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妃为冠》 第一章 顾三将至 “顾三将至,诛之,汝自由。” 这是莫吟渊在弥渡阁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大概也是对温子衡最后的念想。 “莫姑娘,你在里面吗?”门外的妇人抬着手,态度恭敬,似怕惊扰到里头的人。 “江四娘吗?进来吧。” 莫吟渊下意识地收紧了手里的纸条——半刻钟前,她收到弥渡阁猎蝶传来的纸条。尚未缓过神来,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找上门。 温子衡,你是得有多想,多盼着念着让我离你远远的?派来江晚楼不足够,还要将我谴出弥渡阁才罢休。我究竟多让你生厌,让你烦透了我? 莫吟渊苦笑了一声,回头瞧见江四娘已经进来,便收敛了表情,笑道:“四娘,何事?” “姑娘来江晚楼也快有一年时间了,起初,我还以为姑娘是温阁主派来督促我的,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今日才知,姑娘确实有任务在身。” 莫吟渊神色没变,心底却已是凄凉:温子衡,你是生怕我不照着你的意思做吗?自觉……这些年来,你让我杀的人,我有哪次没有利落干脆。 “四娘,有什么话,直说了吧。” 莫吟渊轻轻笑了笑,盯着江四娘的眼神微变,略带着痛苦。 “今夜,顾三会到江晚楼,姑娘有何想法,任凭姑娘差遣。” 您都知道这次任务了,又何来差遣之说? 莫吟渊摇了摇头:“那便设宴,迎顾三。” “姑娘打算今晚动手?” 莫吟渊沉默了半响,江四娘见她无甚答复,便又提醒了一句:“虽说江晚楼是弥渡阁设在御城的一座监察机构,但明面上也不过是寻花问柳之地。姑娘若是有什么想法不愿告诉四娘,倒也无妨。只是怕到时候伤了楼里的女眷……” “四娘,我一人便够了,”莫吟渊似乎有些累了,用手撑着脑袋,声音也变得有些柔:“楼里的姑娘都回房去吧,顾三既然要来,那也是包下整个场子的。” “是,姑娘,”江四娘微微欠身,又道:“阁里传来的纸条,还请姑娘交于四娘销毁。” 说罢,江四娘便朝前走了几步,手往前伸了伸。 弥渡阁的纸条,由特殊材质所制成,向来明火烧毁不得,清水也无法沾湿。若非用弥渡阁研制的药水,定是无法摧毁半分的。 若是以往,莫吟渊自当遵守阁里的规矩交出去,只是现在…… 连一张纸条,也是要留不住了? 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有些懊恼,还有些不舍。 “姑娘?” 大概是莫吟渊沉默的时间久了,江四娘便又喊了一声。 攥着纸条的力道不自觉地大了几分,随后便又轻轻地泄了力。莫吟渊转过身,将纸条放在了江四娘的手里。 相顾无言,四娘便将纸条摊开看了一眼,随即了然——汝自由。 “吟渊,你……” “无事,”莫吟渊笑了笑,随后留给江四娘的,便是一抹背影:“出去吧。” 江四娘没再说什么,可在退出去之前,还是将纸条放在了桌上,用烛台压着,又抬眼看了莫吟渊一眼,这才关上门出去了。 弥渡阁的杀手,几乎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莫吟渊自然是不例外的——向来只有死在仇家的剑下,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汝自由。 这无非,就是被逐出弥渡阁了。 自由对旁人来说固然渴求,可对于无处是家,举目无亲的人来说,又有哪里可以去,哪里才是容身之所? 莫吟渊转过头,发觉江四娘将纸条留在桌上,用烛台压着,心底不觉凄凉。 温子衡,从来没有心的,大约只有你了。 莫吟渊依旧靠在窗棂边,外头刚下过雪,厚厚的一层压在树枝上。 ——像极了莫吟渊对温子衡的感情。被厚厚的雪覆着,不去探,就永远不知道底下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而最可怕的是,那人根本无心去探。 莫吟渊缓步走到桌前,将江四娘留下的纸条拿起,叠好,藏在怀里。 无论江四娘是出于心疼,或亦是同情,总之江四娘并没有要将纸条销毁——这也算是莫吟渊对温子衡最卑微的感情了。 任凭谁都能看得出莫吟渊对温子衡的感情,哪怕是温子衡自己也能察觉得到。只不过,他不会承认,也不屑莫吟渊对他的青睐,更有甚之,避而不及。 莫吟渊垂了垂眸,便起身将房门打开,朝楼下的江四娘道:“四娘,给我备一壶酒。” “莫姑娘,你要饮酒?” 莫吟渊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转头又到房间去了。 江四娘将酒端上来时,莫吟渊的房门半掩。江四娘轻轻推开,只见莫吟渊坐在桌前,正抬眸看她。 “吟渊姑娘,饮酒对身子无益。” “可四娘都端上来了,我要是不喝,岂不浪费?”莫吟渊没拿酒杯,而是直接拿着酒壶就喝了一大口,动作潇洒似酒鬼:“放心,不会坏了今晚的事,我保证,顾三来了这一回,就还会有第二回。” “四娘可没说这会影响今晚的行动,”江四娘叹了口气,又看了莫吟渊一眼:“奴家管不得姑娘和温阁主之间的事,也不管姑娘如何执行任务。奴家……只愿不要祸及四娘头上,哪怕是让我毁了这江晚楼也在所不惜。” “四娘,言重了。” 莫吟渊将酒壶里剩下的酒饮完,看着江四娘的眼神也是微变——江四娘这话很明白清楚了:不过是‘早日解决’的意思。 莫吟渊轻笑了一声,连带着酒壶都砸在了地上,而后又佯装十分过意不去的模样道:“不好意思了,这凝江酒确实够烈,一时间上了头。” “姑娘想砸多少酒壶子,四娘这楼里还是有的。” 莫吟渊没再说什么,有些厌烦地摆摆手:“四娘,我累了。” “那姑娘歇着,顾三到了,奴家再叨扰姑娘梳洗。” 房门一合,莫吟渊便起身走到窗边——她自小没哭过,现在疼到了极致,被温子衡伤到了深处,大概也只是这样看看窗外,仰着头,手指不自觉地陷进肉里,却又不能带落一串血珠。 第二章 离我三尺 酉时将近,江四娘到莫吟渊的房里传唤,只见莫吟渊已是两壶凝江酒下肚,眼角泛着丝丝的红。 “莫姑娘,你这……” “我很清醒,”莫吟渊摆摆手,抬眼看了看天色,大概已经到了酉时:“四娘,外边等我吧。将楼里的姑娘都安置好,不要伤及无辜。” “我现在就去安排,你……你真没事?” “我哪能坏了温阁主的大事。” 莫吟渊的语气已是带上了几分冷,江四娘不好再多言,只好欠了欠身,退到门口处,将房门合上,下楼安排妥当。 江四娘虽说也是练家子的,但如何都不能跟莫吟渊相比。莫吟渊是弥渡阁训练出来的杀手,而且还属于弥渡阁杀手里的上层。 沐浴,换衣,洗净了身上的酒气,缀了几分清香——凝江酒带着荷香,清冽,淡雅。 莫吟渊从房里出来时,楼里已不见女眷,大概是江四娘已经安排妥当了。 楼下只余一席,摆上江晚楼自酿的凝江酒,几碟小菜和瓜果。 “莫姑娘,奴家安排楼里的姑娘都回房,没有指令,断不会出来打扰的。” “江四娘,谢了。” 莫吟渊轻轻点了点头,从楼上下来,到台上将琵琶和古琴都调试了一遍,才走到窗边静静地待着。 江四娘见状,也觉不好打扰,便也悄悄地退下了。 顾怀。 当今圣上最为忌惮的人,也是温子衡晾着莫吟渊在御城一年,也要等到的人。 帝家三子,一子顾恒,乃当今圣上;二子顾怜,八岁重病不愈,早就死的连魂魄都烟消云散。至于三子…… 顾三,顾怀,字南风。 自顾恒登基,顾怀这人就无心政治,逍遥自在觅不到踪影,是个寻花问柳,图个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闲散王爷。 可饶是这样,顾恒依旧忌惮他。 到底是帝王家,眼里容不得沙子。 莫吟渊不觉摆弄了一下头发,摇了摇头,大概是在叹息什么,转头又上了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江四娘再来喊的时候,顾怀已经到了江晚楼。 莫吟渊从房里出来,瞧见顾怀坐在席间,却不见动桌上的酒水,便暗暗笑了笑:“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了。” 莫吟渊说完,顾怀的目光便像针似的刺在了莫吟渊的身上——闲散王爷?怕是未必。眼神里透出的杀气,生生地剜着人。 莫吟渊受了这样的眼神,倒也不恼,只是淡然地从楼上缓步而下:“公子,招待不周。” 感觉到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渐渐抽离,莫吟渊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总算微微松了些许:“怎么,江晚楼的凝江酒,不合公子口味?” “你知道我是谁吗?” 此人声音清冷,却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意思。 莫吟渊愣了愣:“谁人不知顾三王爷?只不过到了江晚楼,王爷也好,尚书也罢,管你是侯爵加身,或亦是皇上亲临,于我来说,也都是一样的。” 说罢,莫吟渊直直地盯着顾怀看,而后道:“公子莫不是怕酒里有毒?” 顾怀眯了眯眼,暂且没说什么,伸手拿起酒壶子便一壶饮尽:“想要害我,怕是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 莫吟渊微微欠身,转头对江四娘道:“劳烦四娘再多拿几壶酒来。” 四娘前脚离开,莫吟渊转头之时,顾怀已经饮下了两壶凝江酒:“江晚楼果真是个好地方,酒够烈,很香,回味也甘甜。” “公子过奖,”莫吟渊笑了笑,比了比离顾怀尚且一丈远的地方:“可以?” “离我三尺。” 顾怀的目光又带着些威胁,莫吟渊只当没看见,点了点头,到距离顾怀三尺远的地方坐下了。 “包下江晚楼整个场子,就用你来招待我,你要说没诈,我怎么可能信呢。” 顾怀的笑声很爽朗,四娘从酒库里又拿了三壶酒回来,瞧见顾怀这番模样,便又赶紧退下了——这场面,还是留给莫吟渊自己控制吧。 莫吟渊这才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此人眉眼如画,如琢。君子端方尚不足够,还带着几分傲然。顾三此人确如传闻所说,‘君子端方尚不足够,桀骜潇洒略带几分’。 收回目光,莫吟渊便就着这三尺远,道:“公子若是想让别的姑娘相伴,唤四娘安排便是了。” “不,”顾怀眯了眯眼,依旧是笑:“若是换了别人,岂不是坏了你们的计划。” 有那么一瞬,莫吟渊甚至要怀疑眼前这个看似闲散,实则颇有城府的人大约已经知道她是弥渡阁的人,但这样的念想不过一闪之间,便被莫吟渊否定了。 温子衡何许人也?他断然不会有一丝让顾怀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公子,您包下了今晚的江晚楼,想让谁伺候,那自然是您的权利。” 莫吟渊故作叹息,起身,在距离顾怀一尺远的地方便顿了脚步,微微伸手:“桌上的凝江酒,给我一壶,谢过公子。” 顾怀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盯着莫吟渊看了一会儿,才将酒一推,用内力送到了莫吟渊的手里。 “谢过公子了。” 莫吟渊转身便将盖子打开,直接倒进了嘴里,喝了个痛快。 “有意思,”顾怀嘴角带笑:“姑娘,怎么称呼?” “姓莫,名吟渊,”莫吟渊将酒壶往旁边地上一放,抬眼笑了笑:“至于公子,就不用自报家名了。” “哦?” “顾三王爷,这世上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 莫吟渊没再继续说下去,毕竟后面的话着实不大好听——什么纨绔子弟,什么闲散王爷之类的,也没必要说出口了。 “公子,听琵琶?” 大抵是相顾无言,莫吟渊也没有要继续对坐的意思,话音一落便缓缓起身,殊不知身形刚站稳,一柄剑的剑锋已经抵在了距离莫吟渊的嗓眼只有一寸的地方。 莫吟渊愣了愣,随即笑道:“凝风?公子莫不是在跟吟渊开玩笑吧?” 顾怀脸上无甚表情,却也不见收回佩剑,只问:“姑娘,究竟为何而来。” 第三章 城府颇深 “公子,这话若是要问,也应该是吟渊问您吧?” 莫吟渊不见半分胆怯,就着这距离剑锋只有一寸的距离抬眼盯着顾怀:“江晚楼在御城已有多年,吟渊自是这楼里的人,公子这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也不见退后半分。倒是打算从厨房里端些别的菜色上桌的江四娘,到迎客厅里瞧见这番场景,吓得连盘子都没端稳,直接砸在了地上:“公,公子,顾三王爷,您这是……” “四娘,无妨。” 莫吟渊垂了垂眸,原想转头看江四娘一眼,但无奈剑锋距离嗓眼确实只有一寸之地,冒然动作一定会有所伤及,只好作罢。 “姑娘,你可是我楼里的花魁,奴家这江晚楼自然还得看您……顾三王爷,若是吟渊不合您意,我让楼里别的姑娘来伺候,可您千万要手下留情。” 顾怀一没回话,二没收回抵在莫吟渊嗓眼的凝风。沉默半响,只见凝风已慢慢退了半分,而后终于被顾怀收回剑鞘:“莫姑娘,本王爷突然有些想听古琴了。” 顾怀动作利落干脆,扔下一句便回位置上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未开封的凝江酒,潇潇洒洒地便饮了半壶。 目光再次落到莫吟渊身上时,已多了几分平静。 “是,公子。” 莫吟渊笑了笑,转头看了看仍愣在一边的江四娘:“四娘,劳烦了。” 碎了一地的瓷碟暂且不说……几样小菜怕是也要清理。 “……无事,姑娘,请。” 江四娘自然是要到后边叫小厮打理,莫吟渊则是应了顾怀的意思,缓缓地朝台上走去。顾怀此人心思很重,莫吟渊虽说早就能料到一二,却也没想到顾怀的心思能重到这样的地步——她方才提及的是琵琶,而顾怀现在提起的竟是古琴。 莫不是怕琵琶能有诈么? 莫吟渊暗自摇了摇头,到台上往下面看的时候,顾怀已经就着酒壶喝得七荤八素,若是不知这人酒量是千杯不倒的,还以为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既要抚琴,莫吟渊自然也不会随意,她的古琴习得音律是扶桑调子,三五个音传出,已让顾怀觉得陶醉,不觉盯着台上的人看。 一曲尽,莫吟渊也未曾有什么别的行动,不过是缓缓起身,隔着纱帘道:“公子还想听什么?” “江晚楼既是寻花问柳之地,那莫姑娘岂能不唱一曲。” 莫吟渊的眼神极好,哪怕是隔着纱帘,也能清楚看到顾怀眼神中的打量,只好轻轻笑了笑,又缓缓坐下了。 手抱琵琶,指弦微动。 除却是个杀手,莫吟渊确实很适合在江晚楼里当花魁——无论是琴技歌技还是舞技,莫说这楼里,大抵是这整个御城,也无人能与之匹敌。 乐有五音,细之则为八音。顾怀也不只是表面上寻花问柳,实际上亦通晓音律——他自认,从未听过一人能像莫吟渊这般,将五音八音糅合得如此恰到好处。 嗓音婉转,一曲唱罢,倒是让顾怀多少有些愣了。 “这曲子……你写的?” “平时在楼里随意编造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 莫吟渊将琵琶放在一边:“公子,吟渊能过去么?” “这样的曲子若是还登不了大雅之堂,岂不是没别人的活路了。” 顾怀撂下一句后便没再说话,自顾自喝着酒。 顾三此人,心思确实很重。 怨不得顾恒对他这般防备,此人看似闲散,实则…… 莫吟渊也不再问了,抬手掀开了帘子,从台上缓步而下,在距离顾怀还有三尺的地方停下:“公子对吟渊有戒备。” “多心了,”顾怀连看都不看她了,而后那表情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略带歉意:“啊,方才忘了允你从台上下来。” “无妨。” 莫吟渊笑了笑,就着地就席地而坐,手又向顾怀伸了伸。 这回,顾怀依旧是借着内力,将一壶凝江酒推到了莫吟渊的手上。 忘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仰头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洁白又带着淡绿纹理的酒壶上:“公子既是只想喝酒,外边的酒肆便有,又何必来江晚楼。” “酒肆有酒,却没有凝江酒。莫姑娘,好酒量。” 莫吟渊没答话,仰头又是半壶入了嗓眼。 她倒是想喝个烂醉,只可惜江四娘送上来的凝江酒虽说后劲大,但莫吟渊这会儿不过两壶下肚,就算再加上在上头喝的那两壶,于她不过是微醺的地步。 醉了,便什么都不用想,更不用惦念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人。 莫吟渊放下空壶,抬眼之时顾怀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的身边,同她一样是席地而坐:“原本想让江四娘再来几壶酒,但现在不必了,我已喝够。” 莫吟渊抬眼看他,目光不觉挪不开眼——久闻这人是御城美男子,如今一看,果真是他人所不可及。 收回目光,莫吟渊瞥了一眼放在地上的空酒壶:“那公子现下想要如何?” “莫姑娘有心事,不妨跟顾三说说,反正出了江晚楼这扇门,我与姑娘自当互不相识了。” 顾怀抬了抬手,将最后一壶凝江酒开封,却不见喝。 莫吟渊愣了愣,自觉不妥:顾三能看出来她心里藏着事,这一点,就足够让莫吟渊到弥渡阁领罪受罚了。 大概是在江晚楼待久了,几乎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有甚之,对不该祈求惦念的人也越来越按耐不住心思。 温子衡当然不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 莫吟渊暗暗地想,对着顾怀摇了摇头:“不过是这楼里的姑娘都会有的苦恼罢了,不值一提。” “既然不值一提,莫姑娘有何须烦心。” “顾公子,谢了,”莫吟渊笑了笑,伸手接过顾怀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后便放在了地上:“不胜酒力,醉了多少会有些难受。” “无妨,姑娘要是想喝,顾三明儿再包场便是了。到时候,姑娘可要再为我弹几首曲子,还有……” 顾怀顿了顿,盯着莫吟渊的目光似是极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第四章 药力失效 江四娘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应了一声,这才推开门进去:“姑娘,顾三王爷走了?” “若不走,莫不是在江晚楼留宿么。” 莫吟渊转头,只瞧见江四娘将端了一壶酒放放置在桌上,杯子摆好:“瞧着姑娘没喝够,又给拿了一壶。” “谢了,”莫吟渊笑了笑,倒也不见立马过去,而是倚着窗户边道:“顾三对我有疑心,但还会来。” “何时?” “明天,”莫吟渊皱了皱眉,似是无奈:“四娘,弥渡阁那边也没说这任务得什么时候完成,我不想让江晚楼跟着我,或是跟着顾三一起陪葬了去。” “姑娘心里有数就好,江四娘不便过问。毕竟江晚楼不过是弥渡阁设在御城的一处地方,而我也不过是得阁主的一点恩惠,在此谋生活罢了。” 莫吟渊无甚要说,便摆摆手:“四娘,酒,谢了。” 江四娘自然是明白莫吟渊的意思,便不再多言,关上房门离开了。 莫吟渊朝桌上那壶凝江酒瞥了一眼,又微微垂眸。 她自是酒量好,不易喝醉。只不过在顾三面前,她当然没有那个胆子放开了喝。她确信自己清醒的时候不会说些什么,可一旦醉意上头…… 便有很多东西是她控制不住的。 莫吟渊看了看月色,而后便走到床榻边,脱了外衣,上榻歇息了。 江四娘第二日来房,只见桌上那壶凝江酒丝毫未动,便猜到莫吟渊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她送这酒过来不是给莫吟渊喝的,而是想要提醒她,莫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好在,莫吟渊也明白其中利害。 听闻了开门声,莫吟渊便从床上猛地坐起,死死地盯着门,瞧见进来的是江四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四娘,几时了?” “尚早,姑娘可再睡一个时辰。” 对于莫吟渊忽然乍起,江四娘似乎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浅浅地看了莫吟渊一眼,而后便开始收拾桌上的酒壶和酒杯:“姑娘昨夜可是累了?” “嗯,酒我来不及喝,实在困得慌。” 莫吟渊笑了笑,而后起身将外衣披在了身上:“四娘,我想沐浴。” “好说,我让几个姑娘去安排。” 莫吟渊应了声,而后便没再管江四娘在做什么,直至房门半掩,莫吟渊已将桌底下的木块抠出了些许木屑。 两位姑娘照着吩咐,将木桶热水屏风之类都搬到了莫吟渊的房内,陈设好后便让莫吟渊洗漱,又各自下去了。 肤若凝脂,用来形容莫吟渊再适合不过了。 身上没有一片地方有伤痕,甚至是一点与之不能放置一起的事物,在莫吟渊身上都不存在。 温水流过,莫吟渊就在木桶里静静地坐着,而后缓缓地闭上了眼,微微皱眉——似是有什么痛苦在她身上爬过。 半响,莫吟渊终于从木桶里跨了出来,而后抬手便看见了手臂上那道淡淡的伤疤,只好套上内衬,便走到房门口传唤:“四娘,把药拿到我房里来。” 楼里的姑娘从不知莫吟渊口中的‘药’是何物,但江四娘一听,便将一个小药瓶藏在了袖里,朝莫吟渊的房间走去。 “姑娘,可是药效又褪了?” 莫吟渊点了点头,捞起内衬的衣袖:“手上有痕迹,大约是背上也有了。” 江四娘仅瞥了一眼,便被爬在莫吟渊手臂上的那道伤疤给震住了。 大概是在执行哪次任务的时候留下的。 这样的伤疤若是留在男人手上都是一道很明显的印记,更何况是一个姑娘家。莫吟渊纵使是个杀手,但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个姑娘……哪有姑娘不在乎的? 更何况,这样大大小小的痕迹,几乎爬满了莫吟渊的后背,手臂,甚至是全身。 “姑娘,让我看看后背。” 莫吟渊应了一声,便将衣服往后褪了褪。 果然。 药效初过,这些伤疤虽说显现得还不算很明显……但一点点的痕迹慢慢地爬满,看着也是触目惊心的场景。 “我来替姑娘上药。” “劳烦四娘了。” 莫吟渊不能作揖,只好点了点头。 “姑娘,离开弥渡阁,未尝不是好事。找个好人家,平淡后半生……” 大约是看见莫吟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江四娘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却惹得莫吟渊的身子越发僵硬了些。 忍着痛楚,莫吟渊道:“进了弥渡阁,就是一生了。四娘,如今我这样的身子,上哪去寻好人家?每每药效一过,这些痕迹就遮掩不住,到时没了弥渡阁研制的药,这些伤……我到哪儿,都是要受旁人碎语的,又有谁敢娶一个这样的女子?” 江四娘的手顿了顿,一时竟接不上来话。 若是离开了弥渡阁,那莫吟渊这个人从此跟弥渡阁便再无关系——既是没有关系的人,弥渡阁便不会为这样的人废任何东西。 哪怕只是一两瓶药水。 可哪能真的毫无瓜葛了? 这些年为弥渡阁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户,使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些账,是一辈子都不能算得清楚明细的。 “姑娘也该为自己打算,总不能害了自己一辈子的。” 江四娘上药的手劲儿很轻,但饶是莫吟渊这般面不改色,极能忍受痛楚的人,也忍不住有些抖,汗迹更是冒在了太阳穴上。 “我还能打算什么?杀了顾三,我就自由了。” 也不知道是疼到了极致,或亦是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莫吟渊竟轻轻地笑了一下:“自由……温子衡不会不知道,我对他心意如何,可他偏偏不领。也是,他有温茗,佳人在怀,哪能顾得上我是什么样的货色。” “……姑娘。” “罢了,”莫吟渊摇了摇头,感觉到江四娘的手劲已经撤走,莫吟渊便垂着眸:“谢了,四娘。” “姑娘好生歇息,这药效得疼整整十二个时辰的,今晚我让别的姑娘来伺候顾三王爷?” “不必,”莫吟渊将脸埋得极深,声音亦如平时般沉稳:“我亲自。” 第五章 人非草木 可莫吟渊说到底不过是人,身躯也与旁人无异,哪能不知道疼? 不过三个时辰,她的脸色便已苍白,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的脑袋已经被汗珠布满,眼帘微阖,时不时睁开,生怕就此睡了过去。 “姑娘,”门外传来江四娘敲门的声音,莫吟渊定了定神,勉强能听见江四娘后面的话:“若实在疼得厉害,我这儿有助安眠的药物。” 莫吟渊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来话了。等了半响,江四娘推开房门,几乎要被莫吟渊的状态给吓得险些连药都端不稳:“姑娘!” 江四娘顾不得关房门,快步进去将药放在了桌上,便将莫吟渊给扶起,往床榻走去:“姑娘,先歇着。” “还有多久?” 饶是莫吟渊没把话说全,江四娘也应当知道莫吟渊的意思了:“还有两个时辰才到酉时。” “药拿下去吧,我扛得住。” “姑娘,你就算能扛得过这两个时辰,能扛得过今晚么?今晚你还得应付顾三……听话,把药喝了,到时候我会把你叫醒的。” 也不知道是没了力气还是妥协,莫吟渊自江四娘说完这话之后便没有回话,递过来的药汁她也伸手接了,一饮而尽。 “药效最多半响就会上来,好好歇着。” 莫吟渊应了一声,睡意果真慢慢涌来。江四娘等莫吟渊熟睡后,才悄然离开房间的。 白天的江晚楼不似夜晚热闹,只不过昨晚莫吟渊一个人撑着场子,其他人自然是闲得躲在房里看戏。一晚上休息好了,便少了平时的安分:“四娘,吟渊这是怎么了?” 江四娘眯了眯眼,往上瞧了瞧:“没什么,乏了累了,总有要休息的时候。” 自己楼里的人,江四娘当然最清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顾三包场,这是楼里所有人的都知道的。可只让莫吟渊一个人伺候,这些杂碎多半是不乐意了。 莫吟渊虽说是这楼里的花魁,可来了不过一年……旁人,当然觉得莫吟渊不能服众。加上莫吟渊志不在此,原本就是温子衡派过来杀顾三的,自然也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这楼里的姑娘。 旁人眼里,她多一份清高;江四娘眼里,她也是最不能得罪的那个。 江四娘想了一遭,竟然还笑了:“若是羡慕,那就好好学学人家怎么伺候客人的;若是嫉妒……那大可不必。莫吟渊是我楼里的花魁,你们最好嘴里眼里背地里都给我放干净些。” 说到底,江四娘是江晚楼的楼主。话一撂下便是颇有威严的。话说完,抬眼再看楼上的长廊,人影早就纷纷散了,便是连议论都不敢有。 江四娘皱了皱眉,只得摇了摇头:只愿这药效足够,真能让莫吟渊能好好歇一阵,哪怕只是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而莫吟渊在药效的控制下,果真能睡过去了,但只能是浅眠状态。一是疼痛实在难忍,二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酣梦的滋味了。 一个杀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保持一个最佳的状态。 自七岁被温老阁主带回弥渡阁,莫吟渊在两年后就几乎没有体会过何为酣梦。九岁便在弥渡阁的暗室里与他人一起训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温老阁主对莫吟渊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怕死,才不会死’,久而久之,她便越来越以为自己真的不怕死。 ……可人非草木,能活着,又有谁乐意去刀山火海里拼一趟,赌一场有去无回? 可偏偏,她莫吟渊就是肯为了温子衡去拼个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莫吟渊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痛苦而又漫长的梦,四周是沼泽,漫无边际。她行立皆难,似是要在某一个瞬间被拖进去,深深地埋起来,挣扎不得。 这个梦在一个时辰后终于停止了。 江四娘唤她唤了半响,莫吟渊醒来后便猛地坐起来,死死地盯着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若不是刃霜被收在了抽屉里,江四娘定然要被莫吟渊伤到的。 “姑娘?” “……我睡多久了?” 莫吟渊的声音很干涩,脸上更是爬满了汗珠,脸色比睡之前更显苍白。 “两个时辰,已到酉时了。” “……对不起,刚才,不是故意的。” 莫吟渊只觉得头很沉,眼前还有些晃,朝江四娘笑了笑,定了定神方道:“我可能还要沐浴。” “姑娘,要不今晚我让楼里的姑娘打发了顾三王爷?您这样定是不行的。” “打发了去,若是再也不来了,怎么办?” 莫吟渊扯了扯嘴角,见江四娘回答不上来,只得摆摆手:“我的伤如何?” “姑娘,你的内衬……” 除了汗,还星星点点印着红点。 “换了吧,若是不能沐浴,便帮我拿条帕子来,总得处理干净的。” 江四娘垂了垂眸,应了一声,到楼下准备去了。 弥渡阁研制出来的药水,虽是使用时疼痛万分,甚至在几个时辰后加重伤势,但只要十二个时辰过去了,所有的印记都能消失不见,宛若新肌。 只是这种药物,用多了,便一次比一次疼。 莫吟渊撑着走到桌前坐下,等江四娘拿了干净的水和白帕上来,莫吟渊这才露出几乎已经看不到完整皮肤的后背。 “姑娘,忍着些。” “无妨,动手。” 莫吟渊极能忍,饶是白帕最后洗成了红帕,也不见莫吟渊说一个字,喊过一声。 处理妥当后换上新的内衬,莫吟渊的脸色几乎已经苍白如纸,但她依旧让江四娘退下了,而后到梳妆台前上妆。 顾怀果真在戌时便到了江晚楼,依旧是包下了整个场子。 莫吟渊尚在房里,江四娘见状,便将瓜果和凝江酒都摆上了桌。 听见楼下的动静,莫吟渊才缓缓地站起身,闭眼稳了稳身形,推开了房间的门,站在长廊上往楼下的迎客厅看去:“公子果然守信。” 顾三已是半壶凝江酒饮下,抬眼瞧见楼上的莫吟渊,无甚表情的脸上,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那还请莫姑娘,与顾某多饮几杯。” 第六章 喜你无医 莫吟渊垂了垂眸,也不在长廊上站着了,缓步下楼朝迎客厅去,瞧见江四娘的时候还让江四娘再多备几壶酒。 “姑娘……” 江四娘当然是不乐意了,只可惜莫吟渊仿若没听见她话语中的不愿和提醒,只是得体一笑:“去吧。” 江四娘便不再多言,转身到酒库去了。 莫吟渊的后背当然还是隐隐地疼着,脸上若不是上了妆,定是是毫无血色。走到距离顾怀三尺远的地方坐下,便听见顾怀道:“姑娘,想好今晚要跟顾某说什么故事了么?” “劳烦公子惦记了,原本就是些不足提及的小事罢了。” 莫吟渊笑了笑,脑子里闪过温子衡的名字,顿时又觉得有些疼;加上身上还在作痛的伤,现在便更难过了。 好在她无论怎么疼,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既然不足挂齿,姑娘何必难过。” 莫吟渊没回话,抬眼间,顾怀又是一壶凝江酒空了。 顾三见莫吟渊没回话,倒也不恼。只是抬了抬手,拿着一壶酒摇了摇,示意让莫吟渊喝。 莫吟渊自然是不可能再拒绝了。 毕竟昨儿她陪着顾三喝了个痛快,尚且不能让这人对自己的疑心稍微放下一些。若今日摆着脸色说不喝,顾三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顾三不会把事情不放在心上,莫吟渊也定然不敢冒这个险。 莫吟渊想了一遭,淡然地点了点头,将手伸了出去。 顾三依旧就着内力,将酒壶送到了莫吟渊的手上。 “姑娘若是要喝足了才愿意让顾某听故事,那我恐怕还得再多叫几壶酒。” 顾怀眯了眯眼,挑眉之间,莫吟渊自是在这人脸上和语气里看到听到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当即便不再拖延了。 半壶酒入喉,还带着些辣,回味甘甜。 江四娘从酒库里拿了六壶凝江酒,齐齐整整地放在了莫吟渊与顾怀的中间。 “若公子无其他吩咐,老奴便先退下了。” “劳烦四娘了,退下吧。” 江四娘谢过顾怀,退下之时还不忘看了莫吟渊一眼。眼神中或多或少有些许担忧的意味,莫吟渊起初还愣了一下,而后便敛下情绪,定了定神:“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那得看姑娘愿意跟顾某说些什么。若姑娘还觉得不值一提,那便可不提了。” 不提? 若是真的能不提,怕是下回就再也没法让你上钩了。上钩尚且不能,总不能连钓着的机会都全数不要了吧? “也不是不愿意相告,只不过觉得,提了也是伤神罢了。” 确实伤神。 莫吟渊垂了垂眸,似是某根神经被猛地刺激了一下,有些酸,幸好不至于疼:“心悦一人,徒有伤神。” 莫吟渊笑了笑,笑声很轻,唇角的笑意也不过一瞬,便被她敛下了:“公子,这样的故事,你也要听吗?” “顾某不过是有些好奇,姑娘究竟心悦何人。像姑娘这样的女子,若不是出身在这江晚楼,大概也是人人抢着要的。现下即便在江晚楼里,不也是这楼里的花魁?江晚楼里的姑娘向来卖艺为生,若是心悦,怎会不替姑娘赎了身,好好过日子罢了。” 莫吟渊的笑意更深了:“公子,吟渊说的,是吟渊心悦何人。公子又何以以为,吟渊心悦之人,定然也能心悦我。” 顾三端着酒壶的手顿了顿,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了莫吟渊明明灭灭的眸子里:“姑娘,不值得托付终身的,便别放在心上了。” 莫吟渊竟不知该说眼前这人是朗朗君子,不懂世俗那套;还是有心宽慰,不愿自己遐想过多。反正最后不过黯然神伤,全数成了一句‘不提也罢’。 “我和他……”莫吟渊顿了顿,抬手正打算喝酒定神,可到嘴边发现这壶里的酒早就被她在不经意间全数喝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亦知道我心思如何,不过他可能确实无意,只好当瞧不见罢了。” “姑娘何以动情?按理说,在这江晚楼应是看惯了这些来来去去的景象了。” 顾三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拿了一壶酒,给莫吟渊送了过去。 莫吟渊没道谢,酒到手了便开封喝了一口:“公子,您高估吟渊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指节将酒壶握得很紧:“我到这江晚楼,不过一年的光景……至于喜欢,也是进这江晚楼之前的事情了。” 心悦七年,熬成病疾,喜你无医。 “他未曾来看过你?” “他已有心悦之人。” 这话对于莫吟渊来说莫过砒霜,至毒至命。可她终究是笑着说出来了,而后朝顾怀伸了伸手,将壶里的酒又饮去一半:“果真是薄情之人,对吧。” “顾某不好置评什么,倘若姑娘觉着是,那便是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温子衡,当然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薄情寡义得只对她狠心,对旁人尚且不会如此。 “公子,花钱来听这些个故事,着实为难了,”莫吟渊晃了晃手上的酒壶,自觉背上正在缓缓愈合的伤口越发疼了:“公子若要喝酒,吟渊便陪着,其他的什么故事,吟渊不想再提。” “那便给我弹琴吧。” 顾怀勾了勾嘴角,笑意翩翩。莫吟渊没有理由拒绝,便点点头准备起身。也不知到底哪里出了纰漏,待莫吟渊站稳后,顾三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姑娘,练过身手?” 莫吟渊登时被惊得生了冷汗,但不过晃神之余,莫吟渊便笑着应下了:“是练过,公子不愧是顾三王爷,就我这点身手,也能让公子看得透彻。” “非也,”顾怀漫不经心地对上莫吟渊的神色,手边拿着酒壶不停地琢磨:“我瞎说的。” 莫吟渊:“……” 顾怀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莫吟渊自问在他身上着实看不出到底是真的还是他所谓的‘玩笑’,只好欠了欠身,往台上走去。 身形不见任何紧张不妥,只不过藏在袖子里的手堪堪地紧握。 第七章 不必三尺 莫吟渊习的音律是扶桑调子,也是弥渡阁最为私密的琴音。 古琴的琴音一起,顾怀便有心陶醉,暂且将方才对莫吟渊的质疑放置一边,两首过后,莫吟渊才微微颔首:“公子,还要听么?” “不了,如此,够了。” 莫吟渊应了一声,缓缓起身。 “姑娘这音律习得不错。昨天的曲子和今天的曲子不一样……寻常人家,若不是精修此道,尚且只能弹一两曲。姑娘……习音律有多长时间了?” “尚有六七年,”莫吟渊笑了笑,接着道:“吟渊也不是精修此道,不过是感兴趣罢了。” “江晚楼的花魁,果真名不虚传。” 顾怀已是不知道多少壶酒见了底,可尚且还是精神不错,没有任何恍惚。难为莫吟渊后背依然隐隐地疼着,甚至比起初还要疼上一两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 “过奖,”莫吟渊掀了掀帘子,却也不下台了。见顾三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便问:“公子可是烦闷了。” “倒也不是,姑娘的琴音醉人,岂会有烦闷之说?不过是顾某的一点私事。” 莫吟渊不再问了,从台上下来,依旧是在距离顾怀三尺的地方停下,也不知顾怀是心烦意闷忘了自己的规矩,还是酒的后劲上了头,竟朝莫吟渊笑了笑道:“莫姑娘,走近些。” 莫吟渊脚步微顿,下意识觉得那是自己疼到极致后的错觉。 见她不动,顾怀继续道:“过来些,不必三尺。” 莫吟渊这回总算明白自己不是听错了。 虽是疑惑,但莫吟渊抬起脚步,往前两步,顿一步,再往前两步。这样走到距离顾怀还有一尺之处,顾怀总算让莫吟渊停下了。 只是未等莫吟渊明白他的用意,凝风的剑锋再一次地抵在了莫吟渊的脖颈处。 莫吟渊微愣,继而便笑道:“公子这是何意?” “顾某思来想去,总觉姑娘不是寻常人。像我这种在外提心吊胆之人,向来也是宁可错杀,不可不杀的。” 闻言,莫吟渊的神色不变,笑意却渐渐地收敛了:“公子若是觉得吟渊不是寻常人,那大可一剑了结了我,吟渊也是无二话的。”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顾怀眯了眯眼,凝风的剑锋离莫吟渊更近了一寸。 只差一指,便可划到嗓眼。 “公子,吟渊何时说过,您不敢?” 莫吟渊不见后退,反倒往前还走了一小步,凝风的剑锋生生地落在了莫吟渊的嗓眼旁,轻轻地划了一剑,血珠缓缓而下:“只不过,公子若是觉得吟渊伺候不周,如何都是可以的,只求公子放了这楼里的姐妹。” 瞧见莫吟渊脖颈处的细痕,顾怀的神色也随之变了变,不由将凝风又收回了一寸:“不问我为何?” “顾三王爷,想杀谁便杀谁,我问什么。” 莫吟渊自觉这话没有什么不妥,却惹得顾怀笑了笑,将凝风收回剑鞘:“莫姑娘,你是不怕死,还是断定顾某不会杀了你。” “都有,”莫吟渊暗自松了一口气,笑了笑:“我在世上无亲无故,自然不怕死。但我断然,公子不会取我性命,这也是猜测。” “楼里莫非无人跟你说过,太聪明的人活不长久么?特别是女子。” 莫吟渊笑而不答,转身又往原处走去,在距离顾怀三尺的地方停下:“希望公子不要再跟吟渊开这样的玩笑了。” “姑娘,凝风刺出来的伤口,还是及时处理比较好。” “谢公子关心了。” 顾怀随手拿了酒,喝了两口便觉得兴致缺缺。眉头皱在一块儿,而后便潇洒起身:“顾某有事在身,今儿就到这吧。姑娘,顾某两天后会再光顾,这伤……”顾怀的眸里闪过些许歉意,而后从袖里滑出一个小瓶子,随手抛给了莫吟渊:“用这药能好得快些。” “公子,这两天不来了?” “私事需处理。姑娘,下回顾某来,定给姑娘惊喜。” “如此,吟渊先谢过了。” 顾怀没有再多说什么,直直地往江晚楼的门口走去,直至消失。莫吟渊攥着瓶子的手依旧紧握,而后便往地上倒去。 “姑娘!” 江四娘一直在后面看着,自是知道莫吟渊原本带伤的身体体力损耗大,加之方才还被顾怀划了一剑。饶是那一剑不过轻伤……但也够莫吟渊受的。 “……没事,”莫吟渊摆摆手:“四娘,扶我上楼。” 江四娘着实不知该说莫吟渊什么了,只好扶着她往楼上走去。 莫吟渊还是清醒的,身上还有力气,这一路也没让江四娘累着。只是进了房,江四娘随手将房门合上后,莫吟渊便险些支撑不住了。 “姑娘,褪了衣物。” 莫吟渊应了一声,取了外衣,果真,里边的内衬几乎全湿,还带着些许红点。 “喝了些酒,加重了伤势。但也无妨,横竖不过十二个时辰,明早起身便无事了。” 莫吟渊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是疼得发紧。 江四娘取了水,帮莫吟渊把后背擦拭干净,又将她脸上的妆容卸了——惨淡如纸。 比方才下楼之前更是吓人。江四娘看着觉得心慌,别提想到莫吟渊就这样勉力撑着,不让顾怀有所察觉,更是让江四娘都产生了她大概是好了的错觉。 “姑娘,好生歇着。” “嗯,无事,这两天顾怀都不会来,恰好给我休养生息了。” 莫吟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朝江四娘笑了笑。 “他不来了?” “大概是……朝里有什么事了吧。毕竟是三王爷,如何闲散,也都是被皇上惦记在心里的。况且,这人当真闲散么?” “那……姑娘,好生歇息。” 江四娘欲言又止,将帕子洗干净,准备从莫吟渊的房间里退出去,便听见莫吟渊轻轻道:“四娘,弥渡阁那边的任务无需你提醒,我时刻都记着。” 江四娘愣了愣,没有答话。 至于莫吟渊,实在是累了,也不愿与旁人解释过多,便阖上眼帘,闻着江四娘特意放置在屋里的沉香,勉强浅眠。 第八章 骗取信任 顾三王府。 “王爷,您回来了。” 顾怀点了点头,原本打算往书房去的,而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丫鬟:“景卿歇息了吗?” “苏小娘还未歇息,应是在铭格轩等着王爷的。” 顾怀皱了皱眉,于是让丫鬟退下了:“到厨房准备些清淡温补的,送到铭格轩去。” “是,王爷。” 顾怀盯着丫鬟离开,这才往铭格轩的方向去了。 这丫头是苏景卿的陪嫁丫鬟,都在这里候着等着了,他总不能冷落了人家。虽说也不过是个侍妾,但好歹…… 好歹,也算是为了局势娶过来的。说不上有多喜欢,但苏景卿一直尽心尽力,顾怀也看在眼里。纵然是个没有心的,也该知道这姑娘心里在想什么了。 顾怀走到铭格轩时,里面烛火摇晃,灯火通明。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么?” 顾怀挥退了所有在门外值夜的小厮,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只见苏景卿在里面垂着头,手里刺绣:“王爷?今儿不去书房了?” 见状,苏景卿便放下手上的活,缓缓起身:“在这府里,妾身也没什么可做的,闲来无事刺绣,喂喂后花园的小鱼什么的。倒是王爷终日在书房里待着,您受累了。” “都说我是个闲散王爷,怎么到你这儿我就成了大忙人了?” 顾怀比了比旁边的位置,自顾自地坐下来:“让我看看,绣了什么……” “景卿女红不好……” “这挺好了,”顾怀略微看了一两眼,便又放置回了桌上,若不是这人的眼神十分真诚,这话怎么听都是不可信的:“坐,我让你的丫鬟去准备了点吃食。” “叨扰王爷公务了。” “无妨,”顾怀也不客气,倒也不怕苏景卿知道自己这几天夜里去哪了:“不过是上江晚楼吃了几壶酒罢了。” 说罢,顾怀便抬眼盯着她看,却不见苏景卿的神色有什么异动:“江晚楼?王爷喜欢那处么?” “不过一时兴起,”顾怀眯了眯眼,伸手在苏景卿的肩上拍了拍,眼神猛地一勾:“今晚就在你这儿睡下吧。” “王爷,”苏景卿自是讶然:“今夜不到书房?” “一个闲散人,哪来那么多公务?几夜没好好陪你了,怎么,还是希望……” “景卿可没这么个意思。” 不等顾怀说完,苏景卿便娇嗔似的看他一眼,火急火燎地给打断了:“王爷愿意留在景卿这儿,自然是最好的。” 顾怀没再说话,不多时,丫鬟端了红枣小米糕和八宝粥上来,放置在桌上后便被顾怀‘请’出去了:“多少吃些,我不在的这几个夜里,你定然是不吃东西的。” “王爷怎知?” “你房里的丫头说的。” 顾怀自然是信口捏造的,却惹得苏景卿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了:“……我定要处罚那丫头。” 罚不罚另讲,反正顾三也没往心上去。百无聊赖地看着苏景卿勉强吃下去些了,他的脑子里倒想的是江晚楼的凝江酒。 那酒味道醇,够辣,回味也够甘甜。 “王爷在想什么?”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苏景卿轻轻地喊了一声,顾怀缓过神来时,苏景卿便已经漱了口,陪着他静静地坐着。 “没什么,”顾怀笑了笑:“景卿,睡吧。” 顾怀吹灭了烛火,言语下是‘歇息’,实则并不见得老实。 没了烛火摇晃,外头的人见不到光景,悄然结束后,顾怀静静地躺在苏景卿的身旁,缓缓道:“景卿,我想着,要娶妻了。” 果不其然,身旁的女子闻言后便愣了愣,眸中闪过些许隐忍,良久,才微微转过头,将目光落在顾怀的身上。 她自然是看不清身旁的人如今是什么景象——就好似这两年来,她从未看透看明白过他的心思一样。 好在她懂得让自己自处,看不透便不强求,索性不去看便是了。她求的也不过是安稳余生,至于顾怀心里有她无她,倒不是不在意,只是不敢问。 给自己一点惦念,总比连惦念都要奢求来得强一些。 “是……是皇上?” 好不容易,苏景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平淡,目光落在顾怀的脸上。虽是看不真切,却也是她与顾怀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不是,”顾怀一直顶着天花床顶,那事结束后便没再看苏景卿一眼:“是我,明天要去请旨。” “可想好……娶哪家姑娘了?” 苏景卿这话似是从嗓眼里挤出来的,带着些紧涩。顾怀也不是无所察觉,只不过他下意识地去忽略,或亦是他根本不在意苏景卿在想什么:“江晚楼的花魁。” “王爷,您这是……这是在跟景卿开玩笑么?” “我何时与你开过这般玩笑?”顾怀的笑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铭格轩显得有些渗人,可他的手却很轻柔地落在了苏景卿的脸上:“顾恒忌惮我,那我只好继续给他装个闲散王爷……这样尚且不足够,我还要让他觉得,我于他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 “何解?” 自然是先骗取信任,而后登顶。 但这话顾怀还不至于跟苏景卿提起,只道:“为了保命。” 苏景卿闻言,只当顾怀说的是真的,哪里还有什么可说的? “……既如此,王爷喜欢那姑娘么?” 喜欢? 呵,不过是几壶凝江酒的交情,最深不过那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顾怀也不是心无城府之人,自然多少能感觉到莫吟渊应是不简单的……但无论莫吟渊如何,只要能帮他成大事,那就是有用之人。 “景卿,”顾怀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轻轻地落在了苏景卿的一只手上,缓缓握住:“很多时候,娶一个人不一定是因为喜欢的。” “就像王爷与景卿一样么?” 苏景卿垂了垂眸,许久不见顾怀回答,心里自然也有了答案。 纵使向来劝自己不要奢求眼前这个人……但终日相见,情之所至,又岂能真的做到毫不动情:“王爷之于景卿而言,如何都是救命恩人。王爷想要做什么,景卿也是支持的。” 第九章 请旨娶妻 夜深两人到底是合衣而眠。 第二日清晨,素来连早朝都不大光顾殿内的顾三王爷起了个大早,天尚且没亮透彻,便已让人过来替自己整理衣着。 “小点声儿,”顾怀下意识地看了看尚在梦中的苏景卿:“苏小娘累了,别叨扰。” 丫鬟便只是欠了欠身,并无言语。 顾怀刻意将声音压低,何况也是个练武之人,若是不想让旁人听到什么声音,那自然就是听不到动静的。 出了房门,顾怀这才吩咐道:“苏小娘辰时该起了,莫忘了好生伺候着。” “王爷放心。” 顾怀点了点头,快步朝王府门口而去。 “王爷待小娘是真的好”这句话在王府众人心中几乎是心照不宣的。 当然,这句话也在顾怀请旨要迎娶江晚楼的花魁莫吟渊之后,被彻底地打碎了。 朝中大臣,若不是身染重疾,或是被禁足府中的,还真没有人像顾怀那般——早朝似与他无关,更别说什么政务了。 偏偏顾怀是王室除了顾恒以外所剩下的唯一血脉,也不知该说是顾恒独揽大权,任顾三逍遥自在,还是顾恒对这顾三王爷实则忌惮。 ……毕竟,顾三,何许人也? 天亮,顾三到了殿内门口。不少大臣早早便来了,瞧见八百年不来一回的顾三,无人不吃惊,相互言语间,却没人敢上前跟顾三王爷说上一句话。 也是。 顾怀琢磨着,自己也快有一年时间没上过早朝,也没踏进过他这个兄长的殿内。 面对众大臣的目光,顾怀安然受之,有必要时,还很客气地朝对方笑一笑。 只是顾怀此人的笑意多少带着敌意,反倒让人觉得不好招惹。 终于熬到了上朝时间,众大臣却无人敢先进去。顾怀眯了眯眼,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情领了,挥了挥袖子:“哦?诸位是在给顾三让道么?如此,便多谢了。” 话语间,顾怀还行了个礼,而后扭头大大方方地朝殿内去了。 众大臣:“……” 傲慢。 不羁。 闲散。 登不上大雅之堂。 毫无礼数。 顾怀也不傻,当然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毕竟为官者,确实鲜有不随风摆动之人。为了保命也好,满足自己心里的那一点优越感也罢,这会儿大都看不上顾怀。 毕竟官家,当今圣上,不也对他这个弟弟在表面上熟视无睹么? 击鼓一响,殿内传来声音,为首进殿的是顾三。大概是场面壮观,顾恒的神色在看到顾怀后明显有所变化。 当然,这样的神色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顾怀随着大臣们行了礼,口是心非地喊了‘万岁’,听了顾恒的一句‘请起’,顾怀便也随大流地站起来了。 不过一个鲜少来上朝的人,这一来自然就能成为焦点。 顾怀尚且才站稳,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兄便道:“三弟,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难得来一趟,是有何事?” 顾怀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夸顾恒一句‘知我者,莫若兄长也’。 顾怀原本想的是在早朝即将结束之时才把请旨赐婚的事情说出来的,可如今当今圣上发问了,顾怀也不想装什么‘无事’,毕竟若是没求得旨意,他怕是还得再来一趟。 想罢,顾怀便往前迈了一步,行了礼:“难为皇兄记挂了,”顾怀客气了一句,继而道:“三弟确实有事相求。” “三弟的事,为兄一直放在心上的。若有什么,三弟但说无妨。” 啧啧,你倒是挺能装大方。 顾怀心里滚过一句,脸上却无甚表情,依然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臣想着,也该到年纪娶妻了。” 众所周知,顾怀年有二三,家中却只有一妾,苏家次女,苏景卿。 这妾自然也是顾恒指婚让顾怀纳的。不为什么,单纯为了牵制住顾怀这个王爷。苏家势单力薄,让顾恒纳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让顾怀把垃圾给吞了。 别说明眼人,就算是平常百姓,也能看得出顾恒的用意。可令人觉得惊讶的,当然是顾怀的态度——明知顾恒有意牵制,可顾怀还是笑意盈盈地接了,纳了苏景卿为妾尚不足够,为了表明自己无心帝位,顾怀更是连早朝都不去,久而久之,落了个闲散王爷的称号。 大约是见顾怀确实没有那个跟自己作对的意思,顾恒也就把他撂在一边。顾怀不上早朝,他便装模作样地‘劝’了两回,后来顾怀表明确实心无此意,顾恒就自然愿意顺水推舟,给顾怀一个清闲。 至于娶妻,顾怀自己不提,顾恒哪里还能记得这茬? “哦,倒是朕的失职……三弟纳妾到如今,也有一年时间了,确实该娶妻,”一瞬间,顾恒便化作十分关爱兄弟的‘兄长’,手轻轻一扬:“不知三弟可有看上的人家?” “自然是有的,”顾怀眯了眯眼,缓了缓,才道:“也不是谁家姑娘,平常女子罢了。” 顾怀这话一说出口,顾恒明显便松了口气:“不知……平常女子,怎么得三弟青睐?” “皇兄,你也知道,您三弟我呢,无心政务,闲散惯了。无事便到外边喝喝花酒之类,这姑娘,自然也就是……”顾怀顿了顿,忽而勾起笑:“自然也就是江晚楼的女子。” “……荒唐!” 扪心自问,顾恒当然怕顾怀看上哪家权重大臣的女子,可…… 可他万万没想到,顾怀这会儿不是看上什么大臣家的女子,反倒看上了江晚楼这种尚不入流,寻花问柳之地的姑娘。 “顾怀,你可知你现在请旨,是要娶妻?!” “臣弟自当知道,”顾怀倒也不意外顾恒火冒三丈,可他依然站得笔直,毫无折腰的意思:“臣弟不过是看上了,觉得那姑娘很好。” “好?你当真要把皇家脸面丢尽了吗?!” “那敢问皇兄,要什么样的女子,才不丢了皇家脸面?” 顾怀直勾勾地盯着顾恒,继续道:“皇兄,臣弟原本便无心政务,不过是想娶一女子,能得了我心,与臣弟诗词歌赋的,如此,也算是丢皇家脸面么?” 第十章 暗潮涌动 “顾怀!你平日闲散朕可有说过半分?别欺人太甚了。” 欺人太甚。 他顾怀自认自己平日也算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为了让顾恒这厮讨个清净,他索性连早朝都懒得来,省得让顾恒见了他还来气。 可不过自认百般忍让…… 换来的,竟是顾恒这句‘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谁? 顾怀眯了眯眼,垂眸之间,索性往后退了两步。可他似乎觉得还不足够,抬眼瞥了一眼坐在上边的顾恒——而后扬了扬袖子,转身径直往殿外走去。 古往今来,尚且无人敢在未退朝之时直接往殿外去的,顾三,史无前例。 坐在上边的顾恒反应过来,再也无法让自己抑制住怒气,随手顺了砚台便往下扔:“顾南风,岂有此理!” 皇帝一通火发泄出来,惹得下面的大臣通通跪地,一口一声‘皇上息怒’,偏偏挑起这事的顾怀,则像是看一场闹剧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壮观,道:“皇上息怒,臣弟以为,臣无罪。” “……顾南风!你当真朕不敢治你了?” “圣上想要如何治理顾三,顾三自然无话可说,也无从辩驳。” “给朕滚回来。” 顾怀挑了挑眉,状作思考,而后大概觉得‘滚’回去着实不好看,有辱他君子端方的名声,便缓步又朝殿内走去:“何事?” ……那语气像极了平常言语,丝毫没有在朝上对圣上应当有的尊敬。 “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顾恒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还略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若不是众所周知两兄弟素来不合,这怕是要误以为顾恒对顾怀确实是有兄弟之情的。 “我说话,有哪句不是向来想清楚了才说的?” 顾怀笑了笑,站在众人中间却不见有任何不妥的神色:“还请皇兄成全。” “择良日,过府门吧。” 顾恒大概确实被气得不轻,却也不想再跟顾怀犟下去——顾怀此人想要得到的东西多数都会想尽办法得手,顾恒如今该庆幸的,大约是顾怀胸无大志,一心只想寻花问柳。 若是顾怀此人心系帝位,那他顾恒绝对有一天要被拉下来。 “多谢皇兄,”顾怀欠了欠身,行了个礼:“此事臣弟可自行解决,待我与江晚楼那边交代打点完毕,皇兄再派人传令下去即可。” “随你去吧。” 顾恒大概是生无可恋了,索性看都不看顾怀,挥挥手将此事了结。 顾怀又道了声谢,大约是察觉到大臣们要开始商议要事,也不知道是为了表明自己是真的闲散还是却无这样的心思,顾怀谢过之后便道:“臣弟该让皇兄做主的事情已经说完,那臣弟先行告退了。” “……” “……” “……” 敢情,这顾三王爷不仅不上朝,这好不容易来一回,竟然只为了赐婚一事,其余之事全然不管不顾了? 顾怀话语刚落,顾恒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忍! “那三弟就先行退下吧,有时间可多进宫看看朕。” 顾怀哪能没时间?一天到晚闲赋在家,吃着朝廷俸禄,不干朝廷之事,钱全用来喝花酒,赏明灯去了。 可也奇怪…… 奇怪,坊间传闻千千万万,却又无人真的见过顾三王爷流连花丛,更无听过什么带着孩子认亲之事。 一时间,传闻也只能是坊间流传罢了。 “那是自然,臣弟告退。” 顾怀这话也别提有多敷衍。反正也就是你来我往随便一两句,顾怀说完后便果断溜之大吉了。 至此殿内无论说了什么惊天大事,也都与他无关。 不过顾怀倒也不是拍拍手回顾三王府,出了宫门,转头便往花间巷去了。 花间巷,顾名思义,御城的风流之所聚集地。 顾怀倒也不是想见莫吟渊到了大早晨还要光顾的地步,只是自他从殿内离开,身后便一直有人跟着。 到底是顾恒对他放心不下,现下他都要娶青楼女子为妻了,还是监视着动作。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佩服自己能让顾恒在他身上下这么大功夫。 顾怀不自觉中便走到了江晚楼的门口,外头还站着小厮。横竖今晚都是要包场的,顾怀自然也不想自己白跑一趟:“劳烦,跟江四娘说一声,今儿的场子,顾三包了。” “您是顾三王爷吧?” 顾怀倒也不怕人认出了,只管点了点头。掏出钱袋子把三锭银子交到小厮手里:“一切照旧即可。” “谢公子,我这便进去通传,您稍等。” “不了,你跟江四娘说一声,她便知道,我先回府。” 顾怀这话甩下,小厮自然只有行礼的份。朝顾怀礼数周到地欠身行礼,目送着顾怀离开,小厮才进了楼里喊了江四娘。 自顾怀从花间巷出来,身后便再无人跟着了。 大抵是确信他迷恋江晚楼的女子,顾恒也就心安了。一面能在明面上呵斥苛责顾三此人丢了脸面,一面却暗自在心里窃喜。 顾怀越是扶不上墙,越是废物,对顾恒来说就越安全。 顾怀到底不知道该说自家兄长心机重还是该说派来的小厮没有城府。从花间巷出来后,顾怀便肆无忌惮地往景山的方向走去。 