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商女好嫁》 第一回 悔恨 一灯如豆。 昔日襄阳侯府不可一世的夫人李氏已经昏沉多日。出气多,进气少,却还不肯闭眼。 一头往日丰茂的头发如杂草般散落着,首饰一件全无,映衬着一张蜡黄的脸。 贴身丫头阿梅见她不好,哭着跑出去,说要找大夫。外面兵荒马乱,连贴身首饰都早换了汤药,哪里还有什么大夫? 身边人走的走,散的散。 要不是阿梅之前冒着乱兵风险出门换药换食,李青妍早半个月前就去了。 那日中午半昏半醒间,她听见几个丫头在窗外为投奔哪处而争执,才晓得襄阳候一早就携了太夫人王氏并三个庶子出城避难去了。 带着府里的五车细软,几个侧室,得用的下人。 原本就病得稀里糊涂,一听到这,哪里还支持的住,李青妍一口心头血吐出来,当夜就烧了整宿。 想自己年少爱风流、爱虚荣,使了万千心思,掏空了李家三代积攒,才以皇商之女身份嫁进襄阳侯府。 本以为,情郎有意,侯府荣光。 大婚之后才晓得,情郎自小体弱,又久混迹于胭脂堆里,早不能人事。 倒是凭空多了三个管她叫母亲的庶子庶女和一堆管她叫少夫人的姬妾。 看着门楣高大,排场显赫的侯府,其实不过是个内囊已尽的空架子。 也是,若非侯府破落,若非世子有隐疾,若非李家三代经营得力,钱财无数,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如何成就的起来? 想当日青石湖畔初见襄阳候世子,人如玉,马如龙,数十仆从护拥,端的好人物,好排场。后来爹娘再给自己议起婚事时,竟鬼迷心窍,哪个也看不上。 使尽万千手段,甚至不惜跟素来最疼自己的爹娘闹僵才求来的这桩婚事——进门发现不对又如何,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毕竟哪个商家女能有嫁入侯门的显耀? 及至世子爷变成了襄阳候,府里排场依旧,脸面依旧,可连日用也日渐艰难起来。 李青妍一头操心着不省事的后院,一头伺候着看不上她的太夫人,一头跟襄阳候较劲儿,一头更得跟府里渐空的箱笼较劲儿。 昔日艳光满京城的李家宝珠儿,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慢慢成了满脸尖酸的鱼目珠子。 掏空陪嫁,她没脸再回娘家要钱。 当年十里红妆进侯府,她不能让姐妹看笑话,不能让父兄说她眼瞎。 一条道只能走到黑。 殚精竭虑,靠着天生的做生意好脑筋,耗尽心血,赔掉自己身体的好底子,李青妍又给侯府续上了命——养活了侯府从上到下上百口人。 深知钱不是白来的,掌家夫人是她仅剩的荣光,李青妍治家素来严厉,谁都休想在她这讲情面、落好处。松散惯了的侯府下人哪有不抱怨的,背地里没少骂她铁算盘、母老虎、生不出蛋的鸡。 端庄的太夫人自然不会说这种村话的。 只是时不时提醒她,要牢记侯府的恩德。毕竟,若不是太夫人仁善、侯爷重情,岂容得她这无子的商家女子霸占着侯夫人的位子? 前几日,楚王造反,乱兵逼近。 襄阳候平日里除了饮酒作乐,就是买诗做画,素来既不理产业,也不理朝事这些俗事的。祸事临头,满城纷乱,哪有什么应对之策? 没想到惶惶如丧家之犬奔逃之际,竟也不嫌她赚的银子俗了——通通一扫而空,连她藏在私库里的积蓄也全都卷走了。 侯爷自然是多情重义的,狼狈逃窜也没舍得扔掉几位美妾。可谁又知道堂堂的侯夫人竟被扔在府里等死呢? 想到这,李青妍恨不得他们通通被乱兵抓去砍头。 可就算他们全都死光,又能怎么样?于她此时还能有什么用? 她这一生,为女不孝,为妻在襄阳候看来自然不贤,更压根不曾有过为人亲生母亲的机会。 落魄如斯,作为一个女人,从父、从夫、从子,她一样都没做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得与寻常人家,三五儿女环绕,一世良人相伴,可不比这空头的三品命妇头衔,强过百倍。 李青妍追忆起少年时光,眼前浮现起和美生活,渐渐陷入最后黑暗…… ------题外话------ 铛铛铛,熊猫探长新文开坑!各路仙女走过路过,多多关照!正剧风,架空风,he,欢迎追文! 第二回 重生 迷迷糊糊间,李青妍听见阿梅在唤她。“姑娘,姑娘,该起身练功了。” “练功?这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李青妍昏沉的脑袋闪过一阵疑惑。 自打进了侯府,因太夫人嫌她练功不贞静,旧年本就练得不怎么样的功夫一入府就搁下了。 十二年的侯府生涯,在嬷嬷们的教导折磨下,她也学会了贵人们波澜不惊、行止有度的起居坐卧——走路要稳、要平,吃饭要慢、要少。 太夫人当年听说她习武时只慢悠悠的吐出了一句,“我们堂堂侯府可不是江湖卖艺的腌臜地方。” 自那以后,为了世子夫人的体面,她就再也没练过。等她后来心凉了,也不那么在乎这体面时,靠着拆东墙补西墙度日的侯府窟窿也让她没精神练了。 练功,那还是在自己家里时候的事呢。 “姑娘,姑娘,该起身了,已是卯正时分了。”阿梅见她迷糊着不起身,轻轻地推她。 青妍挣扎着睁开眼,只见阿梅梳着双环髻,穿着青绿色比甲,青涩中透着明丽,脸上皮肤光滑——全没有当年为她挡下杯盘时留下的伤疤。 震惊之下,青妍从被窝里把自己手伸出来一看——稚嫩的手掌上竟还有薄薄的茧子。 记得婚后没几天,世子就时常夜宿书房不归。她愤愤得冲过去,见他正搂着婢女画桃花。 她忍住气,小声质问,“世子作画,何不叫我来陪着。” 世子摸着婢女软嫩小手笑道,“红袖方可添香。你那硬爪似的,还不把我的画给污了。” 及至后来与各府贵妇们交际,无意间被人发现掌中有茧,京城圈子里更是传为笑谈。 说起来,太夫人的脸皮厚度是很有弹性的——扒拉儿媳妇嫁妆度日,太夫人并不很嫌丢人;知道儿媳妇掌中有茧,太夫人却是勃然大怒,“襄阳侯府几辈子的老脸都被她丢尽了!” 遍寻偏方,忍着痛,一点点儿把茧子磨掉,再用珍珠粉细细裹着,花了两年才把一双手养得嫩如青葱,柔似玉。 只是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看不起的还是看不起。 悠悠划过思绪,青妍摸着薄茧,试探着问阿梅,“阿梅,今年是哪年呀?” “姑娘,您可是睡糊涂了,这是嘉和五年啊。快点起来洗漱吧,曹师傅该等着了。” 阿梅边说,边利索的帮她把练功服换上。“阿玉,快,姑娘的铜盆,漱盂。” 外面早等着的阿玉,娇俏可人,乌溜溜的眼睛,圆圆的脸。记忆中的她,泼辣直爽,没少帮着自己在侯府内宅斗法。 终于有一天,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侯府花园角落边的池塘里。 嫁妆用尽,那会儿正是侯府最最艰难的时候。她当了一副金手镯,找人给她收敛安葬在城外她老家的山脚下。 嘉和五年,我还在,她们也都还在,李青妍泪流满面。 将将收拾妥当,青妍就被两个丫头紧赶慢赶的催到院子里。 十一月初冬的清早,冷风袭人,冻得直叫人哆嗦,也叫人醒神。 园子里松枝上的薄雪,被风一吹,洒落在地上,把刚刚探出脑袋在地上寻摸吃食的松鼠,吓了一跳,脑袋一缩,又蹦回了洞里。 活着真好。 金红色的云霞铺在天边。再过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李青妍合掌,感谢漫天神佛,“天可怜见,竟给我重活一次机会。这辈子我定要好好过——再不迷失自己,再不拖累家人。” 看着姑娘先是发呆,而后神情有异。阿梅在一旁倒是不好催促了。 心想,姑娘初时不知看了什么不正经的话本,迷上习武。非缠着老爷要学,胡搅蛮缠,终于磨得老爷点头。 连她这当丫头的都知道,如今这世道,早不是五十来年前,大周初建的时候了。前朝末年混战,礼崩乐坏,为了活命,女人抛头露面,出门做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为立新朝,太祖的长公主也曾挥马执鞭,纵横沙场,封邑平阳,这是话本里都讲过的传奇。 可如今,承平已久,世家贵族早恢复了元气。贵人们也就越发矜贵讲究起来。三十年前,德宗穆皇后编写的《女论语》刊行天下,讲妇德、妇道,为女儿家作立身之本。 据说有身份的世家贵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纤弱为美,以贞静为德。便是偶尔出门,也是父兄带领,仆从环绕,车马随行的。 老爷心疼姑娘,八岁上下就请了有学问的女先生发蒙。盼着姑娘修身立德,将来也有个好归宿。 只是这女先生一天到晚阴沉着脸——知道的晓得李府每月供奉束脩五两银子,都够买五个她这样的小丫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府穷酸,倒欠着她银两呢。 这不,女先生本就嫌教授商家女跌份,一听说老爷还请了个师傅教姑娘习武,风骨发作,也不为过五斗米折腰了,半年前领辞而去。 气得老爷胡子直翘了两天,乐得姑娘欢喜了三天——这下终于没人整天在耳边念叨,“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了。 老爷虽宠着姑娘,答应让她习武,可也不完全娇惯,一早与她说好,既然练了,就不能喊苦喊累,就不能朝行夕辍。 姑娘满口答应。 可练了半年多,新鲜劲儿一过,姑娘就懈怠起来。只是碍着先前在老爷面前话说的太满,才勉强支撑着。 毕竟来教授武艺的曹师傅,虽然和气,不似女先生那般整天阴沉着脸,却也不像女先生似的,摆出孺子既不可教,那就由你去的光棍。 她要求极严,一招一式,不容半点有错。初时简单一个出掌,就让姑娘反复练了小半个月。姑娘不烦,她看着都烦了。 今早姑娘一会儿问年月,一会儿磨蹭着不出门,多半是怕冷装糊涂,想找个理由躲懒罢了。 阿梅打小伺候姑娘,青妍的性子最是知道。边计较着待会儿怎么帮姑娘哄过曹师傅,边带着青妍往后院而去。 ------题外话------ 铛铛铛,走过路过小仙女们请留步!熊猫探长,人品保障,存稿富余,请放心跳坑,撒花~~~~ 第三回 曹师傅 李府占地足有五亩。虽比不得高门大院,但在天子脚下寸金寸土的地界,能有如此场面也是三代积累,殊为不易。 要知道翰林的穷官们,月俸不过十两。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个小屋子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青妍依着前世的记忆,跟着阿梅走出自己所住的翠云居,绕过柳芳阁,转个弯就到了后院。 果然,曹师傅已在那候着。 算上前世,已是十数年未见。乍一见,青妍却是一愣。 当初她闹着要习武,父亲很不赞成。最后答应,一半也是因为跟早年间旧友提起时,对方力荐了曹师傅,很是中意。 曹师傅,名讳锦依,据说也是出身仕宦之家,只因家道中落,夫家早亡,才流落江湖。 父亲专程前往拜会时,只见曹锦依通身气派,全无半点草泽气息。一套落英掌法,随行的门客点评,也端是老道。 曹锦依来李家作教习,据说一是因为束脩丰厚,二是因为年过四十不愿再江湖浪迹,想找个殷实人家终老。 李青妍前世作天作地,非要嫁入侯府时曹师傅就曾言,襄阳候世子不是良人。 那会儿她爹娘劝阻尚且不顾,哪里肯听曹师傅的。 自她定亲后,曹师傅即飘然离去,终她一生再未见过。 随之而去的还有她少年时纵剑江湖的的侠女迷梦——被侯府夫人体面的日复一日的掩盖,最后徒留下淡淡的印记,直至消失不见。 这会儿再见,李青妍已不是前世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 当年只觉曹师傅气度不一般,天真的以为师道尊严,本是如此。 现今一看,方觉着,曹师傅说是教习武人,却分明是大家气派。哪怕前世见过的那些一品命妇,也不见得有此气度。 只见寒冬料峭间,曹锦依应景的捧着缠丝红宝金手炉,但只着一身墨蓝色单衣,青绿色短靴,配银灰色不知名腰带,上面还缀着和田美玉雕成的玉珏。 寒风萧瑟中,曹锦依端立凝肃,气质卓然。面容不辨年岁,眼神波光流转。 李青妍规规矩矩站好。 知是晚了,踌躇着细声道,“问师傅早安。” 曹锦依淡淡的看了眼,“今日迟到一刻,落英掌前十招加练三百遍,一个时辰后我再来看”。说完转身离去。 一见她走远,想是平日偷懒惯了,阿梅赶忙吩咐阿玉道,“快去曹师傅紫萝居门口守着,待她用完早膳,将将要出门再来报信。” 阿玉脆生生的答应了句,“是”就要尾随而去。 青妍赶紧拦住,“算了,不用。” 前世她在侯府,什么样的苦没吃过。既有机会重新活过,就从今日开始一切重来。 要知道,上辈子她说是习武,其实很是敷衍。 曹师傅一开始狠下心来,训过几次。后来见她实在无心于此,也与之前的女先生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宾主倒是尽欢,只是青妍自己心里有数,除了掌中薄茧,体力精神较寻常妇人略好,自己并无几分真功夫。 而后来练功搁下,又为侯府事身心交瘁,功夫更是半点不剩,一病就不再起。 算起来,这功夫已是多少年未练,落英掌早忘了个差不离。 所幸这会儿刚学了个开头,前十招好歹还是记得的。 三百遍加练并不轻松。 落英掌共120招,取落英缤纷之意,走的是轻灵繁复路线。配合身法,更添变化无数。 虽谈不上顶级功法,但曹师傅早有言之,女儿家练武不过是强身健体怡情,既不为沙场杀敌,也不为江湖斗狠,用不着下死力气,练那些个杀招。 此套功法,使来如穿花蝴蝶,姿容曼妙。万一真要对敌时,凭借身法,也略堪一用。当然,它最重要的功效还是舒展筋骨,活络精神气血,因而对闺阁女子最为适宜。 三百遍下来,青妍已是薄汗沾衣。见曹师傅尚未过来,又按她之前所教,把后面教的一些招式慢慢揣摩起来。 曹锦依过来时,眼神里多了些许肯定,眉目也似乎更舒展了些。 要知道,她所住的紫萝居离这不过三五十丈,什么动静能瞒不过她的耳朵?之前青妍躲懒,阿玉通风报信,她只是伪作不知,懒得揭穿罢了。 今日见徒弟一改前态,心下也是欢喜不少。 毕竟来李府虽另有它意,但这徒弟根骨、悟性俱佳,她是一眼就看中的。 于是曹锦依放下缠丝红宝金手炉,又花了半个时辰,将落英掌前面那几十招细细地演示、讲解了一番才宣告早课结束。 回到翠云居,小丫头们早把沐浴用的黄杨木桶准备好了。青妍坐在飘着玫瑰干花叶的水里,看蒸腾的水汽,恍恍惚惚,不知昨日今朝。 “姑娘,该起了”阿梅轻轻唤道。 月白色杭绸大手巾轻轻擦干身上水迹,换上家常衣服走到桌前,早膳也已备妥。 以前不练武时,青妍平日里早起即往太太处问安,陪太太一同用早膳。 现在做完早课,太太那已在议事,时间也对不上,怕姑娘饿着,于是专门拨了小厨房,让在翠云居自己用。 认真练了一早上,青妍这会儿很是有胃口。 没有嬷嬷、妈妈们在旁边反复提醒她淑女仪态,少食少用,一小碗**糖粳米粥,四碟小菜,两碟糕点,外加一份鸡汤面,青妍一扫而空。 见她用完,阿玉端来龙井茶水并青瓷痰盂给她漱口完毕,就传黄妈妈来给她梳头。 黄妈妈是个圆脸妇人,一脸团团喜气,最是手巧,平日里专功给她梳头,也管着翠云居花粉、头油之类日常采买小事。她男人则带着儿子常年在外,料理李府保定城外一个两百亩旱地的庄子。 她有个女儿叫燕儿,今年十岁,正是当差的年龄,知道李青妍是李府的掌中宝,一心想塞进她的翠云居,为此总是格外殷勤。 一边梳,黄妈妈一边赞道,“不是我打嘴,姑娘这头发真是满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来,又浓又密,又黑又亮,今儿给梳个牡丹髻,姑娘看好不好啊?” 李青妍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红润,眉如柳,配着鸦青色丰润长发,生机勃勃,全不见前世后来的枯槁。 正应了那句,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春。说不尽明丽娇艳。 青妍摇摇头道,“妈妈可别梳那怪麻烦的,回头去太太那晚了,我可全赖你。” 黄妈妈笑道,“误不了,误不了”,边说边麻利得梳弄起来。 这边梳着头,那边阿梅又捧出件银红白狐皮对襟褙子进门来回道,“姑娘,这是昨日下晌,太太专门打发人送来的。姑娘今儿个就换上吧,让太太看了也喜欢喜欢。” 原来自己少年的光阴也曾如此简单,如此适意,如此欢悦。 青妍愣了半响,转而笑道,“好,就穿那件。” 第四回 李家 带着阿梅、阿玉,一路逶迤,经过几处小院和园子就到了正房。 青妍父亲李四平共三子一女,发妻陈氏。长子志远、志成还有青妍都系陈氏所出,次子至敬则系王姨娘所出。 大哥志远是家中长子,一心改商户门楣,走科举道路。八年前就举业有成,中了举人,只是之后连续多次下场,却都未能成。平日里以刻苦攻读为业,很少出来。 五年前娶妻临清周氏,书香门第出身,生有二子,小名团哥儿、圆哥儿,现今帮着太太协理后院之事。 庶出的二哥志敬原先管着家里京城附近的几处田庄,现也跟着老爷学些生意上的事务。为人谨慎宽和,很是得家里管事赞许。 娶妻钱氏,系临清商户之女,也帮着太太管些杂务,生有一女冬姐儿,一子麻哥儿。 三哥志成今年不过十六岁,尚未娶亲,平日最是跳脱。读书不成,两年前开始跟着老爷管理各处商铺。挨骂挨揍最是常事,多要靠太太从中周旋,他才能勉强混过去。 李四平系长房,李家另有二房李四才任嘉兴郡丞,带着一家老小在任上。平日里一年四时八节,少不得相互打发了下人送节礼。 另有一姑奶奶则远嫁汉阳,极少来往。 还没进门,青妍就听见屋子里笑语声声。 门前小丫头颇是机灵,一见着青妍过来,一边问姑娘好,一边就打起帘子。 走进屋里,万字不断头三围罗汉床上坐着一位衣着富丽,长相富态的中年妇人,正与一个五六岁奶娃子赶围棋玩,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奶声奶气地在捣蛋。 旁边簇拥着一堆媳妇、丫鬟捧场取乐。 二奶奶钱氏最是伶俐,一见门帘掀动,就猜着该是青妍来了。 及至见着人,立马上前几步引进屋来,边走边道,“姑娘今日气色不错,配上这白狐皮领子更是好气派,太太说是不是?” 李府当家的大太太陈氏抬起头来,望向女儿,伸手招她身边坐下,笑意直达眼底,满脸慈爱道,“我的儿,这身确是好看。” “母亲”,李青妍望着前世今生十几年未见地母亲,低低地唤了一声,眼泪忍不住扑簌扑簌落下来。 她这样子倒把陈氏唬了一跳,忙急声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连声急问青妍身后的阿梅,“昨儿还好好的,可是今早曹师傅那受罚了?” 阿梅眼睛瞥向青妍。 姑娘今早起来就怪怪的,但未得指示,她也敢擅自回答。 青妍压下心头万般思绪,赶忙迎上前去,握着母亲的手,强笑道“哪有的事儿,不过刚才进屋被风吹着了。” 自入襄阳侯府,商户之女的笑讽就没离过身。 一开始心气高,嫌娘家不给自己长脸,青妍鲜少回去探亲,寻常也不让娘家人上侯府门来。 及至后来,襄阳候的荒唐和侯府的破落让自己悔恨不已,却为着面子,不忍父兄母亲见自己落魄,反而更少来往了。 说起来,自嫁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母亲的样貌竟是好久没有端详了。 悲欣交集之余,青妍轻轻扯过话题道,“女儿没事,倒是太太这儿这般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啊?” 二奶奶钱氏知道太太素日最是疼惜这个小姑子,忙又在旁边凑趣接口道,“要说灵慧,再没有赶得上姑娘的了,真是一猜一个准。” 李太太笑着说,“昨天接到嘉兴来信,你二叔任期将满。因连续三年考绩得优,且为朝廷收拢赋税得力,已选派了户部六品主事,过些日子就要回京了。” 李府两房本是同胞兄弟,虽是分家,却也同气连枝,素来亲厚。 大房承袭了祖上皇商的基业,给宫里供着各色丝罗彩缎,家底丰厚。 二房虽不若大房财丰,但嘉兴自古膏腴之地,连续当了两任郡丞,前后足有十年,宦囊自不会清薄。且士农工商排序,要论清贵,自然二房更胜。 这次二房走了座师户部郎中蔡嘉义门路,竟然得选六品主事,一举从外放六品平调为户部京官,殊为难得。 要知道大房这皇商生意与宫中关系最是紧要,朝中各路大人也多有往来。 只是此项经营,觊觎者也众。全凭李四平多年谨慎周旋,外加色色上心,才能做得下来。 二房入朝,虽不过六品,与内廷采买也无直接关联,可朝中有亲兄弟就是不一样。且户部最与钱粮之事相关,有此助益,大房焉能不喜? 李太太端详着一旁的女儿,只见她色若春花,身似杨柳,新做的银红白狐皮对襟褙子更衬得她如娇花软玉般鲜亮。 李太太回身对大奶奶周氏说,“你妹妹也大了,以后每季给你妹妹多做五身衣裳,钱就从我私房里出,不用走公中的账。” 周氏见青妍过来,知道今天有正事说,刚打发了奶娘把罗汉床上的团哥儿、圆哥儿抱走。见婆婆发话,哪有不许的,赶忙应声道,“瞧太太说的,妹妹日渐大了,本就该添裁些衣物,是我这作大嫂的没早想到。哪有走您私房的道理?” 钱氏嫁的是庶子,虽说婆婆面上对她客气,可就算婆婆肯松手,也是嫡长媳掌家,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庶子儿媳妇头上。 凭她再有手段,心气再不平,如之奈何? 眼下见大房周氏有了些微挂落,哪有不趁机踩一脚的道理? “嫂子近来帮着太太管着厨房之事,又有团哥儿、圆哥儿要照管,短了精神也是有的,太太切莫见怪才是。”二房钱氏明面上给大房周氏开脱,话音底下又暗指周氏才具不足,管个厨房,就料理不开来。 李太太见底下儿媳妇们斗法也不接茬,只轻轻转过话题道,“二太太三月里就准备带着几个孩子动身,先行来京城安置。到时难免在府中盘桓一阵子,你们看住哪儿好啊?” 大奶奶周氏昨已得知二房来信的事,料定太太今天必会问起,心里早有盘算,只是没想到太太竟先提姑娘衣服的事。 也是,小姑子日渐大了。 虽说又是气走女先生,又是请来武师傅的,闹的很是不像,却是太太的心头肉。 这次二太太吴氏要带着家小先来,嫡女嫣然肯定一并过来。 嫣然与青妍年龄仿佛,太太是万不肯在二房面前让女儿给比下去的。也怪自己昨夜被两个小的闹得头大,竟没想到这一层。 二房跟这边早就分家,这次回京乃是入朝为官,定会买房置业做长远打算。只是京城高门大族聚居之地,合适的宅子未必就立马就能寻着,在府中住个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眼下家里,敞阔些的住处,除了太太这边的正院,大爷并自己住的寰梧院,二爷并钱氏那边住的祁松院,三爷住的廷柏院,姑娘住的翠云居,也只剩下大爷平日用功的修竹苑了,别的地方委实塞不下那一大家子…… “回太太的话,我思量着家里各处,恐怕也只有修竹苑最是适宜了。回头让大爷挪出来,重新布置了,先给二太太她们安顿下吧。”周氏道。 李太太心中其实早有打算,但这话能从大奶奶周氏口中说出来,听起来总是顺耳不少。 自家孩子自家疼,她哪有不心疼大爷的道理?只是连续多次未能中举,大儿子心性瞧着愈发乖左。二房本是读书科举出身,这次来京,让大儿子跟着多亲近亲近,未尝不是助益。 要说自己当家这些年,大儿子年近而立,只知埋首读书,而未有成。三儿子少不更事,顽劣不堪,暂时没得指望。小女儿已是及笄之年,却只知胡闹,还不晓得如何归宿。倒是庶出的老二,在外愈发能干,在内愈发恭谨,她焉能不愁? 转过头嘱咐大奶奶周氏道,“修竹苑那边嘱咐大爷赶紧把他东西收拾起来,让底下人抓紧打扫。有需要添减的,你报了来我看,赶紧给他们置办起来。” 周氏点头称是。 又交待一旁的二奶奶钱氏说,“你大嫂要料理修竹苑的事,忙不开手,你向来最有眼光的,这做衣裳的事就交给你了。” 又嘱咐道,“二太太他们自嘉兴来,那边的苏样最是时鲜,连宫里娘娘们都是爱的。咱别叫人笑话村了,回头你找人打发绫织阁的绣娘来做。你与你大嫂也一人挑喜欢的样子做两件。账都从我私房里出” 钱氏听得有差事,又有新衣,也是面露欢喜,拉起青妍的手向她道谢道,“那我们今日可都沾了姑娘的光啦。”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第五回 计议 眼见事情说完,李太太将两个儿媳妇打发下去操持,独留下青妍说话。 “我的儿,刚才人多,我也不好多问,今日你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李太太摩挲着女儿的手,忍不住细细盘问。 青妍看着母亲慈爱的脸,一时竟是语噎。前世自己一步踏错,万般深渊。后来母亲得知其中不妥,气得卧病不起。 到后来,父亲因为太后千秋贡品出错,几被下狱。 几番变故,加上大哥乖吝,小弟纨绔,母亲没几年就去了,父亲也不过多拖了两年。自那以后,家里渐渐由庶出的二哥掌家,她就更没有娘家可回了。 青妍被母亲问起,一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直哭得肝肠寸断。 前世贡品供货出错,焉知没有自己出嫁掏空家底的缘故?而所谓侯府夫人,事到临头,才晓得襄阳候府早就在陛下面前失宠,更不可能为她娘家再去触犯。 她费尽周折,也不过让父亲免于牢狱之灾,皇商的位子哪里还保得住?待父母离世,她孑然一身,再无归处。 李太太不过留女儿问一句,没想到竟惹的女儿大哭起来,慌得直问阿梅,“姑娘这是怎么了?你们是怎么服侍的?”吓得阿梅、阿玉什么都不敢说,赶紧跪下。 青妍赶紧拦住母亲,撒着娇说,“好太太,不干她们的事。是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家里有大大不好的事,这才忍不住哭了起来。” 李太太心下一松,忙安慰女儿,“我的儿,梦哪里做得真?都是假的。” 又对旁边站着的陪房周立家的道,“看来姑娘是被唬着了。近日天寒,我也有段日子没去妙峰山了,你打发人去庙里,让齐安师太给多念几卷清心平安经。告诉她,等天气再和暖些,我就带着媳妇、姑娘给菩萨上香。” 周立家的跟着李太太几十年了最是贴心,一边称是,一边又传了小丫头子去取盥洗用品,给青妍重新盥洗梳妆。 她轻轻帮青妍卸下钗环,回李太太道,“太太莫急,今儿下午我就亲去庙里,让齐安师太诵经,保管姑娘以后睡得安稳。” 跟着李太太多年,周立家的不是后院寻常仆妇,倒也有几分见识,更晓得太太的心事。青妍受惊只是个由头,太太更操心的是她和三爷的大事。 私下无人处跟她说起时总道,三爷像个没笼头的马,给他找个媳妇,也许就能收收心,上进起来。 再有就是姑娘,今年已是十四,嫁妆早就筹备起来了,可皇商女儿,自己看着再精贵,也离不开个“商”字,高不成也低不就。 儿子还好,总是娶进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娘家再得力,也没有直接管到别人家后院的道理。每每说起,忧心的了不得。 周立家的转过念头说道,“现今已是十一月。年节里最是事多走不开的。等开了河,二太太沿运河上京最是便利,不过二十余日就能抵京,届时也难免诸多杂事。太太若想上山,不如就定在三月初,那会儿也该回暖些了。” 说到这里,周立家的又小心的看了眼李太太,补了句道,“我昨儿听家里的说起,他和舅老爷府里的胡管事前日一起喝酒,胡管事闲话时说起,舅太太三月估摸着要回通州娘家小住。您知道的,说是小住,往通州那边车马劳顿,说是小住,恐怕没一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李太太心中明白周立家的所指,看了眼女儿娇憨的小脸,思索了半柱香功夫对周立家的说道,“妙峰山齐安师太那你先缓一缓,不差这一天半天。下午你就去趟我娘家陈府,跟舅太太说,三月初一,我请她一起去妙峰山上香,看她得不得空。” 虽说都在京城,但都是当家的太太,往日里家务事情最是繁琐,每每要出门总要事先安排。眼下约虽早了点,但也不过转过年的事,先说定下来才是稳妥。 周立家的点头称是。 转眼已到了午错时分,李太太见青妍昨日受了惊,就不让她回翠云居。一起用了饭,又留她在西厢的暖阁里歇了中觉再走。 青妍不忍拂了母亲好意,也想挨着亲近母亲,就承欢膝下,很是腻歪了一日。 及至掌灯时分,周立家的来回话,说舅太太应了。李太太很是欢喜,晚间连红豆薏米粥也多用了一碗。 青妍见母亲一日未曾理事,各处管家媳妇们皆来回事,又要安排年节下的事情,用过晚饭就告辞而去。 李太太见女儿昨日刚被唬着,怕天黑走得不安稳,不过几步路,又让周立家的带着三个婆子掌灯,把小径照的雪亮,送她回去。 回到翠云居,一见周立家的走了,阿梅尚且还好,阿玉最是爱热闹的性子,喜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要知道平日里,丫头们没什么特别事由,一年半载等闲也出不了一次门。这次太太既然带姑娘去妙峰山,少不得丫头们随行服侍。 往日里,青妍并不太拘着丫头们。 阿玉从小陪着她,情分厚,这会儿在自己院子里,又没有外人,很是上蹿下跳的不讲规矩。 联想起她上辈子池塘边冰冷的尸体,青妍瞧着这会儿眉飞色舞的阿玉,哪里忍得责骂?不过笑着由她去。 倒是阿梅看不下去了,对阿玉道,“好丫头,还有几个月呢,你再聒噪,小心我禀了太太留你看屋子。” 阿梅是屋里大丫头,既服侍青妍,也管着翠云居一众丫头婆子,为人最是持重公允,便是太太面前也颇有几分体面。 见她发话,阿玉赶忙过来拉着她的手,伏低做小道,“好姐姐,我全听你的,可千万带着我啊。”惹得旁边几个小丫头也禁不住低声笑起来。 阿梅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打发她道,“姑娘也该洗漱了,还不去准备起来?” 青妍先前只细细品着一盏香片消食,看她们玩笑,见阿梅说及此,就打断她道,“不用,时间还早,我且先去院里练练。” 阿梅很是一愣,姑娘如此用功,可是这近几个月来再没有过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昨日的迷梦惊吓,所以今日才这般勤勉? 做丫头的不好多说什么,忙又差阿玉给姑娘换了练功的常服。一边吩咐婆子们准备灯火,一边准备着陪姑娘出去。 青妍拦住她道,“妈妈们辛苦一天,既已歇下就不用叫起了。院子里不过几步路,周遭又有大灯,不碍的。夜间风冷,你也不用去了。” 阿梅哪里放心,几番劝不住。 青妍只是拒绝。 昨日今朝,前世今生,太多画面在脑海里重演,她想自己静一静。 阿梅见姑娘执拗,再一想,曹师傅就在左近,真要有事,也不过喊一声的路程。 姑娘今日与以往多有不同,怕是心里积了什么事,她非要去练功,也是发散发散,且由她去吧。 第六回 传道 走到院中,只见周遭灯光隐约。几粒寒星缀于墨蓝色夜幕,夜风清寒。 青妍站定,按照曹师傅早间所教,一招一式的习练起来。 她习武已有半年多,120招落英掌也照虎画猫学了一半。虽徒具其形,但好歹能大概比划起来。 前世所学只剩下隐隐绰绰,今生所学本就马马虎虎。 既已下定决心再不入侯门,那就从少年时最向往的习武开始吧——再不用管旁人的闲言杂语,再不用顾忌什么所谓身份。 今日曹师傅罚她把前10招练数百遍,虽然枯燥,却也慢慢勾连起她脑海深处潜藏的的所学来。 动作徐徐,青妍边练,边回忆,边思索早间曹师傅所说的,“轻灵而不轻浮,散漫而不随意”的要领。 及至把前60招练到第10遍,心中所惑,突然豁然开朗,手与脚瞬间感觉协调起来。 青妍心中大振。 牢牢抓住这缕灵光,继续推敲演练,很快身体舒展就开来。 曹锦依站在窗前,看着这个半年多前新收的便宜徒弟,动作身法由徐至疾,从若有所思到连贯自然,掌法轻巧灵便,身姿矫捷灵敏,不得不感叹世间真有天分之说。 想自己还是她这个年纪时,也是突发奇想,想要习武练剑。那时万千宠爱于一身,作为这天下至贵,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父皇命大内的武人教授,她觉的没意思。于是又从江湖草泽间召来各路高手演示,供她遴选。 那会儿她少女心性,哪里识货?不过是嫌其它武功粗鄙,图这套落英掌好看而选中了它。 殊不知越练才越知道它的好处。 配合心法,落英掌不再是动作好看的花拳绣腿,而展现出极强的杀伤力。 及至后来大变,她也多亏这套掌法才于死地求生。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常年习练落英掌不仅使她身手跻身一流,更使她容颜长盛不衰。 现今她已年过七十,望之却不过四十许人。 这也是她敢孤身定居京城,不畏追索的一大缘由——谁能想到,前朝即便活着,也该是古稀之年老妪的拢秀公主,竟还是这般模样? 想当年,自己生长于宫墙之中,哪懂什么豪强兼并,哪知什么民不聊生? 及至狼烟四起,父皇自裁,母妃殉难,兄弟里有的当场就跟着去了,有的被左一群右一群的人拥立继位,却最终一个个难逃覆灭。 她也被人簇拥着,裹胁着,流落各地他乡。 之后天下大势,皆归新朝。人心思定,也再无转圜。 她心灰意冷飘零江湖,无意再与旧时势力有纠缠。 这次栖身李府,原只是临时起念——叶落也要归根,不过让自己在暮年之际再看看旧时风景。 今日自己再上西市大街,只见商铺、酒楼乃至勾栏瓦肆林立齐集,好一派热闹景象。 一个甲子都快过去了,当今天下谁掌神锋,还用再问吗?所谓皇图霸业不过转头空。 落魄至今,没人能想到昔日金尊玉贵的拢秀公主竟会苟全性命于商家,以教授幼年时、不过一时兴起所学的落英掌为业。 因缘也许本是命定,蜗居李府也未尝不是的她的归处。 既然这个偶得而来的徒弟有这个天赋,那就把这套功法传下去吧。 曹锦依轻轻关上窗棱。 曹锦依在紫萝居的遥望,青妍全没留意到。直到月上中天,她方才收工。 现下本是秋冬冷冽之时,夜间风寒更甚。但一场功夫练下来,她内衫尽湿、长鬓滴汗,心中却好一阵畅快。 一夜好睡自不用提。 第二日卯时还差一刻,喝过一盏热热的红枣银耳莲子羹,青妍即到后院。曹锦依竟也已在那站定。 她赶忙迎上前去,认认真真地伏下身,郑重地对曹锦依道,“徒儿不肖,每日里都劳师傅等候。之前不懂事多有惫懒,蒙师傅不弃,从今日起必早起用功。” 不过一日不见,曹锦依柳眉凤目间竟慈和了不少。 她想自己飘零一生,未曾结婚生子。若按俗世,她这年纪给徒弟当祖母也绰绰有余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故而只轻轻将青妍扶起,对耐心她道,“你年纪尚小,贪玩怕累也是有的。只是功夫从来都是精于勤,荒于嬉,水滴石穿方见效用。现今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说完,见李青妍神色受教,曹锦依又道,“我来李府授业已逾半年,你也已经学了半套落英掌招式。从今日起,我要教你内功心法。” “落英掌招式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江湖上会的人不在少数。但配合心法融汇贯通,有大威力、得大成者,除了为师,暂时还真想不出还有旁人来。” 青妍听得入神。 前世自己学得粗糙,师傅也教得敷衍。掌法就学得稀里糊涂,心法更是从未听过。 现在想来,不怪师傅藏私。前世的自己本就无心向学,后来更满心满眼念着嫁入侯府,哪堪受教? 曹师傅今天这么说,可见是真心把自己视作传道之人。 青妍当即跪下,结结实实地给曹锦依磕了三个头,“师傅在上,徒儿必潜心向学。” 曹锦依没有拦她,也没有叫起,对跪着的青妍肃然道,“落英掌我自倾囊相授,只是我的规矩,青妍你也要牢记。” 青妍见她说得郑重,不敢怠慢。 “当今世道,女儿家以娴静为美,多学诗书、学针指。习武本不是世家大户女儿该做的事。你虽有心向学,但标新立异多招祸患。从今往后除非性命相关,你在外人面前不得显露身手,知道了吗?” 顿了顿,曹锦依怕她不知道厉害又补充道,“我早年行走江湖结怨颇多。你既得我真传,倘被人认出,难保不受牵连,生出不渝之事。从这个道理讲,在懂武的人面前,你更要仔细留心,轻易不要露出行迹才好。” “你都记住了吗?” “嗯”,青妍认真点头。 想曹师傅虽非弱质女流,但就前世今生所见,为人疏阔宽柔、和顺平淡,从未见她与人争执。听她口气,她这般秉性竟也曾与不少人有生死之仇,那她的身世背景恐非寻常…… 青妍心下暗自揣度。 授业之恩,不敢辜负。谁还没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呢?要说起来,自己过前世、历今生,这才真是骇人呢! 曹师傅既不想说,又无害于李府,就就不要去追究了。 曹锦依见她端正答应,神色间又多了几分欢愉。 “从今而后,每日早起卯时、夜晚辰时,我都在此授课,再有偷懒我可是不许的。” 青妍已知曹师傅不凡,听到这哪有不打蛇上棍的道理? 站起来俏生生地笑道,“徒儿顽劣,把女先生都给气跑了。光跟您习武不懂道理可不行,平日里也该跟您学点旁的本事才对呀。” 曹锦依心中叹了口气,也罢,既已打定主意在此终老,这个徒弟既是开山,也是关门。 总不好如过去般,任由她嬉笑胡闹,全无长进——所幸年龄还小,既有心上进,还可教得。 于是也浅笑道,“别的本事不敢当。只是有道是见字如见人。你写的那春蚓秋蛇,我见了也是替你汗颜。既这样,每日午后,你且先跟我习字吧。” 第七回 授艺 当日里,青妍就先后禀明了父母。 落英掌之事略过不提,只说曹师傅所学驳杂,并不拘于武学,书画等也多有造诣。自女先生走后,自己学业颇有荒废。现今既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先生,就想先跟着曹师傅习字。 李太太见她有心向学,又是习字这种世家大姓所推崇的,哪有不许的道理?当即喜笑颜开满口答应,又夸赞道, “我的儿,你到底是大了。功夫随便学着玩就行。若能练得身体健旺些,自然也是好的。倒是这练字最是要紧,以往女先生不拘着你,你就糊弄着过。现如今既打定主意曹师傅学,就好好用功,这可是一辈子用得着的学问。” 又传阿梅道,“姑娘既要练字,必是辛苦的,你要好好服侍。缺什么,都报于大奶奶那,让她打发人去采买。待姑娘有了长进,翠云居的我都有赏。” 青妍见母亲答应的爽利,歪缠了一会儿,就喜滋滋地带着阿梅往父亲那去。 见她们出了门,私下也无他人,李太太忍不住皱起眉头,跟一旁心腹陪房周立家的抱怨道,“青妍这性子,我最知道。这次难保也是半个月的兴头。都说写字磨性情,我哪里指望她写得多好,只盼着她少些跳脱,多些文静也就罢了。” 太太可以这么说,当下人的若是没个眼力劲儿,跟着顺嘴,这差使也不用办了。周立家当老了差的,哪里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赶忙赔笑道,“太太哪里话?让姑娘知道了没的泄气。姑娘大了,知道上进了,太太该欢喜才是。” 李太太叹了口气,“唉,你素来是最知我心事的。青妍这事,大哥那自是不碍的,只是大嫂那却不好说话。我只盼着青妍能长进些,这样跟大嫂也好说项。” 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周立家的却马上会意。 “太太且把心放肚子里。我看姑娘这次说的端正,是真打算沉下心来习字了。过一二年,说不得把外面寻常儿郎都比下去了呢。这一出息,舅老爷、舅太太那再没有不允的道理。” 李太太听到这,哪有不开怀乐意的?指着周立家的笑骂道,“我自己生的还不知道?你个老货,就知道拿好话来糊弄我了。” 周立家的挨了句骂,脸上笑得愈发欢喜,“舅太太既答应三月初一跟您一起上香,就有那么三分意思。到时候,您把三爷和姑娘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成哪一件都是了您一半的心思。” “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李太太沉吟道,“只是大嫂也有她自己的心思。她娘家是通州数得上的大户,三个亲兄弟,一个姐姐,侄儿侄女一堆,听说也有几个颇得人意的。这次说是回娘家小住,家里的事一堆,如何这般劳师动众?难保也是动了一样的心思。” 想了想又道,“我家三郎顽劣,她一贯是看不大上的,桂姐儿又是她精心养大的,三郎的事我估摸着不大容易。最要紧的是青妍,这一开春就十五了。再不赶紧,我就怕耽误了她,让我哪里放得下心来……” 李四平在书房,听到女儿来回禀习字之事,也是一愣——自家姑娘脾气他是再知道不过,如何突然用功起来? 近日忙着生意上的事,除了晚饭时见着,倒有大半月没留意儿女后院之事了。 他素来疼惜幼女,连习武这种荒唐事都肯成全,可见娇宠,更遑论习字了。 “好囡囡,曹师傅既有心教你,你就要认真学。更不可慢待了她,要拿她当父母般敬重。”李四平眼里全是柔意,哪有平日里和管事说事的半分精锐。 他延请曹锦依时,已着人细细打听过。 曹锦依确是出身官宦之家,清白无疑。这种人家出来的,最重体面,既肯答应教女儿习字,必是有造诣,也是拿女儿当正经弟子栽培。这难保不是女儿的造化,焉有不允之理? 既已得了家里首肯,于是自那日起,青妍除了早膳过后去母亲那问安坐会儿,满日里倒有大半时辰在曹锦依左近了。 如此几个月下来,落英掌后六十招,虽远不甚纯熟,竟也学了大半招式。 曹锦依喜青妍一点就通,闻一而知三,老怀欣慰。 青妍喜曹锦依细心教导,谆谆教诲,一招一式不敢轻忽。 除此之外,落英掌内功心法也已背熟。只是其中道理妙用,还全然不着头脑。 曹师傅很是谨慎,反复告诫她道,招式练错顶多就是不起效用,最次不过扭伤筋骨,歇段日子就好。 心法习练却如道家炼丹,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轻则伤及气血,重则有碍性命。只有先将文字倒背如流,解析事再慢慢来。 至于习字方面,曹锦依嫌青妍基础太差,便如教授幼童般从握笔、悬笔开始教起。 青妍见曹师傅倾心传授,无半点违逆。 曹师傅见李青妍心诚,更添真意。 师徒二人在教学之间,不约而同,各自俱都放开前尘往事,心神都为之一开。 昔日的亡国之痛,前世的切肤之恨,都融化在眼前的一招一式里,融化在幼稚的一笔一捺间。 俱往矣,且看今日,且看明朝。 曹师傅慢慢也不再囿于习武练字,闲暇之间既教她经史章句,也教她疗伤治疾,还教她脂粉秘方,将一生所学心得徐徐传授。 青妍既感慨曹师傅竟是如此博然大家,更有感于曹师傅教授之恩,待曹师傅也愈加亲厚孺慕。 翠云居所用之物,但凡精贵些的,无不亲捧到紫萝居来。 教学之间,互有收获,两厢得益,两厢欢喜。 待到正月里,制新衣换旧符,府里多少热闹,自不用说。 青妍顾念曹师傅单身一人,陪父母承欢膝下之余,也不往外间嬉戏,每日里仍与曹师傅在紫萝居读书、习武、练字消磨。 父亲、母亲见她字也写得好了,人也规矩长进了,自是大感快慰,年终还给曹师傅加了个厚厚的红包。 曹师傅哪里在意这等小事,却也知道这是宾主相得的意思,便大大方方的收了不提。 第八回 出游 转眼之间,已是二月二十九。李府女眷出门礼佛的日子。 李太太跟自家嫂子约的原是初一那日拜菩萨,但路途遥远,总得在附近歇上一宿,第二日才能上山。 妙峰山位于城西七十余里处,周遭草木秀丽,颇可一观。上面有座紫云庵,供奉着观音娘娘并多尊菩萨,据说很是灵验,乃是京城妇女上香的第一去处。 女眷车马坐轿行得慢,从李府出发少不得要花上大半日功夫。李太太这几年上了年岁,很是受不住,一年也不过上山一两趟。 幸得沿路离妙峰山不远处,有座当年陪嫁的小庄子,可供饮食休憩,因此每次上山都是在那留宿。这次娘家嫂子也是说好在那碰面,再一同上山。 所谓“借佛游三春”。 且不理论紫云庵菩萨灵验不灵验,难得有出门机会的府里大小丫鬟乃至两位奶奶,就没有不想着跟着出门逛一圈子的。 因着二房不日即将抵京,事务繁多,太太前一日就布置,留周氏并钱氏在家料理,只带女儿青妍及一众仆妇丫头,由幼子志成护送着前去。 大奶奶周氏忙着归拢修竹苑,确是不得闲暇也就罢了。 二奶奶钱氏未能成行,背后少不得私下跟自己奶娘抱怨。 “太太的心也太偏!我日日在她面前孝顺,今既无事,去妙峰山为什么不带着我?” 奶娘见她声音尖利,忙劝她道,“我的好奶奶,且小点声!自己亲儿媳尚且不带,哪有带你的道理?再说太太不在家,您自己在家也是松散松散。” 钱氏恨恨地把帕子一甩,“周氏一力把着修竹苑一应陈设布置,回头二太太来了,也一样轮不着我出头。” 庶出的儿媳妇再是心有不甘,又能如何?也只好先暗自忍下。 且说青妍这边,今日穿的是昨日母亲特特打发人送来的莲青色蝶穿花锦罗褙子并天水碧八幅湘裙,细细梳成的随云髻上戴着赤金累丝红宝朱钗。 较往日少了几分稚气天真,多了几分少女的明艳动人。 今早穿着这一身跟曹师傅辞行,曹师傅笑着打趣道,“姑娘这般好样貌,也不知谁家儿郎堪配?” 这段时日相处,青妍深知曹师傅世事洞明,心如明镜。今早说是打趣,也是婉转提醒。 前世幼时只知憨玩,及至见了襄阳候世子,又满心满眼里只有他一人,别家公子一概未能留意。 眼下这段记忆虽是模糊,可也隐约记得母亲曾为她亲事很是犯愁。 早起盯着自己这身异于平日的华服朱钗,青妍心内也不禁琢磨,今日母亲让自己穿成这样,又约着舅母,也不知是带自己与哪家公子相看? 想自己前世里高攀候门,落得个身死命薄的下场,还牵累家里不得安宁。 这辈子如果可以,情愿多陪父母一些日子。 将来真要择夫婿,就都听父母安排,找个门当户对的寻常人家。 不敢指望一生一世一双人,至少不要再活得那么累,那么苦…… 走在官道上,马车倒也平稳。 难得出门一趟,李太太并不拿规矩拘女儿太狠,任由她掀开帘子,贪看外面风景。 只见不过一个来月,天地已然回春。 路边杂花生树,有群莺乱飞;微风拂面,夹杂草木清冽之气,令人心旷神怡。 不远处的三哥素来爱风流,今日更穿着身竹青色暗底云纹锦袍,骑着匹白色骏马,衬得他很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派。 只是骏马脚力再健,也得陪着母亲、妹妹,少不得压着步子与马车随行。 他心里跃跃欲试,又不得驰纵,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同行小厮凑趣,说着玩笑话哄他开心。 前世里三哥因顽劣不得父亲欢心,屡次打骂无果,母亲又总是护着,父亲后来索性不管,任由他去。 他也越发肆意。 及至结交了一帮损友,更是眠花宿柳,沉醉酒乡。 待父母过世,才幡然醒悟。 大哥是读腐了书的,只知书里求功名。求而不得,愈发愤世嫉俗。 二哥掌家,知道她候府夫人不过是空架子,对她不过淡淡。 倒是三哥,醒悟后明晓世理。 他们从小年龄相仿,原本就最是亲厚。后来所谓娘家,最挂念她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三哥了。 再到后来侯府内囊翻尽,为补亏空,她不得不开始经营,靠的也是三哥——侯府夫人出门总是不便,外间的商铺细务多亏了三哥奔走打理。 待到她临死前京城遭乱时,他尚在杭州采买绸缎,也不知躲过了没有…… 马车一路逶迤。 丫头们虽不敢高声语,也在外面各自小声叽喳个不停,实与郊游踏青无异。 青妍正看着阿玉与新来翠云居的小丫头燕儿嬉闹,忽尔远远听见官道上传来一阵齐整的马蹄声。 管事的周立老于世故,遥遥一望即知,必是京中大人物出行。赶忙指挥小厮把李府车马牵到路边一旁,给这一行让路。 只见黑衣黑马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说是十来骑,恍然间竟有千军万马气势。 当先一人,也是一身黑衣。阳光下,隐隐可见金底暗纹。 身下黑马神骏非凡,颇有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的气魄。 一人一马倏尔飞驰,一旁之人根本未及看清马上之人颜面。只觉他身量颇高,周身气度惊人,更兼神目如电,让人不敢直视。 李府众人皆被这一行摄去心神,不由得屏住呼吸,悄不敢吱声,静待他们经过。 待马蹄声远,尘烟渐去,大家方敢走动起来。 三郎最是神往! 他平日里读书不成,被父亲责打时最爱拿“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来搪塞。此刻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对小厮念道,“这次出门真是交了好运道,我算是见着真豪杰啦!” 说完恨不得策马扬鞭,直跟着一起去——全然忘了自己顽皮嬉闹是一把好手,却是髀里肉厚,压根没什么真功夫。 平日里跟着父亲出京看商铺,骑马不过百里就娇气得嫌腿疼腰酸。 还跟着去呢,怕是给人拾柴都不够格。 丫头里阿玉最是胆大,一边拍着小胸脯喊“吓死我了”,一边忍不住问青妍,“姑娘,这是谁出门呀?这么厉害!” 青妍前世囿于后宅,今生更是头一遭出门,哪里认得这样的大人物?只大略观其人马配饰,就知道怕不是寻常侯门公子出游。 他们此行只为奉母上香,还是少管闲事,少生纠葛的好。 见一旁其他几个小丫头虽不言语,却都好奇地张着耳朵留心着她答言,就瞥了阿玉一眼,笑着打岔道,“阿玉,且不管他们是谁,仔细你的裙子。” 阿玉低头一看,“哎呀!”,立马心疼地忘了关心闲事。 原来方才紧急避路,竟没留意旁边的树枝,刮着了今日才新换上的嫩绿比甲,忙低头收拾起来。 “这辈子我只要平平安安,什么样高门大户的风景都与我无关……”青妍望着远去的身影,默默想到。 ------题外话------ 铛铛铛,求收藏,熊猫探长满地打滚求收藏,各路小仙女赏脸哟! 第九回 舅家 自那一行人去后,路上其他景致都显得失色不少。 李府这等门第,原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对下人管束自然没有那么规矩。 今日见了个奇闻,丫头、婆子、家下人等也不贪看风景了,相熟的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些个荒唐的朝野大事。 他们这等身份,平日里哪有机会接触什么高官贵人? 不过是外面茶馆酒肆听来的闲话,一个传一个,传的越发离奇没谱。 这个说宰相老爷的腰带,那个说将军大人的长枪,与刚才那难得一见的一行人联系起来,越说越有兴头,已经敷衍出一大篇侯爷出游的演艺。 青妍边听边觉得好笑,却也任由他们发挥,权当说笑解闷。 现下不是开国初年,为偿从龙之功,恩赏极重。 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侯爷,路上就能随便遇见? 就是襄阳候府那般祖上军功起家的,也早改了性情。 别说策马扬鞭,就是从侯府正屋挪到书房还恨不得备轿呢。 但也多亏得这般闲话,在看过了风景的新鲜劲儿后,又多了闲趣,路上一点都不枯燥冗长。 车马迟迟,不过大半日就到了李太太陪嫁的小庄子。 管事的前些日子得了信,今日早早就带着婆娘并七八个婆子、村妇在那恭立,一见李府车马驾到,赶忙上来迎候。 周立家的、阿梅扶过太太、青妍下车。 管事家的婆娘殷勤回话,一路往正方而去。 这座小庄子虽说在京郊,离的并不算很远,但因土地不过四五十亩,且都是山地,庄稼收成有限,老爷、太太并不太放在心上。 管事的料理着这几十亩地并几间房舍,一年到头也不过年底才得回府一趟,送上些收成并山货土产,能不能亲自面见上老爷、太太都不好说。 主家面都见不着,如何上进的起来?全凭太太每次上香经过,才得奉承一二。 今日既得此机会,又听说舅太太也要在此歇息一晚,更是色色上心,样样齐备,早半个月前就预备起来。 青妍陪着母亲,见庄子虽不大,虽无甚特别景致,倒也干净整洁。 难得出府一趟,瞧着颇有点村味野趣。 一路马车虽说只是坐着,但也摇晃了大半天。 青妍瞧母亲面色疲倦,晚些舅母过来还要招呼,待将母亲送回房后,就自往房间而去,留母亲歇息一二。 阿玉年纪虽小,却是活泼好动,不嫌累的。 不过一盏茶功夫,也不知从哪儿,已把各色事情打听明白。 阿梅正准备帮青妍卸去钗环,换上家常衣服。 阿玉就打断道,“姐姐且等一会儿呢。” “我刚问明白了,陈府虽比我们府离得稍远些,但舅舅太太动身时间跟我们仿佛,估摸着再有半个来时辰也就到了。” 青妍一想也对,看母亲意思,一会儿少不得还得盛装相迎。于是便打发阿梅她们都下去歇息。 自顾自倚在窗前的村椅上,看外间刺槐树上新长的嫩芽在小风里摇曳。 绿的鲜亮,绿的活泼,绿的欣欣向荣。 正如她这新生的日子,如新展开的画卷——还没画脏,不用费尽心思去涂抹改正,只要小心落笔,自然而然就是好画。 屋里茶水自是齐备的。 青妍闻着,虽不是什么上好的君山银尖、西湖龙井,却胜在新鲜清香。料是今年才新摘的。这庄子里管事也算是费心了。 青妍边慢慢啜饮,边想着母亲在马车里跟她的叙话。 照理说,婶婶不日就要带着一家子进京了,这是当前家里最大的事情。母亲却不过闲话一句,让她好好堂妹嫣然相处,就撇开不提。 倒是舅舅家,虽然往年也多有来往,母亲却格外用心,将那边家里事情细细掰扯开来,恨不得揉碎了跟她讲解分明。 舅舅家原只是通州普通富户,因缘际会不知是从前朝宫中还是哪家落魄王孙手里得来一个香脂膏子的秘方。 那位后来作《女训》刊行天下的德宗穆皇后,平日最是端谨,很是得德宗敬重——只是宫闱之间的事情,再是难料的——有敬还得有宠才能立得住。 德皇后无子,焉能不急? 她身边一贴身伺候的内官恰好是通州人士,阴差阳错得知陈家秘方,讨来进献。 德皇后用后如何不得而知,总之后来就有了先帝,就有了陈家向内廷专供香膏的皇商体面。 自那起,陈家就移居京城,至今已有数十年。 靠着这独门的香膏方子,也陈佳很是成就了一番富贵基业。 方子自然是传儿不传女的。陈家单只一位舅舅,这祖传的方子和家业自然就是陈家舅舅接着承袭。 舅母冯氏,原也是通州商户之女,为人最是精明能干的。 她生有二子一女,则明、则清和桂姐儿。长子则明已婚。桂姐儿比青妍大一岁。则清今年十六,与三郎一样的年岁,但据说很是斯文老实,颇能听父兄教诲。 这次正是他,奉着舅母和桂姐儿前来上香。 母亲在马车里仔细叮咛,你舅母虽待人略严苛些,但很能持家。家里生意,说是舅舅掌外,但大小事情多决于后院。 陈家能有今日场面,很是有舅母功劳。你待着舅母,必得既尊且敬,不要做那小儿女态才是…… 青妍正回忆着母亲的叙话,思量母亲话里意思,门口传来阿梅熟悉的脚步声。 原来果有太太房里的大丫头来通传,让青妍打扮妥当即去太太屋那边。 幸得刚才一应妆扮并未换下,不过稍稍打理下就已是齐整。青妍见母亲那催的急,也不拖延,抬脚就往那边而去。 不料还没进门,就听见母亲正打发三哥志成回房道,“我儿这身是不错,只是刚才靴子已沾了些尘,赶紧去换了那双新做的来。再把那前日专门给你的佩玉戴上。” 三哥志成满心不乐意,被母亲数落的烦了,才不得已回屋置换,临走还朝青妍做了个无奈表情,“真真麻烦死了!”。 青妍一进屋,李太太就将她周身细细打量一番。 “衣服钗环都是不碍的,只是我儿现已大了,脂粉也得用起来。” 便对阿梅道,“我这都是现成的,也不用回房了,快给你们姑娘装扮起来。” 青妍看着母亲满是兴头,再联想到三哥那场景,知道挣扎也是没用,只好交待阿梅道,“千万少抹点儿。” 李太太在一旁笑道,“我儿青春好模样,本就不需多用的。稍稍加些粉脂,更添颜色。” 阿梅巧手,平日在府里也是跟黄妈妈学过的。薄薄涂了层妆粉,又略加面脂和口脂,果然青妍颜色愈发殊丽起来。 李太太见梳妆毕的女儿明眸善睐,粉光致致,一派荣华,连声道,“嗯嗯嗯,这才好呢!” 屋里一行刚刚收拾妥当,庄子里管事来报,舅太太一行到了。 第十回 陈太太 陈太太五十许人。 她与小姑子李太太年纪相仿,但相比之下腰背更直,体态也更圆润些。 一张轮廓略方的脸保养得宜。言语起来,气质爽朗,笑中含威。一身秋香色褙子配姜黄纱裙,虽长途劳乏,气色也是甚佳。 她身边的则清面容温润,站一块儿较志成稍矮半头,穿着藏青色织锦长袍。桂姐儿身量娇小,弯眉细眼,一身嫩黄色比甲配浅色纱裙,望之可亲。 及至姑嫂见面,自是好一番契阔寒暄。 平日里,虽则两府同在京城,但二人皆是家中主母,每日里多少事情忙个不停。除了节令里相会叙话,往常有什么事情,多半也只是相互打发陪房诸人传话罢了。 志成、青妍、则清、桂姐儿是从小熟稔的。只是略长大些,则清先进塾堂,后跟着父亲学做生意,桂姐儿则被陈太太带在身边学做女红并料理家事。近两年来,倒是略生疏了些。 两位太太互相谦让着坐定,丫头们倒茶毕,李太太就命志成、青妍上来给舅母见礼。 二人日间早被母亲来回叮嘱过多少遍,自然礼节无碍,再无错漏的。 陈太太看这兄妹俩:一个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只是细细观之,仍是稚气未改,眼神里藏不住狡黠;一个虽不过十四五岁,却是眉眼灵秀,娇美不凡,竟不似寻常人家养出来的。 想小姑子年轻时也是一方美人,四邻也都是称赞的,但哪有如此殊丽之色? 陈太太暗忖,自古红颜多祸水。女儿家长成如此模样,若父母不严管,恐怕还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心里各种念头转过,陈太太面上却是不显,笑着拉起二人手来,转头对李太太说,“妹妹,你可教教我怎么养孩子吧。一个个怎么这般齐整?真真好人品,把我家那两个都比下去啦。” “问姑母安!”桂姐儿最是伶俐,接过母亲眼色,当即也拉着则清一并向李太太行礼。 李太太满面欢喜地站起来,扶住二人道,“有段日子没见,桂姐儿愈发知礼,则清也愈发长进了。莫听你母亲胡说,我要有则清这样的儿子,桂姐儿这样的闺女,怕是做梦也要欢喜的笑醒呢。” 桂姐儿眼睛一眯,只露出两个小酒窝,“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长辈看着也是一样道理。只怕姑母爱重,所以才看着我们这般好呢。” 桂姐儿一言逗得满堂都笑起来。 陈太太指着女儿笑骂道,“我的儿,哪里学来的混账话?姑母这不见怪,以后在外人面前可不许这么乱说。” 桂姐儿莞尔道,“正是姑母是自己人,才这般放肆不是?”一边说,一边小眼神还看向李太太。 李太太听得喜欢的不行,忍不住一把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我的儿,你说的才是正经道理。咱们一家子骨肉,哪里来那些个规矩?” 陈太太也抿嘴笑了起来。 于是一屋子人好一番笑话玩闹。 待到差不多,李太太对下面的志成道,“我跟你舅母久未叙话,怕是有会儿子话要说。你们小孩子家坐着也是烦闷,难得出来一遭,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吧。只是莫要淘气,莫要跑远才是。” 陈太太知道这处庄子是小姑陪嫁,经营多年最是安稳的,也笑着说,“去吧,去吧。桂姐儿也照顾着点妹妹才是。” 几个小人家听到这个自然再乐意不过。 志成拉着则清,桂姐儿拉着青妍,喜笑颜开的出门玩去了。 待到孩子们都走了,姑嫂二人这才不疾不徐,慢慢开始絮叨些个儿女家事来。 李太太有心牵起话头,貌似无意的继续夸赞则清出息、桂姐儿乖巧来。 陈太太不露声色,也只跟着说些“志成进益,青妍标致,妹妹端的好福气”这样的话。 闲话半天,离题万里,李太太终于忍不住直入主题了。 “我们这当母亲的,可不就是操不完的心吗?现如今都年纪不小了,只盼着他们都有个好结果,这才是我们的福气呢。” 这话再是不错的,陈太太也只好陪笑道,“可不就是?我也是这么盼着呢。” 她早就听闻小姑子家两个小的被惯得不像:一个哥儿成日界在外瞎晃荡,一个姑娘家竟把女先生都气走了,换了个武教头。 今日大略看着,大面上规矩倒也还是不错。 孩子们都大了。这次小姑子专门遣人约自己上香,言明自己要带着志成和青妍,也暗示自己带着则清和桂姐儿来作伴。 想来就是有那几分结亲意思。 家里老爷虽然性子绵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情分却是不同,不好驳太过,更何况则清的婚事也是一直是她心头的记挂。 下月自己就要回通州老家小住,一来看看父母兄嫂,二来最紧要的是看看二哥家的大郎并其他几个侄子、侄女。 桂姐儿是自己精心养在身边的。 女儿家亲事最是要紧,好坏是一辈子的事。 娘家那边二哥家的长子与桂姐儿年龄相仿,更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脾气性情最是放心。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下场,今年竟高中秀才,都说是陈家祖坟要冒青烟了,前程再是错不了。 若能将桂姐儿与那边结亲,真是再妥当也没有。自己舅家,没人会欺负了她,将来夫婿得力,更是享不完的福气。 只是家里现这两个孩子,总不好都与娘家那边结亲,老爷那边也是说不过去的。 小姑子那边家底最是丰厚。更兼小姑子夫妇俩疼起闺女来一向是没边的,嫁妆之事自是再不用说的。 则清本就是次子,性子又随老爷,和顺有余,才具魄力不足。待自己和老爷百年后,若分家单过,必要吃亏的。 如能找个性子温婉又有财力的儿媳妇,那真是最相宜不过。 所以自己此行重在看察青妍品性,瞧瞧她与则清是不是登对。 至于志成那边,不过顺带而已。要说把桂姐儿许与他,实在心有不甘。 不管怎么说,这次上香来回足有三四日功夫。日常见着,总能看出些门道来。 正是这一番思量一番,所以才应下小姑子的邀约。 陈太太来之前心里早就盘算明白,为而刚才听得小姑子提起话头,闻弦歌已知雅意。 只是眼下,不管是青妍还是志成都只刚打了个面,远还没看出个眉目来。故而既不应允,也不驳回,只打着太极喝着茶。 李太太见嫂子这般态度,心下不是太乐意——自家心尖上的儿女,嫂子一副全无所动的样子。 但转念一想,这样大事,原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定下的。为而见嫂子不肯回应,也不催促,只暂且搁下,又转而说起田产商铺之类的闲话。 陈太太对治产之事是最有兴致的。 于是短暂冷场之后,姑嫂俩又热热闹闹的叙谈起哪里的田庄值钱,哪里的铺子地段好来。 满堂的和气。 第十一回 上山 青妍一行四人离开院子,没了各自母亲拘着,当即更加自在起来。 四人年纪仿佛,志成比则清略大几个月,然后是桂姐儿、青妍。虽则这些年来,大家不比小时候,相处时间少些,但终究是年轻人,三四句话功夫就热闹起来。 志成最有兴头,拉着则清就要去庄子附近小山上看风景。青妍知道舅母规矩最严,不想多事,忙拦住他劝道,“二哥,咱们明儿个还上妙峰山呢。那里的景致是出了名的好,这野山能有什么好看的?” 志成早就憋了一路,又奉承了半天长辈,哪里肯听,对着青妍不客气得摇头道,“妙峰山这些年我们可没少陪母亲去,那些个霞光夕照、流泉飞石之类早都看腻了。至于题词咏句镌刻那些个玩意儿,就更没意思了,倒是这小山,我们还没去过呢。”没句话就暴露出平日里不爱学的本性。 青妍还待再劝,就见志成又对桂姐儿说,“好妹妹,山不在名,清秀则灵。那些个有名的去处,总有些人忍不住聒噪着写诗作文,还要刻在石头上,就像别人自己不会看似的。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吹捧,沽名钓誉罢了。”又眨着眼睛道,“野山才多野趣,说不定还能逮只野兔,到时候咱们烤来吃!” 见志成眉飞色舞得满嘴胡说八道,青妍无奈地想,我的好二哥,母亲一再嘱咐你稳重些,给舅母和桂姐儿留个好印象。结果才出门,就这般胡言乱语。要让母亲知道,回去怕是免不了挨揍了…… 青妍待要再拦住他,却见桂姐儿正满是笑意地看着志成,小小的酒窝盛满了少女的欢喜——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 要知道陈太太最是端方讲规矩。桂姐儿自小跟着母亲理事,虽然小小年纪,在家时也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整肃劲头。但凡自己露出有半点娇气,就生怕下人们看轻了似的。 只是再怎么着,也是青春烂漫的年纪。乍一见志成这样活泼的说话玩笑,竟全然不觉得他村话粗鄙,只满心觉着新鲜有趣,好玩极了。 当然要青妍说,这也多亏志成的好皮相——少年公子风流多情,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更讨人喜欢——之前出门,她就隐约看见庄子里的小媳妇、大姑娘正在墙后偷眼觑着志成,一见她眼光扫过,赶忙羞红了脸,躲将开来。 一旁的则清最是好好性子。既志成一力主张,桂姐儿有意,自然也就随大流。 青妍见形势拗不过,只好叫来庄子里管事的,详细问询那小山可有主,是否有凶兽出没等语。 管事的见姑娘爷们有兴致,哪有不奉承的道理?况那山原不过两百来丈高,山路也不险峻,这么些年更没听说谁来管束。庄里人平日里也是常去的,并无什么凶险之处。 于是只把三分景致,夸成八分,更添了如今开春,颇多野兔、松鼠、灰狐等语,惹得别说志成、桂姐儿,连则清都向往起来。 事已至此,青妍再说不去怕要惹众怒了,便只好打发阿梅回去回禀母亲并舅母,告诉他们自己几个出门逛逛,午后就回来。 又找管事的要来三个熟悉山路的庄里人并两个健壮仆妇,带上吃食用具,一路上山而去。 当日里,春光正好。比之官道沿途景色,确实更多盎然野趣。 只见林间嫩绿的叶芽将将探出脑袋尖儿,不知名的鸟儿叽喳着啼叫,树底下还翕翕索索时不时传来小动物的声响。让鲜少出门的则清一路新奇,更让一天到晚待在后院里的桂姐儿一时胆怯,一时惊喜,一时畏缩,一时跳跃,较之往日,眉目间不知生动、娇俏了多少。 志成其实自己也没来过。但他平日里不学好,四处跑动是真的。比起则清和桂姐儿来,颇多了几分瞎见识和歪学问,解说起来既一本正经,又穿插市井野史趣话,直让人忍俊不禁。 青妍看着二哥眉飞色舞的样子,回忆起他前世娶亲后,整天不着家在外的胡混,不禁想到,若是二哥能找一个适合的姑娘,也未必就会有之后的荒唐。 虽则她作小姑子,她并不清楚二哥房里的事,但当初他与二嫂不谐,以致后来误交损友,越发令父亲、母亲失望却是真的。 眼下他对桂姐儿显然还谈不上什么特别情愫,但自见了桂姐儿后,他话也多了,人也活泛了,鞍前马后色色上心,往日里再没见他如此殷勤的。 要说桂姐儿人自是好的,就是命不太好。 前世她从母命嫁于了舅母娘家的侄子,没几年就守了寡。后来偶然回府见时,她已是满脸缟素。 眼下的桂姐儿,没有母亲在旁拘束着,眉眼弯弯,尽是一派青春好模样。听着志成胡扯,笑声清脆,眼汪里全是亮晶晶的欣喜。 此事若是能成,倒是再好不过。青妍暗想。 他们四人初上山时,原是志成和青妍兄妹俩并排打前,则清和桂姐儿兄妹俩并排在后。 因志成来回跟桂姐儿说话,又生怕桂姐儿脚步跟不上,渐渐地便落后起来,与她走到一块儿。而则清反被挤到前面,和青妍并排走路。 则清跟着父亲学做生意还是近两年的事。有精明能干的长兄在前,他年龄既小,又是闲散不管事的性子,更兼文静不爱说话,平日里也不过照章看看而已。 小的时候,陈氏管得严。这两年大了,还是在父兄跟前。难得今日和同伴们一块儿,则清往日略显木讷的脸上也难得的漾起欢愉之色。 只是他话少些,对着美貌非常的表妹,有心搭话也全无志成的伶俐劲儿,只担心青妍姑娘家脚力不济,时不时问她,表妹累不累?要不要歇歇?要不要喝口水? 落英掌走的是细腻繁复的路子,再多习练也不会有如其他外功似的练出一堆横肉,最是适合女儿家不过。 青妍自跟着曹师傅习武,虽不显山露水,但纤细之余,劲力十足,哪怕普通练武的少年尚不能及,这点子山路,哪里在话下? 只是被则清满脸诚意的来回关心,心头倒是软和起来——表兄虽无甚大出息,但前世哪曾有人这般体贴寒温呢? 再回头望向志成他们那边,只见他们竟已落后百多步远——志成正指着树梢云雀,满脸正经地不知向桂姐儿说什么胡话,逗得桂姐儿放下姑娘家笑不露齿的矜持,开心地大笑起来。 一家子亲兄妹俩,没得互换入门的道理。我的傻二哥,我这可是把机会让给你了,你可要发力呀,青妍心内暗暗笑道——表哥虽然温软,自己委实没有这么快定下亲事出门的念头。 既已打定主意,就不想打扰志成和桂姐儿,青妍笑着对则清说,“表哥,我还不累,我们给志成、桂姐儿探探路,先爬上去看风景吧。”又招呼志成道,“二哥,桂姐儿难得出门脚力弱些,你且照顾着慢慢走、慢慢看,我和则清先上去看看山路啊。” 志成遥遥点头,并挥手示意,让妹妹带着则清赶紧走,不用在此陪着。 青妍不禁忍俊。 则清自然依表妹说的办 于是便留下两名妇人,以备扶着桂姐儿,并两个跟着的庄里人,以备使唤。 青妍、则清则与另一个识路的庄里人,直往山顶而去。 第十二回 遇险 这野山平日不过周围庄里人上来打些柴草,抓些野味、山物,既没什么大的出产,更不是什么多游人赏玩的好地界,因此并没有现成的山路——不过是大家因循走着,在树林子里趟出一条崎岖蜿蜒的小径来。 大约一盏茶功夫,转过三两个弯后,青妍他们已不见志成和桂姐儿身影。 青妍习武小有所成,脚力日健而不自知。 只辛苦了则清——往日也不过城内铺子、作坊偶尔走动,这山路一气儿的爬,累得他已是气喘吁吁。 因是陪着表妹攀爬,还不好意思太过露出行迹,则清一路强忍着放匀呼吸。 沿途又几次问表妹要不要歇歇,自己也趁势缓缓,没料到表妹脚步轻盈,连说“不用”。则清无法,也只好硬起头皮,鼓着劲头,跟着表妹一路往上了。 就这样,两人一路不曾停歇,不过半个来时辰,已近山顶。 青妍见上面有个平时庄里人在山上躲雨用的茅草亭子,想志成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上不来,便语音清脆地对则清道,“表哥,我们去那边歇息会儿吧。等志成他们上来,再一并上山顶。” 则清早就体力不济,听到青妍这句,简直如佛旨纶音一般,赶忙应道,“嗯,嗯,都听表妹的。” 到了亭子,随行的庄汉取出携带的水壶等物。 青妍浅笑道,“仓促出门,也没备好茶,只好请表哥聊用清水解渴了。” 则清好容易坐下,哪里还顾全这些?看着表妹如花般鲜艳,如玉般细腻的脸庞,喝什么到嘴里都是甘汁玉露。 他虽出门交际少些,却不是不知世事的憨头,为而一边接过水壶,一边轻声细语地对青妍道,“难得表妹想得周全。若不是你提前打点,这会儿哪得安坐?说不定还不得四处寻觅山泉呢。” 青妍被则清一提醒,闲问带路的中年庄汉道,“敢问大叔,这山附近可有什么好水?往日你们上山,若是水囊空了,都是去哪里取水的呀?” 中年庄汉难得今日接了这么个体面差事,见如仙女般的姑娘问他话,哪有不殷勤回答的? “回姑娘的话,离这大约两盏茶功夫,倒确是有一股山泉水,很是干净的。我们寻常上山砍柴捕兽,也常去那取些填补。” 青妍一想,就二哥刚才跟桂姐儿说话的劲头,洋洋洒洒、东掰西扯,一棵野草也能演绎出春荣秋枯的大道理,一个时辰恐怕也不够他发挥。 反正有人跟着,倒不渝他们走岔。自己既有意成全,还是不要与则清在此单独多待的好,免的生不该有的误会来。 于是便对则清道,“表哥,你在这稍坐会儿,我去看看那山泉。” 则清一路走到现在已是两股战战,好容易坐下,哪里还愿走动? 原想着跟表妹在这亭子里边看风景,边说话,边等着桂姐儿他们上来,再是惬意不过,哪想到表妹还要去看那什么破山泉。 则清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多什么嘴呀! 但再怎么着,也是不好让表妹独自去的,只得勉力站起来,强笑道,“既这样,那我陪表妹一道去看看。” 青妍见他面露疲色,知道不过强撑而已,便莞尔道,“表哥若与我一道去了,志成他们到这没见着我们,岂不错过?” 见则清面露踌躇,又补充道,“这山虽不大,岔路不少,相互找寻起来,很是要花一番功夫的。要是耽搁回晚了,母亲和舅母定是不饶的。” 则清其实已然有点意动,青妍又补了一句道,“况我也不是一个人去,有庄里人带路呢,一会儿就回来。” 则清见实在坚持不过青妍,又想不过一小段路,能有什么事,自己在这等一会儿也是无妨。 作别则清,青妍随着庄汉一气往山那边小路而去。 沿路又问询那庄汉些山里趣事,倒是轻松适宜,实在比与则清在亭子里呆坐强百倍。 少不多时,隐约闻得山泉淅沥滴溅之声,就听庄汉道,“姑娘,这边转过去,再前面百十步远,也就到了。” 青妍心下也是欢喜,正待加快脚步前去一看究竟,忽一阵风过,口鼻之间除湿气外,竟另有一丝血腥之气。 自与曹师傅习武以来,青妍不仅身体强健,五感更比寻常人灵敏不少。 见前面带路的庄汉全无所觉,青妍急声轻唤,“慢点!” 只可惜一语未落,庄汉还未及发出声响,已然落地倒下。 青妍见势不妙,急忙回身后退。 一把轻剑如影随行,直指颈间要害。 青妍闪身回躲,落英掌直击那人手腕。 那人“咦”了一声,没想到山野之间竟会遇到有身手女子,显然不是附近庄子里普通庄户农妇,更不能放过。 抽身换招,再袭青妍门面。 青妍虽跟曹师傅学了段日子,但内功心法尚未跟上,更全无对敌经验,开始能躲过,也全凭“出其不意”四字。 那人出手全是杀招,不过三五招后青妍即被对方制住。 只见那人一手反扣青妍,一手持剑于青妍颈间。 之前因为有山壁遮挡,故而青妍刚才只是闻到不妥,并未亲见什么。 此时被持,转到山壁这头,才赫然发现不远处地上已躺着十来具尸体。断肢残臂,刀剑零落,满地血腥,显然这边恶斗方罢。更远处还有十来人还在以命厮杀。 前世今生,再多争斗,也不过后院而已,青妍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这一乍看到,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 颈间冰凉的剑锋将她拉回现实——这不是迷梦,而是随时可以毙命的现实。 青妍晓得挣扎无益,身姿僵硬,一动不敢动。 但饶是这样,身后之人也没打算放过她。 说时迟迟,其实不过一息。 察觉身后之人杀意凛然,就待动手,青妍急道,“且慢!” 此等情形之下,对方怕是无暇听她解释的。 “大人明鉴!妾系京城皇商李四平之女,游山偶然路过。” 趁颈间剑锋稍有停顿,青妍忙又补充道,“真的只是路过!” “王爷?”身后之人似是顿了顿,低声问道。 青妍只觉得自己身家性命全在那所谓“王爷”一念之间,忍不住屏住呼吸。身边的一切声响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能听见自己如鼓锤般的心跳。 也许不过转瞬,感觉却足有半辈子那么长。 半晌,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道,“去!” 颈间剑锋一松,青妍死里逃生,几乎瘫软在地。 勉力收拾自己心神,青妍对声音方向黑色锦衣男子微微一服。捡起裙摆,头也不敢抬,直往来时的路跑去。 第十三回 回庄 那持剑之人眼见青妍匆匆离去,赶忙回身扶住锦衣男子道,“王爷,您怎么样?” 赵王顾长风此时已血染黑衣,平日里如钢铁般坚硬的脊背此时已不得不倚靠在山壁之上。 刺杀之人有备而来。先以弓箭伏击,再就近厮杀。他们一行虽战力过人,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战且退,亲卫已死伤大半,顾长风自己也多处受伤。 自北境归来,顾长风述职已愈两月。陛下以兄弟相聚,不忍离别为由,既不放其北归,也不予其职务,只将其闲置在京。 过去十年纵横捭阖,枕戈待旦,几多征战杀伐,回京乍一闲下来,顾长风颇觉不适。 昨日一自小跟从的亲卫建言,城中无趣,不若出城游猎。顾长风正是久不劳动,筋骨僵硬的时候,此建议正中下怀,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现在想来,这亲卫定是已被买通。只是刚才一通暗箭,此人当场即被射杀。纵是怀疑,也是死无对证。 阴诡之事回头再议,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以防再次被围。 “真当我顾长风是好惹的……”顾长风眼神微暗,心中怒极反静,对摇光沉声道,“走。” 则清已在亭中等了大半个时辰,见青妍迟迟不归,心中已是焦虑——既不敢走开去寻以免找岔,又无人可以商量计议,因此也顾不得腿酸腰痛,直站起身来一再遥望青妍去处。 深悔那会儿一块儿陪着,若是出了事情,回去可如何交待是好! 正急地团团转时,山那边小迳终于见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则清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他快步迎上前去,老远喊道,“表妹可算回来了,泉水可是清冽?” 未及听到青妍答言,走到近处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只见青妍发间钗环松动,衣衫破了一大道口子,连那盛着纤纤莲步的绣鞋也满是泥泞,上面缀着的珠子都掉了。 则清慌道,“出什么事了?”又望望青妍身后空无一人,“带路之人呢?” 青妍随口搪塞道,“表哥,有恶狼,快下山。”说着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拉起他袖子就往山下而去。 则清满头雾水,却也顾不上问。 一路疾驰,表妹散落的发丝隐约抚过自己的脸颊,则清只觉得周身都暖热起来起——此时恨不得山路通到天边才好,恶狼什么的倒也没那么吓人了。 不过三两盏茶功夫,山腰处就遇到游性正足的志成并桂姐儿等人。青妍忙也对他们道,“我在山泉边见一恶狼,跟着的庄里人已是没了,快走。” 志成见青妍说得真切,又见她脸色惊惶,也不多说,扶起脸色煞白的桂姐儿,几人一同急往庄子而去。 李、陈二位太太自听阿梅回禀四人上山,心下就略有不自在。待到用过午饭还不见他们回,茶也不用了,只不断差使周立家的去大门口盯着,看回来没有。 好容易盼到四人回来,却见他们都是形色仓皇。 李、陈二位太太顾不得埋怨他们私自出门玩闹,忙问可都安好?发生了什么事? 青妍一路担惊受怕,却不敢明说。 这里本是京郊,素来太平安稳的。山上所见杀戮凶残,远不是普通盗匪,更牵扯“王爷”之类皇家秘闻。如果泄露开来,难保不祸及全家。 打定主意,青妍只好继续对母亲、舅母她们说遇狼之类。 二位太太听了,都吃了一惊,万幸四人俱都无损,才算放下心来。 陈太太想自家儿女从不敢逾矩野游,今日必是受人挑唆出门方才遇险。于是才放下的心,又升起一团火来。 只是不好当着小姑子发作,遂称要带二人回房梳洗压惊,告辞而去。 李太太心知今日之事,嫂子心里怕是多有不满,但只要儿女俱都平安,旁的事也只好回头再描补了。于是便对周立家的道,“今日则清、桂姐儿俱都受了惊,舅太太恐舍不得他们再出门,晚膳必要丰丰富富的,及早送过去。” 周立家的晓得厉害轻重,自去安排不提。 房里这边,李太太晓得志成并不曾真个遇险,略问过几句就把他打发下去。只留青妍在身边,先褪下衣裙,自己细细查过,见确实只是几处淤青擦伤,这方才彻底放下心来,也才顾得上细细盘问今日之事前后。 青妍出门前遣人来告时,虽未明说,李太太心里已有八分主意,爬山必是志成的点子。待青妍说起今日桂姐儿玩得高兴,李太太心内很是一喜。待青妍说到自己独自带人前去探看山泉并遇险,李太太欲要发作,又想女儿今日已然受惊,不好再加训斥,才生生压下火气。 说完今日始末,青妍又对李太太道,“只是还有一事要秉明母亲,那带路的庄里人,恐是没了。母亲且让管事的知会庄上人,近日都不要再上山了,夜间也要警醒些才是。” 李太太恨恨道,“这哪里用得着你操心?你且顾好自己。一个姑娘家,贪玩独身去野地,哪是什么好名声。” 青妍见母亲含怒,只好低低地讨饶起来。 李太太从来慈母心肠,哪受的了女儿这般模样?不过再教训上几句,也就打发她回房歇着去了。 且说陈太太回房后,将一应丫头婆子都打发出去,只留心腹陪房胡管事家的陪着,让则清、桂姐儿将今日事细细说明。 桂姐儿素知母亲秉性,最是看不得轻狂之人,因而避重就轻,只说四人商议着上山游玩,与志成一并走在后头,不清楚青妍遇险之事。 则清见母亲面色含怒,不敢隐瞒,就把青妍自己带着庄汉去看山泉而遇险之事一一道来。 陈太太听罢,又将各细小关节处,推敲询问一遍。问及为何四人不在一块儿时,桂姐儿不敢说自己与志成玩笑,所以走得慢,只推说走不动,故而志成陪着。 陈太太又问则清,“既妹妹走不动,你作哥哥的为何不陪着?” 则清懦懦道,“是青妍说我们先去山顶的。”随后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补了一句,“青妍给桂姐儿留了两名仆妇和庄里人的。” 一一问明,见二人再也答不出什么别的来了,这才打发他们下去。 第十四回 再遇 待则清、桂姐儿他们走开,胡管事家的觑着陈太太脸色,静静给她续上茶,才轻轻道,“少爷、姑娘既已平安归来,太太就不要苛责太过了。” 陈太太叹了口气道,“这两个小冤家今日差点没把我吓死……往日在家都最是妥当的,今日一跟那两个在一起就出这样的事。我那小姑子真真是好脾性,竟管教出这样的姑娘来,也忒胆大,忒不知轻重了!” 胡管事家的边给陈太太锤着腿,边应和道,“可不就是?今日之事我已嘱过跟来的家下人,让都不许再提的。” 陈太太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还是你细心周全。看在老爷面上,结亲不成也不能结仇啊。这要传扬出去,还有谁家敢要这姑娘?” 顿了顿,又神色隐晦地对着胡管事家的道,“她那幅形色,庄里人又突然没了,山那边到底遇到什么事?谁能说得清呀!” 胡管事家的手一停,愣了愣,“不至于吧……” “则清说的分明,她去了足有半个来来时辰,回来时衣衫鞋履也是破损的。一个姑娘家……” 胡管事家的这回不敢接口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姑太太家姑娘生得好也是真的。我看二少爷言语间还是护着的。” 陈太太将茶盏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冷哼一声,“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哪知道娶妻娶贤的道理?你说得对,以后我得看顾着他点,让他少见这妖娆的表妹。” 胡管事家的见陈太太发怒的样子,忙宽慰道,“反正太太下月就要回娘家那边了,到时替他再细细相看适宜的就是。” 一说到这事,陈太太更是无奈,“唉……再怎么着,也没有一儿一女都与娘家结亲的道理,这相看也是白看。” “二爷、姑娘都还小,太太莫急。咱们姑娘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是旁人家可以比的。” “桂姐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最是规矩,再不会干这些个鲁莽事的。”陈太太又转过念头问道,“那青妍我是真真看不上,他们家志成你怎么看?” 胡管事家的当老了差的,这种事情哪里肯做评判?想了想只泛泛道,“我一旁看着,倒是个好模样呢。” “这几日你再和我一起细细看看他秉性吧。”陈太太沉默半饷后道。 则清回到自己房中,满是心事重重,一边懊恼自己没陪着妹妹,让母亲见怪,一边后悔自己没拦着表妹,让她受惊害怕,一边又想着下山之时,表妹柔荑拉过的自己衣袖。 诸多心绪泛上心头,来回思量纠结,当日晚饭也没怎么吃,就胡乱睡了。 桂姐儿回到自己房中,将在母亲那说辞又细想一遍,自忖并无错漏才放下心来。今日委实快活,要是没有那恶狼就再好不过了。回忆起自己与志成一起游山玩笑的情形,心下也是一甜,小时候怎么没发现志成这般神气,这般有意思呢。再忆起志成扶着自己下山的情形,更是脸滚烫起来。 只是这次上香之后,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还能一起说笑玩乐?一时欢喜,一时烦心。 当晚也是饭都没怎么吃,就早早卧床了。 陈太太见二人均不肯用饭,以为受惊得厉害,又是心疼,又是埋怨,更恨小姑不会教养儿女不提。 当夜,万籁俱寂,各处人等都早早安歇,以备明日一大早上山。 青妍却在房中坐不住。 思量起日间情形,由不得她不心头颤抖,一阵后怕——今日若是遇到个心狠滥杀的,恐怕当场就要交代在那了。 前段日子被曹师傅的医药之术所迷,自己将不少功夫都花在疗伤治病上。落英掌虽未落下,却是用心不够。连曹师傅都说她贪多嚼不烂。 待用过晚饭,打发阿梅、阿玉下去,青妍趁着日间交手细节新鲜如刻,来到院中,细细琢磨起落英掌来——安身立命才是根本啊! 当夜正是月初时分,星光疏淡,月影全无。 青妍起落之间,如蝶飞鹤舞,身姿轻盈。 她将日间遇袭之事仔细回忆,反复演练,只觉得对方势大力沉,出手狠辣,饶是自己再多变招,若是再遇一次,恐怕仍逃不过十招。 当时误入凶场,若不是那个“王爷”松口,自己是再难回来的了,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心知这功夫也不是一日可以练成的,见夜已深,青妍也只好无奈地准备回房安歇。 一边往回走,一边思量着回府后,更得用心跟曹师傅练功才是。 突然,转身刚预备离开院落,忽听得院墙一声异响。 青妍心头一紧,吓了一跳,不知何事,立在当场不敢动弹。 见半天没响动,方敢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前去查看——待走近一看,才发现不过是砖墙旧年失修,有砖石脱落罢了。 青妍讪笑,只怪自己白日受惊,晚上草绳都能当蛇了。 刚放松下心神,推开房门预备进屋,青妍忽然心生警觉,有风声和血腥之气欺近! 慌乱之间,青妍一招秋风落叶转身拍向后方。 但来人显然比她高明无数倍,一手侧挡格开,一手化掌为爪,迅猛力沉,直击她咽喉,一招即将她制住。 “进去。不要做声。”一不辨年岁的男人在身后沉声道。 白日里尚能交换几招,此时青妍竟全无还手之力。 男子持青妍入屋,用脚将门踢上,方将手松开。 暗黄灯光之下,只见来人身形高大,面色苍白,锐目阴沉。 “不知您深夜至此,有何见教?”青妍颤颤巍巍道。 只因日间遇袭之事太过深刻,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青妍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山上那做主放她离开的黑衣人。 “惊扰姑娘,欲借宝地暂避。” “不行!”青妍差点脱口而出,但对方眼光扫来,威压之下,只得又懦懦道,“是。” 来人也不与她计较,径自入内,背靠着她的床缓缓在地上坐下。 从青妍的角度,也看不清他究竟只是垂眸还是闭上了那双寒意冷然的眸子。直过了半盏茶功夫,那人才慢慢开口道,“过来,上药。” 青妍站着依然不动。 男人神色一凜,掀开眼帘,两道寒光抬眼向她扫来。 青妍不敢与他目光对视,只好磨蹭着走过去,在他身旁跪坐下来。 那男人只随意的往那一坐,却凛然如山岳将倾。青妍纤细的身影挨在他身旁,只如苍岩边的一棵小树。 只是苍岩再是坚韧,此刻也只能靠这棵小树扶持了。 青妍没敢让他移动,只轻轻帮他解开衣物,只见其右胸赫然埋着半支断箭! 大着胆子,将衣服再掀开,才发现他后背、小腿尚有多处刀伤。 青妍虽在曹师傅那学过如何处理外伤,却从没亲见过这等狰狞血腥。 断箭边缘粗糙,显然情急之下,被男人自己折断。后面伤口几乎纵贯全背,皮肉翻卷。小腿处也被利器所伤,深几可见骨。 青妍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男人冷硬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仿佛那伤不是在自己身上。唯有紧皱的眉头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出伤痛的沉重…… 第十五回 救治 怕伤口加重,青妍不敢让男人动作,只自己小心翼翼地帮他把黑衣一点点褪下来。 男人窄腰宽肩,一副常年习武练就的厚实筋骨。 不知是伤势实在沉重,还是平日让人服侍惯的,竟全然不知道借点力。青妍心内紧张,手上费劲,好容易帮他把衣服褪下,额间已沁出薄汗。 男人双眸微闭,只偶尔闷哼一声。 青妍前世与那襄阳候不过面上夫妻。 因襄阳候不能,且嫌弃她商家女子,二人在新婚之初也不过和衣而卧,后来更是连她的门都懒得迈进。 因此她活了两辈子,却从未与男人有过肌肤之亲。 眼下身边的这个人,哪怕伤重至此,却都没法让人忽视他作为男人的侵略性。 紧挨着他,口鼻之间满是他的气息。 面对他裸露的上半身,青妍的手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而他身前、背后皆是伤口,也不知该让他仰卧还是俯卧才好。 男人显然不理会也不在意青妍这些小心思,只侧过身来,双眸微动,示意她动手。 青妍接过药来,当先就闻得一阵辛烈之气,知是外伤良药。 只是曹师傅说过,这种药涂在伤口上,伤者通常会因剧痛而挣扎哀嚎,一时犹豫是不是该给他先找条汗巾咬住才好。 稍稍犹豫待要询问,那男人半天不见青妍动手,鼻子里已发出半声冷哼。 “嗯?” 青妍不敢多言,把心一横,取过伤药往他背上撒去——只盼着他动静千万不要太大才好。 扑朔扑朔…… 药粉洒在伤口上,男人除了背部肌肉不自觉抽动,竟没半点声响。 青妍抬眼悄悄偷看他神色,只见男人还是那副僵硬的阴沉样子。 心下不禁怀疑大概是自己学艺不精认错了,也就不管他继续往涂撒下去。 正收拾间,门外忽然由远及近,缓缓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来人显然不谙武艺,身重步子短,但这种时候,那一声声直如敲打在青妍心上。 男人反应极快,一手掏出匕首,一手扣住青妍,将其一并拖入帐缦背光处。 不一会儿,果然传来扣门之声。 男人眸色阴沉,威胁之意明显,示意青妍答应。 青妍不得不微微扬声问道,“谁呀?” “是我,周立家的,太太打发我来看看姑娘这怎么还没熄灯?”门外传来周立家的声音。 听到是她,青妍略松了口气,“周妈妈,我这就要睡了,你先回吧。” 周立家的仗着自己与太太从小的情分,对着几位少爷和姑娘平日也是敢劝诫一二的。 “那我来帮姑娘熄灯吧。” 姑娘今日受惊,这会儿灯还亮着,怕有什么挂碍,周立家的闻言竟还不离去,直欲推门而入,看个究竟。 青妍吓得不知所措,若是周妈妈进来……手心里全是冷汗。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缕劲风,直扑灯盏,房内瞬间漆黑。 青妍急智道,“好妈妈,我熄灯就是。” 吱呀……周立家的推开门一看,帐缦悉悉索索,以为青妍刚刚熄了灯爬上床,就忍不住啰嗦道,“姑娘早点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嗯嗯,我这就睡了。”青妍小声道 见没什么别的事,周立家的这才掩上房门而去。 听着脚步一声声渐远,青妍方长舒一口气。 正欲起身,男人的身体却倏得贴了过来,将她整个压在床上。青妍又羞又急,刚才消停下来的小心脏又差点跳将出来。 之前上药,男人上半身未着寸缕,这会儿健硕的身子热腾腾的将她压在床上,青妍心下羞愤不已,却又忌惮他身份、身手,温软细嫩的身子只紧紧缩着,有心挣扎又不敢动弹。 没想到过了好一刻,也不见男人说话动作。 青妍觉得不对,轻轻推他,“王爷?” 男人并不应声。 青妍一摸他额头,竟是滚烫热辣,难怪身上也是这般火热,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伤处发作,终于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青妍强忍着羞意,从他身下爬了出来。 起身站到床边,这可如何交待是好?青妍为难起来。 若是放任不管,这般外伤高热,他今夜多半熬不过去,不管是哪路王爷,死在庄内,以后必是一场免不了的大祸。 若是寻医问药,这乡村野地,半夜三更,哪得良医?更有惊动他仇家的风险,断送他性命不说,全庄之人也不免遭池鱼之殃。 左右思量都是无法。 总不能看他去死,说不得也只好自己动手碰碰运气了…… 计议已定,青妍料小院中人这会儿都已然沉睡,便悄悄取出火匣子点亮灯盏。 从自己随身的包袱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鸡翅木镶宝黄铜包边小妆匣,打开其中暗格,只见里边端正放着三个莹莹泛着柔光的汉白玉小瓶。 这是曹师傅之前专门送给她的保命之物。 “好孩子,你平日不过在后院间走动,这样的伤药原是用不着的。只是有备总无患,作师傅的给你防身之用,你且先收在妆匣里吧。” “罢了,也算还了你放我的人情。”青妍暗暗道。 先取出一丸药,塞入他口中。 见他已不知吞咽,青妍略微抬起他上半身,背后轻轻一拍,助药丸下滑,以保他心脉。 又从小妆匣内取出一根精巧发簪,其尖端有如利刃,稍稍割开断箭处周遭皮肉,然后举指封住他附近的天突、云门等多处大穴。 这些都不过是小处置,眼下才是关键。 青妍稍稍犹豫了片刻——这一下是生是死她也全无把握。 她又看了眼床上巍然倒卧的男人,只见他冷硬的脸庞已经从进门时的苍白烧成了赤红。 “菩萨保佑”青妍暗自求告。 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撑住他胸口未受伤处借力,右手握住断箭一端,使出十成劲力,一气拔出。 顿时鲜血直涌——所幸是红色的,青妍心中一宽。 马上拿出预备好的另一玉瓶中,将其中黑色胶质药物尽数倒在伤口之上,再将第三个药瓶中的药粉也全部撒上。 说时迟,那时快,青妍紧忙又用事先撕好的自己松江纯白棉布里衣牢牢按住他伤口。 足足过了近两盏茶功夫,青妍才敢微微松开手。 见血不再流出,方知此番得手大半,稍稍放下心来。 曹师傅曾说过,拔箭、刀刃之事,最是凶险,稍有差池,伤者就不免失血而亡。 这整套动作,她反复练过数百遍,原不过觉着新鲜有趣,没想到今日倒真是派上用场。 接下来就容易很多。 那男人剩下的背部、腿部伤处虽然虽重,却称不上险,青妍给他一一上药包扎不提。 这一通的忙乱担忧,到此时方告一段落,青妍也已是香汗淋漓。 她初时只顾埋头治伤,心下紧张,也无暇顾及其它。 待到此时包扎停妥,男人各处血已止住,呼吸平稳,身体也不再滚烫,她才放下心神,发现自己腰背处都酸痛不已。 细细打量床上这个被他捡回半条命来的不速之客: 他身量颇高,骨架各处被匀亭的肌肉包裹,让人无端联想起曹师傅讲过的猎豹,凶悍健美。 五官如刀刻斧削,刚毅俊朗,估摸着神仙在造他时比造旁人多花了两倍的细致功夫。 只是平日渊渟岳峙气势太盛,旁人被他威仪所摄,也只有趁着这会儿他无知无觉,才大胆看清他的皮相来…… 第十六回 齐安 第二日,青妍悠悠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恍然间,似乎听见阿梅、阿玉要进来伺候她洗漱的声音。 “不好!”青妍吓得一个激灵,径自坐起身来。 “若是走漏风声,名节不保且不说,这一庄子人的性命……” 记得昨晚给那男人包扎完毕,自己就靠在床沿上想歇息下。 原打算不过小憩一会儿,待凌晨时他略好些,再挪到庄外,免得他重伤之余失于照料又添风寒。 没想到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约莫是日间和晚上几度精神紧张,这一夜还睡得黑甜,全不知道连自己什么时候,怎么爬到床上。 这可如何遮掩才好? 青妍混沌的脑海间,正急的无可奈何。 一摸身侧,突然发现,竟是空空如也…… 再定睛一看,昨夜那人早不知踪影…… 若非帐缦角落里,留下了一根黑色的束发带,青妍简直怀疑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迷梦而已。 丫头们轻巧的脚步已到了门口。阿梅一如往日般轻轻地推开门。 “姑娘昨晚睡得好沉,连身上衣裳都没有换下。之前我和阿玉进来都能没吵到您。” 见隐隐约约的帐幔里,青妍坐在那似乎愣神,又解释道,“姑娘别急。太太估摸着姑娘和舅太太家的表少爷、表姑娘昨天都累了,特意交待不要叫醒,让多睡会儿,今日晚些时辰才出门呢。” 青妍终于缓过神来,悄悄将发带收入自己怀中,试探道,“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是完全不知道。幸得不是在家,要不然可是误了曹师傅的早课了。” “自是跟往常一样,卯正的样子。姑娘收拾起来吧。”阿玉把手里的锃亮小铜盆在案桌上放下,又帮青妍把帐幔彻底掀起,挂在两侧的铜钩上。 “可不是?别让母亲和舅母他们久等才是。”青妍巧笑道。 待她收拾妥当,带着阿梅来到正堂,除陈李二位太太正在喝茶闲叙外,志成、则清、桂姐儿也已都在了。 志成眼神、心神都跟着桂姐儿的发髻,都没留意妹妹进来。 倒是桂姐儿眼尖,见青妍婷婷袅袅的进来才暗自舒了口气。 则清则是眼睛一亮,正待站起来问表妹好,这侧就被桂姐儿拉了下袖子,只好不明所以的坐实。稍待了片刻,终又忍不住问青妍道,“表妹今日可安好了?” 青妍只浅浅地向则清点头示意,便端端正正的向陈、李二位太太行礼问安道。 “让母亲和舅母久等了。” 然后才转过身对则清、桂姐儿莞尔道,“我都好多了,多谢表哥、表姐记挂。” 李太太见她进来神色安好,料昨日之事已没大碍,算是放心了大半。 “怕你昨日受惊,我特意交待丫头们不要叫你,让你多睡会儿的。”又转头对陈太太笑道,“倒是让你舅母等了你大半天。” 青妍又忙躬身向李太太道,“舅母见谅,都是青妍贪睡的很。” 陈太太已在此喝了两盏茶,早就等得心内火烧,只是不好发作。 心道,终于知道青妍的胆大是如何惯出来的了。母亲面前,还有亲戚长辈在,一个姑娘家的竟敢高卧不起,真真好家教! 但再怎么地,如何管教姑娘终是人家家事,没有自己插手的道理,大不了不要就是。 为而也面上也不显,凑出慈爱的笑意,温言道,“这孩子也太多礼了,倒显得舅母不疼你似的。” 待闲叙过几句,李太太见时辰着实不早,便对嫂子道,“车马志远一早就安排妥了,不好叫菩萨久等,那我们这就去吧。” 从这小庄子去妙峰山倒是路途不远,也不过半个来时辰功夫。 两位太太难得相见,自是坐一辆马车。 桂姐儿、青妍姐妹俩也是一辆。 志成和则清则各自骑马带着小厮、家下人等跟着。 趁着扶妹妹上马车功夫,志成眼神对着桂姐儿,笑对青妍道,“妹妹们坐马车也太无趣,骑马才有意思呢,一会儿我给你们折支好看的花来。” 青妍知道志成有意讨桂姐儿欢喜,心下好笑,忍不住拆台道,“哥哥,就你那骑马的功夫,仔细摔着了!” 桂姐儿眼神晶亮,笑而不语。 志成也不和青妍计较,只大大方方道,“莫要小看了人,一会儿且叫妹妹看我的骑术。” 桂姐儿虽心内喜欢,也怕他闯祸多事,忙道,“我听则清说过,表哥骑马是再厉害不过的。只是妙峰山上多的是花,我们到那有的是,哪用现在劳烦?” 志成嘴角上扬,也不多言,满不在乎地翩身而去,只留下青妍又好气又好笑。 昨日看着三哥对桂姐儿有六分意思,今天看着倒像是九分了。 车门被志成把着,则清也没能插得上话,只好临上车时对桂姐儿打眼色,示意她多问问青妍的事。 且不谈一路上,陈李二位太太如何打着机锋,青妍如何不着痕迹的探问桂姐儿对自家兄弟意思,桂姐儿如何笑眯眯地闲问青妍日常在家都做什么,车马驰驰,不一会儿就到了妙峰山脚下。 要说妙峰山这香火的旺盛也不是白来的。 还离着老远,周立家的就来报,齐安师太已带着几个女尼在山下那边迎候了。 齐安是庵里知客的,最是跑惯京城各大富贵人家。 这次知道陈李二位太太一起前来上香,哪有不殷勤的道理? 要论尊贵体面,李、陈二府跟那些公候伯府自然天差地远,但论家底殷实却是远胜过一般门第,朝廷里的普通穷官更是拍马也难及的。 只是近年来,太太们年纪都大了,亲自来山上的次数越发少了,难得来一次更得伺候的太太们舒心才是。 青妍随着母亲、舅母一路跟着齐安逶迤上山。 紫云庵在妙峰山顶上。 因着贵人们来的勤,香油钱给的足,碑牌楼阁俱全,既清幽雅静,又颇有气势。 后面还有一大处院落,除了供庵里尼姑们居住之外,更有精舍给来上香的贵人们歇脚吃斋。 山中不同平地,自成一派气象。 虽是初春,妙峰山上却有嘉木葱茏,野花点缀。虽蜂蝶尚早,有清风徐来。 二位太太向佛之心最诚,自是不肯坐轿的。 虽体力不比当年,也勉力前行。 幸好有各自女儿扶着,更有齐安一路奉承着,二位太太兴致极好,倒也不觉得累。 这老尼惯走高门大户,最知太太们心事。先是夸志成、则清好人品,又是夸青妍、桂姐儿好品貌,又道太太们向佛心最诚,必得菩萨保佑家宅安宁等语。 话不在新,管用就好。 虽然俗套,但耐不住太太们就爱听这个。 每次换着法儿,总能让太太们心甘情愿的多掏一把香油钱来。 青妍一边扶着母亲,一边听着齐安的好话连篇。 遥想前世,似乎就是从这个老尼之口,第一次听说了襄阳候府的豪富尊贵,听说了襄阳候世子的少年风流,拨动了自己那颗少女的春心。 即至初见,更是心神摇曳,全然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体。 这期间多少暗通款曲,就是托了齐安这老尼从中勾连。 老尼襄阳候府和李府两头讨好,从中更是捞取了大把的好处。 直待她后来嫁入候府,方才晓得这老尼上下嘴唇两层皮,拨弄出了多少是非…… 第十七回 令轩 前世恩怨,已散做烟云。 只是此刻看着那老尼因讨好而笑出的满脸褶子及那那喋喋不休的嘴巴,青妍心中还是不禁一阵反胃——当初真真鬼迷心窍,如何就能偏听偏信这么个满嘴跑舌头的老东西。 桂姐儿见青妍在马车里还颇有话说,这会儿倒是一声不响,一脸郁色。以为她对自己刚才与志成撇得太清心有不满,有心找补回来几句,又有严母在侧,不知从何说起。 只好应着则清上马车时递过的眼色,有一句没一句的关怀起她昨日遇险之事。 青妍全然心不在此。 刚被齐安激起旧日苦痛回忆,又被桂姐儿话头牵扯起对那男人的担忧——昨夜自己安然无恙,可见这男人是自行离去的。也不知他眼下安然返京了没有? 这样的大事,后续风云不是她,也不是李家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掺和的。 但既然救了他,总是盼他安好——好歹也别浪费了自己那三瓶好药。 因此对桂姐儿的搭话不过敷衍而已。 