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天下》 第一章 诏灵寺 昭灵寺在帝都东城外二十公里处,灵山松柏参天,数百年的庙宇和殿堂落在半山,古老肃穆,气魄恢弘。素有“护国寺”之称。 偏堂一厢房后窗大开,窗外便是后山悬崖,几棵迎客松苍劲有力。 这会儿正是烈日当头,屋里倒不见丝毫炎热。 一披发女子穿着一身素白里衣,赤脚站在窗后,双眼看着窗外的劲松。 她身量挺拔笔直,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握着笔杆。 “嘎吱——”厢房的门从外推开,一个十四五岁长相端庄规矩的丫鬟,手里端着一盘子走了进来。 比起一般的丫鬟,她似乎更加沉稳大气,也更加贵气。 盘子里装着一些小冰块儿,上面放了些果子酱。 “大人……” 被叫大人的女子回头,只见她五官清丽,眉目飞扬,一回眸间,眼底冷冽的光芒乍现。 尽管只是一刹那,丫鬟还是惊了一身冷汗,吓得跨进门槛的一只脚赶紧退了出去。 谨慎盯着屋内的人愣道:“大……大人,今日……进度……如何?” 女子眉眼一弯,昙花一现的冷意敛尽,站在那儿,有些无奈道:“如墨,你再像这般走路无声,早晚要吓死我。还有,叫我云言就行,别大人大人的叫,叫得太老了。” 如墨见着,却是松了口气,相处了几日,这位主子随和的脾性是摸清楚了。 她抬脚走进来朝人行了一礼,“大人,奴婢适才敲门了,您太过入神,或许没有听见。” 她心道:您天不怕地不怕,连皇上都敢违抗,还会被吓到? 云言瞧着如墨那一板一眼老成的模样,嘀咕道:“宫里的小姑娘都像你这般老成?你跟你师父如嬷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她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你才十多岁啊,太老成了不好……” 如墨面带微笑,假装没听见,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进来,依然问道:“大人,今日抄写进度如何了?” “进度喜人。”一听进度,云言的脸就垮了。 将手里的笔一丢,抬脚走到屋里的摇椅上躺下,晃了晃,椅子吱吱摇了起来。 如墨看了大人这样,心想,一个上午的时间,大人怕又找到什么玩意儿分神了。 她将已经融了些的冰块放到摇椅边上的小桌旁,往窗前的书台走去。 后边儿云言拿手在衣裳上擦了擦,便拿起木勺吃了一口冰,咬得嘎嘣嘎嘣响。 冰凉酸甜的味道传来,她舒服的眯了眯眼。 如墨走到书桌前,只见桌面上放了厚厚一叠抄经纸,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再就是毛笔被丢在上面的时候,墨水浸染了几笔,再无其它。 她有些不死心,弯腰朝书桌下的隔层看了看,还是昨天的分量。 昨天还好歹抄了一张,今天就两个字。 今天是她们住在昭灵寺的第四日。 当日,皇上将远在边关从未来过帝都的飞言将军召回,赐婚。 谁想大人竟然抗婚了,皇上罚她到昭灵寺抄五十本经书,不抄完不许下山。 命她贴身“伺候”,但照大人这个进度,怕真要把昭灵寺当家在此终老了。 那日在宫里,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大人。 传说中的飞言将军,以为以女子之身建显赫战功,必然三头六臂,凶神恶煞,高大威猛。 接到口谕的前天晚上,她害怕得哭了一宿,心想这样的大将军,她一个还未出师的宫女可如何伺候的了。 怕是一不小心就要被拧断脖子丢了性命。 哪知,第二日在宫中门口一见,第一眼就觉得太年轻了。 当时大人只随意穿了一件雪白束手劲装,一头墨发束在脑后,脸上没有半点妆容,但浑身通透洒脱,双眼明亮。 她立在树下,偏头朝她眯眼一笑,歉然道:“你就是如墨?你真是命苦,要陪我去昭灵寺吃斋饭了。” 初见只觉大人身上无半点粗野鲁莽,斯文有礼,气度无双。 “大人……”如墨起身,无奈看向身后的人。一眼扫到旁边小盘子里的吃食,没多大会儿就见底了。 大人爱吃零嘴…… “大人,您每天还是要多抄些。”她走过去,从袖中拿出手帕,跪坐在一旁,擦了擦掉在大人袖子上的汁水。 “那些经书写的晦涩难懂,我看不懂,有些字我都不认识。”云言嘟囔,顺势端起盘子,将盘子里融化的汁水喝了。 如墨阻止不及,瞪着眼,眼睁睁看着威震四方的飞言将军端起盘子喝得一滴不剩。 她当即垂下眼,当做没看见。 云言放下盘子,满意地舔了舔嘴角,睡回躺椅上,双手枕着脑袋,眯着眼愉悦道:“浮生偷得半日闲,这山中岁月静好,抄什么经书呀。” “大人不喜昭灵寺?”如墨脱口道,问完又惶恐低下头。 不过大人来了昭灵寺几日,几乎不出厢门半步。 一是在佛门重地多有不便,再就是大人恐不喜僧人,也不喜寺庙。 “昭灵寺挺好的,斋饭好吃,虽说是酷暑,山中倒也凉爽。这日日晨钟暮鼓,香火鼎盛,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那大人怎么……”不愿听寺里的高僧传课。 “听那些大师给我说教?”云言倒是直白。 如墨心悸,立马跪了下去,“大人。” “起来,这有什么好跪的!”云言挑眉,坐起去扶如墨。 哪知如墨铁了心,低着头不起。 云言叹了口气,“皇上说是要教化我的蛮横无礼,他自己也不想想,把人大老远从边关叫过来劈头就要赐婚,还不准有意见么。” 说着看了一眼跪在那儿的如墨,“只是苦了你,日日监督我的功课却毫无进展。” “大人恕罪。”如墨跪拜不起。 每日同宫里通信如实汇报情况,虽说是皇上的旨意,但这行径,与背叛大人无异。 她是皇宫的人,只能听令做事。 云言眨了眨眼,急忙摆了摆手,“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 解释半晌,见地上跪着的人纹丝不动,她泄气了般,转而问道:“今日外面为何如此喧闹?” “听说是圣僧今日在寺里公开讲经。” 第二章 圣僧 “圣僧?”云言扬眉,“就是神仙的转世?” 如墨抬头,被面前人忽然放亮的双眼逗笑了,“世人都说,圣僧乃神仙转世。” “起来。”云言朝如墨扶了扶,脸上故显不悦。 如墨忙起,退在一旁,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坐了。 “那圣僧是什么人物,这昭灵寺佛门净地,每日都很安静,他一出现,怎么这么大排场,不怕吵到佛祖了?”云言言语间调侃之意,看得出来,虽无轻视,确无敬畏。 “我也只是听师父说过一二,圣僧法号一念。听说从小聪慧,在十岁时便开悟,脱俗归入佛门,十三岁就出门行道修行,去过极北地,游过塞外,听说还去过南琉那边的海外仙山,他走过无数河山,行过百态人间,度化了无数苦主。世上人称他活佛,是世上无双,数百年才现世的高僧。” “啧啧,活佛?不至于吧。” “大人可知圣僧法号一念的含义?”如墨眼底闪着微光,带着难掩的小骄傲,就像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她脸上都有光。 “一念……”云言琢磨了下,嘀咕道:“我觉得这法号有些敷衍……” 如墨根本就没想听自家大人说什么,紧接着道:“听说是‘一念山河出,一念万物生’的意思。” “……”吹得有些过了吧。 “圣僧的称号还是皇上御赐的呢。前年,大师受皇上邀请去宫里讲法,皇上听后要册封他为当朝护国圣僧,只是当时大师以自己修为不够拒绝了。但是圣僧的称号还是流传出来了。” “抗旨了?!” “嗯,大师婉拒了皇上的册封。” 云言摸着下巴,“看来这个一念大师真的很厉害嘛,小气巴拉的皇上竟然没以抗旨的罪关了他。” 想到自己因为抗旨被禁足在这里,一念抗旨却还能得到赏识,待遇怎么差这么多。 皇上肯定不喜欢她。 如墨耳朵自动过滤了云言嘴里的大不敬话。 用大人的话说,动动嘴皮子就能渡人脱离苦海的话,那他们这些将士还打什么仗,直接让僧人们去战场念经将敌人渡化,放下屠刀不就天下太平了。 她也不多言,只是建议道:“圣僧前些日回来,今日下午会在寺内为僧人们授道,要不大人去听听?” 云言歪着头想了想,摸了摸肚子,起身道:“倒也行,也到吃饭的点了,先去斋房吃饭,顺便去见识见识。” 还吃饭呢? 如墨听了,心里倒有些急,她还想先去看看圣僧呢。 两人一起到了寺里的斋房,结果斋房今天还没开饭。 厨房的和尚跟她们说,今日一念在经殿讲经,这种好机会,一年都难得一次,整个寺里,能去的都去了,所以午饭就推迟了。 如墨眼睛一亮,“可许旁听?” “可以,这几日,寺里留了好些等着一念师叔讲经的客人。二位要快些,已经开始有小半日了。” 云言对圣僧没兴趣,巴巴看着冒烟的后厨房,闻着阵阵香味舍不得,不过架不住如墨眼底的欢喜。 这小丫头任何时候都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好不容易冒出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要多鼓励。 两人找到经殿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 整个经殿楼大殿除了一尊大佛外,里里外外坐了不少人,就连门窗外走廊都站了些许人。 偌大的殿内,以讲经人为中心,向外扩散,先是整整齐齐坐着几排寺里的和尚。 然后隔了一段距离,席地而坐一些老百姓。 看衣着,有些不像是本地的,有外地的,大多衣着不凡,非富即贵。 有钱人们都和家眷端正占据着一席之地,普通百姓大多站在外面。 云言还在感叹这诏灵寺真是人气旺盛。 旁边的如墨已经微微瞪大眼睛,双手不自觉合十,看着经殿那头,充满虔诚。 沿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大佛座下,几个面对众人,身披红色袈裟年纪五六十来岁左右的高僧们。 当看到中间正在讲经的僧人时,她愣了下。 只听别人又是大师又是圣僧的叫,本以为是个已经快要作古的老僧人,怎么也没想到是个年轻人。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对于一个和尚来说,那张脸有些过分俊美了,皮肤苍白有些病态但丝毫不影响他通身的气度。 身形瘦削,宽大的红色袈裟披在身上显得有些单薄。 一双眼睛仿佛可以看透所有前世今生,包容世间万物,毫无杂念。 明明只是个凡人,却似乎比他身后的大佛更具神明般的佛性。 他就坐在那儿,只要他在,只要他张口,这世间便梵唱不绝,万恶难侵。 大道无畏,神鬼不惊。 云言不自觉瞳孔微缩,只一瞬,她也想跟着双手合十,顶礼膜拜。 不过只一刹那,心里的偏见和抵触情绪占了上风。 她站在那儿,皱眉瞧着,心里硬生生将这位神仙从云端拉到尘埃里。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落在大殿瓦上,屋外青石板上,远处山林里。 声音不大,汇在一起,却衬得经殿里格外宁静。 让人内心安宁。 如墨轻手轻脚自顾进了经殿,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 云言没进去,反倒转身往外走了走,到侧门靠着外面走廊上的柱子坐了下来。 坐着听了一会儿,心道这圣僧长得那般俊美,怎么声音跟个破锣似的,暗哑又晦涩,难听得很。 她听着有些刺耳朵,但周围的人听得十分认真,脸上带着虔诚和敬畏。 眼见过了晌午,坐下没多久,讲经便结束了。 大家并没有离开,也不舍得离开。 圣僧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仿佛就能洗尽所有罪孽一样。 他微微颔首,“大家还有什么疑惑?贫僧愿闻其详。” “大师,”有人抢着起身踉踉跄跄走进经殿。 是个有些落魄的中年书生,双眼无光,身形枯槁,看样子已经被折磨得不行了。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大师,如我这样,一直寒窗苦读,未取得任何功名,人生都是这般苦不堪言吗?难道我真的要一辈子碌碌无为吗?” 一念微笑,单手见礼,“依施主看,何为有为?” “当、当然是考取功名,报效朝廷造福百姓。”书生虽然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挺了挺腰掷地有声回道。 考不上确实丢人,但他的理想正大且光明,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何是无为?” “如我这般,埋头苦读浪费光阴。” 众人都安静听着,看着书生颓然的脸,都摇了摇头。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未考上功名,这辈子怕是没有希望了。 第三章 挑衅 圣僧却只是看着书生,眼里都是平和的目光。 “并非只取得功名是有为,依贫僧看,施主为了抱负每日寒窗苦读的这份决心和坚持,也是有为。” 他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只短短两句话,书生却微微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盯着圣僧。 从小到大,自他读书之日起,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只是想着,要考取功名,要考取功名!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期望落空。 人人都嘲笑他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母亲就连去世的前一刻,还在怨恨他没有出息,未能光宗耀祖。 现在,圣僧却说,即使没有考上功名,你的努力和坚持也是有为。 终于……有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了。 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眶就红了。 哟? 听到大道理就想睡觉的云言听到此,脑子一个激灵,扬头有些意外看向里面的人。 在她的记忆里,那些出家人不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劝你不要执着放下就对了。 可要是人人都懂得放下,都能悟得佛道,那不就人人都成佛了? 这个圣僧有点意思。 不是一味劝人看开,而是肯定别人坚持的可贵,安慰他平凡的努力即使没有结果也不是浪费时间。 这是什么神仙逻辑,有点意外。 圣僧看着书生,也一一看向他身旁的另外几个书生,抬起双手合十。 “众生皆苦,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视观。有为是无为,无为亦有为,人生苦短,功名繁华只是过眼云烟,施主何不遵从内心,顺其自然便可。” 书生没有说话,站在那儿,良久。 最后抹了抹眼泪,朝圣僧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清空了一身执念。 跟着一起离开的,还有好几个年轻人。 寥寥几句,拨云见日。 不管是继续埋头苦读,还是放弃理想去做别的,都可以。 只要那是你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 整个经殿一片静寂,众人久久无法回神。 云言起初觉得新鲜,转瞬心里又不以为然,劝人看开点儿这种道理也不是很深嘛,她也说的出来。 “大师。”又有人站起。 这次是个穿着显富贵的五十岁男人,脸色蜡黄,朝圣僧深深行了一礼,“鄙人姓钱,江南云州人。” 他说自己家财万贯,从小白手起家,事业一点一点打拼来的。 累积了足够多的财富,本来想终于可以闲下来享受人生了,结果身体却出了问题。 大夫诊断,说他得了不治之症,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他觉得不甘心,花了无数钱财遍访名医,最后还是没有办法。 他不想死,却不得不死。 世上怎会有这么冤枉倒霉的事。 听他一说完,周围的人们都投以同情的眼光。 唯有一念一双眼从容宁静,“施主不必太过执着,人生诸行无常,生便由死来,无死哪来生……” 双方又是一番理论。 富商家财万贯,正值壮年,心有不甘实属难免。 但几番论辩,比起刚来时,脸上还是释然了不少,他朝圣僧拜了几拜,叹了口气离去。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大多是生老病死这些绕不过又想不通的人生大问题,也有求算命的,求姻缘的,还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事无大小,圣僧一一解答。 就连一村妇问自家的鸡为什么不下蛋都会耐心解答。真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人家点化得透透的。 而且也不像别的高僧那样,一脸不可说破出口都是高深的佛语。 他说的是人话,说得通俗,也教人听得懂。 话里行间听得出他不止懂佛理,且上天文下地理,世间万物,芸芸众生,都懂。 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倒比一般僧人更入世。 这和想象中讲经的场景不一样,云言以为像圣僧这般世间高僧,有如此名望,怎么也得儿坐在高高的讲坛上,底下一众信徒匍匐膜拜。 然后眼底带着悲悯,更多的是高高在上的冷漠。嘴里说着众生平等,阿弥陀佛。 哪会像现在这样,这么……这么随意到平易近人? 一个多时辰里,她就一直看着他。看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坐了这么久,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 只是身后的小沙弥时不时为他添茶水,他喝水喝得有些勤快,也不多喝,就抿了抿嘴解解讲得干涸的嘴皮子。 即使是出家人,可这样作为一个人活着,也太奇怪了。 这么干净透明还带着圣洁的灵魂…… 她不信,没有人可以真的是圣人。 于是,她举手了,“圣僧。” 她这一嗓子,声音洪亮,比起其他羞怯不好意思,又不敢直视圣僧诺诺开口的人们,真是如雷贯耳。 众人一齐看过去。 只见经殿侧门,一个双眼明亮,举止洒脱,穿着一身普通白色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众人眼前一亮,此女风度无双。 这一嗓子,把一直虔诚听讲的如墨注意力拉了过去。 她抬头,心底微慌,心道糟了,听得入迷,将大人给忘了。她赶紧起身从后面出去赶去侧门。 一念和众人一齐看过来,朝云言点头一礼。 云言进门后,坐在门内的人都让了让。 她抬臂,端端正正朝圣僧、旁边的高僧,以及周围众人一一行了一礼。 “适才听了圣僧讲的道理,在下觉得全身舒畅,圣僧真乃世间活佛。”她朗朗站在那儿,直视着对面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施主本是通透人。”一念眼底都是佛性,看着笔直站在人群中的女子,微微点了点头。 云言微有些不好意思,被神仙当众夸赞,这感觉有点飘。 她朝着圣僧又是端庄一礼,“圣僧谬赞。” 众人只觉得此女真是端庄有礼,乃大家之风。 “只是在下还有两点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施主但说无妨。” “那我可说了,问得唐突之处,圣僧莫怪呀。” 她脸上确实有些为难的样子,再加上这一铺垫,众人顿时十分好好奇她要问什么。 第四章 嫉妒 “敢问圣僧,您说话的声音如此沙哑晦涩,是生病了吗?” 云言这一问,众人齐齐看向圣僧。 之前不敢直面神颜,这一仔细看,圣僧确实脸色苍白,面有不济。 “一念师兄这几日偶感风寒,嗓子有些不适。”圣僧旁边一个同样披着袈裟的老和尚忙道,看起来十分维护自家师兄。 他看起来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管二十出头的圣僧叫师兄,真是奇妙,偏偏还觉得不别扭。 “圣僧竟然会生病?”云言做出很吃惊的样子。 “大师是人,当然会生病了。”旁边的人不满道。 “可我认为圣僧就是这世间的神明,日日度化众生,功德无量,风寒疾病这样污浊的东西,怎能侵入神体呢?难道佛祖看不见此等圣洁的心?只是,要是让别个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圣僧是同我等一样的凡夫俗子呢。圣僧毕竟是世间活佛,与众生有别,还望多多保重身体。” 其他人还在以为云言是在拍圣僧的马屁,又是夸他圣人在世,又是让他保重身体。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只有如墨听明白了大人话里的意思。 明明就是在讽刺。 大人的意思是,你要是觉得自己是圣僧,那就不要生病。 要是像普通人一样会生病,那就不要摆出普度众生的神的样子。 既然你会生病,那证明你就是错的。 连自己都度不了,又如何度人?好意思吗? 赤裸裸的挑衅、挑刺。 她脸色微白,站在侧门后,觉得这番挑衅实在是出人意料。 这段时间相处来看,大人总是温和随性的,这般公然站出来质疑圣僧,到底是什么原因? 大人虽不喜沙门,但每每遇见寺里的僧人,无论是身披袈裟的大僧人,还是扫地的小沙弥,她都会一一见礼,分外尊重。 怎的一碰到圣僧,就看不惯了? 圣僧明明那么好,那样纯净不染尘埃的人,她连看一眼都觉得是罪过。 在场还有极少部分人听出来话里的讽刺了,他们多是些心思玲珑的人,这些话里话自然懂。 看着站在那儿正义凛然的云言,心道这姑娘看着气度不凡,端正有礼,竟也是个嘴下不饶人的毒舌妇。 云言倒是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面带微笑,直视着圣僧的眼睛。 但那双眼睛太过干净,太温柔悲悯。 只一对视的功夫,她就败下阵来。 不用再“过招”,她心里已经退却了。 她明白,在这人眼里,她不过是蝼蚁,也可以是飞蛾或者一块石头。 她眯眼一笑,两只眼睛如月牙一般。 不等人回话,再次抬臂躬身行礼道:“多谢圣僧指点。” 起身又朝众人行了一礼,一些书生贵人,起身回礼。 “既然圣僧身体不适,那大家不如就早些散了,吃过斋饭,也该下山了。” “说的是,让大师去休息。” “雨好像停了,该下山了。” 虽然有的人还是不想走,也不是每次碰巧到诏灵寺来都能碰到圣僧,他一出远门就是大半年甚至一两年,下次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这还没问问题呢。 有那么几个思春的少女,跟着父母一起来寺里斋戒,隔着远远的含羞带怯看着圣僧的脸,也久久不愿离去。 等经殿的人走光,一念终于忍不住捏拳抵住嘴,猛咳了起来。 想是这一番憋得太久,那位女施主最后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咳起来像是要把命给咳没了。 “师伯。”身后的小沙弥忙扶住一念,将茶杯递过去。 喝了些水,又勉强好受些。 “那女施主可真有意思,还真以为师伯是神仙不会生病呢。”小沙弥捂着嘴偷笑道。 一念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外头。 施主……那是在警醒他呢,不可贪痴,不可虚妄,不可欺骗。 “师兄,”旁边几位老僧人起身,均抬手朝一念行了一礼,“今日讲经,受益匪浅,您快些去休息,风寒不可小视,莫要强撑。这一次师兄您会在寺里多呆些时日,寺里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敬言,带师伯回去休息。” “是,师叔。” 在寺里用完斋饭,如墨一直都忐忑不安。 大人一直闷声没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她的气。 “大人……”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出声。 “嗯?”云言回头,看了一眼如墨。 “先前在殿上,看到您想找的小师父了吗?” 云言愣了下,看了一眼身后老远的前殿庙宇,想起来了。 刚来寺里的第二天晚上梦魇失眠,心底不太安生,在寺里到处乱逛的时候,在大殿正后山一座亭台里,碰到一个正在念经的小和尚,于是就站不远处听了一会儿。 有些意外心里的狂躁竟然轻易被抚平了,那念经声有种强大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想来也有些好笑,她在厢房日日听大殿传来的整齐的诵经声,心里也没多大感觉。那次竟然被一个小和尚的诵经声给安抚了。 第二天也是。 她准备到寺里找找看那小和尚,问问他念的是哪本经书,她好借来抄抄。 “哦,我都忘了。” 她转回头,抬脚继续往前走,“算了,反正也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 如墨跟在后面,看了一眼前面的人,张了张嘴。 “如墨,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呗。”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 “如墨不敢,”如墨低下头去,走了几步,又抬头,试探问道:“大人……不喜欢圣僧?” “嗯,不喜欢。”云言直道。 “为什么?”如墨有些急切问。 云言停下脚步,抬手摸了摸下巴,看向外面下雨后放晴的天空,眼底一片晦暗。 “太干净了,有些碍眼呢。” “什、什么?”身后的如墨微微瞪大眼睛,被这话吓了一跳。 “嘿嘿,没什么。”云言回头,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明亮又好看。 她朝如墨偏了偏头,“回去吧。” 碍眼…… 如墨怔怔看着前方笔直的背影,怀疑自己耳朵刚才出现了幻听。 刚才那种话……是从大人口中说出来的吗? 大人……怎么会…… 到了厢房外几步远,云言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厢房的门,挑了挑眉毛,有客人? “大人?”如墨不解,从后面上前推开厢房的门。 云言看了如墨一眼。 如墨推开门便退在一边,“大人,晌午睡一下吧,奴婢看您这几日晚上都睡得不好。” 云言盯着如墨的眼睛,笑了笑,“也好。”说着负手走了进去。 “谁在那儿?!” 第五章 桓王 刚进屋,云言就看见端坐在屋内桌旁喝茶的人,“吓”得跳了起来 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嘀咕了一下,没记错的话,这是桓王? 到底是皇族中人,银冠束发,一身锦衣缎袍,面如冠玉,通身的贵气逼人。 听说这桓王是个有名的贤王,温和近人,没什么架子。 今天第二次见,心底再次感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大胆!”站在桓王身旁的年轻护卫朝一惊一乍的云言喝道,“见到王爷还不跪下!” 座上的人端着茶杯不轻不重往桌上一放,偏头朝护卫责备看了一眼,“这是云将军,不得无礼。” 护卫忙低头退下。 “将军的反应真是有趣。”桓王这才看向面前杵在那儿的人。 门口的如墨听了动静已经急急走到云言身旁,跪下行礼道:“王爷,大人刚回帝都不久,还请王爷恕罪。” 桓王朝如墨点了点头,示意她平身,笑容和煦,温润如风。 如墨耳尖微红,不敢抬头。 桓王再看向一旁还在发愣的人,“本王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不请自入,还请将军莫见怪。” 见人没回,如墨圆道:“王爷身份不便,奴婢想,将军不会见怪的。” 桓王瞅着还愣在那儿的云言,佯怒道:“上次宫中宴会,本王跟将军匆匆见过一面,没想到将军这么快把本王忘了,真是叫人伤心呢。” 旁边的如墨斗胆轻轻碰了碰发愣的云言。 云言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她一脸惶恐不安抬臂弯腰朝人行了一礼,“下官见过王爷,刚才没看清是王爷,冲撞了您,下官该死。实在是、下官实在是没想到王爷竟会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哎——将军言重了,”桓王眼底尽是笑意,真的一点架子都没有。 还赶紧起身扶起云言的双臂,“将军是国家栋梁,国之忠臣,不需要对本王行礼。该是本王代所有臣民感谢将军守卫景元天下太平。” 说着,桓王还真朝云言抬手鞠了一礼。 “这可使不得啊王爷!”云言侧身避开这一礼,惶恐鞠身,“王爷,您真是太抬举下官了。” 两人在那儿好一番做作的礼数。 “你们都先下去吧,本王跟云将军聊聊天。”桓王朝站在屋里的护卫和如墨挥了挥手。 两人一起退了下去。 “将军,坐。”桓王朝旁边座位抬了抬手。 云言垂眸,“下官惶恐。” “云将军不用多礼,你我不用这般生分。”桓王上前抬手拉住云言的手腕,将她拉到桌子旁坐下。 云言不着痕迹抽回手。 不生分也没办法啊,才见第二次面呢。 “那下官就坐了。” 桓王笑了笑,看向身旁之人清秀端庄的侧脸,一边抬手为她倒了杯茶。 弄得云言甚是惶恐,椅子上屁股只挨了一点边。 “本王从外城回来便听说将军被父皇禁足于诏灵寺,心下惶惶不安。早上正好经过诏灵寺附近,无论如何本王也要来看看将军。” “多谢王爷关心。”云言起身,抬手一礼。 “将军今日不必多礼,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本王对将军一见如故,就如同多年好友一般,将军不必客气。” 桓王示意她坐下,见惯了武将风风火火不拘小节的做派,眼前这人,礼数比那些书生文官还多,倒也少见。 “多谢王爷。”云言坐下,微笑看着桓王。 桓王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朝着简陋的厢房看了一圈,道:“父皇也是,即使将军犯了什么事,也不能一回来就让人住在这地方。” 云言忙摇头,“皇上圣明,下官一身粗鄙,正好到寺里学学规矩。” “父皇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脾气急了些,还望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皇上宽厚仁义,是下官不知分寸。” “本王前几日到外城办事,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听到将军被父皇禁足,着实吓了一跳。但本王相信将军不是不懂规矩之人,也不知将军是因何事惹得父亲不高兴了?本王回去也好为将军到父皇那儿说说情。” 云言看了桓王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 桓王一见她这个表情,笑了笑,“以往父皇总是把将军挂在嘴边,夸赞边关有你,可保景元百年无忧。” “臣定当竭尽全力。”云言朝着帝都的方向拱了拱手。 “父皇这般倚重将军,定不会随意将你禁足在此处?将军可是有什么苦衷?” “唉……”云言又是一叹,“是下官鲁莽了。” 桓王盯着眼前人似乎后悔不已的脸,宽慰道:“父皇生气也只是暂时的,将军刚回帝都,整个朝野上下都很激动,本王也是。” 桓王本来就长得不错,笑容一放大,就显得更加俊逸了。 再加上他温和亲切的谈吐,温柔的嗓音,一双带笑的眼放电似的直盯得人浑身发软。 要不是云言“端庄”,要不是因为对方是有名的贤王,她还以为这桓王十有八九是在勾引她。 她一脸正经,端正朝人抬了一礼,“多谢王爷。” 说完对着帝都的方向又是一拱手,“多谢朝廷同僚们的热情。” 桓王盯着云言那张正经的脸半晌,脸上眼里都是欣赏之意,“将军真乃当世奇女子,以往本王也只是多有听说将军与飞言军的传说,今日得以与本人一谈,深感传说不及将军万分之一。” 云言:“……下官惭愧。” “本王一直以来都十分钦佩将军,也想征战沙场,同将军一起保卫天下,奈何朝堂事务繁杂,始终不能得愿。” “王爷您身份尊贵,千金之躯,打仗这种事,交给我们这种粗人就行了。” “将军,你真有趣。”桓王将手里的杯子放回桌上。 一盏茶,见底了。 他起身。 云言忙跟着起身。 “将军刚回帝都,对帝都和朝堂都不是很熟悉,如果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本王说。虽然本王比不上别的皇子,但只要将军的事,本王定会与你站在一边,你我不用客气。” 说完,桓王站那儿,款款看着眼前的人。 他这一番话,明里暗里都是赏识的心思,对方要是再装傻打哈哈,那就说过不去了。 第六章 真伪 然而,云言到底是云言,她神色无不动容,分外感动。 抬臂朝着桓王恭敬一拜,“多谢王爷,下官感激不尽。” 礼数周全,满脸真诚,实在是挑不出毛病。 桓王虚扶了她一把,“将军就安心再住几日,本王会在父亲面前为你求情,求他早日让你回帝都。” “唉,不急,王爷,等皇上消消气。” “你呀……”桓王抬手,语气像是不自觉散发出宠溺的味道,准备拍拍云言的脑袋,她那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实在是乖巧得不得了。 这动作,说不出来的亲昵。 末了,手却又换了方向落在人肩上。 到底是大将军,脑袋还是不要随便拍。 “下次少跟父皇顶嘴。” “是是……”云言忙应声,跟着一起往外走。 “将军不用送了,等几日再来看你。” 门外,如墨和那侍卫见两人出来,忙迎了上来。 