约莫一个时辰,顾怀在景山上弯弯绕绕,到了山顶,一间木屋前,抬手扣响了木门。 “进来。” 顾怀推门而入,关门之际,原本全数熄灭的火烛猛地光亮。原本便已是天亮,屋里又是一幕天光乍起,略微渗人。 “顾公子来此,何事?” “来看看你。” 顾怀倒是一点不客气地进了屋,拉过旁边的木凳便坐下了:“今儿被顾恒气了一番。” “公子上早朝了?” 顾怀应了一声,随后道:“若不是正事,我可不愿受气。” “公子,若无正事,您也不会来找我。” “余姑娘,你这么说,顾某虽无从反驳,却也要觉得过意不去了。” 顾怀笑了笑,只见一女子掀开帘子,从里面缓缓而出:“公子不用跟我客气,何事?” “进门到现在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余姑娘便问了我好几回……可是想让我赶紧离开?” 第十一章 到底如意 “公子,您知道余萩不会是这个意思,”余萩垂了垂眸,走到桌边坐下斟茶:“只是我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难得不清净。” “我也难得来找你。” 顾怀笑了笑,随手把茶杯拿过,随意举了举后便饮了一口,继而皱了皱眉:“我说你这儿什么都还凑合,就是这茶……还真是一言难尽。” “委屈公子了,余萩这里粗茶淡饭,习惯了。” 余萩点了点头,倒也不觉拘束地坐下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入口后也不觉有不妥:“公子来我这儿也不是品茶的,糙点儿就担待一下。” “也不是,”顾怀敛了敛目:“算了,下次给你带些上好的茶叶来。你一天天的都在这儿过日子,总得对自己好一些才是。” “……余萩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余萩这话倒也不假。当初余家灭门,若不是顾怀暗中使了手段,余萩也不过是黄泉路上的一只幽魂野鬼罢了。 “不说这个,”顾怀自知让余萩想到了伤心事,便道:“正事儿,想着如何都要来告诉你。” “公子请讲。”余萩倒也没有伤春悲秋多久,到底是顾怀在此,如何都是会敛下自己的情绪。只不过在听到顾怀而后的话之后,多少有些惊讶了。 “我要娶妻。” “顾……”余萩顿了顿,缓了缓神:“圣上,让您娶妻?” “我请旨,”顾怀盯着手边已经见了底的杯子,眯了眯眼:“他当我是闲散王爷,那我自然要把戏给做足了。” 余萩何等聪明,当即知道顾怀是何意,却忍不住问:“哪家姑娘?” “不是哪家姑娘,背后也无权无势,”顾怀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而后便是轻轻叹气:“江晚楼里的姑娘。” “公子,是在跟余萩说笑么?” 既然余萩都觉得他在胡闹,便更别说顾恒,觉得他真的没救了。 可他顾怀…… 却只是笑笑:“跟你说正事儿,当然不是说笑。” “顾恒同意了?” “同意了,圣旨大约在到府邸的路上,”顾怀垂了垂眸,当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夸顾恒对他的‘好’,只好继续道:“不过是在朝上讽刺了我几句,丢皇家脸面之类的话罢了。” 也是,给皇家丢脸跟丢皇位相比,顾恒当然会选择前者。 “公子,您这也未免太……算了,反正事成定局,只不过那姑娘真的没问题么?” “未知,”顾怀倒也是实话实说:“与我不过几壶凝江酒的交情罢了。” “您也太能表示自己无心皇位了。” 余萩自然能想到顾怀这步棋是何意,只不过…… 只不过她是真没想到,顾怀为了表示自己‘心无皇位’,直接表示到这种地步。 “那公子,有何计划?” “暂且没有,人先过府,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况且莫姑娘过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不能有什么动作。” 不然,顾恒难免起疑。 他可不相信他那兄长是真的把他当鸟蛋了。 “所以公子,是来告诉余萩成婚之事么?” “算是吧,更何况,确实有许久没来了。” “公子不来的时候,余萩这儿确实清净的可怕。有时候甚至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逃过一劫,活在这世上了,”说罢,余萩摇了摇头,目光里有些隐忍,而后道:“公子快些请回吧,在我这儿多待一刻,于公子来说便危险一分。” “叨扰了。” 顾怀倒也不跟余萩客气,颔首后便缓缓起立:“下回,一定给你带上好的茶。” 说罢,顾怀便不再多留,开门而出了。 余萩目送了顾怀离开,心里说不上什么想法,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收拾茶盏茶具。 不出顾怀所料,顾怀从景山回到府邸后不久,顾恒派来传旨的就来了。顾怀下跪接旨,纵然顾恒可能不是心甘情愿地下这道旨意,怕是也已经成了定数。 顾怀难得跪下听传旨的人说完,起身接旨时,也不知是顾恒气不过还是单纯的提醒,只见那人礼数周到,却道:“王爷,圣上以为,皇室之人确实不大好涉足江晚楼这种烟花之地,旨意就由王爷向那边通告一声便是了。” 啧,好一句皇室之人,不好涉足。 这意思,摆明了就是昭告天下,他三王爷不仅闲散,还到处给他皇室丢人现眼呗? 只不过这意思领会到了之后,顾三却还是笑了笑,只是点点头,脸上也看不出个什么不妥来:“行,本王爷自己传达,不劳圣上记挂了。” 送走了过来传旨的,顾怀总算是一颗心暂且能落下几个时辰。只不过原是往书房去的脚步,在迈出两步后,又想起了还有个苏景卿,只好收回脚步,暂且往铭格轩去了。 不出意外,饶是中午,铭格轩的窗户也不过是开了一个小角,顾怀缓步走近,把留在铭格轩门口的小厮都挥退了,敲了敲门后,方推门而入。 苏景卿对顾怀的到来到底是有些意外的:“王爷?” “今早走得匆忙,见你还睡着,便没把你吵醒。” “是景卿失职……”苏景卿欠了欠身,只见神色闪过几许内疚:“原应是景卿伺候王爷上朝的,没想到反倒让王爷挂念景卿了……” “无事,”顾怀摇了摇头,伸手将苏景卿的身子扶起:“我不过是去求旨,无什么大事。” “那王爷,可如了心意?” “自然,”顾怀忍不住勾了勾笑意——不管过程,只论结果,那么顾怀自然是如意了:“景卿,我今晚会晚些回来,你不必再等了。” 顾怀点了点头,只管转身就去了,苏景卿只得看着顾怀头也不回地,渐渐消失。 今晚,定是要去江晚楼了吧。 苏景卿垂了垂眸,晃过神后,便坐到桌边刺绣——她不过一个侍妾,顾怀做什么,她原先就是没有资格说的。 更何况,承蒙顾怀的恩泽,苏家才不受旁人白眼冷落——纵使是个闲散王爷,但好歹名头还在,几分薄面,自然是要给的。 思此及,苏景卿纵使心里不快,却只是慢慢消化了去,不得旁人提起。 第十二章 红妆在即 顾怀回到书房,自然是没什么政务要处理。百无聊赖间,顾怀索性拿了边疆的布阵图开始研究——这一看就是三个时辰。 论起行兵打仗,顾怀哪怕说不上是行家,却也是略知一二的。在顾恒钻研圣贤书的儿时,顾怀便对兵器感兴趣,专挑兵书兵法研究攻读,闲暇时也喜欢在校场待着。 只不过这些事情,顾恒大概是记不得了。顾恒这人自我,从不愿在旁人身上花心思,别说要他对顾怀顾怜有半分关怀,就是在顾怜被病魔去了命,夭折了之后,顾恒这心里想着的大概不过是与他争夺皇位的人又少了一位。 好在,顾怀对顾恒这样的态度也没往心上去。只不过顾怜一去,顾怀的身边便没有了能说话的人,儿时常常缅怀,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不过是到了日子,就去皇陵看看他这位兄长。 逝者安息,生者必须前行。 合上书卷,顾怀只缓缓起身,算着时间,也该是到江晚楼的时辰。 顾怀自是回了卧房换了便服,出门之时还撞见了从厨房出来的苏景卿。只见苏景卿朝他行了个礼,便朝铭格轩的方向去了。 大抵是知道顾怀此行是为何,心有不甘,却又只能憋闷在心口,不好说出口,就如此当看不见,自欺欺人地图个一时心安。 顾怀虽是明白了其中缘由,却没有往心里去。这厮,顾怀只是朝着苏景卿离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便往王府的门口去了。 顾怀出门习惯了不带随从,更别说坐什么轿子了。优哉游哉地往花间巷的方向走去,待他到了江晚楼时,四周已是灯火通明。 “顾公子,您来了。” 门外的小厮可算等到了贵客,顾怀点了点头,随着小厮往里去了。 江四娘照旧在桌上陈设了凝江酒和吃食,只不过莫吟渊不在楼上,而是在迎客厅的台上,弹着古琴。 古琴的声音有些沉,听者静心,弹者沉思。只不过莫吟渊弹的曲子大抵是来自于扶桑,调子带上了些许诡异,有几许阴间极乐的味道。 可偏偏,这听上去不怎么舒服的调子,却让顾怀很是喜欢。 听罢,顾怀索性不打扰在台上的人,只是自顾自地坐在了食案旁,抬手倒了一杯酒,细细品着,听着曲调。 台上的莫吟渊只是知道贵客已到,却也不停琴音,只是将一曲弹罢,这才缓缓起身,掀开帘子从台上缓步下来:“公子,您来了。” “莫姑娘用这么好的琴音候着顾某,顾某怎好意思不来呢?” 顾怀起身,将杯中的就尽数喝完,朝莫吟渊笑了笑:“姑娘,今儿有个好消息。” 顾怀的目光一直落在莫吟渊的脸上,只见莫吟渊挑了挑眉:“哦?那吟渊定是洗耳恭听的。” 大约是没从莫吟渊的神色上看出什么不妥来,顾怀只好作罢,比划了一下,让莫吟渊坐下了。 莫吟渊倒也不跟顾怀客气,坐下后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倘若不是看在顾怀的面子上,莫吟渊多数会直接拿起来喝了。 “姑娘,似是很爱喝酒。” 顾怀眯了眯眼,似是叹息,惹得莫吟渊轻轻笑:“楼里的酒不错,更何况,四娘别的不敢说,光是这酒便是不要银子的。” 只不过,这样好喝,这样甘醇而辣的酒,她从未敢逾越自己心里的方寸,纵使这般,却也从未试过酣快淋漓地醉一场。 “这样好的酒,看来四娘对楼里的姑娘不错。” 顾怀笑了笑,只见莫吟渊杯子里的酒已经见底,便自觉应是说正事儿了:“莫姑娘。” “顾公子,你有什么惊喜要说么?” 顾怀垂了垂眸,声音带着几分冷意:“姑娘可曾想过,要离开这江晚楼?” 莫吟渊怔了怔,颇为疑惑,道:“江晚楼,自是不会是一生的居所。” 楼里的姑娘,吃的都是容貌的银子,到了年龄,年老色衰之时,又拿什么给江四娘赚银子?没了银子,江四娘自然是不会留人了。 只不过,莫吟渊到底是不同的……从始至终,她都算不得是江晚楼里的姑娘。 “若果顾某说,要给姑娘赎身,姑娘可愿意嫁给顾某为妻?” 顾怀的声音很轻,却无半分虚假的意味,惹得莫吟渊尚且来不及反应,准备斟酒的手顿了顿,整壶凝江酒便掉在了食案上,破裂开来,酒香弥漫,伴随着一声轻响。 “……公子,是在跟吟渊说笑么?” “你知道我是谁,一言既出,自然是真的。” 对上顾怀略微含情脉脉的眼神,莫吟渊几乎是迷茫的,而后又如梦初醒般,声音也带了些清冷:“王爷,”莫吟渊顿了顿,几乎是艰难至极地抬眼往顾怀的脸上看,不让自己挪开眼神:“请旨了么?” “是,”顾怀倒也坦荡:“顾恒下了旨。” 言外之意,不过是‘你同意不同意,结局都不会改变’的意思。 莫吟渊忍不住笑了一声,别开眼看了看脏乱的食案,声音有些抖:“既然王爷不是来问吟渊愿不愿意的,那吟渊……也当知道了便是。几时完婚?” “顾恒没指明是什么日子,大概是随我心意。” 莫吟渊木讷地点了点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谢王爷抬爱’,话到嘴边,便只剩下哽咽:“……那,王爷,还请留些时间,让吟渊与楼里的人告别。” “不急,我明天傍晚来接你。” 莫吟渊没有回话,却也无心思待下去,只得坐在食案旁边,一时间连酒都不喝了。 顾怀自然知道是自己的举动激到了她,便不打扰莫吟渊愣神,只是道:“顾某知道姑娘心里没有顾某的位置,只不过,姑娘的心悦之人,姑娘怕是也得不到了。如今跟了我,至少以后有日子过,好歹是有个盼头的。” 盼头? 那个盼头,大概从温子衡传来那句‘诛顾三,汝自由’之后,便没有了。 “那吟渊,谢过王爷了。” 莫吟渊垂眸,情绪倒收得很快,朝顾怀笑了笑:“吟渊再给王爷弹一曲如何?” 第十三章 不惜安乐 莫吟渊的琴声,一如既往的沉稳。 顾怀没有只顾听曲,抬眼盯着莫吟渊,静静地看着,将她收敛起来却依旧若隐若现的隐忍尽收眼底。待莫吟渊一曲结束,便听见顾怀道:“莫姑娘,我纵使并非你的心悦之人,却也是想要真心待你好的。” 莫吟渊险些被顾怀这话给弄得湿眼眶,差点就要以为他这话是真的在表明‘我是良人’,好在还残存着一丝清醒:“王爷……娶一青楼女子为妻,若说没有别的目的,只因与吟渊有几壶凝江酒的交情……这话,能信吗?” 一时间,该是顾怀沉默。 “只不过王爷想要如何,吟渊却只有从命罢了。” 缓过神后,莫吟渊便端着酒壶喝了一大口,猝不及防间还呛了一下嗓子。 “顾某不否认,顾某确实有自己的目的。但是这跟顾某决心要对姑娘好,并不冲突。” 莫吟渊抬手用袖子擦了擦下颚,才道:“那吟渊,多谢公子。” 多谢二字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莫吟渊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心里的不满,顾怀不是傻子,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姑娘又怎知不会喜欢上我呢。” 顾怀这话极轻,轻得说出口后便立刻消散在了风里,可他的眼神却直直地盯着莫吟渊看——莫吟渊心下一紧,只好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喜欢? 若是顾怀知道自己眼前这个人对他怀着什么心思,还能那么坦然地谈‘喜欢’二字吗? 莫吟渊垂了垂眸,不再言语。 这一夜,顾怀显然就是过来‘通知’莫吟渊要被赎身,嫁入王府的。这事儿掀了篇后,两人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光顾着饮酒,便是连助兴的琴音也没有——莫吟渊哪里还有心思弹琴? 可若换一个角度想,嫁入顾三王府,也未尝不是好事。 至少能保了江晚楼所有人的安全。 莫吟渊心里云云,不知觉间已是三壶酒入喉,到了第四壶时,若不是顾怀拦着,估计要直接喝到醉了都不自知。 “姑娘,”顾怀的手拽住莫吟渊的手腕时,莫吟渊还愣了愣,却听见顾怀道:“三壶了,凝江酒后劲大,如此,还请姑娘注意身体。” 莫吟渊的眼神落在顾怀拽着自己的手腕上,皱了皱眉,轻轻地动了动,顾怀倒也不是有意的,当即便放开了莫吟渊:“抱歉,失礼了。” “算不上失礼,”莫吟渊笑了笑,垂着眸不去看顾怀:“只不过,吟渊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有何奇怪?” “公子当初来江晚楼时,若是近你三尺,公子怕都是不乐意的。如今公子肯让吟渊离您这么近,就不怕么?” “怕,”顾怀倒也坦荡:“可我要娶你。” 莫吟渊低了低头,不再问了。 她琢磨不出顾怀的心思,却也知道,大概跟当今的局势脱不了干系——能让顾怀如此的,大概只有顾恒了吧。 也是好笑,顾怀,哪能是真的闲散?那些不过是他的小心思罢了。 可不若顾怀想做什么,反正…… 反正,莫吟渊知道自己该如何就是了。 夜深了,顾怀没有留宿的意思,莫吟渊便欠了欠身,目送着顾怀坦坦荡荡地离开,转身便看见江四娘从后边出来:“他要替你赎身?” 莫吟渊应了一声,只道:“四娘,回房说吧。” 江四娘原是气急,但好在还没忘记莫吟渊身份的特殊,只好应下了。 自然是没有心思收拾残局,四娘叫来小厮,吩咐下去后,便随着莫吟渊上了楼。房门一关上,只见江四娘抑制不住怒火:“吟渊,你到底什么意思?” 莫吟渊愣了愣,倒也不急着回答。反倒是盯着江四娘的脸打量了一番:“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方才知道的。” 莫吟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四娘,别上赶着质问我……我心里,从来都是有弥渡阁的。” “若是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莫吟渊没有回答,只是靠着窗棂朝窗外看——可明明已是夜深了,花花草草,也没了日光下的美。 “打算如何……”莫吟渊终于轻轻地说了一句,眼神藏着江四娘看不透的东西:“自然是嫁过去。” “你!”江四娘怎么都没想到莫吟渊会如此坦然:“吟渊,我让你多想想你自己的后路,可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可以就此背叛了弥渡阁。” “我没有,”莫吟渊一字一顿道:“我也不会。” 而后,莫吟渊敛目,终是将情绪都压在了眼底,才道:“反正无论是何种方法,只要能把顾怀杀了,不就可以了么。” 莫吟渊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惹得江四娘浑身一震,猛地激起了鸡皮疙瘩——莫吟渊的意思…… “姑娘,你……” “四娘,毁了我一个人就够了。江晚楼是您多年的心血,您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意的。”莫吟渊扯了扯嘴角,眼角有些红:“我又哪能真的,让江晚楼陷入这样的境地。” 想来,若是莫吟渊真的在江晚楼就把顾怀杀了,那江晚楼所有的人定当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顾三王爷葬身烟花之地,连带着,估计也能多少查到江晚楼的背景。 远的不说,至少楼里那些不知情,原先只是迫于生活卖艺为生的姑娘们,怕是就要如此了结此生。 “吟渊,为什么?你不是弥渡阁的杀手么?我记得,弥渡阁在训练杀手的时候,是有告诫过……” 告诫过,为达目的,不惜代价。 “四娘,我没有家,”莫吟渊轻叹,也不看江四娘了:“来江晚楼的这一年,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安乐的日子。” 江四娘不再说了,看着莫吟渊的眼神里多少带着些许心疼:且不说,她看得出莫吟渊对温子衡的心意,可哪怕真的什么都没有,莫吟渊原先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姑娘。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怀疑,莫吟渊会不会因为心里藏着一个温子衡,因为喜欢,所以恨意萌生。 “姑娘,顾三……什么时候过来?” “明日,劳烦四娘,弄一张身契。” 第十四章 过往荒唐 江四娘应下后,便从莫吟渊的房间离开了。 莫吟渊是温子衡安排在江晚楼的人,原本就不是卖的,自然就谈不上什么身契。只不过这事楼里的其他姑娘是不知的。 毕竟对外宣称,莫吟渊是这楼里的花魁。 莫吟渊把窗户合上,多少有些累了,到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后,便到梳妆台的抽屉里把刃霜拿了出来。 刃霜。 这是老阁主赐给她的一把刀,也因为此刀名为刃霜,莫吟渊在弥渡阁的代号才取为霜降。 皆知霜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却不知…… 却不知,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褪下那一层黑衣,里面原本是一个这样貌美的女子,那样柔软,又带着刚毅。 在没有任务的时候,莫吟渊几乎不会管刃霜如何,也就是收回刀鞘中,放进抽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莫吟渊并不喜欢刃霜。 刃霜的刀锋是凉的,上边还点缀着霜花。而刀柄则是用白玉雕琢,上边行云流水的纹理,绕着正中的一朵霜花。 这把刀一看便知是上品,故此,莫吟渊也一直将刃霜保护得很好。 只不过此刀适合近战,毕竟刀长不过十二寸。 莫吟渊取了白布,把刀身擦拭了几遍:“此事了结后,希望再无你用武之地了。” 这晚,莫吟渊把刃霜放在了枕头下,原本只想寻求一丝安全感,却不想竟是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江四娘亲自端着早点到莫吟渊的房间,将早点放置在桌上:“吃些东西吧。” 莫吟渊应了一声,自然也知道江四娘不会单纯送早点过来。只不过莫吟渊不着急问,反倒颇为心安地舀了一勺粥,慢条斯理地送进了嘴里。 “姑娘的身契我已经拟好,只等笔墨风干。需拿给姑娘过目吗?” “四娘办事,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莫吟渊摇了摇头,似是在想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四娘,谢了。” “姑娘,此一去……多保重。” 此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更别提回江晚楼了。 莫吟渊也知道,今儿只要出了江晚楼的门,此生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偷来的一年,便真的不属于她。 “姑娘,”江四娘到底对莫吟渊是有情的:“杀了顾三之后,打算去哪儿?” “哪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莫吟渊轻叹一声,脸上多了苦恼:“我原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到哪儿也都是一样的。” “姑娘当真不打算找一位良人?” “四娘,你不明白。” 莫吟渊端着碗的手微颤:“且不说我的真实身份,就是别人只当我是这楼里出去的姑娘,也不见得能真心待我……更何况,我这里,”莫吟渊轻轻地指了指心口,似是无奈:“早就有人了。” 只不过那人,大约永远都不可能是她的良人。 “姑娘!” 江四娘到底是没忍住,伸手握住了莫吟渊的手:“有时候,放过自己才是最好的。” “倘若我不放呢,”莫吟渊轻声道,而后摇了摇头:“罢了,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四娘,多谢你。” “……姑娘,无须说这些的。” “可惜了,江晚楼的凝江酒我尚且未饮够,怕是今后再也喝不着。” 江四娘真不知道该说莫吟渊什么好了。 悲极生乐?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心思惦念着江晚楼的凝江酒。 “我没事,”莫吟渊笑了笑,碗里的粥也见了底,只见她放在了桌上:“总有要说告别的时候的,既来之,则安之。” “姑娘想开就好。” 纵使想不开,又能如何? “我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要我还是弥渡阁的人,温阁主的命令我便纵死也会执行的。” 莫吟渊敛了敛眸,嘴角不自觉间噙着苦笑。 杀了顾三,我于你再无用处,此生便可再也不想见。你落得一个清净,只是我……只是我,又该去哪? “四娘,可否再拿一壶凝江酒与我?” 江四娘原下意识地想拒绝,可抬眼间瞥见了莫吟渊的神情,当即便点了点头:“我去给姑娘拿来。” 莫吟渊道了谢,江四娘从酒库拿了酒到莫吟渊的房里,嘱咐了一句‘放宽心’,便悄然离去了。 莫吟渊只得就着酒壶,端到了窗棂前,凝江酒入喉,还呛湿了眼眶。 温子衡…… 我是真的心悦你。 莫吟渊闭上眼,眼泪终是顺着眼角缓缓滴落,没入了衣襟。 小时候那些荒唐事,大抵是要忘了吧。或许,向来记住了这些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老阁主的话也好,温子衡从前的好也罢……都因温子衡与温茗的一纸婚约,断送了她的念想。温子衡知她情意,于是便让她到江晚楼,离弥渡阁远远的。 可即便是在来江晚楼之前,温子衡让莫吟渊刀山火海,水里火里的时候,莫吟渊也不见得眨一下眼。 终是狠心人。 “温子衡……” 一壶凝江酒并不算多,莫吟渊喝完后便将酒壶摔在了地上,也无心顾及,又回到床上躺着了。温子衡啊温子衡…… 终究没什么可说的。 …… 待莫吟渊缓过神来,已将近晌午。 江四娘在外头敲了门,进屋时发现一地狼藉,眸中闪过些许惊讶,但并未说什么,只是道:“姑娘梳洗一番吧,顾三王爷大概是要过来了。” 莫吟渊应了一声,从床上缓缓坐起:“晓得了。” 江四娘没再说什么,大抵是要说的也都差不多交代好了。莫吟渊起身换了衣裳,上好了妆。表面已然没有任何情绪:“如此,便走吧。” “姑娘没收拾东西么?” “无妨,要带走的,不过是一把刃霜罢了。” 江四娘:“……” 也是。 莫吟渊来时,身上只带着一把刃霜,如今要走了,大抵是如来时一般。 “姑娘,莫要伤感了,”江四娘终是叨扰了一句:“自由了未必不好,姑娘不过二十,总有更好的风景等着姑娘的。” “谢了,”莫吟渊笑了笑,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当下还未完,我暂且不敢多想以后。” 第十五章 只求善终 顾怀终究是如约定时间,到了江晚楼。 此时的江晚楼还未铺设客厅,较之以往略显得单调。可守门的小厮既然放了顾怀进来,自然是经过江四娘同意的。 顾怀踏入迎客厅不过三步,便见江四娘映入眼帘,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江四娘欠了欠身,唤了一声‘公子’,顾怀亦不失礼数地作揖,算是回礼:“四娘,连日来,多有叨扰。” “昨天公子走后,吟渊已向我说明了公子的意思。只不过吟渊身份特殊,是这楼里的花魁,几乎算是这楼里的支柱,公子未免有些唐突。” 江四娘这话语气虽是平淡,但顾怀又怎会没听出她话里或多或少的抱怨?只得笑了笑,当即道:“是我不对,求了皇兄的旨意,也没与吟渊姑娘说一声,确实唐突了。” 何止是唐突?莫说是莫吟渊,昨晚的江四娘几乎觉得自己在现实和梦里来回走了无数遭,才惊觉这不是玩笑——谁能想到顾三王爷平常不见得有意愿娶妻,这好不容易有意愿了,却是娶的青楼女子? “公子如何,也都是圣上的旨意了……这是吟渊的身契,您过目一下吧。” “不必,”顾怀笑了笑,只往那张身契的方向瞥了一眼:“四娘只需与我说,还差多少银子便可。” “吟渊的身价如今确实不菲,我要是随便说个数,怕是也不好立规矩,更何况,这样对吟渊也不公平……公子,您能理解么?” “自然,”顾怀倒也不怕江四娘随意开个价格,哪怕是价格略高一些,他也是决计绝不会说什么:“身契归我了,四娘开个价吧。” 这事儿江四娘还未曾与莫吟渊商量过,只能当即粗略想了下:“我要是说个八百一千银子的,您是没意见的吧?” “那就凑个整,一千银子,”顾怀二话没说,便是应下来了:“再与您两百银子,算是感谢对吟渊的照顾了。” 江四娘闻言,愣了愣,却也是心安理得地应下了。 只不过顾怀出门自然是从简,身上带的银子顶多有几十两,走到食案边坐下,让江四娘拿了几壶酒,方道:“银子明日送到,立个字据?” “自是可以的,四娘莫不成还信不过公子不成?” 好歹,顾怀也算是个王爷。这几分薄面要是都不肯给,说不定哪天就是连活路都不给江晚楼留着。 莫吟渊给江晚楼留的后路,自然不能…… 自然不能,大意断送。 江四娘应声后,转身到书房立了字据,出来之时,顾怀已喝完了一壶酒。江四娘垂了垂眸,走到距离顾怀三尺的地方便停下来了:“字据一式两份,还请公子过目。” 顾怀用内力将江四娘手上的字据传到了自己的手里,粗略地看了一眼后,便叠起来放在了外衣的里层:“如此,明日定当全数奉上。” “公子稍等,我到楼上去,有些话要与吟渊交代。” 顾怀点了点头,目送着江四娘上了楼后,又坐回去,一如既往地端着酒喝起来。 江四娘上了楼,便是直接往莫吟渊的房间去了。 莫吟渊还在窗棂边站着,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听见声音,瞧见江四娘进来,莫吟渊垂了垂眸:“四娘,可是顾三到了?” “在楼下好一会儿了,我与他说了,一千两银子,他还多给了两百。” 莫吟渊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四娘说的是赎身的事儿:“如此,您也是不亏了。” 好歹,江四娘算是好吃好喝供着她一年,虽说怎么供着也不至于到这个数,但莫吟渊却是打心里感谢江四娘的。 既要离开了,两不相欠自是最好不过。 “姑娘,”江四娘轻叹了一声,却是从怀里拿了一张纸递给莫吟渊:“拿着。” 莫吟渊疑惑,打开一看,当即便摇头:“四娘,使不得。” “姑娘,你不为自己留后路,我倒是想要给你留后路的。这票子你就当是防身又何妨?拿着便是。” ——江四娘给莫吟渊递过去的,竟是御城一处的房契。 这让莫吟渊如何敢要?! “四娘,当真使不得,”莫吟渊摆摆手,当即就把房契送回到了江四娘的手中:“四娘,我原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人,以前是这样,现在,以后也是这样。我不怕四海为家,您也不必替我打算。” “你真是……” 江四娘没了法子,只好作罢:“你真是木头脑袋。” 可不是。 若不是木头脑袋,怎会喜欢上一个自己得不到的人? “四娘,放心。” 莫吟渊笑了笑:“顾三既然已经在迎客厅了,便不要让人久等。我这会儿就下去。” 莫吟渊算是将这篇揭了过去,转身到床边弯了弯腰,将藏在枕头底下的刃霜拿出来,藏在了身上:“只要刃霜还在,我就还活着。” “但愿如此,若是……” 江四娘敛了敛目,终是没能说出口——若是无处可去,你可愿意回江晚楼? 只是这话到底没能说出来。 即便说了,莫吟渊也只会笑着摇头,说‘不必了’。 “没什么,”江四娘叹了口气,落在莫吟渊脸上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心疼:“以后,多加小心。” “劳烦四娘记挂。” 莫吟渊欠了欠身,原是朝着房门口的方向去,却又被江四娘拉了拉袖子:“这个,拿着。” 江四娘递过去的,是治疗莫吟渊背上的药水。 如此之后,江四娘只得目送着莫吟渊离开,暗自替莫吟渊觉得心酸。 这样的一个女子,难道真的不能有一个善终么? “吟渊,把温子衡忘了吧。” 江四娘的声音很轻,可莫吟渊到底是个练家子的,声音传进了耳朵里,惹得她顿了顿脚步,身形忍不住微颤。 “四娘,我会的。” 我会的。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嗓子硬挤出来的——可哪怕她真的放弃了,她又能喜欢谁? 莫吟渊垂眸,终是从房间里出去,沿着长廊往楼下走去——自莫吟渊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起,楼下顾怀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莫吟渊当然只是受着,到了顾怀的跟前,便扬起笑:“顾公子久等了。” 第十六章 云临客栈 瞥见莫吟渊的神情未有不妥,顾怀心下才心宽了些:“姑娘。” “要吟渊陪公子喝一杯么?” “姑娘要想喝,便请随意。” 顾怀扬手,却不见立马坐下——他就这样看着莫吟渊,待莫吟渊坐在了食案的另一边,他才缓缓落座:“姑娘可会恨顾某?” “公子没有对不住吟渊什么,吟渊又何来恨意?”莫吟渊垂了垂眸,望着顾怀给她倒了酒,她便端起来干了:“公子莫要多虑了。” “不是多虑,”顾怀轻叹:“只是顾某知道姑娘心里有人了,顾某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是姑娘心里的那个人,但顾某却愿意待姑娘好的。” “公子娶我,自然是有公子自己的道理的,”莫吟渊笑了笑,倒也不喝酒了:“公子无需与我解释……我也不想管那些琐事,既然公子看上我了,那我往后便好好过日子罢了。” 顾怀没说话,反倒是伸手在莫吟渊的手上握了握。 莫吟渊被顾怀这一举动给弄得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说什么要距离三尺的顾怀么? 幸好这样的恍惚稍纵即逝,莫吟渊便轻轻地挣脱了:“谢公子。” 原本就不是开厅时间,江四娘忙完了琐事,也往迎客厅来了:“公子,姑娘。” 莫吟渊起身,朝江四娘欠了欠身。 “吟渊是我在这楼里最欢喜的姑娘,如今要被公子娶了去,奴家心里一是欢喜,二也是舍不得。知道吟渊身无分文的,如今……” 江四娘说着,便从怀里拿了两枚手镯,抬起莫吟渊的手便帮她戴上:“如今,这就当是我送给她的嫁妆吧。” “四娘……” “你无父无母的,我也算是你半个亲人了,莫要跟我见外。” 大抵是御城一处的房契没要,江四娘便换成了两枚手镯了。当着顾怀的面,手镯也已经戴在了手腕上,这礼自然是必须收下:“如此,多谢四娘厚爱。” 顾怀原是坐在食案边上看了这么一出,这会儿也起身朝江四娘行了个礼:“多谢四娘。” “公子,使不得,”江四娘立马便打算伸手扶着顾怀的,只是这手伸出去愣在半空中,惊觉这不大合礼数,便只好作罢:“公子,言重。” “我既打算娶吟渊姑娘为妻,您又算是吟渊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那自然是受得起我这一拜的。” 江四娘闻言,只得笑着应下了——不管此人在外头的名声如何,此时这事儿已经是无法扭转,江四娘便只能是如此。 江四娘朝顾怀点了点头后,转眼又看向了莫吟渊:“姑娘出门,多少有些不便的。我这就去取帽围让姑娘戴上。” 莫吟渊自是没有意见。 未出嫁的女子,确实不便见外人。哪怕莫吟渊是在江晚楼惯了的,却也还是得守这个规矩。 “姑娘跟我回了顾三王府,顾某定是不会委屈了姑娘的。” 顾怀话音一落,只见莫吟渊垂眸,却是无话。 也罢,这江晚楼的门口踏出去,顾三王府迈进门,此生便是连念想都不必再有了。 顾怀见莫吟渊无言以对,便也不为难她,反倒是抬手递过去一杯凝江酒:“要是以后还想喝,我过来给你买几壶回去便是了。” 莫吟渊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看了顾怀一眼,而后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若是顾怀这人打定主意要让谁喜欢上他,那那人大概是逃不出顾怀的手心的。 此人的眼神温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看着人的眼神也是深情款款…… 莫吟渊甚至打定主意,觉得此人大概在看什么死物之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此时江四娘已从楼上取了帽围,递给莫吟渊戴上,眼里还是带着不舍,却没再说什么了:“那如此,公子和姑娘,一路走好。” “谢四娘关心。” 顾怀行了个礼,莫吟渊欠了欠身。 顾怀先行往门口去了,莫吟渊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朝江四娘笑了笑:“那……吟渊先走了。” “姑娘,保重。” 类似于这样的话江四娘说得也够多了,只不过还是免不了有些伤感。莫吟渊点了点头,终是转头往迎客厅的出口走去—— 顾怀就站在门口等她。 “告别了?也不见楼里的其他姑娘。” 顾怀倒也没去牵莫吟渊的手,两人就连距离都还保持在一尺之外,也算是顾怀的君子风度。 “原不到开设迎客厅的时间,就不去打扰了。” 莫吟渊垂了垂眸,自顾自将帽围戴上,白纱恰好能遮住她的脸:“公子,走吧。” 顾怀应了一声,没再犹豫,与莫吟渊一前一后地从江晚楼走出来。此时花间巷的人并不多,饶是摆摊的,这会儿也才刚刚出来。 可也不知顾怀是何意,即便知道莫吟渊此时已经戴上了帽围,却还是心有膈应——旁人可是不能这样肆意盯着她看的。 压下心里的不快,出了花间巷,寻了一个十分僻静的角落才顿住了脚步:“姑娘是跟我回王府,还是……” “公子,把我安置在客栈便好。” 顾怀挑了挑眉。 不是不解,只是觉得莫吟渊未免也太知礼了些。 未进门的女子确实不适宜登门,只不过像江晚楼这样的姑娘,傍上了大概是希望能赶紧了才是…… “未过门的女子,若是贸然登府,实有不妥,定是要遭人诟病的。” “姑娘如此知礼,反倒让顾三有些不安心了,”顾怀眯了眯眼,落在莫吟渊脸上的眼神都带着打量:“你到底是真和别的女子不一样,还是只是在我面前故作清高罢了。” 莫吟渊心下一紧,竟觉难受,可面上却是无甚表情,只是道:“公子有的是时间打量,只不过现在已将近傍晚,还请公子让吟渊先落脚。” 莫吟渊的语气虽是平淡,可顾怀偏偏能从里头听出了些许讽刺的意味。 沉默半响,顾怀非但没有在心里琢磨出个所以然,还弄得自己心情有些郁闷,只得道:“不远处便是云临客栈,姑娘随我来。” 第十七章 猎蝶传信 顾怀依言将莫吟渊带到了云临客栈,要了一间上好的客房。 “姑娘好生歇息,顾三明日再来叨扰。至于成婚的日子……我回去自会与管家商量。” 莫吟渊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叨扰顾公子了。” “你我之间的事情既已成定局,姑娘便不要与我客气,不必唤我顾公子的。” 莫吟渊愣了愣,话到了嘴边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最终只得垂了垂眸:“……吟渊先上去 了。” “吟渊,以后不要跟我见外。” 这倒是顾怀头一次这样直接喊她。 以往在江晚楼里,时而喊她莫姑娘,就是最亲近的称呼,也是喊着‘吟渊姑娘’。这会儿 省掉了俩字,一时间还真让莫吟渊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三王爷,客气了。” “哎,”顾怀闻言,便是面露苦恼:“看来吟渊还是不肯承认我的身份。也罢了,称呼而已, 总有一天会让你改过来的。” 顾怀也不纠结了,朝莫吟渊笑了笑,目送了她上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原本打算就此离 开,可前脚刚走到门槛,而后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便向掌柜要了两壶酒:“掌柜的, 方才那姑娘的房间,待会儿帮我送两壶酒上去,要带甜味的。” “好嘞,包在小的身上。” 顾怀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了桌上:“管够?” “这位爷,您这银子别说两壶,就是两坛子,也是够的。” 两坛子? 顾怀笑了笑:“那倒不必,酒喝多了伤神,让她过瘾了就行。” 说罢,顾怀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懊恼,终是从云临客栈出去了——啧,他在江晚楼流连花 丛这么久了,倒也没见着莫吟渊喝醉过。 莫吟渊这人,似乎总能把控好度。就是那种能让自己喝爽了,却又怎么着都醉不过去的那种。 没关系,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把这人给灌醉了,瞧瞧究竟是副什么模样。 莫吟渊进屋把窗户打开,还未来得及倒茶喝,便传来小二的敲门声:“姑娘,方才楼下的 公子给您点了酒。” 莫吟渊愣了愣,当即便明白过来,这大概是顾怀‘道歉’的方式。 “如此,便劳烦放桌上。” 小二应了一声,将酒放在了桌上,出去之前还与莫吟渊说有什么事可以随意吩咐,定然是 随叫随到的。 莫吟渊关上门,望着桌上的酒,不由垂了垂眸。 顾三此人虽不差钱,但为了让她住得舒坦,倒也是费心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只伸手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这酒一口下去,便知是酿了十几年的好 酒。 味道很醇,几乎不输江晚楼的凝江酒。 过了半个时辰,莫吟渊也收拾好了,叫来小二弄了些清粥小菜,自顾自地吃着。 而后窗外便传来一阵响声。 莫吟渊的反射条件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当下皱了皱眉,便知是弥渡阁传信来了。 嘴角忍不住噙着笑意,莫吟渊不紧不慢地放下了碗筷,起身朝窗边走去——外面果真停着 一只猎蝶。 啧,温子衡啊温子衡,你倒是一直都在注意着我呢。 出了江晚楼不过两个时辰,这会儿就急着找上门来了。 一时间,莫吟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温子衡对她的‘关心’,却是一伸手,猎蝶便 飞到了莫吟渊的手背上。 将猎蝶身上的金纸屑取下,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着的药水,滴了一滴。 纸屑一瞬间就在半空中形成了一行字:莫忘了此行任务。 莫吟渊垂了垂眸,手下一挥,那行字便随风散去了。 莫忘了此行任务? 温子衡废这么大功夫,就为了提醒她别忘了任务? 莫吟渊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觉得可笑,只得摇摇头,走到窗边,让猎蝶飞出去了。 猎蝶是弥渡阁用于传信的,而且不同于其他工具,猎蝶,只有阁主有权使用。 莫吟渊叹了口气,实在不知心里是如何滋味,反正定是不好受的。桌上的酒还未饮完,可 这会儿莫吟渊的心思定是与之前不同了,也没有品尝美酒的心情。抓着酒壶直接灌进喉咙, 酒很烈,惹得她皱起了眉头,还因喝得太急,呛到了嗓子。 只不过气涌上来的难受,不及温子衡给她的半分。 夜黑风高,莫吟渊躺在床上,怀里还藏着刃霜。外头不比江晚楼,江晚楼的那些安定日子 到了头,那段几乎可以说是她偷来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是要配着刃霜一起入眠——只不过刃霜的剑鞘也是冰的,凉意 源源不断地灌到莫吟渊的身体里,惹得她颤抖,更是难以入眠。 好在这一夜虽是漫长,却也无人来叨扰。 天亮之时莫吟渊便睁了眼,意料之中的,除了怀里的一丝凉意。其他地方都已经有了密密 麻麻的汗迹。 昨晚确实算不上美好的一夜。 莫吟渊叹了口气,开门叫了小二要了好几桶水,沐浴过后才算是舒服了不少。 临近中午,顾怀到了云临客栈。 “这位爷,您来了。” “掌柜的,昨儿那姑娘夜里还要了什么么?” “夜里没有,”掌柜皱了皱眉,而后道:“倒是今儿早晨,让小二提了三桶热水到房里去。” 顾怀挑了挑眉,跟掌柜道过谢后,便往二楼去了。 莫吟渊在屋里擦着刃霜,眸色微沉。 而后,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吟渊姑娘?” 莫吟渊登时回神——那是顾怀的声音。 莫吟渊当即将刃霜收回鞘中,飞快地藏在了怀里。整理好衣着未见不妥后,才道:“顾公 子么?进来吧。” 房门随即打开。 顾怀站在门口,也不越矩,关上门后便站在门口不动了,眼神落在莫吟渊身上也只是淡淡 地看了一眼:“姑娘昨晚休息不好?” “……大约是不习惯。” 莫吟渊也没推脱,这话算是承认了。 大概见莫吟渊没有反感什么,顾怀便往里走,直接坐在了椅子上。抬眼,盯着莫吟渊看了一会儿才道:“姑娘可是沐浴了?” 第十八章 唤我南风 莫吟渊愣了愣,尚未反应过来顾怀此话当中带着什么,抬眼对上此人的眼,才惊觉脸红:“公子,您这是在拿吟渊玩笑么?” 顾怀被莫吟渊看了这一眼,当即笑了笑:“姑娘莫要与我见怪,顾三只是闻着姑娘身上的皂香,颇有种魂牵梦绕的错觉……姑娘,是顾三失礼了。” 说罢,顾怀还起身行了个礼。 饶是莫吟渊再想说什么,也怕是不能够了:“公子坐吧,吟渊担待不起。” “那姑娘可是不生气了?” 原本就没放在心上,权当是缓和气氛的一两句话而已,莫吟渊何来生气之说?一时间觉得好笑,却又只是朝顾怀摇摇头:“公子莫要多想。” “叫我一声顾怀,或是南风,很难么?” 顾怀话语刚落,莫吟渊的神色就变得有些慌张,好不容易收敛下来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是很长时间的寂静,偏偏顾怀像是铁了心似的,莫吟渊不说话,他也跟着一声不吭。 良久,莫吟渊的叹息终是消散在空气中:“南风。” 顾怀的神色明显变了变。 略带着惊喜,有些小惬意,还有…… 还有,挑眉之间的玩笑:“哎,吟渊果真不愿叫我顾怀,向来都是不亲近的人还喊字的。” “……公子。” “又来了。” 顾怀动了动身子,原本与莫吟渊的距离便不远,这会儿离得更近了。 “……南风,我,”莫吟渊垂了垂眸,眼帘要合不合的:“我尚未习惯。” “罢了,以后多的是机会,我也等得起。” 大约是见莫吟渊真的羞得不行了,顾怀寻思着也该见好就收,逼得太紧终是要把人给逼没了的,最好作罢,正色道:“昨天回去,便与管家商量好了。日子便定在三日后,吟渊觉得如何?” “公……南风觉得好便是,吟渊自是没有意见的。” 大约是莫吟渊的一声‘南风’,惹得顾怀心情登时好了不少,加之莫吟渊也算是暗示‘同意’了,他便觉得更晴朗了。 ……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他还是喜欢莫吟渊的。 虽说确实是为了瞒过顾恒,让顾恒真以为他顾怀闲散没救了,但是…… 但是莫吟渊这样的女子,任谁都是会有好感的。 “今日没带琴,倒是带了笛子。姑娘会吹笛么?” 自然是会的。 莫吟渊在弥渡阁的这些年,先练了一身功夫不说,琴棋书画却也是一样没落下。闻言,莫吟渊只是敛了敛目便道:“会得一些。” “如此最好了。” 顾怀从怀里掏了笛子,递给莫吟渊。 莫吟渊愣了愣,而后便笑着接下了:“南风是来寻乐的?” 莫吟渊这话语气倒是自然,可顾怀听了,便觉得有些不舒服——莫吟渊的意思,当然也有几分‘你是寻欢作乐’的意味。 “姑娘莫要误会,顾三只是觉得……” “与南风说笑罢了。” 未等顾怀说完,莫吟渊便轻声打断,而后便将笛子放置唇边,笛声轻起。 与她弹奏时的音律相似,都带着一股扶桑的味道。此音在白天听着倒也没什么,只是一旦到了晚上,这曲子若是在耳边响起,定然是让人觉得有些害怕的。 曲调似是来自地府,慢慢地往人心里钻。 一曲吹罢,莫吟渊把笛子还回去的时候,顾怀尚在余韵中未缓过神来。 “一直想问,吟渊这些曲谱都出自哪本书?” 莫吟渊愣了愣,眸中似是闪过了什么,而后道:“偶然拾得的残卷,也不知道具体是哪本。到手之时,便只剩下后半卷。” “原来如此,”顾怀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不愿意继续问,当即点了点头,便从莫吟渊手上拿过笛子:“姑娘懂音律,便不好荒废了。跟我一块儿去买把琴如何?” 莫吟渊原先想拒绝,可想起之后必定是要在顾三王府待上一阵时日,想起入目可见的是院子和侍妾,莫吟渊便觉得不痛快。当即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莫吟渊出门,自是要挡住脸的。只是帽围并不方便,莫吟渊便取了丝绸裁剪了几下,便能挂在两耳边,大约遮住面容了。 “走吧。” “吟渊如此,我还觉得不足够,”顾怀叹了叹气,眸间藏着笑意:“还是让人看了去,心有不甘的。” 莫吟渊怔了怔,反应过来顾怀此话的意味,里面估摸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思,当即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走不走?” 嗅到莫吟渊大抵是有些恼怒了,顾怀自然见好就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莫吟渊离开,随即自己才跟了上去——待会儿定要给她挑把好琴。 一是莫吟渊的琴技确实不错,用多好的琴也是配得上的;二来…… 二来,这丫头方才似是恼怒了,还是得哄回去的。 虽说这婚姻是半真半假,但至少目前为止,顾怀自认自己对莫吟渊多少有些喜欢,并且不觉得别扭,便打算随着去了。 只是走在前头的莫吟渊不知道身后这位王爷在想些什么,走到客栈门口,被顾怀叫住了才愿回头看他一眼。 “生气了?” “什么?” 顾怀:“……” 瞧这神情,别说生气了,莫吟渊怕是连‘恼’的意思都没有。 那他跟在后边,脑补的那些又算什么? 顾怀心里涌上一股气,但又在看到莫吟渊一脸‘你怎么了’的表情后,瞬间熄火了。 得,算是本王爷自作多情了。 顾怀也终于想起了莫吟渊原先心里头是有人的,当然没有把他方才那些话放在心上。只是这样的念头惹得顾怀既恼火又无奈,到最后便什么火都犯不出来了:“没什么,走吧。” 但到底自尊心作祟,顾怀撇下这一句,便走到莫吟渊的身边,动手牵住了她的,瞥见莫吟渊慌乱的神色一闪而过,还带着轻微的挣扎,顾怀不但没放手,反倒抓着她的力道更大了些:“吟渊,你以后怎么说都是我的人,还是提前习惯习惯为好。” 莫吟渊只觉顾怀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砸在她的脑门上,还带着嗡嗡的声响。 第十九章 取为吟舒 好在顾怀说完这么一句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让莫吟渊受不住的话了。 只不过哪怕走出了客栈的门口,走到人群密集之处,顾怀也还是牵着莫吟渊的手没放开,莫吟渊低头瞥了一两眼,最终也随着他去了。 莫吟渊不挣扎,这令顾怀的心情很好。拉着莫吟渊绕了两条巷子,总算到了卖器乐的一条街道上。 其实这条街距离云临客栈很近,可顾怀偏要拉着莫吟渊走了小道,七绕八拐的,也耗费了不少时间。莫吟渊也不是傻,自然知道顾怀是何意。 无非就是想拉着她多走一段时间罢了。 对于顾怀的用意,莫吟渊实在说不上来有什么看法,反正也许久没出来走动,权当是看遍了御城的风景罢了。 “喜欢哪把便挑了去,不许跟我客气。” 顾怀虽是这么说着,却也不只让莫吟渊一人挑,话说完了,便挑了价位高的弹了弹,将近一个时辰,顾怀才相中了一把琴:“吟渊,这把如何?” 莫吟渊自顾怀亲自上手后便直接站在一边等着了,这会儿顾怀挑中了琴,她便过去轻轻地弹了一下——便被琴音惊艳了一番。 “此琴音色清澈,中音略带低沉沉稳,很适合你练的琴谱。” 莫吟渊垂了垂眸,应了一声。 她原先只当顾怀是忽然来了兴趣,不曾想顾怀竟然如此上心。替她选琴,折腾一个时辰不过为了符合她的琴谱。 “怎么了?” 许是见莫吟渊垂着眸,顾怀下意识地以为她并不欢喜:“不喜欢?那要不……” “喜欢,”莫吟渊的声音很轻,轻得下一秒就揉进风里,散在了顾怀的耳边:“费心了。” “你要是喜欢,便不是费心了,”顾怀忍不住笑意,几乎那么一瞬间想要将莫吟渊拥在怀里:“方才觉得吟渊的笛子吹得甚好,不若也买一个喜欢的回去?” “不了,”莫吟渊摇了摇头,却是不看顾怀了:“古琴便够,笛子还未有心思钻研,等哪天来了心思,再买不迟。” “吟渊觉得好,那便好了。” 谈话之间,掌柜已将古琴包好,顾怀付了钱,顺势便把琴拿过背在自己的身上:“走,回客栈。” 莫吟渊笑了笑,又感觉到顾怀牵了自己的手,一时无奈,索性连挣扎都没有了。 “吟渊笛子吹得好,我现在想想,倒觉得这外边买的笛子尚且不适合你。” 顾怀说了一句,惹得莫吟渊低下头去:“就你夸,再夸下去我要没脸见人了。” 回了客栈,莫吟渊给顾怀沏了茶,顾怀放下琴便将琴音调准,忙活了半个时辰,抬眼瞧见莫吟渊站在窗前,忍不住道:“吟渊倒也不看我,莫非是我生得不好看?” 这话说完,顾怀明显感觉到莫吟渊的身子动了动,却不见她转过身:“南风自然好看,只不过贪恋山水,街道景色罢了。” 莫吟渊回过头,见顾怀忙完了,便将茶温了温,倒上一杯递到顾怀面前:“尚且未问,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吟渊只管住得舒服了就好,其他的,顾三会准备妥当的。” 莫吟渊垂眸,原是觉得全数交给顾怀,怎么说还是有失脸面的,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离了江晚楼,非说要准备什么,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只好点了点头,索性当给自己图了个清净:“如此,便劳烦了。” “琴调好了,吟渊不去试试?” 顾怀倒是很自然地接过了莫吟渊递给他的茶,抿了一口后不作评价,倒顺着椅子坐了下来。 莫吟渊自是知道这客栈里的茶水怕是不能让顾怀如意,原本也没打算能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夸赞,便是点了点头:“南风想听琴,又何必拐弯抹角的。” 被莫吟渊一语道破后,顾怀脸上也没有尴尬,还是噙着笑,就着莫吟渊的话:“那吟渊可愿意弹一曲?” 莫吟渊就这样被顾怀直勾勾地看着,当即不说话了,直接走到琴前坐下,抬手。 不多时,一阵轻缓的琴音倾泻。 不同莫吟渊以往的那些让人听了压抑的曲调,此时弹的曲子很缓,音也很清亮,让人听了反倒是放松身心。 这曲子弹了一阵,莫吟渊便停了下来。 “倒没听过吟渊弹这样的曲调,以往听别人弹没觉得如何,如今听吟渊这一曲,竟觉得新鲜。此曲何名?” 莫吟渊垂了垂眸:“倒还没有名字,南风愿取何名?” “无名?这曲子……” “现琢磨的,也算是胡乱弹罢了。” 顾怀当即怔住了,而后半响,他才道:“吟渊弹这曲子,听了便让人想静下来,取为‘舒’,又是吟渊所作……便叫‘吟舒’可好?” “南风取的,自然是好。就叫《吟舒》吧,今儿等得了空,我便把谱子记下来。” “吟渊这是在赶我走么?” 莫吟渊只笑不语,而后还招呼着让顾怀喝茶。 顾怀叹了口气,果真喝了茶后便不再叨扰:“既然吟渊有事在身,那顾三就不打扰了。明日便让府里的人把婚宴所需的给吟渊送过来。” 莫吟渊欠身应下,目送走了顾怀,关上房门,才转头看了看琴。 莫吟渊自然是没能真的静下心来将谱子写下来,待顾怀离开不久后,莫吟渊便从怀里将刃霜取了出来,若有所思地从刀鞘中取了放回去,放回去又取出来。 如此半个时辰,她才将刃霜放回了怀中。 抬眼看了看尚在原处的古琴,莫吟渊终是拿了纸笔,将方才弹的曲子琢磨了一会儿,稍加改良,便把谱子记了下来。 等莫吟渊从琴边起来,便已过了午时。让楼下的小二端了两碟小菜和一壶酒,就着肉菜便能下肚一壶。 酒过咽喉觉得呛,之后到了胃里便是舒爽。 夜里,顾怀没有来叨扰,到底不是在江晚楼,如此进出会有不妥。 可莫吟渊没有迎来顾怀,倒是迎来了从弥渡阁飞来的猎蝶。 莫吟渊照旧将猎蝶放了进来,取下纸条。 第二十章 试探动情 滴了药水,上边依旧是一句警示:尽早,绝后患。 落笔的力道和笔锋,莫吟渊一眼便认定那是出自温子衡之手。 莫吟渊将纸条销毁后,遣了猎蝶回去。 尽早,绝后患。 温子衡怕是等不及了吧? 莫吟渊垂了垂眸,想来是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大抵是让温子衡急了。毕竟在江晚楼,莫吟渊便借着不愿伤害江晚楼其他姑娘为由,未曾与顾怀动手。 现如今在云临客栈,若是莫吟渊乐意,这会儿就能将顾怀一刀杀了……可是,莫吟渊偏偏没有动。 反倒还跟顾怀商量起了婚事。 莫吟渊不觉反思自己,而后琢磨着琢磨着,竟然还能琢磨出笑意,就这样浅浅地挂在嘴边,抬头入眼的是顾怀放在那处的古琴。 诸多想法,只能化成叹息。 这夜里,莫吟渊不出所料地,失眠了。 她想起自己初遇温子衡的场景,想起那个雪夜里,跟着老阁主出来夜游的小孩童,在老阁主带着她回弥渡阁之后的细心照料。 而后,便是不见天日的训练。老阁主很严厉,几乎每天都累去了半条命,可那段时光,于莫吟渊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 ——仅仅因为那些日子里,她能见到温子衡。一点甜,便化去了满嘴的苦。 再大些,懂得情动二字,莫吟渊便笃定自己是喜欢温子衡的。一来二去,温子衡大抵也感受到了,只是那时候的温子衡,已经与温茗有了婚约。 那段时间,温子衡总是回避她,莫吟渊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到训练场照常训练,休息了,她跟大伙儿一起待着,不再去想什么温子衡,也不去打扰他。 可饶是如此,老阁主去世后,温子衡依旧把她调到离弥渡阁很远的地方,最远的便是这次,来御城,一住便是一年。 有时候莫吟渊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人那么薄情?她明明已经收敛了情愫,却还是让他厌倦到连看一眼都觉得脏。 莫吟渊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月光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伸手往脸上一抹,手背上竟全数湿润,房里还有细微的抽泣声。 都道杀手无心无情,可她偏偏喜欢上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天微微泛起鱼肚白,莫吟渊才勉强睡去。 今儿顾怀来得早,辰时便到了客栈。导致他敲莫吟渊的门时,莫吟渊猛地从床上惊起,缓了好一会儿,才火急火燎地起身:“顾公子么?请稍等……” 莫吟渊话语刚落,门外的敲门声便停下了。 莫吟渊套好外衣,还未来得及洗漱,房门便突然被人推开了。 顾怀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瞧。 莫吟渊:“……” 她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形容自己的慌乱,四目相对间,莫吟渊不过一瞬便将目光从顾怀身上挪开,取了水洗漱,手还有些抖。 顾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动手将门给关上了:“我没想到吟渊还未起,实在抱歉了。” 莫吟渊没说话,把脸洗过了后,伸手打算从梳妆台上取过帕子擦干,却不想顾怀先她一步,将手搭在了帕子上:“我来。” 莫吟渊只觉自己脑子都要炸掉了,刚想说不用,便瞧见顾怀将帕子轻轻地附在了她的脸上。动作轻柔,缓慢,如视珍宝。 “吟渊昨夜定是睡得不好。” 顾怀语气中没有丝毫疑问,倒是肯定的。莫吟渊别过脸不去看他,很久才道:“嗯,有些失眠。” 这事儿也没有到不能承认的地步,莫吟渊便是大大方方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想到明日就要到顾府去,无所适从?” 明日? 明日。 莫吟渊才想起顾怀说过的三日之后成婚,垂了垂眸,没否认也不会承认,只是朝顾怀笑了笑。 昨夜辗转反侧,心里脑里惦念着的只有温子衡一人,想着为何会变成这样,莫不成就是因为那一点情愫,惹得他们之间什么都荡然无存了。 直至今早,莫吟渊的梦里都还是温子衡薄情的身影。 