桂姐儿见青妍不接茬,也只好无奈作罢。 二位太太一心向佛,这会儿倒是没留意身边姑娘们的小儿女心思。 待拜过正殿、偏殿、侧殿、后殿各路菩萨,饶是陈太太这样素来身体健朗的也面露疲色,更不用说李太太了。 齐安惯是服侍太太们的,自然早有准备。 见二位太太劳乏了一圈,就忙不迭地领着一行女眷往精舍厢房歇息,并奉上精致斋饭。 这大半天,又是坐车,又是爬山,又是磕头,饶是女眷们素来矜持,也各都胃口大开——可见紫云庵的素斋出名不是没有道理。 待饭后奉上清茶,李太太见青妍一路闷闷,想是她被自己念叨多了,在舅母面前不得自在缘故。 难得出来一趟,昨日又是受惊,倒不好叫她憋闷。 为而转过头,和颜悦色地对桂姐儿道,“我和你母亲要先歇会儿,然后听师太们讲些佛法故事。你们小孩子家对这些是没兴致的,不如结伴出去逛逛吧。” 陈太太昨日儿女遇险,吓个半死。 照理说,妙峰山香火鼎盛,最是安全无渝的,但有昨日之事在前…… 见陈太太犹疑,一旁的齐安赶忙插话道,“二位太太放一百个心,我这就打发几个女弟子陪着二位姑娘并外间的少爷们逛去,管保再不出错的。” 她今日此前皆是铺垫,帮二位太太掏香油钱才是头等大事。年轻姑娘们在一边,说起话来多有不便。 陈太太见齐安安排地妥帖,况佛家之事,姑娘家听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便也不再阻拦,只是叮嘱道,“既这样,你们去吧。只是莫要贪玩,早点回来才是。” 齐安见已得二位太太允首,便客客气气地把青妍、桂姐儿领出,交给早就在那候着的几个少年女尼。 自己返身,施展起万般手段,哄得陈李二位太太大把掏银子不提。 志成、则清在外间自有庵里其他管事的招待着,但母妹在内,也不敢走开,好不无聊。 见青妍他们出来,很是欢喜无限。 “妹妹们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定是齐安这老尼啰嗦。”志成朗声道。 又走上前来,殷勤地对着桂姐儿道,“我带你们往后山逛去,这里我最是熟的。” 则清看不惯他对自家妹妹嬉皮笑脸的样子,一旁用胳膊肘戳他道,“昨天可也是你带我们上山的。” 一时嘴快说完,又反应过来青妍遇险之事,忙觑着她脸色讪讪得补回来道,“不过今天肯定是没事的。” 青妍毕竟再世为人,看着他们这团笑闹,只觉的如小孩子一般。 因此不作声,只俏生生地在一旁含笑看着。 则清见她眉如远山,笑意清浅动人。 只觉昨天着一晚上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的心,又融化成一滩水。 揣在胸膛里,摇来晃去,荡漾得自己又是甜滋滋地美,又是扑腾扑腾地紧。 志成本是个开朗的性子,又满心遥望着桂姐儿,这会儿被则清说道一句也不生气,只团团地给一众哥哥妹妹们作了揖。 “哥哥我昨日不慎,今日必将是功补过的。” 妙峰山不比那野山头,景致里处处透着有人料理过的精致,又与那家中的假山花园不同,精致里还透着着真山真水的盎然和大气。 两个小尼也是惯看人眼色的,见志成满是兴味的讲解,两位姑娘满是颔首的捧场,自然少不得恭维“少爷真真博学、少爷真真有见识”等语。一路很是热闹、欢喜。 妙峰山自前朝起就是京郊一处有名的胜地,一路往后山走去,多有历朝历代的碑石篆刻,名人题记。 料志成昨晚也是下了功夫的,虽讲得稀里糊涂,大致却不离谱,更兼通俗有趣。 诸多妙语,惹得桂姐儿细细眼睛笑成一条缝儿,着实可爱。 快到后山顶时,志成正指着一处碑文,附会汉武帝求仙的野史,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奚落声。 “哈哈哈,各位且听,以讹传讹,世人愚昧可见这般。” 青妍早就看见碑后凉亭,隐隐有数人在那小憩。 想妙峰山多游客观览也不意外,只是志成不过玩笑,不料还真有人较真。 志成正在兴头上,闻听这话,哪有不气极的。 待要上去理论,又心知自己肚内无货,理论不过反更糟奚落,在桂姐儿面前殊为不智。 只得深吸一口气,故作大度地扬声道,“小子无状,哄自家姐妹玩笑,让兄台见笑了。” 凉亭上面那人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心气高昂的年纪。 他今日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得人引荐,凑上这妙峰山之游。不料同行诸人,个个都是文采风流,全没有自己挥洒余地。 这乍一听到志成附会野史,心中好不得意——也顾不得捧高踩低有失格调了,逮住这机会,就想借着与志成争辩的话头,一展才学。 这边满篇腹稿都已打好,没想到志成伏低,一时竟不好接下文了。 不过十来级台阶,志成几人就转过石碑,来到凉亭。 亭中五六个青年学子,都是当前风行的士子打扮,宽衣大袖,束以博带。 其中一人,虽一样打扮,也不知是衣服质地不同,还是为人气韵高岸。清瘦俊朗,身如松竹,独有一派士人倜傥。 也不知是哪个百年大族温养的庭前嘉木,令人一望即知,这群人中以他为首。 第十八回 世叔 蔡令轩到底不是一般人。 只愣过片刻,便按下风中摇曳的心神,风姿飒然地上前拱手道,“舍友言语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志成面上从容,其实上来时心内是压着一肚子火气的。 他倒要看看是谁如此拆台。 没想到,近到跟前,一风华过人的士子如此谦和赔礼,倒不好穷追猛打,否则反显得他气量太过狭小了。 “是在下学识浅薄,让诸位见笑了。”志成便只好轻轻掀过。 如今已不是国朝初年。 天下承平近一甲子,赳赳武夫早就不合时宜,士子文人才是朝堂正朔。 虽不至于万般皆下品,但除了有祖上爵位的,读书才是上至显宦下至平民的最好出路。 志成见在座诸人都是学子打扮,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个进士、探花?对方既已赔礼,结怨殊为不智,便也放过之前不快,向诸人介绍道, “这是舍妹及表弟表妹,奉母亲、舅母来此上香,兼作游春。在下原是不爱读书的,倒是贻笑大方啦。” 亭中诸人早被青妍容色所摄。 闻得青妍系那解说之人的妹妹,不仅方才开口之人暗恨自己嘴快,其他诸人也纷纷埋怨自己交友不慎。 蔡令轩站在一行人前,丰仪不改,温雅地笑道,“彩衣娱亲是美谈,兄台妙语娱妹也是佳话,是我们不明事理冒犯,勿要见怪才是。” 边说边将亭中位置让出,请志成一行坐下小歇。 青妍诸人方才心下也是不忿,见蔡令轩如此坦然做派,非但追究不起来,反而还生出几分好感来。 待一番交谈,闻听得在座诸人皆已中举,正待考取明年春闱,志成等更是心中惊叹,高看了一眼。 既双方各都有意,自然话头紧凑。 初时不快,一扫而空。 青妍想着,难得今日遇到这么些个出众的年轻人,让三哥多结交一二,将来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为而虽不出言,也浅笑盈盈地听着他们叙谈。 蔡令轩一边与志成天南地北的闲话,一边细看一侧青妍。 只见她不仅身姿窈窕,气度芳华,更兼仪态端美,落落大方。 偶有一言,见识也非闺中寻常女子。 如斯人物,如何不让人心向往之? 一番叙阔下来,宾主尽欢。 蔡令轩虽一向低调,秉持不可妄自尊大的家训,但今日匆匆得逢,一会儿就各自离去。 若再不自报家门,京中千门万户,更兼佳人身居后宅,往后想要再见,恐是难了。 于是待到两厢分别之际,蔡令轩对志成道,“今日有缘,难得与令贤兄妹相见。在下令轩,家父蔡嘉义,系户部左侍郎,现居京城十梓街,不知兄台贵府何处?” 闻得此语,志成与青妍相顾一视,先是一惊,既而转惊为喜。 志成躬身作揖,领青妍等再次见礼道,“原来是世叔,今日我们兄妹失礼了。” 经过刚才叙话,令轩对佳人门第心中已大概有数,料是京城富贵书香人家,或者其他小门小宦亦未可知。 报出自家门第,青妍兄妹或是仰慕,或是艳羡,都在令轩意料之中。 唯独此番反应着实令他措手不及——如何竟多出个隔辈的远方亲戚来? 自己怎么从未不知道蔡家还有这房远亲呢? 难道是老家那边呢? 要知道时下虽不若前朝般谱系分明,但亲戚也不是能乱认的,世叔更不是能乱叫的。 志成见令轩诧异,赶忙上前解释道,“在下志成,妹妹青妍,家父名讳四平。家叔系嘉兴郡守,不日即将进京拜见尊大人。” 原来如此! 令轩再没想到,此间佳人转个弯,竟还与自家有这样的渊源。 他曾听父亲提过,李四才此人,虽商户出身,但颇具才干,嘉兴任上很见成绩。 且往日里最是尊师。虽南北遥隔,书信不断,四时八节必有孝敬。 眼下正好户部有一主事出缺,便提携一把。 待其回京也是要重点栽培的臂膀。 只是这“世叔”二字是再不好坐实的。 令轩略一迟疑,便洒脱道,“我素来最厌那些腐儒陋规,咱们年纪相仿,如何这般迂腐?私下里只以平辈论交才是。” 志成虽然初出茅庐,也不是不懂世故的愣子,这如何好应? 只道“不敢,不敢,世叔客气”等语。 令轩坚决不受。 人家哥哥管他叫“世叔”,妹妹自然跟着。 差了一辈,这礼可就不好论了。 志成见令轩态度谦和却坚决不受,只以为公子哥儿怪癖,不好强扭着,也只好带着青妍混叫“蔡兄”了 周围人见此纷纷诧异,待蔡令轩向他们解释,此系父亲学生之侄子、侄女,其他人等也不禁都道“再料不到有这般巧事”等语。 待再叙过一轮情分之后,令轩被青妍一声“蔡兄”叫得心间甜软,直如今日新换上的用上好檀香熨好的里衣——穿在身上,清香温软里带着通体舒泰。 当下言不走脑道,“我们这赏玩的也差不多了,既然志成你们要回去,不若一道走。也带我见过令堂,可好?” 志成被令轩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有点不着头脑,又不知该如何回应,正愣神间,这侧被拉了一下衣襟。 青妍对令轩莞尔道,“家母与家舅母今日前来进香,我们出门前均已歇下。请蔡兄稍待,让我们先去唤起才是。” 时人最重体面,冠盖着装不齐整是不好见客的。太太们既已歇下,见客自然得给人家时间再整衣冠。 令轩见佳人娇声软语主动答语,心内妥帖之外更添蜜意。 只是对方一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色令智昏——他这般身份,可叫李太太如何招待?不管是子侄之礼还是平辈贵客,都是尴尬。 这头令李太太不知所措,回去那头也必是要挨母亲骂的。 既佳人已细心铺就了台阶,令轩自然领情,就坡下驴道,“既这般却是不好打搅的。所幸来日方长,待回京中再行见过吧。” 青妍秀眉弯弯,双眸清浅,唇角露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从容地应道,“正是。待叔父叔母不久返京,届时再来贵府拜见。” 第十九回 春雨 及至一行回到紫云庵,志成、泽清依例在外候着。 青妍、桂姐儿携手入厢房时,正见齐安满脸喜色的走出来。 一见着她们,眼下分明不过是三月的初春景象,齐安的老脸愣是笑成九月的灿烂菊花。 “两位姑娘万福金安。二位太太为你们各求了平安符,定保你们长命安好,百年无碍的。我这就拿去菩萨面前供着,过三个月,再亲自送上府来。” 见她们鞋履略略沾尘,晓得已是逛过一圈,齐安便又讨好道,“二位太太已歇了会儿,精神好了不少。姑娘们游山也累了,快进去歇歇,也说会儿子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青妍恨她可恶,却不好恶语相向,只脚步略顿,也不答言,微微颔首而去。 倒是桂姐儿见青妍漠然,心想不好开罪了这出家人,于是又温声软语的跟齐安絮叨了几句。 陈李二位太太被齐安奉承了半日也是通身舒泰,连一路的劳乏都解了不少。 见青妍、桂姐儿二人面色红润,想是爬山游玩畅意,自然也替她们开心。 待见过各自母亲,难免问起今日游玩景象。 青妍遂把巧遇蔡令轩之事,说与母亲、舅母听。 李太太听罢,心下顿是大喜。 平日里蔡家可是想巴结还得寻门路呢。 现今户部尚书已年迈,告老不过这二三年内的事。虽然陈府不过给宫里供着彩缎绫罗之类,但做内府生意,朝堂消息没有不灵通的。 蔡嘉义不仅简在帝心,更年不过五旬出头。对朝廷大员来说,实在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至于说是二房座师的来由,陈太太最清楚不过。 说白了,其实不过当年偶然指导过一句文章的情分。 这要都能作数,蔡嘉义弟子约莫可以从京城府门口排到妙峰山顶了。 这座师还不是靠着陈家两房十数年如一日的投入经营出来的? 这些年往蔡府里搬的东西,不仅有嘉兴的黄酒、秀洲的槜李、桐乡的杭白菊,更有丝罗彩缎、古董书画乃至各色精巧的首饰珠宝、金银锞子,其中哪样没有大房的出力? 二房此次能入选京官,自然是李四平办差得力,蒙朝廷青眼,但地方官千万,有几人得以入京的? 更何况还是户部这样的实差、美差?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房一力支撑着堆出这样的好事,盼的不过是兄弟之间守望相助。 毕竟内府的生意看着体面,其中的艰难也不可为外人道也——朝中无人,步步艰难。 故而蔡令轩只不过听说过陈家大房之名,陈家大房却对蔡府阖家,从婚丧嫁娶到生日喜好没有不了然的。 蔡嘉义有一妻二妾,子女数人,多已婚娶。 唯有令轩,系老妻幼子,爱如性命。 当初蔡夫人三十八岁高龄产下此子,一时还曾传为京城数得着的奇闻。 这晚来的麒麟儿也不负蔡夫人的辛苦。 不仅长的得人意,更小小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就举业有成。 其隽秀文章,华美诗篇,就是连李太太这种后院妇人也是听闻过的。 蔡嘉义往日里再是端凝沉肃,同僚面前说起这个儿子,那也是忍不住抚须含笑的。 得知今日竟有此巧遇,李太太心中焉能不喜? 虽无意与二房争长短,但多个门道,总是好事,更何况这还是一向顽劣的三子结交上的。 回去老爷面前也是有面子的——别老对比着老二的沉稳,骂老三胡闹——这不志成也是有出息的孩子? 一旁的陈太太虽身居后院,但陈家生意上的事也多经她手,自是耳聪目明之人。 小姑子家的事本就心中有数,更兼同为皇商,朝中之事,风声、雨声、声声入耳。 蔡侍郎家的芝兰玉树闻名已久,但一届商贾,虽然占了个“皇”字,也是难入蔡家门楣的。 见今日志成能结交上,心内颇是复杂。 一来,小姑家若能得益处,于自家总是有益无害。 二来,同行之中,姑娘家不好与外男多接触,但则清也在当场,如何就结交不起来? 自家儿子还是太老实了些,遇到事情不好指望——还得找个妥帖的儿媳妇,才好提带着些…… 陈李二位太太来此上香,原不为游山赏春。 现礼佛事毕,又为各自儿女求了平安符,孩子们也转了一圈回来,已算功德圆满。 见天光不早,便就起身准备返程了。 他们这一路回去,还照先前的法子。 先在李太太那庄子里住上一晚,第二日大早再回城去。 幸得下山较早,待到近庄子时竟淅淅沥沥得开始下起雨来。 午间还是暖日融融的景象,风雨乍来,陡然间添了不少寒意。 春寒料峭最是煞人,一时间很是叫人支持不住。 二位太太哪舍得儿子在外沾了风雨? 一个劲儿催着志成、则清二人快快下马,坐到车子里来。 则清最是听母亲话的。一听召唤,即让小厮牵着马过去。 雨势越发沁人,春日的单衣很快就湿了大半。 陈太太也顾不得跟他啰嗦讲礼,一把就将儿子拉上了马车。 李太太还待招手叫志成,志成打马靠近前来,对母亲、舅母拱拱手道,“马车原就不大,我和表弟又是这么大个人了。再进来恐就要挤着母亲、舅母了,我去青妍那坐一会儿也是一样的。” 陈太太这头忙着给则清擦雨珠,还没顾得上回话。 李太太怕儿子着凉,也不留心别的,只赶紧道,“还不快去!” 得奉母亲口谕,志成嘴角一弯。 轻轻打马,一下就来到了青妍和桂姐儿的马车旁。 桂姐儿见车帘子里湿漉漉地钻进来个脑袋,吓了一跳。 再一看却是志成。 他见桂姐儿受惊,也不多话,只是咧嘴,露出齐刷刷的满口白牙,动作利索爬进了马车,坐到桂姐儿身旁。 志成乌黑的眉眼被雨水洗过后显得越发清亮,当他认真的看着一个人时,清亮里又透出不一样的华彩。 桂姐儿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不敢与他乌黑的眼眸对视。 只是初春的冷雨中明明寒意凛然,桂姐儿的脸上却忍不住火烧火燎得发烫起来。 小儿女情态,青妍哪有什么不懂的? 不过将自己当成一张薄纸片,尽力贴在车壁上罢了。 那边志成与桂姐儿也不说话,一个只顾看,一个只顾低头。 外面雨滴声声,车马绰绰,只化作远远的低音,悄悄融进氤氲的春光里…… 第二十回 回城 不多时,庄子就到了。 志成也不若平日里那般饶舌,只轻轻得说了句,“表妹改日来家里玩。”就跳出了车外。 桂姐儿正踟蹰着是该应还是不应,就见志成已然不见。 一个怯生生的“哎”刚刚来得及说出口,就飘散进雨里,被风一吹,也不知洒落到了哪里,想听的人究竟听见了没有。 青妍深知上辈子他们是未曾结缘的,至于是否有过情丝就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后来游戏花丛,万事不挂心的三哥,曾托自己往陈家递过话,让他们善待桂姐儿。 自己这侯夫人身份难得派上了一次用场。 借着一次省亲机会,加上舅母的说项,陈家后来果真给桂姐儿过继了个族里的孩子。 她也就守着这孩子,日子多了个盼头。 待一行人进到庄子,管事的早早就带着人准备齐全,姜汤、火盆自是齐备的。 别人尚好,志成忙进忙出的安置,一身锦衣尽数都湿透了。 李太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连催促他先回屋把衣服换了免得着凉。 至于其他细务,让周立家的办去,也无甚要紧的。 平日里有父兄在,志成也是懒散、贪玩的性子。但今日都是女眷,则清又是客人,少不得他来回奔波,照料一二。 志成一边答应着,一边带着家下人等将箱笼抬出,将马车用油布盖好,事事收拾妥了,才进屋换过。 桂姐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平日里看着志成爱玩、爱闹,真要有事还是很靠得住的——又不辞辛苦,又事事周全。 夜间众人都累了。想着明日还有一路的劳乏,也无多话,稍稍用过些简单饭食,就各自歇下。 且不提志成、桂姐儿的小儿女心肠,青妍回到屋内,却是辗转难眠。 日间人多、事多,心神被旁的事情占据着,也就没那么多想法。 晚上回到同一个房间,躺在同一张床上,不禁又想起那个男人。 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出手治伤就是这样的棘手。虽然曹师傅手把手教着反复演练过,可他匆匆离去,也不晓得之后如何。这般凄风冷雨里,他都还好吗? 又想,他既能自己离开,想必该有几分把握,大体是无碍的。即便他万一真真死在外头,那也不与自己相干。 又想,那日如此恶战,袭杀之人定然就在左近,也不知他行动不便,是否会被人拿去。 又想,幸而他自己走了,要不然可如何藏人?万一被人追索到庄子里,这全庄子人岂不是被他牵累? 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青妍左右盘桓,直到半夜才朦胧睡去。第二日一大早又起迟了…… 且不提陈太太满腹的不满,待两家人各自收拢好东西,便带着儿女并家下人等返京而去。 因二府虽同在京城,却相距甚远,分别从东和南两个城门入,所以不过行了一程就到了岔路口。 二位太太下车作别,青妍、志成并桂姐儿、则清也陪着各自母亲互道珍重。 青妍没注意陈太太身侧则清对她的欲言又止,只看到桂姐儿站在母亲身后,两弯秋水,涟漪微动,时不时地静静地泛向志成。 志成一边与则清闲话,一边与胡管事一块儿,将陈家车马又再检查了一遍,确保无事。 待到别时,志成见陈太太已经上车,则清在马车那侧由小厮、家人等扶着上马,便趁势伸出手来,扶住桂姐儿细细的胳膊,轻轻一托将送她上马车。 挥手自兹去,潇潇班马鸣。 陈府马车都走了老远,志成还站在那不动。 青妍过去,见他还一脸沉郁的望着,便笑着推他道,“好三哥,什么时候让人把则清的马牵到那侧的呀?” 志成绷不住,脸上缓下来,又恢复了以往常见的跳脱表情,挤着眼睛对妹妹说,“就你眼尖!” 青妍轻笑道,“则清上马素来不稳当,胡管事他们都围着他去了,桂姐儿一牵延,可不就只好让哥哥扶一把了呗。” “就你知道的多,还不快上车陪着母亲去……” 昨日傍晚至夜间,春雨绵绵。今早虽是停了,官道之上仍是泥泞,车马只能缓缓而行。直到将近正午,青妍她们一行人才依稀见到城门的影子。 出去了虽不过两日,但发生了多少事情,青妍迫不及待就想回家请教下曹师傅——她素来最有见识,再多烦难到了她那都有法子和出路。 正待排队入城,忽然城门口那边冲出百余骑黑衣健马,当先一人大喝,“奉赵王令出城,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两侧行人见此凶神恶煞的景象,哪有不识相的?慌得赶紧散开。 一时之间车马纷纷,各种混乱。打翻了这家的马车,摔坏了那家的货担,更兼有妇人喝骂,幼儿哭闹。 好在青妍他们隔的尚远,志成和周立家也见机得快,先一步稳住车马赶到一旁,倒是未受妨碍。 前面一家却是无此运道,官道湿滑,仓促退让之间已是人仰车翻。 马队呼啸而过,马蹄溅起的泥浆把周围几个来不及跑远的行人溅了一身。 待他们走远,志成并周围几家近的,才带着人去帮忙把刚才翻了车的那家扶起来。 待事毕,向母亲回禀那家的状况,李太太听了直念佛道,“阿弥陀佛,幸而无人受伤。” 青妍在一旁好奇道,“三哥,刚刚那群人是怎么回事?也太莽撞了。” 志成脸色一沉,肃然道,“噤声,以后再不许说这种话。” 见妹妹嘴巴一嘟,志成马上跟着解释道,“刚才我去帮忙时听他们说,赵王在京郊围猎,遇到了群恶狼,故而差王府侍卫前往围猎。生怕走脱了,所以城中飞马一路疾驰。” 顿了顿,想了会儿接着道,“难保跟你前日在庄子附近遇到的是同一群,幸好当时我们下山得快。” 李太太听到这里,又是好一阵后怕,捂着心口直将阿弥陀佛又念了十遍方罢。 “定是菩萨知道我们要去上香,所以逢凶化吉,保佑你们平安。” 又交待身边的周立家的道,“回头等齐安送平安符来,再给她送上一份厚厚的香油钱,让多点些香烛,好好供给菩萨才是。” 李太太这边念着菩萨帮忙,青妍那头却心里翻江倒海起来——原来他是赵王…… 第二十一回 赵王 先帝子嗣颇丰,除去幼时夭折,成年的共有四子六女。当今系先帝嫡长子,元后所出,排行居第二位。据说自小聪慧过人,天赋英伟,更兼性情宽大仁厚。既占了“贵”,又占了“贤”,承接大位自是天命、人心所归。 除此之外,先帝另有三子,依次为楚王、齐王及赵王。楚王为庶长子,齐王为陛下胞弟,赵王为幼子。 当今、楚王、齐王年龄相仿,相互所差不过一二岁之间。赵王与几位兄长却是相差悬殊,比排行居长的楚王更是小了二十余岁,比起楚王的长子还足足小了五岁。 赵王母妃原不过一介宫女,偶然承恩露,得育龙种。那时先帝已年近五旬,宫内已多少年未听得婴儿啼哭。 赵王出生,先帝喜不自胜——贵为天子也怕老死,晚到的麟儿让先帝精神大振,觉着自己龙筋虎骨尚在壮年,大有再活五百年的势头。 从来天家重长子,百姓却是爱幺儿。重嫡出的长子是公义,是为国祚绵延;而宠爱幺儿却是私情,原本无关其它。 先帝看重太子是顺理成章的,但对幼子的怜爱更是举朝皆知。 除当今在12岁那年被册封为太子外,楚王、齐王皆是18岁时方才封王。唯有幼子,10岁即被封赵王,俸仪等也一律与齐王、楚王齐平。 母以子贵,诞育麟儿有功的赵王生母也一路扶摇而上。不过一介宫女,先帝将她一路从常在、婕妤直封到丽妃。 可惜许是命中无福,享受不了这泼天富贵,儿子不过5岁上下,丽妃就香消玉殒而去。 先帝怜幼子失母,皇后年高又有宿疾不便抚育,交给其他嫔妃又恐她们不够尽心,宫人势利苛待,于是竟将其亲自养在自己宫内。 要知道哪怕当今少时,先帝也不过三五日询问一回学业。待到幼子时,先帝不仅延请名儒发蒙,更亲自执笔教导。 宫墙之内,有多少道不得的事情,外人也无从知晓。 只知道先帝临终前,将江山社稷托付给储君,却把年仅12岁的幼子远远地放到北疆,令其为当今看守国门,并谕旨十年之内都不得入京。 圣心从来莫测。 于是赵王一去不再复返,哪怕之后先帝宾天也不曾回京。 当时有御史大夫上书弹劾赵王,言称其不肖。当今大位初定,以尊先帝旨意为由予以驳回。 到如今,确是十年了。 青妍虽是闺门女子,前世好歹算是混过半个侯门圈子,对这些大家都知道的皇家往事也多少一知半解。 她还晓得,不比楚王、齐王长居京城尊享富贵,赵王那过的却不是什么好日子。 北疆之地素不太平,突厥、鲜卑、羌族杂居,时不时就要犯境作乱。 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样的苦寒边塞之地,民风也是彪悍。边民或结寨自保或流窜为匪,地方势力交错复杂。 青妍只怪自己当时慌了神,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人坚毅冷峻的面孔原也不是京城的富贵能温养起的——怕只有北地的杀戮和边塞的风沙才能刻划出他那样肃杀冷酷的眸子…… 眼下所谓扑杀群狼自然不过是借口——既然王府侍卫大举出动,那他该是安全无虞了吧? 载着李青妍的满腹心事,李府的车马随着人流悠悠地入了城。 李府门口,大奶奶周氏并二奶奶钱氏早带着丫鬟、婆子一众家下人等站成两排迎候。 马车一停,二奶奶钱氏就越过长嫂周氏,上前一把扶住正下马车的婆婆,笑容满面得迎道,“太太礼佛辛苦啦。” 李太太也是满脸慈爱,拍着钱氏手道,“你们在家替我理事,也是受累了。”继而转头对一旁跟着的大奶奶周氏道,“我走的这三日,家里可都好?” 大奶奶周氏见惯了妯娌的殷勤小意儿,知道在这种场面事上,自己是再比不得钱氏的机灵劲儿的——所幸自己的孝顺婆婆心里也是明白的——身为嫡长媳,家里的大小事情再没有越过自己的道理。 她低眉恭谨地回道,“太太放心,家里一切都好。修竹苑我已经打发人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待太太看过就好布置起来,也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定能安排妥当的。” 李太太还未答言,钱氏就在一旁接口道,“大嫂办事再是让人放心不过。太太一路劳乏,不如先回屋歇歇,再理事也不迟。” 李太太这两年确是短了精神,听这话也是,便道,“也好。”待走了三步,又回头对大奶奶周氏道,“你让大爷晚些到我屋里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青妍且不管嫂子之间的机锋,跟母亲回禀过后就直往紫萝居而去。 经过前厅,走过回廊,穿过后花园,再沿一条蜿蜒的小路走上一段,就到了李府最角落一处藤蔓交织的小院。 一进门,青妍浮躁的心就静了下来。 曹师傅正在窗前作画,白绸织锦中衣搭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墨色外衫,宽袖里带起的一片清幽和炉里正燃着的松香勾连,调和出宁静淡远的韵味。 远远就听到进来的脚步声,曹锦依就知道是小徒弟过来了。她也不抬头,只继续将画作最后几笔绘完,才轻轻搁下手中的紫毫。 “你回来啦。”她修长的眉目稍稍舒展,唇角略略上扬,微微漾出一丝暖意。 三日不见,青妍隐隐觉着曹师傅似乎更加慈和了些,简单“嗯”了一声,也不规矩行礼就直接走到窗前,瞧看那幅画作。 不过寥寥几笔,曹师傅以虚带实,勾勒出山水淡远空濛的意境。 画自然是好画,可照青妍看来,实在是太过寂寥了。 “我来给师傅加两笔吧。”说完也不待曹锦依应允,便换上一支软毫,蘸上朱色,在一角给这淡漠的山水加上了一株丽色的桃花。 青妍那稚嫩笔法自然是不好和曹锦依的相比的,这一添生生将这副山水图从天上拉回人间,顿时凡俗热闹起来。 曹锦依看了也不生气,只笑骂道,“好个猴儿,不好好练字学画,倒毁我一幅佳作。” 青妍扶着她亲热地坐下,动作娴熟地拿起一旁的杯盏,给师傅奉上一杯的新茶。 “哈哈,师傅这画太冷清了,我这一笔叫画龙点睛——看,立马有了生机。虽说当师傅的不用谢徒弟,也不好责怪啊!” 曹锦依自然不会跟徒弟去争理,晓得徒弟歪缠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只无奈道,“拿去,拿去,回头搁你屋里,我丢不起这人。” 青妍就坡下驴,笑着应道,“谢师傅赏。” 言罢,扬声把院外的小丫头子叫进来,“把画送回翠云居,让阿梅收着。”又添了一句,“小心拿着,不要沾了墨色,等晾干了让阿梅再打发人送去荣景斋,让他们老师傅好好裱起来。” ------题外话------ 铛铛铛,熊猫探长向各位亲亲致歉。前些日子为了配合网站签约节奏,暂停了几日,今天起恢复更新,欢迎跳坑! 第二十二回 前朝 小徒弟在自己面前素来不作伪,来时的满腹心事曹锦依都看在眼里。待收拾妥当画作,悠悠得又饮过一盏新茶,待小徒弟心绪完全沉静下来,曹锦依方开口问道,“此行上香,可还都顺利?” “遇到点事儿,不太顺利。好歹周全过去,算是顺利。不知道算是顺利还是不顺利……”青妍遂将路遇赵王遭袭,并于庄内救他之事一一道来。 听着青妍的诉说,曹锦依先是一震,然后双眸一时远眺,似是看到了极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一时低垂,似是陷入长久的往事沉思。 青妍也不敢催促,直过了半晌,曹锦依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朝代有更迭,帝位有变迁,只是这通往天下至贵的路大概从来没变过,一样满是血腥,一样满是白骨……” 她深深的看了眼青妍道,“我原念着你不过闺中女儿,落英掌这些日子也逼得不甚急,内功心法更想着先熟记,待你再大些,再慢慢练也不迟。只是如今看来,却是等不得了。” 青妍一脸疑惑。赵王之事难道跟自己还会有什么关联吗?且不提男女有别,身份、地位更是天差地别。 他放过她,她救过他。 如两条全不相干的长线,偶然电光火石碰撞一次,就该各巡各路,再无交织才对。此生,她应该都不会再见到他。 “我年少时,曾跟高人学过推演之术。虽对应不得具体人事,但大面上是有准的。前几日推测这时局,太平了一甲子,竟有再起波澜之象。” 青妍愣愣得看着曹锦依淡漠的表情,方才满室的熏香仿佛突然散去,有凉飕飕的风似从脚底升起。 前世的她就死于楚王作乱,最是知道所谓“波澜”里人命的不值钱。被弃的襄阳候府夫人与京城万千平民百姓一起裹挟其中,生死不过在当权者的弹指之间。 现在歌舞升平,一派太平气象,没想到此时的曹师傅竟然能以天象结合人事,提前那么多年就预知了兵戈。 “这些年来,我冷眼看着,当今皇帝膝下空虚,两个皇子先后夭折。楚王以庶长子失尊位,虎视眈眈;齐王满心替儿子打算,几次欲将嫡长子过继给皇帝;赵王北境称雄,挟十万虎狼之师,既震慑异邦,也使皇帝寝食难安。朝堂之上波诡云谲,边塞之外狼烟未平。这万里江山谁作主,还要看接下来的十年变迁。” “师傅……”青妍乍然间觉得遍体生寒。 曹锦依看着青妍怯怯的身姿,放柔声音道,“好孩子,师傅就你一个徒弟,但凡我会的,你想学的,我都可以教给你。唯有这观星之学,就让它在我这断了吧。” “且不提街头巷尾的算命卖艺,那不过是江湖四五流的骗钱法门,当不得真。占星、望星从来是帝王之术,钦天监才可以染指的禁术。古往今来深通这门学问的人,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曹锦依似是又陷入久远的旧日时光。 青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扰乱了她的思绪。 之前只知曹师傅见识不一般,想来身份不一般,现在更不敢往深里想。她这等对时局的敏锐,对星象禁术的了然,真不知该是出身什么样的豪门贵府,历经过什么样的沧桑风雨,才练就她如今的模样。 足足沉吟了半柱香功夫,曹锦依才又端起手边凉了的茶盏,唇角转而微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还不续茶?” “哦,是。”青妍反应慢半拍,她的思绪还没转过弯来。 曹锦依抿一口温热的姑苏吴县碧螺春,袅袅升起的雾气,清冽醇香的茶香,往日与今朝奇妙的交融起来。 这是江南今年第一批的新茶,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一两茶叶值五两银子。这几十年浪迹天涯,财物虽不放在心上,却也再难逢得这样的好茶。 亏得李府富贵,小徒弟孝顺,今年才又喝上这昔日的旧爱。 曹锦依似已收拾起自己的回忆,语气多了几分坦然豁达。“我是前朝之人,五十多年前就该随前朝而去。千军万马踏蹄,江月何曾皱眉?既苟且至今,往昔之事俱是已矣。” 她望着身边傻傻站着的小徒弟,伸出手,慈爱得摸着青妍的脸道,“好孩子,我们有缘分。” “师傅……”青妍的眼圈有点发红。 她不想去细问这些年曹锦依所经过的故事——若非国破家亡,她又怎会如何会孤身零落至此?前朝已是往事,连零星的复辟也已是几十年前的旧闻。苟全性命于乱世,对曹师傅而言已是大幸,又何必再去把那些伤口再扒开。 “您就把我当女儿吧……”青妍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曹锦依素来淡漠的眼中也不禁升腾起雾气——再没想到自己的暮年还会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怜她孤苦,敬她风骨,爱她如母。 她摩挲着青妍的乌鸦鸦的头发笑道,“你可当不了我女儿,若按世俗的年纪,你都快是我的曾孙女了!” 今日超出想象的事太多了,青妍已经是应接不暇——难不成曹师傅也是从前世穿越而来,为此把之前的岁数也算上了? “莫不是嫌师傅老妖怪?”曹锦依看着小徒弟乌溜溜瞪圆的眼睛笑道,“我生于前朝靖安五年,算来今年已经七十有二了。” 望着曹锦依光洁的脸庞、鸦色的乌发、挺拔的身姿,青妍这下真愣住了。 似是知道青妍所惑,曹锦依拉着她继续坐下,徐徐道来。 “我这般容貌既是天生也是后养。我的母亲当年殉国时已年近四旬,望之却不过二十许人。父亲曾摸着她的脸惋惜道,`美姬、美姬,如之奈何?''。我虽未能完全承袭她的容色,却也承袭了她的青春不易老。” “再有就是落英掌的神效。这门功夫原称落英神掌,只因后人嫌它对敌功用普通,修身功力不显,名不副实,才把`神''字去掉,免有吹嘘太过之嫌。殊不知,此门功夫虽泛滥于江湖,但都徒具其形,几无人得其真传。我也是因缘际会才于一江湖异人处习得部分内功心法,又翻阅前朝内藏,才将它补全。” 青妍静静的听着,没想到连这门日常所练的功夫竟还与前朝内廷有着不浅的渊源…… 第二十三回 被拒 满室氤氲的茶香里,曹锦依继续娓娓道来,“落英神掌始创于东汉末年,历代祖师皆是单传、秘传。三百年前朝代更迭动乱,匪患丛生,当时的落英神掌传人清越祖师不忍山民任人鱼肉屠戮,为而将招式广而传之,令山民强身自保,这才逐渐传播开来。只是囿于门规,内功心法仍仅传内室弟子一人。” “那后来呢?”青妍忍不住追问道。 “仁心向来难得善报,”曹锦依叹道,“清越祖师不忍黎民遭殃,自己却中道崩猝,落英神掌从此心法不全。” “啊?怎么会这样?”青妍讶然道。 “我也是翻阅前朝内藏时才偶然得到这部残篇。结合自己先前所练心法,去芜存菁,五十余年修行,到如今才敢说融会贯通。只是我也老了……” 曹锦依望着小徒弟娇美容颜里蕴含着的蓬勃生机,感慨道,“这落英神掌练到深处不仅能与一流高手一较高低,更能调理气机,助容颜不衰。你之前遇险,一是修炼尚浅,招式不熟,二是全无内功,不过仗着身体灵便。若遇到普通人,勉力可以一战。遇到那般敌手,确也只能束手就缚。幸好这赵王不是残暴滥杀之人,要不然……” 说到这,曹锦依也是心头一颤,握住她的手,“这次你能平安回来实属侥幸,稍有不慎,你我师徒恐怕就无缘在此叙话了……” “那赵王呢?他该是平安脱险了吧?” 曹锦依显然对当朝的王孙都好感欠奉,看在他曾放过小徒弟的份上,才冷冷道,“当今之势,几位亲王各占一角。我观赵王气象也是今后逐鹿之人之一,哪至于骈死于槽枥之间?这次于他也不过一时晦暗。既有你援手度过艰难,又有亲卫救援,还能有什么事?” 青妍心下刚一松,就被曹锦依叮咛道,“当今形势,离明朗之日还远着呢。你既已卷入纷争,在外更要谨言慎行,在内更须刻苦修习,若有万一,也好有自保之力。胆敢在京郊伏击赵王,凶手身份恐怕也非常人。你对赵王的这个救命之恩也就到此为止,切不可再跟任何人提起。” 怕自己说的太严苛,吓着了小徒弟,又拍着她手道,“孩子,你做得很好,临危不惧,遇事不慌,事后不乱,有勇气,有仁心,有智谋,更有福气。”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孩子,师傅既盼你大仁大勇,更盼你平安顺遂。打今日里起,你暂且将练字、研方之类都放下,抓紧时日练好落英掌吧……” 自那日起,青妍一改往日由着自己性子徜徉杂学的模样,在曹锦依指点下,暂且放开读书、写字、医药等杂学,专心致志修习起落英掌来。 128招从生涩到纯熟,从有所思到无所思。不到一个月,身姿愈发灵动,筋骨更添柔韧。 内行如曹锦依看来,这徒弟真真练武好材料,悟性、韧性兼备,稍加督促,落英掌掌法已然入门;外行如陈太太看来,女儿体态更见风流,眉目更见精神,娇美之余更添神采飞扬。 曹锦依自己金尊玉贵,流落江湖也不改大家气象,从来看不上那些畏畏缩缩,低眉顺眼,美其名曰“知礼”的大家闺秀。青妍这般风姿卓著,自然深得她意。 李太太爱女儿之心更是不用说,私心偏爱加持之下,端详起女儿来,只觉的满京城闺秀也再没有比得上的。 只是各花从来入各眼,奈何自家嫂子竟然看不上。 自那日上香之后,李太太拿着送蔬果的由头,打发周立家的上陈府问安,并传信陈太太,邀则清来府与志成作伴玩耍。 陈太太礼单照收不误,对周立家的也很是客气,只是推说则清受了风寒,不得出门。又问青妍那日山上受惊,可都安好? “回去对你家太太说,儿女都是债,青妍这般着实让父母操心。孩子虽好,以后该管教的还得管教,免得真闯出祸来,让父母忧心……” 陈太太听周立家的回来转述这般答言,气得一失手,往日最爱的一个茶盏跌碎在地上。 “她怎么好这么说!”想自己待娘家素来亲厚,对嫂子只捧不踩,哥哥面前从来也是只添好话,不道半句是非。 周立家的不敢答言,待李太太胸口起伏稍稍平复下来些,才敢上前懦懦道,“我临出门时,舅太太家二少爷倒是悄悄得追了出来。我瞧着他并无大碍……他问姑娘好,还让我把这个交给姑娘赏玩,只说等好了,就来府里玩。” 边说着,周立家的边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一个小小锦囊来。 李太太接过打开一看,见是个七彩小绣球,倒是颇为可爱,想是花了心思的。 陈太太往地上一掷,骂道,“私相授受,成何体统?有本事就该跟他母亲提,这偷偷摸摸叫个什么事?” 小绣球溜溜的滚到门角那边。 周立家的明知火不是冲她发的,但太太气头上,不敢分解半句。 “青妍真要过去,后院之事他能做得几分主?还不是在嫂子手底下过日子。既然嫂子看不上青妍,那也就罢了,这东西捡去扔了也罢。” 周立家的紧忙将小绣球拾起塞回袖兜。 “我原中意则清,一是就生不如就熟,与其嫁到不知根底的人家,还不如自己娘家,总得些看顾。二是看中则清这孩子心气秉性最是柔顺,青妍但凡有出格些的地方,他也容得下。只是如今看来,柔顺也有柔顺的不如意,凡事没半点刚性,如何护的了人?” “太太说的是。”周立家的冷眼旁边看着,一早就觉出舅太太那头无意,只是自家太太心头火热也就不好多说。眼下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幸好青妍上香回来,我两次私下探问她则清怎么样,她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可见她对则清也不在意。唉,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总得两厢欢喜才好。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你务必不要露了风声。” 周立家的知道轻重。太太这些话与其说是念叨给她听,不如说是念叨给自己听,做下人的要懂规矩。 待到李太太话完,才开始细细的宽慰起来,“咱们姑娘这样的人物品貌,过两年媒人都得把咱家门槛踏破,那时太太才知道,眼下真真操心早了……” 一番话句句中听,不愧是跟了几十年的老人,声声都是说到心坎里。 李太太被周立家的逗得也是心底一宽,笑骂道,“老货,就你会说话,还不快去把事办了……” 第二十四回 小姑 要说那几日里,除了青妍姑娘家的不用理事,一心埋头只在紫萝居练功,阖府后宅上下就没有不围着二房之事打转的。 时间颇紧,又事多繁杂,大奶奶周氏实在招架不过来,二奶奶钱氏也跟着一起操持起来。 所幸收到吴氏来信,说是箱笼太多,不好收拾,不得不晚几日出门,约莫要到四月十日样子才能到。 大奶奶周氏很是松了口气。 那日太太上香回来后看她布置,赞她布置得好。只是道二房来京不是小住,修竹苑那敞阔,住人是够了,他们在南方待久了,难免有些吃用不习惯。为而让在旁边又搭一间耳房作小厨房。以后小厨房人手等都由二房自己定,他们吃用起来也是方便。 再有就是把院子里原来几间放杂物的矮房子也收拾出来,给二房放置箱笼用,也可为跟来的丫头媳妇作住处。 三来就是让在修竹苑旁边的院墙开个小门,这样她们就不必事事经过大门、二门,出入起来也是方便。 周氏听婆婆吩咐罢,回去仔细一想,不得不佩服婆婆不愧是当老了家的,想得就是周全。这么一来,两家同住一起,既可亲近,又好自在。 就说厨房这事,看着虽小,最易起纷争。现在这样,这边不用琢磨将就那边口味,那边也可自得其乐按自己心意办。用度上更是各自分开,免了疑议。 开个小门更是好让二房自便。谁还没个私底下的事?自己还隔一个月就偷偷遣人回娘家看看呢。给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 只是话虽如此,又要按婆婆意思重新再收拾,这么短时间,如何不忙个脚不沾地?直等到四月五日样子,周氏见色色安排妥当,才请李太太再来看过。 那天晌午,日头正好。 李太太扶小丫头子,边看边是点头,对一旁周立家的笑道,“怪道人家都说,有了儿媳妇,就好享清福呢。我看我也好歇歇啦。” “太太正是盛年,家里的事都还要您看顾着。我们能给太太打个下手,也多亏了太太往日里的教导。”二奶奶钱氏巧言倩笑地搭话。 这话里一是恭维婆婆能干,二是一个“我们”,就分薄了周氏这些日子一半的功劳,三来还哄着婆婆不要太早交权才是。 毕竟再怎么着,婆婆手底下总好过嫂子手底下。 虽说嫡庶有别,但现在至少面上看来,她跟周氏是大略齐平的——都是儿媳妇,都是小字辈。 大奶奶周氏听了妯娌这一番话,心里恨得牙痒也只好接口,“正是呢,再伶俐不过妹妹,还盼着太太多多教导我们。”钱氏占着大义,她心里再怎么不舒服,面上都驳不得。 李太太看她们打着机锋,只当没听见——两个儿媳妇的心思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只笑着对周立家的继续布置道,“咱们把大件备齐也就是了,小的等他们来了自己添减,免得用着不顺手。再则,他们是长居京城的,这次上来必带着各色家用,留下空档给他们自己安排,倒是更称他们自己心意。” 周立家的哪里好臧否二位奶奶的是非?她只一心抱好太太大腿。闻听得太太有吩咐,忙凑上两步笑着应承道,“太太虑得极是。都说苏样最是时新,南货最是精细,等二太太来了,也让我跟着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与周立家的说过一轮时新的南货,李太太笑着转过头对大奶奶周氏道,“自你进门这些年,咱们只与嘉兴书信、物件来往,你还没见过你婶子。她最是知书达礼的,你们定能说到一块儿去。” 又对二奶奶钱氏道,“这些日子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我那有两匹葱绿牡丹绸子,我老了,穿不出去,你拿去做衣裳穿。” 说罢,李太太指派跟着的大丫头道,“你带着二奶奶去取那绸子,顺便把那金线罗纹缎子一并给二奶奶量三尺去,好给衣裳镶边。这个配上最是好看。” 二奶奶钱氏再没想到,今日不过几句话功夫就得了这样的好处。撇了一眼周氏,见她神色木然,便得意的看了她一眼,径自笑盈盈得跟着去了。 待她走远,李太太方回身,轻轻拍着周氏的手道,“你是个孝顺的,当家的难处,以后就知道了。” 一句话,说的周氏眼泪都要下来了。 再多辛苦,婆婆这句话也是够了。 这个家以后终究是她掌的,几匹绸缎又算什么…… 那日正是四月十二,惠风和畅,春意宜人。 早七八日前,李太太就接到妯娌从沧州驿站发来的书信,告知约莫这几日就要抵京。 吴氏一行从嘉兴一路沿运河北上,走的都是水路。为而李太太自昨日起,就让志成带着周立,在通惠河那边的码头驿站守着,一待船到即着人来报。 那日晌午,李太太正与周氏并钱氏在上屋说些个家务,见周立家的急匆匆得进来,料得就是二房到了,问道,“可是到了?” 周立家的气都没喘匀,跺脚道,“回太太,没接着二太太,却是在驿站接着了姑奶奶!” 李太太一愣,没反应过来。 倒是二奶奶钱氏反应快,“你说的可是汉阳的姑太太?”她虽进门晚,也知道老爷除了在嘉兴的二房兄弟,另外也只有一个妹妹远嫁汉阳。 周立家的顺下那口气道,“正是呢!” 一屋子人不禁面面相觑。 李太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小姑子当年因缘际会,偶然间出门,遇到了个汉阳来的举人。也不知怎么对上了眼,非君不嫁。 公公做了一辈子皇商,李家的产业正是在他手里大大兴旺起来的,看人眼光最是老辣。他原已为小姑子看准了京城的另一交好商户的幼子,虽还未正式走礼,但两家人已是初步议定,只等小姑子满了十六,就正式下定。 能把小生意做成大生意,公公在场面上最是讲个“信”字,突然间来这出,差点没气出个好歹。 再见那举子,模样倒是风流,但眉目间掩不住的轻狂,稍稍多说几句,言语间就流露出恨不能只手摘星辰的傲气。 老爷子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虽然读书人矜贵,但天下文气聚京城,任你什么样的高才,到了京城,也该知道天外有天。为而很是看不上。 可小姑子不这样想。 也不知吃了什么昏药,就是觉着唯有此人才堪托付终身。之后便是闹得很是不像。 婆婆过世后,那会儿自己也是当家没几年。作嫂子的哪好对小姑子太过指手划脚?依着公公意思,劝过几回不作数,也只好罢了。 原以为事情拖个一年半载也就淡了,未料到后来两人竟从私相授受,进展到不可言说之事。为遮家丑,李家也只好拿一床锦被盖上糟污,匆匆打发小姑子出门。 第二十五回 孙举人 五个月后,正是春闱。 那孙姓举人自视才高八斗,奈何各州英才汇聚,名落孙山也是再正常不过。除了骂考官昏聩,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就剩下卷铺盖走人。 按小叔子李四才说法,就那孙举子文章,要么改了心性,回去认真再发愤攻读几年书,兴许以后还有几分机会。要么干脆走吏部捐官,从末流低品的干起,虽难说什么出息,也是条出路。 公公心里有气,但再怎么样也是女婿了。又找了数位有学养的老儒看过他文章,却皆道此子不可取。没奈何,也只好死了心,把钱都备上,预备给他捐官之用,只盼着他以后跟着姑娘好好过。 一日把那姓孙的叫来,跟他细说其中道理,谁知此人竟不领情——一界商户也敢对举人老爷的前程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等封阁拜相,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厉害! 公公本来心里就有气,忍不住刺了他几句,这孙姓举人大骂道,“有了几两臭银子,区区商户还真敢给我孙某当泰山。要不是你女儿非要倒贴,我今日如何受你这鸟气。” 公公气得手都发抖,从此再不许此人上门。那孙姓举人不久就带了小姑子返汉阳而去。 待到公公四年后离世,小姑子也未曾返京,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其间,虽不至于音信全无,也绝少来往。老爷气她不孝,往日里再不许提的。只知道她后来也生了个儿子。 这乍一听说姑奶奶回京城,李太太真真唬了一跳,再没有二十年不来往,一朝上门的道理。 思绪万千翻过,李太太沉下心来问周立家的道,“可是看准了?” “回太太,我家那口子也是觉着纳罕。先前并未听说姑奶奶来京之事,也以为自己看岔了。谁知姑奶奶竟是好记性,还认得他,召他说了几句话,为而再是错不了的。” 李太太沉默半盏茶道,“来都来了,就没有不请进家门的道理。让你家的带着姑奶奶回府,让志成速速去报于老爷知道。” 李太太对一旁的大奶奶周氏道,“姑奶奶突然回京,也不知她带了多少人口,要住多久。也只好让她先在后院还剩的那三间侧房挤一挤。你赶紧着人打扫收拾。布置是来不及的,干净就好。这几日人多事多,要你辛苦了。” 周氏听的头大,好不容易才把二房的住处收拾差不多,怎么又来个姑奶奶?只是事到临头,再没有说“不”的道理,为而也不敢耽搁,便对李太太道,“那我这就下去。” 钱氏自然不晓得那些个旧事,只是端看李太太脸色,再想两家二十年不来往,就知道这姑奶奶此来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这次也不与周氏争长短了,只站在李太太身边不吱声。 正说话间,周立家的领着一个年老妇人并少年从廊外而来。 只见那妇人约莫五旬年纪,低着头,看不清模样,穿着一件赭黄色的洒花夹棉褙子,瞧着倒是不旧,只是不像近几年时新的样子。 身后的少年比她高出一头,眉清目秀,身量颇高,长得很是齐整,但面容沉肃,看着一派老成。一身青灰色书生长袍,衬得他越发端凝。 甫一进门,那妇人一见到堂上的李太太,眼眶里就热辣辣得滚下泪来,“嫂子……” 李太太又是一愣。 小姑子是晚来子,今年照理还不到四十。 她年纪大了,这几年眼也花了。刚才老远看着那妇人形状,她还以为是小姑子先打发过来的家下人。 没想到竟是她自己,更没想到她已经老成这般模样! 李太太扶着把手忍不住站起身来,问道,“琳琅,是你吗?” 堂下的李氏哽咽道,“是我,嫂子,二十年没见了……” “真的是你,”李太太眼眶里也涌出泪来,“这是你的立哥儿?”李太太又指着一旁那少年。 李氏忙让儿子上前。 那少年规规矩矩得上前几步,躬身作礼道,“甥儿纪尧见过舅母。” “立哥儿竟也这么大了!”李太太不禁感慨。 大约是小姑子离京后三年,曾来过一封信,说是生了个儿子,小名立哥儿。 公公、老爷面上都不予理会。 疏不间亲。他们父女、兄妹之间的事,她不好插手,又不好伪作没看见,就回了封短信,并将两个金稞子、三身小衣服一并打发人随信送去。 公公、老爷都不做声,算是默认了她的安排。 转眼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岁月匆匆,生活把每一道悲喜都刻进了皱纹,都写在了脸上。 当初鲜灵貌美,心气也高的小姑子,眼下已是畏畏缩缩投奔亲友的老妇。也只能从她的眉眼之间,才能隐约瞥见当年的模样。 李太太赶紧扶起外甥,让小姑子母子俩都坐下。 心知此行必有别情,她又以给小姑子母子安排吃食为由,打发钱氏去通知厨房,独留下周立家的在一旁陪着。 李氏坐在堂下未语泪先流。 李太太陪着落了好一阵泪,才温声软语劝慰,足过了三盏茶功夫,李氏才开始低低说起别后光景。 她当年歆慕那孙举人才貌风流,违逆父兄之意嫁过去后,在京内着实过了一段和美的好日子。 孙举人之后虽未考中进士,但自己那时迷着心眼,听他吹嘘着自己万般高才,也信以为真。想着这次不过时运不济,下次必是得蟾宫折桂的。 为捐官之事大闹后,李氏心下虽不忍作别父兄,但嫁鸡随鸡。况想着过几年,自己反正还要再跟他来京应考。那时自己男人出息了,父兄气也该消了,再做和解不迟。 孰能料到,回到汉阳竟发现这姓孙的竟然已有妻室! 她初遇那姓孙时,他已年近而立,自称妻子已于前年离世,未曾留下骨血。 自己年少无知,一味怜他才高命薄,也不及仔细着人打听,就以身相许。待回到汉阳,举目无亲,无人作主。待要回京,又觉得愧见父兄。 姓孙的这时候拿出耍赖功夫,跟她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他们在京成亲本就未禀高堂,该当就是个妾。况要他停妻再娶,休了原配再娶她,如何是读书人所为? 李氏气得待要寻死,他又哄道,自己一见了她就如见了神女,如此这般欺瞒全是因为喜欢她。待日后中了进士,封妻荫子,定然也要给她平妻封号,凤冠霞帔一样少不了她。 李氏待要回京,他又威胁道,你这样坏了身子跟了我的,回京就算你父亲容你,也丢尽脸面。到时不过给你远远的配个小厮打发走,你还有什么出路? 一手硬,一手软,使得两手好手段。 于是李府当年嫡出的娇娇儿,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给人作了妾。她又如何还有脸告诉父兄?如何有脸再回京城? 第二十六回 缘由 李氏断断续续,边说边流泪。许是这十几年哭得太多了,也就变成了熟练工种,呜咽之间眼眶里的泪珠不要钱似的滚落个不停。李太太听到这里,气得差点没摔了茶盏,直道,“姓孙的欺人太甚!”又不禁指着小姑子道,“妹妹,你真真糊涂!” “你可知道你父亲临死,眼睛还直直得望着门外,盼你回来送他一程!” “哪怕孙家强留,但凡差人送封信来,你有父亲,有兄弟,何至于沦落为妾?” 李氏听着嫂子一席话,泪更如水一样地涌出来,哭道,“琳琅不孝啊!” 李太太心里既骂小姑子蠢,又可怜她一世受磋磨。既怒其不争,也哀其不幸。只是眼下再说这些也是无益,只待她稍稍收了泪珠子,才又问道,“你先前既不肯告与我们知道,如何这次又特特的回京来了?” 这一问又惹得李氏抽噎起来。 那姓孙的不肯辞原配,自不是因为什么夫妻恩爱,情意无限。实是因为原配出身乃是汉阳早年的绿林世家,到她父辈那会儿虽已没落,但仍有江湖豪客的气派,更兼兄弟众多。 一个个孔武有力,杀人放火勾当虽不至于,但揍他个半死实不在话下,万一手头再重点……姓孙的但凡敢休妻,原配先让他小命休一休。 那姓孙的欺软怕硬,这边畏惧原配威势,那边又管不住自己风流,招惹了李氏,欺她不敢告知父兄,就以妾充数。 原配自然知道姓孙的是什么货色,多个妾也不算什么大事,更兼这个妾还自带银钱傍身,也不用她养活,就只当没看见。 李氏从一开始的愤恨,到后来的无奈,性子也就被慢慢磨平了。待有了儿子,更门也不大出了。只一心教养,这辈子也唯有盼他出头罢了。 那原配自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都比立哥儿大五岁,所以倒也没嫌立哥儿碍眼。虽没什么善待,却也没下辣手,也只当没看见。 至于那姓孙的,自落榜后,平日里不是与三五狐朋狗友一起喝酒骂考官,就是从李氏这要了银子去楚馆秦楼的姑娘们身上找慰籍。 三年后再上京城,不出意外,果然又是落榜。 自那以后,他就越发放浪形骸的不像了,到后来更连考场都不进了。只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者全无是处。”书也不看了,只一心当那闲散快活神仙。 转眼去年年底,也不知是黄汤灌多了,还是青楼姑娘的身上力气使多了,姓孙的糊里糊涂的就去了。 原配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轮到儿子当家,好不自在。给了50两银子,算是分给立哥儿的家产,客客气气得打发李氏走人。毕竟作妾的,想作未亡人也轮不上,既然姓孙的走了,那就别赖在这个家里了。 李氏当年陪嫁的银子,这二十年早散尽了,拿着这50两银子,如何好过日子?儿子也算出息,如今已得中秀才,访师求学,更得大把花费。 为了儿子的前程,左右思量,李氏这才只好再回京城,投奔哥哥。说到这,李氏含泪对李太太道,“我纵有万般不是,也只好厚着脸皮,求哥哥嫂子收留了。” 李太太听到这,心下已是全明白了。为母则强,小姑子糊涂了一辈子,终了还是为了儿子,才肯回的京城。若只为她自己,估计宁可老死在汉阳,也再不回来丢人现眼了。 再看一旁的立哥儿,见他早蹲下身,一手扶着母亲,低低劝慰,一手拿着帕子,替她擦眼泪。 倒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李太太心知李四平虽对这个妹妹不闻不问那么多年,但亲兄妹的血脉总是剪不断,更兼年纪大了,人老多情。再多的气,这二十年也该生完了。 为而也不待李四平回话,就径自作主道,“妹妹这叫什么话?既然来了就住下。李府以前是你自己家,现在也还当自己家。” 又宽解小姑子道,“再过几日,正好你二嫂他们也要从嘉兴过来,一大家子骨肉团聚,有多少欢喜?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你们兄弟姐妹分开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至于立哥儿,我家志远虚长几岁,几年前中了举,现在家里攻书。立哥儿想温习学问,也暂可从志远那借书来看。” 说到这,李太太脸上又是藏不住的喜气,“还得告诉妹妹个好事。恐怕你还不知道,你走后的第三年,你二哥就中了二榜进士,拜在了如今的户部侍郎蔡嘉义门下。现因担任嘉兴郡丞得力,已选了户部主事,不日就要进京赴任了。等他来了有闲,指点下孩子们文章,那是再妥当不过了。” 李氏听到这,也是喜不自胜。单看码头上李府家下人等的穿着气派,再看一路走来院子的陈设摆放,就知道李府如今的兴盛发达。 因家里是商户门第,那时姓孙的没少嫌弃。再没想到这些年,姓孙的屡试不第,二哥却一举越过龙门。如今已然这般出息,这般厉害了! 一时间,孙氏心头翻过无数浪头,有为娘家终于发达的欢喜,有为自己走错路的悔恨——当年只要按着父兄安排,有这样的娘家撑着,她在夫家什么样的好日子过不得? 只是“悔恨”这件事这十几年早已经折磨的她麻木了,现如今再多也只是一晃而过,总是欢喜占据了她的心房。 要知道李氏一路走来也是忐忑,既怕娘家嫌她有辱门楣,不让进门,又怕娘家力薄势弱,有心帮衬也无钱无力。 如今见嫂子仁善,娘家势大,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待到晚间,李四平回府,兄妹之间多少悲欣交加且不去说,李太太也招呼志远、志敬、志成、青妍并周氏、钱氏及小一辈的与李氏母子见过。 李氏虽然来得突然,但不过母子二人。另有一个当年的陪嫁丫头,嫁给了孙府的一个小厮郑光,这次也一并进京。一行统共不过四口人,西院那三间侧房倒也很住的下。 李四平生意场上逢场作戏虽然不少,家里也有两房妾室,但与陈氏这数十年夫妻情分不是假的。见老妻这些日子给弟弟、妹妹事事操心,安排的样样妥帖,再没有可挑拣的,夜间人散后,也放下白日里一家之主架子,多少温言软语谢过且不提,只知道第二日一向觉少的陈氏竟难得的起晚了些…… 第二十七章 内功 自此,李氏便带着儿子纪尧并郑光两口子在西院住了下来。 打姓孙的去后,李氏待在汉阳由主母发落,多少心惊胆战;为了儿子前程立意来京,多少犹疑不决;一路之上车马劳顿,又是多少焦虑不安。现如今终于得靠兄嫂落定,李氏这才宽下心来。 盘点行囊,历年来背着姓孙的偷摸攒下的一点银子再加上主母临走打发的,去除一路盘缠,现下统共也只剩下200两银子。 哥哥嫂子自不会短了她衣食,但她已不是未出阁的娇小姐。眼下李府住着,只能叫“寄居”,难免还要有日常用度,打发下人所费,各式开销总不能色色都指望嫂子。 李氏正坐在油灯下数着银子发愁,纪尧放下手中书本,走过来道,“娘不要太过焦心,咱们今日在此安稳住下,已胜过在汉阳百倍,再不用担心旁的。我有手有脚,京城这么大个地方,就不信养不活咱母子二人。” “我的儿,咱们吃用能有多少?大嫂素来仁厚,你出生那会儿,父亲兄弟都生我气,那些个小衣服并金稞子必是大嫂送的。今日既收留我们,断不至于不管不顾。只是救急不救穷,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李氏又叹道,“娘老了,还能花几个钱?只是你读书求学哪里不要用到钱?哥哥嫂子答应帮扶,那是大项上,日常开销总要我们自己打算。娘这辈子就指着你出息了。”一边说着,眼泪又要流淌下来。 “儿子定会用功,以后跟二舅一样光耀门楣,娘你就等着吧。”李四才的发达让孙纪尧走功名之路的心思更加坚定。 “二哥自小不一样,既知道发奋用功,又知道跟人打交道。只是我家到底只是商户,再没想到他有今日的荣光。过些日子他就来了,你要跟他多多亲近才是。” “嗯,我懂的。” 李氏叮咛完儿子又嘱咐郑光家的道,“还如在汉阳时一样,明日你且出门,帮我外头看看,可有针指之类的活计悄悄接一些来。现在灯油尽是够的,我也多做一点好贴补家用。” 郑光家的跟她是从小的情分,一路吃苦到现在,因李氏不是正头娘子,不好称“太太”、“奶奶”,又不愿称“姨娘”,为而仍只叫她“姑娘”。 “姑娘,且不忙。一来一路辛苦,该歇歇,免得平白熬坏了身体;二来咱们离京已有20年,现今风行什么绣法也得打听起来;再则,咱拿不出什么土特产给两房太太,好歹先给家里的孩子们做些东西。就算不值钱,也是我们的心意。”郑光家的一心盼着李氏日子能好过,自己也能沾带点,为而真心替她打算,劝她道。 要说怎么李氏沦落至今呢?多少机会可以翻盘,她也没抓住,有时见识竟还不如身边的仆妇。 但她大半辈子磋磨够了,晓得听人劝,吃饱饭,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是。那明日让你家的去外面买几尺绵软的细布来,我给府里现今的团哥儿、圆哥儿、麻哥儿并冬姐儿几个做身小衣服。小孩子家的容易,也费不了多少银钱、功夫。” 郑光家的见李氏听得进去,又提醒道,“今日下晌,我进来时留心听这里的婆子说话,言语间说起来都道太太生的青妍姑娘最得老爷、太太欢心。姑娘等闲下来,也给她做双绣鞋吧。” “哦?”李氏留心听着。 既然住这,李府的人和事自然是要上心的。亏得郑光家的机灵老练,不过一天就打听明白府里动向,连一旁的纪尧也放下书本,听这郑妈妈讲府里事情。 “老爷、太太看重哥几个是不用说的,可这青妍姑娘在府中也是不一般。端看她自小就有专门的女师傅在家教导就知道,老爷、太太有多心疼这姑娘。后来闹着要学武艺,老爷、太太竟也依着,去年开始府里还换了个武教头,这可真真是稀奇。”郑光家的边说也是边咂舌。 “唉,”回想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千娇百贵,李氏不禁又悲从中来,“今日倒是见着了,模样自是再好没有,说话也是和气,对我这没着落的姑母态度也是恭敬,只是那通身的尊贵气派……”李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侄女。 “让人见了不敢抬头,只觉得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郑光家的接口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说法。”李氏忙道,“明明满脸和气,只是我这上不得不台面的姑母在她面前却是不敢多看。” “娘说哪里的话?舅舅家自是富贵,等我出息了,也必让娘穿戴起来。”纪尧素来最是端正,长辈面前更是目不斜视。表妹再好的颜色,他也是一瞥而过。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家出人头地才是正事。他见不得李氏自惭形秽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是,是,是,我就等着我的立哥儿啦……”李氏一把拉过儿子的手笑起来,眼角的一道道皱纹也在油灯下晕出神采。 郑光家的跟着凑趣,也说起连篇的好话,一家子憧憬着以后的好日子,满室里一片欢欣与安宁。漂泊了这么多年,可终于安稳下来…… 这边李氏母子仆妇对着青妍品头论足,青妍却全无这样的兴致。 她的全部心思这几日都在练功上。 自五日前曹师傅亲授内功心法,青妍已正式开始习练。 口诀颇是微言大义。虽然背得纯熟,但她发现会背,跟明白怎么练,完全是两回事。 难怪落英掌泛滥于江湖,会个一招半式的遍地都是,却除曹师傅之外,无一人得其真谛。且不说内功心法本就自清越祖师去后失传大半,哪怕是知晓原文,若无人领路,想来也不过是一片茫然。 要说曹静依学究天人实不为过! 仅凭着清越祖师内室弟子一脉传下来的的半部心法,再结合前朝内藏,几十年苦心孤诣钻研,她竟将残篇补上,使断了300年传承的落英掌得以重现世间。 “一呼一吸,气通于天,天人一气,联属相通、相吞、相吐。”落英掌以此开篇,曹锦依解释道,习练者以呼吸为法门,使身体沟通于天地。 “取自然太虚如露如电之阳,勃勃然入玄门……,化为甘霖,而降于体内。鼓动巽风以应之,使其驱逐三关九窍之邪,扫荡五脏六腑之垢。”此为落英掌关窍,曹锦依解释道,习练者应通过呼吸增强气血,涤荡身体污垢。 心法全篇大半都是这些玄而又玄的说辞,如无人解析分说,以青妍现在的理解力,就算将其倒背如流,恐怕也是风过就无痕,全不着头脑。 正是在曹锦依的细细指点下,青妍方开始慢慢领悟气贴脊背的窍门。 只是初几日,身体还是全无反应,青妍心下不禁心下焦灼。 曹师傅见她性急,笑道,“好孩子,内功不比招式,只要跟着比划,埋头苦练,哪怕全无根基的愚夫愚妇天长日久也能习得。内功既要师傅领路,更要要自己开悟。要不清越祖师当年怎么只传招式呢?这既是门规所限,也是功法所限——一代只传一人的规矩不是故作隐秘,实在是符合资质者本就不多。当师傅的一辈子倾注心血能教会一个已经不错啦。” “那我要是不开窍,岂不落英掌又断了传承?”青妍心下不禁紧张。 “哈哈哈,”曹锦依看着小徒弟局促的样子,爽朗的笑道,“师傅这么多年的眼光如何会错?你一定行!” “就算真的不行,断就断了,又是什么大事?王朝尚有盛衰,更何况一门功夫?千百年来的绝学、孤传断了的多的是,不差这一门。” 曹锦依凤目精光外露,盯着青妍清澈的双眸道,“你只需牢记,习练落英掌内功既要水滴石穿的韧性,也要道法自然的随性。不可轻纵,不可执求……” 第二十八章 开窍 那日晚间,青妍屏退一众丫头仆妇,正一个人在房内榻上打座。 初学乍练,最易分散精神。而落英掌最要心静,呼吸法门是首要诀窍。 青妍一早就让大丫头阿梅吩咐下去,今后每日用过晚膳,翠云居内不得有闲杂声音。丫头仆妇们虽然搞不明白不让吱声的道理,但显然很搞得明白银子的道理。 翠云居内当差,色色待遇都是后院同等里的头筹。要不梳头的黄妈妈能变着法把女儿燕儿塞进来吗?为而晚饭过后,仆妇丫头们或是早早歇下,或是外处找同伴叙话,整个小院子一片静谧。 月华初上,零零落落地洒向府院。 青妍五感舒展,全身毛孔放松,按曹师傅所言心神似开似闭,只听得风从窗缝里悄悄钻进来,带来不远处不柳叶、青草和那知名小花交织在一起的独有气息。 她慢慢将意识慢慢收拢,融化于一呼一吸,渐渐得风似乎轻了。外物不挂于心,唯以气息交换。在吐旧纳新中,使自己与天地浩瀚勾联。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丝丝微弱的气流伴随吐气作用于两手小指,使指尖处微麻微烫。青妍初初以为是幻觉,随着几番重复,这种感觉却越来越明显。难道这就久寻不得的开窍? 青妍内心一片乍喜! 她紧忙打起精神,从头认真捕捉。但这种感觉却似狡兔受惊,倏忽又不见了…… 青妍唯恐自己入障,不敢再练,披衣起身在院子里走走。 月明星稀,南飞的鸦雀似乎还没回来。只有嗅觉灵敏,早闻得春意的虫儿在新草间穿行打滚,带来细微的瑟瑟之声。 正如曹师傅所云,静生定,定生慧。 青妍习练内功时日不长,也不知道刚才那缕气息是不是所谓的开窍,但专注呼吸,放下杂念,青妍自我感觉往日萦绕心头的那层迷障如寒冰遇春暖,隐约间似已能听见冰层深处有活水潺潺流动——冰层已有了松动的迹象。 许是近日来反复叩问,青妍沿着院落小径漫步,明明无所思,心神并无驱使,呼吸法门也自然而然得按落英掌所示运作起来,气息从鼻腔贴着脊背经气海循环又再吐出。 不经意间,两手小指微麻感比之前静坐更强数倍,丹田亦处有一丝微弱的热流飘过。青妍自觉通体并无不适,为而这次既没有刻意去搜寻研究,也没有特意中断思考,只记着曹锦依所说的“道法自然”,便任由气息运转。 落英掌招式里的步伐穿梭她是早就熟稔的,青妍大脑中划过落英掌前半段心法,不由自主的联系起来。两厢配合,越走越顺,只觉得脚步越发轻灵,穿梭越发自如。渐渐再把掌法加上,由拙至巧,由轻简至繁复,青妍动作越发舒展自如。 突然就在某一刻,她的灵台一阵清明!恍如夜行久矣,猛然间推开大门,天光乍现——以往求而不得的另一番气象尽数在眼前铺陈开来。 此时幸而是已是夜深,李府诸人早已沉睡,否则若是普通仆妇撞见,恐要大惊一场。 只见青妍衣袂飘飞,身姿如灵燕,淡淡月光下,步伐动作越来越快,貌如九霄神女,形似鬼魅精灵,老眼昏花的若是突然撞见,怕都看不清她的身形。 青妍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伸展、收回,转腰,提腿,纵跃、折返,手、眼、心、神尽数合为一体,竟不知月升月落。 似乎不过一刻,转眼却是天色微明。只听得一旁柳树梢头一声新鸟初啼,恍如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镜面微皱,荡漾微波,青妍这才缓过神来站定,发现自己已然练了一夜。 “好孩子,你已入门。”曹锦依在她身后轻轻道。淡淡的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欢喜,连往日沉静的双眸似也被天边的云霓映上了丽色,华彩流光。 青妍练了一夜无所觉,曹锦依却是生生站着陪了一夜。这个徒弟果然没有看走眼。记得自己当年自负才高,也是三个月后才将将跨过这一步,这还令当时的江湖师父惊异不已。没想到这个暮年随手捡来的徒弟不过一个来月就已然悟得真谛,其耐性、灵性、韧性均非常人能及。 曹锦依老怀欣慰。 “真的吗?”青妍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手,当这久候的一刻真个到来时,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惊喜。 “可回想赵王那日在院中带伤出手情形,我仍觉得无解。他出手又快、又准、又狠,眼下我虽不至于三招被制,但哪怕已知其招式来路,也一样撑不过八招。” 曹锦依忍不住笑道,“好孩子,好志气!看来落英掌后继有人。” “先皇帝暮年虽然老朽却不见得真那么昏聩,如仅凭幼子身份,赵王又如何得他那般宠爱?我虽知他不深,也晓得他天赋奇才。先皇帝十年苦心栽培,北疆沙场十年生死较量,他的功夫既来自名师,更来自实战。那时他虽受重伤,但情势危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你如何对付得来呢?” 见青妍仍似懂非懂,曹锦依索性把话说透,“别说你现在初入门道,哪怕以我如今身手,若正面对战,恐也不敌。” “啊,那怎么可能?”曹锦依在青妍心目中地位再不可撼动,乍听此语,如何肯依?只当曹锦依谦逊不肯拿大。 “落英掌自然神妙,但这门功夫源自道家流派,是隐逸飘散的出世之学,而不是讲究杀伐入世武学。一半在对敌,一半在修身,对敌只是保身之法,修身才是宗旨所在。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大内网罗多少高手,可供赵王挑拣的绝学应有尽有。他这样天赋,有这样的名师,经历这样的杀伐,如何不造就那般身手?” 见青妍面露思索,曹锦依又教导道,“君子不立于危墙,明知道打不过,就不要让自己落到与他正面对决的境地。见微知著,听风辨雨,这才是师傅能活到今天最大的学问。你也要牢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我岂不是一直打不过他?”青妍依然不甘心 “这孩子,你用得着打得过他吗?”见小徒弟迷雾不开,曹锦依忍不住笑着戳起青妍脑袋道,“习武之人千千万万,师傅这样的已是顶尖高手。你既不去大内卖命,又不去阵前杀敌,跟赵王较什么长短?” 说到这,青妍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那个男人牵动了太多心神,竟然忘了学武的初心,拉着曹锦依的宽袖也是笑了。 师徒二人站在一起,静待日出。 用不了多久,初升的旭日就将从那抹山影间一跃而起,把万道金光洒满大地…… 第二十九章 二房 李府隆重其事的预备着接二房,没想到当中窜出个久未来往的姑太太,多了一番周折。倒是正儿八经预备接的二房却是姗姗来迟,直又过了三日,才一大家子携着几十抬的箱笼热热闹闹而来。 李府正厅里相会时,妯娌间虽时不时通信联系,却也是多年不见,多少涕笑叙阔自不用多说。 李太太给人作长嫂的,素有气量;吴氏这么多年当惯官太太的,自会应酬。两家子既是同胞亲兄弟,又一边财丰,一边有势足,两厢倚仗,彼此依靠,自然更添亲切热闹。 吴氏出身天津卫的一读书人家,祖上也当过六七品的官儿,只是到她父亲那辈早没落了,耕读传家倒也过得下去。李四才年轻时的人物品貌自是出众的,因恰好与她一读书的兄弟交好,两家合意,遂成了这段姻缘。 二房这次上京箱笼足足装了一大航船,原以为顺着大运河水路而上最是便宜,不过半个来月就能到京城。没想到前半段尚可,越近京城,却是船只越多。各色官船、民船之外,更有打着各路皇亲贵戚旗号的种种私船,河道拥挤可见一斑,以势欺人的种种勾当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李四才虽在嘉兴地界当着父母官,但到了京城,那可真是什么都算不上。吴氏不是那等老爷一升官就找不着东南西北的轻狂人,为人最是谨慎小心。 带着一大家子,平安顺利抵京才是头等大事,为此不愿多生半点是非,一路约束家人不得争抢,不得出头。关卡处该打点打点,航道紧张时该让就让,该避就避,为此足足晚了四五日才到。 这般跟长嫂说解了一通晚到缘由,李太太直笑着夸道,“你素来最是个妥当的。这一路的辛苦自不用提,幸得有你主张,才这般顺利,老爷和二老爷知道了只有欢喜的。晚几日有什么打紧,回来了就好。” “只是累志成这孩子在码头上多吹了好几天风。”吴太太笑着答道。她是一张团圆脸,年纪也就四旬上下,往日里男人出息,儿女双全,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身子骨颇能扛得住,饶是走走停停坐了大半个月的航船,脸色还是红润光亮,精神头也是不错。她见长嫂一如当年的好说话,也投桃报李夸赞志成做事周全,“几年没见,志成都这么出息了,我家志希可得跟着好好学学。” 吴氏生有一子一女,分别是嫡长子志希、嫡长女嫣然,年岁与志成、青妍相仿。李四才在嘉兴时又纳了两房小妾,生有庶子志修,庶女婉晶。现不过七八岁年纪,这次也随着嫡母一并上京。 李太太观厅里二房的四个孩子,两个嫡出的自是尊贵。志希往日里攻读学问,将来自是要走科举道路的,看着文质彬彬,满是书卷气,就是较志成瘦弱些。 嫣然穿着一件滚雪细纱曳地望仙裙,外面披着藕荷色风氅,珠钗斜插,耳畔戴着珍珠坠子。要说相貌,也就是清秀,只是人靠衣装,这一身下来清雅脱俗,看的人委实眼前一亮。 李太太顿时觉着站在一旁自家闺女的装扮实在委屈了些,心里想着,这姑娘大了,看来以后还得费心置办起来,要不然这天生的好相貌也是要辜负了的。 至于志修、婉晶这两个,他们年纪还小,身量未足,大概是庶出缘故,难免怯弱些,跟在各自姨娘后面上来行礼,大面上规矩倒也是不错的。 “都是好孩子!来了京城,这就是自己家,慢慢就熟悉了。” 絮叨完一路风雨,李太太又向吴氏等人介绍下边坐着的小姑子琳琅、纪尧母子。 “这是咱妹妹琳琅和他的立哥儿,”李太太笑道,“也是合该阔别久年的兄弟姐妹们在这些时日里团聚,琳琅同你只是前后脚,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往后也住咱府里。” 当年小姑子闹出那般事情的时候,吴氏不过刚刚进门。这么多年没见又全无音信往来,李氏那副畏畏缩缩的形容,哪怕换上了李太太新置的裙袄,看起来也不过是略微体面点的仆妇之流,吴太太哪里还认得? 幸好志成心细,晓得回府必有相见,已在码头上提前告诉,要不然冷不防的,还真是难免显出异色来。但既已事先知晓,吴太太是当惯了家,见惯世面的,自然反应妥帖,亲近间还见亲热,两方互相见礼不提。 以后这几家人都要住在同一个宅子里。贫富贤愚自有分别,个人习气品性也是不同,人多口杂,要说全然没有是非,那也是不可能的,青妍想着也是替母亲这个当家太太犯愁。只是这些事都且轮不到她这个闺阁姑娘操心,也不过约束好自己屋里人,不要生是非罢了。 吴氏带着一大家子依长房而住自不会两手空空,不仅志远、志敬、志成、青妍,连同周氏、钱氏,并团哥儿、圆哥儿也是每人一份。或是苏州新出的好书,或是徽州有命的松墨,或是杭州风行的锦缎,或是湖州的精巧玩意儿,收的人俱都是乐意。 李太太一边看着,一边直念,“一家人如何这般客气?”倒不是说东西有多值钱,长房的资财家中哪里缺这些?难得的是妯娌收拢家事这般繁忙还肯花这份心思,这就显出想要一大家子和睦的意思来。 “嫂子这般说才是外道呢,”吴氏笑盈盈地分派着,“我这作婶子的多年不见孩子们,若连个见面礼都没有,如何好意思应声呢?来,这是妹妹和立哥儿的。”吴氏招呼着,又让身边体面的妈妈亲捧了一套上好的银簪头面首饰给小姑子李氏,并几册新出的时文汇编给外甥。 要说小姑母子突然来此,吴氏自是吃了一惊的。所幸随行的宦囊不薄,随便搜检下,也能备出一份礼来,为而也不失礼数,妥妥当当的让人看不出两样。 李氏还能说什么?自家兄弟如今这般发达,也唯有带着儿子感恩戴德的笑纳而已。 待二房搬进修竹苑,李府的一众仆妇下人也不枉这些时日的辛苦,吴氏一样多有打发。 于是上下俱都欢喜。 第三十章 延师 人情世故古今皆同,二房这等手面,仆妇下人们自是趋奉的,对照之下李氏那边自是冷清不少。好在李氏这二十年来早磋磨惯了,这点子委屈冷落倒也不以为意,只一心照顾孩子,督促他上进,闲暇之余便带着郑光家的多做针指,一心补贴家用。 孙纪尧在汉阳这些年也没少受孙家几位兄长嘲骂,幼时同学之间争执,动辄就被骂“小妇养的”。那时不懂,回去问李氏,李氏也只能抱着他垂泪而已。他只好一心攻书,待到15岁那年得中秀才,这才渐渐无人敢当面骂他。 当年那姓孙的既能把李氏弄得五迷三道,相貌自是不差的。孙纪尧承袭了父亲的好相貌,又深恶其为人肆意风流的秉性,故而眉眼俊秀又老成持重,颇得学堂里老夫子之心。汉阳城里有两三家士绅也很看得上他,甚至还有想招他入赘的。只是他出身卑微,心气却是高远,再不肯舍名舍姓,入他人门第的。 此次上京,他一心只为科举功名。这么多年的日子早就教会了他,自己这样的出身,要想翻身,唯有金榜题名一条路。 为而同样是读书,大房的嫡长子志远、二房的嫡长子志希再是苦读,也是少年公子,也是仆婢环绕。唯有纪尧,真真是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来,囊萤映雪也不在话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切富贵荣华都要落在书里。 因此,青妍容色之美,嫣然华服之艳,两位表妹再是可人,纪尧也是过眼不过心,态度端正,从无半点轻浮。往日出门不过是问志远借书,或是与志希切磋学问。 至于志成约他出门游逛,说的再好听那他也是不肯去的,要费银钱不说,还耽误读书功夫。几次三番下来,志成嫌他呆愣无趣也就不约了,纪尧对此毫不在意,只照旧苦读。 李太太一方面怜小姑子孤苦,另一方面冷眼看着,也着实觉的外甥纪尧是个可造之才。甥舅本是至亲,外甥倘有出息,对自己家自然只有裨益没有害处。再不济,哪怕跟他爹似的科举不利,只要勤勉上进,收拢了,今后志远、志成他们也是多个臂膀。 为而一日晚间,待用过晚饭,李太太瞧着当家的李四平今日无事,并不忙着去书房,便接过丫鬟捧来的热茶,挥退下人,轻轻放在李四平所坐的鸡翅木四脚小圆桌上,笑着对他道,“今日我有个事,还得请老爷裁夺下。” 李四平不以为意的接过青瓷茶盏,笑道,“家里的事从来都是你做主,如何今天这般客气起来?” “看老爷说的,我还不是事事依着老爷的意思来?”李太太睨了一眼。既能生出青妍这样的殊丽佳人,李太太年轻时也是颇有几分颜色的。现如今虽已早过了容色正盛的年纪,但保养得宜之下,眉宇间还是颇能看出几分风致。 李四平被她看得也是心中一暖,这些年老妻这家当的确实让他舒心顺意。 李太太接着道,“家里现下孩子也多了,志远、志希、纪尧都是走科举的。二老爷也快来了,我们还是商量着延请位先生来家常住才好。” 志远已经中举,最后一关需要大儒指点,更需自己研磨。而寻常大儒只有登门求教的,没有上门来教的。所以自中举后,他之前的先生就功德圆满,领辞而去。志敬、志成读书皆是不成的,之前只是顺便跟着志远的先生一并识字学文,待这先生走后,就去了外间书塾,因此家里已经许久未请先生。 这次再延西席,说到底还是为了志希和纪尧。李四平感念老妻想得周到,有宗妇的心胸,不禁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不提,我倒是没留意。”沉吟一会儿,李四平又道,“四才快来了,他在读书这些事上比我明白,认识的人也多。只是他初来乍到,也是事务繁杂,一时半会儿若不得工夫,可不好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我这几日就跟人商议起来。” 要知道一个家族要兴盛,可不能只看着自家孩子。志敬、志成眼看着读书不成了,可要是志希、纪尧能蟾宫折桂,对李府也是大大的好处。 既得了李四平的准头,次日李太太就把小姑子请来,先是简单问过在李家住得如何等语,再又把给纪尧请西席的事跟她细细说明。 李氏托庇于兄嫂,如何肯说不是,自然只挑了好的来说。闻听得兄嫂还要为自己儿子请先生,更是意外之喜。满腔的泪珠子又跟不要钱似的滚落下来。 李太太当了几十年家,有什么不明白的?见小姑子如此识趣,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惜,便抚着她的手道,“你是老爷的亲妹妹,也是我的亲妹妹。甥舅亲,连着筋。你的艰难我和老爷都是知道的。府里自有府里的规矩,公账走起来不方便,落人褒贬也是不好。自今日起,每个月我单从自己私房里给你拿10两银子,让周立家的每月初一给你送来。你手头就可以松快些了。” 李氏见嫂子如此体贴,泪珠子滚得愈发汹涌了,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就要再次行礼。 李太太忙一把拦住她道,“琳琅,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我都知道。现在既然到了家里,就且放宽心,凡事都有我和你哥哥替你做主。” 好事做到底,既然要让人承情,就没有只做一半的道理。自家宅院里,什么事情能瞒过当家太太的眼睛?小姑子找郑光家的私下接活计的事情自以为做得隐蔽,其实早落在有心人眼里。连二奶奶钱氏都没少在私底下奚落这落魄的姑奶奶。 要知道这年头,供养一个读书人所花费的绝不是少数,要不然李氏也不能带着儿子来投奔。这不仅是因为京城名师汇集,文风更盛,也是仰赖哥哥嫂子出手,支撑一把。 既每月拨出十两银子来,她们母子日用尽是够了。 李太太又专门交代周立家的,对后院仆妇该敲打的就要要敲打,特别是把往日里格外嘴碎、欺生、厌穷的那几个更是狠狠责罚了一遍。 自那以后,李府后院风气一清。虽然烧热灶、趋奉二房是常理,仆妇们对李氏那边倒也不敢太过怠慢了。 第三十一章 安顿 至于二房在修竹苑这边住着,自然远不如在嘉兴自家大宅敞阔。但居京城大不易,购置房产之事尚需李四才来了再从长计议,为而也只能先将就着。 吴氏居主卧,女儿嫣然则安顿在紧挨着的西花厅。志希要温书,最宜安静,就住在最里边的小书房。至于志修、婉晶,年岁还小,吴氏拨了东花厅两个房间,让他们依着各自姨娘住也就罢了。 开箱笼,收屋子,当用的取出来,不当用的先锁库房,其繁乱自不用提。幸得吴氏这次带上京的家人,都是用顺了手的,晓得家里老爷前程似锦,眼下没有不卖力的道理。吴氏更是当老了家的,色色指挥,有条不紊。 两个姨娘从来就是在主母手下过日子,况且家里老爷不在,更得识相,为而也不添乱,只各自带好孩子不提。 李太太晓得她们初来乍到,必有好一通忙乱,更兼人生地不熟,东西不见得趁手,因此交待了大奶奶周氏,日日带着仆妇上来相帮。 周氏为人虽说不上十分能干,但帮着婆婆理事多年,家下事情倒都是熟稔的。更兼得婆婆指令,晓得二房对自家要紧之处,为而那几日也放下家里其他事情,从早到晚都跟着吴氏在修竹苑那边,很是用心,倒也确实帮了大忙。 如此足足折腾了十来天功夫,二房才总算彻底安顿下来。 那日午间,眼见各色事毕,吴氏便带着女儿嫣然来李太太处叙话道谢,恰好小姑子李氏也在那边闲话。 “怪道当太太的都要着急找儿媳妇,有这么个能干的跟着分担,得省多少力气。”吴氏笑着指周氏道。“我来之前再没想到,大奶奶已经把我们那屋子收拾的那般齐整,凡事虑的那般周到。这几日跟着我,更是人都累瘦了一圈,样样上心,事事妥帖,端的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嫂子真真好福气,那几个小的且先不提,也不知我家志希几时能让我享这般福分。” “哪里当得你们这般夸她?你们都是远道而来,诸事不熟悉,她跟着操心劳力是应当应分的,谁让她是孩子辈里头的头一个呢?”李太太也跟着谦让一把,心里却是颇为适意——儿媳妇办事长脸,也是她作当家太太的体面。 大奶奶周氏自年前一直忙到现在,今日总算得了二位太太一声“好”,也不枉自己这操持一把。当着长辈面,心里再是松快,脸上虽透出笑意,口中却是不好照单全收的,免不得还得加上几句“都是太太教导得好”等语。 李太太看今日吴氏身边的嫣然,鹅黄色短袄配葱绿色十八幅湘水裙,头上斜插着水头十足的碧玉簪,耳垂明月珰,细细的眉眼,白净的肤色,真真是五分人才,却打扮出八分品貌。 她不由又想起自家青妍来,委实素淡了些,便问一旁周氏道,“青妍这几日我怎么没见到?嫣然难得过来也不陪着,你打发人去唤她过来。” 见婆婆问起小姑子,周氏不敢怠慢,忙回禀道,“翠云居阿梅刚才来回过话,说妹妹今一大早照例又去了曹师傅那,交待用晚饭才回来,让有十分急事就去曹师傅那唤她。” 吴氏听了赶忙拦道,“我们天长日久在这住着,哪里差的这一日半日?青妍既留下话来,想必是有要紧事,且不急于今日,回头再让嫣然找她玩儿也是一样的。”说到这,吴氏想了想又对嫂子道,“我这几日虽只顾着收拾屋子,也听说府里家下人说,有个姓曹的师傅专门教青妍练功。我们既要在这住着就不好缺了礼数,回头我也打发人,送份礼去。“ 李太太一向娇宠着女儿,既见妯娌推托,也就不强拉女儿出来了。她笑着向吴氏解释道,“要说曹师傅的功夫如何,我这内宅里住着的哪里搞得清楚?只听老爷带着的相公们都说好也就罢了。”又叹口气道,“照理说闺阁女儿家,舞刀弄枪不成个体统。只是儿大从来不由娘,她非要闹着,老爷也惯着,就只好给她寻了这么个教武艺的师傅。” 又替女儿描补道,“所幸这师傅倒是不错,老爷早年间旧友推荐的,不似寻常江湖上的粗人,书画文章医药样样精通。青妍这孩子自跟了她,着实长进不少。近日她跟我说,有一幅字正练在关卡处,所以除了早晚请安,我竟也见不到她人了。” “你们在这住着,原该让她多来给婶婶请安才是。只我想着这几日你们忙着收拾,她小孩子家不帮忙也就是了,过来反而给你们添乱,为而就没让她过来。“李太太轻轻把事儿揽在自己身上。 吴氏读书人家女儿出身,自然看不上学武卖艺这种事情。来之前就曾听说这边府里请了武师傅,只担心教出个蛮不讲理的女霸王来,为而早早叮嘱嫣然,必要跟青妍客客气气的少说话。要不然,无论是把自己细心教养的女儿给吓坏了,还是带坏了,可都是大大的不妙。 没想到那日第一次初见,却着实吃了一惊。 嘉兴是江南风流地,鱼米之乡自古就盛产美人,这些年在那也算是见多了佳丽。但那日见了青妍,方明白了“殊色本天成,人间偶得之”这句话的道理。 记得那日她只穿着一身京城里时下风行的的嫩藕色玫瑰洒金褙子,简简单单挽了个随云髻,上面不过简单插了一支衔雀红宝簪,但目若点漆,长眉入鬓,琼鼻贝齿,削肩细腰。真要细细考究,单拿出哪样来都算不得十分出奇,偏偏凑在一起,就是画图难描的景致。 更难得的是她气度高华,只一旁静静站着,满室的光华似乎就都聚到她身上,让人一进门就难从她身上移开眼睛。整个人便如春日里悬崖上枝头初绽孤放的花骨朵一般,可亲不可近,可远观不可亵玩。 所谓“钟灵毓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第三十二章 求教 吴氏再没想到,这府里竟养出这样一位姑娘!别说皇商之女,哪怕公侯之门的贵女也不过如此吧?自己这些年没少在嫣然身上花功夫,这孩子也争气,自认为也算得上大家闺秀,但跟大房的青妍站在一起……她这当母亲的就是再偏心,也得承认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吴氏自然不知道,青妍前世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候府夫人。为了不落人褒贬,起居坐卧,哪怕随便一个动作都是嬷嬷们细心打磨出来的。重生以来,前事皆以作罢,但刻进骨子里的礼仪风貌,却是改不了的。更有曹锦依这些日子的教导熏陶,使得青妍腹有诗书,身负绝学,更兼眼界开阔,心胸疏朗。这些都远远不是长于内室,囿于后院的嫣然能比的。 吴氏没上京前,想着得把女儿拘在眼前,免得跟青妍在一起落了下道,自己待要管又恐伤和气。现下家里收拾停当,却又开始操心女儿教养的事来。毕竟儿子读书自有男人们管着,且轮不到自己操心。唯有女儿,今年已是15,还能在自己眼前几年?多学几分本事,将来找个好人家,才是一辈子受益的事。 她自那日见过青妍就心里有数——若说这般容貌是侥天之幸,托赖祖宗恩德,那这般仪态却必有名师指点,后天修习方能得来——绝不是商户出身的嫂子随随便便就能养出来的。 为此吴氏来之前就已拿定主意,今日里必得探问下那曹锦依底细。眼下家里就这一位师傅,虽然想不出一个武教头哪来的本事,但难保江湖出异人,真是什么大家呢?江湖卖艺的把式女儿自是不去学的,但若真有旁的学问,自己刚到京城,人头也不熟,好的女先生且得寻摸,跟着曹师傅学几天也是好的。反正她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只厚厚的奉上束脩也就是了。 眼下见嫂子说的正好入巷,跟之前所思对上,吴氏心中暗喜,趁势道,“孩子肯上进,我们作长辈的欢喜还来不及。再说本是骨肉一家人,太多礼反而是生疏了呢。我家嫣然初上京来,我又忙着归拢各色事务,没空教导她。既然曹师傅这般妥当,若是便宜,我想让她也跟着学几日。嫂子你看怎么样?” “这个……”李太太这下深悔自己刚才把话说的太满,虽帮自家闺女描补好了,却引来妯娌旁的想法。她这个弟妹读书人家出身,最爱女孩子娴静柔美的做派,把个女儿教养的如娇花软玉一般,万没想到她竟提出让嫣然也跟着曹师傅学一学。 若是寻常女先生,总是客居门下,依傍主家过日子,交待一声也就是了。可曹锦依来这段日子,她作当家太太的不聋不瞎,且不提曹师傅本身人物品貌,光是器物用度也样样不凡——好些个竟然连她都没见过。 她私底下跟老爷提起时,老爷也是沉吟半天才说道,“曹师傅此人必不是常人。她入府后,我又心中存疑,托朋友几番打探,均似是而非,查不出根底。但这段时日下来,我观她对青妍之心至诚。这样的人物既肯细心教导女儿,就是咱们家莫大的机缘。 “且不要去追究她来路,只千万善待罢了。人家来李府虽图的不是银子,可我们也不能疏忽日常供应。青妍在尊师这块儿,我冷眼看着是无碍的,只是后院那头你也得吩咐着,别让不长眼的去冲撞了她。” 为此李家从来都是拿曹锦依供奉般待着,凡事最多商量,哪有吩咐的道理? 吴氏原没见过曹锦依,想她再江湖异人,终究也是寄人篱下。既来李府当教习,总是当家太太说了算。嫂子不是那等小气人,料想不过是说一句,再送份礼的事,哪里料到她还这般迟疑起来。 “嫂子可是有什么为难处?”吴氏忍不住开口道。 李太太也不端着,敞开来对吴氏道,“不瞒弟妹说,这个曹师傅不是寻常人,来我家说是教习,我却是不好轻易支使她的。嫣然想读书不如再另外请个有德行的女先生。前几日出门,我恰好听说闵老郡爷府上姑娘远嫁,她原来的女先生因家在京城,并不跟着,要寻个合适主家,我替你去说说可好?” 吴氏心想,曹师傅要是寻常,我还不稀的让女儿去学。李太太越是不肯,她还越想看个究竟。 “我家嫣然在嘉兴也是粗通文墨,女四书读了好几年的。嫂子既不好替曹师傅答应,不如把她叫来,我亲自问问她。若真不允,我再麻烦嫂子请旁的也就罢了。” 李太太没想到妯娌还跟这曹师傅杠上了!若是连这也不肯,那怕就要伤和气了,为此转而笑着对吴氏道,“你最是个玲珑心肝的,晓得我不好替她答应的难处。只要曹师傅自己点头,我哪有半分不乐意的?正好跟青妍做个伴,免得她一个人没长性。” 说毕便吩咐周立家的道,“你去紫萝居通传一句,就说新来的二太太想来拜会。我带着过半个时辰后就去。” 又对吴氏解释道,“我们正好吃过了饭,走过去也是发散发散。就不要劳动曹师傅走一趟了。” 吴氏心想,嫂子这尊师的礼数可真是做到家了。不说叫那曹师傅过来,反而我们几个当太太的过去,还事先差人通传,还预留了半个时辰余地,对待贵客也不过如此郑重吧。客随主便,这次倒要跟着去看看,什么样的江湖女侠,值当这般对待? 待饮过几盏玫瑰玉露茶,又扯过几段闲篇,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太太便给周立家的使个眼色,让她前头报信,便带着妯娌吴氏母女、小姑子李氏并大儿媳妇周氏一路逶迤着往紫萝居而去。 此时正是春深时分,庭院里一派花红柳绿、蝶飞燕舞的热闹景象。转过游廊,跨过小桥,绕过几处宅院,穿过青妍平日里练功的那块空地,就来到了紫萝居跟前。 这原是后院偏角处三间的小小抱厦。因离着主宅都有些个距离,为而最是清幽。 屋里的丫头早得了消息在门口迎候,一见李太太一行,赶忙上来问安。李太太和气的低声问道,“我们今日叨扰曹师傅了,现下进去可是方便?” 曹锦依孤身一人入李府,这丫头原也是李氏身边得用的,专门拨来照顾曹锦依起居。见李太太问起,忙躬身道,“先前周婶婶已来通传过,曹师傅已经知道,让两位太太到了只管进去就是。” 说罢就领着李太太她们,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一路往里而行。两旁拱形架子上紫藤攀援,葳蕤生辉。一阵风来,有草木之清气暗香盈鼻。 第三十三章 手 “曹师傅是个雅致人。”吴氏笑道。 “可不就是,进去你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曹师傅去岁来后,指挥家下人种下的,明年该是更加繁茂了。”李太太边说边指给吴氏看各处草木。“里边一应陈设都是曹师傅自己带来布置的。”顿了顿又道,“我先前还让人从库房里拿几件来添补,后来一看,却是是用不上……” 一边说着,众人脚下也不停,不多时就来到了门厅附近。还未进门,只见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山水巨轴。山峦起伏,高耸入云,水连天际,烟波浩渺,山川开阔疏朗之气扑面而来。 “好画!”吴氏忍不住道。 她也是读书人家出身,跟着李四才在嘉兴任上也见过些市面,晓得这样的书墨佳作断不会出自无名之辈。所谓盛世藏书画,当今天下承平已久,各豪门争相在‘雅’字上做文章。她心内不禁咂舌,光这样一幅画恐怕就是价值千金,不是一般人家消受的起的。 山水画下,一尊鹤纹鸡翅木案几旁坐着一四十余岁美妇人,一身姿窈窕的姑娘背对着大门,想是正在为她续茶。约莫是遥遥的听见脚步声,姑娘放下手中器具,轻巧得转过身来,盈盈得对她们行礼道,“太太们来啦!” 美妇人也随手放下粉青履莲盏托上的蟹爪碧纹茶盏,微微欠身道,“见过太太们。” 李太太全然不摆当家主母的谱,满脸堆笑道,“我们打扰曹师傅饮茶雅兴了。” “无妨,无妨,却是青妍孝顺,说是新上的苏州明前碧螺春配我这汝窑茶盏最是适宜,为而替我煮来试试。” 李太太是早知道曹师傅做派的,所以并不在意。吴氏心内又是一惊。民间早有一片汝窑值千金的说法。单看曹锦依手边这个,汁水莹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又隐若蟹爪,其釉色正是最上等的雨过天晴云**,宛如碧玉一般。 普通富豪人家如果有此物,多半也是束之高阁,传之子孙的,顶多偶尔拿出来把玩一二,哪会有人真拿它来喝茶?一个失手,岂非追悔莫及? 曹锦依并不在意这些小物件,请二位太太并李氏、嫣然她们坐下,便笑对青妍道,“呆站着干嘛?还不快上茶来。”态度又亲昵又自在,想是平时使唤惯的。 青妍莞尔,轻轻应了句“是”,就转身从一旁小几上又取出数个同样的茶盏来,“知道太太们要来,我都是烫过备好的。” “你跟我学了这段日子,也就今天这壶勉强凑合,正好让太太们品评一二。”曹锦依笑道 吴氏小心翼翼接过茶盏,只见茶水汤色浅青,闻之清气宜人,啜饮一口微苦回甘,待一盏饮下,似乎满身都熨帖了不少。 李太太更是满意万分,自家女儿做的,不好也能觉出三分好来,更何况确是不一般呢。 待一杯饮毕,放下茶盏,李太太笑对曹锦依道,“青妍长进了,全赖曹师傅指点有方。”又向曹锦依正式引荐道,“这是青妍的婶婶,府里的二太太;这是青妍的姑母,姑太太;这是二太太家的嫣然。她们都是刚来,往后都住在咱们府里。” 曹锦依又向吴氏、李氏方向欠身,“江湖落魄,托赖府上收留,日后还望二位太太多多包涵。” 吴氏、李氏早被曹师傅本人气度,并这屋里的摆设用度震住了,哪里敢当的她行礼?忙也欠身回礼。吴氏道,“不敢,不敢,倒是我们影响曹师傅清修了。”李氏更不敢多话,心想,你这要都算落魄,那我这岂不更得低到泥里?就你这摆设穿戴,别说是江湖草莽,便是京城的富贵人家恐也是不得的。 曹锦依不以为意道,“我平日里甚少出门,不过教青妍练武,闲暇时再与她一起读书习字罢了。”言下之意,咱们各自归各自,寻常还真打扰不着。 吴氏趁势也让嫣然向曹师傅行礼,“我这女儿在嘉兴时也蒙女先生教导,读过女四书,很懂些女儿家道理,日后若是得便,也想请曹师傅指点一二。” 曹锦依站起身扶起嫣然,上下打量她一眼,“好姑娘!”又赞她裙子道,“我数十年未下江南,现今又风行起这等十八幅款式啦?衬得小姑娘如花朵一般。”说着便对一旁的青妍道,“德、言、容、工,容也是学问。身为女儿家,若不知、不会打扮自己,岂不浪费了好品貌?你去把我前日教你做的胭脂膏子送嫣然一瓶。” 青妍应了声喏,就转身回屋拿去。曹锦依笑对二太太吴氏道,“我是乡野之人,不识礼数。教授青妍也是赖府里老爷、太太宽宏不讲究,平日里多讲些习武健身的技艺,并些个文章游记杂学,与寻常女儿家并无多少裨益。我观嫣然这孩子,是知礼懂规矩的大家闺秀,这些杂学怕未必用得上。” 吴太太正要再说些什么,正好青妍取了胭脂膏子过来。曹锦依便道,“青妍,给二太太看看你的手。” 要知道青妍落英掌内功不过粗窥门径,远远未到登堂入室的阶段,因此纯练掌法,必然损及体肤,要待到内功不断精进,才能真正化实为虚,返璞归真,不见痕迹。 青妍放下手中一小巧的五彩精瓷小盒子,在吴氏面前蹲身下来,把手翻转。吴氏吓了一跳!刚才奉茶时看到的莹莹玉手只是外边样子。翻转过来一看,只见掌心伤痕累累,好几处都看得出来是旧伤累新伤,十指根部更满是厚茧。 吴氏心内再是震惊也还撑得住,李太太一见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一手拉过女儿,抚着她背,又是责怪,又是怜惜道,“这,如何成了这幅样子!怪道你近日不让我碰你手。茧子我原就是是知道的,可怎么又弄出这么多伤来?” 青妍忙掏出帕子替母亲拭泪,笑道,“我的好太太,但凡练武,哪个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点子算什么?之前你见到的我掌面光滑,是刚蜕过一层皮的。眼下虽然粗糙了些,待我再练两个月,掌心这层皮又将脱落,那时就看不出来啦。” 李太太疑惑地看向曹锦依。 曹锦依点了点头,“青妍是我的关门弟子,我的衣钵是要传给她的。太太且放一百个心,过两年包你见着的还是十指纤纤的玉手。” 说毕放下茶盏,摊开自己的手。只见她看着四十余岁样子,十管玉指却还如十四五岁小姑娘的嫩葱一般,掌心看着看着绵软光滑,全无半点茧痕。 李太太这才略收下泪,心下到底还是一万个舍不得。 第三十四章 展示 曹锦依见李太太满脸忧色,晓得是心疼女儿受苦的缘故。只是天底下但凡大的学问技艺,多半都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只有日积月累的反复打磨,再加上那灵光一闪的顿悟,才会有后来的举重若轻。 她转而笑道,“多赖太太老爷信重,我教了青妍这么久,你们也从没过来考究成效。今日正好几位太太都在,青妍你就把这段时日所学的落英掌演示一番,我也好在太太们面前分说,自己不是白拿李府米粮的。” 