见两人一副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样子,还以为是多年朋友。 任谁见了,猜得出两人只呆了一盏茶的功夫呢。 “王爷慢走。”云言和如墨将两人送到外面。 桓王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人走了老远,如墨看向一直站在那儿的人,“大人?怎么了?” 云言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胸脯像是松了口气,“王爷突然找过来,真是吓死我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大人被皇上禁足在诏灵寺,宫里不少人都知道呢。” “是吗。” “是。” 云言嘴角含着笑,“害得王爷白跑一趟,有点不好意思。” “将军是福泽之人。” “王爷人长得英俊,人温和又有风度,真是人中龙凤,谁要是嫁给王爷,真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如墨微微捂嘴笑了笑,猜想大人说这话,难道是对桓王动了心? 那赐婚之事怕是有盼头了。 …… 下山的路不好走,马车跑得不快。 马车里桓王斜靠在车壁上,脸上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 “避开所有的眼线了吧?”他问道。 坐在门边的年轻护卫点头,“不会有人知道王爷来见过云将军。” 桓王闭了闭眼,“父皇到底想把云将军许配给谁呢?反正不会是本王对吧。” 年轻护卫低下头道:“王爷不用太过忧虑,依属下看,那云将军看着天真无邪,不足为虑。” “天真无邪?!”桓王刷的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冷笑,“呵呵……唐青,本王看你是最近太平了些,心都放大了吧!” 唐青一惊,赶紧单膝跪地,“王爷恕罪!” 听到车里的动静,外面的马夫将马车停了下来。 车内鸦雀无声,唐青那张刚硬的脸逐渐苍白。 良久,桓王脸上表情松了松,抬手敲了敲车壁。 马车又走了起来。 “也是,那女人的言行确实太有欺骗性了,连本王也差点就信了。一盏茶的功夫,什么话也没套出来,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蠢还是故意的。” 唐青不敢多言,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将军。 虽说是将军,但她一惊一乍之间,也确实是小女人作态,忒小家子气了。 到底只是个女人。 与传言相比,名不副实,不过如此。 “唐青,”桓王转动着左手拇指上一枚看起来十分廉价的铜戒指,慢悠悠道: “你别忘了,那女人可是大名鼎鼎的飞言将军,统领着二十万飞言军。短短五六载,西南境外十二小国部落被她干掉了八个,你说这样的人天真无邪?是你天真还是她无邪啊?” 唐青额头渐汗。 “不过,来见一面也不是没有收获,东宫不堪,那老东西能保太子多久?废储是早晚的事。云将军现在可是……”桓王眼底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暗光。 “花落谁家,谁便是这天下的主子。” …… 帝都,东宫。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个暗卫模样的人单膝跪在堂中。 他面前的长塌上,懒洋洋斜躺着一个一身绛紫长袍的男人。 男人十分年轻,通身尊贵,样貌还算英俊。 只是眼底黑青,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仪态也十分松垮,显得有些纨绔。 “老二去了诏灵寺找那女人?” “是,他和云将军在屋内交谈了一盏茶的功夫,出来的时候两人很是愉快。” “哼,不自量力。”男人眼底闪过不屑,忽然眼底一亮,来了兴趣,看向暗卫,“听说那女将军长得极俊?” 那暗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如实道:“属下确实听到不少人说云将军生得端正大方。” “父皇到底想把这位将军赏给谁呢?要是母后和舅舅去说,那肯定就是本殿下的。只是本殿下也想看看,要是没有了舅舅,父皇是不是真的眼里就没有我?这次那些个跳梁小丑会整出些什么戏码!” …… 皇宫御书房,香炉里烟雾缭绕,将威严沉闷的书房熏得有些许氤氲。 一身明黄帝服的皇帝正一手撑在脑袋,看着桌上刚放了几子的棋盘,手里拈着一颗白子,有些举棋不定。 “皇上,歇歇?”一旁六十多岁的老太监殷德弯着腰,嘴角带着笑试探问道。 皇帝摆了摆手,“朕还要再想想。” 说完,他忽然吸了吸鼻子,看向门外,“如嬷嬷来了?” “是,给皇上炖了些参汤,刚送来。”殷公公指了指桌上的汤盅。 “传她进来,朕有话要问。” “是,皇上。” 殷公公不急不忙走到门口,朝外头招了招手,小声道:“如意,皇上叫你,快些进来。” 话落,只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穿着一身深色宫服,双鬓微白,头发一丝不苟,举止严谨,脸色也是一派严肃正经。 她快步走到皇上面前,跪下,“奴婢见过皇上。” 皇帝抬了抬手,“起,一大把年纪了,别跪了。” “谢皇上。”如嬷嬷起身。 皇帝看向她,手指头转着那颗白色的棋子,问道:“那丫头近来是什么情况?” “回皇上,云将军每日在寺中认真抄写经书,闭门思过。”如嬷嬷恭敬回道。 “她要是能安静抄经书,那就真见鬼了。”皇帝道。 “皇上,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一旁的殷德听了道。 “既然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个老东西自个儿掂量掂量,小心要了你脑袋。” 殷公公顿了下,身体弯着,抬眼迅速看了一眼皇上。 这个在宫里伺候了皇帝几十年的老人,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说什么话。 “老奴上次在宫中宴会见过云将军一面,当时就觉得这到底是皇上的将军啊,生得如此端正挺拔,温和有礼,一国之将,气度无双,实乃大家之风。但又到底是年纪尚轻,不懂事顶撞了皇上。” “哼!温和有礼?大将之风?”皇帝冷哼了一声。 殷公公和如嬷嬷一惊,赶紧跪地。 “只是不懂事?朕为她赐婚,难道会害了她不成?你们见过谁家的姑娘快二十了还没嫁出去的?也就是云家……”说到此,皇帝忽然住了嘴。 “奴才该死,奴才说错话了。”殷德和如嬷嬷听到云家两个字,心底一个咯噔。 “你们起来吧,这也不怪你们。” 是那丫头实在是伪装得太好了。 皇帝看了看手中的白子,看起来有些无奈,有些头痛,更多的是复杂。 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棋盘上几颗错落的黑子,似是自言自语道:“你们说,这丫头到底该是谁家的福分。” 殷德和如嬷嬷对视了一眼,并未回话,只是候在那儿。 云将军婚配哪家,皇上自有定数。 良久。 “那丫头看着温良恭顺,实则最离经叛道。”皇帝说罢,抬手,白子落在几个黑子正中央。 殷公公和如嬷嬷对视了一眼,心道,这还真没看出来。 以他们这双看尽是非人心的眼睛,第一面也确实没看出来云将军到底哪里叛逆了。 第七章 密谋 一整个晚上,云言一直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坐在桌前抄经书。 如墨暗自猜测,大人怎么见了桓王之后这么努力了? 难道是想早点回帝都了? 她也没问,生怕打断她这股子冲劲,只是默默在旁边伺候着。 毕竟等大人下次提笔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结果一抄就是一个晚上,一直到了第二日天际发亮。 云言虽然笔下没停,脑袋里却在思考白天的事。 还没来帝都时,师父和顾大哥就叮嘱过她,现在帝都局势不明,各方势力暗涌不断。 也不知道皇帝忽然召见是什么原因,让她一定要小心谨慎行事,不要牵扯进乱七八糟的争斗中去。 只管安分守己、装傻充愣就好。 可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要为她赐婚?! 她连帝都有几个皇子良臣都不清楚,就要被一纸定了下半生,一辈子禁锢在这小小的地方。 一听到赐婚二字,都慌了。 当时一冲动直接顶撞了皇上,想来也是后怕。 万一因为抗旨掉了脑袋多不划算,太慌以至于也没等等看皇上赐婚的对象到底是谁。 这几日呆在诏灵寺,倒是省了很多事,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今日桓王来找她,接下来怕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她努力回想了下,来帝都当晚接风宴上见了很多人。 不过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所有人都只是过来敬酒寒暄,只打了个照面,她也没机会多接触宫里和朝堂的那些人。 但几位王爷和王妃倒是记了几个,太子反正是没看见,似乎还有个勤王也没看见。 跟桓王还有睿王一起寒暄了两句,比起其他王爷,尤其是那个面瘫一样连个正眼都没看她的楦王,桓王人很温和也很有风度,所以印象很好。 今天桓王亲自来找她,除了向她示好拉拢的意思外,还有没有其它她没有领会到的含义? 他的背后又有哪些势力?朝中有多少人在看着? 皇上将她禁足在诏灵寺,她周围至少有五六拨眼线在盯着她。 桓王顶着那么大风险来找她,诚意十足,她到底要不要跟他进一步聊聊? 万一真到了迫不得已必须要选一个的地步,心里也好有个底。 不过桓王貌似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得宠的一位,且他的母妃连嫔在宫中并不受宠,连带着桓王的地位也不是很高。 这位贤王,有没有掺和进那些争斗中? 想不通…… 果然如师父和顾大哥所说的那样,她一个人来帝都,还是太草率了。 原本以为皇上把她召来,是要论功行赏呢…… 她磕了磕牙,手痒了。 心里很是烦躁,轻手轻脚出了门,不知不觉又来到后山的诵经阁。 发现念经的小和尚又没来,不禁一脚踢翻了地上的坐垫,“出家人真是懈怠。” 没找到小和尚,却在回厢房的路上,意外看见了一念,他正和人在一偏殿后面的亭台旁说话。 这么早起来聊天? 天色很暗,偏殿廊上的灯有点远,背对着这边的两人看得不是很真切。 但听口音是…… 北辰的人?! 尽管那两人极力掩饰话里的口音,换做一般人倒也听不出来。 但云言他们这种常年呆在边关、常年在打仗的人,对邻国的人和口音都十分敏感,再怎么掩饰还是听得出来。 这么小心翼翼的掩饰隐藏,还是在这种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 有问题。 她心里微动,闪身到旁边的树后面躲了起来。 那边,一念穿着一身简单的僧袍,手里还拿着一本经书。 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这么突然?”一念道。 “圣僧见谅,师父那边十分急迫。”男人回道。 “最近帝都巡查严格,计划可能还要延迟些时日。”一念似乎有些为难。 “可是……”那女人急道。 男人示意她别插嘴。 “您上次传达给我们的路线信息十分准确,为我们到帝都节约了近一半的时间。师父本希望亲自与您商量,但在北关出了些意外。此次我们来帝都行踪十分隐蔽,要是被官府里的人发现就完了,求您这次一定要帮我们。”男人求道。 “大家都来了吗?”一念似乎十分诧异。 “没有,”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只有我跟阿玉两人跟着商队先混进帝都了。” 那边还在说着,云言的脸却已经绷紧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他们的对话,又是传达信息,又是计划,看样子是在密谋什么大事,难道是北辰细作? 景元北关往北便是北辰,由镇北侯镇守,多年来一直平静无事。 且北境城关极其严格,两国之间近二十年没有通关。 她在以前偶然听顾大哥说起过,当年北辰被武帝赶出中原后盘踞在北方,短短几载便统一北方,实力比起周边诸国,不可小觑。 只是二十年过去了,北辰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所以他们猜测北辰可能在筹谋着什么,有线报说北辰一批顶尖细作早已渗进景元帝都。 她当时还笑他们杞人忧天,扬言北辰的人要是敢踏入景元半步,来一个打她打一个,来一双她打一双。 现在看来,这事巧了,人家在这儿接头,竟然被她碰个正着! 况且…… 她目光定在一念那张白莲花一样的脸上。 这个道貌岸然的和尚,难道是个北辰细作?! 她还想呢,怎么昨天第一眼看着就那么碍眼,原来是敌人! 细细想来还真是可怕,她后背一阵凉意。 昨天听如墨说,这个圣僧在民间享有盛誉,更是皇家上宾。 这样的人要是北辰的细作,谁会怀疑? 昨天白天他讲经的场面她是见识过的,以他这么多年在民间的活动,都不知道建立了多少信徒和组织。 这些人一旦被他煽动,人数和规模难以想象,后果不堪设想! 这出神的一会儿时间,那边的对话已经接近尾声。 “圣僧,那我们在帝都等您,还请您尽快下山,不能再耽搁了。” “贫僧明日便下山。” “多谢圣僧。” 这时天已微亮,一男一女和一念道别,便直往山下走去。 人走后,一念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往后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脚下却往前殿走去。 云言从树后走出来,眼底一片冷意。 碰到她,算他们倒霉。 一窝给你们端了。 第八章 尘埃 第二天一大早,如墨因要去斋房领用日常物品。 云言跟着她一起来到前山,百无聊赖在前殿等她。 恰好看到在山门前准备下山的圣僧,旁边有两个和尚正在为他送行。 她心里冷哼一声,抬脚走了过去。 山门阶梯下,等着一辆马车。那马车,一看就是来接人的。 “大师!” 一念正要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 回头只见眉眼尽是明朗笑意的女子疾步走来,在五步远的地方朝他抬臂一礼。 是昨天在经殿的女施主,他抬手回了一礼。 “大师,可是下山?” “回施主的话,正是。” “可以带在下一程吗?我也要下山呢。” 云言刚说完,车旁的马夫忽然出声,“你乃女流之辈,与大师同坐一辆车,这可不……” 哪知一念抬手制止了马夫的话,对云言道:“无碍,施主里面请,贫僧坐外面即可。”说着让开在一边。 云言忙摆手,“不用,大师您里面请。” 一念也没有再三推让,很快上了马车里。 接着云言笑眯眯看着马夫,“不如我来当马夫如何,我的赶马技术也是一流呢,给你放两天假。” 那马夫愣了下,随即拒绝道:“那可不行!俺……” 话还没说完,手中的马鞭和绳子一眨眼就换主了。 “麻烦你跟我家妹妹如墨说一下,我跟大师学习去了。”云言朝另一边的和尚招呼了一声,麻溜地上了马车。 马夫骂咧咧的正要赶云言下车,夺过自己的家伙。 哪知云言扬起马鞭,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他一停顿的时间,那马儿吃痛,猛地抬腿往山下跑去。 随即车厢内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摔倒了一样。 圣僧摔了。 云言勾了勾嘴角,手下鞭子更重。马车一路飞奔颠簸。 本来要小半日才能到帝都,结果硬是提前了一个多时辰。 速度太快,后面跟上来的尾巴们甩了个干净。 景元帝都,烟雾袅袅,人群川流不息,繁华如画。 不管看到多少次,云言都会感叹,西南西北诸城也不差。 可比起帝都来,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马车停在一家普通的客栈门口。 “大师,到了。”云言跳下马车,抬手撩开帘子。 只见马车里,一念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着车壁上的横木,惊魂未定。 这么看着,才有点像人样。 一念见是云言驾的马车,稍微愣了下。 不过倒也不见窘迫,不慌不忙坐正,整了整僧袍,对云言道:“有劳施主了。” “不劳不劳,在下的荣幸。”云言笑道。 一念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大师,你没事吧?”云言上前一步,“关切”道。 一念摆了摆手,扶着马车车辕,又站了一会儿。 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客栈,然后对云言道,“贫僧到了,施主请便。” “那行,”云言拍了拍手,问道:“那大师什么时候回寺里,我好跟你一起回去。” “不敢再劳烦施主。” “那也行,那大师,我先告辞了。”云言朝一念抬了抬臂,随后将马车交给小二便转身离开了。 一念对着人背影,施了一礼,也转身向客栈走去。 云言刚过转角,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进客栈门的身影。 半晌,抬脚往客栈后门绕去。 按理说,以圣僧的身份做掩护传递信息,他身份特殊,容易引起注意,似乎也不是个什么好人选。 但这个一念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出名。 云言站在客栈三楼走廊的转角处,看着他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走到尽头一房间门口。 一路走过来,碰到不少路人,大家似乎不认识他。 有的只是因为他是和尚,多看了一眼。 看见长得好看,就又多看了一眼。 即使名声大,真正见过的人应该也不多,市井上,见过的人只怕更少了。 不过他那打扮也确实过分朴素,只穿了一件灰色僧袍,连袈裟都没披,一眼看过去,就是个普通的和尚。 一念谢过店小二,便进了屋。 门打开的时候,云言看见昨天那一男一女迎了上来,那女人十分警觉往外探了探,随即迅速关上了门。 云言往转角隐了隐。 想了下,便到斜对面的茶楼去喝茶了。 茶楼这个时间没什么人,靠外面栏杆的那桌子坐了几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老百姓在聊天。 她安静找了个正对客栈隐蔽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听他们说话。 无非是谁家的公子和谁家的小姐成亲了,那是天赐良缘,天生一对。 又谁家的相公昨天在花凤楼喝花酒,被自家娘子找上门大闹,在整个帝都都抬不起脸来。 …… 云言听到了不少帝都的流言,虽然无聊,但听了心里还挺高兴,听得有滋有味。 下面街上熙熙攘攘,异常热闹,到处都是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老百姓有心情闲扯,证明国家强大,人们安居乐业。 他们这些边关将士们也算是辛苦得有价值了。 大约过了两壶茶的时间,对面客栈的的房间门开了。 一念走出来了,里面的人递给他一个信件。 他接过来塞进了袖子里,转身往楼下走去。 云言从口袋里掏出茶水钱放桌上,一口喝了茶杯里的茶,起身下楼跟上。 街上人很多,一念走在前面,穿梭在人群间。 一步一步走得平稳,不疾不徐。 仿佛繁华三千,他只如一阵风轻盈拂过,不留痕迹。 云言跟在后面,一开始还注意隐匿身形和气息。 到最后,注意力老是被街边那些诱人的零嘴吸引。 等她掏钱买了零食,一抬头还能看见那光秃秃的后脑勺,便也放了心,这人跑不了。 她抱着一大堆吃食,边吃边跟。 没跟丢也是奇迹。 帝都好大。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面的人终于停在一府邸门口。 敲门,跟开门的仆人说明了来意。 等了没多久便被仆人恭敬请了进去。 云言走到府邸外,看了一眼门牌。 陈府。 这里极有可能是窝点之一。 她在外面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已经下山有一会儿了。 到了差不多饭点的时候,人出来了。 云言精神一振,看着人往外走,跟了上去。 心道看看你们还有多少组织。 结果走出去没多远,走到一家卖包子的店子。 一念停下脚步。 云言忙往旁边一躲。 吃惊看着那边,心道不会吧,这才隔了多远,窝点这么近?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店里的伙计走出来,不好意思道,“师父,您呀,去别的地方看看,我们家的馒头卖完准备打烊了。” 一念朝伙计施了一礼,离开了。 后面云言微瞪着眼睛,这是干嘛? 乞……不,化缘? 她惊了,堂堂圣僧是什么身份地位啊,怎么饿了还去化缘? 她在后面看着脸上都烧得慌。 第九章 色诱 大概是因为收摊的缘故,一念去化了几家,都没吃的。 酒楼又正是繁忙的时候,也没空理这个时候来化缘的和尚。 他也不急不忙,继续往前走去。 正巧前面不远路边,一个大婶正在卖烧饼。 那烧饼许是刚出碳炉子,糯米的味道,香喷喷的。 “哟,小师父?买烧饼?”大婶看见一念走来站在那儿,放下手里端起的水盆,殷切招呼道。 “阿弥陀佛,”一念单手行礼,“施主,贫僧来化缘。” “化缘?”大婶一听化缘,脸色一变,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她架势十足,忽然提高了嗓子,“你想的倒美,没钱还想吃白食啊!” 大嗓门一扬,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看见这边的动静,都围了些人过来看热闹。 大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面前的一念,开口就大骂道: “我最恨你们这些有手有脚还要吃白食的人了,老娘每天起早贪黑磨粉发面,辛苦烤烧饼,你们这些和尚倒好,三天两头就来化缘。你说说,你们跟乞丐有什么区别!乞丐还知道乞讨呢!” 说到激动处,那大婶手里有一盆水,用来洗和面的手的。说得激动,直接抄起水盆将水泼了出去。 一念被泼了一身,满脸都是,头上还沾了不少面粉末。 狼狈不堪。 他脸上微微错愕,没料到被泼水,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表情和情绪。 “大婶,你这过分了啊,泼什么水啊!”一个站得离一念近了些的路人跳得老远,骂咧咧道。 “就是,人家和尚只不过是来化缘,你不肯就算了,干嘛泼人家水啊!” “至于么?人家说不定是诏灵寺圣僧的同门呢,你这样小心佛祖找你麻烦哦。” “老娘又不是故意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圣僧怎么可能出来化缘!”大婶听了脸上有些怕,指着那人气急道。 一念抬手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朝大婶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施主只是不小心弄洒了水,无碍,下次请小心些。”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哎,和尚你等会儿!”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有说大婶,也有夸赞一念慈悲的。 大婶兴许是做贼心虚,她赶紧用油纸包了一个饼,赶上来塞给一念。 手心传来温暖的热度,一念看着已经骂骂咧咧走回去的大婶,笑了笑。 抬手朝她鞠了一礼,“多谢施主。” 随即,便将烧饼放进了袖子里。 继续往前走,不慌不忙一步一步穿过长长的繁华大街。 在街尾碰到一个直勾勾盯着他的小乞丐。 他停下脚步,看着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今天的中餐和晚餐,走过去递给乞丐。 那乞丐瑟缩看了他一眼,兴许是见他长得慈眉善目,抬手抢过烧饼便跑了。 一念目送乞丐离开,抬脚继续往前走。 这天儿都黑了,难不成是要走到诏灵寺去? 终于,半个时辰后,一念停在西城郊一个破庙前。 推开破庙院门,站在门口,抬头看着破败不堪的庙宇。 寺庙不大,只一座小庙,看上去已经被遗弃很久了。 有一半屋顶的瓦已经垮了一半,门窗都是空的,两扇大门一扇要掉不掉,另一扇不知道哪儿去了,庙前的院子也十分破败。 半晌,一念拂了拂身上的尘土,抬脚上台阶,一身虔诚和恭敬往里走去。 没多久,里面亮起了微弱的烛火。 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个曼妙的身影忽然出现的寺庙院子门口。 “咦,就在这里?”为首一个穿着嫩绿色纱裙的女人看着破庙,忍不住一脸好奇道。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盖着花布的菜篮子。 “西城头的破庙,就是这里啦。”旁边一个成熟美艳的女人道。 “寺庙里,我喜欢,说是保证新鲜刺激,这还真不错。” 另一边,一个穿着暴露,媚眼如丝的女人舔了舔嘴唇,“两位妹妹,姐姐先去会会这位官人了。” “哎姐姐,等等,一起……”两人抬脚跟上。 这会儿,要是有路人看见了,眼珠子非得儿惊得掉下来。 这不是花凤楼的三姐妹吗? 花凤楼有三宝:秦九音、玉貂蝉、三姐妹。 前两者分别以琴技和舞技出名。 这三姐妹嘛,在美女众多的花凤楼里,独领“风骚”。 往日可是花了大钱也不一定请的动三位,怎么今天跑到这城郊来了? 破庙里面,一念已经将一人高的佛像擦拭干净,将地上的团蒲桌椅捡起摆放整齐,这会儿正在擦拭供台。 整个屋内跟之前比,破倒还是那样破,只是干净整洁了很多。 “哟,是个和尚!”嗲的腻人的声音带着惊讶出现在门口。 一念手里拿着草扎回头,就见门口出现了三个婀娜美艳的女人。 他忙将目光移向别处,单手见礼,“阿弥陀佛。” 一念一回身,三姐妹也是齐齐愣了下。 好俊的和尚! 齐齐下意识直了直身子,站在那儿稍稍端庄了一些。 等反应过来,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她们可是来“干活儿的”,不是来上香的。 这和尚是她们的客人…… 但这和尚看起来正直圣洁,竟然也会花钱做这种事? “姐姐,他是神仙吗?是不是在发光?”年纪最小的三妹没那么多心思,直直盯着一念脱口道。 “花夕,仔细看看,真发光还是凡人吗。” 年纪稍长的二姐稳住,当场教导起刚出来没多久的小妹来,“这年头,和尚也寂寞,也是会开荤的。” “管他是和尚还是神仙,只要给钱了,就是爷。”大姐勾起嘴角,一甩手绢,扭着腰肢抬脚走了进去。 “哟,官人,你可真会挑地方,害得我们好找。” “大师,好雅兴呢~”二姐跟着扭着腰肢走了进去。 花凤楼两位牌面齐齐出马,个个袒胸露背,长相美艳,扭着水蛇腰走过来时,还真是不容易稳住场面。 这边暧昧绮丽,空气都是欲念的味道。 到了一念那儿,气氛一转,他就不慌不忙,淡定如佛站在那儿。 像是两个世界。 三妹也想有模学样,扭着腰肢进去,但手里还有个菜篮子。 瞅了屋里一眼,看见摆放在中央缺了个腿被其它木棍撑住的破桌子,走了过去,将菜篮子里的菜和酒水拿了出来。 “大师,今晚就在这儿吗?”大姐站在一念跟前,撩了撩头发,媚意天生。 一念看着两人,不解,问道:“三位施主可是也要在庙中借宿?” “大师说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二姐壮着胆子,抬手扯住一念的袖袍。 一念微诧,看了看三人,恍然大悟。 “阿弥陀佛。” 第十章 浪费 大约过了一刻钟后,三姐妹风情万种的进去,一脸佛意的出来。 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走出来的时候腰也不扭了,走路端端正正还带了点大家闺秀的端庄样。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默默走出去老远,然后停下脚步,齐齐回头看着传来微光的破庙。 三妹眼里微微含着泪,“大姐二姐,我们什么时候赎身,我的银子都藏好了。虽然我出来没多久,但客人打赏得多,我都自己收了一些,攒了不少了……” “楼里待我们不薄,就这样离开会不会太不仗义了……”二姐有些犹豫,但也在思考从良的问题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大师说的那些地方看看,人活一世……” 大姐幽幽转头,看了两个妹妹一眼,然后看向远方长叹了一口气。 那和尚可真是太能说了,才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也没直接说她们如何如何,也没劝说让她们不要做这行。 几人什么都没做,就坐在桌子旁,听他说了些故事。 天南地北的说,也不说别的,就说哪里的风景辽阔,哪里的美食独绝。 偏偏自己的两个妹妹从小就在楼里长大,又一个爱吃,一个爱玩儿。 那和尚不知猜出来这一点了,还是只是随口一说,就把两个傻姑娘说动了,天真的要从良。 要知道,吃她们这碗饭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 也没见她俩动过从良的心思。 那和尚……还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 以往这些佛门中人,看见她们这些污秽之人,避之不及。 好似她们就像瘟疫一样,看一眼都罪孽深重。 这和尚倒好,刚才见到她们扑上去也不怕不慌,也不厌恶,只是十分礼貌的拒绝了。 好歹在风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对付男人还是有把握的。 她们也不是没有过使出浑身解数死缠烂打过一些正经的客人,为了钱,更不要脸的也做过。 她们有信心拿下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无论他如何抗拒。 可刚才,那和尚只是微微退了一步,朝她们摆了摆手,她们便不敢再上前。 那或许是……和尚身上天生神圣,不容侵犯? 或是其它什么。 她不懂,只是觉得什么魑魅魍魉在他身前都无法造次。 她抬手,在自己两个妹妹额前各拍了一巴掌,“醒醒吧妹妹们。” 两个妹妹吃痛,捂着脑袋看着自家大姐。 “我们可不是什么清白人,还得儿过日子呢!”大姐说着,看也没看寺庙一眼,抬脚往城内走去。 二姐看了一眼破庙,脸上有些苦涩,随即摇了摇头,脸上也变得从容,她拍了拍小妹,“走吧。” “不从良了?”小妹忙跟上。 “嗯。” “可是大师说……” “大师也说了,先活下去,然后再来思考活着的意义。” “哦,对了,二姐,我们这算没完成任务吧,那今天晚上是不是白忙活了。” “应该……”两人停住脚步,看向巷子口的两人,“那位姑娘来了。” “两位姐姐,还有妹妹,辛苦了。” 通向街道的巷子口,满脸带着明亮笑容的云言站在那儿,朝走过去的两姐妹挥了挥手。 大姐也站在那边,回头看着两人,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钱袋。 一看到这,二姐和三妹便明白客人给报酬了。 “不好意思,大晚上把你们从街上抢过来。”云言朝三人歉然道。 倒也确实是抢,今晚三姐妹本只是在西城街上逛街,是被临时拖过来的。 “姑娘,你这是不是给的太多了,您的要求我们也没有做到。”大姐抬了抬手里的银子,少说也有一百两。 “不多不多,三位美女的出场费远远不值这个价,只是在下出门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下次一定亲自去花凤楼为三位捧场。”云言道。 这话说的可真上道。 大姐不由多看了云言几眼,怎么看都是个家世品性端正正经姑娘。 怎么会有这种整人的癖好,整蛊的对象还是个僧人,也不怕亵渎神灵。 “多谢三位。”云言再一次抬臂朝三人行了一礼。 “下回有这么好的事,来找我们,给你优惠。”大姐笑了笑,挥挥手朝街上走去,“妹妹们回去吧,今晚这位姑娘请客,去吃顿好的。” 云言负手看着大姐婀娜的背影,心道,这大姐倒是个爽快人。 “姑娘,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勾引那位大师呀?”等大姐走了,三妹好奇问道。 二姐本来想拉她走,别多事,听她这么一问,也感到好奇,就站那儿一起看着。 云言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被拆穿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掩饰道:“说来惭愧,是在下弄错人了。” “不管你是不是弄错人了,但那位大师是个好人,他一点也不厌恶我们这种风尘女子,还给我们讲了很多道理,你不要伤害他。”三妹担忧道。 她猜姑娘肯定是想捉弄大师,她这次的目的没有达到,难保她下次还会不会这么做。 “我……”云言有些语塞,看着三妹那张虽然染了风尘但天真的脸,叹了口气,“我只能说,只要他没有做伤害别人的事,我肯定就不会伤害他。” “花朝、花夕,还不快点。”前面大姐叫道。 “来了。”