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遂宁》 第一章 红薯 那口棺材是从相府大门抬进去的,下人们簇拥着,像抬了一个新媳妇进府。 “且让那棺材等着吧。”相府老夫人容氏十分要强的撑了撑身子:“吃完了红薯再死也不迟。遂宁,给祖母挑个大的。” 相遂宁小心翼翼的握着银筷子,轻轻的对着泥炉子里的红薯敲了敲,听到脆响,便捡了一个模样周正的,来回在手里颠了颠,掰开看,红薯外皮焦黄,内里是黄色的沙瓤,刚烤好,还冒着热气。 吃一口红薯,相老夫人疼的“哎呦”了三回。 那是一连好些天的晴好日子,再没有那么好的日头了。相遂宁陪相老夫人在小花园里赏腊梅。 刚赏小半个时辰,相遂宁就踩着苔藓滑了一跤,这一跤把相老夫人踹出去一丈远,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抬回东跨院以后,已经卧了好几日了。 虽是卧床不起,相老夫人或是看丫头们绣绣金鱼,或是看嬷嬷们侍弄两盆花草,一朝一夕的,日子也好打发,直到棺材进了门。 打量着儿子不敢咒自己死,可那口棺材也没长腿儿,不会自己走进相家。相老夫人琢磨不透,便叫身边伺候的人:“苏嬷嬷,你去前院儿,把大老爷叫来。” 雪已经埋了脚踝了,加上快到酉时,天色也不大好。 东跨院的门“吱”了一声,隔着二门的帘子有个魁梧的人影一闪,一股子寒气就扑进来了,泥炉子里的火苗跟着颤了颤,是府里的大老爷相大英到了,带着一股子风雪沾澿的气味儿。 相老夫人故意摆了摆脸子,挑了一个凶狠点的表情端着。她虽是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若是儿子想趁热打铁送她一程,她也不依。 相大英呵口气,拍拍袍角的雪粒子,从泥炉子上捡了一个烤红薯暖手:“这大雪天的,偎着泥炉子吃烤红薯最好不过,母亲越来越会消遣了。” 相老夫人哼哧:“我都快黏床上了,哪来的心思消遣。” “母亲何事烦忧?”相大英咬了一口红薯。 “你心里没点数?” “母亲是说棺材的事?”相大英抹了抹手,抖了抖灰色的绸缎织金袍子,宽身坐了,又缓缓的喝了半盏茶:“那棺材并不是给母亲准备的。” “我读的书少,你也不要骗我。”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小乌鸦尚且如此,何况儿子呢?儿子断然没有那些意思。若母亲不喜,我现在就让人处置了它,只是一口棺材的事,不值得生气。” 相老夫人语气松了一些:“若说这棺材不是买给我的,那你抬棺材回来是何用处?” 相大英却是答非所问:“东跨院哪个下人的嘴不结实,抖搂出这消息来,若查实了,便将这棺材赏给她。” 下人们直打颤儿。 “我这屋里的丫鬟老妈子,个个都是老实本分的。”相老夫人指指缩在帘子后头鹌鹑似的相遂宁道:“你这般高声言语,也不怕吓着遂宁。” 相老夫人朝相遂宁努努嘴,让她往相大英前面挪挪。 相大英搓搓手,头一回抬眼打量自己这个女儿。 第一眼看去,相遂宁并不好看。 第二眼看去,还不如第一眼。 细细的头发配了小朵檀色珠花,藕色的衣衫,浅绿色的襦裙,衣裳洗了太多次的缘故,颜色已经斑驳了。一双小脚,踩着墨绿色的绣鞋,说是绣鞋,到底穿了两年了,大脚指像笋子一样,老是想拱出来。 细细的眼睛不带神采,长长的睫毛有些寡淡,嘴唇又薄又白,这长相在夜里出没,胆子小些的,会吓的爬起来烧纸。 “真是女大十八变,遂宁长的,愈发艰难了。”相大英又搓搓手。 相老夫人不满:“你这般说话,遂宁一个孩子委屈不委屈?” “你过来——”相大英终于叫了相遂宁。 相遂宁一哆嗦,明明是亲爹召唤,于她而言,却像是被哪道雷被劈着了,只觉得眼睛里冒火星子,似乎“轰”的一下,这雷就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点着了,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发烫,脑门子都要冒出青烟来,感觉自己要就地火化了。 “你委屈吗?”不等相遂宁回答,相大英又道:“遂宁在府里想做饭做饭,想洗碗洗碗,就是想扫地,笤帚也都是现成的。这么自由自在的日子,多少人眼馋呢。” 相老夫人直恨让儿子读多了书,中了进士,学的牙尖嘴利跟撅屁股的猴儿似的,每次跟他讲道理总是讲不过,每次都急的一身汗又无计可施。 “天寒地冻,母亲也早些歇了吧,想那么多反倒睡不着。”相大英撩袍子起身,临走不忘再拿一个红薯。 东跨院又静下来,泥炉里的炭火发出“噼啪”的脆响,和着雪花簌簌,更显的寂寥。 “遂宁啊。”相老夫人叹气:“我怎么觉得,你爹对红薯比对你亲,那个红薯,倒像是他亲生的。” 相老夫人净说实话,前脚说完后脚就后悔:“遂宁啊,你也不要难过,你还是有爹的。” “只要祖母不再为棺材的事生气就行。” “你以为我叫你爹来,全是为了棺材的事?傻孩子,人的死活,自有定数,不在棺椁。只是你许久不见你爹,不往他身边凑怎么行,祖母有了岁数,哪能一直护你周全,还得你爹照应。外头下着大雪,我何苦叫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来这东跨院气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相老夫人默默的望着门帘儿,相大英刚起身出去,门帘还是热乎的,她收回目光喃喃道“如果你爹有心,会关照你的。” 相遂宁早已忘了被自己的爹关照是什么滋味了,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说她是哪棵树上结的,她都信。 树上结的也好,至少树不会讨厌自己结的果子。她并不奢望到相大英的跟前去。 只是相老夫人的嘴似乎是开了光,说哪哪准,隔日,相遂宁还未起身梳洗,便听见前院儿的人来传话,说是老爷要见她。 第二章 汤小娘 据说古代不受宠的妃嫔被皇上重新提溜起来,要重见天颜重获宠幸的时候,往往激动的直抹眼泪。更有甚者,路都走不好了,腿发软,得两个太监架着。 真是感同身受。 也不知是哪道雷没劈对,相大英竟然想起她这个女儿来。 若东跨院里卧床的祖母听到这消息,恐怕早已是垂死病中惊起坐,心里暗夸自己的进士儿子长进了。昨儿她才点拨了那么一下,相大英今朝就开窍了。 相遂宁身边伺候的婢女明珠都合不拢嘴,一大早的牙就咧到了耳朵上:“必定是老爷见姑娘伺候老夫人有功,要赏姑娘些什么。” 明明是亲爹召唤,过了初一可能就没十五了,不晓得为什么相遂宁反倒临阵迟疑了。 这突然的召见,透着一种妖里妖气。 平日里相遂宁住西跨院,跨过两道栽满月季花的青石小道,便能走进祖母的东跨院里。 如今要去前院儿,她没告诉祖母,怕她老泪纵横,万一情绪激动再闪了腰。 从西跨院出来,过一个雕刻十二生肖的白拱门,再过两个垂花门并一条长长的走廊,绕过花园,绕过一处小池塘,过假山,上两级台阶,推开一处朱色的大门,便是前院儿了。 相府家大业大,是几代人挣下的产业,不算外头的庄子,单是这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在宣国也是数的着的。夏季府里不断冰,刚入秋便点了炭,就是府里的二等丫头,也堪比外头普通人家的小姐待遇。 冬日里绕府走一圈,后背都出了汗。 前院儿内堂燃着足足的炭,温热的很。 相大英倚在楠木太师椅上犯迷糊。穿了一件绸缎织金袍子。这袍子做的又软又密,绸缎也是苏州那边的新料子,袍角绣的元宝纹又细又滑,一看就不是普通绣娘的活计,单说这一件袍子,少说也得好几两银子,够乡下人家半年的吃嚼。他掸了掸袍子,张开了嘴巴,露出两排牙。 相大英的妾室汤小娘赶紧摘了一颗葡萄放进他嘴里。 冰天雪地不知哪里来的葡萄,紫的发黑,黑的发光,像一颗颗的眼珠子似的。 汤小娘就是相大英的眼珠子吧,据说当年她嫁进这相府里,相大英连着在她屋里睡了半年之久,什么大房正妻,老娘子女,全忘的干干净净。若放在皇宫里,汤小娘便是椒房之宠吧,少说也得是个贵妃一样的地位,何其荣耀。整个宣国的小妾,恐怕给她提鞋都不配。 算起来她在相府也过了十几年了,也是一棵老葱了,宣城一水的年轻姑娘盼着伺候相大英这样的财主老爷盼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也是白费力气。相大英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汤小娘,而且就只认她这一个妾。 就连相遂宁进了内堂,相大英也没留意。 做妾做到这份上,真是光宗耀祖了。 汤小娘眼波一转,先看到了相遂宁,斜了她一眼,拨弄着手帕子笑道:“二姑娘既然来了,自己领了罚,去外头跪着吧。” 一对儿半人高的灰白瓷盘上摆着墨绿矮脚松,松针的味道有些怪,汤小娘的话也有些怪。 “你爹也是为你好,不教你做人,以后怎么嫁一个好夫君呢?”汤小娘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暖风绕耳一样,让人微醺。 “女儿不知犯了什么错。”相遂宁反问。 自打重生到这相府里,她还算规矩,知道自己以前不受待见,人又蠢笨,总被这些人拿捏,就是当年被汤小娘推进池塘里,她也不敢吱一声,只说是自己没看清路才落水的,只因为爹不为自己做主,害怕被汤小娘掐的满身青。但忍辱偷生过的并不好,既然这样,为何不大胆活一次,谁生下来也不是挨打的。 “二姑娘真是长大了,敢质问老爷了呢。”汤小娘含了一颗葡萄嚼着:“似乎老爷罚她去跪着,她并不服气呢。” “你想知道为何罚你?”相大英阴着脸。 “想知道。” “你告诉她。”想大英揉着汤小娘的手。 “自然是那口棺材的事,惹了老夫人生了大气,还把你父亲叫去一顿训斥,想来是你告的秘喽。” “我没有。” “你就是告了秘也不会承认的吧?” “这几日我在东跨院伺候祖母,晚间就在隔间的小床睡,并不曾离开东跨院半步,除了我的贴身婢女明珠,东跨院祖母身边的人都可以作证。父亲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盘问。” 相大英皱眉,告密的事,想查自然能查清楚,相遂宁这些天一直陪伴老夫人,前院儿的事,她大抵是不清楚的。 汤小娘赶紧给相大英捶背:“这件事暂且不说,老夫人如今卧床不起,也是二姑娘的过错,她一个姑娘家不稳重,差点害了老夫人的命,老爷不罚她,宣国的人都要笑咱们府里没有规矩,赏罚不明,不成体统。” 也不知跟汤小娘结了几辈子的仇,她像一只斗红眼的老母鸡一样,揪着相遂宁就是不放了。 相遂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相遂宁跪的突然,汤小娘反而觉得诧异。 “你知错了?罚你跪,你可服气?”相大英低头望着她。 相遂宁心里明白,汤小娘在一旁煽风点火,若是自己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跪,依着相大英的性子,或许会让人取了家法鞭子来,挨了鞭子不要紧,挨了鞭子或许还要跪着,而且不知要跪几个时辰。 祖母在东跨院不能动弹,便是知晓了这里的事派了嬷嬷来,父亲也大可先斩后奏,反正到时候自己也挨了打,受了罚,找谁说理也没用了。 什么不软嘴要软。 相遂宁眼泪汪汪的望着相大英道:“莫说是女儿有错,便是女儿无错,爹让女儿跪,女儿也不敢不跪。小花园里我鲁莽失格,伤了祖母,罪该万死,心里内疚夜晚常常哭泣,爹为此罚我,罚的应该。只是有一点,女儿想告诉爹知道。” “什么?” “那日我滑倒伤了祖母,是有人背后使坏。” 第三章 使 诈 相遂宁若敢空口白牙的攀咬,汤小娘能将她活埋了。 前院儿里没有祖母,说话得先想想自己有几个头。 汤小娘白玉一般的手,轻轻划过相遂宁的脊背,像一条蛇似的,让人心里发毛:“遂宁,你想讹谁?” “自然不敢讹小娘。”相遂宁轻声道。 那些往事,一桩一桩的,突然就浮现在眼前。 那年三月春意浓,汤小娘带着府里的三姑娘,她的亲生女儿相嫣去参加赏花宴,圆顶轿子在相府门口等着,套车的马都有三四匹,跟着去伺候的婆子衣着光鲜,少说也有十来个。这浩浩荡荡的阵势,让相遂宁一个孩子很是好奇,她扶着门想悄悄的看一看,汤小娘却怀疑她要使什么坏,故意重重的关了一下门,相遂宁的指甲盖都被挤掉了。 那年入了夏,太阳烧的发白,知了热的一天不停的叫唤。院里的皂角树一点儿风也没有。汤小娘罚相遂宁跪在前院儿日头下,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只因厨房里少了一斤牛肉,找不出人顶帐,便赖在相遂宁头上,说是她偷拿的,只因那天她去厨房给祖母端了一碗鸡蛋羹。 就连冬天府里的幼马夭折了,野猫让府里的白猫怀了身孕,也说是相遂宁八字不合克的,给相遂宁关了好几天的黑屋子。 汤小娘的本事,相遂宁谙熟于心。 相遂宁跪在那儿,低头盯着汤小娘的裙摆看,她的裙摆像盛开的牡丹花一样层层叠叠,又雍容,又华贵。 汤小娘吓她:“二姑娘若是信口雌黄,可怎么办?” “若信口雌黄,甘愿挨鞭子。” 相府的鞭子,是泡了油又浸过水的。犯了错的人,或五鞭子或十鞭子,都得受着,当年相遂宁不小心踩脏了汤小娘的鞋,硬是被按着抽了两鞭,两鞭子就打的相遂宁头晕目眩差点背气。 据说当年府里一个老妈子偷了汤小娘的东西,正好被汤小娘揪住立威,二十鞭子下去,皮开肉绽,脸上是不能看了,又给远远的扔到了庄子上。 “你可想好了再说。”汤小娘的裙摆动了一下:“有人害你吗?”。 “有。” “是谁?” “相嫣。” “我要撕烂你的嘴。”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只听见说话却没听见脚步,是相嫣没错了。这府里只有相嫣走路是飘的,似乎是逮了一个什么动物当坐骑,能腾云驾雾一样,悄无声息的,就来到你面前了。 相嫣穿着织金百褶裙,绣小元宝纹的夹袄,双手葱白,手腕上是水水的镯子,发间的碧玺珠花成色真好,碧玺通身粉红没一点儿杂质,衬的她十二三岁的年纪,越发明眸善睐,唇红齿白。 长相这东西,相遂宁真是技不如人。 在这宣国里,丫鬟小姐加起来,估计没能长过相嫣的。 想一想又有好些天没见相嫣了,今日一见,果然分外眼红。 听说相遂宁要被罚,相嫣兴奋的一夜爬起来三四回,天蒙蒙亮就凑在窗外左等右等,手里的迎春花帕子都揉成一团了,相遂宁竟毫发无损,相嫣心里本就觉得扫兴,没曾想相遂宁还咬了自己一口。 相嫣比相遂宁还小一岁,相遂宁是嫡女,她是庶女,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论理,她应该恭恭敬敬的称呼相遂宁一声“二姐”,可似乎是这声二姐太烫嘴,她从未叫过,也从不把相遂宁当回事。 相遂宁也想不明白,相嫣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 相嫣长的讨人喜欢,身段也随了她母亲汤小娘,母亲疼她,父亲宠她,家里有使不完的金银锞子,穿不完的时新衣裳。下人们见了她都得行礼问三姑娘好,就是外头那些伯侯府上,那些见过世面的伯侯娘子那里,她也是熟络的。 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因为相嫣是庶出,而相遂宁才是嫡女。 虽然别人不说,相嫣心里是有数的。 “庶出”这两个字,就像膏药贴在她脸上一样,怎么都揭不去。 都是因为相遂宁。 相嫣揪住相遂宁的衣衫:“你敢诬陷我,爹要不拿鞭子抽你,我也不依。” 相嫣生气的样子楚楚动人。 “遂宁,如果是你诬陷了嫣儿,可要挨鞭子的。”相大英搓手。 “女儿认罚。” “很好。” “爹,若女儿没有诬陷相嫣,她如何处置?” “嫣儿她——”相大英抚摸着相嫣的头发:“爹是公道的,如果是嫣儿使坏,爹罚她鞭子就是。” 很公平。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相遂宁不急不慌道:“府里的小花园,是我跟祖母每天都去的地方,平日里有三四个下人侍弄,早晚两次洒扫,连一片多余的叶子也没有的。那日我们赏腊梅,我滑了一跤才伤了祖母,我的鞋子是旧的,并不滑,那些天日头很好,也没雨水,我为什么滑倒呢?后来我才发现,是有人故意在小花园的路上放了苔藓,只是那人不小心,丢苔藓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也落下了。相嫣,你的碧玺珠花落在小花园了吧?” “你胡说。”相嫣指指自己头上:“我的珠花还在头上呢。” “相嫣,你的迎春花手帕落在小花园了吧?” “你胡说。我的迎春花手帕一直在手里。” “相嫣,你丢苔藓的时候,忘了把苔藓上的松针捡出来了吧?” “你胡说,我都捡干净了。” “是啊,你都捡干净了。”相遂宁起身。 相嫣很快闭上了嘴巴,相遂宁问的太快,她好像掉陷阱里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大伙都听着的。 “相遂宁你使诈。”相嫣小脸通红,泪珠子差点儿就落下来,揉着手里的帕子恨恨道:“你不要骗爹了,明明是你不小心摔倒的,根本没踩到苔藓。” “那日的两块苔藓,我让明珠捡了,如今就存在我房里大柜倒数第二个格子,用一块黄色的油纸包着的,明珠,你去拿来。”相遂宁给明珠使了个眼色。 明珠飞快的往西跨院奔去。 第四章 扭腰 相嫣不死心:“小花园潮湿,长苔藓也不稀罕。” “小花园的苔藓是青苔,那日害我滑倒的苔藓,是大灰藓。”相遂宁指着内堂灰白瓷盘上的墨绿矮脚松:“府里有大灰藓的地方,只有爹的内堂,覆盖这两株矮脚松用的。矮脚松平时会落松针,相嫣你丢苔藓的时候,并没挑干净,我当时数了的,大灰藓里还插有两根松针。” “胡说,我明明捡的一干二净。一根也没有。”相嫣跳脚:“你要再说我没捡干净,我撕烂你的嘴。” 汤小娘紧握着手帕子扶着心,脸面上无甚波澜,心里却像烧了一壶开水“咕噜咕噜”的冒烟。 汤小娘真不愿相信,这个蠢出升天的货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要是生出来就知道这么蠢,浸在尿桶里溺毙也不能让她长大。 以前相嫣也没这么蠢啊? 是了,都是相遂宁克的。 这个小蹄子,几天不见,她是拿了头去佛主面前开光了吗?怎么变得如此机灵? 相大英没说话,只低头嚼奶酪。 汤小娘的心一揪。 刚才相大英可是说了要打鞭子的。 府里的下人争气,鞭子早呈上来了,一刻也不敢耽误。 相嫣细皮嫩肉,溜光水滑,还是汤小娘亲生的,怎么能挨打呢?鞭子不长眼睛,万一抽的不是地方,比如抽到脸上,那就没法看了,以后别说嫁什么皇亲贵戚,就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哥都要嫌弃。 挨鞭子也是别人挨。 相嫣不能挨。 想到此汤小娘抢过下人手里的鞭子,举的高高的,一边推了相嫣跪下一面哭着道:“谁让你害人的,那可是你的祖母,你的二姐姐,若是把她们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你小小年纪,如此歹毒,我还要你这个女儿做什么,不如打死的好。” 汤小娘偷偷观察相大英的神色。 相大英并未出声。 见相大英没出声,汤小娘一把给鞭子扔在地上,自己也跪下来,哭的满脸的泪珠:“老爷,嫣儿还小,打出个好歹这府里就没三姑娘了,老爷要打,由我这个母亲受着,是我教导无方。” 当年汤小娘打相遂宁鞭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也有下人不忍心的,跪着求汤小娘开恩。汤小娘却说小孩子正长身体,骨头软,挨两鞭子又有何妨,死不了的,别大惊小怪。 当年就是被打死了,应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吧。 “老爷——” “爹——” 汤小娘跟相嫣两人眼巴巴的拉着相大英的袍子。 相大英呵斥相遂宁:“你妹妹比你年幼,她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不过摔了一跤,多大点事,值得你把苔藓藏起来问罪。瞧把你妹妹唬的,小脸都黄了。” 是啊,相嫣害怕,自己就不怕了吗? 那些打雷下雨的夜晚,那些高烧魔怔的夜晚,那些被汤小娘揪着打的日子,自己的爹在哪里呢?他想过自己会害怕吗? 大人偏心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相遂宁心知相嫣是挨不了鞭子的,如果她再敢僵持下去,保不准哪块云彩不对,雨还要落到她头上。所以也不争辩,只是淡淡一句:“若祖母知晓了,不知怎么想?” 相大英在房里踱步,思量了许多。若被相老夫人知道相嫣的所作所为,依着老夫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性子,不知要发生什么。既如此,不如趁早解决:“就罚嫣儿跪一个时辰吧,以后不要这样了,到底是你小,糊涂。” 汤小娘跟相嫣都松了一口气。 相遂宁离了前院儿回属于她的后院去。 相嫣由管家张全远远的盯着,就跪在铺着绒毯的内堂廊下。 既然这事下人们都知道了,压不住,相老夫人又真受了伤,总要给相嫣点惩罚,跪着,是最轻的了。 风雪未停,虽移了个炭盆到相嫣旁边,可到底还是冷的。身上疼又丢了脸面。相嫣跪着跪着眼里便流下了泪。 “你也是的,怎么上了二姑娘的当?以前都是你欺负她的。”汤小娘嫌弃。 相嫣哭道:“娘,都是你,说遂宁跟祖母天天去小花园,说祖母不喜欢我,说你一个大人不好下手,让我弄点东西,好让祖母滑倒,万一没了祖母,以后府里就是我们的。” “你小声点。”汤小娘点相嫣的脑袋:“丢苔藓管什么用?你趁着那些扫洒的婆子不留意,或是倒点桐油在路上,或是丢点鹅卵石,或是扔两个果皮,使不完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你怎么专挑你爹屋里的大灰藓?” “娘这么有法子,为什么当时不说?” “谁知道你这么蠢?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干的。” “娘不蠢,以后娘亲自下手去。”相嫣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汤小娘赶紧捂住相嫣的嘴巴,相嫣千金小姐的性子,甚少受罪,再说下去,不晓得她还要嚷嚷出什么。 相嫣被盯着跪了一个时辰,汤小娘心疼的走路都打颤。 古代的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时间并不短。相嫣跪足了时辰站起身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扑地上。 母女二人相互搀扶着,一人手里拿一条织绵的帕子,一摇一摆,扭着身子,像两条受伤的蛇一样扭着去了。 走了几步,汤小娘回望着西跨院的方向恨意难消:“这个二姑娘,小蹄子,我们着了她的道儿了。” “又怎么了娘?” “她肯定没有捡苔藓,她手里没有证据,如果有的话,早拿出来让你爹主持公道了,那苔藓上又没写你的名字,你抵死不认,到时候她还要落个陷害的罪名,受罚的就是她。” “娘不早说。” “谁能想到这二姑娘突然开窍了。”汤小娘直叹气。 相遂宁隔着假山,远远的望着汤氏母女二人。真是亲母女啊,扭腰的方向都是一样的。 以前她们罚了自己,也是这样扭着扬长而去。 这次可能是身上疼,扭的慢多了。 婢女明珠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我仔细的找了,没找到姑娘说的东西。” 第五章 降龙木 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明珠怎么可能找的着呢? 不过是吓唬汤小娘母女的。 做了坏事的人不经吓,容易露出马脚。 相老夫人听苏嬷嬷说了汤小娘跟相嫣的狼狈模样,笑声像赶了十来只鸭子似的,“扑哧扑哧”的:“她们母女也有今天,待我好了,得给祖宗上两柱香。” 相遂宁给她喂稻米粥,她也多喝了半碗。 这些年汤小娘在府里呼风唤雨,何曾把相老夫人放在眼中。 便是别的伯侯府上请客赴宴的,汤小娘也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坐着马车“哒哒哒”的就走了。每月十五往城西护国寺捐香油,大年初一往相氏祠堂点香叩首,都是她。 “有人操劳,祖母可歇歇。”相遂宁劝慰。 “我还不知道她。”相老夫人哼了一声:“就是因为她出身卑下,没经历过大阵仗,所以每每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她绝不放过,只为出个风头,让大伙都知道这相府是她当家。她当家便当家,我也不跟她计较,可她不该处处容不得人。” 那些年每每汤小娘找了相遂宁的麻烦,或打或罚,消息传到相老夫人这里,相老夫人只嫌自己没长翅膀,不能立刻飞过去护着,便是事后斥责了汤小娘,可有相大英护着,汤小娘总是安然无恙。 “祖母别生气了。” “不生气,不生气。”相老夫人抚着相遂宁的头发:“祖母心里痛快,大仇得报,当喝酒庆贺,遂宁,给祖母捧杯米酒来。” “祖母还病着。” “就想喝杯米酒。” “祖母又不听话了。” “好,好,祖母听遂宁的,阿弥陀佛,我是这府里的长辈,最该慈悲为怀。汤小娘遭殃,我也不能偷偷摸摸地取笑于她,要笑,也是放开了笑,哈哈哈。” 相老夫人笑的眼角起了皱纹。 相遂宁喂相老夫人喝了药,吃了两块点心,又给相老夫人梳了头,待回自己那边时,相老夫人叮嘱她身边伺候的苏嬷嬷:“前年不是得了几根降龙木吗?你去拿两根来,悬于二姑娘门上,能避鬼魅,邪气不侵,免得别人总找她麻烦。” 苏嬷嬷挑了两根最粗的,送去了相遂宁房里。 这两根降龙木,根根有相遂宁的胳膊粗。 相遂宁松了头发,取下珠花放在首饰盒里,就着明珠端上来的温水洗了脸,又净了手,拿白帕子擦了,只觉得通身暖和。 “如今天黑的早,二姑娘也跑了一天了,早些睡吧。”明珠绞着手帕道。 “睡不着。” “二姑娘莫怕,老夫人不是给了二姑娘降龙木吗?妖魔鬼怪近不了姑娘的身,姑娘能睡个安稳觉。” “我不怕妖魔鬼怪。” “二姑娘不怕妖魔鬼怪?”明珠绞干了手帕搭在架上,又给相遂宁铺展了被褥,扫了两遍,自己低着头笑:“姑娘常常梦魇呢,还有那一年,那一年府里头听戏,二姑娘看到台上的花脸戏子,唬的夜里不敢睡觉,第二天身子烫得起不了床。” 明珠没有往下说。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还记得那天高烧,没能起来,汤小娘说她是属老母鸡的,动不动就要打窝。 明珠放下了帐子,烛火昏沉。 相遂宁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戏台。 那是祖母的寿辰,府里请了宣国最好的戏班子,演的曲目有《贵妃醉酒》、《拜月亭》、《倩女离魂》和《赵氏孤儿》,前两个曲目倒是好的,到了《倩女离魂》就有点唬人了,《赵氏孤儿》一出,相遂宁赶紧缩到相老夫人怀里,相老夫人也唬的脸发白,戏没唱完就给了银子让他们走了。 旌旗摇曳,蟒衣交叠。 梦里五彩斑斓,直到一阵冷风,烛火熄了。 相遂宁睁开眼睛,屋里有些暗,窗子大开着。风从窗子灌进来,扑到了帐子上。 “明珠——”平时明珠就在不远处睡着。 “明珠——” 不见人应,明珠睡沉了。 相遂宁点好烛火,端着烛台去关窗,刚到窗前,一个红衣人突然站了起来,比相遂宁略高,脸色煞白,不见五官,所以也不见眼睛,不见嘴巴,只有头发垂在肩上。 相遂宁以为自己是做梦。以为还是那年祖母寿辰,还是在那个戏台下。 直到红衣人直直的伸出一双白色的,指甲有两寸长的手。 “明珠——”相遂宁不觉喊了一声,又像是给自己壮胆。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都有明珠陪着她,明珠自幼家贫,父母早亡,当年无钱买棺椁,自愿插标卖首换银子下葬双亲,她的哥哥嫂子虽不舍得,到底手里短些,便含泪看着她往相府来。 相老太太见明珠孝顺,想来能用,便拨到了相遂宁房里。 明珠终于听到了相遂宁的召唤,披衣起来端着一盏茶:“二姑娘是口渴了吗?怎么迎风站窗口,怪冷的。” 红衣人像个木头似的,扭着脖子望着明珠的方向。 明珠惊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嘴巴没合上就软了下去。 红衣人又扭着脖子,望向相遂宁的方向。 “你——”相遂宁到底是怕的:“你——是谁?” 红衣人不说话。 “你——你的手指甲脏了——” “嗯?”红衣人低下头,看了看手指甲,又抬头:“别耍小聪明,你跑不了。” 他能看的见。 不瞎。 如此说来,夜半三更,这偏僻的西跨院里,他只要跳进屋里,不需花大力气就能要了相遂宁的命。 藏都没处藏。 他一览无余。 “你想干什么?”相遂宁肩头颤动,这样的一个冬夜,她就要死了吗?还没活够,不想就死。 红衣人道:“你看好。”他伸出两寸长的指甲掐住他自己的脖子,掐了一会儿,没有五官的脸上“咕咕咕”的冒血,血很腥,暗红的血像一条条的蚯蚓,从他头发里拱出来,爬上了他的衣裳。 见过杀人的,没见过杀自己的,狠起来掐的自己飙血,十里八乡,闻所未闻。 相遂宁看呆了:“你——” 红衣人捏着她的小脸:“敢兴风作浪的人,就是这个下场,现在轮到掐死你了。” 相遂宁一惊,端起蜡烛按在红衣人手上。 红衣人抹手,一块铜钱般大的黑痣露了出来。 “我认识你。”相遂宁一愣。 第六章 汤舅舅 “二姑娘,知道的多活不长……” “你知道我是二姑娘,你认识我。” “额……我不管你是几姑娘,你以后若再敢不老实,莫说是你,便是你伺候的那个老太婆,我也能把她头拧下来。” 放肆。 也不撒泡尿照照。 这里是相府,岂容外人在此撒野。 上狗头铡。 相遂宁伸手就往他脸上抓。 红衣人后退一步往回跑。 相遂宁提了祖母新赏的降龙木跟在后面:“你别跑,来人啊抓贼。” 红衣人没想到相遂宁能追出来,相府的门风什么时候变的如此彪悍? 一直追了半个相府,相遂宁才把红衣人堵住。 那里是汤小娘的卧房。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汤小娘着粉色绣白牡丹襦裙,摇着手里的帕子,正在唱《玉簪》记给相大英听。 对不起打扰了。 红衣人只想着甩开相遂宁,也顾不得许多,推门就爬进去。 相大英一愣:“他是谁?这是个——什么东西——” 红衣人没有五官,相大英乍一看不习惯,再一看还不如乍一看。 “妹夫——” “为何要装神弄鬼?”相大英抬手摘下了红衣人的面罩。 红衣人眼角米粒大小的黑痣跳了出来。 果然是他。 在相遂宁所见过的人里,只有汤五身上才长有很多黑痣,大的如铜钱,小的如薏米,像在墨池里打了几个滚儿。 还记得那一年祖母寿辰,也是这个汤五带了戏班子进府,跪着领赏钱的时候,相遂宁还盯着他眼角的黑痣看。 还记得那一年因为汤五进府,相大英一气之下灭了个瓷器。 “汤五,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相大英没了听小曲儿的心思,:“你怎么又出来了?” 汤五煞白的面罩丢在地上,上头还有红色的粘液在流淌。 相大英似乎不喜欢这个汤五。 相遂宁记得,汤五是汤小娘的哥哥。 据说是唯一的哥哥。 很多人不记得他的大名,或许他也没大名,不过也不重要了。 汤五或是汤六汤七,汤圆卷子,对相府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印象里这十几年里,他来过相府一两回,多半偷偷摸摸的,跟个贼似的。 他本是三姑娘相嫣的舅舅,以往相遂宁也会按规矩称他一声“汤舅舅”,后来相嫣不愿意,说相遂宁尽捡便宜,别人的舅舅她也要沾光,从那以后,相遂宁便不能再叫舅舅了,当然,此去经年,也没再见过汤五。 几年没见汤五个子还是没长,相府的花都黄了两三茬儿了。 汤小娘跪倒在相大英脚下:“老爷,是我许久不见哥哥,青城里又没什么别的亲人,所以才叫了他上门的。”一面又对汤五道:“不是让你去厢房呆着吗?你跟二姑娘疯跑什么?” “是你们二姑娘非要跟我玩捉鬼。”汤五揉着脑袋:“我不想答应她的,可她又求我。” 相遂宁抱着一根降龙木站在台阶上,汤小娘见了她就生厌:“二姑娘半夜不睡觉,跟一个男子在府里撒欢,成何体统?” “我没有。”相遂宁十分委屈:“是他——” “你不必狡辩,如今你真是连嫣儿都不如了,嫣儿尚知行止有度。” 自己种的瓜甜。 相遂宁一向不招她待见。 如今形势,敌众我寡,还是赶紧回去。 见相遂宁转身想溜,汤小娘上去就扯住她的衣领,膝盖一顶,相遂宁就跪到了冰凉的台阶上。 “好好的爷们都被你带坏了。”汤小娘点相遂宁的额头。 管家张全踏夜而来,脚步轻轻的,他约莫有五十来岁,头发白了不少,不过人勤快能干,又知分寸,也跟了相大英几十年,算是个得力的人。 张全经过相遂宁身边,弯着身子哈着腰叫了一声“二姑娘”。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怎么这样急?”相大英指着炭盆:“火还热的,先暖和暖和再说。” “老爷。”张全叫了一声,并没有去取暖,而是贴在相大英耳边,未往下说,又看了相遂宁一眼。 “她跪她的,你说你的。” “哎。全如老爷所说。”张全擦擦脖子里的水气:“老爷让送走汤家舅舅,又不想让外人瞧见。如今年下了,西边又不安生,青城里加了足足两倍的禁卫军值守巡夜,一旦看到可疑的人,便要严加盘问,想把汤家舅舅送出去的确不容易,就是府上姑娘太太们出门的轿马都要搜的。” “你们抬棺材出去,被发现了?” “老爷料的很是。老奴着几个小厮抬了棺材往城外走,说句大不敬的话,只说棺材是老爷给老夫人准备的,如今老夫人动了怒,老爷让把棺材还回去。如此说,那些禁卫军还是打开了棺材盖子,细细的看了一回,还好棺材里没装汤家舅舅,不然,后果难料。” “禁卫军果然查那么严格?” “可不是,不但长街有成群结队的禁卫军,青城各位大人所居的府邸,都散布有禁卫军盯着。” 汤五一脸赖皮:“就是大摇大摆走出去又如何,都是实在亲戚,妹夫你是朝廷的二品大员,皇上又器重你,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你结交我也不是通敌卖国,凡事不必多虑,我只要报出妹夫的名讳,那些虾兵蟹将怕不得给我磕头,哪个敢拦我的路?” “塞上他的嘴。”相大英瞪了汤五一眼。 “老爷,如今可怎么办呢?”汤小娘俯身给相大英捶腿。 “如今连棺材都搜,他一个大活人,怎么能送出去?留府里也是祸害,更容易被按住。实在不行,只能就地埋了。” “老爷若这样对我哥哥,不是要我的命吗?老爷再想想别的法子吧。”汤小娘的泪珠子一下子就湿了衣襟。 “我没有法子了。” “张管家,你也常在外面跑的,你想个法子。”汤小娘拉下脸来。 “老奴见识粗浅,只会听吩咐办事,不能为主子分忧。”张全哈着腰一脸愧疚。 只剩下相随宁一个了。 汤小娘看着跪在那儿的相遂宁,相遂宁盯着头顶的八角灯,一点儿也不怯,汤小娘没好气道:“二姑娘好兴致,还在那儿观灯,你也是府里的一员,也该为你爹分忧,若想不出好办法,今夜你就跪着吧。” “我倒有一个好法子,不知小娘敢不敢用。” 第七章 常公公 “什么法子?” “让汤家舅舅远走高飞。” “如何远走高飞?” “我还没想好。” “没主意就别说话,没人当你是个哑巴。”汤小娘恨恨的点相遂宁的脑袋:“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烦我。” “不是我想来,是他去吓我,我只当是有贼,所以才追过来。”相遂宁指着汤五。 “遂宁,你说什么?” “我说——以为有贼。” “哈哈哈,醍醐灌顶,有办法了。”相大英抚手一笑,招手让管家张全过去,附耳叮嘱了张全几句。管家张全哈着腰退出去,很快搬了一架梯子出来,踩着梯子给院里的灯笼拨的亮些。 “咱们就把汤五当成贼,汤五跑出去,咱们在后面追。若是汤五跑掉了,也就溜了,如果汤五被别人发现抓住了——”相大英搓手:“若是落别人手里,关几天也就放出去了,如果敢多说一句话,便是被别人打死了,我也不拿银子去救。不过既然是当贼,还是先抓起来打一顿,做戏也做得像些。” “老爷让我哥哥做贼?” “是假扮。” “那也不行,多没脸的事。” “只要能顺利溜的远远的,又有银子,当什么你哥哥都不会在乎。你去给你哥哥包个包袱,多装点银两就是了。”相大英小声叮嘱汤小娘。 汤小娘亲自去库房里捡拾金银细软。 见汤小娘走远了,相大英叮嘱管家张全:“叫几个人来,打。” 相府的下人一向训练有素,说打脸绝打不到脚上。 “妹夫,我可是把妹妹嫁给你了,你——真下手啊。”汤五痛的蹦起来。 “打。” “别逼我把你们家那点破事抖搂出来,我的嘴可不保险。”汤五一面喊一面跑。 “打,追上去狠狠的打。” 汤五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被撵的像只兔子似的到处钻。 “哟——相大人府上这唱的哪一出啊,杂家今儿算是赶上了。”一个掐着手指尖着嗓子的红脸老头由两个半大孩子扶着,站在相府门口往里探头。 老头穿蜀锦宽袍,罩黑色镶金花背心,脑袋上是一顶掐金丝圆帽。 像是个有钱老头。 老头的脸红扑扑的,说一句话,咳嗽一声,嘴里长长的吐一口气,如今天冷,他吐一口气,就喷出一股白烟,就像谁家的烟囱站了起来似的。 相大英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原来是常公公,没想到深更半夜公公驾临,真是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相大人是宣国二品,栋梁之才,老奴不过是个奴才,不敢劳相大人迎接。” “常公公您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想请您到府上还请不来呢。” 相大英跟常公公先是互相吹捧。 “人老了,瞌睡少,夜里总也睡不着。”常公公揉了揉眼睛,缓步走下台阶:“正巧听到相大人这里像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来看看,这是关门打狗啊。” “哎哟——哎哟——”汤五被几个小厮揍的没处藏,听到“关门打狗”四个字更是受了刺激:“你个阉人——” 常公公脸色突变。 他身边的两个半大孩子齐步上前,一左一右站汤五两侧,“啪啪啪啪”两人你一下我一下给了汤五十来个清脆的耳刮子。 汤五的脸肿的像含了一只蛤蟆。 常公公掐着手指笑起来:“阉人也是人,你还不是被阉人打?一个连阉人也不如的东西。” 常公公住在青城东北角的草园子胡同,平时一年四季除了在宫里伺候皇上,就是在青城宅院里听戏消遣了,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也是皇帝的耳目,虽是净了身的五品,却比一般的三品大员都尊贵,谁敢骂他?就是骂也得背后偷偷的。 汤五会唱戏,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或许常公公也听过汤五的戏。 或许他们是认识的。 只是此时汤五的脸肿的两个大,常公公有了年纪估计眼神也够呛,还好他没认出汤五来。 “冲撞了常公公真是罪过。这个贼人半夜翻墙入府,偷了府里一包袱的金银首饰,被抓个正着。”相大英扯过汤小娘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 包袱里有簪子,有金手镯,玉佩,另有十两一个的银锭若干。 常公公望着一地的珠宝,咽了口唾沫。 这么多财宝,都是汤小娘为哥哥准备的。 “大人,这个贼子也挨了打得了教训,不如放了他吧。”汤小娘到底心疼她哥哥,想着为汤五开脱,再打下去,明年这个时候,就要去坟头给哥哥烧纸了。 相大英偷偷的看了一眼常公公。 “妇人之见,还想放贼人走。”常公公小眼睛炯炯有神:“依我的,该送到府衙大人那里去,打四十个大棍。” 别说四十个大棍,府衙那帮人,十个大棍足以要人命。 常公公这不是要索汤五的命吗? 汤五抢过相遂宁手里的降龙木勒住常公公的脖子:“都让开,放我走,不然我要了这阉人的命。” 只顾看戏了,相遂宁手里还抱着祖母给的棍子。 这棍子成了汤五的利器,如果他把常公公勒死了,那可不得了。 相大英也唬了一跳:“你要金银财帛,都可以给你,你先放了常公公。” “等我安全了,才会放他。” “你——你个兔崽子,敢动你常爷爷试试。” “试试就试试。”汤五棍子往后一拉,常公公立刻翻了一个白眼,舌头都吐出来半截儿:“好了,别试了,你个兔崽子,要了我的老命了。” 汤五挟持了常公公往外走。 “来人啊——”常公公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身边的两个半大孩子似乎不会武功,也没带什么利器,如今形势,他俩恐怕也没见过,只是呆站着,不然从哪头下手。 “哗——”四五个身穿黑衣,外扣黑色盔甲的少年从相府墙头飞了下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相遂宁根本不相信自家那么高的墙头,人从上面跳下来还能活。 少年却稳稳的立住了。 黑夜,黑衣,黑色的铠甲,黑色的头盔罩了大半张脸,头盔上黑色的盔缨也融进了夜色里,只剩下一双双的眼睛望着众人。 黑衣人落地的瞬间,从腰间抽出佩刀来,夜凉如水,佩刀的寒光闪的人睁不开眼睛。 汤五也看呆了,忘记怀里还勒着常公公。 常公公叫的越来越凄惨。 黑衣人中的一个踮脚踩了一下台阶,直接飞了半人多高,空中一个转身,伸腿踢掉了汤五手里的降龙木,手腕转了一圈,手里的刀紧紧的贴到了汤五的脖子上。 一切都太快了。 少年的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光,身后的盔缨却一丝不乱。 常公公养尊处优惯了,哪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简直是脑袋在腰上走了一圈。当即眼一花,鼻血一喷,晕了过去。 第八章 太监 汤五都快吓哭了。 这些腾云驾雾的黑衣人,像是他惹不起的人啊,自己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明枪易挡,暗贱难防,这几拨人都想要自己的命呢。 “还好小蓝大人及时赶到。”相大英对少年拱手。 小蓝大人。 这个称呼不太正经啊。 自皇帝登基以来,还算国泰民安。只是最近几年,青城的治安似乎不比往年,为了护卫皇城,禁卫军由原来的三道增至如今的十二道。 十二道禁卫军分布于皇城内部,护城河,青城各条街巷,把一个青城围的跟铁桶一样。白天自不必说,夜半时分,也能看到他们佩刀巡查,一个个圆睁着眼睛,跟猫头鹰似的。 宣国没有宵禁,小商小贩天不亮起来做买卖,那些卖臭豆腐的,卖馄饨的小摊儿,有时候要忙到深夜时分,便是寒冬腊月也不例外,陪伴他们的,除了天边的星子,便是这些禁卫军了。 小蓝大人便是这禁卫军里的一位。 相遂宁记忆里没有这个小蓝大人。 如今他盔甲护体,只露出眼睛来,相遂宁也分辨不出他长的什么样儿,只觉得他刀耍的很好,下手又快又准,抓汤五跟抓只鸡一样。 小蓝大人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贼人已束手就擒,相大人可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我们就带走了。” 不能让小蓝大人把汤五带走。 汤五这个人嘴松,被禁卫军带走,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还没上,汤五早把他祖宗十八代都吐出来了。 眼见小蓝大人要带走汤五,相遂宁赶紧举起降龙木拦在前头。 或许是职业习惯,一行黑衣人“哗”的一声抽出了佩刀。 相遂宁手里的降龙木断成两截儿。 硬拦肯定是拦不下的。 “这位公公——”相遂宁谄笑。 “嗯?” “哗。”禁卫军又抽刀。 “这位小蓝公公——” “嗯?” “哗。”禁卫军又抽刀。 能不能别老抽刀,吓的人都不会说话了。相遂宁想了又想,才小声道:“这位小——小蓝大人。” “嗯。” “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我说几句话,你们不会杀了我吧?” “讲。” “小蓝大人,最近我祖母卧病不起,她上了年纪,听不得大动静,虽然这个贼人偷了我们府里东西,可毕竟东西没丢,祖母又心善,见不得打打杀杀,不如小蓝大人就放了这个人吧。” “如果不呢?” “请问——你们禁卫军的职责是?” “护卫皇上,护卫皇城。” “你看这里是相府,我们只是平民老百姓,不需要禁卫军护卫,这好像……不是你们的活儿。” “嗯?” “家里进了贼,是我们相家的私事,若把贼人交公,也应该交给青城府尹大人不是?到时候是杀是放,府尹大人自然公正裁断。” “是啊小蓝大人,这等小事怎么能劳烦你们呢,回头我们自己把这贼人交到府尹大人那里去。”相大英赶紧附和。 小蓝大人不动声色。 相遂宁指着地上的常公公道:“你们公公还晕着呢,地上多凉啊,公公年纪也大了。” 常公公是皇上的人。 禁卫军也是皇上的人。 大概是穿一条裤子的。 估计是心疼常公公,小蓝大人把佩刀收进鞘里。指挥着两个少年抬着常公公去了,算是饶过了汤五:“既然你们要亲自交给府尹大人,那就不多打扰了。” 汤五吓的瘫倒在地,缓了许久才抱着相大英的腿骂道:“都是你出的主意,让我扮贼,差点被禁卫军削掉脑袋。如今你们还要把我送到衙门里去。” “汤家舅舅能留一条命,还是惜福快逃吧。”相遂宁不得不提醒他。 汤五这才明白过来,拢了拢一地的珠宝,卷成一个包袱,趁着夜色溜出了相府。 这个惹祸精终于走了。 “还好是年纪轻的小蓝大人,如果换成别人,恐怕没那么好应付的。”相大英擦擦额头的汗:“这会儿禁卫军跟常公公都走了,长街无人,汤五能走的远些。” “这个小蓝大人倒是一表人才。功夫也好,人又俊俏。”汤小娘对小蓝大人赞不绝口。 “可惜是个太监。”相遂宁叹了口气。 听闻十二道禁卫军里有一队是净了身的,最是心狠手辣,无牵无挂,对皇上极有孝心,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莫说是对皇帝了,便是皇帝身边的常公公有难,他们也跑的飞快。 “谁是太监?”汤小娘问相遂宁。 “小蓝大人啊。” “胡说。”相大英搓着手,似乎是回味似的望着小蓝大人消失的方向:“小蓝大人名蓝褪,我记着,大约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今领的禁卫军的职衔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那可是皇帝的近臣或近臣之子。” 褪色,衣裳颜色变淡。 褪毛,禽兽更换羽毛。 蓝褪,比上面两个词也好不了多少。 “因他爹也在朝为官,人称蓝大人,所以小小年纪的蓝褪,人称小蓝大人,蓝褪这孩子,身份尊贵,他的母亲是当年皇帝唯一的亲妹妹郭公主。他怎么可能是个阉人?” “爹——我错了。”相遂宁表面恭谨有礼,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还好还好,蓝褪不是太监,那么好的功夫,那么清澈的眼神,那么浓的睫毛,那么一个少年郎君,如果是个太监,太监长那么好看干嘛。 汤五这人脚底生风,身上又带了银两,早已跑的不知所踪。 相府上下全松了一口气。 相大英把这消息传给相老夫人的时候,相老夫人十分欢喜,屏退了左右,拄着拐棍子在房里走了两三个来回。步履稳健,一点儿也不像是卧病哼哼唧唧的老太太,那精神头,给她配匹快马她能骑着去边关打仗。 相遂宁手里还端着药碗,才喂相老夫人一勺药就见她生龙活虎了,不应该啊。 “祖母你——你好了?” “傻孩子,祖母不是好了,祖母一开始就无大碍,你踹祖母那一脚,祖母身上疼了一下,也就过去了。” “那祖母躺了这些天,又喝了这些药?父亲还抬了棺材进府?” 第九章 姑 娘 “祖母不病,棺材怎么进门?可惜查的紧,没能把汤五装里面抬出去。”相老夫人陷入了沉思。 汤五长的黢黑,像咸菜缸里渍过的。人的美丑乃是天定,倒不足以说道,只是汤五见过小世面,爱耍滑头,贪心而又无信,这一点让相老夫人厌恶。 记得宣国二年夏,汤小娘病了一场,汤五借着看妹妹的名义偷偷摸摸的来府上,送来了一兜枣子。相家接了枣子,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并套了马车送他走,他却解了腰带,脱了绵绸长裤跳进池塘里不肯上来,说汤小娘病的重,他也不想活了,要淹死在水里。 青天白日下,青城二品大员的府上,一个成年男子光着膀子只着小裤在池塘里浮水。 好几个丫鬟从那儿经过,臊的脸都红了。后来汤小娘哭求,相大英心软,愣是给了他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兄妹情深,得了五百两银票,汤五连夜就快马加鞭的跑了。 那时候普通的庄户一年收成也就二十两,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加起来十七八两足够嚼用了。 那时候汤五也答应,拿了五百两银票后他有多远就走多远,再也不来了。 如今是宣国十二年。 “这次来,他也没空手,据说是提了几个红薯的。”相老夫人坐下来抓起一把红豆。 自打相遂宁记事起,相老夫人屋里就有一个小竹筐,筐子里存着足足一升红豆,每每有闲暇的时候,相老夫人就会抓一把来,坐着慢慢数,夏天是临着夹道的风数,冬天是映着腊月的雪数,一颗颗红豆被她磋磨的圆滚滚的,像血珠子似的。 “他来是想要银子的。”相大英有些恼,又有些无奈:“可他到底是她的哥哥,真要弄到荒山野地里挖个坑埋了,只怕她会伤心。” 汤小娘鬼鬼祟祟的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如今怎么也站不住了,拔腿就进了东跨院里。 “原来老夫人安然无恙,老夫人无恙就好,也免得老爷挂心,因为老夫人伤着的事,老爷还罚了嫣儿跪在雪地里。” “罚嫣儿跪该还是不该,你心里不清楚吗?” “嫣儿还是个孩子。” “就是因为是孩子,才需要好生教导,孩子不教,长成你们这样,就来不及了。” “老夫人——”汤小娘嘴上没说过相老夫人,又觉得吃亏,正要分辨,相大英蹭了蹭她的衣袖,她也只好后退一步福了一福:“老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是我教导无方,改日我就跪到菩萨面前悔过去。” “你要真跪着悔过那就很好,可别说话不作数,像你那个哥哥,三番两次来府里打秋风。” “我哥哥便是要银子,也是老爷同意的,况且,也没给多少,除了银子,我哥哥也没惹什么别的麻烦。” 汤小娘有些气闷,这府里本应该是她做当家人,这位六十多岁的相老夫人嘴上说着不管事,可汤小娘做了什么,她都要指手画脚,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不天天好吃好喝的躺着受用,偏爱管闲事,连汤小娘哥哥的事,她也要说道说道。 相老夫人眼神锐利,汤小娘的心思她一清二楚:“你们只当汤五是想要点银子?他跑到咱们这来,是因为那天在茶楼惹了祸。” “他惹了祸?” “这话本不该我说,那日为着汤五抢了常公公看中的姑娘,常公公动了大气。” “不可能,我哥哥不是那种人。”汤小娘不愿意了:“都是小人混说的。” “为何别人说你哥哥抢姑娘,不说他抢常公公?空穴来风,必有因有。”相老夫人不慌不忙。 汤小娘又吃了瘪。 “那日听说有人得罪了常公公,常公公还使人砸茶楼,原来是汤五?” “不然他为何要躲进咱们府里头?以为躲进来就无事了,常公公那日受了辱未能出气,最近常派人在附近找呢。” “怪不得那么晚了常公公还带着小太监溜达,原来不是睡不着,而是逮人。” 幸好常公公上了年纪,眼睛不大好,瞧人也瞧不清,汤五就在他面前他也没认出,不然汤五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现下常公公在相府出了事,他清醒过来,怕是不好应付。 “宫里人都知道,常公公他有仇必当场就报,昨儿晚上经历了那样的事,常公公应该不会轻易罢休。”相大英有些烦恼。 如果常公公来要人怎么办呢? 告诉他人送到府尹大人那里领罚去了? 他必会追到府尹大人那里,不就露馅了? “老爷,这可怎么办呢?”汤小娘跪下来拉住相大英的袍角:“千万不能让我哥哥落到别人手里。” “你哥哥是落不到别人手里了,他早插了翅膀飞远了。”相老夫人冷哼一声:“可怜我们这一家子,还要给常公公一个交代。” “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相老夫人推说身上乏了,撵了相大英跟汤小娘回去。 真真看不得汤小娘没事耍威风,有事就哭鼻子的样子。 相遂宁给相老夫人泡了一杯铁观音,墨绿色的茶叶倒进白瓷碗里,经热水一烫,叶子缓缓的舒展开来,清香扑鼻。 相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把红豆倒回竹筐里,由着相遂宁给她揉肩。 “祖母,下次有什么事,你可不要瞒我了。” “祖母才不想瞒你,祖母是怕吓着你。” “如今我也大了,可以为祖母分忧了。” “是,我们遂宁大了,可以给祖母分忧了。”相老夫人爱惜的抚摸着相遂宁的头发:“听说禁卫军也来了?还有蓝庸的孩子?” “蓝庸是谁?” “哦,你小孩子家,怕是不知道他,他就是青城人嘴里的蓝大人,他的儿子蓝褪,算着应该比你大个一两岁,如今在禁军那里当差呢。” “昨晚蓝大人……昨晚小蓝大人放了汤家舅舅。” “听说他把你的降龙木也砍断了,吓没吓着你?” 相遂宁摇摇头。 “以后看到那些禁军,你要躲远一些知道吗?” 相遂宁点点头。 “遇见小蓝大人……”相老夫人也被带跑了:“遇见蓝褪,你更要躲远些知道吗?” “为什么?” “有些道理你不必明白。”相老夫人喃喃道:“你只需记住祖母的话,见了他,离的越远越好。” “祖母,我记住了。” “当然了,他是禁卫军,你是闺阁女儿家,怕也没什么碰见的机会,倒是我多想了。” 第十章 青楼 相大英三更天起床,穿戴整齐,坐着马车穿越半个青城前去上朝。 出门的时候,朝霞未起,晨露不干。 早朝约一个时辰。 一般来说,到用早饭的时候,也就回来了。 这天日上三竿,相遂宁陪着祖母说笑了一回,吃了一个卷子喝了一碗八宝粥配一点咸瓜条,又吃了一个咸鸭蛋。看苏嬷嬷修剪了四盆子花草,也没见相大英的马车回来。 “你去门口瞅瞅,老爷别是被什么绊住了脚。”相老夫人有些担忧的叮嘱苏嬷嬷。 相遂宁倒是不慌。 家里有汤小娘,相大英是不会被别的东西绊住的。 汤小娘是鱼饵,相大英就是鱼。 难道鱼被人用网撒走了? 没听说相家又新结了什么仇人啊? 过了吃晌午饭的时辰了。 相老夫人的午饭吃的有些恹恹的。 相遂宁吃了一碗粳米饭,又吃了一些蒸糕,相老夫人不愿吃的酱鸭,她扭了一个鸭腿就啃起来。 往常府里也有好吃的,但一处吃饭,相遂宁敢把鸭腿扭下来,汤小娘就敢把相遂宁的腿扭下来,所以看着丰盛的饭菜,相遂宁只能吃剩下的。 后来汤小娘干脆背着相老夫人把相遂宁撵到下房用饭,那些大鱼大肉,相遂宁也只能在祖宗的供桌上看见了,那些年每每祭祀祖宗的时候,那些鸡啊鸭啊,相遂宁都想趴下来咬一口,每次祭祀,别人抹眼泪,她抹口水。 还好祖母这些天装病,厨房都是把饭送到房里来,祖母疼她,莫说是酱鸭,就是天上飞的凤凰,相遂宁想吃,祖母也会架口锅在地上等着。 手里的鸭腿没吃完呢,汤小娘就哭哭啼啼的来了:“嘤嘤嘤嘤......呜呜呜呜”,进门跨台阶的时候,哭的太投入,差点仰回去。 天天得着大老爷的恩宠,还一天天的号丧,相老夫人就有些不待见:“你来做什么?” “来给老夫人请安......嘤嘤嘤......呜呜呜呜.......” “天冷,不必来回跑了,请安免了就是。” “老夫人......呜呜呜呜......”汤小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老爷还没回来,都这个时辰了,谁能吃的下饭?” 相遂宁嘴里含着鸭腿,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汤小娘如此悲痛,自己大吃大嚼好像不太合适。 先吃了鸭腿再说,一会儿凉了。 相老夫人淡淡道:“不就是晚回来一会儿,男人家有事也说不准,怎么就哭起来。” “定是老爷被什么莺莺燕燕给缠住了。” “谁缠不是缠?”相老夫人愈发淡定,若儿子真被什么莺莺燕燕缠住倒好了,也杀一杀汤小娘的威风。 汤小娘吃了瘪,心里也不痛快:“下人们来报,老爷跟常公公去了春花楼。” 相遂宁在心里暗叹自己这个爹争气。 如今都敢到青楼去了,这是要上天啊。 宣国七年的冬天,相大英去春花楼喝过一次酒,据说还是别人宴请,不去不行,纯属应酬。回到家汤小娘就要悬梁,相大英哄了好些天才哄过来。 春花楼是青楼,沿河而建,就在永安河畔。 里头的姑娘活色生香,个个都是翘楚。 夜里姑娘们乘船游于永安河,花灯摇曳,衣衫翩翩,浸得永安河都是香的。 想到相大英可能在那里上下其手,乐不思蜀,汤小娘就坐不住,一张手帕被她揉得肝肠寸断:“嘤嘤嘤......呜呜呜呜.......”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汤小娘又“嘤嘤嘤”了好几嗓子,丫鬟们收拾了餐具下去,相遂宁又喝了一盏茶吃了一块山楂糕,相大英终于回来了。 汤小娘悲愤欲绝:“老爷留恋春花楼不回家,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吊死。” 按惯例,相大英要赶紧赔礼道歉,赌咒发誓以明志。 这次相大英没拉她。 汤小娘见状,自己先偃旗息鼓,坐回去抓起碟子里的山楂糕吃了一口:“二姑娘好胃口,这山楂糕味儿还不错。” “额......” “二姑娘也不担心你爹。” “小娘不是知道我爹去了哪里吗?我有什么担心的。” “春花楼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会.......吃亏的。” “我爹去那不吃亏。” 汤小娘吃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啪啪的落下来,相遂宁这一刀捅的有点狠了。 相遂宁默默坐着又吃了一块山楂糕,古代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吗,相大英去了一趟春花楼,也不是娶小三小四进门,哭什么呢。 “听说你跟常公公一起的?你们什么时候这般友好?”相老夫人问。 相大英由丫鬟们伺候着脱去锦缎马甲,拿了一个汤婆子暖手:“若像母亲说的那般就好了,今日早朝罢了,皇上叫了我去。问了一些琐事,常公公也在。” “常公公没说别的吧。” “说了城里的见闻给皇上听。” “什么见闻?” “说城里人都在传我不孝,高堂尚在,便抬棺进门。” “看来那晚的事是得罪了常公公了。”相老夫人抓起一把红豆在手里揉着:“皇上没有斥责你吧?” “那倒没有,皇上还是护着我的,说家事不足以为外人道。” ”你下了朝为何跟常公公去了春花楼?” “想着得罪了常公公,我也留心打听了,那日他跟汤五起争执,为的是春花楼的一位阿水姑娘。我花了二十两请阿水姑娘唱曲儿给常公公听,可他似乎又不爱听,干坐了坐,我们便走了,我偷偷跟着常公公去他宫外宅院,见他的马车回了住处,我才回来。”相大英搓手:“如此,倒不知怎么办了。” “你是怕他把那晚在咱们府里遇险的事说出来?” 相大英点头。 如果扯出那晚的事,皇上必定会动怒,堂堂二品大员宅子里都不安生了,他又要睡不踏实了。 如果皇帝让人仔细追查那晚的事,汤五又要被翻出来。 汤小娘却并不把常公公放在眼里:“他不过是个净了身的人,老爷可是二品,岂有老爷向他赔罪的道理,便是不赔罪,他又敢如何。” “他抖出那晚的事,你哥哥的命怕要休了。”相大英眯了眯眼睛。 第十一章 黑影 常公公的嘴比马车都快。 次日便跟皇上说了相大英带他去青楼的事,说的有鼻子有眼,叫了几个姑娘,喝的是竹酒还是果酿,都抖的干净。 宣国律法规定,官员喝花酒,罚一月俸禄,再喝,申饬三日。官员夜宿青楼,官降一级,杖责五下。 去喝花酒,点姑娘,相大英不是头一次,也不是第一个,宣国里多的是银子花不完的达官贵人,春花楼里的姑娘嫩的能掐出水儿,曲儿好听,舞也好,谁都想去那儿专研专研。 平时列位大人各家专研各家的,大家都没毛,谁也不说谁是妖精,所以虽然律法申明不准去,到底大家去了之后,谁也不咬谁,便都相安无事。 常公公一个公公,没宣国的时候他就已经净了身了,宣国官场这一套他了如指掌,如今告状,是故意的啊。 毕竟他没有作案工具,他有理。 先把他自己择的干干净净。 皇帝倒没多说什么,不过是走过场罚了相大英一个月俸禄。 对官员来说,罚俸禄等于隔靴搔痒,谁也不靠这点银子过日子。 相大英倒希望皇帝斥责他两句,皇上若动了怒,他跪地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可皇上却轻描淡写的说:“不过是喝了一场酒,还值得到朕这里来说,常公公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后不必提这样的事了。” 看似常公公吃瘪。 可相大英心里清楚,常公公陪了皇上几十年,交情深厚,皇上每每有重要的事吩咐,都是让常公公传递,哪怕他腿脚不利索,皇上也愿意等。 皇上不训斥相大英,反倒训斥常公公,妖。 晚饭也用的索然无味,相大英草草吃了半碗米饭就撂了碗。 相遂宁还是在下房用饭。 下房里是几个厨房的婆子凑在一起,有时候是单独开灶做些素菜吃,有时候是捡了上房吃剩下的汇在一起吃,也叫吃剩饭。 相遂宁刚去下房用饭的时候,大伙还有些不习惯,日子常了,大家就不拘束了。 有时候吃着饭大伙还能讲点稀奇故事,诸如有位姑娘喜欢亲戚家表哥,可惜表哥中了进士远赴京城再没回来,姑娘被家里催着婚嫁,便服了毒气绝身亡,幻化成一只野猫天天怕在京城表哥的窗户下面,夜夜陪他读书。 相遂宁淡定的吃饭,这样的故事,她隔三差五就能听一个。 明珠还在意犹未尽:“那位姑娘变成野猫之后怎么样了,跟她表哥好了没有?他表哥娶她过门了吗?” 明珠问的有点蠢,厨娘们便笑:“明珠姑娘最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讲个结局我晚上要睡不着,快讲来听。” “明珠,我床头柜子里这样的杂谈有好几本,你要想听这样的故事,拿着只管看去。”相遂宁安慰她。 “可是二姑娘,我不识字,不然你告诉我最后怎么样了?” “傻明珠,那位姑娘都幻化成野猫了,你听说过有人娶一只野猫过门的吗?”相遂宁笑。 明珠也笑着拍额头:“是没听说过,还是二姑娘聪明。” “明珠跟着二姑娘真是有福气,二姑娘多疼她。”一个婆子道。 “二姑娘跟咱们下人一起用饭,真是可惜了,谁家府里正经的主子姑娘,也不能……”一个婆子抹泪:“二姑娘是怕老夫人伤心,所以不让告诉老夫人,不然老夫人不依的。” “在下人房里吃饭怎么了,不是照样有肉吗?”一阵香风吹进来,穿绿背心的婢女春鱼扶着她的主子相嫣来视察了。 相嫣穿水红色绣桃花的襦裙,搭粉红色的蜀锦掐腰小袄,手里捧着个暖炉,环着婆子们走了一圈,终于在相遂宁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盯着相遂宁碗里的饭菜:“不是说了她跟你们吃一样的吗?为什么你们吃的素些,她碗里有三块鸡肉?” “因为……她是府里的二姑娘……是主子,奴才们自愿给二姑娘吃的。”一个婆子大着胆子回话。 “什么主子奴才,都在一个屋吃饭了,哪里那么多讲究。”相嫣小嘴一翘,拍着手中的暖炉道:“不是说了吗?你们用什么,她用什么,再有记不住的,我回了我娘,定撵你们出去。” 相嫣颐指气使,她的婢女青鱼像个八哥儿似的附和:“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你们用什么,她用什么,再有记不住的,我回了我娘,定撵你们出去。” 相嫣横了青鱼一眼,伸手在青鱼的胳膊上拧了一把,青鱼疼的差点儿流泪,也不敢再吱一声了。 相遂宁早习惯了这样的相嫣。 相嫣肯定在上房大鱼大肉的吃过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会溜达到下房这里,看相遂宁吃的是什么,如果相遂宁吃的不好,她也就放心了。 她找茬儿,相遂宁也没理。 相嫣倒觉得没有对手,比较失落:“相遂宁,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吃饭。” “你还吃的下去?” “有米有菜为什么吃不下去,你看,碗里还有鸡肉呢,今儿的鸡肉做的真香。”相遂宁故意大嚼起来。 相嫣恨恨的搂紧她的暖炉,迈着小碎步往外走。 相遂宁没跟她争执,她就生气,按惯例,她奚落相遂宁几句,相遂宁敢还嘴,她就会告到汤小娘那里,添油加醋的,相遂宁又得挨训斥。如今相遂宁一副我过的很好的样子,她想找茬儿,也提不起兴趣了。心里乏味,看院里儿的石头也不顺眼,抬脚就踢一下。 “哎哟……”相嫣疼的掉了暖炉,天黑,眼瞎,不偏不斜的,正好踢石头上。 “哎哟……”一个黑影从树上落了下来,不偏不斜的掉在相嫣面前。相嫣顿时花容失色,也顾不得揉脚,直接在地上爬了两三米远:“来人啊……有贼……有贼……” 黑影直接捂住了相嫣的嘴巴:“别叫……别叫啦。” “来人啊……” 下房的人听到了动静,一个个动也没动。 相遂宁听着相嫣好像是受了大惊吓,不像是装的,便叫明珠:“咱们去瞧瞧。” 下房里的人提着擀面杖,小砂锅这样的凶器也一起赶了过来。 就看见相嫣掐着黑影的脸,黑影掐着相嫣的手,二人正掐的难舍难分。 第十二章 好汉 檀色滚银边的锦袍上,绣着大瓣莲花。结发髻于头顶,发间插一支银莲花簪子,衣裳贵重,发髻未散,笑起来嘴角还有一对梨涡。 这个时候还笑的出来,定是自己那个四弟弟相果心了。 “快松手吧,一会儿再把脸掐坏了,还怎么见人。”相遂宁劝架。 这一招果然灵。 相嫣一向爱惜美貌,蚊子叮了脸她都羞于见人。 相果心爱在城里溜达,脸上破了相,影响他撩妹。 认出对方后,相嫣先捡起来暖炉抱在怀里:“四弟,怪不得用晚饭的时候一直找不到你呢,原来你藏在树上啊。你藏树上干什么?会吓死人的。” 相果心挠挠头,拍拍身上的雪粒:“三姐,你下手也忒狠,你看,你把我手都掐青了。” “你藏在树上做什么?” 肯定不是藏在树上当猫头鹰。 相果心又挠挠头:“你可别跟爹娘说我回来了。”,说完这话,相果心就夹着腿往自己房里跑。 管家张全提着个灯笼往这边走来,给姑娘们行了礼,又说“老爷让请姑娘往内堂里议事。” 府里议事,从来没叫过相嫣,更不要说相遂宁这个一年四季不受待见的人了。 大事,跟姑娘们商量了也无用。 小事,也犯不着跟姑娘们商量。 听说是议事,相嫣挺直了腰身,掐着小腰一摇一摇的往内堂去,见相遂宁跟在后头,就问张全:“也让二姐去?” “老爷是这样吩咐的。” “二姐她能做什么?” “老爷没说。” 如今天冷,晚上也没什么可消遣的,加上心里也不大安生,相大英早早的便摸到床上去了,如今又不得不穿了马甲来迎客。 来的人正是常公公。 内堂灯火如昼,常公公不慌不忙的坐着,由一个小厮伺候,嘴里抽着水烟袋,“咕噜咕噜”的吐出一口白气。 内堂里很安静,倒衬的这“咕噜咕噜”抽水烟的声音像是谁肚子饿了一样。 相果心跪在内堂正中,脚下是蝴蝶戏牡丹羊毛毯子,头顶悬着八角宫灯。 “跪正。”相大英呵斥一声。 相果心一哆嗦。 常公公还是不慌不忙的,摇摇水烟袋,又慢吞吞的吸了一口。 相嫣本来跑在前头,台阶上到一半儿瞧见相果心端端正正的跪在那,觉得大事不妙,凶多吉少,一把就给相遂宁推进了屋:“二姐,你是姐姐,你走前面。” 好事也轮不到自己。 相嫣倒是机灵。 相遂宁看相大英脸色不大好,相果心又跪着,便自觉挨着相果心跪了。 这哪里是来议事,像是来受罚。 谁又犯了错?这两天自己也没在府里造孽啊? 相嫣先扑到相大英的脚下:“不知谁犯了错,惹的爹这样?” 相嫣瞧瞧相果心,又瞅了瞅她的眼中钉相遂宁,她的目光,还特意在相遂宁脸上停留了几秒。 “遂宁。”相大英盯着相遂宁的脸:“今天晚上你在干什么?” “我陪祖母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去了下房……然后吃了饭。” “是这样吗?” “是。” “嫣儿。”相大英搓搓手:“嫣儿晚上在干什么?” “爹,我晚上做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晚上我跟爹爹一起用了饭。” “用了饭之后呢?” “用了饭之后我清点八月十五收的节礼,看到一个铜镶金的暖炉很好看,怕二姐冷,所以去给她送。可惜二姐她不喜欢。我晚上是跟二姐在一处的。” 睁着眼睛说瞎话。她的暖炉还老老实实的在她怀里揣着,什么时候要送给自己了? 反正相嫣说谎的本事也不是一天练成的,果然猴儿也不是一天成精的。 “遂宁,晚上你是跟嫣儿在一处吗?” 没等相遂宁回答,就见相果心跪前一步,双手一拱:“爹,事情是我干的,你不用问两位姐姐了。” 倒是位英雄好汉。 