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拯救世界》 序章 他睁开眼,只看见茫茫的黑暗。 说“看见”也不正确,因为“黑暗”,是相对“光明”而言的,没有光,也就无所谓暗。一切的一切,都是虚空,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正存在。 纷乱的思绪漂荡着,捉不住,理不清,无法形成完整的语言。 他奋力地想,不知道想什么,但仍然奋力。 蓦然,似有一道光闪过,又似是混沌中浮起一根细丝,令他正在奋力的意识捕捉到了。 渐渐变为清晰的两个字: 谢、清! …… “我?” 没有理由的,他立刻觉得,那是他的名字。 他是“谢清”。 ……谢清又是谁呢? “……什么?” “在哪儿……” …… 无数成形的、不成形的问题仍然在虚无混沌之中漂浮着。 …… “痛……” 继姓名之后,他所能想起、和感受到的,是疼痛。 疼痛令他的知觉一点点恢复,这也让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身体。 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和骨肉都传来剧痛,仿佛被千万利刃细碎切过。体内的血液像被煮沸了一般,要将这身体从内到外地侵蚀、融化。 而他的头,则像被一根箭横穿过太阳穴,锐利的、一跳一跳地疼。 …… 那么他确实是“存在”的。 无所不在的疼痛不断折磨着他,但此刻对他来说,却算是个“好消息”。过不多时,他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动作,并且本能地、从原先躺卧的姿势缓缓站起身来。 而这样的动作带给他的,是成倍增加的痛苦。那根穿过太阳穴的箭,仿佛在脑中断裂成两半,然后猛烈地搅动起来,将一切都搅成一汪粘稠的血浆。 他再也忍耐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啊——!” 出乎意料的,他的声音中除了痛苦,还饱含了愤怒,与恨意。 他恨!他好恨!…… 浓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恨意,从心中喷薄而出,转瞬间就充满了他所存身的黑暗。 “啊——杀——!” …… 第一章 从前有座山 蜀中,历来被称作天府之国,不仅物产丰美,气候宜人,而且山川秀丽,人杰地灵。 此时正值初春,山脚下的田地里,都是一片耕作繁忙的景象。 难得露个全脸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劳作半天的农人,也会直起腰来,望着天擦一把汗。 “快看,那是什么!” 随着这一声喊,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半张着嘴,看着那一道道青色的光芒迅疾地划过空中,向四面八方而去。 “仙家……是仙家!” 终于又有人喊了一声,跟着所有人恍然大悟,也都跟着“仙家、仙家”地朝半空喊了起来。 那些疾行的青光,仿佛就有几道稍微停顿了一丝,随即田地中所有的犁铧便像沉睡刚醒一般抖了两抖。 等农人们低下头来的时候,竟惊异地发现,他们的犁头不用牛拉,已经自动地沿田垅开垦着。一眼望过去,全都是刚刚翻开的、新鲜松软的泥土。 “仙家保佑啊!仙家保佑啊!……” 这一次,农人们一齐面朝不远处的青山,感激地拜了下去。 那山,是青城山,自古的修道圣地,仙家门庭。 据说青城修仙一脉,开宗立派怕不有好几千年了。 …… “……正是三千四百年整。” 身着本门青袍、姿容秀丽的年轻女冠说。在她对面,隔着一张书案,坐着不下百名的少年,个个都瞪圆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些都是新入门没几年的弟子,心性活泼,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一堂课刚刚上完,便缠着授课的老师讲些山史来听。 “哇,真的?三千四百年!” 发现女冠没有禁止讨论的意思,少年们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这么说,开山祖师不是和我曾曾曾……祖父一样老?” “呸!你这论的什么辈分?那你见了穆教授,也要叫曾祖母么?” 年轻女冠冷不防面容一僵,“呵呵”干笑了两声。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穆教授穆教授,别听他的!您这么年轻漂亮,我刚入门的时候看见,还以为是位师姐呢!” “嘿,我差点叫师妹!” 年轻女冠“噗”的一声喷笑,跟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行啦,少拍马屁,回去好好做功课!” 一听“功课”两个字,少年们立刻东倒西歪,发出沮丧的声音。 “教授!咱们都要开立派庆典了,怎么还留功课!” “就是就是,不能放几天假么?” “早上林院长刚刚说过,”年轻女冠、少年们口中的“穆教授”迤迤然说道,笑容里带着点不容易察觉的狡黠,“立派庆典三天,无论内外门弟子都放假——功课照留不误!” “啊——?” 少年们的叫声更颓丧了。 穆教授,穆真,笑吟吟地站起身,还没迈步,就有人高叫了一声。 “穆教授!说功课照留不误的,是林院长啊,还是小林院长啊?” “嗯?”穆真一抬眉梢,虽然没有回答,但神情已经说出了很多。 少年们又是轰的一声。 “我就知道!一定是小林院长!” 小林院长也姓林,是为了和林院长区分开来,弟子们私底下的称呼。 其实也就是开始“私底下”,叫着叫着,就变成了官称。 青城门内的惯例,给内外门弟子授课的都称为教授,但教授未必会收徒。 只有等到内门弟子擢升为真传弟子的时候,才会拜在一位师父的门下。有资格收徒的教授又称为导师。 而分管门内某项要务的,则称为院长。 林琇莹和林琇琼是双胞胎姐妹,练气最高境界、“阴神”境的修家,也是主管弟子培养、选拔的院长,和这些少年们打交道最多。 