两姐妹应了一声。 二姐朝云言行了一礼,三妹还想说些什么,被二姐拖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对云言做了个拜托她的手势。 云言笑了笑,看着三姐妹的背影,若有所思。 风尘下,大姐媚骨天成,二姐温柔邻家,三妹天真可爱。 茶楼那几个男人说的没错。 果然是花凤楼一大招牌,这样的三姐妹出马,应该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可这个圣僧,当众羞辱也好,美女色诱也好,怎么偏偏就不上套呢,这都没能撕下他虚伪的面具。 她从家里带来的银子,一个晚上就为他花光了。 真是个烧钱货。 城里,卖烧饼的大婶正在收摊,今天是她收摊最晚的一天。 摊子上还有十几块干巴巴的烧饼怎么都卖不出去,今天泼了那和尚一盆水,现在街坊邻居都在说她,导致生意一落千丈。 不过…… 她掀开桌下盖住小木盒子的布,只见一堆铜板里,躺着一锭闪闪发光的银子,将小木盒都占满了。 乖乖,她就算卖一年的烧饼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啊。 就是有些可惜…… 她眼里闪过深深的遗憾和贪婪。 那姑娘说了,当众羞辱和尚,给她一锭银子。 如果令和尚当场恼羞成怒,甚至动手反抗,她就再给她一锭银子。 两锭银子啊。 那和尚也太能忍了,那么多人看着,面粉脏水都泼了他一脸,竟然跟没事人似的。 都怪他,害她少赚了一锭银子。 …… 第十一章 刺杀 初来乍到,偌大的帝都,云言连个熟人都没有。 她还在禁足期间,想了想,还是不要出去招摇了,便抬脚往破庙走去。 但她不想声张,自然有人找上门来。 刚走到破庙院门外不远,带着杀气的气息便破空而来。 一个、两个、三个人? 不对,是四个。 还有一个站在百步开外。 云言眼底一沉,停下脚步,回头。 霎时,只见夜里银光一闪,两把剑直朝面门而来。 云言脚尖轻点,腾飞后退几步远。 两把剑没停,换了方向继续刺过来。 同时,身后侧方忽然出现一个黑衣人提着匕首袭来。 云言抬臂挡开他的手,又躲开身后的攻击,再次闪了老远,。 看着已经分开站立封住她退路的三个黑衣蒙面人,皱了皱眉。 “你们是什么人?”就着远处街道上传来的微光,她迅速打量了三人一眼,“谁派你们来的?” 是每天在诏灵寺监视她的那些人?应该不是。 那三个黑衣人一声不吭,双眼直直盯着眼前的目标,再次冲了过来。 动作迅速,专业,毫不拖泥带水。 云言只是防守,她有些疑惑,这到底是谁派来的人,为什么要对她出手? 就在这思索间,刺啦一声,匕首划破她手臂,白色的衣服迅速染红。 她吃痛,微愣。 就在这停顿瞬间,另外两边带着摧灭之势的长剑直朝她喉咙和后心刺去。 这是来杀她的啊。 她一脚踢开刺伤她的人,侧身躲开后心一剑,那剑割了她一缕头发,同时抬脚一脚踢开面前刺来的人。 随即几步退开,有些狼狈。 站在那儿,惊诧未定,偏头看了一眼手臂上染红的衣服。 抬头看向三人时,眯了眯眼,明白了,原来这是来要她命的杀手啊。 三人又要冲上来,云言抬手叫停。 三人一顿。 “我再问你们一次,”云言边说话边扭了扭脖子,又踢了踢手脚舒展了一下。 随即站定,直直看向对面三个杀手,“是谁派你们来的?” 三个杀手毫无废话,直接杀了过来。 两番没得手,多少试探出了目标的深浅。 再一次,三人与刚才又不一样了,更加凶残和迅速。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们冲上去就没那么好运了。 同时冲过去的三人只被打飞出来两人,还有一人…… 云言反手慢慢抽出刺进杀手胸口的剑。 那杀手瞪大眼睛,低头看了眼染了红血的长剑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最后直挺挺往后倒去。 云言甩了甩长剑上的血珠,就像洗手了甩干手上的水珠一样平常。 “不好意思,刚才没想明白原来你们是来杀我的。至少……” 她抬眼,勾唇笑了笑,眼底一片嗜血的兴奋。 看着有些变态,那双眼睛在前一刻明明还是明亮又赤诚的。 “至少多派几个人嘛,就你们三个,不够哟。” 对面两个杀手看着气息陡然转变的目标,心底没来由一怵。 但伙伴的血刺激着他们,眼底带着更加疯狂的杀意,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提着武器又冲了上去。 云言长剑一抖,也就是眨两眼的功夫,直接抹了其中一人的脖子,并将剑抵在最后一人的脖子上。 她眼底一片冷意和戏谑,盯着杀手那双不可置信惊惧的眼睛,长剑往里凑了凑,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红的细线。 “说,谁派你们来的?” 她话音未落,身后破庙的院门忽然响了一下。 穿着素袍,一身圣洁的和尚走了出来。 一念在里面听到动静,一开始以为是野猫野狗。 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便拿着烛台走出来看看。 刚出来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出来一看,只见不远处地上躺了两个黑衣人。 再往前,就见侧身对着这边的白衣女子,手执长剑抵着另一个黑衣人的脖子。 他瞳孔微缩,抬手有些急促往前跑了两步。 “施主,剑下留人!” 察觉到黑衣人想要趁机逃走的意图,云言手一提,直接割了他的喉咙,鲜热的血喷了她一胳膊肘。 黑衣人踉跄退了几步,喉咙发出‘呵呵’的倒吸声。 他抬手捂着脖子,往外跑了两步,最后扑通一声扑在地上。 死了。 一念顿在几米开外。 云言偏头,也看见了他。 不甚在意丢了手里的剑,看着面前端着烛火披着一身柔光的人,偏头笑了笑,一派无辜和坦然。 仿佛刚才那个毫不眨眼抹喉杀人的恶魔根本不存在。 “你都看见了?”她开口问道。 一念拿着烛台的手微微有些抖,一是为人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却没救下。 二是…… 他看着立在那儿,如昨天一般端正挺拔且通透坦然的女子。 要不是沾了血迹的衣裳,一点也看不出她刚刚杀了三个人。 一切表象,皆是虚妄。 他竟然也因此错看了人。 罪过。 “被你看见了,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云言见一念不做声,直言道。 她看着一念那张脸,企图在他脸上找出恐惧和愤怒。 然而,什么都没有。 除了最开始那诧异的神色,脸色如平时一样。 “阿弥陀佛。” 一念将目光从云言身上移开,缓步走到黑衣人旁,将烛台放在地上,盘腿而坐,当场念起了安魂咒。 看着坐在那儿念咒语的人,云言也不恼,只是回头看了眼百米远的地方,等了一会儿。 百米外处,一个穿着黑色劲装,抱着胳膊靠站在树干上的男人。 在云言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绷直了身体全身警戒。 两人透过黑暗的夜空较量了一番。 随即男人往树后隐了隐。 云言啧了一声,不出来?是下次找机会在下手的意思吗? 她回头看着一念还在给第一个黑衣人念咒语,走过去,半蹲开口道:“我觉得我们进去比较好。” 一念没理她,嘴唇翕动,继续念着咒语。 云言耐心有限,起身,一脚暴躁踢开黑衣人尸体。 反正被这和尚瞧见了杀人,她都懒得装了。 一念睁开眼,看着被踢到一丈开外的黑衣人,再次愕然。 “施主,善莫大焉,得饶人处还请饶人。”说罢,他端起烛台,起身,走过去,准备继续坐下。 被云言一把抓住胳膊,“大师,别念了,你看见我杀人了,那你肯定也活不成了,我会杀了你灭口。” 说着,连拖带拽,将人拖进了庙里。 …… 距离帝都千里之外的云州,客栈。 一个身穿浅蓝长袍,身长玉立的年轻男子负手立在客栈窗后,一脸忧思,遥遥看着帝都方向。 “顾先生,您别急,将军不会有事的。”屋内,一个周正挺拔的少年半躺在塌上劝道。 “我倒不是担心她,”男人叹了口气,“那丫头要是发起脾气来,她师父都压不住,更何况现在她一个人在帝都,指不定当场闹了个天翻地覆呢。帝都可不比西南。” 听到说将军发脾气,少年下意识坐直身体打了个冷颤,“谁知道皇上召她到帝都竟然是要为她赐婚?” 想到此,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还真想不到这世上有谁能制得住那个大魔王,哈哈哈……” “黑崎,”男人回头看着笑得没了正形的少年,“看来你很想念你们家将军了吧?” “别啊先生,将军在,我也不敢笑啊……” “去把房退了,今晚连夜赶路。” “啊,已经连续赶了五天了,今天睡一晚行不行啊先生……” “我担心小言,不行,马上就走。” “遇到将军只有别人倒霉的份,谁敢惹她啊!” “那你留在这儿。” “……我没钱呐……” 第十二章 审问 云言将一念一把丢到椅子上坐着,抬脚一脚蹬在他身侧。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一念那波澜不惊的眼里终于有了半点波动。 非礼勿近。 他忙起身,被云言一把按住椅子上。 她俯下身去,盯着一念,表情凶狠,双眼冰冷,跟之前完全换了个人。 “既然你都看见我杀人了,那你肯定是活不成了。” “既然怕被看见,施主又为何杀人?”一念看都没看云言手里把玩的匕首一眼,微微端起的右手正不慌不忙拨着手里的佛珠。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银光一闪,寒意刺面而来。 带着锋利气息的匕首堪堪擦过他的耳侧,“叮”的一声,刺进身后的柱子上。 云言握着匕首手把,俯身低头压过去,几乎是贴着一念的脸了。 她更加恶狠狠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一念直言道。 云言只差翻白眼。 “知道怕就好。”她微微抬起身,俯视着座上的人,巨大的阴影罩着他,也挡不住他身上的光。 “我问你,你是北辰派到景元帝都的细作?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一念抬头,直视眼前的人半晌,“施主何出此言?” “我劝你还是别装了,老老实实坦白,我或许还能留你一命!否则……” 一念未答,只是微微不解看着云言。 “看来你是不怕死了。”云言抽出柱子上的匕首,逼近一念脖子上。 脖颈上白皙细嫩的皮肤立马感受到了匕首锋利的刀锋。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们的计划,你的同党以及组织,你给我一个不落的吐出来。” 一念看着眼前面如修罗气息冷厉凶狠的人,微微垂眼思索了半晌。 然后认真回道:“贫僧不知施主所言是何事,你所说的北辰细作,计划以及组织贫僧一概不知。” “你别跟我装糊涂!”云言怒道。 一念叹了口气,摇摇头,“贫僧真不知。” 接着,竟然无视搁在脖子前的匕首,闭上眼睛念起了经。 云言额角跳了跳,额头已见细汗。 她握着匕首的手抖了抖,到底是圣僧啊,身上圣洁无畏的气质,单单只是胁迫他,就让人罪孽深重似的。 但是…… 也让人疯狂。 这么干净圣洁的脸庞和灵魂,让人心底那些暗不见光的疯狂为之沸腾。 罪恶之人就只想摧毁他。 有那么一瞬间,云言眼底露出嗜血的暗影,匕首往前凑了凑,那细嫩的脖颈立马见血了。 血滴迅速滴落,滑至细致的锁骨上。 竟然有些美。 她呆了,下意识伸出手,用手指沾了点血,送到嘴边舔了舔。 一念睁开眼瞳孔微缩,有些惶然看着,大概是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对他无礼过。 一时僵在那儿,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但云言已经迅速回神,她抬起头,砸吧了一下嘴巴。 说实话心里有些失望,这血好像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她咳了咳,控制住自己的力道,接上刚才继续审讯道: “一念,都到这时候了,你死撑着有什么意义,北辰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你是景元诏灵寺的圣僧,天下人敬仰,难道这还比不上北辰区区细作的身份?” “况且你不是信佛之人么,撒谎可是要下地狱的,你这样,佛祖会伤心的!” “贫僧从未撒谎。”一念固执道。 他的脸越平静从容,云言就越看不惯。 “我才不信你不会撒谎,你怎么证明你从来没撒过谎?” “无需证明,贫僧以前没有撒谎,以后也不会。” “行行,我看你是不进棺材不落泪,别以为你能瞒过天下人。”云言言归正传。 “听说你从小就出家进了诏灵寺?借着出家的名义潜入帝都,这么多年,亏你步步为营,成为举世闻名的圣僧,贵为皇家上宾。却只是披着圣僧的皮,做着世上最下贱的细作。暗地里在帝都建立组织,安插眼线,传递消息。不得不说,北辰这一步棋确实是高。” 云言眼里越发冷冽,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出卖国家的人。 手里的匕首又往前进了一毫。 一念睁开眼,看向眼前的人。 凛然、肃穆,且不可侵犯。 莫名让人肃然起敬。 听了半天,大概是明白眼前人将他当做北辰细作给问了。 为国之心,令人动容。 “施主,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这下云言是真发火了,抬起左手粗鲁地一把拉开一念的外衣襟,抬手就往里摸去。 一念一惊,脸色微变,骤然起身想往后退。脖子差点自己撞上匕首。 云言忙将匕首往外撤了撤,瞪了人一眼,“你不要命了?” 旋即又一把将人按回椅子上。 哪知,那椅子本就不牢靠,这一折腾,腿柱子直接断了。 椅子一翻,一念直接摔到地上去。 云言脚还踩在椅子上,保持着前倾俯身的姿势。 椅子一翻,她也跟着往地上扑去。 直接扑到人身上。 一念堂堂圣僧,何时受过这种屈辱和待遇。 虽然狼狈至极,倒也不见慌乱。 匆忙坐起,却还想着别人,第一时间把手缩进袖子里,隔着衣袖先去扶云言。 云言脸涨了个通红,估计是给气的。 堂堂大将军,竟然栽在一把椅子上。 她甩开一念的手,她那什么盖世力气,毫不客气将看起来瘦弱纤细的一念推倒在地。 一手按在他胸口防止他乱动,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搜了起来。 这般场景要是让人看见,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粗暴女人要强迫文弱不堪的和尚。 一念蹙眉,抵抗着起身,“施主,这恐怕不妥,请放开贫僧。” “废什么话!”云言粗暴摁住人,加速搜刮全身。 半晌,搜出一封信。 白天在客栈时,她亲眼见那两个接线人交给一念一封信。 如果没猜错,应该跟他们这次的计划有关。 她拿了信放开人,起身迅速退到放着烛台的桌边。 一边冷冷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撕开信封,拿出信件快速看了起来。 一念衣衫凌乱,分外狼狈。 但脸上仍是一派淡然,起身席地而坐,整理了一下衣裳,随即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云言迅速将信读了一遍,一字一句读下来后,心里有些慌。 但她稳住了。 又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将信读了一遍,还将信件背面和信封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没有。 没有细作,没有计划,没有密谋,倒是有北辰二字。 信是写给诏灵寺住持的,写信的人应该是诏灵寺以前的僧人,是住持大师的徒弟。 不知道为什么又成了北辰国伽兰寺的住持。 他好像要圆寂了,很想回来,但过不了北关边境。 不知道能不能在圆寂之前回来再见一面,信上让自己师父多珍重。 看了四遍后,她的手抖了抖。 不会真是……误会吧。 她抬头看向在地上打坐的人。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一念睁开眼,也看了过来。 云言想避开对视,但理智和尊严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能慌。 于是面上依然保持着凶狠的样子。 一念起身,他的衣襟以及脖颈血红一片,先前被匕首破了皮。 他单手见礼,整个人都很从容柔和。 那是种无论置于何种境地,受到怎样的待遇,都无法撼动的超脱世俗的淡然和包容,令人汗颜。 “施主看完了?” 云言点头,“看、看完了。” “那可否把信还给贫僧?” “好、可、可以。”云言忙将信折好,原原本本装进信封,双手递了过去。 一念接过信封,放进袖袍里。 他看了云言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和一个玉兰色小瓷瓶走到桌边放下。 随即又朝她单手见了一礼,“施主先前受伤了,都怪贫僧未及时发觉,耽误疗伤。这是金创药,如无大碍,请施主包扎完手臂上的伤后,早些歇息,明早便去城里找大夫。如有不妥,贫僧这便去请大夫。” “不、不用,只是擦破了点皮。”云言愣道。 “施主早些歇息,贫僧告退。”说着,一念抬脚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云言叫住人,心道这儿可是你的地儿。 “贫僧就在门外,施主有事只管吩咐。”一念回头,朝云言看着。 “没、没事。” 看着那张温柔的脸,云言只觉得有些恐怖,好可怕的人。 一念笑了笑,往外走去,走到门边的时候,还把那只剩下一半的破门给关上。 然后在寺门外台阶上盘腿坐下,试着碰了碰脖子上的伤口,发觉血止住后。 便从僧袍内衬上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随手将脖子包扎了一下。 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院外,起身,走到外面。 却发现不远处地上空空如也,地上的血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十三章 善念 云言站在庙内许久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内心受到了震撼。 在她的世界里,被打了就要打回去这个道理一直都是真理。 但一念那家伙,被羞辱被冤枉被伤害都不生气吗? 刀架在脖子上也没有关系,真的不怕死吗? 他真的没有情绪吗? 这世上真的存在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吗? 她那么对他,他竟然一点责备都没有。别说是责备了,就连一个怪罪的眼神都没有。 不过…… 她走到桌旁坐下,看着一桌子早就冷掉的菜。 单凭一封信也不能完全洗刷他的嫌疑,说不定只是个障眼法。 这样想,心里的愧疚又平衡了些。 看了一眼桌上泛着柔光的瓷瓶,一个和尚,怎么还随身带着金疮药。 看着一桌子菜,她拿起筷子吃上了。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不吃白不吃。 吃完后,去白天疑似窝点的地方探查探查。 如果真的没问题,她再去找机会赔礼道歉。 破庙周围很安静,桌上的烛火静静为桌旁大快朵颐的人照亮着。 还没吃上两口饭,忽然,安静的火苗飘了飘。 又来了? 云言抬眸,朝外看了看,继续啃着手里的猪蹄儿。 “刷、刷、刷!” 只一瞬间,从围墙和屋头忽然跳进来五六个蒙面黑衣人。 一念睁开眼,就见几个黑影,正慢慢往门口靠近。 “阿弥陀佛。” 他坐在柱子后面,猛地一出声,吓了几人一跳,齐齐朝他的方向做了动作。 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影坐在那儿。 不知道深浅,几人一时没动。 “几位施主,夜深了,你们不妨早些回去,有什么事,明日白天再来也不迟。” 白天怎么杀人放火? 院子里,领头的黑衣人朝旁边两个伙计示意了一下。 两人将匕首横在胸前,一步一步朝一念走去。 这边,其他几人迅速寺庙门走去。 一念起身,几步走到正门口台阶上,单掌竖在胸前。 他立在那儿,挡住破庙进门,“施主,请留步,前面既是悬崖,往前便是深渊,不要执迷不悟,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让开。”为首的黑衣人低声道。 这是什么情况,杀人还有和尚来念经?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施主请回。”一念寸步不让。 面前的黑衣人们,人人手上亮着家伙呢,他到底是哪儿来的胆子敢跟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横? 云言就坐在庙中央正对门口的桌子旁,因为烛台就放在桌子上。 所以她,还有整张桌子,都照得清清楚楚的。 这破庙连个完好的门都没有,站在外面院子里,一眼就看见坐在那儿大口吃东西的人。 黑衣人看着一念睁眼说瞎话,一时没动。 眼前的和尚如此有恃无恐,莫不是世外高手? “和尚,我们要找的是你身后的人,别挡道,否则连你一块儿杀了。” 一念摇了摇头。 “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云言抬头,一眼就看见一念正挡在门口的身影。 瘦弱,正直,神鬼难侵。 双手合十,岿然不动。 就连那黑衣人举起刀,直直朝他脑袋劈下去也未动分毫。 她算是明白了,这圣僧不是不怕死,是傻,不知道怕死。 她又没让他救,那么执着地站在那儿干什么,自不量力。 她看都懒得看一眼,就让人劈死他算了。 “铛!” 一声响。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的剑在距离一念脑袋上方一寸处被什么弹开,连带着人被震退两步。 “叮”的一声,众人偏头,只见一根浅白色的筷子稳稳叮进台阶旁的柱子上。 几乎同时,众人齐齐后退一步呈半圆排开围住门口。 庙内传来动静,一个身穿白衣,嘴角带着笑意的女子负手走了出来。 “今天是怎么了,排着队找上门。” 云言走出来,直接走到一念身前,经过的时候白了他一眼,“就那么想死成佛?” 接着眼里带着冷光,冷冷看向台阶下的几人,接着道:“大师,要不您先进去避避?等下血溅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施主,请不要伤及他们性命。”一念道。 “这可就说不好了,他们要杀我,我总不能等着被杀吧。”云言道。 “世间总有个双全的办法,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样……”一念走出来劝和,话还没说完。 “上。”这时,为首的黑衣人忽然下令,几人齐齐冲了过来。 “大师你看,世上没有双全法。”云言发笑,捏了捏拳,勾勾嘴角心道正合我意,抬脚往前迎上去。 面前忽然人影一闪,身后的人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云言赶紧止步,差点一拳头砸他身上,“你干什么?!” “施主,莫再一错再错伤人性命。”一念道。 他眼里都是慈悲,带着大无畏的善意,双眼发亮,灼得人心底发软。 云言也是无语,见着台阶下的黑衣人已经举着刀砍了过来。 面前人那颗秃脑袋眼见一刀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都这个时候,还在帮别人求情! “你让开!”她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堪堪将人从刀口下救出。 抬起一脚,正中来人肚子上。 她趁势跳到院中,与人打了起来。 刹那,一院子的刀光剑影。 一念站在台阶上,手里的佛珠转的有些急。 云言夺了其中一人的匕首,反手就要解决掉这人。 “施主!”冷不丁后面传来急切的一声,“刀下留人。” 啧! 她嘴里啧了一声,心里没想手下留情。 哪知手下匕首却在黑衣人脖子前换了方向,用刀把磕了人脑袋一击。 她自己都愣了下,还真手下留情啊。 接下来,每见她举刀,那声“施主”就直直飘来。 伴随着伤人一命,业障无穷,罪孽深重等念经一样的声音。 本来一下子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硬是拖成了十下子。 杀手就是这么贱的行当,你不把他弄死,他就会想方设法弄死你。 就在云言被一念磨得想先杀了他再杀其他人的时候,忽然一阵衣袂破空的声音飞速传来。 又来一个! 这个不简单。 云言心底一紧,忙击退缠着自己的黑衣人,夺了他手里的剑,转身脚尖点地,持剑朝来人直直飞冲过去。 来人刚落地,抬手,“铛”的一声挡住她的剑。 院子里光线昏暗,只看得见来人大约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穿着一身月白色素袍。 手里未出鞘的剑散发着浓烈的、令人战栗的气味。 云言抬眼,“哟,这么自信,脸都不遮了?” “你……” 对面人话还没出声,云言手里一个用力将人逼开,手腕一翻,剑又刺了上去。 她其实很喜欢剑,小时候刚习武时,拿的第一件武器便是剑。 但却很少用剑,行军打仗的时候基本用银枪。 虽然剑术不咋地,但她身法飘逸,行剑时剑法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自有一股冷冽逼人的气息。 对面的人眼前一亮,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不过他一直没出剑,虽然被逼得一退再退,但也只是拿着刀鞘应对。 云言心里冷笑了一声,心道这杀手倒是狂妄的很。 当即手下用了全力。 她一出全力,可不是刀鞘能挡的。 年轻人被逼得直退,差点被横过来一剑割了胸口。 抬头诧异看向面前的人。 匆忙间,剑身出鞘。 第十四章 司夜 那是一把通体黑沉的剑,剑身无锋自利。 夜空下,两人执剑对立,衣袂无风自扬。 云言手里银白的剑身在夜里发着冷冽的光。 她眼底微敛,目光从那把黑剑上移开。 神情难得一正。 遇到对手了。 两人第一回合,也不过几瞬息的时间。 院子里几个黑衣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一边,随时找机会从背后捅目标一刀。 对面出了剑的年轻人神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一身肃杀之气。 一念站在台阶上,正待上前,却只觉院子里一阵疾风扑面而来,随即只听“叮”的一声,那边对峙的两人打了起来。 好快。 好快的剑。 云言心底一震,看着对手的眼睛都在发亮。 这不是个普通的杀手,出剑的速度快如闪电,角度刁钻,剑法诡异。 人剑合一,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还有余力出神?”年轻人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冷冽问道。 出了剑,像是解了封印一样,连声音都冷了三分。 “不敢。”云言回了一声。 她说的是实话,在这样的用剑高手面前出神,等同于找死。 当下全力对付剑上。 院子里只看到两道白色的残影,带着凌厉的剑气席卷着整个破小的院子。 地上的碎屑残渣一阵风残云卷。 几个黑衣人早就被逼得退到角落,目光严肃看着神仙打架。 “先撤吧。” “来人好像是最近城央司夜巡组的头儿?” 几人还专心看着目标,忽然,从门外哗啦啦进来十几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士兵。 “在那儿!”冲进来的第一个人一眼看到角落的杀手们,抽出腰间的刀就冲了过来。 后面十几个士兵紧跟着一齐冲了过来 “不好,撤!” 于此同时,只听破庙屋顶一声瓦片踩裂的脆响,一个身影忽然从屋顶落了下来,直接落到台阶下一念面前。 一念本就一直看着两人,从屋顶上落下来一人,有些不稳半蹲在地,他忙跑下台阶去。 “施主?你怎么样?” 云言一脸震惊加一脸打击,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输。 虽说踩破瓦片有点背时,但她确实是输了。 还输得这么快? 屋顶上另外一人身影一闪,下一瞬,将快逃出士兵追围的最后一个杀手从围墙上踢了下来。 “刷——”长剑一指,一股跗骨冰冷的剑气从杀手脖子传遍全身。 “大人!” “大人!” 几个士兵一齐围上来,其中一个士兵举着一个火把也凑了上来,另一人上前拉下杀手的面罩。 是张十分普通的脸。 “你是什么人?这么晚了在这里有何目的?”年轻人问道。 黑衣人躺在地上半撑着身体,盯着年轻人一直没说话。 “大人问你话呢!”旁边一个士兵踢了黑衣人一脚。 忽然,黑衣人下颌骨一动。 年轻人脸色一变,忙蹲在抬手掐住黑衣人下巴。 但还是晚了,只见黑色的血迹沿着嘴角淌了出来。 下一瞬,人直接面色黑青,断气了。 见血封喉的毒药。 “咬毒自杀了,是杀手?” 一个士兵赶紧蹲下检查黑衣人的气息,“大人,死了。” 年轻人起身,看着地上了无生气的黑衣人,皱了皱眉。 接着抬头,看向站在破庙台阶下的人,走了过去。 云言也看着走来的年轻人,之前光线不好,现在院子火把这么多,倒是看清了。 那年轻人身体颀长挺拔,穿着一身月白长袍,皮肤白皙,长得十分秀气。 乌发束着一根红色丝带,一双眼睛温和细长,透着月光一般的清和。 一眼看过去,只觉是浊世翩翩贵公子。 她愣了下,这个剑术中透着诡异和浑浊杀气的人,竟然是个贵公子哥? 她竟然输给一个公子哥? 而且…… 她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个士兵,心道,误会大了,这家伙怕还是个官府的人。 几个士兵已经快速绕过他们进入破庙内去检查了,顺便将二人围了个实在。 动作迅速,分工明确,训练有素。 是官府的人没跑了。 想着,她侧了侧身隐了隐。 暂时还不想跟官府的人碰面,她这可是偷偷从诏灵寺跑出来的。 旁边的一念见人过来,自然而然上前一步。 年轻人将目光移到一念身上,嘴角带着微笑,抬手一礼,“大师,打扰了。在下是帝都夜巡营司夜,在街上巡逻听见这边的动静,所以过来看看。” “有劳司夜大人。”一念回礼。 “敢问大师法号,不知道这么晚了,你们在此处是为何事?” “贫僧法号一念,今日下山办事,时辰晚了所以在此借宿。” “可是诏灵寺的一念大师?”司夜一听,双眼一亮。 “正是贫僧。”一念道。 “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日能在此见到大师,真是意外。”司夜似乎很激动,一脸见到真人的神奇。 云言在后面瞅着,前一刻人家还是公事公办调查,一听是一念大师,脸上只剩下恭敬,什么疑虑都打消了。 “这位是?”司夜跟一念寒暄了几句,到底没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忽然将目光移到后面的云言身上。 就算面前的不是一念大师,只是普通和尚,也没什么好值得怀疑的。这座破庙经常有僧人在此夜宿。 真正有问题,只怕是他身后的女子。 他可不记得帝都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高手,如果不是用剑,他未必打得过。 云言抬眸,对上前面浅笑的眼睛。 瞬间心里转了一个来回,她大大方方走出来,抬手朝人端正行了一礼,“刚才是在下鲁莽了,不知是司夜大人。” 司夜负手看着眼前端端正正,一脸纯真无辜的女子。 心里不由好笑,要不是刚才交过手,只怕还真以为她只是个单纯无害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小言,是诏灵寺的香客,今日同一念大师一起下山的。”云言见对方似乎打算问到底,便搬出一念。 司夜点了点头,朝后面示意了下,“这些袭击你们的黑衣人是什么人?可认识?” 这已经是第二批了……一念也不由看向旁边的人。 云言忙摇头,“不认识,有可能是抢劫的。” “帝都可没有人会这么大阵仗来抢劫。” “兴许是家里揭不开锅。急疯了。”云言一脸真诚道。 “……小言姑娘说的有道理。”司夜煞有介事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了一下。 手下们迅速将院子里的黑衣人尸体抬了出去,围在四周的士兵也撤了。 “大师,小言姑娘,既然此地不安全,不如到寒舍住下?” 第十五章 愧意 “不劳烦了。” “不必了。” 云言和一念同时出声。 一念是想继续留在此地过夜. 还没说话,被云言抢了先,“我们等下就去客栈投宿,不麻烦大人了。” “无碍,府上有很多房间。”司夜嘴里回着云言的话,眼睛却是看向一念。 想邀请圣僧去家里住住倒是真的,家里那位大人,可没少念叨何时能去诏灵寺拜访一念大师。 云言没做声,半晌才道:“在下尚未婚配。” 司夜一愣,随即脸上一副想笑又要保持风度憋着笑的样子。 就连一念都有些好笑看着。 但当事人脸上很真诚,没有羞赧,也没有不还意思,依然是一副端正正直的样子。 司夜掩嘴咳了咳,朝云言抬手一礼,看向她的目光倒是耐人寻味多了,“是我唐突了。” 云言回了一礼,“大人也是担心我们,我会带着一念大师去客栈,大人只管放心好了。” “那我先去巡逻其它地方了。” “大人您忙。” 司夜又看了云言几眼,又单独邀请了一念被婉拒后,这才离开。 走出破庙不远,他回头看了一眼,叫了两个人过来,“去跟着他们。” “是,大人。” 