子的肩膀:“没有金刚钻就别拦瓷器活,这次是教训,下次可没这么轻易。” 女子已随人走到门口,唤铁师傅:“爹爹还不走,一次足矣,何来下次。” 单手抛高银子,铁师傅悠悠道:“我女儿说的对。” 带众徒弟洋洋洒洒而去。 瞿东家牙根咬碎,一拳敲在桌上,怒道:“老子非整死那杀猪匠不可。” 五十四章 事不宜迟,一个时辰后。 瞿东家敲响刘屠夫家门口那两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惊起两团尘埃,声音在凌乱的房间里乱窜,就是没收入人耳朵中。 他只顾在门上宣泄满腔怒火。 “怎地还关着门?” 在乱响中掺入把湿漉漉柔嗓。 先映入瞿东家眼帘是满盘被风一捏就散的鲜嫩豆腐,视线攀上同样雪白鲜嫩的玉颈,和张满月般的脸庞,其两条萦损柔肠的眉毛高高飞鬓,掬春水浇出的双眼更是婉转多情。 瞿掌柜喉头滚动,想不到这小镇还有此等佳人。 那妇人看他痴痴的模样,捂嘴一笑,挺动酥xiong推门,门却不开。 “咿呀,这死鬼叫了豆腐又去哪里浪奔。”妇人柳眉倒竖,抱怨道。 “我也寻他呢。”瞿东家眼神在妇人身上游走。 发觉男子的窥视,妇人更为得意,扭动磨盘似的胯,走到男子面前。行礼道:“官人有甚要紧事,我与这屠夫有几分交情,可交我传话。” 目光贪婪的在她匈前抹把,瞿东家干笑道:“也没啥事,小事一桩。”看眼端在木盘里的豆腐笑问道:“小娘子这豆腐不错,我家母亲牙口不适正和她用,可否卖我一板?” “有何不可。”妇人抿嘴一笑,丰盈的脸颊颤动:“这原就是刘屠夫托我送来,他不在正好趁此卖予你。” “只是这来来回回沾染灰尘,不知小娘子家中可有备货。”瞿东家凑近些:“让我慢慢挑选。” 这妇人是清泉镇开豆腐坊的寡妇,原与许多男人有染,本不是甚贞洁烈女,刘屠夫见她腰圆屁股肥,想借她肚子生儿,与她勾搭成奸。 今日她刚泡下豆子,听外头响起阵喊声,叫他速送板豆腐到刘屠夫家。开门不见人影,地上丢十文铜钱。 来此恰好碰见瞿东家,连刘屠夫这等糙人懒汉都敞开怀抱的女人,见了瞿东家周身打扮还算阔气的大爷,如何会拒绝。 立刻欢喜道:“自有备货。”撩动裙摆,露出双秀气的脚:“官人随我来便是。” 两人相携家去,其中风流自是不表。 话说这刘屠夫难得勤快扛三十斤肉在正午后赶到迎客菜馆。 将肉往桌上抛掷,刘屠夫支着嗓子吼道:“nainai的,累死个人。” 尤掌柜殷勤打来茶水:“刘师傅喝凉茶,歇口气,舒服些。” “算个人。”两口吞光大杯水,刘屠夫单腿撑在凳上问道:“你们东家死哪儿去了?” “哎。揣着祸事呢。”尤掌柜偷偷摸摸靠近刘屠夫耳边:“客人吃了咱店食物闹肚子,东家正去赔礼。”伸出五个手指,又挤眉弄眼摆手道:“可不能外头说去。” 刘屠夫幸灾乐祸笑道:“那肯定不说。要我说你东家忒抠,上次同我谋事,说事成后分我五两银子,却是影花儿也不见,活该他大出血。” 尤掌柜笑道:“谋啥事儿?” 刘屠夫自然不愿让他知道,推他把,差点没把尤掌柜老身子骨推散架。 “有你打听的份儿。”刘屠夫摊手:“肉钱。” 尤掌柜捏着肩从钱罐里掏半吊钱拔下五十文递过,刘屠夫抓钱欢天喜地出门去,觉得这门生意还不错,往后不用摆摊也不愁吃不愁喝的。 身后的尤掌柜提笔记下,今日买肉支一两。 日子流水般过去,花谢百果挂,儿拳大小的果子偷藏在绿叶下,在时间中酝酿甜蜜。 沿街忽传樱桃叫卖声,有孩童提着小竹篮,在青布掩盖下,红中泛点黄的樱桃透出酸甜的气息,勾引人们在整个冬天干瘪的口腔。 秋云收到小舅传来的第三封信,夹带张五百两的银票。 北回的牛皮工坊已经步入正轨,多亏秋云让他在皮包上盖下火漆饮,现在人们都知道印有云纹的包袋就是他们坊里出品的精货。小舅还抱歉过年忙碌没回家,让秋云有空来北回来玩,又与她商讨接下来该如何。 这是极好的事,没想到就算在古代出口转内销,也是暴利的行业,她仔细琢磨了两天,听小舅的意思,北回已经建好工坊,她是的该去看看,但手上银子匮乏,这边若要吞迎客菜馆,必定又是大支,更离不得人。既然北回销路稳定,那便要该考虑上游供货的品质。 她提笔写道,让小舅将包袋分为三等品质,打开高中低三档市场,又招募片区经销商,采用返点方式回馈经销商,意思便是经销商在进价基础上按照限制的价格销售,超进价的收入归经销商所有,但一分不赚卖出也不亏,因为每年工坊会按照拿货数返利经销商,相当于将经销商的利益与销售数捆绑。更重要的是,寻找固定的供货源头,最好找到适合的牧场后,通过参与经营进行控制,东西只有攥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如果有条件最好设立售后点,不仅能让顾客感到保障,在售后点安置工匠,顺便贩卖挂件或者配件,增添包袋外形装饰,也是笔收入。不过凡事步步为营,先固销,后维本,最后生枝。 秋云搁笔叹气,可惜她无法分身,不然必定亲自前去打理。虽说开餐馆不如工坊赚钱,但她肩负无数人的生计,况且这里是她的家,有她的朋友有她的亲人,也有她的敌人。她在这里开始,想再这里活的更好。 浆糊涂匀信封口,秋云捏紧,顺便招一流问道:“网撒的怎样?” 江一流自觉取过她手中信,笑道:“鱼儿已入瓮。” 秋云目光落在马路上:“好。”她的笑比拳头更有力:“便一网打尽。” 瞿东家自从和罗家那位豆腐娘子好上后,既然给刘屠夫带了绿帽,便也忘记找他算账,成天与罗娘子昏天暗地的厮混,更不管店中事。 这日他刚和罗娘子解帐躺下,却听瓦罐打碎的声音。罗娘子起身欲瞧,被瞿东家一把拉回:“干嘛扫兴。” 罗娘子捂心道:“那肥厮有段日子没来,我怕他突然闯进。” “你也知道他火烧屁股的性子,若真是他,此时恐怕已到跟前,定是哪只瞎猫搞鬼。快睡吧,时间紧着呢。” “就你急。”罗娘子戳他一指,乖顺躺下。 外头硕大的黑影在夜色中燃起冲天怒火,好啊,好你个瘦猴精,敢动老子的女人,敢让老子当王八,老子定要你好看。 原来刘屠夫近日往迎客菜馆送菜老不见瞿东家人,多嘴问尤掌柜两句,那老胡子掌柜神神秘秘告来,听说勾搭了位相好的妇人。他还窃笑哪个绿帽龟蛋。去赌场又遭他人调笑,问他最近咋没去罗娘子家,听说他的巢被人占了,他还不信。 没想到今晚想找那豆腐婆娘温存番,走到墙根听见里头欢笑声,暗中爬在墙头窥看,看到他怒火攻心,打翻墙头种青葱的瓦罐。 他登时便想进去插那竹竿两刀,转念想,为了个烂货杀人,实在不值,但咽不下这口气,突想起尤掌柜之前在耳边说的话。黑暗中冷笑声,转身离去。 镇西口的屠宰场内飘满血腥味从各个村头收来的猪在这里被开膛破肚,用吊钩勾住背脊,雪白的肚皮上长长的血口,流出暗红色的浓浆和地上尘土混搅成滩滩稀泥终年不干。 刘屠夫递过一块银子:“是病死的吗?” 接钱的男子在布满脏污的围裙上擦拭屠刀和手:“你这个价买不着好货。” 刘屠夫一笑:“那就好。” 男子将钱收入围裙兜,叮嘱道:“掺杂着卖,别太黑,容易出事。” “还用你说,又不是头一回。”扛着肉刘屠夫身影消失屠宰场外的熹微晨光内。 迎客菜馆内,那搭肉被放入厨内木桶中。 “今儿早啊刘师傅?”尤掌柜照例笑脸相迎。 刘屠夫照例没好脸,今日的脸色愈发沉:“算账,走人。” “好,这就给您。”尤掌柜掏钱结算。 待他走后,厨子从后厨出来,拿着肉对尤掌柜道:“掌柜,肉有些白,不太正常。” “哪能每只猪都贴着你的想法生。大厨,你只管把它烹熟。要晓得,那卖猪的和东家关系非同凡响,你要是不服,去和东家说,我不敢摸老虎屁股。” 尤掌柜一通打发,厨子怏怏退下。 迎客菜馆刚打开门,外头突然气势汹汹涌进群人,进门就掀桌子。 “做啥做啥呀这是。”尤掌柜赶忙劝下。 “做啥!我家人昨日到你们店用完菜就上吐下泻,你说做啥!当然是要向你们讨个公道!”有人吼道。 后头的人纷纷声援他。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可怜我一把老骨头只是人家的伙计,你们有啥事儿,有啥冤屈先等等,别打砸东西,免得说不清,闹上衙门也不好听。各位安安静静的坐着,我差人去叫东家,洛县哪条路都能到东家门前。等东家来,各位有何不满请尽情宣泄,我们东家为人正直,若真是在我们店吃出的问题,他定重金赔偿,绝不敷衍。”店头一桌一椅以后可归新东家的,也就是归我,可不能让你们砸坏了,尤掌柜心想。差个小伙计去找瞿东家。 众人听了尤掌柜一席话,倒是冷静几分,找凳子坐下。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昨日共十桌客人,今日却来了五十几人,是瞿老东家去世后头次馆里这样热闹。 小伙计携来狂奔的瞿东家,他抬脚进屋被人群吓住,本能想跑,却被某苦主家人眼疾手快抓住。 “东家,哪里去。”那人沙包打的拳头,抵在瞿东家颈边,比他脖子还粗。 “没那里去啊。”瞿东家苦笑道:“啥事儿啊,一大早就动手动脚的。是不是伙计没招待满意,说!”趁机拂开抓他的手,挺起胸膛吼道:“谁惹客人不高兴,给我滚出来。” “还他ma给我装。”拳头不依不饶拧住瞿东家胳膊,毫不留情的将他背手推到人群中。 “说吧,怎么赔?”众人冲他臭骂不止。 “尤掌柜,尤掌柜在哪儿?”瞿东家喊道。 “东家,我在这。”尤掌柜从人群外挤进来,看着双臂被紧紧箍住的东家,那平时总是在他面前昂起的背,现在弯的比他还低,心里特别畅快。 五十五章 “到底怎么回事?”瞿东家吼声中夹带哭腔。 “我也不知道啊。”尤掌柜满脸无辜:“一早各位冲进来道,在我们店吃坏肚子,要赔钱,不赔钱就掀店。” “对,赔钱!”“赔钱!”“少说废话,给点实在的。” 大家举起拳头声讨瞿东家。 “让让,官家来了。” 闹这么大动静,早有人跑去县衙高官。 “怎么回事?”腰间挂刀的捕头问道。 “是这样的。”人群中站出个文弱书生样的男子:“昨日我和同伴到此处完餐,回去不多时他便上吐下泻,现下正在吕氏医馆躺着。” “那你怎么没事?”那捕快凌厉眼刀飞来。 “我自来茹素,昨日不曾吃肉菜。”书生道:“多半问题来自肉。” “对对对!我老舅干光回锅肉,脸都拉白了。” “我小儿子,不过十岁的娃,吐的没力气站稳。” “还有我……”“我……” “好了!”捕头一声大吼,拍的腰间刀鞘啪啪作响:“先叫厨子出来问清楚。” “大人。”厨子提半桶肉不请自来:“这肉确不干净,昨日我已经提醒过掌柜。” “是提醒过我。”大家的眼睛看着尤掌柜,他每根老骨头都在哆嗦:“可肉贩是东家找的啊。” 目光又移到东家身上,逼问一位负不了责垂垂老矣的掌柜,不如逼问真正能出钱的正主。 “你去看看。”捕头支使身边的捕快去看看。 “和前几日牛家庄查处的那批死猪肉相似。”捕快仔细翻看猪肉后与捕头耳边道。 “你还有甚话好说。”刀柄对着瞿东家,捕头冷冷道:“是赔苦主钱消灾还是和我去衙门走一趟。” “我的妈呀!”瞿东家瘫坐在地,声嘶力竭喊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与狼为舞,与虎谋皮。”颤颤巍巍站起身,朝众人鞠躬:“我赔,我赔钱。” 最后点清共四十人,每人赔十两银子,瞿东家被捕快押着回家取来银子,分发银子与众人并签下文书按下手印,人群方才消散。临走前朝迎客菜馆门前啐道:“日后定要好好帮你这黑店扬扬名。” 店中突然一下空了,瞿东家将头无力的埋进掌中,他真是蠢,蠢透了,爹苦心经营的店居然毁在他手中,不行,他不能让害他的人好过。 “还有一事你需老实汇报。”捕头并不给他伤心难过的机会,追问道:“肉从哪来的?” “我说,我说。”瞿东家充满血丝的眼中燃起久久不息的怒火:“我全都说。” 昨儿赢了点小钱,刘屠夫正在家睡好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好梦扰醒,敲,你尽管敲,老子就不开。 过了会儿,门外响声消去,刘屠夫才下床趿鞋披衣迈动懒洋洋的步伐,搬动门栓,刚裂开道缝,突然冲进群人将他摁住。 “哪个畜生敢动老子!”刘屠夫摔动胸前垂下的白肉,妄图奋力挣脱扣他肩膀的大手。 “看清楚!”铜制铭牌上清楚篆刻捕头二字,拿铜牌的男子身躯遮掩大片光芒,背光处的面孔暗中隐隐透出股瘆人的煞气,他收回令牌怀抱单手刀冷笑道:“现在我,敢不敢动你这畜生。” 刘屠夫惊的只有出的气没有抽的气。 捕头大手一挥:“把这胆敢流通病猪的犯人押下去。”轻蔑看眼他满身肥肉:“等出来,这肉恐怕的折一半。” “冤枉啊,官爷冤枉啊!” 可惜他的呼喊徒劳浪费体力,反而加重捕快束他手臂的力道,生生在肉泥中压出几道红印子。 眼见他被捆紧拖上马车,不远处树下身影闪动离去。 没几天,迎客菜馆贴出转让的告示。 经此一事,瞿东家再也无心经营,家中老母为他卜上一卦,劝他西行去奔赴某远方亲戚。瞿东家顺其意,干脆将铺子打出。 “东家,是这位爷想买咱的店。”尤掌柜领买主进屋。 难得尤掌柜还不离不弃,瞿东家自责往日对他太过失礼,好歹也该叫人家一声表舅。 “七百两银子,连店中物什加两间铺面。”瞿东家无精打采道:“都清楚吧。” “当然清楚。”男子一脸书卷气:“不过瞿东家,你这店才闹了事儿,恐怕还得降些。” “爱买不买。”瞿东家恼怒道。 “东家,这是第十个买主。”尤掌柜好言劝道:“还能周旋。” “你想多少?”瞿东家压下心中怒火。 男子伸出五个手指头。 “你ta娘的做梦。”瞿管家拂袖起身:“送客!” “行吧。”尤掌柜叹道:“总算是比三百两高些。”欲送客。 “回来!”瞿掌柜憋屈招手,梗脖子比个六的手势:“这个数。”仰头看眼尤掌柜:“但你得答应我,让他继续当掌柜。他一个老头,哪儿也去不了,几十年的老掌柜,还是能帮上些忙。” 男子笑的温和:“能用熟手当然好。”打开随手携带的竹箱,里面是锭锭排列整齐的纹银:“既然瞿东家干脆,我也不墨迹,银子早兑好。” 再看一眼店里的每件物什,桌椅板凳,佛龛菩萨,石灶柴堆,从小父亲就带着他在此进出,他的成长记忆里安插满店中每一处的消磨,他也清楚每把刀残缺的故事,甚至闻见烟囱上陈旧的油污味顿觉安心。可如今这一切都要被他用女色熏黄的手推出去,该如何面对九泉下的父亲,该如何面对那位安静而文质的老人。 他不禁掉下泪来,展笔在文书上签下名字,在那一脉相承的姓名上按下红色的手指印,像迎客菜馆坠于他手溅出的鲜血,刺目的一滴血。 签好约,他擦干眼泪拍尤掌柜的肩膀,目光落在那排摆满酒坛的架上:“往后跟着新东家好好干,别糊涂,别粗心,还能过几年好日子。” “表侄,别伤身,我改日来看你和表姐。”尤掌柜殷勤将文书递给男子,对瞿东家敷衍道。 “好好好。”瞿东家不愿再待在故地,扇把桌面的灰,提上银子抬袖擦泪踱出门。 他走的慢,走了许久才走到家门前,七十岁的老母身子骨还硬朗,倚在门口等他。 “娘亲!”他小跑过去,像小时候从书院放课样急切。 “咋还哭了。”瞿老妇人身子骨十分硬朗,见他提着竹箱,知道他定是已将店铺脱手,也有些伤感,但此刻来不及哀伤,她有正事要做。往儿子手中塞把锄头。 “娘,这是做啥?”瞿东家对莫名其妙出现在手里的锄头表示疑问。 “高人说过,你命中该有此劫,也别太伤心。”瞿老太上了年纪后颇为迷信,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你进来我和你好好说。”领他到院中柳树下:“给我挖。” “挖啥啊娘?”瞿东家放下竹箱,摸不着头脑。 “知道你为啥最近总倒霉,高人说了皆是因为这树下有小鬼。需的正午时分把它挖出,用一天中最盛的阳气炙烤它,方能让它混肥泼洒。”老人颤巍巍抬手看眼天:“日头正好,动手。” 他老娘这点小心愿做儿子的还是能满足,弓背抬手挖两锄头。 老太太指挥:“挖深点。” 再挖几下,突然触到个硬盒。 “你看吧,高人说的准没错。”老太太欣喜若狂:“快,掏出来,把这怨鬼晒晒,敢坑我儿子,我要它再死一次。” 瞿东家揣着疑惑扣出盒子,拧开锁扣揭开盒盖,竟真腾起股青烟。 “散啦,散啦,哈哈,小鬼散啦。”老太太喜的仍开拐杖跺脚道。 挥开烟雾,下面竟放着两本账簿,瞿东家丢掉盒子,翻动账簿挨着细瞧,一本看完又看另一本,再两边对照看,刚才的青烟似乎又回来,回到他脸上。眉宇间卷起股狂风怒气,他拎起锄头,朝门外冲去。 “回来,我儿,高人说,挖了小鬼怕再上你身,不许出去。”老太太急捡拐杖想去追,儿子身影早已消失门口。 替新东家办完文书手续,瞿掌柜怀揣十两银子佣金乐呵呵行到家门前。 “小瞿啊,小瞿,你再咋横也是老子的晚辈,还能骑到我头上张牙舞爪,还是太年轻,太年轻。”尤掌柜来兴抚弄窜出柴门的藤条,觉得一切都格外可爱,讨人喜欢。 “前面的尤掌柜等等。” “谁叫我?”老者笑还粘在脸庞挥之不去。 当头一锄拐,像有人突然摘掉他的眼睛,朝他脑子里丢颗炮仗,噼里啪啦火星直冒,他眼前一黑,脖子抽动,口微张像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然后双腿前蹬直挺挺向后仰倒。 空巷无人,瞿东家收起锄头,正欲夺身,不知道哪里传来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惊起蹲在房梁上的几只麻雀。 尤家宅门被推开,尤掌柜大儿子正与举着锄头的瞿东家互打照面,然后他奔出来到他爹面前,抱住老人半身,凄凉叫道:“爹!!” 树上的雀儿全扑腾开来,四处乱窜。 几日后,一辆车驶出城门往夕阳方向奔。 城门外官道葱茏芦苇丛中,两个身影显现。 “姐,旭东哥催您早日办手续。” 白茫茫的苇花像堆雪,正被落日的光点燃,在远方一片橙红。 “老头子没死吧?”秋云问。 “没有。”江一流随手取根苇杆把玩:“就是有点疯疯癫癫的,姓瞿的赔了笔钱,他儿子还挺乐意。姐,还想问你个事儿。”江一流犹豫开口道:“要是旭东哥,我说如果啊,不把店转回给你呢?” 秋云收回远眺的目光,笑道:“没有如果,若有如果,那是我识人不善,是我该。” “姐,你就哄我吧。”江一流不同意:“哪次做事,你能让别人亏了你。” “你!”秋云敲敲他的头,心想,为收留你,我估计的搭进去一个妹子。 “我哪有!”江一流不服。 一辆车走,破开芦花堆雪,又有一辆车打远出来。 “若说有也不算什么,只是换的纹银我全做了记号,如果他真见利忘义,那我只能唱场家中遭贼的戏。” “姐!”江一流甩掉手中芦苇杆:“我简直不知道说你啥好。”心想,以后可不敢惹秋月,她有这么个厉害的姐姐。 马车逼近眼前,突刹住脚步,门帘掀开,探出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秋云!”程渊的笑里夹杂抹余辉,变得特别温暖:“咱们又遇见了。” 五十六章 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男孩身上,和她自然的并立着,随意的说笑着。像缺席的时间,有人已经领先他一步。 “程公子。”秋云站在原地露出客气的微笑:“好久不见。” 马车内的严管家提醒:“少爷,收苗的人还等着咱们呢。”程渊左右为难,终究以大事为重,小心问道:“送你们一程?” 秋云摇摇头:“不用。” 在程渊遗憾的表情被锦帘覆上以前,秋云道:“我还欠着你顿饭,改日再聚。”俊朗的脸上笑容复起,他重重点头,像应下极重的承诺:“我一直等着。” 送走瞿东家,秋云和江一流马不停蹄赶往衙门与凌旭东办理交店铺交接手续,从此以后迎客菜馆及两间铺面归秋云所有。 晚间在店中设宴答谢凌旭东。 付师傅喝了两盏酒泼泄心里话,揉着眉心道:“可惜师傅心血。”姜氏知丈夫格外看重师恩,又恐秋云不悦,赶紧劝道:“败家子要败家谁能拦,木从里头蛀外头再展劲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少在那儿操心。”付师傅暗自难受不敢反驳妻子,仰头干尽杯中酒。 秋云重惜凌旭东品行笑着问他:“旭东哥,考试准备的怎样?”凌旭东笑笑:“尽人事,听天命。”看老母的白发叹道:“只是牵挂母亲。”凌老太反薄责他:“男子成事不得被家所绊,我早就在床边放好棺材,若我有事,自睡到里头,不用你操心。”凌旭东弃筷哀道:“娘……”秋云劝他安心:“让老夫人每日到店里抓些卤菜装篮子内沿街叫卖,先卖后结账,剩余全数收回。”凌旭东忙推辞:“这如何使得?”凌老太也道:“使不得小东家,这是占你便宜,老身做不出这等事。”秋云笑道:“老夫人我指你几道去处,必定日日皆空,反而倒要谢您。”凌旭东已知秋云所指何处,知道小东家聪慧非常,有心帮扶自己,便对他娘道:“若真有小东家照看娘亲,我心倒能静。”又问秋云:“不知小东家所指是否码头,蒙馆及城门口。”秋云赞道:“旭东哥果然聪明。早晨到蒙馆,恰遇家长返回,正好兜售,中午到码头,此处多下劳力的搬运工,需食荤腥,再晚些到城门口,那各镇涌进县的人流中总有肯吃肉愿吃肉的,若买不起肉,卤素菜也能售出几两,保管老夫人不打空手。”话已自此,凌老太有何不应之理,再三感谢秋云。 付师傅问:“东家,迎客菜馆你准备咋办?” 听他语气,秋云知道付师傅想做迎客菜馆死灰复燃的一根柴,可惜她从没打算过重扶迎客菜馆。 谁都以为她吞下迎客菜馆是为了扩张张氏卤菜馆,其实不然。在一条不构成商业系统的街再开相同的行业并不明智,张氏卤菜馆和迎客菜馆竞争是大势所趋,势必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她现在使江一流跑外卖,凌老太做散卖,是为了缓解店内压力,让堂吃停在刚好饱和的状态,无需多加成本去另开新店。她留下迎客菜馆是在等,等周老太的回应,等待,很快就会收获成熟的结果,在此之前的时间要耐得下寂寞。 不过老有其他想法的属下,她可不喜欢。 秋云冷哼声,头次对付师傅拉下脸,对姜氏说:“付师傅若醉了,就麻烦姜婶带他回家醒酒吧,早早歇下,明日上灶,可别把事弄糟。”姜氏脸红至耳根,赔礼道:“谁说不是,老酒鬼吃两口马尿便胡言乱语,我现就架他回去。”唤翠鸣。翠鸣不舍的看眼凌旭东,凌旭东立刻起身:“婶,我来扶付叔吧。”对秋云拱手道:“多谢小东家招待,外出之日,就麻烦东家多照顾家中老娘。”秋云笑道:“旭东哥且安心赶考,我定不负所托。” 一行人遂扶着表面醉醺醺心里亮堂堂的付师傅离开。 第二天,秋云拿出个锦盒放在灶头上。 付师傅不解:“东家,这是何意?” “自己打开看看。”秋云丢下锦盒离去。 付师傅开盖,里头躺着的正是师傅从前所赠菜刀,他曾弃于瞿东家眼前。 “东家,哪儿来的?”付师傅追出去。 “迎客菜馆新厨子手里来的。”秋云低头拔算珠,抬手将刀翻面亮在付师傅眼前:“付师傅,你看,以后它都属于你。” 刀面刻着付保通三字。 “东家。”付师傅哽住:“谢东家。” “付师傅,你师傅传授你厨艺若是为助迎客菜馆,不是你弃人,而是他自己的儿子糟蹋祖业,你问心无愧。若是让你将厨艺发扬光大,你在何处不能施展技艺,非要抱残守缺?迎客菜馆垮了,我不打算让它活,随你怎么想,若要离去,早早和我说一声便是。”秋云面无表情道:“我张氏卤菜馆的门,易进易出,再进却难。” 姜氏在旁听着急的如热锅蚂蚁,看丈夫怔在原地呆头呆脑的,便想上前搭话,却不想秋云抬头对她道:“姜婶,旁边客人走了,不收拾盘碟吗?”姜氏无敢做他想。 付师傅悔悟,诚恳对秋云道:“东家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当谨记。谢东家帮我找回刀。”轻轻抚摸精铁打造的刀身,怜惜的眼神沿着刀背游走,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再三向秋云道谢,是小东家收留他,给他重新展现厨艺的机会,倘若师傅责罚,那就等到地下,举着刀去求他老人家原谅吧。 付师傅刚退下,门外进来三位谪仙般的人物,店中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本并行的吕娇,三脚两步率先跳到柜台前,在秋云眼前甩动桃红色的绢子。 “云,咱来了。” 扒开二人,秋云的眼光自然而然的与程渊相接,含笑点点头,程渊笑的温柔,喜欢秋云第一眼投向他。 “来便来罢。”秋云从柜台出来,招他们坐下。提壶先为吕娇倒满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 “但渊哥是第一次。”吕娇坦然享受秋云的“伺候”,接过瓷杯,在唇边滚动:“好菜端上来吧。” “行,我马上安排。” 程渊环顾两间不算大的店面,未到饭点,堂内也坐满七七八八。 “生意真好。”程渊对上菜的秋云道。 放下一盘小酥肉,一盘五香豆,一盘卤核桃肉,秋云笑着坐下,在秋月送来碗前先从筷笼内拔出筷子一一摆在三人面前。 “先吃着,咸了淡了直说。我三姑和付师傅手艺好着呢。” “王婆卖瓜。”吕娇赏秋云个白眼,咬筷朝里头喊:“付师傅,香煎南瓜饼来一个。” 秋月听见笑着帮她传话下去。 “程渊,话说最近总不见你人,准备回来做点啥?”洛鸣安尝了筷心头好小酥肉,停不下嘴,忘记父亲教导的食不言寝不语,边嚼边问。 程渊一样尝了点,觉得都好,眼弯成月牙,笑道:“有位伯父在州府水果生意做的兴旺,提议我为他供货。我思量过觉得可行,将庄子和山头全种满柑橘,若明年收成好,兴许可以赚上笔。” “好兄弟,真行,不声不响背人干大事。都怪我爹,催命似的要我考官,不然也想沾沾你的光。” “好好考你的官,别胡思乱想,免得吃洛叔的棍棒。”程渊笑道。 “别揭我短。”洛鸣安捧着碗对吕娇道:“渊哥胡说,我爹不曾打过我。” “那是谁央我帮他上药。”吕娇手指头在洛鸣安还未痊愈的臂上重重按下。 “嘶,最毒妇人心。”洛鸣安抽气道。 程渊鼓吕娇一眼,她立刻收回手指,吐吐舌。 “多谢。”程渊拍着洛鸣安的肩膀道感触道:“患难见真情,也是为了我,改日定登门向伯父道谢。” 洛鸣安从家中偷跑上京,刚回家便遭他爹一通狂揍,洛老爷子多年未执家法下手没轻重,打的太狠。洛鸣安足足躺满半月,臂上的伤口尚在结痂。 为此,洛家从上到下由老太太为首又是番鸡飞狗跳的吵闹,最后洛老爷子而立之年以当家人的身份去祠堂罚跪,为收拾儿子反被母亲整治,颜面尽失。 想起他爹受罚的损样,洛鸣安觉得伤口瞬间痊愈,笑道:“今日我们带你来瞧了秋云姑娘的产业,何时也带我们去参观参观你的产业,听说你家庄子依山傍水,又有村落人家,是闲逸的绝好去处。” 程渊毫不犹豫应下:“当然可以。”去问正埋头思索的秋云,轻言细语的,“也一道去吧?” 秋云抬起双透彻的眼睛,含有深意:“若有空便去。” “去吧,去吧。”吕娇晃动秋云胳膊。 秋云的眼睛还是盯着程渊,嘴中依然回答:“有空便去。” 吕娇的招式对秋云从没成功过,她觉得秋云的心比渊哥还硬,见秋云敷衍她,遂满脸的不乐意。洛鸣安照例哄她,又为她夹了筷水晶汤圆,帮她戳破,漏出里头甜甜的豆沙馅,才诱的吕娇咬一口。 “柑橘这东西不易存储。”秋云筷子在碗边轻叩,一点一点,没发出声响。 “我知道。”程渊目光落在她脸上,还来不及细细瞧,她就趁着时日又好看了几分。 “还是那句话,商场之事,慎之重之。”秋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恰吕娇从碗里撩出她水灵的眼睛,左右觑。 “我知道。来,吃筷丸子,成日操持脸上越发瘦了。”程渊带着气定神闲的笑为秋云夹菜。 “啪!”一声惊响,吕娇手中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震落程渊两筷间的圆丸子,还好将将滚进秋云碗中。 “渊哥偏心眼。”吕娇故态重犯。 “又发什么疯。”程渊收回筷子不耐烦斥道:“久日不见,你学的规矩被你一筷子全给拍散,到地上去找找,兴许还能找到点沉静寡言的渣滓。” “干嘛只给秋云夹菜,我呢?”吕娇耸眉道。 秋云扶额,这位醋小姐真是没得消停。 “我愿意为谁夹,喜欢为谁夹,你管得着嘛?”程渊不看吕娇小脸皱成张捏在手心的绢子,只管对秋云道:“过几日我安排好,便让驼铃来店里接你,你一个人来也行,妹妹全叫上都行。”朝里头看眼:“那天的小哥正好也叫上,咱们年龄相仿,应该能玩到一处。” “行。”秋云点头,不敢回答死了:“还是和前面说的一样,有空便去,我现下总有事忙。” 程渊知道她事情繁杂,未再执着要她应下。 扭头去看吕娇,她噘着嘴像个气鼓鼓的“河豚”,劝道:“行啦,收起你的脾气,妄我从京都捎回好玩意儿给你,白白浪费心意。本想麻烦你邀荞哥一道去庄子,现下估计你也不愿帮我这个忙了。” “谁说不愿,信不信我手上有条看不见的绳,一拽咱哥就得来。”“河豚”听见为她捎了东西,瞬间泄气,小脸喜笑颜开,摊手道:“东西交出来。” 程渊斜她一眼:“人带到就给你。” “感情是跑腿的赏钱,并不是诚心诚意念着我的好。” 眼看河豚又要鼓起,秋云眨眨眼,冲洛鸣安道:“洛公子,烦帮我夹块油酥鸭。” 洛鸣安没领会秋云的眼色,挑着眉不动,须臾,醒悟过来,赶紧夹块到她碗里,总向吕娇展示的笑对着秋云:“来,秋云姑娘,特意选的鸭脯肉,嫩。” “谢洛公子。”秋云娇羞一笑。 吕娇微微有些愣,她看眼洛鸣安还未收回的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有种好不容易养肥的猪被别人吃了的感觉。和渊哥是不同的感觉,渊哥像是攀不上的险峰,她仰望,别人也休想占领高地。可洛鸣安又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她说不上,像他天生就该对她好,只对她一个人好,她熟悉他的笑容就像每天照镜子一样。现在这笑却赠送别人,她心里泛股酸味,像一直以来相随的影子,脱离了她的身躯。幽怨瞟眼秋云,这丫头有啥好的,怎么都给她夹菜,全然忘记自己碗里早就被洛鸣安用菜垒起小山丘。 两人的你来我往落到程渊眼中,又看吕娇变幻纷呈的脸色。 知道秋云是做戏,知道是知道,谁说知道就得接受,他摸摸包里温润的玉石,闭上眼,用眼不见心不烦作为理由躲避。 五十七章 一顿饭吃完,吕娇像打了场仗,揉着鼓累的大眼睛,站在门口踢腿。 破天荒的洛鸣安没有同她一道先出,手搭程渊肩头与秋云说话,表情像捡了金子样欢喜。 “你先出去,我单独和秋云说事儿。”程渊嫌弃的目光扫过肩头的手。 “哟,还有我不能听的。”洛鸣安继续笑,但笑的心不在焉。 程渊知道今天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毕竟有位同伴入戏太深,只能放缓声音,带着几分期许道:“再忙也要休息休息,但愿你能来。” 秋云点点头,未置可否。 程渊叹口气,拖动洛鸣安:“走啦。”他还在愣神:“就走啦?”吕娇在门口跳脚:“还不走,是想留下来当伙计不成,人秋云可不会要你这么笨手笨脚的伙计。” “谁笨手笨脚?”洛鸣安觉得吕娇像吃了炮仗,不知道她发哪门子疯。 “你笨手笨脚,呆头呆脑。”吕娇狠狠甩帕子:“再和你说话我就是呆头鹅。”说完气冲冲的走掉。 “等等。” 洛鸣安想去追,程渊却一把拉住他。 “她也该收收性子,总这样放肆,以后哪家男子受得了。” 洛鸣安真想说,我受得了,可他说不出,吕娇对程渊总是仰望,而他好像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再好的兄弟,也不愿让他窥见自己因儿女之情失落软弱的一面。 他甩开程渊的手,整整衣服,垂下双肩。 “别这样,说说今天和秋云姑娘唱的哪出?”程渊不忍看他的落寞。 “唱的哪出?”洛鸣安轻笑,斜眼这位一表人才的好兄弟,心想我比你差在哪,难道因为怕狗错失英雄救美的好机会,或担心父亲责罚而不敢下河捡娇妹断线的风筝,还是每次外出探险总躲在后头畏惧向前。 “倒是说啊。”程渊推推游离的洛鸣安。 “人秋云姑娘为惹你注意费尽心思呗,你还真是桃花朵朵开。”话里有些酸味。 程渊嗤笑声,低头想想,心头涌上股欣慰,原来还是我懂她。 “表妹没说错,你确实是个呆头鹅。”程渊笑道:“秋云费心帮你搭桥,却被你当成为讨男子喜欢,你啊,会错意。”他轻轻摇头,眼睛里光攒动:“秋云不是那等女子。” “行行行,我呆头鹅,自是没你俩心心相印。”洛鸣安没好气道。 “不过也别急,你歪打正着。咱们且看着吧。”程渊想起吕娇扭头就走的模样。 “难以理解。”洛鸣安咬牙道:“你和秋云姑娘真是绝配,心眼比梁上蜂巢还多。” “别生气。”程渊拍拍兄弟的肩膀:“当你跟不上别人步伐时,最好在多找找自身原因,吾日三省吾身,兄弟你可以多省几次。” “程渊!我要和你割席断袍。” 二人吵闹嬉笑远去,渐渐消失在街口。 微明收回身子,小跑到柜台,熟练抬过凳子,攀上与秋云齐肩。 “没有先生好看。”微明哼道。 “你说啥?”秋云不解的看他眼。 “我说坐你旁边那位公子,不如先生好看。”微明提高音量重述一遍。 “嗯。”秋云摸摸他小脸蛋,眉眼带笑:“可我觉得,都不如你好看。” 冰凉的手在自己脸颊抚过,微明脸庞泛起红晕,秋云太讨厌,怎么可以随便摸碰男孩子。哼哼两声,从凳上滑下,嘴里嘀咕道:“没规矩的丫头,不和你说了,找秋月姐去。” 过几日,天气正好,微风送暖,晴空万里。 马踢踏过条条青石板路,停在张氏卤菜馆门口,驼铃吁停马儿,朝屋里喊道:“秋云姑娘,秋云姑娘!” 秋云从里头出来,驼铃带笑道:“好生意啊,秋云姑娘。”手甩缰绳:“少爷差我来接您,能去吗?” 店里生意一向兴隆,秋云想锻炼锻炼秋月,不放她一人撑事不会成长。况且她也想去看看,程渊所说的生意到底怎么回事。对驼铃道:“等我伙计回来,安排完毕就去。” 驼铃束紧缰绳:“秋云姑娘慢慢安排,少爷说,您若要去。我多晚都得等您。” 待江一流从外头回来,秋云叮嘱他守在店中,不许外出,又嘱咐秋月些事项,方才坐上马车,前往程家庄子。 马车渐渐行出城,秋云掀开帘看,沿途油菜花凋谢多半,但忍能闻见香味。 挑担或背篓的路人,坐在道旁石头上歇脚,妇人从兜中掏出干粮先掰指塞到娃儿口中,老汉抽出烟斗呼出缕长长的青烟,有又垂髫的女孩将红绳架在虎口与同伴翻花玩乐。 行了半个时辰,前路变得颠簸,两旁葱茏树木像忽被推出,绿雾似的树叶间,不断有鸟儿跳跃其间,再行了会儿,豁然开朗,两道树木渐稀渐矮,桑树巴掌大的叶片在窗边闪过,伸出手就能抓把熟透的紫红桑果,马蹄声外传来人语声,田夫扛锄依依相语,有小童随马车奔跑,甩动手中盖盖荷叶。 马车在排土墙青瓦矮房院门口停下,程渊早等在柴门前。 秋云下车,驼铃自牵马儿下去。 “累着没?”程渊拿出背在后头的瓦罐:“荸荠水,清甜的很。” 秋云道谢接过,喝口,果然止渴生津。 程渊后头跟着的老人家打开柴门:“少爷,进去坐吧。” 可以在里面跑步的大院,被二十几间房半围。 院里没有特意栽种,植物自然在石缝里头发芽成长,发出饱满的枝叶,开出缤纷的花朵,结出熟透的籽,又在风中摧毁,在冬日中枯萎,来年春天蛰伏的褐籽继续周而复始延续生命。 屋檐下缀满包谷,干辣椒串,石梯上零落坐着些老幼妇孺,他们停下手中伙计,目光随二人移动。 “这是我祖父命人建的‘孤独院’。”程渊见秋云环顾圈大院解释道:“四个庄子无依无靠的老人小孩都可在此居住,庄上收的粮食每年都会拔出份额运到这里发放。你别看它宽敞,以前可是住满了人。”他的笑对着张张苍老的脸,有种慈悲的温情:“从我父亲手里,竟剩有空屋。以前他和母亲曾带我到此施粥,我还记得正月刚过,母亲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又叫管家分发工具和种苗给他们。让他们用自己做的针线或养的家禽,任何付出劳动的成果换取食物。” 程渊像陷入回忆中,秋云觉得这刻的程渊,像被人遗弃的孩子。 外头又传来吁马声,两匹马车一前一后到达。 前头下来洛鸣安和吕荞,后头下来吕娇和铁凝霜。 秋云看见铁凝霜微微一愣。 “你也认识凝霜?”程渊问。 “有过交往。”秋云点头。 “以前在铁氏武馆练过几年拳脚,她是我师姐。”程渊笑,怕秋云多心,欲盖弥彰添句:“很小的时候去过,大了少有来往。” 秋云并未放在心上。 吕娇难得没有扑过来,眼睛四处乱看,捏着铁凝霜的衣袖道:“凝霜,待会若有狗,你帮我拦住。” “那是自然。”铁凝霜看吕荞,不知道吕大夫怕不怕狗。 吕荞却满眼放光,醡浆草,清热利湿,凉血散瘀,龙葵,散瘀消肿,清热解毒,还有车前草,蛇莓,牛膝菊……待会找个麻袋………… 洛鸣安偷瞧眼吕娇,不用铁姑娘拦,就算来了狼,我先挡你跟前。 四人各怀心思进门,也被宽阔的院子惊住。 “既然来了先吃饭,吃了饭,咱们再去林里。” 随程渊话落,老人家率先小跑进旁边间房。 屋里已准备好饭菜,有蒸腊鸭、鹅,青蒜炒腊耳朵,菜梗炒肉丝,山药炖草鸡汤,剁椒鲫鱼和各色炒野菜,主食有小米杂饭,青草粑,竹筒香米饭。 程渊请大家入座。 农家饭香、鲜、实在。秋云常年长在乡野倒不觉得稀奇,吕荞时常下乡收药也不以为奇,铁凝霜曾和爹走南闯北历练见多识广自不以为然,只吕娇和洛鸣安食指大动,觉得美味非凡,唇齿生香。连吃两碗干饭,吕娇团住小肚皮靠在秋云身上直呼太撑,洛鸣安又从甑子内舀碗饭和着鲜辣鱼汤,便再也吃不下了。 “程渊,庄上有山楂没,冲壶茶来。”吕荞心痛妹妹:“别积着食。” “葛老,去问问。”程渊对老人家吩咐。 葛老领命退下准备。 待喝完山楂水,程渊看吕娇:“能动么?” “能。”吕娇捂嘴遮掩饱嗝,再次声明:“真的能。” “能就起身,正好趁着暖阳熏人,咱们去林中走走,若太阳歇下去,恐林间微寒。” 说完指葛老走先,又来了几位汉子前后护住几人往山中去。 程家所有山头都砌有石梯,山顶都修有凉亭。 几人拾阶而上,行到半顶,俯瞰山脚棋盘样的田地,整整齐齐铺开。远眺另匹山头的墨绿深林,其顶上凉亭宝盖,像撑着把红色的雨伞在湛蓝的天空下。 一阵凉风夹带柑橘叶清香袭来,吹透额发细汗,浑身的劳累被太阳一哄,细风一吹,直升九霄云外,松快的感觉沿头皮一路溜至脚尖,身体软塌的不像话。 坐在凉亭歇了会,程渊又说后山有小瀑布,吕娇自是要去看,想约秋云,却不见她踪影。 “秋云姑娘去林子头了。”葛老禀报道。 “你们且去,我找找她。”程渊道。 吕娇没叫洛鸣安,他硬着头皮跟上。 棵棵相交的柑橘树,枝繁叶茂将天蔽去,林中显得有些暗,只穿插些温和的残光。 “为何独自到林中来?”程渊寻到正在树下抬头观叶的秋云:“让我好找。” 找块石头坐下,秋云撩衣摆抹汗。 “用这个。”程渊递过帕子,怕她嫌弃,赶紧道:“新的。” 不同于吕娇入水般柔滑的绢子,他的帕子是质朴但厚实的棉质,许是在兜里过,有股他独特的书木味,秋云脸色发红,未必这味道就该他一人有。怕他发现异样,赶紧用话茬过:“想看看你的林子是否真全中满柑橘。今一看,竟是真的。”秋云想道,你还真是胆大。 “怎么,你觉得我在说笑?”程渊不顾石头脏,在她旁坐下。 秋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若我是你,做水果生意,就算别人再应承,也不敢涉险,一来这个东西不易存储,二来耗时较长,虽说后续投入小,但没做熟这门生意,我是不敢孤注一掷将满山全种上一种果树。” “你是担心我?”程渊眼里含着笑意,林叶间漏下的光滴落在他眼中流转,似水般柔情。 “是。”秋云回答的坦白:“难得你从不嫌弃我出身,愿意结交,我自是将心比心,诚心待你,为朋友该为他考虑,不怕嫌隙也当直言。” 她说的敞亮,说的风轻云淡,程渊心头一紧,只是朋友,好吧,朋友也好,朋友也好过陌生人,好过程公子。 缓缓从兜里掏出块玉,被摩挲的温热的玉塞入她手心,“拿着。” “这是?”秋云摊开掌心,通体纯粹无杂的白色玉石,玉质润泽,雕刻成卷曲云朵形状拖着被风吹散的尾巴尖,仿若不抓紧就要腾上霄汉。 “送你的。”程渊双目灼灼盯着她:“像不像你,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奇怪,像落在水面的云,看起来很近,实则抓不着,若说远,你却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像个谜,秋云,你聪明又冷静,善良又真诚,莫说我不嫌弃你,我这短短一生中,能遇见你这样的女子,才是我的运气。”劝她收下,又道:“你能为我担心,我很开心,放心,这事儿我有计较,似花还似非花,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相信我,我不做鲁莽的事。” 林间传来簌簌声响,直觉光影横飞,霎时照见他俊逸的脸,含笑的眼睛里透出坚定。 “好,我信你。”秋云握紧手中玉石,感觉它的温度在手里游走,一种柔软的触感。 五十八章 话说到这份上既然程渊自由主张,秋云再过问便显得有些多余。 两人又歇了会儿,便由葛老带路到后山小瀑布处。 刚到瀑布旁,山崖小路绿草地坐位埋着头的姑娘,手腕一片红肿,吕荞正帮她上药,旁边吕娇与洛鸣安隔着老远相对而坐,目光在水流山涧中暗暗较劲。独不见铁凝霜身影。 “怎么回事?”程渊上前问道。 那姑娘闻声抬头,虽着粗布麻衣,却有股天然清丽风韵,此刻眼波婉转,愁锁眉头,像株瀑边娇弱蔓藤在泉风中颤动。 一向嘴杂的吕娇不言语,吊眼洛鸣安鼻尖发出不满的轻哼声。洛鸣安揉揉鼻子道:“我们刚到这不久,从旁边小路来了两人,其中男子正奋力拽这位姑娘,全然不顾姑娘哭喊抗拒。师姐一向仗义,便出言阻止,那厮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提拳朝师姐袭去,结果两招便被掀翻在地,男子知道打不过,用这姑娘做挡箭牌朝师姐抛掷,趁机拔腿往另边狂跑。师姐将姑娘丢我手头,追赶男子去。吕兄见姑娘受伤,他医者仁心,这不,正替人上药呢。”说完有些无奈的看眼吕娇,对方显然并未接收到他的求和信号,依然高高仰着头。 “清燕。”葛老早就认出地上坐的人,待到洛鸣安话罢才开口。 姑娘也看见葛老,眉皱的更深,带着点敬意称呼道:“葛老。” “哎。”葛老叹气:“快起来吧,东家少爷在跟前呢。” 姑娘慌忙要起,吕荞按下她:“规矩些,在上药。” 姑娘看着葛老不知如何是好。 程渊道:“不用拘礼。”问葛老:“既然是庄头的人,你该清楚来龙去脉。” 葛老悠悠叹道:“清燕原是庄西胡塘家的女儿,可惜双亲早逝,只留个孤女在世,本赁的四亩田退的只剩一亩,她忙时耕田闲时做些针线托人卖出赚些零碎钱,日子将就过。她有一远房表兄在不远的郭村,那小子平日游手好闲,五毒俱全,家中母亲霸道凶悍蛮横无理是远近闻名的泼妇,周围知道他家情况的村民,谁敢将女子嫁去遭罪,乃至三十有二仍光棍一条成日与村里寡妇胡混。清燕父母逝世时未见他家帮衬,如今见姑娘生的齐整,遂起了讨要之心,从去年冬天开始,便不断骚扰清燕,被庄头的人打跑过三次。估计今儿知道有贵客驾到,庄上失了戒备,又前来强逼她表妹。” 葛老头这边说,那边清燕便低头抹泪。 吕荞已为她上好药,将药瓶放她手中,叮嘱道:“别忘记每日擦三次。” 清燕收泪道谢。 道路尽头,凝霜甩步飞快行来,正看见清燕手托药瓶,脚头微滞,又两步到吕娇身旁站定,柳眉倒竖道:“怂货跑的可真够快,转眼竟不见人踪。” “前头全是羊肠小道,那厮生与斯长与斯,熟稔的很。”葛老开解道。 程渊想了想:“若她愿意,去独孤院里住也行。” “清燕有骨气。”葛老深深看了眼已经站起身的姑娘:“不愿去独孤院。” “既然不愿,葛老多为她操心些,别让她表哥得逞,在庄上弄出丑事。”程渊话说的隐晦,葛老听懂其中意味,这是程渊将清燕终身大事嘱托他,少东家发话,他不敢推诿,不迭应下。 程渊安排好事务,便道:“你们瀑布赏的如何,游玩的可否尽兴,要不要去前头水田道上走走?” 除了吕娇,几人皆愿往,自然她的意见也不重要,起码程渊看来不重要。 “葛老你先将清燕姑娘送回去,到时再与我们相会。”程渊说完话领几人沿着小路往麦田去。 眼看东家身影渐行渐远,清燕方跟在葛老后头动身。 绕过两条田埂到庄西胡家两间土屋门口。 “别看了。”葛老召回清燕在田间乱窜的眼睛,一针见血道,“女娃子心不要太高。” “葛老的话我不懂。”清燕循规蹈矩站在葛老面前。 “现在你越发出挑,听说最近有几家顶好的男儿向你提亲,均被你扫出门去。我老妻还为你操心,可我知道,那求娶的儿郎中不乏踏实肯干品行端正者,原以为你是谨慎仔细。今日看来,是起了攀高枝的心。你表哥住北面,没道理会拉你到南面小瀑布下,那是程家山头,过去还是程家的山头,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程家地盘上撒野。” 葛老虽年迈但心不老,一双眼睛看事看的深且透。他刀子似的眼光从头到底刮了清燕一层。 她急忙含泪辩驳道:“葛老,天大的冤枉,您也知道,表哥他向来蛮横,连他亲娘的话落进耳朵眼里也不值几钱,何况我。他要往东我如何敢做主说朝西。我本就不过一片风中叶,随它落到何处便是何处,只要活着就好,死了正好与父母团聚,黄土三捧,从未他想。更不敢妄图攀高枝,东家是何等人,给我一口吃当喂狗,若不给我吃,我就连狗也不如。”她越说越难受,两行清泪沿着姣好的面容流下。 葛老不愿看她眼泪,只道:“你明白便是最好。”终是狠不下心:“改天你葛婆婆上门与你说门亲事,你愿意就去看看,那孩子生的不错,是个好男儿。”说完迈着步伐朝程渊等人方向去。 清燕站在家门前目送老人背影远去,抬袖用力擦干泪痕,将脸上惶恐神情一并擦干,只剩一抹不甘的厉色。 五十九章 天尚未亮透,几粒疏星散落朦胧天光中。。 清燕挖筐芋头擦着路旁野草露珠赶往洛县。 自父母去世后她少有外出,一年也走不出庄子几次,更别提独自一人闯县城。她揩着汗,穿过城门,背着背篓立在墙根下,看着拥挤的人群心头犯憷,不知路在何方,歇了歇,稍微提胆鼓起勇气拦住位路人问道:“大哥,程府怎么走?” “这条道走到尽头往左边转,走到尽头,看见南街的标志,继续前行或者见一宝阁顶,奔着方向去就是。” 清燕谢完路人,走了约一刻钟,真见一阁顶飞檐。摸索着又走会儿,终于到达程府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前。 此时,她已走的腿脚发软,坐在门口石阶下歇息,看着两边威猛的石狮子,鎏金的门钉,心里羡慕不已,心想若将这狮子卖一头,定能买上几块好地,或抠下颗门钉,也够置套好看衣服和头面。又想若父母健在,多于葛老走动走动,凭她的相貌,或许还能嫁入程家做房妾室。可惜父母撒手人寰弃她不顾,留她孤零零的女流在世间无依无靠,受尽冷眼欺辱,犹如随风转的火烛,命不由己。 心里一阵发酸,默默垂泪。 门“哐”从里面打开。 顾管家今日得程渊吩咐外出办事,见一女子清晨在门口抹泪,颇为不悦。未待他开口,守门的小厮先呵斥道:“这是哪家婆娘,大清早在程府门口哭天抹地的,是爹妈死的早,还是少男子调教?”小厮母亲在程府灶上当厨娘一职,平日善惩口舌之快,她儿子有样学样,嘴皮子相当利索,骂人从不留情面张口便来。 清燕被他两句话戳到痛处,杏眸圆睁狠狠盯眼小厮。咬牙擦干泪,站起身,分清楚谁是主事的,她朝顾管家生疏的鞠躬道:“我是连家庄的农户,挖了些新鲜芋头,想送到府上孝敬老爷少爷和夫人。” 顾管家精明的眼睛溜圈她身后的背篼,沉吟道:“少爷早有吩咐庄上的东西只能交庄头送来,连家庄归葛老管,是他没通知到位,还是你不听教,敢私自送东西来府上。” 清燕没想到这一出,可不能让葛老知道她擅作主张来寻东家,前几天老头才敲打过她,若真让他坐实自己攀附的心,恐怕连家庄再无她容身之处,她一个孤女失了庇护,只怕三两下被拆的骨头不剩。慌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前几日少爷到庄头游玩,得少爷关怀心里感激,我虽为女子,但也知道有恩该报,父母初在世时常念叨程府恩情,我自小听了也记进心头,平日葛老治理我们颇严,不得见老爷少爷,我心里一腔恩情无以可报。近日地里新上的芋头,我瞧着是以往不能比的粉糯,今儿起早背了三十斤芋头走了十多里山路,沿路寻到程府,想亲自向老爷少爷进献庄户人的心意,我一介村姑,便是葛老教导也如朽木不开窍,不懂规矩。” 她边说,眼泪复在眼眶内打转,配上她汗津津的脸蛋,颇诚恳又惹人怜爱。 顾管家暗想,少爷前几日去过庄头游玩,又想到秋云,见女子相貌清丽不俗。不敢私自做主,便叫小厮看着女子,亲回院禀报。 清燕目送顾管家离去,暗自捏紧衣袖。 过了会,顾管家返回,冷冷的看眼清燕道:“少爷说,不必麻烦,有东西直接送到葛老处,程家不需要谁送东西,伺候好耕田按时交租便是报恩。姑娘,少爷问,你来程府葛老知道么?” 清燕脸色煞白,沉吟半响,迟缓摇头。 “少爷又说,若葛老不知,今次便算了,下次再来,直接送回葛老面前。” 顾管家两句话传达完少爷的意思,也不看滞在原地的清燕,领了小厮拔脚离去。 那小厮还回头讥道:“不怀好意的小蹄子,想攀程家的门槛,做你的春秋大梦。”遭顾管家呵斥,方才收紧口舌。 清燕怔住,肩上分量越来越沉,她双腿一软,幸好扶住阶旁石狮才未摔倒。抬头看眼奢华的门面,恨世道不共,恨人情凉薄。 她稍平复心情,继续负重前行,走出两步正好又遇见一路人,便问道:“大哥,请问附近可有医馆?” 路人见她衣着粗糙,不屑道:“瞧你不像有钱治病的人。” 清燕笑道:“我刚从程府出来,你再看我像不像。” 路人还是不信,故意戏谑她一番:“既然是程府的人,这身份该去洛县最有名的医馆,吕氏医馆。”边笑着为她指路,却想,恐怕你整背篼的芋头卖掉也买不起吕氏医馆的半幅药。 清燕不疑有他,紧紧背篼,松松肩膀,自去找吕氏医馆。 这世上所有行当生意皆萧条也轮不到医馆。 时候尚早,吕氏医馆却已排起了长龙。 清燕在门口暗觑一眼,六七间铺面,每门洞开,里面整整齐齐列满梧桐木清漆药柜,戴着灰帽的伙计和人在里头穿梭如云,柜台上钱银进进出出不计其数,旁边数个小炉上砂锅里正咕嘟咕嘟熬着中药,散发股浓稠醒神的药味。 刚想进去,谁知排队的人立刻将她哄到队伍后头。 她不管不顾豁出去,越过队伍,朝门槛里头冲。 立刻有伙计拦住:“若不是急诊,请规矩排队,后面还有好些人。” 清燕挣开伙计伸出的手,尖叫道:“别碰我。” 不料随她摇晃背篓重心不稳,加之一早未进食,瞬间失了力道,连人带满筐芋头咕噜噜滚倒地,头正好磕在门槛上,霎时眼前一黑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醒来,首先闻见股药香,接着听见药罐里扑腾的水声。头尚发晕,睁开眼睛,映入眼帘横七竖八的房梁近的好像抵在她鼻尖。动动手指,微微侧头,发现自己睡在张白色小床上。 她慢慢撑起半身,打量周围环境。 房间狭窄,除了床仅身旁一张木桌,两条木凳,桌面瓦罐冒着热气,罐边放了几个空碗和勺。对面墙角小炉上熬着药,阵阵香味便是从里头发出。她带来的背篓正静静靠在门后,里头芋头仍然满当当的。 突然窗户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紧接着是衣摆拂过竹叶的沙沙声,门嘎吱被打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立在门口,屋内光顿时暗下去些。 先进门的小厮满脸愧疚侧身恭请后头的男子。 男子弯腰进屋,清燕暗觑他长衫外套沾几片水色竹叶,恰与褐线所绣山石相衬。 “醒了?可还有不适?”他俯身问话,话语内满是关切。 清燕垂头不答。 他自然娴熟的捞过她手腕,温热手指在她脉上拨动。 清燕觉得血气冲顶,面皮刺热,心咚咚的按捺不住直往嗓子眼蹦,手心渐渐被汗濡湿。 “脉象虽有些虚,并无大碍。” 男子的手抽走,清燕如溺水者获救,探出头大口大口呼吸。 “若你愿意,便把芋头留下,我按市价付钱,若你不愿,把桌上的山药粥喝了,我让田平送你回家。”男子笑道,吩咐身后小厮:“临行吩咐外头药铺让平川捡包和田红枣给姑娘。”转头对清燕道:“气血太虚,若家中有糯米花生别吝惜,熬粥补补身子。” 说完在小厮迭声应答下,便要离去。 “公子,可是不记得我了?”清燕含泪冲吕荞背影唤道。 他回头,有些发愣:“你是?” 清燕缓缓从兜内掏出药瓶,托在手中欠身道:“我今日特来谢过公子。” 吕荞取过药瓶,闷了会,倒是想起来,并不在意,只道:“举手之劳罢了。” 清燕咬唇摇头,泪水如荷露倾盖:“对公子不过举手之劳,对我却是莫大的恩情,公子不嫌我贱姿肯出手医治,我们乡下人不懂得大道理,但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是明白。” 她下地摇摇欲坠走到门后,想背起背篓,伙计赶紧抢过:“姑娘,使不得。” 她身形晃动,似乎又要晕倒,吕荞出手将她扶住:“可不得劳累。”斥责小厮道:“田平你呀,真是尽闯祸。” “不怪小哥,是我硬要闯进来。”清燕将药瓶放在桌上,侧身扭开吕荞的手,面似桃红,单手撑桌,另一手扶着头,轻声道:“我不知如何感激公子恩情,收筐新芋,趁天未亮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想公子医术了得,便挨家打听城中医馆。好不容易寻到这么气派的医馆,心想这才该是公子坐诊的地方。一心念着谢公子恩情,急躁往里头冲,小哥并未推我,是我忌讳男女有别挣脱他手摔倒在地,反倒我要向小哥赔礼。” 清燕说完一番话,观男子面色沉着不知作何感想,不由心里忐忑。 突然外头脚步声和喊声同时传来:“哥哥。” 话音刚落,闯进来位姑娘。 清燕认得是那位娇艳动人的小姐。 吕娇踏步进门一眼见她先“咦”了声,又见桌上山药粥,眼睛滴溜溜转到他哥哥身上,撅嘴道:“.哥哥好吝啬,请客吃饭只摆一碗稀粥。” 踱步到床边,看床上凌乱的被褥,又道:“放过杂物的屋,让人家姑娘住,不像话。” 对清燕巧笑嫣然道:“姑娘眼熟,不知几时扭断了手摔断了腿到我们店里瞧过病?既是女病人,也该找我或丫鬟接待才对。哥哥是笨蛋,压根不懂男女有别,若轻慢姑娘,下会怎好意思再来就诊。” “好啦,别在这胡闹。”吕荞对妹妹是又爱又怕,见她小嘴吧唧吧唧像小金鱼似的吐出连串话,羞的女子哑然失色。于心不忍,对田平道:“看着姑娘吃完粥,记得将人送回家,落下的黄事自己办好。”说完拽妹妹出门。 两人你说我哄的远去。 田平赔着几分小心,对清燕说道:“姑娘喝粥吧。” 她愣在原地,耳边听见男子哄他妹妹离去的声音,那声如雨打竹叶,风吹清泉,是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她慢慢坐回床边,在田平几分痴的目光下,露出柔怯含蓄的笑:“谢谢小哥,也坐下一道吃吧。” 田平踌躇推辞了番,清燕未劝,随意问道:“不知你家公子该怎么称呼,说是报恩,却连名字也不知,往后更不敢走动。” 田平听她意思以后会再来,欣喜接腔道:“公子姓吕,名荞,你一说吕大夫谁都知道。” 清燕点点头,放下粥,为田平盛碗劝道:“小哥也吃。” 田平方才欢喜接过,只觉得这位姑娘又好看又体贴,说不出的娇柔美丽。 六十章 吃罢饭,田平执意背起背篓。 清燕却道:“这原就是送吕大夫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田平怕少爷责备,直呼不用。 清燕皱眉道:“收着吧,若公子嫌弃,小哥你收下,平时用油香煎或红烧,新挖的芋头煮白水都好吃的很。” 田平摸头嘿嘿一笑:“那就却之不恭咯。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清燕,清泉的清,梁下燕的燕。”清燕说完,看眼天色道:“小哥,咱们走吧,再晚,天黑路不顺。” “嗯。”田平点头。 路上清燕旁敲侧击打听与吕荞相关的事,田平纯真又对她有几分好感,随她问何,都老老实实作答。 送至庄外,清燕停下对田平笑道:“小哥留步,再过去恐撞上庄里人说闲话,孤女门前本是非多,只恐连累小哥清誉。”田平依依不舍与她话别,人走出老远他仍站在原地久久不远离去。 过了几日清燕摘篮桑葚到医馆非要感谢吕荞那日相救。 吕荞推脱不过吩咐田平分发给众人。清燕暗自神伤,将本为他纳的鞋垫转赠田平,喜的田平自掏腰包买堆益气补血的红枣枸杞送她。她也不推辞,客客气气的谢过。 回到家中,访求庄里识路的猎户领她进山,单身猎户血气方刚,爱慕姑娘美丽也不是丑事,自是痛快应下。等到山中,她只顾漫山遍野寻熟识的草药,将猎户丢到九霄云外。待下山时分,两厢碰头,又殷勤的替人倒水擦汗,全然无顾忌,把那十七八岁的男儿哄的团团转,趁机她提些若哥哥上山顺手帮我薅把草药,或帮我记牢地方下次再采此类要求,男子没有不允的。往后不需她亲自动手,逢猎户进山,她家门前房梁下,必定挂着满竹篮的草药。她也常做些米粑或草糕放在篮子内,一来二去,猎户更是死心塌地。 她提篮子草药三进医馆谢吕荞,这次,吕荞不再推辞,欲付她草药钱,她便像小鹿似的逃开老远,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吕荞道:“吕大夫是看不起女子么?”吕荞无法,只得通过田平之手转送她些药材冲抵。 转眼过了数日,这清燕竟真在吕氏医馆混个熟脸,撩拨的好几个小子心神不灵。 田平心里又喜又焦,喜的是他抢占先机认识清燕姑娘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焦的是,怕他人后来居上捷足先登,瞧那些个光棍跟饿狼似的盯着人标志姑娘,恨不得把人生嚼吞了。 他今年已满十八岁,按理早该说亲,可整间医馆的小子均效仿吕荞先修身后齐家的派头,导致满馆十来号年轻男子皆大龄未婚。 田平娘亲崔大婶为他终身大事念叨的嘴皮起茧,他偏用吕荞做挡箭牌道,少爷二十有五尚未成亲,夫人眼皮不带眨的,娘,您能不能学学夫人的气度。他娘气的拎起墙角扫把掼他,心想,小兔崽子知道个屁,谁说夫人眼皮不眨,夫人为少爷的事儿心都快焦成锅巴,那是夫人,能让你猜中心事,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前头铺子的风言风语不日也吹进后头的院里。 崔大婶在后院当差,专管夫人房里扫洗,眼瞅着临近夫人和小姐去眉山观音庙吃斋返程的日子,便带着丫鬟婆子将后院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忙活一整天,吃罢饭,和几个丫鬟在庭院桃树下围着雕花镂空石桌歇息,众人凑够几十文钱,吩咐个小丫头去外面买捧枣干无花果添嘴。 过了会儿,小丫头手捧油纸飞奔回来,到跟前刹不住脚,差点弄洒零嘴,遭众人叽叽喳喳的谴责。 小丫头慌慌张张将纸包放下,随便捡张凳子坐下,跺脚道:“外头群泼皮小子真是要命,平日学少爷不近女色个个装成正人君子,又浑说说咱女人难缠,谁知今儿馆里不知哪阵风送来个小妖精把满屋混球迷的七荤八素,连柜上最老实的贝哥也不老实,直把桃仁当杏仁往蒲包里塞,被老师傅逮个正着,活该遭顿狠批,要我说当捅到老爷跟前,非让他跪上两时辰豆米。”小丫头光说的高兴,没意识到左一句泼皮又一句混球圈进去座上崔婶的儿子。旁边丫头杵她:“小蹄子没门槛的嘴,尽往外泄,满馆的小子随她勾进盘丝洞,咱崔婶家平哥也稳如唐长老。” 小丫头忙打嘴:“婶,是我瞎说,没咱平哥,平哥跟少爷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如磐石纹丝不动,不为美色所惑,不为皮相着迷。” “你可拉倒吧。”崔婶笑着虚晃她一掌:“我还不知道他几斤几两,没少爷学识长相,是那癞蛤蟆带帽充矮胖子,年纪不小的人,媳妇说不成,成天尽瞎糊弄,他要不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连我都嫌。可惜摊上这么个货,还能咋办,受着呗,为他亲事我累心许久,你可别为我添堵,你婶还等着享天伦之乐,这世上真不为女色所动的只三种人,瞎子、太监和兔儿爷。” 崔婶性格爽朗,是热心肠,大家都喜欢她。 一番话说下来,几人边笑边羞脸, “我可真服了婶这张嘴,怪不得夫人倚重婶,少爷离不得平哥,是咱婶本事,那嘴口吞芬芳,自成文章啊。”小丫头捂着笑疼的肚子道:“实话说吧,众人里咱平哥一马当先,我还瞧见姑娘暗中塞样物件给他,欲待细看,被掌柜打发回来,婶晚间且回家拷问平哥,若真有苗头,咱月钱不多,从今日便开攒喜钱。” 崔婶笑着啐她口,嘴上不说,心里欢喜,暗中记下此事。 真待晚间追到田平屋追问是否真有姑娘送他东西。 田平初不承认,怕人姑娘难堪。转念想当早将此事敲定免得夜长梦多。不如先知会娘一声,改日试探清燕姑娘口风,若她愿意。自己虽是伙计,但肯用功跟少爷学医术,以后也有机会在吕氏医馆坐诊。父母皆背靠吕家这棵大树,家中吃穿不愁,又只得他一个儿子,积攒的银钱尽皆使在他身上必不会吝惜彩礼,更不会亏待她。便将诸事皆一五一十的告与母亲。 崔婶怕他真随了少爷,少爷那是何等人物,不是娶不了亲,而是不愿娶亲,他如何比的。当下笑道:“你别自乱阵脚,我先向夫人求个姻缘,若夫人允下,且慢慢考量姑娘品行,若真是个端正的,再下聘也不迟,虽你年纪不小,我也不能糊里糊涂随便让人进门,该了解清楚的不能马虎。” 田平嘿嘿笑着帮清燕说话:“姑娘好着呢,娘何必多心。” 崔婶无奈的瞪眼不争气的儿子,一口气吹熄桌上的油灯道:“老娘真白养你一场,趁早梦里美去,别费老娘灯油。” 田平送她老娘出屋,躺回床铺,头枕手盯着蚊帐傻笑,不会儿便进入梦乡。 待到吕夫人携吕娇吃斋回府,第二天,崔婶脚不沾地往正院里向夫人呈请。 吕夫人已四十出头,却保养的极好,看着像刚满三十。 她眉目清淡,气质典雅,弱柳之姿。偏偏行事如疾风,决策果断,说一不二,药馆前厅后院无人不服。 连被父亲和哥哥宠的无法无天的吕娇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撒野。 听完崔婶言罢,吕夫人撑头靠在红木玫瑰椅上沉思。 崔婶跟随她许久,人品性情可靠踏实,田平跟随大儿子鞍前马后尽心尽力,没道理这点小要求不满足。只是听语气这姑娘是个孤儿,若以后纳进田家,多半崔婶要到府中为她媳妇谋个职位,与其往后探测人品,不如现在先敲定,不做得罪一家人的事儿。 吕夫人点头笑道:“你倒是有心的,家中的事儿也来向我情愿,让我才吃斋求佛回来的人敢不遂你心意,引菩萨怪罪我虚敬心不诚,无助人德行。但你也知道,我做事一步望三步,等你以后开口向我为你媳妇谋事,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先帮你考考她的德行,真是蕙质兰心,我腕上玉镯为你添份彩礼。”说完弹弄皓腕所戴贵妃翡翠玉镯,发出清脆叮咛声。 崔婶知道吕夫人一向言出必行,她说赏那定是赏了。赶紧跪下拜谢。 “好了。崔婶,快起来。”吕夫人指示丫鬟扶她起来道;“当初你在院中拾得一包金锭,贵出这镯子许多却不贪图,我又怎么为只镯子要你三叩九拜的,只是你别多心我试探你家田平瞧上的姑娘。” 崔婶动容道:“夫人折煞奴才,夫人的话昨夜我也是同样说与小子听,能得夫人考验,方方面面是奴才全不能考虑的,何来多心,哪怕真多心,也是感激夫人的心。” 吕夫人手指点她笑起来:“你啊你。”招她到跟前低声道:“我要如此这般考考她,到时你陪我一道看着,咱们不测她针线扫洗,就专看她是不是好高骛远的性子,女子貌美,最怕心高。”崔婶自是点头应下。 这天清燕刚进医馆门,还没来得及掀帘去见吕荞,柜架后圆形门洞里走来位穿白底石兰花对襟半臂襦裙梳双环辫发的丫鬟,先向清燕欠欠身子,客气道:“我们夫人听说清燕姑娘常慷慨向药馆赠物,想请姑娘到后院一绪,聊表心意。” 清燕听见夫人二字已满心乱跳,她虽长于乡野,也知道夫人该就是吕荞娘亲,她从何处听说自己,是从吕荞嘴里吗?那便是了。眼睛暗觑帘后身影,双颊羞红,躬身道:“这怎么使得?” 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落在丫鬟眼中。 丫鬟面含笑意道:“姑娘且请吧。”侧开身子,手臂摆向通往院里的路。 清燕扭捏片刻,微不可察的点点头,迈步随丫鬟领路。 六十一章 穿过圆洞,是条露天游廊,两边如大鹏展翅,铺满回字形的板砖,用翠竹隔断后面成排的密集平房。 清燕记起,上回便是在此处醒来。 又过扇月形石门,眼前突翠绿逼人,花红夺眼。 不大的院子内种满花卉,一串红,月见花,虞美人等正舒展花瓣开的热闹,又有槲寄生火棘等灌木与侧柏云杉等乔木高矮交错,纵横斜出。 院尽头吐出条曲水长廊,只见碧水如镜,漂浮丛丛睡莲,岸边假山嶙峋,水榭飞檐,倒映落花间。一只水鸟掠过,惊碎满池清净,稍歇,波澜停縠纹平,池面又宁静如画。 丫鬟脚步缓慢,且行且回头,似怕她跟丢。每到一处言简意赅介绍是何名,应有什么忌讳,十分妥帖。 下到条石径,隔几步便见雕刻成鹤形的石灯笼落于路两边。 清燕跟在后头,不敢抬头,眼睛却不放过任何捕捉的机会,吕家外头药馆生意兴隆,里面别有洞天,院落草木亭台皆平生所未见,清燕心头震撼,莫名涌上股喜悦。 再上几节石梯,停在处门匾下,丫鬟轻声道:“这是少爷的房间,过去是老爷的书阁。” 她说完话,再转身走两步,不小心勾住旁边鹤嘴,突然传来衣料碎裂的声音,身下襦裙外头的薄纱被勾出好长条口子。 她“哎呀”叹息一声,慌忙捂住嘴,低头查看裙摆,抬头紧张观察四周。慌慌张张对清燕道:“姑娘在此稍等,或去前头廊下坐坐等着我,我……我先去换条裙子。” 清燕点头道:“行,麻烦姑娘速去速回。” 丫鬟不等她话说完,抬脚上阶钻入另边门洞,身影转眼被翠竹掩盖。 硕大的院子霎时安静下来,似乎连花瓣落地声都能听见。 石径梯上的房门前,悬挂黑底牌匾用红漆书写远志二字,如淬炼的眼睛,默默窥探周遭。 越是静越发挠的人心痒,清燕怀中为吕荞打好的络子正愁没机会送出手,此刻烫的她生痛。 她连着看了好几眼紧闭的房门,和黑乎乎的牌匾。 终于大起胆子,心想,若是房门没锁,我只放下东西便走,应该不会有人瞧见。若是锁了,便是老天爷不成全我,也就算了。 她轻轻推两下门,心里并不报期许。 没成想门竟一声不响被推开,里面两排迎客的靠椅列阵,正中悬幅神农尝百草图,顶生犄角腰裹树裙的神农从满脸须发中鼓双瞳白多瞳黑少的大眼正盯着她,吓的她倒退一步。心虚的挪动脚步到案几前放下络子。 刚放下穗须手还没来得及撤回,外面传来丫鬟惊呼。 “姑娘,你怎么能跑到少爷房里来?” 紧接着侧门里响起一阵连绵脚步声。 门扉被两个俏丽的丫头打开,出来位端庄典雅的夫人,她面色如水,手里拨动润亮的檀木佛珠,由位穿麻灰色长裙的仆妇躬身扶着出来。 她锐利的凤眼扫来,燕草似的细眉轻挑,将清燕从头到脚掸遍。 一股凉意随她目光在清燕周身乱窜。 身边的丫鬟“咚”声跪下:“夫人饶命。”哭着往地上磕头。 仆妇扶夫人在上首落座,丫鬟赶快移动身子,继续磕头讨饶。 清燕动也不敢动,耳听丫鬟额肉撞在冰凉的石地上,发出的扣头声响光听着都通得慌。 “别磕了。”夫人轻飘飘的丢下句。 丫鬟抹干泪,匍匐跪地,也不敢起身。 “怎么回事?我让你请人到蕤核院,你怎么敢违令送到少爷远志房里?” 丫头咬牙不语,暗中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清燕。 清燕只装作看不见。 “夫人请看。”那仆妇眼尖瞅见案几放的褐色络子,轻手轻脚取过呈到夫人眼前,脸上的神色似比主子还多分怒气。 “你打的?”就着仆妇的手撩拨两下散乱的穗须,夫人似笑非笑望着清燕问。 清燕犹豫半响,木然点点头。 “手艺很好。”笑着放下佛珠,身后丫鬟递上块雪白的热帕子,她左右擦拭手。 “夫人谬赞。我……随便打的。”清燕细声道。 “是送给我家大郎吗?” “是送给吕大夫的。”清燕白生生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哦,送我儿的。”夫人话语溜个弯儿,与仆妇对视一眼,仆妇脸色更差。 她手指在红木案面上慢条斯理的扣着,每一下都惊的清燕心猛跳。 “属实寒掺了些,吕府院内拔根野草都比这络子精贵,不自量力的丫头好意思拿出手。你私闯男子房间就为送这么个破烂玩意儿?竟是脸皮都不要了。”夫人笑着说出一串极伤人的话。 不用她吩咐,仆妇直接将络子狠狠扔进桌边放垃圾的竹筒内。 清燕从没被人如此糟践过。 父母在时虽然家贫,对她却十分宠爱。父母离世,庄里人善良淳朴,怜惜她身世坎坷凡事照看,就算她表哥,那蠢狗才,仗着几分蛮力想打她主意,也有被她算计哄骗的时候。更不用说围在她身边巴结讨好的男子,哪怕悬崖边的花,只要她开口也心甘情愿摘来。 若眼前人不是吕夫人,她一定早就不管庭院深深夺门而去。 可是她喜欢吕大夫,喜欢吕大夫的儒雅清隽,喜欢吕大夫的和气温煦,就像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投下默默的庇护。 所以她抿抿嘴,抽抽鼻子,化愤怒为泪水,从眼睛里抠出点水花,捂脸道:“夫人是大大的冤枉女子。” “你倒说说我怎么冤枉你?”吕夫人捻拔佛珠,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我确是闯入吕大夫房中,可我没做他想,夫人眼见过我打的络子,就如我的想法一道,是老成持重的颜色,并不为魅惑谁。前些日子吕大夫救我与强人手下,他是菩萨心肠,为我医治又送我伤药,我见他胡乱从兜里掏出药瓶,便想打个络子赠他,免得药瓶抛洒弄脏衣物,除了感激之情别无其他想法。我父母早逝,吃尽苦头,夫人可能不懂,别人一丁点善意,在我心中也如一道光,照的我卑微凄苦的人生不那么凉。”她越说越伤心,一张小脸梨花带雨,边说边退到梁柱下,“女子所说全是肺腑之言,若夫人还当我是轻浮之人,那女子只好以血回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来洗净我的清白。” 说完,便决绝的朝柱上撞去。 吕夫人拍桌大声斥道:“拦住她。” 一群丫鬟立刻涌上去将她拦住,又抓她手臂使她不得动弹。 吕夫人铁青着脸走到她跟前。 地上跪的丫鬟也起身,站到夫人身后。 “想不到你个乡下丫头倒是挺会做戏,你这话哄骗些缺心眼的男人还好,拿来哄宅门里的女人真不够看。要说报恩,你见天的拎药材来,便是欠我吕家多大的恩情也该两清了,又何苦巴巴的打甚络子。那田家小哥对你该没有恩情,你送鞋垫送吃食的,是想让人家承你多大的情,念你多大恩。吊着小子又挂念主子,仗着张娇媚的脸左右逢源。我家开门做生意悬壶济世,不是搭台子供你唱美人计,你做那风流柔弱样给谁看。像你这样的女子,处处向人示弱博取同情,便是人家心软的了一时,也不可能得利一世。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软劲野草能长成参天大树。你要以死明志,更是可笑,父母长逝你独活,却要为点儿薄名拼命,为我这个陌生人流血。你把孝道看的比性命还重,却为名声霍出性命,又为男子作践名声。你这种将不孝女有何颜面将双亲提在嘴边当成讨要同情的资本。”袖袍一挥,厉声道:“崔婶,沉香,把她给我送出去。吩咐前厅,以后再来,直接赶走,谁敢违背,逐出吕氏医馆永不再用。” “是。”“是。” 崔婶及领清燕进院的女子双双架起她。 崔婶横眉怒目道:“软骨头的小蹄子,不去弄那下作的行当实在埋没你的人才,何必贪慕富贵,你周身的白rou也值几两银子。” 清燕拼命挣扎,妄图挣开架她的双手,一时间清泪横飞,花枝乱颤,口中尖叫道:“放开我,求你们放开我,你们有什么资格碰我,你们吕府对待来客就这种态度。” 吕夫人轻笑一声,提嗓道:“别和她废话,拖出去便是。”又道:“从偏门,别惊动前厅。” 崔婶和沉香随清燕挣扎,拖她到门口丢出去,临关门前,崔婶朝地上用力啐口,“嘭”声重重将门关闭。 手臂还残留下拉扯的痛意,头发胡乱耷拉在两肩,在吕府侧门的小巷里,清燕顺着墙根瘫坐在地,声嘶力竭的痛哭。 路过的行人看她两眼慌忙避开。 不知过多久,哭到喉咙干痛,力气用尽,她踉跄站起,目光像要推倒高墙冲进里头去鞭笞每一个羞辱过她的人,她全身被恨意捏的瑟瑟发抖,她恨庄家少爷,恨葛老,也恨上了吕荞,心底最后的一点爱恋也被消磨掉。吕大夫拔在她脉搏上的手,突然变成一只利爪,用串佛珠狠狠勒紧她。 从胸腔呼出口气,最后幽怨的看眼吕府,清燕转身决绝离去。 六十二章 崔婶及沉香回院复命。 吕夫人叫人拿香露膏为沉香擦额头叩出的红肿,微怨道:“只是做戏,何必生磕,我听着怪心疼的。” 沉香憨厚一笑道:“奴婢就觉得那姑娘打进院眼睛就不安分,瞧着不像老实的,想若磕的疼,她真能怜惜几分帮奴婢说两句帮腔的话,倒还算有些良心,没成想她竟是泥封了嘴,一言不发。” 旁边崔婶站着脸色很不好。 吕夫人叹口气,拉她过来,温言细语劝道:“你我都是母亲,都是操心命,你的心情我能懂,好不容易儿子相中个,竟是心机深重花貌蓬心的女子。别太伤神,凡事还有我在你跟前呢,瞧瞧我那孽子,多少找回些安慰吧。” 崔婶抹泪道:“夫人,老奴,何敢当您的宽慰,小子又如何敢和少爷比肩。老奴只是想经年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子,便是跟在少爷身边许久耳濡目染也该有些见识有些斟酌,谁知被妖精一勾就失魂落魄。那小妖精的嘴确有两把刷子,可咱满院的女人稍一提心,撕破她的脸皮就能看透她的把戏,可恨眼皮子浅的男人有眼睛只管被美色所迷,有心却无法分辨善恶。只有少爷赤子之心,正人君子不为所动。” “好了,好了。” 吕夫人招呼丫鬟拿帕子过来,亲手递予崔婶。 “你别太急躁,田平倔的很,你性急那笤帚一挥,是适得其反,反将田平从身边轰远。回去和他好好说,慢慢计较,我便是处处提防她来蛊惑人,可只有千年做贼哪有千年防贼的。还得田平自己想通,你且收起火爆脾气,耐心教导。” 说完这话,吕夫人有些乏了,摆手让众人下去,带着丫鬟返回正院。 要说这崔婶能记住吕夫人指点的话,兴许还免出后头的是非。 可回到家中。田平将日常的布兜往桌上一扔,急吼吼的冲到厨房对她娘嚷道:“怎么回事,娘?我今儿跑趟庄子收药,咋回馆里平川道,夫人下令严禁清燕姑娘往后再踏入医馆一步。清燕姑娘多好的人,夫人怎么能这样,是不是您没和夫人说清楚,快和我说说您怎么和夫人谈的?” 崔婶一双眼睛肿着,裹着围裙在灶头为两老爷们做饭忙碌半天,手里端的酸汤乌鱼片本是为哄儿子备的。听他进门唾沫星子劈头盖脸飞来,皆与小妖精有关。眼前儿子愁成一团的脸,嘴里吐出的话,真如火上浇油。崔婶气的手发抖,将鱼汤重重顿在桌上,骂道:“你是鬼迷了眼还是猪油蒙了心,看不出那sao蹄子的手段。以为别人送你些破烂玩意是心有所属,想的倒美,那是看你殷勤跟个傻子似的,吊着你为她跑腿呢。她那颗七巧玲珑心早飞到少爷身上紧巴着,便是把拿铁锹撬断也休想铲掉两粒灰,你还做什么郎情妾意的春秋大梦。就算那小妖精真倾心与你,凭她那冷清冷性的无良德行,也休想进我田家这道破门槛。我家虽穷,也不要biao子进门。”她说的兴起,全然忘记吕夫人的吩咐,找来笤帚结结实实揍了田平一顿。 田平站在屋中,任娘亲笤帚落下动也不动,心像用锥子攒,扎心的痛。 这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误会,清燕姑娘那样柔弱一个妙人,他不相信是娘口中所说的女子。为何世道总是轻薄她一弱女子,要她承受许多难听指责和无谓中伤,他越想越难受,整个心肝被那俏丽声影塞满。 挨娘亲顿胖揍后,许是相思成疾,田平半夜发起高烧。 崔婶自责下手太狠,连夜奔去医馆请大夫。 大夫开了方子,喝下也不见好。 崔婶衣不解带照顾儿子,又是熬汤又是炖补品,折腾三日,田平方才退烧。 这一病如将田平三魂七魄收走大半,重回医馆也病恹恹的。 吕荞为他号了两次脉,言他思虑太重,要放他回家歇息。 他也不愿,吕荞无奈只得随他去。 又过了些日子,崔婶张罗为田平相亲,他只懒洋洋的应下,没甚情绪,崔婶急的抓心挠肺。 这日,馆里依旧人来人往,田平被吕荞派遣送药归来,望见医馆牌匾,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脚步虚浮,一步三叹的走着。 忽从旁伸出只手拉了他一把。 他无精打采的缓缓扭头,霎时双眼一亮,眼前人正是朝思暮想的清燕姑娘,久日不见她还是清新美丽如朵带露的小白花。 “清燕姑娘。”田平呼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声仿佛是招魂的铃铛,他的精气神全回来了。 “平哥。”清燕抖动双大眼睛,冲他招招手,“过来,咱们巷子里头说话。” 田平抬脚随她进入条死胡同。 光线被胡同掐成一条线,显得有些昏暗,两人靠墙面对面站定。 田平满怀愧疚和怜惜道:“对不住清燕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何变成这样,夫人不了解你,她只是怕我们搞砸了事儿,是我们的错。” 他似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木木的站着摇头。 “别再说了好吗,平哥。”她轻悠悠的道,“我习惯了。”将手中竹篮端至胸前,望着青灰色的墙壁,平日灵动的眼睛犹如死水般,“这是前些日子烘干的八角,本想等烘干透了送到馆内,没成想,我连你们吕氏医馆的门槛都踏不进了,我是什么妖魔鬼怪,要为我画地为牢。”抚摸竹篮冰冷的藤条,她喃喃道,“人家都说我命硬,一辈子天煞孤星。平哥,你看我像吗?” 她可怜巴巴的望着田平,眼睛湿漉漉的,无助极了。 “不像,清燕姑娘你是天边的灿星,是凌波仙子,什么天煞孤星,全是放屁。”田平心痛的口不择言。 “有你信我,就觉得便是孤星也有琼日为其增光。”清燕消沉的情绪又活了过来,像历经黑暗的白花,在朝阳中抖展花瓣。轻轻将篮子推到他手中,“别糟蹋了我最后的心意。” 手指头无意划过田平手背,田平觉得整个人都酥了,若是来阵风,他肯定会被吹的粉碎。 “清燕姑娘。”他缠绵的唤了声。 “别说话,有人来了。”见他接过篮子,清燕瞧眼路口,低声道,“你藏掖着,别让人瞧见,我这个人在你们夫人眼里是臭鱼烂虾,一文不值,可我的东西无罪,我的心比谁都真,平哥,你得信我,我一颗真心掰成两半,一半随我父母落地,一半给了……”她欲言又止,半截话头塞进眼睛里,掀起眼皮看眼田平。 他就读懂了她的残言。 “所以。平哥,小心着我最后点心意,往后这吕氏医馆我也不进了,能出庄子,就在这里等着你,若运气好,便是刮风下雨电闪雷鸣,能借我点光看看你也好。” 外面真的来人了,清燕的话被脚步声赶着,她翘起鞋尖,一边往外退,一边朝田平挥手,“平哥,我记得你脚的尺寸,明儿……不,待赶集,我就扯线为你做鞋。”说完羞涩一笑,顿顿脚,捂脸跑出巷。 田平手拎着篮子站在巷中唯一那点光线下,露出痴痴的笑,人不见了,他还呢喃的唤:“清燕姑娘。” 等回到没有秘密的光天化日下。 此番艳遇,往他干瘪的皮囊吹满了活气,他觉得沉疴顿愈,脚步轻快,只需一蹦,天上的来来往往的浮云触手可及。 到医馆门前,他先将清燕托付的满篮八角倒进布袋里。偷偷溜到药柜下,随便取张药方托在掌心,手指比划药名嘴中念念有词,拉开抽屉铜环,似在按方识药。 趁抓药的小厮不注意,老师傅接应病人。迅速将兜里的八角倾倒进药柜,见没人发现,暗中将药堆覆平至像没人碰过。再装模作样继续翻查。 直到里头吕荞寻他的声音,才赶紧从梯子滑下,一路小跑,像才赶回来似的,吆喝道:“少爷,在呢。” 吕荞托住病人的手臂,见田平掀帘子进来,便松开手,田平自然而然接过。 两人隔得近,田平心跳的厉害,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怕吕荞闻见八角的味道,盘问两句。 幸好,今儿病人调的药膏味道浓重,竟是掩盖下。 田平待他上完药,找个身体不适的由头躲回家中,烧锅热水洗净所有味道,方才心安。 却说秋云逢半月必到吕氏医馆为卤菜馆添置大量香料,一则感谢吕荞治好父亲腿伤,二来为吕娇的情分,三来与吕氏这等大户人家混个脸熟没什么坏处。 田平走后不久,她迈进吕氏医馆。 相熟的小厮笑着迎她:“秋云姑娘来的正好,往鹈鹕巷我家送包卤花生、卤藕和卤香干成么,我娘近日厌食,用你家卤菜就稀粥吊吊她的胃口。” 秋云笑道:“有什么成不成的,回去我就让一流送。” 小厮喜道:“姑娘今儿买点啥?” “按着单子上捡,我可记不住。” 秋云从袖中掏出张纸条,小厮接过,自是下去准备。不会儿提几袋牛皮纸蒲包,引秋云去柜台结账。 薛掌柜算出总价,算盘递到秋云面前,两撇白胡子垂在鼻尖下,笑着道,“秋云姑娘,看看,对不对,不对指点我两式,你那手算盘,我瞧着心惊,不像打算盘,像弹琴,我真怕,你手头没准,算珠子拨飞去。” 秋云掏出枚银锭搁在榆木柜桌上,食指轻轻在算盘上一拨,拨上枚乌黑的珠子,笑着对薛掌柜道:“老师傅故意考小女子呢,不过可别让东家知道薛掌柜一心卖我好,十次有九次算的少。” 薛掌柜抖的算盘唰唰作响,大声笑道:“怎么每次都考不了姑娘,年纪轻轻一双火眼睛,以后还怎么得了。” 他常与秋云在算盘一物上玩笑,被识破也不觉得难堪,白胡须被他呼呼吹着,用戥子称好找钱递予秋云,笑着目送她出门。 回到馆子中,秋云把香料交张枫收着。 打烊后,天光尚未西沉,收拾开张空桌,铺满秋云今日买的香料,店中众人皆落座,拆包查看香料里头是否有石子,枯枝或别的污物。 这是秋云一直以来行的规矩,菜肴难吃可以调整,食材却一定不能疏忽。 从门口投进来的夕光暖洋洋的。 一道无边无际浓云的横在天边,顶端浮出点儿脆弱的玫瑰色光晕,越往下越沉,像是日头堕入地平线砸起的一点残晖,带着不舍匍匐在即将来临的夜袍上。 大家清点的仔细,秋云点燃烛火,火苗刚炸开。 付师傅的声音也嗖从喉咙里冒出:“这玩意儿有些不对劲。”他手中捏块八角,凑近火光,觑眯眼睛,八角在他两指间不停转圈,他眼中的光突抖动两下,捏紧手心,大掌忽散开,那枚八角在灯下带了点儿光泽,他有些慌张道:“老天爷,,这玩意儿,若真弄到菜里,咱们店不保,咱们的命也不保。”他劫后余生般吁出口,合掌拜道,“伊尹爷爷保佑,灶神菩萨保佑,正是东家你待客的仁心,才免逃一劫。” 他一惊一乍的神情先招姜氏锤:“这是干嘛,有话直说。”刨两下他手中八角,不解道,“啥玩意儿,你说的玄乎其玄。” “对,付师傅,先别急着求神拜佛,说说,怎么个劫法。”秋云说着话,脑中飞快转动。 香料买回谁碰过?肯定不会是三姑。那就是源头出了问题,吕氏医馆?小厮搞得鬼?是想害她,还是想害吕氏医馆。若继续追溯,恐怕针对的不一定是她呢。 六十三章 付师傅托着手中的东西凑到灯下,指与众人看:“这东西叫莽草,与八角相似,若不细看,很容易搞错。八角这八个角比较圆钝,角尖平直,而草莽角多与八个,且角尖弯曲。”放到鼻下闻了闻,付师傅更坚定道,“这是莽草没错了。八角作为香料味道醇香是莽草所不能及的,不信你们闻闻便知。” 几人争相取过闻了闻,果然,这莽草散发股刺鼻的味道。 “我跟随师傅以前,在州府一家酒楼做学徒。那酒楼老板便是一时疏忽,被人在香料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掺进莽草,当天来光顾的客人中,有位官府人员,饭尚未吃完,开始抽搐吐沫,不等送到馆人就没了。官差立马派人封了酒楼,押走东家回牢中拷问,人再没回来,酒楼便散了。要我说,还好官府动作麻利,不然指不定当天多少人中毒。”付师傅道。 秋云听完付师傅一席话,盯着堆八角看了看,沉思了会儿。抓起纸包四角重新系上。 “付师傅提醒我了,若这放莽草的人,不是为了害我,而是为了害吕氏医馆,不定掺入其中多少。”她冲一流招手,“快,驾车同我去道吕氏医馆。” “行,姐,我立刻去。” 江一流跃起身,秋云与他前后脚。他赶来车,秋云坐下催促道:“快走。” 夜将至,街上行人稀少,江一流鞭子甩的飞快,不会儿便到吕氏医馆门口。 吕氏医馆已经打烊,只留下道小门,供人进出。 秋云忙下马进门,见薛师傅正在柜台算账,上前道:“薛师傅,我有急事找吕大夫,或者二小姐也行。” 薛掌柜正算着数,被人惊扰被有几分怨气,抬头见是秋云,又见她行色匆匆,神色郑重,收了不耐问道:“不知秋云姑娘找少爷何事,若是急事我愿意去请示。” 秋云将蒲包扔在桌上,一字一句道:“不仅急的火烧眉毛,还人命关天,薛掌柜,快请吧。” 薛掌柜知道秋云姑娘不是莽撞之人,必定真是急了。他不再耽搁,撩袍出柜,招过一小厮道:“快去里头请吕大夫,就说薛掌柜有大事报请,跑着去。” 小厮不敢违抗,立刻小跑进院 秋云拱手道:“多谢薛掌柜信任。” “秋云姑娘我俩虽不算深交,但也有几分接触,你又救过小姐,你的人品老朽绝不怀疑。姑娘能讲何事先说说予老朽听听,若真是人关天,我也好早做准备。” 秋云目光落在桌面上的药方上,反问道“薛掌柜,您能记起来,今日有几人买了八角吗?你们店所开出的药方可俱全?” 薛掌柜心里没底:“每日对账盘点少不得药方原始药方,自是俱全。至于谁买了,八角在我们店单卖的不多,用作香料的,觉得我们店价格贵。今儿买的最多的就是姑娘你。别的得翻看方子才知晓。” “那便麻烦薛掌柜劳神仔细看看方子,把买了八角的病人找出来。” 薛掌柜为难道:“姑娘,便是我再信你,也得等少爷来了他做主,我没权利拿这么大的主意。” 秋云知道薛掌柜请吕大夫已是不易,没再坚持。 过了会,匆忙脚步声踏来;。 “秋云。”吕娇的声音响起, 帘子被掀开,吕娇蹦出来,后头跟着吕大夫、并几个小厮。 “来,我把门令送你一枚,以后你到我家,只管走正门,别从铺子过。”吕娇热情的拥上来,递过枚铜制门令。 秋云抬手接过,目光却穿过她望着吕大夫。 吕大夫挺身上前问道:“不知秋云姑娘夜里急访问,所谓何事。” 秋云展开蒲包,请吕荞自己看。 他躬身仔仔细细的查看,须臾,一向平和的脸边的极难看:“这是莽草?”皱着眉盯了秋云一眼,两指已扣在她脉搏上,眉间耸耸道:“秋云姑娘并未中毒。” 秋云抽回手:“谁说我中毒了,可能会中毒的人,是除我以外,买了医馆八角的病人。” 六十四章 听完秋云的话,吕荞没有片刻犹豫,他一边叫人去通报吕老爷和吕夫人,一边取过梯子,要亲自去药柜架查看,又吩咐薛掌柜道:“把今日所有开有八角的方子点清楚。” 薛掌柜忙将药方张张清点。 他又命平川留住尚未离开的学徒小厮,随时待命。 他攀爬上梯,拉开柜环,取出屉箱。 命人点圈蜡烛,将屉箱中所有八角倾倒入圈中,一股厚重的香料味散开,只见棕红色的八角在烛火簇拥中,隐隐闪着光泽。 吕荞只看一眼,脸色暗的像光也照不亮,他很快从一堆八角中分辨出三颗莽草,长吸口气,捏紧手心,转身问薛掌柜:“老薛,有八角的方子清点分明了吗?” 脸色暗的像口黑乎乎的井,平日的痴劲儿全然不见,只有股威严的气势吊着他高耸的眉头。 “少爷,就好。”薛掌柜手指头沿着药方逐字移动,宽大的袖袍不停摆荡。 吕荞转头安排平川:“留下的人,每人分发一盏灯笼,拿上药馆名牌。” 正好这时吕老爷和吕夫人也来到堂内。 他忽略问安,直接向吕老爷道:“爹,我要用府中马车。”直说这一句,就叫另一个小厮下去:“马车牵到前厅门口候着,速去。” 他一通安排行云流水,秋云心中暗中叫好,看来平日是她小瞧这位醉心医术的吕公子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吕老爷也保养的极好,只微有些清瘦。 直道吕荞安排完毕,他才不疾不徐开口道:“发生何事。” 吕荞在等待薛掌柜清点方子过程中,将事情粗略说了遍。 “现下真在里头发现三枚莽草。”吕荞摊开掌递予父亲过目。 吕老爷那双清亮的眼睛慢慢收紧,无须的面颊两腮暗暗鼓动。 “你安排的不错,除了拿上名牌,每人再揣上十两银子,便是未弄错,打扰人家清净也得补偿。” 吕荞点头:“照父亲说的办。” 薛掌柜已经清点好名单,呈至吕老爷和吕荞眼皮下,禀报道:“老爷,少爷,幸好今儿用八角的药方不多,除了秋云姑娘,只得七家,分别是柳条巷王家,清渠巷吴家,南街欧家,芙蓉道徐家,青石街章家,马关道胡家,文重街梁家。病人的详情均收录在册,老奴这就去取来。” 薛掌柜从柜台中取出厚厚的一本册子,按照人名寻出地址。 “除管药柜伙计,其他人两人一组,拿着摘抄地址,务必寻到用药者,若病人有失,不得声张,立刻把家属请来,记住一定低调行事,便是苦主用鞭子抽人,也得受着,好言好语请来,若真请不来,留下一人稳住苦主,另人立刻回来禀报。”吕老爷郑重吩咐道,又下令管事带波人去县衙和县令门口守着,就算是夜里,也堤防有人击鼓或告状。 得令的小厮,一窝蜂的提着灯笼,像火花往门外溅开,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伺候的下人这才敢搬来椅凳请老爷夫人入座。 吕老爷撑着扶手坐下,看眼站在烛火中皱眉的儿子,看眼依偎在吕夫人身旁尚未明事但小脸紧绷的女儿,蠕蠕嘴唇,叹口气,对着夫人道:“现下还有多少现银?” 吕夫人垂头思索了会,淡淡眉目间笼着层愁雾,冲吕老爷比了个手势。 “但愿。”吕老爷叹气道:“但愿无恙。” 吕夫人缓缓将目光落到秋云身上。 薛掌柜这才意识到,形势急迫,忘了向老爷夫人介绍秋云姑娘。 她和随行的小伙子,趁着众人忙碌,退到门口暗处,一声不响。 “老爷,夫人,这位便是秋云姑娘,今日之事便是她好意相告。”薛掌柜弓着身子道。 吕老爷只仓促看了眼秋云,问吕娇道:“上次救你的是否也是这位姑娘?” 吕娇为哥哥方才的威严震住,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看见有几分呆气常被自己欺负的哥哥有如此运筹帷幄的一面。她只是对家中生意无知,可并不是蠢,也知道事关重大,一向滴滴答答的嘴巴也闭的牢靠,只靠着母亲,闪烁着大眼睛看店中人忙碌,心里如团无头乱麻。 听到爹爹文化,她点点头,也想起秋云来,便冲她招手:“是她,秋云快过来,坐着罢。” 吕夫人也道:“姑娘快请坐,是我等怠慢。” 秋云从暗处行到堂中,身后的江一流寸步不离。 大家都见到她身后的小子。 秋云不卑不亢介绍道:“这是我义弟,名叫江一流,现下也是我店中一员,今夜正是他驾车送我来贵店。” 她并不解释太多,同江一流找椅子并排坐下。 “吕老爷,吕夫人,小女子可否妄言两句?” 吕老爷抬手道:“姑娘只管言,我等对姑娘感激不尽,自是洗耳恭听。” “见识了吕公子和吕老爷面面俱到的调度,小女子着实佩服。刚才女子有些心急,后来想起我家厨子道,这毒物下腹瞬间即发作,到现下也未有苦主,约莫买主还未来的及用,或者卖出的药中并未有莽草。约莫弄出人命的可能性小,但事干重大,也不能疏忽。只是我想,既然有人下毒,除了找出毒药,下毒之人也不可忽视。”秋云目光落在那排架子上:“最好尽快找出来,用此毒计,实在心狠手辣。只怕一计不成,又生事端。尽快揪出始作俑者,斩草除根。” 听完秋云一席话,吕老爷点头道:“姑娘所言极 是。”招薛掌柜问道:“你们最后一次盘库在何日。” 拢沉吟道:“那便是这两天的事。” 问店中管柜架的伙计:“这两天哪些人接近过放八角的柜架?” 几个伙计对眼互望,又垂下头,像是在沉思。 这时一直在观察八角的吕荞突道:“谁带着兜袋或篮子等装物的器具接近过?” “大郎有什么发现。”吕老爷起身,背手迈到吕荞身边,也俯下身去看八角。 “爹,你看。”吕荞不断将剔出些八角分成两堆,“这堆若堆积在一起,颜色比这堆颜色要浅些,这应该是市面上的常货,咱们的货是来自广南的上等货,自有其贵的道理,只是混在一起看不甚明晰,若聚成一堆,便能分别。这堆可不至一捧,咱们店为了防止夹带,袍子都未带兜,要倒这许多八角到柜中,必定要用器具装。”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张开嘴,有些愣,不可置信的表情浮在脸上:“田平?他总帮我跑腿办事,布袋不离身。他今日恰好有些不适,早早告了假。” “不会是田平,崔婶养不出这种孩子。”吕夫人听见田平名字,先帮他分辨道。 吕荞只将目光埋进散发浓重香味的八角中,喃喃道:“我也不信,他是那样的孩子。” “老爷,少爷,田平哥确实今日查看过柜子。”有个伙计怯怯道,“身上挂着他随身的布兜,手里拿着药方,我以为是少爷教他识药,便未多想,但他爬上爬下,总是有几分印象。”说完着话,伙计也像不确定似的道:“田平哥他认真,平日勤勉识药也是常事。” 吕老爷见吕夫人还想多说,一摆手道:“夫人,你去将崔婶唤来。” “老爷,崔婶当年拾得金子的事儿,您忘啦。”吕夫人摇着头道,她实在不相信田平会在吕府的药馆中下毒,那孩子可以说从小看着长大,一直憨厚老实,跟在吕荞身边勤快肯干,从不偷懒,她不信这孩子是心眼如此毒的人,便是有她娘的血脉,也该识得善恶才对。 “现下怀疑的是她儿子,不是她。”吕老爷无奈道:“你只说,明儿要接待贵客,找她来提点两句?” 吕夫人到底还是吩咐人去后巷找崔婶来。 田家虽是吕家世代家奴,但因崔婶拾得金子有功,吕夫人早将她一家身契赏给她,现下一家在吕府做事,却是良籍,住在府外不远处一条小巷里。 吕夫人派来的丫鬟到来时,崔婶正在灯下为儿子做衣裳,想着儿子的病怕是未好全,今儿早早回来洗完澡饭也愿吃,天未黑透便睡下,在门外问他相看的事儿,也不答话,真是让人操碎心。 抬眼看外头竹竿上晾晒的衣服,自我安慰,好歹还知道心痛老娘,自己将衣服布袋鞋子洗的干干净净,也不像往常丢在床上,等人收拾。 她正看着外头,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外头就响起一阵击鼓似的敲门声。 “崔婶在家吗?” 六十五章 崔婶思绪被打乱,被手里的针狠狠扎了下,她哎呀一声,低头吮着指尖。 外头的敲门声更急促,乱雨似的“噼里啪乱”作响。 “夫人急事找您呢!” 崔婶蹬着腿,口中骂道:“哪个泼皮,跟催命似的。”丢下手中活计,颠着身子前去开门。 屋里田平睡不着碾转反侧,猛听见敲门声,心肝脾跟着抖了下。慌慌张张爬起身,趿鞋披发,奔至门口,倚在门边瞧。 他娘正在抬门栓,嘴里不停嘀咕,回应着外头的人:“别敲了,来了,婶子家穷,门板金贵着呢。别给我敲坏咯。” “娘。”田平有气无力的唤了声他娘。 崔婶回头看他一眼,见儿子瘦长的身子靠在门上,像站不住似的。回他个笑脸道:“吵着你啦,快回去睡吧,夫人找我呢。” “是夫人找啊。”田平喃喃道,像听见头次听似的,显得有些呆,陷入沉思中。 崔婶趁他愣神之际,已经闪出门口,和外头唤她的小厮汇合。 “泼猴。”崔婶认出是厅里的学徒邱宏,锤了他一拳,怨道,“爪子没个轻重,应着声你还狂敲作甚。” 要是往日,邱宏定要和崔婶取笑两句,可眼下事关重大,他压住心头情绪,勉强扯出笑脸:“崔婶,走吧,夫人等的急了,明儿有贵客突至,夫人依仗崔婶有事要交代呢。” 崔婶听出事情紧急,未再取笑,指着前路道:“走吧,走吧,是我耽搁了。” 邱宏打起灯笼,两人前后脚步连成线,匆忙往吕府赶。 吕府院里,满院错落有致的鹤形石灯里点起火烛,像一只只眼睛亮在黑夜里。 邱宏直接领崔婶到正院。 吕夫人正坐在靠椅上,看着跌过门槛的夜色,思绪穿过曲水流觞,挂念着药馆的事儿。 “夫人,崔婶到了。” 邱宏晃着灯笼跨过门槛,吕夫人眼前的景象被打乱,被那盏红灯笼灼了一下,她觉得眼睛有些涩。 “夫人。”崔婶越过邱宏站在屋中向吕夫人行礼。 吕夫人挥手,邱宏依令退下。 “崔婶,明儿咱馆的生药供应商携妻儿前来拜会,你记得一早赶来,带众丫鬟小厮将院里院外收拾齐整,特别是假山角、屋梁、地角这些积灰处,多派人打扫几遍,别有遗漏,丫鬟小厮婆子手脚也盯着点儿,平日没见夹带,只怕趁乱起了心,浑水摸鱼者。你办事我原不该多嘴,只吩咐下去便好,只是来人尊贵,不得怠慢,所以命邱宏连夜召你来。”说完一番话,吕夫人借着光好好打量崔婶。 说是崔婶属实比她要小些,从嫁到吕家,有不明的问她,她言无不尽,有难事托她,她没有办不利索的。昔年婆婆有时责骂,也是她从中周旋两句。吕夫人放她一家良籍,为赏她,也是喜她为人诚恳。 “夫人且放宽心,早些歇息,明日老奴天不见亮便过府来。定提起十二分精神,将府里上上下下打扫的干干净净,打扫的石阶能当席,席桌能照人。” 崔婶弯着腰回话,显得身躯更矮。 “你直起身罢。”吕夫人抬手。 崔婶依言打直背,双手叠在胸前。 吕夫人转言问道:“你家田平可好些了?听大郎说他今儿又不畅快。” “劳夫人挂心了,小子较往日调养好了不少,这一病竟是要懂事许多,多咱少爷宅心仁厚,准他告假回家。回家将个人的衣裳布兜里里外外不经他手全洗淘净了。我回家见满院子的湿衣裳,就跟晴天见雨,也是稀奇,倒以为走错了门。临出门前他还颠着脚来送我,直唤娘呢。” 崔婶如所有母亲谈及子女时,滔滔不绝,像随便一件小事也趣味无比,也不管听的人是何心情,只是心里对子女的爱,随话又多了几分,忍不住感叹,这小东西,长成大人也只是小东西。 可吕夫人没这好心情,听到衣裳布兜洗淘净了几字,像心里那根用蛛丝系住的大石哐当一声坠下,眼前的崔婶也变得模糊,不知道她在此间扮演什么角色,不,崔婶应该不知晓,她不是能压住心事的人,可惜她的儿子。 吕夫人怕怜悯的眼神漏出,假意撑头做出些乏意道:“明儿还要早起,烦你跑一趟,就如此吧,回罢。” 崔婶看眼吕夫人,埋下头,规规矩矩领命退下。 她前脚刚被门房送出院门,后脚尾随她的人便通报吕夫人。 白日里的山石树木在夜色中全变成模糊的影子,压的人眼前发黑,吕夫人穿过石径长廊,夜里的凉风吹乱她发丝,她也忘记抚贴,只顾脚步匆忙的行着。 馆铺内,早有小厮归来复命。 回来的五家药中都未发现莽草。 吕夫人踏进铺中,正巧有小厮从门外奔进,脚步打颤,进门就跪在地上托出手中一枚莽草,气喘声中夹杂一丝颤抖:“老爷,在文重街梁家的药里发现有莽草,不过还好,他家老父尚未拆开此包药。” 屋里众人被他提起来的紧张皆松了口气,吕夫人站在后头擦擦眼角。迈到丈夫身边,没说话,却递了个两人都懂的眼神给吕老爷。吕老爷微微摆摆头,暗中捏了捏娘子的衣袖,也沉默了。 看着两人神情的吕荞,收回渐渐暗淡的目光,闭上眼,手中捏的八角扎的他生痛,记起医书中所录,莽草,此物有毒,食之令人选罔,故各。 过了会,最后一名小厮也回店复命,药中未发现莽草。 众人悬着的心松下。 