见莫吟渊不答话,反倒是走到梳妆台上妆贴朱红,顾怀的心思便也跟着沉了下来——莫吟渊的反应不似是因为明日大婚的焦躁,反倒是有股掩饰不住的悲凉涌动着。 知她心里藏着别人,起初顾怀也不当回事,毕竟莫吟渊于他不过逢场作戏的利用,但如今相处下来,倒也觉得这女子实则不错…… 顾怀自认自己的心思,确实动了动。 眯着眼盯着莫吟渊瞧,心中带有火,可还是成了叹息:“待会儿顾府的人会送衣物用品过来,想着吟渊也是头一回,明日定是也忙乱的,在府里遣了几个丫鬟过来。” “如此,便谢过公子了。” “吟渊到如今,还是不惯改口么?” 闻言,莫吟渊的身子都怔了怔。 顾怀的语气中多少带着些怒气,莫吟渊听出来了,当下便觉得自己没控制好自己连夜的情绪,颇为懊恼,而后道:“昨夜没睡好,瞧我这脑子都不大利索了。南风,莫气我。” 莫吟渊战战兢兢地说完这句,才有些为难地抬眼看了一下顾怀,只见顾怀盯着她,那眼神似是要把她看穿了似的。 莫吟渊被他这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却不想这位王爷竟笑了:“说笑罢了,吟渊可是怕我了?” 谎话。 顾怀那几乎要炸开来的怒火,怎么可能是说笑罢了? 莫吟渊垂了垂眸,自不会说破,只是摇摇头,拿着朱红的手带着略微的颤抖。顾怀见状,也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提醒她的身份,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身后。 目光落在了莫吟渊的脖颈上,惹得莫吟渊后背都起了鸡皮疙瘩。 顾怀越靠越近,莫吟渊觉着自己连捏着朱红的手劲儿都快没了,却不想顾怀低了低身子,凑近她,似有若无的气息打在莫吟渊的身上:“姑娘若是心里无我,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顾某自认,是真心想待姑娘好的。” 莫吟渊这回真的拿不稳朱红了,朱红从指间掉到了台子上。 第二十一章 红灯长街 约是瞧见了莫吟渊的慌乱,顾怀竟觉有些心疼。冷了她一会儿,只好道:“吟渊可是怕我?” “……没有。” 莫吟渊皱了皱眉,只回二字。顾怀不问了,也不再与莫吟渊说什么。顾怀瞥了她一眼后,便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静静地盯着她瞧。 顾怀越是如此,莫吟渊就越琢磨不出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又想要如何。 莫吟渊在梳妆台子边上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捏起朱红继续倒腾,任由顾怀如何看,她也都是目不转睛。 顾怀这样看着竟来了兴致,总觉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待莫吟渊弄完,门外也传来了敲门声。 “许是府里的丫鬟来了。” 顾怀回过神,终是挪开了视线,莫吟渊垂了垂眸,只是应了一声。 顾怀笑了笑,让门外的丫鬟们进来了——此一遭,竟还有不少的彩礼。 莫吟渊瞧见,先是愣了愣,而后明白过来这是规矩,便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没有家人,这些东西送过来了,也是无处可放的。” “如此便不是给吟渊的家人,而是直接记你名下了。” 莫吟渊猛地抬眼,皱着眉不解地盯着顾怀看。可顾怀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竟慢条斯理道:“这样的话,吟渊可有觉得我对你上心一些,继而喜欢我一些?” 顾怀此人虽不是表面那般闲散,甚至颇有城府。可这人却也是流连花间巷惯了的,这些言语脱口便说,莫吟渊听了只觉无奈,索性都不看他了。 “吟渊好狠心。” 莫吟渊怔了怔,却不知说什么才是好,只好应下了:“多谢南风了。” 这一出换来的只有莫吟渊的一句‘多谢’,顾怀自然是有些恼的。但想来自己原先知道她心里有人,却还是赎了身,让她嫁给自己,用颇有些不光明的手段,顾怀便只好忍了:“吟渊可真是一点不喜欢我啊,都这样了也不见与我说句好听的。” 闻言,莫吟渊的脸色更难看了。 只不过这种难看不是恼怒的,而是颇有些不知所措。 顾怀心里又觉得欢喜,那些不愉快一下子又是烟消云散:“好了,逗你的。府里的丫鬟来了,你有什么且跟他们说。到了明天,留一两个自己喜欢的,以后伺候你。” 莫吟渊垂了垂眸,恍若没听见顾怀说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怀不打扰她了,见她无甚反应,便退出了房间,下楼去了。 “……都叫什么?” 莫吟渊回过神来,已经是一刻钟后。 三位丫鬟见莫吟渊总算有些许反应了,便道:“姑娘,我是小裴。” 莫吟渊听了介绍,虽是短短几句,却忽然觉得乏了:“其实也无甚准备的,个自忙去吧。” 三位丫头互相对看,只觉这姑娘有些稀奇。明日便是大婚,今儿却像是霜打的茄子,竟是没有半点精气神。 莫不是不喜欢王爷? 可以莫吟渊的出身,能傍上顾三王爷,也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三位丫鬟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多问。毕竟也不知道这主子脾气如何,大约是不好招惹的,闻言后,虽说心里有别的想法,倒也听了莫吟渊的话,准备明日的吃穿用度去了。 日子倒是睡一宿便到了。 天还未亮,莫吟渊便被小裴拉到了梳妆台子前,后边的丫鬟正准备给莫吟渊换衣裳,莫吟渊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挣扎了一下,将后边的丫鬟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可能要请姑娘们出去一趟,我有些不便。” 这到底是以后的主人,丫鬟们一听,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莫吟渊听着关门声,到底是身心俱疲地揉了揉太阳穴,才将一直藏在怀里的刃霜取了出来,犹豫片刻,便藏进了彩礼盒的中间,用别的首饰之类堆起来。 也是这一看,莫吟渊才惊觉顾怀倒也是大手笔。 这一箱子彩礼便是如此厚重,更别提这屋子里还有五六箱。只是这些彩礼终是没人收的,莫吟渊摇了摇头,藏好了刃霜,才道:“进来吧。” 瞧见进来的三位诚惶诚恐,莫吟渊只觉自己怕是吓着人家了,寻思了一会儿:“方才确实有些不便,有些事你们不知晓倒也是好,我……请见谅。” 莫吟渊说完,还朝丫鬟笑了笑。 天爷,生在顾府为丫鬟的,每每伺候的就是那几号人,可谁也不会像莫吟渊这般给他们好脸看。顾怀生性如此,与旁人不多触碰,却又花名在外;而府里那位苏景卿,虽说没什么脾气,却也是全然把他们当真正的丫鬟使,哪里像莫吟渊这般…… 这般带着歉意,总觉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的神色看她们。 “姑娘,您这是要折煞我们了。” 小裴大约是反应极快的,见旁边的姐妹不说话,便将话接了过去,而后又冲旁边的丫鬟打了个眼色:“快些,给姑娘把衣裳换上。” 三个人总算忙活开来,莫吟渊虽是坐在椅上,且也是配合得紧。一早上行云流水的,直至中午,这些事情才算是打点好了。还剩下琐碎事务,莫吟渊看着他们打点妥当,离吉时越近,莫吟渊的惆怅便更多了几分。 “吉时到,还请姑娘上轿。” 喜轿在云临客栈的门口停了有一段时辰,路过的行人无不看上一两眼的。莫吟渊一身喜服从客栈的楼上下来,倒也抢走了不少客人的目光。 议论声自然是有的,无非是‘三王爷娶妻,竟闹到客栈来,堵得路上走不动道’又给这个闲散的三王爷扣上了些罪名罢了。 莫吟渊听了只是在头帕里摇了摇头,颇为厚重的头饰也让她多了几分难受。 红灯长街,在小裴的护送下上了轿子,听着长街的声响,轿外的乐声,莫吟渊却觉恍惚——温子衡大约已经知道了吧,是了,自己怎么还没手刃了顾怀? 想到这里,莫吟渊甚至还觉有些懊恼,只是这等表情淹没在了头帕下,是旁人瞧不见的。 第二十二章 红妆惊起 待莫吟渊稍稍回神,轿子已在顾三王府的府门外停着了。 感觉到帘子被掀开,小裴在她身旁耳语:“姑娘,已到顾三王府了。” 莫吟渊应了一声,将手缓缓抬起,搭在了小裴的手臂上。 被小裴引着进了府门,跨过了火盆,终是领着进了王府内殿。顾怀此行婚礼办得不大,请来的客人此时都在前厅,从小裴手里接过莫吟渊的手,顾怀才道:“皇兄没来,场外也都是些不重要的人,吟渊无需害怕。” 莫吟渊笑了笑,只是这笑顾怀是看不见了:“别人也瞧不见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莫吟渊这话算是把顾怀给逗笑了,牵着莫吟渊到了前厅,前厅热闹,人虽不多,却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嘈杂。 “恭喜三王爷。” “是啊是啊。” “夫人定是美若天仙的,王爷,好福气。” 这些话也不管中听的还是不中听的,顾怀全都点头应下了。 谁都知道他顾三娶的是江晚楼的女子,不少人因此不来赴宴,仿若这婚宴是污了他们的身子似的。顾怀心里有数,全数记了一笔,表面上却波澜不惊。 反正外人当他烂泥扶不上墙,他也不往心里头去。 这些来赴宴的,真心道贺的没几个,顾怀又岂会不知?只是这宴席依旧得摆,只管宫里头那个人知道这个架势便可了。 毕竟当初自己上殿,只为了求这一门亲事的。 顾怀在众人堆里留恋了一阵,而后与莫吟渊在后厅拜了天地。 顾怀与莫吟渊一样,家里没有长辈,唯一的长辈却也不愿来看自己的婚礼,于是两人就拜了两把椅子。 拜过天地的,两人已是礼成。顾怀还得跟外边的客人周旋一番,莫吟渊在小裴的指引下回了房间。 一日未曾进食,大约是顾怀吩咐的,不多时,小裴便端着一碗红枣莲子羹进屋:“夫人,王爷还有一会儿才能来,您也是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些。” 莫吟渊愣了愣,而后便慢慢地掀起了头帕,朝小裴点了点头:“谢了。” “夫人莫要与奴婢客气什么,这是要折煞奴婢了。” “喊名字,那些个词难听。” 莫吟渊甩下一句,惹得小裴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莫吟渊说的是‘奴婢’二字,登时觉得不可思议,可她抬眼看向莫吟渊,只见莫吟渊已是端着莲子羹吃着了。 “夫人……” “嗯?这难道不是给我的?” “不是,我……我那什么……” 瞧见小裴略微紧张的模样,莫吟渊竟觉得好笑,一时间还真笑出声来了。 “莫夫人,你拿我笑话?” 莫吟渊还是笑,笑意却也稍稍敛下了:“寻个开心罢了,别往心里去。” “莫夫人跟别的姑娘都不一样。” 莫吟渊愣了愣,倒也配合地看了看她:“嗯?” “起初以为夫人定是不好相处之人,不曾想竟是这般好脾气的。” 小裴倒是老实,这话实说了,也不怕莫吟渊气恼。 事实上莫吟渊确实不气恼,只是笑着道:“横竖都是过日子的,何不让自己舒心些,旁人也自在些。” 莫吟渊垂了垂眸,忽然没了兴致,只遣了小裴到门外,自己走到床边坐好,放下了头帕。 大约这样的日子,到底是让莫吟渊的感受更加强烈,门外一片欢声,她心里便是一片寂寥。 仿若死了一般,有些木,带着些麻。 毫不意外的,莫吟渊在顾怀不在房的这一个时辰里,又情不自禁地将温子衡念了一遍。这般肖想,心里越难受,大约是想着无人看见,莫吟渊索性放纵了些,头帕底下的面容已被泪水爬了满脸。 虽说与顾怀的婚事大约是不作数的,可她回不去弥渡阁,却也是铁铮铮的事实。 弥渡阁向来不留废人,此一遭过后,温子衡便不再需要她做任何事,她与废人没什么分别,自然也就不必留着。 莫吟渊不知道温子衡这盘棋下了多久,只知自己也是这盘棋中的棋子,任由着他摆布。那张纸条写着的‘汝自由’,连夜里来像是噩梦一般缠着拖着。 莫吟渊思来想去好一会儿,不觉房门被推开,听见了顾怀的声音:“退下吧,不用伺候。” 小裴应了声是,便关上房门退了下去。 许是忧伤甚重,莫吟渊这会儿有些迷茫,还来不及紧张,便被顾怀轻轻地撩开了头帕。 “你哭过。” 顾怀盯着莫吟渊看了一会儿,扔下这一句,声音有些冷,却又很清冽,莫吟渊抬眼看他,惊觉顾怀连神色都带着不悦。 “……王爷。” 莫吟渊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叹了一声。 “我没喝酒,”顾怀依旧皱着眉:“吟渊陪我喝两杯?我们尚未饮交杯酒。” 似是要提醒莫吟渊什么,顾怀将‘交杯’二字咬得极重,惹得莫吟渊有些慌神:“你……” “过来。” 只见顾怀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又招呼莫吟渊过去。莫吟渊垂了垂眸,只得起身缓步走了过去。顾怀已将两杯酒倒好,两人各怀心事地饮下酒,莫吟渊一直垂着眸子没怎么看顾怀,可顾怀却一直盯着她瞧。 “南风,你……” “交杯喝过,天地拜过,你我已是夫妻。” 顾怀说完,将杯子放置桌上:“该是最后洞房了。” 最后意指什么,不需要问,莫吟渊心里也是有数的。她也不是没想过与顾怀好好商量,甚至想过要不要在大婚之夜手刃了此人…… 可事到如今,莫吟渊嗅到顾怀隐隐的怒火,就觉得事情有些难以控制。 “吟渊,你过来。” 莫吟渊应了一声,起身往顾怀的方向去。 “你可知我何意?” 莫吟渊坐在顾怀身侧,心里有答案,却又不大敢说。 “吟渊,我没那么大方。我既迎你入门,你眼里心里自然就只能有我一人。我不管你以前心里有谁,可今天,我们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你就只能待在我身边,心里眼里,只能是我顾怀一人。” 第二十三章 心寄寻然 也不是忘了起初求娶莫吟渊的目的,可此时顾怀心里就是不痛快。 他不痛快了,便不愿深究自己究竟为何,只想着将这种不痛快施加在莫吟渊身上,让她也跟着痛,跟着纠结,跟着意乱。 这样的想法侵蚀了顾怀被怒火烧得所剩无几清醒,见莫吟渊始终低着头不语,他便不再等答案,俯身便把人压下了。 “既无别的要事,那今晚就如此吧。” 顾怀眼里带火,惹得莫吟渊瞥过一样后便挪开视线不再看他。这模样落在顾怀眼里无论是欢喜还是难受,都是极大的挑衅。 如此,一夜良辰。 莫吟渊只觉得有些痛,继而被什么东西慢慢地侵蚀掉理智,痛得她落泪,心里还有些空,最后和顾怀混在一起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了。 顾怀心满意足,拥着她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顾怀醒来后便吩咐下人不要打扰莫吟渊,而后便到书房,已有不少帖子传了过来,等着他回复。 顾怀确实暗通勾结不少人,这些人呈上来的帖子都是顾怀相中后取得联系的。 书房的门关上,顾怀在里头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莫吟渊自然已经醒了,只是未招人进屋。彩礼还放置在房内,大抵是还来不及清点收拾。翻身下床,莫吟渊从盒子里寻了一会儿,把刃霜拿了出来,藏在了怀里。 这事儿过后,莫吟渊才觉自己身体有些难受,不由皱了皱眉。昨日顾怀倒也不是趁她喝多了之后办事的,记忆自然是清晰得很。 加之桌上那白帕上的红点,她一眼便能认出是什么。 说不上有什么感觉,莫吟渊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将内衬套好,才叫了门外的进来伺候。 来人是小裴。 “夫人可是休息好了?” “……嗯,已是辰时了吧,怎么也不见叫我?” “王爷说了,不让打扰夫人休息的。” 小裴说着,面上还带着些红。 莫吟渊虽说只是在江晚楼借住,与别的姑娘不同,但这些个神色见多了,自然一眼便能认出小裴这神色之下是何意,只好笑了笑:“替我把外衣穿上吧。” 小裴应了声是,便无二话地帮莫吟渊换上了衣裳整理好头饰,又将放在桌面上的白帕用东西盖住,这才拿了出去的。 这东西无非就是让顾怀清楚罢了。 莫吟渊不愿在房里待着,又想起昨天与顾怀那档子事,便想着出门弄些凉药。只不过莫吟渊连这院子都没来得及踏出去,小裴便端着些糕点进屋了:“夫人,进屋吧,先吃些东西,已让下人去通报王爷了,王爷待会儿就到。” 许是见莫吟渊在院子里独自待着,小裴只当她是想着顾怀了。毕竟一般姑娘嫁了人,又与夫君待了一宿,自然是会念着的。 莫吟渊回过神来,只好转身回屋里去了。 小裴的话不假,莫吟渊不过吃了两个桂花糕,顾怀便从书房赶回来了:“吟渊醒了也不让下人跟我说一声。” “怕打扰王爷。” 莫吟渊手指僵了僵,似是不知怎么跟顾怀说话,这话落下便惹得顾怀不满:“王爷?” 莫吟渊:“……” “唤我南风,与你说过的。若是喜欢,直接唤我顾怀也可以。” 莫吟渊愣了愣,突然不明白顾怀这话究竟何意,是试探还是真心。 可不若顾怀是什么意思,莫吟渊只道:“南风。” “哎,”顾怀叹了叹气:“早知吟渊不愿与我这么亲近,不过也没关系,日子还长着。” 莫吟渊垂眸,没有说话。 “倒忘了吟渊没吃东西,我陪你一起?” 莫吟渊点了点头。 “小裴这丫鬟你可喜欢?我想着她既是送你进府门,昨日又是伺候了一天的,留在给你使也是不错。” “那边留下吧,这丫头,挺好的。” 莫吟渊笑了笑,抬眼看见小裴正感激地看了自己一眼,莫吟渊忽觉心情倒也还不错。 “一个够吗?可再……” “我本用不惯丫鬟的,一个小裴便够了,没什么要紧事。” 莫吟渊说着,竟伸手抓住了顾怀的手,道:“南风,我想着,到外边走走。” 莫吟渊自然感觉到顾怀的手僵了僵,眼神也略带打量地盯着她看。只是莫吟渊一开始想着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在这府门里待着,出不去也不要紧,到了时机偷偷溜出去也是可以的。 却不想顾怀想了一阵,笑着道:“吟渊想出门便去吧,在我这府里没那么多规矩。只不过要多带两个人,不然我不放心。” 这话在莫吟渊早已做了最坏打算的时候说出来,自然让莫吟渊有些受宠若惊了。看着顾怀的神色都与之前不同。可顾怀许是趁着机会,又道:“喏,我对吟渊可是明月可鉴的,那吟渊要不要想着报答报答我?” “……王爷想要如何?” 莫吟渊躲开顾怀的眼神,心神不宁地瞥向别处。 “没什么,暂且没想到,等想到了,我再与吟渊说。到时候,吟渊可不能拒绝我。” 莫吟渊只得胡乱应了一声,而后听着顾怀的笑声渐行渐远,再次抬眼之时,只见顾怀已经到院子里去了。 “夫人吃好了便陪陪王爷吧,王爷听说您醒了,便急匆匆从书房赶回来的。” 莫吟渊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顾怀对她的上心,而是因为小裴方才说的,书房。 果真不是个闲散王爷啊。 虽有浪子的名声在外头,实则心里城府比谁都还要深上几分。莫吟渊在心里叹息,甚至闪过‘顾怀其实一直在怀疑她’的念头。 只不过不管顾怀是真的怀疑还是她的错觉罢了,莫吟渊自问,目前只能这样下去。 毕竟她还没动手杀了顾怀,这一切就还没结束。 莫吟渊早已经没了什么食欲,胡乱吃了点东西,便起身到院子里找顾怀。 顾怀站在池子旁边,莫吟渊缓步走过去,只听见顾怀问:“这院子还未取名,吟渊有何想法?” “让我取名?” “这院子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莫吟渊愣了愣,对上顾怀温柔得要滴水的神色,脑子里乱成一片,却又分外清明:“那便叫寻然阁吧。” 第二十四章 避讳心事 “为何是这两个字?可有何意?” 莫吟渊摇了摇头,并不看顾怀,只是道:“只觉好听,便喜欢罢了。” 顾怀点了点头,不再问了:“那便寻然阁吧,改日找师父给刻扁,再挂上去。最多不过三天时日,吟渊还得将就将就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来将就一说了?” 莫吟渊笑了笑,哪怕笑意不及眼底,却还是拉住了顾怀的手:“王爷费心了。” “倒也不是费心,只是不见吟渊高兴。” “……吟渊自是高兴的。” “你不高兴。” 莫吟渊无奈抬眼,发觉顾怀那双似要看穿人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突然觉得心里发颤,皱了皱眉:“南风。” “吟渊可是想出去?记得多带两个人,让小裴陪着你。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今晚……”顾怀说着,又凑近了几分:“有什么事,我们今晚慢慢说。” 莫吟渊愣了愣,未等她说些什么的时候,顾怀已经往后退了去,朝她一笑,便转身去了。 “夫人?” 约莫是见顾怀走了,小裴从屋里出来:“夫人要到院子里逛逛吗?” “不用,”莫吟渊叹了口气才道:“我与王爷说了,想到外边走走。” “如此,我去给姑娘准备一身宽敞些的外衣。” 莫吟渊应了一声,眼看着小裴往里屋去,便在池边待了一会儿后,也回了屋。 “我来替夫人换上。” 小裴这丫头是生性活泼的,莫吟渊见她高兴,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伸了伸手,随她伺候。 “夫人想去哪儿?王府附近也多得是热闹之地呢。” “……先看看再说吧。小裴,你知道附近有什么药房么?” 莫吟渊沉思了一会儿,原本不愿说的,但是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好避着她,便假装随意提起,却惹得小裴心下一慌:“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去找太医?”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去诊个脉罢了,”莫吟渊随口说了一句,外衣已穿好,她便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莫要与王爷说,惹得他心烦。” 小裴只得应了一声:“倒也是有药房的,只是在巷子里,不大好找。” “不碍事,你既认得路,就陪我去一趟。” 小裴应了声‘是’,待莫吟渊饮完一杯茶,又遣了几个小厮,这才出了府门。 书房内。 “叫两个身手好的跟着夫人,暗中保护着,”只见顾怀并不抬头,好看的眉眼勾了勾:“也给我盯死了,她要做什么。” 顾怀当然对莫吟渊还是有戒心的。 来人应了声‘是’,便从书房退了出去。 莫吟渊出门实则多有不便,用面纱遮脸,只剩下精致的眉眼,跟着小裴弯弯绕绕的,终于到了小裴所说的药房。 “姑娘这是要什么?” “……劳烦先替我把个脉。” 莫吟渊说着,便往椅子上一坐。 药房里有女医,大约是店里掌柜的女儿。朝莫吟渊点了点头,便与莫吟渊诊脉。 “夫人。” 莫吟渊定了定神,看了小裴一眼:“小裴,你先出去吧。” “可是夫人……” 莫吟渊垂了垂眸,当下便知道了小裴大概是顾怀让盯着她的,不好为难,只好作罢:“但说无妨。” “也没什么,只是夫人的体质寒凉,开些驱寒的药物回去吃上一段时间再说吧。” 莫吟渊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只见小裴依旧不愿出去,莫吟渊索性不忌讳了:“还请大夫给我开几日凉药。” 闻言,小裴吓得几乎要跪到地上去,女医听了也是面露难色。 “夫人,您这是……您这是让王爷要了我的命啊。” 小裴约莫是吓到了,原先看着挺稳重的孩子,这会儿只管拽着莫吟渊的衣角哭。 “夫人,您生性寒凉,恐怕不宜……” “我自有数,劳烦了。” 莫吟渊说完,叹了口气,又将小裴从地上扶了起来:“哭什么?这还在外头呢,多难看。” “夫人……” “这事儿王爷不知,我也是给自己喝的,不祸害别人。若是哪天王爷知道了怒了,也有我扛着,你只管说不知道便成了。” 莫吟渊心意已决,小裴纵使不愿也没有办法。 从药房里出来,莫吟渊又让小裴带着自己逛了一周,这才回了府里。 “去把药煎上一帖。” “是,夫人。” 小裴将莫吟渊送回房,又取了凉药准备去煎。 只是她这人都还未到厨房去,便被顾怀叫来的小厮给带走了。 顾怀还在书房,小厮金小裴带到书房内,便被顾怀遣了下去。 自那小厮来传她,她就明白事情兜不住的。这会儿见了顾怀,心中生怕,便直接跪在了地上:“王爷。” “你与夫人今日去了药房,可是夫人身体不适?” 小裴心下一凉:“……夫人叫女医给把了个脉,开了几帖药,说是驱寒用的,奴婢正打算给夫人煎药。” “小裴,这药当真是驱寒用的?”顾怀眯了眯眼,语气倒是漫不经心:“我可传太医进府,又何必夫人跑这么一趟。” “……王爷!” 小裴竟是有些慌了,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怀也不问,静静地等着。 约莫一会儿,小裴终于道:“……是凉药。” 小裴垂着脸,自然不敢看顾怀一眼。顾怀听了‘凉药’二字,面上竟是波澜不惊。 若不是他眼底那层怒意实在掩饰不住,小裴只当是说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罢了。 “下去吧。夫人要喝,那你便去给她煎药,”顾怀竟笑了笑,只是那笑在小裴看来是极为可怕的,让她心生恐惧的:“只许煎这一帖药。” 小裴连声‘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顾怀的书房。 小裴将门关上,顾怀脸上的镇定便再也掩饰不住,连带着茶盏一块儿卷落到了地上。 莫吟渊。 昨日的欢好与你来说就是这副模样的? 顾怀心里气得不行,连带着送过来的帖子都没有心情理会。在书房里坐了一阵,眼看着天暗下来,他才动身往莫吟渊的院子去。 第二十五章 心志寡断 莫吟渊在房里抚琴,琴声传到院子里,顾怀踏进前院,听了琴音,竟忽然觉得没什么怒气可言了。剩下的大约是无奈,顾怀只得慢慢地走进院子里,正立在中央。 琴声悠扬婉转,不似那些令人心里一紧的扶桑调子。 是《吟舒》。 莫吟渊大抵是真的把曲谱记了下来,又或是稍加改良。 这与顾怀头一回听《吟舒》的调子有些不同,有几处的音律是修改过的。可这种修改恰到好处,是合理的,也是让人听了觉得精妙的地方。 顾怀在院子里听了好一阵,而后到门前遣散了守在门外的小厮,才敲门,进了屋。 “吟渊真是把这谱子记下来了。” 莫吟渊抬眼瞧见顾怀,便缓缓起身,喊了一声王爷,而后道:“南风忙好了?” “听闻吟渊身体不适,纵使再忙,也得来看看的。” 莫吟渊垂了垂眸,并不言语。 小裴今儿端着那碗凉药给她的时候,且已经与她说了。当时莫吟渊只觉这事大抵是意料之中的,连神色都未变,这事儿自然没往心里去。 可是这会儿忽然对上顾怀的神色,莫吟渊心里反倒是拿不准主意,有些慌了——眼前这人如何说都是王爷,而自己既嫁给了他…… 思此及,莫吟渊原先的淡然全数不见,像刚退潮的海水,猛地倒灌;若说非得有什么,那大概就只是怕了。 “好些时日没听吟渊抚琴,今日一听,倒是勾起了。吟渊,可愿为我再弹一曲?” 莫吟渊自然是不会拒绝的。无论出于对那几帖凉药的怕,还是出于对顾怀的心思试探,莫吟渊都只会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这回莫吟渊再也不奏《吟舒》,取而代之的,还是之前那令人有几分难受的扶桑调子。可偏偏这样的调子,顾怀自问听几回都不会生厌,反倒能听出几分韵味来。 大约是莫吟渊心神不宁,有几处错漏却也不自知。 一曲完罢,顾怀随手捻了茶盏倒了两杯茶,让莫吟渊过来喝,可莫吟渊闻声后不动,反倒问:“南风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顾怀怔了怔,自是没料到莫吟渊回如此直接。 他原先想的,是这事只要他不提,莫吟渊定是当就此作罢,也不会去提。万没想到,莫吟渊如今却这般坦然地提了,反倒让顾怀有些讶然,原有的怒火登时也不知道怎么的,便跑到了九霄云外去:“吟渊若是不想,与我说便是了。这种法子伤身,吟渊以后定然是不许了。” 莫吟渊不可置信地抬头盯着顾怀,只见那人云淡风轻的,脸上眼底没有什么不妥:“吟渊心里有人,那日我说的话,可是让你伤心了?” 莫吟渊别过脸,索性不看他了:“没什么,南风把我从江晚楼里带出来,无论你要如何,也都是理所当然的。” “吟渊可是把我看成不讲理之人了,”顾怀叹气,见莫吟渊不过来,便将茶杯里的茶倒掉了:“今夜就留在你这儿了,我们说说话,吟渊想到的,都能与我说。” 说罢,见莫吟渊没什么反应,顾怀只当她是答应了:“过来。” 大约是顾怀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凛冽,莫吟渊的身子颤了颤,随后便缓缓起身,往顾怀的方向去了——只是这回顾怀似是恼她,恼她方才不予理会,待莫吟渊走到顾怀对面的椅子准备坐下时,只见顾怀伸手,便将她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莫吟渊原本便心神不宁的,被顾怀这么一带,自然而然地便顺着倒了过去,待她从惊慌中回过神,耳边便是顾怀的呼吸声:“就这样待在我怀里,不许拒绝了。” 顾怀又怎会没感觉到莫吟渊连背都是僵直的,只是他并不在意。莫吟渊僵着,他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我不做什么。” “南风不气我么?” 莫吟渊叹了口气,索性顺着顾怀的力道软下身子不去挣扎,省得惹得自己也不好受。沉默间,没有琴声,窗关着,就是连风声也听不见。 只留下彼此的呼吸,这样的场景实在容易剑走偏锋,莫吟渊思来想去,趁着还有几分清醒之时问了一句。 “自然是气的,”也不知顾怀是故意还是怎的,原本搂着她已经很靠近,这会儿还要将呼出来的气息都散在她的耳边:“只是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我想要吟渊心里只有我一个,那只能是我努力了。” 莫吟渊无心去想顾怀的叹息带着几分真几分假,两人就此相拥,莫吟渊受不住从他身上下来的时候,只听见顾怀道:“吟渊可有想江晚楼的凝江酒?明日去给你带几壶回来,吟渊陪我喝。” 莫吟渊应了声,便往床边去了。 两人合衣而眠,顾怀倒是规矩,连碰都不再碰莫吟渊了。 直至深夜,莫吟渊听到顾怀舒缓的呼吸,便缓缓地睁开了眼。 虽说这人名声在外,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模样,君子端方的行径,也难怪不少女子愿意为这样的一个闲散王爷倾倒。 莫吟渊缓缓坐起,手慢慢地摸到了枕头下。指尖触碰到了刃霜,可她的目光却迟迟不曾从顾怀的脸上挪开。 一刀下去,一切便结束了。 不管她能不能逃出王府,至少弥渡阁那边,她解脱了。 可…… 可若是这样,这样下去,便与那人再也无瓜葛了? 还有眼前这人…… 这人虽说城府至深,可待她确实不错。 莫吟渊藏在枕头下的手渐渐抽回,最终落在了顾怀的眉间:“下次,可就没有那么寡断了。” 大抵是她心志不坚,莫吟渊一宿无眠,早晨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顾怀起身离开,又听见顾怀在嘱咐些什么,等彻底没了动静,她才睁开了眼。 屋里没人,大概是被顾怀遣了出去。 莫吟渊从枕头下拿出了刃霜,将它藏进了里衣,才起身往梳妆台走。 “夫人醒了吗?” “……进来吧。” 话音落,小裴推门而入:“夫人可算是起了,王爷让您到前厅去,说是苏小娘要拜礼。” 第二十六章 暗潮涌动 拜礼之事,其实应是从莫吟渊踏进府门的第二天便该有的,只是顾怀没提,莫吟渊心里也藏着事,不愿去问,便推到了今日。 莫吟渊倒也没见过顾怀的侍妾,只消她原本就不感兴趣,这会儿小裴来通传,大概也是顾怀的意思。 “如此,便劳烦小裴替我更衣了。” “夫人,您这一天天的,是要折煞我么?” 两三日相处下来,小裴自是明白莫吟渊大抵与那些别的主子都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会儿莫吟渊来这么一句,是‘劳烦’,不是命令,还是会让小裴多少有些受宠若惊的。 “我说过了,在别人面前无论你说什么,那大抵是规矩。只是在我这儿,你我不用拘束,我也惯了这样说话。” “夫人,”小裴叹了口气,终是道:“那下回我要是说了那些不该说的,惹夫人生气了,那夫人尽管抽我,我绝不二话的。” 莫吟渊摇了摇头,只觉夫人二字实在有些讽刺,可又想着是在三王府内,只好随着小裴去了。在她面前是无妨,但是若是当着旁人说漏了嘴,对小裴定是一顿处罚。 “夫人,好了。” 莫吟渊这才回过神来。 小裴给她换上了一件青衣,很素雅,却能很好地衬了莫吟渊的气质。 “那便走吧,莫让王爷和苏小娘等急了。” 莫吟渊说的快些,那便是真的走得很快。 原本就是受过训练的杀手,若不是平日有意压下步子,这定然是很雷厉风行的。小裴跟在身后,几乎是要跑起来,到了府内大厅,小裴连气都已经顺不过来了。 莫吟渊听了小裴的呼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走得有些急了。 “是我急了,还好吧?” “谢夫人关心,我好着呢,喘一会儿就能恢复的。” 莫吟渊盯着小裴的脸看,好一阵,竟忍不住笑了:“那便进去吧。” “夫人又拿我笑话了,”小裴只一边说着,一边伸了手,让莫吟渊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缓缓地朝着前厅走。 不出所料,莫吟渊到的时候,顾怀已是坐在大厅的正中,而那位苏小娘便坐在一旁。 莫吟渊缓步进去,朝顾怀笑了笑,欠了欠身:“是吟渊的错,竟让王爷久等了。” “不妨事,”顾怀伸了伸手,莫吟渊这才站直了:“是我有意让吟渊睡多些时辰的,我这府里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只管舒心了就好。” 莫吟渊不予置评,只能垂了垂眸子。 可饶是这样,顾怀似乎还觉得不足够,尚且没放过她:“不知吟渊昨夜睡得可好?” 莫吟渊只觉自己的心跳猛地漏了几拍。 昨夜? 昨夜,她的手伸到了枕头下,手指抵着刃霜…… 而后,自然是一夜无眠。 “劳烦王爷挂心,”沉默良久,莫吟渊缓缓道:“大约是不习惯。” “也是了,吟渊到这府里不过两日,是我太着急。” 顾怀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竟是叹息,而后又道:“吟渊过来我这边。” 莫吟渊不敢违抗,只得听了顾怀的话,走到他跟前。 “到我旁边坐下,”顾怀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像极了那些得偿所愿后的满足:“你可是这府里的主母,也是我顾怀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不坐在我身旁的这个位置,还有谁敢肖想?” 顾怀说着话,目光定定地落在莫吟渊的脸上,惹得莫吟渊不由地僵了僵,而后坐上了那个位置,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瞥—— 惊觉苏小娘的眼神一直似有若无地看着他们,眼底翻涌着的,是身为女子,莫吟渊一眼便能知晓的痛楚。 “小娘也在这厅里坐了许久,”莫吟渊挪开视线,对上顾怀的眼,笑着道:“不是拜礼么?现在便开始可好?” 莫吟渊话音落,苏景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算是挪开了,还带着些恍惚:“哦……是我疏忽了,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一面说着,苏景卿起身,往中央走去。 “莫要喊吟渊作姐姐,”待苏景卿走到了他们跟前,顾怀漫不经心道:“吟渊不过二十,喊姐姐实在不好。景卿,以后便跟着旁人一个叫法,喊夫人便可。” 苏景卿原本垂着的手猛地拽紧了衣角,眼里原本的翻涌也成了通红,似是下一瞬便要落泪。 只是这人大抵是有几分坚强,忍着难受,也没失了礼数,正准备应下,却听见莫吟渊道:“我让小裴喊我吟渊,这丫头非是不肯。我也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受那些礼数的教化,若是景卿不介意,以后喊我吟渊便好。” 莫吟渊哪能不知道顾怀这是故意为难?可至于是为难苏景卿还是她,莫吟渊虽说不上来,可也是明白了这女子实在命苦。 她对顾怀本是无意,也不愿在这府里为数不多的日子过得不痛快。 只是莫吟渊这一句,惹得顾怀都打量着她。 要说莫吟渊一点手段没有,顾怀是怎么都不信的。这厮,一两句话化了尴尬,让他原本有意挑起的斗争顷刻间化了散了。 “既然吟渊有这个意思,那景卿,你就领了这个情吧。” 没有顾怀的话,苏景卿自然不敢应下。见这回顾怀既已发了话,苏景卿怎会不下这个台阶。闻言后,便朝莫吟渊行了个礼:“谢过夫人。” “好了,拜礼吧,时辰不早了。” 大约原本的计划没有实现,顾怀此刻也是兴致缺缺。苏小娘拜了礼,他便借着有公务回了书房,留下莫吟渊喝苏景卿两两相望。 莫吟渊盯着顾怀的背影,一时间觉得有些可笑。等顾怀走后,便伸手将还跪在地上的苏景卿扶了起来:“我来这府里不过两日,还不曾在这府里好好走走。景卿可愿陪我在府里逛一遭?” 苏景卿自然是愿意的。 两人各自遣散了随身丫鬟,出了大厅,莫吟渊便伸手拉住了苏景卿的:“王爷说的话,景卿不要往心里去。” 苏景卿大抵是没想过莫吟渊是这样的女子,一时间还愣住了。只是莫吟渊不等她回话,又道:“府里有种了花的院子么?” 第二十七章 镜花水月 “公子,您知道余萩不会是这个意思,”余萩垂了垂眸,走到桌边坐下斟茶:“只是我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难得不清净。” “我也难得来找你。” 顾怀笑了笑,随手把茶杯拿过,随意举了举后便饮了一口,继而皱了皱眉:“我说你这儿什么都还凑合,就是这茶……还真是一言难尽。” “委屈公子了,余萩这里粗茶淡饭,习惯了。” 余萩点了点头,倒也不觉拘束地坐下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入口后也不觉有不妥:“公子来我这儿也不是品茶的,糙点儿就担待一下。” “也不是,”顾怀敛了敛目:“算了,下次给你带些上好的茶叶来。你一天天的都在这儿过日子,总得对自己好一些才是。” “……余萩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余萩这话倒也不假。当初余家灭门,若不是顾怀暗中使了手段,余萩也不过是黄泉路上的一只幽魂野鬼罢了。 “不说这个,”顾怀自知让余萩想到了伤心事,便道:“正事儿,想着如何都要来告诉你。” “公子请讲。”余萩倒也没有伤春悲秋多久,到底是顾怀在此,如何都是会敛下自己的情绪。只不过在听到顾怀而后的话之后,多少有些惊讶了。 “我要娶妻。” “顾……”余萩顿了顿,缓了缓神:“圣上,让您娶妻?” “我请旨,”顾怀盯着手边已经见了底的杯子,眯了眯眼:“他当我是闲散王爷,那我自然要把戏给做足了。” 余萩何等聪明,当即知道顾怀是何意,却忍不住问:“哪家姑娘?” “不是哪家姑娘,背后也无权无势,”顾怀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而后便是轻轻叹气:“江晚楼里的姑娘。” “公子,是在跟余萩说笑么?” 既然余萩都觉得他在胡闹,便更别说顾恒,觉得他真的没救了。 可他顾怀…… 却只是笑笑:“跟你说正事儿,当然不是说笑。” “顾恒同意了?” “同意了,圣旨大约在到府邸的路上,”顾怀垂了垂眸,当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夸顾恒对他的‘好’,只好继续道:“不过是在朝上讽刺了我几句,丢皇家脸面之类的话罢了。” 也是,给皇家丢脸跟丢皇位相比,顾恒当然会选择前者。 “公子,您这也未免太……算了,反正事成定局,只不过那姑娘真的没问题么?” “未知,”顾怀倒也是实话实说:“与我不过几壶凝江酒的交情罢了。” “您也太能表示自己无心皇位了。” 余萩自然能想到顾怀这步棋是何意,只不过…… 只不过她是真没想到,顾怀为了表示自己‘心无皇位’,直接表示到这种地步。 “那公子,有何计划?” “暂且没有,人先过府,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况且莫姑娘过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不能有什么动作。” 不然,顾恒难免起疑。 他可不相信他那兄长是真的把他当鸟蛋了。 “所以公子,是来告诉余萩成婚之事么?” “算是吧,更何况,确实有许久没来了。” “公子不来的时候,余萩这儿确实清净的可怕。有时候甚至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逃过一劫,活在这世上了,”说罢,余萩摇了摇头,目光里有些隐忍,而后道:“公子快些请回吧,在我这儿多待一刻,于公子来说便危险一分。” “叨扰了。” 顾怀倒也不跟余萩客气,颔首后便缓缓起立:“下回,一定给你带上好的茶。” 说罢,顾怀便不再多留,开门而出了。 余萩目送了顾怀离开,心里说不上什么想法,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收拾茶盏茶具。 不出顾怀所料,顾怀从景山回到府邸后不久,顾恒派来传旨的就来了。顾怀下跪接旨,纵然顾恒可能不是心甘情愿地下这道旨意,怕是也已经成了定数。 顾怀难得跪下听传旨的人说完,起身接旨时,也不知是顾恒气不过还是单纯的提醒,只见那人礼数周到,却道:“王爷,圣上以为,皇室之人确实不大好涉足江晚楼这种烟花之地,旨意就由王爷向那边通告一声便是了。” 啧,好一句皇室之人,不好涉足。 这意思,摆明了就是昭告天下,他三王爷不仅闲散,还到处给他皇室丢人现眼呗? 只不过这意思领会到了之后,顾三却还是笑了笑,只是点点头,脸上也看不出个什么不妥来:“行,本王爷自己传达,不劳圣上记挂了。” 送走了过来传旨的,顾怀总算是一颗心暂且能落下几个时辰。只不过原是往书房去的脚步,在迈出两步后,又想起了还有个苏景卿,只好收回脚步,暂且往铭格轩去了。 不出意外,饶是中午,铭格轩的窗户也不过是开了一个小角,顾怀缓步走近,把留在铭格轩门口的小厮都挥退了,敲了敲门后,方推门而入。 苏景卿对顾怀的到来到底是有些意外的:“王爷?” “今早走得匆忙,见你还睡着,便没把你吵醒。” “是景卿失职……”苏景卿欠了欠身,只见神色闪过几许内疚:“原应是景卿伺候王爷上朝的,没想到反倒让王爷挂念景卿了……” “无事,”顾怀摇了摇头,伸手将苏景卿的身子扶起:“我不过是去求旨,无什么大事。” “那王爷,可如了心意?” “自然,”顾怀忍不住勾了勾笑意——不管过程,只论结果,那么顾怀自然是如意了:“景卿,我今晚会晚些回来,你不必再等了。” 顾怀点了点头,只管转身就去了,苏景卿只得看着顾怀头也不回地,渐渐消失。 今晚,定是要去江晚楼了吧。 苏景卿垂了垂眸,晃过神后,便坐到桌边刺绣——她不过一个侍妾,顾怀做什么,她原先就是没有资格说的。 更何况,承蒙顾怀的恩泽,苏家才不受旁人白眼冷落——纵使是个闲散王爷,但好歹名头还在,几分薄面,自然是要给的。 思此及,苏景卿纵使心里不快,却只是慢慢消化了去,不得旁人提起。 第二十八章 野心明灭 顾怀回到书房,自然是没什么政务要处理。百无聊赖间,顾怀索性拿了边疆的布阵图开始研究——这一看就是三个时辰。 论起行兵打仗,顾怀哪怕说不上是行家,却也是略知一二的。在顾恒钻研圣贤书的儿时,顾怀便对兵器感兴趣,专挑兵书兵法研究攻读,闲暇时也喜欢在校场待着。 只不过这些事情,顾恒大概是记不得了。顾恒这人自我,从不愿在旁人身上花心思,别说要他对顾怀顾怜有半分关怀,就是在顾怜被病魔去了命,夭折了之后,顾恒这心里想着的大概不过是与他争夺皇位的人又少了一位。 好在,顾怀对顾恒这样的态度也没往心上去。只不过顾怜一去,顾怀的身边便没有了能说话的人,儿时常常缅怀,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不过是到了日子,就去皇陵看看他这位兄长。 逝者安息,生者必须前行。 合上书卷,顾怀只缓缓起身,算着时间,也该是到江晚楼的时辰。 顾怀自是回了卧房换了便服,出门之时还撞见了从厨房出来的苏景卿。只见苏景卿朝他行了个礼,便朝铭格轩的方向去了。 大抵是知道顾怀此行是为何,心有不甘,却又只能憋闷在心口,不好说出口,就如此当看不见,自欺欺人地图个一时心安。 顾怀虽是明白了其中缘由,却没有往心里去。这厮,顾怀只是朝着苏景卿离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便往王府的门口去了。 顾怀出门习惯了不带随从,更别说坐什么轿子了。优哉游哉地往花间巷的方向走去,待他到了江晚楼时,四周已是灯火通明。 “顾公子,您来了。” 门外的小厮可算等到了贵客,顾怀点了点头,随着小厮往里去了。 江四娘照旧在桌上陈设了凝江酒和吃食,只不过莫吟渊不在楼上,而是在迎客厅的台上,弹着古琴。 古琴的声音有些沉,听者静心,弹者沉思。只不过莫吟渊弹的曲子大抵是来自于扶桑,调子带上了些许诡异,有几许阴间极乐的味道。 可偏偏,这听上去不怎么舒服的调子,却让顾怀很是喜欢。 听罢,顾怀索性不打扰在台上的人,只是自顾自地坐在了食案旁,抬手倒了一杯酒,细细品着,听着曲调。 台上的莫吟渊只是知道贵客已到,却也不停琴音,只是将一曲弹罢,这才缓缓起身,掀开帘子从台上缓步下来:“公子,您来了。” “莫姑娘用这么好的琴音候着顾某,顾某怎好意思不来呢?” 顾怀起身,将杯中的就尽数喝完,朝莫吟渊笑了笑:“姑娘,今儿有个好消息。” 顾怀的目光一直落在莫吟渊的脸上,只见莫吟渊挑了挑眉:“哦?那吟渊定是洗耳恭听的。” 大约是没从莫吟渊的神色上看出什么不妥来,顾怀只好作罢,比划了一下,让莫吟渊坐下了。 莫吟渊倒也不跟顾怀客气,坐下后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倘若不是看在顾怀的面子上,莫吟渊多数会直接拿起来喝了。 “姑娘,似是很爱喝酒。” 顾怀眯了眯眼,似是叹息,惹得莫吟渊轻轻笑:“楼里的酒不错,更何况,四娘别的不敢说,光是这酒便是不要银子的。” 只不过,这样好喝,这样甘醇而辣的酒,她从未敢逾越自己心里的方寸,纵使这般,却也从未试过酣快淋漓地醉一场。 “这样好的酒,看来四娘对楼里的姑娘不错。” 顾怀笑了笑,只见莫吟渊杯子里的酒已经见底,便自觉应是说正事儿了:“莫姑娘。” “顾公子,你有什么惊喜要说么?” 顾怀垂了垂眸,声音带着几分冷意:“姑娘可曾想过,要离开这江晚楼?” 莫吟渊怔了怔,颇为疑惑,道:“江晚楼,自是不会是一生的居所。” 楼里的姑娘,吃的都是容貌的银子,到了年龄,年老色衰之时,又拿什么给江四娘赚银子?没了银子,江四娘自然是不会留人了。 只不过,莫吟渊到底是不同的……从始至终,她都算不得是江晚楼里的姑娘。 “若果顾某说,要给姑娘赎身,姑娘可愿意嫁给顾某为妻?” 顾怀的声音很轻,却无半分虚假的意味,惹得莫吟渊尚且来不及反应,准备斟酒的手顿了顿,整壶凝江酒便掉在了食案上,破裂开来,酒香弥漫,伴随着一声轻响。 “……公子,是在跟吟渊说笑么?” “你知道我是谁,一言既出,自然是真的。” 对上顾怀略微含情脉脉的眼神,莫吟渊几乎是迷茫的,而后又如梦初醒般,声音也带了些清冷:“王爷,”莫吟渊顿了顿,几乎是艰难至极地抬眼往顾怀的脸上看,不让自己挪开眼神:“请旨了么?” “是,”顾怀倒也坦荡:“顾恒下了旨。” 言外之意,不过是‘你同意不同意,结局都不会改变’的意思。 莫吟渊忍不住笑了一声,别开眼看了看脏乱的食案,声音有些抖:“既然王爷不是来问吟渊愿不愿意的,那吟渊……也当知道了便是。几时完婚?” “顾恒没指明是什么日子,大概是随我心意。” 莫吟渊木讷地点了点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谢王爷抬爱’,话到嘴边,便只剩下哽咽:“……那,王爷,还请留些时间,让吟渊与楼里的人告别。” “不急,我明天傍晚来接你。” 莫吟渊没有回话,却也无心思待下去,只得坐在食案旁边,一时间连酒都不喝了。 顾怀自然知道是自己的举动激到了她,便不打扰莫吟渊愣神,只是道:“顾某知道姑娘心里没有顾某的位置,只不过,姑娘的心悦之人,姑娘怕是也得不到了。如今跟了我,至少以后有日子过,好歹是有个盼头的。” 盼头? 那个盼头,大概从温子衡传来那句‘诛顾三,汝自由’之后,便没有了。 “那吟渊,谢过王爷了。” 莫吟渊垂眸,情绪倒收得很快,朝顾怀笑了笑:“吟渊再给王爷弹一曲如何?” 第二十九章 心里有我 莫吟渊的琴声,一如既往的沉稳。 顾怀没有只顾听曲,抬眼盯着莫吟渊,静静地看着,将她收敛起来却依旧若隐若现的隐忍尽收眼底。待莫吟渊一曲结束,便听见顾怀道:“莫姑娘,我纵使并非你的心悦之人,却也是想要真心待你好的。” 莫吟渊险些被顾怀这话给弄得湿眼眶,差点就要以为他这话是真的在表明‘我是良人’,好在还残存着一丝清醒:“王爷……娶一青楼女子为妻,若说没有别的目的,只因与吟渊有几壶凝江酒的交情……这话,能信吗?” 一时间,该是顾怀沉默。 “只不过王爷想要如何,吟渊却只有从命罢了。” 缓过神后,莫吟渊便端着酒壶喝了一大口,猝不及防间还呛了一下嗓子。 “顾某不否认,顾某确实有自己的目的。但是这跟顾某决心要对姑娘好,并不冲突。” 莫吟渊抬手用袖子擦了擦下颚,才道:“那吟渊,多谢公子。” 多谢二字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莫吟渊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心里的不满,顾怀不是傻子,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姑娘又怎知不会喜欢上我呢。” 顾怀这话极轻,轻得说出口后便立刻消散在了风里,可他的眼神却直直地盯着莫吟渊看——莫吟渊心下一紧,只好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喜欢? 若是顾怀知道自己眼前这个人对他怀着什么心思,还能那么坦然地谈‘喜欢’二字吗? 莫吟渊垂了垂眸,不再言语。 这一夜,顾怀显然就是过来‘通知’莫吟渊要被赎身,嫁入王府的。这事儿掀了篇后,两人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光顾着饮酒,便是连助兴的琴音也没有——莫吟渊哪里还有心思弹琴? 可若换一个角度想,嫁入顾三王府,也未尝不是好事。 至少能保了江晚楼所有人的安全。 莫吟渊心里云云,不知觉间已是三壶酒入喉,到了第四壶时,若不是顾怀拦着,估计要直接喝到醉了都不自知。 “姑娘,”顾怀的手拽住莫吟渊的手腕时,莫吟渊还愣了愣,却听见顾怀道:“三壶了,凝江酒后劲大,如此,还请姑娘注意身体。” 莫吟渊的眼神落在顾怀拽着自己的手腕上,皱了皱眉,轻轻地动了动,顾怀倒也不是有意的,当即便放开了莫吟渊:“抱歉,失礼了。” “算不上失礼,”莫吟渊笑了笑,垂着眸不去看顾怀:“只不过,吟渊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有何奇怪?” “公子当初来江晚楼时,若是近你三尺,公子怕都是不乐意的。如今公子肯让吟渊离您这么近,就不怕么?” “怕,”顾怀倒也坦荡:“可我要娶你。” 莫吟渊低了低头,不再问了。 她琢磨不出顾怀的心思,却也知道,大概跟当今的局势脱不了干系——能让顾怀如此的,大概只有顾恒了吧。 也是好笑,顾怀,哪能是真的闲散?那些不过是他的小心思罢了。 可不若顾怀想做什么,反正…… 反正,莫吟渊知道自己该如何就是了。 夜深了,顾怀没有留宿的意思,莫吟渊便欠了欠身,目送着顾怀坦坦荡荡地离开,转身便看见江四娘从后边出来:“他要替你赎身?” 莫吟渊应了一声,只道:“四娘,回房说吧。” 江四娘原是气急,但好在还没忘记莫吟渊身份的特殊,只好应下了。 自然是没有心思收拾残局,四娘叫来小厮,吩咐下去后,便随着莫吟渊上了楼。房门一关上,只见江四娘抑制不住怒火:“吟渊,你到底什么意思?” 莫吟渊愣了愣,倒也不急着回答。反倒是盯着江四娘的脸打量了一番:“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方才知道的。” 莫吟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四娘,别上赶着质问我……我心里,从来都是有弥渡阁的。” “若是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莫吟渊没有回答,只是靠着窗棂朝窗外看——可明明已是夜深了,花花草草,也没了日光下的美。 “打算如何……”莫吟渊终于轻轻地说了一句,眼神藏着江四娘看不透的东西:“自然是嫁过去。” “你!”江四娘怎么都没想到莫吟渊会如此坦然:“吟渊,我让你多想想你自己的后路,可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可以就此背叛了弥渡阁。” “我没有,”莫吟渊一字一顿道:“我也不会。” 而后,莫吟渊敛目,终是将情绪都压在了眼底,才道:“反正无论是何种方法,只要能把顾怀杀了,不就可以了么。” 莫吟渊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惹得江四娘浑身一震,猛地激起了鸡皮疙瘩——莫吟渊的意思…… “姑娘,你……” “四娘,毁了我一个人就够了。江晚楼是您多年的心血,您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意的。”莫吟渊扯了扯嘴角,眼角有些红:“我又哪能真的,让江晚楼陷入这样的境地。” 想来,若是莫吟渊真的在江晚楼就把顾怀杀了,那江晚楼所有的人定当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顾三王爷葬身烟花之地,连带着,估计也能多少查到江晚楼的背景。 远的不说,至少楼里那些不知情,原先只是迫于生活卖艺为生的姑娘们,怕是就要如此了结此生。 “吟渊,为什么?你不是弥渡阁的杀手么?我记得,弥渡阁在训练杀手的时候,是有告诫过……” 告诫过,为达目的,不惜代价。 “四娘,我没有家,”莫吟渊轻叹,也不看江四娘了:“来江晚楼的这一年,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安乐的日子。” 江四娘不再说了,看着莫吟渊的眼神里多少带着些许心疼:且不说,她看得出莫吟渊对温子衡的心意,可哪怕真的什么都没有,莫吟渊原先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姑娘。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怀疑,莫吟渊会不会因为心里藏着一个温子衡,因为喜欢,所以恨意萌生。 “姑娘,顾三……什么时候过来?” “明日,劳烦四娘,弄一张身契。” 第三十章 如鸠止渴 夜晚,顾怀却是意料之中地没来寻然阁。 寻然阁的牌匾已经修缮完好,莫吟渊正想抚琴入眠,没想到小裴却端着酒进屋:“夫人,这是王爷让我送过来的。” 莫吟渊看了一眼,忍不住挑了挑眉。 江晚楼的凝江酒。 顾怀倒是大方,约是为了表明自己心情大好,这会儿送来的凝江酒不是一两壶,而是满满当当六壶酒。 “放在桌上吧,”莫吟渊忍不住轻笑,竟觉有些无奈,不住地摇了摇头:“你也别出去了,待会儿陪我喝两杯。” “是,夫人。” 见莫吟渊好不容易有些许笑意,小裴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只见莫吟渊抚了一会儿琴后,便起身走到桌前,倒上两杯酒:“过来。” 与莫吟渊相处了这些日子,小裴比谁都清楚她这位主子确实不爱拘泥礼数,现下也不作推脱,闻声便走到莫吟渊跟前坐下了。 “夫人,王爷待您还是好的,心里也有您。” 莫吟渊没说话,比了比手,小裴便不好再多言,只得伸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凝江酒的味道依旧香醇,回味带着甘甜,入喉够辣够呛。只一杯入喉,莫吟渊便觉得身心都是舒畅的:“如何?” 只见小裴咳了两声,掩饰不住地脸红:“夫人,这酒好辣。” 莫吟渊忍不住笑,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凝江酒以凝江的荷叶为引,凝江水冲泡,再封坛最少半年,才能有此味道。这几壶酒味道很是甘醇,大概是三四年前便酿下的。” “夫人竟还懂这些?” 抬眼瞧见小裴惊讶,莫吟渊只是低了低头,轻声道:“……此酒是江晚楼的江四娘所酿,名为凝江酒。” 府里谁人不知莫吟渊出身何处?这时听见莫吟渊提起江晚楼,小裴心下一紧,只觉自己是否触碰到莫吟渊的逆鳞了,正思忖着如何掩盖,却不料莫吟渊接着道:“这酒味道没变,想来江晚楼应还是如从前般热闹……” “夫人,是小裴惹您伤心了?” “倒也无妨,”莫吟渊摇了摇头,见小裴的杯已空,随手又给她满上了:“在江晚楼的那些个日子,我是快活的。如今在这深宅里,竟也时常怀念。” “夫人……” “无事,陪我再喝一杯,你且睡去吧。” “小裴可以陪着您的。” “你不胜酒力,明儿还得起早,赶紧歇着去。” 莫吟渊摆摆手表示拒绝,小裴只得喝完了杯里的酒,便悄悄地掩门退下了。 在顾三王府,因顾怀的偏爱,尚且能喝上几回凝江酒,可若哪日真手刃了顾三,怕是此生都再也喝不到像凝江酒这般甘甜又浓烈的酒了。 莫吟渊的思绪倏然间飘得有些远,但又特别近。面上带了些许烦恼——可顾三这个人,迟早都得杀掉的。 思此及,莫吟渊竟发觉自己有些不舍,好在这样的思绪不过一瞬,莫吟渊便打消了念头,转瞬间,六壶凝江酒竟已经饮下五壶。 只不过莫吟渊酒量向来很好,饶是在江晚楼与顾怀对饮六壶,神志也还是清明的。仅剩的一壶酒,莫吟渊没有再喝,而是起身朝着窗户边缓缓走去。 屋里尽是酒香,莫吟渊打开窗户,晚风轻拂过,还有些凉意。凉意打在脸上,蔓延到脑门,登时让原本还很是清醒的她感到几分头疼。 倒也不是娇弱之人,只不过在弥渡阁出生入死的日子过惯了,总有些伤病。而她也算是在江晚楼惯着养着一年,竟也跟着那些个女子弱了几分。 莫吟渊没将窗户关上,而是揣了刃霜在怀,推门而出。 小厮被莫吟渊挥退,院子里洗落一地月光。院里有池鱼,莫吟渊走到旁边坐下,看着鱼戏耍,还觉得有几分乐趣。 许是这样安乐的日子与她来说太过珍贵,只是日子再短,也想着如何都要珍惜。 莫吟渊在院子里坐了半响,风吹得脑袋嗡嗡作响,实在消瘦不住后,才起身往屋里去。 