另一边,一个穿着灰色衣服,手里佩着刀的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跟在司夜后面。 “大人,那杀手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任何代表身份的东西。” “江湖上的杀手组织,身上都有代表身份组织的标记。没有的话……”司夜眼底沉了沉。 “私人培养的杀手?”手下道。 能养得起杀手的人,身份必然不简单。 “去查查那姑娘的身份。” “是。” 破庙院里,等人走光,云言偏头看向身旁的人,目光落在他脖子上浸了血的布,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大师,看来这帝都的晚上危险的很,住在这儿指不定等下又有人来打劫,不如我们去你今天去过的那家客栈住一晚上?” 打劫……亏她能睁眼说瞎话。 一念看了她一眼,点头,“也好。” 云言大松了口气。 两人一起到了客栈住下。 深夜,云言从房间偷偷跑出去,深夜“拜访”了白天一念去过的陈府和于府。 发现分别是负责边关通关文牒的官员陈寿礼陈大人。 和负责户籍的于向光于大人。 客栈里的两个北辰人,也不是什么奸细,是和商队一起来帝都的商人。 看来确实是个大误会。 一想起在破庙里自己对一念的所作所为,云言心底难得生了些愧疚。 离家之前,师父和顾大哥一再交待,凡事三思而后行,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那圣僧是何许人啊,可是皇家上宾,哪容她这么放肆。说不定回头就跟皇上那边告状了。 这样想着,心里又有些忐忑。 心道,明天一早就去给圣僧道歉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床去客栈后院把马车赶出来,早早在门口等着。 天微亮,一念的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 她忙跳下马车,脸上扬起最真诚的笑容上前恭敬迎道:“大师,可是要回诏灵寺?” 一念忙回了一礼,“施主早,今日确实要赶回寺里。” “那正好,我也要回去,顺道。”云言笑道。 “不用麻烦施主了,贫僧走回寺里便可。” “走、走回去?”云言一愣,“这从帝都到诏灵寺的脚程可有一日呢,这还是不停脚呢。” “施主不必担心,贫僧走过万里路,这点脚程尚可。” “这有顺路的马车不坐吗?”云言嘀咕,瞅着一念,心道昨天下山都是坐的马车,今天怎么就不坐了,莫不是记仇了? “再说了,大师,您不是还得赶紧赶回寺里将信件交给住持大师吗?可千万别在路上耽搁了。您看这天儿,怕是快下暴雨了哟。” 她这么一说,很有道理。 一念看了看天际,没有日出,天有点黑。 想了想,还是想坚持走路。 “哎,别想了别想了,上车。”云言上去准备拉人。 一念连退了几步远,全身心都在警戒,只怕是昨天晚上在破庙里留下了阴影。 云言自知唐突,忙收了手让在一旁,“大师,请。” 一念最终还是上了马车,一坐上车,双手就稳稳抓住车窗。 云言这次倒没把马车赶得飞跑,天光大亮时平稳的一路出了城。 只是在进山的时候,她看着山路两边的山林,叹了口气。 还没完没了了。 “大师,请您坐稳些,我要加快速度了。” “施主请随意,”一念回道,随即又加了一句,“莫要压到花花草草了。” 想来他是知道下山的时候,赶马车的人没少特地从凹凸不平的荒草花丛中轧过。 云言神情有难得的严峻。 回诏灵寺的路,多半都是山林深谷,埋伏的人只怕不止这一处。 “啪——”一扬马鞭,马儿扬起前蹄一声长嘶,朝前飞奔而去。 路上马车一走,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从路口林子的树后面现身。 年轻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惜,不用他出手,这女人就会死在这条路上。 随着上山,天边的黑云渐渐聚集,越来越低。 周围静极了。 只听到马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在一山头转弯的时候,路中间出现了一块大石头,足有一习武人怀抱之大。 “吁~”远远看到,云言拉了拉缰绳,马儿打了几个响鼻慢慢停了下来。 她坐在马车上,眯眼看了看那石头。 这左右两边,一边是山坡密林,另一边是个山谷陡崖。 这石头平白无故出现在这儿,摆明了拦路。 马车里,一直闭眼打坐的一念睁开眼,抬眸看了一眼门帘外笔直的身影。 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施主,可是要歇歇脚?” “我还在想。”云言偏头回了一声,看着石头,又想了想。 两个选择,要么立马调头下山,要么去推开石头前进。 答案很明显,继续往前走,毕竟现在回头,下山的路不一定是通畅的。 她也不是会走回头路的人,几个杀手而已,还不至于让她调头。 她拍了拍手,跳下车,对着车内的人道:“大师,你在车里稍等一下,我去前面看看。等下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要出来。” 第十六章 绝境 “轰——”压抑的天空打了一声闷雷。 暴雨将至。 云言走得不快,身影笔直。 从马车到石头也就十来步的距离,每走一步,空气似乎就紧绷了一分。 一直走到石头前,她抬起手开始推石头。 几十斤的石头,她一掌就给打飞到一边山崖下去了。 就在她直起身的时候,后面山林里,只听弓弦拉满的声音。 “刷刷刷——” 数十支弓箭从树林里射了出来,一齐射向路中间的人。 云言脚尖一点,飞跳至马车旁。 下一瞬,弓箭密密麻麻射向马车。 这时,一念的脑袋刚从里探出来。 被云言一巴掌推了进去,“别出来!”她自己闪到马车侧边。 “叮叮叮——强劲的箭羽钉在车板上,震得她后背发麻。 有的箭从车窗直接射了进去,里面传来一念手忙脚乱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马受到惊吓,也跟着不安原地踏步起来。 这批人好像不是杀手那么简单,云言表情有些严峻。 来不及多思考,她抽下射在马车上的箭羽,转头对里面的一念说了声,“大师,你先回寺里。” “施主,你……”一念话还没说完,云言就将手里的箭插到了马屁股上。 那马吃痛,长嘶了一声,撒着蹄儿往山上跑去。 一念扑到窗户上,探出头,只来得及看到纵身往侧边崖下跳下去的人。 他瞳孔一缩,那边可是山崖! 才一眨眼,马车就飞奔过了山弯,将一路肃杀抛在身后。 这时,暴雨倾盆而至。 云言跳下山崖,倒没真的往下跳,下落的时候伸手抓住坡上大树的树枝。 荡了几下,人还没稳。 忽地,铺天盖地的杀气扑杀过来。 数道黑影手里拽着绳子,手持长剑荡了过来。 云言愣了下,心道在这儿设了套等着她呢。 眼底一冷,手臂一个用力,身体绕着树枝抡了一圈。 一圈人被齐齐逼退了。 一个翻身,她稳稳落在树枝上立住。 几个黑衣人也纷纷落在树枝上,呈包围之势。 只见他们与之前的蒙面黑衣杀手不一样,齐齐穿着褐色衣服,披着黑色披风,头上戴着斗笠,脑袋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长相。 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头上的树叶上,又砸了下来。 云言打量了一圈,都是武林高手,江湖人? 为了杀她,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这次又是谁的人? 这么大手笔,不会皇宫那位吧。 两方都没动,磅礴大雨将所有人浑身浇了个透。 “轰——”又是一声响雷。 像是一声令下,四周的杀手瞬间动了。 凌厉的剑尖刺破雨帘,带着必杀之势,冲了过来。 犹如密密麻麻带着利刃的网子,无处可逃。 云言表情严峻,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有点儿意思。 雨雾起,整个山林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肃杀中。 另一边,一念被马车一口气带了好远,他在马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爬出来趴在门框上拉住缰绳止住了马车,却发现早就跑过了几个山弯。 他不顾磅礴大雨仓皇跳下马车,拉住缰绳想将马车调头往回赶,那马儿却是怎么拉都不愿意往回走了。 他回头,看见马儿眼底恐惧和抗拒的眼神,以及被弓箭射成刺猬的车厢。 心底一震。 虽说昨天晚上,前来抢劫的黑衣人也十分危险,但今天这情况,是想赶尽杀绝了。 再用抢劫来解释,似乎也有些不合适了。 施主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招来如此杀身之祸。 “罪过、罪过。”他朝马抬手一礼。 蹲下将马儿受伤的腿简单包扎了下,随即卸了马车。 走到一身轻松的马儿身边,抬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能逃过这一劫是你命定的造化,快些回家去吧。” 那马似乎也通灵性,感受到了一念身上的善意,拿脸蹭了蹭他的掌心。抬了抬蹄子,小跑着往山上跑去。 一念转身,回头急急忙忙往山下赶去。 …… 离帝都还有些距离的宁州,顾延之手里牵着马,站在官道旁的遮雨亭旁,双眉紧锁看着天际。 夏季的天,最难揣摩,才晴一日,又下起了暴雨。 这样可何时才能赶到帝都? 越近帝都,皇帝赐婚的意图越发想得明白。 小言孤身一人在帝都,就如同那断了线的风筝,谁都想拽在手里。 得不到,又都想着杀了干脆,大家都别想。 “顾先生,您就别担心了,将军不会有事的。就她那个命比九尾猫还硬,多少次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别担心。”后面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的黑崎劝到。 整天看着先生那张皱成一团的脸,他瞅着都觉得胃疼。 顾延之摇了摇头,帝都不一样,帝都住着的…… 都是吃人的鬼。 …… 帝都楦王府。 与其它王府不一样,楦王府仿佛置身于所有的纷争外,整个王府如同主子那样,疏冷内敛,透着一股傲然之气。 一个身穿深蓝色,身量挺拔,长得剑眉星目,十八九岁的少年,大步走进楦王府,沿着回廊一直往后院走。 一边走,一边甩了甩手,抖掉身上的雨珠。 边走边叫道:“六哥!六哥你在吗?你在吗?” 有下人经过,远远见了,都屈身下礼,丝毫没有人制止他。 “你们家王爷呢?”男子逮着一个丫鬟问道。 “回睿王爷的话,王爷在后院书房。” “行,本王知道了,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后院书房,窗户大开着,香炉里的冷香平白给屋子染了三分冷意。 一袭云纹缎袍的楦王端坐在窗前,正在读着手里的书。 他一头黑亮的头发一丝不苟束在王冠里,五官棱角分明,一双隐藏着锐利的平静黑眸,轻抿的薄唇,俊挺的鼻梁。 身形端正挺拔,气质冷漠孤傲,又透着些许逼人的强势。 “六哥!”睿王走到门口,急吼吼叫了一声,一见坐在窗前的人,一个大步跨了进来,“六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看书?!”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楦王头也没抬,直接喝道。 “哎呀,六哥,”睿王一屁股坐在茶桌对面,抽掉楦王手里的书,“都这时候,还管什么体统不体统的。” 第十七章 寻人 景世楦抬眼,冷冷盯着面前的人。 景昀睿心底打了个哆嗦,嘿嘿了两声,一张脸活像个猴子,“六哥,我这不也是急的嘛。” 景世楦没理他,自顾拿起桌上的书,又看了起来。 这下睿王可不敢再从自己哥哥手上夺下书了,在下人上了茶之后,装模作样喝了口茶。 这才道:“六哥,你看今天这天气,天时地利,真是杀人灭口的好时候。” 景世楦没理。 睿王挪了下屁股又道:“昨天晚上也是杀人的好时机。” 景世楦皱了皱眉,抬眼看着动出口就杀人灭口的人,“普天之下,莫过王法。你堂堂皇子,出口闭口便是杀人,是想带头犯法?” “我可不敢,刑部都归你管,我要犯了法,你肯定把我抓进去。” 睿王往缩了缩,也不装莫作样了。 直接道:“我不敢可是有人敢,六哥,你难道就真的对那个云将军没有半点想法吗?我可听说桓王昨天回城的时候,就顺道去诏灵寺见了云将军,听说她十分属意桓王呢。” “本王有你嫂嫂足以。”景世楦道。 “我知道王妃嫂嫂很好,可是……可是、那可是二十万飞言军的主帅啊,娶了她,这天下还不是……”景昀睿话还没说完。 “放肆!”景世楦一声冷喝,整个人散发出逼人的冷意。 睿王吓得当场闭了嘴。 “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休怪本王无情。” “我不信你没有动这份心思……”睿王嘀咕了一声。 “出去。”景世楦抬手朝外指了指。 “六哥……” “出去!” 就在景昀睿站在那儿气鼓鼓瞪着自家六哥时,门外款款走进来一女子。 穿着一身淡雅长裙,袖口绣着大朵牡丹,银丝在裙裾上勾出了几片祥云,肌肤细润光泽,柳眉凤目,鼻梁秀挺,嘴角含笑。 端庄大气,温婉贤淑,乃大家之风。 “好好的,怎么又吵了起来?” “王妃嫂嫂,”一见来人,景昀睿就跺了跺脚,上去告状:“六哥又训我。” “王爷,”楦王妃先是朝景世楦见礼,又朝景昀睿一礼,“见过睿王爷。” “哎呀,王妃嫂嫂,这里又没有外人,就你最客气。”景昀睿虚扶了楦王妃一把。 景世楦见了楦王妃,那张骇人的冷脸总算是缓了缓,站起,朝旁边的座位抬了抬手。 “在外面都能听到你们在吵架,这让府里的人听见了还以为你们又怎么了。”楦王妃走到座榻上坐下,掩嘴打趣道。 “王妃嫂嫂,是六哥,他又训我。”景昀睿气道。 “你呀,别老是惹你六哥生气。”楦王妃看了一眼自家夫君,跟着劝道。 “本王才没那么无聊,还不是六哥,这天下谁都想,就他不想!父皇那么赏识信任他,他平时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糊涂!哼!本王走了!”睿王说着,气呼呼的甩袖走了。 “哎,睿王爷……”楦王妃追了两步,睿王骂咧咧的声音已经远了。 “让他去吧。”景世楦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书。 楦王妃回头看了一眼,慢慢走回去坐下。 给对面的茶杯添了点热茶,便低头捏着手里的手帕。 书房安静至极,只听外面淅沥的雨声。 “王妃何事不妨直说。”景世楦忽然出声道。 楦王妃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道:“王爷,你若想……我可以请父亲……” “王妃,”景世楦放下书,表情严肃看着王妃,“十弟胡闹,你也想跟着胡闹?” “王爷……”王妃眼底微红,显然是受不得楦王轻斥的声音。 景世楦一见楦王妃这样,免不了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以后休要再说这种事,走,去看看鲤鱼池的鱼。” …… 诏灵寺山下。 大雨将山道冲刷得干干净净,山上的雨水汇聚在一起冲到道上,坑坑洼洼的山道到处都是水坑。 这时,两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从山下匆匆忙忙跑来,在云言中伏的地方转了几圈。 “完了,来迟了一步,人呢?” “下大雨冲没了。” “温老在信里可说了,他徒弟要是出了意外,咱俩都要完蛋!” “……找啊,废什么话。” “看,那边树叶好像有箭孔,好多箭痕。” “走,去上面!” 两人土豹子似的飞一般窜进上面的山林里。 两人刚往上山林没多久,从山上急匆匆走下来一个身影,一手提着僧袍,一手抹着渗进眼睛里的雨水。 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是赶下山来的一念。 这圣僧往常都是慢条斯理从容惯了,这急起来,倒也没觉得有多急躁。 他浑身都湿透了,原本干净素洁的布鞋和僧袍上沾满了泥点子。 刚转过山弯,看出这里就是刚才遇袭的地方,他眼睛一亮,加快了脚步。 可是这里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了,连地上的箭羽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哪儿还有他要找的人。 他走到刚才云言跳下去的地方伸出脑袋往下一瞅,山谷白茫茫一片。 山崖都是陡峭的斜坡,山谷森林葱郁,再加上白雾,什么都看不清。 “施主?” “施主,你在吗?” “施主?” 一念朝下喊了几声,他声音本来就不大,还没传到下面,就被大雨给盖住了,连个回声都没有。 他面色有些焦急,心道要是摔下去,只恐凶多吉少。 抬手朝山谷行了一礼,“佛祖保佑。” 左右看了一眼,根本没有下去的路。 再往下,远远看到往山下,转了两个大弯已经快到山底的山道旁,有一段比较缓的斜坡,他想也没想,就往那边跑去。 那斜坡说不陡也有些陡,长满了荆棘野草,往下有近两人多高的垂直石壁,再往下便是山底森林。 虽说他走过万里路,翻越过很多山川河流,可没事也不会往荆棘丛里去。 从山道下斜坡的时候,本来就是慢慢下的,地上滑,没站稳差点摔下去,一手抓住了一根荆棘,抓得满手都是刺。 他干脆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往下挪,毫无形象可言。 等下到石壁前的时候,那么高,实在是没法下去了。 石壁前的树枝离了有些距离,他使劲伸了伸手,够不到,还差点距离。 于是,使劲往前一伸,脚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 第十八章 山谷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才渐渐停了。 山谷底,山涧里的水变成土赤色,卷着枯枝烂叶一起涌到岸边的山林,退回来时,却夹杂着血水。 山水涨进山林深处,积起淹没到小腿的积水。 一波推一波,拍打着一个浑身沾满血迹趴在地上的白色人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影动了动。 …… 云言终于挣扎着从水里爬了起来,费力爬到旁边的树前,靠着树坐那儿大喘着气。 她试了试腿,摔骨折了。 几个江湖高手没把她伤得怎么样,但从上面摔下来摔了个半残,衣服被树枝刮烂了。 身上的剑伤虽然不深,但数量客观,被树枝又划拉了不少。 看起来有些惨。 她脸色铁青,有些生气了。 在战场上受伤栽跟头也就算了,这好端端在这儿无缘无故搞成这样。 从昨天下山到今天早上上山,也就一个晚上的时间,遭遇了三波暗杀。 那些个主子是不是觉得她一个从边关初来乍到的人好欺负? 做的有些太过分。 越想越生气,这荒山野岭的,也没处发脾气,一口气全发自己身上了。 “咔”的一声,双手将摔骨折的腿给掰正了。 刷的下站起来,一身杀气,看样子准备连夜冲到帝都去,跟他们好好算算这笔账。 此刻,天已经黑透了。 她刚起身,就听到从外面传来脚步声。 皱了皱眉,看样子是来确定她尸体的杀手到了?她闪身藏到树后。 脚步声很慢,由远及近,深一脚浅一脚。 渐渐,声音的方向传来一点光亮,从密密麻麻粗壮的树干间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云言一直盯着那边,身上的杀气,眼底的冷意几乎能化出实体来。 就在她憋着一肚子火想上去将来人弄死的时候,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反光一样,出现在视野里。 她愣了下,呆呆看着那边。 一念一只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拄着一截枯竹,一瘸一拐,一步三盼往四周查看着。 他也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从石壁上崖山摔到崖底,虽然没多高,但砸晕了,脑袋也摔破了。 不过没晕多久,醒来后,就开始往上走. 找人。 山谷底是一个从来没人涉足过的荒野,有些坡崖和断层根本爬不上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从上午到现在,找了大半天的功夫。 身上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显得越发瘦弱可怜。 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泥浆里摸爬滚。 这样一个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会爆发出怎样坚韧的固执。 他自己还不自知,近乎朝圣般,平和而又耐心寻找着。 像是发现了水里的血迹,一念忙弯腰将火把凑近看了一下。 确定是血的时候,血量还不少,他心里沉了沉。 四处看了下,确定血迹源头。 然后微弯着腰,脚下淌在水里,一步一步,朝血的源头走过去。 当看到出现在水里的一双腿时,饶是他也吓一跳。 抬头一看,只见找寻之人正复杂看着自己。 “施主?”他脸上一喜,不由急急又往前凑近了两步。 那一瞬,不掺杂任何杂质,纯粹、善良、温柔的笑容,毫无保留绽放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瞬间将黑暗湿冷的山林照亮。 云言瞳孔微缩,心里一动,盯着那笑容一时有些怔愣。 一念却是真的欢喜,他抬手单掌立在胸前,“阿弥陀佛,施主你没事就好。” 云言继续盯着那张脸。 “施主?”一念见人一直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也没出声,莫不是…… 凑近叫了一声,“施主?” “啊?”云言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 “你伤势如何?”一念打量了面前的人一眼,浑身是血迹,看着十分渗人。 “你的火哪儿来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云言莫名有点慌,一念问什么她也没听真切。 见他凑近了一点眼睛就移开了,顿时觉得眼前的人和火光明亮得有些扎眼。 便随意问了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一念愣了下,倒是坦白回道:“身上有火折子,用油纸包着,没有浸水打湿。” 他还以为火光刺眼睛,便退开了些,侧着身,将火把离得远些。 云言心下稍定,也收了神,问道:“大师,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先回寺里了吗?你这……” 头破血流的。 蓦地,她微瞪眼睛,“可是马车摔下来了?” 那马在乱箭射下来的时候受了刺激,指不定会发疯,直接蹦到山下来。 一念笑笑没说话,只是偏头往漆黑的山林里面看去,顺手把火把往里凑了凑。 那里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施主身上传来的,还是里面散发出来的。 血腥味浓烈得很。 云言心里一虚,赶紧往旁移了两步,挡住一念的视线,“大、大师,时、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上去吧。” “也好,施主身上的伤要赶紧处理。”一念收回目光。 云言莫名松了口气,一边抬脚往外走,一边笑道:“我没事,大师你伤得比我重,你上前,我来断后。” 两人一前一后外往山谷外走去。 在火光的余光中,只见他们刚呆的山林往里面一点,整个水塘,被血染成了一片红海。 水里,数具冰冷的尸体已经辨不出人形。 两人在黎明的时候,赶到了寺里。 从谷底爬到山道上,再抄小道上山,足足花了四五个时辰,赶了一整夜的路。 就这一晚上,云言对一念所有的偏见烟消云散。 她从没见过那么能吃苦的圣僧。 弱还是弱,整个人都很慢条斯理的,但比起他圣僧的身份,确实让人十分意外和敬佩。 一天一夜,他脚上的布鞋都磨破了,脚上全是磨破的水泡,愣是一声不吭。 要不是鞋破了,她还不知道他的脚受伤了。 估计风寒也还没好,后半夜发起了高烧,也是闷着头,就一心一意拄着棍子低头赶路。 就那样,走了一个通夜的山路。 他那般细皮嫩肉的,平白吃了这么大一番苦头。 到了寺里,寺里还很安静,进去的时候除了守夜的僧人和早起功课的和尚,还没什么人。 她将他送到寺庙东边的厢房楼前,又叫来一个小沙弥,这才安心回自己的厢房。 进屋的时候,发现如意应该是早起去前面的伙房了,屋子里没人。 她赶紧洗澡换了干净的衣裳,收拾一下出去将脏衣服丢到了老远的垃圾堆里。 忙完这些,天已经大亮了 回去的时候,看到自己抓去照顾一念的那个小和尚等在门口,她心里一惊,赶紧跑过去。 “小师父,可是一念大师出了什么事?” “施主,”小和尚将自己手里端着的东西往前一递,“一念师叔让我给您送些伤药,并让我转告,说请施主安心在寺里疗养,万事自有天意。” 万事自有天意…… 云言有些愣神,心里一肚子的火,霎时就灭了。 “施主?”小沙弥叫了一声愣神的人。 云言忙接过,只见满满一盘子药瓶,她道了谢,追问道:“一念大师他……怎么样了?” “师叔身上的伤口没有大碍,已经上过药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小师父。” 第十九章 梦境 小和尚一走,云言看着手里的药,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很不是滋味。 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她是因为怀疑一念是北辰细作,所以才跟下山去的。 结果一路因为内心的偏见,对他百般试探、羞辱,甚至将刀逼到了他脖子上。 结果,他却以德报怨,明明可以直接回到寺里,置身事外。 却跑到谷底找她,让自己受伤不算,还耽误了他的事。 他到底为什么要下去找她呢? 是担心她吗? 想到这里,她心里微微一动。 “大人!”忽然一声大叫。 云言抬头,只见如墨手里抱着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出出现在走道尽头。 “如墨。” “大人,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突然下山……两天了,奴婢都快吓死了。”如墨小跑过来。 这丫头平时都是端庄稳重的样子,稍微走快都不曾有过,现在这般慌里慌张跑过来,想必这两天也确实是十分担心。 云言笑了笑,“路上……” “大人,你脸怎么了?”如墨走近一看,一眼看见云言脸上被树枝刮的伤痕。 “没事,”云言浑不在意,推开门抬脚走了进去,“路上不小心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大人,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呀!”如墨回到房里急急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就赶紧将云言拉到桌旁,查看她的伤势。 只见右脸颊两道刮痕,伤口泛白,额头上,下巴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血痕。 “没事,这一点都……”云言一点没放在心上,只是话还没说完,却见面前的小丫头双眼一红。 主人家都不在意,可把如墨心疼的。 这好好一张脸,倒是摔得有多重啊,才能把脸摔成这样。 她悄咪咪转过身,抹了抹眼泪。 “没事,如墨,真的,这点小伤给本将军塞牙缝都不够,你别伤心。”云言看到如墨这样,心底一软。 如墨没做声,只是红着眼,小心翼翼给她的脸上药。 看到她一脸浑不在意嬉皮笑脸的,手下一重。 这下云言倒是疼得倒吸了口气。 如墨放下药,跪下,端端正正给她赔罪,“大人,适才是奴婢故意用了些力气,奴婢斗胆,只望大人记得痛的感觉,下次莫要再不当回事了。” “我知道了,你快些起来。”云言拉起如墨。 如墨起来继续给她上药。 “我不在这两天,可有什么事?” 云言山药的手顿了下,“昨天晌午,桓王派人给大人送了些礼物,大人不在,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让王爷的人将东西放在这儿了。” 如墨放下药,走到房间角落,拉起帘子。 只见角落里,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了一堆。 云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桓王真是有心了。” 如墨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小木盒,走过来放到云言面前,“听桓王的人说,这是桓王亲自为您挑选的礼物,务必让您亲自打开。” 是个十分精致贵重的小木盒。 云言拿起,端详了小木盒很久,又放下了,“先放这儿吧,我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需要休息一下。” 如墨看了那木盒一眼,随即行了告退礼,“那大人好好休息,到了午饭时,奴婢再来叫您。” 云言是真的去睡觉了,两夜没睡,困得很。 到了寺里,她心里倒是踏实了些。 这寺里眼线众多,即使是杀手,也不敢贸然来杀人的。 毕竟来日方长,昨天晚上一次没成功,多少试出了深浅,第二次应该不会贸然出手了。 她可以睡个放心觉了。 只是没想到,历来只做噩梦的她,竟然做了一个不是噩梦的梦。 梦里回到昨夜的山谷底,湿冷,血腥,粘稠,窒息。 她深陷黑暗的沼泽,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直到黑暗几欲没顶。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她。 她睁开眼,一念那张惊为天人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带着神圣的光芒,驱散黑霾。 一念蹲在沼泽边,眼里带着笑意,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诱惑般道:“施主,不可以杀人,你答应贫僧不杀人,贫僧就拉你出来。” 她很犹豫。 她拥兵二十万,坐镇西南西北边关重线。 在十三岁第一次上阵杀敌时,她就对着山河许下豪言: 要将西南西北十二小国全部统一,为景元疆域往外再扩一圈。 她手上沾满了鲜血,不杀人是不可能的。 可她又很贪念手腕上的温度,多温暖啊。 纠结,左右为难。 梦里,她陷入纠结中,正被逼得不知该作何选择时,被如墨叫醒了。 “大人、大人!” 云言睁开眼,只见如墨蹲在床边一脸惊讶担忧看着她。 “大人,你怎么样?”如墨问道。 以往她还没靠近,大人就醒了。今天怎么叫了几声还没醒过来? 云言坐起,脑袋有些懵,“怎、怎么了?” “大人,到午饭时间了,奴婢去斋房打饭过来,您起来醒醒神。” “不用,我过去斋房吃就是了。”说着,云言起身。 如墨见她神情有些愣神,也不敢多问,安静伺候她洗漱,然后一起去斋房用餐。 两人到了斋房,坐在桌边正准备吃饭的时候。 云言看见了一念身边那个小沙弥提着食盒路过,她赶紧起身追了上去。 “哎,大……”如墨叫了一声,发现周围都是人,便住了嘴,眼睁睁看着云言跑了出去。 “小师父!”云言在门口叫住小和尚。 “施主。”小和尚见是云言,朝她行了一礼。 “这是给一念大师送饭去吗?”云言指着食盒问道。 “是。”小和尚回道。 “不如……”云言想了想,“不如我去给大师送去,正好我有事想请教他。” 小和尚没回答,只是看着云言。 昨天听敬言说,两天前,一念师叔就是跟这位女施主一起下山的。 今天早上,他代敬言早起到一念师叔房间看看他回来没,刚出门,正好被前来抓“壮丁”的施主拉去照顾师叔。 他看见两人浑身是伤,一念师叔更是狼狈至极。 虽然师叔经常不顾身份,深入俗世,同世间万物打交道,但受伤却极少有。 面前的施主说不定是个危险人物,虽说出家人不能偏颇,但他不能让一念师叔再受伤,再出现那种狼狈的情况了。 于是心里下定决心。 “一念师叔正在休养,不便见人,请施主见谅。” “这样啊。”云言有些失望,不过静养也好,静养好得快。 小和尚说完便走了,云言正准备回斋堂,忽然有个人不知道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 是个二三十岁的男人,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家从。 那人朝云言行了一礼,低声道:“将军,我家主人有请。” 第二十章 稀客 将军? 云言看着来人眼睛一眯,这寺里除了如墨,可没人知道她身份。 “请。”那人朝斋房后面庭院的方向抬了抬手。 “好吧,劳烦带路。”她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暗的不行来明的了。 斋房后庭院有一处池塘,池塘里种着些白莲,还没开花,叶子绿得喜人。 昨天下过暴雨的原因,池塘里的水很满。 走进后,只见一个披着一件云图披风的女子站在池塘旁,戴着披风帽子,背对着入口。 