青妍倩笑接话道,“我虽不知稻米价格几何,却也知道师傅你不但没白拿,怕还要倒贴不少。只我前日失手打了的那博山炉盖子,约莫就够十年束脩了。” “劣徒还好意思说,真真讨打,再不长进,师傅家底都得被你败光。“曹锦依一边还言笑晏晏说话,另一边却是突然出手,手中汝窑茶盏瞬时掷向对面的青妍。动作又迅又疾,动手时全无半点征兆。 “啊!”在场女眷们都被吓了一跳,无不拿起帕子捂住嘴巴。二太太吴氏挨得近,更忍不住低声惊呼——倒不是她生怕青妍被砸伤,当着太太们的面,这武教头再怎么着也不敢行凶,只是这套茶盏价值不可计数,但凡碎了一个可就不成套了,那价钱可就…… 吴氏只当茶盏就要落地,耳边仿佛已经听到落地的碎裂声。只见刚刚还蹲在李太太身边的青妍倏然起身,身体轻轻往后一仰,右手一伸,吴氏等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将茶盏抄在手里,仿佛是曹锦依递在她手里一般自在。 “师傅也太小瞧我了。”青妍有样学样,也将到手茶盏掷出。只见那茶盏在李太太与吴氏身前划过一道直线,稳稳落在曹锦依身边的案几上,纹丝不动。 曹锦依顺手拿起茶壶,依然倒上茶水,自斟自饮含笑点头道,“总算我那鎏金镂空四兽博山炉盖没白摔碎,这招你算是学会了。那就开始吧。” “好。“青妍轻轻应了一声,也不知怎么一扭身,还没注意她怎么动作,就已转到厅内空地处。 吴氏原以为江湖功夫都是以力取胜,姑娘家虽不至于学那胸口碎大石,但也是粗陋难堪,没想到青妍施展起来却如繁花似锦一般,更有吴带当风的飘逸和洒脱。出掌、转身、侧滑,腰肢曼妙、身姿轻灵,柔美之余更添刚劲,一掌划过,吴氏看到七八尺外嫣然的裙裾都飘起来。 正愣神间,只见青妍脚下一发力,便是一个纵越,身体从李太太和吴氏上方横穿跃过,双掌直击曹锦依。这招颇见威势。吴氏诸人尽管今日已受多了冲击,此时心内也是一紧——不过演习个招式而已,可别弄出旁的事情来。 曹锦依仍在低头喝茶,青妍动作说时慢其实快,她似乎全没留意。一手仍拿着茶盏低低啜饮,却就在青妍到来那一瞬!另一手仿佛长了眼睛,随手一挥,宽大柔软的袖子似是就化作了一堵墙。任惊涛拍岸,岸自巍然不动,青妍已半点不得寸进…… 青妍自知师傅的手段,掌风一吐也不恋战,径自借力弹回。待到吴氏回神,她已盈盈得在李太太身旁。“师傅,我这招乳燕投林可还看得?” “嗯,较十日前有所长进。只是掌风出击时如何含而不露,吐出时如何增加威势,你还得好生琢磨。”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吴氏她们不懂这些,只觉的往日戏班子里的杂耍也没有这般精彩的。今日之前再没料到所谓练功习武竟要这样的脱皮流血辛苦,也没料到功夫使来是这样的神妙厉害。 曹锦依心知肚明,既然一个院子住着,青妍习武之事就不可能瞒住。与其私底下揣度,不如大方展示,反正她们全无功底,除了花哨,也看不出别的所以然来。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青妍随我习武已有一年多,她筋骨一流,悟性绝佳,更兼吃得起苦,为而进步神速。” “我教她功夫之前,就与她约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不得轻露功夫。女儿家会这些并不值当称道。她也允了。今日这般是首次在人前施展,还望太太们也莫要传扬才是。” 李太太心惊于女儿所学,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带人前来着实莽撞了。吴氏闻弦歌而知雅意,赶忙点头道,“曹师傅想的周到。我们都是她长辈,自只有盼着她好的道理,今日之事看过也就罢了。” 说完也不提嫣然跟着学了。毕竟曹锦依先前就强调,青妍是关门弟子。人家这门都既然关了,自不会轻易再开。至于财帛等物,博山炉的盖子都摔的,等闲恐怕也不放在眼里。 再说嫣然这孩子,金尊玉贵的捧在手心里长大,指甲盖划到下,都怕皮肉受伤,练武这种苦头就让青妍吃去吧。 吴氏看着自家嫂子一脸的震惊和心疼,显然对女儿学武细节全然不知,也委实心大了些。真不晓得,一个姑娘家,不好好跟着学点家务、女红,读点《女则》、《女诫》,吃这苦头干嘛。 只是既然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回去也得交待嘉兴跟来的一众人等。青妍姑娘练武,若是遇着,莫要少见多怪,乱嚼舌头根子才是。毕竟损了青妍的,说出去就是李府姑娘,嫣然的名声也要带累。 总说春光易散,花易谢。李府的这个春天过得直如紧锣密鼓一般,连花园子里什么时候谢了桃花,换了茉莉,迎来了丁香,李太太都没顾得上留意。 刚迎来小姑子、妯娌,又接上二老爷,紧接着就是给二房和小姑子家的志希、纪尧请先生来李府坐馆,请闵老郡王家的女先生来府教二房嫡女嫣然,再有就是送二房的庶子志修去上书塾。 中间志远家的团哥儿,志敬家的冬姐儿又各病了一场,请医延药自不必提,两个儿媳妇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这些琐碎之事扰得李太太头大,但说到底也都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毕竟男人手里头的事才关乎这一大家子的前程。 第三十五章 赏花会 李府当前大事不外乎两件,一是要把宫里夏日时当用的丝罗供上,再把去年秋天供进去的彩缎银两要回,把账结清。二是二老爷已经抵京,户部主事的位置虽说定了,但尚未走马上任。在这之前拜见上官,交好同僚,尤其是在座师蔡嘉义那把孝心递上去,那都是一连串的要紧事儿。 头一项主要是大房的差使,可关系着整个李家银钱的命脉,二房有力也得出力。李四才在同年、同僚交际之时,也多有留意路子。第二件主要是二房的差使,可也是整个李家发力的方向,大房有钱也得出钱。特别是进京第一次拜见蔡嘉义,如何把礼物备得又贴心又妥帖,李四平也没少在外面张罗。 那日正是休沐之日。大约晌午时分,正是用饭的时候,吴氏自外面急匆匆地回来,径自就往上房而来。 “此行如何?”李太太晓得上午二房夫妻去了户部郎中蔡嘉义府里。蔡府这样的高门实权府邸能登门进去已是不易,自然没有留饭的道理。李太太一边忍不住紧忙跟妯娌打听情形,一边吩咐周立家的让小厨房速速再预备一份饭食送上来。 吴氏晓得此事关系李家阖府,为而也不迁延卖关子,“再没想到,蔡夫人是这等和气人!”吴氏边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热茶,边喜笑颜开地告诉嫂子道,“今日二老爷去见蔡大人,我就去后院拜会他们家太太。蔡太太年纪不小了,但看着真真尊贵体面。她待我言语之间很是和气,我这心啊,终于放下来了。” 妯娌一进门,只单看她脸色,李太太就晓得今日事情办得不错,闻听到这里更是开怀,“这就好,这就好。”她抚着胸口道,“你们这去了一上午,我这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什么事都没个心思,就怕有个什么。既然蔡太太这般形容,想来蔡大人那边也是好说的。” 吴氏惬意得喝上一口热茶,“嫂子您是不知道,今日是休沐日,我和二老爷一大早就携礼上蔡府,谁知到那儿已是排了老长的队。原想着今日上午还不知道见不见的成呢。孰料门房竟越过旁人,不过半个时辰就传我们进去了。外面等着的官老爷,我看四五品服色的都有,他们见我们能提前进去,看我家二老爷的脸色都不一样了。”吴氏心一放宽,说起话来也是面带得色。 “前一阵我就听说户部王尚书即将致仕,户部统共两位侍郎,周侍郎年纪虽大,资历却浅,蔡大人府邸门楣不热闹才怪了。”李太太笑道,“幸而咱们二叔是蔡大人亲传的弟子,要不然今天这门可是不好进啊。” “我们远在嘉兴,这么多年也是老爷和太太在京里一直帮扶着,才和蔡府这般亲近的起来。”吴氏并不托大,兄嫂出的力也都记在心上。“不瞒嫂子说,我昨日夜里都没睡好。二老爷这会儿找老爷去了,想也是跟老爷说见蔡大人的事。他们外头的公务我也不懂,只看老爷脸色,也是一片喜气的,想来这次事情算是落定了。” 李太太听了直念“阿弥托福”,便对吴氏道,“这下我们总算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哈哈,可没这么轻省,我们且还得操几日心呢。”吴氏笑着告诉李太太,“今日蔡太太委实客气,听说我带了姑娘一同上京,便对我道,`我素来最爱花朵一般的姑娘,这个月十五,园子里的那几株芍药也该开了,家里头几个儿媳妇操持着要办什么赏花会。几家要好的大人并亲戚家女孩子都要来。你们这次正来的巧,到时候带着家里头的姑娘们都来,也好认识认识人,彼此亲近亲近。''” 李太太听到这里也是面露惊喜,不禁合掌笑道,“这可真是再没想到,难得还有这样的体面!” 吴氏也满是兴头,“说到这,我倒要给嫂子摊派个不是呢。”她笑着埋怨道,“今日我去见蔡太太,不料竟在她院子里见着了他们家小公子蔡令轩,你猜怎么着?” “哦?” 吴氏卖了个关子才道,“这才知道,咱府里的志成竟跟蔡小公子相是熟识,前些日子还一起去逛了荣景斋呢!他们年轻人能有这等交情,是大大的好事,太太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李太太倒真吃了一惊,“我三月里去妙峰山上香的时候,志成他们有在山上遇见过。只是蔡府的公子哪里是我们孩子能高攀得上的?说过一嘴,我也就没放在心上,还真不知道他们竟这般要好了。”又忍不住责怪道,“志成这孩子,没个轻重,这样的事情竟然不跟家里说清楚,回头老爷知道了,他又得挨骂。” 这样的好事原没有瞒着的道理,看来嫂子是当真不知道孩子们的交往,便劝她道,“咱们这样人家,孩子会结交是他们的本事,我倒还羡慕志成出息呢!我家志希,只会死读书。能读出来还好,读不出来,办个庶务怕也是办不利落的。” 闲话叙过儿子们,吴氏言归正传对李太太道,“我听蔡太太意思,是让我把家里女孩都带上,那就不单指嫣然一个。要知道早先言语间,我只提了嫣然一个女儿。蔡太太必是因为小公子和志成要好,所以早就晓得咱府里还有青妍,所以一家子女儿一并相邀。” 李太太也没料到青妍竟然还能入蔡太太的眼,笑意直达眼底,“既然蔡府邀请了,我家青妍就没有不去的道理。一来蔡太太的面子必是要给的,二来也好和嫣然一块儿作个伴,三来她也都大了,能出去见见人实在是大大的好事。我这样的是不好去的,到时我就把青妍交托给你了……” 吴氏喜气洋洋的应了。 周立家的很是麻利。转眼就端上热炒嫩鸡丁,清蒸河鲈鱼,凉拌青笋丝好几道冷热菜馔。 女人们但凡遇上这样的热闹场面,从来都是最有兴致的。吴氏也顾不得吃用,就着一小碗珍珠米随便应付着吃了两口,就跟李太太一起,琢磨起小姐妹俩届时的衣服首饰来。 妯娌俩打定主意,届时必要把两个姑娘鲜鲜亮亮地带出去。 第三十六章 进府 十五那日,正是个好天气。风暖日和,已有了初夏的景象。青妍、嫣然二人一大早就被各自丫鬟服侍着起来,仔细妆扮起来。 青妍前一日晚间禀明曹锦依,告假一天,曹锦依笑道,“姑娘家大了,是得出去走动走动。”顿了顿又道,“上次赵王之事后,近些时日都无动静,这实在是件好事。只是储位难定,京城里无风也是要起三尺浪来。蔡嘉义此人颇具才干,眼下来看一心只奔计相位置而去,并无投靠哪方明显迹象。但所谓赏花会从来都是京城各家相互勾连、结交的所在。蔡嘉义品级虽低,位置却重。若按门第,照理他家的赏花宴且轮不到你去。蔡太太热心相邀,实不见得仅是为了提携门下子弟。” 说着看了眼小徒弟无双的眉眼,“艳色重天下,西施宁久微。我徒弟的光华岂是掩盖的住的?这次受邀难保不是蔡小公子推波助澜呀。” “师傅,瞧你说的!”青妍正端正聆听曹锦依教导,前半段肃容谨记,后半段却有红霞忍不住飞上双颊。 “师傅认真给你解析,不好好听着、记着,瞎打断什么?讨打。”曹锦依大袖一挥,一阵劲风直扑青妍。自上次妙峰山之事后,曹锦依这段日子有意练她应变,经常毫无征兆突然动手。 青妍也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举止失措,到现在的反应机敏、灵动自然。眼见劲风袭来,青妍侧身闪过,那大袖却不依不饶,如影随形,继续扑来。青妍心知躲不过,抬腿直攻曹锦依咽喉,逼她回招自救,同时自知不敌,借曹锦依回手之际,反身退开。 “师傅大人大量,徒儿我洗耳恭听就是。”青妍嬉笑道。 “总之,好好去赏花,凡事要小心。休要再聒噪我,去吧。” 当日一大早,吴氏早早备好车马,带了妆扮停妥的青妍、嫣然姐妹二人往蔡府而去。一路之上,吴氏反复交待姐妹二人,到了花会,必得相互照应。京城侯府高门林立,这次花会也是各路贵人云集,凡事切勿与人争执,免得冲撞了不好得罪的。 青妍听了倒还好,嫣然大概是近几日被叮嘱了太多遍,更兼是来京后第一次出门,反而心中畏缩,怯怯起来。要知道在嘉兴时候,她也是众星捧月的姑娘,但凡花会之类女孩子场面,从来只有被奉承的份儿。哪知到了京城,初遇蔡府这等盛会,有幸参与已是侥幸,去了那更得低头看人眼色。 吴氏坐在马车里,看着并排坐一起的自家姑娘和青妍,心内不禁闪过一丝埋怨念头:这蔡府虽看重自家二老爷,也太过客气,邀上自家姑娘也就罢了了,何必还非拉上青妍——两位姑娘一样的朱颜华服,只是随便往那一站,在青妍熠熠生辉的衬托下,自家品貌原本也算拿得出手的嫣然,不过就是个打扮略好的丫头。 大房那姑娘,眉眼俊美无双也就罢了,不知是因为练武还是什么旁的缘故,气韵蔚然如朝霞,身姿凛然如松柏,更有一段女儿家特有的风韵。微一螓首,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再一微扬,俏丽的双眸容光慑人——可娇、可媚、可恭、可敬。再对比下自家姑娘,吴氏哪怕再是私心偏爱,也只能勉强往可亲、可爱上凑了…… 只是再多一想,吴氏也不禁唾笑自己心窄了些——蔡府虽还说不上京城一流人家,但眼下实权在握,这次去也不过是见见世面,难不成自家这样的门第还能高攀上哪家贵人不成?陪衬不陪衬,也不过自己瞎嘀咕。倒是青妍冷静自持,拿得住,去了花会嫣然也好多个帮衬,免得到时候怯场,影响了脸面和以后交际。 且不提吴氏一路的小心思,马车“得、得、得”往前,摇晃了小个把时辰才来到蔡府所在的十梓街。 照着旧年规制,京城虽是市坊云集,却也自成规矩。虽无明文规定,达官贵人、富商小吏、平民百姓,甚或下九流的手艺人都是聚群而居,鲜少有错的。 蔡府所在的十梓街正是有一定品级的清贵大人们所在,离李家所在的商户富人聚居的崇文街相距颇有一段路程。李家马车一入十梓街这块儿,青妍她们就感觉气象顿时不同。青石街面宽敞齐整,全无闲杂人等,足能并排走四辆马车。但饶是这样,离蔡府尚有好几十丈远就车轿云集,行进不得。 李家马车足足花了两盏茶功夫,才慢慢挪进了蔡府。 客人虽多,蔡府门口迎候的几个仆妇却是有条不紊。在一位三十余岁年轻奶奶的指挥下,既恭敬有礼,又大方得体的把太太小姐们的往花园子里领去。 蔡府门口负责接引的那位奶奶正是蔡嘉义的二儿媳妇,王氏。她见一四十余岁妇人带着两个姑娘进来,其中一人不仅颜色盛艳且端庄自在,全无小家子初上高门的卑怯。这家子虽然脸生,但穿着体面,一位太太带着两位姑娘,想来就是小叔子专门提到的李家。 蔡嘉义有子女数人,已经出阁的女儿和庶出的儿子不算,太太育有长子、次子及蔡令轩这颗晚到的蚌珠儿。一母同胞,年岁又差的远,再兼婆婆溺爱,小叔子本身也得人意,为此王氏与他素来亲厚,既拿他当自家子侄哄着,又托带他在婆婆面前得脸。 小叔子年方十七,业已中举,又长得一派风流倜傥,婆婆爱之如命。所谓花会,不过是借此名头,召集一班年龄相仿姑娘来家里坐坐,也好从中找出适宜的相配。于是大嫂快四十的人,自家儿子都要娶亲了,还出面哄着姑娘们游乐。 明年春闱小叔子必是要下场的。按说以小叔子才学,蟾宫折桂不再话下。届时年轻的进士郎,说不定还是探花郎、状元郎娶亲岂不更加体面?满京城家世好的姑娘到时还不是随便挑? 也不晓得家里太太怎么想的,这个时候就想定下来。那日初一听见太太提议,大嫂也是小心翼翼地委婉建言,是不是等明年再张罗。婆婆笑意不变,却只说是老爷意思,便不再多语。既然一家之主老爷都发了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儿媳妇们操办起来。 第三十七章 相亲 王氏心里有本明账。 早在李四才夫妇那日上门前,小叔子就不知道打哪儿得来的消息,早早交待过门房,让安排着及时放进来。要不然那么多人排队见老爷,不过地方来的六品官儿,哪有这么好进门的?在太太那更是磨了半天,非要太太出面相邀他们家姑娘参加花会不可。 李府再是皇商,也离不开个商字。至于李四才的出息,以后怎么着且还要看老爷的意思呢。只是太太素日里最疼这个儿子,耐不住他磋磨,也就只好应了。 昨日小叔子又特特的来找自己,让好好招待李家女眷,自己心中就有几分明白,当时还取笑他“怕不是看中那家姑娘了吧?”谁知小叔子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嫂子可莫要耽误我大事啊!”倒是把她唬了一愣。 待到今日一见这家姑娘,这才心下了然——这样的人品,侯门贵女也当得,谁能想到竟出自这样的人家?难怪小叔子盯着不放,拐着弯儿也要让这姑娘来家了。 只是可惜了门第,小叔子想遂心愿,怕是难了…… 王氏心内思忖着闪过万千念头,外表却不露声色,只满脸笑意的迎上来道,“可是李主事家的贵眷?” “正是,劳奶奶您相问,府上太太邀我们来府赏花玩儿。”吴氏赶忙上前殷勤地回道。 王氏笑道,“太太昨日还说起,今日李主事家两位姑娘要来,让我好生招待呢,来,来,来这边走。”见紧要客人都已入内,王氏便交待了旁边的妇人一声,亲自领着吴氏三人往花园而去。 吴氏颇是受宠若惊,再没想到今日刚进门就有这样的体面。一路往前,也不敢左顾右盼怕,被人笑话村气,穿过亭台楼阁几处抱厦厢房,便来到了花园里一汪碧水边的一个小花厅里。 还没进门吴氏就听见厅里一片鸟语花香。待走进花厅,只见好些个太太、姑娘已在里头,簇拥着前些日子所见的蔡太太。 蔡太太已是快六十的人了,蔡府后宅要紧的事情还得她拿主意,但剩余的日常琐事已多交给长媳料理。像今日这等场面,请谁,大约怎么布置,蔡太太定,具体操办则都是两个儿媳妇张罗着,她只坐着受用就是了。 大约是人逢喜事,蔡太太穿着一身团金秋香色褙子,满是笑意地坐在上首与太太姑娘们说话玩笑,脸面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她眼神还利落,远远见着二儿媳妇领着那日所见的吴氏和两个姑娘进来,就想起小儿子的缠闹,便笑着招呼道,“可是李家太太带着姑娘们来了?” 吴氏看着满屋子的富丽陈设和一堆珠翠华美的太太姑娘,心里难免也是一怯。见蔡太太和气招呼,心下一松,忙带着嫣然、青妍向前见礼。“见过蔡太太,这正是小女嫣然和她姐姐青妍。” 蔡太太往她身后一看,只见两个姑娘都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其中一人着碧藕色真丝二十四幅曳地湘裙,配牡丹簪花髻,眉目画图难描,身姿清丽窈窕,端庄娴雅,仪态万方。在她面前盈盈拜下,恍如神妃仙子。 照理说,今日来的姑娘们个个都是精心打扮的。要论装扮,她实在算不得头筹,只是耐不住容色气度逼人,压的这满室的姑娘似乎都落了下乘。 蔡太太心中一叹,面上不显,喜盈盈道,“快起来,快起来,都是好姑娘。难得今日来我府上,一会儿可要好好的玩。”又转头向周围的太太姑娘们介绍道,“这是老爷学生李主事家的两个孩子,头次来我家呢,一会儿大家照应着点儿。” 一旁的太太、姑娘们多半都是平日常往来的,见吴氏眼生,青妍不凡,蔡府又这般看重,心下纷纷揣度,这是新来的哪家高官侯门?没想到不过是个蔡府门下弟子,六品主事家的而已,好几个太太不禁心内鄙薄一把。只是太太们活了这把年纪,多半是沉稳的,心下再怎么想,面上多半纹丝不露。 只有一旁信阳候府的曾夫人最是心直口快的样子,“哦,原来是李主事家的呀。来的都是客,蔡太太既然招呼着,两位姑娘且一块儿玩吧。”语气里酸不溜秋,听着就让人难受。 青妍不以为意。信阳候府跟襄阳候府一样,都是侯门里的破落户。祖上曾因功封候,但子孙一代代只知挥霍,不知上进,早就把府里的底子翻的差不多了。但凡事总是这样,越是破落,越是讲门第——因为除了门第,实在也没旁的可以拿的出手的了。 蔡太太心里闪过一丝不悦,这个曾夫人什么意思?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前脚说照应,她后脚就这么阴阳怪气,分明是存心拆台。旁人兴许不晓得,自己这把年纪,久在京城圈子里浸染的,岂会不晓得信阳侯府的糟乱?曾夫人治家不力也就算了,在蔡府的台面上也这么不讲究,实在让人看不上。 这次广邀京城各家闺秀来蔡府赏花,就是为了给令轩相看合适姑娘。老爷早有言之,眼看着京城风云变幻,形势未明,万不可将自家搅合的太深。一旦令轩春闱得中,届时若有楚王、齐王等几家拉拢,无论是降下贵女还是与其得力之人结亲,都是一大堆的麻烦。为而抢先一步,就趁眼下就定。要的是门第相当,身家清白,免得因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过早把蔡家拉入争斗的浑水。 只是若单纯相看,难免托大,对有身份人家的姑娘们也是不尊重。为而特意将面放广,凡是差不多的都邀过来,权当玩乐一日。要不然信阳侯府这样的如何会请来?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与信阳候这样的糊涂人作亲家,那可真是洗不干净的两腿泥了。他家的姑娘实在不是什么良配。 说白了,邀信阳侯府跟邀李府一样,都不过是作个陪衬,免的只邀请少数几家太过打眼。但李府好歹还是老爷看得上的弟子,栽培栽培,未尝没有作左膀右臂的潜质。他家姑娘门第自然差太远,但品貌放在这儿,儿子心里看重,自己这当亲娘的,好歹都得护着点。曾夫人这般,实在是给脸不要脸。 第三十八章 游园 蔡太太脸上笑意不改,只对青妍、嫣然招手道,“来,过来。”她把青妍、嫣然叫到近旁,又拉着嫣然手仔细打量一番,对周遭太太们笑道,“都说小家只是碧玉、大家才是闺秀,可我看着大家也未必有这样的人品呢。”又唤下边一位身着粉色罗裙、帮忙招待客人的姑娘道,“阿狸,上来。” 那个唤“阿狸”的姑娘脆生生的应了声“是”,就走近前来。她不过十四五岁,梳着双环髻,眼珠子乌黑溜圆,为而显得格外明媚。她见蔡太太与青妍、二人亲近,边伪作生气,嘟着嘴笑道,“太太见了这般漂亮的姐姐,就舍不得放手了不是?好歹也给我们留点体面呀!” “哈哈,好你个小泼猴,就你知道的多。”蔡太太素日里最爱这个伶俐的长孙女,便对青妍二人道,“这是我们家的阿狸,虽是淘气的可也最会玩,一会儿就让她带着你们。别客气,就当自己家里一样玩。” “两位姐姐,一会儿且让我带你们去看那株紫芍药。昨夜才开,今日正艳呢!”阿狸一把拉过青妍衣袖亲热道。 蔡太太又对着余下堂前诸位姑娘笑道,“原是来邀你们玩的,却拘着你们陪了我们这些老婆子半日,都去外面玩吧。”说着回头对在座的太太们笑道,“我们年纪大了,就躲个懒,在这喝茶、说话,且让她们小姐妹自己乐去吧。” 曾夫人见蔡太太这番做派,面上不禁有点讪讪。只是信阳候不得圣意这么多年,她这候夫人在场面上吃不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此次来蔡府,也是隐隐听说蔡家的千里驹有意娶亲,为而舍下脸面,转着弯要来请柬,带着嫡女来此也是一搏的意思。 要论尊贵,自然是侯府。但是要论实权,信阳候这种赶着每月大朝,才能夹在数百官员中见面圣一次,哪里能跟蒸蒸日上的蔡府相比?再论实惠,侯府那破船也就剩下三斤钉了,那就更没法跟蔡府比了。 蔡令轩前程如花似锦,风姿如玉,她不聋不哑,要是能把嫡女嫁入侯府,那才是大大的体面。为而虽然被蔡太太折了面子,也只装作不明白,接着蔡太太话头道,“贵府的紫芍药那可是出了名的!我家阿元素来最爱个花花草草,快去看看吧。” 蔡府孙小姐阿狸带着一众衣香鬓影的贵女,很是兜了一圈蔡家的花园子。青妍、嫣然二人也随着大流,见识了一把传说中难得可见的紫芍药。 户部当权侍郎家的花园,自然是拿的出手的,姹紫嫣红,各种知名不知名的花儿争奇斗艳。阿狸不愧出身大家,显然是家里精心教养出来的。一路上既花语解人,让做客的姑娘们不至于无趣;又照顾周全,带着丫头们把一众姐姐妹妹照顾的体体贴贴。 当下已是暑热天气,说是赏花,其实也不过小转一圈。姑娘们都是身娇体嫩的,又兼抹着胭脂粉妆,若是日头晒多了,既容易伤了皮肉,又容易花了妆容。为而略略走过,满足了赏花会的名头,阿狸便带着一众姑娘们在一旁树荫、花藤间坐下。 姑娘们依着各自熟识的圈子,三五一群各自散开。蔡府大奶奶陪着婆婆在那头招呼夫人、太太们,二奶奶王氏则带着一众仆妇丫头,将蜜水、点心流水似的往那边送,让姑娘们自己取用。 李家的两位姑娘都是第一次出席此等聚会。青妍往日里虽也曾随母亲走动,但除了亲戚家,就是其他皇商家,圈子全然不同。嫣然更不用提,这还是她来京后首次出门。为而两人都是谁也不认识。 幸得阿狸热心。她喜笑盈盈地将二人领到工部侍郎家长孙女阿丽、礼部郎中家幼女阿莲等几个往日玩的要好的姑娘那,很是给青妍她们介绍一番。 阿狸她既敢领过来,自然是熟悉性情的——这几家姑娘很是随和好说话。青妍、嫣然与她们在凑一块儿,倒也是亲切。 世间之事,大略都是如此。若是只差个一星半点,难免较劲儿,但若相差太远,反而会熄了攀比之心。青妍容色之盛令其她人都遥不可及,众女相形见绌太多,于是也没了对她品头论足的挑剔。待见她为人既端庄素雅,又谦和有礼,明知她不过是六品主事家带来的侄女,却也不敢轻视、鄙薄。 青妍听得多,说得少,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饮着丫头们新端来的百合莲子玫瑰水,觉着这般消遣半天也是不错。她历经上辈子折磨,再参加这样的聚会,听着小姑娘们莺歌燕语地聊着衣服首饰,不禁在感慨世事沧桑之余,也多了不少新鲜趣味。 嫣然这头却更家热闹些。吴氏心知女儿若论皮相,是休想赶得上青妍半点的,为而很是把女儿直往俏丽里打扮。葱绿色光缎缂丝纹褙子配上嫩黄色绫罗撒花裙,比春日里繁盛的迎春花还要鲜靓。头上累丝缠枝花金簪上的蝴蝶颤颤巍巍,行动间仿佛是在发间翩飞一般。 但凡姑娘家,就没有不喜欢衣服首饰的。众女见嫣然衣裳别致清丽,更兼簪子新奇有意思,便你一句我一句的与嫣然攀谈起来。 嫣然心里原是惴惴。第一次出门最怕无人搭理,见众女对自己着装打扮感兴趣,也就恢复了几分在嘉兴时的自在,殷殷切切的给众女介绍起衣服款式,簪子工艺来。 要知道京城虽然王侯高官云集,但所谓“苏湖熟,天下熟”,江南的繁华富丽也是人所共知的。举凡服饰穿着、器物使用、饮食起居,乃至于书画赏析、歌舞戏曲,“苏样”的名头都是意蕴、风雅和流行的指向标。这样的风头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哪怕是京城的风尚也要大受其影响。 “这个是经彩纬显现花纹,跟常用的通经通纬不一样,做出来的丝织品有雕琢缕刻的效果,最是好看。平常一小幅要经16道工序,光我衣服上这一小幅边纹就花了绣娘4个月功夫……” “哼,商户人家的可不就精到这些个事吗?”嫣然正给众女细声细气地说着缂丝独有的“通经断纬“,一旁突然窜出来个不客气的声音。 第三十九章 口角 青妍回头一看,原来是另一侧几位侯伯家的千金正簇拥着一貌美姑娘往这边而来。其中旁边的一个尖脸姑娘,口齿最是凌厉,鄙薄起青妍、嫣然来毫不留情面。 嫣然乍一闻此,心中气极,忍不住站起身来。但待要举声反驳,又觉着伯父家本就从商卑下,自己底气不足,况母亲来时反复叮嘱,千万不要与贵人起争执。为而待要开口又吞了下去,脸色憋得通红。 “现如今可真是世风日下,这等人家竟也好意思跻身跟咱们一块儿。蔡伯母素来宽宏,只是也太给她们脸面了。”尖脸姑娘见嫣然此等表情,自以为踩中痛脚,越发得意,下巴扬得老高。周围一同的几位贵女也颇为捧场,纷纷拿出帕子,捂着朱唇,嘻嘻地讪笑着。 身份差不多的,总是相互亲近,更兼得从小认识,自然成了一个圈子。其他几家侯伯府第姑娘的刚才眼瞧着蔡太太对青妍她们维护,很是不忿。也不知打哪里得知李家皇商身份,就簇拥着一起过来找茬。 当中那位容颜俊秀的姑娘正是之前被驳了面子的信阳候府嫡女阿元。也不知怎的,众女打小就一贯以她为首。只是她为人素有清雅温婉的好名声,这种开口得罪人的事,她自然不会亲自撸袖子上,反正有伶牙俐齿的别的姑娘冲在前面,她乐得看个笑话,也给母亲出口气。 要青妍说起来,这阿元品貌着实不错。鹅蛋脸面配着仙娥髻,桃粉色比甲配月白色裙子,一步步走近前来也是颇有几分风情——要不然曾夫人也不会兴致勃勃,满怀期待的带着女儿来参加这等赏花会,更不会见着蔡太太略看重些李家,就沉不住气当先发话。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以士为贵,以商为次。我叔父李四才是丁亥年间先帝钦定的进士,为天子牧民,其考评也是得当今陛下朱笔亲批的上等,是当之无愧的士。我父李四平既为宫中供着彩缎绫罗,又沟通各地,使南地的丝,北地的棉互通有无,做的也是于国于民都是有利的事,是内务府认可的皇商。” 青妍坐在一旁也没起身,声量不高不低,话音不疾不徐,既义正言辞为自家正名,又全无气败坏急的焦态。她的言语声声入耳,这下不仅是信阳候府那一群,嫣然身边这几个,连园子里的其她姑娘也纷纷将视线投向这边。 青妍说到这儿,又淡淡地扫了一眼尖脸姑娘所在的那群贵女,“圣明不过陛下,晓得我父、叔父虽短于才干,但上忠王事,下抚生民,勉强也堪一用。只不知那些尸位素餐的,是否愧对陛下米粮?” “你……”那尖脸姑娘气得柳眉倒竖。 青妍虽不知道她具体是哪家姑娘,但既然为曾夫人嫡女出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必是哪家不得势的闲散侯伯家的——若是得力,也不至于这么不顾体面的为信阳候府张目。 信阳候府的阿元本不过看戏,见平成伯府的自家表妹将李家那两个姑娘奚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也是畅快。没想到那个叫嫣然的还好,这个青妍着实厉害,这一开口,把连带自家在内的数家候伯府第都怼得无语。 阿元平日里虽看不上自家表妹的脑筋,但她是为自己出的头,这会儿若任由李家那姑娘嚣张,传出去一来损了府里颜面,二来姐妹圈子里自己也立不住,为而心内翻腾之后,面上不改,顿了顿笑着对青妍道,“好妹妹,不是姐姐虚长你几岁托大。姑娘家的最宜贞静,你这个样子以后怕是要多口舌的。届时若是搅合的里外不和,可不是修身齐家的气度。还是改了的好。” 青妍并不理会,只淡淡道,“姐姐说的正是。姑娘家的牙尖嘴利,成何体统?”说完又看了一眼那尖脸姑娘。 “你……”那尖脸姑娘又被噎了一句,气得眼睛都发红。 “姐姐们快来看这边,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有蜻蜓呢!”阿狸不过刚走开一会儿,招呼下其余的小姐妹们,就闻得这边口角。她虽年纪不大,却很晓得轻重,要不然蔡太太也不会专门挑她来待客。 要知道这样的场面,如何招呼好一群平时不见得能玩到一块儿的各家姑娘,也是一场历练。相看人家,何尝不也是被人相看?一边是没落的勋贵,一边是新起的微末人家,但两边都是得了自家请柬而来捧场的。把哪边得罪狠了,都是今天赏花宴的败笔。为而阿狸也不理会她们谁是谁非,赶紧撕罗开来才是真的。 “姐姐们且往这边走。”阿狸边说边过来想拉住青妍的手。青妍手臂不着痕迹的轻轻往后一撤,阿狸的手扑了个空,却是拉住了青妍的袖子。她先是微微一愣,转而觉着大概是自己一早上忙昏头了,所以也不以为意,只就着青妍的袖子,欢笑着对大家道,“我近日天天盯着这池子,也没见半个花骨朵,姐姐们这一来,它就赶紧露出脑袋,难不成这荷竟不懂闭月羞花这四个字?姐姐们来了,它该钻下去才是!” 众姑娘晓得作主人家的难处,和为贵才是至理,今日的戏也就到这了——反正已经够她们回去玩笑半个月了,便都颇给面子的捂着帕子笑了一阵。 礼部郎中家的姑娘与阿狸素来是亲厚的,见她铺好了台阶,也赶紧上来搀阿元等一把下来。“阿元的才气可是出了名的,既然这荷花这么急着出来,想必是等着阿元作诗夸夸它呢,咱们一起去吧。” 青妍今日本不愿惹是生非。只是总有些人,你大人大量轻轻放过,她们却只当你软弱可欺,便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这第一次出门倘若传出被人耻笑的名头,以后估摸着也不用再出来了。为而才毫不客气的反斥那些自以为是的高门,不过是群不事生产的蠹虫罢了。 这会儿眼见着阿狸出来打圆场,此行是来做客,又不是来结仇的,便也顺势下来不再多言,跟着阿狸,拉着嫣然一并往荷花池子走去。 信阳候府的阿元本以诗才见长,诗赋之道,在京城贵女圈里也算是薄有名气。见礼部郎中家的提议以荷花为题赋诗,可不就是瞌睡送枕头?正不知道如何显才呢,为而也就放下口角,跟着阿狸等一起走去。 第四十章 镯子 要知道信阳候府庶子庶女一堆。曾夫人吵过、闹过,全没半点效用。信阳候不管香的、臭的,只要看中就往府里拉。 既然管不住男人,就只好在自己生养的女儿身上下功夫。阿元是曾夫人嫡女,从小品貌也是拔尖的,女先生没少请,待及笄之后,更是传出才女的名头。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样样均有涉猎。 阿元一路跟着众女往荷花池而去,一边想着母亲来前的反复提点,“蔡府的小公子眼下也就是差个春帷,我早找人打听明白了,状元不状元的尚且好说,进士及第总是跑不掉的。更不要说蔡侍郎当前的势头,有眼睛的都看得到。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儿郎,错过了可不好找。” 话虽如此,这道理自己家知道,这满院子姑娘的府里既不聋也不瞎,要不然大暑热天的,难不成真有这么多爱出来看花的?怎样显出自个儿的好来,才是今天的头等要事。 阿元自忖,之前在花厅见来的那几家,品貌皆不如自己。唯有这突然冒出来的个什么李主事家的,那模样之出挑真真让人说不出话来。刚才母亲使丫头来报信,打听明白了这姑娘底细,为而这才设计羞辱于她。不管她是抱愧无言,还是情急乱语,总之让她出乖弄丑才是,也好把她先剔除出去。蔡太太再是有心维护,总不好娶个京城闺秀圈里里笑话的主角进门。 只是与人争执终究不是个好名头,为而轻轻挑拨,就让表妹冲在了前头。谁成想,一介商家之女,看着她文文静静不吱声,以为是怯场,没想到竟这般泼辣!这下虽把她底子揭了开来,却也被她堵的自家老底翻了出来。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亏大了。此次作诗必得一展才华,凌然高于众女才行。 且不提信阳府姑娘的踌躇满志,一众姑娘嘻嘻笑笑的来到荷花池边。这边早有机灵的丫头仆妇在一旁亭子里准备好纸笔。 阿狸道,“各位姐姐们都是大才,今天可不要藏着掖着哦!”又道,“咱们这虽只是取乐,刚才母亲和几家夫人太太知道了,却也起了兴头呢。” 她正说着,众女就远远看见蔡太太她们也扶着各自丫头往这边而来。 “刚才听二奶奶说,姑娘们要作诗,我们虽不懂,也要来凑个热闹看看。”蔡太太笑着坐定就对一旁的礼部郎中夫人道,“按说科场考试的是,你家老爷最是拿手。我们这儿也数你最懂风雅,今日就由你来评个一二,可好?” 蔡嘉义与礼部郎中郑泽云系同年,两家向来最是亲密,且礼部郎中姑娘前两个月已经许与工部侍郎家的三子。今日过来纯是凑热闹相帮,所以也最是洒脱。 礼部郎中家的郑夫人闻言抿嘴笑道,“那都是老爷们操心的事,我哪有这学问?蔡太太明知我不会,还非要逼我来评,说到底不过是想让我掏个彩头罢了”说着也不待蔡太太答言,便褪下手上一枚琥珀镶金戒指道,“喏,小玩意儿虽不值钱,也好哄姑娘们一乐。” 其他太太见她这般做派,也都七嘴八舌捧场道,蔡太太更是乐的了不得,笑道“好你个郑太太,我家办赏花宴,你却拿出这么个来,这是非让我拿更好呀!”说着径自褪下手上一只水头十足的碧玉翡翠镯子来,“今日不拘哪家姑娘,谁写的最好,这个就给谁。” 众位太太见此,不禁暗暗各自思量——女儿会写诗的,心下一喜;素来不擅长此的,心下顿时一紧。说起来,除了几个破落侯伯府家的无甚大出息,今日来的哪家姑娘还缺镯子戴不成? 但郑太太抛砖引玉,用一枚戒子引出蔡太太的镯子,意思很是让人遐想——京城的规矩,镯子既是长辈太太赠小姑娘家,也是婆婆赠儿媳的常用礼,这彩头出的,可不让各位夫人太太眼热吗? 蔡太太心下自然是有谱的,心肝儿子的的终身大事,如何能仅凭一首诗就能定下来?不过是让姑娘们显出才学来罢了。要知道她虽按着老爷意思,着急给儿子找媳妇,可也盼着儿子满意,小夫妻二人能琴瑟和鸣。儿子风华满京城,总要找个有几分才学的,两个人也好说的上话。 “看来我们今日还要找个懂诗的,才好评出个高下来。”旁边一位太太自认为女儿此道上不错,可不能让人给糊弄了。 “要说懂诗,眼下这府里除了蔡大人和令轩,再没有旁人了。”礼部郎中家的郑夫人接口道,“只是蔡大人公务繁忙,难得休沐一日,咱们这点小事,就不要去折腾他了。令轩的才名,说是名动京城也不为过,我看就让令轩来评好了。”转而又笑着出主意道,“待姑娘们写好,也不落名款,让一起拿去给令轩看,由他选出一二来,可好?” 写诗什么的其实都是其次,这次赏花会本就是给令轩相看,自然要他看着投缘才是。蔡太太颔首道,笑着对郑夫人使眼色道,“就你精明!” 郑夫人回望她一眼道,“回头好好谢谢我才是!” 这边太太夫人们说笑着,那边的姑娘们也酝酿思索起来。 时下闺门虽主要以德宗穆皇后所做的《女四书》为闺训范本,但大户人家,多少总要佐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以涵养性情,打发光阴。至于能写到什么程度,这就要看各家的栽培力度和姑娘本身的天赋钻研了。 嫣然自己无所谓。她父亲是科举出身,母亲也是读书人家,江南文风又盛,故而基本素养还是有的,简单的咏荷来上几句还是可以凑合的。 但却很是担心青妍。青妍气走女先生,换了武师傅是她在嘉兴就听说的。那日见她施展,更明白非一日之功。时间都花在练武上,还能写出什么诗来?她自小离京,虽刚刚回来,与姐姐青妍不十分亲热,却也深知今日之事,若是青妍没脸,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凡事说出去,总是李家姑娘,谁会细分长房、二房呢? 第四十一章 展才 嫣然心中不禁着急。这会儿就要现场作诗,青妍要是写不出来,可如何是好?若是任由她去不管,既带累自己名声,也枉费她刚才替自己出头的情谊。 嫣然心内捏了几句,正琢磨着怎么把青妍叫到身边告诉她,好混过去,抬眼望向青妍,却见她正池边悠悠得站着。暑气盈盈的槛外,叽叽喳喳热闹的姑娘们,待久了总难免让人心头浮躁。青妍往那一站,却如闲花照水,娇花映月,端的一派娴雅。只让人觉着一下子天朗气清,满心适意起来。 嫣然不得不佩服青妍的淡定。你这写不出来的不急,倒是我这跟你一起来的急的要命,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也罢,既然不主动过来,也只好自己凑近点去相告。幸而青妍站的那角落是个边角,留意的人也不多。 嫣然瞅准时机,趁人不注意,暗暗地挪向青妍。没想到刚过去还没几尺,就被之前那那尖脸的给拦住了。“李姑娘,书案可在那头,你往这边走做什么?”她扬了扬眉毛,指向笔墨处,“啧,别是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嫣然见她气势凌人,马上软了下来,只懦懦道,“谁说的?既然咏荷,我还不能看看池子里的荷花吗?” 尖脸姑娘把嫣然拦了回去,面露得色,阿元在那头给了她一个赞许眼神。 “哼,一个商户出身的会写什么诗?装模作样在那人少地方站着,还不是等着有人送诗?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想姐妹俩串通,待会儿且看那个叫青妍的如何交白卷!”尖脸姑娘恨恨地想道。 嫣然刚才虽然狡辩着混了过去,却也深知已被这几人盯上,想要帮青妍作弊怕是不能了,也只好无奈地退到一旁听天由命。 约莫过了半刻来钟,眼见着姑娘们也该思索的差不多了,阿狸笑盈盈地上来道,“姐姐们怕都有了好句,只都谦让着不肯先来。那我就先献丑啦。” 于是当先拿起狼毫,在铺平的上好宣纸上一气写出,“锦里烟尘外,亭阁四五座。圆荷浮细叶,静待菡萏开。”众女围着,好一阵赞叹。旁边礼部郎中的姑娘捧场道,“阿狸这般好句子,那我也有了……” 既然有了打头的,其他姑娘也就不再拘谨,各三三两两,你推我让的,挨个上来展才——毕竟学不来曹子建七步成诗不丢人,学不来李青莲的才气冲北斗不丢人,可要磨磨唧唧,半天憋不出一句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姑娘们写完,自有小丫头们小心翼翼的捧着,先拿到太太们那,给太太们过眼。蔡太太推说眼神不济,还是让礼部侍郎的夫人给大家念。阿狸第一个,诗作虽算不得很上成,可也有几分功底。大家又都是来做客的,纷纷赞叹不已。 曾夫人笑容满面的对蔡太太道,“真真了不得!这样的小人儿,就有这样的才学!这可真是家学渊源啊!”蔡太太见孙女长脸,也不跟曾夫人计较之前的事,笑着道,“她小孩子家,哪经得起你这般夸?倒是你家阿元,出了名的才女,待会儿我们可要好好看看。” 下面姑娘们写的诗一首首的送来,礼部侍郎夫人虽自称不懂诗,也帮着给蔡太太掌眼,大略品评一二。她也不得罪人,只要不十分过不去,总能找到一二可夸处。哪怕下面姑娘真有个别短于诗书的,她也能找出,“文不修饰可见性情质朴”这样的话来轻轻掩过。也由此可见礼部郎中的后院干净是有几分道理的——有这样既聪明机警,又通晓世情的夫人掌家,只要不是十分昏聩的,想家宅不宁都难。 信阳候府的阿元铁了心要在这轮里出彩,为而很是认真的寻章摘句了一番。见前面的姑娘除了个别稍有几分文采,其余的远不能与自己相比。为而安心准备压轴,见写的差不多,这才婷婷袅袅地走上来。玉葱执秀管,轻轻写道,“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写完,搁下笔,环视一圈后笑道,“诗词对咱们女儿家来说,本不过是小技,颐养性情罢了。”又看了一眼青妍道,“只是若全然不会,只会算些个经济账本,却是满身铜臭,俗不可耐了。” “哈哈,可不就是?”尖脸姑娘最是卖力,也不顾不得笑不露齿的闺训了,带着侯门府第的好几位姑娘一起看着青妍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起来。 有心想要找茬,可真是躲都躲不掉去。 青妍懒得再跟她们斗嘴,只盈盈地穿过众女,往书案边走去。跟信阳候亲近的那几家,一脸鄙夷,只等着嘲弄。嫣然满脸紧张,替她担心的了不得又无从帮起。另外的那些姑娘们则远远站着并不掺和,只等着看热闹。 青妍淡淡拿起笔,蘸了蘸墨,略一沉吟便写道,“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她用的也是当下闺门里流行的簪花小楷,只是写出来却别有一番气象。 曹锦依曾道,字不分男女,谁规定姑娘家必只能写簪花小楷?小小年纪就只在簪花体上下功夫,没的拘束了性情,写出来的也是照猫画虎,全无灵气。为而从初练字起,就拿出《龙门二十品》的真迹字帖,很是给青妍补了一通魏碑大字课。 众女见青妍上来写诗,不管站得远近,眼神都盯着这边。尖脸姑娘凑的最近,她早准备好一箩筐话来,这次必要骂的这李家姑娘以后出不了门不可,看她还敢不敢矫情。 其她众女,虽不至于专门落井下石,只单看嫣然紧张脸色,也料得这个商家女儿必是不通文墨。 没想到青妍一落笔,就震慑众女。 她这点年纪,自然谈不上什么笔力,只是字如其人,青妍格局广大,在曹师傅指点下,以魏碑为底子,字体开阔舒朗,厚而不拙,明明也是簪花小楷,却又有遒劲雄逸的风骨。以魏碑为神,簪花为形,两相结合却是洒脱自在,毫不违和。 第四十二章 评说 众女全都愣住,一时周围静悄悄的。 尖脸姑娘待要开口挑出些毛病来,阿元朝她轻轻摇摇头,她也只好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青妍并不在意这些,只继续写道,“荷风送香气,竹露滴轻响。”待把笔搁下,也不看阿元,只接着她的话头轻描淡写的对众女道,“蔡大人苦心经营,为国聚财,每日里为府库充盈殚精竭虑,只为替圣上解忧,替朝廷出力。这样的经济账本,却是一般人算不来的。” 她顿了顿,站起身又对诸女道,“我们虽是姑娘家,不讲究什么大学问,可也要明事理,知好歹。”她又淡淡得扫了一眼阿元,“若是一边享盛世太平,闻蔡府花香,一边又嫌经济粗俗,铜臭难闻,这可委实不是作客之道!” 青妍一言既出,在座诸女无不骇然,谁也不料她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连带着看阿元、尖脸姑娘的眼光都略带同情。 信阳侯府的阿元鄙薄李家经商,言指青妍、嫣然二人“满身铜臭,俗不可耐”虽然尖酸了些,也算是当下时风。没想到青妍回击起来如此老辣,生生搬出风头最劲的此间主人蔡嘉义,这下还有谁能驳得?既然驳不得,那信阳候府诸人也就只好担这“不明事理、不知好歹”的名头了…… 阿元顿时失态,一向以仪态温婉著称的她也扛不住青妍这火力,脖子里的青筋都隐隐可见,待要辩驳,又一时词穷。 正不知如何之际,那边曾夫人开口道,“阿元,你的裙子怎么了?过来我看看。”阿元心知母亲解围,狠狠得剜了青妍一眼,一甩帕子,往母亲那而去。 蔡太太今日为了抵近相看姑娘们,原本安排的书案就离她们所坐凉亭不远。那边但凡风吹草动,这边也多有察觉。阿元此前所言,本就为了踩青妍一脚,故而音量不低,蔡太太她们那边也有所闻得。 太太夫人们多是耳聪目明的,之前园中所发生口角,自然早有丫头、仆妇们来悄悄传信,为而听得阿元铜臭等语,心下想着,看来信阳候府这次是要对李家姑娘追杀到底啊。也有个别心软的同情地看着一旁手足无措的吴氏,心想本无甚仇怨,这般逼迫,信阳候府吃相太难看,李家姑娘们以后怕是不好出门了。 只万没想到,李家姑娘回应起来这般厉害!太太们又是一惊,暗想,这李家姑娘可真不是那软柿子,今天信阳候府非要找软柿子捏,怕是找错对象。也有爱看热闹的夫人斜眼望向曾夫人,幸灾乐祸地偷偷议论,今天信阳候府可是踢到铁板啦…… 曾夫人眼见女儿下不来台,赶紧找个理由把她唤过来,此时再见周围夫人太太们一个个暗笑看好戏的表情,不禁暗恨李家那小蹄子委实太难缠。 “姑娘家的还是文静些好,与其搬弄这些口舌,还不如在诗书上下文章。”见小丫头们捧着女儿和李家的诗作上来,曾太太开口道。 她对自家姑娘还是颇有信心的。虽说传出来的才名一半是自己费力运作出来的,可自家姑娘打小作诗联句确有几分真功夫的,否则也不朝这个方向发力。哼,再怎么着也比那商家女强十倍吧。 郑夫人先打开阿元的。只见簪花小楷清丽端正,一首七言绝句对仗工整,格调清新,便轻轻颂道,“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果然好句子,说的我暑热都去了一半了。”又转头对曾夫人道,“阿元好文采,曾夫人如何教导的?回头可得跟我好好说说,让我家那不长进的也学着出息些。” 一旁工部侍郎夫人见曾夫人方才脸色有异,怕与主人家不相宜,也顺着郑夫人话头道,“你家阿莲还算好,我家那猴儿更别提了,还是曾夫人教导有方……” “也是,阿元这天生的锦心绣口,多半是随了曾夫人。我家阿莲要知道我说她,难保还叫屈,谁让我这当母亲的就这般拙呢?”郑夫人说罢,掩口笑了起来。蔡太太笑指着郑夫人道,“你是够拙的,大巧若拙的拙。”周围其他夫人太太也跟着一起凑趣,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郑夫人晓得信阳候府方才失了面子,为而跟工部侍郎夫人一唱一和,三句两句恭维,就哄的曾夫人转了颜色,从满脸愠怒到掩不住的得意,这手功夫也实在了得。她见曾夫人脸色已有好转,便又打开青妍诗作。 “李姑娘好字体!”郑夫人这次倒是毫不作伪的吃了一惊。再没想到这姑娘不显山露水,却写得这么一笔好字! 见她说的情真,蔡太太跟着道,“拿来我也看看。”只见一样是闺阁常用的簪花体,却独具端严正大气象,又不失灵秀洒脱格调,虽然笔力尚浅,但底子当真不错。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轻响。”蔡太太轻轻念完,沉默半响不作声。郑夫人在一旁道,“好诗、好字、好姑娘!”一口气连直说了三个“好”字。 其他夫人太太们见此也纷纷围上来观看。姑娘们在那边当场挥毫,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半点做不得假。先前还为蔡太太厚待李家姑娘而诧异的,这会儿也都缓过神来。心想,“这姑娘着实不一般,难怪蔡太太这般客气。”继而又释然,“再怎么着,门第也是摆在这儿的,别说蔡府,在座的哪家府邸都断没有娶个商户家女儿的道理。好也是白好,只可惜了这姑娘人品……” 且不管夫人太太们心里的弯弯绕绕,蔡太太并不作评,只笑着把先前姑娘们做的都拿来赏析了一遍后,对郑夫人道,“咱们都是外行,也就看个热闹,作诗的门道还是缺了点。既这样,那就还按先前说的给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送去看看吧?” 一旁机灵的几个小丫头子遂捧过一众墨宝,往蔡令轩所在的翰墨居送去。 第四十三章 偷窥 令轩并不在房里。 赏花会是女眷的事,作为知礼上进的公子,他是万不能自己去的,虽然是给他选夫人。男女有别,要是一不小心冲撞了哪家姑娘可如何是好?这对两家来说,处理起来都是尴尬事了。 照诸位太太夫人的想法,这会儿他肯定在房中老实呆着,刻苦温书,以备来年春闱博个好前程,这才是蔡家千里驹该有的样子。至于挑选闺秀这样的事情,跟春闱相比,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也轮不到他操心,自然有母亲在那把关。 但令轩坐不住。他正在花园子里不远处一处山石草木掩着的台阁上,挥着纸扇来回踱步。 六月时节,姑娘们玩乐作诗也好一会儿了。此时已近中午,本就暑气颇盛。素以美风仪著称的蔡家公子,这会儿更是额头大汗,全无半点形象。挥舞着纸扇的也没有从容的气度,不但不见半点名士风采,反而跟大街上不识礼的庸人似的,为了解暑扑腾得飞快,显得他越发焦躁难耐。 一旁一位青衫宽袖,系着银色宽腰带的少年公子眼看着他在这方寸之地都快绕了十圈了,不耐烦地道,“你就别绕啦,绕的我眼晕!非要拉着我看你那神仙美人儿,害我也当了回不光明的小人。诗作都送你屋去了,还不赶紧去给你那美人评个第一?” “这么多年的兄弟,不替我解忧,你好意思说风凉话?没看我这心里有事吗?”令轩停下脚步,不客气的对少年公子道。 “自妙峰山回来,你心里就没没事过。”少年公子嘲讽道,“前些日子不还拉我约了李家姑娘的三哥一起逛吗?今天这赏花宴必也是早早铺垫过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如此,我要是把她诗作选个第一,虽然使她卓然于诸女,也怕将她架在火上,招人忌惮惹人恨,回头再吃亏就不好了。” “啧啧”少年公子笑道,“你可得了吧!怕美人吃亏,生拉我在这做这不君子的勾当。我怎么误交了你这重色轻友的损友?回头要让我家太太知道,少不了一顿家法。让你家太太知道,我还好意思上门吗?再说了,美人在下面真吃亏,咱俩在上面也只能干站着,难不成你还想撸起袖子,冲下去帮忙啊?你丢的起,我都丢不起这个人。”话头一转,又道,“不过你这美人真真不简单,明年你若高中,得入朝为官,我劝你也别去户部、礼部之类了,你得去都察院。” 令轩一愣,“好好的说李家姑娘,这又跟督察院又扯上什么关系?” “夫妻合力,大杀四方呀!哈哈哈……”少年公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那美人不说话时,看着如那娇花软玉,一开口,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舌枪如剑了。你看把那信阳候府的才女一撮人气的,曾夫人都亲自下场捞人啦。我看监察御史最适合你。在家多多磨练,一到朝堂必然无往不利,所向披靡!只记得别把老大人们气地当场抬出去才好。哈哈哈……” “你可小点声吧。”令轩见他越说越不像,还笑的那般肆意,赶紧劝他噤声。要知道这边台阁虽有吴地远隔千里送来的太湖石挡着,又有几株伞盖似的大树掩着,可也经不得他那般大声。 自己躲在这个台阁处相看各家姑娘们,大嫂、二嫂心里是有数的。母亲只是不点明,想来也不会不知道。可若被其他各家知道,就真成笑话了。 只是这损友形容的说的实在好笑,他忍不住弯起嘴角替青妍辩解道,“看你什么话?李姑娘最是温柔和软。那是她们先欺负她的,难道不做声才是道理?不过自辨罢了。要说起来,信阳候府才是过分,亏得我家李姑娘机敏练达才不至于真被她们欺负了去。” “哟,哪跟哪,还我家,人家是你家的吗?你们这还八字没一撇呢,少嘚瑟。”少年公子见令轩一脸沉醉,忍不住推他道。“我着人细细打听过了,她叔叔好歹算是有品级的,父亲却不过一届商人,你家里要应,怕是不容易的。别说令尊,蔡太太这关就不好过……” 这一句话戳的令轩又泄下气来。 话说这少年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工部侍郎家的三子。前段日子他已与礼部郎中家的阿莲定下,正是适才做品评的郑夫人幼女。他与令轩是从小的玩伴,最是要好,所以今日被硬拉来一起偷窥。 嘲笑归嘲笑,自小的情谊不是假的,少年公子思索了下,正色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伯母最是疼你,寻常事情都能依你。只是结亲是结两姓之好,是两大家子的事。她再疼你,在这事上也是不会轻易松口的。毕竟与商户结亲,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与你,与你父亲,与整个蔡府,都有干系带累。” 眼见令轩被自己说的面色越来越低沉,心中倒也有几分不忍,少年公子心内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笑嘻嘻道,“原听你说起李家姑娘时,梦与魂销,我只当你入了障,为而今日才豁出脸面与你一同看看,究竟何等人物。今日一观,无论品貌才学,李家姑娘确都是上上流啊!我打小在京城长大,贵女们也瞧一圈了,再没见过这般颜色!” 蔡令轩见他也夸得句句都在自己心坎里,也是心中一舒,转而笑道,“哼,我的眼光,岂是泛泛!”又转头对他肃容道,“你看归看,可别起歪心思啊!” 少年公子见好友盯着自己,赶忙撇清,补了一句道,“切,在我心中,世间女子再无胜过我家阿莲者。” 话虽出口,心却不甘,忍不住指着令轩道,“啧,你又要拉兄弟看,又怕兄弟觊觎。说你看中的姑娘泼辣,你急。夸你看中的姑娘貌美,你也急。给你当兄弟怎么这么难?跟你说正经的呢,你没昏头就好。李家姑娘已经得罪人不少,待会儿品评诗作,你记得留点余地,给她排个第二、第三也就罢了。” 见兄弟好言相劝,令轩也不再纠缠,点头应承道,“正是这个意思呢。母亲已知我心意,这会儿强拉李家姑娘出头,只怕其他几家心里不忿。”说罢,他这才想起刚才丫头们送诗的事,拉着少年公子道,“诗都送到屋里了,还不快走,看什么呢?” 少年公子气得仰倒,“我看我家阿莲,成不?过河拆桥……” 第四十四章 杀人 顾长风这段日子也没消停。 那日在京城郊外险被狙杀,身受重伤,若非侥幸得一女子援手,能否活着回京竟然不好说。 想他顾长风活了二十五年,从小到大遇到的陷阱危机不计其数。幼时宫中的池塘、假山,略大些的马场、演武场,及至后来的北疆沙场,生死一线之际经历的太多,孰料这次回京城一时大意,竟差点阴沟里翻船。 一边养伤,一边调动亲卫勘察围捕。顾长风这吃亏吃大发了,也不急着回北疆了。一面上书皇帝,称京郊围猎受了风寒,需要将养休息,一面急调北疆500精卫紧急入京。 场子丢了就得找回来。且不谈面子事,若这次身负重伤,不加追讨就回北疆,那心怀侥幸者只会越来越多,各类暗杀更会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为而必须得以雷霆之击,扫荡宵小,威慑暗处敌手,至少让一部分心怀侥幸者知道胆敢冒犯自己的下场。 也不知是出于制衡诸王,还是出于心虚愧疚,抑或什么别的缘由,皇帝接到赵王上书后,很快下旨。大赞赵王守边十年功绩,又叙兄弟多年情谊。骊四骈六,传旨太监宝成洋洋洒洒足足念了半盏茶功夫,并赐金银、珠宝、彩缎三十箱,京城王府一座。 “辛苦公公走一趟。得沐陛下圣恩,小王感激不尽。必尽忠职守,报效皇恩。”宣旨完毕,顾长风躬身肃容道。 其实他从小到大,对人多半都是这一幅表情。只是随着先帝离去,十年征战,风沙似乎把他冷肃的表情越发雕刻进脸部的肌肉里,以至于脸皮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多数时候只要往那一站,就能摆出一幅端严的样子来。 “咱家本就是跑腿的命,不敢当王爷道辛苦。”来宣旨的太监宝成半点不嫌弃他生硬,满脸笑意的答道。顾长风也不多话,言毕,袖子一敛,左手轻轻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一声,右手一扬,眼尾向门外微微一挑,便抬步作势送宝成出门。 宝成原是尚衣监一普通中官,主要负责掌管御用冠冕、袍服及履舄、靴袜等物。因缘际会凑到了皇帝跟前,近年来颇得圣心,已是司礼监数得上名号的大太监。 寻常出宫宣旨,听旨的不论是服朱着紫的高品官员,还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宗室贵戚,见了他个个都是奉承不断,捧得他浑身适意。但凡他鼻子里多一个哼,听旨的大老爷们晚上就休想睡得着了。 毕竟外臣谁也不能像他那般天天陛下面前伺候着,回去但凡添补些对旨意不敬的意思在里头,断送前程还是小事,脑袋要不要断送都不好说。 眼下宝成的样子,恐是其他大员贵戚们无缘得见的了。一出宫眼睛就惯常往上翻的他,这次来赵王处却很是谦恭。不仅眼睛翻了下来,连腰背也恢复了在圣上面前才有的弧度。 见赵王欲亲自送他出门,忙做出一幅诚惶诚恐表情,待听到赵王轻咳,忙劝道,“王爷的心意,咱家必禀明陛下,只是王爷千金贵体,既沾染风寒,还得以将养休息为要。若是出去再着了风,陛下知道怕是饶不了我。” “既如此,那我就不送公公了。”顾长风在门口与宝成拱手作别。外面自有老于交道的长史出来交际勾连,不必他再操心。 这等小人,分量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顾长风并没有托大到撕破脸跟皇帝过不去的程度,为而也愿意多走三步,送他一程。 待宝成出门,顾长风返身回房,有眼力见的亲卫早从屏风后将一铺着上好狼皮的躺椅搬出,又悄无声息默默地退出。顾长风轻轻躺下,凝神慢慢思忖。他之前所受重伤虽已不碍,但离痊愈尚远。既然皇帝哥哥愿意赐宅送礼,那他就照收不误,这京城他也且待下去看看。 背光处站着的摇光见顾长风一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扶手上敲着,一手持着碧幽幽茶盏放在鼻前轻嗅,知道他正思虑问题,一点声儿都不敢出。顾长风仿佛心不在焉地饮了一口,放下茶盏,也不回头,只淡淡问道,“北疆精卫到了吗?” 摇光赶忙答道,“回王爷,昨日得飞鸽传书,500精卫一人双马已经启程,想来这两日就到。” 顾长风听罢并不答言,只拿起茶盏,继续啜饮。摇光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道,“王爷,是否留些活口,问出主使之人?” 顾长风修长的手指把茶盏轻轻放回小几,只淡淡地吐了一个字,“杀。” 窗外春意盎然,有雀鸟轻啼,和风送来草木之香。只是随着一个“杀”字,室内光线仿若陡然暗了下来。 “建昌十年,赵王于京郊遇袭。怒,调北疆精卫入京,绞杀逆贼800余。”后世史书上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拉开了大规模血腥夺位之战的序幕。 不仅是摇光,哪怕是赵王本人也不会想到,这场酝酿已久的这场大战会以这样令人震惊,又毫不意外的方式展开。 回过头来再看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甚至不乏有阴谋论者推断,所谓“遇袭”不过赵王自编自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调北疆精卫入京。否则十年在外,朝中全无根基的赵王,拿什么与诸王相争,与皇帝相抗? 顾长风此时还没想到那么深远。饶是再多打算,眼下的他也无法洞见万里,预料到后续的诸多发展。人在局中,谁不是走一步,揣摩一步?毕竟眼下就算抓住活口,问出口供,也是无益。难道还去御前打口水仗不成?京郊这般大的动作,要说已经御极十年,大权在握的皇帝全然不知,那这龙椅上真可以换人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摇光带着六百名悍卒于京城附近继续以围猎为名,大举诛杀谋刺之人。一旦掌握行踪,当即如鹰鹫扑食般围住。招供同党者,当场斩杀,拒捕顽抗者,血腥虐杀。一时京城周边,风声鹤唳。 顾长风不是嗜血之人。只是多年历练,几番生死,但凡多点柔情,坟头草都可以三尺长了。为而只交代摇光,一不得株连,二不得轻纵,余者全不计较,任其杀戮,以慑宵小。 当日参与袭杀的一半是江湖之人,还有一半则显然是来自不知名的军中。袭杀失败,当即撤退。只是他们既然敢接下这样的买卖,自然没有原路返回的道理。摇光等人先是咬住不发,待北疆精卫赶到,再全面网杀。 说是围猎,高层明眼之人都看得出围的是人,只是赵王既然有心泄愤,又不搞株连,其余诸人自然不敢多做声音,免得一不小心被牵连了进去。至于当今皇帝,在赵王进宫一趟后,也不知对他说了什么,竟也只做没看见一般。 于是外面厮杀的血流满地,但因控制着范围,消息不灵通的京城等闲人士和普通百姓竟全不知情。 第四十五章 拜会 老妻带着几个儿媳妇一起为了给小儿子相看姑娘办赏花宴。蔡嘉义交托出去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相伴多年,老妻自然知道轻重,只悠悠的坐在书房里品茗消暑。 去年税赋收拢得力,眼下国库还算充盈,他这个户部侍郎日子过得也还不错。王尚书久不视事,周侍郎虽年岁较自己长五岁,但入户部资历却浅不少。鸭子划水,表面看着纹丝不动,水面下没少见真章。几番较量之后,周侍郎心知不敌,现在已放下身段,户部之事,可以说唯自己马首是瞻。 想自己年不过五十,尚书之位已是不远。只是旁人再多羡慕又如何?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出身平平的他不过大族一旁支而已,少时没能沾到多少光,倒是受了不少白眼。昔日寄人篱下的卑微,伏案苦读的艰辛,殚精竭虑的筹谋,草灰蛇线,伏延千里,躲过了无数官场暗箭,解决了无数政事难题,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行到九十方为半,他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前程而振奋,没有理由不为最后临门一脚而搏一把,更没有理由不谨慎小心以免抱憾折戟。 小儿子才气自然是一等一的,要说文采风流更是远胜自己当年。只是尚缺历练,心智不熟,做事还远不如做诗拿手。这次尽早给他把婚事订下,也免得在接下来的各式风波中被牵扯进去。 至于朝堂之事,有自己扶持教导着,想来也就慢慢上手了。其他几个儿子均是才智平平,非可塑之才。几十年后,蔡家能否在京城站稳脚跟,乃至更进一步,就要看这匹蔡家的千里幼驹能否历练的出来了。 蔡嘉义闲暇时不喜有人在身旁伺候着。一来幼时条件不丰,没有呼奴使婢的机会,以至于后来发迹了也没有养成豪门贵府老爷们丫鬟家人贴身服侍的习惯。 此时他正自己泡茶。只见碧色的茶壶内,茶条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一经冲泡,茶叶徐徐舒展,上下翻飞。观,银澄碧绿;闻,清香袭人;尝,口味凉甜,鲜爽生津。 蔡嘉义一边自斟自饮,心内对李四才也多了几分肯定。此人还是颇会办事的,这次送来的吴县洞庭明前碧螺春颇得自己心意,且这么多年一贯孝敬有加,以后户部的事,还是可以多提点一下的。 正消遣间,外面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声音急促而略带慌张。蔡嘉义手一顿,脸上不禁收起闲适,换上凝重表情。今日是休沐之日,能进书房小院的都是家里老人。到他如今这地位,能这么急忙紧张来惊动他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一旦有,那就是大事。 正思虑间,门口传来轻促的敲门声,大管家蔡方的声音传了进来,“老爷,急事回报。” 蔡方此人跟了自己二十余年,素知轻重,蔡嘉义也不摆谱,赶忙道,“进来。” 蔡方推开门,径直对蔡嘉义道,“老爷,赵王来府。” “什么?”蔡嘉义心中一震,“这尊凶神,来我这干嘛?”贵为当今前程一片光亮的三品大员,他的消息自然比一般人灵通不少。别人不知道赵王在京郊的大肆屠戮,他心中可是相当有数。 论私,赵王十年戍边,与他素无交往,这次回京,也不过在大朝上有两次点头之交。论公,户部与军政之事并无直接往来,公事也该去找兵部衙门才是。 不过沉吟片刻,蔡嘉义就放弃思索——既然都上门了,就没有不见的道理,更不可有半点失礼。“来人”蔡嘉义吩咐道,“速速更衣。” 以居家常服见尊上,是为不敬。蔡嘉义一面整换官服,一面交待蔡方道,“速去打开大门,你在前面迎着,万万不可轻忽,我马上就到。” 这边蔡嘉义忙着整衣束冠,顾长风那边已然迈进蔡府那扇难得一开的纯铜镶边厚木大门。蔡嘉义没猜着,他此来还真是为了公事。 当初随他进京的近卫共有百人,之后为了“围猎”又调来五百。其间,被猎“恶狼”眼看死路一条,凶性大发,负隅顽抗,又使赵王折损一百余人。 赵王这六百皆是百战之士,不仅个人身手了得,更因军伍出身,悍不畏死,擅长集结作战。顾长风麾下大军十万,这样的悍卒却超不过三千。可以说每一个人,都凝聚了顾长风十年的心血。 所以1比6的战损比,虽然貌似自己占了上风,但顾长风心头也在滴血。也可见此次袭杀主使之人,是下了大本钱、大决心的,意图毕其功于一役,一举灭了他。 现下“围猎”行动已告一段落,可善后事宜还有不少。厚抚伤亡者自不待言,更得安顿余者。既然来了京城,就没有随便撤走的道理。 按国朝规矩,亲王入京,所带侍卫不得过百。若现下这五百人全在皇城内,皇帝哥哥怕是晚上要睡不安稳了。可若把四百人放回北疆,只留百人在身侧,顾长风夜里也睡不安稳。故而两下折中,为了互相睡的安稳,顾长风请旨将一百亲卫仍留京内,剩余四百以防凶兽扰民为名,驻扎与京外近郊。 皇帝虽心有不甘,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这四五百都是小事——诛心而论,那十万大军悬于北疆,既能守得了国门,也能清得了君侧…… 况且此次的事情,某些人也伸手太过。原以为不过小打小闹一番,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纠集这么多高手,真打算把赵王一举干掉。 更可怕的是其中竟有个别禁军身影,怎能不令人细思极恐?今日敢在京郊干掉赵王,明日是不是就敢在京内谋反?一旦真被他们得手,北疆十万铁骑如何甘心?届时一旦掀起风云,不仅京城动摇,更北门大开,异族异动,长驱直入。那身为帝王,他就是千古罪人,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 当今在赵王出生前就被立为太子,当了小二十年的储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接过大位,就算不指望当圣君,也是想当个差不多的明君的。这十年来,为了国事也是朝乾夕惕,夙夜在公。 可惜当今的龙命似乎不是太好——当太子当的好累,终于当上皇帝了也没畅快起来。子嗣不丰便储位空悬,便人心浮动,各种势力交相勾结、错综复杂,哪项政令想要推行,前朝内宫都是颇多掣肘——从来不是当了皇帝就自然而然的一言九鼎无碍的,有时候倒霉起来需要平衡思虑的只会更多…… 第四十六章 机锋 当今心内也时常暗恨老皇帝老糊涂,对个小儿子爱之如命——生怕他有个闪失,名义上逐他出京,让他不得享富贵安宁;实际上以十年为期,以十万大军为护卫,助其安稳成长。 现如今,幼虎已成猛兽。北疆之事,朝廷根本插不进手。轻不得,时时暗中提防;只能想方设法见缝插针;重不得,唯恐北疆有失,动乱京城。 这次趁赵王入京,意在徐徐图之。孰知某些人昏了头,竟不顾大局,以私心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皇帝怎能不恼火?既然赵王吃了亏,要大开杀戒,那就让他杀去,也好给某些人醒醒脑子。既然赵王还知道守规矩,杀完管埋,那就让他那四百人城外待着去。若是非要逼他把四百人遣回北疆,惹出别的乱子,反而不好收场。为而皇帝表面不动声色,在赵王再次入宫畅叙兄弟情谊后,几方妥协,这个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顾长风既得皇帝首肯,当先要紧的就是择一京郊适合地点驻营。京城周边防卫森严,特别适合扎营的地方基本已被禁军占据。这四百人既不能离京城太远——万一京内有动静救援不及,又不能钻在禁军之间,挨得太近——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监视之下实乃军中大忌。 所以近几日顾长风没闲着,伤势刚刚略好,就带人于京城周围很是跑了一圈。一通考察下来,发现最最适宜的是距京城三十余里外的一处坡地。既可居高临下,俯冲而下,又离禁军相对较远,更难能可贵的是附近竟然还有一处泉眼,实在是屯兵的最佳场地。 后经细细查问方知,此处曾是五十年前户部安置流民的垦荒之地。现流民大半早已回乡,另有小半就此安家置业,但因循旧历,此处田地仍由户部直接掌管,而未在京兆尹管辖之下。 蔡嘉义这只老狐狸一直走不党不群的路线。团团作揖,对各方都是礼遇有加,但打得一手好太极,凡事都是滑不溜手。就像皇帝从没放弃在北疆军中渗透一样,他为了粮草诸事在暗处也从没停止拉拢京中大臣,对京中三品以上高官性情了如指掌。 此前因分管事情不同,顾长风本人基本没跟蔡嘉义打过交道,但幕僚对他作风姿态早有分析。这次驻营之事,事关重大。蔡嘉义如今这般地位,恐怕不是派个人,送两箱珠宝可以搞定的。为此,顾长风亲自登门以显诚意,也顺便亲自观察下此人,今后是否可供结交。 话说蔡嘉义这头,他虽然不党不群,可不意味着他以后就不过日子了。且不谈当今膝下空虚,今后谁掌神锋还不好说,光是十万大军主帅的实权亲王就不是他能得罪的。一路急急绕过后院,来到前厅,平过气息,整过衣冠,蔡嘉义摆出既急趋重视,又从容不迫的姿态迈进自家正堂,只见一人身着墨色织金暗纹长衣,已负手站在紫檀八仙桌前。 “殿下莅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蔡嘉义躬身拱手作礼。 那人闻得声音转过身来,一双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的寒眸直视蔡嘉义,让屋内暑意都去了三分,开口倒是谦恭温和的,“本王冒昧打扰,蔡大人不要见怪才是。” “不敢,不敢,不知殿下驾临,有何指示?”蔡嘉义一边请顾长风上座,一边示意蔡方着人上茶,并请示赵王来意。 这尊凶神,他得罪不起,却也不敢太过亲热。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他也知道赵王不是含蓄啰嗦、弯弯绕绕的性子,为而简短寒暄过后,就直入主题。 要论温言絮语离题万里,那是他混到如今的看家本事,但赵王既然一本正经登门,想来不是为了听他长篇大论、官样文章的。待见赵王虽然神情一贯的肃穆,语气却还颇有温度,蔡嘉义也就斗胆发问了。 先帝以几十年帝王心术,耳提面命教了赵王十年,谁也不知道赵王究竟学了多少。但显然定力这一条,他是足够了。只是北疆十年,远离京城、朝堂。虽然跟突厥、鲜卑、羌族等部一样是的你死我活斗争,但勾心斗角的方式又与朝堂有很大不同。 这次回到京城,他没少跟各路人马打交道,也耐着性子,慢慢找回了当年在宫中所见的那些蝇营狗苟感觉——这里不是北疆,一言不合,不讲究拔刀相向。这里流行的说话留一半,做事绕圈圈,他离开十年,依然不变。 为此顾长风今天已经做好听蔡嘉义讲一个时辰不着调的准备,没想到一盏茶未毕,这老小子就直入主题。 顾长风他脸色略一缓——只是这缓不缓的除非日常特别亲近之人,要不然也看不出来,比如蔡嘉义就全然不知自己省了功夫竟然还被这凶神高看了几眼。 “先前本王在京郊游猎的事,想来蔡大人也听说了,不知哪儿竟窜出了好些个凶兽。后来本王因不慎染了风寒,只好在府内休息了些日子,未能亲自围捕。”顾长风淡淡道。 蔡嘉义觉得顾长风闭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就这么件尸横遍野的事,被他说得竟然还颇像那么回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保重才是,这些个小事,原不值当王爷亲自出手。”蔡嘉义也只好顺着顾长风口气接话道。 “话虽如此,本王也不忍见凶兽糟蹋黎民,为而调北疆精卫前往围猎。”顾长风顿了顿,向宫中方向拱了拱手,“托陛下洪福,现已基本剿灭。” 蔡嘉义听着“基本剿灭”这几个字不由得有点后背发寒。他是文官,干得都是以笔杀人的事,拿刀砍人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血淋淋的事情联想起来总是不大舒服。不过杀都杀了,还说啥,蔡嘉义只好替百姓感恩道,“呃,此乃苍生之福,殿下之德,微臣感佩不已。” “只是难保有个别漏网之鱼,届时袭扰地方,岂不是本王除恶不尽的罪过?”顾长风正色道。 第四十七章 达成 蔡嘉义借着举盏饮茶,沉吟片刻后道,“嗯,那依殿下看,此事可有微臣能出力之处?”既然都堵到家里来了,蔡嘉义还能怎么样。更何况“基本”二字,文章可大了去——可有也可无,有无与否全在人上下嘴皮子里。蔡嘉义实在不想被赵王在他的管辖的范围内“发现”出“有”来,回头再有心送你“藏匿”罪名,想要洗干净都难——眼下这风头里,赵王吃了亏如此发飙,要是顺带着收拾个把人,连圣上都不好多说什么。 顾长风见他如此知趣,心下也是满意,“近日,我听侍卫报来,京城西北侧30余里处,有一名叫鹿野坡的地方。坡高林密,草木丰茂,内有户部垦荒农田数百亩。” 蔡嘉义心道不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看来赵王是存心要送帽子送给户部戴啊,也顾不得再讲官仪体面了,急道,“此地虽原归户部管辖,但赖先帝和当今圣明,几十年经营,荒地已变良田,黎民安居乐业,人口诸事均归京兆尹府管辖,户部不过挂个田产名头,日常之事实在与户部无碍……” 顾长风话锋一转,脸色一沉,“蔡大人说的是,可怕就怕个别凶兽慌不择路,躲藏期间,百姓不知,岂不遭殃?此处既属户部,户部就有守土之责,若是凶兽祸乱,到时候王尚书、蔡大人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的。” 蔡嘉义暗恨赵王无耻,真要找茬那可真是躲无可躲,憋了半口气,小心翼翼问道,“那依王爷看,如何防备是好啊?” “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可见防备二字,殊为不易。”顾长风见蔡嘉义已然入巷,又再加了把火,“蔡大人经纬朝堂功在社稷,连我这久别京城的也颇有耳闻。但就兵事而言,恐怕就不大熟悉了。我陈兵十万于北疆,十年来大小战事无数,多少英烈马革裹尸,方使鲜卑、乌桓不敢扣边,所以要说防备大人您恐怕还是外行。” 蔡嘉义心里一口气又提上来,好好的杀几只“凶兽”罢了,怎么又扯出大军来?但赵王的意思,他心中已有几分明了。 蔡嘉义小心翼翼道,“我户部日常以钱粮、税收之事为主,所辖小吏也不过普通擅长数算之人,要说搏杀之事确实不太精到。”顿了顿,他心中又快速盘算一圈,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光棍精神,也顾不得京兆尹那边万一知道后的脸色了,“既要缉拿凶兽,还是要靠京兆尹衙门组织人力,殿下何不同京兆尹府商量此事?他们与此事颇有关联。”又掷地有声地向顾长风表态道,“我户部在鹿野坡必全力配合诸位!” 蔡嘉义有理有据,唱作俱佳,奈何赵王欣赏水平不行,全然不为所动,一招祸水东引似乎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凶兽残暴,饶是我军精锐,仍多有折损,京兆尹府不过普通吏卒,怕也不见得能帮上忙,反多伤人命,有干天和,”顾长风又朝宫中方向拱手道,“陛下有感于此,昨日特召我进宫,令北疆来的四百精卫继续在京郊追索绞杀,可待剿灭完毕再返还北疆。” 蔡嘉义心中一叹,看来赵王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准备走了。三年、五年,剿灭完不完毕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但既然陛下都答应了,想来上面已有多番折冲。现今陛下都以怀柔之势待赵王,自己非要强抗触那霉头,回头被牵带起来,不过徒作炮灰而已。思虑妥当,蔡嘉义不再做无益的拖耗,语态诚挚得看着顾长风道,“既如此,还请赵王怜惜我鹿野坡百姓,就地驻扎以保安宁。” 赵王闻听得此,寒星般的眸子也隐隐闪出几分暖意来,“必不负蔡大人所托!”顿了顿又道,“那驻营交接之事?” 送人情就要送到底。话已至此,蔡嘉义也不遮遮掩掩的再留什么小动作,语态更加诚挚地对顾长风道,“殿下此番操劳说来都是为了我鹿野坡百姓,我明日就交代部内主事,必找精干人手,协调处理一应事宜。” “蔡大人今日援手之义,本王记在心上了。”虽然是只老狐狸,但是一只识时务、有本事、敢担当的老狐狸。顾长风对蔡嘉义还比较满意。这样的人哪方想要拉拢过去都不容易,这既是缺点,也是优点。这树虽然不好使,但总是良材,总比墙头草招人喜欢的多 “不敢当,不敢当……” 蔡嘉义好端端一个休沐,在家歇歇脑子,被赵王大热天的吓出几身冷汗。亏得今日够热,出点汗,也可以推到天气上,也不显得堂堂户部侍郎失了体面。所幸最后达成的结果,双方都还满意,也就互相客客气气的再饮了一盏好茶,亲切的说了几句闲篇。 “今日来府多有打扰,蔡大人不要介意才是。”顾长风的脸皮牵动起来比较困难,但蔡嘉义还是能从他放软的口气里听出他的诚意来。 “军情如火情,鹿野坡百姓命悬一线,王爷爱民如子,微臣高山仰止。”事情都办了,蔡嘉义也不介意再送顶高帽——这种只出嘴、不出力的好事实在是朝廷中各位大佬的看家本事,顺嘴而出,几乎都不用走脑。 只是顾长风毕竟久别京中,现在还略有点不习惯。这话听在耳朵里辨了辨味道,怎么都有股暗讽嫌疑的味道。罢了,既然事都成了,就不要计较这些小节。反正他脸色万年不变,被人莫名其妙仰止一把也不至于心虚脸红,照样安之若素。 随意朝蔡嘉义拱了拱手,算是回礼,“本王也是想着,若明日直去户部堂中与大人商议,口舌众多,传出什么不该有的口声来,对蔡侍郎也是不大适宜。” 蔡嘉义没想到赵王近日堵门还有这般体贴意思在里头,心下倒还真生出几分对他的感谢意思来。“王爷体贴下情,微臣感念在怀。今日之事,下官省得。” 对蔡嘉义这样的清流来说,坐得正方显无私。王尚书虽不视事,到底还是主官;周侍郎虽已偃旗息鼓,不好说还有别的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赵王大张旗鼓到户部说这事,再有人有心弄出些歪曲的口角来就是大麻烦了。 既然事情已毕,宾主大略算是尽欢,赵王就准备起身出门,蔡嘉义也欠身预备恭送。 只是刚略站起,赵王突然一顿,吓得蔡嘉义心内一紧,以为他临走又有什么新花样。没想到赵王竟难得的放柔嘴角道,“蔡大人留步吧,小公子来找你了,想是有什么急事。” 第四十八 闯门 蔡嘉义这次真的是愣住了——以往只知赵王打仗厉害,但毕竟居庙堂之高远,距北疆足有千里,所以并无切身体会。现今已知赵王杀人厉害,京郊尸横遍野就是明证,但大略来说这跟打仗还算是一回事,震惊的只是手段,而不是本事。没想到今日竟见识了赵王这等未卜先知之能! 果然,堂外渐渐传来一阵紧凑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已至,“爹爹,你在吧?我来给你看看诗文。” 蔡嘉义收下满腹狐疑,狠狠得横了蔡方一眼,蔡方赶紧低下头不敢做声,他也很委屈。赵王不摆仪仗,微服驾临,他如何不知道吩咐好外面的小厮们守好大门,一律不许人进来?但小公子非要闯入,又有什么办法? 原来蔡令轩之后又跟工部侍郎家的小兄弟翻来覆去商议——如何方能让青妍既显才华,又不招他人注意?这实在是件为难事。难为他不知怎么灵光一闪,竟然想到把诗作呈到蔡嘉义面前来——毕竟别人说不说青妍好,其实没那么重要,只要蔡嘉义说个“好”字,那就一个顶万个。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青妍系女眷,除了这次,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让她在在父亲面前表现机会,为而强冲了进来。他刚到书房小院门口,自然就有小厮阻拦。但小厮们最是是看人下菜碟的。大管家虽然下令“一律不许”,但小公子素得老爷、夫人溺爱,他非要进去,又哪里敢真使劲拦? “犬子无状,王爷见笑……”眼见蔡令轩已经进来,蔡嘉义再说无益,只好狠狠得剜了儿子一眼,对赵王起身拱手赔礼。 蔡令轩也是吓了一跳,原以为不过父亲寻常同僚,这样闯入虽然不大适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难免会被不轻不重的说上几句,但在人前炫耀儿子,向来也是父亲的乐事之一。 没想到主位上坐着的男子完全陌生。 观其样貌,不过二十余,观其气度,说四五十也有。渊渟岳峙,气势逼人,向来颇有风范的父亲,在他面前正俯首帖耳的致歉。 蔡令轩心道“不好”,但回撤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他父亲沉声唤道,“既然来了,还不上来给王爷见礼?” 无心猜度哪位王爷,蔡令轩赶忙收起嬉笑表情,将诗作一卷,置入袖内,举步上前见礼。蔡令轩见儿子风仪有度,好歹捞回点面子,但厉声训斥一通是免不了的,“大人见客,擅自闯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蔡令轩见苗头不对,不敢顶嘴,垂首不言。 顾长风今日事情办得顺手,心情也是不错,手轻轻一挥,“无妨,本王粗人,锦绣华章不是太懂,但令轩公子名动京城的美名还是颇为听说的,今日得见,果然雏凤清于老凤。” 蔡令轩并无所觉,他是从小被人夸到大的,比这好听多少倍的夸法都是听过,蔡嘉义却心中一阵发寒——赵王抵京不过数月,除了养伤就是杀人,没想到竟对他这样不过三品门第的家里情况也了如指掌。他能提前数息即知晓有人前来,不算奇事,江湖异人中有此本事的不在少数,凭的不过是耳力。 难得的是,他竟然知道进来的就是令轩,那就可见他对蔡府诸人性情了解之深了。至于他说自己粗人不懂诗书,就更做不得真。单看他今日来此,言语间有迂回,有震慑,有恭维,有计策——不在乎诗书小道是真,但要说“粗人”可就是笑话了。 想到有个手段狠辣的厉害角色对自己如此关注,蔡嘉义脑门发虚,颇有点夜不能寐感觉。今日虽然推了几手,但好在结果来看貌似他还是比较满意的。若是真跟他对着干,那这“藏匿”的帽子看来就不仅有可能戴到户部头上,甚至有可能戴到自己儿子身上了…… 顾长风要知道蔡嘉义这老东西,从这角度都能腹诽出他的不臣之心,必得大喊冤枉。说起来要换做平时,他还真没工夫专门去了解他家那棵蔡家之宝树。 当日他在城郊被一陌生女子所救,回城后谨慎起见,难免着人仔细打听那女子身份来历,以免陷入连环计。暗卫们本有失职之嫌,此番更是全力出手,把李青妍全家查得明明白白,并连那几日她接触人等一律查明。 暗卫回报的卷宗足有三页,知她当初所言身份属实,系皇商之女,诸般本事应由家中授课的一习武女子所教,那几日来往接触的、唯一能跟朝堂扯得上关系的就是户部侍郎蔡嘉义之子——蔡令轩——于是顺带着把与蔡令轩有关事项也查了个底朝天。 正如蔡嘉义所想,顾长风这阶段尽忙着与几方势力勾心斗角并指挥摇光带着精卫们到处杀人,所以暂还没顾得上去处理这李家姑娘的事。 只是当日实在凶险,为而难免印象深刻:她在山上遇险时清丽的身影、故作镇定的语气;在房中给自己治伤时苍白的脸颊、颤抖的睫毛;昏迷醒来时,她靠在床边温软的身体、淡淡的女儿香,都在他无聊的养伤期间,不自觉地划过脑海、飘过心头。 他一向警觉,五感远超常人。那日虽在她房中因胸口箭伤引发高烧,为而陷入昏迷,但只两个时辰后稍有好转,便自动醒转。 他几乎极少有彻底失去知觉的时候,为此醒来第一反应就是“糟糕”。没想到无声的检查一遍后,发现箭已拔出,连其他几处伤也已得妥善处理。再观四周,才发现仍躺在那姑娘床上,而她正蜷缩着,靠在自己身侧的床沿上酣睡。 与亲卫失散,危机重重,若是再有迁延,难保不被附近敌手再次伏击。为而他轻点那姑娘睡穴,把她抱回床上安卧,就迅速离去。后来果然在离庄子十里远的地方与亲卫再次接上头,也再次遭逢袭杀,好一番杀戮之后才顺利返回京城。 昨日正想着,待眼下这头事毕,也要找个由头,送李家一份人情,也算偿了那姑娘当日的收留、救治之功。没想到今天就遇上这胆敢硬闯蔡嘉义书房的,于是稍一转念,他就知道这正是当初暗卫报来的、与李青妍有一面之缘,且最得蔡嘉义欢心的蔡令轩了。 第四十九章 找茬 蔡嘉义稳了稳心神,腰躬得更低了,“王爷谬赞,正是小儿。因老妻暮年所出,为而爱如性命,很是被宠坏了。” “蔡大人严重,年轻人本就精力旺,在家里松散自在些也是有的。”顾长风这话说的,仿佛他自己已不是年轻人一般,“时候不早,那我就不耽误蔡小公子与大人交流诗文了。” 蔡令轩再文采风流,眼下的分量还不足以放在顾长风眼里,为而也不耽搁,稍稍寒暄过一句就准备告辞而去。 蔡嘉义连声道,“不敢,不敢”,又瞪了小儿子一眼,满面含笑地与小儿子一起送赵王出门。 蔡家府邸位于皇城东侧的十梓街,与皇宫不过四五里地远。这里虽算不上一等一侯门公府聚居地,但几十年来,京官一批批上任,总得安家落户,就算告老还乡了,为子孙计也多半要留下宅子,因此地价早不是国朝初年可比。居京城米珠薪桂不是玩笑话,除非是祖上传下来的,抑或李家那样既是祖传,又因从商富贵而一步步扩建的,京官的宅子多半没那么敞阔。 蔡嘉义经手的是一国的赋税财物,但凡指缝里稍微松一下,那就不是小数目。但钱财者,到他如今地位,不过小事耳。奔着计相位置而去,瓜田李下,他更不肯落人褒贬。为此在宅子这件事上,蔡府既有该当的体面,但占地却不是太大。 整个蔡府不过三亩来地大小,风格紧凑,正屋、后院、花园、池塘色色俱全,依托江南造林手艺,俱都小而精巧。但若是大喊一声,前后皆可闻得。 赵王一行刚步出大堂,突然传来院内一声女子惊呼,“啊!” 蔡嘉义顿住脚步,内心一片苍凉,觉得自己定是自己昨天说错了话,所以今天才这般诸事不顺。 蔡太太这把年纪相夫教子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闲暇之余就很愿意听师太们上门说说佛法,讲讲福报之类的事。其中妙峰山上的齐安师太来的最勤,说得也最让蔡太太入耳。 蔡嘉义平日事务繁杂,多半宿在自己书房内室,偶尔也去两个小妾那略歇一歇。蔡太太这儿是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了,相知甚深、敬爱有之,但要说夫妻之事,则已经很少了。近日事情越发忙乱,便好些时日未去蔡太太那边。昨日难得略闲散些,过去一看竟然发现新置了个佛龛。 蔡嘉义一辈子学的是孔孟,干的是朝政。世风之下,佛道之事昌明,他也并不反感。只是最近老妻越发爱听信一些个老尼的撺掇吹捧,于是他很是不客气的说了几句,菩萨要是能管事,烧香要是能有用,哪里还用受累费力辛苦这样的话。更对蔡太太明言,香油钱捐撒点无所谓,在家设佛龛之事万万不可,赶紧撤了。 蔡太太虽然不乐意,也只好照办,只是怪他言语里不敬菩萨,很是埋怨了一番。子不语怪力乱神,蔡嘉义对这些全无所谓,只是晚间留宿蔡太太那,算是安抚了一番,这事也就过去了。 今日老妻在院内举办赏花宴,邀请了一众贵女姑娘来给令轩选亲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太太、姑娘们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又有屏障相隔,为而在大堂这边,全然听不见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惊呼,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来的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闺女,如今风气愈发看重女子名节,这在蔡府要是有个好歹,再传扬出去,那实在是可大可小…… 若说蔡嘉义只是想抚额,那他儿子令轩则是想跺脚了,他满心满眼里都牵挂着青妍,又没有蔡嘉义的沉稳。适才就见信阳候府家那泼妇带着一帮姑娘几次三番欺负青妍,这会儿听见惊叫,第一反应就是她们又生是非,一人架不住一群,青妍终究出事了。为而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声道,“不好,青妍”,也不顾风仪,转身拔腿就想往后院跑。 顾长风今早来蔡府,见门口一堆车轿,随便扫一眼,自有随从凑上来告知,是蔡家夫人正举办赏花宴。他对女人们这些赏花、赏草的全无半点兴趣,也就没放在心上。 蔡嘉义他们只听见姑娘惊呼,顾长风耳力不是一般人,他还听得有落水之声,知道正是有人落水才发出的惊叫。这原本与他全不相干,但听得令轩一句“不好,青妍”,他马上反应过来,李家姑娘名讳即此,她叔叔正是蔡嘉义的学生,难不成她也在这里? 蔡嘉义见儿子在赵王面前这般失礼,气得脸皮发皱,袖子里的手都抖了下。但他又担心后院之事,心道反正这声惊呼在场诸人都听见了,瞒也是瞒不过的,为而转头对赵王拱手道,“王爷告罪,老妻与一些夫人、姑娘们在后院赏花,约莫是有些小事,惊扰殿下了。” “嗯,那本王随蔡大人一起前去看看。”顾长风还是那副端凝表情,但脚步却已经往后院移去。 赵王今日过来令蔡嘉义吃惊的事情已经太多,所以当他提出要去后院看女眷这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靠谱的事时,蔡嘉义也无力阻拦、无话可说,只好跟着一起往园子那边而去。 却说花园这头自把诗作呈上去后,姑娘们也就在亭子里各自三五一群簇拥着,边聊些个闺阁趣事,边等着夫人太太们的评述。 只是自打进门以来,托赖信阳府那边几位姑娘的成全,青妍一不小心成了众女焦点,为而一举一动都成了眼尖的姑娘们关注重点。 阿狸今日当真辛苦,哄着这个姐姐发簪漂亮,那个姐姐裙边别致,打发小丫头们添茶备水,更得时时留意着青妍这头动静。没办法,这位姑娘实在是火力太强,杀伤力太大,她私心里虽然也觉得这位姐姐风华逼人、气度不凡,但今日这般场面,她还是盼着这位姐姐千万口下留情,好歹让她顺利的把这赏花宴应付完。 这边阿狸提心吊胆的怕出事,但事情总是这样,怕什么就来什么。 第五十章 落水 之前屡次被信阳候府贵女阿元拿出来当枪使的尖脸姑娘系平成伯嫡女,信阳候女阿元的表妹。公侯之家总是喜欢互相联姻,当年信阳候妹妹就嫁给了同是因先人军功而袭爵位的平成伯。 要不怎么是姻亲呢?平成伯也是一路货色,吃喝嫖赌是把好手,办差做事一塌糊涂。因圣上念着这几家先人功绩,只要不出什么乱子,也懒得收拾他们,但要说别的恩遇,真是半点不剩。 平成伯的一堆姬妾生了一群庶子庶女,他又是见一个忘一个的性子,新鲜劲儿一过,也就扔在后院懒得搭理。这尖脸姑娘名唤阿遥,自小在这群庶兄弟姐妹间长大,养成了跋扈尖酸的性子。半点不如意,就对他们各种磋磨。年纪不大,后院的阴私手段学了个齐全,明明又蠢又毒,偏偏自以为又聪明又机智。 这回见几次三番未能把青妍拿下,不禁起了左性:就不信今日揭不了这下贱的商家女子脸皮,也让她知道下得罪我的下场。见阿元刚才诗文之事未占上风,已被叫到舅母那边去,更想出手解决青妍,一来一雪之前落败的前耻,二来也好在自己小圈子里显出自己能耐——看,阿元都不行,偏偏还是我行。 她细细的眼睛往那一暼,只见青妍写完诗后仍退回槛外池边,李家另一个姑娘嫣然则在另一旁,与阿狸招呼来的其他几家姑娘满脸欢喜的不知小声说着什么。 尖脸阿遥心念一转站起身来,确认青妍只站在池边一小块凸起的石头上,便对身旁同是没落侯府家的另两位姑娘道,“方才我看见荷叶底下,有一尾红色金鱼,胖头胖脑,真是好玩,咱们也去看看吧。” 那两位姑娘从出身到人品,无一拿得出手,要不然也不能跟尖脸的凑一群。今日过来也就是怀个侥幸,来凑个热闹罢了。方才见那商家女子出彩,心中也不禁酸溜溜的,见尖脸阿遥招呼,又朝那女子方向打着眼色,心知她又要去找茬。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花也看了,诗也写了,茶也喝了,蔡家那风姿卓越的小公子估摸着也轮不上自己,不如去凑个热闹,看那商家女出个丑也是好的,以后闺阁间也多个笑话。因此也跟着站起身来,三人一并从侧面绕到青妍后方。 尖脸阿遥为首,另外两个居后,三人你推我搡,假意笑闹着往青妍方向走来。 青妍初不在意。今日虽是被迫,却也几番削信阳候府一帮人脸面,对此间主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她牢记曹师傅临行前教诲,当此风云变幻之际,切莫出头惹事。为而沿线只一心盼着这赏花宴赶紧结束,她和嫣然两个顺顺利利的回家也就罢了。 青妍自知方才不管是与人口角还是诗文写作,都碍了某些人的眼睛,故此并不与嫣然扎堆,由着她与阿狸安排的几家和气姑娘说话玩笑。自己只站在这池边,呼腑内浊气,吸池边清气,倒也是惬意自在。 远远听得那尖脸姑娘几个笑闹着往这边来,青妍心中打定主意,就算她们再是找茬,待会儿自己不予理会也就是了。没想到这几人却往自己身边越凑越近。 “哟,到底是脸皮好看,李家姑娘这是临水照花容吗?站这么边上,可小心脚下哦!”那尖脸的语气一贯的尖酸刻薄,边说边朝自己身边一挤。 青妍心里都气笑了。这尖脸的还真是胆子够大,原以为不过口舌之争,没想到竟然在别人家就敢做推人下水的恶事,也不怕此间主人恨她搅乱花宴。 如今的京城,风气越发矜贵保守。初夏时节,姑娘家衣裳单薄,一旦落水,定身材毕露。就算没有男子看见,也是一桩大大的丑闻,以后怕是连门都不好意思出了,婚配终身之事更是大大受损。她这一推,毁的说不定就是一辈子。 这尖脸的其心可诛! 青妍思及此,心下也不再留情。脚下轻轻一捻,身姿几无不动般微微一侧,淡淡得说了句,“姑娘提醒的是。” 尖脸阿遥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碰到了那贱人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却不知怎么的,突然闪了空。心想“不好”,赶紧止住自己往前势头。 后面那两个姑娘被尖脸阿遥身体挡着挡着并不能看清前面具体情况,不晓得前面出了岔子。只隐约见阿遥手伸出去,似乎已经碰到那商女,就以为得计。她们几人素来是一道的,这种事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干,只是以往多半是在平成伯府自家后院里,作弄的也多半是些庶女之流,所以配合默契。眼见阿遥事成,就再故作不在意的往前轻轻一搡。 青妍侧身之际,右脚又貌似不经意的在那尖脸的脚前一绊。于是,一声“扑通……” 青妍早就闪到一边作莫名其妙状。后面两位姑娘吓得面若呆鸡。阿狸原就提着心思注意着青妍这头,当时以为阿遥要去找青妍吵架,就知道不好,刚想着怎么拦住她,没想到这才一会儿功夫,她就自己掉水里去了。毕竟是小姑娘,阿狸也是吓得一愣。 其她的姑娘们,眼见阿遥往青妍那边凑,也有留心她们举动的。原以为不过如先前般看场言语吵架的戏目,孰知阿遥没留意离池边太近,竟被自己身侧两个小姐妹不小心推进池子里去,也是一愣。 尖脸的阿遥虽然往日里在自家府邸没少干推人下水的好事,但自己却不会水。一掉下去就张牙舞爪的手脚乱拍,嘴里一下子涌进了两口水也没耽误她大喊,“啊……救命啊……” 尖脸阿遥那会儿一心要推青妍下池塘,使了足有十分力气,虽然最后一刻知道不妙,急忙止住,但势头却已经挡不住了,外加身后两个好闺蜜一推,青妍轻轻一绊,为而并不是跌落在池边,而是往前扑过去了足有三四尺远。她自己不会水又瞎扑腾,非但没有靠近岸边,反而扑腾的离岸更远了。 第五十一章 救人 今日来蔡府作客的姑娘们,个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游水这样的技能显然是不掌握的。眼见有人落水,待回过神来,也不过一个个捏着帕子惊叫而已。 尖脸阿遥池边的两个好闺蜜离得最近,待反应过来,也有心想要伸手拉她,却哪里够得着。一旁围过来的阿狸等人,见阿遥越扑腾越远,心中愈发着慌失措。 那边夫人太太们听见这边声响,知道不对赶忙往这边过来。只是她们所在凉亭离这边虽不大远,奈何凉亭下来颇有好多级台阶,如蔡夫人等年纪大的,腿脚就不大灵便,其他夫人太太就算腿脚灵便,事情未明也不愿冲在最前面。于是一个个扶着丫头,簇拥着蔡夫人,说是快步其实也有限。 只有一旁不远处的二奶奶王氏动作最快,也最是镇定有方。今日花会,不管哪家姑娘在这花园子里出了事,蔡家都要担干系,为而眼见不妙,急忙高声呼叫仆妇,“快拿长杆救人!” 蔡嘉义、蔡令轩并赵王走到后院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片兵荒马乱情景。毕竟里边都是女眷,若全不知情,直冲冲地闯进去总是不大相宜。 蔡令轩一把抓住一个眼前跑过的仆妇问道,“前面怎么了?”那仆妇原不过是个三等的,也没有资格就近伺候,不过外围跟着传个果子点心罢了。平日里难见主家一面,见小公子发问,忙殷勤道,“是有姑娘掉水里了!” 蔡令轩心头最是牵挂青妍,因此脱口而出,“可是李家姑娘?” 那仆妇在外侧哪里看得真切,只隐约看见有三个姑娘朝水边今日最亮眼的那个姑娘走去,然后就传来有人落水的呼救声。蔡令轩这么一问,她也糊涂了,约略想了一想便道,“料是那个最好看的姑娘掉下去了,约莫是李家吧。” 蔡令轩一听此言,心道不好,也顾不得别的了,抬腿就要往里冲。只是还不待他举步,就觉眼前一花,身侧一阵衣袂之声,一个黑色身影已纵越而出。只见这人脚步略一沾地,一旁花岗岩石凳上轻轻一点,就已飞身往前。 蔡嘉义年纪大些,脚步略缓。他跟在后头,眼见儿子问询仆妇知道有人落水,就见赵王就飞驰而出,心下之震可见一般,“赵王竟然还有这样的热心肠……” 顾长风虽然这段日子忙得一塌糊涂,但暗卫报回的李青妍这个名字还是会在他闲暇的时候,时不时窜出来一下——初初是自我提醒大意带来的命悬一线,后来渐渐地就没那么清楚了——有时是她的侧脸、有时是她上药的手、有时是她扑闪的睫毛…… 他估计自己是因为太久没找女人放松的缘故——又要劳心劳力杀人、又要清新寡欲养伤——这段日子素得太久,伤渐渐好了,身体恢复了些,自然也就对女人有了反应。 当年还在宫里的时候,除了太监,到处都是女人,不过那会儿他还没到需要女人的时候。 到了北疆,虽然军营里全是男人,但他堂堂王爷,女人还真是不缺——有各方势力送的各种亲妹妹,有秦楼楚馆的美娇娘,还有犁庭扫穴期间时不时抓来的突厥贵女、鲜卑公主、羌族美人之类,总之,由着他随便挑选。 他是王爷,又不是和尚,该有需要时,他也不客气。只是婚娶之事,事关重大,其中牵扯太多,故此虽然女人一堆,那也只能算服侍的姬妾,从他名义上来说,他这把年纪还是后宅空虚——毕竟既无王妃,也无良娣。 鉴于李青妍这个名字印象太过深刻——忙时还好,闲暇时节更容易不经自己同意擅自跑出来。最近随着事情告一段落,身体好的差不多,跑出来的频率似乎也就更高了。 刚才听到有人惊呼后,蔡令轩脱口而出的“不好,青妍”,再到仆妇确认的“仿佛那个最好看的李家姑娘落水”,顾长风感觉自己的大脑没有跟上步伐,还不及思量,脚已经迈出去了。 不过几息,他就来到池边。在一旁假山高石上的纵越,使他视线越过众人——只见一姑娘正在水中挣扎,面目不清,只余双手在水面挥动,想抓住什么而不得。