只约一转身,惊觉树上有异变,莫吟渊便警觉了:“谁?” 那人大约也没打算躲着,闻言后,便从树下下来:“霜降。” “……暮春。” 莫吟渊当然认得眼前的人。 暮春与她出生入死多年,无需眼前的人解下面罩,莫吟渊也是认得的:“有何事。” “你大约已经猜到了。” 莫吟渊:“……” 她……当然猜得到。 她与暮春已有一年未见,不曾想再见面,竟是在这顾三王府里。 “几天前阁主已传来书信,又何必让你跑这一趟。” 莫吟渊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叹息。面上带着苦恼,还有嗡嗡作疼的脑袋,让她实在不好受。 “因你没动静。” 莫吟渊忍不住笑了,抬眼盯着暮春,倒也不急着否认:“一个月期限,这不还有许多天。” “霜降,你可是对顾三动了情?” 莫吟渊微微一愣,暂且没回答。沉默的时间渐长,暮春似是下了结论:“你确实动了情。” “你知道,我喜欢的人只有他。” 莫吟渊敛目,神色闪过的只是痛苦:“暮春,你知道的。” “可你为何……” “我会动手的,但不是现在。” “为何。” 为何? 为何。 莫吟渊只觉辛酸,话到唇边,却也不知如何说出口。 这些话,仿若就是让她将自己的那颗血肉模糊的心掏出来,抛在地上,碾成泥,最后化在土里似的难受。 “为何……”莫吟渊轻轻念了一句,道:“大约,是因为顾三其实很温柔吧。” “霜降!” “大约,这仅有的一个月,或是在江晚楼的那一年,是我此生最像人的日子吧。暮春,我会动手的,放心。只是……只是我大抵也是自私的,还想多享受一下这样的日子。” “如鸠止渴。” “没错,就是这样。” 莫吟渊笑了笑,倒也不否认,眼底竟是从未有过的似水柔情:“他说,杀了顾三,以后,我便自由了。” 闻言,暮春显然怔住了。 大抵无论是谁,都没想过温子衡会这般绝情,于她说出这样的话。 第三十一章 青衣引疑 莫吟渊到底是回房去了。暮春在院子里不宜多待,见莫吟渊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她便踏上屋顶,消失在了夜色里。 桌上还放着最后一壶凝江酒,可莫吟渊到底是没了兴致,坐在桌边盯着酒壶看,也不见抬一抬手。心里想着暮春方才说的话,莫吟渊心里一闪,便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顾三约是在书房。 王府守卫不少,但大多都是吃干饭的,这会儿眼瞅着站在边上,实则一个个都在打呼噜。莫吟渊轻而易举地便从寻然阁的楼顶飞到了别处,又从别处慢慢探了路,到了书房的屋顶上。 书房里灯火通明,不出莫吟渊所料。 顾怀定是在里边读着别人送过来的帖子,又或是在拟什么帖子,打算送出去。 莫吟渊趴在楼顶上,又取了瓦片,透过一个小口盯着里边的人看。 此时的顾怀心无旁骛,手里握笔,大约是在写东西,打算送出去,最后又不知会落到哪些人手里。 只是这些帖子论落到谁手里,最后又有谁回帖,都已经消磨不了顾三想要篡位的念头。 并且付诸了行动。 莫吟渊轻轻叹息,就这样直直地往下看着,却也不自觉出了神。 好在顾三也足够认真,并无发现莫吟渊在屋顶上偷看。 大约是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莫吟渊自觉无趣,在楼顶待了一会儿后,便起身打算离开,偏不巧楼顶上的瓦片有些松动了,发出了一些声响。 这样的声响虽说不大,可放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着实是很大的动静了。 “谁?” 莫吟渊也不奢求里头的顾三听不见,毕竟顾三不是聋子,而是练家子的剑客,这样的声响又怎么可能听不见? 一瞬间,莫吟渊只觉苦恼,甚至有些怨念了:好好的一个三王府,瓦片的做工未免也太糙了些。 眼看着顾三要推门而出,莫吟渊站直了,也懒得下去,只见顾怀推开了门,站在院子里,任由月光洒在身上,抬眼看她,神色闪过一丝惊讶:“吟渊?” 莫吟渊笑了笑,竟没有任何偷看被抓到的悔过:“还真别说,南风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好看的,我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了。” 顾怀先是一愣,而后便朝屋顶飞来,落在距离莫吟渊仅有一尺的地方:“倒是忘了吟渊也是个练家子的。” “夜里无聊,便在府里逛了逛。” “那吟渊可逛出个什么来了?” 闻言,莫吟渊抬眼对上顾怀的,只知顾怀大约对自己起了疑心,心里有数,可却道:“逛出个美男子。” “……吟渊,你可是在与我说笑?” “南风,我们来过过招?” “你若想,我又有什么可拒绝的?” 此言一落,莫吟渊便动了手。 顾怀功夫极好,莫吟渊早便预料到的。只是两人交手,都未带兵刃,也伤不了身,便无所顾忌地大打出手。 两人打着,倒是引来了院子里打瞌睡的护卫。 “退下!” 顾怀看了一眼满院子的护卫,开声喝道的同时也收了手,莫吟渊与顾怀对立两侧,惹得莫吟渊忍不住笑了:“倒是把护卫引过来了。” “夫人?” 莫吟渊来此处不过是一时兴起,许是喝了些酒,有些醉意了。原本就没打算弄一出惊天动地的案子出来,自然也就不必乔装打扮。 “……我与王爷一时兴起罢了。” 莫吟渊笑了笑,那笑似是藏在眼底的,可嘴角却是勾了勾。莫吟渊原本便生得好,这般模样更是动人。一袭青衣,立在那处,轻轻地笑着。 院子里的人都看呆了,眼神只得落在莫吟渊那处,却惹得顾怀恼火:“看什么?赶紧给我退下!” 嗅到怒意,一众护卫只好跪地称‘是’,而后立马退下了。 “你倒是笑,”喝退了众人,顾怀的目光落在莫吟渊身上,只觉无奈,却又不得不觉得心动:“你可知你这模样,旁人看了去,我定是吃味儿的。” 顾怀当然不愿再与她打了,朝她飞过去,趁其不注意时搂在怀里:“跟我回房。” “寻然阁离这里可有好一段路,你非要抱着我么?” 莫吟渊依然笑着,可顾怀却没回话,搂着她飞下屋顶,带着进了书房:“你既从寻然阁来了书房,又怎能不进来瞧瞧?” 莫吟渊被他带进书房,整个人都是懵的,却见他道:“起初以为吟渊不过会一些功夫,今日一试,才知吟渊的厉害。” 惊觉不妙,莫吟渊只是皱了皱眉,并不答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约是看了莫吟渊的神色,顾怀又道:“只觉得一个女子能有此功夫,实属不易。” “南风想要问什么,直说便是。” “我只是好奇,吟渊有这身功夫在身,怎么还会屈就在江晚楼这样的烟花之地呢?” 果然。 莫吟渊并不讶异顾怀会问这样的问题,只是这会儿还未想好答复,只好垂了垂眼:“江晚楼有什么不好?” 顾怀皱了皱眉,听见莫吟渊继续道:“极乐之地,寻欢作乐的又何止是客人罢了?在江晚楼,无需想任何,只管快活便是了。” 说罢,莫吟渊还笑了笑,那笑声很小,却是往顾怀心里头钻的,还有些凄凉,映在莫吟渊的脸上,惹得顾怀只觉眼前的人似是悲痛,不好多言。 “在你来之前,我以为来拉我出去的,会是他。” 莫吟渊说着,似乎有些苦恼,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在了顾怀身上:“可是……无论是谁带我走,想必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心里没我,只有目的。 无论温子衡还是顾怀,也都是一样的。 “岂会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莫吟渊觉得这几句半真半假的话会惹来顾怀的杀意的时候,顾怀却从身后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他是他,我是我。虽不知吟渊心里究竟有多爱那个人,只是,吟渊不想试试,喜欢我是什么样的滋味么?” 接下来的话,顾怀根本不需要莫吟渊回应。 他拽过她的手,往坐榻引,如此,两人皆是一夜无眠。 第三十二章 不觉心动 大约是书房确实不好休息,待顾怀舒坦过了,便抱着莫吟渊回了寻然阁。 莫吟渊也随着他去了,顾怀乐意抱着,她便由着他。 “吟渊可是累了,不如睡一会儿?” 莫吟渊抬眼就能看到顾怀的神情,只见顾怀眼里藏着那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 让莫吟渊看了只想翻白眼。 “这样一颠一颠的,我纵然想睡也睡不着啊。” 莫吟渊这话原是抱怨,可偏偏莫吟渊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似的在顾怀耳边轻轻扫了一下,惹得顾怀只觉这是莫吟渊事后的小情绪罢了。 “那可怨不得我了,”顾怀心情大好,停下脚步就这样看着她:“如若不喜欢,吟渊还得下来自己走这一趟。” 顾怀自然是说笑罢了,可莫吟渊却求之不得。于她来说,自己下来走一趟确实要比被顾怀这样抱着舒服多了。因此,她也不管顾怀这话是认真的还是随便一句,闻言后便立马从顾怀的怀里跳了下来:“那吟渊谢过王爷了。” 顾怀当然没想到莫吟渊这么利索,这会儿还愣了愣,直至看见莫吟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后,惊觉自己着了道:“你个小滑头……行吧,那就一块儿走走,吹吹夜风。只是怕你冷着了,”顾怀一面说着,一面便褪下了外衣,披在了莫吟渊的身上:“你喝了酒,这身衣衫也薄,且披着吧。” “王爷,我也没说不要呀。” 莫吟渊笑着受了,竟半点道谢或是不好意思的神色都没有,惹得顾怀就是想与她再来几句止乎于礼的话都是不行的。 “你可真是……” 顾怀的声音化成了叹息,伸手揽了揽莫吟渊的肩膀:“明日莫忘了来竹苑一遭,若是有时间,我带你去校场看看。” “校场?” “是啊,府里有校场的,毕竟我原先就偏爱这个。先前没与你提过,只觉你一个姑娘家,想必对这些个地方没兴趣。” “那如今,南风怎么又提起了?” “若不是今晚与你比过一场,我还真不记得吟渊是会功夫的,又怎能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呢?” 顾怀说着,忍不住笑了笑,那笑声很是爽朗,蔓延在夜色里,惹得莫吟渊都怔住了。 或许,暮春所说的心动,多少是有一些的。 莫吟渊垂着眸,眼里容不下别的,思绪飘到了远处。 苏景卿说得也对,像顾怀这样的男子,又岂会有女子不喜欢?莫吟渊自认自己心里喜欢着温子衡,可是…… 可是,那定然是她一生都得不到的。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瞧着,在心里头惦念着。 可顾三呢?此人就在眼前,活脱脱的,陪着她的。 随着顾怀的脚步慢慢走着,直至到了寻然阁的前院,莫吟渊都没有察觉。 “到了,我且不进去了,吟渊记得好好休息。” “啊,”莫吟渊晃了晃神,抬眼瞧了瞧赫然而立的‘寻然阁’三个字,才缓缓道:“劳烦南风送我回来了。” “吟渊可是在想些什么?一路都不见你回神。” 莫吟渊笑了笑,并不作答,抬眼看了顾怀一眼后便朝着前院缓缓去了。 顾怀自然不会追着问,目送着莫吟渊进了院子,便打道回府往书房走去。 想什么呢? 莫吟渊还有些懊恼,进了前院后就站在原处不动了。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觉顾怀的外衣还披在自己身上,转头也不见顾怀的身影,只好作罢。 想着,那些个都是得不到的人。 可是…… 可是,顾怀此人,至少活脱脱地站在她面前,而他的温柔,大抵也是真的。 撇去顾怀心里所想,她知道,顾怀虽说动机不纯,却也是真的想待她好。就像顾怀原先说的那样,此人确实做到了。 顾怀。 莫吟渊叹了叹气,往屋里去了。 第二日清晨,莫吟渊醒得早,唤来小裴梳洗换衣,便背了琴往竹苑的方向走去,小裴原先想陪着,却被莫吟渊勒令留在了寻然阁。 府里的路,莫吟渊算不得熟悉,兜兜转转绕了好一会儿,才到了竹苑的门口。 “夫人,王爷已经在里头等着您了。” 莫吟渊点点头,缓步走进去。 刚踏进院子,便能听到悦耳的笛声悠悠传来,莫吟渊听了一阵,顺着笛音的方向走,弯弯绕绕的,总算见到了站在长亭里吹笛的顾怀。 笛声太美,莫吟渊不忍打扰,便站在边上听了好一会儿,待顾怀停下来,她才朝顾怀欠了欠身:“南风。” “你我之间,不必行这样的虚礼。” 听罢,莫吟渊没说什么,朝着长亭走了几步,站在了顾怀的跟前:“王爷的笛子吹得可算是出神入化了。” “这笛子如何?” 莫吟渊愣了愣,倒也不随便夸,而是伸手示意顾怀把笛子递过来。 顾怀挑了挑眉,递了过去。 莫吟渊盯着笛身看了许久,方道:“我就说这笛子的音色为何会比其他笛子的音高一些,原是你这笛子原本打造的时候笛孔便是小了的。” “此笛适合欢快些的曲子,今日心情不错,便带着它来了。” 莫吟渊也不问心情为何不错,反而是笑了笑后把笛子递了回去。 “吟渊可愿与我合奏?” 也不是没料到顾怀想要如此,因此莫吟渊并不觉惊讶,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将琴取下,放置在石桌上。 “吟渊可还记得,我曾在买这把琴的时候说过,吟渊的笛子,吹得也是极好的?” “……承蒙王爷谬赞,吟渊承受不起的。” “唤我南风,”顾怀无奈地叹了叹气:“吹得好就是吹得好,哪有什么谬赞之说?我当时也说了,外边那些笛子未必适合你。” “自是记得,”莫吟渊弄着古琴,抬眼将目光落在顾怀身上:“南风,合奏吧。” “我今儿让你来竹苑,吟渊莫不是还不懂我的意思?” 莫吟渊皱了皱眉,并不说话。 “在这院子里种下的竹都是用来做竹笛的上品,吟渊若是喜欢,与我说一声,我便是亲自替你做一根竹笛,又有何妨?” 第三十三章 乃奇女子 也不知是因为顾怀说话的语调太过谦和,还是莫吟渊此刻被这样的风景霎时间迷了心智,这会儿竟然笑了笑,乐然道:“好啊,那便劳烦南风了。” 闻言后,顾怀还愣了愣,确信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后,眼底闪过掩饰不住的兴奋,可最后话语确实极其平淡:“如此,我们便合奏吧。” “何曲?” “《吟舒》,”顾怀不假思索:“这谱子我可是记下来了。” 莫吟渊倒不觉得惊奇,毕竟撇去一切不说,顾怀原本便是一个好音律之人。碰到合心意的曲子,记下来谱子倒也不稀奇。 “好。” 莫吟渊应声,便走到古琴跟前坐下,与顾怀对视,乐声传出,婉转,似是流水。古琴声音低调沉稳,笛声轻快悦耳,搭在一起,竟是好听极了。 一曲弹罢,两人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继而的,顾怀吹了中原曲调的乐曲,莫吟渊便附和,而后又是莫吟渊弹的扶桑调子,顾怀也是从中配合。 如此一个时辰过去,最后是以《吟舒》的最后一段结束的。 “琴瑟和鸣,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顾怀忍不住叹道,却也猛地想起已有许久未听过莫吟渊唱歌了。一时兴起,竟忍不住道:“吟渊不唱一曲么?” 莫吟渊挑了挑眉,一时间还真拿不准顾怀是什么个意思。 但所幸莫吟渊并未沉默很久,只是稍稍愣了愣,便弹了一曲,唱着附和。莫吟渊的声音是极好的,婉转,清澈。 正如江四娘从前说过的,若她不是弥渡阁的杀手,只靠这些手艺,在江晚楼这个花魁的位置也是当之无愧。 正想着,莫吟渊唱完了一曲,竟不免觉得伤感——江四娘,大概此生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今日倒是叨扰南风了,”思绪飘得很远,莫吟渊回过神来时还有些恍惚,朝顾怀笑了笑,起身将古琴放进琴包里:“想来南风定是还有事情要忙,吟渊便不叨扰了。” “倒也不是什么事,”顾怀倒也没阻止莫吟渊,只是看着她,漫不经心道:“这两日有的新事物,那便是要帮吟渊削竹笛。” “……南风又要打趣我了。” 莫吟渊叹息,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忍不住甜了暖了几分,瞧着顾怀走了,便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应是回寻然阁了。 可背上古琴,却瞧见了桌上的竹笛。 莫吟渊盯着桌上的竹笛看了一会儿,便伸手将竹笛拿过,收在了怀里——她当然不会愚蠢到觉着这是顾怀不小心留下的。 今日出门之时,莫吟渊并未将刃霜带上,此时刚好腾了位置给这根笛子了。 莫吟渊摇摇头,只得怀里揣着竹笛,背上背着古琴,朝着寻然阁的方向缓缓而去。回到寻然阁的时候,已是接近用午膳的时候了。 瞧着莫吟渊回来,小裴便到厨房端了饭菜来,刚好看见莫吟渊正拿着竹笛发着呆。 “哟,夫人,这是王爷的笛子吧?” 莫吟渊抬眼瞥了瞥小裴:“嗯。” 小裴眼里的打量莫吟渊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但她并不打算往心里去:“陪我一块儿用膳吧,我一个人吃着没什么意思。对了,昨儿还剩下一壶凝江酒,也一并取过来吧。” 小裴应声去取了,莫吟渊便将竹笛放在了柜子里,用木盒装着,以防受潮。小裴回来的时候,莫吟渊已经换了新衣,小裴只得将凝江酒放在桌上:“莫要贪杯。” “可这酒我一旦喝上了,就实在难控制。” 莫吟渊这话自然是开玩笑的,横竖不过一壶酒,怎么着也不至于喝醉:“更何况,这不是还有你替我分担呢嘛?” 莫吟渊一面说着,一面便倒上了两杯酒。眼见小裴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莫吟渊瞧了只觉好笑,但很快便敛去了:“得,也不为难你,就许你喝这一杯。酒都不够我喝的,你就是想喝多些,我还不愿意给呢。” “谢天谢地,谢过夫人了。” 小裴这丫头确实不懂酒,莫吟渊只得摇摇头,瞅着她双眼一闭,像灌药似的给喝下去了,不免觉得可惜:“这可是四娘废了很长时间才写好的方子配出来的酒,还真给你这丫头糟蹋了。” “这酒还要方子?这不是什么东西堆一块儿,等时间长了拿出来不就好了。” 小裴在莫吟渊跟前是真不客气,这会儿拿了筷子夹菜,还不忘朝莫吟渊笑了笑。 莫吟渊随着她去了,继续道:“……要想酒好喝,自然是得下心思的。” 想来,莫吟渊也曾经与小裴提过一嘴,只是这丫头到底是没往心里去。不过几天时日,便忘了凝江酒是以何为引酿出来的。 “姑娘可是想楼里的人了?” 别看小裴不大着调,这句话确实一语中的——莫吟渊,确实有些想念江晚楼了。 倒不是想念江晚楼里的什么人,而是想念那段时光的快乐。那是莫吟渊活到如今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也是最快活的日子。 莫吟渊甚至忽然觉得自己对顾怀还是挺不错的——至少她在江晚楼里确实很快活这句话,不带半分虚假。 “算是吧。” 好一会儿,莫吟渊终于回了话,朝小裴笑了笑后,拿起筷子夹菜吃了。 顾怀倒也不是打发莫吟渊的。 那天过后,莫吟渊虽未见过顾怀,可三天后,顾怀便亲自到了寻然阁。 算不得顾怀有多少天没来了,就连小裴见着了顾怀,都觉惊喜的:“王爷。” “吟渊起了吧?” “王爷,这都辰时末了,夫人自然是起了的。” 顾怀点了点头,朝前厅去了。 小裴看了看,噙着笑到厨房去,想着端些糕点回来。 顾怀一踏进前厅,便听到了悠悠笛声,再往后,便是透过帷幔看见莫吟渊吹笛的身影,不由怔了怔,不再往前。 这女子奇,不仅奇在她出身江晚楼却不俗,更是奇在琴棋书画,没有一样是她不精通的。这样的女子……又怎么出身寻常百姓家? 顾怀想了一遭,笛声幽幽断了,便听见莫吟渊的声音:“南风?” “吟渊。” 顾怀敛下思绪,细细地打量着莫吟渊的脸:“看来这笛子,确实是很适合你的。” 第三十四章 蝼蚁须臾 “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寻然阁了?” 对顾怀的话并不作答,莫吟渊笑了笑后便从帷幔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握着顾怀的笛子,朝他递了过去:“收好,下回我可不愿帮你捡回来了。” 顾怀倒也没推辞,就着莫吟渊的手握了一会儿,才悠悠地拿过了笛子:“如此,我还要谢过吟渊了。” 莫吟渊没有揭穿他,只是摇了摇头。见顾怀将竹笛拿在了手里,正准备去沏茶,没想到顾怀收了笛子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当作回礼了。” “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不然……这阁里还能有其他人不成?” 莫吟渊愣了愣,道了声谢,便将木盒子收了。当着顾怀的面儿打开,虽说多少有些预料,但在看到里面放置的竹笛后,还是有些惊讶。 “赶着三天完工的,连上头的漆也是我亲自上。” “耽误不少时间吧?”莫吟渊明显怔住了,盯着竹笛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将竹笛从木盒子里拿出来:“你这样费心……” “算不得费心,”顾怀打断她,惹得她不得不看顾怀一眼:“只要你喜欢,便不觉费心了。” “……南风。” 莫吟渊的这一声,似是叹息,很轻,还有些不确定。 “拿出来试试吧,刚完工不久,要是有别的什么,这会儿我还能修缮一二。” 莫吟渊应了一声,手带着些许颤动,将竹笛从木盒里取出,放置手上掂量了好久:“这漆……折腾了许久吧?” “一夜罢了,”顾怀笑了,转身到桌上拿了茶壶,自顾自地斟了茶,喝了一口才继续道:“我不过是上了层颜色,其他的那些精细,还是找了别人代劳。我怕我一时拿不准,就给彻底弄砸了。” 莫吟渊垂了垂眸,在顾怀的打量下将竹笛放置唇边,随即,乐声缓缓而出,如流水,亦如鸟啼。 顾怀说得不错,这竹苑的竹子,确实是用来做笛子的上好材料。这满院子的,也不知顾怀花了多少心思去挑,最后才有了如今的笛子。 莫吟渊吹了一会儿,倒也不成曲,便从唇边挪开了:“上品。” “那吟渊可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莫吟渊在心里念了一句,到了嘴边,便成了一句中规中矩的:“……尚可。” “你可真是……一点好意思都不愿意给我啊,”顾怀忍不住叹息,实在觉得莫吟渊这人难磨得紧:“我都这样了,还换不来你一句喜欢。” 顾怀的语气竟带上了些许委屈,莫吟渊听了一愣,颇为不解地看他。可这会儿顾怀当然也在盯着莫吟渊看,只是…… 只是这眼神,便带上了许多为难,遗憾。 莫名地,莫吟渊只觉自己心头一软:“……喜欢的。” “什么?” 莫吟渊甚至怀疑,顾怀大概是故意如此的。 那喜欢二字,不过是细语,可顾怀却是听了去,这会儿盯着莫吟渊的眼神都变了,惹得莫吟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可这样的想法闪过后,莫吟渊再次对上顾怀的眼神,读到了里面掩藏不住的渴求时,只好再道:“我说,喜欢的。” 莫吟渊到底没等来顾怀的回复——等来的,是顾怀拽着她的手,紧紧地,似是要将她的手腕一同掰掉,惹得莫吟渊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其实只要你一句,我也就满足了的。” 顾怀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力道却没半分减下:“这竹笛你且留着,下回,便换我抚琴,你……” “都可,”莫吟渊无奈地摇了摇头,抬了抬自己的手:“可南风要先把我的手放开,疼得紧。” 若不是练家子的,莫吟渊估摸着早就要甩开他了。 “……对不住,”闻言后,顾怀立马便松开了莫吟渊的手腕,还朝莫吟渊笑了笑:“我今晚再过来。” “好。” 两人皆是沉默了一会儿,顾怀许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便又饮了一杯茶:“那我先走了,今晚让小裴多准备些菜。” “知道了,”莫吟渊忍不住笑意,竟觉眼前的顾怀有些好笑:“南风先走吧,不然……这可转眼就要天黑了。” 知道是打趣,可顾怀却很乐意受着,抬手朝莫吟渊指了指,似是无奈的,转身往前院的方向去了。恰巧的,还撞上了从厨房匆匆回来的小裴。 “王爷这么快便走了?” “这些糕点端进去让吟渊慢慢吃了,晚上多备些菜。” “啊,”小裴愣了愣,好一会儿才从顾怀好不容易敛下的笑意中读懂了其中意会:“是,那王爷且去忙公务吧。” 小裴目送着顾怀,心里却觉莫吟渊不愧是王爷上殿都要求娶的女子——莫吟渊除了出身江晚楼,其余的,竟是与大家闺秀一样的做派。 小裴想了一遭,端着糕点回了屋,将糕点放置在了桌上:“夫人,这些个零嘴给你端来了。” 莫吟渊应了一声,小裴看了一眼莫吟渊,只见她手上抓着一个木盒子,倒是没见过的:“王爷送的?” “嗯。” 莫吟渊垂了垂眸,原先眼里的笑意全然没了,只剩下些许藏在眼底的痛苦:“晚上让厨房……” “小裴知道的,方才王爷已经说过了。” 莫吟渊愣了愣,并不说话。 “王爷把夫人放在心上,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夫人莫要多想,王爷他……” “我与他之间如何,你这丫头怎么会知道?” 莫吟渊只觉自己要被小裴叨叨地头疼,连忙伸手让这丫头住了嘴:“你要是不能安静,便到院子里待着。我这会儿想谱新的曲子,你可不许再说了。” “是。” 莫吟渊摇摇头,想着大概是自己太纵容这丫头了。 这丫头嘴里说着‘是’,嘴角却带着笑意,眼睛还堪堪地笑着呢。 莫吟渊想着,拿着木盒走到帷幔后,竟还是忍不住笑了。 说不准是为了什么,但这些日子于她来说,是安心的。 忽然…… 忽然,莫吟渊甚至控制不住地冒了念头:难道她连这样平静的生活都不能拥有吗? 顾三,真的必须得死吗…… 抑制不住的,念头冒出,便像梦魇一般疯长,缠绕,弄得她心烦意乱,可低头瞧见手里的木盒,又觉分外平静…… 第三十五章 顽石亦温 顾怀在寻然阁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出门往景山的方向去了。 也有许久未与余萩见面,顾怀抬手轻扣,里头鸦雀无声。 “是我,顾三。” 此话一出,那扇紧闭着的门才缓缓打开,露出了余萩的脸:“公子,许久不见了。” 说着,余萩侧过身,让顾怀进了屋。 饶是门开着,尚且透一些光线,可这会儿门关上了,顾怀只觉四周瞬间黑了一片。抬眼一瞧,发现这里边连窗户都糊死了。 “余萩,你不必如此,”顾怀忍不住叹息,好一会儿,屋里又敞亮了开来,是余萩点上了蜡烛:“你若是每天如此,那我救你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余萩并不言语,自顾自走到桌前坐下,给顾怀温茶。 “这里没人会发现的,你……” “公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余萩终是打断他了,却不看顾怀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想看,或是不敢:“我不想给您添麻烦。公子能有时间过来走一趟,我也是感恩的。” 顾怀登时觉得有些痛心,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余萩这姑娘原本就是才学兼备,长得也是一打眼看上去就是美的。虽说不上什么倾国倾城,可…… 可看着这样温婉的女子,若是就如此过下去,顾怀说什么,也还是会觉得可惜。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顾怀摇了摇头,却又给不出一个什么承诺,只好道:“这些天有些转凉了,明儿我带些御寒衣物过来,别太委屈自己。” 余萩道了声谢,便问:“公子来这儿,定是有要紧事的。” 顾怀倒也不否认。他与余萩这些年来都是如此,心照不宣。提到这儿,顾怀便不再扯远:“我不过……好像喜欢上她了。” 余萩愣了愣,就着微薄的烛火打量着顾怀,良久才道:“是……是你上殿求娶的那位姑娘么?如今,我大概该唤声夫人了吧。” “是,”顾怀承认得大方,嘴角忍不住噙着笑意:“她……很特别。” “还记得,上回公子来我这儿的时候,还与我说那不过是你的目的罢了。如今,可是心有回转?那公子,知晓那姑娘的身份了么?” 顾怀当然没忘,自然也知道余萩说的是什么意思。 “尚不明确,”顾怀皱了皱眉,模样看上去颇为苦恼,似是突然回过神的懊悔:“但我愿意一试。” “余萩如何都是站在公子这边的。只不过还是要提醒公子,身份尚不明确的人,还是多留些心眼比较好。” 顾怀当然明白余萩的意思——正如他自己,也不是真的对莫吟渊的身份没有疑惑的。 若真的是简简单单出身于江晚楼的女子,定然是不会像莫吟渊这般…… 清冷? 顾怀觉得自己说不上来,但他流连花丛这么多年以来,自问未见过像莫吟渊这样的。论才情,似乎没多少女子能与她相提并论;论样貌,那大概就是倾国倾城的模样了。 “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顾怀轻叹,抓起杯子喝了一杯茶,心绪飘了飘:“我定会注意的。” “公子,莫忘了您当初为何会救余萩。” 顾怀当然不会忘。 他当初看重的,不就是余萩的谋略,愿能助自己登上皇位么? “坐了许久了,也该是时候离开。” 顾怀没有接话,反倒是起身往门口去。余萩一贯不送客,顾怀便自顾自出门,把门带上了。屋里的茶还温着,余萩愣了一会儿后,才把烛火熄灭了。 到底为什么呢? 她不愿见光。大概,是觉得那些光,就像那天斩下来的刀。明晃晃的,让她眼疼,心慌,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挣扎。 顾怀从景山回府,一连好几日都上寻然阁与莫吟渊琴棋书画诗酒人生。晃眼,一月之期将近。 自那日暮春来府里找过莫吟渊后,莫吟渊便再也没接到弥渡阁那边的任何消息,更别提指令。大约,杀了顾三,是温子衡对她最后的指令了。 这日,莫吟渊与顾怀在寻然阁的后院里抚琴吹笛,莫吟渊近日谱了新曲,还在修缮。待到亥时,顾怀才道是书房里还有事,今夜不能在寻然阁留宿了。 莫吟渊起身相送,心里却是明白的——这哪里是去书房?这样的闲散王爷,哪怕心里真的想着那些个事情,却也是不能做给人看的。 想来,大概是去了铭格轩。 莫吟渊无意与苏景卿争什么,只不过经了这些个日子相处,莫吟渊着实觉得顾怀配得上风流王爷二字这个称号。 这般好…… 莫吟渊垂了垂眸,正准备拿着古琴回屋里去,未曾想弥渡阁的猎蝶竟找到后院里来了。 用余光瞥了一眼四下,确认四周就是连个模糊的黑影都没有,莫吟渊才伸手让猎蝶飞到了自己的手上,藏进了衣内。 小裴还没睡,见莫吟渊回来,欠了欠身,准备沏茶。 “很晚了,你下去睡吧。” “那小裴先退下了,夫人也好生歇息。” 莫吟渊点了点头,让小裴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莫吟渊又起身将窗户都给关上了,才让猎蝶从衣内窜出来。 “一月之期将至。” 短短六字,尽是警告。 温子衡大约是真的急了。 莫吟渊不知道他接下来究竟想要做什么,但诛杀顾三这件事,大约是不能再拖。 只是…… 只是,顾三。 连日相处,莫吟渊的心亦不是铁做的,又怎会没一点儿感觉?相反的,顾怀每回用那颇为委屈的语气,说着‘吟渊可真是难讨好’‘若是吟渊喜欢便好’‘那吟渊可会喜欢我一些’这样的话语的时候,她的心总是抑制不住地跳动。 想到这儿,莫吟渊叹了叹气,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手掌的肉里,生疼,带下一串血珠。 忽然…… 忽然,有些下不去手了。 莫吟渊甚至在想,或许,这样的日子才算得上是活着。 夜里清浅的呼吸,白日里默契的和鸣。 莫吟渊闭了闭眼,只觉…… 或许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经意间悄然地不受控制,正在慢慢地侵蚀着,蔓延着。 第三十六章 破晓黎明 再见到暮春,是在一月之期倒数第三天的深夜。 莫吟渊执刃霜站在后院里,月光洒落,直至一把剑的剑锋抵在了她的嗓眼。 “霜降。” “暮春。” 莫吟渊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暮春愣了一会儿,终是将剑收回到了剑鞘中:“你究竟在想什么?” 是啊,在想什么? 莫吟渊也有些迷茫。 但是……但是越是这样的迷茫,她就越是清晰地感觉到—— “顾怀,我不能杀。” “你说什么?” 莫吟渊没有再说话,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暮春看,眼尾处还勾了勾,好看极了的模样:“我明天自会回弥渡阁领罪。” “你可知你这样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你若是一开始便不接这个任务,阁主定然不会说你什么,可是……” 可是任务一旦接了,却又没有完成…… 以死谢罪。 “可是,”莫吟渊叹了叹气,别过眼不看暮春,幽幽道:“有些事情,谁都预料不到结果的。” 暮春皱着眉,只见莫吟渊朝着里屋的方向走去,全然当自己不存在了。 暮春也是个识趣的人,莫吟渊如此,不就是摆明了送客的意思?于是,暮春也不在后院里多待,朝着莫吟渊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以死谢罪? 莫吟渊当然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但千想万想,都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自回弥渡阁领死。 这一夜,莫吟渊出乎意料地睡得很好,第二天清晨,莫吟渊便戴了帽围,悄悄地从府里飞出去了。 御城离弥渡阁很远,莫吟渊也想不到要用什么理由与顾怀说明,想了一遭,最后干脆不说了。留下一张字条,写下‘勿念,过几日便回来’后,便避过了王府里所有的眼线,逃了出去。 到了辰时,小裴见房里没有莫吟渊的身影,火急火燎地跑到顾怀的内殿,将那一纸寥寥几字的书简递给顾怀。 顾怀盯着那些个字愣了好一会儿,才勾起笑,而后将小裴打发下去,自顾自地到了寻然阁去。 不是没怀疑过莫吟渊的身份,只是现在越发明朗了。 小裴被顾怀打发了,自然是回到了寻然阁去的。只见半炷香的时间,顾怀便亲自到了寻然阁,吓得小裴连忙跪地不敢吭声。 “下去吧,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小裴连声称‘是’,几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顾怀坐在床边,手不自觉地摸到了枕头底下——里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有些魔怔的,顾怀只觉自己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松到底,他便在莫吟渊的梳妆盒里找到了一张字条。 字条被她叠的很齐整,竟没有一角突出来。顾怀伸手抽出,将字条缓缓打开。上面印着明显的折痕,字很漂亮,明晃晃地映着九个字。 顾三将至,诛之,汝自由。 不是没想过莫吟渊大概是不怀好意的。 但这会儿顾怀只觉自己的脑袋跟五雷轰顶似的被炸开来,有点懵,脑袋里全是空白。 她…… 她果真不是一个简单的江晚楼的女子。 顾怀觉得自己应该早就能料想到的。一个江晚楼的女子,怎会有功夫傍身?一个江晚楼的女子,又怎会那些个曲调…… 曲调! 顾怀猛地想起莫吟渊在江晚楼,甚至进府后都弹过的扶桑调子——若真的是一个江晚楼的女子,她又怎么可能会这样的音律?! 不,不是的。 当时,莫吟渊看着他,淡淡道‘偶然拾得的残卷罢了’,那神情那么云淡风轻的,惹得顾怀也没有多想。 莫吟渊。 顾怀只觉自己从未试过像现在这般不对劲儿,好像有哪里隐隐地痛着,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等顾怀稍稍回过神,惊觉自己已经将那张纸条捏了个深深的褶皱。 可莫吟渊没有杀他。 反倒是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顾怀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是一片清明,而周遭,也已经是华灯初上的祥和。 忽然想到江晚楼去了。 顾怀想。 似是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着急了。莫吟渊几日后还会回来,那到时候,究竟要如何去面对她?顾怀不屑去想。 他只知,凡是对他不利的因素,他必须铲除,莫吟渊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是在江晚楼几壶酒和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的交情。或许,那个故事连半真半假都算不得吧。 顾怀笑了笑,将藏在莫吟渊梳妆盒里的纸条拿走,藏在了自己的怀里。 莫吟渊沿着记忆中的路,废了两天一夜才赶到了弥渡阁的山脚下。 取下帽围,莫吟渊照着之前无数次的训练,无数次的外出回来一样,破阵,环绕,最后到了弥渡阁的门前。 “霜降姑娘。” 莫吟渊已有一年多没回来了,这会儿在门外愣了一会儿,朝门外的人点了点头:“我来找温阁主。” “阁主还在忧汀苑小憩,姑娘怕是要等上好一会儿了。” 莫吟渊点头了然,便走到一边等着了——温子衡此人休息的时候尚且不能打扰,阁里的人都是知晓这个规矩的。 且是许久未见到莫吟渊,小姑娘也想与莫吟渊多聊两句:“姑娘可是有许久未回来了?” “一年,”莫吟渊垂了垂眸,且不想说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在心里想过劝过自己多少回,温子衡此人是没有心的,还一次一次动容,欢喜:“这一次,约莫也是最后一回了。” 莫吟渊的声音很轻,那小姑娘也没听见,只好朝莫吟渊欠了欠身,不再打扰了。 温子衡醒了。 莫吟渊听着眼前的人通传,原先还不觉紧张,可这会儿心竟然提到了嗓眼上。入殿往里走一段,便到了温子衡平日办公的正殿。 “阁主。” 莫吟渊垂眸,行礼跪下。 “没传指令让你回来,事情也未办好。” 温子衡的声音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感情。 莫吟渊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抬眼看了温子衡一下——那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片刻落在自己的身上。 莫吟渊只觉心里苦涩,但还是整好了心情,道:“霜降是回来领罚的。” 第三十七章 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哦?是了,”温子衡总算愿意看她一眼,只不过那一眼藏着多少的漫不经心,莫吟渊暂且不知如何考究:“一月之期已经到了。羡寻,我记得,从前的你可是绝不会拖泥带水的。” “所以,我才将顾三的事交给你去办的。” 莫吟渊抬眼看过温子衡后,便垂下眼不再看他了。莫吟渊甚至怀疑,如若自己多看这人一眼,便觉得自己更是对不住他,一旦如此,便压抑不住那想要将心窝子都掏出来给这人看的念头。 可即便她愿意掏了心窝子,只怕温子衡也不愿收下罢了。 “羡寻,我让你到御城待了一年,你便是这样回来报答我的?” 报答。 莫吟渊只觉自己心上某处猛地一疼——那痛就像要往什么地方钻,疼到骨子里去。一瞬间,莫吟渊甚至觉得,哪怕削骨挫魂也不过如此。 “是霜降让阁主失望了,甘愿领罚。” 莫吟渊有那么一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觉得有些烦闷,便皱了皱眉。 继而,听到了温子衡摔东西的声音,洋洋洒洒的纸铺了一地,而后进来了一群人。等莫吟渊稍稍回过神来时,她便已经被身后的人打了不知多少道鞭子。 漫天的疼又是如此汹涌而至,莫吟渊抬了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触碰,指尖掌心便湿了一片。 要死了么?那张纸条……留在寻然阁的那张纸条,不知顾怀看了没有? 倘若几日后等不到自己回去,他会不会…… 莫吟渊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这种乱几乎不受她的控制,将她整个人吞噬掉。而后,她便听到温子衡的声音:“废七成功力,逐出弥渡阁。” 那人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声音里带着清冷,莫吟渊听了暂且一愣,之后便扯出一抹笑,轻轻地,笑出声来。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见那些人朝她走过来,莫吟渊亦没有挣扎,只是道:“还请阁主,亲自执行。” 温子衡站在远处,莫吟渊便抬眼盯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大概是温子衡如何都读不懂,又或许是根本不愿意去读懂的寂寥:“温阁主,还请成全。” “好。” 温子衡皱着眉的样子着实好看。 莫吟渊想着,竟觉这一切不是痛苦的。至少,温子衡肯为她皱了皱眉头,哪怕那不是出自于心疼,只是源自于自己给他造成的烦恼。 “退下吧,我亲自。” 闻言,那些围在莫吟渊身后的那些人悄然退下,不多时,殿内便只剩下温子衡和莫吟渊二人。 “羡寻,废你七成功力,算是对你的惩戒。至于逐出寻然阁……”温子衡垂了垂眸,眼底似乎闪过了什么:“你若愿意,可留下。” 莫吟渊觉得,温子衡大概就是这么一个人。 只要他随便一句,她便可以为了他赴汤蹈火,水里火里,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这样的光景闪过,莫吟渊不自觉地想起了顾怀。 那个拥她入怀,为她削笛的闲散王爷。 “羡寻不愿意。” 莫吟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回来之前,她想过,若是温子衡愿意让她留下,那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只是现在…… 现在,她好像不愿意了。 莫吟渊笑了笑,伸手去碰温子衡的脸,却在半空中顿住,好像之前的无数次一般:“还请阁主,废了我功力,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羡寻,你当真……” “温阁主不缺像我这样的人,”莫吟渊扯了扯嘴角,那笑苦涩得让莫吟渊自己都觉得可悲:“你从前都不在乎的,现在也一样。对吧?” 后来,莫吟渊什么都听不见了,依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抽离,不疼,却让她觉得越来越空,空得有些虚。薄唇轻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喊着谁的名字。 可温子衡听清楚了。 莫吟渊喊的,顾南风。 南风。 略微的不快漫上温子衡的心脏,他甚至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觉得不痛快。这种不痛快让他下意识地把痛苦施加在莫吟渊身上,渐渐地,莫吟渊终于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越来越模糊,直至周遭都变成了一团黑。 温子衡见她昏过去了,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蹲下身子,轻轻地抱着她:“何苦呢?一直在我身边不好么?这些话,从前也是你自己说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说出来后便直接碎在了风里。可他的动作却很用力,直至将莫吟渊的手腕都掐出了痕迹,他才晃过神:“来人,提水来。” 声音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 门外的小姑娘不是没听见莫吟渊痛苦的挣扎,也料想到不会是很好的场景。只是提着水进来的时候,还是被这样的场景吓得险些跪在地上:“阁,阁主。” “泼醒她。” 因为抱着莫吟渊,温子衡的衣衫上难免也沾了血迹,只是他依旧一贯的行云流水,说完后,便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到距离莫吟渊较远的位置才停下。 “阁,阁主,这样……这样霜降姑娘会没命的。” “本就是无用之人了,就是死了又有何妨?” 温子衡笑了笑,那小姑娘何曾见过这样的温子衡?当即之下,手哆哆嗦嗦地拿起旁边的木桶,一桶冷水便直接浇在了莫吟渊的身上。 疼。 莫吟渊没有睁开眼,只是动了动。 “继续。” “……是。” 小姑娘吓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只能拿着木桶往外冲,端了水回来又往莫吟渊身上淋,如此来回三趟,莫吟渊终于睁开了眼。 “阁主,霜降姑娘醒了。” 小姑娘连忙跪下,垂着眼哪儿都不敢看。 “是吗,”温子衡的声音很轻,莫吟渊只觉自己很累,而后听见了他淡淡的笑声:“行了,你退下吧。” 小姑娘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正殿。 “劳烦阁主费心了,”莫吟渊连声音都是哑的,手上用力,却发觉怎么都使不出半分力道,只好作罢:“把正殿弄得如此凌乱,想必也是头一回吧。” 第三十八章 温公子,你有心吗? 莫吟渊侧了侧头,很满意地看到了温子衡脸上的那一丝苦恼,只觉自己受多大的苦都是值的,毕竟能看见他这副模样。 “我不过废了你两成功力罢了。” “是吗?”莫吟渊好不容易抓回了些神志,不愿将自己的情绪过多地袒露,只好闭了闭眼:“还请阁主继续。” “你当真不愿留在弥渡阁么?” 饶是听着,温子衡这话也像是逼着自己说出来的,莫吟渊略觉苦涩,摇了摇头:“弥渡阁向来不留无用之人。” 温子衡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也不知该说什么。 向来,他不屑莫吟渊对他的感情。 向来,他总觉得他说什么,莫吟渊就是死也会帮他做到。 无需什么底牌,非得要说的,不过就是仗着莫吟渊喜欢他。 “莫吟渊,你可知……离了弥渡阁,你定然是活不下去的。” 温子衡的声音很轻,可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让莫吟渊听清楚了,听明白了。 “你在乎吗。” 莫吟渊看着他,挪不开眼。 她觉得,温子衡生得实在好看极了。特别是现在这副微微蹙眉,有些懊恼的模样。 “……你若想好了,我便继续。” 果然,这人定然是不愿意说半句话挽留自己,说半句话让自己高兴高兴的。料想到结果,可每个人都会控制不住想要给自己一点希望,所以每次粉碎,都疼得无处可藏。 “那,阁主动手便是了。” 接下来呢? 莫吟渊已然感觉不到疼了。 温子衡似乎挺照顾她的感受,用一种极快速,不会让莫吟渊感觉到痛苦的手段将莫吟渊的功力一点一点的废掉,在莫吟渊尚且清醒的时候,一颗药丸推进了她的嘴里。 她没想,直接吞了。 “你可以离开了。” 那人的声音,依然那般冷,尚且不带一丝感情的。 莫吟渊还在晃神,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支起半个身子,感觉身上每一处都是痒的,疼的:“……你给我吃了什么?” “续命罢了,”温子衡笑了笑:“只不过,会让你痛楚加倍。” 莫吟渊愣了愣,嘴唇发白,盯着温子衡看了很久,终是笑了笑,勉强站起来了:“谢过温公子了。” 温公子。 莫吟渊几乎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这样喊过他了。 “送客。” 温子衡还是那般慢条斯理,盯着莫吟渊的眼里不带丝毫感情。莫吟渊抬了抬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恍恍惚惚的,甚至有一瞬间不记得自己是谁,到底在哪儿。 可她咬了咬牙,几乎是下意识地:“温若然,你有心吗。” 她似乎看见温子衡的身影动了动,晃了晃。 值了。 莫吟渊闭了闭眼,忍着痛楚,慢慢地往外走——这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弥渡阁。 喜欢了七年的温子衡。 莫吟渊走到门外,只见那小姑娘瞧见莫吟渊后便跪倒在地,不敢看她一眼。 莫吟渊的视线淡淡地略过,什么都没说,朝山下的方向走。只是她未踏出几步,便撞见了暮春。 “霜降。” 暮春忍不住抓着莫吟渊的肩:“你这样定是不行的,阁主怎么回事,怎么会……” “没事的,”莫吟渊抬眼,朝暮春笑了笑:“放开我吧。” 暮春的手依旧勾着她的肩,惹得莫吟渊不由皱眉:“暮春,我已经不是弥渡阁的人了。” “什么……?” “废其七成功力,逐出弥渡阁,”莫吟渊勾了勾唇,只见那唇已经白的没有半分血色,可她依旧在勉力撑着:“真好,好歹还能活着。” “跟我进去,与阁主认个错可好?阁主舍不得杀你,那定然……” “暮春,吟渊告辞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朝暮春摆摆手,将暮春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给挣开了:“弥渡阁再无霜降,以后恐怕得你一个人了。” 莫吟渊不再看她,就像那次在顾三王府一样。 可暮春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莫吟渊一步一步地朝着山下走去,什么忙都帮不上——在莫吟渊选择护着顾三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弥渡阁的人了。 不知温子衡是怎么想的,莫吟渊一路下山,发现山间的关卡迷阵都关闭了。一路无事走到山脚,莫吟渊终于撑不下去,痛楚蔓延开来,让她连最简单的意志都险些不复存在。 她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无数人上来追杀她,有些人脸她甚至不认得。大约是手下的亡魂太多,她又怎会一个一个记得透彻。只是那些人的脸越发恐怖,莫吟渊在这很长的梦里挣扎,挣脱,醒来。 夜色很暗。 莫吟渊只觉自己已经分不清这是几时了,只觉周遭很安静,偶尔有虫鸣。 还好,至少还活着。 身上的痛楚已经褪去不少,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便支撑着自己起来,脚下已不见虚浮。 弥渡阁的山脚。 莫吟渊恢复了精神,打量着周遭,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最终用仅剩三成的功力,勉强飞离了弥渡阁的地界。 夜已深,御城距离弥渡阁相距甚远,莫吟渊便在临边小镇的客栈里投宿了一晚。 背上还有鞭伤,可也不知温子衡到底在想什么,竟然给了她一颗续命丹,这会儿背上的伤痕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实在太累,莫吟渊并不想去考究。 和衣而睡,怀里还揣着刃霜。 弥渡阁。 “阁主,莫姑娘已经离开了弥渡阁地界。” 温子衡执笔的动作一顿,神色如常:“退下吧,以后她的消息,无需再打探了。” 遣退了手下,温子衡抬眼看了看窗外。 月光洒落,月色实在美得很。 莫吟渊。 温子衡皱了皱眉,竟琢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他与旁人一样,都知道莫吟渊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他装作看不见罢了。 一来,他把莫吟渊看作弥渡阁的棋子,这点毋庸置疑。所以只要莫吟渊替他铲除顾三,那他倒也乐意放莫吟渊自由。 二来,他…… 他就是仗着莫吟渊对他的感情。 觉得自己哪怕不回应,这人也一定会无数次地为自己赴汤蹈火。 只是这一次,似乎猜错了呢。 第三十九章 永远都是不配的 莫吟渊在客栈歇息了一晚,又叫了些吃食来补充体力。原本想再要两壶酒,但转念一想外边的酒怎么喝都是不对味儿的,非得凝江酒喝下去才觉舒坦,便作罢了。 两日后,莫吟渊终于回到了顾三王府。 离府多日,莫吟渊倒也不奢求顾怀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出来之时不敢走正门,这会儿回去却是不得不走正门口——她体力耗费实在太大,加之功力所剩不多,实在疲累。 “夫人。” 莫吟渊缓步走到门口,揭下帽围,直接小厮朝她行了礼。莫吟渊点了点头,进府。 自然是朝着寻然阁的方向去的。 到了前院,莫吟渊便看见迎上来的小裴。 “夫人,您这是去哪儿了,可算回来了。” 莫吟渊笑了笑,随着小裴进了屋,缓过神来后,才问:“王爷呢?” “王爷……王爷还在铭格轩。” 莫吟渊先是愣了愣,定了定神后,便笑了:“是吗,那挺好的。是了,我出去好些时日,王爷他可有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吟渊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闻言,小裴立马便跪倒在地,喊了一声王爷。 莫吟渊悬在半空中的手僵了僵,抬眼对上顾怀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只当他是气着了:“小裴,你先下去吧。” 小裴听了,只得起身往外边去了。 “事情有些急,也不知如何与你说。可是气着了?” 沉默半响,莫吟渊斟酌之下,只能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字句,只见顾怀笑了笑,依旧盯着她。 那神色,像极了当初在江晚楼俩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神情。莫吟渊皱了皱眉头,开口想问怎么了,却不料先被顾怀抢了话锋:“去哪儿了?” “处理一些事情。” 莫吟渊张了张嘴,撂下一句后便不再说话了。 不是她不愿意辩解,而是…… 而是顾怀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一张纸,整齐地摆在了莫吟渊的眼前。明晃晃的九个字,惹得莫吟渊七魂霎时间没了六魄。 顾三将至,诛之,汝自由。 他知道了。 莫吟渊纵使想解释什么,此刻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只是莫吟渊还没能缓过神,便听见顾怀悠悠道:“不是没怀疑过你的,只是,我想着,这人我喜欢上了,也愿意赌一把。” 莫吟渊咬了咬唇,无从辩解。 事实上,她接触顾怀,就是弥渡阁的任务。 现下又说什么呢? 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你。 说,我好像有些喜欢你,舍不得动手。 莫吟渊面上无甚表情,可顾怀看了,只当是这个人铁石心肠般:“后来想想,普通姑娘尚且不乐意在江晚楼那些个地方待着,更何况是你这样怀有身手的。再往后,是了,普通姑娘,又怎会那些个扶桑调子的曲谱?!你与我说是偶然拾得的残卷,那现在呢,你愿意与我说实话了么。” 回想起来,顾怀这人向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哪怕是在说着‘吟渊可会喜欢我一些’这样的言语时,眼底深处亦是冷的。 可…… 可哪怕是两人并不相识的时候,顾怀也从未用这般漠然的语气与她说过话。 莫吟渊只觉自己身上的伤更疼上了几分,几近麻木,没有任何知觉。可沉默良久,她便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道:“弥渡阁,霜降。” 短短五字,顾怀已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莫吟渊啊,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顾怀叹了叹气,似乎也没什么懊恼了:“没把我杀了,不好交差吧。” 莫吟渊又愣了愣,接着道:“确实不好。” “那你现在呢,要杀了我么?” 顾怀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莫吟渊的心上踩过碾过,惹得莫吟渊觉得心酸。若是要杀了你,在进王府的第一天,那一夜发生关系的后来,你就已经没命了。 莫吟渊笑了笑,那笑极轻,只是嘴角勾了勾,或者说这压根儿算不上笑:“不必,我已交差。” 莫吟渊倒也不奢望顾怀会继续问下去。 果然的,顾怀并没有问她如何交差,而是从怀里拿了一封信,放置在了桌上:“看过后,便写一封。如此,你便可以安然离开顾三王府了。” 莫吟渊僵了僵,抬眼盯着他。 “不杀你,算是我对你……还是有过感情的,”顾怀不是没瞥见莫吟渊的眼神,只是他已经不想去探究了:“离开前,让小裴来通传一声。” 而后呢? 而后,顾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寻然阁。 莫吟渊在原地站了很久,直至天暗下来,小裴小心翼翼地问是否用膳时,她才晃过神,朝小裴摇了摇头:“你退下吧,无需你伺候。” 小裴平日与莫吟渊关系好,但终究是主仆关系。现在见莫吟渊丢了魂似的,自然也不敢去招惹,应了声‘是’,便悄然退下了。 莫吟渊瞥见了桌上的信。 面上什么都没写,但莫吟渊大抵猜到是什么了。 定了定神,莫吟渊走近,伸手拿过,打开。 和离书。 莫吟渊甚至不知该不该夸赞自己聪明,还是颇有自知之明。 在顾怀拿出来信的时候,她便猜到会是和离书。只是这会儿看着明晃晃的三个字,再配上一篇长文,她也实在觉得难受得紧。 自以为没对这人动情,着实是高估自己了。 莫吟渊拿着信细细地看着,一个字都不愿遗漏——不得不说,顾怀这字果真是上品,一笔一划,着实好看。 就如那人的作风那般,干净利落,带着锋利。 莫吟渊忍不住笑了笑,将和离书收好,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今夜没有月色,灰蒙蒙的,很压抑。也不知是身上疼得厉害,或是这样的夜色实在压抑,莫吟渊堪堪地看着,闭了眼,便是一行泪。 弥渡阁的人终究是弥渡阁的人。 喜欢什么呢?永远都是不配的。 莫吟渊掐着灵柩,只觉疼到死去大抵不过如此了。 她或许谁都不能喜欢。 温子衡尚且如此,顾怀亦是。 