怪不得刚才鬼鬼祟祟的藏树上,只是不知相果心犯了什么错事,让相大英动了气,这会儿要大义灭亲。 管家张全手里捧着鞭子。 相大英握住鞭子就要往相果心身上抽。 相果心是相大英唯一的儿子,皇上开恩,他每日进宫跟着阿哥们并几位王爷公主的孩子一起上书房读书,读的是全天下最好的书,习的是最好的规矩,以后相大英没了,相果心还要给他摔盆举幡的,若打坏了相果心,以后临终自己的盆就要自己摔了。 “爹……别是有什么误会。”相遂宁赶紧拦着:“爹先不要动气,虽然有错当罚,也要给四弟弟一个辩白的机会。” 相果心却把头一昂,一副十八年后小爷又是一条好汉的表情:“反正我已经干了,要杀要剐,来啊。” 相大英的鞭子握的更紧了。 常公公却笑了一声,放下了水烟袋,颇为赏识的点着头:“相大人府上教出来的,可都是好汉,怪道在青城故意扔石头惊我的马,还敢留下姓名,只说是相大人府上的。” “谁让你三天两头的告黑状,有本事正正经经的给皇上递折子,私底下告状算什么?跟那些吹枕头风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我心甚恶之。”相果心呸了一口。 常公公心里骂了一万句“小兔崽子你祖宗的坟被人挖了你在这儿挖苦我。” 常公公坐着马车在青城里走的好好的,冷不盯从人群里窜出来两块拳头大的石子,正好扔在马蹄下,马受了惊,前蹄一抬,常公公差点儿被掀下来,被这样一吓,又得好几晚睡不着。 只是人多,没瞧见是谁使的坏,正想抓几个人回去逼供,没料想有个人喊一声“有本事到相府来抓我。” 还真是相府的公子相果心。 这会儿被按在地上,真是插翅难飞。 眼见相果心要遭殃,相嫣赶紧把自己择出来:“爹要抽鞭子,女儿还是先回去,女儿害怕这些打打杀杀的事,爹要杀了果心,也请绑远一点儿杀。” “三姐,我今儿得罪你了?”相果心瞪着相嫣:“杀了我你能得什么好?” “谁让你干那些下作的事?” “什么下作?我不过是想替爹出一口气,堂堂相府,也不能让一个太监骑在脖子上撒尿。” 常公公的脸像个蔫茄子。 第十三章 不疼 常公公在宫里伺候多年,还未见过这么能气人的小孩,相府这可真是人才辈出啊,随便拉个小的出来就怼的自己憋气。 “相大人,你可真是会教子啊,十几岁的孩子,竟要骑到咱家脖子里撒尿了。”常公公掐着兰花指,语气尖尖的。 “常公公到府里来,不给您个交待怕是过不去了,您就坐好了听着,我府里这鞭子响不响吧。”相大英呵斥相果心:“逆子跪好。” 难得相大英这样大声,相果心也心知不妙,虽装作天上下刀子小爷也不怕的样子,肩膀还是有点哆嗦。 一鞭子下去,怕得扶着墙出去了。 相嫣早已抱着暖炉跑的远远的,生怕鞭子甩偏了伤到她的绝世容颜。 冷风呜咽,漫天飞雪。 头顶的灯笼摇啊摇。 鞭子落在相果心身上,虽隔着锦衣,还是抽出一团白雾,只听“啪”的一声,相果心的眼泪差点儿出来,毕竟是汤小娘养大的孩子,连想哭的样子都跟她那么相似,只是汤小娘的眼泪用来撒娇,而相果心把眼泪憋了回去,还强忍着疼挤出一句:“不疼。” “啪。” 好吧,嘴那么硬干什么。 又一鞭子下去,相果心直接趴到了地上。 相遂宁离相果心太近,这一鞭子带起一阵风扫在相遂宁的手上,她的手顷刻肿了。 相嫣远远的站着,相大英抽一鞭子,她哆嗦一下,嘴里还带配音“哎哟——啊——啊——” 常公公静静的看着不说话。 相果心挨了打,常公公心里像夏天喝了绿豆汤一样舒坦。 常公公不发话,相大英也不好放下鞭子:“逆子,谁让你得罪人,如今常公公不解气,你便等死吧。” 平时只有相遂宁不受待见,怎么如今相果心也失宠了吗?不科学啊。 相大英的鞭子又落下来,相果心闭着眼睛缩紧了肩膀。 相遂宁站起身迎面握住鞭子,用力一扯,鞭子掉落一旁。 相大英看看常公公的脸色。 常公公悠闲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水烟又吸了一口,默默的吐出一个烟圈儿来:“怎么停了?” “死太监。” 果然是身上挨过刀的,算你心狠手辣。 “常公公,犬子有错,也挨了打,你看……”相大英看着软下去的相果心,到底有些心疼。 “虽挨了打,他也不认错,万一改明儿他再阴我一回呢?” “他不敢了。” “你让他自己说。” 相果心梗着脖子:“呸。” 相果心嘴角流出血来。 “公公,能不能容我说几句。”相遂宁拦在相果心前头。 “嗯?” “四弟弟有错在先,如今他也得了教训。再打下去,万一有个好歹,常公公也知道,四弟弟他平时跟着阿哥们一块读书,让宫里的人知道了,可不大好。” “你敢威胁我?” “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这青城里又有几人能威胁公公?只是打了我四弟弟,公公也未必解气。” “哎……打他,我就是解气啊。”常公公放下水烟袋:“小兔崽子,惊了我的马,我随身带的玉佩都撞坏了,你挨这两鞭子算什么?” “什么样的玉佩?”相大英问。 常公公哼一声。 相遂宁小声跟相大英嘀咕了几句,相大英给管家张全使了个眼色,张全应声去办,不一会儿就用锦盘子托上两块上好的和田玉来。 常公公眼睛一亮,掐着嗓子道:“可别想用这些小玩意打动我。我不缺。” “公公收下吧。”相遂宁接过锦盘放在常公公身旁:“这可是正经的和田玉,温润的很,公公看看合不合心意?” 常公公把玩了两块玉,一一抚摸,像抚摸孩子一样小心翼翼的,又放在嘴边呵了呵,揉一揉:“是好东西,不知道相大人是贪的谁的,如今拿来孝敬我。” 相大英脸一白。常公公,大伙屁股都不干净,你说的这么直接好吗? 常公公赏过了玉,没揣袖里,而是把玉放回锦盘里,磕一磕水烟袋就起了身:“本来这个小兔崽子啊,吓的我几天几夜没精神,保不定以后还要少活几年,我都想亲自抽他两鞭子,不过既然你们拿出了诚意,我便饶他这一次,这玉,我也不要你们的。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不能拿,我心中有数。” “还不谢公公。”相大英推了相果心一把。 相果心没吱声。 “谢公公饶过犬子,夜已深,我现在就让人套车送公公回去。”相大英做了请的手势。 常公公却摆摆手,又坐了回去。 太监的思路果然清奇,这会儿他又坐回来了。 相家人只好陪着。 常公公又抽了一袋烟。 相遂宁有点瞌睡了。 天寒,这个常公公有岁数了觉少,她们这样的孩子正是容易困的时候。 “相大人,你家公子的事,这笔帐,就此算清了,我也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谢公公。” “不过,还有一个人,你得交给我。” “谁?” “大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何必再装糊涂?” “还请常公公明示。” “就是那晚在你府上遇见的贼人。”常公公歪在椅上,紧了紧黑团花袍袖:“那晚我瞧的不大仔细,又受了惊吓,后来回去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那晚你府上的那个人,就是我千方百计找的仇人啊。你说,你把他弄哪去了?” 常公公果然还记得这茬儿事。 这倒是棘手了。 相大英有些为难。把汤五交出去是不可能的,就是想交,汤五现在拿了银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可不交,常公公也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他一天去皇上那告一状,一天咬相大英一口,虽然咬的不狠,可经不住他咬着不放啊。 相大英搓手。 相遂宁福了一福:“常公公,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至于那晚的贼人,改日我自然会给公公一个交待。” “你给我一个交待?” “是。” “多久?” “五日之内。” “好,就给你五日的时间,我等你这个小丫头给我一个交待。”常公公甩甩衣袖:“如果你诓我,就想想你四弟弟惨不惨吧。” 第十四章 棒槌 常公公追到家里来教子,相大英脸上挂不住。 所以揍了相果心之后,并没有给他叫大夫。 相遂宁的手肿成了馒头,相老夫人心疼的吹了又吹:“你爹打果心就打果心,怎么还捎带上打你?” “爹他……不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故意,怎么没见他伤着相嫣?”相老夫人把相遂宁搂在怀中:“你最是没人疼,自己心里还没个数?没你的事凑到前面去做什么?应该躲的越远越好。” “四弟弟的伤不轻,不请大夫恐怕不行。”相遂宁担忧:“我听明珠说,四弟弟今儿都烧起来了。” “有什么办法呢。”相老夫人叹气:“该着他不是汤小娘亲生的,到底不亲,她自然也不肯为了果心得罪你爹,自然就没大夫。” 回忆翻涌,相遂宁又想起了小时候。 嗷嗷待哺时的记忆早已没有了。 残留的记忆中,自己的母亲唐氏生下了相遂宁,汤小娘生下了相嫣,母亲唐氏又生下了这个弟弟相果心,肚子倒是争气的。 相遂宁的祖母家世代经商,家底颇丰,自己的母亲光是嫁妆都拉了满满十大箱。虽然祖母家不是书香门第,到底有钱,母亲的嫁妆丰厚,靠着嫁妆,也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母亲唐氏穿蜀锦绣金团花袄子身边六个大丫鬟四个婆子伺候的时候,汤小娘还在宫里浣衣局给人洗衣裳,据说洗衣裳之前,还干过半年给太监刷马桶的活计,她在宫里人见人欺,苟活如蝼蚁,被哪个贵人主子打了耳光也不敢吱一声,冬天手泡在水盆里冻的通红几乎溃烂,都不敢给别人瞧见,生怕又因多事被罚。 据说那天散了朝相大英丢了荷包,正好被送衣裳的汤小娘捡到,两人一见,心潮涌动,汤小娘羞的端衣裳的盆都掉了,相大英当即给了荷包做信物,那年没到底呢,就吹吹打打把汤小娘抬进了府。 从此以后就没唐氏什么事了。一年四季的,她想去哪凉快去哪凉快,再也没人留意。 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一年,母亲突然病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闷声流泪,有时候又自言自语,生了相果心后,唐氏愈发的疯癫,半夜坐起来呵呵的傻笑,又抱着枕头当儿子,反倒把亲生儿子相果心放在脑后当枕头用。 请了好几位大夫,唐氏的病才算略有收敛,虽不至于半夜露着牙傻笑了,到底还是呆呆的,时不时的对着后院的马说话,有时候又追的鸭子满池塘“扑棱”翅膀。 毕竟她生下了嫡子,又有丰厚的嫁妆傍身,相大英算是没给她休书。不看人,也要给嫁妆一点儿面子的。 不过从那以后,相果心这个嫡子便交由汤小娘养着了。 戏文里唱听说位分低的妃嫔生了孩子不能养,要给贵妃或是皇后带在身边,相遂宁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嫡子还可以给小妾养着,充当小妾的孩子,汤小娘是相大英的宝贝疙瘩,连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相大英都接济着,如今相府唯一的嫡子又养在汤小娘膝下,她就更不是当年那个浣衣女了。 “果心这样烧着也不是办法。”相老夫人到底不忍心:“祖母还得再装几天病,不宜见人,遂宁,你去瞧瞧他吧,若不济,便去给他请个大夫。” 相遂宁见到相果心的时候,他正伏在榻上“哎哟哎哟”的哼唧,身下垫着两层棉褥子,又压了一层白狐狸毛的毯子。他的小厮阿豆端着水喂给他,他不愿喝,又哼唧两声,声音越来越弱了。 汤小娘踮脚摸摸白狐狸毛的毯子:“果心啊,你爹到底是疼你的,你瞧,这白狐狸毛,一点儿杂色也没有,皇上赏下来,你爹即刻就给你了。” 相果心懒懒的趴着,动也不动。 “你也真是的,你拿石子投谁不好,去投常公公,投也要投准一点儿,现在好了,你没伤着他,倒惹的这一场祸,连带我也要被你爹说,怪我没看好你。”汤小娘有些埋怨,提了提裙摆坐在白狐狸毛毯子上。 阿豆又端上来一碗红豆汤想喂给相果心,汤小娘接了汤,推了推相果心:“你倒是喝还是不喝?这红豆汤厨上熬了一个多时辰呢,凉了就不好了。” 相果心不动。 汤小娘搅了搅汤,自己“咕噜噜”的喝了下去。 相遂宁进房,带进一股冷风。 她呵了呵手,蹲在榻前叫她的四弟弟:“果心…….四弟……” “你走,我这儿不需要你。有我娘看着呢。”相果心想要推她,可又动弹不得,烧的太厉害了。 自己的母亲唐氏生相果心的时候也不傻啊,是生产的时候没挑日子才生了这么个棒槌吗?这么快就敌我不分了。 换做旁人,相遂宁来都不来。 可这是她的四弟弟,是母亲唐氏唯一的男丁,她不能看着他出事。 相遂宁伸手挨了挨相果心的头,好烫,跟那日的烤红薯一样。 “果心都烫成这样了,你们怎么也不叫人?” 汤小娘冷哼一声:“这关二姑娘什么事?你爹说了,让你四弟弟反省两天。” “他烧坏了怎么办?” “哪里这么严重,我养大的孩子我还不知道吗?” “阿豆,你去叫个大夫来。”相遂宁掏出荷包,里面只有一粒碎银子,顾不得了。 阿豆还未接碎银子,就被汤小娘一巴掌给打落在地:“老爷说了,谁也不准去请大夫,不然,就是……反了。” 呵,好大的官威,这里不是皇宫,难道去请个大夫还要砍头不成。 阿豆都被吓成这样,明珠肯定也请不着大夫,相遂宁决定亲自去一趟。 汤小娘撇了她一眼,马上叫家丁:“看住二姑娘,她哪也别想去。” “小娘可别后悔。” “嗯?” 相遂宁缓缓走到汤小娘身旁,附耳道:“小娘应该听说了,常公公正要找汤家舅舅呢,如果果心不好,汤家舅舅一定活不了。” “你别吓我。” “如今这府里,只有我有法子安抚好常公公,了了眼下的局,如果不让果心好,就是让我不痛快,那么常公公那里要汤五,你们就等着交吧。” 汤小娘脸一青,又发白,缓了缓神,摇着手帕道:“别拦二姑娘,随她去。” 第十五章 这位大姐 宣国的诸多城池里,青城算是最宏伟的一座。井字形的街市沿着永安河缓缓铺开,天气晴朗的时候,卖龙须酥的,卖马蹄糕的,卖茯苓饼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还有捏面人的,耍提线木偶的,剪纸的,做木雕的匠人摆了桌椅在街旁迎客。 就是落雪的天气,青城的房檐染了白,依旧有举着糖葫芦叫卖的小贩奔波其中,脖子里搭块白毛巾的馄饨小摊也总是热气腾腾。 还有举着幡算卦的,摇着手帕说媒的,扛着米袋子送货的人掺杂其中。 顺着相府门口的那条路,坐马车的话,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走到青城的北门。 雪还未化,永安河上的冰还冻着,发出白糖一样晶莹的颜色,阳光像碎金子似的铺在河面上,那光芒映的相遂宁的头发都沾了一层金,整个青城也涂了一层金色的光影。 过了当铺,首饰铺,布料行,终于来到一家药铺门口,相遂宁擦擦额头的细汗问称药的伙计:“可有大夫出诊?” “有。请问是哪里不舒服?” “家里有人受了伤,身上烫。” “不过是小伤,现在就可以让大夫去姑娘府上,不知姑娘家住……?” “相府。” 青城只有一个相府,就是二品大员相大英的住宅。 本以为报了家门,伙计会屁颠儿的叫大夫出诊,不料小伙计慢悠悠的放下秤,一丝不苟的包起药材来。 “伙计,你们的大夫呢?” “姑娘请回吧。我们这里的大夫都出诊了,如今铺子里只有我一个。” 明明还有一个大夫坐在窗下逗鹦鹉。 “姑娘也不要为难我们。”伙计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冲着相遂宁鞠了一躬:“想来您是相府里派出来的丫头。” 路上赶的太急,只穿一件灰蓝色的衫子,夹袄也是旧的。 “您是给谁请大夫,您知道,我们也知道,相老爷早已吩咐过的,不准大夫们去给他瞧病,即使相老爷不吩咐,您府上那位得罪了谁……您知道,我们也知道,我们小本生意,也不敢得罪宫里的。” 伙计这样说,相遂宁反倒不好把他们药铺里的大夫逮走了。 又换了三家药铺,要么是刚踏上台阶就被撵下来,要么是直接推了相遂宁出去下了板子说提前打烊。 青城虽大,药铺就那么几家,相遂宁走的脚痛,却连一个大夫也请不到。 明珠有些着急:“姑娘,这可怎么办?” “不知道。” “小少爷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少爷万一没了。”明珠越说越害怕:“小少爷要是没了,大夫人一定会伤心死的。” “明珠,你多虑了,我娘很傻,她不知道伤心。” “姑娘说的对,姑娘说的对。”明珠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姑娘的斗篷松了,奴婢给姑娘系一系斗篷。” “好。” 明珠伸手给相遂宁系斗篷。 忽然卷来一阵风,直接给相遂宁卷走,明珠的手还悬在半空。 这一切太快。 反应过来,明珠赶紧追过去。 相遂宁只觉得一阵风吹到她脸上,还有些温热,接着是喘息的声音,她的手被一只大手紧紧的握着,大手像螃蟹的钳子,锁的她动弹不得,挣脱不掉,只能跟着往前奔。 霁色梨花袍,月白斗篷。 雪映烟光薄,霜寒霁色泠。 好一抹霁色。 他的发髻有些乱,他喘的有点快,他的睫毛很长,一双丹凤眼也是修长的。 他的嘴唇很润,他的呼吸有青桔皮的味道,他贴的那么近,近的可以看清他衣衫下的脖颈。他的手是烫的。 这烫一下子让相遂宁想到了她的四弟弟。 一瞬间的清醒。 不明白怎么被这一抹霁色带着飞奔,想到了相果心的那一刻,相遂宁的魂魄才落回来,她甩开少年的胳膊,后退了两步保持警戒:“你……你是谁,男女授受不亲。” 少年又锁住她的胳膊,拉着只管走。 怕不是个人贩子吧?长的好看的人贩子尤其要防着。 “你放开——我叫人了。”相遂宁想要挣脱,可怎么都挣脱不掉。 “你放开,你停下。” “不能停。” 耳畔生风。 再跑下去,一会儿都要出城了。 相遂宁抬起脚重重的踩了少年一下。 少年终于刹住了:“你——”他的唇几乎挨到她的唇:“你——你在哪儿练出来的,这一脚也太狠了。”少年眉头皱成一条线,只有一双丹凤眼还是含着笑:“青城现在的小姑娘都像你这么凶吗?” 相遂宁又抬起脚。 少年赶紧跳开:“姑奶奶,你是我姑奶奶行不行,别踩了,男女授受不亲。” 三四个穿深蓝短袍的家丁追上来,揪住少年,也不跟他废话,抡起拳头就打。 三七二十八,几个回合下来,少年被打的流了鼻血。 真惨。 苍天在上,打太狠了。 “你们打错人了。”少年捂着脸:“我只是路过的,带着我姐姐买珠花。不信,你问我姐姐。”少年推推相遂宁。 家丁问相遂宁:“姑娘是他姐姐吗?” 相遂宁没动。 “长得不像。”家丁摇摇头:“姑娘可认识他?” “不认识。”相遂宁斩钉截铁。 无情。 少年冲相遂宁眨眨眼睛:“姐姐,你真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 “我真的不是你们找的那位庸医……各位叔叔大伯……”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庸医?身上有青桔皮的味道,打的就是你。”家丁们又给了少年一阵拳脚,打的少年伏地上抱着头不敢起来。 “好……好……好……你们打,只是别打脸,还要见人。”少年认了输,只是捂着脸。 “这事算扯平。”家丁伸手从相遂宁头上拔下一支珠花:“这就当是还我们公子的诊费,反正你们像是一伙的,刚才明明还拉拉扯扯。” 好好的在街上走,白白丢了一支珠花。 本来日子就过的紧巴。 “你看,刚才你若假装是我姐姐,我们一处走,那些家丁就发现不了我,我就不会挨打。”少年整整衣裳,抹一把嘴唇上的血俯视着相遂宁:“你这位大姐,可不怎么机灵啊。” “我若假装是你姐姐,家丁或许连我也一起打了,或许还需要我帮你还银子。”相遂宁冷盯着他。 “大姐,你不傻啊。”少年笑。 叫人大姐,天诛地灭。 相遂宁默默的握了握手中的帕子:“我不认识你,不要叫我大姐。” “这位大姐。” “赔我珠花。” 第十六章 陪葬 那支珠花不值什么钱,铜丝绞的山茶花,镀了一层薄金,上头是一颗小小的白珠子。 料子不贵重,手艺也粗糙。 这还是那一年自己的生辰,汤小按惯例赏下来的。但凡是贵重的东西,也跑不到相遂宁的头上。 放在市面上,也就是几十文钱的东西。 少年的梨花袍是上好的料子,衣衫翩飞间,那股青桔皮的味道愈发浓烈。朔风凛凛,还有闲情雅致用青桔皮熏衣裳的人家,应该不会穷吧。 换成别人,或许这一支珠花的事,相遂宁也就掀过去了。 可这少年不由分说拉拉扯扯,虽然你长得好看,唇红齿白,眉眼漆黑,可也不能罔顾一位姑娘的清誉。 “赔我珠花。”想遂宁瞪着他。 少年笑盈盈的抱着胳膊:“姑娘,我长这么好看,让你看了那么久,我还没找你要银子呢,你倒要我赔珠花。” “赔我珠花。” “你也看见了,我兜比脸干净,我身上若有银子,那些人就不会稀罕你那铜镀金的珠花了。” 此言不虚。 失了珠花有些不甘,眼前少年白长这么好看,却卖不上价钱。 还理他做什么。 还是请大夫要紧。 可是青城的药馆她已经跑遍了,如今要去哪里呢。 “大姐——”少年又追上来,相遂宁故意加快了脚步,不料脚下滑,差点摔倒。 “大姐。” “扫帚星。”相遂宁转身凝视着他:“你又怎么了?” “我还欠你一支珠花。” “你赔的起吗?” “赔不起。” “那你追上来做什么?” “虽然我赔不起珠花,不过我可以帮姑娘一个忙,咱们就算扯平了。” “我有什么忙是你能帮的?” “姑娘是在找大夫吧,刚才那几个药馆都拒绝了姑娘,我看着了。” “干你何事?” 少年顺了顺脸颊的头发,整了整米白色的袍领:“姑娘忘了,我可是懂医术的。别的大夫不去瞧病,我可以去。” 别开玩笑了。 是谁嫌命长,敢请这个不靠谱的东西去瞧病。 刚才那几个家丁追上来把他打成猪头,他忘的倒快。 小小的年纪,顶多比相遂宁大两三岁的模样,竟敢自称会瞧病? 相遂宁自然不信:“我们府里的人尚且撑的住。” 明珠倒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小少爷他烫的厉害,怕是撑不了太久,我们已经出来了一两个时辰了,可还是没请到大夫。” 少年故作老成:“有我这个大夫,总比没有的强,再说他也不是疑难杂症,我也不是江湖庸医。” 相遂宁没吱声。 少年又道:“走吧,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我行呢?” “万一你治坏了人怎么办?” “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们都看到的吧?如果我把人治坏了,那也比没人给他治强。”少年又拢了拢袍领:“快些前头带路,一会儿人若没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难道是他话多他有理?相遂宁听了他的话,竟然鬼使神差的引着他往相府去了。 相果心的房里有点冷。 炭火渐微,黄豆般的火舌悄悄的淡了下去,铜盆里只剩下灰白的粉末。 汤小娘自然在这里呆不住的,如今也不知躲哪里逍遥去了。 相果心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趴在榻上,这么半天了,竟然再没换过姿势。 明珠小心的跑上去探了探相果心的鼻息,好一阵子才抚摸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姑娘,小少爷有气呢。” 相遂宁伸手去摸相果心的头,跟个烫手的山芋差不多。 叫了相果心两声,他也没回应。 少年束手站在门口,看廊外的下人扫雪。 相遂宁横眼瞧他:“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来给人看病。” 少年这才走过去,没叹鼻息,也没摸额头,只是饶有兴致的观赏起来:“长的还算周正,只比我差一点儿。”说着,少年又顺了顺自己的头发。 相遂宁深呼了一口气,尽量挤出一点儿笑:“该看病了。” “不急于一时。” “赔我珠花。”相遂宁抬脚。 少年跳开:“还没忘珠花的事?真能记仇。好了,我这有药。端温水来,让他服下。” 明珠飞快的倒了温水端过来。 少年从袖里掏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掰开相果心的嘴,将药丸放进去,又让明珠喂了水,然后托着相果心的下巴向上一抬,只听“咕噜”一声,药丸进了相果心的肚子。 “大功告成,我走了。”少年拍了拍手。 “不准走。”相随宁伸手拦住了他。 鬼迷心窍,竟然请了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来给相果心瞧病。 他连问也没问相果心怎么了,就喂药了? 连个药箱也没有,那粒黑丸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或许是他身上搓下来的泥呢,万一是毒药呢,怎么就能放心让相果心吃了? 可是药丸进了相果心的肚子,一切皆晚。 不能让他走。 四弟弟吃了他的黑药丸若有三长两短,得留着他陪葬。 少年似乎看穿了相遂宁的心思,笑嘻嘻的坐在桌旁,宽了宽梨花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转着茶盅道:“我住在城西槐树胡同,人称我一声御哥哥,我不介意你也这么叫。” 孟浪。 轻浮。 不识廉耻。 笑起来那么好看。 相遂宁瞪了他一眼。 少年透过茶盅看她:“玩笑也开不起,这么小气,你就叫我陆御好了。” “我不管你是鲈鱼还是鲫鱼,治坏了我弟弟,我就把你这条鱼放在砧板上。”相遂宁做了一个拿刀的动作,对着陆御切了几下。 明珠看着二人过招,竟然笑了:“姑娘,我还头一次听说有人叫鲈鱼的,是外头鱼市里的鲈鱼吗?蒸着吃味道再好不过了。” “唉,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瞧瞧,这女子不识字多可怕。二位姑娘。我叫陆御。御是御前侍卫的御,陆是陆地的地。”少年无奈。 相遂宁像是茶壶坐在泥炉上,只觉得口干舌燥的,心里揣着一团火。 很大一阵子相果心一动不动。 陆御倒是悠然自得的又喝了一盅茶。 相遂宁想再摸摸相果心的头,可刚伸出手,就听见相果心“哎呦”一声:“我胸口疼。”接着便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第十七章 床头灰 陆御把人治吐血了。 这个庸医。 相遂宁揪住他的衣领,免得他跑了。 “我快要……死了。”相果心朦朦胧胧的伏在那儿:“渴……渴……渴死了……” 相遂宁让明珠倒了一杯水端过去给他喂下。 相果心喝了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姑娘,他都要水喝了,不会死的,刚才只是吐出胸口积血而已。”陆御一个转身,轻松挣脱了相遂宁的手,又拉着相遂宁的衣袖,把她的手放到相果心的额头上:“你摸摸,是不是没那么烫了?” 是没那么烫了。 或许是出汗的缘故,相果心鬓发潮湿,后背也是潮的。 “放心吧,那粒黑丸是我傍身用的,是不传的秘方,十两银子也买不着,如今,我们两不相欠了吧。” 相遂宁松了手。 虽然不知道那粒黑丸是谁搓出来的,但相果心服了之后,是好多了。 “告辞。”陆御像阵风,背着手往外走。 “你回来。”相遂宁叫住他。 “姑娘还有何事?” 还记得他说,家住城西槐树胡同。坐马车的话,也要小半个时辰。 他救了相果心一回。 他身上连个铜钱也没有。 他虽然不讨喜,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相遂宁掏出一点碎银子递给他。 这么小的碎银子,陆御还是头一次见:“赏我的?” 相遂宁点点头。 “既然姑娘赏了,我也不白要,再给他开个方子吧。” 原来还有方子。 “你去给我找点寡妇床头灰来。” “什么?” “寡妇床头灰。” 有点懵。 闻所未闻的东西。 要这东西有何用?能治病?相遂宁不大相信。 陆御悠然坐下来,一面叫明珠拿了笔墨开始写方子,一面道:“方子能看好病,就是好方子,比如,把女子的裹脚布取下来煮水喝,能治伤寒温热,厕筹放在妇人床下点燃,可以助生产,马桶木板拆下来煮水喝,可以止霍乱…… 听起来,寡妇床头灰温和多了。 “找这个东西有什么用?“相遂宁看着陆御开方子。 陆御开好了方子,吹了吹:“这个灰啊,配着这个方子,事半功倍。一可以除瘀伤,二可以强身体。” 就当卖黑丸个面子,再相信他一次。 除了他,眼下也没别人可以信了。 “这灰是有用,不过一般人家不好找。”陆御斜眼盯着相遂宁:“姑娘有法子找到?” “有。” 相遂宁想到了一个地方。 过一个光秃秃的门洞,趟过齐脚踝的枯草,推开门进入一个破落的小院,就见一个妇人坐在台阶上,抱着一个白瓷瓶发呆。 妇人也才三十几岁的样子,脸颊有几颗淡黄色雀斑,没有脂粉,随便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在脑后,也没佩什么首饰,头上光秃秃的,一支素银簪子也没有。 这么穷,也只有相遂宁的母亲唐氏了。 当年她嫁进府,也曾是风光大嫁,嫁妆满堂。 那些珠宝玉器,一箱一箱的打开,能闪瞎相大英的眼睛。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孩子一个一个的生了,她的生活却每况日下,身边的嬷嬷丫鬟像田里的豆苗,越拔越稀。 北风凄凄,雪埋黄草,唐氏眼神呆滞,裹着一件土黄色的棉裙不说话。 她眼角的皱纹又深了,鬓边不知何时竟生了几丝白发。 相遂宁蹲在她面前,没说话,心里开始发酸。 又有许久没见唐氏了,她还是那么傻。 她的儿子相果心已经十来岁了,会读书识字了,能闯祸了,她还是抱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瓶当儿子。 相果心再也不是瓷瓶那样的大小了。 唐氏还活在记忆里,不愿意醒过来。 “娘。”相遂宁拢了拢她的头发:“咱们回屋吧,外头冷。” 唐氏不说话。 “娘,把瓷瓶放下吧,凉。”相遂宁想拿走唐氏的瓷瓶,唐氏却搂的更紧。 相遂宁只得松手。 “夫人,你抱的不是小少爷,小少爷现在挨了打,在房里躺着呢。”明珠是藏不住话的人。 “明珠。”相遂宁摆摆手。 唐氏听了明珠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抱着她怀中的瓷瓶摇了又摇。 或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唐氏的婢女一面打呵欠一面揣着衣袖走出来探头观望,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又跑哪里去了,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在房里呆着。” 婢女穿明绿夹袄,在这暗沉的院落里,显的很出挑。 见是相遂宁来了,婢女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府里的二姑娘。 也是,相遂宁在府里不受待见,隔三差五的就要受汤小娘的训斥,所以她甚少出门溜达,像个没腿儿的葫芦。 怎么今儿溜达到唐氏这里来了? 婢女慵懒道:“这是几姑娘来着?” “瞎了你的狗眼。”明珠呸了一口:“见了主子还不问好,这是二姑娘,你个没规矩的。” 婢女懒懒的:“哦,是二姑娘啊,奴婢人参,问二姑娘好。” 这个婢女人参,相遂宁有印象。 当年唐氏身边的嬷嬷丫鬟一一离开,只有这个婢女人参不愿走,说什么也要跟着唐氏,那时相遂宁还小,以为人参是真心对唐氏好。 那时候她还不叫人参,是一个神婆来给唐氏看病,说唐氏疯魔了,得用人参续命。从那以后,月半十五的,唐氏的粥里都要放片人参熬着,当然,相遂宁根本不信唐氏能有这么好的待遇,人参她怕是吃不着的, 婢女宝儿打小就跟在唐氏身边伺候,唐氏待她一向很好,就是月银,也比别人多一倍。 那时候宝儿伺候唐氏很尽心,汤小娘为了恶心唐氏,便给宝儿改名人参,只说以后你就是大夫人的药,可好好陪着大夫人吧。 一年四季,春日有花冬落雪。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唐氏越来越呆了,婢女人参倒是机灵不少,抽了芽儿,整个人都明媚起来:“是二姑娘来了,屋里请吧。”又跑回屋里拿了一件袍子给唐氏裹着:“夫人,腊月天寒,也没有太阳,坐外头着了凉就不好了,快进屋暖暖,我给夫人煮一碗姜汤。” 第十八章 拔步床 把唐氏安置了,人参很快熬了姜汤端上来,唐氏倒乖乖听她的,喝了汤,歪在床头发了一会儿汗。 “这个瓷瓶太凉,夫人换个抱着吧。”人参拿个枕头放唐氏怀里,把白瓷瓶放回案上。 唐氏不哭不闹的抱着枕头,又开始摇啊摇。 她倒肯听人参的话。 “二姑娘坐着吧,我给姑娘擦擦凳子。”人参蹲下去,用衣袖蹭干净一张凳子,又铺上一层棉毯子:“二姑娘好容易来一趟,我给姑娘沏茶去。” 人参又殷勤起来。 相遂宁看着那一抹明绿颜色奔波于房中,招呼也是热的,却感觉那么陌生。 唐氏抱了一会儿枕头,又扔在一旁,拿拳头捶打,捶一会儿,又掉泪。 人参端了一碗药来:“夫人把药喝了吧,今儿的药都温了两回了。” 唐氏听话的喝了药,又发了一回汗,才抱着枕头在拔步床上睡去。 唐氏的拔步床还是当年成亲的时候制的,这种围廊拔步床,上好的降香黄檀做成大房套小房的样子,外面有梳妆台及茶桌,走进最里面,才是卧床。卧床四周浮雕遍布,有鸳鸯贵子,连年有余,隔了这么些年了,这张床算是母亲唐氏房中最珍贵的东西了吧。 那些嫁妆,她已经无力掌管了,内库的钥匙,早归了汤小娘。 那些金银玉器,成色稍好些的,汤小娘也以唐氏疯癫弄碎了会伤及她为由,收入她自己房里了。 这张拔步床,或许是因为相大英曾在此跟唐氏好过那么几年,生了嫡子嫡女,汤小娘看不上,所以才一直让唐氏躺着没有没收。 相遂宁给唐氏掖好被子,踩着凳子,用手帕在拔步床承尘的位置擦了一下,擦下来半手帕的灰尘。 一开始相遂宁也不知道去哪找寡妇床头灰。 转念一想,自己的母亲唐氏如今不是在守活寡吗? 她的卧房门槛,久不经人,都要长草了吧? 相大英喜新厌旧,甚少来她房里,有温暖妩媚的汤小娘在怀里,谁还会要疯疯癫癫的唐氏暖脚? 在这府里,老爷不疼,唐氏自己又傻,孩子年幼胆小,她床头积灰,也属正常。 人参装好一个汤婆子进来,准备给唐氏放在脚头暖着,见相遂宁爬高上低的,踩着凳子抹床,心中奇怪:“二姑娘小心摔着,只因最近忙的紧,所以疏忽了擦床扫地,二姑娘请放心,以后我会好好打扫的。” “我娘睡了,我先回了。”相遂宁淡淡的包起手帕,整整衣衫就往外走:“过几天我再来看她。” 人参福了一福,送相遂宁回去。 “不必了。”相遂宁摆了摆手:“你在房里守着我娘吧,她那里离不得人。” “是。”人参又福了一福。 踩着青石板长廊往前院去。枯黄的草渐渐被拾掇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一丛的兰花,一簇一簇的迎春。 三三两两的婢女端着洗好的衣裳,或是捧着首饰,又有小厮牵着马,怀抱着扫帚在夹道里穿行。 人气渐浓。 明珠一路小跑的跟在相遂宁身后:“姑娘,人参伺候夫人很尽心呢,事事周到的样子,倒是我小气了,还凶她。” “是吗?” 明珠点头:“我看她很好的样子。” 相遂宁抬头看看天,天是暗的,风也是暗的,她裹紧了衣裳轻声道:“明珠,你要记得,看人,是用心,不是用眼睛。” 明珠似懂非懂。 相遂宁捧了一包灰给陆御。 陆御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盯着相遂宁:“这灰……” “这灰是你要的那种灰。有些年头了。” 陆御用手捻了捻灰,然后重新包好,交待相遂宁按方子抓了药后,将这些灰尘跟草药和了,一起喂给相果心。 临走时,陆御从荷包里掏出那块碎银子。 相遂宁不收,他还是把银子按在她手里。 “你为什么不要?” “当然是嫌少。”陆御一笑,梨涡乍现,这抹笑,就像四月的梨花被一树风给吹散了:“先前我欠姑娘珠花,如今把银子给你,就当珠花钱吧。” “珠花不值这么多。” “那……就当姑娘欠我的好了。” “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我又不是别人,熟悉的人都叫我御哥哥。”陆御又开始不正经:“姑娘若敢叫,我也敢答应的。” 不要脸。 相遂宁瞪他一眼。 “小气样儿,玩笑也开不得。”陆御笑的眯了眼睛:“我这药方也没在人身上用过,万一不灵,他有个好歹,至少你还落了一块银子不是,总不能让你人财两空。” 这个乌鸦嘴。 相遂宁送客:“陆大夫该走了。” “你们不套车送送?” “拉车的马睡下了。”相遂宁给陆御打着帘子:“陆大夫好走,恕不远送。” 陆御这个人虽然不靠谱,但他开的方子还是有用的。 服药的第二天下午,相果心就能起来找食儿了,只说肚子饿,烧鸡都啃了大半只。 而且身上的鞭伤好的奇快,他可以仰面躺着了。 不知是床头灰起了作用,还是那粒黑丸。 无论如何,相果心无碍了。 汤小娘却急的团团转:“二姑娘定了五日之期,如今已过了两日,姑娘却什么都没做,如何给常公公交待?” 相大英也乜斜着相遂宁:“你要想不出法子,就自己负荆请罪吧,可不要连累府里。” “那日的海口二姑娘夸下了,如果想不出法子,那得捆了去让常公公发落。”汤小娘喝了口茶,茶水烫,她喝到一半儿又吐回了茶碗里,拿手帕揉着嘴:“二姑娘,你可有主意了?” 相遂宁点头:“还请小娘把四弟弟穿的衣裳给我一套,让内库支二十两银子。” 如果是以前,相遂宁敢要二十两银子,汤小娘早撕她的嘴了,二十两银子没有,两个耳光倒是热乎的。 这一次,汤小娘并未多问。 相遂宁要什么就给什么,反正她成不了事,就得重重受罚。 好些天没罚她了,心里痒痒。 傍晚,相遂宁换了相果心的衣裳,绣飞鱼的短袍,搭一件貂绒袄子,又在腰间挂一个双面绣莲花的荷包,把二十两银子鼓鼓的塞进去,束了头发,插一支玉簪子,又弄了一套小厮的衣裳让明珠换上,这才坐着马车出了相府。 第十九章 逛窑子 马车在永安河畔停下来,已经快到酉时,人影重重。 入夜的永安河轻轻泛着波澜,河面上两三只花船缓缓游走,花船四周系着红绸,又有八角红灯笼挂于船尾。 隐隐约约的红光倒映河里,河水也是红的。 花船里丝竹管乐声清脆缠绵,隔着粉色纱窗影影绰绰看见客人推杯换盏,又有穿着烟罗裙的姑娘们周旋其中,欢声笑语夹杂了香气,一直传到岸上。 岸上也是香的,“春花楼”三个字的大招牌都是香的。 春花楼所在的这条花儿胡同,光是青楼也有五六家,但像春花楼这样起了三层宅院的倒不多见,春花楼的房子宽敞,入门的台阶有四辆马车宽,一排排的姑娘涂了红唇冲着来往的路人招手,另有三五个大茶壶束着手在台阶上迎客。 炭火真足,一股子热气从春花楼里冒出来,真是一个繁花似锦春意盎然的地方啊。 只要有男子从春花楼门口路过,姑娘们都要招招手,大茶壶飞快的跑上去夹也给他夹进院里去了。 只是宣国女子不入青楼,为此相遂宁特意着了相果心的衣裳,打扮成富家公子的模样。 听说老鸨只认银子,才踏上台阶,相遂宁便把装着二十两银子的荷包抖的啪啪响。 没料到还是被老鸨一把给拦下了。 相遂宁又抖抖荷包。 老鸨闲的拔下支金簪子剔牙,也不愿搭理她。 “爷可是带了银子的,舍得花钱。”相遂宁故意捏着嗓子说话。 老鸨给大茶壶一个眼神,大茶壶会意,像赶鸭子似的挥着白毛巾就把相遂宁赶下了台阶。 “便是你有银子,你也找不来乐子,这不是捣乱吗?”老鸨吐了一口,重新把金簪子插入发间:“我们接待正经的爷们儿还接待不过来,哪有功夫陪你们两个小姑娘耍把戏?” 被看穿了。 相遂宁已经尽量装男人了,前些年她吃的不好,发育的也晚,胸脯比男人都平,也不知道老鸨是从哪里瞧出她是女儿家,或许老鸨见识的人太多了,不用客人脱裤子她也能辨雌雄。 “你们开门迎客,只要能挣银子,还管客人是男是女呢?”相遂宁递上银子。 老鸨撇都没撇银子一眼,扭头便往春花楼里走:“行有行规,我们春花楼可是妓界一支花,有银子当然想赚,只是女子逛窑子我们也接,未免让同行耻笑。” 好像有点道理。 可相遂宁又不肯死心。 老鸨离开许久了,她还在那儿站着,倒是大茶壶不忍心了:“姑娘回吧,如果真想来玩,也不是没有办法。” “还请明示。” “你可以带男客来,有男人引着,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姑娘不就得偿所愿了?”大茶壶附耳道。 这是个聪明的大茶壶。 相遂宁谢过他,却又发愁。 找个男人引着,宣国男人何其多,可找个男人领着她逛青楼,找谁合适呢? 他爹相大英?汤小娘会活剥了自己吧。 相果心?阿弥陀佛,那孩子才过十岁,毛也没长齐,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下不去手。 翻来覆去到半夜,被窝里好容易积的一点儿暖气儿也翻没了。 明珠拿着绣绷绣一块手帕,绣着绣着也要打瞌睡。 炭火暗了。 “姑娘要不要喝点茶水?”明珠问。 “不想喝。” “姑娘快些睡吧,很晚了,等绣完了这条鱼我把汤婆子给姑娘换一换。”明珠呵呵手。 “明珠,你说什么?” “我说想把汤婆子给姑娘换一换。” 相遂宁披衣坐起,脸泛笑意。 明珠说鱼,是了。把他忘了。 陆御好像家住城西槐树胡同来着? 他长的又好看,一双桃花眼,身形也挺拔,衣裳也不错,而且,他是个男人。 而且,还是个不正经的男人。 当初素昧平生都敢拉自己的胳膊,想必脸皮甚厚,喊他一块儿去青楼,他应该做梦都笑醒吧? 就他最符合条件。 相遂宁用过早饭便坐着马车往城西去了。 自报了家门,陆府的下人很快请了相遂宁进去。 陆御由丫头婆子伺候着洗脸,铜盆里的温水冒着氤氲热气,陆御捧一点儿沾脸,热气便在他脸上散开,他漆黑的眸子亮的像洗过的星星。 “姑娘到此,意欲何为啊?”陆御问。 “冒昧打扰,还请陆公子不要见怪。”相遂宁福了一福。 陆御往后闪了一闪,将手中的毛巾扔回铜盆里,铜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映着陆御的流星紫袍子。 记得这个小妮子是个凶悍的,怎么今儿这么温文尔雅,举止端庄?她穿着男人的衣裳干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陆御摸不清头脑:“你找我什么事?” 相遂宁看看满屋子丫鬟婆子。 “她们都是忠心的,不用回避,你说吧。” “这……” “你想我了?”陆御见相遂宁扭扭捏捏的,想逗她一逗,故意凑在她耳朵边,他一说话,相遂宁鬓发飞扬,耳朵都是痒的:“我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姑娘就追到我家来,我的魅力如今都这么大了吗?” 这个不正经的。 再让他扯下去,不知扯出什么来。 还是开门见山吧。 相遂宁又福了一福:“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吧,反正帮忙的事,一般我也帮不上。” “我想请你去春花楼。” “你说什么?”陆御的漱口水含在嘴里,差点儿咽了:“你……成何体统,你再说一遍。” “我想请你去春花楼。” “此话当真?” “当真。” 陆御屏退了丫鬟婆子,拿毛巾擦擦嘴角的水滴:“姑娘你可不要骗我,去春花楼,这茶位钱,歌舞钱,酒水钱,姑娘钱,夜宿房间钱,打赏大茶壶的钱,茶马钱,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果然轻车熟路,春花楼的收费项目他都一清二楚。 “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请别人了。”相遂宁假装要走。 陆御飞快的跟上来,脚步太大,差点儿被门槛绊倒:“既然姑娘如此大方,我也就不客气了,走啊,一起一起,同乐同乐。” 第二十章 阿水 春花楼有个三层高台,下面坐满了吃酒行乐的客人,觥筹交错,酒肉飘香。 陆御带着相遂宁找了靠墙的位置坐下,又叫了几样小菜,点了一壶桃花酒温着。 酒还未咽进肚里,便听到“咔嚓”一声响,木台一瞬间打开,两人高的八方宫灯从木台下缓缓升起,这个八方宫灯,紫檀木做骨架,八个面分别彩绘着如意图案,诸如喜得连科,平升三级,室大上吉,金鱼摇尾,每一面都色彩斑斓。 图案还未欣赏完,便又听到“吱呀”的响声,这些彩绘图案隐去了,宫灯八个面全部换成了薄的几乎透明的绢纱。绢纱后面,立着八位姑娘。 隐隐约约看到姑娘们穿着海棠红,琉璃黄,紫草色衣裙,或是抱着琵琶半掩面,修长手指不停拨动做歌姬状,或是梳着高髻插着长簪以手指月做舞女状,有银纱遮面腰系银铃铛双手合十的异域风情,也有手握宝剑长眉入鬓的侠女造型。 八个面的女子各不相同,有妩媚的,有娇憨的,有冰冷的,也有火热的。 不论是哪一种,皆身形玲珑,面容精致,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 怪不得春花楼名扬青城。 陆御刚才还“吧嗒吧嗒”的往嘴里扔花生米,这会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相遂宁斜眼望他,只见陆御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八方宫灯,那双眼睛像极了草原上的饿狼,恨不得透过那薄如蚕翼的绢纱把灯笼里的女人吃了。 几个女人在灯笼里又是跳又是唱,撩拨的陆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相遂宁轻轻的咳嗽了一下。 陆御没一点儿反应。 相遂宁又咳嗽了一下。 “你别老咳嗽,耽误我听曲儿。” “你别表现的那么明显好吗?”相遂宁有些无奈:“你这么色眯眯的,好尴尬啊。” “怕什么,我又没对你色迷迷。”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虽然你不是对我色迷迷,但你的表情——”相遂宁鄙夷一声:“也太着急了。” “哎呦。”陆御盯着相遂宁:“你是女人,你当然不急。” “别表现的那么下流好吗?”相遂宁瞪他。 “我下流十几年了,哪能那么快改好?”陆御瞪相遂宁。 这个讨人厌的陆御,堂堂男子,竟然跟女子磨牙,而且他还赢了,过分。 八方宫灯里的几个女子表演了一场,谢了幕,又有穿粉红衣衫的六个姑娘一字排开走出来,拿粉色手帕掩面,迈着细碎的步子,个个是娇羞的模样,只是一转身,身子后仰头发几乎垂到地上,腿一蹬地,又齐齐的飞到两三米高处,拉着水粉色的彩绸,竟在半空中飞舞了起来。 陆御的嘴张的真大啊,能卧两只鸟。 正是春花楼上节目的时候,客人们推杯换盏,美人在怀,没有人留意相遂宁。 相遂宁起了身,顺着楼梯偷偷的往二层去。 二层是各色房间,每一间都有花名,曼陀罗,栀子,桔梗,迷迭香各不相同,门口清一色挂着珠帘,有人进出,帘子就发出“哗哗”的脆响。 正好有个端茶点的婢女路过,相遂宁悄悄拦住她:“听说你们这有上好的姑娘?” “我们这的姑娘都很好,就看客人要找哪一位。” “有位阿水姑娘吗?” “阿水姑娘?”婢女望望楼下,又望望第三层,又摇摇头。 相遂宁掏出一小块银子给她。 端茶点的婢女并没有接,而是努努嘴,指指一层西北角的一间房。 相遂宁顺着她指点的方向,偷偷打开了房门,开了门之后并未见人,而是并排的四间破旧房子,每一间都没有窗户,阴暗潮湿,透着霉味,太阳晒不着,房子里黑乎乎的。 站在旧房子门口,还能听到春花楼的丝竹声跟姑娘们的笑声,不敢相信,一门之隔,竟天壤之别。 相遂宁正要往回走,却听到第二间房子里有“嗯嗯”的声音,声音很小,有气无力,像野猫。 相遂宁折了回去,才发现第二间房子的木料缝隙里,扔着一个大麻袋,麻袋封着口,里面有东西在蠕动。 打开麻袋,里头是一位姑娘。 “你是阿水?”相遂宁问。 叫阿水的姑娘点点头。 “你怎么……” “说来话长,妈妈准备天黑了把我扔到永安河里去。”阿水有一双淡黄色的眸子,眸子有点失神,衬托的她脸色也不好:“如今我是无用的人了,呵呵……不如扔进永安河里干净,不知姑娘为何来寻我,不过还是快些走吧,沾染上我这种人会有后患。” 阿水并没有多漂亮,论姿色,八方宫灯里随便拉一位,也比她好些,她穿着黛色衣衫,更显得人没精神,况且,她似乎有了年纪,比春花楼里的姑娘要年长十来岁的样子,可能是挨了打,她嘴角还含有血迹,半侧脸也肿了,头发间还夹着木屑。 这么多漂亮姑娘不要,常公公跟汤五为何要争抢这位阿水呢?肯定不是因为口味重。 相遂宁想不明白这件事,可眼下不救阿水,她就会被扔进永安河。 花儿胡同的姑娘,命如草芥,在宣国,这一行算是下九流,是最让人不耻的,如果阿水死了,永安河也就稍稍冒一下水花,很快就会恢复平静。 “我救你出去。”相遂宁翻翻荷包,二十两银子还在。 阿水呵呵一笑:“我们这儿的姑娘,运气好的,会被高价赎身去做人家的小妾,成千上万的银子,姑娘是没有的。剩下的我们这些运气不好的,老鸨宁愿把我们投河里喂鱼,也不会便宜这宣国的人,自降了春花楼的身份。” 相遂宁给阿水松绑,让明珠扶着她。趁着春花楼里熙熙攘攘,带阿水离开,或许一切还有转机。 一行人不敢走正门,只敢摸索到春花楼的小角门,相遂宁刚推开门,便见老鸨带着两三个大茶壶叉腰站在那儿:“就知道你女扮男装来我们这儿没好事,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见来我们春花楼里偷人的。” 第二十一章 摔茶壶 春花楼的姑娘逃跑,被大茶壶逮回来,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或是装麻袋里施以猫刑,或是拿胳膊粗的棍子往腿上打,或是直接赏给十来个客人享用以示羞辱,最不济的,就是扔进永安河里,姑娘们都是老鸨拿银子买进的,扔进河里,相当于银子打了水漂,这回老鸨是铁了心要把阿水这锭银子打水漂了:“给我捆起来,现在就扔永安河里去。” 相遂宁想拦着,身单力薄,哪里拦的住,大茶壶像拎小鸡子一样给相遂宁拎到一边去,揪着阿水的头发就往永安河拖,像拖着死了的阿猫阿狗。 阿水本就剩一口气的样子,被大茶壶拖着,倒也不反抗,只一双眼睛慢慢的闭上,眸子里本来就淡的神彩彻底熄了。 相遂宁捅了捅明珠。 明珠会意,飞快的去叫陆御。 陆御拿着一牙儿西瓜边走边啃,啃的嘴角也是粉红的:“哇,没人性,把人打这么狠。” 阿水被拖出去好几丈远,额头渐渐渗出血来。 “陆御,怎么办?”相遂宁央着他。 “你别是想替她赎身吧?”陆御眉头一皱:“你那二十两银子不够塞牙缝的。” “可是他们……” “唉,说是带我出来喝花酒赏姑娘的,原来是让我给你当打手来了。谁让我貌似潘安,武功高强呢,算你识货。这小女子有求于我,我自然义不容辞,瞧好吧。”陆御将瓜皮扔到一旁:“就这几个大茶壶,都不够我摔的。” 陆御威武霸气。 陆御我敬你是条好汉。 陆御你可要控制住局面。 陆御撩起袍子,一个脚撑地往前面一扑,本想摔倒个大茶壶,不料大茶壶飞起一脚,直接给陆御踢了回来。 这一脚踢的比较准,陆御直接吐了一口酒出来。 大茶壶又追过来踢了几脚,陆御只能拿手挡着脸:“各位哥哥大叔,别打脸……别打脸。” 救不下阿水,还把陆御搭进去了。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阿水就得喂了永安河的鱼。 老鸨猩红的嘴唇露出笑意。 相遂宁脑子里飞速的转了转:“据说常公公很喜欢阿水姑娘……” “你知道的不少。”老鸨白了相遂宁一眼:“那又如何?” “如果常公公知道有人把阿水姑娘投进了河里。”相遂宁试探着往下说:“毕竟她一个弱女子,也吃不了几碗米,扔进永安河,有点……造孽,这是宣国,把人扔河里喂鱼,有点……残忍。” 老鸨上下打量着相遂宁冷哼道:“你又吃过几碗米,来我的地盘教我做人。常公公在宫里虽得宠,可阿水得罪了常公公都惹不起的人,她就该死。她不死,就连累了我们春花楼。为了春花楼的上下百十口人,她也得死。” 相遂宁不知其中内幕,也不知道阿水到底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 毕竟这里是青城,是宣国的都城,天上打一个雷,能炸出十来个当官的,阿水得罪权贵,或许也是真的。 老鸨连常公公的面子都不给,想来是铁了心要弄死阿水。 相遂宁没有好法子,只能追上去死死的抱住阿水的腿:“你们不能这么处置她,她是一个活人。” “打完了再扔吧。”老鸨一声令下,大茶壶把阿水扔到地上,正要拳打脚踢,却听到有人道:“何事喧哗?” 黑色铠甲,罩着黑色长袍,手握刀柄一动不动,目光冷的像河里的冰,似乎透过衣裳能给人身上扎个窟窿。 不知天冷还是冻麻木了,他的脸竟无一丝表情。 是小蓝大人。 是蓝褪。 他正好巡逻到此处,真是上天保佑。 老鸨没想到能遇见禁卫军,禁卫军掌管青城治安,当下她也只好卖笑:“原来是小蓝大人。奴家只是处理一些小事,马上就处理完了,不耽误小蓝大人巡查。” “处理什么事?”蓝褪俯视着她。 “她想把阿水姑娘扔永安河里。”相遂宁赶紧道:“还请小蓝大人救救阿水姑娘。” “阿水的事,是春花楼的私事。”老鸨恨恨道:“阿水是我春花楼的人,她的生死,我还管的了。” 蓝褪不动声色,听老鸨这样说,又看看奄奄一息的阿水,稳稳将刀入了鞘:“宣国凡事皆有律法可依,不会冤枉好人,亦不会放过坏人。如果有人凌驾律法夺人生死,便是故意杀人,死罪。” 老鸨一哆嗦。 禁卫军参与其中,棘手。 如果得罪了禁卫军,春花楼以后怕没有好日子过。 “阿水姑娘有病,不然我先给她医病吧,依好了之后,她犯了什么错,你们再判。”陆御夹缝插针。 老鸨自然不同意:“你们鬼鬼祟祟,想必跟阿水是一伙的,如果你们放走了阿水,我可找谁要人去。” “找我。”相遂宁打包票:“我是相府的二姑娘相遂宁。” 老鸨白了相遂宁一眼:“相府的二姑娘,你自己是男是女还没搞清楚,还来管别人的闲事。” 相遂宁还穿着男装。束着发髻。 老鸨也没把相府放在眼中。 “若这位阿水姑娘被放走,你找我便是。”蓝褪掷地有声。 “可是……” “青城禁卫军不计其数。他们若放了人,便是天涯海角,禁卫军也追的回来。如此你可放心?” 看来蓝褪是要保这伙人了。 老鸨也只能答应:“既然小蓝大人这样说,那说话也得算话才是。如果没了阿水,我可管小蓝大人要人的。”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蓝褪握住刀柄,将手一挥,一行禁卫军便齐刷刷的往前去了。 有蓝褪做保,老鸨也只能让他们先带走阿水。 相遂宁看了看陆御。 陆御往后退一步,话都说不利索了:“先说好……逛窑子可以,我可不能把这位阿水姑娘带回陆府去,不然我也得挨打。你不会舍得我挨打吧?嗯?相府二姑娘相遂宁?” 相府,阿水姑娘也去不了,汤小娘就不会让一个青楼女人进门,在她眼中,只要是雌性,都会对相大英图谋不轨,还是防着点好。 阿水忍着产疼福了一福:“我有个去处,还请你们答应。” “你想去哪?” 第二十二章 一块玉 “城东二十里有个乱葬岗,还请你们把我扔到哪里去,我这样的人,席子一卷,一生就了了,也不配活在这个世上脏了脚下的地。”阿水脸上写满了绝望,似乎这个女人对这世上的东西已了无牵挂了。 乱葬岗扔的,多数是客死异乡或无钱安葬的穷人。 稍有点办法的,都不会躺到那个地方去,孤魂野鬼,逢年过节没有祭品香烛,做鬼也要让人瞧不起。 “阿水姑娘,不如我先给你租间房子,等你养好了病,一切好商量。” 阿水似乎不愿意:“我的病养不好了。” 相遂宁给陆御使了个眼色。 陆御给阿水搭了下胳膊:“阿水姑娘的病治起来容易,几副药下去,也就除根了。”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阿水疑惑。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当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相遂宁想到了蓝褪:“小蓝大人可是为阿水姑娘做了保人的,如果阿水姑娘丢了,或者……没了,难道你想让老鸨找小蓝大人的麻烦吗?” 阿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只能依了相遂宁的意思,乘着马车来到城南染纱小巷里,花一吊钱租了一间民房,又花一吊钱添置了吃的用的,花两吊钱请了个婆子帮忙照看伺候。 暂时安置了阿水,两个时辰又过去了。 等离了染纱小巷,相遂宁问陆御:“阿水姑娘的病,几副药可以看好?” “你想知道?” “想。” “叫御哥哥。”陆御咧嘴笑。 真是三句话不忘耍流氓。 相遂宁瞪他:“到底几副药可以看好。” “求人办事,还这么凶。”陆御撇撇嘴:“你这态度可不行啊二姑娘。” 为了救阿水,相遂宁总得装出低三下四的样子:“陆大夫,请你告诉我,阿水的病,什么时候能看好。” “根本看不好。” “嗯?停车。”相遂宁挑起帘子,陆御跟车夫坐在马车前头,车夫甩了下鞭子,马车便稳稳的停住了。陆御有点心虚:“你可不要怪我,我刚才那样说,也是为了配合你。” “阿水真的救不了了?” “真的救不了。” “你想想办法。” “阎王让人三更死,我也不能留人到五更。”陆御摇摇头:“阿水大限将至,救是救不活了。” “是你医术不精。”相遂宁有些赌气。 陆御毛头小子,青春年少,正是对什么都不服气的时候,相遂宁这样说,陆御反倒笑了:“你既然都瞧出我医术不精了,还让我给别人治病?你如此器重我,是不是喜欢我?” 是啊,京城医术高的人多了去了,为何要找陆御。 难得是因为他长的帅? 或者是因为他不收钱? 相遂宁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陆御又笑起来:“我虽然医术不精,但我爹可是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见识广博,这宣国,恐怕没几个人能比拟。阿水这种病,对我爹来说,恐怕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真的?” “真的。” “你可不要吹牛。” “阿水的病包在我身上。”陆御拢了拢鬓边头发,一脸的得意:“若瞧不好阿水,甘愿听你差遣。” “如此多谢陆公子。现在就送陆公子回去。”相遂宁轻声道。 难得她轻声对陆御说话。 “真是的,那么见外干什么,怎么说咱们也是一起逛窑子的好兄弟。”陆御大咧咧的拍了拍相遂宁的肩膀,见相遂宁瞪他,又将手收回来。 陆御的爹是太医,太医应该是宣国医术最高明的了吧,有陆御帮忙,阿水或许还有希望。 没有白请陆御逛青楼,还算他有点用处。 相遂宁始终有点担心阿水。 次日早早的又去了染纱小巷,隔着支起的纱窗,看到新雇的婆子正捧了白粥喂给阿水,婆子穿戴皆旧,收拾的却利索,说话的声音也是实在的:“姑娘喝点粥吧,肚里没东西怎么行呢,喝几口,好歹身上暖和些。” 阿水由着婆子喂了几口,慢慢的咽了,由婆子扶着躺下去,却咳嗽起来,婆子赶紧拿白手帕去接,不料阿水却吐出几口血来,血染红了手帕,婆子也觉得心惊:“这……这……姑娘且等等,那位陆大夫不是说姑娘的病包在他身上吗?或许一会儿就送药来了。” 阿水闭上眼睛,心如死灰,面上却不动声色。 见相遂宁到了,阿水挣扎着想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 “你躺着,别乱动。”相遂宁端了水喂给她:“且躺好,别着凉,陆大夫一会儿就送药来了。” “二姑娘,多谢你帮忙,我这条命也是你给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 “你不要这样说。” “二姑娘,事到如今,我是死是活也不打紧了,只是有一件心愿未了,想托付给二姑娘。”阿水在怀中一阵摸索,竟摸出来一块玉,玉质粗糙,没有光泽,青城随便一个首饰铺子里的下等货都比它强些,也就几十个铜钱的样子,难得的是她人落魄成这样,这块不值钱的玉竟还完好无损的揣在怀中。 “这块玉,麻烦二姑娘交到常公公的青城宅院。”阿水又咳嗽了几声,身子也渐渐的软下去:“常公公是宫中当红的领事太监,二姑娘雇了马车,车夫自然知道常公公的宅院在哪儿,会带二姑娘去的。” 给常公公送一块玉。 阿水临死还记得。 想来这块玉非比寻常,定然是一块有故事的玉。 相遂宁有心思八卦,可眼下阿水的样子,也让她无从下嘴。只得交待婆子好生照应着,自己坐了车往常公公那儿去。 从染纱小巷出来,过青水巷,绕过石榴胡同,又往西十二三公里的样子,便是常公公的宅院了。 两个小厮在门口闲坐着打盹儿晒太阳,相遂宁报了家门,便由小厮前去通传。 不一会儿,小厮就出来引路了:“二姑娘请进吧,常公公在等着了。” 常公公的府邸,进门是福字风水墙,绕过风水墙,一色儿的樟木,沿着青石路基,一直延伸到抄手游廊。 过了游廊,绕过一片池塘,又穿过两个垂花拱门,才算到常公公所在的正堂。 太监有这么阔气的宅院,青城的官老爷们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宣国臣子,一年的俸禄撑顶也才二百两,常公公这宅院,少说也值几千两,果然是如日中天得皇上宠幸的大太监啊。 第二十三章 晴阳宫 常公公歪在藤椅上,端着茶壶眯眼喝了,嘴里又“咕咕咕”的逗廊下的一对八哥。 八哥像是驯熟的,会说好几句话,诸如:“茶要七分热,菜要全素的,奴才给主子请安,奴才该死,奴才告退。” 常公公对八哥的表现很满意,放下茶壶,手里抓了些鸟食投进笼子里,又拿细梳子仔仔细细的给八哥梳毛,梳的油光铮亮。 伺候的两只八哥都打盹儿了,常公公才躺回垫着狐皮的藤椅上:“你们相府与我约了五日之期,这已经是第四日了,怎么,人还没逮住吗?” “没。” “那你来做什么?是来让我宽限几天?” “不是。” “那是为何啊?”常公公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水烟抽了一口气,悠悠吐出来一口白气。 相遂宁将玉递了上去。 常公公一把给玉握在手掌心里,顾不得再抽水烟,绷直身子小声道:“你在哪里弄到的这块玉?你在哪弄到的。” 相遂宁复述了阿水的事。 常公公听的眉头紧皱,一面让小厮给相遂宁上茶,一面请了相遂宁到内堂去说话:“如此,阿水的病甚是严重,到底能不能救?”还没等相遂宁回答,他又叫了小厮赶紧套马,催促着相遂宁一起坐了马车就往染纱小巷赶。 阿水脸色煞白,像是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嗓子眼里的呼吸弱的就剩下一条线,似乎风一吹,这根线就要断了。 常公公大步过去,想要捧阿水的脸,又无从下手,想要握阿水的手,又不敢太近,这么一个大太监,竟然当着小厮婆子的面老泪纵横:“春花楼的老鸨,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啊,阿水,我早说过,让你挪去我府里头,你顾着我的颜面,偏偏不肯,如今差一点儿被折磨死,如果不是看到这块玉,我都不相信你落得如此下场。” 常公公从袖中掏出阿水的玉,又从怀中摸出另一块玉佩,怀中的玉佩缺了个角。 记得上次相果心惊了常公公的马,常公公说损了他的玉佩,想来就是这块玉佩了。 这两块玉佩像是一对的。 相遂宁从内室出来,想要坐远一点,不想打扰二人,不料常公公却叫她:“你是阿水的救命恩人,不是外人,也不必忌讳,且坐着听我们说话吧。” “这……合适吗?” “让你听你就听,扭扭捏捏做什么?”常公公呵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反正也是闲着,省得偷听了。 相遂宁捡了个软凳坐了,望着帘外屋檐下的雪水,雪渐渐化了,雪水就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飞溅起一串串小小的水花。 阿水见了常公公,感觉就像在梦里,混混沌沌,飘飘忽忽,只觉得心里一酸,就流下泪来。 常公公伸手想去给她擦泪,又像是怕弄疼了阿水,只得催相遂宁:“傻坐着干什么,来给她擦眼泪。” 相遂宁掏出手帕给阿水的眼泪擦了,又把枕头给她正了正。 阿水只是躺着,眼中流泪,嘴角含笑,嘴张了张,又说不出什么话。 常公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年我初见阿水,还是在晴阳宫里,我去传皇上的旨,召晴阳宫的娘娘去侍寝,阿水那时候是新拨来的小宫女,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坐在晴阳宫的夹墙处哭呢,说娘娘赏了几个宫女荔枝,她不知道怎么吃,一口吞了,噎的翻白眼,我给他拍了好一会儿,也没拍出什么,她才说自己已经抠出来了,只是觉得可惜,没品出荔枝味,所以才哭的。我还在想,这么蠢的孩子是怎么进的宫,怎么还分配到晴阳宫皇上这么看重的地方来了?” 阿水似乎也想起了以前的事,嘴角含笑,像春风拂柳。 “过了几日皇上跟晴阳宫娘娘生了气没处撒,我正好脚一软摔了一盘点心,皇上说我浪费了粮食要罚我去跪着,不料阿水奔出来,将地下的点心捡起来全吃进了肚子里,还说什么,吃进肚子里就不算浪费了。”常公公想起往事,眼里闪光:“这孩子做的不合规矩,依律要严惩,娘娘求情,才算救下她,只是罚她去廊下跪了一天。我在宫中行走多年,年轻时跟着师傅,做错了事,师傅总要打的,那时候我也是人人可欺,不料遇见了阿水,让我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情,还有人可以暖我的心啊。” 原来阿水跟常公公是这样的交情。 两个年纪有差,却也能惺惺相惜。 “这块玉啊,就是阿水进宫半年后我送给她的,那时候我也穷,得了这两块玉,还费了好些功夫。虽不是值钱货,阿水却不嫌弃,一直藏到现在啊。”常公公叹气:“后来晴阳宫娘娘出事,皇上暴怒之下,我只得天天小心伺候,阿水就是在那时候不见的,等我再见她时,她已经在春花楼里……卖笑为生了。”说起这些,常公公头都垂了下去。 怪不得汤五那个不知死活的跟常公公抢阿水,会让常公公动怒,半夜不睡也要把他揪出来。 “后来我询问才知道,阿水那时候受了伤,几乎死在路旁,是老鸨救了她的命,然后放在春花楼里养着,阿水善良,不愿白吃白喝,于是就……虽说是卖艺不卖身,到底有不知死活的总想招惹她。我也提出过为她赎身救她出来,可她百般不肯,以死要挟,我也只好做罢,只能十天半个月的去看她一回。”看到阿水眼泪汪汪的躺在那儿,常公公的气不打一处来:“这宣国里还有谁,欺负了阿水,老鸨还要替他说话?如果被我查出来,定然送他个兔崽子做太监。” “公公别气,不值得。”阿水咳嗽了一声,挣扎着想坐起来,常公公赶紧将她按下:“好孩子,你且躺着,万事有公公我,你且养病吧。” 阿水只得躺回去。 外间日头已经照到屋檐上了,几个时辰转眼即逝。 常公公总是不放心:“二姑娘,你不是请了大夫吗?大夫呢?” 是啊,大夫呢。 陆御怎么还没来? 难道阿水真的药石无灵? 第二十四章 庄氏 从三品太医院左院判陆展府邸。 陆展朝服未脱,坐在内堂里,侍弄一盒子药材,人参,大黄,马勃,龙葵,阿胶,何首乌,几十种药材整齐的码在盒子里,一丝不乱。 陆展在太医院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医,如今也有四十来岁,他自小接触中药材,养成了摸药材的习惯,心里爽快时摸药材,觉得不爽快了也摸药材,家里这些药材,被他摸的几乎要包浆了。 陆御合上装药材的盒子:“爹,你倒给个方子,病人等不得。” “她的脉象?” “沉细而柔,举之则无,按之乃得……这脉象我都说了两三遍了,爹你打算什么时候开方子救人?” “哦。”陆展悠悠端起茶盏,似乎并不把陆御的话放在心上。 “她的脉象,一按便知是气血两虚,又受了内伤,只是这些伤都好养,我瞧着病人像是有疑症。” “哦?” “她身上的伤口不停流血,如果我没猜错,说不准她还会有咳血的症状,可按着脉象,又不像是心肺有病。”陆御不忘把他爹捧的高高的:“爹你贵为左院判,当年苦读医术,什么《黄帝内经素问》,《金匮要略》,《神农本草经》,爹都是精通的,以爹的经验,这病人有几成把握?” 陆展喝了口茶,招呼丫鬟过来伺候着换衣:“她的病倒不棘手,不过我不会开方子,让她去别的药堂看吧。” 陆御说的口干,高帽子也给他爹戴上了,不料他爹根本不理会,别说开方子,连看病人一眼也不愿意。 陆御想再争取,陆展直接断了他的想法:“我不是说过,咱们家行医,到我这里止,你这一代,不要走我的老路,更不要想着做什么太医光耀门楣,只需老老实实的做个普通人就可以了,不求你上进,也不要提什么看病开方的事。明白吗?” 在宣国,当爹的混的好,恨不得福及子子孙孙。 比如那些亲王贵胄,或者封侯封相的人,子孙罔替,可以世袭三代。 偏偏这个陆展,在太医院做到从三品,又受人敬重,却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儿子沾染药材。 济世悬壶本是好事,他自己也干着这样的事,但到陆御这里,他又讳莫如深。 甚至,只要不行医,哪怕陆御没出息他都愿意。 还有盼着儿子不出息的。 这是亲爹。 “老爷回来了,刚炖好的红枣汤老爷喝一碗才是,暖暖身子。”是陆御的母亲庄尚微庄氏。 庄氏的爹当年是宫中的饮膳太医,是从一品的太医,有了庄氏这个女儿,如珠如宝,当年的庄氏,也是名门闺秀,端庄得体。 她有一头乌黑稠密的头发,如今用银雕栀子花簪子挽着,身穿紫棠色留仙裙,配浅紫色蔽膝,银灰绣金线小团花缎面锦衣。面容安详,一脸平和。 她手中的红枣汤还冒着热气。 陆展赶紧接下:“夫人小心烫着。”