至于赶着去拿长杆跑来救人的仆妇还远在那头。 不及细想,顾长风脚尖发力,如苍鹰扑食,从天而降,抓住池中姑娘露出的一只手,将其揽入怀中,并借一旁莲莲荷叶,轻轻一踩,跃回池边。这一串动作飞快流畅,一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将人救出。 青妍武艺在身,五感过人,眼神敏锐,自然不似众人般茫然,但也因此比众人更为吃惊:自配合心法后,自己落英掌进步神速,颇得轻灵真意。但这突然闯入未及辨面目的男子动作迅疾,身法高妙,俯冲水面救人,又借莲叶浮力跃回,中间全凭一口真气及拧身间的腰力。 携一人出水,踩莲叶而回,从地上脚印可见,竟连鞋底都没有湿!换做自己,借莲叶之力,俯冲折回勉强尚可,但要说从水中拉出一个人来,已是万万不能够,更别说如此从容潇洒地携回了。 也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 站回岸边,顾长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埋首怀中的姑娘,就被赶来的夫人太太们围住。 怀里搂着个姑娘,周遭一群夫人、太太、姑娘环绕,饶是顾长风久经沙场,也没见过这等场面。这时才不禁暗悔,这次出手着实,呃,毛躁了些…… 蔡夫人今天这赏花宴办得实在是一波三折,心头直念没选好日子。前面的是非不过小事,也就算了,这下竟然闹到有姑娘落水。落水也就罢了,自家荷花池也没深到哪里去,这么多人在场出不了人命,只要赶紧救上来,吩咐禁口,虽然伤些体面,也不至于不可救药。没想到好好的后花园怎么还闯入了个陌生男子……唉,这姑娘的名节……唉,蔡府的脸面…… 蔡太太有心将其喝退,但观其气度着装,又貌似不是常人,于是话到嘴边,也没敢贸然开口。幸好一旁仆妇怕自己着凉,随手拿着斗篷,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示意仆妇先赶紧把那湿漉漉的不知谁家姑娘包好、接过来再说…… 第五十二章 尴尬 平成伯府的尖脸姑娘阿遥不是一般人。虽然不会水,却还颇能扑腾。这下被人救起后,更是意识清醒,只是此时,她更恨不得自己昏过去算了——虽然从被捞起来到上岸不过片刻时间,但也足以让她明白自己正斜倚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 这辈子算是毁了,这是她此刻心里唯一念头。为而只缩着,一声不发,双眼紧闭,一幅昏迷不醒的样子。 一旁的夫人太太们个个都是人精,虽然没看清脸面,但从男子怀里她下身露出来的红色裙摆和碧翠绣鞋等物上都已看出这是平成伯家姑娘了。就算有个别没看清的,夫人太太们相互间眼色的传递也已经足以把这件事传播的人人皆知了——只是这种事情,知道归知道,心里明白也就得了,这会儿谁要是当面直说出来,怕要被人记恨一辈子。于是夫人太太们互相努着嘴,满脸同情又暗含兴味的看着平成伯夫人。 别人尚且看得分明,平成伯夫人自然更不会认不出自家闺女。她脸色铁青,心里恨不得把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蒙上才好。 平成伯沾花惹草无数,院子里庶子庶女成群,但她亲生的仅一子一女。这闺女她也是疼到骨子里的,要不然也不能厚着脸皮,攀着嫂子情面,一起来这蔡家赏花会。不敢说得蔡家青眼,至少也带姑娘出来见见人,交际一番,好为以后筹谋个好人家。这下倒好,全完了…… 蔡夫人身边的妈妈是跟惯了的,接到自家太太眼色,赶忙拿着斗篷从那位不知是谁的男子手中,接过似已陷入昏迷的平成伯家姑娘。她顿了顿,犹豫了下,还是送到平成伯夫人那边。平成伯夫人寒着脸,接过女儿来。 好歹人是救回来,蔡夫人正待说几句体面话,把这事稍稍描补下——虽然谁都知道眼下这样子,说什么都没用了——至少面上好看点,蔡嘉义父子就赶过来了。 照理说令轩跑得快,虽不比顾长风轻功过人、迅捷如风,但年轻小伙怎么着都比五六十岁的老头强些。只是蔡嘉义人老成精,一听仆妇说有姑娘落水,儿子要去救人,就愣是一把给他拽了回来。 他虽懒得掺和后院之事,但不意味着不知后院的门道。姑娘落水,这文章就大了去。儿子冒冒失失跑过去,他可不想多个莫名其妙的儿媳妇……远远见着人已救回,事情已有了眉目,这才拉着心急火燎的儿子抬步往这边而来。 令轩哪里耐烦得住?终是比老父快了几步。待他近些一看,只见青妍正在人群里好好地站着。众女珠翠喧哗间,她只静静地看着,便如漫天星光里的那轮明月,一下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令轩心下一松又一荡——看来落水之人不是她,余者也就全不放在心上了。 他本是洒脱之人,又只在家读书,并不太知道朝堂之事。之前在堂中拜见时,蔡令轩也只称顾长风为“王爷”,对顾长风近些日子掀起的腥风血雨全然不知,更不晓得他的铁血手段,为而对他也就毫无惧意。 令轩见青妍无事,心中好一阵畅快。见仆妇从顾长风怀里接过一埋着头、站不住脚的姑娘,满目钦佩得拱着手对顾长风道,“王爷高义!王爷好身手!” 顾长风这会儿可没空听蔡令轩拍马屁,刚才仆妇接过姑娘时,他略低头瞥了那姑娘的尖脸一眼,才发现自己……救错人了……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一圈,那个时不时扰人清梦的李青妍正好好地在他后面站着…… 他看到了青妍,青妍自然也看清了他,心头巨震自不用提:几个月过去了全无声息,她以为两人身份天差地远,活动圈子迥然不同,虽然曹师傅一再警醒她小心,她也再没想到会在今日这样的场面再见那人。 不敢与他眸光对视,只视线一碰,青妍就倏地低下头来,徒留下一节白皙的颈子。 也是,天下虽大,又有几人能有那般身手。端看他刚才救人场面,伤应该是好全了吧…… 顾长风此时心里的懊恼就不用提了,有心把那叫蔡令轩的糊涂鬼扔出去让亲兵揍上五十军棍,又想人家从头到尾也没确认是李青妍落水,更没请他出手救人……所幸他的脸部肌肉一如既往的僵硬,脸皮一如既往地端严,故而旁人也看不出他的尴尬。 事情已毕,再留无益。眼见那女子好好的,这等场面他连一刻都不想多留。面对令轩诚挚的赞叹,他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抬腿就要走人。 只是顾长风忘了件事:在北疆时,仗着身手了得,枪林箭雨中他也可以说走就走;但到了京城,这样的女人堆里,可就不是他想走就能走得了的。 阿遥开始双眼紧闭,待回到母亲怀里时,已偷偷睁开细眼,趁人不注意瞄了那边一眼:只见那人身形高大,着装体面,虽然冷峻酷寒,五官却俊美深刻。虽不如蔡家小公子般风流白净,却也别有一番松柏之姿。 阿遥心中暗忖,今日京城里差不多门第的夫人太太来了大半,此番遭遇是掩不过去的,今后想要再嫁高门怕是不能了。这人看着不像是蔡府下人,或许是来办事的其他什么人。只是年纪不小,想必已经婚娶。 若是身份勉强过得去,自己平成伯嫡女,难不成还给人做妾?少不得让他休妻再说,真是便宜了这个男人……幸好还有几分蛮力,让家里照应着,看能不能去禁军混个一官半职…… 待听到蔡令轩一句“王爷”时,阿遥心内猛然一惊,也顾不上装昏迷掩饰了,从平成伯夫人怀里顿时抬起头来,定睛再仔细一看——只见刚才一眼扫过去的黑衣,在阳光下隐隐闪动的织金暗纹正是腾云出水的飞龙! 这是本朝亲王方有的礼制,哪怕寻常王子皇孙衣冠也不得有此形制!只有获封亲王方可着此,显示的是与皇帝同血脉的尊贵——只是皇帝御制为明黄色,亲王则为其他颜色。 第五十三章 拦路 蔡嘉义今日血涌脑门的次数格外的多,被儿子一声“王爷”更激得脑门直跳青筋! 这尊凶神今日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过来救人且不去说他。救完人,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摆明就要走,这个一向聪明的儿子却没半点眼力劲儿,竟去喝破他身份,这下可好…… 礼部侍郎家郑夫人最是伶俐,早在旁人心中八卦平成伯家姑娘以后如何做人的时候,就留意到这男子着装不对,貌似寻常的黑衣看不出具体什么质地,但上面的隐隐闪动的纹理看着竟然像龙! 她不过后宅妇人,寻常也难见外边男子,更没亲见过本朝数量不多的稀罕亲王。礼部侍郎掌管礼制,只是往日闲谈间曾听他提起,几位亲王袍服上的龙纹都是有定制的,均以大量金线织就。这身黑衣似是而非,既有龙纹隐约,又低调不见华丽,故而心存疑惑却又敢认。 待听得令轩一句“王爷”,心下终于落定——不管是哪家亲王,礼数尊卑都不敢失,于是轻轻推了下身旁也是愣住的蔡夫人,一同蹲身行礼道,“见过王爷!” 其他夫人太太小姐这会儿也从平成伯府姑娘落水的震惊、救人的慌乱及救回后的八卦中缓过神来,一个个面面相觑之余,也跟着拜了下来。 老老小小一群女人的“见过王爷”喊得参差不齐,听得顾长风心头愈加不耐烦。他冷冷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寒星般的双眸如电似箭般扫向蔡嘉义父子,看得蔡嘉义把头低得恨不得贴到地上,看得蔡令轩心间惴惴不安,不晓得一句恭维而已,这是出了什么岔子。 顾长风又貌似不经意的看了眼蹲身行礼的人群中那道碧藕色窈窕身影,抽身准备走人。 阿遥卷着斗篷,蹲身伏在行礼的人群里。这会儿她也不装晕了,柔柔弱弱地歇倚着母亲。垂首低眸,旁人看不清她的脸色。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色必是通红,不是因为落水着凉,而是因为兴奋激动难抑——再没想到,一场无心的落水竟然把自己送到了当朝亲王的怀里!什么蔡家麒麟儿,什么风仪满京城,哪能比得上眼前男子的一根手指头? 蓬勃的野心如燎原的野草般燃烧起来,烧的她心内都亮堂起来——仿佛照见了自己身披织凤锦袍,头戴衔凤金钗,手挽眼前男人的光辉景象。退一万步讲,哪怕以自己家世不得为亲王妃,良娣也是好的。只要能进亲王府,只要进去,只要进去就有万丈的光明! 阿遥斗篷下的手紧紧得攥着母亲的,两人相视,彼此明白,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大概此生也难遇第二回…… “王爷!”平成伯夫人鼓起勇气,拉着女儿在一群伏身行礼的夫人小姐们中站起身来,踩着碎步盈盈拜倒在顾长风身前。 “妾携小女,拜谢王爷救命之恩。”平成伯夫人道,“若无王爷援手,小女……”平成伯夫人边说边拿帕子擦过眼角,拂过不知究竟有没有的泪珠。 顾长风自己弄错人,又无气可出,见一中年妇人带着刚才拎起来的湿淋淋姑娘拦住自己去路,心内一阵无语。这是京城高官府邸,不是北疆军营自己院子,再是如何一脚踹走也不大合宜,于是又冷冷地“嗯”了一声,脚步也不停,继续朝外走去。 “王爷!”平成伯夫人见他要走,心中大急。今日若不说清楚就让他走了,难不成明日她们还能找上亲王府的大门吗?虽然还不清楚哪座,但恐怕哪座都不是可以轻易进得的,于是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微微扬声道,“小女今日之事有伤名节,还望王爷做主。” 顾长风在宫中时尚年幼,想弄死他的女人不少,但还没来得及遇上想栽他身上的女人。至于到了北疆,一方面他位高权重,另一方面民风彪悍开放——战场即在左近,时有波及,生死且顾不上,女子名节之事自然远不如京城那般严谨。 平成伯夫人母女跪倒在自己面前时,他还以为纯是谢他救命之恩而已,这会儿反应过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再没想到,京城这大水缸真是池深王八多,连一个不知名的妇人都敢塞给她女人。 “嗯?” 本就寒意凛然的眸光更添杀意,划过身下跪着的两人时,平成伯夫人心内一阵颤抖,伏身抖落如秋叶,再不敢出声。只是事关女儿终身荣华富贵,事关自己后半辈子的体面尊荣,再是害怕,也咬牙伏在那里,不肯起身离开。 蔡嘉义一旁也是心中也是火大,这个女人看来是存心赖上赵王了。自取其辱与他无关,但在他家里搅出这样的事情,若惹得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凶神杀心再起,岂不是给蔡家找麻烦! 蔡嘉义急急地给蔡太太使眼色。一辈子夫妻,还有什么不懂的?蔡太太心领神会,一边转过身来亲自扶起平成伯夫人,一边让亲信仆妇搀起阿遥,柔声对平成伯夫人道,“这虽是暑热天气,池水到底寒凉,我带着夫人和阿遥赶紧去把衣服换了才是。”语气温软,动作坚定,半点不容平成伯夫人推拒。别看蔡太太年纪不小,平时看着老弱,事到临头一点都不含糊,一把就将平成伯夫人拽了起来。 尖脸阿遥跪在地上情知不妙,但此次机会错过,断送的不仅是金光闪耀的前程,更是自己的一辈子,如何肯被轻易拉走?仆妇到底是下人,阿遥生生挺着不肯动,她不敢生拉硬拽,更没法捂住她嘴。 “今日事已伤名节,王爷不肯要奴侍奉,奴也只能一死了之了。”阿遥扬着梨花带雨的小脸,一只手怯生生的拉着顾长风衣服下摆,一只手已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对准胸口。她语带威胁,更目含深情,脸色苍白,泪眼婆娑,饶是铁石心肠的男人,当此之际,约莫也是要动摇的。 “那依蔡大人看,我该听夫人的留下做主破案,还是听姑娘的把她带走啊?”顾长风顿住脚,朝蔡嘉义那头老狐狸看去。在你家弄出来的事,还不赶紧滚出来料理了? 第五十四章 喋血 顾长风本就不怒自威,此时心中不耐更添凛然森寒。在一片伏身身之人中,他居高临下,语带肃然,睥睨之意更压得蔡嘉义直感觉气都喘不过来。 “王爷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下面的事情交给微臣就是。”蔡嘉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只有全无敬畏、不知死活的平成伯府女人才敢给他强塞姑娘。他蔡嘉义不敢,他还有鲜亮的前程在等着,还有阖族的性命要顾忌。 若是顾长风不介意后院多个女人,那就一顶小轿塞进去,之后是死是活与他全不相干。但若顾长风无心收拢这么个破落户,那他自然有办法让平成伯家闭嘴。当务之急,是让这尊凶神赶紧息怒离府。 “王爷这边请。”蔡嘉义一面前面引露,一面继续给蔡太太使眼色。 如果说刚才还要给平成伯夫人一点面子,以防那个什么王爷突然转性,收了平成伯府的姑娘,那现在听老爷话里意思和眼色,应该是用不着了。 蔡太太当即一面拉住平成伯夫人,一面又让身旁另一亲信丫鬟上前,与之前仆妇一同牢牢按住阿遥,免得她真的突然寻死晦气。 顾长风袖子一挥,冷哼一声,大步而去。 从地狱般苦痛到神仙福地幻象,再从神仙福地幻象跌回地狱现实。对平成伯府夫人和她女儿来说,人世间沧海桑田剧变似乎就在这不到一刻钟里。如果一开始就不存希望,等风声略歇,也不是不能找个条件差些的庶子或者落魄点的秀才,但从不顾体面的自荐枕席再到被毫无情面的斥退,平成伯姑娘这次大概真的没法在京城立足了。 “恭送王爷!”太太姑娘们又是一片参差不齐。 平成伯夫人满脸铁灰,被蔡太太架在一旁一动不动。平成伯姑娘心如死灰,软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能令蔡嘉义都俯首的尊贵王爷从自己身边走过,却连眼神都没有多给一个,她仿佛在周围每个人的眼里都看到了讥诮之色——笑她落水失节,笑她自取其辱。 当她视线瞥见李青妍姣美如月的面容,云淡风轻的神色时,所有的失落、不甘又突然化作了无限怨毒。 “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害我落水!”恶人的逻辑总是这样。平成伯府姑娘其实不知道自己落水是青妍一闪一绊的作用,更不会去反省自己有意推青妍入水的初衷,她只是将眼下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于这个她今天最看不顺眼的人身上。 尖脸阿遥语音未落突然发难,起身直扑青妍,刚才用来威胁顾长风的手中簪子更直接划向李青妍门面——我不好过,那就要你更不好过! 仆妇和丫鬟只防着她寻死而已,待见她已软到在地,就少了几分戒心,万没料到她怀恨出手,又迅又疾,一时竟然完全没来得及拦住。 亭子不大,众太太姑娘为了迎送赵王,又都挨在一处,她距青妍本就隔着没几尺远。其他人从耳听得她忿骂,再到眼见簪子直逼青妍门面也不过一瞬间功夫,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啊!”就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仿若已经看见那个貌美姑娘流血倒地的模样。 蔡嘉义父子引着顾长风刚迈出几步,就听得亭中生变。顾长风反应最快,倏然转身,见此情形,素来冷情自重不见喜怒的双眸倏然圆睁,含怒出手,身影直扑那尖脸姑娘。但饶是他身手再是厉害,也相距足有四五丈了…… 青妍当时挤在夫人小姐群里恭送赵王时浑不在意,心内已做着打道回府的主意了。今日之事甚多,回去要跟曹师傅好好说说。 至于平成伯府那姑娘那幅失落木然的样子,她既没功夫去嘲笑,也没功夫去同情。此女心思阴毒,有此下场不过咎由自取。倒是顾长风的做派令她心气一平,心内一缓——尖脸姑娘这样的秉性若是真给她机会爬上枝头,自己还有李家怕是要有数不尽的麻烦等着了。 虽然搞不清楚顾长风今日缘何在此,又因何救了那平成伯府的姑娘,但她知道,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多收个女人压根就不叫事儿——侯门公府后院的龌龊她是再知道不过,更何况天家? 若是将那尖脸的侧门里抬回去,那今日之事就在高风亮节之余,又多了几分风流韵味,即便不说拉拢旧日勋贵,就是传出去也是一番美谈。而如今日般坚决不收却反而不美。让人莫名其妙之余,又多了几分虎头蛇尾的感觉——仁心仗义而闯入人家后花园救落水姑娘,呃,实在不是夸上位者仁善睿智的好说辞…… 青妍正低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耳边突然传来那尖脸的叫骂声,于此同时,有风声直袭自己面门而来!青妍心内大震,再没想到今日这等场面竟然还有动手之事! 曹锦依洞见之深远、料事之精准实在令人敬畏——若不是她近日反复练习青妍机变,青妍今日实在是堪忧了。 尖脸姑娘奔着鱼死网破而去,虽不会武,但如此近距离,所能反应时间不过一瞬。而为了参加今日聚会,尖脸姑娘所戴金簪前些日子还专门在外面收拾过,尖头极其锋利,一旦刺中,颜面尽毁自不用提,若是触及双目更是后果不堪设想。 太太姑娘们哪里敢看这等血腥场面?也只有个别愣住忘了动作的倒是看清了青妍反应——只见那李家姑娘似有神灵护佑,低眸垂首竟也能知道平成伯府姑娘的来袭,原本行礼时伏着的腰肢如春风中摇曳的杨柳一般,往后一荡,避开锋锐,同时脚尖倏然发力,一个空翻,反身后退,好似全不费力就已经轻盈得飘落在两丈开外。 如今京中女子以贞静为美,远不是国朝初年那个以平阳公主纵横沙场为功的时代了。大家闺秀们寻常家里走几步路尚且仆婢搀扶着,讲究的是裙裾不动,环佩无声,没想到今日竟然看到了话本中才有的功夫,其震撼不言而喻! 尖脸阿遥也是一惊。她怀恨出手时,一心只想着,等我划花你这张勾人的脸,看你以后怎么过!万没想到这贱人竟然如会法术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这更激的她凶性大起,一击未中,咬牙切齿举起簪子,起身准备再上。 第五十五章 委屈 亭子里旁边的太太姑娘们早就惊得躲到一边,见尖脸阿遥手持利器,待要再次发狠伤人,更无人敢上前。几个仆妇、丫鬟们未得指令,也乐的躲在一旁,哪里肯主动上前。 京城里每个月都不知有多少赏花宴、游春会,更兼及笄、婚礼、寿诞之类,夫人太太小姐们聚在一起,勾心斗角有之,冷嘲热讽有之,甚至拂袖而去的偶尔也有之,但是再没见过这样你死我活的武斗。 蔡太太和两个儿媳妇为了这个赏花宴也颇花心思。从延请名单到茶水细点,再到作诗论才,但想得再周到,也绝不会想着预备粗壮婆子,用来打架拉架。 要是真有人喋血当场,蔡府这赏花宴名头可就响彻京城了……其他来客尚好躲得,蔡太太躲不得,对着一旁原本就该按住尖脸阿遥的仆妇和丫鬟厉声急喊道,“还不快去拉住!” 两人略一犹豫,正待勉力上前,一道黑影就从眼前倏乎穿过。只见手持金簪的尖脸阿遥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就伴着一阵磨牙的“咔嚓”声,倒在地上…… 众夫太太姑娘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已经走开的那位王爷去而复返,飞身扑来一把抓住平成伯姑娘持着簪子的右腕。簪子落地,平成伯姑娘痛呼一声,右腕下垂,几乎昏死过去。 顾长风含怒出手,这一抓,别说一位不会武的姑娘的细腕,哪怕是大内高手也抵挡不住,平成伯府姑娘右腕当场碎裂。 母女连心,别人尚在茫然之间,平成伯夫人也发出一声惊叫,狠力挣开蔡太太之手,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女儿阿遥身旁将其扶起。待见女儿右手无力垂下,心如刀绞般剧痛,待见其他地方还算完好,才略略放下心来。 “求王爷恕罪,我家阿遥为讨回公道,一时情急,方做如此下策。”平成伯夫人涕声掩面道。 顾长风眼下并无心思听那老女人说什么废话。刚才惊魂一幕,令他心内直到现在仍如鼓锤——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若非她机敏灵变,别说他捏碎行凶者手腕,就算将其挫骨扬灰,大错也无法挽回! 他幽黑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抹几度魂牵梦绕的身影,心无旁顾。脚下平成伯姑娘的痛苦呻吟,平成伯夫人的涕泪陈情,一众夫人小姐的围观,恍若未闻,恍若未见。 青妍也是惊魂未定,刹那间遇此行凶之事,心内一阵后怕。若不是这些时日曹师傅时不时的突然出手,今日……刚才那瞬间闪避,全凭往日反复习练而成的身体本能。待三息后方稳定心神,才见那王爷深潭一般的眼睛正满目关切的看着自己,她心下一阵暖流,目光也不再退缩。 两人眼神终于交织在一起。 “我无事。”又过了两息,青妍撑不住,低下头来,红着脸,轻轻地说了一句。 顾长风听得这句话,也才松下神来。 初夏之际,有暖风熏人,有花香盈鼻,有活生生、好端端的她俏丽在那里,安然无恙。顾长风只觉着刚才凝结成冰的血液,在她一句“我无事”中,慢慢融化开来,从冰冷的心内流回大脑、流回四肢。 他顿了顿,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盯她已经看得太久了。顾长风眼神扫回亭子,冷脸又恢复了往日的岩塑般僵硬模样。 众夫人小姐皆在一旁懦懦不敢语,只平成伯夫人老泪纵横,抱着女儿边哭边道,“小女此举皆系那妖女陷害所致,王爷圣明烛照,还请为小女讨回公道!” 平成伯姑娘和青妍本是今日赏花宴风头人物,众人瞩目。当时她与另两位姑娘往青妍身边走去的时候,显然是为了找茬,好些位姑娘其实都已暗暗留意。当时分明见她与另两人有意做局,意图推商家女入水,不知怎么扑了个空,自己反而掉了下去。 眼下见平成伯夫人如此控诉,心内也不禁暗暗道服。这平成伯夫人往日只听说在后院厉害,没想到今日见识下来果真有颠倒黑白的本事,一篇言辞生生把女儿从两度行凶者挽回成了可怜受害者。从“替小女做主”暗示那王爷收下女儿,到“为小女讨回公道”将矛头直指李家“妖女”,若非亲见,还真不好说谁是谁非。 只不知那侠肝义胆两次救人的冷面王爷将如何处理此事?毕竟无论是落水还是袭击,两次的事他都只看了个末梢,不见得知道始末。更不知一旁的商家女将如何发话,为自己辩驳——这姑娘的言辞锋利,众人都是见识过的。 顾长风又看了眼青妍,见她又恢复了之前模样,只低着头,静静地在那站着,并不言语,也不肯再抬眼看他。 尖脸姑娘落水一事虽有自己推波助澜,可她存心害人,有此下场,纯属咎由自取。之前时候,为维护自家体面,面对信阳候府阿元诸人嘲弄,自己毫不客气,针锋相对,不落下风。可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当着他的面,青妍只觉得自己今日满腹的委屈都铺陈开来,心内发堵,眼眶发酸,一句话都不想说。 青妍越不做声,平成伯夫人越觉得自己得理。自己女儿什么习性,她再知道不过。但此事不管是非经过如何,既已到如此局面,就非得让那莫名其妙出现、浑然不顾出手的王爷相信自家女儿不可——若能让他因伤及女儿发愧,愿意负责,自然就再好不过了。 “王爷侠骨柔肠,如何忍见小女受此委屈?求王爷做主,惩毒妇恶行,挽小女清誉……”平成伯夫人唱作俱佳,涕泗掩面。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青妍卓然于众女,总有人难免看不惯她。谁让她出身卑微,却无论品貌、应变、才华样样皆在自己之上?但想到平成伯夫人这番污水之下,今日她恐难自保,几个姑娘心下也不禁替她惋惜。 当然,惋惜归惋惜,站出来替她分说是万万不能的。都是京城一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成伯府再没落,也不好为了个商家女得罪其太过。若是这会儿站出来说明,那可真是结成死仇了。今日要想解此局,唯有靠她自辩了…… 第五十六章 了断 众太太也都拭目以待等着青妍的精彩辩驳。 鉴于她之前的表现,大家有理由相信,这姑娘不会束手就缚。平成伯夫人老辣,这商家女儿锋锐,两相争斗起来,绝对将是今日的又一大景致——多少年来都没见过像蔡府今日这般热闹的花会了。 可青妍还是不作声。 她隐隐感觉到顾长风的视线又投向自己,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垂了下去。只留下一抹纤弱的颈子,在平成伯夫人的控诉、其她姑娘的漠然和不少太太的兴味的眼神中,倔强得看着自己脚尖,沉默不语。 顾长风觉得自己那颗原本铁石般的心,一遇到那姑娘就容易动摇,容易开裂,容易融化。 北疆尸山血海里走来,自以为已经见惯生死,甚至都有了止小儿夜啼的恶名。刚刚却只是瞥见一眼那姑娘抬头瞬间露出的红红眼眶,似乎隐隐滚动的泪珠,就让他心内又酸又软,既恨不能亲手替她拂去,又忍不住想把它藏在自己心间。 “是阿遥姐姐主动走过去的,”就在平成伯夫人长篇言语间隙,众人纳罕青妍不作声回复时,突然一个少女声音闯了进来,一下把在场所有人视线拉了过去。 今日蔡府赏花会,姑娘们这边多是阿狸张罗的。她眼见平成伯夫人如此做派,实在忍不住插话。但话一出口,又顿觉自己冒失,在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下更是怯怯。 但既已出口,就断不能收回。母亲曾教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想要两边讨好,只能两边吃亏。为而在平成伯夫人杀人般的眼神中,继续鼓起勇气,胀红着脸道,“我刚才亲眼看见的。阿遥姐姐当时带的是那两位姐姐。”她又指向刚才跟着阿遥的那两个姑娘。 “嗯?”顾长风眸间寒光又扫向那两个姑娘。那两人本就心虚惴惴,这会儿见了顾长风气势,更吓得直接“扑腾”一声跪了下来。既不敢认错,也不敢狡辩,只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颤抖。 “你虽见我家阿遥自己走过去,那也不能说明不是那贱人推她下的水!”平成伯夫人狠狠地对阿狸道,“尊长在前,哪有小儿张口的份,这就是你们蔡家的家教吗?”边说边将眼睛斜向一旁的蔡太太。 蔡太太今日着实后悔,后悔为什么没看个黄历。赏花宴本就办得一波三折,差点闹出人命来也就罢了,这下倒好,连一向聪明稳重的孙女都昏了头——这个节骨眼,哪里好吱声的?平成伯夫人有如困兽之斗,这会儿谁敢妨碍她,她就敢咬死谁。 “阿遥退下,不得无礼。”蔡太太正色对孙女道。 “可是……”阿遥还想再说。 “还不退下!”蔡家大奶奶一边低声喝道,一边拉回女儿。 “阿狸就在这站着也只看见你家阿遥自己走到水边,不见得看清阿遥怎么落的水。但夫人您刚才可是跟我们在一块儿,更是什么都没看见,您说呢?”蔡太太冷冷道。 看平成伯夫人表情,阿遥刚才一语恐怕已让她对蔡府怀恨在心,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再插一刀。 “王爷明鉴,是非曲折恐不能只听平成伯夫人一面之词,不如再问问这两位姑娘也是好的。”蔡太太伏身,轻声向顾长风建言道。 蔡嘉义在一旁按住蠢蠢欲动、几番想要起身言语的儿子,心下一阵无奈。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好好地一个赏花宴,弄成这般模样,谁之过也? 今日顾长风几番出手,实在出人意料,他至今思索不出缘由来。只有平成伯夫人这般无知妇人,才会以为他“侠骨柔肠”、“见义勇为”。只有老妻这般不知根底、不晓得他杀性的,才会以为他有兴趣当个大理寺卿,审这后院女人落水的案子。 蔡嘉义轻咳一声,“王爷不如先行一步……”当下要紧事是先把这凶神请出去,平成伯姑娘这事慢慢料理不迟——当此京城风雨欲来之际,他蔡家固然不想惹事,可也不怕事。 虽未亲见,但从孙女话头和另两位姑娘颤抖的模样,他就能把事情拼出个八九不离十。要是连平成伯这样一年也面不了几次圣的他都还应付不了,也就不要想着更上一层楼的事了。 只是蔡嘉义刚起了个话头,就被顾长风打断。 “意图伤人还诸多狡辩,追平成伯教女不力,管束后院不严之罪,贬为县男。” “赏锦缎十匹。”顾长风又看了眼蔡家大奶奶手里牵着的小姑娘阿狸。 平成伯夫人听得这话,如晴空霹雳砸在脑门子上,当时一阵眩晕,瘫软在地。 她初以为自己言辞凿凿,还能有几分胜算,没想到蔡府小姑娘横插一竿子并捎带着蔡太太也下场,心中就略有几分不安。但怎么也没想到,姑娘家的事情竟然牵连到自家府邸爵位!这下连祖宗的基业都毁在了自己手里,这回去可如何是好? 短短一句话,京城里的伯府就少了一座。围观众人心中震撼之余不禁戚戚,对顾长风身份也更加畏惧,无人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对公府侯门而言,夺人爵位,如杀人父母,他既然敢当场作此裁判,就有把握皇帝一定会批准。结合他亲王装束和年龄,眼明心亮的如礼部侍郎家郑夫人等,已猜出他就是新近回京的先王幼子、当今幼弟,掌军十万的北疆赵王! 顾长风今日已经耽搁太多,一言既出就不再停留,至于这圈子女人究竟怎么想,那就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蔡嘉义见他终于舍得离开蔡府,心中只道万幸,小步躬身跟着送他出门。只是走到垂拱门前,顾长风突然又顿了顿,回转身来,对着那商家女方向一字一句道,“李氏青妍,禁足半年,无故不得出府。” 说完再也不看其他人,一甩衣袖,转身大阔步而去,徒留一群女人在战战兢兢中无限唏嘘。 第五十七章 焦虑 初夏的晌午,蛰伏了大半年的蝉终于开始没完没了的“知了”起来,听得人脑仁疼。 李氏二房所在的修竹苑既以“竹”为名,自然少不了竹子。只是原本该清风徐来,绿竹盎然的景致,今日却全无半点凉意,加上蝉鸣聒噪,让人愈发燥热难耐。 虽然还没到大暑天气,二太太已交待用上了冰——二房宦囊丰厚,自然不差这点小钱,只是这么早用上,实在不符合二太太往年的养生之道。 二太太吴氏这会儿半卧在一张八成新的花梨木美人靠上,一旁只坐着奶娘孙氏给她轻轻打着扇,其余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见,连素日总粘在身边的嫡女嫣然也不在。 昨日那场赏花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平生第一次参加京城这等高门聚会,原想着不过凑个热闹,长长见识,顺带让女儿见见人,没想到竟如此惊心动魄——不仅挨了往日里高不可攀的信阳候府夫人无数眼刀,更亲眼见着了堂堂平成伯府一日之间跌为县男——而始作俑者正是自己带去的侄女…… 蔡府二奶奶王氏送她出来时,她脚下还是虚软,手心里全是冷汗,连内衫都是湿透,心神不宁的跟蔡府奶奶作别,就一气坐回自家马车上。 真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有亲见王爷的机会,只是真心盼着不要再有下回——总算是李家八代祖宗积了德,万幸带着自家闺女和那不省事的侄女,全须全尾的出了门…… 回到家中,把那青妍送回大房,把嫣然好言安慰一通,自己倒是脱了力,直到今日也没有缓过来。 昨日夜里,将日间发生之事细细地跟老爷述说了一遍,老爷也是久久无语。直过了半晌,才对她道,切莫声张,切莫多言,待他今日去蔡府请罪回来再说。 这不已是用饭时辰,吴氏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觉得心头发闷。李四才已去了半日,还没有回来,也不知今日在蔡府会被怎么责难,以后的前程会受多少妨碍。一想到这,吴氏别说用饭,简直连坐都坐不住。只是昨晚焦思一夜,半刻没能合眼,这会儿连站都站不动,只能半卧在美人靠上。待嘱咐小厨房给嫣然送去午膳后,吴氏谁也不见,只留素日里最贴心的奶娘孙氏一旁说话。 “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吴氏有气无力道。 “太太且放宽心,除了禁足,王爷也没对李府有别的责罚意思。”孙奶娘在一旁低声安慰。 昨日她也是陪着一块儿去的。虽没能凑近,但之后的事情,但凡在蔡府园子里的,还有谁不知道?当时情景历历在目,到现在也是心有余悸。 像她这样的,且不提与太太自小养大的情分,一生荣辱也是系在主家身上的,哪能不忧心?话本里才有的王爷一下真出现在眼前,还将堂堂伯府降成男府,如何不让人心惊胆颤?相比之下,自己这等门第岂不是如草芥一般,倾覆与否尽在贵人的喜怒之间? “唉,以后再不敢带那青妍出门了。”吴氏又叹道。 孙奶娘这话不敢。青妍是大房的掌上珠,吴氏可以说的,她说不得,只扯开话题宽慰道,“大姑娘这半年里原也出不得门,太太不用烦心。” “只可怜我那嫣然,从昨日回家到现在都好。上午她房里丫头来报,仍是神思不宁,坐卧不安。” “我们昨日原在上头,离的远些。不像姑娘从头到尾一旁看着,阿弥陀佛,这样的事情哪能不吓着?太太让一旁丫头们好好劝着,过两日许能好些。” 主仆二人正这边絮叨着,那边就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下人们在这院子里走路都是轻声细气的,尤其是今日知道主家心情不好,更猫着身子,一点声响不带。所以吴氏一听这脚步声,就是李四才回来了。 “快扶我起来。”吴氏一咕噜坐起来,就要下美人靠。 果然刚站起身,李四才就推开门来。 吴氏盯着他脸色,满目焦急,捏着帕子,又不知如何发问。这事干系太大,老爷寒窗苦读十几年,宦途险恶奔波十余载,有可能都会坏在这一件事上。 李四才一进门,直奔茶盏处,先一口气饮下一盏温茶,才润了润嗓子对一旁提着心的吴氏道,“眼下看还不碍。” “这就好,这就好!”吴氏心下一宽,抚着心口又追问道,“蔡老爷可有斥责?” “昨日自你说了那事,我就与大哥商议,盘桓了一夜也不得道理。今日上蔡府说是赔罪,心里原也是做着吃闭门羹的准备的。”李四才苦笑道,“这回干系了平成伯那边的降等,若蔡府真怪咱们孩子生事,就是想要赔罪,咱们也是赔不起的。” “没料到今日我上蔡府,一去门房递话求见,竟很快得见。进去后,我自然小心认错,替大哥赔教养不力之罪,没想到恩师竟大方一笑道,平成男才是教女无方,李家门风整肃,绝无此事。” 这话听得吴氏喜笑颜开,心中淤塞一扫而空,“哎,再没有蔡老爷这样的青天了!我就说蔡老爷和蔡太太都是一等的好人,咱们家算是遇上了!”头也不晕了,当即欢喜的在厅里绕起了圈子,又过了一刻才想起埋怨道,“我这一上午心焦的了不得,你既得消息,如何不早传个信来?” “妇人之见!”李四才解了危机,心下也是大宽,“眼睛不要只盯着自己女儿这点小事。蔡府之事,事关我李家满门,我一得消息,自然得当先与大哥商议,你掺和什么?” 说到这,觉得口气重了点,又放柔声音,拉过吴氏手道,“知道你急,老爷我茶水都来不及喝,跟大哥细细禀过,商量一毕,这不就过来了。” 吴氏被她一拉一哄,饶是多年夫妻,也脸色一红,低头轻声道,“成何体统?” 事情妥定,方觉得腹中饥饿。要知道自昨日起,夫妻二人就没怎么用过东西。 “速速传饭来,我陪老爷用饭。” 第五十八章 算账 且说蔡府这头,自昨日里送走一众来客,蔡嘉义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晚膳也是让人直接送进去的,直与心腹的幕僚商议至半夜才歇下。 今日一大早,李四才匆匆前来赔罪,蔡嘉义一通和颜悦色宽慰就把他打发了回去,这才来到蔡太太房里,与老妻一同共进早膳。 蔡府的规矩,原是已成亲的儿子各自在自己院子里用,只留幼子令轩和孙辈陪着在蔡太太院子里用。往日若是正常上朝公务,蔡嘉义一般寅时即起,素来单用的,也只有休沐的时候才与老妻儿孙们共享天伦。 蔡府大概因为是新兴门户,规矩并不如其他高门府邸那般森严。虽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到底不如那么严苛。本朝官员公务半月,休沐二日是为定例。蔡嘉义虽严于教子,其他几个大儿子时常挨训,但并不当着老妻幼子和孙辈面前发威,故而往日共进早膳是阖府难得见他的轻松闲适时刻。孩子们并不畏惧,尤以幼子令轩和孙女阿狸因最受宠爱,也格外放肆自在。 今日情形却大为不同,素来最活跃的令轩和阿狸都埋头盯着自己眼前的碗碟,压根不敢抬头,更不敢与蔡嘉义对视。往日间嬉笑场面全然不见,整个饭厅一片冷凝。连仆妇们也知道今日情形不对,都贴着墙角跟站,等闲不敢靠近。阿狸更缩的如鹌鹑一般,如小猫般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箸。 “阿狸可是哪里不舒服?今日用的还不如往日一半,再给她来碗黑米山药红枣粥。”蔡嘉义看了一眼小孙女,柔声吩咐道。 早有机灵的丫头,马上给盛了一小碗,放到阿狸跟前。 阿狸昨日被母亲狠狠训了一顿,今日精神萎靡,哪有吃东西的心思,不过应付而已。蔡嘉义一家之主的威仪无人敢动,今时不同往日,阿狸自认为犯了大错,与他同桌更是心内惶恐。这下见爷爷仍如往日般温和,并无半点责怪之意,还劝她多食,心里一松,笑意直达眼底,脆生生的应了个“是”,就接过丫鬟送来的小碗,拿起勺箸又再吃起来。 昨天家里的事闹得那么大,在场不在场都已知道,个个心下惴惴,不晓得今日老爷是否要大发雷霆。方才蔡嘉义一句话,不仅让阿狸松了口气,其他各人也纷纷放下些心来,一顿饭终于恢复了些往日闲适的气象。蔡太太看着,心下也是欢喜,直叫仆妇多多添粥添菜,一家子总算和和气气的用起早膳来。 只是好不容易气氛刚暖热了些,外面大管家蔡方又使人来告,让老爷速来大堂。蔡嘉义脸色一变,二话不说,当即放下碗箸出门。 一屋子人免不了又着慌起来。 蔡太太也无心再用早膳,心下揣度不知又出了何事。 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正在蔡太太心头念佛求神之际,蔡嘉义就回来了。当着众人面,蔡太太不敢多问,忙打发各院仆妇带了孩子们回各自屋去。 “令轩、阿狸留下。”蔡嘉义淡然坐下漱口毕,饮了口百合养生茶道。 两人昨日间都是有错在身的,刚才又不知出了什么事,想顺着大流溜出门,没想到又被老爷点名留下,心下难免慌乱紧张,小心翼翼挪着脚步蹭到蔡嘉义面前。 “刚才赵王府打发人送来十匹锦绣罗缎,指明是专门给你的,我已让人送至你们院中,让你母亲给你多裁几件新衣。”蔡嘉义轻声对孙女道,“昨日之事,想来你母亲已经多有教导,我就不赘言了。不是每次都有昨日那般运气,日后行事切记一个`慎''字。知道了吗?” 阿狸听罢,晓得昨日之事终于有了终结,秀目中隐含泪珠,郑重跪下道,“孙女谨记教诲!” “去吧” 阿狸躬身退下。 待到房中只剩老妻幼子,蔡嘉义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孽畜,你是不是看上了李府那个叫青妍的姑娘?” 蔡令轩见父亲今日来用早膳心情尚好,又有阿狸之事顺利完结,本以为自己也可安然过关,没想到父亲竟发如此大脾气,忙把求救眼神投向一旁的母亲。 蔡太太也是吓了一跳,不晓得老爷这又是突然发的哪门子火。幼子系她高龄所得,往日里爱还爱不过来,哪舍得这般恫吓过,忙接过话头挡在前面道,“老爷息怒,孩子还小,见到姑娘颜色好,心头喜欢也是常有的事。就算门第不匹配,大不了待正室入门,再求聘为侧室也可。” 蔡太太在理家方面素来得蔡嘉义敬重,寻常后院之事蔡嘉义并不过问,只任由自己行事,因此幼子的事她也自有一番主张。 她觑着蔡嘉义沉默不语,脸色未变,就又接着道,“昨日我细细看了那姑娘,她虽出身商家,品貌才气都是有的,难怪儿子看重。就是气性大了点,受不得委屈。进了门还得多多磋磨下,方不至家宅不宁。论理,她一商家女,也当不得我蔡府侧室,但终归儿子乐意,她又是你学生的侄女,多少也是能凑合的过去的。” “纳为侧室?!”蔡嘉义听罢蔡太太一番论调,深感自己往日里忙于公务,疏忽了后院之事。所幸没有出事,尚可以挽回的,满脸郑重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蔡太太心头颇有点莫名其妙,不过给儿子纳房美妾而已,这还有什么可挂碍紧张处? “这关乎我蔡府在京城百年立足之事,你不要瞒我。”蔡嘉义双目炯炯,直视蔡太太。 蔡太太见蔡嘉义甚至提及满门前程,当即不敢再替儿子开脱,细细对蔡嘉义道, “令轩多日前曾缠我为李府那姑娘送赏花宴帖子,我心下就有几分明白。事后找了跟着他的小厮,才晓得春日里他曾在妙峰山游春时见过那姑娘。虽然门第不妥,但既然儿子喜欢,那日你学生李四才家的来拜见时,我也就顺势邀了下,并未露出什么行迹。之后只在与陪房周氏两个人说话时说起此事,除此以外再未与他人提过。” 第五十九章 解释 “周氏口声可紧?”沉吟半日,蔡嘉义问道。 “她是我自娘家带来的,忠心服侍三十来年,再是妥帖不过。”问到口声,就说明老爷已动了杀意。蔡太太深知蔡嘉义能走到今天不只是会办差,能担事,和煦春风面目下,其当断即断的狠辣也只有枕边人才知一二。蔡太太看了他一眼,小心回护担保了一句。 “既这样,念在她多年忠心份上,就不要杖毙了,连同她一家子都远远的发送到外省庄子里去,此生不得再入京。”蔡嘉义对蔡太太又道,“我晓得你念旧心慈,那就厚厚的赏她,只是人万万不能再留京了。” 既然事涉蔡府百年,蔡太太虽满心疑惑,也只好低声应“是”。令轩在一旁更是摸不着头脑。 蔡嘉义见他母子二人虽应下来,但若不说明关节,恐还要生事,为而对二人道,“昨日的情景,你们都在当场,可能想明白,为什么我不许令轩再提那李家姑娘,更不许传出我蔡家有意纳其为妾的风声?” 令轩昨日里为青妍操碎了心,今日更是满心委屈,不情不愿地开口道,“说到底,不就是父亲怕得罪了平成伯府和信阳候府?” 听罢儿子这番幼稚之言,蔡嘉义失望道,“阿轩,你无论是作诗还是写文章都是才思敏捷、锦心绣口,我见你还小也就没有在别的方面多加教导,养成了你今日这般做事少思量的样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昨日之事信阳候府本未直接牵扯在内。平成伯不得上意更是久矣。昨日他被赵王一句教女不严,贬为末等男。赵王挟十万雄兵于北疆,这点小事,陛下如何会不给他面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传旨的太监恐怕此时已经把平成伯府大门上的匾额拆下来了。这样的人家,我堂堂户部侍郎,怕他们做甚?” “那是?”蔡太太开始心中思量的其实跟儿子一样,也以为蔡嘉义不愿得罪那两家勋贵——破船也值三斤钉,树大根深的大家相互联姻,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昨日赵王可曾在乎平成伯女如何落水?可曾在乎她是否受伤?全然没有。就我在一侧所见,他虽未出言,眼神却分明只投向那李氏女子。” “那怎么可能?”令轩震惊到,“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你色令智昏,也只盯着那李氏!”蔡嘉义又道,“我再问你,那李氏昨日是怎么对赵王说的?” “她只说了`我没事''。”蔡太太被蔡嘉义说的也生疑起来,回想道,“当时赵王并未出言,当此惊魂未定之际,她却脱口而出这三个字,现在想来难保早就认识,晓得对方关切,故以此按对方之心。”越说蔡太太越发骇然道,“之前众人已见过赵王,那李氏既得知他王爷身份,却依然自称为`我''。现在想来不是不知规矩,而是她知道赵王当此之际,完全不在意这种小节。” 蔡太太这才明白过来蔡嘉义要她处理陪房的用意。她满心愧疚,深深伏下,流泪道,“老爷把家里事交给我,我却没有留意,显些闯了大祸!” 蔡嘉义虽恼火老妻跟着幼子糊涂,但总算眼下还救得,便扶她起来道,“先前你并不知道,哪里能怪你?我也是昨晚和陈先生研讨了半夜才想明白的。” 蔡嘉义见儿子还一副不甘心的样子,问他道,“平成伯府女儿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李氏虽然遇险,却分毫未伤,如何惹得赵王如此大怒,捏碎手腕不算,还要夺平成伯府爵位?” 令轩懦懦道,“嗯……也许就是赵王侠义心肠,见不惯平成伯女行凶,父亲你们想多了……” “糊涂!”蔡嘉义见儿子执迷不悟,喝骂道,“赵王近日以围猎为名,在京郊屠戮无数,他会在乎一个不相干女人的性命?若是全无关系的,他管她死活。他对李氏分明是心中有意,且大大看重,才会如此勃然大怒。” 见儿子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还想反驳,低声再喝问他道,“赵王昨日对李氏女的决断,原话是怎么说的?他张口就是,李氏青妍!从他冲到池中救人至他离开,根本无人唤及全名,若是不相干,不相识,他如何知道她叫李青妍!” 令轩听到此处,脸色煞白,垂死挣扎道,“既然父亲你说赵王有意青妍,那为什么还要禁足她半年?昨日之事,她分明无罪。既罚了平成伯府,又罚她禁足,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哪里说得上爱重?” 蔡嘉义听到此,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骂道,“青妍、青妍,这两个字是你可以叫的吗?以后不管人前人后,再不许如此称呼!一边是夺爵,一边是禁足,这叫各打五十大板?你的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况且谁说无罪,她大大的有罪!既是赵王看重的女人,她私自参加这种赏花为名,各家相看为实的交际,赵王如何不怒?禁足她半年,是不许她半年内再与旁的男人有任何瓜葛。至于半年后,哼,你知道她在王府的哪座后宅里?” 蔡太太听到此处,心内发虚,后背生寒,手脚也颤抖起来——实权亲王看中的女人,她却妄想拉来给儿子做妾,真真是…… 蔡嘉义见他母子二人终于都彻底明白过来,又补了一刀道,“昨日赵王一开始于池中救人,我就很是不明白,他这样杀人如麻的凶神,如何会在意一个女人的落水?更要亲自出手相救。寻常人哪怕死在他眼前,恐怕也不能令他动一下眉头。” 蔡太太和令轩这会儿其实已经猜到了真相,却不敢再多言,只呆呆的听着蔡嘉义继续分说。 “你们猜的没错,”蔡嘉义狠狠得剜了蔡令轩一眼,“昨日我和陈先生反复推演各个细节才明白过来,当时他本就要走,正是这个小畜生脱口而出一句`不好,青妍'',才使他没有走成。他以为落水的是李氏女,这才不管不顾飞身救人!” 第六十章 余波 蔡令轩听到这里,“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他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前后严丝合缝,万般不合理也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也只有这样解释才最接近于真相本来面目…… “老爷……”蔡太太看着地上魂不守舍的儿子,心中再多不忍,也不能不顾全蔡家满门的性命和前程。 蔡嘉义如何不怜爱幼子,只是这样的事情又能有什么办法?起身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坐到一旁座椅上道,放柔口气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阿轩,你把她忘了吧,她不是你可以沾染的。” 又对蔡太太道,“我本就不想让阿轩婚事搅入储位之争,所以才催着你在明年春闱前就把他婚事给订下来。眼下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更得加快进程,争取这两个月内,就给阿轩找一贤淑女子为配。免得赵王起疑,以为我们觊觎李氏女子。” 蔡太太晓得事情轻重,含泪点头道,“老爷放心,这事我亲自操办,一定又快又好的把他婚配之事办好。” 说到这,蔡嘉义忍不住捻起一根胡须道,“昨日之事虽然惊险,但我蔡府并无错处,只要把李氏女这事按下,赵王再不讲理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更有阿狸仗义执言,替李氏女开解。” 蔡太太听到这总算露出了今日说话以来的第一缕笑意,“阿狸这孩子虽是冒失,总算错有错招,只是往后还得让她母亲再严加教导才是。” “阿狸昨日之言,不过给了赵王一个台阶下。你看他可有半分审案的心思?他可在乎谁对谁错?他眼神心思分明都在那李氏女处。那李氏女也是,之前我听仆妇所言,巧言令色,十足能辩,信阳候府和平成男府两家女儿带着一众姑娘也斗她不下,待到后来真要她辩解时,她竟然一句都没有。” 蔡太太叹口气接着道,“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这是因为她根本无需辩解。受了这般委屈,自然有赵王替她做主。而我们阿狸恰到好处的出言,正好让赵王理直气壮的把那平成男府拿下。” 蔡嘉义见老妻幼子已十分明白,心下一松,也拿起茶盏道,“小孩子家心性纯良,虽然毛躁了点,总不失天真烂漫,也许她的福报就在这里。难得赵王肯承她这情,今日还特特打发人送来锦缎,这分明是爱屋及乌,念及她昨日愿起身为李氏女张目事,也更可见赵王对那李氏女的珍之重之——谁敢得罪她,他就要谁满门赔罪;谁愿意帮她,他就要给谁体面荣光,哪怕只是个小儿女。” “至于那李氏女,我也看了,不论是样貌、气度、才学,样样不俗。诗文也就罢了,到底还小,不值当什么,那笔字却连陈先生都说大家气象,完全不似寻常闺阁女儿家。” 蔡嘉义见自己说到李氏女好处,儿子晦涩的眼神又一亮的模样,叹道,“我问过昨日在场的仆妇,平成男那闺女不是善茬,当时出手全无征兆,又准又狠又毒。我和府里黄教头推演时,他道,别说一般女子体弱,就是壮年男子也躲闪不及。即便换做他在当场,情急之下,恐怕也只能以掌挡面,断尾求生舍掌,想要全身而退怕是难的。” “那李氏女当时看似轻描淡写空翻,其应变、其腿力、其腰劲,怕是有名师专门细心教导、千锤百炼磨砺才能有此反应,背后不晓得又有多少故事。” 蔡嘉义对着眼神黯淡下去的儿子道,“红颜多祸水,这样的女儿家别说做不得妾,哪怕是做正室,对我蔡家而言都是祸多于福,你好自为之。” 话已说透,再说无益,蔡嘉义起身离去。 他最宠爱的蔡家千里驹岂会不明事理,只是年少多情,骤然逢此,暂时还转不过弯来。待他母亲尽快给他找个好女子,他就会很快把之前的事当做一场迷梦,随风散去。 话说李府这边,青妍这两日凡事提不起兴致,只懒懒地躲在曹锦依的紫萝居里看书、写字。 蔡府之事让她心内颇是忐忑,回来曹师傅一番教导,更让她明白了自己当日处境之险。至于曹师傅所言,赵王对自己颇有有淑女之思的话,她则不以为然。 至今不过两三面,哪里来的那般情义?回想他那雕塑般冷峻的容颜,一成不变的冰冷眉眼,实在想象不出他对自己能有什么柔情蜜意。至于那会儿的视线交织,青妍也说不出个由头来,只觉得在那时见到他,满心里都是安宁。虽然弄不清他顺手重惩平成男府是什么考量,但不知怎么的,临走那句禁足,自己听来总有一种关爱胜于惩戒的味道…… 只是他的目光似深潭,他的身份在云端,挨近他多半是一场祸患,能远远看到他身体已无事便是一场幸事。前世慕虚荣,为了个空头候夫人的名号,赔上了自己一生,还带累了家人。侥天之幸,竟有重来机会,她如何还能重蹈覆辙?更何况,前世那破落凋零的襄阳候府跟眼下大权在握的亲王府如何相提并论——一个侯府就折腾掉自己一条命,不过重生一次而已,哪有九条命好去亲王后院扑腾?此生她只想择一门第相当的良人,有儿女,无姬妾,平安喜乐度此一生。 那日回来后,二太太吴氏少不得又将事情经过一一跟母亲道来,把母亲吓得直念佛。幸而见她全无伤处,才放下心来。但此事毕竟干系重大,涉及一伯府被降等事,故而少不得来来回回细细盘问。 晓得母亲挂心自己,担心非常,青妍对母亲好一通安慰。但对接下来的反复追问,却颇为招架不住。当日的细节她不愿多提,更不想引起赵王这个话头。为而这两天只躲在紫萝居,对外宣称受惊休养,不便出门。 李家大房、二房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两家又是亲密,二太太还是长辈,她时不时飘来的探寻的、异样的眼光,让身心疲惫的青妍懒于应对。 青妍一心想着独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奈何人不想理事,事情却总会自己找上门来。 第六十一章 赠书 那日早间,早起练完十遍落英掌后,青妍略作收拾就带着丫头们去李太太处用早膳。 蔡府之事让李太太很是忧心。虽则李四才已去过蔡府,蔡老爷多有宽慰,平成男府那边也暂时偃旗息鼓,并没传出什么不利口声,但能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多进食两碗粥面,李太太总觉得心下就能稳当不少。 见母亲惶恐至此,青妍自然不会拒绝,为而白日里在曹师傅处消遣,早晚却必来母亲处同用的。在母亲慈爱怜惜的眼光里,欲言又止的表情中,青妍还是颇能稳得住阵脚,言笑晏晏,照吃不误。 她是习武之人,虽不似江湖豪客那般饮食豪迈,但比起隔壁二房嫣然那般大家闺秀,饭量着实大了不少。用过一盏牛乳薏米莲子羹,再来一小碗时令菜蔬鸡汤面,又加了几个精巧的蛋奶酥卷,还尝了好几口小厨房里新做的秋油拌胡瓜、豉汁蒸鸡蓉,青妍才放下碗箸。 捧过漱口茶盏,只待稍作歇息就往紫萝居听曹师傅讲解落英掌——经历这几次险情,青妍更将练武从怡情悦性,上升到逃生保命高度,饶是近日心绪不佳,也不敢有半点懈怠。而落英掌也不负青妍苦修,逾练逾见其博大精深。 青妍正准备起身,突然门口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周立家的一路小跑进来,脚还未站定,就急喘喘地道“太太,赵王府嬷嬷来府!” “什么?”李太太吃了一惊。当日二太太曾跟她细说起过,赵王临行前曾罚青妍禁足半年。眼见这几日平静无波,暗无声息,她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赵王府竟真派人来了。 虽吉凶难料,凶远大于吉,李太太只犹豫片刻,便马上缓过神来。“快请!”不管怎样,王府来人绝不是他们家这种小门小户可以得罪的,李太太赶忙吩咐周立家的道。自己这边也急忙扶正珠钗,换过见客妆容,掸拭衣襟往后院正堂迎客。 刚刚坐定,不过半柱香功夫,一位身着青墨色绸布对襟窄袖褙子,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的嬷嬷并一个小丫头子就随着周立家的来到厅前。 她挽着个干净利落的单螺髻,上面只别着一根素银簪子,其余一样首饰皆无。看着不见富丽,但腰挺背直,双目含神,气度相当得体,既不见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傲慢无礼,更没有寻常家下人常带的卑怯小心。 李太太从未与这等看着就身份不凡的豪门阔府高仆打过交道,想她必是为了传赵王禁足令而来,难保还要申饬一番,故而小心翼翼拉过青妍,客客气气道,“李府陈氏并小女青妍见过嬷嬷。” “夫人多礼,老奴愧不敢当。”这嬷嬷看着整肃端严,一出言却是态度恭敬,她微微伏身,礼数周到。 李太太是心知这等嬷嬷的厉害的,岂敢因此轻视?忙让一旁的大丫头准备茶水,请嬷嬷上座。 “夫人不必客气,老奴此行专为传我家殿下旨意而来,不敢当夫人好茶。”嬷嬷端正坐下,浅笑间言语一如既往的温和而疏礼。 李太太心下一跳,连茶都不肯喝一盏的,莫不是赵王还想追罚?贵人雷霆一怒之间,平成伯府生生被摘下祖传匾额,小小李府更不值一提,这可如何是好……当即身子就软了下来。 青妍站在在母亲身旁,眼见母亲失态,知道她必是为自己担忧多虑,赶忙扶住,对那赵王府嬷嬷道,“小女自知莽撞,已得赵王教诲,一年内皆不敢擅自出门。”青妍虽然笃定赵王不会狠罚自己,但今年一共才出两次门,就惹出无数事端,她还真情愿接下来一段日子都自闭于府中,免得再招惹是非。 “哪里当姑娘如此?”那嬷嬷见青妍自请加罚,赶忙拦住,接过话头温声解释道,“殿下今日打发我过来,一是重申当日禁令——眼下外面不太平,姑娘金尊玉贵的,半年内勿要随意出门走动;二是怕姑娘在府中憋闷无聊,令我捎来几本他往日里素爱的杂书,让姑娘消遣解乏。” 说罢,李太太方注意到她身后的小丫头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她心内又是一紧——世间哪有禁足还送书消遣的道理?看着那藏青色的包袱,李太太一阵颤抖——单看那赵王惩处平成男府就知道他狠辣的性子,禁足之事若是不趁他心意,这难保不是送本佛经,让女儿常伴青灯啊! 虽然她向佛心诚,可女儿青春好年华,怎可耽误终身?李太太被自己突出冒出来的念头折磨的越想越害怕,双目牢牢盯住那包袱,恨不得看穿里边所在。 万一是真,万一如此,李太太满脸苍白,泪珠几欲落地。 所幸那嬷嬷并不卖机关,从小丫头手里接过包袱,就将其在身前的鸡翅木八仙桌上打开。 李太太往前迈过两步,凑近定睛一看,只见里面赫然装着五六本半新不旧的线装书目,当先一本封面上赫然写着“禹贡地域图”几个大字。 李太太大大的长舒一口气,终于把自己的心肝肺都放回原地。虽不知道这书讲什么,但看着名字就是地理图文的闲书,于是笑逐颜开,也顾不得旁的,只将赵王悲天悯人,是古今第一贤王的意思来回足夸了足有五遍——听得那嬷嬷满眼含笑,听得青妍也忍不住扯母亲袖子。 李太太被女儿拉着才反应过来,一面指挥周立家的将书仔细收起来,一面恭恭敬敬得对那嬷嬷道,“王爷侠义心肠,秉公断案。望嬷嬷回去转告王爷,我必督促小女在家刻苦研读,也不枉王爷一番美意。” 这书原是让姑娘打发时光的,如何用得上要“苦读”二字?那嬷嬷心内好笑,面色莞尔,“老奴本姓郑,夫人唤我郑嬷嬷即可。眼下在赵王府内管些个杂事。”说罢不过寒暄两句,便谢过李太太殷勤留客,起身准备告辞而去。 李太太满心满眼俱都是欢喜,见这郑嬷嬷要走,赶忙给周立家的使过眼色,递上一个小小锦囊。“郑嬷嬷事多任重,我就不虚留您了。这个您拿去喝盏茶水。” 郑嬷嬷看也没看那锦囊一眼,只含笑道了句“多谢夫人”,就径自放入怀中。 李太太见其肯收,心下越发妥帖安定,忙使眼色给周立家的给一旁跟来的小丫头也送上一份。小丫头看了郑嬷嬷一眼,见对方颔首,也就收下不提。 第六十二章 妖怪 “阿弥陀佛,这事总算是解了。”待那郑嬷嬷走远,李太太才脚步松快地扶着周立家的,带着青妍,回到房中坐下。 “真没想到这赵王爷竟如此贤明,这王府的嬷嬷也如此这般好说话。”李太太边接过周立家殷勤递上来的茶水,边道,“前些日子,舅太太自娘家回来,差胡管事家的送来好些个土仪,这几日又多次打发人来问平安。”浅浅饮了一口今年新上的碧螺春茶,李太太慢慢地舒了口气道,“这几日我心里很是不安,也没顾得上给舅太太那回礼,等后几日略清闲些,帮我写个帖子,把她请来,我们好好乐呵一日,也安安她的心。” 青妍原不明白,母亲最近多有惶恐,今日好容易送走郑嬷嬷,事情也有了了结,她如何一口一个“舅太太”提起舅母来。直到母亲说把舅母请来府中玩乐,这才明白过来,必是胡管事家的替舅母传话时,说了好些个母亲不爱听的话,所以母亲今日得了赵王送书的彩头,才第一反应就是要到舅母面前去显摆回来——不用你替我操心教女儿,我家青妍好着呢,这不连赵王都来赠书了? 青妍心内一阵哭笑不得。表哥则清与自己门当户对,又是从小熟识的,脾气和软,待人亲善。那日一块儿去妙峰山上香,自己心神全被那赵王之事缠绕,都没来得及好好思量与他结缘之事。 当初看母亲意思是满心欢喜的,但事后竟不再提,想来是舅母那边不同意,所以才没了下文。也罢,自己与则清表哥,前世今生皆无男女之思,如舅母首肯,两家相熟,又有舅舅护着,也是一桩颇能过得去的好姻缘。但既然舅母不肯,那也勉强不得,否则日后在她眼皮子底下,日子也不好过。 最近正是多事之秋,可别再生波澜了。 青妍见李太太已经兴头十足的跟周立家的商量摆宴之事,“既请了舅太太,单她一家也没意思,不如索性再多叫些人来,把黄、钱几位位太太那也都请来,再叫一班如今城里最时兴的小戏……” “母亲这是忘了赵王旨意了?”青妍低低打断道,“他既然要女儿在家禁足读书,把舅母她们叫来热闹玩乐成什么样子?万一有心人盯着,传到赵王耳朵里,岂不成了对他旨意不敬?您还是先问过父亲吧。信阳候、平成男那可都等着我们出错呢!” 一句话就把李太太显摆的念头吓了回去,“嗯,既这样,那也就罢了,等过个半年再说吧……”但就算请不了客,摆不了宴,也挡不住李太太今日雀跃的心情,好几日的心头阴霾已尽都散去,只余下浑身的爽利。她转过话头,对周立家的笑着问道,“刚才得亏你见识快,仓促之间把锦囊备上了,否则可如何是好?锦囊里可放足了?” 主家欢心,下面跟着的自然也凑趣,周立家的得了太太脸面,连答言都透着喜气,“回太太,一时半会儿老奴也来不及预备别的,只匆匆塞了一把金瓜子,两个银锭子,分别给了那郑嬷嬷和跟着的姑娘。” “还是你这个老东西懂事!”李太太合掌道,“只要她高抬贵手,回去肯说几句好的,这点钱财又算什么……” 不想再听母亲和周立家的掰扯有的没的,青妍捧着书就回了紫萝居。 曹锦依一个人正在调制合香,房里照例是没有旁人的。她孤身一人入李府,李太太拨了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并几个仆妇供差使。但曹锦依喜静,没有特别召唤,下人们向来是不许走进房间的。青烟袅袅间,曹锦依端丽的面容在明明灭灭间更多了几分悠远,似有一种超越凡尘的慈悲笼罩其间。 将各色香料按着“君臣佐使”的组方配伍,就能从单品香升级为或清新辽久,或馥郁芬芳的复合香。不仅香气的层次更加丰富宜人,不同的香方更有不同的效用。 青妍稍稍一闻,就知道曹师傅现下调的是凝心去燥的香方。这几日她从蔡府回来后也诸多烦扰,曹师傅虽言语不多,不似母亲般来回叮咛,但也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现下调制这香颇能助她打坐修行。 “怎么过来的比平日里晚了些呀?”曹锦依早在院外就听到了青妍的脚步。这几日徒弟心中有事,脚步较往日略沉了些,今日听着倒是轻快了不少。 “师傅,你看!”青妍将书轻轻放到桌前,眼睛亮闪闪得看着曹锦依。 “这孩子,”曹锦依大袖轻轻一挥一弹,散去手上残香,“什么好书,这么让你开心?” 曹锦依拿起一看,竟是绝版的《禹贡地域图》,另有《元和郡县图志》、《方舆胜览》、《元丰九域志》、《洛阳伽蓝记》等好几本难得一见的地理名著。翻开书页,只见字里行间还夹着不少蝇头批注,可见看书的人也是爱书的人,不是只泛泛而阅,而是兴致盎然,颇费思量。 “谁送来的?”曹锦依似笑非笑地看着青妍道,“这样的书可不是寻常市井间能找到的,必出自高门府邸。”顿了顿又道,“我观这批注字体,虽称不上多好,但铁画银钩,笔力刚健,看着倒像是沙场男儿的手笔,嗯?”最后的尾音轻轻上提,戏谑的看着青妍。 青妍原想卖个关子的,谁还能想到赵王会送书来?没想到曹锦依三句两句就直指真相了,忍不住红着脸埋怨道,“哎呀,师傅,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你都要成妖怪啦!” “我不知道的多了,”曹锦依并不介意被徒弟直呼为“妖怪”,莞尔道,“比如赵王是以什么名目大早上的送这些书来,我就猜不出来,要不你跟我说说?” 青妍当着师傅的面并不扭捏,径自把今日郑嬷嬷送书来的事情并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我刚才翻看了几页,都是些风景人物,确实挺有意思的,总算他没送些无聊的《女戒》来。” “泽国江山万里行,”曹锦依慈爱地摸着青妍乌鸦鸦的头发叹道,“赵王心不止于北疆,而在于天下。也只有你这种小姑娘才惦记着书里的风景……”顿了顿,看着青妍青春靓丽的面容,转而笑道,“没得说这些事败坏兴致。既让你读,就好好读,回头我可是要考校的。” 第六十三章 回话 郑嬷嬷回到赵王府,也不耽搁,进了大门,绕过前厅,穿过宽敞的青石院子,就直往王府书房而去。 赵王北疆十年,呆惯了军营,这座皇帝新赐下的豪宅落到他手里,富丽雍容之气就如被风吹雨打而去的春天,一下子寥落了大半。 他嫌那些个亭台楼阁没用,若不是亲信幕僚段先生拦着,恐怕就被全拆了。饶是如此,也拆掉了一多半他认为无用的各式花哨楼阁,填平了大半个莲叶何田田的池子,整治出一片敞阔的青石铺就的院落。 细致精美的瓷器、苏绣做成的屏风,还有温软舒服的丝垫靠枕全被扔进了库房。赵王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任它多么精巧,赵王眼里都是一个样。 段先生当着赵王面毫不客气的长叹,原以为这次回在京城可以享受一把久违的奢华,可这没有女人料理的王府,像个什么样子?跟那北大营的帅府又有什么两样?真是不堪至极…… 赵王懒得搭理他,径自让亲兵给他拉去了四箱各式小玩意儿,才让这位一出宫就伴着他到现在的长史闭上了他那喋喋不休的嘴巴。 这个时候,照理正是顾长风与手下人议事的时间。郑嬷嬷原以为要在外面等好一阵,没想到院外守着的亲兵直接就把她放了进去。 顾长风母妃在他5岁那年就红颜命薄去了,先帝将其养在自己宫内偏室,负责日常衣食照管的就是这位郑嬷嬷。之后先帝宾天,顾长风远走北疆,也是这位郑嬷嬷一直跟在身边料理府邸日常之事。 宫里数千宫女,能被先帝看中,交托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衣食,这位郑嬷嬷的忠心、能干自是不用提的,更兼有从小抚育赵王的情分,故而得赵王尊崇,在赵王府地位颇是超然——在王府没有正儿八经女主人的情况下,她就是内院大管家,也唯有她能在一向冷脸的顾长风面前稍稍多说几句——念着抚育之情,顾长风在她面前多少也是耐心一点的。 只是这位内管家素来谨慎,晓得王爷日夜为大事忙碌,平日里除了关心下衣食,并不仗着自己的体面,时常凑到王爷跟前来。 自从来了京城,王爷遇刺,她更是日夜含泪,小心翼翼伺候着。虽名为主仆,身份天差地远,但她无儿无女,王爷就是她这一世的盼头。 王爷如今已经二十五了。按本朝来说,男子一般十八即成亲。这个年纪,孩子都该一堆了。可王爷呢,不仅子息全无,后院里除了那一堆来路各不相同的姬妾,别说王妃,连个正经的良娣都没有。她怎能不忧心? 王爷的亲事牵连甚大,是助力还是拖累,是平衡还是制衡,这些都是段先生这样的人思虑的。而她这个只管衣食的嬷嬷并不懂那么多,只盼着王爷身边有个贴心人,可以长长久久的陪伴他。 因此当素来不在女人身上花任何心思的王爷,让她来书房取几本书送给一姑娘时,郑嬷嬷心头一片舒展。而这本该议事的时间,王爷却只一个人在书房,郑嬷嬷不得不自作多情地猜想,王爷这是在专门等她回话吗?心头忍不住涌起几分欢喜。 叩门进去,顾长风正在批阅公文。 饶是从小看着他长大,郑嬷嬷也得承认,顾长风这些年越发让人看不清喜怒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说的就是他的模样。任什么事到他跟前都是一样的冷峻表情。 “王爷,老奴已经把书亲自送过去了。”郑嬷嬷推开门,往他案前站定,柔声向顾长风回话道。 那边久久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郑嬷嬷是老人了,也不怕僭越,抬头一看,顾长风正径自继续看公文。又等了片刻,见他继续全无反应,郑嬷嬷把心一横,“王爷既没什么吩咐,那老奴先下去了。” “嗯?” 听到上面那鼻音,郑嬷嬷心道果然。王爷专程派她送书,恐怕不是为了听一句“送到了”的。 于是她一边觑着顾长风脸色,一边将又把李太太见她如何诚惶诚恐,收到书如何感恩戴德,乃至于最后得了几颗金瓜子,都细细说了一遍。 向来崇尚言简意赅,连报上来公文写太长都会被他扔回去的顾长风并没有打断她,只是当她说到锦囊里分别装着20颗金瓜子,2个银锭子时,他神色虽然依旧未变,左手食指开始极细微的轻触桌面。 郑嬷嬷是看着顾长风长大的。虽然这些年来他威仪日重,让人难辨喜怒,但一些旁人不知的小习惯,还是让她可以窥出顾长风的心绪来。这左手食指轻触正是他心内不耐烦的表现。 郑嬷嬷内心好笑,知道要是再逗下去,恐怕就不适宜了,于是见好就收,话头一转说起青妍来。 “刚才我去送书时,王爷指明要送的青妍姑娘也在,既端庄典雅,又灵秀逼人……” 于是郑嬷嬷又细细致致地给顾长风讲了一遍当时的情景,青妍如何答言,如何动作,乃至于穿了什么衣服,戴了什么首饰都一一道来。 待到最后搜肠刮肚,确实已无话可说,静默了半响,郑嬷嬷才听见顾长风在上面淡淡地说了句,“辛苦嬷嬷了,金瓜子收着吧。” 郑嬷嬷起身告退。 只是刚走到门边,又传来顾长风的一声轻咳,“嗯,既只戴了一根金簪,怕是家里首饰不够,明日……”顾长风又顿了顿,“不,过两个月吧,你把上次收到的珠宝给李府送一箱去吧。” 李府一出手就是一把金瓜子,难不成还差女儿镶簪子的珠子?再说这送女儿家东西,也不是这么个送法的。 于是郑嬷嬷按耐住脸上浮起来的笑意,回身对顾长风道,“王爷,上次宫里送来的珠宝,大半您都让人处理,换做军粮了。就剩一箱,还让段先生和摇光他们几个各挑了三件,剩下的老奴看着成色也是一般……” 郑嬷嬷望着顾长风一如既往不动如山的俊脸道,“李姑娘备受宠爱,李府又是专供绫罗绸缎的皇商,首饰、衣料恐不至于有缺……” “嗯,那就把我的含章给她送去吧,”顾长风打断道。 第六十四章 和解 郑嬷嬷一口气噎在胸口。王爷的奇思妙想实在是令人无语……可看着他露出来的难得柔和神色,郑嬷嬷只好把嘴边的“不妥”,又咽了回去。 算了,真要送时,少不得自己自己亲自走一趟,好好说解。打发人送书已经够奇怪了,这下倒好,竟把自己贴身匕首送人姑娘。若不说明,人家李府还以为要他们女儿自裁呢。这还真不如送盒珠宝呢……都怪那姓段的怕老婆,非要跟王爷讨要,王爷这性子,自然不去理会这些,这下好了吧,想送姑娘却是嫌不够体面了…… 看着郑嬷嬷掩门而去,顾长风放下手里的公文——看了半天,上面一个字批注都没有。 嗯,含章不错,以后再遇险也好护她周全。青……妍……,怎么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念起来正好从舌尖起,直往心间流淌。顾长风难得的走了会儿神…… 赵王府来人是大事。郑嬷嬷一出门,李太太就急急把当家的李四平叫回来。少不得一通细细分说之后,李太太喜笑盈盈地对李四平道,“我哥哥那边近日里闻得青妍在蔡府遇险,又有平成男那档子事,嫂子很是不安,几次差人来问信,眼下事情结了,我想也差人去报个平安。” 娘家人终究是娘家人,虽然李太太满心不乐意嫂子做派,却也不愿当着李四平的面,直接道嫂子不是。 李四平本在外面商铺检查送宫里的一批丝罗,闻听得赵王使人来府,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往家赶,这会儿听说并无斥责,反有送书,心下大安,也就懒怠理会女人间的小心思。 “你看着办就是。”李四平终于喝上一口热茶,对李太太道,“我闻听得近日圣上心头很是不乐意,宫里的赵婕妤好不容易有孕,却又不知怎么突然失了,宫内多有牵连受责。按照往年定例,咱们家的丝罗必得在这几日里供上,内务府生怕在这个节骨眼担错,也催着赶紧上。今日早上,南边来的的货好容易到了。我带着志敬、志成兄弟俩并几个老掌柜须得日夜翻检一遍,才好免出错漏。家里的事,你多料理,琳琅那边本就不知道,也就不用提了,免得她孤儿寡母的受惊。二太太那边你也要多多抚慰,我听说嫣然蔡府回来后一直病病歪歪。” 李四平见老妻脸上掩不住的喜意,末了又强调道,“贵人们心思难测,赵王送书一事你也要交待下去,切莫再有声张,免得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李太太见他说的郑重,联想到平城男府一个不慎就落得如此下场,赶忙收下心内想要四处夸耀的意思,正色道,“老爷说的是,我省得。” 想起自家从男人到儿子的操劳,李太太忍不住追道,“前些日子,我看老爷晚上睡觉也颇不安宁。您虽不说,我也知道是记挂杭州那两船丝罗,今年如何上来的这么慢?” 李四平叹气道,“从萧家到邓家到钱家,谁不眼红我们李家的生意?这次若不是四才提前打发人在嘉兴乡下多地守着桑蚕结茧缫丝,今日还不知怎样呢。” 李太太虽然不熟悉家里生意,但大概情形还是知道的。她吃了一惊,忙问道,“往年不都是从杭州收货的吗?” “今年萧家他们几家联合在杭州囤货抬价,若是从杭州走货,这趟怕就不光是赔钱的事了,件数都凑不满。”李四平忍不住握拳恨恨道。 “去年秋季的彩缎,内务府无中生有挑出一堆毛病也就算了,不过是趁机压价的意思,我们李家多年的经营,成本原就比别家低,就算压下去些也有些赚头。最让人可气的是,挑理也就算了,内务府直到今日也未把款项拨将下来,搞得我们在今夏的丝罗进货上可供周转的银两颇为不足,哪里斗得过萧家几个联手?” 李太太不过内宅妇人,前些日子见李四平夜不能寐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险。听到这哪里还有方才的欢喜心思,不禁垂下泪道,“老爷日夜忧心,我却半点忙帮不上,实在是有愧。” 李四平系李家长子,自小李老太爷培养的就是他责任一肩挑的性子,为而从不在老妻面前述说艰难,见她泪珠子欲掉落下来,忙抚着她手宽慰道, “你把家里照顾得这么好,已是大大的帮忙了。我初初查过嘉兴来的货,精细处不比杭州的差,更兼银钱上还便宜了两分,这次我们李家总算又可以安然过关。” 又道,“这次一是二弟出力甚多,二是舅兄那边周转不少。些许妇人间小事,你不要与二弟妹和你嫂子计较过多。” 李太太收住眼泪,诧异得看着李四平。 “一家子要兴旺,讲得就是要和衷共济。这次银钱不凑手,舅兄那边拿出了五万,我心里是感念他情意的。我晓得你为了青妍的事,对你嫂子多有不乐意,但结亲本就讲得是你情我愿,她不肯也就算了。青妍毕竟不大,我们细细再挑也就罢了。至于弟妹那头,蔡府遇险她受了大惊,嫣然又是娇弱的性子,她心疼女儿埋怨几句,你也别往心里去,总是一家人。” 李太太原本风波一过,第一个要显摆的就是娘家嫂子,其次就是自家妯娌。一个个明里暗里,都数落她不会教女儿。闻听得李四平一番话,才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的浅薄。比起家里的大事来,这点子口角又算什么呢? 李四平见老妻已然明白过来,也不多留,饭也没用,就匆匆赶回去验货了。 李太太唤过周立家的,好一阵吩咐,把之前给娘家嫂子的措辞整个改了一遍,又把赵王送书之事隐去,并将回礼加厚了三分,才打发她往娘家去报信。 这头则自己带着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往二房所在的修竹苑而去。 掌家的太太要去哪儿,自是用不着通传的。这会儿正是午错时分,李太太计算好吴氏这边正是刚用完午饭的闲暇时间。 没想到刚走到修竹苑门口,就见几个丫鬟婆子,低垂着头,一幅不敢吱声的表情。见李太太进来,一个机灵的丫头赶紧上前迎候道,“这大日头底下的,大太太怎么来了?” 第六十五章 喜讯 “我过来看看二太太并姑娘几个。”既然已经到了门口,再折回去倒是显得不好,李太太只温声对那丫头道。她认得这是吴氏常带在身边的一个大丫头。 那丫头对旁边婆子使了个眼色道,“还不赶紧去通报二太太一声。” 那婆子缩了缩脑袋,小跑着往院内正房而去。 李太太有意放缓脚步,给屋里那边准备收拾时间,只慢慢得跟眼前这丫头絮叨,“姑娘这几日身体可大好些了?” “回大太太话,已然好多了呢。”瞥见周围人离得远,又低声对李太太道,“只是饮食没什么胃口,这几日倒是清减了些。为而二太太动怒,责骂厨下不力,周围人伺候不周呢。” 李太太心下明白,原来今日是这么个事……吴氏发火根子说到底还在自家姑娘身上,看来今日来的时机不是太好啊。她身边自有伶俐的丫头拉过吴氏丫头的手,于无人在意处,轻轻塞过一个荷包,细细探问起具体情形来。 一通迁延,待到李太太走进大门时,早有闻信的丫头轻轻拉起珠帘,二太太吴氏也早已收敛了面上怒色,客客气气地迎上来道,“嫂子如何这大中午的出门?仔细沾染了暑气。”边说边扶她一起坐下,对一旁伺候的丫头道,“还不快给大太太来盏绿豆消暑羹。” 一旁的丫头低声应是,李太太莞尔拦到,“不必呢,且不急,我跟二太太说会儿话,你们都下去歇歇吧。”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看了吴氏一眼,吴氏挥了挥手,便一个个鱼贯而出。 “今日赵王使人来了。”李太太开门见山,只是一开口就吓得吴氏脸色一白,不待她出言,又轻轻拍着她手安慰道,“只是再传一遍当日禁令,并无别的,口气还很是温絮。” 吴氏心头高高提起,又放回原处,叹道,“无事就好。”她心里再埋怨大房姑娘不省事,也知道这一家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大房有事,二房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我也怕府里乱传,搅得人心不安,所以一早吩咐下去,不许人再提此事。这不刚把老爷叫回来说过,就赶忙过来跟你也报一声,你回头也跟二老爷说道说道,宽宽他的心。”李太太语意诚恳道。 见大房如此看重自己,吴氏心头再是为那日之事不满,也稍稍解了一些。 “嫂子你休怪我怕事。蔡府当日你是没见到赵王那等杀伐决断,平成伯府那般门第说废就废,高高在上的蔡老爷在他面前也只有唯唯,我们这等人家,实在不够折腾的,万一记恨上,真是……”饶是过去那么多天,吴氏回想起当日情形,心头仍是惴惴。 “我哪里不晓得?这几日也是日夜悬心,今日终于石头落地,这才放下心来。”李太太叹了口气道,“所幸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青妍这孩子这段日子我是再不能让她出门了。” “哎,不是我说,嫂子,青妍样样都好,就是太招惹是非啊。”吴氏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若是平日里,李太太听闻此言,心头难免又要闷闷,只是今日刚被李四平说过,为而也不动气,恳切道,“弟妹说的是,日后我必严加教导……” 见吴氏闻此,气略平,又转而道,“我听说嫣然最近身上不大好,小孩子家恐是那日唬着了,今日特意带了些补气凝神的药材,弟妹酌情让大夫开了方子来看。只是药补终究不如食补,我嫂子前些日子给我拿了些上好的燕窝和百合,我一并拿来了。这个最是对症,每日里让嫣然吃上两盏,想来就能好得快些。”李太太深知当母亲的心意,一句话就说到了吴氏心坎里。 “那我就替嫣然先谢过嫂子啦。”吴氏眉宇间终于露出几分真意。“嫣然这孩子不光是被赵王威仪唬着,也是被平成男府的那尖脸破落户吓的。我后来听当日在一旁的丫头说,那尖脸的事事挑头,专盯着她和青妍两个欺负。要不是青妍护着,她也受不住。后来那尖脸的更发疯似得暴起伤人,其她姑娘里也有几个被吓得至今没缓过来。” “也亏得赵王英明,看不上这等破落户。要真收拢过去,这样的娘娘架势,还能放过李府吗?”吴氏边说边恨恨得甩着帕子骂道。“真是再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一家子!” 李太太闻听此言,终于真心实意得附和起来,“那时,要说赵王殿下,那真是青天下凡,第一等的贤王!今日把事情跟嫣然这孩子说开,她心里放下了,身上自然也就好了……” 在对赵王的赞颂中、尖脸的唾骂中、嫣然身体的关切中,妯娌两个近日来略显生分的情谊,终于又补回来了不少…… 转眼已是丹桂飘香的金秋时节。 夏日的暑气烦闷渐渐散去,秋日的高爽凉意渐渐袭来。李府女眷也从清凉的夏日丝罗开始换上富丽的秋日的彩缎。 李太太心头适意,手头自然宽裕,给阖府上下都裁上了新衣。从自家的儿媳妇、姑娘到二房的孩子们,到小姑子那边,色色换上新装。 相比于年初二房和小姑子来时的忙乱,以及几个月前出蔡府那档子事时的慌乱,李府的这个夏日着实平淡了些。青妍埋头读书、练武,轻易不出门。二房嫣然虽早好了,也是喜静的性子。其他诸人或在家攻书,或在外营商,并无它事可叙。 大约只有小姑娘才想着戏文里的热闹,对当家的李太太太太来说,这夏日里的阖家平淡、平安实在是最大的福气。 为而当接到蔡府送来的定亲喜帖时,李太太并没有什么凑热闹的兴致,之前蔡府的赏花宴搅得一家人心有余悸。现在回想起来,所谓赏花,其实赏的不就是人吗? 大约半个月前,京城圈子里就传出消息来,蔡太太看中了国子监祭酒的小孙女。这样的事情,若无十分准头,双方是断然不会声张的。 果然,两家合意,动作利索,这距赏花宴不过两个来月,就好事传来。 第六十六章 更改 照京城这边的规矩,下定不比大婚,声势要小上不少。若是普通人家,不过是通报一声,让四邻八友周知一番也就罢了。一些门第不高的殷实人家,也就是请亲近的几家亲友,借机热闹一番,讨个吉利。 蔡府这次却大是不同。不知是蔡太太偏疼幼子过了头,还是看重国子监祭酒家的清贵,一向走低调路线的蔡嘉义大笔一挥,一个下定而已就大半特办,遍邀京城各家豪门,搞得满城皆知。酒席之丰,场面之盛,大概足够后宅妇人们议论回味个大半年了。 当然就李家而言,李太太私心想着,皇商的身份在蔡府那绝计是上不了台面的,这次能有此请柬主要还是他二叔得力。李四才进京时间不长,在户部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月,但却很是传出在公精明能干、在私友善同僚的名声。据说蔡大人几次召见,都是对答如流,颇得蔡大人赞许。 不管怎么说,终归是好事。蔡府这样的门第,发来请柬断没有不去捧场的道理。待叫来妯娌吴氏,吴氏更是喜不自胜,“真真没想到,下定这样的喜事,竟然还邀我们都前去,可见蔡大人是真真看重我们老爷呀!” 李太太自然连声附和。蔡府是李家的大树,能攀上既是难得的机遇,也是多年的经营。二人好一通商议,才定下厚厚的礼单。只是鉴于上次的事情,更兼青妍禁足、嫣然体弱,女眷这边二人还是决意自己去拜贺也就罢了,孩子们还是老实在家待着吧。 当日的情形自不用说,多少高门贵妇,多少豪门气魄,多少贺礼相送,蔡嘉义的势头可见一斑。李家二位太太待着贴身仆婢早起出门,直到晚错才回到府内。饶是天气不热,也是累得不想动弹。这番虽是见了世面,却也着实辛苦。 “今日这等场面,也就是我们高攀不上的那些个皇亲国戚、重臣权宦才有,真是平生罕见。不但诸位大人齐聚,连齐王、楚王、赵王都送来贺礼。”回到家中,李四平和老妻丫鬟帮忙下卸去装束,换过宽软衣服,才疏散地半倚在躺椅上闲叙。 “谁说不是呢?我在后院竟然还看见了好几位二品的命妇。这一整天我和弟妹尽是忙着行礼了,到现在还腰膝酸软。”李太太一边捶着腿一边应道。 “一边是实权的户部侍郎,一边是清贵的国子监祭酒,谁不卖几分面子?蔡家之宝树果然名不虚传,我今日见着不仅人物风流,更是才华卓著。礼部尚书随口考校,才知道世间竟真有七步成诗的奇才,明年春闱十拿九稳。”李四平眉飞色舞赞叹道。 见老妻久久没有答言,李四平也是一顿。待转头看去,李太太面上一片落寞。也是,长子已经连考多届,偏偏至今全无准头,明年是个什么结果,尚不得而知。 “这样的年轻人,别说满京城,哪怕满国朝也就这么几个。你又何必可惜他没投生在我家呢。”夫妻这么多年,彼此之间心头在想什么,再是明白不过,李四平笑着安慰老妻道。 李太太被他一说,倒是勉强扯出几分笑意来,“怎么,我盼着儿孙出息,反倒有错了?” “没错,没错,只是拿蔡家麒麟儿比,却是有点过了。”说到这,李四平正色道,“我观志远才学、心性都是有限,以后能走到哪一步,着实不敢抱太大希望。” 李太太心下一片苦涩。长子拿不起来,向来是她的一块心病。李四平又道,“我近日与四才一起抽空去看了下另外两个孩子的课业。读书的事我虽不很懂,但听四才和家中先生道来,志希年纪尚小,文笔尚嫌稚嫩,书还读得不深。纪尧年岁不大,却性子沉稳,文章也做得颇有几分意思。过些日子,他们二人均要下场秋闱。志希那边自然有他母亲料理,纪尧这边,你要多多上心。” 李太太闻听得此,倒是一愣。她收容并善待小姑子母子俩,既有怜悯之意,更是顾念老爷的面子,他们的兄妹之情。纪尧这孩子的妥帖,她是早看在眼里的,只是没想到竟真这么有才学!心思翻转,这又牵起了她另一块心病。 “老爷,你看,青妍与纪尧怎么样?”李太太小心翼翼得探看李四平脸色。 “嗯,倒比则清强不少,你这回眼光总算是长进些了。”李四平似笑非笑地道。 见老爷答复肯定,李太太一时不做声,心内却飞快得盘算起来。 要说才学,纪尧这边自不必提,他二叔素有识人之明,更有先生的佐证。要说人品,纪尧来了这阵子,对府中富贵目不斜视,对母亲孝顺有加,对自己也多有恭敬,又有其父的反面教材在前,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要说门第,虽然庶子出身,家无余才,但李家嫁女儿还在乎这些吗?嫁妆再厚厚得加上三分也就是了。 况且潦倒也有潦倒的好处,他们现今就住在自家府里,以后就算住出去,也是就近找房子,女儿说是嫁出去,还不是跟在自己家一样?更有自己一家待小姑子的情谊在,哪里还用担心女儿嫁过去受苦? 李太太越想越合适,喜上眉头,合掌轻拍道,“我怎么早先没想到呢?” “那是因为你满脑袋惦记着则清。”李四平闲闲的在一旁打趣道。 见自家太太一说起就心头火热,恨不得马上去办的急迫,李四平又泼凉水道,“纪尧性子还待细细查看,能否中举也还要看这次秋闱结果。琳琅面前你切莫透露半点风声,万一不成,生出旁的嫌隙来就不好了。” 李太太自然点头应是,只是晚间躺在床上足足思忖了半夜: 自家女儿种种异于俗常之事,自己这个作母亲的再清楚不过,若是嫁于一般人家,只怕对方不能相容。起先一直念着则清,也是贪娘家熟识,则清纯善。只是现在看来,则清善则善矣,全无自己主张,一切尽在嫂子掌握之中。她既不喜欢青妍,这门亲事自然也就成不了。 与之相反,小姑子受尽苦楚,虽然脑子有点拎不清楚,但性子绵软,对自己这个长嫂素来是感恩戴德的,青妍在她那边最是稳妥不过。 第六十七章 叙话 第二日早起,李太太就让周立家的把小姑子请来,说是一同用早膳。青妍早恢复了往日习惯,练武之后直接就在翠云居用了。至于周、钱两个儿媳妇,李太太自来也是不用她们服侍,让她们各自在自己房中用不提。 姑奶奶李氏依傍兄嫂住着,闻得长嫂请她,哪里有说“不”的道理。简单梳妆一番,就跟着周立家的往李太太这边正房而来。 她原本就在汉阳被磋磨的老相,来了李府将养了好几个月,心头放宽,饮食跟进,这才精神不少。没想到几日不见,李太太瞧着她却又面色发黄起来。 见她幽幽得走进来见礼,李太太吓了一跳,“妹妹可是苦夏?还是哪里不舒服?几日不见,怎么瞧着清减了许多。” 李氏见嫂子挂念,唇角微微扬起,眼睛半眯,倒是微微露出年轻时的风貌来。“哪里的事?我好得好,嫂子莫要担心。” 瞧着她精神尚好,李太太稍稍放下心来,牵她坐下,问道,“我原就听说你喜做针绣,只当你打发时间,也就不拦着。只是自己的身子,如何能不在意?是不是夜间又点灯熬油了?” 虽然李太太说得委婉,这姑奶奶也是面上一红,忍不住低下头道,“亏得嫂子每月里差人送来银钱,现下用度尽是够了。我也是好些日子躲懒,不曾动针指了。” “那你如何清减了这许多?若是哪里不舒服,在家里住着,请医延药都是小事,你莫不可嫌麻烦。”李太太拉起小姑子手道。 “没有的事。”李氏晓得嫂子关心,细细道来,“还不是立哥儿这孩子就要参加进秋闱考场的事。托赖两位兄长之力,给他又是延师又是买书的。在京苦读了这些日子,他心下也有了几分把握。可这京城不比汉阳,文风鼎盛,我就怕他如他父亲般坐井观天,自以为是。为而夜里陪着他读书,也抄写些经文,求菩萨保佑我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太太想起自己家的志远,也不禁心下一叹,于是跟小姑子也越发心意相通起来。姑嫂俩边一起用早膳,边又很是投机的道了一番儿女之事。 待到寒温叙过,暖场已毕,早膳也用的差不多了,李太太招呼丫头们服侍净手毕,便把下人们打发了出去。 “今日我请你来,一是多日没见你出来,看看你怎样;二来也是为了哥儿进考场的事。”李太太道。 “考场里饮食、衣物之类自有他二叔和先生教导,想来你也已经准备起来。我这里有十个新打的进士及第的小银锞子,一来讨个十全十美的吉利,二来也让你手头松快些,该采买的不要惜银钱。”说着便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巧精致盒子塞到小姑子手里。 李氏自回京,处处颇得长嫂照顾,今日又有银钱相赠,少不得又推脱一番。 李太太要的就是她当这舅母的对未中举外甥的一片心意。昨日夜里思量过,若是等中了举再送,虽则东西没变,分量确是变轻了,所以哪里容得她拒绝,硬生生塞她手里不提。 李氏少不得又是一串泪眼婆娑…… 秋闱开考那天,天还没亮,整个李府就灯盏雪亮起来。 李太太虽则没有自家儿子下场,却也在前一日,以宗妇身份在祠堂给李家历代先人上香,求他们保佑志希、纪尧这两个孩子考场顺遂,光耀门楣。 二太太吴氏为表心诚,足足跪了大半夜。 姑奶奶李氏照理是外姓之人,但李四平兄弟俩对唯一的妹妹多有怜惜,更兼姓孙的已经去了,就把李氏还按未嫁女对待。她跟吴氏一道,也在宗祠跪了大半夜。 将将寅时正,李四平、李四才兄弟俩就在府门口亲自送二人出门。 “秋闱之重,我就不多说了,只望你二人好自珍重,阖家都等你们回来。”李四平淡淡道。 李四才最近十日,一下衙即归家,与二人分说考场种种——从着装饮食、笔墨纸砚到答卷思路、考官倾向,一一耳提面命。待到今日,也已是无话可说。 科考不仅承载着自己一辈子的前程,也承载着一个家族的盛衰。志希、纪尧二人心知肚明,脸色凝重,郑重作揖,拜别长辈后,各由一个小厮带着,坐上马车,往考场而去。 淡淡的星光下,李四平兄弟望着远去的两个孩子,久久无语。靠着一人经商,一人为官,兄弟齐心协力、殚精竭虑,李家在京中是扎下了根。但二人也都明白,皇商之路不易,仕途更是险恶,李家要想长久的繁盛,终究还要靠子嗣们的出息。 纵观李家这一代,现已成长的志远、志敬、志成、志希,唯有最大的志远和二房的志希是走读书的路子,而志远科举之路也是颇多坎坷。 这也是二人默契的悉心栽培纪尧的重要原因——唯有读书的种子才能长久的支撑家族发展——不管这颗种子是长在墙内还是墙外。 直过了半晌,见马车的影子渐渐融化在凌晨的薄雾中,李四才才收回目光,开口道,“大哥,回吧。尽人力,听天命。” 李四平一阵疲惫袭上心头。这些日子为了两个孩子的事,他也是费尽心力。身为李家长房,他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除了科考这一百年大计,他眼下还有的各色生意需要打点。特别是内务府压着的去岁那批彩缎银两,足有十来万之巨,已是严重影响李府生意周转。他几番奔走,来回疏通,内务府却只以各色理由拖延。 李府的皇商生意到他已经是第二代,照理说各条路子都是通达的。这次内务府如此不好打交道,实是因为新老交替。原来李府惯常打点好的总管、副总管相继或荣养或去职,现今上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越发挑剔不说,更有各自打算。 同业眼红,值此时机哪有不全力挤兑的? 他们一来看中宫里生意的利润,二来更是看中皇商的身份。李家的衣料宫里娘娘都穿得,更何况官家娘子、富商家眷? 第六十八章 议事 李家的衣料铺子开遍运河沿线扬州、淮安、德州、沧州、天津五座主要城池,甚至深入蜀中,连蜀地商民也以着“李锦”为荣,凭的不仅是过硬的品质,更是皇商的名头——既以“皇室专供”为招牌,吸引各地女眷跟风采买,也举“皇室专供”这杆大旗,使地方官府不敢过分索要为难。 正是这个缘故,李四平在内务府各路大人的层层盘剥下,宁可微利,甚至无利,也要将宫中供货的路子保下来。否则一旦失去皇商身份,不仅危及京中店铺产业,连外地的商铺恐怕也要大受影响。 思及此,李四平叹了口气,调转话头对李四才道,“前些日子多亏你在嘉兴的布置,才顺顺当当供上了今年的丝罗。饶是那边仔细计较,也没找出多少茬子来。” 当前李家的生意形势,李四才心里是了然的,这也是他们兄弟二人如此看重本次秋闱的一个重要原因。朝堂之上,李家根子太浅。看着满门富贵,其实任人拿捏不说,眼下连传下来的祖业都是越发艰难了。 李四才作弟弟的,望着哥哥李四平年不过五旬却鬓间掩不住的白发,安慰道,“我虽已离开嘉兴,但路子已然铺好。虽不若在那边时便宜,但今后几年料是不碍的。我们选派着力人等慢慢经营起来,以后那边未必就逊于杭州。兴许这就是能支撑我李家生意的另一条路子。大哥不要太过忧心才是。” “嘉兴真乃我李家福地。当初大费工夫打点,让你得以选派此地,现在看来实在是功夫没有白费。”李四平挥退身边一众下人,边说边踱着步子带李四才往书房而去。虽然天色还早,但兄弟二人显然都再没有回屋睡回笼觉的意思。 “我现在所虑的不仅是供货采买的事,更是内务府那边的麻烦。”李四平又叹了口气道,“新上任的大太监丁承喜原是太后那边执尘的,因着一双巧手会梳头得了太后喜欢,渐渐倚为心腹。内务府主管向来出自皇后的凤仪宫,故我跟他虽打过交道,却无甚特别交情。实未料到张公公去后,竟会由他执掌内务府。” 李四才对宫中之事也有耳闻,低低接口道,“据宫内消息说,赵婕妤怀胎五个月,本该是稳当了,陛下满心欢喜,帝祚绵延有了盼头,没想到却突然失了。”他又把声音放得更低些道,“有传此事跟凤仪宫大有牵扯。陛下虽因担心外朝震动而未明旨贬斥,但凤仪宫大失圣心是确凿的,所以原定下的凤仪宫司礼太监接任内务府主管之事也就没了下文,这才换了太后宫里的这丁太监。” “打住,不可妄言。”李四平一辈子谨慎惯了,虽周遭空无一人,见李四才在屋外说起宫内秘闻,也赶忙打断道,“这个丁承喜我们既未提前结交,就已落了后手,更兼得他为人贪财刻薄,越发添了麻烦。我近日已连续奉上白银3000两,他竟仍是不阴不阳的样子。”说到这,李四平原本交错着两只手,忍不住捶了下一旁的斑驳栏杆。 兄弟二人边慢慢踱步,边议着这些个议事,也不过大半刻钟功夫,就到了李四平素日办事的书房。书房管事的颇有眼力见儿,奉上茶水早点便掩上房门,径自退去。 李四平兄弟俩各自找了把平日常用的靠背大躺椅坐下,便拿起暖热茶盏,稍稍去了点屋外秋日清冷寒意。 “内宫之人,又有几个不贪财的,这原不算什么。只是这个丁承喜着实可恶,收钱还不办事。我近日留心,并得内务府原本交好的几个小内监相告,丁承喜与孙、连几家颇有勾连。有人见那几家的家人与丁承喜私下接洽。”李四才冷冷道。 “可恶!”李四平闻听得此,晓得这丁太监怕是屁股已经坐歪,想要把他拉回来就得花更大功夫,忍不住把茶盏重重拍在桌面上。 李四才见兄长动怒,也攥紧拳头长叹一声道,”正如方才大哥所言,李家当今之难,不在嘉兴,而在内宫。” “如不能解决内宫之患,嘉兴便是经营的再好,也不过为他人做衣裳。”李四平恨恨道。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望了望城东考场方向,李四才沉默良久道,“我李家不过商贾之家,能有今日局面,已是三代人的耕耘,而今后如何,步履维艰啊。” 说到这,兄弟二人也是相顾无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至于能得不得考官眼缘、欢心,事到如今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话说,李四平、李四才在这边书房议事,大太太则拉着妯娌二太太吴氏一起在那边西花厅那用些早膳。 她原是叫小姑子一起的,奈何李氏为儿子心焦之下哪有胃口,勉强饮了一盏杏仁莲子羹就跟嫂子们告退,回屋继续给菩萨念经去了——但求菩萨多发慈悲,许儿子考场顺利。 都说寡母熬儿,李氏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才将儿子送入考场,一辈子的心血都寄托在今日上,此时坐立不安也是常事。 大太太晓得她心思重,说劝不得,只告诉她好歹顾全着自己身子,别等儿子考试辛苦回来,自己倒是病一场。又交待了小姑子陪房郑光家的,让千万用心伺候着,也就只好由她去了。 今日天未亮即起,要说陈氏、吴氏二位太太身上其实也已是乏的紧。只是一个多月来,满心满眼都被考场之事牵绊着,这将孩子们送走了,蓦然发现,一时竟然不知道操持什么好。 重重的脂粉也遮不住二太太吴氏眼底的青黑,她边有意无意的搅着手边的薏米芝麻芡实粥,边对嫂子念叨道,“这秋闱一考就是三天,孩子们笔墨干粮都是齐备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几日,要不要落雨。一落雨,寒气就重,也不晓得他们的墨是不是研得开。” 毕竟不是自己儿子,大太太总是心宽些,她笑着劝妯娌道,“孩子们的厚衣服都是你我看着亲信丫头们一针一线缝的,昨日又让二老爷捏着衣角细细的翻了个遍,万没有犯禁的地方,今日带进去是再没有问题的。” 第六十九章 成绩 如今朝廷科考取士,任你哪家公卿,若没有拿的出手的功绩,顶多袭爵三代,还得依次降等,而普通人家想要出人头地,更只有科考一条路。千军万马冲一条独木桥,可见竞争之激烈,自然也就少不得动歪心思的。前些年很有几个不知廉耻的的学子,竟妄图在棉衣里夹带小抄去混个举人当当。 李四才颇看不惯此类蠢蠹——四书五经都背不熟,更遑论解释经意?这样也敢进秋闱,真真笑话!但前案在此,事涉朝廷抡才大典,天下无数家族盛衰皆在于此,人人瞩目之余,现如今进考场规矩也越发严了,需得一一检查携带衣物及一应所有物品。一旦发现作弊,当即革除功名,永不续用。 只是每次秋闱学子都不在少数,件件都需里外翻遍,胥隶们一时之间哪里验得过来?为而一看有夹带嫌疑的也没功夫细细查检,只一律不准带入场内。这两年很有好几个不晓得规矩的考生,因为厚衣服不过关不得带进去,末了冻出毛病被抬出来。 这些事吴氏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心下紧张,无事也要生非,听嫂子一开解,自己也笑了,“也是,这才十月上头,备的都是最好的松江油墨,再冷也不至于研不开,写不了字的。衣服都是厚暖妥当的,也不至于冻着他们。” 低低叙过考场干粮、笔墨纸砚等琐事,陈氏示意丫头们都下去,自己给吴氏夹了个蛋黄酥卷道,“且放宽心,该备的咱们都备了,你家志希是块读书的料,虽然年纪尚小,看着也是稳稳当当。不像我家那几个……” 想起屡试不中的志远,还有压根不读书的小儿子,以及越发会做生意的庶子,大太太陈氏脸上也是一黯。吴氏见此,倒是不好接话。要说起来,就读书这件事,大房这几个实在都不是太拿得出手。 素年来陈氏都颇有长嫂风范,其里外操持和大度宽善吴氏是看在眼里的,这些日子为了志希读书进益的事更是没少费神,故而见她不快,吴氏倒也不愿意落井下石,反过来劝道,“儿子们自有各自的前程,咱们也强求不来。”转而想起女儿之事,便又笑推嫂子道,“倒是听说你家青妍很得赵王青眼,难保日后就是天大的出息呢!” 当日赵王差人送书的时候,兹事体大,堂下所站的都是亲近心腹之人。陈氏严令不得外泄,自然没人多嘴。只是郑嬷嬷进府,府内之人见到情形的也有不少。他们虽不知细节内里,但阖府一扫之前阴云,当家的老爷太太们喜笑颜开,不用多说就晓得定是好事。 事关李府阖族,李四平自然不会瞒着弟弟四才。但李四才当官这么多年,哪些该跟枕边人提,哪些不该提,自有分寸。为而二太太吴氏虽心有所感,详细内里却是不知。自家老爷不过一句“无事”把她打发掉,多一个字也是不肯说的。她眼下此语既是开解嫂子,也是想想套套那日之事。 不料陈氏心不在此,闻听这话全然没有顺势道来的意思。她只眉头略舒,却又无奈道,“出息不出息我不晓得,只是这孩子虽然孝顺,却一点都不像我肚子里出来的。说话、行事、心思我一样都猜不出来。