不管心悦七年,还是朝夕相对的三两月,到头来皆不属于她。 第四十章 一别两宽 莫吟渊走到后院,除了自己秉上的一明烛,周遭没有一丝光亮。后院有一池鱼,莫吟渊坐在石砖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幽幽看着。 顾怀现在在哪呢。 莫吟渊不由地想到他,想起短短两三个月的相处。 相敬如宾? 莫吟渊也不知这样的形容是否准确,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便只有这么一句话了。 可顾怀多少还是与她有过…… 莫吟渊忽觉自己的脑子很乱,想了一整夜,最后想到的是顾怀为她削笛,为她选琴,为了寻然阁的牌匾耽误了几天而愧疚…… 真的一点都不心动么?当然不是。 莫吟渊垂了垂眸,天竟不知不觉地亮了开来。 约莫是在房里见不着莫吟渊,小裴便从前院过来了,瞧见莫吟渊坐在池鱼旁,几乎是顿时松了一口气:“夫人,您怎么在这儿?是时候洗漱了。” 莫吟渊闻言,才惊觉自己竟是一夜未眠。 原本应是困倦不堪才是的。毕竟在弥渡阁受了鞭子,虽说在客栈里休息过一阵,但终究恢复不过元气。 大约…… 大约,是因为顾怀吧。 “知道了,现在就回去。” 莫吟渊应了声,缓缓起来。手边的烛火早已熄灭,小裴上来接过:“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莫吟渊笑不出来,便略微温和地看了小裴一眼,省得这丫头以为她在生气:“早膳准备些清粥就行,我没什么胃口。” 小裴应了声,回到屋里替莫吟渊换衣裳,莫吟渊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桌上的信:“王爷呢?” “王爷应是在书房吧,昨夜从夫人这离开后,便没听见有别的动静了。” 莫吟渊没说话,任由小裴折腾。约是瞧见莫吟渊的神情不大对劲儿,便道:“夫人,不管王爷有多生气,他终究是喜欢您的。过两日,王爷定又过来寻然阁了,您且放心吧。” 是么? 恐怕,他就是来了,自己也该不在了吧。 莫吟渊摇了摇头,只当没听见小裴的话:“小裴,这两日你无需进屋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夫人!” “去吧,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小裴当然想说‘不’,可莫吟渊这态度摆明了就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加之她不过是个丫鬟,纵使莫吟渊待她好,这也是铁铮铮的事实。 因此,小裴听了莫吟渊的命令,只好欠了欠身:“那……夫人得照顾好自己,小裴先退下了。” 小裴离开的时候顺带上了门,霎时间,屋里一片寂静祥和。 静得有些吓人。 莫吟渊端坐在桌边,手里拿过和离书,终是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良人更迭,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就着这页纸,莫吟渊只觉身上各处更是疼上了几分。 更莫相憎,一别两宽。 顾南风。 起初,莫吟渊尚且觉得,南风二字甚是温暖。可现在,只觉此人如同寒冰,冷得让人发酸。 顾怀不怨她,也不恨她。 只想与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莫吟渊盯着这些字眼,觉得这样的词句着实美,只是每一个字都像刃,字字珠玑。 罢了。 莫吟渊想。 此事原本便怨不得顾怀如何,毕竟从一开始,从她霜降接下这个任务的开始,她与顾怀之间就不可能有结果的。 亏她看遍千景,却唯独算错了自己——还妄想着,能与顾怀就如此,静静地过完余生足矣。 倒是忘了,弥渡阁出来的人,没有余生。 细想着,莫吟渊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也不忘起身拿过纸笔,学着顾怀的样子,落笔干净痛快。 “愿相公和离以后,与贵人执手不弃,行心念宏图,等万人之上,一别经年,各自安好。” 一句话,不过是半响的功夫,莫吟渊便已写好。 只是那些字都似是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她,怎么都喘不过气。一别经年…… 大约,此后再无相见之日。 放下手上的笔,莫吟渊便将刃霜揣在怀里,看着窗外日出日落,日暮朝夕。算来,这一下便过了两天时日。 是该走了。 莫吟渊缓了缓神,垂眸看了看四周,四下并无变化。 三日。 顾怀自扔下那封和离书后,便再也没来过了。 也不是不知道顾怀想要什么答案,只不过她还想着,多少能再看他一眼。一眼也是好的,毕竟此后一别,约是不会再见了。 只是她忘了,那人并不想瞧见她的。 也是,谁愿意瞧见一个接近自己只为了拿自己命交差的人。 莫吟渊走到门前,将那扇门打开了。 小裴就站在门旁。 “夫人,你可算……你吓死我了。” 莫吟渊愣了愣,也不知小裴在外边守了多久,只朝小裴笑了笑:“我有些饿了,弄些清淡吃食过来吧。” 小裴连声道是,小跑着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忍着身上的疲惫,莫吟渊换了一身衣裳,顺便给自己肩上的伤上了药,至于背上的,暂且算了。 待小裴回来时,莫吟渊已经换好了衣裳,随着小裴坐在一边:“陪我吃顿饭吧。” “夫人可是想王爷了?王爷也真是的,许久都没来了……” “他以后不会来了。” 莫吟渊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言,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糕点,喝粥。一切完毕后,莫吟渊再一次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遣了小裴下去,莫吟渊将和离书放置在了梳妆台上,叠得齐齐整整,没有一方凸出。 又是夜幕。 莫吟渊开了窗户,清风拂过,带着些许寒意。 垂了垂眸,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飞上屋顶——再也没有回过头。 莫吟渊就如此,什么都没带走。亦如当初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人一刃霜,从前如此,现在亦是。躲过了王府所有的眼线和巡察,莫吟渊再一次到了顾三王府外。 这一次,她再也回不去了。 顾怀在书房待了两天,旁人且认为他忙于公务,实则他什么都看不进去。 罢了,到寻然阁看看她吧。 顾怀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 明明应是恨她的,可这时候却管不住自己心里所想。 心里那个想要见她的念头,魂牵梦绕,怎么都散不去。 著:(和离书出自唐朝和离书,略有改动。) 第四十一章 与渡劫无异 顾怀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寻然阁去的。 一路上,只想着见到莫吟渊后要说什么,能说什么,不知不觉地,便到了寻然阁的前院。 小裴在门口守着,瞧见顾怀,立马露出笑意,朝顾怀欠了欠身:“王爷。” “怎么不在屋里?” “夫人……夫人说想一人静静,我便不好打扰了。” 顾怀没说什么,看了小裴一眼后便推开了门——里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莫吟渊的身影? “莫吟渊?” 顾怀皱了皱眉,走进屋里,周遭都看了个遍,又拉开帷幕,只见桌上平整地放着古琴,却没有抚琴人的影子。 屋里都找遍了,就是没有莫吟渊的身影。 “小裴!” 小裴原是站在门外,想着不好进去打扰,便也没跟着进去伺候。只是这半响不到的功夫,便被顾怀吼了一声,心下难免有些怕,低着头垂着眼进屋:“王爷,怎么了?” “夫人呢?” “夫人不就在……” 小裴抬眼一瞧,没一会儿就把这屋里打量个遍,可这儿哪里还有莫吟渊的影子? 当即,小裴心也跟着乱了,对上顾怀的眼神,直把小姑娘给吓得红了眼眶,当即跪倒在地:“王爷,王爷,小裴真的不知道……夫人说想一个人静静,让我不要打扰,我就没进屋……” 许是在后院。 当然,这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顾怀心里的那点期待便熄灭了。 他看见了莫吟渊留在梳妆台上的信。 “起来吧,”顾怀闭了闭眼,伸手拿过桌上的信:“你出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眼前的人不是莫吟渊,而是顾三王爷。小裴哪里敢问别的什么,得了令,小裴便起身,退了出去。 也不是没有抱一点期许,只是在看见上面映着‘和离书’三个字的时候,顾怀还是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莫吟渊的功夫究竟有多高?莫大的王府,一个人出出入入,竟然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想着,顾怀摊开纸页,一字一句地读着看着,却在‘一别经年’四个字停顿许久。一别经年,各生欢喜…… 顾怀在寻然阁待了一夜,没有人敢来打扰。 当然,他也盼不到莫吟渊回来。 直至天蒙蒙亮,他想起给莫吟渊的笛,心里期盼着她能带走的,可终究还是在梳妆台的木盒里寻到了它。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么? 顾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连带着木盒一块儿藏在怀里,从寻然阁出去了。 小裴一直在门外守着,见顾怀出来了,往旁边一站,垂着头,也不敢看他。 “夫人已经走了,”顾怀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可我定要寻她回来。” “王爷?” “你在寻然阁好好候着,你的主子,我给你带回来。” 小裴张了张嘴,似是说不出来什么,只好往后退了一步,跪在了地上,给顾怀磕了个头:“王爷,夫人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奴婢不知道您和夫人之间有什么,但是……” 但是,夫人对您是动了情的。 可这话,小裴没来得及说,便被顾怀挥挥手打断了。 顾怀什么都没说,出了寻然阁,朝着书房的方向去了。 离了顾三王府,莫吟渊便在云临客栈待了一宿,继而离开了待了一年的御城。 她甚至没来得及到江晚楼看一眼。 她到御城的时候是两手空空,只有一把刃霜,现在离开了,也只剩下一把刃霜揣在怀里,陪着她。 可到底是孤儿,离了弥渡阁,离了江晚楼,离了顾三王府,天大地大,莫吟渊还真不知道自己可以到哪儿去。 当然,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她思考。 毕竟走出御城十来里地,莫吟渊便撞上麻烦了。 “弥渡阁的霜降吧?” 莫吟渊不知眼前身着黑衣的人是谁,也不需要知道——他是来要自己的命的。 正如江四娘曾经与她说过的,她纵使离开了弥渡阁,这辈子也算不得脱身。她这一生杀害的人太多,无数人死在刃霜的刀下,她又怎可能平淡一生? 因此,当初江四娘才奉劝她,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可没想到的是,她不仅没给自己留后路,就是活路,也被生生掐断了。 “寻人还是寻命?” 那人没有回答,持着剑便朝莫吟渊出手。莫吟渊从怀里掏出刃霜,拔刀的动作利落干脆。 可还是晚了。 刃霜适合近战,放在平时,莫吟渊定然凭着功力有很大的胜算,可这会儿功力被废的只剩下三成,加之身上还有伤,动作自然是没以前那般行云流水。 幸好,只是一个人。 莫吟渊原本掐着点,还能逃离,可不知什么时候,四周涌上来无数人影,皆穿着黑色衣衫——着道了。 这是莫吟渊的第一反应。 在弥渡阁做事的时候,往往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无论得罪了谁,她都未曾放在心里。 可不代表别人不放在心上。 在劫难逃。 莫吟渊倒也知道自己逃不过,但人都是有求生的欲念的,饶是莫吟渊看淡生死,却也还是会下意识地挣扎…… 直至被人从背后划了一道,有些站不大稳。紧接着,便是无数道伤痕布在她身上,勉力也支撑不下,莫吟渊已经跪倒在地。 “当初为弥渡阁做事的时候,霜降姑娘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啊,现如今怎么了?” 这人的声音很熟悉。 莫吟渊总觉得在哪儿听过,可却是怎么也记不清了。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划着,掉着。莫吟渊撑了一会儿,忽觉有什么开始在蔓延,越发不对劲。 药力…… 药力失效了? 往常这时候,莫吟渊尚且疼得喘不过气,更何况现下又添新伤。 还被废了功力。 “……给个痛快。” 咬了咬牙,莫吟渊此刻甚至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去,眼神也开始有些恍惚,抬眼瞥了一眼手腕上略微显现出来的伤痕,无力地冷笑了一声。 “给你痛快,那谁来给我们痛快啊……” 那人蹲下身子,伸手挑了挑莫吟渊的下颚:“霜降姑娘,你说,我要是把你的经脉一根一根挑出来……会不会很解恨?” 第四十二章 大约是真的喜欢上了 而后呢? 莫吟渊只觉眼前是漫天的红色,红得让她晃神,伴随着痛,还有不绝于耳的笑声,惹得她觉在炼狱中挣脱不开。 要死了么? 也不是不好,毕竟活着,于她来说太累了。 只是多少还有些不甘。 身上无一处不痛,她也早就撑不住,瘫软在地上。路上的石粒割得她疼,浑身都疼。 闭眼之前,她还试着抬了抬右手,却是连半分都抬不起来了。 还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顾南风。那个与她琴瑟和鸣,好不快活的男子,与她有过云雨的君子端方,为她削笛献殷勤的顾三王爷。 偏她还觉得自己对顾怀的感情不过是有些许欢喜,到如今想想,大约…… 大约是真的喜欢上了。 撇开温子衡不说,她是真的动心了。那些温子衡从未给过她,甚至不屑给她的,顾怀虽说有所保留,却还是让她尝到了其中滋味。甜腻的,奋不顾身的,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 可惜,她负了他。 她的思绪越来越混沌,混沌几分,身上的痛觉竟越来越不明显了,周遭的笑声也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听不清晰。原先的漫天的红,转瞬间只剩下满眼的黑暗。 约莫,是要死在这儿了。 顾怀回书房不久,探子便传来消息——弥渡阁。 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弥渡阁。 相反的,弥渡阁无论是在江湖还是朝廷,天下无人不晓这个名号。 顾怀手里尚且还捏着从莫吟渊梳妆盒里翻出来的纸条,盯着细细看着,皱了皱眉,抬眼瞧见那探子还在地上跪着,这才收敛了情绪:“起来吧,消息可靠么?” “奴才性命担保,消息定是可靠的。只是不知王爷这是要……” “我要去寻一个人。” 顾怀抬手捏了捏太阳穴,也不知莫吟渊现如今是不是在弥渡阁,见到了又能怎么样。 但是,他就是想见她。 不问原因,顾怀也不愿问自己:“点派人手,四五个足矣。要精,陪我到弥渡阁走一趟。” “王爷,万万不可。弥渡阁乃江湖门派,那是江湖上的人,也不管朝廷是什么身份。您若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小的连命都得搭上了。 当然,这话那探子自然是不敢说的。 “我要去,就是打定主意不会有问题的。” 顾怀笑了笑,不再言语。 探子见他心意已决,只好灰溜溜地退下了。 纵使有什么,也无妨。横竖,他定是要把莫吟渊带回来的。 顾怀不是不知道弥渡阁这趟会多有凶险,他甚至把最坏的结果都想明白了。万一莫吟渊要取了他的性命呢? 莫吟渊在王府待得这两个多月,不就是为了取自己的性命么? 以前没下手,那这回呢。 只是哪怕想到这里,顾怀还是觉得要去一趟。 他喜欢上莫吟渊了。 这样的念头在顾怀的心里闪过,掀起一点点小水花,却再也没平静下来过。 喜欢。 是了,他确实喜欢上她了。 顾怀正肖想着,门外却传来一声:“王爷,铭格轩的丫鬟求见。” 铭格轩。 若不是这一声,顾怀险些要将铭格轩这地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他眼下只想着莫吟渊,又哪来心思挂念铭格轩的苏景卿?正想回绝,又听见门外道:“王爷,小娘身染风寒,好几日了也不愿请大夫,王爷……” 哭哭啼啼的声音扰人清净。但只不过一瞬,顾怀眼底闪过什么,大约是愧疚,便道:“进来说话。” 得了话,那丫鬟进门了便是朝着顾怀跪下:“王爷,快去看看小娘吧,再不去,怕是要……” “好生说话,要是原本那些没的你也说,你便不用在这府里待着了。” 闻言,那小丫鬟原本还是哭哭啼啼的模样,这会儿竟被顾怀吓得连忙停了哭声:“王爷,我家小娘,只想王爷过去瞧瞧她。” “瞧瞧便是去了,直说不好?非得哭哭啼啼上这儿来。” 顾怀虽是与苏景卿无意,当初也不过半拒绝半将就地要了她,可这些年的情分当然还是在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顾怀虽说与她无意,却也不会真的连看都不看上一眼。 “待我收拾收拾,便过去一趟。” 半响,顾怀终于松了口。 也可怜苏景卿一门心思在这人身上,明知不会有结果,却还是一往情深。 顾怀打发了探子下去准备出发,转身便到铭格轩去了。 约莫是那小丫鬟从书房回去时便与苏景卿说了。待顾怀到了铭格轩,只见桌上的茶果糕点一样不少,还温了一壶好茶。 “我过来,可是扰你清净了?” 纵使顾怀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落在莫吟渊的身上,可见此景象,竟也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对不住苏景卿。 “王爷肯过来坐坐,多久都是可以的,又何来叨扰?” 顾怀原先听了,只当是那小丫鬟骗了自己,可定睛一看,只觉苏景卿提着茶壶的手略微有些抖,脸色也不大好看。 “可是哪里不适?早些让大夫过来瞧瞧,别耽误了身子。” “让丫鬟去请了的,景卿心里也有数,倒是让王爷费心挂怀了。” 哪有挂怀之说?若不是那小丫鬟近似于威胁似的让顾怀过来瞧上一眼,顾怀此刻怕是已经去弥渡阁的路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苏景卿? 思此及,顾怀心里越发挂念莫吟渊,也不知那人究竟如何了。心里虽恼着她,但挂念却也是真真切切的:“景卿,我还有事物要打理,这些日子我大约不能在府里,少说得十来日才能回府。” “可是朝廷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无需挂念,”顾怀摇了摇头,自然不会与苏景卿说明白:“好好照顾自己,让丫鬟喊了大夫来,便歇着。” 原是想着,顾怀如何忙,总能坐下来说两句话。可如今顾怀确实嘱咐了几句后,便起身不愿久坐,连温好的茶都不见饮上一口:“不必送了,好生歇着。” 顾怀撂下话来,深深地看了苏景卿一眼后便从屋里出去,连忙带着四五个身手好的,出了王府往弥渡阁的方向去。 第四十三章 想要放过你 然纵使顾怀探到了弥渡阁在哪,却也不像莫吟渊那般轻车熟路的。眼下花了三天的时间,几乎不怎么中途休息过,也才到了弥渡阁的山脚下。 “王爷,山上有阵法,需破解。” 顾怀倒不担心阵法,只是怕远处也不知有什么人瞧着,不好糊弄。闭了闭眼,缓了缓神后才道:“上山。” 众人自然是随着顾怀上山的,只是阵法不易破解,纵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迷了眼。树林茂密,谁也说不上自己在哪儿。顾怀手里持着长剑,来回兜兜转转,竟已经是第三次回到出发时的山脚下。 “这样下去定然不行,”来来回回,顾怀原本悬着的心便更是悬着了,只觉自己上不去,也不知莫吟渊此时如何:“分开行动。” 得令,四个人往各处去了,顾怀也没愣在原地,挑了个无人去的方向。 只是这兜兜转转的,眼下天都要黑了,五个人最后还是回到了山脚下。 “王爷,这山形诡异得很,跟鬼打墙似的,压根儿没办法寻到别的出路。” 顾怀又怎可能不知?只是就此离去,如何都是不甘心的。 弥渡阁殿内。 “阁主,山脚下有一行人,徘徊有一阵了,还闯进了迷阵内,我便过来禀报。” “约是又是什么侠客之类,不必往心里去。” 温子衡不见抬头,手上执笔:“倒是温茗那边,她好些了么?” “回阁主的话,温姑娘的身子日常调理着,虽不见有什么好转,却也没往劣势走。” 这算是好消息了吧? 自从把温茗救回来,这姑娘的身子就未曾好过。不管温子衡有多大方,请了多少名医名士,却也是徒劳而已。 “那便还按着以前的方子用药罢,”温子衡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原是想问可有莫吟渊的踪迹,可转念一想,这人已不是弥渡阁的人了,便只好作罢:“明日晚些时候,我过去瞧瞧她。” “是,阁主。” 那人禀报完了,正要退下,却又一人上殿:“阁主,山脚下的那行人,似是有一个叫顾三的。” “谁?” 温子衡执笔的手顿了顿,淡若清风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却在顷刻间平复,一切如常:“如此,便派人带上来吧。” 顾三。 正愁着要派谁斩草除根,不曾想,这人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为了莫吟渊么? 不对,他已放了莫吟渊回去,此时两人应是良辰美景的情景才是。想到这儿,温子衡竟有些不悦,至于为何,却又不大说得上来。 明明,那人以前说着,是喜欢自己的。 不待温子衡想透彻,便又有人进来:“阁主,顾三带到。” 哦? 温子衡挑挑眉,也不再想那些云里雾里的事情,让人把顾三带上来,又命人把书案撤下。 殿外一片漆黑,殿内灯火通明。饶是如此,殿内还是散发着一股清冷之意,待顾三上殿来,温子衡便盯着这人的脸细细打量。 是个美男子。 果不其然,旁人说的,与那世间传闻,也都是真的。眉眼如画,君子端方,气度不凡,大抵就是顾三这种人了。 “温公子命人把我带上来,想必并不只想细细地看着我。” 站立良久,终是顾怀先开了口,惹得温子衡不得不收回自己略微打量的眼神:“失礼了。听闻王爷在山脚下站立许久,还触碰了阵法。如此,温某自然是要把王爷带上来的。” 顾怀盯着温子衡看了许久,只见那人噙着浅浅的笑意,眼底的情绪很深,想要细细探究,却还是觉得深不见底。无法,顾怀也就放弃探究,直道:“莫吟渊在哪?” “羡寻?” 温子衡似是没想到顾怀会问这样的话,一时间还愣住了。 “不然你以为我来作什么?” 也是。 顾三来这儿,性命难保。 可是…… 莫吟渊他不是放回去了么? 温子衡皱了皱眉,盯着顾怀看了好一会儿,只见那人眼里的不耐,烦躁,一点儿不见得是假的,当即便反应过来:“羡寻没回去?” 顾怀愣住了。 沉默一会儿,轻声道:“回去过一趟。” “什么叫一趟?” 温子衡皱起来的眉头更深了。 “回去过一趟,我知道她是弥渡阁的人,也知道她是你派来杀我的。我便……” 我便把她撵走了? 这话虽是事实,可顾怀定是说不出口了。 “所以她现在并不在顾三王府,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对吗?” 明明答案显而易见,可顾怀就是没有办法说出来一个字。 温子衡也无需他回答,眯了眯眼,脸上原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变得有些狰狞,一派行云流水的气质也在顷刻间灰飞烟灭:“羡寻被我废了七成功力。” 未听到这样的话之前,顾怀尚且觉得,哪怕莫吟渊不在弥渡阁也无事,她功夫如此好,总能护着自己的。 直到…… 废了七成功力。 “什么?” 顾怀总觉得是自己幻听了,可温子衡就这么看着他,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样尚且不足够,他还继续道:“原是弥渡阁的杀手,身上的伤亦是很多。只不过想着要隐藏身份,我便给她用了弥渡阁特制的药。每回用药,都可让身上的伤痕消失,焕然新肌。只不过每回药力失效后,便是疼痛难忍……” 温子衡叹息,原本安定下来的心也变得有些悬:“算算日子,药力该是失效了。” 顾怀简直觉得自己已经听不到温子衡在说些什么了。 “为什么?” 为什么。 顾怀这三个字很轻,轻得温子衡险些听不见。 可哪怕是听见了,却也捉摸不出这三个字问的是什么。 太多太多的事情要问了。 为什么现在不杀了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莫吟渊? 为什么,要废了她的功力。 太多太多,顾怀一时间无从问起。 “我原本,想过要放过了你的。” 温子衡盯着顾怀的眼神都是清冷的,可这会儿却带上了一丝痛苦:“可你现在与我说,羡寻不见了,我真恨不得……” 恨不得剁了你喂狗! 可是,他不能。 莫吟渊,不见了。 这消息对温子衡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 第四十四章 你心里没她 “我与吟渊,不久前已和离。” 和离。 这话倒也不是意料之外的。毕竟顾怀已经知道莫吟渊是弥渡阁派过去索他性命的,赶出府去,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既如此,你又寻她作什么?” 意料之中虽是意料之中,可温子衡心底的气到底没顺下来。也不知是气自己废了莫吟渊的功夫,还是气顾怀把人撵了出去后还到自己跟前要人。 “……不管是为什么,若是温公子知道她的下落,还请告诉顾某。” “真是可笑,你原知我派莫吟渊是去做什么的,现在与我说这些,”温子衡嘴边挂着笑意,声音却是与这笑意格外不同的冷:“你就不怕我亲手杀了你?” “顾某虽不才,但自认还是能与温公子一较高下。” 顾某这话不假。普天下都道他是个闲散王爷,却也都知这人武功高强,若说无人能与之匹敌,怕是无人不信。 “说这些,”与顾怀对视了半响,也不知怎的,温子衡竟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叹道:“倒不如想想,如何能把羡寻找到。” “我原以为她回了弥渡阁,才上来寻她的。若不在此处,那便是我叨扰了。” 顾怀垂了垂眸,心下便是万般不愉悦,却也抵不过此时的一丝失魂落魄。 温子衡瞧上一瞧,心只道顾怀约是喜欢上莫吟渊了。 不知怎的,温子衡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许不痛快。莫吟渊先前的反应,约是也喜欢上顾怀了……喜欢? 莫吟渊喜欢顾怀。 这样的念头闪过一瞬,便让温子衡觉得难受极了。明明那人曾说过喜欢自己的,怎么转眼间就变卦了?那人还说过肯为自己赴汤蹈火,可这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便喜欢上别的人了。 可无论温子衡怎么想,现在找到莫吟渊才是最要紧的。 思此及,温子衡便敛下所有的情绪,连带着压下自己原本要杀了顾怀的这份心思,沉思道:“那顾三王爷打算如何?” “什么如何,”顾怀皱了皱眉,对上温子衡的眼:“自然是下山,点派人手,各处寻去。” 温子衡看着顾怀的神色更清冷了些,还带着一丝看不透:“温某不明白,王爷这又是为何。” “什么?” “你既然知道,莫吟渊是我派过去要你性命的,如今走了,岂不最好?你为何还要去寻。” “我喜欢上她了。” 顾怀的声音很平淡,宛若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罢了:“莫非温公子不想寻到她么?” 温子衡原本说这话,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可不曾想,顾怀如此坦荡,而后又把问题抛给了他:“那温公子又是如何想的?” “羡寻是我手下的人,我自然要找到她。” 温子衡的神色倏然间有些凛冽,盯着顾怀的表情似是要把顾怀给看穿。却不料顾怀只是释然一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 “寻到了,我便可将莫吟渊带回王府去啊。毕竟温公子心里没她,不是么?” 顾怀这话说得平淡极了。 可对温子衡来说,句句钻心,字字珠玑。 顾怀又岂能看不出温子衡对莫吟渊是有感情的?只是温子衡不愿意承认罢了。温子衡不愿意承认,顾怀自然也没必要逼着他承认。 相反,温子衡越是不愿承认,与顾怀来说便越是心里快活。 不愿久待,顾怀见温子衡并没有要与自己刀刃相向的想法,便也不打算久留了:“顾某先行告辞。” 顾怀也不管温子衡作什么反应,作揖退了几步,见那人没什么反应,便扭头打算就此离开。 只是…… 顾怀将即走到门口,脑子里忽然闪过些许疑惑,便又停住了脚步:“羡寻,是莫吟渊的字么?” “是,”温子衡皱了皱眉,且不知顾怀为何这么问:“怎么?” “那温公子的字又是何字?” 这回,温子衡的神色更不好看了。可幸亏这人待人一贯淡然有礼,沉默了一会儿,就连顾怀都以为这人不会给予搭理的时候,温子衡又道:“若然。” 果然。 顾怀心下有些难过,但这种神色不过是一闪而过。 当初他问莫吟渊的时候,那人只说是觉得好听。 可现在一问,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寻然阁。 羡寻,若然。 那接下来的…… 莫吟渊那些个故事,主角怕就是温子衡了吧? 顾怀觉得心里有些堵,多少有些不痛快。勉强自己将这样的想法压下去,继续问:“那……莫吟渊在你手下做事,多久了?” “顾三王爷,并不是什么,温某都要告诉你的。” 言语间,淡然却又多了几分警告。只不过顾怀权当没听见,接着问:“你知道她喜欢你的,是吗?” 刹那间,温子衡脸上的神色更不好看了几分。 “所以,她与我说过的那些个故事,不是半真半假,而是全然真的。” 顾怀心里又难过了几分。只不过这回不是为了自己伤春悲秋,而是对莫吟渊的心疼。 原来从一开始,那些个故事,就不是她半真半假的谎话,而是她对温子衡深深的眷恋。喜欢,藏在心里的,抹不去的,却又得不到的。 “什么故事?” 温子衡的神色里竟闪过了些许怀疑:“她……” “温公子放心,吟渊没有把任何关于弥渡阁的消息告知与我,”顾怀叹了叹,竟觉得眼前这个流云皎月似的人物配不上莫吟渊一星半点:“她不会告诉我的,因为她喜欢你。” 因为顾怀的话,温子衡似乎还有些恍惚。 “也罢了,既然温公子与她无意……” “你又怎知,我对她真的无意?” 温子衡的声音很轻,可顾怀却听见了。 绵绵的温柔,听得就连顾怀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样冰冰冷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可我不能,就像我不能放任顾恒登上皇位,是一样的。” 顾恒? 顾怀当然知道,弥渡阁绝对不止江湖门派那么简单。 可这跟顾恒…… “顾三王爷,我们谈个合作如何?” 第四十五章 她原本,是无处可去的 “弥渡阁会派人查探羡寻的踪迹,但请顾三王爷帮温某一个忙。” “不要让顾恒在那个位子上久坐,”经温子衡这番话,顾怀忽然间便清楚了温子衡的目的:“对吗?” “三王爷是个聪明人。” 顾怀猜到了,但并不代表他就没有任何疑虑。而顾怀此人做事向来不喜有疑虑,这样碍手碍脚,不舒服。 心里闪过的想法,他也没想着咽下去,直接问:“那我可就好奇了,”顾怀眯了眯眼,眼神一刻不曾从温子衡的身上挪开:“温公子派吟渊来我身边,原是要取我性命的。现如今,又如何改变想法了?” “我确实想杀你。” 温子衡承认得坦荡,也不介意顾怀打量自己的神色会不会令自己感到不舒服。反之,他坦然受着,行动上一贯如往常:“再怎么说,你也是顾恒的亲弟。” “可你杀了我,还有谁能把顾恒从皇位上弄下来?” 顾怀轻叹,只觉温子衡这话不可信。可温子衡却道:“谁弄下来与我无关,我只要取他性命。谁坐上那个位子,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介江湖派别,朝廷如何纷争,到时候,也碍不着我什么。” 这话倒是坦然。 朝廷和江湖素来分得很开,可弥渡阁却趟了两地的浑水。 “你为什么要取顾恒性命?” “因为他下旨杀了温茗的族人。” 顾怀不知温茗是何人,但温子衡此一说,顾怀便明白了几分。 无非,就是顾恒心狠手辣,刚登基时便灭了所有对自己造成干扰的人。那一年,顾怀也不知顾恒株连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不清不白地死去。 就连顾怀本人,为了保命也险些出家念佛。幸好,他一心表明自己无异心,顾恒才大发慈悲没有荼毒他这个皇弟。 那些个日子,顾怀要么是闭门不出,要么是游山玩水乐得自在。上朝也不去,只留给顾恒一抹花间巷的影子。 若非如此,顾怀大抵也是刀下亡魂。 而这么多人里,顾怀能使计救下的,竟只有余萩一人。因余萩是余家小女,上有哥哥姐姐,顾恒大抵也是诸事繁忙,没在意这么一个小姑娘。 想起这些,顾怀不忍皱了皱眉:“顾恒,确实心狠手辣。” 顾怀忽觉头疼,却还是强忍着问:“温茗是?” “如今在阁里休养生息,身子骨从小便不好。经过那一场,几乎是要了半条命去的。因家父尚在的时候交付与我,温茗与我,也定下了……” “定下了亲。” 温子衡颇为诧异地看了看顾怀,并没否认。 如此,温子衡纵使对莫吟渊有情,却也不能违背誓言。加之,瞧着温子衡那副要替温茗报仇雪恨的模样,只觉两人之间定是有情意的。 “纵是如此,你也忒心狠了些。” 温子衡不解挑眉。 “顾三将至,诛之,汝自由。” 顾怀薄唇轻起,说话间,惹得温子衡愣了半响。 “我当你是如何知道莫吟渊是弥渡阁的人,原来如此。” 温子衡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见顾怀垂眼,神色里不知闪过什么,只听见他缓缓道:“你给她自由有何用?她原本,就是无处可去的。” “弥渡阁向来不留无用之人,羡寻明白的。” 温子衡的略微不悦,并且没有掩饰。 顾怀就这样直抽抽地点着他,让温子衡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薄情。 可事实亦是如此。他待莫吟渊,比谁都要薄情上几分。只因莫吟渊心里有他,才被他如此糟践了去。 “她当然明白,”顾怀笑了笑,倒也没打算能让温子衡心里有什么愧疚之意:“只是温公子不明白罢了。” “何解?” “若是吟渊杀了我,现下,她能去哪?她杀了一个王爷,天底下哪有她的容身之所。温子衡,你到底是心狠的。只可惜……” 只可惜,莫吟渊并没有杀他。 可普天之下,还是不知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又能到哪里去寻她。 顾怀收敛神色,朝温子衡摆了摆手:“罢了,我回去,自会点派人手去寻。还望温公子助我一臂之力。” 顾怀说完,只见温子衡并无说话。神色渐渐淡然,倒是像在思考什么。 不过这些与顾怀而言并无所谓,因此他只是看了温子衡一眼,便转身出了弥渡阁。带着点派来的人手,朝山下去了。 顾怀回了府,点派人手各处去寻,弥渡阁亦是如此。 只是顾怀并不知莫吟渊平日都去哪儿,温子衡便是更不知了。他从来只是下命令让莫吟渊去执行,又哪里会在意莫吟渊无事时会去哪里快活。 倒是顾怀,在府里待了两日,捺不住性子,往江晚楼去了。 当初带莫吟渊离开的是顾怀,如今顾怀自然也不会想着来江晚楼寻人。莫吟渊出了这门,便不可能再回来的。 可顾怀依旧包下了整个场子。 自从带走了莫吟渊,顾怀何时包下过场子?只是来,也不过为了打几壶酒回去。如今包了场子,惹得江四娘都不知找谁伺候打紧,只好自己去问。 瞧见顾三时,江四娘如何都是怕的。也不知莫吟渊为何还不动手结果,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疑惑:“顾公子,倒是有一阵没见您来了。” “今日来,并非寻欢。” 顾怀道明来意,不愿有别的姑娘来打扰。沉默半响,望着桌上摆着的凝江酒,不觉抬手拿了一壶,揭盖喝了两口,不知怎的,竟觉得不对味儿:“我只问四娘一句,你可知吟渊平日里都会去哪儿?” 江四娘愣了愣,心里盘算着顾怀话里的意思。 “四娘无需多想,只管告诉我便是。” “顾公子……这吟渊不是已经在您府上了,您大可回去问问。” “我知道她是来索我命的。” 江四娘手抖了抖,身形险些站不稳。 可顾怀此时并不想计较,心里只想着找到莫吟渊,带她回去:“可她没杀我,被温子衡逐出弥渡阁了。” 江四娘又是一惊。 顾怀也不看她,自顾自地将这些时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回。 江四娘听了,竟觉神伤,道:“不是老奴不告诉顾公子,而是老奴也不知。当初想着要给莫姑娘留一处,以后离了那些纷扰,也能好好过日子。只是莫姑娘推脱了,故此,我才给了她一枚镯子。” 第四十六章 死地而新生 莫吟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少时日,悠悠转醒时,只觉身上疼得几近麻木。强撑着睁开眼皮,发现四周是自己并不熟悉的环境。 饶是平日,她定是会警觉起来,可眼下她便是如此都觉得疲惫不堪,更别说警觉周围了。 屋外还传来人的谈话声,继而门被推开,走来的是一名妇女。约是莫吟渊睡了许多日,妇人见她转醒了,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姑娘,你总算醒了。” 那人脸上掩盖不住喜悦,莫吟渊沉默了半响,想张口问这是何处,可她张了张嘴,竟发现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哑了? 这样的认知让莫吟渊的心里涌上来一阵惊慌,下意识地想要翻身下床,可…… 可手上却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姑娘,姑娘你别着急,”约是见莫吟渊这副模样,那妇人连忙按住了她的肩膀,替她把挣脱了些许的薄被盖了回去:“有什么话,我慢慢与你说。” 莫吟渊垂了垂眸,半响,抬眼盯着眼前的人看。 莫吟渊惯了用这般打量人的神色,惹得那妇人多少有些害怕。强忍着没表现出来,声音带着些颤:“前些时日,我官人到外边卖货,回来时便见姑娘躺在路边。瞧见姑娘尚有一口气,官人便把姑娘带回来了。” 莫吟渊咬了咬唇忍不住闭了闭眼。 她当然没忘,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从顾三王府出来,沿路离开御城,却遭人追杀。被温子衡废了七成功力,又遭遇药力失效……还有,那群亡命之徒。 她无力还手,最后生生地…… 想到这儿,莫吟渊猛地睁开眼,自己扯不开被子,便又开始强硬地挣扎起来,说不出话,便嘤嘤地叫着。 妇人明白过来,便再次按住了莫吟渊的肩膀,让她冷静了片刻,才伸手将莫吟渊身上的薄被挑开了一些。 可莫吟渊看清楚了。 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也不觉得疼,就这样静静地垂着。 见此情景,莫吟渊心下便已经知道是怎么了。 废了。 只是,她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就这样,被人废了。 一时间,莫吟渊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眶红了一圈儿,静静地,谁也不看,眼神就没从垂在那的手腕挪开过。 “想来,姑娘是习武之人吧?” 莫吟渊没有回应,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可她很安静,约是说不了话,动弹也觉无力。 约是见莫吟渊没有过多的挣扎,那妇人便以为莫吟渊未必会往心里去:“姑娘,我家官人略通些医术,他把你带回来,也是连日给你灌了不少药,这才醒过来。” 莫吟渊只觉自己耳边嗡嗡的,难受得紧。 “姑娘不必往心里去,过些时日,姑娘的嗓子便能说话的,只是这会子吃了药,那药伤嗓子罢了。” 莫吟渊点了点头,想道声谢,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里很安全,姑娘好生歇着,我去弄些吃食。” 这里很安全。 那妇人大约猜到了,她是被追杀的。 莫吟渊觉得自己很累,缓缓地闭了眼睛,任由眼角那滴泪滑落。 武功尽失。 莫吟渊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些在弥渡阁训练,在外头打打杀杀的日子,就像烙印一般刻在她身上。可现在,她被挑断了经脉,从此不过是个废人。 她原想着,离开御城,寻一处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好好过下去,可上天没给她这个机会。许是她本就不配有这样的日子的,痴心妄想了,才遭到这样的报应吧。 约是到了中午,这屋里竟热闹了些许。许是那妇人的官人回来了,只听妇人说到莫吟渊醒了,便放下活计过来瞧上两眼。 “姑娘,醒了就好。” 闻言,莫吟渊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一番后,点了点头。 “姑娘尚且不能说话,还请让我替姑娘把脉,可以吗?” 莫吟渊垂了垂眼,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动了动左手。 那人只当莫吟渊是同意了,伸手在她的手腕处轻轻按下,不免皱起了眉头。 脉细,脉搏无力,大概是被挑断经脉的后果。那人沉吟了一会儿,将手收了回去:“右手经脉全数被挑断,实在没有修复的可能。不过这左手,我倒可以试一试。” 莫吟渊猛地抬眼盯着对方,眼里闪过一丝亮,抑制不住地有些激动。 “想来姑娘大概是个习武之人,只不过……”那人垂了垂眸,似有些不大忍心,却还是缓缓道:“全数修复是不可能了,约可以试一下,方便以后姑娘的生活起居。” 言外之意,再想持刀,已是妄想。 可听到这个消息,莫吟渊却出奇地平静。 也不是没想过从此再也不动用刃霜的念头,只是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想着,莫吟渊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只觉苦涩,却还是礼貌地朝那人点了点头。 也罢。她原是不精通左手剑法刀法的,废了,就废了吧。 莫吟渊已经尽可能让自己平静地像一滩死水,可只要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依然觉得万般难受。还没等她缓过劲儿,莫吟渊听见那人又道:“姑娘可有去处?” 莫吟渊抬眼看着对方,颇为不解。 “……我只是想着,姑娘原应该也是有人家的。” 这话什么意思? 莫吟渊愣了愣,盯着对方的眼神带上了些许疑惑。 “你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了么?” 身孕。 这两个字就像雷,猛地劈在她身上,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是了,她与顾怀之间…… 他们之间云雨的次数不少,起初她还喝了凉药。可之后呢?之后顾怀恼她,她便没喝过了。小裴哭着求着,她只好作罢,亦不往心里去。 可是…… 莫吟渊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喘不上来,可没等她接受这个事实,一句话又在了耳边炸响,炸得她四分五裂,连痛都是感觉不到了。 “我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几乎满身是血。经脉被挑断,我要救你的人已是不易,你那孩子,只能滑掉了。” 第四十七章 想的念的,唯他而已 说这话,当然是没料到莫吟渊竟不知自己已有了身孕。他想着,毕竟事情是瞒不住的,自然是要坦白告知。 只不过…… 莫吟渊现在的反应,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地告诉他,她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而这个孩子,在她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滑掉了。 莫吟渊眨了眨眼,盯着那人看的神情变得有些许迷茫。她没听错…… 她有了顾怀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在她还未留神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自从被老阁主带回弥渡阁,莫吟渊的脑子里,思维上,潜移默化地觉得自己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刀下,成为亡魂,怎么可能有心思去想能有一个孩子。对温子衡动情,可那人对她却没半分情动,久而久之,这份感情她藏着埋着在心里,朝思暮想着一个人已是难过,哪里会去想着有一个孩子。 现下…… 莫吟渊觉得自己从来都没那么疼过。这种疼让她形容不出来,不是温子衡对她绝情的痛,也不是顾怀与她和离时的难过。 就是疼。 钻心的,说不上来的。 宛若被人活活剥去一层血肉的疼。 闭了闭眼,莫吟渊歪过头,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想挣扎着起身,可是实在没有力气。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两条腿不知是麻了还是伤了,同样使不上劲儿。 见这样的情况,那人便立刻出门把妇人喊了过来,那妇人见莫吟渊如此,忍不住瞪了对方一眼:“究竟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赶紧去厨房收拾,我来陪着她。” 那人一脸歉意地走了,那妇人这才抬手在莫吟渊的肩上拍了拍:“姑娘,还请姑娘冷静些。” 莫吟渊摇头,实在痛苦。 “姑娘的身子实在经不起折腾,我官人方才与姑娘说的,还请姑娘放宽心。也不知姑娘可有亲人没有,要不要我替姑娘去联系一番?” 亲人? 莫吟渊猛地睁开眼,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脑子里闪过的竟是顾怀的名字。一时间,莫吟渊竟不知道该觉悲凉还是庆幸。可最终,她只朝那妇人摇了摇头。 那妇人没再问了,毕竟如今的莫吟渊也回答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朝莫吟渊摆摆手:“不问了不问了,只不过姑娘这会儿先别睡。吃了午饭,喝了药再休息。” 莫吟渊不知自己有几日没进食,甚至不知离自己昏迷那天已经过去了多少时日。 莫吟渊不再挣扎,心里的悲凉自然是无法排遣。用过午饭喝了药,莫吟渊说什么都要让那妇人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拿开。 那妇人也没推脱,帮莫吟渊拿开后,只见莫吟渊盯着自己的腿看了半响,便垂下了眸子。那双眸子,猛然间没有了任何的光彩。 “姑娘,你先听我说。” 妇人见莫吟渊无甚反应,知道这是刺激过了,只好抓着莫吟渊的手道:“这都无事的,我夫君懂得医理,自然能将你的腿治好。” 治好? 也罢,不影响正常生活,便也就可以了。 莫吟渊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这自娱自乐的精神感到自豪骄傲。 想着,莫吟渊竟还有些麻木。 一天天药灌下去,等总算好些了,那人才给莫吟渊换了药。又过了几日,莫吟渊的嗓子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只是意料之中的,嗓子大概是被药性刺激过了,声音变得很难听。 说话的时候也有些痛苦,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得很。 又过了些时日,这样的情况虽有所好转,但几乎是最好的结果了。 说话尚且难受,更何况…… 抚琴,唱曲。 莫吟渊瞥过眼看了看自己依旧无力垂着的手腕,连哭都不知如何哭出来了。 “姑娘,该用晚饭了。” 自从莫吟渊能下来走动后,便不愿在床上躺着。这会儿听了传饭,莫吟渊便扶着四周的墙面桌椅慢慢地走到了院子里去。 “姑娘,今日可有感觉好些了?” 莫吟渊勉强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 “也不知姑娘叫什么,如今姑娘可想说与我们听听?” 莫吟渊垂下眸子,一时间沉默。好在那妇人并没有过多的追问,而是夹了菜到莫吟渊的碗里,又伺候着莫吟渊吃了下去。 良久,莫吟渊才道:“江吟初。” “这是姑娘的名讳么?” 莫吟渊闭上眼,略微艰难地点了点头。 从此,再无莫吟渊了吧。 只是,何谓江吟初? 大抵也只有莫吟渊自己知道了。 江晚楼,与顾怀的那些过往,全然是当初最美好的模样。 事到如今,莫吟渊不得不承认,在这些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恨不得一闭眼便不会再睁开的日子里,她的心里念着的,想着的,只有顾怀一人。 至于温子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越来越模糊了。而此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大约已经忘了温子衡究竟是何模样。 从什么时候对他心动的?大约,是从不想对他动手,不舍得手刃了他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身不由己了。 “可是江河的江,沉吟放拨插弦中的吟,当初的初?” 莫吟渊回过神,朝妇人点了点头:“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叫未离,这是我的夫君,是个行商的商人,唤刘湛。” 莫吟渊点了点头:“如此,便叫阿离,湛哥吧。” 许是见莫吟渊心情略微好了些,未离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许。刘湛看着两人,等饭用得差不多了,才道:“吟初姑娘,这两日见你身体好些了,我想着,可以替你瞧瞧左手的经脉。” 莫吟渊愣了愣,应了声:“好。” “姑娘大可放心,刘某想着,姑娘大约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否则不会有这一身伤。只不过我只救人,其他的,我们夫妻二人绝不会过问。” 莫吟渊抬眼看了看刘湛,又看了看未离,一时间,竟有些今夕何夕的错觉。这好似一场梦,一场既痛苦,又有些美好的梦。 “多谢。” 良久,莫吟渊缓过神,只觉自己说什么都是白费,再多,抵不过这二人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痛苦么?自然是痛苦的。 可即便这样,也要活下去。这一次,没有什么弥渡阁,没有什么顾怀。 甚至没有了莫吟渊。 只有现在的她,江吟初。 第四十八章 莫非不愿放过她 又过了几日,莫吟渊的行动总算方便了些。莫吟渊找未离要了一面镜子,意料之中的,看见了镜子里与往常不一样的面容。 左脸上的一道结痂的疤,是在一次行动中落下的。加之药效已经褪去,那道疤自然就显现出来了。不止是这道疤,还有身上数不尽的那些伤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后背。 狰狞,可怕。 莫吟渊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那道疤痕,恍然间还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那些刀山火海,水里火里的日子,已经是上辈子的光景了。 许是等久了,未离便走进了屋里。瞧见莫吟渊愣愣的,抬着手摸着脸上的那道疤,登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吟初,在干什么呢。” 闻声,莫吟渊慢慢地放下了手,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再等我一会儿,我与你一块儿去。” “那自然是好的,你也该出去走走了。” 未离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拿过莫吟渊手上的梳子:“原是个佳人胚子,怎么竟落得这副模样了?怪让人心疼的。” 莫吟渊怔了怔:“不碍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顾怀也好,温子衡也罢,这些对她来说,都已经过去了。 好一会儿,未离替莫吟渊缠好了头发,正准备出门,院里就传来一阵响声。 “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许是有什么人来了。” 未离拍了拍莫吟渊的肩膀便快步走了出去,莫吟渊看着她,不知为何,有些隐隐的不安。 莫吟渊还是起身往门边靠了靠,又撑着墙边走了出去,躲在了院子后边的墙壁旁。 “不知这位夫人可有见过这位姑娘?” 未离盯着那画像看了一会儿,心中了然:江吟初。 可未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笑了笑:“不曾见过。这离御城也不远,各位官爷何不到御城里去寻?” “不瞒这位夫人说,我们便是从御城里寻过来的。” 未离愣了愣,脑袋险些冒出些细汗,声音也有略微的紧张:“这位姑娘生得可真是个俊俏模样,不知可是犯了什么事儿?” 莫吟渊靠着墙边,听到未离的询问,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外边的人来寻的是她。而未离,是在借着机会打探自己的身份。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于未离和刘湛而言,莫吟渊确实是个不速之客。而两人救了她的性命,莫吟渊如何都是感谢的。 “也没犯什么事儿,”莫吟渊撑着墙面,勉力听着:“不过是得了令,要把人带回御城去。” 听口气,应该是顾怀的人。 可是为什么? 莫吟渊实在不明白,顾怀为何要来寻她?两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莫非,顾怀不愿意放过她? 莫吟渊急得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也不知未离什么时候把门口那些人打发走的。 “哎哟,你怎么出来了?” 未离瞪了莫吟渊一眼,可莫吟渊却无甚反应。大约是见莫吟渊唇色泛白,整个人都不大对劲儿,便急急忙忙地把人扶回到房间里去了。 不出意外的,莫吟渊在夜里犯了高烧。 迷迷糊糊地说了些胡话,有关于温子衡的,也有关于顾怀的。未离听不大明白,可在细碎的言语里,她至少知道了一件。 顾怀乃是当今三王爷。 而莫吟渊嘴里喊着这个人的名字,加上早晨那些官兵,未离便猜想到莫吟渊的身份定是不简单的。 亏得未离连夜的照顾,到了天蒙蒙亮时,莫吟渊的高热才退了下去。出了一身汗,很是疲倦。未离回房休息了一阵,再到莫吟渊的房里时,莫吟渊已经醒了。 未离伸手探了探热度,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可算是退下去了。” 莫吟渊嘴里干得不行,说不得话,便朝未离点了点头。未离喂了她一杯水,等缓过些了,莫吟渊才道:“谢谢你。” “你确实得谢我,我照顾了你一夜呢。” “不是这个,”莫吟渊皱了皱眉:“谢你没有把我供出去。” 未离何尝不知莫吟渊说的是这个?只不过是想把这话题绕开罢了。可眼下莫吟渊似乎并不介意,那未离便问:“介意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么?” 莫吟渊垂了垂眸,没有说话。 “我和刘湛不会把你供出去,只是……” “未离,有些事,我想着,过去了,就算了吧。” 莫吟渊打断她,似是不愿意继续听下去:“我很感谢你和湛哥,真的。若是你昨天把我供出去了,我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 莫吟渊笑了笑,只是那笑里竟全是苦涩:“你若问我,那些人为什么来寻我,我也只能与你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顾怀来寻她做什么呢? 是后悔没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还是…… 不可能的。 莫吟渊连想都不敢再想,便把这个念头给遏制住了。 ——还是,他不愿她离开。 顾怀对她的喜欢,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她并不相信,顾怀会因为对她的喜欢,而对她手下留情。毕竟,她要的,是顾怀的命。 那些欢喜的光景不是假的,只是莫吟渊的起初,便是假的。 说来也可笑。 莫吟渊拍了拍未离的手:“我不会让你们有危险。” “说的什么话?” 未离瞪了她一眼,见莫吟渊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好道:“不过那画像我认了许久才认出来的。果真,你是个美人胚子,这道疤……” “不碍事,”莫吟渊闻言,左手抚上那道疤,摇了摇头:“也不是靠脸面吃饭,不打紧。” “左手可是好些了?再调理一阵时间,怕是要大好了。” 刘湛的医理很好,陆续的调理让莫吟渊的左手已是恢复了许多。只是用不得重力,平时一些简单的梳洗之类,已是得心应手。 “湛哥的医理很好,已经差不多了。” “也不是我问你,之后打算如何?现如今年这副模样,也不知道外边有多少人寻你。” 莫吟渊愣了愣,只得摇摇头。 能怎么办呢?她当然不知道。就好像当初,她发现自己对顾怀略有些动心时,那般的不知所措。 莫吟渊闭了闭眸子,缓缓道:“等好些了,再计议吧。” 第四十九章 为何躲着他 刘湛每回的诊问于莫吟渊来说都是痛苦的。加之用药,经脉的修复很慢,可总是泛着疼。每每夜里疼得睡不了觉,疼着昏过去,又疼着醒过来。如此几天过去,莫吟渊的脸色又白上了几分。 若不是靠着底子撑着,这会儿大约便直接倒下了。 刘湛只管医治,可未离看在眼里,自然也是心疼的。虽说与莫吟渊无交情,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怎么着都有些感情了。 好在未离管着的是家里的事物,外边都是刘湛在忙,多照顾一个莫吟渊也不至于是负担。只不过顾三派来的人还来过几回,自然是被未离给打发走了。 只是莫吟渊每回听着,都觉得心惊胆战的。生怕那些人忽然闯进来,就这样把她带走了。如今她实在没什么反抗的气力,任凭人鱼肉。 幸好的是,顾三派来的人从来都只是询问,并没有要闯进屋里的意思。 每回那些人被未离遣散了,莫吟渊的额头上总是布满了汗迹,看上去甚至要比往常更虚弱些。 日子晃眼过,不多时,莫吟渊总算是大好了。只不过右手实在无力回天,软软地垂着。左腿也被伤了经脉,刘湛实在医治不得,现如今能杵着拐杖树枝走几步,便已是刘湛费尽心力的结果了。 只是在莫吟渊大好后,那些人便再没来过。听刘湛说,顾三好像参与了政事,不久后要替当今圣上征战沙场。 莫吟渊在饭桌前听了,抓着筷子的动作顿了顿,不自觉时,竟然湿了眼眶。 早知,那人不会真的是什么闲散王爷,那不过是一些幌子。可现如今这样听来,还是觉得那人离自己很远。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顾怀。 想着,耳边又响起了未离打趣的话语:“这闲散王爷竟要上战场?早听闻这人不喜政务,连早朝也是不去的。最先一次去,竟是要上朝请旨娶妻呢。” 听到这儿,莫医院连筷子都抓不住,手上的劲儿一松开,筷子落了地,便是一声响音。 “吟初?” “啊,”莫吟渊缓了缓神,觉得眼前颇为不真切:“湛哥,未离,我有些不大舒服,先回房去了。” “碍不碍事?要不要替你瞧瞧?” 莫吟渊没回应,摇了摇头,起身杵着树枝退了出去。 世人皆知顾三上殿请旨,也知娶的是个江晚楼的女子,可却不知,此女子,现如今名唤江吟初。 莫吟渊回了房,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觉的。脑里闪过与顾怀的那些个光景,更觉难受了几分。虽知这人不是什么闲散之人,也知这人很厉害,通晓兵法。普天之下,怕是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在这方面的才能,可…… 可那毕竟是战场。 刀剑无眼,拼死搏杀的战场。 莫吟渊越这般想着,心里便越是不安——她从未像这一刻这样,那般害怕顾怀就这样离开了。 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切切实实地爱上了他。 未离收拾好桌椅,便朝着莫吟渊的房缓步走去。 关着门,外头听着很安静。可当未离推开门,瞧见莫吟渊慌忙地坐起来,脸上还有些许泪痕时,便知晓这人是哭过了。 “我俩都要以姐妹相称的,你又何必躲着我,”未离瞥了她一眼,将房门关上,缓缓朝她走来:“有些事你不愿说倒也罢了,只是为何如此难过,还要躲着不见人?” 莫吟渊怔了怔,并不说话。 未离也不再追问,只等莫吟渊自己告诉她。 良久,莫吟渊终于道:“未离就没有怀疑过,我与那位顾三王爷有什么关系么?” “自然是怀疑的,”未离倒也不瞒着:“不然,那人为何会大张旗鼓地寻你?只是说不准你是他什么人罢了。” “我也说不准,”莫吟渊苦笑了一声,心里万般难过:“可这会子又不寻了,大概是放弃了吧。” 莫吟渊这话倒也不假。她与顾怀,现下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和离书一写,落款上写下名字,从此天涯各方,再无相干的。 “你不愿告诉我,那愿不愿与我说说,他为何寻你?” 莫吟渊皱了皱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 这下,她还是一句不知。 “那你为何躲着他,这总不能还是不知了吧?” 许是见莫吟渊没有答话,未离又问。 “原本便是再无瓜葛的,他来寻我,我难道还不能躲着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心烦意乱间又多了些许烦躁。 两人相顾看着,见莫吟渊仍旧不愿多说,未离便也不再问了:“那以后你打算如何?” 莫吟渊也知自己不可能在别人家里长住,沉默间思索了一阵,才道:“我记得你曾说过,离这儿不远有个地方,叫铭亦城。虽说唤作城,实则也不过是个荒凉之地罢了。我想着,等我再好些了,我便到那儿落脚吧。” “铭亦城与荒城无甚差别,你确定……” “我要去的,便是荒城,”莫吟渊笑了笑,左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我如今这样的人,若是让更多的人见了,日子反倒不好过。” 这话却是真。 世人都爱美,尤其美女第一。未离看得出,她以前的模样定是位佳人,可如今这副模样,怕是旁人见了都要欺负了去。 在一座荒城落脚,倒也是好的。 “只是还得养好身子。你要去铭亦城落脚,以后少不得就是自己一个人了的。” 莫吟渊心中了然,却没有挂念在心上。 眼下想着的,竟只有顾怀。 这人谋略自然是过人,但到底是没有提着枪剑上过战场的。 见莫吟渊已然好了些,未离便不再打扰,关上门,也去寻乐了。 未离走后,莫吟渊起身撑着树枝走到了窗棂前,半掩着静静地看到了院子,不觉难过。 这样的下场,她自然是从未想过的。如今落了,竟意外觉得心安。 既已经和离了,又何必…… 何必念念不忘呢。 是因为自己实在欢喜,还是因为这人寻过自己几回? 只是无论是何种原因,莫吟渊闭了闭眼,都不敢再肖想了。 第五十章 怕是不行了 至于顾怀,是在临边战争以失败告终,且损失了大量兵将的时候,被顾恒勒令进宫的。 距离上次的上殿请旨娶妻,顾怀已有近四个月没进皇宫,更别说是殿内了。只不过这回,顾恒把他直接召进了书房。 连日来,顾怀因寻找莫吟渊的下落已经很疲惫,眼下又被顾恒忽然召进宫,更觉没有了心思。饶是如此,身为王爷,他还是迫不得已地入了宫,进了顾恒的书房。 顾怀还来不及行礼,顾恒便道:“可有听说过临边之战?” 顾怀皱了皱眉,忖度了一会儿:“自然。那不是今年年初开战,林将军率领朝廷三万兵马出征的战役么?” “败了。” 顾恒盯着顾怀看了一会儿,最终扔下这两个字。 顾怀愣了愣,没有接话。 顾恒与他说这些,无非两个原因。 第一,单纯想找他这个闲散弟弟诉苦。 但这概率几乎为零。 那便只剩下其二了。 林将军算得上是老将,领兵打仗多年不在话下,可如今竟说是败了,且不说伤亡如何,光是这俩字,就足够让顾怀吃惊。 顾恒大概也是一样的。 而如今寻了他来,又不是在殿上,那只能说明,顾恒对他动了主意。 动了让他这个闲散王爷带兵出征的主意。 皆知顾怀有策略,只是未有过实战。这人兵书一肚子,又有勇有谋的,自然是当下的不二人选。 可是顾怀没想过会有顾恒求着自己领兵出征的一天——他要篡位,就必须得到朝廷众人的威信支持,现下,竟是顾恒自己抛出来了这么一个机会。 若不是黔驴技穷,顾恒只怕也不会求到顾怀头上。顾恒此人疑心颇多,尽管顾怀一味表明自己心无夺位之心,顾恒也未必真的信得过他。 可是,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他费劲心力,一心只想找到莫吟渊的时候,不愿意分散精力的时候。 顾怀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最终闭了闭眼,既不答应,也没拒绝,只是问:“皇上何以以为,林将军都拿不下来的领土,臣弟能拿下来呢。” 顾怀故作叹息,瞧见顾恒脸上多了几分不大好看的神色,又道:“臣弟虽是读了许多兵书,但终究缺乏实战,纸上谈兵,与真正的战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朕知道,”顾恒倒也没急着否认,话茬接过,而后又道:“为兄也不愿你去冒这个险,只是现如今,能接下林将军之位的,唯你一人。” 顾恒这话不算是恭维,至少在顾怀听来,这是实话。 开国以来,林将军虽征战沙场不在话下,可现如今如何都是年老了些,后继又是无人。能拿的出手的年轻子弟,大概真的只有顾怀一人了。 “臣弟一向不参与政事,皇兄如此,实在有些唐突了。待我回府考量三五日的,再来给皇兄答复,如何?” 三五日? 战场上,莫说是三五日,哪怕是一日,怕是也等不得。 可如今…… 顾恒只能点点头,应下来了。 只是在顾怀准备就此退下时,还是补了一句:战事吃紧,还望三弟早日决定。 这话说好听的是提醒,说不好听的,就是恨不得顾怀此刻就能赶往临边,把那烂摊子给收拾好了。 顾怀回到王府,还未来得及在书房里坐下,苏景卿那边的丫头便急急忙忙过来求见。 顾怀起初皱了皱眉,想回绝了去。可转念一想,自从一门心思放在寻莫吟渊那处之后,他便没再去过铭格轩。这会子,也不知那素日身体便不见好的苏景卿如何了。 “让她进来吧。” 顾怀叹了口气。 之间那丫鬟进屋,瞧见顾怀便是哭。 顾怀最听不得这样的声响,略微烦躁地皱起了眉头:“究竟何事,上赶着来我这儿哭丧?” “王爷,”那丫头也不知是吓得还是难过,直楞楞地给顾怀跪下了:“小娘,小娘快要不行了。” “什么,”顾怀愣了愣:“你若是诓骗我……” “奴婢不敢,”那丫鬟连头也不敢抬,继续道:“自那日王爷走了以后,小娘的身子不知怎的,竟比以往还要差些。遣了大夫上门来瞧,也不见好。直至今儿,那大夫说……” 那奴婢顿了顿,并不往下说了。 “说什么?” “那大夫说,小娘怕是不行了。” 那丫鬟的声音在抖,顾怀原本执笔打算回复信帖的手轻微颤了颤,竟落下了一点黑。思绪忽然有些乱,再回过神来盯着帖子,也是忘了原本要回复些什么。 索性,顾怀将手上的笔和帖子放在一边,愣了会儿神后,才道:“我去瞧她。” 顾怀自然希望这丫鬟是哄骗他的,只是当他走到铭格轩,看着卧病在床,实在起不得的苏景卿的时候,心下顿时便凉了一大半。 这回,怕是真的。 苏景卿就这样躺着,面色全无,阖着眼睡着,却也是睡不安稳的景象。顾怀走到她床边坐下,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她。 终究,生活在一起许久,如何都是有些感情在的。顾怀自问对苏景卿虽算不得爱,甚至算不得喜欢,但多多少少就是还有些不舍。 看着苏景卿这番模样,倒更勾起了顾怀想着念着莫吟渊的心思,不觉间,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大夫如何说的来着?” 缓过神来,顾怀慢慢地松开了苏景卿的手,将被子掖好,顿觉身心俱疲。 “前些日子尚且好些,可今日大夫说……说是小娘大约是到了。” 到了。 顾怀闭了闭眼,心下有些难过,伸手挥了挥,让那丫头退了下去。 顾怀在铭格轩待到天暗,苏景卿才略微清醒了些。睁开眼时瞧见的是顾怀,心里难免有些激动,连带着咳嗽了两声,气便是更虚了。 “可好些了?” 顾怀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待她气顺了些,又道:“怎会如此?我离开的时候,要比现在好许多的。” “刮了两日风,便这样了,”苏景卿的声音没什么气力,却还是朝顾怀笑了笑:“王爷,景卿自知没多少日子了,”说着,两行泪簌簌而下,竟有些控制不住:“因此,还请王爷能听我几句话。” 第五十一章 你是念着她的 顾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苏景卿垂了垂眼,更是没了精神:“妾身知道,王爷是爱着夫人的。” 说着,苏景卿感觉到顾怀的身子颤了颤,却只是勾了勾唇,没往心里去:“这些天,我虽不知夫人去哪了,但王爷若是真的喜欢,那便去把人寻回来,才是正经的。” “我哪是没去寻,”顾怀叹了叹,只觉身心俱疲。加上顾恒那档子事,这会儿便更是心烦意乱了:“只是吟渊身份特殊,短时间内,怕是寻不到的。” “王爷,”苏景卿闭了闭眼,又是一行泪落下:“妾身知晓王爷并非真的是闲云野鹤之人,若是有什么想去做的,从来都是宜早不宜迟……” 苏景卿的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顾怀一下,刺在心上,却拔不掉,只能任他在那,明摆着那是自己的伤口,软肋。 顾怀没有回应。缓过神来时,苏景卿又睡过去了,呼吸很弱。 顾怀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床榻上,又到院子里喊了丫鬟:“照顾好苏小娘,若是……”顾怀顿了顿,闭上眼收敛了自己的那一丝痛苦:“若是苏小娘去了,给你些银子,出府寻个好人家。” “王爷!” 那丫鬟惊得跪在地上,顾怀摆摆手:“府里的规矩向来如此,你进去吧。” 顾怀没有心思多言,踱步回到书房,尚且未把苏景卿的那些话想个透彻,天已渐渐暗了下来。 有许久没去寻然阁了。自从莫吟渊走后,除去那一次,顾怀再也没踏进过寻然阁。那人已经不在,外边也寻不到。到寻然阁去,大抵只会触景生情,更是不自在。 可…… 可现在,他无比地想要到寻然阁去。 书房距离寻然阁甚远,顾怀缓步而去,到了前院时,小裴便迎了出来,见是顾怀,立马便欠了欠身:“王爷。” “嗯,”顾怀看了一眼,摆手让她起来:“一切可好?” “小……奴婢将一切都打点好的,王爷放心。” “她在的时候,不允你自称‘奴婢’,是么?” 小裴愣了愣,一时间拿不准这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心下正踌躇,便又听见顾怀道:“如此,在我面前也不必自称奴婢了。” “王爷?” “给我沏茶,我进去坐坐。” 不待小裴回过神,顾怀便自顾自地走进屋,小裴回过神便下去沏茶,而顾怀进屋后,便往帷幔那处走了走。 那古琴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算下来,莫吟渊也不过离了一个月左右,可顾怀却能从中嗅到一股物是人非的味道。待小裴沏好茶端上来时,从院子里便能听到缓缓的琴音。 如此,映入眼帘的,竟是顾怀抚琴的景象。 虽然都知道顾怀此人擅音律,但能这样听着此人抚琴的机会却不多。 一时间,小裴将物件放置在桌上后,竟不知该退出去还是在旁边等着伺候。许是看出她进退两难,顾怀的琴音未曾停下,却缓缓道:“留下吧。” 小裴行了个礼,不敢应声。 如此半个时辰,顾怀才停下来:“这把琴,大抵只有她合适。” 顾怀摇了摇头,小裴闻言,自然深知顾怀意有所指,而所指之人,不过是莫吟渊。那个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主子。 “王爷,莫要太费神。” 小裴劝了一句,便给顾怀温茶。顾怀从帷幔里走出来,盯着这屋里的桌椅板凳看了一阵,不觉心伤。 “怎能不费神?”顾怀摇了摇头:“终是寻不到这人的踪影,如今……” 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莫吟渊替温子衡办事,手下亡魂数不胜数,寻仇的人自然也不会在少数。又被废了七成功力,饶是能逃脱升天,也不至于让弥渡阁和他的人苦苦寻了一个月,还是没有消息。 莫吟渊…… 到底在哪里? 顾怀闭了闭眼,将情绪敛下:“原本,是不该寻她的。” 是了。 莫吟渊这个人,原本是要杀他的。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寻着寻着,顾怀便慢慢地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论那人原先想对自己做什么,至少最后,没有动手。 而是随了他的话,写下一封和离书,从此天涯两端,各自欢喜。 可是他并不欢喜。 那人走了,他便乱了。 还有顾恒那边…… 这个机会,他断然不想放过的。可若如此,寻莫吟渊的精力便不会像现在这般,可即便像现在这般,他也是寻不到。 “小裴,吟渊若是不会回来了,我想着,你也寻个好人家,出去了吧。” “王爷,”小裴先是愣了愣,而后便给他跪下了:“王爷说过,如何都要寻夫人回来。如此,小裴便如何都会等夫人回来。” “她已不是我夫人了,”顾怀笑了笑,笑里藏着几分难过:“即便不回来,也不欠我什么。” “王爷?” “你许是猜到一两分了,”顾怀伸手将她扶起来:“她原接近我,便不是目的纯良。可细细想来,这也怨不得她。就好似她与我说过的,我娶她,也并非目的纯良。这样想来,我俩谁也没欠谁的。” 顾怀叹了叹。 只是这些道理他即便懂得,却不代表能放宽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承认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之于皇位,他想将顾恒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之于莫吟渊,哪怕两人再无干系,他也还是自私地想将这人留在自己身边。 之于别的…… 顾怀尚且没有精力再去想了。 这日,顾怀在寻然阁待了一宿,遣了小裴下去休息,一人在院子里看着池鱼吹了冷风——第二日清晨,铭格轩的丫鬟来报,苏景卿去了。 饶是知道这人活不长久,却不想不过是一夜的光景。 顾怀赶到铭格轩时,丫鬟跪在地上哭得可怜,顾怀走到床边牵着苏景卿已经没有热度的手,竟不觉伤心了。 心里空落落的,就似现在的顾三王府。 一夜未眠,顾怀的脑里混沌,却还是言语清晰道:“到外边找人,替苏小娘发丧了去吧。” “是,王爷。” 那丫鬟依然是哭,顾怀将苏景卿的手放下,用被角掖好,晃晃悠悠地起身,朝着铭格轩的前院走去。 第五十二章 我爱上她了 如此,这顾三王府里,前后光景,竟又只剩下他一位主人了。 丫鬟到外边寻发丧的人,自然也不是马上就能到的。顾怀在铭格轩的院里坐了一阵,一会儿想着苏景卿的好,一会儿又是思念着找不到踪影的莫吟渊。 苏景卿是位好姑娘,只可惜,毁在了他的手里。 顾怀自问虽不爱这姑娘,却也不能抹灭苏景卿自入府以来的体贴和所有的好。不争不抢,明里暗里都不曾动过不能动的心思。 临去了,还不忘与顾怀说一句‘把莫吟渊带回来’。 正想着,铭格轩的丫头便领着发丧的人回来了——许是听见是顾三王爷府里的,怕被这个挂着闲散名头的王爷怪罪,闻言便放下手上的活计,连忙赶过来的。 见立在院子里的顾怀,那人直直地跪了下去:“请三王爷安。” 顾怀回过神来,瞧见跪下的发白老人,伸手将对方扶了起来:“要如何,您且照规矩来便是了,需要什么,便请丫鬟们下去准备。” “是,王爷。” 吩咐下去后,顾怀便自顾自地回了书房。接下来的几日,顾三王府都被苏景卿去世的氛围包裹着,所到之处便是白绫飘摇。 按例来说,苏景卿不过是妾。哪怕是去了,也不过是悄悄地抬出去火化了埋骨。只是顾三偏觉自己亏欠了这姑娘什么,便按照大礼给办了。 办得风光,且古往今来鲜少有人如此,一时间,丧期未过,这事儿便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谈资——向来风流成性,流连花丛的顾三王爷果真爱美人,妾侍的葬礼也是如此风光。 这样的传闻,自然也被刘湛听了去。回家用饭时谈起,莫吟渊听见苏景卿去了,原本便没什么气力的左手连碗都端不住,直直地砸在了地上。 睁着的眼,不由悲伤。 苏景卿没了。 那人身子一贯娇弱,顾怀虽愿意用上好的药材给她添着,却还是没能让这女子多活些时日。 “吟初,你怎么了?” 莫吟渊摇了摇头,稍稍缓过神来后,才道:“无事,只是听到这样的事,有些难受罢了。” 再无心思用饭,莫吟渊自顾自地走到了院子里,望着与弥渡阁,寻然阁都大不同的景象,不觉伤感。 苏景卿去了,那府里还有谁能陪着他?现下又是怎样的光景? 莫吟渊闭了闭眼,纵使再如何肖想,也是徒劳。那人与她已无瓜葛,再怎么念想,亦是暗自伤神罢了。 晃神间,莫吟渊竟不觉落下泪来。 丧期七日,可顾恒那边自然等不得顾怀在府里待七日之期。于是在苏景卿丧期的第二日,顾怀便上景山,到了余萩的住处。 许久未见,余萩并无甚变化。 “顾公子消瘦了许多。” 余萩点了蜡烛,烛光一时间照亮了屋里。 顾怀笑了笑,笑里带些苦意。寻了一处坐下,却不说话。 余萩也不着急,给他沏了一壶茶,温了半刻,终于听到顾怀道:“苏景卿死了。” 余萩愣了愣,似是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情。沉默片刻,道:“顾公子,节哀顺变。” “莫吟渊不知所踪。” 连续两件,余萩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苏景卿去了让他难过,还是莫吟渊不知所踪于他来说更难过。正斟酌字句,未敢多言,便又听见顾怀道:“余萩,我爱上她了。” “既是爱了,便把人寻回来。” “我找不到她,”顾怀言语间,竟带了些许哽咽:“许是被什么人夺了命去,我都不知道。” “不会的。” “余萩,你不知道,”顾怀摇了摇头,却不知如何才能把莫吟渊的身份说明白。斟酌之下,顾怀只捡了最重要的说:“莫吟渊是弥渡阁的人。” 闻言,余萩的眼神变了变。 “你猜到了吧,”顾怀苦笑了一下:“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到了的。” “那公子又为何要寻?她没有杀你……” “她保全了我,被温子衡废了七成功力,现下不知在何处,无论是我的人还是弥渡阁的人,都寻不到她。” 余萩自然不会再问更多。 如此,便够了。 至于莫吟渊为何没对顾怀下手,她更不必去问。身为女子,她当然能懂。情至所钟,不过就是喜欢上了吧。 “会寻到的,”余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安慰:“总会寻到的。” 顾怀沉默了半响,似是发泄完了情绪,又道:“临边之战败了。” 这是正事儿了。 余萩尚且担心他不能从悲伤里挣脱,却不想这人转眼间便能恢复清明:“败了?那你……” “顾恒寻我到书房里洽谈过,他的意思,是让我带兵到临边。” “那公子意下如何?” 顾怀沉默了半响,皱着眉头的模样确实苦恼:“我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只是我人不在御城,寻莫吟渊的人马自然就少了。” “既然公子心里已经下了决定,又何必想那么多?临边之战是公子的机会,更可能是公子唯一一次机会。” 余萩说的,顾怀自然明白。 只是,莫吟渊…… 顾怀不知自己如何回到王府的。在书房内,他只觉原本想要理清的思绪更乱了些。直到夜过半更,他才招了探子入内。 “可有她的消息?” “王爷,若是有消息,属下定会立马上报的。” 言下之意,查无此人。 顾怀略微痛苦地闭了闭眼,那话几乎是从嗓子里压着挤出来的:“退下吧,继续寻,如何都要把她找回来。” 探子领了命,便退出去了。 清晨,顾怀便整理好衣冠,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余萩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临边之战,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他怎么能错过? 顾恒下了早朝,听见顾怀求见,立马便让人把顾怀带到了书房去。 见顾怀正准备下跪,顾恒竟伸手连忙阻止:“不必多礼。知晓你不愿在朝堂上,这才让你到书房来的。” 顾怀道了声谢,没有言语。 直到顾恒递过来一句:“皇弟,府里的事……” “臣弟已打理妥当,”顾怀行了个礼:“临边之战,臣弟愿一试。” 第五十三章 于我来说,太疼了些 莫吟渊在未离那处已休养多时,加之刘湛每每问诊用药,现下已是恢复到了最佳的状态。 这日,未离还在厨房里忙活,莫吟渊便撑着拐杖走到院子里缓慢踱步,将院里的一草一木打量了一会儿——是时候动身前往铭亦城了。 用午饭时,莫吟渊吃得差不多了,掂量了一下词句,道:“湛哥,未离,我想着,我一个原是与你们素无瓜葛的人,叨扰了如此久,也是时候该告辞了。” “不再休养些时日?” 对于莫吟渊说要离开,两人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正如莫吟渊所言,原本是素不相识之人,此时说要离开,自是知道她一是不想欠下太多,二是确实过意不去。 莫吟渊摇了摇头,笑道:“如此已经很好了。” 大伙心里都是明白的,留得再久,莫吟渊的身子也只能是像现在这般了。想来,未离心里多少有些难过:“好姑娘,你要走我们也不强留你,只不过这儿离铭亦城也得有十几里路,好歹让我官人到城里牵一匹马来。” 莫吟渊闻言,原想拒绝。可转念一想,现如今自己拖着这副残败不堪的身子,又有何资格说不要呢?莫说旁人不信,就是她自己也觉得走不了这十几里路。 斟酌之下,只好硬着脸皮应下了:“如此,便劳烦湛哥了。” “算不得麻烦,相识一场。既选择救你,当然是愿意送你这一程的。” 刘湛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了。在她落难时带了回来,好心医治,又有未离照顾至今……或许,那些过往的日子,真的已经慢慢地,不复存在了。 莫吟渊垂了垂眸,待到午时回屋里歇着时,从抽屉里拿出了刃霜。 这把刀几乎算是她过往生活的印记,如今,也是时候封尘了。 夜里,莫吟渊将刃霜揣在怀里睡了一觉,刃霜的刀鞘如寒冰,阵阵刺着她,如何都捂不热。寒意侵袭,她几乎一夜都在发抖,更别提睡得安生了。 天一亮,她便疲惫地睁开了眼。 从前,这把刀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虽也感觉到了寒意,却从不似昨夜那般,冻得她难熬,冻得她无法入睡,心神不宁。 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等未离来唤,她便洗漱好,往院子去了。 刘湛正要出门,瞧见莫吟渊,便冲她点了点头。 未离把吃食塞进了刘湛的怀里,看着他出了门,这才转过身来与莫吟渊说话:“今儿怎么这么早便起了?” “昨夜里睡不着,”莫吟渊笑了笑,就着未离的动作,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什么?” 莫吟渊笑了笑,将刃霜从怀里掏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未离的手上:“我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可你和湛哥如何都是救过我一命的人。无以为报,这把刀,务必收下。” 未离盯着那把刀看了一会儿,并不言语。 饶是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倒也能看得出来,这把刀定是凡品。甚至可以说…… 大概是代表着某些身份,某些象征的东西。 “你既什么都没有了,又何必把这唯一的东西给我呢。” 未离思虑了一会儿,颇觉伤感。忍不住伸手探上莫吟渊的发:“虽不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想必,定是难忍之苦。你若不想回忆以前的事情,这把刀,我纵使收了也就收了。只不过,如此,你便能真的忘却过去,好好生活么?” 闻言,莫吟渊红了眼眶,却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反驳。 未离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她知道,刃霜代表着她的过去,也知道,她把刃霜交出去,不愿留在自己身边,也是为了忘却。 忘却有关弥渡阁的一切,忘记温子衡,忘记顾怀。 甚至,要忘了她自己。 “谁知道呢,”莫吟渊摇了摇头,闭眼间,所有痛苦的神色都随之而收敛:“不过,总得试试的。毕竟,那些个过往,于我来说,太疼了些。” 言语间,莫吟渊还是将刃霜赠与了未离。 仿若得到了短暂的解脱似的,莫吟渊撑着回了屋里,一时间竟不知以后要如何打算。到了铭亦城,以后呢? 躲躲藏藏吗? 不,也不一定。这些天再没见顾怀派过来的人了,许是这人既决定要上战场,便没有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放弃了吗? 这原是她想要的,可若知道顾怀真的如此做了,却又忍不住感伤。这些过往,是时候翻篇了…… 傍晚,刘湛到底是牵着马回来了。 未离忙活了半天,为莫吟渊做了许多吃食。倒也不是铭亦城离这儿有多远,只是想着,她一个人到铭亦城去,普通人尚且不方便,何况是她这样身子骨的。 能帮上一些是一些。 晚饭时,莫吟渊瞧见未离一包裹满满当当地递给她,还让她如何都要注意小心的,莫吟渊接过时,奈何还是湿了眼眶。 到底,除了在江晚楼的那些日子,她便没感受过这样温存的关心。 许许多多落荒而逃的景象,都是如此狼狈。 “吃饭吧,今晚做了许多好吃的。” “如何感谢,倒也说不上来了,”莫吟渊笑了笑:“多谢。” “何必说这些?我们得了空,也是会去铭亦城看你的,”未离忍不住噙着泪,往莫吟渊的碗里夹了些菜:“你不方便,可一旦落了脚,定要写信通知我们。不放便写,便用暗号之类,都是可以的。” “我这般打扰你们,素来也不沾亲带故的,除了一句多谢,实在找不到什么言语说,”莫吟渊摇了摇头,叹道:“原是该死了的人,却因你们活了下来。” “如何就该死了,”未离瞪她,眼里话里全是不舍:“也没事,横竖也能去看你。过些时日,我们便到铭亦城去。” 话虽如此说,但那时候今夕何夕,又是一场未知的变故。 可纵然心里有数,莫吟渊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许是生活已是如此,多给自己些盼头,也算是好事一件:“那我便等着你们来瞧我,若是不来,等我哪天来了兴致,赶回来瞧你们的时候,定饶不了你。” 第五十四章 只怕自己肖想 翌日,莫吟渊起身时不过天蒙蒙亮。许是想着路上不方便,十几里的路程于她来说少不得劳顿,便早早起身了。 只怕即便想睡,也是睡不着的。 现如今左手已经得以恢复,莫吟渊试着给自己梳了妆,施粉黛。 只是左脸那道疤如何都遮不住,莫吟渊盯着铜镜瞧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叹息。身上的伤痕无数,却没有一道似脸上这道这般。身子残败不堪倒也无妨,只是脸毁了,那便真的没什么可说了。 日出缓缓而升,听见院里传来的声响,莫吟渊便料想着未离应是起了,便朝着院中的方向去。果不其然的,未离已起了身,在院中和厨房里忙活起来。 莫吟渊开了房门,站在边上细细看着,与未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吟初可算是醒了,”未离笑了笑:“想着你要早些出门为好,毕竟还有十几里路要赶。” 莫吟渊笑着应了一声,撑着拐杖走到院中。日出很美,很快便映上了整片天。初阳散在院落里,洒在人的身上,暖和了身心。 “施了粉黛,倒是好看极了,”未离不知何时忽然窜到了莫吟渊的跟前,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细细地看着:“就是那些个挨千刀的,竟往你脸上划了这么一道。” “别闹,”莫吟渊微微皱眉,实在不习惯旁人这样的动作,便轻轻动了动,挣脱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如此的行为。” 未离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想着你这样出门也不方便,昨儿从柜子里找到了帽围,你且戴上吧。也不是什么意思,好歹是姑娘家,出门在外,还是留个心眼儿好些。” “你又怎知我会多想?”莫吟渊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现下都这副模样了,还怕旁人肖想不成?” 她不怕旁人肖想,只怕,自己肖想。 肖想那个此生最好见不到的人。 “你这样与我说话,真是想让我打你了。”未离瞪了她一眼,也不理她如何,转身便跑进屋里去了帽围出来:“这样式还是好看的,如今被你戴了去,正合适。” 莫吟渊笑着接下了,等吃过早饭,便是时候离开。 刘湛找来的马很普通,行这十几里路虽不成问题,却倒也不是什么好品种。未离在包袱了放了许多盘缠和吃食,临上马还不忘拉着莫吟渊的手道:“刚到那个地方,先别寻什么住处。先到客栈住上一晚才是真的。” “放心吧小姑奶奶,”莫吟渊想着,自己出门无数,却从未有人像未离这般千叮咛万嘱咐过,忽觉暖意涌上心头,所有的言语都化成了叹息:“我自会照顾好自己。” 再如何不舍,在莫吟渊提出自己要往铭亦城去的那一刻起,终将会有分离的时候。莫吟渊踏上马,朝刘湛和未离点了点头,终是扬长而去。 纵使只有左手,她骑马的模样也似从前般行云流水。风带起帽围的边,轻轻扬起,绝尘而去。 十几里的路程并不算遥远。莫吟渊只期间歇息了两回,喝了些水,吃过些干粮,便又朝着铭亦城的方向去了。 到铭亦城时,太阳刚刚落山。 如未离所言,铭亦城实则与荒城无甚区别。不过是太阳刚落山的时辰,天上还映着夕阳的模样,可城里几乎没有人影。 即便是人家,也是行好一会儿才能见到一户。 铭亦城倒也不大,只是四处寂寥。莫吟渊寻了好一会儿,才能找到一家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客栈。顾不上那么多,莫吟渊停了马,小心翼翼地下来了。 客栈的门虽是敞开着,但里头除了掌柜和一个店小二外,空无一人。 莫吟渊撑着拐杖背着包袱踏进去,一时间,两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感受到旁人的目光,莫吟渊只是垂了垂眸,倒也没掀开帽围,只是道:“住店。” “啊,”掌柜的应了一声,连忙收回了目光:“不知姑娘是要什么样的房间?” “……自然是普通上房。” “好嘞,您随我上二楼。” 掌柜朝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便立马上来。原想拿过莫吟渊手上的包袱,却不料莫吟渊往后退了一步:“无妨,我自己来便好。” “得。”小二讪讪地收回手,领着莫吟渊往二楼去。莫吟渊手里撑着拐杖,右腿使劲儿间,竟然也能看似无阻地跟着小二上了楼梯。 房间在二楼的左手第二间,莫吟渊推开房门看了一眼,便打发小二端茶水上来。 小二忙应了声,麻溜儿地下楼取茶。莫吟渊关上门,将包袱放置在桌上,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里许是很久无人来访,连桌椅板凳都带着薄薄的灰。 正想着,敲门声便响起来:“姑娘,你要的茶水。” “进来吧,”莫吟渊应了声,小二推门而入,将茶盏等放在了桌上,莫吟渊瞥了一眼:“这房间许久未打扫了吧?” “姑娘,不瞒您说,这铭亦城鲜少有人来……更别说是来住店的了,您多担待担待。” 莫吟渊挑了挑眉,想了一遭,还是从包袱里拿出银子,扔在了小二的盘子里:“再给我提几桶热水来,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二瞧着银子,登时便乐了,道了几声谢便转身下楼,朝着掌柜喊:“大手笔啊。” 不多时,热水提了上来,还端了个木桶。大约是想着莫吟渊要沐浴的意思了。 放置好东西,莫吟渊遣了小二下去。将衣衫褪去,踏进了木桶里。 沐浴从来都是让人觉得舒适的事物,只是…… 莫吟渊伸手细细地抚过身上每一道目之所及的疤痕,忍不住苦笑。 还有背上那些触碰不到的,也不知是如何的光景。 又有多少道,是温子衡亲自给她添上去的。 想着,莫吟渊忍不住垂眸,目光又落在了使不上劲儿的右手上。 经过刘湛的费心,那处如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只是如何都使不上劲儿,便是连动,也是很难为她。 经脉尽断。 以前有未离在旁,她总是刻意忽略这些令她觉得痛的事物,可如今,目之所及,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她以往压抑下来的痛苦,顷刻间便似有若无地涌了上来,将她侵蚀,淹没,直至再没有挣扎的气力。 第五十五章 您不也薄情至极 在客栈歇息了两日,莫吟渊便将铭亦城的人情世故探得差不多了。 与一开始的认知几乎对等,这处虽称为‘城’,实际上跟村落差不多。人家不多,因此各户人家之间也都是相识的。来了莫吟渊这样一个陌生人,于他们来说也是罕见的事。 只是见莫吟渊腿脚不方便,又肯出银子,大伙儿便也乐得帮莫吟渊搭一个能避风挡雨茅草房。莫吟渊谢过这些乡民,自然也少不得平日献献殷勤,请客吃饭之类。 如此下来,待房子搭建好,莫吟渊也与这些人打成一片——荒郊野岭也有好处,便是所有人几乎都相识熟络,感情一般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莫吟渊从善如流地与他们交好,从客栈出来往那茅草屋去的时候,还不忘让客栈掌柜给各处乡民送上一壶酒,聊表心意。 如此一来,大伙儿对这个忽然在铭亦城落脚,长得也不甚好看的姑娘多了些爱怜。 花了半月时间,莫吟渊总算能住进屋子里。许是莫吟渊与他们交好,待他们也不错,屋里除了一张床以外,还有些简陋的家具。 约是乡民们一起做的。 莫吟渊瞧着这屋里的景象,虽是落魄,却因这些细小的事物而觉得暖了不少。 夜渐渐深了。 莫吟渊靠坐在木椅上,目光带些许游离——她从未试过一个人这样的生活,也不知一个人的生活需要些什么。 这样呆呆地坐着,看着屋里火光四下的模样,心下登时涌上来一阵彷徨。 直到夜过半更,莫吟渊才勉强合眼。 至于顾怀那处,现下已经到了临边。 临边的战事如何惨烈,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肖想到了。只是未曾想,林老将军留下来的烂摊子,竟是如此难收拾。 加之临边天气寒冷,军营里又少有火炉暖身,这样的环境可以说是令人坐立难安了。 “报——王爷,四周暂无异动,听王爷指令。” 自从来了临边,顾怀心里想着莫吟渊的时间越发少了些。战事吃紧,更多时他想着的是如何以最少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可只要得了空,每每想起她,便令顾怀心里更痛一番。 御城那边至今没有莫吟渊的消息。 “王爷?” 来人瞧他没反应,只当他是想战事想得皱眉,却不知自己惊扰了这三王爷的美梦。恍若初醒般,顾怀稍稍抬了头:“什么?” 那人被顾怀问得愣了愣,接着道:“四周暂无异动,听王爷指令。” “哦,”顾怀总算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临边,是让他无休无止大战了三日,才换得这片刻宁静的地方。无奈地笑了笑,道:“那便主动出击。今晚带几队兵马,听我指令便是了。” “是,”那人应了一声,抬眼瞧了瞧顾怀,只觉这王爷有些不对劲儿。这种不对劲儿,是从来临边的第一天便有了。可…… 可这人虽说是个王爷,外头人也都称他闲散,可自从他带着兵马来了临边,也不知用了什么兵法奇招,竟能在三天之内还了临边一个短暂的太平。 “还有事?” 顾怀抬眼瞧那人,那人被顾怀瞧得心里登时有些发慌,忙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便退下吧,好好整顿,今晚必定是场大战。对了,劳烦把宋清叫进来。” 此人谦谦有礼,这是这几日与顾怀相处下来,士兵们的唯一想法。 这样的一个王爷,瞧着如何都不似与他们这些武将能相处下来的,可偏偏,他就是能与这些人称兄道弟,尚且不把自己居于高处。 “是,王爷。” 那人退下,便去唤了那名叫宋清的人。 “顾公子,有何吩咐?” 只见来人并不下跪,也不行礼,只待站稳后,便将这话缓缓而出。 “弥渡阁那边可有消息?” “不曾,”宋清叹了叹气,又道:“阁主已经将整个御城搜寻了一遍,并未见霜降的身影,许是早已出城了。” “你们都唤她霜降?” “是,”宋清抿了抿唇,那模样实在好看,清冷中带着些许勾人:“弥渡阁的杀手,都是有代号的。” “宋公子,”顾怀呆了呆,而后道:“你跟着温子衡多久了?” “十余年,”宋清挑了挑眉,似是对顾怀的言语有些疑惑:“怎么?” “没事,只是想着,那人未免薄情了些。” 闻言,宋清竟冷笑了一声,而后对上顾怀有些不解的脸,道:“温阁主尚且薄情,这是底下人都知道的,那顾三王爷呢?自问,您就不薄情了么?” 宋清的话犹如毒药,不疼不痒地漫到了顾怀的心里,惹得他有些心慌,慌神着,总觉得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 倒想起了,莫吟渊也曾说他是个薄情之人。 那时候的他,表面流连花丛,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模样,确实清冷。只是自从坦然自己的心意以后,他自问对莫吟渊算是以心相待的。 只可惜,那人一开始的目的,便是要取自己的性命。 宋清瞧见顾怀不说话,当下便以为自己触碰到这人的逆鳞了。虽说弥渡阁的人不惧朝廷中人,但如今他在顾怀手下与弥渡阁联络,多少还是要顾及些的。如此,宋清原想着要说什么圆过去,却不想听见顾怀的一声轻笑。 “你说得对,”顾怀摇了摇头,模样有些伤神:“我是个薄情之人,尤其待她。” 宋清闻言,先是怔住了,而后有忍不住叹息——如此之人,若不是用情至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相比这些,顾怀便已经胜了温子衡无数。 “她会没事的,”约是见顾怀这副模样,宋清实在有些不忍:“她的能力,约是你如何都估算不到的地步。” “但愿吧。” 顾怀扔下这三个字以后,便再也没说话了。拿着布局图看着,宋清在一旁觉得无聊,便悄悄地掀了帘子出去了。 只是临边的环境实在恶劣得很,宋清从帐子里出来,扑面而来的便是刺痛人的冷风,惹得他不忍皱眉。随意拉了一人来询问情况,才知今夜会有一场大战。 可…… 可大战饶是在即,那个人心心念念的,不是今晚能否赢下,会不会损失惨重,而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莫吟渊。 一时间,宋清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只好摇摇头,往暖和些的帐子去了。 第五十六章 你得有了她 是夜。 周边烽火四起,叫嚣着,华光四色之间,无数人浴血奋战,倒下,站起…… 顾怀清点的一支队伍人数并不多,却全是个中好手。夜色笼罩,地上又是未化开的雪,照着火光,这一切乍起之间仿若置身于地狱。 早料到今夜会是吃紧的一战,顾怀领着为数不多的兵将,包抄了敌军的阵营。将近两个时辰的奋战,就连顾怀的脸上都被化了一道,见了红。 好在,疲惫不堪的过后,是一个好的结果。 宋清在帐子里,听着外边的声响,心里不由地也漏了一拍。瞧见这样的景象,只能叹息顾怀绝非平常人。 这样的计谋,若不是愿意豁得出去险中求胜的,根本就不敢用。只用为数三十几人的队伍包抄了对方的阵营…… 无论是策略还是领兵之能,都是不可小觑的。 这一战闹腾到了半更,直至顾怀踏入对方阵营,从对方手里索取到将降书后,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 历时将近两个月,这场战役总算是拿下来了。 顾怀离开对方阵营时,还不忘撂下一句:‘自不会亏待汝方战士’后,才潇洒地带着十几名还幸存的好手回到了自己的阵营。 宋清瞧见四下总算是恢复寂静,唯有地上雪里还有残存的血迹,还有未有人清理的尸首,终是没忍住,披了衣服,往顾怀的帐子去了。 顾怀此刻恨不得倒头睡到日上三竿,可听闻来人是宋清,便皱着眉头强撑着精神,让他进来了。 宋清走进帐里,瞧见的是顾怀皱着眉头的臭脸,实在不像是刚打完胜仗该有的模样,忍不住道:“顾公子这是怎么了?” “两日未歇,”顾怀挑了挑眉,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不大好,便下意识地收敛了些:“又来一场这样的大战,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宋清倒也是个聪明人。闻言,便知晓顾怀话里带着‘你找我最好有什么事’的警告。 可惜宋清实在只是想过来瞧瞧罢了,并无正事的。瞧见顾怀这模样,也没办法直接甩下一句‘那你好好歇息’就转身走人,斟酌之下,只好道:“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程?” “明天再说吧,”顾怀叹了叹气,如今降书拿到手,估计顾恒那边自然是恨不得他立马出现在跟前的:“怎么?” “你没看出来,我在没话找话吗?” 宋清实在无奈,只好应了一句。 顾怀颇为好笑地点点头:“当然是看出来了,不然你巴巴地过来,就为问我几时回去么。” 顾怀觉得好笑,便笑了好一会儿,才正经道:“那三十多人里边,有你们弥渡阁的人。虽说是温子衡自愿借给我用的,但有几个已然成了刀下亡魂,在这件事上,我欠你们弥渡阁一个交代。” 交代? 温子衡派出去的人,原本就没想着他们还能活着回来的。 战场上自顾不暇,更别说要保全他人的性命。而如今,顾怀却为了弥渡阁那几条温子衡都不甚在意的人命道歉,一时间,竟让宋清觉得愧疚。 “……顾公子何等聪明,难道不知那是阁主不要了的人么?” “温子衡要不要他们的命,原本就不在我的关心之下。” 言外之意,他只是觉得让这些人没了命,多少有些愧疚而已。 可饶是只有这简单的愧疚,宋清也觉得已然足够,也是难得,忍不住道:“你与顾恒确实相差甚多。” “哦?”顾怀耐着性子,竟然来了兴趣:“何意?” “顾恒只关心他的权力会不会受到威胁,而你不一样。” 顾怀没说话,倒是就着宋清的话细细地想了想——顾恒在意权力,这点顾怀比谁都清楚。只是他并没有觉得顾恒这样有何不好。 当权者,有谁不在意自己的权力? 只是…… 只是想到余萩,他心里便觉得惋惜。 “你怎知不一样呢,”顾怀叹了叹:“万一哪天我也成了他那样的人……” “所以一定要找到霜降,有了她,你定然不会是这样的人。” 闻言,顾怀的身子僵了僵,晃神了许久——他甚至不知道宋清何时离开他的帐子的。 莫吟渊…… 顾怀实在疲惫,心里却是念着莫吟渊睡下的。 第二日天气初晴,白雪皑皑的地面有了融雪的迹象。那些尸首被人连夜埋葬了,顾怀此时从帐子里出来,瞧见的只有白雪初融的好景象。 “传令下去,修整到晌午,便出发回程。” 领了军令,顾怀回了帐子里。 此时得了空,心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更是念想着莫吟渊了。只可惜,在临边两月,御城那边除去传来的那一次消息以外,便再也没有了。 御城找不到人影,天大地大,以往也没有容身之所的莫吟渊,他又能从何处寻起…… 整顿片刻,直至晌午,顾怀总算带着一行人马出发回程。临边距离御城甚远,加之临边周边环境亦是同临边一般恶劣,行军的速度便慢了些许。 倒不是顾怀怕战士们顶不住,只是唯恐宋清。 宋清这人虽说算不上是个软脚虾,但身子骨自然是没有他们强健。加之行军,如何都是要风吹日晒骑马前行,这会子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因此顾怀便放慢了速度。 对于顾怀的好意,宋清倒是没有推脱,而是直接领情了。 如此在路上行了七日,才到了距离御城还有二十多里的城镇,铭亦城。 可惜此处虽成为城,却与山村无异。 眼下天色皆暗下来,无奈下,顾怀只好在铭亦城内唯一的客栈安排住下了。 而这一行人马,在铭亦城这个小地方实在有了不小的轰动——这轰动,到了次日清晨便传遍了大街小巷,自然也落到了莫吟渊的耳里。 给她带来这个消息的,是平日里帮她带些新鲜瓜果的张二嫂。 许是见莫吟渊一个人居住,又是一个姑娘家的,乡亲们平日待她便多了些怜爱,张二嫂时不时也过来走动走动,带些吃食给她。 这个消息从张二嫂的嘴里说出来与莫吟渊听,莫吟渊当下便将捧在左手的杯子砸落在地,神情恍惚,带着些许茫然。 第五十七章 总感觉有什么 “江姑娘,你怎么了?” 约是莫吟渊恍惚的神情委实吓人,只见张二嫂拽着莫吟渊的胳膊晃了两下:“姑娘,可是身上不大舒服?” “可知……”莫吟渊垂了垂眸:“可知那行人是来做什么的?” 莫吟渊明显感觉到自己倒抽了一口气,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上,像是生怕听到什么似的。 “这个……那行人好像是刚打完仗,路过铭亦城歇息的。” 闻言,莫吟渊轻轻地松了口气,张了张嘴,原本是要说些什么的,可最后却只化成了浅浅的叹息:“二嫂,谢谢了。” “不妨事,只是你确定没什么?我瞧你……” “无妨,”莫吟渊摆摆手,而后又无力地撑着椅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只是这些天身子不大好,大约要劳烦你,给我带些吃食。” 莫吟渊说这话的时候,简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听得二嫂心里一突一突的,自然是连忙应下来了:“行行行,你要什么与我说,我给你带了来。” “也没什么,像平时那般便好了。” 莫吟渊几乎是下意识说的,而后又抬头朝张二嫂笑了笑:“二嫂子,我实在有些难受,恐怕这会子就要歇息了。” 莫吟渊下了逐客令,对方自然也没有强留下来的理由。只是临走前还是有些放不下心地嘱咐了两句,至于莫吟渊听没听进心里,对方也就不知晓了。 待张二嫂离了,莫吟渊原本强撑着的身子终于坐倒在椅子上,迷离的神色恢复了些许,竟是垂下泪来——她只觉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那样地想念着顾南风,那样地想要见他一面。 只是这样的念想哪怕堆满了整颗心,却也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资格踏出那一步。 幸好,那人平安回来了。 哪怕不相见,只要能相安无事,也算是好的。 莫吟渊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竟是过了一夜的光景。第二日张二嫂带了东西来瞧她,推开门瞧见的是坐在椅子上呆了神志的莫吟渊,不由地吓了一跳:“姑娘这是一夜没睡?” 听见人叫她,莫吟渊这才回过神来,颇为憔悴地扯了扯嘴角:“怎么这会子就来了?” “好姑娘,这都快辰时了。” 张二嫂一面说着,一面将东西放置在桌上:“身子不好,更要好好歇息才是,姑娘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莫吟渊没说话,只是垂了垂眸子。 倒也不是她有意折磨,只是心里想着顾怀,这一夜便不知觉地过去了:“劳烦惦记了,”莫吟渊忽觉有些疲惫:“瞧,这会子终于觉得有些累了。” “那姑娘好好歇息,今儿的新鲜肉菜都给你买了些,记得自己做着吃些。” 莫吟渊应了一声,从袖子里拿了些银子递过去:“收下吧,这两日还得劳神的。” 张二嫂从善如流地收下了,倒也没让莫吟渊多费心思。 送走了张二嫂,莫吟渊总算是不堪精神,躺在木榻上睡着了。至于醒过来时,天色已暗。想来是因为顾怀的事儿让她劳了神,睡过这一觉之后便觉得有些精神了,勉强起身生火,弄了些吃食。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二天,莫吟渊便忍不过心里的骚动,还是戴上了帽围,去铭亦城的镇上,兜兜转转的,竟走到了客栈前。 顾三此行浩浩荡荡,把整个客栈都给包下了。莫吟渊只在门前看了一会儿,瞧见里头有人出来,她便掩着帽围退到了一边。 “你说顾三王爷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都在这城里待了两天了,还不起程回御城去。” “谁知道呢,说不准啊,他就喜欢上这地儿了……” “荒山野岭,谁喜欢啊。” 那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别处去了。 莫吟渊听了言语,忍不住多想了一会儿,继而听见了尚且熟悉的声音,登时愣了神,连忙往暗处避了避。 确定藏好了,莫吟渊这才探出小半个脑袋,瞧见顾怀从客栈里出来,眉头微微皱着,似是有些不悦的模样。 还未缓过神来,莫吟渊又瞧见了一副熟面孔——宋清。 “顾公子怎么不启程回去?” 顾怀摇了摇头,些许神色隐藏得很好:“不知为何,总感觉这里有什么东西。” “何解?” “说不上来,”顾怀叹了叹:“大概是错觉吧。” 宋清被他没由来的两句弄得有些懵懂,却又不好多问,只道:“逛逛这城镇吧,反正也就巴掌大小,只当是消遣了。” 顾怀没有拒绝,便被宋清拉着往远处去了。 莫吟渊站在暗处,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这才将一直提着的心慢慢放下,可饶是如此,她的心跳却还是很快,甚至比方才还要更快些。 那人现在很好。 莫吟渊痴痴地想着,撂下帽围遮住面容,朝着茅草屋的方向慢慢走着,却不知怎的,竟只觉眼前却是顾怀方才的神色…… 微微皱眉的模样,还有些往常没有的意气风发。 大约是刚打完胜仗的缘故。 如此,顾怀在朝中的威望一定会有所提升,渐渐的,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与他为伍了吧? 莫吟渊心里藏着事,回到屋里也不愿走动,坐在床边发着呆,直至晌午,胃里传来一阵痛楚,她才回过神来,拿过桌上的吃食,勉强生起火。 如今她腿脚不便,饶是生火做饭这些杂事,于她来说也实在有些困难,加之若不是胃里绞痛,她也实在没有心思去理会。 想着,莫吟渊便索性将肉菜一块儿放下去一起炖了。眼瞧着差不多,便将肉菜捞上来,狼吞虎咽地吃完,换得胃里的短暂舒适。 她原本只想远远地看顾怀一眼,却没想到,还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宋清。 宋清与她自然是相识的,毕竟在弥渡阁那么多年,多少打过照面。只是…… 只是宋清是弥渡阁的人,怎会在顾怀身边? 肖想到温子衡对顾怀的恨意,莫吟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想着宋清约是温子衡派过去顾怀身边的。 可是顾怀那样的玲珑心思,怎会…… 怎会轻易落了温子衡的套。 越是这样想着,莫吟渊那颗原本因为见到顾怀凌乱了的心便更加乱作一团,如何都安定不下来了。 第五十八章 将情意全数抹去不成?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莫吟渊戴上帽围,忍不住在客栈前故作晃悠。瞧见顾怀从里头出来,她便躲得远远的,就此看着方罢——仿佛这样,便能解了她那堆满了整颗心的想念。 原先到铭亦城来,便是想着前缘断却的,可不曾想…… 不曾想,竟在这处见到了顾怀。 这一见,便足够让她神魂颠倒,分不清今夕何夕,亦忘了自己原本与他已经是恩断义绝,和离过了的。 那人,憔悴了些许。 许是行军,多少要吃些苦头的。加之顾怀又是顾恒封的将军,想必定是阵前杀敌,也伤过的。只是,那人曾与她秉烛夜谈,把酒言欢,诗词歌赋。如今瞧见了他这样的一面,竟觉得有些疏远。 莫吟渊暗自摇了摇头,几乎是三步一回头地离了客栈,将顾怀的模样刻在心里,如何都抚不平那乍起的波澜。 好在次日,顾怀已经担不得顾恒那边的催促,整兵回了御城。 顾恒传旨来时,顾怀听后,也只是皱了皱眉,露出一个‘我知道了’的表情,便起身接过圣旨,放在一边。 宋清陪他一块儿跪下,瞧见他这副模样,带着些不悦的样子,实在好奇:“你在铭亦城逗留数日,也不见你作什么。” “我说不上来,”顾怀叹了叹:“总觉得有什么。” “那这些天下来,可曾发现有什么?” 宋清颇为好笑地扯了扯嘴角,顾怀自然是听明白了这人话里带着些许嘲笑的意味,却难得不往心里去,只是道:“就是什么也没有,才想多留些时日。” 顾怀说着,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罢了,回去吧,不然那人该等急了。” “等急了会如何?” “……说不定会要了我的命。” 这话听着有些夸张,宋清原本想一笑置之,可抬眼对上的是顾怀认真至极的神色,不免觉得这人不是在开玩笑:“你那哥哥也忒吓人了。” “皇室还有什么兄弟可言,”顾怀瞥了瞥放在一旁的圣旨:“别瞧着现在对我挺好,不过是我这会子对他来说有用罢了。” 若是无用时,说不定就跟以前一个样子了。 到那时,他怕是又要游山玩水,图个痛快——只是这回,他不打算如此了。 与其把自己的命运扔到别人的手里,顾怀自然更愿意的是自己掌控命运。 “你别说你心里没有那个心思。” 宋清白了他一眼,顾怀没否认,暗自笑了笑,便当作未曾听见。 他心里当然有那个心思。 自将余萩救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心里的这个心思就没真正掩藏过,甚至于迎娶莫吟渊,也不过是为了让顾恒打消念头。 只可惜,他并未算到的,是自己会那么喜欢她。 “行了,收拾收拾,一个时辰后便出发回御城。” 闻言,宋清挑了挑眉,心想自己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却也退出了顾怀的房间,回屋去了。 莫吟渊回了屋里,又是静静地坐着。到了中午,张二嫂又带着新鲜吃食过来,瞧见莫吟渊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便拉着聊了一会儿:“诶,前几日那队晃晃荡荡的,今儿总算是走了。” “走了?” 莫吟渊闻言,猛地抓住了张二嫂的胳膊。饶是她的左手没什么气力,这会子竟然也能让张二嫂觉得有些疼:“是,是啊,方才整顿了,这会子大约已经出去了。” “你怎么了?” 瞧见莫吟渊不言语,张二嫂皱了皱眉。 莫吟渊缓了缓神,回神发觉自己正抓着张二嫂的胳膊,连忙松下力道,颇为歉意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没能再看他一眼。 莫吟渊垂下眸子,将神色都渐渐收敛了些。张二嫂自是不知莫吟渊心里是如何的牵肠百转,只当她是没瞧见那阵势觉得可惜:“还真别说,那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倒是有气派。