虽然是双生子,林琇琼的脾气却要比乃姐强硬万分,小弟子们进门没多久,就全都领教过厉害了。这时候不用想,也知道这命令出自谁的手笔。 穆真看着少年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又不甘心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却又板起脸来:“你们有什么意见?我去请小林院长来,你们当面说。” “啊?别呀!” 明知道穆真只是说说而已,少年们还是拖着长声告饶了。 “小林院长真来了,还不给我们功课加倍啊!” “什么加倍?小林院长的习惯,是加三倍!” “到时候放假就全泡汤喽……” “就是啊!我还想看看立派庆典什么样呢!” “穆教授穆教授,您最好了!放我们一条生路……” 穆真终于憋不住笑了:“你们还不知足?才入门多久,就赶上了立派庆典。要等下一次,可要修过金丹境了。” “啊?金丹?……下一次立派庆典,要六百年以后?” 金丹是练气第六境,修到金丹境界,可得寿元六百年。 这些事,刚入门时就学过,少年们倒是记得清楚。但是这不当不正的数字,令人有些迷糊。 “立派庆典每千年举办一次,六百年后,不是整四千年么!” 穆真故意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情,也不解释,只是目光缓缓扫过所有弟子。 少年们或嘻笑,或若有所思,却没有一个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那、那四百年前……”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四百年前没有开立派庆典!”不知何时,穆真已经换成肃容,语声郑重,“青城立派两千九百七十一年,魔教大军来攻,本门上下皆全力抗敌,宁死不退!最后魔教虽败,但本门也伤亡惨重,幸存者不过百之一二——教门规山史的时候都讲过,没有一个人听课!” 霎时间一片肃静。过了一息、两息,突然,少年们爆发出响亮的抱屈声。 “我们还没学到这儿呢!……” 穆真不为所动。反正教门规山史的又不是她。 “再给你们留一项功课:去后山书楼查‘魔教之乱’的资料,写一篇论文交上来!题目任选,要有自己的见地,不许抄书,听见了?” “啊??” 少年们全都愣在当地,不少人张着嘴巴,一时间合不上。 和穆教授聊了一会儿天,本来堆积如山的功课,就又多出来一篇论文? 春风从山间吹过,料峭生寒。 …… 吹在峨眉山万年寺的住持怀昙大师身上的春风,倒是暖意融融的。 这暖意同时也浮现在他的面上,让那一张饱含沧桑的脸充满了慈和与安祥。 他身后的四名弟子互相望了望,似乎都感到了师父格外的好心情。 倒也难怪,听说这青城山的靳掌门,和师父是相交莫逆的好友。 ——想来那靳掌门,一定也是位又风趣又和蔼的得道高人吧! 头一次出门的几个小和尚,正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远远地已经看见山道上出现了个青色的身影。 一个身材纤细的俊秀少年就站在石板路的当中,身上穿着本门样式的道袍,双手揣在宽大的袍袖里,笑吟吟地望着怀昙大师一行。 ——这小道士,应该就是靳掌门派来迎接师父的了? 小和尚们一边想,一边觉得来人有些托大。 青城三千四百年的立派庆典,自然已经派人知悉各派同道。峨眉山离青城山最近,两家又素来交好,是以怀昙大师也是头一位上山观礼的贺客。 不管从哪方面讲,小和尚们都觉得,靳掌门断不该派个门下道童来迎接师父的。 何况在他们心目中,自家师父是值得绝对的尊敬和膜拜的。凭什么这个道童还如此漫不经心地站着? 就凭他那张分外年幼可爱的面容么? 还没等四名弟子真正觉得不满,那道童已经双手一拱,躬身施礼。 竟然是个平辈之间的礼数! 四名弟子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家师父,仿佛要等那张慈祥的脸上眉头稍微一皱,就开口呵斥。 然而怀昙大师竟朗声笑了起来,一边合什还礼,一边道:“四百多年没见,少兰倒是越长越俊了!” 四名弟子又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泥塑木雕一般愣在当地。 令他们最感到惊讶的,也不知道是怀昙大师和对方那不伦不类、一看就是做个样子的礼数,还是这两人之间老友一般的自然态度。 没等他们消化完这些事,自家师父又回身招手,很不见外的样子:“来见过靳掌门。” …… 小和尚们不记得是怎么行的礼,又说了什么话。他们的脑子里只是来来回回地在重复一个念头: ——这个看上去跟师父的孙子差不多大的小道童,就是青城掌门靳少兰?! 怀昙大师好像对他们的样子不以为意,抬脚就跟着靳少兰往前走。倒是靳少兰偏了偏头,目光掠过四个小和尚的时候,就带了点笑意。 “吓着你们家的小孩子了。” “连我也吓了一跳!”怀昙大师摇摇头,呵呵笑起来,“我记得上回见你,好歹还是十五六岁的形貌。你这练的是什么功法,越练越是年幼?” 峨眉修佛,青城修道,法门各异,大道一同。怀昙大师自然不至于当真打听别派的修行,只是他与靳少兰之间,也不必讲究那么多避讳。 是以靳少兰信口便答道:“九天十地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修行大成者可以返老还童,青春永驻。和尚,你要不要学?今夜三更从后门至我房中,我传你天书一卷,包教包会。” 怀昙大师又是朗声大笑,笑声传入幽静的山谷,回音和着潺潺流泉,经久不息。 后面跟着的四个小和尚却面面相觑。 ——这位靳少兰靳掌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怕不是练功练得,脑子有病了吧? …… “四百多年了。”止住笑声的怀昙大师却也像没头没脑地说道。 靳少兰居然随声附和:“是啊!四百二十九年。” “四百二十九?”怀昙大师一怔,“魔教之乱?” “你说的不是魔教之乱?” 靳少兰也有点诧异地侧过脸来。他本就生得俊秀,这么满含惊奇地一眨眼,竟让怀昙大师的心里涌上鲜明的两个字: 可、爱!