这场风波果如秋云所料,有惊无险度过,不过也亏的她警醒,及时相告,若梁家老人真服下莽草所熬的药,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吕老爷便携夫人朝秋云拱手道:“真要多谢姑娘了。” 秋云笑着起身回礼道:“不知道便罢,知道没有不想告的,草木尚有心,我乃活人,岂能网视人命。”刚才众人脸上神情也未逃过她那双锐利的眼睛,知道这凶手肯定与吕家关系非比寻常,才让两位当家人均露出难色。想不到吕家颇有些人情味,即便只是卑微的下人犯错,也并未马上决断反而踌躇, 见事毕,她开口告辞:“既然无事,女子这便就告退了,夜里回乡路途尚远。”说完再次行礼。 没出大事,这一屋人聚着,闹了这阵仗,也需当家人善后,吕老爷未苦留秋云。 吕娇早却按捺不住,上前挽住秋云胳膊道:“不走了,去我房里睡,或客房就寝,路上黑灯瞎火的有个意外怎办。” 秋云摇摇头,拔开她的手,笑着道:“店里妹妹姑姑还等着。” 吕娇经过一晚的惊吓,心头气闷,含着泪求她:“还怕咱吕府住不下,都叫来。连那个小姑娘也叫来。” 秋云想到她说的小姑娘是微明,觉得吕娇可爱的紧,暗中捏她手背,朝后头看眼道:“夫人老爷还有的忙呢,我就不打扰了,下次罢,再说你也得帮着理事,哪能陪我。” 吕娇被她捏回眼泪,顿顿头,算是顺了秋云的话,露出今夜头个笑容,一时间明媚动人。 秋云感叹,这吕姑娘什么命,竟捡着她爹娘那精致眉眼长。 打发了吕娇,秋云抬脚走到门口,门外江一流已牵着马等她。她又回头道:“老爷夫人,女子再大胆妄言一句,有时候眼见不一定实,凡事莫急,既然找到线头,迟早理出根结所,只要莫打草惊蛇,就能追根溯源寻到真正的祸害。” 在满堂人影里,她一双澄澈的眼睛显得格外清醒。 “姑娘,说的对。”吕老爷显露出当家老爷最重的认可,用力的抬起手臂抱拳,朝秋云行了礼,对店中众人道“秋云姑娘以后来我馆,当贵客上宾礼待,不得怠慢。” 秋云退出门槛,背朝着夜色,露出个浅浅的笑:“唯有仁能换仁,吕大夫医好我爹的腿已是大恩,吕老爷不必多礼,再多礼,又生出别的许多女子同样不能偿还的恩情。” 说完扭身坐上马车,江一流敲鞭在牛身,马儿哒哒跑起来,冲破夜雾,往街的深处驶去。 “不可小觑。”吕老爷看着空洞的门口,只说了这四个字。回头安排众人接下来的事务,“今儿之事,所有人不得外传,若敢漏出一点儿,别想吃行医这碗饭,我自信我吕家这点能力还是有的。薛掌柜,撰下文签让他们按押,每人赏五银,更深露重的奔波,也得买盏酒为人暖暖身。签了字,就早早归屋,别在街上闲逛。” 众人听得五两的赏银,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多言,喜滋滋的签过字,领了钱回家。 吕夫人和吕娇先回内院。 走在廊桥上,吕夫人状似随意对女儿问道:“你成日把秋云姑娘挂在嘴边,不知这秋云姑娘是不是同你一样顽劣淘气,不愿学女红刺绣,也不愿相看人家?” 吕娇经不住母亲激将,鼓起两腮道:“母亲好讨厌,我的小姐妹自然同我一样也是本事,秋云是不愿学女红不愿想看人家,可您也瞧见呢,别人何样气度,要说我和秋云为何投缘,母亲竟看不出,我们都在做生意上颇有天赋呢。” 吕夫人本只想探听秋云是否婚假,没想听到女儿一番自我抬举,心里的烦闷全被她的话扑散,笑着揽她到怀中道:“我的儿啊,你要是做生意也有天赋,就不会在女馆中兜售黄连咯,费心巴力提篮子去,又原样的提回来,记得那脸,比黄连苦多了。” 吕娇在她母亲怀里扭道:“母亲根本不懂,我们女馆的先生抽背书若不哭出两滴泪水挤出些难色来,不会轻易放过,我早就看出商机,那日……”她推开母亲,背过身对着湖面叉手道:“是我忘记,那日先生不考背书,考撰文。只是记性差了些罢。” 六十六章 吕夫人笑着戳了女儿一指,搂着她往院里走,边说道:“既然秋云姑娘好,你就和人多学学,不可蛮横欺人。” “娘亲放心,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吕娇昂头道。想起最初与秋云相见时,多番为难,又低下头,吐吐舌头,晃着吕夫人的衣袖道:“娘,今儿这事麻烦吗?” 吕夫人被女儿问住,没有答话,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良久,微微的叹口气,撒开搂住女儿的手,慢慢走在前头。 “你长大了,也该知道些东西。” 吕夫人朝身后别出手,吕娇乖巧拉住娘亲,踩着她的脚印走,听她悠悠道:“这世上,麻烦的不是事儿,是人心。” 说完这句话,吕夫人便再也不愿多说,吕娇也未敢插话,两母女手拉手,沿着石径迤逦而行,只天边一点明月窥人,收尽人间一切心事。 第二日,不知巷内何处人家,传来一声鸡叫,惊醒昨夜辗转至夜深才睡着的田平。 他睁开眼,觉得只闭了会儿眼睛,便又要醒来,想再闭眼,心里七上八下。从床腾起,伸手抓旁边的衣服穿好,待取随身的布兜,却落了空,想起,昨儿才洗过,约莫还没干透。 屋里母亲父亲早就出门去,桌上小火炉坐着陶瓷罐,里头热着杂粮粥,旁边放着几碟泡菜。 田平胡乱刨了两碗饭,到上工之时,才抬脚到院中捏捏竹竿上尚未干透的布袋。搓把脸,打起精神,出门去。 沿着青石板数到店门前,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一件不能被人知的好事,像瞒着少爷做了顶坏的事儿。他左右踱了两步,终于还是想通,夫人虽有令不许和清燕姑娘往来,那是夫人会错意,是夫人的错,错的事不能遵,想到此处,他觉得心又宽了,甩着手往店里去。 殊不知随他走来,隐在门扇后的吕荞转身回诊室。 田平只当吕荞还未到,和伙计们打完招呼,眼睛瞅了眼放八角的柜子,见并未异样,一颗心玩全躺平落地了。 掀诊室帘子,抬眼就看见坐在诊桌前手捧医术的吕荞。 他照例笑着将帘子卷起,惯常的问好:“少爷,早啊。” “早。” 吕荞翻扣书,看着他在屋里像陀螺似忙前忙后,摆放器具,收拾绷布,调制药膏。一忽儿又放错银针,一忽儿又打翻石钵,总得弄出点声响,跟着他已经有十余载,还是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医书读成何样,吕荞起了考校他的心,手指覆上书面,想起什么又放下。唤他过来问道:“先别忙活,考考你,如何分辨羌活和独活?” 田平虽成日惦记清燕姑娘,却也不敢太过放下吃饭的家伙,便朗声道:“羌活是木部黄白色,射线明显,髓部黄色至黄棕色,气香,味微甘而辛,用于风湿麻痹,肩颈酸痛,独活是木部灰黄色至黄棕色,形成层环棕色,有特异香气,味苦辛,微麻舌,主用风湿麻痹,要膝酸痛,少阴风头痛。” 吕荞点点头,又考他几个相似的药材如何分辨,田平皆对答如流。 “最后说说八角和莽草如何分辨?” 听到八角,田平肩膀抖了下,一时脑袋放空,没接住。 吕荞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些。 “少爷,我,我回去再好好看看。”田平看着吕荞的神色,不敢再答下去。 “你这两种药材虽相似,但一个是救人,一个却能杀人,有天差地别。你虽然叫我一声少爷,但你我更像师徒,你学了这许久,什么都可以忘记,救人之心不可忘,害人之心也切不可有,却是千万不能忘,脏了心,药方记得再牢,望闻问切再熟稔,也糟蹋医术,不配再称个医字。”吕荞一扫平日的随和亲切,少有的疾言厉色。 田平缩着脑袋,耸着肩,从烧红的两腮中鼓出两字:“晓得。” 厅里来了病人,咿咿呀呀的叫唤着,忽就将两人的尴尬打破。吕荞甩衣袖,不理田平,自到厅里去接病人。田平吐出长气,只得垂头丧气的跟在少爷身后。 却说清燕在庄上捱过几日,也知道那莽草是要人命的东西,等不得太久,连替田平做鞋也做的不耐,随手丢到簸箕里,嘴里念叨:“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你做鞋,荷包空的能照人,不照照自己是哪根葱,那副模样敢肖想我。”一面收拾包干粉条,干豇豆往洛县去。 她拎着篮子,别朵路边野花,一身素衣,哼着小曲行在乡道上。谁知恰遇见葛老,清燕忙收起颜色,低眉顺眼避过一旁问好。 “又往县里去啊清燕,这月恐怕鞋都快磨破几双吧。”隔老远葛老便瞧见她的喜态,到跟前见她换张面孔,心里膈应的厉害,脱口便不是好话。 素衣衬的清燕脸红润润的,她小声道:“葛老取笑,认识了位夫人,怜惜我身世,愿意买些土货,原除庄上乡亲父老,世上总好人多,我觉得高兴,走再多路都值得。今儿回来就去陪葛婆婆分线,必不让葛婆婆劳累。” 葛老鼻尖发出轻哼声,站在路中道:“提起你葛婆婆,上次同你相看的小哥,你竟是又不满意,清燕,告诉葛老,你要个啥样的,满庄里最头色的姑娘,想要什么巍峨山上的山雀,葛老也帮你说情去。” “葛老,毋取笑,小哥很好,是女子不好,孤女终是单薄,不敢耽搁人家。”清燕轻拢耳间掉下的发丝,脸又红了几分。 “行吧,他也是孤儿,一把力气,伺候五亩良田,也扶不起你这孤女,你们都单薄。”葛老轻笑一声,迈着步子走出不远,又回头道:“姑娘,葛老说的是山雀,不是凤凰,你莫想远了天。” 眼看他像弓似的背影消失在乡道尽头,清燕狠狠往地上啐了口,骂道:“老不死的,总有轮到报丧你的那天。” 经葛老一说嘴,冲淡她愉悦的心情,想着又要应付田平,生出股无名火,脚下步子踏的飞快,竟比往日早些到达洛县。 她站在那日等田平的巷子内,想找个机会传话与他。 现下时间还早,路上行人稀少,她拦下几位,都摆手不愿。 她心里烦闷站在巷内某处人家屋檐下叹气,忽门从里头被打开,清燕一惊,双脚着火似的蹦起来,跳到对面墙壁贴着。 只见里头踏出位男子,看年纪刚过而立之年,白面无须,一身青衫修饰出几分儒雅气质,像是坐馆的先生,或县衙里的文书。 清燕撩起眼皮,微微欠身道:“女子唐突,惊着公子。” 男子看清她的面容,心里叹道,好个标志的小娘子,又见她耳边小花战战巍巍,说话细声细气,像用毛笔挠手心似的,便摆起谦谦君子的姿态,朝她深深鞠躬道:“不,方才是我开门唐突了小娘子,请小娘子莫怪罪。” 清燕见他文质彬彬,举止有礼,便开口请求:“公子,可否帮女子一个小忙?” 六十七章 清燕走到巷口,指吕家医馆大门回头道:“烦大爷能帮我找一位叫田平的小哥吗?他是我姑妈家的儿子,姑妈年纪大了走不得山路,托我为表哥带些干货来。偏那医馆里有一波浪荡子,专门逗弄女子,我不敢过去,大哥能帮我带声信给表哥,就说表妹在这边巷子里等他。” 话说完,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男子。 男子想也未想便应下。 “小娘子且等着,我这便帮你唤人去。” “大哥等等。”清燕将一包干粉条推到男子怀中,手像被烫着似的,飞快从男子衣料上挪开,偷偷撩起眼皮看了眼男子,嘴角抿起一抹弧度,细声道:“谢谢哥哥了。” “这这,如何使得。”男子光说着,手却紧紧搂着粉条,“不过举手之劳,何敢要小娘子的东西。” 清燕笑着道:“乡下东西不值当几个钱,烦大哥跑一趟。” 男子嘿嘿一笑,握着粉条的手背到后头,冲女子躬身作揖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男子走后不久,田平便一脸焦急的出现在巷口。 看见清燕,他连日来终于能舒畅的笑出来。 “清燕姑娘。”到她面前,田平反而收了一路跑来的脚步,变得有些局促,怀揣点小心谨慎,怕太热情,会吓着她。 “平哥。” 清燕笑吟吟的朝他走去,照例将手中的篮子递过去。 “平哥,给你带了吃的。” 田平不管什么吃的穿的,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如何也拔不开。 “你咋这样看人嘛。”清燕侧开头,挑眼去看田平,“噗嗤”一笑,“傻乎乎的。” 田平挠挠头,笑道:“我就是傻嘛。” 两人互相看了眼,又都有些羞,隔着个竹篮子彼此眼神交错。 “平哥,也就和你说几句话罢。”清燕到底还是开口试探道,“最近可好,上次拿去的八角,没被人发现吧。” 田平接过篮子,让两人距离近了些。 “没有,这是好事。”他倒是忘了最开始的心虚。 清燕见他不似说谎,面上的表情真不像有事,便又问道:“吕大夫可还好?” 听她提起少爷,想起母亲的话,说她一颗心早就攀在少爷身上。田平端篮子的手有些松,他瘦弱的肩膀耸着,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清燕,你喜欢少爷吗?” 清燕下了一跳,眼前浮现那个温柔的身影,仿佛闻见淡淡的药草清香。 很快的这点情愫就像肥皂泡似的被戳破,她握拳敲着田平的臂,嗔道:“胡说八道,我是尊敬吕大夫。不然,何必巴巴的不去见吕大夫,找你作甚。” 她一句话说的田平又心花怒放,他真想握着她的手说一句,我会对你好的。可他说不出,只痴迷的看着他。 “吕大夫可好?”清燕手在他眼前晃晃,又问了遍。 “好。”田平简短的吐出个字,眼睛还是不放开她。 怎么会好?清燕脸上的笑差点就挂不住,难道莽草不够毒。 她记得小时侯后山有好几株莽草树,总能在树下找到丢失的牛或者羊的尸体,父母总是拉她绕着走,告诉她,这是莽草有毒,像八角却不能吃。又有人磨成粉掺在剩饭里毒老鼠或偷鸡的黄鼠狼。后来,庄子里铁家的孙孙,不小心误食掺有莽草的米团,当天便没了。再后来葛老叫人将树连根拔起,一把火将几株莽草树烧成炭。 谁知她和猎户进山时,山坳里,竟偷着长出一棵孤零零的莽草树,结出满树的果实,她不想告诉葛老这棵树的存在,暗想,再葛老当庄头的时日再吃死几个人里,让他名声扫地,让他再也不敢瞧不上自己,不敢高声的说出自己不想让人听见的话。悄悄的,她隐瞒下这棵树。没想到吕夫人往她心中烧了把火,烧光她藤萝般的希冀,却丢下了复仇的种子。她独自一人进山摘下果实烘干,掺在八角里。她很聪明,掺的不多,混在里头根本瞧不出。她本以为吕家现在不说大厦倾倒也该从田平口头探听点风声,可眼前的这位傻子,除了被美色迷住,真成不了什么气候。 清燕生出些不耐烦,外面逐渐脚步声多起来,巷子里的住户也传来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 “店里也一切都好吧?小哥哥们平日待我也不薄,可惜以后连招呼也不打。” “清燕。”田平勾下颈,语气里有些怨气:“你就光顾着问店里,就不问问我么?店里一切都好,少爷也很好,前几日少爷还考校我呢。我一定努力早日当上坐堂的大夫。”后头那句不会让你吃苦,被吞进他的肚里,他也学着藏在眼睛里,想递给心仪的姑娘看。 可是姑娘显得不是那么安分,大眼睛左躲右闪,伸手推开些距离道:“外头有人呢,咱们靠的这么近,别人可得说嘴。” 田平不在乎:“那便说去呗。” “胡话。”清燕跺着脚,这次手上的力道大了些,把田平推的更远,差点撞在青砖砌成的巷壁上“你是看轻我呢,别以为我们乡下姑娘就不要脸,叫人看见,我和你成什么样子,咱们相交也该有点尺度,拉拉扯扯的也只是坏我的名声,说我女儿家不自重呢。”真有些急了,也不愿再说话,冷着张脸,扭头便要走。 田平急了,忙去拦她,嘴里求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清燕姑娘,我的意思你还能不明白么,咱们什么情分……” “够了!”清燕看着他,慢慢往巷口退,埋怨道,“我们有什么情分,田平哥,我还是黄花大闺女,清清白白的身世,你也是大小伙子,什么情分弄成瓜田李下含糊不清的,别因为我孤女便想占便宜,想着我不懂,要是真对我有情分,就请媒人来相看,而不是挂在嘴边糟蹋我的清白。田平哥,今日我辛辛苦苦到城里看你,本想说会子话,我看便算了,你回去好好反思反思,问问爹娘,怎么和女孩子相处得当。今日便就此别过吧。”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的冲出巷口,留下田平支棱这手,微张的口还未唤出声来,便像阵风一样毫不留情的消失了。 田平被当头一棒,有些发懵,还好手中竹篮的重量安慰着他,毕竟清燕姑娘还是记着你的,是啦,是你不好,不知道姑娘家名声重要,如履薄冰,偏去招惹,她说真有情分该请媒人相看,是何意思,是要他去提亲的意思吗?一定是了。他刚才还沉甸甸的一颗心突然松泛,竟是转悲为喜,抑制不住涌动的喜悦。将竹篮子当宝贝似的搂抱在怀里。 他走后不久,巷里一扇门打开,吕荞从里面走出来。 原来,他见田平进了死胡同,便从后门央了户人家进屋穿到前门暗中透过门缝看清和他约会来人,又听他俩从缠绵到分散,也不过顷刻之间。 他俩站过的地方已无痕迹,吕荞抬头看天,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睛酸涩,抬脚朝南街方向去。 六十八章 到了程府,吕荞先向程夫人和程老爷问了好。由驼铃引去程渊书房。 屋里正点着熏香,程渊伏案疾书,面前摊副山地走势的地图。 “少爷,吕表爷来了。”门未掩,驼铃敲响门框请示。 程渊搁笔,甩甩手肘道:“快请进来。” 吕荞从外头走进,见程渊拱手道:“表弟,最近可还好?” 程渊笑着请他入座,边打趣他:“有甚不好的,不过几日未见,我好不好荞哥你一号脉便知。” 今儿吕荞心里一堆烦心事,也没心情再热衷把脉,他见程渊像正忙碌,便开门见山道:“不用号脉,观你气色也只神清气爽,定是些日子与我相商之事有了好消息。闲话莫说,我今日来,是带了件事麻烦表弟。” 程渊命驼铃沏茶,靠在椅上忙道:“你我亲戚,何谈麻烦。荞哥说便是。” “表弟可还记得先前去你家庄子游玩,遇到位女子被他表兄欺辱,恰被我等救下,你家庄头言她父母双亡身世凄惨,引得众人一阵唏嘘。” 程渊想了想,似乎有这回事。 “你一说我就能想起,那女子还背篓芋头谢我来着。但我防府里奴才欺压庄民,收受财物,早立下规矩,除庄头外不得进物到程府。便将那女子撵走了。” 吕荞拍桌叹道:“表弟你这是利落的好手段,可惜我一时心慈手软,惹出许多祸端。那女子也背篓芋头寻我,不料被常年跟随我左右的伙计推攘一跤,当时便晕厥过去,我便当她病人医治,又差伙计她醒后送回家,不知两人怎么一来二去便有了私情,男女之事我不爱管,可不知他俩打的甚主意,那女子在八角之中掺了毒物托伙计倒在店中生药里,幸好被秋云姑娘买去些,她店里厨子发现此毒物后直报店中,才免于家中医馆惹上祸事。我今日来,就是想像表弟讨要此人问个分明,到底有何仇怨要如此害我家。” 程渊不想他手下的庄子里出得这种人,想葛老一向办事牢靠,应当与他没有关系。当下应承道:“竟有这等事,我马上差驼铃拿手牌去将人留住带到你府上。” 说完摇铃唤驼铃进来从书架柜子中取出手牌,吩咐道:“与葛老说……”想起还不知名字,程渊回头冲正呆坐在椅上的吕荞问道:“荞哥,那女子的名字可知晓?” “清燕。”吕荞从艰难的吐出两字。想到这女子便想到田平,想到这些年的相处,不知道他是被哄骗还是知情,不知道该拿他是去是留。 “与葛老说,留住那清燕姑娘,找几个婆子陪着一道,送去吕府。先好言请得,若敢抵抗捆了便是,男儿不许沾她,只让女流去擒住。”程渊将手牌交驼铃托举的手中,又嘱咐道:“驾马车去,不得耽搁,也不许听那女子浑说,只管捂住耳朵逮人。” 驼铃领命自去办事。 吕荞见事毕,便要告辞,程渊,知道他心中惦记着事留不住,亲自送将他送至门口。 吕荞出了程府继续回馆中做事,却不要田平在跟前,支使他到门口迎客,又找人看住他,只待“请”那女子来两厢对话。 却说这驼铃驾车往连家庄,出城不久正行在大道上,突遇一小娘子拦车,便勒马停下。他是个热心肠,见女子似要搭车,便主动开口问道:“姐姐可是走了累,若不嫌弃,上车我载你一程。”这原也是她拦车的目的,她头如捣蒜,口中忙不迭的谢,也不用人扶自己便踏上车,坐在驼铃身畔。 驼铃驾着车儿继续走,女子只捡话与他攀谈,一问得知他原是程府的小厮,又甜言蜜语奉承,把驼铃哄的飘飘然,话如流水顺着从嘴里吐出。行不出几里路,家底都快被摸清楚,只晓得女子住在前头杨家村。 “我不知杨家村在何处,姐姐你可得看着路,到时叫我,我身上揣着任务,不得耽搁。” 女子点头道:“这是自然的小哥,杨家村和连家庄是一条道上,不会劳你转趟。”眨眨眼睛又问道,“不知小哥去连家庄可是收租,现下到,庄民都在田里忙碌,恐不好寻人呢。” 驼铃笑嘻嘻道:“嚯,姐姐也知连家庄归程府呢。” 女子掩嘴笑道:“连家庄是方圆最阔的庄子,不归程家归何家。” 驼铃听人夸程家就等同夸他,对女子又热情了几分,嘴里一时没把门,把去连家庄所谓何事和盘托出,嘴中直道:“也不知那女子做的甚孽事,惹了吕家,那吕家和少爷是何等关系,也是她敢招惹的。” 他说的畅快,不想旁边女子已脸色煞白,不再言语。驼铃看她眼,只当她晕车,便未再闲扯。 又行了一盏茶,只见两边竟是葱茏茂林,女子却吆喝着要下车。 驼铃看森森幽林,里头盘根错节,越到深处竟什么也瞧不见,只剩下黑漆漆的树干。 不由好奇问道:“这附近也有人家?” 女子不答话,只央着要下车,驼铃不好耽搁,便停下车,由她去。女子下了车,连声道谢也没,扭头朝丛林中奔去。驼铃觉得自己被人用完像垃圾扔了似的,一时之间气结,手中缰绳甩的飞快。 随他远去,女子悄悄从林中探头探脑出来,头上初一朵小百花也不知飞哪儿去,借着外面的阳光看她美丽的面庞,不是清燕又是谁,她盯着驼铃远去的方向,从眼里直到手指尖都狠的发抖。好你个吕荞,好你个程府,都来欺负我这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但她也清楚自己斗不过两府人家,现下若被抓去定要吃上官司,那官商勾结不会轻饶她的命,想到此处,她一咬牙,反调转回洛县。 到吕氏医馆,正巧看见田平在门口迎客,便花两文钱使一个小童偷偷递话与田平。 此时吕荞在里头坐诊,而他叮嘱看着田平的伙计被位难缠的病人绊住,乃自田平一时出馆也并未惹人瞧见。 田平尚欢喜清燕去而又返,刚迈入巷中,便被清燕一把抱住,惊喜的他的整个心差点冲到天灵盖,这突至的幸福竟让他生出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他想反身回抱,却听身后的女子哭着道:“平哥,你得帮帮我。” 哭声里满是焦急。 “怎么了?怎么了?”田平忙回过身掰着她肩膀,看她泪水盈盈的脸,心里绞痛,抬指为她轻轻擦掉泪水,关切的问道,“是遇上何事?先别哭,你尽管说,我都帮的。”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从清燕眼中涌出,她吊低田平脖子,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上面眼泪像露水沿着花瓣滑过,十分招人怜爱,“平哥,方才回家路上遇着我表哥,要不是路人好心,我差点又落入他手中,这样惊弓之鸟般的日子我也过够了,孤独许久,我只想要个温暖的家,要个坚实的肩膀依靠,平哥,我不要三媒六娉,我只要你带我走,只要你开口,我就是你的人,你开口好吗,求求你,说你愿意带我走。” 田平急的只拿鼻尖去蹭她泪水:“愿意,清燕妹子,好妹子,我带你走,让你靠一辈子。”这一刻,什么老娘少爷,田平都抛到九霄云外,他轻轻捧起清燕娇嫩的脸颊,抹去颗颗泪珠,将她的脸贴至胸口,闭上眼深情道:“你愿靠多久便靠多久吧,我命都给你。” 清燕温柔顺从的靠着他,喃喃的唤:“平哥。” 两人温存不过片刻,清燕便推开他,柔声道:“可咱们终不能私奔,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孤女倒罢了,你总是有爹娘,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骂。” 六十九章 “那,这如何是好。”经清燕提醒,田平想起父母,也有些犹豫。 清燕看他松动,献计道:“不若,你今且家去,我在县里寻个住处,趁个好时机同你爹娘提提,若老人家同意,我们名正言顺结为夫妻,若真是女子福薄,平哥,你去何处我都跟着。” 她委身与此,田平哪有不依的,两人又商议番,田平掏出二两银子予她找下榻处,约好晚间再相会,又匆匆返回店中。 清燕捏着钱在不远处找到田平所说客栈住下。 另一头,驼铃驾车到连家庄,将程渊吩咐之事告知葛老。 葛老是利索人,当下便带上五六个婆子堵在清燕家。等至暮色四合,乡人尽归也不得见清燕身影。 驼铃倚在篱笆旁哈欠连连,看着天边浮云道:“葛老,莫不是那女子寻亲戚去了?”葛老摇头道:“她父母俱丧,只得一个表亲,成日打她主意,万不会去找晦气。” 又等了些时日,天色已冥,家家燃起烛火,守候的众婆子也困顿,想告退却不敢,歪倒在一团。 葛老见实在不成样子,便对驼铃道:“小哥,不如今夜先回东家跟前复命,就说葛老过几日亲自送女子上府里拜见少爷。”驼铃此刻饿的前胸贴肚皮,当然愿意,朝葛老一拜道:“那就麻烦葛老了。”早有人牵过马车来,驼铃跃身上车,驾着马儿得得奔回程府。 程渊见驼铃久不归,心下正疑,下人就报驼铃回府,正在门口候命。 程渊唤他进来问个分明,他将等清燕不至,葛老所说一五一十报与程渊。 听完驼铃禀报,程渊在屋中踱了个来回已有计较,问道:“你路上可遇见什么人?” 倒是把驼铃问的一怔,勾下头心虚道:“遇到位往杨家村的女子搭了程车。” 程渊又问:“可曾失言?” 驼铃挠头道:“或许……不曾吧。” 他这连自己也拿不准的回答,倒把程渊给气笑了,曲手给他一个扣栗道:“还或许不曾吧,你这是着人家的道,你说你,日常叮嘱万遍,不得与人随便答话,皆因你那条舌头,是不带打结的捞肚头心事朝外面抛。你所遇女子定是荞哥寻觅之人,听你来自程府,必定说了些奉承的话,捧的你姓名全忘,人家拿好话做掸子,偏你是个透明人,拂开尘,心中秘密一览无遗!” 驼铃知道做错事,只捂着脑袋,不敢去看程渊,抽着鼻子道:“少爷责骂的对,是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失言。” 程渊懒得理他,从书架中掏出张帖子写了歉书,道明前因后果交予驼铃道:“速送去吕府,若敢耽搁,我不动手,告你娘揍你。” 驼铃接了帖子,往嘴上做个封口的动作,慌慌张张退出。到吕府门外,递了程渊手牌,进得门,领至吕荞面前,将程渊帖子拜上。 吕荞使人送驼铃离去后,在宽大的书桌前,将帖展开,阅毕,覆帖叹气,知道女子已走脱,恐怕难再寻。盯着满墙书册,一时拿不定田平是去是留。 却说田平回家先拿话试探母亲,不料,他刚吐出清燕二字,崔婶直接取过鸡毛掸子往他身上招呼。打的他哭天喊地,不敢进屋。崔婶撑住门框,横在门中,颤抖的手指戳他骂道:“你敢再提那死女子的名字,就给我滚出这个家。”田平恹恹的回屋,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满脑子都是清燕匍匐胸前的柔情,干脆起身,从床下刨出个口袋,里头是多年攒下的二十两银子,又收拾些细软,一并扔进布兜。心一横趁夜开门溜出。 他赶到客栈,把客栈房门拍的啪啪作响,清燕问了三声方才开门,见他背着盘缠,知道是事情不成,前来私奔,迎他进屋。 入夜,两个人睡张床,不用她防备,田平倒是个守礼的,不曾动她。 两人在店中住到三日,清燕按捺不住,支使田平去码头找船,预备动身南下。 田平前脚出门,她后脚打开包袱,将二十两银子收入囊中,别的衣物裹好,一起背下楼,退了房,到当铺将田平所有衣物当得五钱银子。 刚出店铺,迎头撞上个人,清燕闻着味道是男子,抬头去看,倒遇上个熟人,竟是那日巷中帮他递话的男子。 男子眉头微簇,一边打整丝绸长衫,一边想呵斥来人,谁知抬眼一看,也认出清燕,一张脸收了怒气,换上笑脸,拱手道:“啊呀,原来是姑娘你,在下失礼,可曾撞着闪失?” 清燕抿嘴一笑道:“哥哥身量轻,倒是不曾。” 她笑的婉转风情,把男子魂勾去大半,又见她背个包袱孤身一人,便起了淫心,非要为这一撞赔个不是。 清燕正愁没有下家,随他意思从了。 男子带她到一酒楼包厢,往四边桌相对而坐,叫上桌好菜,一壶好酒。 男子亲自为清燕斟满,举杯道:“多有缘与妹子相遇,今日这杯酒必须得哥哥先干。”说完自家先饮尽,清燕抬袖也抿了口。男子见她愿意喝酒,估摸有五六分得手的机会。挑了筷冬瓜酿,递到她红殷殷的小嘴边,笑劝道:“来,妹子,这个好嚼顺吞,合你樱唇银牙用。”清燕眼皮压下,轻轻撩他眼,微启唇齿,吞下他的送菜,男子知道有七八分机会。喝了半壶酒,两人脸上都有些红晕,男子凑过身,与清燕同坐一条凳,她不躲,做出羞答答的样子抬袖去遮,却被男子一把抓住手塞到桌子底下,两只手搅合一团,男子使另手喂她丸子,清燕使余手喂他米团,又各自端了就酒摇摇晃晃碰杯,好不意切缠绵。 一顿饭吃下来,清燕鬓发乱,木钗横,男子也心潮澎湃。 就此结成对ye鸳鸯,往男子家去。 只可怜田平回到客栈中,不见清燕也不见财物,急的六神无主,以为被强人所劫,下楼寻前台算账,那掌柜直接将清燕按手印的签单送到田平眼前,讥道:“自己管不住婆娘的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你那婆娘自家按的红印,也不照照镜子,竹竿挂秤砣也比你多些斤两,想阴沟里头盼天鹅,痴心妄想。”唤来伙计,直接拷背手扔出去。 田平此时仍未醒悟被骗,只认清燕被人掳去,在街上如游魂荡了圈,荡回自家门前。 再三犹豫扣响门扉,不过短促一声,里头绵密脚步声踏来,门霍拉开露出崔婶憔悴不堪的脸,先是一怔,然后像着魔似的跳起身一把将田平抱住,又哭又笑,不顾眼泪鼻涕弄脏衣服,只管把田平搂的紧紧的。 田平自知不告而别令母亲着急,又因失了清燕心肝碎裂,便也抱住母亲。 两母子抵头一处,各哭各的,直哭了半柱香,才相扶回屋。 七十章 田平不假旷工已无脸去见少爷,奈何崔婶逼的紧,只能硬着头皮向吕荞请罪。吕荞想他跟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忌惮那女子不知踪影,不能放任他到柜上,只命他做些迎客的琐事。田平自知有错,倒并无怨言。 如此一场风波过去,却为以后因缘际会埋下伏笔。 这头一段缘正由吕夫人引出。 原来吕夫人见秋云生的好相貌,又伶俐聪颖,见识不浅,决断有章,品性端正,是个能持家帮夫的好女子。她一向处事不迂腐,并不拘泥门第高低,只看重人才德行。儿子的婚事几年压在她心头如块重石,直教她夜不能眠,命也操短几分。因此不愿耽搁,趁吕娇女馆休沐,稍撩拨两句,引的女儿请秋云到家中做客。 秋云这边却正愁闷,按说周老太去得些时日,苦等许久也不见她上门商议,心里失了筹算,多半此事要黄。只得留心寻觅其他生意。 这日接到吕娇消息邀她府中游玩,知道是吕家为上回的事道谢,不好推脱,便将店中杂事交予秋月,前去吕府赴约。 这次她使吕娇赠的门牌走正门,早有丫鬟侯在门口做引。秋云随她进入院中,见园中山石花卉美不胜收,亭台楼阁巧夺天工,石径长廊曲折蜿蜒,既富丽又美观。听的丫鬟描述何处景致,她不过看两眼,只微笑点头回应,也无羡意也无轻意。 这次做宴未请在吕娇的小院子,吕夫人特批了专待贵客的白芝馆。 穿过条长满绿萝的长径,进到栽满松竹玉兰的清幽大院,院中梅形水池围满形态各异的假山石,旁侧种着垂柳万年青等翠绿植物,再过去是顶绿瓦赤檐黑漆柱的八角亭,亭中摆有四方石桌,圆鼓石凳,供人落脚休息。走到院正中,一株两人不能怀抱的苍松洒开浓密枝叶,将头上艳阳遮去,缕下丝丝凉意,显得院子格外幽静清雅,绕过古松,朱红色的大门正开着,各雕花的窗户也洞开,隐隐听见里头传来的说笑声。 丫鬟先快步进门通报:“夫人,小姐,秋云姑娘来了。” 待她回头躬身请秋云,秋云才抬脚进屋。 屋里正首坐着锦衣华服面吕夫人,旁侧椅子上一脸带笑的吕娇冲她眨眼,下来是一身宝蓝色劲装的铁凝霜,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见到秋云,轻点下巴,算是打招呼。 秋云觉得有趣,这铁姑娘到吕公子家做客,不乔装打扮,依然利落随意如男子,连头发也只挽个结用碧玉簪子攒的一丝不苟,更显得她英气勃发。心中替她摇头,这可不是做人媳妇的派头啊。 而另边两位坐在椅上的年轻女子,她属实不认识,扫了两眼。冲上首的吕夫人问好。吕夫人忙唤使不得,双手请她入座。秋云也不推辞,自然坐下。 两位先见秋云来时不愿侧身的女子,此时却抬出四只眼睛意味不明的看眼秋云。 其中靠上首的女子捏帕冲吕娇笑道:“娇妹,你不向我俩引见引见这位姑娘么?” 吕娇却只顾关心秋云坐的远,忙唤丫鬟抬椅子置她身旁,被秋云拦下:“不麻烦,我走的急,门口正好透气。” 不待吕娇回答,俩女子对视眼,先开口那位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说话好生直爽,定是你们吕府院子太大,倒累着人家。” 这话中却是带着刺。 秋云淡然一笑。 七十一章 没想到吕二小姐倒让个乡下丫头笼络住,两人心里有些吃味。黄淑云欲开口说话,被前来请示吕娇是否开席的黄莺打断。 “既然备好,便开吧。”吕娇冲几人笑道,做个请的手势,“来,各位美娇娥,这边请。” 铁凝霜率先拂衣大步踏出门槛,秋云紧随其后。吕娇 并黄淑玉和凌影走在最后头。 两女子一左一右用胳膊将吕娇“绑”在中间。见秋云和铁凝霜走远。 黄淑玉肚子里的话终于有机会吐出来,她道:“娇妹,不是我看不起人,只是你们吕府在县里何等人家,你请秋云姑娘来做客,有无提点一二,倘若待会在礼仪上出了丑,让大家贻笑大方,可是不好看。” 凌影也道:“是啊,她们乡下人见识浅薄,别把雕花萝卜当菜吃,使手巾抹嘴,我反正是亲眼见过有位远房表叔闹笑话。” 吕娇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左看一眼,又看一眼,撒开她俩搂住的臂膀,抱胸道:“你们一个家中卖杂货占了五间铺面,一个家中称米也在正街占据一席之地,照说跟该有点眼力劲,可我瞧,你俩真是目光短浅。你我都是寄生家中,依仗门户被人称一句小家碧玉,再穿金戴银衣食不愁又如何,并非自食其力,人秋云才是自力更生,开着吃食铺子,不仅养活自己,还反哺家人,连我母亲都夸她秀外慧中。你俩可收起小心思,要真得罪秋云,我怕到时候吃亏的不知道是谁呢。”说完,她拍拍左右两位的肩膀,昂起头,只顾朝前走。 黄淑玉和凌影遭吕娇一顿说教,心里颇为不满,可敢怒不敢言,只得闷头跟上。 偏厅里早摆好圆桌,吕娇带着众人入座。 每人面前放着成套雪白的瓷碗,瓷碟,瓷勺和碧玉筷子,丫鬟又呈来热烘烘的帕子供各位姑娘净手。 待众人收拾妥当,吕娇点点头,丫鬟退下。 各色珍馐美馔,山珍海味,鲍参翅肚便流水似的端上来铺满桌。 吕娇请道:“姐姐们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促狭一笑,“反正山楂水我是早备好,要是不够剂量,还有山楂消食丸,保管让姐姐们吃的宽心。” 黄淑玉捂嘴笑道:“妹妹家的宴席是不敢比,不过逢节气家头也还能吃上。为着才裁的新衣,我可不敢贪吃。倒是秋云姑娘多用点也无妨,你们乡下想来燕窝鱼翅难得,便是有钱也不一定买的着。” 小姑娘呈口舌,无非吃吃喝喝穿衣打扮,秋云才不和她计较。 铁凝霜夹颗酥皮花生丢进嘴里,吊起手腕,举着筷子,懒洋洋道:“谁像你,瘦的跟猴似的,吃了也浪费。” “你!”黄淑玉听铁凝霜奚落,顿时想发作,碍于吕娇面子,加之铁凝霜擅长拳脚功夫,行事豪爽不输男子,一向在女馆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惹。吐出这一字,黄淑玉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吞,暗中在桌下搓揉手帕,敛气道,“主人家还未动筷,你怎能先吃?” “没事儿,凝霜不是外人。”吕娇赶紧解围。 铁凝霜站起身看也不看黄淑玉,伸长手臂将她面前一碗鲜鲍蛋羹端到自己和秋云面前,往秋云碗中夹块鲍鱼道:“有人没口福,咱们吃。” 秋云抬眼看铁凝霜,她一脸无所谓,又看眼吕娇,她耸着肩,做个无奈的表情,秋云微微一笑,为铁凝霜夹筷牛腩烧腐竹作为回礼。 “往常在我店中,记得你喜欢吃烧菜。” 黄淑玉对着面前空出一块的桌面,气的七窍生烟。 吕娇赶紧命丫鬟将一碗清蒸黄花鱼挪到她面前,解围道:“淑玉,鱼肉清淡合你胃口。” 黄淑玉稍微顺气,狠狠瞪眼铁凝霜。 对方头顶又没长眼睛,瞪也是白瞪。 一顿饭在箭弩拔张的气氛中展开,好歹平顺的吃完。 等到吕娇心心念念的冰酪端上。 只见刨成碎片的奶冰在金色的小碗中堆成山丘状,顶端浇下浓浓的牛乳,像终年不化的雪,零碎点缀茄干、葡萄干、核桃碎、杏仁碎等干果,红绿相加,十分诱人。用银质小勺挖勺送进嘴,入口甘甜,薄薄的冰片携丝丝甜意融化在舌尖,像股清泉浇进饱食荤腥的肚中,既解腻又解馋。吃的众人舒畅,放下碗仍意犹未尽。 吕娇见吃好,命人撤退席,起身带诸位去院中闲逛消食。 行到湖边凉亭落脚,众女子各找方位坐下。 却不料另一头长廊传来男子说话声,随脚步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亮,似乎正朝这边来。 铁凝霜半靠栏杆,探出上身,取一旁米粒,一颗颗逗喂湖中金鱼。听的分明,风送来的声音,正是吕荞。洒开手掌,米粒像雪粒簌簌落下,引的一群金鱼争相探头。 她拍手道:“娇妹,你哥哥来了。” 吕娇起身往长廊方向张望,回头道:“不止哥哥,还有渊哥和那谁。”她还在和洛鸣安怄气,不肯提他名字。 黄淑玉听得程渊,心突突跳,手捏帕子移到胸前按下不安分的心。 “咱们要不要回避?”黄淑玉假意道。 “不用。”吕娇挥手笑道,“在我院子里,又是从小玩到大的。咱们商贾人家,也没恁多规矩。再说是咱们先占了位置,他们后至,该回避是男子回避,凭咱女儿要躲。” 她反而回身,抖开裙摆坐下,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 她倒要看看晾下洛鸣安许久,是晾干他脑中的水,还是晾干他为数不多的那点智慧。 随她坐下,脚步声近到跟前。 吕荞边下石梯边同程渊说着:“到如今,田平也未知,难免可怜。” 程渊只淡淡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荞兄,倒也不必因为救那女子而自责。是女子心术不正,田平轻信于人。你只能救人,不能料事如神。” 刚说完话,眼中纳入秋云身影,见她坐在亭中,背靠栏杆,仰头望向他,嘴角一如往常含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吕荞和洛鸣安看着亭中几位女子均是一愣。 洛鸣安偷偷去瞧吕娇,见她别开头,只唤吕荞和程渊:“哥哥,渊哥,你们来干嘛?”连声好都不予他,只当他空气。心里忍不住叹气,刚才还期许见她的心情一扫而空,生出许多失落来。 “我们随便说事情,冷不丁就走到此处,没料到你们姑娘家在聚会,失敬失敬,哥哥就走。”吕荞少有和活生生无病无灾的女子相处,忙去拉程渊和洛鸣安避开。 程渊却已踏步朝秋云走去,见她青鸦无饰,素净的一张脸,像朵冰清玉洁的水仙,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许久未见,可还好?” 和她说话,程渊总不自觉的弯下腰,放低声音。 话已经被程渊赶到跟前,秋云不答显得无礼,笑道:“也不过许久,还好着呢。” 程渊又道:“听说你最近又帮了荞哥,这样的热心肠,让人可敬。” 七十二章 秋云笑道:“不过举手之劳。” 这边两人说着话,另一头,洛鸣安移至吕娇身边,去拉她袖子。 “怎么的?是打定主意不说话么?”洛大少爷带点小心去讨好吕二小姐,暗中塞个物件到她手中,“就当我冲你赔礼,别生气了。” 吕娇毫不领情,她也不知为何闹别扭,可就是想和洛鸣安过不去。想着,手使气的往后一甩,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当”一声。 是枚斑斓的掐丝珐琅圆香粉盒,里面淡粉色的胭脂洒在青石阶上,风一吹就散了,亭子里升起阵幽香,但即刻,又消散到别处,只剩点意犹未尽的余味。 谁都没料到这一出,黄淑玉的眼睛本分出一半倾慕在程渊身上,分出一半嫉妒在秋云身上,也勉为其难挪到吕娇和洛鸣安之间。 众人一时目光都汇聚一处。 吕娇更恼火,她脾气上来,就顾不得许多,不仅打翻洛鸣安塞的香粉,怒气冲冲的提起裙摆到阶前,软塌塌的绣花鞋朝香盒使劲踢去,只见小圆盒子在石阶上转腾了两阶,骨碌碌的滚入水中,扑通一声溅开圈水花。 跟着沉下去的还有洛鸣安期许的心。 他没说话,目光从荡漾涟漪移到吕娇紧蹙的娥眉,是失望透顶或者哀到极致的神情。 吕娇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做的太过,可她已经习惯,有脾气就得朝洛鸣安发,有怨气只泼在洛鸣安头上,永远是他低头哄着她,讨好她。所以她不仅不认错,反而瞪起水汪汪的眼睛与他争锋相对。 吕荞想说的两句,程渊已经抢在前头斥责道:“好大的脾气,刚消停两天,又故态复萌是吧,便是不要,也不能这么糟践东西,你真是无药可救。”说完,去拉洛鸣安,“走吧,把她惯的没底,不知好歹。”又冲秋云道,“咱们改日再聊。”自始至终没看其他女子。 洛鸣安由他拉着掉头,缓缓吐出一句:“是惯坏了,但以后不会了。” 程渊叹口气,拉起洛鸣安抬脚上梯。 吕荞还站在原地,看一眼妹妹,没有说话,闷了会儿道:“是过分了点。”冲众女子抬手:“麻烦你们劝着她点,别让她打砸东西就好。” 程渊一边安慰洛鸣安,一边等着吕荞,丢个眼色下来,吕荞到底还是没站在妹妹一头,跟了上去。 吕娇听得洛鸣安最后一句话,心中又气又急,就像心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凹下去的地方久久不能复原,她难过的不能言语,拖着双腿坐到秋云身边,一动不动的盯着湖面,好像人在亭中,思绪已经去了水底。 秋云却不会哄她,只陪着她坐,黄淑玉和凌影一个看东一个看西,心已经随三位公子离去。 铁凝霜靠着亭柱,拿眼睛去斜没精打采的吕娇。忽起身,挽起袖子,把裙摆扎在腰间绦带上,卷起裤管,向水踏去。 吕娇见了,轻呼道:“凝霜,你干嘛?” 铁凝霜已经站在水中,冰凉的湖水,漫过她白皙的小腿,她道:“刚才那东西落水时,我认清了位置,一准能找到。”说完,弯下腰,双手触到湖底稀泥,仔仔细细的摸索。 吕娇急跳道:“那么个破烂玩意儿,值得什么,你快上来,我母亲说,女孩子不能碰凉水,别伤着身子,快起来,我来拉你。”说着便要跑过去。 却被黄淑玉拦住道:“你让凝霜找呗,她练过功夫,内体好,不会着凉的。” 吕娇推她道:“你懂什么,别在这儿碍事。”黄淑玉讪讪退开。 趁这时,铁凝霜已经摸得东西,手握圆盒,就着水冲洗两下。又捞起裙摆擦了擦,不顾布靴湿沉,光着小腿,迈开步走上梯。吕娇已经到她跟前,抓住她两臂,水汪汪的眼睛不知为谁盛着泪,关切道:“干嘛呀,瞎逞能不是,我说了不要,你瞧你,鞋都湿了,该着凉了。” 铁凝霜面无表情递过盒子,吕娇使性子不愿接。铁凝霜不客气,干脆直接塞到她手里。 “拿着吧,有人对你好,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别不珍惜。” 吕娇眼泪掉下来,砸在手里,她擦把泪,抽着鼻子道:“走,去我房里,换双袜子,我让黄莺替你把鞋烘干。”回头冲剩下三人道:“走吧,去我院里一趟,我备了好蜜饯,你们尝尝。” 随她们上梯,廊中一个身影飞快闪开。 程渊还劝着洛鸣安:“她从小就刁蛮,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该狠在前头的时候落下了,如今倒心急了,你别丢了耐心,忍的这许多时候。”用肩膀蹭闷声闷气的洛鸣安,“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临门止步。” 洛鸣安没好气的砸程渊一拳:“说的胡话,一句也听不懂。” 程渊笑道:“听不懂就对了,料得你也不愿三省己身,只逞匹夫之勇,少智也。” 两人正打打闹闹,看吕荞疾步走来像丢了魂魄一般。 洛鸣安放下锤程渊的拳头道:“怎么?娇妹有事儿吗?” 吕荞只闷着头,心不在焉的答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趟凉水呢。” 洛鸣安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奔着要去找吕娇:“她可别为了我做傻事啊。我和她说着玩儿的。”被程渊一把抱住,双手给缴在背后,不准他冲动。 吕荞被洛鸣安动作激的才回神,退后一步道:“不是,妹妹好着呢,我说的另有其人。” 洛鸣安不信,吕荞无法,只得和程渊一起架着他,直接拖回院里。 吕娇房里,铁凝霜已经脱下湿袜湿靴,也不用黄莺服侍,自己拿在小炉上慢慢烘,火炉子里偶尔爆出两粒碳火星,湿气被蒸发,散发出干燥好闻的味道。她用火筷子间或拨散银碳,火蹭起舔着炉顶,烧红尚泛着亮光的碳,耳听外面堂屋里女孩子叽叽喳喳聊天吃东西的声音,像群小麻雀似的热闹。 过了会儿吕娇跑进来道:“咱们要去院里摘竹条和鲜花做花篮,你去么?”铁凝霜晃晃手里的靴子道:“你们去吧,我不方便。”吕娇点点头:“一会就回来,不会忘了你。”铁凝霜淡淡一笑:“我还生的有脚。” 吕娇退出去,过一会儿,外面彻底没了声音。铁凝霜干脆将袜子摊在炉上,靴堆在炉下,转身睡倒在墙边放置的软塌上,翘起脚丫,裤管松松散散的环在膝盖间,手在空中比划拳法,左右打了一组,有些累,便闭上眼,舒舒服服的躺着。 外面传来两三人的脚步声,铁凝霜睁开眼,听见吕夫人的声音。她似乎在椅上坐下,和身边的人说着话。 “屋里的姑娘们,是出去玩儿了吗?” 丫鬟回道:“多半是啦,您瞧,蜜饯还散在盘里呢。”语气里带着笑意。 吕夫人也笑道:“多大的姑娘,还是顽皮。”接着换了个语调多了份郑重道:“今日你领那姑娘进院,她可规矩?” 丫鬟道:“奴婢领了她一路,不曾见她东张西望,便是说的哪处稀奇,她也泰然自若,只陪着夸两句,并无其他羡意,倒是很稳重的一位姑娘。” 七十三章 吕夫人道:“是沉稳,看着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早慧些倒也好,大郎毕竟年纪去了那儿。” 铁凝霜在里头听着,眼睛在天花板左右徘徊游移动。她知道夫人嘴里的姑娘是谁,更清楚大郎是谁。 她直起半身,剥下裤腿,折起腿,下巴抵在膝盖上。 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总觉得对吕大夫的喜欢,像闹着玩儿似的,令人轻慢,等到十八岁,她也长成一朵花,只是刺喇喇的扎手。 父亲喝醉酒时爱举起酒杯,在众老友中,通红的面膛,朗声喧道,我的女儿不愁嫁,我要为她比武招亲,寻世上一等一的好汉,能百步穿杨能力拔千钧,需骑一匹高头迅白卷毛马,手持浑铁点钢枪,掀着一赤红大披肩,张臂拉弓射下两只渡天秋雁,绑在精钢闪闪的马鞍上,飒飒颠着从远方奔来,来娶我女儿,来弘扬我铁家武馆的名头。 那个时候的她,只提过酒壶,穿到院中花间,看着圆月,总觉得月桂树的枝子倘若他要用入药,也能为他摘去。秋云么,也是很好的,或者好与不好都与她无关,总之,她不会像那个女子似的,也生的俏丽,笑起来,有两个可人的酒窝。不知道吕大夫喜欢甚样的女子,可念头一旦有了,她便觉得,秋云与他应该是及相配的,都是两个温润如水,能柔能刚的人。 外头话语渐渐接近尾声,吕夫人苦等女儿不归,只得由丫鬟扶着离去。 铁凝霜还坐着,炉子里许久未响动,突“啪”炸响一声。她目光随升腾的青烟飘忽,站起身,抖抖肩膀,弯腰取过袜靴,坐在榻上穿好。 脚步轻的像夜里的猫,穿过堂屋,朝院里走去。 吕娇引了三人在院中折柳摘花,秋云没甚兴趣,权当陪太子念书。 偌大的院中鲜花繁多,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几人穿花而过,一路走一路摘的月季、玫瑰、桃花,喇叭花等艳如朝霞的花,团成个球,托在手中把玩。 走的不多时,到吕家精心培育的玫瑰园,未近到院中,已闻见馥郁花香像要将人灌醉,走进花圃,只见满院长到齐腰高红粉玫瑰,正开的热闹。只见朵朵争相竞放的玫瑰,娇嫩的花瓣层层交叠埋藏下秘密的黄蕊,像揣着心事的少女,不肯将真心示人。 三个女子皆是爱花之人,吕娇虽兴致不高,也由黄淑玉和凌影拉着在花中穿梭。 只秋云落下脚步,边走边无聊的剥开花瓣,去逗弄蜷缩的花蕊,看里头藏了尚未干透的露珠,或一只认真采花的蜜蜂,被人叨扰嗡嗡的振翅飞开,倒把秋云吓一跳,又轻轻的一片片复上花瓣,权当打发时间,渐渐与前头三人落下距离。 眼看三人已经穿过花圃立在竹林边等她,才抬腿加快脚步。 这花田较竹林地势矮些,沿着花丛中间的小路,修条石阶连通高处林间道,花圃四周是半人高的土墙,用尖锐的竹篱笆围住。 秋云为赶上三人,加快上阶的脚步。 正背对石阶,站在阶梯尽头模仿先生骂人模样逗弄吕娇高兴的黄淑玉,在凌影的暗示下,胡乱比划的双臂,忽失去重心,一个趔趄,朝后倒去,正撞到半只脚踏在石阶上的秋云。 秋云本能抬手去挡,黄淑玉整个身体的重量像有意的压下,秋云脚从梯坎滑落,身子向后仰,由惯性带着,脚步粘连乱接的下梯,退到最后一阶再无可退,一时之间无法稳住身形,顺手抓住旁边玫瑰花藤,借着花扎根的定力,才免于跌倒。 吕娇惊呼一声,慌忙跑到阶下,拉住秋云道:“天啦,快让我看看,有没有摔到哪里,脚有没有扭到?” 秋云一声不吭,摊开手,她情急之下抓住花藤,拉扯陷入肉中的玫瑰刺,整只右手掌被刺又扎又扯,竟是鲜血淋漓。 吕娇握住她的手差点哭出声,泪水滴落刺痛秋云伤口,她动动手指。 吕娇忙抹泪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哭的,痛吗?来,走,我们快去馆内上药,不行,得先把刺挑出来,秋云,是我对不住你,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错,秋云,咱们快走。”她絮絮叨叨的说许多。 秋云不答话,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黄淑玉。 而黄淑玉早被凌影拉住,倒安然无恙,一脸无辜的看着她,见她盯着自己,偏偏头,挑挑嘴角,露出个奈我何的表情。吃准了秋云碍于吕娇面子不会与她作对,若是秋云当场发作,她更好借机会反咬一口秋云得理不饶人,总之不会亏了自己。 秋云却默不作声,她用另手摸摸吕娇的脸,帮她揩去泪水,低声说:“走吧,先去处理我的手。你的同窗……”顿了顿,“还用你陪着么?” 吕娇此刻早就不想管同窗不同窗,她本请黄淑玉和凌影就是为了作陪。结果秋云反受伤,她心里格外过意不去,不管黄淑玉是否故意,已经不耐烦,回头很不客气道:“你俩要随我们来便是,若不愿,我使黄莺送你们出去。淑玉,你也太不小心了,秋云的手,不是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手,她的手,是自立谋生的手,你还愣着干嘛,难道还要人抬你来道歉。” 黄淑玉还不敢得罪吕娇,她只能走上前,甩着帕子朝秋云不情不愿赔个不是:“秋云姑娘,是我不对,背后也没长眼睛,没注意到你到跟前。” 吕娇不满道:“这算什么道歉,黄淑玉别给我弄那一套虚以为蛇的把戏。”秋云手掌心不停有血涌出,吕娇又不敢使帕子替她包扎,暂时放下黄淑玉的不是,小心翼翼托住秋云手掌,“走吧,别和她计较,我看不得你这伤。” 秋云一笑,抽回手,自然的垂下,任由血在指尖凝聚滴落到泥中,反使左手抓住吕娇的手腕,挺直背,仰起头,望着来时的路,干脆利落吐出一字:“走。” 拉着吕娇迈步走出花圃。 不管吕娇是何心痛表情,屡次要察看她的伤口,都一应不理不睬。 走到吕荞房间匾额下,见房门开着,吕娇再也不愿走,挣开秋云的手,蹬蹬跑到他哥哥门前,冲屋里正闲聊的三人喊道:“哥哥快来帮秋云看看,她受伤了。” 屋里三人正聊的开心,猛听她带着哭腔的喊声俱停下声。 程渊对秋云二字特别敏感,当下便从椅上腾起,冲到门口,两步迈下石阶朝秋云奔去。先看她立在湖边,垂下的手指尖尚滴血,程渊心揪痛,顾不得许多,抬手便要去掀她手掌来看。 秋云退开道:“还是,等吕大夫先看。” 程渊不勉强,只从兜中抽出锦帕,拴在她腕上兜住伤手,血立刻将帕子染红,沿着丝织纹路浸开。 秋云道:“别浪费你张好帕子。” 程渊抬头,不容拒绝的目光,除了心痛还多了些别的不可揣测的深意。他道:“为你使东西,称不上浪费,真浪费的却不是这些物件。” 说完这句话,程渊倒如她一般,握住她手腕,丢个挺直背影与她,二话不说拉她到吕荞房中。 吕荞在妹妹哭诉中大概了解秋云的伤势,已从屋内找出药箱。 七十四章 秋云被程渊拉到屋中坐下。 吕荞一眼瞧见她的手,知道伤的不轻,急忙从药箱里取出镊子、纱布和创伤药。小心翼翼的解开系在她手腕的锦帕,翻开手掌,血肉模糊中能见到颗颗玫瑰刺倒扎入肉中,触目惊心。 吕荞皱眉,一手逮着镊子,一手托着秋云的手背,轻声道:“我先将刺为你取出,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点。”秋云点点头。 倒是立在一旁的程渊急道:“荞哥,可仔细着点。”吕荞头也不抬道:“放心,我取过的箭簇比这刺还多。” 说完,用纱布轻轻蘸干血水,褐色的尖刺逐渐明晰,镊子夹住刺柄,吕荞手腕施力,往外一提,一颗刺被带出,血立刻往外涌。 秋云感到痛,没吱声,眉间隆起。程渊看在眼里,心烦意乱。 洛鸣安眼睛瞟到吕娇身上,见她急的蹙眉,想说两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全倒回肚子里。干脆把想说的,都泼到好兄弟身上,拉过程渊道:“瞧你急的,你便是急的上天,那秋云姑娘就能好受?我看你最好是站远些,别挡着吕大夫的光,让他看清楚,别失了准头。”吕荞正用纱布擦伤口涌出的血,听见洛鸣安质疑他医术,口中道:“若这点小伤都打理不好,如何悬壶济世,便是坐了堂,那也是庸医。” 程渊更急:“荞哥你别被他打岔。”推了洛鸣安一把道:“感情不是你受伤,尽在那儿插科打诨。” 洛鸣安吃了个排头,搓着鼻子小声道:“见色忘友的家伙,也不是你受伤啊,急的跟火烧屁股似的。” 他们屋里正取着刺,外头铁凝霜不请自来,踏进门槛,就看见这一幕。 秋云背靠椅子坐下,吕荞弯着腰,眼睛悬在她手掌心上,小心的呵护的为她取出伤口里的刺,拔出一颗,带血的玫瑰刺被扔在旁边的白瓷碟里,他手指头卷了纱,一点点的为秋云擦干,说不出的妥帖细心。 虽知道,吕大夫对病人一向和气温存,但铁凝霜觉得,秋云手里的刺倒是拔下来,却扎在她心肉上,阵阵刺痛。 屋里没人察觉铁凝霜进来,满腹心思都注意疗伤的二人。 铁凝霜垂头随便寻把靠门的椅子坐下。 直到吕荞取完最后一颗刺,擦干血痕,洒了药粉,用纱布穿过秋云的虎口绕着手掌裹了两圈,系个利落的结。 程渊先呼出口长气,秋云抬眼看了他一眼,才扫到坐在门口默不作声的铁凝霜。 “凝霜姑娘,几时来的?”秋云唤了声。 众人皆转过头。 吕荞敷衍的看一眼,低下头,心里乱腾腾的收拾医具、脏纱布和带血的刺,仓皇转身进到里屋,连叮嘱秋云的细项都落下。 他长到二十几岁,连死尸都不怕,却第一次怕一个姑娘的眼睛。怎么不记得这小丫头眼睛这么冷,像落满雪,积的厚重的雪,人踏上去会陷入不知深浅的寒意里。以前她哪怕打折胳膊,也大步流星的迈到他面前。接骨是顶痛的一件事,她不哭不闹,含着糖乖乖的倦在椅子上。后来长高些,她悬腿坐下,骨头衔接的刹那,看见她疼的绷直了脚尖,却仍木着一张脸。再后她个子像抽条的柳枝,快与他比肩,坐下时总爱弓着腰,朝他支着断臂,另一只手托住下巴撑在大腿上,最痛的时候,扭过头看他,眼睛里掉进粒山涧边砸开的泉花,闪着光,透着氤氲水汽。 铁凝霜淡淡朝众人打招呼,目光随吕大夫身影消失逐渐黯淡。 恰吕夫人也来寻儿子,见满屋子的少男少女,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大家伙都在啊。” 屋里众人均身来向吕夫人问好。 “怎么秋云姑娘受了伤?”吕夫人好眼力,秋云缠满纱布的手落到她眼中,难免关怀两句。 “有劳夫人问及,多亏吕大夫妙手,已无大碍。”秋云回道。 “你哥哥人呢?”走到上首坐下,吕夫人转头问吕娇。 “在里头收拾东西呢。”吕娇窜到秋云身边,心痛问道,“疼不疼,要不要我替你吹吹?” 秋云笑着摇头道:“就像被针扎了下,已经不疼了。” “这大郎呢?”吕夫人又问。 吕荞掀帘子走出来,接腔道:“娘,我在这呢。” “你别只管医不管善后,秋云姑娘的伤怎么样,该叮嘱的事别忘了。” “不会。”吕荞手执一青花小瓷瓶放在秋云身旁小桌上道,“一天得上三次金疮药,毋碰水,忌食荤腥燥热食物,过五日来拆纱布。” “简简单单金疮药哪成,既然是到咱们府上做客受的伤,这受了伤,不得泄气劳神。待会去铺子头开些燕窝,花胶,雪蛤、阿胶等益气补血的药材,差人送到秋云姑娘店里。好生生的姑娘来,咱们做不到全须全尾的送人家回去,也得将秋云姑娘伤的气血找补回来。” 母亲发话,吕荞躬身听着,自然不敢怠慢。 到这时,秋云已觉出不妙,悟出请她做客的真意,约莫吕娇也是受她娘的怂恿或指使。这时候秋云想的却是铁凝霜,她挪眼角去看,女子懒懒的窝在椅中,神情不明。 秋云待拒绝,程渊又先一步发话,他道:“表姨母,倒不用特意赠东西,她这人不讲究口腹之欲,我帮秋云姑娘求个情,以后表姨母有食客只管介绍到她店中用餐,方是对她这财迷的好。再说铺子里的东西都是生意,有进有出,您知道,我们家的老人四方云游,爹爹一向随性,库里的东西白白生灰,明儿我邀她到府上,库里随便捡些药膳食材,当我替表姨母还礼,也好消耗些库存。” 听完程渊的话,吕夫人吊起眼睛看了看这位一表人才的表侄。 若说她心里头位女婿人选,便是程渊,早想做个中表之亲,奈何她知道女儿刁蛮的性格入不了程渊的眼。他拦下吕府送秋云的礼节,怕已看出其中蹊跷,想不到,他程少爷也起了心思。吕夫人愈发对秋云刮目相看。但程渊,程家的面子她还不能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家就算失了京都的营生失去皇商的资格,积年攒下的财富人脉,在洛县也算数一数二。 当下吕夫人只能道:“表侄倒是个有心的,我常对娇儿说,你成日跟在渊哥后头,渊哥的聪慧劲你学的半分没有?她只说,有渊哥在前头我怕甚。傻丫头,你渊哥也不能事事为你考虑,总有成家立业的时候。眼看着渊儿你是越长越成才,说出的话也是要言妙道,这秋云姑娘家的生意我吕府以后必定光顾。至于药材,既然表侄慷慨解囊,那姨母也不好执着,就此麻烦表侄,回头让娇儿谢你。” 程渊笑道:“行,既然姨母说了,就让娇妹现下应承我一个愿,看她敢是不敢。” 吕娇哼道:“如何不敢。” 程渊道:“那好。就先在姨母面前搁下,以后我请你还愿,可不许推脱。” 吕娇走到母亲身后,朝程渊做个鬼脸。 “渊哥别轻人,我可不食言。” 吕夫人随他俩斗嘴,含笑看着,起身道:“你们年轻人闹腾的紧,吵的我两个耳朵嗡嗡直响,老人家该待在清净的地方,得,我自回屋里抄经去,你们且继续聊,别让我扰了你们话头。” 七十五章 吕夫人被丫鬟扶着出去。 屋里又是另一番光景,片刻的沉默,座上男男女女皆不开腔。 秋云扭扭手腕,先开口道:“看天色,白日已浪费,店里少不得人,该回去结算查账。” 程渊跟着道:“我同你一起走。” 洛鸣安没得吕娇关注,自是无趣,也喊着要走。 众人想起铁凝霜,人已不知何时离去,早已不见踪影。 吕荞再从屋里走出,只看见空荡荡的椅座对向院中落红漂在碧绿湖上。 吕娇悠悠叹道:“凝霜这人,活的太自在,来去自如。” 又想起她立在湖边亭亭玉立的身影,吕荞摇摇头,跟着妹妹送众人出院。 吕府门口屋檐两盏红灯笼下。 吕娇执秋云手,愧疚道:“是我待客不周,累你受伤,回去,你妹妹该愈发讨厌我了。” 秋云笑道:“难得你还能记住那顽童,别找不自在,原也不是你的错,若真过意不去,把玫瑰苗拔了,反正经我糟蹋,它也命不久矣。” 吕娇展眉笑道:“到底伤的不是口舌,还会打趣。” 秋云劝她舒心,又正经道:“你的朋友我不好置喙,但我心知肚明这伤碰的到底是刺还是险恶用心,你若信我一句,面热心奸的人最好敬而远之,反不如凝霜姑娘面冷心慈来的可爱。” 吕娇点点头,“好坏我总是知的,你能直言不讳是打心眼里当我真朋友,我很高兴。本考虑她俩家中生意与你有益,想你们结交一番,没想到那黄淑玉心术不正,以前不知倒算了,往后合该彻底断了来往。” 秋云见程渊还在石狮子旁等着,便收了话,与吕娇告辞。 归去已近黄昏,街上路人形色匆匆往家归,街道旁店铺陆续取下门板,掩了门,屋里传来烹菜的香味。 有顽童连成串追逐过街,在三人身边擦弄而去,忽一扇门打开,窜出妇人的嗓音来,高亢且响亮:“小兔崽子,还不回家,要去当乞儿徒弟不成。”被骂的孩子,从尾巴怏怏夹着脑袋回身,在门口站了会儿,被老母亲一抓拉进屋,“砰”又关了门。 洛鸣安叹道:“真像我爹催我考官的吼喝。” 程渊揶揄道:“也想娇妹朝你使气。” 像突然被击中软肋,洛鸣安耷拉着脖子,白程渊一眼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损你兄弟又没金子得。” 程渊笑着拉他到臂膀间,冲他肩膀轻砸一拳:“是没金子得,我看有些人和乌龟似的,躲躲藏藏不敢出头,便想要棒槌敲它龟壳,敲醒他的自欺欺人。” 洛鸣安推开程渊,两步蹦开,冲他恶狠狠的伸出拳头:“今儿你有任务在身,不与你计较,不然,有得你好看。”他边说边退,闪身进到旁边长巷,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蜿蜒的街道,只剩程渊与秋云二人同行。 这是自去年灯会,两人久别后,头一次能静静的并肩走着。程渊真想这是条走不完的路。他余光不由自主扫到秋云伤手,打定主意,要回府寻来最好的创伤药。 “别看了,不怕眼睛瞟歪。”秋云调侃一直不停侧眼的程渊。 程渊笑道:“刚才不好说,吕大夫绑的可紧,别回头松了,动着伤口。”秋云道:“刚才怎地不敢说?”程渊道,“当着吕大夫的面,不好质疑他医术。”秋云笑,在他头顶虚拍两下,道,“倒是乖觉的。”程渊跳起身,顶开她的手道,“也看在谁手底下,若是不服的,惹急了也是只锦毛狮子。” 两人彼此笑了会,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 不多久到张氏卤菜馆门匾下,程渊依依不舍与秋云话别,多番叮嘱她小心伤手,方才肯离开。 店里诸人涌过来关心她伤情,秋云轻描淡写说了。 三姑不高兴道:“大宅门里的小姐太太,心眼多,杂几颗坏心眼也不稀奇。往后少和她们来往。” 微明由秋月牵着,趁人不备,悄悄弓着大拇指和食指,朝秋云伤口来个弹蹦。 “嘶。”秋云痛的抽气。低头看始作俑者,还翘着手指道,“诶,居然是真的。” “一流!”秋云喊道。 江一流应了声:“姐,如何说?” “扛人,三圈。”秋云举手在嘴边呼呼吹气,不咸不淡的道。 丢了正在收拾的条凳,江一流搓着手,两眼放光,挂笑朝微明迈去。 “干嘛!讨厌鬼别打我主意!秋月姐救我!”察觉到危机,微明紧紧捏住秋月的手,半张脸躲藏在手臂后面。谁知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秋月,这次也叛变,反身逮住他肩膀道:“一流,他刚吃了鸡腿别跑太快,谨防颠吐了。” 江一流嘴角扬个好看的月牙弧,挽袖道,“钝刀磨人啊。”话音刚落,不等微明挣扎,两手箍住他小腰,朝上一拔,囫囵往肩膀一甩,小身板横在肩头还不停挥舞拳头,嘴里嚷道,“江疯子,臭疯子,爱哭鬼放我下来,再不放我下来,我的拳头可不留情啦。”江一流呵呵一笑,“请别留情,最近我肩颈正不畅快,缺个捶背的小丫头。” 说完,蹬开脚步,只见微明双手在江一流后背上下颠簸,嘴里嚎着,朝街远处奔去。 为这事,微明到家也不愿理秋云。 江一流拴了马,摘根狗尾巴草,编成小兔子形状哄他,也被他踩在脚下,踏个稀烂。 气的江一流拍手道:“不知好歹的小鬼头,我说少收拾,欠扁。” 秋月怕他俩个又起争执,忙抱着微明冲到屋里头。恰逢刘氏正做小米糕,塞了两块到微明嘴中,勉强堵住他的怒气。 晚间吃罢饭,刘氏装出满满一碗小米糕,每块糕面缀红殷殷的大枣,蒸的香气喷喷,唤过秋云,上下打量她的手道:“一只手,应该也能端碗吧?” 秋云对老娘的意思,已到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境界,好手夺过碗道,“侯大人家,放下便走,对么?” “不对。”张勇敲着筷子道,“得多坐会,多亏侯大人指点秋雨两招,她现默字不像以前笨头笨脑,不着三四,怪麻烦人的,你好歹也陪着说两句好话,表表谢意。” 感情这爹也被策反,入了娘的“催婚”团伙。 秋云摇头叹气刚迈过门槛,微明端着碗从里头冲到跟前,仰起头,眼睛眨巴眨巴,点点下巴,意思要她蹲下。秋云顺其意,他将三姑为他盛的半碗甜枣倾入秋云碗中,装作不屑道:“别浪费,一并送人吧。” 秋云知道,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想送给他最敬重的人。 摸摸他的小脑袋,软软的头发挠着掌心,心忽柔软起来。 “行,比以前懂事,倒晓得好歹。”秋云起身道。 后面秋月帮腔:“她昨儿吃剩的杂饭也喂猪,这孩子可计较呢。” 秋云脚下一绊,低头看碗,差点没笑出声。 以至于看见门后侯逢道冰块似的脸,也没那么讨厌,嗯不吃的东西,猪和侯大人都不嫌弃。 七十六章 “怎么?”侯逢道默默注视她勾着的嘴角,“你的朋友,那位朋友,不够意思,张老板负伤是几个意思?” 秋云神游归位,偷偷将伤手移至背后,手中的碗朝前送。 “你娘是多费心巴肝的想把你嫁出去,差遣伤员来送吃食。”侯逢道斜瞟碗中的小米糕,冷笑道。 “大人……”秋云像听不见他的奚落。 “进来。” 侯逢道不等她把话说完,径朝里走,背手迈出两步,抛下句:“关门。” 转眼,已立在玉兰树下,长长的背影对向她。 秋云小心跟上,碗朝熟悉的石桌一放。 玉兰树已经抽出比巴掌还长的绿叶,厚朴又深重,像把小扇子。 树下的他,身影笔直修长,一人一树,相矗无言,倒透出股不折的寂寥感来。 “大人。”不知道为何,秋云对他总陪着小心,这不自在的感觉,恐怕要追溯到初见时的雨夜,一闪而过的寒针,和灯会中深渊般的眼睛,总令她觉得冷。 秋云低声道:“我知道大人不喜欢甜食,可这是微明特意为大人留的枣子,怜惜他一片孝心,恳请大人纳下。” 侯逢道未动身,只道:“我几时说过不收,你何苦卖起苦来。仁义礼智信,天道君亲师,那孩子孝敬我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有甚需要怜惜的。”语气尾巴拖着调笑的意思,“倒不如你卖个小意,使个怜香惜玉的名头,我还动心些。” 秋云正色道:“大人何必找不自在。” “这话怎么说,我不觉得有何难堪。” “是女子难堪。”秋云低头道。 说话间,他已回身,翘起下巴,似笑非笑。 “既然难堪,还杵着不走,要我留你用饭。” 侯大人说话一向不留情面,从未希冀从他口中能讨个好。既然他要赶,秋云巴不得及早离去。顺他意,抬脚便到门边, 迈出门槛,背手掩上门。 秋云眺望暮色朦胧中山野灯火,与侯逢道相处时拼命压抑的心终于能放松,深呼吸一口,沿着坡道,欲朝家去。 “等等。” 听见从门内丢出的声音,秋云背影顿了顿。 先是手臂被人用力擒住,朝后拽的力道却极温柔,接着手松动开,只是虚握住秋云的臂弯。 秋云侧身,侯逢道清冷的面孔映入眼帘,还来不及分辨其上情绪,他手指如蜻蜓点水而过,在她掌心留下只青碧的陶瓷小瓶。 山野的风送来院里飘忽灯光,在瓶身擦身流转,最后簇成一点光,在秋云掌心不动如星。 不知道这风历经何处,带来荷塘悠悠余韵,是白日盖盖荷叶晒发后沉淀的馥郁醇香,不知轻重的在侯逢道眉间溜过,抚平往日戾气,他双眉如云舒展开。 听他漫不经心道:“别的药不必再用,就寝前用一次即可。” “大人。”秋云欲拒。 “剩下的替为微明留着,他年幼,磕磕碰碰难免。” 说完这两句,侯逢道转身背手,不下心撩起袖口,露出条如蚯蚓般的伤痕。但很快,他便换过姿势,垂下双臂,肩胛如远山起伏,一步一脚回走,推开门,消失于院门中,只剩两扇紧闭的门扉。 秋云看着脚下路,化成条骤现的疤痕,就算灯火再暗,秋云也看的分明,藏进衣袖更深的伤痕,该是如何的曲折,如何难以启齿。 原来即便通透狠厉如侯逢道,也有避影敛迹的过往,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及至夜深,秋云手握瓷瓶辗转反侧,她不曾用得这药,却像背叛了他人的信任。 坐起身,抵到窗前,借着月光,拆开纱布,稀烂的伤口赫然展现,秋云咬开瓶塞,药味冲鼻忍不住打个喷嚏,沿着伤迹,她慢慢抖洒药粉。待到涂匀伤口,只觉得药粉洒过的地方,像千万只蚂蚁在咬。秋云忍住想挠的心,赶紧手牙并用,重新将手裹个严实。 手一会儿如火烧,一会儿如蜂扎,她如何也睡不着,干脆在床上倦起腿,看着窗外的银轮,云遮云散,光辉时清时暗,不断在她眼底交替。 一片沉云消散,月回天际,银霜霎时铺满窗,远远的坡上,夜色窟窿中,漏出个若隐若现单薄的身影,像片风中无枝可依的残叶,像条人间无处可依的游魂。 秋云下意识往窗框后藏,回味过来,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便大胆的去看夜色中惨淡的影,用白日不曾有过的眼神。不知道他是何心情,也不知这是第几个夜,他在那里要守候谁,要为谁夜不能寐。 秋云侧头去看微明熟睡的脸,心里叹息,替他掖紧被子。 夜是凉的,但人心总归是暖的。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侵身,手上的伤也不再发痒发痛,秋云熬不住困,迷蒙中,身影渐渐淡去,合上眼,夜彻底的将影子吞噬。 第二日,听见外头刘氏的喊声,秋云勉强睁开眼,浅淡的天光已攀上窗台。 “云丫头,如何睡得这时候还不起。”刘氏推门进屋道,手里牵着微明,他躲在刘氏身后,探出头,冲秋云做羞羞的表情。 秋云两手撑住床板,慌忙要起身,触及伤势,却不如昨日痛楚。 “咦?”秋云边下床穿鞋,边欲拆开纱布。 刘氏拦道:“做啥呢?昨日才包的伤口,吕大夫还未过目,咋能拆?” 秋云道:“没事儿,我就想看看。” 刘氏轻轻拍拍微明的手:“婶替你云姐解绑,你乖乖的。” 有刘氏帮忙,纱布三两下便拆开。昨儿还渗血发炎的伤口,今日竟然全部消退红肿,结出曾细密的痂。 刘氏笑道:“吕大夫医术真是高明,你这伤口我瞧着是无恙了。”秋云道,“是也。”心里想的却是枕边小瓷瓶。 刘氏重新牵起微明,一面朝院中走,一边提醒道:“该起了,三姑他们等着你呢。” 微明转身做个鬼脸,秋云冲他竖起拳头,他靠紧刘氏道:“婶婶,我可不学姐姐,我今儿还帮张叔擦车来的。”刘氏喜欢他的不行,口中道,“咱们微明没得说,来,去叫秋月,这丫头只比你长一岁,却恁贪睡,一身懒骨头。” 说完牵着微明自到秋月房中催她起床。 秋云捶捶灌满浆糊般的头,挪枕头将瓷瓶盖住,起床洗漱完毕,坐上马车,往洛县去。 待到进城,天已大亮,还未到张氏卤菜馆门口,远远瞧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在门口徘徊。 江一流催马儿就近,得众人看清,那前后踱步的正是周家大表哥,周兴。 六月的天里,他穿一件绀色薄长衫,双手拢在袖中,走到街边望望门匾,又踱到门下,朝来路打望,这一望,他也看见驶来的马车上,正坐着日思夜想的人。 七十七章 他高兴的挥手道:“云表妹!” 马车停在门口,周兴忙几步相迎,瘦削的脸挂满笑望着车上的秋云,“表妹,怎么这时辰还未开门?”又看见张枫和秋月,笑变得含蓄,退后两步,低头道,“三姨好,月表妹好。” 秋云一边下车,一边转身去抱微明,张枫和秋月也相携下车。 张枫道,“大郎你个人来?你娘亲呢?” 周兴笑消下去,咬咬嘴唇道:“……在家呢,是祖母差我请表妹到家做客。” 秋云观他神情已心中有数,开口道:“三姑,先开门,我和表哥说两句话。” 张枫在秋云面前早不托大,点头应下,朝微明招招手,微明自然而然的伸手牵住,秋月跟在身后。 江一流自将车牵到屋后喂草料。 门前只剩秋云和周兴二人。 “表哥,你们搬到洛县来了么?” 秋云看他紧绷的两腮终于缓和下来,看来他已经知道大姑的作为,免不了参与其中决策,方才张枫问及,他才如临大敌。 “上月在东直口置下宅子,初几头才彻底搬完老家的物甚,前日为弟弟寻了学堂,昨日祖母便催我来邀表妹道家中做客,可惜我在门口望了圈,表妹不再店中,便走了,今日一早到此候住。” 周兴不敢看秋云眼睛,左右摆动头,一会儿看石阶,一会儿看大街上的碎屑,难得说出许多话,却显得心不在焉。 秋云道,“如何不进店去坐坐?” 周兴笑的拘谨,却是真心,原来表妹不凶的时候,也会关怀人。 “我见店中忙,不好意思叨扰。” 秋云笑道:“现下还未开张,走,表哥里头坐坐。” 周兴忙摆手道:“今日便算了,待表妹明日来过,我自带弟弟亲自来拜访表妹和三姑,家中还摆着事儿,祖母催的紧,需赶回去。表妹来时,过牌坊往前行五十步左右见一周府门匾,便是新宅。” 秋云想不急于一时,往后亲戚走动的机会多,便未苦留他,应承明日定赴约,目送他远去。 周兴话别秋云只埋着头急赶,到街尽头,绕至旁小巷,背贴在墙壁上喘气,暗中探出眼睛去瞧,只看见,秋云转身回店中的一尾衣角。他扭身扯过身后衣摆察看,见并无污秽或补丁,才安心离去。 第二日,午时过后,生意稍闲,秋云照周兴所指去处,到东直口见一石牌坊,穿过牌坊朝里走了几十步,周府才悬挂的门匾尚散发股油漆味。 秋云扣响门扉,不会儿,一个头发梳的溜光的妇人开门。 “是表小姐吧?”妇人笑脸迎人,一见她便热情的迎进来,朝里头喊道,“老夫人,表小姐到了。” 周兴在里头喊:“是云表妹吗?”话音刚落,就到跟前,额头汗渍渍的,手里正拿着铁铲,站在妇人后头冲秋云眉开眼笑道,“表妹快进。” 妇人看了周兴一眼,侧身邀秋云进屋。 周兴见妇人在中间隔着,便绕到秋云另边走,又招了妇人眼色。 周兴只道:“现下住的宅子寒酸,表妹可别嫌弃。” “表哥多心了,这样精致的院子,何来寒酸这一说。” 不过两句话,脚步迈的匆忙,就已经过了一道门槛,穿到里内院。 内院较外头敞亮许多,进门右手边沿墙角堆了一圈大水缸,数十个晾布架挨水缸前后有序排开。右手边辟出两洼菜地,种满青葱小白菜香韭等菜蔬,掏出的泥土在旁垒成个小土包,一把锄头歪在上面。 周老太穿苍松色厚粗棉对襟上衣,下着同色棉裙,手提铜壶,正往菜地里浇水。 “老夫人,表小姐到了。”妇人三步两脚凑到周老太身旁禀报。 周老太迟缓的直起身,手中铜壶从右换至左,妇人忙接过。老太太伸出手,妇人倾斜壶口,就着倒出的水,老太太净完手,交替在两袖擦净。 “大姑娘,让你久等。” 与前些日子相比,周老太像赶着的晚霞,又西沉了些,鬓边华发丛生。可眼下乌青尽去,花白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抹光,在脑后盘出髻,别根匀净通透的玉簪,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秋云先问好,道:“昨日去县里吕家医馆做客,不曾在店,让表哥空跑一趟,晚辈很是过意不去。” 周老太浮起笑,鹤皮皱了皱,对周兴道:“刚才吩咐你铲土,如何一晃神就不见人影,手里倒还拿着铲子,等那土包自己跑来会你么?” 周兴遭祖母说嘴,勾下头,看眼秋云,乖乖退到菜地旁,继续拾掇。 周老太又回头对妇人道:“把铜壶放厨房后,摆置点茶果到堂屋,我和大姑娘说会儿话。” 妇人点点头,提着铜壶自去张罗。 周老太这才对着秋云,诚心实意的邀道:“大姑娘,里面请吧。” 秋云笑道:“老太太先请。” 堂屋里空落落的,显然家具还未置办齐全,两边对立的靠椅,四张案几,一应空荡的墙壁,只旧宅的那副嫘祖图悬在正中,方能找回点昔日光景。 周老太坐了上首,请秋云在下首坐下。 “几月前受姑娘指点,老身归家反思,方知姑娘字字箴言,心中感慨,认同,遵照姑娘所指,揪出了大媳妇的尖夫。”周老太仰靠在椅背上,仿佛提起往事要耗费她许多力气,身上棉布衣服虽不如往日绸缎锦裳来的气派,但听见院里孙儿捯饬的响动,又莫名觉得心安,觉得一切都值得,她要让周家的血脉继续流淌,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流的更长更远。子已经败了,心偏了,希望全抗在孙儿肩头,她用残生做灯,照亮周家血脉的前路,除了命运的风,谁也别想让她熄灭。 “姑娘想不想知道,大媳妇的去处。” 秋云道:“老太太,结果已现,但过程晚辈毫不怀疑其艰辛,能让老太太下此决心,搬离故居,其中曲折,不仅仅是大姑去留如此简单。天黑有灯照路,夜深有处宿寝,若老太太愿意讲,晚辈必定乐意听。” 老太太自嘲似的笑了笑:“老身实在白长岁数,大姑娘的聪慧早深有体会,还敢在大姑娘面前卖关子,实在自取其辱。大姑娘,我知道你不喜我年长多疑,委实是家业累积不易,不敢轻举妄动,若一朝不甚,积年辛苦付之一炬,大姑娘年幼不懂,尽力而为却功亏一篑的感受。很多事,要的只有结果。” “晚辈既然想与老太太合作,老太太且随意试探揣测小心提防,正如老太太所说,事要的是结果。日久见人心,我相信老太太心中自有杆秤,称的出好坏。我选的人,我有这份信心。” 门外传来脚步声,秋云收回探出椅的半边身子,见开门的妇人左手端盘黄杏李子甜桃并两个茶杯,右手提壶,到屋内,放在秋云案几上,为她和老太太冲满茶,又轻手轻脚出去,不知有意无意,半掩了房门。 秋云抬手端茶酌了一口,老太太见她搁了茶,方才开口道:“大姑娘胸怀属实难得,日后还希望大姑娘指点则个。也罢,今日老身就将家中丑事一应告予大姑娘听,只是事态荒唐,辱没大姑娘耳朵清净,望见谅。” 老太太饮口茶,思绪飘回老宅那四方天井中,投下的天光,照见四边阶上青苔,听见屋檐漏雨到水槽的清响,又突变得急促,雨下的密密麻麻,天被谁大掌拢住,一下黑透,尖利的雨声一直浇进廊径深处。 “啪”极响亮一声,雨声被拦腰斩断,接着一盏两盏,漆黑的屋被火把照亮。 两个赤条条的身影,被光照的发白,仓皇之中,两张惊慌失措惨白脸,只稍作停顿,女子尖叫一声,双双滑入褥中。 七十八章 雨水吹进周老太的后颈中,一片凉意,直贯心底。 两扇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周老太想起儿子那张孤零零黑洞洞的病床,他曾经在那熬过春夏秋冬。 许掌柜手忙脚乱的关上屋,将噼里啪啦的雨声和不通人情的风都关在门外,屋里火把咻咻燃着,两个身影在褥下颤抖。 从秋云那儿离去后,周老太便真将财权分予张桦,又命许掌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将府里到处布满眼线。直到账上挪用上百两,周五突频繁在府里旷工,后经人告发,他最近时常光顾赌馆,周老太派人死盯他,终于落实他与张桦私情。 她支开老大、老三两家,又假意外出探访老友,留张桦一人在院。 等到有人来报,折返回家,直接冲到周五屋中,抓个正着。 许夫人端来把椅子扶周老太坐下。 周老太道:“老许,把架子上的衣服扔给两个贼男女。” 老许取过两件披挂,随手扔进床铺里。 奸夫**在被褥里抖抖嗖嗖勉强穿好衣裳,被家丁婆子揪出来,披头散发的扔在周老太脚边。 张桦身上挣扎,嘴中骂道:“死老太婆,竟然算计我。” 周老太淡然一笑,“许婶,扇她。” 许夫人将灯笼搁在桌上,卷起双袖,左右开弓往张桦脸颊甩巴掌,只听啪啪几声,张桦一张脸被扇的通红,腔壁嫩肉撞到牙床,她啐出口血水来。 周老太抬手,许夫人停下动作,她狠透此等水性杨花的女人,不免手底下重劲,许夫人捏着扇累的手捡过灯笼,默默退到周老太身后立正。 “我的好儿媳,可还能骂的了人?能说话么?仗着利嘴你成日拔尖要强,看在二爷的份上,若安分守己,我周府绝不会亏待你,便是缘分尽了,为你添得嫁妆,送出门再嫁也不是不可,我们周家断不会为难你。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以为我平时容忍你几分就蹬鼻子上脸,想贪图我周家财物,我告诉你,痴人做梦。我周家的一针一线,一铆一瓦,没有我发话,谁妄想侵占。“周老太笑了一阵,眼睛里泛起泪花:“又说你,周五,你爹爹在外嫖赌欠钱被人活活打死,抛尸荒野,你娘弃你而去,是谁将你爹入殓,又是自谁坟冢堆里接回你。大爷三爷嫌弃你,是谁牵着你的手帮你洗净满脸污秽,是谁替你在灯下缝补破烂衣裳。早知道他死了,你就要偷他婆娘,还不如让你陪你爹早死在坟堆上。不,不会,二爷哪怕知道,还是会找你回来,还是会跪着求我,咱们去把周叔的儿子接回来吧,坟山夜里鬼火骇人,听说还有狼啸,他没了爹爹怎会不怕。二爷定会这样说,他的心是那样软,软到养虎为患仍且不知。” 满屋的人,想起那个和善的男子,均泪满衣襟。 许夫人抹着泪道:“老夫人,别为此等杂碎气着身子。” 周老太眨巴眼睛,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她依旧笑着:“我不气,想着他,我就一点儿气就没了,这么好一个人,连老天爷也要从我身边收他去。” 周五匍在地上的身躯抖了抖,突放声哭道:“老太太,是我的错,是我背弃老太太的恩,是我辜负二爷的信。我周五贱命一条,虽死不足以偿恩,今日犯下弥天大祸,任凭老太太处置,只是求老太太别说了,您说一句,便如用一把钝刀在剐我心头肉,只教我想起二爷,便痛不欲生。” 周老太道:“你如今倒忏悔起来,倒挖心掏肺,偷他婆子时可记得他恩情,只顾自己快活,周五啊,你死不足惜。” 周五如山石般的身躯跪移到周老太脚边,头紧紧抵地道:“老太太,与二夫人纠缠是我糊涂。但老太太,一切与夫人无关,她是个可怜人,在这孤零零的院子里,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被人算计被人陷害,才走上今日的歧路。” 张桦挣开抓她的婆子,两步冲到周五跟前,揪起他的前襟,一口血水啐他面,凄厉的笑起来。 “谁ta娘的要你多嘴多舌,你这怂蛋,被人两句话敲打,骨头犯软,腿一曲就跪,活该当一辈子的奴才下人!” “夫人。” 周五任她抓着,两双眼睛瞪的出血,只死死的看住她,然后双手握住张桦的手,轻轻拔开,牢牢箍在掌心内。面朝周老太,再次拜了拜。 “老太太。二爷犯病时日,您寸步不离,只那一夜,您远在外家探亲,二爷尚卧病在榻。那夜,也下着同样瓢泼的雨,还响着雷,门前那株半死不死的歪脖子树,被风吹倒,靠墙的破烂茅屋被它砸踏半扇。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听见轰隆声响,便起身,提了盏红灯笼穿过院子,二爷还醒着,咳嗽声响在雨中,风吹的急,我只顾护住灯笼往外头走,路过柴房时,我听见里头传来人声,本以为是院里哪个奴才在里头歇息,便未做理睬,查看完茅屋,见并未有失,雨越下越大,二爷的咳嗽声格外的响,像只手,要把人拽进内院里,我踩着雨水,到二爷的屋,二爷倚在床靠上,白帕子捂了嘴,直咳嗽,看见我来,他很欢喜,问我近日可好,在铺子里头可习惯。我一应回答,又劝他早点歇息,二爷听着,靠在木栏杆上摇头,要我去寻二夫人回屋。我便想,二夫人如何不在?心里存了疑,便真又挨门挨户的去寻。大爷三爷院里我均不敢叨扰,有个念头像跳蚤一样在我心头挠动,鬼使神差的,我走到柴房门口,里面没了声音,黑乎乎的一扇门就摆在我面前,我扭头看见廊下一串湿脚印。想了想,终究还是推开了门,红灯笼照着脚下,我仔细提防,被光一照满屋子的乱谷草,跟着火似的。靠墙角谷草盖着耸起个骨包,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想去撩开那堆草,正伸手,只听啪嗒一声,差点惊掉我手中灯笼,原来,木门被外头的风吹拢,发出声响,我抚平气,欲再去扯那乱蓬草。只听人声道,莫动我。这一声虽小,可我听的分明那是二夫人的声音,这次灯笼真掉在地上,我手忙脚乱捡起。她接着说,帮我找块遮羞布来,或者找根上吊绳来,都随你。我正好披着件外衣,便脱了扔过去。她说,你既然愿意救我,就滚出去,我知道你是谁,你这蠢奴才,丧奴才,不如让我死罢。我没说话,退出去掩了门。内院里,二爷还在咳,声音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我不敢去回复二爷,可我做梦,梦见那串湿脚印,变成红色,一步一个坑,从里头钻出夫人的声音,蠢奴才,丧奴才。后来我被噩梦惊醒,夫人站在我床边,她拿着我的麻布衣裳,遮住我的脸,她说,有人要害死我,你帮人帮到底,他做初一,我成全你做十五。” 周五还欲说,张桦跳起身,架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脖子,直把他往墙壁推攘。口中厉声尖叫道:“闭嘴!我让你闭嘴!” 七十九章 “夫人你只管叫我不说,可若我不说,老太太哪里会绕得了我们,还不如尽情说了,有何丑事能再腌臜的过我俩当下这模样,坦白向老太太求个苟且,能活着是老太太开恩。” 周五将张桦再次拿住,紧紧抱在怀中。许夫人嫌脏眼,别开头。 周老太道:“你也倒不用在我面前作怪,我自有章法,你俩的狗命不是三言两语留得住的。” 张桦在周五怀中笑:“老泼厮,你们周家坏到根处,为了我儿你却是不敢动我。”她五指攀上周五脸庞,含情脉脉道:“如今,我也是为了保你。”回过头,冲着周老太又是一笑:“一家子男人全是瘟丧,看着短命的要倒,起奸心挣家私,狗za种歪心三,为了陷害我清白,使三夫人邀我用餐,席间,只推杯置盏来哄我,劝我喝下迷神水,失了清醒,又与你家那见洞就钻的黑滑yin泥鳅勾结,丢我到柴房由他污了清白,最是恨的吊气短命鬼,我俱与他备述,却不料他害着瘟,仍虚情假意维护兄弟孝悌,却不顾赤裸裸人纶纲常,只道让我看在他面上憋住,咳出血来跪下身求我。我乃村野女子,嫁入你家属实高攀,但并不是我求着来,央着来,你家二爷非要八抬大轿娶我进门。我也是人,也有人情,有痛有快,有喜欢有憎恶,我被他长兄侮辱,亲相公却叫我咬碎血水吞进肚。臭了脏了的一个院子,老泼厮,你说,除了钱还有啥值得我惦记。” 她说完,放声大哭,一时之间竟将外头雨声盖过,凄惨惨如鬼啸。 约莫过了许久,无一人说话。 许夫人扭回头,踱到老太太身边道:“老夫人可好?” 周老太闭着眼,由她推醒,再睁开,两行清泪滑过。她欲起身,腿脚发软,幸得许夫人扶住,才免于跌倒,又倒回椅中。 许掌柜上前道:“老夫人且将息身体,慢慢计较。”冲屋里还站着的人厉声道:“今日之事都跟铁桶似的瞒好,若有人多嘴多舌,一发打了撵出去。” 众人皆缄口不语,点头应允。 周老太撑住额角道:“我现在给放你们条生路,周五,我现下找来你的身契,放你出府,若你真喜欢这婆娘,且把她赏了你。但你俩都寡身来寡身走,休想带走毫厘。” 张桦腾起半身,歪嘴笑道:“好个老东西,打的算盘噼啪响,想光身打发我,告诉你,没门儿。周五,毋需听他多言,为着大郎她奈何不了我。” 周老太道:“既然生路不走,就走死路,两人现捆了,丢到衙门口,以通奸罪求官爷定夺。” 周五未做声,颤颤巍巍道:“老太太可言是真。” “我几时妄骗过你。你也可自滚,yin妇落我手头,有她好果子吃。” 张桦听得周五话中意思近似松动,便揪住他耳朵要骂,却不想周五撇开她手道:“二夫人你是自由身,非比我,我终日想飞出这牢笼,既然说为我,二夫人,求你成全我则个。”说完,勾身来拜,把头砸地敲的砰砰作响。 张桦这时才知野鸳鸯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摊手止住周五的磕摆,挡在他额头,将他托起,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手紧紧拽住他袖口。 周五低头泪滚落,看一眼周老太,见她点头。许掌柜从怀中取出身契递过。 周五一点点扒开张桦的手指,张桦不甘情愿的摇头,扒下一指,复又箍牢,往返数次不得成,张桦手骨节被力撑的通红,泪水打翻,两人纠缠处润的湿滑,她再也使不上力,被周五狠狠退攘开,翻倒在地。 周五起身,犹豫看眼张桦,一咬牙,狠下心,夺过许掌柜手中身契,朝周老太再次跪拜,一掌推开门,风雨灌进单薄的外衫,吹的心肝发抖,周五迎着雨踏步出门,两扇门忽忽作响,在黑夜里一张一合。 张桦像丧家犬似的被撇在冰凉石地上,仰躺看见顶上布满灰的房梁,只觉得将要压在自己身上,不得动弹。 周老太叫两个婆子用绳索束缚住她,灌下两碗浓酽,扔在床上。许夫人扶住老人家,许掌柜善后,打着灯笼,锁上厚门,往雨夜里,除了连绵的脚印,像无人来过。 第二日,天尚未亮透,许夫人陪周老太久坐一夜,好不容易老人家睡下,自到耳房净收。想起昨夜额大雨,又到院中查看,只见守夜的四春提个枯灯笼在门槛打瞌睡,也未惊动她,垫着脚,轻轻的绕廊巡查。 却又周五那间房外,一连串的脚印夜风吹的雨抹成湿漉漉的道,刚闪过拐角,只见檐下坐的周五,靠在门边,虚着嗓子往里头说话。许夫人忙把身子藏。 “二夫人,咱们不要钱,由我带你走吧。” 里头不晓得说了啥,周五把头埋进手里捏的包袱中。过了会依旧贴在门上说:“我只是怕我照顾不好你,后来也想通,再苦的日子,能苦过你在宅门里活受罪,也不是。我有力气,有日头,咱们随处寻个无人知的地界,我慢慢的养活你,你只在屋里做些针线,决不让你抛头露面再受苦,也不将你推到前头挡流言蜚语,一应都是我担下。” 屋里传来哭声,过了会儿,又消停。在门上扣响两下,周五紧紧贴过去,爬在那声响处,把额头死抵住,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隔着门彼此无言。 许夫人看了阵,掉头到屋里,叫醒侧头朝里的周老太。 “老太太,贼汉子做回马枪了。” 老人家的身影,像沙丘似的横卧着,并不转身,道:“要带她去?” 许夫人点头:“要呢。” 周老太咳了两声,许夫人紧张的为她掖紧被褥,嘴中关怀道:“昨夜不该吹风,老夫人得受凉了。” “许婶,这世上最不该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爷有幸死在前头,我也该在二爷没身前,自行结果才是。” 许夫人一听,哭着劝道:“老夫人,可休说不吉利的话,大郎二郎还需的老夫人撑腰。” 周老太转过身,双眼空洞道:“等大郎回来,将事情俱告予他,让他起草三份休书,亲自监她娘按下手印。再把老许给我叫来。” 许夫人颠着脚出去,四春还在瞌睡,许夫人给了她一锤,吆喝她起来去厨房热碗参汤端去老夫人房里,四春嘟嘟哝哝应下。 不时许掌柜到前,行完礼,垂手在旁听令。 周老太道:“你把店中的所有家什清点一番,割据成三份,又去找个中人来估了这宅子,丫鬟佣人一并打点折合成钱银。瞒住大爷三爷今日去办。” 许掌柜心头一惊,忙道:“老太太,莫不是……” 周老太瞧着腿,布满血丝的眼睛慢慢张开,她掷地有声道:“对,分家。” 八十章 许掌柜领了命,速去办理。 待周兴归家,听周老太讲清来龙去脉,踌躇不止,到房门外见了周五与娘亲。 扭头回房起草休书,亲眼目睹许夫人抓住亲娘的手在纸上按下手印。 趁着大伯三爹尚未归,周兴命人赶来马车,哭哭啼啼的送二人出门,行至城门外,只见道路泥泞一去无终,从兜里掏出封私房银子,塞到张桦手中道:“娘亲,恕儿子不孝,日后不能侍奉身前,我命中亲情缘浅,与您和爹,都只得半生情分,只望娘亲此去,千万保重,天使得幸重聚,再续恩情。” 张桦虽恨透周家人,到底是十月怀胎落下的儿子,明日隔山岳,却不知相见是何模样,恐怕已娶妻成家,儿女成行,做了别人的夫君,做了别人的父亲。手抚过他青丝,眉眼,双颊,张桦哭道:“别丧着马脸,老娘离了周家是享福。你且照顾好弟弟,他是个不醒事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又疏离淡情,要你多方照看提点。逢初一十五也报个信,或烧纸,或寄月,心里记挂住你老娘就行,若我梦中得见你娶妻生子,勉强求个心安,也不枉生你一遭。”两个人又抱头哭了顿,张桦抱了银两,携着周五沿官道去。 走的不远,周兴喊道:“五……叔,麻烦您,别让娘亲受苦。” 周五也包着泪,边行边回头道:“二少爷放心,这是自然的是。”张桦扭他手不肯也不忍再回头看,“走,快走,不是你的儿子,何必依依惜别。” 两人渐行渐远,只剩天边云聚云散,变幻莫测。 周老太行事雷厉风行,也不瞒两个儿子,几日内,将家产分成三份。铺子归了老大老三,下人物件在院中排成长龙,由两儿抓阄挑选。宅子仍供两儿居住,但房契牢牢抓在手中。周兴全得现银,代替父亲照顾祖母。 周家老大、老二见去了张桦,去了周兴,又得了铺子欢喜不已,自去窝里计较,也不马虎,三两下将家分个痛快。 搬离周宅那一天,马车在门口绿荫柳树下停住,周老太由周兴扶着,站在匾下,听见院里老大和老三为分人分物互相辱骂的声音。 目光透过尚未关拢的门,径直穿过小径,院落,回廊,阻断在青石墙前,里头留下了多年的悲和喜,埋葬她相携一生的老伴,也埋葬了她最孝顺的儿子。 想起第一天进那宅子,被人迎进喜庆的新房内,并住脚,坐在雕花大床边,床上铺满大枣桂圆核桃,外面传来喝彩欢笑的声音,她等的饿了,就扒一颗甜桂圆含在嘴里,正往手里吐核,房门被推开,新郎官被众人拥入洞房,她着急忙慌将核藏在舌下,新郎喝了些酒,脸像春风吹过,比满屋的喜气还红,他自家先说了好一通话,又来问她的意思。当下只记得回他话,冷不丁吐出枚桂圆核,正正滚落在她赤红金边的婚裙上。两人都有些发窘,屋外的灯不知被谁挑的暗了,外面声音也沉下来,院里仿佛突然空了,却逼的两人之间很拥挤,挤的喘不过气。新郎伸手抓过把桂圆,一颗颗剥了递到她嘴边,又用手接过她吐出的核,瞄准桌下的渣斗,腕一甩,手一抛,只听叮当一声,正中斗中,两人相视一笑,他又执了她的手,教她抛掷,只觉得那一夜无限的漫长中有极难忘的甜蜜,在她余生中,总不时跳出来,拨动她的心弦,枯水般的心也能泛开跃动的涟漪。 如今,草木如旧,人非昨日。是该别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家变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如那姑娘所说,分,就有三个周家,守,就只能抱残守缺。 跟着周老太嫁到周家的许掌柜劝道:“老太太,走吧。”许夫人也从车上下来扶周老太:“老太太,赶路要紧,别到了县城天黑透,不好找地落脚。” 是啊,得走了,该走了。 周兴掩上门,扶着周老太上车,自此远离旧居,重寻新家。 周老太一席话说的绵长,妇人三进三出,忙前忙后,斟茶倒水。 周老太饮干茶水,帕子沾着嘴角道:“倚仗大姑娘当初一番话,要指点老身个生意,赤手空拳奔来洛县,先安下家,请来大姑娘从长计议。” 秋云道:“不敢说指点,我想做这布庄生意不是一两日,为表诚意在老太太举家搬迁到处以前,铺面已安置妥当,还当老太太久不至,是不愿意合作。但我相信,老太太哪怕离了周家的基业,也能新树迎春再抽苗。话休繁琐,我只问一句,老太太可捏住料子供应。” “自然,这也是我的诚意。说句直白的,想必也是大姑娘看重老身的原因。” 秋云笑道:“今日日头偏西,不宜深谈,明日烦老太太来我店中,带您看看铺面,要是您中意,咱们便签下文书合同,从此便同舟共济,共谋富贵。” 周老太看门外,周兴已不见踪影,约莫在灶头帮许夫人操持。便道:“行,既然大姑娘爽利,老身也不多耽搁,来,老身送大姑娘到门外。” 秋云拒道:“老太太留步,我的脚就能送我去任何地方,别惊动表哥。” 周老太微微发愣,目送秋云穿过院子出门去。 第二日,也是晌午过后,周老太领着许掌柜到秋云店中,秋云交了账,只带江一流。四人穿街到从前迎客菜馆店铺处查看,桌椅板凳一应物什已被秋云处理干净,只剩一张空桌四张板凳,壁上酒架还能看出昔日是何营生。 许掌柜是内行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看了圈,又痴痴在门外守了半盏茶,再回来时冲周老太点点头。 周老太道:“大姑娘,做布庄裁缝店是我的本行,你有什么想说的在签合同前,尽管道来,免得事后不明,牵扯不清。” 秋云笑道:“第一,我现银不够,用铺子抵钱,分一半给老太太,第二,店中大宗进出必须我俩同时签字印章方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红利均分,至于第四嘛,倒也轻巧,我虽不参与经营,但我要查账查库,不得有阻。” 许掌柜听完,在周老太耳边一阵嘀咕,周老太思索了会儿道:“我知道洛县铺子金贵,现下也没处寻这么好的堂口,其他也是寻常要求,待取了笔墨,签下合同,往后这店中营管收支,咱们有商有量,绝不欺瞒。” 秋云道:“老太太痛快人,行,事不宜迟,回我店中,即刻写下文书合同。” 八十一章 两波人马寻了个中人,签下文书合同,约定周老太出五百两银子,此间店铺及生意归二人共有,红利均分,三人签下名,按了手印,各执一张备存。 周老太和周兴紧锣密鼓的去安排布匹供货,留许掌柜在店中监督泥瓦匠,木匠和装潢店铺。 