那仆人领了她过来,朝女子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云言看着女子的背影,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来自己在帝都认识什么女人。 “请问,是姑娘找在下?” “云将军,别来无恙啊。”那女子出声,声音如百灵鸟般清脆,她摘了帽子转过身来。 只见一张精致灵动的脸,皮肤白皙吹弹可破,樱桃小嘴不点而红,一双眼睛灵动而狡黠,整个人粉嫩娇贵,像一只小狐狸。 云言有些意外,忙抬手端正行了一礼,“见过睿王妃。” 来人正是睿王妃,尹思乐。 “哎,”睿王妃忙去扶云言,“这像什么话,要行礼也该我向姐姐行礼。” 云言起身,看着面前的人笑道:“王妃快别……” “姐姐,你、你脸怎么回事?”等到人直起身,睿王妃一眼看到云言脸上那一道道刮痕。 “不小心摔着了。” “姐姐,你、你可真是,这女子的脸怎能轻易伤着,你真是太不小心了。”睿王妃看着心疼,嘟起嘴朝云言的脸吹了吹。 实在是可爱的紧。 两人也就在宴会上见过一面,当时宴会上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克制有礼,也就这个小王妃十分自来熟。 一见到她就热情叫她姐姐,拉着她的手给她介绍那些个王妃小姐,朝她们吹嘘她多厉害,弄得云言极不好意思。 也就因为她,那些不怎么出内院的妇人小姐们圈子里,云将军一下就成为红人了。 说起睿王妃,她跟她那个刚成婚的夫君睿王两人一碰面就吵架,就像两个小孩子斗嘴一样。 偏偏无论是皇上,还是宴会上那些大人物们,都十分宠着他们。 让她印象十分深刻,皇宫这么个吃人的地方,怎么会养出两个活宝来。 云言笑了笑,抬手一礼谢过,转而问道:“不知王妃找我什么事?” “姐姐,你还说呢,上次宴会一别,后来我几个姐妹都求我带她们见见姐姐,可结果你人都找不到了。你怎么跑到诏灵寺来了?”睿王妃嘟了嘟嘴,有些不开心。 “嗯……”云言想了想,“以前诏在灵寺许过愿,这次特地来还愿。” “还愿要在这里住这么久?” “……这样才真诚嘛。” 睿王妃还想说些什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脸色一正,她拉着云言走到隐蔽处,又谨慎朝四周看了看,这才小声道: “姐姐,我听到可靠的小道消息,我说给你听,听完后你一定要保持冷静。” 云言跟着脸色一正,看睿王妃这样子,怕是有什么堪比天塌的大事,“王妃请讲。” 睿王妃再次谨慎朝四周看了看,凑到云言耳边说:“皇上……好像有意要为你赐婚!” 云言:“……” 大概全皇宫的人都知道了,这位小王妃的小道消息似乎不怎么灵通啊。 但看她皱着秀眉一脸郑重的样子,她忍着笑,“此话当真?” “真的真的,十有八九,”睿王妃忙不迭点头,看云言不仅没慌,还一脸不关心的样子,她更加担心了,便琢磨了起来。 “今天我想了一路,以姐姐大将军的身份,皇上赐婚,十有八九是皇室中人……” 小王妃的心思倒也挺透彻的。 “不过,皇子们基本都有正妃了,十二皇子和十四皇子尚未成年。所以人选只可能是其他王爷,可即使未有婚配,太子好色,桓王伪善,楦王无情,勤王……” 说到勤王,睿王妃顿了下,没做点评,而是咬牙切齿开始说睿王,“睿王幼稚小气暴躁傻蠢……” 她还在喋喋不休说她夫君坏话,云言已经惊呆了,这小王妃看起来天真可爱,怎的还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 她赶紧掩嘴咳了咳打断她,这周围都是眼线,小王妃可真敢说。 “这世上无一人配得上姐姐。”睿王妃说起睿王一肚子火,最后气鼓鼓下了定论。 这话说的,云言心里一暖,话倒也没说错,她是极认同的。 前一瞬心里还极度认同小王妃的话,下一瞬,脑海里却冒出了一念的脸。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摇了摇头。 睿王妃见了,还以为她是烦心不知所措,忙握住她的手,“姐姐,你怎么想的?” “一切全凭皇上做主。”云言神情严肃看向帝都的方向。 睿王妃眉头皱的更紧了,她忧心看着面前的人。 她们家将军生得如此风华,为人又端正坦荡,要是被皇上还有皇子们欺负,那可如何是好。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跟我爹爹说说看,让他跟皇上进言看看,这朝堂才俊,帝都公子那么多,肯定有合你眼缘的。” 云言惊呆了,小王妃,你这确定不是在坑你爹? “王妃,这事不急,皇上圣意未明,我们还是不要随意揣测的好。” “圣旨下来就晚了……”睿王妃急得跺了跺脚。 云言见小王妃确实是关心自己,她笑了笑,“王妃别担心,皇上定会为我指门好婚事的。” “那倒也是,姐姐一身战功,皇上即使不看僧面,也会看在景元的面子上重视将军的婚事。” “王妃是特地来诏灵寺寻我的?” “我要是自己一个人哪会那么容易出城,是睿王府的奶奶,每月十五到诏灵寺烧香,我是陪她来的。要不是得知姐姐在诏灵寺,我可不会来,昨日暴雨山道堵了,在路上耽误了很久。” “多谢王妃惦念。”云言抬手又谢了一次。 “姐姐,你对我太客气了,好生分哦。”小王妃撒娇。 “王妃身份尊贵……”云言话还没说完。 “我可不爱听什么尊贵不尊贵的,姐姐在我眼里,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睿王妃一双眼睛盯着云言,眼里都是崇拜。 她还是个十来岁未出阁的少女时,在帝都就没少听说云言的传说,从小就梦想要是能见到传说中的飞言将军,见见这世上最传奇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没想到,梦想竟然成真了! 她真的,可稀罕了。 “那行,听王妃的。” 小王妃见着云言,可黏她。 不过时间过得快,没多久,那仆人又出现在庭院门口。 睿王妃看见他,一张小脸满是不舍,“姐姐,我要下山了,你什么时候会下山回帝都?” “这个……我也还不是很清楚。” “那你回去后一定要托人告诉我呀,我也好跟姐姐好好聊聊天。” “好。”云言答应。 睿王妃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离开了。 云言负手看着她背影,脸上的笑意深了深。 这个节骨眼,到诏灵寺来找她…… 第二十一章 中毒 半晌,云言从后面庭院走出来,正准备去斋房吃饭。 却发现前面几个和尚正在慌张跑着,有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斋房的,也有从斋房急着跑出来的。 “小师父,怎么回事?”她拉住一个和尚问道。 “今天的午饭出了问题,我们正在救人。”小和尚回道。 饭菜有问题? 云言加快脚步走近斋房,只见斋房地上已经躺着一些人了,一个个都面色发青,有的在吐,有的已经昏厥了,痛苦的呻吟声充斥着整个斋堂。 中毒的基本是寺里的僧人,昨天暴雨,山路似乎被堵了。 听睿王妃说,他们上山的时候,花了一个多时辰疏通了山道才上来的,所以今天寺里的香客寥寥无几。 这是……中毒了? 如墨! 她急忙走进去,之前她们已经落座准备吃了,她临时出去了,要是如墨吃了,肯定也中毒了。 匆忙在斋堂找了一圈,结果看到如墨正在帮忙照顾中毒的人。 “如墨。” “大人。”如墨回头,看见云言,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云言打量了她一眼。 “没事,奴婢在等大人,所以还未曾动过筷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说是饭菜有问题,最早吃饭的人突然就倒下了。没过多久,吃过饭的人陆陆续续都出现问题了。” “咳咳……”这时,如墨在照顾的那名香客忽然咳了两声,嘴角渗出一丝黑色的血迹。 如墨赶紧蹲下给他擦了擦血,一边着急道:“这可怎么办……” 云言蹲下看了一眼,不像是普通的食物中毒,吃过的人都中毒了,没那么巧…… 吃过的人…… 她忽然脸色一变,噌的下站起来,下一瞬,刷的下跑了出去,用了十成的内力。 如墨转头,就只来得及看见看见一个背影,她起身追了两步,“大……” 寺庙已经乱成一团,至少一半的僧人倒下了,路上不断看见有僧人倒在地上,边上站着手足无措的同门。 云言脸上褪了血色,一念啊一念,可千万别吃啊。 也就是几瞬息的时间,她就从寺庙西头的斋房到了东头的厢房,这边厢房是僧人们居住的地方。 她走到昨天送人的地方,却不知道人住在哪间房,抓住一个抱着竹筒往外走的和尚问道:“一念大师呢。” “师叔在后面。”小和尚回了一句,就飞快往外跑去。 云言快步走到后面,只见厢房最后面有一座小院,比起前面的小楼显得十分简陋,一座简单的茅草屋,院子用篱笆围着,里面种了些草药。 她一脚踢开矮门,大步走了进去。 草屋门开着,她进去一看,只见外间的桌子上放着从食盒里拿出来的饭菜。 她看了一眼那食盒,不就是之前在斋房见过,那个小和尚给一念送饭的食盒嘛。 看来一念是住在这里。 那饭菜明显已经动过了,筷子搁在菜盘子上,动过菜。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叫了一声,“大师?” 急匆匆几步走到内房门口,撩开帘子往里扫了一眼,没人。 她心底越来越沉,飞快往外走,边走边叫道:“大师?” “大师,在吗?” 她出门到院子左侧转了一圈,没人。 心里顿时结了冰,一股无形的杀气从心底聚集。 “一念!一念!”就在她杀气腾腾走到右边时,差点和右侧走出来的和尚撞个正着。 “阿弥陀佛。”和尚忙退了两步。 云言看清来人,是上次在经殿坐在一念身后的那个小沙弥。 目光越过他,看向他后面,心里绷紧的弦骤地一松。 只见一念穿着单薄的内衣,肩上披着件单衣。站在那儿,面前是一排药罐,正在熬药。 他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恰好和云言的目光撞个正着。 隔着氤氲的雾气,那张脸真的越发清俊出尘,身形也越发消瘦不真实,脑袋和脖子上的绷带倒是清晰的很。 一念见是云言,愣了下,直起身。 “施主,是你在找师叔吗?”小沙弥问道,在这边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叫,跑过来一看,还真是。 他认出是上次在经殿拍师叔马屁的施主,不过这次施主散发着好可怕的气息。 云言看着一念,心放回肚子里,她咧开嘴笑了笑,身上的杀气尽散,抬手朝他和小沙弥行了一礼,“一念大师,小师父,在下鲁莽了。” 两人朝她回了一礼,小沙弥十分乖巧去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小桌子旁,就去旁边挖草药了。 “施主,神色如此焦急,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妥?”一念请云言坐下。 云言一直看着一念,看他样子应该是没动饭菜。 她喝了一口茶压惊,便道:“我没吃过饭菜,大师你……在熬解药吗?” 一念点了点头,继续站那儿捣鼓药,“事出突然,还未试出解药。” 刚才在门口碰到的小和尚拿出去的是解药,寺里出了这么大事,人手不够,没中毒的都去外面照顾病患了。 云言见一念一个人手忙脚乱,忙起身去帮忙。 一念忙推辞。 “大师,性命攸关,多个人帮忙也快点配出解药,这种时候就不要在意这些了。” “施主说的有理,多谢施主。” “依大师看,这是食物中毒,还是……”云言边往炉子里加大火,边问道,但适时止住了话。 一念看着药臼里的药,想了想道:“寺里饮食虽一向谨慎,也偶有疏忽,或许是厨房不小心在山上采摘了有毒的食材。” 云言的手一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寺里的僧人们常年住在山里,经常到山上采摘野菜,不太可能采到毒物。 即使小和尚们不熟悉误采了有毒食材,但厨房的厨师也一定会认出来。 莫非…… 她心里一惊,手里的木勺“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施主?”一念听到声音,转头看了一眼。 云言忙弯腰捡起地上的勺子,朝一念笑了笑,“刚烫了下。” “施主莫急。” “大师还懂药理?” “略懂一二。” “那他们是中的什么毒?” “贫僧眼拙,还未看出。” “是不常见的毒药?” 一念看了云言一眼,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此事尚未定论,兴许不是毒药,说到底是厨房疏忽了。” 云言没再做声,只是将炉子里的火烧得更旺。 不大会儿,刚才端着药出去的小和尚跑了进来。 “师叔,解药没用!” 第二十二章 试毒 小和尚气喘吁吁,他端着药出去约有半刻钟,看来药没有作用。 “一点作用都没有吗?”在院子里采草药的小沙弥闻言跑了过来。 小和尚摇了摇头,“住持大师已经派人去山下请大夫了。” 一念略忖,让小和尚将最早倒下的人现在的症状说了一下。 他眉头微皱了起来。 一见他皱眉,云言心里就跟着吊了起来,这毒怕是没那么容易解。 即使派人快马加鞭去山下请大夫,这一来一去,最快也要小半天,更何况山下的大夫不一定比一念懂得多。 “敬言,去把屋里的菜拿出来。”一念道。 “是,师叔。”小沙弥进屋去端菜了。 云言不明所以,直到敬言将菜端出来放桌上,一念拿起筷子去夹菜往嘴里送。 “你干什么?!”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惊道。 “师叔!” “师叔!” 敬言和另一个小和尚也是瞪着眼睛吃了一惊,上前制止。 一念却只是笑了笑,“无碍,贫僧试试毒。” “你没事试毒干什么?”云言不解,心道别把吃毒药说的这么轻松好吗。 “虽说这毒不快,但寺里几十条性命耽搁不起,要快些配出解药才行。” “那你也不能亲自试毒吧?”云言抓着一念的胳膊没放。 “施主不用担心,试毒后,贫僧会很快配出解药。” “万、万一没配出来呢?” “师叔,万万不可冒险。” 一念看着云言笑了笑,又看了看两个小和尚,“阿弥陀佛。” “……”云言看着面前的笑脸,心道,也不知这家伙是自信还是傻,要是没配出解药可就死了,还真是他不入地狱谁如地狱啊。 她看了一眼盘子里的菜,“大师,不如这样,我从小百毒不侵,皮糙肉厚,不如我来试吧。” 一念挣脱云言的手,退了两步,“施主,贫僧要亲自试了才知晓这其中的毒性。” 说着,他迅速吃了筷子夹着的菜。 “诶你!”云言看着面前的人毫不犹豫吃下毒,心里有点火大。 一念还咀嚼了一下嘴里的菜,细细尝试着,然后放下筷子,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捣着药。 弄得在场其他三人齐齐紧张盯着他。 敬言更上前接过一念手里的活儿,“师叔,我来。” 另一个小和尚也赶紧出去搬柴了。 云言也是,一边干活一边盯着一念。 只见他那张苍白的脸没多大会儿似乎就转青了,他倒好,手里的动作更慢了。 到最后,干脆停下来,不慌不忙走到外面药圃里站着,一动不动,盯着药圃里的几种药材看了好一会儿。 也没人敢打扰,她跟敬言手下的动作都轻了许多,生怕打扰到他。 “咳……”一念咳了一声。 一听这声,云言就跑了过去。 “吐血了大师!” 一念不紧不慢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那张脸,惨白一片,甚至能在日光下看到皮肤下汨汨流淌的血液。 云言瞳孔一缩。 却只见一念笑了笑,“找到了。” 那笑容,以及瞬间绽放光芒的眼睛…… 她看呆了。 确如如墨所说,这双眼里,一念可万物生。 一念已经转身,让煎药的敬言朝药罐子里加了一味药。 云言压下心里的悸动,加入了熬药大军。 不大会儿,一碗乌黑的药端到一念面前。 一念喝了,几人屏住呼吸紧盯着他。 不大会儿,他放下碗道:“去吧,把药分给大家。” 敬言和赶过来帮忙的几个和尚脸上一喜,赶紧提着药罐子去送药了。 药圃就剩下云言和一念两人。 一念似是大病未愈,支撑不住,走到椅子上坐下。 云言目送敬言他们离开,有些不敢回头,稍微感觉拘谨了些。 她想了半晌,回头朝一念端手行了一礼,“大师真乃世间活佛。” 前几日在经殿说这话,那是讽刺,今天确实是心悦诚服的夸赞。 一念起身回了一礼,“施主言重了,多亏施主帮忙,贫僧代诏灵寺谢过施主。” “大师不必客气,我什么也没做,”云言摆了摆手,在一念面前微有些不自在,于是忙道:“那大师早些休息,我去前面帮忙。”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刚出去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直直朝放在那儿的那盘菜走去,“我把这盘菜顺便带出去处理了。” “多谢施主。” “不谢不谢,我走了。” …… 所幸,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在不幸发生前被阻止了,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在服下一念配出的药后,中毒的人都有所缓解了。 稍微严重的几个人僧人可能需要卧床休息几日,大家都以为是食物中毒了,伙房和厨房的人被寺里责令严查。 寺里大殿楼阁上,一念和住持对坐在团蒲上。 住持大师已近百岁,胡子已全白,精神却很好,浑身透着禅意。 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放着一封已经被水糊成一团的信件。 “这是虚淮的信?” “是,我不小心,将信件损毁了。” 住持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虚弱且受着伤的人,“你素来谨慎,为了虚淮的事,下山到帝都打点一切,受累了。” “住持师兄哪里的话,虚淮离寺多年,现在病重想回来,我这个做师叔的理当尽份力。”一念道。 “阿弥陀佛,”住持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窗外的远山,“当年两国开战,虚淮正在北方历练修习佛法,不知世外变化。待其修完佛经已是三年后,已经在北方小有名气,被在北方建国的北辰抓去做了伽兰寺的住持,一晃就是二十几年。他修了一辈子佛,却还是未能参透虚妄二字。罢了,罢了,这也是他的命数,冥冥中自有注定。” “两国封锁,二十年来无外交,不通往来,虚淮也从未写信回来。可是师兄你终究是他师父,他在圆寂之前想见见自己的师父,想回诏灵寺,这也无可厚非,师兄不必过多责训。能从伽兰寺脱身,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前两日下山,我也已经拜访陈大人,将事情原由说了明白,大人听后已让北关众关卡放行,虚淮不日将达。”一念道。 “到底是修行不够啊。”住持摇了摇头。 “先不说这事了,师兄,今日寺里中毒一事,我也要向你汇报一番。” “不是厨房的疏忽?” 一念顿了下,回道:“不是。” “如此说来,是有人下毒?”住持问。 一念点了点头,“今日食材并无问题,食材及配料都是日常所食,配制解药的时候我曾试过毒菜,发现那毒药并不是常见的毒。” “诏灵寺是佛门重地,素来少与人结怨,又怎么会有人来害人呢?” 全寺遭下毒,心思过于狠辣歹毒,诏灵寺建寺已有二百多余年,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一念忽然响起云言来,从她下山起,危险似乎就一直伴随在她左右。 “师兄,最近寺里可是住了些什么要紧的香客?” “寺里下住的,多是些权贵人家,也很少会在寺里走动。” 听住持这么说,一念倒是没再说下去,“近日寺里还是对外封锁戒严吧,寺内也是时候整肃了。再有大半月,虚淮就该到了,听他身边的人说,或许熬不到帝都了。” “阿弥陀佛。” 第二十三章 杀念 “大人,歇息吧,时间不早了。”如墨从外面进来,看见自家大人还站在窗户前。 今日一直在寺里帮忙,一直到天黑才吃了饭回来,大人就一声不吭站在那儿。 虽然大人安静不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压迫感,但她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还是第一回见。 刚来时,她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才几日,心思就重了。被皇上禁足在这里,想必心里到底是不开心的。 “如墨。” “奴婢在。” “如果你犯了错,你会怎么做?” 如墨眼底一闪,慌忙抬头,一眼撞进云言的眼睛里。 她忙移开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大人责罚。” “很少有人犯错了能承受住我的惩罚,我军营里犯过错的将士,再不敢跟我同一张桌子吃饭,你害怕吗?” 如墨跪在那儿,额头抵在地上,双肩微微抖动。 “你别紧张,我就随口问问,犯错的是我。” 云言回过身,继续看着外面,“我经常犯错,可从没哪次像这次这样让我十分愧疚。寺里的僧人们经常说罪,以前我不以为然,现在却觉得自己有罪。” “大人,你在说什么话,大人又怎么会有罪呢。”如墨看着面前人的背影,宽慰道。 云言摇了摇头,“你先去睡吧。” 如墨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起身告退了。 夜也不长。 过了几个时辰,已是卯时,刚躺下没多久的云言睁开眼,照例去后山习武。 走了没多久,隐约听见山上传来诵经的声音。 她心底微动,换了方向,往东边的山上走去。 前段时间刚到寺里时,她受不了佛门厚重,心底烦躁不安,在第二日卯时,在后山曾见过一个小和尚诵经。 那诵经声奇妙抚平了她内心的烦躁,连着两三日,她都远远坐着听那和尚诵经。 沿着青石阶而上,一处略背于寺庙正殿,建在悬石上的楼亭便出现在眼前。 楼台四面皆空,只有四根木柱支撑。顶上檐角蜿蜒,一角挂着一个小钟鼓模样的青铜铃铛。 一阵风吹来,和着诵经声,顿觉四大皆空,自己也要成佛了。 外面,便是深谷和绵延无穷的山川。 阁台内,除了一青灯,一个背对着穿着朴素正在诵经的和尚外,空无一物。 这一方小小的阁台,比她见过的任何殿堂都要神圣。 踏上最后一石阶,云言看了一眼那边,放轻了脚步,靠近了一些,就坐在二十步开外的石头上。 听了一会儿,心里果然平静了很多。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很难想象到底多干净的灵魂和宁静的内心,诵经声才有这般安定灵魂的力量。 这几日,她见过寺里那么多僧人,也就在一念身上感受到过这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不过, 这声音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她怎么记得之前小和尚好像不是这个声音,觉得耳熟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没多久,那边的诵经声停了。 一只修长素白布满小伤口的手从僧袍内伸出,将眼前的经书合上。 和尚随即起来转过身,双手合十,朝坐在外面的云言行了一礼,“施主,早。” 云言一下子从石头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愣愣看着眼前的人,“大、大师早啊,哈、哈哈。”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声音有些耳熟了。 她被请进了诵经的亭阁里。 像是知道她会来一样,一念并不感到意外。 “大师,你一直都在这里诵经吗?”云言坐下后忍不住问道。 之所以没听出声音来,是因为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诵经的声音不是这样。 后来好像是因为一念染了风寒伤了嗓子,所以第一次在经殿遇到他,也没听出一念就是诵经的小和尚,还暗讽他嗓子难听。 唉……她可真是,干嘛非看不惯人家逞一时口舌之快。 “偶然早起,会来此处诵习佛经。”一念回道。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云言看了看微微泛白的东方,然后看向面前的人,笑眯眯问道,“大师耳朵真厉害,我来时刻意放轻了脚步,还是被发现了。” “施主有心了,每次来去无声。”一念笑道。 “……”云言脸上笑眯眯,心里有点慌,有种做贼被抓包的感觉。 “大师身体可好些了?身体不适怎么不多休息一下?”忙转移了话题。 一念看了她一眼,“或许施主有话想对贫僧说,贫僧就来了。”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云言怪异看着面前的人,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一念笑而不语。 云言有些别扭尴尬的摸了摸耳朵,开口道:“我只是很好奇大师你为什么不问我?” “该问何事?” “山下破庙杀人之事,回来路上被刺杀之事,还有……”云言有些不好意思迅迅速瞥了人一眼,“还有拿刀子威胁你的事。” “施主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如果我一直不说呢?” “那便有不说的理由。” “……你都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想不想说。”云言悄咪咪嘀咕了一声。 一念看着她,一双眼睛像是含水的朝露。 云言移开眼,不敢再看。 “那施主为何杀人?”一念问。 “他们要杀我,我自然就杀他们。”云言正色回道。 “他们没杀你,你却杀了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打不过我。” “既然他们打不过你,你为何杀了他们?”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我不想死,自然就要杀了他们。” “可是你没死,他们却死了。” “那是因为他们打不过……我……” 一念笑笑,“既然他们打不过你,你为何杀了他们?” “因为……”他们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们…… 云言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这么明显的因果怎么还成死循环了。 “大师的意思是,我不该杀他们?” “你为何要杀他们?” “……”有完没完。 云言深呼吸了一下,脸色正了正,“大师,我不认为他们打不过我,我就要放他们一马。我今天放了他们,或许明天就刚好死在我放过的那个人手上。况且……” 她顿了下,“我这种人,不可以有善念。” “施主为何不想,你放他一马,或许日后他也会放你一马,种善因得善果。” “我不做这种有明显答案的假设,善因未必有善果。” “施主,无谓的杀戮只会造成更恶的业果,冤冤相报,你不应呆在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只杀该死之人,如果说杀该死之人有恶报,那我甘愿呆在地狱。” “谁是该死之人?” “自然是……”云言愣了下,谁是该死之人? 谁是该死之人? 敌方军营的战士是该死之人?我军冲锋杀敌的将士是该死之人? “恶人该死。”她直了直腰语气坚定回道,却不再直视一念的眼睛。。 “那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一念又问道。 “这世间多的是恶,欺负弱小,杀害无辜之人,掠夺霸取,无一不恶。” “那依施主的标准,你可也是恶?” 你可也是……恶? 云言一愣,看着一念从始至终未变分毫的脸,心里莫名有些刺痛,他是在怪罪她吗? 在他眼里,她是个恶人? “我确非善人,但在帝都杀人这件事上,我没有错。” “贫僧并非让施主认错,这事也无对错,也并非杀人之人是错,被杀之人便是对,”一念看着云言不知何时转为苍白的脸,单掌立于胸前。 “施主武功盖世,杀人不过一念之间,你选择恶,他便死,你选择善,他便可以活。在你可以保护自己活下去的时候,也让别人活着,岂不更好?以暴制暴,以杀止杀,只会有无穷无尽的杀戮。” 第二十四章 面佛 云言看着一念,久久没说话。 如果让一念知道,她就是暴力的源头,她就是挑起战争引起杀戮的那个人,他会是什么表情? 失望?唾骂?避而远之? 她有些惶恐。 在这一刻,一直令她骄傲自豪的辉煌战绩,竟然成了她迫切想要隐藏起来的恶。 她不想让一念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想在他心里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我知大师一片心意,但我双手已沾满鲜血,已是罪孽之人,我已经做好死后下地狱的准备了。大师不用再劝我了。” “阿弥陀佛,贫僧多言了。” “不不不,”云言忙避开一礼,摆了摆手:“大师一席话,解了我内心的困惑和挣扎。” 夜夜噩梦,置身黑暗深渊,便是恶报。 她其实知道,自己杀人时候的表情,肯定很恐怖。 她对杀人已经渐渐麻木了,渐渐陷进杀戮的快感和清醒后的挣扎中,越杀人越挣扎,越挣扎越依靠杀戮安慰自己。 师父会答应她来帝都,一方面是因为皇上下诏,另一方面便是阻止她过于频繁的攻城掠地。 师父说过,说她越来越没有人样了。 顾大哥也说她身上戾气太重。 她是知道的。 可从来没人说过她是恶人,她只听到将士们的欢呼声,只听到景元老百姓们赞颂的声音。 一念一言戳破,她内心惶然,却也是第一次正视战争杀戮这件事。 她是第一次看见一念这样圣洁的人,在他面前,她的阴暗血腥无所遁形。这么耀眼的光,连带她内心也敞亮坦然不少。 “施主是个通透人。”一念说了上次和经殿一模一样的话。 “谢谢大师,不过不说这些了,既然今日遇见大师,我是想给大师道歉来的。”云言起身,正了正身形,抬臂朝一念直直行了一礼。 “前两日在帝都误会大师,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在此跟大师赔个不是。”直起身后又鞠了一躬,“再谢大师不辞艰辛到谷底寻我,不胜感激。” 一念忙起身,虚扶了云言一把,“施主不必在意,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请坐。” 云言还是再三鞠了个躬,便坐了下来。 两人坐那儿聊了些其他的话题,抛开杀人这件事不谈,两人在其它方面倒是出奇的看法相似,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虽然早就想到一念定是学识渊博的人,但真正聊起来,还是觉得这人天文地理真是无所不知。 云言自认是见识多,路子野的人,聊到后面,她是用惊叹的表情看着一念听他说。 听到最后,她心里一动,脱口道:“大师,我可不可以直接叫你一念啊。” “施主但叫无妨。”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施主请讲。” “就是……就是……”云言咽了咽口水,“大师、一念以后可会还俗?” 听到这个问题,一念愣了下,大抵是他这样的得道高僧,还从未有人问过,可会还俗。 在世人眼里,这大概是个可以排到前三的白痴问题。 问一念大师会不会还俗,就跟问人出生了可不可以再回娘胎一样傻。 一念笑了笑,“贫僧就在俗世,又何来还俗一说呢。” 乍听,云言心底一喜。 可一看一念那一脸佛意的笑容,心里顿时泄了气,这人早已许身佛门。 也是……明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可还是会好奇。 “那佛祖可真幸福,有你天天为他诵经。”她开玩笑道,起身朝人行了一礼,“不知不觉天都亮了,听完大师诵经,我内心很是安稳。谢谢大师,我回去补觉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身体要紧。” “多谢施主挂念。”一念起身,将云言送到台阶。 云言回身,又朝一念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下去。 直到下完石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念还站在那儿,只是目光看向山下的远方。 一身僧袍,立在那儿,如在云端。 她没回厢房,直接去了前面的大殿,来了寺里这么多日,她从未进过大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殿陆陆续续进出僧人,大家都看见了负手立在佛像前,一动不动看着佛像的女施主。 有人认出是在寺里住了一段时间的香客,上去问询。 女施主只说让她自己呆一会儿,别去打扰她。 寺里像是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见她站在那儿,后来的僧人也没多问什么,自顾做着自己的功课。 挨近中午的时候,如墨找到了这里。 早上一起来就不见大人,她也没刻意找,反正大人早上的时候经常不在。 只是上午的时候出来问了下,她便过来找找。 还真在。 她站在大门外,看着立在那儿仰头盯着佛像看的人,也不知道大人遇到什么难题了,想得这般认真。 想了想,她也没进去打扰。 大概到了下午,云言终于动了动,她看着佛像叹了口气,脸上一片释然。 她跟佛祖在这儿较了一天的劲,心道,算了。 一念是佛祖的人,她注定抢不赢佛祖。 