又说庄氏身后的丫鬟:“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这么热的汤,夫人眼睛看不见,你们竟让她端来。” “老爷有心了。”庄氏浅笑:“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这府里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是我要亲自给老爷你端,丫头们不敢拦着。” “虽如此,夫人也要爱惜自己。”陆展心疼的去呵庄氏的手,摸着庄氏的手有些凉,又说丫鬟:“夫人冬季血流不畅,容易手脚冰凉,你们该时时准备好手炉让夫人暖着,这么不周全,便是你们失职。” “有手炉,是我想给老爷端汤,所以把手炉放下了。” “虽如此,丫头们也该捧着手炉备用,到底是丫头们不尽心,让夫人受委屈。”陆展手捧红枣汤,等手热了,才把红枣汤放在小几上,伸手给庄氏捂脸。 四十来岁的人了,竟如此细致入微,洒的一手好狗粮。 陆御咽了口唾沫,爹娘这就叫鹣鲽情深吧,夫妻一场,互相体贴。自己的爹懂得珍惜,自己的娘温柔识礼,不像那个相府的二姑娘相遂宁,大大咧咧,还跟个汉子似的,“突突突”的坐着马车逛窑子,瞪人的时候,那眼珠子能像飞镖一样把人身上扎几个窟窿。 是了,自己还说要给阿水看病,如果看不好阿水的病,相遂宁不会放过自己吧。 惹不起她。 “刚才听御儿跟老爷说什么脉象的事,我就听了两耳朵,是哪家的病了?需要老爷开方子?” “是春花楼的一个……”陆展一生正正经经,那种地方他从未踏足过,如今在庄氏面前提及,他都红了脸,至于陆御是怎么结识阿水的,他也略过不讲,不想让庄氏多操一点儿心。 庄氏倒也不多问,只是说:“老爷爱惜太医的名声,才不肯给病人诊治,平时遇见病人,无论穷富,只要求上门的,你从未拒绝过。御儿也要理解你爹的一片苦心。” “可是阿水的病,除了爹,这青城恐怕没有人能治好她了。” “你说什么?”庄氏握着手帕的手猛的一紧:“你说……病人叫什么?” “叫阿水。”陆御觉得有些奇怪,平时她娘最是持重得体,举止有度,就是那年陆御顽皮用嘴咬着放烟花,把嘴给炸流血,肿的跟肉肠一样,又连发了十来天高烧,额头烫的能摊个鸡蛋,她也没有大惊失色,而是温柔的看顾他,伺候他喝药,就像哄他睡觉一样。 怎么如今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庄氏垂下眼眸,轻轻的展了展衣裙:“原来是叫阿水,甚少听到这样的名字。在那个地方浸润,想来……是个可怜人。” 庄氏坐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神,又问陆御:“可知阿水得的什么病?还能治吗?” 陆御把脉象又说了一遍。 庄氏商量似的跟陆展说:“老爷肯定也知道,她的病,只能防,不能治,如今的医书,怕是不能治她的根本。” 庄氏跟着当年的庄老太医,耳濡目染,她又聪慧,许多病症她也知晓。 “是啊。这姑娘想要活着,便得处处留心,最好不要受伤,一旦受伤流血,就不容易止住,如果受了重伤,多半会死。”陆展叹气:“我不为她瞧病,一则是我身为太医,不便插手春花楼的事,二则她这病,用了方子也不见得能好,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第二十五章 遮面纱 “老爷身在官场,有自己的难处,我是知道的。”庄氏给陆展整理袍子,手法又熟又轻,像蜻蜓点了荷叶,荷叶还没发觉,它已飞走。 虽然她眼睛看不见,可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还是那么干净,陆御的长睫毛恐怕也是遗传自她,遗憾的是,她脸上遍布麻坑,大的有花生米那么大,小的也有黄豆大,坑坑洼洼,星星点点,生人或许避讳,陆展却看不厌似的,痴痴的盯着。 大抵觉察到陆展的动作,庄氏低头一笑:“今儿未戴遮脸纱,吓到老爷没有?” “怎么会?”陆展摇头:“夫人在我眼中,还是以前的模样。” 陆御有点看不下去。 他这个儿子都十好几岁了,已经到了春天来了可以逛窑子的年纪了,大人们亲亲我我也该有个分寸,这么不避讳,刺激亲生儿子,好吗? 正事还没干,相遂宁那丫头应该等着急了吧。 她若着急,会不会很凶? 反正她不着急的时候,也不温柔。 不然把蓝褪抖搂出来? 京城蓝家一向爱惜声名,蓝褪这小子年少有为,名声甚好,娘是当朝公主,长的又招人疼,青城多少王公贵族想把女儿嫁于他,如果陆御是女的,也要小跑着去抱他的大腿。 把他为青楼女子做保的事说出来,于他名声有损,似乎不大厚道。 陆御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啊。 厚道的事他统共也没干过几件。 况且蓝褪还是自己的实在亲戚。 不然那一日他也不会看在自己份上给阿水做保人吧? 就坑他吧。 出卖了他,或许陆展这个爹还能卖几分薄面开个方子。 “爹,那日老鸨要弄死阿水,还是蓝褪求的情呢,怎么着蓝褪也是我远房表哥,他既然都张了口,爹就不考虑考虑开个方子?” 陆展皱眉:“蓝褪是公主的孩子,你造谣他,有几颗头可以让公主割?” 陆展想不明白。 蓝褪这小子什么时候还管起春花楼的事来?禁卫军如今管辖范围这么宽吗?都管到永安河畔……的烟花巷里去了? 蓝褪都求情,这位阿水姑娘难道是天姿国色? 那又如何呢,堂堂太医,给皇帝后妃看病,看寻常百姓已是破例,阿水,是万万不能看的。 倒是庄氏开口了:“褪儿不像咱们家御儿,是个没定性的,褪儿他有孝心,知进退,他都求了情……阿水姑娘的病又是疑症,医者,广见闻才能进益,如果老爷能吊着她的命,或许以后也能造福更多的人,那便是造福子孙了。” 陆展并不在意造福不造福子孙。只是庄氏甚少求他,如今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便有央求的意思了。陆展一向把庄氏放在心里供着,如此,便只好答应:“我开方子,给她疗伤,并把上好的药材赠与她些,能不能好,就看她的造化。” 陆御按方子配好药到染纱小巷的时候,正好有大夫提着药箱从阿水的房里出来,一面走,一面揉头。 见陆御提着药材赶来,大夫直摆手:“她这症状,我行医几十年见也没见过,光是血都咳了半痰盂儿出来,血气乃身体之本,血气都没了,人还能活吗?”然后又指指头上的包压着声音道:“你恐怕也是大夫吧,你这小小年纪,道行尚浅,千万不要乱说话才是,屋里头似乎有个太监,一口一个咱家的,瞧瞧,我一说没治了,他抬手就给了我一烟锅子,我这脑袋哟,你要想要脑袋,就不要多话,那太监甚凶。” “除了太监凶,还有没有别人凶你?比如姑娘什么的?” “姑娘倒还有一位。” 那就是相遂宁了。 “她凶了没有?”陆御心里没底。 老大夫竟也不回答,脚底抹油的逃跑了。 他跑的倒快。 “我很凶吗?”相遂宁倚在门口,斜眼看陆御。 或许是冷,她的唇有些发白,跟雪树上的白梅一个颜色。 有点好看。 陆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竟没敢抬脚向前。 “进来啊。”相遂宁冲他招招手,声音很是温柔。 这么温柔,真让人害怕。 常公公见陆御拎着药,敲着烟锅子催:“都什么时候了,磨蹭什么?有药就煎,这么个毛头小子,怕也不中用的。” 常公公的话不好听。 陆御的话也不好听:“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不但人不中用,而且药也不中用。” 阿水又吐出一口血来。 相遂宁亲自盯着婆子煎药,足足熬了一大碗。 喂阿水喝了药,陆御又从袖里掏出一粒黑丸欲塞进她嘴里。 常公公拦下了:“这是什么物件?有没有毒?” “有毒。”陆御嫌他话多,对人又没信任,干脆气他:“有毒又不是让你吃。” “你……”常公公把话咽了下去,眼前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皆是青春少艾,按道理应该是嘴角没毛,办事不牢,可如今也只能依靠他们了。 毕竟请了五六位大夫了,一个有用的也没。 唯今之计,死马当活马医吧。 阿水服了药,发了一些汗,周身是浓重的药材味儿,又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 睡了不一会儿,又剧烈咳嗽,婆子赶紧拿痰盂接着,又是一口血。 房里都是血腥气。 “你若治死了阿水,咱家……咱家……”常公公着急:“送你当太监也不是没有办法。” 陆御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喜欢当太监。” “你……”常公公吃瘪:“虽是太监,也是伺候皇上的太监,是尊贵的太监。” “还不是太监。” 常公公倒憋气。 青城人才辈出,十几岁的孩子嘴都这么伶俐了吗?他一个经年伺候皇上的人,竟说不过一个孩子。 做太监也做不灵了。 不过,如果这孩子的医术像他的嘴一样利索阿水就有救了。 常公公怀抱希望,不料陆御却实话实说:“这药喂下去,你们也别指望她能好,她多半好不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哟,你是来看病的,还是专门来气我的,我敲死你噢。”常公公举起烟锅子。 陆御倒也不惧:“你敲好了,敲死了我你亲自给她看病。” 常公公的手就落下来,放下烟锅子给了自己一巴掌:“造孽噢,做大太监做到这份上儿,让一个毛头小子拿捏的死死的。” 第二十六章 他呀 常公公虽然如此说,到底把希望寄托在陆御身上。 阿水躺在那儿,一天三顿按饭点由婆子伺候着喝药,陆御带来的药,人参,鹿茸都有,很珍贵,一般的药铺都不见得有。 阿水的血吐的虽然少了,可气色却没见好。 阿水这边在染纱小巷养着,常公公已经到春花楼会了老鸨。 会了老鸨回来,常公公有些蔫蔫的,只是还嘴硬:“我说阿水是得罪了谁,被敲打成这样,原来是他。他呀他呀,早知如此,当年我就应该听话端堕胎药给他母亲,他母亲滑了胎,便不会生下他来,他呀他呀。”常公公气的把烟锅子别耳朵上,烫到面皮,疼的拿开,真是气糊涂了:“我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这么小的年纪,这么好的家世,什么女人得不到,阿水都这个年纪了,他竟还不放过。小兔崽子,禽兽不如啊。他呀他呀。” “他呀他呀”是谁啊?相遂宁跟陆御面面相觑。 只听常公公“他呀他呀”的,念叨着念叨着竟要唱起来一样。 陆御听的不过瘾:“公公,你倒是说说,这个他呀到底是谁?” 常公公冷呵一声:“你一个从三品家的儿郎,这事也是你打听的?” 陆御感觉受到了暴击。 从三品在这里竟然被鄙视了。 从三品如今连八卦的资格也没了吗? 这青城地界卧虎藏龙,阿水是得罪了什么高官显贵啊。 陆御捅了捅相遂宁。 “什么事?” “你爹不是二品吗?比我爹有官威,你比我有资格,你帮着问问常公公,阿水得罪了谁呀?” 相遂宁也想知道。 只是她明白,常公公都闭口不谈的人,自然是他都不愿招惹的人。 比从三品都金贵,年纪又小。 恐怕是宫里的人。 常公公自己也憋的难受,有私心话想说,可他无儿无女无老婆,这话无人可倾诉,真是着急。 他关了房门,遣散婆子丫头,叫了相遂宁跟陆御上前:“我跟你们说,也就是宫里的……嗨,我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他呀他呀。” 常公公可真会打哑谜。 相遂宁转身:“公公还是别说出来了,想要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嘴首先就要结实。” “我可告诉你们,如果这事别人知道了,就是你们两个告的密。我饶不了你们。”常公公咬了咬牙,他咬牙的样子不凶,相遂宁倒想笑:“公公还没说什么事,怎么就说是我们俩告的密?” “别以为你是太监说话就可以不负责任啊。”陆御摩拳擦掌:“做太监也要有做太监的人品,不带这么给我们扣屎盆子的,你什么都没说,反怕我们告密,我们告诉谁去?告什么?” “反正你们少知道点东西,就多活一天。”常公公摆手:“他呀,早晚死在女人上头。” 他是谁? 不知道。 相遂宁也无心问“他呀他呀”的事。她只关心她的四弟弟相果心:“公公,五日之期就到了,那个人,我恐怕无法交给你,你……不会……” 常公公恐怕又要去皇上那里打小报告了。 他有这方面的专长。 据说以前朝廷里有个五品官踩了他的鞋子没有道歉,就被他告到皇上那儿说人家骄纵,不把皇上看在眼中,皇上于是罚了那五品去开垦边疆,至死不能回青城。 这次常公公倒是网开一面:“那个人……我与他也是因为阿水起的争端,阿水明明体弱,偏生他要欺负她,不过既然你救了阿水,那个人,我就当积德,不与他计较也就是了,不过,你们可得看好阿水的病才行。” “别做梦了。”陆御抓着草药:“据我所知,宫里的一品太医都治不好她。” 陆御可真会戳老虎的屁股。 常公公就不愿意了:“如此,相二姑娘,我们的五日之期到了,你交人吧,否则,我去皇上那里,告你们个私通贼人,谋害忠良太监。” 常公公翻脸可真够快的。 这些个嚼舌根诬陷人的吹穿堂风的老婆子们爱干的事,常公公真干的出来,相遂宁一百个相信。 于是也只好哄着他:“公公,阿水吐血少了,这样养下去,总归还有一条命在,我虽不敢邀功,这位陆大夫可是尽了力的。先前那些大夫可都说了没救了,陆大夫辛苦一场,常公公也看在眼中,常公公应该是赏罚分明的人吧?” 相遂宁这样说,常公公也不好多说什么。 就看陆御的药效了。 回府时天近傍晚,一连几天往染纱小巷跑,相嫣都不愿意了,央着汤小娘:“相遂宁都能随便出入,娘还处处看着我,娘偏心。” “你懂什么?”汤小娘这样安慰相嫣:“大户人家的千金,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遂宁那样疯疯癫癫往外跑的,以后哪能嫁个好人家?娘就随着她去,也懒得管,倒是你,是我正正经经十月怀胎生的,以后定要觅得佳婿的,娘自然要好生看顾。” “她给四弟请的大夫好像管用,这才几天,四弟弟就好了。据说那小大夫是从三品太医陆展府上的。”相嫣恨恨的掐着手里的花:“据说那小子长的还不错,倒便宜了相遂宁了。” “你小孩子懂什么?”汤小娘喝着丫鬟端上来的养颜汤:“不过是从三品家里出来的小子,能有什么出息,你爹还是二品呢,你根本不应该把这种比你爹职位低的人家的孩子看在眼中,就是心里想一想,便是侮辱了自己。明白吗?” “女儿明白。”相嫣也坐着喝养颜汤。 “你国色天香,你的长相,在这宣国也是数一数二,以后你前程远大,岂是堂堂从三品家里可以惦记的?” “娘,羞死人了,你在说什么?”相嫣拿着调羹笑起来。 母女二人喝着暖暖的养颜汤,望着窗外的风雪,自然惬意无比。 汤小娘喝了两碗养颜汤,又拿镜子照了照颜面,用桂花油匀了匀头发,又放下桂花油拿手帕擦嘴:“据我所知,二月初二郭公主府上要举办宴席,那日王孙贵胄都会去,你可得提前装点起来,别被人压了风头。” 第二十七章 去哪 二月初二,日子很近了。 参加宴席,是相嫣最喜欢的事之一,闺阁女儿家,除了宅在府里,能出去应酬的时间真的很少,而每次应酬,相嫣总能凭长相位列前茅。 她喜欢这种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感觉。 出来亮个相都能让女子嫉妒男子发狂,这样的宴席,别说是别人请的,便是掏门票,她都愿意。 相遂宁踩着矮凳登上马车,陆御追了出来。 一连几日抓药煎药,他身上泛滥着甘草的味道,甜丝丝的,那日他衣裳里的青桔皮味儿还在,混合了甘草味,青桔皮酸里发甜,也很好闻。 “二姑娘。”陆御拦在马车前头。 相遂宁掀开车帘。绯红珠花有抹烟霞的色调。 陆御的眸子里也映了一抹绯红:“你弟弟病怎么样了?” “多谢陆大夫关心。”相遂宁点头为礼:“他好多了,伤结痂了,起来走动了,饭也吃的香。” “噢。甚好。”陆御说着话,却没让路。 “陆大夫还有事?” “没了。” “那要不要送陆大夫回府?” “要啊要啊。”陆御说着就要登上马车。 明珠赶紧拦着:“陆大夫,我们好像不顺路。天色不早,陆大夫还请回吧。” “你们这样可就不厚道了,请我帮忙的时候,可是怎么样都顺路的。”陆御笑嘻嘻的:“二姑娘,阿水的病情,我想跟你推敲推敲。” “我不懂医术,凡事有劳陆大夫。” “我陆御是什么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御哥哥,你老叫陆大夫有点生分啊。” “额……”相遂宁无法接话。 不能打断他老孔雀开屏,他会觉得不尽兴。 陆御见相遂宁不接话,便讪讪道:“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叫御哥哥,天快黑了,外头怕不安全,你们且回去吧,明儿……我们还是染纱小巷聚头啊,不见不散。” 陆御迎风站着,风吹动他水绿色嵌银丝罗袍,层层叠叠。他笑起来,就像这层层叠叠的花开了,香气扑上来,一浪一浪,把人都埋进去了,只觉得躺在花海里翻滚,面前都是花瓣,连耳边的头发丝儿都是香的。 陆御回府时,他母亲庄氏屋里的灯还亮着。寻常无事,过了酉时庄氏便歇下了,这日怕是有心等陆御归来。 陆御净了手往庄氏身边去。 庄氏戴了银白色遮脸纱,她眉眼清明,拿了一块花糕给陆御。 陆御狼吞虎咽的吃了,由丫头们伺候着又净了手,问庄氏:“娘怎么把遮面纱用上了?今儿有外人?” “没有。”庄氏正正罗裙:“你如今也大了,以后也要娶媳妇的,我不戴遮脸纱,有碍观瞻,怕吓着别人。” “娘……”陆御阻止她再说下去。 庄氏端庄得体,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凡事拿捏的很有分寸。她甚少这样妄自菲薄,如今陆御到了嫁娶的年纪,她也开始操心了:“娘知道你大了,以后若有中意的姑娘,告诉娘知道,娘找媒婆到她们家提亲。” “娘。”陆御臊红了脸:“娘你在说什么?” “以后少去春花楼那种地方。”庄氏淡淡道,隔着遮脸纱,也看的出她神情严肃。 原来是为这事。 陆御赶紧五体投地跪倒在庄氏脚下:“娘,儿子再也不敢了,那天是有人请客,儿子想着反正有人掏钱,不去白不去。” “有人请客?哪家公子?” “是个姑娘。是……相……” “相什么?” “是相……我想不起来了,都过去好几天了。”陆御赶紧岔过去,前脚刚出卖了蓝褪,这会儿差点把相遂宁出卖了。 自己这可是德行有亏啊。 不能出卖相遂宁。毕竟闺阁女儿在京城行走,名声极为重要。 自己虽然没有高尚的品德,但出卖女人的事,还是下不去嘴。 庄氏倒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说:“那位阿水姑娘怎么样了?现如今还住在那儿吗?” “阿水姑娘算是稳住了,爹开的方子还是有效的,虽治不得根本,但只要她好好防着,命算是捡回来了。她如今还住染纱小巷巷尾,有一个婆子伺候着。” 染纱小巷。那地方住的,多数是穷人走卒,因为租费低廉,所以甚得穷人的喜欢。 但环境就差了一些,每日早间起来,往往能遇见出来倒夜壶的,半夜三更,还有喝醉了酒蹲墙根呕吐的,挤挤扛扛,不是个安生地方。 “跑了一天,该累了,你且去歇着。”庄氏爱惜的抚摸了陆御的手:“你大了,知道救济苍生了,娘没有白白教育你一场。” 陆御怕耽误庄氏休息,早早的离了庄氏那里回了自己的后院儿。 次日便又按时起了床,配了药往染纱小巷去。 他到时,相遂宁已经在房里了。 伺候阿水的婆子也在。 一行人皆肃穆。 床榻空荡荡的,没了阿水的踪影。 房里其它东西,倒还是昨日的模样。 “阿水这么快好了?比我预料的好的快啊。”陆御大感吃惊:“虽好了,身子弱,还是卧床歇着,不宜乱走动,阿水去哪了?” 婆子讪讪的端着一碗米汤回话:“鸡叫两遍我就起来熬粥了,熬好了粥水端过来,平时这时候,姑娘还没醒,今儿我送粥进来,却没见姑娘。” 大活人消失了。 “夜里可听见什么动静?”相遂宁问。 婆子摇摇头。 “可有什么反常?” 婆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昨儿晚上我都睡下了,姑娘让我去准备笔墨,说她想写几个字。” 小几上只有一个烛台。 床头是被褥。 相遂宁掀开被褥,见一张纸压在下面。 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像是哭过,有的地方的字迹有点模糊了。 大意是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虽有药吊着,可暂保无忧,恐终不能长寿,且虽年轻,世间百态已然看尽,觉得活着了无生趣,也不愿再拖累他人,自己甘愿赴死,或是跳崖或是投水,自此一别,山高水远,不复相见,希望大家不要伤心。 最后一行,又特意叮嘱常公公保重身体,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只盼下辈子再会。希望常公公不要为此为难相遂宁,毕竟,相遂宁是救命恩人。 第二十八章 遭雷劈 阿水赴死。 悄无声息,来去从容。 她写下这遗言,也是怕常公公找众人的麻烦。 阿水临死还在为她人考虑。 宣国山川河流,连绵几百万公里,地图上有名字的山川,都有几百上千座,那些河流,更是奔腾万里,一刻不停,有多少条,甚少人知。 阿水这个小女子要死,恐怕连个尸首也找不到。 婆子有些惭愧:“都是我不好,恐怕是我睡的太死,所以没听到动静。” “不怪你。”相遂宁安抚她。 婆子无罪,可在有些人眼里,没看住阿水,恐怕就要遭殃了。 比如,常公公那里,便不好交待。 果然,怕谁谁来。 来的还挺快。 半晌午的时候,常公公来的,手里还提着一块豌豆糕,说是阿水爱吃的。 众人皆不说话。 枪打出头鸟,谁先说话谁遭殃。 常公公踅摸了一圈,没踅摸到阿水,又见相遂宁欲言又止,婆子一脸的惭愧,便觉不妙,见相遂宁手里有张纸,便夺过来看,几下看完,闷坐在椅上开始撕:“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哟,咱们患难之交,有什么拖累不拖累。你如今死了,恐怕连个收尸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是要做孤魂野鬼……” 常公公撕了阿水留下的信,一按椅子站了起来,指着相遂宁道:“好啊好啊,我不在,你们就逼死阿水了,是不是你们救不好她,怕我找你们麻烦?还是药太贵,你们不舍得用?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哟……” “公公,你怎么又扣屎盆子。”陆御不答应:“阿水的信你也看了,上头写的清清楚楚,一个人不想活了,常公公你不是也没看住她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想活了?”常公公跳脚。 “明明她信上写了。” “信在哪儿?都是你们伪造的。阿水没有那样说。”常公公不服。 阿水的信刚被他老人家撕过。纸屑还在地上他就不认了。 光听说伴君如伴虎,这皇上身边的太监也不好伴啊。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常公公终于大梦初醒一般,长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两块玉佩摩挲着:“她的字写的不好看,还是当年拿着树枝在宫墙下的沙池里练的,我认得。我知道,她是不想连累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这信不是你们编造的,也怪不着你们。” “还算公公你明世理。”陆御松了一口气。 “可阿水死的冤,我心情不大好。”常公公在房里走来走去:“阿水死了,得有人陪葬。” 相遂宁跟陆御自动退到了房外。 这个常公公,狠起来连自己都切一刀,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还是离他远点,自觉退到三步开外,以免血溅当场。 “你们也不必害怕,你们照看阿水,我心甚慰。相二姑娘。”常公公冲相遂宁招招手:“你来。” “陆御,他是只叫了我一个人,没叫你吗?”相遂宁推了推陆御。 陆御小声道:“好像是专门邀请你的,没叫我。” “不会吧?” “就叫你一个人,你是独宠。” 这个陆御。 相遂宁的心中打起了小鼓,他倒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相遂宁挪着小碎步往前一步。 “你来。” 相遂宁又挪了一步。 常公公掏出一块玉佩,好像是阿水那块儿,直接塞进相遂宁的手中。 “公公这是?”相遂宁不明所以,无功不受禄,她一向谨守本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 那年她七岁,在府里捡了一个人参果,她这个不受宠的嫡女,也就配吃吃什么桔子,苹果,梨子,人参果这样进贡的水果相遂宁就不该吃,连认识都是罪过。 相遂宁不认识人参果,捡了之后,便捧回了房中观察,觉得一个果子长成人型,真是可爱的紧。 那一晚是汤小娘的寿辰,她吃人参果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质问之下,相遂宁实话实话,说是捡的,汤小娘硬诬陷她是偷的,没人在场,人参果也不会开口说话,汤小娘只说相遂宁故意败她的兴致,让她不能长命,罚相遂宁跪在小佛堂里抄了七天七夜佛经。 相遂宁抄好了佛经,累的手酸不能握筷子,可转眼间,汤小娘就把厚厚一叠佛经烧成了灰。 相遂宁只怪自己乱捡东西,后来被相嫣嘲笑她才知道,原来那日是汤小娘故意丢了一个人参果给她拾,找个由头收拾她,只因她受相老夫人爱护,汤小娘心中有火。 自那以后,不管是别人掉的东西,哪怕是树上的熟果子掉了,相遂宁也不敢捡拾,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如今常公公要硬塞给她一块玉佩。 玉佩好歹比人参果值钱。 谁知道有诈没诈。 相遂宁赶紧拒绝:“这是公公的东西,想来是珍贵的,公公还是贴身收着吧。公公抬爱,实不敢当。” “让你收下便收下吧,一块玉佩而已,以前都是阿水带着的,现在阿水没了,你收着吧。”常公公一副施舍的模样,可话语又十分坚定,似乎是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阿水收了玉佩,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就自戕了。 自己还年轻,还没活够。 再说,也不想跟常公公扯上关系。 常公公见相遂宁不收,便欲摔玉:“是嫌弃这玉成色不好吗?” “不敢。” “那不收下,还等什么?” 陆御看热闹不嫌事大:“二姑娘,既然是公公真心赏你的,你就收着吧,多大的脸面哪。” “那不如你收着。”相遂宁白了他一眼。 陆御赶紧摆手:“我这从三品的儿子,想来是入不了常公公眼的,你爹是二品,官威大,你先,你先。” “陆御,我收他的玉佩,不合适吧。”相遂宁扭捏。 “怕什么。”陆御帮着分析:“你想啊,你这么小,长的又丑,他怎么会瞧得上你,放心,他不会找你当对食的。” 对食,是太监宫女抱团取暖,搭伙过日子,有夫妻名义,却无夫妻之实。 亏得陆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个遭雷劈的。 第二十九章 丫头 相遂宁捏死他的心都有了:“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乌鸦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陆御咽了口唾沫。 相遂宁再三推辞,常公公不高兴了:“你若不收,便是相府跟我结仇了。” “那……”相遂宁只得福了一福,恭恭敬敬的接过玉佩,像捧着一个炸药包,放哪里都觉得危险,面上又得装出乐意的样子:“谢公公……赏。” “公公瞧你是个心善的孩子,才栽培你的,你呀,就像当年的阿水一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常公公想不起后半句,只道:“姑娘美丑不论,心善便是最大的长处,二姑娘,你这长处,咱家很喜欢。” 一开始还喜欢阿水,阿水尸骨未寒,常公公就踅摸上自己了? 造孽噢。 “自今日起,我跟相府的仇怨就一笔勾销了,等得空了,再去你们府上喝酒吧。”常公公背着手,两个半大孩子早已等在马车旁了,伺候着常公公上了车,放下帘子,蓝顶马车缓缓而去。 相遂宁握着玉佩,手心里冒汗。 陆御推推她:“刚才我没看清,让我看看公公赏你的玉佩。” 陆御拿着玉佩,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花样,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玉佩了,他房间匣子里随便挑一块出来,都比这块成色新,料子好。不过是常公公赏的,陆御便有心打趣:“二姑娘,你面子不小,这可是常公公亲赏的,是无上荣耀啊。” “你喜欢你拿去。” 陆御赶紧塞回相遂宁手里:“姑娘赠我玉佩,不知道的,还当是定情信物。” 相遂宁瞪他。 陆御讪讪的:“我陆御可不是随便的人,你就是送我定情信物,我也不会以身相许。” “你想的美。” “想的当然美了。”陆御凑上去:“你想的不美吗?” “我什么也没想。” “闲着也是闲着,我不介意你想我,随便想,不要客气。” “流氓。”相遂宁白他。 陆御似乎是习惯了,相遂宁不管说什么,他只是笑,便是瞪他,他也跟吃了甜豆子一样,笑的十分香甜。 陆御回府时沾了一身雪,银灰色镶孔雀羽斗篷几乎变成白色。 呵了手,围着铜炭盆取着暖,手心里才算有点温度。 “我渴了,端盏茶来。”陆御吩咐。 很快有脚步声传过来,穿着暗青色石榴裙的婢女端了茶盘上来,俯身把茶放在小几上,又上了两碟子点心,一碟子驴打滚,一碟子茯苓饼。 陆御捏了两块点心吃了,真好,都是自己爱吃的,又喝一口茶,是喜欢的绿茶,难得的是温度刚刚好,不烫嘴,也没一分凉。 这倒难得。 庄氏因为眼睛看不见,人又大度能容,从不苛待下人,所以这府里的丫鬟婆子虽不至慵懒,但办事也不十分周全,如果陆御让上茶,就是上茶,从不见添点心,便是陆御爱喝的茶,她们也老是记不住颜色,一会儿泡红茶端上来,一会儿又泡黑茶,便是泡了绿茶,也掌握不住火候,勉强能入口。 这日的茶水点心真是深得人心。 这丫头伺候的好。 陆御抬头,想看看陆府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人才,抬头一瞄,“咕噜”一下把嘴里的茶全咽了。 面熟。 这不是阿水吗? 梳着留仙髻,戴着银耳环,面上匀了粉,嘴唇也像粉桃花,虽不艳,却也是好颜色。 陆御又揉揉眼睛,生怕自己是幻觉。 这是活着活着见鬼了吗? 倒是阿水开口说话了:“陆公子,小少爷,我是阿水。” “你怎么……你不是……” “此事说来话长。待来日慢慢讲与小少爷听。”阿水福了一福,提了提裙摆,把两碟吃剩下的点心装在托盘上,把喝剩的茶盏也放回去,见陆御痴痴的,便道:“少爷吃了点心,早睡会积食,要不要拿棋子来,少爷就着烛火下两局?或者去书房给少爷拿本书?” 本以为阿水死不见尸。怎料她空降到自己房里来了,还伺候的很殷切。 陆御觉得脑子快不够用了。 如果相遂宁在此,一定也惊掉眼珠子吧。 陆御活了十几岁,这样大变活人的事,真没遇见过几次。 次日晨起去给他母亲庄氏请安,庄氏临窗晒着暖暖的太阳,鬓发都涂了一层浅黄。她难得梳了精致的飞仙髻,右侧簪了一朵粉嫩的月季,月季之后,又插了两支银雕如意的簪子。琥珀色绞银线对襟长袄,月白色绣如意纹石榴裙,就是指甲,也染了艳红的颜色,举手投足的,明艳动人,像一幅画。 甚少见庄氏打扮的如此精致。 她身边伺候的那些小丫头老婆子,不是眼神不济,但是手艺不精,也就保庄氏个吃饱穿暖,有时候梳头还得她自己来。 今日这妆容,显然是别人的手艺。 阿水端了一碗参汤来递到庄氏手上,庄氏笑着接了。 “夫人真要自己喝吗?不如我喂夫人?”阿水很是体贴。 “你辛苦一早上了,又是伺候我梳洗,又是打点汤水,想来也累了,歇着去吧,有事了我再叫你。”庄氏喝着参汤,语气温柔。 阿水听庄氏这样说,便福了一福,退到帘子后头道:“我去把廊下的几盆兰花修剪一下,夫人如果有事,就隔窗叫我,我就来的。” 庄氏满意的点头。 两人配合默契,倒像是老搭档了。 或许是阿水经历了春花楼的调教,伺候人总能细致周到,让人如沐春风。 庄氏放下汤碗,叫了陆御上前,主动向他解释:“阿水是我亲自到染纱小巷接过来的,想着那地方不宜久居,她又命苦,便去了一趟。” “娘怎么把她带回来了?娘并不缺丫头用。” “一开始我没想过带她回来的……跟她说过几句话,觉得甚是投机,想来咱们府里也不缺一口饭吃,就带她回来了。”庄氏笑:“你瞧瞧我今儿的装扮如何,就知道我带她回来是对是错了。” 既然庄氏喜欢阿水,陆御当然没有意见。 可是他又不明白:“娘带阿水回来,为何让她留那样一封信?” 第三十章 不好看 “那是阿水自己的主意,她觉得拖累了那么多人,心中甚是不安,也不想别人再为她牵肠挂肚,不如说自己死了,让别人断了念想,一了百了,也不会再祸害其它人了。” 阿水如此想,是为关心她的人考虑,可老鸨那里如何交差呢。 那老鸨在烟花巷里多年,恐怕不是好对付的。 阿水活着,她要见人,阿水死了,她要见尸。这是蓝褪打了保票的,如今偷偷把阿水藏在陆府,蓝褪恐怕有难处了,自己这个堂兄仪表堂堂,家世显赫,想来老鸨不敢把他怎么样,倒是那个相遂宁,她一个不受待见的相府姑娘,如果老鸨找她要人,她该如何? 庄氏瞧不见陆御脸上的担忧,笑着给他理了理荷包:“你爹爹的远房堂兄府里前些天递来消息,说是二月初二,他们府上,公主要大摆宴席,到时候许多贵子,贵女前去,都是跟你年纪相妨的,你准备着,那日便穿戴齐整,别失了礼数,到时候去见识见识,也省的闷。” 庄氏自顾自的说着话,陆御的心里想的却是相遂宁。 那个相遂宁会去参加宴席吗? 管她去不去,自己又不为看她,反正她也不好看。 陆御一时无法收心,说着相遂宁不好看,可脑袋里却是她各种不好看的样子。 不好看也有毒。 真是服了。 估计是难得看见这么不好看的嫡女,所以印象深刻。 蓝褪的爹被唤做长信侯蓝庸,宣国侯爷有四五位,长信侯倒不是独一无二的,他做人腼腆,脾气很好,是个容易亲近的人。 据说当年蓝庸的祖父跟陆展的祖父一块考取了功名,有同窗之谊,当年两人穷时,还曾共吃一盘咸菜疙瘩,后来二人皆中进士,光耀了门楣,蓝庸祖父一路高升,在朝廷大施拳脚,陆展的祖父却早早的埋入黄土,或许是看同窗留下的孤儿寡母心中不忍,于是便在陆展祖父死后,共结了兄弟。虽阴阳两隔,但也杯酒为凭,以后两家互相也有个照应。 到陆御这一代,已经隔了三四代了。 当年的事,零零碎碎的,大抵记不清了。 不过按老规矩,陆御遵蓝褪一声堂兄,蓝褪倒也答应的干脆。 这亲戚虽远一点儿,到底是祖上认的。 陆御跟蓝褪,小时候一起骑过马,一起掏过鸟窝,是有交情的。 蓝褪病时,陆御也曾鞋子都顾不得穿前去给他送药。 蓝褪被他那公主母亲训斥时,陆御也陪着跪过的。 蓝褪这个人虽然没趣,不过却是靠的住的。 相遂宁那个风风火火的姑娘不晓得靠不靠的住? 怎么又联想到她? 扯了一圈还能扯到她身上。 陆御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想什么不好,非得想她。只觉得脑袋里沉的很,按按太阳穴便欲回房去:“娘,我怕是没睡醒,我再去睡会儿。” 庄氏又提醒他:“二月初二的事,你不要忘记了。” “知道了娘。” 相府。 汤小娘已经叫流云坊的人来给相嫣量体裁衣了。 流云坊专给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做衣裳,用料扎实,刺绣精致,响当当的招牌,引的宫里的娘娘们都要青目。 只要是现下有的料子,不管是蜀锦,还是浣花锦,三梭罗,软烟罗,绸缎,妆花缎,云雾绡,天香绢,流云坊都有存货。 烟罗裙,石榴裙,留仙裙,凤尾裙,条条精致。 无论是蜀绣,还是湘绣,或是缂丝,夹金银线,绣娘都会。 便是衣裳之外的配饰,小到铜暖炉,银镯子,贵如翡翠簪子,金银簪子,红宝石手串,只要想戴,马上就会用铺着貂皮的漆盘呈上来。 只要有钱,在这流云坊都能花干净。 如今汤小娘把裁缝请到家里来,想必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跟相嫣的大出风头比,这点小钱算什么呢? 汤小娘仔细的盯着裁缝下布尺,又说“这里窄一分才好,显的腰身细,这里宽一分才好,走动时裙摆摇,能像花儿一样散开。” 裁缝一一照做,相嫣举着胳膊由着裁缝们量完了,直喊累。 汤小娘笑着取了十两的银子给量体的人,算是她们的辛苦钱,一面安抚相嫣:“以后你可是要做当家主母的人呢,这人情应酬还在后头,量个衣裳,怎么就喊辛苦了,以后可怎么撑起一个家呢。” “以后我若嫁了人,只管美美的让人伺候着就行了,撑起一个家,是男人家的事,我既嫁了他,他便要养我疼我宠着我,就像爹对娘你一样,我才不要辛苦操持,我的命就不是辛苦命。”相嫣得意一笑,双手在腰下一拱,屈膝一蹲问汤小娘:“娘,我这礼行的可好?” “我教导的当然无可挑剔。那些个贵女,虽出于名门,我瞧着,多半不如我嫣儿。” 见汤小娘给银子利索,裁缝不忘夸赞:“都说汤娘子持家有方,没想到生的女儿也如花似玉,又识得规矩礼数,真是招人喜欢,这青城里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模样的人来。” 相嫣得意的抬起小脸,生怕裁缝看不清。 汤小娘也觉自己面上有光。 流云坊的裁缝见多识广,她们皆说相嫣好看,想来是不会错的。 都是她这个当娘的会生。 若是后院那位疯疯傻傻的,也只配生出来小老鼠一样不上台面的东西。 她又想到了如今还在后院儿睡觉的相遂宁。 都日上三竿了,还睡着,也不知道能不能睡死过去。 还好她睡着,不然她知道了二月初二宴席的事,动了心怎么办? 裁缝却提了起来:“汤娘子给三姑娘裁衣,要不要给二姑娘裁?不然把二姑娘叫来一并量体?” 汤小娘的脸上立即就笼了一层黑云。 裁缝赶紧圆场:“都是我们多嘴了,如今是去参加宴席,自然是嫡女去,哪有庶女去的道理,也不配的。” 这次相嫣的脸色都不好看了,红的发紫,紫的发黑,紧咬着银牙几乎撕了手中的帕子,如果不是为了名声,真想手撕了这俩裁缝。 第三十一章 谁在喧哗 郭公主名郭令珍,是当今皇帝郭正禅的胞妹,她的老太后母亲当年还是舒贵妃的时候,连育两子,十多年后才得一女,十分的贵重,取珍字以记之。 朝廷里十来位公主,加在一起份量也不如她。 据膳房的太监回忆,因为郭公主不喜欢闻羊肉膻味,她父亲承昭皇帝自打她记事起就戒了羊肉。宫中不食羊肉,民间的羊就撒了欢,满山坡的跑,长的又肥又壮,跟半个牛犊子一样。 她嫁给长信侯蓝庸,据说当年嫁妆从皇宫抬出来,整整抬了一天一夜。 多年来二人生儿育女,郭公主虽不在朝堂,可她身份贵重,仪态万千,青城的百姓,多有耳闻。 长信侯府要举办宴会,而且专门宴请各位大人的贵子贵女,这消息不免让人心动。 相老夫人也叫了相遂宁去。 相老夫人房里一水的好吃的,南方的腊肉切的透亮,蒸熟了端上来还冒着热气。虽不是季节,可西北的果子也有,切一块,黄灿灿的滴着汁水。 相遂宁吃着点心,又喝了一杯苏嬷嬷递上来的青茶。 点心甜,茶清香。舌尖也甜起来。 相老夫人给苏嬷嬷使了个眼色,苏嬷嬷很快打开里间的匣子,捧了一支蝴蝶穿花百宝如意银簪子来。 相老夫人拿着簪子在相遂宁头上比了比,又摇摇头:“这还是我当年嫁过来时戴的,到底有年头了,如今不兴这样的款式了。这簪子插在二姑娘头上,倒把人衬老了,不行,不行。” 苏嬷嬷又呈上来一支海棠花镶银叶子金簪,相老夫人看了也不满意:“海棠花到底俗气了些,这簪子的做工也不好,那一日都是尊贵人家的孩子,戴这簪子,没的让人笑话。” 相遂宁又吃了一块点心。 相老夫人忧心忡忡:“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知操心呢,都快到时候了,若不是祖母惦记着,你恐怕都不知道。” 相老夫人惦记的是郭公主家二月初二的宴席,相遂宁怎么会不知道。 汤小娘跟相嫣又是叫裁缝,又是叫首饰匠人,就差敲锣打鼓告诉大伙青城有活动了。 青城各位大人府上的公子千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见过呢,那一日的宴席,不过是为了素未谋面的各家男女互相有个认识,方便以后下手。像三姑娘相嫣这样长相优渥的,一般宴席不到结束,就能晃的那些公子哥失了魂,至于相遂宁这种长相不入流的,也就是凑个热闹充个数。 相遂宁有点不想去,那一日的宴席,各家姑娘都卯足了劲儿花枝招展,个个都穿戴的跟下凡的仙女似的,显的她愈发丑了。 人不可貌相,丑不可外扬。 相老夫人不这样认为。 即使是凑热闹呢,相老夫人也甘愿:“那可是郭公主府上,不是人人都去得的,得有身份才行,你是相府的嫡女,论资格,你排第一。” “祖母……”相遂宁有些扭捏,反正是陪跑的,她对参加宴席的兴趣也不大,只能怏怏道:“祖母,听说去赴宴,得有拜帖。” “我岂会不知。”相老夫人努努嘴:“帖子恐怕已经到了汤小娘手中了,不然她兴师动众的打扮三姑娘呢。” “三姑娘已经很好看了。”相遂宁一脸羡慕:“三姑娘再由汤小娘打扮打扮,到时候一定名扬青城。” “你哟……”相老夫人将相遂宁搂在怀中,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都说你娘傻,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娘了,你是嫡女,怎么能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祖母……说的是。” “汤小娘给三姑娘准备齐整了,好歹也该顾及着你,不然外人看了要笑话。”相老夫人叹气:“她若不说让你去的话,我便去找她,看她如何当的这个家。” “二姑娘——”一个穿银色比甲梳双丫髻的丫头进来,原来是相嫣身边的大丫鬟春鱼,春鱼给相老夫人福了一福,又欠欠身道:“小娘请二姑娘去说话。” “你且去吧。”相老夫人有些欣慰:“到底她还记得你是嫡女,去量几身衣裳,做几件首饰也是应当。” 春鱼站着不吱声。 相遂宁别了相老夫人往汤小娘院里去。 春鱼紧紧的跟在后头,还是一言不发。 相遂宁心里犯嘀咕,如果是汤小娘要给自己做衣裳打首饰,春鱼会头一个恭喜自己说些吉祥话讨几枚赏钱吧? 如今春鱼不说话,八成凶多吉少。 汤小娘怎么会吃饱撑的,主动关心起她来? 日头爬上了头顶。暖暖的光晕洒在西窗户上,照的铜镜也有一层光晕。 相嫣穿着水红色石榴裙,由梳头婆子拿着象牙梳细细的梳着头发,梳了头,又簪了花,插了白珍珠银簪子,又由婢女半跪着给她描眉,相嫣的眉很浓,又长又浓,一直入鬓,这是相遂宁见过最好看的眉了。 汤小娘坐在软榻上,一面给怀里的黑猫顺毛,一面紧盯着下人们伺候相嫣,看着看着,不觉嘴角含笑。 直到相遂宁进来,汤小娘抬眼看看她,又跟一众下人说道:“二姑娘也来了,你们瞧瞧,二姑娘这头发,适合梳个什么发髻?” “二姑娘头发又黄又少,梳发髻没有三姑娘好看。” “二姑娘这长相,画个什么妆容好呢?” “妆容只是锦上添花,很难雪中送炭,像三姑娘这样的,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实在难得,二姑娘这长样,倒有些为难。” 都是会说话的下人。损相遂宁损的很到位,汤小娘比较满意。 明珠憋了一肚子气:“你们这些下人,竟敢这样说主子姑娘。” 汤小娘打了一个呵欠,丢了黑猫歪在那儿冷冷道:“你一个下人,谁给你的胆子,在我这里大声喧哗。” “不让喧哗也喧哗过了。”明珠藏在相遂宁背后。 汤小娘脱了绣鞋就要丢过来,想想可怜了鞋,又重新穿上,整整裙角,装出端庄的模样来:“等我有空了,再一一收拾你们这些牙尖嘴利的,当下宴会要紧,倒便宜了你们。” “小娘找我来何事,不妨直说吧。”相遂宁隔着小几坐了,双手放在膝上,倒也得体。 第三十二章 回光返照 阳光星星点点的照在相遂宁的头发上,她的脸也闪着一层白,这白跳跃着,像三四月的梨花瓣儿,一瓣儿一瓣儿的落了她满身。 犹记得开年的时候,相遂宁还一副干瘪的模样,像油锅里炸糊的卷子,如今丑归丑,气色好多了。 这回光返照的气色让汤小娘深感不妙。 “公主府上宴请的事,你知道了吧?”汤小娘捉了猫回来,细细的盘着,猫似乎不大乐意她抚摸,几次想逃走,都被汤小娘用胳膊夹住,夹的猫直翻白眼,终没能逃出她的手掌心,只能任由她撸过来撸过去。 汤小娘的指甲真红,像一团团的火焰,像一团团的血,浓的化不开。 相遂宁还未接话,汤小娘又道:“流云坊你知道的吧,我请了那里的裁缝给做了两套新衣,一套你穿,一套三姑娘穿。虽然那日没让你量体,不过你跟三姑娘身形差不多,你也知道流云坊生意好,怕耽搁时间,所以才匆忙做的,你不介意吧?” 哪里会介意,简直受宠若惊。 要知道,出风头的事一向都是相嫣独占,相遂宁敢探探头,在汤小娘那里,便是灭九族的罪。 还记得小时候家里请了先生教读书识字,一首《相见欢》相嫣无论如何也记不住,背了有月余,还是前言不搭后语。相大英不奢望自家女儿多有才情,好歹认识几个大字也就是了,不料相嫣的举动让他很怀疑儿女的智商,于是提了相遂宁上前。 如果相遂宁也背不出,正好打一顿出气,反正是不舍得打相嫣的,总得有个出气筒不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几句诗词从相遂宁嘴里出来的时候,汤小娘气的眼冒绿光,只说相遂宁吸了这府里的天地灵气,把相嫣给克笨了,连带的给教书的先生都换了,后来换的先生,为了保饭碗,每每关照相嫣,只当相遂宁是空气一样。 今日汤小娘如此客套,必有妖气。 相遂宁半信半疑,嘴上却道:“谢小娘惦记。” “那两套衣裳如今还在流云坊,一套便要十五两银子,这三十两银子的东西,派个丫鬟婆子的去,我总是不放心,不如你亲自去一趟取了来如何?前些日子你不是常出门吗?想来路都是熟的,套着马车去,来回也便宜。” “是。” “让三姑娘的婢女春鱼也跟着去,她去过流云坊,与你们有个照应,二姑娘,你且收拾收拾,我去你祖母那儿一趟,把这事跟她说说,想来她也上着心的吧。”汤小娘丢了猫,手里落的都是黑毛,就着丫鬟端来的水净了手,抱了个红铜雕如意手炉便往东跨院里去了。 小厮套了车马,春鱼跟明珠挑着帘子伺候相遂宁上了车,一行人便往流云坊去了。 流云坊里绣娘有十来位,专门裁布的师傅就有四个,做的衣裳贵重不俗,工期也很快。 如今相府的二套衣裳就用绒布包好了放在柜上。 打开看,一套是石青宽袖对襟夹袄,缟素绣墨绿水仙花百褶裙,一套是绯红缎面织银线锦衣,鱼肚白绣胭脂色睡莲长裙,长裙及地,摇曳生姿。 相遂宁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料子是好料子,衣裳是好衣裳,再没这么妥帖了,颜色也是很恰当的。 从小到大,她就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难得汤小娘开恩。 明珠将银钱拿出,给流云坊结算,春鱼抱着衣裳跟着相遂宁往外走。 流云坊出门四级台阶,再往前走,便是熙熙攘攘的天桥了,天桥有各种杂耍,也有西域来的舞娘跳舞,是个热闹的地方。 “二姑娘你看天桥上那耍盘子的。”春鱼指了指前面。 相遂宁往天桥看去,未见什么耍盘子的,却觉得有东西绊住脚下,往前一跌,春鱼衬人不备,伸脚给了相遂宁一下,相遂宁未留意,差一点儿跌下去,这么高的台阶跌一回,不说折了腰,也要摔的脸肿,如果这样,那就去不了宴席了。 怪不得汤小娘让春鱼跟着来。 估计数她下手狠?得了汤小娘真传? 相遂宁未摔倒,春鱼不死心,又从背后推了一把,眼见相遂宁身子撑不住,恰好有个温暖的手从前面扶住了,白嫩的软软的手,腮边红红的,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明紫色绞银丝线绣夕雾花石榴裙。 一刹那间,相遂宁扑到她身上,只觉得她紫色的裙摆散开,上面零零碎碎的小朵夕雾花开了满地。 相遂宁像是徜徉在一片明紫色的云雾里。 天旋地转。 “二姑娘你当心些。”春鱼去扶相遂宁。 相遂宁躲开了她的手,虽是不动声色,给春鱼的眼神却并不好看。 “堂堂的流云坊,台阶如此滑,差点摔了我们二姑娘。”春鱼脸一红:“若摔了我们府上的姑娘,流云坊担待的起吗?” “流云坊的台阶滑不滑不好说,倒是你想谋害主子性命,我们可瞧见了。”穿明紫长裙的姑娘张了口,不急不慌,不卑不亢。 她旁边的婢女叫长生的忙附和:“这是我们流云坊的四姑娘。” 流云坊的生意做的大,当家主母苏氏也能生养,当年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绣娘,针线活做的好,青城大户人家的娘子都喜欢她的手艺,苏氏性子又温和,娘子们也喜欢,便介绍了七品芝麻官童征给她。 苏氏嫁了童征,一面刺绣,一面见缝插针生了三个儿子,第四胎才生了童四姑娘童四月这么一个闺女,自然是贵重的紧。 要说这流云坊,也是苏氏一手创出来的,童征七品官那点年俸,还没有流云坊几件衣裳挣的多,不过朝廷有人好办事,这些年童征在朝廷,苏氏在坊间,倒也相辅相成。 前年这个时候,童征还是七品,上朝时连站的地方都没有,皇上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童征踮着脚尖也看不清,因离的远,他也仅能凭声音推断皇上是个男的,是个活的。 那一年苏氏给宫里的太后做了一件五福捧寿的衣裳,团花绣牡丹,那牡丹跟活了一样,宫里人人称赞,皇帝一高兴,便提了童征一级,他如今是六品了。 家里有钱,父母呵护,兄弟撑腰,童四姑娘倒也灿漫正直:“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刚才有没有吓着你?” 第三十三章 正不正经 春鱼学了相嫣的脾性,事事争先,说话也直吐沫子,就跟话烫嘴一样,几句话说下来,嘴边烟雾缭绕的:“这是我们相府的二姑娘。”春鱼脸抬的高高的:”我们府上的相老爷官居二品,是皇帝近臣。” 童四月的爹官位低,她生平最讨厌谁拿官位说事。 “我是相府三姑娘……的奴婢,叫春鱼。” “是鱼是虾与我何干?我们主子姑娘说话,谁准你插嘴?” 主子们说话,没有婢女随便插嘴的道理,一般大户人家的婢女如此冲撞,主子们脾气好,会呵斥几句,主子们脾气不好的,直接交给人伢子发卖了去,免得她在耳朵边聒噪。 相遂宁浅浅福了一福:”让四姑娘见笑了,相府二姑娘相遂宁,给童四姑娘见礼了。” 童四月上下打量着相遂宁,早听说相府有位三姑娘美貌过人,是侧室汤小娘所生,反倒正室所生的嫡女不受待见,如今见的这位二姑娘,怕就是嫡女,长的果然是,人有旦夕祸福。且衣衫半旧,首饰暗淡,想来不受宠是真的。 或许因为都是嫡女,童四月有些同情相遂宁:“我叫童四月,府里人称四姑娘,因是四月生,我爹说人间四月生机盎然,是个好季节,所以就取了这名字。” 说着话,童四月侧身受了相遂宁的礼,又端端正正的蹲下去给相遂宁施了礼,虽是六品官的女儿,礼数却周全。 “多谢童四姑娘照应。”相遂宁又施礼。 童四月赶紧鞠躬回礼,又拎着裙摆笑起来:“又不是拜堂,怎么就这么客气了?” 童四月弯腰行礼,发间的珠花跌落下来,眼看要掉地上,相遂宁双手接了,又恭恭敬敬的呈给她。 婢女长生给童四月插好珠花,童四月进流云坊拿了一块绣紫色满天星的锦帕送给相遂宁:“初见面,小意思,相二姑娘请收下。” 流云坊绣娘做的锦帕,要好几吊钱。 “多谢四姑娘。”相遂宁收下帕子:“只是四姑娘厚爱,无以为报。” “以后多来流云坊几趟也就是关照我们了,我们这里的衣料好,衣裳款式也新,你若有需要,只管言语。” 目送着相遂宁上了马车,童四月才回铺子里去。 童四月的娘苏氏在偏房督促着一帮绣娘绣花,流云坊门口的事,她瞧的一清二楚,见童四月进来,先是给她理了理头发,后心疼地说:“怎么又出去疯跑,再伤着。” “有长生跟着我呢,娘放心。” “你认识刚才那位姑娘?” “她是相府的二姑娘。” “噢。”苏氏淡淡的,青城人皆知相大英宠妾,相府三姑娘虽是妾生的,地位却尊贵,那位二姑娘,据说是随便养活养活,今儿得见,果然是缺斤少两的气色。 “那两套衣裳是相府要的,想来一套是给二姑娘穿的。”苏氏有些欣慰:“衣裳是好衣裳,二姑娘穿着会好看的。” “衣裳是正经衣裳,她身边的婢女正不正经就不知道了。” “你这孩子又瞎说。”苏氏爱惜的抚摸着童四月的头,一面让婆子端了梨水汤来给她喝:“你才多大,见识过什么,别人家里,自有别人家的一套处事,我们外人,不要妄加议论。” “知道了娘。”童四月搂着她的胳膊。 相遂宁亲手把两套衣裳交给汤小娘。 汤小娘满意的收了,只说要拿回房中细细看看针脚,便回了。 春鱼捧着衣裳伺候,嘴上说着:“这套绯红缎面锦衣最合适三姑娘了,三姑娘脸色儿就跟桃花瓣儿一样。” 相嫣由春鱼伺候着试了绯红的衫裙,又试了石青夹袄及水仙花百褶裙,又由汤小娘亲自挑了白玉簪,另取了一个水绿的镯子滑到相嫣手腕儿上,对铜镜一照,相嫣明眸善睐,衣衫端庄,首饰透着贵重,真真是绝色。 两套衣裳都是照着相嫣的身形做的,没胖一分,也没有短一寸,该紧的紧,该放的放,十分得体。 “十五两银子一套的衣裳呢,娘真打算给二姑娘穿?”相嫣由着春鱼整理裙摆,说话的声音却是闷闷的:“这么好看的衣裳,倒便宜她,娘,你不是最讨厌她的嘛,干嘛给她做衣裳?” “还不是因为她是嫡女。”春鱼多嘴。 “蠢货。”汤小娘一脚踢在春鱼背上,春鱼坐在地上嗤牙咧嘴,疼的直冒汗,可又不敢多说什么,赶紧跪下。 “娘,怎么了?”相嫣觉得诧异。 “春鱼,我且问你,我是怎么交待你的?”汤小娘款款坐在塌上,丫鬟端的茶汤也没喝一口,而是厉声问春鱼。 春鱼只觉得脊背发凉,伏下身去颤声道:“小娘说让奴婢跟着二姑娘去取衣裳。” “然后呢?” “小娘说……说趁着人少的时候,给二姑娘点颜色瞧瞧,到时候或是伤了容颜,或是闪了腰身,她便不能往公主府上去了。” “你是怎么做的?” “我照着小娘的吩咐做了的。” “结果呢?” “结果……”春鱼心中也觉倒霉,如果不是遇见童四月,相遂宁妥妥的鼻青脸肿,如今她的伎俩被相遂宁识破,还要受汤小娘训斥,心中郁闷,嘴上道:“二姑娘狡猾,她……” “不中用。亏得你还是嫣儿的贴身丫鬟,这点小事也办不好。”汤小娘动了气。 一盆发财桔临窗搁着,绿色的枝叶,上头结了十来个圆滚滚的汤圆大小的桔子,窗外的亮光照在桔子上,桔子上像打了蜡似的,明闪闪的。且桔子味儿清甜,满屋子的桔香甚是好闻。 汤小娘平素打理这发财桔,也图个吉利的意思,如今拿起剪刀,修剪了几下枝桠,觉得心里起伏难平,手上一重,一个桔子便滚落下来。 要知道这发财桔平素都是汤小娘亲自打理,婆子们连伺候它的资格都没有,如今汤小娘大义灭亲,生生给桔子剪下来,不免让伺候的人害怕。 春鱼更是吓得低着头,生怕那桔子就是她的下场。 “娘……”相嫣出主意:“不然让春鱼再去……” “这次都没成,还会有下次吗?二姑娘早看透春鱼的伎俩了,会防着。” “那……”相嫣也没了主意,她平时只负责貌美如花,其它的事,她也不太操心。 汤小娘又剪掉一个桔子。 相嫣到底心疼:“娘……一会儿桔子都被你剪坏了,你手里的剪刀太锋利了。” 汤小娘心中一动,计上心来,于是招手让相嫣上前。 待相嫣上前,汤小娘撩起她的裙摆,细细的抚摸着绣了水仙花的裙子,料子真滑啊,像水一样,汤小娘手上一用力,水仙花被剪断,裙子破了一条口子。 相嫣吓的弹了出去:“娘,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十五两银子的衣裳。这可是我出席宴会穿的衣裳。” “你来。”汤小娘又招呼她。 相嫣不去。 汤小娘追上去,拉着相嫣的衣袖又是一剪子,好好的对襟夹袄又是一个洞。 第三十四章 撒鱼 “娘……你疯了?”相嫣几乎哭出来:“统共就两套衣裳,你还剪坏一套。” “你一个人去,留一套衣裳就够了。”汤小娘放下剪刀,让伺候的婆子连发财桔并剪刀都端下去,又拿手帕擦擦手:“嫣儿,你把衣裳脱下来,春鱼,把三姑娘脱下来的衣裳原样儿折好。” 次日,汤小娘亲自端了衣裳往相老夫人的东跨院去。 相老夫人刚起,由苏嬷嬷伺候着梳头呢,汤小娘就进去了,嘴上说着:”给娘请安了。” “喝过茶回吧,天……亮了。” 汤小娘能安生呆着不挑后院的毛病,已经是积德行善,如今她亲自来请安,相老夫人话都说不利索了。 “先头我跟娘说过,给府里的姑娘做了两身衣裳,昨儿二姑娘亲自取来的,娘也过过目。”汤小娘把衣裳端到相老夫人面前。 府里的油盐酱醋,初一十五吃什么,四季该换什么衣裳,点心有几种,鸡鸭鹅都喂什么饲料,大事小事,向来汤小娘专断的,什么时候征求过相老夫人的意见,如今这么殷勤,相老夫人若不是瞧着天边的太阳冒出来了,真以为自己是年纪大了夜梦多。 以往见了汤小娘,一盏茶没喝完就得过招,相老夫人只会说“我这里庙小,你站门口挡着光了快走吧。”,或者“没什么事不用来,来了我也未必待见。” 这一次,一盏茶都放凉了,相老夫人也没说狠话。 “娘看这两套衣裳可好?” “好。” 相遂宁来了,被春鱼叫来的。 过了年,东跨院的炭盆已撤,冬季挂的棉门帘也换成了薄的,相遂宁进了房,接过丫鬟递上来的毛巾给相老夫人净手,净了手,又挑了一支金步摇给相老夫人戴上。 相老夫人由着相遂宁伺候,晨光微微,安静祥和。 “既然衣裳都做出来了,遂宁,你跟三姑娘便一人一套吧。”相老夫人吩咐。 未等相遂宁挑衣裳,汤小娘便伸手拦了:“二姑娘,你想穿哪一套?” 相遂宁给了个挑不出问题的答案:“先让三姑娘挑。” 以往府里有好东西,一般都是相嫣一个人的,若老天保佑有相遂宁的份儿,一般也得相嫣先挑,否则她又得发一通大小姐脾气,那些丫鬟婆子,锅啊盆的,准得遭殃。 八岁时,春天里庄子上送来两篓子鸡蛋,鸡蛋这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汤小娘交待管事婆子们,趁着鲜给各房炖了云腿鸡蛋羹。 相嫣亲自在厨房里挑鸡蛋,她挑新上的鸡蛋,却只准相遂宁在旧年吃剩的蛋里面挑,相遂宁挑了一个蛋,打开,却是个双黄的,相嫣就不愿意了,非得逼着庄子上给她下双黄蛋,哪里能呢,可愁死了人,那些母鸡点灯熬夜的排队下蛋也不能如她的意,为此相嫣觉得相遂宁占了上风克了她,于是把庄子上送来的蛋都敲了找双黄,未找见,气的鸡蛋羹也泼了。 这次相遂宁让相嫣先挑,不料相嫣反倒摆手:“二姑娘大,二姑娘先挑。” 相遂宁也垂手站着。 敌不动我也不敢动。 汤小娘反倒张罗起来:“自家姐妹,怎么如此客气起来,依我的,二姑娘正是抽芽儿的时候,穿绿的好,大伙也都知道,她喜欢绿色,我的三姑娘呢,姿容出色,面色红润,绯红的一套衬她,娘以为呢?” 相老夫人梳好了头,心里琢磨了一下,为免掉坑里,便跟相遂宁说:“既然如此,你穿红。” “是。”相遂宁老老实实的拿了红的一套。 相嫣乖顺的接了绿的一套。 “娘说了算。”汤小娘一副乖巧儿媳的样子:“到那一日,总归我们府里的姑娘要出类拔萃一些。” 汤小娘前脚走,后脚相老夫人便让苏嬷嬷伺候着给相遂宁更衣,绯红的衣裳如朝雾如晚霞,相遂宁每走一步,便犹如拨开了一片绯色云雾,整个屋子都被映红了。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相老夫人打量着,不禁赞叹:“依我看,二姑娘一打扮,比三姑娘也差不到哪去,到底你爹偏心,总说三姑娘标致。” 假山处,小池塘里旧年的荷叶枯萎了,冬季小厮们下去挖了两袋子莲藕,如今开了春,婆子们划着小船开始收拾荷叶跟水草,杨木小船晃晃悠悠的远去,桨一划,惊起了五六条七八寸长的鲤鱼,鲤鱼越过水面,激起一串串水花,早有小厮撒下鱼网,一网便捞了十来条上岸,白生生的鱼,在日头下闪着银光,活蹦乱跳的,压的岸边的草都倒了。 “小池塘里的鲤鱼养的不错,晚上让厨房做红烧鱼吃。”汤小娘步过长廊坐在水上的亭子里,微风一吹,迎春花香就飘过来了,汤小娘心中甚是舒畅,不禁笑道:“这些鲤鱼,可够吃一阵子呢。天天吃那些鸡鸭,吃的腻了,这鱼最新鲜。” “娘还吃的下。”相嫣把衣裳扔到石桌上,自己坐在亭子的另一头暗自抹泪。 “你又怎么了?这么好的日子,哭什么?” “娘还说。娘剪坏的衣裳,让我抱回来,还有几天就要二月二了,这破衣烂衫,我怎么穿?我连新衣裳也没有,我不想出门,免得别人笑话。” “原来是为这个。”汤小娘笑眯眯的,远远望着小厮们把撒来的鱼扔进木桶里,鱼大,劲儿足,一个鲤鱼打滚就把木桶撞倒了,鲤鱼在草丛里游起来,被溅了一身水的小厮急的扑到地上去逮鱼,真是狼狈。 “娘你还笑。”相嫣手里捏了一个春鱼递上来的桔子揉着,揉的心里愈发不舒服,抬手就给桔子扔进了小池塘里,脸色不大好看,话也不好听:“那一天我美不成,也不能便宜了她,我要去把她的衣裳也剪坏。” “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汤小娘站起身,走到相嫣身边坐着,小声叮嘱她:“刚才在你祖母那,你不是挺机灵的吗?我让你挑这套衣裳,你就挑了来,不动声色的,真不愧是我女儿。” “可是……” “你看那池塘里。”汤小娘望着小厮们撒鱼,语重心长对相嫣道:“放长线钓大鱼你总该听说过,你才是我亲生的,我怎会便宜了她?” 第三十五章 假哭 入了二月,雪化了,草抽芽儿,护城河里的水也高了,青城的小商小贩沿街叫卖,几大胡同人来人往,天桥上的艺人也从早忙到晚,似乎整座城都活泛起来了。 相府。 冬日里的炭盆皆收起,手炉也放进了柜里,各色斗篷也都洗了叠进箱笼,腊月里铺的盖的,晒了一遍收了去,各房婆子又重新抱了薄些的被褥换上。 暖风一吹,后院空地上的菜芽儿也舒展了,格外的绿。 相老夫人身边的苏嬷嬷交待小丫头们好生打理东跨院的花草,又亲自端了玫瑰鲜花饼和定胜糕,并把茶壶里的水换成温热的。 相遂宁陪着相老夫人打页子牌,半晌午了,肚子开始“咕咕咕”的叫了。 “这两样儿点心倒不多见,谁做的?”相老夫人见着粉色的饼和大红色的糕点,觉得颜色甚好,不像以往的点心,不是白的,就是黄的。 苏嬷嬷忙挑了一块玫瑰鲜花饼递给相老夫人,又挑了一块定胜糕给相遂宁,嘴上说着:“老夫人且尝尝味道怎么样吧。” 相老夫人一嚼,满口生香,玫瑰花味儿很浓郁,心下满意,便笑着道:“这点心瞧着好看,味道也好。” “厨房里说了,这叫玫瑰鲜花饼,吃了养颜,越吃越年轻,老夫人吃了一块,果然年轻不少。”苏嬷嬷笑着打趣。 相老夫人笑的眼睛都眯上了:“你这婆子也乱嚼起来,说些没章法的话。二姑娘手里的糕点,又有什么名头?” “据厨房里说,是叫定胜糕,当年南宋初定都,岳家军为保疆土多次出征,城里百姓沿途送上定胜糕,期盼他们能平定得胜。”苏嬷嬷笑着道:“二姑娘吃这定胜糕,倒也应景。” “甚是甚是。”相老夫人由苏嬷嬷伺候着多吃了几块糕点,嘴上赞叹道:“这糕点做的软糯,滋味甚佳,咱们厨房里还有这样巧手的人?厨房新买了婆子了?” “没有,据说是一个叫七娘的下人做的。” 相遂宁在厨房里用过几年饭,七娘这个人她知道,沉默寡言,瘦长的身段,一阵风能飘走似的。她在厨房里并不起眼,比不得掌厨的婆子们能颠勺配菜,她以前都是做些洗洗涮涮的活,一个月好像是半吊钱。 难得她还有这样的手艺。 点心未吃完,汤小娘来了。 因着给相遂宁做衣裳的事,汤小娘前来,相老夫人也未刻薄她。 苏嬷嬷忙捧了锦凳过来。 汤小娘侧身坐了,笑着问相老夫人:“娘打牌呢,瞧着娘心情不错,可用了点心,味道如何?” 相老夫人点了点头。 苏嬷嬷已经给汤小娘端了茶水。 汤小娘捧着茶水笑道:“厨房里老吃那几样,都腻了,我还只当她们没什么本事的,这不,厨房就做了小巧的点心来,寓意又好,我吃了也觉得合适,特意赏了她们每人一百钱,以后定要好好用心才是。” “如此甚好,不苛待下人,才算应了咱们老祖宗的教诲了。”相老夫人难得夸赞了一句。 相遂宁心中觉得奇怪,以往汤小娘不管吃什么飞禽走兽,带翅膀的,还是不带翅膀的,只要是好吃的,贵的,都要关起门来独自享用,生怕相遂宁闻着一点儿味儿,这么巴巴的让厨房做好吃的大伙一块享用,怎么感觉黄鼠狼要给鸡拜年了? 或许是她多心? 汤小娘被菩萨点化了? 懵然间,一阵哭声传来。 相嫣抱个包袱已跪在相老夫人面前,抖开包袱,是流云坊做的衣裳。 “好好的,哭什么。”汤小娘端着茶水呵斥她:“你祖母在上,你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有什么事是你祖母不能为你做主的。” 相老夫人自觉被赶上了架子,为免有炸,放下页子牌正色道:“我一个糟老婆子,我能做什么主呢,这府里早已不是我的天下了。” 汤小娘脸色一变。 “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哭肿了眼睛,一时半会儿可消不了,过几日如何见人?” 相嫣即刻收声。 刚才为了演戏,哭的似乎太痛了些,如果眼睛哭肿了,赴宴的时候岂不是要吃亏? 戏过了。 相嫣止了嚎哭,脸上一滴泪也没有。 汤小娘却叮嘱婢女春鱼:“三姑娘哭成这样,快给三姑娘擦擦泪。” 春鱼忙扯了手帕子上前,轻轻的在相嫣脸上按了按。相嫣又低下头去,就着帕子哼了几嗓子,清了清鼻涕。 相遂宁冷眼瞧着这一切。 不是头一次见相嫣哭,每次她哭,别人就要倒霉,如今在东跨院,祖母毕竟是长辈,不会倒霉,那还有谁呢?当然是针对她的了。 果然,相嫣抖开包袱,里头的衣裳就掉落出来。 “衣裳好好的,扔地上做什么?”相老夫人瞧着觉得可惜,让苏嬷嬷去捡起来,苏嬷嬷拿起衣裳,却发现上头有好几个洞,像是下了剪刀。 十五两银子的东西啊,造孽。苏嬷嬷亲捧了衣裳给相老夫人看。 相老夫人也觉得惋惜:“好生的衣裳,剪它做什么?不是我说你三姑娘,你有些脾性,我是知道的,可又跟谁置了气呢,剪它做什么?剪了它你是痛快了,后天你穿什么?” 眼看相老夫人要跑偏,汤小娘赶紧纠正:“娘,嫣儿喜欢这衣裳还来不及,怎么会平白无故剪坏它?是其它人剪的,所以才来让娘你主持公道。” “谁剪的?”相老夫人疑惑。 “嫣儿,你说。告诉你祖母。” 相嫣斜眼看了看相遂宁。 “三姑娘,你可不要赖二姑娘,我不信。”相老夫人自然是护着相遂宁的。 相嫣又开始干嚎,十分悲痛的样子:“祖母想想,别人为何要剪坏我的衣裳,只有二姑娘,她觉得我比她美,心中不服,想让我去不成,只有她……” 相嫣如泣如诉,手指着相遂宁,眼中能喷出火来。 相老夫人还是袒护相遂宁:“那不过是三姑娘你想的,臆想的东西不能做数。” “就是二姑娘剪的。” “三姑娘,你要再乱说,趁早让你娘给你请个大夫,瞧瞧你是不是病魔怔了。也别怪祖母不疼你,我好生打着页子牌偏生你们来气我,无凭无据的闹一通,我也不待见,你们且回去吧。” 第三十六章 诅咒 “二姑娘深得娘心,可三姑娘也不是路上捡的,她也是娘的亲孙女,她受的委屈娘就忍心不管?”汤小娘给相嫣撑腰:“你且老老实实的告诉你祖母,如果你祖母不给你做主,还有你父亲为你主持公道。” 相大英可从来不会主持什么公道,他只会大义灭亲。而且专灭相遂宁。如果告到相大英那里,相遂宁又要渡劫。 还是在东跨院解决吧。 相老夫人盯着相嫣:“你怎么想的,你说吧。” “祖母,并不是我乱想的。”相嫣低声,楚楚可怜的分辩道:“这衣裳一直在我房里放着,就昨儿我去花园里看婆子们种花,约有一个时辰,回房的时候撞见二姑娘从我房里出来,她说是逛着玩的我也没留意,送走了她,我才发现衣裳被剪了。” “当真?” “除了她,没有外人进我的房。春鱼可以作证。” “如果是春鱼剪的呢?她也在你房里。”相老夫人质疑。 春鱼忙跪在地上:“老夫人如此说,奴婢只有一死才能洗清自己了。” 她们主仆,自然是一心的,就是春鱼不一心,相嫣也能拧的她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相遂宁就是游魂,也不会逛到相嫣那里去。 她跟相嫣自幼失和,相嫣又是一副容不得人的脾气,相遂宁怎么会去她那儿逛着玩儿?更不会剪她的衣裳了,从小到大,哪一次相嫣露脸的机会她没把握住?无论是花灯会还是亲戚间的拜礼,她都美的一马当先,自己要使坏,还用等到今天? 相老夫人心里有数。 相嫣见相老夫人不为所动,直接举起三根手指:“神灵在上,如我说了半句谎话,全家死光。” “你可不要乱诅咒。”相老夫人冷了脸:“我还没活够。” “祖母。”相嫣脸一红,重新举起三根手指:“这衣裳就是二姑娘剪坏的,如我说了半句谎话,让我脸上生疮,不得好死。” 小小的年纪,倒有这样的气魄,是个能成大事的。 相遂宁望尘莫及,自愧不如。 以往也见过相嫣撒谎,比如她偷拿了供果喂黑猫,偏说是相遂宁吃了,害的相遂宁跪在祠堂里一整天。 以往撒谎,没有这次狠。 这次连脸面跟性命都不要了,是个心狠手辣的。 汤小娘脸色一白,没想到女儿有这样的志气,真是青出于蓝,未来可期。 相老夫人不吱声。 就是被逼到绝境,她也愿意相信相遂宁的清白。 相大英来了,他下了朝未及换衣,不见汤小娘心里惦记的紧,便径直到了后院儿来,屋里的一切,他瞧在眼中,相嫣的发誓,更让他心疼。 他亲自扶了相嫣起来,呵斥相遂宁道:“都是你。” “女儿没做。”相遂宁声音细微,她不愿过多争辩,不是因为她嘴不行,而是相大英铁定护着相嫣,相遂宁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白白浪费了唾沫。 而且相大英不爱听相遂宁说话,三句话没说完,保不齐就要挨鞭子。 “那日娘也见着了,两套衣裳都是好的,二姑娘也不是没衣裳,怎么还要来害三姑娘?”汤小娘叹着气数落:“害了三姑娘对你有什么好?