过得半月,店铺装饰一新,门口驶来五辆马车,车后堆满各色布匹,由新招的伙计端了,井然有序的摆放在四面悬挂的梨木架上,木架下头列开一排衣挂将房间团团围住,挂满绫罗绸缎的新衣,屋中横置两张大方桌,凹出一个个小格子,里面堆满供人挑选的珠花,绢花,贴布,珊瑚,贝壳等琳琅满目的小件饰品。靠墙立了柜台,柜上放着算盘,双耳铜罐,招财玉貔貅,雕花镂空熏香炉,和两本三指厚的册子,乃是裁成四方的各色布料装订,一本管成衣,一本属披帛,客人可比照挑选。 过堂穿至后院,天井封了顶,向阳的那面摆放织机,背光的那间成了库房,再又一间小房,做了周兴的工作间,里面尺子,剪刀,画粉,线团俱摆放的妥妥当当,归置在墙角的平桌抽屉内。 开业当天,吕夫人携吕娇前来捧场,吕娇翻看布册,和吕夫人各定下一套襦裙,配了两条披挂。 铁师傅在门口徘徊踱步,半只脚踏在门槛外道:“张老板,我就不进来了,麻烦你替凝霜选套好衣裳,钱,多退少补。”丢十两银子到钱罐中,匆匆离去。 又有附近平日与秋云要好的商户,皆进店中挑选,纷纷夸店开的得当,不用在穿街弄巷去别处做衣裳。 秋云也为张氏卤菜馆量定统一定制店服,开张之际,竟接下二十多单,店中三位绣姑并周兴,能做半月足矣。 秋云又同许掌柜商议再招两名绣姑,做些包袋,手绢现货来卖,由于样式新颖,又实用,总是被一抢而空,十分行销。 店中生意火爆,喜的周老太老脸像开了花,千恩万谢没信错人,只是越发拘着周兴,渐渐想谋划他与银琴的婚事。 却说这日秋云去往吕府中送成衣,吕夫人不在院,吕娇接待了她,两人坐在屋中,边饮茶边闲聊。 吕娇道:“我可羡慕你,铺子一间接一间开,好出息,我怕是敲鞭难及。”她手指在裙衫上摩挲,托住下巴道:“何日我也能如你一般独挡一面。” 秋云笑道:“竟没看出来,吕二小姐还有此等抱负?” 吕娇不满道:“秋云,你别同我娘亲一样看轻我,咱们还是姐妹么?” 秋云道:“你要做生意,也不是不可,现下就可与我联手,就怕你看不上。” 吕娇来了兴趣,把衣服往旁一扒拉,半个身子探到秋云面前,道:“便是你能,我就不能,怎么总小瞧人,也不用说,你只要愿意拉我入伙,我一定看的上。” 秋云道:“我现在做布匹成衣生意,不想拘着等别人上门,你帮我卖货,拿一件货我按净利一成分你。觉得如何?” 吕娇歪头想了想,倒不清楚一成是多少,就应下道:“行,我明儿便上女馆就替你吆喝去。” 秋云拍拍被她弄乱的衣服道:“你穿这一身去,保管就是活招牌。你把拉到的客人都记在册上,咱们回头办茶会,按买价高低邀人参加,或又像你一样俊俏的也一并邀来,现在的茶楼都不太行,没咱女儿家一处去的,到后头,我想与你合开间茶楼,以前参加茶会的姑娘,全攒成老客。” 吕娇忙道:“茶楼?为何不现在就开,你若是差钱,我出。” 秋云笑点她一指:“急的,姑娘家还没去茶楼的习惯,慢慢养着姑娘争奇斗艳的心,往后咱们的茶楼就是姑娘展示的百花台,不是俗常茶楼可比的。” 吕娇似懂非懂道:“随你做主吧,反正别落下我就行。” 秋云点头:“保管不会。” 两人又窸窸窣窣说了会儿话,这六月的天气,像孩儿的脸变的也快,初还惠风和畅,瞬就乌云蔽日,狂风乱做,只听窗户被风打的啪啪作响,黄莺从外院奔来,一边用掌抵住头脸,一边在屋里奔波关窗,嘴中道:“小姐快别缠着秋云姑娘长叙,眼见变天了,要下暴雨呢。” 吕娇踏着碎步到门口看了眼,哎呀道:“是我疏忽,黄莺,去拿把伞来,别半路淋坏我的张老板,朝谁讨钱去。” 秋云笑道:“好嘴儿,由你这巧舌美娇娘帮我吆喝,不用讨,我亲自送钱上门。” 黄莺拿了伞出来,递给秋云道:“秋云姑娘也快别磨蹭了,待会风大了,便是不下雨,人被吹散,也难走。” 秋云接了伞笑着谢过,与吕娇告辞,走出门外还听见吕娇与黄莺道:“你如今倒做起我的主来,打发我的客人。”黄莺委委屈屈的说:“小姐,奴婢哪有。” 笑着摇头,抬袖顶了风,穿过院子,走到街上。 这风越吹越汹,如排山倒海之势,沿街的摊贩纷纷收拾家当,路边的杨柳被风吹的如乱发一般纠缠,不知谁家忘收的衣服,被裹卷在风中起伏,飞过桥,落在水中,一眨眼就沉了,行人只顾勾着头挡住脸前行,总免不了你撞我我撞你,被风一带,又跌跤在地,很是好笑。 过了会儿,风渐消,但也吹的屋檐下幡旗哗哗作响。 天边一块乌云被云敢将来,沉甸甸湿漉漉的,像快浸满水的破布往头上一罩,又被狂风一拧,霎时,洒下瓢泼大雨来。 秋云慌忙撑开伞,往前倾,挡住兜头来的风雨。 她在雨中缓慢行步,忽前面一人喊道:“表妹。” 雨噼里啪啦的打在伞盖上,把风也压住,人声浇碎在风雨声中,来人又叫了声:“秋云表妹。” 秋云这才听的清楚,从伞下漏点光,看见周兴正站在坡道一家酒肆屋檐下招呼她,手里拽着把油纸大伞。 秋云正欲朝周兴走去,却不料,后头赶来一人,踏着水,把她裤管全溅湿,伸手毫不客气的夺过伞,与她共撑。 秋云侧头一看,如此无理之人,不是侯逢道又是谁。 周兴见秋云伞被夺,急的跳下阶,也不顾长衫累赘,三两步奔过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如此放肆。” 侯逢道低头整理衣摆,伞往自己肩头偏。 秋云急忙拦道:“这是我同乡的长辈,表哥不得无礼。” 八十二章 侯逢道不理会周兴,对秋云道:“今日忘记带伞,送我到城门前。” 周兴像是为唐突道歉,不顾淋湿,忙将大伞递过:“既然是长辈,不若用晚辈这把伞。” 侯逢道看也不看,绕开愣在雨中支着手的周兴,径自往前走,走出两步,皱眉看眼傻站的秋云道:“让你送我,赶紧走。” 秋云回过神,对周兴道:“表哥,我去送送侯二叔,你自个回去。”见他立着,又道,“快把伞撑开,别淋坏了。” 跟上侯逢道步伐,他不情不愿的将伞分一半至秋云头顶。 周兴猛回过神,雨水落进眼睛里,朦胧中,只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和纤细的肩并排走着,直到消失在坡尽头水花飞溅处。 下了坡,前面是条傍水的长街,两人沿河边屋檐下走。 侯逢道先开口道:“我要离开一阵。” 屋檐水打湿秋云肩头,被风一吹,一阵凉意,秋云抖抖肩膀,侯逢道将伞微微朝她倾。 “大人,不用记挂,我会照顾好微明的。” “这我倒不担心。”他嘴角难的噙抹笑,“你却不问,为何到六月,裘山亭仍未归乡?”转过头,目光如刃。 秋云觉得身上发冷,朝靠侯逢道的屋檐下挪了挪。 这段时日一连串的事,秋云忙的脚不沾地,放微明在身边已成习惯,早忘记,原是受人之托,经侯逢道提醒,她才反应事情蹊跷,没道理出航三月,一点消息也未曾捎来。 念及此,秋云道:“大人,裘大哥是好人,若犯在大人手中,求大人搭救。” “好人?”侯逢道笑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让我该说你张大老板什么好。食铺开的火热,又拉亲傍友弄出布庄生意,这动静,你企图不小啊。好一个表妹?若是你表哥知道,你屡屡为男人求我,还能成就一段中表之亲的好事?” 秋云正伸手到屋檐下接了,听他说的愈发不像话,干脆将手中捧水往侯逢道身上一泼,向来冷清孤傲的人,水渍沿着眉毛骨头滑落,被他睫毛拦住,又在眼睛的寒气中冻成冰。 不待秋云反应过来,侯逢道一把搂过她肩膀,将她旋身贴墙壁上,身子俯过,两手圈她在胸围中。 彼此之间近的能听见心跳声,一滴侯逢道发丝坠下的水珠正好滴秋云鼻尖,她抬手一抹,毫不畏惧的迎向眼前人。 “是越来越放肆了啊。”侯逢道趁机抓住她尚未收回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两把。只觉得雪肌软骨,十分受用。 秋云用力推开他,他却把身子往前送,露出玩味的笑,活脱脱一副无赖样,哪还有平日半点庄重。 好好好,秋云心中连呼三个好字,当日在傅老先生宅门前未做成的事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手中力度不减,悄悄抬起膝盖,却不料侯逢道像有预感似乎的,突捡起地上的伞,仰身后退,跳出檐下,站在雨中,又恢复往日的冷峻,隔着雨联与她对视。 “裘山亭,我救不得他,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秋云收回膝盖,看他肩头落满雨珠,没再作声。 那扇在他手中轻巧一翻,又规规矩矩的撑开在头顶,侯逢道招招手,秋云默然跟上。刚才的近与远都似未曾存在过,两人之间又只剩浓的化不开的隔阂。 一路行到城门外,近身随从牵着马车早在官道旁等待多时,见到侯大人,忙替他打伞,侯逢道抬手接过,顺手将手里的伞还给秋云,秋云接过,冷不丁一把匕首从他另一掌中翻出摊在两人之间,云纹牛皮刀鞘被摩挲的发光,显然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侯逢道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拿着。” 秋云记起那日在傅老先生家门口,替她斩断藤条的正是此刀,不用出鞘,也能回忆起其锋利的光。 “女子不敢夺人所好。” “帮我护好微明,终有一日,连人带刀我一并取回?” 想起许多往事,秋云脱口而出:“哪日?” 侯逢道夺过她手,将刀覆入她掌心中,答非所问道:“你曾为央我救人接下重任,可不知道若我犯事儿,张大老板会不会出手援助。” 被他握过的刀鞘留下微热的触感,难得热情,不容人拒绝。 秋云未多推脱,洒脱的收了刀,拱手谢道,同样答非所问:“大人遇佛杀佛,遇鬼弑鬼,遇难度厄,也定能逢凶化吉,何须女子拙手相救。” 他笑着松开手,像是没听见秋云的话,转身撩摆错开随从相扶的手,踏上马车。 随从躬身请他入座,跃上踏板,掏出插在腰后的马鞭,正欲执鞭。侯逢道撩开布帘,探出头来:“记住今日你所说的话,就当你为我送行的祝语。”顿了顿又道,“既然答应帮我看顾微明,别什么狐朋狗友仓促就嫁了。等我,归来那日,自送套凤冠霞帔。” 鞭子“啪”一声甩在马臀上,马儿摇摇晃晃跑起来,马头前挂的四角琉璃灯左右晃荡,在雨中急速奔驰,像初见时朝着秋云奔来一般渐行渐远。 这个奇怪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又突然消失,也曾让秋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却又屡次施加援手,出手相助。 总觉得他寂寞的不像话,想起他停在玉兰树下的身影,想起夜间立在坡道上的幽魂似的剪影,像漫天夜空中闪亮的孤星,不为谁而亮,只为自己而活。 原来与他不知不觉早已冰释前嫌,雷雨天那盏灯也曾为她的前路照过亮,今日,却又在雨中离她而去。有种预感,秋云总觉得,他是为拼命而去,前路凶多吉少。 心中有个声音小声道,大人,一路顺风。 秋云撑着伞回身,后面赶来一人,将她撞个趔趄,伞柄脱手,飞在泥地滚落两圈。那人回头,却不停下脚步,急吼吼的道:“姑娘对不住,在下有急事!”说完踏水飞也似的跑开了。 拾起伞,秋云看雨中远去的青衫小子,摇摇头。 却说那飞奔的人原是吕氏医馆前台帮忙的小厮平川,接替田平的位置跟在吕荞身边。 这日晴空如洗,吕荞听说牛家塘后山草药茂盛,便褪去长衫,换身皂布直缀,腰扎绀青色线绦,缠了腿,蹬双软底麻鞋,背上竹篓,拿一把木铲,一把铁铲,带顶竹笠儿,领着平川,一大早出城去。 八十三章 下了官道,沿崎岖山路,望见前方青郁山峰绵延叠翠,悠悠白云栖息树梢,山腰翠绿浓雾中,散落几星人家,隐约可见阵阵炊烟,又一条小溪傍路同行,两边堆满桑麻树,树中落叶和桑葚无人采撷,落入水中,也随流水一路高歌,行入山中深处。 约莫一个时辰后,过牛家塘到山后,围峰踩出条曲折山路,两人攀岩爬壁,手足并用,又用了半个时辰,攀至山顶,刚好碰见日出东方,浑身浸在光芒中,照着山上山下草木葱茏一片金辉。又别过头看山顶的光景,只见脚下刀刃般的薄峰越往前越广阔,其间野草埋人,树木齐列,顶上浓荫投下斑驳碎光,送过一阵林中清风过,夹杂树脂香味,吹散一身疲倦。 吕荞欣喜,大叹一声好,急不可耐的扒开草丛,朝里头钻去,平川在身后小跑紧跟。两主仆从山顶一路相寻,绕入后山腰,收获颇丰,吕荞满背篓除常见草药,还收获几株何首乌和旁胖茯苓。 不知不觉半天已过,两人只顾埋头寻药,不料下山途中,吕荞探身拔路边一株紫云英,踩落块滚石,在平川惊呼中,跌手跌跤滚下坡去,直到身上纠满草藤才停下。 平川丢掉手中铲子,慌忙跑至吕荞身边,两三下抓开他周身藤蔓。 “少爷,伤着哪里了?”平川扶起一声未发的吕荞靠在松树杆上。取下腰间悬挂的药壶,里面有创伤药。 吕荞苦笑吹开额头坠下的草丝,手中尚拽柱叶脉凋零的紫云英,先去查看篓中所剩无几的药草,叹口气,无奈道:“白白跑这么一趟。” 平川劝道:“茯苓和首乌在篓底被绊住,好歹没丢。” 吕荞笑道:“也是。” 他动动脚踝,右脚皮肉下传来此骨般的疼痛,不用起身,他晓得,今儿这右脚是使不上劲儿了。取过药壶,抖落些药粉在伤处,对平川道:“去帮我找茬粗枝。”平川勾头应下,在林中搜索片刻,找回节手臂粗的松枝,搭手扶起吕荞。借着树枝的支撑,吕荞勉强站起,还好已到山下,前路较为平顺,两主仆相携一深一浅往回赶。 才走出林中,四周全是节节梯田,田中禾苗抽条,正在风中摇摆。初还如袖手轻招,突转狂风,仿佛要将秧苗连根拔起,背后树梢被吹的胡乱倒塌,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将斗笠抵着面,沿田道走出几步,大雨可不顾他们狼狈,毫不留情的倾盆而泄。 风大雨急,吕荞又腿脚不便,恰路边转角处坡坝露生株大榕树,树叶如盖,正好避雨。 平川忙扶着吕荞到树下躲雨,雨水稀稀落落的滴在两人早已湿透的衣裳上。 盘根错节的榕树根翘在泥外,沿根节旁,凿开土壁,用石头砌出个神龛,坐尊彩塑观音像,面前祭拜香灰被风吹散,只留下红烛燃后,斑斑红泪,观音手托净瓶下供枚锦缎香囊,囊身绣柄寒光宝剑挑朵红粉莲花,宝剑凛凛,莲花清丽,绣工称不上卓越,却朴实可爱。想是哪位施主,求愿所留。 歇息片刻雨仍不见停,在此消磨不是办法,吕荞道:“平川,你腿脚好使,先行一步,回馆报信,差辆马车在官道等着,找几个人来接应我这伤员。”又将背篓草药倾进他篓中,依旧用竹笠遮盖,“小心,人别淋坏,药也别淋坏。”平川道:“少爷,你且在此稍歇,小仆快去快回。”吕荞笑道,“路上打滑,慢慢行也无妨,有观音菩萨保佑我,定会脱困。”平川点头,收紧背篓,自往城中赶,猛撞到秋云,也不曾留步。 吕荞靠在树节盘根上等待,等到腿乏,浑身尽湿,也不见平川归来。雨仍下的湍急,吕荞呆的无聊,取过观像前香囊在手中把玩,剑挑莲花,刚与柔,便想起那日毫无顾忌踏入湖中的铁凝霜,想起她笔直的身影消失在门扇外,又想起她小时的许多往事,嘴角勾起一抹笑,邻家有女初长成,还好,她没有养在深闺中,活的比男人还大气洒脱,那疏朗的眉眼中,总透出韧劲和孤傲来,像山中远志,虽是小草,却照样生的挺直不屈。 他正想的出神,风雨中一人身着黑衣,慢慢行来。吕荞见来人虽束发,但身形却是女子,忙低头避过。 “是你。”来人却先认出他,“吕大夫。” 吕荞听声音熟悉,心中一惊,忙抬头,像菩萨显灵,眼前人,正是所想之人。 凝霜自那日听出吕夫人话中属意秋云,连日心烦意乱,心里失落,秋云品行,不是自己可比,与吕大夫堪称一对璧人,遂生退意。她凡遇解不开的心结,便去母亲坟前祭拜,一面说尽心中事,一面替母亲清理坟冢,今日轻装出行,只带一剑,一笠,也当散心。 归来时遇雨,狂风中波澜不惊,只将斗笠往头上一扣,踏泥泞而行。 想起来时曾在观音前留香囊请愿,不知可还在,便往榕树下来。多日不见吕荞,陡然见他身影,心拨动乱跳,本可扭身便走,已情不自禁开口招呼。 “凝霜姑娘。”吕荞忙掩下异样,怕她发现的香囊,忙捏在手中藏于身后。 “忘带斗笠?”铁凝霜看眼他空落落的发顶,被淋湿的衣衫,想来已在此站了许久,心内不忍,取下斗笠,便要递给他。 “姑娘,使不得。”吕荞推手避让,他倒是想手脚灵活的躲开,偏偏伤脚不给机会,从脚踝传来的刺痛直冲天灵盖,激的他单脚跳了两下,踉跄不定,还好铁凝霜眼明手快,迅疾如电,单手拽过他臂膀,吕荞站立不稳,被她一带,顺势跌入她怀中。一股好闻的皂角味钻入鼻中,吕荞除了痛还觉得有些沉醉,忽回神过来,忙用树枝撑地,从姑娘怀中离开。 “你的脚受伤了?”作为常年带伤的人,铁凝霜已到久病成医的地步,吕荞的狼狈逃不过她的眼睛。 “从坡上跌下来。”这时候更不能让她瞅见香囊,吕荞胡乱揉成一团塞入袖中,摸着脸,目光不知往哪儿放,只能投向雨中。 铁凝霜垂下眼睛,没说话,半晌,挽起袖子,那顶竹编的斗笠被她抓在手中,只轻轻一抛,稳稳当当扣在吕荞头顶,不等他说话,扯过他一只手臂往肩上搭。 “凝霜姑娘。”吕荞慌了手脚,从小到大,除娘亲和妹妹,未曾与姑娘有如此亲密举动。 他的话像落在铁凝霜肩头的雨点,连印子都未留下。 又取过他另一只手搭肩,然后身子往下蹲,两手兜后一捧,吕荞本高出铁凝霜一头,却被她轻轻松松背起来,斗笠阔大,探出的边缘,正好将两人都罩住。 吕荞明白她的意思后,更是慌张,忙道:“凝霜姑娘,这如何使得,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絮絮叨叨的说,铁凝霜却未有半点不耐烦,一脚踢开他手中的树枝道:“吕大夫别动,我十三岁扛的沙包都比你沉,你越动,我越耗费体力,你最好乖乖的,我们都好过。”心里却想,吕大夫瘦了些,以后去山中打些野味送他。 她这么一说,吕荞又不好意思再动,雨势渐停,铁凝霜托托手中的人,看了眼观音像,香囊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谁拿走,也是她傻,人莫非都是这样,走投无路之时总求神问佛,因为束手无策,所以交给命运。 命运现在就她手中,铁凝霜看着绵柔细雨中的泥泞小路,大步踏去,可惜是别人的命运。 八十四章 吕荞感到别扭,还好铁凝霜个子修长,自己的身躯快把她压倒。 他将斗笠朝她头顶斜去,胸口抵着她肩胛骨,圈在颈前的手偶尔能碰到她细腻的肌肤,许多年前眼皮底下的小女孩,如今已生的亭亭玉立,听见自己的心跳快蹦出胸口,吕荞面色一红,没话找话道:“没想到一晃咱们已相识十年。” 她一步一个脚印,毫不犹豫道:“是,没想到,我已经喜欢吕大夫十年了,真是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不可留。” 吕荞像被踩住舌头似的,对女子的直白无力反击。 像是感受到背后身躯猛的一僵,铁凝霜浮起笑:“吕大夫不用惊慌,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往后不会了。” “什么不会?”听她说是丧气话,吕荞没来由不快。 “不管什么,十年也总该有个收尾。”铁凝霜垂头想,我也不是耗不起,只是想着有人对你更好,是很好的事儿。 “吕大夫,还记得第一次您替我接骨么?” 思绪像是去了很远的过往,吕荞嘴角牵动,从未特别去留意,一提起,又格外清晰。 又回到她被铁师傅抱来的下午,站在医馆门口,铁师傅洪亮的声音直贯深院,领路的伙计掀开布帘。小女孩儿脸上泪痕尚未干透,折断的手臂安静悬在身侧,随铁师傅走动左右晃荡。她昂起小脸默默看着他,没有见陌生人的惶恐,像是对他充满好奇。铁师傅将她放在榻上,被匆忙赶来的徒弟叫走,她侧过身,目送父亲离去,也不挽留。吕荞这时候才发现,她另一只腕臂上系了朵小白花,像一滴凝结的泪水。 “大夫,我会死吗?”她突然开口问道。 吕荞不可避免往那朵刺眼的白花去想,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道:“不会死,却会痛。” “痛是什么?”她翻身躺平,眼睛顶着屋顶,“和母亲在棺材里不能动不能说话一样么,也不知道再也没法睡醒的母亲比较痛,还是再也没办法牵她手的我比较痛。” 吕荞默默取来药粉,夹板,纱布。 她伸手来勾他的手指,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般可怜。 “大夫,你有没有药,能让人起死回生,我只想和母亲再说一句话,我要道歉,厨房的汤碗是我踢碎的,我再也不会捣蛋啦。您可以帮帮我吗?” “很对不起。”吕荞轻轻在她伤臂处洒上药粉,“我没有那种药,谁也没有。” 她没有再说话,连接臂时也未哼一声,咬着牙,倦在榻窝里,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吕荞的衣摆,轮到缠夹板时也只绷着嘴巴,一脸严肃。 “要休息一会儿吗?”吕荞为她倒了杯甜枣茶,她不愿接,吕荞坐在榻边,将杯送到她嘴边,“喝一口,很甜的。” 这招好像有用,她舔舔舌头,小心翼翼的用舌尖沾了沾,然后冲吕荞眨眨眼睛,他笑了笑,稍微倾斜杯口,看她咕噜咕噜的喝光,觉得很有成就,没想到铁师傅有个这么斯文的女儿。 她的左臂已经上好夹板,用布挂在颈上,在手腕上打了个结。院里种了几株茜草,吕荞摘下果子锤出红泥,用毛笔沾了,将结涂成一朵好看的小花。 “痛苦无可避免,我们的学会苦中作乐,你看,只要稍加润色,就是一朵好看的花。” 铁凝霜左手臂膀一朵白花,右手腕一朵红花,她左右顾看,外面恰好传来铁师傅的声音,终于想起来接女儿这件事。她跳下榻,被闯进来的父亲牵着,望着他父亲道:“爹爹,我以后还能来这儿吗?” 铁师傅想也没想道:“只有生病了才找大夫,没事儿来给人家添什么乱。”看见她手腕的红花,咦了声,一把将她腾在怀中,单手抱住道:“等你母亲下了葬,我们去街上买头绳,也该为你好好收拾收拾,成天跟个野小子似的。” 铁凝霜没说话,趴在父亲肩头,却把眼睛看吕荞,走出吕氏医馆老远,仍盯着离开的方向看。她只记住一句话,只有生病了才找大夫。 往后她练功比试越发没有忌惮,磕碰是常事,动不动就要上吕氏医馆瞧,满馆的人无不知道,铁师傅家的女儿喜欢吕大夫。 可现在她却说,她以后不会了,不会什么,不会继续来吕氏医馆,还是不会继续喜欢他。 “吕大夫可能你忘记了,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母亲的葬礼上磕折了手。”铁凝霜的声音将吕荞拉回现实。 “我没忘。”吕荞想,清楚的就像昨天。 “因为我的没羞没臊为您添了很多麻烦吧。” “没有。”吕荞道,“我一直都当你妹妹看待。” 铁凝霜自嘲似的笑了笑:“是妹妹啊。” 吕荞脱口而出:“那是以前。” 说完这句话,铁凝霜没再答话,环顾四周,吕荞发现并不是来路,走了许久,前边突然出现一架吊桥横在湍急的溪流上。 “这是?”吕荞道:“别的回家路?” “嗯。”铁凝霜手往上兜了兜,吕荞脸又是一红。 “我知道你来的时候从官道下的小路,可现下涨水,那边没桥,一准儿过不了人,得从这里过。不熟悉的人肯定的跑冤枉路。” “你常来山里?” “我母亲的坟在榕树前头不远处的山中。”她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声音很快被溪流声盖过,她提高嗓子道:“抓紧我,过桥颠簸的厉害。” 吕荞觉得自己像一枚风筝,线就牵在她手里。 果然,刚踏上桥,两边像潮水般此起彼伏的晃荡,凝霜搂他搂的更紧,被吕荞圈住的脖子冒出薄汗。 “要不放我下来吧。”吕荞不舍得她劳累。 “不用。”铁凝霜道,“打从决定送你回家开始,我就不会放下你。” 吕荞没再提出放他下来的要求,默默的抱住铁凝霜,犹如一艘海船入了港,风雨中,却说不出的心安。 两人心惊胆战的穿过吊桥,再走了半柱香,回到正路上,又过了会儿,吕家的马车正停在官道边等待。 ” 八十五章 赶车的车夫一看见落汤鸡似的两人,举着伞小跑来,撑在两人头顶上,一边说:“平川下路去接少爷,未曾回。” 铁凝霜接道:“多半是涨水淹了桥,无路可走。”她倒还能气定神闲的站着与旁人答话,背上那个心痛,急道:“凝霜,姑娘,先放我下来吧。”铁凝霜二话不说,大开步子走到车辕边放下吕荞,对车夫道:“替你家少爷撑着伞。”顺手取过吕荞头上的斗笠戴好,松松肩膀,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眼睛里似有氤氲水汽,但顷刻就散了,垂下眸,拍拍腰间的佩剑,扭过头,朝进城方向去。 “凝霜姑娘……一道走吧。”吕荞拼命向车夫打手势,支他去拦。 这时平川从背后奔来,走近看,两条裤管全是稀泥,风干了能立起来。 他撑在车辕一边喘气,一边道:“去时的河涨水断了路,好不容易打听到另一条道能通往榕树下,便一路小跑,托观音菩萨保佑,少爷竟全须全尾在这儿站着,不枉我费心巴肝累一场。”听他说着话,没提防,再抬头,姑娘的身影已经在路尽头只剩下一点,雨帘中漆黑墨色的一点,掉入吕荞眼睛珠子里,眨巴眨巴眼睛,觉得鼻酸。 平川扶着他刚迈进医馆门口,一群人涌上来问七问八,语气都是关心。 连一向淘气的妹妹,早递过一双拐杖,体贴的托住他。 他两腋一夹,稳稳当当的走起来。母亲差人送来干爽衣服,他依言在后头净房由平川协助着换好,干净文雅的吕大夫夹着拐杖走到堂中,又有人呈上骨汤茶,热烘糕伺候他饮食。另位擅长跌打损伤的大夫早置放好竹藤大靠椅等待多时。 他被人众星捧月般的照料看顾,却总想起那点寂寞的身影,不知道她在家里能否喝上一口热茶。吕荞尚未觉透,从前不曾有过的情绪,哪怕那人成日就在眼前走动,也不如现今来的深刻。 铁凝霜回家,衣服能拧下三斤水,卸下重物的肩背这才发酸无力。她提两桶沉甸甸的水,烧热洗罢澡。鼻子像堵了块棉花,头也晕乎乎的。多半受风寒,又勉强冲被热姜茶,裹床厚被子捂着汗睡过去。 是被父亲敲门声惊醒,发身大汗,精神回复少许,她随手披件外衣开门。 铁师傅站在门口,不说话,眉毛打架,光走来走去,门一开,他眼睛唰一亮,匆忙将手里包袱甩给女儿,嘴里道:“为你买的新衣服,拿着。”见她满头大汗,背过身,提高嗓门道:“又在屋里打拳,手脚没轻重的,今年换了三张桌,靠你一人就能养活木匠师傅一家。” 铁凝霜想说两句,铁师傅的脚不留人,外头徒弟一喊,院口就只剩两扇门噶几噶几的打转。 “太阳打西边出来。”她掂掂手里衣服,不可置信笑笑。 铁师傅原也想和女儿聊几句知心话,徒弟催命似的找他,带着不满走到练武的院中,提着铁钵似的拳头怒道:“哪个没眼力劲的一直嚎,跟嘈闹麻雀似的嚷嚷。” 他话音刚落,铺满鹅卵石的雪白院落中,一身绀青短打,虎背豹腰的男子捋着长须,回头笑道:“铁豌豆响当当,落在地上斗大坑,您还是如从前一般中气十足啊。” 铁师傅一愣,两眉舒展,双腮高堆,手往前一送,疾步迎去,大笑道:“稀客啊稀客,蒋师傅怎么有空到我这破草堂子来?” 来者是铁师傅的一位老相识,原是州府虎威镖局的镖头,名头响亮,曾参与六皇子剿灭黑崖山山寨一役,想当初山头决战,他联手几位官府嫩人打伤山寨大当家,趁乱放了一把火的,将个大寨烧的寸草不留。在剿灭寨匪中立下不小的功劳。也是这一场杀戮甚重,他辞去镖头的职位,在州府开了间铁铺,雇着三五个从前一起走镖的老友,做起了铁器生意,如今他的铺子开的越发旺盛,连开两家分铺。但日前收到风声,那黑崖山山寨二当家赵龙吟尚在人间,如今不比当年,恐祸及家人,因此州府的生意托给心腹,带上妻小欲到洛县来避避风头。到了陌生的地界,自然是想到曾在一起习武的铁师傅家。 两人抱拳行完礼,蒋镖头笑道:“来,铁师傅,这是小可不成器的儿子。”往后却拽了个空。 只见练武场中人群用后背堆成圈,爆发出一阵叫好。 蒋镖头脑门一拍,喊了声:“小虎!” 平静的湖面丢了颗石子,人群荡漾开自动让出条路,里头窜出个生机勃发的少年,人如其名,真是头小虎崽子一般,他两腿崩开,满院子也经不住他长腿走,三步两脚就到蒋镖头跟前,手中的双节棍一丢一收,两头合拢,规规矩矩的背到身后,立定道:“爹,找我何事?”后脑勺吃了蒋镖头的一记铁砂掌。“老子叫你来拜见长辈,你却哪里都能卖弄起来。这是你铁伯伯,赶紧行礼。”蒋小虎挨了训不恼,嘿嘿一笑,虎口挟住棍,抬手冲铁师傅做了个长揖,“伯伯好。”身体尚未收正,疾风似的拳已奔他面门来,蒋小虎不啰嗦,身子往后仰,像根极富韧性的翠竹,“啪”的弹回身,双截棍不知道何时被他收在腰间,手旋开掌,绷直了去接铁师傅的拳,那拳跟抹了油似的擦着他掌心游开,滑溜溜的取向他腰间,就这么两招落地,精铁打的双截棍闪着银光在铁师傅的手中呼呼耍开了花。蒋师傅拍掌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今儿睁大你眼睛瞧瞧厉害人物。” 铁师傅也笑,他没有儿子,女儿虽很好,可谁见了这精神汪汪的虎犊子不喜欢,那银花悠的谢了,空中抛出条银练,蒋小虎知道这是长辈考他,两脚用力揍地,腾到半空中,接住棍,单手折叠妥当,依然笑着插回腰间,拱手拜道:“多谢铁伯伯手下留情,没把我鼻子打塌。” 他搓搓鼻子,像是庆幸它的完好无损。 铁师傅想起凝霜,便引二人到内院稍坐,同蒋镖头聊往事和打算,蒋小虎手没闲,总不安分的耍棍跑跳。 院子里养的几盆菊花,被他当成假想敌,呼来喝去的过招。 走过青石子铺的狭径,清幽幽的一方小院,铁师傅的院里还种了铁树玉兰枇杷,铁凝霜的院落除了两面石墙巴满像毛毯似的爬山虎,正中一张石桌,两条石墩外,别无他物。 铁师傅吼了一嗓子:“凝霜!”蒲扇般的手掌噼里啪啦往门上招呼,里头传来应声,“别催,就来。”声音刚落地,门打开,铁凝霜张开两臂,目光自然而然飘到两位陌生人身上。 “来,凝霜,认识一下,这是父亲昔年的好友,你得唤声蒋叔叔,这是他儿子蒋小虎。咦,蒋弟,儿子今年……”铁师傅话未说完,蒋镖头接过,“吃十七岁的饭。” “那便是弟弟。”铁师傅笑道。 “蒋叔叔好,虎弟好。”铁凝霜收回臂,向两父子问好。 蒋小虎本扯把狗尾巴草把玩,听叫他弟弟,慌里慌张往裤兜揣,冲铁凝霜扯出大大的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姐姐好。”笑的跟捡了金子似的灿烂。 铁凝霜点点头,算作回应。 三个男子和小女儿也没多话说,认过面就算完事,习武之人一向不拘俗礼,当晚在铁师傅在会客厅摆了桌好酒好菜,招待蒋家父子二人,喝到月上柳梢头,方不舍分别。 自此蒋家在洛县偏居一隅,只和铁家来往甚密。 八十六章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吕荞一时半会儿离不得拐杖,他的病人能挪的都挪给别的大夫,实在不能挪的,也捡要紧的看。成日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坐在症室里看书或发呆。 一晃半旬已过,他总隐隐觉得不大对头,心里像蛛丝吊了块大石头,悬而未决。 药堂传来平川接待的声音,“怎么素日不见你们凝霜师姐呢?”接话的道,“来了位远客,大师姐成日作陪抽不开身。”平川嘿嘿笑,“也得来看看我们少爷啊,那日多亏师姐仗义相助,少爷总念叨该谢谢姑娘。”接话的又道,“府上已派人送来药材,师傅还挺过意不去的。”堂中密密麻麻的嘈杂声把两人声音盖过。 吕荞坐在椅上僵硬的动动伤腿,单脚撑起身,掀开布帘。那铁家武馆买药的徒弟正欲走,吕荞喊道,“小哥留步。”平川忙来扶他,被吕荞辞开。 “小哥,今儿买药作甚,可是武馆有谁不适?” 买药的恭敬道:“承蒙吕大夫关心,没有谁不适,我们师傅筹划一场比武大会,总得备点跌打损伤药才行。” “比武大会?” “对啊,就在后天,吕大夫可以来瞧瞧热闹。”那徒弟也知道凝霜对吕大夫的意思,话中有话道,“到时候来的都是各路英雄豪杰,指不定师傅就对谁青眼相看,收了做女婿。” “女婿?”吕荞反复琢磨这话。 那徒弟笑了笑,掂量手中蒲包,出门而去。 这时吕夫人命管家传话,让吕荞到内院说话。吕荞傻站在原地,还是平川和管家一同扶了他走。 内院里,吕夫人带着吕娇和一众吓人在花厅里坐闲坐,见吕荞被人扶到在门口,吕夫人甩帕子起身吩咐道,“去,叫备轿子的准备动身。”吕荞似乎才回过神,“母亲这是要去哪里?” 吕娇抢答道,“去秋云布庄选衣裳,哥哥也为你选一套,你说好不好?”吕荞此时心中正烦,哪里还有心情管衣裳和尚,他推开扶人,撇了拐杖靠在凳旁,捡椅子坐下道,“母亲去吧,我腿脚不便,就不去凑热闹了。”吕夫人看了他一眼,“好歹秋云姑娘也帮过咱,她新开的铺子你也总该去露个面吧。”吕荞有气无力的摆手道,“母亲妹妹替我去吧,帮我带句吉祥话给秋云姑娘。” 吕夫人无奈的看一眼他,不知道这儿子最近是怎么了,自打摔了腿成日的心神不宁,她也问过平川,说是那日的亏铁凝霜相助背了他一路,可这姑娘在他眼前晃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若说他真中意,也不等这时候才开窍。也是吕夫人操心的麻木,竟没往男女之事想,只当吕荞又在医药上琢磨操心入了迷。她是当母亲的,再严厉也不忍心为难有伤的孩子,便叹气道:“你大了,总归我是不会强逼你做不愿的事儿,等你想起该的时候,可别失了礼数。”对管家吩咐道,“撤抬骄子,你们少爷不去。” “不忙。”吕荞道,“我也要出门。” “哟。”吕夫人整整衣襟,笑道,“这时不嫌腿脚不便?” 吕荞对母亲的打趣没计较,眉头紧锁,重夹回拐杖,躬身道,“儿子也有儿子想做的事儿,母亲不是一直担心我的终身大事,今日我就去斗胆一搏,向心仪的女子表露真意。” 他一席话像猛棍敲在堂内众人耳边,吕娇搓搓耳朵,一脸的不可置信,丫鬟婆子们眼睛打转你来我往,嘴皮翕动,用自己人才懂的唇语在眼皮底下偷偷的议论,吕夫人手下打岔,差点捋下朵珍珠钮扣,抖着声音问道:“你说啥?” 吕荞面对众人的惊状,摇摇头,杵着拐杖径直出门,平川忙小步跟随。吕夫人还欲盘问,又怕惊着食米的鸟儿,按下心头激动和疑虑,拍拍胸口,提口气昂起头,端起胳膊,丫鬟立刻乖觉扶住,管家撩摆领路,一行人自分头行动。 却说吕荞乘坐的轿子不过走出巷口,他便喊停下骄,也不要人跟着,自己沿着路一瘸一拐朝铁氏武馆走去。 自蒋家在洛县住下后,蒋镖头闲时总带着蒋小虎在铁氏武馆与铁师傅饮茶或切磋练拳,而蒋小虎则与铁氏武馆众徒弟轮番过招。这日他刚胜过馆里的二师兄,一群人蹲在院边啃蒋镖头带来的甜瓜,输在他手下的人颇有点不服气,暗中挑拨他去和贴凝霜比试,话头一开,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小师弟,你也该和大师姐过过招了。”“对啊,你胜过大师姐,以后我们就叫你大师兄。”“我开大师姐赢!”“后发先至,我投小师弟一票。”“胡扯,姜还是老的辣,大师姐包赢,不赢,我当场就吃掉这块甜瓜皮。” 蒋小虎半个脑袋埋在甜瓜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笑眼,支起耳朵听众人胡咧咧,吃舒服了,打个饱嗝,抬袖一抹嘴巴,将手中的瓜皮往院边放竹篮一抛,手自然伸到身旁师兄衣服上蹭,嘴里道:“我说你们是不是爷们啊,哪有爷们儿和姑娘过招,姑娘是用来捧在手心里的,当然咱们大师姐是有些扎手,但那仙人球也能开花,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真没气度。”被蹭的师兄嫌弃扒拉开他的手道,“大师姐是姑娘,但胜似男儿,那是肩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我看是你怂,找借口不敢比。”蒋小虎翻个跟头落在院中,摇摆走到水缸边,葫芦舀半瓢水冲洗粘黏的手,叉腰挺胸,朗声道,“你们个个手下败将还有胆量说小爷不敢,行,我今天就空手和大师姐比划比划,让你们输的心服口服,不过我可说定了,要是伤着大师姐,你们得负责。” 没人听他说话,五师兄不知从哪里弄来个两个破草帽,丢在人群中,铜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进里头。 “我下十文。”“我二十文。”“看清楚,这是师姐,这是师弟。”“师弟的怎么这么少,我来给他添一文。”“那你还不如丢到水里,还能听见声响。” 蒋小虎默默脑袋,掏出一两银子,准确无误扔进属于自己的破草帽中。 “一两,我赌我自己赢。” 好事的已经窜进内院去请铁凝霜。 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院口,铁凝霜穿过一排排兵器架慢慢走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已经知晓前因后果,看了眼两堆筹码,又看了眼吊儿郎当的蒋小虎。 小虎打个寒颤,在铁氏武馆混熟透,最怕的不是铁师傅,却是大师姐,她周身气势真对的起她那名字。低头嘟哝道,“被她看一眼还真是消暑去热。” “嘀嘀咕咕又琢磨啥鬼点子,既然要比试就来,赤手空拳,谁出院子算谁输,一局定胜负。”铁凝霜摆摆手,已经拉出架势。她今天穿一身檀木色劲装,背腰腿都崩的紧紧的,像一把蓄势待发的良弓。 蒋小虎一愣,刚做出防备的姿势,铁凝霜的招式已如猛浪一般带着疾风向他袭来,果然不亏为铁师傅的女儿,两父女的招式都一样有力又迅疾。 只见两人你来我往,一会儿如鹤腾飞,一会儿如虎出笼,一会儿如蛇摆尾,一会儿如猿攀壁。场上打的热闹,场外的人看的起劲,个个捏紧拳头,瞳孔里光影不断变幻翻转,焦灼难分。 铁凝霜双掌飞翻,如秋风吹落漫天黄叶,簌簌而下,极繁复又轻灵,沾上却如鞭子一般狠辣,蒋小虎挨了两掌,吃痛不已,势均力敌的局面扭转,他逐渐被逼至院子边缘。再接了两招,他实在没力气,铁凝霜越攻越猛,手化掌为拳,拳飞擦耳朵飞过,蒋小虎只觉得像蹭脱块皮火辣辣痛。他想认输却又不甘,只得苦撑,眼看已到门边退无可退。铁凝霜的拳如重锤直捣他面门而来,蒋小虎往后仰,半个身子支出院外,十个脚指头牢牢抓地,就借着这一点儿力,他身子悬在半空中划出个圈,躲开铁凝霜的攻势。本以为如何也躲不过下一势,耳边传来一声砸在骨头上的声音,他下意识捂住眼睛不敢看。接着像很有人痛苦的呻吟,院子另头脚踏声涌来。他透过指缝看见一个男子正靠在大师姐手臂中,原来中招的不是他啊。大师姐眉头高耸,声语气很急,音却放的很轻:“吕大夫,有没有伤着哪里?对不起,我没看到你,我尽量收了力,可是,可是还是伤着你了。” 咦,这一点儿也不像大师姐,蒋小虎放下手,他这下看清,也明白了。原来他躲开的时候,有人正巧从门口进来, 八十七章 到底是哪个倒霉蛋撞到大师姐的拳头上。 胸口一阵疼痛提醒着吕荞他这不是在做梦,真真切切的在铁凝霜怀中,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她下巴颏有道细小的月牙形疤痕,估摸是小时候调皮磕的,拳头真够有力的,以后可不能轻易得罪夫人。 “吕大夫。”铁凝霜又唤声他的名字。 头顶上方出现一个个脑袋,一双双关切的眼睛盯着他眨巴眨巴。 吕荞想在温柔乡再溺一会儿,可现实不允许。 “凝霜姑娘,我没事儿。”众目睽睽之下,他真做不到继续赖在人姑娘怀里。撑住拐杖站起,胸口疼抵过,他捂住嘴咳了两声。 铁凝霜的眼刀狠狠扎在蒋小虎身上,好像揍人的是他。 蒋小虎有点委屈,这是多盼望着我别躲,拳头该砸我身上才是幸事,师姐也太偏心眼了吧,这必定是她相好的。 他一低头,乐了,笑道:“大师姐你输了。” 原来,他尚立在鹅卵石圈出的院子里,但铁凝霜关心则乱,早迈出圈去过问吕荞。 “愿赌服输。” 话不多说,铁凝霜从怀里掏出银馃子,笔直甩去,再也不理他。手穿过吕大夫的腿弯和后颈,像抱小孩子似的将他捞起。 “我不放心,带你去看看。” “不用,不用。凝霜姑娘,我没事儿。”吕荞慌忙挣扎,感觉众人的眼睛像火一样热,他的脸红的烫手,近乎恳求的说,“放我下来吧凝霜姑娘。” 四目相对,吕荞看清她眼里除了关切和一点欲说还休的情绪,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 放下他,铁凝霜道:“我找人送你回去。”扫视周围看热闹的师弟们,以及那位洋洋得意抛着银子的人,正想开口。 手腕处被人握住,她回过头,吕荞温文尔雅的一张脸,漾开柔波似的笑,“伤我的人是谁,送我的人就该是谁。” 他丢开拐杖,伤腿虽尚未好全,但也能使上力,不能在关键时刻还带上碍事的玩意儿。 在众人或惊讶或玩味或羡慕的眼光中,吕荞握住铁凝霜的手,义无反顾的迈出吕氏武馆大门。 “你说师姐和吕大夫怎么回事儿啊?”“师姐不是一直说要嫁给吕大夫吗?”“你说反了吧,是吕大夫一直想娶师姐,你看见刚才的样儿,吕大夫眼睛里的绵绵情意,咦,现在地上还能捡起我的鸡皮疙瘩。” “我说!”扒开人群,蒋小虎耀武扬威的站在中央,得意洋洋道,“你们之前承诺的啥,赢了大师姐就叫我大师兄。”他丢丢银子,“瞧好,大师姐已愿赌服输,各位还不赶快叫两声来听听。” 师弟们你看我我看你,点点头,众人道,“当我们大师兄,首先的入门,入门规矩很简单,揍一顿。兄弟们!”大家亮出拳头,“上!” “不是!”蒋小虎捂住脑袋,叫苦不迭,“早知道就不赌了!” 送吕荞走出不远,听见院里吵闹声,铁凝霜回头,拉住他手腕上的力道重了些。 “我有话和你说,别分心。” 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吕荞一直拉着她,前所未有的亲密,他步履缓慢,背影笔挺,好像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如果不是知道他另有良配,铁凝霜几乎快以为他永远不会放手。 不知不觉俩人已走到佛塔下,这不是回吕氏医馆的路,却没人质疑。 稀稀落落的人群正沿石阶往佛塔去,那飞檐所挂的铜铃,被风吹动咛咛作响,塔下炉鼎烟雾缭绕中飘来浓浓的香烛味。 吕荞买下两把檀香,递一把给铁凝霜,“来,陪我向菩萨许个愿。” 铁凝霜不知道他今日举动出于何意,相信不是恶意,便从善如流的随他一起点燃香,合在掌中,面对佛塔四面菩萨,虔诚的合上眼。 吕荞侧过头,看着她姣好的侧脸,像起伏的远山。 “凝霜,我长你八岁。若我像你这般的年纪遇上你,机警一点,懂一点男女之事,也许不会迟钝到让你久等。”他笑着说。 铁凝霜将手中檀香插入炉灰中,扭头看着他。 “有时候觉得奇怪,从小看着你长大,直到你长到让我心动的年纪,就像小树抽苗,日日看着它,不知道有何日它就茁壮茂盛到能为你遮阴避雨。我不清楚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是不是一回事,我们吕家,我爹爹只得娘亲,便他不是,我也只想一生一人。我的喜欢是三媒六娉下定就不离,是举案齐眉长相厮守,不是朝三暮四,朝令夕改的幌子。”他笑的和煦,像一道温暖的阳光,“请你别怪我唐突,这些话应该找媒人和铁师傅谈,但我想问问你的意思,你的心意比礼节更重要。” “我的意思?”铁凝霜有些懵。觉得不真实,在爱慕吕大夫的多年里,她想过许多事,可没有一件事与他也心仪她有关。他话里的意思,是自己日夜奔赴想要的结果,可真落进耳朵里,她难以置信,难道不该是秋云姑娘或者更好的姑娘,那些温柔美丽,能为他红袖添香,秉烛夜话的女子。 她摊开自己的手,看见上面的茧子。 一只手慢慢的覆盖过岁月磨练的痕迹,她猛然抬头,对上吕大夫真诚的眼睛。 他轻轻说:“不知道凝霜你可愿意让我前来下聘,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迎你进门。” 他的手慢慢合拢,掌心烫的烙人。 周围求神拜佛的人,抿着嘴默默说出心里一道道心愿,嗡嗡祈求声像蚊子振翅的声音,微小却清晰。 铁凝霜仿佛回到第一次被爹爹抱着迈进吕氏医馆的门槛,他就站在厅中,像一盏寒夜中的灯,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想起他用茜草汁描出的小花,想起他塞在自己嘴里的糖。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撞的她泪水盈眶。眼前的人,手心的温度,都在提醒她,漫长等待无误,她选的人没有错。 风铃声像歌一般唱起来。 她的眼睛含着泪,但声音和风铃一样欢快。 “吕大夫,我已经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告诉你我有多愿意。” 眼泪和话一起落下,他抬指为她擦去眼泪。 沿着脸颊一直到下巴颏,每一滴眼泪都格外珍惜。 身边行人突然多起来,他却毫无顾忌的伸出手臂,将她肩头拥过,下巴抵着她发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那就让我尽快结束你的等待。” 八十八章 心里想着,尽快告诉母亲张罗婚事。手里将铁凝霜圈的更紧,干脆抓过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坦诚一笑,牵着手,吕荞行动不便,铁凝霜就抓的更紧。 待到晚间,吕夫人回宅,吕荞欲娶铁凝霜一事告知吕夫人。惊的一向端庄持重的母亲差点从椅子跌跤至地。 “要我说你什么好。”吕夫人冲儿子点着手指头,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你就是抱着金子找金子,人姑娘在你跟前这么些年,还以为你真心如磐石不为所动,白费时日,蹉跎到这般年纪,你能醒事也是菩萨保佑,本我还想为你牵线秋云那孩子,我看她不是等闲的女子,也罢,凝霜我也是看着长大的,相当敞亮大气的姑娘,配你也不差。”看一眼垂头聆听,拼命压住嘴角喜意的儿子,绷不住笑,伸手拍他一掌,“一朝得道真是忘形,可害苦了满馆的小子。” 吕荞光顾着笑,同母亲细细商量迎娶一事。 秋云办事一向爽利,拉了吕娇合伙紧锣密鼓的办茶话会。 租了水云轩的二层,四面围上绢布屏风隔绝男子入内。两边各摆放三张雕花圆桌,桌上摆了糖果子点心和自取的香茶,正中红色毛毯铺路,闺秀都可在此处展示美丽的衣裳和婀娜的姿态。头筹是周氏布庄新上的金丝绣缕凤舞披风,绝无仅有,独此一件。 要说吕娇号召力真不容小觑,女馆大部分有头有脸的商户小姐都被她请到座上来。秋云应下整个茶话会香粉如云,秋云进进出出,如蝴蝶穿花一般。 最后头筹被吕娇馆长女儿夺得。她抱着那金缕绣衣特别骄傲的坐下,众人围过来,摸着上面的花纹,羡慕不已,纷纷嚷道:“秋云姑娘,这样的花色和料子店中可还有?”“对,我也想要,不同花色,同款式的也行。” 秋云抬手笑着安抚众人道:“这件金缕绣衣嘛是绝无仅有,但是我店中有别的样式,可让大家欣赏欣赏。”说完,朝屏风后头击掌。 两扇屏风打开,吕娇和铁凝霜穿着由秋云设计的最新样式裙裳从门后出来,沿着红色地毯一路走到厅中,陆陆续续的换装展示。 吕娇不停摆出姿势,以便众人查看细节,而铁凝霜天生一副好身材,站在那里就是最好的风景。 没想到古代的女子对美的事物一样疯狂,众人立刻被裙裳精美上乘的绣工样式所吸引,纷纷在秋云处订下不同款式的裙裳。 秋云托着一沓订单,朝厅中吕娇眨眨眼睛,偷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这些订单,可以保证周氏布庄起码一年有活做,有赚头。 从此周氏布庄在洛县商户千金中口口相传小有名气,秋云逐渐减少店中平价订单,初出茅庐的周氏布庄不再是平民布庄,反而提高了档次。 周老太再一次对秋云心服口服,隐隐后悔失去结亲的机会,前往银琴下聘的帖子已在路上。她安慰自己,这样的女子,也不是周兴能够消受的。 布庄生意步上正规,秋云又收到小舅来信,邀请她去北回游玩。也是该去,暂时叫刘氏放了农活搬到店中应急,又教秋月布庄上查账的事务,有铁师傅照看,现在无人敢轻易闹事,打点好一切。秋云带上江一流择日乘船出发。 秋云选了两间上房,和江一流放好箱笼,准备在船上逛逛。 靠墙的箱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响,秋云看一眼江一流,对方做个稳住的手势,抄起墙角的挡门棍,躬身慢慢朝箱子靠近,离着箱子两步距离,江一流拿门棍去挑锁片,还未沾着箱身,箱门从里面被人推开,微明的小圆脑袋从里头钻出来,巴在箱笼边,大眼睛转来转去,伸个懒腰,插着手道:“你们两个好家伙,出远门也不带我。”他腿短,想出来还麻烦,张开手臂冲秋云招招,秋云使个颜色,江一流把棍子递过去,他抓住棍子,被江一流提出箱中。 “你可真是有够熊的。” 江一流逮住微明夹在腋下,朝他屁股来了两下。 “放手!你打痛我了。” “放他下来。”秋云示意江一流。 “饶不了你。” 江一流松开手臂,微明落地像小麻雀似的跳到秋云身旁,昂起脸道:“去哪里,也不能抛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难道你想食言吗?” 秋云撑额道:“既然在船上,没有赶你下去的道理,不用长篇大论,你凡事听我的,不然到了下个港口,我托人送你回去。” 微明立刻讨好道:“不会不会,我保证乖乖听话。”瞟一眼江一流,做了个鬼脸。 才刚启程就遇上小插曲,但未影响秋云心情,领着两个小子在船上逛了圈,目眺洛县逐渐在流水尽头化成一个小点,夕阳在甲板上落下,在墨绿的河面上,铺下金色的余晖随波流荡漾。船中厢是供旅客用食的酒肆,所取食材全是才从河里捞起的鱼鲜和水菜。秋云点了锅麻辣鱼片,用的上好花鲢肉片,豆芽铺底,佐莼菜和牛肉,又麻又鲜,三人吃的嘴角流油,好不畅快。 出了沧澜河,三江汇流,前方河道变宽,高低起伏的山岭,不断随船行进后退,隐隐能听见两岸呼啸的猿鸣声。 入夜,浪花拍打船沿像摇篮曲似的,整艘船在夜色中,寂静的前行着。 秋云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身小男装,丢给微明,把他推到江一流房中,淡淡丢下一句。 “以后在外,你不用再扮丫鬟。” “什么叫不用扮丫鬟?”江一流疑惑的望着微明。 “谢谢你。”隔着一扇门,微明轻轻的说,扭头对江一流咧开嘴笑道,“大笨蛋,因为我是男孩。” 不顾江一流不可置信的表情,毫不客气的迈进他房间,将衣服往靠椅上一扔,人小鬼大的抱臂道:“咱们男人一起洗个澡也没啥,快来伺候我沐浴更衣。” 兜头笼上一件宽大的外袍,后颈被人提起,江一流一脚将门踢闭,咬牙切齿道:“好家伙,还不知道你小子是男孩儿,行,调皮孩子,尝尝我的铁砂掌,打的你屁股开花。” 八十九章 船行半月,在沧州靠岸,租了辆马车换陆路,跟着一伙前往北回的商队前行。 越往西走,丘陵慢慢变山峰,莽莽青山之巅是皑皑白雪,脚下是走不完的原野,和蜿蜒曲折没有尽头的溪流。清晨从湿润冰凉的空气中醒来,打开车马店的窗户,一行孤独的雁群正从灰蒙蒙的窗边飞过。 商队的领头是位年近不惑的突兀汉子,穿着羊皮长袍,带顶牛皮圆帽,牵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列,多年的长途跋涉,让他练就辨别天气的本领,遇上暴风雨,他十岁的小女儿坐在马上,将鲜红的旗帜左右挥舞。 走出五天,将近行了一半路程,这日领头照例安排众人在路边休息片刻,稍做整顿。 连日来的奔波,精力旺盛如江一流也恹恹的下车,在牧民修建的草棚坐下,靠着草垫子打盹。秋云取出水袋和干粮分与微明吃下,赶马的车夫是位健谈的大叔,趁着休息和商队成员聊开了。 过了会儿前面传来喧闹声,秦叔急匆匆的赶回马车,抱出车厢尾的药箱翻找。 “秦叔?前头出了什么事儿吗?” 秋云一边问,一边冲微明使个眼色,微明相当上道的悄悄推了把正闭目养神的江一流。好梦被扰,江一流正准备拧微明耳朵,却见秋云手比划了两下,立刻会意,拍拍屁股起身,伸着懒腰暗中朝商队中心走去。 “哎哟,领队的女儿被蛇咬了,我得找找有没有药。” 秋云想起扛旗的小姑娘,乌溜溜的一条麻花辫盘在脑后,眼睛又黑又亮,挥舞旗帜的手臂像雪白的藕节,挺机灵漂亮姑娘。 秦师傅还在翻箱,江一流已经从人群中回来,两人走到马车后面,他证实了秦叔的话,辛格领队的女儿,辛沁灵在河边打水,水里有蛇,咬到她手背,当时就肿了起来,多半有毒,随行商队携带的创伤药试过全不管用,辛格领队正急的团团转。秋云想起侯逢道送她的小药瓶一直都随身携带,这是个拉关系的好机会,便对一流道:“走,我们去瞧瞧。” 人群围聚在一起,对辛沁灵的伤势评头论足,领队急的解开半边羊皮袖子扎在腰间,绕着草棚转圈,皮靴踢起团团野草,辛沁灵虚弱的咳了两声,嘴唇渐渐发青,右手皮绷的发亮。 “神明,请你不要带走我的女儿,我愿献上十畜十禽,以偿还您的恩德,只求您保佑灵儿的性命,她还是个什么都懂的孩子,未到过乐塔拉峰,未瞻仰过您的神容,连一场桑栀花节的聚会都没参加过,她还活的像一只雏鸟,只见过我翅膀下的光。”小山堆似的身躯,用尖刀在石头上刻出的男人,软弱的垂下肩膀,拱起他如铁树般的背,额头紧紧贴在鞋底践踏过的泥草上,朝着群山跪拜,无比虔诚的磕头。 直到秋云和江一流的身影,在他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才让他停止。 “辛格领队,能让我看看沁灵姑娘的伤口吗?” 辛格翻起眼帘,他对中原的汉人没有好感,但眼前的女孩比她女儿大不了多少,拿出对中原人的态度,恐怕会吓得她像夜晚迷路的小羊般不知所措,搞不好她会被吓哭,中原女人的眼泪和中原男人的膝盖骨头一样不值钱。辛格站起来,他宽大的肩膀恢复了往常的刚毅,高傲的下巴冲着秋云,目光里满是怀疑。 “你有把握治好我的女儿?” “我没有。”秋云环视圈辛格身后充满戒备的人群笑着说,“辛格领队确定谁有吗?”她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瓷瓶,倒在手心,当着辛格的面尝了尝,望着他笑道,“起码,我不会加害您的女儿。” 越过辛格看向在仆妇怀中的辛沁灵,平日波光粼粼的大眼睛,虚弱的合拢,额头沁出的汗打湿了她的额发,嘴唇逐渐丧失的血色,警告着她的挚亲,生命正在悄然流逝。 辛格回头看了眼女儿,他痛苦的接收神的提示,在女儿颤抖的呻吟中,他缓缓移开身躯,犹如一扇被推开的沉重石门。 秋云奔过去,光洁的瓶身拿在手中竟有些颤抖。 仆妇紧紧搂着辛沁灵,嘴里念念有词,她极不情愿的松开两臂。 “不用,你抱住她,可能会有些痛。” 仆妇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抖,她哀求的望了眼辛格,可她的主人,只是认命似的侧开头。 秋云抓起辛沁灵的手,往两个蛇牙龈蜷缩的黑点抖落些粉末,辛沁灵立马发出尖利的哀嚎,仆妇的念叨声更响,从祈祷变成咒骂,辛格猛回过头,眼珠似乎快从眼眶里蹦出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牛。江一流挪至辛格身边,只要大个子有任何不轨,他就会让这汉子再一次尝到泥巴和草的味道。 辛沁灵手背的粉末越来越均匀,但并没有任何起色,她痛的五官扭在一块,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掉到仆妇的手掌中,老妇人颤抖的用手替她擦掉汗和泪水。 辛格握紧拳头,骨节啪啪作响。 秋云愣住了,她没料到适得其反,后悔的不是与辛格交恶,而是怀中的小姑娘因为她的自负而丧命。 “不仅要外敷,还得调成水喂她喝下去。” 孩童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随声音让开条道,微明抱着羊皮水袋噔噔跑来,夺过秋云手里的药瓶道,“掰开她的嘴,找根木棍让她含住。” “我来。”辛格不愿意汉人碰她的女儿。 “木棍呢?” 辛格挥了挥巴掌,“我的手就是木棍。” 微明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打量了眼前的大块头两眼,目光停在他露出的矫健膀子上,憋下到嘴边的话。 “她中毒了,但力气很大,你得抓牢,药灌不到喉咙里就没用。”回头冲秋云道,“我要吃奶皮子糖。” “赶紧的吧你。”江一流恨不得给他屁股来两下。 微明缩了缩脖子,将药倒进辛沁灵的嘴中,她果然像陷入捕兽夹中的小兽一般剧烈挣扎起来,两排牙齿狠狠朝辛格的手咬去,趁此,微明迅速打开羊皮袋,朝她喉咙里猛灌水。 “撒手,捂住她的嘴,别让她吐出来。” 辛格将带血的手指从女儿口中抽出,用力捂住她的嘴唇,看着她从激动到平静,高肿的手有气无力的垂在地上,像枯萎的桑栀子花,辛格觉得心跳的很快,石化了般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的盯住那只手,希望她可以像往日一般高高举起旗帜在湛蓝的天空下用力挥舞。 “可以啦大个子,你会捂死她的。” 微明轻轻的拍了拍辛格的手,傻大个的样子让他想起了父亲。抱着姐姐坐在门槛上,目光穿过长长的巷弄,对他说,快跑,快跑,跑的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充满对生命期许,和对他的留念。 手动弹了两下,大手下,辛沁灵的嘴唇在逐渐回复色泽,高高隆起的手背,慢慢朝父亲的手靠近。 “爹爹。” 指间喷出的热气带来生的讯息,辛格松开手,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中途的休息因为辛沁灵的受伤而被迫延长,商队今夜将在此驻扎过夜。 连续赶路以来,秋云三人第一次在外露宿,辛格虽然对汉人充满敌意,但入了他的队伍,总能在天黑以前找到客栈住宿,这是他的本事。 风从雪山吹来,让草原的夜格外的冷。高远的天,蓝的像琉璃一样的夜空中,璀璨星河,在天与原野的交接处,与缓缓流淌的河流融为一体,河水悄无声息的倒映出满江繁星,静谧的一碰就碎。 人们扎起帐篷,燃起火堆,空气传来烤肉和热奶茶的香味,清脆的手鼓在手掌心中复苏,洁白的裙袍随脚步散开,欢声笑语夹杂悠扬的歌声一直飘向冰冷的雪山之巅。 “嘿。”秋云递给微明半只烤羊腿,洒了孜然,烤的焦酥,香气扑鼻。顺便用毛毯子将他裹的严严实实。 两人在河边坐下,微明从毯中伸出小手抓住羊腿,啃的满嘴都是油。 “今天你很厉害。”秋云笑着替他擦掉嘴边的肉屑。 “我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小鬼头抬头望着漫天繁星,眼睛亮亮的,他像只土拨鼠似的啃了口骨头,抽抽鼻子,昂起脸,“是先生送你的药,你不可能买得起,也买不到。” “你没说错,是侯大人送的。”草原的夜真冷啊,秋云想起侯逢道那双不近人情毫无感情的眼睛,打了个冷颤。 “这种药叫做无虞,是指受再重的伤中再奇的毒,用了此药也能无虞。我听鹿伯伯说过,这药全天下也找不出十瓶,先生得来也不容易,鹿伯伯有次中了箭伤,先生也只肯倒一小点儿救他。”他伸直腿,不满道,“凭什么先生这么疼你,居然都给了你。我看你人品长相都马虎的很,真替先生不值,也许是先生常年读书,熬坏了眼睛。” 九十章 “侯大人他只是让我替你收着,吃什么飞醋啊你。”秋云想,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微明这才喜笑颜开,在秋云小心的提示声中,跑到河边洗啃肉弄脏的手。 “恩公,仔细有蛇,沁灵已经吃过亏了。”桑格浑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秋云和微明一起回头,桑格抱着已经恢复的桑沁灵走来。 “爹,放我下来吧。” 桑格倒是听女儿的话,桑沁灵一落地就朝微明走去,将一枚银徽章塞在他手心里,微明才洗过的爪子还带着水,桑沁灵触到他冰冷的掌心,递过自己的手绢,微微一笑,“小心着凉。” 若隐若现的光中,微明涨红一张脸,不知道该不该接。扭捏了一会儿,他在衣服上擦干,拿起那枚银徽章,昂着小脸问道:“这是什么?” “我们族的令牌,有了它,到我们庆依族,随便吃肉随便喝酒,是我们永远的朋友。”桑沁灵一双眼睛泛着水光,小心翼翼的,她有点怕微明拒绝。 “我又不去什么什么族。”微明一边嘟哝,一边朝衣兜里塞。他见不得这种眼神,就像姐姐捧着新做好的桂花糕等待他品尝,充满期待。 桑格走到秋云面前,伸出另一枚徽掌。 “送给你,你也是我们的朋友。” “桑队长,这……我差点要了沁灵的命。” “不,不是报答,是道歉。是我对你的歉意,我不该菲薄中原女子。你们中原女子的眼泪虽然掉的厉害,但心肠却说不出的软。” 桑格弯下腰,他铁塔般的身躯,稍弯一点,就有说不出的诚意,让秋云不容拒绝。 “桑队长,谢谢。” 秋云笑着接过,那是一枚纯银打造的徽掌,刻有庆依族的图腾,一只鹰从桑栀花丛掠过,那舒展的翅膀正朝着太阳飞去,自有股苍劲潇洒之势。 “欢迎你们,随时来庆依族做客,微明,你一定要来啊。” 临分别时,桑沁灵替微明摘掉头上的野草,轻轻的说。 微明再一次红了脸,他牵住秋云的手,磨磨蹭蹭的催促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想起姐姐,他才不愿意在桑格和沁灵面前落金豆豆。 再走三天,到达北回,建在草原上的城墙,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完美无瑕的绿荫上裁出道口子。 自从救下桑沁灵,桑格父女和秋云三人剩下的时间里,关系突飞猛进。 桑格欣赏秋云虽是女子的大气,喜欢江一流的功夫,至于微明他口中虽称恩公,心里却总觉得是个小屁孩儿,和中原男人一样文绉绉的。但桑沁灵喜欢微明,待她就像亲弟弟一样,时常把微明闹的手足无措。 眼看北回的城楼就在眼前,小舅和小舅妈牵着马车站在墙根下,一看见秋云就不住的挥手。 秋云本以为桑格会同他们一起进城,没想到桑格辔马止步,挥举手臂,笑着与他们道别。 “秋云姑娘,随时欢迎你到突兀来,庆依族是突兀响当当的氏族,你一踏上突兀的土地,闻着风就能找到。” 秋云这才知道,原来桑格并非景国人。 桑沁灵还握住微明的小手不肯放,再三叮嘱如何到突兀,如何到庆依族,又为他描述热闹的塔哒节上奶皮子是多么香甜,车轮饼有多美味,羊腿肥美的油脂包裹香脆的焦皮是何种滋味。馋的微明不停点头,圆鼓鼓的两腮包满口水,迭声做下一定会去的承诺。 “桑沁灵,啰嗦个没完,是谁缠住了你的爪子。” 在父亲的厉声催促下,桑沁灵不舍的松开微明,冲秋云和一流行礼,出于礼貌邀请他们,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 “秋云你们怎么识得突兀人?” 小舅和小舅妈见桑格的人离开,才上前道。 “小舅认识他?” 刘文神色不自然道:“他是突兀有名的大牧场主,突兀北部有句玩笑话,清晨骑马从桑格的牧场出发,月亮在额尔泰河升起,才刚刚跑完一半。我曾想从他的牧场进皮子,他的管家嫌我们作坊量小,没答应。” 秋云看出桑格相貌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却没想到他如此富有。 “他又不缺钱?干嘛辛辛苦苦走关,和内陆贸易。” “这个……”刘文想聊,被妻子打断。 吴氏嗔怪道:“知道你话匣子打开关不上,先让秋云他们上车,咱们回家慢慢聊,非得站在这城门口吃灰受罪。” 刘文好脾气的笑笑,秋云趁机向小舅和舅妈介绍江一流和微明。 刘文和妻子已近中年却膝下无子,见了两孩子格外喜欢,吴氏更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奶块塞进微明嘴里,刚好弥补他被桑沁灵勾出的馋瘾,美的给吴氏来了个熊抱,可把吴氏高兴坏了,一路上拉住他的小手,不停往他嘴里塞糖,直到秋云开口制止,两人还偷偷摸摸交易。 马车过城门驶入北回狭窄的街道,两边挤满两层石楼,家家户户门口都摆开羊毡皮,兜售成堆的针织羊毛毯,牛皮靴,拳头大的玉石和核桃一样的玛瑙,有专门贩卖食物的摊位,风干肉挂在檐下像一串串风铃,才从牧民手中拖回的牛羊肉堆积成山,新酿的马奶酒装在枣树桶里,整条街都泡在浓郁的酒香中,那肆意妄为的酸枣树从犄角旮旯的石头缝中生长出来,寒酸的枯枝上缀满红彤彤的果实,赤脚的北回孩子,男童女童欢呼着用长长的竹竿像投壶一样,将果实打落,然后一拥而上。 生机盎然的北回街头,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男有女,像是习惯了喧闹,从草原上飞来的雄鹰蹲在房梁上,用他那双锋利的眼睛,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 秋云有些后悔没早点来北回,活色生香的异族风情,让她现代人身上自由的天性在复苏,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程渊,斯文英俊的少年,应该不适合在这里生活,但若侯大人,他,总有本事在哪里都生活的很好。 马车拐过无数个弯,人太多,房子也太多,马跑不起来,别人急,马儿却悠闲,在羊肠小道的街道上慢悠悠的走。最后停在一栋红门小院前,门口两条已经发白的春联,还保留有内陆人的传统。 马儿刚停,来个包头巾的小厮慌慌张张的打开门,请众人下车。 吴氏介绍:“这是石头,家里新买的下人。” 不大的小院,打扫的很干净,沿墙角歇息的长廊,葡萄藤缠绕着石柱,蓝天下翠绿的叶子投下舒爽的阴凉,两边是矮房,正中立着北回传统的二层小楼,伸出的阳台上摆满了盆栽,屋檐悬挂的风铃,被微风撩拨的欢快直响。 同样包着头巾的厨娘,从矮房探出头,满脸堆笑冲秋云问好。她和石头很像,都有北回人深邃的轮廓,被水冲刷过的绿眼睛总是泛着淡淡的莹光,同样黝黑的皮肤,给人踏实的感觉。 刘文和江一流聊着马儿的话题,往屋后的马棚去,他要带江一流看看,新买的一匹枣红小马,是内陆没有的烈性。 吴氏让厨娘上菜,抱着微明一面朝屋里走,一面和秋云闲话家常。 “年前置办的房子,还买了两个下人,石头和他娘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回人,当家人死在战乱中,母子两相依为命,我看他俩可怜,便一起买了。家里日子过的好,都得多亏你,秋云,要不是你,你小舅和我,在这孤独的异乡难以立足。好在,现在大家都过得不错。”她亲了口微明,叹息道,“可总是差点东西。” 秋云知道她所指是子嗣,无可奈何,劝慰道:“舅妈,或许缘分未到。” 吴氏也不愿多提伤心事,两人在正屋长凳上坐下,又说到别处。 北回烈日当空,但一进到屋中,又凉气逼人,凳上还铺着厚实的羊毛毡子。 趁厨娘上菜,秋云继续最初未说完的疑虑。 “舅妈,你知道桑格为何放着富贵日子不享,还跋山涉水去内陆赚那点对他来说不足一提的蝇头小利吗?” 吴氏和刘文共进退,男人该知道的事,她一件也不落。但桑格是突兀有名的贵族,隔着国界,又隔着阶层,到她耳边的都是些是是而非的传言。 “听说过,并不是为了钱财。桑格一把年纪只得一个女儿,他们突兀的女子十五岁前是额尔泰河里的星星,想捞也捞不着,可过了十五岁,就是熟透的酸枣子,在路边任人摘取。桑格想娶百八十个女子为他传宗接代也不是难事儿,来往的人舌头里砸出的话,都是说,桑格看上了景国的内陆女子,并且在一个雨夜,从马车里抱出了他唯一的女儿。桑格把女儿看的比他最爱的土地还重,为她建了景国才有的宅院,里面曲水回廊,落樱吹雪,只有涟安的山水庭院可比,娇弱的景国风光,怎么能经受草原的烈风,一年下来,为修补这宅子,也不知道要砸进去多少银钱。” 九十一章 桑格看起来豪放粗犷,没想到还是一位痴情男儿,秋云抿嘴笑了笑。 两人又笑着说了一会儿话,厨娘和石头端着菜上桌,刘文和江一流谈笑着从马棚回来。 在刘文家,仆人也可以上桌,秋云赞赏小舅此举,一顿饭吃的热热闹闹,气氛融洽。 秋云在小舅整顿休息到第三日,就按捺不住,非要去工坊看看。 工坊离小舅家不远,不过半柱香的脚程。 秋云和刘文赶到时正值下午,太阳照在门口红柳树上像着火似的。 坊里闹闹嚷嚷的声音混在浓重的皮革味中,一排排木桌面前摊开的牛皮子,在工人汗津津的手底下匀润发亮,大家伙一边聊天一边做工,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手头的动作就显得心不在焉。 秋云早就有所预料,小舅宅心仁厚,性格绵软,可以笼络人心,但驭人势微,管有松懈。眼前自由散漫的工坊,正是缺乏严律的管理条例。 秋云心里有数,下来将打算拟在纸上交于小舅,请他参考。也无需大改,仍如从前做工般灵活,只划定小组,框定产出,若每小组产出不达标,将降价按件计价,若超标,则升价按件计价。 现在销量稳定,工坊理顺,到底上游原料才是关键。 秋云这边正想瞌睡,格桑那边就递枕头来。 这日清晨,趁着太阳还未升起,石头从井底取水,将院坝里里外外浇了一遍,院中的葡萄藤,酸枣树,二楼的盆栽,均饮饱水,在晨曦中肆意伸展生机勃勃的叶脉。 门口响起摇铃声,是有客来访。 石头放下水桶,抹着汗,不待敲门声落下,拉开两片红色的门扉。 来人是桑格家邀秋云三人去做客的仆役,虽说是仆役,却一个个穿着上好的皮料皮靴,还奢侈的用内陆绸缎沿衣边缝了圈,以增美感。想来,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下人。更不说排到巷尾的马车,直到秋云三人从屋内收拾妥当,马车上卸光的礼物在院角里码成一座小山。 “主人说了,山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山。秋云姑娘,一流少爷,微明少爷,请上车吧。”打头的男子一口莫国话说的相当漂亮,他从颈上解下一个口袋,递给微明,“沁灵小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您手上。” 三人坐上马车,一路颠簸驶出城外,微明头枕秋云双臂,睡的像头沉甸甸的小猪。 “姐,自从这家伙来了北回,你瞧,吃了多少糖。他的牙,我眼瞅是快赶上咱乡下院墙那豁豁样了。” 江一流本以为桑沁灵那口袋里是什么宝贝,不过是几片奶皮子糖和杂拌。又是糖,这几天小舅妈在眼皮子底下和微明那些暗度陈仓的输送,可是被秋云和江一流看的一清二楚,微明这小子的日子过得,简直天天像过年。 “算了,倒不是纵着他,是为小舅妈一片热心,长辈嘛,可心劲儿一年到头也没处发。”秋云瞟了眼江一流胀鼓鼓的腰包,“你不也没少东西。” 江一流捂紧兜里盘成一团的马鞭,厚着脸皮笑了笑。 车不知行了多久,天边烧红的晚霞挂在湛蓝的天中,绿草如茵一望无际,便是在这碧海一样的草原上,几粒帐篷像孤舟漂泊而来,马儿掀蹄,奔驰的疾风,扬起帐篷流苏,往草原腹地深入,一栋石头打造的堡垒异军突起坐落在柔软的草垫上。 秋雨撩开帘幕,微明也醒了,从她下巴探出头来。 坚硬的外壳内包裹着柔软的江南山水,马车四蹄踏的路,竟铺满了鹅卵石,砸破四方落在湖光山色中的泉水声。有凉亭,假山,竹影屏风,精雕山石,细致美丽的不像狂风暴雪会光顾的茫茫草原。 有侍女领他们下车,一改突乌人的穿着,莫国人打扮,一针一线纳出的软底鞋踩在石台阶上,无声无息。 前厅门口挂着纱帘,傍晚的风,将它们吹的也如利刃。 厅里装潢的极为精致,桑格在上首盘腿而坐,沁灵从右边的垫上跳出来迎接微明,左侧坐的男子却只顾饮酒,似乎对三人毫不在意。 “怕你们迷路,秋云姑娘,老夫亲自派亲卫来接,可还算有礼吧。” “桑队长待客有方,送的礼快把我小舅家院淹没,实在是太见外了。”秋云笑着答话,一边被侍女引向座位。 恰好在男子的斜下方,满脸的大胡子将他面容遮去七七八八,只一双清冷的眼睛,从酒杯中露出一点,带着好奇的探索,蜻蜓点水一般从三人面上扫过,又带着点不屑垂下,秋云似乎能感到他掩藏在胡须下那傲慢的嘴角正高高扬起。 哎,突乌人对莫国人的成见竟如此之深吗?互通市不过也是看在利益的份上,才能相安无事至今。 宴席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开始,菜像流水般端来,烤羊腿,手抓肉,过油羊蹄,胡杨枝烤鱼,熏马肠,大拌菜等,一道道佳肴飞花一般落在各人面前的桌上。 微明也尝了两口马奶酒,随即头晕目眩,趴倒在软垫上,沁灵忙招呼人来伺候他下去解救,在父亲无可奈何的眼神中跟着也退下了。 江一流和桑格推杯置盏,有来有往,轮到那坐着的生面孔,他却不愿搭腔,默默饮下杯中酒,那双在剑眉下清醒的眼睛,嫌弃的覆着,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奇怪的是,桑格既不介绍他,也不劝阻他,只顺着他意思,让他成为宴席里一件沉默的装饰。 秋云可不多管是非,她来赴宴是有目的,眼看时机成熟她直奔主题。 “桑队长,容我暂时这样称呼您,我知道,您的身份非同寻常,您的威名在北回每一条街道都能打听的到,我在路上曾同您说过家中的作坊,我家舅舅也曾多番想与您的牧场合作,奈何被您拒之门外,我此行除了赴约之外,也是想请您行个方便。我们作坊的包袋远销涟安,一直很有卖头,要是再有您的支持,以后肯定会带给您远不止现在的货量。”秋云放下酒杯说完一番话,就静静等着桑格的回答。 等来的却只是淡淡一句。 “今日宴席不谈生意,此事容后再议。” 秋云心凉了半截,虽然救了桑沁灵,但桑格对莫国人成见太深,多半还是不愿意。她懂得审时度势,当着陌生人的面,她也不好再纠缠。 陌生人?她又看了一眼大胡子,恰好他也难得的撩起眼皮看她,两人的目光擦枪走火似的在厅中烛火照耀下相撞。 秋云一愣,突然觉得似曾相似。 九十二章 那人收回目光,开口说话,衣袖一挥,先行告退。 声音又是陌生的,秋云目送他离开的背影,讪讪暗笑,异国他乡,还能忆起初次见他那双令人胆寒的冷眸,该说是念念不忘还是芥蒂深重。 夜已深,宴席散去,辛格留秋云和一流留宿,两人自是不推辞。 秋云在客房合衣眯了会儿,实在无法入睡,睁眼就看见屋内铜烛台上白蜡如堆雪,光照见青石镇纸下紧紧压实的素纸,如结了一层霜,梧桐影落在尚未合拢的纸窗上,夜风屈起指节正不停扣窗。 门外侍女的脚步蹭过石板路,留下一串沙沙声,借着长廊两边的路灯,秋云隔窗问过路何人,可知道微眀在何处歇息。那小侍女伸手往廊深处一指,恭敬问道,是否要引她去。秋云不想麻烦,谢过她,翻身起床,推开门,想去看看微眀现下如何。 秋云也是托大,这长廊也是不见尽头,她七拐八绕,连来路也忘了,只见穿过前方假山边一笼翠竹,隐隐光亮,有一方石桌石椅,正对着一扇八角格,是品茗赏月之处。秋云正想草原上长竹子真是稀罕事,辛格可谓用心良好。两个黑影子便从悠悠走来,在石凳落座。 秋云本能的把身体往假山后头一躲,她想悄无声息的走,却听辛格开口道。 “青青可还好?” 倘若现在走开,必定惊动二人,却是坐实偷听,秋云叫苦不迭,她还指望和辛格做生意。 “叶良娣锦衣玉食,衣食无忧,自然是很好。”是那个大胡子的声音。 辛格挪动身子,对着夜空。 “哼,你们莫国的男子不懂,我们草原上的鹰,不管雌雄,比起命,更要紧的是自由。” 原来那男子不是突乌人。 “辛格,你说的没错,正因为如此叶良娣才愿意固守二皇子珍笼里那点儿可怜的恩宠,用你自由换你宽大厚实的翅膀去天空翱翔。” 男子语带点讥讽,辛格宽大的背影似乎矮下去一点,耸起两肩像套着沉重的轭具。 “你们读书人一定要说话这么刻薄吗?”辛格叹了一声气,“我喜欢听真话,可真话有时候真让人讨厌。” 男人“噗”笑出声,他摇动手指道:“是你不听我的告诫,才让真话变得难听。” “那时谁知道你的本事。”辛格不服气道。 “如今,你看是不是我的本事,你的生意,你的土地,你的女儿都还在,甚至你也过上了不屑但必须要有的富贵日子,财富都守住了。都是因为我。” 秋云暗想这份自大模样倒是和那位冷心冷肺的候大人有得一拼。 辛格没有反驳,他放低声音道:“我从不是相信任何人,跟你合作,是筹码太诱人,我太想要回青青,隔着千山万水,我都能感到她的日子,有多不快乐。” 男子又笑了:“可笑的突乌人,你说的话对得起月亮,对得起神明吗?你每年往返京都,贩皮料的钱进莫国的绸缎,转眼却当布料卖给二皇子府的下人,早把他内事摸的一清二楚。辛格,我真有点儿瞧不上你,叶良娣过的什么日子你心知肚明,却一直按兵不动,你总标榜你们突乌男儿勇往无前万夫莫当,我看你比我们莫国男子冲冠一怒为红颜还差的远。” 男子一番话堵的辛格无言,他的后背鼓起来,填满了羞愤。 “我说你这酸秀才,到底是来求人还是来发令。” “我只想试试你辛格是不是真的勇士,我不善舞刀弄棒,只能口舌做枪,罢也,我不为难你,咱们言归正传。二皇子勾结突乌大帐要做外应一事,你联合突乌贵族拦下,我保证将叶良娣毫发无损的送回你身边。” 听到此处,秋云大叫不好,不知那大胡子到底是何人,这分明是涉及皇权斗争,一个字都不是她该听的,听了会要人命的。 辛格没有搭腔,似乎在思索,男子起身将一物放在桌上,抛下一句:“她虽为女子,却比你有勇气的多。”背手走开。 他离开后,辛格还坐在原地,秋云蹲的腿都麻了,风吹开竹叶,那桌上放着的物什闪闪发亮,是银制的刀鞘,只有刀鞘。 辛格拾起刀鞘也走了,秋云才敢从假山后出来,冷汗被夜风一吹,她一阵眩晕,想起还要去寻微眀,重新又回到正路上,沿着长廊没走多久,她听见左边屋内有人说话。 秋云隔着门问:“是沁灵吗?微眀在里头没?” 门从里头被打开,侍女请秋云进屋。 微眀睡在床上,沁灵坐在圆桌前和侍女剥桔子,剥好的糖桔和桔皮一边一堆,看见秋云,她放下手中的桔子,抿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秋云姐姐来了,要吃糖桔吗?” 秋云笑着接过:“沁灵你会把微眀惯坏的。” 沁灵摇头笑笑,她用帕子擦擦手,回头看了眼正睡的香甜的微眀。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弟弟。”她眼皮覆了覆,“可惜他死了。” 秋云又想起刚才院中听到的谈话,不知道曾经在这策马驰骋的草原上又发生过怎样心惊动魄的故事呢。 “姐姐。”沁灵酒窝抿的更深,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她小声问道,“以后我可以去莫国找你们吗?” “当然可以。”秋云捏捏她的脸,“随时欢迎。” 沁灵像得到了莫大的赏赐,她把脸轻轻贴在秋云掌心里道:“从今以后,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第二日,秋云三人又载着满车礼物在辛格卫队的护送下返回北回。 眼看那座石头堡垒逐渐远去,遥遥回望,城楼上似乎正立着谁以目光一路相送。 秋云总觉得那晚所听的话,那人除了声音,语气眼神无一不令她感到熟悉。像在梦中一样不真切,恍恍惚惚,若真是做梦,也不是好梦。 本来遇见候逢道,绝对称不上好事儿。 过了几天,辛格派人来传话,他们愿意和刘文工坊合作,向他们供应皮子,要多少有多少。这可把秋云和刘文乐坏了。首批皮子很快到达城外,需要带上批文前去迎接。刘文本想亲自前去,奈何生意缠身,秋云正好也想见识见识,刘文便将批文交给她,让她前去办理。 城外十里外单独建有贸易区,由两国官兵派人把守防止争端。 秋云和江一流驾车出城,只见一路总有官兵巡逻,似乎极为重视。 九十三章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兵。” 不知道第几波官兵从身边经过,江一流不停回头,目光在他们腰间银色佩剑流转,露出羡慕的眼神。 “小心点儿,别惹事。” 秋云低声说,江一流收回目光,专心驾车。 到了贸易区,辛格的人早就等在那里,一车的好料子,秋云虽是外行,光上手一摸也能分辨出与工坊陈货有云泥之别。两拨人排队办完手续,钱货两讫,因为人太多,未再多做寒暄,各自又打道回府。 饿着肚子奔波一上午,江一流腹中唱起了空城曲,他不好意思说,秋云却听见了,正好路边有一草棚,在黄土尘嚣中支出一面白旗,上面红笔书写食肆二字正在风中招摇。 秋云叫停马歇息,正和一流心意。他将马儿拴在食肆门的马柱上,那马儿也累了,抖擞颈毛,低头啃起野草来。 秋云和江一流走入店中,一人要了一碗哨子盖面,两张大饼,和老板自家酿的瓜酱,吃饱后又喝了一碗麦茶,两人稍坐休息,继续上路。 走出不远,秋云钻进马车查看皮料。 扎扎实实的皮料在车厢里堆的满满当当,脑袋刚探进去,闷重的皮料香像一枚拳头打在秋云鼻梁上,她倒吸一口气。坐在车厢里,从上到下翻看一张张切割齐整硝制光滑的皮料,用手摩挲起伏的毛边,用不了多久,这些料子就会在工人的手下变幻,然后乘船过江,销往天南地北。 秋云正看得入神,突然手腕被猛的一扯,来不及反应,她睁大眼睛,厚被子似的皮料里窜出一人影。他才露出半张脸,光凭那双眼睛,秋云就已经认出是谁,及至他满脸的大胡子竟像破棉絮似的从下巴上扯下来,扔在秋云脚边,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苦笑,温热的手掌覆上秋云的嘴。 “别说话。”熟悉的声音。 “侯大人?” 秋云想起,他第一次在她耳边说话。 “是我。” “那天……” “在辛格府上的,也是我。我以为你认出我来了。”他还有心思笑,收回了手去。 “你要我送你进城。”秋云一下反应过来。 “真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他又钻回皮料中,令人头昏脑涨的皮料味立刻将他包裹住,难得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时候。 秋云心一下悬到嗓子眼,她突然明白他一切的所作所为,党派之争历来在史书上就是抛头颅洒热血命悬一线的事。秋云不想卷进去,可似乎不由自主的,她就作出决定。 掀开帘子,秋云看见城门就在前方,宽大的城墙,就像一张巨网,远远的向她投来。 没时间供她喘气,出入巡检的官兵已经朝他们走来。 “检查货物。”士兵要腰带上金属扣环的声音啪嗒啪嗒直响。 不止一个人。 一流朝里头喊:“姐,长官要看货。” 秋云掀开布帘钻出来,笑着寒暄道:“请各位长官慢慢查,才从突乌进的皮子。”一边取出盖有两国印章的商贸令递到官兵眼睛下,“手续都是全的。” 趁官兵伸手来拿时,暗中在纸张掩盖下,秋云塞过一锭不小银元宝。 “各位长官辛苦了,我们这些生意人多亏您们的庇护才能讨口饭吃。” 秋云俏生生的一张脸笑开花,带着不令人讨厌的讨好,像打心里觉得他们可敬。 收钱的那位和后面几位官兵使了使眼色,胡乱踏在车辕上翻检一番便准备放行。他的手才收回腰间,一伙巡逻队走来,为首佩腰牌的男子上前问道。 “查完了吗?” 那官兵毕恭毕敬的点点头。 “队长,查完了。” 那男子朝车厢里望了眼。 “有问题吗?” “没有。”官兵回道。 “没问题就和我去前头食肆再看看,听说那儿有线索。” 他话是这么说,却扒开官兵,走近车厢。 他嗅嗅鼻子,似乎被皮料味熏着,手在鼻下扇了扇,继续伏低身子,眼睛往里扫视。秋云还来不及阻止,他从腰间掏出三束又长又尖的钢针从皮料顶部刺入,然后满意的拍拍手。 “看到没,检查实心的货物,就得这样。” 手下们纷纷点头称是。 秋云手脚都麻木了,她故作镇定的跟着应和称好。 郝队长像故意耽搁似的坐在车辕边说教,一众人陪着笑脸附和,不知过了多久,他深深看了一眼秋云,扭头对手下发令:“放行。” 马又跑了起来,回到拥挤又热闹的北回街道,沿街的每一声吆喝叫卖,谈笑吵骂,都像鼓槌敲在秋云心上,震的她心头一阵抽搐般的疼,每一次大喘气都令她手脚发抖,她只想马儿,跑快点跑快点再快一点。 等到烤羊肉的香味将整条街填满,那些叮叮当当的腰牌声从耳边消失,酸枝树的叶子刮过秋云的耳朵,她调身甩开布帘,回到车厢。 “大人,大人。” 秋云喊道,不等她手忙脚乱把原本堆放整齐的皮料弄乱,侯逢道探出满是汗水的头,濡湿的头发紧紧贴在他脸颊旁。 “把钢针拔掉。”他强作镇定命令,可还是让秋云听出他话音中的一点儿痛楚。 秋云立马照他说的做,三根钢针,银光的尖端是尚在滴落的红色血液,落在牛皮上,像荷叶托着尚未干透的露珠。 侯逢道挣扎着抽出身体,捂在腰间的手掌缝中正不断渗出血,黑色的腰带被染的更黑更重。 “大人,我立刻送你去医馆。”秋云取出常带在身上的药瓶,往伤口处抖落药粉。 “不。”侯逢道朝下望了望。 他的大腿上,还有一道口子,血正沿着小腿肚一路流进他的靴子里,又湿又黏。 秋云顺着他的眼神替他上了药。 “去北回太守府,太守是自己人,他的大儿子,擅长医术。我这点小伤。”他刚说完小伤,就吐出一口血水来。 血里掺杂一缕缕乌丝,钢针上抹了毒药。 “一流,快。”秋云朝外头喊道,“去北回太守府。” 江一流在外面早听见动静,他犹豫道:“姐,我不认识路。” 秋云斩钉截铁的说:“问也要问去。” 车厢里,侯逢道往日总冷漠的脸,一直挂着笑,他的手不知不觉朝秋云伸去,但没能如愿。 他深邃的眼睛像雾霭沉沉的江面,浮着若有似无的水汽,遮去往日的刻薄与尖锐,变得异常朦胧柔和。秋云真想哭,为这么一个怪人哭,有点不值得,他如果痛痛快快的哀嚎倒还好,可像他现在这样子,被死亡用镰刀勒紧脖子,还露出漫不经心到近乎茫然的眼神看着她,真让人难受。 她勾下脖子,轻轻地安慰道:“侯大人,太守府就要到了。” “嗯。”他总算握住她的手腕,笑着说,“我还熬得住。” 九十四章 太守府就在北回东面,背靠出城的官道,要穿过整个市集,奔驰的马车横冲直撞惊的行人像水花一样四处乱窜,嘴中用当地方言不停的咒骂。 秋云感到握着的手,掌心烫的灼人,她看了一眼侯逢道苍白的脸,谢天谢地,他的眼睛还睁着,露出平和的光,明明就近在眼前,却像落在很远的地方。 “姐,太守府到了。” 这句话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抛到秋云面前。 “快,扶侯大人起来,我去应门。” “不。”他吐出一口气,“让他去。”眼睛侧向衣服前襟,“兜里,手牌。” 秋云伸进他的衣领里,触到他正在起伏的胸,他在颤抖。秋云摸到一个硬物,她立刻掏出来,是一枚羊脂白玉雕刻的方形手牌。 秋云扔给江一流:“一流,去敲门。” 一流洒开缰绳,接住手牌,利落的跳下马车,三步两脚走到太守府前,敲响那两扇黑漆大门。 “你去驾车。”他好像没说一句话就要用很大的力气,但吐出来的,只有游丝那么一点儿声音:“如果有埋伏,就马上走。” 受了伤的狐狸也还是狐狸,死到临头还想着筹划算计,秋云暗叹,我连你都不肯扔下,又怎么会扔下视作亲人的一流。 “只要我能活下去,他,我肯定能救。”像是看透秋云的心思,他画蛇添足的补上一句。 “大人,你留着力气少说点话吧。”秋云拂开他的手,侯逢道的嘴角动了动,一个虚无缥缈的笑。 秋云转身出去,坐在车驾上,握紧缰绳,将江一流每一下敲门声死死收进耳朵里。 门敲了一会儿,里面出来的人收了江一流的玉牌,又掩上。片刻后,门再次打开,一个小厮出来在门前垫上三角木架,让马车通行。又一个带着方帽子穿着灰布衣裳的中年男子迎出来,一边小跑,一边支使小厮去牵马。他跑到马车前,恭敬的弯腰道:“大人,快里面请。” 马车在木架上腾了一下,然后被牵进载满胡杨柳的院里,院中间站着的老者身后跟随一家老小,都涌了过来,伸出数双手,想要帮忙接过搭在江一流胳膊上的侯逢道。 老者迅速的摸到侯逢道脉搏,眉毛跳了跳,用他威严的声音发号施令:“大郎,去准备毛巾,水盆,炭火和刀。德勒,把府里的创伤药拿来。二郎,别在那里像个木头似的站着,去药柜里把我那盒牛黄拿来。”他冲着秋云看来,目光像两条刀子,“我不管你们是谁,既然救了大人,就是我府上的贵客。”他靠近侯逢道唇边,换了一把哄小孩儿似的声音,“大人,可还有吩咐?” “替我留住她。” 说完这句话,侯逢道闭上眼睛沉沉的瘫在江一流肩上。不管他是谁,老者的目光更不善,在他的指挥下,众人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更是在他的授意下,出入的大门被一下合拢。秋云知道自己最后抽身的机会也没了。 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太守府整晚都不得安宁,灯火通明的房间,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大家脚步匆忙却小心翼翼。血水掩人耳目泼进后院的土里,千金难求的贵重药材装在匣子里送进去,压抑的药香从房间里飘出,那微弱的呻吟连绵不绝的喘气声,终于得以缓解,沉重的安静一下压在戒备森严的太守府,像正在燃烧的火药须,虽然寂静无声却不断的朝危险靠近。 秋云无人惦记,在房间的榻上守了一宿,将近天眀才睡过去。但只闭了下眼睛,她像一脚踩空,被人唤醒,脑袋带着彻夜未眠的沉重,她怀疑眼前立着的侯逢道是梦中所见。 “赶快起来,咱们要在天明前离开这里。”他穿件干净的白色汗衣,是昨晚太守府的下人才替他换过的。素白一张脸,哪怕虚弱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冷傲。 “可是,侯大人,点名来太守府的也是你。”秋云打量他,“再说,你的伤?” 侯逢道又露出昨天在车中相似的笑容,戾气一扫而空,他贴着秋云坐下,抓住她的手轻轻放在腰间的伤口上。 “只要你带着无虞,只要你在我身边,受再重的伤,我也能活下去。可针里有毒,我知道那不会是致命的毒,不然先死的就是那个兵,要命的是救人的药,杀我的人,必定在各大医馆布下埋伏,只要说出那味药的名字,马上就会被盯上。北回太守是我们的人,他在京都时就有收藏名贵草药的癖好,我得让他先帮我把毒解掉。” “那为何又要走?” 他望了她一眼,流露出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秋云立马别开头,其中的意思来复杂,她不敢再去探究。 “太守是我们的人,但他的二儿子,不是我们的人。虽然昨天我痛的快死,痛的眼睛都瞎掉,可还是被我看见,真是大意,还是洋洋得意,这蠢货,还赤裸裸的袒露出来,袖口里竟敢缝着皇家专用的花样,二皇子到底养着多少条不成器的野狗啊。”候逢道松开秋云的手,站起身道,“去把你那个跟班叫进来。” “有什么事你吩咐我做,我不会让一流涉险。”秋云低下头,“我们本就不该牵涉其中。” 他冷笑道,“你后悔了?我告诉你晚了,我要绑住你,护我完好无缺,我想去哪里你都得亦步亦趋,鞍前马后。”他突然回过头,俯身搂住秋云双肩,也称不上搂,他没有力气,把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还不依不饶的放狠话:“你不是一直都害怕我,行,我就要把你绑在身边,让你看清楚我到底有多可怕。我现在要借你伙计一用,来个金蝉脱壳,我见识过他的功夫,死不了人,而且我一走,他们肯定会调兵来追我,可我要是跑不掉,咱们,你远在故乡的亲人,就都得死,还有我那可怜的徒弟,一样也得跟着殉葬。你还分不轻轻重的话,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吧,反正我早就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早就知道和他缠上没有好事,这分明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就算现在秋云只需要喊一声就他能立马丧命,可还仍有令别人心甘情愿被他驱使的本事。秋云无可奈何,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大胆的对他表露出恶意。他毫不在意的收下,退回榻上仰倒,闭上眼睛,一副静待消息的样子。 一流很快跟着秋云来到房中,昨晚他在马车中过夜,被秋云叫醒时尚在打鼾。 候逢道在秋云的帮助下和一流交换了衣服。 “天一亮,你就赶快逃走,不然送命,可别怪我。” “一流,对不起,让你卷进来。”秋云说。 “姐。”一流手交叠在脑袋下,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白色的蚊帐,没有任何情绪,“带上侯大人快走吧,我还能舒舒服服再睡一会儿。” “一流……” 候逢道已经走到门口,他突然回头道:“小伙计,如果我们还能活着见面,我或许可以解开你心底最想知道的谜团,虽然不知道是喜是悲,但我答应你,一定会如实相告。前提是,你得活着。” 江一流听到这番话,差点从床上弹起,可侯逢道已经拉住秋云,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晨曦的雾气立刻涌进来,他们就这样消失在灰蒙蒙的雾中。 马车就停在房间后面,侯逢道强撑住每动一下就像鞭子抽打般的痛苦,装作江一流的样子飞快甩动缰绳,门口小厮带着睡意,脑袋混混,胡乱的放他们出门。看来,太守二郎的消息还未通知及时,整个太守府尚未戒备。 拐过两条街,已经看不见太守府的屋顶,车往官道上驶去。 侯逢道的手伸进车厢冲秋云招招。 “你来驾车。” 秋云钻出车厢,接过他手里的缰绳,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刚一撒手,就朝车轮底下歪去,还好秋云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 “大人,你没事儿吧。” 没有回应,他的半个身躯倒在车厢里,晕死过去。 前方是浓的化不开的雾,马车似乎奔跑在没有尽头的路上,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天明以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秋云只能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扯住候逢道的衣袖,以防他摔倒,她拼命的抽打马儿,疲惫的身躯依然挺的笔直,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用力含住下唇,一刻也不愿停下,只想突破重重雾障,克服眼前的困境,秋云想,我为什么要救他,我这么讨厌他,可是,无论如何,她就是松不开和阎王爷争夺他的手。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现在只想让他活,至于恨和厌恶,那是穿过雾霭以后的事,是他活着的事。 九十五章 天终于亮了,雾渐渐散开,阳光落在带露的草叶上,镶了一层浅浅的金边,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在薄雾中恍如蓬莱仙境一般缥缈,两边萋萋芳草,一条黄土泥沙的小路,九曲回肠,从脚下长出,不知通往何方。 秋云感到两臂又酸又麻,整个上午,她都在赶路,侯逢道至今未醒,除了劳累,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他会不会死掉。这条路就像没有尽头,草原像海一样辽阔,足以将人溺死。山在眼前,却如何也够不着,走了一上午,连个人花儿都不见,哪怕是一顶破旧的帐篷,也能让秋云生出些安慰。除了水,他们这一整天再也没吃过任何东西。饥饿在蹂躏着她的胃,焦急和恐惧又捶打着她的意志。如果将侯逢道随意扔在路边,就此打道回府,过上相安无事的生活,并不是不可以,死过一次的她不欠缺勇气,可秋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对于人命,她还保有现代社会的尊重。 漫长的路途消耗着秋云的耐性,直到傍晚,不远处,和煦的落日里升起袅袅炊烟,秋云欣喜若狂,她不顾手掌心勒出的水泡会被戳破,用力的甩动缰绳,想快一点找到人家落脚。 像是孤岛一般的帐篷出现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秋云停车下马,隔着厚厚的羊毛毡毯喊道,她闻见一股肉食的香味,更是饥肠辘辘。 “请问有人吗?” 一位老婆婆掀开厚实的门帘,露出她饱经沧桑的红面孔,浑浊的眼睛带着迷惑,上下打量秋云一番,目光最后落在马车上昏迷不醒的侯逢道身上。 “是过路客人吗?要借宿吧。” 看来她不是第一次接待行人。 “是的,婆婆,我……和哥哥贩皮料途中没曾想遇到歹徒,我们已经走了一天了,他还带着伤,恐怕凶多吉少。婆婆,你老人家行行好留我们避避风赏口热汤吃,不然我们恐怕要冻死在这草原的夜里。” 老婆婆颠着宽大的身子到侯逢道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焦急道:“快,扶他到帐篷里,我熬着羊肉汤,你们暖暖身子,他快冻僵了。” 一进到帐篷,温暖的篝火,烘热秋云早已冻僵的每一寸筋骨。帐篷外头看着不大,里面却相当宽敞,平放着两张床,铺着软和的毯子。帐篷中央燃起的小炉发出黄澄澄的光,上面的铁锅里羊肉汤正在沸腾,飘出阵阵香味。 她轻轻将侯逢道在软塌上放下,强托着又累又饿的身体,替他上好药。 “姑娘,休息休息,喝碗热汤吧。” 接过老婆婆递来木碗,冒油花的汤,半碗都是羊肉,没有别的佐料,更突出鲜羊醇美的肉质。 秋云道完谢,坐在灯草垫子上,美美的喝了一口汤,就再也停不下来,递还给老婆婆木碗时,她不好意思的要求再来一碗。 老婆婆慈祥的脸上带着笑意,体贴的劝道:“慢慢喝,慢慢喝,锅里还有。” “婆婆,这里就您一个人吗?”秋云畅快的呼出一口气,让寒冷的胃暖起来,她放下碗,和老婆婆闲聊。 “我儿子带着媳妇和娃,在草海子那边放牧呢,赶着一大群羊,十天半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提起儿子,老人家笑深了几分,“我也想绑住他的蹄子让他消停下来安安稳稳过日子,可他长了脚就跑。有时候我想找人说说话,可这片过路的人少,坏人少,好人也少。有天跑来一只受伤的羊,腿都走瘸了,我帮它医好了腿,还喂它吃草,替它做了一个舒服的窝,后来它的糊涂主人总算找上门来,临走时不停的道谢,非要送给我一条腊肉做谢礼,这都老早的事儿啦。你们来,我很欢迎,总算不是只听见风吹草地声,还能听点儿活人的声响。” 她刨了刨柴火,火小了点儿,汤还在开着,咕噜咕噜的翻着泡。 “水。”侯逢道微弱的呻吟打破连贯的沸腾声,他翻了个身,弄的床上羊毛毯沙沙响。 他总算是醒了,秋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从靠墙角的立柜上取过水袋,倒满向老婆婆讨来的木碗,将水送到他嘴边。他也是渴极了,煞白的脸在火光中没有一点儿血色,抿着干裂的嘴唇喝完整碗水,吃了两口肉,又睡下了。 看来这两天的遭遇,也够磋磨他的。 “姑娘,婆婆多嘴一句,这不是你哥哥吧。” “婆婆。”秋云低下头,含着一抹娇羞,“您眼睛真毒,说哥哥,是怕您不收留我们。” 老人家理解的笑了起来:“没有的事儿,我们可没内陆人的迂腐劲儿。我的儿媳也是在战乱中捡来的,只要我儿子喜欢,没人追问她的过去。说起来,多亏了凌霄将军,我们才能过安居乐业,以前和突乌打仗兵荒马乱的日子,真是再也不想过了。还有侯大人,姑娘,你去没去过内陆,听没听过这两位官家的故事,如果有,说与我听听。我可是向往的紧。” 秋云说不出口,她所谓的了解,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北回偶遇以前的他,阴险狠厉,道貌岸然,绝非善人,可现在,他似乎埋藏着为某种执着舍弃一切的勇气,让秋云无法去评价他的好与坏。 因为眼前老人沧桑但平和安详的面容,帐篷里令人垂涎的肉香,草地上安静啃食野草的马匹,北回风平浪静的夜,和热闹鲜活的昼,像这样平静从容的生活,牧草在风里轻轻地摇摆,河水从容地流淌在山坳间,或许都与他的坚持有关,当他的利爪,只是为了庇护,就再也称不上凶狠。 秋云看了一眼床上合眼沉睡侯逢道,打从一开始,她就是相信他的。 夜深了,秋云和老婆婆挤在一张床上,她睡的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人在高处凝视她,可她睁开眼,却只看见帐篷顶高高的凸起,看见睡在黑夜中,像再也不会醒来的侯大人。 九十六章 侯大人是在第三天彻底醒来,无虞还是见效了,刀伤没有要了他的命。 他醒来时帐篷里只有秋云一人,依古婆婆外出摘菜,秋云坐在熄灭的炉火旁洗羊毛,双手泡在冰冷的水里,渴了,想拿桌边的碗去舀水喝,举起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水就到她嘴边。她微微一怔,扭过头,侯逢道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亮,直直的盯着她,嘴角含着一抹笑。 “拿着。” 秋云接过,想扶他回去趟下,他挨着她在长凳上坐下,熟门熟路的取过火折子,点燃火炉,淡淡火光映在他脸上,稍微有点血色。 “坐下。” 侯逢道拉拉秋云衣袖,她放下碗,顺从的坐下,两人隔着一肘的距离。 “要不还是躺着吧,侯大人。”秋云劝道,“躺着也能说话。” “别把我当小孩子。” 不像是生气的语气,他扭头看了秋云泡了一上午红彤彤的手,拔了拔炉子里的碳,火光更亮了。 “多亏你。”他笑着说,“要不然,我又要死一次,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折腾的。”他很突然的就掀开衣袖,露出一直以来埋藏的秘密,上面条条纵横交错的伤疤,布满整个手臂,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抬头,看着秋云怔住的脸,笑了笑,“怕吗?” 秋云摇摇头,又点头,最后重重的摇摇头,“你都不怕,为什么我要怕?” “有意思。”他憋着笑,逮过秋云的手放在伤疤上。 躲在袖子下的皮肤是热的,伤痕也是热的,凹凸起伏的旧伤,过往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篆刻,每一道都是一个故事,一种成就,不同于将士的功勋是层层显赫的称号和赏赐,他是晦暗而深重,不可告人的隐秘。 “大人。”秋云抽回手,他也没有阻拦。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我并没有兴趣卷入任何争斗。” 他折下衣袖,肩膀沉了下来,剑眉下黑色的眼睛,像没有风的湖,平静而安宁。 “我也不会让你卷进来。”他指了指伤口,摊开手,“药拿来,我自己上药。” “还是我替您……” “不用,我从来不用丫鬟。”说完这句话,他薄而细长的嘴唇划出条弧,“特别是笨手笨脚的丫鬟。” 他毫不避讳的解开腰带,秋云侧开头。 “其实我想过一个问题,要是我就这么死了,你会不会哭?”上好药,将药瓶递还给她,他撩起眼皮,直勾勾地看着她,旋即,又垂下眼,“不会,因为我肯定不会死。”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帐篷外是一片碧海,绿油油的野草静默的在蓝天下生长,结籽,播种,宽广的天地间,一丝云孤独的在天边游走。辽阔纯净的自然中,人轻的没有份量,一点儿风也没有,却觉得马上就要飞起来。 “北回啊,这就是北回。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曾来过一次,那时的光景可不好看,满地尸骨,哀鸿遍野。我路过的村落,每个瘦骨嶙峋的孩子都在挖坑,把他们的父亲母亲埋葬在生长的土地上,没有晴天,也没有光,只剩下灰蒙蒙的阴天,走不动的老人就随意往别人家门口一坐,用战场上捡来的残刀剃光所剩无几的头发和花白的胡须,剃着剃着就割破了喉咙,血变成天地间最鲜艳的颜色。我的马就这样从白骨和鲜血中迈过去,走到冲锋陷阵的战场中。那些朝堂上锦衣玉食衣冠楚楚的官僚哪里懂民生疾苦,他们对战争的理解,只与权利消涨有关。”他回过头,目光深远,“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做一个自在的牧民,在草原上一走就是一辈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说不定……还能遇上一个好姑娘,和我牵着马回家。”他笑了一下,头慢慢低下去,看着手臂上的伤,“要是真这样,这些疤,该长在谁的身上呢?” “大人……”秋云欲言又止。 “还记得裘山亭吗?”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怎么可能忘,秋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裘大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她大起胆子,再次向侯逢道请求道:“大人本事,若能网开一面的地方,还妄看微眀面上帮帮忙,裘大哥不是坏人。” “他不是坏只是个蠢。”侯逢道轻蔑一笑,转身在凳上坐下,“他意气用事,受赵龙吟煽动,竟敢去行刺六皇子。”他抬起头,戏谑道,“赵龙吟知道吧,与程家后院有些渊源。你与程家那小子交情匪浅,程如是那个续弦数次找你麻烦,以你的手段,这些是是非非若一点儿不清楚,我可要小看你了。” 秋云不卑不亢回道:“程夫人的确找过我麻烦,但我对程家后院的事没兴趣。赵龙吟我的确认识,并非与程夫人有关,乃是有小人使绊子挑唆他前来闹事,我阴差阳错得知他与程夫人之间有交。他和裘大哥相识,我属实不知,但我看他器宇不凡,有几分英豪之气,不像杀戮之人。” “他来洛县以前曾是山匪,当年六皇子从边疆归京顺手平匪,他侥幸逃脱,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六皇子的心思最为缜密,对他们的行踪早已了若指掌,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一条生路罢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六皇子南下慰军,与赵龙吟偶遇,他竟然还不死心,暗中行刺,失败后,当场被擒的除了他,还有你那位裘大哥,六皇子现下举轻若重,只是将他们软禁起来。除非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六皇子要杀的人,神仙难救。” 听完他的话,秋云只能在心中重重的叹气,看来,裘大哥是凶多吉少。 “还有你那位小伙计,若他还活着,你告诉他……”候逢道突然话锋一转,看着秋云的手道:“以后少碰点冷的东西,对你们女儿家不好。” 秋云像白天见鬼似的打量了他两眼,就听见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依古婆婆身子重,哪怕踩在绵软的草地上,声响也大。 “诶呀,这位小哥醒啦。”依古婆婆一进到帐篷,看见候逢道好好坐在凳上,喜道。 九十七章 我帮您拿。”秋云起身接过依古婆婆手里的竹篮,里面装满了野菜。 “谢谢您好心收留。”侯逢道也站起身。 “坐下,坐下,你还带着伤呢。”依古婆婆连忙过来搀他,宽大的手掌刚抓住侯逢道的胳膊,像怕他跑了似的,带着几分警惕的问:“你们不会今天就要走吧?” 秋云背对着二人,正在择菜,侯逢道默了默,拍拍老人家的手笑道:“婆婆您赶我们走?” “哪里会。”依古婆婆嗔道,“留你们还来不及呢。” “我们车里装着皮子,要赶紧送到订货的工坊,耽搁不得,但怎么着也得等我伤口好一些再动身,可能还要叨扰婆婆两天。”侯逢道客气的说。 “住吧,住吧,住到我儿子回来都行。”老人家听他们还要留两天,要去割招待贵客才用的马肠,被秋云和侯逢道拦下。 时隔多年,侯逢道回忆起在帐篷里度过的两天时光,是他最心无牵挂,求仁得仁的日子,也许人的一生,有过这么一点点甜头就好,浅尝辄止,才显得珍贵。 月亮才刚刚升起,虫鸣声中一丝不同寻常的鸟叫从帐篷外头传来。侯逢道放下手中正搓着的羊毛,起身掀开毡毯,踱到洒满清辉原野中。 踏过一丛丛草甸,不远处的河面闪烁着银色的的光。 “大人,卑职来迟,请大人责罚。” 几个黑影从人高的芦苇丛中窜出来,跪在侯逢道面前。 “太守府情况怎么样?” “消息已经封锁了,是太守亲自动的手,他让我向大人请罪,恕他教子无方。”为首的黑衣人道。 “我让你救的少年和她的家人们,是否安然无恙?” “已送到桑格处,桑格也得手了,他们提的条件是互通市永不关市,还要免三年的税。” “鹿君怎么说?” “鹿君让侯大人定夺,还有……鹿君催您回京议事,恐外稳内忧。” 侯逢道瞳孔里的光闪了闪,他望着远山外那轮静悄悄皎月,轻声道:“明天吧,天明再出发。” 黑衣人领了命,借着夜色又不知隐匿到何处去。 侯逢道刚走到帐篷外,秋云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火光照在她浅浅的梨涡里,婉转流动。 “大人,大晚上的,怎么出去招呼也不打一声?” 侯逢道背着手,不远不近的注视着她,然后上前两步,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束花,轻轻放在她手中。 “去河边走了走。”他撩开毡毯,兀自进去了。 白瓣黄心的小花,才从河边摘下,还带水珠,分外娇美,秋云凑到鼻尖下,闻见一阵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她叹了口气,哪里不明白,这必定是他的一个幌子。 果然,依古婆婆看见她手里的花,用北回人的爽朗的笑声打趣她。秋云害羞的低下头,余光瞟见侯逢道平静的脸。 第二天,侯逢道提出离开,秋云留下几张皮子做谢礼,和依古婆婆推辞了半天,她才勉强收下,又往两人的车里塞马肠和熏肉,不住的撩围裙擦眼泪,目送二人离开,走出很远,秋云回头,依古婆婆还立在草原中挥手。 行了大概一个时辰,前面一片密林,侯逢道叫秋云在树下停马。秋云刚收紧缰绳,立刻涌上一群人将二人围住。她刚想叫,侯逢道呵道。 “别怕,是我的人。” 为首的人递过一个锦盒,侯逢道搁在车辕上。 “我答应过你的伙计,告诉他一个最想知道秘密,你找个适当的机会把锦盒交给他,他的身世与赵龙吟有关,按辈分他该叫赵龙吟一声叔叔。” 侯逢道不用多言,秋云听出弦外之音,赵龙吟是山匪,一流父母的身份昭然若揭。 属下替他系上黑色的斗篷,戴上草笠,他整个人锐气消减,藏在帽檐下的脸,一时之间看不清面目。 “如果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上京,你会怎么回答。” “大人。”秋云抱着盒子后退一步,望着他,摇摇头。 密林里,静谧无声,他抬起头,露出清冷的眼睛,波光转了一下,他垂下眼,嘴角自嘲似的挑了挑,轻轻吁出一口气。 “我一向不做没把握的事,可有些事,知道结果,还是揣着一点希冀想搏一搏,人心这种东西,我没自负到算无遗漏,可惜这一次,我没算错结局,却算错了我自己。” 他背过身,属下立刻将他团住,朝密林深处行去,走出几步,穿过人墙,他低低的说了句。 “平安护送她回去,看着她进家门。” 秋云孤身驾车回的家,马车头吊琉璃灯的地方,一束小白花随着马儿奔跑,一路颠簸。 遥远的地方传来歌声,年轻少女用她清亮的嗓音,唱着北回求偶的山歌,越过山,穿过河流,千山万水,飘到心仪少年的耳朵里,飘进他的心里。 秋云赶到小舅家,只剩石头和他娘看家,原来几天前,格桑派人把小舅一家全接去庄园做客,如今都没回来。 翌日晌午时分,江一流赶着一匹高头大马,载着满车的礼物回来,刘文一家和微明都平安无事,秋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辛苦你了,一流。”秋云拍拍江一流的肩膀。 “没事儿,姐。”男孩笑了笑,牵马去后院吃草。 多日不见家人,看见秋云,大家都围上来嘘寒问暖,连一向傲娇的微明,也拉住她问东问西的。秋云没敢说太多,粗略的编造了一番说辞,就着急忙慌的和刘文去工坊卸货。再耽搁,怕承诺的订单供不上,想早点出样,看看效果。 秋云在工坊和小舅家连轴转,一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工坊的货样做出来了,成品不错,秋云又托人捎了些给桑格,前半个月桑格偶尔还接微明去玩玩,到了后半个月,北回城里的兵越来越多,桑格那边也没了消息。 秋云担心时局不稳,催着工坊将货赶完,然后劝小舅暂时歇业回洛县探探亲,他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家了,刘文欣然同意。微明本想和桑沁灵道别,走的匆忙,他连个东西也没来得及留下。等坐上回洛县的客船,他还在闷闷不乐。秋云再三答应他,到了洛县一定会托人捎蜜豆糖竹甜糕给沁灵,他才总算好转。 九十八章 一个多月没回家,当秋云重新站在洛县的城门下,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进进出出,看着脚下那条熟悉的路,她没来由的感到,她已经深深融入这个地方。 家里一切都好,饭馆和布庄依然兴旺。 但有些东西还是变了,秋云有时问微明想他先生吗?过了这些时日,他时而说想,时而又说不想。可回了张家,他还是远远的张望,看先生从前住的房子。 多半,那个人是不会再回来了,他就像一只凶猛的狮子,挣脱了兽夹,不会再顺从的蹲在原地,危险的假意的示弱。 秋云还听吕娇说程渊去了东南边,吕荞和凝霜姑娘找好日子,年底就成亲了,至于洛公子,吕娇提到他的时候背过身去,埋怨道,他再也没找过她了。 虽然好姐妹困惑于懵懂的男女之情,可秋云才没时间开解她,她忙的脚不沾地,布庄里引进了北回的包袋来,拉动了一波小高潮。然后周老太告诉她,周兴要和银琴成亲了。 张老汉自从知道大女儿的事,气急攻心,身体一直都不好,闻听这个消息,喜的眉开眼笑,人也精神了不少。 张老太却闹别扭,嘀嘀咕咕的,抱怨幺女还没嫁人。张老汉最近管她越发紧了,在家里的地位岌岌可危,她只敢嘴上抱怨两句。 一出门看见女儿又和村里的旺兴为了三瓜两枣的事儿拌嘴,心里来气,忍不住狠狠的朝张林胳膊狠狠揪了爪,张林吃痛,哇哇大叫,手里的铜板掉到地上,旺兴眼明手快,捡了就跑。 “娘,你这是干嘛啊,我让旺兴掏鸟蛋,好不容易讲好价钱,你这一出手,我又白费半天功夫。” 张老太看女儿没出息的样子,手指头往她脑门戳。 “吃吃吃,就惦记那张嘴,你多大年纪了,要点脸不,你侄子都娶媳妇了,你还成天和村里几岁的娃厮混,你可真够抓瞎的。瞅瞅你那身肉。”张老太嫌弃的捏了把女儿日渐浑圆的腰身,“我看你能找到啥好人家,不如跟个养猪的,反正一头也是养,两头也是养。” 张林气的跳脚,眼泪鼻涕齐发,哭着跑回房中,从此叛变,再也不和她娘亲同一阵营。 张老太在家中地位从此地动山摇,彻底失势,渐渐都由张老汉说了算。 张老汉也愁张林的婚事,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村口的树下,打量村里年轻小伙,是否有漏网之鱼,眼瞅着近处已经没得选,他又托刘氏和张枫留意。 转眼到周家迎亲的日子。 从定下婚事那一刻,周兴就不曾笑过,偏偏在秋云表妹离开的时候,懵懵懂懂的,祖母替他做了主。 听到这个消息,他在父亲的灵牌前跪了很久。 真到了迎亲的头一天晚上,外院的人声没断过,礼盒,瓜果,肉蔬,桌椅板凳不停的送进来,祖母的拐杖头不时敲的地面响,威严的庄重的,随她拐杖声一落地,周管家就站出来发号施令或斥责懈怠的下人。 周兴的屋里点着一盏红烛,在泛黄的铜烛台上,恹恹的亮着,红色的礼服就挂在他那张装扮一新的床前,在黯淡的光中显得有些陈旧,过了明天,这间房就再也不是他一个人,可也不是他想要的人。 外面淅淅沥沥的在下雨,打的窗户纸噼啪作响,一株兰花意兴阑珊的在雨中开着,风把雨水从大开的窗户送进来,书桌上的银剪刀湿漉漉的,泛着冷漠的光。 周兴看着门后那把黑色的打伞,想起那天午后的街道,他看着表妹和别人走过长长坡,两个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拿起伞,走出去。 刚走到门口,秋云提着礼盒匆匆往周府来,她打一把油纸伞,街边的水已经把她的鞋面打湿,她像没事儿人似的,卷起袖子,脚步迈的更快。 “秋云表妹。”周兴喊了一声。 “诶。”秋云从伞下抬起头,笑着问好,“表哥,恭喜啊。” 周兴干巴巴的笑了笑。 “表妹,连你也打趣我。” “这是好事啊表哥,银琴妹妹是个好姑娘,你们会幸福的。” 周兴苦笑的走上前,一向迟钝如他,也感觉得到,与此同时,秋云默默往后挪了挪身子,他一怔,面色霎时变得晦暗,细长的眼睛里,浮起水汽。 “表妹,是讨厌我的对吧?”他微微耸起双肩,包裹在青灰色长衫下的肩膀,单薄的好像只剩下骨头,令他的一举一动总带着一种哀伤的情绪,“我知道我的懦弱和愚孝,是你看不上的,也许是你的磊落坦然,利落干脆,我都不曾有,所以才格外羡慕,就像黑暗的房间,总是特别贪恋月光。我从不奢求你喜欢我,可我只是想,表妹,你别那么烦我,赶我,远远的躲着我,好像我是个见了就讨厌的瘟神,只要你冲我多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头低的更深,身影和纸伞融为一体,像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我从来没有讨厌你。”秋云朝前走了几步,刚好与肩膀相并,“表哥,你既然已经答应与银琴妹妹成亲,就不应该再对我说这些话,路是自己选的,选了,就要从一而终的走下去。你既然没勇气为月亮守着屋子,就不要怪烛光暧昧,况且,我的光也只想为一个人而亮。”她错开周兴,冷淡道:“与其在这里悲悲切切,还不如回屋去好好歇息,明天许多事等着你做,你的一举一动还关乎着新妇的体面,真是个男人,就得为自己言行负责。你祖母……”顿了下,秋云继续道,“总不会护你一辈子。有时候,你觉得别人看不起你,往往是妄自菲薄,或许别人根本无暇顾你。” 说完话,秋云冲周兴点点头,越过他,走入周家宅院。 周兴愣在原地,初秋的风已有几分寒意,从空无一人的街道吹过,从他的衣摆下钻进他瑟缩的心里,冷的他发抖。黑色的伞偏了偏,掉在地上,溅起一地稀泥,他看着布鞋底的几片残叶,就像他此刻丧气的脸色。雨落进他的眼睛里,周兴抬起死气沉沉的衣袖擦了擦,捡起油伞,慢腾腾的往回挪动身子。 秋云将礼盒交给周管家,冲周老太丢个眼色,老太太便丢下手中的事,撇下众人,和秋云到内屋细谈。 九十九章 老太太的屋里就是布置的暖和,秋云进门,甩了甩身上的寒气,在铺了软垫的红木圈椅上坐下。 “老太太,知道你今天忙,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件事,咱们做完这批货,就细细的接,该收的账也别宽仁,拉下脸派人去催,回笼点现银,总是没坏处。” 周老太在上首的太师椅坐下,她皱起眉,满脸的皱纹叠在一起。 “可下半年正是生意兴旺的时候。”她知道秋云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便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秋云看了她一眼,曲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几下。 “自我从北回回来,我总有种预感,有大事发生。老太太,有钱谁不想赚,清平年间还好,可若遇上时局动荡,什么事也说不准,做生意,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收,是最不好拿捏的,我们和外头接触少,更该小心谨慎。”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若周老太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点到即止。 果然周老太眯起眼睛思索了会,便敲掌道:“我眀天就派人去各处收回欠款,一切按大姑娘说的办。” 秋云点点头,望了眼外头张灯结彩的小院,开口道:“老太太,有句亲戚间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周老太浅浅一笑:“大姑娘,你的话老身都当金科玉律来听。” “表哥虽然是周家嫡孙,但到底少些历练,您也不必护的过紧,鸟的翅膀总要经过狂风怒号才矫健。” 坐在椅上的少女,与初时相见,似乎又多了几分稳重,也不知以后谁会娶到她,更不知道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这是个不凡的女子。 周老太从秋云的脸上移至门槛外的热闹景致,对她的劝告做出肯定的颔首。 “谢谢姑娘,是大郎他没福气。” 秋云随她目光一起望出去,淡淡道:“求仁得仁就是一种福气。” 第二天,周兴大婚之日,秋云借口店中有事,未亲自去赴宴。 她在柜台上算了半天账,最近进账不错,除了为接下来的生意备足现银,她打算在洛县买栋宅子,免得村里县里两头跑,麻烦。 手触到钱柜深处的锦盒,想起侯逢道曾和他说过有关一流身世之事。 秋云都感觉得到,一流对于家人深深的思念和渴望,他是个外刚内柔的孩子,若得知父母已不在世上,该有多伤心。 秋云想了想,决定这事儿还得想个法子来瞒过。 过了几日,秋云将店中一些不要的旧物交给江一流跑腿。 “这些不要的东西,都拿去洛安当铺当点钱回来。” 江一流的麻溜的接过,脚下生风,不多时就到了洛家开在县里的当铺。 最近秋云姐姐总叫他拿东西来典当,一流和柜台伙计混的熟稔,他上下两片嘴唇一碰,就能吐出许多奇闻异事来,伙计都爱和他聊天。 他隔着柜台的木制栏杆,将东西扔到高高的柜台上,将柜台木板敲的砰砰响。 “诶,小三子收货呢。” 一个戴灰罗帽的小伙计从柜台下探出一张圆脸蛋来,两只圆眼睛看见江一流,立刻笑成一条缝。 “一流哥,又来呢,今儿有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有啊。说是有一个财主,不识字,却又爱充面子。有天他正在厅里接待客人,某人想找他借牛,便找个下人递了张条子进去,他不懂装懂的抓着条子读了半天,一边看,一边还不住点头,然后抬起头对下人道:‘嗯,事情我知道了,待会我就亲自过去。’” 柜台的小伙计听完乐不可支,又是跺脚又是拍手,伸大拇指夸道:“一流哥,真不知道你肚子哪来的这么多笑话,要我说,在你们馆子门口单给你开一个堂口说书,保管生意更兴隆。” 江一流笑着摆手道:“行啦,笑话也讲给你白听了,快把我东西算一算。” 伙计接了东西埋到柜台下算账。江一流背着手,在当铺里逛逛。 这当铺不仅典当东西,也卖一些死当不赎回的玩意儿。 进门右手边的货架上,摆放着一些不值钱的物件,衣裳,扇子,伞,粗糙的字画,还有廉价的首饰等,把货架堆的满满当当。 江一流看上了一把竹刀,虽然是竹子做的,可也做的似模似样,刀口刀背都刮的匀匀净净,没有一点儿毛刺,还配了把镂空雕花的刀鞘。 他又想起秋月总光秃秃的手腕,秋云姐平时替她置的首饰,她总说磨破了可惜,收在百宝箱里,说什么也不肯戴。 便走到放首饰的货架前,两只眼睛顺着货物一排排扫过。 也就是在这时,他的视线突然被货架深处一点亮抓牢,那是一枚银月牙,正安静的待在蓝绸布铺底的八角盒里。 江一流摸了摸颈上的项链,他没有察觉,伸向盒子的手正在颤抖。 他强自镇定的拿出月牙,和项链上的月牙轻轻一碰,两枚月牙便立刻吸到一处,两头相接,汇聚成一个完整的圆。 那一声为不可闻的撞击声,却像轰然巨响,在他心中炸开一个惊雷,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走了很久人,终于找到绿洲的边缘。 “小三子!!!” 江一流猛烈的拍击柜台。 小三子带着帽子的脑袋又钻了出来,疑惑的问道:“一流哥,我还没算好钱呢。” “小三子,你可以帮我查查吗?这个……”江一流松开握紧的手掌,把那枚需要用力握住才感到真实的月牙放在小三子眼睛下,“劳烦你帮我查查,这个东西是谁当的成么?” “这不和规矩。”小三子拒绝的话立刻脱口而出,他觉得好奇怪,一流哥平时喜笑颜开的脸,现在却阴云密布,那双总充满活力的眼睛,好像一眨就要掉下泪来,他砸砸舌头,缩了缩脖子,生硬的笑了笑,“哎呀,就为一流哥破破规矩,你可别说出去,特别是否和少爷提。” 江一流身体朝柜台抵近,几乎半个身子都快探到柜台里,要是别人,小三子就该叫家丁啦。 “这是自然的,你快帮我查查。” “我得看看是什么东西,哪儿来的,啥时候当的。”小三子咕哝着翻开一本比脑袋还厚的册子,然后用手指杵着,仔细地查看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记录。 过了好一会儿,他揉了揉眼睛,手指停在某处,叫道:“好啦,找到了。好在,这人留了地址,是高家湾的冯乾家。高家湾,离咱们洛县不远,坐马车去也就两个时辰。一流哥……”小三子合上册子问道,“这银挂件,你要吗?” 江一流捏了捏衣领下的项链,拼命将快要涌至眼眶的泪水抑住,点点头:“当然要,我已经找它好多好多年了。” 小三子把典当的钱交到他手里,江一流失魂落魄的捏着那枚银月牙走出洛安当铺,走到人来人往的街上。 他一下子觉得周遭很空,心里沉重的快要喘不过气。他真想大叫两声,还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他走到河边,看着河面细腻的波纹,看着水面上飘过一只脆弱的纸船,摇摇晃晃,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广阔的天地间,好像只有自己和它无依无靠。 高家湾冯乾家,那里会不会就是他的起点,光想着,他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最后都和张家院子里的人重叠。 他想要的家,早在去年的除夕就已经有了模样,落叶归根啊,江一流将银月牙放进贴身的包里,不放心的拍了拍,不管怎么说,好不容易有了家人的线索,他总该要去找一找,看一看,也许他再也不用对别人撒谎,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是师傅的一颗佛珠化的,更是寺里长明灯的灯须捏的,是有爹有娘的。 他还在发神,突然身后传来喊声。 “一流!” 江一流回过头,秋月穿着一件素净的碎花对襟上衣,和月白的绸裙,拎着食盒站在糕点铺的幡旗下,正唤他名字。 一百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零一章 高家湾是个小村落,百来户人家背靠柳州湖畔临水而建。 马车从初秋的芦苇丛中穿行而过,漫天飞舞的芦苇絮,像九月下起了茫茫大雪。 穿过芦苇丛,一段低洼的平地,青砖绿瓦的村落就在眼前。 一流下马来,牵着马儿,车上坐着秋月,她随手取过一根芦苇杆,用洁白的苇花拍着马儿,马儿很享受似的,慢腾腾的在泥地上行走。 有几个渔民提着鱼篓在路边闲谈,把烟枪搁在腰间或拿在手中,用粗糙的手指从腰兜里掏出烟丝,袅袅烟雾在芦苇花中升起,他们发出出一阵阵愉悦的笑声。 看见有外人来,就放下烟枪,卡在虎口处,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两人。 “请问……”江一流停下脚步,“冯乾家怎么走?” 几个人带着谨慎的目光再次将二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秋月身上,落在她手中柔然的苇花上。 “冯乾家嘛……直行过去,他家门口种着一株很高白兰树,很好认的,整个村子只有他家有。” 江一流道谢后离开,牵着马儿朝前走了不远,果然看见一棵高大的白兰树。 树干比他腰还粗,长的枝繁叶茂,树下稀稀疏疏的散着凋败的落叶。 树后是个被栅栏包围的小院,金银花,夜来香,牵牛花的藤蔓把栅栏裹的严严实实,在绿色的围墙上开出一朵朵纤细的小花。 院子里还种着栀子和芭蕉,几只家养的母鸡用尖尖的喙,把饱满多汁的芭蕉枝干啄的千疮百孔。 一个扎着双髻,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张开手臂在院里绕圈疯跑,不停的驱赶它们。 屋檐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女人,正在缝补破旧的渔网,宽大繁琐的渔网,在她脚边堆积成一团。她忙一会手中的活计,就抬头一看眼奔跑的孩子,脸上始终挂着温和从容的微笑。 小孩儿似乎跑累了,缩回女人的怀里,帮她梳理渔网,两只肉嘟嘟白嫩嫩的小手在网子中穿梭,像两只才离开巢穴的小白鸽。 有人来了,江一流立马低下头,假装路过。 来者是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常年的捕鱼生活,充足的日晒,阳光给他周身的肌肉刷上一层古铜色的光。 他迈开宽大的步子,看也没看一眼树旁的陌生人,推开院门,将一串活鱼扔在洗衣台的石板下,笑着张开手臂走向小男孩儿,将他高高举起。 小男孩儿在半空中咯咯地笑,手举过头顶开心的鼓掌。 “爹爹,再举高一点嘛。” 男人用手臂搭出一张坚固的摇篮,将孩子托住,左右摇晃,然后将他高高抛起,稳稳接住,男孩儿的笑声越来越欢快,女人却在一旁蹙着眉,用亲昵的语气责怪着。 “快放他下来,孩儿他爹,放他下来,吓着小宝。” “不,娘,我喜欢这样,爹再抛高一点,我要到云里面去。” 欢声笑语把这个不大院落塞满,装不下,漫出来,江一流沉浸在这种天伦之乐的氛围中,却心酸的想哭。 假如他现在推开门,拿着那枚银月牙,去告诉他们,他是遗落在外的孩子,去责问他们为何当初要放弃自己,让自己漂泊流浪。 他们应该不是残忍的父母,也许会哭诉种种的困难和身不由己,那这院子里的光景立刻就变成另一番模样,他们所习惯的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幸福生活,会突然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缝,本来已经尘封的往事,因为他的到来,丑陋的伤口又暴露在日光中。 凝固的伤疤除了告诉人们曾经那里痛过,呼吁起一轮新的痛楚,别无他用。 那个孩子呢,应该称做弟弟的孩子,他肯定会感到害怕,躲到那株茂盛的芭蕉树后头,用宽大的叶子遮住脸,露出胆怯警惕的眼睛。 再或者他们装作不认识他,欺骗自己的内心,但总归,他拿着钥匙已经打开了秘密的盒子,释放出的不是欣喜和激动,而是愧疚和羞愤。他们已经身处在莫大的幸福中,这种幸福,隔着几步之遥,江一流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闯进去,并不会,一点也不会再为他们增添几分快乐。 他有些沮丧。 孩子已经从父亲的怀中挣脱,捡起尚在蹦跶的鲜鱼,递给父亲,小脸昂起,目光期许。 “好好好,咱们不全卖,今儿也吃顿红烧鱼。” 女人依然嗔怪着,却放下针线,脚步轻快,从篱笆边的菜地里揪下一把清新的薄荷叶。 “走吧,咱们走吧。” 江一流瘦弱的肩膀孤独的垂着,手不再是牵着马绳,而是有气无力依赖着它,勉强迈开步子。 “嗯。”秋月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 离开以前,江一流将两枚月牙挂在玉兰树上,其实这样也挺好,真的,至少知道爹娘还活着,而且过的不错。 至于他呢,就像一片落叶,飘在风中,飘在水中,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没有归属,没有根。 正当他愣神之际,秋月手心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一流哥,咱们往回返时去菩萨庙吧,娘说了,不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就把我和你相遇那天看做你的生辰。她找人算过,说今天去庙里寄放福袋是最利你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错过日子。一流哥,我知道你不高兴,你要是不想去也行,反正啊,我都听你的。” “秋月……”江一流朦胧的泪眼在秋月脸上久久徘徊,不舍得离开,也不肯让那滴泪落下来。 可秋月体贴的伸出手,温柔的手指还没触到他的脸颊,他还是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还好,秋月的手像芦苇花拂过一般轻,带走了他的泪水。 江一流反手握住秋月的手,声音还有丝颤抖,但语气却是坚定的。 “走,咱们去庙里向菩萨磕头,保佑咱们家一年来,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 他一只手甩动缰绳,一只手将秋月的手握的更紧,秋月害羞的低下头,嗯了一声。 起风了,芦苇花又开始随风飞扬,起伏漂泊,不知道要落到何处,可它们是坚韧又极富生命力的,落到哪里都积极的扎根驻土,开始全新的人生。 哒哒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玉兰树上悬挂的两枚银月牙摇晃着,像两滴永远留在过去的泪珠。 一百零二章 洛鸣安没精打采的埋进张氏卤菜馆,随便找张桌子坐下。 “还没和吕娇言和?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秋云端了碗卤牛肉和四样小菜上前,捡他旁边的凳子坐下。 “吕娇是谁?”洛鸣安提起筷子,摇了摇头,“不认识。” “得,我还说帮你点儿小忙,兴许还能破镜重圆呢。既然你已经把某人给忘了,看来我也没必要瞎参和。”秋云起身要走。 “诶,别啊……”洛鸣安慌忙拱手求道,“坐下,张大老板,我错了。我知道,能治那丫头的,除了渊哥外也就是你了。我才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可不能过河拆桥,说什么都得救救我。” “说起来我还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吩咐伙计帮我哄骗一流,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双亲不在的事。” “不过举手之劳。”洛鸣安摆摆手,焦急的催促道,“你倒是快说,要怎么帮我,娇妹她才肯原谅我。” “这个嘛……”秋云笑了笑,冲他招招手,“附耳过来……” …… 听完秋云的一番话,洛鸣安一张俊脸比进门时还愁。 “这不好吧……我怕真把她惹急了。你不了解她……她对我可没那么宽容。”洛鸣安犹豫道。 秋云恨铁不成钢的斜眯了眼洛鸣安:“其实吕娇性子没你们说的那么坏,她是个小人精,知道什么人能伏的住,什么人该掂量掂量。你啊,就是太在乎她,太宠着她。虽然你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关键,你现在是一筹莫展,不用点伎俩,怎么能让她意识到,你在她心中的分量。” “可……要是我在她心中没有分量呢?”洛鸣安有些泄气,娇妹已经很久没有给过他好脸啦,想到这一茬,秋云的计划还得再商量,“不行,不行,我要等渊哥回来再做决定,他不日即将返程。”提到程渊,洛鸣安反客为主,揶揄秋云道:“渊哥可是位了某些人归心似箭。” 秋云像没听懂他的玩笑,反而一本正经的板起脸问道:“对了,你知道他农庄里的果子销的怎么样吗?” 程渊那几座山头的柑橘,照例也该熟了,水果这种东西,不说运输和销路,光存储就是个大难题。 “这事儿你否担心,这笔生意是他州府的一位世伯应承过的,等到摘下果子就全收去销往京都。” “有这等好事。” “当然,秋云,我看你为渊哥操心的不少。” 洛鸣安扔了块凉拌青笋进嘴巴里,戏谑的看向秋云。 “我刚才也帮你好好筹划了一番,你不领情而已。” “秋云快别说了,你看……谁回来了。” 随洛鸣安筷子指的方向,江一流和秋月已经返回,正吁马停车。 江一流脸色不大好,但秋月面上却波澜不惊,应该没有大碍。 “诶,一流,先别走。” 秋云拦下预备去后院栓马的江一流,笑着问道:“和师兄见面如何,玩的高兴吗?” 江一流憋出个苦笑,“还行。” “你俩也累半天了,咱们今天早点关店,去县里看房子。” “姐,我不去不行吗?”江一流无精打采的靠在车辕上,目光随意散漫的不知落在何处。 “当然不行。”秋云才不给他伤春悲秋的机会,“咱们家每一个人都去,微眀也去,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快去犒劳犒劳马儿,等你回来。” 说完秋云不等他开口,扭身走回店中,暗暗在衣袖下冲秋月摆手,秋月立刻会意跟随上前。 店堂里洛鸣安早跑了,秋云看着桌上的剩菜,一甩肩头的抹布道:“嘿,这位爷,还学会吃白食了。” 两姐妹就在洛鸣安坐过的桌子前落座。 “你和一流出去,遇着什么事儿了?” 秋云将她和一流的遭遇一五一十的告诉姐姐。 “姐,一流真可怜,他只能站在门口,巴巴的望着自己的亲生爹娘,却连话也不敢说一句,我看着挺难受的。” 秋云心道,那都是我做的局。 要知道真相,比谎言更残忍。 她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没有指点,也没有再劝妹妹宽慰他。 靠同情得来的关怀,有时候对男子来说反而是一种羞辱。 “等吧,只有等待。时间会把一切酝酿的恰到好处,时过境迁,越过困境的人会发现,他在失落中得到的,可能远比失去的多,起码,我们一直都在等着他解开心结,真正融入这个家。秋月,他不需要可怜,只需要真诚以待,我们从来都是。” 秋月听的似懂非懂,姐姐说话一向自有其秉持的道理,她不需要知道光从哪里来,只要沿着光走,就不会跌倒。 待江一流从后院归来,秋云锁了门,三姑和秋月牵着微眀,在中人的带领下,去看她前不久相中的宅子。 宅子离店不远,也就半柱香的脚程。 秋云看上它的原因,是因为满洛县里,她看得上的,买的起的只有这独一幢院子。 推开嵌着雕花镂空的铁栏杆的朱红色大门,穿过头顶倒挂的金色福字,走进院中。 院子不大,靠墙砌出一排花坛,种满夜来香茉莉虞美人等花卉,左右两侧是杂物间和平房,均用的上号清水磨砖,显得既牢靠又齐整。正中是独特的二层小楼,上上下下共十几间房,两条短小的走廊从两边将小楼怀抱,通往后院的竹园。 竹园里种满斑驳的潇湘竹,在清幽繁密的疏影光中,立着座六角小亭,一蓬蓬雪白的绣球花沿亭边匍匐开放,是休憩闲谈,夏夜乘凉的好地方。 院子不奢华却独特,简约又舒适。 一圈逛下来,除了微眀,大家都称好。 熊孩子摇着脑袋老气横秋的说:“不及我家。” 秋云道:“把茅房旁边那间小屋留给微眀。” “我不嘛……”熊孩子哭着扑进三姑怀里卖惨。 “一流。”趁着大家去后院观赏,秋云将江一流拉到一旁,“喜欢吗?” “姐,没想过,有一天还能住进这么大的房子里,当然喜欢。”他愣愣的说。 “所以,别想不开心的事儿,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可能,你别想太多,也许这个家,还需要你来撑起来。”秋云眨了眨眼睛,看向正在帮微眀摘竹叶的秋月。 “秋云姐你……” 江一流顾不得消极,立刻双面比檐下的灯笼还红。 秋云高深莫测的一笑,跟上众人的脚步,手在空中一挥。 “明天,我就买了它。” 一百零三章 程渊是在中秋节后赶回来的,满身风尘,在程府前下马,驼铃紧随他身后。 深夜的长街,风把几片残叶从另一头吹来,在地上打着旋,往巷子深处追去,不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两声梆子声,清脆响亮,但即刻就掉进深不可见的夜窟窿里。 程府门前两盏昼夜通明的红灯笼亮的让人安心。 程渊在这寂静又孤独的深夜,想起父亲,曾经无数次在这样的夜里长途跋涉,在众人的甜梦中,浑身披满旅途的劳顿,敲响久违的家门。 自父亲归隐后,由他当家以来,他突然觉得对父亲那点执着的恨意在消散,离家许久,他最怕看见父亲鬓边新发的白发。 “少爷,到底进不进去啊?”驼铃困的靠在车厢边,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终于忍不住开口。 “去敲门。” 回到久违但熟悉的家,程渊第一件事,是去为母亲上香。 没想到母亲生前居住的屋子还亮着灯,父亲还未休息。 好几月不曾见面,即便在门外已整理好情绪,父亲苍白的双鬓陡然闯入他幽黑的瞳孔内,程渊仍免不了心头一酸。人的寿命用一天便少一天,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确是人生一大憾事。 父子俩在灯下秉烛夜谈了许久,没有多余的寒暄和关怀,只关乎尔虞我诈的商场博弈。 程如是在儿子身上轻易就窥见往昔的自己,除了一脉相承的的精明和冲劲,他多年求学沉淀的博学和文雅,以及少年善良和纳世的胸怀,都是他缺乏的。 他很欣慰,念到深处,却又生出伤感之情,想起已故的夫人,情和意都有愧她许多,连她送给他的儿子,也是因为像她比较多,而出类拔萃。 “你这件事做的很漂亮,渊儿,没想到你能斡旋商场进退自如,本来你饱读诗书,走的应该是正正经经的仕途,可惜……是为父耽搁了你。” “爹,言重了。我从没说过喜欢从政,是您希望我从政,我也没说过讨厌经商,是您讨厌商人这个身份。” 程如是垂下眉,露出暗淡憔悴的神情。 “既然你做的很好,我也没什么可交给你的。行了,下去吧,我该休息了。” 程渊客客气气的告退,走出母亲的屋子。 院里自从当家人退守后,已无昔日繁华,程家这面在洛县响当当的招牌已然薄脆的像一张精美的纸壳。像只空有驼囊的老骆驼在沙漠里苟延残喘的行走,驼峰里再也不会涌出甘甜的清泉,剩下的只有累累负担。 他无意重拾昔日的光辉,祖父乃至先祖父流传下来,佛一样的豁达,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的欲望很容易满足,不争不抢安然自得,所以诱惑他变得格外艰难,让他犯错也纯属异想天开。 但当家族遇上困难,他的肩膀却又相当坚固牢靠,义不容辞的揽下了所有重担。 他就像水一样包容又善变,承载着这个日落西山的家,平稳的度过难关。 只要有他在的一天,这艘老旧的船,就决不允许沉没。 离洛县不远的程家庄园里,悄无声息的建起了一排土房,工坊里通红的炉膛,昼夜不停的烧着,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结成天边一片片云彩。 转眼就到与卢强说好交货的日子,程渊早早就派驼铃去等在城门口,可过了午时,官道上除了几个路过的外来商人驾着马匹掀起好一阵尘土,一只迷路的骡子在路边散漫的啃着狗尾草,两条争抢食物的野狗呲牙示威,再也没有任何眼生的活物。 卢强是申时到的程府,他拒绝仆人将马车赶到马棚里去休息,这意味着接下来他立刻就会离开。 他急匆匆的不耐烦的跟着引路的驼铃绕过曲折复杂的小径,全然没有雅兴欣赏精雕细琢别具匠心的亭台楼阁,黑色的皮靴子恨不得把铺在地上的鹅卵石踏碎。 “你们爷能住在这么美不胜收的园中,看来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驼铃不清楚他说这话的意思,但显然不是友善的意思。 驼铃不敢随意接话,埋头听进耳朵里,一看见少爷会客小院那道圆形的拱门,他就松了口气。 “少爷,少爷,客人来了。” 驼铃顾不得规矩,撒丫子跑到前头,他一点儿不喜欢这位陌生的老爷,所以干脆远远的甩开他,奔向门大开着的会客厅,程渊正坐在里头。 “卢伯伯,好久不见。” 程渊立刻站起身,热情的去迎接客人,顺便朝后踢了一脚,示意驼铃滚到一边去。 很遗憾,卢强却没用相同的态度去回赠程渊。他忧心忡忡的错开程渊伸来的手,迈着果决的步伐毫不客气的在上首坐下。 “世侄咱们用不着来这套虚的,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生意黄了,你的货我不能要。” 闻听这个消息,刚才卢伯伯态度如何的失礼,程渊也没心情去计较,反而找到一切的根源。 他年轻俊朗的脸,立刻被这个严重的打击用无情的手揉成一团,眉心高高隆起。 进门来送茶的丫鬟被他神情骇到,轻手轻脚的放下茶水,往日里,她们退下时除了灰尘什么也惊动不了,今儿因为害怕差点撞翻桌上的万年竹,立马用茶盘挡住快要发出尖叫的嘴,仓皇地跑开。 “卢伯伯,您说什么?”程渊不相信,他一步步朝卢强走去,“请再说一遍?” “说上一百遍也是同样的意思,你的货啊,我收不了。”卢强声音冷冰冰的,他倒还有闲心端起茶杯,从茶盖里丢出一双锐利的眼睛,然后长长的饮了一口。 “可是……”程渊在厅里打转,他停住脚步,直挺挺的身躯面对着卢强,“可是卢伯伯,咱们说好了的,白纸黑字那是起草过合同,找了中人做过见证的。” 这时候他显露出年轻人初出茅庐时的那种单纯慌乱,还有一点儿认真的神态。 卢强喜欢这种的神态,他差点露出得意的笑来。 一百零四章 “是签过,不然,我也不必费心亲自跑一趟。我今天正是把合同带来。当初嘛,我好说歹说让你狠点,约定赔偿金不用揣着客气,毕竟上千两的生意,白花花的银子啊。是你自己说,这多年交情,若还信不过卢伯伯为人那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孩子,你是君子,我佩服。但咱们在商言商,我也信守承诺,五十两银子的赔偿金我带来了,这是一百两通福钱庄的银票,你出门,随便找个分号就能兑,绝不掺水。”卢强把手伸进衣袖中,取出一张描红的银票,拍在案几上。 “卢伯伯,这怎么够……”程渊眼睛通红,他像一只跌入陷阱的小鹿,徒劳的乱撩蹄子,“我可是买了一千两的苗,是程家全部的积蓄,还管亲戚朋友借了不少,当初咱们说好的……程伯伯,我不要你的高价,比约定的便宜三成,不,便宜五成,今年雨水足,庄子上的果子特别好。驼铃,驼铃,把果子端上来,让卢伯伯看看,驼铃!这该死的奴才!” 要是程渊手上有一根鞭子,那驼铃很有些苦头吃,但他被赶出去以后就再也不敢到这屋子里来。 程渊只能冲着空洞洞的大门干涩的吼叫。 “人都死哪儿去了!要人的时候,连个活人都找不见,白养一群废物。” “世侄,你不用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除非你树上结出的是金子,否则我都不要。”卢强懒洋洋的坐在别人家金丝楠木椅上,把整个背舒舒服服的伸展开来,“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塞在这穷乡僻壤里,等消息到你家门口,还要碍事的穿过这些没用的山峦叠嶂,游廊花厅,真到你耳朵里,恐怕已经发霉发臭硬的像块臭骨头。圣上久病不愈,京都风云变幻,各个贵族世家惴惴不安,都装出节衣缩食的样子来为圣上祈福,谁敢再铺张浪费的大肆宴席,连我在京都的生意也日渐缩水,想想看,谁还顾的上你。不过,你别泄气,当初年轻那会儿我没比你好多少,一样吃过亏,栽过跟头,不过嘛……”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好歹我还有个能干的爹,可你呢?程如是,他,哈。除了抢女人,他还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和窝囊废,要说从前,我还真有几分怯他,他也还有一些令人佩服的手段,我真不敢保证能骗过他那比狗还警惕的鼻子。可如今不同,这条上了年纪的老狗,耳朵不灵眼睛浑浊,连脑袋也不清醒。我没有赶尽杀绝,搞的你倾家荡产,谢天谢地吧,因为你小子还真不像你那个混账亲爹。” 说到这里,卢强站了起来,他的瞳孔朝里紧缩,眼睛半眯着,像一只向食物俯冲的鹰,目光看向院子外面。 那里只有厚厚的围墙,和数不清的花草树木,可他好像能越过所有重重阻碍,看到他想要的东西。 “卢伯伯……” 不知不觉程渊已经卸下刚才的慌乱与恐惧,他沉着的与卢强并肩而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苦苦哀求过的痕迹。 “您能告诉我这是何苦吗?” “何苦,你好意思问?”卢强嘴角虚无缥缈的笑,像从回忆中硬挤出的一道裂缝,“都是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来关心。” “是因为母亲吧,我娘……” “放你……”两根青筋在卢强太阳穴上暴跳,他恶狠狠的吞下差点吐出的话,他舍不玷污任何与她相关的事,包括她的名字,她的称谓。 老天爷,明明是他现发现她的。 从吕家高朋满座,鼓乐喧天的宴会上,在僻静又阴森的后院里,将她从冰冷的湖水中救出,抱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拔开她如水草般浓密的头发,让她那张惨白的小脸得以重见人间光芒。 那天的相遇是他人生最引以为傲的事,否则,这世上肯定会少一种美。 但是那个衣冠楚楚自以为是的程如是,居然趁着他被父亲派往外地买地之时趁虚而入,随意的将这种美巧取豪夺,占为己有。 要是他能好好的宠着她,呵护着她,让她的人生得以幸福美满,安稳到老。他还能输的心甘情愿,自认倒霉的像命运低头。 可他分明是在暴殄天物。 小雨。这是她和自己的秘密,从她在她怀中苏醒过来,她就固执的不让他叫她吕霖,而称她为小雨。小雨死在程家光鲜亮丽的府邸里,他还来不及看她最后一眼,再见时,只有荒凉的坟冢和排山倒海而来的野草堆。 程如是多么可恨,这伪善的负心汉竟敢在妻子尸骨未寒之时,恬不知耻的另娶她人,娶那个在吕家像只野鹌鹑一样瑟缩的小姨子。 他一定要搞到程如是家破人亡。 他没狠下心,并非玩笑,是真舍不得,连一点儿她的东西都不舍得碰坏。还要保全她的血脉,保全这个跟他爹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貌,却独独有双肖似她眼睛的儿子。 正是因为这双眼睛,程渊变得和程如是截然不同。他那双晶莹澄澈不时散发出勇敢光芒的眼睛,是程如是那双无时不刻不在算计,总是略带轻慢藐视的眼睛不能比及的。程渊的眼睛,简直同小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您既然说我不像我爹,那我总该有一点娘的血脉。难道你不了解吗?吕家大小姐一向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卢伯伯,你怎么能这么看轻我,把我想象成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被你捏在掌心随便把玩。起码,我认为我还没糟糕到浪费我娘的血脉。记得我爹说过,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娘就会像猫似的,收起她软绵绵的肉掌,露出她尖利的爪子,非把人挠的头破血流不可。” “你什么意思?”卢强警觉地回过头,紧紧的逼视着程渊,脸上线条绷的笔直。 刚才瑟瑟发抖的小子不见了,他从容不迫的接应他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并不刻意彰显出压迫的气势,反而收敛起他的自信,好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接受了失败,却没有失败该有的颓唐。 那这算什么失败!他也绝对称不上成功! 一百零五章 “没有别的意思,您不要把人当傻子,特别是把程家人当傻子。驼铃这小子,跑哪里去了。”他朝门口望了望。 驼铃提着个竹筐摇摇晃晃小跑来。 “少爷,我……累死我了。” “别着急抱怨你该做的事,快给卢大爷看看咱们庄子出的陈皮,经过三蒸三晒后出炉的第一批货,让卢大爷看看好不好。” 话音刚落,卢强脸上刚才因为愤怒而涌现的红潮正在褪去。 “卢伯伯。”程渊笑着,他那双眼睛弯弯的像一座小桥,连通着他内心善意的一点儿戏谑之意,更多的,反而真像个孩子在炫耀自己的得意之作。 “您帮我牵线搭钱贩来的蜜桔苗,转手我就运往东南,去换了他们嫌弃的茶枝柑,这可是个好东西,是作陈皮的上好原料,活的还贱,特别容易养活,今年大丰收,我那二十个大师傅,五十间蒸坊正在不停的运转,如果您愿意,待到明天,可以亲眼见证新一炉陈皮出货。这些陈皮我全部请人验过,不比晒出来的差,价廉物美。已经有北方的药材商订了五千斤,那就保证我这趟一个子儿也不会亏。因为你们到处贩蜜桔苗,今年东南方种柑的人少,陈皮产量锐减,您说我这剩下的货,是会涨还是会亏呢?” 程渊抓起一把陈皮,递过去,知道卢强不会接,又洒回篮中。 “您放心,这些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我爹无关。” 卢强摇摇头:“你太天真了,程家被罚永不进京。我问问你,这批货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你们程家完整无缺的送去北方去。” “您可能不知道,京都抄家我瞒了一部分,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我把它全部捐给凌霄将军那一派。他答应过我,往后我的货物从北方过,谁都不准拦。凌霄将军不是商人,他是个一诺千金的战士,我完全信的过他,如果他骗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早就打算为他的军队捐点饷。这样一来,虽然我不可以进京,我的家仆却可以,我甚至可以请人帮忙。一路上都有官兵当保镖,没什么好怕的。” “你的意思……”卢强脸色像一张垮掉的幕布,露出底下惨白的台面,“你从一开始就早算计我。” “是,我在京都就听说,你们到处贩卖蜜桔苗,数量之多简直犹如过江之鲫,并言之凿凿管卖管收。这可不是好兆头,地只有这么多,种了麦子就没办法种豆子。你们这样肆意扩张,厚此薄彼,只会导致蜜桔泛滥,市场失调,反而卖不起价。从坐上那辆马车开始,如果您不开口,我绝不会打您的主意,父亲讲过您一些事,知道您对母亲有恩,我还是很敬重您的。可您既然开口,那对不起,我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卢伯伯您清楚……”程渊清隽的脸露出冷静的笑,“做生意就是赌博。,每个生意人都是赌徒,再高超的赌术也只是让你的动作看起来老练一些,气势唬人一些,吓得对手胆战心惊,下筹码的手战战兢兢,但有什么用?运气只会站在赢家那边,哪怕他是一条丧家之犬,一条落水狗,也毫不吝惜对它的垂青。” 说完这句话,程渊背手站在程家会客厅中央,岿然不动,仿佛整个程府都是以他为中心延伸开,脆弱的园林景致,因为他的支撑才得以保全花枝招展的美丽。 他身边的小厮挺起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卢强目光落在小厮手提的竹筐中,他的心经过这起起落落也变得像篮子里多道工序折磨出来陈皮一样皱缩不堪。 卢强不知道怎么离开程府,他来的时候,没有心情欣赏程家的亭台楼阁,他离开的时候,对这巧夺天工的湖光山色也没留下丝毫留恋,他像个行尸走肉被仆人扶上马车。 他以为只需要在这府邸里待上一炷香的时间就好,就可以打发完所有该做的事,实际上,待他离开时已经红霞漫天。 他累的很,靠在车厢里,就算是清楚现在日落西山,他也不愿意越往前走,越靠近漫长的黑夜。他再一次叹息,愿赌服输,不由自主的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不仅输给程如是,还输给了他的儿子,而他,也是小雨的儿子。 卢强一看到程渊就觉得,小雨仿佛还活着,那双眼睛真像她,不会弄错,因为从未忘记过。 卢强输的心服口服,输给小雨他是一点也不痛苦的,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一直都是让着她的。 小雨可能不明白,认输,就是他爱她的一种方式。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 程府里。 “驼铃,你今天听到些什么?”程渊坐在椅子上,招招手,让驼铃到跟前。 “什么也没听到,少爷,驼铃来的时候,感觉你和那位爷快打起来。要说打架我不在行,可拉架我是一流的好手,那位爷看着高大,但毕竟上了年纪……”驼铃絮絮叨叨的说着。 “可以闭上你的嘴。”程渊掐着眉心道,“没听到最好,听到也不许乱说,不然我送你回老家,让你娘教训教训你。” 听到他娘,驼铃立刻规矩下来,捏着耳朵皱眉道。 “少爷,还好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不然我娘那顿结结实实的揍是一定跑不掉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府里差点什么东西?” “觉得,咱们府里少两条狗,洛少爷他们府里就养了四五条小狗,只要给肉保管飞快的跑来讨好你,闻你的脚,舔你的手心,舌头上的肉刺,弄的人怪痒痒,少爷,咱们也养两只吧,驼铃也想使唤人,不,使唤狗。”驼铃掰着指头,想起洛府那四只蠢狗,也不是太友好,起码上一次就差点在几个小丫鬟面前扯掉他的裤子,他想养两条比洛府还壮的狗,看它们还敢不敢再随便对他欲行不轨。 “和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 程渊看见红霞就在他家藏宝阁的身后栖息,玫瑰色的天空把生硬的檐角也衬的有几分柔情。 他现在是正式的当家人了,这个家再也没什么能拦住他,正是因为无拘无束,他更该小心翼翼,因为这个家已不复昔日的光彩,烛火只能照见脚下的路,再也没有灯火通明的大道供他肆意奔跑。 这个宅子里缺一个女主人,不是睡在东院的女人,她想都别想。 是他喜欢的那个,像一把闪光的利剑却能偷偷把自己藏在柔软的皮革刀鞘里的那个女人。 一百零七章 寒露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张氏卤菜馆又上了羊肉锅子。 秋云搬进新宅不久,也想请朋友们到家中团聚。 这天风刮的特别猛,简直不像深秋,像已进隆冬。连卖炒栗子卖糖葫芦的小贩,也不愿走街串巷,借用各家酒店的屋檐,抄着手,等客来。 这种天气吃羊肉锅子是最好的。 张家新宅正中那间会客厅,摆下一张大圆桌。 大家都来了,连秋梦也在因为秋云应承过四婶得以列席。 羊肉片、牛肉片、香菇丸子、油炸酥肉、豆腐、油菜等摆了满满一桌,铜制火锅炉子被围在中间,肉汤翻滚,冒出一阵阵雪白的烟气。 大家举起杯,在温暖的灯光下,在北风止步的温室内,推杯至盏,你来我往,气氛还算融洽。 吕娇没有一看见洛鸣安就甩袖子走人,她紧挨秋云坐下,心不在焉的说着闲话。 出门时母亲再三叮嘱过秋梦,来的肯定是些有头有脸的公子哥,拿出一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派头来,千万别露出小门小户的寒酸举止。她便收起尖利的口舌,多了几分小心拘谨,只偷偷的拿眼睛一会儿瞟程渊,一会儿盯洛鸣安。 至于洛鸣安,他一双脚不安分的在桌下踏来踏去,隔着两个席位,一直想找机会和吕娇说话。 程渊倒是很处之坦然,他想和秋云聊一聊最近的生意。她不是一直担心他那批柑橘没处销,他想让她安心,可吕娇不停缠着秋云,简直完全把她霸占去。他只好远远的看着她,看她放下酒杯,双颊酡红,渐渐露出微醺的醉态,乌黑的眼睛中盈盈烛光闪烁,透出一种娇媚的美。他突然就舍不得打扰她这惊鸿一瞥的丽色。 程渊提着筷子,另一只手托住下巴,抬眼逡巡一圈,发现在座各位没人察觉她的美,就暗自低下头,像发现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稀世珍宝,勾起嘴角偷乐。 宴席到一半还是出了岔子。 秋梦左右权衡半天,最后直觉告诉她程渊实在高不可攀,打消接近他的念头,端起酒杯,向洛鸣安示好。 洛鸣安正烦闷的很,待了一晚上,吕娇连个眼色也不给他,只好有一杯没一杯的找江一流和程渊喝酒。到后来程渊不理他,只顾埋着头吃吃笑。反正他是瞧出来,这好哥们一门心思已经飞到秋云身上。而江一流和铁凝霜喝酒打擂台难分伯仲,晾他在一旁。他满肚子气无处发泄,干脆拿杜康撒气,把果子酒当不要钱似的灌。 “洛公子,来,我敬你一杯。” 秋梦手执青瓷杯近到洛鸣安身边,她来的正是时候,洛鸣安是来者不拒,托起酒杯豪迈的一饮而空,秋梦见他这么爽快,也羞答答的撩衣袖预备掩口饮下。 “你的我也一起喝了。” 洛鸣安摇摇晃晃的推了秋梦一把,抢过她手中酒杯,仰头饮下。然后抓起桌上的酒壶塞给秋梦。 “来,继续喝……” 秋梦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瓷酒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娘没告诉她大家闺秀该如何处置这种状况,公子哥递来的酒,不喝,会不会得罪人,可喝了,又会不会太轻浮。 秋云是请客的主人,该她做主。秋梦偏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堂姐。 秋云察觉到吕娇神情不对,她那张整个晚上都没消停的嘴,突然抿紧,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眉间起了一道细微的褶,一丝怒气在她眸子深处涌动。 秋云这才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看见洛鸣安正捏住秋梦的手腕劝她,把酒壶往她怀里塞。 “洛鸣安,你好下流啊,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无耻!” 不等秋云调和,吕娇的怒火赶在前头喷薄而出,随她话音同时出发的,还有她手中的酒杯,狠狠朝洛鸣安茫然的脸砸去,正砸在他额角,洛鸣安立刻痛的“哎哟”一声,撒开纠缠秋梦的手,勾下头,捂住额角。 “疯丫头,你是不是想杀人!”洛鸣安捂着伤口,从椅子上腾起来,不小心撞到桌角,面前的筷子和碗,碗里的菜全一股脑滚到地上。 “你知不知道我忍你这臭脾气很久了,真想揪住你的辫子,捉住你的耳朵,狠狠揍你一顿,我才不管你漂亮的脸蛋会不会变猪头,就算你哭的梨花带雨,我也不会心软,我一定要狠狠地……”洛鸣安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飞快扑到吕娇面前,两手将她圈住,手臂往内一收,把尚在愣神的吕娇纳入怀中。 “洛鸣安,你敢!”吕荞率先吼道,“放开我妹妹。” “鸣安,你冷静点。”程渊紧跟着站起来,冲秋云道,“快去打盆水来,他现在需要清醒清醒。” 秋月听见立刻放下才拿来的笤帚,匆忙退回厨房去打水。 “今儿谁也别想拦我。”洛鸣安咬牙切齿道。 吕娇吓傻了,洛鸣安可从来没用这么重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他对她一直都像踮起脚尖走在才结冰的湖面上一样小心,一样慎重。什么,他现在要揪她的辫子,还要捉她的耳朵,打的像个猪头,好呀,原来他这么凶悍,这么狠心,简直像一头野蛮的狼,再怎么做小伏低的藏起他的狼爪,也还是有按奈不住一天,这不,他的真面目这么快就显现出来。 他对她的一切都是伪装,都是儿戏,只能在他容忍的范围内受他控制被他摆布,他根本不是真的对她好。 吕娇感到快窒息,她的心从没这么痛过,这比面对渊哥严厉的责骂,生硬的数落和挑剔的指责还要难受,像一颗心被把迟钝豁缺的剪刀慢慢的轧成无数片,她抬头,洛鸣安的脸在泪眼中也碎无数片,翻滚着闪烁着,越来越模糊不清。 洛鸣安哪舍得真揍她,抱她在怀,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鼻尖,这久违的香味差点让他落下泪来。吕娇此刻就像一朵风中颤动的茉莉花,收起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变得娇弱无助,那陷在他双臂间细致的肩膀正在微微发抖。 洛鸣安伸出手,只在她脸蛋两边,一边揪了一下,然后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头吻了吻。 一百零八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零九章 “胡说,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真没见过世面。” 看清楚来的是个活生生的人,秋梦好歹定下心来,恐惧消弭,她立刻反唇相讥。 “正因为见过世面才说你姿色平平。” 少年手中灯笼在空中打圈,把秋梦从头到脚都照了一遍,越是如此,他就越发笑的更欢。 秋梦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一晚真有够倒霉的,先是在秋云的宴席上捅出篓子,又在这傅家门口撞上一起祸事,最后还要被这不知哪里来的混账小子取笑一番。要说这祸事该算在谁头上,除了秋云她可找不出第二人选。眼前这人当然讨厌,秋梦真想把他那个眼珠子抠出来好好洗洗,是什么蛛网厚尘遮了眼,识不得眼前这位妙龄少女是如何仙姿。 “我看你……” 秋梦叉腰欲骂这小子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却被他朝里扯了一把,身子往墙壁旋去。 “别出声,有人来。” 他吹熄灯笼,胸膛抵过来,秋梦只能将后背挤紧冰冷的墙壁,心跳的飞快,往日里娘亲所教除开福贵郎君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全抛到九霄云外,此刻她与这少年的距离容不下一只拳头,最可恨是他那敦实的前胸正不偏不倚的也与她酥胸相接,每一次轻微的举动,他衣服料子都从她初长成的身姿上抚过,弄得纱衣发出窸窣作响。 眼下这些全都顾不得了,秋梦恨不得把整个人缩成拳头大小,藏进黑暗里。 有人来,来的是谁?一定是刚才从傅家跑出来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可是杀了人的逃犯,不赶紧浪迹天涯,怎么又折返回来,莫不是发现了她,也要一并灭口。想到此,她反而张开五指,死扯住少年的衣袖。 她抬眼看见少年绷紧的下巴,在夜色像一张拉满的弯弓,不由得低下头,朝他靠了靠。 果然不一会儿,街道另一边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他们在门口停顿了下,跑进门去,脚步十分仓皇,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不似原来的急,带着几分犹疑。 “来晚了。”有人说。 “傅老先生呢?” “已经把差事搞砸了,若连傅老先生的也寻不到,如何向先生交差。” “可院里显然是搜过的,哪怕傅老先生还活着,也是凶多吉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了,井?院里灯笼亮着,那口井会不会太黑了,不行,再去看看。” 脚步声返回院里。 这一天夜里没有风,却很冷。 榕树下的二人,手指不敢动作,从指尖起冻的僵硬,后背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趁现在,我们快走吧。”秋梦拉了少年一把。 “不,你没听见吗?他们在找傅老先生,那可是我先生,我得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不要命啦。” “闭嘴,再说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少年低下头,眼睛里闪着恶狠狠的不容驳斥的光。 秋梦噤若寒蝉,手却一刻也没放松,仿佛要将他袖子上那一块绸料捏成灰。 “你这人好凶哦。” 秋梦掐他胳膊,连块皮也没揪着,他两个膀子全是硬邦邦的肌肉。 “我说了闭嘴,听到没。”他伸出手指,擒住她两片薄薄的嘴唇用力一夹,把秋梦夹的像个扁嘴鸭子,他还训道,“一个姑娘,长的不行,还不听话,真不讨小爷喜欢。” 秋梦呜呜哭起来,可不敢高声语,声音在喉咙里煲稀饭。 脚步声又到门口,没做停留,连贯的远去了,临离去时,有人,轻轻的带上了门。 从始至终,在密密匝匝的榕树叶和夜色遮掩下,没人发现树后躲着人。 等了好久,直到背心的汗都干透了,夜色中浮起层厚厚的冰凉的雾气。 少年才肯直起身,许是姿势摆的太久,他朝后仰的动作一时失去平衡,事出突然,加之夜色茫茫,本来该落在青石墙上的两只手掌竟在秋梦胸前着陆,他只觉得所触之物手感绵软,像新填的沙包,情不自禁地把手掌朝内一收。 “流氓!!” 带着哭腔的尖叫声划破深重的夜色,随后那阵骨头折裂的声音,反而显得不那么突兀。 秋梦是被少年送回家的,到了张家门口,她还在哭,被少年折断又接好的手臂好痛,只能用一只手擦着泪。 始作俑者全然不见愧疚之心,他手中的灯笼晃的人心焦,两只眼睛盯住前方的路,眉头偶尔皱起,露出一副心烦意乱的神情。 “我说你能不能别哭了,胳膊为什么折,你心里没数嘛。还不是你先攻击人,再说我已经替你接好骨头,还答应送你回家,赔你药费,一路你都哭哭啼啼的,就差没把鬼招来。” “明明是你先……你还好意思说,这些重要嘛。”秋梦抽抽鼻子,哽咽道,“是,赔钱的确重要。可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你这个登徒子浪荡子采花贼,别装作不知道这对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你轻薄了我的身子,我娇滴滴的身子……啊……” 秋梦想到他两只咸猪手重重的撑在她胸上,几乎把她压的吐血,她觉得又羞又恨,心里五味杂陈,恨不得杀了这个坏贼,可一侧头去看他刚毅的侧脸,又怕,怕得不敢声张,她现在可真是只惊弓之鸟。 “我只真的不知道。”他搓搓脑勺,“哪有这么麻烦啊,你只要别像老鸭子似的在我耳边嘎嘎叫,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谁是老鸭子……”秋梦抬脚去踢少年,他屁股一撅,躲开了。 秋梦扯着伤膀子痛,呜呜继续哭,嘴上有条不紊地道,“条件嘛,很多。要金绣凤冠霞帔,要五百两彩礼,要八抬大轿,要六个丫鬟,还要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家里的钥匙和钱都得我管,我必须主持中馈。还有啊,婆婆不能做我的主,小姑也不能挑我的错,至于你,敢出去寻花问柳不三不四,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儿,听起来脑子不是很好使的样子。”他突然停下脚步,抱臂从上而下看他,灯笼吊在手边,“感情,你想嫁我。” “是你对我负责。”秋梦仰起头,尖尖的下巴不服的翘着。 一百一十章 “就这么一晚,就不到两个时辰,就要我对你负责。”他揪住她那讨厌的下巴往下一拽,“我摸了下你,值当五百两彩礼?你想的倒挺美,把自己看的挺上价。诶,姑娘,不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去早点摊子抓两个小笼包也才五文钱。” “拿开你的脏手。”秋梦用力侧开脸,“你是哪个深山老林窜出来的野人?人伦纲常的道理都不懂,蠢笨如猪。这是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男子要是碰了女子不该碰的地方,就得对她负责,你以为我想嫁给你?你也不找面铜镜照一照,你配得上本小姐?我也是无路可走,回去告诉我娘,她一准来找你算账,我的名声也毁了,我这一辈子也算全完了,但是你也别想过好日子。” 她露出万念俱灰的哀伤神情,愣愣的停在路边。 “有这么一说?” 少年听她说的一本正经,也不敢胡闹,歪着头,好像真在思考这个问题,抬眼见到她家门口,将灯笼往她手里一塞。 “那行,我得先回去找我爹证实一下,是否真有其事,如果属实,好男儿敢作敢当,娶个婆娘回家也不是不可,但若没有,以后走路上别让我碰到你。”他沉思了会儿,又厉声道,“明天,明天一准儿得出大事儿。你找个机会到沧澜河边佛塔下来,我要细细问你今晚的遭遇。”用胳膊肘顶了顶秋梦,“听到没。” “听到了。” 被他那大眼睛一瞪,不知道为啥秋梦总觉得怯,像老虎冲她露出尖利的牙齿。 “还有,你叫啥名儿,小猫小狗的总得喊一个不是。” 临走分别前,他终于想起要问问人家的名字。 “我……我叫秋梦。”秋梦捏了捏裙边,撩起眼睛小心的问,“那你呢?” “我叫蒋小虎。老虎的虎。” 他做了个吃人的动作,秋梦往后一退,撞在门上,里头响起一把女人声。 “女儿回来了吗?” “娘,是我。” 秋梦应下,眼睁睁看着蒋小虎脱身跑入夜色中。 这一晚,她笃定睡不着,可真够惊心动魄的,而且,她竟然快把自己嫁出去了。 想到多年的清白被人夺走,秋梦又泪如泉涌,她想赶快回家,将一切告诉娘亲。娘亲一定会打死她,狠狠的骂她,万一这小子是个穷鬼,她才算真的完了。还是先不要告诉娘亲吧,再稳一稳,不是约了明天见面,先旁敲侧击问问他,到底能不能拿出五百两的彩礼。倘若不能再说与娘亲听,是瞒是闹,总的有个说法。 秋梦归家后不久,秋云一行人也追到张奇家过问秋梦是否平安,被黄氏骂了个底朝天,说是做姐姐的竟敢让妹妹独自冒黑回家,要不是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也许是看在同行的程渊面上,网开一面,不然非活宰了她。 骂完,“啪”将门关上,秋云报餐了顿门板灰。 第二天约晌午过后,张氏卤菜馆门前官差结队而过。秋云一向对消息敏感,派江一流出去打听。 江一流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同行的还有程渊。两人面色沉沉的走到柜台,江一流推了推程渊。 “渊哥,还是你告诉秋云姐吧。” 在秋云期待的眼神中,程渊不得不告诉她这一残酷的事实。 “傅老先生一家在昨晚惨遭人灭门。” “怎么回事?” 秋云猛地惊了惊,她不敢相信,或者不愿相信。 从柜台后走出来,三人在堂中捡一僻静处坐下。 “具体情况还不明朗,今儿一早傅老先生的学生照常去问好,久叫门不应,就试着推了推门,结果门直接推开了,院里残相非凡,从师娘以及一众家仆,全被人一刀致命见血封喉,除了老先生,老先生是淹死的,估摸是自己投的井,奇怪的是,先生的尸体并不是在井里发现的,尸体就放在他日常就寝的床上,像是被人整理过,和师娘同枕而眠。真是奇怪,既然要杀人,为何又精心将尸体布置过,这种安排,似乎对先生还有保有尊敬,接触过了解过傅老先生为人的,谁会下此毒手,谁不知道他是个呕心沥血诲人不倦的善人恩师,这凶手真是太可恨。此事不仅书院震惊,连商会也动了真格,联名上书一定要县太爷尽快找出凶手,现在县衙的官差全倾巢而出满城搜捕盘问生面孔。” 不知为何,秋云心里隐隐蹦出个熟悉的名字,曾几何时,他和傅老先生走的如此亲密,在北回所发生的一切,权利的争斗,阴谋的杀戮,一直都让秋云忧心如焚。 难道血雨腥风的政变真的要来了吗?连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县城也不放过,不动则已,一动就天翻地覆,一出手就带走了这座县城最值得尊敬的人。 “秋云……” 程渊摇了摇愣神的秋云,看她的眼睛晃了晃,盈盈水光翻动,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别太伤心,傅老先生的葬礼上,多上一炷香吧。” 秋云摇摇头,她看着外面奔跑的人群,怔怔道:“可能连上香的机会都不会有。” 程渊眉头皱了皱。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可秋云什么也没回答,她想起傅老先生最喜欢吃的卤菜,她会在后院偷偷的祭给老先生,希望他可以活到另一个世界,过着更好的生活。 正伤感之际,铁师傅带着铁凝霜和蒋小虎拉长着脸从门口走进来。 一进屋,就撒手将短棒靠在桌边,扯着嗓门,鼓圆眼睛,一面找凳坐下,一面训斥面前不声不响的二人。 “可以啊,你俩,真会给我找事,地皮没踩熟武功三脚猫的要跟着去混,已经定亲的该绣花的也跟着去瞧,你们俩当自己是差役捕快还是仵作,瞎凑什么热闹。” 秋云上前去招呼道,“铁师傅,什么事火气这么大?” 铁师傅两个眼珠子一转,从三人脸上滑过。 “我不信你们在这里打堆,不知道什么事儿,天大的事儿!气的人发抖的事儿!手底下刀想见血的事儿!秋云姑娘,一流师叔,程公子,你们帮我照看照看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崽子,我赶着要去傅宅一趟,tm的,老子倒要看看哪个杀千刀的作出此等歹事,他便是躲到天涯海角,上天入地,就算缩进石头缝里,我也要把他撬出来。” 说完,把短棒一提,在手里挽个花,脚踢长凳将铁凝霜和蒋小虎拦在后头,斜瞥了一眼,不管不顾的出门去。 被撇下的两人没精打采的坐下。 蒋小虎撑着头,真如他所预料,果然出了大事儿,昨晚那群人是后来的,那先来的人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到底那一拨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还得与丑丫头谈谈。 昨晚回家,他的确问过爹,是否有碰了女子得负责这么一回事儿。他爹问他摸了姑娘哪里,他把两个拳头往胸前一垒,他爹的扫堂腿便朝他使来。 蒋小虎摸摸屁股,结结实实挨的那一脚,今儿还在痛呢。 正好顺便告诉她,娶她不成问题。 反正男人三妻四妾也不是大事,他爹后院那一堆姨娘为了争宠,这个抢着为他缝衣服,那个挣着为他洗手做羹汤,见了他就像蜜蜂见了花似的涌上来,少爷长少爷短的嘘寒问暖。 只要别娶师姐这种男人婆,娶个婆娘和买个丫鬟,兴许没差别。 他思索终身大事,肚子也没闲着唱大戏,咕咚咕咚响。 他不好意思的冲秋云问道:“姑娘,茅房在哪里,借来用用。” 江一流朝后头一指:“里边。” 蒋小虎着急忙慌的跑进去。 一百一十一章 蒋小虎刚走开,黄氏拉着秋梦气冲冲的甩着帕子走来。 “张秋云,你干的好事。” 跨进门槛,黄氏巴掌重重拍在桌上,指着秋云开骂。 “四婶,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你好意思问我。“黄氏的手指从秋云脸上挪开,沿着鼻梁往胸口绕,”要不是你个没心没肺的,放你妹子独自一人走夜路,她的手能成这样吗?”扯过身后低着头跟小鸡崽似的秋梦,“你瞧瞧她的手,不知道哪里去摔的,现在是针也拿不动,碗也端不得,一碰就痛。她这傻丫头还替你瞒着,要不是今天她死活不去练琴,我还不知道,她的手受了伤。你倒是心安理得的在这堂口坐着谈天说地,要是我的女儿这手,有什么三长两短,张秋云你给我等着,把你宰了也赔不起!” 黄氏气得撒开秋梦的手,帕子摔在桌上,屁股往凳上一坐,两只脚叉着,鼻子呼呼往外出气。 秋云看了眼默默不语的秋梦,这姑娘侧勾着脸,较往日,倒是多了一股羞劲儿。 秋云于心有愧,上前问道:“是真的吗?让我看看伤的厉害吗?要不要上医馆,多少钱,堂姐都出,医好为止。” “什么蒸的煮的,未必还会讹你不成?” 黄氏气鼓鼓的说。 秋梦当然想把所有过错都推给秋云,这原就是她犯下的错。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起昨晚蒋小虎凶神恶煞的样子,比她娘都厉害上数倍,心里那些小九九就不敢袒露,怕他冷不丁就从哪里跳出来,用他那双牛眼睛凶她,用他那铁牙口讥她,然后用他钳子般的手箍住她。她现在做什么都提着点小心和胆怯,行动间就不如往日尖酸攒尖,带着小女儿的姿态,嗫嚅了半天也开不了口。 “是……是有点痛,不过,也不用上医馆去瞧。” 她瞟了一眼黄氏,小心翼翼的说。 “没出息的丫头。” 果不其然,黄氏一指头就戳来:“瞧你被她吓成啥样,你怕她,老娘可不怕。” 江一流和铁凝霜朝前迈了一步,像两尊门神似的立在秋云两边。 黄氏原本嚣张指责的手指头缩了回去,砸砸嘴巴,脖子一僵。 “到底怎么办,给个说法吧。” 平日里四婶怎么闹事,秋云不愿废话提起扫把就把她撵出去,若是撵不出去,又有百般手段对付她。她知道四婶这是要钱来的,万不能开这个头。可秋云看秋梦一张瓜子似的脸,两颊肉垂着,小嘴抿着,似乎真不好受。又难在昨晚的确是她疏忽让秋梦独自回家,她脑筋转来转去,左右为难,心中暗自筹划主意。 蒋小虎泄了个痛快,撩开后院与前堂的布帘,踏着轻快的步子,嘴中哼着小曲。 “诶,你?” 透过人群,他看见正站在一排桌子后头的秋梦。 “你怎么到这里来,我不是和你约的佛塔下吗?” 他扒开秋云等人,直接拉过秋梦,见她脸色煞白,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讥笑道。 “干什么!认不出小爷啊,昨晚黑灯瞎火靠在爷怀里时的没好好看清?行,现在就看个够,认个明白,咱这张脸绝对称得上一见难忘,好好看看吧,以后走路上见面才好客客气气的打招呼。” 后面一个女声呱呱叫起来。 “哪里来的小混蛋,别用你那张脏嘴玷污我女儿清白,好大的狗胆,还敢对我女儿动手动脚。” 黄氏那双尖利的指甲,挥舞着朝蒋小虎扑去。秋梦来不及阻止她娘,她那句:“不要。”还没落地,只听“咔嚓”一声,事发突然,她闭上眼,昨夜被蒋小虎扭断手脖子的场景历历在目。 “疯婆娘!” 蒋小虎嫌弃地拍拍手,斜瞧着趴在桌上哀嚎的黄氏,一脸不屑。 “你这坏胚子,狗东西,你折我胳膊就算了,你怎敢伤我娘,我打死你。” 秋梦听她娘哭的伤心,叫的痛楚,花拳绣腿往蒋小虎身上招呼去。 她哪是蒋小虎的对手,蒋小虎张开虎口将她两只手腕齐齐卡住,挽到背后头,看她在手里挣扎,放肆,笑的挺欢。 “又不是没挨过我的分筋错骨手,还往上送,你们娘俩毛病想通,都挺自以为是,都爱贼喊捉贼。再凶,再动,你乖乖听我的话,不调皮我就把你放了,不然不仅你逃不出我手心,你娘的手臂我也难得接,痛死她算了。” 秋梦是见识过他厉害的,而且一见到他就跟老鼠怕猫似的没底气,两招子使完,只剩下挨收拾的份,见好就收,倦回她的小爪子,规规矩矩的认错。 “我听你的行不行,你快放手,赶紧替我娘把骨头接上。” 蒋小虎鼻子发出声笑。 “这才乖嘛。” 黄氏胳膊接上了,这下真母女连心,同病相怜,一人一只坏胳膊。 黄氏对面前的蒋小虎恨的牙痒痒,真想一耳光给他扇去。 蒋小虎似察觉到黄氏不善的目光,一脚踏在凳上,两个手指头弯成篱笆,冲她做个把眼睛朝地上挖的动作。手势一转,改为在秋梦脸上捏了把,秋梦红着脸刨他。 “作死。” “死小子!”黄氏又想动手。 蒋小虎拳头一亮,她抖着手坐下,只恨不得用眼睛挖下他两块肉来。 “你闹够了没?”老虎再厉害也有打虎的人,铁凝霜就冲老虎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把人秋云姑娘堂妹怎么着了,成天惹是生非。谁教你对姑娘动手动脚的,你想被我爹吊起来抽鞭子还是怎地,要不要蒋叔叔亲自套麻绳。” “师姐,你不能这样偏心眼,你看见了,是疯婆娘先扑上来的,她两根指甲赶的上双刀,我不取她胳膊,她非得要把我这张俊脸挠破相不可。” “狗咬人和老虎咬人那能一样?”铁凝霜板着脸说。 “你说谁是狗呢?”黄氏眼睛珠子摔到铁凝霜身上。 铁凝霜扭头冷冷看她一眼,连个表情都不愿多舍,她目光极尽冷漠轻视,颀长的身躯挺的笔直,两片薄唇朝颧骨抿去,显得严肃认真,带股不近人情的寒意。 见蒋小虎对铁凝霜毕恭毕敬,秋梦心里犹如打翻了老陈醋。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不满的看眼蒋小虎,朝铁凝霜翻了个白眼。 “哈,你真是勇敢。”蒋小虎笑起来,手把住秋梦肩膀,“她的功夫在我之上,取你这小胳膊易如反掌,尽管骂,手断了我帮你接,打痛了我帮你揉,就怕你这本就乏善可陈的脸蛋再来上几道血淋淋的口子那真是雪上加霜,到时候你可别哭着喊着求我娶你。” 秋梦差点被他吓晕过去,肩膀在他手底下抖了抖,急忙挣开。躲到黄氏身后。 一百一十二章 “别闹了。”秋云打断三人,面朝黄氏道,“四婶,既然秋梦的胳膊不是摔的扭的,你不如领回家好好盘问一下堂妹昨晚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奇遇,和这位小哥有什么纠葛,最好坐下来好好详谈。再在我这小店闹下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秋梦被个男子戏弄,你不愿意要脸,我还要做生意呢。” “对,这位老板说的对。” 蒋小虎举双手赞成秋云的话。 “我本来约了秋梦就有话要说,正好把昨晚提的事一并商量商量。走吧,带我去你家。” 黄氏不愿意:“什么脏的臭的东西,还想跨进我家门,呸,做梦。” “我是不是做梦。”蒋小虎问秋梦。 秋梦无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清白之身都被这混蛋污了,还能怎么着。 她蒙住黄氏耳朵,耳语了两句,黄氏听完,脸色由白转青。她再次朝蒋小虎剐了两眼,一摔帕子,率先走出门。 “跟上来。”秋梦银牙咬碎,朝蒋小虎招招小手。 张家依旧是那方小院,院里支着晒衣杆,晾着永远晒不干的衣裳。几只新养的小鸡正随厨娘手中洒的谷糠打转,听见炮仗似的脚步声,吓的抛下口粮四处逃命。 黄氏领着女儿和蒋小虎铁青着一张脸进到院里,厨娘见有陌生男子,洒掉手中所剩谷糠,退到厨房去。 张奇因为傅师傅的事不在家,透过书房开着的窗户,张家两个儿子正趴在练字的书桌上睡的正酣。 黄氏只能带蒋小虎在大开门的前厅坐下,憋着一肚子对他的怨气,没功夫招待他,只顾在上首坐定,连女儿也不想理。 秋梦挺没意思的,只好手转绢帕走到她娘身后站定。 蒋小虎自来熟的找椅子坐,旁边案几上有葵瓜子,他毫不客气的拿起就磕。 “说说吧,你准备怎么个交代。” 在路上秋梦已经把来龙去脉说与黄氏听,只不过隐去在傅家门口的遭遇,她娘气的七窍生烟,在她臂上揪出无数个青疙瘩。 黄氏暗中咬牙切齿道:“为娘平时教你的东西全付之东流,我看不出那混蛋哪点像有钱的样子。”秋梦帮蒋小虎辩驳:“他说了没问题。” 到了自家的主场,黄氏要好好盘问一番,如果这小子有钱到也罢,要是没钱,哼,看她送不送他上衙门吃牢饭。 “你快别得得得了,娘问你话呢。” 秋梦见蒋小虎光顾着吃,露出不满来,这人真没正经的。 “要什么交代啊大婶?” “叫谁大婶。” 黄氏气的跺脚,搞不好以后得叫我娘,死小子。 “娶她就娶她呗。既然有这么个说法,我也不能白糟蹋人姑娘,显得我很没担当,我蒋小虎一向说话算话,过几天就派人来提亲。” “你别把主都做了,提亲也要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又不是娶你,要你同意?” 蒋小虎张开手,瓜子壳落在青石地面上,他撩起眼皮带点看笑话的意思,瞧着黄氏。 “赏你一耳光。”黄氏用好胳膊比了个空巴掌,“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你说娶就娶,你把眼睛再张大点,别眨眼,但愿你活到八十岁那天能看到哪家老丈人把他的无盐女嫁给你,真是没规矩的混小子。” “规矩规矩,官不大派头不小,好吧,到底要什么,赶快说。”蒋小虎不耐烦地把双腿挂在扶手上,吊儿郎当的晃着。 “要娶我女儿,首先嘛……”黄氏满意的目光从秋梦头脚扫过,“五百两的彩礼是一定不能少,然后嘛……” “五百两彩礼,凤冠霞帔都可以,至于别的嘛,不答应。”蒋小虎挥手打断黄氏的话,斩钉截铁的说。 倒是把黄氏弄的一愣,她没听错吧,这不知道哪个山头窜出来的野小子,一挥手,五百两银子大气也不喘的就答应了。 她有点意外,动动还在痛的胳膊,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做梦,怪不得秋梦像发春似的瞧着那小子,她好歹没辜负亲娘的嘱咐,找准了个阔爷下的手。刚才对小混蛋的态度会不会太过随意,黄氏开始反思自己的待客之道,觉得有些瑕疵,就提起嗓子朝外喊。 “王婶,怎么回事,冲两杯茶有这么费力嘛,快把待客的点心端上来。” 蒋小虎笑了笑,他算看出来这位大婶的嘴脸。 好在他家啥都缺,就是不缺钱。 “你就不会自己去。”蒋小虎晃荡的脚尖点了点,嘴角一挑。 黄氏倒还真下座动了,看在钱的份上有什么头不能低的。 她捋顺额角的一缕杂发,丢了个眼色给秋梦,手中帕子像柳条似的摆起来,摇着身段,嘴中嗔念道。 “这家里还真是少不得老娘,我去看看,那笨手笨脚的老婆子在灶房里弄什么幺蛾子。” 她刚一出门,蒋小虎从椅上飞出,逮住秋梦胳膊往门后一拽。 “干嘛,干嘛,猴急什么。” 秋梦抡着小拳头,落在蒋小虎硬实的胸膛上像鸡毛掸子拂过。 蒋小虎不耐烦的拨开她,塞进门板后,拿身子把她堵在夹角里,探出眼睛,注意着院里的动静。 “别发痴。给我听好,现在和你说正经事,敢打胡乱说,牙齿通通拔掉。”蒋小虎朝秋梦龇牙道,“昨晚你在榕树下听到些什么?” “我们不是在一起,你听到什么我就听到什么咯。” 秋梦撇嘴,拔弄指甲,心漫不经心回道。 “你该不是忘了,你比我先到,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下。”蒋小虎用拳头在秋梦额头摁了摁。 她撒开手,撅起嘴,满脸委屈,却不敢放肆,将在傅家门口先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讲与蒋小虎听。 “满意了吧,赶紧让开,热死人了。” 蒋小虎撤开身,退回椅中呆呆坐着,不发一语。 秋梦看他想的出神,哪敢去惹他。 托住下巴,一双眼睛跟毛笔似从他额头到鼻尖到下巴颏慢慢描绘,心里浮起一层蜜意,这小子,其实长的也还不赖嘛。想不到他真愿出五百两银子娶自己,这傻小子,倒是蛮阔的。虽然凶是凶了点,可总觉得那股男子气概撞的她心头小鹿乱跳,秋梦暗自懊恼,哎,真是栽了。 黄氏端着茶水走进来,后面跟着托茶盘的佣人。 她刚要招呼蒋小虎,他却像屁股长了刺似的,从凳上跃起,目中无人的冲出门去。 “诶,你不喝茶啦,招呼也不打就走,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黄氏气得想破口大骂,刚到嘴边的话就被蒋小虎堵了回来。 “准备好,过几日,我就让我爹上门提亲。” 黄氏那张脸如扒开云雾见太阳,喜的眉毛高飞,冲蒋小虎迈出门槛的背影殷切挥手送别。 “诶,好嘞,慢慢走,随时来玩儿啊。” 一百一十二 正如秋云所料,傅老先生一事悄无声息的退去初时的热潮,商会不再施压,分散出去的官差们也渐渐收回府中,整件事以无头案悬在洛县所有人的心头。 只有蒋小虎尚在坚持,一有空他就偷偷跑到傅府去打探,反复留意每一张生面孔,竖起耳朵听在人群里去找那晚相似的声音。 总是无功而返,他却有股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决心。 “不要再查了小虎。” 自从凌旭东从京都应试落榜归来,带回的消息印证秋云所担忧的事,她就逐渐收紧手里的银钱,悄悄做了很多准备。对着热血沸腾一心声张正义的蒋小虎,她忍不住提点两句。 蒋小虎为人粗中有细,知道秋云和凝霜师姐虽然外在不同,但内里都是有主意的人,他对秋云有几分尊敬,话也能听的进去。 不过以他刨根问底的性格,必然不会轻易被秋云说服。 “秋云姑娘,你一直叫我不要再查,可你总得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能查。我被爹送到傅先生前见的第一面,他就夸我是个好苗子。我字写的丑,他从不骂我,书院里揍了同窗,他也不向父亲告状,板子我在各位先生手里都吃了不少。可傅先生他从不打我骂我,他老人家是不同的,教书育人靠的不是惩罚,是从内到外的修养和学识。秋云姑娘你不知道,当所有人都说你不行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却说你可以,有多值得铭记。我蒋小虎做不出让恩师惨死却束手旁观的事。” 从过往里淬炼出珍贵的记忆在少年明亮的眼睛里闪动。 仿佛又能看见那苍老的身影,提着小酒壶,含着笑,手捋长须,晃悠悠的走来。 “小虎。” 这是深秋的午后,秋云走到张氏卤菜馆门口。 天边是云翻涌而过,蓝天下,汲汲营营的人们匆忙奔走,平凡但努力的活着。 “我懂你的一片赤忱之心,但这不是你能做主的事。你难道没有去思考过,死了个普通人,县衙也不可能这么快搁置,总的彻查到底,可为什么傅先生一家灭门惨案如何就停摆一旁。” “秋云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知道你很聪明,求你帮帮我。” 蒋小虎上前一步道。 秋云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做生意的人总比别人想的多。前几天我一位好友从京都回来,他告诉我很多事,我感觉时事会有变动。你父亲好像在州府有生意,你可以问问他,以往官场上能打点的关系现在是否还行的通,问他管江上的水师是不是还是以前的相识,你倘若相信我,现在你坐船回州府,收的渡水税也要比以前多,驻守的官兵也比以前多,甚至连我们县,你天天忙着分辨生人,却没留意,出现了很多生面孔的官差,穿的不是普通的差服。” “那是……” “是兵服,那都是驻军,不是普通的差役。”