她这些日子跟着曹师傅练功、习字、读书,不管吃多少苦脸上都不带出半点颜色,唉,但凡她哥哥们在读书上有她一半用心,那我可真是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吴氏不过打趣一句,不料实在货色没听到,却引出陈氏这一通对女儿似是抱怨又似是夸耀的话来,不禁揶揄道,“我的好嫂子,你可别得了好处还卖乖。孩子肯上进你还有什么可不乐意的?只是女孩子家,别的都尚在其次,青妍、嫣然两个年纪都不小,这终身大事上我们且得抓紧起来。” 八字没一撇,科考未定,陈氏自然不会跟吴氏吐露有意将青妍配与纪尧的事,只是也探吴氏口风道,“你家嫣然不论人品相貌都是上上等的,更兼乖巧懂事,不像青妍似的时不时给我惹麻烦,你有什么打算?” 说起这事,吴氏倒是坦荡,“不瞒嫂子说,我们既回了京城,虽保不齐以后还会外放,但我已跟老爷说了,嫣然还是就嫁在京城的好。我金尊玉贵的捧在掌心里,养她这么大,可不想把她远嫁。只要在京里,哪怕我们再外放,迟早也是要回来的。” 要说就近的事,陈氏最是赞同不过,“正是这个道理呢!女儿家自己能懂多少,”说完暼了眼小姑子住的方向,示意吴氏道,“总得我们作父母的给她们看着,才好让她们一生顺遂。以后多享福气,少受罪!” “这可真是殷鉴不远了。只可惜,我来京时日尚短,结识的人家还是有限。”吴氏抚掌道。小姑子的事二人都心知肚明,心领神会之余也就不欲多提。 “嫣然比青妍还小两岁呢,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相看,倒是我家青妍呀……”大太太陈氏对着这个聪明伶俐到浑不似亲生的女儿,真是操不够的心,愁不完的事…… 话说后院这头,正被母亲、婶子来回念叨的青妍却没有父母家人的忧心不安。科考尚未开始,但结局她已知晓。 虽说回到现世的日子越久,前世的诸多细节越发模糊,可表哥纪尧中举这样的大事,她还是有点印象的。至于二叔家的志希,此轮却是名落孙山。大约要在五六年后,方能读书有成。 只是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好像已经恋慕上那绣花枕头襄阳候世子,一心指着嫁入候府,娘家的这些小事又哪里还放在心上。以至于什么时候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母亲的皱纹越来越深,叔父、姑姑两家什么时候搬走,都是一片朦胧…… 这些个事情知晓也罢,不知晓也罢,青妍已然想开,并不愿去太过穷究。此生重来,自然有此生的活法,不必事事参仿前世,更不必为前世所累。 心无挂碍,方见天地。这是这段时日来,她跟着曹师傅读书习字最大的心得体会。 第七十章 看书 青妍一向是早起惯了的。虽然天还没怎么亮就陪着一大家子送纪尧、志希他们出门,却也全无半点困倦之态。 厨下晓得李府的大事,知道主子们今日都起得早,饭食也早早预备妥当。既如此,青妍回房后便索性由阿梅她们服侍着先用了早膳。 待到她净手换衣毕,天色也已由些微熹亮渐渐转为清丽明媚。漫步院中,草木已是凋零大半,只余少数贴着墙角根的半黄幽草还挣扎着在寒风里摇头晃脑,时不时洒落掉脑袋上的一颗颗的浑圆露珠。冷冽晨风里是还没有彻底散尽的夜间轻雾,但远望天际,有朝霞数缕,一轮金乌正喷薄欲出。 这是一天中生机最是饱满,阳气最是充足的时候,也是青妍练武最见成效的时间段之一。近日来,她的落英掌无论招式、内功均大有长进。招式纯熟之外,愈发见力度,内功精进之余,愈发通关窍。 重生以来,青妍已经历数场危机,现如今她已把落英掌看作自己保命的根本之一。回想前世楚王之乱,虽还不知如何在此大局倾覆中解李家之危,但练好武功才能乱世之中多一分逃命的本钱。 至于钱财之事,那都是身外之物。虽然父母并不当着她面提及,但她也隐隐得知,父亲的内务府生意已日渐艰难。若是鲜花着锦之时,她一个小女子,即便再受父母宠爱,劝他们放弃皇商,归园田居,那也是天方夜谭。 也只有等到李家生意困顿之后,而未受罪责之前,她再想方设法劝导,父亲他们才可能听得进去一二。届时一家人移居京外僻野,耕读传家,其乐融融才是大畅快。 念及此,青妍这阶段两耳不问家中事,明知父亲生意诸多烦难也暂不去顾它,一心只在落英掌上下功夫。 曹锦依既喜欢这小徒弟一点就通的灵性,更喜欢她孜孜以求的韧性。只是用功太过,反而不美,故也时不时提醒青妍,内功习练讲究顺势而为,水滴石穿,若一味强求,反是走左了路子。 所谓因材施教。若是学生不用功,当先生的就得耳提面命,多多督促;若是这徒弟不待扬鞭自奋蹄,当师傅的却要勒马轻步,缓缓而行了。 因此曹锦依日间并不过多强调武学之事,只是为青妍自行习练中的不解答疑而已。主要时间却是放在诗、书、医等杂学之上,目的既为青妍涵养学识、开阔心境,也兼做练功之余消遣,免得她沉浸武学,欲速不达。 话说自那日赵王赠书以来,曹锦依所授课程又多了一项地方风物。 赵王所赠的《禹供地域图》、《方與胜览》、《元风九域志》等书,均是坊间难得的地理名著。 时下,地域专著由于多涉军机,为而常常为禁中所藏,普通民间偶得一二册,已视作珍藏。赵王送来的这些个书,虽不是金玉,但在有心人眼里,恐怕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重十倍。 曹锦依当年在宫中,自然翻看过这些个书册。只是那会儿她贵为公主,得天下之供养,这些千金难求的著作,在她眼里也不上什么稀罕读物,不过当做志异闲书打发时间,草草略过而已。 倒是后来流落江湖,若说天下十停,足足走过了七八停。江南的柳,塞北的风,岭南的山水,西疆的黄沙,少年时读书留下的记忆与自己后来的亲身见闻结合起来,讲解的更见生动真意。 青妍一边自己看书,一边听曹师傅讲授,练武之余,又多了不少的收获。想自己前世终一生,不过是从李府后院挪到侯府后院,最后病死后院一角而已。哪怕期间因侯府没落,被迫行商贾之事,也只是在后院谋划,具体外间操持都是托付给哥哥志远和其他亲信掌柜的。自己除了偶尔上香、交际以外,竟从没迈出后院大门,更别提出京城了。 此生机缘巧合,得遇曹师傅如此良师倾心教授和赵王慷慨送书,才真正知道了这天地之广阔,人间风俗之多异。为而每每夜间临睡之际,都舍不得放下书本。伴着纱窗外时不时呼啸的秋风和纱窗下桌前铜盏里的灯火,青妍时常沉浸在这种别样的静谧安逸中,遥想千里外的风雪与红霞。 而赵王时而言简意赅,时而鞭辟入里,时而拷问,甚至时而戏谑的注解,都会让她心中一动——勾勒出赵王惜字如金、冷漠肃然的形象外,另一副智慧、果敢,甚至偶尔刻薄、顽劣的样子。 曹师傅讲解名山大川,多以风景夹杂人情,而赵王注解,则多从攻守角度,讲兵之地利,讲攻伐要地。 那日晚间,青妍正看得入神,大丫头阿梅捧着一个鎏金小铜盆进来低声提醒道,“姑娘,时候已经不早,你明日里还要早起,再看怕要伤眼睛了。” 青妍抬头一看钟漏,竟比往常又晚了一刻钟,难怪阿梅催着盥洗。看来今日确是入迷了,便不以为意地笑道,“知道了,你个管家婆子,我看完这页就收起来。” “什么书这般好看,姑娘也跟我说说,”阿梅在一旁小几上放下锃亮的镶边铜盆,边把青妍面前案几上一应文具收起,边凑趣说道,“三少爷那的小厮锄头曾跟我说,看书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使。要不少爷前两年怎么宁肯挨老爷揍,也不肯翻书呢?姑娘倒是爱看得紧。” “三哥哪里是坐的住肯认真读书的人,”青妍抿嘴一笑又悄悄隐去——也不晓得志清跟桂姐儿眼下如何了,舅母那关怕是不好疏通——也只能看他们的日后缘分和造化了。“人各有志,书也各有不同,这书里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文章,只是些其它好玩的事。” “那姑娘就给我说说呀。”阿梅记得老嬷嬷曾说过,夜里用功太过,容易伤着眼睛,故而存心打岔。她是自小陪着青妍的大丫头,也是眼下这翠云居的大管家,既有情分又有身份,所以当着姑娘面也是敢调笑几句的。 第七十一章 惊悚 夜深露重,况眼下已是深秋时节,李府对下人从来都是宽厚居多,哪怕眼下当家的手头并不很宽裕,也并不苛待。丫头们早早就换上了新发下的大厚袄子,姑娘却似毫不畏寒,仍穿着件半新不旧家常缎面素底芙蓉单衣。 就阿梅在屋外留心看来,姑娘已意态娴雅地倚在素日最爱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挪动下身子。她也实在好奇,究竟什么书竟这般吸引人。只见姑娘脸色一会儿肃然沉思,一会儿莞尔轻笑,偶尔见她如白玉般细腻可人的两腮上,还仿似飘来一抹红晕,再仔细时看又倏忽不见踪迹,也不知是烛光晕染的,还是自己眼花的。 “这书讲的是咱本朝的疆域,里面写了不少好看的景致和有意思的典故。”青妍余兴未了的合上书本,轻盈地起身,示意阿梅准备盥洗之物。 阿梅伺候青妍久了,只一个眼色就知道青妍意思,手脚更是灵便,不一会儿就把一应器物准备停当。她边轻轻给青妍把双袖挽起,露出她一对如凝脂般细滑又与寻常姑娘的细弱不同的腕子,边随口笑道,“姑娘这是欺负我字认得少,没出过门。本朝下辖五六十个州,别的地方我可一概不知,那您就给我说说书上怎么写京城吧。” 简单盥洗完毕,抹上淡淡的口脂香粉,放下乌鸦鸦的长发,换上月白色柔软中衣,青妍笑道,“这书上可不讲京城的宫城、官府,也不讲店铺、民宅,讲的是地势,西高东低,南连沃野,北接燕山。” 说到这,青妍蓦地停住,神色一愣。 “控险要,拓纵深,俯瞰长野,一马平川”,赵王在本章空白处那刚健有力的批注,不知怎么地突然窜进脑海,顿时警铃大作。 他想干什么? 身为先帝爱子,陛下幼弟,这不该是富贵闲王的手笔,也不该是北疆亲王的手笔。 书页已卷起毛边,字迹有新有旧,笔法也从稍显稚嫩到开阖有度,可见这几卷书是伴着他从少年到成年,从宫中到北疆的,几千里颠簸纵横也不忘随身携带。 这是他的爱物。 但青妍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欢喜,只有无限的恐惧和阴冷森然包围着她。楚王作乱时京城的血雨腥风似乎隔着前世的阴云浸透了此刻本是暖融融的翠云居。 现下再回忆起书中的其他注解时,除了少数的闲笔野闻,哪怕是物产、人情之类,赵王也多是从后勤供给、民生治理角度评论。 前几日乍看,见山是山,只以为武人风范多是如此。如今再仔细品过…… 外间突然起风了。挨着青妍闺房的香樟树枝打在窗棂上,“啪”地一下打断了青妍的思绪。 但凡能做到得力下人的,察言观色是必备本事。阿梅见青妍之前还有说有笑,突然之间面色凝如沉水,忙停下手里动作,一声都不敢吭。 待青妍缓过神来,见阿梅只呆呆得看着自己,满脸疑惑和关切,只牵了牵嘴角,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在练功上有所心得。”顿了顿又道,“罢了,夜已深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阿梅踌躇着应下,刚走到门口,又被青妍叫住,“一会儿你就去交待门口值夜婆子,以后未经我允许,非我院中仆役皆不得入院。明日我也会禀报太太,说我近日练功正在紧要处,如贸然打扰将致我大受创伤,这样家里其他长辈兄弟姐妹想来就不会来造访了。若果真还有过来的,你要及时报我。” 说到这,尤怕不妥当,又加了一句道,“明日起,你就不要离开院子了,手头倘或有别的事,也暂交由阿红去做。只一件,要若非得我允许,你要确保任何人不得进我闺房。”青妍在“任何人”三字下又重重加了语气。 姑娘虽从小有掐尖要强的性子,另有些常人想不出来的奇思妙意,但对下人向来不算严苛。自去年末以来,也不知怎么的,对她愈发和气信任,对阿红也愈发宽宏纵着。 这么些年来,阿梅几乎从未见姑娘如此郑重,她交待最后一句时,雪亮的双眸直直得盯着自己,仿若托付的不是守着闺房这件小事,而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阿梅不敢问“为什么”,她这辈子的生死荣辱是系在姑娘身上的,只肃然答应道,“好,我这就去办。” 阿梅轻轻掩上门出去了。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青妍在屋里能听到她把值夜婆子唤起,并低声交待的声音。 青妍坐在床边又发了半天愣,直过了两柱香功夫,才站起身,将原放在书架上的赵王送来的书卷通通锁入红木衣橱一角放着的带锁的铜匣子。想了想,又轻轻一跃,衣袂翩跹,将铜匣子置于房梁上首隐蔽之处。 对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漆黑夜色,青妍凝神许久,长叹一声,挥灭灯火,放下床帘。 三日过后,正是秋闱学子们出考场的日子。 大太太李氏、二太太吴氏并姑奶奶李氏,已早早指挥一众丫鬟、婆子、家下人等为纪尧、志希预备下饭食、洗漱之物。只待二人回家,便赶紧奉上。 三日来,他们食则干粮,饮无热茶,卧不过三尺一隅,更得呕心沥血一谱华章,其辛苦艰难绝非平常能比。甚至有个别体弱的考生坚持不住,半中央倒地不起被抬出来的。至于回家之后大病一场的更是不在少数。 今日家里二位老爷各有公干,皆不在。掌家的大太太陈氏一早上已连续打发了三拨下人,去探问二位少爷出考场了没有。 二太太吴氏和姑奶奶李氏哪里还有心在屋里坐着喝茶等候,早各自扶着小丫鬟站在厅门口翘首遥望。 大太太陈氏满是关心,二太太吴氏勉强镇定,姑奶奶李氏心中最急,却当着两位嫂子面,懦懦不敢开口,只来回伸长干瘦的脖子不停地向大门外望去。 第七十二章 无眠 等人总是最心焦。三人之中,还要数大太太心里最放的开——毕竟考试的不是她儿子,故仍有暇闲顾。 两个儿媳妇都被她打发着去照看灶下和茶水了。厅中大儿子志远,一脸沉色,不晓得是不是这次秋闱又激荡起他屡试不中的不甘。 二儿子志敬,边等边摩挲手中的一个玉蟾蜍。这个庶子做生意很有一手,眼下已是大老爷的得力帮手。 三儿子志清,脸色平静。当年为了逼他读书,老爷和自己没少下狠手,但他似乎天生不是这块料。倒是最近接人待物都妥帖了不少。前两天新到了几筐南方的桔子,还提醒自己,并亲自带人给娘家嫂子那送了一筐。 二房的庶子、庶女还小,吴氏最近一心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没空搭理他们。两位姨娘相当乖巧,各自带着孩子轻易不露面,今日也没有来。 至于那边一角的嫡女嫣然,虽然已从上次蔡府的折腾中缓过神来,但脸上依旧气色不佳,穿着新制的丁香豆蔻缠丝比甲坐在一侧,估计是挂念兄长,来回捏着手里的帕子。 大太太一圈扫视下来,也只有看到自己一旁坐着的青妍时,心头才又忍不住荡漾出美意。 自家姑娘明明是一样地坐着,腰、肩、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挺拔,虽然小小年纪,却也让人不敢生出轻慢之心。容色娇艳,青丝丰茂,眉眼画图难描,将一侧原本也算容色看的过去的嫣然,衬托的只如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一般。 只是待仔细端详时,大太太却发现女儿今日眉宇间与寻常很是相同——全无往日的磊落舒朗不说,脸色也不如往日般明媚。 要知道青妍习武已有两个年头,不拘白日黑夜,多在院中大榕树下习练。日晒风吹难免折损些许皮色,故若纯以白皙而论,跟嫣然这种足不出户的比,实在不敢称胜。但青妍天生丽质,更兼气血充裕,于是在粉光荣华之外,脸上更有一种蔚然霞光。 可今日看起来却是黯淡了许多。 大太太陈氏心中一紧,前两日女儿刚来禀报,让家人莫要去她院中打扰,免得练功出岔子,难不成真出了错? 念及此,陈氏也顾不得在场人多了,忙朝女儿方向问道,“好孩子,你今日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见陈氏发问,周围人也纷纷把眼光投向青妍,只是别人哪如大太太般精细?大略一看,见她与往日也并无不同,再仔细一看,也只觉得稍稍憔悴些许罢了。 二太太几个心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可真是陈氏的心头宝!估计也就是昨日贪玩少睡了一小会儿,又能有什么打紧的?值得这档口问起来? 青妍被母亲一提,见众人在望,便也只好绽出笑意道,“哪里的事?约莫昨晚记挂表哥和四弟今日回来,故而睡得浅了些罢了。” 说起来,青妍哪里是昨晚睡得浅,自那日看到赵王对京城的地势点评,联想起他的其它批注,她就再没能安睡过。 一镇守北疆的亲王,关心北地军政尚说得过去,却对本朝五十余州地利民生处处关心,更对京城攻防如此了然于胸,其心志怎能不令青妍惊惶? 十年北疆秣马厉兵,浴血奋战,几度犁庭扫穴,朝中大臣多半只知赵王不过一介武夫,可青妍却从他见微知著的批注里看出他的心思之缜密,意图之深远,其才智更非一般人可以揣度。 重生以来,青妍一是凭借前世所知大略,二是仰赖曹师傅指点,除了两次突然遇袭,几乎再没遇到什么不可解的难题,所要做的不过努力练功读书,提高自身而已。 唯独这次,如于疾风暴雨中行走在悬崖峭壁,稍有大意不仅要断送自己性命,还有可能葬送李家阖府性命,却连曹师傅那也不敢提只言片语,更遑论请教。 赵王的书,一旦被有心人拿出去做文章,无疑将引发滔天巨浪。而李府这一叶扁舟,作为导火索,恐怕也难在此中幸免。 当时青妍第一反应就是将书藏起来,再不许任何人进她闺房,但这终究不是万全之策。躺在自己床榻之上,仰望房梁角落隐蔽处那个小小铜匣,青妍看见的仿若就是一颗惊天巨雷。一旦炸开,池鱼岂有幸免的道理? 有时候气起来,青妍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它,以绝后患。可一想到这是赵王所赠,没个说法,私自焚毁,恐怕一样没有好下场。 如果说前几日,青妍还想着以后避居乡野,找个质朴的人家,安稳过日子,那么从看到赵王对京城的批注起,她就不敢再作此想了。 既然赵王让她窥见了自己志在天下的雄心,青妍不认为自己轻易还能走的了。往坏了想,大概也只有死人才最让人放心,才不会乱说话…… 想那日在山上,他放过自己一次;在别院,自己救过他一次;在蔡府,他又帮过自己一次。虽不敢与他高攀什么情谊,但至少也没什么仇怨。他到底想怎么样? 青妍在这边忧心李府和自己生死,大太太陈氏想的却是儿女情长。听青妍解释是因为记挂纪尧、志希才睡少了,心中一松,又转念想,“莫不是女儿也对纪尧有意,所以才这般紧张?将她配于纪尧事只与老爷在无人处商量,她自己是全然不知的。难道是女儿春心萌动,私心有意于纪尧?” 陈氏被自己的猜想搞得有点坐立不安,还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女儿看上纪尧好,还是没看上纪尧好,就听见前院传来管家的报信声。 二位应考学子终于回来了。 众人迎接、大太太张罗、二太太安顿、姑奶奶洒泪自不必说。秋闱之苦把两位原本俊朗的公子哥折磨的灰头土脸。纪尧还略好。志希原本身子就稍弱些,连一盏茶水也是丫头们调好温热轻轻捧到手边的,这次回来几乎摇摇欲坠。 大太太见此情形哪里还好多说什么?只让众人一起向二人道过乏后,也不问科场情形,就让二人赶紧先各自回房中盥漱、饮食、歇息,一应其他晚间再说。 第七十三章 迷梦 青妍巴不得如此,她的心思实不在此。见众人都散了,也无心回应母亲示意她留下的眼神,对她的欲言又止假作未见,只趁母亲张罗其他事,便随大流退下,直往自己翠云居而去。 一路穿过连廊、楼阁、花园,眼见秋风卷起落叶,尽是一派萧索景致。 阿梅被青妍留在院里守着门,所以今日跟在青妍身后的是阿红。她原就不比阿梅稳重,又因年纪小些,时而还要犯些小孩子心性。眼见一片片巴掌似的枯黄梧桐树叶打着卷儿从枝头飘落,忍不小跑几步,捡起一二把玩一番。 青妍对赵王之事苦思数日也不得解,见阿红如此天真烂漫,不由得心生羡慕,叹声道,“秋风扫落叶,最是无情,这般景致也就是你才开心的起来。” 阿红这一年来被青妍惯得很是胆大,笑着驳道,“姑娘,秋天到了,叶子本就黄了,随风而落再是正常不过,干有情、无情什么事?难不成让它死撑在枝头才叫有情?让它撑也撑不住啊!”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掩嘴笑起来。 青妍被这丫头说的一愣,刚要解释自己说的“无情”不是指落叶,可再一想,阿红说的又何尝不是道理?形也,势也,区区人力岂能违抗? 青妍拍了拍阿红梳着双环髻小脑袋,“你说的最是道理。顺天应命才是正理,多思多劳也是无益,也罢,大不了随风而去。”多了这份豁达,萦绕心头数日不去的烦闷似乎也有了出处, 阿红大略跟着阿梅也认得几个字,但书却是没认真读过的。青妍讲的话她半懂不懂,只知道姑娘近日满面的愁绪似乎散开了些,故而仰着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满目欢喜地恭维道,“嗯嗯,姑娘最是有学问!” 一路逶迤回到翠云居,看门的婆子赶忙上来禀报道,“姑娘,曹师傅来了。” 青妍一愣。 往日里若是家中无事,她与曹师傅待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但都是自己前往曹师傅处。李府虽大,曹师傅等闲却是不离开自己那处小院落的。 她加快几步走到东厢阁那边,只见一身着白底素兰苎纱长裙的女子正背对着大门,端看着墙上的一幅山水。阿梅端着茶盏,在一旁恭敬侍立着。 “曹师傅,您怎么来了?”青妍一边走着,一边已将笑意装点上脸颊。 “怎么,我还看不得我的徒弟了?”曹师傅转身,接过青梅手中的茶盏,挥手让她下去。 阿梅见姑娘已经回来,躬身退出。 “你这个丫头倒是忠心得很,我说自己在这等你,她非要陪着,这是不放心我吗?”也不待青妍回话辩解,曹师傅轻轻掀起茶盖,饮了一口清茶后又紧接着道,“还算你孝顺,你这屋里的茶倒是不如送我那的。” 青妍讪讪地笑道,“最好的自然要奉给师傅。” 曹师傅瞥了她一眼,见她避重就轻也不忙追问,“过来坐下,把手伸出来。” 青妍只得垂首听令过去。 曹师傅轻轻一搭,闭目了小半株香功夫,又睁开狭长的凤目,看了眼青妍脸色,沉声问道,“这两日你来我那请安时我就觉的不太对,还以为你是不是内功练岔了,所以今天特过来看看。” “丹田稳固,却脉象短促、气血双虚,一派心浮气躁。内功当下无碍,但若不尽快纠正,早晚要出大事,最近有什么事让你心头不宁?” 听着曹师傅满是关切的责备,青妍恨不能将赵王之事全盘托出,但又知道这么做除了于事无补,不过是白白牵累上曹师傅罢了。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故作镇定地托词道,“还不是家里生意上的事?前两天听三哥说起,现下内务府那边很是艰难,连上一批供货的银两都没拿到。眼见父亲、叔父多方奔走,所以我也跟着心里急了些。” “哦,是这样吗?”曹师傅目光如炬。 青妍除了重生一事无法跟任何人提及外,在曹师傅面前素来是不说假话的,所以在她威压的凝视下,很是有点不自在,却又只能硬撑着不松口。 “嗯,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一息犹豫之后,青妍便心中重又坚定起来,她抬起头,盯着曹锦依的双眸认真回道,“师傅待我有授艺之恩,有舔犊之情,我只盼着家里一切顺遂,自己平安康泰,以后长长久久的奉养师傅。” 青妍微小的动作变化都没有逃过曹锦依的眼睛,但小徒弟对她的孺慕和真诚她也都看在眼里,曹锦依收回探视的视线,眼神从犀利尖锐又回复清丽明亮,徒弟虽然没说实话,但孝顺的心意是真切的。 且看这翠云居堂前挂着的,正是当初那幅自己被她涂抹坏了的画作——这孩子还真找人裱起来了,珍而重之的挂在房内。 也罢,孩子大了,总有心事,只要自己看着她,别出大的岔子,也就由她去吧。 “家里的事自有你家长辈操心,师傅也不缺你家那几两银子。”又转过头道,“只担心你以后出了阁,不带着我去享福。” “师傅!”青妍被曹锦依说的羞红了脸。 于是屋里冰冷的空气重又流淌起来,师徒二人互相配合着,又说笑了一回。青妍还缠着曹锦依给上次的那幅画配上了大字,并把阿梅叫进来,让她拿去早日去裱了,以后一起挂在墙上。 也只有等把曹师傅送走,青妍的笑意才从脸上渐渐隐去,淡淡地交待阿梅不要打扰,便回自己屋里歇下。 和衣卧在自己的床榻上,青妍朦朦胧胧间又回到了妙峰山脚下的那小院中。 只见赵王那张冷峻肃然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一种异样的苍白冰冷,但又因双眸紧闭,往日凌人的气势去了一大半,所以青妍才敢大着胆子端详起他的脸来。只是看着看着,竟又看出几分俊美无稠…… 皇室进的都是美人,几代下来,王孙公主们已经罕有面目粗陋的,据说先帝年轻时也是丰神俊朗。至于赵王的母妃,虽然当初身份不过是个宫女,但能让年近半百且久不亲近后宫的先帝忍不住来个春风一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是寻常姿色。 第七十四章 盛装 所以这样说来,赵王之俊美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他平日里位高权重,杀伐过甚,更有一种威严肃杀之气,使人压根不敢直视他的面目,也就没什么人留意他的样貌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青妍低低地问道,“我不过一商家女子,在你眼里不过草芥一样存在,要我性命也犯不着兜兜转转这样迂回。你把书送我,是想拿我或李府做什么吗?” 赵王不答。 “事成之后,你会放过我,放过我家人吗?” 赵王依旧闭着眼睛。 “哼,那我就不管你了。”青妍恨恨道。 “你敢?”原本一直闭目沉睡的赵王突然双目大睁,如刀剑般锋利的眸光直视青妍,同时侧身翻起,虎爪一把牢牢握住她的手。 “啊!”青妍不知是惊、是羞还是惧,慌得直接从床榻上站了起来。 待缓过神来,往周遭一看,一切陈设如旧,自己还在翠云居屋中,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姑娘,姑娘。”门外传来阿梅轻轻地扣门声。 “进来。”青妍足足愣了半天,才勉强找回自己声音。 阿梅见青妍久不应声,心下诧异,待终于听见姑娘答应小心推门进来时,才见她脸色苍白,眼神不宁,一幅从没怎么见过的魂不守舍模样。料想是刚才的呼唤惊扰了姑娘的休憩,青梅忙低头解释道,“姑娘,是赵王府来人,太太让您速去。” “啊?”一时间,梦境与现实交汇,梦中的他与现实的他重合,青妍掌心皆是薄汗,她忍不住恍惚起来——这是秋风已经到了吗? 阿梅局促不安地站着。王府来人正在那候着,太太让姑娘赶快去,但姑娘今日种种异常,让她有心催促却又不敢多言。 “好,那传黄妈妈,给我梳妆。”青妍在床榻上又坐了好一刻,方才起身,缓步走到那日常所用的黄花梨木梳妆台前——铜镜里依稀照出的是一幅苍白而又渐渐坚定起来的容颜——她刚才心内呼啸着闪过无数念头,可事到如今,秋风,秋风,秋风若何,也只能亲自去看个究竟了。 正堂这边一派安然肃穆。 赵王府郑嬷嬷不是第一次上门,但对着这么一尊大菩萨,大太太陈氏虽有心搭讪,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周、赵两位儿媳妇今日正好也在,却哪里见过这样人物?虽同在京城,但实权亲王府的大嬷嬷形象也就仅限于故事里的耳闻。 大儿媳妇周氏也就罢了,在言辞这件事上,她向来是反应慢半拍的,陈氏本也指望不上她。二儿媳妇赵氏平日里却是聪明过了头的,话儿多、事儿多,很有几分伶俐劲儿。 陈氏当家理事,为显一碗水端平,故而脸上不露,心里却很是嫌她聒噪。但到了今日这等场面,有心盼着她说几句俏皮话发挥下,也好暖暖场面,可接连着朝她使了三五回眼色,她也只做未见。不过呆立一旁,木木得站着,跟大儿媳周氏一样,脸上不过挤出些尴尬笑意充场面。 陈氏眼见两个儿媳妇都不给力,心内无语,也只好自己勉力上场。好容易与郑嬷嬷将近日寒温来来回回叙过好几轮,就发现已实在是无话可说,无法,也只好殷勤地一遍遍请嬷嬷喝茶。 赵王府的郑嬷嬷还是上回那模样。打扮说不上精贵,但端庄中自有一股王室尊贵,让人不敢轻易玩笑。 这次她过来,也还跟上回一样,只带了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青底织金纹包边的小包袱,瞧形状里面似乎是个匣子,只不知道到底装的是什么。 郑嬷嬷来时并没有什么排场,不过一乘青衣小轿。幸得陪房周立家的正在门房那交待些事情,一听闻是赵王府来的,慌忙让人打开大门,一路差人禀报,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因此倒也没有失了礼数。 陈氏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一个月前,这嬷嬷送来了几本书,说是王爷专送青妍的。自己虽看不出精贵在哪里,但至少是宽恕自家女儿的意思。 今日又来,可是又有了什么反复? 自己这些时日光顾着家里两个科考的事,也没怎么出门,不知道外面消息,可是信阳家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陈氏很是坐立不安。看郑嬷嬷脸色,倒不像是来申斥的样子,可王府出来的这等人物哪里是可以用常理揣度的?方才自己小心翼翼探问过来意,郑嬷嬷只笑道,“不急,不急,且等我叨扰贵府几杯好茶,等青妍姑娘来了再说罢。” 偏偏女儿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往日最是利落明快的,今日通传的去了好半天了,还不见过来。陈氏有心派人再去催唤,又怕当着嬷嬷的面显得自己教女无方,女儿闺训有瑕。 陈氏在正堂尴尬地撑着,心里一边骂儿媳妇不争气,一边一念叨女儿来得慢,自己还得端正陪坐,留心仪态,足足又过了一炷香功夫,才隐隐看见青妍的身影在门口那边出现。 “难怪。”陈氏这下明了女儿为什么姗姗来迟了。 只见青妍今日换上了这月才新制的碧青雪梅衮边曳地长裙,梳着时兴的飞月垂云髻,配着的是鹊鸟衔珠金丝步摇。这发髻颇为繁复,往日从没见女儿梳过,须得将青丝尽数拢起,再做成垂云婀娜之态,愈发能衬托出女儿家的娇美容颜。 青妍一步步走进来,腰肢款款而身姿巍然,流苏金丝步摇几不见颤动。她脸上约莫又细细敷了些粉,容华标致、神光奕奕,恍如神妃仙子一般。 “见过母亲、嬷嬷和两位嫂子”,青妍盈盈拜下,“我来迟了。” “无妨,无妨,原是我奉了王命贸然造访贵府,打扰姑娘了才是。”嬷嬷满意地看着身前丽人,眼中流露的俱是欢喜。也只有这样的气度容貌,才能令自家王爷一而再的差使自己来此。 她是王府来人,与当家的陈氏夫人并座,不仅没有半分不适,反能令陈氏怯怯不敢多语。只是她可以用眼下身份压着李府掌家夫人,却不愿在李府这位千金面前托大——这样的姑娘,合当有远大的前程!故而一边柔声替她开解,一边更亲自起身扶她起来。 第七十五章 交锋 这半个月来,郑嬷嬷共见了赵王四次,其中两次见他时,他都在把玩那把含章——王爷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以前可没见有这习惯——再不来,王爷恐怕要忍不住自己来送了…… 这不打听得今日李府秋闱的学子皆已考完回府,料李府无甚大事,就赶紧带着小丫头过来了。 “嬷嬷来此,蓬荜生辉。”青妍在下首从容立定,双肩微张,下颌略收,双眸明晰雪亮,脸上调适出的是既客气又大气的主人姿态。 “姑娘客气了”,郑嬷嬷含笑道,“上次蔡府之事,王爷担心有人心存怨望,不利于姑娘,故令姑娘只在家中暂居。我今日过来,也是看看姑娘可都安好?” “劳嬷嬷惦记。青妍原就出门的少,近日更是用心研读王爷所赐书籍,不敢出李府一步。”青妍将“用心研读”四个字咬得格外加重了些,又强调自己绝未与任何外人接触。 郑嬷嬷也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只继续笑道,“那就好,王爷也就放心了。” “不敢当王爷记挂。”青妍微微伏身。 大太太陈氏看着女儿神态自然,语意淡定,跟那王府嬷嬷对答如流,又似乎各藏深意,也不禁奇怪起来:自己几十年的当家太太,面对这等王府贵人尚且拘谨,女儿小小如何就这般自在? 不仅没有寻常闺秀不敢见人的羞涩畏缩,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坦荡和自信,仿佛可代赵王传旨的嬷嬷只是寻常人,除了对她年高德尊的敬重之外,不必谨小慎微,不必讨好阿附。 说来也是奇怪,女儿这般态度也就罢了,郑嬷嬷对此也是一幅全不在意的表情,眉宇间更对女儿在和气之余,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尊重。 要知道女儿没来之前,郑嬷嬷对自己等人虽没摆什么威势,但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就是一种上位者的疏离,仿佛自有一条看不见的界限,清晰的将她与自己等人隔开——即便小做交谈,那也是身处云端高处之人对自己的宽宏垂询和善意配合——这也才是周氏、赵氏等人都惴惴不敢接话,最后只能干坐冷场的原因。 可女儿一来,这条线就倏得消失了! 郑嬷嬷的话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但仔细听着,里面多了郑重的味道;郑嬷嬷的笑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但仔细看着,笑意却从眼尾移到了眼底。 “王爷所赐之书,珍重万分。自那日收到以来,青妍不敢假任何人之手。现日夜苦读,已有几分心得体会。不知嬷嬷此行,可否将书带回王府?区区陋室,恐不适于保管此书。”青妍盯着嬷嬷,一字一句道。 郑嬷嬷倒是一愣。 她虽贴身伺候赵王,但日常所管的主要是衣食和后院之事。对于王府军政等要紧之事,哪怕心中有所觉察,也深知这不是她该过问的。 故而王爷当初让她来送书,她原也以为不过是寻常书籍。但今日听这李府姑娘口风,这书里恐怕大有文章,其间甚至可能有不得传六耳之事。 这李府姑娘在王爷心中分量恐怕还得加重! “未得王爷旨意,老奴不敢擅专。”郑嬷嬷心内转过文章,语意更加诚恳,笑意更加和蔼,连自称都悄没声息的换成了“老奴”。 青妍只作没听见,依旧不动声色地道,“那就烦请嬷嬷将此事回禀王爷,就说青妍已经读过了,对书中所载掌故颇为神往,只是才疏学浅,别的都不明白,恳请王爷收回所赐之书。” “姑娘说的是,老奴一定带到。”郑嬷嬷答应道。她不欲在此事上与青妍多做纠缠,王爷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有随手收回去的道理,为而转过话头,言归正传道,“老奴今日此来,除了看望姑娘,还另有一事。” 知道正文终于掀开,秋风终于登场,青妍面上镇定,容色不变,一侧无人处的手指紧紧握拢,连指甲抠进掌心,掌心几被划破也全无所觉。 “王爷让老奴把这个带给姑娘。”郑嬷嬷一个眼色,小丫头子很快递过包袱,放在厅堂正中的鸡翅木四方桌上。 “这是王爷的心爱之物。”郑嬷嬷在陈氏等人好奇的围观下,轻轻打开包袱,只见里边是一包铜鎏金小匣子。 “看来上次送的书不够体面,所以婆婆不提,这次这么个精巧的小匣子里装的应该是珠宝首饰吧?”二奶奶赵氏站在大太太陈氏背后,身子探出去,眼睛早牢牢得盯住那匣子。“王爷出手不会是凡品,难保就能值个千百两银子。这小姑子以后可得讨好着些。” 大奶奶周氏动作虽不若赵氏那么明显,但也目不转睛,“再没想到,这不消停的小姑子竟也能得王爷另眼相看,这李府祖坟的青烟什么时候也旺旺我们大房啊!” 大太太陈氏满面红光,“王府一而再遣人送东西,实在是难得的体面,以后青妍择人家可又多了一重体面!” 只有青妍的背崩得笔直,她握紧的拳头努力舒展,又情不自禁再次握紧,掌心已经一片红痕,隐隐甚至已有血迹。她从来猜不到他的心思,正如秋叶不知秋风何所起。 郑嬷嬷打开包袱露出小匣却不继续动作,环顾周遭一圈后对青妍笑道,“王爷给姑娘的,还是姑娘亲自打开吧。” 青妍略顿了顿,才缓缓起身,她步履坚定,眸光沉静,唯有碧青镶边宽袖中勉力伸开的僵硬手指,在无人所知处暴露出自己的紧张和胆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她轻轻打开匣子。 “啊?!”钱氏、赵氏两人忍不住叫出声来,又情知不妥,赶紧拿帕子捂住自己嘴巴。 只见小姑子打开铜匣,赫然取出的竟是一把三寸来长,通体乌黑,泛着幽幽寒光的匕首! 大太太陈氏吓得面如土色,想站起来,支撑不住又坐下去,终于咬着牙扶着座椅起身,在郑嬷嬷面前作势跪倒,仓皇道,“小女已然知错,求王爷宽恕。” 郑嬷嬷早知会有如此结果,心内对王爷叹了口气,赶忙一把扶住陈氏,“李太太这是哪里话?” 青妍动作更快,两步上前,一把扶住抖如筛糠的母亲,一边将匕首将轻轻放回匣内。 她静静地望向郑嬷嬷,既不见惶恐,也不见哀求,反带着一丝自进门后郑嬷嬷都不曾在她脸上见过的微微自在和淡淡喜意,轻启朱唇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第七十六章 利刃 在赵王这样的实权亲王眼中,自己不过一粒微尘,要杀她,乃至灭李府满门都不过挥手间的小事,甚至连理由都不必费心去找。 但当看到这把匕首时,青妍挂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秋风未至,有春风拂面——这把匕首是她见过的,正是她在妙峰山附近小院救赵王时,他随身所携的。青妍袖中握紧的双拳终于放松下来——他心里是记着我的。 郑嬷嬷见青妍这般问话,对这姑娘又是高看一等。常人接到此等凶物,第一反应都是王爷要杀人,只看周围几人就知道,没有不惊惶失措的。没想到这姑娘神色不变不说,眸光间隐隐还有一丝喜意。看来无论是先前的书,还是现在的匕首,都有自己不知道的意思在里头。“看这样子,王爷与这姑娘自有默契,枉自己当初还笑话他不会送东西。” 于是郑嬷嬷愈发和气,轻轻搀起大太太陈氏,与青妍一起将她扶回座位,待陈氏坐定方开口道,“王爷说,” 陈氏今日是被吓怕了的,郑嬷嬷这边刚起了个头,她听得是赵王口谕,又赶紧挣扎着起身恭听,郑嬷嬷笑着拦住道,“不碍的,我家王爷不讲这规矩。” 陈氏哪敢坐实?不过沾着点椅面而已,心高高提在半空,手紧紧握住座椅扶手。一旁的钱氏、赵氏簇拥着婆婆,瑟瑟发抖之余,一丝声音也不敢出,惟等赵王裁断。 大堂里除了女眷们紧促的呼吸声,几可耳闻的心跳声,也只有堂前几缕不知情的微风,胆敢闯进来,轻轻拂动青妍发间那支鹊鸟衔珠金丝步摇上的流苏。 “王爷说,这把匕首名字叫含章,陪着他闯过很多险地,以后就让它陪着姑娘吧。”郑嬷嬷将匣子双手高高举起,隆而重之地将它捧到青妍面前,朗声道。 青妍从匣中再次拿起含章,只见它匕身锋利,吹毛可断。把手处原有的精美的铜纹却几乎被磨平了,可见上任主人对它的钟爱。轻轻摩挲着把手,青妍仿佛感受到梦里那一双坚实的大手。 “嬷嬷替我谢过王爷,说我很喜欢。”一片静默中,青妍手持匕首,抚过匕身,直过了好几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才略低下头,轻轻对郑嬷嬷说道。 华服丽人与杀人凶器本是不相干的两码事,但青妍持器而立,粉光荣华的脸庞映衬着寒光冷冽的匕首,凝神端详的模样与这含章竟有着一种奇妙的和谐。 含章虽然不过匕身不长,但对柔弱女子而言还是颇有分量的。郑嬷嬷只看她利落的动作,稳稳的手腕,就知道这姑娘不是弱不禁风的寻常闺门女子,而是身怀功夫底蕴的另类女子——这在北疆不算稀奇,战乱频发,民风粗犷,姑娘家习武傍身也是有的,但在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京城地界,郑嬷嬷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没有催促这姑娘,更没有放过这姑娘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接过含章时的满面凝肃,拿起含章时的唇角微扬,抚过含章时的眸光发亮,以及那转瞬即逝的脸颊红晕。 闻听得这姑娘沉默半天后,没有长篇的华词颂恩,而只简单说出“喜欢”这两个字,郑嬷嬷毫不介意,反而笑意愈发暖热,“姑娘喜欢就好。且容老奴多嘴一句,谅王爷也不会见怪。王爷少年时习武有成,先帝很是开怀,让他在宫中珍藏的宝器里挑一件,王爷独看上了这把含章。” 郑嬷嬷说完,只盯着青妍。 青妍的红晕越发遮盖不住,只又低低道,“谢王爷厚爱。” “老奴定将姑娘的话告诉王爷。” 大事办妥,郑嬷嬷并不多留,对着呆坐在座椅上的大太太陈氏微微行礼,便起身准备告退。 大太太陈氏今日看到匕首魂魄就被吓飞了一大半,现下虽没搞清楚赵王究竟什么意思,但至少不是让女儿自裁的意思,于是终于找回点话头,对郑嬷嬷勉强客气道,“今日辛苦您老亲自走一趟,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郑嬷嬷哪里会在意这些?只要青妍领情,余者诸人如何与她实不相干,稍稍见礼毕便心满意足携小丫头而去。 这郑嬷嬷刚走,陈氏就再也支持不住,“哎呦”一声,一手撑住脑袋,一手捂住心口。 大奶奶周氏并二奶奶钱氏两个儿媳妇赶紧上来扶住婆婆,一旁的青妍忙问道,“母亲,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大太太陈氏叹气道,“没事,歇歇就好,今日母亲真是差点被吓死,”她一把抓住女儿手,语重心长道,“以后你可莫要出门了。” 郑嬷嬷一走,如同搬走了一座大山,屋里的空气都流淌得更畅快了,二奶奶钱氏的伶俐劲头也终于回来了。她一听婆婆诉说,忙接口道,“可不就是?这赵王送什么不好,偏要送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吓死人。”边说边拍自己心口道,“我这会儿心里头还突突直跳呢……” 陈氏满心满意都在担心女儿,闻听得钱氏这般饶舌,心内转过一片厌恶——让你说,你不说;不用你说,你倒是废话多——当即打断她道,“打住,咱们什么样身份,如何敢对赵王不敬?” 钱氏原是想表现一把自己对小姑子的关怀,不料话没说到点子上,反遭婆婆斥责。但婆婆所言也是对的,要是传出去她对赵王有不敬的意思,那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为而有心辩解几句,又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 大奶奶周氏心思虽说不上灵巧,但只要看到钱氏吃瘪,心头就是一阵舒爽,“让你着急拍马屁,这下好了吧。”为而只把头低得越发往下,只蹲下来一心替婆婆拍着心口。 青妍今日情绪激荡之下,也没功夫理会嫂子们之间的斗法,只扶起大太太陈氏道,“我扶母亲回房歇会儿吧。您也别怪二嫂,她也是担心我的缘故。” 想了想,又瞥了两位嫂子一眼道,“嬷嬷是乘小轿来的,显然不愿张扬。咱们府里这边也管束着些,莫要多生口舌才是。” 周氏、钱氏见小姑子温软的话语里,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味道,联想起她刚才与王府嬷嬷说话时的从容淡定和手持利刃南面而立的样子,都不自觉地点头应道,“是”。 第七十七章 回话 郑嬷嬷这边回到王府,绕过正堂,穿过阔院,经过三五处小院,二话不说径直往王爷书房而去。 说是书房,其实是顾长风日常与亲信之人议事的主要地方。他与女色之事并不很看重,后院姬妾那本就去的不多,再加上这段时日养伤,更直接将书房设成起居之处。 既是核心议事,又是平日起居,书房实属当前王府首要关键处。而鉴于前些日子的行刺事件,书房也毫无意外的是整个王府的护卫最严密处。 先帝身边锦绣堆里长大的顾长风,如果说对豪奢还有什么想法,也早被北疆的风沙吹散,故而这事关全府的核心书房其实不过一处两进的小院。 顾长风不喜欢风声鹤唳的样子,更不喜欢一堆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堆护卫拥着,除了显得心虚胆怯,用来给自己壮胆,其实用处不大。所以书房这边小院走的是外松内紧路线。 在外面看来,这里不过三五守卫,皆是精锐自不必说,但周遭三十丈内,不要说寻常宅院装点用的各色嘉木葱茏,就连野草都被铲了个一干二净。顾长风不怂,可也不是暴虎冯河的傻大胆,在自己住的地方,他绝不给刺客任何藏身机会。而至于外围暗处的护卫有多少,那就不是寻常人所知道的了。 郑嬷嬷很知道书房处的严密紧要处,按照规矩,离门口十步远处便站定问话,“王爷在吗?我有事回报。” 今日守门的恰好是王爷亲卫首领之一环风,他与王府这位内总管素来也是熟的,但王府规矩森严,往日里该报、该拦自有分寸,但今日却把回报环节都省了,径自道,“嬷嬷请,王爷在的。” 郑嬷嬷稀奇地望了他一眼,能得王爷信重,环风凭借的可不仅是武艺出众,更是舍生忘死的忠心不二和事事谨慎的小心翼翼,今日如何敢这般自作主张? 环风见郑嬷嬷如此,也不多做解释,只道,“天怪冷的,嬷嬷可别在风口站着了,请。”说罢伸手一引。 不过没几步远,郑嬷嬷就行至书房门口。果然,王爷那边并不在议事,寻常不怎么离身的谋士、门客一个也不见。门口通禀过一声即让进去,只见王爷正一个人在书案前批阅公文。 “回王爷,事情都办了。”嬷嬷笑盈盈地向顾长风回话道。 “嗯。”顾长风头也没抬,眼睛也没离开公文,只轻轻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若是其他下人见他这般反应,既惧威势,又怕被嫌,难保讷讷不敢语,一句报完就赶紧撤下。但郑嬷嬷从小伺候顾长风,最知道他寡言的性子,更知道他近些年愈发惜字如金的习性。之前不清楚他对李府那姑娘究竟有多少意思,让他急一下也就罢了,现下既然明了,也就不卖关子。顶着他僵硬冷漠的脸,自顾自将与青妍对话原原本本给他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青妍说,让他把书收回的时候,顾长风忍不住停笔,“嗯?”凌厉的眼神望向下面的郑嬷嬷。 郑嬷嬷可不是被他吓大的,忙答道,“没得王爷旨意,嬷嬷我如何敢擅自带回来?青妍姑娘后来也没提这事。” “嗯”,顾长风继续埋头看公文。 “我将王爷的含章拿出来,其他女眷都很意外,”嬷嬷不敢说人家以为你要杀人,李太太差点没吓晕过去,只用“意外”两个字婉转混过去,“独青妍姑娘先是思索,然后面露喜色。” “嗯。” 嬷嬷觉得自进门以后,王爷的这个“嗯”,“嗯”得格外意味悠长。 偷偷抬眼观察顾长风在书案前的脸色,见他依旧低着头在看公文,看不清具体神态,只眉宇间似乎有难得的柔和之色。 郑嬷嬷又将青妍谢过的话并说话时样子,仔仔细细给顾长风描摹了一番,直说到口干舌燥,实在无话可说,才最后只好静立一旁。 “就这些吗?” 顾长风边继续看公文,边听嬷嬷回话,貌似心不在焉,全不在意,可等她说完,又意有不足,忍不住说出了今日最长的一句话。 郑嬷嬷心下直叹气,王爷这杀伐决断用在大事上,自然令敌人胆寒,令周围人信服。只是用在这儿女之事上怎么就不是个味道呢。 也难怪以前府里的几个姬妾,虽然样子鲜艳,但一个个见了王爷就哆哆嗦嗦,低着脑袋跟那鹌鹑似的,原有的八分好颜色,也只剩了两分。这一天到晚冷着脸,一口气统共也说不了几个字,但凡正常女人,见了他谁不害怕? 王爷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只能盼着下回底下人再送女人,除了挑脸,挑家世,好歹顺便也挑挑胆子——总要胆子够大,能顺着王爷的脾气,才待得长久。 只是再想想,能如这商家出身的青妍姑娘一般的,恐怕确实不太好找…… 心里一圈计较完,郑嬷嬷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着案前还做催促的顾长风小心开口道,“王爷这两次命老奴给青妍姑娘送礼,就老奴所见,青妍姑娘心里都是感念王爷恩德的,只是……” 郑嬷嬷又觑了眼顾长风脸色。 “嗯?” 郑嬷嬷豁出去道,“只是这两次送礼,都出李府意料之外。第一次李府太太以为您送的是佛经,要她女儿出家。第二次李府太太见到匕首,更以为您是要她女儿自杀。都吓得不轻……” 郑嬷嬷忍不住把这件戳心事说了出来。 看王爷这紧张样,青妍姑娘的分量着实不轻。自己伺候了他二十多年,直到今日终于见他对女人稍稍有个正常样子——他这辈子就没为女人操过心,若全由着他自己性子办,谁知道办出个什么结果来,还是得把事情给他说明白。 一口气说完,郑嬷嬷只等着上面的顾长风震怒——难得他把自己心爱之物赐予,李府却是这么个反应,没想到等半天,上面还是没有动静。 大概足足过了半柱香功夫,站得郑嬷嬷心内都忐忑起来,上面才传来淡淡的声响,“嬷嬷辛苦了,先下去吧。” 第七十八章 才子 顾长风这个时间专门把幕僚们赶出去,等的就是郑嬷嬷来回话。这也是小院门口环风敢不回报就放她进来的原因。 王爷身边待久了,就算王爷一句话不说,作为亲卫首领的环风也照样能从那张外人看来从无变化的冷脸上体察出王爷心意——王爷不是心血来潮的人,每日议事时间基本固定,哪怕受伤那段日子也坚持如此。最近更有诸多公务,今早却在郑嬷嬷走后,特意空出来这段时间,除了为等郑嬷嬷回话,实在无其他解释。 看着郑嬷嬷足足进去了两刻钟,才慢慢出来,步子不急,脸色更见和缓。环风实在很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大事,才引的王爷如此重视,宁可挪开公务也要优先安排。眼下从郑嬷嬷现在这轻松的样子来看,这事多半是成了。 环风很心痒,环风很知道分寸。一语不发,拱手送郑嬷嬷离开。 顾长风不知道门口那满脸粗犷的亲卫头子已经心思细腻的在腹中八卦了他几十遍。他一手持着笔,却是许久没有落字,心内满是柔和的喜意——她跟他想的一样,喜欢他的礼物。至于郑嬷嬷最后添的那句,把李府其他女人吓成那样倒是他没想到的——她跟别人果然都不一样,最知他心意。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顾长风并不放在心上。而逼着一姑娘去当尼姑、自裁之类的事情,他除了惊讶于李府女人的想象力丰富,全然没觉的自己送的这些礼有多么惊世骇俗。 郑嬷嬷以为他会震怒,那是她以常理揣测。要知道顾长风这种人压根就没法用常理揣测——这会儿他已经自动过滤了李府震动,女眷受惊这种小事,满心只记得青妍说的“喜欢”这两个字。 顾长风正难得的惬意的走神,门口忽然有人报,“王爷,陈先生求见。” 被人打断总是不快,更何况是这个老东西。顾长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进来。” 陈进初年近五十,瘦长身材,留着一把时下风行的美须,一身缎面青袍,看起来颇有几分高人味道。 顾长风不过话音刚落,他就已走然进门,显然是没有按规矩的在外面候着。治府也如治兵,这赵王府的规矩颇为严苛,其中一大半就出自这姓陈的老头之手,但他自己却是选择性的遵守,选择性的忘记。 比如眼下,他走到顾长风面前不过随意的拱了拱手,就算是行过礼。也不待顾长风发话,就径自往一旁仙鹤楠木椅上一坐,顺手还拿起旁边干净的茶盏,给自己续了杯茶水。 轻轻呷上一口,双目微闭,待清香淡雅的茶水顺着口舌往下流淌,温暖了一遍心肠,才吧咂下嘴巴,撸了把得意的美须,拖着调子开口道,“王爷这新到的茶叶不错,正好我那喝完了,一会儿给我带半斤走吧。” 顾长风是看惯他这幅样子,也懒得跟他计较,只冷冷的“嗯”了一声,就不再搭理。 外间都知道赵王御下极严,北疆民间更是盛传他稍不如意就杀人的恶名。这姓陈的却全无所谓,私下在他面前时,更是半点规矩皆无,难得的是顾长风竟也容得下。 顾长风不搭理他,陈进初也不搭理案头奋笔疾书的顾长风。他扶着美须,慢悠悠的足足喝完了三盏茶,才瞥了案头一眼道,“王爷最近心情不错啊。” 也不晓得这位当年名动京城的陈氏俊才,是如何从顾长风万年不变的僵脸上看出他的心情的。 顾长风更不想不搭理他了。继续笔走龙蛇批阅公文。 陈进初不在乎,见顾长风只作未听见,便又道,“我昨日夜观天象,发现王爷红鸾心动,近期怕有好事呀。”说罢还不怀好意得谑笑着把顾长风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进来”,批完最后一本公文,顾长风沉声道。 “是,王爷!”门外原就候着的亲卫快步进门,俯身行礼,案前接过公文,见顾长风无额外指示,便躬身退出,下去布置不提。 直到亲卫出门,顾长风才在案头笔砚上轻轻搁下手中狼毫,站起身道,“我怎么听说,昨晚你北疆最心爱的第三房小妾抵京,你欢喜的连外间大书房值夜都告假没去。我还以为你今早都起不来呢。”边说顾长风边觑了眼陈老头下半身,冷哼道,“陈先生真是老当益壮,尽忠王事,难得昨晚半夜还能从小妾被窝里爬出来替我看星象啊!” 谁说赵王不善口舌?当他想说的时候,也是很能说出一长串的,堵的陈进初一口茶差点呛出来,勉强憋住,却沾湿了自己的美须和衣襟,只好尴尬得掏出帕子小心抚拭。 “王爷目光如炬,咱们府里的事再没有能瞒过王爷,”陈进初一边把帕子收起来,一边作气愤状,“只是有些人,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此前王爷涉险,这样的大事他们没探听明白,我房内小妾的事,他们倒是报的快。” “你别牵扯环风,这次要不是他暗中派人护着,一路两千里颠簸,你以为你那小妾就这么顺利来京?” 陈进初一愣,他收回脸上嬉笑表情,起身肃然向顾长风郑重行礼。 “十年前,我没能救的了你夫人,十年后我断不容你家里人再有闪失。”顾长风依旧是那幅冷冷的样子。 陈进初望向这位面容坚毅的主人,哪怕是施恩与人这样的好事,在他神色间也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表情。 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到现在的鞠躬尽瘁,他陈进初就是这样一步步拜服在顾长风的面前——士为知己者死,于是赴汤蹈火也只能在所不惜。 想当年,陈家的雏凤儿不仅名震赣中,更以20岁稚龄便在当年春闱中更是拔得头筹。 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中。要知道进士一科与明经不同,后者只需熟记礼部刊印的《四书》、《五经》标准范本,而进士的考试要求则高得多,前程当然也要远大十倍。考进士科,既要通晓经意,又要学贯古今,既能针砭时弊,又能迎合上意,普通人五十岁能考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比如李府二房的李四才,当年以30岁考中进士,就使李家的祖坟被四乡八里的十来拨风水先生勘验了无数遍,更让周围的荒地价格三年间翻了数倍。 如今满城皆赞的蔡家麒麟儿,比起陈进初当年的风头来,也就是提鞋的份吧。 第七十九章 托孤 先帝那年亲自召见当科前二十名。在一众举子中,他不仅年少美丰仪,御前奏对更是应答妥帖,文采飞扬,对时事分析鞭辟入里。 先帝喜不自胜,笑着对一众人说,“可算为我儿觅得一少宰辅。” 当时的他,年少成名,前途无量,锦绣前程铺在脚下,要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遍长安花”实不为过。 生平如有不如意事,不过是先帝嫌当科的前几名都老成了些——除了他,最年轻的都四十往上了——先帝私心以为除了他,实在无人可当“探花”这样风流的美名。 于是生生把他的状元头衔,改成了探花,而把原本的第二名提为状元。怕他心有不甘,又笑着安慰道,“虽然给你派了个探花郎,但朕也不亏待你,探花郎作紫薇郎,以后你就入职紫薇阁吧。” 要知道国朝惯例,哪怕是一甲前几名都要从翰林院编修做起,一干就是三五年,埋首故纸堆,能不能发迹也是未知数,等闲哪有参知政事的机会。 二甲则都得远放地方历练,更是连留京机会都没有。地方一圈转战下来,能回京城一展抱负的也是凤毛麟角。比如李四才,那也是在外熬足了十年,表现卓异,又抱住了蔡嘉义大腿才得以平调入京。 三甲就更不用说,被时下有抱负的读书人所厌弃,以为妾妇之流,当不得正室,平生仕途多半止步于五品以下。 紫薇阁原是前朝宫中一处楼阁,周围遍植紫薇花而得名,本不是正式官署。因皇帝下朝后,时不时需与人商议国事,为而以亲信之人填充,轮班值守,渐成惯例。 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前朝名士的这首诗名为遣怀寂寞,实则道尽了紫薇郎的清贵。虽然官职不高,但值守宫中,时常得以亲近皇帝,更能以一身所学供皇帝备询,实在是万金难买的天下第一清贵、实权处。 陈进初在紫薇阁的五年实在是他少年时最得意的时光,皇帝亲近,同僚敬重,名满京城,尝遍了年少成名的好滋味。 奈何天底下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 皇帝突然病重,临终前突然将他唤去。 这是他命途的转折点。 当日的情形,事隔这么多年依然清晰的仿若昨日一样。 幽黑深沉的寝宫,垂暮老朽的帝王。 空气中弥漫着的腐朽气息与太医奉上的药香、博山炉里的沉香所混杂,中和成一种说不清是香还是臭的味道,直令人窒息。 层层的帏帐后面,影影绰绰似乎还有许多人在,但又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爱卿……朕要去了……”皇帝的声音已经很轻,但话音却是出人意料的清晰。 陈进初跪倒在皇帝榻前,将头深深的埋下,涕泪纵横而不敢做声。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五年来皇帝的信重,让他此刻被一种深深的哀痛所笼罩。 他曾倚马成章,他曾出口成诗,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敷衍安慰——因为年迈皇帝真的要去了。 这位皇帝心软,耳朵更软,很少有乾刚独断的时候。一件事情被各路势力左右着,时有反复,实在说不上什么圣明英主,但他心内终究对朝臣、对后宫、对黎民,对所有人也总存着一份柔软。 陈进初有时也忍不住暗自埋怨,皇帝性子如何就这般犹疑不决?尤其是在涉及根本的大事上。 五年来,他主要的时间都用在陪伴这位帝王上。军政要事且轮不到他发表意见,日常所做除了陪着下棋、投壶,就是颂圣、写诗、论华章。有时他也暗自怀疑,一生所学、抱负难道只为做个“词臣”?但皇帝的厚赐和旁人的无边艳羡又提醒他,他该知足才是。 “陛下……”他哽咽道。 “爱卿的大才……朕是知道的……”临终前的皇帝似乎难得的神志清明,“我的小儿子长风,你是见过的……他是个好孩子。” 陈进初止住悲意,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皇帝提赵王是什么意思,只专心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待朕走后,这个京城他怕是待不下去了。爱卿就跟着他去北疆吧……” “陛下!”陈进初大惊,往前跪行两步。 似乎知道陈进初想要问什么,皇帝接着道,“陈卿也当父亲了,是吗?” “是。”陈进初涕声道。 “所以这不是皇帝的托孤,而是父亲的……”皇帝伸出的干枯的手,指指角落里的单薄少年。 陈进初欲言又止,待要再说什么,皇帝摆摆手,“不要问朕……以后的事,朕也不知道……” 陈进初有无数个“为什么”要问,但皇帝似乎已经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父皇累了,要歇歇……”皇帝对着那侧的小儿子断断续续地道,“你带陈爱卿下去吧,以后要叫他陈先生……” “是,父皇。”隐含哭意的嘶哑声音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倔强,一个脊背笔直、身材瘦弱的身影从床那头帷幕的黑影里走了出来,在陈进初面前俯身作揖。 “陈先生。” 茫然间,陈进初看着这个少年,还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就被一旁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一个大太监扶了起来。 “去吧”,床上传来皇帝虚弱的声音。 厚厚的床幔被放了下来。 陈进初默默得再次跪下叩首告别。 他深知,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给他带来无数荣耀,又将把他推向不可知之地的帝王。 他无从选择。 不知是因为跪了太久,还是因为冷冽的寒风太刺骨,陈进初走到殿外,身体不禁趔趄得晃了晃。 一只不大却有力的手从一旁伸出,一把扶住陈进初的胳膊,稳住了他的身形——是赵王。 深黑色的云幕笼罩下,近处是层层叠叠的红色宫宇,远处是望不尽的朦胧天际。 清瘦茫然的少年,满腹才学的青年,他们相顾也无言。前面的路会是什么样的风景,他们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崎岖坎坷,九死一生。 第八十章 往事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的多。 当日晚上,不待和家人分说告别,陈进初就与赵王带着皇帝手书,和五十个不知名姓的亲卫连夜奔赴北疆。 一路几多暗箭风霜,五十个亲卫最后只有不到十人活到了饮马城。其中至少有五人,是因他而死。 陈进初不是文弱书生,不是只会琴棋书画的弄臣,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样样皆有涉猎,否则举朝官员无数,如何光光选中他来托付爱子?五年陪伴,也是五年考验,五年栽培,也是五年施恩。在连他本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先帝用五年时间铸造了他最轻狂快意的岁月,最后要他付出的却是一生的代价。 陈氏百年大族精心栽培出来的俊杰岂能不识兵刃?然而毕竟从未亲见鲜血从人身体里喷出,从未在刀枪剑戟中游历生死,陈进初一路狼狈奔逃,全凭护卫拼死保护,才能勉强跟上北奔队伍。 一路之上,少年的顾长风令他刮目相看,惊异不已。还在紫薇阁值守时,他也时不时会见到这位先帝最爱的幼子,除了聪明灵慧,略微寡言之外,并不见什么特别之处——宫里从来不缺聪明人,聪明从来不是稀缺品,脑子如果缺根弦又没有母族庇护,哪怕有先帝护着也未必能长大——毕竟皇帝也不是万能,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着。 但不管怎么说,有父皇护着的赵王,再怎么沉稳也是个孩子,在他不经意的欢喜间,眼睛里还是会闪出孩子特有的亮光。谁说天家无父子?每到这个时候,先帝也总是格外快慰,满是皱纹的脸上也会跟着舒展出真正的欢喜,多半还会忍不住伸出手来,摩挲起幼子的头顶。 一切美好尽皆过往。离开父皇的顾长风来不及伤悲,面对生死,在走出皇宫,骑上快马的那一刻,他迅速褪去身上本就不多的与孩子有关的所有东西,奔赴未知的远方。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面对敌袭,顾长风刚出京城时跟他一样,束手束脚、手足无措,但一路北行,一路杀伐,那少年在血与火的淬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并在五天之后就开始着手指挥亲卫,如何御敌,如何杀人。 陈进初自问,他做不到,换成其他人恐怕也做不到。 一路狼狈逃窜,待他们抵达北疆饮马城不过三日,就传来先帝宾天的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陈氏一族将他在族谱中除名,京城妻儿病逝的消息。 从那以后,或者早在先帝选中他开始,陈进初就再没有退路。 十年了,赵王从当日那个携五十人一路逃窜的瘦弱少年,变成了执掌十万大军镇守北疆大门的实权亲王。 他也从那个紫薇阁里论春秋的清贵近臣,变成了熟知北疆,乃至天下军政民事,阳谋阴谋的陈先生。 先帝临终前,将他与赵王的命运牢牢捆绑在一起。 他很想质问下九泉下的先帝,你不是说我有宰辅之才吗?那我辅的又是谁家之天下? 初到北疆的前几年,他一直想不通,先帝为什么要将皇位传给太子,又让赵王掌军,还给他十年时间生息? 要想让太子这皇帝当的安稳,就不能让赵王坐大。 要想让赵王上位,就不能让太子名正言顺登基。 这样的安排,他到底暗含什么深意? 直到最近几年,陈进初才哭笑不得的发现,其实先帝一早就说明白了,“以后的事,朕也不知道……”他不是个合格的帝王,他就是个对所有儿子都心软的父亲…… 赵王这次进京前,他已与诸幕僚无数次推演过各式情形。眼下屯兵在侧,静待时机已是最好安排。 至于下一步,风起于青萍之末,既看人力,也看天数。 这也是陈进初今日有闲来消遣顾长风的主要缘故。 前些日子他就隐隐觉得顾长风不对。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着脸,但私下无人时,神色间却偶尔多了几丝稍纵即逝的暖意。有次进门见他正批阅公文,竟然还破天荒的稍稍扬起了下唇角。 他走上前觑了一眼,不过是北疆报来的例行军务,哪里值得赵王牵动他那早就僵硬动不了的脸皮? 郑嬷嬷奉赵王令去李府,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他这个王府长史。联系赵王此前的异象,这样的商户人家,除了女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值得王府的大嬷嬷亲自出门的。 沉重的往事一篇篇划过,陈进初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松松散散的模样,“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属下昨夜虽说稍稍放纵了些,但想来王爷好事将近,这般滋味您也是知道的的吧?” “有事说事,没事回去陪你的小妾。”顾长风并不想跟这老不正经探讨所谓的闺房之乐。 “呵呵,王爷这会儿嫌我多余,以后用得着我时,可别怪我藏私。”说完朝上拱拱手道,“我这可是看在先帝的份上。男儿成家、立业、治国、平天下。眼下正逢各方观望,形势宽松,你不赶紧把事办了,想拖到几时?” 宫廷的争斗,北疆的险恶,多少次生死边缘走过,从顾长风他少年时起,他就不曾有时间、有机会去了解男欢女爱这件事。待到他成年,虽然后院少不了女人,但对他而言那不过是偶尔解决身体需要的地方。 就像饿了要吃饭,男人有需要就得处理,但鉴于他没那个时间,也那个没心思去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因此这件事他也一样以裹腹为标准。 至于选择王府的女主人,那需要衡量的就太多了。 先帝在时,曾为他与三朝元老沈太傅的嫡孙女定亲。可惜先帝去后一年,沈太傅就告老还乡,没过多久就传来沈姑娘因病去世的噩耗。 待到赵王在北疆站稳脚跟,甚至越发兵强马壮,这王妃之事则又变得更加复杂慎重。无论是军中大将还是朝中大员,有分量的不敢在局势未明之际下注,没分量的又不值得以王府女主人之位相酬,以至于迁延至今,后院之事仍还靠大嬷嬷打理。 第八十一章 风流 “那李府的小姑娘,就这般标志?”见顾长风背着手站在窗前依旧不接他话茬,陈进初放下茶盏,为老不尊地问道。 顾长风这下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双目如精光般直视陈进初。 要是换作别人,在他这等威压下,早就惶恐拜倒了。陈进初可不管他这套。咽下茶水,嬉笑一声,不紧不慢道,“被我猜中了吧?” “看中了就趁现在得空,赶紧弄回来。磨磨唧唧的,等回头顾不上了,王爷可别怪我这作先生的没教导好。”说完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来,“我要去陪我的娇娇儿了,王爷自便。” 十年秣马厉兵,当年名满京城的探花郎已经老了,风流早随着家破人亡被雨打风吹去,剩下的是刀光剑影、生死交锋间历练出的深不见底的城府。也只有在见证这一切的亦主、亦友、亦学生面前,陈进初才能勉力装点起几分自以为是的风流,“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满目笙歌一段空,万般离恨总随风……”拉长着音调,陈进初起身出门,越走越远,只留下顾长风一人独坐,沉默良久。 且说李府这头,这一个来月真是过得颇为焦心。 尤其是二房和姑奶奶这两边女眷,日日都是煎熬——既盼着早日发榜,早得喜讯,儿子榜上有名;又怕时运不济没上去,巴不得晚点再发,多几日盼头。 李四平、四才兄弟俩自然不似女眷般全无主张。纪尧、志希二人回家当日晚间就被叫到书房。趁着刚出考场不久,记忆清楚,让二人将答卷仔仔细细完整抄誊出来。 李四平学问平平,不大能看出好坏。 李四才看过二人文章后,却是手捻胡须,沉默不语,在儿子、外甥忐忑不安的眼神注视下,良久才发话道,“你二人此次都辛苦了。科举之事,一半在人力,一半在天命。哪里说的准?既已交卷,多思无益,这几日好好在家歇歇,让你们母亲给你们补补身子,且待发榜再说。” 二人都知道李四才是科举出身,虽不是什么文章大家,却也很有一番眼力,紧张半天,等他说出个结果来,没想到稀里糊涂就被打发着回自家院子去了。 待到二人离开,李四平忍不住问道,“他们答的如何?可有几分准头?” 当着兄长面,李四才无可隐瞒,他叹道,“看来我李家这仕途一项,是难以维继了……” 李四平听了心中一震,忍不住道,“平日看着也还行,难道全无指望吗?” “志希这孩子,我原本以为他此次秋闱在两可之间,或中或不中,端看时运。没想到今日一看他答卷,竟全无往日功力。” 李四平长叹一声,沉默一息,拍了拍弟弟肩膀安慰道,“许是年纪还小,没经过这等场面,再好好攻读几年,料还是有望的。” “也只能这般想了。”李四才这些年来颇经事情,失望片刻又打起精神对大哥李四平拱拱手道,“倒是咱这外甥,若我所料不差,此次该有望跻身。也不枉大哥你为他又是请师,又是改籍,花费那么多功夫和银钱。” “果真?”李四平听到这,心头倒是一喜,墙外花开墙里香,李家自己孩子不争气,外甥如能出息,好歹也能帮扶一二。 “大哥有所不知,科举之事仅就人力而言,既讲厚积薄发,也讲临场发挥。有的人,平时不过尔尔,一到场面上就颇能应对。有的人恰好相反,往日十成本事,一到场面上就只能发挥个三四成。咱这外甥就是属于平日既能苦读,到了场面上也能拿的出手的。” 顿了顿,李四才又道,“咱这外甥,天资不差,也肯发力,所欠缺的不过是幼时未得名师,故而底子不够厚罢了。咱妹妹这算是熬出头喽。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正如这做官和做生意一样,哪里件件都能遂人愿?” 一说到做生意,李四平又被击中心事,皱起眉头道,“近日里,我已经几次邀约内务府那大太监趁出宫采办之机喝茶,他左推右挡,完全滑不溜手,倒是与另外几家一副相交甚厚的样子来。” 对此李四才也是无可奈何,“恩师蔡大人最是谨慎,这种事情很难指望他相帮。我只能想法子走走别的路子,看看能不能让个中间人说和一二。大哥你先不要直接去找那太监了,找了也不过是生闲气。” 此事关系李家根本,兄弟二人又是商议直到半夜,可最后结论依然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李四才虽料定自己儿子九成九不会中,外甥八成能中,但考试的事,未到揭榜,谁也不敢说会出什么变数。李四平更是做老了生意的人,端看前些日子,李家生意危在旦夕,枕畔之人几无所知就能知道,事情未定要从他嘴里要掏出消息来,实属不易。 因此,兄弟二人皆不多言,由着满府的女眷抄经拜佛,情愿烧香,虽然搞得满府烟雾缭绕,好歹稍稍洗去些焦躁难安。 相比之下,李太太自然最是安稳。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的前程。但一想到秋闱一过,明年春闱就是不远,大儿子志远又要下场,哪里还坐得住?也跟着二太太和小姑子一起念起佛来——这也算是提前抱佛脚了,论起诚意来总比临时抱佛脚的强上不少吧。 三个女人,围绕着各自儿子的前程,又在求菩萨这件事上前所未有的更加亲近起来。 青妍这些日子倒是过得舒心不少。之前被赵王的书吓得不轻。自己来回寻思赵王所图,连续几日皆未能睡好,连曹师傅那都惊动了。 在那日赵王又遣嬷嬷赠来含章后,心里总算放下。虽然至今也没完全想明白赵王之意,但至少现在看起来,那个浑身冒着寒意的男人对她没有恶意。 夜间无人时,她经常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地理志,守着那昏黄的一点烛光,伴着他的批注,一起领略这河山江川、天地大美。 第八十二章 情思 当青妍放开胸怀,不去顾虑那些权谋争斗时,翻开书页犹如翻开一幅幅打开的华美画卷,让她神往不已。她与他,原本素不相识,现今又似已相知、相识很久的男人一起,携手策马游历天下,看山壑丘峦,观草泽大野。 那日晚间,青妍一不小心看书又入了迷,待到回神之时,已是月上中天。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寒枝,听着深秋的冷风时不时穿过小院,吹起枯枝落叶,青妍坐在她那把惯常喜欢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一点都不觉得冷。 仿若书案上那鱼戏莲叶铜灯盏里散发的小小微光,是个大大的火球,照得她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连如玉般的脸颊也暖暖的泛着柔光。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青妍遥想远方,神思摇曳。 紧接着又赶忙啐了自己一口,他在做什么关自己什么事?她随手拿起案头的含章。质朴不起眼的黑色刀鞘全然掩盖了它的风华。只要不拔出来,它似乎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匕首。唯有将它取出时,吹毛可断的寒光才会提醒世人,这是一把什么样的绝世利刃。 青妍对着灯盏,细细打量这把利刃。原来它的刀身并不平滑,上面浅浅的流线型的细条纹凹槽乍一看还以为是花纹,轻轻摩挲后,才反应过来,看似装饰用的浅浅花纹其实是用来放血的,目的是让让被刺中的对象失血更多。 所以含章不是装点才子书生的花哨配饰,它是实实在在的杀人利器。也不知它陪那个男人闯过多少险地?这么久了,他的伤好利索了吗? 青妍的思绪又飘到那个男人身上。 发了会儿呆,醒过神来,青妍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上辈子的苦头忘了不是?当个破落候夫人,就把自己折腾掉了一条命,还连累的父亲母亲受苦受罪早逝。 赵王威势朝野皆知,难道自己好容易再活一遍,就是为了卷进是非,再去王府当一房小妾吗? 只是再又转念一想,青妍不禁埋怨自己凭空瞎想。哪怕是王府侧室也得选官家清白女子。自己这商家女身份,便是想当侧室也是远不够格的,这操的是哪门子闲心? 想明白这个道理,青妍终于释怀,却又全无喜意,心中不知为什么,反而多了一重说不明白的失落。于是径自收起书本,翻身上床。 她的内功已有所成。只在床榻上,挥一挥衣袖,鱼戏莲叶的铜灯盏内火苗就倏忽而灭。只余满室的清辉,清冷、清寒。 第二日,青妍较往日起得晚了些,只到卯时过半才将将起身。 现今曹锦依已经把落英掌一百二十八招尽数教给青妍,但其中无穷妙用变化却不是一年半载可以说明白的。这既要教的人细细讲解,更要练的人自己用心领会。 至于对敌时机如何把握,招式变幻如何配合,如此等等更不是能说明,能教会的,要的不仅是苦练、更是悟性,更是对敌经验。。 内功心法方面,曹锦依也已经悉数传授。只是这个跟招式一样,需要年深日久的锤炼,水滴石穿的精研,而要练到艰深处,同样离不开意志、天赋乃至机缘。 这近一年来,青妍跟着曹锦依做早课从不迟到。不管三九、三伏,寒冬酷暑,曹锦依到时,这个徒弟总是已经在那静候。 今日却是略迟了片刻。 曹锦依已然在那站了半盏茶时间,青妍才匆匆赶到。 “徒儿今日迟了……”青妍心知自己昨日思虑过重,以至于今日起晚了,只怯怯地移步到曹锦依跟前。 要知道青妍昔日不长进时,曹锦依对她的躲懒视而不见。现今不过偶然迟到一回,曹锦依往日慈和的脸上却露出沉肃的神情。 “你不止是今日迟到了,最近多日你的心思都不在练武之上,”曹锦依凤目狭长,冷肃的时候有一种格外的威势,压得青妍有点喘不上气来。 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虽然性别、身份全然不同,但他们的眼神都有一种独特的力量,仿佛如实质般可以穿透人心。 青妍前世今生见过那么多人,也唯有在这二人身上才见过这样的威仪。 青妍不敢解释,把头低得越发往下了。 “很多很多年前,我曾以为父亲、母亲的宠爱是我一生的依仗,后来发现不是。很多很多年前,我曾以为变幻的风云时事,是我一生的终结,后来发现也不是。” 曹锦依望着冷风中徒弟细弱的脖颈,低垂的螓首,叹息道,“古往今来,几人得以逆天改命?我不能。但我活到今天终究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自己的手才是最大的依仗,只有自己的手才能帮你在任何时候找到一条出路。你明白吗?”曹锦依将手轻轻搭在青妍的肩膀上。 青妍哪怕低着头,也能感觉到曹锦依锋锐的眼神正看着自己,她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曹锦依的眸光,那里有期许、有关爱、有鼓励。 青妍明亮的双眸渐渐升腾起薄薄的雾气,此生何德何能有此良师?“嗯,师傅。” “孩子,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想来是很要紧、很为难的事,所以让你心绪不宁,左右摇摆。如果简单易行,你早就解决;如果困难重重,你早就告诉我。可你都没有,可见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曹锦依按住青妍的柔肩,语意坚定道,“既然你我都左右不了,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手更有力量、身体更强大,以此去迎接那不可知。这么做也许有助益,也许只是徒劳,但总比坐等强。” 关于赵王,关于朝局,关于李府的处境,曹师傅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 青妍只觉的眼前的迷雾迅速散开,望见那天边的流云被即将喷薄而出的红日染上红晕,望见已是半秃的树杈上有不畏寒的雀鸟在相啄,望见地上的衰草只剩下一抹残青静待下一个春天。 “是,师傅。”青妍哽咽道。 “懂了就好。那我们就接着前些日子,来说落英掌第八十二招,春华秋实。” “看好了。”曹锦依朗声道。 第八十三章 往事 青妍自知前些日子把阿梅吓得不轻,为而笑着应道,“前几日我胃口不好,所以用的少些。今日小厨房妈妈做得用心,我也胃口好,记得一会儿赏她几吊钱。” “伺候好姑娘是她的本分,难不成她还敢居功?既然姑娘开了金口,那这次且就赏她两吊吧。”阿梅见姑娘心情大好便凑趣应承道。 青妍见阿梅端着一副“给姑娘你面子我才发的”表情笑了,“好丫头,多亏你给我当着家,真是再精细不过了。” “姑娘素来宽厚,太太更是关照。在咱这小院里当差,色色都是最上等的,她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阿梅边麻利的收拾杯盏,边对青妍道,“不患寡而患不均,赏赐也是这个理儿呀。”说罢还朝青妍俏皮地眨了眨眼。 青妍一愣。 身在迷障处处不见去路,放下心结处处皆是景致。 阿梅以前不过跟着她随便认几个字,听几耳朵书,还大半是《女则》、《女诫》之类没用的学问,没想到竟很能取精去芜,不仅伺候的她妥妥贴贴,连翠云居也管的井井有条。说起来自己前世到底得多糊涂,才祸害自己一世不说,也害的身边这些人一个个没有好下场。 这辈子阴差阳错,已经惹祸不少,再多纠结也是无用。今后唯有小心谨慎处事,尽心尽力练武才能给自己和周围人都找条好出路。 接下来的日子,青妍比往日更多用功。 阖府都在焦躁不安中等待秋闱发榜,故而也没人留意很留意她。每日里除了早起向李太太那点卯问安外,青妍几乎整日都在曹锦依的紫萝居小院中练功。 李四平当时延请曹锦依便很是看重,为防着不识礼的下人冲撞了她,所以早早就让李太太立下规矩,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紫萝居,为而那里最是清静。 曹锦依当日一展身手,青妍极是震撼。反躬自省,往日自以为熟练的落英掌,其实千疮百孔,处处皆是漏洞。 “万般变化,不过存乎一心。”曹锦依站在阶前,看着青妍反反复复推敲,试图逐一还原她当日所练,淡淡的喜意忍不住从心底泛上眉梢。 不愧是自己的衣钵传人。 那日自己全力施展那招“春华秋实”,貌似一招,其实蕴含了18种身法和27种掌法变化。 青妍不过看了一遍,听她讲了两遍,这两日又问了她几处关窍。虽因内外功力都还浅,施展起来气势、效力都差了不少,但仅就动作而言,看起来已有九成相似。 这既可见青妍揣摩用功之刻苦,更可见其天分天资之高远。 一个时辰后,待青妍已能完整呈现,再无半分错漏,曹锦依出言道,“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把握其中精髓,那么多少种变化也不过是应敌的手段而已。” 说罢,脚尖轻轻一点,宽袖一抖,不过三五步纵跃,已然借助一旁攀援着紫萝花的细小竹架,飞身折过院外半支枯柳。 气定神闲,仿若闲庭信步。 “你刚才做得很好,再看这个。” 曹锦依以枯柳为刃,同样的一招“春华秋实”,与徒手相比,又多了数重变化。 青妍看得满眼晶亮。 “你来试试。”曹锦依将手中枯柳向青妍一掷。 青妍飞身跃起,接过枯柳,曹锦依刚才的动作如一帧帧画卷在脑海里翻开。 这次很快,在曹锦依指点下,不过半个来时辰,青妍动作就已经学了个十成。 “一通则百通。你先前练会这招,花了三天,而现在新添的诸多变化,你只花了半个时辰就明白了。你说这是为什么?”曹锦依见徒弟已有小成,让她歇下,并随口问道。 青妍随手一掷,枯柳正好插在那边紫萝花架露出的一小节细竹孔内。 “当然是因为师傅教的好。”青妍额间、发间皆是薄汗,青衫内里也湿了一半,但全然没有疲惫意思,兴奋地上前两步,挽过曹锦依胳膊道。 曹锦依不搭理小徒弟的马屁讨好,却也长眉舒展,凤目含光,轻轻挥开道,“没个正经。” “因为你已经明白了这一招的深意,所以哪怕加上兵刃,道理也是一样的。落英掌共128招,这第82招你算是学会了。如果能将其余127招都学到这个程度,那……” “那我就是高手了,对吗?”青妍忍不住雀跃得期待道。 “嗯,大概可以是庸手里的高手了吧。”曹锦依瞥了眼欢喜的小徒弟。 “师傅……”青妍被曹锦依打击地忍不住跺了下脚。 曹锦依难得的爽朗地笑出声来,“哪有那么多神功速成?你才练了几年的功夫?”曹锦依笑着拍了下徒弟的肩膀道,“送你四个字,任重道远。” 见青妍低眉垂首,颇有泄气意思,曹锦依安慰她道,“这一招,你一共练了四天,但就像我之前所说,一通原是百通,其它招式的诸多变化,你会学得很快——只是从会使到熟练到融会贯通,那又是另一番功夫了。” 曹锦依边说,边带着青妍往屋内走去。 “过犹不及,今天就到这儿吧。” 望着小徒弟因为刚练完功而格外生机勃勃的小脸,曹锦依打趣道,“再说,你还有含章不是?” 没想到曹师傅突然说起这个,青妍妩媚多娇的双眸在长长睫毛的遮掩下忽闪起来,红晕移上了玉颊,“师傅!”含章之事,虽然母亲没有声张,但曹师傅耳聪目明,府里住着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配上这一流兵刃,你的三流功夫还是有望从庸手中的高手,变成寻常武人中的高手的。”曹师傅继续调侃道。 “师傅……”青妍越发窘迫起来。 曹锦依遥望屋外浮云,感叹道,“世事多奇妙,这就是缘分呀!” 青妍见曹锦依发出这般感叹,也是茫然。 “含章,含章,名字虽好听,匕首本身却不显眼。通体八寸来长,剑身有流水状凹痕,剑鞘乌黑质朴。” 曹师傅简直无所不知!青妍虽然早被曹师傅的眼界、本事震住,但这次仍是心内大惊。 赵王赠剑,她不过当场展示,之后再没有在人前显眼。就算有心人留意,也绝不会知道凹痕这样隐蔽的细节。 “因为它原是我的……”曹锦依慈爱的回忆道。 第八十四章 终老 “很多年前,我也跟你这么大时,有个江湖侠女梦。不过才练了三个月落英掌,就一心要找把合适的兵刃来搭配。当时觉着含章这个名字最好听,所以选了它。”曹锦依双眸华光潋滟,透过这李府小院的低矮屋檐,她仿佛遥望着回到了红墙宫宇里的亭台楼阁,那里曾遍布她欢快肆意的足迹,那里曾是她最好的青葱岁月。 曹锦依沉默良久,青妍怯怯不敢吱声。 曹锦依气度高华,睥睨天下英豪,不屑当前权贵。 曹锦依博然大家,饮食起居自有章法,日常器物华贵不下王侯。 曹锦依的落英掌心法一大部分来自前朝内廷的珍藏,连胭脂方子都来自前朝后宫。 曹锦依对宫中所藏的《禹贡地域图》,《元和郡县图志》、《方舆胜览》、《元丰九域志》、《洛阳伽蓝记》耳熟能详。 曹锦依深通各类典史,更对当前朝局了然于胸。 曹锦依在自己最钟爱的小徒弟面前并未刻意掩藏什么,之前种种踪迹,青妍并非全无所觉,只是不愿去深想深究。 在她身前的曹锦依今日穿着一袭天青色浣花蜀锦暗字回文广袖深衣,广袖宽大,深衣曳地,除了一条墨蓝色织锦金丝腰带别无装饰。不见奢华靡费,但觉华贵典雅,明明透着精工细致,但若不仔细看,又只觉得通体气派,而看不出究竟是哪个细节的好。 望着她那清雅端庄的侧脸、脊背间透露的与生俱来的雍容大气,哪怕是世宦大家也出不了这样的人物,一切昭然若揭。 “孩子,你怕了吗?”曹锦依站定身姿,回过头,唇角含笑,却眸光深沉。 “不,我只是担心你。”青妍没有半分犹豫,上前两步,毫不怯弱地回望曹锦依的眸光。前朝早已作古,早几十年前就再无所谓前朝余孽出现。如果曹师傅有心纠缠,就至于隐姓埋名于此。只不知她当年经历多少磨难,才躲过这么多年的风雨。 曹锦依的笑意顿时从唇角蔓延到眼角,以至于整个脸都光耀起来。 “好孩子,你我有缘分。师傅喜欢京城,喜欢你。以后我就老死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会随着我的老死而终结。”曹锦依抚着青妍的长发,一字一句道。 青妍明明该宽慰曹锦依放下往事、放下恩怨,但又有悲意忍不住浮上双眸。 “那,那我把含章还给你吧,好防身用。” “胆子不小”,小徒弟的孝心总是让人欢喜,曹锦依又恢复了之前谑笑模样,一手戳了戳她光洁的脑门,笑道“弄丢了含章,就不怕赵王治你个大不敬?” “师傅你就收下吧”,青妍摇着曹锦依的宽袖,“既然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他管我怎么处置呢?” 曹锦依笑着摇摇头。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从前朝落到本朝,绕了个圈,它又回到我徒弟的手里,我很开心。”曹锦依不以为意道,“在这件事上,我和那个赵王的心是一样的——希望它保护好你,希望你用好它。” “嗯。”青妍认真地点头道。 话说青妍这边每日愈发练武不辍,时间过得着实飞快,还没等她把五招落英掌变幻学会,就已经到了秋闱发榜的日子。 那天夜里,二房吴氏和姑奶奶李氏这边通不曾睡着。念了这许多天菩萨,终于要见分晓。 第二日恰逢二房李四才休沐,李四平也不曾出门,一家人都只守在家里,等候发榜消息。李四才虽心中有数,李四平也大概知道,但科考之事,成绩不曾出来,谁能说的定呢?关乎本家前途,关乎李府前程,兄弟二人饶是饱经世故,也是淡定不起来的。 这日一大早,李氏已差了周立带着两个精明的识字小厮前往贡院那看榜。志成如今也知道长进,替家里分忧了,也带着一个小厮前去探问消息。 余下诸人尽都围坐在大厅喝茶,俱都没有声音。 下人们也颇为识趣。今日能不能得几吊赏钱,端看两位少爷的表现了。 若是少爷们没考好,自己又没个眼力见,惹得老爷太太们光火起来,赏钱没有,板子倒是有的。因此也俱都轻手轻脚。 所有人中唯有青妍最是淡定。表哥纪尧中举,而堂兄志清落地,今日这发榜应是没有疑问的。 前世的诸多事情已随着在此世的时间变长,慢慢淡去,许多细节只剩下朦胧一片,也就这少数几件印象深刻的尚留一些眉目。她清楚的感受到自己对前世记忆的正日益模糊,但内心却随着功力的渐长,眼界的开阔而日益安定。 青妍悠悠得喝着茶,因事不关己,格外淡定。又因为人情使然,便勉力凑出几许关切,显得既端庄又亲切。 一旁坐着的姑奶李氏眼底一片乌青。儿子的前程就将今日揭晓,昨晚的辛苦难挨是可以相见的——幸好另一侧的陈氏一般模样,倒也不显得她小家子气了。 看着一旁侄女的青春好模样,抬头见上首稳稳坐着的长兄、长嫂,联想起前些日子长嫂对志尧婚事的挂怀,心中不禁又升腾起几许热望。 长兄、长嫂对自己是再没有可说的。 昔日在汉阳没着落的日子里,也唯有长嫂给自己寄过几身小衣裳,并几个小金银锞子。东西虽然不多,却也让自己当时狠哭了一场——娘家终究还是有人惦记她的。 及至这次来到京城,长嫂更是毫不见外的将自己收留在家里。而纪尧读书有进益,乃至能参加此次秋闱,也多赖兄长之力。 这孩子心气高,虽不作声,但自己晓得他是有大志向的,很不愿寄人篱下。 舅舅家再好,舅母再是和气,也不是自己家。更兼贤愚有别,李府这多么下人,嫂子管束的再严,也总有捧高踩低的。 他虽一心向学,但也总难免有些许口声传到他耳朵里。为而私下无人时,很跟自己提过,待自己举业有成,情愿租赁一间小屋,也不愿再继续叨扰舅舅、舅母。 第八十五章 喜讯 李氏这一辈子,自己早就没了主意。女人三从,从父、从夫、从子,父和夫都死了,自然就听儿子的,跟儿子过。为而纪尧既然想搬出去,她也只能跟着。 只是她面上虽应着儿子,怕自己说“不”折损了儿子志向,心里却有别的想头。 儿子觉着李府富贵有余,却是他乡。 可自己是李氏女,自小就在这座宅院里嬉戏、玩耍、读书、识字、长大。现今住在这儿,看着熟悉的花木、旧日的秋千架,她似乎从未离开过,从未失足过,那段不堪的记忆只是一场旧梦。 至于下人的些许冷热嘲讽,她这些年在汉阳给人作妾,多少折辱都受下来了,这两句算的了什么?她要真是那多愁多病,多思多虑的性子,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 如果……如果儿子能成为这里的主人之一呢……大嫂这些日子言语间若有若无的提点,让她心头升起一缕热望。如果,如果成真,那她就是姑奶奶兼着亲家母的双重身份!那她就不再是被收留的寄居外嫁女,这李府还是她的家! 李氏偷偷打眼看了下身旁的侄女青妍。 要说这侄女儿的样貌,细分起来眼睛、鼻子多半随了嫂子,眉毛、嘴巴也能找到大哥的影子,只是合在一块儿又谁都不像——她活这么大把年纪,不管是京城还是汉阳,再没见过这么标志、这么齐整、这么好看的姑娘。 就李家的姑奶奶来说,这个侄女长得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要从婆婆的眼光来看,那就又是不一样。 这孩子长得美则美矣,只是不知是腰背太硬,还是颈子太直的缘故,她这作长辈的在她面前,总有种忍不住想低头的感觉…… 一双俏目虽跟嫂子差不多形状,但眼尾处又稍稍上扬。平时见着她时,多半都是笑盈盈的样子,只是偶尔不经意间又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凌厉果决——这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姑娘。若是当儿媳妇……只怕自己把持不住,还得儿子多多争气才能降伏的起来…… 再有就是性子不够柔和。自己在院子里住着,虽然偏僻些,也总能听到些下人的闲言碎语。晓得这侄女儿最得兄长、嫂子欢心,跟着个姓曹的师傅既读书识字,也练武学艺。照自己说,这可真是惯得太过了!自己客居身份,哪有什么资格去多嘴多舌?但心里来说,实在觉得兄嫂宠惯过了头。 但若是果真能成,终归是件好事。天长日久,这些个毛病总能慢慢的给她掰过来…… 青妍在这边气定神闲的喝茶,再没想到一旁的姑太太正在心里盘算着她。 见李氏盯着她来回看了几眼,还以为她心忧儿子科考过了头,所以心神不宁,便轻轻转头,低声安慰道,“姑母且放宽心,表哥的才学是再好不过的,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吧。” 李氏闻得青妍此语,脸上一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思来想去,盯着侄女儿着实是看久了点。但见侄女说的妥帖,心下也是一喜——这孩子大面上还是不错的。 只是李氏自来李府就是一副怯怯畏缩的样子,连道谢也是底气不足似的,只在一张枯瘦的脸上尴尬地堆出笑意来,“多谢青妍你吉言,我也盼着呢。” 满屋子人各有各的心思,但从大早上等到现在,皆是身心俱都疲惫。正等的无可奈何之际,庭前似乎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 志清、纪尧、二太太吴氏、姑奶李氏等人耳听得动静,倏得站了起来。李四平、四才兄弟俩也都放下了茶盏,凝神望向外间。 在所有人伸长了脖子的遥望中,周立带着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 “老爷,大喜!纪尧少爷榜上有名!” 李四平、四才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互相从眼底看出禁不住的喜意。李四平激动地站起来,对着堂下的纪尧道,“好,好,好!” 纪尧此时也是满面红光。一朝心愿得成,满腔壮志在望。简单向一旁围上来的志远、志敬等人作揖回过礼,便躬身拜倒在李四平、四才二人面前,“甥儿叩谢二位舅舅大恩。” 李四才上前将他扶起,捻须笑道,“都是你自己刻苦用心,我们作舅舅的只是推了一把,要拜也该拜谢你母亲。” 旁边的李氏许是眼泪流惯了的。闻听得儿子中举,明明是梦魂以求的好事,真落成时,泪珠子竟又开始噗簌噗簌起来。 “儿叩谢母亲!”纪尧跪倒在李氏面前。 李氏哪舍得儿子,赶忙把他扶起。望着已经比自己高一头的儿子,李氏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这辈子自己算是没白受苦。寡母熬儿,想到自己这十几年受的苦,李氏滚圆的泪珠更是噼噼啪啪的掉个不停。 李太太走上前来,把自己的锦帕塞到小姑子手里,笑道,“这大好的日子,怎么泪珠子还不赶紧收收?以后就是官太太啦,可不能这个样子。” “是,是,是,”李氏一边拿起帕子拭泪,一边拉着儿子手哽咽道,“立哥儿能有出息,都是哥哥嫂子们的帮衬,再不敢忘了舅舅、舅母们的大德。” “都是一家子,说什么外道话?”李太太笑得越发温热,看纪尧的眼神也越发慈爱,“我早就说立哥儿不错的!” 李太太这边跟小姑子絮叨着,二太太吴氏坐不住了,站起来直问周立道,“那我儿志清呢?” 满屋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直望向周立。 志清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又站住。 他妹妹嫣然没动,但两手将一条簇新的织锦绣帕绞成一团。 吴氏身体微微前倾,扶住座椅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只有李四才还端坐着,一脸平静。 “呃,这个,”周立仿佛扛不住满室的眼神,抬眼略扫了下堂上诸位老爷、太太,便很快又低下头道,“我和小厮一看到纪尧少爷的名字,就赶忙回来报信了,还未曾看完……” 第八十六章 落榜 周立是哥哥这么多年用惯的老手,往年京城与嘉兴之间送礼多由他押送,最是精细不过。这些日子自己来到京城,也是时常见他被哥哥托付重任的。 这么个深受大哥信任的管家,怎么可能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没看明白榜单就回来报信?更何况志清才是李家的真正少爷,他如何敢只看到纪尧的就跑回来?也不想想自己端的是哪家饭碗? 这个刁滑的老东西,分明是已经确认志清落榜,又怕回来报信挨挂落,所以留两个小厮垫背,自己先行跑回来报喜。 人至察则无徒。毕竟是大哥的人,李四才也就不当面拆穿他这点小心思了。 “志清,你上来。”李四才对儿子道。 “父亲……”志清懦懦地移步上来。 李四才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想到他近来日夜攻读的辛苦,心头再多的失落也不禁软和起来。 “好了,孩子还小,年少成名的又有几个?这几年再下点功夫就是。”李四平插话道。 周立的小心思瞒不过李四才,自然也瞒不过他。 志清是他正儿八经的侄子,是李家未来的读书种子。今日纪尧中举,而他落第,心里难免郁结。李四平生怕自己弟弟太过严厉,当着众人面对儿子苛责,让孩子下不了台,所以赶紧接过话头,先宽慰一番。 李四才知道哥哥意思,儿子此番已是受挫,如何好再去打击?便站起身来,拍拍儿子肩头,温言道,“大老爷说的都是至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还刚中秀才呢,哪里又耽误成才了?” 二太太吴氏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强忍住不小心滑落的泪珠,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走上前拉住儿子手道,“我儿下次定是行的……” 李太太在一旁看着,听大老爷、二老爷意思,这下也明白过来志清是没中了,便向还在堂上候着的儿子、媳妇儿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全都散去不提。 正应了那句话,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府这一日过的,下人们的神情都来不及切换。闻听得表少爷中举,大家都欣喜不已。虽说姑奶奶落魄,但老爷、太太对表少爷的看重,大家都看在眼里。表少爷少年中举,前途无量,怎么着都是大喜事,料想多少也是有赏封可拿的。 谁知没多久,又传来二房少爷落榜的消息。二老爷是官身,说起来是暂住李府,但那跟姑奶奶的寄人篱下完全是两码事,是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小厨房等一应开销都是自己一房单出的。下人们也最是愿意往二房门前凑——二太太手面宽,多少都能沾带些好处。 这二少爷一落榜,对比着表少爷那边,二房就显得格外低沉。下人们很有眼力见儿,很快就把脸上的喜气洋洋切收起来,路过修竹苑,也放轻脚步,低下头,免得招惹主家不快。 “唉,这次要是换成志希少爷中举就好了。”后院负责看门的庄婆子正跟一旁管洒扫的钱婆子闲磨牙。 “你个势利的老货,姑太太点灯熬油似的供出个表少爷,你这刁话要让郑光家的听见,可没你的好果子吃呢。”钱婆子吃吃地笑着骂她。 她们都是李府最上不得台面的老婆子,寻常但凡可以露脸的体面活计也轮不到他们。 随着秋日的最后一缕暖意慢慢散去,满院子的柳树、银杏、梧桐都掉光了叶子,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杈,等着明年的春意光顾。 这是府里下等老婆子们最喜欢的时节。前一阵子的落叶掉个没完,各处抽调人手,一天到晚手脚不停也扫不干净。再过些日子又该落雪了,大冷天的扫雪除冰,挨冻不说,总是刚收拾干净又落新的,辛苦受累日子很不好过。 扫地的钱婆子见眼下没人经过,管事的最近也管得比较松散,就索性扔了扫把,怀里掏出几颗不知哪里寻摸来的豆子,坐一旁的台阶上,跟看门的庄婆子继续闲扯起来。 “要说姑太太也是有后福的,有这么个儿子傍身,以后什么好日子没有?以后哪里还用再打发郑光家的鬼鬼祟祟的出门找针指活计?”看门的庄婆子往日里没少同李氏房里郑光家的打交道,晓得她时常怀揣着各色绣品帕子之类出门换银钱。蚊子腿上刮肉总是艰难,想打她的秋风着实不容易,为而也是阴阳怪气,从不给她好脸色看。 “只可惜了我二太太的赏封啊!枉我昨夜里临睡还跟菩萨许愿,让她若是得便,好歹保佑志希少爷中个举呢。” “噗嗤,”一边嗑豆的钱婆子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刚放进嘴里的金贵豆子都掉了出来。