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心里连连念了几句佛号,怀昙大师才喘过气来,有点愤愤地说:“我说的是你破长生境的时间!” “哦——” 靳少兰拉了个长声,却没有再接下话头。怀昙大师只得自己斟酌着词句继续。 “这么说来……自从魔教之乱、谢清道友殉道之后,四百二十九年间,青城山就再无人突破阳神境界了?” 第二章 转移话题的能手 修行之道,虽然各家法门不同,但境界的划分还是相似的。 上下两阶,共十三境界。 练气阶段第七境“阴神”,也是这一阶的最高境界,突破这一境,寿元激增至一千二百年。 然而,想要像传说中的神仙那般长生不老,便须突破练气这一阶,达到元神阶段。 青城掌门靳少兰,早在四百多年前便突破至元神第一境:长生。 然而,不经历四九天劫,破“阳神”境,还是不能称作真正的“仙家”。 只不过在不通个中玄妙的世人眼中,能活成百上千年,已经算是“老神仙”了,是以称呼上根本不予区分。 靳少兰就是这么个差一步、不够格的“仙家”。 被怀昙大师当面揭短,靳掌门那张俊俏的少年脸上,却也没有露出哪怕一丝不悦。 “嗯,和尚,我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好使——你是什么境界来着?” 跟在后面的四个小和尚,在自家山里可没见过这种人物——顶着一张跟自己差不多岁数的面孔,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居然还不笑。 靳少兰是没有笑,怀昙大师可气得直甩袖子。 “阿弥陀佛!” “和尚,莫要当面骂人!”靳少兰敏捷地回了一句。 小和尚们又是面面相觑:他怎么知道的? …… 师父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偏疼小徒弟这上头,不大像个出家人。 那还是小和尚们刚入门没多久的事。有一回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慈明和慈性吵了起来,人一发急,言语就有些不谨慎。师父听了,把两人叫到跟前,众人都当是要训斥了,不想师父说: 出家人持妄语戒,你们口出恶言,便是犯戒了。只不过你们修持尚浅,难以克制嗔怒,也情有可原。我教你们一个法门——下次若再有忍不住,想妄言犯戒的时候,就宣一声佛号。我佛法力广大,定能助你们克制无明心火。 小和尚们连连点头:弟子谨遵教诲!以后想骂人的时候,就念阿弥陀佛! …… 怀昙大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我是同年晋入元神的,你比我早三个月,成天跟我洋洋得意,你会忘?” 靳少兰恍然的神情一看就是故意做出来的:“刚才听你那么说,我以为你进境神速,已然反超于我,特地来显摆的!” 怀昙大师连阿弥陀佛都懒得念了。 脚下的山路由曲入直,尽头处的清奇山色间,掩映着一座宏伟宫殿,便是青城掌门日常所居的上清宫了。 礼节性地拜过道祖老君,一行人转过后殿。靳少兰不再一味气人,而是拉着怀昙大师的手,只叫着要他尝尝自己珍藏的洞天茶。 茶杯端在手里,怀昙大师才想起刚才被搅乱的话题,正要开口,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掌门师兄,你在这里!我跟你说——” 来人看见怀昙大师等人的时候猛地一顿,随即——就像停顿没有发生过一般,带着身后一个少年,同时躬身行礼。 “大师果然来得早!还好我们有所准备,不然岂非怠慢了么!” “嗯?”怀昙大师对来人的熟稔有些愕然,不禁注目打量。 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而且,称得上衣冠楚楚。那一身门内的青色道袍在他身上,竟看不出一丝皱痕,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术,还是不时精心整理。 道冠端正,鬓发一丝不乱,再加上唇角恰到好处的笑容,就算不是一等一的容貌,也足以令人心生舒畅。 何况这人还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神情中并无高傲冷峻,而是带了几分亲切。 这实在是个让人无法不回报以微笑的人。只是怀昙大师却不认识他是谁。 靳少兰适时含笑解围:“宇文明珠。现在管着山上礼宾外联事务。” 怀昙大师目光一亮:“哦!都当院长了……我上次见你,就和——”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家四个小和尚,又向对方身后的少年点点头,“——他们差不多大呢!” 看着晚辈们又是一轮乱哄哄的见礼,宇文明珠笑着一躬身,又指着自己带来的少年:“曾城。我选的这些孩子里,他算是机灵的。大师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他!” 怀昙大师早把行礼的曾城一把拉起来,笑呵呵地打量着:“果然是你选的人,看这俊秀模样,就有你的风采!” “弟子怎么能和宇文院长相比。”曾城像是听无数人这么说过,应答得十分流利自然,“我们不过是米粒之珠罢了。” ——这马屁拍得真是……巧妙! 站在一边的慈明等人想到宇文明珠的名字,便油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而且,不得不说,这个“真正的”小道士(四个小和尚又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坐在上首悠然喝茶的靳少兰),的确是又漂亮,又灵巧,当着几位长辈说话,也不见半点紧张。 哪像自家这几个师兄弟,从上得青城山来,就显得呆头呆脑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也别说师兄弟了,就连师父,平日里讲经讲得天花乱坠,见了靳掌门,不是也只能念阿弥陀佛吗? 怀昙大师自是不知道,就这短短半日工夫,自己在四个小弟子的心目中,威望正在急速下降。 