最后看了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如意一只等在外面,见人出来,将手里的茶水递了上去,“大人,一天了,喝点水吧。” “如意?”云言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奴婢担心大人。”如墨看了一眼云言,不说别的,大人现在这模样,比第一次所见精神差了很多。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人那般明眸皓目、神采飞扬,这才几日,脸都差点毁容了,人似乎也有了忧愁。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云言喝了几口水,摸了摸肚子,“饿了,去斋房看看有没有饭吃。” “中午的时候,奴婢让斋房留了饭菜,还有桓王上次送给大人的点心,拿了一些放在了斋房。” “哇……” “大人恕罪,是奴婢自作主张了。” “不是,如墨你简直太好了,你怎么能想的那么周到呢。” “大人站了一天,肚子也该饿了。” “对,下次想问题的时候吃东西也是个好办法。下次有事直接叫我,不用站在外面等着。” “是,大人。” 第二十五章 下山 晚上,云言刚洗漱完坐下,琢磨着要不要抄经书。 皇帝赐婚这事,也不能一直这样躲着,等顾大哥来了帝都后,问问他应该怎么做才能推掉这事。 如墨在边上给她准备了茶水和点心,一边看着她的脸色旁敲侧击,看能不能唤醒大人一丝一毫来诏灵寺的任务。 就在两人皆准备大干一番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如墨心里纳闷儿,这个时候会是谁。 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小沙弥,脸上有焦急之色,“请问,今天早上在正殿面佛的那位施主在吗?” 里面的云言听出是一念身边那个小沙弥的声音,忙起身走到门口,“敬言小师父,你找我?” 敬言一看到云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脸色藏都藏不住,“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言看了他的脸色一眼,“可以,如墨你留下。” “大……”如墨叫了一声,不过有外人在,她也没叫出声,“这么晚了,奴婢陪您一起。” “不用,我去去就回。”说着,云言跟在敬言身后走了出去。 敬言一直在前面走,从西头厢房一直往东头走,一声不吭。 “敬言小师父,你找我什么事?”云言问了问。 “施主去看看就知道了。”敬言不再说话。 云言也没再问,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念的小院子前。 难道是一念找她? 敬言一直将她带进屋子,他自己率先走进里屋。 云言紧随其后刚踏进外间,就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血腥味儿?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走进里间。 里间血腥味儿更浓,只见床边桌上、地上都是沾血的布条,地上的水盆里更是红通通的血水。 床上的人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 她愣了下,呼吸一窒,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 随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想要弯腰去查探。 被敬言挡住了,“还请施主离远些。” 他的脸上和语气里都是难以掩饰的火气。 云言竟然乖乖往后退了一步,眼睛一直盯着床上的人,“这、这怎么回事?” 敬言转过身,弯腰将被子掀起一角。 只见一念右肩下绑着厚厚的绷带,靠近胸口位置,红色的血迹还是渗了出来。 云言眼底一缩,再次上前。 但敬言已经将被子轻轻放下掩住,转身继续挡住云言。 “让开!”云言冷着脸,低声喝道。 前一瞬还坚定不移的敬言,愣是被面前之人的气势吓得往旁边移了一步。 云言上前蹲下,查看一念的伤势。 应该是剑伤,所幸没刺中要害,但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伤痛。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师伯让我不要声张。”敬言道,“你离他远些,来刺伤他的人肯定跟你有关!” 云言将被子一角往旁边挪了挪别压着伤口,抬眼看了一眼一念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这新伤加旧伤的,简直平白无故飞来横祸。 她起身,转身往外走去,对敬言道:“你出来一下。” 敬言老不愿意跟了出去。 “说说怎么回事?”两人来到外面药圃边,云言问道,一边查看药庐的情况。 是上次熬药的小药庐里,地上洒着正在熬制的药,药材也混乱洒了一地,依稀见到一些血迹。 看痕迹,武器是把少见的短剑。 “一个时辰前,师伯正在这里熬药,也不知从哪儿忽然出现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刺杀师伯,要不是我进来……要不是我进来大喊一声吓走了那黑衣人,师伯肯定就、就没了……”敬言想起来就后怕,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和惊惧。 一想到此,他怨恨看着云言,“肯定是你,你引来了那些杀手,连累了师伯!前两天也是,你非要跟着师伯下山,结果他回来一身都是伤,还有昨天寺里中毒事件,他平日从未与人结怨,哪儿来的仇家,肯定都是冲着你来的!” 敬言也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他今天也是吓得够呛。 见自己师伯每次受伤都是跟这个女施主在一起,今天晚上更是平白无故遭此横祸,差点连命都没了,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那可是一念师伯啊,他要是出事了,诏灵寺可怎么办?他们可怎么办? 越想越伤心,当即忍不住抹着眼泪哭了起来。 一念是诏灵寺上上下下心尖尖上的人,他受到这般伤害,这些小师父怕是心都给疼没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云言盯着敬言,一声没吭。 他说的有道理,前几日下山,一念确实是因为她受伤,寺庙下毒虽然被定为厨房大意,但应该也是冲她来的。 今天晚上的刺杀……十有八九跟她有关。 连敬言都看出来了,她要再装傻,那些人只怕会变本加厉,指不定还会连累他人。 她眼底一沉,对敬言道:“照顾好大事,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说完,走了出去。 敬言抹了抹泪,哭完心里倒是舒畅了些,看着云言的背影,心里又有些愧疚。 心道这跟施主有什么关系,他怎么能乱冤枉人,一念师伯知道了,又要说他了。 只要师伯好起来,他被说一万遍也愿意。 想到此,他又哭了起来,转身到屋子里去收拾了。 诏灵寺厢房后山一棵树上,一动不动站着两个黑衣人隐在树叶丛中。 要不是有人出声,任谁也想不到这里藏了两个人。 “去跟吗?”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问道。 “不了,反正也去不了多远。”另一人回道。 两人藏在这儿有一段时间了,几乎没怎么挪过地方,因为之前目标根本不出房门。 就在两人犹豫目标出门有一会儿要不要去跟时,忽然脸色一变,想要躲已经躲不及。 两颗石子带着深厚的内力打在两人身上,将两人从树上打落。 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冷冷看着两人。 两人一愣,忙翻身跳出老远。 心底俱是一震,这女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暴露了!! 不待两人反应,云言直接问道:“今天晚上谁干的?” 两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手持武器朝面前人袭去。 要是盯梢被发现,要么杀了目标,要么自杀。 云言面无表情,看了两人的武器一眼,两把匕首。 三两下夺了两人的武器,本来扫过脖子的匕首换了方向,敲麻了两人的腿。 两人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眼睛死死盯着云言,眼底都是惊惧。 这女人太恐怖了,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动了动嘴正要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被一脚连牙齿带毒药踢了出去。 云言脚顺势踩在其中一人胸口,弯下腰问道:“今天晚上刺杀寺里大师是谁干的?” “不、不是我们……”那人哆嗦着回道。 “那是谁干的?” “不、不知道,我们一直在这里。” “昨天在寺里下毒的是谁的人?” “不清楚……” “你们是谁的人?” “……” “哼,”云言冷笑了一声,“回去转告给你们主子,这笔账,我们慢慢算。滚!” 两人连滚带爬溜远了。 云言站在树下,看着灯火疏影的诏灵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凝。 后山从东到西,一共五伙眼线,她抄了个遍。 刺杀一念的凶手不在其中。 其他人的嘴短时间撬不出一个字,其中一个倒是提供了些线索,只说那杀手不是他们中间的人,是忽然冒出来的。 忽然冒出来的,又是谁的人,为什么要刺杀一念? 是因为跟她有关系,所以要赶尽杀绝?要让她在帝都没有一个朋友?要将她逼到绝境不得不下山? 呵…… 一直躲在这儿,被小瞧了! …… 厢房房间的门忽地被推开,坐在桌边打盹儿的如墨吓了一跳站起来。 “大人?” “跟皇上说,我要下山,接受赐婚!” 第二十六章 讨价还价 “听说那什么将军下山了?” 坤宁宫里,皇后坐在凤塌上,似是不经意朝旁边正为自己的捶腿的太子妃道。 皇后魏氏, 一旁的太子妃 “回母后的话,臣妾还未得知云将军是否下山。” “你这样可不行。”皇后坐起。 太子妃放下手,在一旁跪下,“请母后明示。” 皇后看了一眼乖巧的儿媳,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是心思太单纯,才让本宫事事都要为你和太子操心。” “母后教训的是。”太子妃伏低。 “起吧。”皇后抬了抬手,看着自家儿媳。 虽然软弱了些,但胜在乖巧。 她喜欢听话的孩子。 “谢母后。”太子妃起身,又恭敬为皇后奉了一杯茶。 皇后喝罢茶后,让屋子里的宫女都下去了。 “皇上要为云将军赐婚,这你总该知道吧?” “臣妾有所耳闻。” “虽然宫里都传,那云将军是个端正翩翩之人,但行军之人,难免粗野,到时她入了东宫,你还是要多教导教导,免得到时在人前失了体面,丢了太子的颜面。” “臣妾记下了。” 皇后看了太子妃一眼,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那云将军再如何手握重权,入了东宫,都是要听你的。” 太子妃微微摇了摇头,“母后,那云将军为景元立下汗马功劳,又是国之重臣,秀儿也是十分敬佩。” “就是个长了翅膀的老虎,入了东宫,也得儿给本宫趴着。”皇后眼睛微睨,六宫之首的威严到底不是虚的。 “你真是糊涂,这后宫岂能容你有半点情意?就是因你这软弱的性子,林家那小蹄子仗着太子的宠爱,是不是都骑到你头上去了?” “母后,并无此事,林妹妹对臣妾甚好。” “那你手臂上的掐痕是怎么来的?”皇后将太子妃的袖子往上一捋。 那白皙娇嫩的胳膊上,青紫的掐痕分外明显。 太子妃忙放下袖子,掩饰道:“这是臣妾不小心撞到了,谢母后担忧。” “你堂堂之女,本宫侄女,有本宫为你撑腰,怎生得如此懦弱。” “母后教训的极是,臣妾一定改。” 皇后叹了口气,“唉,你入东宫也有三年了,这肚子怎的一点不争气。” “请母后责罚。”太子妃脸色一白,忙跪下磕头请罪。 皇后脸色微沉,也是有些气,“你没有动静也就算了,太子那些妃嫔怎么个个都没有动静?你这个太子妃是这么当的?” 太子妃伏在地上,双肩颤抖,恁的可怜。 皇后见了就烦,挥了挥手,“你问安吧。” “臣妾明日再来问候母后。”太子妃起身,一礼一数十分到位。 “你别来了,看着就烦。”皇后不耐烦挥了挥手。 太子妃身体一僵,眼底都是自责,默默退下了。 皇宫,御书房。 惠帝正在批着案上的折子,殷德在一旁伺候。 “啪嗒!” 惠帝将手上的折子往桌上一丢,“滨州水匪,真是猖狂至极。要不是桓王此次亲自下滨州,朕还不知道滨州藏着这么个祸患!” 殷德忙将一旁的茶水递上,“皇上,莫气坏了身子,歇歇。” 说着,他看了一眼从早上便一直立在御书房偏角的人。 真是好定性,从早上到现在,一动不动,足足在那儿站了两个多时辰了。 惠帝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这才抬眼,抽空瞥了角落的人一眼。 身形笔直,面上不骄不躁,气定神闲的,性子倒是难得沉稳。 “云将军何时进来的,怎么也不通报?” 殷德眼珠子一转,忙谢罪,“哎哟,这怪老奴,云将军早晨来时,老奴见皇上忙着,便没通报,都怪老奴,请云将军恕罪。” 云言站在那儿,就看着两人在那儿做戏。 皇上没点头,这殷公公敢放她进来? 想着法子在这儿给她下套,她偏不上套。 看着满头银发的殷公公在那儿鞠躬,她走向中间,抬臂弯腰鞠了一礼,“公公快请起。” 接着面向皇上又是一礼,“皇上日理万机,臣等得。” “好一个臣等得,”惠帝这才正眼看向堂上的人,“经书抄完了?” “没有。”云言如实回道。 “那你下山做什么?又来气朕?” “微臣……接受赐婚。” 面上倒是平静得很,但说出这几个字,惠帝还是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没忍住,笑了笑,“哦?云卿当初可是宁可一辈子呆在诏灵寺,也不接受朕的赐婚,这才短短十余日,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云言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道:“臣害怕。” 惠帝微瞪圆了眼睛,身子往前倾了倾,“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飞言将军也有怕的时候?” “臣没想到,帝都如此繁华锦绣之地,竟也豺狼众多。” “区区豺狼,就吓得你下山了?你也就这点出息?” 云言咬牙切齿,“臣怕,防不胜防。” 惠帝起身,殷德忙上前。 惠帝摆了摆手,从御案后走出来。 负手走到云言身前,语重心长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帝都城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就你连个意中人都没有。” “臣心里只放得下景元江山,再容不下半点儿女私情。”云言道,说到激动处,双眼更是含着激昂的泪花。 一旁的殷德也是跟着红了眼眶,心道,朝廷有这样的将军,真是景元之福啊。 惠帝是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这孩子装腔作势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家事国事不两误,说说吧,朕的儿子,可有入了你眼的?” 云言一听,心道听这话的意思,皇上是退了一步,由她自己选? “皇上真是折煞微臣,臣粗野,配不上尊贵的皇子。” 皇帝一甩袖子,刚还带笑的脸,登时气鼓鼓,“云卿,得寸进尺可不是个好习惯,朕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 “皇上恕罪,”云言扑通一声跪下,“微臣句句肺腑。” “你这脾气,看样子还是要再到诏灵寺“养养”。”惠帝看着地上跪着的人,面无表情甩手坐回位子上。 还去? 云言心里咯噔一下,一念那苍白的脸一下浮现在脑海。 再禁足到诏灵寺,别说一念了,她还有没有命活着下山都是未知数。 当即额头点地道:“皇上,并非微臣不体恤皇上用心良苦,只是……只是臣有些难言的要求,实在是难以启齿。” “你有什么条件就直说,不用跟朕绕弯子,起来说。”惠帝已经拿起折子,继续看折子了。 第二十七章 城央司 云言起身,抬头看了一眼,见皇帝没再看自己,只怕已经失了耐心了。 她心里一横,直言道:“皇上,臣是二十万飞言军的主帅。” “朕知道。” “臣平定了悍匪横行的西北边城,保西境数年太平无忧。” 惠帝一双眼睛直直看向堂中的人,一时没做声。 整个御书房陡然安静,气氛冷僵。 殷德看了一眼云将军,心道今天只怕不太平。 “这朕也知道。” “臣收服西关境外八个小国部落,将景元西关疆域往西拓了一圈。” 惠帝将折子往桌上一丢,冷冷看向云言,“怎么,光是皇家儿媳这个赏赐还不够,今日云将军还要跟朕来论功行赏?” 皇上怒了。 云言低垂着头,心道,又不是她想嫁入皇家,这算个屁的赏赐。 “保家卫国,卫戊边疆是臣的本分,臣本不应该将这些挂在嘴边,但既然此次是为了臣的婚事,臣不想草率。” “想拿战功压朕?” “臣不敢。”云言忙跪下。 “还有你不敢的事?”惠帝气笑了,书房气氛陡然一松,“说吧,你的条件。” “臣要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还请皇上恕罪。” “那云卿可要悠着点,小心朕要了你的脑袋。” 云言脖子一凉,还是梗着脖子道:“……臣要和王爷们相处看看,再做决定。” 惠帝看着立在那儿的人,想了想,“嗯,允了,这样也好,选个你喜欢的,也免得到时怪朕乱点鸳鸯。” “还有……臣要做正王妃。” 云言说完第二个条件,就连殷德都惊讶看着她。 受封的成年皇子,可都有正妃了。 倒是有一位至今未立正妃,可那是……不提也罢。 惠帝看着云言,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云言莫名有些心虚,心道这个条件应该不会答应了吧。 “倒也可以……”惠帝脱口道。 这下轮到云言惊了,不是都有正妃吗? “届时你看上谁,便废了谁家的正妃,立你即可。”惠帝大手一挥,准了。 云言:“……皇上,这恐怕不妥吧?” “云卿乃国之重臣,不是正妃之位,只怕委屈了。你只管去选自己喜欢的,有朕为你撑腰,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这……”云言看着爽快答应的惠帝,内心一阵惶然,本想拿这堵住皇上,没想到…… 只怕自己挖了个大坑,皇上怎么那么像看戏的呢。 “云卿还有什么想法?”惠帝笑眯眯问道。 “没有了没有了。”云言忙摇头。 “你在帝都的将军府尚在紧急赶工,先住在行宫委屈几日,朕让皇后为你挑些手脚利落的人在旁伺候着。”惠帝道。 “皇上,伺候就算了,臣是个粗人,不习惯。既然行府尚在建,不如让臣住到城央司去?” “你一个姑娘家,住到城央司像什么话?”惠帝挑了挑眉。 “臣在帝都无亲无故,这儿又豺狼众多,臣寡不敌众,至少在城央司睡得安稳些。”云言直言道。 这话倒是不假,至少目前看来,城央司到底是官方的,能为她挡去不少麻烦。 惠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城央司虽有官绶在,但到底只是个民间自发组织,乱得很。” “臣喜欢热闹。”云言道。 惠帝没做声,端起杯子喝起了茶。 一旁的殷德见了,顿时明了,忙道:“皇上,依老奴看,不如就遂了云将军的愿,她这是第一次来帝都。城央司就在城中,规矩也少些,也方便云将军在帝都好好逛逛,这帝都繁华,也有云将军一份功劳呢。” “也是,这盛世都是将士们为朕打下来的,云将军,就依你,住到城央司去。” “谢皇上。”云言谢恩。 心道,这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也算论功行赏了? 战功好不值钱,就这么“遂了她的心愿”…… 不过,总算逃过一劫。 一放松,才惊觉后背湿了一片。 随后,她是在另一位齐公公的带领下去城央司了。 这位齐公公也算是皇上近前伺候的人,带了皇上的口谕,皇上当她面说: 既然云将军说帝都豺狼多,她害怕,务必让城央司的众人护她周全,出了事,唯城央司是问。 云言嘴角没忍住,抽了抽,她还需要保护? 不过话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总不能当场打自己脸吧。 皇上就是找机会憋她,从第一次面圣,她就看出来了,皇上就是个看着正经实际假正经的小老头。 城央司就在帝都中央,位置绝佳。 看起来像是个老旧的府邸改造的,有些破旧,确实不像官方机构,大倒是挺大的。 城央司众人接到消息,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除了两位队长司夜和临安,其他人都是一脸懵。 并不是两人提前知道有将军要来他们这儿,而是他们淡定惯了。 其他人,尤其是城央司的老大柳燕回,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猴子头头。 带领着一群野猴子在门口跳来跳去,将司里上到队长,下到厨房打杂的大娘们,全部拉出来迎接即将到来的将军大人。 “快,那谁,快去街口看看,人家将军来了没?!”柳老大大手一挥。 立马有人争着抢着跑去街口看。 司夜笑了笑,开口道:“大人稍安,还不到时候。” “这都过了多久了,也该到了吧。”柳老大抱着胳膊踱了两步,偏头看见自家两个队长都十分淡定,他啧了一声。 “你俩怎么这么淡定,不激动吗?不荣幸吗?还是在心里兴奋呢。还有,”柳老大扫了一圈,没看见自家三队长那小崽子,“寒飞呢?” “万分激动,荣幸,”司夜嘴里说着激动,面上淡定得如万年死水,“飞在睡觉。” “他怎么回事?不知道大将军要大驾光临吗?” “飞说,如果是个女人,他会考虑起来看看。” “那臭小子是皮痒了吗?大将军怎么可能会是女人,我可是听说了,那飞言将军能在千军万马中,单枪匹马取敌将首级。率领的飞言军踏平西南悍匪窝,收了西南疆外八个国家,这是何等强悍啊!”柳老大眼里迸发出炽烈的、崇拜的目光。 “难道真的长了三头六臂?”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大门,“之前谁修的大门,这么矮?” 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门拆了,总不能让将军进去的时候弯着腰吧? 司夜看了他一眼,暗暗笑了笑。 一旁的临安皱了皱眉,一板一眼道:“大人,飞言大将军为何无缘无故住到城央司来?这恐怕不妥……” “临安,你闭嘴!”柳老大刷的下站到临安面前,背着手阴恻恻看着他,“要是被将军听到,非打死你不可,到时候我可不保你。” “大人,”临安道。 他立在那儿,身材标杆般笔直不屈,五官棱角分明,剑眉英挺,双目坚定。 正直且坦荡。 “城央司护卫帝都城,并不听令于任何官僚,大人无需谄媚权贵。” 柳老大瞅着临安那一板一眼正经的样子就头疼,这傻小子何时能够圆滑起来。 嘴里却不屑道,“这怎么就成了谄媚了?这是热情。再说了,临安,你太低估我了,我根本不是那种人,你想多了。我是那种人吗?是不是?” 他这话一出,扫了边上几个属下一眼。 几个属下齐齐偏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热情过头了。”临安戳道。 柳老大直了直腰,觉得被临安这样说,自己在手下面前分外没有面子。 抬手整了整特地换的唯一的一身干净的衣裳,“临安,你就看着,我对那将军只是敬重,绝无半分谄媚。” 旁边的司夜抱着剑,笑眯眯看着两人,忽然眼珠一转看向街头,开口道: “来了。” 第二十八章 女的 云言在齐公公的带领下,到了城央司。 刚转过街头,远远看见巷道中央的院子门口站满了人。 男女老少,都有。 一个个都盯着他们看。 待人走近,柳老大带着自己人迎了上去。 城央司的人个个都没什么规矩,一群急性子的小伙子和自家老大一起冲过去将那太监团团围住。 “将军呢?”柳老大最急,头一个问道。 后面的临安看着自家大人,脸都黑了。 司夜则看向被挤到一旁站着看热闹的云言身上,眼睛眯了眯,眼底都是惊异。 云言看着司夜,笑得十分灿烂。 “公公,大将军呢?” “是啊将军呢?” “大家别急,按将军的排场,禁军开道护送的大部队肯定在后面,公公只是先来通知我们。注意保持形象,不要太野蛮了,你看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 “老大说得对,公公是先到通知哦们做好准备!” 齐公公饶是见惯了场面,也对城央司这架势惊得不轻。 都说城央司的人,都是些没规矩的江湖人,在帝是天不怕地不怕,走路都是横着走的。 今儿头回见着,也算是长见识了。 这冲在前头,胡子拉碴,邋遢不羁,毛毛躁躁的应该就是柳大人了。 啧啧。 “皇上口谕。”他尖着嗓子扬声道。 柳老大那盲目崇拜的脑子里还有点清醒,一听皇上口谕,忙压着属下往后后退了几步。 整整衣裳,抬臂行礼。 “皇上口谕,飞言大将军暂住城央司,城央司众人务必护好将军周全,好生招待,若有怠慢,按罪处置。” “臣接旨。”柳老大行罢礼,看向安静的巷子口。 向公公问道:“不知将军何时到啊?” 齐公公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一眼被挤在一边看热闹的云言。 “将军已经来了呀。” “在哪儿呢?”众人扬着脖子朝公公身后的巷口街上看去。 “柳大人,”齐公公微弯下腰,朝云言的方向恭敬抬了抬手道:“那位便是云将军。” 众人顺着齐公公的手,齐齐偏头看向立在那儿的云言。 一群人动作一致,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表情也一致。 就那样看着,半天都没动静。 “女的?啪!”也不知谁大声喊了一句。 话还没喊完,被旁边的人一巴掌拍过去捂住了嘴巴。 这一巴掌,说话的人嘴巴怕是要肿上几天了。 众人惊醒过来似的,纷纷往两边让开,让出同样目瞪口呆的柳大人。 云言笑了笑,抬臂朝众人行了一礼,然后端端正正朝柳燕回行了一礼。 “在下云言,见过柳大人,见过诸位,接下来想在城央司叨扰一段时间,还请大家原谅在下的唐突。”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浑身都变得通透坦荡。 整个城央司破旧的门口一时变得风华无双。 临安见了,看着自家发愣的大人叹了口气,上前朝云言回了一礼,“城央司一队长临安,见过将军。” “临安队长。”云言回了一礼。 正当临安准备说话,忽然被身后一把大力推开,只见自家大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朝着人家迎了上去。 “哟,云将军!”柳老大双眼发亮,脸上的褶子都在极力表演着激动。 “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将军能大驾光临本司,令本司蓬荜生辉。不叨扰,一点都不叨扰,请将军只管放心的住,当自己家一样。里面请,请!” 云言做好了各种假设,比如城央司甩脸子,或者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等等。 就是没设想过,城央司的掌权者如此热情。 热情得让她有些招架不住,有些梦幻。 “将军,请!”见人没动,柳燕回又朝里伸了伸手。 朝呆在一边的几个大娘叫道:“快去把家里最好的茶给泡上,都愣着干什么呢,没见来贵客了啊。” “知道了,嚷什么!”几个大娘对着柳燕回翻了翻白眼儿,眼睛还是忍不住看着将军。 这姑娘长得可真俊。 几人推搡着进去了。其他人也跟着热火朝天的去忙活了。 “临安司夜,带将军进去。” “云将军,里边请。”临安不卑不亢朝里抬了抬手。 云言点了点头,抬脚朝里走去。 司夜也迎了上来,笑道:“云将军,又见面了。” “是啊,司夜大人好巧啊,打扰了。”云言抬手一礼,笑道。 司夜笑笑,朝里抬了抬手,“将军请。” 见人进去,柳燕回回头,笑眯眯朝齐公公走去,边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人手里,“公公辛苦了,请回皇上,城央司一定会好好招待云将军。” 齐公公推搪了两下,便将银子顺进了袖子里,“柳大人请留步,您请回,可千万别怠慢了贵客。” 说着,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柳燕回笑道:“那是一定,一定。” 云言在临安和司夜的带领下进了城央司。 城央司内部寻常府邸院子一样,只是前院设了类似案堂的院子,只不过看样子他们很少使用,地上石板间长了不少杂草。 沿着回廊穿过前院,到了后院就更加寻常了,院子虽然破旧,但十分干净质朴。 一路上进去,后面偷偷跟了几个小孩子,应该是城央司的小孩儿,一会儿躲到柱子后面,一会儿跑到前面躲着看。 也见到不少老人。 看下来,确实不像官府,就是个热闹的大家庭。 生机勃勃,满是烟火气。 路过一个空旷的练武场时,云言停了下,看了一眼。 离家也有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家里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练武场上几个老妇人正利用横杠武器架子晒干菜。 临安还以为云言停下来,是觉得她们碍事。 心道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见不得这些。 他对身后侧的下属道:“去,让阿婆她们不要在这里晒干菜。” 那小伙子屁颠屁颠跑过去,还没说两句,就被两个阿婆拿着菜打了回来。 其中一个看起来已经八九十岁的老太,佝着腰气势汹汹走了过来,冲临安吼道:“临安小子,你什么意思?” 果然都是江湖人,彪悍的很。 临安一张脸面无表情,“说了很多次,不要到前厅来晒菜。” “怎么就不能晒了,这么大的场子不晒菜多浪费。” “可也不能把府里都变成你们的地盘吧,后院的草地花园全部种了菜,连练武场都变成你们的了,平时我们练武都没……” 那随从话还没说完,老太双眼一转,一双眼珠子瞪了过去,吓的人立马住了嘴。 “小栗子,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把你平时吃的给老娘吐出来!吃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比谁都吃得多,现在在这儿咧咧占你们场子,你他妈活腻了……” 老太边说,还边用手里的干菜抽人。 小栗子不堪重负,抱着头逃了。 那几个老太可没那么容易放弃,几个人追着他打。 几下跑没影了。 这城央司,还真是个好地方。 “将军,见笑了。”一直抱着胳膊笑眯眯看戏的司夜,抬手对看得目瞪口呆的云言歉然道。 云言闭上微张的嘴,笑了笑,“在下家中也有几位这样的婆婆,一时见到,亲切的很。” “将军的家可是在燕城?”司夜朝前抬了抬手,三人继续往前走。 “嗯,”云言点头,“燕城虽比不上帝都繁华,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二位以后如果到燕城,只管到将军府来找我,我一定会好好款待。” 说起燕城,她骨子里的豪迈藏都藏不住。 司夜看了一眼嘴角都藏着笑的人,“那先谢过将军了。” 第二十九章 轻视 三人刚落座没多久,柳燕回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眼睛在司夜和临安身上来回看了几眼,像是斟酌哪只柿子好捏一些。 结果走到临安身旁,将他挤走了。 临安无奈,起身朝离将军远些的座位坐了下来。 柳燕回坐下后,扬起一张油腻的笑脸看向旁边的云言,再一次滔滔不绝表达了自己的敬仰之情,十分夸张的形容自己的城央司今后都因为将军的到来而镀了一层金子。 饶是云言这样厚脸皮的人,当面听到这样不带重词儿的赞美,脸上也是挂不住。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岁数不大,三十多岁,胡子邋遢,一双眼睛眯眯的,没个正形。 说话行为都像极了官场上那些溜须拍马屁的官员。 可身上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潇洒。 身上同时夹杂了官场的市侩和江湖人洒脱不羁的气质。 倒也不讨厌,她反倒很是喜欢。 这个城央司,粗莽,毫无秩序可言,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可这儿是帝都,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这城中立足的? 看着自家大人嘴巴不歇,屁股下的坐垫七挪八移都快凑到人将军身旁了,临安眼皮跳了跳,扶着额长叹了口气,头疼不已。 对面的司夜喝着茶,好整以暇看着两人在那儿一来二去互夸互捧,商业互吹。 眼睛不由多看了云言几眼。 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城郊这位将军可是在被人追杀呢。 