她也不嫌脏,草根边捡起来照样往嘴里一扔,“我怎么不晓得,菩萨什么时候还有空听你念叨了?二太太烧了多少香,那个叫齐安的老尼姑收了多少银钱也没见个效用,你提一句就能管用?也不照照自己那张老脸。”钱婆子扒拉着自己脸皮,龇牙咧嘴的讽刺道。 几个婆子都是粗鄙惯了的,庄婆子也不生气,只径自道,“本指着志希少爷金榜题名,二太太一高兴,我们这没脸的也混个封赏,谁晓得竟是表少爷?姑太太可没钱打发我们。” “切,你怎么晓得姑太太没钱?”钱婆子贼眉鼠眼的朝正院努努嘴道,“人家难保就要发达起来啦!” 庄婆子见她话里有文章,瞧着管事的不在,这会儿也没人出入,便缩头缩脑地凑过来,跟她挨一块儿,小声道,“你什么意思?” “啧,这事你可别露出风来,要不然你我都得去庄子里种地。”李府内的低等仆妇再是辛苦,基本保暖还是有的。但若是犯了主家忌讳,被赶去庄里,那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知道,知道,你老姐姐这张嘴你还不知道?要不太太能让我把这扇门?最是坚牢。快说,快说。”庄婆子催促道。 钱婆子四下里扫了一圈,见周围确实无人,才小声跟庄婆子嘀咕起来。 第八十七章 下人 “那日我在正院那头扫地——你是知道的,咱们这等身份,按规矩是连太太的房门都进不得的——那日却不知怎的,太太屋里茶水间打碎了个烧水的茶炉。里边的丫头怕被人知道了要挨骂,紧忙叫我进去收拾,又怕耽误了太太的茶水,自己跑出去找管事的要新的,所以满屋子就只剩下我一人……” 钱婆子显然很有几分说书的天分,干洒扫委实浪费了她的这一身本事。这气氛烘托的,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不过如此了,啥都还没说就惹的一旁的庄婆子挠心挠肺的痒起来。 “然后呢?快说,快说。” “别催,让我把这两颗豆子先吃了。” 庄婆子是看门的,平日里多少都能捞到点外快,好歹也能跟各路妈妈和房里大丫头搭上一二句话,所以不论是讲实惠还是讲身份,矬子里头拔将军,一样是下等,也比终日只管干粗活的钱婆子高上那么一层。 钱婆子见庄婆子越是性急,自己心里越是舒坦。一口烂牙本就没剩几颗,两颗破豆子嚼起来也就越发没完了。庄婆子被钱婆子牵动了满肚子的好奇心,盯着她一扭一扭的干瘪的嘴巴,恨不得把她的话头直接掏出来。 钱婆子见关子卖差不多了,再磨蹭庄婆子怕是没耐心再听了,便接着小声道,“我正收拾着,突然就听见太太带着大小丫鬟们进了屋。只听得太太说了句,都下去吧,丫头们就都悄没声儿的带上门出去了。这把我给急的,待着也不是,出去也不是——要是跑出来,管事的哪管三七二十一?肯定就是一顿好骂,难保还要扣月钱。想太太也不能亲自来这犄角旮旯小地方取茶水,我便心一横,窝在那一动不动。” “然后呢?” “然后我就听见太太跟周大娘说起了姑娘和表少爷来……”钱婆子生怕被人听见,干脆把嘴巴凑到了庄婆子耳朵边。 “不会吧?”庄婆子听完一愣,满脸不相信,也顾不得嫌钱婆子那经年不洗漱的嘴巴味道便质疑道。 “切,”见庄婆子不信,钱婆子来气了,“当你是个人,嘴上把门,才跟你说这私房话,骗你我能得几分好处?” 庄婆子见钱婆子真来气,赶忙拉住赔笑道,“好姐姐,难为你憋在肚里,忍到今天,我这听着也是替你发散发散。信,怎么不信?我这不是一时没转过弯来吗?” “这事可不许往外说,要不然咱俩都没好果子吃。”钱婆子其实也是憋了几天,有一别人都不知道的惊天秘闻肚子里搁着,没人可炫耀,实在是件难受的事情。只是这事不仅涉及府里住着的姑太太家,更涉及姑娘清誉,说完她又有点担心,觑着周围没人,又警告了庄婆子一遍。 “知道,知道了,咱几十年的老姐妹,你还不信我?你还别说,这事仔细一想,还真是很有几分眉目。老爷、太太爱姑娘爱的跟个眼珠子似的,哪里舍得嫁外面去给人作媳妇吃苦?这要是说给姑太太那,还不跟自己家一样?这表少爷将来一出息,姑娘可就是跟二太太一样的官家太太啦。” 这事粗看不着调,姑太太那穷的跟什么似的,这把年纪还偷摸作针线赚银钱,但越想却觉着在理,奈不住人家有个好儿子呀。 “姑太太那头咱可搭不上话,往后这郑光家的也得水涨船高,就趁现在,咱们还得把冷灶烧起来,先在她那下手才是正理。” 两人嘀嘀咕咕越说越来劲儿,仿佛看见了以后自己发达的好日子在招手,连翠云居的黄妈妈走过来都没看见。 “庄婆子,你这是不想干了?”黄妈妈走到门前,见庄婆子还跟个粗使婆子闲磨牙,便扬声骂道。 “哎,来了,来了!”庄、钱二人说地投机没看见黄妈妈过来,这会儿赶紧散开。钱婆子埋着头起身,抄起扫把就紧忙往另一头去打扫。庄婆子一路小跑,一路解下腰上钥匙,指着钱婆子身影还不忘骂道,“好妈妈,您大人大量,都怪那老货拉着我非说她家那破事,我才没看见您老。”赔上满脸褶子的笑意,庄婆子好说歹说才把黄妈妈送出了门。 那是翠云居有脸面的妈妈,不仅管着姑娘房里丫头们的胭脂、水粉之类采买,还每日里给姑娘梳头,能和姑娘说上话,哪是庄婆子这等没脸的得罪的起的? 眼见着黄妈妈的身影一路走远,庄婆子这才啐了一口,“哼,什么东西?等我傍上姑太太,那就是姑娘婆婆身边的人,你也得听我的。” 遥想着自己以后的风光,庄婆子忍不住老脸笑开了菊花。说来还真是巧,庄婆子正在那百日发梦,就赶上郑光家的也出门办事。 庄婆子哪还有往日面对破落户的冷嘲热讽了,老脸绽出比见黄妈妈还亲热百倍的笑意,一边招呼着“郑妈妈”,一边紧忙伺候着开门。 郑光家的颇能享受这声“妈妈”。想自己也是出身李府,当年作为姑娘身边的贴身丫头,也曾风光过,哪里正眼看过这干粗活的黄毛丫头。 只是姑娘看走眼,也连累自己这一辈子,等到再回李府连这看门的都敢作贱为难一二。好在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少爷这一出息,自己的腰杆子也直起来了。 郑光家的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也不多理会庄婆子聒噪,便径自出门。 要照往日,可没有她摆谱的份,可谁叫今时不同往日呢?郑光家的越是这样,庄婆子越是谦卑,毕竟往后的前程还系在她身上呢。好话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的搬出来,终于引的郑光家的放下脸上矜持,停住脚步笑道,“算你有心了。” “哎!”庄婆子笑逐颜开,目送郑光家的出门不提。 人情冷暖就是这般。要不怎么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呢。随着表少爷这红榜高中,府里的下人们饶是没有庄、钱婆子的消息灵通,也俱都对着姑太太那头恭敬起来。 于是好不容易被府里收容的这一家子这回也终于抬起头来。 十几年都寄人篱下的孙纪尧踌躇满志。 ------题外话------ 向各位亲亲道歉!疫情爆发的当口,熊猫探长感冒咳嗽个没完。虽不在武汉,也自我隔离了小十天。电脑设备没带上,耽搁了更新。愿疫情早日好转,愿各位亲亲健康平安! 第八十八章 心事 且说李太太这头这几日却是破费思量。外甥纪尧这一中举,她这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外甥金榜有名,女儿终身有靠——虽然这两件事的关系完全还在她自己脑补阶段;忧的是外甥跟女儿这么一对自己怎么看都怎么般配的璧人,相互间似乎都无多少意思。 这就是当母亲心思的不可言之处——若是外甥盯着自家闺女,那难免登徒浪荡子之嫌,绝非良配。可若是谨守礼仪、目不斜视,又忍不住想:我女儿这般人品,难不成还入不得你眼?若是自家女儿欣慕外男,那是闺门不严,必得痛责训斥的,可现如今女儿全然不在意模样,又担心:要是女儿不喜,硬凑一对,会不会事有不谐? 说起来,将女儿许予外甥这事,一开始还是李四平提出的,如今外甥既已中举,自然更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他白日里要为家里生意上的事四处奔波,每日晚间歇下时已是满脸倦容。李太太有心将自己顾虑跟当家的提,见他这般疲累也只好咽了回去。 在李四平看来,这事既然老妻也觉的可行,那就算是定了。剩下的如何去找小姑子商议,如何定亲,如何安排嫁妆,如何操办那就是老妻的事了。生意上大事尚且顾不过来,这些细枝末节哪里还有功夫操持? 于是李太太憋了满肚子心事,无可商量处,只好跟心腹陪房周立家的每日间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这也才有了前两日钱婆子茶房听壁角的事情。 话说这日午间,待丫鬟们撤下杯盘碟盏,李太太便斜倚在房中的黄花梨木美人靠上歇息,还只留周立家的在房内服侍。 最近这些日子,又是陪着等发榜,又是为外甥中举设宴招待亲朋,更兼心内有事,李太太颇有点支撑不住,身体感觉软软的,也不思饮食。 周立家的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下首,拿了个美人锤一边给她捶腿,一边陪着说话。 “我看太太今日用的也太少了些,那鸡丝汤面更是一口没动,只就着秋油木耳,素拌干丝和清蒸鸡脯,简单喝了两口素粥,是厨房里的赖大娘做的不行,还是身上有什么不舒坦?” “唉,”李太太叹了口气,“事情没定下来,我哪有什么胃口?这孩子呀,都是来讨债的。” 这话不好往下接了,周立家的只顾左右而言他道,“姑太太那虽没明说,但太太几次探问,她再没有不明白的道理。昨日太太找她叙话时,我在旁边见得分明,只要您这头正式提出来,姑太太那是千肯万肯的。老爷那头早就准了,您也看好了,姑太太也是乐意的,这事就只等着您操办了,您还有什么可愁的呀?” 李太太又叹了一声才忍不住跟心腹抱怨道,“也不知青妍这孩子怎么想的,这几日我连续在她面前提了两次纪尧这孩子不错,她也没个反应。昨日我忍不住问她,你看纪尧表哥如何?她只笑笑,逼急了,也就只说了句,表哥能中举那自然是有才的。真真气死我,这孩子怎么不开窍呢?” 周立家的放下手中美人锤,在一旁笑道,“我的好太太,这正是咱姑娘端正尊重的地方!您当面这么问她,她能说什么?从来结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姑娘这才是真正的识礼。” “我是她亲娘,这是她一辈子的大事,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看她脸上淡淡的,一幅全不在意的样子,就怕是压根看不上志尧。我这回头要是跟琳琅那边开口,她再不肯,可就不好往回收了。” 周立家的打小伺候着陈氏,所以最知道陈氏的心思。照她看来,太太纯属是闲的,自己给自己找烦愁。表少爷品貌、才学、前程都是齐全的,唯独眼下还没发迹,可这也正是李家能拿得住的地方。抬头娶媳妇,低头嫁女儿,这样的好事,错过了也不知哪里去找?太太之前心头火热,眼下事事齐备,却又顾虑姑娘心思退缩起来,实在是心疼女儿太过,所以才样样不放心。 李太太当年陪嫁过来的丫头可不止周立家的这一个,再加上后来陆续进来的,总有那么五六个亲近的。可到如今唯有这周立家的最得依仗,在李府后院一众仆妇中也最说的上话,那贴心顺意之外,自是有一番小见识的。 她心里虽觉着太太宠女儿太过,但毕竟是自家姑娘一辈子的事,再怎么谨慎些也是不为过的,沉吟半日便出主意道,“既这样,我看太太不如把这事略放一放。姑奶奶那受了咱们家这样的大恩,太太既探问过她,这段时日就算有别家看中,她也不好跳过咱们家先允的。一来,咱们再等等姑娘心意,二来也是再看看表少爷的心性和姑太太那边的诚意。眼下离年节也是不远了,若是两厢合宜,待到表少爷给老爷拜年时,正式再提也不迟。若是两厢不合宜,那放下就是,反正咱们也没明提,算不得失信,于姑娘脸面也无损。” 周立家的这招显然老道,虽然算不上厚道,但进可攻,退可守,怎么着李家都不吃亏。 李太太烦闷了几日没个结果,一听到这主意,也不倚着靠背了,一下坐起来,拍着周立家的手笑道,“可不还是得跟你商量!” 李太太那边心宽体胖,当日晚间就多用了一小碗鸡汤口蘑细面,青妍这边心里却颇不舒坦——怎么个不舒坦法,却是说不出个来由。 母亲这几日来回找她,意思再是明白清楚,她还有什么不懂的?不过在母亲面前装傻充愣而已。要说她对表哥原没什么偏见,平心而论,着实堪为良配。相貌堂堂,有才有学。 前世之事虽已模糊,表哥前程如何并不记得,但他人穷志不穷,如果嫁过去更有娘家的帮扶,自己以后的日子再怎样,也差不到哪里去。姑太太虽略有点左性,脑子大清楚,但有父母作主,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这不就是自己重生以来一直期盼的门当户对,平淡如意的好日子吗?前世迷糊了眼睛,昏沉了头脑,跳入候门火坑,这辈子能这么改过来,不是再好不过吗? 所以青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如果嫁给表哥,她可以在李家这宅院里一直住下去,哪怕日后离开,也一样可以得父母照抚。 日升月替,岁月悠长,春华秋实,四季轮回,平淡里见真意,平实里有安心,还有什么比这样舒心的日子更重要的呢? 第八十九章 春闺 夜间练完功,青妍躺在自己的床上,调整了好几次入睡的呼吸,却依然无果,全无半点睡意,便索性披衣坐起身来。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过清亮的窗纸投洒在那边的案几上,隔着帐幔,映照出一片忽明忽暗。 她不自觉的从枕畔又拿出那把含章。说来也奇怪,这明明是把浸染了无数鲜血的凶器,她放在身侧却全无半点不安。相反,每到难以入眠时,摩挲着它总有一种格外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就像今晚,母亲之前几次三番试探言犹在耳,明明梦寐以求、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平路铺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在纠结什么,在舍不得什么,但抚摸着含章,这把利刃似乎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支持和信任。 天气转冷,日头也落得早了,初冬的亥时已是深夜,寒意森然中的翠云居一片静谧。丫鬟、婆子们早都歇下了,只余外面的冷风时不时呜咽,偶尔吹断院子里那株梧桐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让这寒夜显得越发清冷。 青妍干脆从脚边踢过一个牡丹黄绫碧纹靠枕来。她也不起身点灯,只斜倚在床头,借着月光,轻轻摸索,然后便从一个不经意的小口处,掏出一根黑色的细带来。 妙峰山脚下的庄子里,似乎也是这样的寒夜,那人突然闯入,被自己施救后又飘然而去,等到再见时,他已是众人俯首的赵王。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这根被遗落在她绣榻上的发带。 也不知道当初是怀着什么心思,自己趁阿梅她们没注意,悄悄将这根发带塞进了自己袖中。事后各种担心,害怕牵累家里,但也并未将其焚毁或丢弃,而是带回了李府,缝进了这个日常所用的靠枕里。 今晚青妍心情晦涩难言,久难入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怎么的就莫名其妙的想起它来,于是大半年来第一次打开靠枕,取出这根烫手的带子。 隔着窗纸,朦胧浅淡的月光下,青妍一会儿将发带握在掌心把玩,一会儿又随意的将它在指尖缠绕。李家几代做的都是真丝绸缎的布料生意,青妍谈不上了然,但家学渊源所在,多少也都有些了解。 这根发带显然不是常见的任何一种丝罗,分明光蕴内敛不见华贵,但又与普通布料不同,月光下看着不仅有种微微的光泽,拿在手里轻轻一扯,更觉其韧性十足,坚牢不凡。 切,再什么稀奇材料,还不一样就是绑头发的?青妍也不知跟谁斗气,把它从指间取下,随手掷在缎面绣花软罗被上。 只是一想到它曾经环绕过那鬓若刀裁的乌发,再晃过那张冷凝斧刻的俊脸,青妍不禁脸红,忍不住将黑色发带又捡回来,放在手中,犹豫半饷,最后终于长叹一声,将它贴在自己玉色的脸庞边。 似乎沁凉,似乎温热。 凉的是发带,热的是脸庞。 那个不该肖想靠近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在看书吗,还是练功,还是已经睡了? 青妍大概猜不到,她从来不敢承认的春闺梦里人这会儿既没有读书的闲暇,也没有练功的劲头,倒是颇有几分杀人的雅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古话显然打动不了顾长风。千金之子有时候命一样不如草芥。 君子不立于危墙这句古话也一样打动不了顾长风。自他生来,处处都是危墙。 于是当闻听得瑶光飞鸽传来京城六十里外最后一处刺客的藏身之地后,顾长风二话不说便带着府中亲卫并传令京郊营地300精卫,马不停蹄的直扑那处山林。 这里离妙峰山当初伏击他的地方其实不太远,相距不过一二十里。显然带队的刺客很有几分胆识,行刺落败后没有立刻远遁,反而找了个隐蔽的山坳躲了起来,化整为零,假装附近山民,这一藏就是大半年,竟然未露半点行迹。 正应了灯下黑这句话。以摇光为首的一众亲卫、暗卫,犁庭扫穴般追击刺客,哪怕是见机灵敏、脚程快的也已于三个月前被追击伏杀于五百里外的汴州。当他们之后将虎视眈眈的眼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时,没想到身边却是藏着一窝。 这队刺客首领颇能出其不意,当初趁乱在外面绕了一圈便返回妙峰山附近,悄没生息的躲了下来。这次若不是其中一人耐不住寂寞,在附近村镇灌多了黄汤,嘴上没把住门,还真不好说就要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毕竟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有利。以顾长风眼下手头那点人马,围住一撮,各个击破不难,但要说广撒网大搜捕,那么别说遍搜王朝全境,就是遍搜方圆三百里都力有不逮。只要再等上几个月,风头再过去些,那么这队刺客就真如泥牛入海,分散逃离,再无踪迹可寻了。 顾长风很想看看,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躲这么久的究竟是何方高人。 夜黑风高,正宜杀人。 自下午申时得到消息,到集结人马赶赴山林,顾长风帐下人马展现了良好的沙场素养。以五人为一伍,二十五人为一行,百人为一卒,既整齐严密又机动灵活。他们那种北疆厮杀中历练出的悍勇无敌杀气让沿路遇到的其他兵丁纷纷掩藏不出,也只有少数禁军精锐及隐匿行藏的各路高手,因职责所系才远远坠着,好观察情形,及时报于主子们知道。 对此顾长风自然早有所觉。大军未动,也要探子先行,更何况他亲自出城。他不是暴虎冯河的莽夫,有了上次的教训,当下方圆三十里内,百战余生的精锐探子已经寸寸查明,再无半点遗漏。 一旁一面色看着很是白净的书生模样男人骑马微微落后顾长风半个身位。人看着和气,说话声音也和气,就是内容不大接地气,“王爷,都清了吗?”他一手扶缰绳,一手做了个斜向下切的动作。 顾长风冷冷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位名叫李义纯副将的提议。 人他是必须要杀的,但在杀人这件事上,他不是血腥的屠夫,也不是嗜杀武夫,不能只为杀而杀。既然杀,那就就要杀出最大的效果。死人不会说话,难不成还指望死人去给他们主子托梦不成? 有了这些跟着的,看着的,这场杀戮才更有意义。 前一阶段他的凶煞之名传遍京城高层,但似乎还有些人存着传言不过夸张的侥幸。 今日他就要让那些人看看,他顾长风是不是软柿子,看以后还敢不敢拿他当垫头! 第九十章 美人 一方杀人立威,手段酷烈;一方困兽犹斗,垂死挣扎;更有多方潜藏暗处,围观瞭望。 这场妙峰山不远处顾长风亲自领兵的进行的杀戮,说起来动用的不过数百人马,规模说不上大,比起北疆动辄上万人的大战,只如小儿科一般。但窥一斑而见全豹,北疆悍卒的战斗力实在让久居太平之地的其他武卒胆寒。 从身手来看,这队五六十人的刺客除了少数出自军伍以外,一大半是江湖好手,单以个人武力而论,基本都在江湖二等以上。 要知道一等高手不是街上的大白菜,哪有那么多?小门小派,能有一名二等高手坐镇就足以在方圆几百里内称雄。哪怕是大宗大派,二等的实力也是门内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 想之前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的大手笔,才能出的起价钱,聚拢如此多的高手,干这票杀人掉脑袋的买卖。 若是单独搏杀,顾长风这边三四百人中,能拎出来跟这伙江湖好手单挑的不会超过二十人,但毫不妨碍他们以压倒性实力围歼敌手。 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刺客这边更作殊死反抗。顾长风显然没心思搞兵书上的围三放一,摆明了就是不给任何生路。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本就血腥的江湖人?双方搏杀更加激烈残忍,时不时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江湖人士的咒骂、鼓噪以及临死前的惨烈呼嚎。 顾长风手下悍卒相比之下则沉默很多。战场之上,连简短口令都经常是多余,在基本方略已经定好的情况下,更多的是无数次砍杀后形成的默契。相互之间不过一个眼神,就知道如何替补走位。而一旦失手挨中刀剑,多半也只是冷哼一声退下或者倒地,自有袍泽一旁补上。 他们勤于操练,熟于绞杀,更深谙队形变化机要。于是面对呼声震天的江湖好汉,即便对方武力超群,但顾长风手下以九人为一组,更相替补,行走有据,既悍不畏死,又配合密切,一番车轮大战下来,江湖人士那边除了少数几个战力一等的尚有余力,其他大半或已剿灭,或不过勉力支撑而已。 此消则彼长。随着死在枪矛大刀之下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更多悍卒也加入围攻少数高手行列,战团愈来愈小,愈来愈集中,其中垂死挣扎的十来位江湖高手压力也是愈来愈大。 顾长风骑在马上远望,不过半个时辰,战局基本已定。他心下还算满意,只是脸上依旧那副终年不变的僵硬神色。 白面书生模样的副将李义纯骑马上前请示,“王爷,您看?” 顾长风冷眼望了一下战局,森然道,“总有些江湖人士,仗着匹夫之勇,以为可以撼天动地。本王今日就要让他们知道,在我北疆悍卒之前,挡路者死!” 顾长风又用马鞭指了指两处搏杀仍最激烈处,对李义纯道,“不过我北疆悍卒得来不易,也没必要消耗在这等事情上。瑶光,环风。” “是!” “是!” 身后传来两声短促有力的答话。 面色粗犷、心思细腻的亲卫头子环风,身形矫健、杀人不眨眼的暗卫头子瑶光,如两只张开翅膀的大鸟,飞驰扑入战团。 他们的手上功夫不逊于江湖二等高手,但杀人的手艺显然更纯熟不少。有了他们的加入,那两处江湖好手很快偃旗息鼓,战事呈现一边倒态势。 “还是没好利索啊。”顾长风望着环风、瑶光在前面的厮杀喃喃自语。他握紧了下缰绳,手心颇有点痒。 不过半刻钟功夫,环风、瑶光带着满身血气,先后返回他身后。 战事已经结束。 顾长风寒眸扫向零星火把之外的幽黑山林,那里潜藏着的无数双眼睛都看清了吗? “走。”顾长风清斥一声,带着环风等三十精卫,扬长而去。 这一日注定是多事之秋。 据说当夜陛下内书房的灯火终夜未熄。这段时日最受宠的谢美人仗着龙恩深厚,不理门口大太监拦阻,非要将自己亲手熬的羹汤送给陛下,被素来性情宽和的皇帝连人带汤一起扔了出去。 陛下虽未明旨斥责,却也吓得娇弱的美人失色,当夜就病倒了。宫人们急求太医诊治,只是墙倒众人推,这失势的当口,宫里哪有扶危济困的好人呀! 皇后近来失势,被陛下夺了后宫管理之权,这深更半夜的听说谢美人病了,纵是心内如焚,也是无法。 其他贵妃娘娘们就更是爱莫能助了。 好在谢美人有个亲信的宫女,冒死跪倒在太后宫前。只是足足等了两三个时辰,待到天明,才被宫人报到晨起的陈太后跟前。 “我当是什么事,这大早上的。” 陈太后已经已经有了春秋,但大概是因为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命,五六十岁的年纪了,脸上富态光洁,不过眼角浅浅几道皱纹而已。 此时她正端坐在惯常爱用的锦凤呈祥铜镜前,半眯着眼,让宫人打理一头幽黑乌发。 “皇帝虽然不高兴,可也没说不给治病,既然美人不舒服,就宣个太医去看看吧。”从皇后当到太后,这后宫的伎俩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可到如今这位置,这些伎俩不伎俩的,与她实在不相干,也就懒得去过问了。 倒是这镜中的发式,让她蹙了下眉头。明明是以前惯常梳的,今日怎么就感觉差了那么几分?陈太后轻轻转了下头,从镜中端详了下侧面,感觉更是不如往日妥当。后面负责给太后梳头的宫人见太后脸色不佳,已然吓得头垂到胸前,手心背上全是冷汗。 所幸太后亲近的魏嬷嬷从外面走了进来,向她打了个眼色,让梳头宫人下去,自己轻步走到陈太后跟前,柔声道,“娘娘,按您吩咐,已经让太医过去了。” 陈太后“嗯”了一声,继续端详自己发式。 魏嬷嬷自打进宫就跟在她身边,四十来年的惊涛骇浪,要说体察太后心意这件事,恐怕连她亲儿子都比不上。魏嬷嬷于是不再说魏美人这事,转而道,“这承喜有几日没来请安了,我看新上来梳头的都不如他用心,回头还得传他,让他把梳头的手艺再好好教教。” 陈太后素爱自己那万缕青丝。只是上了年纪,再是保养有方,也难免鬓角略微染霜,至于怎么把这抹霜色恰到好处的遮掩,那就是当年拂尘太监,如今内务府总管丁承喜的看家本事了。 “嗯,承喜前几日说,要出宫去看几家丝罗彩缎,免得被惯常送货的皇商给蒙蔽了,我也就准了,算算今日也该回来了。” 太后随口一句,里边涉及多少人家的饭碗活路,魏嬷嬷心里有数,也不多言,转而笑着上前,打开镜前两个妆匣,温言浅语的跟太后研究起簪子、首饰的搭配来…… 第九十一章 大朝 昨日这场杀戮,不仅让九五至尊发作了个不长眼的美人,也让性情豪迈、爱与各路豪侠打交道的楚王,不理朝政、只爱字画但儿子最多的齐王,以及当朝内阁里一只只的老狐狸们彻夜未眠。 可以说,但凡昨夜还能睡得安稳的,都是消息还不灵通的。也就意味着这些能够高卧的人不仅还没拿到帝国这场顶级权力游戏的入场券,甚至连旁观券都远还没够着——可见有时候黑眼圈也不是烂大街的批发款,谁想挂就能挂得上,也要讲究个按资排辈。 这第二日正是十五大朝,京城六品以上官员并大半勋贵入朝觐见。 天光乍亮,云蒸霞蔚。 早已按品级守在宫门口的大大小小官员虽不敢高声语,但也免不了各自挨着同亲近的科、同年、同乡之类故旧,悉悉索索的说些个官场之事——其实说白了,跟后院妇人唠叨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八卦没什么两样。 挨着一侧宫墙角后排站着的李四才,今日一身青衣官袍收拾的格外齐整。要知道除了太祖初年还不成规矩的乱哄哄上朝之外,能挤进这每月一次的大朝宫墙就是普通士子读书人终其一生梦寐以求、却罕能到达的荣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寒窗十年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可多少人读白了头发,也没能中上个举人,更不要说进士及第,京官六品了。 太祖初年那会儿倒是容易不少。太祖皇帝英明睿智、雄姿英发、顺天应命打下这江山,很是看不惯前朝皇帝的懒散。皇帝都不上朝,如何统御天下?如何震慑宵小?难怪失了江山社稷。 于是太祖一登基就把前朝一旬一朝的规矩,改为了两日一朝。每隔一日就聚集京内七品以上官员议事,谓之“不懒政、不怠政”。 上朝议事,议的是军国大事,要是面面俱到,天下数十州的大小事宜,就是从天亮议到天黑也议不完。 且不说这些六七品的小官们能懂多少大政方针,能有什么发言机会,他们哪里有资格住在皇城根脚下? 于是每隔一日,六七品的绿袍、青袍小官们不到半夜即起,从自己家里大老远的赶往宫城,苦不堪言也就算了,到了那经常发现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人挨着人缩成一团,好歹算是挤进朝堂,哪里还有什么丰仪可言? 一到下朝,则是呼啦啦的一大群人,直奔各自车马。各位大佬们当先,有豪奴驱使,自然不怕,小官们则经常因为找不到车马堵塞宫门。一次推搡之下,竟然踩死了三个,踩伤了十余人…… 太祖皇帝其实早就后悔了。 一天隔一天,全京城大小官员加上勋贵和来朝公务的地方官吏,乌泱泱数百上千人。宫室就那么大点地方,冬天还好,只是眼烦。夏天那腌臜味道,简直了!饶是太祖武夫当国,不算什么讲究人,也是被熏得胸闷气短。 终于当上皇帝的太祖发现,原来当皇帝是个技术活,勤快不勤快实在不体现在这上不上朝上。他每天需要与之商议的最多不过几十人,剩下那一堆挤在一起,除了让他眼晕,全无半点用处,甚至因为每隔一天就需要聚集一次,严重耽误了这帮人真正给他干活的时间。 金口玉言,哪能随便更改?这会儿改说一旬一朝,那不成了跟前朝一样的“懒政、怠政”吗?要知道这可是他给前朝皇帝按的大罪之一,也是他自己承接天命的理由之一。 直到那次推搡踩事件,太祖皇帝才算找到了台阶下。他先是震怒,读书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堂堂朝廷命官竟然为了车马之事就互相踩死好几人,还能指望你们牧守天下?还能指望你们经世济民?再就是顺水推舟,下令将朝会分为大朝、小朝。 小朝为三品以上在京官员为主,及有实职的伯以上勋贵参加,仍是一天隔一天召开,议论国事,是正儿八经的朝务。大朝则包括京城六品以上官员并子以上勋贵,每月十五召开一次,算是给低品级官员面圣机会,几十年演化过来,已成为仪式性朝觐为主的定例,顶多宣布些小朝已充分商议通过的政令之类。 李四才虽然不过六品,猫了个大朝的边,但他所在的户部是仅次于吏部天官的实权单位,他更是户部侍郎蔡嘉义,那位有望登“计相”位置的得意门生,再加上李四才本人颇会经营,同僚之中很有几分雅望,所以很有些个愿意跟他捉堆挨着。 这样的场面,虽然没有明确的规矩,但多少年下来也基本形成惯例——那就是级别越低来的越早,而那些府邸离宫城挨得近的大佬们反而姗姗来迟。 眼见着时辰离正式上朝还有那么会儿功夫,李四才便跟旁边挨着另几位一样青袍的礼部、刑部同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些个俗事。 别看这聊天不起眼,这也是李四才等低品级官员每月来此大朝的重要工作之一一——他们这些后排站着的,眼神略微差点儿,那都看不见陛下圣颜。说是朝觐,几人能走到陛下跟前十丈? 大冷天半夜出门,一是规矩所在,二是体面荣耀,但要说实在,还得数这朝前和朝后的同僚闲叙——多少交情就是这么叙出来的,多少利益就是这么交换起来的。 李四才左边的刑部主事长得云淡风轻,说起话来却是爽利,“这尼玛的才十一月,怎么这般冷?冻得老爷我的脚趾头都要掉了。” 旁边黑脸的礼部主事笑了,“你小子好歹也是二甲头名的及第,说起话来能别这么下里巴人吗?” “老爷我妙手著华章,但一样吃喝拉撒睡,一天到晚文绉绉,那是落第的酸腐秀才。”刑部主事挥了挥手,毫不在意的笑骂道。 “哈哈哈,要不怎么说老哥你是妙人呢!”李四才拍着这不讲究的礼部同年肩膀道,“咱们这品级,也就是挨冻的命,要几时跟那阁臣一样,我也晚点出门,反正不耽误。” “切,那可不好说,”旁边另一青袍官员贼眉鼠眼地望了一圈,见都是熟人,便小声嘀咕道,“你们没发现今日大朝颇有不同吗?” 李四才等几个纷纷将疑惑眼神丢向这出言之人,这人脸上大有得色,愈发小声道,“你们没发现,今日阁臣们都来的特别早吗?” 经他一提醒,李四才他们几个才发现,往常总是按点入朝,顶多早到半刻的几位内阁顶级大佬,果然已经悉数到场,正在宫门口最前排处等候。 第九十二章 八卦 “不对,这是出什么事了。”那位言语豪放却心思细腻的刑部主事最先反应过来,他将眼光投向最先发现这一情况的那位青袍同僚。 “哎,哎,别看我,”那人见一旁数人全都盯上了他,很是招架不住,“哥哥们,老弟我只是读书不用功,所以眼神好了些,我要知道出什么事,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我也坐前面去了。” 虽然一样等宫门开,但一品的大佬们可不像他们似的墙边站着,自有太监搬来座椅。只是往日里大佬们更喜欢卡着点儿直接入宫门。今天这般委实不一样。 其他官员似乎也逐渐发现了今日的不寻常,俱都凑堆窃窃私语。李四才抬眼忘了下前面蔡嘉义方向,只见蔡嘉义脸沉如水。 似乎感受到了有人注目,蔡嘉义回望过来,见是素来倚重的爱徒李四才,便轻轻摇了摇头,便又回头不语。李四才明白,这是让他今日老实旁观,勿要莽撞的意思。 他仔细观察周围,同是五六品的青袍、绿袍官员多半好奇,小声猜测议论着。三品、四品的朱袍、绯袍官员则多是垂首肃立,似乎闻到了什么风声。宫门前坐着的一品紫袍大佬们,则是闭目养神,一派沉静状。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就隐隐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 李四才神情一震——宫门之外是内城,自太祖那年发生踩踏事件以来,早有规矩:百官于内城策马是为大不敬。所以哪怕是阁老们也都是在内城门口换轿,由着轿夫们稳稳当当地抬进来的。 既不是朝臣,那显而易见,这会儿来的只能亲王了!这个猜想让青袍小官们颇为振奋! 要知道以位列大朝为荣的,多半是低品级官员。如蔡嘉义等陛下信任的重臣,因大朝不是议事之地,自然也就不是他们的征伐之地,不过是按例到场罢了,没什么好起劲的。 至于几位亲王,李四才来京半年多,也算参加了五六次大朝,却是从未见过。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有次跟刑部主事笑谈此事时,那位斯文相的老哥毫不客气道,“你当王爷们如我等爱挤这热闹呀,老子我参加大朝几十次了,也就见过两次楚王、一次齐王。” 楚王好武,齐王好文,赵王虽然回京但据说一直在养病,正当李四才疑惑今日来的究竟是哪位王爷时,外面竟然又传来一阵一样的马蹄声! 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两位亲王同朝,这实在是十年难见的稀罕事! 李四才等人抬眼望去,只见一辆宝蓝马车在前,拉车的是一匹中原难得一见的神俊大马。一辆银灰马车在后,拉车的是一匹不带半点杂色的纯白神驹。两辆马车均是亲王规制,帏帐绣有龙纹,龙爪、龙身栩栩如生。 两部马车徐徐走来,沿路大小官员纷纷避让,垂首作礼。 几位闭目养神的大佬们虽然年纪一大把,平日里一幅龙钟相,但显然关键时候的耳力并不比李四才这些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差。马车刚进内城,便各自齐齐启开双目,从座中站起,待这边马车停稳,便移步上前,拱手作礼。 至于周围其他品级略低的自然识相,早已远远退开,不给大佬们添堵。 当先走下宝蓝马车的是一身材高大、面目爽朗,身着同色织锦龙纹袍的四十来岁男人。李四才旁边的刑部主事怕他刚来京城不知行情,轻轻推了下他,作口型道,“楚王” 李四才家里是专门给宫里卖布的,哪能看不出楚王的袍色?一见那身衣服就知道来人是谁,但他还是颇为承情的朝刑部主事拱拱手。毕竟衣服熟悉,人却还是第一次见。楚王系先帝长子,比陛下还要长一岁,今年该有四十七样子了,正合这人长相。 紧接着走下另一辆银色马车的是一留着美髯的中年文士模样男子,身着同色织锦龙纹袍。李四才心想,毫无疑问,这就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太后幼子,齐王了。听说齐王不爱朝政,平日只以书画文章为乐,看着果然书卷文雅。 其实就李四才这不过六品身份来看,今日这上朝的异象实在与他没半毛钱关系。旁边的刑部、礼部主事等好几个青袍同僚显然也都很拎得清自己斤两。 楚、齐两大亲王齐聚所以阁老们早早到场,至于亲王们为什么今天想着来上这大朝,就不是他们可以胡说八道的了。妄议朝政的罪名可大可小,万一运气不好,再加上个刺探禁中,那这脑袋能不能留住也都是都是两说了。 所以这帮青袍小官们一个个只图看热闹,并不去揣度那些有的没的,毕竟这样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仗着自己位卑职低隔得远,大佬们谁也不会留意,他们还一个个挤眉弄眼,做着口型,八卦着楚王头冠珠子大,齐王腰间美玉值千金之类又安全又稀罕的琐碎事务。 楚王豪迈,齐王风雅,阁老们能爬到这位置自然也是丰仪轩阔。小官们离得远,大约也能听见这些大佬们相互寒暄致意的话音。他们平日哪里得见这些个大人物?哪怕出身富家如李四才,那捧着银子,也是休想进的了这些人物府邸的。 为而小官们边悄悄跺着冻得酥麻的双脚,边心下得意:今日虽半夜出门,宫门口足足冻了一个多时辰,但日后跟那些没资格上大朝的更低品级官吏和后辈们吹嘘起来,那谈资也是足够了得——总算没有白挨冻! 眼看着大朝时间将至,在一有品级的内宫太监指示下,一队一身铁甲的侍卫上前,将红漆大铜门的门栓取下,百官准备入朝。 李四才这样的青袍小官也停止琐碎的八卦,收拾起嬉笑神情,各整衣冠,排好队伍,跟着前面服朱着紫的高品官员们一起预备入宫城。 正在这时候,突然,由远及近,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次的马蹄声全然不同于楚王、齐王驾到时的从容优雅,更没有后面跟着的马车的车辙之声。 马蹄声得得敲打在众人心头,是谁胆敢在内城策马奔驰? 李四才他们本就在队尾,离宫门最远,也就离来人最近。那刑部主事主管缉盗之事,反应比其他人更快一些。他倏得停步,一把拉住前面的李四才。李四才先是被他拉得一愣,紧接着也听到了那急促的马蹄声声。 第九十三章 亮相 说时迟,来时快,不过数息功夫,一骑黑衣黑马便已沿着青石铺就的这条民间所称“青云路”往宫城门口这边而来。 青袍、绿袍的小官们显然颇为知趣,不管来的是哪路神仙,但凡敢在内城纵马的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看个热闹而已,回头被踩伤、踩死,那可真是有冤没处诉。为而很是见机得快,哪怕反应略慢的也被相好同僚拉着,上百人流直如潮水倾泻般,迅速向道路两旁退去,让开一条足有五六尺宽的大道来。 黑衣来人倒也没有拿这些小官们作伐的意思,大约十几丈前就勒马减速,却也并不下马,只高居马上,策马踱步向宫门口而去。 李四才在下面偷偷抬眼打量,只见此人面容冷峻,双眸似剑,身量颇为高大,但不大好辨年岁。看他样貌似是二十余岁,看他气势要说三四十岁也说的过去。 他身下骑着的大约就是书上所说的的汗血宝马,吐气如雾,蹄大如碗,汗如血浆,跟楚王和齐王的座驾比起来,样子实在说不上好看,却多了几分野性和凶悍。 此时已是上朝时间,天光大亮,有金乌破云而出,将光芒洒向宫城内外。李四才悄悄再看时,只见来人的黑衣在初升的旭日下,隐隐有金芒闪动! 是他! 他一旁的刑部主事也是聪明人,几乎与李四才同时猜到了来人身份。 “赵王”两人低着头,同时做出口型。 这样的发现自然是捂不住的。联系之前坐着马车进来的楚王、齐王,有心之人很快猜到这个单人策马进来的黑衣男子正是赵王! 垂首恭立的青袍、绿袍小官们低着头,貌似恭谨,却纷纷用眼色传递着这个惊人的消息。 国朝一共就三位亲王,平日大朝一年见不到一位,今日却同时见到三位!更有传说中的赵王! 这实在不能怪青袍、绿袍小官们瞎激动、没见识。虽然大家都知道赵王系先帝幼子,但他早年养在宫廷,外间低品级官员哪里得见?待到后来则直奔北疆,十年未曾回京,哪怕先帝大行也未曾露过面。今年初倒是听说回来了,只是不知怎么的,年纪不大就病体沉重,各类朝会也从未出现过,所以这些青袍、绿袍小官压根无人见过其真容。 真是不枉脚跟冻疼啊,今日实在大有收获! 高居马上的顾长风神情冷凝,面容端严,视道侧百官如无物,径自向宫门前走去。 待到离楚王、齐王及几位阁老两三丈远时,顾长风跃身下马,拱手作礼道,“见过两位兄长,见过各位大人。” “四弟今日好气派!不是说来了京城就水土不服吗?今日看着很是健朗啊!”楚王阴阳怪气冷哼道。 顾长风朝内宫方向拱了拱手,沉声道,“托赖陛下鸿福庇佑。” 楚王一愣。他的年龄实在比顾长风大太多,顾长风被先帝捧在手心里时,他早就出宫开府,自己孩子都比这个父皇晚来的麒麟儿大,所以真正接触并不太多。只是各路线报均称这个弟弟寡言少语,没想到今日不过堵他一句,他就这般滑不溜手,于是楚王只好把下面没病装病、大不敬、欺君这几顶帽子暂时揣在怀里了。 “既然好了,就多养养,不要到处乱跑,省的再复发。”楚王咽不下去,继续道。 这话就不大好听了。顾长风这病是怎么来的,大家几个再清楚不过,这复发是什么个意思? “大哥也要注意身体才是。”顾长风不动如山。 齐王站在一旁有点尴尬。自己这两位兄弟虽然一个话多些,一个话少些,但刀光剑影间,显然都很有把话头聊死的天分,而一旁的老狐狸们个个不动如山,作装死状。 “长风,大哥也是有段日子没见你,所以多关心了几句。”说着齐王便把视线投向一旁的首辅季明泰,“老大人,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吧?” “殿下说的是。陛下见几位殿下同气连枝,同赴大朝,必然心生欢喜。”这季首辅不出言则已,一出言就见风范。一句话把兄弟情,君臣别说得再清楚不过。既恭维几位王爷兄弟情深,更点名立场身份,提醒他们别太过分,这天下还是龙椅上的陛下说了算。 其余几位阁老们似乎也睡醒了,有了季首辅开头,俱都言笑晏晏,说起难得见到几位殿下类似的喜庆话,簇拥着他们三人往朝堂大殿而去。 皇帝寝宫这边则是一片死寂。地上是摔碎的茶盏和满地没来得及收拾的茶水。 大太监宝成缩在后面,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报信宫人,恨不得把自己身体变得更薄一点,直贴着嵌进那墙里才好。 刚才宫人来报,昨日被自己拦在内书房外面并奉旨赶出去的谢美人挣扎了一夜,今早太医去看,竟然落红了! 宝成仔细回忆了昨日景象,不管是拦还是赶都是陛下吩咐的,自己也是留着日后好相见的意思,言语、动作都还算轻柔的里去,可谁知道能出这事啊! 本就一夜没怎么睡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怒极,此时更是脸色青黑。 说起来他不愧是与齐王一母同胞,面容最为相像,年岁差的也不是太远。但不知是因为过于忧心国事,还是过于操劳家事,照理不过四十五岁年纪,看着却已有了老迈的样子。 尤其是今天,哪怕那身明黄的天子服,也没法提亮他的气色,反而映衬的他脸色更加晦暗。 “难道这就是命……”皇帝喃喃自语,满屋子没有人敢做声,落针可闻。 沉吟半饷,“我不信!”皇帝紧紧握了下自己的掌心,缓过神来唤道,“宝成。” 宝成忙不迭地跪下接旨。 “把谢美人宫里和她昨日见过的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个好好问问。她平日没有那么娇纵,昨天是谁怂恿她非要来送汤?但凡她提一句有身孕,朕哪里会发作她?可见月份尚浅,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又是哪个知道的人,设下这连环套……” “是。”宝成赶忙应下,想了想,又忐忑地问道,“太后娘娘那边呢?” 皇帝略一顿,“母后那边就不要去惊动了。落红之事也不要外传,免得有些人太开心了,当真朕的面遮不住……” 皇帝眯起眼,望了望外面的辰光,疲倦道,“上朝吧。” 他知道今日那里有还有另一场仗。 第九十四章 朝堂 李四才这样的青袍小官虽然能挤进大朝的大殿,但位置可想而知,还是靠紧里边的墙根角落站,只是一样是墙根,大冷天的,实在比外面的墙根舒服不少。 要知道品级越低,人数就越多。 比如一品大员,那就是阁臣的待遇,哪怕把从一品都算上,举朝也不过十余人,其中还包括三位虽然占着正一品高位却早已出不了门的三朝元老,两位在南疆、西蜀领兵的勋贵大将,所以每次大朝,紫袍的大佬们不过五六人而已,舒舒服服地占着中间最前排。 绿袍、青袍就多了,满大殿里大半都是他们。虽然太祖皇帝在分大小朝时,将之前七品以上官员均须入朝的门槛调高至六品,裁掉了两百余人的上朝资格,可几十年更替下来,如今的朝堂也不再是国朝初年的草台班子了,官员人数大大增加。 刑部主事跟李四才颇为投缘,两人还是挨着一块儿站。大朝自然讲究肃穆规矩,但反正陛下还没到,人那么多,负责朝仪的太监们也管不过来,刑部主事照样悄悄跟李四才说着小话。 “四才兄,咱们可得加把劲啊。照眼下这势头,若是宫室不扩建,要不了几年,我看这大朝门槛就得提到五品。咱们这要是上不去,以后每个月倒是可以省了这趟半夜出门的差使了。” 李四才笑道,“彼此彼此,再不长进,这可不就是青云路断嘛。”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等皇帝驾临,但今日怪事特别多,等了一柱香功夫,也没个动静。“今日这阁老们来得早,王爷们来得齐,怎么陛下倒是来得迟呀?”刑部主事耐不住性子,问道。 李四才跟他近些时日已颇为熟稔,晓得他性子活泛,故而笑着朝门口站着的黄门小太监努努嘴小声道,“这事你当问伺候陛下的公公们,老爷我哪里知道?” 刑部主事憋住笑意,用胳膊肘推了推李四才道,“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家恩师近来多次被宣入宫,消息自然灵通。” “慎言。”李四才脸色略沉,提醒道,“你我这等微末职位,知道那么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刑部主事并不见怪,也就不再刨根问底,转而又跟李四才八卦起赵王来。“这赵王我还是头一次见,以前只听说北疆兵马称雄,今日看来果然威仪不凡,就是看着不大好打交道的样子。对了,他那服色怎么与另两位亲王不大一样?你家自来给宫中供着彩缎绫罗,这事你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李四才小声道,“贵人们小到鞋履,大到衣袍都是有定制的,”他又朝稍前面的礼部主事努嘴道,“他们该最清楚才是。但凡穿错了半点,说小了是有失体统,说大了那就是……”李四才做了个“逾制”口型。刑部主事会意点头。 “赵王这亲王袍乍看跟跟另两位殿下不同,其实那只是因为黑色浓重,且金缕织得深,所以不那么显眼。你仔细看看,三位殿下金龙图案略有不同,但规制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另两位殿下的金龙是绣上去的,所以分外夺目,而赵王这金缕是织进去的,所以须在光线下走动时才见流光溢彩。” 刑部主事在李四才提点下,伸长脖子朝前排仔细看了数眼,只见赵王深黑袍服背影在大殿之中格外醒目。渊渟岳峙,不动如山。可光影交替之间,袍服上的金龙仿若活物,似在游走闪动,栩栩如生。比起楚王、齐王周身的金光闪耀实在另有一番巧思。 他悄悄对李四才竖起大拇指道,“老兄有见地。”又小声道,“这赵王果然有眼力,选的这亲王袍既不显山露水,又彰显身份,比起,呃,其他那些来,有格调!”他虽然性子豪放,但也不是莽撞人,点到即止。 李四才见他说的好笑,又接着道,“你当你裁衣服,自己随便选呀?先帝当年给几个儿子封王,别的我不知道,但光为了赵王这件亲王袍,就换了内廷织造坊两任首领。织造坊网罗能工巧匠,日夜赶工,足足奉上了数十款式样,先帝才定下了这款。” 刑部主事啧啧称奇,“要说这当老子的偏心起小儿子来,那可真是没个完呀……” 这话可就不好再往下深讲了,李四才赶忙给这要跑偏的刑部主事一个眼色。刑部主事会意,也马上截住话头。 正在这帮青袍小官的无聊八卦中,九重宝座那头传来太监略显尖利的声音,“陛下临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满殿所有人躬身跪拜。 “免礼,平身。”上面传来皇帝平静的声音。 待到众臣站定,皇帝望了眼下面站着的群臣,望了眼群臣前面站着的三个兄弟。楚王野心勃勃,一片狼子野心。齐王默不作声,却想火中取栗。赵王呢,这个最小的弟弟,雄姿英发,气势逼人。十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宫闱中的瘦弱聪明少年,成长为一个身经百战,手握十万大军的将军。 这江山啊,父皇,今日此局面可是你能料到的?或者是你所期待的?或者也是你所不愿看到的? 昭平帝久久无语,直过了半饷才开口道,“今日难得楚王、齐王、赵王都来此大朝,朕心甚慰。”转而又对前面最右侧站着的赵王道,“今日见你来朝,可见是身子已经好了,朕放心不少。只是听说你昨夜又去京郊狩猎,这可不是养身的道理,要适可而止。” 赵王躬身聆听圣训,拱手道,“谢过陛下挂碍。臣弟身体已然无恙。只是京城养病待久了,难免疲乏,故而昨日又动身出门发散了一趟。” 楚王冷哼道,“京城可不比你们北疆,地广人稀由着你驰纵,这里是有规矩的。” 齐王笑着打圆场道,“陛下说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四弟莫要杀生过甚才是,以免有伤天和。” 赵王显然不是来听道理,或者讲道理的,杀都杀了,你们明白底线就好,故只沉声道,“陛下英明。” 昭平帝温和地笑,“说起来,也是朕的不是。赵王为朝廷牧守边疆十年,控遏关塞,保中原平安,有大功于国。只是先帝素来怜你,若知你餐风饮露,沙场喋血,必要怪朕这当哥哥的没有照顾好你。既然身子已经好了,那就在京城住下,朝廷当值,一样是为国效力,先帝有知必也是欢喜的。” 说完,也不待其他人进言,昭平帝轻轻摆手,一旁小太监拿起早已拟好的圣旨道,“陛下曰,今有幼弟长风,十年征战杀伐,于国守土,于民护庇,故赐良田千亩,赏亲王双俸……” 第九十五章 留京 宣旨的太监带着他们这个群体特有的阴柔尖利,饶是嗓门不算高,一通圣旨念下来,大殿内数百群臣也俱都听得一清二楚。 除了叙赵王之功及赏田俸帛绢之外,昭平帝拿出了实在货色,令赵王以亲王身份,代替已然老迈的户部尚书,执掌户部,成为了首个真正入朝的亲王! 楚王闻听得此,当即变色。 齐王面容不变,但宽袖之内的双手已然握拳。 首辅季明泰身后的几位阁老也是面色一沉。显然他们也没想到皇帝竟然拿出了这样的筹码将这个四弟留在京中,姿态不可谓不诚。 赵王闻听得此,长眉轻轻一挑,微微转头看了眼另一侧老而不朽的季首辅。 老狐狸毫不在意地迎上顾长风眸光,待到宣旨太监念完,当先出列,对顾长风拱手道,“恭喜殿下,以后户部还请殿下多多费心。” 户部尚书年纪一大把,告假不朝已经大半年,户部日常事务多由左右两位侍郎共商,而其中又以蔡嘉义为首。 按当朝例,六位阁老每人主管一部,并总归于首辅。但自从主管户部的李阁老因病还乡,阁老位置就一直出缺,首辅季明泰便自己遥领户部。为而这会儿季首辅先出列道喜也在情理之中。 站在最后面的刑部主事挤眉弄眼,用肘戳了戳李四才,作口型道,“恭喜!” 李四才不搭理他。喜从何来? 近些时日,因为连续办了几件让让蔡嘉义非常满意的事,李四才终于真正走进了蔡府书房,也才开始知道一些朝廷内幕。今日听得如此宣布,既感惊讶非常,又觉顺理成章。 户部尚书之前多次因病求去,陛下却一再挽留。相反主管户部的李阁老一递辞呈,陛下就当即同意。要说老病,户部尚书都不能理事小一年了,而李阁老不过才病了三个月。 当时他在蔡府跟蔡嘉义亲信幕僚商议此事时,也都不着头脑,想来想去,也只能猜测咱们户部这位老尚书简在帝心,而李阁老相比之下差点意思了。 蔡嘉义一心谋的是尚书位,离入阁那资历还差的远,故而只能继续云淡风轻。倒是其他几派,为了填补李阁老空出的这个缺位,不仅背地里暗潮汹涌,连明面上都差点鸡脑袋打成狗脑袋,前几个月闹的很是不像。 这派推举甲,那派就丢出甲贪墨的罪证。那派推举乙,这派又丢出乙渎职的罪状。到后来各派乱战,更是互相间连二十年前违制逛青楼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陛下气得头疼,直接在小朝会上开骂,既然举朝都没有贤臣,那就空着吧,户部由首辅遥领。 当时身在其中,因为没有利益关系,李四才也就只当看个笑话。唯有蔡嘉义沉默不语,只说看不透。 现在回过头来,原来一切早有定数。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 不让户部老尚书告老还乡,不见得是什么君王情谊,而是要他占着这个位置。至于让李阁老走人,那是为了腾出户部的顶头上司,也顺便扔出这个鱼饵,看看举朝的派别风向。 下面人不知就里,争个死去活来,在皇帝眼里实在是一场笑话。 如果自己没有料错,陛下早已属意赵王执掌户部,所以提前帮他搬掉李阁老,免有掣肘之嫌,又留下老尚书,便于随时腾位置。 李四才觉得自己实在嫩了点,草灰伏线原来是这么个玩法的。他抬眼望了下蔡嘉义方向。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蔡嘉义侧脸,座师似乎仍是一幅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模样,李四才心内安定不少。 青袍、绿袍小官们没几个能接触到朝廷核心权力圈,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让他们颇有点摸不着头脑,私下里各自交换着眼色。 本朝亲王很少参政。比如楚王、齐王,虽然各类大场面都少不了他们的位置,但多半是清贵有余,富贵滔天,却不沾染什么俗务,并不直接插手六部之事。这个从未见过的赵王,头一次上朝,就开启了本朝亲王参政的特例,实在是耐人寻味。 至于着绯色、大红官袍的三四品朝堂中流砥柱们就要想的更远了。陛下至今膝下空虚,背地里既有大行之后传于齐王嫡子的传言,也有复归先帝长子楚王系的流言,今日又杀出这个赵王,这是兄终弟及的兆头吗?这朝堂真是更热闹了。 皇帝高坐龙椅,他望着下面文武百官们貌似恭谨,实则暗流涌动的神色,又回头看向阶前楚王、齐王、赵王三兄弟。 他与首辅季明泰视线相交,又轻轻分开。这位从他没当上太子起,就辅佐跟随的侍讲,伴着他一路走上帝位,也登上了人臣的至高点。 今日这道圣旨就是他跟首辅密议了许久的结果。 一旦放赵王再回北疆,那就如纵虎归山,帝国的北大门就全在这位心思不明的幼弟手中。如有不臣之心,甚至勾结外族,那么由北至南俯冲而下,铁蹄声声中,这京城要不要迁都甚至易手都是两说。 至于说这幼弟没有造反心思,真如先帝期望的那样一生忠诚为哥哥守国门,那真是再好不过。只是人心,赌得起吗? 丽妃当年真的是病死的吗?先帝为什么要亲自抚养这个小儿子?而在他奔赴北疆的路上,一程又一程的劫杀,寄望于幼弟全忘了,似乎不是太现实。这里面的一桩桩,一件件,当然不全是他出的手,但也少不了推波助澜。 留下吧。留在京城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是让人放心些。更何况野心勃勃的人那么多,也不差他一个。 至于执掌户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若给礼部、工部、刑部,显得没诚意:若给兵部,则是给他进一步渗透军中的机会。至于吏部,那是掌握百官升迁的关键,更给不得。只要能让这头猛虎老实在京中待着,那么拿出一个户部,也是划得来的。 昭平帝并不给顾长风推辞的机会,眼见他上前两步,正待出言,皇帝轻轻抬手按下,温言道,“长风,以后户部的事就交给你了,这里面涉及一国赋税经营,是门大学问,你仗打得好,却没管过账,以后要跟着下面的蔡嘉义他们学起来。” 转而昭平帝又笑道,“当然,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事。男儿先成家后立业,先帝走时,你还年少,到如今也早过了及冠之年,下一步最要紧的是是大婚。京中多好女,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九十六章 危机 李府的姑太太这几日交际颇多。 儿子是新鲜出炉的举人老爷,更何况还如此年轻,锦绣前程可期。一旦春闱再中,那就是可以授官得职的大人了,等闲人物届时再想攀附,那可就得看看自己斤两了。 于是趁着现在,还不算太得势,李府旁枝等扯得上和扯不上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一下子热络起来,让沉寂了十几年的李氏有点应接不暇,反应不过来。 要知道她刚回李府时,虽有兄嫂收留,但是府内亲友间走动,是上不得台面的。更有不少婶子大娘指指点点,以她为反面教材,告诫女儿这就是德行不修的下场。所以她随着嫂子去了几次,便不大爱出门了。 最近却大是不同,陪着嫂子一起见客,不仅没有人再冷眼奚落,连原本不大熟的几房远亲和故旧也都对她屈奉起来。儿子的上进,让她转眼从丢人现眼的老女人,变成了含辛茹苦养儿有成的贵妇人。 李氏颇多感慨,更有几分说不清的味道在心头。 嫂子之前的暗示,她已经收到了,心里自然千肯万肯,这桩婚事一旦结成,她也是这府里堂堂正正的女主人了。但那日跟儿子小声说起,儿子似乎却不是太乐意,让她这当娘的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她一辈子就儿子这一个指望,原本担心儿子有了新娘便忘了老娘,更何况青妍这侄女还如此貌美。但儿子一幅为难样子,她又有点吃不准了:要是连青妍这般美貌他还看不上,难不成想找个仙女啊? 夜深人静时母子二人一番推心置腹,纪尧才向母亲道出实情,“娘,舅舅家对我们虽然好,但要是娶了表妹,咱们还住这府里,那我跟赘婿有何两样?男子汉抬头做人,我立志功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 李氏紧张道,“就算你娶了青妍,我们一样可以住外面啊。哥哥嫂子疼闺女跟什么似的,陪嫁绝对少不了,随便拿银子买座宅院就是。” 纪尧冷哼道,“那跟住这儿,做那赘婿有什么两样?”李氏被儿子说得一愣,她只想过娶了侄女的大堆实惠,倒没想过儿子的男子志气。 纪尧又道,“况且娶妻当娶贤,纳妾才纳色。表妹这般虽然长得不错,但就我看来全无女子贤淑贞静,出门就爱招惹是非,听说还有舞刀弄棒习惯,实在不堪为良配。他日我若为官,少不得按例也要纳一二房小妾,就怕这表妹到时候撒泼耍横,还要弄出不相宜的事情来。” 李氏没什么见识,儿子说的这些事情她还真是从没想过。于是讷讷开口道,“那你舅舅要是已经打算把表妹许配给你怎么办?我看你舅母这两天有这意思。” 纪尧沉吟半日道,“舅舅对我如此大恩,我岂能回拒?舅母要是不明提,那便最好,母亲只作不知道。舅母要是真提了,那我也只好应下。少不得日后等她进了门,再慢慢把规矩立起来就是。” 可见谁也别小看了谁。李太太跟周立家的想着进可攻,退可守,反正不吃亏。没想到李氏跟儿子这边也有着一样进可攻,退可守的不吃亏对策。 次日正是冬至。 京城这边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很是隆重。不仅平头百姓们举家齐聚热闹,连朝廷官员也都休沐一日,共庆佳节。 与往年不同,李府下人们今年早两日就预备起冬至的饭食来。 往年李府不过是李四平三子一女,外加儿媳妇及两个早就不出门的老妾,都算上也凑不满两桌人。今年则不仅有荣升户部主事的二老爷一大家子,还有新中举人的姑太太一家,实在是人丁兴旺,家业兴盛的势头。 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喜气。按往年定例,今日稍后可是要发赏钱的。大太太这边且不说,素来都是宽厚。二太太手面最大,难保有额外惊喜。至于姑太太,虽然没几个银子,但今日这等场面,多少也总得意思一下吧。这加起来,不得比往年翻一倍呀! 相比于下人们的喜上眉梢,李四平和李四才在书房这边则是一片寂寂,相对无言。 比起昨日早朝赵王留京,入主户部这样的朝廷大事,内务府主管丁承喜有意缩减李家供货,甚至革除皇商资格这样的小事,对李家来说,才是真正的攸关生死! 昨日夜间,原本与李家交好的内务府小太监悄悄托人捎出话来,丁承喜前几日已与曹、谢几家会面,条件已基本谈妥。具体内容虽不清楚,但看丁总管回宫后心满意足的神情,想来是有大大的好处。 “看来这个丁公公是看不上我们李家的两千两银票,铁了心要换个来钱更快、更大的路子啊。”李四平一夜仿佛老了五岁,不仅是鬓间,连发梢都掩不住的白丝。 李四才昨日下朝就去了蔡嘉义府里,就空降大菩萨这事商量至半夜才回。没想到今日一大早就被哥哥唤来说了这么个灭顶之灾。 李四才恨恨道,“想我李家经营几十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丁承喜这个阉人,断得不仅是我李家财路,更是我李家根本,可恶!”说着右手忍不住重重拍向黄花梨木桌面,“只是我李家无论是进货路子,还是工坊手艺,江南一带都是首屈一指。他即便换了别家,谅他也不敢欺瞒贵人、参差质量,那成本就不可能降的下来,曹、谢两家拿什么喂饱他?” 李四平缓缓叹息道,“这件事我昨夜也是想了整整一宿才想明白。这个丁阉人玩的是釜底抽薪,其意就是一举端掉我李家,那么内务府欠我们的近万两银子,可不就……” 李四才倒抽一口凉气。都说最毒妇人心,这不男不女的狠毒起来,可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眼下户部尚书告老,主管户部的李阁老病退,赵王突然临朝,我看恩师蔡嘉义之前未必得到风声,要不然他也不会去争这个尚书位置。他现在一心只顾着打点风向,想着怎么才能既交好赵王这个顶头上司,又不涉事太深过早站位,卷入大位之争。”李四才又恨恨道,“这个当口,只怕明哲保身都来不及,恐怕是不肯为我李家说话的。” 李四平站起身,拍了拍弟弟肩膀道,“四才,我们李家就要靠你了。不要为了眼下这点事跟蔡嘉义着急,他肯出手最好,他不愿出手,你也千万不要流露半点不满。只要你站稳脚跟,我李家就算暂时不当这皇商,丢了这近万两银子,也总有爬起来的一天。退一万步讲,只要有你在朝堂上站着,这姓丁的就不敢明着杀人放火,灭我李家……“ 兄弟俩沉默许久,李四平踉跄踱步对弟弟,“走吧,今日冬至,大太太、二太太整治了上好酒席,咱们也去应个景……” 第九十七章 许亲 后院正堂这边很是喜庆。难得一大家子骨肉团聚,这是十几年来李府的头一回,大太太吩咐着两个儿媳妇很是操持了一番。 菜色是四凉八热,大儿大奶奶赵氏布置的。她一向算不得灵慧,但好歹对着婆婆恭谨,做起事来也细心。比如今日这菜馔:鸡丝黄瓜、麻辣肚丝、口蘑发菜、虎皮花生,再配爆炒田鸡、芜爆仔鸽、八宝野鸭、花菇鸭掌、五彩牛柳、挂炉山鸡、甜酱萝卜、杏仁豆腐,再加一道芙蓉海鲜羹并几色粥饼,虽说不得十分出彩,却也妥帖安稳。大太太瞧着,心里颇有几分赞许。 茶、酒和布置却是交给的二奶奶钱氏,也显得一碗水端平的样子。这样的场面,钱氏哪里不兴头起来?最近这些时日没少跟着奶娘和亲近大丫头来回商量,茶备的是信阳毛尖和祁门红茶,酒用的是京城时兴的梅子黄酒和西边新近传来的葡萄美酒,更想着姑娘们和孩子们不相宜,备了好几种果饮。厅堂这边则是早早烧好上等的银丝碳盆,配着几株插在瓶间的红梅,显得愈发富丽温馨。 二太太带着儿子志清、女儿嫣然,并两个尚且年幼的庶子、庶女及年轻姨娘,姑太太则带着儿子纪尧都已到了。 前些日子志清落榜,而纪尧中举,要说二太太心里没个疙瘩那是不可能的。但越是如此,今日这等年节时候就愈是要拉着儿子出来,有自己温言细语兼大房志成插科打趣,终于让志清连月阴霾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二太太心下终于放下块石头。 大房这边,志远还是照旧的清冷模样,书房里待到快开席了才磨蹭着走来。平时温煦的庶子志敬今日却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全无往日的周到。只有三子志成,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引得满屋子女眷时不时欢笑。 青妍端坐其间,心头却似有乌云笼罩般拨不开的厚重。转眼他们已经在这边等了大半个时辰,饶是屋内点着碳盆,菜也已经热了两遍,可李府的两位主人,李四平、李四才还未出现。 自己父亲的为人她是知道的,再没有在家里摆架子,让妻女等候的道理。叔叔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也不是在家摆官威的人。母亲说了,今日他们都在府内,并未出门,不过书房议点事情。 到底什么事情,让他们连母亲精心预备的团圆饭都顾不上呢?青妍心内闪过一丝不祥味道。再看那边志敬神态,青妍心内更是忧虑。二哥是出了名的团团性子,别管内里如何想,笑脸迎人是他的招牌,可今日这门面他似乎装点的不大像啊。 略一思索,青妍一下想到,多半就是家里生意上的要命事情! 正在满屋子人翘首以待的时候,李四平和李四才二人终于并排遥遥走来。大太太赶忙迎上前去,笑着埋怨道,“这当口有什么要紧事,害的孩子们等半天。” 李四平一路早就整理好脸色,笑着作揖道,“给太太赔罪了。” 即便这么多年老夫老妻,当着这么多人面,李太太陈氏也被他闹了个脸红,“还不赶紧入席。” 李四平、李四才依次落座,其余人等也分男女两桌按尊卑各自坐下。 李家毕竟商家出身,规矩也就跟钟鸣鼎食之家没法比,因此只是分桌,连屏风帷幕之类也都省了。 李四平坐下后,扫视了一圈众人,当他眼光停滞在青妍身上时,看着女儿清丽无双的容颜,心头终是一软。 “今日是冬至佳节,我们兄弟姐妹三人分别了十来年,总算团聚。”李四平端起酒杯道,“转眼孩子们也都大了,都出息了。特别是纪尧,这次榜上有名,我和二老爷都由衷高兴,也为你母亲高兴。” 孙纪尧见舅父如此赞许,赶忙起身作礼道,“都是二位舅父栽培。” 李四平笑着摆摆手,但并不让他起身,接着道,“我今日还有件好事要宣布。纪尧这孩子是我和太太都看中的,前几日也与妹妹提过,妹妹也是乐见其成的。当着大节下,今日我就正式跟大家说一声,我想着将我女儿青妍许与纪尧……” 酒箸不过刚刚开始,李四平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出口,众人皆是一愣。 李太太和姑太太这边原都打着拖延的主意,想着再怎么着,这事也都要放一阶段再说。没想到李四平完全没与她们商量,今日就突然说起,郑重其事之外,当着如此一大家子的面! 二太太这边更是猝不及防。她虽在大嫂那含糊听过想青妍嫁在身边的意思,万没想到大房竟然在如此短时间内就选中了自家外甥! 作为当事人,青妍脸上一片涨红。母亲虽跟他提过表哥,但她没有表态,母亲也就没有追问。原以为这事拖着也许就黄了,谁能料到素来最宠她的父亲,在完全没有问过她意思的情况下就这么定了呢! 在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唯有李四才最知道哥哥的心意。风急浪高,李家特别是李家大房这艘大船倾覆在即,在此之前,把女儿摘出来,绑在外甥这只眼下破败,但前程可期的小船上,已经是他当前能做出的最好安排。 于是李四才当先站起,走到孙纪尧身边,将他扶起,笑道,“立哥儿长大了。” 纪尧也是满面通红。虽然他跟母亲私底下有计较过表妹下嫁这事,但事到临头还是难免愣神,只讷讷道,“谢舅舅!” 李四才笑道,“大老爷既然今日说出口了,那就是作数的。两家正好亲上做亲,只是一应礼节还是要走的。今日我就替你二舅母担下这个大媒,下月初一就是好日子,到时应聘下定,一应事宜让二太太帮着张罗。” 二太太见自己男人说出口,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赶忙掩过异色,笑着应道,“正是,正是,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姑太太有点惴惴,“大哥、二哥,这虽是好事,时间是不是仓促了点?我这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呢?” 李四平手一挥,笑道,“妹妹把心放在肚子里,青妍的嫁妆,大太太都攒了十几年了,都是齐备的。至于下定及聘礼之事,我也自有安排。” 众人见大老爷计议已定,虽然很是吃惊,可也都缓过神来,兄弟们一个个围着纪尧,嫂子妹妹们围着青妍,俱都说起恭喜的吉祥话。 青妍有点恍惚。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吗? 一屋子人喜笑颜开,围着她道喜,似乎不是真的。 李四平走到女儿面前,拍了拍她冰凉的小手,对她道,“莫要怕,凡事有爹作主。” 李四平又走到外甥纪尧那,纪尧低着头,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只愣愣开口道,“舅舅”。一旁的志清、志成等人都起哄道,“还叫什么舅舅啊?该改口才是。” 李四才走过去把他们哄散,笑着给纪尧解围道,“都瞎闹腾什么,等下月初一下了定,那才作数,再改口不迟……” 第九十八章 变局 李家接下来几日有多热闹,自不用说。满府仆役脸上都挂着应景的喜气。尽管忙得脚不沾地,那也是心甘情愿。一来,冬至那天主家果然赏下了丰厚红包,二来,是得到了府里姑娘与姑太太家纪尧少爷亲上加亲的准信。这不,下月初一那边就要下定,各种洒扫预备,仓促间恨不得肋下再生两只手才忙的过来。。 庄婆子果然有几分本事。从钱婆子那里得到信后,第一时间就奉承起姑太太身边的郑光家的,甜言蜜语外加各式实惠小礼,果然还真给她攀附上了。眼下虽还守着后院那扇小破们,腰杆子算是直起来了。 郑光家的已暗暗知会她,姑太太和少爷在这府里是住不长久了。老爷已经在城东买下一座三进的上好宅院,作为姑娘陪嫁,过不了几日姑太太他们就要搬过去。她自己当然跟着去,顺便也可以给郑婆子谋一个管事位置。 姑太太李氏身边唯一得用的,就是这个伴着她从京城流落汉阳又回到京城的老丫鬟,以后郑光家的就是毫无疑问的内管事。庄婆子为自己的眼力见得意不已,所以这两天兴头的连门都看得七零八落,得空就跑到姑太太那边小院去搭个手,说个话。 这不大中午的,趁着没什么人进出,就又把小门一锁,跑后院姑太太那去了。没想到,刚奉承上三句姑太太的金钗体面,就被钱婆子火急火燎得赶来叫唤,“庄婆子,快出来!” “什么大不了的事?”庄婆子只得讪讪得告退,到了门外才拉下脸道,“没看我这正陪着姑太太说话呢。” “姑娘房里的阿梅姐姐要出门,后院门口正等着呢,你还不快点!” 要是换作以前,庄婆子还不得跑掉鞋皮?阿梅那是什么人,姑娘身边一等大丫头,能当翠云居大半个家!这等看门婆子哪怕是想搭讪都没个机会,更何况今日溜号还被她抓了个现行。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庄婆子心道,到了城东那边宅子,不就是个陪嫁的丫头?还管的到我头上?为而只脚下略抓紧了几步,便晃荡着腰间的一串钥匙,往小门口走去。 “庄婆子,当值期间不在岗,你是不想干了。”阿梅看着这糟老婆子心里就有气。 照理说她这样的大丫头,有什么要跑腿的,随便支使个小丫头、老婆子,她们还不都颠颠得接过活计,哪里用得着亲自出门?所以阿梅亲自来这的次数并不太多。只是今日姑娘不知怎么了,吩咐她亲自去城中上好店铺,买一个精巧铁木匣子回来,道,“价格贵上几两银子也无所谓,只是交待掌柜的必得严丝合缝,防水、防霉,确保放里头的纸页百年不坏。” 这事让阿梅颇为摸不着头脑,都快下定了,姑娘不忙着准备嫁衣等物,要个匣子干嘛? 冬至那日,她也在场,老爷当众宣布将姑娘许与表少爷,一片恭贺声中,姑娘只是低头不语。旁人或许以为女子娇羞不以为意,只有她这个从小跟着姑娘长大的看出,姑娘在震惊之外全无喜意。 这两天姑娘依旧练武、读书,好像十日后下定的不是自己似的。要说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只能说晚上熄灯的时辰越发晚了,早起练武的时辰越发早了,精致的脸庞也越发苍白了。 但要说姑娘对这桩亲事有什么不乐意,似乎也看不出来。人前背后,姑娘从未说过表少爷半句不是,只是冷冷清清的对下定之事全无半点期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认命姿态? 阿梅不知道,只晓得姑娘对一应礼节没有半点兴致。太太来回传她,她只说“母亲作主便是”。这两日更是连正堂都懒怠去了,只让她给太太传话,一应事宜她都没有意见,不必再遣人来问。弄的太太不知道是欢喜女儿省事,还是忧心女儿不悦。幸好有二太太一旁说着好话参谋着,也就这么过了。 今日午膳,姑娘又是用得不多,不待自己劝言,姑娘就挥挥手道,“不打紧,我本就没什么胃口,你替我一会儿马上去买个上好铜匣,不必太大,能装十来册书就够……”规格大小、材质、要求,一五一十说得十分仔细。 姑娘这几日鲜少开口,难得今日有交待,阿梅能不赶忙办吗?没想到这看门的庄婆子竟然还溜号,于是当面就骂起来。“庄婆子,你不要倚老卖老,看不好后院这门,就庄子上看门去。” 庄婆子再没料到平日还算好说话的阿梅,今日这般不给她脸,当即收敛起阿谀意思,阴阳怪气道,“阿梅姐姐,我敬你是姑娘房里的,所以不与你争辩。姑娘好事就要近了,到时候你也不过就是陪嫁。姑太太那边看不看的上你,还不好说呢!” 阿梅被气了仰倒。平日里管束小丫头、婆子们惯了,今日竟被个看门的这般顶撞,于是三分火气转为十分,当即对跟着的黄妈妈道,“把她记下,回头报太太,就说她看门不力,送她出去。” 庄婆子急了,没想到这阿梅还真敢赶她,当即口不择言道,“阿梅你可别太放肆。姑太太那可是说好了,要我去东城宅子那做管事的。” 阿梅一愣,她还真不大清楚什么东城宅子的事。姑娘对婚嫁一事毫无兴致,她整日里围着姑娘转,也不知道太太那就竟准备的怎么样了。 庄婆子看着阿梅不知情的脸色愈发得意,继续道,“表少爷那是要当大官的人,姑太太那就是以后的老夫人,姑娘只要小心伺候着,少爷、老夫人自然不会亏待她。只是你们这些跟着陪嫁的,怎么个下场那还真是不好说呢!” 看着阿梅青白的脸色,庄婆子道,“姑太太那一早就说了,表少爷今后加官进爵免不了是要三妻四妾,开枝散叶的。姑娘只要好好服侍,自然少不了凤冠霞帔的夫人体面,至于你这种丫头,能不能混上通房,那可得老夫人说了算。今日你这般不给我面子,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在老夫人面前美言了!” 阿梅气得差点没昏过去,直待半饷,才平静了下起伏的胸脯。她狠狠得扫了眼庄婆子,道,“开门!” 庄婆子见好日子马上临头,所以这几日颇为受不得气。要是平时里,别说被这等大丫鬟骂上几句,便是打到门前也只是低声赔罪的,刚才出言大半也是被阿梅骂急的。只是这话一出口,自己也觉的说得有点多,但见到阿梅并未回嘴,而只是愤愤然让她开门,便自以为捏住了把柄,也就放下心头不安。 她磨蹭着将腰间钥匙解下,打开门,将阿梅和黄婆子及另一个小丫头放出,才悠悠道,“慢走吧!” 庄婆子回过身来,见一旁的洒扫钱婆子正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便故作姿态斜斜往旁边石几上一坐,冷哼道,“以后且看我的手段……” 第九十九章 告状 阿梅这么多年的大丫头不是白当的。当庄婆子口无遮拦的说出表少爷纳妾打算时,她并未就地将老婆子拿下,捆她去夫人、姑太太那对质,而是忍住心头气急之怒,仍旧出门去给姑娘办理匣子一事。 要知道老爷既然说出口,这事就已经定了九成九。且不管是不是这老婆子满口胡沁,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她也终于隐隐明白了姑娘那不悲不喜的神情——这样的婚事,食之无味,却弃之不得,又能如何? 而这小小的匣子,却似是寄托了姑娘说不清的少女心结,所以非要在下定前去办理妥当不可。 阿梅带着黄婆子并一个小丫头子,在府上一仆役护随下,足足挑了四五间铺子,才在一文玩店购得一黄铜锡胆黄花梨木匣,不仅外刻福禄纹样,且内里严丝合缝,足可保所藏之物多年不毁。 晚间时分,当阿梅将这小匣拿与青妍之时,青妍把玩半晌,果然神色转暖,面上露出自冬至以来的第一缕霞光。阿梅见她欣喜,心下也是欢喜,正犹豫着怎么把今日后院小门口庄婆子说的那话禀报,青妍就道,“今日你替我奔跑,辛苦了,下去歇着吧,门口不要有人再进来。” “可是,可是那庄婆子……”阿梅终是忍不住道。 青妍只是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我都知道了,一切自有父亲、母亲裁断。” 阿梅踌躇得顿了顿,见青妍不再抬头看她,也就只好轻轻掩上门出去。 待到那边传来关门之声,青妍才长长叹了口气,将近日一遍遍翻看的那几册书从隐蔽处取出,小心地放在那新购的小匣子里,愣愣得对着那匣子看了半天,才终于似是下定决心般将匣盖合上。 这合上的不仅是匣子,更是她这么长时间来无法正视的旖旎情怀。 好吧,就这样吧。 这几册书不管落在什么人手里都是一场祸事。 她不愿毁了这几册书,更不愿再有任何人去翻动那一页页,她在摇曳烛光前憧憬遥望过的江南风光塞北雪。 那是她一个人的心事,一个人的妄念。 她将在下月初一前,把这匣子深深埋在翠云居下院的那棵梧桐树下,也一并埋葬她那说不出口的缕缕情思。 至于今日郑婆子所言,她下午在曹师傅紫萝居那就已经听说了。曹锦依是何等的耳目聪灵?郑婆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日后的得意风光,跟阿梅对骂时声量相当不小。这会儿不仅曹师傅知道,自己知道,母亲也该知道了吧。 下午之时,曹师傅乍闻庄婆子之言就长眉微耸,凤目凛然,问她道,“你真愿意嫁?”见小徒弟不答,又道,“师傅这辈子生死且不顾,女儿家的名节在我看来更是个笑话。你若是不愿意,此刻与父母说明,退了便是,算得什么大事?” 青妍继续低头不语。 曹锦依顿了顿,才叹道,“自古男儿多薄幸,又有几人知心?师傅这辈子无儿无女,只盼你顺遂平安。这桩婚事在我看来,不算相配。但是李老爷精明世故又爱你如命,他既然这么选了,想来也有他的道理。” 青妍还是不说话,只有些许泪光在明亮的双眸中闪动,伴着微颤的睫毛抖落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与无奈。 曹锦依见不得她这样,只得将她拉到身边。 青妍靠着师傅的肩头,隐隐似有呜咽之声,只过了半刻才话音清明,语意坚定道,“什么是喜欢?喜欢又能有几日之好?就父亲意思来吧。” 说罢她又将螓首从曹锦依肩头抬起,认真地看着曹锦依道,“师傅,这样也好,我喜欢紫萝居,你就常住于此。我与表哥成亲后,就算另置房宅,我也会时常来此小住,除了不能每天见面,以后我们还跟现在一样。” 曹锦依无言以对。她这辈子情爱之思也许曾有过,只是在那动荡搏杀的岁月里,还没来得及捡起,就已如风流云散,为而只好摸着小徒弟如云的秀发,喃喃道,“痴儿啊……” 后院小门之事后,翠云居、紫萝居这两处算是安静,却耐不住后院正房那翻了天。 下晌,大太太正跟妯娌二太太商量着下定那日,给小姑子那边备什么礼才又体面又实在——实在是小姑子人单力薄也没个银钱。 嫁妆早就是齐备的,可谁能想到男方下定的礼也得自己备呢?为了女儿的体面,大太太也只好再多费些心力银钱了,总算这女婿算是自家人,想来以后也是有出息的,所以大太太心里虽有点疙瘩,但面上还是喜庆的。 这正商议着去哪里采买大雁之事,突然有一下等婆子鬼头鬼脑急匆匆跑来,传话说急着找周立家的,有大事。周立家的可是府里后院数得着的妈妈,这会儿正忙着陪太太们,哪有功夫搭理她,就让小丫头子打发她回去,晚间再说。 没想到这婆子很是不懂规矩,大约是被小丫头子几个推搡着骂了几句,就在门口就大嚷道,“太太,我有要紧事报给您知道,是姑娘的事!” 大太太开始并不在意,以为只是老婆子午间偷喝了几口黄酒发昏而已,故只斜歇得瞥了眼周立家的。周立家的赶紧作低头赔罪状,心道,这老婆子回头非得好好整治不可,这白眼挨得不算冤枉。 没想到这老婆子口齿清明,不像糊涂,且突然说出“姑娘”二子,大太太就神情一震,也不顾二太太在场便道,“让她进来说。” 钱婆子战战兢兢从门口进来,见堂内布置摆设富丽,大太太、二太太堂上端座,忍不住腿一软,就顺势跪倒在地——这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洒扫末等婆子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周立家的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愈发厌恶,正待训斥几句赶出去,大太太却是温言开口道,“你刚才说有跟青妍有关的要紧事来报,你说与我听听,说得好,让周立家的赏你。” 钱婆子初时心里跳得厉害,但见太太和气,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能不能翻身就靠今日,便狠狠自己掐了自己一把,定定心神,将庄婆子与阿梅门口之事一五一十道来。 大太太一听她讲庄婆子和阿梅互骂之事,心头只是好笑,难为这婆子记得清楚,但这丁点小事与女儿何干?待到这婆子如鹦鹉学舌般将庄婆子一言一语尽数道来时,大太太心头瞬时涌起滔天愤怒:我帮你们置办着下定礼,我女儿还没进门,孙纪尧还没考上进士,你们就盘算着对付我女儿,讨小老婆? 大太太面色越来越冷,心头却似有一团火在烧。二太太初时也只当看笑话,没想到这婆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头也是一片巨震。大房的事她不好多嘴,见嫂子脸色铁青,紧忙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 大太太也顾不得她,勉强忍到二太太离去,衣袖一挥,便将红木大方桌上茶盏尽数扫落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哐当”一声,下人噤若寒蝉。 第一百章 为难 晚间的大太太陈氏已经收拢起下午的愤意,只冷冷交待一旁站着的周立家的,着几个健壮仆妇将看门的庄婆子拿下,连夜送往城外两百里的小庄子。 既然你不喜欢端我李家京城的饭碗,那就去庄子里自生自灭吧。 至于报信的钱婆子,大太太赏了她三两银子,并交待自即日起顶替庄婆子空缺,由她看守后院小门。 钱婆子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磕头谢太太恩。 至于她对庄婆子的那点老姐妹情谊,早几日前就随着庄婆子攀上姑太太高枝而全不念她报信之功烟消云散了——我当你是自家姐妹给你报信,你却自己吃独食不知道拉拔我,这能怪得了谁? 当夜,待到李四平半夜之时满脸倦意回到府内,发现老妻今日竟还没有睡,仍在昏黄灯光下等着他。 青鸟铜嘴里的烛火惨淡,映衬得老妻那张脸也越发苍黄老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当年俏丽美娇娘变成了如今的佝偻老妪?而自己也已踉跄步入暮年。 李四平闪了下神略一停顿,陈氏却已经听见开门声音,抬起头仍是熟悉的温良眉眼,“老爷回来了。” 陈氏站起身,帮他脱下外罩着的厚重狐皮大氅。闻得他满身酒气,便把房里早已热过好几遍的解酒暖茶递上。 “已是这般晚了,又是冬日夜寒,你等我做什么?”李四平接过暖茶轻轻呷了一口。 “老爷在外面为一家子奔走,我原该料理好家中后院之事,为老爷分忧,让老爷早些休息。只是今日有一桩事情,心里着急睡不得,所以专门等老爷回来,跟你议一议。” 说着陈氏就尽量不动情绪,缓缓将钱婆子报信之事一一讲给李四平听。李四平慢慢听着,握着青釉暖茶杯盏的手越握越紧,乃至青筋可见。 “放肆!”李四平终于忍不住,沉声将杯盏重重拍在桌面一下子站起,但过了片刻,又颓然坐下。 陈氏又道,“钱婆子所报之事,我已找人核过,确是属实。但庄婆子所言是不是琳琅那边的想法,我还拿不太准,所以已让家人噤声,未曾惊动青妍和琳琅那边。” 闻听得老妻如此安排,李四平再抬头时似乎又老了几分,他轻轻拉过老妻的手道,“你做的很好。不要再横生枝节,下月初一下定之事照旧。” 陈氏紧紧盯着他,不发一言,满目不平。 “之前你我看着纪尧不错,但都想着再观察些时日。我那日却没跟你商量就仓促决定,并将下定之日提的这么早,是有缘由的。”李四平知道再也瞒不住,就将家里艰难境况一一向老妻道来,并接着道,“我今日回来的这般晚是好容易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内务府总管丁承喜身边小太监,将他约出来吃了个饭。这次四才作陪,李家对他的孝敬已提高到五千两银子,可是……” 李四平苍老的双眼溢出了水迹,连素来直挺的腰背也塌了下去,“可是这阉人还是不肯,趾高气昂只当我李家是砧板上的鱼肉……四才虽然已是户部主事,但这阉人深得太后信重,听说最近日日去太后那边请安,给太后梳头,陪太后说话,太后高兴的时候直接叫他小喜子。” 李四平泪眼婆娑,抚着老妻肩头道,“李氏大厦将倾,我已无能为力。眼下所能做的只有将青妍尽快嫁出,远离是非。只可惜志成这孩子,平日打骂太多,没顾得上给他张罗婚事,听他身边小厮道来,似是对舅老爷家的桂姐儿有意,只是这个当口,我如何还有脸去求?” 陈氏初听到李四平仍要把青妍许给小姑子那时满心委屈,以为老爷是拿自家亲闺女去填补妹妹,只是一辈子习惯了听当家的主意所以没有当场发作罢了,心内已是气急。直待到这会儿,才明白了当家的苦衷。 她收拾起满腔无奈,涕声道,“也好。日后只要青妍如寻常媳妇般孝顺婆婆,服侍男人,自然有她的安稳好日子,妾不妾的,也没什么打紧。至于志成这边,也就只能先放放了……” 李四平见老妻明理,勉强挤出笑意道,“所幸青妍那边该采买的这么些年你也备的差不多了,不需要再花多少银钱。眼下我们李家遇到难关,可也不是没有出路,我就不信丁承喜能一路猖狂下去。只要我们李家能东山再起,孩子们不管是嫁出去的,还是暂未有着落的,以后都能过的好……” 第二日早间,大太太陈氏不容女儿推脱,把她传来陪自己早膳。青妍原不想听母亲念叨那些下定彩礼之事,所以前几日都没来,今日见母亲一意坚持,也只好来这边院中陪着。 李太太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慈和,全无昨日气急愤恨之态。 大约是晓得女儿不爱听那些个礼节之事,今日也俱都不提了,只是抚着女儿鬓发笑道,“看你这么大人了,也没个规矩,我叫你来,你还不来。以后出门了,可不能这样,对婆婆要知礼孝顺,对男人要温软体贴。” 青妍欲言,李太太打断她道,“昨天阿梅做得有点过了,我让周立家的扣了她一个月银钱。至于那庄婆子,看门不老实,该她守着却跑别的地方闲逛,我也已经赶她出去……那些个闲话你别放在心上,爹娘都是盼着你好,立哥儿是个好孩子,以后有前程。就算过几年真有别的心思,也碍不着你,你仍旧是那府里的太太。” 听到这,青妍已然知道了父亲、母亲的决定。情爱之事她早已放开,所以也并不纠缠,只沉默良久,点点头道,“嗯,知道了。” 母女这边正说着贴心话,门口小丫头子来传,姑太太到了。 李太太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怒气,却又转瞬即逝,笑道,“还不赶紧请进来?”说着便站起身,亲自相迎。 门口的姑太太李氏今日颇有点忐忑,庄婆子口出狂言那事虽然嫂子捂得快,但总有风声传到她耳朵里,昨夜恨得她一宿没睡着,今日看着越发憔悴娇弱。 她还是那幅低眉顺眼的样子,见门内嫂子亲迎,忙加紧几步上来。待进门后,见侄女青妍也在,先是一愣,既而脸上又浮出一抹尴尬笑意。 对着这个风姿卓群的侄女,她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比如今日,明明是想探探嫂子口风,顺便表表自家心意的,哭诉几声刁奴祸主的,可当侄女那狭长凤目抬眼扫来时,自己这马上就要当婆婆的人了,竟又心虚讷讷,不知道如何开口。 所幸侄女似乎有事,只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浅浅行了个礼后,笑道,“既然姑太太找母亲有事,我就先过去了。” 说罢便微微起身,宽宽袖摆一张一收,如蝶翅翩飞,径自往门外走去。分明身姿曼妙,背影却不见袅娜,只见风骨。 直到她远远走开,姑太太李氏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说来也奇了怪,对上嫂子她压力反而没这么大。 少不得又是一通涕泪剖白。 李太太心中窝着一团火,脸上却仍是浅笑模样,安慰小姑子道,“哪家没几个包藏祸心的下人?这也是我治家不力的错。这般小人言语,我和老爷如何会放在心上?”说着还拉起小姑子手道,“我把青妍交在你手里是再放心不过,再过几日下定的礼我就都备齐了,到时候都搬你那去,我就等着初一立哥儿上门改口啦。” 姑太太李氏喜笑颜开。 第一百零一章 三礼 接下来的数日,青妍仿佛即将下定的不是自己,几乎全日都在曹锦依的紫萝居读书、练功。大太太也不再叨扰女儿上进,一应事宜交待周立家的看着就办了,再不问女儿心意。而当家的李四平、李四才则基本不见人影,经常清晨出门,半夜方回,有时甚至就直接宿在外头了。 二太太大概也知道了家里境况,这几日管束的那边小院如铁桶一般。让奶娘陪着女儿嫣然读书做针线,督促儿子志清上进求学,两个小的也被各自姨娘带着拘在屋里识字认书。大房、二房休戚与共,大房一旦败落,二房就没了银钱支撑,往后也将艰难起来。 这日,妯娌两个正在房内坐着,也没有了往日互相试探、攀比的小心思,不过说些个往后如何裁简下人,节俭开支,典当些用不上的头面首饰之类的理家道理,突然门外传来周立家的急促声音。 “王府郑嬷嬷又来了!” 大太太心神一凛。二太太疑惑问道,“哪家王府?” 大太太此时也没了藏着掖着的心思,什么叫一条绳上的蚂蚱?说的就是李家这两房。她一边传管家开正门迎客,一边催着大丫头理着妆容,一边道,“是赵王府。这都是第三次登门了,一次送书,一次送剑,次次来都把我吓个半死。今日你既然正好在,就赶紧理理妆面,陪我一起见吧。” 二太太踌躇道,“这个,合规矩吗?”堂堂亲王府来客,哪怕是个青衣小婢,对李府这样人家也是至尊至贵,未得传唤私自在场,回头被人拿捏可如何是好? 大太太也不理她,直对旁边另一丫头道,“替二太太换上我那件见客衣裳。”说罢也不由妯娌推拒,等她换好,就径自拉她一起快步入正厅。 郑嬷嬷还是跟前两次差不多的打扮,体面又不出格,轻轻端起茶盏这样的简单动作,都可见眉宇间流露的那幅自然而然上位者味道。只是身边没跟上两回那个小丫头,换了两个眉目清秀的青壮汉子,大堂一边还放着口五尺见方的红漆柚木箱。 “见过嬷嬷,劳动嬷嬷久候。”大太太三步并做两步携二太太向嬷嬷蹲身行礼。 郑嬷嬷并不托大,见二人刚刚半蹲,就赶紧起身扶起大太太陈氏,笑道,“李太太如何这般多礼?让我都不好意思上门讨茶喝了。” 大太太赶紧笑着应承道,“知道嬷嬷事多任重,要不然我们这巴不得天天盼着嬷嬷来呢。”说着一并介绍道,“这是我们家的二太太,二老爷正是户部的六品主事四才。” 郑嬷嬷显然不是一般的内府之人,听得大太太这般介绍,便笑着对二太太道,“原来是李二老爷家的恭人。我家王爷现在户部做事,以后还要二老爷多多帮衬。” 二太太来了京城就见了两回大人物,都是在蔡嘉义府中。有和气大度的,更有盛气凌人的,但还从未与这等实权亲王的府中之人打过交道,所以颇为惴惴。赵王当初一举夺人满门恩泽可是她亲眼所见,所以哪怕他府上豪奴多么骄纵,她也不会意外。 没想到竟是这般和气! 二太太诚惶诚恐道,“不敢当嬷嬷夸赞,我家老爷必尽忠王事,任王爷差遣。” 待低低又叙过几句寒温,大太太主动道,“小女青妍近日仍按王爷旨意,居家读书而已,从未踏出府门半步。可要我传小女来见过嬷嬷?” 郑嬷嬷笑道,“不必,不必,王爷自是信得过姑娘的。” 二太太在旁边听着,这话里意思怎么有点对不上呢?之前也听人说起过,赵王令大房青妍闭门思过半年的说法。但什么叫“王爷信得过姑娘”,堂堂亲王需要相信谁,需要相信什么? 大太太又道,“上次王爷所赐匕首,青妍也是感恩不尽,珍之重之,束之台阁,等闲人都不让靠近。” “哦?这么说来,姑娘不喜欢?”郑嬷嬷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还是那个声音,但语调听着突然冷上了好几分。 “呃……”大太太心里一急,刚欲出言解释,二太太上前一步笑道,“嫂子是说,青妍不许旁人沾手,怕损了宝器光辉,她自己却是时常把玩的,连我去她那闲坐时也见过两回呢。” 郑嬷嬷听了笑道,“原来如此。我那日见姑娘也是喜欢的意思。这是王爷贴身之物,姑娘若是搁起来供着,反而坏了王爷的一番美意。” 大太太、二太太道,“是,是,嬷嬷说的是。” 郑嬷嬷被二人连声道“是”逗笑了,道,“我今日来也是奉王爷旨意,再给姑娘送些东西。”说着眼神往那边箱子一指。 大太太心又提起来了。委实这王爷不走寻常路,每次送的东西都让人心惊肉跳。这次送来的又是什么古怪? 郑嬷嬷并不打哑迷,给一旁两个青壮下人眼色,二人齐齐蹲身将箱子搬到堂前。 “大太太打开看看。”郑嬷嬷笑道。 陈氏走到箱子跟前,只觉得手心满是凉汗。最近李府多事之秋,好容易过几天就是青妍下定之日,可以将女儿从这漩涡里摘出来,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耽误了女儿婚事才好。 只是嬷嬷既点名让她打开,哪里有她推拒的机会?她定定心神,颤手将箱盖打开…… 二太太在旁边看着箱盖开启,“啊”了一声,又紧忙拿帕子捂住嘴巴,怕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只见箱子里上面一层满满都是女儿家金银玉饰,珠光宝气,端得华贵。下面似是绫罗锦缎,其华美异常更是远超寻常之物。 光上面一层头面首饰,就该价值千金了! 大太太也是一愣。 主要是这赵王每次送礼都稀奇百怪,害她一次以为要逼女儿入空门,一次以为要女儿自杀谢罪,这好容易送来一次正常的给女儿家的礼物,却又如此大手笔!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郑嬷嬷眼见二人如此惊讶反应,心满意足解释道,“王爷年初新来京城,他这样的秉性,哪里会携带金银之物。倒是最近上托陛下天恩,赐下几箱珠宝珍玩,并一些锦缎。王爷知道李家自来都是供奉内廷布匹的皇商,看不上普通衣物,故而让人挑出这几卷据说是暹罗国的进贡绫罗,虽不见得精致,却是本朝少见,拿来给姑娘涂个新鲜。裁衣服也好,糊窗子也行,都看姑娘心意。” 大太太听说都是送给女儿的,再次蹲身行礼道,“我替青妍谢过王爷大恩。” 郑嬷嬷轻轻扶起陈氏,笑道,“这不当什么。王爷的性子我最知道,他既然送了,要的就是姑娘欢喜。只要姑娘喜欢这些,他也就算是送对了。” 说罢,也并不客套多留,起身道,“王爷要在京城常住,府里头就不能如先前这般对付着过,所以我今日就不多叨扰了,还要赶着回去收拾院落。烦请太太替我问青妍姑娘安,并转告她,等过了年节,王府里院子都收拾好了,再请姑娘来看看……” 第一百零二章 换人 大太太、二太太两人殷勤亲自送过郑嬷嬷出府。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的大菩萨哪怕是和和气气来送礼的,也让小门小户心惊肉跳,只盼着不出差错送走才好。 可世事总是如此,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李府是好几进的大宅子,虽说规矩不如官宦人家严苛,但也自成体统,前庭后院下人不许随便穿梭。这次为了恭迎郑嬷嬷,李府大开中门,堂前见客,两位太太送到门口照理不过经过一处小小天井和一道影壁而已。 没想到刚到天井,一个打扮还算整齐的老婆子突然跑了出来。 “钱婆子,怎么跑这儿来?还有没有规矩?”周立家的生怕冲撞了贵人,赶紧低声拦道。 “是,是,周妈妈,是我着急了,这不有大大的好事跟您老报吗?”钱婆子咧着嘴,兴头十足地大着嗓门道,“上次您说下定独缺一对大雁,城里头这时候买不着。我小儿子在城外芦苇荡足足候了三天,还真被他抓到了一对落单的。那雁儿虽然小了点,可这寒冬腊月里,绝对的独一份啊,姑娘那保准体面……” 周立家的一个劲儿给这新得美差的糟老婆子使眼色,也没拦住她的话头。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看门的也是一样的心思,必要做几件让主家瞧得上眼的好事才行。不过钱婆子才看了几天小门而已,再是兢兢业业,也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功劳。她心思活络,听说太太把下定礼的事都交给了周立家的,而那边独缺一对大雁,便打发小儿子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才找到,今日正是表功来了。 饶是钱婆子不懂什么叫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但也知道表功这事显然不能小声了,尤其是当她从影壁这头还遥遥望见大太太和二太太身影的时候。 周立家的急得心头乱窜,闻听得这老婆子如此作态,生怕贵人不喜,一把拉住她往道边让开,沉声厉喝道,“闭嘴!” 钱婆子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约莫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了,只嘟囔道,“不是您老说要大雁下定吗?” “哦,下定?是府上哪位姑娘的好事将近啊?”这么大动静,郑嬷嬷不聋不瞎,想不听见都难,她笑着对李家两位太太道。面色如常,语音如常,但眼神凌厉,嘴角微微下沉。 大太太心下一慌,赵王只禁青妍出府,而且只以半年为期。到下个月,半年就已期满了,说不上罪过。再说,不让出府跟不得许人完全是两码事,自己之前根本没想到,下定之事还能冒犯到王府。 但眼见郑嬷嬷眼神不善,大太太哪敢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话到嘴边顿了顿,有心想编个妥当说辞,但这一时半会儿显然没这急才? 二太太在一旁看着郑嬷嬷已经不加掩饰的越发阴沉脸色,心下全明白了。 冤孽啊! 二太太心内长叹一声。李府已经风雨飘摇,若再引得亲王生怒,大房自然完蛋,自己这边却也别想有什么好出路了。 她狠狠心,上前两步越过大太太道,“回嬷嬷的话,正是小女嫣然。”又笑着解释道,“这不外甥纪尧刚中了举,二老爷赏识他才学,所以将小女嫣然许配给他。下月初一就该下定了,这才急着让下人们采买大雁,图个比翼齐飞,天长日久的好兆头。下人们不懂规矩,大吵大嚷的,让您看笑话了。” “哦,那可这是恭喜二太太了,”郑嬷嬷脸色回暖,也笑着答道,“回去我必禀报王爷,届时定有贺礼相赠。” “不敢劳动嬷嬷。那我就代小女先行谢过王爷了。”事已至此二太太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做出诚惶诚恐地欢喜状,就地蹲身致谢。 “好,好,二太太好福气。”郑嬷嬷笑道,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大太太,“大太太更有好福气。” 前面不过几步路而已,两位李太太躬身送郑嬷嬷至门口,待到她坐上青布马车,驶离街巷,二人才起身站定。 二太太站直身子,挥退下人,眼眶含泪,指着大太太问道,“嫂子,这样天大的事情,你如何敢自作主张?你是要断送李家满门吗?” 大太太陈氏今日本就被妯娌这一通突如其来的说辞吓了一大跳,眼见吴氏如此作态,更是摸不着头脑道,饶是她好脾气,也反驳道,“妹妹,你方才骗郑嬷嬷下月初一嫣然下定,这才是大麻烦呢!” “我哪有欺瞒王爷的胆子?下月初一嫣然下定,这事就这么定了。”二太太吴氏咬牙切齿道,“我且不与你分说,现在马上着人把大老爷、二老爷叫回家来,一起商量着,怎么把这事圆过去。” 李四平、李四才闻听得家人来报,说有万分紧急事情让马上回去,也只好放下手头公务紧忙往家赶。 待回到家中,两位当家太太已然在书房等候。寻常客客气气的二人互不言语。周糟一个下人皆无。 李四平、李四才相视无奈。 眼下这家里都什么境况了?