之前被两次打断的话题,终于又想了起来,怀昙大师正暗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听见靳少兰似乎闲闲开口: “对了,和尚,提前知会你一声——谢清师兄大约不日就要出关了。” “噗!……阿弥陀……” 小和尚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父把茶水喷了一身,又硬生生咽下宣了一半的佛号,只凭感觉,这事情一定很严重。 ——谢清,是谁? 怀昙大师却只是直直地盯着靳少兰,若不是还有一点顾及形象的念头,只怕要冲过去揪住他,让他把刚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一遍。 “你是说……谢清,没有……”本应不讳言生死的怀昙大师,突然顿住话头,换了个说法,“谢清道友尚在人世?” “嗯。”靳少兰淡漠地点点头,丝毫没有表现出揭示这一惊天消息的兴奋或者激动,“也不过是、尚在人世、罢了。” 短短的一句话,停顿了两次。怀昙大师听得若有所思,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 …… 不知过了多久,怀昙大师长叹着起身,双手合什:“可喜可贺!”并不等靳少兰回答,又补上一句,“来日庆典观礼,我可要认认真真一睹青城风貌。” 靳少兰在他施礼时便已离座,此时微笑道:“想必不会令你失望。” 一旁的小和尚们固然懵懂,曾城却是专职接待宾客的弟子,知道这两位的会面算是结束了,机敏地上前,引着怀昙大师一行往住处去了。 靳少兰这才转向一直垂手侍立的宇文明珠,笑容不改,但目光炯然:“怎么回事?” ……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好容易等到曾城离开,慈明等人呼啦一声围住了怀昙大师,四个人四脸好奇。 “谢清没有死……” 怀昙大师与其说是向四人解释,不如说是喃喃自语。语气悠远,也听不出是欣慰亦或遗憾。 年纪最小的慈性挠了挠光头:“师父,谢清是谁?” “笨呐你!”慈明在他头上凿了一记,“师父说魔教之乱的时候,你没听见?谢清就是在魔教之乱中殉道的,自然是青城派的前辈了!” “你!阿弥陀佛!”慈性气哼哼道,“你又知道了?那魔教之乱是什么?” “好、好像是……不记得了……”慈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斜溜着怀昙大师。他依稀记得山史课上讲过这段,只不过自己当时打瞌睡来着…… ——怎么就当着师父的面露馅了呢! 慈明有点懊恼,虽然不是太担心,但还是期待怀昙大师没有发现这一点。 “你们几个,入门时日尚短,”怀昙大师笑吟吟地说道,连瞪都没有瞪慈明一眼,“慈性才四十多年,慈明也不过一百一十年,不清楚这些事,也不为过。” 慈明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作出乖巧的样子看着怀昙大师。 “神州之内的修行道,有五大门派居首,你们可知道?”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容易太多了,是以慈明抢着答道:“除去峨眉、青城,还有江南飞花书院,岭南云阳堡,河西天罗门,并称神州五大门派。” 怀昙大师点点头,继续道:“当初,就在一年之内,五大门派几乎全部陨落!” “啊?真的?” 慈性听得张大了嘴巴,但这一次,慈明没顾上敲他的头。 “师父,那就是……魔教之乱吗?” “魔教本名无极宫,宫主楚君曜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怀昙大师没有再回答,仿佛陷入了回忆,“据说他从迈进修行一道开始,到晋入元神阶段,一共也只用了二百多年的工夫。” “而且他为人果断狠辣,早在无极宫中担任执事的时候,就受到当时的老宫主青睐,选定他为继任之人。” “楚君曜当上宫主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全派之力,在一月内荡平了距离无极宫最近的天罗门。” “自那之后,无极宫正式与正道各门派成了生死敌手,而楚君曜也得了‘魔君’这一称号。就连他宫中属下,也是这么称呼他。” “……五大门派虽然齐名,但极少有携手作战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魔教各个击破,各派都伤亡惨重。” “那时候五派已经降了四派,魔君亲率大军杀上青城山……” “师父!”小和尚慈性突然叫了一声,有点不满的样子,“我们峨眉也投降了吗?” 怀昙大师“咳咳”地咳嗽起来,却没有太多尴尬,只是抚了抚小弟子光溜溜的脑袋:“降与不降,都是被人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降的话,你们现在就没有这个师父了啊……” 慈性眨着眼,很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解释,却又提不出什么反驳。 “那、那青城呢?”慈明和另一个师弟慈心更想听后面的故事。 “青城掌门靳少兰率领全派拼死守山,当时的七位前辈院长都先后殉道,眼看就是举派覆灭的局面……” “这时候,谢清来了……” 慈性又觉得不对了:“这个谢清,很厉害吗?为什么他这时才出来?” 怀昙大师缓缓摇头,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其实我并不认识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好像一直在闭关。我只是听说,他也是一位天才,比修行道上公认的天才靳少兰更出色的天才……” “当时,谢清是青城山上最后一位阳神境界的修家。” “他找到机会,与魔君当面交锋,最后……同归于尽……” 小和尚们愣了半晌,才明白故事应该是讲完了。 前面惊心动魄,后面潦草收场。师父真不擅长讲故事,比他讲经可差得远了。 “那个……魔君呢?” “死啦!” “谢清呢?” “也死啦——我本应该这么说。”