毕竟是亲姐妹啊,怎么下的去手?” “二姑娘去祠堂跪着吧,好生反省反省。”相大英搂着相嫣。 相老夫人不愿意:“就算是二姑娘做下的,也犯不着去祖宗那里跪着。” “娘为她求情,那……二月初二的宴席,她就不要去了。” “你好歹在朝为官,竟如此糊涂。二姑娘是嫡女,嫡女不去庶女去,外人难道不看笑话?好歹是一家人,牙掉了也要往肚子里吞,不能不让二姑娘去。” “那娘说怎么办?”相大英有点不耐烦了,如果此时鞭子在手,利索的给相遂宁几鞭子,倒解了相嫣的委屈。 相老夫人一时也没了主意,事发突然,还来不及筹谋。 相遂宁跪在相老夫人脚下:“祖母,孙女有个主意,可解了此事。” “你说。” “既然三姑娘咬定是我做的,我认与不认,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这事出在衣裳上,这套衣裳被剪坏了,就给我吧,我房里那套衣裳是好的,就给三姑娘。三姑娘可愿意了?” “可这就委屈你了,二月初二你总不能穿旧衣裳去。”相老夫人于心不忍。 相大英却道:“二姑娘能这样想,倒也是知错能改,为免多生事端,就这样吧。” 相嫣让春鱼取了新衣裳来,欢喜的去了:“既然二姑娘认错,我也愿意原谅,我最有气度,爹知道的。” 相大英由汤小娘扶着去歇息,嘴上说道:“只是委屈了嫣儿,这么伤心了一场。” “都是自家姐妹,到那日嫣儿定然能拔得头筹为老爷争光。只是……眼下二姑娘可穿不了新衣裳了。” “她自己作的,不用管她。” “听老爷的。”汤小娘赶紧附和。 怪不得那日汤小娘捧了衣裳给相老夫人看,原来只为让相老夫人证明两套衣裳都是好的。 或许那日衣裳已经被剪坏了。 再有两天就是二月初二,汤小娘选择这时候把旧衣裳捧过来,就是让相遂宁没时间再去做新衣裳。 相老夫人分外心疼:“你那黑心的爹,偏袒三姑娘跟我偏袒你是一样的,可惜祖母老了,在这府上,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祖母不要伤心。” “可你没衣裳怎么办?旧年的衣裳你当我不知道?全是些拿不出手的料子。没的让高门大户的人看着笑话。” “祖母放心,这事还能弥补。” “真的?” “真的。”相遂宁收好剪坏的衣裳,一点儿也不生气似的回房去。 “刚才好吓人,差一点儿姑娘又挨了打。”明珠还心有余悸,跟在相遂宁小步往前走,胸口还突突的。 “不会挨打的。”相遂宁将衣裳交给明珠抱着,自己从袖里掏出一块紫色绣满天星的手帕来回叠着,若有所思道:“我身上有伤,外人瞧着,名声不好,汤小娘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让我坏了她的名声,即使我爹要打,她也会拦着的。她只是不想我在宴席上露脸,想着我不去最好。” “那姑娘去吗?” “去。” “可这衣裳......” “我有办法。” 第三十七章 朝阳公主 只能去流云坊试试运气了。 没想到流云坊的人并不待见。 毕竟想在流云坊做衣裳的人能排到天边去,手艺过硬,柜上的人也有几分傲气。 想着自家绣娘连熬了多少天才绣好的衣裳,就这么被有钱人家给糟蹋了,犹如亲生子被人掐死,心中委实不平,嘴上便道:“这衣裳我们修补不了,让姑娘失望了。” “可……” 柜上的人赶客了:“若需要重新做衣裳,我这就叫人量体,姑娘可以选料子了,这件衣裳,补是补不了的。姑娘请回吧。” 前路堵死。 “我……”相遂宁厚着脸皮道:“我是来找人的。” “姑娘找谁?” 相遂宁掏出绣紫色满天星的手帕。 这手帕是流云坊的手艺,喜欢这紫色满天星的,是流云坊东家的女儿童四月。 “慢待了姑娘真是对不住。”柜上的陪着笑道:“可惜不巧,四姑娘跟着哥哥们去了表姑娘家玩耍,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童四月不在。 “是谁找四姑娘?”童四月的娘苏氏从侧房走出来,早年她做绣娘,日日对着丝线绣绷,那些绣衣袍的大绷,绣童屐手帕等小件的手绷,她少说用过百十个,便是绷架,也使过五六张,经年累月的,习惯了少说话求安静,如今一天一天盯着绣娘们做活,听到有人提童四姑娘,她才出来。 苏氏容长脸,面色白静,童四月长的像她。 相遂宁忙福了一福:“相府二姑娘相遂宁,给夫人见礼了。” 苏氏自然认识她。 “原来是相府的姑娘,难得到小铺来。”苏氏并不像童四月那样自来熟,语气反倒有些生疏:“我们四姑娘不在,姑娘有话,可以跟我讲。” 苏氏做了这些年的生意,自然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来这剪坏的衣裳背后,又有一串故事,苏氏开门迎客,见识过太多故事,管不过来。 相遂宁怎会不知,于是又福了一福:“既然四小姐不在,我便回了。” 柜上的忙道:“夫人,这位小姐的衣裳坏了,拿来修补,像是认识四姑娘的,有方四姑娘的手帕。” 苏氏看了看衣裳,想了一会儿,方缓缓道:“这衣裳是我们做的,修补也不是没有法子,既然你认识四姑娘,我便直说吧,修补的费用,我这里可以不收,不过……重新织补加绣花样,估计最少得四天,你可等得?” 相遂宁等不得。 明珠着急:“我们只有两天时间。” “两天肯定不行。”苏氏皱眉:“即使一天十二个时辰绣娘不歇,也做不来。不然,姑娘再去别的铺子看看?或许有艺高之人,能解姑娘的困处。” 流云坊绣娘最多,铺子最大,她们都得四天,别的铺子就更不用说了。 相遂宁只得福了一福:“多谢夫人费心,如此,我们便回了。” “姑娘请慢走。”苏氏微笑。 一顶宫轿停在流云坊门前。 宫轿上有宝蓝盖顶,宝蓝色丝绒布面嵌着银线,隐隐透着光华。 四个轿夫皆穿着深蓝色小袍,腰系黑色布带,头戴着半尺高帽,这装扮,像是宫里的小太监。 四个小太监蹲下身子放好轿子,轻掀轿帘,请出一个哈着腰的老太监出来,老太监的腰似乎是挺不直,跟煮熟的龙虾一样,一走一弯的,他几乎黑色的绸缎袍子上绣了银蟒,这件张牙舞爪的花衣穿在他身上,蟒像活了似的,这不是常公公吗? 相遂宁有心让出门口,忙向后退了一步,半屈了身子,想给常公公行礼,不料常公公并未看到她。 这眼睛一点儿都不聚光。 也难怪,常公公有年纪了。 小太监捧了一件踟躅色衣裙来。 “常公公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苏氏忙屈膝行礼,一面张罗茶水。 常公公显然没心思喝茶水:“宫中的主子嘱咐你们要一件衣裙,实在是给了你们这小铺极大的脸面,你们这不是耽误事吗?” 苏氏直接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发间的金梅花簪子都哆哆嗦嗦:“小铺做错了什么,还望公公明示。” “宫里什么好物件没有呢,就是绣娘,也是南部来的好绣娘,只是这宫里的衣裳穿久了也不新鲜了,所以想起你们来。朝阳公主想要一件衣裳,怎么这么难呢?” 朝阳公主郭黎,皇帝第八女,梅贵妃梅如华唯一的女儿,大阿哥郭琮的亲妹妹。如今年十三,虽不是十分美貌,但地位尊贵,无人可与之匹敌,据闻皇帝爱她,胜过爱几个儿子,取名黎字,一则她生在黎明时分。二则黎民百姓,天下之根。 朝阳公主为人冷淡,如果开罪了她,童征那小小的六品官就不说了,脑袋能不能保的住还不知,更不要说小小的流云坊。 苏氏跪着跪着,汗珠子就滴下来了。 “你也别怕呀。”常公公虚扶了苏氏一把,坐下来端着茶水喝了一口:“你怕也没用,如今不是怕的时候,想着法子交了差事,让朝阳公主满意,这才是第一重要的。” “公公说的是。” “朝阳公主最恶艳俗,那些花儿粉儿的颜色,诸如绯红,赤,炎,品红,朱红,这样的颜色端到公主面前就是找死呢,你这衣裳踟躅色,也是离死不远了,公主说了,月白色、水色、艾青、铜绿这些颜色不都很好?做一件那样的衣裳就行。” 苏氏自然感激,可眼下又没有办法:“公公说的极是,可是一两日之内,实在难以做出像样的衣裳。” “那件不就挺好。”常公公注意到相遂宁怀抱的衣裳:“颜色也是朝阳公主喜欢的。” “给公公请安。”相遂宁福了一福。 “原来是你啊。”常公公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我有缘,竟在这里见了。这衣裳是新的吗?” “是,也不是。” “怎么说?” “是新做的,不过破了洞。” “无妨,这里不是做针线的吗?缝缝补补就是了,总比新做一件来的快。你说是不是呀苏老板?” 苏氏无奈:“相二姑娘跟公主的身形倒差不多,衣裳大小是合适的,只是……时间上……” “若有难处,就不勉强,我就把你们做的踟躅色衣裳还送去朝阳公主那里,公主若愿意留着,便留着,若责怪你们,你们也只好自家兜着。” 说着,常公公起身要走。 苏氏忙拦下了:“还请公公饶命。相二姑娘的衣裳,我们现在就赶着修补,我亲自去做,一定让公公满意。” “最重要公主满意。”常公公又将做给公主的踟躅色衣裳给了相遂宁:“给你换一件你不介意吧?这踟躅色也好看,可惜公主不喜欢,你留着穿。” “这……好吗?” “让你拿着便拿着,什么时候跟公公还客气起来?” 第三十八章 婆罗花 常公公若恨谁,就是入土为安的,他也能翻出棺材来。 常公公想疼谁,跑都跑不了。 常公公如此盛情,恭敬不如从命。 衣裳的事,算有着落了。 连见多识广的相老夫人见了这件踟躅色衣裳,都暗叹皇家有钱,这织金缀银的衣裳,少说也值三四十两银子,够乡下人家几年的耗费了。 交领锦衣,宽袖窄腰长裙及地,一水踟躅色,衣领交叠,银丝线盘边,周身团花金丝线织就,绣的是水粉色花枝,细看凤凰花层层叠叠,光是这绣花,就得耗费绣娘一个多月的功夫,更不要说这金丝银丝,还有这浣花锦的料子,实为难得。 “祖母,这绣的是什么花?”相遂宁问。 茉莉花,桂花,桃花,杜鹃,曼陀罗,迷迭香,这些花,多多少少的,相遂宁也认识一些,这件衣裳上的花,绣的朦朦胧胧,花瓣颜色深浅不一又互相重叠,甚是少见。 “我也只在十来岁的时候见过一两次,那时候我还在家做姑娘呢。”相老夫人指着花瓣道:“这团花,自然不比外头的,这花枝,绣的是婆罗花。” “婆罗花?” “婆罗花为祥瑞灵异之所感,乃天花,为世间所无,又名乌昙,灵瑞花。你还小,不知道也属常情,经文里对这种花倒有记载。” “祖母知道的真多。” “当年还是姑娘时,家世也是有的,所以这些见闻我也有些,比你现在可强多了。”相老夫人说这话,又觉打击了相遂宁,忙道:“无论如何,得了这衣裳,真是福气,你穿这衣裳去赴宴,定然出众。” 汤小娘另找了铺子给相嫣做鞋,织金绣花的一双鞋,足足花了二两银。 相嫣此时有婢女春鱼陪着,刚从花园里转悠回来。 新鞋子,要穿着试试脚感。顺便可以练一练走路的姿势。 相遂宁看见相嫣时,她正扭的像条蛇一样,一步三摇。 倒也不奇怪,以前见相嫣时,她多半这样走。汤小娘说的,女子走路,定要婀娜多姿,招摇过市,像相遂宁这样直挺挺走路的,汤小娘称之为赶尸。 相遂宁沿着岔路走,想躲开相嫣。 过了垂花门,才走两步,迎面就见相嫣从月亮门洞里钻了出来,一手掐着腰,一手拿着帕子摇着。 春鱼谄笑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笑的跟风吹铃铛似的脆生生的。 “原来是二姑娘,从这里经过,一定是又去祖母那里了。”相嫣隔了几步,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春鱼忙给她捶腿。 “天气真好,鸟语花香,这鸟叫声听着真舒坦。”相嫣举着手帕挡着阳光:“这鸟儿真会叫。” 相嫣真是转悠出幻觉来了,这时候哪有什么鸟叫,这么偏僻的小路上,连个人都不多见,相嫣可真能瞎扯,或许是因为她心情好。 相嫣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至关重要的,她高高的抬起一条腿,故意露出她的新鞋子来:“这鞋子二两银,若换别人穿,也不配的。” 相嫣骄傲的要起飞了。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相遂宁没有。 二两一双的鞋,相遂宁真没穿过。 “二姑娘瞧瞧,我这鞋子怎么样?色儿正不正?绣花细不细?” “三姑娘的鞋子最精致不过了,这是我见过最好的鞋子。”春鱼忙搭话。 “马屁精。”明珠小声嘟囔了一句。 “原来是明珠啊。”相嫣招呼她过去,伸手就想给她一巴掌,明珠一躲,倒让相嫣扑了个空,相嫣叫春鱼:“撕烂她的嘴。” 明珠赶紧跑到相遂宁背后。 相遂宁伸手拦在前头,春鱼无法,只得退到相嫣身边。 “明珠是我的丫头,她有什么错,由我来处罚,轮不到别人。”相遂宁护着明珠:“有我在,别人还撕不了她的嘴。” 相嫣也没硬来,就要去公主府了,怎么着也要修身养性两天,别弄个苛待下人的名声,传出去给贵子贵女们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占不着便宜,相嫣又不甘心:“二姑娘的衣裳怎么样了?是自己修呢还是让流云坊的人给你修?修补的银子你有吗?那衣裳值十五两,修补费恐怕也不少,二姑娘凑够钱了吗?” 相遂宁没理她,拉着明珠走远了。 相嫣气鼓鼓的坐在那儿。 春鱼搜肠刮肚的想着词:“三姑娘跟她们动气划不来,姑娘美若天仙,仙女下凡,她们哪懂欣赏?” “你虽然出身低贱,但好在爱说实话。” “谢三姑娘夸奖。” “我这么美,跟她置什么气呢,反正她长相不如我,打扮没我出挑,不值得我这样。”相嫣揪下一朵小黄花在手中捏碎了:“走累了,这会儿脖子后面都有汗了呢,肚子也饿,叮嘱厨房,做鱼羊鲜汤给我。” 春鱼忙答应着去办。 厨房做了满满一锅鱼羊鲜汤端进房的时候,汤还冒着热气。 鱼是小池塘里打的活鱼,养在清水里早吐干净了肚子里的脏东西。 羊肉也是外头屠户新宰的羔羊,肉又鲜又嫩。 二者合一,只需少少的盐,便是一锅鲜香扑鼻的好汤。 春鱼给相嫣盛了满满一碗,相嫣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怎么了三姑娘,是味道哪里不对吗?” 汤小娘闻着味儿走进来,拿手帕子在鼻子前摇了摇:“这汤真够冲的,我隔着走廊都闻到味儿了。” 春鱼要给汤小娘盛汤,汤小娘摆手:“把汤端出去。三姑娘你的心也太大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早该擦胭脂抹粉的,喝什么鱼羊汤?这羊肉膻味甚重,你喝一碗,一张嘴说话,就像跟羊睡了两晚上似的,这味道,两三天都散不去,你这样出去见人,不怕别人嘲笑?” 相嫣不吱声。 “你怎么做奴婢的,这点儿小事都考虑不到?”汤小娘又训春鱼:“这两天只准给三姑娘吃些清淡的,若想吃荤腥,也只准吃味道淡的。” 春鱼点头。 “姑娘的鞋子试一试也就行了,别走远,鞋子脏了也让人笑话的,衣裳都熨烫过了吗?在哪个柜里放?”汤小娘很是上心。 相嫣就有点不耐烦:“娘,你的话也忒多了。那汤我只喝了一小口,衣裳你也问过三四回了。都备好了。” “你怎么……怎么又没胃口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不是不舒服,是我想起来一件事。” 第三十九章 觉察不对 “什么事?” “今儿从月亮门那经过,我问二姑娘衣裳修补好没,她没理我。” “那就是没修补好。”汤小娘抱过春鱼递上来的黑猫一下一下的给它顺毛。 “娘,不是这样的。” “嗯?” “今儿我遇见她时,她怀里正抱着衣裳,看成色,像是新的,白天我只顾着炫耀我的鞋,倒把那衣裳给忽略了,如今细想,她怀中的衣裳金丝银线的,似乎还有团花纹,那颜色也是别具一格,又鲜亮又惹眼,看做工,倒比我这件还好。”相嫣有些懊恼:“我真该拿过来细看的,像是件花了心思的衣裳。” “你可别胡说了,我一点儿都不信。”汤小娘悠悠的撸着猫,闻着房中淡淡的玫瑰香味儿,懒洋洋的对着铜镜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脸颊细嫩,脖颈修长,美死了。 相嫣急了:“娘,你别再照了,娘,我越想越觉得不对,你说,二姑娘不会新做了衣裳吧。” “不会,她手里那点银子哪够,就是有银子,这会子火烧眉毛了,哪个铺子能赶制出来,时间来不及的。”汤小娘倚在梳妆台上细看,玫瑰花瓣做的胭脂,各色花露胭脂,青城最好的珍珠粉,檀粉,还有画眉用的螺子黛,西边新贡的用牛髓牛脂做的唇脂,各色齐全,一样一样排好,她拿起螺子黛对着眉毛轻画了几笔,又放回盒子里盖上,嘴上道:“你爹说,明儿会有人送螃蟹来,你把旧年吃螃蟹的那些银勺子银夹子的拿出来,准备着用。” “娘,我不想吃螃蟹。”相嫣觉得汤小娘一点儿也不上心,心里更觉得郁闷:“娘不信我的话,二姑娘真的有新衣裳了。只是不知在哪得的。” “我不信。” 汤小娘只是不信,相嫣心里又记挂着这事,晚饭也没好生用,只喝了半碗小米汤,便躺着去了。 躺也躺不住,叫上春鱼便往相遂宁那儿去。 “二姑娘新得的衣裳也该试试,不是奴婢多嘴,三姑娘的新鞋都试了,衣裳是大事,二姑娘也不能马虎。”明珠伺候着相遂宁换上新衣裳,怕看不清,还多点了两盏灯。 几盏灯把房里照的如同白昼。 纤细的腰身,银线织的交领,袖口精致的水波纹像真有水淌过,团花大气,花枝鲜活,裙摆层层叠叠,一走一动,银线闪光,金银夺目,这踟躅色衣裳不像衣裳,更像是一块画布,画布上鲜花繁盛,水波流淌,有动,有静,有刺绣,有留白,加上腰间那一抹银白束带,整个人一笑一颦,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相比而言,相嫣那套绯红衣裳就落入俗套了,根本不是这件的对手。 明珠甚少拍马屁,一向是实话实说的,如今也被这耀眼的华彩惊住了,她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只是道:“姑娘……美……美……没想到……这件姑娘穿着真好看。” “嘘……小心隔墙有耳。”相遂宁对镜转身,带起的风都是香的,这件衣裳应该是在熏笼里熏过。 明珠也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是要小声一点,若被三姑娘瞧见了,准得抢。” “姑娘,她们在说你的坏话,奴婢现在就去撕烂她们的嘴。”春鱼欲行动,相嫣按住了她的头,二人此时正隔窗偷看,这时候闯进去算什么?去抢衣裳?万一抢不过呢?万一把衣裳抢坏了,那岂不是要后悔? 辗转难眠,一夜竟如此之长,只觉得翻来翻去,是块饼子也烙熟了,相嫣还是睡不着。 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衣带翻滚,犹如花海,相遂宁就站在那一片花海里笑。平时觉得相遂宁丑,被这衣裳一衬托,丑都丑的那么别致。 人靠衣裳马靠鞍。 老祖宗的这句话没错。 天蒙蒙亮相嫣便起了身,未梳洗便去了汤小娘的房里。 相大英已去早朝,相嫣将夜晚所见一一细说了,汤小娘却是不动声色:“娘还以为多大的事,万事有娘,不必忧心。你爹说会有小太监送螃蟹来,咱们蒸着吃吧,已经几个月没吃过了,嘴里惦记那味儿呢。” 晨光熹微,果然如汤小娘所言,宫里的小太监送了十来只螃蟹来。因着稀罕,特意让婆子们收了螃蟹就开始拾掇。据闻这小东西最有营养,得给相嫣弄些吃才行。 若论季节,九十月份正是南部进贡螃蟹的时候,膏满蟹肥,蒸熟了掀开盖儿,那膏油能流出来,半个屋子都是螃蟹的香气,如今是二月,水冷天未暖,不是螃蟹的季节。 郭皇帝什么好吃的时令的东西未吃过呢,二月蔬果不新,也没什么稀罕东西打牙祭的,有官员便想着法的弄些反季的东西呈上来,好让皇上尝个鲜,果瓜自不必说,这螃蟹可不好养活,虽不贵重,到底图个功夫,郭皇帝便从几篓子螃蟹里挑了一篓子赏给相大英。 皇上赏的,十分荣光。 虽相家不缺银子,可螃蟹这东西的供应有限,往年也吃,不过一年也就吃个一两回而已。 远远的就闻到螃蟹的香味儿,待螃蟹端上桌,个个都挺着肚子,颜色鲜亮,还冒着油。 厨房婆子又端了醋碟儿,切了姜丝,配着蟹吃最好。 另准备了成套的拆蟹工具一一摆好,供主子们享用。 汤小娘亲自下手给相大英拆了蟹肉,又夹了姜丝配着送进相大英的嘴边:“让二姑娘也来吃吧,这螃蟹也难得。” “她吃不得这个。”相大英嚼着蟹肉道:“我记得她小时候大夫人喂她吃过一回,脸肿的跟个馒头似的,一双眼都睁不开,那时候找大夫看,大夫说二姑娘体质不合适吃螃蟹,吃多了还会要命,自那后她再没吃过。” “即使不吃螃蟹,让她来吃些别的菜蔬也好,到底明儿她跟三姑娘就要去赴宴,我总归得交待她们几句的。” “你总是好心。”相大英挥手叫管家张全,张全便亲自去后院请相遂宁了。 相遂宁甚觉意外。 瞧见那盘螃蟹的时候,螃蟹还冒着白气,相嫣拿银勺子敲着菜碟儿,往年这样的螃蟹,她一个人能吃仨,今年她一个也懒得动,只是晃神,见相遂宁来了,她的魂儿才回来,指了一个锦凳给相遂宁道:“二姑娘坐。” 第四十章 偷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马惊了 二月初二日,益出行。 出门的时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青城这地界,每到春上总要落雨,种庄稼的农夫盼雨,能省些浇灌的力气。 城里的文人墨客也盼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三两杯小酒就着雨,诗也就来了。 因着下雨,草色清新,长长的青石道光滑照人。 柳枝繁茂处,一辆盖着油毡布的马车在树下停着,一个穿灰袍的小厮握着鞭子守在马车旁。 相嫣穿了新衣裳新鞋子,梳了高高的发髻,发髻间珠花点点,手腕儿上的镯子泛着绿光,在濛濛雨水中透着鲜亮。 春鱼撑伞送她上车,小厮忙伺候着摆脚凳。 “刘虎,好生驾车,路滑,慢些。”汤小娘追着交待,又给相嫣整理衣裙。 相遂宁坐在马车另一侧,离相嫣一尺远,相嫣衣裳上的玫瑰汁子味儿她都能闻到,想来前一夜相嫣的衣裳是过了熏笼的。 以往二人也坐不到一起,这次去长信侯府,怕人议论,所以才挨着坐了。 “姑娘坐好了,咱们这就走。”小厮刘虎斜坐在马车前头,手里的鞭子一甩,清脆的声音能传两道街。 马蹄”哒哒哒”的往前去了,果然稳稳的,除了马蹄声,就余下雨打车顶的声音,油毡布上”啪啪啪”滴着雨水,雨水落到长街上,长街湿透,路旁水沟里已经开始积水了。 走到一半儿的时候,雨大了,就听见油毡布上跟洒豆子似的,”哗啦啦,哗啦啦,啪啪啪”的响,声音又脆又急。 小厮刘虎驾的一手好车,虽然周身湿透,可他或是吆喝一声,或是甩两下鞭子,拉车的马像能听懂话似的,不急不慌的往长信侯府去了。 柳树青青,草丛密布,拐过一条胡同进去,偌大的一片花海掩映着一处朱漆大门,便是长信侯府了。 约莫着,比往常多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也就到了。 相嫣掀开车帘,隔雨望过去,门楼厚重,屋脊重重,白色外墙有寻常人家三四处宅院宽。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都比别家的粗一些。 五六辆马车挨着白墙停好,有婢女撑伞拿脚凳,有小厮系马绳,看上去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却是井然有序,除了偶尔的马嘶声,并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须臾间又有两三辆马车驶过来,长信侯府的下人忙赶着上前接待。交待客人马车停在何处,主子们往哪个院走,下人们去哪处歇着。 自家的马车未停稳,相嫣已经把门前十来个贵女瞧了个清楚,威武伯家的孙女,东安公的嫡外孙女,忠勇将军的两个女儿,还有宰相家的堂侄孙女,人多伞密的,倒也瞧不全乎,但放眼望去,没一个长的囫囵的,皆是她的手下败将。 “我先下车。”相嫣由春鱼扶着掀开车帘。 这么多人,正是招摇的时候,哪能错过。 相遂宁在人群里瞧见了童四月。 童家开着流云坊,虽不缺银子,到底童征只是六品官,在青城这个地方,六品官到底拿不出手,或者为此,童四月打扮的虽然出挑,但并不十分贵重。一支银挑栀子花簪子,透着干净。 童四月也瞧见了相遂宁,忙快走两步上前,隔着马车福了一福:“又见姐姐了,真是有缘。” “四姑娘也来了,见到你甚是高兴。”相遂宁冲她笑。 “姐姐快下来吧,咱们一处走。我正发愁这些大人家的贵女我多半不识,一个人寂寞呢。”童四月咧嘴一笑,两个酒窝乍现。 明珠先下了车,摆正脚凳,欲伸手扶相遂宁。 相嫣看了小厮刘虎一眼,刘虎将鞭子交到她手里,相嫣举着鞭子冲马狠打两下,马吃了痛,扬蹄狂奔,一下就将相遂宁带离四五十步。 因着下雨,雨伞遮挡,各家又忙着欣赏长信侯府,并未有谁把相嫣的举动看在眼中。 直到明珠呼了一声:“二姑娘……二姑娘……马车跑了。” 相嫣利索的把鞭子塞回刘虎手中,望着远去的马车痴痴的笑。 马车狂奔在雨中的一幕伴着明珠的嘶喊,才把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再看时,马车已窜出了胡同,向着城郊的方向去了,那里有大片的草地,永安河也从那里流过,如果马车跌入永安河里,车上的人就要没命了,即使没落河,过了草地,前头便是石头山,撞上山石,也是死路一条,撞不上山石,那边有个悬崖,恐怕也凶多吉少。 众贵女从未见过这阵势,一时呆若木鸡。 只有童四月还清醒着,忙叫长信侯府的人:“你们还不备马去追。”可长信侯府的人也没见过这情形,一时也没了分寸。 “发生了什么事?”一骑黑马从胡同深处而来,落雨的清晨,雾色埋绿草,草皮上浮着一团白色雨气,这匹黑马踏草而过,像从云里飘来的,马上男子黑色锦衣,头盔上黑色盔缨高高束着,他的头盔罩着他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透着清澈的光。 眼见这么些人聚集,他手握缰绳,几乎未停,只听到童四月一句“前头有马车惊了,车上还有人。”便往城郊追去。 一骑烟雾,如梦如幻,他的黑影也消失于胡同尽头。 这黑衣有些面熟,似乎是见过。 相嫣立在台阶下望着那团烟雾凝神,是了,这是长信侯府的公子蓝褪,小蓝大人。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从宫里交班回来的。 春鱼有些担忧,小声附耳道:“三姑娘,小蓝大人会不会救二姑娘?” “我不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相嫣冷哼着:“说不准现在她的马车已经撞在哪棵树上了,又或者,她已经跳车摔死了,神仙难救。” “三姑娘说的是,三姑娘说的是。”春鱼也喜滋滋的。 相遂宁想过跳车,可马车疾奔,如果冒险跳下去,非死即残,现下已是总有刁民想害朕,再摔出个好歹来,或是卧床不起,或是一瘸一拐,岂不是要受人摆布?不能跳。 她试着控制马,可驾车是技术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会的,这马跟她不熟,也不听她的使唤。她试着吆喝了两声,那马还跑的更快了。 第四十二章 抱在一起 一路上过了好几块大石,又差一点撞上一家纸扎铺,过了一座拱桥,吓的挑东西的货郎扔了扁担,吓的卖糖葫芦的小贩抱着糖葫芦疯跑,吓的卖豆花的人扔掉了勺子,吓的给青菜洒水的妇人扔了青菜缩到墙根儿。 天桥边说书的先生搂着二胡,只觉得嘴边一阵强风,吹的胡须直颤,天桥上穿着七彩宝衣跳舞的外族女子冲着马车吹起了哨子。 众人的动静似乎给了马力量,或者这匹马被关久了需要撒欢,一口气就跑出青城跑过草地,往着永安河去了。 寻着这些人惊恐的目光,蓝褪骑着马一路追行,只觉得马蹄越来越快,快的像暴雨打在房檐上,一阵接着一阵。 一直追到永安河边,眼看就要追上,那马掉进了河里。 跳进河里的马车终于慢下来,起起伏伏,像在大海里失去方向的帆船。 相遂宁在马车里站不住,也坐不下,想跳进河里,可脚上使不了力,只觉得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封闭了她,使她插翅难逃。 古代女子不贞,族人便将她灌猪笼,手脚绑了关进笼子里扔到水中慢慢淹死。 相遂宁觉得,她也快淹死了。 她不会游泳,一瞬间的功夫,已经喝了好几口水。 她随着马车渐渐下沉,越沉越深,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这白,是秋天早晨的雾,是冬季木盆里结的冰,越来越混沌了。 一双手掀开车帘伸进来,这是一双大手,紧紧的揪住相遂宁的衣裳,像一把钳子死死的钳住她,一刹那的功夫,就把她从马车里揪了出来,相遂宁半眯着眼睛,嘴里“咕噜咕噜”的冒水,像水壶烧开了。 就觉得像有一个黑衣人抱她在怀中,这是人吗?还是一条黑鱼,为什么身上湿漉漉的,滑溜溜的呢。 一句话也没说,蓝褪一手搂着相遂宁,一脚蹬着马车顶部的油毡布,一个借力,往上一窜,冒出水面,然后一只胳膊夹着相遂宁往河边游去。 永安河毕竟是护城河,这时候化了冰,正是涨水的时候,游到岸边,蓝褪的衣裳已经湿透,力气也已经用了一半儿了,嘴里喘着粗气,用力的将相遂宁拉到草地上才松开。 豁然开朗,总算透过气来,雨水滴在相遂宁湿润的头发上,她满头满身的水,想说话,嘴里又吐出水来,喉咙里像含着一只蛤蟆,挠的她嗓子眼儿疼,火辣辣的疼。 不能死。 她微微侧身,看着那个黑影牵着马往这里来,拼着命喘气:“公子……救我……”嗓子太疼,她眯上了眼睛,眯上眼睛好多了,觉得身下的草地都漂浮起来。 蓝褪没有说话,抱起相遂宁放在马背上,说是抱,更像是扛,像扛一个米袋子似的。 相遂宁晃晃悠悠,坐也坐不稳。 蓝褪坐在她身后,只得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双腿一夹,嘴里喊了一声,那马就沿着来时的路奔回去。 二月,乍暖还寒,何况湿了身。 一路上风吹雨打,像一把把利箭穿透了身体。 相遂宁倚在蓝褪胸口,她湿漉漉的头发像一条条小蛇爬进了蓝褪的锦衣里,蓝褪觉得湿腻腻的,低头看她,她像个孩子般,就这样贴着他。 顾不得男女有别,顾不得青城人的目光,就这样一路狂奔,一直到长信侯府。 府门外已经聚集了十几辆马车,或许是因为惊马的事,所有人都在外头候着。 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众人的心也还吊着。 长信侯去了宫里,这会儿还没回来,公主听到了动静,亲自在门口迎接,见一匹马穿风过雨而来,看见那黑色锦衣,黑色头盔,她几乎落下泪来:“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回来了。” 蓝褪骑马一直到公主面前,一紧缰绳,那马便稳稳的停住,早有下人小跑着上前来牵马了。 马背上的相遂宁半梦半醒,或许是吓的,或许是冻的,整个人神游天外,只觉得蓝褪胸口是热的。 公主甚是诧异。 马背上的女子头发凌乱,珠钗全无,脂粉似乎也冲涮的干净,脸色煞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绯红衣裙过了水,紧紧的贴着她的身子,十三四岁的姑娘,如荷叶出水,虽不是玲珑有致,倒也有几分身段,只是气色很差,萎靡的缩着,浑身打颤儿。 看脸,面生,这是哪家的姑娘并不重要,她的死活也无人关心,只是蓝褪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这一行为,差点儿让公主的心跳到地上。 蓝褪是她唯一的儿子,是这长信侯府以后的继承人,她的依靠和依仗,说是在禁卫军里当差,干的也是露脸得闲的活,加上当差时好几个人一组,又是在这皇城脚下,并无什么危险的地方。 如今这女子,竟让蓝褪犯险。 刚才落水救急,蓝腿伸手去抓相遂宁,因相遂宁重,他的手从车架上滑过,如今看来,血已湿了锦衣,浓重的血水顺着他的手腕一直往下滴。 公主哪见过蓝褪受伤,心疼的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蓝褪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相遂宁从马背上揪下来,双手抱着就往房里去。 二人衣衫皆湿,如今就这样抱在一起。 那种熟悉的温暖又回来了,是蓝褪的胸口,相遂宁想挣扎,却被他抱的更紧。她只有贴着他,贴着他坚实的前胸,她太冷了,冷的牙齿打颤。 他的胳膊受了伤,抱她一用力,血水又流下来,合着雨水,在府院的长道上画了一条血线。 众人皆惊。 有胆小的贵女瞧着那殷红的血,眼睛一翻已然晕了过去。 另有人大着胆子猜测:“我瞧着那姑娘喘息甚微,不会死了吧?” “不会吧?如果死了小蓝大人不会救回来吧?” “可惜了小蓝大人,遭了这么大的罪,你瞧,他自己都伤着了。” “是啊,公主这回可心疼死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这些人的话像蚂蚁叮咬着相遂宁的耳朵,那些个死呀活的字眼隔着雨都那么清晰。 蓝褪怀里抱着她,大步往厢房去,并未低头看他,只是坚定的道:“你不会死,死不了。” “真的吗?咳……咳……” 第四十三章 卖灵芝 “快去请大夫。”蓝褪把相遂宁放到床踏上,交待小丫鬟:“让府里的人套了马去。接了大夫坐着马车过来。” 丫鬟去叫人套车,厢房里没人伺候,相遂宁还是湿的,蓝褪叫婆子去准备干衣裳,婆子去找衣裳的空当,他抖开一床被子给相遂宁盖上,怕她冷,从脚包到头,像裹粽子,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又想起来相遂宁也需要呼吸,又把被子掀了,重新裹,从脚裹到脖子,这下把头给她露出来了。 蓝褪有些尴尬:“对不起,伺候人的活……我以前没干过。” 他自幼跟着公主长大,出入皇宫也是寻常事,身边伺候的人丫鬟婆子小厮书童加起来,少说也有十来号人,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添衣或是加衣,那些丫鬟们为了伺候他还要争抢一番,他什么时候给别的女人盖过被子。 相遂宁还在哆嗦,脸更白了:“难受……我难受……” “你哪里难受……” “不知道……哪里都难受……咳咳……” 蓝褪想伸手摸相遂宁的额头,伸出手又觉得不合适,可退回来又有些担心,眼看着相遂宁喘气越来越沉,他将手在嘴边呵了呵,等手暖了,才放到相遂宁的额头上。 “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烫?”相遂宁嘴里又挤出一点儿水。 “不烫,还有些凉。”蓝褪摸摸自己的额头:“这有点奇怪。” 他又呵呵手,重新放到相遂宁额头上,她的额头甚是冰凉。 “你先躺着,一会儿婆子会来给你换上干衣裳就会舒服些,府上已经套上马车去请大夫了,想着大夫一会儿就到。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蓝褪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雨已经停了,厢房的空气有些潮湿的味道,像苔藓的新鲜味儿。 窗边的芭蕉绿油油的,像是刚被油刷过,一对儿天青色宽口瓷瓶摆在长案上,瓶里放了几卷画轴。悬的珠帘是上好的珍珠,床前银钩绞成凤凰图案,这些明闪闪的珍珠,晃动的银钩啊,让相遂宁更朦胧了,声音也是闷闷的:“你去哪?” “去叫个人来,去去就回。” “你快点回来。我一个人躺这会儿害怕。” “好。” “你答应我。” “答应。”蓝褪说着拔腿出门。 几句话竟说出了依依不舍的感觉。 相遂宁躺在那儿裹着锦被,身子又湿又重,刚才说的那些话,如果是她清醒的时候,挨两鞭子也说不出口,可不知道为什么,被蓝褪救下,就觉得他周身充满了安全感,生怕离了他,自己又被丢进波涛汹涌的河水当中,又要死了。 或许,她身子太脆弱了。 或许,她脑子混沌了,连说话都反常了。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抬起手,重重的按在额头上,一点儿都不凉,反而有些烫手,蓝褪净是骗人,这头热的都能煎鸡蛋了,都要冒烟了,哪里凉呢? 她发高烧了。 她并不知道,发高烧以前,也会手脚冰凉,这冰凉过后,便会烧的更高。 这冰凉之后的高烧,足以把她烧的不省人事。 婆子前来禀报,说是少爷说了,要给那姑娘换上干衣裳,身上的湿衣裳,怕是穿不住的。 公主不说话。 蓝褪的妹妹蓝姎听了婆子的话,带着她往自己的房中去。 “你去干什么?”公主问。 “哥哥说要给那姑娘换衣裳,我瞧着那姑娘跟我胖瘦差不多,我去房里拿我的衣裳给她穿着。” 公主没心思留意这些,着急的拧着手帕望着门外:“你哥哥又骑马出去了,如今拦也拦不下,不知去了何处,要去做什么,祖宗啊,他的手还流着血。” 以往蓝褪休了班,就呆在府中撵也撵不出去,想让他去喝个小酒听个小曲儿,简直比登天还难,今儿策马奔腾,拦也拦不下,真让公主意外。 蓝褪骑着马,马踏雨水,水花溅起两尺高,沿途楼宇一座接一座被他抛在身后,只觉得迎面的风更大了。 风吹动他的袍领,一直灌进他的身体里,他的胸口都是冷的。 他不禁低头俯视,想到刚才相遂宁还倚在他胸前,瘦瘦弱弱,真是可怜。 以前陆御也曾跟他同乘一骑,他只想赶紧把他丢下去。 今儿这感觉太奇怪了。 他不由得又夹了一下马腹。 一直骑到陆府,想找陆御。 守门的下人打着千儿道:“原来是蓝少爷来了,真是不巧,我们少爷不在,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要不,蓝少爷等等?” “不必了,我去找他。” 像是有急事。 下人见蓝褪的手流血,忙道:“蓝少爷这是受了伤?需不需要上药?府里现成的。” “不必了。”蓝褪又夹了一下马腹,马便驰出了胡同。 若说陆御,成天招鸡逗狗的,他可在府里呆不住。 就这青城里,酒楼,茶摊,说书行,耍杂技的天桥,赌场,妓馆,就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只要脚能到,他都摸的滚瓜烂熟。 青天白日的,想要逮着他,难度等于下海捉鳖。 那也得捉。 蓝褪决心到捉到他。 酒楼没有,茶行没有,算命先生的小摊也没有,一路找过来,一直找到一家药铺门口。 “就你这灵芝还值五十两?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别处转转,莫说真灵芝也值不了五十两,你这根本不是灵芝,是蘑菇啊。”药店的掌柜摊着手:“你换一家坑吧,给我们留条活路,小店利薄。” 手拿蘑菇的人躺在药铺门口耍赖:“我这明明是灵芝,你不识货,还说是蘑菇,反正今儿你们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故意找事的混混。 掌柜的急出一头汗,不理他吧,他不走,挡着门没法做生意,理他吧,他就不讲道理。 “我认识这个东西,这就是上好的灵芝啊。”陆御站在人群里拍着手:“家父就是太医,这东西我家多的是,听我的,这就是灵芝,最少值五十两。” 混混赶紧爬起来:“这位小爷,您识货。” “这么好的灵芝,不买太可惜了。掌柜的。给他五十两,买下吧。”陆御吆喝。 第四十四章 丑桔 “这位少爷,您就别裹乱了。”掌柜的直发愁。碰到个混混已经很倒霉,又遇上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子哥。 “这么好的灵芝,你们不买,我可买了。”陆御说着,从围观的小贩果篮里挑了个丑桔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拿去给混混。 混混一脸茫然。 “五十两银子呢,我就没有,这是一块金子,你掂量掂量,少说一斤重,用来买你的灵芝,足够了吧?”陆御将丑桔塞到混混怀中。 “你……这哪是金子,这明明是丑桔。” “我还没嫌你的灵芝是蘑菇,你倒嫌弃起我的金子来。”陆御大声嚷嚷:“大伙都来瞧瞧啊,来瞧瞧我这是不是金子。” 众人早看混混不顺眼,纷纷附和。 “哟,这么大一块金,在青城能买一间屋了。” “是啊是啊,这金子光灿灿的,一般人没有这么阔气的,随便一出手,便是这么大的金子。这块金买你的灵芝你不亏,快些卖了为是。” “你卖不卖?”陆御追问。 “我不卖,你拿桔子当金子使,你那是胡说。” “兴你胡说,不兴我胡说?” “反正不卖。”混混重新躺到地上装死。 他在青城这墙根下苟活,平时弄些不痛不痒的买卖,或是去酒楼吃霸王餐,或是去算命先生那里砸他的招牌,或是躺到人家车轱辘下说被撞了,多多少少的,都能讹些银两。 今儿讹药铺,偏碰上陆御这个多管闲事的,比自己都黑,拿桔子当金子使。 反正躺地上不能起来,起来人就输了。 “哎哟,禁卫军大人的马惊了,拉不住了,哎哟,这马一蹄子下去,要踩死人。”陆御远远望着蓝褪骑马而来,故意吓那混混。 混混惜命,透过众人腿缝果见一匹马“哒哒哒”的过来,吓的站起来就跑,蘑菇也顾不得要了。 “你的灵芝掉了。值五十两银子呢。”陆御捡起蘑菇朝混混扔去。 众人笑起来。 药铺的掌柜拱手:“多谢少爷,多谢少爷解了我们的困。不如挪步到我们铺子里用茶。” 说了一会儿话,是有点口干舌燥。 陆御正要抬步,蓝褪的马已经到了眼前,揪着陆御的衣领就把他揪到了马背上,陆御被勒的咽了两口唾沫,再回头时众人及店铺已被抛到脑后,只觉得耳畔生风,呼呼作响,就像七八月天气谁在他身边呼啦啦的摇着纸扇,听着脆响,脸上很疼。 马蹄飞奔。水青色衣衫扬起来。陆御一说话,先喝一口风:“哥哎,你这是休班了?今儿怎么这么好的兴致要带我逛?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去吃酒啊还是去看戏啊?” “搂紧我的腰。” “我不搂。”陆御表示拒绝,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骑一匹马,搂在一起缠缠绵绵,让人看见了好吗? 要脸。 坚决不搂。 蓝御又夹了一下马腹。 陆御整个人前倾,熬不过惯性,他不自觉的搂上了蓝褪的腰,发觉蓝褪的衣裳是湿的,冰凉,又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手上也黏糊糊的,抬手一看,手上血淋淋,满手的红,染了他水青色衣衫的袖口。 “我流血了?”陆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刚才那混混给我使了阴招?没见他动粗啊?难道他甩了飞镖?可我也不疼啊?” “是我的血。” “啊?” “我受的伤。” “你受伤了?”陆御赶紧回头看,禁卫军在京城巡查,难保惹上什么不要命的人,别是有人在后面追杀吧,倒也不像,可心中着实不踏实:“蓝褪,你让我坐你后面不会是替你挡刀子的吧?先说好,我陆御上有老下有小,我……你是你娘亲生的,我也金贵着呢。” “你要坐前面吗?” “坐前面安全一点吧?” “坐前面你就靠在我胸口。” 脑子里有画面了。陆御不敢往下想:“我坐后面挺好,挺好。” 又过了两条街。 “你要带我去哪儿?”陆御扶着蓝褪的胳膊:“哥,哥,你要带我去哪,我心里怎么那么没着落呢?要不你把我放下来?” 陆御一使劲儿,蓝褪胳膊上的伤又“咕咕”的冒了一缕血。 蓝褪轻轻的皱了皱眉。 陆御忙收回手。 皇上亲赏的御马,长信侯府好生照管,跑起来腾云驾雾一般,穿街走巷,一会儿功夫,就沿着青城绕了一圈,稳稳的停在府门口。 “需要你来瞧病。”蓝褪把陆御从马上扯下来,担心他磨叽,揪着他的衣袖带着他走。 陆御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心不甘情不愿的由蓝褪拽住,蓝褪走的快,陆御跟着跟着,两只脚走路都不够用了:“哥,你们长信侯府的人病了,请的大夫多半是宫中的太医,我一个无名小卒,拉我来做什么?” “你是陆御,我知道你有给人看病的本事。” “我那是什么本事,都是歪门邪道的……邪术。” “我不管是不是邪术,只要能看好病,我便信你。”蓝褪斩钉截铁。 难得这世间还有一个美男子肯相信他陆御,蓝褪,算你识货。 陆御自幼喜欢医术,别的孩子穿开裆裤骑木马扔花炮的时候,他就开始踩着矮凳捣鼓他爹的药匣子了,那些个中药名,什么救必应,白芥子,翠云草,雪上一枝蒿,青羊参或苦石莲,他爹盘一遍,他至少盘三遍。 别的孩子开始启蒙读书受教于先生的时候,他已经捉住毛笔开始练方子抓药了,有一年蓝褪跟他出去玩,路上被花蛇追着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怕被家里人知道受罚,陆御亲自去采了药嚼碎了捂在伤口上,又偷偷抓了药熬了给他喝,不出五天,那伤口竟然结痂了,落了痂,半分伤痕也没有留。 自那后,蓝褪便信了陆御的邪。 相遂宁由婆子扶着换了衣裳,穿的是蓝姎的旧衣。一件灰蓝色的对襟,里头套着墨色绣石榴锦衣,这石榴是照着蓝府影壁后的三四棵石榴树绣的,颗粒饱满,颜色鲜亮,一粒一粒的籽,像宝石一样,绣的时候缠了银线,所以每一粒石榴籽都泛着银光。 蓝姎最喜欢石榴。 第四十五章 不是病 相遂宁觉得身上越来越烫,头很胀,像睡多了。 蓝褪走后,她侧躺着望着门口,心里默数着,其中有一个小厮牵一匹马路过,有一个丫鬟端一盆热水进来给她擦洗,有一个丫鬟端了热的茶水,婆子带着蓝姎来给她换衣裳,统共就这么些人,这么些事,似乎也没过很久,雨落了,又停了,隐隐约约的太阳钻出云层了,升的很慢,还没有到树梢上呢,远处的房檐上还有太阳的红光。 “是蓝姎病了啊。”陆御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是妹妹不舒服。蓝姎,哪里不舒服啊?”陆御坐过去,相遂宁抬头,吓了他一跳:“怎么是你?” “我在这儿呢。”蓝姎扑哧笑起来,耳边一对儿石榴籽的宝石耳环一颤一颤的:“堂哥,你再瞧瞧,躺着的人是我吗?” 衣裳是,人不是。 陆御尴尬。 “堂哥多日不来,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吗?”蓝姎笑。 陆御尴尬岔开:“这是怎么回事?相府二姑娘这是怎么了?” 蓝褪把惊马的事跟陆御说了,长话短说后,又道:“她受了惊吓,似乎身子不舒服,你给她瞧瞧。” 有婢女进来收拾,见了蓝褪忙屈膝道:“少爷让请大夫,府里的家丁已经套了马车去了,这会儿还未回来。” 宫里的太医,要值完宫中的班儿,抽了空才能来。 外头的大夫,又担心是庸医,不可靠。 还好把陆御揪过来了,两手准备,多少能救急。 “把手伸出来我瞧瞧。”陆御像个大夫一样,给相遂宁摸了脉,又看了看相遂宁的舌苔,然后按了按相遂宁的额头。 相遂宁自我感觉就像是市场上待卖的土豆子,由着陆御翻翻捡捡。 陆御手上忙活,嘴上没话。 最害怕大夫不说话,大夫不说话,就感觉自己来日无多了。 “她怎么样?是不是落水着了凉?城郊离这里不近,她衣裳湿透了。”蓝褪隔着珠帘问。 “她没事,倒是你,你衣裳也湿了。”陆御道:“你不想有病耽误值班,就先去换衣裳,一会儿再过来,我给你看看伤。” 蓝褪前脚走,陆御便咳嗽了一声。 “你说话呀。”相遂宁先说话了。 “我观观你的气色。” “你都观……许久了。”相遂宁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只好扭过头去。 陆御给她脑袋掰过来。 这个货,不晓得人家女孩子会害羞吗? 相遂宁又扭过头去。 “你都丑成这样了,让我看一眼还害羞?”陆御叹气:“你恐怕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鬼见了都要蹦开三丈远。” “陆御。”相遂宁从床上坐起来,病中坐起脚重头轻,身子一晃要歪倒,忙扯了一个长引枕垫在身后,士可杀不可辱,小脸一红瞪着他:“我哪里丑?你不要……诬陷我。” “蓝姎,你去把小铜镜拿来。” 蓝姎有些不忍心:“堂哥……” “去拿,不然她不死心。” 蓝姎一向听话,很快便去拿了一面小镜子,犹豫着要不要给相遂宁,陆御已经拿过去塞到相遂宁的手中。 隔镜不敢细看。 相遂宁只照了一下,手一松,镜子就掉下来了。 《红楼梦》里的镜子名唤“风月宝鉴”,一面出美人,一面出骷髅。 当年贾瑞端着“风月宝鉴”看来看去,一喜一惊,一惊一喜,未出几日便凉透了。 眼前的这铜镜,显然不会是“风月宝鉴”。 可它比“风月宝鉴”还狠。 镜中的自己丑出升天了。 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不传谣,不信邪。 相遂宁又拾起镜子照了一下。 镜子到底不会骗人,相遂宁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像是被几千几百只蜜蜂围着叮咬了,整个头肿大,至少比往常大了一倍。嘴唇更是肿成了香肠,肉嘟嘟,红艳艳,直接从脸上突了出来,比鼻子都高。 陆御没有说谎,而且还嘴下留情了,这哪里是丑,这是妖怪附身了。 听说河里淹死的人,过几日就会发泡,肿成两倍大,白生生的浮在水面上,像一艘白船,飘摇晃荡。 自己虽然掉河里,可也被捞出来晾干了,如今尚喘气,不至于泡成这样啊?蓝褪跟自己在河里游了一遭,他也没变丑。 “你这不是掉河里的原因。你丑不怪河。” “那我是什么病?” “不是病。” “嗯?” “掉河里被捞出来,受了惊吓,会精神恍惚,我瞧你还知道瞪我,不像很恍惚的样子。”陆御问相遂宁:“你身上烫,脸上肿,是因为吃了不应该吃的东西。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吃了会死人,比如,有的人吃不了蛋黄,有的人连米都吃不得。吃了,轻者会变成你这样,重则,就死了。” “我吃了不应该吃的东西?”相遂宁甚是疑惑。 “你仔细想想,你平时不能吃什么?又吃了什么?” 平时不能吃螃蟹,前两日的螃蟹,她一口也没吃,闻都没闻。 小时候贪嘴,那时候自己的母亲唐氏还能做些主,好吃的也先紧着相遂宁,吃了螃蟹后,肿成那样,唐氏看着都后怕。请了大夫开了方子,喝了四五天才消了肿。 保命要紧,再不敢碰螃蟹一下,这是惹不起的物件。 难道自己对别的东西也起反应? 细想想这两日,自己吃的用的,也都是寻常见的,并没有什么例外。 “如若开方子,喝一剂身子就不烫了,若要全好,少说得三四天。”陆御从袖里摸出一个黑药丸。 “吃了它,一会儿就消肿了。”陆御有些心疼,这些药丸,那可是祖传的救命用的,平时哪买去,先不说成本,便是制药,就很繁琐。 今儿又要便宜这个相家二姑娘。 相遂宁捧着药丸看了看,比自己的手指头都粗。 “吃下去。” “这……” “吃了这丸药才能好的快。” “可是……这也不能干噎吧……好歹给我点水送服。”相遂宁努力争取,虽然自己丑的不成样子,可在外男面前扯着脖子往下咽这粗药丸子好吗?万一再咽不下去喷出来弹到他脸上……想想都可怕。 第四十六章 幻觉 蓝姎已经端了水来:“这位姑娘,是我们怠慢了,请喝水,请服药。” 把药丸放嘴里,送上一口水,并未咽下去,嘴里真苦,相遂宁皱眉,又喝一口水,才勉强下咽,放下引枕,眯上眼睛,静待药力发作。 “张嘴。”陆御道。 “干什么?” “看看你把药丸咽下去没有。”陆御笑:“毕竟你是我医过的人,这药丸不好吃,你若吐了,一是浪费了我的药,二是坏了我行走江湖的名声啊。” 他倒思虑周全。 蓝褪已换好了衣裳,脱去值班时的黑锦衣,去了铠甲,如今穿一件绾色交领长袍,腰系白玉带,那柄长配刀,也卸下了。 不穿锦衣不配刀的蓝褪,柔和了许多,身形矫捷,步履款款,棱角分明的脸上,眉目清朗,眼眸是那样黑啊,像相遂宁刚才服的药丸。 不着锦衣的蓝褪,看上去像个邻家的贵公子了,不像是那个冰冷不近人的禁卫军了。 陆御给他验伤。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蓝褪拒绝。 陆御还是给他看了,拿了白布给他包扎:“对你来说这是小伤,不过得包起来,一会儿太医来了给你开两副药,好的快些,你娘也放心。” 倒也是。 从小到大蓝褪有了事,轻者摸仙人球肉里扎了一根刺,挑出刺,公主都要叫太医来给蓝褪开副药喝以求巩固,何况这日他流了血。 蓝姎见蓝褪无碍,忙去前厅告诉她的母亲以求母亲心安,她走路很快,可挺背收腹的,小碎步迈起来,步步生莲,格外好看,她走的那样稳,耳畔的坠子动也没动。 是个斯文姑娘,长信侯府教导有方。毕竟养在公主膝下的,又有宫中的嬷嬷教导,若论礼仪,一点儿不比宫里的人差。 “蓝姎比去岁又长高了些,去岁她还不到我肩膀。”陆御空下来,扯着蓝褪腰间的荷包玩:“你也有这东西,上头绣的什么?” “好像是马驹,是四年前蓝姎刚学绣活的时候给我绣的。” “马驹倒不像,我以为是鹿。” 二人就笑起来:“今儿早晨还下了雨,我想着这天气,长信侯府定然闭门不开,宴席自然要推迟,所以没有来,只在街头闲逛,不料还是被你逮来了。怎么样,那些贵子都来了谁?” “乌泱泱的,这会儿我爹下了朝在戏园子里陪着,过一会儿我也得去看看。” “贵女呢?都长的怎么样?” “京城的贵女长什么样,你不都知道。” “瞎说,你可不要败坏我的名声。”陆御小声道:“据青城人说,长的最好的,要说里头躺的这二姑娘的妹妹相嫣,你可瞧见她了,长的如何?穿戴如何?” “我娘跟蓝姎这会儿应该在花园的畅春亭里陪着她们,我没见。” 二人在珠帘外小声说话,房里静的很,除了他俩的声音,珠帘都是静默的。 “相二姑娘如何了?严重吗?”蓝褪有些忧心。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姑娘家了,舍身救她,哥,你不老实了。”陆御笑。 “不要乱讲,二姑娘的名声重要。”蓝褪小声道:“二姑娘是来长信侯府赴宴,若出了差错,如何向相大人交待,还好她无大碍。” 隔着珠帘向里望望,相遂宁似乎是睡了。 婆子上前去给她重新盖了锦被。 盖到胸口,又掖被角。 蓝褪脸一红,想起他把相遂宁整个包在被子里,差点闷坏她。 接触的女孩子少,没什么经验,办事不牢。 还好她无事。 陆御的药丸是不传之方,止血凉血,静心去火,也能消肿去淤,延续性命。 就冲这药丸,才抓他来的。 “哇——好大的水——哇——一艘船,一艘用香蕉做的船。”相遂宁坐起身,怀抱着引枕做划船状,东划一下,西划一下,像抱着船桨,划的很努力。 又丢了引枕,举着一只胳膊做冲锋状,屁股还在床上一起一伏的:“驾——驾——马儿快跑,前面就是草原了,都是青草,我带你去吃草。” 似乎是累了,又躺下去,抬头望着帐子,伸出双手来抓挠:“你是哪里来的人,怎么头顶上长了一对犄角?哇——还有水母,水母怎么在天上飞?绿色,紫色,蓝色,黄色,好多颜色。” 青城贵女,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在外人眼里,皆行止有度,仪态端庄。 珠帘后面这贵女。 咦。 陆御默默喝了一盏茶。 蓝褪很是不解。 相遂宁这样,像被施了咒一样,以前府上请的道士来驱魔,嘴里也是这样胡乱念叨的。 “你不用怕,也不用觉得奇怪。”陆御解释:“她出现幻觉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身子承受不住。” “不是服了药了?” “黎明前总要黑暗一下,人死之前会有回光返照,她服了药将好,体内毒素反弹一次,这不奇怪。”陆御倒是见多识广:“她歇一会儿,药起了效,也就好了。” 果然,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相遂宁的肿就消下去了,虽出了一身的汗,身上不烫了。 眼睛能看清东西,瓷瓶是瓷瓶,帐子是帐子,墙上画卷里的点点红梅,还有红梅树杈儿上的青鸟都看的清清楚楚,就连台阶下的六盆君子兰,也数的过来,君子兰叶子上还挂着雨水,那些透明的雨滴也清晰可辩。 嘴里不再有苦味儿,反倒一丝甘甜,像甘草的味道,比冰糖还甜。 似乎是做了一场美梦。梦中五彩斑斓,下五洋捉鳖,上九天揽月,精彩极了。 神清气爽,而且还有点饿,肚子“咕噜”了一声。 婆子赶紧端上芙蓉糕,相遂宁捏了两个塞进嘴里,肚子不空了,好多了。 下人来报,太医已经来了,在前头等着。 “快去让太医再瞧瞧你的伤,瞧了伤咱们不耽误喝酒。”陆御推着蓝褪出去。 “二姑娘如今怎么样?”蓝褪问:“不然先在这厢房里歇着?还是套了车送二姑娘回去?” 不能回去。 回去祖母会伤心。如果因为自己搅了长信侯府的宴席,公主恐怕心生芥蒂。 “我好了,一会儿梳了头就去赴宴。” “果然嘴闲不住,这才刚好,又要去赴宴。”陆御撇嘴。 蓝褪交待婆子:“去叫丫头们伺候着,给二姑娘梳洗好后,引她到我娘她们那里去。” 第四十七章 脱衣粉 戏园子里,一出《昭君出塞》正上演,“王昭君”着火红色披风,怀抱琵琶,一步一顿,如泣如诉,丝竹管乐,糅合了花旦软糯的唱腔直往人怀里钻。 五六张圆桌坐的满满的,觥筹交错,个个脸都红了,像抹了胭脂。 众人一味儿吃酒说笑,倒没几个人认真听戏的。 蓝褪一去,十来个郎君放下酒盅笑起来。 “小蓝大人今日英雄救美了。” “小蓝大人定要多喝两盅压惊才是。” 蓝褪一一喝了众人敬的酒,才陪坐了。 “陆公子也来了。”一个穿暗紫千层袍的男子以手支桌笑道:“据说陆公子给哪户人家瞧病来着,治坏了人家公子,被人家的家丁按在街头狠揍了一通。” 打人不打脸。 况且那都二百年前的事了,陆御都快忘了。 这又是哪家的仇人? 原来是忠勇将军的小儿子曾皋。 忠勇将军是副将,家中一个正房三个小妾,也算妻妾满堂,只可惜嫡亲的两个儿子都战死,只有第三个小妾生的曾皋不学无术,浪荡一场,不必去守边,也不必去营里谋差事,如今才算保住,可是忠勇将军的心头肉。 上次他路遇了陆御,让陆御给他配药,陆御不答应,他便恼了。 他跟陆御要的药,又名脱衣粉。 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陆御虽有医术,但此类不上台面的东西,他也不屑于顾。 加上曾皋黑胖黑胖的,跟刚蒸下的枣糕一样,他在京城里的花名也不好,陆御看见他就嫌弃,更别提给他弄药了。 曾皋当时就恼:“我曾三公子找你弄药是瞧的起你,你一个从三品御医家的儿郎,不要不识抬举。想我曾皋一生气,石头都能举起来,小心我举起你扔到永安河里去。” 陆御也没客气:“还举起我,你举自己都费劲。” “你怎么知道?” “你见哪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需要这些药的?还不是不中用?” 说实话容易挨打。 曾皋气的追了陆御半个青城。陆御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到半夜才敢回府。 如今又遇上了,如果不是公主府上,曾皋早把陆御扔油锅里滚三滚了。 “曾皋,跟谁说话呢?”穿五爪蟒袍腰系金带的少爷笑呵呵的走来,身后跟着四个太监打扮的人。 少年胖的没了脖子,两条腿像两根粗萝卜,十根手指就像是鼓槌,说一句话,就喘了。 曾皋忙跪下:“二皇子来了,恭迎二皇子。” 蓝褪等人也行了礼。 是宫中的二皇子郭铴,宫中四妃之一明妃唯一的孩子。 公主下的贴子,自然少不得宫里一份。 大皇子没来,二皇子便是这里最尊贵的了。 曾皋不敢拿陆御怎么样,但他也不忘给郭铴举报:“二皇子,这个就是陆御,就是那天不配药给我的人。” 二皇子郭铴比曾皋还要胖些,他俩站一块,像两只企鹅。 从前就听说二皇子这人最会算账,宫里的小太监给他端的洗脚水太烫,他便找人弄了一大锅开水,让人把太监的脚按进去,好好一双脚,算是烫废了。 谁敢让他不称心呢。 蓝褪有意护短,让开一张主位的座儿道:“二皇子请上坐吧。” 二皇子郭铴用肚子顶的陆御一个趔趄,坐下去吃了一个荔枝,吃荔枝的功夫椅子已经被他压的吱吱响了。 “二皇子,你该让陆御跪下,他爹才是从三品的御医,他这小子就狂的不行了,一点儿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曾皋站在郭铴身后扇风。 这个狗腿子。 郭铴倒没注意陆御,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问蓝褪:“听说今儿贵女们也都来了,都有谁啊?” “贵女们另坐了几桌,我娘在花园凉亭里陪着,我们外男并未见着。”蓝褪道:“想来也是京城大人们家的女子罢了。” “花园子离这儿不远,那边不是你们家的武场吗?”郭铴回味悠长的望着花园子的方向。 都知道他色,没想到色的这么明目张胆。 宫里的太监都说,明妃身边的宫女,没有一个能逃的过郭铴的魔爪。那些有孕的,未免暴露影响了二皇子名誉,还会被投进井里,宫女人人自危,求着太医给开落胎之药都求到陆御他爹那里去了。 凡是带个雌字的,见了郭铴都凶多吉少。 那些雌鸟站在树梢上,听到郭铴的脚步都得赶紧摇着翅膀逃跑,不然清白不保。 “一群爷们儿,听曲儿喝酒有什么劲,咱们一会儿去武场上练两手方显威风。”郭铴用手碾碎了一粒花生米。 曾皋忙道:“二皇子说的极是,这戏甚是乏味,我都快听睡着了。” 花园畅春亭里。 二十来位贵女依次坐着。 有女人的地方便热闹些,嘀嘀咕咕,跟麻雀儿一样。 忠勇将军的大女儿名曾妙的,吃着莲雾道:“我爹这会儿还在西部边陲杀敌呢,前年是在东南平乱,去年在西南定边,一年当中见我爹的日子甚少,唉,总也没个安定,到处都需要我爹厮杀。” 威武伯家的孙女梅景哼一声:“女子间的聚会,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事,忠勇副将那点本事才算多大?还不是受教于我祖父帐下,便是我父亲,也比他官位高些。” 曾妙果然不吱声了,脸通红。 一山更比一山高,公侯伯爵家的孩子,谁都不是差的。 这些贵女,头面首饰自不必说,便是衣裳,也极贵重,童四月默默看着这些或白或红的衣裙,大多数都是出自流云坊,每一件少说一二十两。有几件眼生的,也是上好的料子,看做工,像是宫里赏下的。 童四月六品的爹在这里根本不入流,若不是流云坊与长信侯爷有些来往,童四月恐怕也坐不到这里来。 童四月只是有些担心相遂宁,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雨后初晴,天气空蒙,空气甚好。”公主郭令珍亲自招待:“这些蔬果,都是难得,粉红珍珠,波罗蜜,火龙蕉,番石榴……女孩子多吃些果子好。” 婢女忙捧了各色果盘上来。 “谢朗定公主。”贵女们纷纷起身。 郭令珍唤朗定公主,当年她的爹扫平敌寇,照着“朗朗乾坤,天下大定”取的名号。 “相三姑娘怎么了?”蓝姎觉察到相嫣的脸色不大好,眉头皱的像蚯蚓。 相嫣来这亭子里,忙着跟各家贵女搭关系,话都说了两箩筐,茶也喝了三盅,又喝了些凉果子,肚子就有点疼。 “怎么了?”郭公主扫了一眼,并未多瞧相嫣。 相嫣脸一红:“我肚子……” “姎儿,带相三姑娘去东司。” 蓝姎忙在前头引路,相嫣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的。 第四十八章 绿衣少女 众贵女或是摇着手帕,或是捏着果子,嘴角挂着笑议论起来。 “长的美又有何用,还不是一样要去茅厕?” “怪道臭烘烘的,跟脚面上趴了只打屁虫一样,原来是她。” 众人又是一阵笑。 郭公主咳嗽了一声,众人才止了。 又上了一轮点心,有杏仁佛手,花盏龙眼,茶食刀切,九层糕,赤明香,逍遥炙,一排六个婢女各端一盘摆成花形。 贵女们道了谢,并未多尝,这些东西,于她们而言,倒不稀奇。 有小太监跑了进来,说大皇子近来苦练骑射,所以不能来了,朝阳公主陪着她的母亲在一旁观看,所以也不来了。 郭公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礼数已到,来不来的,遂她们的意思。 “既然朝阳不来,那就不必等了。”,郭公主交待厨房上餐,用了餐,贵女们可以猜猜字迷,吟诗作对,或是画些画,在湖上荡个舟,喂个鱼,打打马球,练练投壶也都是可以的。 青城的贵女,并不像前朝管束的那么紧,不准抛头露面,不准婚前跟少男讲话,不准读书,还得裹金莲脚。 这些贵女,识文断字,能织能补,弹的了琵琶,也抚的了古筝,插的了花,也做得了诗。 才艺多,所以玩起来一套一套的。 又有六个婢女开始放饭。 煎卧鸡,花炊鹌鹑,燕窝红白鸭子,宫保野兔,叉烧鹿脯,七星鱼丸汤,樱桃肉山药,香杏凝露蜜……各色菜式摆满了圆桌,后面还有菜品陆陆续续从厨房里端过来。 一茬儿一茬儿,传菜的婆子都排了十来丈远。 相嫣去了恭房,一个人在花园子里转了起来。 天气渐渐热了,长信侯府的花依次开了。 远远的,好像看到相遂宁由明珠扶着往园子里来,相嫣忙躲到一处假山后面。 晃眼的湖水,窈窕的身姿,还有几分病西施的样子,可不就是相遂宁吗? “没想到她毫发无损,还惦记着来赴宴,我小瞧她了。”相嫣气恼的揪掉挡在面前的一枝黄花。 “三姑娘莫气,纵然二姑娘参加了宴席也没妨碍,她的姿容哪里能跟三姑娘比?”春鱼赶紧给相嫣顺气。 “还算你了解我。我岂会把二姑娘放在眼中,也不瞧瞧她那样子。”相嫣以手扶额,阳光有点晒了,没想到雨后的阳光这么厉害,她额头都是烫的。 春鱼欲扶着她回宴席上去。 相嫣却往戏园子那里瞅:“据说今儿来了很多贵子呢,比我家门第高的也有,只是男女有别,不能得见,不知这青城的贵子都是什么模样。” 一想到公侯家的公子,甚至宫里的皇子都来了,相嫣的一颗心就要跳出来。 跟那帮贵女有什么闲话可说的,瞅一瞅哪位贵子风流倜傥,长的匀称家里有钱才最重要。 既然来了这一趟,不如趁着身边没别人,往戏园子那边去看一看。 相嫣偷偷的压着步子往戏园子那边去。 如果有人问起,便说是迷路了就好。 长信侯府的戏园子建在一处高台之上,临着九曲回廊,上下有三四级台阶。 夏日里请了戏班子在这里唱戏,众人围着水榭坐下,一边品冷食一边听戏,最是畅快。 如今还不到夏日,塘里的荷叶已露了头,十来只鸳鸯并野鸭在水面上悠闲的游来游去,两三只青鸟从天空中伏冲下来,落到芦苇丛里,嘴上点了点水,又向空中飞去。 九曲回廊尽头,是唱戏的声音。 一群或白衣或青袍的少年围在那里,像在喂鱼。 九曲回廊隔着水面三四尺的样子,金鱼蹦起来,水能溅到回廊的木头上。 这些金鱼又肥又壮,少说有几百上千条,在水里游动,像一抹霞光,水面都是红的。 “你看,这些鱼最爱吃我喂的食。”一个少年道。 “金鱼不会说话,你说什么我们只管相信便是。”另一个少年笑。 众人皆笑。 一个穿绿衣的少女从这笑声里走来,她似乎也喂了鱼,这会儿正由婢女伺候着擦手。 她的乌发披在肩头,领口的云肩上绣着栀子花,栀子花绣的像活了一样,她的皮肤也跟栀子花一样白,像是养尊处优的。 她走路的姿态端庄的很,双手交握,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她长的好与不好,相嫣都没空多看,反正又不会有相嫣好看。 相嫣只想凑近一点,去看看那些公子哥。 走的急,步子重些,加上九曲回廊还是湿的,她绣鞋一闪,就滑了过去,踩了绿衣少女的裙子。 绿衣少女冷着脸,倒没说什么。 反倒是跟在她身边的婢女不答应了:“哪里来的奴才,白瞎了一双狗眼。” 相嫣从小到大被宠的能上九天揽月,哪里被这样骂过?当时就想一巴掌给这不知死活的婢女扇到水里去。碍于那些公子哥都在远处,只是笑着骂:“我爹是青城二品,倒是你们,哪里来的狗东西。” 婢女伸手便要打相嫣,绿衣少女垂下眼眸,婢女便不敢动了。 绿衣少女盯着裙子上的一抹泥水:“你踩到我的裙子了。” “踩到就踩到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道歉。” “道歉?”相嫣低头笑着,嘴里的话却难听:“踩你就踩你了,谁让你不长狗眼,非挡了我的路。” 婢女跳起来,眼看一个巴掌就要抡到相嫣脸上,这一巴掌劲道十足,如果抡下来,相嫣非得吐一口老血。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相嫣一向懂得这个道理。 当下伸手就给了婢女一个清脆的耳光。 打狗也要看主人,相嫣不是不懂。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把绿衣少女看了个遍。 全身没一件贵重的首饰头面,妆容也不出众,关键是那衣裳,明明是自己家相府花了银子买的,怎么跑到她身上去了?莫不是相遂宁拿这衣裳做了人情?或许这个绿衣少女是相遂宁的朋友。 那还能是什么有出息的? 最关键的,她竟从那帮少年处走来,真是不知廉耻,没有规矩,是想跟她这个二品官家的女儿抢人吗? 第四十九章 演戏 贵子们看着这边的动静,渐渐的围了上来。 看女儿家争执,可比喂鱼有趣多了。 青城的贵女谁品行端庄,谁凶的能上天抓玉帝的脸,少年们都想知道。 绿衣少女望着长长的水榭,水波翻动,鱼儿畅游,游到一片水草中,油青色水草像姑娘柔软的腰身一样扭起来。 “自己掌嘴吧。”绿衣少女冷着脸。 相嫣不动。 绿衣少女的婢女倒像是个惯犯,伸手就给相嫣一耳光。 这一耳光快如闪电,力道很重,打的相嫣眼里直冒火星子,嘴角抽动了半天,一侧脸都麻了。 小小的婢女敢打二品官员的贵女。 凶残。 相嫣揪住了绿衣少女的云肩,扯掉了云肩,又揪住少女的衫子,衫子滑,她又揪住少女的头发:“你这身衣裳可是我家花钱买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得到,现在你就给我脱下来。” “如果不呢?” “那……春鱼,给她扒下来。” 春鱼看到相嫣受辱,早迫不及待准备行动了,得了相嫣的命令,当即奔过去拉绿衣少女的衣袖。 一群人围上来。 贵子们纷纷笑起来。 “原来女儿家争执是这样的啊,不是扯衣裳,就是扯头发。” 相嫣见众公子围上来,当即躺在回廊上捂着头装柔弱。 