自己二人急如热锅上蚂蚁,外面到处奔走找门路想法子,这年纪一大把的妯娌俩却似是不懂道理的小姑娘斗气一般,难不成所谓“万分紧急事”就是让自己兄弟俩回来断她们老娘们之间鸡零狗碎的官司吗? 李四平当先笑着对弟媳妇吴氏开口道,“这是你嫂子得罪了弟妹?莫气莫气,我先代她作揖了。” 没想到二太太并不领情,两道往日柔顺的柳叶眉似是蹙成两把利刃,站起身冷冷道,“大老爷,您这么些年来对我们多有帮衬,四才也素来敬重您这个兄长。眼下家里有了烦难处,四才夜不能寐,把我天津那边五十亩良田的嫁妆也都典当了来救急,我一句话也不多说。因为咱们李家分房不分家,是一体的。” 李四平闻听此言,才晓得前些日子弟弟拿出的孝敬内务府总管丁承喜那5000两银子竟是典当了连弟媳妇的嫁妆! “都是我这当哥哥的无能啊……”李四平对李四才夫妻躬身含泪道。 “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妇人家鸡毛蒜皮小事还把我们二人叫回来,成何体统?”李四才一面扶起兄长,一面对着二太太喝声道。 二太太冷笑一声,“还鸡毛蒜皮,都快大祸临头了!” 第一百零三章 选妃 顾长风这边心情不错,正自顾自饮茶。 皇帝以户部相托,把他留在京城,为的是不让他继续在北疆做大。自己顺势留下则是应了陈进初的计议——只要不做那乱臣贼子,光是北境称雄有什么用?君王忌惮,自己也不过偏居一隅而已 北疆已被他经营十年,军中所有将校一级官员都是由他亲手提拔,短时间内离开并无妨碍。倒是这京城必须走一走,这天下必须看一看,要不然岂不成了画地为牢,坐井观天的蛤蟆? 陈进初本来给他谋的就是户部。兵部皇帝忌惮,吏部更是不能假手于任何人,其他几部都是小打小闹。唯有这户部,经营天下,说来不过铸钱、赋税、盐铁等俗事,但事关天下生计,最须琢磨通透。 这几日下来,老尚书功成身退,下面的左右侍郎都还算尽心,特别是上次打过交道的蔡嘉义,不愧有“能吏”之称,短时间内就提纲挈领给他整理了一份东西,纲举目张,让他对户部之事心中有数不少。 之前闻言蔡嘉义有意登尚书位,被自己这截了胡,失了先机,却很快反应过来,不过两天就拿出这么份东西,着实是费心了。哪怕自己心胸狭隘,对他之前之事心有芥蒂,这会儿人家乖乖送上投名状,也不好意思再拿捏他了。 要说皇帝这一手也当真好棋。既让自己掌户部,又不让自己得阁臣待遇,同时悬空阁臣兼做补偿,一推一拉,令自己不得不笑纳这一安排。陈进初当时闻听也感慨道,京中有大才,不敢小觑帝王心术啊。 当前自己紧要事,一是熟悉户部政务,二则是要尽快着手选聘合适女子。毕竟皇帝哥哥当着大朝文武百官面关心自己这当弟弟的婚事,自己若不赶紧动手,那就只能等着别人动手了。 王妃之位不可轻许。 陈进初这老东西这几日已经给他列了一个十余人的名单,均是京城中适龄的各派系头头脑脑嫡女,背后更牵动着无数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人选的脾气秉性、相貌容颜自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背后牵动的利益得失。 陈老头昨日给他细细讲解了一个多时辰,他才大概弄明白这十来人所牵绊的千丝万缕关联。只是不知怎的,一说起女人,顾长风就难免忆起那个清丽绝俗又倔强沉默的身影,于是今日遣郑嬷嬷又给她送去了一箱女儿家之物。 她是不是开心地笑了?顾长风恐怕连自己都不晓得,想到这时,他手中茶盏微晃,倒映出的是僵硬脸皮上罕见的和缓期待神色。 话说他上两回送的礼被陈进初知道后很是笑话了一通,说他不懂女人心,他也懒得解释。我不懂,难不成你这老东西还懂?不过是年纪一大把的老不正经。 只是回过头来再想,据说这老家伙年轻时也曾引得满京城万千闺中少女梦中呼“陈郞”,说不定也是有些门道的。于是今日便按他之前所说,送了不少说是女人们都喜欢的珠光宝翠、绫罗锦缎,也算是应了兵书上那句“奇正相倚”——既有自己的独出心裁,又有俗常的宠爱相加。 对,就是宠与爱。 无关那串长长名单后的复杂计较。 郑嬷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王爷这幅难得的窗前饮茶,闲散适意表情。 这回她不再如前两次般去窥测揣摩王爷心意——王爷的心意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于是简单行礼后,开门见山地柔声道,“禀殿下,老奴已将一箱子东西送至李家。只是这些贵则贵矣,并不是王爷亲身之物,所以老奴也就没有让青妍姑娘出来亲自接过。” “哦。”淡漠的语气中有一丝说不清的索然失望。 郑嬷嬷暂不去理会这个,沉声道,“只是有一事,老奴必得与殿下说明。” 坐在楠木祥云小几上的顾长风挑了挑眉,示意继续。 “老奴在出府门时,闻听得李府下人说,姑娘将于下月初一行下定礼。” 顾长风手中茶盏顿住。 郑嬷嬷接着道,“见我问起,李府大太太踌躇不言,却是一旁的二太太站出来说,是他们家新中举的外甥要给自己女儿嫣然下定。但据老奴观察,二太太出言时,大太太神色一愣,周围几个下人都有吃惊状。” 顾长风将茶盏放在楠木圆桌之上,神色晦暗不明。 郑嬷嬷小心翼翼道,“依老奴看来,李家摆明是要将青妍姑娘许配出去,只是今日惧于威势,才突然在老奴面前改口。殿下若有心,还得……”郑嬷嬷没有说下去,眼下府里以陈先生为首的几位幕僚老爷正全力为王爷敲定王妃人选,这个当口实在不大相宜。 照理说,别说王爷看上了个把外面商家女子想要纳进府来,就算是看上了哪家高门贵戚的千金想要收进后院都不算个事。只是郑嬷嬷一辈子宫里混过,小主子面前伺候着,这点政治素养还是有的:眼下京城不比北疆,须得步步谨慎,若是为了丁点小事横生枝节实无必要。 若依着郑嬷嬷自己看来,先把李家震慑住,待王妃这边过门了,一切妥当后再一袭小轿抬进来便是…… 郑嬷嬷略抬眉头,瞥了眼座上之人神色,后面这番话她没有说出口,一切端看王爷心意…… 顾长风没有多言,听罢,略一沉默,抬手温声对郑嬷嬷道,“嬷嬷辛苦了,我自有计较,你出门时去把环风叫进来……” ******************************************************************************* 话说李府书房这边,二太太吴氏一句“大祸临头”把在场其余三人都震住了。 李四才皱眉斥道,“青天白日的,不要胡说八道!”家里情况他最知道,大哥的腰背已被压弯,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要倒下,这样不吉利的话怎么能当着面说? “好,我今日倒要当着两位老爷的面问问嫂子:赵王先后两次给青妍送礼,送的是什么?” “书和匕首啊。”大太太陈氏今日被妯娌一通发作也是吓住了,只老实交待道。 “哼,什么书,什么匕首?我长这么大,怎么从未听说有素昧平生男子送女子这两样的?嫂子别怪我逾矩,事关阖府性命,我刚刚已经不客气地审周立家的了。第一次送的书,说是地理方物,让青妍看着玩的。且不说赵王因为青妍,断了当初平成伯府几辈子的体面,谁家关禁闭还怕闷?”二太太吴氏语中带泪,“嫂子,你糊涂啊!” 第一百零四章 质问 大太太陈氏这会儿才恍过神来,站起身震惊道,“你是说,赵王有意我家青妍?” 她略一思索便又断然否认,“这绝无可能!青妍自小在我手心里长大,这赵王我听说也是今年初才来的京城,他们如何相识?上次你带着去蔡府也只是头回见到,当时多少名门贵女在场,照你所说王爷只是匆匆路过,我虽觉着自家姑娘长得得人意,可也没好到一见就让王爷看中的道理。” 说罢,大太太陈氏又苦笑道,“我们是什么门第?说好听点是皇商,可别说在王爷这般身份如天高的大人物面前,就是在京城里随便哪家官宦人家眼里,青妍都不见得配得上人家好儿郎。弟妹,你怕是想岔了。” 二太太吴氏嘴角含讽,“是,青妍的确配不上王府。但嫂子你别忘了,王府可不只有王妃、良娣。别说寻常商家女子,说难听点,便是青楼名妓,只要王爷看中,一样可以后门抬进去。世人只会道女子高攀,王爷风流,谁会管那些个身后人的死活?” 李四才面目冷凝,抬手打住吴氏的讥讽,沉声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妥当人,这样的大事不会凭空胡说。这会儿不是跟你嫂子斗气的时候,你把你的道理一桩桩说给我们听听。” “是,弟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嫂子见识浅,我之前一意忙着生意的事,虽知道王爷赠礼之事,但也从没往深处想过。”李四平发话道。 见两位家主齐齐出言,二太太吴氏便只好放下心中激愤,忍下性子抽丝剥茧道,“且不说王爷在蔡府狠罚平成那一家子,现今想来本就透着稀奇,再看蔡家,我可听则清提过,蔡府的小公子之前很是愿意交好志成,还来回好几次打探青妍消息。” 二太太吴氏看了眼李四才又道,“当初蔡府赏花宴之事虽错不在青妍,但也生生搞砸了人家大好场面。第二日老爷去赔罪时,蔡大人却宽宏大量全然不介意,且没过几日就给蔡小公子定下亲事。不过一个下定而已,搞得满京城皆知。再想想,如果早有人选,何必办赏花宴?既然先前没有人选,如何这般仓促就定了,蔡府是想让谁知道?” 李四才这时也反应过来,缓缓点头道,“说不得就是恩师眼毒,一早看穿王爷有意青妍,所以一招釜底抽薪,彻底了断小少爷有可能的情愫。”李四才想了想又道,“但这些都是我们猜的,不足为凭,你还有别的说法吗?” “当然有。”二太太吴氏侧目望着嫂子陈氏道,“第一次送礼后,没过多久,王爷就送了第二次礼,一把据说出自前朝宫廷的匕首。我不会舞刀弄剑,所以不懂价值几何,但想来既是宫里藏着的那必定也是珍贵物件。周立家的清楚告诉我,王府嬷嬷来送时,可是生生强调,这把匕首是王爷多少年随身的爱物。贴身的东西送与女子,这事什么意思?” 不待嫂子陈氏反驳,二太太吴氏又道,“今日是第三次送礼,我算是亲眼见着了。箱子我已让人赶紧送入库房。说是给青妍随便糊窗子的暹罗国绫罗,恐怕也已是百两银子一匹的稀罕物,更不要提那些头面首饰。拿出去随便哪个当了,李家也好缓过一口气了。” 李四平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老妻陈氏。 陈氏双手绞着帕子,不安地点了点头。 吴氏站起身道,“无缘无故,先送自己看的书,再送自己配的剑,再送价值千金的朱翠。因为欺负青妍,平成伯府的牌匾都摘了;因为觊觎青妍,蔡大人吓得仓促下定。” 她走到李四平、李四才跟前泣声道,“两位老爷见多识广,倒是给我说说,下月初一把青妍许给你们那好外甥,是咱们李府的牌匾是比平成伯府的硬,还是你们的胆子比蔡大人的大!” 李四平被她一句话问倒,“这,这,这怎么可能?” 二太太吴氏继续恨声道,“今日那嬷嬷一听到下定两字,就差当场翻脸,我只好狠下心,给嫣然担下这事。那嬷嬷闻听得此,才神情略松,却也用赵王届时送礼恭贺,逼着我已将此事坐实……” 李四才这时才是大惊! 这女人当真果断,转眼间竟舍得把自己爱如性命的亲生女儿推了出去替大房背锅,也难怪她今日言语如此刻薄无礼。 “嫂子,你给两位老爷学学那嬷嬷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说的。”二太太吴氏转头对陈氏道。 大太太陈氏此时已是目瞪口呆,在李四平和李四才站起身来的锋利眼神压力下,讷讷道,“她说,二太太好福气,大太太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李四平颓然坐倒。满屋子悄无声息。 直过了大半柱香光景,李四平才起身,蹒跚走到吴氏面前,弯腰躬身道,“我代李家满门,谢过弟妹。” 吴氏只侧了下身子,不愿受他这全礼,却也没有好言推辞。 李四才见状只好站起身,扶起兄长,拍拍他肩膀,叹口气道,“都是一家子……” “我当不得你们谢,只是我们家嫣然……孙家那混账的儿子,如何配得上我女儿?”吴氏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泪珠,恨恨道,“我可听说他还没娶亲,就想着当官纳妾了,我们家嫣然又是那般好脾性,往后……” 陈氏这会儿全然明白过来,也晓得二房为了弥补这桩祸事付出的代价。如果说青妍配纪尧,一个富家商女一个寒门举子,约莫还算门第相当。那嫣然这堂堂六品京官的嫡长女配纪尧,可就是实实在在,逼不得已的下嫁了。为而也站起身,妯娌面前弯腰躬身含泪道,“都是我这当伯母的糊涂,以后但凡我有一口气,都不会让嫣然在孙家受半点委屈。” 眼见掌家的大太太陈氏已经如此低头,吴氏再不好装没看见,只站起身勉强扶住她道,“算了,都是命……”又抬眼对李四平、李四道,“去把青妍唤来吧。一来这事迟早要让她知道,二来我也不信她与那赵王全无瓜葛。” 虽然二太太吴氏说得露骨,可这也不是讲究闺誉的时候,李四平点头道,“就按弟妹说的办,我这就叫人把青妍唤来。” 第一百零五章 训话 翠云居这边闺房内,除了青妍自己,一个下人都没有。连平日里最信任的大丫鬟阿梅也被赶去了外间看值,不许任何人进来。 赵王那几几册书青妍这些时日已经看得烂熟于胸,连他在哪页上题写了什么批注,用的什么字体,墨色晕开几许都已镌刻在心头。 是时候了……五日后就是表哥来下定的日子,这几册书就让它们长埋于这翠云居的地下吧,一并掩埋的还有自己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摇曳的情思。 夜深人静时,青妍也会认真地拷问自己,明明前世已经吃过大亏,为何今世还会有那样的妄念?要知道对历经劫难的自己而言,滔天的权势早不再有任何诱惑,而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那么,是因为他第一次在那荒山野岭僻静处仁慈地放过?还是因为他第二次悲催地落难,被自己救治?还是因为第三次他在蔡府跃众而出,为自己主持公道? 或者是因为他不被常人留意的俊逸容颜?挺拔身姿?治世才学? 青妍扪心自问,但情思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昨夜,她还突然生出一个叛逆的念头:如果他只是个浪迹江湖的男子那该多好。那她就留书一封,夜半翩然而去,离开这她这待腻了的女子后院,跟他一同走遍这书里的大好河川,看遍这书里的万般风景,那才是此生不枉! 只是,只是,没有“如果”…… 黯然中,青妍已用上好油纸将一册册书精心包好,将它们一一放进那个新买回的小匣子中。正待合上匣盖,又略一犹豫,终于,她狠狠心将床头锦缎靠枕里的那截发带也取出,在手中摩挲半日才愣了愣神,一并将它放入匣中。 盒盖掩上。铜锁扣上。她站起身,准备往屋后的梨花树下而去。 青妍刚走到闺房后门口,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青妍听得分明,其中一人正是阿梅,另一人步伐略重,但也还算轻健,想来是常年走动的。 “姑娘,”正门外传来阿梅的声音,“周妈妈请您去老爷书房。” 她虽步伐匆匆却止步于房门外,正立当中,生生将周立家的拦在身后。 “姑娘,有急事,烦请您现在就跟老奴走一趟。”周立家的无法,伸着脖子在门外喊道。 今日之事她来了李家几十年也没遇到过。且不提二太太那突然冒出来的嫣然姑娘待嫁,光两位老爷方才对她仔仔细细的来回审问,就让她腿肚子发颤。这会儿让她请姑娘,她哪敢多嘴?只想着赶紧把人请去,可别再有什么茬子才好。 “好,我知道了,这就出来。”略等了片刻,里边才传来姑娘平淡的声音。 青妍没有让周立家的多候着,飞身将小匣子放回房梁隐蔽处,就轻身飘回,略理了理鬓发便随她出门——想来是要下定了,父亲再交待自己些为人妇的道理吧,青妍没有多想。 一路上,周立家的也没有往日的客气寒暄,只一个劲儿埋头前面领路,到了书房门口,才略服了服,对青妍绽出个笑意来道,“姑娘进去吧,老奴在院外守着。”说罢便径自离去。 青妍这时才隐隐觉得不对,房中呼吸交错,显然不仅有父亲,另外还有其他三人在。到底是什么事,父亲才会让即将下定的自己出来会客呢? 青妍推开门,只见堂上除了父亲,赫然还有母亲和叔父、婶婶二人在坐。她心中稍定,原来如此,约莫是长辈们一起训话吧。 她脚步轻盈,躬身走到父亲身前,向四人行礼问安。动作如行云流水,既谦恭有礼、柔和恬静,又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大家风范在里头。 李四平看着这风姿卓然的女儿,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柔声扶起青妍,当先开口道,“今日赵王又遣人送了些礼来,是一大箱的绫罗和首饰,这些以后都给你作陪嫁,好不好?” 李四才眼睛牢牢盯住侄女的表情:当她听到“赵王”二字时,脸上分明有一闪而逝的红晕,当听到寻常女儿都该欢呼雀跃的“绫罗首饰”时却反应平淡,而听到“陪嫁”时二字不见女儿家的娇羞却有一种隐隐的落寞。 只是当这侄女抬起头时又是一幅柔顺淡然的样子,她轻轻道,“父亲、母亲作主便好。” 李四平又道,“这王爷几次重礼,家中却无以馈赠,等初一那日你下定,父亲斗胆请王爷来家中喝杯水酒可好?” “不要!”青妍几乎不等父亲话说完,就急忙道。说罢,似是觉得自己反应过了点,又浅笑着补充道,“这般贵人,足不沾尘,我们李家这样小门小户哪里配得上请他?” 李四才在嘉兴干了十年,断案无数,自认为手下不曾有过冤案,明查世故,见微知著,看着侄女这般反应,这个舌尖上轻轻带出的“他”,心中已是一叹。他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青妍,叔父问你,赵王为什么屡次三番给你送礼?可是对你有意?” 青妍见李四才发问,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便微微垂下头,轻轻道,“没有,我不知道。” 李四才不给她回避机会,接着问,“是没有对你有意,还是不知道是否对你有意?” 青妍抬眼,见堂上四位长辈所有眼睛都齐齐盯着她,心中一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只低头沉默。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有时沉默就是答案。 李四才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男女之间有一见钟情的说法,我却是不信的。不是叔父老古板,哪有众人之中,只单看一眼,不曾交谈就相中的道理?所以我想,赵王和你早在蔡府赏花宴之前就见过吧?” 青妍还是沉默。 二太太吴氏今日没什么好口气,“青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虽不如你曹师傅读书多、见识广,也知道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道理。得罪了寻常人,顶多一人偿命,得罪了实权亲王,那就要满门作赔。你想过吗?” 青妍愣住。 她只以为嫁与表哥就是听从父母之言,为的就是家里好,万没想过剪断自己情思竟然也是错。 或者说,她潜意识里也从没想过,他会真的伤害她,会真的伤害她的家人…… 第一百零六章 审案 正在青妍愣神之际,李四平缓缓开口道,“今日之前,我并不知道赵王之事,只因内务府那边几番为难,家中恐怕皇商位置不保,所以想着赶紧把你许给纪尧,离了这是非漩涡。只是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刚交恶内务府总管,这边又惹恼了当朝亲王……” 一旁的李四才对着青妍沉声道,“你父亲、母亲岂会害你?女儿家见识浅薄,有什么事就该告与父母,让父母做主。若不是今日传你来说话,赵王之事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青妍刚才分明什么也没有说,但在李四才这一番话下,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李四平摆摆手,叹息道,“现在先不论这些,你倒是说明白,你和王爷究竟怎么回事?” 青妍望着垂泪的母亲,低头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今春在去妙峰山上香的路上,我曾误入险地,他放过我。后来他身受重伤,我救过他。之后在蔡家,他也是误以为我落水才出手救人的。书和匕首确实是他贴身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未见过,再无私相授受。” 之前再多迹象在场诸人也只是猜测,青妍此时一言既出,满座俱是惊色! 李四平、李四才面面相觑良久。 大太太陈氏含泪愣住不语,过了半日才拍着座椅扶手泣声道,“我的儿,这样的事,你如何不早说啊!” 青妍有心辩解,不说是为了不给给家里惹麻烦。但这会儿解释已是多余,只好继续默然。 二太太吴氏也是足足愣了半晌。她是读书人家出身,虽然自己父兄未能出仕,但几代以来都是耕读传家。她自小学的不仅有女子的闺德、闺训,也有诗书文章。李四才嘉兴十年是官场历练,她又何尝不是?无论是后院治家,还是待人接物,还是夫人间交际,十年下来,察颜观色、听辞辨音哪样她不是一把好手?真真当得贤内助之称。要不然她已年近四十,凭着年轻时就不过清秀的相貌,如何能让后院那两位艳色的姨娘只如摆设一般? 所以要说见识决断,那在女人堆里,二太太吴氏绝对是远超平均水平,比起商户出身、只管后院这摊子事的嫂子大太太陈氏那强上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现在事情脉络已然清晰,青妍与赵王有私。对李家来说,青妍是否心仪赵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日王府嬷嬷作态就可以确定,赵王不乐意青妍外嫁。至于今后怎么安排,那就不是李家所能左右的…… 她无意再追问什么细节,也无力再指责大房的教女无方,只站起身对青妍道,“我们李家不是卖女求荣的人家,可也没有自找死路的道理。王爷的心思我们之前是没揣摩出来,今日既然知道了,你眼下就万万嫁不得那孙纪尧。我已当着那王府嬷嬷面,让嫣然替你把这事应下,下月初一下定的就是她了。至于你……” 李四平接口道,“至于你,就接着禁足吧,禁足到王爷有个说法为止。” 大太太陈氏望着女儿近来已然清瘦了不少的脸庞,忍不住对李四平道,“那要是王爷一直没有说法呢?”想到男儿薄幸,陈氏又是含泪道,”若是他回头就忘了,那岂不是耽误女儿一辈子?” 李四平看着老泪纵横的老妻,心中一片酸楚,却不得不狠下心肠。这颗掌心里的明珠,他如何不爱?要不是有他一起惯着,青妍哪里会从女先生换到武教头?只是他虽是父亲,却不只是女儿一个人的父亲,他更是李家家主,有不得不担的责任。 李四平站起身,拉起女儿并不柔嫩的小手,对着陈氏缓缓道,“那就让青妍长长久久的待在李家,陪着我们,这不是很好吗?” 青妍早已泪流满面,她将自己的手从父亲苍老的大手中收回,双膝跪地,深深稽首,拜倒在李四平和大太太陈氏面前,“儿愿从今日起长陪父母身旁,再不出李府一步……” ******************************************************************************** 李家的下人们最近很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前几日明明都听说,大房青妍姑娘要许配给表少爷纪尧,下定的时日就定在初一。大家忙得脚不沾地,上上下下俱都为这喜事操持着,这都不差几天了,突然又说,弄错了,确是府里姑娘,但不是大房的青妍姑娘,却是二房的嫣然姑娘。 头一日得到这消息,下人堆里差点没炸了锅,个个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还能换?这要是乡下吃不上饭的人家,不算稀奇,毕竟只要是活的,一男一女凑到一起就是一辈子,管他大姑娘、二姑娘呢。 可咱李府的主子那是什么样人物?大老爷做的是给宫里娘娘们供锦缎的皇家生意,二老爷更不用说,那是能在朝堂上见到皇帝的大官!两位姑娘在下人们眼里,那就是金枝玉叶一般的人物,她们的婚事,岂是儿戏?就算不认得几个字,好歹也听过那戏文,这样的事情委实是荒唐…… 不光嘴碎的老婆子,连府里未出阁的大小丫鬟们也都窃窃私语,当然免不了还红着脸捎带着议论上几句那俊俏的举人老爷——这表少爷,真真好福气,这是挑了天仙般的大姑娘不如意,所以又换成娴静更有身份的二姑娘? 不过到了第二天,下人们就都学会闭嘴了。哪怕再多好奇,也不过心里头嘀咕几句,再有胆大的也顶多跟要好姐妹,偷偷交换下神色——嘴巴与其用着说话,还是留着吃饭吧! 当日夜里,一向治家宽省的大太太和最爱打发下人的二太太分别带着几个陌生脸面的粗壮婆子,将其中六个眉飞色舞,讲得最是欢畅的丫鬟婆子全都按倒在地,并将全府下人悉数传唤至庭中跪着。 灯笼里的烛火在冷风里晃荡,院子里的青石板到了夜里更是凉得人膝盖生疼。钱婆子当时跪倒在后排,照理看得并不分明,却不知怎的,只觉得在那摇来晃去的灯火下,二太太远处那张向来是带笑意的脸,冰冷的比这青石板还要更胜三分。 之前她虽因不守规矩冲撞贵人,事后挨了周立家的好一顿斥骂,但二太太正好传周立家的说话,见着了竟说是开恩,只罚了她一个月的月钱。 钱婆子当时没觉的这叫“开恩”:好容易逮了对雁儿,不说功劳、苦劳,不过因她嗓门大了点儿,就罚她月钱,这是哪门子的“恩”?要知道,她这才干了没几日,连月钱都还没摸到手呢。 只是当晚的情景一下让她和很多人瘫坐在地,回想起来也不禁对二太太之前的“恩”感激涕零…… 第一百零七章 立威 当时,李府那片空旷庭院里黑压压跪了足有三五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从后院的丫鬟婆子到外院的小厮、喂马的老仆一股脑儿都被传唤了过来。 钱婆子隐隐还在前排看见了周大娘背影。要知道自打这几年来太太越发少了精神,很多事情不愿亲自操持,周立家的就越发显耀起来,平常点的小事她不用回太太都能自己做主定了,所以在后院下人当中,虽少不得有人骂她狐假虎威,但那威势比起府里两位奶奶也着实不少半分。 可今日她也老老实实地跪着,没有半分优待。 围绕着这庭院有一曲蜿蜒连廊,正对着院子的上放着两把楠木宽幅大椅。大太太、二太太分坐其中。不知道是那灯笼的烛火不够光亮,还是什么别的缘由,两人脸色看着都不是太好。尤其是大太太,满脸掩不住的老态,瞧着比冬至那日操持阖家团圆宴时的模样似是老了好几岁。 两人轻轻低头说了几句什么,钱婆子在后排也没听清,大概是大太太谦让的意思。只见二太太点了点头,随即对众人开口道,“我回咱们李府也有大半年了,今日第一次跟大家齐齐整整的见面……” 二太太说话声音虽清亮却不算大,但满院子跪着的下人见今日阵势不对,没一个敢交头接耳讲小话的,所以二太太的话也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不为别的,只为重申一下规矩。”二太太望了下旁边垂着眼,似是精力不济打瞌睡的大太太,接着道,“我不似你们大太太好性子,所以免不得要讨你们嫌了。” “我今日要说的最要紧一条规矩,就是不得随便议论主人,不得随便议论咱们府里的事。“二太太顿了顿道,”大家都知道,二房的姑娘过几天就要下定了,可我今日却耳听得好几个人说,原本该定的是大房姑娘。这样污我李府姑娘名声的言语,我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所以今日就跟大家好好说道说道。“二太太语音转冷,”把那六个人带上来……” 也不知哪里窜出来的几个面生健壮婆子,将那六个五花大绑的婆子丫头一并提了上来,让她们跪倒在地。这几人上来时并未被掩住嘴,所以一上来就是各种哭爹喊妈,高呼冤枉,寂静的院落一下子就显得热闹起来。 钱婆子她们这些跪在下面的虽不敢挪窝,却也一个个互相交换神色,甚至个别胆大的还对着上面几人指指点点,说这几个是院中粗使的,那边那个是大奶奶房里的,那个是二奶奶房里的,最边上一个年轻些媳妇竟是大太太自己房中得用的。 “我的好乖乖,今日二太太看来是谁的脸面都不给了!”有人咋舌道。 直待乱了一阵,下面人都议论够了,二太太才柳眉轻轻一耸,寒声道,“把这几个人的嘴,都给我堵上吧。” 于是那几个健壮婆子也不顾那六人挣扎,通通用一团团抹布给她们全都堵住了嘴。以后再有叫屈的,也只剩下呜咽之声了。 下面众人一看这幅光景,也都一个个跪好,再不敢言语。 “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都是在李府干了几辈子的老人了,爷爷干不动了传给儿子,现在连孙子都长大开始给我李家干活了。不过我们李府也没亏待你们,不仅月银从不拖欠,夏有薄衫,冬有厚袄,逢年过节还有赏银,咱们也算是主仆尽欢。“二太太说到这,一字一顿沉声道,”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背主的奴才我们李府养不起。” 钱婆子刚开始听二太太说情分,以为今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场面,不过骂一顿了事,但“背主”二字一出,心道不妙!果然上面又传来二太太愈发阴沉的声音。 “妄议主家,坏我李府姑娘名誉,今日本该将你们通通杖杀!但念着姑娘好日子就要近了,见了血光不吉利,就饶你们一命。来人!”二太太轻斥道。 “把这六人脱去下裳,每人重责40大板。” “是!”那些个健妇答应一声,拿着大竹杖就齐齐上来,把这六人按倒在地,撕扯掉下裳,顿时就是开打。有个仆妇仗着力气大,想反身起来,被那健妇一脚踹倒在地,再一脚狠狠踩在她腰上,举起竹杖就是一顿猛打。 因为都被堵住了嘴巴,所以挨打之人发不出一点哀嚎之声,满院子只听见“啪啪啪”的竹杖入肉之声。 钱婆子等其他跪着的仆人被吓得一个个屏气凝神,半点声音不敢出。 二太太好狠的手段!这大冬日里剥了衣服打,四十板虽要不了命,可也足够皮开肉绽,去掉半条命了。 钱婆子以前虽然干得是洒扫的粗活,可也算是府里老人了。自打她婆婆在这李府当差,就没听说过哪位主子下过这样的狠手! 直到四十板全部打完,那六人已是奄奄一息。 二太太手中依旧端着茶盏,也不抬头,只移开杯盖,微微呷了一口,便对那地上六人道,“你们这几个背主的奴才我们李府是留不得了。但我也不是心狠的人,每人各赏一瓶伤药,我今日连夜就送你们庄子上去。以后是生是死,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说罢,二太太轻轻放下茶盏,扫了眼跪着的其他诸人,略略提高一点声调,问道,“李府的这条规矩,你们都明白了吗?” 钱婆子等在场所有人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此时见二太太发问,才一个个反应过来,院子里传来一阵七零八落的,“明白”,“明白了”,“知道了”。 “明白就好。以后都记住,下月初一下定的是我们二房唯一的嫡出姑娘。之前有说错的,我既往不咎,以后再有说错的,”二太太望了眼地上被打得已是半死不活的六人道,“我就不这么客气了。” 说罢,她似是对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大太太笑了笑,起身将她扶起,对众人道,“都散了吧。” 钱婆子看着那六人如死狗一般被几个健妇拖走,只觉得大冬日冷风里明明冻得厉害,却又不知怎的衣衫尽湿。只等两位太太身影彻底消失在连廊那侧,才敢哆哆嗦嗦地用手撑着起身,只是一个不小心,腿一软,又跌倒在地。 她想起今日早间自己那当着大太太、二太太还有那不知名贵客的大嗓门嚷嚷,愣了愣,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喃喃自语道,果然是“开恩”啊! 第一百零八章 换代 二太太这下可真是二十年不鸣,一鸣惊人! 自嫁入李府,在京城的那前几年,她事事都奉长嫂陈氏为尊,虽也是正经主子,但因为不当家,在李府下人看来不过是个纸糊的菩萨。虽不至于去欺负冒犯,但也没人拿她很当回事。 直到李四才几年后春闱高中进士,她这才妻凭夫贵,在李家有了真正体面。只是但凡年纪大些的下人都知道,二太太的性子就是这般柔顺,不仅对着大房太太谦恭有礼,哪怕对着寻常下人也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的。 以至于她之后跟着二老爷去了嘉兴,还颇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老人背后议论,二太太这绵软性子,可怎么当的起家呀? 谁能料到,回了京城也一直手面大方,笑脸迎人的二太太,这一发威,竟是这等威势惊人!哪怕是衙门里的官老爷断案,也不过这等威风了吧? 一下子,李府的下人们噤若寒蝉,再没人敢多嘴一句嫣然姑娘的婚事。一个个只麻溜地干着自己那摊活,生怕一个不好,被二太太逮住发作,就是一顿板子。 所幸虽然姑娘从大房换到了二房——这话当然再没人敢说出口——但一切都是现成的,连酒席菜单都不用改,唯一要换的大概就是两位姑娘的生辰名帖了吧…… 李家这次下定本就极为仓促,原就没有打算大宴亲朋,准备邀请的不过是交好的几家亲戚并朋友而已,预备的席面也不过七八桌。因为人数不多,且都是熟识的,请柬也就没有提前发出,所以眼下什么都不耽误。在不知情外人看来,不过是李府二房看中外甥才高,所以急忙给女儿定下,生怕这好女婿被人抢了罢了。 至于姑太太李氏那边,两位老爷和两位太太显然自有默契,无论是先前的李府困境还是眼下的赵王之事,实在都没有必要跟他们那边提起。当日之后,李四平就把妹妹李氏叫到书房,推说青妍突然得病,恐与婚事有碍,为了两家体面,不负妹妹,便决定把二房嫣然许配给纪尧。 李氏初听得青妍身体不好,不能婚配,心中一阵失落——这样的上好亲事,虽然儿子尤嫌不足,可在自己看来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接着又听长兄说,要把二房嫣然许给儿子,她吓了一跳,抬眼向二哥那望去,只见二哥也是点头,顿时喜出望外,以至于都忘了追问一句,青妍得了什么病?病得重不重? 李氏这幅表情实在让二太太吴氏看得倒足了胃口。这个小姑子,年轻时脑子就不清不楚,年纪大了,也没多少大的长进。也亏得她命好,生了个还算靠谱的儿子。若不是为了李家满门,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捏着鼻子,认这么个无才又无德亲家。 实在不怪李氏欢喜得昏了头,长兄、长嫂对她的好,她自然知道,但二哥那是堂堂的朝廷命官啊!自己当年可不就为了一改商家门楣,才不顾一切的跟着姓孙的走的吗?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自己没当成官家娘子,却收了个官家千金作儿媳妇! 待李氏回去跟儿子纪尧一说,纪尧也是吃惊之余欢喜不已,连素来老成的面皮上都泛出了红光。一来岳父换成了二舅这个正六品的户部主事,不仅有学问更有门路,往后无论是考场还是官场都多了好几分的助力;二来那气势压人的大表妹他本就看不惯,倒是柔柔弱弱,深得大家闺秀三味的二表妹他瞧着更堪为人妇。 于是两厢妥当:下人这边照旧干活,再无人多嘴多舌;姑太太这边欢天喜地,被兄长交待过后自然也不会多话。旁人看来,李府二姑娘这回的下定,除了略显仓促,实在没什么别的毛病可挑。 只是大太太陈氏被这一折腾,又惊又吓又愧又恼,一点精神头也没有,干脆称病卧床,把家里一应事宜都交给了二太太吴氏,她流着泪道,“是我这作伯母对不起嫣然,既然下定了,婚期也不过一两年内,一时间让你上哪里预备嫁妆去?我给青妍备的那些,但凡你有看得上的,都给嫣然拿去,就当我这伯母给她添妆了……” 二太太吴氏看她满面病容,语意诚恳,心中再多怨气也不好发作,只得安慰道,“嫂子这是被唬着了,且好好歇个几日,待身体利索了,再说这些不迟。” 自此,大房母女对外称病,家里后院诸事都决于二太太吴氏。 下人们起初担心二太太新掌权,又要有一堆新规矩,新主张,不料二太太除了让自己奶娘孙氏跟着周立家的一同协管后院,大面上仅是萧规曹随,并不做大的改动。下人们不过诚惶诚恐了两日,也就适应了李府当今的二房当家新时代——报喜送帖、采买食材、布置厅堂,一应有条不紊操办起来。 到了正月初一那日,李府张灯结彩,上上下下俱都装点起一幅喜气洋洋的表情。 李四平、李四才兄弟二人在堂前迎客。除了之前就准备邀请的那几家亲朋故友,李四才因为自己女儿下定,又邀请了户部几位同僚,及那位心细如发又言语豪放的刑部主事等人。 女眷这边则主要由两位太太带着大房的两个儿媳妇张罗。大太太陈氏虽说精神不济,今天这般大好日子,也勉力出来应付了一阵,撑了会儿场面。 姑太太李氏作为男方母亲自然也要出来待客。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从来不肯干的眼窝子,今日也盛满了笑意。穿着一身之前陈氏专门找人给她新制的紫红色貂皮袄裙,看着倒也是一身富贵。 只是今日来的不仅有以前常见的几家亲朋,还有李四才那边同僚的官家太太。李氏一边畏畏缩缩不敢向前招呼,一边又想着以后我可是跟你们齐平的,壮起胆子上前凑趣。在卑怯、讨好以及终于翻身得意的几重心态作祟下,李氏那幅要前不前,又文不对题想插话的样子,着实惹得好几位官家太太暗暗发笑。 好在二太太吴氏是把管家的好手。她把下人分成好几队,各有所职,各司其位,另让数个能干的老成仆妇作游弋机动,看着哪块忙不过来,就上前分担。于是收礼的收礼,迎请的迎请,奉茶的奉茶,添果子的添果子,连女眷们更衣净手等事都想到了。 夫人太太们也就不敢小觑了这这李家——场面不算大,男方有不足,但耐不住掌家的太太有能耐,李家的二老爷更有前程啊! 这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贵客,一个个竟都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贵客(一) 都说人生有四大喜,头两个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对孙纪尧来说,今日虽都打了点折扣——只是下定尚未成婚,只是中举尚未中进士——但那都是迟早的事。望着一个个络绎而来的朝堂官员,孙纪尧只觉得面红耳赤,有一种扬眉吐气,天下终于在我手的豪迈气概。 他打小就因为是妾生子,在书塾之中没少受同龄人欺压,塾师们也多有看不起他的。几个年纪大过他许多的嫡出哥哥,虽没怎么刁难折磨过他,但从来视他如猫狗,似乎连欺负他都掉价,压根没拿他当人看。 在他的记忆里,娘从来都是哭哭啼啼的模样,受了老爷的气,受了嫡母的气,受了外人的气,都只会抱着他,哭着道,“儿啊,你要争气啊!” 所以他打小就知道“争气”。 在汉阳城,白日里所受的每一分委屈都化作了窗前灯下的奋发苦读。等来了京城,有了更多的书,有了更好的先生,他更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投入到研磨学问中去,以换取功成名就的机会。至于京城的万般风景,府里的美丽表妹,则全然不值得他花功夫去多看一眼。 直到今日,他终于同自己一辈子奋斗目标的二舅一起站在阶前,迎娶他的女儿,迎请他的同僚!这一刻,孙纪尧多想让他那一辈子屡试不第的父亲看看,让视他如无物的哥哥们看,让讥讽嘲笑他的同学看看,呵呵,可惜他们都已经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至于为什么会从大表妹换成二表妹,他并不想去刨根问底。既然舅舅们说大表妹病了,那就当她病了好了。总之,他今日要下定的是朝廷正六品户部主事的女儿,前程只能越发远大! 李四才既然收下了这个外甥当女婿,不管先前怎么个曲折,今日也就不吝啬指点。一一带着他见过自己的诸位同科、同僚,并在无人注意处,小心告知来人的身份、家族、秉性和背后关联。孙纪尧听得心潮彭拜,仿佛看见了自己纵横捭阖,跟他们并阶上朝的盛大景象。 不过毕竟不算大场面,今日邀请的客人不算多,也就半个来时辰,来人就稀少起来。那边带着几个儿子迎客的李四平走过来道,“四才,紧要的几位贵客都已经到了,不好让他们久等,我已经打发志成他们几个进去陪着。那边应该也快了,等一到,咱们也进去吧。” 李四才望着兄长这几日越发苍白的发髻,笑着点点头道,“大哥说的是。” 孙纪尧其实早就有心进去,跟几位大人结交一番。只是老丈人尚且门口站着,不得交待,自己哪有先进去觥筹交错的道理? 李四才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立哥儿,天怪冷的,你猜我和你大舅舅为什么不进去陪着客人,还要在门口候着呀?” 这话还真把孙纪尧给问住了…… 今日的请柬名单他也是看过的,最要紧的就是李四才那边的几位大人。既然都到了,那还在等什么? 李四才并不为难答不上来的准女婿,只淡淡开口道,“我能有今日地位,大概有一半要归功于恩师。” 孙纪尧一愣,插言道,“难不成蔡大人今日也要过来?”天,这可是满京城都数得上实权大老爷啊!孙纪尧被自己这一想法搞得有点站立不安。他抬眼看了下自己今日这身行头,新则新矣,似乎又少了点沉稳,若是面见这样的大人,好像还是有所欠缺…… 李四才并没有怪他抢自己话头,只与兄长李四平相视一笑,年轻人啊…… “蔡老爷是什么样人物?便是跟他同级的大老爷女儿下定,也未必能请的动他老人家出门。”李四平并不卖关子,当即否认道。 “那是?” 李四才接着解释道,“前几个月蔡家小公子下定,我们李家收到帖子,你两个舅舅和舅母都去了,并奉上了厚礼。今日嫣然下定,不出意外,蔡家必也会遣人也送上一份贺礼。不论金贵与否,都是李家大大的面子。只是不知来人是外府的哪位管事,还是后院的哪位妈妈,所以……”李四才用下巴指了指站在另一侧的二太太吴氏,“所以,我和你舅母都在这等着。” 孙纪尧这时心中大骇不亚于方才猜想。 这可真是应了宰相门前七品官!不过一名蔡府下人而已,竟然就值当李府男女主人暂时抛下满庭贵客,冷风里候着! 孙纪尧只觉的胸中气冲斗牛的满腹雄才伟略折损了些……好吧,一山更比一山高,自己想要真正出人头地,那可真是路漫漫兮…… 李四平、李四才又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个外甥既然收下了,就得好好雕琢,得让他知道天高地厚,得让他明白路阻且长。若还如之前般轻飘飘的满身浮躁没个斤两,那就不只是耽误了他自己,更耽误了李家精心培育的嫡女,耽误了李家之前的所有投入。 “得,得,得”,街头拐角处隐隐传来车马之声。 李四平、李四才及方才走过来的二太太吴氏俱都提起心神,举目朝那边望去。 “咦?这看着可不像是蔡府的呀。”吴氏望着越来越近的深蓝色毡帷富丽马车疑惑道。蔡府的管事或者嬷嬷虽然足以令他们李府当家的在门口小心迎着,但规矩就是规矩,既然是下人就不可能坐这么豪奢的马车。任由豪奴纵街,这可不是蔡府的做派…… “难不成是有得了消息,但没收到请柬的其他府邸老爷、太太亲至?”李四平皱着眉头道,这也不太合规矩啊。 要说李府所在的这条街并不是什么要道,既然进来了就不太可能是路过。这条街是寻常富贵商贾人家聚居地,且李府因数代经营,占地甚广,所以从这边直到街尾那端都是李府宅院所在。 马车既然没在街口前面两家停下,就只能是冲李家而来。 “今日时嫣然好日子,既然来了那就是客。”李四才当先迈下台阶,移步下首准备迎客…… 第一百一十章 贵客(二) 那拉车的棕色高头大马瞧着不像什么名贵稀罕品种,却颇为雄健,更兼训练有素。也不用赶车人怎么招呼,离着李府正门尚有十来丈远,就自觉缓缓放轻蹄子,小步踱前,待到行至李四才身旁时便轻轻放下马蹄。后面的马车停稳,不带一丁点儿晃动。 光这一手,在场识货得两位老爷和太太就心中一震。 马疾如风,那说的是江湖游侠儿,在这太平年月已经不值钱了。而这样不仅外形高大更颇通人性的棕色大马,怎么也得是百里挑一,世面上一匹不会少于三百两银子。 能用得起这样的马来拉车的会是谁呢? 站在略上面两级台阶的李四平和二太太吴氏看着互相摇了摇头。 富商巨贾自然有这实力,但李家大房当前颓势在业内已不是秘密,交好的已经在里边,其他的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良心发现了,万不会没接到帖子就来捧场。至于李四才的同僚们,一来交好的也已在里边,二来当官不比作生意,还真未必坐得起这样的马车…… 只见车帘微动,先行跳下马车的竟是一面目相当清秀的青衣少年。 这少年一下车,也不朝一旁的主人家李四才见礼,就立马朝着马车方向回身,弯腰躬背,抬手。 一只指甲修剪地极为平整、保养有方,但显然并不年轻的男子的手就伸了出来,轻轻搭在少年的腕子上,露出一张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的脸…… 李四平看到这,心中饶是涌起一万个不可置信,也三步并做两步从门前台阶上快步下来,与李四才并排,兄弟俩一起躬身到,“见过公公。” “哈哈,两位李家老爷,快请起,快请起。”在略带尖利的笑声中,来人步履地从容走下马车,笑着扶起这李家兄弟。“我昨日听说,今日是李家二老爷嫡女的下定之期,怎么也不给咱家送个帖子呀?”说着又轻轻拍着李四平行礼的手,笑道,“可是看不起咱家呀?” “不敢,不敢。”李四平近些时日对这人可谓恨之入骨,但同样畏惧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公公在宫里事务繁杂,侄女和外甥的这点小事哪里敢惊动公公?还望公公恕罪。”这阉人突然上门,他的来意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李四平只好继续一本正经地诚恳客套。 “宫里再忙,咱家也免不得要出宫办事。听说今日李府有这等喜事,咱家便告了个假,推说是出宫勘验布匹,特意前来相贺,还望李老爷回头不要去说穿啊!”丁承喜满脸笑意解释道。 李四平忙低头赔罪道,“哪里,哪里?公公莫怪就好。只是寒舍简陋粗鄙,怕污了公公的眼。”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老贼上门究竟是何用意,李四平尚不得而知,便只能沉下心来应付,“来,公公请!” “且慢。”那身着紫衣貂皮大袄的无须男子并没有跟着主人家上前,却是停步阶前驻足道。 一旁的李四才听到“且慢”二字心中更是一凛——这老东西哪怕是杀人放火时估计也是这幅笑呵呵的模样。当初他和兄长一起弯腰奉上五千银票求这阉人高抬贵手时,这老东西拒绝的样子仍是半点不掺水的笑容满面。今日这下定…… “李老爷这是让我不讲规矩啊……“那无须男子脚下不动,只微微侧身摆手,刚才那先行跳下马车的少年便已不知从哪里递上一个一尺见方的精巧铜匣,“既然上门观礼,哪有不赠礼的道理?” 说着无须男子便从少年手中随意接过铜匣,将其放到李四平眼前。 李四平大冬日里,冷汗迭出。要知道为了给宫里进贡绫罗彩缎布匹的事,双方前些时日明明刚刚翻脸,不说是死仇,也差了多少了。眼前这阉人的笑意不仅没有让他放松警惕,反而因为他笑得更加真诚而愈发令人毛骨悚然。他想干什?里面放得是什么? “哪里,哪里。”李四平只是嘴上打着哈哈,却没有伸手。 “嗯?这是看不起咱家给二姑娘添妆?“无须男子见李四平不接,也并没有生气,只笑意不减地解释道,”里面那套头面首饰可是咱家让人专门从鸿霞阁订的,据说是老东家看箱底的好手艺,想来他们也不敢蒙了咱家的。” 一旁的李四才紧忙上前一步,双手捧过匣子,也笑着解释道,“哥哥是不好意思让公公破费,故而不敢接。我却是脸皮厚,这就代小女谢过公公厚爱了!” “嗯”,无须男子见李四才接下,笑意更盛,仿佛真的去了件心事一般,当先反客为主举步向前道,“那咱家今日可就讨杯好酒啦……” 李四才使了个眼色,早有眼明手快得管事接过铜匣。李四平、李四才兄弟二人于是尽皆跟在来人身后,陪着向厅内走去。 这一幕当真是把孙纪尧给看呆了。虽然早就知道大舅舅做得是皇商生意,可除了府中富贵些,也没有看出其他的不同来。没想到今日下定,竟然连宫中之人都给惊动了!这是什么样的大生意,什么样的好手段? 孙纪尧不禁对自己之前看轻大舅舅有了几分悔意。原以为朝廷的六品命官就是府中的顶梁柱,没想到照样得风里站着等蔡府的小小管事。他不是无知村妇,以为宫里随便哪个伺候的,都能被称为“公公”。这能被尊称一声“公公”的,怎么着都得是宫里执掌一处的头面人物。且当朝对内宫管束颇严,在里面等闲伺候的,恐怕三五年都不见的有机会出宫门一趟。来人不过告假一声,便能轻易出来,举手投足间更对二舅舅一幅理所当然的上位者姿态,其身份之高哪能不令人瞠目结舌呀! 孙纪尧有心也跟着一起进去见识一番,不料一旁的二太太轻轻喝道,“留下。” 这二舅母之前打交道并不太多,往日里对他们嘘寒问暖的多半都是大舅母。但前两天听郑妈妈说,二舅母当着府中所有下人的面,一口气便发作了六个下人,把人打得半死不活不说,还连夜把他们扔到庄子上。现今大舅母养病,府中后院大权已全然落入二舅母之手。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贵客(三) 对着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丈母娘,孙纪尧可不敢有半分怠慢,赶忙收回原打算伸出去的那条腿,恭敬得站在二太太身后。 “立哥儿也是大人了,日后也是要支撑一家门面的,可不能这么浮躁。”前面传来二太太淡淡的声音。 孙纪尧从小就以老成出名。在汉阳那会儿,更有一看中他、想让他入赘做女婿的胥吏老爷曾夸他,是难得一见的沉稳大才。没想到在今日二舅母口中,他竟然摊上了“浮躁”这两个字! 孙纪尧不敢多嘴反驳,只低头道,“是。” 二太太略微侧头,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最缺的不是才学,是眼界,是世面,是历练。不过这些都不急,我既然把嫣然许给你,以后好好用功,跟着府里的老爷们,自然少不了好前程。” 丈母娘慈训,孙纪尧哪里敢不恭听?继续应道,“是,小婿记下了。” “刚刚来人我虽没见过,但也听二老爷说起过一些家里生意上的事,那人应该就是内务府总管丁承喜。” 孙纪尧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 二太太接着道,“内务府管着宫里头的各项采买,说是第一油水部门也不为过。那丁公公手握大权,掌着多少皇商的生死?你两个舅舅此时陪着进去是应有之意。这里边的水太深,动辄就是一家子的生死荣辱,不是你看热闹的时候。” 孙纪尧见丈母娘说得如此郑重,连“生死”二字都出来了,再不敢多言。他虽志比天高,可也明白眼下自己是跟李家牢牢绑在一起了。李家兴盛,他这个女婿兼外甥也跟着沾光;李家败落,他这外姓人虽不至于沾包可今后也少了支撑。 二太太见这女婿还算肯受教,心中也舒了口气。这丁承喜今日来得实在突然,就方才面上来看,不像是来找茬的,倒像是来交好的。可小小李家,有什么值得他这内务府总管放下身段来交好呢? 二太太表面淡定,心内百思不得其解,更焦急如焚。 且说院子这头,李四平他们自然不会真引那丁承喜往宾客聚集处随便落座。穿过影壁,门厅,几道回廊,兄弟二人便将这大太监请到了一处专为万一而来的头等贵客所设的清雅歇脚处。 一色精细果点,上好肴馔自不用提。难得的是,这处小小亭阁能让外间的热闹透到里间,也能让里间的贵客能看清外间的热闹,却又使外间完全看不清里间动静。实在是这等场面下难得的布置,由此也可见二太太的心思细密和灵巧。 待挥退下人,请那姓丁的大太监落座,李四才亲自为那姓丁的把盏,“今日区区小女下定,却劳得公公大驾,实在是李府满门的光辉。我先敬公公一杯,公公随意就好。”说着李四才端起自己酒杯一饮而尽。 那姓丁的倒并不推拒,只见他用那指甲齐平、保养有方的手指,轻轻举起酒杯,用太监独有的尖细声音笑道,“哈哈,这上好的杏花村绿蚁酒可是难得的佳酿。李大人客气,咱家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宽袖轻轻一遮,也是满饮一杯,端得爽快。 李四平和李四才互相对看一眼。要知道,半个月来前,他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这姓丁的请出来,满桌美酒佳肴,这姓丁的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只说“宫内规矩,不得饮酒”。今日怎么就没这规矩了? 那姓丁的似乎也反应过来,酒水下肚,便笑得越发真挚,“上次两位李老爷请咱家喝酒,却是不地道。哄着那小徒弟把咱家叫出宫来,竟还备着银子,那不是生分是什么?咱家那酒喝得下去吗?” “是,是,公公教训的是。是我们兄弟俩想左了……”李四才边赔笑,边再次给姓丁的斟满。 “李家几代都给宫里供着绫罗彩缎,连太后娘娘那,“姓丁的朝宫内方向拱了拱手道,”每年春衫也必要着李家缂丝春梅素锦的。李家锦缎驰名天下,那可不是虚的。” 听着这高帽,李四平、李四才二人很有点找不着北。要知道半个月前,姓丁的对李家料子的评价还是“不大堪用”。 “只是咱家接手内务府时间不长,前面那烂账哟……”丁太监拉长声调,苦着脸道,“咱家想着,先前那位毕竟是前辈,如今既已荣养,就没必要为了下面那些黑心肝的再给上面找不痛快,便也只好自己想办法把这亏空给填补了……” 丁太监这番大公无私,情义两全若是让不相干的人听见了,必得大赞一声“好”。 哪怕是李四平、李四才这等相干人听了,也不得不一边骂这阉人唱念做打俱佳,怎么不去学唱戏,一边面上继续恭维道,“是,是,公公不容易……” 那姓丁的见李家兄弟二人面上识趣,就叹口气接着道,“唉,为了填补这亏空,咱家既不能委屈了上面,又不能让下面跑腿的没了收成,所以先前这段日子,就只好亏欠了自己人李家,说来也是咱家对不住你们……”说到这,姓丁的语带扼腕,举起酒盏对李家两兄弟道,“咱家敬两位李老爷。”又是一杯满饮。 都已经是“自己人”的李四平、李四才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也都举杯应和道,“哪里,哪里,能为公公分忧,是李家的荣耀。” “话是这么说,我也不能总亏了自己人啊!”丁承喜说着便从衣袖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李四平手中。 李四平、李四才简直怀疑今日的丁承喜是被妖孽附了身!这还是吃肉都不吐骨头,恨不得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的丁公公吗? 但这显然是一只好妖孽! 李四平先是不可置信,以为这阉人又暗藏了什么心机,故意拿张银票出来装样子,没想到那阉人见他没立马收下,竟塞了过来,“拿着,这里面是七千两的银票。李家供的去年春日丝罗外加今秋彩缎一共将近万两,我记得是九千七百二十八两。”丁太监略皱了下原就没几根的浅淡眉宇,回忆了下确切数字,“之前的亏空,咱家已经补得差不多了,这手头略有富余,还不赶紧把自己人的银钱送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贵客(四) 李四平不管这阉人今天是被什么附的体,感动得简直老泪纵横,收下银票,举杯恳切道,“公公哪里话?既是自己人,哪有算得这么清楚的,剩下那些银两就当是李家孝敬公公的,多谢公公拳拳爱护之心!”李四平也是一饮而尽。 这能收回七号千两,简直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四平、李四才兄弟俩来回商议了无数回,都觉着上策是能收回六千两银子,这样李家不动根基,只当白忙活一两年;中策是收不回银子,但能保住皇商位置,这样哪怕砸锅卖铁,李家也有翻身之日;最糟糕的自然就是银子拿不到,皇商地位保不住——要说半个月前,那就是这个形势。 能从这姓丁的手中拿回七千两,那别说被这老东西恶心不拉几的叫几声“自己人”,哪怕叫上几句“亲孙子”,李四平照样能目不转睛,照单全收!能屈能伸才是真豪杰,要讲风骨就别做生意,该做那话本里撞死在金銮殿上的铁骨谏臣才是。这点委屈算什么,就算李四平他那做小生意起家、一辈子也笑脸迎人的亲爷爷真回魂,料也不会怪他这孙子让个阉人占了便宜。 李四平、李四才兄弟俩待再要劝酒,姓丁的却是用那光洁的手掌轻轻挡住酒盏,摇着头,尖声笑道,“再多,咱家一身酒气回去,可就真要挨罚啦。” 他对李四平的识相也颇为满意。这次虽然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吐回来七千两,但剩下近三千两的收成也还是不错的。说着,他又用那绵软细滑的手,轻轻拍了拍一旁李四平的手背,掏心掏肺道,“眼下已是正月,咱家急着把银子送来也是怕你们这边周转不灵,耽误了今春的丝罗,太后娘娘可还等着裁新衣呢!” 此话一出口,连一旁的李四才也彻底放下心防。饶是他十年官场修炼的颇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功底,这会儿也是眉宇间流露出真正的开怀。七千两银子虽好,但要是皇商地位不保,这点钱也不过是聊以充数。万一这姓丁的想用这七千两银子买断他们的位置,那虽比之前的一毛不拔的强抢好些,对李家来说也一样是场灾难。 “是,是,请公公放心,我们李家必竭心尽力做好今春丝罗采买!明日我们就着人去南方,必妥妥当当,绝不敢误了贵人们的新衫。”李四才热泪盈眶表决心道。 “那就好!”姓丁的笑着站起身来,“今日礼也送了,酒也喝了,生意也谈好了,那咱家就先行告退,”说着又对李四才拱手道,“令千金与贵婿是天作之合,咱家盼着他们百年好合,子孙绵延!” “谢公公美言!”李四平、李四才兄弟俩赶忙起身,亲自送这丁太监出门。 那姓丁的似是不胜酒力,走到这处亭阁门槛处,略一停顿,便正好搭上了那伸过来的随行少年小公公腕子。他稍稍侧头对身后两步外的李四平,漫不经心道,“咱家刚才一路过来,见着府里多位公子,个个好人才呀!只是,怎么没见着府里的姑娘呀?” 李四平赶紧凑前一步道,“回公公的话,我这侄女怕羞,今日虽是她大好日子却还躲在自己房里呢。公公若是想见,我这就唤她出来。” 虽说闺阁女子不好见外男,但这老太监算个哪门子的“男”呢?他今日既有心修好,就没有必要在这样的小事上逆他的心意。 “哈哈,我就这么一说,不必惊动,”姓丁的继续云淡风轻道,“我倒是听说,李老爷这边还有一位姑娘没许下人家,”他随意地驻足,对着李四平笑道,“怎么让妹妹给抢了先呀!” 一旁的李四才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作懊恼状,上前一步道,“公公既拿咱们当自己人,我也就不怕家丑外扬了。说来总该是长幼有序,无奈我那家里的脸皮虽薄,性子却野,不知怎的竟说是跟我那外甥情投意合起来。唉,女大不中留,我这不就只好僭越了嘛!所幸兄长那边也不怪罪……” “哈哈,李二老爷休要着恼,千金小姐与那多才书生古来有之,不当的什么。”姓丁的挥挥手,一副听得风流雅事的不以为意状,只笑着对李四平道,“倒是大老爷这边要抓紧喽!” “是,公公说的是。“李四平低眉俯首道,”只是小女生得单薄,近日染了些许时疫,所以闭门谢客。今日她妹妹这般大喜的日子也没能出来照应。不瞒公公说,老妻心里已是火急火燎。只等她身子略健旺些,这事必得抓紧操办起来。” 李四平一番话推的一干二净,既是“时疫”,就都别提“见见”之类的要求了,至于身子什么时候“健旺”,那还不是李家自己说了算。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别糊弄了谁。 那姓丁的听了李家兄弟俩一唱一和这番解释,只笑着拱拱手道,“那等大姑娘好事定下了,李老爷可别再忘了我的帖子呀!” “不敢,不敢,必要专程使人送来!”李四平笑道。 于是宾主尽欢,在一片和和气气的笑声中,三人一路逶迤往门外而去。 院中客人原是等得有点不耐。 这李家的喜宴也委实慢了点儿。就算来人都不是冲着这顿吃食来的,可也不能光拿果子、点心、水酒充饥啊!进来相互寒暄也都差不多了,在坐诸人已从近日天气,聊到了市面上新进的南方蔬果,可李府的几位主人却是一个都没露面。虽说有几位小字辈的一旁张罗着,但怎么看也有点违背常理啊。 果然,正当大家心里嘀咕着,突然就有眼尖的瞧见,李家两位老爷正小心翼翼地陪着一位紫裘白面无须男子径自往庭院里间而去。 这是哪位贵客?值当抛下满院贵客,两位老爷一起亲自招待? 跟李家大房相熟的几家互相摇了摇头,实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大人物要来。 倒是李四才几位同僚一个个火眼金睛。他们毕竟是有机会走上朝堂的人,于是对着远处传来的些微尖细笑声和刚才瞥见的那幅无须面容多了几分敏感。 哟,看不出来,这李家竟然还有这样的底蕴! 言语粗放的刑部主事最是不客气,对着周遭几位同僚,笑道,“咱们今日上门,这个礼似乎送得有点薄啊!” “正是,正是。”几人纷纷捻须盘算着回头再补点什么。这李四才可着实不能小觑啊!看来身后不仅明面上有蔡侍郎这个恩师,连在内廷都有说的上话的奥援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贵客(五) 话说二太太吴氏这头,带着新上任的毛脚女婿纪尧,她正一边内里心焦地揣度丁承喜来意,一边候着蔡府那边管事,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她看不上姑太太孙氏那弓腰缩背又厚着脸皮搭讪的样子,便对女婿道,“这大冷天的,你母亲底子薄,你先带着回屋去暖和暖和。” 纪尧有心推辞陪站,二太太吴氏又道,“今日我看也来了好几个你同科的同年,不好慢待了,你扶你母亲歇下后,便去照应一二。我这边妥当了就进来,不必等我。” 眼见丈母娘说得通情达理,自己又有心到同年那里去絮谈一二,纪尧便应声搀着母亲进了门。 眼见这对母子背影消失在影壁后,二太太吴氏这才收敛起脸上柔和客套,慢慢浮出一缕遮掩不住的焦虑。她不怕蔡府管事来得晚,就怕蔡府没人来。倒不是稀罕蔡府能送什么值钱物件,而是这个脸面攸关李四才在蔡嘉义这个座师心目中的地位——大房多半已经扶不起来了,刚才丁承喜过来多半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那么蔡府的支持对二房来说就是愈发沉甸甸的不可或缺。 正在翘首以待的期盼之间,街角那头果又传来辚辚的车马之声。 二太太吴氏先是心头一松,待车马靠近些看得更分明时,更是一阵狂喜! 她赶忙提起裙袄,快步迈下台阶,对一旁的婆子吩咐道,“快请大太太!” 待吴氏三步并做两步站到阶前时,脸上早已调换上了一幅喜气洋洋的表情。 马车里当先钻出来的是一个粉衣少女,长得标志不说,一双圆溜溜的眼眸显得格外灵气逼人。她一下马车见到二太太,就赶忙服了服身子作礼道,“这般大冷天的,二太太怎么还在门外迎客呢?”说着皱了皱好看的眉头,边拉起帘子扶马车里的人下来,边半是埋怨半是撒娇道,“都怪太太动作慢,害主人家在风里站这么久!” “应该的,应该的!”当见到这辆打着鲜明蔡府标志的马车时,二太太吴氏就觉的有喜从天上泼洒而来!虽然之前跟孙纪尧说起时,只说蔡府来的应该是哪位管事,但二太太吴氏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丝期待:如果来的能是蔡府的哪位奶奶,那该多好啊! 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这般想法有多么的不切合实际。蔡嘉义这等身份,他小小李府姑娘下定,哪来的这般脸面?可没想到竟还真来了! 那马车远远一看就知道是蔡府主人出门的行头,而当先跳下来的小姑娘正是之前赏花宴上见过的、蔡家孙辈里最得宠的阿狸姑娘! 二太太吴氏见到阿狸时就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估摸着马车里的就是阿狸的母亲、蔡家的长媳——蔡府的大奶奶能出席自己女儿的下定礼,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料阿狸一番言语说明,来的竟是蔡太太本人! 二太太吴氏饶是镇定,也有点慌了手脚,略愣了一愣,便赶忙随着阿狸一起,将那马车上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扶了下来。 “蔡太太您仔细脚下。”二太太吴氏小心翼翼得扶着一身富态打扮的蔡太太。 “不当事,”蔡太太满面慈和地对二太太吴氏道,“今日我们祖孙俩一起来讨杯喜酒,二太太可不要嫌人多礼少啊!” “太太您说哪里的话?别说就带了这仙女似的阿狸姑娘,再带二十个,我们李家都欢迎得紧!” 蔡太太闻言笑得愈发慈眉善目,“带一个就闹得我头疼,带二十个我可受不住。一路都在嫌我慢,催着要来嫣然姑娘的下定礼。小姑娘家只知道热闹,可老人家出门哪里快的了啊?”一番话不显山不露水,就把这会儿才来说得理所当然。 二太太吴氏哪在乎这个?蔡太太能来,别说让她等一个时辰,哪怕就是让她等到天黑她也心甘情愿啊!蔡太太年纪大了,这些年已鲜少出门走动,哪怕是差不多级别的,若非十分亲近,也多半由几个儿媳妇代着出面。今日这般来李家实在是任谁也想不到的场面! 闻信赶来的大太太陈氏也一脸惊喜。她身体还没好全乎,今日也就是出面略微应承几句。自己这妯娌平时不声张,但近来这几件事当真看出她的手段,自己退位让贤也正好躲个清净。没想到房里正歇着呢,就有婆子急匆匆地来催她出门迎客。 吴氏不是莽撞人。大太太陈氏只略一犹豫,就紧忙扶着周立家的赶来外面。所幸衣衫没有换下,都是齐整的,所以倒是半点没耽搁。 这乍一见蔡太太,大太太陈氏只觉得满身气血都涌到头上!今日竟然还有这位大菩萨登门!说不定,说不定我们李家的生意还有救…… 大太太陈氏推开周立家的,也是三步并做两步,赶到阶前,蹲身便给蔡太太行礼。 蔡太太笑着扶她起来,满脸玩笑道,“李太太这般挡着,可是不让我进门沾喜气啊?” 大太太陈氏虽算不得机敏,也知道这是蔡太太亲昵的意思,忙笑着应声道,“蔡太太却是说反了,哪是不让您沾喜气,是我抢着先来沾点您老的福气啊!” “哈哈……”蔡太太指着一旁的孙女阿狸笑道,“你看看,我就说不晚嘛。” 阿狸姑娘跺着脚娇笑道,“太太说的是,早来也不开席……” 一片言笑晏晏声中,大太太陈氏居前引路,二太太吴氏和蔡家孙小姐阿狸一左一右扶着蔡太太小心跨过门槛,移步入庭院。 蔡太太年纪一大把,要说出门见礼她可没有半点兴致。蔡府早多日前就得了一沓厚厚的帖子,李家二房姑娘下定,遍请府中少爷、奶奶和姑娘们来观礼。只是别说蔡府的主子们懒得搭理这样的小事,就连李家自己也压根没指望能请来任何一位——送帖就是个规矩,表示李四才这作学生的禀报过了尊长。 若不是因为有之前李府大房姑娘的事,蔡太太特意交待,李府那边送来的东西,都得让她过目下,门房一早就把帖子直接交到奶奶那边随便处置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贵客(六) 有上次的事在前,蔡太太收到这帖子不敢擅作主做,便跟老爷商量着是不是让府里最有脸面的大管事去走一趟,礼也较寻常的厚上三分?蔡嘉义当时也是点了头的。 没想到今日,房里的大丫头把午膳都已端上来了,蔡嘉义却突然过来道,“我刚收到了些还不大确切的消息,李府那边我不大放心。若是我去,场面就太大了点,不大适宜,你现在带着阿狸马上去一趟,就当是小孩子图热闹。” 蔡太太这才急忙找人叫回已预备出门的大管事,匆匆用了一小碗红豆薏米百合羹,便换过出门装束,坐上马车赶来了李府。 没想到这趟李府还真是来对了! 蔡太太等刚走到影壁那头,就正好撞见了起身告辞的丁承喜。 双方皆是一愣。 照理男左女右,影壁各走一侧,哪怕是隔着两头见着了,男女有别,多不过相互点头而已。但一来蔡太太身份贵重,不可轻乎,二来蔡太太年事已高,所谓避嫌之礼也就没那么严苛,三来最要紧的是,这丁承喜实在很不能算入需要避嫌的“男人”这列…… 故而当李四才远远见着二太太吴氏搀扶着的蔡太太,内心狂喜之余,略一犹豫,便快步走上前来,躬身行大礼,感动道,“小女这点子事如何竟惊动了师母大驾?” 蔡太太眼神虽然不灵光,但紫裘男子的面目无须特征十分明显,便隔空略扶了下李四才,便笑着看了眼丁承喜,对着李四才柔声责怪道,“贵客都在呢,怎么这般多礼?不要怠慢了客人才是。” 话说丁承喜这边,当他眼见着那边簇拥走来一高品级命妇模样打扮的老妇人,心下反应却是跟蔡太太一模一样——今日还真是来对了! 他见李四才口称“师母”行大礼,来人身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内务府掌的是宫城内的供给,户部掌的可是整个朝廷的钱袋子。虽说内外有别,互不干涉,但丁承喜还没有自大到要在户部侍郎夫人面前摆架子的程度。他当即也上前两步,微微躬身作揖,尖声道,“咱家内务府丁承喜,见过蔡夫人!” 蔡太太赶忙躬身回礼道,“原来是丁总管。老妇见过丁总管,公公客气了!” “哪里,哪里,咱家也是听说今日李二老爷家姑娘大喜,故而来贺,没想到正好得遇夫人,荣幸之至!”丁承喜对着蔡太太解释道。 “老妇来此也是躬逢其盛呀!公公这是急着回宫当差吗?如何不再多留片刻?可是我家老爷这学生不会待客?”蔡太太又笑看了一眼一旁的李四才,轻身责骂道,“公公好容易出来一趟,如何不好好招待?回头老爷知道了,也定要骂你不会办事的。” 当真姜还是辣的辣。蔡太太不过三言两语就反客为主,一方面镇住了丁承喜,一方面又拉拢了李四才——毕竟能被堂堂三品夫人这般慈母般的当众教训,实在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体面——那可是人家自己晚辈才有的的待遇! 李四才、李四平夫妇俩皆低头懦懦称是,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喜意。 “当不得,当不得,”丁承喜忙笑着摆摆手道,“李主事殷勤待客,只是咱家偷闲出来一趟,回晚了,少不得太后娘娘那又要念叨。”丁承喜不经意间又搬出这尊天底下至尊至贵的女菩萨。 蔡太太笑意更深,诚挚道,“既这样,那我就和四才他们一起送送公公。他们都是小辈,还缺历练,有做得不对的,公公多多指点。” 丁承喜洒然一笑,“蔡夫人这也太过客气。咱家掌着内务府,料子这块是每年最大的采买之一。李家的东西向来让咱家省心,都是自己人!” 千年狐狸修成精,一个个道行都不浅。 蔡太太并不急着进屋落座。眼见李家两位老爷都陪着这位丁公公出门,就知道里边宾客中没有一个值得她进去看上一眼的。 一位是正三品户部侍郎的夫人,一位是掌握要害银脉的内务府总管,于是便在这小小李府的影壁前,不动声色地各自打探了对方一圈深浅。 言语虽是和气,气氛虽是融洽,但影壁毕竟不是什么私密处。之前庭院里的李四才的几位同僚本就已对丁承喜的身份起疑,哪有不留意的道理? 虽然主人送客,没招呼我们同行,可也没规定我们必须坐等啊——几个眼明心亮的户部、工部、刑部官员径自找了理由,只是不约而同,齐齐地都往门外迁延着散步说笑。 这影壁前这一出的光景尽皆落入他们眼中…… 当听到那紫裘锦衣无须男子竟然就是内务府总管丁承喜,而连户部蔡侍郎的夫人都亲自来李府道贺时,几个人满目惊骇之余,不禁感叹:原以为今日来李府喝酒是给往日会做人的李四才面子,实际上能受邀来此分明是李四才给他们的面子! 一户部员外郎戳了戳那刑部主事的胳膊肘,凉凉道,“我刚想着,今日这礼薄了点,怎么着也得再加个三成才是。就眼下看来,加一倍也不嫌多呀!” 刑部主事没好气的笑道,“四才兄请我们来此,是跟我们要好。至于这礼不礼的……”刑部主事朝影壁那头的丁承喜努了努嘴巴,“管着宫里银子的那位都携礼来贺,四才兄还差我们的礼吗?” “一码归一码,”旁边另一工部主事道,“反正过几日我得找个由头,再加一倍的礼,”说着他又闪烁着亮晶晶的一双小眼睛,好奇地问道,“话说这四才兄,还有女儿吗?不才,区区,哈哈,就是儿子多,还有三个没成亲的呢!” 素来号称“腹有锦绣,出口成脏”的刑部主事听了这话倒是乐了,“滚你娘的,呵呵,别说三个儿子,就是有三十个儿子,四才兄他女儿估计也看不上。” 周围人一片笑骂。 只是说笑归说笑,谁也不傻。李府这势头,能攀上这门亲,哪能不动心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贵客(七) 刑部主事自认为跟李四才私交最好,就笑着开涮道,“要说四才兄一共就两个女儿,今日下定的正是大姑娘,二姑娘今日没见着,你们猜是为何?”一语问出,他便顿住,神色得意地望向周围几人。 “边儿去,别卖关子,赶紧的。”旁边一中年胖子笑着推搡到。 “因为二姑娘刚刚三岁,还在奶娘手里,哈哈哈……”刑部主事笑着拍拍方才那小眼睛工部主事道,“所以你那三个儿子,哈哈哈,都够不着。你要有本事,就今晚回去使把劲儿,看能不能赶紧生个儿子出来,来个女大三,抱金砖,哈哈哈…… 一群人哄堂大笑。 在一片哄笑声中,刑部主事接着打趣那小眼睛主事道,“四才兄眼下多余的闺女已是没了,不过我听说他们家大房还有个姑娘,年岁相仿,闺女没有,侄女你要不要啊?” 说是打趣,没想到小眼睛主事还当真了,他皱了下有点八字的两条歪眉,沉吟了下道,“侄女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们家大房并非官宦人家,虽说给宫里供着料子,但怎么说来也逃不过个商字。我家三个儿子两个嫡子,一个庶子。拿嫡子出来,有点门不当户不对,我也舍不得;拿庶子出来,李家眼下这势头,怕是未必能看得上,还显得没诚意,回头别结亲不成反结仇就不好了……” 他话音还没落,旁边那中年胖子就把他挤到一边,插话道,“庶子你也好意思说出来丢人现眼?”这位圆滚滚的户部员外郎鄙视地瞥了眼那小眼主事,面色郑重地对着刑部主事拱手道,“就他事多,我老方可没他那小算计。知道兄弟你跟四才那边说得上话,但两个儿子皆已婚配,老哥我就不算截胡。一会儿喜宴散了,就麻烦兄弟跟四才招呼下:我有个嫡子,年方18,虽然这科没能上榜,但也是有秀才功名的,恳请聘李家大房姑娘为妻。”说完便是一揖。 这下可把周围人都看愣了! 不过一番说笑而已,没想到还真有人当真!有人心下鄙薄这中年胖子见风使舵势利过人,但更多人在胸中扼腕哀叹,这胖子长得圆润,动作倒快。看中就下手,丝毫没给其他人半点机会。这让不少还在心中衡量切磋利弊的暗悔自己脸皮太薄,手脚太慢…… 真是一朝突然富贵,远近皆是好亲。 不过是一位侍郎夫人和一位内务府总管的登门就让李家扶摇直上,一下子成了小圈子里的抢手热馍馍。 这要是换作一个月前的李家大太太知道了,估计得笑得合不拢嘴。想当初,她为了把女儿许配给一没功名,二没技艺的娘家商家子,拉着女儿赶了上百里路去给嫂子相看,结果还没被看中……至于后来选定外甥,那也是环顾四周无人,才不得不矬子里头拔将军——虽说中了举,可庶子出身,要家世没家世,离当官发达可还差得远着呢。 至于这位户部员外郎有秀才功名在身的嫡子,哪怕长得跟他一般圆乎些,大太太陈氏也只会笑着说“好福相”,一个月前哪里敢去肖想? 只可惜时移世异。 跟着妯娌一起殷勤服侍蔡太太的大太太陈氏,眼下可没心思再顾念女儿的亲事——青妍这辈子如何是个了局还不好说呢……想到这事,她这几日里也不知流了多少泪。有心埋怨老爷心太狠,可奈不住自己不仅有未成家的志成,还有满地乱跑的孙子孙女。也只能一边暗恨女儿不晓事,一边心疼女儿命苦,除了流泪不止,竟也没有他法。 如此心境下,病哪里能好?更何况大太太陈氏这病本就一半是心病。 这会儿在这门口风里站着,听着蔡太太和那丁公公时不时不着头脑的对话,大太太陈氏已是在勉力支撑。要说这两位一个比一个笑得恳切,一个比一个说得客气,已在李府门口足足打了有半柱香功夫的机锋。 大太太陈氏虽然身上不好,可不仅不敢露出不耐之色,脸上还打叠起千般精神,一幅听得聚精会神,笑得恭谨灿烂模样,就怕失了礼数,坏了李家的大事。 终于等到那丁公公拱手道,“今日李府客多事繁,蔡太太、蔡姑娘,两位李老爷、李太太请留步,咱家这就先走了……” 只是虽然眼见丁公公转身举步,走向那棕色高头大马拉着的富丽马车,大太太心中暗暗松下的那半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就又听见街角处传来一阵“得得得”的马蹄之声! 丁承喜蓦得当即顿住。 蔡太太面色一脸郑重。 其他所有人也顺着这两人目光往那街角处望去。 只见两名健硕武卒很快出现在众人视野中,骑马当先开路。后面跟着的是一辆由四匹通体乌黑骏马拉着的黑色马车。 马车虽是黑色,但看着并不黯沉凝重,日光之下,随着骏马一步步向前,似能看到金色纹理在马车帘子和棚盖上游走摇曳。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鲜明的标志?对于前几天刚在在大朝上见过这抹黑底金纹的李四才来说当场如遭雷击! 这般贵人竟真下降李府?! 是福还是祸? 李四才略一跺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赶忙拉着兄长李四平快步向前,并打了个眼色给二太太吴氏,让她搀着蔡太太下阶迎候。 二太太吴氏先是莫名其妙,以为自己看错,还有谁有资格让蔡太太这般身份的趋步相迎?待见阶前丁承喜也一样急步向前时,二太太吴氏不再犹豫,忙也笑着想搀起蔡太太。 不料蔡太太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饶是老眼昏花,蔡太太也不会忘了那日突然闯进赏花宴、害得她儿子在她面前哭了无数场的那袭黑衣…… 不过比李四才他们略慢半拍,原本似是步履蹒跚,下阶颇有不便的蔡太太反应迅速,一把拉起一旁的小孙女阿狸,到达阶下堪堪只比丁公公慢了三步而已。 二太太吴氏扶了个空! 她略一愣神,也顾不得研究蔡太太的腿脚怎么突然灵便起来,便紧忙拉着还莫名其妙的妯娌大太太陈氏也一同下了阶…… 第一百一十六章 贵客(八) 马车不似寻常富贵人家的从容优雅,虽比不得骏马扬蹄奔驰,可速度着实不慢。 大太太陈氏才刚稀里糊涂的被妯娌拉到阶下站定,就见那两名开路的健壮汉子在李府门前翻身下马,对着马车方向,单膝跪地迎候——似乎全然没看见阶前命妇打扮的蔡太太。 那四匹骏马则仿若有人下好口令般,同时停步,马蹄声整齐划一。 有一只手从马车帘子中伸出。 骨节修长分明,却粗犷有力。 这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手,不是世家贵胄官老爷的手。 如果说丁承喜的手是如滑腻的羊脂美玉,那这只手只能说是粗砺的崖边老树了。 毕竟握着女人青丝万缕,生怕弄皱了一丝的手,和握着刀枪剑戟,马踏边塞的手原就是不一样的。 一身金丝黑衣,腰系金缕玉带,顾长风一步跨下马车。 丁承喜一股脑直接跪倒在地,当先行叩拜礼,“奴才见过赵王千岁!” 蔡太太俯身深揖,“臣妇见过赵王千岁!” 李四平、李四才及李家两位太太也忙不迭行礼道,“见过赵王千岁!” 顾长风先虚虚扶起蔡太太,便看了眼众人,淡淡道,“免礼。” 二太太吴氏低着头站在后面,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腔子!当时赵王府郑嬷嬷曾说过,嫣然今日下定,赵王府有礼相赠。她原以为不过是郑嬷嬷当时敲打李家,定下嫣然亲事的意思,没想到赵王府今日真的来人了!来的还是赵王! 顾长风也不看丁承喜,只扫了眼阶下其他数人,“谁是李四平?” 李四平赶忙上前一步,沉声道,“正是草民。”说是沉声,却有一丝不经意的颤抖。能被亲王点名,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是祸患…… “青妍是你女儿?”顾长风继续道。 周围数人听到“青妍”二字心头都是一颤。姑娘闺名如此随口道来,这意味着什么? 李四平不敢多想,硬着头皮道,“正是。” “你让她出来。” 李四平顿了顿,匍匐在地,咬咬牙道,“小女近日身染时疫,不便见客,还望王爷明见万里,宽宏海涵。” 一旁垂首的丁承喜听到李四平对着这尊杀神都敢说“不”,不禁感慨,这没见识就是好啊!身为内宦走狗,他当即喝道,“大胆李四平,王爷有旨,还不快去传唤?” 李四平再次叩首,额头直击宽石街面,发出“砰”的声音,他颤声道,“小女确是身体抱恙,见不得外人……小女愿画李府为牢,此生不见外男,不出李府一步,万望王爷恩准。”说完再次叩首。 他不是不知道赵王的权势滔天,但更想最后尽一份身为人父的努力。之前他欲将青妍许与纪尧,显然已是大大的触怒了赵王。按当下时风对女子的严苛来说,虽然下定之礼未成,但在许多老夫子的眼中,青妍已然白壁沾瑕。如果说之前赵王还对女儿有那么几分意思,那这件事后,他已不敢指望身份如天高的赵王再能收下青妍。 大庭广众之下,如将女儿唤出来受辱,那青妍还能有活路吗?李四平深深明白,有些人哪怕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许旁人沾染分毫,天家龙子恐怕更是如此……李四平情愿女儿一辈子不出门,也不愿意她早早薄命而去。 “孤有话要问她,让她出来。”顾长风已经很多年没遇到过,敢这么当面顶撞他、他还不能拿对方怎么样的事情了……顿了顿,只好压了压周身的怒气,换略温和语气道。 只是这个“温和”实在是他自以为是的“温和”,至少李四平没听出来。他仍将花白的头深深埋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却又不肯动弹分毫。 一旁低头不敢言的二太太吴氏突然有种深重的无力感,她已经不得不拿出了自己最心疼的女儿去填补,但似乎仍救不了李家…… 可是不行,她还有儿子!吴氏眼前划过志希单薄的身影。 这个孩子天赋说不上十分好,以前用功也说不上十成十。但自打来京备考秋闱以后,朝乾夕惕,夜夜苦读。这次纪尧上榜而他落榜,难受了足有半个月。自己还担心他一蹶不振,不料前些日子他对自己说,“母亲,我年纪还小,一次不当得什么,都说有了出息便可封妻荫母,您就等着我送您的凤冠霞帔吧。” 自己当时怎么说来着?明明感动得眼中含泪,却又笑着打趣说,“我儿大了,这就惦记媳妇了?”这孩子脸皮薄,被自己逗得不好意思回嘴,又躲回自己书房看书去了。 这世道对女人来说,名声就是性命,可对读书人来说,功名就是性命。 大房铁了心护着女儿,那是因为他们的儿子一个个都没出息。可她还有儿子……彻底得罪了赵王,别说老爷仕途艰难,儿子也难有成就! 二太太吴氏豁出去,在李四才等人震惊的目光中站起身,拜倒在赵王面前,“王爷熄怒,民妇吴氏愿去传唤侄女。” 李家门口的这场大戏一样没能逃过看客的眼睛。 李四才的几个同僚绰约在影壁这头听说赵王驾到时,俱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直待远远瞧见那身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黑衣时,除了目瞪口呆,竟没法有别的表情。 “这tm还是六品京官女儿的下定礼吗?这tm该是首辅女儿的大婚场面呀!”刑部主事扒拉着站在门框后头喃喃自语道。 小眼睛工部主事懊恼道无以复加,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就tm还舍不得嫡子,这嫡长子都划算啊!” 中年胖子户部员外郎,喜得两眼发亮,脸上肥肉都绽出一层层油光,仿佛是看见了自家青云直上的飞黄腾达路。 没想到不过三句话功夫,这事情似乎就急转直下……这李家大房竟是为了个女儿跟实权亲王杠上了! 这下小眼睛工部主事看中年胖子员外郎的眼神就玩味了。中年胖子额头上汗都出来,对着众人默默拱手,暗暗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事也就今日在坐几个人知道,压根还没跟李家提,大不了明日拿出个几十两银子,请他们喝顿好酒,把他们嘴堵上就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贵客(九) 在赵王积威之下,人人惶恐不安。二太太吴氏为了李家不至于继续触怒这位身份比天高的亲王,自愿领命去唤侄女青妍出来。 李四才震惊不已。 几十年的枕边人,他不是不知道吴氏的心思,而正因为知道又格外复杂。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位低眉顺眼、柔和婉转的少女变成了如今这般杀伐决断、言行狠厉的妇人? 记得当初他还尚未中举,因交好一吴姓年轻人,因缘际会识得了他的族妹吴氏。吴氏家中不过小富即安的光景,只是两三代来都是耕读传家,据说往上数几辈,还有先人在前朝做过一地刺史这样的高官。 他出身商家,自觉有点配不上。但当时的吴氏跪倒在父母前,言称他以后必是有出息的。她那一辈子没能考上进士的父亲问她,要是没出息呢?她说,那就愿为商家妇! 十几年来,自己果然没有背负她当年的期许,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让她在族人面前也风光了起来。 只是或者说逢场作戏,或者说官场惯例,总之家里多了相貌较好的新人。她还是那么贤良大度,治家有方,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也许正是因为她越来越能干,自己反而越来越疏忽了她。以至于他从未想过,为了他,为了儿子,她竟敢在这样的灭顶威压下站出来说话。 大太太陈氏眼见妯娌起身去唤女儿,几要昏倒过去。她没有胆子去拦,也没有本事去拦,有心想要扯住妯娌的袖子,想到满堂儿孙,又颓然放手。 至于李四平,当听到弟媳妇要去唤女儿,深深埋在地上的苍白头颅就再也没有抬起,任两行无声的老泪,纵横流淌,滴撒在眼前的砖石上。 二太太吴氏眼见顾长风没有反对,便微微蹲身行礼后,洒然拾阶而上。 待在门后看热闹的刑部主事眼见女主人迎面而来,正想换个地方躲躲,没想到却被原在影壁那头的中年胖子又往里边挤了个十成十。 他刚想开骂,只见那胖子一手捂住他嘴巴,一手指了指正屋那边。 刑部主事倒抽一口凉气,世间竟有如此佳人!世间竟有如此特立独行的佳人! 要知道京城这边的千金贵女多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游春或者观景,也有父兄和大批仆婢簇拥,多半还要戴个垂着面纱的斗笠,在外人面前只露出一个翩跹身影。 只见来人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大冬日里人人或裘或袄,她却只着一身白色精织锦绣裙装。 长裙曳地,散发飘飞,姿容绝世,气度高华。 明明李府高朋满座、中午十分阳光射眼,她却如九州月下独行。 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位白衣散发,气质高贵如云端仙子的女子,手中竟还持着一柄黑色匕首! 外鞘不见奢华,却古朴端凝。这不像是寻常士子装点门面的花哨长剑,倒像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凶器! 大喜的日子里,身着白衣,散发不束,手持利刃。明明妙龄女子,却又有势压所有人的气场。 她是谁?她想干什么? 李府这场热热闹闹的下定之礼也随着这白衣女子的出现,瞬时多了几分冷冽侵骨的杀气。 中年胖子小心地推了推旁边的刑部主事,用眼神指了指那奇装怪服的白衣女子。 刑部主事想了想,最后用口型做了个“大姑娘”。 中年胖子一把眼刀射向刑部主事,“这就是你推荐的李家大房姑娘?妈呀,我老方家消受不起啊!” 虽然没有言语,但在大朝上早就习惯了互相眼色交流的刑部主事,一下就读懂了胖子的意思,他撇了撇嘴,作口型道,“养在深闺人未识,一举成名天下知。先前我不知道,现在大概所有人都该知道了……” 正在他们眉来眼去之际,那白衣散发女子已越走越近。姿容绝世自不用说,连她的步子也颇为蹊跷。分明是最端庄优美的女子步态,却又有种独特的轻灵之气:看似信步走来,步子不快,却又好似足不点地,衣袂飘飞间,转眼已从他们身边经过。 “不用唤了,我来了。” 二太太吴氏刚刚走上三步台阶,看见她这幅打扮也是愣在当场。 “王爷唤我出来,所为何事?”白衣女子轻轻跃过门槛,却门前站定,不下阶,也不跪拜。 “大胆民女,还不下来见过王爷!”丁承喜尖声喝道。狗腿子就要有狗腿子的自觉,别管这喝的对不对,规矩摆在这儿,要施恩免礼那也是天潢贵胄们的宽宏。 顾长风并不搭理丁承喜的乱叫唤。 他看了眼青妍的白衣,眉头皱了皱,声音就显得更加阴沉,“这是送来的料子不够,还是不好?不成体统。” 他放柔了的声调就已经把在场诸人吓得不轻,这回语带不满,就更让周围人等都不自觉地把脖子往里缩了缩。 没想到那门前的白衣女子却毫不畏惧,直视那浑身冒着冷气的赵王道,“白衣散发只为明志,日后我再不见人。”说着便居高临下,将手中匕首远远地向顾长风掷出。 一旁的两名护卫见有利器袭来,以为行刺,动作飞快,倏得起身,就要当前拦下。 顾长风略挥了挥手,自己一把接下。 “你什么意思?”如果说刚才的那句“不成体统”只是心中不满的阴沉,那这句“什么意思”就带着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大太太陈氏看到这,哪里还受得住?当场捂着心口就要倒下,幸好被身后低着头的蔡家孙姑娘阿狸扶住。 二太太陈氏站在门前三级台阶处,有心想要跟大太太陈氏一样昏一昏,却没有支撑的,只好往侧面又后退了两步,一下子靠在门前的石狮子上。这大房养出的是什么妖孽呀!二太太心如死灰。 至于门后的那几个小官,随着赵王的狠厉发作,顿时都觉腿软。那中年胖子最不济事,约莫是身上肉多,负担重,膝盖差点没撑住,幸好身边的刑部主事略提了他一下,才没当场跪倒……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贵客(十) 周围人都恨不得哆嗦成筛子,没想到被赵王针对的那白衣女子还是凛然不惧的样子——只是那明丽的双眸忍不住泛红,浮起丝丝雾气,长袖之下隐约可见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这个还给你,以后自己珍重。”说完这句便微微转身,似欲回府。 被这女子如此无礼对待的赵王,显然不是好脾气。当闻听到那句“自己珍重”时,周身杀气遍布翻腾不说,如果有人敢大着胆子抬头,都能看见赵王殿下脖子里的青筋在一跳一跳! 这女人真是反了天了!顾长风按了下匕首含章的刀柄,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今日前来本是打算兴师问罪。 自从郑嬷嬷处了解到,李府打算将青妍许与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外甥后,顾长风貌似脸色不变那是因为他脸皮牵扯起来的幅度本就不大,心里却是差点没气炸了肺:自己百忙之中还日夜惦记的女人竟然打算跟别人成亲了! 这事问过他吗!? 顾长风可不会去想,自己从未与人家明言终身,更无任何许诺。他理所当然的觉的:王爷我为你立威削伯府,王爷我给你送书明心志,王爷我给你送刀予守护,王爷我还给你送来绫罗锦缎、头面首饰作装扮,这不是拿你当自己女人,还能算什么? 那几日,顾长风只觉的自己头上漂浮着的是整个塞北草原,一望无际的绿油油…… 有心丢下不管,可夜深人静,那个娇弱的身影还是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夜不能寐得烦,晃地他心肝不宁得疼。 无法,顾长风只好让素来心细如发的环风又去把李府情况查了个遍。这才发现内务府丁承喜这个阉人心狠手黑,意图把李家的近万两银子吞没不说,一不做二不休,竟还想把李家的皇商名头都革了。 头顶上绿归绿,心里头火归火,想到那不知死活女人在蔡家园子里向他投来的又倔强又让人心疼的楚楚眼神,总不能由着李家遭难吧?他这才使人敲打了丁承喜,让他晓得,胆敢吞没李家银钱,那他就接着给太后去梳头吧,反正太后喜欢他那手艺。 这丁承喜横归横,也是捡软柿子捏,明知李家除了个不会开口的蔡侍郎没有别的后台,才敢如此胆大妄为。赵王府这边一敲打,他忙不迭得答应立马就把银子还回去——陛下的帝王心术他不懂,可陛下的怀柔之术他可看得分明,眼下赵王一个眼色还真能给他弄回太后宫里重操旧业,哪里得罪得起啊! “站住!”顾长风对着那意欲回府的白衣女子冷喝道。 王爷我还没跟你算给我戴绿帽的账,你倒是先发制人,把匕首含章都给我扔回来了!还白衣散发明志,明个哪门子的志? 顾长风瞬时抬手又将含章扔回,冷森森道,“你就不给我个说法?” 门后头的中年胖子眼神瞥了瞥缩在里边装死的刑部侍郎,作口型道,“这又是哪门子官司?难不成这王爷气势汹汹问罪,不是想上门杀人,而是想上门讨说法?” 刑部侍郎促狭得作口型道,“那得问你儿媳妇。” 中年胖子气得给了他狠狠一个胳膊肘!这tm哪是儿媳妇,这分明就是女菩萨!能让亲王跟自己讨说法,还敢这么横,哪家的庙也装不起啊! 话说青妍这边,自内功小有所成后,五感虽远谈不上通灵,却也远比普通人强上十倍、二十倍。今日是府里为妹妹嫣然代她出嫁而办的下定礼,外面自然一片热闹,各色人等的纷纷扰扰也传进了翠云居这处安静小院。 从那日在父亲书房陈情后,青妍便不着带颜色的衣服,只白衣长裙,作最素净打扮。翠云居内丫鬟婆子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二太太吴氏那顿板子让所有人记住了闭嘴,眼见二姑娘下定,大姑娘闭门,只吓得走路都猫着腰,生怕惊动了主子,再挨板子。 因为再不打算嫁人,青妍便将那原本打算埋在门后梨花树下的几册书又拿了出来,任外面花团锦簇,她只清冷读书。 书自然是看不进去的,反正也已经看熟了,于是她只摩挲着那批注的墨迹,神游万里——至于想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当她在窗前神思无属之间,突然传来那个不知道一直是在期盼,还是想遗忘的声音! 青妍一下子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愣了愣神,又无力地退回坐下。 此生见也无益,不若不见。 没想到这人还不依不饶,非要她出去! 青妍这才拿起枕边放着的匕首含章,推门而出——你要见,那就见吧,把这还给你,我们再无瓜葛…… 只是她有心物归原主,慧剑斩情丝,可这赵王却步步紧逼,居然抬手又把含章朝她扔了过来。 青妍无法,只得接住。 至于“说法”,什么“说法”?是说他多情,还是说他薄幸?是说他给过自己最美好的幻想,还是说他给自己带来最深重的痛苦? 争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青妍一点都不想再看这个男人——这个让她欢喜,让她流泪的男人——却又忍不住轻轻回头再次回望他的坚毅的面容和笔挺的身影。 顾长风在阶下,眼见这个女人接住含章后又不说话,无双的美眸望向他,有哀伤,有不舍,最后竟似有决然之意。 王爷我都还没决定,你决然个屁! 顾长风当即不再废话,跟自己女人在大门口磨磨唧唧,当着这么多人面是说书还是演戏呢?也不想想谁能付得起这门票钱! 他脚下微一用力。 其他人便只见一袭黑衣飞掠过五六级台阶,长臂一伸,一把就将那白衣女子搂到自己怀中,站定,低头,语气森然道,“以后再敢乱扔,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后不由分说,也不顾怀中娇躯在震惊、羞涩之后隐隐反抗,微微一带,便抱着那白衣女子再次跃下台阶,“回府!” 这一串动作不仅电光火石,而且出人意料。刚刚还在讨说法、讲道理,转眼就直接上手劫人了!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携着那白衣女子坐上了马车。 四匹黑色骏马撒开四蹄,拉着马车扬长而去。 “我府中还缺个侍女,今日便带走了。” 远处只传来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交待……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后续(一) 门前门后众人一时呆若木鸡,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那袭天底下至贵的黑衣就这样如夏日的暴风雨般,瞬间卷走了那个不似人间仙子的白衣女子…… 被蔡侍郎家阿狸姑娘扶着的大太太陈氏,望着马车方向,哀嚎一声,“我的儿啊!” 似是被她这声哀嚎喊醒的李四平,望向身旁的弟弟李四才,看到的却是一样的不知所措。 丁承喜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对着地上的李四平道,“李老爷,不用叩谢啦,王爷都已经走远了。”说着便给身边一直低着头的小太监一个眼色,“还不赶紧把李老爷扶起来?” 李四平惊惧之下,跪久了,还真有点起不来。小太监看着细弱,手里却有把力气,一下就把李四平拖拽了起来。 李四平趔趄着站稳,向丁承喜道,“多谢公公。” “没什么好谢的,都是自己人!”丁承喜眉眼里俱是恳切的笑意,“王爷面前今后还要多承李老爷美言啊!” 李四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美言”?女儿被人劫去当了丫鬟,这还反成了荣耀体面了?叩首半日,那王爷也不曾多看一眼、开恩半许,他的颜面在王爷面前值几分? 蔡太太也移步过来,接过孙女阿狸手中扶着的大太太陈氏,笑着宽慰道,“大太太且放宽心,王爷就是那等急性子,姑娘去了定是吃不了亏的!” 大太太陈氏显然还没能跟上蔡太太的逻辑,拿着帕子一个劲儿捂着嘴巴,不敢大声哭啼,却不时发出呜咽之声。 台阶半中央靠着门口石狮子的二太太吴氏已缓过神来,走下台阶接过嫂子陈氏,在她耳旁小声道,“事已如此,嫂子你就往好处想,非要强扭着,那不叫硬碰硬,那叫鸡蛋碰石头……”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陈氏想到自己女儿大庭广众之下被一男子拖入马车,这还哪来的清白?她原本还想着过个三五年,事情淡了,若是赵王不在意,是不是就可以让青妍远远地嫁了,今日这一遭,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 不管怎么着,眼下李府今日的正经事——嫣然下定之礼还得继续操办着。 只是不管纪尧从大太太陈氏那边转过手来的定礼如何体面,将要出阁的李家二姑娘如何温婉,那乘风破浪的佳婿如何前程万里,从主人到宾客,已经没有人的心思还在这场名正言顺的下定礼上,连二太太让人精心布置的喜宴佳肴都味同嚼蜡。 如果说之前内务府总管丁承喜进府道贺,户部侍郎蔡太太亲自莅临还有人后知后觉,那传说中亲王之一的赵王驾到、李府大姑娘白衣散发持剑出府及最后赵王携美同车而去,就再没有人不知道了。 主人略尽礼数,就潦草先行退去,只是也没人责怪他们失礼——当着人面毕竟不方便议论,走了正好自在,于是席间尽是一片悉悉索索。 有机缘门口亲见那场面的眉飞色舞——今日真是见着了话本里都没有过的场景!没机缘待在里屋错过这场面的懊恼垂丧——赶紧打着眼色催那见到的再说详细点,回去也好依样画葫芦做个谈资。 户部员外郎那个中年胖子今日喜忧之间转换太快,竟把一身肥膘都愣是挤出了不少的水分,狐皮裘外袄都穿不住了。席间一个劲儿给老哥几个作揖打拱,“都是自家兄弟,我老方猪油蒙了心,才有那等不敬的念头,哥几个千万嘴下留情,家里十几口人还要活命呢!” 小眼睛工部主事得理不饶人,阴恻恻笑道,“老方,我们哥几个都是嘴严的人,这点你大可放心,只是你的诚意嘛……哈哈……” 中年胖子赶紧拍着胸脯道,“孝敬各位哥哥的诚意自然是十成十,下旬休沐,老方做东,城里最好的酒楼走起!” “就这呀……”小眼睛工部主事一幅尤嫌不足的样子。 中年胖子已经大出血,见这老小子还想占便宜,心想老子我是心急了点,可你就真以为自家屁股底下干净呀,便皮笑肉不笑道,“呵呵,哥哥,如果说我老方不敬,你可还不如我呢!你还是不是说过人家配不上你家嫡子?怎么着,你家嫡子比王爷还尊贵啊?” 这杀手锏一出,吓得小眼睛主事一把捂住他的臭嘴:他有几个脑袋敢说王爷看中的女人配不得他儿子呀! “呸呸呸,老方你不要血口喷人,打住打住。”小眼睛主事只想扩大下战果,没想到把自己又绕了进去,忙也一圈作揖道,“就这么定了,下旬休沐,城中最好酒楼,老方大方,咱也不含糊,酒水我出了!” 一圈人见此二人这般狗咬狗,咬出一顿大好席面,哪有不兴高采烈的?一阵叫好。只是商量妥当这酒席之事后,刑部主事言归正传问道,“哥哥们,那今日的李家贺礼?” 中年胖子脸色一暗,一手摸着自己那朝带都几要系不住的肚子,苦道,“也只能勒下裤腰带了,翻两倍……” 其他数人心中也自有一番计较,末了都不得不咬牙道,“两倍就两倍吧!”