怀昙大师长长呼出一口气,神情渐渐变得鲜活了。小和尚们看着他由衷地露出笑容,“谢清还活着。这是我们前来青城山,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第三章 掌门毫无度量 “怎么回事?”靳少兰问。 在他这个掌门师兄的心目中,宇文明珠可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莽撞人。能带着个小弟子直接冲到上清宫来找人,想必有什么要紧事。 不足为外人道——怀昙大师与自己私交再好,也还是外人——的要紧事。 宇文明珠却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嗯?”靳少兰挑了挑眉梢,“那么难以启齿?难道刚才那孩子,是你的……” “去去去!”转瞬之间,宇文明珠的犹疑就统统不见了,面对这位在自己入门不久后就当上掌门的师兄,丝毫没有忌讳地瞪了回去,“他生得有我十分之一好么?老和尚那没眼光的,随口夸一句也就罢了,你……” 靳少兰“噗”的轻笑了一声,刚要再问,又听宇文明珠道: “对了,看老和尚的意思,就算庆典的时候真出什么事,也帮定我们了,是不是?” 这指的是怀昙大师刚才离开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莫非他也看出什么来了?” 靳少兰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和尚是个老实人,你来得蹊跷,他想必没注意。大约是想到谢清师兄……你来之前,他还一直提谢清的事。”说着,靳少兰的脸上,冷峻之色一闪即逝,“难道没有谢清在,青城山就能由得宵小放肆了?” 宇文明珠顿时也神情凛然,随即咳嗽一声:“我晓得你的心气,不过如今……你知道曾城去送帖子的是哪家?” 靳少兰眨眨眼,过了片刻才想起,曾城就是方才那个小弟子的名字。 在这些琐碎的事务上,他承认,他是远远不及宇文明珠的细心和耐性的。也因为如此,才完全信任这位师弟。 宇文明珠自己生得漂亮,收的弟子也都要漂亮的,这次为了立派庆典,礼宾弟子更是千挑万选。齐刷刷的内门身份,“引气”境界,不论男女,首要的是相貌俊秀,身材高挑,头脑灵活,口齿伶俐。 曾城在这其中,虽然算不上首屈一指,但也是佼佼者,才会派到各家门派去登门送帖。 要说这样的孩子还会遇到麻烦,那八成是对方有意刁难了。 想到这里,靳少兰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是哪家?出言不逊还是动手了?孩子吃亏没有?” “你看你!”宇文明珠叹着气,硬是把他推到席上重新坐下,“刚才当着老和尚,我只字不提,就是怕你这个脾气。” 靳少兰冷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只听小顾那一套,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告诉你,这世上有些人,你不正面一战,他永远当你好欺负!” 宇文明珠只能唯唯以应。他也很了解这位师兄,平日里看起来笑嘻嘻的,又好促狭,师弟妹们没有不被他打趣的,不解内情的人都以为掌门随和,其实不过是没招惹到他罢了。 招惹了青城弟子,就是招惹了青城掌门。在这种事情上,靳少兰毫无度量。 宇文明珠又叹了口气,安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曾城去白虹道送帖子,他们那些小弟子不懂事,非拦着要切磋一二。曾城见事不对,只说找个僻静地方,几个人刚到那里摆开阵势,就迎面撞见掌门燕雪峰,只得散了。燕掌门倒是再三托曾城跟你致歉,说是他对门下疏于管教,万望恕罪之类的。” 靳少兰再次哼了一声,神色间却浮现起一丝温和:“漂亮话谁不会说?——曾城那孩子还算机灵,怎么把燕雪峰引来的?” “他去送帖子的,当然先拜见掌门,等辞出来的时候,看见燕掌门从殿侧门匆匆出去。那边两条路,一条通丹房,一条通剑炉。昨日是初八月上弦,申时正,怎么也不像出丹的时辰吧?” “呵!”这一次,靳少兰是真正地露出些微笑。但这笑容一闪即逝,目光中的寒意却比方才更重了,“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还要自己想办法解围,要我们是做什么的!白虹道,呵呵!” …… 和大多数门派不同,白虹道的掌门燕雪峰带着两名弟子来到青城山时,已经是帖子上写的、庆典开始的头一天了。 又不是来给他们捧场的,为什么要提前到?——燕雪峰如是想。 对于青城派,燕雪峰并无好感。 连一个阳神境界的修家都没有的门派,如何敢称为神州五大门派之一? 至于魔教之乱那段故事,也难说青城是藏了什么生死关头、只得一击的必杀手段,亦或魔君其时已到强弩之末,是以功败垂成。 而“谢清”这一人物,原本就鲜少有人提起,更无人当面见过其人,却在魔教败退之后,声名昭彰于世,只怕是青城自己编造出来、往脸上贴金的,也未可知。 说到底,四百余年前的魔教之威,并非所有人都见识过。因此修行道中,有燕雪峰这种想法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好巧不巧,第一个要借这庆典之机、给青城派下个面子,甚至早在庆典正式开始之前就有所动作的,是白虹道。 燕雪峰跻身于观礼宾客之中,袖着双手,眯起眼打量场中。 此地是青城主殿真武宫外,掌门人靳少兰为首,青城门下弟子依次列队,拜祭真武大帝和历代祖师。 人人脸上带着肃穆,像是追忆起当年那与魔教的惨烈一战,观礼的各派宾客因感受到这种气氛,仪容整肃,连呼吸也放轻了几分。 便在此时,燕雪峰一直竖着的耳朵,捕捉到一些遥远的异响。他的神情突然就变得微妙起来。 不过转瞬工夫,响声便已逼近了。不知是谁家的小弟子,“哇”的一声惊叫出来。在场的所有宾客,和禁不住转过头来回望的青城弟子,都在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目瞪口呆。 “这、这是……金甲力士?” 