风从水塘里吹过,轻轻吹动相嫣的裙角,裙角翩跹,姿容清秀,那乌黑的头发上镶花簪子熠熠生辉,那头发是如此的黑,黑的像一团抹不开的梦。 这梦太美好,美好的让人不敢看她的眼睛,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有委屈,有伤心,有淡淡的甜,还有淡淡的酸楚。 这难得一见的绝色,如今横陈在众人面前。 哪怕是躺着的,也是绝代风华。 早有公子想伸手去扶,又恐惊了碧人,只是局促的站着。 各人整衣裳的整衣裳,理头发的理头发,或是背着身,或是束着手,都想给相嫣留下一个好印象。 相嫣哪里不知这些,又哭泣着道:“本来是迷了路才走到这里来,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姐姐,竟要……竟要扒我的衣裳。” 反咬一口,她精通于此。 公子们听了这话,眼睛都直了。 “我相府贵女,若被扒了衣裳,我还有何颜面活着,不如死了。”相嫣起身便欲翻过栏杆往水里跳。 公子们欲拉。 绿衣少女冷呵:“让她跳。” 相嫣一愣。 众人一愣。 相嫣扶着栏杆捂着脸,哭的胸口一起一伏,又透过指缝给春鱼使眼色。 春鱼欲伸手扒绿衣少女的衫子,却被一块石子打在手腕上,手腕当时就青了。 “春鱼你做什么,别人无礼要扒我的衣裳,那是别人不善,你怎么可以为了给我出气去扒别人的衣裳?”相嫣哭的梨花带雨。 绿衣少女冷冷道:“我只问你,谁要扒你的衣裳?” “你。” “呵呵。” “你记恨我冲撞了你,记恨我长的美貌。”相嫣抽噎着:“美貌是爹娘给的,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不要吗?” 没见过这么往死里夸自己的。 简直厚颜无耻。 绿衣少女觉得有点恶心了,早上塞肚里的葱油包子都想涌出来,努力扶着栏杆问相嫣:“相大人府里的姑娘,竟是你这般撒谎成性吗?” “我没撒谎。” 绿衣少女冷哼。 “如果我撒谎。”相嫣又拿出了她的看家本事,举起手指对着天道:“如果我撒谎,让我死在当场。” 老天不会说话,青红皂白都由人说。 绿衣少女又冷哼。 相嫣作死,或许是为了给贵子们留下好印象,显的自己被欺负了分外委屈,她指着绿衣少女道:“我只是不小心才踩了你的衣裳,你竟要下人扒我的衣裳,你也太歹毒了一些。” “既然你说我歹毒,那我就歹毒到底了。”绿衣少女只是抬抬手,她的婢女便一把将相嫣从栏杆旁揪了过来,像提小鸡子似的压在身下,伸手就去解她衣裳上的盘扣。 贵子们的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 活这么大,谁见过这么刺激的……这么凶残的场面? 贵女们起了争执,不是揪头发,不是抓破脸,而是要扒衣服? 苍天在上,这事还发生在众人面前。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祖坟上冒青烟哎。 相嫣明显不是那婢女的对手。 “殿下还请手下留情。”蓝褪拱手行礼:“今日是长信侯府招待不周,才惹了误会,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殿下。 相嫣懵了。 叫殿下的不是别人,当然是公主了,这个年纪,又在这个场合出现,难道她就是郭公主嘴里称的“朝阳公主”? 完了,自己眼瞎。 好死不死就这么得罪了当朝尊贵的公主? 公主若生了气,别说脱她的衣裳,就是砍了她的头,恐怕也跟掐死一只小鸡子那么简单。 当下之计,相嫣只得揪紧了衣裳,努力护着自己。 朝阳公主冷着脸。 这样一位冰雪公主,平时下人们伺候的分外小心,因她总是冷着脸,别人不好猜透她的心思,所以轻易便不敢招惹。 相嫣倒是胆大,也不是胆大,只是眼瞎。 再这样下去,相嫣的中衣就要露出来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挤了过来,一把拉开婢女,蹲在相嫣身边,他腰间的荷包绣着金如意,明闪闪的真好看。 “妹妹,何必呢。再吓着这……相大人府上的小娘子。”郭铴扶起相嫣,意犹未尽的打量着,看着看着,口水就要流下来。 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又是招猫惹狗的性子,见了相嫣这样的风姿,早已按捺不住,这样英雄救美的场面,他怎会错过? 朝阳公主垂目:“她穿的衣裳,瞧着眼熟,似乎那日流云坊送进宫的,我瞧不上,便让常公公处置了,不知怎的跑到她身上去了。我不要的东西,也是她能要的?我多番退让,她却不知死活,贱人还在我面前演戏。” “妹妹这样说可就难听了,这美人不知公主驾到,公主饶恕她吧。”郭铴起身给朝阳公主鞠躬。 “既然二哥护着贱人,我饶她便是。”朝阳公主又是一声冷呵,带着婢女去了。 第五十章 该 相嫣装的弱不禁风的样子,弄的郭铴心里痒痒,亲自护送她去一众贵女中间,像一个忠心的保镖。 郭铴虽长的粗壮,卖相不好,可眼神不差。相嫣在这些贵女中出类拔萃他瞧的真真的。他何时见过这样的仙女?就连宫中的女人一起算,凑一块也不够给相嫣提鞋的。 这一场宴席下来,除了相嫣,他眼中再容不下别的,一时也没了去武场拉弓射箭的心思,只是远远的盯着相嫣瞧,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勾人的小妖精。 长信侯府的宴席结束,相老夫人与汤小娘等人早已在大门口候着了。 春鱼嘴快,转头就把朝阳公主欺负相嫣的事给爆了出来。 相老夫人自知相嫣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朝阳公主不找别人麻烦,偏生怼了相嫣一通,自然不是因为她长的巧妙。 或许是,该。 所以转身回府,就没打算接话。 被公主欺负就被公主欺负吧,难道还能反抗不成? 反正被欺负的又不是二姑娘。 汤小娘听说相嫣被按着扒衣裳,气的甩脱了绣鞋:“公主未免太放肆,我们也是二品大员的女儿,她这样做,不怕犯圣怒。” “糊涂。”相老夫人回头白了她一眼:“圣上是公主的爹,圣上怒,也只有怒咱们,怎么会怒公主?” “可是公主欺人太甚。” 相老夫人又白她一眼:“公主的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便是公主欺人太甚,你又能如何?” “我……” 如果换成别人欺负了相嫣,汤小娘能把她们祖坟里的棺材刨出来烧火,可当下是公主给了相嫣难堪,心中虽气,又能如何? 毕竟长的好不如生的好。 公主可是皇帝家的女儿。 论投胎,相嫣技不如人。 挨了打还不能吱声,这滋味。 “你也是做姨娘的人,嘴里也要有个把门的。”相老夫人默默的数着手中的红豆:“便是受了委屈,且受着吧。” 相老夫人的话,竟让汤小娘无从反驳。 路旁的樟木又高了,油绿的叶子开始生长,假山边的两垄菜田里种的豌豆尖也可以摘了,那东西烫火锅最好不过。南面送来的几盆菊花摆在亭子里,像是要枯萎的样子,毕竟季节过了。反倒新买的几盆海棠花被花圃的匠人伺候的周到,如今竟早早的开了。 生机盎然的景象,汤小娘却蔫吧着,下人们来回话,或是交帐,或是交钥匙,她都无精打采的。 掌灯时分,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移步到相嫣的床前:“嫣儿,我觉得蹊跷。” “娘,你吓到我了。”相嫣赶紧把手捂在被子里。 平素相嫣不睡那么早,这日奇怪了。 “娘觉得你吃了亏,心中有火,你陪娘说说话。”汤小娘坐在床边。 相嫣却赶她:“娘,夜深了,去睡吧。” “这才掌灯。” “可是……” “嫣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你在长信侯府受了委屈,依着你的性子,必得哭闹一场,怎么今儿不见你哭闹,反倒一直笑?” “我……”相嫣想起郭铴护着她的样子,心里就又甜又暖,可当下又不想给汤小娘知道,只得转移话题,附耳过去,将她如何惊马,相遂宁如何受惊吓,如何狼狈说了一通。 汤小娘听了心中畅快不少,又吃了春鱼递上来的两块点心,才小心翼翼道:“你倒有我年轻时的胆量,不枉我教导你一场。可惜那小蹄子命好,她竟无事。不过……长信侯府的宴席,郭公主可青眼于她了?” “她惹的小蓝大人受了伤,郭公主心中肯定不待见。”相嫣靠着帷帐猜测。 相老夫人房中。 苏嬷嬷将沉香倒进铜炉里慢慢扇着,不一会儿,就有袅袅娜娜的烟从三脚铜炉里冒出来,沉香味淡淡的,闻久了,人的心也能静下来。 回府时春鱼像只八哥似的,说着长信侯府的吃食,点心,水果,一众贵女的穿戴,首饰头面,相老夫人听的有些腻了。 不过去宴席一场,也不是去天宫参加蟠桃会,大惊小怪。 她这个二品官员的娘,还是见过世面的。 当下她关心的,是相遂宁为什么换了身衣裳回来。 “穿的是长信侯府的姑娘蓝姎的衣裳。”相遂宁陪着相老夫人下象棋,每走一步,都思虑良久,洁白通透的棋子儿捏在指尖凉凉的,这副象棋,是和田玉做成,色泽虽然温润,到底凉些,夏日里用最好,如今这透骨的凉,让相遂宁想到了那一河水,河水也是这么凉。 想到河里的一幕她的心抽了一下,如果不是蓝褪,此时她未必能坐在祖母房里,或许已经在河里飘着了吧。 她不想相老夫人忧心,重新捏起棋子儿放在棋盘上。 “你们去长信侯府,那赶车的刘虎回来说,惊了马了,马车不见了,又重新的赶了一辆马车去接的你们。我倒想着,怎么就这个时候惊马呢?汤小娘那边倒是不计较,只说马又不是人,惊了也是常事。” 汤小娘管家甚严。 那些伺候的下人,诸如厨房里的,打烂了一个碗碟儿的,汤小娘就会扣了她们半个月的月钱。 那些看门户的,如果府里进了什么阿猫阿狗,他们的月钱也不保。 刘虎驾着马车出去,竟丢了,如果放在以前,汤小娘少说得扣他一年的月钱,连带的还得打他一通板子。 这次倒还替他开脱,明显是有什么别的内情。 相老夫人又不傻。可也没想到这其中的缘故。 相遂宁有心瞒着她:“祖母放心,我们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那你的衣裳?” “只是……下雨淋湿了衣裳,长信侯府的蓝姎姑娘怕我冷着,所以借了她的衣裳给我穿。” “果真?” “祖母看。”相遂宁起身转了一个圈儿,倒是周周正正的。 那晚相遂宁是挨着相老夫人睡的。 那晚窗前的月亮很圆很亮,就像一个银盘飞上了天。 帐子上的银钩轻轻的晃啊晃,晃的相遂宁眼中都是光彩。 房中早早的熄了灯火。 夜很静,静的听得到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 相遂宁一直盯着那轮月亮,不知盯了多久,才最终睡去。 第五十一章 柳树胡同 春日里野菜茂盛,庄子上的下人早早的挖了荠菜,蒲公英,摘了树梢上的香椿驾着马车送来,少说也有两竹筐,绿油油的,上头还沾着晨露。 庄子上那些田亩按季节交东西,银钱不说,便是春天的菜,夏天的果子,秋天的稻米,都是吃不尽的,冬季里庄子人的人还会猎杀一些野味,另做一些腊肉送进来,做一大锅围着火炉子吃最好不过。 因着庄子,四季新鲜的东西倒也不少。 厨房的七娘早早的领着婆子们包了几盖帘的荠菜饺子,又亲自配了六个凉菜碟儿送到汤小娘的房里。 荠菜新鲜,饺子味道很好。 用了饭,婆子们收拾了碗碟儿,七娘却站那儿未走。 汤小娘抬眼看看她,拔出金簪子剔牙,却并未说话。 七娘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汤小娘不耐烦的屏退了左右,重新将金簪插进发间。 “汤姨娘……”七娘唯唯诺诺的。 “什么汤姨娘。”汤小娘呸了一口:“你或是叫小娘子,小娘,或叫如夫人,二夫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做姨娘的吗?” “是,姨娘。” 汤小娘面色一黑。 “我嘴笨,但姨娘交待的事,我都做了,可是姨娘……” “叫汤小娘。” “是,汤小娘。”七娘弯腰跪着:“小娘交待的事……”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总提它做什么?是不想要舌头了?” 七娘禁声。 汤小娘打开一个漆黑的箱笼,在一堆金银首饰里一通挑捡,最后在箱角拿了一吊钱出来,关好箱笼,将那一吊钱扔在七娘面前:“就这么些了,要就捡着,不要,就什么都没有。” “可小娘当初答应的是……” “我答应你什么了?你可不要不知足。”汤小娘倚在长塌上揉着太阳穴,显然她没有心思跟七娘一个下人多说什么,见七娘跪在那儿不走,她便拔高了声音:“相府的厨房,那可是个有油水的地方,你何德何能,能在里头管事?每个月的月钱是不是比别人高一些?也不瞧瞧你那一点本事,包几个荠菜饺子就要谈诸多条件,你是不想干了吗?收了那一吊钱赶紧回厨房忙活去吧,晚上做个嫩香椿炒鸡蛋。再凉拌一个蒲公英。” 七娘愣住。 “还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撵出去?” 七娘提了那一吊钱塞进衣袖,眼睛一红,泪就要出来,见汤小娘瞪着她,只得把眼泪收进去,走了很远,才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哭起来。 府里的槐树还是当年相遂宁的母亲种下的,如今枝繁叶茂,长势喜人,天一暖和,树梢上就结了槐米,再一暖和,槐花就要开了。槐花这东西,从树上摘下来,不管是熬粥,还是做蒸菜,都是极好的,香味扑鼻。 七娘就倚着槐树哭。 “原来是七娘在这里啊。”相遂宁从树后钻了出来。 七娘吓了一跳,奴才不准在府上哭泣,以免损了主子名声,这是下人们进府都知晓的道理。如今撞见了相遂宁,七娘脸一红,忙福了一福,声音都有些变了:“原来是二……姑娘。二姑娘怎么在这里?” “这是相家,姑娘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还要跟你交待?”明珠不满的道。 七娘忙点头。 相遂宁笑呵呵的道:“我看天暖和了,想着槐花快开了,我自幼喜欢吃槐花,所以亲自跑来这里看看。” 七娘的身子微微颤动,手里的帕子也轻轻颤起来,像一只灰扑扑的蝴蝶。 “七娘当下管着厨房,到时候有了槐花,一定要告诉我。”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不用二姑娘交待,奴婢也知道。”七娘哈着腰,倒是恭恭敬敬的样子。 “如今槐花还未开,真是可惜。”相遂宁往府里的小花园去,转头叮嘱七娘:“厨房里活多,你且回去忙吧,我闲逛的,没什么事,不用你伺候着。” “是,是。” “先前我在厨房里用饭,那时候七娘对我也诸多关照,我记得七娘你说过家住柳树胡同,现在还住那里吗?”相遂宁追问了一句。 “是,是。”七娘一慌。掉头往厨房里去。 相遂宁站在一块大石边静静的看着,七娘脚步匆忙,这会儿相遂宁盯着她,她应该如芒在背吧? 明珠揪着一根茅草,小声附耳:“七娘给汤小娘送了荠菜馅儿的饺子,吃过饺子,又在汤小娘房里磨蹭了半柱香的时间,但听不出她们在房里嘀咕什么。” 谈了什么相遂宁无从得知,但汤小娘赏了七娘一吊铜钱,她估摸的出来。 刚才说话的时候,七娘举手投足的,袖里“哗哗”的响,那是铜钱的声音。 她们伺候主子,讲究个利索爽快,怎么会带那么些铜钱在身上?分明是主子新赏的。 汤小娘对下人一向很抠,赏七娘银钱,当然不会因为她饺子做的好吃。 “明珠,你去雇一辆马车,下午咱们去柳树胡同一趟,别人若问起,就说出门去胭脂斋买水粉。” 明珠点头去办。 不多时,便有马车等在相府门口了。 相遂宁特意换了件灰青色衫子,捡了半新不旧的珠花戴着,像小户人家出来的,一点儿也不打眼。 七娘租住在柳树胡同,离相府有一柱香的时间。 平素那些丫鬟签了卖身契,都是在府里住的,有些当职的婆子也住在下人房里,方便随时听候差遣,像七娘这样的,外头有家口的,倒不多。 这些人事,府里的人事账薄上都有登记。 柳树胡同住的多半是贫苦人,命数就像柳树一样,飘摇的很。 窄小的巷子只有一辆马车宽,又有竹竿撑起的架子,上头晒着灰蓝色布衣,还有摊开的油布,上头晒着萝卜干子,另有几个老婆子倚门坐着纳鞋底,因为彼此离的近,对门的两个人可以轻轻松松的对话。 几个孩子手里拿着竹蜻蜓在巷子里跑过,一个孩子拿着核桃车追在后面,咬着玉米面馒头的孩童坐在竹车里傻呵呵的笑。 相遂宁在胡同口下了马车,几个纳鞋底的婆子不纳鞋底了,只是盯着她看。 柳树胡同生人少,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生人,一定要细细的打量了,讨论一番才是,相遂宁虽然刻意低调,但看走路的神态就知道,是识规矩的家里出来的。 第五十二章 什么病 一个滚铁环扎短髻的小男孩从相遂宁身边跑过,像一阵风,跑的太急,差点摔倒。 相遂宁伸手扶住他,正好瞧见胡同尽头一个穿灰短袍的男子出来倒药渣。 男子也瞧见了相遂宁,抱着药罐子赶紧回院了。 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在柳树胡同散开,很苦,很冲,连纳鞋底的妇人都掩了鼻子。 “刘家的药也喝了好几剂,总不见好的,如今怕是愈发凶险了。” “可不是,前些天还见那孩子在我家门口撒小米逮麻雀呢,现下床都起不来了,大抵是不中用了。昨儿我才瞧见一个大夫来看病,摇着头走的,可不是没法子了吗?” 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语里透着惋惜。 而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赶马车的刘虎。 前一世印象里刘虎一直在庄子上忙活,或是给祖先坟墓守夜,或是干些抬抬扛扛的杂活,有时需要送菜蔬到相府了,他才跑一趟,跟他虽几过几次,但基本上等于素未谋面。 那日去长信侯府,本不应该他驾车,毕竟相府驾车的把式有四五个,哪里轮的到他一个庄子上的人? 或许是那日有雨,把他给忽略了。 前一世刘虎跟七娘好了一场,二人皆是老实本分的,可惜没有孩子,可夫唱妇随也和和美美。 明珠前去敲门,敲了许久,才听到院里应了一声:“你们找错地方了。” “我是相家二姑娘。”相遂宁开门见山。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刘虎开了院门,迎了相遂宁进去,又赶紧给大门关上。 柳树胡同住的多是穷苦人,却不料刘虎家这么一贫如洗。院里浆洗的被面打了一块补丁,几件中衣领口都磨坏了。茶具黑乎乎的,是最下等的瓷器,一张四角桌也掉了漆,统共两张凳子,多来一个人便没地方坐了。其它的瓷瓶,壁画,屏风,帷帐,更是没有。 刘虎跟七娘在相府做活,领着月钱,又不赌不抽,按道理不应该穷成这样。 西窗下影影绰绰,棉帘之下是铺着灰褥子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孩子,看头发像是个男孩,七八岁上下,穿土色薄袍,面色蜡黄,闭着眼睛,嘴微张,露出白净的牙齿,这会儿像是睡着了,只是满头的汗,满身的中药味儿。 一个黑黢黢的药碗放在床头,里头还有一些药汁。 明珠用袖子擦了一个矮凳给相遂宁坐。矮凳靠着床,相遂宁可以听到刘家孩子的呼吸声。 相遂宁不说话,刘虎也不说话,只是拘谨的站着。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大门口“吱”的一声,接着是一串熟悉的脚步。 掐算着时间,是七娘回来了。 七娘关好大门,进院来不及收衣裳,便道:“孩子今天如何?药可喝了?昨儿那大夫可还好?就是药钱贵了些,一次半吊钱呢,昨儿是赊欠,人家无论如何不肯的,还是我好说歹说的跪下,人家才跑了一趟。” 待进了房,七娘放下篮子里的一小块猪肉,将袖里的一吊钱掏出来放在掉了漆的桌上:“这是今儿汤小娘给的,只够还那大夫的药钱,多的,她也不肯给了,我也不敢再强要,她若生气,撵了咱们,以后就更没法度日了。这一吊钱……先凑合着吧。” 或许是见刘虎没接话,七娘抬头看了一眼,见刘虎尴尬的立着,相遂宁坐在孩子身旁,七娘先是一愣,而后赶紧把那一吊钱塞回袖里,有些慌乱,一吊钱掉在地上,发出“哗”的一声响,拴钱的红线松了,铜钱泼洒一地。 “二姑娘都瞧见了,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刘虎叹口气。 七娘给相遂宁跪下,却还在强撑:“因……最近我在厨房里做的不错,汤小娘……才赏了一吊钱,那一小块猪肉,是我在屠户那里割的……孩子需要些肉补身体……不是偷的相家的……屠户可以作证。” 七娘说着说着,额头就冒汗了。 相遂宁默默的听她说完,也没反驳什么,虚扶了她一把:“忙完了一天的活,快看看你的孩子吧。” 孩子是七娘的命,她不好生养,如今的年纪才得了一子,平时也是她的心尖尖。除了在相府做活,她大半的时光都是跟孩子在一起。 这孩子朴实壮实,往日胡同的孩子滚铁环,数他跑的最快,如今见孩子的脸色愈发不好了,七娘扑上去抚摸着孩子的脸就哭起来。 或许是七娘的哭声打扰了孩子,孩子挣扎着坐起来,掐着七娘的脖子开始口吐白沫,嘴里呜呜咽咽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是眼睛瞪的像铜铃,身子不停的抽搐。 刘虎赶紧端上来一碗温水,想给孩子灌下,孩子却一掌打翻了水碗,眼睛里都是惊恐。 七娘使劲儿按着孩子,刘虎赶紧去找了几截子布条,将孩子两手两脚拴在床腿儿上,又拿了一个勺子抵在孩子嘴里,生怕他咬了舌头。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发了一身粘汗,折腾的身上没了力气,这才又沉沉的睡过去。 这一折腾,刘虎七娘二人也是满身的汗,七娘的泪把衣领都打湿了,坐在那儿无助又可怜,一下子老了不少。 明珠哪见过这阵势,早吓的跳出三丈远,等孩子睡沉了她才跳回来:“这孩子……得了什么病了?好吓人。” 相遂宁咳嗽了一声。 七娘想要哭诉,刘虎给她使了个眼色。七娘便只默默流泪不肯再多说。 相遂宁给明珠使了个眼色。 明珠从荷包里掏出二两银子来给了七娘:“这是我们姑娘的月例银子,你们收下吧。” 七娘托着银子又流眼泪。 相遂宁安慰她:“这二两银子,够给孩子抓几天药的,且收着吧。我不耽误你们照顾孩子,这就走了。” 七娘欲言又止的跟上来,刘虎拉了她一把,她便在门口站住了,只是扶着门哭。 相遂宁走到大门口,又转头叮嘱道:“如果请的大夫不管用,你且来找我,我认识一个大夫,开的方子还行,可以试一试。” 第五十三章 十来天 给七娘二两银子,算是救急,如果她的孩子病情不重,二两银子,足够请大夫的开销。 如果孩子的病情危机,一则两银子不够,二则七娘就会想尽办法请好的大夫,她自然会想到相遂宁临走时说的话。 慈母之心,总是错不了的。 如果她主动来找相遂宁,那就可以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明珠给相遂宁打了洗脸水,伺候相遂宁拆了发髻,又给相遂宁匀了面,铺了床吹了灯,默坐着说话:“姑娘真相信七娘能帮你?她明明拿着汤小娘的钱,给汤小娘办事,怎么可能站在姑娘这边,二两银子给她也是白给。” “明珠,咱们且等着吧。”相遂宁躺下去,坐了那么久马车,背酸的很。 “姑娘,如果……我说如果七娘来找你,你真的打算给她请大夫?京城的大夫咱们哪接触过呢……如果给她孩子瞧不好怎么办?” 明珠忧心忡忡,倒是相遂宁睡的很安稳。 当初掉进河里都没死,如今还怕什么。 别的优点不突出,就剩命硬了。 难道还有事比生死都难? 昨日回不去,未来还未来,不要过多忧思。 如果七娘真的求上门来,不是还有陆御那小子吗?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又三日过去了。 这三日里,刘虎跟七娘起了几次争执,皆因孩子又犯了病,一次比一次凶险。 又请了两三个大夫,都是摇着头走的,连方子都没有再开,胆小点的大夫,甚至连屋子都没敢进,更不要提给孩子看病了。 七娘吃不下,睡不好,几次三番想找相遂宁,皆被刘虎拦住了。 “二姑娘既然说她认识大夫,总归有个希望,难道看着孩子死?”七娘不甘心。 “咱们做下那些事自己心里还没数吗?二姑娘为什么到咱们这偏僻的穷巷子里来,还不是为了那些事?怕是二姑娘心中跟明镜一样,去求她,自然是得把咱们做的事抖搂出来,那以后还如何在相府呆着?或许还得吃一场官司,下了大牢都有可能。”刘虎叹气:“如今孩子已经这样,咱们还要活着。” 七娘的理智又一次被刘虎拉回。 第四日晨起,孩子瞧着已经奄奄一息了,嘴上道渴,可端了水来,他又惶恐的把水碗掀翻,以前一天绑一两个时辰,现下一整天都要绑着他,不然他醒过来就要闹,不是哭闹,而是到处乱咬,乱抓,舌头都咬出了血,顺着嘴角直流,不分昼夜的,便是深夜里,也要坐起来撕咬,抽搐,浑身哆嗦。 每到这时,七娘都只能抱着他哭:“造孽……都是娘的错。” 整个柳树胡同,都因为刘家孩子的病闹的睡不好,深更半夜的,刘家孩子的惨叫能引的野狗狂吠,邻居们点着蜡烛披衣坐着,心里着实不安。 柳树胡同也死过人,好像也没这么大的动静。 眼见大夫都放弃了孩子,七娘不死心,又去求汤小娘:“当初小娘说了,要给孩子请个大夫……” “京城的大夫你们不是已经请了好几位?治不好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去请御医不成?一来我没那本事。二则宫里的主子们也离不了大夫,哪顾得上你们。三则即使请了,御医岂会给你们这样的人家医病?不知高低的蠢东西。” “可是……孩子眼看不行了。” “你也别只顾着找大夫,有些病大夫也看不好。”汤小娘一面拿镀金的叉子吃蜜瓜,一面小声道:“听你所言,你那孩子多半是被鬼附身了,不如你去庙里请些符纸烧了,或者找个巫人去宅院里看看,据说青城西三十里有个巫人最灵验的,有什么邪气,也好驱一驱。” “可是……” “我吃蜜瓜的心思都被你说没了。”汤小娘丢下镀金的叉子,拿手帕擦擦嘴便出门去:“我这里事多,若为了孩子的事,你以后不必来了。” 七娘失魂落魄的回去,回去的路上,去最近的庙里求了一张符纸,捧着符纸回去烧化成灰喂给孩子喝,无论如何喂不下去,孩子嘴里一直吐着白沫子,生生把纸灰给喷出来。 又是一通抽搐,孩子折腾的声音越来越小的。 七娘顾不得刘虎的告诫,出了门便去找相遂宁,不料却在半道儿遇上,相遂宁身后,还跟着陆御。 一行人没有多说,直奔孩子而去。 孩子四肢被绑,通身粘腻,拱了一身汗,陆御先给孩子喂了一丸药,凝神静气,止疼安眠,而后又开了方子让刘虎去抓了,熬药喂给孩子。 孩子饱饱的睡了一觉,直到酉时才醒来,神志清醒许多,开始喊饿,想喝八宝稀饭,想吃七娘做的油酥饼,嘴里没味儿,还想吃一点香油瓜菜条。 陆御又开了两个方子,一并交给刘虎,隔日,相遂宁等人又来探望了一回。 孩子发汗少了,脸色没那么黄了,早晨还吃了半张油酥饼,又吃了几块炒肉。 七娘喜出望外,要给相遂宁磕头,却被拦住。 几人在东窗下站着说话,屋里狭窄,实在转不开。 “这位陆公子医术高明,我儿有救,再造之恩,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七娘并刘虎跪下来磕头,头都磕红了。 陆御的话却让他们如坠冰窟:“这个孩子,我也只能多保十来天。” “啊?” “我摸了脉,看了舌苔,开的方子他也服了,症候看着减轻,有一部分是安眠静神药的作用。这孩子得的是恐水症,这种病无药可除根。便是送到天上去,也没用了。” 相遂宁咳嗽了一声。 要不要说的这么直接。 更直接的还在后头,陆御开门见山:“如今孩子用药吊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接下来他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不瞒你们,是想你们跟他度过最后的时光,你们要做什么,自己看着安排吧。” 七娘几乎晕厥过去。如此年纪才生的一个儿子,虽不是娇生惯养,但爱他的心日月可鉴,本以为能吃能喝会逐渐好转,没料想是时日不多了。 她半生心血皆系于孩子,孩子若没了,她还有什么奔头。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第五十四章 白玩 连跑了几趟柳树胡同,马车也坐了好几回,甚是困乏,春困不饶人的时候到了。 本想多睡一会儿,不料却被一个女人的吵嚷声惊醒。 套了一件月牙白的衫子,梳了发髻,未洗脸,便见明珠跑进来回话:“姑娘不好了,有人来了。” “谁来了?” “那个……是那个……”明珠吞吞吐吐,脑子里知道是谁,只是说不清楚。 伺候着相遂宁梳洗过,想着相遂宁要出去看热闹,明珠赶紧在前头引路。 相遂宁不急不慌的吃了一碗鸡蛋羹,又吃了半个香梨并一个小白菜馅的包子,觉得吃的东西咽不下去了,才拿手抚着脖子:“昨儿夜里睡的香甜,今儿饭也吃的好,吃多了,去祖母那里瞧瞧吧。” 相老夫人在看苏嬷嬷引线穿针,苏嬷嬷也有了年纪,头发花白,眼神不大好,想补一件旧衫,可穿了半天线也穿不进。 相老夫人抚摸着一兜红豆笑眯眯的:“我只当自己不中用了,苏嬷嬷,你也不中用了,两个老货喽。” 众人便笑起来。 相老夫人的早饭很丰盛,这一日有奶油包子,咸菜包子并黄玉米小卷,八宝野鸭块,宫保野兔,腌香椿苗,地黄粥,并水果若干。 野鸭,野兔,像是庄子上送来的,平素青城里难得这样的好东西,耐嚼,下饭,送粥最好了。 苏嬷嬷多盛了一碗地黄粥,另配了一副筷子给相遂宁。 有相遂宁陪着,相老夫人的粥也多喝了两碗。 腌香椿苗这道小菜,装了小小一碟子,虽然吃起来咸些,可毕竟是庄子上新送的香椿腌制的,又脆又爽口,还有独特的香椿味道。一年当中,也就春季可以吃这个东西,相遂宁不禁多吃了一点。 肚子都鼓起来了,只好拿手揉揉。 相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现下是吃香椿,再过几天,庄子上的木兰芽儿就长好了,到时候送过来炒着吃,那个香味儿才算好呢,我年轻那会儿,必吃的,不然吃粥无味儿。” 见相遂宁的粥喝的见了底,相老夫人又指挥着苏嬷嬷给她添:“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地黄粥煮的软烂,喝了顺气养身,一会儿就消化了,不打紧的。” “祖母,我喝不下了。”相遂宁笑。 “那我们来下象棋吧,好几天没下了。再过几年祖母眼睛愈发花了,连象棋也看不清,就更不能跟你玩了。” “祖母不老。” “祖母若不老,岂不是成了老妖怪。” 祖孙二人对坐着笑起来。 眼瞧着祖孙二人用过了饭,苏嬷嬷亲自收拾了碗碟儿让小丫鬟子端出去,又收了相老夫人平素磋磨的红豆,另端了棋盘上来,又从柜子里把象棋端出来。 相老夫人抓了一个黑子,还未落子,就皱了眉。 原来是明珠在珠帘外头走来走去,左一圈又一圈的儿,像个走马灯。 丫鬟这样,可是没规矩的。 相老夫人放下黑子,看了看相遂宁。 “明珠,怎么了?进来说吧。” 明珠小跑着进来,压着声音道:“前院儿出了事,老爷跟小娘正生气呢。” 果然,前院儿那边隐隐约约透着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是尖利的,像拿锥子划破绸缎那种声音,里头还有汤上娘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想来相大英下朝归家了,这会儿在前院儿不知闹什么幺蛾子。 相老夫人自是不待见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大早晨的何苦?遂宁,咱们且下棋,你可不要去前院儿,免得找不自在。” 相遂宁点头。 一局未完,又有丫鬟在门口晃动挡了光。 “明珠,又怎么了?怎么又在门口走动。”相遂宁问。 “姑娘,不是我。” 相遂宁抬头,看见晨光里相嫣的婢女春鱼穿着油绿色衫子鬼鬼祟祟的倚门探头。 “主子什么样,奴婢也什么样。”相老夫人不满的哼了一声:“有什么话进来说,探头探脑做什么?” 春鱼跪进来:“老夫人,老爷小娘让二姑娘去一趟。” “何事?” “奴婢……不知。” “祖母,我去去就回。”相遂宁起身。 前院儿里气氛有些诡异。 刚才还有吵闹声,这会儿倒安静下来了。 正堂里有些异样。 乌木长桌上摆的一个青花瓷瓶掉地上报废了,四分五裂,死相难看。 上方挂的一幅《赏梅图》不知被谁揪下来扔在地毯上,好好的一幅画拦腰截断了,惨遭毒手。 两上锦凳还是倒的,一个茶壶被扔的老远,鸡毛掸子插在门口的大缸里,缸中有水,这会儿鸡毛掸子正浮在水面上游泳。 相大英的衣襟少了一个扣子,领口耷拉着,一束头发也揪了下来,像被老母鸡给啄了,敢动他的人,除了汤小娘,没别人。 汤小娘涂着紫红色的唇,歪坐在雕花倚上微微喘气,打相大英一通也不容易,累的慌。 她倒是毫发无损的,发髻也梳的油亮,插着红玛瑙镶金的簪子,嘴角还带着笑。 后来这事传的沸沸扬扬。 全因为春花楼的老鸨来了府中,身后带着一个大茶壶两个姑娘,或许是为了显示人多势众壮壮声势。可汤小娘一看这些仙女一般的妙龄女子心里的火都大了,只当老鸨是带人来要银子的,只当相大英沾染了姑娘不给钱,想白玩。 相大英白玩什么汤小娘都不生气,但沾染姑娘就不行。 于是不由分说,相大英下朝还未坐稳呢,汤小娘就奔上去跟他拼命了。 “你是不是找了姑娘?”汤小娘不由分说。 相大英甚是委屈:“我没找。” “找了你也不会承认。” “真没找。”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不认,相大英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一次找俩姑娘。” 相大英真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这帮遭雷劈的,青天白日没事带着姑娘到相府晃什么,即便送货上门,有汤小娘在,相大英也不敢动一个指头啊。 直到老鸨亲自将二人拉开:“汤小娘未免太冲动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如今我来,也不干相老爷的事,是找府中姑娘的。” “不早说。”汤小娘愤愤道:“我的嫣儿也是你这种人找的?她跟你有何瓜葛?” “汤小娘多虑了,我是找二姑娘的。” “你找二姑娘?”汤小娘立即转怒为喜:“她又怎么了?反正她也做不来什么好事,春鱼,你去把那小蹄子叫过来说话。” 第五十五章 要人 相遂宁去时,估计春花楼老鸨已经把她的事迹添油加醋的说完了。 比如男扮女妆去青楼起哄,救走阿水,如今阿水下落不明。 老鸨那张嘴,能说的客人乖乖掏银子,倾家荡产也要去她们春花楼。如果她想找相遂宁的麻烦,那相遂宁一定跑不了。 难得老鸨流了几滴泪:“我待阿水如女儿,当初信的过你们相府二姑娘,才让她把阿水带走,这一去没了影踪,我左等右等也不是办法,就才找上门来,你们把阿水交出来吧。” 相大英还云里雾里,老鸨说的那些事,他竟一件不知,自己的二女儿这么能耐了?平时没瞧出来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二女儿是打的轻啊。 老鸨说的也不像假的,不然她怎么不去别家府上闹呢,看来这件事分明是真的。 因为这老鸨,相大英也被抓的一脖子伤,这口气得出一出,当即训斥相遂宁:“快说,这件事不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相遂宁看了老鸨一眼。 “你倒是顶天立地。” 难得揪住相遂宁的错处,汤小娘怎么会放过,当即拍着腿儿叹气:“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去那种烟花之地,以后还如何嫁的出去,二姑娘不想想自己的名声,也要为三姑娘想一想,我们可是正经人家,传出去,脸面总是要的。大夫人混混沌沌,没想到生的女儿也这么的疯癫。” 相嫣站在相遂宁身后故作委屈:“二姑娘做下这事,我还怎么做人?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不曾想被青楼的人冤枉。”说着说着,眼泪就滴下来了。 “她们找的人是我,并不曾冤枉你。”相遂宁冷盯着相嫣。 相嫣吃瘪,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嚎:“以后怎么做人啊,讨厌死了,以后怎么出门啊,我可是要名声的。” 这时候想到名声了,当初在公主府上跟郭铴眉来眼去的时候,收郭铴那个绣金如意荷包的时候,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在被窝里睹物思人的时候,没见这么有觉悟呢。 可无论如何,按照阿水的遗书看,她已死了。 人死,不能给老鸨交差,这事恐怕就难办了。 当老鸨知道阿水死了的消息后,差点儿背过气:“当初你们拍着胸脯说把阿水给我带回来,如今告诉我她死了,尸体呢?” “不知道。” “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没有。” “既然如此,你们春花楼想怎么办吧。”老鸨嚷来嚷去,相大英的脑壳疼,当下人是没了,估摸着老鸨是想要点银子,而且不是一笔小数目。 自己这个二女儿果真长大了,败家东西,这回不知道要坑家里多少钱。 想想心都痛。 想打都晚了,这事都造下了。 这个二姑娘,还是留着以后慢慢打吧,为今之计是把老鸨送走,免得外人以为他相大英去逛了窑子。 不料老鸨却抚摸着手上硕大的蓝宝石戒指道:“我也不缺银子,我只要人,阿水当初得罪了贵人,我要拿她给贵人赔罪的。” 老鸨的话,汤小娘分外爱听:“二姑娘惹下的事,咱们想拿银子平也平不了了,人家只要人呢。再说咱们府里就老爷一点儿俸禄,也赔不起钱的,依我的,不如报官吧,让官家跟二姑娘谈谈吧,说不准事情有转机。” 古时候轻易不见官,一送进官府,便是偷鸡摸狗,烧杀抢掠没什么好事。 寻常人家且不想招惹官府,何况相府这样的人家?且相遂宁还是个女孩儿,如果被官府的人揪去关上几日,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事?听说牢房里有老鼠有蟑螂,有板子有烙铁,如果想了结一个人,直接给他投点毒或者悬个梁也就完了。 相遂宁不想去官府,不想相老夫人忧心。 相大英难得站在她这一边儿:“我也要官声的,怎么能让女儿去官府?她死活不要紧,只是说出去丢祖宗的脸。” 汤小娘不以为然:“老爷这样袒护她,春花楼怎么交待?” 没法交代。 老鸨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走的样子。 赔个人出来,当然赔不出,即使老鸨愿意收银子,相府也不舍得给。 汤小娘想着养相遂宁已经是赔本买卖了,还要为她做的事费银子,心都痛。 一时陷入僵局。 两重门外传出哭声,哭的肝肠寸断,谁听了都动容。 或许是哭太久了,哭的人嗓子都哑了。 几个丫鬟踮脚看着,一个婆子还未将二门打开,便见七娘抱着一个破席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或许是路上跑的急,她的鞋子掉了一只,脚是黑的,宽大的裤筒也破了。 大门口的小厮跑上来拉她,不料却被她挣了一个趔趄。 汤小娘皱眉。 七娘将破席子放在地毯上,展开地毯,里头裹着一个汗湿了衣裳的小孩子。 枯黄的脸颊,惨白的嘴唇,嘴边的泡泡还挂着,一直流到脖子里去。 还是那日的旧衣,领口已经撕烂了,露出瘦骨嶙峋的瘦小身体,而他的脸上,因为自己的抓挠,已经花了,翻着皮肉。 七娘的孩子死了。 死相凄凉,通身是药味儿,汗味儿和一股腐朽的味道。 难怪七娘像疯了一样的奔跑,几个人都拉不住。 老鸨本来稳稳当当的坐着,这会儿吓的差点儿蹦起来,七娘孩子的尸体就在她脚下不远处,那惨状让她心有余悸:“怕不是这孩子得了什么染人的脏病吧,我们先回了。” “别走啊。唉,你们别走啊。二姑娘的事还没解决呢。”汤小娘欲留人。 老鸨哪顾得上这么多,提着油红色裙摆跑走了。头都不敢回。 七娘哭的这样痛,丫鬟婆子看了也动容。 七娘哭了一阵子,才跪着道:“二姑娘……二姑娘……我的孩子……” 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又是二姑娘相遂宁。 相大英坐不住了,眼睛里能喷出火来,盯的相遂宁身上火辣辣的:“春花楼的事还没解决,七娘又抱着……七娘又来找你,你又犯了什么不要命的错了?” 第五十六章 菜刀 “爹,春花楼的事,是我做的,但七娘孩子的事,我不清楚。”相遂宁不得不为自己辩白。 凡出了好事,诸如天降祥瑞,家养的鹦鹉怀了小鹦鹉了,池塘的鸭子下了蛋了,好事都是她们的,凡坏事,总忘不了攀扯相遂宁。 这是相家规矩。 可毕竟重生了一回,又长了一张嘴,不能亏了这张嘴,任由她们欺负,她们才没够。 相大英不管相遂宁说什么,只是不信:“如果你没错,怎么七娘找到你面前来。” “爹,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不必说了,我也不想听。张全,去把家法请出来。” “张全,你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用了吗?”见管家张全站着不动,汤小娘呵斥他,趁着相大英开口,要赶紧取了鞭子抽相遂宁一顿才解恨啊,又好几天没见她遭殃了,心里甚是不爽利,这个张全还迷迷糊糊的站那儿不动,岂不是耽误事。 张全请来了鞭子,汤小娘一把接过,握在手里就要抽。 相遂宁抬手握住鞭子,用力一举,反将汤小娘拱了一个趔趄。 自相遂宁重生,虽没有山珍海味,比起寻常人家,她的伙食也是好的,鸡鸭鹅总归少不了,没心没肺只管吃,活动又少,多数时间只是围着相府转圈或者做做简单的女红,又或者陪相老夫人说话下棋,没几个月就养的壮实多了,开了年个头又抽了抽,如今已跟汤小娘差不多高了。 没想到相遂宁比汤小娘的劲儿还大,相大英脑仁疼:“长相不出众,还一身蛮力,来人,按着她,给我打。” 春鱼并几个婆子十分积极的跑上来,一个按胳膊,一个按腿,像螃蟹似的吊在相遂宁身上,箍的相遂宁动弹不得。 人多欺负人少,她们惯会的。 眼看相遂宁被辖制着,七娘急的向相大英求情:“不干二姑娘的事,老爷不要迁怒于她。” 管它是不是相遂宁的错,反正相大英想打相遂宁很久了,打自己不争气的女儿又不用分初一十五,挑日不如撞日,当下正好练手,所以并不把七娘的话放心上:“你一个下人,这没你的事,我教育自己的女儿,轮不到你求情。” 一把菜刀闪过。 空气里都是寒光。 厨房的菜刀是最锋利的,每日厨房里都会打磨,那些案上的鸡鸭鹅哪怕野兔遇见这把刀,都只有一个下场,妻离子散。 这把菜刀是七娘从怀里掏出来的,像是有鬼魂附身,她这个唯唯诺诺的在厨房里做活的人举着菜刀扑到汤小娘面前,不顾汤小娘的反抗,揪着汤小娘的头发,像揪着小鸡子的羽毛一样提留着她。 汤小娘养尊处优惯了,哪是七娘这个做粗人的对手。谁也想不到七娘会这样杀出来,汤小娘吓的脸都白了,一手揪住相嫣的衣裳,一面央道:“嫣儿,快救我。” “娘,我怕……”相嫣哭哭啼啼的跑到屏风后面去了,溜的比谁都快。 相大英也没了主意,这会儿身边都是婆子丫鬟,张全老了,小厮们都在外头候着,怕没几个人能拦得了七娘。 他也不敢拦,这样的英雄豪杰,多少年不出一个,万一七娘的刀偏了,他岂不是要被连坐? 汤小娘强打着精神哄七娘:“有什么话都好说,别激动,你想要什么?是不是想要点银子?” “我儿子都死了,我还要银子何用?”七娘呜咽着红了眼睛:“当初多番求你,你明知道我儿子都要死了,还是不给银子,你好狠的心。” “你的月银我都足数给了的,便是你儿子有病,我见你们可怜,也多给了你几吊钱。” “几吊钱?呵呵。”七娘手一重,汤小娘的脸上便多了一道血痕,鲜血从她脸颊流出,流到嘴角,又顺着嘴角流到了她脖子里,很快,雪白的衣领也浸湿了,成了红色。 汤小娘没想到七娘真敢动手,眼见来软的不行,想来硬的,可还没有想好台词,七娘的菜刀已经抵到了她的脖子上,吓的她生生把话咽进了肚里。 “当初你出主意,让我将螃蟹的蟹黄取出来,那天的饭菜,不管是粉丝,还是菜蔬,还是咸粥,或者野菜包子,牛肉羹,里头都有蟹黄。府里头人都知道,二姑娘沾不了这个,你这样做,是怀的什么心思?你是为了害二姑娘。为了保住厨房的活计,明知你用心险恶,我还肯帮这个忙,做这个歹人,我真是报应。” “小娼妇,你胡说八道。”汤小娘没忍住。 没忍住的下场就是七娘的刀又一次划过她的脸颊,又是一道血痕。 七娘喃喃道:“那日去长信侯府,你专门交待让我们家刘虎赶车,以便配合三姑娘,想趁着惊马要二姑娘的命,那时我儿子已经病了,为了你多给几吊钱,我们当家的昧着良心接下这活,好在老天有眼,二姑娘虽受了惊吓,却保住了命。” “小……”汤小娘生生咽了下去,只是不肯招认:“二姑娘给了你多少好处,你竟然这样帮她说话来陷害于我?” “呵呵。”七娘冷笑,手里的菜刀握的更紧:“府中谁不知你把银子把的紧,便是大夫人那些嫁妆银子,也都是你掌着。我为什么要来陷害你?难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七娘,你……疯了吗?一定是你儿子死了你得了失心疯。” “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死了。”七娘的眼泪快要流干了,嘴唇干的脱了皮,她撕下一块嘴皮,用手一擦,手也红了,她看看自己的手,看看汤小娘的脸,又给了汤小娘一下:“我儿子为什么死,难道你心中没数?那日你去柳树胡同悄悄的跟我们当家的说陷害二姑娘的事,你抱的那死猫,它一直追我儿子滚的铁环,没追上,便跳到我儿子的腿上咬了一口。” “畜生懂什么……” “那畜生不懂事,小娘还不懂吗?我活泼爱动的一个儿子,像田里的小萝卜一样水灵灵的好孩子啊,平素在柳树胡同滚铁环,钓青蛙,捉迷藏的儿子啊,就因为被你抱来的小畜生咬了一口,他得了恐水症死了。” 第五十七章 刺客 “怎么会?”汤小娘也诧异,自己那黑猫自己心里有数啊。 平时胖乎乎的,懒洋洋的,没事就喜欢窝在她的怀中让她撸毛。 那些鱼啊虾啊,随它吃,它也爱对着她摇头摆尾示好。 天气好的时候,汤小娘也会让婢女抱着猫去青城里撒撒欢,这猫油亮油亮的,不知多招人喜欢,夜里不睡觉它爬到房檐上,那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盯着月亮看,月亮都要害怕,月光洒在房檐上,它在房檐上跳跃,又软又快,像黑夜里的一个影子。 那天黑猫是咬了七娘的儿子,汤小娘还骂七娘的儿子不长眼,肯定是他想打猫猫才咬他。 现下七娘的儿子死了。 这个倒霉催的。 还好自家的猫没事。 自己都要保不住了,还惦记什么猫,汤小娘的思绪被冰凉的菜刀拉了回来,她拿手帕捂着脸上的伤口:“七娘,你儿子死关我猫什么事,你儿子得了恐水症,不一定是什么咬的,反正呢你们下人住的地方,野猫,野狗到处都是。我的猫好端端的活着,如果是它让你儿子染病,它怎么无事?” 七娘霎那间动摇了一下。 是啊,这两天还见那猫顺着厨房的柱子爬到房梁上去,矫捷的很,像一团黑烟似的,蹲在房梁上看厨娘们切菜洗碗,遇上厨房剥鱼宰鱼的,它又受了刺激,一个俯冲下来,也没摔死,扑上去抓住鱼就咬,咬完就跑,厨娘们拿着烧火棍都追不上。 它不像有病的样子。 七娘愣了神,握菜刀的手也松了一点儿。 汤小娘的血流到了七娘的手上,又顺着七娘的手滴到她一双雾霾灰的鞋面上,这血便在鞋面上开了花,血腥气甚浓。 七娘不动,汤小娘也不敢乱动。 一个丫鬟飞快的跑了进来,掀门帘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大风。 丫鬟倚着门喘了好一会儿,才跪下指着外头道:“不好了,小娘的猫……猫疯了,吐沫子,抽筋儿,在院里乱追人,二门上看门子的婆子被追的掉到池塘里去了,大伙都吓坏了……那猫比人还凶。” “果然跟我孩子的症候一样。”七娘眼圈红红:“果然是这畜生害死了我孩儿。” 这事就有点麻烦了。 汤小娘还在可怜她的猫,相大英已经下达了命令:“去把那……猫给我乱棍打死。” 府里一阵骚动。 拿棍子的,拿罩网的,拿木筒的,丫鬟的尖叫声,婆子的哀嚎声,小厮的追打声,一浪一浪。 过了许久,才见一个丫鬟提着一个菜篮子进来,篮子里正是那只黑猫。 嘴角流水,张牙舞爪,头被砸扁了。 平日里这猫仗着有汤小娘撑腰,爬高上低,或是偷吃的,或是撕衣裳,或是挠点心,或是弄翻了瓷瓶,弄烂了字画,蹲池塘里的那些鱼一蹲就是一上午,池塘里的野鸭见了它都得游远点。 这个猫惹了祸,汤小娘自然怪到下人们头上,多少人吃过它的亏,早看它不顺眼了,正好趁它犯了病,赶紧要了它的命,大家都称心如意。 汤小娘还为它挤了两滴眼泪。 相嫣却在屏风后探着头道:“这猫害死人了,你们还不快把它丢出去,丢的远远的,让我们染上恐水症怎么办?” 这一刻相嫣忘了她的娘还身处水深火热当中,她只想赶紧扔了那猫,免得祸及她。 “把这猫……扔了。不……”相大英想了想:“把这猫挖个坑……挖个深坑给埋了,免得被什么别的动物翻出来。” 下人们小心翼翼的提着篮子去办了。 “我的儿噢。”汤小娘不禁呜咽:“我的儿噢,我养你一场,知道你寿命短,活不了几年,所以格外疼你,没想到你竟然被打死了噢,还要偷偷的埋了……连个纸货冥器都没有噢。” 七娘受到了刺激。 她的儿子,好端端的人死了,也只是用一块破席筒子裹着,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装裹衣裳都没有。 汤小娘的猫死了,这只罪魁祸首的猫,竟让她哭的这样痛,还想着给猫弄些纸货冥器。 这不是欺负人吗? 七娘恨的咬牙,手里的刀一度又架在汤小娘脖子上,手心出汗,那菜刀几乎要握不住。她甚至想狠心在汤小娘脖子上来一刀算了,也算报了仇,可总下不去手,眼见汤小娘流血,她反而又有些怯懦了。 “我的儿噢……你死的惨。”汤小娘抽噎着。 “不准你再提那只死猫。”七娘拔高了声音。 “我不提,我不提。”汤小娘眯着眼流泪:“我的儿噢……” “娘,我回来了。”穿葱绿短袍腰系白玉连环的少年闯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相果心从宫里读书回来了。这日先生讲了新的课,又得了一本新书,特意拿给相大英跟汤小娘看。 春日风光好,阳光也暖人。 支起的窗子透出隐隐的熏香,听见汤小娘“我的儿我的儿”的叫,相果心进来:“娘,你这样哭哭啼啼,让我如何安心读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娘哭的不是你,不成器的孩子。”相大英叹了口气,自觉离七娘远一些。 一个死去的孩子躺在地上,自己的娘又一脸的血,自己的姐姐相嫣探头探脑,拿手帕子捂着心,丫鬟们自觉靠墙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一个拿菜刀的妇人揪着自己的娘的头发。 这画面。 戏台上都不敢演。 相果心毕竟在宫里读书,这场面即使没见过,心里也懂个一两分,当即冲门外喊:“带上家伙,抓刺客了——” “糊涂东西,你再嚷嚷,是想看下人的腿快还是……还是她的菜刀快吗?你不想你娘活了?”相大英瞪相果心:“这里没有你的事,你躲远点,回你房里去。” 这个时候怎么能打退堂鼓。 自己的娘都不管那还是人吗? 相果心脑子里一转,抓起手里的书朝七娘的手上扔去,书本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像一只俯冲的鸟儿啄了七娘的手,七娘的手一软,菜刀落了地。 第五十八章 腿没瘸 七娘想去捡菜刀,相果心已经冲了过去,对着她的膝盖后方一踢,七娘腿一软,便跪到了地上。 抽出腰间的玉带,顺势将七娘的手反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只见少年在空中翻腾旋转,那葱绿色袍角飞上去又落下来,那是一抹别样的绿,绿衣之下的相果心矫捷又利落,上次看到这身手,还是遇见蓝褪。 相果心在宫里行走,陪着阿哥们一块读书习字,帝王家向来注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所以读书的间隙,画个画了,练习个游泳了,骑个马了,学习打个马球了,再弄几套拳法护护身了,都是有的,且请的都是宣国赫赫有名的师傅。 只是没想到相果心十来岁的年纪身手如此了得。几招功夫就收服了七娘,倒有一股侠客的风范,这气质跟相府不符啊,自己的爹相大英走路做事慢悠悠的,遇事又爱躲着让汤小娘出头,跟只蜗牛似的,怎么生出这么风流倜傥的儿子来? 不科学。 七娘被绑了手,犹如困兽。 汤小娘挣扎着起身,欲离她远一点儿,相嫣已经奔了出来,拿手帕给汤小娘按脸上的血:“娘,这个疯子差点儿要了娘的命,女儿都吓死了,娘一定不能饶她。” 汤小娘踢了踢地上的菜刀,把菜刀踢到相果心面前:“果心,你若是娘的儿子,你现在就杀了她。” 杀人偿命,宣国律法森严,皇帝想杀人,还得编造个理由给老百姓个交代,区区一个相府,难道能纵容杀人?这不是坑儿子吗? 相果心读书识字,杀人的事他不愿意干。 “没出息的。她冲到府里来杀我,你杀了她,也只是为了救急。” 相果心不动。 七娘反倒捡起地上的菜刀,“嗖”的一声在脸上拉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她的脸流下来,她咧着嘴笑了。 相大英都懵了。 这群女人太疯狂。 一个一个的,狠起来不但杀别人,连自己都杀。 惹不起。 相遂宁抬脚给菜刀踢到了门外,以防七娘用它自尽。 七娘虽害过自己,她家的刘虎也曾是帮凶,但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她没了儿子,又把真相说了出来,无论如何,她罪不当死。 汤小娘好容易死里逃生,怎肯放过。 当初一个婢女给汤小娘梳头,簪子不小心划伤了她的鬓角,她都让那婢女跪着自扇五十个耳光,打的一嘴血,差点儿吐一口牙出来。七娘在她脸上动了刀,她不能罢休。 相遂宁这举动,明显是向着七娘的。 汤小娘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一面跟相遂宁理论:“这里有你什么事?” “刚才你们让我来的。” “春花楼的事以后慢慢跟你算帐,七娘的事,你不要多管闲事。” “七娘的事不是闲事,小娘陷害我的事,不都是让七娘做的吗?” “你——七娘上门行凶,按律当死。” “什么律,哪条律?” “我……这……”汤小娘说不出来了。 以前她骂相遂宁的时候,相遂宁不敢反驳的啊,怎么最近一年间这个二姑娘牙尖嘴利跟窜天猴儿似的,以前是说不过相老夫人,如今连这个二姑娘也说不过了。真是活见鬼,心里不服啊。 大夫来了,给汤小娘净了面,敷了伤口,又开了方子抓了药。 婆子熬了药端上来给汤小娘喝了,刚撂下碗,就听见一阵子拐棍儿的声音。 相老夫人来了,穿深蓝色暗花缠枝儿对襟褂子,头发一丝不苟的梳了一个髻,戴了嵌珍珠的一条抹额。抹额上头,插一朵深青色八层牡丹绒花,绒花是进贡的宫花,匠人手艺好,这花像开活了似的,衬的相老夫人脸色也多了分神彩。 只有汤小娘落魄。 汤小娘心里“呸”了一口,有个相遂宁就够点她火的了,这个老婆子又打扮的花枝招展风风火火的来了,这祖孙二人是专门下凡给她添堵的吧? 心里暗恨哪个腿长的又去相老夫人那里嚼舌头了,不然她不会来这么快,面上又不得不装出柔弱可怜的样子,靠在那儿低声道:“老夫人来了,恕我不能起身问安。” “怎么,腿坏了?” “我……娘看看我的脸……” “脸上有伤,腿没瘸啊。”相老夫人由苏嬷嬷扶着,挨着相大英坐下,见相遂宁站在那儿,便招招手:“好孩子,来祖母这里。” 下人们赶紧端了锦凳给相遂宁。 “这个叫七娘的,她不死不足于平愤,她诬陷当家主母……” “呵。”相老夫人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缓声道:“当家主母,你当家我知道,主母……是你吗?” 汤小娘尴尬,一激动把野心暴露了。 后院儿那个疯子,虽然痴呆,但人家才是主母,她一个小妾,当不起这个称呼,这是僭越。 “娘……平时都是我太仁慈了,对下人们心慈手软才遭了今儿的祸患,七娘一个在厨房里做饭的妇人,竟敢提刀来杀我。娘要为我做主。” “我老了,能做什么主。”相老夫人拿杯盖研磨着浅绿色的茶汤,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平时府里大事小事也没让我做过主,这会儿怎么想起我来了。” 这老婆子明显是向着七娘了。 她竟然不向着儿媳,偏向一个仆妇。 果然她跟相遂宁一条心。 汤小娘冷笑,一笑脸就疼:“七娘她……” “七娘怎么不去杀我,反倒来杀你?我老婆子不明白。” 汤小娘一愣。 这个老婆子果然不好糊弄。 “老爷。”汤小娘去跟相大英诉苦:“今天有七娘她提刀杀主子,明日就有张妈,王嫂子……都这样,以后我们岂不是要没命?依我的,一定要好好的惩治这个下人。” 相大英咳嗽了一声。 “如果不是汤姨娘你找人害二姑娘,不是你的猫害死了人家的孩子,七娘又怎么会来杀你?可见你脸上的伤也不是白挨的。”相老夫人放下茶碗,故意将“姨娘”二字说的重些。一面又抚摸着相遂宁的手:“好孩子,有没有吓到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你看看就忘记吧,免得夜里做噩梦害怕。” 第五十九章 不敢看 “那不如送七娘去官府。官老爷们自有公断。”汤小娘打着算盘。 把七娘送官府去,给那些牢头、狱卒塞一点儿银子,还不打得这贱奴亲娘都认不出来。 自古官官相护,相大英又是结结实实的朝廷命官,七娘一个奴婢刺杀主子,送到官府去,如果遇上草菅人命的官爷,保证送七娘去地底下跟她儿子作伴。 可惜相遂宁不同意。 相老夫人也不同意。 这两个克星。 相大英有心偏袒汤小娘:“她儿子没了,也是可怜人,送到官府去,若追究起来,岂不是要把你也关进牢房里?那里阴暗潮湿,岂是你呆的地方?” “可我的脸……” “伤口不深,请个好大夫,过些日子就好了。”相大英见七娘呆呆的跪在那儿,看看她那儿子确实也死的惨,便也“皇恩浩荡”一回,张口道:“给你一两银子,以后别在相府做工了,换一家伺候吧。” 相遂宁垂下头,呵呵,相大英买的那一对儿鸟儿都三两银,天天没事就站笼子里拉屎,有时候放出来在院子里飞,拉的半个院子都黏糊糊的,有时候蔬菜喂多了拉绿屎,掉到人头上,头发都泛着荧光。光是伺候那鸟儿的吃食,一个月都要半两银,还得搭上一个小厮提溜鸟笼子。 英雄所见略同,相老夫人也是这样想的:“既然不能留她在府上伺候了,给她二十两银子安身吧。” “二十两银子?”汤小娘坐不住了:“家道艰难,没有。” “前几天吃螃蟹,最近吃鲍鱼,那燕窝喝不了都得倒,野鸭汤熬一次够喝半个月,我们这样的富户二十两银子都没有?不是我年纪大了想的多,她现在走投无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若去府衙大人那里击鼓鸣冤,你们且去官衙里应对吧,到时候全青城的人都知道了你们的事,你们就出名了。” 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要爱惜名声。 虽然相大英名声并不好,但为了这事犯一次官司不值得。 汤小娘也蔫吧了,若被提到府衙大人那里一顿对质,她做的那些事就要曝光,得要脸。 日光沉下去,火红的霞彩升上来的时候,库房先生支了二十两银子给了七娘。 刘虎跟七娘携了那个孩子去了,自此以后,没有在相府出现过。 汤小娘一连喝了半个月的汤药,又敷了整整八贴黑膏药,伤口痒了又结痂。大夫换了两三个,御医也请了,还是没好利索。 渐渐的,那伤口发红变硬,像一条条蹬腿儿的蚯蚓似的,弯弯曲曲,盘亘在汤小娘的脸上。 原本娇俏的脸现下是报废了,这以后还怎么在青城贵妇圈里混呢?论地位,她是小妾,论脸蛋,欲哭无泪。 越想越气。 为此汤小娘把鞋子都扔到了铜镜上,就连给她梳头的婢女也遭了殃,怎么梳发髻都不合她的心意,一脚给踹到门槛儿外抽噎了半日。 以前养莲的大水缸旁边有一个小瓷缸,里头养两三只乌龟天天翻了壳儿晒太阳,当年汤小娘心情好的时候,也曾宠幸它们,给它们喂东西,给它们擦身子,这会儿看见这几只乌龟就生气,翻了壳儿竟然翻不过来,四脚朝天只会蹬腿儿,乌龟壳上的纹路也犯了忌讳,汤小娘气的都魔怔了:“都是这几只乌龟克的,你看我脸上的伤,多像乌龟壳。” 相嫣除了每日清晨去给汤小娘请安,陪汤小娘说话,这几天还一门心思的往外跑。 听院里儿婆子说,是去青城买胭脂水粉了,汤小娘的伤八成好不了了,买点上好的脂粉,或许可以遮一遮。 如果脂粉能让汤小娘满意就最好了,她心情好一点,下人也少受罪。 于是相嫣带着婢女出府去,下人们都是敞开了门,随便她。 相遂宁也出府去,不是去买胭脂,而是去春花楼附近转悠,又有好些天不见老鸨了,甚是想念,这些天老鸨没来找相遂宁的麻烦,怕是快憋不住了吧,与其她到相府来找事,不如去春花楼会会她。 可惜春花楼大茶壶不让进,老鸨不在。或许是真的不在,不然见相遂宁送上门,早蹦出来掐她脖子了。 天色尚时,呆府里又闷的慌,求见老鸨不成,不如在青城转转。 听说天桥那边有新的杂技项目了,有什么蛇身人头的姑娘,还有长在瓷瓶里的小女孩,东边一个什么城里来的舞娘,穿的衣裳比锅巴都要薄,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好多老爷们围着看,还有唱昆曲儿的一个十五六的男孩儿,竟被一个有钱的少爷连夜从天桥掳跑了。 这可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一个节目少则十文钱,多则半吊钱,只要有钱,天桥上这些节目,看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儿的。 看完了节目,还能在天桥下买小吃,糖葫芦,粘豆包,烤红薯,芝麻糕,香气能飘几条巷子远。 还是外面有意思。在府里不行,有日头的时候想睡觉,没日头的时候还想睡觉。 相遂宁站在天桥下咬着一块豌豆糕,探脚往前看,一个小孩子坐在她爹的肩膀上,手里的红色小风车呼啦啦的迎风转,透过风车叶子,一个算命的瞎子正在给人摸骨,天桥上的锣鼓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瞎子一本正经,相遂宁一动不动。 “姑娘,你怎么了?”明珠小声问:“姑娘怎么发呆了?噎着了?” “明珠,你看那是谁。” “是个瞎子。”明珠的眼神一晃而过,只顾着盯天桥上的舞娘:“算命的瞎子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爱看他。” “你看那算命的后面是谁。” 明珠转回头,看不见,只得也踮脚,把小孩子手里的风车往边上拨一下,眼前的一幕惊的她喊了一声:“二姑娘——” “嘘——” “二姑娘,我们走吧,我不敢看下去了。” “怕什么。”相遂宁三两口把豌豆糕塞进嘴里,小心翼翼的提着裙摆,绕过小孩子跟她的爹爹,绕过卖糖葫芦的小贩往算命先生那里挤去。 明珠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二姑娘——会被发现的。” 第六十章 摸骨 一个穿暗红袍子的肥胖少年坐在矮脚凳上,伸手让算命的瞎子摸骨。 他的手腕是一般人的两倍,关节粗大,像松树的老枝,也只有城郊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才会有这样一双手。 但他衣着光鲜,袍子颜色虽老气些,可料子是上好的绸缎,上头的图案皆是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织成,把金线拉的比头发丝还要细,宣国没有几个匠人有这样的手艺,再把拉好的金线织成花纹,且花纹突出,生动大气,流云坊的绣娘也未必有这样的功夫。 金线硬挺,衣裳的花纹也是硬挺的,像是浮雕,又熠熠生辉,这样的衣裳,便是久埋地下几百年都不会失了华彩。 这是皇家的气派。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皇子郭铴。 据闻郭铴喜欢搬搬扛扛,能把宣国选出来的武举人拎起来扔三丈远,天长日久,手就更粗壮有力了。 算命瞎子摸着郭铴的手许久不说话。 “怎么样,你倒是说啊。”郭铴垂眼看瞎子。 瞎子轻轻的摸了摸他的手面,皮肤真粗糙,比他这个风吹日晒的瞎子皮肤都粗,跟鳄鱼皮似的,于是道:“这位公子,久经风霜,怕是出生于下等庄户。” “死瞎子,不想要你的摊子了。”郭铴的几个侍从要冲出来,被郭铴拦下了。 算命瞎子心里一盘算,都是自己眼瞎,瞧不见少年的姿容仪态,既然他还带着保镖,肯定不是一般人家了,于是忙改口:“这位少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手掌宽厚乃有福之人,是大富大贵的命数啊。” “刚才你不是说......” “刚才我说的,是公子的前世,前一世受苦,积了德行,这一辈子,是专门下凡享福的。” 真是无趣。 郭铴有些失望。这些算命的就会捡好听的说,宫里头的钦天监有时候看天相,也看人的贵贱轻重,他们拿着俸禄,也常常奉承皇帝皇子,这些人为了银子,好听的话能说一年不重复。 这一次钦天监的人还说郭铴是天上的武神仙转世了,好像是守南天门的一个副将,如今下了凡,便是去开拓疆土,也有那能耐。 郭铴还暗自高兴,不料皇帝却大失所望。皇帝的口味儿甚是奇怪。 前些年皇帝明明喜欢武将,大封了一些武官,那些武官高官厚禄,走路都带风,有的甚至能骑马坐轿子进宫,反倒文人不受重视,可有可无,分外委屈。 这几年不知为何风吹偏了。皇上似乎不喜欢武将了,反而重文,天天让皇子们念什么“之乎者也”,《诗》、《书》、《礼》、《乐》、《易》、《春秋》自不必说,便是那些古代的绘本、戏曲也让师傅们从藏书阁里翻出来给皇子们看。 当下钦天监这样夸郭铴,皇帝不但不开心,还把那个钦天监的小官罢了职,说“皇子皆龙子,什么南天门副将下凡,胡说八道。”又骂郭铴“一介武夫,肚里草莽,天天就知道搬搬石头拉拉弓打打乌鸦”。 皇帝的话让郭铴受到了暴击。 郭铴难受了两天,想着出来转转,看见不顺眼的人也好打一顿出气,毕竟在宫里不能乱来,打了谁发了什么疯,皇帝都有可能知道。 在外头就不一样了。 在天桥晃悠的时候,他竟远远的看到了相嫣,想着这女孩子面熟,是了,长的天姿国色,可不就是相府的三姑娘嘛。 于是带着一伙侍从撵上去说话:“你可还记得我,上次我还替你解围。” 相嫣点点头,装出一副害羞的不胜娇羞的模样来,犹如一树海棠刚历雨,脸面白的吹弹可破。 她心里想的人啊,如今就在眼前。 “我送你的荷包,你可还收着?”郭铴问。 那荷包早被相嫣磋磨几十次了,上头的刺绣都毛躁了,郭铴这样问,相嫣脸都红了:“谁收了你的荷包了,公子不要冤枉人。” “我就喜欢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样子。”郭铴喜滋滋的,几乎伸手去把相嫣揽在怀中,为了形象,好歹也得忍一忍,于是便半搭着相嫣的膀子,一手攥着她的衫子道:“我这个人蠢,我爹常常骂我蠢出升天,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平生最羡慕那些会撒谎的人。相三姑娘这一点儿,真是深得我心。” 相嫣当即红着脸道:“皇子说哪里去了,我可不会撒谎。” 郭铴拦住相嫣的路:“三姑娘也爱在外头逛?” “我可是本本分分的。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今儿你怎么迈出来了?为了见我?” “我是出来给我娘买胭脂水粉的。” “那玩意宫里多的是,且都是上等货,回头我给你拿一点就行了,保证好用。”郭铴捏了一下相嫣的脸:“据说这天桥边的杂耍很多,还有人训服大老虎呢。不如姑娘陪我去看看。” “老虎......那么吓人,我不敢看。” “那我们不看老虎,不看老虎。我们去看吞火吧,或者看打铁花也行,都有意思呢。”相嫣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的,距离半米,亦步亦趋。 过了一天,便并肩而行了。 这两日,时不时的,还拉一下衣袖,或是偷偷的摸一下手心。 相嫣早把给汤小娘买胭脂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天桥的杂耍趣事也看的差不多了,正好见这算命的瞎子寡坐着,便想坐下来看他准不准。 郭铴看了卦,便拉相嫣到瞎子面前。 相嫣毕竟有些羞涩,坐下来把手帕垫在手腕上儿,羞羞答答道:“这样好吗?人家一个女儿家。” “放心,这老头敢多看你一眼,我挖了他眼睛。”郭铴大笑着道:“他一个瞎子,看不着的,瞎子,你且说说,这位姑娘命数如何,说错了你可死定了。” 他是贵公子,跟他一起的姑娘也穷不了,有钱人家,最讲究门当户对。 算命的自然夸的唾沫飞出两丈远:“这位姑娘前一世本是天上的仙子,因为弄坏了王母娘娘的一件彩衣才被打下凡间,所以这位姑娘虽是肉体凡胎,可姿容上乘,不是一般姑娘可比,且命数富贵,也是有福的人,这一辈子吃喝不愁,且会遇见乘龙快婿,真是一段佳话。” 第六十一章 前世 相嫣脸红的像剥开的石榴。 