秋云真心实意道,“小虎,听我一句,再查下去可能会对你不利。你不是才和秋梦定了亲吗?” 提起秋梦蒋小虎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想到秋云比一般姑娘直白,竟敢将定亲这种话毫无顾忌说出。他总算能明白凝霜师姐和秋云姑娘做朋友的原因了,这都是两位不俗的女子,对了,还要加上那位骄傲蛮横的吕姑娘。 “可傅师傅难道就白死了吗?”蒋小虎不甘心。 白死,秋云心中冷笑一声,怎么可能。 总有人会站出来替你解这桩心头大恨。 “不会,要知道,那不是你一人的先生。” 那个人,他一定会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用他那只握笔的手,翻云覆雨,扭转乾坤。 他比谁都沉得住气,却又比谁都睚眦必报。 他一定会,在时机成熟之时将从前所有丢失的都找回来。只是不知道,傅师傅在他心中的分量是多少,是他局里的一颗棋,还是他布局的因。 总归,秋云信他还有这点义气。 蒋小虎还欲和秋云多聊,周老太从门外匆匆赶来,后面跟着周管家。 看来人的样子就知道有急事,秋云找个由头把蒋小虎送走,不顾他依依不舍的神情,转身掀开布帘,和周老太二人前后脚到后院议事。 “大姑娘,大事不好。” 难得周老太老成持重的人出现慌乱的表情,周管家满腹心事更是全写在脸上。 “老太太慢慢说。”秋云请二人落座。 “涟安那边水路换人你是知道的,最近又涨了渡税,咱们的布供应一向是那边来的,这一闹增加点成本,倒没什么,咱们也还有赚头。关键现在收到消息,说是涟安的货不能往南边来,全供送去北方,涟安的货一向质量上乘价格公道,若失了的确可惜,也不至于让我们关门。听到这个消息,我转头去找陆运的供应布商,那几位是合作过很多次的老相识,可这次他们却不利索,对我阳奉阴违,始终不肯敲定,我看事出蹊跷,就派人去打听了,原来是我家老二老三联合洛县多家布庄胁迫布商不向我们供料,要把我们赶上绝路。我家那两个孽畜,哎,我真是恨不得没生这两个畜生!” 说到愤慨处,周老太气的直咳嗽。 周管家焦急地勾下身为老人家顺气。 “老太太,别为了二爷三爷亏了身子,听秋云姑娘怎么说吧。” 秋云看了两主仆两眼,没直接回答老太太的话。 “周管家,去把账簿拿来我看看。” 周管家一愣,见周老太太点点头,依言照做。 账簿送来后,秋云仔仔细细将近半年的账簿好好盘了一遍,并在纸上算番,确定账上成本是和渡税增加相匹配,盈利虽稍有下降也一直很稳定,再核算存货和出货量以及销售量都在合理逻辑范围内。 估摸老太太所说是真的,她两个儿子是真的要造反。 秋云记起,她曾和洛县最大的布庄,万福布庄老板有过来往,沈老板一张口就要秋云将周家布庄股份转让给他。 他仗着财大气粗,打坐享其成的如意算盘,哪有这种好事。秋云迂回拒绝后,他面上挂不住,言语也咄咄逼人,闹得不欢而散。此事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 想起这一路走来实在顺畅,前世的经验似乎让秋云在此地游刃有余。 可从前政治清明,何曾被政权夺势的血雨腥风波及,她只需要玩数字,看曲线,分析走势,在低处趁虚而入,在高出速战速决,命运攥在自己的手心中,成败全凭本事。 可现在,她连未来都看不到,何谈出谋划策。她深感历史的无情,此刻腹背受敌的她就像一条船,在汪洋巨涛中随浪漂泊不知所向。 命运的轮盘现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秋云拿着账簿坐在椅上,久久未开口。 “秋云姑娘……” 周老太忍不住唤了声。 秋云心里堵的慌,只是抬起手,将账簿递还给周管家。两个手指头在茶几上敲来敲去。 “老太天,这是难关,您容我想想。您也想想,知子莫若母,两位伯伯有何弱点老太太您应该最清楚。”秋云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望向周老太,“老太太,您,应该是和我一边的吧。” 秋云锐利的目光射来,周老太本心中无愧,也忍不住为两个儿子所作孽事惭愧。 她点点头,“大姑娘,这你无须怀疑。老身知道,是大姑娘你手下留情,放过大郎。” 秋云叹口气:“老太太,您和我齐心协力是最好,希望这一次,命运也放过我们。” 一百一十四章 眼看天气转凉,正是添衣换装的季节,店里的存货却越来越少。 还得先从熟人下手,周老太主动决定去说服她两个儿子。 周二爷和周三爷对老太太不敢放肆,却绝不松口,甚至反来挑拨她和秋云的关系,劝她放弃和秋云合作。不清不楚的人,又不姓周,干嘛让外人把钱赚去。撺掇母亲骗出秋云的股份,早日将店铺吞并。 要不是受制于供货一事,周老太手里的拐杖可真不想留情面。 她周老太活了大半辈子,看人早不用眼睛,用的是心,就这两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她敢打赌,是能为了利益把老娘卖人的白眼狼,好在分家的早,她保全下周家的好根。 周老太由周管家扶着,在两个儿子假惺惺的挽留声中,毫无留恋从旧居愤然离去。 她前脚刚出门,还没走远,一个含笑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老太太,好久不见,身子骨可还好?” 周老太回头看来人,原来是雪月楼那日来店中闹事的女子。周老太留意她来的方向是周府,心中有气,只淡淡颔首。 女子久经风月,早就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应酬功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会与周老太冷漠态度计较。 她笑着走上前,冲周老太福了福身子。 “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只是钦佩想老太太上次行事大气,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您可以不受我的礼,但我的礼得做到,老太太是气度宏伟的长者,菩萨保佑,您老身子依旧健朗。这厢是我叨扰,即刻就走。” 听她说话一片才诚意,周老太也不好再拿腔拿调。 “姑娘说的哪里话,有劳姑娘惦记,是老太太为子孙事烦恼,心情不畅并没有看轻姑娘的意思,礼数不周,还望姑娘海涵。” “可别这样说老太太,您老向我致歉那可是折我寿。老太太请千万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别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要您老身子骨安康,万事定会转顺。不过,说到二爷,他虽是我的衣食父母,说这话是我逾越。但我冷眼旁观,二爷属实有点不像话,是荒唐了些。” 那女子见周老太放下身段与她交谈,显得很高兴,竟把心窝子里的话往外掏。 周老太打量她,见她虽已不是豆蔻年华,但姿色上乘,气度沉稳,倒像个有主意的人。 “难得你蕙质兰心,我那儿子糊涂了几十岁,本以为为他娶房媳妇能收敛心性,谁知道我那儿媳妇也不争气,被二爷管教的服服帖帖,虽是正妻,全然没主见,形同虚设。”周老太叹口气,“我倒是想替他再谋一房,找个能成事的,拿捏他几分,好歹收起花花肠子,把心思放在生意上才是正道。” 女子是何等聪明之人,周老太稍微点拨,她眼睛霎时一亮,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要我说老太太除了胸襟广阔,眼界也是一流,不是我等可比。要是老太太信得过我,往后二爷到我处来,我权当谢老太太当日手下留情之恩,把些正经话说与二爷听,也规劝他几句,虽然人微言轻,多少能扇点耳旁风。” 周老太笑着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番,朝周管家侧头。 “这倒是个贴心可靠的姑娘。要是不嫌弃,姑娘请坐老身的车,我让车夫送你一趟。” 周管家闻言立刻将车帘掀开,恭敬迎二人。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女子跟着周老太上了车,周管家看看四周,见没人留意,催促车夫赶紧开车。 马车在道上跑起来,车厢里,两人开始交谈。 原来女子叫枫姑,幼时也是小康人家的女儿,因为父母双双去世后,同乡的叔叔为了夺取家产竟狠心将侄女卖入青楼,才误入歧途。 “枫姑,怪说我觉得你不同于俗常的青楼女子,很有几分见识,原来是读过书的。” 枫姑挟帕擦干眼角的泪。 “读过,虽然不多,倒还晓些事理,我知道老太太若不是有筹划,我这种轻贱女子没资格上您的车,但我相信老太太不会害我,您不是那种人。老太太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只管开口,若在我能力范围内,一定不推脱。” 周老太掀开帘子,马车已经跑出城门,在人烟稀少的官道上奔驰。 她覆帘,缓缓说出打算。 “老身也不要你做多麻烦的事,你和二爷情深意切我心里明白,正是如此,你该拉他一把,现在我需要你去把他的私印和公印拿来给我。” “偷东西?”枫姑微微诧异。 “不,这怎么能说偷呢,是还。连他的命都是我给你,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是我的。”周老太双目灼灼的看着枫姑,“事成之后,我不仅救你脱离苦海,还正正经经的把你纳入周家。” 不用多想,枫姑很快就做了决定。 失败,不过是少个恩客,像周二爷那样的客人,她勾勾手指头,轻易就能找到下一个。但周家二奶奶,哪怕只是个妾,大浪淘沙,没几个娼妓能上岸成功。 陷入泥潭易,出泥潭难。 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为了不同目的,竟结成联盟,去算计同一个男人。 枫姑确实有几分本事,很快就将周老太要的东西送上门来。 有了周二的私印和公印,周老太和秋云起草了一份合同。 约定用一千两成衣去交换周二的布匹。 成衣贵,秋云还能趁机从中赚一笔。 合同拟好,枫姑又哄周二醉酒后按下手印。 这下就算事后周二不服,闹上官府,以当时的律法,周二也必须履约。 这份合同秋云不忙拿去和周二兑现,她准备去找沈老板谈谈 说起这沈老板在洛县也是一号人物。 他的府邸在洛县仅次于程家,早年靠岳父帮衬起家,后来仗着实力雄厚,他要吞并谁的布庄,就卖一模一样的货,拼命压低价格,或者威逼利诱对手掌柜和大师傅跳槽。靠着强硬不耻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逼倒一家家商铺,只剩对他唯命是从的商铺,捡些他手指缝中漏处的生意过活,卖些低廉便宜的货,根本没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从此他在洛县布庄中一家独大。 他除了在洛县排兵列阵外,生意远布州府,稳坐洛县商会二把交椅,在洛县商圈随便抖一抖也能激起大风浪, 他看秋云不顺眼不是一两天的事,就说这次阻止布商供货,根本不需要别的商户同意,他发话,这件事就已成定局。 所以秋云不用费心去找源头,源头一目了然。 靠这纸合同想去和沈老板谈,那是做梦。 秋云只不过在沈老板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悖逆他的人不仅只有一个。 这张合同是为了孤立周二,不管是正道上还是偏门,她都要把周二的路堵死,这也是她需要周老太表态,与她同一阵营原因。 周二的货她是志在必得,想解决长远的难题,还任重而道远。 周二对沈老板而言不过是不痛不痒小角色,她要和沈老板谈,还得使别的手段。 一百一十五章 沈千事务繁多,秋云找了三次沈家门房才把话递进去,与沈千约定几天后在澜沧河边丰记茶楼会面。 丰记茶楼离码头近,从其他地方涌来洛县交易的客商,为了赶时间,一般会选择在丰记谈事情。 丰记在洛县茶楼中口碑不错,秋云请沈千在这里见面不算掉价。 从丰记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正对着整个澜沧河最热闹的码头。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正指挥着粗布麻鞋的劳力,将一堆堆货物从船上卸进卸出,江面上井然有序的船只,排着队列从远方靠岸,提醒抛锚的号角声,响彻在嘈杂的人声中。 接近傍晚,码头依然热闹如白日,对夜色的来临视而不见,毫无声势消减的趋势。 秋云等了半个时辰,沈千领着两位随从姗姗来迟。 沈千上了二楼,径直到与秋云约好的包间,从人率先开了门,秋云忙起身迎接。沈千摆手预备落座,从人自觉地把凳子桌子全用袖子抹了一遍,沈千才掀起桑蚕丝织就的长袍缓缓坐下。 秋云叫小二上点心,提起茶壶,亲自帮沈千斟茶。 谁知沈千身后的从人手臂一挡,木然一张脸,毫无感情道:“我们老爷不喝外面的茶。”从随身携带的匣子里取出一镶金镂空雕刻的盒子,递予茶楼小二道,“拿去用天山泉水,三沸三冷冲了,茶不能浮白,不能有碎末叶子,办的好,赏钱五两。”挑一眼秋云,“记这位姑娘账上。” 小二得了有犒劳的差事,接了茶盒,自然喜滋滋的退下去办。 好大的一场铺排,堂堂沈老板果然架子十足,刚一登场,就拿出不可一世派头。 秋云心中隐隐发笑,先开口道:“多谢沈老板赏脸赴约,小女子一早听说沈老板是雅商文客,今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沈千团团的一张脸,身宽体胖,倒透着股和气,只是他那双眼睛,精光一闪,极不安分,大多心有城府不甚磊落之人,往往泄露其本质的,正是那双早已污浊的双目。 他似笑非笑,一串玉檀手珠被圆胖的指头转来转去,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把秋云来打量。 “张老板,许多日不见,你又出落的越发好了。女人家嘛,生的如此花枝招展,就不该在外面抛头露面,娇滴滴的模样,免不了招蜂引蝶,一个不小心,失了身份,那是大大的不划算。要说,还是找家能依靠的门户,嫁了人在府里相夫教子伺候公婆才是正经门道,赚钱的事还是交给男人比较好。” 他说话的态度轻慢不屑,眼睛一勾,滑进秋云交领里,然后嘴角浮起不怀好意的笑。 “我家里,纳了四房姨太,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我还缺,我还缺一个帮我算账的贤内助,张老板,要是你愿意,我不介意纳第五房姨太。” 闻听此言,秋云身后的一流按捺不住,气性上头,他捏紧拳头迈出一步,秋云在底下拉住他的衣袖,扯了两下,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秋云款款一笑,翩然大气,既不卖媚,也不恼怒,茶碗端起浅饮一口。 “沈老板,帮自己做媒会不会有失您的身段。” 沈千面色微沉,话还是说的很漂亮。 “这才显出对张老板你的看重。听说你家在离洛县不远的乡下,你一个女儿家,在短短的时间内,能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有几分本事,若只窝在那山沟里头,恐怕,你连在这茶楼门口吆喝叫卖的资格也没有。”他挪了挪沉重的身子,换了边靠,“我还听说,你和程府的公子来往密切,想来良禽择木而栖,张老板这只穷乡里飞出的野山鸡,倒是很懂得审时度势啊,只怕我不多言两句,张老板还真看不上。” “沈老板言重了,若依仗男人就能一飞冲天,那沈老板府内的四位姨太,可曾有一位出人头地。到底是姨太太们不行,还是她们所依仗的良木太差,女子不好说,但我想,到底沈老板是块行货,姨太太们在这么多男子里挑来跳去,总算肯挑出沈老板这粗枝大叶栖息,沈老板也算是拔得头筹。” 秋云说话之际,已将盖有周二印章的合同,放在桌上。 “我知道沈老板看不起我,女子努力向沈老板靠齐,您看我才签下的合同,数额不算太大,刚好一千两而已。” 一千两在沈千眼中到底也还算个数,他觑眯起眼睛飞快扫了一眼,当看到落款处盖着周二的印章时,脸色霎时比秋云讥讽他捡了“破烂货”还要晦暗几分,但阴云很快在他脸上散去,他复露出胜券在握的笑。 可接下来,秋云说的话,让他看的东西,就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此时天色已晚,非要逼到夜色朦胧,码头才肯清净,但仍有往来的船只不时进出停靠。 这时一艘货船靠岸,刚拴紧柱桩停稳,一箱箱货物陆陆续续从船上往码头边一间空仓库运去。 “沈老板,你看,我的货到岸了。” “你的货?”沈千皱起眉,他探出脑袋,往码头看去,看见正在运输的箱笼堆满船,起码上万。 “对,我的货,从涟安来的货。沈老板,既然你知道我和程公子往来密切,你可曾听说过,我同他有何纠缠。” 沈千脸色这才称得上阴云密布。 “你认为男人是女人的主心骨,没有男人,女人根本成不了气候。我连程府这株大树都看不上,你觉得我背后的靠山该有多硬呢?涟安的货想要到洛县来,穿过封锁线,洛县乃至州府的关系恐怕都打点不通。沈老板,如果你还有几分清醒,可以用心思虑打算一番,什么人你惹得起,什么人你惹不起,但是我奉劝你,不知深浅的水沟别去趟,不知陡顺的山峰别去攀。” “说的好听,谁知道你的货是不是真的。” 他话音刚落,那搬运的货箱不小心打翻,里面瀑布似的流出一匹匹缎子,搬运的两个工人互相埋怨,又快手快脚地把东西塞回箱中,生怕有什么闪失。 沈千愣了愣。 送茶的小二正好将按他要求泡开的茶端上,夹着茶盘子,欲走还留。秋云一点头,江一流便洒脱的将一枚银子扔给小二。他接过,喜笑颜开的退下了。 秋云见他中计,又找些有的没的说话。 “沈老板,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沈千喉头滚动:“我的时间紧张,倒也不用。” “那便罢了,我还想若是沈老板喜欢,挑几箱去送姨太太们算我的礼,她们不能做主的事,我就能自己做主。” 秋云笑着看沈千,她最近真的张开了,一张素净的小脸,两个浅浅的酒窝,抿开来,如春花绽放,明媚的眉眼中尚带点纯真的稚气,格外动人。 给她这么一看,沈千不免有些晃神,先前羞辱她那番纳妾的话,心里隐隐当着。 但想着她洒脱自如的举止,连这洛县老派富族程家都不为所动,背后来头到底又多深厚,不敢去思量。 她窜起的速度确实惊人,周老太那颗油盐不进的铜豌豆,浸淫商界多年,眼光手段俱是毒辣,选了她合作。而她操盘的周氏布庄,在洛县新秀中发展最为卓越,好像那傅老头去世前,她也有所结交,与她亲近之人,有吕氏医馆的千金,和洛家钱庄的公子。 她一个乡野丫头,何德何能,要说背后没势力,他真不信。 杯中茶渐渐褪去热气,沈千浑圆的屁股在凳上坐不住,他找个天色已晚的借口要走,秋云起身送他,却被他抬手止住。领着随从噔噔下楼去,临行前,连随手盘的檀香珠子也忘拿。 一百一十六章 他走后,河风一吹,外面夜色中,江面渔火独红,水波中飘摇。秋云和江一流坐在窗檐边,沈千带来的好茶,江一流不客气的吃了两口,啐了出来。“姐,是苦的。”秋云喃喃道,“茶苦算什么,我的心比茶还苦。”两人又坐了一会,看着搬工卸完货,结了账,下楼去。与那船家会面,给了五十两银子,那几个搬工得了二十两银子,俱是欢喜,凑上来前来道:“姑娘,以后这种好事别忘了我们。”“这种搬空箱还照给银子的活,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江一流将几人驱开,又再三叮嘱船家管住嘴,陪着秋云到仓库内查看。原来,这搬运的货里,只几箱装着绸缎,其他的全为空。秋云是设个套,让沈千钻,她要让沈千以为她货源充足,不仅有货,货还是来自涟安。沈千生意人,思虑良多,必然忌惮她有背景,不敢轻举妄动,不敢把路给走死了。可她觉得忐忑,到底是手中无粮,心头发慌。她转头思量,对一流道:“去程府。”秋云很少来程府,幸好她还随身揣着程渊给的门牌,小厮一见门牌,便打开大门,提着灯笼迎二人入内。早有下人得了信,去通报程渊,他尚在书房掌灯夜读,听到秋云来了,只着件披风就急匆匆的让驼铃引路亲自去接。两人恰恰在路中遇见。就着烛火,秋云看见程渊披风下,流光闪动的素白底衣,突然心头一热。程渊见秋云眼睛落在他衣服上,这才发现太着急出门,里头穿的不像话,低着头干咳了两声,扯披风来把底衣遮住。秋云倒被他欲盖弥彰的举动弄笑了。他知道秋云懒得来一次,不要人跟着,又领她去了阁楼。如今阁楼已修葺完整,程渊把楼顶做了个小室,弄了张茶几,可以一边俯瞰半个洛县风景,一边谈话。但恐天黑风大,程渊吹亮火折子,把室内灯光点燃。对着风铃,请秋云在书桌前落座。程渊道:“你夜里来,这是第二次。知道你不轻易找上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秋云不知道如何开口,沈千说女子攀男子而生,就像绞藤缠着树,是没根骨气性的软物。可她秋云一直以来都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假以人手,不靠他人。她知道程渊对她的心意,也相信他不是趁火打劫之人,一旦知道对方的爱慕之情,若不愿就该避而远之,可她怎么鬼使神差的就想到程渊,想到他和煦的笑和迁就的宽容,想到他素日的温柔和坚定,总觉得只有他可以帮她。要说这件事还真只有他做得到。“怎么?闷着不说话,是没想好,还是想太多。”火苗跳动了下,程渊眼睛闪了闪,窗外风铃晃动,叮叮当当的,恍如先前二人并肩而立之时。“这可不像你,秋云,既然来了,说明你是决定信我的。”他说到秋云心窝子里,秋云再也不能缄默不语。“我是想让你帮我收蚕丝。”“收蚕丝?”程渊睁大眼睛,旋即很快笑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伸出指头点着她道,“啊,咱们张大老板,是要做大事。我听说了,沈千不许别的供应商供货给你。怎么你想开春,把沈千这只臭虫捏死在手心里吗?”他皱了皱眉眉头,“这件事我当然可以做,要说我程家破落了,但土地还在,洛县有一半的地都姓程,剩下一半呢,又有一半性洛,我吩咐庄子里的庄头,提前去收,以前沈千仗着独霸一方的身份,拼命打压蚕农,要不是我爹从中斡旋,还真让他如愿,好歹他还忌惮我爹,不敢太肆意妄为。如今,你长起来就好,总算有个人敢和沈千对博。放心,你开口这事我一定帮你。但,你眼下……”秋云叹口气,打断程渊的话:“眼下,我自有主张。”将如何诓骗周二印章又如何演“空仓计”全部说予程渊听。“好狡猾的姑娘。”程渊听完笑着说,但笑的不深,“但沈千有这么容易上钩吗?”秋云暗自摇头:“不敢笃定。”程渊想开口,欲言又止,秋云看出她的纠结,轻轻用手背和他手背碰了碰。从触到地方传来麻酥酥的感觉,一直走遍程渊全身,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想去抓秋云的手,他动作已算迅速,可秋云已收回手,正经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下楼吧,要是你着凉了,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到程府来。”程渊有些失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却在他手背生了根。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不远不近的和他相处,何曾有过一丝逾越之举,他不是贪心之人,但总也想有点甜头,就这个小动作,欢喜像涨潮似的扑向他的心房,往常他总觉得洛鸣安傻,可如今,他觉得原来所有的傻都不是毫无根据的。“你还愣着干嘛,你不和我一起走?”秋云站在楼梯口喊了声,程渊着急忙慌的跟上去,没曾想,脚下没稳,扑上前,眼看就要扑向秋云,他一手拉住楼梯扶手,一手抓住秋云的手腕,才免于二人跌倒。等站定身子,秋云抚着胸惊魂未定,嘴里抱怨道:“你看你,像丢了魂一样。”旁边的人,挨了说,充耳不闻,嘴角浮起笑,眉毛飞翘,喜悦之情像抓不住,跟着咕噜咕噜滚下楼梯。“诶,你这是,着了魔。”秋云还想说两句,他已经拉住秋云的手腕,留个英俊的侧脸,抵拳干咳了声,言简意赅道。“走。”就这么被他一带,从楼上到楼下,他高挺鼻尖下那抹笑就不曾消失过。手像粘在秋云手腕上似的,箍的又紧又热,也不舍得放开,秋云看他高兴,也随他,可这一段路总算是有尽头,到了楼底,秋云想撒手,晃了晃手腕,却不料他侧头,俯下身,热气吐在她耳边说。“真希望你以后常来程府。”秋云面颊一热,他转过头,嘴唇蜻蜓点水似的在她娇嫩的脸蛋上擦过。“你的脸可比我的手热多了。”秋云握拳,这小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挥手想锤他,他已经松开手,跳到门口,借着门外明亮的火光,笑的灿烂如骄阳。一如那时他撑住轿门,等她回话,从未变过。秋云想,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吧。 一百一十七章 沈千回了家在书房闭门不出,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手珠忘了拿,便差了从人去寻。 也是因缘际会,那串手珠秋云交给柜台,嘱咐他返还失主便离开,从人寻到丰记,报了姓名,取回手珠,出了门恰好那几位搬东西的劳力提着食盒从丰记门前过,眉飞色舞地谈论搬空箱一事。那从人跟在沈千身畔多年,也长了好几个心眼,暗中留心此事,拔脚回去禀报。 沈千听完从人陈述,垂眉冷笑,好个臭丫头,居然敢设套子让我钻,想是没瞧过我的手段有多狠厉。他取过纸笔,写了帖子,唤从人去找他惯常养的走狗仇二。 那仇二是这城里混子的头目,手底下又养着一班吃闲饭的流氓痞子,专做偷鸡摸狗,打砸抢烧的坏事,不知道帮沈千做了多少阴私勾当,依附他这棵大树,混的是风生水起。 仇二得了沈千的安排,连夜召集手下,裹上夜行衣,趁着夜色遮人,潜行至码头边仓库。 将门脚全用桐油浇湿,火折子的星火往那桐油上一吹,借着江面的风,不多时便着了起来。猩红的火舌窜起几尺高,先把门烧个精光,火往里头蔓延,堆积的木箱一点就着,熊熊烈火如出笼的猛兽,所到之处无一不燃。 等到附近的人发现此处走水,已回天乏术。 澜沧码头大半夜走水一事,第二日便传遍整个洛县,不止烧了几间仓库,还将附近的民居也毁损不少,好在挨着河边,取水及时,没波及主城。 秋云昨日堆放货箱的仓库本是租的,那仓库老板实在厚道,产业被烧,还上门亲自向秋云赔礼道歉,害的她损失了几箱布匹。 秋云没有心思与他算账,劝老板放宽心,东西不多,便算了,亲自将他送出门去。心内不安的思虑又重了几分,多半这火不是天灾,而是人为,深秋之时,哪有这么容易走水。 傍晚时分沈千屈尊前来张氏卤菜馆,他坐在轿中,掀开布帘,笑盈盈地冲正在算账的秋云打招呼。 “张老板,可还好。” 秋云抬首见是他,大叹不妙,只能硬着头皮绷出笑脸,回了句:‘谢沈老板关心,还行。” “流年不利啊,昨儿才见了张老板的货,没想到当夜就走水,涟安来的货又如何,还不是终成灰烬。” 秋云放下算盘,走出门,站在堂口压低嗓子道:“多谢沈老板关心,到底我周二还差着我一千两的货。” “稀罕,张老板藏了什么能工巧匠,能把一千两同色布匹作出花样来,倒是让我长了见识。”沈千贼眉鼠眼在秋云脸上打转。 到底大意了,合同拟的仓促,竟然没注意标明类别,要是周二真在沈千授意下咬牙供出一千两的同色布匹,秋云还真束手无策。 沈千见秋云傻愣愣的站在那里,轻蔑一笑,覆了帘子,从人一声吆喝,轿子又颤巍巍的颠簸走了。 他该有这份痛打落水狗的骄傲,秋云想,她可能等不了开春来收拾这个奸商,她连付给程渊买货的钱都没有,布庄可能是真的要关门大吉。 到傍晚,关了门,她又和周老太商议,决定哪怕是同色的布匹也要搏一搏。由周老太出面去找周二谈判。 谁知到了天明,秋云刚到张氏卤菜馆,码头跑腿的信使,就送来一张提货单,让秋云午时过后,去码头提货。 捏着那张货单,秋云一时摸不着头脑,询问周老太,她也不知所以。 午时刚过,秋云就带着一流和布庄的伙计到码头等待,能从船上来的,应该不会要人命,就算有埋伏,她带了这么多人,也能壮壮声威。 吹了半天河风,终于江面上一艘大货船在正在重建的澜沧码头靠岸。 从船上下来两人,正是消失已久的赵龙吟和裘山亭。两人着粗布灰袍,一看到秋云等在码头边,就脚下生风的跑上前。 裘山亭率先拱手道:“小老板,你来接我们啦。” 乍见消瘦二人,秋云吃了一惊,憔悴疲惫的神情哪还有昔日矫健潇洒的气魄啊。 走在后头的赵龙吟垂着头,先看了一眼秋云,然后目光总欲盖弥彰的落在江一流身上。 “裘大哥,你可终于回来啦。”秋云笑着道,她还想装不知情,裘山亭低头轻声说:“是侯大人救了我们,也是侯大人寄的货单。” 显然在他们的心中,她已经是侯逢道的自己人,什么事都清楚。 秋云只能尴尬的岔开话题,笑着欢迎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暗器机关,带了这么大群人来,结果是接二位大哥。既然接到了,咱们快走,我知道裘大哥离家许久,必定想念我家卤菜,还有微明,微明也想着您呢。” 裘山亭笑呵呵的搓手道:“想念是都想念,就是还有事情要做。”看了看身后的众人,笑的更欢喜:“你人没带错,这些人兴许还不够呢,我看还得找点劳力,有一船的货要卸呢。” “一船的货?” “对啊。”裘山亭指了指身后的大船:“船上运的除了我们两人,剩下全是来自涟安的上等布料,我们执侯大人手牌,一路畅通无阻。侯大人吩咐,就算小命不保,也要护这批货完好无缺,他说,这对小老板你很重要。” “你说这后面是涟安来的货?” 秋云越过裘山亭,看向那艘大船,眼睛放出欣喜的光彩。 “对啊,没错。” “他还救了你们?” “对。”裘山亭说的很艰难:“侯大人挺不容易的。” 赵龙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他主子欠我的。” “赵兄……”裘山亭对他的话略有微词,但理解同生共死的兄弟从前过往伤痛,他也不好反驳他对侯逢道的不满。 “但是他不欠你。” 秋云望着船上在蓝天下直立的桅杆,几只鸟盘旋飞过,表明船家身份的旗帜,被风吹的鼓动,正飒飒飘扬。 这只船,就是这样乘风而来,带着一线生机和意想不到的惊喜。 秋云回过头,正视赵龙吟道:“他欠的是我的人情,现在,你也欠我的人情。” 一句话说的赵龙吟哑口无言,他看着站在一旁的江一流,那张似是故人的面容,终究没有开口,耸起肩膀,也不管裘山亭的招呼声,径直往船上奔去,抗起两只沉甸甸的箱笼飞快下船,扔在地上,反复往返,像发泄似的拼命搬运。 随行的布庄伙计也跟着忙碌起来。 秋云随便撬开一箱货,捏了捏钻出来的料子,如糖浆般绵密顺滑,是千挑万选的上等货。又开了一箱,质量要下乘一些,但花色新颖别致。看来,这批货是精心筛过,不一味要好,只讲求合适。 裘山亭抹着汗走来说:“侯大人说让我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若你要给钱,以后亲自送到京都去。我们承了侯大人的情,答应过以后让小老板你差遣,我的生意也黄了,若以后小老板你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不仅替她解了燃眉之急,还送来两个好帮手,仿佛要证明他的命是多么重要,一笔勾清,是侯大人的手笔。 秋云想起曾拽紧他的生命穿过草原,想起他聊起过往那不经意的柔情,想起他谈起理想那熠熠生辉的眼睛,和离别时决绝的转身,以及那束带有算计的花。 她早就知道这个人,离她想要的生活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天生有宽阔而强健的羽翼,并不局限为某个人而展翅,就算那片刻的庇护,让人感到温暖与踏实,短暂到还不如夏夜的一场疾雨。 雄鹰终于回归他该去的天地,迎风展翅,去追逐吧,侯大人,那遥远的山巅不过刚刚是你蹬足的起点,若有似无的游丝怎能绑住你锋利的爪子,你注定是属于苍生的。 一百一十八章 到第二年开春,也没传来周氏布庄倒台的消息。 仲春之时,这一天民汉村敲锣打鼓的,是嫁娶的迎亲队。 待字闺中多时的张林终于出嫁了。 张老太捏住女儿的手哭地伤心欲绝,张林被老娘哭声弄的心头烦躁,不管规矩,掀开盖头,轻轻推搡了她娘一把。 “娘,哭个啥嘛,又不是见不着了,来回就一个时辰,隔个三五天我就带王郎回来看你嘛,你看你哭的,我手帕都弄湿了。” 张老太捡起女儿的手帕擤了擤鼻涕,张林气的又一跺脚。 “娘!!” “好了好了,你年纪轻轻啥也不懂,埋怨娘弄脏你新衣裳,要晓得,你出了这道门,就再也不姓张了,是人王家的媳妇,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还是被猪拱了。”张老太一边哭,一边抬袖子抹泪。 “王郎是猪,那你女儿是啥。” 外面有人在催促新娘子上骄,张林到底还是不舍得,拿起帕子帮她老娘擦干眼泪,一路相携出了门去。张老汉在门口守着,看见女儿出来,用力抽口烟,默默地说了句:“好好做人媳妇,别耍小性子。” 张林忍住眼泪点点头,由媒人扶着上了轿。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红彤彤的花轿,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颠簸,走出好远,只剩一个小红点,张老汉才肯扶泣不成声的老妻回到院中,看着满地红纸叹气。 秋云本来在堂屋招呼客人,也出来扶张老汉。 “爷爷,小姑不嫁,您着急地跟热锅蚂蚁似的,这嫁了,您又舍不得。爷,家里还有一堆人,都等着您呢,要是您想女儿了,就去隔壁村看她,要是您嫌闷,我就把您接去县里住住。” 张老汉还没发话,张老太先开口,一通阴阳怪气的讽刺。 “你的乖孙女到底是本家第一能干人,在县里开起铺子,买了房,就是你要享她的福,还得要你不爽利才成。” “你今天别招我治你。”张老汉听不得老妻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好好的日子,这人就只会扫兴,抡起胳膊,手掌举在半空中。 张老太见这打人的姿势,想起那年初二挨的揍,吓得倒退两步,抬臂遮挡。 半天巴掌没落下来,她放下袖子,张老汉已经被秋云扶进屋去了。 屋里头是各家来道贺的亲戚友邻,侯家大哥侯逢学坐在凳上一言不发,连猴淘淘也挨着他爹,安静坐着。 他如今长高了些,在学堂里之乎者也念了不少,脑袋撞了道理,不再如往日调皮,但还是孩子心性,像这样循规蹈矩也是少见。 秋云朝秋雨丢个眼神,妹妹立马拨开一众围着她讨糖吃叽叽喳喳的小孩,凑到姐姐身边。 “怎么了,大姐?” “淘淘怎么不跟着你们玩,一个人干坐。” 秋雨翻个白眼:“姐,你现在是一门心事扑在生意上,对咱们村的事太不上心,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啧,你这妞。”秋云揪妹妹的头发,“快说!” “猴淘淘的二叔和他爸爸好像吵架了,他二叔把她爷奶全接走了,说是接去京都享福呢。” “有这种事?”秋云皱起眉。 “姐,要是你问完了,可以让我去玩了吗?他们还等着我呢。” 等糖吃的孩子,守在不远处,眼巴巴的望着秋云。她一挥手,秋雨就像脱缰的野马风一样奔回小伙伴身边。 秋云走出门去,她望着不远处那毗邻自家小院的建筑,那株出墙而立的玉兰花在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风中抽条,绿色的嫩芽如同箭一样,笔直的指向湛蓝色的天空。 远在千里外的京都,老皇帝走完他最后一程,无论是在明还是在暗,较量许久的问鼎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二皇子在老皇帝驾崩的当晚,深夜策马离京,很快在半道被捕,投入天牢。 在六皇子最后一次与皇帝交谈后,太医院传来消息,老皇帝已药石难救。 窝藏在京都某户民家屋内的侯逢道,突然就想起遥远的家人。在这个深冬时节,他推开窗,满院的积雪在月光照耀下发亮,白的人心慌,这犹如乱琼碎玉的的雪下埋藏了多少腥污,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痛苦,从挚友死去后,又一次钻入他的骨髓,痛的他五脏六腑都阵阵发颤。 帝王的无情是残忍的,并不因为谁的品行高贵而改变,身居高位就是要懂得舍弃一切应该舍弃的东西,把笼子里坏的吵的挑出去,剩下的才是循规蹈矩的,侯逢道清楚知道他不会在笼子外面,但是被驱逐的威胁从皇帝的更迭那一刻,就一直在他头顶高悬。 六皇子登基后,侯逢道接到官复原职的懿旨,与此同时,皇上怜悯他孤身一人,父母远在他乡,无法尽孝,赐了他府邸,择日将父母长兄接到京中团聚。 侯老太和侯村长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一年未归家的儿子,突然回了家,开口就是带他们走,侯大哥平时对弟弟是毕恭毕敬,对他这无理取闹的要求也是执拗的不肯同意,两兄弟闹的不欢而散。 侯逢道由不得哥哥推辞,派人把父母直接请上骄。 新皇派来跟随的宦官不愿意屈尊下乡,领着迎侯大人父母的车马侍卫在洛县门口等着。 要不是侯逢道吩咐他,来去不得扰人,要悄无声息的,他恐怕需的大张旗鼓的进城,让县令来接见。 大冷天的,一行人在寒风中等待,两边枯萎的芦苇官道出现马车的身影。 那宦官早就等的不耐烦,他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侯逢道这种四品的小官他是不放在眼中。 只两手笼在袖中,冷冰冰地看着马车停靠,侯逢道从马上下来。 “我说侯大人,你去时多久,皇上是让你带亲生爹娘到京城享福,别弄些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出来,鄙人多问一句你别在意,这可真是你亲生爹娘?” 若领他进差的师傅尚未出宫,早年见过“寡先生”绵里藏针的冷酷,就该懂得提醒徒弟遇上此人要拿出十二分的恭敬。可惜没人教,自然就学不会,总的吃点亏,翻了跟头,晓得痛,才能明白。 所以这两耳光落在他白面无须的脸上时,宦官细长的眼睛挑的更高,不知是急还是怒,双颊通红,两片薄唇因为忍耐而不停颤动,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紧,伸出手,指着侯逢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放肆!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皇上身边的阉人,宫里的奴才。” 侯逢道看着他阴柔的脸,像一张扭曲的银叶子,五官绞在一起。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你可知道打我的脸就是打圣上的脸,待我回京禀名圣上,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将你满门抄斩。” 听见这话,侯老太和侯村长,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这时他们才隐约体会到,儿子在京都过的什么日子。 “叶鹰。” 侯逢道唤了声,从他身后走出个穿黑衣的男子。 “大人,在。” “把他给我绑起来,过五行山时,哪里寨子多,扔出去。”侯逢道对着宦官露出笑脸;“你要告我的状,我却要向皇上请你的赏,我们路遇山贼,公公奋不顾身,英勇难当,用杀身成仁弥补你身上缺的那点东西,你也算死得其所。” “侯逢道,你敢,脏东西放开我,别碰我!” 三招两势,叶鹰就将宦官五花大绑扔进车厢。 其他侍卫看了,莫不低头不语。 侯逢道回首去迎爹娘,爹娘双目含泪,似看陌生人一般的打量他,眼睛里除了怜,还有惧。 一百一十九章 这是好事,身处京都,若不够凶狠,就一定要懂得害怕,懂得躲藏,懂得韬光养晦,只可惜了爹娘,这一趟能不能安享晚年且难说,侯逢道不忍心告诉他们那赤裸裸的现实,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是老人家最难以接受的打击。 有些人要走的路注定是孤独的,形单影只的。 伴随新皇登基,接踵而来的是傅老师灭门惨案终于水落石出,这所有罪孽全都加在二皇子及其豢养的走狗身上。 民心稳定后,商业渐渐复苏,截断许久的水陆和各自盘踞的陆路逐渐放行。 秋云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 她和吕娇合伙买了间茶楼,专供女流品名,定期举办茶话会,时而展示吕娇做的朱钗头饰,时而是秋云布庄里来的新品,自开业以来已成为县中商户之女常去之处。 她的日子好过,就有人日子不好过。 沈千去年冬天没制裁住秋云,烧了货仓后,她竟然还能相安无事的度过整个冬季,甚至新款层出不穷的面世,有好多布匹花样,他都不曾见过。 另一头,周家在布匹本就稀缺的情况,被迫为履行合同清空仓库换来一堆夏天纱装,换季的那波热潮没赶上,后继无力,收益日渐下降,周老太趁机买通账房,做了几笔转手交易后,彻底掏空长乐镇周家最后一丝本钱,摇身一变成了周家最大债主,两个不孝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被她拽在手心里,人依然在周家老宅住着,但店里的事情一应不再经过两位老爷手中,全归周老太管,落叶归根,她始终心里想的是如何把周氏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做好,疲于两地奔波,便把所持的的周氏布庄股份转给秋云,两家人依旧合作无间,只是不再在一个锅里吃饭。 秋云委派凌旭东做掌柜,接手周老太以前那些供布商,等到程渊帮她把蚕丝收齐,整个洛县的布匹生意的命脉就被她牢牢握住。 光秋云掌握布庄以后生意越来越兴旺,已让沈千坐立难安,她的确还算是一座小庙,可是在他精心盘算设计陷害之下还能存活的庙,就不得不让他打起精神。 眼下新皇登基,举国欢庆,正是国民裁衣庆贺的好日子。宫中京都中的贵人又要添置新衣,各大布庄接了新活,层层筛下来的,落到他们这些人碗里,也够吃个一年半载去,沈千在州府的店就接了许多生意,他一边翘起二郎腿为即将大赚一笔而欣喜,一边又为无可奈何秋云而烦闷。 这日他正由从人陪着在各家店查看。 春意回暖,他还穿着大袍子,加之身形肥大,走两步就气喘连连,额头冒出薄汗。坐在店中专门为他准备榻上歇息,两个小丫头一个为他打扇,一个就剔陶瓷罐里腌的糖梨喂他。 他躲在帷幔后面,从特意留出的缝隙里,观赏各自来店中的女流,过足眼瘾,好不惬意。 能进他这布庄的女子,非富即贵,便是颜色稍逊,也能靠打扮弥补些风韵。 “伙计,这布匹怎么卖?” 一个娇翠欲滴的女声从外头传来,沈千不由坐直身子,很可惜,只见到袅绕的背影。 “姑娘这布匹一两银子一匹。” “那这一匹呢?” “姑娘眼光不错,这一匹因为织物里掺了香料,做出的成衣,天然一股芳韵,要二十两一匹。” “好是好,可是贵了些。” 女子显然相中这匹布料,不依不饶的缠着伙计讲价。 沈千被她娇滴滴的声音弄的心痒难耐,暗中从帘后走出来,瞧她正面,果然明眸皓齿曲眉丰颊,是位娇艳动人的小美人。他动了心思,正想叫伙计赠这美人讨个好。 路边的轿子里传来一阵女声,里头的人催促道:“青碧,还没选好吗?” 叫青碧的姑娘,连忙丢了布料,在轿门前行礼道:“夫人,选着一匹还算可心的,只是奴婢见他要价太高,正与伙计商量。” “何必麻烦,让我看看。” 青碧听主子这么说,忙双手探进绛红色的轿帘,扶出一只骨节纤细匀称的素手,腕上挂着一枚色泽斑驳的莹润绿镯子,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及至一双镶有珍珠的绣鞋触地,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像谪仙般立在店门口,本来富丽堂皇的店堂装饰立刻黯然失色。 沈千不由的看呆了。 女子由青碧扶着进了店,垂下眼看了看伙计手里托的布匹,又随意打量了一圈,伸出纤纤玉指,点了几匹,全都要了。 “一共多少两银子?”青碧掏出腰间荷包付钱。 “小姐,夫人,暂时先不用,等裁制成衣,您试过,满意后再付钱。” “哦。”女子眉毛挑了挑,笑着道:“这种好事。” “是的,麻烦夫人您留个府邸地址,等做好衣服,我们大师傅亲自送上门,若有不满意,再替您亲自量身改造。” “你们倒是贴心,难怪在县里算是首屈一指。好吧,青碧,写给他。” 青碧留完信,扶着女子上了轿,一行人离去后,沈千从暗处出来,取过伙计手中纸条细瞧。 “南街程府。” 早听说程如是有位如花似玉的续弦,享天大的艳福娶了姐妹二人。 要说洛县若有什么人不敢惹,那早年的程如是绝对让他退避三舍,其手腕心智计谋算计让商圈的人不敢轻视,人家混的不是这一亩三分小地,肯蜗居在此也是为了祖宗的根基,早把羽翼布满天南地北,沈千插翅也难追,他追不上自然心生妒忌,妒及生恨,表面维持客气,可见程如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哪一次不是气的牙痒痒,更不用说程如是一向傲世轻人的态度,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 现在的程如是元气大伤,他那徒有美名的儿子,天生一副俊朗面孔,是个琉璃般易碎的白面郎君,能成什么大事,程家这一脉迟早败落在这小子手里。 他如今丝毫不怯程如是半分,甚至还带着点看笑话的讥讽意味瞧不上他。 沈千把玩着那张纸签,似乎还留有淡淡美人馨香,计上心头,算是找着机会,现在,我就要去替你程如是戴顶斗大的绿帽子。 一百二十章 春天总能滋养一些绮思,别提曾徜徉过林间也曾自由随风的程夫人,哪怕偶尔掠过的麻雀,在墙根边那株樱花枝头停靠片刻,飞走时,带动她的心如枝芽蹦弹。 她住在这如金丝牢笼里,为了赎罪而固步自封,心里对外面天地是极度渴望,忍不住怔怔的望着春景发呆。 “夫人,送成衣的伙计和师傅来了。” 青碧在帘子外禀报的声音拉回程夫人的思绪,她放下托腮的手,没精打采的回道:“请进来吧。” 先进来是位体态宽大的胖师傅,后面跟着手捧托盘的小伙计。揭开托盘盖子,飘出股幽香,裁成的衣服针脚细密,盘扣紧实,配饰绚丽,比之先前光看布料的繁华精美还要奢侈。程夫人本来伤春悲秋的一点愁思,即刻被驱赶开,眼光被这件绝美的衣裳牢牢锁住。 她轻启朱唇,笑着让青碧扶她到里间换装。 可惜裙裳是美,腰身那却做大了,弄得她兴致全无。 “青碧,拿回去让师傅重新做吧。” 本来满怀期待,经此失望,程夫人有些乏了,倒在榻上歇息,只让青碧去应付布庄二人。 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程夫人隐约闻见若有似无的异香,心里没来由的躁动,颈上束缚的夹领令她喘不过气,她翘起手指,解开两颗珍珠扣子,睁开朦胧惺忪的眼睛,迷糊看见看见外面天光大亮,觉得刺眼,沉沉合上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压在她身上,又重又闷,她想叫人,可嗓如木塞,难以发声,她想挣脱,浑身乏力,无济于事,接着她感到衣服被剥离身体外,便真如昏死过去,意识全无。 自程渊当家,她这一方小院,就如冰窖一般鲜少有人光顾,来往的几位奴仆表面维持着尊敬,却是不挂心的疏远,一有空就偷懒遛空。四方砖墙围绕的是无尽春闺寂寒,春天的脚刚迈进这小院,也因惧怕里面透出深重的静默,而蹑手蹑脚离开。所以就算身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程府大院,在他方如何春意盎然,也有春天不曾临幸之所,这偏僻的一角正如寒冬般静默无言。 程夫人悠悠转醒,鸟鸣声越发清晰,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完整的衣物,青碧在唤她用膳,她努力甩掉脑海中的癔念,想起梦中所受的羞辱,还好只是一场梦。 没过几天,布庄的师傅又送衣服来,这次是他一个人来,可衣服还不甚贴合,程夫人略有些愠怒,她声称不要这衣服了,那师傅迭声的道歉,请夫人开恩,别让他丢了饭碗。程夫人勉强才网开一面。 如此来回了三次,程夫人几近发火边缘。这师傅苦着一张脸,又告饶哭诉,请夫人去布庄一趟,选些布匹作为歉礼。 程夫人本来不想去,可如果不去,她枯守在院子里有何意思,再说,也没有留意她的去留。她就依了他的请求,去布庄走一趟。 沈千假扮作裁缝师傅得了三次手,心里妙不可言,他暗忖程夫人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决定勾她到布庄言明,把这美人纳入他床榻枕侧常伴。 程夫人穿过一条走廊,被裁缝师傅领进后院。 “沈师傅,这是什么意思,不是选布匹,为什么要到后院来?” 程夫人想外面就是伙计,光天化日的,人家开门做正经生意,应该不是坏人,跟着走了一截,心里也不由得发疑,停下脚步问道。 “夫人,里边说话方便。” 沈千一改往日的点头哈腰,挺直腰杆,笑着回道。 “什么叫里头说话方便,我和你有什么不方便在外头说的话,要是你不说清楚,这衣裳我也不要了,钱我也不会付。” 程夫人柳眉倒竖,拂袖欲走。 “记不记得你做的梦。” 沈千下巴冲她身后的青碧点点,说完这句话,他眯起眼睛观赏程夫人如冬雪般煞白的脸蛋,看她突然焦虑的样子,自有妙趣。 “你……”程夫人咬咬牙,余光瞟了瞟青碧,放话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和这位师傅到前头说话。”又冷冰冰的对沈千道:“有什么话就在院子里说,我不会同你进屋。” 在屋里在院里有什么区别呢,这小娘子还不知道,整个布庄都是我的,她已经一脚踏进我的天罗地网,再多提防也是徒劳。 “当然可以。”沈千笑着说。 程夫人十分不耐的跟着走到院中,约莫四下无人,尚能看见青碧的身影,料定她听不见龌龊之言,便立定下来,冷漠的看着沈千。 “有什么话说罢。” 她脸色灰暗,如茜草结霜,沈千看了,心里躁动,只想一亲芳泽。 “别着急嘛。” 沈千伸出手指头,在程夫人滑腻的脸蛋上抹过,她飞速的闪开,眼里充满厌恶。 “下贱!难道你不清楚我的身份,岂是你这种贱民可以染指的。” “美人,你凶巴巴的样子照样令人心旷神怡,为什么你有这么一张美丽的脸蛋,偏偏被我瞧见,却不属于我,我不费心巴肝的占有你,简直叫我活不下去。但凡你有丝怜悯之心,就该交出你的美貌拯救我这个濒死之人,不过还好,虽然用了些手段,偷香窃玉,但是能一亲芳泽,也算得偿所愿了。木已成舟,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逃?不如大大方方来我怀里,我们共赴云雨巫山。” 沈千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污秽不堪,程夫人被他淫邪的话语所围攻,不知所措。 原来那几日身体的异样不是错觉,自从嫁给程如是,他一次也不曾轻薄过自己的身体,新婚初期她还使些手段,到后来,知道他不是动心忍性,而是无动于衷,她治好偃旗息鼓,把青春白白的消耗在岁月里。梦境里的翻云覆雨一边让她觉得羞愧屈辱,一边又让她痴迷沉醉,她不由得回想起往昔岁月,在山寨里驰骋纵情的时光,将虚与假都混合,哪怕知道是不合情理事出有诈,也当做是一场香销玉髓般的梦境,不由自主的陷入其中。沈千的话就像一只丑陋的鼓槌,砸破了她的美梦,露出底下狼狈不堪的真相。 她为自己的羞怯欢愉付出代价,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人,她一直以为是赵龙吟回来找她了。 一百二十一章 沈千趁她发神之际,一把将她拖曳至怀中。程夫人慌忙挣扎,又不敢嚷嚷出声,银牙咬碎,流下热泪来。沈千把她圈在怀中,饭桶似的肚皮抵住她婀娜的身躯,上下其手,白日之下,毫无禁忌。 “放开我,你这混蛋,你知不知道我相公是谁,卑劣的贱民,要是被我相公知道,他一定会宰了你,让你不得好死。” 沈千听她咿咿呀呀的咒骂,如珍珠洒玉盘一般动听,反而放浪一笑。 “你相公不就是程如是,我当然认识,在商场上打过好一阵交道,你们府里那些破事真当我们外头的人不知道,你这个泥塑夫人,只是摆设,早就传遍整个洛县,程如是娶了你做续弦,与他倒无损伤,可你,说你是个破鞋也不为过。勾引亲生姐姐的相公,好个yin娃dang妇,落到我手中就别装贞洁烈女了,早些日欢好的时候,我看你沉醉的很呢。” 他一边言语羞辱,手不歇空。 程夫人泪如雨下,她苦挣无果,被他说的心烦意乱,暗想命途多舛,可能她真的天生yin性,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便此次真让他得手,也不愿多苟活人间,早日了解这恶臭的躯体。 她突然放弃挣扎,反而把程如是弄的一愣,以为她想通达了,心里欢喜,嘴中乖乖,亲亲叫个不停,油腻腻的一张大嘴,往程夫人脖上啃去。 程夫人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 “狗东西!!!” 随一声怒吼,接着砰砰两声,程夫人再睁开眼睛,看见沈裁缝仰倒在地,正痛苦的捂住肚子,嗷嗷叫唤。 然后她看见赵龙吟提起拳头,额头青筋暴起,一张脸因为愤怒而涨的通红,他迈着步子,抬脚踩在沈裁缝膝盖骨上,沈裁缝肥胖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两圈,竟是被痛晕过去。 赵龙吟回过头,一把提起程夫人,不管不顾的飞冲出围墙,抱着她足足跑了半个时辰,跑出洛县,跑离官道,在一处无人的郊外溪边才将她放下。 沿着溪边生长的桃树,几场春雨过后,带着露珠纷繁星星点点竞开,细微春风相送,霎时花瓣如雨坠入溪中,池中新发了绿萍,芦苇,舒展在清澈见底的小溪中,碧绿可爱,偶有一两只翠鸟闪电般贴着溪面掠过,惊起一团团涟漪。 赵龙吟背对程夫人,兀自在一旁找根枯树坐下,城墙般的肩膀软塌的垂着。 “你怎么会和那个混蛋搅合在一起?” 闷了半响,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一想起男人的咸猪手放在阿雲腰间,心里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是我着了他的道。” 程夫人本已心如死灰,贪婪摄取这最后一这番春景,心里密密麻麻的哀伤暂时被封锁。 她挨着赵龙吟坐下,他就侧了侧身子,不像先前一般刚硬,程夫人与他许久未见,见他瘦了,心里怜惜,拉起他的手贴近脸颊。 “阿雲,你不是好好在程家当夫人,为什么会遇见沈千那个坏蛋?他在这洛县是出了名的无耻之徒,就算他家业再广,也没人愿意真心实意同他往来。” “家业?他不是隆庆布庄的裁缝吗?” 赵龙吟苦笑一下,阿雲真是养在深闺的娇花,做了人家妻子,也依旧天真如斯。 “什么裁缝,他是隆庆布庄的东家。我今日正是帮他铺子搬运布料,当然,并不是我情愿,是受人之托。依我以前的脾性,这种人的地盘我嫌脏脚。阿雲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被人算计了。” 程夫人抱住膝盖,倦坐在枯树上,头埋进胳膊里,哭出声来。这么久以来,她所犯的孽,做错的事,每天都在折磨她的内心,她一直等待老天爷的惩罚,果然,来的虽然慢,却绝不心慈手软。 她露出凄惶的神情,眼泪在她尖尖的下巴汇成水滴,滴入长过鞋面的青草丛中。她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把所有一切,告诉了赵龙吟。 “我要他死,阿雲,我现在就要他死。” 赵龙吟站起身,怒不可遏,他左右开弓,双拳往旁边的桃树干砸去,震地花瓣如雨飘扬。 他心肝俱碎,默默在心中呵护着的人,竟然被人蹂躏羞辱,杀了沈千还是轻的,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你好傻啊你,龙吟,犯不着为我这么个不洁的女人,背下杀人的罪名。我早就该死,真的,我早就该死。姐姐对我不薄,你看我如何报答她的,我用手段勾引她的男人,害的她气急攻心,病情加重,我又如何对待我的侄儿,我擅作主张,挑剔加害他喜欢的姑娘,他一直与我不亲昵,在那个家里,没人喜欢我,我就像一个外人,一个徒有虚名锦衣玉食的外人。看起来我好像不亏欠你什么,我早知道把一颗心放在你身上就不该胡思乱想,可我贪慕富贵,害怕流离失所,姐姐苦口婆心劝我等你,我却连相信你的勇气都没有。如今我被人**,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扪心自问,我这样的女人难道不该死吗?” “死什么死,你说的什么胡话,要死也是那个挨千刀的沈杂种该死,你等着,我现在就要去杀他。”赵龙吟起身便要走。 程夫人侧过肩膀去拉他,抓住一双满是茧子的手,心里突然软成浆糊,死啊生的倒是放在一边,体念起他受的苦来。 “别去龙吟,你走,我就一头扎进这小溪里,死个干净。” 她柔软的手指头抚过伤痕,像蚂蚁爬过似的酥麻,赵龙吟头皮发紧,又躬身坐回树干上,挨近她肩膀,将她发髻上钗的琳琅翡翠一股脑拔光,把她光洁的青鸦轻轻放在自己肩头。 “我不去,你也别说傻话。咱们静静坐一会,过一会儿我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如果你说不愿意,咱们就继续坐着,如果你说愿意,咱们起身就走。” 程夫人卸下头顶华贵,说不出的轻松,她只想微微颔首,却像做极郑重的承诺似的,顿了下头,赵龙吟脸上浮现宽慰的笑。 两人头碰头歪在一块,在馥郁幽美的春光中,情意缠绵,浓的化不开。 如此一坐到夕阳,红粉的桃林涂上一叠橙光,几株芦苇在霞光中摇曳,长长的影子投在潺潺溪流上。 程夫人望着这温柔娴静的风景,心灵也得到洗涤,变的安宁沉静,前尘往事都忘却,原来景随心境,她觉得这质朴的自然风光,比程家院落堆砌的曲水流觞美丽数倍。 在这投入的过程中,她不由自主的就握紧赵龙吟的手,作出随心的答案。 一百二十二章 为采购蚕丝一事,秋云与程渊近日总走在一处。 从庄子回来,程渊邀道:“去不去卢嬷嬷那里用饭,她催我好久,我总忙庄上的事,一直都不曾去。” 秋云又想起初次和程渊走入那巷子的场景,想起他当时暗伤黯淡的神情,便点点头。 卢嬷嬷许久不见二人,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张罗茶点果子,一边又招呼卢大叔出去买菜,扎起围裙就一头钻进灶间,秋云说要帮忙,被她赶了出去。 “哪有让客人进厨房的,没这个道理姑娘。” 卢嬷嬷插着腰,挥舞锅铲,像捍卫厨房之地的勇士。 “来吧秋云,不要去卢嬷嬷的领地逞强,你也走半天,来歇歇。” 程渊笑着拉秋云进堂屋喝茶,替她剥好红枣丢进茶内,然后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睛,逼她尝尝。 “怎么样?好喝吗?” “好喝。” 秋云见他像只小松鼠似的,忍不住莞尔一笑。 “瞧你瘦的,改天到我府上,我让厨房炖点补品,好好给你调养调养。”程渊得了赏,剥地更勤快。 “程公子真是贴心,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调教出的?”秋云逗他。 程渊放下手中的红枣,抬起眼睛,像雾一般的眼睛,蕴含无限情深。 “只有一位姑娘,眼前这位姑娘。” 他说的不卑不亢,脸不红心不跳,秋云心头一热,垂下头,悄悄收回端茶杯的手,程渊摇头笑笑。 “你啊,招了人自己倒遛的挺快,真是不负责任。” “有的责任我敢负,有的责任我不敢负。” 秋云看着程渊两只不染尘埃的手从镶金边的衣袖里支出,圆润洁白的手指握紧案几边缘。她陡然想起齐大非偶,眼前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年,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人吗? “你不敢负的责任,我来负。” 那只手旋即朝她挪来,即将够到秋云之时,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少爷!少爷!” 是驼铃的声音。 卢嬷嬷跑出去开门,数落道。 “驼铃啊驼铃,你这小子怎么跟火烧屁股似的,少爷在里头,你多少讲点规矩,少爷心善,真是纵的你没边,要我告诉你娘,抽你小子鞭子。” “嬷嬷啊,你别说了,我娘那鞭子先存着,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找少爷。少爷!少爷!快,快回府。” 驼铃从卢嬷嬷身边一溜烟跑进堂屋,站在屋门口直喘气。 “老爷找您呢。” 程渊站起身问道:“找我何事?” 驼铃拍着胸脯道:“要您回去起草休书,要把……老爷要把夫人休了。” “哐当”一声卢嬷嬷手中抓的锅铲掉在地上,她忙勾下身子去捡。 “嬷嬷。” 程渊几步走到嬷嬷身边扶起她。 “少爷。”嬷嬷抬起衣袖遮脸,“老奴没事。” “嬷嬷……” “少爷。”卢嬷嬷满脸带泪笑起来,“大小姐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开心,二小姐她活该,她终于被赶出程家了。真是活该……”卢嬷嬷一边擦着泪,一边摇摇晃晃朝厨房走去。 程渊回头对秋云道:“走,我送你回去,今日是我对不住,改日我自来赔礼道歉。” “何必这么生分呢。” 秋云走到程渊面前,理了理他鬓角弄乱的头发。 “我自己回去便是,你府中有事,快回去处理,你不是说要负能负的责,这就是你正该做的事。” 程渊心里感激秋云的体谅,及至走到家门口,都还在回味她为他捋顺头发的举动。等到守在门口的二位管家冲他问好,才回过神来。 他随二位管家脚步匆忙的走到院里,在父亲的房间停下,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除了他讨厌的姨母,还有另外男人的声音。他心里生出一种复杂的感觉,并不想走进这间房,去面对一切,他没有办法去惩罚姨母的罪行,虽然他的确对她厌恶到极致。 “老爷,少爷到了。” “请少爷进来。” 父亲已经在唤他,程渊硬着头皮踏进那间如刑讯般的房间。 他一走进去,屋里的三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父亲正坐在上首,姨母和另一位陌生的男人,手拉着手跪在堂中。 “渊儿,到这里来坐。” 程渊走过去面无表情的坐下,覆上眼皮,眼前的场景,母跪子,终是不妥,他还受不起,就算要恨要怨也不是这种方式。 “去门口守着。”程如是吩咐两位管家退下。 他倒是优哉游哉,一副看戏人的派头,好像眼前的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眼前跪着的并不是他府里明媒正娶的正牌妻子。 至于二人紧握的手,他也只当是两根绳索纠在一起。 脸上含着一丝笑意,等儿子一落座,他就只顾把玩手中香囊。 “现在程家,是渊儿当家,吕二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就和我渊儿,你侄儿讲,如果他同意,我绝不会说个不字。”程如是把香囊收入怀中,手臂放在案几上,朝程渊那边探过半边肩膀,带着点戏谑的态度,“渊儿,你看着办吧。” “到底怎么回事?”程渊皱起眉看着他爹,“爹爹,你和我开什么玩笑,还有程夫人,你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渊儿,我只想要程家一封休书而已。”程夫人与手握的男子四目相对。 “你们大人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参与,爹爹你既然说我答应你就不会说个不字,那我告诉你,如果可以,我早就想要你写一封休书休掉这个女人。” 程渊站起身,拼命抑制心中怒火。 “你,昔日你是说一不二程老爷时,吝啬的不肯说一句关于娘亲去世有关的事,总劝我要好好听程夫人教导,至于你,从前功于心计,算计娘亲,算计秋云,窥探我的私事,只为一己私利,那时,我在这个程家里,算什么,作为一个儿子,连自己亲娘去世的秘密都不知道,却要从别人口中知道,你们那些肮脏的丑事。到后来,老的不中用,女的没贪头,遇到腌臜的事,又把我推上当家的人位置,你们真的好自私,太自私了。爹,你写,现在就写,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夫人和谁有奸情,和谁有勾结,只要让她走。” 程渊一通话说完,拳头在袖子下暗暗捏紧,他抬眼想去找寻母亲那间屋,突然发现从所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娘亲寝房那扇窗户,和窗檐下那串风铃。 一百一十三章 “当年,你娘病重,我和客人谈生意时,总约在这里,正好可以看着她,她也可以看着我,那一晚我喝醉了,不想去打扰她休息,就想坐在这里看她,哪知在凳上睡着了。醒来时,朦朦胧胧,我以为是你娘亲在我添衣,抱着她说好想她,没曾想那是你姨母,而这一幕,正好被你娘亲看到。那个扶她到窗口透气的丫鬟已经被我赶出家门,其实你姨母,我原也是不想留的,可你母亲临终前嘱托我,照顾好她的这个妹妹,她说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原谅我,可是她的爱总是情不自禁的说服她,她多么希望没有看过那一幕,心中的信任就不会崩塌。其实小霖好傻,我从来也就不曾背叛过她。她这一生得不到你外祖父母的青睐,一直在寻找亲情的庇护,舍不得处理这个妹妹,我们程家的家规一生一人,不纳妾不续弦。我宁肯违背家规来满足你母亲的遗愿,她只要回头看看,若她愿意,我会一直守候在她身后。” 程如是掏出那枚香囊,里面是吕霖从前枕上收集的发丝,挽成结,收在她亲手编制的香囊中。程如是手执那枚香囊,仿佛回到当初抵在妻子发丝上,从后握住她的手,教她研习书法的时光。 “是我不好,我该死,我也想过死。渊儿,可你娘说不准我死,她要我照顾好你,把我欠的爱都给你。我这辈子都欠我这个姐姐,你的确生的很好,可跟我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一直厌烦我,我总是做错事,不讨你欢喜。可姨母,没有一天是不希望你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方才能去泉下找姐姐赎回我的罪孽。我,我也是个苦命人啊。” 吕雲捂住胸口,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像是要将所有吐出的忏悔捏进心窝里。 程渊默默凝视不远处那扇窗,他想起很久以前卢强也是站在院子里,想要越过重重围墙,得以窥见母亲生前的居所。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用何等宽广的心胸博得世间这么多人去爱,老天爷又为何这么吝啬,要收她回去,不等到他长大成人,轻轻唤她一声娘。 她留下这一群,她爱过,也爱过她的人,为他的心上添上一个长久以来的恨意,就这么匆忙的走了。一直在他心上的结就此化开,可没有娘亲就是娘亲,说再多理由,也不能转悲为喜。 只是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他所憎恨的,却是娘亲想要守候的,她用爱包容恨,要伟大很大,做人家孩子的,哪怕不说和父母一个模子印出来,也不要落的太远,他永远珍惜这点娘亲的血脉。 程渊唤驼铃取过笔和纸,放在程如是面前。 他朝外面走去,走过赵龙吟身边时,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 “不管你是谁,好好对我姨母,她是我母亲的小妹。” 他瘦削而有力的肩膀就这样消失在门口,程如是看着儿子的背影渐渐和他母亲生前的窗口混为一体,突然感到一生中第二件有幸的事,而这一切,都是吕霖赐予他的。 拿到休书,赵龙吟领吕雲回他住的小屋。 是他从前当班头时挣下的一片窝巢,后来刺杀六皇子失败,连营生也搞丢了,现在在秋云手底下挣饭吃。其实凭他的本事,还可以挣更多,但一为答应侯逢道保护秋云,二为守住江一流,他倒是过得心甘情愿,只是现在多了吕雲,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 他一个男儿家,也不怎么懂得收拾家什,只是勤快,倒还抹的干干净净,只是东西东倒西歪的到处散乱摆放。他一进门,就连忙拾起地上扔的衣物和朴刀,悄悄放在靠墙的柜上。 吕雲借着一盏破旧的油灯打量他这小院,五间朴素的矮房,黄泥巴地,瘸腿凳子,和寥寥无几的家具。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她帮着赵龙吟捡衣服,看手中的外衫破了,便向他讨针线。 在她面前,赵龙吟一向是有理也低三分的,红着脸,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找出一根别在破布上的针,又变戏法似的找出一截线。 吕雲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叹口气,低下头,橘黄色的烛火在她黑鸦鸦的头顶上打出一片光,赵龙吟仿佛觉得看见了仙子,并排在她身边坐下,看她柔软的素手捏着那枚银针,一心一意的为他缝着衣袖。 “你啊,这里未免也太破旧了些,等以后赚了钱,还是得好好修建一番。” “嗯。”赵龙吟点头,先前他还不曾觉得这屋子有什么不妥,可吕雲一坐在这儿,他就觉得这里寒酸的不像话。 像用一只破旧不堪的粗碗去盛珍珠,那碗更显得破,那珍珠却愈发耀眼了。 “你别光答应,我问你,你现下做的什么营生?”吕雲拿针挠挠头发,撩起眼皮,从眼角里丢出问来。 “在县里周氏布庄掌柜手底下讨生活。”赵龙吟憨憨一笑。 “周氏布庄?是程渊喜欢的那个叫秋云的女孩开的?”不知怎地,吕雲心里翻起一阵酸味,低下头说了句,“她倒是个厉害角色。” 赵龙吟沉吟了下,点头道:“她的确是个不凡的女子。” “哦,你倒夸上了。”吕雲把手里的东西松散往桌上一推,面上浮现出不快来。 赵龙吟立马陪笑道:“我是实话实说,她比我小上这么些年月,你吃的哪门子醋。” “我不是吃醋,你一个大男人,在她个小女孩手底下讨饭吃,我觉得委屈你。” 知道是心痛他,赵龙吟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抓住她此刻空闲的手,轻声哄道:“放心,我不委屈,其实那姑娘为人真不错,并不苛待我,要是你不愿意,我过些日子,再去找一门好营生,如今有了你,我也的确要计量长远一些。我这小半辈子,都在等你的路上,好不容易等到你,你说你的话我能不听吗?” 吕雲这才转怒为喜,只是心里惶惶,想着这破烂的屋子,她推了赵龙吟一把。 “咱们歇息去吧。” “嗯。” 这一夜,赵龙吟睡在堂屋几条凳子搭成的床上,吕雲睡的卧房。如此过了好些日子,赵龙吟一直待吕雲相敬如宾,他在这方面还死板如书院里严守礼道的老先生,声称现在两人不比处在山寨中,还未结亲,等过了门,给了吕雲名头,他要再为她掀一次红盖头。 一百一十四章 他这边守着吕雲的名声,另一头,程家也把休妻这件事瞒的如铁桶一般,只沈千恬不知耻在外头到处散播,他如何睡了程家夫人一事,恨不得满城皆知他为程如是戴了顶绿帽子。 赵龙吟只把吕雲困在家里,不许她出去抛头露面,怕她听见闲言碎语,心里难受。 都说人心易变,过管了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吕雲陡然落到这贫民窟里来,自然有了比较,一天两天的日子,流水似的从她手指间滑走,她原就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若不是不安分,也不会生出从姐姐手里抢姐夫这种邪念。 她在赵龙吟的破房子里待了些日子,因为缝补连手指头都扎成筛子,心里生出一种悲凉来,又带着一股怨气,早年间男女的海誓山盟,对赵龙吟那一腔期待热恋,这时才发现早就从她成为程夫人之时成了个虚妄的幻境罢了,造就一个躯壳,在备受冷落的程家大院里得以躲藏。一旦脱离自由,她大可推开这扇门,走到广阔天地去,那点陈年旧事又算的上什么。加之程如是是如何风流倜傥潇洒翩翩,这赵龙吟是如何笨拙迟钝笨手笨脚,她心里不仅最后的那点爱被枯燥乏味,贫穷的日子消磨光,看见赵龙吟傻里傻气讨好的样子,还觉得心生厌烦。 眼看时间飞逝,白日渐长,转眼到蚕结蛹,收蚕之时。 程渊早派了人去乡下把各地的蚕蛹收回,又在乡下建起大片蚕房,请了数位取丝的好蚕娘,日日夜夜的烧煮剥茧。 力争把收上来的蚕茧,尽快取出娇气的蚕丝,以免蚕破壳,毁了蚕蛹。 转眼之间,整个洛县附近的蚕户,都被程渊收垄断了,而洛县有头有脸的布匹工坊还尚在初夏困乏的天气里昏昏欲睡。 其中,沈千这个个得了腥的猫儿,一心只顾惦记着鱼儿的鲜美,他多方打听程夫人的近况,但是程府管教森严,他败兴而归,徒劳嚷嚷丑闻,似乎也动不了程如是一分,对手就窝在老巢里,任你外头风吹雨打,不出来应战,白白耗费敌人的精力。 吕雲这些时候做了不少的香囊手帕,她寻思把这批零物卖了,换钱去添几双新罗袜。于是拿起面纱和斗篷,锁上门,到大街上去。 她特意避开沈千家的布庄,在街上闲逛,抬眼看一家店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样子,就走了进去。 平时候出门,总有丫鬟跟着,她如今孤身一人身处闹市,如没穿衣服似的,夹着肩膀在人群中穿行。 “伙计,烦您看看,我这东西值得多少钱?” 好不容易挤到收绣品的柜台前,吕雲把东西全部拿出来,请收货的伙计过目。 伙计不耐烦的左右翻检,砸砸嘴巴,吐出个数。 “一百文。” “不是,你看看清楚,我这光丝线就值五十文,怎么会成品才收一百文,你别欺人太甚。” 吕雲一直犹如豢养的金丝雀,不通民间疾苦,更不懂商人的狡猾,勉强憋住心头怒火,好言好语求道:“你再看看,这里我绣的荷花手绢,针脚配色都没有问题,还有这香囊,漂漂亮亮的,我特意洒过香粉,放上杜衡甘松冰片等香料,肯定香气袭人提神醒脑。” “走开吧你,爱卖不卖,打开门做生意,我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你要不愿意,换一家兜售,我们这里买不起你这巧夺天工的针线活。” 伙计出手赶人,推搡开吕雲递过来的香囊。没想把吕雲推了一跤,面纱跌落下来,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引得周遭的人立刻停下手中动作,驻足旁观。 那伙计更是惊的下巴吊到胸脯上,本能的伸手想去扶她,却不料,这时从二楼传来一声呵斥。 “好狗才,居然敢把夫人退攘在地,速速给我卷铺盖走人。” 吕雲避开众人打量的目光,低着头,手忙脚乱的去捡面纱,一双手先她一步夺过面纱。 吕雲抬头,大惊失色。 那人丰圆的脸上,笑容越拉越开,他手抖擞着面纱,自得的模样,就像俯视陷阱中收获的猎人。 “沈夫人,咱们又见面了。” 赵龙吟忙碌一天,心头最思念的就是家中的吕雲,不知道她今天在屋里又做了何事,是否过得愉快,想着脚下步伐加速,手中提的食盒晃来晃去,里面盛着她最爱吃的几样糕点。 他照常人未进屋先喊了一声。 “阿雲。” 以往吕雲会拿着绣棚从屋里跨步走出来,正走到院里,他也踏进门,两人便相视一笑,短短几步路,也情意绵绵。 赵龙吟满怀期待的推开门,破天荒吕雲没迎出来。他快步迈进堂屋,又唤了两声,屋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只不过她以往放在桌上的刺绣也不见了,莫非她出去串门子了?想着她走到哪里都引得人侧目,真怕遇上什么不测,心里一阵慌乱,把食盒搁进碗柜里,想要出去寻她。 “龙吟。” 他正往门口冲,听到吕雲从门外走来喊他名字,就停下脚步,杵在堂屋门前,看她全须全尾的一个标指人儿,心里大石头落下去,又车回身,把碗柜里的食盒和碟子拿了出来,把豌豆黄桃酥绿豆沙在盘子里细心摆放妥当,坐在四方桌边,等她挪着小脚慢腾腾的从院子走到屋内。 “出去卖了点针线,你没担心吧。” 她取下面纱和斗篷,把装针线的篮子放进墙边黑漆漆的四腿立柜里,似乎走的累了,她擒着手帕,在额头点了点香汗,脸儿红扑扑的,却显得很欢喜,一双眼睛波光流转,含情脉脉的,把赵龙吟看来呆了,对她的问话,像锄头挖地似的点点头。 吕雲笑着抛出个宠溺的眼神,看见桌上的糕点,她小小的叫了声:“有吃的。”两个指头压下一块绿豆糕送进嘴里,眯起眼睛赞道,“好久没吃甜的东西。”眉毛一撇,缓缓把手指送到赵龙吟嘴边,含着期待的笑容。 “龙吟,尝尝。” 赵龙吟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在山寨中,她如小鹿一般的灵动,即便只能在追逐她的芳姿,他也乐的从容,到她成为程夫人,她更是高楼的明珠,只可奢侈的仰望,如今,她如流星坠地,在他这间小小的房间里,低下头绽放出诱人的媚态,他立刻就丢盔弃甲,像小孩子得到糖果似的欣喜。 轻轻舔了口,赵龙吟像被蜜蜂扎了似的,松开唇齿,潮红的脸,顿了顿。 “好吃。” “你买的当然不会差,来再吃一块。” 外面天色越来越晚,天边一轮圆月,照在青幽幽的碧瓦屋顶,泛出一片涩白,屋檐边毛茸茸的青苔,又像被撩动起,而勃发的心事,光往下追去,沿着亮晃晃的院落一路照进燃着红烛的寝室,房间被光填满,那黑乎乎空出来,像旋涡一样的缺口,是两枚纠缠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一百一十五章 秋云现在每隔三天,便要去码头点一次涟安来的布匹。 可惜上次派赵龙吟去打探沈千的布庄失败,他已经不便露面,秋云只能让赵龙吟跟在身边,放裘山亭再去沈千那边。 他们到了河边,江面上船来船往,帆影上河面上移动,像一排排横在水面上的篱笆。 秋云验完货,叫脚夫把布匹送回仓库,走到河边凉亭歇息,赵龙吟紧随其后。 凉亭建在河边,时值初夏,紫藤花的枝条绕木制亭柱生长,开出一串串宛如风铃般的花朵,从亭盖缝隙垂下,二人像仿佛坐在一片紫色的瀑布下面,难得有闲情逸致,看着码头忙碌的人群,更觉得这半日闲得来不易。 “其实我一直都想谢谢你,小老板。” 其实赵龙吟并不是外面所见那样硬似铁,秋云妥善处理江一流双亲一事他心怀感激,很想当面道声谢,但秋云对他不冷不热,要不是今日裘大哥去打探消息,江一流和程渊去了庄上,他是没有机会和她单独待在一起的。 “没什么好谢的,赵大哥,一流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他难过。” “我知道,可这一声谢,我却是不能缺席,他是我大哥的儿子,是我的侄子,可我却没有尽到一个做叔叔的责任。很惭愧啊。” 秋云望着夕阳的余晖,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块安静的镜子,投映出远方绵长的青山剪影。 “赵大哥,你们江湖中人的规矩我不懂,从一流来到我们店开始,我就把他当做亲弟弟。你若真是觉得愧疚,就不要去打扰他现在的生活,把你这份歉意埋在心底,你无非想然他过上好的日子,难道你认为他如今有什么不恰当的,并不是空谈江湖义气,刀口饮血才叫日子,我想这样的生活你也过够了吧,既然有了夫人,就该好好安下心,不要再被前尘往事所困扰才对。” 程渊将府中的事毫不避讳讲予秋云听,赵龙吟被他点破丑事,顿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双大手在麻布裤子上擦了擦,他靠着亭柱坐下。 对面路边茶楼廊下,走来个头戴面纱的女人冲他招手,赵龙吟一眼就认出是吕雲的身影,他怕被秋云奚落,犹豫着上前道:“小老板,有人找我,我过去一趟。” 秋云背对着他,没回头,只当是他以前的朋友,点点头。 “快去快回,等脚夫向我回话就走,咱们还得回去和一流盘货。” “好的,小老板,耽搁不了多久。” 赵龙吟走到吕雲跟前,总觉得她站在显眼处,把她往旁边夹道一拉。 “阿雲,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 吕雲笑着掀开盖着竹篮的布,“我啊,买了只鸡,听说这边的生药便宜,就过来买了些党参枸杞什么的,准备回去为了炖锅补汤。”手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拂过,“你辛苦了。” 这话说的赵龙吟心头暖呼呼的,他抓住吕雲的手不肯放,亲昵的在嘴边吻了吻,不舍道:“好了,你赶紧回去,我还在替小老板点货,一会儿她就得叫我,可不能坏了事儿。” 可吕雲不放他走,俩人又磨叽了会儿,他没注意,吕雲一直把眼睛往秋云方向瞥。赵龙吟虽然不舍也不能耽搁,他松开吕雲的手。 “好了,我得去办事,你早些回去,等我回来喝汤。” 吕雲点点头,覆上竹篮上的白布,转过身,再看了一眼赵龙吟,彻底扭身走了。 赵龙吟心里快活,一面搓着鼻子,一面往秋云所在凉亭走去。等走到凉亭,只剩如珠帘玉坠般的花骨朵在风中飘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秋云迷迷糊糊醒来,脑袋像塞了铅,沉甸甸的,太阳穴胀的痛,像有什么人拼命拿着锥子在冲她后脑勺凿,她想敲打脑袋,来缓解头痛。可一动,才发现自己被装在个木箱中,空间拥挤,束手束脚,只刚够放下她这个人。她凝神定气,慢慢恢复意识,眼睛熟悉了黑暗,周遭一切声音也活跃了起来,她听见一阵水波声,正在身下不断起伏。约莫是在船上。 她慢慢回忆起意识消失的前一刹那,赵龙吟离开后,有人突然从后面窜出来,用布蒙住她的口舌,然后将她掳到这里。是什么人?她想到了沈千,又想到其他许多人,她甚至还想到侯逢道,但一瞬间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就算要请她,他也不会用这种伤害她的方式,因为他有的是办法将所有被逼无奈变为心甘情愿。 找出谁人要害她还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当下,的立即脱身。秋云扭动了两下,又呜呜叫了两声,依然只有无动于衷的水声回应她,看来没有多余的人看守。她听着沙沙的浪,富有节奏的律动,手在箱子周围摩挲,无意间触到绑在腰间的匕首,对了,是侯逢道从前赠与她的那柄宝刀。她僵直手臂,一点点勾到匕首,从刀鞘里抽出,手臂不能弯曲,只能别着手腕,将刀朝箱壁一点点挖去,出乎意料,刀切木箱就跟切豆腐一样,很快就划拉出一条口子,触到铁钉凿合的地方,秋云大喜,先把手活动附近挖出个孔,接着一路将木箱剖开来只剩个空架子。 从箱子里脱困,秋云借着天花板缝隙间漏下的微光,观察周围环境,原来这是运船的货舱,里面堆满了成堆的木箱,她沿着天花板摩挲,果然在最右边找到了扣锁。 她围着货舱饶了圈,并未有什么异样,随意戳开面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布料,她割下一块藏进袖子里。又回头去检索装她的木箱残骸,发现在一块木板上,用红色的油漆涂了个十字记号,她灵机一动,狠下心割破手指,偷龙转凤,在旁边的木箱顶上划上十字。然后把身体倦进堆砌的货箱空隙间,隐在黑暗里。 她藏好不久,暗门从外头被人打开,两个男人陆续从洞口钻了进来,秋云留意外头天色,似乎还是白天。 两人在货舱里跌跌撞撞,嘴中骂骂咧咧。 “这些个破玩意儿,摆的到处都是。” “等办完这事儿,再过一个时辰靠了岸,咱哥儿俩去喝上两盅。” “光喝哪够,还得点上几首小曲,往常那一趟也比不上这次,总得消遣消遣。” “那是。” 说到最后,二人又转怒为喜,找到秋云标记号的那只箱子,合抬起来。 “似乎比先前轻了些。” “都饿了一天了,你我又吃的饱饱的,是要轻些。” 光抬箱子,弄出一阵声响,先把箱子顶到船板上,两人怎么来的,就怎么从洞口爬了出去,“砰”的把门关上,秋云听见铁链撕拉的声音,他们又把门给锁上了。接着船板响起脚步声,踢踢踏踏的,两人的脚步走出不远,像是被墙给堵上,停了下来,只听“噗通”一声,有东西被扔在水里。必定是那只倒霉的箱子,秋云心里一阵冰凉,差一点,沉入水底的就是自己,她此刻惊怕过后,抬袖去擦额头的汗,一点力气也没有,心似鼓捶,饿的发晕,想起刚才两人说,这么一天一夜过去,那她现在又置身何处呢,又将在哪里靠岸呢? 一百一十六章 如此担惊受怕,她还要留心着外面的动静,捱着饥饿,想起过去,想起现在,禁不住觉得疲惫不堪,想抛下一切。可一想到让家中的父母,让爱她的人伤心,她于心不忍,提起一口气,借着一丝微弱的光,打量起那把锋利的宝刀来,翻动间溅起流星飞火般的光彩,千丝万缕粘连割舍不了,就回忆起他的主人,在苍茫草原间,背着手,走向辽阔大地,他所肩负的使命,恐怕也让他艰难喘息,可他要说放下,却关联万千生灵,秋云生出一种发自肺腑的理解,觉得人生,本就需要有些勇敢的人负重前行。 船板上的声响突然大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她头顶溅开,她听见甲板被踩踏的直晃荡,还有轻佻放荡的口哨声,嘻嘻哈哈,那群水手伙计吵嚷打闹着,下了船。风吹的帆呼呼直响,一瞬间,周遭安静下来,秋云弯曲手指,试探着扣响头顶的船板,一下,两下,似乎没人留意她,事不宜迟,她立刻将匕首插进暗门缝隙间,尝试着用刀去磨锁门的铁链,不费什么功夫,竟然真给割开了,秋云大喜过望,她朝外推开门板,一阵猛烈的风灌了进来,差点将她吹翻,她觑眯眼睛,两只手先钻出去,撑在门边,过了一会,两肘用力,才探出半个身子,先四处张望。 这是一艘身处夜色中的大货船,此刻抛了锚,停在河边,船上几个角落点着灯笼,却不见一个人,秋云赶紧爬了出来,匍匐着,往甲板边靠,爬了会儿,她注意到,船舷边高高的桅杆上安了张靠凳,上面坐着什么人,一点星火在他不远处明明灭灭,面朝上船的来路,正悠然地抽着旱烟。如果从甲板逃,一定离不开他的视野范围。秋云只能再找出路,她注意到船栏边系着的长长绳索,便背着守船人,暗暗退过去。那绳索很长,勾头一看,一直垂到水底,借着夜色,秋云翻过栏杆,两手抓牢绳索,脚底不离船身,一步一步慢慢往下遛,不声不响的就潜入河中。她熟悉水性,一入水,就沿着河岸游去。 等到上了岸,秋云仿佛经过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浑身无力,一头瘫倒在河边的岩石堆上,背后是坚固的护城墙,城上辉煌的灯笼光,照着荡漾的江面,真像日暮那片美丽的霞光,她疲倦的身体被一片暖光烘托,但冷风却不肯放过她,拉住她的眼皮使劲往下坠,浑身的寒气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朝骨头里钻。 秋云饥寒交迫,精疲力竭,像一块被反复蹂躏再用大手绞过的破布,扔在这寒沁的江边。 她一抬头,今夜万里无云,墨蓝色的天空,繁星密布,她一眼就认出北斗七星,无情的苍天啊,并不会因为谁凄惨的遭遇而泼洒同情,它任然兀自释放自己的美丽。 有这点绚烂的星空陪着她,就够了。 秋云休息妥当,勉强站起身,把满头沉甸甸的湿发拧干,挽成干净利落的髻,朝着华灯璀璨的城里走去。 她到莫国这么久,从来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来到州府。 她拖着劳累,落魄,狼狈的身躯,穿过威严的城门,走到华灯初上的闹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独自穿行,像没有实体的灵魂,漫无目的的游荡。 好在,人们都只顾站在街道两边闹哄哄的摊位前讨价还价,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注意她这位狼藉的女子。 不过,她狼吞虎咽吃完三碗馄饨后,还是博得老板的关注,似乎是怕她不付钱,老板总是贴心地一遍又一遍的问她还需不需要加汤,秋云丢下饭钱,找了家实惠的布庄,买了身朴素的成衣,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换下来,讨了张不要的匹布,打成个包袱,背在肩上。到这个时辰,已经没有回洛县的马车,她只能找家客栈先住下。 她的余钱不多,只能找家尚可的客栈,就算如此,秋云依然愿意花上十文,让小二帮她准备好热水。 秋云躺在木桶中,任凭温暖的水将她包裹,泡的身子骨像被太阳晒过的棉被,变得绵软温和,她拿起从货舱里割下的碎布,开始研究,想从上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搞清楚到底是谁绑的她。很快,她心中就有了眉目,这是涟安来的绢布,对龙凤大串枝彩绣纹样,绣工精美,四十两银子才能买一匹,买得起,卖得起这贵货的,除了沈千,再没有如此财大气粗的主,想不到,为了她一个女流之辈,傲慢自大老奸巨猾的男权拥趸者,竟然动了杀机,看来,这位爷也闹的没办法。敌人还是势均力敌的好,那块破布比一片羽毛重不了多少,在秋云心中的份量,沈千也是如此。 第二日,秋云退完房,向店小二打听租马车的地方,一路打听过去。 那车夫聚集处一般都在城边,需要穿过整个州府。秋云寻思买点干粮扛饿,正好看见街边有家卖包子的,便走上前,要了四个包子,一个叼在嘴里,剩下三个揣进包袱里。她转身走出不远,总觉得身后像长了尾巴似有个身影跟着,她回头一看,大街上人来人往,砍价叫卖,是再正常不过的集市,看来是自己多心了,刚转过身,突然在眼角里收到个小影子,低头去看,一个小萝卜丁,刚到她腰间,戴顶虎皮帽,穿的花团锦簇,像个过年挂的年画娃娃,正含住手指,两个眼睛像琥珀似的,紧瞄她手里的包子。 “怎么?你饿了?想吃?”秋云蹲下身,伸长手臂,递过一个包子,“请你吃。” 那孩子扭了扭身子,肉乎乎的脸蛋侧向旁边的糖葫芦垛子,继续吧嗒嘴手指,圆眼珠从糖葫芦垛移到秋云脸上又原路滚回糖葫芦垛上,手指换了一边咂,另一只手叉在他小圆腰上,干净利落的吐出一字。 “买。” “买?买什么买?” 秋云见他长的跟个腰鼓似的,小肚子把衣服都撑的往外翘,还做出颐气指使的样子,勉强把笑憋了回去。 “喔索买。” 他似乎恼了,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那味道丰富的食指从嘴里取出来,指向糖葫芦垛,又重复了一遍,“买。” 要说平时,遇见小豆丁,买也不是难事,可现在秋云囊中羞涩,剩下的钱估计也只够付车马费的订金,她没时间也没钱去满足这位小豆丁的愿望。秋云弹了弹他帽子上用绒毛做的老虎鼻头。 “姐姐没空陪你玩,快回家去。” 那孩子一看愿望落空,嘴巴高高翘起,两只短胳膊企图搂住秋云的腰,但似乎不够长,遂转攻下盘,紧紧抱住秋云的腿,原地生根,死活不要秋云走。 秋云欲哭无泪,这算是中了哪门子邪啊,怎么这么倒霉。 一百一十七章 一个时辰后,站在尹家大门口,怀里的小豆丁拿串糖葫芦,正舔的不亦乐乎,秋云没法,这糖葫芦钱要是不讨回,连洛县也回不去。 光看这小子穿着就知道非富即贵,再见尹家的金光闪闪的门匾,秋云对讨回这笔债还是颇有信心的。她正要去扣门环,小豆丁却非要从她怀里扭下地,蹬蹬三步两脚跑到门前,“砰砰”往门上踹完三脚,然后叉着腰等在门口,他这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把秋云愣是看呆了。 很快便有人来开门,探出头,一看见小豆丁,立刻眉毛眼睛全都开心的似要飞起,但又被嘴巴紧紧牵住,他咬住唇,万分欣喜,却压低了声音道:“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府里都快急疯了,要不是今儿有贵客,老太君一准儿又要派人把州府翻个遍,我的少爷,您快高抬贵脚进来吧,悄悄声的,来,我来抱您,咦?哪里来的糖葫芦,夫人该说您了,府里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别吃这些脏东西,赶快,一口一个全部干掉。咦?这怎么还有位姑娘,少爷,您还学会买丫头啦?” 那小厮嘴皮子十分利索,门敞开了,他把小豆丁抱起,小豆丁冲秋云招招手:“快来,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秋云闷着脑袋跟进去,心里腹诽,我哪里是来做客,我是来讨债的好嘛。于是她跟着进了门,同那小厮说道。 “这位小哥,你们家少爷手里拿着的糖葫芦,是我给买的,我现在急着回家,身上却没钱了,你看可不可以把钱结给我。” “我身上没钱,你先进来,我把少爷送回院,然后回我住处给你拿。” 小厮抱着小豆丁径直往院落深处走去。 秋云跟在小厮后头,走了约莫一刻钟,还未到头,只觉得这园林远阔无比,曲水绕门,远山当户,有小桥数座,亭台重重,她心里着急,还要听小厮嘴里叽里呱啦的胡扯。 “姑娘烦你再走快些,不要磨磨蹭蹭的,少爷,您别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好吧,那您仔细把糖添光,别蹭在衣服上头,那是顶好的料子。姑娘,不会少你一钱半两的,你也是看见了,我们这院子你两只眼睛也不够装的,在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阔气,更上乘的东西,我们少爷啊,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勺,我们老爷呢,继承了祖上传下的基业,越做越大,搞不好你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们布庄供货,说句不托大的话,我们殷氏布庄在整个州府恐怕得算首屈一指,乃至莫国的都是不遑多让的。” 这小厮嘴巴就跟个风箱似的不停往外呼气,他怀里的小豆丁脑袋一点一点,正打瞌睡,他呢,就一边说一边注意他少爷的脑袋,稍微从他肩膀朝胳膊滑,就用手掌往内一托,小豆丁的那颗虎皮帽子,回到原位,从他的下颚和肩膀之间探出来,随着他走路说话,颤悠悠的晃。 一路上他们遇到许多下人,均梳妆齐整,服饰华丽,或端着果品,鲜花,银饰,或脚步匆忙,赶的衣带飘飞,只要一见小厮怀里的小豆丁,见到那颗圆圆的小脑袋,隔着老远就刹住脚步,规规矩矩的低下头问好,然后继续赶路,就算飞跑的佣人,脚步声也轻的像踩在棉花上,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听见几只白鹤在池塘里凫水的声音,搅出些响动。 “再翻过一座桥,就是少爷的院子,姑娘,但愿你还走的动。” 小厮回过头,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气,看秋云气喘吁吁的拖着沉重的身子跟在后头。 前面袅袅娆娆走来一群人,小厮立马收起脸上的表情,变得庄重沉着,抱小豆丁的胳膊往内收紧,像个整装待发的战士,闪身到路的另一边。 秋云没来得及让,和来人打了个照面,她有样学样的也想闪到侧路,哪只领头的那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已经看见她,立定脚步,涂的雪白的脸庞,凝上一层厚厚的霜,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秋云心里叫苦不迭,莫非又是找茬的。 “殷策,少爷回来了,你怎么也不通知一声,抱着在院子里瞎逛作甚?” 原来那小厮叫殷策,他啰嗦的两片嘴巴听见女子问话倒是停了一会儿才做出回答。 “回五姨太的话,少爷睡着了,送他回院我再去向老太君禀报。” “你赶紧去向老太君回话,她老人家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少爷就交给我吧。” 女子尖下巴扬了扬,上来个丫鬟,摊开两条浑圆的白胳膊,想从殷策手里接过小孩。 殷策膀子朝后一收,避开丫鬟的讨要,低着头道。 “五姨太,少爷睡的正香,可别吵醒了他。” 那女子显然并不吃这一套,从鼻子里放出一阵轻笑,丫鬟又赶着上前一步,殷策退到路边,碰到后面一排竹林,沙沙作响,怀中的小豆丁脑袋又往下耷拉,他立刻耸耸肩膀,手掌在孩子的背上拍了拍,轻轻哄着他。 “好呀,拿着鸡毛当令箭,少爷的事我是没福分,也没资格管,那你这狗奴才倒是说说,眼前这个野丫头,是你殷策放进来的姘头,还是你殷策请来的帮凶,不晓得暗中要策划什么阴私勾当,别把我们殷家当你家的破落户,由得你把什么人都请进门,你就是殷家的一个穷远方亲戚,真该谢天谢地,全靠姓了殷,要说,若不是老太君仁厚,凭你的家室本事,领你到后房倒夜香也不委屈。” 殷策恍若未闻,只管怀里的小豆丁是否睡的安稳,女子似乎只能骂几句出出气,拿他没办法,就调转枪头来对付秋云。 “把这个野丫头给我撵出去,不清不楚的人,也敢踏入我们殷家。” 秋云听这架势要撵人,忙抬眼向殷策求救,可他似乎嘴巴一闭上,耳朵也就跟着聋了,把小豆丁捂在怀中,像护住稀世珍宝,却全然不管秋云的处境,冷眼旁观她即将被人带走。 一百一十八章 “这位姨奶奶,我并不是不清不楚的人,更不是胡乱闯进你们府邸,这位小少爷是我送回来的,他要吃糖葫芦也是我给买的,我想,你们殷家这么大的排场,不至于,救了你们金贵的少爷,连糖葫芦钱也不愿意付吧。” 秋云只能自己站出来说两句,估计钱是要不着了,能体面的走出这道门就算不错。 “真是放肆,殷策,你领进来的人,就是这么的没规矩。少爷不过在院里转转,若真跑到街上去,夫人可算好本事,两次三番,连自己儿子都看不住,更别提看住这个家,也不知道是大意疏忽还是故意而为,听人三言两语,就你当做恩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骗子,来,把这姑娘给我留住,再把殷策请上,一起到老太君面前说理去。” 身后的丫鬟,一听女子发话,就一窝蜂涌上来,齐齐把秋云拷住,她用力挣扎,甩脱丫鬟,抖抖衣裳,整理袖袍,怒视着女子道:“放手,我自己知道走,什么殷府,什么姨娘,什么少爷,恩将仇报,不分青红皂白抓人,早知道就让你们少爷流落街头得好。” 秋云扒开众人,朝殷策瞪了一眼,他这时那张嘴好像活了过来。 “五姨太,是我不好,其实这丫头是我表姑家的妹妹,我送完少爷就领她出去,到老太君面前,我一定老实交代,就说少爷逛园子迷了路,是五姨太您寻着的。” 活是活过来,但已没先前的巧舌如簧,像一扇老旧的木门,被人推开,迟钝的,嘎吱嘎吱响。他说完话,望着女子讨好的一笑,旋即垂下头,静候发落。 那女子很漂亮,眉眼间又透出一股市侩的算计,仿佛手里随时拽着一把算盘,计算着盈亏。她现在得了胜,得了好,露出笑就显出小人得志的傲气,把她的魅力完全淹没了,就像一位抓住铜钱的贪婪清点的精明商人。 “这就好,那还不快把少爷给我。” 和她这样的人谈生意,合同上全给她赚去还不满,得拿出实实在在的筹码才行。 秋云看得出殷策此时左右为难,而孩子在他怀中翻了个身,似乎正要醒过来。她着实不再想管这家中的斗争,只想速速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几人就在这里僵持着,不远处又款款走来一群人,这一群人的排场就更是恢弘,伺候的人,一直跟到长道的尽头,簇拥着前面的几位大爷,正朝他们走来。 殷策似乎大感不妙,就趁他犹豫间,五姨太已经快她一步,率先奔向那群人,一到跟前就跪下。 “都是你害的。”殷策鼓了秋云一眼,眼眶红彤彤的,他低声说,“这下夫人又要挨罚了,搞不好连少爷也不能留在夫人身边。” “你尽早给我银子,怎么会出这种事。”秋云冷漠回道,并没觉得她有任何不对之处。 “那也得我有银子啊,你没听她说嘛,我在这府里,连倒夜香也是抬举,可怜我一片忠心。”殷策勾头在胳膊上擦了把脸,望向跪倒的五姨太,木然道,“是我连累了夫人。” 五姨太被丫鬟扶了起来,退到人堆中,那群人便像一支乌青色的箭,朝他们射来。殷策咬住下唇,怀中的孩子嘤咛转醒,一醒来就搂着殷策颈脖哭着吵着要糖吃。 人群到跟前,秋云偷偷移到殷策身后,他手足无措,如何也哄不好小孩,一见当头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走来,就立马抱着孩子跪下。 男子显然在殷家位高权重,不出意外,是殷家的当家人。 他已过不惑之年,粗眉,方脸,有棱有角的下颚,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人的时候像射来尖利的钉子,简直要扎进你的心,他此刻已用眼神将殷策钉死原地,哪怕现在落针雨刮刀风,他不发话,殷策必定岿然不敢动。 他出言道:“殷策,孩子给我。” “老爷。” 殷策一放开手,两只胳膊就像被拦腰折断的甘蔗,垂在身体两侧。 小豆丁落地站稳,揉揉眼睛,看清楚眼前人,不敢再哭闹,男人冲他伸出手,他扯了扯殷策的衣袖,虽然不舍,却还不敢忤逆,几步上前,去拉住男人的手,避开男子威严的眼睛,埋着脑袋,吮吸手指头。 “殷策,把你表妹带走,今天有客人,回头再说你的事。” 殷策垂头丧气的站起身,秋云跟随他退到一旁。 男子眼睛一闪,刚才寒凛的眼神仿佛春暖雪融,含着一丝笑,一丝卑微,朝身后鞠躬道:“让大人见笑了。” 殷家的府邸自然是美妙非凡,芳树参差,粉墙千堞,假山高耸,积雨生苔,夏风从此过,翻动莲叶田田,惊起鸥鹭翩翩,一脉淡青色的风携带满院无限风光,从这一行黑压压的人群中穿过,就将那值得人尊敬,值得人佩服,总是高昂如明星的人,推至前头。 他缓柔地挡过殷家老爷诚恳礼节,却把身子一侧,从人群中露出衣角一截水波似的纹路,在风中翻滚,像乘风而来。 等他露出令众人皆讶异的笑容,周遭的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隔绝推开,那笑绝不轻易表露,也不属于他眼睛外的任何人,准确无误的指向那立在人群外,同样露出惊讶神情的女子。 “这是长久以来最值得我笑的事。” 秋云看着那朝自己露出那笑,如久旷的荒原终于迎来一场凉雨般的欣喜,心里突然一沉,转念想起那把流光飞舞的刀,觉得这笑,简直重的让她无法承受。 太锋利的刀,就算再有用,也会伤人,她只能,也只敢,把它藏进柔软但坚韧的刀鞘中,隐灭它的光彩。 “殷老板,我们刚才好像说到这次宫装的采买,宫里的单子,货量大,时间紧,质量严,你们往常总是要分包些出去给信任的布庄,别紧张,我知道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我并不是要打破规矩,而是要逾越一点,帮你寻一家可靠的布庄,不过要从殷老板的碗里分一勺汤,希望你不会介意吧?” 殷老爷立刻收起异样的神色,恭敬道:“怎么会,侯大人愿意指点小人一二,是小人的福气,多嘴问一句大人,是哪家布庄呢?” 候逢道偏头思索,手指在下巴蹭来蹭去,目光落在秋云身上。 “今日真是赶巧,那布庄老板就在眼前。” 沿着候逢道目光落脚点看去,殷老爷眉头被人掐了个褶子,但很快就消下去,恢复冷静。 他万万没想到,以特立独行孤傲不群而冠名的“寡先生”,其手段之狠厉,其决策之果敢,其头脑之冷静,一向震惊朝野,竟然会向他举荐一位素面朝天,布衣素履的小姑娘,他不敢相信,又朝那姑娘多看了一眼。 却见她如一株风中玉树,也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对着候逢道,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还真是怪事。 一百一十九章 从州府到洛县走陆路比水路快的多,更不别提侯逢道的大宛良驹,午时过后不久,已离开繁华的沧州府,在群山峻岭环抱的官道上驰骋。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秋云回忆起来,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从被劫到脱困,再到殷府的经历,接连不断的从她眼前闪过。要不是面前,真真切切坐着熟悉又疏远的侯逢道,她真怀疑一切都在梦中。 从殷府离开时,她还是狠不下心,多嘴帮殷策辩驳了两句,说的五姨太脸色越来越苍白。 殷策跟着人群送她至门口,转身时,看见他用嘴型说了声谢谢,侯逢道催促她上车,很不耐烦的覆上车帘,从头到尾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人就坐在跟前,手撑着头,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厢中打盹,起伏的脸部线条,像一副迎风飘摇的山水画卷。 她掀开窗帘,这会儿,火红的烈日当头,周围一圈的天,被光所照耀,显出刺眼的白,前方墨绿色的山坡,像两扇巨门扑来,不断被推开,丢在身后。周围偶尔闪过一两座村落,山庄的寂静在这沉默的午后,像捍卫城池的守卫,默默注视着他们的马车,滚过粗糙的砂砾路。 秋云回过头,冷不丁触碰到一双清冽的眸子,像听见寺庙里的梵钟声响,一下就清醒了许多。 “这一遭又该谢谢你了,侯大人。” 他倒是懒洋洋的,听她道谢,也没表露出喜悦的情绪,依然撑着头,拿眼睛一点点去蹭她。 “记不记得,第一次拦我的车。” 突然,他就把回忆拉回到那个雨夜,马车,琉璃灯,和在帘子后一声不响,却主宰着她性命的人,今时今日,他坐在眼前,和她促膝而谈,而她,初时的恐惧消淡,虽然依然称不上亲近,但发自心底,竟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理解。 “当然记得,侯大人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苦笑着坐直身子,整理衣襟和袖子,拿出认真端正的态度来对她。 “以后别这么傻,不要命似的,哪里生出这么多莽夫似的勇气,别忘了你还是个女孩子,要是那一晚遇见的不是我,是别人,我不敢保证你的遭遇会更好。”他太过正经,不像是训斥责备,反而是娓娓道来的劝诫,“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不同凡响,那就嫁给不同凡响的夫君,别草率把自己许了人。” 抬起头,眼睛里一片燎原的火热,仿佛刚才消暑解热的寒气,并不是出自同一双眼睛,在他眉毛下急促跳动的热情,在车夫的下一鞭子重重落下时消失了,他的情绪就和外面安宁的风景一样,很快就沉淀下来。 “我在京都,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我尽量不去麻烦您,侯大人。” “说得对。”他笑了笑,“你是怪麻烦人的。” 秋云摸到腰间的刀,想要还给他,双手托刀,向他递去,“侯大人,这刀削铁如泥,一定价值不菲,多亏它我才能脱困,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垂下点眼光瞅了瞅,懒散地撇开头,“我不要,既然它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大人……” “别再说了。”他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胸膛起起伏伏,握紧拳头抵在车厢软垫上,俯身朝她倾来,秋云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听他一字一句道来,“难道我给你东西,就一定是要你还的,你救过我,那照理我也该把命给你,可你要吗?你收吗?别告诉我,你这么高风亮节,也别告诉我,你看不懂我的意思,我们心知肚明,在这里打什么哑谜。当然,你也没重要到让我不顾一切,但总是有那么些地位,你知道我为什么注意到你,就是因为你这个人,和我一样,十分擅长伪装自己,擅长作出一副虚伪的面孔去应付别人,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你也不要以为,楚河汉界,和我划分的一清二楚,我就会放过你,你做梦,只要我想,我会没本事夺走你吗?” 秋云心头一震,侯逢道眼睛里不断闪烁的痛苦也刺痛了她。 “你并不会。”她讷讷的回道。 “错,是不舍。”他重新又挺直身子,坐的端正,做回朝堂上威正严明一丝不苟的侯大人,可无论如何掩饰,他神色间那层朦胧的痛苦却没法消散,“不舍和不会是两码事。不管是雨夜的恐吓,还是七夕灯节的挟持,我非常清楚,故事开始的那一环,是错误的,是我亲手造就的,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去修正,也是无济于事,可这不妨碍我,就是要搅的你心如乱麻,因为我赌的不是全部,只是一点点牵挂。”他背靠车厢,扫开眼底的翳昧,似乎是旗开得胜的姿态,从上而下望着秋云一成不变的脸色。 她读出的只有孤注一掷的绝望,可她也没有赢,秋云想,他做到了,无论如何,她实在没办法将这个人从她记忆里抹杀。 把话说开了,说绝了,就没话可说。漫长的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开来。刀没送出去,秋云反手折回靴中,两人又陷入箭弩拔张的氛围中。好像每一次靠近他都没有好结果,她想要简单温馨的生活,这一环,与他无关,是她自己亲自扣上的锁结,锁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马车在洛县城门口停住。 秋云心里挂着向他道谢、他隙开窗帘帷幔,留个侧面给她,看着不远处古旧的城门。 “我曾经无数次从这里进进出出,披星戴月,舟车劳顿,没有一次让我生出依依不舍的情绪,我自愿割舍没利益的东西,像野兽割掉碍事的尾巴。也许正是这样,老天爷非不让我如愿,原来动心忍性,忍不下去,就像野草割不尽,倒不如坦然接受。”他盯着她,在做最后的告别,“哪怕它在我的心上长出一片萋萋的草原,我也心甘情愿,让曾经洒下的种子将我淹没。” 他站起身,替她掀开车帘,背对着他,两只肩膀盛满落寞。 “你走吧。”他轻轻说。 秋云又想起那个傍晚,长长的黑影投在玉树下,停在她脚边。 她走下马车,车很快重新启程,卷起尘土,飞快的消失在她视野中。 秋云回过头,让晚风吹散她的头发,走入城门内,心绪逐渐平静,却见有人提着灯笼朝她走来。 星星尚未点亮天空,月亮只有一弯银钩,这点灯笼光已经亮在黑夜的前头,指点她的光明。 一百二十章 挨近城门的大街,商贩正在收摊,一团乱糟糟的哄闹,地上扔满白日消耗掉的纸壳,竹签和彩纸,满地狼藉。 程渊提着灯笼,站在街中央。 朦胧的光芒中,他消瘦的身影,因为秋云突然的出现,怔怔愣在原地,下巴上冒出一片青渣,是他的焦急与憔悴投在神态上的影子。待确认眼前人并不是幻影,他似美梦成真一般,不敢相信地拖延着步伐上前。 “这不是梦吧,秋云……”程渊伸出手,握住秋云两臂,黑色的瞳孔极亮,倘若期许落空,那片水光后,恐怕会只剩无边的黑暗。 “当然不是。”秋云当然察觉到捏住她两臂的手那一瞬间有多用力,仿佛再也不容许她逃离。 “老天爷。”程渊突然伸手,将秋云拉入怀中,灯笼在脚边坠落,火光闪了闪,蜡烛熄灭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他头顶那枚碧玉束环,抓住四周投来的亮光,莹光窜动。 两只手在她背后交叠,他紧紧把秋云纳入怀中,下巴蹭过她干净利落的发髻,埋进她的肩膀。 “我就想你不可能有事,所以我到处都跑遍了,所有人跟着翻遍洛县,我们日思夜想你去了哪里,却没有头绪,你一失踪,我们全跟着受罪。我昨晚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回来,我也是这样抱着你,你说你很冷,所以我就抱的更紧。”他放开手,正视着她,从未有过的坚决,“秋云,为了防止你再次离开,失去你的打击太沉重,等你回了家,好好安顿下来,我要同你商量,商量一些绑住你的条件。” 他蓬勃的少年英气因为遭遇失去的打击而被磨砺,成年男性不容置喙的果决和大胆露出苗头。 秋云心在一瞬间就软了,一切为时过早,都变成水到渠成。为她担心着急的痕迹都写在程渊的脸上,她内心为这种牵挂而颤动,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归宿,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避风港。不是勾心斗角,不是虚与委蛇,不是提心吊胆,她要的是一个小小的屋檐,不是高屋建瓴广厦下的一片庇护,哪怕是最珍贵的一片。 “程渊,已经知道结局的事并不着急。”秋云笑着用掌心去碰触程渊唇下乌青,“现在首要的事,解决掉你这师承蛮子的粗犷装扮,第二嘛,这次劫我的人,我有账要慢慢和他算,第三,与生意有关的事必少不了我清点,最后,再来考虑考虑你所谓的条件。” 这算不算一种承诺,程渊想,做人不要太贪心,有一点甜头是一点。 “好的,那我们快回去,大家都急出火来。” 程渊捡起灯笼,重新点亮,两人并肩沿着长街往家走去。 张家人日盼夜盼,终于盼到秋云平安归来。不说这两天,她过的不是顺遂日子。人人都不得安稳。 赵龙吟发现她不见后,四处搜寻无果,先将货物清点好,急忙掉转回家,找裘山亭和江一流沿着码头,街道,巷子一处处找,一流又找来程渊,洛鸣安,吕娇知道后,全部人就都知道了,那一夜,火把在洛县四处街道亮起,秋云的名字在长巷里到处回荡。第二天,程渊叫上庄子的人,在洛县附近四处搜刮,他们没时间去计较到底是什么绑了秋云,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们脚不停歇的搜索,与时间赛跑。 连轴转几天,程渊在驼铃再三劝说下,才肯小睡了一会儿,总是做梦,梦见秋云被人伤害,梦见秋云来向他告别,说要去没有他地方,梦见她凭空消失在雾里,梦见她说冷,求他救她。醒着她的杳无音信在折磨他,睡着对她的牵肠挂肚还是折磨他,所以他干脆起身,提盏灯笼,托着疲惫,劳累,一片空白的脑袋,慢慢走在街上,一声声的唤她名字,谁想到,她突然毫发无损的出现在城门口。 “这几天,我们拼命找你,你先回去休息,别的事,我们稍后细谈。” 他不肯放开她扭捏的手,非要牵着走,怕什么,她的手有一点软,一点凉,像搓揉一片清晨带露的花瓣,程渊享受这种触觉,秋云说的话吐的字,嗡嗡在他耳边作响,他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失去知觉。 他醒来后,秋云正坐在他身边。 “你醒了?”秋云招手,秋月立马把碗递过来,“快,把这药喝了。” “什么药啊?”程渊撑起身,秋云将靠垫塞在他背后。 “吕大夫开的药,助眠安神,你啊,多少天没睡觉了?” “你在外面受苦,我哪里睡的着啊。”程渊接过碗,不啰嗦,一口干掉,他皱起眉毛,却不叫苦,秋云丢块糖到他嘴巴里,他两条眉毛舒展开来,露出苦尽甘来舒服的表情。 “我现在是在哪?” 他打量起这间屋来,简单朴素,只得一张桌子,几条凳子,两面柜子,柜子上摆着一队栩栩生动的陶瓷老虎,几只红蓝绿的瓶瓶罐罐和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 “这是一流的房间,我看你晕了,就叫了辆马车,先送你来我家。你放心,驼铃在院子里替你熬药,洛鸣安他们看过你,正在隔壁歇息。”秋云站起身,“要不要我去叫他们过来。”似乎想到什么,冲秋月使了个眼色:“二妹,你去门外帮我看着点,我要和程公子说几句话。” 秋月是姐姐说啥就是啥的脾气,从不问缘由,她放下托盘,转身走到外面台阶上侧身坐下。 “这次绑架我的人,我已经知道是谁。”秋云说。 “是不是沈千?”这个名字程渊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秋云诧异道。 “我也是猜测,实在找不出别人。” “一开始我虽然怀疑他,但也不敢确定,直到我在载我的船上发现他惯常进货的布料。不过我不着急,顺藤摸瓜,我一定能找出幕后凶手。” “怎么?你还怀疑别人。” “不是,凡事讲证据,沈千的嫌疑的确很大,但靠着一块布,我确实不敢定他的罪,他能买昂贵的布,别人也不是买不起。绑架那天,我是和赵龙吟待在一起,途中,他被叫走那一会儿,我便被人绑了。早不绑,晚不绑,偏偏就有那么巧,我倒不信是赵龙吟所为,反而是要避开他,不然没必要多此一举,但引开他的人一定脱不了干系,从那个人入手查下去,我就能肯定,到底是谁干的好事。”秋云胸有成竹说道。 一百二十一章 没有看好秋云,赵龙吟很自责。 江一流平时和他只是泛泛之交,相比起他,和裘山亭走的更近。小老板一失踪,江一流丝毫不顾这点交情,怒到极点,差点冲他动手。赵龙吟默默受着,原也是他该受的。 好不容易人平安回来,他的处境就变得尴尬。人从他手里丢的,他没脸在东家面前晃悠,安心的收东家的工钱。 其实他做点什么都好,也早就该走了。 所以秋云回来的第二天,他主动提出离开。 “赵大哥,这不关你的事,我没有怪你,你犯不着离开。”秋云正和凌旭东对账。 她失踪三天,店里众人皆乱了阵脚,凌旭东的账依然做的有条不紊,秋云很是欣慰,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赵龙吟出现在门口,她就预料到何事,等着他自己开口,果然他一张嘴,就是提离开的事。 “小老板,我当初答应过别人保护你,现在看来,我好像没这个能力。” 赵龙吟高大的身躯,差不多能当半边门板,但他的态度却极低沉,气势缩成拳头大小。 “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好了,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和你一同去找程公子谈谈。” “可,我过意不去啊。”他走上前,两个拳头抵住算账的柜台,凌旭东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把算盘移到旁边。 “我说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嗦,你把那点过意不去,那点喜怒哀乐,放的比承诺还重,还高,确实,你这种背信弃义的人,也保护不了我什么,旭东,把账给他结一下,开张单子给他,让他去一流那里领钱。” 秋云难得发脾气,凌旭东没有犹豫,提笔开写,他不会问,为什么要支赵大哥去一流那里领钱,明明钱一向是秋月管着,东家做的决定,他从不多嘴多舌。 不过话,有人替他问了。 听见要去面对江一流,将离开的话再重复一次,赵龙吟显得很不情愿。 “不用,小老板,钱我不要了。” “又轮到你替我做主。”秋云两条秀眉皱拢,“你以为这是工钱?你做了什么杰出的贡献,我要付你额外的工钱?这是奖励你当年救出的那条命,如果没有你,我今天也不会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好弟弟,比你强上一百倍。”秋云转过身,是送客的意思,不过她还有话没说完,“你应了人家的承诺,却做得不情不愿,在我这里成日板着一张脸,像欠你钱似的,就说我失踪那天,要说没怪你,我也是真心话,但要讲一句当老板该说的话,你确实失职,再好的朋友找你,你倘若在那时候不离开,也不会闹出这些事。” 赵龙吟低下头,那日的事,他的确后悔,所有罪过怪在他身上也不会推诿,错了就要认错,他抱拳再次致歉道,“小老板是我错了,实在对不住,那日是我不该离开,便是家中娘子招呼,在其位就该谋其事,是我大意疏忽。” 秋云背对着他,他自然看不清女孩脸上突然沉下的表情。 怎么会是她?怎么又是她?她不是已经离开程府,为何还揪住自己不放,难道真的冤枉沈千了吗?可是没有道理,她哪里来的本事弄条货船。秋云转念一想,却又解释的通,美貌也是一种珍贵的财富。那她到底和谁狼狈为奸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烂泥似的糊在秋云脑海中,摔也摔不掉。 “算啦。”秋云挥挥手,“你先回家冷静两天,决定好了,再来和我谈去留的问题。”转过身,秋云叉着手看着他,“况且你新婚燕尔,本也该放你两天假。赵大哥,想清楚,再来和我谈,我是随时欢迎你的。” 赵龙吟心乱如麻,一方面他多年闯荡江湖的义气告诉他不能背信弃义,可另一方面,在面子上,他又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他就算肯留下来,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还有吗?他只和交心的人来往,他左右为难。倒不如,真像小老板说的那样,回家想清楚了再来。 赵龙吟抬臂再次冲秋云行礼,抿紧嘴巴,转身走了出去。 秋云看他离开店铺,才继续和凌旭东算账。 “对了旭东,你现在就帮我去找间大院,然后再找十个手艺好的绣娘,咱们接了个大单。”讲起生意上的事,秋云又高兴起来。 凌旭东知道秋云好本事,他从没小瞧过这个比他还年轻许多的女孩儿。一向对她的话是言听计从,当下,他收拾好账目,照着秋云的安排自去办事。 秋云查完账,又去茶楼溜了圈,听吕娇发了好一通牢骚,大部分都和洛鸣安有关。 “你都快定亲了,怎么还一天到晚数落人家洛公子。” “定亲了又如何,犯了错,他还不是得规规矩矩捏住耳朵蹲墙角去。”吕娇毫无女儿的娇羞,义正言辞的说道。 “可以。”秋云笑着束起大拇指,“替咱们姑娘张脸,好啊,吕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那是。” 吕娇高兴的昂起头,一口干了杯里的茉莉花茶。 “对了,我哥和凌霜姐的婚期就定在年底,到时候你可一定得来。 “这不废话嘛。”秋云看时候不早,用手轻轻推了推吕娇放在茶几上的胳膊,“你帮我转告她,新郎新娘的喜服别买了,张老板送。” 吕娇吃吃笑起来:“好大方的一位老板压。” 秋云斜瞅她一眼,取笑道:“就是不知道吕姑娘什么时候让我也大方一把,我想,用不了多久,也快了。” 吕娇听她拿自己玩笑,撤开手去打她,“去你的。” “好了好了,咱们玩笑归玩笑,我还有正经事要做。” 秋云站起身,预备离开。 吕娇坐在原地,翘起手指头点她,抱怨道,“就你忙,脚底抹了油,钻钱眼子去了,没见过哪个女孩儿有你这么爱钱的,瞧吧,又剩半壶茶在这儿,下次,不招待你了。” 秋云回头做了鬼脸,“不招待我就不招待,我自己花钱买。” 说完噔噔下楼去,走到大街上,把在茶楼里的嬉戏转瞬丢在脑后。 她手里真是忙不完的事,紧接着,就跟一只陀螺似的,她转到程府,和程渊一道查看收上来的蚕丝,如今,它们可派上大用场,大大缩减了她的成本。她还要嘱托江一流叮住吕雲,到底和谁联手。还要随时防备着沈千的偷袭,不过是短短三天的时间,她觉得像有三年的货压在肩膀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等着她去处理,辛苦,就是不愿意把生活交给别人做主的代价,不过她愿意支付这种代价,并且甘之若饴。 一百二十二章 年轻时候,吕雲也曾有过为爱赴汤蹈火的热情,但她坐在赵龙吟寒酸的陋室里,什么热情也泼熄了。她也不情愿去奉承沈千,出卖自己的身体去迎合他,可清白之躯已经被他轻薄了,又何必固执,倒不如去换点实际的东西。至于沈千让她去算计秋云,那就做咯,她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赵龙吟,和程家反目成仇的决心。 沈千答应过她,事成后,给她一千两银子,她不禁感叹,想不到这丫头的命真的挺值钱。只是没想到这个乡下丫头,命倒是挺硬,虽然不知道沈千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但显然是冲着要她命去的,也算是死里逃生。 她怕被赵龙吟看出破绽,所以这两日且按兵不动,未出门去。 她坐在屋里绣花,外面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她就起身,去院里收拾衣服,正巧,赵龙吟这时回家了。木着一张脸。垂头丧气的。 “这是怎么了?遇见拿到了吗?“她将手里的衣服递给赵龙吟。 他接过,依然垂着头,走进堂屋,衣服扔在立柜里,在正对着门的条凳上坐下,双手搓着脸,托住头,显得闷闷不乐。 “你不要像个锯嘴葫芦似的,有什么话就倒出来,板着脸给谁看啊。“吕雲皱眉跟上前,嘴里埋怨道,“衣服怎么能随便扔进柜子里,会弄皱的,要叠好嘛。“ 她走近立柜,将赵龙吟乱扔的衣服,又一件件叠整齐。 “我知道,我没用,做什么事都做不好,根本不算个男人。“ 他又使劲在脸上搓了两下,然后抓住头发像要把自己提起来似的,头发被弄的一团糟,但他的怒气依然未平息。 “好啊,你现在是发哪门子脾气,在外面受了罪,拿到家里来发,对啊,你说的对极了,你赵龙吟真不是个男人。想你从昔日的风光,到如今的落魄,如果我是你啊,早就东山再起了,哪里来窝在这破房子里有事没事对着女人顿脚。就算我受你这口气,也是在富丽堂皇的大宅门里,不是在这荜门蓬户里。“ 吕雲气不打一处,跟了这混蛋男人的所有火气,全都堵在她心头。若不是跟了他,她会从富贵的程家出来嘛,就算她失了身,又算什么,程姐夫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清白与否,照样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这位小姨妹。自己怎么就听信他的花言巧语,羡慕所谓的自由啊爱情啊,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本事讲求这些,他好大的狗脸,来引诱锦衣玉食的夫人,都怪他。渐渐的这种责备积深了,就变成一种恨,她甚至巴不得赵龙吟飞来横祸,干脆暴毙在外,免得她还要乔装悲痛,假扮一位妻子应尽的责任。 “好了,好了,对不起阿雲,我并没有再说你。你也知道,那天你叫我,害的我东家被人劫持,我今天去辞工,她还好言好语劝我再想想,我更过意不去,况且……哎。“ 差一点,有关江一流身世的话,就从他口中吐出,他及时按回腹中,“总之,是我脾气不好,你要打要骂都可以。“ 吕雲这时变了脸色,姣好的五官全往揉成一团,两片雪白的脸颊,因为生气也好,秘密被点到的恼怒也好,总之像涂多了胭脂,变得绯红。 她指着心口,一步步朝赵龙吟走去,口中道,“赵龙吟,说话诛心啊,听你的意思,是在责怪我那天不该来找你,奇怪的很,难道做妻子的来探望相公也有错,想和相公分享喜悦也是问题,我就是太关心你,把你看的太重,才让你得寸进尺,才掉入你的陷进。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对我好,把我从程家舌灿莲花的骗出来,原来你所谓的好,就是出了事,把责任强行加付在女人身上。其实我早该认清你的本质一向如此,因为当初,你也是在山寨和我之前选择抛弃了我,什么山盟海誓曾经沧海,都是你骗人的说辞,你是不甘心,你自卑,你看见我姐夫你就短一截,想和他一争高下,硬生生的把我从他手里夺走来表现你可笑的胜负欲,事实上说来,你根本不懂的如何爱一个人,你这个自私无能懦弱的男人,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了你。“ 吕雲一边骂着,一边把衣服一件一件往赵龙吟头上扔,等到她骂完,赵龙吟顶着满脑袋的罩衫,长裙和布衣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头在板凳上深了根。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过了不知多久,沉默的寂静逼的人受不了,赵龙吟的心上浮起一层油腻腻的烦,底下是翻滚沸腾的怒气。 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惊雷,逼仄的房间被这声巨响惊醒。 赵龙吟扒头上的衣服,叹气道,“好了,别生气,我再次向你赔罪。“ 可掀开衣服,只看见一堵冷冰冰的墙壁,房间里哪里还有吕雲的声音。 他站起身,朝里屋喊了两声,没有人回应,一波雷声闷在云里,轰隆隆的滚过屋顶。他到里屋去,没见人,又到厨房,杂物间,甚至茅房看过,都没有人,他突然慌了,插着腰站在乌云密布的小院里。 他陡然发现门是开的,冲到门口,向巷子两边张望。家家户户都在赶着收衣服,大人小孩喊来喊去,一片嘈杂,根本没有吕雲的身影。 赵龙吟又继续提起头发,像是要把自己掼翻在地,他痛苦的在原地打转,像一个陀螺,正被悔恨,自责,愤怒鞭打着。 不远处,有个身影默默注视着他。 他真是好可怜。 江一流只想到可怜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赵大哥他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他凄入肝脾的模样,确实也博得他一些同情。 那女人出了门,径直往大街去,秋云姐叮嘱过,要看牢她。江一流怜悯的步伐刚迈出一步,缩了回来,捏紧手里的短棒,朝女人离开的方向追踪去。 每个人要认清真正需要守护的东西,江一流在这个道理上,从未迷过路。 一百二十三章 “秋云姐,她出了门,沿长顺街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在凤溪桥石墩旁站了一盏茶,最后去了如意布庄,就再也没出来过。”江一流道。 “如意布庄?”秋云低头想着,如意布庄的老板不就是沈千,果然和他脱不了干系,可这个吕雲什么时候和他勾结在一起。 “好了,一流,你去忙你的吧,过两天再和我去一趟州府。” 江一流还愣愣站在桌边。 “一流,一流……”秋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张枫从厨间走出来,秋云帮她招了个徒弟,是她亲自过的目,现在凡事不用她在亲力亲为,只需要从旁指点一二。她如今活减少,人也讲究起来,反而越来越年轻,姿态越来越放松,头上还插着前几天裘山亭送的玉簪子。 “一流今早上我叫他干活就这样,呆呆的,不知道是不是和秋月吵架了。”她在秋云旁边坐下说道。 “和秋月吵架?”秋云摇摇头,“谁和秋月都吵不起架的。” “三姑说错了。”张枫假意打嘴巴,“是挨训。” 秋云摸着下巴点头道,“这倒是有可能。” “姑,姐,你们瞎猜什么。” 江一流面皮一红,扯条凳子过来,跨坐下。 “请你们不要胡乱猜测。我和秋月可好了。” “一流!”厨房里突然传来秋月的喊声,“你怎么又把酒杯和碟子混在一起,酒杯要是沾了油,不好清洗。” 秋云和三姑相视一笑,齐刷刷望向江一流。 “这就是你所说的可好了。” 江一流脸红的更厉害,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哼哼:“不理你们了,女人真是麻烦。” 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在铁铺门口看了好一会儿别人打铁,看热烈的火星在冰冷的钢铁上飞溅,又去街心看人家斗鸡,再去马市看了会儿别人相马,看买卖双方在袖子下隐晦的较量价格。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赵龙吟门口,看了眼手里拎的两壶酒,叹口气,硬着头皮敲响门。 “赵大哥在家吗?” 他敲了两下,蓬头垢面的赵龙吟出来开门,见是他,呆滞的双眼闪出一道光,但很快就熄灭。 “一流兄弟,你怎么会来?” 赵龙吟像是才从被窝里钻出来,但眼下的淤青,眼底的血丝又显露出,他昨晚似乎根本没有睡。 “哦,我听秋云姐说,你昨天来辞工,想来劝劝你。”江一流勉强笑笑,晃晃手里的酒。 “算了,没什么好劝的,我也就这样了。”他揉了揉鼻头,想要打喷嚏,没有打出来,反而眼眶红了。 “赵大哥,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江一流透过赵龙吟,踮起脚朝院子里探头,“你就不请我进去坐坐,不是这么个待客之道吧。” 赵龙吟苦笑一声,这孩子,说话的语气方式和他爹一模一样,他不禁想起死去多年的结拜大哥。 “赵大哥,你住的这里还挺不错的。” 江一流毫不客气,提着酒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在院子里绕圈。 “你坐啊,一流。” 赵龙吟见他不进屋,干脆把桌子从屋里扛出来,放在院中,顺便拎出两条长凳,请他入座。 “我不坐了,赵大哥,我赶着回铺里。”江一流搓了搓鼻子,“就是来看看你。” 赵龙吟回身去厨房找下酒菜的脚步停下来,他扭过身,认真的盯着江一流,直把他盯得心里发憷,退后在凳上坐下。 “我听说,一流你功夫师承渺空大师?” “是啊。” “怪不得。”赵龙吟转身,在江一流对面坐下,“你的功夫很要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出息。” “赵大哥,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功夫和师傅想比,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还远。” 赵龙吟轻笑声,目光柔和的看着江一流,这傻孩子还不懂,他胜于的,是他的爹,和他的叔叔,不愧是自己冒着生命从火里救出的孩子,他很欣慰,下了地府面对大哥大嫂也好有个交代。 “一流,东家对你很好是不是?” “她不是东家,她是我的姐姐,三姑呢就是我亲姑,张叔张婶也是我的亲叔叔婶婶。”他暗想,秋月可不能算作我的亲妹子。 “看来,他们是真心实意对你的,一流,如果有一天赵大哥真的离开此地,你会惦记我吗?” 江一流被他这热情的问题搞的发蒙,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问题似乎与他们的现在的关系并不匹配。在他灼灼目光逼近下,江一流似乎很难说出个不字。 “赵大哥,你要去哪里?云姐她没有要赶你的意思,那几日是我态度不好,但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怪那个该死的沈千。”江一流悄悄望了赵龙吟一眼,该死的还有你那视若珍宝的娘子,你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赵大哥,你真可怜。 “不,并不是因为东家,也不是因为你,我这个人自由闲散惯了,从不喜欢被人指挥,东家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要知道,做事做怕不走心,如果我不心悦诚服,是做不好的,反而要坏东家的事,倒不如趁早另谋他路。”赵龙打开江一流带来的酒,直接抱着酒坛喝。 往日山林中的生活,无拘无束的日子,才是他想要的,他才不愿做一只笼中鸟,被人锁住脚踝,他就算在狂风中死去,也要死在广阔的大地上,绝不做谁的跟班,谁的禁脔。 “既然赵大哥你想清楚了,那我便不再挽留,只是,我来了这么久,怎么没看见嫂子呢?”江一流故意问道。 “她?哈哈哈。”赵龙吟放声大笑,手中的酒坛重重砸在桌上,“一流,你还小,我不方便告诉你这些东西,我只要对你说,一个女人,你和她在一天,两天,一年十年,都不一定能猜得透她在想什么,男人的狠心是从一而终的,不要女人便从来不会要,但女人的狠心是瞬息万变的,她们一会儿觉得好就死心塌地,一会儿又薄情寡义,把你贬的一文不值,变了心的女人,比一个最了解你的敌人,还懂得如何来来伤害你。” 江一流低头听着,心里却想,赵大哥喝醉了,胡说八道,秋月就绝不会这样,我看秋云姐对程少爷也是一心一意,他突然又想起北回那个睡在马车里冷漠的男人。 “所以啊一流,以后,千万别随便相信女人。”赵龙吟枕着提酒坛的手,倒在桌上,坛子从他手中坠落,掉在地上“砰”一声。 “叔叔不在你身边,以后万事小心,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江一流离开时,赵龙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门很快又关上了,巷子两边安安静静,横在巷子上方一根根衣杆,晾着各色的衣服,在蓝天白云下,被风吹的张开翅膀,像是要迎风翱翔,原来,连没有灵魂的死物,也有向往自由度的时刻。 而江一流心里疑惑的是,为什么赵大哥会说叔叔,他没有叔叔啊,这世上除了秋云姐一家,难道还有别的亲人吗?早就没有了。 一百二十四章 最近几日,洛县里总是阴雨绵绵。 刘氏和张枫每晚总望着雨叹息,抱怨箱笼里的铺盖得不到太阳晒,到冬天不够暖和。 秋月炸了小麻花,端到客厅里请众人品尝,秋云懒洋洋的躺在竹藤椅上,捡一块麻花扔进嘴里,笑着说,“娘,三姑,到时候再买新的就是嘛。” 刘氏和张枫一起回头瞪她。 “现在你是赚了点钱,可不能学那些个铺张浪费的臭毛病。” 张枫也应和道,“是啊,咱们老张家的人一向知道好歹。” 秋云知道她此言一出,这两位长辈,定要出言反驳,她拍拍藤椅扶手笑道,“我不过随便一说,新的也要买,旧的却不能随便丢。” 两妯娌这才点头称是。 墙角一位啃麻花正香的小身影,嘀嘀咕咕道:“对什么对,早该扔了,我们家以前每年都做新被子呢,我那床被子多难看啊,花花绿绿的,人家喜欢小鸭子和年画娃娃的图案。” “哎哟,这位全家唯一好吃懒做的成员,居然还挺挑剔。”秋云揪住微明耳朵道。 “麻烦你,放开爪子。”微明拿油腻腻的手去挠秋云,秋云往后跳开,躲过他的攻击。他很不服气,眼睛眨巴眨巴,嘴往上一翘,口中还嚼着麻花,却含含糊糊的向刘氏和张枫告状。 “婶婶,三姑,你看秋云,她扒拉我。” 刘氏和张枫又是眼刀甩来,秋云立马举手投降,退兵三尺,离微明远远的。秋月捂着嘴笑,上前替微明清理干净爪子。 屋子里其乐融融,屋外的雨再大,也盖不过这欢声笑语。 门外江一流踏水而来,推开铁门,他就听见微明的吵闹声,和大家愉悦的笑声,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秋云姐。”他走进屋,仍穿着蓑衣,“殷老板快来了,旭东哥托我告诉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新布置的布庄。” 这是大事情,秋云点头道,“要去的。”秋月已经替她准备好雨具。 这个妹妹,真是妥帖到心坎里,秋云望了眼江一流,真是便宜这个傻小子了。 傻小子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人考量,他拖着湿哒哒的蓑衣大大咧咧从桌上的碟子内捡麻花吃。 微明立刻告状,“秋月姐,爱哭鬼把地弄湿了。” 秋月笑着捏捏他左边脸蛋说,“待会啊,你就帮我拖干净吧。” 江一流也笑着,捏他右边脸蛋,“早该让你做点活,敲着脸吃的,就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 微明被两人额一左一右夹攻,像坤面似的夹攻,欲哭无泪。 凌旭东办事牢靠,秋云一向不疑有他,但此事关系重大,她和一流去到布庄,由凌旭东引着,前去新的作坊。 作坊离铺子不远,也就过一条街。临水而建的一座院落,四方结构,每间屋子都方方正正,正适合用来做绣娘们的工作间。 “旭东,你好能干,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能找到这么好的宅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秋云绕院子走了两圈,忍不住赞叹道。 凌旭东淡淡一笑,“东家,绣娘也准备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秋云摇头道,“绣娘不用看,看了也没用,她们长的俊还是丑与我都不重要,关键是活的漂亮。况且我也相信你的眼光,就算有一两个不争气的,到时候东西做的不好,撵出去便是。现下,我有个新的安排。以前,都是一个绣娘做一件衣裳,一个新手从上手到熟练,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呢,就玩个新花样,把她们按手艺排序,每几个人负责一项工艺,比如,有的人只管两只袖子,有的人只管缝制裙摆,有的人呢就只管腰带,资历最老功夫最深的绣娘汇总拼接,然后再让最公正最严苛的人去验收,不好的重新返工,哪里出了问题,就扣谁的工钱,虽然条件是严格了些,但是她们除了保底的工钱,还按件给她们发赏钱,只要有本事,就能拿高工钱。” 凌旭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实在没看见过像东家这样做工的方法,但他脑袋灵光一闪,又觉得东家说的似乎很有道理,虽然不知道好在哪里,总归一盘算,就觉得肯定能比以前快。 况且他这个人,从来对秋云都是很尊敬的。 “好的,东家,我这就去安排。” 秋云笑道,“旭东,你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安排,不怕我这样做,会害的布庄产量下降。” 凌旭东认真答道,“东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是相互的,我拿你的工钱,也不要怀疑你的决定。” 秋云仔细打量他两眼,说道,“早说过我没看错人,旭东,我所懂的一些方法道理,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希望如果你有异议也尽情向我提,至于我所拥有的,自然会尽数教给你,绝不避讳,你这样的人才,是该有一番作为的。” 凌旭东愣在原地,任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的含义。“谢谢你,东家。”青衫披身的读书人,弯下腰,向秋云郑重的行了个礼。 “好吧,快去吧旭东,我去铺子里,等着殷老板来。” 凌旭东掀起衣摆,撑着伞,马不停蹄的去处理秋云安排的事。 过午后不久,雨终于停了,阳光从乌云缝里钻出来,为灰蒙蒙的云镶上一道道金边。 殷老板的马车十分低调的出现在秋云布庄门口。 与那日在殷家盛气凌人的派头全然不同,殷老板着一身驼色长衫,身后只跟着殷策一人。 就算他穿的再朴素,但眼里透出的轻视还是无法遮掩,他一眼扫过秋云的店铺,整整衣襟,朝殷策扬扬下巴,他走上前,手里捏着一卷白色的纸,摊开来,是一份早已起草完整的合同。 “张老板,我不久留,咱们赶快签了合同,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真是匆忙的连水也不惜的喝一口,似乎让他屈尊到这小铺来是莫大的羞辱。 秋云懂得他是不敢忤逆侯逢道才甘愿承受这等羞辱,不愿和他过多纠缠。 “殷老板果然豪迈,那我也不耽搁您的时间,这份合同我签了。” 她嘴里说着签,却亲自取过来挨着仔细查看。 “诶,殷老板,这里我有些疑问。您的合同上写,验货由你们定,但却没把验货的标准写清楚,要是我的货,以我的标准实属上等,但却入不了您的眼,岂不是很有官司扯,不如我们现在就把这个标准定下,商议妥当,免得以后伤了和气,殷老板,您看怎么样?”秋云指着合同上一处殷家故意设下的陷阱委婉道。 殷老板必须给侯逢道这个面子,侯逢道位高权重,他不敢不从。可他不信任这寒酸的铺面能成气候,有多少人求着他殷家漏点生意出来过活,怎么就让这丫头轻易占了便宜。所以他故意在合同上语焉不详,侯大人的话他不敢忤逆,只是通不过验收,只能怪这丫头自己没本事。 没想到她一眼就看了出来,殷老板看着秋云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震,这侯逢道看上的人,难道真不同凡响。 一百二十五 “那好吧,我回去和掌柜们商量商量验货标准,有了结果,再通知张老板一声。”殷老板一招回缓的太极,就想把此事揭过。 秋云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笑着道:“生意场上,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都不是好现象,那是别人的招数,我和殷老板你做生意就不同,凡事都可以交流商量,是以平等友好的眼光,带着结交朋友的心态,来和殷老板来往,所以,我觉得,你定这个标准,或者我定都不太合适,伤和气,既然殷老板和我都认识侯大人,不如,我们就飞书一封,让远在京都的侯大人来评判,殷老板你放心,这封信我来写,毕竟我和侯大人是同乡,很早就认识,在侯大人戢鳞潜翼的时候,更是私交甚密,轮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侯二叔,虽然侯大人他事务操劳,但麻烦他忙里抽空帮我们敲定收货的标准,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说完,秋云含笑看向殷老板,看他的脸色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幻,嘴角一撇一扬,也不过刹那。 他浸淫商界多年,一身审时度势的本领早就炉火纯青,他不敢再小看眼前的女子,她真是把他的脉门把的一清二楚,他不敢赌她和侯逢道的关系,赢了,不过是将她剔除出局,输了,可真是生死未卜啊。到底是生意人,孰轻孰重,很快心里就有了选择。 他让殷策收起合同,笑着说道:“怎么能麻烦侯大人,不知道张老板有没有好茶,倒不如沏上一壶茶,我和你慢慢谈。” “这感情好。”秋云朝吩咐道,“一流,赶快把珍藏的碧螺春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殷老板。” 二人很快便谈妥条约,殷老板在此事上一点便宜也没占到。 秋云的新工坊很快紧锣密鼓的开工了,整整三千两的订单,要在三个月内完成,秋云让凌旭东紧盯进度,切不能马虎。 另一边,她让程渊收上来的蚕丝,即将发挥它们的作用。 自沈千称霸洛县布业以来,差不多可以说垄断了本地蚕丝的收购,那些小布庄,没办法整船货从涟安运来,只能在沈千手里买货,一直以来被他打压,听他差遣。沈千布庄让他们卖什么,他们就卖什么,多年来控制着他们的商业走向,除开秋云这后起之秀,没人胆敢触犯沈千的权威。 但今时不同往日,沈千派去洛县各地收丝返回的下人,带来的全是坏消息,蚕丝竟然提前被人收光了。多年来,掌控洛县小布庄的利器居然脱离了他的手心,这让沈千大感不妙,而且他还收到消息,秋云扩充了工坊,从涟安运来的货是一船接一船,但她办事隐秘,至今还没打听到她存货的仓库在哪里,即便想使绊子也无从下手。以往,程如是打压他,是为了商业的稳定,从未染指过他的行业,沈千在洛县扎下的扎实庞大的根基,头一次,遭受重击。 得知沈千手里没有蚕丝,洛县小布庄家家忐忑不安,没了沈千牵制,到底又是哪位庄家粉墨登场呢。很快他们就得到请帖,原周氏布庄现改为万德布庄的东家,张秋云姑娘请他们前去水月居一聚。 水月居是秋云和吕娇联手开办的茶楼,一向不接男客,为了此事,秋云将茶楼特意包场一天。 捏着这张请帖,有的人噔噔就跑去向沈千通风报信,又的呢,捏着这张不过指甲般厚度的纸真如一块烫手山芋,左右为难,至于稍微有点血性有点报复的商家,当即就拍手称快,总算有人出来压隆庆一头,这是天大的好事,于是整顿着装,吩咐伙计一定要提醒他准时赴约。 到那天,往常总是莺莺燕燕的水月居涌来的全是各家布庄老板,老的老,少的少,把水月居二楼最大的会客厅差不多坐满了。洛县的布庄老板,起码来了一半,剩下中,有一半还在观望。 秋云没想过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来这么多人,她已经很满意了。如果能完成殷老板的订单,她足以和沈千平起平坐,要是再通过手里的原料,把一部分布庄拉拢过来,到时候,重拳出击,她就不信沈千不倒台。 她让江一流和裘山亭扛了两箱蚕丝到厅中,每位老板临走时都可以带走一匹,作为伴手礼。她自己,胸有成竹的站在两个箱子中间,拿出十二分的气势,侃侃而谈。 “我很高兴诸位老板赏脸赴约。我相信你们也听说,今年洛县产的蚕丝大部分被人收着,你们也在好奇,这位神秘人到底是谁,我也不卖关子,就是我。诶,你们别忙露出对女子不屑一顾的神情,好像自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以来就只有你们男人长了手来建设这片土地一样,我们女人,也能顶半边天。”秋云暗忖,不好意思复制了伟人的发言,她看在座的老板面面相觑,似乎被唬住,心头一乐,说的更响亮,“说真的,我揣着蚕丝没有用,不是夸大其词,为我送货的船,刚出涟安城,另一艘就蓄势待发,连绵不休。我会把蚕丝放出来,有生意一起做,有钱一起赚,我可不像某人那么狭隘,别把我们女人看的小气,要真发起威来,比你们男人敞亮的多。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如果想和我交易蚕丝的,就留下,如果,另有出路,拿上一匹蚕丝,请从正门出去。” 她说完话,环抱手臂,冷冰冰的看着席上的众人,有几位老板,撩起袍子拿了伴手礼,出去了,剩下的,咬着唇,还在僵持。 “我剩下要说的,可能对你们冲击很大,如果要从我这里买蚕丝,不用钱,也不用货,我要你们布庄的股份。” “什么?”“这是哪一出?这岂不是要我们的祖业,小姑娘心好黑啊。”“对啊,怎么能要股份,从没见过这种操法。”“年纪不大,心眼不少,简直就是女版沈千,有过之而无不及。” 会客厅里吵闹开来,有的老板,说的气急,干脆拂袖而去,这一波,带动好些人离开,连布匹也不嫌弃的不愿意拿,余下厅中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家布庄老板,你看我,我看你,鞋在地上磨蹭,不知所措。 一百二十六章 “你们几位老板,不走吗?” 人快走光了,秋云不恼,反而很有意味的样子。 那几位老板结结巴巴的,吐不出话,还是千丰布庄的曲老板胆子大一些,他弯着身子,探着头,小心翼翼道:“张老板,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经不得风雨,请你不要和我们玩笑,我们的布庄一年也赚个百把两银子,凑合过日子,要是没了营生,一家人张嘴要吃的,是真过不下去,你要股份,我不是不愿意,但我们这种虾米,拿来也成不了气候,你要是现在坐地起价,抬高蚕丝价格,是可以大赚一笔的,没必要折在我们身上。” “是啊,是啊,张老板,那些大户都走了,你把蚕丝扔我们身上,就跟钱扔进水里,只能听见个响声。” 剩下几家布庄老板,连连附和。 “几位老板不要妄自菲薄,你们能留下我很看小,你们之所以生意萧条,我想不是因为经营不善,而是沈千这座大山压的你们喘不过气,现在我帮你们移山,若你们真是经营无方,有了我,我相信很快,你们的铺子就能兴旺起来。”秋云信誓旦旦道。 “那我们……”几位老板互相望了两眼,还是千丰布庄的老板带头站出来,“我愿意给股份,张老板你要多少股份我就给多少,我没用没本事和沈千叫板,要是有人愿意帮衬一把,让我刘丰站起来,我一定没齿难忘。” “那我也愿意。”乾元布庄那位老东家也站出来,他捋着白须说,“我反正也半截入土的人,儿子又不愿意干这行,赔了便赔了,我也不叫沈千赚去。” “好吧,我让一半,不能再多了。”“我也愿意,反正再下去,也只有等死。” 秋云击掌笑道:“好,既然你们没有异议,我就说定了,我已经把合同准备好,你们先看,看好了,我们找中人做见证,我要一半的股份,给你们超过一半的蚕丝,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亏,但你们要保密,绝不能让别的人知道,我要了你们的股份。” 事情很快敲定下来,秋云手里现在共掌握了五家看起来并不怎么景气的布庄。但这几家布庄脱离了沈千的掌握,秋云又分了些殷家来的订单过去,很快便有了起色。 同时沈千也终于知道,是谁在背后给他使绊子,要是他心胸广阔一点,知道市场讲求供需调节,就该晓得强硬的手段只能控制市场一时,却不能控制一时,他若是愿意把货放出来,让其他布庄发展起来,也不失为制约秋云的手段。但他这个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发家的手段是靠砸钱,如今他依然认为这招行之有效。他采取紧收的策略,把自己的货看的比金子还重要,那些不愿意和秋云合作的商家,渐渐被他逼退,秋云暗中又接手了两家。 秋云手中的现银越来越少,资产却越来越多。 她推陈出新,在洛县推出一场接一场的茶话会,又在布庄门口摆放用木头做的模特,供大家做参考,她还划分出一部分布庄,专做手袋和鞋履,价格中档,样式优美,吸引了很多顾客。 三个月后,殷家竟然没有为难她,她交上去的货悉数接纳,还再送了一张一千两的订单。 到年底秋云手底下共十家布庄,她把账不停的在手下布庄之间串来串去,把订单分发出去,让每一家看起来都生意兴隆,的样子,布庄生意不错,但不至于好到她营造出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潮流趋势,似乎秋云一出新款,洛县有头有脸的人总要来瞧上一瞧,而能上她家款式的店铺,潜移默化便提升了档次。 沈千从危机缓慢靠近到疲于应对,不过一个冬天而已,他的铺子因为不景气已经关掉三家,渐渐,秋云从眼中刺变成了眼中钉,拔掉她,迫在眉睫。 过年以前是布庄生意最好的时刻,近日,秋云铺中老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出现,在店中打闹嬉戏,唬走真正的客人。好在一流和裘山亭在,那些人不敢放肆,只是这样一来店里生意的确销量渐减。这并没吓退秋云,她找人画出新款,挨家挨户的宣传,那些有心要买的人,看中了款式,只需要到店里试一试,倒是不怕店中乌烟瘴气的氛围。 店中闹事的人虽然三三两两,秋云却看得出,他们都受某个人指示,于是悄悄记在心中,私下暗中打探。原来,带头的正是沈千手底下养的走狗,仇二。这仇二从小在市井长大,一身臭毛病,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是远近闻名的烂人。不过他坏虽坏,对家中瞎眼老娘却是百依百顺。 仇二老娘惯常在提一个篮子,摸着墙壁,从马行街一路跌幢到丘门大街,叫卖些梨膏梨条石榴团子等小食,她人面善,一双眼睛又瞎,叫卖很是下力,街坊邻居总是先照顾到她,满满一篮子吃食,总是不到午时就卖完,她一听见县衙敲钟的声音,就知道回返,赶在正午以前,做好饭,等着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洛县人对仇二为人心知肚明,只是仇二背靠沈千,也没人敢轻易得罪,对她老娘是半分可怜半分畏惧,所以老太太虽然瞎,却没受过欺负。她呢,对自己儿子在外面的事也和她的眼睛一样,一摸黑,只当她走街串巷挣两个小钱,是家里的顶梁柱,只要这一柱香火,每日饭点能叫的应,就算日子好过,儿子听话。 可这天,她一出门就遇见坏事,先是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在她门前挖了个坑,老太太差点绊了一跤,然后呢,到仁和街哪里又掉下一块黏不拉几的鸟屎糊在她脸颊上,她一边骂街,一边就地坐下。她很是讲究,随身带着块帕子,把弄脏的脸擦了又擦。就在这时,她的篮子唰被人从手里抢走,事情发生的太快,她还捏着那张帕子,稍顿了会儿,才喊起来。 “抓贼啊,抓贼啊,有人偷瞎老太婆的吃食,可怜我老太婆从早到晚忙碌都挣不了几个钱,哪个该死的,连我瞎老太婆也舍得抢,真是祖坟埋在粪坑旁,臭死你先人。” 她一叫唤,就引来众多旁人,大家也不帮忙,只当看戏,好心的人提醒她,老太太,左边脸还有点鸟屎没擦干净,她紧忙又去擦脸,连贼也忘记抓。 一百二十七章 “喂,老太婆,这是不是你的篮子?”人群外突响起一把清脆的少年嗓音。 老太婆一听篮子有下落,慌忙站起身,一双手向前摸索着。人们自动让开条道,只见那少年用食指勾住竹篮,吊儿郎当的等着老太太一步一步蹭过来。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啊……”他还等的不耐烦,开口抱怨道。 周围众人立刻向他投去鄙视的眼光。 “就来,就来。” 老太婆小脚加紧迈步,摸到蓝子把手,眉毛挑了挑,没牙的嘴咧开笑,可摸到里头空空如也,干瘦的面皮往下坠,眼睛缝像干枯的泉眼溢出几丝水光来,“篮子没错,可东西呢?” 少年拍拍肩头,把篮子收了回去,翘起下巴说道,“东西我让下人拿走了,你同我一道家去,我付你银子。” 老太婆把身子一扭,撇嘴道:“我不去,不要银子,你还我吃食来。” 那少年虎头虎脑,一看就不好惹,他闻言提起老太婆的后衣领,威吓道:“不去也得去,东西我已经拿了,钱我必须得付。免得转头你去衙门击鼓鸣冤,我还得背上强取豪夺的官司,老太婆,是不是真的不想去,需不需要我提你去啊?” 他手用力,老太婆竟然双脚离地,她吓出一身冷汗,每一根硬邦邦的骨头都在抖,忙应道:“去,去,去,老身说笑呢。”一边伸出手,主动朝前摩挲,“烦这位爷,带个路,老身眼睛不中用。” “这才对嘛。” 少年推开看戏的众人,领着老太婆扬长而去。 一路上老太婆不停的问,到了吗,少爷,到了吗?收到的回应总是,快到了,快到了。好在,周围是市集的声音,是闹哄哄的人声,老太婆知道身处闹市,大概不会有差池,只能 将两条腿迈的更快,跟上这打从娘胎出来就绝没受过品行教育的小子。 那小子不知把她引到什么地方,她闻见一股幽香,听见好一阵脚步声,人好像越来越多,她摸呀摸,摸着一块门板,就扒在门板上,不愿走。 “少爷,还有多久啊,你这是把老太婆带到哪里去,老太婆除了这身骨头还有些斤两,余下皆不值钱的,我倒是有个儿子,他才刚会走,还仗着我养活呢,少爷,把吃食钱给我吧,啊,你就给我吧,我活不了多久,只为多养活我儿子一天算一天罢。” “你这老太婆真会胡掐,我看你今年也六十好几了,你儿子居然刚会走,难道你老人家老树开花,枯树逢春,不同凡响啊。秋云姐,我把人给你请来了,你看,你要咋收拾她,请便。” 老太婆一听要收拾她,慌了手脚,紧紧抱住门板,嘴中喊道。 “什么人,青天白日,好大胆,咱们县太爷,那是明断秋毫的好官,可不兴欺负老人家的,茫茫多人看着呢,你们谁敢动我。” 秋云驱开蒋小虎,笑着上前道:“老太太不用紧张,没人要害您,是这样一回事,您儿子仇二,可是位大孝子。他呀,心疼您终日沿街叫卖,日晒雨淋,吃了不少苦,求我替您某个差事,我手底下开着家布庄,正好呢,缺个吆喝生意的人,我看您老人家中气足,老当益壮,所以准备请您到我们店里做工,每个月开您一两银子,您看如何?” 老太婆抱门板的手稍微松动了些,眼皮直翻,在心里暗自谋划,嘴中问道:“有这等好事,可管饭?” “老人家,是管饭的呢,三荤两素,和我们掌柜一桌吃。” “别别别,不用,和掌柜一桌吃可没那规矩,老太婆我,端个碗,蹲在门口吃也一样。”她松垮的脸皮皱巴巴的笑,却还要再问,“可是千真万确,一两银子一月,管饭?姑娘,你千万别哄骗老人家,下地府,阎王爷问起,打诳语,是要挨鞭子的。” 秋云牵了她的手,领她到铺中,去摸那一匹匹的布,一件件成衣,她先还怕手上老茧弄坏娇嫩的丝绸,忙朝后缩,可秋云抓住她的手,硬往布料上凑。她摸着觉得好不舒服,往后倘若走了,去了天上,摸片云,估摸也差不了多少。她喜笑颜开,虽然看不见面前这位姑娘的容貌,可听她悦耳的声音,可亲的态度,猜想一定是个标志人。 还有令她更可喜的,那姑娘找个丫头带她换了身衣服,她光靠手试,也知道是好料子,遂认定是她多年来供奉在堂屋正中那尊观世音菩萨显了灵,令她交着好运,她如何敢拂观音娘娘的好意,哦弥陀佛在心里多念上九九八十一遍,便心安理得的接收秋云对她一切安排。 秋云帮她抬了条凳子,安放在大门边,她靠着门板,想起便吆喝一两句。 “张三买马张三骑,李四不卖干焦急,你从门前过一过,看见不买有罪过,钱在兜里没用处,不如买块秋香布,讨得老婆真欢喜,阖家团圆没人比。” 她唱的渴,站的累,在凳上坐下,脚边是秋云早准备的水壶,她咕咕灌下几口,觉得嗓子干,就靠着门边打瞌睡。 仇二按沈千吩咐,照例伙同一帮混混来闹事,隔着老远看见门口一老太太与他老娘有几分相似,心里叫怪,走近一看,哎呀,竟然真是他那瞎眼老娘,正睡的踏实,还往外打呼噜。 身后的同伙不知就里,咋咋呼呼的往店里蹦,吵闹的声音把老太太给吵醒了。 她揉着眼睛,想起本职所在,立刻站起身,几分热情,几分谄媚说道:“各位老爷太太,里面看里面请,本店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好货,最新样式,最精做工,包您喜欢,包您满意。” 喊话的台词,是秋云交给她的,她怕没有把这份台词的作用发挥到淋漓尽致,所以弓腰驼背极尽讨好的本事,倒弄得几分滑稽。 “老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仇二见她老娘不成样子,忙窜上前,拉她衣袖,压着嗓子问道。 “是谁啊,是仇二?我儿子?”老太太手朝仇二脸上胡乱摸去,摸到嘴边那颗大痣,喜道,“是我儿子。儿子,你看老娘新谋的营生如何,观音菩萨显灵喂,没想到吧,也有人慧眼识珠,看上你老娘这点本事,老娘这一生坎坷辛苦,也算的上是大器晚成,半截入土的身子,还能找个这么体面的差事,不用再风吹日晒走街串巷也能养活我儿,还能把我儿养的白白胖胖。儿,你最近可是瘦了?”她两手摸不完仇二的脸,要摸好一阵才能寻到边,就这样,还心痛自己儿子瘦了。 “娘……”仇二拨开她娘的手,攥在掌心里,“你胡闹呢,这是你能来的地方?” “瞎说。”仇老太太顶不高兴,从儿子手中抽出手来,轻轻锤了他一拳,“该老娘问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你荷包里几个子儿老娘比你还有数。就这随便一张手绢,也不是你小子能开销起的,我说你要是路过,就赶紧走,你这幅身份模样,可别埋汰咱们掌柜的门面,我们这里,东西金贵,别让你给拉低了档次,老娘还指着东家手里吃饭,儿子,管饭,三荤两素,回头老娘捎带回来给你当夜宵。”最后两句话,是凑在仇二耳朵边嘀咕的。 仇二抬起头,正对上秋云站在柜台后含笑的脸,她仰起头,冲他摆了摆手,做了个起开的姿势。仇二咬咬牙,冲身后的伙伴狠狠说了句,“走。” 他都走出去老远,还听见他老娘在后头喊:“记得早点回家,别成天在外疯跑,也别被狗啊猫的咬了,我替你在郎中那买了药粉,放柜子里头,趁早把你身上的跳蚤啊虱子抓了,怎样成个人才好相看媳妇。” 跟着仇二的混混,个个低着头,喉咙里包一团狂笑,只怕要憋出内伤来。 仇二抓抓头顶,急的有气没处发,恨的牙痒痒,他真是被这老娘害苦也。 一百二十八章 仇二从此不再踏入万德布庄一步,总是在远处暗暗的留意,他这老娘,一辈子没替人打过工,总怕被人欺负了。看起来,他老娘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店里的众人对她客气相待,万没想到,那东家竟然舍得请他老娘上吕氏医馆治眼睛。他没有办法,这活是彻底接不了,他只能去向沈千告罪。 沈千的宅子他不知道来过多少次,若门口的石狮子会说话,恐怕他们已经无话不谈。听说沈老板最近娶了房新姨太,仇二被人领着在院子里绕弯,听见对面湖上凉亭里传来笑声,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 亭里面坐着沈千的四位姨太,正在那里喝酒玩乐。 沈千好色,最好抢夺人妻,令他有一种征服的快感,所以这四位姨太太,均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能被夺走的,自然也绝称不上心如磐石,或多或少沾染着一些轻浮的脾性。 大姨太好酒,虽然进门早,却诸事不理,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都醉卧芙蓉花,她喝起酒来不管不顾,嫌弃杯子麻烦,总是抱坛如牛饮,喝到畅快处,抬起一条腿搁在凳上,挽起袖子粗鲁地往嘴上一蹭,仰头高声颂歌,诸人不得安宁。沈家宅院里,只要大姨太醒着,大姨太有酒,就绝不乏热闹。 二姨太好赌,一只手能让筛子在筛盅内悬空摇动,各色牌具无不精通,赌蟋蟀斗鸡也不一样不落,府里头天发下月钱,第二天就能输的精光,沈千赏的金银首饰,不知不觉就进了别人的口袋,府里小厮赌钱,扒开人群看,最里层蹲着的,吆喝声音最大的,必定少不得府中二姨太。 三姨太娇弱,随你流水落花,她也要哭一场,怨一场,捂着心肝叫痛,房间里整日炖着补药,可倘若让她在药里见着一块蟋蟀皮,那可不得了,她要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的哀悼一番,一碗药见了底,她的郁气却又积了层。常跑沈家的郎中,已经置办下三处宅子,多亏得沈家三姨太帮衬。 至于四姨太,年纪尚小,她是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即便如此,沈千也不放过。她嘴馋,好吃的东西都喜欢吃,像老鼠似的爱存粮,枕头底下常找出发了霉的山楂糕和果子条,夜里传来窸窣声,也是四姨太从床底下翻出白日里瞒下的卤猪蹄,正在黑黢黢的夜里啃。 沈千这几位姨太,除了美貌相通,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脾性,却都选择对府中事务视若无睹,倒弄得沈千管了外头还得回家理内院,苦不堪言。 仇二远远望去,见四位美丽的姨太,在亭子里击掌和歌,饮酒作乐,好不快活。靠近栏杆那位最小的,手里捏根鸡腿,啃的津津有味。 这时从亭子右边走廊里,款款走来一行人,亭子里的奏乐欢笑声像突然被人扼住脖子,霎时断了气,只剩一片静默。 仇二还想细看,那引路的小厮却催促他往前,绕过几处山石,竟接通了那长廊,仇二这时得以窥见亭子里的全貌。 原来来的人,正是沈千和新迎的五姨太太,陡然闯入人家欢乐的宴会,把这语笑喧阗都变得鸦雀无声。 仇二向沈千复命,哭诉自己的难处。 沈千坐在靠椅上,由位新面孔,但很是美丽的夫人陪着,他听一句,就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嗤笑,回头冲他夫人看一眼,仿佛在向她夫人说道,你瞧这废物。 等到仇二到顾念母亲,接不了这差事时,沈千鼻孔里喘出的重气,仿佛向在打喷嚏,他拾起桌上的牌九就朝仇二砸去,想说很久的心里话,喷到仇二脸上。 “狗东西,拿了我的银子,不办事的窝囊废,你的老娘算个什么玩意儿,碍着我的生意,你和你娘我一并废了,两条狗命,不值钱。” 仇二埋头听进耳朵里,暗中捏紧拳头。 这一切收进吕雲眼里,她从裙子里伸出脚尖轻轻踢了沈千一脚,带着撒娇的意味。 “老爷,别这么大的火气,来吃瓣橘子消消火。”她盈盈一笑,素手剔开橙色的橘皮,从里面挑出一瓣,塞进沈千嘴里,冲仇二扬扬手指头道,“你也是一片孝心,怪不得你,只能怪那丫头心思太多。老爷发脾气,你别见怪,纯粹是因为老爷可以倚重的人,也只有仇二哥你,你的老母若是愿意,我差人接到府上,随便哪里寻个位置,我不信,沈府还养不起一位老人家,保管比在那破布庄看门要体面舒服的多。仇二哥,回去与你老娘商量,请她老人家考虑一下,别遇着困难,就放弃,你仇二哥的本事远不止这一点,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她冲后头招手,唤嘴边糊油,面孔最嫩那位姨太太,“四姨太,把你面前那碟苏山桃花糍赠与仇二哥。” 不知为何,那小姨太似乎特比畏惧这位比她还要晚进门的五姨太,面上对那碟桃花酥露出不舍的牵挂,但还是端着走过来,递到仇二面前。 “喏,给你罢。” 她手指头生的圆润白嫩,如同新发的脆葱,仇二尽望碟上覆的几根手指,差点把东西弄洒了。四姨太垂眸回位置坐好,眼睛却还留在桃花糍上不肯放。 仇二心里一软乎,就听见那风韵十足勾魂夺魄的五姨太又开口道:“好了,仇二哥以后别把辞工,走人这种话挂在嘴边,伤了彼此的和气,这桃花糍是用上等糯米泡发,上锅蒸熟,盅软掺了桃花汁做的,香甜浓郁,韧劲饱口,我送这糕点的意思,希望仇二哥明白,你我的关系就像这桃花糍一样千锤百炼反而更紧密,烈火烹制倒弄出别样情意,松软柔韧却又难舍难分,仇二哥,细思量这份心意吧,以后要用你的时候还多呢。” 她说话好听,像云雀在林间咬咬,说的伺也情真意切。 仇二很难不从。 他揣着那包糕点,走出湖上长廊,回头看,五姨太很慵懒的吊在沈千肩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含这一抹笑,听沈老板训斥其他几位姨太太,最年轻的那位,从人群里探出头,来看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快哭似的。 仇二走到门口,想了想,对门房说道:“这包东西麻烦捎给四姨太,老爷托我给姨奶奶买的。” 他离开那栋豪华的府邸,那些红色的朱门金色装饰绿色的闪风光已从他眼睛消失殆尽,只那几支嫩的想去掐一掐的手指,白中还泛出一点稚气的粉,在他眼前,久久不愿散去。 一百二十九章 吕荞和铁凝霜的婚期渐近,为他们结亲所准备的礼服,秋云已经从绣娘手里拿到,她挂在布庄后院,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这不单是一件绣品,简直像是艺术品,多年后,如果这件绣衣能呈现在大都会的博物馆里,在灯光簇拥下,会是何等的惊艳。 光泽紧致的面料泛着柔和细腻的光芒,那璀璨的红色,简直浓的像一团深重的雾,而金色丝线织就的花纹,又像金光破雾,沿着细密的纹路,开辟一条条光径,描绘琴瑟和鸣的辉煌景象,勾勒出一幅龙凤呈祥的大气和睦。 秋云口中忍不住啧啧称赞,又想到一些有关自己有关未来的安排上去,直到凌旭东唤她好几声,她才梦中惊醒似的回过头。 “东家,那几位老板找您,看他们脚步匆忙,神情紧张,似乎是有要事相告,东家,你看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秋云从幻想抽回现实不过点头之间。 “当然,快请进来。” 秋云迈进率先朝她惯常接待客人的茶室走去,凌旭东自会吩咐伙计来倒茶。 她一向不喜欢虚礼,身边信得过的人不多,又不习惯用丫鬟,所有一切自然全交给凌旭东打理。 “张老板啊,出大事了,麻烦您帮忙拿拿主义,我真是要愁死了。” 那群当初在“鸿门宴”上用股份与秋云换蚕丝的老板,一听凌旭东放话,就立刻涌了进来。他们上了年纪,更懂得事情轻重缓急,遇到火烧眼皮的事,脚步比年轻人还要快。几下就在秋云面前站定,摊着手,跺着脚,不停向她诉苦。 “沈千这gou日的,哪天才能做个人,竟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他找了好一伙混子成日在我铺上闹事,闹铺子也就罢,连我儿子去学堂,也被他的狗腿子盯上,才十岁的孩子,被吓得尿裤子,回家便发烧打摆子,足足养了半月,康复后,连学堂也不敢去。” “我就更惨,被他闹得家无宁日,用弹弓往院子里射石子,那些花啊草啊鱼缸啊,都被砸的稀烂,一旦有人在院里稍作停留,免不了身上总要吃两枪。” “还有我呢,他往我家门上泼红油漆,往院子里扔马蜂窝或者空心的铁球装了点燃的湿柴,在半夜里扔进来,全家人都差点被熏死。” “我家老太太被墙上涂的恶鬼吓倒了,至今仍未离床。” “我家……”“我家……” “好了,好了,各位!”秋云起身抬臂,做了个安静的动作。几位老板勉强压住舌头,齐刷刷的望住她。 “你们卖这么多惨,却始终没说到重点上,沈千到底威胁你们做什么,你们要藏多久才肯说给我听。” 秋云挨个把他们打量一番,眼睛从他们一排人身上扎扎实实碾过,把几位老板看的老脸羞红,搓起手来,一个个刚进门委屈不行,到这时,反而像犯了错似的变得羞于启齿起来。 依旧是千丰布庄的曲老板胆子大些,头脑清醒些,主动承认道:“让张老板给猜对了,沈千找到我们,说要让我们关门大吉。” “他敢!你们怕他,我不怕,铺子有我一半,我理应帮你们担着。”秋云话是气势十足,但她说话的态度却十分平淡,仿佛看穿他们心里的打算,也看透他们的伪装。 曲老板感到很是尴尬,这种软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也不好受,他想,人家说的也没错,是他们忘了,这财产本来还有另一位主人。 “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把铺子卖给他。他使这些肮脏下流的手段,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但是他没想到,花开两朵,我们还有另一条活路,通往张老板你脚下,如今,到底该如何我们也不敢擅自拿主意,想请张老板你指点一二,总归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哦,现在想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啦。”秋云看着眼前几位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对外个个都是老板,有些穿的还不如她店里的伙计,这段时间,她虽然一通操作,令所有持股的布庄看起来生意兴隆,但其中真正的收益,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啊,你们想听我的意思,我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你们必须无条件相信我,第二,你们必须无条件去做,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露。” 秋云窈窕的身材陷回椅中,她的气势却笼罩着眼前几人,她就这样沉默坐着,看着他们就像干涸水沟里,拼命挣扎的鱼,只要她伸手轻轻一捧,就可以将他们丢入大海重获新生,似乎他们的命运全取决于她的决定,她的这份轻视正是出自于她的强大。 “我们答应你,张老板,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一个字也不违逆。” “好,他既然要买,就给他好了。”秋云淡淡的说。 “什么!”曲老板挺身向前道,他捏紧拳头,沧桑的面孔,皱纹斑驳,“这怎么可以呢……不能给他啊。” “你们刚才承诺的事,怎么眨眼就反悔。”秋云不甘示弱地朝他们走去,“我要你们卖,你们就必须的卖,由我在,你们的布庄还能卖个好价钱,若是我先把手里的股份卖出去,沈千来做你们的合伙人,到时候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说是几文就是几文,搞不好你们还得倒补价,这笔账都算不清楚,做什么生意。” “你说什么,你当初可是答应过我们的……帮我们斗垮沈千,你怎么出尔反尔。” 众人一听秋云要卖股份,立刻激动起来。 “我卖了股份照样可以斗垮沈千,如果两条并驾齐驱的船,其中一条本可以遥遥领先,可是在途中却突然加载上成千上万斤的负重,你说它还能像最初般乘风破浪吗?我要卖我的股份一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让沈千知道这些股份是从我手指缝里漏出去的,我会拼命拉高价格,让他去接手我打造出的繁荣假象,一旦他载上不堪重负的你们,那我就可以乘胜追击,轻装上阵,将他远远甩在身后,当他深陷泥淖,他就会发现这是个多么烂的摊子。”秋云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们几眼,那眼光里的怜悯,像尖刺一样扎在几位老板心头,“你们的布庄经营有多落后远超你们的想象,你们的账目有多混乱,恐怕到现在你们还不知头绪,你们任时光流逝,却不思进取,不与时俱进,往日的辉煌淘汰在历史的波流中,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们功成身退,你们可以不同意,也可以抱着那艘破船共沉沦,坚守你们的初心,恪守你们的祖业,在旧居里落魄到老。” “难道,难道,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扶持我们,只是拿我们压死沈千?” “对,但这也算一种扶持的方式,我炒高你们店铺的热度,沈千忧心忡忡,他那榆木脑袋,能想的出来的办法无非是压价和收购,如果他去做个市井混混,那套无耻的手法,倒的确可以称王称霸。可他待的是什么地方,这是商场,吃人不吐骨头,汪洋大海一般深广,一夜之间能吞噬数十年的心血。你们一直在用懦弱和退让纵容着他,不过同时,你们纵容了他的愚昧无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物极必反,他绝对猜不到我和你们就像铁索连舟,也绝不会去想我是幕后者,他若要吃掉一条船,就要吃掉所有船,他付出的代价,要远比丢石头,泼油漆,吓小孩这些小把戏要可怕得多,我要让他一无所有。” 几位老板听的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秋云叹口气,言简意赅道,“你们店本来最多值五百两银子,现在你们去卖,一千五百两起价,我保证,他一定会买,你们不要怕,他既然选择买,说明他已经无路可退,我会继续压他生意,他喜欢压价,就让他压,他出多少货,我就进多少,转手运去州府,和与他州府的店铺打擂台,最多亏一点运费,他一压价就释放高档和中档的空间,我会拼命占领这块市场,等他想再踏足此领域,我倒要看他哪只脚放的进来。” 秋云说完,望向还挂在院子里那两件红礼服,在绿色树荫下,想一团烈火般跳动,正如她此刻激动的情绪,正在这间房里回荡,感染在座的每一个人。。 凌旭东正站在门口,他凝望秋云的目光充斥着虔诚和热情,闪烁着信仰的光。 一百三十章 大厦倾塌只需要一夕之间。 冬日的傍晚,天灰蒙蒙的暗,风在回廊里乱窜,打在琉璃窗上,又弹回青石地,沿着青灰色的路,抚摸着两旁朱红色的廊柱,一路袭至最深处那间开着门的房间里。 听见里面高声的争吵,自私的数落,转换路径,踩着碎石瓦砾的尸体,朝那院里枯萎的芭蕉树,惨败的绿柳,和东倒西歪的月季花间卷去。 房间里仍在持续的对峙着,一男一女间净说伤透彼此心的话。 “赶快把送你的金银细软交出来,还有我三个老婆的卖身钱,统统拿出来,别叫老子动手,这院里什么不是我的,由得你在这做主,你个臭婆娘算什么东西。” 屋里没有点灯,从乌云里漏处的光,抬头门槛,落在他脚边,他正坐在一把黑色的乌木椅上,一双大手,捏紧扶手,愤怒的张起背,似乎有人提着他的后颈要他站起来。他瘦了许多,往日丰润的脸因为消瘦,脸上深陷的法令纹,令他整个人显得憔悴苍老。他说着最粗暴的话,却像往日脸上砸豆腐。 反而是坐在另一边,翘起二郎腿,一脸烟视媚行的吕雲,仍不疾不徐的剔着指甲。 “这些钱就当做是我卖身的钱吧,反正在你心中女人就是货物,我这样上等的尤物,要个千把两,不算过分吧。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被人玩的团团转,疯了似的去举债,非要盘下那家破店,好啊,可算如你所愿,闹的全家人和你一起堕落。你三个老婆要不是我罩着她们,送上去涟安的船,卖了好人家,还要跟着你吃糠咽菜呢,大姨太打翻的酒坛子,二姨太欠下的赌债,三姨太赊的药费,都是我给还的,反正她们总要被人卖,被你卖被我卖,命运都一样。至于你院子里的器物,给了你,还能留吗?那些州府来的债主,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荷包里哪怕有一文钱,只要被人瞧见,就不会属于你,不如当做对我的赔偿,反正你日常最宠爱的也是我,何必便宜了外人。” 她说完还转了转皓腕上的镯子,撩起眼睛,很是风情的看了沈千一眼,旋即站起身,倚门长望,嘴角露出轻蔑的笑,不知道她是在笑身后那位懦弱的男人,还是笑这残破的院景昔日也有过美丽风光。 结果都不是,从那青石板路那头走来几人,领头是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后头跟着四个男人,又做打扮,一眼见,他们只顾低头赶路,就知道是来接什么人。 吕雲一看见他们,回过头,深深看了眼沈千。 “你看,很快就有人来接我,我把我自己卖给下一个人。” 依着沈千的脾气,他会立刻站起来,狠狠揍这个女人一顿,可是他现在对女人,是的,对女人,从意识里生出惧怕。 他想起万德布庄那个俏生生的老板,想起自己是如何像昏了头一般陷入她布下的天罗地网之间,自己是怎么被蒙住眼睛,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陷阱,她好像有一种法术,能让人丧失自我,除了在合同上按手印那一刻,他有片刻的迷茫,除了走出官府门口,那天下着雨,他看见对面屋檐下站这那女子,身后是与她形影不离的伙计,她就远远的看着他,然后抬起手握成酒杯的形状,隔空敬了他一杯,他突然心里震颤出一丝害怕担忧,甚至恐惧。紧接着他便尝到苦果,他买下的铺子,根本一钱不值,他在州府的生意被打击,在洛县的市场被占据,要债的人,当初他对别人用的手段,尽数用在了他的身上,报应不爽啊。 他这辈子是毁在女人手里了,他一下子又想到什么,鼓起眼睛瞪着吕雲,手捏的木头格格作响。 “小四呢,还有小四你藏到哪里去了?” 趁着他忙外,他这位好五姨太,就帮他主内,他的金银玉器,书法字画和仆人,甚至老婆全被她暗中发卖了,钱全揣进她的腰包,兵荒马乱的这段时日内,他第一次想到那个像小老鼠似的四姨太。 “你不把小四交出来,姓吕的,我要你出不得这道门。” 吕雲冲他娉婷一笑,外面接她的人已经站成两列,循规蹈矩地等待着,她走到列队只见,她褪下腕上玉镯,回身摔到沈千脸上,他被砸中,捂着脸更为凶狠地瞪着吕雲。 “哈哈哈。”她弯下腰狂笑不止,一阵急促的笑声,差不多要把她折断,她才抹着泪站直,一边用手掌擦掉泪水,一边咬住右边下唇,从牙齿中间极其不舍的吐出话。 “你休想见到他,休想。我放她走了,帮着她替你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沈千一时怔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吕雲在几人的拥护下,朝院子外走去,两腿像灌了铅。房间里再也没有声音,一阵风急促撕扯院里的残叶,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沈千把脸埋进手里,尝到失败苦涩的滋味。 “不,不准走!!!”他追出去,却在门上绊了一跤,跌倒在石板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另一边,吕家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娶新娘。 吕娇在席间一直缠着秋云要一套和凝霜一样的喜服,洛鸣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急忙冲秋云摆手,吃了吕娇一记如来神掌。 “去你的,没你的事。” 洛鸣安苦着脸向程渊寻求帮助,程渊眼睛一眨,落在身穿新娘喜服被人围攻正避之不及的吕荞,而穿着新郎喜服,芝兰玉树般的凝霜师姐像小鸡仔似的将夫君护在身后。 拜完天地礼成后,照例得摆宴席。作为新郎的吕荞免不了被灌酒,而作为新娘的铁凝霜自应该听话的待在婚房里等待她的郎君。可这一对活宝,一个不愿意喝酒,一个不愿意苦等,干脆特立独行,顶住铁师傅差点出手的风险,非要对换服装,造成现下的局面,新郎新娘对换喜服,也对换了完成一场婚礼各自该负的责任。 铁师傅一看见女婿穿的跟个红喜鹊似的,立刻跳起来要揪女儿的辫子,被江一流拦住。 “我的老天爷,这丫头要翻天不是。” 吕夫人反来安慰铁师傅道,“亲家,随他们去吧,这是他们小两口商量好的对策,咱们安稳看着,别插手。” “不是啊,亲家夫人,我这女子太不像话,被我养野惯了,就怕丢了你们吕家的脸。” “没这回事。”吕老爷乐呵呵说道,“我看倒挺别出心裁,好了,亲家,你该不会是想躲酒吧,诶,你面前水量怎么不见下降,我的,可是一滴都没有。” 吕老爷倒扣酒杯瞟向铁师傅,嘿嘿笑道。 铁师傅的尊严立刻受到挑战,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净,重新斟满道,手在眼前挥舞侃侃而谈道,“在教女儿这件事上我的确很失败,可在喝酒这件事上,我绝对不容挑衅,亲家,来,我先干个三杯,然后有什么玩法尽管使出来,我今天就与亲家你一醉方休。” 程渊慢慢收回眼神,停靠在秋云身上,暗想她穿着红喜服一定好看,想起日间和爹谈的事,纳彩一事早该提上日程。 似乎察觉到程渊的目光,秋云抬起头,与他对视,然后莞尔一笑,口型在说,一起走。 程渊笑着点点头。 一百三十一章 这一场宴会非要闹到深夜不可,蒋小虎已经提着酒壶与铁师傅和吕老爷称兄道弟,铁凝霜撩起袖子正和吕娇划拳,吕荞在一旁像个老妈子似的不停替她擦去下巴上的酒渍,至于洛鸣安,他早瘫到一边,抱着一根石柱子带着一脸痴线,眯着眼睛,偶尔呵呵笑两声,吐出句娇妹别逗我的梦话。 没找着江一流,不知道又到哪里敬酒去了。 秋云只能让程渊送她先行回家,身后吕府大门关拢,里面阵阵划拳拍桌的吵闹声仍能跃过围墙,在静悄悄的青石板路上回荡。 夜里总是起雾,程渊手里的灯笼发出一圈毛茸茸的光,只能照见脚下的路,他朝秋云靠了靠,两人的肩膀不时轻轻碰撞,秋云抬头看他一眼,他也低下头,拿清亮的眼睛与她相遇,黑夜中,两人的眸子里都闪着温暖的烛火。 “你这一招也太狠了。“程渊低头看路,脚边有块小石头,他抬脚踢到一边,“也不知道去哪里学的这些本事,真是厉害。“ 他这样一说,秋云心里微微心虚。 “是沈千自大轻敌,如果没有我,也有其他人来治他,只是我没想到,他真豁的出去,我不知道该说他傻呢,还是说他杀伐果断,居然去借钱也要吞了那几家铺子,真是……“ 秋云摇摇头,程渊看她替别人惋惜,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嘴角浮起一抹笑。 走出吕家巷子,外面是宽阔的大街。一格格的窗扉里透出光来,安静的街道好像活着的只有这一束束微光种流动的尘埃和两人轻轻踏地的脚步声。 “现在你已经是洛县的名人,倘若我有妹妹,我也让她跟你学,听说,现在两口子吵架,做丈夫的一骂老婆女的没用,都是赔钱货,当妻子的就立马抬出你来,把她男人贬的一钱不值,你真成了女中豪杰。“ 秋云笑道:“女中豪杰我哪里敢,你也知道我是乡下丫头嘛,我们生在广袤田野间,自由自在惯了,没学着那些虚礼,如果不做出一番成绩,人家就会说你粗鲁野蛮,做出一番成绩人家才会夸你不拘小节。所以做人啊,别人看的都是结果,只有自己才清楚过程的艰辛。“ 灯笼照着秋云半边脸,在她的柔肤上轻悠悠的漂着,随她说话间晃动,显得她整张脸在朦胧的光中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美。 程渊忍不住想去拉她的手,小指头在她衣袖边滑过,下一刻就垂手可得。她却突然立定身子,头微微动了动,眼睛在黑夜里下眨了两下,然后略朝内收近眼眶,凝神想着什么。 两人正身处一株大榕树下,周围洒满签纸,想来白日这里是有人在摆摊算命。枝繁叶茂的树叶遮挡住后面一条长巷,从那里可以直通去码头的大路。 秋云愣了一会儿,程渊拉拉她的衣角。 “怎么不说话了?“ 秋云拧紧眉心,她伸手拉住程渊胳膊,朝长巷反方向退。 “不对劲啊,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影闪过,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看花眼了。“ “不会。“秋云侧头忧心忡忡的看了一眼程渊,朝下拽他的袖子道,“咱们快走,朝吕家那边走……去找铁师傅。“ 她说完话,真像感知到危险正在靠近似的,拉起程渊胳膊就开跑。 程渊先还没在意,等他们跑回巷子,身后竟然真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紧跟随二人身后,并且越来越近。 程渊手里的灯笼乱晃,照的巷子里影影憧憧,他们奔跑的脚步声,打碎安宁的夜,而那个声音更是像一把铁链,正在呼呼挥舞着,随时会朝他们抛来,拴住他们的脚踝。 “那是谁?“程渊气喘吁吁地问道。 秋云喘着粗气,她现在不想回答程渊的问题,前面过了拐角就是吕家宅子的北门,她只想搞快摆脱困境。 那一串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深重的夜,沉沉雾霭中,只听见两人焦急的喘气声和脚步声。眼看那堵墙马上就要跃过,秋云提着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蒙着面的人影从转角的墙后面闪了出来,秋云来不及反应,只感到被人猛烈的推开,她撞在坚硬的墙壁上,手臂生痛,紧接着,刀扎进肉的声音,清晰的犹如一声巨响。 她听见程渊呻吟的声音,看见他推开她的手尚不及收回,他捂着伤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一样,倒了下去。 那黑影眼看没刺中目标,提着血淋淋的刀朝秋云走来,他迈出一步却发现挪不动脚,低头一看,程渊正抱住他的腿,冲秋云喊道。 “快跑……快跑!!“ 他英俊的面孔因为痛苦扭成一团,眼睛在黑夜中水光翻滚,溢出的却仍是深深的关心和担忧。 “快跑啊!“他又重复了一遍。 黑衣人抽不出腿,越发怒了,举起刀欲朝程渊背部捅。 秋云急忙拔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开刀鞘朝朝男人掷去,男人没料到秋云回来这一手,哪怕他反应足够,转瞬调身躲开,可是锋利的匕首,已经在他臂膀上划了一刀。 夜里看不见血,他只是捂着伤口,朝后退了一步,奈何另一条腿还被程渊死死抱住,他一个踉跄,居然跌倒在地。 秋云赶紧把刀鞘扔出去,黑衣人仍以为是刀,下意识的抬手挡住脸。 趁这时,程渊忍住痛,抓起地上的匕首,朝黑衣人大腿腿上狠狠刺去。只听黑衣人一声凄厉的惨叫,男人怒极攻心,用受伤的腿一脚将程渊踢开。 “不。“秋云感到心像被人用大手狠狠的捏碎,她心痛的无法呼吸,所有深思熟虑运筹帷幄全丢到脑后,她不顾一切的冲到程渊身边。 “程渊,程渊,你撑住,马上马上他们就来了,你别死,真的,你别死,你死了谁来像我提亲,谁来娶我过门,谁和我携手听风铃,谁给我讲长辈的故事。“秋云紧紧帮助程渊的肩膀。怀中的人睫毛动了动,似乎很想睁开眼睛,秋云的泪滴在他脸上,她俯下身,轻轻用脸颊替他擦干泪,附身在他耳边说,“你不是想知道你娘亲那些字符的意思吗,程渊我告诉你,你醒一醒好不好,我都告诉你!!“ 黑衣人撑住刀站了起来,他一步步朝两人走去,黑色的影子笼罩着他们紧紧依偎的身体,。 他嘴角含着一抹冷笑,仿佛眼前这对苦命鸳鸯,马上就会成为他的刀下鬼。 一百三十二章 黑衣人高高举起刀,只见银光一闪,却是“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斜里飞出一颗石子,正打在黑衣人手里,此刻,雾渐浓,却见一个身影风驰电掣从灰茫茫的雾里奔来,一股酒气浮荡在空气中。那黑衣人挨了打,又挨了刀,已撑到极限,他俯身提起刀,知道今日事败,便把刀朝影子扔去,来人抬脚将刀踢飞,正欲去擒黑衣人,秋云喊住他。 “一流,别追,救程公子要紧。” 原来江一流在吕府喝的晕晕乎乎,去净房吐了一回,稍恢复精神,在圆桌间溜来溜去找秋云姐,却不见踪影,程公子也不见了,他心想定是程公子送秋云姐家去,却仍放心不下,推开劝他喝酒的蒋小虎,拔腿往外追去。正巧让他碰上黑衣人欲行不轨,他也不知道谁在刀下,只想救人要紧,便拾起地上石子朝黑衣人手腕掷去。 他听得焦急声音,是秋云姐在叫他,忙几步赶过去,一看地上大滩血迹,又见程公子奄奄一息的模样,知道大事不妙。忙扶起程渊吊在背上,返往吕氏医馆去。 “一流,你轻一点,他下腹中了刀,越颠簸的厉害,失血越重。” 江一流点点头,“秋云姐,我晓得。” 吕家宅院里宴酣作乐的声音仍在持续,但很快,江一流和秋云的出现将这一切打破。 “吕大夫,快救救程公子,他受伤了!” 吕荞躲在他新婚妻子身后,正逃避一位表亲的劝酒,闻听此言,他立刻闪身出来,看见程渊的脑袋耷拉在江一流肩头,他一面疾步奔过去,一面把身上累赘的新娘礼服解开。 “怎么回事?” 他跑到江一流身边,搭住程渊的脉搏,脸色越来越坏。 “快,撤开张桌子。” 他话音刚落,蒋小虎猿臂一舒,临近桌上的佳肴碗碟,全一股脑掀翻。 “这里来。” 江一流背着程渊奔过去,吕荞脱掉上半身礼服,两只袖子系在腰间,寒冬里只着一件白底衣。手臂向下一挥,“他受不得颠簸,快去房间里,拿我的药箱来,就在这里诊治。” “我去。”铁凝霜像流星般飞了出去。 吕荞一手抓住程渊的脉搏,一手在他伤口附近轻轻按了几下,好歹往外流的血消了些。 程渊脸色煞白,生命正在一点一滴从他身体中流逝。 秋云站在人群外,她捏紧双手,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粘粘在一起,惶恐和担忧在她眉目间跳动。 吕娇默默走了过来,轻轻揽住秋云的肩,“没事的,渊哥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嘤嘤地哭起来。 “不要哭,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别弄的大家心烦。”洛鸣安拍拍吕娇的背,把袖子递给她,让她擦干眼泪。 很快,铁凝霜便带了药箱来。 院子是吕家最大,最美丽的院子。周围遍布松林石,亭台山石,喜气洋洋的红色绸缎像一道道虹桥悬在屋檐各角,桌上堆满了珍馐和佳酿,地上随处可见铜钱和彩纸,几只鹤形的石灯在近湖的水边,静静的立着,把一半光投在水面上,一半光投在人们欢乐的脸上。 程渊睡在人群所包围的一张木桌上,剑眉下的眼睛,无欲无求的阖着,把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呈的异常柔和,柔和到近乎对生命也无所要求。 吕荞抬袖擦了擦汗水,他已经银针封住穴道,令伤口不再流血,剪开程渊的衣服,替他的伤口用了最好的创伤药。 “把他抬到房里吧。”吕荞叹口气,招来一个小厮,“去程家通报一声。” 说完这句话,他力不可支,朝后仰去,落在一个柔软的怀里,铁凝霜接住他,在这新婚之夜却发生这种惨事,还好,有贴凝霜坚毅的双手在后面支撑住他。 吕荞站起身,拉过凝霜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意思是我没事。 铁凝霜扭头见秋云面无表情的站在人群中,她察觉到有目光盯着自己,便抬眼与铁凝霜打了个照面,轻声说,“替他赵床被子,最好还是移到房中,天冷。” 白日里的忙碌远远不及今夜的兵荒马乱,众人齐心协力地把程渊抬回房中,替他盖好被子,点上暖炉。 “派两个人守着他,咱们出去吧。” 吕荞洗罢血淋淋手,抬头对众人道。 吕老爷和吕夫人将客人送出门去,凝霜褪了红妆,挨着吕荞在客房的椅子上坐下。 “他能醒么?”吕娇搓着哭红的眼睛问。 “应该可以。”吕荞累极了,强打精神回完妹妹的话,双眼欲睁半闭,歪靠着椅背。 “那他什么……” 吕娇还欲追问,铁凝霜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洛鸣安也拉拉她,劝她到另一边坐下。 秋云走到床边,一遍遍用眼睛抚摸他沉睡的脸庞。 是为了自己,他才受的伤。原本他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用俯身来结识她这样没钱没势的丫头,不用陪着她赤手空拳的拼搏,他本已拥有令许多人羡慕的安稳人生,如果不是遇着自己,他的生命平顺的毫无波澜。可是偏偏,他却替她挡下这一刀,把他的未来,他安逸的生活任这刀割舍,斩断,还担心着她的安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读来容易,秋云到此刻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你快醒过来,当初你是怎么找我,我如今就怎么担心你,你舍得我如此操心吗?醒过来吧,我还等着你来纳吉下聘,你答应过我,要商量一些绑住我的条件,怎么能食言呢?” 程渊紧闭的双眼,面容平和,好像将一切都纳进耳朵里,却没作出任何反应。 “不要这样,让他休息休息吧。”铁凝霜把手搭在秋云肩头,“我想,他睁开眼,最想看到的,一定是你,你可不能累垮了。我这人粗鲁直率,对人情世故并不通晓,没想到在我新婚之夜,却为他人的爱而触动。秋云,你们会有好结局的,来,稍稍到旁边歇息会儿,我让人替你打来热水擦把脸,振作精神,如果荞哥他累倒了,我必然比他醒着时站的更直。” 秋云点点头,一滴泪落在程渊手背上,无人察觉,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百三十三章 墙角夜漏箭所指的时间已经到达寅时位置,屋里的火炉烧着,把影子投在白色的墙壁上,这真是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吕夫人和吕老爷被吕娇劝着回房休息,吕荞和铁凝霜仍守在屋里,秋云遣了江一流回去报信,而洛鸣安和蒋小虎因为家里差人来寻,也回去了。等到驼铃急匆匆的引着程老爷来时。烘的暖洋洋的屋里,无声的坐着的醒着的,只有铁凝霜和秋云。 门外响起脚步声,驼铃真像他的名字,走到哪里都带出一串预示,再后头,将冷风引进屋子里的人,脚步匆忙的是程家当家老爷。 门没关,驼铃进了门,自觉地贴着门扉恭迎程老爷,两只眼睛侧飞向躺在床上的程渊,既要顾全在老爷面前的规矩又担心自家少爷焦急,矛盾在他机灵的五官上打转,他整张脸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来揉去。 屋子里的二人本来一声不吭,彼此对坐相顾无言,却保持一种很平静的默契,都在无声地等待着。这时两人都抬头去看闯进门的大人物。 程老爷在门外慌慌张张的脚步,似乎一踏进门,就陷入泥淖,走的十分缓慢,他一步步的迈向躺在床上的程渊,然后在他身边站定。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屋子里谁也没说话。零星火星哔哔剥剥的在铜炉子里乱窜,偶尔吹来一阵冬夜的寒风,屋外的红纸吹的在地上打旋。驼铃脖子往衣领里头缩,他看了看程老爷的背影,自作主张的关了半扇门。 白色被衾包裹住程渊死气沉沉的脸,他平坦的前额越往下肖似父亲的鼻梁高高隆起,但鼻梁两侧,如他母亲般清澈的双眸,此刻如在冥夜里黑漆漆的湖面一面沉默着。代表父母融合的特征,他现在却将其中之一紧紧关闭着。令程如是一见儿子,两种折磨同时在他心头煎熬,一种是对亡妻的思念,一种是对儿子的牵挂。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回过头,很威严的问。 吕荞在椅子上打了个腾,像是梦中踩空了似的醒过来,这位新郎身上盖着一床薄羊毛毯子,红色的新娘礼服尚系在腰间,茫然地挣着眼睛,看见程老爷,揉了揉眼睛。 “程姨父……”吕荞的声音还带有刚苏醒的微沙。 一直坐在火炉边的铁凝霜放下银筷子,替他冲了被浓茶,递到他手边。 “荞儿,渊儿他几时能醒?”程老爷转过身,对向吕荞,表情极为严肃。 吕荞喝了两口茶,把羊毛毯一卷,塞在屁股下的凳子上,走到程渊身边,拿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然后掀开被子,摸了摸他的伤口,还有伤口周围的皮肉。全程面无表情,房间里更是静的可怕。 “估摸天明会醒,姨父不用操心。”吕荞坐在床边,朝左列的靠椅摆手臂,“姨父先坐下,这事说来话长。” “是说来话长,那便慢慢说。”这时程如是这才收起眼睛,把屋子里另外一位女眷打量了一番。 他记得,这是渊儿喜欢的女子,那日在城门口撞见他们同行,马车里他数落过渊儿,一向稳重的儿子,破天荒的情绪激动与他辩驳,更是抬出他娘的离世来批判他的不是。 他打量秋云,秋云也不甘示弱的与他相视,仿佛在说,是,那又怎样。 “他怎么受的伤?”程如是走到椅子上坐好。 驼铃十分有眼力见的冲茶端水,服侍他老爷。炉子里火微了些,他像找到好差事,积极主动地捡起银筷子,替了铁凝霜的活,听到少爷没事,他也心安,做人家仆人的职责又活跃了起来。 听程如是问及,秋云倒也不逃避,她坦诚地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如实相告,既不遮掩程渊是为救自己而受伤,也不遮掩这祸根原也是在自己头上。 “我近日的确是把有人逼上了绝路,极有可能是他买凶灭口。因为那歹徒伤了人,也不抢东西,也不要钱,他伤了程少爷后,还不肯放过我,他的目标必定在我。” “你倒是很清楚。” 程如是放在案上的手掌握成拳,正挑火的驼铃忙冲秋云打眼色,意思让她赶紧赔不是。 “我的确清楚。”秋云垂下头,“我很对不起程渊,我也在你面前承诺,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 “你把什么人逼上绝路?”程老爷手指头松开,又在案几上嗒嗒嗒的敲,代替了他的思考。 “是沈千。”秋云把眼睛落向程渊身上,“我叫他破了产,一无所有。” 即便是冷静如程如是,此刻也免不了眼角跳了跳,透过一片暖煦的光,他看着女孩尚有几分稚气的脸庞,瓷器般润泽的下巴微微仰着,这不屈的神情仿佛是她先天带的,不拘于出声什么家庭,这样的孩子,都难掩傲气。 “那你很能干,居然能弄的沈千走投无路。更能干的是,你现在还弄的我程家的长子嫡孙不顾一切。你知不知道,程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你全家的命来,都不够赔的。” “程老爷,您应当生气,您也有发这一场脾气的资格。我应该更为卑躬屈膝,哭求您的原谅,我心里的痛苦虽然说不敢及你,却也是到这世上以来最大的痛苦。我倒想跪下来,受您责骂打罚,请您消消气,如果可以让程渊少受一点苦,不消您说,我跪着从荆棘里走一趟都行。可这并不能,他睡在那里,替我挨了一刀,他是要我活下去。我在他躺下以前活成什么样,躺下以后还要活成什么样,这是他愿意用命换的东西。当然在吕大夫的救助下,他还不至于失去性命,但总要遭罪受难,留一道疤。我不知道程老爷懂不懂得关于男女双方相互表露心意的一些仪式,这道疤同时也刻在我心上,变成一根绑住我和他的锁链。如果他醒来,我要堂堂正正的和他在一起,如果他再也不醒,我要永永远远带着对他的爱意活下去。总归,他所要求的我都满足,我要平等恒久的喜欢他。这种喜欢在此之前已经存在,在此以后,会更深厚。程老爷,我请你不要阻止我们,我可以逼退扰乱我生意的人,也可以逼退令吾爱不得的人。” 秋云突然站了起来,她拥有比外表成熟许多的灵魂,这一刻却如同每一个女性,忽略了年纪,忽略了阅历,忽略了前世今生的执念,一心只奔着爱去。 她走到程渊的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把身体对向程老爷,一种示威一种坚持,眼睛里的持续发亮的光像永不熄灭的恒星。 就在这时,睡在床上的人,嘴角动了动,他微微卷曲手指,力道十分微弱,可也作出渺小的回应,想去反握秋云,便是一道闪电,突然划过秋云的眼前,她转回头,激动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程渊。” 她低低喊了一声,然后弯下腰,替他把手指头一根根贴向自己手背上,亲昵地放在他嘴边吻了吻,程渊笑的很开心。 程如是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那轮月亮下,桂花香浮动的夜晚,同样也有个承诺要锁住他一生一世的女子。 下一代重复了他的过去,他走过的路,他如何好去要求儿子与他背道而驰。 火炉边,驼铃捏住耳朵尖,嘴角大大往耳根子两边咧,他笑出泪来,却假装很忙地,呼呼往炉子里吹气。 铁凝霜扯了扯吕荞衣袖。 “来,去把衣服换了,让他们呆一会,我们也该呆一会。” 一百三十四章 七天后程渊伤口稍微愈合,程如是派人将儿子接回府邸。把一块门牌留给秋云,让她自由进出程府,别的倒没说什么。 秋云这几日照顾程渊,都不曾好好过问生意的事,好在凌旭东能干,里里外外已经能独当一面,铺子照常运转。 这日秋云回家好好休息了会儿,沐浴更衣,换了身新衣服,往店里查点。 到店里时,凌旭东正在催人卸货,见东家来了,把一张请帖递过去。 “过几日烦东家走一趟,我和翠鸣的祭日。” 秋云捏着红色的请帖拍掌道,“好啊,这下有人知冷知热,我以后更放心把事交给你了。”她站在门边想了会,很认真地对凌旭东说道,“旭东,我能相信你吗?”她问出口又自己回答,“能相信的。我准备把我手里所有的铺子,万德布庄,旺兴布庄,依人布庄和长隆布庄,这四家布庄,分别拿十分之一的股份给你,作为你的报酬,你的新婚礼物,也是我对你信任的表示。” 说完秋云看着凌旭东,等待他的回复。 “东家,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恐怕承担不起。”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没把凌旭东砸晕,他盖在袖子底下的手握了握,心跳的很快,他连忙命令自己镇定下来。 “不贵重。我们来这世上很难得可以寻求到一个信任的伙伴,更不用说在这风云诡谲变幻莫测的商场,看一个人要看很久才能看出他的好坏,但一个过分贪心的人马脚却不会藏的太久,如果你真的居心叵测,起码你现在还是为着我着想,送你一点酬劳,也可以让你左右为难的田平得以倾斜到我这边来。况且我认为,一个男人,他懂得立身之本,不舍糟糠之妻,在任何时候都虚心有礼,是信的过的。”秋云完这番话,依然用她的大眼睛,看着凌旭东,她并不是拼命要把某种责任推给他,而是平心静气的等待着结局,等待着他内心商量的结果。 凌旭东朝秋云拱了拱手,“东家,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带七年期。东家,我不会辜负你这份信任和恩情。” “好了,我们两个别站在这里做孔融让梨似的。诶……”秋云站了这许久没听见那阵熟悉的吆喝,耳边轻飘飘的有些空落,她这才发现,仇老太太竟然没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抱着腿,用她那双瞎了的眼睛随脑袋像风向标似的转来转去,也没有靠在门板上打瞌睡,更没有张开她豁缺的牙口像一把漏风的风箱似的呜呜喊着。 “这人哪儿去了?”秋云指了指门口那条小凳。 “她前几天辞工了。”提起仇老太,凌旭东笑了笑,“这老人家还挺有意思的,她说她那个刚会走的儿子,挣了大钱,要带她去州府看眼睛,连吕大夫开给她的眼药也看不上了,成天巴着我和账房问东问西的,打听州府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比我们有眼睛的人还打听的清楚,活的精彩。” “她儿子挣了大钱?具体什么时候走的你还记得清吗?”秋云想到什么,往深了问。 “当然记得清,也就这两天的事。那天我正和账房清账,你头天说要过来看的,是啦,想起来了,你派一流来报信,说你有事不能来店里那天。”凌旭东想了想,以手握拳捶掌道,“对,没错,她呀那天一开门就来辞工,我说把钱结给她,她挺怪的,居然一文不收,急匆匆的就走了,说是儿子不舒服,他和媳妇要赶紧扶他去乘上州府的船。” “媳妇?她几时有的媳妇。”秋云沉下眉毛,俏丽的面孔蒙上一层阴霾。 “怎么了东家?有什么不妥?”凌旭东试探问道。 “旭东,你看着铺子,我出去一趟。”秋云挥了挥手里的请帖,再次重复了一遍祝福,“恭喜你了。” 她急匆匆的赶回家。 跨进门,冬日里的腊梅结了朵子,脆生生的绿,在枯萎萧瑟的园景中,新发出一种生气。屋檐下的小石炉,上面砂锅正冒着热气,里头煨的汤咕噜咕噜直翻腾,一股浓郁的炖猪脚香充斥着这方小院。敞开的堂屋门槛后头,裘山亭,江一流围着三姑正剥花生米,三人身旁搁着铜炉子,里面碳柴填的满档,把炉口烘的通红,散发出扎实的热气,让屋内比屋外暖和许多。墙角边,两个小背影并坐在一条黄梨木长凳上,微明嫌弃手炉碍事,干脆扔在脚边,一心一意地伏在书案上写字,不时推了两把怀抱手炉正与周公相会,做着梦也侵犯他学习领地的秋雨。 三姑嫌裘山亭花生剥的慢,正比划着教他,如何把花生壳巧妙的揪开,如何把花生仁一气的撸下来。裘山亭手大,始终不得要领,三姑再好脾气也给磨的直深呼吸,江一流在旁看了好不容压下笑。 “诶,姐,你咋回来了?” 江一流先发现秋云,紧接着裘山亭和三姑同时抬头,裘大哥趁机张开五指,手里的花生全滚回篮中,他冲三姑嘿嘿一笑,吃了两个白眼。 “对啊,秋云,你不是去铺子里嘛。” 裘大哥为了躲过眼刀,赶忙接话道。 “裘大哥,一流,你们帮我查一件事,程公子受伤这事……”秋云还未说完,三姑接道:“说起程公子,待会儿把这猪脚煨花生汤给他提去。” “好的,三姑。让我把事儿说完,那天夜里要刺杀我们人可能是仇二,他那老娘早不辞工晚不辞工,连工钱也不肯要,着急忙慌的要上州府去,还说他儿子生病了,是的,他腿上挨了程渊一刀,估计他赶着离开是怕因为病情拖延,被我们找到。你们两位和我去他老宅子看看,有没有可观的线索。他就是个混蛋,有钱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沈千或者谁,肯定给了他一大笔钱,不然他没道理这么快就讨了个老婆。” 江一流和裘山亭等她说完话,各自提了棍棒,要随她出门。 “我也去!”微明从凳上滑下来,跑到秋云身边,逮住她的手耍赖,“带我去,必须带我去,忘记上一次是谁帮你破的案,抓了那一肥一瘦的贼,请带我去吧,我不会坏事的。” “哪里去,我也要去。”说话声把好梦正酣的张家三小姐也惊醒了,听见个去字,她眼睛还闭着,却举起手臂晃荡,“带我,带我。” “好,微明,你和我们走。” 秋云拉起微明朝江一流眨眨眼,他立刻用棍子捅了捅微明的小胳膊。 “喂,别捣乱,我可看着你呢。” 微明不服气地刨开杵他的棍头。 “你讨厌。” “至于你。”秋云对骑在凳子上,睁着惺忪睡眼的秋雨道,“先把口水弄干净,乖乖在家里默书,帮三姑干活,哪儿也不许去。”回头对三姑说,“花生还没下,回来正好整锅煨熟,我再给程公子提去。” 说完,几人就出了门,奔仇二家去。 一百三十七章 仇二家位于马行街一偏巷里,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几只耗子引着野猫从墙角奔过,撞到不知谁放在路边的潲水桶,酸臭的味道弥漫在巷子里。 几人一路问到仇二家门前,两扇破旧的榆木门上还歪歪扭扭贴着去年时节的对联。透过低矮的围墙望见院里一株灰皮子的梧桐树窜出墙来,在阴霾的天空下,几片残叶摇摇欲坠。 秋云几人的到来,惊动门槛外一团尘埃,四处乱飞,微明个子小,深受其害,吵着要江一流抱。江一流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他提了起来。 正好这时有一位提着一篮湿衣服的妇人从此经过,见几人眼生,拿眼儿暗中偷瞄。秋云趁机拦下她问道。 “婶婶请问一下,这家老太太怎么不出摊了?我家弟弟,嘴馋的很,老惦记着她家梨糕。” 那妇人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拉出两步距离,把几人扫视了遍,对几人的品味作出相当大的质疑。 “那老太婆黑灯瞎火做的吃食也能入口?” 妇人撇开脸,朝着篮子里的湿衣服,仿佛在寻求它的附和。 秋云赔笑道:“小孩子,分不清好坏的。” 那妇人认可了秋云的说法,勾起嘴角,带着一种过分熟稔的亲密,凑过身来,几乎把她的脸抵到秋云眼前,她呼出的热气喷在秋云鼻尖上,叫秋云忍不住后退。 “她的东西没什么吃头,要说吃的,去我家试试,我家是马行街出了名的小吃铺,王家臭豆腐,兼卖一些油炸小食,用的都是马掌街新榨的菜籽油,保证吃了不上火不闹肚子,怎么样,要不要去尝一尝?” 她的过分热情,闹的秋云几人不知所措。他们只是想赶快打听完,还要继续追寻仇二的下落。 “改日吧,婶婶,现在这孩子正闹别扭呢,要是你不知道这老太太的去处,我们便也走了。至于你的生意,有机会再说吧。” “她的去处,我倒是听说一点。”妇人知道这门生意今日做不成,和他们多说两句,周旋一番,不定下次来光顾她家,也是有可能的,再说拿别人的消息卖好,并不吃亏。她便娓娓道来,“我们这巷子里住的都是找些辛苦钱的贫民百姓,做的也是正经活路,你在巷口掉了一锭银子,走到巷末,掉头去找,除了风刮走,再也不能到别处去。偏偏仇二,真是咱们巷里的一颗毒瘤,他的事,不说也罢,提起来,我就心肝痛,气的天灵盖直冒气。”妇人说的激动,用手掌抚胸,抚平怒气,她写了歇继续说道,“本来他们家是一穷二白,烂泥扶不上墙的一家,谁知道哪家做父母的这么没良心,就在前些时候,竟然来了个俏生生的闺女在他家门口进进出出,后来就干脆安营扎寨,成日里,挎着个小竹篮,来街上买肉买菜买零嘴,那姑娘来过我家买臭豆腐,生的好呢,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圆润,不知道怎么着,就让仇二给剐回家了,真是个落进魔窟里,哭的还在后头。再来呢,不知道是被什么狗屎给砸中,人家飞黄腾达了呢,说是要去州府投奔某亲戚人家,去某户豪门里去做工,老太太是指头上的金戒指,真有拇指大。要我说,她瞎,心也瞎,她这里高兴,不知道她儿子又去哪里祸害了人,谁又倒了霉。” 妇人越说越气,她蠕动嘴唇,似要朝仇二门板吐口水,碍于外人在场,她装作喉咙不爽,清了清嗓子,继续望着篮子,继续征求它的附和。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秋云想起尚卧病在床的程渊,心里想揪住仇二的念头更为激烈。 “我说,看你这姑娘干干净净的,以后别吃她家东西,你也没机会吃着,还是来我家,记得马行街街口,一靠近就能闻见味,王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妇人扭着身子朝巷里走去,还不忘推销她家的臭豆腐生意。 秋云听见一阵吞口水的声音,微明咬住手指头,眼睛从下望上看她。 “姐,你听见没,她说吃着香。” 微明刚说完,脑袋就挨了两颗栗子。 “馋鬼。” “走开,裘叔,我要你抱我。”微明皱着脸向裘山亭寻求帮助。 “你俩兄弟别成天打架,说实话,那玩意儿,我也有点馋了。”裘山亭伸手接过微明,谁知江一流不放开微明的两条萝卜似的腿,把他像摇篮似的在空中晃来晃去。 “秋云姐!” 这时候他知道该尊重的喊一声秋云姐,声音里带了十二分的委屈。 “把他放下来,把我们的神探摇坏了怎么办。” 秋云出手解救下水深火热的微明,他一落地,又吵着要抱,秋云掰过他的肩膀,正对他道,“你帮我先侦查线索,我知道你本事大,赛福超莎,要是你能帮我破案,我请你吃臭豆腐,炸黄鱼,炸春卷,吃到饱。” “这可是你说的?”微明眼睛转了转,人小鬼大,再次和秋云确定。 “我这人最重承诺。”秋云将两人的小指头勾在一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去吧……”在他头上拍了拍。 微明摸了摸头顶,他觉得自己像某种忠诚的动物。为了一饱口福,他当然拿出看家的本领,把鼻子前端往外送出去。他沿着门槛绕了绕,用脚踢开地上的泥沙,把头埋下去,几乎要凑到脏兮兮的土里,这时候,什么傲娇的劲头全消失了,埋藏在泥巴里,尘埃里,垃圾里的污秽,全给掘出来。 “有卤猪蹄,炒栗子,酥饼,五香糕,糖薄脆,糖榧,雪花酥……” 微明眯起眼睛陶醉地说,整个人仿若已经跟着味道去了。 “说重点!!”秋云捏了捏他的鼻子。 他发出两声小猪似的哼哼声,又闻了一阵,才皱起眉,认真说道,“又血腥味,院子味道更浓。” 他抱起手臂,抬头望着秋云,一副我看你怎么办的样子。 “一流,把门打开。” 这时候不能墨守成规,再不用点非法的手段,什么时候用。 “得令。” 江一流从兜里掏出常备的铁丝,弓身扎进锁眼里。 “这是犯法的。” 微明在旁企图阻止,被秋云拦住,人被圈在她的手臂里,动弹不得,微明抬脸问她:“什么叫做赛福超莎?” 门开了,一阵风从里头卷裹出来,空落落的院子里,扔着两条不要的凳脚,几只破碎的陶碗,还有几根风干的猪骨头,那颗梧桐树下堆满落叶,下雨积湿水,发出一股霉味。 江一流手里的棍棒换了手,裘山亭也走上前,他展臂,秋云和微明被他推到身后。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谈进门,用长棍在扫开地上的落叶和垃圾。秋云抱起微明跟随二人身后。 堂屋那间门形同虚设,江一流一脚踢开,屋里放着一张四方桌,缺了腿,用几块碎瓦垫平,靠墙的一面大柜子,裘山亭用棒子挑着锁,用力一掀,里面赫然放着一套打眼的黑衣服。 “我捞出来,你们让开些。” 棍子挑了衣服出来,秋云认得,“是他没错。” 微明捡起地上扔的两只筷子,蹲下神,翻开衣服,指着裤子道,“这里有血。” “是了,程渊扎中他的腿,血染红他的裤子。”秋云微微走神道,“让他给跑了?难道真是沈千让他来杀我?” “你还没告诉我,什么叫做赛福超莎呢?” 微明扔开小棍,他打断秋云的思路,吵着要她回答他的问题。秋云晾了他一会儿,心里知道,这事急不得,她总觉得不对,如果沈千要来杀她,怎么会死的这么蹊跷?还死在她前头,那男子若知道沈千没了,何必再背负一条人命,大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可到底是什么人呢? “快告诉我啊秋云。” 秋云被他吵的心烦,一面把他推给江一流,一面朝外头走。 “赛过福尔摩斯,超越阿加莎。”秋云心里想,“我告诉你,你也不懂。” 一百三十八章 猪脚煨花生汤在翁里散发出阵阵香味,秋云提着翁,沿着通往程渊小院的石径去。 这次不用驼铃带路,她轻车熟路的找到那清幽的偏僻之所。院子里的鱼缸里已经没有鱼,只剩下个空缸摆在孤零零的石桌边,有个丫鬟坐在门口熬药,把腊梅用丝草串成环,挂在耳朵边,自娱自乐的左右摇晃脑袋,花骨朵随她摆动,轻轻擦过她才刚刚生出娇嫩模样的脸颊。 她晃着晃着,就看见走进来的秋云,这位姑娘是少爷心中独一份,她不敢忘,重紫立刻站起身,两手掳下来不及刹车的耳坠,朝秋云福了福身子。 “秋云姑娘,安。” 秋云蹲身回礼,“麻烦姑娘帮我引路,我来看看程公子。” 重紫舍了手里助火的团扇,伸手来接秋云的瓦罐,手腕上系的铃铛朝屋里摇了摇,示意有客来访,便领了秋云进屋。 屋里点了熏香,程渊那屋的暖炉里,更是用的名贵安神香。他靠在床边,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看的入神。 青碧来报有人来时,他懒洋洋的摆手,让她退下。屋里只剩他和驼铃,驼铃脚踩梯子把一本本程渊看过的书,放置回高高的书架上。 “少爷,秋云姑娘来了。”重紫领秋云进门。 程渊听见秋云的名字,丢了书,忙往门口看,也不多一日不见,就像隔了许久。 “可算是来了,少爷脖子都快支成天鹅颈,人家都说望夫石,我们这里倒是长了块望妻石。”驼铃面朝书墙,小声嘀咕道。 “快安座。” 重紫立马把罐子交给轻碧,从屋中央取条四腿凳,请秋云坐下。 轻碧接过罐子,一摸还是热的,便去外边小厨房,准备盛一碗,让他们这位脖子望长了的少爷享用。 “你好些了吗?”秋云坐下便问。 “好许多,再过些日子,应该可以下地走动。” 程渊撩起眼睛去看秋云,见她今天穿一件碧色盘扣的短袄,外面罩着兔毛褙子,软乎乎雪白的毛托住她清净的脸庞,鼻尖被外面寒冷的冬天冻的微微有些发红,两只黑眼睛却一如既往,四季都那么澄净那么明亮。 “秋云,我同你商量一件事。”他小心翼翼的说道。 “什么事?” “过几日,我爹就要上门提亲。”程渊把手伸出鹅绒被,抓住秋云的手,迅速收进被子里,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脸平静的看着她,感叹道,“真凉啊……你怎么不拿个手炉呢?” 秋云瞅着梯子上的驼铃,瞪了程渊一眼,却没收回去。 “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不是。”程渊感受着她那只柔软的柔荑,像春天时握住的一团柳絮,“爹他来提前,你不会拒绝吧?”话毕,他笑着,却用一种期盼而热切的眼神,等待秋云回答。 “你父亲来吕府那天,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秋云想,程渊,你真够肉麻的。 “可我想再确认一下。” “你这样一说,倒是弄的我也想确认一下。”秋云歪了歪头。 “确认可以确认,但不能推翻结果。” “怎么说呢?朝令夕改,不是常有的事嘛。” 秋云冲程渊仰起下巴,这时轻碧端了汤进来,秋云立马将手抽了出来。 “少爷,这是秋云姑娘送来的汤。” 程渊朝秋云努努嘴,“给她。” 轻碧呆了一会儿,小心地说,“秋云姑娘,你看这……” “给我吧。” 秋云接过,程渊把手臂搁在被锦上,侧着身子,头发散在颈后,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秋云,等待享用她体贴的照拂。秋云把汤勺送到他嘴边,他笑嘻嘻的吞下肚,又将勺子推向她,“你也尝尝。” “我不要。”秋云白了程渊一眼,又舀了一勺,“三姑替你炖的,整整一下午,好不好喝?” “嗯。”他点点头,“替我谢谢三姑。” “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 秋云喂的认真,吃的那位也认真,听见她说跑去抓凶兽,程渊眉眼里透出担忧,“等我好了,让我陪着你去,别去外面乱跑。我知道你本事,不是看不起你,要是你太紧张一个人,即便她是打个喷嚏,你脑海里便是一场海啸。” “我不会单打独斗,有一流和裘大哥陪着我,你放宽心,等你痊愈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到时候就顾不上抓幕后黑手,不过我在你爹那里立下过军令状,要逮到刺你的人,我说一不二。” “别的事要做。”程渊低头笑了一会,又抬起头来,把碗从秋云手里夺过,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悠的打了个饱嗝,很高兴地说,“那我可要赶快好起来,重紫,药熬好了吗?我要喝。”还碗给秋云的动作相当自然,他说,“就算有人陪着你,也不行,你就安安心心在家,不是有很多事要准备,你赶紧预备起来。” 重紫端了药进来,看着少爷的样子,暗中憋笑,在程渊的示意下,将药递给秋云,用托盘蒙着嘴退下去。 驼铃垒好书,像猴子一样利索地从梯子上滑了下来。他背手走到床边,朝程渊鞠躬,“少爷,我可以退下了吗?” 程渊就着秋云手里端的碗,正喝药,招招手,让他赶紧走的意思。驼铃挤眉弄眼的朝门外退,一边走,一边左右歪头瞧着屋里的二人,等到了门边,呵呵笑着,一溜烟的跑出去,准是找两个丫鬟嘲笑他们这少爷痴情的呆样。 “那天你说的话,我听了很感动。原以为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跑,似乎看不见头,可我仍愿意跑下去,我就那为先祖曾落过牙的祖老太太,把她的韧劲也传给了我。秋云,我相信,勇敢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幸福。我的爹爹,他不够勇敢,不敢向娘亲求一句原谅,我的娘亲,她也不够勇敢,她没有相信爱的勇气,我绝不走他们的老路,我要执着和坦诚向你表达爱意,并且时刻准备着回到原点重新出发。” 他那双不住闪动细薄水光的眸子,专注、认真、深情地看着她,全心全意地表白着。 一旦被这双如同岸边水草般湿润的眼睛所凝视,好像闻见春天里那碾碎的青草香,便是他所有的要求,都没有不能如愿的。 “是的,没错,只有勇敢的人能获得幸福。” 秋云从他目光中看到了许多,那个下午,撑住轿门等她回话的俊朗少年,记忆里的轮廓浮起一圈浅浅的光晕,原来他等的不是她的回话,是她的一生。 一百三十九章 正月还没过完,程家就请了媒人来提亲,张家虽然听秋云说过早有准备,可是等到男方备礼而来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装在礼担内的聘饼,海味,三牲,四京果,四色糖,帖盒,香炮镯金等是按照洛县阔绰的聘礼来的,至于那整整一箱笼的银锭和一尊通体无瑕碧玉点雕就的玉佛,以及那城外的一座庄子的地契就是洛县前所未有的,反而是程渊宁肯由人扶着也要亲自提来的两只大雁,显得质朴无华。 张勇和刘婶率领一众家人愣怔地看了半天院子里这堆聘礼,一时之间不知作何感想。早知道就在张勇摔坏腿以前,他们一家子还住在民汉村洪岩山脚下几间土屋内,为了生计而奔波,刚刚在糊口的边缘活下来。 这一切都是从秋云当家开始做的改变,几人扭头看向秋云的房间,既骄傲又不舍。 房间里,秋云等待着程渊离开。按当地的规矩,定亲后,俩人便不能相见。 她在屋里收拾东西,未雨绸缪,把一切需带走或不能带走的东西清理妥当。她打开只有廖廖几件首饰的妝奁,那把数次就过她的匕首,正躺在盒子里,内敛的刀鞘把它嗜血的光芒尽数隐去。 秋云盯着匕首走了神,声后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吓了她一跳。 “你真的要嫁人了吗?秋云。“ 微明站在门边,他比初时长高了不少,在学堂里,天资和悟性将别的同窗远远甩在身后,秋云知道他出身清贵,每每先生当面夸奖他十,她都在为微明的未来和前途担忧。当初应承侯逢道时,他曾说过,会要回他。 秋云心里明白,从侯逢道重新掌权开始,微明离开她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 “那是自然。“ 秋云合上抽屉,从桌下抽出两条凳子,抬手请微明过来坐。桌上放着麦茶,秋云斟了两杯。 微明满脸不快,他爬上凳,跪坐着,把手绞放在桌沿,撑住下巴问。 “可是非要嫁给他吗?我是说,外面提着两只大鹅看起来很虚弱的那个男的。“ 他很是一本正经,皱着两条浓浓的眉毛,用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睛盯着秋云。 “是非要嫁给他,就这么一个选择。微明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可不能三心二意。“ “我懂三心二意的意思,可我不懂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可不能三心二意?秋云,你不知道我的故事吧,先生…“微明提到这两个字,顿了顿,像一个首欢快的歌突然用低哑的声音来唱,他接着道,“先生他一定不会告诉你的。他什么也不肯告诉你。我的爹爹,娘亲,还有阿姐,他们全都不在了,一夜之间,我的家我的画我的书,还有府里夏天总爬到凉亭伸出头和爪子的两只乌龟全都不见了。本来我也应当消失,是先生叫姐姐换了我,又用了一个罪臣的女儿替了姐姐,才让荀伯伯带我离了京,送到他身边。为着救我,先生得去帮别人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一件要命的事。“ 这一切就联系的上了,原来侯逢道去突兀做走钢索般凶险的外交,是为了眼前这条小生命。 “侯大人一向正义鼎然,我没有说过你先生的不是,我也很敬重他为人。“ “是啊,你敬重先生,却不喜欢先生,可是先生他喜欢你,他可喜欢你了。有一晚,我半夜惊醒,发现先生站在门前眺望,我以为深夜里的星星更亮,便和他一道站在那里,我盯了天许久,脖子已经撑不住头,才发现先生看的不是天,是沿着坡道下去,一间黑乎乎土房。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后来我睡在那间房里,我就明白了,先生想看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星星,也不是房子,先生想看的是秋云。“ 原来夜里那幽冥般的影子,想要守候的一直以来秋云都误解了,她又想起侯逢道在车里同她说的话,现在想起来,他用的是一种绝望的神情。 “所以,秋云,你嫁给先生不好吗?先生比外面那个小子才高八斗,风度翩翩,先生也一定不缺钱。“他喝了口茶,把手臂大大张开,“先生的才气,比大鹏的翅膀还要大上许多许多。“ “侯大人的翅膀因为宽广所以要庇护的东西更多,微明,要知道你的先生,是绝不会被儿女私情绊住脚步的。至于我,微明,如果你娘那样的女人,以你的爹爹和子女为骄傲,你就该懂得秋云也只想做同你娘相同的事。两个人,只有志同道合才能走到一起。这些,你翻遍书海,上下求索,也学不到,要从时间的历练里慢慢品味,你真想要正追寻的目标。三心二意的人,不会快乐的。“ 秋云说完这番话,外面突然传来鞭炮声,原来送礼的男方礼成后,准备离开了。 秋云冲微明伸出手,“来,和我去清点一下我的彩礼,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我都送给你。“ 微明垂头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你又没办法,把自己送给我。秋云和先生一样,真固执。“ 秋云伸出的手,愣在原地。 京都,一场大雪过后。 侯位于首都城内最繁华地段的侯府,银装素裹着一道道朱红色的围墙,跨过五道门槛,侯府最深处的院落。 几间简陋的小屋,一块不过三步宽五步长的菜地,空落落的晾衣架,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金黄的苞米,靠墙角的大陶瓷罐,默默发酵着一瓮新酿的高粱酒。 这朴素的小院与外头奢华的亭台楼阁天差地别。 在这隆冬时节,百花凋零,万物萧条。皑皑白雪覆盖下的一洼菜地,竟然窜出一茬绿油油的韭菜苗。 侯逢道下朝后,脱了朝服,换上粗布衣裳,也不要满府的奴才服侍,他走到后院,看见父母正坐在坑上。他们来北方,最先适应的,是稍微能让他们体会到一点南方温暖的坑。 两老口屋里灯挑的很亮,正埋头读一封厚厚的信,估摸是远在老家的哥哥又鸿雁传书。 侯逢道也很欣喜,听到一点远方的消息,便不打招呼,兀自一边浅笑着,一边走进屋去。 “想不到张家的大女儿这么快就嫁了。当初张老太婆妄图撺掇她那幺女到我儿面前长脸,却不想偏偏显眼,被我儿冷落停放一边,吃了个大排头,痴心妄想。我看道儿对张家大女儿似乎有几分意思,我也中意那女孩,哪知道这么快就嫁了,可惜啊可惜。“ 侯家老太太惋惜道,她至今仍在为幺儿的婚事发愁,奈何天子脚下,她活的战战兢兢,再也没办法大张旗鼓四处吆喝卖弄。 “嘘,你少说点。“侯大人忙提点老妻,“道儿叮嘱过,不要随便嚼谈他的婚事,恐被人听去墙角。他才拒绝了皇上的赐婚,怎么能说他中意这个中意那个的糊涂话,感情放着公主不讨,讨个村姑。若被人传开,那些个御屎狗屎的讨了话柄,定要编造个大不敬的名头,到圣上面前参他一本。“ “就你懂得多。“ 侯老太抵了老夫一胳膊,却抬手忙去打嘴巴。抬头间,看见门边,一角灰色的衣摆,像雾一样消散在门槛处。 一百四十章 侯逢道偶尔走出紫宸殿,会有一种恍惚,仿佛外面白晃晃的天不是天,而是一张巨大的白色牢笼。 回首过往,令他刻骨铭心的,不是牵马走过夕阳下尸横遍野的北回战场。而是在洛县书院,第一次被人掼翻在马槽里,用鞋底狠命抽打着后脑勺。为着这个耻辱的回忆,他不停孤独的,拼命向前跑,有时候跑着跑着,想回头去看一看,路边曾偶遇过的一朵美丽小花,却再也停不下脚步。 他出神想着心思忘记周遭一切,这在以往是很少有的。 “侯大人。” 三司使张言平走过来,朝他行礼,一时间,他脸上翻滚的情绪像白墙壁上簌簌掉落的石灰,慌乱不过须眉间。侯逢道继续朝前走,只是微微颔首,当做对下属的回礼。 张言平是平章事那一系,平常对于侯逢道却一向人到礼到,但像今天,半途拦住他的去路,不顾他面上的冷厌,非要与他交谈一番,就不适合张言平素日的作风,显得很不识趣。 既然张言平想说话,侯逢道就站住脚,靠着颠外那排朱漆栏杆,俯瞰瑞雪妆点的京城。 “侯大人,今晚在鸿雁楼,我们组了一场酒局,因大家都知道我对侯大人最为敬重,于是同僚们推了我,我便也大起胆子,来请大人您赏脸赴宴。” “敬重我就该知道,我不爱这些排场。”侯逢道笑的不深,他翻过身,鹰一样的眼睛睁对着张言平。 “我知道大人不喜欢这些宴席,但我们此番聚在一起,也是为了凌霄将军的事。大人和凌霄将军肱骨之交,应该不会拒绝。” 张言平他直起身,那副在寒冬中冻的僵直的瘦弱身板,要不是靠着后面某种不可言道的无名势力撑住,他恐怕要在侯逢道的逼视下,吓得两股战战。 “怎么,圣上都裁夺了的事,你们还有别的高见?”侯逢道斜眼瞧着张言平道。 “有什么高见低见,大人要是好奇,来了便知。” 言此,张言平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侯逢道低头整了整衣袖,好像上面有无数的褶皱等着他那只能裁夺生命的手气抚平,这一低头,就是许久。当他再次抬起头,张言平两只眼眶冻的发红,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也渐渐的失去知觉。 “好,我去。” 侯逢道笑着一甩衣袖,张言平差点被他掀翻,倒退了两步,勉强站定身子。侯逢道看了他一眼,像看戏台子上的丑角,然后阔步朝城门外走去,只留下个无情的背影,对着张言平和皇殿。 刚一入夜,天边几点疏星在辽远的天空若隐若现。 鸿雁楼此时已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三层楼都装饰的富丽堂皇,明丽非凡,每一层走廊里,四角都点上明晃晃的琉璃灯笼,随你外头北风如何嚣张,也休想侵扰这里半分欢愉。 只听楼上楼下传来迎客、传菜、借过、让座、谈笑的嘈杂声间中又飘出一缕两缕歌姬吹拉弹唱咿咿呀呀的歌声。这是属于京都城里每一个寻常的夜,重复上演的盛景,重复演奏的乐曲。 专在酒楼托卖的小贩,趁着夜里生意兴隆,推开一扇扇门,殷勤地向享乐的客人们兜售竹篮里的炙鸡、姜虾、烧鸭、卤鹅等荤菜,又或者梨条、梨干、柿饼、蜜枣都甜食。做这一门生意,磨穿布履,只为糊口,并不能大富大贵。 这小贩照例推开天字号那间包房,里面觥筹交错,你来我往,酒酣正浓,好不热闹。 他知道正对门位置上坐的人,一般都是贵宾,只略略看了一眼,又见那坐上的人,与此间热闹场景格格不入,俊朗的面孔仿佛北风盘旋不肯离去,自带一股冷冰冰的骇人气势。小贩不敢不识时务的去向他讨生活,蹑手蹑脚沿门边走,一边怀揣几分小心地问道。 “各位爷,需不需要下酒菜,小人这里有新鲜的下酒菜。” 他刚问完话,尚来不及掀开布帘,让众人细看食物,桌席间,不知哪飞来沉甸甸的一枚银子。 “滚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银子飞进竹篮里,小贩挎篮子的手朝下压了压,他低头看那银子在屋里亮堂的灯光照耀下,银光闪闪,登时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的奔了出去。 小贩的来与走不能影响屋里半分气氛,这里依旧热的似要掀翻屋顶,冷的像要沉入湖底。 “侯大人,您真不来上两杯,这家的蔷薇露远近闻名,一壶难求。” 张言平深知这位爷是他带来的,自然应该由他接待,对于座上“冰”,他施展浑身解数,侯逢道却软硬不吃,淡笑不语。 “言平,你倒是很阔绰。”侯逢道目送小贩离开后,意味深长的说出这句话。 “侯大人。”张言平明白他的意思,有恃无恐地替自己倒满酒,抿了一口,口中啧啧道:“您其实也可以过的这么阔绰。” “倒满。”侯逢道手执白玉杯,向张言平伸去,“我要你的酒,倒满。” 张言平很快反应过来,他心中暗骂,老狐狸。依言替侯逢道斟满,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后端起酒杯,拱手敬候逢道。 “大人,我干了,您随意。” 他率先喝完。 侯逢道很赏脸的碰了碰嘴皮,他手指环绕一圈酒杯,像想起什么似的,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确可以这么阔绰,但别忘了,你花的是谁的钱。”他放下酒杯,依旧用他犀利的眼睛盯着张言平,一瞬间又落在满屋纵情声色的宾客身上。他浮起一抹浮云似的笑,“花他的钱,不是用手,是用命,不知道你们有几条命够花。” “侯大人,下官知道您神通,深的皇上信赖,但陛下到底年轻,有许多事不知全貌,易被人蒙蔽,若没有平章事从旁直言不讳,恐怕阳奉阴违的人早把朝堂弄的乌烟瘴气,又有鞭长莫及之地,更是多事之秋,凌霄将军手握军权,更该防范于未然。平章事大人事事为圣上担忧,实在是国之砥柱,民生之幸。”张言平一面说,一面抱拳向着窗外夜空,仿佛那儿有他虚空的信仰所在。 “抱好你的国之砥柱,何必得陇望蜀,近我这种身似浮萍的独木之人干嘛。”候逢道笑了笑。 “侯大人有所不知,平章事大人曾言,生平钦佩之人,恰恰只有一人。这个寡字,是谓少,是谓独,也是唯一,是翘楚。所以这样的人,若不能成为朋友,也一定不要让他成为敌人。” “哦,大人谬赞。不知道平章事大人,是怎么样让我不至于成为他的敌人。要知道不过是三天前,他才支使手下参了我一本,藐视朝堂,恣意妄为,以下犯上的罪名。”侯逢道嗤笑一声,双目放空,淡淡饮了一口酒。 “所以平章事大人,特意差我宴请侯大人,并特意挑了一名爱妾,赠予侯大人,一来身上为了向大人赔罪,二来,也是向大人言和,三嘛,这名爱妾,原是凌霄将军府上的一名歌姬,一向知冷知热,体贴可人。” 张言平说完,双手击掌。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铮铮淙淙的琵琶声,弹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琴声袅绕,便能见雪白纤细柔软的指头拨过银光闪烁的冰冷琴弦,一席人,皆停杯投箸,束耳聆听。曲刚过半,却陡然一震,像大风刮过,那五指急速拨动琴弦,却骤换成一曲高亢激昂的将军令。 随着贯耳的琴声,一位娉婷的女子,怀抱琵琶,袅袅绕绕的从屏风后头走出,她一边走,一边弹,弹的认真,只顾垂下脸看琴弦。一缕发丝荡在乌眉边,拨动她纤长柔弱的睫毛。待曲毕,她抬起头来,一双翦水秋瞳,在不施粉黛的面颊上,悠忽是两颗明星倒映在碧水间,清秀又沉静的亮着。随她停放在琵琶边的两只局促的小手一样,惹出人的无限怜爱。 “大人,这是清燕。”张言平撇见侯逢道怔怔的神情,暗中压下嘴角,“大人,您看如何?” 侯逢道收起短暂的失态,再次看了一眼女子,把玩手里的酒杯。 这姿态,倒让他想起一位故人。可那姑娘,绝不会露出这种随人玩弄的做作神态,她总是那么坚韧,那么沉着,连那如山丘一般起伏单薄的肩膀,也无时无刻不显出一种可靠坚实的力量。当他在生死边缘,看见那样踏实的肩膀,内心深处,竟然生出一种庇护安定之感。 “如何不如何。看她能不能把这杯酒替我喝光。” 候逢道冲那女子招招手,眼睛眯成细长的一条线,朦胧中,看见红色的喜堂中那跪拜的身影,突然心痛到差点失手砸破酒杯。 就让这痛苦再久一点,痛苦令她的面孔生动起来,痛苦就变成一种赏赐。 一百四十一章 天刚露鱼肚皮白,张家院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来打扮新娘的妆娘一早拎着吃饭的家伙到秋云房内,替她描眉点唇,把她天然风姿渲染的更为卓越出众。等吉时一到,迎亲的队伍候在门口,乐手鼓手吹吹打打。刘氏拿着喜帕进屋,一边擦泪,一边颤抖着手很是不舍的替女儿蒙上盖头。 秋月和秋雨牵过姐姐的手,扶着她走到院里。 男方的傧相见新娘现身,忙唱念吉祥话,“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前,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张枫抓了钱挨着发放予媒婆、轿夫、傧相。 新娘上了轿,傧相又唱喏一声,吉时已到,起轿。 乐队继续吹出欢庆乐曲,媒婆跟着轿,手里红包往看热闹的街坊四邻洒去。收到些百年好合的祝词。 这一行人踩过满地被春风吹落的樱花瓣,喜气洋洋地前往程家。后头跟着十里红妆,尽头处,相携的张家人,相互扶持,翘首长项,泪水早已打湿衣襟。微明被张枫牵着,把头埋进手掌内小声啜泣着。 秋云坐在轿中,知道离家越来越远,任由红色喜帕下的脸被泪濡湿。她并非远嫁,却依然感受到一种难分难舍的割舍痛楚。她回忆起过往种种,在随意奔跑的田间,在局促拥挤的老屋,在夏风阵阵的荷塘边,在爷爷核桃树下一缕晨光中。正在逐一离她远去。变化无常的人生,造化弄人,她看着足尖镶嵌的粉色珍珠,双手放在心口,仿佛在将什么东西贴近内心,或许是她即将远去的旧日时光。 喜轿在男方家停下,拦路的司仪,乐手等着讨红包,才肯放新娘入内。 驼铃一早等在门口,天边一线春日新阳从云中跃出,新娘子终于到达程家门口。 他赶忙跳出来,掏出数个红封袋递给拦路人,又有下人拿了铜钱,果子,糖果,撒向围观小孩。 秋云由媒人扶着下了骄,踩在软实的地毯上,冷不丁却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 “别怕,我在。“ 是程渊的声音,真令秋云心静下来。接着由媒婆 新郎撒完豆,二人被男女傧相用一根红绸带结在一起,引到堂中拜天地。拜完家庙,拜完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秋云被媒婆背入洞房,等着新郎招待完宾客,再来掀她的红盖头。 临走时,媒婆往秋云怀里塞了许多枣子,桂圆,花生。 “多子多生,多子多生。“ 媒婆笑着说完祝词,随即退出新房。将等待的时光留给新娘。 待房间里只剩秋云一人,她揭开盖头,松开一路以来箍的自己快喘不过气的衣领。一边剥开手里的桂圆,一边敲打着因为行礼太多而酸痛的腿。 红烛在桌上的铜烛台上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宽大的赤金龙凤吉祥被面上。她朝后仰倒,踢掉珍珠云锦绣鞋,除去一身红衣,胡乱褪在地下。她倦进温暖的被窝里,看着眼睛上头,细纱帐镂空的圆眼子,越盯的久,越感眼皮沉沉。今晨起的早,一时之间,困意袭来,进入酣甜梦想。 她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睁开尚还沉重的眼皮,迷蒙中看见一个红色的背影。 “程渊?“ 她唤了声。 那人扭过头来,酒色替他俊逸的面容敷上几分羞涩的醉意。他似乎感到不好意思,拧帕子的手松了松。 “吵着你了?“ 秋云这才看清楚,他还未脱去礼服,正站着铜盆边。 他拿着帕子走来,左手臂从后头扶起她的肩,将她托在怀里,右手执着帕子,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残妆。一股浓烈的酒味搅和着男子独有的阳刚之气,酿成一种具有诱惑力的迷人气息,钻入秋云鼻尖,她的心和面颊都立刻似火一般着了起来。 程渊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拭眼角,鼻翼,下巴,又像摆弄布偶,掏出她每一个手指头,擦的干干净净。 末了,贴着她耳朵边的秀发,轻轻吻了吻。 “饿了吗?“ 他声音如举止一样般轻柔。秋云心跳的极快,心重重抽搐了下,她木然地点头,彻底陷入程渊的温柔之中。 他起身端来一碗桂圆莲子粥,试了试冷热,然后回到原地,又将她纳入怀中,一口一喂她吃,真把她当个娃娃似的。 “让你久等了,我也是等的够久。不是我找借口,的确得怪鸣安和小虎,他俩真是一肚子坏水,约好了不停灌我酒,好小子,他们也会有这一天,到时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不过,喝成什么样,喝到几分醉,都得娘子发话做主。“说出娘子而已,他喉咙里发出愉悦的笑声,低头与秋云看了一眼,扳过她的额头相触,鼻尖抵着鼻尖,他的口中说话的热死呼在秋云微微撅起的唇珠上。 “从今往后,我一切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秋云只觉得被他抱着,被他搂住,他那灼热的体温,亲密的态度,一时之间天地都在旋转。平日里,总温和似水无限包容的程渊,此刻也如一汪危险的深潭,正在用猛烈的漩涡将她包裹,将她拖入他铸造的柔情蜜意中,狠狠摄服住她的心。 秋云呼吸急促,差点软倒在程渊身上。还好他放开她,起身将碗放回桌上,给了她时间喘息。 “诶。“他回过头,发出低低的诧异声。 烛火突然熄灭了,一瞬间的黑暗让秋云不辨东西。紧接着一个热烈的身躯压了过来。 “干嘛啊?“ 秋云扭了扭身子,脸侧到一旁,在红色的床单上磨蹭。 “别动。“程渊俯下身,暧昧的温热气息滑进秋云衣领,他伸手解开秋云第二颗纽扣,“嘴巴沾了脏东西,我帮你擦净。“ 随他话音落下,程渊的吻如雨点落下,那急促的吻,就如一场夏天急雨噼里啪啦的打在荷塘翠绿饱满的荷叶上,密集剧烈的叫人透不过气,好像漫天漫地,都只剩下温热湿稠的吻。 秋云身处漩涡中心,总想抓住什么,她张开手,却被程渊拽如掌心,十指陷入她的指缝中。 他咬着她的柔软唇肉,一手已探入她的身体。 “哪里也别想逃,陪着我,一辈子,一生一世陪着我。“ 秋云闭上眼睛,任汹涌的潮水淹没她,她抱紧程渊,在他厚实的胸膛中央,既无助又坚决的点点头。 一百四十二章 丫鬟第三次来催二人去向程老爷请安,秋云终于按捺不住,束手束脚的想起身。程渊翻过身,又将她罩在身子底下。 “再睡一会儿,乖。” 他闭上眼睛也不知怎么这么精准找到她的嘴巴,宠溺地亲下。收紧胳膊,拢住秋云,下巴颏贴着她的发丝,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原来你平日这么懒。” 秋云玩弄程渊垂下的发丝,拿头顶他。 “偷得浮生半日闲,待会两位管家把将府里库管的钥匙交给你时,你可别叫苦。” 程渊头埋进秋云黑鸦鸦的秀发里,暗中憋笑。 “感情你讨的不是媳妇,是管家婆,我怎么感觉着了道。” 秋云在被子里头踢了程渊一脚。 他憋不住了,抖着肩膀笑不停。 外面丫头却又来催了,小心翼翼怯生生地问道:“少爷,少奶奶,要不要伺候洗漱了?” 秋云推开程渊想来蒙她嘴的手,伸长脖子道:“去准备吧。” 屋外的人影站了会儿,小跑着离开了。 “不睡啦。”程渊撩顺秋云玩闹间弄乱的头发,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嗯。”秋云坐起半身,想要越过程渊。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他直起身,怀里打横抱着她,坐在床边,好好亲昵了一番。才放她下来,替她穿好鞋。背上免不了吃了好几记花拳绣腿。 “少爷,少奶奶。已经准备妥当了。” 刚收拾齐整,小丫鬟又在外面催。 “进来吧。” 随程渊一声令下,涌进来好几个丫鬟,端着铜盆,拿着香膏,毛巾,牙香和马尾毛制的牙刷恭敬的在门口一字排开。后面又走来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捧着一叠新衣,伺候秋云更衣。程渊从不要丫鬟近身,所以他的衣服都由丫鬟放在床边。 “以后不叫你们,也不用这么早来替我穿衣服,我长着手脚呢。” 秋云笑着对正替她把头发从夹在外罩半袖中头发拢出的丫鬟道。 “少奶奶,这是奴婢的本分。” 那丫鬟说话声音秀气,斯斯文文的。 “以后……” 秋云还欲劝,程渊却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睛往旁边站的那排丫鬟看去。 秋云一下就注意到,有个丫鬟淡淡的不屑神情从眉眼间溜走。 她和程渊对视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反而是程渊冲正服侍她的丫鬟点点头道:“以后就由你贴身伺候着少奶奶。记住,伺候的好有赏,伺候不好,看打。” 要知道,那丫鬟先前的差职不过是洗衣房的下等丫鬟,因为谁也不知道新少奶奶的脾气,便故意推了她打头阵。到少奶奶身边当差,那是一等丫鬟的待遇。喜事从天而降,丫鬟立刻跪倒身,冲秋云磕头。 “谢谢少爷,少奶奶抬举。” “起来吧。不要磕啊拜啊的,做好你的事就成。” 秋云暗中留意,先前略有鄙薄的丫鬟,眉头朝下压,嘴唇蠕动,似心中不忿。 手忙脚乱的新妇第一天也过去了。 原来为秋云更衣的丫鬟叫宁香,从小丫头时就在程家做事,为人老实不善经营,待到现在仍是府内末等丫鬟。要不是今日得到程渊抬举,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老爷少爷跟前服侍。她得来这份差事,感恩戴德,秋云问她何事,没有不说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天下来,秋云已将程家内院摸个底朝天。她特意打听今晨在门前伺候的几位丫鬟,对其中面色不爽那位,问的更深。秋云拨弄着手里的钥匙,是二位管家在她拜完程渊母亲牌位时由程老爷发话,交到她手中的。府中各处库房的钥匙,还有厚厚一摞账簿,简直让秋云头疼不堪。她此刻一边听着宁香汇报府中情况,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各把钥匙对应的锁。 “梳双丫髻的青碧姐姐……” “轻碧,怎么和少爷房里的丫鬟一个名儿。”秋云问道。 宁香皱了皱眉,捏着衣角,眼角瞟了瞟球秋云的脸色才说道:“少爷……少爷不喜欢夫人,夫人房里有青碧和淡紫,所以叫轻雪姐姐改为轻碧,叫重玉姐姐改为重紫。少爷的意思,大概是……大概是……夫人,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再妄论。” 宁香勉强说完内情,用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秋云,两只手绞在一起,等待着秋云发落。 “没有关系,你做的很好。”秋云笑着点点头,“你先下去吧,明日不用来伺候我更衣。” 宁香忐忑地退下了。 秋云坐在屋内,等着程渊从程老爷房中归来。 今儿下午,一封加急的信投到程府上,程老爷沉着脸看完,匆忙招来程渊,两父子在房里关了大半下午,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看夜幕将至,秋云独守着空房,面前的饭菜早就凉了。 “对不起,夫人。” 门外程渊大步流星踏来,一面走,一面高声的道歉,倒把正在想事情的秋云吓了一跳。跟在他后面的驼铃,提着食盒,跌跌撞撞追来。 “少爷,少爷,等等我。” 这小厮,跟一只小兔子似的,蹦过门槛,又迅速收回两只爪子。不得了,现在秋云姑娘不是旁的姑娘,是正经的少奶奶,该尊敬的得尊敬,该行礼的决不能少。他想什么,便做什么,正要作揖,被秋云喝住。 “驼铃,和我这样熟,也要做那等虚礼?” 程渊到门边刹住疾走的脚步,夺过驼铃手里的食盒,叵耐地指着门道:“好了,没你事了,赶快出去。” 驼铃瘪瘪嘴,不情不愿地甩甩袖子,又像一只陀螺似的转出门去,煽动一阵对自家少爷极为不满的风。 秋云起身去接程渊,看见他手里黑漆漆的红木食盒,“咦”叫了声:“什么东西?” “好东西。” 她已经成婚了,不再像以前挽半发,松松的疏了一个髻,就像一片被吹散的懒洋洋的云彩,显出一种轻松的妩媚。 程渊搂过秋云的肩膀,就这么一个动作,他做的极其自然,还带着一点骄傲的神采。他搂着她在桌前坐下,打开食盒。顿时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 “是我家的卤菜。”秋云惊喜地叫道。 “对,我让驼铃买的。三姑托话,大家都很想你呢。微眀连学堂也不肯去,在房里生闷气。” 程渊撩起袖子,亲自将菜一碟碟从盒里拿出摆放在圆桌上,然后取过筷子,用帕子擦干净,递给秋云,“尝尝。” “嗯。” 秋云夹了一口,嚼着那熟悉的味道,虽然不过短暂的分开一天,可她明白,这种分离是心理上的切断,将永远不会再延续。她从此以后会属于别的人,拥有新的家庭,为了循环这种损坏与重造而努力。 “好吃吗?” 程渊望着程夫人像小松鼠似嚼动食物,一看见她眼睛里升起一汪水汽,他就立马蒙住她的眼睛,如同亲吻一朵花瓣,吻了她冰凉的鼻尖,一直吻到她还来不及放松的嘴唇边,咬了咬她松软的双唇。 眼泪还是从秋云眼眶滑落,程渊含住那滴泪珠。 “我只是家了。” 从来没见过一向云淡风轻,冷静从容的秋云露出这等小女儿神情,程渊知道她是动了真情。 “以后要是你想,任何时候想回家,我就亲自驾车送你回去。不管是去哪里,只要你想,不是用你的一辈子,而是用我的一辈子,来陪伴你。走,我们回家看爹娘。” 他站起身,便要朝门外冲,秋云连泪也来不及擦,抓住他的手。 “坐下。” 秋云破涕而笑:“今天我是把以前从没见过的程少爷看透了。我以为公子如玉,谁知道,又懒又冲动,还特别拗特别幼稚,果然,我栽了。” “这怎么一说。” 程渊见她不再伤感,坐回椅上,提起筷子,夹了块牛肉送进嘴里,翘着眉毛问。 秋云将宁香所说替丫鬟改名一事笑说与他听。 “总归她喜欢的,我偏要作对,她不喜欢的,我偏要喜欢。” “那喜欢我,是和她斗气么?”秋云问。 “怎么会。”莫名得意在程渊脸上荡漾开来,“我早说过,你也不什么都知道。” “我看你奇怪的很,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有件事瞒着你,有件事不瞒你。今天下午爹同我谈的事。”程渊收起嬉笑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扳正秋云的身子,认真说道,“秋云,你得陪我去一趟黔州,去接回我祖父的尸骨。” 一百四十三 “你的祖父,对不起,我从没听你说过。” “是我忘记告诉你。”程渊看着外面黑夜中的小院,院子外头,穿过石墙,唯一能框进眼睛里的,是那座高高耸立的楼阁。“我祖父在我祖母去世后,带着她的一截断指,从家中离开。到我七岁时,第一次听到祖父的消息,听说他在遥远的敦煌和憎厌大师学修补古壁画,到我十岁,他第二次传来消息,他和一匹骆驼穿过南疆,在沙漠上的绿宝石月牙湾旁停下脚步,随信寄回一块美丽的蓝琥珀石,封存着祖母的断指。父亲当时便说,你祖父若连祖母的遗肢都舍得送回,想必你祖父已经懂得舍得,他老人家,决计不会再返家了。十三岁,祖父只身前往蛮夷之地,黔州,在最偏僻的一座,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村落,安营扎寨,教习当地村民,开化他们的陋习。自此,杳无音讯。成亲前,父亲按最后的地址传信去,直到今天,收到回信。祖父已于两年前仙逝,他的坟冢立在黔州牛家村,就是那个,他最后停留,把生命当做礼物赠送的地方。” 秋云默默听完,垂头思索了会,问道,“那我们即刻便去。” “不。”程渊握住他的手,目光仍放在夜空中,“黔州匪徒作乱,朝廷正在缴乱,我们等时局稳当再出发,祖父他,恐怕也想在躺下的泥土里再多待一会儿。” 此事就暂且搁浅下来,且说秋云料理家事,府里上上下下,吃不准少奶奶行事作风,初时还胆战心惊,兢兢业业地服侍,见她带人宽厚。人的劣性,便渐渐松懈下来,其中由以吕雲手底下养的那一派老人,更是表里不一,阳奉阴违,对秋云的话不过当做耳旁风。 因少爷新婚,又赶上府里添新衣的时节,秋云忙的一塌糊涂,诸事上手植一团乱麻,府里众人不听使唤,她知道根结所在,得想个办法治一治这群人。 这日午饭过后,撤了饭菜,程渊和管家去庄子里巡视。秋云正预备出去,想了想,却把宁香叫进门来吩咐。 “去把冬晴园的青碧,落夕院的柳香,清风园的橘梦,桂慧园的嘉平,涛泽园的幽馥,最后管这几个院子的刘婆给我叫来,先叫几个年轻的进来,别让她们和老的碰面。“ 宁香这丫头,为人不算顶聪慧,但老实听话,少奶奶说一句,她记一句。少奶奶指示明晰,她按图索骥,做的事倒是多半都差强人意。 她按着秋云的话,先将这几个在府中出挑能干的丫鬟找进院子。 这些个伶牙俐齿的丫鬟凑成一堆,一个问少奶奶找我们何事,一个问是不是要惩戒我们,一个说少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个就跌脚喊冤,遭了天降无妄之灾,纷纷围攻不善言辞的宁香,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宁香被弄的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捂住耳朵,躲过几人的追问,到了门口,却不见少奶奶踪影。等几人慢悠悠的从后头走来,到门口才肯加快脚步,一个个做出循规蹈矩的模样,在门口站定。 秋云提着一竹箧儿从房内出来,走到门前,唤宁香过来,把箧儿拎去,搁在几位丫鬟面前。 秋云看那几个丫鬟,露出迷惑的神情,开口道:“府里裁新衣,以前是白赏的,现在府里什么光景各位心中有数。你们挨家挨户把衣服钱收回来,不多,每人十文,装在这箧儿里,要是谁不给,从你们的月钱里扣,要是收的齐,我额外有赏。这件事能办到吗?“ 说完她盯着几人,又是轻碧站出来问道:“少奶奶,为何把差事交到我们头上?我们人微言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让管家安排吧。“ “好舌头,真想拔了它,扔在地上敲敲,是不是还会原地翻跟头。“秋云怒目道,“怎么着,想做不费力讨好的事?城府没这种好日子给你过,我们府里养的都是踏踏实实干事,安安心心过日子的人,好高骛远,自以为是?行啊,滚出府自己找去。既然轻碧提了意,谁觉得程府亏待了,就站出来,衣裳铺盖卷一卷,给我趁早走人。有没有,站出来呀!“ 这一声吼下去,却没人吱声。秋云努努嘴,宁香提起竹箧儿亲自放到轻碧手里,她涨红了脸,却不敢不接。余下几人,群龙无首,你看我,我看你,行了礼,也应下了。 刚出了弘熙园,轻碧将手里的竹编箧儿,狠狠扔在一旁的柳树干上,掉到地上滚了两圈,停在橘梦脚边,她抬脚想踩,被嘉平拦下了。 “别给弄坏了,不好向里面那位交差。“ “她算个什么东西!“橘梦恶狠狠地骂了一嘴,“卖下水起家的乡下丫头,我呸。“ “有什么办法,就是卖夜壶的,她现在也是你主子。“ 幽馥走过去捡起竹箧儿,拍了拍。挎在手腕上,“走吧,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少爷如何清雅一个妙人,同她这等粗俗的女子有何投机处,不过是以色博幸,新鲜不了几天。“ “少爷便是香不了她几天,也不会来香你。“橘梦不咸不淡地说道。 “好心帮你说话,还拿话来夹人。行,你有本事,就闯进里头去骂,骂她是个破落户,帮你提鞋也不配。有的人说的热闹,有这个胆吗?“幽馥也不是善茬,立刻反唇相讥。 “你这个贱蹄子,看我不来撕你的嘴。“ 说着橘香便要动手,幽馥尖叫一声跑开,躲到嘉平后头。 “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 轻碧在几人里头姿色最佳,以前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几人以她马首是瞻。见她拉下脸,便低眉顺眼的,躲的从人背后出来,打的放下拳头,捏着衣裙。 “她既然要咱们收,那便收。得罪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只管传达少奶奶的意思,她让收十文,咱们就收五十文,保管叫那些人恨的她透透的,便是她再得宠又如何,少爷从不爱管内院的事,便是管家问起,你我一同作证,说她要收多少便是多少,挣起来,让收下人的钱这馊主意正是她出的,好让大家看看她是什么嘴脸,丢脸的也只会是她这个穷家破落户来的野丫头!“ 轻碧说着,眯起眼睛,捏紧拳头。刚才秋云的奚落,如一巴掌扇在她面上,她卯足劲,此仇非报不可。 本来裁新衣是府里一向是作为发放给下人们的福利,分文不取。却 一百四十四章 既定对策,这几个娇俏的丫鬟,拎着篮子,便挨家的讨钱。 府里裁衣裳一向是当做福利赏给下人,要钱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听到。几个丫鬟又是一番加油添醋,一心搞臭秋云在府里名声。 于是少爷不在府里,少奶奶要热的总是端的冷的,要甜的总呈上苦的,要及时偏要拖延,要查点总有人推三阻四,事事与她作对。 偶然被程渊撞见她竟然在屋里吃冷透的炙甜鸭,忍不住大动肝火。 “我终日提防冷着你,冻着你,伤着你内体,这府里可是要造反。“他便要招驼铃去找顾管家来训话。 “驼铃,别去。“秋云依然勾头吃着面前那盘冷菜,“我在外头治过的人,也有不少,小打小闹的手段,我却也不放在心里,管,必定是要管,不过你不能插手,你一插手,我不过是仗着少爷恩宠“,反而更让他们觉得我好欺负,你一背过手,指不定在后头如何嘲弄我。要从源头治理,我先剔几个刺头出去,把闹腾的弄走了,剩下的才好调教。“秋云笑着请程渊坐下,递过一双筷子给他,“快尝尝,冷掉,是另一番风味。“ 程渊拿秋云没办法,却心底里相信她。遂不再过问,全权让她做主,这也是他们夫妻俩一直以来,给予彼此的宽度。 转眼就到新衣发放的日子,府里一改过去欢天喜地的氛围,在中厅聚集的各院下人,纷纷交头接耳,其中所谈及,大多是对秋云的数落。 宁香作为秋云的大丫鬟,勉强提胆呵斥了两声石沉大海般的安静点,没起到任何效果。 反倒是,刘婆子领着一群婆子媳妇,推着板车进院,眼角有个丫鬟十分躁动,走过去,拧的她嗷嗷直叫,她呼痛的声音,把哄闹声压下去。 刘婆子铁青一张脸,走到众人面前,啪啪拍响巴掌,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各位,有今天这种好日子是主子的人恩赐,你们不敬心的伺候,背地里搞些鸡鸣狗盗的小动作,别以为主子心里没数,主子那眼睛是亮堂的,一个个的别想做出欺上瞒下的勾当,要我说趁早收起你们的小心思,顾好本分,否则就别怪主子们不客气。“ 她这派头,倘若外头人听见。还以为,若她不是这院里的正经主子,那就再也没旁人了。 众人听她训话,面上浮现出鄙夷的神色,奈何刘婆子年纪大,资历深,也没人顶撞她。 顾管家从门外迈步进来,看见原本该秋云端坐的地方只有张空竹靠椅。便问道,“少奶奶呢?“ 刘婆子谄笑上前接话道,“少奶奶吩咐铺子里送成衣来,随后就到。“ 顾管家板着脸点点头,面朝众人道,“现在你们排成列,挨着过来取衣裳,不得扰乱,否则架出去,什么也别想领。“又道,“这一次少奶奶宽厚,每人额外赏了你们一身,于是在历来两春夏两身衣服的前提下,上旬一共三套。我怕少奶奶惯的你们没规矩,便做主向少奶奶提议,每人象征性的收十文钱。你们可都悉数缴了?“ 顾管家问完话,觉察众人面露疑惑,似乎都此项安排毫不知情。 “少奶奶使唤的哪几个丫头?“ 他问刘婆子。 刘婆子一向和院里卖弄倩丽的姑娘不和,见不惯她们体轻骨软魅惑的样子,认为不是正道上的做派,一听顾管家问话,她立刻毫不掩饰点出轻碧,嘉平,橘梦,柳香和幽馥的名。 那几个丫鬟抱着箧儿站在人群边缘,轻碧昂起头,狠狠地看着刘婆子。 “你们几个差事办成什么样了,收的钱齐了吗?“顾管家扫了她们一眼,皱眉问道。 “回顾管家,钱…收了。“ “收了多少?是不是每个人都缴了。“ “都…都缴了。“轻碧支吾回道,对于顾管家,她还是挺怵的。 “她不仅收了,还收了我们五十文呢。“ 管扫前院的婆子从人群里蹦出声响。 “什么叫收了你们五十文?“顾管家眉头皱的更深,铺满褶皱的眼睛向轻碧等人射去,却留住耳朵对向说话的婆子。 “轻碧姑娘对我们说,府里光景不好,少奶奶吩咐下来,上半年的衣裳得我们自己讨钱,程府毕竟养了我们这么久,如再生父母,要这么点钱不过分。她还说,虽然这是少奶奶兴的新规矩,少奶奶也是新主子,可是主子就是主子,不管新的旧的,主子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谁也不许反驳。便要我们按人头缴五十文出来。“ 扫地的婆子说完,她五短身材,两根香肠似的手臂环抱在胸前,朝轻碧方向用力的伸长脖子,啐了一口。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顾管家那张长长的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冰冰的,就像带了一张死板的面具。 几人把头勾低,不敢正面回答顾管家残酷的问题,也就是侧面默认了自己的罪行。 顾管家的面具“唰“垮了下来,他一招手,两个婆子就从门外窜了进来,那模样,就像早就做好了抓人的准备。 “把这几个丫头,拔了衣裳钗环,但凡属于府里的东西,一件不落的扒下来。然后插根草标,扔去城门外,找个中人,卖到乡下去。“ 顾管家在程府说话好比一把重锤,敲在哪里哪里就落下一个坑,绝非空谈虚张声势。 几个丫鬟一听要发卖她们到乡下,霎时吓的脸青眉白。一边抽抽搭搭的哭,一边向顾管家告饶道。 “求顾管家高抬贵手,我们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做出这等背主之事,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良知闪了腰,管家老爷,只要您高抬贵手,我们再也不敢,立誓一心一意服侍主子,忠于主子,永不再犯。“ 幽馥哭哭啼啼地说完,却遭刘婆子用一张帕子捂了嘴,朝后头几个婆子一扬下巴,几人涌上来,把吓得花容失色的丫鬟们,齐齐反束了手臂。 院里正在唱戏似的,门外传来秋云说话的声音。 “怎么不等我,就发放新衣了。“ 一百四十五章 清脆声音响起,紧接着身着一身青衣利落装扮的秋云从花墙后头走了出来。 众人都沉眉敛气,不敢放肆。 顾管家垂手立在一旁,恭敬道,“这等小事,不敢劳烦少奶奶。这几位奴才,阳奉阴违,背主不忠,在后头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想将她们发卖了,还请少奶奶做主。” 秋云眼角内挪点光,看见几个女子早吓得花容失色,她淡然一笑,挥手道:“先行好事,丑事待会再料理。顾管家,把东西分发下去。” 她坐回屋檐正中那把大竹椅,冷眼旁观顾管家操持完一切。众人得了赏,心里虽有不忿,顷刻也就湮灭了,欢天喜地的捧着衣裳退场。 转眼夕阳斜沉,柔绒的光铺满院落,把青石板的地砖,也照的有几分暖意。 顾管家命人收了发点的活计,预备请秋云处置那几名婢女。他拽一把打算盘,刚想说话,秋云便打断他。 “辛苦你了,老顾。”她背靠竹椅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就宁香的手喝了口茉莉花茶,起身道,“该回院去咯,再晚,程渊得寻我了。” “少奶奶,可这人……”顾管家上前道。 “人?哦,还有人。”秋云恍若突然想起此事,就着霞光看了看那几个丫鬟,她们已站的疲惫乏累,歪歪扭扭的靠在旁边的翠竹上,抬起眼睛,半遮半掩地看秋云。 “老顾,你仔细听着,最好是找一支笔,记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秋云清了清嗓子,顾管家丢开算盘,拿了纸笔,侧耳倾听。 “首先,你回去拟出规矩章程来,何为该做,何为不该做,做了又何赏,不做又何惩,一样样写的清楚明白细致,务必解释清楚,拟好了,拿来我过目,我和老爷少爷一起敲定。第二,各院落分派主事,以其院里当年的赏罚情况来定年终的赏饷,末等的,全院一起扣钱,头筹的,大家伙都领赏。主事要将桩桩差错记录在案,但凡有纠葛,先自行处置,处置结果也得备案,处置不了的,报到管家处,管家还处置不了的,再报与我来。若有申诉,直接越过主事上报管家,由我身边大丫鬟和管家同时裁决,一旦有不能做主的,依然由我断公道。再有,这院里每年由我亲自带头,或我不带头,总归每年来一次大盘查,无论是庄上的佃租,府里的用度收支,还是大项的修葺置办,不一定我查什么,意思就是我什么都会查。”秋云说一长串话,可又渴了,使唤宁香端茶,这丫头木登登的立在旁边,秋云咳嗽了两声,她才清醒过来。顾管家手里笔不停,偶尔抬袖擦擦额头,又继续奋笔疾书,好不容易写完,可秋云还未吩咐该如何处置那几个丫头。股管家试探地抬起脑袋,秋云明白他的意图,冲他点点头。 “至于她们几个,也不必撵出去,派去和刚才同她们吵嘴的婆子学扫地。也当做一块活招牌,让大家看看,不讲规矩的下场。” 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发出声音的唇齿异常鲜美,只说的话,却字字如铁,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顾管家知道秋云办事一向自有主张,况且她是这府里唯一的少奶奶,掌管府中事务,他如何敢违令。当下收起笔和卷纸,让婆子押着那几个面色煞白,但眼底各自盘算的丫鬟,告了礼,便退下了。 过了几日,顾管家把拟好的章程呈秋云做主,她略删改了几项,分发下去,让府里的下人参考学习,不日,一扫过去轻浮散漫的风气,人人皆安分守己,循规蹈矩。 府里府外众人,无不对秋云赞一声好,夸她治家有方。 京都侯府,从鸿雁楼领回清燕已有些时日,她被搁置在侯府一偏僻小院,竟未曾再见过一次客。 这一夜,月似银盘,将清辉洒向俗世凡尘。 侯逢道在院里踱步,他一有心思,便喜欢一个人独处,脑海里把理不清的繁琐事务,梳理出源头,又捻着头子,一路溜到尾,将前因后果闹通畅,方能解惑。 凌霄已夺兵权,降职半年,也不知道他在南海蛮夷之地,是否一切平顺。就如何使他复起,就此项事务上,侯逢道心知是陛下唯恐功高盖主,卸磨杀驴。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完人圣人,他侯逢道能活到现在靠的是这份孑然一身的孤独,他所依赖的,陛下和他都清楚,只有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可要从凌霄身上寻出漏子,着实不易,凌霄此人,一脉真心全在保家卫国上,要栽赃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要让那看戏的一等一聪明人信以为真。 南方山匪肆虐,猖獗,这本该是个绝好的契机,让凌霄能有机会,再次握住他所热爱的那杆铁枪。 侯逢道想的出神,耳边忽听见游丝一般的歌声,从院子里传来。他恍惚记起,从鸿雁楼里带回的那位歌女。他驻足侧耳听着,周遭的静,显出歌声的悠扬,原来唱的是一首有关怨女思春的曲子。 他摇摇头,鼻子哼了声。穿过长廊,借着昏黄的灯笼烛火,走到后院,先见一云髻峨峨的修长身影投在种有玉簪花的石墙上。空落落的院子中央,穿着绿色轻纱,正对月弹奏琵琶的清燕悠悠起身,朝侯逢道行礼。 “大人。” 她立在那儿就像一片柔情似水的月光,朦胧的双眼,总是湿漉漉的,犹如初秋的湖面,泛着洁白的雾气。 侯逢道走上前,就近凑过去,她脸上有片刻的惊慌,想躲,却被侯逢道一把拽住香肩,另一只手伸向琵琶,手指迅速拔动两下琴弦,只听“叮”一声,把姑娘氤氲的眼波,震荡出层层涟漪。 “你在凌霄将军府上是做什么的?”侯逢道发问道。 “侍女,偶尔将军乏累,也弹奏两曲,以解将军愁闷。”清燕和他离的如此近,低下头回道。 “不错。”也不知他在称赞什么,手抚过琴弦,用柔软的指腹在其上摩挲,眼睛里映入长长的弦,银色的光芒,如一柄锐利的宝剑,正在他深沉的眸子蓄势待发。 “你去帮我做一件事,败坏将军的名声,说他荒淫无道,曾羞辱过你。”侯逢道抬起头,摸琴弦的手指,捏住清燕细腻的下巴,“若你事情办的漂亮,我考虑让你当这院子里的主人,你看如何。” 清燕微微颔首,并未挣脱侯逢道的拿捏,她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既然成为侯府的奴才,就该为侯府尽忠。大人不必许约,大人如果手上有一把匕首,即可试出我作为一个奴才的本分有多真挚。大人吩咐的事,清燕必遵,用我这早已凋败的名声,来为大人尽忠,是奴的福分。” 说完,她昂起脸,怯懦地看着侯逢道。这张脸,借了一缕月光,愈发显得娇嫩易碎。 所以侯逢道松开的手格外轻柔,他想起曾经,也和一个女子靠的这样近,她高昂头颅,眉目写满坚毅,在一线薄窄的天空下,在他的逼视中,有无穷的傲气和不屈。 他在品味这方面,实在从一而终,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惜沧海从不向他奔来。 一百四十六章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在秋云往后的回忆中,这段缱绻的时光,只要一想起,即便如何苦难,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珍惜那些美好的日子,珍惜所有和程渊携手共进的岁月,在他相伴的日子,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体贴,令秋云有时会恍惚以为,她穿越漫长的时空,经历惊奇传说般的遭遇,都是为了与这样的人相遇。 有天夜里朦胧睡意中醒来,看见窗外的白月光,就照在程渊线条流畅的脸庞,一路探进他富有男性魅力的颈脖,深幽充满吸引力的衣领口出克制的停顿下来。。 秋云侧身看着自己相公,夫妻之间,若不能发自真心对另一半认可赞许,终会滑进重复往返乏味枯燥两两相厌的生活。 程渊翻个身楼住秋云,呼吸依旧均匀平和,护住身旁的爱妻,这只是他身体最基础的本能而已。 过了半年,凌霄将军复辟,派往黔州剿匪,一路扫荡,所向披靡。 程老爷催二人启程,程渊便打点车马行头,于深秋之际,带着秋云前往黔州。 秋云因不在洛县,顾忌一家老小安全,想着如今有了程渊,便只从铁师傅那里雇了两名徒弟作为保镖。一流和裘大哥留在家中。 启程那日,众人一路相送至门口,刘氏抱着微明送了一程又一程,母女二人告了无数次别,又有妹妹,吕娇等人苦苦挽留,哭了又哭。 太阳初升时出得城门,行上官道,已至正午。 他们这一路人轻装简行,驼铃和车夫在前头坐着,随性的保镖,一人骑一马,左右相随。 秋云和程渊坐在车厢内,两人新婚以来,第一次同行出远门,往常不过携手去庄子内逛逛,此番外出,倒生出一种别样闺房之乐。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掀开窗布,看一路以来的风景。 路旁树叶被秋色染成渐次的红黄色,彼此模糊了边界,将山林点缀的徇烂热闹,一条纯净蓝色的溪流,正静静穿过干枯的草坪,三三两两褐色的牛,白色的羊,正在秋高气爽的蓝天下悠闲地啃着野草,再过去溪流的另一边,长满轻烟似的芦苇,一阵随意的风,吹散了这团烟雾,露出底下,青绿色的苇杆。 “如果不走这一趟,真还见不到这样的景致。” 程渊下巴搁在秋云的脑袋上,他轻轻拍了拍秋云的脑门。 “我闻见桂花的香味了。”秋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 程渊没说话,嘴唇落在她发顶,也同她一样闭上眼睛,抽着空气中微弱的香味。 他们走的不慢不快,若是累,就停下来歇一歇,若是风景好,也停下来歇一歇。黔州多山,一走进连绵起伏的山中,接踵而至的雨水,也总是让这一群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们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达黔州的州府,在此找了间客栈暂住,整顿休息满三天,才决定启程去牛家村,接回程家祖父的尸骨。 从黔州州府至牛家村,又要两天的路程,途中,只有一家开在农家的客栈,可留宿一晚。 这家可客栈背靠大山,面朝层层梯田,秋收后原野空荡,只有枯黄的麦茬立在干涸的田间,见不到当初禾生田间,如绿浪芙波般的美妙景象。再往下是一处小小的村落,入夜,星火点点,苗家人聚在一起,围住篝火,唱起歌,跳起舞,把嘹亮洒脱的歌声,送至远山深处,荒无人烟,只有荒冢的地方。 他们歌舞,是白昼忙碌后给与自己的奖赏,可苦了连夜以来赶路的客人,住在客栈里,不到深夜,不得消停。 好在秋云和程渊,既来之则安之,他们在木楼阳台听了半宿,倒是村民们收了声,聚在一起的火把,纷纷向四面散开,两夫妻仍没有睡意。 两人又在灯下说了一会儿话,程渊打趣的将手放在秋云的腹间,一本正经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除了肉,还有别的个什么东西。” 秋云笑着拂开他的手:“是嫌我胖了。” 做相公的等的就是娘子的娇嗔,他反手旋秋云到怀中,打横将她抱起,在半空中晃了晃。 “哪里胖,我们程家的肉都白喂了。” “放我下来。”秋云一边笑,一边假意呵道。 程渊就这样抱着她走到床边坐下,怀里的人被放在腿上,亲昵地抱着她说话。 “明天,若真能接到祖父的尸骨,咱们待他回家和祖母埋在一起,也算了却一桩大事。” 秋云仰头枕在程渊大腿上,抬起眼睛,去看他。从上而下,也依然觉得好看的紧。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下巴,他微低头,笑的很含蓄。 “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说道。 “哪里不踏实?”秋云想要支起身,却被他按倒。 “再待一会儿。” “哪里不踏实,你是说,咱们不踏实,还是祖父的事又蹊跷?” “刚才我瞧见店里的小二,他一身打扮是粗布,可那双鞋的鞋底,却是十层纳的样式,那是巫峡县的制鞋的特色。这店里除了小二,老板和老板娘,却都穿的普通鞋底,我总觉得有些怪。” 见他说的认真,秋云也不禁警惕起来,她这会儿真要起身,去找住在隔壁的两位镖师,小心一点。 “我去。你躺着,等我。”程渊按住秋云,抬起桌上的烛火,出门去。 却不料,他刚打开门,那个小二就站在门口。 深更半夜,又没唤他,也没敲门,就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张蜡黄的脸皮,似笑非笑,山后的夜枭叫了两声,一阵风吹来,程渊手中的烛火跳了跳。 那店小二勾起两个长长的嘴角,往耳朵后裂,伸手替程渊挡住火苗。 “客官小心火烛。” 程渊看他奇怪的样子,骇人的很,便避开身子,想关门。小二一把撑住门板,朝屋内看。秋云合衣坐在床边,不动神色地朝放匕首的靴筒边偏了偏胳膊。 “您的夫人打从进店起我就看见了,真漂亮。” 小二很轻佻放肆的去看秋云。 “混账。”程渊怒斥道,“滚出去!” “滚出去?”他想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捧腹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很渗人,山里的夜枭像是听见同类的鸣叫,紧跟他戛然而止的笑声,凄惨的应和两声尖叫。 “客官这么晚不睡,是不是睡不着,如果睡不着,我这有好东西,让您速速入睡。”他说完,露出怪笑,很迅疾的掏出一根管子,冲程渊的脸喷了一口白烟,然后接过他手中的烛台,眼睁睁看着他摇摇晃晃朝后头倒去。 “程渊!”秋云起身冲过去扶住程渊将倒的身子。 店小二丑陋的面孔很僵硬的笑,口中“啧啧”声不断,能听见上下口齿间溅起的涎水。 “美人儿,把你送上山,我可真不愿意,但是老大在路道上见过你,他老人家起了心,别怪我,我也没办法。” 说完,那支烟管对向秋云,一阵迷蒙烟雾遮住双眼,秋云失去意识前,她抱程渊的手,收的跟紧。 一百四十七章 秋云和程渊等人被小二迷倒后,店主这对假夫妻将他们几人捆成一团粽子样,从店后牵出牛车,由小二赶着往山上去,他们二人锁了门,依然在此坐镇。 原来这客栈是后山清风寨的耳目,凡有稍微阔绰的客人打尖或者住店,看准了机会放倒,女的送上山做妾室丫鬟,男的充劳力或拉入伙,若是有不从的,切了剁了,拉去集市混在猪肉里卖了,也是寻常的事。 达到位于山顶的山寨之时,天光熹微,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皮白,灰絮似的白云,翻腾在崇山峻岭之巅。 小二为了邀功请赏,便把程渊驼铃等锁在关“肥羊”的小黑屋内,独用板车推着秋云到山寨聚会的大厅门口。 昨夜山寨大当家在此与众喽啰饮酒作乐至深夜,厅中一片狼藉,地上,椅子上,案几上,横七竖八睡着人,到处扔着酒杯和佩刀、叉戟、钉耙、腰带等贴身物品,桌脚下一堆没啃干净的骨头,墙角洒了一盆淅沥沥的肉汤。正中的虎皮椅子,是首领专座,大当家正横在上面,头枕左边扶手,腿搭右边扶手,一双腿悬在空中。他张口打呼噜,一只手臂曲放在胸口,手中抓着空酒壶,另一只手垂到地上,捏了一根早冷掉的肥鸡腿。 小二小跑上前,推了大当家一把。 “老大,有好菜!” 大当家还在梦里,一把将空酒壶往外掷,嘟嘟哝哝道:“吃不下,吃不下。” 小二颠着脚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酒壶,放在嘴边啜了啜,皱起眉头,晃了晃,嫌弃地扔到一旁,继续摇大当家的。 “是嫩肉啊!” 他手里使上劲,大当家悠悠转醒,吐出一口唾沫来,随手抛开鸡腿,两手叠在脑后,尚还有丝睡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支一条腿去踢小二。 “你咋咋呼呼的滚上山来,打扰老子瞌睡,好,你说嫩肉,倒是给你爷爷瞧瞧,怎么一个嫩法。” 那小二猴子似的敏捷,躲过他老大这一脚,嬉皮笑脸的把手往推秋云的板车一摆。 “请看那里。” 从大当家的角度,只看见一双鞋底,和秀雅的衣物。他叵耐地看了眼小二,摇摇头,预伸另一条腿去踢他。 小二忙识时务的将板车推到大当家面前。 “您请再仔细瞧瞧。” 这一看可不得了,那大当家原名陈荣,花名虎不拦,天生一副色鬼样,奸淫掳掠,是无恶不作。他见秋云紧闭双眼,却也难掩秀姿,生的肤如凝脂,花容月貌,当下,便起了邪性。昨宿的酒醒了,瞌睡全消,一边窜起身围着板车踱步,身后小二谄笑着紧随,一边哎呀呀的叹息,心里乐开花。 “做的好,做的好。老子上山以来,第一次见过这样的绝色,便是今天占了这小娘子,明儿被屠了山,也值得。这好啊,待她醒来,我先问她一问,若她愿意和我结成夫妻,我要让她做压寨夫人,要是她不愿意,我就拘禁她在这深山里,永世做我的奴婢。” 说完,大手一挥,也不顾七零八落的众人,要那小二推起板车,去他的卧房内。 到这时候,药效也去得八九分,秋云逐渐恢复意识。她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下触手很软,像是睡在一张床上。随即想起程渊,一下清醒过来,睁开眼。却看见一张大脸,正被一双大手托着,满含期待的看着自己。 秋云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掏匕首。 “美人,你醒啦,醒的好,这好啊,你睁开眼来,比你睡着时还要漂亮。”那张跟倭瓜似的脸,按了两颗牛眼珠,一说起话,就像要挣脱眼眶,弹到人脸上,即便是说着好话,也像要同他夸赞的拼个你死我活一般。 秋云见这男人不像会立刻要她的命的模样,顺了口气,沉着冷静问道:“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我……”男人用手指对着自己的脸,嘿嘿一笑,“是你未来的相公。至于这里,这里是你未来的家。” 秋云暗中动了动手指头,见身上并未有什么伤痛,估计这男人还没碰过她。他打的什么主意,她并不想和他争辩,当下要紧的,是如何逃命,和如何去找到程渊。 “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男人高大壮硕的身躯挡在秋云面前,令她无法观察周围的环境,她坐起身,很不客气的说道。一边拿眼睛去看屋里的陈设。 屋子很大,地上铺着毛毯子,正中一张空空如也的石桌子,桌沿被打掉一块。正前方的墙壁上,挂满了动物风干的头颅,有羚羊的角,还有根很粗壮的骨头,像一根棒槌似的挂在上面,左边立了一排兵器架,却只插着一杆红缨枪。 秋云还欲细看,那男人挪过身子,堵住她的视线,堆笑道。 “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去。” 秋云问道:“有什么?” 男人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有狗肠,马肺,猪肚,羊肝,牛杂碎,还有人肉包子,香的很。”他伸出舌头抡了一圈嘴唇,眼睛死盯着秋云。 “羊肝牛杂碎切一点来,最好来一碗饭。”秋云冲男人点点头。 男人微微有些讶异,为何每次抓来的女子,不是哭天抢地,就是寻死觅活,这美人却像没事人似的,只管要吃的,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傻的。 他捉摸不透,正想着,却听外头一片慌乱,想起呜呜呵呵的声音。紧接着一直守在门外的小二抬脚跑了出去,不到片刻,折返回来,直接冲开房门叫道。 “不好了,大当家,官兵捉上山来了。” 陈荣提了一口气到嗓子眼,狂吼道,“谁的兵?” 那小二战战兢兢回道,“不知道,只见挂了一个凌字。” 陈荣听见这个字,打了个颤,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秋云,真是倒霉,这样的美人却无福消受。他越看秋云越舍不下,心里一横。他转头去吩咐小二,早已不见人影。 秋云见他眼神不善,知道凶多吉少,奈何身上无力,不得脱身。 陈荣拔起红缨枪,拽过秋云衣袖,拉她朝床后奔去。 原来狡兔三窟,陈荣早在他睡的床后,建好一条密道,直通后山。 一百四十八章 他听得门口的争斗声渐盛,挟秋云钻入洞中,黑暗中,二人在刚够并排站下的通道内,跌跌撞撞。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突显一道石门,陈荣用力推开,外面天光泄进来。秋云抬手去遮,发觉身上有了力气,她不动神色的趁陈荣尚未注意,收回挡光的手,事已至此,她决定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出口所在是一片野草茂盛的斜坡,陈荣不待秋云反应,便一把将她扔下去,接着,自己也跟着往坡下滚。 秋云只觉得自己置身云端,只能护住头,还好坡道草被柔软,直到在平地停下,身上除了有些酸痛外,并无外伤。陈荣紧随其后,先她一步停住,起身抓住她的后领,粗鲁地将她提起来。 陈荣看了眼秋云的脸,见她雪白的小脸蛋除了沾了几根野草,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明艳,伸手替她摘掉碍眼的草根。他在原地站定,束起耳朵听了听,山上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四下里除了草丛里虫鸣,密林里的鸟叫,只剩两人重重的呼吸声。他咬咬下唇,下巴紧绷,眉头却略微松动,眼睛打转,他推动秋云。 “走!” 莫怪他心狠,就算下地府,他一要这美人相伴,二要在此之前将她给办了。 