似乎有人在人群中嘟哝道。 对于在场众位、大半是掌门教首级别的修家而言,驱符召将,幻化出金甲力士形象,也不是什么难事。但眼前这一尊金甲力士,委实令所有人心头一寒。 身长十丈有余,面如青石,金甲每片俱有芦席大小,缀满全身,在背后太阳的照耀下,嵌着明晃晃的一圈金光,当真宛若天神下凡一般。 方才所听到的响声,便是他一步一步踏上山来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 无论是那踏步发出的声响,脚步落地时的震动,还是那已覆盖住了半个院子的身影,都说明这远不是什么法术幻化,而是确确实实的一尊神将! 怎么回事? ——难道是祭典仪式的安排吗?…… 在场众人刚刚转过这个念头,青城的队伍中已有人轻叱一声,纵身跃出。 剑划弧光,连绵不绝,瞬间便形成一张光幕,挡在那巨大的身形与人群之间。 观礼的宾客都坐在院中靠近宫殿一侧,此时离那巨神将最近的,就是青城队伍之末,那些年轻的弟子。 ——是敌人! 这是旁观者冒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若非如此,那些一直保持着庄严肃穆神情的弟子,也不会一回头就满面惊讶之色,更不会有前队的师长跳出来,施法护住弟子的队伍。 只是…… ——挡不住! 只见那力士的巨掌一把挥出,带起的劲风,已将山道左右的树木尽皆扫倒。而那张光幕在他的掌下,并不比普通的蛛网结实多少。 场中不乏目光如炬者,一眼看出那剑光构成的光幕略显局促,面对如此巨大的金甲力士,根本无济于事。 那金甲力士一步步踏上山来时,浑身鼓荡着的浩翰之力,只怕非元神修家不足以与之相抗! 看来是有人针对青城派,拣着这个日子,要让青城山上好好地乱上一乱。 有靳少兰和诸位院长坐镇,一尊金甲力士,想真正翻天覆地当然是不可能的,但眼下的乱境,也已经足够让青城派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丢一个面子。 “退后!”一声喝叱,令在场众人都是一震。几乎与之同时,一个身影已闪电般出现在青城弟子队伍的末尾。 弟子们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列队,尽管在不断逼近的不速之客的阴影下,面露紧张之色,却没有一个人惊惶离队。 而离队末最近的数名师长,早已挡在他们与巨大的金甲力士之间,各自的术法交织成一道新的屏障,向前缓缓推进。 然而那个身影甫一出现,便伸手一挥,屏障如烟雾般转眼消散。跟着头也不回地再喝了一声:“都退后!别碍事!” 看着青城派的队伍开始听话地向后退去,旁观众人才明白过来: 他刚才就是在说自家门人的?不是在喝叱对方? 这人当然是靳少兰,青城掌门,也是青城派的第一高手。 他此时出场并不奇怪,众位掌门暗自思忖,换作是自己,又是如此场合,自己想必也会挺身而出,挡在所有弟子的前头。 只是他连之前几位同门的术法都打散了,自己孤身对上金甲力士,未免显得太霸道了些。 难道他就有必胜的把握么? 在众人心中思揣的时候,燕雪峰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 “轰”的一声巨响! 尘烟腾起,一时间竟湮没了金甲力士巨大的身影。 ——怎、怎么……?! 燕雪峰不可思议地瞪眼看着,却只见到清风一缕,绕于靳少兰身周,令他的人清晰可见,尘烟丝毫不得侵蚀。 而他站在那里的少年般的纤秀身形,显然并没有后退半步,且是背负双手,似乎连衣袖都没动过一下。 ——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是所有人脑中都冒出来的、唯一的想法。 靳少兰的神情,却一下子就缓和下来,仿佛听到这个问题似的,举手到面前扇了扇: “这是谁家的孩子乱跑?没规矩,带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直欲遮天蔽日的烟尘,就在这随意的扇风中倏忽散去,而那巨大的金甲力士,竟也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很多人都觉得,是靳掌门随手一扇,就把那个庞然大物扇灭了…… 扇灭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 燕雪峰在暗中咬了咬牙,向身旁的人递去一个眼色。 在他身后侍立的一名身材瘦小的弟子,立刻大叫一声,抢上前去。 “大哥!” 金甲力士消失后,场中并没有想像中的混乱。 祭典虽然被打断了,但青城弟子的队伍还算是整齐,而众多观礼的宾客们,还没等有所动作,便已经尘埃落定。 尘埃既落,那躺在青石板地面上的人也就分外醒目起来。 是一个“大小”与常人相同的人。 等到瘦小弟子喊着“大哥”扑上去,众人也都看清,这两人身上都穿着白虹道弟子的服饰。 白虹道…… 顿时,无数道目光都向仍然端坐的燕雪峰身上射过来。 尽管有些不自在,燕雪峰却早有准备,正了正颜色,便厉声喝道: “晏决,怎么回事!” 想就此撇清是不可能的,何况燕雪峰这次是铁了心,要和青城派做一做对头。 只不过,该摆出的姿态还是要摆。占稳了自己的地步,才好继续周旋。 被他叫到名字的瘦小弟子转过身来,似乎想把另外那个人挡在身后。然而那一个实在比他高得太多,而且,似乎因为方才的事,还是一脸懵懂,几次都要挣脱晏决,走上前来。 这情景,让旁观的其他人都有些发愣。 “师父,都是弟子的错!”晏决突然“扑通”一声冲着燕雪峰跪倒,嗓音里已带了哭腔,“大哥……大哥一直想跟弟子一起来,但不得师命,他就偷偷的……是弟子的错!弟子没有看好他,让他惹下这么大乱子,求师父看在大哥头脑不清楚的份上,饶过大哥,只责罚弟子一人!” 一番话行云流水一般,想必是早背得熟练了。众人听得明白,转念一想,不由得心里都暗暗惊讶。 方才那尊金甲力士,就是眼前这小小的白虹道弟子……弄出来的? 听那晏决所说,这惹事的弟子,头脑还有些毛病? 再看白虹道掌门燕雪峰,虽然神色严厉,却哪有半点意外紧张的模样。此事要说不是他早已算计好、指使这两名弟子来一搭一唱,说这话的人才真是有毛病! 