郭铴也喜滋滋的,拉着相嫣的手就往前走。 算命的喊着:“没给钱呢。” 郭铴哼一声:“如今没砸你的摊子,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二人走的远些,算命瞎子“呸”了一口,坐着叹气,穷人家看相摸骨不给钱就算了,这俩富户竟不给,还有没有天理。 约摸着二人走远了,算命瞎子睁开眼睛,见相遂宁在他身后缩着,没好气道:“要算卦前面坐,鬼鬼祟祟做什么,你在跟踪那俩人?” “我......没有。” “还说没有,刚才你偷偷蹲着听他俩说话,当我不知道?我们瞎子眼睛不好,可耳朵灵着呢。”算命的把眼睛闭上,开始装瞎:“就那俩人,一看就未成亲,也不知是谁家的,在大街上……有伤风化,我瞧着他们在天桥都晃荡好几回了。” 相嫣跟郭铴不是头一回约见了。 相嫣藏的倒深。 相遂宁悄悄跟了上去。 相嫣穿火红色芙蓉裙,长长的裙摆像是血色,那么明艳动人,腰系的金色绸子也明艳起来。 郭铴跟相嫣买了一块粘豆糕分着吃,相嫣吃的沾了牙,郭铴还帮她轻轻的擦去。 粘豆糕吃完,两人走进了一条巷子,巷子狭窄,尽头处立着一些枯竹,地上铺的草垫上晾晒了一些梅干菜,横着的竹竿上还悬着几条腌豆角。 腌豆角拂了相嫣的脸,郭铴伸手把豆角扒一旁,一面搂着相嫣的肩膀,一转身,就将相嫣搂在怀中。 相嫣假意推脱了几下,推嚷了几次,便老老实实的呆在郭铴怀中了。 她的婢女春鱼想跟进巷子里,郭铴的侍从冷哼一声,抱拳挡在巷子口,春鱼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乖乖的退到墙角等着。 巷子里有腌菜味儿,也有干菜的香气。 相遂宁远远的看着被郭铴搂在怀中的相嫣,心中五味杂陈。 前一世相嫣嫁给了郭铴,是明媒正娶,皇帝跟相大英亲自订下的婚事,说是皇上订下的亲事,也实属无奈。 相嫣订婚时,比如今晚四年。那时候她已出落成了青城第一美人,郭铴一见她就被勾了魂,无论如何想尽办法接近她,最终得手。 那阵子相嫣吃什么吐什么,吐的厉害时,差点儿晕过去,她的房间都是酸腐味道。又没了月事,一个家养的闺女,当然不能请御医看是否怀孕,只能偷偷摸摸的坐着马车去偏僻的城郊让不知名的小大夫把脉,小大夫说已有身孕时,相大英跟汤小娘气的头冒青烟,眼里直窜火星子。 如花似玉的女儿,竟然被郭铴下了黑手,青城那么些好儿郎啊,竟被郭铴这货先下手为强了。 可相大英虽然生气,却害怕相嫣的肚子遮不住,以后没法做人,只能去求皇帝指婚。 就这样相嫣稀里糊涂的嫁到了皇子府邸。 婚后二人也过了一段夫妻和美的生活,可惜成了婚,请宫中太医细细一瞧,竟然不是怀胎,而是月事不调。 郭铴便认定相嫣为了嫁给皇子刻意装孕。自此有了隔阂。 成婚几年后,相嫣竟还不能生养,郭铴是皇子,哪能断了香火,人家或许有皇位需要继承呢。 喝了几年的汤药,宣国有名的大夫看了个遍,只说她体寒不能生,庙里的门槛快被她踏破了,送子观音请了一座又一座,肚子还是不成,忧思过度,月事淅淅沥沥越来越少,就跟秋后的雨似的,最后年纪轻轻竟断了月事,生子算是无望了,这才死心。 美很重要,可一个美人不能给皇家延绵子嗣,那这美便是累赘。 况且郭铴身份贵重,有的是银子,又不是个“守妇道”的人。 这之后他像开了挂一样连娶了好几室侧房,又睡了好几个通房丫鬟,然后又使银子买了些没名分的养在家里随时召唤,又弄了些西域女子在府上跳舞助兴,一时兴起,就地正法,没日没夜的喧腾,以致青城的姑娘小媳妇一听到“郭铴”二字就吓的躲家里不敢出来。 相嫣失了郭铴的爱,容颜不再,又无孩子,那些侧室小妾竟也敢骑到她头上,没过几年,不到三十岁,相嫣便死了。 如今的相嫣,十三四岁,本不该认识郭铴。 这事提前了。 看情形,郭铴似乎对相嫣很感兴趣。 相嫣对郭铴,似乎也有意思。 不然二人在巷子里亲亲我我,毫不避讳。 如果相嫣知道她前一世的下场,此刻一定小跑着远离面前这个男人。 可惜没有如果。 二人抱了好久,还算郭铴没那么禽兽,没有在巷子里褪相嫣的衣衫。可也够禽兽的,光天化日竟在巷子里对一个女子上下其手,连间上房都不舍得开。 日光西斜的时候,相嫣散乱着头发,一面整理衣领一面出了巷子。春鱼赶紧凑上去,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榆木梳子给相嫣梳头。 像是有准备的。 相嫣又给郭铴系扣子,二人亲亲热热的走出来,竟在相遂宁旁边停住了。 巷子外是幽深的一片竹林,竹子绿油油的,前阵子刚落的雨,竹林的土还是湿润的。 有几个穿灰裤的人蹲在竹林里挖春笋。 相遂宁赶紧蹲到那一群人中间低下头。 相嫣将发簪戴好:“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娘要起疑心。” “那我们明日再见。” “明日怕不行,后日吧。” “一日不见你,我就提不起精神。”郭铴捏了捏相嫣的脸。 相嫣的脸真白嫩啊,像是透明的果脯,轻轻一捏,就红了一片。 “这些天我们府上的事太多了。”相嫣叹了口气:“我娘的脸被一个奴婢弄伤了,本来想惩治那个奴婢,可二姑娘拦着,祖母也被她迷惑了,竟然替那个奴婢说话。” “一个二姑娘,根本不用放在眼里,她那姿色……离你差远了。” “你可不要小瞧了她,二姑娘一向人丑多作怪。”相嫣揪下一片竹叶在手里撕着:“你恐怕不知道,前些天青楼的人都找到我们府上了。” “哦?发生了什么事?你爹不老实了?” “要是我爹不老实就好了,给点银子就摆平了。可惜不是。” “那是?” 相嫣将老鸨那日所说一五一十跟郭铴说了。 郭铴扶着竹子一用力,一根竹子“啪”的裂了:“原来这个二姑娘还救过阿水那个贱婢,那便是跟我作对了,等我收拾她替你报仇。” 第六十二章 卖身契 “二阿哥也认识阿水?” 晴天打雷啊。郭铴在她心中可是完美无瑕不容玷污的,岂容一个阿水染指? “当然认识。”郭铴脱口而出,想着认识青楼里的女子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又怕相嫣生气,便哄她:“有一回被国公爷家世子们拉去那地方喝了两杯,喝醉了看了一眼,没看太清。” 那时候听说春花楼里的一个姑娘,叫阿水的,捏骨按摩最舒服了,郭铴便花了银子点她出来,闭着眼睛倒也享受,可郭铴睁眼一瞧,这阿水长的比一般的青楼姑娘都老相,被她按了半天脖子,郭铴心里跟吃了个苍蝇似的,于是故意让阿水唱曲儿,又指使阿水去陪国公爷家的世子们睡觉。 世子们吓的“花容失色”,谁也不愿意接手,就阿水这姿色,拿刀架脖子世子们也下不去手,又嘲笑郭铴“口味神奇,不爱娇花偏爱老菜帮子。” 郭铴丢了面子,当场就给阿水打了个半死。 老鸨想着弄死阿水以消郭铴的心头之恨,不料半路却跑出个相遂宁来。 阿水当日惨状犹在眼前,相遂宁暗暗握了一下拳头。 郭铴也握了一下拳头,这个相府的二姑娘敢跟他作对,肯定是活的不耐烦了,以后逮到机会,一定举起她扔到永安河里去。 “阿水的事,你真的会让春花楼的人找二姑娘的麻烦?”相嫣搓着手帕子:“如果她们能咬着二姑娘不放,那就最好不过了,我爹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你放心,春花楼的人不敢得罪我这个皇子。” “真的?”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阿水的卖身契还在春花楼,到时候让老鸨拿着卖身契去找二姑娘要人就是了,反正阿水死了,二姑娘交不出人来。” “二皇子真是聪明机智。”相嫣羞答答的低下头去。 “那你可喜欢?”郭铴捏着她的下巴问。 “我……我不……” “嗯?” “我不骗你,心里中意二皇子……已久。” “哈哈哈哈。”郭铴又狠狠的捏了一下相嫣的下巴,相嫣的下巴就红起来。 “二皇子要怜香惜玉才行,人家都是你的人了。”相嫣打开他的手。 “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人,不过我会尽快把你变成我的人,以后让你做二皇子福晋。”郭铴两只手不停的在相嫣腰间摩挲,不顾一堆侍从及春鱼在场。 相遂宁蹲在竹林里低着头,这些话传进她耳朵里,她几乎听不下去。 这种话也说的出来,简直是……没羞没臊。 上天保佑,这俩人以后在一起吧,免得殃及无辜。 “若以后我父王将皇位传于我,那我便是皇帝,你相三姑娘,便是皇后。”郭铴不忘给相嫣画大饼:“你可愿意做我的皇后?” “臣女……谢皇上隆恩。”相嫣屈膝行礼,脑海里她当了皇后之后穿朝服戴凤冠的画面都有了。 二人随即又笑起来。 风从竹林吹过,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竹林不远处的一条青石道,有三驾马车宽,一直伸到宫门口。 因着七娘的事,有御史参了相大英一本,按惯例,皇帝要宣他进宫问话。如果官员苛待下人,索人性命,皇帝多半会生气。 当然了,那是对别人,相大英一向得皇帝欢心,进了宫皇上提也没提七娘的事,只说“那帮御史甚烦,总是盯着大英你,这一个月,少说参你三本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据闻那个七娘你们已经妥善处置了,甚好,来来来,陪朕走一走,兽园里关了几头犀牛,咱们去看看吧。” 相大英脊背发凉。 一则皇帝的眼线太多了,他一个二品家里发生的事,皇帝竟然门清。还好皇帝袒护,不然就御史这帮都能咬死他。 二则多亏了相老夫人有远见,赏了七娘银子让她离开了,不然闹大了就更加难堪。 整个兽园占地两三倾,外头是木栏,相隔两米远,便是一块绿地,里头种着草,又移栽了很多灌木,还有一条小河从兽园里穿过。 里头多半是外地运来的动物,有的还是藩国进贡来的,诸如大象,黑熊,老虎,狮子,这些凶狠点的,便关在兽园一角的铁笼子里,平时有专门的宫人给它们投食,而斑马,树懒,驯鹿,羚羊,狐狸这样的动物,便在园子里散养,平时它们在兽园里奔跑散步,跟在草原上是一样的。 几棵香樟树立在兽园里,上头拿网子罩着,里头豢养了很多鸟,喜鹊,杜鹃,琴鸟,白脸山雀,红喉潜鸟,不计其数,叽叽喳喳。 早听闻皇帝登基后建了这样一座兽园,闲暇时皇帝会来这里散心,相大英是头一回来。 以前皇帝曾带嫔妃来过,可惜那群女子胆子太小,见了老虎狮子就吓的嗷嗷大叫,跑的急的鞋子都甩飞了,一点也没体面,扫兴。 不知相大英有何反应呢,皇帝拭目以待。 早有宫人准备了吊篮,把一堆鸡肉投给老虎,又有宫人拌了谷子喂给鸟雀。 羚羊撒开腿在小腿深的草地上奔跑,几只狐狸倚着树干打瞌睡。 皇帝坐着肩舆看了会儿,回头问伺候在旁的相大英:“好看吗?” “种类繁多,臣以前没见过。” “好看的在后面呢。”皇帝一挥手,几个宫人打开了关鬣狗的铁笼,鬣狗疯了一样奔出来,直冲那些悠闲散步的小动物。 树懒吓的缩着脑袋,驯鹿狂奔,狐狸也不敢打瞌睡了,卷着尾巴乱窜,几只斑马正在吃草,嘴里衔着草就跑起来。 有一只斑马遭了殃,被几只鬣狗团团围住,不能动弹。 鬣狗这东西天性爱**,如果缺少食物,它们会从自己同类身上先下手,从屁股那里咬开,一直吃到肠肚,最后把动物的内脏吃个干净,只剩下皮子跟啃不干净的脑袋,现在有一只肥肥的斑马,鬣狗扑上去就咬,斑马虽身形高大,却不是鬣狗的对手,一会儿就没声响了。 鬣狗吃的香甜,不到一柱香时间,那斑马就只剩两张皮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甚至两米远都不到,那斑马身上的血溅到相大英的朝袍上,袍上暗红一片,血腥味儿甚浓。 宫人吹响哨子,鬣狗飞快的奔回铁笼里蹲好。除了嘴上残留的血,谁也瞧不出它们刚才对一只斑马下了手。 皇帝看的抚胡子笑起来:“怎么样,大英,刺激吗?” 相大英尴尬陪笑:“好……刺激。” “你喜欢这鬣狗,还是这斑马?” 皇帝的问题甚是难答,伴君如伴虎或许就是这样来的,谁知道皇帝的心思呢,如果答错惹了皇帝不快,说不准一口气给发配到边疆农耕去了。 还好相大英奸猾,凑着笑脸道:“皇上喜欢什么,臣便喜欢什么。” “噢?” “皇上喜欢鬣狗,臣喜欢鬣狗,皇上喜欢斑马,臣便喜欢斑马,皇上不喜欢的,臣也不能喜欢。” 皇上抚掌笑起来:“怪道你深得朕心啊,你这个老狐狸。” 相大英也笑起来。 相大英又陪皇帝喝了一些新鲜的鹿血,喝的一嘴血沫子,才坐着马车回府。 喝了鹿血有些燥热,巧遇竹林,凉风阵阵,满眼的绿色让人心静,恰好可以冲抵腹中恶心。 掀开帘子,看到农户挖笋子,这样的场面惬意的很,相大英多看两眼,却看到自己的女儿相遂宁蹲在那儿滥竽充数。 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女儿。 相大英揉揉眼睛,可不是相遂宁嘛,当即掀帘子咳嗽了两声。 离的远些,相遂宁没听着。 相大英又咳嗽了两声。 相遂宁回头,正好跟他对视。 狭路相逢勇者胜,相大英先开口的:“在那里做什么,回家!” “咳咳……”相遂宁咳嗽几下,努努嘴,示意相大英看看她身旁的相嫣,不能总逮着她一个人凶吧? 不料相大英只盯着相遂宁:“咳嗽什么咳嗽,我的话听不见嘛,挤眉弄眼做什么?还不快滚过来。” 声音洪亮,夹着怒气,挖鲜笋的农户纷纷张望。 一个暗红色影子飞快的跑走,跑进巷子里就不见了,后头还跟着几个侍从模样的人。 相大英只当自己眼花。 那个暗红色影子泛着金光,胖乎乎的跟头牛似的,移动速度甚快。 他看到了倚竹而立的相嫣,自己的三女儿,鬼鬼祟祟的在那儿搓手帕。 相大英心中疑惑,下了马车去巷子里探看,除了一些枯竹咸菜,倒也没什么人。 “你们刚才可看到一个暗红的影子了?”相大英问相嫣。 相嫣红着脸摇摇头。 “你看到没有?”相大英问相遂宁。 没等相遂宁回答,相大英便带她们回了车上:“二姑娘肯定也没看着,她平时就没眼色。” 相大英只当自己出现幻觉了,愣了好一会儿神。 相嫣规规矩矩的坐着,趁相大英不注意,瞪了相遂宁一眼。 知道相遂宁在身边的时候,相嫣暗道完了,如果相遂宁嘴快,那她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阴险,卑鄙。”相嫣瞪相遂宁。 “三姑娘,你说什么?”相大英问。 相嫣脸一红:“我……我……爹,没什么。” “二姑娘,这里离府上好几里路呢,你蹲在这儿干什么?” “我……”相遂宁软软一声:“我看竹林里笋子长的好,想挖一根……” “这是你干的活吗?家里少你这一根笋子下锅?跟一帮农户掺在一起,不成提统。” “爹,我错了。” “三姑娘——”相大英慈祥的看着相嫣:“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爹,我……我给我娘买胭脂。” “买胭脂怎么买到竹林里来了?” “我……我……爹,买了胭脂我见二姑娘鬼鬼祟祟的朝竹林这边来,我就想看看她要干什么,才看一会儿,就遇见爹了。” “你小小的年纪,为了你娘的事操心,真是难得,世道繁杂,你们姑娘家尽量少出来晃荡,知道吗?” 相遂宁点头。 相嫣点头。 点头归点头,谁也没记住。 相遂宁先出的府,她惦记着卖身契的事,如果老鸨听了郭铴的撺掇,拿着卖身契又找上门来,自己只能坐以待毙。 卖身契,是契约的一种,跟房契、田契、卖牛契不同,卖身契是人口买卖的合法证件。 穷苦人家把孩子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如果领了一笔银子,从此不再赎回,那便是死契,跟当东西差不多一个道理。 从没听阿水说过有卖身契这件事,但也极有可能的。 青楼老鸨手握各人卖身契,这些女子是她的私产,所以才更容易指挥她们做不愿意做的事,即使打残了,也有契约为凭。 春花楼前,一个乞丐大摇大摆的靠了上去,大茶壶一脚给他蹬到了几米开外:“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赶紧走。” 乞丐顺势拉大茶壶去墙角,从怀中掏出二两银来塞到大茶壶怀中:“我有钱,穿的破些是为了装可怜讨赏钱的。这银子你先拿着。” 大茶壶一愣:“大爷赏我银子是?” “我就想知道,你们这儿的姑娘能赎身吗?” “能,能。就是贵些。” “贵不要紧。我五岁开始讨饭,有的是银子。”乞丐拍拍荷包:“我想问问,交了银子给你们,可真能赎身?能给卖身契吗?别到时候领走了人,你们又拿卖身契抢回去,我不是人财两空。” “不会的,赎身的时候大爷可以拿走她的卖身契。”大茶壶握着银子陪笑:“大爷看上了哪一位姑娘?我帮大爷说说。” 乞丐却道:“你们真有每位姑娘的卖身契?不会骗我吧?” “不会。” “卖身契都放在哪里?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大茶壶愣一下,推了乞丐一把:“大爷问这个做什么,到时候你为姑娘赎身,老鸨子自然把卖身契一起给你的。” 从大茶壶嘴里问出的消息有限。 乞丐郁闷的离了春花楼,拐进一条小巷,从小巷里穿出来,脱去脏兮兮的外衣,露出米白色绣梨花瓣袍子,腰系青玉带的少年,仪表堂堂,眉目如画。 少年扭头看看,确定没人跟着,三步并做两步进了二楼雅间,相遂宁已经等在那里了。 第六十三章 私会 雅间很小,临窗放了两盆绿植,一张大茶桌占了一半空间,一排六折屏风挡在门口,屏风上头描绘了六个神采各异的姑娘。或着石榴裙,或是抱琵琶,像是活了一样。 “真好看。”少年摸着屏风,他手脏,屏风上的姑娘脸也黑了一块,少年赶紧凑上去吹一吹。 还是这么好色。 见了姑娘就想去搭讪,屏风上的姑娘也不放过。 少年欣赏完屏风上的姑娘,撩起袍角大大咧咧的坐回锦凳上,笑望着相遂宁:“二姑娘,你比屏风上的姑娘好看。” “你也会撒谎了,我怎么会有屏风上画的人好看。” “二姑娘你这个人吧,别的不敢说,就有自知自明这一条,我就喜欢。” 真渣。 专会哄女孩子开心。 他要生成女孩儿,这半个青城的公子都要遭殃。 相遂宁仔细听了听门口,确定无人跟踪,才小声问他:“事办的怎么样?” “小二上一壶碧螺春。”少年推开雅间的窗子,街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天暖和了,人们脱去棉衣换上了轻薄些的衫子。长街像是从冬天活了过来,那些挑担子卖菜的农户,担子里的菜蔬又绿又干净。 少年喝了一盏茶,用衣袖扇着风说话:“我问过了。” “到底怎么样?” “问出来了。” “问出来了?”相遂宁一喜:“他们的卖身契都藏在何处?” “不知道。” “额……” “我问出来了,他们那里的姑娘每个人都签了卖身契,但大茶壶不告诉我卖身契在哪收着,也是,他们也怕外人惦记这事。”少年是陆御,陆御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撩起衣袖露出半截儿手臂来,他皮肤白皙,手臂竟比相遂宁还白,跟一截儿洗净的莲藕似的。 或许是爱跟药材打交道,他一撩衣裳,一股淡淡的药味儿就散出来。除了药味儿,还有一股沉香味儿,他的衣裳是熏过的,他不挨打的时候,总是这么精致。 “二姑娘,我跑这一趟,没功劳也有苦劳,你看,那大茶壶给我一脚,把我胳膊都踢红了,你快给我吹吹。” “嗯?”相遂宁盯着他。 “不吹就不吹,干嘛那么凶,还瞪我。”陆御放下衣裳,一手支着窗台儿,一面看街景:“二姑娘,我都跟你说了,阿水的卖身契在春花楼厨房挨着灶三步远的地下,一个盒子里装着的。” “不会吧?卖身契可是贵重的东西,怎么会随随便便藏在厨房里?厨房人多嘴杂,很不安全。” “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相遂宁听过这句话。 前些年青城有个死刑犯,指挥着同监牢的另一个人挖通了牢房的厚墙,二人钻出去以后,那个同牢的犯人想着跑的越远越好,当晚就要出城去,当时就被按下了。 而那个死刑犯就聪明多了,他先是回了家,收拾了些金银细软,又把自己犯罪的证据都烧了,然后蹬着墙爬上自家屋顶,一直在上头坐了一天一夜,等到来搜查的官兵走了两拨,他才从屋顶下来,不慌不忙的在青城住了下来,直到有一天又犯了毛病,欲奸淫良家妇女被官兵逮住,他才算重新关回牢房。 相比之下,卖身契不藏老鸨自己房里,而是藏在厨房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也有可能。 “若真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陆御从阿水嘴里得到这个消息,阿水当年不接客,常常被罚到厨房烧火,伺候众人洗澡,有一天她闲来无聊拿烧火棍乱点,没想到点到的地方发出“啪啪”的脆响,趁着没人,她挖出来一看,竟是厚厚一叠卖身契,为怕老鸨发现,她赶紧盖上盒子又覆上土。那时候没想过逃跑,也没敢翻她自己的卖身契,但卖身契的地方,她是知晓的。 连陆御的娘也劝陆御:“阿水如今就像透明人一样在我身边,一般人认不出她来,或许春花楼只当她死了,既然这样,何苦还要去拿什么卖身契,反倒打草惊蛇,你可不要再去春花楼那种地方,敢去偷他们的卖身契,若被发现,春花楼的人估计会打死你,便是去官老爷那里,也是你没理。” 陆御不是不知道轻重。 他也怕死,平时被仇家追打,他溜的比兔子都快。 如果被春花楼的人按住,关门放狗,他连跳墙的机会都没有。 他一个堂堂的吃喝不愁的陆府少爷,不至于犯这个险,但如今相遂宁有难,他不能不帮:“我记得这事还有一个人参与了。” “谁?” “蓝褪啊。怎么那老鸨子不找蓝褪的麻烦,只找你?如果蓝褪去偷卖身契就简单多了,他武功高强,飞檐走壁。” 蓝褪是公主的儿子,长信侯府唯一的嫡子,虽说他曾为阿水做担保,可老鸨敢找他要人吗?敢去公主府提这事坏了蓝褪的名声,公主能轻纵了她?到时候要不到人,还要惹一身骚,老鸨不是傻子。 能欺负的当然只有相遂宁。 “蓝褪是我堂哥,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是有点。” “你不会想让我去偷吧?”陆御双手一抱,无奈的看着相遂宁:“我知道蓝褪救过你的命,你不舍得他以身犯险,可也不能把我丢出去吧?我死了你不伤心?” “我没想让你去。” “你要自己去?就你这瘦鸭子似的。”陆御上下打量着相遂宁,这身子骨,一阵风能吹走了,再说上次她差点死在河里,她又不会武功,看上去还没那个相三姑娘机灵,如果她被春花楼的人逮住了,那还用如果?她一定会被春花楼的人逮住的。 “我不准你去。”陆御紧紧的捏住相遂宁的手腕,见相遂宁盯着他,才慌忙松开:“无论如何,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那让谁去?” 陆御也不知道。 可卖身契留在老鸨那儿,始终是祸患。 “你去不如我去。”陆御拍着胸脯:“如果我被春花楼的人逮住……比如把我关在春花楼里接客什么的,你可要去捧我的场……” “胡说。” “好了好了我不胡说,不就是去春花楼吗,我去就是了,够义气吧?” “你不能去,大茶壶已经认出你来了,不会放你进去的。” 不能让陆御以身犯险,他是陆御医的宝贝儿子,是陆家传承香火的人,他有好歹,如何跟陆家交待? 不能坑陆御。 “那……”陆御皱眉,摆弄着手中的茶具没了主意。 “我去。” “他能放你进去?” “不能。” “你有进去的法子?” “正在想。” 原来是吹牛。 陆御只当相遂宁吹牛,春花楼的墙那么高,相遂宁一个柔弱姑娘,她还能翻墙不成? 她就是去翻墙,他也不舍得。 “反正我不想你去。”陆御望着窗外:“你若敢去,我便也去,死也要死一起。” “不就是去一趟春花楼,怎么还要死要活的。” “这回真要死了。” “怎么了?” “你不是说,相嫣诬陷你私会男子吗?”陆与有点气愤。 “嗯?”相遂宁淡定如常。 相嫣反咬相遂宁的那日午间,本来是府里午休的时间。 相老夫人总是眼花,便请了她最常用的大夫来看诊,大夫看了诊,开了方子,相老夫人让相遂宁去送人。 送走了大夫,想着看看院中槐花开了没有,正遇见相大英跟汤小娘打内堂过来,或许是槐花树下香味儿甚浓,二人在大石头上坐下来。 相嫣也来了,哭哭啼啼的。 她跟郭铴约着见面,可汤小娘总把她带在身边,她急,她不想失了郭铴的的约。 “你娘的脸是好不了了,那些胭脂,都是锦上添花,哪能雪中送炭?大夫都看不好的伤疤,胭脂也无用的。”相大英叮嘱:“不必折腾了。” “是啊嫣儿,这些天为了娘的事你也跑瘦了,只管在府里好生养着,有什么采买的活就让下人去,你买的胭脂倒是好用,在哪一家买的?把名号说出来,让春鱼去买就行了。”汤小娘交待。 相嫣心里一慌,后来那些胭脂,都是郭铴给的,说是他娘的每月月例胭脂,有的是宫外采买,有的是宫里养的玫瑰花揉成汁子晒的,寻常铺子不一定能买着。 “在哪家商号买的?”相大英问。 “这……爹……我忘了……” “这也能忘?那你天天怎么买的?” “你吓孩子干什么,忘了也是有的,前几天孩子受了惊吓……” “爹,娘……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相嫣跪了下去。 “有事说事就行了,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汤小娘赶紧扶了相嫣搂在怀中:“嫣儿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不就忘了那铺子的名字吗?娘这里还有用剩的脂粉,看着像大铺子才能做的,让春鱼拿着去外头一打听,不就打听来了?” 相嫣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拿着剩余的脂粉出去打听,就会打听出这脂粉是宫中货。她岂不是要暴露? 郭铴那边还在等着自己吧?又要让他白等一天了,日头这样晒,他这样娇生惯养的皇子可经的住? 得想个法子。 相嫣眼睛一转,计上心来:“爹,娘,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们可别生气。” “什么事?” “爹,那天你不是看到有个暗影窜到巷子里去了吗?” “嗯,或许是我眼花。”相大英叹了口气:“你祖母的眼睛越来越不济了,或许我跟你祖母一样,眼睛也不中用了。” “不是爹的眼睛不中用,那天真的有个暗影……” “噢?”相大英仔细回忆了一下:“嫣儿,那日爹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暗红的影子,好像……你说你没看见。” 相嫣跪到相大英膝下,一说话眼泪先流下来,接着拉住相大英的袍角哭道:“爹原谅女儿撒了谎,那日爹问话,女儿不敢不答,可碍于二姑娘也在那儿,女儿只能说没看见。” “那影子关二姑娘什么事,她不是挖笋子去了吗?” “那爹可看见二姑娘挖回一个笋子?咱们厨房里庄子上刚送来的笋子还吃不完呢,她明明是在骗人。”相嫣抹着泪抽噎着:“那日我去给母亲买胭脂,见二姑娘鬼鬼祟祟的,我就偷偷的跟着,见二姑娘去了……见二姑娘去了胭脂铺,又去了流云坊,还去买了炸糕吃……还是明珠跟在她身后付的银子……二姑娘还去天桥那里看戏,还找一个瞎子算命。” 相嫣故意说的有板有眼,编瞎话要有细节才会使人相信。 再这样编下去,相嫣自己都信了。 这个讲法,能讲到皇帝驾崩去,相大英显然有点着急:“嫣儿,你捡重要的说。” “后来二姑娘去了竹林,为什么去竹林呢,因为竹林那竹子茂密,还有一条巷子,我就看见二姑娘跟一个男人进了巷子……” “你说什么!”相大英像踩了一个雷似的,一下子弹了出去,脸色瞬间猪肝色:“你说二姑娘跟一个男人进了巷子?进巷子干什么去了?去把二姑娘给我抓过来!” 相嫣见事情闹大,若把相遂宁叫过来,她岂不是清白不保,忙拉住相大英的胳膊:“爹,可能……可能我看错了……” “你看准了再说!” “爹……我看准了,二姑娘跟那个男人没进巷子,就在竹林下站了站,说了几句话……也没有搂抱……二姑娘就是见了个男人。” 相大英松了一口气:“二姑娘跟他说什么?” “我没敢靠太近,所以没听清,下次我遇见了,仔细听听,再跟爹说。” “你可认得那男人是谁?是哪家的兔崽子?” 相嫣忙摇头:“我出门少,城里那些贵公子我也不大认识,那个穿暗红衣裳的人,我认不出。” “把二姑娘给我揪来,我要亲自问她。”相大英道。 汤小娘忙拦下了,语重心长的对相大英说:“老爷天天去上朝,难道上糊涂了不成?青城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同男子说话了?万一那人是找二姑娘问路呢?老爷岂不是错怪人?” “你的话倒也有理,是我莽撞了。我是怕二姑娘她误入歧途被男人骗了,男人这点花花肠子,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我可清楚着哪。”说出这话,又觉不妥,忙轻轻拍着汤小娘的手:“这事怎么办,你说。” 第六十四章 摸腿 “老爷若找二姑娘对质,一则二姑娘不承认,二则岂不是伤了二姑娘的面子?这事闹起来,让她怎么活?依我的,这事就大事化小吧,咱们只当不知道便是,有老爷看着,二姑娘还能插翅跟别人跑了不成?况且还有老太太教导二姑娘呢,二姑娘万不会干那些没有分寸的事。” 这话说的相大英心中舒坦。 这事还没有眉目,若轻易把相遂宁提过来审问,无凭无据,显的他这个爹智障,让老太太知道了,还要挨一通拐棍子。 几个人走后,相遂宁才从树后钻了出来。 她没想到相嫣这么抬举,竟举报她私会外男。 论姿色,论手段,也该相嫣先。 用了晚饭后,下人端上来洗脚水,趁着相大英去了书房会客,汤小娘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拉了相嫣问话:“你真看到二姑娘见男人?” “娘……你泡脚就是了,管那么些做什么?” “你这傻孩子,以前你不是最爱跟二姑娘斗?怎么如今她有错处你反倒不揪了?” “娘……” “娘知道了,你肯定是害羞。二姑娘做那腌臜事,真是……难以启齿。” “娘……你不是说不让我爹找二姑娘对质,这事就算了吗?” “傻孩子,但凭你一个人说嘴,你爹信了,你祖母也不见得信,那时候咬起来,那个男人是找不着了,二姑娘说你瞎编诬陷她的,你怎么说?平白得罪了人,也惩治不了她。我说那些话,是让你爹听的。”汤小娘把相嫣拉到身边:“你记着,以后偷偷的跟着二姑娘,她既然偷男人,不会只这一回,以后你跟着她,总归会有发现的,到时候证据在手,我看那老婆子还怎么护她,到时候,你爹还不要了她的小命。” 似乎是看到了曙光,又似乎看到了相遂宁不堪的下场,汤小娘竟笑了起来。 相嫣在一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趁相遂宁没举报她,她先把脏水泼到相遂宁身上,她成功了,即使相遂宁反咬她见男人,她也可以说相遂宁报复。 一旦相遂宁有事,汤小娘就会让相嫣跟踪汇报,她还是了解这个娘的。 相遂宁出了门,相嫣按照汤小娘的吩咐,也赶紧跟了出去,见相遂宁进了一家茶楼,她才转身走了。 相嫣先去了天桥算命瞎子那里,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郭铴。 天桥还是那么热闹,似乎每天都有很多人,那个卖粘豆糕的小贩也在,相嫣买了一块,还是上次那么大,可味道却不如上次了。 遥想起上回郭铴还替她擦嘴,如今郭铴却不在。 真是吃龙肉也不味。 吃了一半儿,相嫣便把粘豆糕塞给了春鱼。 春鱼一面咬着粘豆糕一面追上来:“三姑娘,天桥上的曲儿很好听呢,三姑娘不去听?” “没空。” “郭……皇子又没来。” 相嫣掐了春鱼一下。春鱼疼的一哆嗦,自己也是该,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作死是什么,提什么郭铴。 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郭铴,相嫣又委屈又难过,经过算命瞎子的摊位时,坐下来问他:“你算算,我等的人什么时候能到?他到底来不来?” 算命瞎子偷偷睁开些眼睛,呵呵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有个大手按在相嫣的肩膀上,这温热粗糙的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让相嫣兴奋,这是郭铴的手。 相嫣往偏僻的角落里去,郭铴也跟了上去,几个侍从很快围成一个圈将他们围在中间。 相嫣握着拳头眼泪汪汪的捶打郭铴的胸口:“你知道我来见你,还故意藏起来,你是想急死我吗?” “前几天我也是这样等你的。” “我以后再也不想见你了。” “你这样说岂不是要剜本皇子的心?你这个小妖精。”郭铴握住相嫣的双手放在自己嘴边亲着:“再说这样的话,本皇子就禀告父王,过两天就娶你过门。” “我年纪尚小,你且再等等。” “还要等?” “你等不了?” “只要是等你,当然等的了。怎么等都行,我的小心肝。”郭铴把相嫣按在墙上,伸手捏一捏她的下巴,一双腿贴着相嫣的腿,相嫣激动的闭上了眼睛,郭铴并没有亲她的嘴巴,而是在她脖子里一阵乱拱,一股湿热的气息笼罩了相嫣,她觉得自己都飘起来了。 过了好一阵子,感觉郭铴的手要穿过她的衣裳了,相嫣才慌忙推开郭铴:“上次你说让老鸨去找二姑娘的麻烦,老鸨怎么还没来?” 郭铴抹抹嘴,深深的在相嫣脖子里吸了一口:“我派人跟老鸨说过了,只管追着二姑娘咬,反正那个阿水的卖身契在老鸨手里。” “我得走了。”相嫣理理衣衫,笼笼头发。 “怎么走这样急?” “我娘说让我盯着二姑娘。” “为什么盯着她?” “这……”相嫣不好说自己诬陷相遂宁的事,如果这样,自己在郭铴心中的形象岂不是一落千丈?整了衣裳她正正经经的离郭铴两三步远:“二姑娘最近常出来走动,我娘怕她有危险,所以让我跟着保护她。” “你当真要保护她?”郭铴大笑:“你可说了,让我收拾这个二姑娘呢。” “你收拾你的,我只当没看见就好了。” “你个小妖精。”郭铴喜滋滋的。 二人并肩看了一会儿舞娘跳舞,又听了几首曲子,合吃了一块枣糕,又定了下次见面的地点,这才散了。 相嫣又回了那家茶楼,发现相府的马车还在,相遂宁还未走,如果是一个人喝茶,早结账了,此时相遂宁还未走,显然是会客。 难道相遂宁在这里见男人? 相嫣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从楼下的菜摊经过的时候,她的脚都是哆嗦的。 农户拿着一把新鲜的水灵灵的芹菜问她:“姑娘,要不要买芹菜,早上刚拔的芹菜,多汁又鲜嫩,价格公道,一把儿才六文钱。” “不要不要,不要挡路。”春鱼将芹菜扔回农户的担子里:“我们姑娘有正经事呢。” 相遂宁识得春鱼的声音,她一向跟在相嫣后面,有她在,相嫣就不远了。 相遂宁不慌不忙,倒是陆御,有些急了:“你家三姑娘肯定不是来喝茶的,你就不怕她逮到我们?” “你怕了?” “是有点怕。” “怕于你名声有损?” 陆御大咧咧的撩起袍子:“我能有什么名声,我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人,在青城得罪了那么些人,我早没什么名声了,我是怕有损你的名声,毕竟跟我这样如花似玉,风流倜傥的男子共处一室……” “那怎么办?” 说话间,已经听到相嫣进了茶楼,门口的小二殷勤的伺候着,相嫣无心饮茶,只问他:“门外马车上的人在这里喝茶吧,她在哪?” “这位姑娘是?” “那辆马车是我们府上的。” “原来是一家人啊,那位姑娘在二楼的雅间,中间有窗户那一间就是了。”小二打着千。 相嫣拨开小二,径直上了木梯,又交待春鱼:“你在茶楼门口守着,不要让二姑娘跑了。” 木梯上传来“吱吱吱”的响动,很快,相嫣便来到了雅间门口,不由分说,便推开了雅间的门。 饶过屏风,恰巧看到一个穿梨花袍束着白玉冠的男子缓坐着喝茶。 男子棱角分明,眉眼漆黑,一双手如同刀刻,既白又修长,卖相竟比郭铴还好。 看穿戴,是大户人家公子,那从容不迫的气质,一度让相嫣以为她进错了门。 “原来是陆御啊。”相嫣冷呵一声。 这个陆御,相嫣跟他也照过几次面,只是匆匆而别,并没有打什么招呼,她知道相遂宁跟陆御有交情,这次正好被自己抓着,当即在房间里一通翻找,可惜什么也没找到。 “你跟二姑娘私会。”相嫣冷笑。 “你长的美就可以血口喷人吗?小心我告你。”陆御笑眯眯的喝了一盏茶。 “你把二姑娘藏哪去了?” “你问我做什么,自己找啊,反正这房里就两盆绿植,一张屏风,哪里还能藏人不成?” 也是。 除了这些,只剩下支起的窗子了,相嫣移步去窗前,这个二楼,少说有好三米高,相遂宁不敢从这里跳下去。 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了,茶桌下面。 茶桌垂着绒布,相遂宁只有这一个地方藏了。 相嫣顾不得许多,撩起绒布就钻到茶桌下面,一伸手就抓到了陆御的一双腿。 陆御没动。 相嫣又捏了捏,茶桌下太黑,她看不清。 “摸够了吗?”陆御冷冷问。 相嫣一愣。 “你若没摸够就继续摸,你若摸够了,我可就叫了。”陆御小声喊起来:“来人啊,非礼——” 雅间的门被推开。 相遂宁带着明珠进来了,后面跟着春鱼并茶楼小二。 “陆御——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喝茶?” “是啊二姑娘。” “你喊的非礼?” “是啊二姑娘。” “发生了什么事?” 陆御指指桌子底下。 “别是茶楼有老鼠吧。”相遂宁故意说道。 “不可能的,我们茶楼收拾的干净着呢,姑娘且放心。”茶楼小二说着掀开绒布,桌底下竟然藏个人,吓的小二托着木盘一直退到六折屏风处:“怎么……这位姑娘躲桌底下做什么?” 陆御双手一摊:“不关我的事,她非要钻桌子底下摸我。” “陆公子受委屈了。” “若不是看在她是你妹妹份儿上,我得去府衙老爷那里告她骚扰我。” 相嫣面红耳赤的钻了出来,春鱼忙跑上去给她拍裙摆上的土。 “相遂宁,你不要得意。”相嫣脸都烫了:“我知道你在这里跟陆御私会。” “你进来时看见的吗?” 相嫣吃瘪。 “反正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陆御在喊非礼,你钻在桌底下,不知对他干了什么。”相遂宁一本正经。 “你——你们——咱们走着瞧。”相嫣气恼的下了楼,脚步匆匆,几乎摔一个趔趄。 见相嫣走远了,陆御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屋里有扇屏风,她进来,你出去,竟没撞上,不然我们俩就被逮到了。” “怕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 “你是未对我做什么,可你那个妹妹就不一样了。”陆御一脸委屈的弹弹裤脚:“刚才你没看见,相三姑娘她摸我的腿了,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一个姑娘家摸腿,以后我还如何嫁人——啊呸——以后我还如何见人?” “委屈你了。” “你一定要安慰我这颗受伤的心才行。”陆御往相遂宁身边凑,却被相遂宁伸手挡住。 “你那个妹妹一看就居心不良,以后你要防着她才是。”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信。”陆御叹口气:“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别人都跟踪到门口了,你竟然毫无察觉。” 相遂宁以为相嫣不会跟踪她。 相嫣出门,只为郭铴,她如今一门心思扑到郭铴身上,哪有功夫盯她? 或许是相嫣已经见了郭铴,闲着无事,顺便来跟踪她一回。 回府的时候,相嫣在府门口等着了。 相遂宁慢悠悠的下了马车,只当没看见相嫣,由明珠扶着往府里去。 相嫣拉住相遂宁的胳膊,拉到胡同尽头才站住。 胡同里是僻静的,这个季节还没入夏,没有知了,树梢上都是静悄悄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私会陆家公子。”相嫣瞪着相遂宁。 “你等我就这事?”相遂宁呵呵一笑:“今儿我是去了茶楼,不过我去见谁,你不知道,你跟陆家公子共处一室,大伙都看到了。” “你——” “你诬陷我在竹林私会外男,我不是不知道。” “你——”相嫣脸一白:“你想怎么样?那天竹林的事,你看到了几分?” 相嫣心里没底,那天她罔顾斯文,做的事不能宣之于口,虽然她坚信相遂宁看到了,可一直没敢问。 相遂宁倒是轻飘飘的一句:“反正,该看的看见了,不该看的也看见了。” “你无耻。” “做的人不觉得无耻,我看到的人反而更无耻吗?” “你——”相嫣冷笑:“你以为你把这一切告诉爹,他会信你吗?爹始终更相信我。” “我知道爹相信你,我也没打算把你的事告诉爹。” “你有这么好?” 第六十五章 牙婆子 相遂宁可能不是一个好人。 相嫣更坏的祖坟冒烟。 既然这样,早该撕破脸啊,还假装客气干什么呢? 相遂宁默默道:“三姑娘,你跟那人的事,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敢说,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儿上,且我们也都不小了,过上两年也会说亲,这事对你影响不好,我自然会压下,但若三姑娘你颠倒黑白,我也有的是法子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有证据吗?” “那胭脂不就是证据吗?宫中的胭脂三姑娘哪里来的?肯定不是进宫偷的吧?自然是有人送你的。三姑娘成日里去天桥那边闲逛,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天桥下人多眼杂,自然有人看到。” 相嫣后背冒汗,只觉得汗津津的,衣裳沾着皮肤,难受极了,许久,她都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见相遂宁要走,才哭丧着脸挤出两行泪来:“二姑娘,你想怎么样?” “那要看你怎么样了。” “我跟郭铴是清白的,我们并未越礼。” “那是你们的事,我无心知道。”相遂宁大步回去,青石道又硬又凉,她稳稳的走在上面,身后是相嫣抽噎的声音。 但愿她悬崖勒马吧,郭铴未必是她的良人。 可自己又能跟相嫣多说什么呢?从小到大不对付,她说什么,相嫣都听不进去。 晚间是春鱼伺候相嫣睡觉,这些天她心里揣着小鹿,总也睡不踏实。 春鱼端着灯为她放下帷帐,相嫣拉住春鱼:“你是不是被二姑娘收买了,你是不是背叛我?” “姑娘怎么这样说?”春鱼赶紧跪下。 “我跟郭......我的事只有你知道,如果走漏了风声,就是你说的。” “奴婢......知道了。” “在茶楼的时候,我让你在门口堵着,二姑娘是怎么从房间出去的你看到了吗?” 春鱼摇摇头,她也觉得纳闷,她张着胳膊瞪着眼守在茶楼门口,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本欲逮住相遂宁,可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背她才察觉,不知何时,相遂宁已经在她身后了。 唯一能出去的地方,只有茶楼一楼支起的窗户。 谁能想到堂堂相府二姑娘能从窗户上爬出去。 春鱼跟相嫣一说,相嫣都呸一口:“没一点儿斯文,真是丢相府姑娘的脸。” “还好二姑娘没说是姑娘你私会陆家公子,不然......姑娘你就洗不清了。” “你是说陆御?” “是啊,那位陆公子倒是眉清目秀的,长相气质俱佳,在青城数一数二......” “你犯花痴啊。”相嫣捏了她一把:“我心中有谁,你又不是不清楚,那陆御什么身份,我是他能觊觎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姑娘还去见.......二皇子吗?” “当然要见,我还指望他收拾二姑娘呢。”相嫣困意上来,搂着引枕缓缓的睡去了。 青城西市。 西市离出城约一里路,说是市,实则是个人口贩卖市场。 宣国奴婢可以交易,牙婆子走街窜巷给出的起银子的人家送奴才,有时候为了卖高价,也拉到西市上售卖。 这里卖人,跟卖牲口,卖西红柿黄瓜是一样的,只要摸摸掐掐,看准了,付了银钱,两相情愿,便可以领走。 而经常来买奴婢的主家,以春花楼来的最勤,给钱也大方,当然,奴婢也要长相出众,被春花楼看上才行。 她们要的人,十来岁最好,七八岁也行,这样的买回去可以先使唤几年,做做粗活,姿色出众的,再教教琴棋书画,过上几年,就可以往回挣银子了。 牙婆子用绳子牵着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等着人挑捡。 小姑娘衣衫褴褛,嘴唇发白,脸神里都是惧怕。 这些孩子,都是牙婆子从乡下花低价收来的,转手一卖,就能大赚一笔。 有个小姑娘想挣脱,牙婆子揪着她的长辫子把她按住,重新绑了她的手:“被买走是你们的福气,谁让你们家穷呢,人穷嘴多,少你们一张嘴,你们家也好过活的。”又拔高了声音道:“再有想逃跑的,或是总卖不出去的,就送给太监老爷们做妾房去。” 小姑娘们瑟缩着。 一个穿破裤子的姑娘哈着腰前来,捡起地上垂的绳头就往自己手上缠。 看打扮,粗布衣裳,一双旧鞋,黑乎乎的脸,嘴角挂着玉米粒,头上还插了草标,像是穷孩子。 “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还混到我们队伍里来了?”牙婆子撵她:“快走快走,去别的地方卖去。” “这位大婶。”姑娘低低的施了一个礼,梨涡一现,露出两排白牙:“这位大婶,你卖三个也是卖,卖四个也是卖,不如算上我啊。” 头一次见这么主动卖自己的。 牙婆子有些疑惑。 “我家穷的很,弟妹多,养不起。不如你把我卖了吧。” “你?你值多少银子?” “只要卖对了地方,我不要银子。” 还有这买卖?做了几十年生意闻所未闻。 牙婆子拔下鎏金铜簪子剔剔牙,转着圈儿打量起来,倒也瞧不出什么,她笑起来:“你恐怕不知道,我是专给春花楼送货的,春花楼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也愿意去?” “给口饭吃就行。” “你倒爽快。”牙婆子抹去姑娘嘴角的玉米粒:“脏是脏了点,看着还算有几分姿色,那就在这儿守着吧,再过半个时辰,这里就热闹了。” 再过半个时辰,是春花楼来挑人的时辰。 相遂宁来回西市好几趟,牙婆子她也搭讪了好几位,西市什么行情,哪位牙婆往哪卖人,她都打听到了。 如今跟三个小姑娘捆一起,就只等春花楼来挑人了。 果然,过了半个时辰,春花楼的人来了,不是老鸨,而是两个大茶壶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又有一个奴婢伺候。 那姑娘名仙儿。 仙儿姑娘着水红色及地衫子,配大红色绸缎宽裤。指甲被水仙花染红,白玉手镯悬在腕儿上,脖子上一串乳白色猫眼儿大小的珍珠项链,耳朵上是一对宝石坠子,发髻高耸,一侧插一支金海棠簪子。 行动如弱柳扶风,明眸时自带一股娇柔病态让人怜惜。 西市大都是些穷人家待卖的孩子,腹中饥饿,衣不蔽体,哪见过这般神仙一样的女子。 牙婆子侧身给仙儿姑娘行礼,一面小声给绳子拴着的犹如一串蚂蚱似的孩子说:“瞧瞧仙儿姑娘的气派,你们若去了,以后也得这样,岂不是好。” “婆婆想去婆婆去,我们不想去那地方。”一个小孩子顶嘴。 “这位大婶,我想去,我想去。”相遂宁站在队尾举手。 还好有一个识抬举的。 牙婆子呸了一口另外三个小孩子,独拉了相遂宁上前:“你站前头,眉眼喜庆着点,招人喜欢着点,别像她们,哭丧似的。” 相遂宁赶紧挤出一抹笑,露出好几颗大白牙。 果然,春花楼的人听着那些呜呜咽咽的哭声有些不待见,天天哭天天哭,客人怎么会喜欢? 一阵风吹来,春花楼的仙儿姑娘手帕掉了。 相遂宁双手缠着绳子,却还是利索的蹲下来捡起手帕吹了吹才递给仙儿姑娘。 有眼色。 值得调教。 仙儿姑娘注足。 为怕认出,相遂宁故意低了低头。 为了这一刻,她天不亮就坐在铜镜前描画了,先是画的长眉入鬓,脸面红润,又觉得不像,哪家穷的卖人了还有功夫擦胭脂抹粉呢,最后清水洗了脸,又让明珠弄了些锅底灰抹在脸上,只是把眼睛涂的格外有神,其它的,能省就高官的虽不十分标致,可这双眼睛弯弯的,带着笑意,是个好兆头,买进春花楼,即使以后不迎来送往,去当个打杂的丫鬟也能胜任。 仙儿姑娘点了点头,大茶壶立即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了牙婆。 牙婆喜滋滋的把相遂宁从绳子上解下来,直接推给了仙儿姑娘:“你们且领去吧,她有造化喽。”又呵斥其它几个小姑娘:“你们且等着行市吧,哭叽叽,哭叽叽,你看,人家被春花楼的人领去,晚上就能吃红烧肉,你们就只能吃大咸菜疙瘩。” 仙儿姑娘在西市转了一圈,除了相遂宁,又挑了两个容貌清秀,嗓音好听的小姑娘,因长的好看些,一个二十五两。 挑了三个人,大茶壶用一条彩绸绑在她们腰上,只牵着彩绸的另一头,像牵了一条蜈蚣。 日光渐浓,仙儿姑娘走的出了细汗。 牙婆们望着她的背影议论起来。 “仙儿姑娘当初也是这西市出去的呢,那时候才值五两银子,现在,啧啧,一百两都买不到。” “今儿她只挑了三个孩子,可惜了没挑我们的,不然一个孩子能多卖好几两呢。”说着话,牙婆又给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一巴掌:“成天就知道哭,自我买你,米也多吃了两斗,除了哭,什么都不会,论你的姿色,卖给春花楼也有余,那里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不成器的。” “姑娘——你买了我吧———”尖细的嗓子,像只游水的鸭子被人踩了尾巴。 仙儿姑娘的腿被死死的抱住。 大茶壶忙把跪在地上的人拉开。 水绿色衫子,油绿色腰带,鬓边是一朵白梨花,除此之外,再无首饰,倒显的清丽脱俗,与众不同。 她的脸白生生的,就跟八月十五后半夜的月亮一样,白的发光,古代的脂粉相遂宁也懂几分,一看这样子,就是厚涂了珍珠粉,白脸,红唇,一双眸子像含了水,滴溜溜的乱转,倒也是顾盼生辉。 打扮的这样整齐来卖自己,真是有心了。 大茶壶分明瞧不上面前的这位,把她提的远远的,抱着胳膊哼道:“这大个儿长的,比我们客人还高一头,谁会叫这样的姑娘?再说年纪也忒大了,别以为涂了粉我就看不出来,你年纪少说也有四十了。” “你放——”姑娘把后半句咽进肚子里,跪行上前,又一次抱住仙儿姑娘的腿:“行行好,买了我吧,家里揭不开锅了。” 大茶壶又一次给她提的远远的:“便不说你的年纪,瞧瞧你嘴唇上那胡子,长的比我的都黑,这样的姑娘,让客人怎么下手?” “关了灯还不是一样。”姑娘反驳。 “放屁,关了灯一摸就知道,你那胡茬子都扎手。”大茶壶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姑娘。 众人都笑起来。 仙儿姑娘倒是认认真真的蹲下去,扶起那姑娘的手,拉她起来,仙儿姑娘竟才到她肩膀。 果然长的高挑。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卖自己?”仙儿姑娘问。 “饭量大,家里养不起。” “你想卖多少?” “你们看着给就行。” “嗯?你可知道我们那里做什么的?” “做什么都行,劈材烧火,我都会干。” 仙儿姑娘不禁笑了:“你个子是高了些,长的……似乎是有胡子……你愿意做粗活这很好,不过我已经买了做粗活的丫鬟了。” 仙儿姑娘指指相遂宁。 竞争太激烈了。 相遂宁感觉到了深深的压力。 去春花楼做烧火丫鬟都有人抢,这世道。 不能输,于是喊了一声:“我可以烧火。” “我可以接客。”高个子姑娘也是拼了。 “我可以天天烧火。” “我可以天天接客。” 相遂宁输。 “你当真愿意接客?”仙儿姑娘盯着高个子姑娘。 “我愿意,十分愿意。” 大茶壶几乎吐了:“你愿意接客,谁愿意让你接呀我的老天爷。” “我有接客的资本,你们买我没错。” “你有什么资本?”仙儿姑娘好奇。 高个子姑娘双手一托,吸了一口气往上抖一抖,胸口便剧烈的抖动起来,一颤一颤,晃晃悠悠,简直跟相遂宁半边脑袋那么大。 没天理。 大茶壶都看呆了,天有不测风云,这也太吓人了。 这资本可以。 仙儿姑娘当即拍板好,买你。 高个子姑娘欢天喜地的谢了仙儿姑娘,自己把彩绸一拉系在腰上,开开心心的跟在相遂宁身后,又催促大茶壶:“还等什么,快走吧。” 第六十六章 验身 相遂宁已经够主动了。 这位高个子姑娘犹甚。 实话实说,这高个子姑娘的胸,实在是天赋异禀啊。 于是不免多看两眼。 “陆……御,是你。” “你认错人了吧?”陆御扭过头。 “陆御,你跟着我做什么?”相遂宁踩了陆御一脚:“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嘘。”陆御做了个手势,悄悄的跟在相遂宁身后:“你不是要去春花楼烧火吗?正好,一起啊。” 仙儿姑娘走在前头,大茶壶听到说话声,回头看了一眼,拉了拉系在相遂宁身上的绸子:“走快点。” 大茶壶一拉,相遂宁就往前一歪,只好走快一点。 陆御一歪,胸掉了。具体的说是掉了一个,还有一个,掉的那个被腰带挡住了,就在肚脐眼儿的位置,鼓的很高,瞧上去像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子。 “快把你的……你的…….”相遂宁不知怎么下嘴:“你的那个…….塞回去。” “好咧。”陆御背对着众人,双手一托,又一按,胸又装回去了。 “你那……里是什么?” “椰子啊,十文钱一个买的。” 椰子太大了,好歹弄个苹果还像一点,或者塞两个馒头也行,塞两个椰子,好古怪。 现在椰子又重又大,陆御搂着这俩椰子一走一颤,着实受罪。 “想来我见识过的女子没有八十,也有一百,只是从未想过做女子这么辛苦。”陆御长出一口气:“我感觉我像一头骆驼站起来了。” 噗。 相遂宁踩了他一脚,叽叽歪歪,一会儿大茶壶又要回头。 初到春花楼,相遂宁几个人被安排在一间背光的屋子,坐成一排,谁也不许多话。 屋子背光,里头不甚明亮,倒是门口,日光从天井倾斜下来,又亮又白,这白白的日光,里面的灰尘都能看清。 这屋子外头种了一片玫瑰,玫瑰真香啊,也不知春花楼的人用了什么法子,这个季节竟然让玫瑰绽放了。 没有什么花是春花楼不能催开的。 姑娘也是一样。 坐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就有一个婆子端了饭食来,除了一碟儿炒油菜,一碟子梨,其它全是肉,当归鸡汤,盐水鸭,烤鹿尾,红烧肉,还有一盆牛肉羹。 几个买来的女孩子端着米饭,争抢着盘子里的菜。 相遂宁也夹了几块红烧肉放进碗里,只有陆御坐怀不乱,用手托着胸,米饭也未动。 “吃饭。”相遂宁催他。 “最近我吃积食了,吃不下这些。” “你现在是穷人,穷的卖身了。”相遂宁给他夹了一块鸭肉放碗里,小声叮嘱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直到相遂宁踩了一下陆御的脚,陆御才勉强端起饭碗,把里面的肉跟米饭吃干净。 差不多吃完了饭,婆子进来收拾了碗筷,大茶壶推开屋里的窗户,屋子里亮多了,彼此也能看的清楚了。 穿暗金色长裙的老鸨从窗前探出头。 大茶壶忙道:“饭菜她们都吃完了,您瞧,吃的干净着呢,肯定是饿坏了。” 老鸨哼了一声,她就着窗户上的缝隙悄悄瞅了一会儿,确定这些人都饱饱的用了饭,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以前买过外面的一个姑娘,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乔装打扮进来的,没做几天就拐了相熟的姑娘跑了,后知后觉的老鸨去要人,还没进府就被棍子给打了出来。 那时候春花楼的饭菜,乔装打扮的公子哥可是一点儿都没吃。后来想想,他怎么会稀罕春花楼这点吃食。 如今这几个还算规矩,都老老实实的把饭吃了。 说话间老鸨已经吩咐下来:“中间那个清秀些的,给她请个师傅,教她识些字,做些诗,听说还有个嗓子好的?明儿起让仙儿姑娘教她唱曲儿……” 众人都有了着落,只剩下相遂宁跟陆御。 “那个黑脸的。”老鸨指指相遂宁:“先伺候各房姑娘吧,端个洗脚水什么的,还有个高个儿的,腿长,估计跑的快,以后留着跑腿给姑娘们买胭脂吧。” “她恐怕跑不快。”大茶壶指指陆御的胸口:“小的觉得,她合适接客。” 老鸨乜斜陆御。 陆御忙低头,蹭了一路,再不低头,胡子都要露出来了。 “大有何用,长的一般。我们这里又不缺奶妈子。”老鸨叹了口气:“先养着吧,带她们各处走走,熟悉熟悉。” 几个姑娘很快被领走。 一个婆子领了相遂宁去,交待她:“一会儿你就去厨房烧热水,有的姑娘用过晌午饭要用水。” 陆御暗暗跟在相遂宁身后。 “你不要跟着我。”相遂宁背对着陆御:“我要去给姑娘们烧水。” “那我去干什么?” “你……你随便走走。” “我不要,这里花花肠子的人那么多,万一有人瞧见我,我不是要接客?” “现在知道害怕了?” “不如我看你烧水?”陆御小声道:“反正烧水的地方是厨房……”. “别嘀咕了,一起来干活吧。”婆子喊二人。 相遂宁跟陆御忙跟了上去。 久违的春花楼厨房。 一个婆子在揉面,预备着做晚上的馒头,一个婆子在熏腊肉,还有一个婆子在剥鱼,另有一个年轻些的在洗一盆子胡萝卜。 锅上蒸着鸡蛋羹,一个婆子掀开锅盖儿,用白布垫着把三碗鸡蛋羹端到木盘上,擦干净了碗边出了厨房。 厨房里热气腾腾,保不齐什么时候有人要东西吃喝。 婆子指了指一个脚凳:“坐那儿,烧火,火别灭了,也不能太旺,大锅里要熬梨水,小壶里要烧开水。” “你惨了。”陆御小声道。 灶前很脏,烧的是芝麻杆,芝麻杆扎的慌,相遂宁坐在一堆芝麻杆中,不得动弹。填了芝麻杆进火塘里,婆子便拿芝麻杆给了她一下:“笨的,火这么小,什么时候水开?” 相遂宁赶紧多塞了些,婆子又给了她一下:“火这么大,锅要给你烧穿了。” “你完了。”陆御背对着婆子冲相遂宁嘀咕。 “你过来。”婆子跳起来揪陆御的耳朵,怎么揪也揪不住,陆御只好低下身子拱着腿,变低些把耳朵递过去。 婆子终于揪到了陆御的耳朵,也没饶他:“你不是卖身进来干活的吗?别人干活你闲着嘀咕什么?你是来享福的哎我的姑奶奶。” 婆子把陆御揪到一盆青萝卜旁,又把她按到一张木凳上:“你给萝卜切成丝儿。这一盆都要切。” 陆御哪干过这些,在陆府他也是饭来张口的主子啊。 “还不快切,愣什么。” 陆御只好拿起刀,切了几条萝卜丝儿,婆子就揪他耳朵:“太粗了。” 陆御又哆嗦着切细点儿,婆子又揪他:“太细了,炒了要烂在锅里。” 粗了细了都不行。 本来这刀陆御就耍不好,这会儿还有婆子监工,他深刻的觉得自己笑早了,刚才还嘲笑相遂宁,报应来太快,他比相遂宁惨多了。 “一会儿切完了萝卜,把那一盆土豆也切了,切不完晚上没饭。” 狠。 切了几个萝卜,陆御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几个婆子在厨房里忙碌,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陆御伸个懒腰,一个婆子拿着擀面杖敲打他:“还有那么多没切完,不准停。” “你们别一直盯着我呀,得闲你们也盯盯别人。”陆御无奈。 “你们放心,我们一整天都在厨房,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敢偷懒,我们不依的。” 完了。 混进厨房容易,不料厨房一直有人。 这样还怎么挖地砖拿卖身契? 眼看天要黑了,相遂宁跟陆御眼神交流了好几回,几个婆子虽然是各忙各的,但出出进进的,厨房总保持着三四个人。 没有机会下手。 多留下去,必然暴露,因为大茶壶已经来传话了:“妈妈说了,晚上入了夜,请了城里的接生婆子来给这几个新来的姑娘验身,你们且准备着。” 还有验身这事。 陆御肯定要遭殃。 入夜之前,一定要拿到卖身契。 相遂宁烧好了水,给各壶里添满,主动拿了一把菜刀,把切土豆的盆子挪过去,如果没看错,盆子下面藏的就是卖身契了。 怎么挖呢。 相遂宁切着土豆,脑子里飞快的想办法。 一个婆子把她拎到案前,给她手里塞一个擀面杖:“你且擀饺子皮,有的客人想吃青萝卜饺子。” 又过了一会儿,天擦黑了。 再不走,春花楼要开始验身了吧。 婆子们或是做馒头,或是包饺子,或是炒小菜,忙的不可开交。 陆御放下菜刀,不慌不忙的拿起厨房的大茶壶,冲了一壶水,倒了五六杯,一杯一杯的递到婆子手中:“大娘辛苦了,喝点水吧。” 婆子们吆喝了她俩半日,确实口渴了,难得陆御识相,还知道端茶倒水,婆子们且受用着,撸着衣袖喝了茶,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又开始干活。 相遂宁擀到第六个饺子皮的时候,包饺子的婆子额头冒了汗,接着放下包了一半的饺子,小跑着出去的,炒小菜的婆子放下铲子走了,揉馒头的婆子也不见了踪影,一小会儿的功夫,这些婆子都走了。 “怎么回事?”相遂宁纳闷。 “我给她们喝了巴豆粉。”陆御晃晃衣袖:“刚才我下的巴豆粉,够她们拉上一整天的。这会儿恐怕她们正抢茅厕呢,咱们快点干正事吧。” 相遂宁赶紧挪开土豆盆子,掏出袖里的匕首开始剜土。 “哟,二姑娘有备而来啊。”陆御从袖里掏出一把更大的匕首,二人一阵猛刨,倒也没刨几下,便刨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不是盒子,是一个罐子,打开罐子,里头是空的。 跟想象里的不一样。 相遂宁又沿着罐子的方向向四周挖,硬梆梆的什么也没有。 趁着婆子没回来,赶紧把土填回去。 果然刚把土填回去,婆子就回来了。 一个婆子脸都黄了:“难道是今儿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饭食跟往常无异啊。” “是啊,可是腹中绞痛,实在难忍,哎呦不行我还要去茅厕。” 婆子跑了几趟茅厕,拉的眼都花了。 趁着婆子去茅厕的功夫,陆御拉上相遂宁出了厨房,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陆御踩上一堆干柴,嘱咐相遂宁踩到他背上。 相遂宁不敢踩。 “你个子低,不踩着我,出不去。” “可……” “你再不踩,我可要反悔了。” “噢。” “要不你弯腰,我踩着你。”陆御笑着拱下身子,一把给相遂宁拉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让相遂宁踩上去,一面又四下张望,还好天色不早,春花楼的人各忙各的,留意他俩的人不多。 眼看就要翻出春花楼,一个瘦弱的妇人喊了一声:“是谁在那儿?” 相遂宁心里一咯噔。 这时候如果暴露,应该会被打的亲妈都认不出来。 “是谁在那儿?”妇人又问一句。 这声音有点耳熟。 相遂宁眯眼一瞧,那妇人不是七娘吗? 于是小声叫她:“七娘…….是我。” 七娘一愣。 她出了相府无以为家,总要做点活计以免坐吃山空,因有些厨艺,正赶上春花楼后厨要帮工,一个月还有一两银子,所以便来了。 这几天正值夜班,天擦黑才过来,不料却正好撞见相遂宁。 七娘忙福了一福:“原来是二姑娘……..这里不是二姑娘该来的地方。” “七娘,我是偷偷来的。” “我知道。”七娘左右看看:“二姑娘来这里,一定有二姑娘的原因,我只当没看见,二姑娘快翻墙走吧,翻墙出去别往左边走,那边经常有春花楼的人守着,要往右走,那里偏僻,穿过一条巷子再左拐可以叫车。” 相遂宁听了七娘的话,跟陆御翻出墙去,果然按着线路没有人把守,花二十文钱雇了一辆马车远去了。 几个婆子拉的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回厨房,有个婆子回过神来:“我们是喝了她倒的壶里的茶才肚子痛的,会不会那茶水有问题?下了药?” “肯定是那俩姑娘,是她们捣的鬼,不然我们怎么会一起肚子疼?” 七娘忙道:“壶里的茶?刚才我也喝了一杯,肚子不疼啊。” 婆子愣,左看右看不见了相遂宁跟陆御,拍手大喊:“不好了,她们人呢?” 第六十七章 像一个人 为了给相遂宁争取时间,七娘撒了个谎:“我见有两个姑娘,一高一低,捂着肚子跑茅厕那边去了,怕不是也肚子疼吧?” 婆子也就放松了警惕,直到一盆子青萝卜切完了,土豆也切好了,馒头也出了锅,总也不见相遂宁,婆子才去茅厕那边找,围着院子找了一圈,找不见,又见大茶壶来提人,说是验身的时间到了,要领两位姑娘去,婆子才慌神。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相遂宁跟陆御回茶楼去了。 明珠早已在茶楼门口张望,见了相遂宁上去,引到二楼的雅间里,拿出替换的衣裳给相遂宁换上,又打了一盆水给相遂宁把脸洗干净。 陆御觉得诧异:“那个埋卖身契的地方,我并没有听错,怎么找不到?” “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个罐子便是。”相遂宁喝了一盏茶:“可惜那个罐子是空的。” “为什么一个空罐子埋在那儿?” “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一个陷阱。” “陷阱?” “既然春花楼的姑娘轻易可以知道那个埋卖身契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埋了罐子,却是空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埋了罐子下去,散布了消息给人知道,至少给春花楼的姑娘知道,那些老老实实委身于春花楼的姑娘,自然没事,如果有不老实的,试图去挖卖身契,不但落空,而且还会暴露自己,下场只会是更加严厉的看管。” 这一趟,是落空了。 相老夫人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 前些天看东西又花,晚上掌灯睡觉的时候,就觉得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嫌蜡烛不够亮,苏嬷嬷忙又取了几根点上,一间卧房点了五六根蜡烛,还是觉得看不清,只怕是帷帐影影绰绰造成的,用银钩子把帷帐钩住了,还是不行。 这几天恍恍惚惚觉得有飞蛾从眼前飞过,以为是花开了招了蛾子,丫头们拿着网子找了半日,哪见飞蛾。 相老夫人眼睛不好了,心情就低落些,饭也用的少。 相大英又请了几个大夫,另叫了两位太医,均是摇头,其中一位太医姓陆,应该就是陆御的爹了,他看了相老夫人,跟相大英在前院内堂中说:“老夫人有了年纪了,或许是因为年轻时流了太多的眼泪,或是用眼过度了,如今眼睛不济,只能喝药保着,并不能痊愈了,如果保的好,尚能多看几年,如果保的不好,这一两年里,恐不能…….了。” “陆太医是皇上身边鼎鼎大名的医官,你都这样说,老夫人恐怕……凶多吉少。” “相大人不必多虑,老夫人即使看不着了,身子骨还是硬朗的,不影响寿数。” 相大英亲送陆太医出去。 汤小娘倚着墙偷偷听了一阵子,陆太医的话让她心中甚是欢喜。 因着脸的事她最近都杀鸡打狗的,这是近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了。 伺候着相大英用了饭,相大英去书房看书,汤小娘也跟了去,又是沏茶,又是理书,格处殷勤。 “你歇着去吧。”相大英放下书,叹了口气。 “老夫人的眼睛怕是不行了,老爷看一会儿书就歇着吧。” 相大英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汤小娘摇着手帕儿出了书房,一路走去花园子,花园子里的迎春开的真好,她折了一枝儿插在鬓边,穿过假山拾级而上往后院去了。 相老夫人在东窗下默数红豆,小竹篓子里的红豆颗颗圆润,数起来有“沙沙沙”的声音。 苏嬷嬷给几盆花剪叶子,小丫鬟蹑手蹑脚的在院中洒扫。 日光甚好。 苏嬷嬷抬头看看日头,将帷帐拉了拉,又将支起的窗户放下来一些,避免有光晒到相老夫人。 汤小娘侧身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什么也听不到,才提着裙角进去,面对着相老夫人坐了:“老夫人又在数红豆呢。” 相老夫人无话。 “眼睛看不见不要紧,心里有数就行。”汤小娘故意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 相老夫人也没有甘拜下风:“脸上的伤好不好不要紧,反正老爷也该看腻了。” 汤小娘感觉吃了个苍蝇。 “老夫人以后若看不见了可怎么好?” “看不见了,我还是这府里的老夫人。” “话虽如此,可老夫人若是看不见了,还怎么看住二姑娘呢?” “二姑娘怎么了?” “老夫人不知道?听说二姑娘最近跟哪家的少爷厮混呢。” 相老夫人将红豆扔回竹篓里,红豆溅起,像下了红雨,落到汤小娘身上,她也惊了惊,往后坐了坐。 相老夫人一向视相遂宁为心肝小宝贝。 听到这样的话,应该气的吐一口老血才是,不料相老夫人却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这让汤小娘觉得有些失望。 苏嬷嬷端来两盏茶。 相老夫人刚喝了一口,汤小娘便磨着茶碗:“老夫人可能不知,今儿二姑娘又跑出去了,怎知不是去会爷们?” 相老夫人把茶咽了下去。 “我看的真真的,二姑娘带着明珠从角门溜出去的,一大早就跑了。若不是外头有人等着,她怎会如此着急?这是哪一家的公子哟。” “相嫣呢?”