连着在铭亦城里住了好几天,倒是让我们这小地方也跟着热闹了一阵。如今走了,这镇上怕是又要安静如初了。” 可不是么? 不过是一个街坊邻居都相识的荒城,自然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 莫吟渊听了,忍不住勾了勾唇,张二嫂只当她是开心了:“也没什么听闻了。姑娘,今儿的肉菜给你放在这儿了。” “谢过二嫂子,”莫吟渊眉眼含水,竟是一副柔情万种的模样:“这些天我的身子也好些了,明日便不劳烦二嫂子,我自己到镇上便好。” “诶,姑娘好些就成,也让我们放心。” 张二嫂没往多处想,应下莫吟渊的话,摆摆手便出了屋子,回家去了。只是莫吟渊还在想着顾怀的模样,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封和离书,莫不成真的把情意都全数抹去了不成? 自然是不能够的。 莫吟渊想了许久,见外头起了风,这才起身扶着拐杖到窗边,把窗户关了,只开一个小口——如今都这副身子了,即便相见,又有何意义? 这样肖想,莫吟渊忍不住苦笑一番,跌回床榻,合眼休息了。 顾怀离了铭亦城,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御城。 宋清不是朝廷之人,便在到达御城后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地躲进了人群里,寻自己的潇洒去了。 这一切顾怀都看在眼里,目送着宋清躲进了人群,才到皇宫,见顾恒。 顾怀一向不愿登上朝堂,因此顾怀便直接到了顾恒的书房。外边看守的人被顾怀这一出整得慌神,连忙禀报顾恒。 原想着这大概又是一出腥风血雨的场景,却没料想到顾恒听了,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他不爱在朝堂受人瞩目,便让他来书房也无事。” 随从听明白了顾恒话里的意思,连忙出去请顾怀。 只是顾怀在进书房之前,还是把随身的兵刃卸下,这才踏进了顾恒的书房。 “皇上。” “你倒是连礼都懒得行一个了。” 顾恒无奈地打量着他,只觉这般模样的顾怀,与往常实在有很大的出入。 着上这一身盔甲,竟让他平日里原有的温文尔雅敛去不少,此时更添了几分英气。 第五十九章 找不到就找一辈子 对于顾恒投过来的目光,顾怀泰然受之,只当自己没看见:“闲散惯了,在军中也只顾抗敌,还未把心思放在礼教上。” 顾怀这话半开玩笑半带真,顾恒听了,只得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他一眼。念在他平安归来,还收拾了林老将军留下的烂摊子,顾恒怎么着都得给他些许好颜色看:“这一路,辛苦了。” 顾怀自是没想到顾恒会与他说这些,一时间还愣了一会儿神,而后才道:“若觉得臣弟辛苦,皇兄可有什么奖赏?” “你想要什么?” 顾怀想了想,只觉自己想要的东西,顾恒定是不会给的,便闭口不言。沉默良久,顾怀斟酌之下才道:“暂时没有想要的,等哪天想起来,再来向皇兄讨吧。” “只有你敢这般与我说话,”顾恒的话里忽然带了些锋利:“行,许了你。” 顾怀无视了顾恒语气里的锋利,作揖以表感谢:“若无事,臣弟这会子先回府了。” “听说你那妾侍死了?” 苏景卿故去,顾怀心里怀有些愧疚。因此那时候的葬礼办得何等风光,闹得大街小巷都听闻,自然也就逃不过顾恒的耳朵了。 “嗯,”顾怀敛了敛目:“只是皇兄那时催得紧,还未守够头七,臣弟便得往临边去了。” 纵使顾怀无心控诉,顾恒也能从话里头听出了些许不满的意味来:“如此,是我对不住三弟了。既然已经故去,何不……” “皇兄,臣弟暂且没有那个心思,”顾怀摇了摇头,心里越发想着莫吟渊,只觉想得心都快酸了似的:“况且,家妻仍在外未寻回,实在没那个念头。” “什么?” “吟渊不知所踪,已经三个多月了。” 顾怀摇了摇头,心下神魂俱灭,疼得不行:“我四处派人查探,终究是寻不回。” “何不早与朕说?朕派人……” “不必了,”顾怀抬眼看顾恒,勉强扯了扯嘴角:“其中颇为复杂,也不只是我要寻她那么简单。这事让臣弟自行解决吧,总会找到的。” 找不到,那就寻一辈子。 这话顾怀基本上是打碎咽在肚子里的,只好朝顾恒行了个礼,晃晃悠悠地从书房里出去了——他是那般想念莫吟渊。 顾恒派人将顾怀送回三王府,顾怀一进门,迎来的是小裴。 瞧见小裴,顾怀那颗悬着的心更是难过:“怎么不在寻然阁待着?” “王爷,”小裴行了个礼,这才怯生生地抬头看顾怀:“莫说是寻然阁,便是这府里,这些日子也是怪冷清的。” 可不是吗。 苏景卿故去,他与莫吟渊和离,一时间便空了铭格轩与寻然阁两处。 苏景卿平日用惯了的丫头,已经被顾怀遣散,如今只剩下一个莫吟渊以往用惯了的小裴。三王府里原先的人不多,这会子只觉更加寂寥。 “我去寻然阁瞧瞧。” 顾怀说着,便朝着寻然阁的方向去了。 小裴跟在后头,顾怀也没管她。从三王府的前院到寻然阁,多少还是有些距离的。只是顾怀不知怎的,心里突突地跳着,竟很快便到了寻然阁的前院。 停下脚步,抬眼瞧见挂在门上的牌匾,耳边还有小裴因走得太快,未平息的喘气声。 一时间,思绪流转。 “这院子还未取名,吟渊有何想法?” “让我取名?” “这院子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那便叫寻然阁吧。” “为何是这两个字?可有何意?” “只觉好听,喜欢罢了。” 顾怀细细地想着,眼神竟是盯着‘寻然阁’三个字不舍移开:“即便知道这名字是与温子衡有关的,可如今竟也气不起来了。” “什么?” 小裴听得一愣一愣的,只得小声询问。 顾怀笑了笑,眼里竟带着些许来不及收敛的柔情:“没什么,”转头瞧了小裴一眼,轻声道:“替我沏茶来,我进去略坐坐。” 小裴应了声,连忙退下了。 顾怀踏进前院。这里被小裴打理得很好,仿佛每天都在等着莫吟渊回来。只要她回来了,一切便好似从前一般。 可是这会子,院子里多了些许冷清。 顾怀进了屋,伸手挑开帷幔,便走到莫吟渊时常抚琴的地方——古琴尚在,安安静静地摆着。由于小裴的细心打理,上边是一点灰尘也没沾染。 可惜无论小裴如何悉心照料,却终究是个不懂音律的。这会儿顾怀伸手拨弄了会儿琴音,竟有些变了调子,便坐下来细细地调。 小裴端着茶回来时,听见琴音,瞧着顾怀在抚琴,不多时,茶香又在屋里蔓延开来,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王爷,茶端来了。” 顾怀没抬眼,只是应了一声。 小裴不敢打扰,只好站在一边候着。 待顾怀调好了琴音,从帷幔里出来时,瞧见桌上的茶盏事物,忍不住想起与莫吟渊往日的场景。心里想起那人走得潇洒,什么都不愿带走。 好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可惜,留下的人却是伤感得很。 “把夫人的木盒拿给我,”顾怀垂眸想着,没瞧见小裴的疑惑,继续道:“在梳妆台的柜子里。” 小裴连忙去了,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送给顾怀,只见顾怀从里头拿出了一根竹笛。 小裴这倒是想起来了。 这盒子原是她给莫吟渊找来的,那时顾怀巴巴地过来送笛子,莫吟渊收下了,便让她找了个木盒子装好,以防受潮。 “王爷?” “竟是连这根笛子都不愿带走,真觉如此就不欠我什么了么?” 顾怀的声音很轻,小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听了些只言片语。 “你退下吧,让我独自在这儿待一会儿。” 小裴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到了前院去。 前院还有一池鱼,她便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也是有趣的。 倒是顾怀,拿了木盒里的竹笛,竟是盯着不曾挪开过眼神,仿佛要从里头盯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怀从寻然阁离开时,自然是把那木盒子连带着竹笛拿回了书房。 那一夜,他招来了所有派出去的探子,半是威胁半是恳切,只求能把莫吟渊的踪迹寻来。 第六十章 若我只要她呢 顾怀回到王府,日子又恢复了短暂的闲散。只是府里实在闷得紧,除了与一些大臣有书信来往,平日里也没什么可做的。 眼见天暗下来,顾怀索性换了身轻便些的衣束,往花间巷去了。 毕竟是心血来潮,与往日包场不同,这会子江晚楼里的来客很多,几乎是人满为患。顾怀在门口站了一站,便往里边走。 饶是人多,江四娘却是个眼尖的人。瞧见来人是顾怀,立马将手边正在招待着的客人交给别的姑娘带走,稍微嘱咐了几句,便朝着顾怀来了:“顾公子,贵客啊。” “生意不错。” 顾怀笑了笑,甚至还路礼数周到地作了揖。 “借您吉言,这边请,还有最后一个厢房。” 顾怀点点头,心下疑惑:来客如此多,怎会还有什么厢房? 直到江四娘把他带到二楼的一处,他才缓缓惊觉——这大抵是莫吟渊从前住过的地方。 甚至不需要江四娘多作解释,顾怀便下意识地感觉出来了。许是这房里的摆设简约不俗,又或许是因为她住过,这里还有些许她的气息。 “奴家让人拿些酒上来。” 顾怀没阻止,反倒顺着江四娘的话,拉过椅子,缓缓坐下了。 “倒是要祝贺公子平安归来。” 约是整个御城的人都知道他带兵到临边这件事,如今江四娘提起,顾怀点点头:“确实不易。” “难得公子来江晚楼一趟,我倒也知道您不想叫别的姑娘,要奴家陪你喝两杯么?” “自然是好的,”顾怀垂了垂眸,轻轻道:“难得有人陪我喝酒。” 江四娘原想打趣他,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莫吟渊至今没有消息,便愣愣地打住了:“公子莫不是真的就等着这人回来不成?” 顾怀的手指动了动,没应声。 “且不说男人都是抱一拥二的,您还是王爷,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就守着一个人?况且,如今那个人到底在何处,是死是活,都是不确定的。 “若我非要等着她,也只要她呢。” 顾怀扯了扯嘴角,眼底下的复杂竟是让江四娘如何都看不透的。好在这会子丫头端了凝江酒上来,暂时叨扰了两人的谈话。 “放在这儿吧,”江四娘抬眼朝丫头点了点头,等人退下了,她才道:“江晚楼虽说不及王府好,但至少酒是管够的。” 顾怀倒也不客气,拿了一壶开了盖子,便喝了两大口。缓了缓神,直至眼神变得清明些许,他才问:“莫吟渊……真的没回来过吗?” 江四娘愣了愣,对上顾怀略微打量的神色,实在无奈:“公子若不信我,大可以把我这江晚楼掀了。只是,且不说我这楼里的姑娘只要出去了,便再也回不来;就是回得来,我为何要藏着她?瞧见您如今这副模样,我当真能狠得下心么?” 江四娘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只觉痛苦:“我何尝不牵挂她呢。” “是顾某唐突了。” 顾怀盯着江四娘看了一会儿,大约是见她实在真切,不带半分虚假,才略微放软了态度:“我只是,想她想得有些紧了。” 后来江四娘回了些什么,顾怀并没有往心里去。他静静地喝了三壶酒,而后留下一锭银子,便挥挥手离开了。 只是夜晚的花间巷实在热闹,刚踏出江晚楼那片光景,又融入到了一场不属于他的喧闹里,不多时,顾怀竟觉得有些闹心。 好不容易晃晃悠悠地走到三王府,瞧见的是往日伺候他的小厮,心下更是惦念起莫吟渊:“退下吧,不用守更了。” 饶是守更,这些人十有八九也都在打瞌睡。 顾怀心里自是清楚得很,只是他向来很大方地不去计较罢了。 如今天冷,虽有短暂的回暖迹象,却也是寒意往骨子里钻。如此,小厮更是谢过顾怀的‘好意’,连忙谢恩便退下了。 闭了三王府的府门,顾怀朝着书房的方向去。 门口离书房还有些距离,但顾怀只是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了书房的前院,也没着急进去,而是站在院里,微微抬眼,看着上边的屋顶。 上面的瓦片多少有些松动了——那时莫吟渊趴在上边偷听,便有瓦片掉下来。 只是这些日子过去,顾怀并没有找人过来修缮。 想着,顾怀便进了书房,又扶在案上写了回帖。 从临边回来后,顾恒虽说没有在朝堂上明摆着表彰,可这群见风使舵的朝臣还是嗅到了顾恒对顾怀的一丝重用,这会子便巴巴地写帖子来巴结了。 顾怀一一看完,无论什么,也都一一回了贴。只是落款,是信口胡诌的名讳。 夜过半更,顾怀总算有些撑不住,想着在书房小憩,不料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谁?” “王爷,奴婢是小裴。” 顾怀愣了愣,抬手捏了捏太阳穴,才道:“进来吧。” 小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目光再顾怀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王爷,还是多保重身子为重。您刚从临边回来,这会子又风霜露重的。” “劳烦你从寻然阁过来说一遭了,”顾怀扯了扯嘴角,颇觉有暖意:“费心了,歇息去吧。” “王爷,多保重。若伤了身子,夫人回来……瞧见也是不欢喜的。” 小裴说着,竟又有些伤感起来:“但愿,夫人在别处也过得好吧。” “会找到她的,”顾怀的声音很小,可小裴却是听见了。这声音仿佛是黑夜里难得的慰藉,让两人心里有存了些许暖意:“我联系了弥渡阁那边的人,在找她的人,怕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些。” “弥渡阁是何处?” 顾怀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将弥渡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当下只好摇摇头:“没事,无论是何处,我答应过你的,把她带回来。” 小裴不再言语,朝顾怀欠了欠身,便打算转身出去。不料顾怀却拦住她:“此处离寻然阁尚远,外边风大,且在偏房歇一晚上吧。” 顾怀说完,也不管小裴作何反应,便吹灭了书房里的烛火,率先离开了书房。 第六十一章 我要嫁给谁,定是做妻 自那日顾怀来了又走后,莫吟渊忽觉自己跟魔怔了似的,梦里时常能听见那人的声音,醒来忍不住到街上晃荡,却每每都是失望。 花前月下,梦尽荒凉一场,大约便是这样的情景。 莫吟渊心里念着想着,抬眼看窗外,竟已是半更天。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惹得她有些发抖。无奈支起身子多穿了一件衣裳,又想着研墨写下一帖字。直至看见这屋里并没有笔墨纸砚等物,才惊觉地低了低头,瞧见那只软软垂着的右手。 想来这些天是被顾怀迷得神魂颠倒,竟忘了自己那只已经废了的手,约是写不出一个字的。空有满腔难过,也是无处话凄凉罢了。 莫吟渊想着,竟坐在椅子上,左手撑着桌子,缓缓地睡着了。 原应是睡得不安稳的一觉,却因为没有想起有关于顾怀的任何事情,竟是比以往在榻上睡得还要好一些。 若不是这会子张二嫂来敲门,莫吟渊也不知这一觉会眯到何时。 被敲门声惊醒,莫吟渊皱了皱眉,却没有太多的情绪。从椅子上勉强站起来,甚至顾不得腿麻手僵,便给张二嫂开了门:“二嫂子?” “哟,姑娘,你这是……” 莫吟渊颇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侧身让过一条道:“二嫂子先进来吧。” 张二嫂也不跟她客气,等张二嫂进来了,莫吟渊关上门:“二嫂子今儿怎么想起过来了?” “来瞧瞧你,”张二嫂拉过椅子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前些日子你不是不舒服么,怎么着心里都还是惦记着你的。” 莫吟渊愣了愣,笑着领情。 她与张二嫂虽说算得上是在城里比较熟识的,可是以往也不见得如此热情。莫吟渊也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这会子就算不开口问,也知道张二嫂大约是有事要求自己的。 只是她现在这副身子,又有什么可图的? 莫吟渊心里疑惑,却也不说破,一瘸一拐地走到张二嫂跟前,也从善如流地拉了椅子坐下:“劳烦二嫂子惦念了,这会子已经大好,没有什么事。” “这样我就放心了。” 张二嫂的笑容里带着些不怀好意,惹得莫吟渊心里突突的,一时拿不定那是什么意思,只好笑了笑,不作声。 莫吟渊无甚反应,张二嫂也就没法子继续沉默。料定心里的事,略微试探道:“不知姑娘,是否没有人家?” 闻言,莫吟渊当下便明白这是什么事儿了。 来说媒的。 顷刻间,莫吟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张二嫂,张了张嘴,连带着声音都干涩了几分:“没有人家。只是我这样的,想着,也不要祸害了谁。” “岂会是祸害?” 张二嫂一面说着,一面抓着莫吟渊的左手:“姑娘家,无论怎样都是要有个着落的。” 莫吟渊抬眼,竟有些红了眼眶——倒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被折辱的。 张二嫂这番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了她一道,疼得她难受,还有些麻:“这事,便不劳烦二嫂子替我记在心上了。” 莫吟渊垂了垂眸,尽力压下自己心里的那些情绪——张二嫂待她不错,这回约莫也是为了她好的。驳了好意不要紧,总不能把人情都驳了去。 “我岂能不记在心上?” 眼见话锋有些不妥,莫吟渊瞧着张二嫂的眼神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打量。不出所料的,便听见张二嫂抓着她的手,缓缓道:“我家那小子,到如今也没娶妻。我瞧着你不错,一来问,也是没有人家的。我拿你当亲女儿看待,只是你这身子实在不堪,我那儿子虽说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好歹是能干的。若是你允了,便是纳你为妾,也是无妨的。” 见那人一字一句地说着,莫吟渊的眼神盯着她,一刻都不曾挪开。仿佛要在那人眼中寻到一些开玩笑的意味。 只是那人的眼神如此认真恳切,倒是让莫吟渊心下更加心灰意冷。 她曾是弥渡阁出来的杀手,看人的眼神冷不丁地就带上些杀气。这会子怒急攻心,根本无神理会自己的眼神有何不妥,直勾勾地落在张二嫂的身上,惹得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哦?”莫吟渊勾了勾唇,只觉那些讽刺似是要将她一点一点地埋进去:“嫁为人妇,确实不错。” “那姑娘是同意了?” 饶是瞧见莫吟渊那样的神色,张二嫂更在意的是听到了莫吟渊那句‘确实不错’,自然也就觉得是有希望的:“若是姑娘同意……” “只是不适合我这样的人罢了。” 这话就像是从嗓子里拼了命挤出来似的。说着,莫吟渊甚至觉得自己眼前有些虚浮:“倘若我要嫁给谁,那定是要做妻。” 莫吟渊的声音不大,可这屋子也就那么丁点的地方,张二嫂听了去,登时便觉得莫吟渊有些不识好歹了:“姑娘是在与我开玩笑么?” 莫吟渊没说话,定定地盯着她。 “……姑娘这身子,饶是我愿意收了,也是看在姑娘是个好人家的面子上的。” 说白了,也就是你这样的,我愿意收了做妾,那也是给你脸了。 “二嫂子又怎知我是好人家出来的?” 莫吟渊蹙眉,心下除了烦闷,还有些许说不上来的难过。 “姑娘这是不愿意了?” 约是瞧见莫吟渊态度并不见好,张二嫂对她的态度自然有了变化。莫吟渊这会子连笑都笑不出来了,那人的话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心脏,戳着她断了的经脉,惹得她还觉略微带着酸麻:“……嫂子请回吧,莫再折辱我了。” 莫吟渊忍着怒气,当即闭了闭眼,不愿将自己的情绪就此透露。毕竟张二嫂于她算是有恩,如今她也不再是弥渡阁的杀手,自然是能忍则忍的。 可也是因为这样,才落得谁都可以来踩踏上一脚的地步吧。 “真是给脸不要脸。” 一声脆响后,屋子里只剩下凄厉的风声。 张二嫂摔门走了。 莫吟渊当下心神俱疲,睁开眼时,只觉眼皮子很重,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不清。抬手一抹,面上竟全是水痕。 第六十二章 我没说让你走! 自那日摔门而去后,张二嫂便再也没来造访过了。 莫吟渊自然是没有往心里去的。只不过张二嫂的那些话,于她来说,确实伤人。她原本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不曾想到了这样一个荒寥的地方,还要受到这般的折辱。 在屋里待了几天,莫吟渊如何都要出门采买些瓜果蔬菜的,便戴上了帽围,拿着篮子出门——这城里大伙儿都是熟识的,即便莫吟渊算是外来客,却也在城里住了好一阵,怎么着都是熟络的。 可是莫吟渊走在道上,却也发觉旁人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对。 那种带着绝非善意的打量,惹得莫吟渊心下便有些不舒服。 不是一两个人如此,而是一路走来,无数的目光,只要落在她身上的,都是那些让她不大舒服的目光。 除了起初刚来那会儿,再也没有试过被这样的目光对待过。 莫吟渊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虽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勉力压下了自己心里的不快:“老板,这萝卜怎么卖?” “五文钱一斤。” “之前不是三文钱么?” 莫吟渊缩了缩手,挑了挑眉。 “这几天东西贵。哎呀,你爱买不买,不买到别处去。” 莫吟渊闻言,只好慢慢站了起来。也不见生气,到别家去问,也是比往常贵了些,加之对待她的态度实在称得上有些恶劣,莫吟渊便索性什么都没买,在路上晃悠了一阵。 也是这一阵…… “诶,看到没有,那人就是拒了张二嫂他们家亲事的姑娘。” “不是吧,瘸子啊?” “可不是嘛,张二嫂子看她一个人住,可怜见的。就想着让自家儿子纳了为妾,原本是给了她面子的事儿,不曾想这姑娘竟然给拒了。” “诶,这样的也不知什么来头,没准儿,就是不干净了的。” 莫吟渊听着那些个闲言碎语,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是为何了——张二嫂见她拒绝,许是怒气上来了,便在这城里四处扬言。 这些人都是街坊邻居,知根知底的。而莫吟渊不过是来了几个月的外来客,大伙儿自然也就只会替张二嫂抱不平。 再者说,在任何人的眼里,怎么着也是莫吟渊不识好歹。 她一个瘸子,手残了一只,脸上还有疤,纵使她原本风情万种,这会子也跟残花败柳没什么区别。 或许,便是连残花败柳都算不上。 莫吟渊听了这些话,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也不觉难过。只能暗自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叹自己命不好,还是活该有此报。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她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回走。却不知,在这样的议论声中,还有人躲在暗处,寻找对她下手的最好时机。 莫吟渊的屋子在铭亦城的最深处,这会子走进了巷子里,便是一个人都没有了的。 ——而后她便被迷了眼,软了身子,直直地往地上栽去。 迷药。 纵使她是弥渡阁出来的杀手,却也无法逃过此劫。在这城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害她。况且这会子心里还被张二嫂那事迷了心,便更是无暇顾及了。 倒在巷子里时,莫吟渊勉力撑着眼皮子,直至有一人映入眼帘,她便再也撑不住,沉沉地昏了过去。 迷糊转醒,外边已经是清风朗月的情景。 莫吟渊晃了晃神,猛然想起自己被迷药迷了,而后的事情如何,她便记不起。 可饶是只记得这些,也已经足够了。 当下,莫吟渊还未来得及打量明白这是哪儿,身后便传来一声:“醒了?” 陌生人。 莫吟渊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 抬眼,那人也从莫吟渊的身后走到了莫吟渊的跟前:“不好意思,未经你的同意,便把你绑了。” 莫吟渊没说话,开始细细地打量他——这人长得还算温文尔雅,只是莫吟渊肯定,自己没见过他。 约莫是见莫吟渊不说话,那人便还好蹲下身子:“我是张生,嗯……也就是张二嫂的儿子。” “你娘让我嫁给你,我不愿。做儿子的便直接把我给绑了来?” 莫吟渊眯了眯眼,目光里迸射出来的杀意让张生忍不住慌了慌神:“我,我只是想见见你。” “如今也见到了,”莫吟渊勾了勾唇,她原本戴着的帽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取了下来:“我这样脸上带疤的女子,想必公子也是看不上眼的。” “……你怎知我看不上?” 张生愣了愣,声音很轻,也很缓:“我觉着你不错。” 莫吟渊:“……” 一时间,莫吟渊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沉默半响,几乎是下意识地,竭力地想在张生的脸上寻求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公子,结婚生子,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莫吟渊叹了叹,见张生没说话,只好又摆了摆自己被捆着的手:“把我放开吧,我反抗不过你的。” “啊,是我考虑不周了。” 闻言,张生立马便伸手替莫吟渊把绑在手上的绳子解开了:“你这右手……” 见张生的眼里闪过些许异样,莫吟渊垂了垂眸,并不打算解释:“谢谢,我先走了。” “我没说让你走!” 莫吟渊勉强站起来,不料张生却一把拽住了她的左手。莫吟渊眼里闪过些许诧异,几乎是下意识的,莫吟渊用尽了气力,竟真的把张生拽着她的那只手给挣脱了:“别碰我。” 不加修饰的厌恶,从莫吟渊的眼里散发:“公子,还请注意分寸。” “你误会了,”被莫吟渊这样的挣脱,张生愣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只是,想替我娘向你道歉。” “道歉?”莫吟渊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该不该夸这一家子人:“你就是这么道歉的?” 把人迷晕,醒来之后就在一个说不上名字的地方? “我……” “不必道歉了,”莫吟渊闭了闭眼,似是有些乏了,又或许是其他,反正这会子,她一点计较的心情都没有:“张二嫂平日待我不错,拒了她的好意,原是我错在先。她若气我,也是应该的。” 可能是今天城里的人对她的态度让她寒心,也可能是她心心念念那个在御城的人。其他的事情,于她来说,竟已是入不了眼了:“我不会计较。天色也晚了,公子,且让我回家去。” 第六十三章 冒犯 “我娘说要纳你为妾,今日见了姑娘,却也知是我娘自作主张,冒犯了姑娘。” 张生没回答莫吟渊的话,而是直接略过,自顾自道:“倘若我的意思,是愿意娶姑娘为妻呢?” 这话于莫吟渊来说莫过于是晴天霹雳。颇觉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那人,死死地盯着他,似是想要在他这样的话语里寻出一丝玩笑:“……公子,别跟我开玩笑。” “姑娘又怎知张生在玩笑?” “你我今日第一回见,加之我又是个这样的,”莫吟渊一面说着,一面颇为潇洒地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右手:“我脸上尚且有疤,你又怎知我身上没有?” 话语刚落,便换来了张生的沉默。 莫吟渊倒也不介意,只觉他是有些犹豫了,便继续道:“你应该猜得到,我原先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至于到这里,我不过是想好好过日子,也不好掺和别人的家事。” 莫吟渊说完,敛了敛目。得不到张生的回应,却也是莫吟渊意料之中的。如此,莫吟渊便慢慢朝门口的方向去,在一只脚踏出这扇门时,一直沉默着的张生终于说话:“我不介意。” 原本以为这会子是能潇洒甩手走的莫吟渊,也因张生这四个字给整得愣住了。 甚至以为是错觉,莫吟渊转头看他,眼神里的疑惑不加修饰:“什么?” “我娘常说起你,我也知道,你来铭亦城不久。可你这样一个女子,却是让我动心了。” 莫吟渊盯着张生看了一会儿,颇觉好笑:“张二嫂跟你说什么了?” “很要强,而且……其实长得挺好看的。” 张生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能落到莫吟渊的耳里。那样的语调像是在叹息,还带着些不可名状的惋惜。 莫吟渊扯了扯嘴角,一时间,也是无言。 “若你不信我,自然可以先不答应我的。” 莫吟渊:“……” “况且我们第一天见面,我便与你说这些,是有些唐突了。” 有些? 那是太唐突了。 莫吟渊摇摇头,再将目光落在这人的身上时,竟觉有些头疼,只得缓缓道:“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何人?” 随着张生的话,顾怀的面容神色再一次将莫吟渊的脑海占据,慢慢地,开始蔓延到了心里。而就是这样的感觉,让她顿时觉得,无论面前的人是谁,都无法让她放下心里的那个人。 不自觉地,莫吟渊甚至勾起了一抹带着温柔的笑,这是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喜欢你。” “那那人可会来铭亦城寻你?” 会么? 莫吟渊不知道。 那日浩浩荡荡的军队来了又走,而顾怀是里面最灼眼的一个。 那人在这儿逗留数日,便离开了。 她甚至,来不及再去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躲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看一眼。 没有这个胆量,却又放不下。 一封和离书,果真是断不了那些个念想的。 莫吟渊想着,不觉有些伤感,连带着嗓音都有些许变化:“他来寻我作什么呢?即便来了,也是相顾无言。或许,他还有些恨我吧。” 莫吟渊摇摇头,仿佛只要想到顾怀,只是这样在脑海里想一想,便足够温暖她那副遍体鳞伤的身子,那颗满目疮痍的心。 是了,她骗了他,也负了他。 原以为,对顾怀的思念不过会像之前喜欢温子衡那般罢了。想来,她就是思念惯了的,自然觉得不怕什么。 只是她未曾想到的,是她对顾怀的喜欢,早就超过对温子衡的欢喜。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别的什么都不复存在了,而我依然,还是,只是心悦你。 莫吟渊想着,眼圈竟忍不住红了:“夜色很晚了,我且回去。” “我不会放弃。” 也不知张生的话到底有没有传到莫吟渊的耳朵里。反正,莫吟渊自走出那扇门,便是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走在道上,直至半更,才算是绕路回了屋里。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着了的。 莫吟渊躺在榻上,心思却是在顾怀的身上。 不知,这一胜仗回来,顾恒会不会多给他些机会。毕竟在这战场上,也没什么人能与如今的顾三王爷匹敌了。 但愿那人能过得好。 一夜无眠,直至天明。 天蒙蒙亮,莫吟渊便起身了。 思来想去,总觉得哪怕右手不中用了,却也还是想写些帖子练练字的,于是便等着天明,到外边的街市逛逛。 只是她还未出门,张生便来造访了。 开门时瞧见来人是张生,莫吟渊也不过是惊讶了一瞬,神色便恢复如常——许是张二嫂告诉他地址的吧。 又或许是,在城里随意找个人问一句,怕也是知道了的。 莫吟渊思忖半刻,便扬起笑:“进来吧。” 莫吟渊这屋里其实很简陋。 除了一开始的装饰和用具以外,莫吟渊便再也没添置过任何。如今回头看这屋里的景象,竟是有些萧条:“屋里简陋,你且坐吧。” 莫吟渊关上门,只见张生已经自己倒了茶水,还不忘给她也添了一杯。许是想着她不得方便,便直接代劳了。 “谢谢,”莫吟渊接过,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公子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我俩昨天才算是真的认识了,现在能有什么事?” 张生半开玩笑的语句,惹得莫吟渊有些微愣,继而道:“是我考虑不周。” “姑娘又何必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张生叹了叹,大概是觉得莫吟渊的态度实在太清冷了些:“姑娘不喜欢我,可我却有权利喜欢姑娘的。” 莫吟渊挪开了眼,约是不知如何面对张生的态度。想来,也唯有拒绝才是真的:“我说过,我心里有一个人了。” “可姑娘也说,他不会来寻你。既如此,莫非姑娘要为了一个不会来寻你的人,守着后半生不成?” “他若来寻我,我便不会在这儿了。” 莫吟渊的唇角微勾,竟是一副苦涩的模样:“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原本,与我便是陌路人罢了。” “倘若真的喜欢,又岂会不原谅呢?” 莫吟渊听了,却觉可笑。 可若是那人,一心一意的,处心积虑的,要的是你的命呢? 若如此,还能谈‘原谅’二字么? 第六十四章 别折腾太狠 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张生时不时便会来莫吟渊的住处。莫吟渊自然会让他进来,只不过言语中时不时提起距离,让张生不得忘记分寸。 自然的,也提过无数次的,我与你之间不可能。 久而久之,张生逐渐习惯,莫吟渊也就随着他去了。 至于御城这边,顾怀为了寻到莫吟渊,自然每天都焦头烂额,可派出去多少人,加上弥渡阁的,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宋清偶尔造访,其他时间…… 其他时间,自然都是在川眠阁。 御城二绝,除了花间巷的江晚楼,便是城东的川眠阁。 虽说都是寻花问柳之地,但不同的,是花间巷有的是风情万种的女子,而川眠阁有的,是怀才不遇,在这一片地上琴棋书画的清冷男子。 宋清便是极爱那处的。 自从跟着顾怀从临边回来后,宋清便时常到川眠阁去。对比江晚楼的那些女子而言,于他来说,反倒觉得川眠阁的清冷男子更对胃口。 而且在此地,他确实看上了一人。 那人清冷之余还有满腹的才气。眉眼如画,仿若经过精雕细琢般的俊朗,让宋清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后,便决定要下手了。 喜欢就下手,这是他做事的原则。 宋清这会子得了空,便又到川眠阁吃酒。那人是川眠阁买过来说书的,只要到川眠阁去,自然就能见到那人。 宋清到川眠阁时,说书台下已有不少人。宋清走到人群走到最前边,盯着上边说书的男子笑了笑——只是那男子对上宋清这样的眼神后,只是一瞬,便立马闪躲开了。 宋清眯了眯眼,像是对那人的反应有些不太满意。好一会儿后,宋清的神色才恢复如常——得,来这儿的,也就只有我敢这么对他,啧啧,小脾气还是得容忍的。 这样一想,宋清顿时觉得心情变得好了些,这才没有直接把这台子给掀了。 饶是如此,宋清忍过了这一遭,却也不见得会饶了他。 等那人从台上匆匆忙忙,半带着闪躲似的下了台后,宋清便躲进人群,往后间去了。 守门的人瞧见是宋清,只敢行了个礼,便笑着说:“宋公子来了啊,黎萧在里头呢,这才刚下台,宋公子便找来了。” “劳烦了,我先进去。” 宋清收敛了神情,难得还乐意朝着守门的人笑笑。继而伸手打算推门,又听见那人道:“黎萧公子最近有些烦闷,若是哪里得罪了宋公子,宋公子也看在黎萧公子往日的面子上,别折腾太狠了。” 宋清闻言,方才的那一副克制的神情瞬间变得不太好看了。抬眼间,索性把眼前的人剜了一眼,吓得那人连忙行礼告退。 烦闷? 怕是瞧见他来了,才觉得烦闷的吧。 想着,宋清颇为郁闷地推开了后间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人略微慌张的模样,连带着手边的洗脸帕子都掉在了地上。 瞧见那人这副紧张的模样,宋清挑了挑眉,慢慢地走进了后间,顺带把门关上了。 沉默半响,也不见宋清说话。 那人除了在宋清开门时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抬起过头——而如今,更是连动都不敢动。 随着宋清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那人连带着寒毛都有些轻微地竖起,僵着的手指也不知要如何——直到宋清蹲下身子,把掉在地上的帕子捡起,递给他。 “……谢谢宋公子。” 那人还是没看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拿帕子,甚至只敢拽起一角。 防备太明显,明显地让宋清有些火大。 原本极力压下来的怨气和这会子涌上来的怒气掺杂在一块儿,惹得宋清觉得忍无可忍。见他拽起一角,慢慢地往回抽,便下意识地拽着另一边,不让他抽走。 大概是感觉到不对劲,那人便把手默默地收回去,却听见宋清道:“抬头看我一眼,会要了你的命么?” 有怒气。 被宋清这样一说,那人的身子晃了晃,还带了些抖。宋清看在眼里,却没打算给他解围。 他在等。 终于,那人拗不过,终于缓缓地抬了抬头。 “有那么难么?我逼你什么了么?” “……求公子放过我。” 那人憋了半天,说了这句话。 宋清等了半响,换来的是让他更加火大的语句。 “放过你?”宋清笑了笑,看着那人微微垂着的眼,忍不住伸手在他的眉间抚了抚:“黎萧,我对你做什么了?” “你……”黎萧连带着眼睛都红了,抬眼看他,眼里的情绪实在复杂。像是想瞪他,但只要想到那人的手段,他便只能收敛自己的情绪:“你对我,我……” “如何?”宋清的笑意很深,只是那样的笑意对黎萧来说实在不陌生:“川眠阁的人,不都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么?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头一回啊。” “你!” 黎萧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不敢瞪他——宋清说过,他的眼神实在勾人。他这样看着他的时候,能勾起火,能让他控制不住自己。 “行了,”宋清的神色终于在黎萧手足无措的表情下缓和了些许:“饶是只有我一个人敢对你这样,岂不更好?” 这样,就没人跟我抢了。 宋清想着,手不自觉地拍了拍黎萧的背。而后又在黎萧的肩上按了一下,惹得黎萧走着眉头坐下了。 拿过帕子,放在水里湿了,再给黎萧递过去:“我有那么可怕么?” 黎萧:“……” 这话说出口,只会惹得宋清的不悦。于是,黎萧索性闭嘴,一句话都不说。 可饶是这样,宋清却还是有千百种方法不饶过他。 这会子原本是稍微缓和了些许的氛围,却在黎萧放下帕子的那一刻,天翻地覆。 宋清的眼神很深邃,盯着黎萧看时就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埋进去似的。趁着黎萧不及反应,宋清便将手一揽,直接将那人扛在肩上:“你解决好了,该轮到我了。” 那简直就是黎萧的噩梦。 他甚至觉得自己分不清身处何处,不知道今夕何夕。只知道在那个时候,眼里除了那一片黑,还有宋清的脸。 第六十五章 暖如南风 清晨,阳光洒落在房内,窗户外还传来一阵鸟鸣。 宋清被鸟鸣声吵醒,尚未睁眼,便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可转念,想到那人还睡在身边,登时又觉得心情好了些。 伸手往旁边探了探——空了。 连带着那人的体温,也已经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一席凉意。 这样的温度惊得宋清猛地睁开眼,确认那人已经不在床边,又坐起身来,用目光将算不上大的房间寻了一遍。 那人竟然已经走了? 宋清缓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翻身下榻,穿上衣衫后便打开房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川眠阁的清晨很安静,宋清从房里走出来,四下寻找黎萧的身影。 明明昨夜还好好睡在身边的人,今天早上便不在了。 这样的想法让宋清冒起了一丝丝的火气。 约莫是宋清在四下晃悠惹了人眼,只见昨天守着后间门的小伙计匆匆上来询问:“宋公子,您这是……” “黎萧呢?” 宋清觉得自己的火气已经到了嗓眼。那人闻言,便断定这位宋公子的心情不是很明媚,只好小心翼翼道:“这个时辰,黎公子往常都是在后院的。” 说着,小伙计还不忘退了一步,让出一条道,然后还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宋清难得勾起笑意,算是回礼。 而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院的方向走。 黎公子这是惹上了什么人啊…… 那小伙计暗自摇了摇头,忽觉有些心疼黎萧了。虽说这里是川眠阁,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自然是见怪不怪的。 可黎公子不过是个说书先生…… 小伙计暗自想着,却又觉无奈,只好往厨房走,也是时候该忙活了。 黎萧果真在后院。 宋清到的时候,只见黎萧穿着一袭白衣,在后院的花草衬托下更让人觉得那是脱俗之态。许是在浇花,细白的腕子从白衣长袖里伸出来,更觉得好看极了。 一时间,宋清觉得呼吸有些急促。 幸好,这天还算清凉。宋清踏出一步,院子里的风朝他扑来,将他那燃起的火熄灭了些许:“醒来便不见你踪影,怎么跑这儿来了。” 宋清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饶是细品起来,还是藏着几分柔和的。可还是让黎萧怔了一下,手上的瓢子没握稳,直直地掉在了地上。 连带着里边的水溅出来,粘上了黎萧的衣角。 “……宋公子。” 黎萧缓了缓神,这才抬眼看了宋清一眼。 “我吓着你了?” “没有。” 黎萧的眼里闪过些许异色,却没再看宋清了:“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你躲着我做什么?我要真想寻你,你觉得你躲得了么?” 宋清忍不住笑了笑,满意地瞧见黎萧因为他这一句半带恐吓的话而僵了僵。从善如流地拉过黎萧的手,那人想要躲,却只能被宋清用更大的力道抓在手里:“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宋清伸手,弄了弄黎萧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昨晚,我很满意。” 闻言,黎萧的眼睛猛地睁大,连带着眼里还有些湿意。似是被宋清弄得忍无可忍,原先不敢看他的目光竟生生地落在了宋清的脸上,还带些些许怒意:“你说够了没有?!” 约是料不到是这样的情景,宋清难得被他吼得愣住了。 只是黎萧说完这句后便再无话,将宋清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挣脱,头也不回地回了屋。 生气了? 宋清盯着黎萧的背影,竟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 嗯…… 还挺可爱。 …… 这天清晨,张生又到莫吟渊那处拜访,还顺带拿了一篮子菜。 对于张生的到来,莫吟渊已经见怪不怪了。开门让人进来,像见多年好友似的招呼:“自己倒茶,我没工夫伺候。” 说着,莫吟渊又继续捣腾起别的东西。 张生笑着,抬眼瞧见莫吟渊在研墨,便起身走过去:“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想写几幅字,”莫吟渊没抬头,继续道:“快除夕了。” 经莫吟渊的提醒,张生倒是想起来,如今已步入年末了。正想着,见莫吟渊已经研好了墨,他便搬了椅子坐在对面:“除夕之夜,姑娘可愿意到我们家过?” 莫吟渊挑了挑眉,似是在想事情,没有说话。 “不然,姑娘这儿冷冷清清的,我怕……” “我一个外人,就不叨扰了,”莫吟渊说着,抬眼瞥了张生一眼:“我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清净。” 张生原是还想说什么,却见莫吟渊已经落笔,怕叨扰她,只好住嘴了。 许久未动过笔,加之如今右手不方便,只能是左手代劳,意料之中的,第一帖字写得实在不堪入目。 原本心下无物,落笔是什么便是什么。可写完后,才发现写了一行:南风暖之意。 南风。 莫吟渊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直到听见张生说:“南风暖之意,何解?” 何解? 自然是心念一人,暖如南风。 “无解,”莫吟渊轻叹了一声,原是叹自己多情:“随意写罢了。” 说着,莫吟渊又新起了一纸。只是心里闪过的依然是有关顾怀的,不知觉中,便在纸上写下了顾怀二字。 莫吟渊尚未回过神,便听见张生道:“顾怀?” 张生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惊讶,可莫吟渊还在愣神,不曾听见。直至缓过神来,对上张生的目光,她才惊觉自己有些过了。 “顾怀……那不是三王爷的名讳么?” 莫吟渊怔了怔,想着要如何作答,又听见张生继续道:“南风暖之意,南风,那……” “碰巧罢了,”意识到张生要说什么,莫吟渊连忙打断,将笔放下:“我有些累了。生哥,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明显不过的逐客令,张生听了,便不再说什么,点点头:“那好,你好好歇着,我过两天再来瞧你。” 送走了张生,莫吟渊飘忽不定的情绪才慢慢安定下来,盯着桌上那两贴字,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怀啊。 这人的名字似是魔咒,一点一点地,将她包围,吞噬。 可如今,却只剩下这副空壳了。 第六十六章 我花钱找人上? 宋清被顾怀召来顾三王府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顾怀瞧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这是怎么了,谁把宋大公子整成这副模样了。” “……有话快说,烦着呢。” 火气还挺大。 顾怀仍然是笑,却不见搭话。宋清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忽觉自己有些过了,只好走到一边坐下,慢条斯理道:“被人气的,不碍事。” “谁把你气成这样?” “没谁,也就是最近看上的一个男子罢了。” 男子? 虽说顾怀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更谈不上厌恶……但是瞧着宋清这样的,怎么着也不像是会去找男子的人啊。 “怎么?” 顾怀的目光落在宋清身上,惹得宋清还以为怎么了。顾怀自知失礼,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顾怀讪讪地收回目光,他对宋清的私事没什么太大的想法,因此这一收,便直奔主题:“好歹用点心,吟渊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用心了,”宋清皱了皱眉:“别说你这边,阁主派出去的人也不少。你总不能让我还给你去找吧?” “你在上边?” 顾怀挑挑眉,没接宋清的话。 “什么?” “我说,你跟你看上的那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你在上边?” “不然?”宋清索性白了他一眼:“难不成我还花钱找人上?” “……不,我只是好奇。你说你这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也怪不得我。” “谁说我没有?”宋清暗自笑了笑,对上顾怀那颇为疑惑的脸:“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武功了?” 那你在临边那会儿装什么死鸭子? 当然,为了维持面上的谦逊温和有礼,顾怀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说正事,”宋清摆摆手,显然不想继续讨论有关黎萧的事情了:“这样,我过两天便启程回弥渡阁看一眼,当面问问阁主。” “你要是跑了,我手上可不就没有人质了?” “要什么人质?你以为我在你手里有用么,”宋清叹了口气,却不是为了温子衡甩手无情,只是叹息又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黎萧:“看来,这两天我得腻死在川眠阁。” “那人是川眠阁的?” “嗯,”宋清直接认了,但还是解释了一下:“他很干净,我是第一个。” “何以见得?” “他只不过是川眠阁的说书先生。” 顾怀:“……” 好你个宋清,连说书先生都不放过? 顾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送走了宋清,自顾自在书房里看着画卷的时候,猛然惊觉——他好像没有资格评论宋清如何。 宋清不放过一个说书先生,那他呢? 他也见不得放过一个莫吟渊。 江晚楼的花魁。 正想着,顾怀越发觉得自己想念那个人,低头看桌上的画卷时,竟觉得一点儿心思都没有了。 还不如那人弹一首曲子好听有趣。 有多久呢,再没听到那听了让人不大舒服的曲调。可偏偏,那样的曲调,就是击垮了他的心,藏进了一个人。 顾怀又走到了寻然阁。 里头照旧只有一个小裴,瞧见顾怀来了,她已经见怪不怪,朝顾怀行礼,而后便下去准备茶水。 走进屋里,顾怀照例打量了一下四周。小裴依旧把寻然阁的一切打理得很好。只是这里没了莫吟渊,怎么都让顾怀觉得少了生气。 尤其是当他把目光落在那把琴上的时候。 仿佛屋里,还有那时候的曲调。 不多时,小裴端着茶水上来。瞧见顾怀盯着那把琴看得入神,忍不住道:“小裴不懂音律,平日也只能打扫房间收拾屋子的,倒是让这把琴糟蹋了。” “不妨,这样就很好。” “王爷,要不您把琴带回去吧。留在这寻然阁里,终是废了一把好琴。” 小裴说的不无道理。 她不懂音律,自然不敢擅动。而古琴尚且需要调音,木头亦不能受潮。而这些,顾怀并没有与小裴说过。只因他说了,小裴也是不懂的。 “也好,”思忖了半响,顾怀轻轻地回了一句:“下去吧,我待会儿。” 小裴欠了欠身,退下了。 这府里没什么事物让小裴打理,不过是待在寻然阁里,等着莫吟渊回来罢了。 顾怀起身,走到琴案前抚琴,如此半响,琴音倾泻,是令人舒服至极的曲调。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研制像莫吟渊那样的琴谱,只是转念一想,那样的谱子,大约只有莫吟渊能弹出这样的味道来。 顾怀还是把古琴带走了。 这天夜里,他意料之中的辗转难眠,而与他一样辗转难眠的,还有莫吟渊。 自从在张生的面前写下‘顾怀’二字之后,即便张生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可莫吟渊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眼里心里,如何都放不下顾怀。 不是不知道两人可能无缘再见,也不是不知道顾怀也许对她并不上心。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她上心了。 在温子衡身上没有体验过的执念也好,痛苦也罢,周遭都在顾怀身上体验地彻彻底底。 除夕将至,莫吟渊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猛烈,猛烈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在除夕当日,她带上帽围,骑上马,往御城的方向去了。 此地距离御城不算太远,只是她拖着这副破败的身子,着实无法行云流水,只得放慢速度。 等到御城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傍晚。 好在除夕之夜,多数人都返家,客栈里空荡荡的。 莫吟渊想也没想便去了云临客栈。 在那里,她出嫁,与顾怀结成了夫妻。 在那里,顾怀说过,我会待你好的。 即便如今成了虚无的幻影,莫吟渊还是想自欺欺人地贪恋这一丝只属于她和顾怀之间的温存。 莫吟渊要了一间房,也不知是宿命还是缘分。等莫吟渊走到门前,惊觉这是当初顾怀替她包下的那一间。 “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莫吟渊愣了愣神,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小二,颇为痛苦地摇了摇头:“无事,替我拿两壶酒上来。” 第六十七章 擦肩而过 酒过三巡,莫吟渊尚且清醒得可怕。 云临客栈的隔音并不好,加之这个时间的客栈空荡荡,谁说一两句话都能听得很清楚,莫吟渊坐在椅子上,正准备斟酒喝,便听到外边儿的小二问:“客官,这大过节的,不回家?” 那人笑了笑:“明儿回。” 仅仅是三个字,就让莫吟渊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这人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 弥渡阁的杀手,必须有这样的能力。听过的声音看过的字迹一定得有个印象,之后也一定要想得起来。 莫吟渊蹙了蹙眉,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站起来,慢慢挪到了靠门的位置。 两人对话的声音更清晰了。 “诶,今儿我们店里就来了两位,一位是您,还有一位是个姑娘,在您隔壁房住着呢。” “哦?一个姑娘?” “是啊,就是戴着帽围,瞧不见什么模样。而且瞧着身上不大方便……” “隔墙有耳,”那人笑了笑,示意让小二收敛:“贵店的隔音恐怕没那么好。” 明白是嫌自己多嘴,那小二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比划比划:“客官您请,我先下去了啊。” 直至旁边的房门关上,莫吟渊还喘不过气来。 短短的三个字她尚且不能确定,可这一次…… 宋清。 她的脑子就跟炸开了似的,跑出来的这个名字,就足够让她心慌。 宋清是温子衡手下的人,这会儿怎么会在御城?莫吟渊想了想,倒是回想起了在铭亦城看到过他与顾怀在一起的场景。 莫吟渊在心里琢磨着是敌是友,等回过神来时,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是敌是友?何为敌,何为友? 她与弥渡阁也好,与顾怀也罢,都是再无干系的了。 既如此,还哪来的敌友? 莫吟渊暗自摇了摇头,虽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儿,却也是明白自己不能被宋清发现的事实。 管他是为了谁,反正不能让宋清知道就行了。 这样想着,莫吟渊扶着墙,慢慢地走到榻上,躺下了。 这样好的月色,照得房里明亮如洗。只是莫吟渊了无睡意,正想着要不要起身再喝上两杯,不曾想竟有人敲了自己的房门。 一瞬间,莫吟渊的心跳跟骤停了似的。 “谁?” 莫吟渊冷静了一下,继而开了口。 “姑娘,我是住在隔壁的。夜深难寐,可否一块儿聊天赏月?” 闻言,莫吟渊悬着的心就更不是滋味了。今儿是除夕,想家也是当然的。只是她莫吟渊从不知什么是家,何处是家。 想着,难免觉得心酸。只是如何心酸也罢,莫吟渊倒没忘了自己绝不能与宋清见面:“烛火熄了,我也倦了。公子,恕不奉陪。” 莫吟渊甚至有些感谢刘湛之前给她喂的那些药了。 那些药过喉,伤了嗓子。如今的嗓音与以前自然有很大的不同,莫吟渊甚至不必压低声音回话。 “抱歉,是宋某唐突了。” 宋。 莫吟渊垂了垂眸,果真没有猜错:“宋公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说完,莫吟渊感觉到宋清离开的脚步声,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也许,她不应该控制不住自己。 不应该因为一句控制不住,便由着自己来御城。 天大地大,御城就那么一丁点地方,万一当面撞上了,又当如何。 莫吟渊实在矛盾极了。 她想看见顾怀,远远的一眼就可以。若是当面撞上…… 那她又要往哪里逃? 罢了,明天,便启程回铭亦城吧。 料定主意,莫吟渊顿时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合上眼,竟是一夜无梦的好眠。 次日,莫吟渊并不敢贸然出门。毕竟宋清就在隔壁,万一出去时打了个照面,那就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了。 在房里待到中午时分,莫吟渊戴上帽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左顾右盼一下。确定没有宋清的影子,莫吟渊才下楼,出门前没忍住,便跟掌柜问了一句:“掌柜的,昨晚住我隔壁的公子出门了?” “老早就出门了,许是要赶路也不一定。” 闻言,莫吟渊深深地松了口气,跟掌柜道了谢,骑上马,往出城的方向去。原本想着回铭亦城,可一想到那一屋子的寂寥,莫吟渊便觉得自己没了心思。思来想去,倒不如去找未离刘湛他们,也是好的。 正想着,莫吟渊便觉得心情好些了。行到刘湛家门口,已是傍晚。莫吟渊下马敲门,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竟有一种归家的错觉。 未离开门,瞧见是戴着帽围的莫吟渊时,眼圈都红了:“吟初,是吟初来了。” 