对他们来说,李家这顿酒席真不好说是亏还是赚呢…… ################################################# 却说马车这边,顾长风抱着这劫来的美人,愣是不撒手了。 有心给她立立规矩,让他知道下王爷的脾气,可是朝思暮想的美人抱在怀里,搂着她不盈一握却如三春杨柳般柔韧的腰身,闻着她似有似无却令他魂牵梦萦的体香,看着她那无双的眉眼,隐隐的泪痕以及被她自己咬出了牙印的红唇,顾长风只觉的滔天怒火都化作了溪水潺潺。以至于头顶那笼罩多日的塞北碧绿草原,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换成了烟雨杏花江南。 直到美人度过了震惊、羞怯、难堪、眷恋等重重复杂心境,剧烈挣扎开来,顾长风才不得不稍稍放松了下铁臂。 青妍得此机会,腰间略一用力,便挣脱他的控制,脚尖再在地上一点,就已飘飞到了离他最远的那个车厢角落。 第一百二十 后续(二) 顾长风怀中一空,心中略一失落,只是刚才那莫名其妙不知道流到哪去的血也终于流回了大脑。 “哼,今日当着这么多人面,本王不好跟你追究,你这幅样子,像话吗?还敢扔本王的含章,嗯?”虽说一身白衣,配合着她几可及地的长发,飘摇走来,足令他瞬间失神,但作为他的女人,让这么多人看着,合适吗? 青妍这时候哪还有什么端庄气度? 不光脸上热,刚才挨着他的胸口,似乎浑身也都蒸腾起来。听到他这般严声斥责,只懦懦地把头抬起来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狠厉,就又将螓首垂了下去 说不上害怕,却似乎有千般委屈涌上心头,之前一直忍着的泪珠子便如那不要钱的三春檐下春雨,劈哩叭啦,滴落个没完起来…… 先是无声落泪,既而小声抽噎,只是越哭越是刹不住车,到最后竟是背过身来,倚着车厢柔肩耸动,想是哭得更加厉害了。 顾长风先是怒火难消,再是不予理会,到最后却只剩下无可奈何了——难怪都说女人是祸水,这可不就是水做的。 “你还有理了!”山不肯就人,人只好向山而去。顾长风一边训斥着,只是语气已经硬不起来了,一边自己挪了挪屁股,坐到青妍旁边。 “好了,还没完了!”听到青妍抽抽噎噎,似有收工趋势,却还不肯利索的结束,顾长风只好伸手再次搂过她的细腰。 这可真是应了一回生,二回熟这句老话。 说实话,当着人家一家子抢人这事主要还是被这女人给气的,第一次搂住她的细腰纯属手比脑快,摸到手里,才觉得,才觉得好像有点冒失了…… 这第二次再搂,味道就不一样了,属于脑指挥手,越摸越发能体会那独特的柔韧娇美。 青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两辈子头一回跟男人这般亲近,照理该是羞涩难当,拼死反抗才是,她却不由自主的顺着他。当然,其实想不顺也难,之前曹师傅笑话她是三流高手,自己还不信,觉着自己身手比之从前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这回这赵王一交手才发现,自己那点本事相比之下真可谓萤火之与日月——全无半点还手之力。 “你这算个什么意思?”青妍总算泪水稍收,沙哑着嗓子低声问道。 顾长风不喜欢她背对着的样子,一提一拉,就将那抹尚有青涩之意的圆润丰腴搁在自己膝头,一手顺便把她的柔肩也掰了过来。 “收了我的东西,还敢跟别人去定亲,嗯?”问话虽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但将美人置于膝上,那这案子注定是审不出个什么结果的…… 美人垂泪不答,英雄也只好气短收场。 沉默了半响,顾长风也只能将那美人愈发搂紧,贴在胸口,恶狠狠道,“这次本王先给你记下了,以后再有这失德之事,哼!” 马车前行,虽是闹市之中,却也一路飞快。京城百姓不比那乡野村夫,一看见这般阵仗,虽不知是哪位王爷公侯,也都远远躲开,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赵王府门口。 顾长风倒是有心这么直接抱着就进去,实在不太舍得放手,但想来这般场景足够陈进初这等老东西明里暗里嘲笑、编排他三个月,便只好放下怀中美人,牵着她的小手,一同走入正门。 郑嬷嬷早已在内院门口那边等着,一见王爷竟然把人都给领回来了,也是大吃一惊。 今日王爷去李府,她是知道的,想来不过震慑敲打一通,可怎么直接把人就给带回来了呢?她也算去过李府几趟,知道这商户家虽然说不上体面,对女儿却是爱到骨子里的,万不至于这般不清不楚的把女儿拱手送人,所以不用想也知道,必是出了什么岔子,惹得王爷性起,直接用了强——端看那姑娘虽然低着头,也清晰可见的满脸泪痕就可以猜到一二…… 这算个什么规矩?就算作妾,说不上明媒正娶,也得有个礼数,一本正经从侧门给抬回来,这才叫尊重,日后这姑娘在后院里也好抬得起头。王爷这般鲁莽,无媒无聘不说,这姑娘可怎么安置呀?往高了算妾,却无名分;往低了算通房之流,瞧王爷眼下对她那热乎劲儿,也不像啊…… 顾长风今日其实还有大堆公务,户部这边要理清,北疆那边要遥领,把人领进自家府里交给郑嬷嬷他就觉得完事了,只留了句,“嬷嬷给她找个住处”就径自公务去了——耽误半天功夫,一堆的公文还等着批呢。 但却给郑嬷嬷出了个难题——不清不楚,这么个新鲜出炉的美人按什么待遇来安置啊? 好在郑嬷嬷是当老了内管家的,平生头等要务就是给主子在这种事情上擦屁股,所以只略顿了顿,便笑着对青妍道,“姑娘且先随老奴过来。” 郑嬷嬷一边领着青妍往后院而去,一边给初入王府的她解释道,“先前我瞧着王爷和姑娘是一路从前院过来的,那里是王爷正经会客,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姑娘等闲便不要往那边走。这边后院是王爷起居的地方,书房在那侧,”郑嬷嬷遥遥地给青妍指了指那边一栋看着颇为质朴,周围别说摆设,连一棵草都没有的小院,“那里是王爷最常待的地方,日常找人说事也多在那边。只是那里把守的严些,未得王爷指示,姑娘也不要去。” 说着沿着一条蜿蜒的花岗岩石头铺就的小道,郑嬷嬷领着青妍进了一个颇为宽敞的院子,一眼望去,里边有五六座精巧的小小楼阁。 说起来这整栋宅子原是一前朝权臣的,所以当年建造时就多有逾矩之处,后来几经易手,也算保养得当,只是到了顾长风手里,风流全被雨打风吹去。往日的精致景致被他砍瓜切菜般削去了一大半,如果说还剩下点什么风韵,那大概就尽皆在这个专用于女眷居住的院子里。 说起来这处能保留下来,一是顾长风踏足得少,眼不见为净,二来也是陈进初老先生据理力争,说再拆就跟北疆王府没两样了,还哪有什么京城旖旎迹象? 所以虽是冬日,草木枯萎,也能看出这处小院精心雕琢过的痕迹,想来等到春日,必是姹紫嫣红的富丽景象,而此时也有几株腊梅凌寒独自绽放,飘来阵阵清冷香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置(一) 任小院朱栏玉砌,青妍眼下哪有心思理会,不过随着郑嬷嬷一路向前而已。 郑嬷嬷见青妍不说话,晓得她这般进府,心中不会好受,就略放慢步子,轻声道,“姑娘是聪明人,旁的我就不说了,只冒昧给多说几句这院子里的事。“ 她见青妍虽没作声,却摆出倾听姿态,便徐徐道,”王爷在北疆的后院原有十来名女子,只是王爷进京并不方便,就没有带来。后来皇恩浩荡,让王爷留在京城,所以上个月就遣家将把北疆那边的其中三位都接了过来。余者便都遣散,给银五百两,让他们家人各自领回,自行婚配……” 话不多,但信息量够大。郑嬷嬷见了这姑娘几次,知道她是个心气高的。此番言语既是震慑,也是提醒——不要以为进了府门就安妥了,如不能得王爷欢心,最后不过跟那些女子一般五百两遣回而已。至于能被接来京中的那三位,毫无疑问就是王爷心头好,怎么与她们交际,就是她这新来的该好好思量的。 青妍心内一片悲凉,面上却还是努力挤出受教的表情。自己前世占着正房夫人的名头,也没把候府后院理明白,如今这稀里糊涂被抢来的,无名无份,如何还敢说与她们争艳?能做的不过是独进小楼成一统罢了,外面的春秋也只好由它风雨…… 郑嬷嬷将顾长风从个小小的奶娃子,伺候成如今的七尺之躯昂眉男子对他秉性自然了解,她从未见王爷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花如此多心思。于是略敲打过后,便笑着对青妍道,“姑娘刚来,还不熟悉,老奴仗着伺候的年头久,就给姑娘说说现今在这的三位。” “第一位是乔燕姑娘,”郑嬷嬷指了指离得她们最近那栋小楼道,“乔姑娘住那,是个文静性子,她的亲哥哥是肃阳关守将乔将军,很得王爷赏识。” “第二位是吕繁姑娘,”郑嬷嬷指了指小路旁边的那座富丽小楼道,“吕姑娘住那,也是个腼腆性子,她是下沙关守将吕老将军的幼女。” “还有一位是安莎姑娘,”郑嬷嬷又指向一侧挨着另一座座清雅小楼,“那就是安莎姑娘的住处,她的父亲是羌人,是羌族南面部落的首领,母亲却原是我朝的,所以自小通我朝言语。” 郑嬷嬷短短几句话就将三位姬妾的底细跟青妍说了个明白。青妍感谢郑嬷嬷提点,没有多说什么,只再次向郑嬷嬷服身致谢。 这王爷的三位姬妾各有来路,但要论身份,跟自己都是云泥之别——她们是云,自己是泥。可那又怎么样?争宠求爱她从前世到今生就没拿手过,如今又何必去自取其辱?郑嬷嬷看着那被遣散的女子是悲剧,殊不知对她来说,这般结局实在没什么不好。 这会儿誓死反抗,且不说自己的心意若何,李府满门也要遭殃。若是哪天被他厌弃放出,大不了再不婚配,依旧守着翠云居罢了,想爹娘也不会逼她怎样,更能与曹师傅继续相伴,读书、习字、讲古、练功又有什么不好呢? “王爷让老奴带你安置,剩下几栋小楼都是空着的,姑娘您看哪座喜欢,就先暂住哪座好了。”郑嬷嬷乐得再卖青妍一个情面。 举目望去的精美后院不过是女人的牢笼。费尽一生为了一个男人,在里边勾心斗角,说来不是一场笑话吗?既已打定主意,青妍便对郑嬷嬷指了指最里面偏僻那座,道,“谢过嬷嬷厚爱,就那座吧。” 郑嬷嬷面上稍稍一淡,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多说什么,转头又换上笑意道,“姑娘喜欢就好,那里最是清静,旁边有一株梨花树,等到三月里必是美得紧。王爷不是好饮之人,但若是梨花树下埋上几坛好酒,想来王爷也会觉得惬意的。” 要知道王爷虽然武力过人,却也懒得多走几步。临幸后院,通常不过是有需要时,信步而来。于是最门口的,最占据要道的,通常就是承宠最多的。 这次那三位自北疆而来,为了小楼位置,已是好一番明争暗斗,不过近日才刚刚定下来。王爷自然不会管这些个琐事,她这个嬷嬷也不是王府正经女主人,说起来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下人罢了,所以也不掺和这事,只知道三人各凭本事,也不知道怎么个勾连交易,才达成了如今局面。 这青妍姑娘就算刚来,不知道王爷信马游疆的脾性,至少也该选中间些的,规模也更大些,可她偏偏选了最偏僻那处,分明是还在与王爷呕气,这一时呕气,恐怕今后就要后悔不迭了。但她是王爷看中的,郑嬷嬷也就不吝给她再出个主意。 青妍面上笑了笑。梨花树下梨花醉,遥想风景,青妍也在进府后第一次露出不是礼仪性的那种端正笑意——笑艶让她微微翘起唇角,明丽的眉眼略弯,清澈的双眸中似有无限风景。 郑嬷嬷看得略呆了呆,心道,难道…… 郑嬷嬷是府里的内管事,更是这后院的名义上管家,她这般进来,哪有不惊动里边人的? 当先扶着侍女手臂出来的就是一位体态略有丰腴而面容极艳的女子。只见她一身梅红色宫装裙袄,外搭一银狐皮制成的大氅,粉面盈盈,款款走来,发间珠簪微颤,恍如富贵仕女图中走出的美人。 “乔燕见过嬷嬷,”她微微服身,便大大方方地打量了青妍一眼,笑道,“这位姑娘是?” 郑嬷嬷领进院内的自然就是府中的新人,但她不是那莽撞人,“妹妹”这称呼未经郑嬷嬷敲定,她是不会轻易出口的。今日好容易安排着婢女把这小楼收拾明白,就听说郑嬷嬷带了个白衣散发的绝美女子来了小院,于是当先出来招呼。 要知道按朝廷规制,亲王后院设有一正妃,二良娣,四修容。在北疆时,王爷忙着军国大事,要守边,要杀人,要练兵,更有数不尽的地方豪强,各路势力需要摆平,哪里管她们女人之间的这些个小事,只胡乱给个院子,让她们自己住着。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安置(二) 这次乔燕她们来京就不一样了。一来王爷年纪渐长,不可能再任由后院混乱,二来京中自有规矩,也不可能再无尊卑之分。所以来之前,乔燕就与家中过气,哥哥托人带进话来:王爷对正妃自有考虑,他们这样门第实在还不足当王爷以妃位相许,只是让她务必在那良娣上争上一争,并早日诞下麟儿才是正经。当然带进来的除了话,还有一匣子珠宝,一箱子金银,让她在王府内先使着,不够再说。 等乔燕到了京城,先是好一番远交近攻,才得了如今这栋离后院门口最近,位置最好的小楼,没想到才刚收拾好,新人就来了。 这不算什么,乔燕知道,随着王爷地位水涨船高,这后院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她以前不怕,现在也不怕。只是良娣的位置只有两个,府内原有三个人,就注定至少一人要退出,眼下再新增一人,那就要有两人退出了…… 那姿容绝美的女子显然不是什么正经来路,大家闺秀断不可能是这般失礼装扮。但要说秦楼楚馆的也不至于,气质端凝不说,眉宇间还自有一片清气。 乔燕的小楼离门口最近,所以最先闻声出来也是说的通的。她跟郑嬷嬷的简单问话,瞧着和气,却又颇有女主人气度,给人以这院子理当以她为尊的印象,端得一手先声夺人的好棋。 只可惜戏法眼给瞎子看也是白搭。青妍本就无意争宠,也就没去思量她话中之意。倒是郑嬷嬷微微服身行礼,笑着道,“回乔姑娘的话,这正是王爷今日亲自带回府里的青妍姑娘,以后也暂在这院子里住着,还要乔姑娘多照应些。” 这一句话就体现了郑嬷嬷这位宫斗老人的水准:一来,提醒这乔将军的妹妹,大家眼下都还是“姑娘”身份,理论上还是齐平的,当女主人她还差点意思;二来,“王爷亲自”算是给这身份远不如其她几女的青妍姑娘补了一份在这小院立足的体面;三来,还要承“照应”,算是承认了先来后到的次序,也给足了这乔姑娘面子。 乔燕是个玲珑剔透的,当即莞尔笑道,“看嬷嬷说的,这都是我这作姐姐的应当应分的事。”既然坐实了身份,乔燕也就毫不客气地自称姐姐了。 大概是为了体现不妒的大妇风范,乔燕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两步走近那名叫“青妍”的姑娘,想要拉起她的手以显亲昵,没想到对方却不是那等柔顺配合的,不仅倏地收手,还往后退了一步。 乔燕那戴着水头十足的碧色玉镯的手扑了个空,她却只略尴尬一笑便掩过,继续柔声道,“妹妹选中哪座小楼?姐姐这刚收拾出来,人手正好富余,妹妹先拿去使唤就是。” 青妍微微服身道谢,却并不接话。 郑嬷嬷笑着拦道,“青妍姑娘暂且选了挨着梨花树那边的,我这就带她过去先梳洗下。回头天长日久住着,自然多的是说话机会呢。” “嬷嬷说的是。” 乔燕恭谨退到路旁,任她们离去。望着远去的那抹纤细身影,她心中也犯起了几丝狐疑。 要知道郑嬷嬷这老东西并不好打交道,从来油盐不进。自己有心收买,让她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后院里照顾一二,她却总是尊重之余,不留任何私情余地——想来也是,这老东西半辈子待在宫里,什么好物件没见过?王爷又是手面宽的,随手打发一两件的,压根都不记数。难得她今日怎么这般偏帮这新来的? 穿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衣裳入府,不带一箱一笼,不带一仆一婢,怎么着都不可能是体面的大户人家出身。狐疑之外,乔燕心中同样生出警惕:如果郑嬷嬷的偏帮不是源于她的出身,那就只能是源于王爷的授意了…… 梨花小楼这边自是收拾妥当的。饶是这几座小楼都没有主人,王府的仆役也都擦洗的纤尘不染。至于乔燕那边为什么花了那么大功夫,这实在是因为她的衣饰不少,箱笼众多缘故。至于另外两位姑娘其实也不差多少,不管是将军的幼女,还是羌族首领的女儿,衣服首饰都不会少到哪里去。 里边守楼的两个粗使婆子听到风声,急忙开门迎候。 郑嬷嬷打量了下干净有余,而摆设不足的小楼,歉意地对青妍笑道,“之前不知道姑娘今日入府,也没提早找人布置好,这房子里着实有点空落落。” 青妍望了望这座上下两层,砖瓦兼木制材料精心雕琢的小楼,不以为意道,“嬷嬷多虑了。我今日来得仓促,还要烦请嬷嬷使人去趟我家,将我院子里一个叫阿梅的丫头带来。她是我用惯的,让她把我衣物和常用之物也收拾了带过来,便尽是够了。” 说着,她又自嘲地笑道,“王爷今日带我来府,说的是府中缺个侍女。一个丫鬟,哪里用的着住这么大房子?使那么多东西?嬷嬷已是厚待了。” 郑嬷嬷并不跟她打这个口水仗,王爷以什么名义把她带来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心系于她,那就足够了。 “姑娘且先略歇歇,明日老奴就使人去李府,把你说的阿梅和东西都送来。只是在此之前,只能先委屈姑娘,今晚暂且将就下。姑娘家常用的物件和两名女婢一会儿就到。” 郑嬷嬷退去,青妍诚心诚意地向郑嬷嬷躬身道谢。 争宠之类她没学会,但活了两辈子,这嬷嬷对她的回护之情她还是看在眼里的——不管这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这座小楼虽然没有画卷、花瓶、拂尘、摆件各类精细物件,但大抵日用之物还是齐全的。 青妍坐在雕花浮锦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突然有种昨日今朝的荒谬感。昨日她还是李家的女儿,想着自己虽再无缘婚配,但身处翠云居安静的小屋内,她还是觉着安定、安心。今日她成了寄居在王府这座不知名小楼的女人,身处这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不管是婢还是妾,人为刀俎,想要后退却不是她自己可以说了算了——除非哪日,他愿意放手。 而扪心自问,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有情、有爱、有惊、有惧,这也是她潜意识里有恃无恐,胆敢在李府门口当着这么多人下他面子,又在来府的路上一路哭哭啼啼,泪水不停歇的缘故……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反应(一) 日间的热闹散去,夜色中的李府一片静谧。 二房所居的修竹苑这边更是灯火稀疏,除了吴氏所在的主卧这边,其他尽是一片漆黑。 李府其他人不知道二太太吴氏的手段,二房的两个小妾从嘉兴而来却是心知肚明。太太不是个狠厉人,没有其他宅子里那些个大妇折磨妾室的阴狠手段;但太太是个讲规矩的人,谁要冒犯了她的规矩,没有好果子吃不说,在老爷面前还说不出半个“不”字。 太太把持嘉兴后院这么些年,最在乎的就是一双儿女。她们不是无知仆婢,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明明是大姑娘许给表少爷,却突然换成了二姑娘,怎么看都不是登对的亲事。太太是怎么想的呢? 直到今日二姑娘下定,竟出了王爷当街抢大房姑娘的怪事,她们才恍然大悟。她们二人原是嘉兴本地贫寒人家女儿,自小被当地官绅老爷买去豢养,养到十六七岁送人,比起直接送银子来,算是风雅的结交。只是既然进了李家的门,她们一生的荣辱也就都系在这李家了。一来盼着老爷宠幸,二来盼着太太慈悲,三来当然也盼着这李家兴旺发达,自己的儿女才有出路。 这多事之秋的当口,太太心中难免憋了一口气,所以这两个小妾一入夜就赶紧熄灯,哄着各自儿女先行睡去,只恨不得隐形到底,免得触了太太的霉头。一干下人更没那个胆子再多聒噪,也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修竹苑主卧这边只有二太太吴氏和女儿嫣然。二老爷李四才正在大房那边书房议事,儿子志希则因为最近嫣然下定事多嘈杂,被她哄去了大房志成那住着,既为了读书清净些,也是让年纪相仿又活泛的志成闹腾着,让儿子多发散些落榜的郁气。 母女之间,自不用讲什么规矩。一天下来,二太太吴氏已是身心交瘁,便只半躺在那只素日钟爱的美人靠上。饶是下面垫着的是厚厚的狼皮褥子,吴氏仍觉得手脚冰凉,但好歹算是缓过气来。 她抚着女儿那白嫩的纤细小手,心中有愧,更有万般不舍,眼眶里便又盛起了泪光。大房那青妍的手,她见过,手背上或许看不出什么,但手心里伤痕密布。这样的手才是经霜的手,才是经折腾的手,而自己的女儿呢?从小学得是大家闺秀,将来预备要作的是安稳的后宅夫人,这样的细弱小手,如何经得起磨难? “儿啊,你打小就最是听话,我让你学什么,你便学什么,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前些天,我突然把你许给孙纪尧那家子破落户,你愣了愣,最后也只是点点头。”吴氏捏了捏女儿的手,含泪道,“嫣然,你不要怪母亲……” 嫣然见母亲落泪,赶紧递上帕子,苦笑道,“母亲,都是命。当日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把我许给表哥,但我知道母亲不会害我。今日,我已经全明白了……” “福祸都在个人,她以后会是什么样,母亲不知道。但母亲就算再是气不平,也盼着她好,盼着她风光无限。哪怕再不济,至少不要得罪贵人,连累我们。至于我的儿,”吴氏紧了紧嫣然的手,坚定道,“你就算心中对她有再多怨气,也永远要记住,她是你的姐姐,只能盼她好,不能盼她不好。因为她既能抬高你,也能拖累你。她好了,你就永远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你,因为她欠你的。你懂吗?” 嫣然点点头,凄然道,“有个王妃姐姐和有个罪人姐姐的区别,我懂。我只是气不过……” 吴氏坐起身,抚着膝头女儿细细软软的头发,掰碎了揉开了,对着女儿苍白的小脸,一句句慢慢开解。 这个女儿跟她的哥哥一样,远不是那超拔众人的天纵之才,却也跟她哥哥一样,明理、孝顺、乖巧。她不知道有出息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只觉得有这一双儿女就是这辈子最大的造化。 女儿有气,她又何尝没有?但她比女儿想得更远,望得更深。 孙纪尧科场如何,重要也不重要。如果大房那姑娘真能有造化,哪怕孙纪尧一辈子跟他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也不会少了女儿的好日子。但如果大房那姑娘获罪于赵王,哪怕孙纪尧中了进士,仕途坎坷与否且不去说,李家没了地位,依那孙家的尿性,女儿这么个娇弱性子约莫也要一辈子在他家低眉顺首才能过日子。 李四平书房这边,兄弟俩已经对坐多时。天冷,本就热气散得快,茶壶里的茶早就凉透了,二人也没心思去换一换。 “大哥,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往好处想了。不是我这个当叔叔的冷血,拿侄女去换好处,只是今日这场面,想来你也回过神了。”李四才沉默半天后开口道。 李四平叹了口气,轻轻掏出袖中那张价值七千两,递给弟弟,“京城数的上的老字号,富通钱庄通兑的银票,想来不是假的。” 李四才看了一眼,苦笑道,“对啊,不仅连丁承喜,连恩师都押注赵王会纳青妍,否则蔡太太这把年纪如何会为了嫣然下定,亲自登门道贺?” 妇人情长,他这个做爹的又如何不心疼女儿,只是…… “眼下,我只能盼着,他们都押对了。”李四平咳了一声,老态毕现。 李四才站起身,给哥哥拍了拍背,“不管如何,我李家之难暂时算是解了。既有了这七千两银子,又有了今年春季内务府继续选用我李家的应承,那大哥就赶紧着人去南方吧。今年我们已是下手晚了。” 李四平缓缓道,“刚才我就盘算过了,这次我亲自去,想带上老三志成和你家志希。志成大了,近日我看他也颇能办事,带出去历练历练。志希这孩子却是要跟你商量下。” 李四才挥了挥手道,“不用商量,我正有此意,这事我会去跟他母亲说。这孩子被她母亲养在后宅,乖巧是够了,但不经风雨。我就他一个嫡子,哪怕以后读书有成,做了官,若是不懂人情世故,也是白搭。今年秋闱,让他暂时空开,不怕耽误读书的功夫。” “那就这么定了。志成、志希跟我去杭州、湖州、嘉兴一带采办丝罗。让老二志敬继续管着京中店面的事,老大志远嘛,让他继续准备春闱吧,虽然,呵呵……” 日子只能往前看。 白天再是惊心动魄,到了夜晚的灯下也只能盘算着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应(二) 李府后院无人留意的角落,有黑色身影一飘而过。若是有巡夜的婆子侥幸瞧见,多半也只以为自己眼花而已。 这里是李家为青妍姑娘所请的习武教头的住处。冬日的萧索里,不见花枝曼妙,但只看那攀援的紫藤老枝就知道,待到春风吹起时,这里将是何等的葳蕤生光。 后院婆子、丫鬟都知道,这个被称为“曹师傅”的武教头不是一般人,是老爷专门请来的,连太太要见都得自己亲自登门,可见地位之高。 寻常婆子、丫鬟都只听说过话本里的女侠,所以她刚来时,难免有人想去院子里瞧上一瞧,看看那江湖的女子长什么样。是如说书先生嘴里般可以御剑飞行的神仙人物,还是间或在大街上瞧见的卖艺女力士模样? 只是还没等她们簇拥着找借口去院子里相望,太太就发下话来,未得曹师傅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这改名为“紫萝居”的小院。 热闹虽好,饭碗要紧。再说既然是来教姑娘武艺的,怎么着也得跟她们打交道,早晚都能见到,犯不着非跟太太严令过不去——就像姑娘以前的女先生,虽然学问大到平时吸气、呼气都只用鼻孔,但还不是一样为了饭食、衣物等俗事,时常跟她们计较个不清? 只是这位新来的曹师傅还真是不一样。来了都有一年多了,平日除了早间偶尔在院子那棵大树下教姑娘练那武之外,竟然从不出门。 紫萝居粗使的婆子更拍着胸脯保证,看了一年多大门,就没见这曹师傅与下人们言语半句。若是姑娘不来,她或看书、或习字、或作画、或捣弄些叫不出名的什么东西,饭食也只让送到门口放下,总之实在不似江湖女侠,倒似那佛门里的清静师太。 当然这些碎嘴子的话也就背地里说说,当着这位曹师傅的面,任何婆子、丫鬟都有种忍不住低头、弯腰的感觉,哪里敢聒噪半句?特别是当她那狭长的双眸,向你扫来时,实在比当家的太太还要有威势的多…… 只是今日这位似是不理人间事的曹师傅却来了客人。 曹锦依一身华贵织锦紫色深衣,在窗前负手而立。一黑衣中年女子单膝跪在她身后,声音却沙哑得如老妪一般,“启禀主人,两仪、四象皆在城外待命,可需今夜救出小主人?” 曹锦依恍若未闻,夜风吹起她的宽袖,猎猎作响,她却昂首而立,背影如磐。 那黑衣女子见主人不答话,也不敢多言,生怕扰了主人的思绪。 直过了半饷,才传来曹锦依清冷的声音,“不必了。” “可是……”这中年女子忠心耿耿跟了曹锦依一辈子,名为主仆,却相知甚深,故而也敢多问一两句。 曹锦依转过身来,淡淡道,“青妍这孩子可以传我衣钵,等我走后,你们就都继续效忠于她,至于眼下……” 那中年女子听到曹锦依“走后”二字,眼中忍不住泛起悲意,但也不敢插话。 “至于眼下,我连续几个月来夜观星象,见帝星隐约,有数颗客星擢升,今后如何,尚不得而知。毕竟,人事岂知天命……”曹锦依顿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待到旁人以为她不会再继续时,才又叹息道,“但无论是谁得主天下,都与我陈氏无关了……” 陈氏乃是前朝国姓。自前朝覆亡之后,哪怕侥幸逃过一劫的王室宗人,也纷纷或隐姓埋名,或改名换姓,再不用这曾经尊贵无比的“陈”姓。如今还姓陈的,多半是跟前朝王室八竿子打不着的普通老百姓而已。 中年女子听得曹锦依这般论断,手不禁又再次紧了紧。没错,他们就是前朝最后的余孽。前朝覆亡已近一个甲子,或战死于当年的沙场,或被当朝围猎绞杀,或者,只是最简单的老死,如今这个改名为“东门”组织,真正骨干已经不足千人。 “东”字,取自“陈”,“陈”失其柱,而只能为“东”。随着前朝末帝的儿子们一个个身死落败,他们也在三十年前正式奉这位最后的帝姬为尊,以至于传承至今。而她之前口中的两仪、四象则是东门中武艺最出类拔萃的顶尖高手。 “我走遍大江南北,已经累了,终老于这京城普通宅院,很好。你们的小主人天资英伟,坚韧不拔,更兼气象广大,你们如今看着未必出彩,那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还欠打磨,日后你们就能看出她的不凡处。”哪怕是交待后事,曹锦依也只是淡淡的口气。 中年女子自然不敢怀疑这位帝姬的眼光和判断。这不仅来源于她高贵的血统,深重的积威,更源自她独特的相星、相人之术。 “那,那如今?”既然帝姬再次将小主人名分确定,那难不成任她由这逆朝王爷抢走不去施救?中年女子忍不住再次疑惑。 “不磨不砺如何成才?她一普通商家女子,便是读尽天下之书,也不过做个蠹虫,如何承接的起我身后东门?让她跟着那顾姓王爷也好,见见风雨世面。”说着曹锦依竟然难得的笑了笑,“你我一辈子国仇家恨,哪里懂什么儿女情长?我看得出来,青妍喜欢那个小子。这很好。依我看,实在比那几个表哥什么的强百倍不止。” “可是,万一……”中年女子见帝姬如此洒脱,又拿不准了,忍不住微扬起沙哑嗓音问道。 曹锦依不置可否。她知道这中年女子担心的是什么——她怕青妍死心塌地爱上这王爷,彻底沦为她的姬妾一流,那还有什么统御东门的雄心和气魄? 她不担心。她了解她的小徒弟。 “青妍这孩子出身商家,故无傲气,但秉性中自有傲骨铮铮。那顾姓小王今日这般把她掳走,若只拿她当寻常女子看待,她早晚获罪,届时再让潜伏着的人手将她救出来就是。” “那,那要是这逆王对她真心相待,使她无它念呢?”要知道帝姬从不轻易许人,一旦选定,就再无更改。若是这次出了岔子,难不成任东门群龙无首? 曹锦依洒然笑道,“我并无子孙,那青妍便传承我的血统。若是那顾姓小儿以她为尊,许以正位,我们东门正该全力襄助他登上大位。” “这……”中年女子显然没能明白这逻辑。 “我大陈早就复国无望。届时将青妍骨血融入这当朝皇帝,再由他们的儿子,继承基业,这难道不是我们另一种复国吗?” 中年女子目瞪口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反应(三) 蔡太太离开李府时不过是未时初刻。不仅是李家两位太太,连李四才这个当学生的,也都诚心诚意地再次亲送至马车前。 她在门口略客套了几句,便上车回府。 要知道她这样的身份,露个面对李家来说已是极大的荣宠。待赵王走后,她带着孙女阿狸一起进屋入席,却只略坐了半个时辰,也就起身告辞了。 这对主人、客人来说实在都是大大的好事。 她在李府待着,那早就神思无属的李家大太太和勉强硬撑着的李家二太太都只能打着精神勉力陪着。而其她女宾则不敢放开了玩笑,有心想上来套个近乎,又怕身份悬殊反遭了没趣,都拘束得很。 蔡太太今日见过了丁承喜、见过了赵王,还亲见了赵王携李家姑娘而去的场面,已是足够,进来再坐坐,不过是把说辞做圆了而已。 蔡家宽敞的马车上,蔡太太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阿狸姑娘看着是跳脱性子,但最是有眼力劲儿。眼见祖母陷入沉思,自己只乖乖一旁坐着出神,也一声不吭。 “阿狸,你觉着王爷如何?”正在阿狸神思摇曳,不知想什么时,耳畔突然传来蔡太太的声音。 阿狸粉脸一红,飞快得瞥了一眼祖母神色,见她仍然闭着眼睛,看不见自己脸色,便轻快俏皮地答到,“看祖母您问的,龙子龙孙自是气宇轩昂呀。” “王爷上次给你赐过锦缎,我听人说,你喜欢得很。” 阿狸略顿了顿,转而笑道,“长者赐,尚不敢刺。何况王爷给的东西呢?阿狸自是喜欢的。”说着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这只是对王爷的敬重。” “哦?”蔡太太突然睁开双眼,往昔混浊的眼光变得雪亮,盯着阿狸躲闪的眼睛,沉声道,“我们家阿狸果然是知礼的好孩子!” 阿狸一时不知怎么回复,也不敢与祖母对视,只局促得揉了揉衣角,又怕蔡太太看出破绽,赶紧又把手松开。 蔡太太并不为难她,缓缓闭上眼睛,“今日王爷突然出手,李家大太太吓得差点昏过去。你做得很好,站在她身后,一把扶住了她。当时乱糟糟的,没人注意你为何与她挨得这么近。她以后也只会记你的人情,顶多想着蔡家小姑娘伶俐反应快,蔡家小姑娘心善护她体面,不会想到别的什么。” 阿狸听到这,脸色一白,讷讷不敢再做别的说辞。 当时赵王马车驾到,她是小辈,原该在稍远处躬身站着才是,只因贪看他的样子,便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前走了几步。没想到祖母竟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连这都被她发现了! 蔡太太调转话头又问道,“你觉得李家大姑娘入了王府,会是如何?” 阿狸见祖母没有继续追究,犹豫了片刻,大着胆子低声道,“定是得王爷宠爱吧……” “宠爱不宠爱的,我这把年纪了,不懂。只知道王府新从北疆接来了三个女人,身份都是不凡。而且,王爷也快选妃了。”蔡太太再次睁开双目,牢牢盯着这个一向很聪明的孙女的脸。 阿狸似是承受不住蔡太太的眼神压力,咬了咬嘴唇,足沉默了半柱香功夫,终于抬起头,看着蔡太太的眼睛,认真道,“祖母,我现在明白了。之前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蔡太太闻听得此,眼中弥漫出欣慰的笑意,“明白就好!”,她拍了拍孙女的手,笑道,“也不知道哪家的公子才配得上我蔡家的好姑娘呢。” “祖母!”阿狸羞红了脸。 蔡太太不再追究,阿狸长舒一口气,一时马车里尽是祖孙俩的笑闹之声。 谁家少女不怀春?自己这娇憨可人的孙女也不例外。不知是那日赵王闯入后院时救人的风采,还是之后出言相助的酬答,这个傻丫头竟然隐隐有思慕之意。只是她聪明得很,哪怕在亲信的丫头面前也不轻易表露半句。 可是她这当家的太太若想知道,蔡府后院又有什么事能瞒住她呢?那些个临窗而做的遣怀诗句,那几本藏在床头箱柜最深处的才子佳人话本,还有于无人处时常摩挲的新制被面,凡此种种,她早已心中有数,但既然没有明证,她也就不想去惊动孙女,说破这件还完全没有眉目的事。 直到今日,当在李府门口听到赵王驾到时,孙女的表情已远远超出了应有的敬畏和只当看热闹的凑趣,她两腮泛红,双眸放光,脚步也偷偷地往前移动了好几步,直走到李家大太太的身后才站定。 所幸之后李家大姑娘白衣散发持剑出府,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也就压根没人去留意一旁阿狸的这点小动作。 那日令轩之事后,老爷与她有个深谈,夺位之争,蔡家万不可过早涉足。当前几王相斗,更有皇帝居中调度,谁能笑道最后实在不好说。如果押中了,自然是从龙之功。可是没押中呢?举族倾覆的祸事都难以预料。 蔡家不是那些个高门大族,本来就已与其中某些人勾连过深,绑在一起,躲都躲不掉,唯有力挺到底才能博一个更上一层楼的前程。蔡家完全有时间可以等一等,等局势更明朗些,把握更大一些。那时也许不如先投靠的那般吃香,但也一样可以有个不错的前程…… 老爷是一辈子谨慎有决断,这次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估摸着赵王就要对李家姑娘出手,才让自己来这。果然今日这趟不虚此行,一是拿准了李家之事,二是看清和打消了阿狸心事,三来也可以让自己那至今心存侥幸的小儿子彻底断了妄想。 不管是令轩还是阿狸,都是蔡家花了无数心血栽培出来的,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如果沉溺不合时宜的情事,那不仅耽误了他们自己的前程,也浪费了蔡家的资源,更会让他们自己一辈子受苦。 她这个当母亲、当祖母的,怎么能眼看着他们误入歧途? 今日之事后,老爷要视李家大姑娘在王府的地位,重新考量李四才这个学生的分量,重新拿捏与赵王的远近,毕竟户部当前的主官就是赵王——既是县官也是现管。 阿狸这边也要着手相看起来,大变之前尽快找个稳妥人家定下来。原本只以为她年纪还小还等得,眼下看着这几王之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分晓,总不能一直耽误下去,反弄出不该有的事情。 “唉……”蔡太太在心底默默得叹了口气。也是命数,王爷就是那么喜欢李家那个特立独行的女儿。如果他对阿狸能有这般钟情,那蔡家也不是不能提前下注,毕竟赵王妃的这个彩头太大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反应(四) 陈太太今日在李府很是疲乏了一天。 叫她说,小姑子一大家办得事情都不是太着调。李家二房好好的官老爷家千金,满京城多少好人家可以挑,非要急赤白脸的找个破落户!如果非要挑近的,那,那啥,我们家则清虽然读书没有功名,但是论家底、论品性,哪里差了? 以往自觉没有官身,也就从来没往这头想,今日早上出门,原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去的,没想到还真看了个天大的热闹——真是戏文里才有的稀罕事…… 小姑子到后来显然已是摇摇欲坠,自己这做嫂子的只好帮着张罗,待送走最后一波亲戚,把大面上都给收拾妥当了,才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回来,到家已是戌时三刻的样子。 陈家老爷平日里虽说是是个没什么大主张的,却对李太太这个妹子心疼得紧,今日一会儿丁承喜来,一会儿王爷来,跟着揪心了整整一天,一路回来直喊受不住,心口突突疼,陈太太给他揉了一路,到家才说好些。 陈太太自然不像自家老爷那么挂心小姑子,但总是亲戚,总是盼着李家好——不说拉拔自己家一二,好歹不要沾连祸事才是,所以这一整天也是心儿一会儿跟着猛跳,一会儿揪着放不下。 要说今日这事,她也说不准福祸,只总归不是小门小户安心过日子的阵仗——真是万幸自己当初没心一软,答应了小姑子,要不然这样的姑娘家进门,我们家则清可怎么消受得起哦! 只是陈太太在这边暗自庆幸,想着自己见识深远,帮儿子避开了一桩祸事,这当儿子的却是未必能体贴母亲的英明远睿了…… 陈家几个孩子先送母亲回房,见时辰已晚,母亲满脸疲色,也就自行告退下去了。 陈家也是皇商,给宫里供的是脂粉之类的女人家爱物,还在京城和运河沿岸要紧地界开着好些个铺子。 从古到今,但凡盛世,女人的钱都是最好赚的。所以别看这东西不起眼,但要说收成,那还真不比李家的绸缎生意低。再加上铺子里卖这些个东西的向来没有什么赊欠,基本都是现银,所以陈家的家底着实殷实。再加上几辈子的传承,陈家宅院在京城一小角的那条巷子里,就端得敞阔,庭院重重、回廊曲曲,颇见幽长深远。 桂姐儿跟则清年纪最是相仿,自家几个兄妹间,平日也是与则清最是说得来。今日从母亲房里出来,便有意无意地跟着则清一块落后几步,于是便同前面的哥哥嫂子空开了好大一段路程。 “看你今天呆呆愣愣的,还想着表妹呢?”桂姐儿用胳膊肘戳了则清一下,小声俏皮得打趣道。 “别瞎说!”则清原是沉浸心事,低着头走路,一听这话赶紧打断她,并迅速抬眼望了下四周,见兄嫂、仆婢都隔着一段路,才微微松了口气。 “瞧把你给吓的,要是有人,我能不知轻重吗?” “表妹托身王府,以后是有大造化的,可不许胡说八道。”则清素来胆小,平生干过的最胆大的事,约莫就是上次背着母亲,偷偷给青妍送小玩意儿了。待到后来再无下文,他也只好将满腔少年爱恋思慕,偷摸揣在怀里,想着或许哪天母亲改主意了,自己或许还能再有机会。 只是这个妹妹打小就比他不知机灵多少倍,饶是他自以为藏得深,却被她一猜就是个正着,躲都没处躲。他也没思量为什么妹妹早就看破,却今日才头一回如此光明正大地说破,又羞又窘,更多还有慌张——既怕传到母亲耳朵里,又怕传到李家姑太太耳朵里,更怕传到王爷那边耳朵里。 “今天你跟志成一块儿都说了些什么呀?”桂姐儿见他这幅模样,知道已被吓住,就调转话头貌似无意地问道。 则清见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再追问表妹的事,心中一宽,便随口应道,“也没说什么,不过兄弟间闲话而已。” “哦,相处一整日,你们就没说起点什么别的?”桂姐儿问话状似无意,心下却忍不住紧张。 经她这么一提醒,则清才想起来道,“他还问了些半年前我们随着母亲去舅舅家的事。舅舅家那些个哥哥弟弟他又不怎么认识,问得倒是仔细。还问起母亲最喜欢哪位表兄。” 桂姐儿突然心提到嗓子眼,却故作镇定地继续俏皮道,“志成哥哥可真是的,舅舅家表哥们关他什么事,难不成他想去通州再开分号不成?” “我当时也这么说来着。不过母亲最喜欢三表哥连我都看得出来,志成哥哥既然问起,我就跟他说了。”末了则清又补了一句,“母亲喜欢读书人呢。” “那志成哥哥什么反应?”桂姐儿脸色苍白,这会儿也顾不得掩饰了,语气略带仓促地问道。 冬夜里月不明,星却稀,掌着灯的婆子又是远远走在前头,所以则清并没有看清桂姐儿神色,也没注意她语气中的异样,只继续道,“志成哥哥什么也没说啊,只笑了笑,就喝了好大一碗酒呢,还真有点书里说的大侠风范呢……” 桂姐儿没有听清则清之后的话,只觉得冷风吹在身上,愈发遍体生寒。 则清为了掩饰之前桂姐儿对他的戳穿,所以一开话头就格外絮叨,一心要把事情从自己身上引开,便把志成喝酒的豪迈神态细细描摹了一大遍。“不过志成哥哥虽然喝酒有豪气,眼神却没有豪迈,看着还有点凉飕飕。对了,志成哥哥后来还问起你了,让我给你带好,让你天寒加衣,别冻着……” 则清没有再听到桂姐儿清脆的话音,也并不在意,只以为妹妹妹妹累了。待走到二人小院的岔路口,桂姐儿却突然站住脚步,回身对则清道,“你下回若是见着志成哥哥,就跟他说,我也惦记着他,望他知冷暖。”似是生怕这个性子绵软,办事也稀松的哥哥给忘了,又问了句,“记住了吗?” 则清虽然比桂姐儿略大了些,却从小却是被妹妹使唤惯的,他如今满脑子都是青妍穿堂而过时的白色身影,并无心与桂姐儿闲话别的,所以也没多想,便重复一遍,“我也惦记你,望你知冷暖,对吧?” 桂姐儿点点头,轻声说了个“嗯”,便转身走入暮色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反应(五) 御前的红人宝成太监这几日很是清减。 当然在很多宫里低等的宫女、内侍看来,这实在不算什么,毕竟宝公公只是清减了几斤原就不算消瘦的体态,而宫内,特别是谢美人的毓秀宫里却是清减了一大半的人手。 宫女、内侍里除了少数几个负责洒扫,实在近不得美人身的,都被宝公公清减去了不知名的地方,能不能再活着出现,实在是不好说。甚至连那个冒死去太后宫前跪求的宫女,若不是谢美人拦着,宝公公也难保要把她一并送过去——谁能保证她不是另一个连环套里的一环呢? 这皇宫自然是世上最富贵的所在。可就像日头有多旺,影子就有多深一样,若论起宫里的那些个血腥残忍手段,那恐怕连刑部大牢最冷血的侩子手都要自叹弗如。 一向自重身份的宝公公这回也是急了眼,失了龙嗣本就是大罪,而在这至今不见龙子宫中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于是他那只素来只伺候陛下笔墨的金贵玉手也不怜惜了,亲自捡起那烧红烙铁把手就往毓秀宫的宫女、内侍们身上招呼。至于其他种种阴毒手段,自是更不用说了。 好在这一番功夫并没有白费。短短几日间,宝成太监就审出了毓秀宫两个宫女、三个内侍的可疑之处。只是要命的是,每每关键地方,线索总是突然断掉,或者又转到别的似是而非的地方去。比如沿着其中一个宫女的指认,一路顺藤摸瓜,本以为大鱼就在后面,没想到竟摸到了太后娘娘寿安宫那边,气得宝成当场下令,把那临死还要坑他一把的贱奴才,拉出去活剐了才罢休。 宝公公尽心王事,效果不是太好,可好歹把毓秀宫给收拾明白了。谢美人懵懵懂懂间失了龙种,虽说有小人作祟,可总免不了自己护卫不力,不及时上报的罪责。于是每日里尽是哭哭啼啼,一来是哭错失了登高机会,二来也是盼着把皇帝的心哭软才好,以便再开隆恩、再沾雨露。 只是这般哭啼,如何养得好病?要知道美人垂泪那都是有讲究的。谢美人封号为“美人”,却在这方面不大拿手。皇帝虽然恼她没脑子,连自己怀有身孕都不知道,也终究怜她曾怀龙种,于是好容易来看了一回,却见谢美人面色苍黄、双眼无神,更兼满脸病气,只会拉着皇帝衣袖哭天抹泪,于是只坐了半刻,说了句“好好养好身子”就抽回袖子,起身走了。 这下谢美人就更有的哭了,直哭得毓秀宫上下皆是战战兢兢,唯恐这美人自己不知死活,心存怨望,连累自己一起陪葬。可他们都是新来的,便是想劝也劝不上。最后还是那曾去太后宫前跪求的亲信宫女说了句,“美人若是不养好身子,日后别说再育龙子,怕是连再见陛下天颜都难了”,谢美人才慢慢止住了泪水,开始认真吃药调养起来。 只是这些又关宝公公什么事?宫里的女人一茬又一茬,谢美人能不能再得荣宠与他何干?他只知道陛下每日里的脸色都是黑云压城,而他虽然查出毓秀宫不妥,却深陷迷雾,幕后主使之人至今杳无音信。 所以宝公公这两天更加清减,能不在陛下面前露面,就尽量不在陛下面前添堵,就怕一个龙颜不悦,自己落得跟那些他惨死在他手下之人一样的下场。只是这宫里内侍千万,想顶替他位置的人何其之多?若一味躲着,被陛下抓到多一重罪责不说,还很可能被新近冒出头的另几个东西趁他不在,给添眼药了。 要不怎么说当差难呢?进也难,退也难。宝成这日硬着头皮,正打算伺候好陛下晚膳,就再回刑房那边审一遍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却没想到御膳房的宝膳未到,先来了提杆处那边的一份谍报。 本朝提干处由太祖始创,一开始主要用于刺探敌方军情。随着国朝初立,谍子们渐渐收拢,主要针对心怀异心的皇室宗亲、手握大权的朝中重臣。里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宝成不用想都知道,却从不打听,怕知道多了活不长,但显然今日送来的这份谍报比那御膳房的宝膳还要及时。看完那区区一页纸的东西,皇帝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浅淡笑意。 “宝成,这几日你辛苦了。”上面传来皇帝淡淡的声音。 身后佝偻着一直在小心察言观色的宝成当即跪下,带着哭音请罪道,”奴才没用,未能替皇上查出主谋……“说着便是重重磕头。 ”算了,就算你这几日查明白了,朕也是不敢相信的。“皇帝嘲讽地牵了牵嘴角补充道,”不是不相信你的忠心,是不相信他们会让你抓到马脚。主谋,呵呵……“ 难得皇帝肯这般替他开脱,宝成愈发做愧疚状,脑袋深埋在那青玉砖石上,颤声道,”奴才愧对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宝成不敢不遵,如履薄冰,颤颤巍巍地站在已经不再年轻的帝王身后。 “宝成,你说朕对谢美人是不是苛刻了点?” 话题转得有点快,但不妨碍宝成这等当差老练之人的应变,闻听此语,又作势跪下,这话怎么答都是错,跪下磕头最是保险。 只是皇帝并不理会他的诚惶诚恐,作势不必,就接着道,“谢美人虽说是被人陷害,但恃宠而骄是真真的。我原不想发作她,结果她不好好反省,还一味作践自己身子求朕怜惜,这不是缘木求鱼吗?女人有时候就是这般愚蠢。”说到后来,皇帝的语音中又带出一分寒意,也不知想起了哪个让他厌恶的女人。 宝成知道,皇帝此时不过有感而发,并不指望他回应,于是只继续装聋作哑。 “朕从来不信什么爱美人不爱江山。祖宗基业何等要紧,怎能为个女人耽误了大事?可有些人不知是胆子大,还是蠢得紧,竟真在这个当口送我这样的好事,宝成你说,是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宝成知道皇帝突发此语必是来自那份谍报,所谈之人他虽不敢深究,也知道必是顶尖身份的那几个之一,便小心翼翼道,“陛下贵为天子,自有天地鬼神相助。” 皇帝并不理会这记顺天承运的马屁,只自言自语道,“天子,天子,天之子,那我的儿子呢?” 宝成把身体缩得更紧了,大气都不敢喘。 “罢了,既然有人犯昏招,那也是好事。传季首辅来陪朕共进晚膳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哭诉 信阳候府后院的主屋内,端身坐在黄花梨木大靠椅上的侯夫人曾太太正忍着不耐烦听小姑子哭诉。 “嫂子,我和他好歹也是几十年的夫妻,他怎好如此这般对我?这眼里哪还有我曾家啊?”平成伯夫人,不,现在只能叫平成男夫人了,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得跟娘家嫂子诉着苦。 只是诉苦也就罢了,这年头出嫁女受了委屈找娘家出头也是常理,但曾太太委实厌烦这个小姑子的小心机,什么叫“眼里没有曾家”?照她说,平成男眼里已经够有这曾家了。要不然光凭这小姑子亲闺女闯的祸,早该把她扫地出门了。 就在上次蔡侍郎家的赏花宴上,这小姑子惯出来的阿遥竟敢当着慢京城太太小姐的面行凶,胆子也委实太大了些!为着这事,惹恼了当时正好路过的赵王殿下,当场就把平成伯贬成了平成男。于是平成家祖辈先人拼死拼活,跟着太祖皇帝转战南北,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这份体面,一下子就给祸害了个大半。 所以要曾太太说,这小姑子可就知足吧。若不是看在她是信阳候妹妹的份上,那虽然荒唐但脑子还算正常的平成男怕是勒死她的心都有了。眼下她既还能在平成家保留着夫人的名头,被拿掉个管家之权算得了什么呢?再说就平成家那家底,呵呵,不是她隔岸看笑话,五十步笑百步,除了典当那些个所剩不多的先人遗泽,还能有什么? 只是道理虽然这个道理,但这些个话曾太太也是不好说出口的。终于等到这小姑子哭音的间隙,曾太太脸上装点起怜悯之色,叹息道,“谁说不是呢?伯爷也委实糊涂了些。”虽然贬成了“男”,但自家人私下里还是这么继续混着称呼着,要不然难不成还称呼“男爷”?听着也不像个话呀。 曾太太这边不过略应和了一声,平成男夫人就更添了无数委屈,咬牙骂道,“旁的还好说,我就是气不过那狐媚子,不过是个卖花的货色,她有什么脸面当这么大一个家?” 曾太太这下知道症结所在了。小姑子虽然打小就是个泼辣货,但并不意味着她只会耍横,没有心机。这次回娘家搬救兵是因为,平成男将后院管家权交给的是一向颇受宠幸的侧室刘氏,也就是小姑子嘴里“卖花的货色”。 这刘氏人比花娇,当年在酒楼里卖花时被平成男一眼相中,便抬回了府里。这些年来,虽然新人不断,但她却一直颇受平成男待见。更要紧的是,侯爷的这个妹夫实在是个不讲究的,后来拉进后院的不是府里的丫鬟就是青楼里的姑娘,身份没一个拿得出手,而这个刘氏虽然不过是个城郊的农家女,却是地地道道的良民——良民就有可能被扶正…… 平成男夫人见嫂子似略有意动,明白了其中关窍,便继续哭道,“我也知道伯爷是怪我没管好阿遥,害了一家子的荣耀。可嫂子你也是知道的,阿遥是个没什么心思的,当日她那般气不过,还不是为了……” “好了!”曾太太眼见小姑子口不择言,赶忙出言打断。分明就是她那个蠢货闺女自作主张,现在却想栽赃到她家阿元头上,眼下这关节时候但凡传出去半点风声,那别说这半年来的筹谋要泡汤,阿元这辈子都算是完了…… 曾太太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姑子给夫家惹了这般祸事,怎么还有脸为了个管家权找娘家出头,原来底气是在这儿啊——她是看准了自己不得不帮忙——毕竟她女儿早就破罐子破摔没有退路了,而自家阿元这玉瓶可经不起半点折腾。 似乎感觉到自己方才口气重了些,曾太太缓了缓口气,拍了拍小姑子的手,柔声道,“好了妹妹,这事我知道了。都是一家子的骨肉,哪里能不照看着呢?伯爷这边约莫也是一时的糊涂,回头我就跟侯爷商议着,怎么劝劝伯爷,保管不让妹妹受这委屈的。” 曾太太心中有数,平成男府都已经凋敝成这样了,若是不靠着候府,以后在京城只会更加混不下去。平成男不痴不傻,此举说不定就是试探,若是候府不管,正好架空这婆娘,以后随意处理;若是候府肯管,那再好不过,作大舅子的总不能对自己见死不救吧,往后可就要继续攀附了…… 平成男夫人见嫂子话风已转,知道是出招见效,这把抓住了嫂子软肋,立马顺杆子继续抹泪道,“哎,我家阿遥真真命苦,这都养了大半年了,那腕子还是不见半点好,夜夜里疼得厉害。近日我私下当了对金镯子才容易找到了位接骨的名医,说要想痊愈是不能了,但配上专门的药膏,还是能有望好上三成,可那药膏……” 哼,她也没说错,阿元这小东西最是阴险,自己不动手却最会撺掇,阿遥打小就没少被她拿着当枪使。要说蔡府那事没有她的推波助澜,自己打死都不信。只是眼下既然已是这样局面,再追究也没什么意思,真要撕破脸,那她和女儿可就是夫家待不下,娘家爷回不了了。 曾太太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涌起悲戚同情之色,“可怜阿遥这孩子啊,“边说她也边掏出袖中锦帕按了按眼角,才继续道,”当着妹妹面,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你哥哥那用度……只是再艰难也不能苦了孩子,妹妹晚些吃了饭再走,我让账房给你支400两银子,好歹先把药配上,这也算我这当舅母的心意了。” 平成男夫人眼见今日两件心愿达成,一来保住了管家权,二来从嫂子指缝里掏出了400两,哪里还用吃什么饭?她刚才初听到嫂子道艰难,还以为嫂子想随便扔个三五十两打发她,没想到竟得了400两,这实在是意外之喜——当然这也坐实了阿元撺掇之事,要不然料嫂子也不肯拿出这样的手笔,只是眼下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捞些实惠才是真的。 要知道娘家看着候府气派,但也不过是个大些的空架子,比起自己家自然强上不少,毕竟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只是要说富余,那可真真算不上了,这400两应该已是嫂子大方的极限了。于是平成男夫人对嫂子热泪盈眶地谢了又谢后,便拿着银子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野心 待殷殷勤勤地将小姑子送走,曾太太脸色立马暗沉下来。 一个袅娜的身影轻轻从后面的四季锦绣屏风后走出,略显紧张地开口道,“母亲,舅母不会出去胡说吧?” “她既要靠着娘家撑场面,又要从我这打秋风给她那尖脸闺女治腕子,她只要脑子没坏掉,就不至于起这黑心思。”曾太太端起手边茶盏,好在还算温热,饮了一口温茶,冷冷道。 待放下茶盏,她又略侧过身,把十几年精心雕琢的女儿阿元拉到身前矮几上坐下,拉着手道,“以后到了那儿,不比家里,一步错可能就是再无出头之日。阿元,你记住,千万要沉住气啊。” 被母亲一教导,阿元也自觉自己今日心急了些,轻轻“嗯”了一声。总是事到临头,更怕节外生枝,一向颇有心计的她,今日在后面一听到姑母那话就有些慌张,所以才有此问。 “自小我就让你看着我如何打理家事,如何人情往来。为了给你把那有名的女先生请来,我不顾体面,给人登门了四次,”曾太太抚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家里什么样的光景,这些年你也该看明白了。你父亲,呵呵……女人的出路只能在男人身上,我儿这般颜色,这般才学,这般心性,合该就有个好前程。” 说起这样姑娘家一辈子的终身大事,阿元竟没有半丝寻常姑娘的羞色,她神色坚毅道,“母亲,我懂的。去了那里,我定当奋力一博。” 饶是再多计算,想到此去再见之日茫茫,曾太太忍不住搂过女儿,眼眶发红道,“这条路是母亲替你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你……” 阿元搂着母亲的肩头,眼神中没有退缩,只有炙热,“不,母亲,这是我选的。这天底下任谁家也大不过天家,只要能在那里出了头,就胜过其他一切。”什么蔡家的麒麟儿,什么权高的亲王,谁又能跟这天下的至贵相比? 阿元尤记得那日在蔡府花园子里,自己说是候府贵女,其实不过是供人挑拣的备选。而那些在她面前气态雍容的夫人太太们,当见到那传说中的赵王时,哪个不是俯首帖耳?只唯恐有半点失仪,得罪了那手握重权的赵王。 至于阿遥那最后失心疯般的一刺,她也再明白不过——既是恨那商家女害她落水,更是将与赵王府失之交臂的满腔愤恨迁怒到那商家女头上。呵呵,那样的男人,谁不想要?那样的门庭,谁不想入?当看到人人敬畏的蔡侍郎都诚惶诚恐地捧着那赵王时,她阿元内心深处何曾没有升起一样的野望?站在他身边,与他同享尊贵,让满京城所有女人都艳羡她的荣光…… 她阿元不是那蠢货坯子,虽然不敢抬头,但一样找准了他高大身形视线里的最佳位置。只是当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时,又何曾在自己身上停留分毫?要知道那日自己是精心打扮了出门的,华美的衣裙,精美的发簪,浓淡适宜的妆容,可他完全视而不见,看她眼神也许只如看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蔡府回来,母亲没少为自己操心,只是家里的境况显而易见,要么联姻同是勋贵的没落旧族子弟——今后什么日子只要看平成家的姑母就知道了;要么联姻有前途的新兴读书人——只是知道内情的京城士家子弟哪里肯与自家结两姓之好?要么远嫁他乡,要么在京城家境清寒的穷酸当中选。 见过了那样的场面,那样的男人,她阿元如何肯屈就这几种?所以当母亲给出第三条路时,她毫不犹豫就接下了。 “这位你该叫姨姥姥的老太妃,虽然在太后那里还能说的上些话,但以后如何却只能靠我儿你自己的造化了……”虽然事情已经安排妥当,过些日子就将借由这位老太妃之手,将女儿送入宫门,可一想到宫门深似海,曾太太脸上还是不禁浮现出前程未卜的忧色。 不是她不心疼女儿,非要将正值妙龄的女儿塞进那重重宫宇,去陪一个足以给她当父亲的年迈帝王,而是堂堂候府确实只剩下了空架子。 她也曾带着女儿去蔡家那碰运气,看能不能嫁入这样的实权人家,既让女儿得个好郎君,终身有个好托付,也能让信阳候府这座只剩下三斤钉的烂船搭上朝中新贵的好船头。只是不曾如愿也就罢了,反而差点惹上了大麻烦…… 曾太太当年既然能入主还算风光的信阳候府,她曾家也曾是满京城数得着的门第,祖上甚至还在前朝担任过尚书令这样显赫的官职。先帝举义旗,应者如云,但最后攻打京城仍是一场硬仗。曾家先祖及时改换门庭,里应外合,有献城之功。 虽然名声不大好听了点,但也是顺天应命。太祖念曾家之功又不想背负用不义之人的名声,就给了曾家一个闲散的高品散官职位。 后继无人大概是每一个显赫家族衰败的根由,而曾家的最后一缕余晖就是曾太太一位庶出的姨母三十多年前被选入宫,最后竟一步步爬升,作到了贵嫔这个位置。她虽没能留下子嗣,但是一直坚定站在太后一党,待先帝宾天,又顺势涨了一级,变成了太妃。太后舍不得她去那青灯古寺,便留她在宫中荣养,于是至今还几乎每日里都要去寿安宫那边陪着打个牌,逗个鸟,说个话,解个闷。 曾太太要说与这位姨母有什么特别情分也谈不上。一来这位姨母入宫时她还不到十岁,二来这位姨母不过是庶出,曾家当年将她扔入宫中不过是权当弃子而已,谁能想到她日后有这样的风光? 但总归是出自曾家,曾太太母亲在她发迹后也多有奉承,往宫里没少送孝敬,且她老来无子,在宫中并无后代傍身,所以一番小心沟通之后,这曾太妃还是答应揽下这桩子事,也算用自己的老脸再给娘家的侄孙女铺一次路。 当今太后和圣上最大的心病就是孩子。也不知是最近十几年宫里的风水不好,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各种阴差阳错就是没能留下个皇子。陛下现已有了春秋,再不抓紧可就真要大位旁落了。天底下福气最大的太后娘娘每每想到此节,常是夜不能寐。平日里自然也就免不了跟几十年一心跟着自己的曾太妃念叨几句。 皇帝最是勤政爱民,体贴天下,不愿为了充塞宫廷大举采选,虚耗人力物力,但宫中女人的地不行,有合适的就换些新鲜的地来耕种,他自然没意见。曾太妃最知太后心意,举贤不避亲,再添上几句“不仅性子温厚,秉性宽和,才学高明,更有宜男之相”这样的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成的道理呢? 第一百三十章 后院(一) 青妍再见到顾长风已是十日后的事了。 这十日里,除了不在父母身边,不见曹师傅,别的跟在翠云居倒也差别不大。 她不是讲究饮食做派的人,王府吃食虽与李府不同,却也周到精致。一日三餐,荤素点心、果蔬汤品都颇为细致。更难得的是,大冷天的,青妍到的头两日,饭菜拿到自己这边小楼竟都还带着热气。 要知道在李府,她是单开小灶的。李太太心疼女儿,所以在翠云居一侧小耳房专设了个小厨房,所以寒温自然得当。这么大个王府,能从厨房端来热饭菜,这已是相当不容易的待遇了。 至于起居方面,郑嬷嬷是个办事利索的,第二日果然遣人将阿梅从李府接了过来,并让阿梅将她日用之物也一一收拢了带来王府。 李太太虽前一日又惊又吓,折腾得起不来床,到底心疼女儿,听说王府来接阿梅,赶忙收拾出一个小小乌木匣子,除了一百两碎银另又在下面压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盼着女儿有银钱傍身,虽说是去王府当丫鬟,好歹也能在王府里稍微自在些。 阿梅是个仔细的,知道姑娘素来与曹师傅亲近,便留阿红收拾东西,自己还紧赶着去了趟紫萝居,看看曹师傅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带的话。 当她依规矩报与紫萝居守门婆子后,没想到还真见到了曹师傅本人。记得曹师傅刚来李府那会儿,姑娘习武不勤,自己和阿红没少帮着躲懒,后来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仅勤勉到让阿梅这做丫头的都看着心疼,也不再带任何人去见曹师傅,每次去紫萝居都是自己一人孤身前往。所以要说起来,这还是阿梅一年多来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曹师傅。 曹师傅还是那幅淡淡的样子,房内不见华奢,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意盎然;衣着不见富贵,却有种说不出的大气深远。凤目狭长,敛眸时淡然自若,抬眼时精光四射。阿梅在她身前站着,也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比在太太面前站着还要不自在些,手和脚有种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局促。 好在曹师傅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待她简单道明来意,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跟青妍说,该读的书,该练的功,到了哪里都不要荒废。李老爷仁厚,愿继续收留我在李府住着,我哪里也不去,让她不要牵挂。” 简单交待两句,她便示意阿梅上前,从宽袖中掏出一个黑色锦囊,从头上拔下一根翠鸟衔珠金钗,“跟她说,在人家的地方,总不如自己家自在。若是受了委屈,就多忍忍;若是有了天大的难处,就打开这个锦囊。只是在此之前,不许打开。” 曹锦依没有跟阿梅说这钗子的事,阿梅也不敢多问,只趋步上前双手接下。到手之后,她才觉锦囊小小,里边似是放这个瓷瓶,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宝贝,听起来竟能在紧要关头解姑娘之难。金钗华丽,那翠鸟仿如活物,至于那颗衔着的珠子则不晓得什么材质,不仅足有拇指盖大小,更熠熠生辉,若是盯着看,足可让人目眩。 阿梅的到来,给青妍打了一剂强心针。 一个人被掳来王府,要说完全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一切都是陌生的样子。前路如何,她全然不知。 阿梅是从小陪着她的,有她在自己身边,青妍便莫名安心了不少。而母亲的关爱和曹师傅的叮咛则让她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虽然被迫离家,但她们的馈赠和心意都让自己没有那么孤单;愧的是,令父母尊长担忧至此,她实在不是孝顺的女儿,孝顺的徒弟。 手中既然有了银钱,青妍也不是那等不懂人情世故的,第二日便让阿梅给小楼里新配的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还有厨房那边负责小院吃食的几个婆子丫头各都打发了些许。 要知道郑嬷嬷是管着整个王府后院的大管事,就算发话让下面的好好伺候着,她每日里事情无数,再怎么着也不可能盯着青妍这一处。青妍这一撒钱,便让里外干活的愈发上心了不少。 所以饶是赵王将这新收的女人不闻不问十来日,有郑嬷嬷照看,有银钱开路,青妍倒也没让人怠慢,饮食起居俱都算是如意。 但要说有什么有什么不如意,那便是同在这小院里住着的几位姑娘了。 既来之,则安之。青妍不愿去想那个男人的事,便按曹师傅所说,每日在小楼里仍是习武、读书,除了没法见到父母亲人,没法聆听曹师傅教诲,倒也还清静。 可小院里的其他几位姑娘显然不这么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新添了新人,如何能不将事事打听明白呢? 其中最是热心的莫过于头一日进院就遇到的乔姑娘。 第二日,青妍将将用过早饭,乔姑娘便差人请自己去她那边喝茶。青妍想着自己眼下身份不明,妻不妻,妾不妾,丫鬟又不像丫鬟的,便不想去找那不自在。 可乔姑娘实在太过殷勤,一连遣了三个丫头来请,并说吕姑娘、安姑娘也都在,让她莫要怕生,一块儿热闹才好。青妍却不过,想总是一个院子里住着,不说那有的没的,多少也算是邻居吧,便只好去了。 跟着那显然是乔姑娘亲信的大丫鬟,青妍移步乔姑娘住处,一进院门时,果然远远就瞧见里面有三人在坐。 居中而坐的自然是此间主人乔姑娘,丰润富丽,梳着堕马髻,垂着流苏钗,亦如之前见过的通身气派。左边那位一身锦缎藕粉夹棉比甲,年纪约莫与自己相仿,腰身纤细,眉目婉约。右边那位眼眶略深,鼻梁高挺,比起中原女子另有一段异域风情,但青妍远远听着她说话,却是纯正的中原口音,且语意文雅,颇似读过一些书。 不用说,其她两位自然就是下沙关守将吕将军的幼女吕姑娘,和是来自羌族部落的安莎姑娘。 青妍暗想,若是只听这三女身份,难保就要给这赵王戴上一顶勤于王事,尽心边塞的高帽了——她们这等身份,虽说不上联姻,但显然都牵扯着北疆的安宁。若是面目丑陋些,那还大可以赞上一声王爷高义,为保一方平安,连自己肉身都奉献了。 但眼下看来,环肥燕瘦,各具风情。如果说乔女是牡丹富贵,吕女便是白莲悠然,安女便是异域玫瑰…… 哼,福气不小呢!青妍暗自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后院(二) “妹妹,你可来了。”乔燕一见着青妍便笑盈盈地招呼道,“来,这是府里的吕姑娘,这是安莎姑娘,以后大家都是一个院子里住的姐妹了。“又侧过身对身旁二人道,”这是昨日新来的妹妹,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乔燕颇有地主之谊,青妍一进门便给诸女一一介绍。 吕繁含笑,微微欠身,算是点头致意。 安莎却是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青妍身旁,娇笑道,“妹妹好标志的样貌。”说着便想拉她一起坐下。 青妍脚下不动,身体略倾,晃过安莎姑娘伸过来的手,蹲身向座上三人行礼道,“民女青妍,京城人士,幸得王爷青眼,来府充作侍女。今日见过三位姑娘,不敢当姑娘们厚爱。” 青妍一言既出,三人当场愣住,尤其是乔燕。 昨日这女人分明是郑嬷嬷这老东西带进来的,言语中还颇为看护,强调是“王爷亲自送进府来的”,所以她想当然就以为是新进的姬妾。 今日非要拉这女人一大早的来自己这,一来是想探探她底细,看看到底什么身份、秉性;二来是想在她面前摆摆大妇的款,以作震慑;三来也是想再提醒下吕、安二人,谁才是这院中的第一人。没想到,这什么都还没施展,就出了这么一个洋相…… 什么?不是姬妾,是丫鬟?这哪跟哪呀? 乔燕当即脸色就有点转不过弯来,好在安莎虽是异域之人,却颇为解语,她不以为意地笑着扶起青妍道,“再没料到在京城还能见到妹妹这样的美人。我原以为乔姐姐、吕姐姐就已是中原最美的女子了,这次来京城真真长见识了呢!” 吕繁拿起帕子,捂嘴轻笑道,“好了,安妹妹,就算青妍姑娘再是好看,你也不能喜新厌旧啊,我和你乔姐姐还在这里坐着呢。” 青妍上辈子在候府后院里没少跟那些女人打交道,虽没能争得半分宠爱,可也习惯了她们的机锋。这一屋子三个女人一个都不好惹,一开口都是文章。 乔燕仗着家世情分,今日就差让她敬茶叩头了。安莎貌似天真,挑拨离间却是一把好手。吕繁最是温婉,貌似解围,“喜新厌旧”这几字却更加拱火。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后院,青妍一点争斗的兴趣都没有。 她低下头,再次躬身道,“民女在此暂住,待王爷一有吩咐,便搬离此处。期间打扰之处,还望姑娘们见谅。” 说着又再次乔燕行礼道,“民女初来乍到,楼内还需收拾洒扫,只好改日再来叨扰姑娘好茶了。” 乔燕心里一边骂着郑嬷嬷这老东西故意坑她,一边笑得更加和煦,“说来也是我冒失,昨日一见姑娘就倍感亲近,所以今日才急急地拉姑娘过来闲话,也好给吕、安二位妹妹显摆一二。等姑娘哪日闲了,再来我这说话。” 乔燕见青妍自称“侍女”,便把“妹妹”二字又收了回去。只是她又不是三岁稚童,若普通侍女,哪里用得着王爷亲自送,郑嬷嬷亲自安排?就算府里的大通铺不够,也用不着安排进这小院独占一幢楼。虽然路数不明白,客气着总没坏处。 于是青妍同三女打了个照面就回来了。 她不是来王府与其她女人争宠的,她谁也争不过,于谁都不屑争。 接下来的日子,便太平了不少。 乔燕、吕繁一时都摸不清她门道,见她只是冷冷自持,寻常也不出门,便也不好上门打扰,青妍落得自在。 倒是那安莎姑娘,仍是一派纯真模样,很是自来熟,不知是不是那日在乔燕那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第二日竟又带着两个大丫头到她楼里找她。 “李姑娘,你是不是会武艺呀?”简单寒暄后,安莎眨巴着深邃的眼眸,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待青妍回答,她又接着道,“你别看乔姐姐、吕姐姐都是将门出身,却是不谙半点武艺的。吕姐姐身子弱,也就不说了,乔姐姐却最是看不惯女子学武,说是舞刀弄棒有违女子娴静。我来了京城这么些日子,却还是第一次见着会武艺的女子呢。” 青妍还什么都没说,这安莎就不仅把她会武之事做实,还顺便将她在乔、吕二人之间划了一条线。配着她轻快的语句,真挚的笑意,青妍明知她并不简单,听着还是让人心生亲近。 习武这件事没什么好瞒着的。就算不经意间,呼吸、步伐、身形这些也都能透露出来。 青妍笑着应道,“京城大家闺秀确shi我是小户出身,没那么讲究闺训。之前曾跟着请来的师傅学过一点粗浅的,不比安姑娘精深。” 安莎乐了,“我们草原女儿哪个不能比划两下?不过是粗浅的把式罢了。我倒是喜欢骑马射箭,王爷还曾许诺送我一匹真正的汗血宝马,只是到了这京城,唉,骑都骑不开来。” 青妍从安莎绵长的呼吸,轻灵的脚步来看,她的武艺绝不止于自己所说的“粗浅把式”,至于她对王爷宠爱的无心炫耀,青妍也恍作不知,只笑道,“小门小户,哪里学得什么高深功夫?不过是父母师傅盼我身体康健罢了,不敢与安莎姑娘相比。” “王爷才是好身手呢。他能拉起最硬的弓,骑着最快的马,射中最凶猛的老鹰。父亲说过,就是我们部落最强壮的勇士,在他手下都坚持不了百招。他是真正的英雄。”安莎说起顾长风时,满脸皆是倾慕。 青妍突然觉得这朵貌似天真直率,其实内藏锦绣的草原娇花并不惹人讨厌。至少在她描述那个男人的时候,满是少女最痴缠的向往。 青妍很是羡慕。她自己从来不敢。 心中情爱百曲千回悠长,多是进亦忧,退亦忧。 自那以后,安莎便三五不时过来串门。甚至一日还说手痒,想跟青妍过过招。青妍自是笑着婉拒。 安莎便抱怨这京城怎么如此憋仄,不像在兴安城,无聊时还能出城骑马;王爷怎么如此忙碌,来了这都快一个月了,除了第一天见过一眼,怎么还没踏入过这小院? 青妍笑而不语。其实她也想知道,他将自己掳来王府,又置之不理,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战事(一) 顾长风这十日忙得焦头烂额。 那日将青妍交给郑嬷嬷后,他就急步回了书房。原想着料理完公事,便回后院帮她好好安顿,没想到一进书房那小院,亲卫头子环风便上来小声汇报道,“王爷,陈先生已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身为顾长风身边的一等幕僚头子,陈进初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他不在情况下出入这处小院的人了。只是这老东西早没了刚到北疆时的夙兴夜寐,朝乾夕惕。大概是这十年机关算尽太耗心血,现在眼见摊子既已铺开,顾长风手下人才济济,但凡能躲懒的,这老家伙并不肯十分发力。 平日里除了顺手牵羊从他书房拿好东西,等闲事情叫他都不来,难得今日竟在书房专门等他…… 顾长风三步两步跨入房门,只见陈进初并不如往日般,摆着他那幅名士风流派头品茗饮茶观风景,而是弯着腰,正半趴在一大板桌上,聚精会神看着一巨幅北疆山川地理图。大约是年纪上去了,昔日眸光流转,号称能迷死大半个京城少女的那双明亮眼睛已经不再清晰,不得不借助南方港口舶来的镜片,对着那蝇头小楷,一点点仔细查阅。 听到顾长风走进来的声音,陈进初头也没抬道,“朔北关急报,鞑靼铁末部有异动。” “哦,多少人?”顾长风心内一沉。 “朔北关守将的飞鸽传书已在你桌上。具体怎么个情况还要等送信的再八百里加急。” 一只上好的飞鸽价值千金,而所能传递的不过是绑在腿上的一个小小铅封筒子。陈进初显然已经看过,但那帛纸依然紧紧卷着,可见为了多塞进去一分,多写上几个字,写信人费了多大的功夫。 顾长风展开一看,只见帛纸不过三寸见方,上面用特质的朱毫细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近百字军情。 放下帛纸,他沉吟半日后道,“铁末首领阿其那野心昭昭,之前多在塞北以外活动,这次胆敢扣边,定是已经扫平了鞑靼诸部。” 陈进初放下手中镜子,直起腰道,“以前我们语言形貌不通,想要派探子探查鞑靼内部动向难于登天,幸得你几年前笼络了羌族那边的人手,如今才好歹能传点消息过来。羌族安兀那前几日有线报,阿其那已经诱杀同父异母哥哥森安,吞并其部落,估计他弟弟索理扛不住,不是望风而降就是也被杀了。呵呵,阿其那这回再无掣肘,这次出击必是举族来攻,真是好大的手笔。” 顾长风走到桌边巨幅图像前,只见北疆万里山川尽在其中。一条条交相纵横的线勾画出的是一个个错综复杂势力圈,一个个朱红色小点则代表着一座座军寨堡垒。这样的地图,别说是在民间,哪怕是在号称统领全疆的兵部也找不出这般详尽细致的。 顾长风北疆经营十年,不是虚话,光是绘制这幅图本身就耗去了无数精锐谍子,更不要说合纵连横,或交好、或打压各地强横军头,或互市、或出击对付异族各部。 “阿其那的日子不好过。他眼下就算一统鞑靼部,但人心肯定尚未归拢。今年北地天寒,报来消息说,鹅毛大雪一场连一场,冻死人畜无数。鞑靼部为我重点打击对象,历来不与其互市,匹布、寸铁不得入,往年积累本就不多。寻常牧民别说棉衣这类精贵物件,就连棉布都摸不着,煮个饭还得几家合用一口锅。眼下别的部落自顾不暇,原本暗中还能输送些的,今年也是休想了。”顾长风沉声道。 陈进初捶了捶自己的老腰,”这帮异族狗杂种,向来有奶便是娘。阿其那部众初附,这个时候如果不能搞到粮草,他的下场不会比被他杀死的哥哥强多少。” “所以阿其那这次是背水一战,凶狠如草原孤狼。鞑靼部虽然常年困苦,今年更是雪上加霜,但光脚不怕穿鞋的,也历练出了骁勇不畏死的凶性。朔北关怕是要糟……现在北地酷寒,对阿其那来说是马瘦毛长,供给不足,战力下降,但也有河流结冻优势。朔北关外面那条朔阳河原本还可以挡一挡,现在阿其那铁蹄南下,却成了一马平川……”顾长风皱了皱眉头道。 陈进初顺手抄起旁边一根一头尖细的竹棒,指了指朔北关位置道,“离它最近的是吕老头的下沙关和乔土匪的肃阳关。”说着陈进初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顾长风,“还好这次把你那两个小妞都给接来了。” 顾长风显然不愿意在此等军情面前,跟这个老不正经的讨论后宅女人那点破事,懒的理会他后两句调侃,直接道,“军情似火,八百里加急我看也不用等了,等来的也定是朔北关那边的求救信。姓杨的平时也算有几分能耐,守个十天半个月问题不大。但这回阿其那饿红了眼,不比往常捞一把就走——只捞一把,怕是养不活他鞑靼全族。他是奔着破关杀人,向南劫掠而来的。” 陈进初走回自己那惯常坐着的宽大椅子,拿起一盏温茶,笑道,“阿其那这回是要在他鞑靼面前立起一杆旗,跟着他阿其那有饭吃。而王爷这回也得在京城立起一杆旗,哪怕你不在北疆,北疆战事也是你说了算。要不然,哼哼,哪怕油水再足的户部侍郎,怕也是纸糊的牌坊,说倒就倒喽。” 陈进初这张嘴真是又臭又尖刻,难为他当年竟写了那么多柔美多情的诗篇,引得青楼里至今传唱不休。 顾长风虽然嫌他说话难听,也只好自动过滤那些不想听的字词。毕竟在这一点上,陈进初说得简单直白明了。 京城要留,户部尚书这位子要坐,但他的根基还在北疆,还在那十万雄兵。只要把北疆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那么京城这边自然稳如泰山,户部尚书的头衔就是锦上添花。但若是失了北疆,散去兵权,那他在这京城就形势逆转,变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战事(二) “今日你跑去抢小娘这事,我就先不说了。之前让你赶紧,你偏磨磨蹭蹭,有什么狗屁急事,搞得你抬个女人都来不及?现在倒好,赶这个节骨眼。”陈进初嘴上说“先不说”,却饮了口茶润润嗓子,接着数落道,“老爷我满京城给你相亲,寻摸正妃,这当口你不好好修身养德,让老丈人看着顺眼点,倒是沾花惹草,惹起风流债来。你还真当满京城贵女随便你挑啊?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那脸有多黑。” 这话都涉及人身攻击了,顾长风听不下去,抬眼刚想回一句,陈进口初却不给他开口机会,接着道,“你可别说情之所钟,一往而深这样的酸话啊,那都是老爷我当年玩剩的。眼下这朔北关事涉你的大旗,非救不可。别处调兵难免拖延时日,就怕那姓杨的顶不住。一个半吊子大舅哥,一个半吊子老丈人,你说让谁上?” 眼见陈进初终于扯回正题,顾长风只好不跟他计较,“乔、吕两家世代镇守肃阳、下沙两关,地理形势最是明白,但都非我部亲信,都是听调不听宣的货。一会儿我即刻让沈义纯返回大同大营那,让他领两万人马前去朔阳关解围。不过在此之前,乔、吕二人必须出兵,要不然不等李义纯赶到,杨瘸子就得完蛋。朔北关地理险要,是往南的重要门户,一旦被阿其那攻破,那糜烂开来就不好收拾了。” “哼,说的容易。”陈进初冷哼道,“眼下阿其那扣边,比起替杨瘸子守朔北关,乔、吕这两人恐怕更担心自己关口有失。毕竟坏了朔北关,他们只要龟缩起来,谅阿其那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他们,要是分兵去救杨瘸子,万一阿其那使诈绕道,进攻自己关口,岂不是亏本?毕竟肃阳、下沙两关才是他们自己的家底。“ 北疆这些年,陈进初对这几个老狐狸秉性可谓了如指掌,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他冷笑道,”糜烂不糜烂,他们可不操王爷你这心。没点实在好处,乔、吕二人就算出工也不见得出力。到时候弄个两三千老弱病残,一路磨磨唧唧应付着,你眼下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至于秋后算账,谁知道秋后是什么光景?” “那依你看?”顾长风对乔、吕等人之事也是心知肚明。 北地疆域广阔,自太祖登基以来,数代筹谋才得如今十万铁骑。但边塞苦寒,屯兵不易,且疆界极长,若只将这十万人随便往北疆沿线一扔,那稀稀落落,压根就不顶事。顾长风手握这十万官军,自然是北地最大的拳头,但他既没有撒豆成兵的法术,也没有三头六臂的本事,北疆局面要想稳住,还是离不开那些个世代镇守关隘的军头。 当年,顾长风初来北疆,虽然皇子身份,携先帝亲授虎符,但不过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这些几代人在此耕耘,一辈子不知王法,只知家法的军头哪里会真心服他?更不要说听他调配了。 顾长风按陈进初计议,一开始并不以收服他们为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样的文明手段,在没有实力的前提下,不过是空话、屁话,说不定还成为这些军头茶余饭后的笑话。 顾长风来北疆的头一件事便是携天子之令,接收、整合边军,淘汰老弱,加强操练,提高战力,之后结结实实的打了好几场硬仗,才打出了名头,打出了威慑——既让异族不敢轻举妄动,也让桀骜不驯的军头老实了不少。 有了武力在前,或许以官位,或许以厚禄,或打或压,或挑拨他们自相残杀,顾长风一手持甜枣,一手举大棒,在陈进初的规划下,足足花了七八年,才把北地那些个军头关系理顺,但要说让他们真心出力替自己打硬仗,若没个胡萝卜挂着,还是难。 说起来朔北关原也是由一李姓军头把持,但这姓李的仗着关隘险要,顾长风不能拿他怎么样,向来最是不给面子,还给附近几个军头树立了极坏的榜样。早年有他冲在前头,其他人有样学样,阳奉阴违之事层出不穷。 四年前,他竟敢违抗禁令,私自勾结东突厥一部,将最是要命的铁器卖给他们。于是顾长风在前面给东突厥放血,他倒好,竟敢在后面给东突厥输血。顾长风一方面恨此人贪得无厌,不知死活,令一方面谢此人自己作死,终于可以让他彻底收下这占据地形险要的朔北关。 于是打跑东突厥后,顾长风回程路上毫不客气地兵临城下,以铁血手段彻底端了这朔北关李家,换上了亲信杨瘸子打理。也是自那以后,附近的乔、吕两家老实不少,还先后把各自妹妹、女儿奉上,算是请罪求饶,送上投名状。 顾长风念在他们虽然私下小动作也不少,但一来没光明正大的跟姓李的起哄,二来倒卖布匹有之,铁器尚不敢,三来也是为了稳定沿线军头,免得杀戮过多,人心浮动,反而不利于戍边,便笑纳收下了。 当然自那之后,顾长风也没少给乔、吕两家好处,还默许他们吞并了附近好几个小的屯堡,两家势力都壮大了不少。人心向背,其他军头见跟顾长风对着干的死得惨,跟顾长风走的活得欢实,便都老实了不少,这两年也给顾长风省了不少的麻烦。至于这乔、吕两家,眼见顾长风势头如此之旺,自己又占了投靠的先机,这几年来更是颇为听话。 只是但凡出兵就有伤筋动骨的风险,更何况这次还是跟来拼命的阿其那交手。太平年岁的老实听话,可跟上战场以后的老实听话不同,他们真要在前面打起滑头仗,那顾长风可就要费力多了。 “一,各许他们荫一子为七品校尉,授子爵;二,各补粮草一万担,三月内运抵;三,给那两丫头都升为良娣。“顾长风沉声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战事(三) ”阿其那此人狼子野心,不比其他鼠目寸光之辈。这次若不把他打痛,北边战事可就要没完没了了,咱们就算是老虎也经不起群狼咬。而阿其那一旦得手,不仅会帮他迅速积累人望,彻底消化鞑靼部,那已经跑路的东突厥怕又要闻着味道,回来捡好处了。但是,“陈进初一转话头,”你这次血本下得有点大。” 他毫不顾忌顾长风的黑脸,讥讽道,“你这总共就两个良娣编制,眼下虽然用得着乔、吕两家,可这编制自有祖宗家法来定,可不是你想加就能加的,这一许出去可就没了。想来你也做不出事后让那两丫头暴毙,再收回良娣编制的事情,那以后还有用时,拿什么许人?” 说到这,陈进初毒舌发作,刻薄道,“好歹是个王爷,怎么卖起自己来,这般不讲究?行情一拉低,可就不好往上抬了。如果两个军头的女儿都能当良娣,那正妃的档次哪里还提的起来?哼,三品文官家的就算顶配了!蔡嘉义那孙女倒是现成的,你就不嫌亏得慌吗?” 顾长风跟这老东西相处十年,亦师亦友,几经生死,知道这位当年风流的才子在洗去那身风流倜傥后,武可谋算沙场,文可经世济民。但就因为先帝非要把这人划拉给自己,害的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从此便收拾起锦绣文章,只剩下一肚子的阳谋阴谋。 认自己为主,是形势所迫,是他陈进初当时唯一的选择。十年来,自己以国士相待,他终究也以国士报之,他这辈子算是彻底绑在自己这条船上了。但大概是太过惨烈的开局,使这老东西哪怕十年间为自己鞠躬尽瘁,耗费多少心血,白了多少华发,却仍不肯在口头上有半点饶人。 也罢,先帝对这老东西的恩情与托付本就是笔糊涂账,自己这当学生的在他面前也摆不出当主子的款,老东西既要拿自己过嘴瘾,顾长风也只好再次过滤那些个既欠揍又犯上的言语,直截了当问,“那你看呢?” “从来许恩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没个讲究,给再多也一样填不饱他们的胃口。“陈进初翘起二郎腿,捻起自己那几缕美须,闲闲地说道,”乔、吕两家都是将种子弟,妻妾成群,家里跟兔子似的生了足有一大窝。朝廷的爵位又不用你掏钱,那么省干嘛?一人荫两子,可太学读书,授子爵不变。至于粮草,一家六千担。让他们各出四千精兵,谁先到朔北关,谁就再加四千担。那两丫头也是一个道理,回头按两家军功计,谁家军功大,谁家丫头升良娣。”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顾长风略一思量,便觉得老东西这招比自己高明不少,当即也不再跟他闲扯,点点头,算是定下,便对门外扬声道,“传李义纯。” 门口亲卫动作利索,不过半柱香功夫,李义纯便已站在房内了。 他是顾长风手下四大副将之一,今年不过三十二三的年纪。对于他今时、今日地位而言,实在是年轻的有点过分。他有一张北疆万千小娘都要艳羡的好面皮,任黄沙撕扯,依然白净得紧,恍如京城里头那些从不下地的读书人,不经半点风吹日晒。 沈义纯祖籍江南道清河县,还真是正而八经的读书种子,其父曾任广阳府平东县县令。他少年时便有神童美誉,13岁时便考中秀才,人称“秀小郎”,既是夸其形貌、又是夸其文章。若是照着这个路子走下去,李义纯一路举人,进士,不说光耀门楣、登阁拜相这般明前景可期,最不济也能子承父业混个县太爷当当。 只是天不从人愿,沈父不知怎的,因为错判了一桩案子,竟然牵连甚广,最后还担了个“不体报效皇恩,反罔顾生民性命”的罪责。沈家变卖家产,好一番上下打点,却也无甚效果,最后只落得个全家充军的下场。 充军之路遥遥,还没走到北疆地头,李义纯老父就又气又病,死在半路他乡。 李义纯这当儿子的,好容易与母亲、妹妹一起用一张破席埋掉了父亲,还来不及嚎哭,便又被押解的官差催促着北行。 一路行,一路难。当惯了夫人的母亲受不了这等磋磨,留下一句“对不住我儿”便上吊死了。徒留下十四岁长子,用那双只握过笔、翻过书的细嫩小手,带着妹妹面对未卜的前程。 至于后面的日子,除了李义纯自己,怕就没人知道底细了——其中多少艰难曲折,多少九死一生,更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这个“秀小郎”不仅带着妹妹活着走到了满是风沙的北疆,还从给官军打杂干起,入了行伍,立了功,嫁了妹妹,当上了小头目。 而待到顾长风整顿边军时,李义纯已从一个充军的罪人家属,变成了一个手下足有七八十号兄弟的百夫长。顾长风也是在一次次的整军作战中发现,这个绰号“李书生”的年轻百夫长,不仅自己杀起人来干净利索,所带领的小队每次也都比一同作战的其他小队杀敌多出三成,更难能可贵的是,自己小队的伤亡比其他小队少三成。 这样的人才,怎能任其埋没?兵都是练出来的,仗都是打出来的,名将也都是在一次次的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年轻不是问题,身份不是问题,没本事才是最大的问题——就连顾长风自己,又何尝不是从宫中那个有父皇庇护的瘦弱少年,历经无数次生死一线,才成长为十万铁骑的真正统帅? 顾长风给了沈义纯施展的舞台,沈义纯也不负所望,以一次次实打实的军功换来一步步的升迁,其战绩足以令其他资历更深的老将闭嘴。 在三年前与东突厥的战事中,李义纯率五千轻骑,追亡逐北近千里,且战且扰且杀,逼得突厥王庭把淄重、粮草,甚至最后连女人都给扔下了,一路仓皇往西北逃窜。而他在草原上以两千突厥人头筑造的京观,至今仍是草原各部落连放牧都要绕道的胆寒所在。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战事(四) 要说起来,除了沈义纯,顾长风手下另外还有三员副将,分别是现留在大同军营的孙长功,在更北地方巡狩的谢元边,以及在东面防守突厥等部的张大安。但当此之际,沈义纯是最佳人选。 谢元边、张大安各有职司,且赶去朔北关那边路途也相当不近。孙长功身居大同,倒是够近,却不是援北良将。 他在四人之中年纪最长,忠心不用说,是先帝当初专门留下替顾长风铺路的,且在练兵上很有一手,顾长风当初整顿军备,操练战兵,很是得他襄助。但要说到用兵打仗,那就要差上一筹,看守个大营还行,但要指望他去对付气势汹汹背水一战的阿其那,那不是给老将立功机会,那是让老将晚节不保。 顾长风简单跟沈义纯交待了一番军情,便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肩膀道,“杨瘸子那估计也就能守上个十来天。我会飞鸽传书乔、吕两家,让他们各带四千兵马前往相助,这样朔北关应该能再撑十天,所以你只有二十天时间。孙将军那我会让他整顿好兵马,带齐人马先往朔北关赶,不使疲惫之师应对亡命之敌。你须尽快赶上队伍,在二十天内带这批人马,解朔北关之困。” “末将领命,王爷放心!”沈义纯没有半句废话,仿佛此行不是去千里之外搏杀,而只是去对面酒楼买壶烧酒。 待到沈义纯身影离开书房,陈进初才慢悠悠道,“这小子是个狠人,对付阿其那正好。只要你那便宜小舅子和老丈人肯拼命,帮着杨瘸子拖得满二十天,朔北关那就算是稳住了。” 顾长风却不敢如此乐观,“沈义纯带着他的人往北而去,必是一人三马,日夜疾驰。打仗这事他拿手,我不是太担心。但路上就不好说了,说不准就有人想看我笑话……” 陈进初一愣,脸色略沉,顿了顿道,“京郊大营加上府内亲卫,总共也不过八百人,至少得留下六百人以策万全,那沈义纯最多也就能带走两百人。要想彻底灭了这队百战之兵,不动用一两千人的成建制战兵休想成事。这样的动作,咱们英明睿智,还想着死后见了祖宗好说话的皇帝陛下不会干,可有些人就不管这么多了……若是不为杀人,只为拖延,那几十个不要命的江湖悍匪就够折腾的了。沈义纯这小子不是练家子出身,真要遇上高手围追堵截,有个万一,那可就亏大了……” 说到这,陈进初也没心思饮茶了,“不行,除了两百战兵,我得让那帮养着白吃饭的江湖好汉们再出出力。你那四煞,也分我两个。” “四煞”顾名思义是四个人的合称,是先帝留给小儿子的四个铁血影卫。其实原本有十个,只是其中四个一早就死在了护卫顾长风当年北行的路上,还有两个死在了跟随顾长风出征的沙场上。这剩下的四人除了命好,身手更好。只是随着顾长风个人武力的飞速成长,他们需要为顾长风效死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了。 眼下顾长风好好的在京城待着,护卫层层叠叠,普通暗杀根本都到不了他眼前,所以这四人留在他身旁意义并不很大,他挥了挥手,“甲有勇有谋,丁轻功最好,让他们俩跟着去。你那些个鹰犬我不管,但出了门,都得按规矩来,都得听甲吩咐办事。” 说完,顾长风沉声道,“甲、丁出列。” 陈进初只觉得眼前一晃,便有二人从门后飘然而入。一人高大,一人精瘦,但都是普普通通的相貌,看着并无什么不同。 一路北奔,陈进初曾亲眼看过这几人的战力,以至于后面再有什么江湖高手投奔,他的眼光也变得挑剔了不少。花架子不顶事,真要杀人,就得是这样的才行。直到被后来的其他谋士劝阻,“陈先生,您老也不想想王爷身边那几个,是宫里头如何千挑万选出来的?都按这标准,有几个草莽能入您老法眼啊?”于是这才有了之后的不拘一格收人才,北地江湖好汉尽入赵王府。 顾长风并不理会陈进初的神游,只对二人吩咐道,“你们率府内江湖人手,二十日内护送沈将军至朔北关。” 顿了顿,顾长风又对面相憨厚的甲道,“一路之上,由你负责护送,但到了地头,就改由丁带着那些人帮沈义纯守关。你去找羌族的安兀那,告诉他,只要他帮我在阿其那身后放把火,明年他们羌族部落的牛羊我全收了,价格比去年高两成。至于他们最想要的茶叶和布匹,我这可以提供三十担、两千匹,价格也比去年低两成。” 甲沉声应命,那瞬间精光闪动的眸子与他粗犷朴实如拉车大汉的面相形成鲜明对比。 待到他们二人起身出门,陈进初不禁感慨道,“我怎么忘了安兀那这老小子?你这招行。今年日子不好过,这老小子现在也不知躲在哪个沙堆里喝风呢。平日里通风报信他还成,但指望他出手难。这次阿其那扣边,他定是躲在暗处看着。要是阿其那赢了,他难保不跟着心动,趁火打劫一样干的出来。要是阿其那败了,他自然站在咱们一边,痛打落水狗这活不用你吩咐,他也干得欢。有了牛羊的出路和茶叶、布匹的进项,不怕他不心动,毕竟又不要他正面冲杀,背后阴人,风险最小,收益最大。” 说到这,陈进初又补充道,“你让甲再带封他闺女的信去,随便那个叫安莎的写啥。他虽然儿子多,但闺女就这一个,多少总是有那么点分量。” 顾长风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 陈进初说着站起身得意地笑道,“也不枉费我派人把这三个丫头拉来京城,那箱笼多的,那路上墨迹的,又是要这又是要那,亏的派去的是好性子的张福,要是换成别个急脾气,估计恨不得半路把她们给扔了。今天这把算是全用上啦。” 说着他又戏谑着看了顾城风的黑脸,“仔细瞧着,除了黑点,你长得也还成。眼下还空出一个良娣,一个正妃,我得给你卖个好价钱。以后再遇上什么事,那帮手也多些。怎么说来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哈哈哈哈……” 顾长风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直接跳转话题,正色道,“这朔北关的仗咱们得打,但光沈义纯打得漂亮还不够,朝廷上的口水仗也得打得漂亮才行,你再来帮我研究研究,我这许出去的粮草,茶叶、布匹从哪里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相见(一) 等到青妍再见顾长风,已是她来王府的十几日之后。 这段日子她吃得虽好,睡得却不是太好。 女人的心思总是反复。她一开始入王府,抱着的是不屑争宠,不屑为姬妾的念头,说不得还有几许清高——毕竟他待她总是不同。但时日一长,见顾长风对她全不理会,连人影都见不着,青妍又不免心生不安——要知道哪怕在府外,他还时不时差人送礼呢,怎么来了府里,反而爱搭不理,只当她不存在了呢。 尤其是当机灵的阿梅小心翼翼地告诉她,乔、吕、安三位姑娘近日分别被王爷在书房召见的时候,青妍心中更多了几分不悦——这个不悦实在来的有点莫名其妙。身为王府的主人,这些女人的男人,别说他愿意在书房一个个召见她们说点什么,哪怕是干点什么,又何尝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呢?她又算哪门子的人,有什么资格可“不悦”? 可这“不悦”就是这么理直气壮的闯进了她的心扉,以至于想要遏制它,还颇费了一番功夫。青妍试着给自己讲道理,摆身份,说服自己,将她掳来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没什么特别缘故,所以自己压根没资格“不悦”,也不值当“不悦”。 这个道理颇能站的住脚,要不然他怎么十来天都对自己不闻不问?可当把道理想通,青妍就从那略带酸意的“不悦”变得更加不开心了。 只可惜她的不开心实在太过含蓄,也只有阿梅这种常年身边伴着的才能体察出她的心境。外人面前,青妍始终不动如山,脸上见人时调试出的,总是沉静中略带欢喜的最恰当表情,以至于安莎这种开朗热情的姑娘,想来是看不出她心中的酸楚的。 她初来青妍小楼时,还曾抱怨京城这般不好,那般无聊,但待被顾长风叫去书房后,回来就已是满脸雀跃,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她清脆的说笑声。大约是嫌跟身边的丫头说起来没意思,后几日,安莎便时不时常来找青妍说话。 “王爷可真体贴,他生怕我在京城待得不习惯,还问我来着。”安莎小脸红中透粉,夸起人来毫不遮掩。 “嗯,是呢。” “王爷还怕我想家,让我专门给阿爹写信呢!” “哦,是吗?” “你猜我写了什么?”不等青妍回答,安莎便接着径自道来,“我告诉阿爹,我在京城挺好的。这里有漂亮的绸缎,高高的房子,天南地北的奇珍,除了规矩大些,什么都好。王爷对我也好……”说到这,安莎脸上浮起少女特有的羞涩红晕,让人足以张开想象的翅膀,揣度书房里发生的林林总总。 阿梅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笑着插话道,“安姑娘就是性子好,难怪王爷喜欢。乔姑娘、吕姑娘也是好模样,王爷也召她们去说话了呢。” 阿梅本是想给这没半点眼力见的安姑娘泼点冷水,省的她在自己姑娘面前炫耀地太过口无遮拦,没想到不知是这异族的女人没听懂,还是真的心无挂碍,她喜笑颜开地接口道,“是呢,王爷还召见了乔姐姐和吕姐姐,王爷对我们真好!” 阿梅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看来今日这安姑娘给自己姑娘插了一刀不够,还非要见血才罢休啊!什么叫“对我们真好”?院子里总共就四个女人,王爷把另外三个都叫去了一遍,独独只留下自己姑娘,这算个什么道理? 这时候,阿梅可就自动选择性忽略了自己姑娘进门的缘由,直接将自己姑娘定位到了跟其她三女齐平的高度,于是心中之愤懑可想而知。 青梅自然知道阿梅所想,她笑着差使道,“王爷确是个好人。阿梅,去把咱从府里带来的新茶给安姑娘尝尝。” “是,姑娘。”阿梅欲言又止,只好愤愤地下去泡茶。 主仆间的动作言语交流,安莎仿若未见,只接着嬉笑道,“那我可要多谢姐姐了!我们部落里牛羊肥美,比这京城的不知道好吃多少。但要说这茶,却还真是京里的好呢。茶叶不经放,若是受了潮气,发了霉就喝不得,小时候我也只偶尔才能喝到新鲜的好茶,平日里多半只是茶砖而已,就这还多少人羡慕不得呢!” 说起这段,青妍倒是熟悉的。上辈子她为补贴襄阳候府的亏空,挖空心思做生意,而其中进项最大的便是这茶叶。北地苦寒,又无蔬果,若是无茶,不仅那些贵族老爷的口腹之欲满足不了,就连普通牧民的身体也容易出问题,茶叶在北地异族那就是硬通货,比黄金白银丝毫不差。 这茶叶若是新鲜的,成本就大了。一旦受潮,便要血本无归。从南方运到北地,一路漫漫几千里,运的人自然风餐露宿,货物也难保不受日晒雨淋,只有将新鲜茶叶做成茶砖才最适宜运输——当然味道就不能太讲究了。 同样价值的东西,茶砖运送起来比布匹都要轻巧不少,又不像铁器那般招朝廷忌惮,只要做顺了,利润相当可观。青妍前世最终能把那一大家子贱人养活,靠的就是这桩生意。 当着安莎的面,青妍自然不会提这些,只示意阿梅将新泡好的茶盏递过去,便介绍道,“这是我从自家府里带来的秋茶,叶色偏黄,却滋味绵长,跟姑娘以前喝过的春茶大不一样。冷凄凄的冬日里,喝这个最是相宜。” 安莎也不客气,当即笑着接过茶盏,轻轻啜饮一小口,适口的温热茶水便从口腔、咽喉,一直暖融融地流淌到胃里。她惬意地眯起眼睛,笑道,“果然悠长,果然好茶!” 青妍趁势站起身来,“难得安姑娘喜欢,那便带半斤回去尝尝,再加些子好蜜和果子,做成蜜茶也是好喝的。” 安莎欢喜道,“姐姐怎么什么都懂?又这般神仙样貌,难怪王爷如此倾心呢!” 这话不知是捧还是杀还是讽,青妍脸略木了一下,便继续笑着送安莎到门口,“安姑娘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