相老夫人冷了脸,甚至连“三姑娘”也未叫,直接称呼“相嫣”。 “三姑娘她…….”汤小娘红了脸。 苏嬷嬷净了手回话道:“老夫人,奴婢早起去前院儿交待饭食,巧遇三姑娘出门去了。” 呵,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反笑别人裤子上有屎。 相老夫人笑起来。 “三姑娘她…….”汤小娘红着脸:“她出门给我买胭脂了。她是一片孝心。” 可不能说相嫣是跟踪相遂宁去了。 相老夫人冷哼:“是不是出去买胭脂了,天知地知,你有功夫操心二姑娘,倒不如看好你的三姑娘,毕竟她是你亲生的,又得你养在膝下教导,若做了什么丢脸面的事,你还怎么活?” “这个老夫人可以放心,三姑娘的过去将来我都可以保证,再没有三姑娘这样知书达礼的孩子了。” “你连自己都保证不了,还如何保证她人?这才几天,你就忘了你祸害二姑娘的事了?”相老夫人从身后拿起拐棍子敲打着:“祸害二姑娘不成,又来诋毁二姑娘的清白,二姑娘若是因你的话嫁不出去,你就等着坐牢去吧。” 宣国有例,凡女子十六,必得嫁人,若不然,家人或是花一大笔银子消灾,或者,直接坐牢。 那笔银子一般人拿不出,所以十有八九是要坐牢的。 说来说去,汤小娘嘴上也没占什么便宜,相老夫人又不待见,只好讪讪回去。 日光落到茶楼的灰瓦上时,相遂宁乘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陆御远远的奔过来,双手一伸扑进马车里,一下子搂住了相遂宁的腿。或者是怕从车上掉下去,他搂的紧紧的,一点儿也不敢松开。 “谁——”相遂宁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却是陆御。 陆御头发都被打毛了,衣领翻开,露出白嫩的一侧肩膀。 他姿容出众,没想到肩膀也这么好看,锁骨很深,能盛一口酒。 长这么好看有什么用呢,天天招人打。 “这回又得罪了谁?”相遂宁给他让出一个位儿:“又去哪非法行医了?又看坏了谁?” “我又把曾皋得罪了。”陆御偷偷掀开车帘,正好看见曾皋带着几个小厮迎面而过,曾皋人长的壮,打陆御也舍得下手,陆御若不是天天挨打挨出经验来了,看事态不妙拔腿就逃,绕过两条巷子又遇上相遂宁,今儿非得被打肿。 “你怎么又招惹他了?” “哪是我招惹他哎,是他来寻我的。”陆御无奈。 他爹陆太医都说了,不准他到处行医,所以在外头暂且不论,回到陆府,陆御是一百个老实的,这个曾皋让陆御开药陆御不肯,左右又逮不到人,便跑到陆府上去要人。又说是要买药,这不是摆明了让陆太医削他儿子陆御吗? 陆御一阵猛跑,可曾皋一行骑着马在后头追,若不是刚才惊了马,他们早把陆御逮走了。 “这个曾皋怎么就看上我了呢。”陆御也纳闷:“青城里不算赤脚郎中,正经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想要什么脱衣粉了,夜来香,公子请上炕了,只要出钱,有的是人帮他开,天天追着我开,我长的很像开那种药的人吗?” 陆御把脸凑上来。 相遂宁一回头,差点撞上他的唇。 陆御脸一红。 相遂宁不识时务的咽了口唾沫。 “你不会是馋我的身子吧?”陆陆几乎贴上相遂宁的脸:“我可是洁身自好的人。” 说的谁不洁身自好一样。 相遂宁咳嗽了一声,车夫调转了头。 “我就瞎说了一句,你不会把我送给曾皋去吧?”陆御软了:“姑奶奶我错了,我不该开玩笑,姑奶奶你要带我去哪?” “去我家。” “我们虽见过几回,可也没……深入了解,这么快见父母爹娘好吗?虽然我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可这么冒冒失失的去你家,你爹娘会不会觉得我浪荡?” “去给我祖母看病。” “不早说。”陆御理理袍子,又理理头发。端端正正的靠一侧窗子坐好。 他的头发乱了,玉冠也松了,他自己低着头,左试右试,一直没戴好。 相遂宁取下他的玉冠,给他理了理头发,重新将玉冠给他戴上。 离的近,能闻到陆御身上的梨花香,他的衣裳,被梨花粉熏过。 陆御这么近的贴着相遂宁,近的可以看见她脖子里的一颗比芝麻还小的痣。她的头发有栀子花的香味儿,她水绿色的衣领衬着白生生的皮肤,她的锁骨真好看啊,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按一下。她的眉毛又长又黑,她的唇虽然薄但那么红那么润,她的眉目那么温柔,她给他戴玉冠的时候,那么安静,那么专注。 陆御觉得自己都看呆了。 好一阵子,才吐出一句:“你好像一个人。” “像谁?” “像我娘。” 相遂宁深深的吐了一口唾沫。 陆御,如果你没话,可以不说啊。 陆御,如果你想表示感谢,大可以……不必这么客气。 我还不想当你的娘啊。 相遂宁眉头皱成了蚯蚓。 直到见了相老夫人,相遂宁的眉头才舒展了。 相老夫人听到相遂宁的脚步,整个人都欢畅了一些,让苏嬷嬷端了几样果子,又端了两样点心,还冲了一大壶茶水,生怕相遂宁渴了饿了。 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水蓝色镶银边宽袖袍子的人,她又笑道:“这是哪家的闺女?这样的俊俏?” “祖母,这是我给你请的大夫。” 陆御尴尬的垂着手:“老……夫人…….我是陆家的…….我是男的。” “噢。”相老夫人淡淡的:“坐吧。” 众人吃了一会儿果子,又吃了两样点心,相老夫人还是淡淡的:“二姑娘,陆太医来了。” 一听到陆太医的名字,陆御夹着尾巴就想跑。 还好相遂宁机灵,立即按住了他。 “陆太医来……过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眼睛,怕是不中用了,其实眼睛不中用也不打紧,二姑娘,祖母早就告诉你了,看人呢,是靠心,不是靠眼睛,你难道忘了?” “祖母,我没有忘。” “以后别为祖母的眼睛多花银子了,也不要打扰小陆大夫了,小陆大夫请回吧。” 相老夫人说了这话,陆御也不好久坐。 相遂宁亲自送陆御出府。 “你看我祖母的眼睛怎么样?” “你祖母好像不喜欢我。”陆御叹了口气。 “我祖母不喜欢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说的也是。”陆御靠墙笑起来:“你祖母不喜欢我不要紧,你喜欢我就行。” 相遂宁止步。 “我这张嘴噢。”陆御给了自己一巴掌:“二姑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依我看,你祖母的眼睛比前些天更甚,后果堪忧。” “你有办法治吗?” 陆御摇头。 相遂宁有些失落。 “所以,人要趁眼睛能看的时候,多看些美景美人。”陆御故意理理袍子,长袍带风,水蓝色镶银边的袍子裹着他,他一双眼睛像含了一江水,就这么赖皮的伸手一撩,又双手交叠行了一礼:“二姑娘,你眼里有我吗?” “赶紧走吧。” “二姑娘,我有个请求。” 第六十八章 袍子 “什么请求?” “你什么时候再帮我梳头?”陆御双臂一抱,斜倚着墙目不转睛的盯住相遂宁。 相遂宁可不想当他娘。 永安河里的水涨了几涨,山间的桃花开了个遍,桃花开尽的时候,那些半薄不厚的衫子就要收进箱笼里了。 相老夫人眼神不济,前几年做的或深蓝或暗黄的夹衫她都不中意了,正巧到了府里添置新衣的时候,这个季节做几套轻薄的夏衫最好了。 流去坊的人递了新样式来,还有一本画册子,上头画的小娘子穿着韭绿色薄纱衫子,系米白色绦带,飘逸温柔,很好看。 据说这是南方新传来的烟笼纱置成的,这纱又薄又滑,穿着极凉爽,行走时那薄纱做成的石榴裙,或绿或红,像雾像朝霞,衬托的人多了几分仙气。 相嫣已经在两日前去挑了。 相老夫人催了两次,相遂宁才往流云坊量身定样式。 皇帝登基后狠抓了一把婚育,或许是因为之前青城人丁不兴盛,于是皇帝决定好好争一口气,亲自带头,夜以继日,勤奋专研,一口气生了七八个儿子并几位公主,又定了律法,十六岁以后不婚嫁有罪,全家连坐。所以这宣国的年轻少艾,为了全家人不吃牢饭,都乖乖的成亲去了,有些长的太丑,丑到自己看了都生气那种类型,娶不到妻室,花银子也要从偏远的外疆买一个过来充数。 全国上下一致努力之下,几十年里,宣国的人口几乎涨了一半。 这不,青城几十条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来到流云坊时,相遂宁差点儿被挤掉鞋,低头提鞋的时候,两个壮汉举着棒槌拦住了她的路。 不明所以,什么时候流云坊也请了保安吗? “里头有贵客,你们不能进。”壮汉挥了挥棒槌。 流云坊经常有贵客登门,这不奇怪。 相遂宁退回马车里略等。 不一会儿功夫,就见春花楼的老鸨跟二皇子走了出来。 老鸨恭恭敬敬的跟在二皇子郭铴身后,郭铴穿暗桔色广袖袍子,上头绣着狮子滚绣球的图案,雾蓝色的小狮子跟奶白色绣球绣的活灵活现,像要从郭铴的袍子上跳出来似的,他暗桔色的袍子有点儿打眼,一般穿这颜色的人不多。 “听闻前几日你们新买的烧火姑娘跑了?而且一口气跑了两个?”郭铴停在流云坊的台阶上。 老鸨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让二皇子见笑了,我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连新买的丫头片子都看不住,被她们翻墙跑了,赔了四五十两银子呢。” “还有人能从你眼皮子底下跑了,真是有趣,什么时候逮回来了,告诉我一声,我好去会会,我就喜欢收拾这样不听话不服管教的小娘们儿。” “是,是。” “我让你到相府找麻烦,你可去了?” “这几天没得空……” 郭铴从随从手中接过棒槌,举起来一甩,吓得老鸨从台阶上滚了下来,郭铴一棒槌下去能要她的老命,老鸨不是不知道。 “阿水的事,卖身契不是在你手中吗?你只管去相府要人就是。” “二皇子这样交代,我这样办就是了。明日就去相府找那二姑娘的麻烦。” 郭铴又跟老鸨嘀咕了几句,老鸨恭恭敬敬的送郭铴走了,自己才坐着马车回了。 流云坊是个最讲究新鲜的地方,每年春上就会把夏衣做好,听说流云坊有了新料子,老鸨立即来定了四五身衣裳,恰巧遇上郭铴,被郭铴揪住,吓的她手心都汗湿了。 他们走远了,相遂宁才下马车,见四下无人跟着,才往流云坊里去。 流云坊里人多,她假装看了一会儿料子,又选了几样衣裳款式,顺便给相老夫人挑了一些带银线的衣料,嘱咐流云坊尽快做了送到相府去。 童四月在柜上学盘帐,因她娘是个生意老手,所以并不忌讳自己的女儿在店里帮衬,这几个月来,童四月的算盘已经打的很利索了。 她负责盘帐,别的量身裁衣的活,她早早的就接触过了,就是绣活,她也学过一阵子,如今盘帐,更是重中之重,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可是相遂宁来了,童四月还是欢欣的迎了出去,直接把算盘丢到了身后。 流云坊人来人往的,不便说话,相遂宁欲言又止。 童四月聪明,交待婢女长生:“一会儿你跟我娘说一声,就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相遂宁跟童四月去了茶楼叙话。 两盏茶下肚,童四月拉着相遂宁的手:“姐姐有什么话交待的,只管说,不必请我喝茶的。” “我想请你做身衣裳。” “姐姐想要什么样儿的衣裳都可以,有我在,价格给你算最公道的。” “不是我穿的衣裳。” “嗯?” “是我穿的衣裳。”相遂宁想了一会儿才算表达清楚:“我想让你做一套别人穿的衣裳我穿。” “姐姐看上哪家姑娘穿的衣裳了?只要让我看一眼,保证能做一模一样的给姐姐。” “刚才春花楼的老鸨跟一位公子去你们流云坊,你可看到他们的衣裳了?” 春花楼的老鸨是流云坊的大客户,童四月的娘苏氏本该亲自迎接,又听说那位公子郭铴是皇帝的亲儿子,宣国的二皇子,更是不敢慢待,奉了茶端了果子,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亲自伺候着。 童四月也曾悄悄的打量老鸨跟那位二皇子,听那二皇子说,似乎是宫里头什么大皇子的,得了一件新衣穿上神采奕奕得了皇上夸奖,据说是流云坊做的,他便来看一看流云坊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二皇子没什么心情观赏流云坊,跟老鸨说了一会儿话,一会儿嫌弃流云坊的茶太老了,一会儿又嫌流云坊的果子太硬了,比不得宫里的。 老天,这位二皇子进了流云坊,一钱银子没花,白喝了茶吃了果子,还嫌不对胃口。 童四月暗暗撇了他一眼。 不料郭铴喜滋滋的收下童四月锋利的眼神,笑眯眯的招呼童四月上前给他倒茶,“咕噜咕噜”连喝了三杯茶,肚子都喝大了,还故意把果子掉在他袍子上,指着两腿中间的果子让童四月捡起来喂给他吃。 童四月不干,气哄哄的躲到柜后去。 郭铴的眼神就跟线似的,死死的缠住童四月,临走时还凑到童四月面前深深的闻了一闻:“这流云坊的小姐,真是香的很哪。” 真恶心。 童四月恨不得把衣裳换了。 总感觉郭铴凭眼神已经非礼她一百回了。 如今提起郭铴,童四月还觉得胸口憋闷:“我看到他的衣裳了,看的真真的,他袍子上的狮子滚绣球用了几样丝线,我都知道,我娘跟绣娘们也都看见了。” “你们能帮我做一件他刚才穿的衣裳吗?银子我有。” “如果是别人,我万万不答应的,那人讨厌的很,他的衣裳,我无论如何不肯做的,既然是姐姐需要,那姐姐放心,给我们四天时间,四天后的这个时候,你只管来取。” 童四月人讲义气,说到做到。 最重要的,她极聪明,从小在流云坊耳濡目染,那些刺绣针法,衣料颜色,她有敏锐的洞察力。 四天后相遂宁来取的时候,简直吃了一惊,这袍子的颜色,这针脚,这图案,跟郭铴那日穿的一模一样。 有了这衣裳,就好办多了。 落日余晖渐渐收拢,青城房檐屋脊开始变成青黑色。 永安河上的花船缓缓的开动,船夫取下灯笼准备点着了。 已近酉时,天色暗淡。 一辆青盖马车缓缓驶到春花楼所在巷子,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几乎上了春花楼的台阶。 达官贵人到这种地方也得下车,头一次见这么骄横的。 大茶壶小跑过来:“干什么的干什么的,若是寻姑娘的,下车,里头请,若走错了地方,赶紧走,别耽误我们迎客。” “让你们当家的出来见我家主子。” “我们当家的出来见你们?你们是何身份?” 车夫道:“你们当家的见了我们公子还要行礼,再啰嗦,我们便走了。” 大茶壶摸不清二人身份,怕得罪了贵人,只好去请了老鸨。 老鸨尚在疑惑中,车夫已经恭恭敬敬的掀起车帘,车里的人穿暗桔色绣狮子滚绣球袍子,虽灯笼的光晕是昏黄模糊的,可轿子里那身金贵的衣裳老鸨认得一清二楚,这青城独一份儿,宫中的二皇子啊。 以往二皇子都是长刀直入的,今儿却安静的坐着没下来,车夫掀的车帘,正好挡了车里人的脸。 “二皇子——请二皇子下车吧,姑娘们在里头侯着呢。” “嘘。”车夫左右看看:“最近管的紧,嚼舌头的多,那帮禁卫军还在附近巡查,我们主子说了,过了风头再进去。” “是。” “我们主子想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们主子想看一下阿水姑娘的卖身契。” 什么都是车夫代答,马车里的人一直未说话。 老鸨有些犹豫,总觉得这日的郭铴跟以前不一样,心中疑惑,就多问了一句:“二皇子怎么枯坐着不说话?” “主子只是看一下阿水姑娘的卖身契,又不是拿走,看看就还给你了,怎么还问东问西的?” 说的也是,只是看看而已,他一个堂堂的皇子,要阿水的卖身契有何用,如果不给他看,反倒得罪了人。 老鸨跑回春花楼,从一个灯罩里取出一叠儿卖身契,那个灯罩看起来像是晚上点灯用的,其实里头没有蜡烛,也从未点过,只是空放在一旁。 从卖身契里抽出阿水的卖身契来,老鸨亲自交给车夫,车夫又交给马车里的人。 老鸨特意端了一盏灯来照着,一是想看清郭二皇子,二是想让二皇子看清卖身契上的字。 车里的人还未展开卖身契,老鸨便在一旁说起来:“当初她快死了,我救了她的命,她可是自愿卖身的,有了这卖身契,她便是我的人,我让她生她才能生,我让她死她就得死,二皇子,上头写的清清楚楚,没错吧。” 车里的人将卖身契折好,递给了车夫。 车夫伸手把卖身契递给老鸨,老鸨转头指着春花楼道:“真不进去玩一会儿了?里头这会儿正击鼓传花赌酒呢,正是热闹的时候,两坛子酒都见了底了,我刚让人又送了两坛子来,姑娘们也是现成的,席面也是热乎的。” 就在老鸨转头说话的空当,车夫一甩鞭子,马车调转了方向,像一道暗影,像一阵风从春花楼门前溜走,那么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老鸨更是吃惊,她只顾张罗,竟还没把卖身契接回来。 “我的卖身契——卖身契——”老鸨从台阶上跑下来,提着裙子追出去,哪还有那辆马车的影子。 以前她也跟郭铴见过,郭铴这个人心中城府不深,坏也坏的那么明显,今儿晚上斯斯文文坐在马车里不说话,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甚是奇怪。 这马车来的也怪,走的也怪。 对了,车里的人跟郭铴虽然衣裳一样,可车里的人明明很瘦。 郭铴怎么可能一天之内瘦成这样? 到底是疏忽了。 老鸨又叫大茶壶:“快,快,套上马车,给我追前头那辆车,追——” 路很长,街灯悠远。 距离春花楼四五个巷子远的地方,一个偏僻的拐角,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掀帘子,放好脚凳亲扶相遂宁下车:“二姑娘,天暗了,小心脚下。” “多谢你,刘虎。”相遂宁接过他递上来的卖身契。 刘虎,是七娘的当家人,这次能弄来卖身契,他功不可没。 平白雇一个车夫去套卖身契,如果失败,说不准会被狠打一顿,没有车夫愿意冒这个险,生人,也未必信的过。 刘虎自上次的事以后,对相遂宁也高看了一眼,相遂宁跟他交待此事,他什么都没多问就答应了下来。 入了夜,马蹄声在长街上传的很远,再乘坐马车跑下去,见的人多,暴露的风险便更大,相遂宁下了车让刘虎赶车回去,自己一个人或是走路,或是再换乘一辆马车,目标小,天又暗,也容易隐藏。 第六十九章 他的头盔 出了这个偏僻的拐角,再走上几步出了巷子,就是沿街长廊。 这个时候永安河上花船正盛,酒楼里吃酒划拳的声音也很大,虽不是初一十五,街头走动的人也还不少。 涌进这人群里,便像水滴入了海,春花楼再难寻了。 眼看出了巷子,便见春花楼老鸨坐着宝盖马车飞快的往前去了。 相遂宁赶紧退回巷子里,巷子里有一堆破箱子,还有一些杨木,相遂宁躲在杨木后面,这样呆一会儿,春花楼的马车也就跑远了。 老鸨似乎有第六感,总觉得这暗巷里藏着什么古怪,于是叫大茶壶把马车赶回来:“给我搜这里,这里最易藏人。” 几个壮汉跑出来,手里拿着利刃,老鸨亲自挑着灯笼走在前头。 烟笼很亮,映的老鸨脸色又白又青,看样子,她很生气。 “给我好好搜,除了这条巷子,凡是能藏人的巷子,都要搜。” “当家的要搜二皇子?”大茶壶问。 “真是二皇子,我没话说,如果是别人,我非得扒下他的皮。”老鸨眼中冒火,发间的钗环也随着灯笼摇曳起来。 他们搜的很仔细,几个破箱子一一打开,打开后搜罗出一些旧衣裳,先是用刀子刺几下,然后又拿出来扔在一旁,后又给破箱子也扔的远远的,破箱子后面的一堆柴草,也被刺的底朝天。 眼看就要搜到相遂宁这里。 相遂宁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杨木被一根一根踢开,几个壮汉离她越来越近。 此时被老鸨抓住,就前功尽弃了。 不能坐以待毙,跑,或许是唯一出路。 相遂宁将卖身契藏进袜子里,大步朝巷子另一头跑去。 她的影子被月光一照,拉的很长,这暗桔色的影子跑的极快,虽是穿了软底鞋子跑的,老鸨还是发现了端倪。 一开始听到杨木碰撞的声音,老鸨只当是野猫野狗,一看到那袍子,老鸨眼睛里要射出箭来:“给我追,追上先给我打残他。” 离的近,老鸨看的清清楚楚,这个骗卖身契的人,根本不是什么二皇子,他这么瘦,跑起来软绵绵的,二皇子那货一屁股能坐死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真的被骗了。 骗到春花楼头上来了。 老鸨极不服气。 壮汉得了命令,火速的提着刀子追上来,壮汉跑的极快,脚一蹬墙,就窜出两丈远,眼看离相遂宁越来越近。 相遂宁努力跑的更快,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离的越来越近了,近的相遂宁能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刀子可真锋利啊,月光下那刀子发出明晃晃的光,像闪电一样寒彻骨。 出了巷子,跑进另一个巷子。 壮汉紧紧追着相遂宁:“识相的赶紧停下来,免得我们杀你,你跑不掉的。” “再不停下来,一会儿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不敢停。 相遂宁几乎闭上了双眼,只是低着头往前冲。 风凉,月寒,街很长。 突然温暖了一下,像是一面墙,一面有温度的墙,安安稳稳的立在那儿,让她依靠,让她歇息,让她什么都顾不得考虑。 这温暖安全的感觉,让相遂宁莫名的停了下来。 只听见耳边“嗖嗖嗖”拔刀的声音,相遂宁想自己恐怕是要死了吧。 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 她睁眼一看,自己竟靠在一个人的胸口,那人静静的站着让她依靠,一双温柔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 月光如银,倾洒均匀。 他的黑袍子有银线交领,月光交杂着银线,他的领口熠熠生辉,那光芒衬得他的脸那么柔和那么皎洁,似乎他整个人都发出光来,那是一团温暖的光。 他的眸子那么深,他的睫毛那么长,他黑色的头盔冰凉而冷酷,他温柔的目光越过头盔,洒落在相遂宁身上。 这一瞬间,相遂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蓝褪虽然是禁卫军,经常在青城出没,可这样一个拐角,这样一个夜晚,她竟能一口气跑进他的怀中? 做梦吧? 想到自己还贴着他的胸口,多有唐突,相遂宁赶紧后退了两步。 她跑的太快,一脸的汗,鬓发全湿,一颗心突突跳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有人追你?”蓝褪问她。 相遂宁点了点头,伸手指指后面。 蓝褪“嗖”的一声将配刀插回刀鞘里。伸手在胸口一摸,便解了衣领的带子,衣裳在他手中转了一个圈,然后像一阵轻风似的拂了相遂宁的身,一瞬间,蓝褪的黑袍子上了她的身,蓝褪亲自给她系了带子,又取下头盔来给她戴上。 “你们,把她围在中间。”蓝褪叫几个手下。 禁卫军何其聪明,马上将相遂宁围了起来,队伍换了个阵型,倒瞧不出别的什么异样。 壮汉已经追了上来,或许是禁卫军的装束太黑,像一团黑云似的,汢汉瞧不清,舞着刀就冲过来。 禁卫军哪是吃素的,“哗”的抽了刀,那刀几乎挨了壮汉的脖子。 壮汉吓的丢了刀,一动也不敢动。 禁卫军巡查这青城的治安,护卫着皇宫的安全,如果发现了什么可疑人员,或是负隅顽抗的贼人,当场杀了,也是有先例的。 他们怎么敢跟禁卫军纠缠。 老鸨挑着灯笼来了,见壮汉停了脚,便道:“为何停住,那个穿暗桔色衣裳的人呢?抓住了给我往死里打啊,打残都不解老娘的气。” 见一群禁卫军面对面站着,老鸨也只好陪着笑:“原来是各位军爷,怎么挡了我们的道儿?” “我们按例巡查,每日走的便是这条道。”蓝褪倒是沉稳的很。 “原来是小蓝大人。”老鸨举着灯笼照了照蓝褪的脸,确实是蓝褪了,她才后退了一步站住,之前就是因为没有看到脸才上了当,这会儿可得认清了:“是小蓝大人,这回我看清了。小蓝大人可看到贼人了?他骗了我一个贵重东西,如今被他逃跑了,小蓝大人可有看见?小蓝大人能不能帮着抓人?抓住了,我重重有赏的。” “我们替皇上干活,别的事,我们管不着。恕无能为力。” 蓝褪冷冰冰的,老鸨也不好说什么,一挥手让壮汉继续追,她追了几步,又小跑着回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是了,别的禁卫军穿的都是黑袍子,蓝褪怎么穿暗红色夹金线束腰袍子?禁卫军巡查,平时都统一服装的吧? 他的衣裳有古怪,先前老鸨就吃了衣裳的亏,于是多了个心眼:“小蓝大人既然当职,怎么衣裳跟他们不一样?” “你是说我少了外袍?” “是啊。” “我的外袍——”蓝褪故意拉长了声音,像是在思考的样子:“您老人家都管到我身上来了吗?” “不敢……不敢…….”老鸨讪讪的。 禁卫军拔高了佩刀,“嗖”的一声刀又入了鞘。 这声音让老鸨打了个哆嗦,挑着灯笼快步走了。 自然,搜罗到半夜的老鸨等人,什么也没发现。 她又不敢报官,总不能说她勾结二皇子,又不能说她被二皇子骗,也不能说有人假装二皇子来骗她的东西。 这个哑巴亏吃的,老鸨半宿都没睡好,一睡着就梦到那个穿暗桔色袍子的人,一会儿打开车帘,那人是二皇子,一会儿打开车帘,那人又吐着个舌头,半柱香的功夫,她吓了一身汗。 蓝褪亲自送相遂宁回府去。 因为是当职的时间,所以一行禁卫军从皇宫门口走到永安河畔,又从路遇相遂宁的巷子走到相府所处的巷子。 按惯例,相府这一片,禁卫军不常来,这天晚上,禁卫军也没有安排巡查这里。 这样走一遭,不过是为了相遂宁。 其它几位禁卫军自觉在巷子两头立着,拔刀守护,一只苍蝇都不让飞进来。 蓝褪在一棵香樟树下停住脚,见相遂宁还在大口呼吸,他笑了笑,不说话,只是等着她,等相遂宁的气喘匀了,他才小声道:“刚才吓坏你了吧?” “多谢小蓝大人救命之恩。” 这已经是蓝褪第二次救她了。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相遂宁懂得这一点,当即屈膝双手交叠:“小蓝大人救我性命,自当回报。” “上次我救你你还未报呢。”蓝褪轻声道。 相遂宁脸一红。 月光下她脸上的红晕浅浅的,又隔着头盔,蓝褪自然看不清,可蓝褪虽看不清,但心里也是明白的,不想让相遂宁尴尬,便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是奢望你的回报,只是你一个弱小女子,要知道保护自己。” “好。” “春花楼的那帮人,结交了青城的权贵,盘根错节,不是你能惹的。今儿晚上不论是何原因,没被抓去是你的运气,以后不要以身犯险。” “好。” “既然相二姑娘什么都明白,那我就不多说了,天色不早,府上的人也要担心了,相二姑娘赶紧回去吧,我们男人,不便送你进去,相二姑娘保重吧。” “好。” 蓝褪转身欲走,相遂宁忙叫住他:“蓝……小蓝大人。” 蓝褪停下,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是那么白净,他整个人都是安静的。 “小蓝大人,你的头盔,还有你的衣裳……” 相遂宁试图去解衣裳,或许是紧张,或许是手生,怎么解都解不开,蓝褪伸出手来,轻轻的放在她胸口,为了避免碰到她的脸,蓝褪的手很轻很轻,可刚挨到衣裳的带子他就把手缩了回来:“你那身暗桔色衣裳太打眼,这黑袍子裹着你,相对安全,这袍子,你穿着回去。” “谢谢小蓝大人,那我把头盔取下来给小蓝大人。”相遂宁抬手取头盔,头盔又厚又重,刚才扣的太紧,她竟搬动不得,扭来扭去,只是把头盔扭了方向,眼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点丢人。 蓝褪没说什么,双手在相遂宁耳朵边一按,又一提,便把头盔取了下来,头盔带起一阵风,弄乱了相遂宁的头发,蓝褪取出刀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佩刀便轻轻的落在相遂宁的头上,那刀又凉又滑,竟像一双手似的听话,把相遂宁的头发抚的平平整整。 “回去吧,看不出什么了。”蓝褪叮咛她:“记得把暗桔色的袍子丢了,烧了有味道,埋了最安全。这袍子,如果我没看错,跟二皇子的一样,你最好别穿。”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相遂宁似乎被人看透,不好意思再呆下去,福了一福,便赶紧回府去。 蓝褪走向相反的方向,他暗红色的袍子像一团暗色的云,那暗红的颜色,小时候相遂宁在母亲的胭脂盒里见过,母亲失宠以后,不喜欢娇艳,那些粉色,鲜红色,母亲统统都收进了箱子落了灰,只有暗红色经常陪着她,她的钗环多了暗红色,她的衣衫多了暗红色,她的脂粉也是暗红色。 那时候觉得,暗红色真是可怜的颜色,那么不起眼,那么暗淡无光。 可直到今天,相遂宁才发现,暗红色竟也吸引人。 蓝褪暗红色的袍子被夜风掀了袍边,他的袍子轻轻飞扬,那袍子上的金线糅合了月光,变的华贵而端庄,他腰间那刀鞘,竟也相得益彰。 他身形挺拔,佩戴着头盔,更显稳重,这一丝不苟的稳重里,他迈着大步朝巷口去了。 相遂宁站在门前台阶上,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 不敢相信,她自己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真是祖宗保佑,这晚能得遇蓝褪。 似乎是心有灵犀,蓝褪回了头。 她在府门口,他在巷子尽头。 几个禁卫军识趣,默默的背过身去,谁也不偷看。 月光更亮了,相府门口的红灯笼朦朦胧胧的发出一抹红光,相遂宁就站在这一片光影里,局促的握着自己的手。 蓝褪笑了笑,隔着头盔,离的有点远,相遂宁看不清他的表情。 蓝褪想告诉她赶紧回府去,可离的远,周围又安静,若喊一声,岂不是把相遂宁暴露了?他只能做一个禁卫军常用的手势:“回府去,进院。” 相遂宁看不懂。 第七十章 脸坏了 蓝褪双腿一支,斜身往巷子墙上一蹬,几个空中转身,他暗红色袍子像是盛开的花一样,旋转,落地,他悄无声息的就来到了相府门口。 “小蓝大人……” “夜里凉,回府吧。”蓝褪轻脚走上台阶,伸手叩门。 待相府耳房里传出下人拉动门栓的声音,蓝褪快步从台阶上退出来,顶着夜色跑向巷子尽头,他跑动的速度极快,快的让人看不清。 巷子两头把守的禁卫军握着刀柄,很快集合起来,又迅速的消失在夜色当中。 等巡查到青城的主街上,几个禁卫军小声笑起来。 “小蓝大人似乎对这位姑娘颇多关照,咱们禁卫军可甚少送一个人回家啊。” “瞧着姑娘对小蓝大人也依依不舍,只是小蓝大人最狠心,竟然帮人家叩门,若不然,岂不是能多呆一会儿?” “还说没有偷看。”蓝褪板着脸,嘴角却含着笑。 禁卫军也笑起来:“甚少见小蓝大人这样温柔,我都想让小蓝大人送一程了。” “你家住哪里,一会儿我送你。”蓝褪大大方方答应了下来。 禁卫军又笑起来。 相遂宁裹着蓝褪的外袍回了府,夜里黑,倒也瞧不出什么来,回去后,她连夜把蓝褪的袍子包起来,又脱了那件暗桔色狮子滚绣球的袍子包成一个包袱,在她院子里一株月季花下挖了一个洞,把包袱丢进去,又重新掩了土,又铲了一堆旧土覆盖上,自己左右看看,已经瞧不出什么了。 等这件衣裳沤烂了,这个证据也就消失了。 相遂宁做这一切的时候很小心,连一盏灯都没有端,声音也极小,相府的人毫无察觉。 次日她睡到日上三竿,十分香甜,直到老鸨找上门来。 老鸨一来,汤小娘便提了相遂宁过去。 老鸨估计是一夜未睡好,双眼下青黑一片。 相大英对这老货颇不待见,三番两次前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点了姑娘不给钱,有辱斯文。 老鸨还是上次的说辞,只问相遂宁要人。 相遂宁打着呵欠临窗坐下,捏着一块点心吃了。 什么规矩,来到内堂竟还自拿自吃。 汤小娘看不习惯,瞪了相遂宁一眼。 她瞪她的,怕她瞪,还不吃东西了,相遂宁又捏了一块点心吃了。 相遂宁气定神闲,老鸨反倒觉得怯怯的。 “春花楼当家的,你倒是说啊,这会儿干站着做什么?” “我……我…….二姑娘,现在你们说阿水死了,我不管,你们把人给我还过来,她是我的人。”老鸨掐腰。 相遂宁低头吃着点心:“你有凭据吗?比如卖身契。阿水委身于你们春花楼,卖身契你总有的吧?” “当然有。” “卖身契呢?” “在春花楼里。” “你回去拿吧,把卖身契拿来,要打要杀,便是去上公堂,我自然认。” “回去有点耽误时间,反正卖身契我有…….” “我不怕耽误时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相遂宁打了个呵欠:“我的时间不值钱。” 老鸨语塞。 前脚儿丢了卖身契,这边相遂宁就提它。 如今没有卖身契,倒不好说了。 不对,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相遂宁是知道她丢了卖身契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相遂宁怎么知道她丢了卖身契?她又不曾大声宣扬。 难道卖身契是她弄去的? 老鸨不禁重新打量相遂宁。 这姑娘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翡翠色儿衫子,梳着软软的发髻,戴一朵小小的白色珠花,虽珠花不贵气,到底年纪小,气色上佳,那薄薄的嘴唇竟不点而红,像是浸满了水仙花汁。 她身材窈窕,倒比前些天又匀称了些,隔着光滑的衫子,也能感觉到她的腿那样修长,只是瘦些。 她的体形为什么那么像马车里的人? 难道是她? 极有可能是她。 不然还有谁会惦记阿水的卖身契。 老鸨恍然大悟,心中思量明白,嘴唇都哆嗦了:“是你,是你相二姑娘,马车里的人是你,是你假扮二皇子骗走了阿水的卖身契对不对?” 相遂宁未说话。 一听到二皇子,相嫣的脸先红了,像树梢上垂的山楂。 相大英不愿意了,卖身契不卖身契他不管,说相遂宁假扮二皇子郭铴,那郭铴岂是好对付的,这宣国有几个人够胆子假扮他?假扮皇子,那是大罪吧? 老鸨你冤枉相遂宁不要紧,但不能拉着相府上下奔赴火坑啊。 “春花楼当家的,你那张嘴可不要胡说,不然我要告到皇上那里的。”相大英冷脸道:“二皇子是皇上贵子,岂是我闺女随便能假扮的?你眼睛似乎也没瞎,我闺女长的跟郭二皇子很像吗?” “那天我就没看清脸……” “没看清脸你混说什么?” 老鸨吃瘪。 坏就坏在连夜追捕,竟没有按住相遂宁,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闹到官老爷那里,她没有阿水的卖身契,人不属于她,她也难得太大好处。 老鸨灵机一动,反正阿水是没了,没法找她对质,当下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多捞一笔银子也行:“那时候我救下阿水,她卖身于我,我培养她可是花了不少钱的,你们不知道,那个阿水手脚不老实,那天被你们相二姑娘救走时她刚挨了打,为什么打她,全因为她偷了我两个玉镯子,一对宝石耳环,还有一串珍珠项链,对了,还有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还有几张银票。” 老鸨嘴壮,说阿水拿走了她至少一万两银子。加上这七七八八的东西,几乎是两万两。 两万两银子,够在春花楼包场了吧,连老鸨也算上。 相大英一年的俸禄也才百十两,这银子够相大英干几辈子的了。 何况相遂宁这种闺阁女儿。 汤小娘呵斥相遂宁:“都是二姑娘你惹出来的祸,一个贼人,二姑娘救她做什么,岂不是给府里惹麻烦?如今人没了,那两万两银子,姑娘给吧。” “说什么呢,也不等等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来。 是陆御的声音。 陆御着水青色窄袖袍子大步而来,或许是走的急些,他腰里悬的青玉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还来了个看热闹的。 他爹最近给相老夫人看眼睛,他这位陆府的公子,相大英也见过几面。今日他贸然登门,相大英本不待见,可陆御扇子一摇,双手一鞠,装出知书达礼的样子来,倒让人挑不出毛病。 “你坐吧。”相大英给他指了个锦凳。 “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陆御眉眼一抬,盯的老鸨心里哆嗦。 “我们说的是阿水姑娘的事,不干公子你的事。”老鸨道。 “您老人家记性可不怎么好啊。”陆御把玩着腰间青玉:“那日救阿水的,不但有相二姑娘,还有我,对了,还有长信侯府的蓝褪蓝公子,我在家左等右等不见你去打麻烦,甚是着急啊。” 还有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 老天为证,陆御他自己找自己的麻烦,拦都拦不住。 “对了,你为什么只找相二姑娘的麻烦?专挑软柿子捏,这不大好吧?”陆御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没有。” “那你总是找相二姑娘的麻烦?还不是觉得她是软柿子?其实你要闲着无事,也可以捏一捏我,我也挺软的。” 陆御竟然如此放荡,那神情,那语气,那一副做派。 汤小娘几乎扭过脸去。 相大英都觉得顶不住,陆盏一个小小的御医,平时在宫里最守本分,勤勤恳恳几十年,不敢多行一步,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出错,怎么生的儿子如此这般?自带一股流氓气质啊。 以前总觉得自家儿子淘气,不服管教,跟陆家这公子比起来,还是自家儿子好啊。 老鸨尚且嘴硬:“我不是不找你们麻烦,我是……” “那你出门左拐去找长信侯府蓝褪的麻烦,这会儿他不当值,正好在家,你要运气好,公主还能亲自拿个棍子给你挑出来。” 老鸨吃瘪:“无论如何,得赔我银子,不然我要告到官老爷那里去。” “早说要银子不就好了。”陆御长腿一伸,双手抚头:“银子能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不瞒你说,陆府别的没有,就剩钱了。你想让赔多少?” “两万两。” “多少?”陆御嘴里的茶差点儿喷出来,去春花楼一次,花不了二十两,已经是上好的酒水茶饭招待了,还能看一会儿节目表演。两万两,老鸨倒是敢开口。 “你这两万两哪个算盘算出来的?”陆御垂目,缓缓的喝了一口茶。 老鸨又把阿水偷她金银细软的话说了一遍,这回还比先一次多了一串玛瑙手串,这样算下去,两万两未必够。 “你看,我也去关照过你春花楼几次,都是熟人,不能便宜点?”陆御笑。 相大英默默咧了咧嘴,这陆家公子什么人品,竟当众说自己去春花楼的事,还扬扬自得,一点儿也不忏愧,没想到陆盏那小官还能教出这样的儿子,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佩服。 老鸨不依:“如果不给两万两,我就去青城的衙门,让大老爷主持公道。谁知道阿水偷的那些东西是不是给了你们。” 没有阿水,老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陆御反倒不慌不忙的起了身,放下茶盏,双手一拍问老鸨:“你说偷了,如果阿水说没偷怎么办?谁说了算?” “如果阿水说没偷,那就是没偷,你让她出来跟我说。” 都说阿水死了。 老鸨不信他一个年轻公子还能把死人找出来说话。 陆御双手又一拍,一个戴着遮脸纱的妇人,穿绣菊花的锦袍,梳着寻常的发髻,只在鬓边戴一支赤金簪子缓步进来,日光洒在她身上,她神色温柔,让人看了亲近。 陆御赶紧介绍:“这是我娘。” 原来是陆府的当家主母庄氏,相大英虽跟陆展打过交道,但甚少见他后宅的人,没想到这日庄氏亲自登门,真是惶恐,不知如何招架。 一行人按着各自的辈分行了礼坐下来。 庄氏坐在汤小娘上首,汤小娘不免多打量了她两眼,庄氏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当家主母,不管是喝茶还是步态眼神,竟自带一股大气风范,虽然她养的儿子似乎不着边,但庄氏这仪态,确实难得一见。 看着看着,汤小娘就觉得自己拿不上台面,便也故意摆正了身子,端了一盏茶喝了。 庄氏的婢女挽着留仙髻,鬓边戴一朵粉色小花,见庄氏坐定了,她便走出来跪倒在庄氏面前:“阿水得蒙照料,不甚感激,事情皆因阿水而起,今天便做个了断吧。” 众人一惊。 阿水不是死了吗?怎么她又活了过来? 相遂宁也觉不可思议,后来想想便明白了,怪不得那日去偷卖身契,陆御说他知道卖身契藏在哪儿,自然是阿水告诉他的了。 庄氏说话倒也直爽:“我喜欢阿水这姑娘,便留她在身边伺候,也有一阵子了,近日听闻春花楼在寻她,所以带她来,给大伙个交待。” 老鸨先行一步握住阿水的手腕:“贱婢,跟我回去。” 阿水抬头,面上一道深深的疤痕,这疤痕,比汤小娘脸上的更甚,那深红的颜色,像被霜打过的枣子,那疤痕,竟有指腹宽。 这样的容颜,回到春花楼又能做什么?岂不是要吓跑客人? 老鸨当即松开了手退回一旁:“你的脸…….” “我的脸坏了。” “你们赔…….赔钱,赔我两万两,把偷的东西还回来。”老鸨并不关心阿水死活,既然阿水的脸成了这个样子,那能拿到银子,便是最大的利益,谁愿意把阿水领走,做奴婢还是做妾室,她一点儿都不关心,阿水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能赚钱的物件罢了。 “我没有偷你的东西。”阿水反驳,她伸出手来,将衣袖撩到臂弯,可以看到她胳膊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少说有几十条,几十条伤疤盘亘在她瘦小的胳膊上,可以想象,她身上的伤有多重,那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 第七十一章 姐夫 遥想当年,栖身于烟花之地,为了报答,什么粗活重活,阿水也都做过,便为不肯接客一条,老鸨几次几乎要了她的命,那些伤疤,多半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如今,阿水不愿陷救命恩人于危难当中,此次她前来,甚至做好了回去当牛做马的准备,实在应付不了老鸨,宁愿跟她回去,哪怕挨鞭子挨刀子,她也认了。 只是老鸨说她夹带私逃,偷了她的贵重物件,阿水甚觉屈辱。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没有做过的事,又是这样没品行的事,她不能担这罪名。 “当初我几乎被打死,多亏了二姑娘等人救我性命,不然此时,我早成了乱葬岗的一堆白骨。那时我被几个壮汉拖着,想把我投入永安河里淹死,我自身性命难保,哪里还能偷春花楼的银两首饰?那时的我是将死之人,朝不保夕,要那些金银细软何用?” 老鸨冷哼道:“你自个儿偷了藏起来,当然不认了,我看准了是你偷的。” “我没有偷。” “就是你偷的。” 这样争执下去,难得结果。 “不然,我跟你回春花楼去。”阿水望着老鸨。 这句话显然吓着了老鸨,她忙摆手:“我不要人,你把偷拿的银钱还了,咱们就一笔勾销。” “我真的没偷......” “我有个办法。”相遂宁缓缓起了身。 内堂里不可开交,相遂宁这一声让众人安静了下来。 “你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快坐下。”相大英瞪了她一眼。 这个惹祸精,还嫌惹的祸不够多吗? “二姑娘有什么办法?”陆御的母亲庄氏倒是容人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极为温柔,陆家的当家祖母,说话甚是好听。 “既然一个说偷了,一个说没偷,那不如去见官吧。”相遂宁低眉:“还请春花楼列好单子明细,那些物件都很贵重,一样一样儿都要写清楚,据闻府衙大人手下一帮悍将,颇有手段,谁也别想在府衙大人那里蒙混过去,到时候若是阿水偷了那些东西,府衙大人自然会公正判决。” 不能找府衙大人,自古官官相护。 且不说相遂宁的爹是二品,陆御的爹是御医,便是蓝褪那家世,他那公主娘,还有那驸马爷的爹,闹上公堂,他们一伙人保阿水,府衙大人岂是傻子?怎么会偏帮她一个老鸨? 再则阿水并不曾偷什么金银财物,若被府衙大人查出老鸨信口雌黄,岂不是要赏她一顿棍子? 既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老鸨伸出两根双指:“两千两,不能再少了。” 众人无语。 刚才还两万两,这会儿变成两千两,这降价也降太快了。 “既然阿水不承认她偷了东西,天长日久,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她一马,那些偷窃的金银就算了,只不过我养她那些年,又请了嬷嬷教她技艺,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总要给点补偿的。” 青城百姓,三四口人一年也才十几两的花费。 陆御欲跟她讨价还价,不料他的母亲庄氏拦在前头,伸手在衣袖里一摸,摸出一千两的银票两张来。 她是有备而来的。 她喜欢阿水,愿意留她在身边,即使现在青城买卖人口的行市,一个小丫鬟才十来两,但她看准了阿水,愿意出这个价。 陆御试图阻拦,谁家的银子也不是风吹来的,何况他爹那御医,也真的没有太多的油水,不能都便宜了老鸨。 老鸨故意揪住阿水:“如果你们不买她,那我就带她回去,反正砍柴了烧火了,生火做饭总是会的,再不济,让她接客,万一有人喜欢呢。” “两千两你拿去,以后两清了。”庄氏把银票给了老鸨。 老鸨得了银票,当即松开阿水的手,吐了口唾沫翻了翻银票,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以后阿水便是我们陆府的人了,跟春花楼再无瓜葛,你写个凭证吧。”庄氏道。 得了银子,阿水现下又是这德行,老鸨自然愿意。 当即用相府的笔墨写了一页纸,跟阿水断了关系,算是把她卖给了陆府,以后是生是死或是荣华富贵,都跟春花楼无干了。 庄氏收了凭证,带着阿水离去。 没想到陆府主母为了一个奴婢肯亲自跟春花楼的老鸨面谈,愿意为了一个奴婢花费两千两白银,这要是换成米面,够一个小户人家吃一辈子的吧? 当家主母,果然有风范,虽然陆御没个正形,但丝毫不影响相遂宁对庄氏的好感。 老鸨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相遂宁亲自送陆御出门,却见老鸨坐在马车上悠闲的吃着苹果,吃一口,吐出一口皮。 她似乎是在等人。 见相遂宁出来,老鸨便咬着苹果冷笑道:“一群毛没长全的皮孩子,竟然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还假扮二皇子骗了老娘手里的卖身契,你们怎么不上天?如今怎么样,还不是得乖乖的把银票给老娘拿出来。” 相遂宁没说话。 “既然到这步田地,我也不瞒你们,当初收留阿水,我根本没花什么钱,她在春花楼吃的用的,也都是最下等的,她身上那些伤,也是我打的。”老鸨哈哈一笑,嘴里的苹果蹦出来一块,她将苹果皮吐的远远的,又冲着相遂宁吐了口唾沫:“那些金钱东西,阿水当然也没偷,这些年,她给我挣的钱,也值好几张银票了,她不过是一颗我不要的棋子,你们愿意收留,收留好了,反正你们的两千两银子我是拿到手了,白白赚的。” 原来是为了炫耀。 “跟老娘斗,你们还嫩了点。”老鸨又吐了一口,才坐着马车回去。 老鸨不是什么好人,相遂宁一直都知道。 老鸨的话,分明刺激到了相遂宁身后的陆御:“阿水被她折磨的没有人形,我们府上竟还出了二千两银子给她,如今想想,心里着实憋屈,我怎么就没按着她揍一顿。” “是啊,我心里也甚是憋屈。”相果心不知何时从门后钻了出来,这两日他没有功课,所以也未进宫伴读,闲着无聊在府里晃悠,刚才内堂的事他都看在眼里,老鸨如此气焰着实让他不乐意:“刚才就该按着他揍一顿,算我一个。” “果心,爹是不是又三天没打你了?”相遂宁让他回去:“温书去吧,小心爹又查你功课。” “兄弟,什么时候去打那老鸨,叫上我。”相果心冲陆御吐了吐舌头,他到陆御的肩膀那么高,顽皮的样子,倒跟陆御如出一辙。 陆御抚摸着他的头发就笑了:“我比你大,你怎么能叫我兄弟,这不合规矩啊。” “那叫你什么?” “比如........兄长,不行,这个称呼也不好。” “那叫你.......陆公子?” “不行,太生分了。” “那叫你......二姐夫?” “什么二姐夫?”陆御笑。 “就是我二姐的夫啊,你不是喜欢我二姐吗?”相果心又吐了吐舌头:“难不成你还想做我三姐夫?我三姐可不一定瞧的上你,她眼界高着呢。” “不用你三姐瞧上我,做你二姐夫就挺好的。”陆御笑嘻嘻。 “你们在说什么?”相遂宁回头。 “那个……”陆御尴尬:“相果心,你刚才说什么?你姐问你呢。” “我……我什么也没说。” “勇敢点,刚才说了什么,这么快就忘了吗?”陆御给相果心使了使眼色。 相果心一手握拳挨了挨陆御的胸口:“我记住你了,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庄氏花了足足两千两买一个奴婢的事,传到了相老夫人耳朵里。 她无暇顾及一帮婆子丫鬟对庄氏的评价,诸如“她对下人极好的,出手又大方”,或者“她有当家主母的气派,陆太医对她也十分看重”。 相老夫人关心的,是那个叫陆御的又来了相府。 算起来,这个月陆御已经来了好几次了。 这不正常。 汤小娘跟相大英在东窗下陪坐。 “以后二姑娘要长个记性才是,若不然,两千两银子就得咱们府上出。”相大英道:“那可不是小数目。” “把唐氏的嫁妆搬出来,莫说是两千两,便是两万两,也是有的。”相老夫人爱护的抚摸着相遂宁的手。 汤小娘的心思却没在这上头,她左思右想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是了,那个叫陆御的,三天两头往府里来,她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他不会在打相府姑娘的主意吧? 这想法把汤小娘吓一跳:“若说那陆公子的居心,他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招蜂引蝶的时候,以前我以为他打二姑娘的主意……” “你可快闭嘴吧。”相老夫人不乐意了:“自己胡乱猜测些什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二姑娘的清白都被你毁了。” “如今我看那陆公子,竟不像瞧中二姑娘的样子。”汤小娘想起陆御在内堂那会儿,离相嫣更近一些,心里就有些突突:“那个陆御不会是瞧上我的嫣儿了吧?虽说嫣儿长的天姿国色,可他也不该惦记啊,他爹才是一介御医,清水活儿,能有什么前途,我们嫣儿万不可嫁到那样不入流的人家。” 相嫣的脸都红了,晃着汤小娘的胳膊:“娘,你说什么,我还这么小,你臊死人了。” “娘不该说这些,娘就是怕那些孟浪的人打你的主意,你这么老实,再被那些公子哥给骗了。”汤小娘十分不安的叮嘱相嫣:“你可要记住,陆府出来的公子,是配不上你的,以后见了陆御,要躲远一点儿。” “娘,我记住了。” “以后跟大门上的人说一声,少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便是嫣儿,也少出去一些,嫣儿年纪大了,又长的如花似玉,让外男看了,我总觉得不安全,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汤小娘惆怅,生的女儿太美太招人,让她忧心。 相大英自然附和。 相老夫人的眼神不济,也没心思听汤小娘唠叨,只是远远的看着苏嬷嬷在那儿修剪花枝,那盆花开的甚好,少说有五六个花骨朵,香气甚浓,相老夫人心中欢喜,让苏嬷嬷剪了一朵插在相遂宁鬓边:“这朵花真好,就是颜色太蓝了点儿。” 花是大红色的。 相遂宁并不分辩。 相嫣故意道:“祖母,那花不是蓝色,明明是大红色呀。” “噢。” 相老夫人让苏嬷嬷把花盆端上来,趴上去细细的瞅了一会儿,又揉揉眼睛,她看到的花,还是蓝色。 “祖母,你的眼睛不行了。那些大夫也不中用,开的药喝了祖母的眼睛还是不好。” “嫣儿,不得胡说。”相大英假意呵斥。 “嫣儿也是关心老夫人。”汤小娘忙护着。 “我听说城郊的寂光寺最是灵验,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很多夫人小姐前去上香,那里的签也很灵验。”相嫣自顾自道。 寂光寺名不虚传,青城的夫人们之间,是口口相诵的。 寂光寺建成于二百年前的一个春日,大抵也是这样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虽寺庙不大,但背靠山峦,脚临永安河,冬暖夏凉,又处于一片山林掩映当中,是一个散心的好去处。 每年都有大批的贵妇贵女坐着马车前去。 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年年去那里烧香求子,旧年的夏初,竟然坐了胎,就前一阵子,刚刚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子,妇人家里世代单传,这个小子可是个宝贝疙瘩,为此连唱了好几天大戏,又给寂光寺的菩萨镀了金身。 有一个生下来就腿不利索的贵女,几乎吃遍了所有中药,看遍了青城所有的大夫,腿还是不好,走路总是一条腿使不上力,去寂光寺烧香,都靠脚夫抬着,为表虔诚,到了山门前,她都是扶着丫鬟一步一个台阶,走的满头是汗也要走到菩萨面前,这样去寂光寺三五年,她的病腿竟然好了,现在走路仪态万千,人又生的标致,到她们府上提亲的人,怕是把门槛都要踩坏了。 由此,寂光寺的名声就更大了。 第七十二章 挖眼睛 “我想去寂光寺烧香,让菩萨保佑祖母的眼睛快些好起来。”相嫣一脸虔诚。 相老夫人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相嫣这么替她着想,好不习惯。 相大英十分欣赏的称赞相嫣:“三姑娘甚有孝心,实在是难得。既然嫣儿要去寂光寺烧香,那就捡个好日子去吧。” “后日是月中,正是十五,这几日天气也好,不如就十五去吧。”汤小娘定下了时间。 相遂宁看苏嬷嬷修花树,并没有插话。 或许是相遂宁不说话惹着了汤小娘,她抬头看看相老夫人:“老夫人总说二姑娘最孝敬你,如今看来也未必,我们三姑娘都想着去寂光寺了,二姑娘还有空看花呢,根本没把老夫人的病放在心里。” “不如二姑娘跟我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个伴儿。”相嫣主动开口了。 上回跟她一起坐马车,差一点儿淹死。 这才几天,她又邀请相遂宁同坐。 不知她心里又藏着什么坏。 相嫣在暗,相遂宁在明,还是躲着她的好。于是装作认真看花的模样懒懒道:“祖母眼睛不好,我怕有闪失,不如,我还在留在府里陪祖母吧。” “祖母有苏嬷嬷她们照顾,二姑娘跟我一起去祈福吧,显的我们心诚,菩萨才会保佑。”相嫣极力劝说。 相遂宁还要拒绝,正撞上相大英虎视眈眈的眼睛,他的眼睛射出光来,能给相遂宁身上刺几个窟窿:“三姑娘如此孝心,怎么你这么无动于衷?你祖母岂不是白疼了你?月中跟三姑娘一起去寂光寺,听见了没有?” 赶鸭子上架。 不去也得去。 月中。 据说这日青城许多人家的贵妇贵女都要去寂光寺。 相府里套了车,相遂宁先坐了进去。 是去上香的,所以穿戴上也不出挑,相遂宁穿着寻常衣衫,略挽着头发,戴了一朵小小的栀子花在耳畔,栀子花是相老夫人亲自培育的,早晨摘下,还带着露珠。 约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日光由淡到浓,像姑娘们脸上的红晕渐渐的染开,给屋脊上的琉璃瓦涂了一层金光,又给站在屋脊上的石雕小兽裹了红色的衣裳。 拉车的马站着吃了一捆子草,又饮了一瓢水,马夫以手抚额看看天色,又重新站回马车旁。 终于等来了迟迟出门的相嫣。 她梳了高髻,乌黑的秀发垂在背上,发间插了一支玉如意簪子,配了一大朵粉色千层玫瑰。穿了桃粉色镶银边宽袖衫子,银灰色百褶长裙,腰系樱桃红一指宽长长的绦带,绦带垂到脚尖上,脚上是一双灰色绣银丝雀鸟的浅口鞋子。 因要出门,她特意画了又长又黑的眉,白的透光的鼻梁又挺又秀气,一张小嘴涂了口脂,另在脸颊上涂了全青城最好的胭脂,胭脂细腻,色如朝霞,相嫣本就很美,如今一打扮,便是去宫里参加选秀,也毫无压力。 只是去上香一回,如此打扮,显的刻意了。 也是,只要有人的地方,相嫣都要凭借出色的姿容拔得头筹。 虽是去上香,她也不愿马虎。 又或者,她去上香,还有别的目的。 两人共乘一车,还是一左一右的坐着,本来也没什么话说,互相看着窗外,只是脖子酸了时回头看见对方,才扯出一两句话。 “不是我让你陪我去的,是爹要求的。”相嫣揪着手帕子。 马车沿着宽敞的青石路驶出,经过沿街的闹市,把小商贩的叫卖声远远的抛下了,又把那些酒楼茶肆甩的渐渐看不清,出了青城,再往城郊,是大片的果树,这个时候,杏花已经开遍了,雪白的杏花开在枝头,从飞驰的马车里望出去,竟像是白皑皑的雪,这大片的白,让人心里无比清凉。 一路上还有几家的马车不紧不慢的跟着,看方向,应该都是往寂光寺去的。 风吹杏花,一路花瓣纷飞,车顶上也被覆盖了,白白的一层。 相遂宁看的入神。 相嫣放下车帘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能比我好看不成?” “你何必跟一棵树计较。” “相遂宁,我去给祖母烧香,能带上你,是你的福气,不然一会儿贵女们都知道我去给祖母祈福了,你脸上难道不难堪吗?” “谢您关照。” 相遂宁语气不热烈,听上去冷冰冰的,相嫣也没好气色:“一会儿各烧各的香,烧完了香在大门口汇合,还是同坐马车回去,免得让人家看笑话。” 相嫣长大了,竟然知道筹谋这些。 既然她筹谋一场,那都依她。 上了香,再看看寂光寺的风景,便早早的回去,免得多生事端。 寂光寺门前已经停了七八辆宝盖马车,三五个妇人站在山门前闲聊,三三两两的贵女抱着团说话,皆是热络的模样,又有各家的丫鬟抱着供奉的东西跟在后头,小厮们牵着马,悠闲的坐在车架上等待。 日头即将升到寂光寺的房顶了。 寂光寺几座金顶的房舍多了一份金光。 下了马车,走上五六级台阶,便到了山门前,一扇青木大门已经打开,或许是天长日久,经历风吹日晒,霜打雨浸,青木大门已经脱了往日颜色,显得有些陈旧,这陈旧的青木大门一开,寺里的钟声更显得厚重。 从大门进去,是一座三层木梯四四方方的房子,房子门口悬着五彩绸布,绸布后面,供奉的是普贤菩萨。 一个贵妇穿戴的妇人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声。 正房左右又有三级台阶,沿着台阶上去,左右各两间房子。左边一间供奉的是财神,右边一间供奉的是文殊菩萨。 再上十来级台阶,便来到一处开阔的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一个长形香炉,炉里插着半人高的香,香火旺盛,大开的一间房门,远远便能看到镀了金身的观音娘娘。 再上去,又有几间房舍,又是几级台阶。 相遂宁跟相嫣在平台上停下来,等前面的人拜完了菩萨,相遂宁抬脚进门,跪在观音娘娘的脚下。 相嫣左顾右盼。 僧人敲了敲木鱼,嘴里念着佛语。 相遂宁把随身带的一两银子投进善箱里,又接过明珠递过来的香,庄重的插到菩萨面前的香炉中,而后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相嫣只是呆站在那儿,扭头看着外面。 春鱼不禁小声提醒:“三姑娘......三姑娘,该上香了。” 经人提醒,相嫣才回过神来,敷衍的在蒲团上一跪,还没等僧人念完,便站了起来,仔细的抖了抖自己的裙子,生怕裙子多了一丝不平整。 “三姑娘还未上香。”春鱼又提醒她。 “真是麻烦。”相嫣懒洋洋的接过春鱼递上来的檀香,随便在香炉里一插,扭头便出了门。 相遂宁还跪在蒲团上,虽然她对寂光寺是否那么灵验不敢心存奢望,祖母的眼睛能不能好还是两说,可既然来了,又见到了大慈大悲的菩萨,她愿意多跪一会儿,至少,心里是希望祖母好的,菩萨保佑吧。 相遂宁不过才跪了一会儿,出门时,已经不见了相嫣的踪影。 寂光寺渐渐热闹起来,木鱼声,僧人诵经声,香客拜佛声,不绝于耳,又有贵女拾阶而上,一路观看山寺风景,两三个僧人从山下挑了水来,挑水的担子“吱吱呀呀”的响,木桶里的水洒出来一些,绿了寺里小路,小路夹缝里长出来的野菜被水滋润,越发的绿了。 沿着僧人挑水进来的小门,便是寂光寺的后门了,迈进后门,是一片山地,山上是一片塔林,是埋葬僧众的地方,鲜有人至,僧人每每挑水经过,也是匆匆而行。 寺里种了几棵皂角树,这些皂角树,据说有五百年的历史,甚至比寂光寺的历史都要久,因为树龄长,所以结出的皂角又黑又长。 相遂宁站在树下抬头看,日光透过皂角树落下来,一缕一缕的光芒,像是金钱那么明晃晃的。 旧年的皂角还堆在树下,硬梆梆的,捡起来一个摇一摇,皂角便发出“哗哗”的响声。 僧人挑水时打开了后门,相嫣装作散步的样子,偷偷的溜了进去。 为免有人误闯,她留了春鱼在后门守着。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穿金色袍子的人带着小厮过去了。 那人很胖,走到后门时故意回头看了看,似有警惕,这一回头相遂宁看清了他的脸,是郭铴。 相嫣出来是见郭铴。 相遂宁不知相嫣这是第几次跟郭铴在这里幽会,若说头一回,倒像是轻车熟路的,知道后门人少,知道僧人挑水的时间,知道派春鱼在后门守着。 后山寂静,此时只有相嫣跟郭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相嫣倚着一块山石等郭铴,等的无聊,便拔下发间的玫瑰含在嘴里咬着玩。 郭铴一见相嫣,魂飞魄散,双手一伸将她搂在怀中,嘴上一咬,便把那玫瑰含进他的嘴里,他的唇碰到相嫣的唇,他的身子贴着相嫣的身子。 “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怕什么。”郭铴蹭着相嫣的脸:“我只怕你不让我见。”说着话,郭铴已经咬上相嫣的脖子。 “坏人。”相嫣假意推开:“那件事,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放心吧。”郭铴抚摸着相嫣的脸:“咱们先玩一会儿,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相遂宁捡了几个皂角便出了寂光寺。 此时寂光寺的寺门虚掩着,众人都在寺里,外面倒是安安静静的。只有几个车夫或是闲聊,或是打盹儿,或是静坐着消磨时光。 相遂宁坐回马车里等待相嫣,只觉得耳边是风声跟鸟叫,十分的悠闲。 明珠靠着一棵矮树跟相遂宁说话:“二姑娘,三姑娘什么时候回来?,快到用饭的时辰了。” 一会儿明珠又走来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不听明珠说话了。 “明珠?”相遂宁叫了一声。 没动静。 相遂宁欲掀帘子,不料一把利剑从前面插了进来,不偏不斜,正抵在相遂宁喉咙。 剑身寒光乍现,剑尖那冰凉的触感,让相遂宁不自觉的往后挪了一下。 一个黑衣人手握长剑,一下便挑掉了相遂宁耳畔的栀子花,又一剑下去,相遂宁发髻松脱,满头秀发垂到了脸上,黑衣人的剑放到了相遂宁的领口,她白色的衣领交叠在胸前,黑衣人只要一用力,怕是上衣就要散落,情急之间,相遂宁双手按着领口,她的手抵到了黑衣人的剑。 隔着那把剑,相遂宁看到昏睡在地上的明珠,而车夫,却不知哪里去了。 “你,下来。”黑衣人用剑顶住相遂宁的脖子,只要他用力,相遂宁的脖子随时都会喷血。 相遂宁乖乖的下了车。 “往前走,绕过那片小山丘。”黑衣人在后面指挥着。 相遂宁慢慢往前挪动。 过了小山丘,黑衣人指着一个搭建的棚子:“你,进去。” 棚子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藏着什么,如果进去,怕是难有回转。 相遂宁迟疑。 四五个人从棚子里走了出来,皆是黑衣人的装束,个个身形彪悍,走路又稳又重,每个人的手上都磨了老茧,看样子,是练过武的。 “哎哟,这小娘子就是相大人家的二姑娘?长的可以啊。”一个黑衣人抹了抹嘴。 另一个黑衣人捅捅他:“主子说了,我们要假装不认识她,你怎么又混说。” 黑衣人拍拍自己的后脑勺:“都是我蠢。”他故意恶狠狠的问相遂宁:“你是哪家的姑娘?快说。” “你们为什么抓我?”相遂宁反问。 拿剑的黑衣人高声道:“这个时候还问这种问题,罢了罢了,告诉你也不要紧,谁让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依我们主子的意思,是挖了你的一双眼睛,兄弟们,按住她,挖眼睛这活,也就吹口气的功夫。” “这么美的小娘子,挖了眼睛可惜了。” “我们只是听吩咐办事。一会儿主子就回来了,主子回来之前,咱们得把这事办利索了。”黑衣人用剑指着相遂宁的眼睛比划了两下。 另外两个黑衣人死死的按住相遂宁的胳膊:“大哥,可以动手了。” 第七十三章 躺下 正是寂光寺香火旺盛的时候,善男信女在寺院里诚心礼拜,烟雾飘渺,钟声悠远,木鱼清脆,谁也不曾料想,在寺院的墙外,还有这等恶事发生。 相遂宁隐隐觉得,这事跟相嫣、郭铴脱不了干系。 果真,还未等黑衣人下手,便听到有个人干笑了一声:“慢着,慢着,让我看看这相府的二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那人同样黑巾掩面,其实掩不掩面相遂宁都认得出来,是郭铴。 郭铴身上,透着相嫣的香气,此时的他,衣领大开,腰带松散,额头还有一串红色的痕迹,像是相嫣口脂的颜色。 想来他别了相嫣,亲自来害相遂宁了。 郭铴伸手去摸相遂宁的脸,被相遂宁躲开。 “嘿,这小娘子挺棘手啊。”郭铴跳上来,试图把相遂宁抱住。 他这样的天子之子,这样的身份,那些看中他权势地位的女子见了他犹如饿虎扑食,甚少见这样不服帖的女孩儿啊,真是有趣。 郭铴张开双臂,做出老鹰捉小鸡的架势。 相遂宁又躲开。 几个黑衣人呵斥她:“再跑,再跑腿给你扭断喽。” “混帐,别吓着小娘子。我就喜欢她这不听话的样儿,这有趣的紧啊。”郭铴笑着抹了一把口水,袍子一撩,系在腰上,伸长了脖子就去抓相遂宁。 周围没有什么可遮挡,跑进棚子里是自投罗网,只有一块大石能让她躲着,她躲到东边,郭铴就追到东边,她跑到西边,郭铴就追到西边,天知道他那么肥胖的人,跑起来怎么那么灵活,虽然跑的气喘嘘嘘,可郭铴显然不愿放弃。 又僵持了一会儿,郭铴的几个手下都等不急了,以前郭铴也霸占过一些女孩,虽女孩子不愿意,强取之下,也是手到擒来,这样跑来跑去,跑到天黑也成不了事啊。黑衣人摩拳擦掌:“主子,不如我们几个按着她,主子不就尽兴了?” “光天化日,你欺负民女,可知后果?宣国是有律法的。”相遂宁隔着石头,想唤醒他最后的清明。 “我郭铴欺负民女还管它天黑天亮吗?”郭铴呸了一口:“我怎么还把自己抖搂出来了,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了,就赶紧从了我吧,快把自己剥干净喽。” 相遂宁自然不从。 郭铴根本不是讲道理的人,他索性趴到石头上,双手撑脸,伸着舌头舔了舔嘴唇:“别跟我装正经,也别讲什么律法,律法还不是我们家定的?你们这些奴才,就该听主子的话,你,相遂宁是吧,好好的给我躺下来,我保你没事,不然——你还是得躺下来,惹急了我,哈哈,我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到时候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也都全凭我一句话。” “我爹是宣国二品,虽不敢称是皇帝肱骨之臣,可我也是大臣之女,若我有意外,皇上问及,二皇子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皇上是我爹还是你爹?你不过一个二品之女,就你爹那个奸臣贼子,早晚被我爹给杀了,如今你先好好伺候我,让我高兴了,对你没坏事。”郭铴说着取下腰间玉佩,这是一块血红色的玉佩,上面雕刻着龙纹,一看就是宫中的东西:“你若听话,这玉佩给你,你的眼睛我也不要了,再敢反抗,我可要来硬的了。” 相遂宁自然不收他的玉佩。 “敬酒不吃吃罚酒。”郭铴一把揪住相遂宁的头发:“你越是不愿意,我就越要收拾你。”郭铴扑过来,相遂宁拔腿就跑。 虽穿着家常衣裳,到底层层叠叠的裙角是个累赘,相遂宁跑出几步,便绊倒在地,郭铴紧紧的追在后面,他胸口的肥肉颤动着,几乎从他的衣领里跳出来,几个黑衣人跟在郭铴后面,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们主子奴才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了。 相遂宁也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自然,以前多半都得手了。