这片林子他熟的很,里面深不可测,不熟悉其中奥妙的人,走进去很容易迷路,每个三四个时辰,很难找到出路。就算凌霄人多势众,要找到他,也得花费些功夫。 他当下毫不犹豫就要秋云同他一起进林。 秋云自持冷静聪明,也绝想不到,眼前凶匪此刻想的不是逃命,而是做个花下鬼,只当这林子是山大王另辟的出路,打算出了山林,想办法逃脱。所以未做挣扎,在他的推让下,进入林中。 外面是青天白日,林子里头却一片昏暗,林木森森,遮天蔽日,只有细小的光束,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穿过,照见地下湿漉漉的青苔和黑色的石头。他们一路扒开奇形怪状的灌木树丛,那些带刺的叶子,不断勾住两人的衣服和头发,弄的十分狼狈。过了一段坎坷的路,树木稀疏,脚下的土地变成柔密的草坪,一条溪流横在眼前,岸边七零八落长着笔直的枫树,红黄相间的枫叶正簌簌飘落,落在草地上,落在溪中,落在低矮的灌木颠上,一直歇息的鸟被惊起腾飞。 如果此刻不是深陷匪徒手中,秋云几乎要为着迷人的景色陶醉。 “不错,美景配美人。” 陈荣挽了朵枪花,笑着将枪插入泥土中。他手中还拽着秋云,一把拉她入怀。 “放开我!” 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秋云心头,她才警觉,这男人,好色起来,连命也不要了。 “请你放开我,如果你放过我。我会助你逃跑,绝不拖你的后腿,至于要多少钱,我们都好商量。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秋云知道越挣扎,越令匪徒兴奋,她干脆故意放低声音,用冷静而理智的情绪,同陈荣商量着。 “我曾经也收留过一位落草的大哥,向来对你们这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真男人,好汉子,崇拜的紧,便是能结交上一两个,也奉若上宾,若你愿意放了我,大哥,我们交一个朋友,我在城里有正经生意,保管你吃香喝辣。你们刀口饮血,也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必提心吊胆,也能过得舒服,何乐而不为之。何必为了我一个小女子,放弃荣华富贵,要女人,外面多的是,况且我已经嫁为人妇,我保管帮大哥讨几个如花似玉,又温柔小意的黄花闺女做妻妾,伺候您的舒舒服服。” 陈荣大嘴朝后咧了咧,粗糙的手掌在秋云细腻的脸上刮过。 “你知道个屁,你莫来哄老子。我劫持过的女人,玩过的女人,至今还没一个能及你。若是老天爷要让我此刻该死,也送你来做我的酬劳,我受用的很,立马死,还得磕头跪谢他老人家。”陈荣掰动秋云身体,往前一车,让秋云与她正面相对,贪婪的审视她的美貌,心头按捺不住朝她扑去。 秋云早在滚下坡之时,已经抽出靴中的刀,藏在腰间,便立刻拔刀向陈荣刺去。 陈荣冷不丁前方突然冷光一闪,可他反应极快,一边朝后仰,双手仍紧紧缚秋云。 “马的!”他弹正身子,腿往上一抬,轻而易举就踢掉秋云的匕首,那匕首在地上滚了两圈,刀口对向溪流很绝望的闪着银光。 陈荣两手往内箍,几乎要捏断秋云骨头。秋云吃痛,却咬紧牙关,不屈的与陈荣对视。 “想不到你这小娘皮还有后招,好的很,我什么样的女人都玩过,就是没玩过这么烈的,喝酒要喝烧刀子,玩女人就要玩烈女。” 陈荣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里全是狂妄和兽性。 一阵风从林间穿过,漫天飞舞的枫叶,秋云闭上眼睛,感到落叶擦过自己的脸庞。她很无奈,很难受,想起前尘往事,想起此间经历,想起那温润如玉程渊,想起他们相处过那些快乐的日子。她再次挣开眼睛,眸中的光同刀口一般闪亮。 “你放开我,我认输,我自己来。” 秋云低下头,默默说道。 “我可不要,万一你又弄出什么机关暗器要老子的命,你这美人,狡猾的很。”陈荣笑道。 “强扭的瓜不甜,如果我有什么招数,还用的着跟你来这里。那已经是我唯一的活路,我现在便是不甘愿死在你手里,也得死。既然没办法挣脱,倒不如好好享受。”秋云双手握拳,放在胸口恳求道。 “哈哈哈,倒不如好好享受。”陈荣大笑起来,“要不是老子被围剿,还真想讨你做正头媳妇。小媳妇,你说话好的很,真中听。好,我虎不拦,虎都怕,虎都不敢拦,还怕你的花拳绣腿。来我去捡我的枪,要用它一件件挑干净你的衣裳,你可不要耍花招。” 说完陈荣试探的松开秋云,见她果真不动,才敢放松两臂。可他刚准备去拔枪,秋云飞身一跃,竟是朝匕首方向奔去。 “臭婆娘!”陈荣怒道。 他的手已经按在枪上,抬臂往秋云肩上刺去,秋云见他要刺自己,反而不动,竟是求死一般,将胸挺过去。陈荣大吃一惊,忙要收手。 斜里飞来一脚,只听“嘭”一声,陈荣被踢倒在地,枪也飞了脱他手。 他尚来不及回头,又是一脚,这一脚可比先前力度大了许多,竟将他一脚踢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他后背遭受重击,吐出一口血水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局面,让秋云愣在原地。 一张宽大的斗篷从天而降盖住她的身体,侯逢道蹲下身,用胸膛挡下她目之所天地间所有风景,那些飘落的黄叶,跳动的溪流,那些展翅飞翔的云雀,那些高山栖息的白云,那些凶恶的争斗,那些血腥的场面,全都被一张宽阔可靠坚不可摧的胸膛阻拦。秋云抬起头,刚触到那急切而担忧却又像水一般柔软的目光,忍不住眼波颤动,动心忍性,她克制的低下头,见到那衣摆上的波浪花纹,终究垂下泪来。 来人微不可闻的叹息了声,即将触到她肩膀的两只手,那妄图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硬生生的在距离她不过毫厘的地方停下。他喉头蠕动,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在平静下,暗藏无限汹涌的感情,渴望,激动,兴奋,愤怒和隐忍。可他只是若有似无的说了一句。 “我来晚了。” 这一句我来晚了,是他这一生有关情愫上的箴言。在感情中,先来后到的次序,竟然比爱的深浅还重要。 一百四十九章 “大人,这人如何处置?” 侯逢道的属下指着五花大绑的陈荣问道。 “让他死。” 侯逢道淡淡道,目光停在秋云的下巴处,伸手替她系牢披风。 “牵马来。” 他吩咐放出去,属下牵过一匹黑骏马。 “大人。”秋云轻轻唤了他一声,又改口道,“侯二叔,我的相公……程渊他……“ 这句话像一枚石子,砸破侯逢道的双眉间的和谐,他拧紧眉头,撑住膝盖站起身,收敛刚才的温柔,沉声道:“你先上马,回了营地再说。” “可是大人。”秋云赶紧立起身,像是祈祷般倾到他面前,“我怕万一……” 不待她说完,侯逢道不留情面的抬手一挡,牵过马的缰绳,五个手指像要将那根皮革搓成的绳索捏碎。 “我最后说一次,先上马,否则找到程家那小子,我也要杀了他。”侯逢道扭头,眼睛深处一片冰凉。 秋云想,昏了头,竟然与狼谈条件,他即便是伪装的再和善,那尖利的爪子可骗不了人。 便不再执拗,听从他的话,借用他的胳膊,靠他帮持,乖乖的骑上马。 几个属下扛了陈荣,另牵来几匹马,将人横抛在马背上,向侯逢道告退,驰马远去。 林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侯逢道牵过马,慢慢朝小溪的下方走去,秋云双手握住缰绳,挺直脊背,心里依然为程渊担心。 两人满腹心思,都不愿说话。 越往下游走,视野越开阔,湿漉漉的空气,令所有风景都像洗涤过似的洁净。岸边偶尔撞见的枯木,像与水中的恋人正垂首低语。几只兔子在不远处的草地中飞窜。听见松鼠啃食松果咯吱咯吱的声音,却看不见它们灵活的身影。层层叠叠的野菊花开在漫山遍野间,平地和山谷都被色彩所渲染,自然孕育出一种沁人心脾的美。 “我曾有过的愿望,没想到,会有实现的一天。只是太迟了,也远远不够。” 这是一路上,侯逢道唯一对秋云说的话。 不等她对程渊安危的担忧一事,转到他话中的深意。他们已经踏过一条小小的桥,穿过一条山坳,到达营地驻扎的地方。 她被安置在侯逢道的营帐内,侯大人呢,自己卷起铺盖去凌霄的帐。 军营里除了寥寥几个女人,余下皆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侯逢道不许秋云和那些女人说话。 她几乎是软禁在这间帆布做的屋子里,足足待了三天。 三天后,清匪的大军归来。秋云在门口多踱来踱去,想去出去探听一点消息,又唯恐惹侯逢道不高兴。她掀开帘门,却只敢露出脑袋。 来来往往的士兵比前几日更多,他们押着投降的匪徒,抬着缴回的财物,踢着腿,排列的整整齐齐,等待将军视察。 秋云踮起脚尖,目光放的更远。 同侯逢道走在一起的是位戎装的男子,只看见半边黝黑的侧脸,那是不经历风吹日晒没法染就的颜色,他一直同侯逢道谈论着什么。 像是察觉到异样,侯逢道朝秋云所在的帐篷看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侯逢道木然的脸上写满不快。同行的男子用右手提的头盔碰了碰他的肩膀,侯逢道转回目光,仿佛刚才所有的阴郁从不曾出现过,他依然专注倾听同伴的话,平静的朝前走去。 一阵风从秋云面颊上略过,她朝远处群山望去,心里全是不安。她退回帐中,坐在床边发呆。 面前摊开的地图,黑色的毛笔画出许多标记,在一处山林,却用红色的颜料画了个圈。如果秋云大胆一点,翻开地图旁的书册,会发现一些令她无法领受的思念。 她的心,她的思绪,像一条船,被牢牢系在程渊所处的码头,哪怕外面的风景如何壮阔,都不能让她心动。 她现在看不见靠岸的港湾,心里的恐惧和慌乱无限延伸。 正当她胡思乱想,门口突然传来一把男声。 “小老板,我可以进来吗?” 这声音很熟悉,秋云擦了把脸,泪水在衣袖上蹭干。 她想起了,这是赵龙吟的声音。她心突突的跳,几乎立刻从床上跳下来。 “请进,快请进。” 她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副山地图,又矜持的回到床边坐下。帘子被掀开,果然是赵龙吟走进来。 许多时日不见,这位昔日的属下依旧硬朗,以前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变得平和内敛,仍有热情的火焰在其中跳动,却不再是燎原的野火,有目的的为心中成就而燃烧。 “赵大哥,许久不见。”秋云冲他点点头,未起身。 赵龙吟垂手站在门口,笑了笑,很客气道。 “侯大人吩咐我来告诉小老板一些事情,有关程公子的消息。” “请赵大哥讲。”秋云听到有程渊的消息,忍不住探出身子。 “你们被押上清风寨那天,我作为凌将军派往寨中的细作,刚取得陈荣的信任,坐上二当家的位置。当晚的庆功宴的,我在饭中投入迷药,本预备将全部人迷翻,好一举擒获,可惜陈荣他只顾喝酒吃肉,不曾中招。我见山下的小二推了你来,又听人说,他关了几只肥羊在黑屋中。便趁小二和陈荣说话之际,从厅里溜出,转到黑屋,替程公子等人松绑。这时已到和将军约定攻匪的时辰,不得延误战机。我只能暂时留下尚在昏睡的他们,原想等平了匪,再来救人。待我们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山寨,我转头再去寻程公子他们,可人已经不见了,地上只剩一堆绳索。这几天我们按照侯大人的命令,仔仔细细搜过山林,未找到人,也未见到尸体。我想,程公子应该还活着,这山虽深广,但下了山就有人家,往后头走,还有好几个村落,他们只要走出山林,就能活下来。” 赵龙吟一边说,一边去看秋云的脸色。他一直对这位女子心存忌惮,总觉得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 她果然只是冷静的听着,除了垂下的嘴角透露出一点不安的情绪。 一百五十章 赵龙吟说完,静静等待秋云回话。 屋里越安静,无名的烦躁却在两人之间漫开。 “好的,谢谢你,赵大哥,我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秋云回道。 昨晚侯大人交待的事,赵龙吟应当离开。他转身踏出一只脚,上半身却仍立在原地。 “小老板,你有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吗?”他迟疑地问。 “她?”秋云重复了了一遍这个称谓,然后面无表情迟缓地摇摇头。 赵龙吟转身的动作很决绝,像是做了很重大的决定,仿佛他一走出这间帐篷,就再也不会回来。他的步伐刚迈至门口。秋云说道:“她当了沈千的姨太太。沈千破产后她便无故消失,再也没有在洛县出入过。我想一个大活人,如果不是刻意寻死,像你和我说的,应该还活着。” 赵龙吟没有回头,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侯逢道第一次踏进帐篷。 秋云托腮坐在那副地形图前,低头想着心思,侯逢道什么时候进来,进来了多久,她全然不知。 屋里闯进个人,况且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势,很难让人忽视,总是能察觉的到的。 秋云情不自禁的抬起头,又对上他那双无风无浪的眼睛,真是,比海还深沉。她慌忙错开。 侯逢道走过来,手掌心贴着地图,站在秋云面前,一动不动。像在和她较劲,就瞧瞧她,什么时候敢再次和自己对视。 她的两只手搁在桌沿边,十个手指头洁白莹润,像是有些紧张,她的肩膀紧绷着,头偏向左边,眼睛盯住脚下的一块泥巴。她一动不动,侯逢道却读出了抗拒的意味。 难道她,就这么怕他,她的聪明劲儿,全是教她如何防备别人,未必没有一点用来分辨真情真意吗? “我让赵龙吟告诉你的消息应该不算太坏,又没死人,你摆出一副死人脸给谁看。” 侯逢道卷起地图,一旁的册子收在地图下,一并拿在手中,他单手撑住桌面,朝前倾俯身躯,另一只手背在后头。 像一片乌云,投在秋云头顶。 “要是你不高兴,或者难过,大大方方的哭一场也好,现在这样,可不像是个守贞的烈女,倒像是一位失了丈夫宠爱的怨妇。” “大人,嘴下留情。何必找话刺我,我知道为您添了麻烦。劳烦您借我一匹马,我即刻便走。” 秋云深吸口气,放在桌边的手,握成拳。 “你走?”侯逢道很不屑的笑了一声,“张老板,这时候你倒沉不住气了,连你那下落不明的相公也舍得?看来你们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 “我们之间的事,不用侯大人操心,你算尽天下事,也休想算到我的头上。”秋云发狠的回道。 “看来你并不是沉不住气,是有恃无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还要和我装多久的一本正经,在我面前,你的戏实在不如你本来的样子好看。”侯逢道依然笑着。 “我听不懂你的话。”秋云回道。 “我一件件一桩桩讲给你听。你想让我救你的相公,又怕我以此要挟你,作出怯懦的样子,想博取我的同情,我劝你收了这份心思,你大胆的来告诉我你的目的,张秋云,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不会答应的。不要和我演戏,装的你有多无辜,你有多可怜。”侯逢道放在背后的手捏紧拳,他站直身体,舒展两臂,隔着一张书桌,突然抓住秋云的肩膀,“敢和我对峙的女人,不该是软弱的。我讨厌你这份迟疑和虚伪,你说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的面具下又藏了什么秘密?” “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来趋驱使大人为我效力。”秋云看了一眼他用力的手,斜射去冷冰冰的目光,毫无感情的说道。 “胡扯。”他继续俯下身,鼻中的热气就呼在秋云额顶,“说真话,我就派所有人去找你的相公。” “侯大人请明示我,什么叫做真话。”秋云昂起头,目不转睛的与他对视。她要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压抑心底的怒火和冲动。 “你心中所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的,说最干净的话。”他眼神突然变得柔软,无端的痛苦,跳跃在他的眼皮底下。 秋云叹了口气,垂下双肩,放在上面的手,跟着也一并耷拉下来。 “好,真话,我说。侯大人有关你的心意,我都知道。错了,开始就错了。我不知道大人你对心仪的女子,所用的方式是恐吓威胁和怒斥,我认为,喜欢一个人应该像去闻一朵娇嫩的鲜花,连用力的呼吸都怕折断它,哪怕你想据为己有,也舍不得夭折它的人生,让它自由的幸福的散发出香味。” 双目交汇之时,秋云突然想起那天,他们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内,也是靠的这么近,那时的她,就已经决定,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越远越好。 “从第一次遇见你,无时无刻我不在感受着危险。直到在北回相遇,我对你有了重新的认识,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去理解你,欣赏你。当我凝视你送的匕首,一次次助我脱困,我也有过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人要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我对大人你,当朋友太过高攀,当陌生人又太过疏离,只能当一位熟悉的陌生人,相知但不相亲,我想最适合我和大人之间的关系。” 秋云认真说完,心中的郁结在那一刻也散开了。原来一份难以承受的感情,压在心头,也是一种负担。他说的没错,真话的确羞于启齿,却是解决问题最直接明了的方式。 “我的痛苦,正是源于舍不得,我几时要将你强取豪夺,我何尝不是用我的方式来尊重你,不然你哪里能活到今天,他又哪里娶的到你。” 侯逢道松开手,他的冷漠和骄傲,全从身体散开。 命运要让一个人认输,真是斩钉截铁。 “大人,你又错了。”秋云的眼睛出奇的明亮,“自由是基本,我的要求还要高一点,我还要幸福和尊重。这些你能给我吗?就算你能给,可我不喜欢,什么都是空谈。喜欢这种东西,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无论是银造的,金打的,镶宝石的,缀明珠的,只要不是合着那一切的纹理齿褶,都不相衬。” 秋云朝前伸出手,作出推开他的姿势。 是侯大人,非要运用他的权威和武力,让此事变的难堪。好吧,他想要坦白,那她只能成全。即便这种坦白,像是一把荆棘在心头拉过。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伪装,不该以善良的目的而让自己受伤,让程渊受伤。必要时候,她不介意作出一些玉石俱焚的举动。 “是嘛。都说完了嘛。” 侯逢道颤巍巍的朝门外走,一边急速的背过身去。 “还不够。”他突然回头,目光如炬的最后看她一眼,“你这具年轻的身体下,恐怕还有一个更为成熟的秘密。” 这句话让秋云吓出一身冷汗,他已经快步的离开,只剩下一面平静的门帘静静的覆盖掉外头的喧闹。 一百五十一章 虽然兵营不过上千人,可秋云和候逢道再未见过面。 三天后的清晨,山谷里的鸟刚出窝觅食,穿过迷蒙的雾气,飞越一排排草垛似的帐篷。 赵龙吟准备好一辆马车,等在秋云帐篷,她的身影走出来,便立刻被请上车,漆黑的帘子悠悠的合上。 他们像一直利索的箭,撕破雾气,飞快消失于一团白瘴中。 有人这时候才从营帐中走出来,他快步朝前追出几步,然后慢慢放缓脚步,他伸出手,像要将雾气挥散开,想从迷雾中抢夺回最心爱的女人。 可他手中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水汽。 在这个幽静的清晨,他再一次与幸福失之交臂,此等痛苦,他的自尊,骄傲,不可一世统统击倒在地。 “逢道。” 凌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这位兄台身旁,生平第一次,目睹好友清隽的脸上浮现哀伤的神情。连北回的战火硝烟,尸横遍野的悲凉景象,也不曾让他坚毅的目光动摇,为何,现在却觉得他眼底的情绪,脆弱似一碰就碎。 “凌霄,不要和我讲道理,讲国仇家恨,谈民生艰辛。我中意这位女人,实在是在绝情这一事上,拥有十足的果断。” “我却不是来安慰你,说到果敢,你这位还要靠边站,我的那位才是绝顶的一把快刀,直接两腿一蹬,连腹中的孩子也一并带走。” 只有凌霄在说一件悲痛欲绝的事时,才敢仍用轻松的口吻,但若下沉一会,会发现那轻松的语气内,暗藏痛极的无奈遮掩。 侯逢道摇摇头,他黯然说道:“好歹你还曾拥有过,我却连望向她可编造的理由都没有。许是上了年纪,我也染上优柔寡断的坏习惯。” “兄弟,拥有再失去的痛苦,比不曾体会更为深刻。”凌霄的手搭在侯逢道肩头,同他的目光一道望向深不可测的雾气中,仿佛在那里也有着他心属的宝物,“起码,你放胆一搏,够残忍,够凶狠,还能将她抢夺过来,哪怕只是作为一件摆设,满足你的私语,起码,这个人还活在这世上,熬着同你苦战。我呢?我当然也会有相逢那一刻,只是不知道,娘俩在阎王爷那里能不能白吃白喝这么久。” 凌霄随手扯下一根野草,含在嘴里,他取下头盔,轻轻环在胸前,像拥着一颗美丽的头颅。 白色的雾气环绕在两人身边,渐渐将他们的身影也一并吞没在雾中。 马车在路上粼粼行驶着,出了山谷,驶向官道,不过一天的时间,很快到达黔州。 秋云心头很乱,她很想询问赵龙吟,侯逢道安排她到黔州有何目的。可是她欲言又止。问到结果又如何,她如今已经彻底将一块冰山点燃,里面不是水,原来全是一触即发的热油,他能够放走她,已经是格外开恩。她不敢希冀,在黔州会有好事等待,只要一脱离困境,她将动用所有的钱财和人力去寻找程渊。 傍晚时分,他们在黔州最富丽的客栈前停下,赵龙吟替秋云掀开门帘,请她下车。在这间歇,他要将一切上头所交待的吩咐,转告秋云。 “小老板,劳烦你在客栈等五天,若五天后,程公子没来同你相聚,你就回洛县吧,侯大人说了,便是程公子的尸体,他也会完璧归还你。” 这家客栈就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主干道边,此时已日暮时分,但投宿用膳的客人仍络绎不绝,他们嘈杂的声音,勉强让秋云获得一点镇静,不至于立刻在外人面前失礼的落泪。 “替我谢谢侯大人。”她咬牙道。 “请你放心,大人已经出动了全部的兵力去找。就算将黔州整个翻过来覆过去找一遍,大人也是有那份能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龙吟对侯逢道的态度从仇视转变为听从,似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但秋云并没有心情探究。她现在心乱如麻。 “小老板,我想,你和我对侯大人都有一份误会。本来这些话不该我多嘴,请你相信他,你的这份怀疑警惕,我曾经也有过。第一次救我可以说是因为您的照拂,可第二次救我,他同我说过,任何男儿的命都不该随便糟蹋,但凡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该只为自己而活,要想象为这世间留下过什么。高山仰止,景行景止,我折服于侯大人的胸襟。事实证明我并没有信错人,侯大人知行合一,他不是一位虚伪的君子,他是一位言出必行的圣人。请小老板你放心,侯大人,一定会替你找回程公子的。” 从赵龙吟的描述,那个人的身影又逐渐立体多面起来。 秋云最后冲赵龙吟点点头。 “我相信他。烦你转告他,谢谢。” “还有一件事。大人说,请您把微眀少爷平安无事的还给他。” 果然,他的一切早就暗中造好筹码。秋云这时候反倒觉得心安理得,她仰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的,待我回到洛县,就将微眀带至京都。” 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交代完毕,赵龙吟坐上马车。 离开之前,他再次拜托秋云。 “请你照料一下一流,他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连唯一的叔叔都弃他而去。我想,他遇上小老板,是一种福分,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他拥有被亲情环抱的温暖。至于我,我会拼命在战场上挣功,替我这世上唯一的侄子,挣回一份荣耀。” 说完,他抽动缰绳,驱赶马儿,快步奔跑起来。 站在客栈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秋云目送赵龙吟远去。 她走进客栈,刚报过名字,掌柜立刻命小二来伺候,并亲自下柜将她迎去楼上最好的房间。 掌柜带着奉承人年久刻下的谄媚,朝秋云点头哈腰道:“是有位大人物吩咐过,说姑娘您投宿我们客栈,要好生伺候,不得怠慢,最重要是姑娘的安全。姑娘放心,我们客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着,若是有任何响动,姑娘都可以摇动床边的铃铛,我们的人会立刻前来应门。来,姑娘这边请,小心楼梯。” 秋云实在对掌柜聒噪的唠叨感到厌烦。终于走到房间,掌柜弯下腰替她打开房门,小二跟在后头,将包袱提进屋,放在门后的柜子上。 这时候她看见,正中那张红木桌上,放着那把数次救她性命的宝刀。此刻,它就像一道月光的残迹映在漆光的桌面上,安静的等待着她的到来。 一百五十二章 这一日,是属于那五天的最后期限。 秋云早早起床,她坐在床边,匕首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一缕阳光从窗格间照进来,落在她的脚边。 她听见楼下招呼客人的声音,伙计高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马玲声叮叮当当,走南闯北的人又开始出发了。掌柜在与退房的客人讨价还价,他的算盘,噼里啪啦直响。 秋云收拾完东西,楼下仍在为了十文钱的房资争执。她轻装简行,只有那担忧的心,沉重的要她千辛万苦才能扛上路。 她想在这房里住多久都可以,可她必须要打点好一切,按照侯逢道的指示,回洛县筹划组织人马寻回程渊。 这时,她听见楼下穿来好一阵骂声,原来是有人闯进客栈无礼的撞到人,引起一片哄乱,随骂声转变的方向,又沉又急的脚步像是和楼梯有深仇大恨一般。 秋云放下正拿起的匕首,心头一颤,她跑至门口,猛的拉开房门。 那跌跌撞撞正朝她奔来的人,不是程渊,还会是谁呢? 他们一见面就互相紧紧拥抱。 秋云环住程渊的脖子,把头靠近他的胸前,强忍住泪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哪里了?倘若我回去洛县,咱们可又要错过了。” 时隔许久,再一次将这美丽的脸庞拥入怀中,程渊恨不得用力纳入心内,可他又舍不得。 他的爱,一向都将对方的体会为重。 “说来话长。” 他悠悠叹息一口气,双手轻轻捧起秋云的下巴,轻吻着她的额头,用柔软的嘴唇一路抚慰至她冰冷的鼻尖,在她的唇上落下热情的温度。 驼铃跟在身后,拦下一群人追着讨要赔偿的人。他叉腰站在走廊中央,像一道坚固的木杈子。 “你的白切鸡打翻了,好的赔你。你的龙井泼了,好,赔一壶。你的糖醋里脊洒了,照本赔你。举凡有损失的,都到我这里领赔。我们少爷和少奶奶正说体己话,劳你们各位走远一点,同我下楼,我一一清算,就是啊,别吵着这对小夫妻,否则我一个字儿,也不会给那讨厌鬼。” 说完,木杈子朝楼下奔去,那一群人听他要赔钱,哄闹着紧跟他身后。 走廊里喧闹声一扫而空,两人悄悄的携手走入屋内。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可不可以让我慢慢告诉你,因为现在我已被见你的幸福冲的脑袋眩晕。” 程渊牵起秋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拉到怀中,手指插进她浓密的秀发中,痴迷的抚弄,温柔的缠绕,然后,像是确认千丝万缕是真实的存在一般,他深吸属于她的芬芳。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现在情难自禁,但你赶紧告诉我,到底怎么脱的困,怎么又被送到这里来。”秋云急不可耐的问道。 “事情还要从我醒来说去。”程渊俊逸的脸滑过一抹苦涩的神情,他执起妻子的手背吻了吻,像是灵丹妙药,能抚平他的痛苦,他才继续说道,“我们从山寨的一间黑屋子里醒来发现身上的绳索被人解开,还来不及高兴,却听见外面一片打杀的声音,元豹和元狐扒在窗口看了一会,才敢试探地开门出去查探,没多久,他们回来接我和驼铃,说是不知道为何山寨内正闹火拼,趁这档口,叫我们赶快下山。我原想深入寨中去寻你,可身上力气尚未复原,元豹和元狐架起我便往山下冲,我苦劝无果。下山的路倒是通泰,可刚落地到山脚,田里却忽扑上来一群乡民将我们纷纷捆住,一通棍棒落下,我便晕了过去。” “你被敲着哪里,给我看看。”秋云皱起眉,想要检查程渊的伤口。 他露出欣慰的笑,手臂更加抱牢怀中妻子。 “没有什么大碍,要是那阵有你亲亲它,一定更快痊愈。”他笑起来,“还是吃了一些苦头。被乡民扛回村,扔在猪圈边,足足被熏了一整天。”他用脸颊蹭蹭细腻的肌肤,“闻闻,有没有一只母猪十五只小猪的味道。” “倒没有那么糟糕,好一股香喷喷的卤猪头的味。”秋云闭眼假装闻了闻,一本正经说道。 “那时候别说卤猪头,要是有人扔一块冷馍馍给我,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妙。我们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直到第三天,看守我们的人,押解我们去祠堂见村长。他一直逼问我们是不是山上的匪贼,驼铃为此争辩,挨了两鞭子。接下来该轮到揍我,恰好在这时,我看见供奉在祠堂上方的盒子用金漆描出我们程家的花纹。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祖父来过这里。我喊叫道,我怎么会是山匪,如果我是山匪,你们的祠堂里为何会供着我家的东西,岂不大家都蛇鼠一窝。村长听我嚷嚷,他气不打一出,亲自取过鞭子要惩戒我,这时元豹和元狐已经解开绳索,将鞭子飞快夺了过来。一屋子的壮年欲涌来,元豹接住鞭子反手绕过村长的颈脖,挟持村长要他们放我们离开。我劝元豹不要无理,指着盒子说,那是我家的东西。村长不信,他问我姓什么,我告诉他,我姓程。周围的人,全都跪了下来,他们一听见这个姓氏,就像看见佛祖降世一般,说不出的虔诚笃信。我才明白,这里就是祖父生前最后停留的地方,牛家村。他用最后的时光,教化帮扶当地村民,在祖父去之前,他们连一间像样的房子,一身完整的衣服都不曾有,他们只能靠不停生育,将孩子作为物品,靠贩卖亲生的骨肉来活命。是祖父,教他们耕种纺织,教他们修路挖渠,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他们村子再也没有一个孩子一生下来” 一百五十三章 听见程渊说用饭,驼铃像吐出一长串菜名。 “烙锅、豆米火锅、酸辣汤、酸汤鱼、糯米夹烤香猪、酥皮鸭、老祖卤猪脚、清汤米酒……” “得得得……”程渊打住,“你这张嘴啊,一打开就跟涨水决堤似的。”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程渊道,“有肉有菜,肉当比菜多,元豹和元狐一早念叨开荤,不能亏待他俩。” 站在驼铃身后的元豹和元狐一口唾沫梗在喉咙里,怎么馋的如此明显么?元狐没憋住,驼铃说的,每一个他都想吃紧,咽口水的声音略大,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饿了。” 程渊笑着拉起秋云的手,拍拍元狐的肩膀:“走吧,可别饿着我的救命恩人。” 暗中元豹支拐子去戳元狐,悄声道:“就你沉不住气,待我回去告诉师傅,可不骂你丢分份。” “咱是饿了。”元狐委屈道。 元豹还欲指责他师弟,肚子却很不争气的咕噜响了,他双颊一红,昂头看外面天,遮掩道:“怎么这青天白日还打雷呢?” 驼铃暗自发笑,他几步绕过走前头的程渊和秋云,冲店中嚷嚷道:“菜什么的先靠后,米饭打三斤来,老天爷腹中空空,打惊雷骇人呢。” 说的元豹双颊更赤,他自家师弟在一旁忍笑不敢发。 这一顿饭,元豹和元狐动作是拘谨,但胃口着实不小,犹如风卷残云,十分尽兴。吃罢饭,驼铃三人又打趣了两句,便各自歇息。 程渊有无数话未与秋云说完,两人早早吹灯,大被同眠。 时隔多日,重新枕住那双长臂,秋云像怕程渊突然消失似的,右手紧紧捏住他的内衫,即便程渊拥她入怀,间中有隔阂,她也不愿放开。 “再说我是如何找到你的,这也是奇了。我收敛了祖父的遗骸,不顾村民挽留,便要来寻你。我们从牛家村离开,村民们结伴相送,出了村口,仍不归。我们一边走一边问,三天后,到达离州府不远的一处县城,这里是关口,再前去却要通关的手牌。原来剿匪的凌家军怕有匪流窜,故在此设障,以盘查。我们哪里有通关的手牌,得去向府衙报备。谁知我刚说完姓名和家乡,县官就将我们请入后衙,没多久,来了十几个衣着戎装的士兵,外头停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将我们送到此地。” 程渊紧紧搂住秋云叹息:“老天保佑,我还能再见你,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如何是好。那你呢,你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光说我的事,你的经历我还一点也不晓得呢。” 秋云隐去侯逢道和她坦诚相谈的话,也瞒去侯逢道对她的心意,将余下事一五一十告诉程渊。 当听到她差点遭受大当家的染指,程渊收紧双臂,将怀中人抱的更紧。 “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做丈夫的,没有保护好妻子,简直太该死。” 秋云轻轻叹道:“世事无常,哪能凡事皆有防备。你也不能永远伴着我,在我身边没有护好我,是你的不是,可没有你,我也该具备抵抗恶徒的能力。” “娘子,我知道。”程渊轻轻吻她细瓷般的脸颊,雪白的粉颈,以至更深的地方,他嘟嘟囔囔的说,“你一向是能文能武,不卑不亢,这是我爱你,敬重你的原因。” 他的话,秋云只能听个大概,她的耳朵,她整个人,被程渊潮水般的热情所淹没,她颤抖的呻吟,带着欢愉接受这份令人窒息的欲望。 当他们的马车终于行驶在归属洛县管辖的土地上,秋云探出窗外,为熟悉的风景,差点落下泪来。 “小心着凉。” 程渊体贴地握住她的手,“这一趟的苦是叫人受够了,我可不想再失去你,也不想再同你分开。” “好歹将祖父的尸骨收敛回乡。” 秋云坐回身,目光落在程渊手边的黑色木箱上。 “是啊。”程渊手指反复抚摸木箱光滑的漆面,语气深沉又惆怅地说道,“如果祖父见过你,他一定会很喜欢的。我祖父这个人,最恨的就是懦弱,最讨厌的就是犹豫。要是让他看见你,他一定会夸赞欣慰,认为自己这一生的福祉都用在此事。” “程渊。”秋云乖顺地紧靠他的肩膀,柔声道,“我也同样认为,不仅这一生,连上一生的也用在此事。” 当盛有程家祖父残骸的盒子放在程父面前,静静的在一方燃香的红木桌上放着,散发出冷漠的光。 程如是久久的站立,这已经做了很久的父亲,可是对于自己的父亲,却一点也了解。即便他们父子数十年的分离,隔阂,拥有一种无声的对立和愤慨。可见到父亲化为一滩尸骨,躺在不过尺宽的冰冷盒子中。古来的孝道所赋予他的天性,终于在丧失亲人这一刻,爆发出来。 他几乎被痛苦压弯了腰,拼命撑住大腿,才能站住。程渊来扶他,被他推开。程如是的膝盖,不管不顾地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 来诵经的和尚开始呜呜哦哦的鸣唱,手臂粗的檀香也开始燃放,两片铜钹擦出粗哑沧桑得乐声。都在为往生的亲人悲歌。 这一切都比程如是悲恸的哭声更高调,可只有他的哭声是那么真实和动人,在为迟到几十年的孝道而忏悔。 离开家几月,秋云盘查府中一切,一切照旧,连那几个赶到别院扫地的丫头,除了和婆子吵嘴之外,也不敢生事。 她便想起与侯逢道的约定,那孩子现在应该在学堂,摇头晃脑的跟着先生诵读,哪里知道,他的命运,又将发生改变,不,是重新回到正轨。 秋云将亲自送微眀上京一事与程渊商讨,他执意要陪她前去,即便因禁令不能入京,也在城外暂住等她。 “你陪我去黔州接回祖父,我也该陪你千里送孤。咱们说好,一天也不分离。秋云,我不想再为你牵肠挂肚。” 临睡时分,大被同眠,他握住秋云手道。 见不能说服他,秋云也只得欣然接受,与他十指紧扣道:“那就一起去吧,风雨同舟,我也舍不得你。只是那孩子,我真是舍不得他。” 一百五十四章 舍不得是一回事,可终究不能耽误了微明前程。待到第二年天气一回暖,秋云便修书一封寄往京都侯府,商量微明回京一事。没多久便收到侯逢道的回信,让她即刻带微明上京。 秋云知道这是留不住了。 四月的微风,吹拂城边的芦苇,温暖宜人的空气中浮着淡淡花香,城门边马儿低头啃着新冒出的翠绿野草,不时用鼻子喘着气,抬起大眼睛,盯着久久不愿分开的人们。 “微明,虽然你的屁股也挨了我不少巴掌,到了京都你可别忘了我,抽空也把京都好玩意儿寄些回来给你哥哥。瞧,这十八罗汉,你不是一直嚷着让我送你么,你带去京都放在书桌上,读书写字一眼就能看见,怎么也不能把我忘了。“ 江一流将手中的木盒子塞到微明手中。微明低着头,手接过,一动不动。江一流叹了口气,退到秋月身边。 “微明,你老说学堂里发的书袋难看,我替你做了一个,以后书多了,装不下,就写信来。秋月姐再替你缝。“ 秋月将书袋放在盒子上,秋雨走过来,拍了拍布袋,她弯下腰想瞅一瞅微明脸上的神情,却被秋月一把拉住。秋云冲她摇了摇头,把眼眶里的泪珠给摇落下来。 “我没什么可送你的,我弄脏过你的画本,你老不高兴,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我拿压岁钱新买了一本,还你。“秋雨掏出一本崭新的画本,塞进秋月送的布袋里,老气横秋的叹气道,“咱们约好等夏天到了,回乡里摇船去荷塘挖藕吃,人我都帮你约好了,你常念叨的什么驷马难追,你可别坐上马儿就不认人了。“ 微明依然一动不动,他小小的身躯立在原地,仿佛手里捧着的情谊,将他压的挪不动脚步。 三姑终于没忍住,背过脸去小声抽泣,裘大哥忙转身安抚她。 秋云见时间不等人,上前蹲下身,轻声対微明道,“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和哥哥姐姐叔叔婶婶们再见吧。“ 微明瘦弱的肩膀动了动,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满含泪水,却倔强的不让他们流下来。他怀抱临别赠物,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微明虽父母亲人早逝,命途多舛,却得幸,受各位无血挚亲厚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倾囊之恩,无以为报。但有驱使,天涯必至。“ 他稚气的脸上露出诚恳真挚的神情,随他逐字逐句说出,却说不出的郑重。 马车终要启程,驶出不远,微明将手中东西一一纳入秋月替他打的包袱中。他原本和程渊一起坐在秋云对面,却挪到秋云身边。 “姐姐。“他冷不丁喊出这个称呼,秋云微微一怔。微明澄澈的眼睛看着她。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秋云心头一暖,鼻子一酸。 “当然可以。“ “姐姐。“微明靠秋云更近,他把脸埋进秋云放在双腿上的手掌中。 “借你的掌心让我躲一躲,微明好难过。“ 泪水沾湿秋云温热的手掌心,她俯下身,脸蛋贴近微明细软的头发,反复亲昵的摩挲着。 半个月后,到达京都城外,程渊在京此下车。 “凡事小心。“程渊知道秋云与微明感情亲厚,早去早回之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晓得。送完微明,见过侯大人,我便返回。“秋云拍拍他的手,意思领会到他未开口的那些意思。 程渊颇感欣慰。 微明这一路格外沉默,他不爱同程渊说话。静静等着他俩话别。 “麻烦你以后照顾好我姐姐。“要进城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回头対程渊说道。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那道他阔别已久的城门。 侯逢道在上朝前曾万分叮嘱过清燕,今日驾到的贵客一定要好生款待,务必留人带他回来。清燕自是遵命,一大早便派人守在门口。却听回话的小丫头前来禀报说,来了一名女子和男孩,竟然径直被招进老太太和老太爷的里院。 清燕知道侯逢道乃洛县人士,只当是乡下来的穷亲戚,真是犯不着让她这位侯府管家前去接见。 她对镜用玉梳子篦着乌黑的青丝,镜中那张美丽的脸轻轻勾起嘴角。 “送点果子酥饼去里院内,既然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客人,且不能太铺张,免得说我们侯府摆谱。“她放下梳子,吩咐身后的丫鬟。 “好的,清燕姑娘。“ “大人还有一个时辰便要下朝,厨房里准备的如何。“ “一切都按姑娘吩咐的安排妥当。“ 清燕细细描着眉,不由得就想起侯逢道那冷傲寒霜般的面庞,想起他在月光下迈向自己,披着月的清朗光辉。她这一生见过的男子许多,除了那位不识好歹的郎中,她从未对人动过心。侯逢道就像一双冰冷的大手,一把将她箍在掌中,叫她插翅难逃。除了爱她,她中意男子该有的一切条件,他都具备。至于男女之情,叫他爱上她,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 指甲滑过脸颊,她笑了,就凭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俘获一个男人还不简单。 秋云领着微明正坐在侯村长新编的竹凳子上,侯府的下人从他们进屋很快奉上茶点,可侯老太还是执意用自己地里挖出的花生招待秋云。 “你小姑被你奶养成那副德行,竟然也能嫁的脱。“ 侯老太往坐在小凳上捧着脸听他们闲聊的微明手中塞了一把花生。心头嘀咕,怎么我这么好的儿子,却没人要。 秋云知道侯老太一向快人快语,笑着回道:“小姑脾性改了不少,小姑父脾气好,事事让着她,倒还和睦。“ “我看你也改了不少。“侯老太打量秋云道,语气内不无惋惜,“越发出挑越发大气,听他大哥说,你还替你爷和奶雇了长工买了丫下人伺候。要我说,你这丫头心胸敞亮,你奶老偏心眼,你却一点不记仇。“ “老太太,别这样说,我也暗中顶撞我奶够了。“秋云不好意思的笑笑。 侯老太露出赞许的神色:“张老太还得你治。村里一切都好吧,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快说给我听听。“ 秋云知道他们两位思乡,捡了些好玩的乡野趣事说予他们已慰藉乡愁。逗的两位男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李家的猪是他们家的顶梁柱,摔河里去,可不得出动一家人去救,真是笑话,要是我在村里,保管去凑热闹。对了,秋云丫头你啥时候走?“ 秋云看了眼微明道:“将微明交到侯大人手中。“ 侯老太凑过身子,压着嗓子道:“干脆我们跟你一道回去算了。“ “糊涂!“侯村长忙扯侯老太衣服,“你不要命了啊,你不要命也不要连累儿子。“ 侯老太挣开侯村长的手,整理衣服,口中嘀咕道:“说说笑话,我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舟车劳累,我就在这京都扎了根。“ 秋云没有接话,屋内有片刻的沉默。 “云丫头,这样,你去厨房帮我看一看,我的让他们炖得花生猪脚汤好了没。我让丫头领你去,要是成了,直接端到我屋里来。我可不想让那狐媚子上赶着献殷勤,让她那双破鞋进院,脏了我的菜地。这不麻烦你吧?“侯老太道。 秋云听出老太太的意思,一想到侯大人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老太太,不麻烦的。“ 一百四十五章 随侯老太招呼,外面走进来一个小丫鬟,毕恭毕敬的行礼后问道。 “老夫人有何吩咐。“ “那个什么。“侯老太道,“带我侄女去厨房里瞧瞧我的汤好了没,要是好了,端过来。“ “是,老夫人。“ 秋云冲微明道:“你在这里陪公公婆婆说会儿话,姐姐去去就来。“ 微明并不习惯和陌生人待在一起,即便侯老夫妇表露出对他十分的喜爱。出于对先生的尊重,他无奈的点点头。 “那你快去快回啊。“ “自然的,微明。“ 秋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站起身由小丫鬟带路出了院。 侯府是当今皇上对侯逢道的赏赐,曾是前朝的亲王府邸,自然建的宽阔奢华。要不是有小丫鬟带路,秋云一定不辨东西。 二人正一前一后穿过建在湖上的长廊,下了木梯,沿着湖边的小石子路埋头走路。 前头由春燕打头,领着六七个身材高大的丫鬟婆子,她们手挽竹篮,要往侧院的那片桃林去打些早熟的蜜桃。这样粗俗的事,只要与侯大人有关,清燕从不假以他手。 两拨人也是有缘,恰巧在湖边相遇。 丫鬟一见是清燕姑娘,忙停下问好。秋云也只得停步。 “清燕姑娘好。“ “剪书,你也好。“清燕淡淡回道,并不拿正眼瞧面前的丫鬟,更不把秋云放在眼里。 “清燕姑娘又亲自上桃园?“丫鬟不死心,依然殷勤寒暄道。 “当然。“清燕动动嘴角,“难道你没看见我们手中的篮子,何必明知故问。你是这么闲的吗?后头洗衣房还差两个劳力,我看明儿就让你去顶了吧。“ “不是,不是的。“那丫鬟一下急了,忙解释道,“我哪里得闲,老太太和老太爷交待我带这位姑娘去厨内端汤,只是遇见清燕姑娘,总要问候两句,这才有片刻滞留。我马上就走。“ 听见有老太太和老太爷的差事,清燕眼睛一亮。侯逢道对他不冷不热,是他性情天生寡淡,可里院的两位老东西对她的不咸不淡,却是发自心底的鄙薄轻视,清燕使劲浑身本领,极尽讨好,始终未讨得半分好处。她心有不甘,反而越挫越勇。听见有关里院内的差遣,自是挂心,她这时才留意在丫鬟身边垂头站着的女子。 “剪书,想必这位便是咱们府上的贵客吧?“笑问道。 剪书回头看了眼秋云,见她依然低着头,心里想,老夫人乡下来的穷亲戚,真是上不得台面,像根榆木似的杵在那里。 清燕暗中细瞧秋云,心中突涌上些不安。那老太婆一向看自己不顺眼,莫不是要从乡下买个丫头来伺候侯大人,侯大人是个孝子,倘若老太婆非要塞人到大人屋内,以他无可无不可的性格,必定不会驳老太婆的意思。 这时一阵春风吹过,她悄悄散开腰间系的手绢,那手绢是上好的蚕丝,薄如蝉翼,乘风而飘,打了个璇,竟然落入湖中。 她忙跺脚道:“哎呀,我的手绢,大人送我的手绢,快,你们谁帮我捡一捡。“ 几个丫头一起涌到湖边,叽叽喳喳商量主意,可就是没有一个人下水。他们从小便卖身为奴,都是伺候达官贵人,哪里有机会习得水性。 连剪书也慌里慌张的跑过去,歪在某个丫鬟肩头叫道:“把篮子甩出去试试,要不然我叫个小厮来。“ 她刚要叫,清燕立刻呵斥道:“混账,大人送我的东西怎么能让别的臭男人碰呢。“ 剪书只能讪讪的闭嘴。 清燕扭头向冷眼立在一旁,依然垂头不语的秋云道:“姑娘,你不同我们这些养在深宅里地女子,倘若识得水性,烦你帮帮我,姑娘,那手绢对我很重要。“ 秋云吸取上次在殷府的经验,决定做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锯嘴葫芦,绝不和府里闲杂人等交谈。但现在侯府里的丫鬟都求到她头上,况且她们也都是女儿家,若那位丢手绢的姑娘就是侯大人的心上人,他数次搭救自己,她此刻袖手旁观,令他心仪之人伤心,也太无情了些。 想到词,她抬头道:“我会水性,可以试一试能不能帮你捡回来。“ 她这一抬头,差点吓掉清燕半条命。 如果没记错,不,不会记错,女人在容貌的较量上若有不服气,对赢的那位,必定念兹在兹,当初她被秋云美貌惊的心里不愤,如今再次与她重逢,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霎时想起在吕家受的羞辱,程家对她的拦堵,想起被那可恶的男人玩弄后卖往青楼的往事,暗中捏紧拳头。 “那就。“压住心底不断翻腾的怒火说道,“麻烦姑娘了。“ 秋云倒是没认出她来,心里想,侯大人找一位这样娇媚多情的女郎来爱,很好。她一边想,几步就迈至水边。 手绢因为轻盈,竟然还未沉下去,不过被风一吹,离岸边越来越远。 虽说已是暖春,可水中依然夹着一股寒气,秋云看了看四周无人,一咬牙,干脆挽起裤管,露出光洁的小腿,一步一步朝水中漂浮的手帕行去。却无一人提醒她,这是人工修建的湖泊,近岸修筑的堤坝只有一段路,迈过那段斜坡,水深过人。 秋云眼睛只顾盯着虽然不远却总游移不定的手绢,没提防脚下的落差,一脚踩空,整个人朝湖中坠去,立刻被湖水淹没。本来以她的水性,倒不会有事。可此事发生的太突然她来不及反应,水铺天盖地的钻进她的鼻中和口中,她被腥臭的湖水呛到,想摆动手臂,却感到一阵无力和晕眩,只能通过求生得本能,不停扑腾。 “糟了,那位姑娘落水了。“剪书第一个嚷起来,这可是老夫人交给她的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大人肯定饶不了她。她拔腿便要去找人。 “不许去,这位姑娘说了她会水性,她这是在凫水,你懂什么懂,别惊动老夫人,待会老夫人倘若问你,跳水时你怎么不拦着,我看你怎么回话。“清燕道。 “不是啊,清燕姑娘,她那样子怎么会是凫水,不行,我得去叫人。“ 她不管清燕如何说,立刻朝院里奔去。 一百四十六章 她想起不远处大人的书房总有人守门,连忙朝书房奔去,一路跑一路喊道,“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快救人,落雁湖有位姑娘落水了。“ 她还没的跑过长廊,另一头提前下朝侯逢道带着一大帮人正往母亲院里赶。 迎面遇见个丫鬟疯疯癫癫大叫,跟随侯逢道的贴身侍卫出言呵斥道。 “哪里来的丫鬟大呼小叫在侯府里放肆。“ 剪书平日一见侯大人便害怕,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抬手指着湖面秋云扑腾出的水花道。 “大人,不怪奴婢大喊大叫,是有人落水了,老夫人请来的客人落水了。“ 侯逢道眉头微簇,随机向上一挑,呵道。 “腾云,遮雨,快去把人给我救起来。“ 身后立刻飞出两名侍卫。 侯逢道转身两手紧紧抓住廊上的栏杆,朝湖面倾俯身躯,眼睛里腾起杀气,他朝后挥臂,一掌扇在剪书脸上。 “狗奴才。“ 这一掌用劲极大,剪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右边脸登时一片通红。她慌忙跪下磕头苦求道。 “大人,奴婢冤枉,不是清燕姑娘手帕掉了,央那位姑娘去捡,我见姑娘落水想找人救她,清燕姑娘却不许,大人…“ 她边哭边说,加之脸颊肿胀说的含含糊糊,说完了仍趴跪在原地,过了许久,见大人并没出言斥责,才敢战战兢兢的抬头,长廊里早就空无一人,所有人全都聚到湖边。 腾云和遮雨一人提一只秋云的胳膊,将她从水中救了出来,刚上岸,侯逢道已奔来。 “放开她。“ 侯逢道冷冷道,一边伸手接过秋云湿漉漉的身体,一触到她,便脱下身上的朝服裹住她,将她打横抱起。 “腾云去找城里最好的郎中,遮雨取我手牌去请太医,剩下的人,将这群狗奴才擒住,我要一一盘问。“ “大人。“清燕推开抓她的人,上前一步道:“连清燕也要怪吗?大人。“ “若她有个损失,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抛下这一句话,侯逢道抱着秋云头也不回疾步朝书房奔去。 清燕愣在原地,从她第一面见到侯逢道,在他未来之时,她便躲在帘后,一早听见屋内的官员谈及他如何倨傲如何狠厉又如何狡猾,用词全是贬损,语气却隐隐存着惧怕。直到真正见到他,他从酒杯中抬起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他都不在乎,他像个寂寞的旁观者,对美色财富权利他全不计较,任何惊天动地的事迹也休想令他震颤,他像将心已寄存于坟墓,只留一双清冷的眼睛旁观众生。到今日才晓得,原来他的心不是同阎王做了交易,而是早就交付于另一个人。 昏昏沉沉中,秋云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模糊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巅传来,还带着一阵雪山的寒气,她一面想用心聆听呼喊,可一面又觉得冷,冷的发抖。慢慢的,太阳好像从她的手心里升起来,她听不见呼喊,却感觉到温暖,她忍不住想离阳光更近,轻轻举起手,放在脸上。 可温暖却毫不留情的抽走了,她又陷入寒冷中。直到有人喂她吃下药,脱下她的湿衣服,把她放进厚厚的被我中,她身体才慢慢的回暖,神经放松,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一眼就看见坐在身边的侯逢道,正闭着眼,靠在床环上。 “你醒啦。“ 他突然睁开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他温柔笑道:“醒的好。“ “大人,你又救了我。“秋云道,“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大人。“ “是我府上的奴婢招待不周,害你受苦了。“他伸手替她掖紧被子,目光中满是关怀。 “大人。“秋云转过身去,刚想说些自重的话,又想他最听不得这种话,每次必要生事,便转了话题道,“大人可见过微明了?“ “见过了。谢谢你,微明教的很好。“侯逢道像想到什么,苦笑道,“以后你若有孩子,一定也教的很好。“ “大人…“ “不要说话,听我说,那是因为你本就是个很好的女子,谁娶到你是他的福分。很可惜,我没这个福分。“他掰过她的身子,令她面朝着他,让她清楚目睹他眼睛里那拼命压抑的痛苦,“秋云,恭喜你,你快要做母亲了。你一定很开心,这是你和你爱的人,你亲自挑选的男人的成就。讽刺的是,我竟然比你们二人先知道,还要亲自告诉你这一消息。“ “我要做母亲啦?“秋云心头一喜,竟然全不顾侯逢道哀伤的神情,“谢谢你侯大人。“ “你当然要谢谢我,如果刚才我喂你喝的不是姜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你肯定不是现在这种心情。秋云,你要晓得,打我发现我爱上你那时起,我便比你还要爱惜你自己。这世上我找不到热爱,耐以打发生命的东西,只有你,你身上所的惊喜和特别,都让我觉得充满奥妙,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不属于世间,如果我有让你爱上我的能力,我一定要将你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太遗憾,我自负博古通今,却没办法让一个不爱我的人,爱上我。也许爱情,就是一个圆,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他附身捡起地上的朝服,随手抖落衣服上虚无缥缈的灰,“你好好休息,我会安排郎中再来替你看看,若你无恙,我会亲自派人送你出城。“ “大人。“秋云叫住他,“希望大人也能找到两情相悦的女子。“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用一个指头勾住朝服甩在肩膀后,春日白昼明亮的光,和不远处绿色的树梢在他背后,令他看不清眉目。 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回道,“两情相悦嘛,我不喜欢,我就喜欢一厢情愿。“ 他踏出门去,从未有过的潇洒姿态,秋云不敢保证,如果一开始就得以看穿这样的他,会不会像现在一样果决。 一百四十七章 “放我出去,大人来了看见你们对我这样无礼,小心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杂物房里,清燕一边推攘挡们的侍卫,一边大声嚷嚷道。 “清燕姑娘,对不住了,大人有令不得放你出去。”侍卫任她花拳绣腿落到身上,纹丝不动。 “到底大人有令,还是你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快放我出去,我要见大人。”清燕不死心,仍然大声吵闹。 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侯逢道走了进来。 “是我的命令,你又如何。”他并不看清燕,淡淡道。 “大人。”清燕“扑通”一声跪下,素白小手掩面,低声啜泣,哭声嘤咛,惹人怜爱,“大人,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那位姑娘,她是老太太和老太爷的客人,我怎会这么傻,当着众人的面故意加害她。一切都是剪书那丫头为了避责,故意编造些叫婢子不义之言,我在府中这些日子,可曾做过一丝令大人不悦之事,凡事尽先以大人为重,又怎会得罪大人的贵客,请大人明断。” “自从刘太尉在初九的宴席上见过你,一直念念不忘,数次向我讨你,我毕竟应承过你一些事,未许他。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去他家?”侯逢道俯身问道。 刘太尉是众所周知的好色,却惧内。他前后纳过八个妾,相继去世,死的不明不白。 “不,我不愿意,我要伺候大人,生生世世伺候大人。婢子身份卑微,难得大人不嫌弃,待我宽厚,我绝不会另投他主。请大人不要送走奴婢,奴婢知道错了。”清燕哭的越发凄楚动人。 “你真够忠心的。” 他伸出食指,替她擦掉白皙面颊上的泪珠,看着湿润的指尖,侯逢道突伸出两指掰过她下巴,用锋利的目光逼视着她,露出轻蔑的笑。旋即两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清燕皎洁肌肤上。 “既然这么忠心,为什么主子的话却不听。什么人不好惹,你去惹她。她的一根头发丝,比你的命还重。还敢诓她下水,你说,要我刮你多少刀才解恨。” “大人!”脸上的痛不算什么,心里的痛才叫她浑身发抖。清燕放声哭道:“对于我的身世,您有所不知。我其实也是洛县人士。” “洛县每年不知道生多少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侯逢道嗤笑道。 “在我年幼时,父母便相继去世,从此我受尽凌辱欺负,村里人占我的地,偷我的家畜,逢年过节分利,总是压我到末尾。长到十七八岁,邻村的表哥时常来骚扰,同村的男儿来戏弄,流言蜚语却总是中伤女人。眼看村里是待不下去,我本打算投奔亲戚,却不想遇人不淑被卖到勾栏为娼,后被某位官爷赎身做了歌姬,本以为这一遭终于能苦尽甘来,谁知,我依旧只是件物品,传送在各位权贵之间,直到被送入凌霄将军府,才终于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我这一生吃尽苦头,恨老天待我不公,可遇上大人我才知道,这是我所有苦还来的甜,我仰慕大人,崇敬大人,佩服大人,大人其实无需许我任何承诺,我依然心甘情愿为大人所驱使。” 说完这番话,她跌坐在地,垂下满头朱钗,捧住通红的两颊。 “你说这么多,干我何事。” 在清燕的一生中,她遇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像侯逢道般冷漠无情,对她的我见犹怜视若无睹。她越讲的悲惨,他反而笑了。 “对我而言,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既然说的这么可怜,那我就让你多活些日子。我会告诉刘太尉,好生照顾你。也会告诉刘夫人,决不能伤你性命。” 说完这番话,侯逢道像有些倦了,他挥挥手,侍卫替他开门。他走到门口,回头了眼像烂泥般瘫倒在地的清燕。 “大人!”地上的人猛然抬起头,她一改往日的楚楚可怜,变得歇斯底里,“你以为你护着的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姑娘,她早和别人有染。我曾经亲眼见过,她和一个男子卿卿我我,过往甚密。既然她这样的女子也能博得你欢心,为什么我不可以,大人,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侯逢道这时已抬脚走出门槛,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不止你比不上。”他黯然道,“这世上所有女子都比不上。” 惦记在城外的程渊,秋云第二天便要离开。侯逢道未再与她碰面,差了太医为她诊脉,知道她并无大碍,命人放她出去。 来时候,是秋云送微明入城,去时,却是微明送她出城。 “好了微明,就送到这里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秋云看见不远处等在马车边的程渊。 “姐姐,我也不想过去。”微明瞪了程渊一眼,“看见他,我就来气,为先生不值得。”他眼巴巴的望着她问道,“为什么姐姐不选先生,如果选了先生,我们也不必分开。” 秋云摇头笑笑,“微明,我很早已经回答过你这个问题,我说过,三心二意的人得不到幸福。” 很多年以后的,当微明在爱人和权利之间做抉择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那个在草原之上,烛火旁,用纤手为他剥橙的姑娘。出塞北后,沁灵问他后悔吗?他重复了一遍姐姐的话,然后握住妻子的手,策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碧海中。 “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秋云最后抱了微明一下。 “肯定会的。”小人儿也回以最大的拥抱,想到秋云肚中的生命,他撒开臂膀,认真说道,“诶,以后你得叫我小舅舅,好好听话,若是不听话,大舅舅定要打你屁股,小舅舅可要罚你写字。” “大舅舅?” “爱哭啊!”微明竖起手掌,神秘兮兮的凑到秋云肚皮旁,“你的大舅舅真是个爱哭鬼。” 秋云离别的悲伤被瞬间冲淡,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而这种悲伤直到回到程渊身边,才突然爬上她的心房。她伏在丈夫膝头,一边告诉他有喜的消息,一边流下泪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也许是离别,也许是别的东西,总归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可幸福中又仿佛对人有所亏欠。令这份幸福中夹杂一丝说不清的忧伤。 一百四十八章 回家路中经过州府,恰好秋云有一笔生意要同殷老板谈。 这许是近一年,她最后一次亲自上阵.程渊已和她在路途中敲定,回了洛县必须好好养胎,替他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秋云嗔道,生女儿不好吗?程渊满脸喜色,再好不过,你更加要调养生息,好好养胎。她倒挖坑给自己跳。 对于殷府秋云已不陌生,况且现在殷策已能在殷家主事,接待她十分上心。这不刚进门就有火急火燎地去找来才升任管家的殷策,他小跑到门前,一看秋云,擦着额头毛毛汗,不顾周围小厮奉承,咧嘴笑道。 “秋云姑娘,稀客,稀客。” “殷管家,不用和我客气,我找殷老爷谈一谈那笔绸缎验货的时间。”秋云笑着回道。 “快请进,老爷现下有点事处理,我先带你去书房坐坐。” 殷策带她穿过一个花园,过了一座拱桥,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殷老爷建在湖边的书房。 院子里很静,种满数不清的花草,几颗参天大树展开枝叶遮去大半个院子,令这屋子显得更静。门口大水缸内的几尾金鱼,听见人来,机警的游来游去。百灵和画眉懒洋洋的叫了两声,便蹲在笼子内梳理毛发。 两人说说笑笑,为着院子添了几分活气。 冷不丁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人,手卷成爪状,张大嘴巴,冲二人吼道。 “啊呜,啊呜!” 秋云一眼认出,是当初在街上缠着自己买糖葫芦的殷家小豆丁。 “哎呀,哪里来的老虎。”殷策作出惊惶状,抚着胸道,“少爷,吓死奴才了。” “殷策,干嘛不陪我玩?” 小豆丁长高了些,戴一顶瓜皮小帽,穿一身金线绣的青地象树纹锦袍,腰间挂着一枚比他拳头还大的玉佩,满身贵气。他眼珠子转到秋云身上,睁大眼睛“咦”了一声。 “是糖葫芦。” 殷策尴尬地撇了眼秋云,没敢作声。 “叫姐姐。”秋云捏了捏他的脸,“好久不见啊殷少爷,你还欠着我糖葫芦钱呢?” “啊?”他挣开秋云的手,扭着身子,小嘴微翘,“爹爹没给你么?” “没给。”秋云耸肩摊手,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 “让殷策给。”他缠上殷策的腰,撒娇道,“殷策有钱。” “这不成问题,少爷你发话了,殷策一定把钱付给秋云姑娘。少爷,奴才待会儿再陪你玩,现在奴才要招呼秋云姑娘,待会老爷来,看见您在这里胡闹,我和你可都吃不了兜着走。”殷策笑着为小豆丁整理刚才跳出来弄歪的帽子。 小豆丁趁势抓住殷策胳膊耍赖道:“那不行,我要你陪我。” “少爷……”殷策好脾气劝道,“我挨二十板子倒不怕,奴才心痛您那十板子。” “可是,可是,有女人要捉我去吃糖。”他头一撇,“我不吃她的糖,臭死了。” “少爷,要叫四姨娘。”殷策叹气道。 “不要叫娘,我只有一个娘。”小豆丁抱住殷策不放,“你就让我待在这里吧,那女人好讨厌。” 这边正磨蹭不开,院子外头传来清脆的女声。 “少爷,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接着就要到跟前,殷策忙对秋云说:“劳烦姑娘你先进屋里等着,我把少爷安放妥当就来。” 秋云还未点头答应,外院的门已打开。 殷策忙向秋云使了个哀求的颜色,秋云心领神会,眼瞅旁边玉簪花丛旁的假山后有方小水池,旁边正好有座凉亭。从院中不好看见凉亭中的光景,她光明正大坐在那里也不算偷听。于是便提起裙摆,朝凉亭去。 急促的脚步声已过第二道门槛,殷策摘下一朵玉簪花,递到殷小少爷手中,装作与他玩乐的样子。 “原来少爷你在这里。” 一道倩影出现在石径上,秋云透过枝叶缝隙,瞧见来人熟悉的面孔,心中不由一惊,吕雲,她怎么到这里来了?旋即冷笑,还真是菟丝花一般的女子,攀附大树的本领如鱼得水。 “六姨太,好。”殷策向来人问好。 “少爷过来。” 吕雲冲殷少爷招手,他避开吕雲灼热亲切的目光,往殷策身后躲。 “六姨太,少爷正玩的高兴。”殷策挪动身躯,挡在二人之间。 “玩累了该吃点东西,少爷,好吃的点心。”她摊开绢帕,手中托着几枚橘子糕。 殷少爷望望殷策,手指在嘴巴里砸了砸,没动。 “六姨太,夫人吩咐让少爷少吃零嘴。”殷策客气道,“谢六姨太好意。” “殷策,你多事。”吕雲娇嗔地瞟了殷策一眼,继续劝道,“少爷,怎么不和六姨娘亲了,往常你不总说六姨娘香,六姨娘好看吗?来,别在这泥巴地里玩,姨娘屋里打了只小木马,可好玩了。” 殷少爷动了动,殷策抱起他,脸色一派正经:“姨太太,这是老爷的书房,您今天妄自闯进来,已经是大忌了,若老夫人知道您不懂规矩,便是老爷说请,恐怕也免不了一顿责罚,让人见笑就不好了。” 吕雲收拢手掌,冲殷策淡然一笑,云淡风轻道:“是我失礼了。我常听说,咬人的狗不叫,老爷身边有殷总管协助,很好。” 说完,冲殷少爷勾勾手指,轻拂衣摆,缓步走出院里。 待她出门后,秋云从亭中走出来故意问道:“她是谁?” 殷策眼睛左右转动,又露出一贯热情的笑容:“老爷去年讨的六姨太。” 秋云望着吕雲离去的方向道:“倒是有点眼熟。” 殷策恍惚记起这位姨太太是洛县的人士,抬眼去看秋云,恰好与她目光交汇。他没把秋云当普通的客商对待,秋云通过接触,也知道殷策绝非等闲之辈。心里思量一番,殷策怀抱小豆丁,朝书房扬扬下巴。 “秋云姑娘,里面请。老爷一时半会也来不了看,我同姑娘说说闲话。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 秋云浅笑道:“乐意之至。” 小豆丁见他厌烦的人离开,又恢复往日的活力,扭着要下地。呼呼喝喝的跑在前头引路,冷不防他突然停住脚步,秋云没注意,差点撞上他。 “嗨,小心点。”秋云宠溺地拍拍他圆圆的脑袋,指着肚皮道,“这里有个小娃娃。” “小娃娃?”他瞪大眼睛,退开几步,又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把耳朵贴在秋云肚皮上,拎着耳朵尖忒认真地听里头动静。 “没有声音啊。”他充满疑惑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秋云。 “他像个小豆子,还没发芽,以后会有的。”秋云笑着答道。 “以后?”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会儿,忽又舒展开,绽放灿烂的笑容,“以后给我做新娘吧。” 童言无忌,一时秋云和殷策面面相觑,都笑了。 一百四十九章 殷策邀秋云进屋,放开小豆丁,他自去院中弄花摘草,待屋内只剩二人,殷策目光追随小豆丁扑腾的身影,唇角含着弱音若无的笑。 “不知道秋云姑娘和我们府上六姨娘有何渊源?”他问。 秋云笑答:“渊源谈不上,曾见过几面。” “既然姑娘不愿意明言,我也不逼问。我倒是愿意将这位六姨娘所做好事一一说给姑娘听。姑娘别不耐烦。” “洗耳恭听。”秋云笑道。 小豆丁似在草丛内捉到什么玩意儿,半个身子探进草里,殷策支起脖子,看见他只不过抓起块圆石头,又嘻嘻哈哈的砸进泥巴里,方才安心坐回椅上,面对秋云,开口娓娓道来。 “这位六姨太是去年冬天到府上来,据说是某布匹商因欠款还不清,押的妾室。老爷见六姨太生的美丽,心里喜欢,便免了那布商的欠款,扶这押物做了姨太太。初来时六姨太也算安分守己,大家都赞她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其实到现在,府里的人也对她交口称赞,连夫人也对她夸赏有加。她一来,很快就夺了其他几位姨太太的恩宠,除了五姨太偶尔与她较劲,别的姨太倒也心里通透,老爷的性子,恩宠时自然是有求必应。六姨太在府里也确实得意了些日子,到现在仍余恩不消。六姨太讨老爷喜欢,也讨小少爷喜欢,府里只有这么根独苗,所有姨太太都变着法的讨好少爷,除了夫人,少爷只爱和六姨太亲近。”她待少爷也耐心体贴,老爷看了欢心,夫人也点头称是。今年开春时,少爷不知被什么晦气缠上,开始是夜里说胡话,蹬被子,再后来便是流鼻血,口齿生疮。请了好些大夫来瞧,都说是火气过盛,可他一个小孩家家的,府里人又视若珍宝,饮食方面皆是夫人亲自过问。眼看这一场病来的蹊跷,找不出源头,不仅正院内一干下人全被清点了一番,连夫人也跟着挨训。眼看少爷的病反反复复,我虽跟着老爷在外,心里也担忧。没过多久,待我回府,照例先盘查库房,却发现原本库里放的上好老山参成了次等参,我暗中查探才发现端倪。原来六姨太差她院里的心腹折蕊去药店里买参,她却偷龙转凤,和库里的殷方勾结,用外头的次等参换上等参,从中赚差价,中饱私囊。我顺藤摸瓜,暗中揪出六姨太院里好几个丫鬟小子拷问。原来六姨太采购人参,是为了磨成粉,掺在零嘴中,想少爷一个稚童如何能受补此等重药。这种大补的药材虽不是毒药,用的不当却比毒药还毒,就像六姨太,虽然貌美,心思用不对地方,比蛇蝎还丑陋。“ 殷策说话间目光始终罩着小少爷。那是一种光荣骄傲的眼神,好像那小小的身影,就是他的空气他的光明他的力量。秋云不知道殷策的经历,但他对殷少爷的爱却如一张明亮的镜子折射出殷夫人璀璨的人格光辉,是一种足以让人赴汤蹈火的魅力。 “我想,没有一个生意人喜欢触霉头。虽然我不赞成把什么错都归结到女人身上,但我对心地坏的人一向没好感。这位六姨太嘛,我倒是听说一她的流言蜚语。“秋云笑着看了看殷策,见他点点头,方才继续说道,“你可以去打听一下她曾经嫁过的人,是怎样从程家到赵家再到沈家。她上一任老爷又是怎样的结局,殷管家应该查的到的哦,至于你们老爷在不在乎这些琐事,即使不在乎又如何变得在乎,就是殷管家你的手段了。“ 殷策低头听到最后,猛一抬头,秋云笑眯眯的眼底一览无余,毫无晦暗,就如翠叶缝隙间那蓝莹莹的天光。 “谢姑娘。“殷策郑重行礼道,“我替夫人少爷谢过秋云姑娘。“ “不客气的,殷管家。“秋云笑着避开殷策拱上前的双手,“不过是彼此照料罢了。“ “我懂的。“殷策点点头,两只手交叉放在身前,再次重复道,“我懂的,秋云姑娘。“ 两人没再说话,静静看着院里自顾“忙碌“的殷小少爷。不多时,殷老板从外头匆匆赶来,遇见小豆丁自是一通严父的说教,殷策低眉顺眼站在一旁,毫无半点刚才筹划谋算的神色。 直到走出殷府,秋云抚着肚皮不住叹气,到底这是造福还是做孽?原本不想掺和别人的私事,却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或许多管闲事就是她生活的乐趣所在吧。 她一边想一边走,冷不丁差点撞上面前一个佝偻的身影。 “您老行行好,可怜可怜老婆子吧,家里儿女已经三天没东西吃啦。“ 原来是有人拦住秋云的去路乞讨。她低头一看,发现那张脸竟然十分熟悉,她不由得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总遇见熟人。 ———— 眼前衣衫褴褛,满脸污秽的老太婆正是仇二的瞎眼老娘,她次以前更瘦了,凌乱的白发如一堆打霜的野草遮去她深凹的眼眶,她似乎比以前更瞎了。 秋云朝她碗里丢了两枚铜板,她枯槁的手,在铜钱发出响声的那一刻,精准的摸到冰冷的钱币,她用一排干瘪的牙龈向秋云表达谢意。迭声感激道,“谢官人,谢菩萨,谢如来佛,您大恩大德老身没齿难忘。“ 说完这番话,她继续用竹杖往前探路,秋云默不作声的跟上她,见她沿街乞讨到殷家后门,用手摸了摸门钉,点点头,用竹杖在门板上敲了三下。过了会儿,支出一只白皙的小手,手里拿着黑色的袋子,往门上撞击,发出砰砰的声音。仇老太急忙迎上去,手四川摸索,摸到擒钱袋的手,手的主人却猛把钱袋往外一掷,“哐“一声将门关上。 仇老太慌张转身,往钱袋落地处寻,捡着钱袋,看不见的眼睛仍左右偏了偏,将钱袋往塞进怀里,一手搂住胸口,一手用竹杖点地,离开了殷家。 一百五十章 仇老太脚步蹒跚,跌跌撞撞的摸过两条街,到了护城河上的,沿岸边坡道往下滑了一段距离。拐进桥下的桥洞中。 秋云站在岸边,只见洞中昏昏暗暗,凌乱邋遢,堆满了东西,一个男人面朝墙壁睡在一堆烂棉絮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叉着腿坐在他身边,手里捧着个陶瓷罐子,手指头伸进罐子内,正在捣鼓罐子内的东西。 “娘,你回来啦?“ 女人一见仇老娘,笑嘻嘻地迎上去,挨个舔着从罐子内掏出的手指头。 “饿死鬼。我儿怎么样?“ 仇老娘一改掏钱时低声下气的模样,阴沉着脸,竹杖朝女人戳去。 女人躲开,又将手指放入罐内。 “他睡着了。娘,有吃的么?我饿。“ “我这是什么命啊,摊上你这种不下种比猪还能吃的媳妇。“ “咱吃的还没猪好呢。“女人反驳道。 “猪还能卖两个钱,你能干啥?除了吃就是睡,要不是我儿腿脚不便需要人伺候,我一准儿让他休了你。“仇老太用竹杖指着洞顶,怒道。 “没有吃的吗?娘,明天我去吧,您在这里守着相公。“ “荡妇,当我不知道你出去干的那些个勾当,我看你是出去不是要钱是去卖身?让你出去一趟,就能把人招到家中问,听说给个甜枣随便摸的婆娘可是住在这里。你让我们老仇家的脸往哪里搁,我们虽然穷,可我们不下贱。“ “您胡说。“女人舔着手指含混说道,“不是一个甜枣,是一斤。“ 仇老娘气的直发抖,突问道,“臭娘们,你又在吃什么东西?“ 女人没回答,悄悄把瓦罐放在面前的三根木叉子支起的木板桌上。仇老娘已经听见响动,往声音源头摸去,刚触到瓦罐。竹杖便劈头盖脸朝女人身上招呼。 “臭婆娘,留给我儿补身子的猪油你也敢偷吃,你是饿死鬼投胎转世,专来祸害我家。我就说当初那个妖妇把你赏给我儿就没好下场,你一来我家,我儿就摔断了腿,非要来州府讨饭。你到底鼓动我儿在外做了什么孽事,害的我们母子有家不能回,东躲西藏。“ 仇老娘一面说,一面哭,说到激动处,扔掉竹杖,坐在落满腐叶的洞中,放声痛哭。 哭声很快把睡觉的男人吵醒,他扭动身子,脸依然向着墙壁,愤懑地丢出一句话。 “吵什么吵。“ 仇老娘抹干泪,伸出双臂。 “儿子,儿子,你醒了,我的好儿子,我可怜的儿子,你啥时候能好,能跑能跳。“ “好了娘,要是没事你就出去讨饭吧。“男人不耐烦道。 “相公,我饿了。“女人轻声道。 “老娘,听见了,还不如讨饭。“ ———— 仇老太两只枯木般的手揣进胸前,摸出钱袋砸在地上,转身对着河面,一言不发,只顾流泪。 女人捡起钱袋,在男人脸上亲了一口,开开心心地钻出洞,上岸去。 秋云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心里一片惆怅。就算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吧,她认为,这已经是仇二所获得应有的报应。 回到程渊身边,他见她情欲低迷,轻声关怀,秋云摇摇头,只是执起相公的手,贴近脸庞,什么也没说。 秋云怀孕一事立刻惊动了整个程府,连一向偏居一隅的程老爷也忍不住过问了两句,夜里,程渊母亲故居房里的烛火亮至三更不歇。 而张家更是欣喜若狂,像是怕程家差东西似的,隔三差五便捎带一些补药来。即将成亲的吕娇已以姨妈自称,而成亲许久仍无消息的凝霜,忍不住红着脸向秋云讨教。 “凝霜你别急,总是会有的。“ 小姐妹的茶话会上,秋云宽慰道。 “我倒是不急,就是相公他…“ 凝霜欲言又止。 “我哥敢责备你?“吕娇亮出拳头。 虽然她尚未成婚,但秋云个凝霜不拘小节,倒未避讳她。 “你和我住一个屋檐下,他有没有苛责我,你不清楚吗?傻丫头。“凝霜亮出比吕娇硬的多的拳头,“他待我不知道多好。“ 吕娇讪讪地收回手,磕一颗松子丢进嘴里:“可怕的女人。” “他是没责备我,公公婆婆也待我很好。可越是这样,我倒越愧疚,总觉得对不起这份恩情。“凝霜道 “嫂子,你不如做姑娘时爽利,婆婆妈妈的。“吕娇笑着打趣道。 凝霜瞅她一眼,从她手边碟中抓起一把松子,用力握紧,再松开,松子壳从手心中窸窸窣窣如落雨般洒下,摊开手,掌内只剩下松子仁。 “我的好小姑,松子仁,嫂子帮你剥好了“ 吕娇在凝霜锐利的目光下接过松子仁,冲秋云做了个刀抹脖子的动作,跟着把两片嘴唇夹住,表示不敢多言。 秋云抚掌笑道:“好了好了,你别吓咱们的新娘子。“ “长嫂如母,以后小姑受了欺负,可回来告诉嫂子,嫂子帮你撑腰。“凝霜再次捏紧拳头,“洛鸣安那小子,小时候就只有挨揍的份。” “嫂子,你就不能盼着人家好。“ “好,倘若鸣安缺胳膊少腿,嫂子帮你善后。“ “嫂子……“ 两人在身后说着话,秋云推开二楼的窗户,看见程渊、洛鸣安和吕荞正从不远处走来,三人一边说一边互相推搡着,依然如少年般开朗。程渊抬头看见秋云,抬起手臂挥舞。 蓝天白云下,一如当初他停轿等待她那年的模样,秋云露出满足而幸福的微笑,也抬起手臂,向美好做出回应。 一百五十一章(最终章)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风从程府西院吹来,穿过曲折的长廊,震的窗户纸噼啪作响,卷起满地银杏叶,露出地下白色的地砖。丫鬟们穿着领口和袖口镶有雪白兔毛的冬装,纤纤十指抓住冰凉的笤帚竹枝,扫开沿路枯叶,捞起水中腐草。几只忘却避冬路的水鸟,躲在桥洞下交头梳理颈毛。惨白的云朵在灰蓝色的空中流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投下黑色影子,风一吹,盈盈水光,如鸟抖落周身蓬松羽毛,惊碎满池宁静。 正院的烛火亮了三天三夜,光把坐在床边那憔悴失魂的长长身影投在昏黄的墙壁上。秋云一动不动地守着,守着床上被衾中沉睡的人。她云捏着程渊沁人无力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一不小心,泪水就将手打湿。 “娘亲。” 屋外一个小男童颤悠悠地走来,临到门口,却被一窈窕少女拉住。 “千檀,别去。” 少女咬住下唇,目中饱含泪水,冲男童摇摇头,她哽咽道,“不要去。” 男童身后并排站着一大群人,彼此相扶,满脸皆哀痛神色。 “我只是想见一见娘。” 程千檀不懂,为何往日对他有求必应的人,全都对他的求助视若目睹,而一向凶巴巴的姐姐,又为何像挨了训一般,老是垂头叹气。他转头向秋月姨娘看去,伸手要抱。姨娘也冲他摇摇头,执娟抹泪,被一流舅舅搂住肩膀。 “爹爹呢?爹爹睡过头了吗?为何还不起床,我要爹爹陪我玩,爹爹陪我骑马,投壶,画大青蛙。”千檀撩起锦袍往屋内闯。 千妙横臂拦下他,提他腋下,抱入怀中。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不要打扰爹娘。”千妙不愿让弟弟看见自己的泪水,将他的脸按在肩头,任屋内无数烛光在朦胧泪眼中闪烁,她小声道,“让爹娘安静待一会儿,千檀,你今年五岁了,以后要挑起爹的那份担子,去守护娘亲,守护这个家。” 秋云听见屋外响动,却没有转身。 三天前,大夫下了最后通牒,可她还是不愿意放手,还在等着他醒来,只要他还残留有一点温度,还有一线呼吸,她就绝不可能放弃。秋云这时候突然想起遥远,太遥远了,如果在现代,是不是可以靠着昌明的医术救回爱人,痴心妄想吧,生离死别在任何时代都在轮番不歇周而复始的上演。 “快醒过来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与你活够,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你,我想你再醒来。春天,我们去沧澜江边,听见水手吹响号角,看见货船扬起风帆,在湍急的江面上航行,在两岸青翠中留下道道水痕。夏天,千妙和千檀总是吵着要去梅林,快寻出仓库里那根长竹竿,用力朝叶间的果实掷去,千檀一定会第一个跳起来,替你捡回竹竿,一脸崇拜的递给你,千妙虽然满脸不愿意,可是弟弟讨好似送道跟前的果子,哪怕酸的倒牙,也要保持姐姐的风范,一脸坦然地咬下去。秋云到了,夏天时酿下的梅子酒开坛吧,点一盏烛,冰纹杯配梅酒丢两粒黄冰糖,你总说像第一次吻,甜酸又有一股稚嫩的涩,当银杏叶飘在窗前时,请你选一枚夹在书中,翻到哪一页,哪一页就有你写给我的话。冬天……”秋云望着程渊凄楚笑道,“冬天,你怎么还不醒来,你答应过我的,等孩子长大,就陪我去塞北看雪。程渊,你不能食言,这辈子你欠我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 “对不起了,夫人……” “相公!” 没有任何一颗星星能亮过此时秋云眼睛所看见的眼睛。 “刚才到了地府门口,阎罗王问我有没有未了事,我告诉他,有的,我那夫人聪慧过人,却不知道我在何时爱上她的,这一生,她也没追问过有关爱不爱的话,可是我要让她安心。我要告诉她,我喜欢上她是一眼万年,是一瞬间的事。清晨的薄雾中,她站在路边,立在芸芸众生间,浑然散发出一种出尘的光,她像不属于人间,不属于我们周围的人。她一定是老天赏赐给我的宝物,要我用一生来好好珍惜,我做到了,我用一生的血肉之躯去爱她,只可惜,我这一生短暂到充满遗憾。只希望她……” 程渊伸手想摸秋云脸颊,却沿着几缕细纹坠下,秋云急忙抓住即将落下的手,双手握紧。 “夫人,我希望我去后,你不可寡居,善事后人,但愿那个人,替我好好爱你。” “不,程渊,你说的胡话,昏话。”秋云哭道。 “不是的秋云,我知道有个人很好,我不愿意说他的名字。我赢过他,可我现在输了。”程渊目光下移,“宝刀寄情赠美人,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只有输给他,我才心甘情愿。” “我求你这时候不要说诛心的话,难道你要我剜目明志。我恨不得随你去。” “不准。”程渊似耗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二字,他气若游丝,回光返照,吊着一口气继续说道,“两个孩子由你的方式将他们抚养成人,你会教的很好。语堂是你我都看中的女婿,但也要千妙喜欢,方才能下嫁他。她性子倔,是慈父太宠溺,我就这一个女儿,她还如此似你,我怎能不宠。至于千檀,我已经替他只好名师,你不用操心。只盼望你珍重身体,不要为逝者徒费心神。” “我不会为逝者劳心,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秋云匍匐被上,仰起脸去看程渊,楚楚可怜如小儿姿态,她姣好的面庞露出渴求的神色,“还记得吗?你问过我,婆婆留下的奇怪符号,相公,如果你答应活下去我就告诉你。” “不用了。”程渊苍白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他想用仅剩的力气去抚摸妻子的头发,像每一次贪睡的她,迷蒙的坐在床边,他便拾起一缕青丝,替她小心梳理挽髻,那样的时光,怎么就转瞬即逝,他像一个饿鬼贪图美食一般贪恋幸福的回忆,痛恨生命的流逝。 “娘亲想让我过好这一生,有你,我过的很好,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的手终于攀到她柔软的发丝,却再也没有力气为她执手提梳,与她结发两不疑。 黄色墙壁上那纤弱的身影弯成一道拱桥,像要将生与死连接。 屋外静懿无声,一片白雪飘飘扬扬从天而至,少女脸颊忽感凉意,她怀抱稚童,抬头看天,只见乌云压顶,如被一张宽大的斗篷笼住,其间洒下纷纷雪花,天见犹怜,终年不降雪的南方,迎来十年一场白。 烛火摇晃,房内低低啜泣声逐渐高昂,透出声嘶力竭的绝望。 白纸游龙,下笔时一片洁净,书写磊落一生,结尾处墨色缱绻,似对人间有无限留恋。 秋云抬头看那张十年如一日爱慕的脸,仿佛他还如少年时分,撑住轿顶,意气风发却谦逊有礼的等待她答复,殊不知,早错过他掀开帷帘,马车内惊鸿一瞥。 所谓缘分,早晚都不亏欠,总会架起一座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桥,让相爱的人遇见。 清明时节才下过一场雨,从寺庙出来,归家的山路一片泥泞,千檀和千妙一左一右扶着母亲,驼铃手提元宝蜡烛在后头抹泪。 “驼铃叔,您快收起眼泪,母亲好不容易平复心绪,您就别招她了。” 千妙回头嗔道。 “小姐,我这是……我这是一时控制不住。”驼铃委屈地收回即将滚下的泪珠,抬袖擦干残泪。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粉基地】,现金/点币等你拿! “驼铃和你爹主仆一场,情深义厚,你连别人哭的权利也不允许吗?千妙,不准这么霸道。”秋云朝千妙皱起眉头道。 千妙也不恼,反而嘻嘻一笑:“我当然知道驼铃叔的好,我只怕娘伤心,只要娘没事,驼铃叔就算哭破喉咙也没关系,我保准帮他请最好的大夫。” “伤心。”秋云望着青翠的远山,目光缥缈似无处安放,淡淡道,“三年了,再伤心也要活下去。” 千妙见娘亲露出伤感神情,立刻闭嘴不言,朝千檀使了个眼色,蠢弟弟不知所谓,只晓得皱眉发疑。 千妙只能另找他法,转移话题道:“娘亲,弟弟的西席今日到访,听说是爹爹生前找的大儒,不过,就怕试过弟弟资质恐怕会打退堂鼓?” “姐姐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先生私下鸿雁传书,先生还夸我来着。”千檀听出姐姐的揶揄,立刻辩解道。 “夸你?夸你什么?” “先生夸我敏而好学,天资聪颖,还夸娘亲画荻教子。”千檀翘起鼻子,得意道,“都是好话。” “说大话,先生又没见过娘亲,怎么知道她画荻教子。” 千檀抖抖衣衫,昂首道,“自然是从为弟身上照见父母的造化,难道没人夸过姐姐?”说完,斜瞅着千妙。 “自然有。”千妙不服气道。 “谁?”千檀露齿嬉笑,转转眼珠子,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必定是殷大哥,我未来的好姐夫,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别人。” “嘿呀,我看你是找打。” 千妙抬起手臂,佯做要揍千檀,小子自知惹祸,往岔路另一条小道跑去。 千妙想追,秋云呵道:“小心跌跤,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过了会儿,千檀一身泥巴,显然是摔了跟头,千妙见弟弟狼狈模样,什么仇都报了,什么气也都消了,捧腹大笑起来。 千檀知道闯祸了,磨磨蹭蹭道母亲跟前,小声道:“娘,我错了。” “不用和我道歉,到你先生面前说去。” 秋云哭笑不得,心中道,程渊啊程渊,若不是这一对活宝,恐怕没有你的日子,早如一滩死水,好歹,你还为我留了两分希望。 因这点小插曲,几人下山的时间耽搁了些,待到山脚,已是日落时分。等待的仆人一见众人到来,忙上前伺候。千檀却吵着要接水洗手,秋云见一旁有间茶肆,便应允去喝杯茶歇歇脚。 此时上香的人早已归去,店内只靠墙处坐着一位穿青衫的中年男子。 秋云刚要领儿女在门口坐下,男子在角落暗处缓缓站起身,背手走至外头凉棚,走至灿烂夕阳中,如拨开云雾,渐渐露出他儒雅俊朗的模样。 千妙今年十七岁,他们已有十七年没见。 自从京都一别,他在床边告诉她怀孕的消息,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在秋云的生活中出现,而远在朝堂上的那些是是非非,秋云和程渊淡薄名利,自是都避之不及。 曾经光芒四射削铁如泥的宝刀也待在她梳妆台最下层的格中,逐渐落满尘埃。 今日相见,他还是如分别时一般潇洒,只是鬓边多了几丝白发,眼角多了几缕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如一柄苍劲的宝剑,立在暮色笼罩的群山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犹如提前点亮的星星跳跃在苍茫天地间。 “好久不见。”他开口道,声音一贯冷清。 “好久不见。”秋云越过他,目光落在茶馆挑出的布旗上,看见旗帜正朝芦苇飞扬的方向飘。 “我现在到还算不算晚?”他轻声问。 秋云看了他一眼,见他问的小心翼翼,不似从前飞扬跋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在她面前就变的小心,这还是那个在巷中掐住她喉咙,要她管住自己脸色的侯大人吗?那时候,她看见他,像看见死神。 秋云错开他希冀的目光,不动神色道:“二十年前都不算早。” 他凄楚一笑,低下头,从腰间取出一封信放在沾满茶渍的酸枣木桌上, “我说的是做贵府西席一事,我与公子约定午后到访,我现在到,算不算晚?”他勾唇笑道,“程夫人,你恐怕是有所误会,又想到什么事上去,说什么二十年前早啊晚的,二十年前贵府公子未出世,我倘若教书育人,也只能教教夫人。” 原来程渊临终前交待的,早就找好西席,就是替她找的这位爷,好啊,好的很。做人丈夫的,就这么想把妻子推出去,推给自己的敌人吗? 秋云心中猛的一痛,双目一闭,晃荡身形,似要朝地坠去。不待儿女出手,侯逢道已飞速扶住她。 “喂,你放开我娘。”千妙出言吼道。 “小丫头。”候逢道丢去冷冰冰的目光,“你爹没教过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吗?别宇,你是程家的男儿,应该维护家风,如何任你姐姐在外口出狂言,不知礼数。” “先生?”只有先生才知道千檀小字别宇,他忍不住喜道,“您真是先生?” “画荻教子?恐怕得耗费千万根芦苇杆才能把你教成材。”候逢道从兜中掏出一青碧药瓶,放在秋云鼻下晃了晃,轻声唤道,“秋云,秋云。”却不见回音。他皱起眉头,朝牵马的车夫使唤道:“把马牵过来。” “小姐,少爷。”车夫去看千妙和千檀的脸色。 “不许!” “听他的!” 两姐弟齐齐开口道,旋即大眼瞪小眼对上了。 “干嘛听他的话?” “他是我先生。” “他一天也没教过你,喊两句先生,就真得当菩萨供这不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圣人说的,姐姐你没念过书,自然不懂,以后叫语堂哥多教教你。” “我几时没念过书,我只是没念过你那些死书呆书笨书,我偷学孙子兵法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嘎啦里玩泥巴。” 千妙指着千檀鼻子骂,千檀戳着千妙喉咙管,两兄妹越演越烈,一个高高扬起脑袋,一个气势汹汹俯下身子,针尖对麦芒。 “小姐,少爷!”车夫小心心翼翼插嘴道,“那位大爷带夫人走了。” “走了?”“走了?” 两人停止争吵,一起扭头朝车夫手指方向看去,只看见尘土飞扬中远去的马车身影。 “他哪来的马?”千妙问。 “不知道。”车夫搓着缰绳道,“他一发话,斜里驶出一辆马车,下来两个人,夹着他就上车了,我连喊都来不及。” “糊涂啊你。” 千妙忙着急上车,千檀紧随其后。 驼铃尚在车内打瞌睡,被姐弟俩惊醒,揉着睡眼问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千妙不耐烦回答,指着侯逢道远去的方向发号施令:“快追,快追。” “怎么了小姐,夫人呢?小姐,你怎么坐到男人车里来,这可不成体统。”驼铃喋喋不休道。 “驼铃叔,您别说了成么,我娘被坏人抓走了。” “什么坏人?”驼铃惊的差点撞到头顶。 “不是坏人,是我先生。”千檀忙分辨。 秋云一时气急攻心,尚在昏迷,候逢道将她放在车中软垫上,掀开窗帘,看见后边追上来的马车。 “你的女儿叫我放开你?”候逢道笑着摇头道,“你的相公却求我好好待你,你说我该听谁的。”手指头悬在空中,细细描绘秋云眉目,他喃喃地说:“我谁的也不听。我候逢道这辈子,谁的话也不听,除了你,秋云,你说我去或者是留,我只听你的。” 恍惚间秋云又听见遥远雪山颠传来的悠扬的歌声,她听清楚了,那是一首山歌,是在北回,她驾驶一辆快马在原野上奔驰,车厢内睡着危在旦夕的候逢道,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首北回男女求偶的歌,深情动人的歌声令她流下了温热的眼泪,她向上苍祈求,祈求老天爷留下他的生命,她不恨他,也不怨他,只要他能活下来。 “留下来。”她紧闭的双眼滑下一颗泪珠。 候逢道用指尖接住,隔了漫长的十七年,悠悠岁月,他终于露出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笑,他仰头靠在车壁上,热泪盈眶。 “好,既然你开口求我,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