旁观的各位心底雪亮,不禁将目光转向了还站在场中的靳少兰。 这位靳掌门,在对待自家门派被挑衅的事上,可是出了名的毫无度量啊! 第四章 比掌门更像掌门 出人意料的,靳少兰居然呵呵笑了。 “韦陀印!魔教之乱后,居然还有人练这种功法么?”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令在场众人心里都猛的一震。怀昙大师合什宣了一声佛号。 韦陀印虽然挂着“韦陀”二字,其实并不属于佛门功法,当年倒是被称作魔教的无极宫,门下修炼的为最多。 这门功法对入门者要求不高,只需第三境“出窍”便可开始修炼。而修至第五层时,能化为十丈法身,接引天地浩然之力,可说是极为强大的斗战之法,更让境界较低的修家,面对境界高的对手时,也有势均力敌的能力。 正因如此,无极宫与五大门派血战时,便培养了一批修习韦陀印的属众,在攻破护山阵法后,用以扫荡修为普通的众多弟子,几乎无往不利。 只是还记得当年那般情景的人,如今也没有留下几位了。在这场中,恐怕也只有峨眉怀昙大师等寥寥数人,在见到那尊金甲力士的时候,隐约想到了这门功法。 只因修炼这门功法,也有个巨大的弊端,便是对修行者的心性要求极高。若定力稍差,心魔滋生,轻者折损功力,重者更会丧失心智,再也无法恢复。 是以当年无极宫门人大规模修炼韦陀印之举,颇为正派修行道所不齿。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位无极宫的魔君,究竟是有多么强烈的野心,才会无视属下的性命安危,推行这种一味提升战力的修炼方式! 而眼下这名白虹道的弟子,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修炼了这已被视作邪魔外道的功法呢? 众人投向燕雪峰脸上的目光,就变得有些不善了。 如果靳少兰只是当面质问燕雪峰指使弟子搅乱青城祭典,燕雪峰倒也并无所惧。他早打定主意是来闹场的,只要没被抓住真凭实据,料想青城派也无计可施。 然而,这位据说并不怎么擅长扯皮的靳掌门,竟将矛头直指白虹道弟子修习邪魔功法,这实在大出燕雪峰的意料。 燕雪峰故作不解地皱起眉,开始思忖如何应对。 但靳少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虽然修习有成,却坏了脑子,你看看,多么不值!”众人有点惊讶地看着靳少兰像一名真正的少年一样笑得明朗,甚至还带了点亲切,“这种没意思的功法,不练也罢!” 他说的固然有理。因为入门境界低,当初练这韦陀印的修家,多半也存着个以低搏高的心思,但修为既浅,心性便不易稳固,所以练成的极少。而真正到了不受心魔骚扰的境界,可练的功法又多了,修行所为者,终究是长生、飞仙,而非斗战,韦陀印这等舍本逐末之术,便难以入眼了。 如此看起来,修习这门功法,确实要落个“不值”二字。 燕雪峰却在略一思忖之后,惊而变色。 “你……你废了晏山的韦陀印功法!” 这一下众人也都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方才靳少兰是如何出手的,在场的人倒有大半没看清楚,只说这时间…… 至少五层的韦陀印功法,就在弹指之间被他废去? 这位青城掌门的修为,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 燕雪峰的脸色渐渐有些发青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直被晏决挡在身后的晏山,似乎因为听到燕雪峰叫了自己的名字,直直地往这边瞪了过来,嘴角一咧,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燕雪峰目光一闪,随即叹了口气:“靳掌门……何必跟这么个晚辈一般见识!” 抛开相貌不提,若论年纪和师承,靳少兰的辈分确实大得出奇,在场的诸多掌门、护法、长老们,恐怕有一大半要称他一声“老祖”。 燕雪峰这句话,委实相当巧妙地扭转了局面。 不少与青城派只是泛泛之交的旁观者,看着那明显头脑不灵光的晏山的形容,再想想靳少兰的身份,便有些同情起那弱小的晚辈来。 这时他们已忘了,方才那“弱小的晚辈”的化身出现,给众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惊。 靳少兰不禁冷笑了一声,刚要再开口时,只觉得有人轻轻捅了下自己。 出现在他身边的,是个同样作道装打扮的人。但旁观者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并不是个道士,而应该是个儒巾襕衫的读书人。 至少,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飞花书院陈院首这样的正牌儒生,都不及他的斯文儒雅,书卷风流。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天生的笑颜。当他环视四周的时候,与他目光相对的人,无不生出一种沐浴在和暖春风中的感觉。 就连有心寻衅的燕雪峰,看到他迎面走上前来,都不自觉地缓和了一下神情。 “燕掌门,”这人微微躬身致意,虽未行礼,但那种轻松自如的态度,和随意闲谈般的语气,让人也无法挑剔些什么,“我有些问题搞不清楚,想请阁下为我解惑。” “嗯?”燕雪峰差点脱口问出“什么问题”,定了定神,才重新端起架子来,“敢问……” 对面的人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一点头,微笑略略扩大了些:“顾松龄。” 燕雪峰心里踏实了。 顾松龄,虽然被称一声“院长”,但青城山上下事务打理,皆可说出自他的手笔。他在门中的地位,也仅在掌门靳少兰之下。 这是一个比掌门更像掌门的人,而这样的人,通常在门中的威望都很高。 有流言说,靳少兰这个在处理事务上并不十分在行的掌门,早已被顾松龄和他的拥趸暗中架空。 在看到顾松龄终于出面,而靳少兰也不再开口的时候,燕雪峰便确认了这一点。 “顾院长有什么指教?” “不敢。”