一面说着,未离让出道,拉着莫吟渊的手让她进屋:“快进来,外边儿冷。” 莫吟渊笑了笑,任由未离拉着她,她腾出左手牵马缰。 听见未离的声音,刘湛便从屋走了出来。在看见莫吟渊的那一刻,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进来吧,外边冷。” 莫吟渊随着未离进了屋,只见里头已经摆好了碗筷。 莫吟渊看了一眼,正诧异为何是三副碗筷,只见刘湛闷声坐下,朝她比划了一下:“坐下吃饭吧。你走之后,未离挺想你的。今儿过年,就想着,多一副碗筷,权当你也在了。没想到,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莫吟渊长这么大,何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刘湛那平铺直叙的言语,于她来说就是莫大的冲击,一点一点地击垮着她的心。 “湛哥,我……” “先吃饭,吃好了,我再给你把把脉。” 莫吟渊张了张嘴,终究觉得再多的言语都比不上现下坐在一块儿,什么都不说,喝上两杯酒,跟对方对视上一眼。 想着,莫吟渊便没再客套,坐在了未离身边。 外边的炮竹响彻了天,而刘家府里,寂静祥和。 烛火摇曳,很微弱,却足矣疗慰心灵。 吃过饭后,刘湛便拉过莫吟渊的手把脉。未离到厨房洗碗碟,水声传出来,更多了一种家的感觉。 刘湛的手指从莫吟渊的手腕处挪开,缓缓道:“身子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有些心神不宁的迹象。夜里睡得可好?” 第六十八章 拒之千里 莫吟渊没说话,默默地将手腕收了回去。 如此,刘湛也不需要问了,沉思了一会儿,只好道:“我能给你开几帖药,只是这药都是治身上的。你若是心里藏着事,又放不下的,我便真的治不了你。” 莫吟渊又岂会不知道呢。 只是刘湛说这些于她来说,多少是有些无力了。 她喜欢顾怀,惦念着顾怀,这是如何都改变不了的。若让她放宽心,那也是不可能做得到。 “谢了,湛哥。” 刘湛收好了药箱,张了张嘴,原本要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瞧见莫吟渊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只好生生地憋了回去,不再理会了。 心病难医。 纵然找来天下神医,也是治不了心病。 未离洗好碗筷出来,瞧见莫吟渊愣愣地坐在那儿,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走,到院里看看雪。” 满天飞雪。 莫吟渊忍不住伸出手来,雪落在手心里,慢慢地化成了一滩水。有些刺骨,还有些说不上来的伤感。 “你能回来看我们,我真的很高兴。” 未离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笑了笑:“在铭亦城过得可好?” “劳烦惦念了,”莫吟渊勾起嘴角,缓缓道:“还算不错,一个人住在那处,也是乐得清静。” “若是太累了,便回来与我们一起住又何妨?” 莫吟渊不是没瞧见未离眼中的不舍和惦念,只是她的身份过于特殊,万一哪天被人寻到了,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未离和刘湛是她遇到过唯一给了她‘家’的感觉的人。 “人嘛,总是在别离的,”莫吟渊摇了摇头,心下有些迷茫:“这样,才会有每次的期待相聚。” 想到莫吟渊约是不愿意,许是心里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未离便没有再问下去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那行,下回我们再见,一定是不久之后。” 莫吟渊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直至夜深,莫吟渊回房休息。屋里的一切都打点得很好,与她走之前并无差别——仿佛就是准备着,随时等着她回来。 对于未离的用心,莫吟渊心里涌上来一股暖意。外边还有时而乍起的炮竹声,莫吟渊却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日,还是未离到房间里把她喊起来的。 莫吟渊睁开眼,窗外透过来的阳光落在地上,床边还放置了一个火盆,如今已经熄灭了。 “起吧,到院里去走走,也是好的。” 莫吟渊应了一声便起来洗漱,跟着未离到了院里,瞧见刘湛正在包饺子,眼睛登时一亮。 “来,一块儿。” 莫吟渊被未离牵着手,直至坐下来时,莫吟渊才有些僵硬道:“我,我不会……” “我教你啊,”未离笑了笑,倒也没有嘲笑的意味:“来。” 莫吟渊愣了一会儿,只好从桌上拿了一片饺子皮。 她几乎没体验过逢年过节的喜悦与快感,如今是头一回,整个人就像被扔在了棉花堆里似的,不知道能往何处使劲儿。 “别愣着呀,看我。” 未离的声音打断了莫吟渊的思路,莫吟渊只好抬眼,目光落在了未离包饺子的手上。 许是从未体验过,许是她内心里实在太渴望这样的温暖,这样枯燥简单的动作竟然在一瞬间便勾起了她的兴趣。 于是,莫吟渊学着未离的样子,往饺子皮里弄了一勺馅料…… “吟初,你也太聪明了,这不就学会了嘛。” 莫吟渊笑了笑,忽觉久违的愉悦偷偷地打进了她的心里。 在未离那处住到年初三,莫吟渊便打道回府了。 所幸从这处到铭亦城并不远。出门时尚早,因此到铭亦城时不过中午时分。莫吟渊在客栈里点了两个菜,就着烈酒吃了一顿,才回了茅草屋。 原是乐得清静的一天,不曾想张生又来寻她了。 对于张生的造访,莫吟渊实在觉得无奈,却又不好意思撂下狠话,只好开门让他进来了。 “这些天我来找你,你怎么都不在?去哪儿了?” 张生或许没有意识到,他那几句话里,竟藏着对莫吟渊的质问。而这样的语气,让莫吟渊听了,多少有些不舒服。于是,莫吟渊便皱了皱眉:“到别处去罢了。” “……你,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莫吟渊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让她觉得非常不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闻言,张生不由地愣了愣。 莫吟渊勾了勾唇,继续道:“生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 “我跟你没可能。” 莫吟渊不想再听他说什么,索性打断了:“这辈子都没可能。” 说完,莫吟渊不是没瞧见张生眼里闪过的失落,但她下意识地选择了视而不见。或者说…… 当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别的什么东西,什么天仙似的人,都不可能再占据心里的半点儿位置。 “你为什么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张生轻叹,目光却舍不得从莫吟渊脸上挪开:“我真的喜欢你。” 饶是莫吟渊的心志没坚强,这会儿指不定就点点头应下了。 可…… 莫吟渊摇了摇头:“你走吧。” “吟初,我真的半点机会都没有吗?” “生哥,”莫吟渊依然摇头:“我心里有一个人了。况且我这样的,你又图什么呢?” 莫吟渊一面说着,一面摊了摊手。最后对上张生那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神色,莫吟渊索性摆手送客:“生哥,我有些累了。” 逐客令下的很明显。 张生也没有强留,只是离开之前还是说了一句‘我不会放弃’。 至于他放不放弃,莫吟渊并没有放在心上。张生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与她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干系。只是不喜欢更好,这样可以省去很多烦恼。 只可惜这条道大概是走不了了。 莫吟渊叹了叹,感觉屋里有风,便起身去把窗户关上了。 又在桌上摊开笔墨,细细地写了几贴字。那字虽说比不上以前那样行云流水,可这会子看着,竟带着一丝龙飞凤舞的姿态。 第六十九章 烽火在即 年到初七,顾怀再一次被顾恒召进宫。 接到口谕的时候,顾怀正打算去竹苑抚琴,如此,身上自然是一身舒适。闻言后的半响间,顾怀都不曾说话。 直至传口谕那人有些急了,顾怀才不紧不慢道:“去书房?” “皇上怕王爷不舒服,自然是到书房洽谈的。” 顾怀点点头,又辗转回房将古琴放好,才跟着那人出了府门。 “王爷不修饰一下?” 出门前,那人约是怕让顾怀不高兴,话语里已经带了些隐晦。但顾怀听了,只是摊摊手,笑道:“这身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 “如此,便赶紧启程吧,莫让皇兄等急了。” 顾怀这话说的贴心,事实上便是他实在懒得修饰。又不是见姑娘,何必那么在意。 顾怀在心里是如此想的,便是这么做了。到了宫里,他坦然接受每一道打在他身上的目光,无论是奴才还是官员,被这么看着的时候,顾怀脸上竟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 如此,跟着传话那人到了顾恒的书房门口。 “王爷稍等,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宫里的规矩多而繁琐,饶是顾怀有些不大欢喜,也只能勾勾唇,站在一边等着。 幸好没过多久,那人便出来请他进去了。 书房的门一关上,顾怀便抬眼盯着坐在书桌那边的人,行了个礼:“有事?” “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 顾恒瞪了他一眼,却又似是拿他没有办法:“坐。” 顾怀挑挑眉,没道谢,直接走两步到椅子边坐下了:“没茶?” “……上茶。” 房里的奴婢听了,立马转身给顾怀沏茶。 顾怀被顾恒这样看着,却也不觉有什么:“皇兄这么着急把我喊过来,怕不是请我喝茶的。” “这个年过得可好?” 嗯?改变方向了? 顾怀被顾恒这话整得有些愣神,直至小奴婢端着茶上来,顾怀才回过神来道:“说不上好坏,也就那样吧。” 这个年,他又怎会过得舒坦? 他与莫吟渊的感情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莫吟渊甚至还没能在顾三王府过上一个年,便离开了。而苏景卿呢…… 是了,今年连苏景卿都不在了。 顾怀细想着,忽觉府里实在冷清得不像话,便不想再提:“可是又有战事了?” 顾恒沉默了一会儿:“果真,瞒不过你。” 啧,瞒不过?我看你就没想瞒着我吧?瞒着我,还有谁能替你卖命。 顾怀在心里轱辘了一阵,面上却还是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说说。” “这回是泞水。” “什么情况?” “三弟,具体的,我让军部尚书把文书给你,我可以给你时间看。只是……尽快。” 顾怀挑了挑眉,琢磨了一下顾恒这个‘尽快’的意味,才起身应下了。 顾恒的尽快,一般就是恨不得他马上就能到泞水给他解决了,就像临边那次一样。只是顾恒很急,他却不着急。 怎么着…… 怎么着,他也得等宋清回来之后再说。 也不为别的,只是单纯想把宋清拐到泞水去。这家伙在临边给他装孙子,这回到泞水去,他就得试试这家伙的真身手了。 从顾恒的书房里出来,顾怀忽然来了兴致,竟想在这宫里四处走走——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在这宫里走过了。 “三王爷?” 身边依旧是领着他进宫的人,顾怀笑了笑:“带我在这边走走,忽然想逛逛。” 那人自然是不敢违背顾怀的,只要顾怀喜欢,他自然就得陪着。 所幸顾怀这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走了一阵,他便觉得有些乏味,想出宫回府了。 只是不巧,偏偏在路过御花园时,碰上一桩好戏。 也不知是顾恒的什么妃子贵人,竟在御花园直接闹起来了。顾怀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竟颇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三王爷,这……” “没想到啊,”顾怀笑了笑:“这算得上是一出好戏了。” “这……是是是,王爷,您不是要出宫么,奴才……” “不急,”顾怀眯了眯眼,原先开玩笑的表情一派不见:“替皇兄清理一下,也是好事。” 顾怀这话里的意思,那奴才当然是听明白了。只是顾怀一向闲散自在,别说这些事,就是连朝政也不见得乐意搭理。可今儿…… 哪怕心里有疑惑,却也不敢问。身为奴才的,不就是主子说什么,自己便做什么。 小奴才正想着,不曾想顾怀竟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哟,今儿什么日子啊,御花园的花开旺了?这不是才年初七……” 原是两人争吵奴婢劝架的场景,可当顾怀这话甩出去之后,立即便停了手,还有些慌张地盯着顾怀看。 “盯着我看作什么,”顾怀仍是笑,又往前走了几步,可在距离两人尚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后宫的事,皇兄没有心思处理,我自然也不会干涉。” 顾怀笑着,却让旁人感觉到寒气略过:“不过既然是皇上后宫里边的人,本该和睦相处。” 顾怀说完,转头瞧了一眼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奴才,忍不住道:“怎么,我吃人啊?” “不不不,三王爷,奴才……” “我自己出去,你把这两人带给皇兄处理。就说,顾三希望他能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这四个字,顾怀说得极轻,却恰到好处的,让周边的人都竖起了寒毛。 “是。” 小奴才自然不敢说什么,可顾怀这番话,可算是把两位妃子贵人给吓着了,连忙给顾怀跪下喊道:“王爷,三王爷,再也不敢了……” “与我说作什么,我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就是把你们交上去了,皇兄也不一定会搭理我。” 顾怀摆摆手,往后退了几步:“如此,便劳烦了。” 顾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这些哭哭啼啼的莺莺燕燕,果真…… 果真,比不上一个莫吟渊。 那人那样清冷,就算刀架脖子也是冷静得让人佩服。 可世上哪来别的女子,能如她这般。 顾怀一面想着,一面优哉游哉地出了宫门。 (顾怀只是想看看顾恒的反应,以此看看自己对他的威胁程度哈哈,也就是说他在琢磨着顾恒能让步多少。)打完泞水战役回来后,顾恒就说已经清理后宫了。 第七十章 厮守半生 宋清从弥渡阁回到御城,是两天后。 其实宋清这趟回去并没有得到什么别的不一样的答案。温子衡还是那一句:没找到。 那人云淡风轻般的态度和言语,宋清当即便知道,温子衡并没有骗他。事实上,温子衡也确实没有必要欺骗他。或许莫吟渊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已经退出了弥渡阁的人而已。 宋清赶回御城,原本想先一头栽进川眠阁的,不料这才刚到御城一个时辰,就被顾怀请去了顾三王府。 宋清心里实在想骂娘,可碍于顾怀的颜面和他俩私底下的交情,也只能是忍了。这会儿刚到顾三王府的前院,就瞧见顾怀站在一边。 “哟,顾公子这是亲自迎接我来了?” “别废话,”顾怀皱了皱眉,对宋清这颇为玩笑的模样有些不满:“他说什么了?” “我倒是想给你说个别的答案,只可惜……”宋清抬眼瞧见顾怀眼底藏都藏不住的渴望,那眼神里还带着不大明显的痛苦,忽觉有些心疼他了:“对不起,弥渡阁那边,是真的没有消息。” 早该猜到的。 只是哪怕这样,从宋清回弥渡阁那一刻起,顾怀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地想,万一呢。万一有消息呢? 哪怕万一,也是好的。 “知道了,”顾怀敛了敛目,将神色收敛。半响,顾怀的声音又恢复了常态:“顾恒让我带兵到泞水。” “又来?”宋清皱了皱眉,登时觉得不对劲儿,颇为戒备地看着顾怀:“你该不会又要我……” “你当然得去。” 我去你大爷的。 这回宋清心里直接骂娘了,看着顾怀的眼神都带着一些变化:“……我可不想去。” “上回把你当软脚虾,这回……” “你别想让我上阵替你杀敌啊,我可不干。” 顾怀挑了挑眉,觉得宋清这会儿的样子实在好玩:“放心,不至于。” 话语间,顾怀垂了垂眸子,忍不住调侃:“不过要去好一阵,你那川眠阁的小情儿,抓紧时间快活快活吧。” “谁说他是我小情儿?我可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 说着,宋清甚至觉得黎萧的脸不知不觉中涌了上来,惹得他心下痒痒的:“算了,跟你去也行,几天后出发?” “三天吧,顾恒那边等不及了。” “啧,要不是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我都要怀疑你要为顾恒卖命了。” 啧啧,这可不是么?现在,不就是为了他那皇兄卖命么? 顾怀笑了笑,没有接话。 而宋清呢,被顾怀的言语勾了勾,这会儿恨不得飞到川眠阁去,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顾三王府待着。见顾怀也没什么要紧事要说的,便连忙告辞了。 顾怀瞧着宋清火急火燎地离开,心下忍不住羡慕。 不管世俗如何,宋清终究是找到了那个想要长相厮守的人,而且那人,还在身边。 他呢…… 顾怀越想,便觉得自己越发落寞。而他呢。 他把莫吟渊推得太远,远到现在都找不到了。 宋清从顾三王府出来时,天已经暗了。 想也没想,宋清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城东的方向去了。 川眠阁门前,一片祥和。只是内里,却是无尽的喧闹。 “哟,宋公子来了?今儿黎先生还在说书呢。” 宋清这人在川眠阁的时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嚣张。对黎萧的喜欢倾慕,甚至更加深层的东西,他也没有掩饰过。 说白了,他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他看上黎萧,要黎萧做自己的人——谁也别想靠近。 宋清朝站在门口的人点了点头,便进去了。 刚走几步,黎萧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只是那人的姿态似是有些僵硬。 嗯?不应该啊。这会儿站在这儿,黎萧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 宋清正纳闷儿,直至他走近人群,便顷刻间明白黎萧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台下不知道混进来了从哪儿来的人,挤到了里台子最近的那处,对台上的黎萧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算是抬举,若是用宋清的话来说,就是折辱了他的人。 台上的黎萧应是未见过这样的局面。用黎萧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个说书先生,有谁会那么空闲来折辱他? 可黎萧说这话的时候,自然是没意识到自己那副模样,究竟有多吸引人。 黎萧在台上尴尬万分,却还是得捧着书一句一句地念着。声音带了些许颤抖,惹得宋清在台下听着,都觉得火冒三丈。 宋清的怒火已经到了嗓子眼,可台下的人那么多,那几个挑衅的人又怎会注意到宋清的存在?于是,宋清又听到为首的人道:“听说黎先生可不得了,勾搭了什么宋公子?哟,那是什么来头的人啊。黎先生,既然都陪宋公子了,那何不陪陪我们呢……”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惹得黎萧寒毛都起来了,略微惊恐地看了那行人一眼。碍于在台上,他也实在做不得别的反抗,别说反抗,就是多说两句别的话,也是不能的。 他只能更用力地抓着手上的书,继续往下念着。 只是这会子他的心已经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念了什么。 宋清瞧见黎萧这副模样,原本已经到嗓子眼的怒火一下子冒上来,直直地走到最跟前,盯着那行人道:“他怎么陪的我,倒也不劳烦各位费心了。” 宋清的声音不小,里面带着太明显的怒火,一时间,惹得台下全然寂静。 黎萧的声音顿了顿,颇为惊讶地看着宋清。 “我宋清看上的人,就是哪天我不要了,也轮不到别人指手划脚。” 宋清勾了勾唇,往前两步,便离刚才挑衅那人的距离很近:“嗯?是我这几天没来,当我死了么?” “宋,宋公子,”那人当然没想到宋清会来,这会子撞上了,吓得他连话都结结巴巴:“开玩笑,我只是与黎公子开开玩笑……” “是吗,”宋清笑了笑,继而瞪了那人一眼:“给你机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不然的话……” “滚滚滚,我马上滚。”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后退,继而冲进人群里,逃似的离开了川眠阁。 “你们呢?” “宋公子,放过我们吧,是他,是他对黎公子出言不逊的。” 说着,那群小弟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也逃离了川眠阁。 一时间,台下寂静如初。 【正文完,本文没有番外】 第七十一章 笑藏绵刀 黎萧在台上愣了好一会儿,才敢抬头看了宋清一眼。 那一眼不过一瞬,在瞥见宋清也在看着自己后,黎萧下意识地躲开。慌不择路间,只好拿着书继续往下念。 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不仅是宋清,就是台下过来听书的,也能感觉得到。只不过旁人自然是以为宋清是经历过方才的事情,有些怕了。 只有宋清知道,他是看见自己看怕了。 黎萧又在台上念了好一会儿,到最后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将书合上:“抱歉,今晚便到这里吧。” 黎萧说完,朝台下鞠了个躬,便逃似的从台上冲下去了。 哪怕黎萧的动作依然翩翩,宋清还是很难得的从他的身影里瞧出了一丝慌乱。 啧,既然下了台,那也该见面了。 宋清盯着黎萧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不紧不慢地往后间去了。 许是黎萧结束得紧,门外这会子还没人守着。宋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推开了门。 黎萧的身子在宋清推开门的那一瞬便僵硬起来,转过头来诚惶诚恐地盯着宋清看了一会儿,直至宋清离他越来越近,他才慌乱地别开了眼。 “你还好吧?” 闻言,黎萧愣住了。 他从未听过宋清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 柔得几乎可以融进风里,且里头没有带丝毫挑衅的意味。 “我……”黎萧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些:“谢谢宋公子替我解围。” “那些人来多少回了?” 宋清叹了叹,也知黎萧是不可能对自己没有防备,哪怕声音放得很轻,黎萧还是会对他的话产生反应,还是会竖起寒毛。 “今天第一回,也不知怎的,我不过是一个说书……” “那你是不知道,你这副样子有多勾人。” 听了宋清的话,黎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但他这副模样确实取悦了宋清:“不管怎么,今晚你确实应该好好谢谢我。” 黎萧已经招架不住,连擦掉脸上妆容的心思都没有了。 宋清见他杵着不动,倒也不催他,反倒是从他手里拿过手帕,湿了水,小心翼翼地印上了黎萧的脸。 黎萧下意识想躲,却被宋清轻轻地扣住了脑袋:“我来。” “宋公子。” “别动。” 宋清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些许不可抗拒的意味,惹得黎萧愣是没敢再动。 “我过两天要出趟远门,要很长的时日……而且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得来。” 宋清的声音依然很轻,却让黎萧猛地抬眼盯着他看。 宋清将他眼里的神色全都看在眼里,笑着道:“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我走啊?” “你要去哪儿,怎么会……”怎么会有危险? 可话说到一半,黎萧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问的。他不应该好奇,不应该关心眼前的这个人。他与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 “你想知道?” 宋清原本以为黎萧不会理会他,没想到黎萧竟然问了。黎萧的一句话,便足够让宋清的眼里带着光,看着黎萧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有掠夺的意味:“黎萧,告诉我。” “我,”黎萧被他看得有些慌,索性挪开他的手,站起来想要躲开,却被宋清一手拽住了手腕。黎萧皱皱眉,抬眼瞧见宋清眼里的期望,沉默了半响,竟被蛊惑了:“你要去哪儿,怎么会有危险?” 黎萧的话顿时让宋清觉得自己身上有了千斤重,可他却很乐意去承受这千斤的重量,让他整个人感觉有些飘飘然:“泞水。” 泞水? 黎萧是读过不少书的,自然知道泞水是何处。 当然也知道,如今的泞水并不太平。 于是他皱了皱眉,一脸不解地看着宋清。 宋清简直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他这一眼给勾了出来,心里实在忍不住将顾三骂了几百遍,可饶是心里如此复杂,他说出来时,不过一句:“等我回来,我替你赎身。” 黎萧愣了愣,没说话。 “黎萧,我是真的想跟你一辈子的。” 这话如同五雷轰顶般地打在了黎萧的头上,不可思议地盯着宋清。可宋清眼底一片清澈,没有半分假意。 他也不需要骗他。 黎萧沉默了片刻,终于在这五雷轰顶般的状态下找回了些许冷静:“我等你。” “黎萧,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清控制不住地拽着他的胳膊,力道有些大,惹得黎萧皱了皱眉,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笑意:“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 “我不会一直等你,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了。” “不会,”宋清简直有种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错觉,可眼前的人却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我哪里舍得让你一直等我。” 宋清松开了黎萧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人搂在了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那人就会消散了:“黎萧……” “我原本以为,你是把我当成那些人了。” 黎萧轻轻叹了一声,嘴角的笑意还未收回,却带着丝丝的苦意:“那个时候,我拒你,躲你,怕你。是因为我……” “你怎会与那些人一样,”宋清皱了皱眉,却也明白一开始对黎萧确实有些过了,带了愧疚:“谁都没有像你这样温文尔雅的气性,刀削斧凿的皮囊。” 黎萧没有回应,宋清便替他将脸上的妆容都擦拭干净:“如此,今夜总能让我名正言顺地留下了吧。” 宋清脸上带着坏笑,惹得黎萧心下一紧,忍不住将他推开,脸红到了脖颈:“……随你。” 黎萧脸皮薄得很,跟宋清压根儿不是一个段位的。这会子不过一句话,便让黎萧无力招架,宋清的心情登时好到了极致,伸手便将人搂在怀里:“既然是随我,待会儿可不许反悔。” “我没有那个意思。” 宋清脸上的那抹笑对黎萧来说实在太熟悉了。 第一回见到黎萧的这种笑,他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之后的无数次,只要宋清露出这种笑,他就下意识地竖起寒毛,哪怕没有用,却还是克服不了恐惧。 而现在…… 而现在,宋清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了这样的笑意,惹得黎萧心惊:“宋公子,我……” “这个称谓我不喜欢,不过今晚有的是时间讨论。” 第七十二章 混沌前夕 宋清醒过来时,黎萧已经不见踪影。 但这回宋清觉得心安,没有皱眉,也没有急着起身找人。而是在榻上眯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后,起身穿衣,直接往后院去了。 黎萧果真在后院里。 那人这会子正坐在地上,靠着樟木捧着书,看得十分入迷。 其实黎萧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手提不动刀剑,也没有任何的威慑力,宋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 可能是起初瞧见黎萧的第一眼时,那人的眉眼似是从画中出来的一般,瞬间让他摸不着头脑,却愿意一股劲儿栽进去。 而此时黎萧捧着书细读的模样,也同样让宋清心动。 宋清慢慢地走到黎萧身后,盯着他手上的书看了一会儿,笑着道:“怎么跑这儿看书了?” 黎萧明显地愣了愣,指尖动了动,便将书页合上了:“见你没醒,不好吵着你。” 黎萧的声音很轻柔,让宋清一下子便化了。 倒也不是什么,只是…… 只是因为黎萧的话让他更加确信了,此时此刻,还有昨夜所有的美好,不是一场梦。 真实的,黎萧答应了他。 “看来是我不够努力,”宋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慢慢地蹲下了身子,指尖落在了黎萧的手腕上,又顺着手腕延到书:“让我瞧瞧,你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呢。” “……没什么好看的。” 黎萧挑了挑眉,下意识地用力,阻止宋清将书翻开:“你要回去了?” 见黎萧并不想让自己看,宋清只好讪讪地收回手:“这么想我回去啊?” 黎萧低了低头,沉默半响:“小心危险。” 黎萧一句,便让宋清愣住了。 小心危险。 黎萧怕他回不来,怕失去他。 “好,我一定平安回来。” 黎萧没有再说话,倒是宋清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怎么都不舍得放开:“等我。” “我跑不掉,”黎萧叹了口气,似是拿他没办法了:“我就在川眠阁,等着你回来。” 黎萧不是不想知道宋清去泞水究竟为何事,只是宋清并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宋清不说,他当然也不会问。 送走了宋清后,黎萧又回到房间歇了好一会儿。身下还有些痛楚,但还算能忍。 顾怀这边处理好府里的事物后,便优哉游哉地往宫里去了。 顾恒听到是顾怀求见,立马便让进来。 顾怀进了书房,行了个礼后,便也不废话:“明日便可出发,带兵前往泞水。” “可有万全之策?这一次,比临边还要凶险。三弟,无论如何,都要保重好自己。” 这话乍一听,还真像极了兄长对幼弟的关怀。只是顾怀心里跟明镜似的,当然明白顾恒不是一个好兄长,而他也不是年幼的孩童。 若不是为了江山社稷,顾恒大概挺想顾怀别活着回来的。 只是哪怕两兄弟心里都很清楚,却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谢皇兄关心。这次,我能跟临边之战一样,赢得漂亮。” 不为别的,他一定要活着回来。 因为莫吟渊还未曾有消息,还未寻到。 如何,都要等到那人回来为止。 顾怀心里惆怅,便没有什么心思应付顾恒。朝他作了个揖,又客套了几句,便以准备明天出发为由,趁早溜了。 不得不说,顾怀对皇位觊觎已久,是铁了心要把顾恒从上头拉下来的。只是他这会子压根儿没有心思应付,他只想怎么样才能找到莫吟渊。 没有莫吟渊,他依然觊觎帝位,可之后呢? 之后,他便再无所求。 顾怀急匆匆地出了皇宫,回到顾三王府,便听小厮说宋清来了,这会子在客厅。 而后,顾怀又往客厅去。 站在前院往里看,便能看见宋清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捧着茶喝。顾怀看了半响,才抬步进去:“宋公子,久等了。” “倒也没什么,反正我要处理的事情也已经处理妥当了。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顾怀心知是有些急了,略微带着歉意地看了宋清一眼:“多等一日,泞水那边的战事便多一分危险,宋公子,请见谅。” “啧,你要真跟我客气,又何必把我拐去泞水?”宋清笑了笑,也觉得早些去未必不好。反正横竖都得去那么一趟,便当成是早去早回:“不过你还真得保护好我,我可不想刚到手的人,没机会享用。” “哦?”顾怀来了兴致,看着他,略带打量:“同意了?” “要是不同意,我可是得软磨硬泡到同意为止的,我可不愿意为了帮你打仗毁了我后半辈子的幸福。” 顾怀垂了垂眸子,将目光里的羡意微微收敛了些许:“只是你成亲不得,到时候平安回来,我得给你弄个大礼。” “说好了的,”宋清眯了眯眼,忙道:“我在御城还未有府邸呢。” 得,这一开口就是要一座府邸的,也算是没少坑他了。 不过顾怀没往心里去,竟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同意了。 顾怀这些年虽说游手好闲,但好歹是个王爷,朝廷俸禄没少拿,这会子别说是一座府邸,就是给宋清买上个十座八座的,他也不见得皱一下眉头:“行了,在我这儿讨到了好处,今夜就在顾三王府住下吧,明天直接出发了。” “……你倒真不怕我有什么东西落下。” “我管你呢,”顾怀白了他一眼,起身往前院去,又交代了小厮安排房间:“你就住我书房旁边吧,让小厮带你过去。” 啧啧,宋清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谢谢顾怀了。 ……毕竟替他省了一夜的客栈钱。 由于明天便要启程到泞水去,顾怀难得没在书房里歇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寻然阁。 小裴已经见怪不怪了,瞧见顾怀来,她便下去准备顾怀需要用到的东西。 这天夜里,顾怀睡得格外别致。 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见莫吟渊和衣睡在他身边,耳边还有她清浅的呼吸。两个人就这样安稳的,似是如此便过了一辈子。 第七十三章 意马涌生 顾怀在御城浩浩荡荡的启程,消息传着传着,没多久就传到了铭亦城。 铭亦城都是各自相熟的村民,莫吟渊到街上买菜时,自然也听了一两句——而不过是这一两句,便让她的心一下子坠落到悬崖底下。 “姑娘?姑娘你还要不要了?” 莫吟渊看了看手上拿着的萝卜,立马放下了,略带歉意地看了老板一眼,而后火急火燎地赶回了茅草屋。 饶是她行动不便,这会子却是心里急得不行,不知不觉中,竟走得极快。 莫吟渊回到茅草屋,放下手上的篮子便打算骑马到御城,不巧张生这会儿竟又来拜访。瞧见莫吟渊这般急切,忍不住抓着她的胳膊:“吟初这是要去哪儿?” 莫吟渊被他拽得皱了皱眉头:“御城。” “你去御城做什么?御城虽说离这儿不远,可你行动上……” “不用你管!”莫吟渊难得地控制不住脾气,竟惹得张生都有些惊讶地盯着她:“我有很重要的事儿,必须去一趟。” 莫吟渊将张生的手甩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骑上马,便快马加鞭地往御城的方向去了。她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心思惦念着远处,恨不得立马就能到那人的跟前,抱着他。 也是头一回,觉得身下这匹马的速度不及万分之一。 好在铭亦城距离御城并不远,快马加鞭下,莫吟渊很快便到了御城的城门口。这一路上她想得事情太多,想着万一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最后一面,她该怎么办。 就这样站在远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只是她无论再怎么快马加鞭,心里再怎么着急,等消息从御城传到铭亦城去,少说也得有几个时辰。 现在这城里哪里还有那浩浩荡荡的队伍。 莫吟渊进了城,沿路过来,听到不少人还在讨论顾怀出兵泞水的事,心里便说不上什么滋味,空荡荡的,无力极了。 骑着马在御城的街道上晃荡了半响,不知不觉地,又到了云临客栈。 她在这里嫁给了顾怀,如今这里人来人往的,却没有任何一寸地方是她的安身之地。 想着,莫吟渊便没有心思在御城待下去了,在云临客栈门口逗留了一阵,骑着马往刘湛那边的方向去。 她实在不能一个人待着了。 她会疯掉的。 她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的那个人,若是出了什么事…… 不能再想了。 莫吟渊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到刘湛家的。 未离开门瞧见她,约是被她的脸色给吓着了,连忙把她扶进来:“吟初,你这是怎么了?” 吟初?吟初。 谁是吟初? 莫吟渊觉得自己的脑袋乱得不能思考,任由着未离扶她进去,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待未离给她倒上来一杯茶,她伸手往脸上一抹,才惊觉泪水爬满了整脸。 “好些了吗?” 未离将茶放在旁边,伸手拍了拍莫吟渊的肩膀:“你要是想跟我说,我便听一耳朵。要是实在没有心思,就到房里歇一阵。” “我没事,”莫吟渊缓了缓神,心情总算平静了些:“谢谢。” “你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未离叹了叹气,心里的疑惑也顺带说了出来:“你的身份不简单,这是我一早就猜到了。” 莫吟渊愣了愣,没有回话。 “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反正你是个好姑娘,这点我知道。” 莫吟渊垂了垂眸,道了声谢。 打心底的,她知道未离是真的想跟她交心,也确实把她当成姐妹,当成亲人了。可她的身份,的确不能说出口。 要说什么呢?说她原先是个杀手,还是顾三王爷的妻子? 显然,这些她不想说,也不能说。 “有些事,你不知道的时候,多少能放宽心些。”莫吟渊迟疑了片刻,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而后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湛哥呢?” “出远门了,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莫吟渊点了点头,心下的担忧却没有减少半分:“未离,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能找谁说,所以只能乱在心里了。” “你要愿意,跟我说一两句又何妨?” 未离这话之后,却听不到莫吟渊的回答。 直至最后,莫吟渊还是守口如瓶。 在未离家住了两天,还未等到刘湛回来,莫吟渊便告辞了。 想到铭亦城那边的空荡荡,莫吟渊更觉得心里凄凉。她原先想着的,是与顾怀此生再也不相见,可一来二去的,她便觉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回到茅草屋,已经是夜过半更。 莫吟渊推开门,屋里是一片漆黑,但借着打进来的月光,莫吟渊还是感觉到了里边有人。一瞬间,心里的那根防线猛地绷紧,以前在弥渡阁磨炼出来的凛冽,顷刻间涌了上来:“谁?” “吟初……” 约是被莫吟渊的语调吓到,那人说话的声音还带了些抖。但莫吟渊还是听出来了:“张生?” 见那人应了一声,莫吟渊绷着的那根弦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大晚上的,你在我这儿做什么。” “自你走后,我就一直在这儿。” 莫吟渊皱了皱眉,总觉得张生的话语里带着些让她不大舒服的味道,但又说不上来。只好借着月光走到桌边,想着点根蜡烛。 可当她的手触碰到桌上的蜡烛时,她的身子猛地被张生搂在了怀里,耳边还有那人的呼吸。莫吟渊站不稳,猛地倒在他的怀里,张生趁势使劲儿,便将她箍住了。 “张生,你作什么?” 莫吟渊当然不会认为张生只是跟她开玩笑。平日里张生看她的眼神带着灼灼火光,这会子又来这么一下,莫吟渊心里的恐惧便涌了上来:“放开。” “吟初,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闻言,莫吟渊觉得更加烦闷了,声音更冷了几分:“我说,放开。” “我不放,难道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逼急了? 可是莫吟渊想着,她并没有做什么……难道是那天直接离开的缘故? 可不管是什么缘故,这会儿张生这样抱着她,便足够让她觉得恶心不适应,皱眉间,莫吟渊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将张生的手给挣脱开了,冷冷地盯着他:“张生,我们谈谈。” 第七十四章 公子无双 虽说是谈谈,但两人都怀揣着心事,谁也不能真的冷静下来。 莫吟渊斟了两杯茶,热茶烫入喉咙,让她稍微找回了些思绪和理智,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张生,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就像我感谢铭亦城里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一样。”莫吟渊深呼吸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些,听起来沉着些:“可你我都知道,这不是喜欢。我不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但我不会喜欢你,这样,你明白吗?” “为什么?” 张生似乎也冷静些了,这会儿语气虽说不怎么好,却也没有动手的迹象。莫吟渊稍微放松了下来:“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张生的身子颤了颤。 “我很抱歉不能给予你想要的回应,但我这一辈子也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了。” “他能跟你共度余生吗?若是可以,为何不来找你?” 莫吟渊张了张嘴,似是想反驳,却又反驳不出口。好一会儿,莫吟渊才道:“即便不能共度余生,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 莫吟渊倒也不奢求谁能明白,就好像她不想知道张生心里是怎么想的,到底会不会因为这席话而难过。 “张生,我这样的,”莫吟渊伸手比划了一下,嘴角还带着笑意:“哪里值得你这般执着。” “那你对那人那么执着,你又图什么。” 图什么?什么也不图。以前图的,是杀了他。现在但凡有那么一点念想,大约只是想着,那人一定要平安喜乐才好。 “他很好,”沉默了半响,莫吟渊的笑意更深了,却带上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喜悦:“人如玉,世无双,大抵就是他那样的人吧。” 莫吟渊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感谢张生。 在张生走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一个人打点所有,一个人劈柴生活,却在闲暇之时每每想起有关于顾怀的事情。 那些为她削笛买琴,拥她入怀的日子。 那些个日子虽说短暂,短暂到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可她就是愿意就着这一月的光景,想着梦着,仿佛这样就能度过现下这些虽说安稳,却又寂寞的日子。 顾怀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地从御城出发,历时半月,总算到了泞水。 在泞水边界搭好军帐,秉着烛火,便彻夜研究部署。宋清难得不在自己的帐子里待着,而是到顾怀的军帐里与他一同商量。 “所以,顾公子是打算从这儿进攻?” “泞水这片地,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很困难,既如此,何不破釜沉舟。” 宋清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儿,仍是盯着部署图看。 “看出什么了?” “看出花儿来了,”宋清抬眼笑了笑:“其实我也就过来凑热闹,别指望我能看得懂给你建议啊。不过你必须得赢,我还得活着回去呢。” 顾怀皱了皱眉,却也知道宋清这是在缓解气氛。军队的氛围就是这样紧张,毕竟不到必要时刻,谁也不愿意把命豁出去。 命这玩意儿只有一条,谁不想好好活着。 “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回去的。” 顾怀笑了笑,终于舍得将部署图收起来了:“你真看不懂啊?” “怎么可能,”宋清叹了叹,见顾怀收起来了,也总算放松了下来:“我那话你还听不懂?” 自然听得懂。 也就是‘我没意见’的意思。换句话来说,就是觉得这策略很好。 “哎,你那小情儿……” “他不是我小情儿,”顾怀还未说完,便被宋清急忙忙地打断了:“那是我要跟着过一辈子的人。” “行行行,”顾怀白了他一眼:“他很好?” “不好我能看上?”宋清笑了笑,想起黎萧,他便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恨不得立马便能出现在川眠阁,将那人拥在自己怀里:“我以前也没觉得自己好这口,啧啧,果然,命中注定了的。” “我也没看出来,”顾怀挑了挑眉:“怎么看都不像。” 不像什么? 当然是不像那条道上的人。 只是这种事谁能说得清呢?喜欢了就是喜欢了,男的女的,美的丑的,压根儿不重要。 “诶,上回听你说,那人是川眠阁说书的?” “嗯,”宋清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满了:“不是,你老打听他干什么?” 啧,这不就是好奇吗。 就想知道,是怎样的人能把你给收了。 但顾怀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这么问确实不大好。喜欢一个人就是恨不得他的所有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他问得多了,宋清理应跟他急。 倘若别人这么问莫吟渊,他恐怕也得暴走。 是了,莫吟渊。 到底身在何处啊。 顾怀想着,又涌上来了一股子悲切,实在难受得很。若不是这几天都有硬仗要打,此刻还真恨不得醉死过去。 “放心吧,”宋清瞥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能知道顾怀在想什么了:“弥渡阁出来的杀手,命大得很。除非是她自己想不开寻死,否则没那么快崩掉。” 顾怀:“……” 您老人家不说话不会死的。 顾怀无奈,瞪了他一眼。 只可惜宋清直接无视了他,继续道:“活着应该是活着的,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毕竟弥渡阁的人要是真想藏身在哪个地方,那还真的不一定能找到。 “不说话会死吗?” 顾怀觉得自己的火已经从胸腔里涌了出来,耐着性子不对宋清动手,却还是忍不住道:“小心我哪天打起来,可不管你死活了。” “诶别,”宋清立马摆摆手:“你还真别花心思在我身上。保护好你自己就成了,我呢,别管多兵荒马乱,总有法子护着自己的。” 对于宋清的话,顾怀不过半分相信半分怀疑。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战场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刀剑无眼,真打起来的时候连敌友都不一定分得清楚。 到时候,哪有什么法子护着。 可正因这样,顾怀才觉得如何都要护宋清周全。 “很晚了,回你帐子里歇着吧。” 顾怀垂了垂眼,也有些疲惫,摆摆手让宋清走人,宋清也不强留,喝了一杯酒暖身,起身朝外走,直至还有一步就要跨出去时,忍不住回头道:“放心吧,一定能找到她的。” 也许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却足够温暖顾怀在这漫天飞雪,寒冷刺骨的风霜里,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第七十五章 执手到老【大结局】 自那日过后,张生便再没到莫吟渊那处。 莫吟渊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时间久了,不免觉得屋里冷清得很,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如此,莫吟渊又动了想到未离那处的念头。 只是没想到的是,她还未动身启程,倒是未离和刘湛来找她了。 起初听到敲门声,莫吟渊下意识地以为是张生。还在心里百转牵肠地想着要怎样交谈才能让两人都不至于尴尬,直至打开门,瞧见的是未离和刘湛的脸,莫吟渊足足愣了半响的功夫。 “愣着作什么,”未离忍不住笑了,转头看了刘湛一眼,拉着莫吟渊的手:“我不是说过,定是要来看你的。” 莫吟渊眨了眨眼,终于缓过神来让出了一条道:“……请进。” 莫吟渊当然知道,现下自己住的这个地方根本不能称之为‘家’,顶多不过是一个避难的地方罢了,就是连多的一张椅子都没有。 未离看在眼里,竟不自觉地湿了眼眶:“你这是何苦呢。” 莫吟渊摇了摇头,招呼他们坐下,便温了茶,倒了三杯:“哪里是何苦?我在这儿挺好的。” “这叫好?”未离看着她,语气里多了几分埋怨:“我想着,你一个人如何都是不方便的,可是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 “这里没什么不好的,”莫吟渊笑笑,也跟着细细打量这房子:“是铭亦城的乡民帮我搭建的,我要的也不过就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罢了。”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在刘家住下?未离有你陪着说说话,你也能有人照顾。” 自进门以来,刘湛便一句话未开口。许是瞧见这副光景,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今总算开口,也是想带莫吟渊一块儿回去:“我既救了你,又怎么能看着你如此落魄。再者说,刘家多上你一个,也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罢了。如此,我还是养得起的。” 莫吟渊摇了摇头。 她知刘湛是好意,也知这是未离的心。只是…… 只是她与刘湛未离二人原本非亲非故,再者说,两人的关系,莫吟渊的存在,只会让她自己都觉得尴尬。 她想着,刘湛大约只是于心不忍,也没往那些个地方想。可未离呢?即便现在觉得无所谓,以后呢。 更何况,她并不想让自己置身于那般尴尬的境地。 “劳烦费心了,”莫吟渊勾了勾唇角:“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不愿方才的话题,莫吟渊只好端起茶杯,若无其事地抿一口茶,继而问道。 “我们到了铭亦城,一路问过来的。这城里的乡民都是相互熟知的,问了人,便也知道你住在这处了。” 莫吟渊点了点头:“留你们吃饭,倒也不能在这儿。到客栈去吧,我好歹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与那些人也熟了。” “随你,”未离站起身:“反正我们是客,你是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莫吟渊应了一声,打算招呼他们到客栈去,不曾想这会子多日未曾登门造访的张生,正站在门口。 莫吟渊没有关门,抬眼瞧见张生就站在门口,颇有些恍惚。 “啊,生哥,”莫吟渊反应过来,朝他笑了笑:“我这屋里倒是头一回这么热闹。” “吟初,这是……” 闻言,莫吟渊拉着未离的手,又朝刘湛比划了一下:“生哥,我是我的两个朋友。刘湛和未离。” 说罢,莫吟渊正想开口介绍张生,不料张生竟已作揖,道:“原来是吟初的朋友。我就说,那段时日她总往外跑呢。” 张生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某种意味,让莫吟渊听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愣了愣神,只好道:“湛哥未离,我到铭亦城来也是生哥一直在照顾。” “原来如此,”刘湛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话茬:“如此,倒还要多谢公子对吟初的照顾了。” 刘湛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未等张生回应什么,便又道:“既然公子也来了,倒不如一行人到客栈吃茶用饭吧。” 说罢,刘湛拉过未离的手往外走,经过莫吟渊时,还不忘看了莫吟渊一眼。 莫吟渊被刘湛那一眼看得有些尴尬,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道:“生哥,一起吧。” 张生挑了挑眉,似是求之不得似的,连忙应下,跟着一块儿出去了。 一路上,莫吟渊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看往哪站才是对的。也不知张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是一路上扶着她。 到了人多的地方,莫吟渊又不好当着刘湛未离的面儿甩开他,便只好瞪他一眼,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道:“张生,放手。” “我怕你会摔着。”张生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认真,再配上他那副表情,实在让莫吟渊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就是你的朋友吧。” 莫吟渊懒得搭理他,索性不说话了。 得亏张生竟没有半分发脾气的意思,即便如此,也还是笑脸迎人。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莫吟渊应对着未离和刘湛,还要花心思看着张生,生怕他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所幸的是,张生的一切行为都很得体,并没有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用过饭后,刘湛和未离也是时候该告辞了。 三人不过是匆匆见了一面,用了一顿饭,这会儿便要告别了,莫吟渊心里多少有些不舍和落寞。将二人送到铭亦城城门口,未离依旧抓着莫吟渊的手不舍放开。 “你啊,要多回去看看我,好不好?” “去,”莫吟渊颇觉无奈:“哪天,我就到你那儿住上一阵子。” “说好了啊,”未离说着,又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张生,拉着莫吟渊道:“他喜欢你。” 莫吟渊愣了愣,随即勾起一抹苦笑:“我知道。” “他对你挺好的,你……” “好了,”莫吟渊拍了拍未离的肩膀,不愿继续下去了:“回去之后好好歇着,别太劳累了。” “刘湛才不会让我劳累呢,”未离的嘴角勾着,带着一种莫吟渊看不懂的神情:“你啊,总得往前看,不管以前经历了什么,现在好好的,就对自己好一些。” 莫吟渊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她与顾怀的那些过往,她怕是这一生都忘不掉了。说来也奇怪,不过是短短一月的温存,现在竟让她觉得,怕是要用尽此生去忘怀了。 送走了刘湛和未离,莫吟渊折回茅草屋,一路上,张生再没那么不守规矩地牵着她,但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走到门口,莫吟渊的脑里猛地闪过未离方才的神情,恍惚间,似乎明白了那表情是什么意味了。 ——是要与一人执手到老,且愿相信他能给自己一个家的信任和欢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