往后,怕是没安生的日子了。 “大人!”临安忍无可忍提声打断。 柳燕回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小子有屁快放。 “大人,不如问问云将军有什么打算,司里也好做安排。” “对!”柳燕回一拍手,“将军,近期可有想去的地方?你想要去哪儿玩儿,立马让他们安排。” 云言笑了笑,“柳大人客气了,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想安静在贵司住上一段时间。” “安静!我们这儿很安静,将军只管放心住。”柳燕回打包票道。 “只怕……”一直没作声的司夜忽然出声,笑眯眯看着云言。 云言也看向他,看他一脸似笑非笑,心道这小子要坏事,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司夜抿着嘴笑了笑。 云言看得眼睛直愣,这小子笑起来真是勾魂夺魄的。 “只怕什么?”柳老大和临安都看着司夜。 虽然这小子一般不怎么说话啊,可一开口,都是要紧的事。 司夜摇了摇头,“没什么。” 多说也无益,毕竟是圣旨。 “那这样吧,司夜你和小飞负责将军的安全,临安负责为将军安排……” “大人!”柳燕回话还没说完,临安皱眉打断,他直着腰杆,一板一眼道:“司里最近……” “啧,你这小子!将军的事是头等大事!其它事先放一边!”柳燕回瞅了瞅云言,看她生气没,边对临安训道:“将军,你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一根筋。” 云言看着临安,临安也看着她。 目光正直且坚定,不卑不亢,不错。 云言在心里赞到,只不过这个临安队长似乎对她不是很欢迎。 “柳大人真的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工作一切照旧就行了,不用太在意我了。” “又是圣旨,又是宫里的人亲自护送到门口,将军就是想低调恐怕也不行。”临安直挺挺道,“以后有什么事将军只管吩咐。” 哦,原来是这里瞧不上她。 “什么?让小爷我去保护一个女人?!” 这边临安刚公事公办的妥协,那边只听外面一声呛火的少年声音。 人未到声先至。 云言看向门口,其他人倒是出奇一致看向窗口。 下一瞬,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跳上窗户,蹲在窗台上朝屋里看来,“是谁他娘的这么大胆子?!” 云言看过去,只见蹲在窗台上的少年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参差不齐随意炸着。 额前一条绣制粗糙的护额将眼前多余的头发束缚住,嘴里叼着半根儿干菜叶子。 咋呼,暴躁,桀骜,如火一般的少年。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就你?” “啪!”下一瞬,只见柳大人手一扬,他刚才还穿在脚上的鞋子直直朝少年脸上招呼去。 少年身体一偏,鞋子擦着他耳侧飞了出去。 他嫌弃的扇了扇鼻子,“老大你干嘛!好臭啊!” “小飞,你个臭小子,赶紧下来,这是云将军!”柳燕回气极。 “切,又不是没见过将军。”寒飞撇了撇嘴。 “你见过女将军?” 寒飞又看了云言一眼,“一看就是个绣花枕头,谁知道真的假的。” “你!”柳燕回气得头发都快炸了。 “小飞,不得无礼,这是飞言军主帅云将军,容不得你造次!”临安皱了皱眉,严厉道。 他虽然也不喜欢云将军的做派,但身份有别,现在城央司毕竟属于朝廷管制,可千万不能让人抓住了把柄。 寒飞耸了耸肩,跳进来,吊儿郎当朝云言的方向拱了拱手,眼睛都没看她。 “云将军是吧,反正不管你来城央司有什么目的,想让我当你的跟屁虫,门儿都没有。” 柳燕回气得眼前一黑,这小子,几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他回头偷偷看了一眼云将军,却只见她跟没事人一样端杯喝茶。 这份沉稳的气魄,倒是了得。 云言放下杯子,看向寒飞,笑了笑,“这位小兄弟说的极是,我怎么敢劳烦大家如此兴师动众……” “就是!”寒飞抱着胳膊得意道。 “不过,”云言顿了下,看向寒飞。 “你看什么,别打小爷主意!”寒飞蹭到柳燕回身边,端起他的杯子准备喝茶。 结果茶还没从喝,就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浑身一激灵,瞪向云言。 野兽一般的敏锐。 “啪!”柳燕回一巴掌挥过去。 寒飞捂着脑袋,双眼喷火,“噌”的下就想站起来。 结果被柳燕回一把按住脑袋,也不见他怎么动的手,寒飞双膝“扑通”一下朝云言跪了下去。 柳燕回也在旁边半跪着,一边摁着激烈挣扎中的寒飞脑袋,一边道,“云将军啊云将军,你看看这……真是对不住,一个个都皮痒了,您别一般见识,这些都是些毛都还没长齐的兔崽子。” 云言正准备说话,只听“咚”的一声。 寒飞一脚暴躁将旁边的小茶桌踢飞到了天上。 柳燕回抬头,眼见茶杯桌子就要砸到自己脑袋上,双眼爆瞪,赶紧撒手跳开。 随即,“砰”的一声,茶桌砸到地板上,散架了,杯子也摔了个稀巴烂。 “哼!老大,你踢我干什么,小爷我跪天跪地绝不会跪女人!”寒飞瞪着眼珠子吼道。 吼完发现不对劲儿,只见老大像看个死人一样看着自己。 他微微缩了缩肩膀后退一步,“嘿嘿,老大,这桌子真不耐摔,我、我还有事……” 刷,也不见柳老大怎么动的。 就见小寒飞脸色一变,撒腿就往外跑,因为太急,将半掩的拉门从里撞成了两截飞了出去。 边跑边大喊道:“老大,谁让你派我去伺候女人的!这他妈关我屁事!”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冲出了房间。 “老大你冷静!” “临安、司夜,救命!” 逃命的声音渐渐跑远,不大会儿,一阵撕心裂肺杀猪般的嚎叫声响起。 云言看着只剩一半的拉门,屋内地上狼藉的一片,一时叹为观止。 唉…… 临安头疼地拍了拍额头,他起身朝云言端手一礼,“云将军,先失陪下。” “临安队长请便。”云言回头道。 临安脸色铁青走了出去,想必是为两人擦屁股去了。 屋子里只剩云言和司夜两人,这会儿这么闹腾,司夜还是在那儿慢悠悠的喝着茶。 “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云言由衷叹道。 “将军喜欢就好。”司夜笑道。 云言看了他半晌,啧了一声,“我有些好奇,你怎么没问我上次的事,或者把它告诉你们大人?” “上次的事……是上次在破庙遇刺的事吗?” “对,你应该把我是个危险人物告诉柳大人,这样你们城央司也能避免些麻烦。” “将军言重了,再者,你也是皇上送来的客人。” “你们是皇上的人?” 司夜看向云言,笑了,“将军,你怕是高攀城央司了,城央司名不见经传,只是帝都一个小小的卫所,要不是你提起要来此住下,皇上不见得知道城央司。” 第三十章 冤家 睿王府。 “城央司?”睿王景昀睿坐在湖心亭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串葡萄,边吃边听属下汇报。 “云将军出了皇宫直接去了城央司。”属下道。 “城央司……”景昀睿坐起,揪着眉想了半晌,“两年前,傅家掌管的城央司不是被皇上撤了吗?” “是,但这个城央司并不是傅家的,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开始并不叫城央司,只是城里自发的自卫队维护帝都治安,干的事跟城央司差不多,所以人们以为是城央司,久了就这么叫了。这两年,在帝都城里已经有了些名声。” “那女人去那里干什么?” “属下不知。” “去查下这个城央司什么来头。”景昀睿看着院子带着丫鬟进来的女人,眼底一沉,登时两道剑眉皱到了一块儿。 “是,属下告退。”那名下属也远远看到王妃进来,赶紧退下了,免遭池鱼。 “王妃,您看这朵,开得正好呢。没想到这个季节还有山茶花……” 这片坐落在王府偏院的小花园,四周种满了白色的山茶花,偏僻安静,无人打扰,睿王府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睿王妃走过去轻轻捏起枝丫,凑上去在花上嗅了嗅,清新扑鼻。 “王妃,这种做山茶糕可以吗?”丫鬟月儿放下跨在手腕上的篮子,垫脚看了看。 “可以,这正是上等的山茶花。”睿王妃道。 “那我们摘一些……”月儿正向花下手,只听“啪”的一声。 紧接着就听月儿“啊”的一声尖叫,捂着手吓得后退了几步。 睿王妃吓得一激灵,看了一眼月儿,注意到落在花圃里的小石子。 她往后一看,只见睿王脸色铁青站在那儿。 “谁让你们进来的?!” 睿王妃一见睿王,精致灵动的脸也是一垮,没理他。反而转回头一脸心疼的走到月儿身旁,拿起她的手。 只见手背上鼓起了一个青肿的包,鼓了老高。 “月儿,你没事吧?”睿王妃往月儿手背上心疼得吹了吹。 月儿看了一眼王妃身后不远一脸阴沉的睿王,吓得惊慌失措,赶紧抽回手跪下,“见过王爷。” 景昀睿看向丫鬟,往前走了几步,继续逼问道:“谁给你们的狗胆进来的?” “奴婢该死!”月儿伏在地上,吓得直磕头,“是奴婢、是奴婢带王妃来的!这、这不关王妃的事!” “月儿你起来,跪他干什么!”尹思乐上前去扶月儿,月儿额头顶在地上就是不动。 尹思乐看着,又是心疼又是窝火,这个怂货,怕这个纸老虎干什么! “来人!”景昀睿眼里盛着盛怒,和以往的他有些不同。 平时像跳脚哇哇乱叫的公鸡,现在看着像只要咬死人的恶犬。 “王爷。”从外面走进来两个王府的下人。 “把她给本王拉下去,重打三十大板!”景昀睿面无表情指了指地上的月儿。 “等会儿。”尹思乐转身,挡在家仆前,看着面前的人冷哼了一声,“景昀睿你什么意思?吃火药了?三十大板,你想干什么?!发什么神经!” “王爷……”两个家仆愣愣看向自家王爷。 景昀睿朝月儿方向点了下头,两个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 尹思乐刷的下张开双臂,“我看你们谁敢!” 两个家仆顿住脚,脸上霎时五彩缤纷,左右为难,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自王妃嫁进来几个月,这王府天天都是冰与火碰撞。 那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府里上下鸡犬不宁。 尽管王爷不承认,但王妃就是皇上亲自赐婚的王妃,睿王府的女主子。 这整天被逼着对女主子动手,难怪王爷近身伺候的志远最近病了一个月都不愿意好起来。 景昀睿狠狠盯着尹思乐,“姓尹的,别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你试试?”尹思乐推开两个家仆,两步冲到景昀睿面前,扬起小脸往前伸了伸,瞪着一双琉璃一样灵动狡黠的眼睛,“你个怂货,敢动本小姐试试?” 帝都尹太公孙女,谁敢动分毫? 像是“噌”的一声,景昀睿额头的青筋毕露,像是要绷断似的。 他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又丑又恶毒的女人,本王看到你就反胃!来人,把她们给我丢出去!以后她们要是敢踏进茶园半步,打断腿算本王的!” “景昀睿!”尹思乐跺脚大喊了一声,敢骂她又丑又恶毒! “你至于吗,不就几朵破茶花,用得着对本小姐这么大呼小叫的吗?本小姐还不稀罕呢!月儿,我们走!”尹思乐转身气冲冲扶起月儿,大步往外走去。 边走边泄愤一把打断了一朵正含苞待放的山茶花。 “你!”景昀睿上前两步,看着被打落在地的山茶花,眼底一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你这个恶毒的丑女人,你你、你……本王诅咒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王妃……”月儿小跑着跟上睿王妃,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拳头,一直倔强的咬着嘴唇。 一直走出去老远,将山茶花园远远甩在了后面。 尹思乐忽然撇了撇嘴,眼珠子一阵发红,豆大的眼泪就掉了出来。 她才不是又丑又恶毒的女人。 抬起胳膊,狠狠擦了擦眼睛,“月儿,今天回太公府。” “王妃……”月儿心疼看着,反正回太公府过不了夜又会被赶回来。 “别叫我王妃,我不是什么王妃!” “小姐……”月儿低声叫了一声。 想起几个月前,小姐还是无忧无虑的太公府千金。 却突然,一道圣旨下来,皇上赐婚睿王。 小姐反抗了几日,最后还是带着小女孩期许的心思出嫁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 睿王爷在所有的公子哥中,他鲜衣怒马,少年风火恣意的洒脱令不少女儿心动不已,一直也是帝都城女儿家家们的口头心头好。 小姐在府里绝食抗议的那几天,偷偷让她出来打听睿王的消息。 听她说那些关于睿王有趣的事儿,心里还不是带了小心思。 只是万万没想到,才一进门便受到冷落,之后王爷见了小姐,不是冷嘲就是热讽。 小姐那哪儿是可以忍受的脾气,两人碰了不到几次后,就开始掐了。 起初,小姐还三天两头回太公府大闹要和离,要休夫,每次都被“送”了回来。 这日子就这样过了起来。 走到王府大门口,尹思乐狠狠擦了擦眼睛,“月儿,你看着,我以后要是对这狗东西太客气,你一定要掐我,等着,我一定会先休了他!” “小姐,女子不能休夫。”月儿在旁边叹了口气,一天至少要听八百遍。 “谁说的。”尹思乐瞪了月儿一眼,转头看见她已经肿成馒头一样的手背,顿时眼睛又一红。 月儿将手往后藏了藏,“小姐,我没事。” 尹思乐拉过月儿的手,“对不起,月儿,都怪我,今天的仇我一定会报回来。” “小姐,你说什么呢,做茶花糕有什么错,都是奴婢的错。” “茶花糕……以后再说吧,本来是想做点茶花糕,带到诏灵寺去找云姐姐试试我的手艺,这下是彻底没心情了。走,先去上药。” “云姐姐?就是小姐你说的那个女将军?” “嗯!”尹思乐重重点了点头,提到云言,她紧绷的脸松动了些。 “不过,”说着又皱紧了眉头,“希望她不要像我这样,被别人决定了一辈子……” 第三十一章 嘲笑 夜晚来临前,吃完一顿夸张的晚饭。 也不夸张,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 但这是云言自离家起一个多月以来,吃得最舒心最饱的一顿了。 城央司里的那些大娘大婶手艺堪比宫里的御厨,她们自己腌制的各种菜肴味道独特又美味。 她们来传菜的时候,见她吃得豪迈,别提多开心,不停的给她添饭加菜。 云言那嘴儿也是甜的,左一个亲大娘,右一个亲大婶,那是连菜带人,夸得人家嘴都没合拢过。 一顿饭的时间,就让那些婶子们开始亲闺女亲闺女的叫。 一大桌子,本来是柳老大和司夜他们,还有几个司里的人陪着。 结果,饭还没吃两口,桌子就被婶子们占了。 他们被挤下桌,站在旁边想伸过去夹点菜都不行。 几个男人端着白米饭,巴巴看着。 “啧啧,不愧是云将军!”柳老大忍不住点了点头,朝人竖了个大拇指。 云将军才与她们相处多久啊,这晚饭的手笔,他们司里也就过年的时候有这水准。 司里的这些老大娘们,平时横的要死,给司里的兄弟们做菜都是看心情,现在哄起人来真有一套。 不过话说回来,能把将军哄得这么开心,该计大功。 “我还是去厨房看看有啥剩菜没。”被柳老大拉来作陪喝酒的雷子眼见吃饭无望,最后忍不了,端着碗往厨房走了。 “哎哎,雷子,一起。司夜,你在旁陪着。”柳老大长手一伸,拉住听见喊声欲逃走的属下,朝在桌旁尚还有一席之地的司夜招呼了一声,就搭着人家的肩膀往外走去。 “雷子,听说上次家里人来帝都给你带了坛上好的女儿红?” “……老大,没、没有,没女儿红……”雷子把脑袋拨得老大。 “老子上次都看到了,你小子藏私货。” “真没有,没有女儿红,你看错了!”雷子试图战略性转移话题,回头看了一眼,将军所在的院子已经很远了。 “老大,你怎么对那将军那么客气,都有点……太那啥了。” 他们老大平时遇到那些当大官的,确实爱拍马屁,但对这云将军还是有点区别的。 皇帝来了,也就这待遇吧。 “有点啥?”柳老大放开手,拿出别在腰间的筷子,扒拉了两口碗里饭。 女儿红的劲道厉害着呢,他要先垫巴下肚子。 雷子朝四周谨慎看了看,往自己老大耳边凑近,神秘兮兮道:“难道这云将军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 “啪!”柳老大一巴掌拍过去。 雷子捂着脑袋,“老大你打我干什么!” “你说说你,平时让你们多读点书,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那云将军什么人物,还什么身份,你没听说过?” “哦,今天听兄弟们说了些,说她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大家都想找机会试试呢。” “打、打住!”柳老大看着手下那张认真的脸,有些心累,只知道打架。 “这些保卫国家的将军都不容易,特别是云将军这种常年征战的,爷只想让他们得到该有的尊敬而已,让她感受到被她保护的小老百姓都记着她的好,记着她的功劳……” 雷子看着走到一边对着面前的树一脸正经的老大,打了个寒颤,老大最近病得不轻。 云言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等在外面的司夜看着她愣了下。 “夜兄,如何?”云言打开扇子,轻佻冲人挑了挑眉毛。 信步走出来时,甚是风流倜傥,明朗清卓。 虽说她平时为了方便,也没穿女装。 可穿的衣服跟男装比起来,还是有区别的。 今天将头发全部束起,穿上男装,再执把玉骨扇。 跟帝都城那些贵公子哥,倒没两样。 “翩翩公子。”司夜笑道。 “实在是失礼,刚来就耽误你时间。”云言拱了拱手。 “将军言重,这是我分内的事,将军请。” “今晚有劳夜兄。还有,我换装后在外面,不要叫我将军,叫我……”云言想了想。 “云川吧。” 司夜点了点头,“将军为何易装化名?” “别人不知道就算了,司夜大人你可是知道的,我现在正在被人追杀,不然我怎么会来城央司躲着。” “将军可有查清是谁吗?” “是谁不重要,有人要杀我就是了。我要是不乔装打扮一番,只怕在街上又有人来要我的命。” 司夜停下脚步,看向走在前面的人,一来帝都就被追杀,仇家么? 两人从司里经过训练场的时候,只见这个时候,有不少人在场上练手切磋。 还有一群年轻人坐在场边的架子上。 这群人,以寒飞为首。 见云言出现经过,瞬间都从木架上跳下来,瞪着她。 还坐在木架上的寒飞,脸肿得像猪头,要不是认出他额头上的护额,还真没看出是他。 他本来就瞧不上什么女将军,那女人能上战场打仗吗? 一看这娘儿们就是个假的! 今天老大把他揍成猪头,让他在兄弟们面前丢了天大的面子。 他这火正没处发,今天非得儿教训教训她不可! 他们这边一动静,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一齐看过去。 一时间,场上二十多号人,全盯着云言走过来。 就跟今天在大门时一样,围观。 云言目不斜视,稳步走过去 寒飞一直盯着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她似的。 见人目不斜视走过去,他气得从架子上跳下来,喊了一声,“丑八怪!” 云言继续往前走。 “丑女人,叫你呢!” 云言没停。 “小飞,她可是将军,你不怕啊,你这么叫不合适吧。”旁边一个伙计拉了拉他。 “切,什么将军,肯定是个冒牌货!你看老子这么叫她都没反应,你见过哪个将军这么怂的!” “那倒也是,哈哈。” “哈哈哈哈……” 几个年轻人在那儿嘲笑了起来,特别大声,说话声一字一语尽数进了云言的耳朵。 她跟没听见似的。 跟在后面的司夜看着前面的人,倒是少有的气魄。 转过身,看着骂咧咧冲过来的人。 寒飞一见司夜停下来笑眯眯看着他,他脚下猛的一顿,“干、干什么?” “今天我当值,明天换你。” “当什么值?” 司夜指了指前面,然后看着寒飞那张脸由红转白,又从白转红。 “让老子跟着伺候女人?!门儿都没有!” 第三十二章 闹事 夜晚帝都,最繁华的永夜街。 云言路过街口看了一眼,停下脚步,“这么热闹。” 上次好像就是在这里请的那花家三姐妹。 “永夜街,帝都的不夜城。”见她停顿,旁边司夜介绍道。 一眼望过去,城中河两岸,花街柳巷,无数精雕玉砌的弯檐古楼,欢声笑语,莺莺燕燕,醉生梦死。 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云兄要去看看?”司夜见旁边的人一脸好奇,不由问到,难怪要换一身打扮。 “不行吗?”云言看了他一眼。 “当然可以,你想去哪儿,在下都奉陪,”司夜笑笑,朝那边抬了抬手,“云兄请。” 街上酒楼、青楼、茶坊应有尽有,来往的行人熙攘不绝。 当两人一出现在街上,立马吸引了百米内所有姑娘的目光。 司夜就不说了,他可是帝都城内公认的帝都第一公子。 只他一人,就足以令帝都城的姑娘疯狂。 更何况,他今天还带了一个如此俊秀的小哥。 眼下,不夜城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见人来,两边青楼里的姑娘,老鸨,酒楼里的酒娘,纷纷迎了上来。 “哎哟……两位公子,进来坐坐呀。” “司夜大人,今天是什么风儿,怎么将您吹来了?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不夜城了,不夜城还是太太平了,都见不到大人了。” “哟,大人,您旁边这位公子,好生俊俏,奴家瞧着好生面生啊……” “司夜大人……” “公子……公子……” 街道中央,云言一脸愕然摘下落在脑袋上的手绢。 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两边的楼上,站了一水儿的姑娘,正捂着嘴瞅着她笑,还热情朝她招手,让她进去坐坐。 这帝都的窑子,都比别的地儿奔放啊。 她微微瞪着眼,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被几个热情的姑娘挡住去路的司夜。 他正微笑着拒绝众人,虽然被团团围着,那些姑娘倒也没动手动脚,只是七嘴八舌说着。 云言看着垂首微笑的人,心道这司夜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要不是手里拿着把剑,上次跟他交过手,她还真以为他就是个人畜无害的温柔公子。 “没想到,夜兄这么受欢迎,莫不是经常来这里?”等两人走出来,她揶揄道。 这家伙总是一脸淡定从容的样子,碍眼的很。 上次打架没打过他,心里就很不爽了。 “在下偶尔夜巡会来此地,”司夜看了一眼云言,笑道:“云兄初来乍到,大家很喜欢你呢。” “那是帝都姑娘热情。”云言往周围看了一眼。 不夜城的街巷四通八达,繁华如梦,让人如置身一场华丽奢靡的镜花水月。 不禁有些恍惚。 “云兄?”司夜见人忽然停在街央,便叫了一声。 “嗯?”云言茫然看过来。 一双眼睛明亮澄澈。 司夜看着那双眼睛,愣了下,眼底一闪。 是他太多疑了吗,这个云将军或许更加单纯? 即使交过手,即使知道她藏在面具下的真实性情。 但到底,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饿了吗?”他柔声问道。 “还行,”云言想了想,“我们去花凤楼坐坐?我请客。” “哦?云兄还知道花凤楼?” “之前有过接触。” 两人抬脚正准备往花凤楼走,忽然“砰”的一声,从旁边赌坊飞出来一人重重砸在门口。 门口的行人皆停下脚步看过去。 这时从赌坊门口走出来两个穿着黑衣服的彪汉,走到被丢出来的那人旁边,开始对他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见了这番景象,行人都摇了摇头,又有人输了个底儿朝天,都习以为常走了。 金元赌坊作为不夜城最大的赌场,门口日日都在上演打人表演。 轻则揍你个半条命,重则剁手剁脚。 偏偏那些赌博客,也不怕死,天天往里钻。 和尚? 云言看着地上被揍的人,光着个脑袋,皱了皱眉。 “云兄,走吧。”司夜扫了一眼赌坊,便转过头去。 “这打人,你们不管?”云言问道。 “在这里,只要不是人命关天,城央司一般不会管。”司夜道。 也是,不夜城这种地方,有它自己的规则,官府的人,手也伸不到这里来。 云言点了点头,继续抬脚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和尚已经被揍得声气儿都没了。 “夜兄,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司夜看着朝赌坊门口走去的人,有些挑了挑眉毛。 “住手。”云言走过去,出声制止,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和尚,以及他沾满血迹的光头。 瞳孔微缩。 她现在也不知怎么了,见不得光秃的脑袋上受伤。 那两个打手抽空抬头看了一眼,一见是个瘦了吧唧的公子哥,骂咧道:“滚一边去,别多管闲事,这可不是你出风头的地方!” “砰!”那打手话刚说完,云言抬手,一拳头打中那打手的脸,将他揍飞了几丈远。 “哇!”旁边的路人齐齐发出一声倒吸气。 看向被一拳揍飞的壮汉,这得儿多大力气才能揍飞人家啊! 那位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赌坊另一个伙计吓了一跳,瞪着眼睛不可置信看了一眼自己兄弟,又看向面前面无表情的人,“你、你!你给我等着!” 说着慌慌张张往赌坊里跑进去。 云言低头看着地上的人。 半晌,地上的人动了动,小心翼翼抬头探了一眼,这才哆嗦着站起来。 “你是哪里的和尚?”云言问。 “我、我不是和尚。”男人捂着肚子,佝着腰站那儿,看起来很难受又很害怕。 他喘了几口气后慌慌张张看了赌坊门口一眼,对着云言骂道,“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晦气!” 说着,就要赶紧离开,被云言一把抓住。 她看向他的光头,“你不是和尚你剃光头干嘛?” “你烦不烦?!”男人甩了下手,没甩掉! 云言执着的捏住他胳膊,盯着他的脑袋。 男人又急又怕,不住往赌坊门口看,急得不行,像是那里面会出来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他无语骂道:“老子才不是什么狗屁和尚,老子是输了钱,赌坊那群王八蛋把我头发给剃了!你放不放手!” 云言松手,看着人一瘸一拐跑远了。 她有些苦恼甩了甩脑袋,她这是怎么了,看到光头就移不开眼。 “就是他!就是他闹事的!” 第三十三章 花凤楼 赌坊门口,刚刚那个打手进去叫了几个自己的兄弟出来。 指着云言道:“就是他!出手打了二大,还把人给放跑了!” 那为首的小个男人像是个场子上管事的,长得贼眉鼠脸的。 顺着手下的手指,挑着眼看过来。 他走过来,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眼,这细皮嫩肉的,啧啧。 ”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云川。” “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就敢闹事!” 云言笑了笑,拱手道:“不好意思各位大哥,刚才认错人了,对不住。” “你打伤了我们兄弟,一句对不住就行了?”男人指了指被人搀扶过来的二大,眼睛眯了眯,瞪着云言。 “我真不是故意的,”云言一脸诚恳道,“而且,大家开门做生意,你们这样当街打人也不对……” “我去你娘的对不对!”管事十分嚣张推了一把云言,“老子告诉你,在这不夜城,我们就是王!” 云言皱了皱眉,看了看自己肩膀,抬手掸了掸,看向面前的人,“王?我怎么记得,这皇上不就在隔壁皇城里住着呢,你们就敢称王了?“ “你、你!”管事的没想到云言这里伶牙俐齿,被噎了个正着。 “我什么?难道不是吗?” “是个屁!我告诉你,这不夜城,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弟兄们,给我上,打死这小子!“管事的眼底迸出剧烈的杀意。 身后几个壮汉就活动着手脚冲了过来。 后面司夜正待上前,看到云言负在身后的手指示意了一下,让他别管。 云言在人冲上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金元赌坊。 不像一般赌坊都落在小街巷里,这赌坊就坐落在最繁华的中心街道上。 四层半的高楼,屋面镶金镀银的,十分豪华气派,比两边的酒楼气派多了。 一眼看上去,张扬,且不知收敛。 看样子背景不简单呀。 不夜城王么? 她眼底沉了沉,在人冲上来的时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几人揍了个半死。 那管事的最惨,躺在地上不动了。 云言拍了拍手,在管事面前蹲下,看着他被揍成猪头一样的脸,一字一句道:“你们别忘了,这里可是帝都,皇上就在这儿,别再称什么王了。” “你!”管事的挣扎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有种你别走!” “别浪费力气了,走了。”云言起身,转过身,跟没事人一样。 刚转过来,才发现周围围了一圈人,个个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看着她。 云言一脸莫名其妙,帝都人没见过打架吗? 直到她走出人群的时候,有两个热心的,见他长得清俊斐然,实在是太可惜了。 便将他拉到一旁道:“公子,你赶紧连夜离开帝都吧。” “嗯?”云言愣了下,“为什么?” “你惹大事了!你完了,还是赶紧离开吧。”两个行人讳莫如深,也不多说,留下两句劝告就匆匆走人了。 四周人群都散了,云言留在原地摊了摊手,向对面抱着剑靠在墙边的司夜看去。 “打完了?”见人走过来,司夜直起身,笑道。 云言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夜兄见笑了,我没给你惹事吧?” 司城看着眼前晓得一脸坦荡的人,是怕牵连到城央司,所以没让他出面吗? 既然知道会惹麻烦,怎么还要上前出手惹事呢? 他本以为云将军其人,脸上戴了些许面具,底下必然也是心机复杂,圆滑老成之人。 可现在看来,她跟寒飞那样的好像也没。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呢。 他摇了摇头,“不碍事。” “那就好。”云言刷的下打开扇子,颇风流倜傥,朝花凤楼的方向指了指,“走吧,去喝酒。” 司夜抬了抬手,两人一道往那边走去。 “不过,”走着走着,云言忽然问道,“那金元赌坊是什么来头?” “金元赌坊的老板说起来,应该姓魏。”司夜道。 “魏?”云言想了想,“当朝国公文定侯姓魏。” 她停下脚步,脸上有些疑惑,看向司夜。 司夜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抬手朝前指了指,“到了。” 花凤楼。 帝都第一楼,名满天下。 当街尽头,路中央,横在城中河上,连着两岸,穷尽巧思,精致奢华,汇成了一个凹形的盛世华楼。 不愧是天下第一楼。 “夜大人。”两人刚走进去,楼里便迎上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今日到不夜城夜巡来了,真是辛苦了。” 云言跟在后面,仔细打量着四周。 上次来有急事,没来得及细看。 今日一看,老鸨打扮倒是风雅,不似外面的胭脂俗粉。 这花凤楼里装饰也是清新淡雅,透着股精致奢华但不落俗的味道,应该是文人墨客爱来的地方。 “不是,”司夜笑了笑,看向身旁的人,“今日来是陪友人喝一杯,这是云兄。” 说着又向介绍道:“这是花凤楼的香来姐。” 云言朝人拱了拱手。 香来姐瞅着云言倒是眼前一亮,好俊秀的公子! “今日九音可有公演?”司夜问道。 “大人可真来对时候了,九音马上就要出来了。快里边请!来,这位公子,您也里边请,请上座,今天我请客。” 香来招呼了一声,里面立马有两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将两人带到了二楼临栏杆的一处雅座。 一落座,云言好奇打量四周。 只见整个花凤楼主楼是一个圆形的,两层,中间一个圈起来的活水湖,在湖上搭了一个舞台。 说着又向介绍道:“这是花凤楼的香来姐。”云言朝人拱了拱手。 香来姐瞅着云言倒是眼前一亮,好俊秀的公子!“今日九音可有公演?”司夜问道。 “大人可真来对时候了,九音马上就要出来了。快里边请!来,这位公子,您也里边请,请上座,今天我请客。” 香来招呼了一声,里面立马有两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将两人带到了二楼临栏杆的一处雅座。 第三十四章 九音 “这么热闹,这里是平常老百姓都可以进来?”云言朝四周看了看,人满为患。 灯会的时候,街上也就这么热闹吧。 “并不是,能到花凤楼一坐的,非富即贵,或是身负才华之人,也可进来,留下佳作便可当酒钱。”司夜道。 “难怪这么多书生,有点儿意思,”云言探头朝下瞅了瞅,见那些文人墨客都围在湖旁,神情有些激动看着湖央。 “等下有人要上台表演吗?” “嗯,今晚九音姑娘会在此奏琴一曲,这些人都是来听曲的。” “就为了听个曲子?”云言有些不信,看了看周围的人,奏个曲儿就能这么吸引人。 司夜好笑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第一次露面呢。” “在帝都,人人皆知,九音姑娘的曲子一月才有一次公演,并非每日都有,能遇上,也看机缘。