顾松龄还是那么轻松的语气,目光向旁边木然站立的晏决二人一扫,“这孩子方才说的,可属实么?” “那自然是……”燕雪峰再一次硬生生地刹住话头,觉察到了眼前这人的难缠。 按照晏决的口风,晏山是他私自引领上山来的,燕雪峰本人并不知情。 为了让这一点显得确凿,燕雪峰还特地选了另外一名亲信而老实的弟子,与晏决一同带来。 那么晏决所说的话,燕雪峰又如何能替他作证? ——哪有人这么问话的? 燕雪峰心中恨恨不已。 依着常理,人也上山了,祸也闯了,对方有所不满,该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燕雪峰只消言辞中占住“晏山心智不全”的地步,青城派难道还要当众赶尽杀绝不成? 何况如今靳少兰先下了辣手,燕雪峰一口咬住他“以大欺小,以长凌幼”,只怕到最后还能显得对方理亏一些。 无论如何,哪有回过头去追问一名小小弟子的言语“是否属实”的道理? “此事……我事先确实不知,”燕雪峰知道此刻犹豫不得,但能讲的理还必须要讲,“晏氏兄弟自幼拜在我门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绝不是为非作歹的孩子,还请顾院长……” 顾松龄微笑不改,只听着燕雪峰语声越来越是深沉,便温和应道:“我相信燕掌门。” “……哦?” 燕雪峰正想长叹一声,作为收尾,显得言已尽而意无穷,再搏一搏旁观者的同情之心,猛的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禁有些发怔。 顾松龄,可不像是这么容易听信人言的老好人。 “我相信燕掌门并不知情——一切都是这两个孩子私下计议,瞒过师长,肆意妄为,这才闯下这么大的祸来!” 燕雪峰听着对方越来越激烈的语气,渐渐瞪大了眼睛。 顾松龄倒是给他留足了面子,只是……这面子还不如不留。 “燕掌门,若以白虹道的门规,有弟子私自修习别派功法,又或在拜祭先贤祖师的大典上扰乱秩序,引发同门恐慌,贵派会如何处治?” “这个……”燕雪峰承认,这次是踢在了铁板上。本以为青城派身为五大门派之一,总要端着些架子,不想从靳少兰到顾松龄,个个不依不饶,自己不过想往他们脸上蹭些灰,他们却要咬下自己一块肉。 顾松龄笑得越发和煦,回过头去叫了一声:“洛书院长!” 一个身材高挑、神情冷峻的女冠越众而出。 “按照青城门规,这样的弟子该如何处治?” “私习功法者,废除修为,革出门派。”女冠的声音也是冷冷的,而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扰乱祭典者,按扰乱秩序、不敬尊长论处,视情况而定,处以禁闭、充役乃至废功、开革不等。” 燕雪峰越听越是心惊。倒不是舍不得两名弟子,只是真被对方胁迫着,对弟子加以处罚,那今日这一阵就算大败亏输,再也翻不回来了。 情急之下,他的目光竟搜寻到了方才还针锋相对的靳少兰身上。 靳少兰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开口说话了。 对顾松龄如此明显的越俎代庖,他难道就毫无芥蒂? 燕雪峰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靳掌门,您看……” 靳少兰好像会心地一笑,走过来拍了拍顾松龄的手臂。 “好了小顾,不过是两个小孩子,谁家的大人也舍不得重罚的。你这么逼燕掌门,不是叫他难做么?” 燕雪峰在暗中长出了一口气。 顾松龄的神色动了动:“掌门……” “不用再说了!”靳少兰的样子,几乎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一转头,便向两个呆立的白虹道弟子望去,“燕掌门不好动手,这事又是在咱们山上出的,这教训小孩子的活,当然是我来代劳了!” 燕雪峰刚要吐出的气都憋在胸口,险些就一口血喷出来。 “靳、靳掌门!” 靳少兰笑呵呵地冲他摆了摆手,像是很随便地走过去。 晏决站在那里,却已在靳少兰的目光下不自觉地打起了哆嗦。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笑得这么明朗,目光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步,又走近了一步! 晏决的腿都开始发软,膝盖在颤抖中不时碰在一起。忽然间只听到耳边一声大叫,他差点摔了个跟头,扭头一看,才发现懵懵懂懂的晏山吓得转身就跑。 “大哥!”晏决再也顾不得了,跟在晏山的身后撒腿飞奔。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要追上晏山呢,还是只想离那位笑得耀眼的青城掌门越远越好。 靳少兰反而犹豫了一下,因为顾松龄再次在他身后捅了捅他。 …… 被打断了很久的祭典仪式,终于在靳少兰回到队首时,继续进行。 这才是顾松龄抢在靳少兰之前出面,与燕雪峰交涉的原因。 白虹道的意图,场中任何人都看得很清楚。燕雪峰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能洗脱清白,他只是想拉着青城派一起滚进泥里。 靳少兰可以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想明白这一点的燕雪峰,脸色铁青地站在人群中,却觉得自己无比孤立。 …… 祭典结束,不论是不是青城门人,都松了口气。宇文明珠一眼在人群中一扫,就把曾城招到跟前来。 “你去找找白虹道那两个小子,别叫他们乱跑。” “院长!”曾城苦起脸,有些恳求地望着宇文明珠,“一会儿还有我演武呢!” 宇文明珠毫不客气地嗤之以鼻。 “什么演武!你那点本事,随便找个人替你就是!我问你,上次你去白虹道,拦你的人里,有那两个小子没有?” 曾城也是机灵的人,眼光立刻闪烁起来,过了片刻道:“有!那个身材瘦小、叫晏决的!” 宇文明珠随手一挥:“那去吧——找个清静地方。” “是!”曾城答应一声,转身一溜烟地跑了,正是朝着晏氏兄弟逃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