等下你听听便知。” “哦,你喜欢这位九音姑娘?”云言往茶桌前倾了倾身,一脸好奇问道。 司夜见着她这样,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堂堂大将军也有这么八卦的时候?” 云言瞅着司夜那张人神共愤的笑颜,摇了摇头,“夜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既然这九音姑娘如此风华,你喜欢人家也是人之常情。” “在下什么时候说过喜欢……” “解释就是掩饰。” “??” 司夜一头雾水,心道这云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 两人正闲扯间,下面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 “九音姑娘出来了!” 楼下所有人,均起身站在湖边的护栏外,神情激动看向中央的亭台上。 几乎同一时间,楼里那些穿着粉红裙裾,头上挽着小丸子发髻小丫鬟们,将四周的的灯笼烛台都灭了,只留下微弱的路引灯火。 霎时,偌大的围楼里漆黑一片。 紧接着,湖央的亭台缓缓亮了起来,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气氛造了个十足,在黑暗中,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亭台四周垂着纱帘,看不清里面。 只是烛光亮起来的时候,里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身影婀娜蹁跹,如细柳纤细,扶着一旁的琴,一一朝四周行了一礼后便落座。 只见身影一出现,四周便起来不少倒吸气的声音。 这亭台四周都是水并无通道,平白出现一个人,想必是台子下另有机关。 接着整座楼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云言好奇,趴在栏杆上往湖中看去。 虽然隔着纱帘,但光看这剪影,不卑不亢,隐隐透着股清傲。 看气质,便知这九音姑娘必有倾城之貌,且是当世少有的才女。 琴声响起第一声,楼里便安静了。 云言是不怎么听得懂琴,她也不爱听这些文雅的东西。 总觉得哀哀戚戚,咿咿呀呀的,听得浑身难受。 但这九音姑娘的琴声,倒是让她听出了一点名堂。 琴声里,颇有点幽谷鸟鸣,水流穿石的清爽感。 再一看湖边那些文人雅士,皆面露惊叹之色,便知这琴技肯定是不差的。 “如何?”司夜见云言不住点头,轻声问道。 “好听。”云言回道,末了还加了句,“你的眼光不错。” 弄得司夜哭笑不得。 正当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间,湖边一角却有了动静。 几个仆人打扮模样的人,在人们还安静听曲时,迅速抬着一艘小木船越过栏杆放进了湖里。 一个仆人迅速跪在护栏这边,接着,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纨绔公子哥被人搀扶着踩上了那名下人的背。 “你干什么?”旁边有人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立马上前制止。 他这一出声,旁边其他客人都注意到了那里。 那出声制止的人立马被几个家仆推了出去。 那轻浮嚣张的公子哥还站在人背上,转过头看了瞪着自己的众人一眼,“干什么?没长眼睛,本公子要去九音姑娘。” “你!”旁边的客人借着微光看清是谁,都噤了声。 大家似乎都知道这公子哥是谁,有些敢怒不敢言。 “花凤楼有规定,除非九音姑娘同意,否则任何人不能上去打扰姑娘,公子难道想带头坏了这规矩?”人群里一个打扮寒酸的书生毫无畏惧站出来,小声道。 一看那书生的打扮,就知道他是外地来的,说不定是慕名前来听曲的。 手里还拿着正在描绘的画卷。 那公子哥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书生身上,嘴角一咧,露出一口歪牙,转过身。 他少说也有两百斤,这一动,在他脚下当踩凳的人晃了晃,有些不稳。 公子哥不满地跺了跺脚,仆人撑在地上的双臂都在打颤。 周围的人见了,脸上更加不忿。 “怎么,你想出头?想充英雄好汉?”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认为既然是花凤楼的规矩,大家都应该遵守罢了。” “老子在这儿,就是规矩!”那公子哥指了指书生,顺势扫了一下众人。 他手刚抬,立马有两队穿着护甲的侍卫冲了出来,将上前抗议的人围了起来。 其他人都有些畏惧退了退,只有那个书生双眼赤怒,瞪着对面叉腰嚣张的人,“你才不是规矩,大家都是来听九音姑娘弹曲的,你就不应该去打扰姑娘!” “你说什么?!”书生一句‘不是规矩’,似乎惹怒了那位公子哥。 他指着他,冷哼了一声,“把他压住,站在一边,让他好好看清楚老子是不是规矩!” “你!”书生刚上前,两个侍卫立马将他拿下,一人一拳闷声砸在他肚子上。 那书生多瘦弱,立马软了下去,连声气儿都没了,被那两个侍卫架着,脑袋耷拉着站在一边。 周围目睹了一切的人,都惶恐让在一边。 一个仆人将书生落在地上的画卷捡起,给自家主子递了去。 那公子哥接过画卷,看都没看,朝上吐了两口唾沫,“什么破玩意儿!”便将画卷丢在一边。 随即,转过身,看向湖中央的人影。 眼露邪光,“九姑娘,哥哥来了!” 刚巧这一幕就在云言他们这边楼下,她趴在栏杆上,看了个正着。 叹了口气,“无趣,怎么帝都尽是这么些人。” 司夜看了一眼那些侍卫身上的家徽,眼底暗了暗。 第三十五章 欺压 旁边看见此事的人再无人敢上前。 隔了远的,根本没发现也看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还闭目沉醉在九音姑娘的琴声里。 那公子哥在下人的搀扶下越过围栏,上了船。 一直候在船上的船夫等着主子坐下来再划船。 哪知被踢了一脚,公子哥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风流潇洒,坚持立在船上。 小船慢慢往湖心亭台划去。 这小湖说小也不小,它本来是城中河的一个小支流。 被花凤楼老板奇思妙想,将楼建在河上,并将这河水沿岸围了起来筑楼。 造就了这一番奇妙的楼中有景,景中有湖的格局。 等到小船靠近亭台的时候,曲子已经接近尾声。 小船进入光线内的时候,虽然亭台周围的光微弱,但四周的人还是发现了靠近的船。 “那是什么?” “表演的一部分吗?” 有人猜测忽然出现的船是否是花凤楼新的节目,因为这里的老相识都知道,九音姑娘演奏曲子的规矩。 一曲毕,光灭,人走。 再无其它。 就在人们猜测时,小船又近了些。 当人们模模糊糊看见站在船头的家伙。 俱是脸色一变。 要说最近帝都城里有什么稀奇事,那一定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公子哥,短时间就在帝都城里打响了恶霸的名头。 恶霸自上月初七在看过九音姑娘的公演后,就经常,几乎夜夜到花凤楼变着法子的求见九音姑娘。 甚至扬言只要九音愿意陪他一夜,他愿出一万两黄金买她初夜。 只要她开价。 可人家秦九音是卖艺不卖身,又深得花凤楼老板的宠爱,在帝都的文人圈子里很受欢迎,城里经常出现以她为主角的诗歌和故事。 接不接待客人,奏一曲,不是看你钱多,是看心情。 这恶霸一个月以来见不着人,这下竟然趁公演的时候企图接近人家。 有秦九音的忠实拥护者坐不住了,骂咧咧的撸起袖子准备上前。 被一旁的友人拉住,“兄弟,你可别出头,看看那是谁家的人。” 仔细一瞧,那船上的公子哥除了比别人更嚣张跋扈外,倒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但船上划船的渔夫,以及他那些侍从的腰带上,都绣制的有同样的家徽。 都说帝都的天是紫禁城那位,可要这帝都城里的老百姓说,这天儿是谁,还不知道呢。 湖边上站满了人,愤怒的,无奈的,闭上眼睛的,大家都看着小船越来越近,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公子哥站在桥头,一边朝后面划船的人道:“你快点儿!” 一边对着亭台里越来越近的影子目露痴光,急切的往前走了两步。 眼见就要靠亭台了。 “啧!”只听寂静的楼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咂嘴声。 随即,只听一声破风的声音。 “嘭”,行在湖面上的船不知被什么砸中,忽然晃了晃,下一瞬,整条小船直接侧翻了。 “怎么回……啊!”那公子哥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扑通一声掉水里了。 “救命!来人!我不会游泳!快来人!” 刚刚还嚣张的人,这会儿成了落水狗,在水里只扑腾。 众人见了,再也忍不住一阵哄笑。 跟着一起落水的下人这会儿赶紧游过去救人。 可那公子哥在水里直扑腾,再加上身体肥胖,根本扯不动。 湖边岸上的手下见了,一个个赶紧跳下水,朝湖心游去。 听了外面的动静,湖心亭的琴声停了。 一直候在秦九音身后角落的丫鬟走到外面看了一眼情况,便进去汇报了。 周围的客人只觉这一幕大快人心,小船不会平白无故的翻船。 虽然晚上看的不是很真切,但船身被砸中的声音大家都听见了,也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出的手。 但凡是认识此人的,即使是王公贵族,也不会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贸然对抗这家伙身后的势力吧。 大家不禁好奇的朝四周看了看,又希望这位英雄好汉可要藏好了别出来。 二楼,司夜诧异看着藏在栏杆后的人,以及茶桌上不见了踪影的茶杯。 只见云言委在栏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下面。 她这哪是害怕,分明就是看戏。 那公子哥被下人们终于救上了岸,就近上了亭台。 他在湖里折腾喝了不少湖水,趴在那儿‘哇哇’吐了半晌,去了半条命,整个人像是只落水的公鸡。 缓过气来,抬头只见周围的人都冲自己指指点点,看尽了笑话。 他面子上挂不住,摇摇晃晃站起身,旁边的人赶紧去扶他。 “啪啪啪!”他甩手对着下人就是几耳光,“老子都快被淹死了,你们干什么吃的!回去老子宰了你们!” 说完又对着外面一阵大吼,“都他娘的笑什么呢?!刚谁干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给老子站出来!活腻了!” 四周没人搭理。 “是谁,谁?!”公子哥继续嘶吼。 周围的人都冷冷看着。 “行,你们行!”公子哥踢了下人几脚,“把花凤楼给老子包围起来,今天不找出来,谁也别想离开!” “公子,”亭台中央帘子里的丫鬟走了出来,看了几人一眼行了一礼,“姑娘说,她的曲子还未奏完,还请诸位回到座位上。” 那丫鬟长得也是水灵清秀的模样,见到这场面,也不见慌乱,冷静的很。 “琴儿,”公子哥一见丫鬟出来,眼珠子滴溜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进去告诉九音姑娘,本公子专门来找她的。” “公子,”琴儿看着面前成了落汤鸡的人,他打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更何况,这一段时间,她可没少和他周旋。 “姑娘今日公演,不见人。” 一听,那纨绔脸就垮了,他看了帘子里面一眼,抬步逼向琴儿,“今天本公子既然为了见姑娘出尽了洋相,她见也得儿见,不见也得儿见!” “不好意思,公子,今日我家姑娘不见客,还请您明日再……” “啪!”琴儿话还没说完。 被走过来的人扬手就是一巴掌,“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 亭台内,一直坐在琴前的秦九音站起来,看向外面。 “哗!” 随着这一巴掌,周围的人倒吸了口气,一个个都怒了。 走到栏杆前一起骂了起来。 “姓魏的,你别太过分,这里是帝都!” “就是,你还是人吗?怎么连女人都打!” “禽兽!” “垃圾!” “……” “呵呵,”魏平笑了一声,他转头扫了周围一眼,无不嚣张道:“这里是帝都,可那又怎么样?今天我魏平,就在这儿要了琴儿姑娘,你们能怎么着?” “你!” 人人皆知,皇帝就住在帝都。 人人也知,姓魏的都敢在帝都横。 难道这天儿,真的要改姓魏了? 瞅着湖外那一张张义愤填膺却无可奈何的脸,魏平总算觉得自己找回了一点面子,他指了指亭台内,大声道:“老子倒要看看,刚刚打翻了老子船的人,敢不敢现身?不是想英雄救美吗?来啊!” 说着,他对着外面哈哈大笑了几声,转身往亭台内走去。 琴儿见了,刚想上前,被几个下人一把抓住。 眼睁睁看着那个肥胖丑陋的男人带着恶心的笑容,抬手掀开帘子了。 整个楼里,愤怒,无奈,压抑,慌乱,绝望。 也有不少手里还沾着墨迹的书生,他们已经气得嘴唇发抖了。 第三十六章 疯子 “魏胖子,你等等!” 就在众人有的选择逃避离开,有的无能为力选择沉默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声音陡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局面。 又是魏家。 当魏平一番豪言壮语亮出自己姓名的时候,一直在看戏的云言心里不爽了。 她回头,朝司夜证实。 司夜点了点头,虽然他也爱看戏,但他还是想提醒她不要乱来。 毕竟将军的身份在官场上可以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要随便出面得罪人自毁了前程。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人已经站起来朝着亭台方向中气十足喊了一声“胖子、你等等!” 饶是淡定如司夜,也被这一声惊到瞪大了眼睛。 ……疯子。 胖、胖子?! 魏平急不可耐掀起帘子的肥手猛地一抖,掀开一角的帘子就又落下关上了。 有的人身材确实已经超出可爱胖的范围,成了油腻的肥胖了。 魏平就属于后者,且属于后者中的‘佼佼者’。 但他不允许别人说出来。 他每天活在由权势构筑的虚假世界,在魏家分支时就从小胖到大,但没人敢说他胖。 现在竟然有人敢当着上百公众的面,称呼他胖子。 叫胖子也就算了,毕竟这儿有这么多人,或许是叫别人。 可偏偏还在胖子前面加了魏姓。 那不就是点名道姓,指着他鼻子叫他胖子么!! 他转过头,不可置信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谁?谁叫的?你她娘!敢不敢、出来?!” 楼上楼下,几乎所有人,也全都看向一个方向。 云言则回头,看了同样目瞪口呆的司夜一眼,威胁他道:“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你千万别出来,敢暴露我身份,你就死定了!” 说着,她就转过头,站到椅子上,一只脚踩着栏杆往前半倾身,抬手一指湖心。 众人只听刚才的声音又响起,“有什么不敢的,今天谁敢跑,谁就是孙子!” 声落,只听“蹬”的一声,一个白色身影从二楼翩然落下,落在湖边栏杆上,稍顿。 人们看见,是一个十分年轻且飘逸俊秀的白衣公子。 随即他脚下一点,朝湖中掠去。 “哇——”众人一阵惊呼。 瞪大眼睛看着白衣公子足尖轻点湖面,身姿卓然俊逸,说不出的洒脱出尘。 不过瞬息间,就掠过湖面轻飘飘落在亭台。 目睹了这一切的司夜,呆呆坐在原处,他忽然想起今日下午,大人将他叫到一边说的那一番话。 “司夜啊,你一定要好好服侍云将军听到没。她这般位高权重的人,住到我们城央司,而且还是从皇宫直接来的,身上肯定带着惊天动地的任务和目的,你可千万不能出差错。我看云将军她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也没什么架子,只要你好生伺候着,是不会出幺蛾子的……” 现在看来,云将军跟温文尔雅这四个字还是有点距离,或许是因为在他面前她都懒得装了。 并且他猜她到城央司根本就没有什目的,可能单纯只是来蹭吃蹭喝蹭住的。 目光落在那翩然飞掠的身影上。 这压根就是个疯子。 她的身份是大将军,即使她没有常年呆在帝都,也算官场中人,也应该知道魏家是个什么存在。 连他这个普通老百姓都知道,她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还是这样没有丝毫顾虑的出手,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我出来了。”云言落在亭台上,笑眯眯看向魏平。 手里的折扇一抖,打开,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是你?!”魏平往前几步指着面前的人,手指都气得发抖,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只想生吞活剥了眼前的小白脸。 “哪件事?叫你胖子吗?是我叫的。”云言点头。 “你、你!刚打翻船的也是你?!” “正是在下。” “你好大的的狗胆,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你是谁关我什么事。” “……”魏平气得嘴都歪了,“老子告诉你,老子姓魏,是魏家人!” “魏……”云阳拿扇子敲了敲下巴,想了下。 魏平以为他怕了,得意的笑爬上脸,往旁边啐了一口,“知道怕了,跪下,跪下求我,就饶你……”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姓魏的。”云言歪着头笑得一脸真诚。 “你!”魏平双眼缩了缩,“老子今天要你死!” 说着,朝站在一边家从们挥手,“给老子打死他!” “住手。”亭台内帘内,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坐在里面的人站起来,朝外走来。 “小姐……”琴儿忙进去,像是在阻止她出来。 秦九音却只是轻轻拍了拍琴儿的手,继续抬脚,边走边道:“今日九音如平常一样出来为大家演奏一曲,没想到引起争执,坏了大家雅兴。” 正说着,一只纤纤素手揽上落帘,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戴了面纱,饶是如此,也不难看出面纱下秀丽绝伦的脸。 额间桃色的花钿衬得她整个人更加清冷,尤其一双眼睛,丝毫看不出一个天下第一楼里头牌的媚俗。 清冷,傲气,带着淡淡的冷漠。 魏平光是看着,眼睛都直了。 云言也有些意外,有着如此清雅气质的人,怎会沦落风尘。 见她出来,整个吵闹的四周都静了下来。 见到真人,众人的脸上都有些激动,尤其是第一次特地来花凤楼的书生们。 一部分老熟客也都关切的打了招呼,“九音姑娘,受惊了。” 秦九音向四周看了一圈,朝众人遥遥行了一礼。 外面众人忙回礼。 秦九音看向云言,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公子。” “九音姑娘!”这边魏平脸上一边,挤出笑容靠近,“总算见到你本人了,见到你真不容易,可让本公子好一番折腾!” “魏公子。”秦九音见到目露不善的魏平,眼里脸上也没有丝毫畏惧害怕。 见着美人,魏平是一刻都不想耽搁,暗戳戳搓着手,色眯眯道:“九音姑娘可否赏脸,移驾去吃点东西?这里闹得很。” “多谢魏公子,今日九音不接待客人。”秦九音不卑不亢道。 “本公子有的是钱。”魏平上前去拉人的手。 秦九音往后退了一步,“魏公子自重。” 手落空,魏平差点扑了个狗吃屎。 这四周,大家都看着呢,一而再,再而三,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今天本来就一肚子火,他心道,这秦九音也忒不知好歹了。 “你今天不跟我走,也得儿走!老子对你这么客气,你别给脸不要脸,顶上天你也只是个下贱的婊子!” 第三十七章 救美 “姓魏的,你说什么!” “你骂谁呢,猪狗不如的东西!” 湖心亭台虽然离岸上是远了些,但魏平说话声可不轻,他骂秦九音婊子大家都听见了。 秦九音本人只是看着,她立在那儿,只是冷冷看着。 她还没说什么,周围的人就忍不住骂了起来。 啧,难看,反胃。 云言瞅着魏平,只觉心底火在翻滚。 这可是帝都啊,天子脚下啊,竟然还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在当恶霸。 “走吧!”魏平朝外指了指。 只见亭台旁,那艘翻了的船已经被那些侍从翻转回来,就候在那儿。 “魏公子,请恕难从命。”秦九音道。 “那就别怪老子了!”魏平咬牙切齿,上前去拉秦九音。 这次她没躲掉。 “小姐!”琴儿扑上来,被一旁的家从拦在一边。 “姓魏的,你快放开九音姑娘,没见她不愿意吗!”外面的人也不管不顾直接吼了起来。 “不愿意?等下就让她求饶!嘿嘿!”魏平下贱的笑了起来,那猥琐的嘴脸令人作呕。 秦九音再清贵,也只是个弱小的青楼女子,哪儿是魏平的对手,挣也挣不脱。 只是,即使到了这般急迫的田地,她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而已,不狼狈也不慌乱。 真是个奇女子。 魏平拉着人经过时,云言抬手,执扇挡住二人的去路。 魏平恶狠狠瞪向她,“你确定你要坏老子的好事?!” “对呀。”云言笑道。 她垂首看了一眼秦九音被捏住的胳膊,也不见她怎么出的手。 魏平只觉手臂一麻,手不自觉就松开了。 云言轻轻拉过秦九音,拉到自己身后,一边看着面前人不可置信的脸,“你的胳膊今晚就会废了。” “你!”魏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很快就稳住了,他可不是随便就能唬住的主儿。 “哼,这可是你自找的!”说着,他抬手一挥,身边的家从,以及不知什么时候默默来到亭台的护卫齐齐将二人围住。 “公子……”秦九音看着众护卫,皱了皱眉。 “嗯?”云言回头,看了她一眼。 “公子不必为了我一介青楼女子白白送了命。” “送命?就他们?切……” 听到这声轻蔑,魏平后槽牙都快咬碎,“一起上,给老子弄死他!” 十几个护卫,一齐冲了上来,本来还算宽敞的亭台立马变得有些拥挤。 云言笑眯眯跟个没事人似的,秦九音脸上已经完全退了血色。 “公子,你小心!”一见云言出手救了九音姑娘,周围的人都给她打起气来。 “砰”的一声,第一个冲上去的人一瞬间就从中间飞出去掉进了湖里。 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这些看着就人多势众的护卫们,就像饺子一样掉进了湖里。 很快,只剩下魏平。 他的脸从最开始的凶残洋洋自得到不可置信,再看着向自己靠近的人,终于开始慌了。 周围安静极了,大家看着不过几眨眼的功夫,台上的人就没了。 那位公子,身手真是了得啊。 秦九音也愣愣看着故意迈着八字,向魏平一步一步靠近的人。 “小姐。” 抓住琴儿的两人见此,赶紧松开手里的人上去阻止某人。 琴儿得空,赶紧跑到自家小姐身边,眼睛红通通的。 那两人上前就像是螳臂当车,丝毫没挡住分毫。 魏平一退再退,只差掉下湖了,他瞪着眼前的人,“你、你想干什么?!” “揍你啊。”云言将捏了捏双拳,捏得嘎吱作响,听得人心慌慌。 “你要是敢动老子一根毫毛,魏家是不会放过……啊!” 他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惨叫。 云言兜面就是一拳,直接将魏平鼻梁骨给砸断了。 魏平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一边哇哇直叫,一边惊恐看着面前的人,嘴里还在骂咧,“你完了!老子一定杀了你全家!” “砰砰!”又是两声拳拳到肉的声音。 魏平捂着眼睛,倒在地上边打滚边哀嚎呼救,“来人!救命、救命啊!” “公子,小心有人来了!”外面有人叫了声。 只见本来守在湖边一众穿着护甲的侍卫翻过栏杆,朝湖心游去。 云言回头看了一眼,满不在乎,继续揍魏平。 外面楼上,司夜看着揍人揍得不亦乐乎的云言,扶额哀叹了一声。 看到她要揍人,便准备起身去制止,这家伙出手是有多快呀! 很快,上十个侍卫游过去上了亭台。 这时,魏平已经被揍成了猪头,抱着脑袋在那儿连滚带爬的躲拳头,只剩下了哼哼的气儿。 云言本来就没打算打人,只是看这家伙实在是太不爽了。 侍卫们迅速上了亭台,她回头,见人来了,抓紧时间再揍几拳然后起身应战。 “都住手!”一声夸张又做作的男声喝道。 紧接着,花凤楼四周的烛光又被点燃,昏暗的空间顿时亮如白昼。 所有人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云言可没那闲功夫,她可没停手,管你什么天王老子来了。 一时间,只听到拳头的声音,以及魏平“嗷嗷”的叫,叫的那叫一个惨。 二楼,只听从楼里传来几个脚步声。 在那边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再往里面是一条长廊,通向花凤楼里面的包厢。 转瞬,一个身穿深蓝色华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站定,他一脸惊奇的看着湖心打人的人。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一看就非富即贵。 其他几个公子哥也就是看热闹,那为首的蓝衣公子的脸上可就精彩了。 先是一脸惊奇,还揉了揉眼睛,眼里由开始的震惊到神奇,再到不可思议,然后嘴角扯了扯,要不是亲眼看见,他还真以为她是那种端正温和的人。 “那位正在打人的兄台,没看出来啊,原来你私底下是这样的!”他扬声道。 嗯?云言手下一顿,认识的人? 她回头,看向二楼楼梯口,只见几个华贵的公子哥。 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为首的人身上,赶紧转回头,心底咯噔了一下。 心道巧了。 啧了一声,这些王爷公子都爱逛窑子? 她看了看已经被揍得亲爹都认不出来的魏平,见他已经只会呜呜呜哭了,便放下手,理了理衣袍,转过身看向外面。 不远处,秦九音和琴儿看着她。 亭台上,几个刚爬上来的护卫也都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脚边的主子,一时不敢上前。 湖边栏杆外,众人围着湖,也傻傻看着。 云言倒是坦然的很,目光对上睿王,正抬手准备行礼。 被景昀睿抬手制止,两人眼神一个交流。 你别暴露我,我也不暴露你。 “公子身手不错呀。”景昀睿看向她旁边地上的人,眼底闪了闪,心里倒是拍手叫爽。 他们这些年轻公子哥早就看不惯魏家那些王八玩意儿,不过碍于身份,也懒得出手。 没想到,堂堂大将军竟然当众将人揍了个半死。 撇开其它不说,光看这点,这女人倒也挺顺眼的。 第三十八章 碰巧 “这位公子谬赞了,一般般。”云言朝景昀睿拱了拱手。 既然被看到了,她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呵。”景昀睿笑了,蹬鼻子上脸了还。 “认识?”后面一起的朋友问道,他们几个一向跟景昀睿是狐朋狗友,父母兄长都是朝廷官员,他们这群人,在帝都什么身份的人没见过。 可今天这揍人的小子还是头一回见,新鲜的很。 这样爱多管闲事的愣头青傻子可不多了,有一个算一个。 “以前见过一面。” “可以啊,这小子胆子也是肥,连魏家的侄子都敢揍,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景昀睿嘴角勾了勾,眼底玩味十足,“这可不好说。” 边说着,他鼻息里边冷哼了一声,看向台上的魏平和护卫,扬声道:“刚才我们看见魏家那位老爷子好像去了魏家别院,气冲冲的。” 听了这话,果然看见刚还在地上装死猪的魏平噌的下坐了起来,惊慌朝四周看了看。这作态,还真没办法将他和不久前作威作福的人联系起来。 景昀睿旁边的人立马懂他意思,忙附和道:“是啊,好像是别院最近闹得比较凶,他老人家要亲自上门清理门户喽。” 别个人听了,是不知道这公子嘴里的魏家别院和魏家老爷子具体指什么。 知道的人,听了肯定会翻白眼儿,简直胡说八道,这魏家老爷子什么身份,管你这些屁事。 可魏平是不是知道自己最近比较嚣张,亏心事比较多,听了这话心里直哆嗦,赶紧招呼手底下的人扶自己,“走,赶紧回去!快!” 在几个人的搀扶下,他用他那肿得连眼缝都没有了的眼睛瞪向云言,“小子,你给老子等着!” 云言往前走了一步,差点吓得他尿裤子,不用人扶,自己连滚带爬滚到船上。 其它被揍得半死不活的仆人们一个个跳进湖里,主仆一群人跟鸭子似的气急败坏的走了。 一场闹剧收场。 整个花凤楼都安静了下来,众人看着亭台上的云言,鼓起了掌。 也有人眼带怜悯的,心道这公子怕是没日子活了。 云言倒是没所谓的耸了耸肩,先是看向司夜,朝景昀睿那边扬了扬下巴。 司夜早就注意到睿王一行人了,在这帝都的,也鲜少不知睿王风流韵事的,生在皇家,倒有个风流不羁的性子。 他点了点头。 景昀睿顺着云言的目光也注意到了司夜,心道,哟,这城央司还真成了云大将军的走狗了。 感受到他眼光里的讽刺意味,司夜笑了笑,朝他微微倾身拱手,算是见礼了。 景昀睿不再看他,只对云言朝里抬了抬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负手转身朝里走了进去。 “多谢公子搭救。”秦九音在琴儿的陪同下上前谢礼。 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可她整个人给人可一点感谢的意思没有。要是不看她眼睛,确实是这样,连说话的语气都与之前无二。 只有那双眼睛,眼里带了感激。 旁人看了,便知,她真的很感激。 旁白的琴儿扶着自家小姐,一边瞅着面前的公子。 心道这公子长得真俊,和她家小姐真配。今天晚上这一出,要不是这位公子出手,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云言自然看到了秦九音眼里的感激,她心道这人也是挺怪的。笑了笑,“九音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 她看了一眼景昀睿的方向,朝二人道:“在下还有事,你们继续。” 秦九音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改日再谢公子的话,便没再说什么。 真真儿淡漠得像块儿冰山。 云言怎么进来的,就又怎么出去了。 刚出去的时候,旁边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声叫好。 云言嘿嘿笑了两声,还颇得意, 一直等在二楼楼梯口的司夜见了,无奈摇了摇头。 “夜兄,我要进去。”云言一上楼,看见司夜道,一边往里走廊探了探。 “我带你去吧。”司夜往里抬了抬手,抬脚带路。 云言一步一步跟在他后面,一边歪着脑袋欣赏走廊两边的挂画。 往里走了没多远,司夜忽然停了下来,有些失笑的抚了扶额。 “怎么不走了?”云言问道。 司夜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人,走道两边昏黄的光亮照得眼前人的脸庞有些柔和了些。 “知道你刚才揍的人是谁吧?”他问道。 “知道呀,魏平。”云言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但就是这样,司夜才越发怀疑她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晚上出门,才一个晚上而已,她又是砸了魏家人开设的赌场,又把魏家的侄子给揍了。 她是真的知道魏家吗? “怎么了?”云言见司夜脸上不断变换的表情,往前凑了凑。 “没什么,走吧。”司夜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 云言看了他的背影半晌,摸了摸下巴,忽然道:“对了,你心上人都被欺负了,你怎么不出面呀?” “她不是我心上人。” “九音姑娘挺好的,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出手相救才行啊。” 到了一个包厢门口附近,司夜停下来,“我在外面等你。” 云言走上前,看了他一眼,轻飘飘一句,“你们不是守护帝都的城央司么?拿了俸禄得干活儿啊,最不该回避魏家人的,不应该是你们么?” 她说得坦然正直,一身傲气令天地失色。 如果她能预知因为自己的话,以后的某一天会令城央司几近覆灭,她一定会后悔今天自己说过这句话。 不过这话说的,司夜倒是愣了下。 守护帝都么? 他们家大人很久以前好像也说过。 等他回过神来,面前的人已经推门进去了。 包厢里一桌子酒菜刚上桌,几个公子哥占了大半座儿。 见着人进去,个个打趣道:“哟,救美的英雄来了。” “酸,搁本公子我这儿,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见到九音姑娘本人,这位公子艳福不浅呐。” 坐在正中的景昀睿手里端着酒杯凑在唇边,见人进来,挑了挑眉毛,抬眼看过去。 云言单手负在身后,看了众人一眼,直直走过去,在几人对面的座位下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