在他们看来,相遂宁也跑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去。 相遂宁摔伤了手,不顾得擦拭手上的血,只管往寂光寺跑,那里或许有人,或许他们还能忌惮一些。 还好郭铴跑起来气喘,相遂宁跟他始终隔着一些距离,没跑多久,郭铴便烦了,他一挥手,几个黑衣人手里的剑带着一股子剑气从相遂宁耳朵边划过,不偏不斜,正插在相遂宁前面。郭铴亲自提了一柄镶嵌宝石的短刀追上来,用那短刀抵着相遂宁的脖子,他下手很重,相遂宁的脖子被他弄出了一道很深的血痕:“再敢跑一步,我便划花你的脸,我早告诉过你,我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相遂宁止步。 “给我躺下。”郭铴红着脸。 相遂宁没动。 “给我躺下!”郭铴加重了语气。 几个黑衣人围笼过来,渐渐的围成一个圈,将相遂宁跟郭铴围在其中。 郭铴以短刀挟持着相遂宁,一面解自己的腰带。 相遂宁头上未插发簪,不然此时拔出来,也是利器,当下手上没有东西,只好去抢郭铴的短刀,郭铴一个反手就扣住了相遂宁的胳膊。 正是艰难的时刻,突然听到利刃出鞘的声音,一个红衣人像是红色的鸟一样腾空而起,他的衣裳鲜艳夺目,是夏日里最火红的花的颜色,是鲜血的颜色,那一抹红,是那样的耀眼而明媚。宽大的袖袍在空中展开,带起一阵风吹乱了相遂宁的头发。 红衣人一刀下去,掀开了两个黑衣人,又一个转身,踢倒一个,再一个腾空,又把另一个黑衣人推倒在地,像是蜻蜓点水,从几个黑衣人身上踩过,也不知是踩了他们哪里,几个黑衣人竟躺地上“哎呦哎呦”的叫起来。 红衣人两指指月,一刀斜陈,两个转身,快的让人看不清,只觉得那红色移动甚快,顷刻间寒光闪闪的刀已经架到了郭铴的脖子上。 他着红色长袍,腰系暗红色带子,交领重叠,也是暗红色,只是其中夹着银线,银光乍现,他的脸现出别样的光芒。 是蓝褪。 郭铴怎么会不认识蓝褪,若说起来,二人还能称一声表兄弟。 但郭铴并不把蓝褪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蓝褪不过是青城里一个巡街的,也是他们皇家的奴才,只要是奴才,便是不入流的。 可蓝褪的功夫,他不是不知道,当年行宫中进了刺客,说是前朝皇帝的旧部,眼见直逼皇帝所在的宫殿,是蓝褪飞檐走壁,前去救驾,一个人硬是闯出一条血路,生生的救了皇帝一命。 郭铴不是他的对手。可又不肯服输,掐着嗓子道:“闲事少管,京城里不是每个人你都惹的起。” “我若愿意惹这一回,该怎么说?” “你滚开,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便不跟你计较。” “以强凌弱,不是什么能宣之于口的事,你不跟我计较,我恐怕也要跟你计较了。” “好,好。你武功好,你有理。”郭铴推了相遂宁一把,手上用力,相遂宁一下子扑到了蓝褪的怀中。 那一刻相遂宁柔弱似水,蓝褪英勇无双,倒像一对璧人,至少看起来郎才女貌,甚是般配。这美好的画面让郭铴受了刺激,他从袖里掏出短刀便朝相遂宁的后心捅去,蓝褪一手搂住相遂宁,脚一用力,二人腾空而起,再落下来时,已经是蓝褪迎着郭铴的刀了。 郭铴的刀划伤了蓝褪的后背,虽不十分要紧,但还是火辣辣的疼。 他自身的疼并不放在心上,让他痛心的是,面前这个一人之下的少年,竟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这样的狠手。如果不是他挡着,这一刀刺下去,相遂宁性命堪忧。 那一瞬间蓝褪下意识的抬脚,一脚便把郭铴踹出去好几丈远,郭铴躺地上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爬起来,而郭铴腰间的橙色玉佩,从中间裂开,成了两半。 “我的玉佩,我的玉佩……这可是皇……”郭铴不敢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岂不是要暴露?他在外头强抢民女,若传进皇帝耳朵里,岂不事大? 几个黑衣人爬起来,经过蓝褪身边时,都是绕着走,一行人架起郭铴,犹如丧家之犬,一瘸一拐的跑了。 蓝褪找到一簇草丛,在青草茂盛的地方,请相遂宁坐下来,或许是怕她害怕,他搂着刀坐在不远处守卫,又怕她尴尬,只能抬头看天。 云很慢,空气都是香的。 前些天他的娘求了一根签,当日寂光寺的住持不在,他娘总是惦记着签的事,这天便又来了,只为见了主持,解了那签。蓝褪的妹妹蓝姎在府里无事,跟着公主出来逛逛,蓝褪这日不当值,正好护送她们。 她们进了寂光寺,想着寂光寺女眷甚多,为了避嫌,蓝褪便在外面随便走走,不知不觉间看到明珠歪倒在那儿,像是被人打了。要知道,平素明珠都是跟在相遂宁身后的,她在,相遂宁不知所踪,恐不是好事。 蓝褪叫醒了明珠,听明珠说她被黑衣人所伤,心下已明白几分,只是不知相遂宁被挟持去了哪里,明珠在乱跑当中看到了几个皂角,那皂角是相遂宁捡的,沿着寂光寺外面的山路走下去,一路上见了好几个皂角,明珠急的额头冒汗:“二姑娘的皂角都掉了,那些人不知把二姑娘弄哪里去了。” 蓝褪心下却有了主意,皂角不是掉了,而是相遂宁沿途扔的记号,凭借着这些皂角,蓝褪才发现了相遂宁。 相遂宁惊魂未定,额头细汗闪着晶莹的光。 这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想到郭铴跟她素无仇怨,他来找她麻烦,一定是相嫣指使了。 只是不曾料到,她们下手这么狠。 郭铴对她动手动脚,难道也是相嫣授意?同出一父,她若做出这种事来,真让相遂宁寒心,仔细想想,相嫣或许并不知道,依着相嫣的小性子,她喜欢的东西什么时候让相遂宁沾染过呢,她喜欢郭铴,岂会让相遂宁染指? 看来这一世郭铴也没那么喜欢相嫣。 “刚才吓着你了吧?”蓝褪轻声问她。 相遂宁站起身来,深深的对着蓝褪福了一福。 蓝褪颇不习惯:“举手之劳,你不要这样。” “小蓝大人救命之恩……”本想说涌泉相报,可上次的救命之恩还欠着呢。 “你没事就好。郭铴贵为皇子,做这样的事,过分了。”蓝褪将刀收回鞘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是郭铴?” 刚才郭铴并未取下黑巾。 蓝褪听到这话笑了:“你忘了我常在宫里行走,皇子们长什么样,我不用眼睛看也记得。何况,我这还有他的东西。”蓝褪张开手,手心里躺着橙色的玉佩,玉佩虽成了两块,却也难掩它当初的华彩。 “你跟郭铴什么时候结了仇吗?” 相遂宁摇摇头。 蓝褪有些后悔:“我还提这个人做什么,刚才你受了他的惊吓,放心,他已经跑了,不会回来了,你坐这儿缓一缓,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嗯。” 风从远处吹来,掀动相遂宁的裙角。 相遂宁忙伸手压住。 蓝褪自觉的望向别处,约莫着相遂宁已经整理好了,他才回过头:“你还能走吗?” “能。” “咱们回吧,明珠还在等你,这会儿她该着急了。”蓝褪先起身。 相遂宁身觉跟在他后面。 或许是先前相遂宁有危险让蓝褪不放心,总觉得背后会有人突然拔刀,于是慢走两步,等相遂宁赶上来了,他才道:“你先走两步,我跟在你后面。” “嗯。” “你放心,这里安全了。” “嗯。” 前面是一个下坡。 相遂宁受了惊吓,脚下很软,像踩了棉花,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蓝褪举起刀鞘,让相遂宁握住刀鞘一端,他在后面步步跟着。 下坡时相遂宁膝盖一软,差点儿滑下去,蓝褪虽默不作声,但手上用力,还是稳稳的用刀鞘扶住了她。 两个人就这样一步一挪的往寂光寺去。 远远的看见明珠守在马车旁,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怎么也站不住,东张西望的盼着。 竟然还有相嫣。 相嫣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拿着小手帕摇风。 第七十四章 吃了死老鼠 相嫣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拿着小手帕摇风,看样子,她在车里等了一会儿了,此时神色如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四下环顾。 或许是坐着无聊,她将小手帕放回去,取下发簪来把玩了一番,又重新将发簪插回发间,头微倾,那一头青丝便垂下来,盖了她的眉眼,挨了她的嘴唇。 相嫣的嘴唇殷红一片,那口脂从唇齿间流露出来,几乎要抹到她耳朵上去,这里没有铜镜,也没有人提醒她,她并未发现。 相遂宁由蓝褪陪着,离那马车越来越近。 拐过一个角儿,蓝褪也看到了马车里的相嫣,便收回刀鞘,规规矩矩的站住了。 “前面就是你们府上的马车,车里的人是你三妹妹吧?看样子她在等你。” “嗯。” “我过去恐......”蓝褪将后半句咽了下去:“你小心走过去,我在你身后看着你。” “嗯。” 蓝褪说什么,相遂宁总是“嗯”。这让蓝褪不放心:“你一个人能走吗?” “嗯。” “好。前面的路很平坦,你慢慢走。” “小蓝大人.......去找你的家人吧,这么久未见,或许她们要着急了。” “好。”蓝褪站在相遂宁身后动也未动:“等你上了马车,我就走。” 相遂宁缓缓的朝府上的马车而去。 这不远的几步路,让她走的格外艰辛。 并非是脚上多么软弱,而是那马车里坐着的人,实在让她没有好心情。这一刻,望着马车里的相嫣,相遂宁不禁叹气。 前一世的相嫣,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曾这么坏。 一个人啊,前半生跟后半生都可能有变数,何况是前一世跟后一世呢。 相嫣虽装出淡然的神色,可心里也如同打鼓。 郭铴已经答应帮她收拾相遂宁,或是弄断她的胳膊腿儿,或是挖她一只眼睛,总要让她长些记性,此时她久坐车中等待消息,可总也不见动静。 她又不想暴露,也不想相遂宁死了,便叫明珠:“你们二姑娘去哪里了?天热起来了,我们该早些回去才是,烧香就烧香,怎么还混跑的。你快去找找吧。” “让开——”一个穿土白色长袍的少年,束着高髻,戴着青玉发冠,像是慌不择路的样子,一头钻进了相嫣的马车中。 相嫣吓了一大跳,只当进了贼,待她看见钻进来的人是陆御时,抬起一脚给他蹬了下去。 陆御又悄悄的摸进了马车里。 孤男寡女同乘一车,显然有失分寸。 在不喜欢的人面前,相嫣一向都是有分寸的,她往后挪了挪,试图再踹陆御一脚。 陆御直接抱住了她的脚,这下终于没被踹出去。 相嫣脸通红,拔下簪子欲刺陆御的肩膀。 陆御伸手夺过她手中的簪子,一个反手,又插入她发间。 相嫣觉得受到了调戏:“陆御,你这个没人管教的浪荡子。” “你个撒谎精。” “你以为钻我马车里我就会喜欢你了吗?做梦。”相嫣给了陆御一个耳光:“我虽长的倾国倾城,也不是你这种穷公子能惦记的,你趁早死心,我不会喜欢你的,你死皮赖脸的追求我也没有用。” “我没追求你。” “你趁机接近我,还说不是追求我。” 相嫣一向能自夸。 陆御被她缠的没办法:“我真不追求你,真的,你要不放心,就当我追求这拉车的马,这样总行了吧?” “不行。你滚下去。” “救救急,让我在车里呆一会儿。”陆御放下车帘。 相嫣又冲他心窝来了一脚。 “你好狠毒。”陆御被踹的直翻白眼。 “你离本姑娘远点,本姑娘的马车你也配坐?” “你.......”陆御盯着相嫣的脸,一看到她的嘴就笑了:“你.......相三姑娘,你是吃了死老鼠吗?怎么嘴上那么红?” “你才吃了死老鼠。”相嫣愤愤道。 陆御蹲在马车里只是笑,相嫣心里“咯噔”了一下,刚才亲过郭铴,忘了擦嘴。当下赶紧拿小手帕使劲擦。 又有一个人钻进马车里,他扑到陆御的背上,致使陆御往前倾倒,趴到了相嫣的腿上。 相嫣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眼泪都要流出来:“你们......你们......你们竟敢......” 后来者穿淡蓝色窄袖对襟小褂,一副顽皮的样子,竟是四弟弟相果心。 相果心首先看到相嫣,又看到了陆御趴在她腿上,当即挥拳给了陆御一下,看着重,实则很轻,倒像是惺惺相惜的:“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跟我姐姐......你竟然想做我姐夫?不是天天缠着我二姐姐吗?怎么又跟我三姐姐搂在一起?能不能专心点?” “兄弟,你不要激动。”陆御无奈:“我就是搂那匹马也不会搂你三姐姐好吧?你不要乱拉线。” “你明明搂着我三姐姐的腿。” “你钻进来顶了我一下,把我顶翻了我才扑上去的。” “可是.......”相果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是了,相嫣的衣服不对。 他指着相嫣的衣领:“三姐姐,他是不是欺负了你,你的衣领最上面两个扣子怎么是开的?” “你小孩子可不要胡说。”陆御给了相果心一巴掌:“你刚才一直跟在我后面,就这一会儿功夫,我怎么欺负你三姐姐?她的扣子不是我解的。” 相嫣露着脖子,她的脖子真白啊,那细长的脖颈犹如天鹅,那两粒盘扣是打开的,她脖子上有猩红的印迹。 “三姐姐,你脖子流血了。”相果心叫。 陆御拉拉他的袖子,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瞎喊什么,陆御虽未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相嫣的脖子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有数的很,春花楼的姑娘们拉了客,那些客人抱了亲了在她们脖子里一阵乱拱,可不就是这样的痕迹吗?相嫣进步了啊,小小年纪,敢私会情郎了。 相嫣的脸由红变白。迅速扣了扣子,又低下头去。 她扣扣子的一瞬间,相果心已经挨到了她脖子里的猩红,他的手也红了:“三姐姐,你流血了啊,要不要包扎。” 相嫣的脸烫了。 陆御咳嗽了两声,不得不教相果心:“你三姐姐脖子里不是血,不信你闻闻,是不是香的?” 相果心闻了闻,果然是香的,心下疑惑,不明所以。 “我......我......没有流血,是刚才我在寂光寺摘了一朵花,那花可能是有毒,所以我的脖子才红了.....” 陆御便冷笑了两声,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相嫣有前途,至少比相遂宁强多了,相遂宁瞧着蠢蠢的,看看人家相嫣,撒谎的样子都像真的。 几个壮汉从马车旁跑过,脚步近了,脚步远了,脚步又近了。 陆御做了个手势,马车里谁也没说话。 壮汉围着马车停下来:“被我们逮着,非弄折他们的脖子。” 壮汉走远了,相嫣惊魂未定的掀起车帘偷偷看一眼,确定人不见了,便又一脚给陆御蹬到了车外。 “三姐,你怎么老欺负我兄弟。”相果心不愿意了:“如果二姐在,一定不像你这么凶。” 相遂宁故意用手抹了抹眼睛,两只眼睛红的像戏台上的旦角,她故意眯着眼睛,捡了一根棍子拿在手中,一边用棍子点地,一边往前探路。 经过陆御身边,相遂宁未停。 经过相果心身边,相遂宁也未停。 一直来到马车前。 陆御跟相果心十分诧异,前一天相遂宁还是相府那个十三四岁的二姑娘,怎么今儿就佝偻着背犹如老妇?特别是她的一双眼睛,上头沾了鲜血,那血光真让人上头,她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吗? 发生了什么事? 相嫣端坐在马车里,瞧着相遂宁来了,她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都等了你半个时辰了,你去了哪里,不是说烧完了香在马车里等吗?乱跑什么?” 待相遂宁走近,那一双带血的眼睛,差点儿让相嫣吐出来,她用手帕捂着嘴,避免闻到那些血腥气:“你……你的眼睛被人挖了?” “你说呢?” “这……这可不关我的事,我除了烧香,哪也没去,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说着说着,相嫣还挤出两滴眼泪:“虽然是我跟你一起来上香的,可我专心上香,并不曾乱跑,你的眼睛怎么没的,我并不知道。” “是吗?” “你干嘛说话阴阳怪气的,又不是我挖了你的眼睛。”相嫣不敢看相遂宁,背着身低下头去。 “你看看我的脸。”相遂宁叫她。 相嫣回头。 相遂宁猛的睁开眼睛。那一双乌溜溜的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是那么的灵活,那么的顾盼生辉。 两人对视,差点儿把相嫣吓得背过气去。 她以为相遂宁没了眼睛,血哧呼啦的。不料相遂宁安然无恙,竟是装的。 “你没事?”相嫣气恼:“你竟然没事?” “你想我有事?” “你的眼睛不是……不是……被人挖了吗?”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挖我的眼睛?” “我……”相嫣接不上话,吞吞吐吐了好半天。 “我的眼睛是没事,谁知道挖我眼睛的人有没有事呢,他的眼睛不知还在不在了。” “你把郭铴怎么样了?”相嫣心疼的站起来,全然忘了自己还身处马车当中,头碰了车顶起了个包,也顾不得揉:“郭铴可是皇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命也不够抵。” 果然是相嫣指使的。 相嫣自知失言,脸红的透透的。过了许久才小声道:“既然没事,干嘛装神弄鬼,时辰不早了,该回家了。” 目送相遂宁的马车渐渐离了寂光寺,转过一个山门去了,蓝褪才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在后背上按了按。 郭铴的短刀很锐利,蓝褪的衣裳被划开一道缝,他背上的伤口又深又疼,手摸上去,立即红了。 蓝褪的母亲郭公主已经找了住持解了签儿,竟是一支上上签,寓意极好,是府上和乐安宁,世代平安的意思。若是求姻缘,也是求什么得什么,一切都会如意。 郭公主于是心情不错,跟蓝姎两个人在寂光寺里停留了好一会儿,看到那些年纪相仿的贵女,郭公主拉着蓝姎的手教导:“你年纪也不小了,最近几年,娘也该为你留意终身大事了,毕竟你爹是个不操心的,我可不能让我的宝贝女儿受委屈。” “娘……” “放心吧,有娘在,必定给你寻个称心如意的,一般子弟哪能配我们姎儿,必得是宣国里出类拔萃的才行。” “娘。”蓝姎红着脸:“我哥哥还未娶,娘怎么不说他。” “你哥哥闲逛了一会儿,怕也累了,咱们去看看。”郭公主带着蓝姎出了寂光寺,正好瞧见蓝褪在那儿抹手上的血。 郭公主忙迎上去:“你这孩子,这里是寂光寺,这片山都是有灵性的,你怎么还在这里打猎?” “娘,孩儿并未打猎。” “那你满手的血?” “这……”早知如此,应该说打猎就好了,至少不会暴露,不会让她担心。 蓝姎已察觉到蓝褪背后的伤,偷偷拿手帕给他按住了,等止了血方道:“娘,咱们回吧,出来好大一会儿了,我饿了。” “好,好。”郭公主满口答应。 几个人上了马车回了长信侯府。 一回府,蓝姎立即叫婢女去请陆御,在她心里,陆御竟比那些大夫还值得依靠。 “不必去找陆御了,此刻他不知在哪里。”蓝褪趴在床上道。 这话让蓝姎疑惑:“难道他不在陆府?” “上午我还见他去了寂光寺,这会儿肯定又溜了。” “上午他去了寂光寺?”蓝姎甚觉遗憾:“他在寂光寺,哥哥怎么不告诉我?我是说……我是说哥哥既然见了他,怎么不让他给你瞧瞧伤口?” “都是小伤,不值一提。” “哪里是小伤,你都流血了。”蓝姎交待贴身婢女去请大夫,又告诉她要悄悄的,毕竟不能大张旗鼓惊动了她那公主娘,又得一番盘问。 蓝姎心里不明白,怎么才分开一会儿,她的哥哥就伤成这样。 宣国还算安宁,除了前朝余部偶尔折腾,民风一向淳朴啊,再则前朝余部折腾,也是找皇帝出气,根本不干蓝褪的事。 蓝褪的伤稀奇。 “哥哥是为什么受的伤?” “你别问了,只是小伤。” “哥哥受了伤疼吗?” “有点疼。” “既然疼,那哥哥为什么还笑?” 第七十五章 红宝石簪子 蓝褪幼时,体弱多病,又是郭公主唯一的儿子,长信侯府唯一的二代男丁,所以他小时候,并不是什么孩子都能接触到,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跟蓝姎在一起。 蓝姎性子很好,平素温吞吞的性子,小时候也经常跟在蓝褪后面跑,像个小尾巴。 小时候的两个人,一起坐在后院的秋千架子上看过夜里的萤火虫,也一起数过初春园子里新绽放花骨朵上落了几只蜜蜂。 有一回蓝褪想吃外头小贩卖的豌豆黄,郭公主不让,也是蓝姎偷偷的让奶嬷嬷去买了,趁着天黑送到蓝褪的卧房里,亲自端着蜡烛看着他吃。 那时候,蓝褪心里想什么,蓝姎都是明白的。 如今蓝褪这个笑很诡异啊。 他受了伤,不闷不响,反笑,看来伤的不轻呢。 蓝姎挂心:“不要让娘看到了,不然她又要担心你,上次你跳水里救那位相二姑娘,太医说你体内还残留寒气呢。” “不要紧的。” “这次是谁伤了你?” “无关紧要的人。不提也罢。”蓝褪不在意的换了个姿势趴着。从小到大,郭公主几乎把他们兄妹捧在手心里,虽不至于摘天上的星星给他们,但一向细心呵护着长大,便是那些婆子,丫鬟,小厮,没有一个不尽心的,但凡有一点点可能伤到蓝褪的东西,都要铲去。 还记得小时候吃鱼肉,从来都是爹娘仆人刮干净鱼肉了夹进蓝褪的盘子里,以至让他产生了错觉,还以为鱼这种东西天生的没有骨头,没有刺,只是一团肉,就像吃包子,吃果子,张嘴咬就行了。 寻常人知道蓝褪的身份,是轻易不会招惹他的。 但凡招惹他,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比蓝褪还要尊贵的人吧。 “那些伤哥哥的人,到底是谁?哥哥跟他们有仇?” “没有。” “那他们何苦伤哥哥?”蓝姎皱眉:“难不成哥哥又是替别人出头吗?” “蓝姎,都过去了,不打紧的,你也不要过分担心。”蓝褪安慰她:“只是小伤,敷点药过几天就好了。只是,你别告诉娘。” “我答应你,不说就是了。”蓝姎是个守信用的,答应了蓝褪的事,嘴上自然把的严,她娘郭公主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郭铴的娘宣郭公主进宫。 郭铴的娘本名赵蕊,是宫中的四妃之一,她生了郭铴,皇帝赐了她“合”字,一则寓意百年好合,二则寓意她生了皇子合了皇帝的心意。 皇帝偶尔开了个小差,出宫巡游,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皇帝的妃嫔可就没这么些自由了,她们长年生活在宫中,得宠的,住着金碧辉煌的宫殿,丫鬟仆妇一堆伺候着,不得宠的,打入冷宫,青灯为伴,了此残生而已,有的妃嫔,自从进了宫就再没出来过,直到死,被埋入妃嫔陵寝,才算离了那块四四方方的天。 母以子贵,生了皇子的合妃自然吃住都是上等,在宣国的皇宫里,独自拥有一处大的院落,取名合意院,虽不能像青城贵妇那样出门走动,可在皇宫里,也是要风得风的。 郭公主进合意院的时候,合妃赵蕊还在梳妆。 郭公主虽时常进宫,平素跟这合妃并无过多交集,合妃突然召见,让她心里没底。 宫里妃嫔见到郭公主也都是客客气气,毕竟她跟皇帝一母同胞,是正正经经的皇太后所出。 合妃梳了很久的头,又净了手,匀了面,描画眉眼都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便是郭公主去了,她也没起身迎接。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郭公主临窗坐着都有些困了。 合妃才从珠帘后面走出,她涂了大红色口脂,梳着高髻,发髻间插着长长的凤凰欲飞金簪,又在鬓边插了一朵大红色的千层绒花。绣金牡丹广袖衫子差点儿晃瞎公主的眼睛。 或许是一个婢女打帘儿慢了,那帘子上的珍珠凉了合妃的脸,合妃给了婢女一个耳光:“不中用,罚去舂米。” 婢女哭着被拖走了。 另一个婢女端了莲子羹来,双膝跪地将莲子羹举过头顶。 合妃一把给碗掀了:“说了我不爱莲子羹,又端上来,你是故意惹我生气的吗?先打五板子,再拉去浣衣局洗衣裳。” 婢女抽噎着退了出去。 处置了婢女,合妃才坐下了,冷冰冰的跟郭公主说:“怎么公主不喝茶,是嫌我合意院的茶不好吗?” 这是遇谁挠谁啊。 郭公主用手碰了碰茶碗,并未喝。 “合妃叫我来,是为何事呢?”郭公主尽量耐着性子。 “公主成日进宫面见皇上,又是太后的亲女儿,是这宣国的三公主,身份高贵,肯定没把我这位合妃看在眼里吧?” 郭公主不明白,她跟合妃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合妃夹枪带棒的,给她来了一顿。 “合妃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你儿子打了我儿子!”合妃腾的站了起来。想到郭铴回宫时胸口那个铁青哟,请了太医来看,太医说胸口积了血了,郭铴一说是被蓝褪踢的,合妃只当公主欺负他们娘俩,只恨那蓝褪如今不在宫里,不然非揪着他去皇上那评理。 可郭铴又说不让惊动皇上,合妃只当他被蓝褪欺负惯了,却又咽不下那口气,于是叫了郭公主来问罪。 郭公主一头雾水:“褪儿打了二皇子?不可能吧?他们能有什么仇怨?” “有什么仇怨我不知道,反正你儿子差点儿给我儿子踢死,铴儿他胸口疼的啊,满头的汗。” “当真是褪儿伤的他,可看清了?” “当然看清了,难道我儿子还瞎了不成?” “我可没说这样的话。” “说起来咱们也是一门子亲戚,可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你是公主,铴儿也是皇上的儿子,怎么能把铴儿打这么狠?”合妃的火气甚大。 这边太医又开了方子拿了药,婢女接了药去合意院里熬了。 看来郭铴真伤着了。 郭公主竟一无所知。 如今合妃问罪,她也只得道歉:“都是我褪儿不好,虽不知什么缘由伤了铴儿,怕也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问明白了,自然好好说他一通。”说着,郭公主从发间拔下一支红宝石镶银百合的簪子:“这簪子是当年太后赏的,这颗红宝石,可是宣国最大的,便送于合妃你吧。” 合妃斜眼看看那红宝石簪子,红宝石真大啊,纯净明亮,熠熠生辉,她的合意院,没有这么名贵的东西。 反正郭铴已经挨了打,她也撒了气,得个簪子也不错,于是顺势收下,不忘奚落公主:“公主的孩子是亲生的,我们铴儿也不是外头抱的,谁的孩子谁不疼呢,若以后褪儿再伤我铴儿,可别怪我这当娘的护短,到时候我可不讲什么亲戚不亲戚。” 郭公主尴尬,坐着也无什么话说,略喝了半盏茶,便离了合意院。 合妃并未起身相送。 郭公主离了宫,直接回了府。 蓝姎在府里跟着绣娘学绣活,刚绣了一朵红梅,红艳艳的绽放在枝头,就听到郭公主回府的声音。 往日她做绣活,郭公主还要指点一二,这回郭公主直接让人抬走了绣架,叫了蓝姎问话:“你哥哥呢。” “哥哥……这会儿正换衣裳,准备去当值了吧。” “你哥哥做了什么,你可知道?” “我……我……”蓝姎脸一红:“我……” “吞吞吐吐,就是知道了。” “我不知道。” “去把你哥哥叫来,我有话问他。”郭公主挥挥手。 蓝姎心下觉得不妙,也只好乖乖的去请蓝褪,等蓝褪来到郭公主面前的时候,郭公主一看自己的亲生儿子,气也消了一半了:“褪儿,你是不是跟二皇子有什么过节?” “我……” “怎么你们兄妹都吞吞吐吐的,你什么时候跟二皇子有了过节?我竟一点儿也不知。虽我是铴儿的姑姑,可铴儿这孩子,从小力气大,又没个轻重,腹中草莽,他娘又是那样一个人,你进宫里领差的那天我就告诉过你,离他远些,这回是为了什么,你给他胸口踢的铁青?” 看来,这事瞒不住了。 蓝褪没想辩解,只是垂头道:“孩儿让娘多听了闲话,是孩儿的不对。” “娘,你怎么偏帮郭铴说话。”蓝姎眼圈红红,差一点儿流下眼泪,郭公主什么时候这样质问过她的哥哥?想来是进宫受了气。 蓝姎指着蓝褪的背:“本来怕娘担心,不想让娘知道,没想到郭铴他不仁,竟然告黑状。哥哥他后背受了伤,肯定是郭铴干的。” 一听蓝褪受了伤,郭公主的魂儿都飞了。 拉蓝褪到偏室,拉着他的衣裳一看,那么长的一道伤口,是新伤。那位置如果深一点儿,岂不是要穿透到前胸,直接给心捅个窟窿? “是郭铴伤了你?” 蓝褪点了点头。 想想自己的儿子飞檐走壁,刀法一流,平素人又正派,哪是轻易惹是生非的,那郭铴肯定是仗着皇子身份下狠手,差一点儿要了蓝褪的命。 这不是要绝长信侯府的后吗? 刚才在宫里竟然还向那合妃道歉,还赔了她一支上好的簪子。 真是笑话。 郭公主立即叫人套了马车往宫里去,正巧看到合妃戴着那支红宝石簪子在给几个贵人小主炫耀:“这是公主为了示好,亲自为我戴上的,到底是我们铴儿争气,公主看着都喜欢,所以才眷顾我这做娘的人。” 郭公主一把给合妃头上的红宝石簪子扯了下来。 合妃失了脸面,脸红的不得了,当着众人面又不得不摆出妃子的架式:“三公主,你怎么出尔反尔,你忘了我们铴儿的……” “你恐怕不知道我们褪儿有多惨。”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声高,几个看热闹的贵人小主怕多生事端,都纷纷退下了。 皇帝刚从军机处出来,想着到花园凉亭看看风景,不想远远的就听到郭公主跟合妃争执的声音。 每日忙于朝政已经很辛苦,这帮女人闹起来比朝政还让人忧心。朝还可以暂时不上,这帮女人,躲也不好躲啊。以前都是各宫妃嫔勾心斗角,怎么如今郭公主也加入了战队? 皇帝想绕过角门往养心殿去。 合妃眼尖,先瞥着了皇上,哭的那个梨花带雨啊,把郭铴说的快要重伤不治了。 郭公主一想到蓝褪的伤势,也是义愤难平。 这些男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时候,最是招猫斗狗,没个消停,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能当什么真,怎么两个妇道人家就一咬一嘴毛,也不怕人看笑话。 皇上本想大事化小,可两个女人根本不愿让步。 皇帝无法,只好道:“铴儿跟褪儿到底为何打架?” 合妃无话了。 郭公主也无话了。 郭铴跟蓝褪为什么打架,她俩也不知情。 皇帝坐在养心殿,叫了郭铴跟蓝褪前来。 郭铴胆怯的站在他娘合妃身后:“娘,我不是说了,胸口的伤你知我知,不要闹到父皇这里,你怎么——你要害死我。” “你是受害的,为什么怕你父皇知道,伤人的人才该害怕。”合妃推了郭铴一把,直接把他推到皇帝面前去:“让你父皇瞧瞧你的伤。” 郭铴只得匍匐爬到皇帝面前,头也不敢抬,只是撅着屁股趴在那儿。 蓝褪恭恭敬敬的跪在大殿正中,双手一合,垂首跪拜,十分知礼。 “褪儿,听你娘说你受了伤,伤的严重吗?” “不严重,谢皇上挂念。”蓝褪朗朗道:“臣伤了二皇子,自知有罪,请皇上责罚。” “你们,是互相伤害吗?看清是对方伤了自己吗?还是被什么其它东西伤着了?”皇上半眯着眼睛靠在软塌上,这话,是给郭铴蓝褪找后路了,如果他们互相不承认,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谁敢欺君?蓝褪交出了怀中的橙色玉佩,那碎成两块的玉佩是郭铴的,皇帝认得。 这个实在孩子啊。 “说说吧,为什么互殴啊。” 合妃小声道:“铴儿,他是为什么打你的,一定好好讲给你父皇听,让你父皇为你作主。” 郭公主白眼一翻,叹了口气:“褪儿,你照实说吧。” 第七十六章 觐见 相遂宁坐着马车回到相府里。 汤小娘已经在府门口等着了,见着相嫣,自然亲亲热热的迎上去:“跑了半天辛苦了,香可烧了,一切可还好?” 相嫣有点恍惚。 汤小娘又问了两次,相嫣挣脱她的胳膊回房去了。 汤小娘欲拉相果心,相果心也挣脱了她,只跟在相遂宁身后,他虽是名义上相遂宁的亲弟弟,可这些年经汤小娘一养,跟相遂宁的关系虽没崩坏可也差不多了呀。 难得他大义灭亲,竟没随汤小娘去,而是尾随着相遂宁。 汤小娘也纳闷,烧了一次香,怎么自己两个孩子反生疏了自己,这香烧的恐不正经吧? 走到后院角门,相遂宁停住了脚。 相果心步子迈的急,差点儿踩了相遂宁的鞋。 相遂宁扫了他一眼,相果心忙往后蹦了两步,扶着一片竹子才站住了。 “你来。”相遂宁冲他招招手。 相果心向前蹦了两蹦。 “你跟着我,是有事跟我说?” “是。” “什么事?” “哈哈哈……”相果心靠着角门笑起来。 相遂宁甚是纳闷,先前他跟陆御两个人被人穷追不舍,逃进马车那儿,不知有多狼狈,这会儿反倒笑的前仰后合,真是小孩子脾性。 “二姐姐,你猜今儿我兄弟带我干什么去了?” “你兄弟?” “陆御陆大夫啊。” 原来陆御是他兄弟。 “你们干什么了?” 相果心四下瞧瞧,确定没人跟着,才拉着相遂宁的衣袖小声道:“那天春花楼的老鸨不是讹了陆府两张银票嘛,那老鸨又嘚瑟,我兄弟便想着给她点颜色看看,于是我们俩就暗暗的跟踪,正巧那老鸨半路儿下了马车去方便,我跟我兄弟趁机把她按住,把那两张银票抢走了。老鸨当时吓懵了,都没看清我们,后来让春花楼的人出来追我们,一直追到寂光寺,菩萨保佑,正好遇见咱们府上的马车,那帮人没追着我们。” 陆御竟然带相果心干了这事。 这一票甚大啊。 春花楼的人一向从别人手里弄银子的,这俩人竟然从春花楼手里抢银票,这是过命的买卖啊。 还好还好,老鸨没看清是他俩。 还好还好,没被捉走。 平安就好。 相遂宁本想说抢人家的银票不对,转念一想,老鸨把阿水虐成那样,抢她的银票就抢了吧,自己只当不知道就行了。 “以后不要这么鲁莽了,万一有事怎么办?”相遂宁教导相果心:“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爹的,只是以后别跟着陆御混跑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爹一定会伤心的。” 虽然相大英偶尔还怼相果心一顿过过瘾,但相果心若有什么事,他比谁都急。 五年前的一天,相府有场宴席,几位官员的家眷带了小孩子来府里同玩,小孩子在相府池塘边玩扔石头子,本应该是嬷嬷们看着的,相果心跑的急,愣是甩掉了嬷嬷,然后一个不小心,鞋子掉进了池塘中,像小船一样竟越飘越远,相果心为了捡鞋子,竟像个萝卜一样,“嗵”的一声栽了进去。 虽池塘的水不深,嬷嬷们也早早的把相果心捞了出来,可还是吓的相大英撩着袍子从宴席上跑了过来,相果心哇哇的哭,相大英也抹了眼泪,相果心吐了嘴里的水,倒没大事,相大英后面还为此生了一场病,绵延了半个月才好。 相果心若有闪失,可不是要了相大英的命吗,相家就要绝后了。 “二姐姐,那个老鸨讹陆家银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憋屈。” 相遂宁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看嘛,我兄弟真了解你。”相果心一脸崇拜的回忆道:“陆御说了,两千两银票给了春花楼,姐姐你肯定不开心,我兄弟果真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哎。” “额。” “姐姐,我兄弟说,让我跟你说件高兴的事。” “什么事?” “你闭上眼睛。” 好吧。 小孩子的花样真多。 相遂宁闭上眼睛,觉得面前有风。 睁眼一看,相果心不知哪里掏出来两张银票,正在她面前煽动。 银票是陆府的银票,当日陆夫人掏出来,因为金额过大,相遂宁生平从未见过,还专门细瞅了瞅。 这哪里是银票呢,这是烫手的山芋啊。 “你们抢了银票给我?” 相果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银票塞到相遂宁手中:“我兄弟说了,这银子就是便宜了狗,也不能便宜老鸨。” “你说什么?” “我……”相果心脸一红:“二姐姐,我说错啦。我兄弟是说,反正我们爷们儿要银子也没用,这两千两的银票就给你使吧,你们女孩子家家的,要买个胭脂啦买朵珠花啦,都由你。当然了,如果二姐姐你花不完,分一点儿给我花也行,你也知道,爹管我管的紧,从不让银子在我手里过夜。” “你要银子有何用?”相遂宁接过银票塞进袖里:“你吃住都是家里的,不用使银子。” “哼。”相果心冲相遂宁吐了吐舌头就跑。 相遂宁叫住他:“记住了,银票的事,不要给其它人知道,你娘……汤小娘都不能说。” “我知道了二姐,我不会乱说的。” 相遂宁并不放心。 这两千两银票拿在手中分外沉重。 毕竟陆府愿意给春花楼两千两,这银票已经算是春花楼的私产。 陆御跟相果心去抢了来,春花楼不计较还好,如果告到官府去,官老爷想查的话,也很容易。 抢劫两千两,那是要把牢底坐穿吧。 现下他们抢了银票送给相遂宁,相遂宁也不懂销赃啊。 两千两银票,天啊,三文钱一个烧饼,六文钱一个包子,十五文一碗云吞,一支珠花半吊钱,两支珠花一吊钱,一支银簪子一两二钱,这什么时候才能把银子花完呢。 这是银票,不是银子,如果拿银票去兑银子,很容易留下痕迹。 如今还是好好的藏着银票的好,免得把陆御跟相果心抖搂出来。 相果心虽只比相遂宁小那么一点儿,可还是小孩子的脾性,才吃了顿饭,就又跑到后院来了。 相遂宁还在跟相老夫人说上香的事。 自然,那些糟心的事相遂宁都省略了,只跟她说寂光寺的香火很旺盛,肯定是因为灵验所以才有那么些人前去朝拜。 相老夫人又问了哪些府里的人去了,可遇见什么熟人,又问到相嫣果真是诚心上香的吗,为免相老夫人伤心,相遂宁也只是点头。 相果心给相老夫人请安。 相老夫人抬眼看看,似乎没什么大反应,这可是她的金孙啊,相老夫人竟也波澜不惊的,不知是不是相果心养在汤小娘那里的缘故,相老夫人对他还不如对相遂宁热乎。 “你来给我请安的吗?不必了,请回吧。”相老夫人客气的不像话。 相果心给相遂宁使了使眼色。 相遂宁从东跨院出来,相果心拉她到一株葡萄藤下说话。 这个时节,葡萄藤已经爬到了架子上,叶子也冒了出来,夏日时,装一个冰桶,摘了架子上的葡萄,吃一颗,能凉到心里去,这葡萄长势好,品种也好,是青玉一样的颜色,小小的一颗,甜丝丝的,不带一点儿酸。 “二姐,葡萄还没结出来呢,等结出来了,我摘了先给你送一串。” “四弟,你找我有事吧?”相遂宁拿小手帕给他扇着额头上的汗:“有事你就说。” “二姐姐,那银票你揣好了吗?不会丢了吧?” “不会,揣好了。” “你揣哪了?” “这个不能告诉你。”相遂宁笑:“你有别的事?” “我仔细的算了一笔帐,两千两银子二姐姐你一个人花不完会发愁的吧?不然我们一起花?昨儿听三皇子说青城东门有个卖炒凉粉的最好吃了,才十八文一碗,要么明儿咱们去尝尝?” “四弟,银票不能动。” “为什么?” “现在不能动。” “那什么时候能动?” “不知道。” 相遂宁回答的干脆,相果心无比的失望:“你怎么跟小娘学会了,管银子管那么紧,几千两银子我们不吃不喝万一丢了怎么办?想到这事我就愁的睡不好吃不香。” 这个傻孩子。 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花这银子,万一暴露怎么办呢? 虽然老鸨没看清抢她银子的人,可这银子怎么来的,怎么没的,她心里有数,她在青城混了半辈子,这点儿因果关系她很容易想明白。 还是按着不动吧,静观其变。 “你们府上二姑娘呢。”是常公公的声音。 许久不见常公公了,他拿着拂尘扫了一下,颤颤巍巍的进了相府,不等相大英接待,便点了相遂宁的名字。 相果心吓的小腿儿打颤儿:“二姐,我跟我兄弟抢银票的事,常公公都知道了?不会传这么快吧?” “我也不清楚。” “难道是府衙大人派常公公来抓人的?” 相果心毕竟还小,说话也没个章法。 府衙大人即使抓人,也有衙役可驱使,怎么会指派常公公来?常公公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他来,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相遂宁提着裙摆以最快的速度到内堂去见常公公,一进门相大英就阴着脸呵斥她:“不孝的东西,还不快给常公公跪下。” 相遂宁不明所以,只得跪着。 相果心只当东窗事发,凶多吉少,腿一软,挨着相遂宁跪了。 “可别跪我,快起来吧。”常公公又扫了下拂尘:“二姑娘,快起来,快起来。” “常公公让你起来,你还不快起来。”相大英一面吼着相遂宁,一面笑眯眯的同常公公说话:“不知,我这缺少管束的孩子,又怎么得罪了常公公您了?说出来,看我不打死她。” “相大人一个文官,怎么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我瞧着孩子们都好的很,生孩子也不是打着玩的呀,别再吓着孩子。”常公公不乐意了。 “是,是。”相大英陪着笑。 “二姑娘跟着宫里走一趟吧。皇上有旨,召二姑娘觐见。”常公公声音软软的,竟还透着呵护。 一家子都懵了。 怎么皇帝日理万机还要单独召见相遂宁?皇上跟她素未谋面,能有什么事需要跟她面谈的? 相大英皱眉问常公公:“皇上真要见我们二姑娘?不是召见我?” “老奴怎么会听错呢。” 汤小娘心中打翻了一缸醋,酸的她喉咙里又涩又苦,全宣国能得皇帝召见的女子,便是连上那些诰命夫人,统共也没有几位吧?皇帝为什么要单独召见相遂宁,难不成是准备给皇子们谋亲事了?如果真是这样,相嫣长相宣国第一,怎么不召见相嫣?难不成就因为相嫣从她肚子里爬出来,是个庶出的? 不能输。 汤小娘果断拔下发间的金簪子塞进常公公手中:“公公帮着说说好话,也带我们三姑娘进宫去吧,我们三姑娘姿色上佳,皇帝看了必定满意的。” 皇帝说见谁就见谁,怎么还有插队的。 常公公不敢做这样的主,也无心带什么三姑娘进宫,把那金簪子塞回相大英手中,只说赶时间,便带着相遂宁走了。 相大英还愣在原地。 “相大人一起啊。皇帝召你女儿,你必定得一旁看守着,求个周全。“常公公还是关照的。 相大英赶紧跟了上去。 相府大门关上。 一行人坐着马车往宫中去了。 相果心傻傻的看着相府大门,看门的小厮在打瞌睡,大门口栽的海棠花懒懒的开着,几枝芭蕉也卷了叶子,低低的垂着。 相果心很焦心,抢银票的事难道皇帝都知道了?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谁的嘴那么快?因为这事才把相遂宁逮宫里去的? 完了。 汤小娘阴沉着脸,拿起金簪子丢在一旁。 相嫣揪着小手帕,气哄哄的埋怨:“娘总说爹最疼我,可见都是骗我的,你看,皇帝都召见二姑娘了,皇帝召见谁,不是赏,就是赐,要么就是封,我虽比她长的美,可皇帝却不召见我,定然是爹在皇帝面前说了二姑娘的好话,爹偏心。” “嫣儿……稍安勿躁。” 第七十七章 老猫 在皇城偏门下了车,经常公公引着,相遂宁跟相大英往养心殿去。 宣国历久,皇城在先皇时只盖了里面几层,到郭皇帝郭正禅这里,又向外建了四层,,如今红色围墙里面,从前向后一共有几百间大大小小的宫殿,清一色的红红墙黄瓦,皆是四四方方的宽敞院子。从偏门进入,便是一片青石板的敞阔平台,这是宣国宫殿的前门广场。 踏上广场,举目四望,太监宫女穿梭其中,皆垂手快走,没有一个多话的。 宫殿的屋脊之上,立着各色小兽,有龙,凤,海马,天马,狮子等,龙,象征着天子,凤,象征着祥瑞和有圣德之人,天马,象征着通达四方,畅通无碍,狮子,象征着勇猛,威严。从高高的屋脊望过去,不远处的西边,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木杆之上装有圆盘,一个小太监系着绳子,腰上系着一个竹篓,爬到木杆上头,正往圆盘里放东西。 相遂宁知道,小太监放的,是剁碎的肉糜跟谷物,宫里每天两次有专人往圆盘里放肉糜跟谷物以供养乌鸦,所以宣国皇城之上有乌鸦盘旋也是常有之事,乌鸦多的时候,整个皇城上空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起了乌云,皇城的明黄琉璃瓦都暗了下去。 在宣国人眼中,乌鸦不比喜鹊,不是什么吉祥之鸟,老百姓为此对它甚为忌讳,如果一大早遇乌鸦迎门叫,便要骂一声晦气,皇帝家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郭正禅登基,才改了风头,大张旗鼓的在宫墙内立了这木杆饲养乌鸦。 据说郭正禅降世时,他娘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寝殿院里,飞来了好几十只乌鸦,太后难产,郭正禅是臀位,几个产婆都没了法子,眼看太后的血流了满床,料想着必死无疑,老皇帝心疼太后,心里恨这个皇子狠毒,怎么还未出世就想要他老娘的命。 后来灌了好几回参汤,老太后拼了全力,流了身上一半的血,才算生下来一个全身青紫的孩子,孩子生下来没有呼吸,也不会动弹,老皇帝只看了一眼,跟个黑茄子似的,滑溜溜,脏兮兮,只当他死了,转手准备扔给小太监。正在这时一只乌鸦飞上来啄了孩子的脸,或是疼痛,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产婆抠去孩子嘴里的羊水,又擦洗了一番,孩子竟然活过来了。可老皇帝再也没抱他。 乌鸦飞过来时,也啄伤了老皇帝的手,乌鸦那一身的黑毛,油光发亮,那小小的带着攻击的眼神,在老皇帝心中留下了不灭的印记。 或许是跟这孩子有仇,或许跟这乌鸦有仇,或许对孩子跟乌鸦都有仇,老皇帝跟郭正禅极不亲近。 风水轮流转,等到郭正禅当上皇帝时,他想要一雪前耻。 别的皇帝降生时,不是满宫祥瑞吗?比如五星聚,麒麟现,甘露降,佛光普照。 他出生时乌鸦扎堆,那就供奉乌鸦好了。反正他说乌鸦是神鸟,乌鸦便是神鸟。 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飞过屋脊,围着西边的木杆盘旋。 “哟,八喜这小兔崽子,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喂乌鸦让别人去喂,他偏自己上去,摔不死这猴崽子。”常公公望着西边那摇摇晃晃的木杆直摇头。 相遂宁脚步轻轻的跟在相大英后面,相大英压着常公公的步子,很小心的问:“常公公的消息一向灵通,皇上召我这不成器的女儿,所为何事?常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常公公也不甚明了,只是把相遂宁带到养心殿外,他进去禀报,禀报完了,躬身对相遂宁交待:“进去吧,皇上等着哪,有话好好说,皇上问什么,老实答就好了。” 前一世相遂宁并未进过宫,所以养心殿跟皇帝长什么样,她一点儿也没印象。 养心殿门口,是灰色大理石铺成的,迈过高高的红漆门槛,便进到了养心殿里面。 养心殿很高,至少有寻常房子两倍高,整个木架结构,上头雕梁画栋,雕刻着龙,凤,麒麟,蝙蝠等各式图案,又彩绘了各种花木,栩栩如生,叹为观止。 左右各带三间偏殿,而正殿之中立了八根双人合抱的柱子,柱子上跟房梁上一样,也彩绘了龙腾云海,龙御九天的图案。 皇帝远远的坐在他的赤金宝座之上,八级台阶下来,有一条长长的红毯,相遂宁就站在红毯的尽头,不敢东张西望,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 皇帝甚远,看不清他的长相,宝座甚高,他又端端正正的坐着,甚觉威严。 “到朕面前来。”皇帝说了一句。 许是养心殿太过空旷,皇帝声音被放大,就像从头顶压过来的。 诺大的养心殿立着两队人马。 郭铴跟一个梳高髻着宫装的妇人站左边,想来那是郭铴跟他的母亲了。 还有蓝褪跟他娘朗定公主郭令珍站右边。 相遂宁不知站在哪里,只能站在中间。 皇帝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水绿色的衫子,牙白的石榴裙,发间是墨绿色绒花,插一支镂空雕如意银簪子,素净,低调,不像是惹事生非的姑娘家。 相遂宁恭恭敬敬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问了她叫什么,几岁了,后又笑眯眯道:“你不必害怕,叫你来,只是问几句话。” 皇帝又厉声问郭铴:“你们不是说,打架的事跟相二姑娘有干系嘛,现在她人就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你们动了刀子,说。” 相大英远远听着皇帝说这话,迈着小步跑到前头,一把给相遂宁推着跪了下去,又苦哈哈的跟皇帝说:“皇上,小女懵懂,实在是缺乏管教,虽不知她怎么惹的两位贵子,可皇上既然召她,自然是她错了,要杀要剐,但凭皇上圣裁,臣不敢有二话。不过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看在她娘是个疯子的份上,容小女好好说说,以免有什么误会。” “朕又没说要杀你女儿,你慌的跟个妇人一样。”皇上冲相大英摆摆手:“你且远远的站着听,事情还没个着落呢,你别裹乱。” 相大英只好远远的站住。 郭铴握着拳,胖脸憋的通红。 蓝褪倒是风轻云淡的。 “褪儿,说起来我是你舅舅,你算是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说吧。”皇帝歪靠在宝座上。 还未等蓝褪说话,郭铴便跳了出来,跳的太急,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父皇,我……”他不敢说他谋害相遂宁:“我……我看这小娘们……”他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看这小姑娘长的还算好看……” 这个缺心眼的儿子。 合妃暗暗叹气。 他可是堂堂宣国二皇子,怎么当众夸赞相大英的女儿?相大英是什么人品?虽是朝廷的二品官,到底是个文官,又是个闲职,领着俸禄,陪着皇帝玩耍罢了,说到底就像皇帝养的一只猴儿,取乐用的,他女儿能有什么出息?她合妃这样努力上进的人怎么生出来这么没眼界的儿子? 合妃当即踢了郭铴的腿弯儿,郭铴跪了下去。 皇上眯了眯眼,合妃赶紧退了回去。 皇上眼睛细长,眯眼的时候,眼神阴沉,竟像一只夜里不睡觉的老猫,警惕又专注。 郭铴甚是害怕,他左想右想,跪在那儿又想了个开头:“都说寂光寺的香火灵验,最近父皇常做噩梦,梦到前朝旧部又杀进宫来了,常常睡不好,孩儿心里替父皇急,想去寂光寺烧香为父亲保平安。不料遇见这相二姑娘,她……她见儿子有几分姿色……” “嗯?”皇帝皱眉,郭铴有姿色?他养这个儿子养到十几岁怎么没发现? 郭铴吸了吸鼻子:“相二姑娘见孩儿穿戴富贵,便……打孩儿的主意,刻意拦路,试图……勾引孩子。” 相大英听此话,脸都红到耳朵上。若说相果心盯上哪家姑娘,拦路调戏,他信,说相遂宁拦路勾引郭铴,不是吧? 相家书香门第,礼义廉耻还是知道些的,祖宗几代,这样的事闻所未闻啊。 郭铴又道:“见孩儿死活不从,相二姑娘又叫了帮手,就是禁卫军蓝褪,他们一伙打劫孩儿,抢了我的玉佩,还要抢我的钱袋,孩儿情急之下才用随身携带的短刀伤了蓝褪,不是有意的,孩儿是怕他们抢了东西,还想要孩子的命。” 郭铴跟了相嫣之后,有了长足进步。 至少撒谎的本事见长。 颠倒黑白,说的像真的一样。 皇帝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只是看着蓝褪。 蓝褪跪下:“臣去时,正好看到二皇子在……在……试图霸凌相二姑娘。皇上让臣做禁卫军一日,臣便要护卫青城的安宁,这等事发生在臣的眼皮底下,臣不能不管。” 皇帝点了点头。 郭公主也满意的点了点头,郭铴的品性,宫里谁人不知。皇帝问话,怕也是走个过场。 合妃不愿意了,可蓝褪说的冠冕堂皇,像是公事公办,又有郭公主撑腰,她也不敢拿蓝褪怎么样,只好指着相遂宁道:“你小小的年纪,竟如此狐媚,还想霸占我们二皇子不成?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配吗?” “我不配。”相遂宁面对指责,一脸从容:“望合妃娘娘原谅。” 合妃刺挠的很,心中有火,又撒不出来,相遂宁一副大家闺秀老实本分的模样,倒让她不好下嘴。 皇上坐在宝座上笑起来。 众人纳闷却又不敢多言。 常公公捧了一盏茶上去,皇上喝了,才止住笑。 养心殿很静,沙漏细小的声音沿着青石缝传了过来。 “孩子们的事,我心里已知晓了。”皇帝扶着宝座一侧的龙头站起来:“二皇子有了年纪,宫里怕是圈不住了,等过阵子,朕便给你开个府,让你成婚搬出去过。” 郭铴不明所以,可一想到成婚,马上喜滋滋的跪了下去:“谢父皇。” 合妃皱眉。开府一般都是封王,皇帝不提封王,只说开府,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倒像是一脚把郭铴给踢的远远的,难道是嫌郭铴烦? 皇上又说:“蓝侍卫尽了本分,恪尽职守,值得赞赏,那块橙色的玉佩已经裂了,朕再赏你一块新的,另外,今日起,允你御前带刀。” 皇上赏什么东西都不重要,长信侯府也不缺,御前带刀一条,才是极大的荣耀,整个宣国,都知道一条规矩,就是进皇城,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带刀带剑的,也自己卸下来,除了御前侍卫,能带刀到皇上面前的,闻所未闻。蓝褪,算是头一份儿。 郭公主当即叩头谢恩,皇上如此厚爱,算是体恤了蓝褪所受之伤,也算安慰,也是为蓝褪正了名。 只剩下相遂宁了。 若皇帝把罪名都推到她身上,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罪责,随便给她安个名头,也够平息事端的了,皇帝显然没有,而是笑眯眯搓着手腕上的一串黄珠子:“相爱卿的女儿受了惊吓了,想要点什么补偿?” 相大英惶恐。 相遂宁端端正正的跪着道:“臣女及举家所有,皆皇上龙恩,皇上圣明,百姓之福,臣女谢恩。” “妖艳,狐媚。”合妃心里呸了一口,这种欲拒还迎的手段,她见的太多了,想要什么补偿就说,拍那么长的马屁,还不是想捞点什么赏赐。 皇帝问相遂宁:“你果真什么都不求?” “只求我父亲不要害怕,以为我又惹了什么乱子。” 皇帝笑的前仰后合,他听惯了台面上的话,这样的真心话,真是稀罕的很。 相大英尴尬。 皇帝亲自交待他:“你这二姑娘很懂事,你不要委屈了她,回府以后,好生待着。” “是,是。”相大英点头。 踏足皇宫,又被郭铴攀咬,能全身而退,已经是不容易。别的什么东西,相遂宁真没想过。 皇帝倒也不吝啬,赏了相遂宁长州的锦缎两匹,又赏了赤金镶粉碧玺簪子一支。金手钏儿一对,小银锭子两个。 常公公亲送相遂宁出宫。 相大英一个劲儿的感谢他:“常公公,托您的福哎。我们平安无事。” “是皇上圣明,谁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心里有数着哪。”常公公拱手道:“还是相大人在皇上跟前得脸,皇上总归偏着相大人的,又怎么会让二姑娘受委屈?这赏赐的东西,便是喜欢二姑娘的意思,二姑娘,你以后前途无量了。” “谢公公。”相遂宁挑了一个银锭送给常公公。宫中太监收礼,是常有的事。 不料常公公脸一红,把银锭又还了回去:“二姑娘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咱们是什么关系?我收谁的银子也不能收二姑娘的银子啊。” 相遂宁只好把银子又收了回去。 “锦缎两匹不好拿,一会儿我让小太监送你们府上去。你们且回吧,天不早了。”常公公站在宫门口拱手送人。 第七十八章 草莓 相遂宁跟相大英坐着马车回去。 小银锭跟金簪子用一个精致的木盒装着,就放在相遂宁身旁,相大英拿起银锭子咬了咬,又拿金簪子在相遂宁鬓边比比:“皇上赏赐的,果然都是好东西,可惜你妹妹不在,不然这样的金簪子,正配她。” 什么都想着相嫣。 这个偏心的爹。 为了方便,相遂宁把那两千两的银票也放了进去,当然,这一切,相大英并不知情。 马车行到青城东大街,远远看到府尹大人的仪仗就在茶楼那停着,相大英让小厮停了马车,下去找府尹大人叙旧,交待相遂宁在马车里坐着等。 相遂宁掀着车帘看看,外头有卖糖人的小贩,还有扯着线放风筝的孩童。一位大娘提着一个竹篮,里头装的是红通通的小萝卜,竹篮下露了一个洞,大娘走几步,小萝卜就要掉出来一个,一个小乞丐追在大娘竹篮后面,一边走一边捡一边咬着吃,小萝卜脆生生的,小乞丐咬的时候,那一口白牙,那脆爽的口感,相遂宁都能听到。 “嘿,美人你好兴致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隔着车帘凑上相遂宁的脸。 是郭铴。 这个阴魂不散的郭铴。 谁也料不到他竟然骑着马追了上来。 相遂宁放下车帘没理他。 郭铴坐在相府的车架上,他的几个随从把马车团团围住。 “你想干什么?”相遂宁问。 郭铴打开皇帝赏赐的木盒,拿起银锭搓了搓,又拿起金簪子搓了搓:“你进宫一趟,得的东西不少啊,多进宫几次,你嫁妆都够了。” “二皇子若没有别的事,我要回了。” “寂光寺的事,你最好咽进肚子里,若有一点儿风声传出来,我便……”郭铴从靴子里摸出短刀架在相遂宁脖子上,做出杀人的架势。 “二皇子若要杀我,便请快些,一会儿我爹就要回来了。”相遂宁催促他。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你个小姑娘敢挑衅我?” “这里人多,二皇子杀了我,一定威名远扬,就天桥那说书的,都能把二皇子手刃我的事讲上两天两夜,二皇子可以动手了。” 郭铴怂了。 他爹赏了蓝褪,又赏了相遂宁,就是变相承认这事是郭铴的错了,虽没有明说,算是给他这个二皇子留了面子,可如果他还要无事生非,那就是不识抬举。 他本来也不想要相遂宁的命。只是吓唬她:“如果我非要杀你,你怕不怕?” “我会拼死相搏。” “果然是个爱讲实话的蠢姑娘。”郭铴哈哈笑起来:“不过你这倔强的样子甚是欠揍啊,等什么时候本皇子不忙了,再好好的跟你算帐。” 郭铴领着随从离去。 一直走到一家叫“日恒昌”的钱庄,郭铴从袖里摸出银票来让随从去兑,果然兑了两千两出来,郭铴带着银子跟随从去了酒楼大吃大喝一顿,又去天桥叫了两个舞姬专门跳舞给他们看,还叫了一个说书先生,听他讲了两个故事,喝酒喝的吐了出来,嘴里还嘟囔着:“相二姑娘那个傻子,看那俩小银锭看的紧,我从木盒里拿了银票她都不知道,这样也好,她丢了银票,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呢,也治治她那倔强的脾气。” 相遂宁默默的打开木盒数一数,银锭在,金簪子在,银票没了。 她不是没看见郭铴拿银票,那烫手的银票被他拿去也好,反正来路不明,所以郭铴把银票塞进衣袖时,她只当眼瞎。 相大英会了府尹大人,回来时正看到相遂宁在那数皇上赏的东西,便道:“那一点儿东西还能飞了不成,都数了几遍了。” 因为进宫事大,相老夫人站在大门口迎着。 相大英先下车,双手一拱准备给相老夫人行礼:“让母亲担心了——” 相老夫人给他扒拉到一旁去了:“我没担心你,我记挂二姑娘。” 相遂宁抱着木盒下了马车,相老夫人亲亲热热的拉着她的手回府里去。 汤小娘跟在后头,眼睛就没离过那精致的盒子,一边打着团扇往内堂去,一面问相大英:“老爷进宫到底是为了何事?看老爷神情不像有事的样子,皇上那里有什么话说?那个木盒甚是眼生,是宫里得来的?” 汤小娘啰嗦的很。相老夫人觉得她比窗沿下的鹦鹉还话多,便打断她:“来回一趟,路上该累了,先让二姑娘歇歇才是。” 喝了一盏茶,又吃了半碟儿点心,相遂宁觉得饱多了。 相大英已经把宫里的事大概的说了一遍,又打开那木盒,取出银锭跟簪子让大伙瞧。 东西倒不十分金贵,皇上赏的,是心意,心意难得。 略坐坐,宫中的小太监八喜又送了那两匹长州的锦缎来。 锦缎绣着碎花,银线交织,金线缠绕,一匹粉红色,一匹天青色,这厚度,这个时节做衣裳最好了。青城如今,还没有这样新的布样,到底是宫里的,花样子也新鲜,长州的锦缎,又是宣国一等一的好,青城的贵女们挤破头也难得这样一块料子,何况是两匹之数呢。 相府有很久没得皇上的赏了。 还是这样细致的赏赐。 虽相大英平时不待见相遂宁,此刻也觉得没白生这个二姑娘。 汤小娘嘴上说着“皇上隆恩,二姑娘的福气”。脸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相嫣就不同了,相嫣表现的更明显一些,她坐在锦凳上,眼泪汪汪的抽泣,抽泣一下,胸口一提,抽泣一下,拧一下鼻涕,直到手帕都湿了,她才扭过头去置气道:“爹带二姑娘进宫,偏不带我,肯定是爹在皇上面前说了二姑娘的好话,皇上又不认识二姑娘,凭什么赏她这么些东西?论长相,二姑娘远在我之下。” 相老夫人对此话甚表反感:“三姑娘,这天底下哪能事事论长相?便是论长相,二姑娘也长开了,并不输你多少。” “爹,你偏心,我什么也没有。”相嫣哭:“肯定因为我是庶出,所以爹才偏心二姑娘。” 相嫣提及“庶出”的事,又勾起了汤小娘的伤心事,她也坐着抹起了眼泪,母女俩你哭一声我哭一声,此起彼伏,配合默契。 相大英被缠的没有办法:“不就是银锭嘛,嫣儿你手头上不是多的很?金簪子你若喜欢,改明儿让首饰铺子给你打几支,都是上好的款式,随便你挑就是了,哭什么呢?” 还是相老夫人见多识广,她琢磨了一会儿悠悠道:“既然是为二皇子跟小蓝大人的事把咱们二姑娘叫过去,皇上又没细问,便各自给了赏赐,显然是喜欢咱们二姑娘的,说起来宫里的皇子有好几位,便是跟咱们家姑娘年纪相当的,也有四五个,皇子们还没开府出去,你说皇上会不会是动了……心思?” 相大英点了点头。 “皇上动了给皇子娶亲的心思?要娶我们府上的姑娘?”汤小娘站了起来。 相老夫人瞥了她一眼,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犯不上这样激动,她就是不站起来,大伙也都知道,她生的相嫣天姿国色。 相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块手帕即将被她搓碎,心中百转千回,嘴上又不好说,想到皇上看中相遂宁,又想到郭铴也在场,她的心都要碎了。 白白让相遂宁捡了一个便宜,她相嫣还不能发火。 实在憋屈。 汤小娘回房时,相嫣还跟在她后面啜泣。 婢女春鱼捧了铜盆来,轻轻把铜盆放到木架上,又绞了毛巾要给她擦脸。相嫣蹭了两下毛巾便扔回铜盆里,毛巾荡起的水花落在汤小娘脸上,汤小娘的脸色便不大好。 相嫣用桔色绣白花的广袖揩揩眼泪,默默的喝了一口梨水,喝了梨水,又歪在软塌上长一声短一声的抽噎,梨花带雨,柔弱娇俏。 “你们下去吧。”汤小娘屏退了奴婢。 等身边没了别人,她关上两扇门坐在相嫣对面吃起了果子:“你慢慢哭,不着急。” “娘——”相嫣又揩揩泪:“大白天的,你关门做什么?” “你先说,为什么哭?” “我……” “难道就为了皇帝赏赐二姑娘那点东西?我们府上又不缺,听说青城新开了一家珍宝阁,那里什么时新的款式都有,我们去挑就是了。不值得哭。” “可是……” “你不会在打皇子们的主意吧?”汤小娘紧盯着相嫣。 相嫣脸一红,嘴还硬:“我哪有。” “不过,你打皇子的主意甚好,你有这样的心思,娘很欣慰,娘后半生的幸福啊,就指望你了,你那个弟弟,一则不是娘亲生的,八成也养不熟,再则天天没个定性,书也未必肯好生念,以后能不能有个前程还未可知,嫣儿,你一定要争气啊。” “可是娘……皇上好像喜欢二姑娘。” “皇上喜欢她有什么要紧,又不是皇上选妃,能笼络住皇子才最重要。这一点儿,你得娘的真传,比二姑娘那个呆葫芦强多了,你没瞧见,那点小银锭子就让她开心的不得了了。” 相嫣跟汤小娘说了半夜的话,心情才渐渐平复了,次日换了件大红色广袖衫齐胸的襦裙往小花园去摘草莓,恰巧相遂宁也在那儿。 草莓红艳艳的,是府中婆子种下的,如今果子才熟,正是采摘的时候。 看见相遂宁,相嫣觉得摘草莓也不好玩了。 匆匆摘完了草莓,便提着竹篮走了。 相遂宁满满的摘了一篮子草莓,这草莓品种优良,甜丝丝的,果肉又细腻,横竖在府里又闲着,不如摘些草莓打发时光。 一会儿给相老夫人送一点儿,让她也尝尝。 行到花园角门处,平坦的石板路伸出来一条腿,粉色襦裙,是相嫣。 相遂宁轻轻一跳,跃了过去。 相嫣不止一次这样害她,她都习惯了。 花园角门出来,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下悬着图案各不相同的锦帘,冬天挡风雪,夏天挡日光,锦帘下垂挂着小铃铛,微风一起,小铃铛便发出脆响。 平时从这走廊经过,甚觉惬意。 今日因为有相嫣,所以稍稍不那么惬意。 相嫣坐在走廊一头的木凳上,显然是等相遂宁。 相遂宁交待明珠先提着草莓给相老夫人送去,自己挨着相嫣坐下。 两个不那么和谐的人坐在一处,就不必假惺惺了,针尖对麦芒,立时开始战斗。 相嫣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圆滚滚的草莓,手指一用力,便把草莓碾碎了,鲜红的汁液洒的她满手都是,显然,她是故意给相遂宁看的:“犯我者,如同这草莓。” 相遂宁默默地把手中草莓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草莓四分五裂,汁液飞溅。 静默。 相嫣翻翻白眼:“你不会是看上二皇子了吧?从宫里回来,我看你都美滋滋的。” “我还没告发你让二皇子谋害于我,你竟诬陷我看上二皇子?” “你胡说。”相嫣站了起来:“我何时让二皇子谋害你了?” “你不必害怕。”相遂宁望着走廊上的锦帘:“你有没有谋害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我想告发你,在宫里就告发你了。” “那你为什么没告发?” “看,还说你没谋害我。”相遂宁呵呵一笑:“下次你谋害我的时候,麻烦找个机灵点的人,二皇子,不行的,你看,二皇子被人一脚踢在胸口,有些人不知道多担心呢。” “你担心二皇子?你凭什么担心二皇子?”相嫣胸口“呼哧呼哧”的起伏。 这个相嫣,这理解能力,堪忧。 一提到郭铴,她就紧张的不行了。 相遂宁有意吓她一吓:“虽然我对那郭铴没什么好感,不过如果皇上要真看的上我,以后来个指婚什么的,我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啊你说是吧。” 相嫣脸蜡白:“你……你……别做梦了,二皇子会看上你?” “为什么不呢,好歹我也是个女的。”相遂宁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这世间万物,变幻莫测,二皇子的心思,谁知道呢,万一郭铴他死活要追求我,我也可能会考虑考虑。” “你——”相嫣一面哭一面小跑着去了。 第七十九章 衙役问话 从小到大,相嫣一哭,准有人倒霉。 比如相嫣六岁那年,她去踏春,恰遇卖风筝的小贩在兜卖风筝,不巧的是,风筝只剩下一个,又是别的小姑娘先瞧上的,相嫣想要,又不明说,只是眼泪巴巴的望着那小姑娘,小姑娘拿着风筝欲走,她又眼泪巴巴的跟在人家身后,眼泪就像七八月的雨一样,一颗一颗,饱满圆润,衫子都哭湿了。 围观的人只当是拿风筝的女孩欺负了相嫣,纷纷指点。 结果,那小姑娘顶不住众人异样的目光,匆匆把风筝塞进相嫣怀中跑脱了。 陌生人面前尚有便宜占。 何况在府中。 那一年端午节,府上的婆子准备了几十个香包,有牡丹花状的,有小鹿状的,有兔子状的,也有心形的,五颜六色的香包图个吉利,祛除邪气病气,相嫣也已经挑好了香包佩戴上了,不料看到相老夫人亲手给相遂宁做的香包,不过是简单的样式,一个小圆球的形状,便哭哭啼啼的去找相大英。 相大英命令相遂宁把香包取下来给相嫣戴。相嫣得了那小圆球香包,玩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扔了。 如今相遂宁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胆小的孩童了,相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别人被拿捏,相遂宁就不答应。 这不,相嫣还是打那支金簪子的主意,一则皇上亲赏的极为荣耀。二则金簪子镂空雕花工艺繁琐,那花蕊处的金丝,竟比头发丝还细。珍宝阁怕也没这手艺。 相大英自然亲自为相嫣戴上,婢女春鱼喜滋滋的捧了铜镜来给相嫣照。 皮肤白皙,又涂了上好的脂粉,更显的娇嫩,长眉入鬓,樱桃色的口脂浅浅的涂了嘴唇,那支金簪插入耳后,真是美极了。 相遂宁也觉得相嫣美。 管你美不美,簪子是我的。 相遂宁伸手给簪子拔了下来,一气呵成,丝毫不怜香惜玉,手上带起一阵风,差点儿给相嫣扇倒。 相嫣眉头一皱,眼睛一垂就落泪了:“爹,你看二姑娘。” “不用看了,我还是老样子。”相遂宁冷冷的。 相嫣不理相遂宁,只跟相大英说话:“爹,不过是一支簪子罢了,二姑娘也跟我抢。” 明明是相遂宁的东西。 相大英伸手:“把簪子交出来。” 相遂宁把手背到身后。 相大英亲自夺了簪子去给相嫣戴上,他知道相遂宁不悦,扔出五两银子来:“皇上不是还赏你长州的锦缎了吗?你拿着锦缎去流云坊,让她们给你裁剪两身衣裳不是一样的?嫣儿是你妹妹,你让着她些,也是你做姐姐的气度,好东西别一个人占了。” 五两银子在八仙桌上打滚,滴溜溜的转圈。 相嫣也转了一个圈,喜得相大英拍手:“嫣儿愈发好看了。” 相遂宁拿了五两银子,让明珠抱着天青色的锦缎往流云坊去。 青城的人已脱了棉衫子,外褂也脱去了,身上的衣裳更单薄了。 相遂宁没有坐马车,只是沿着永安河慢慢的踱步。永安河两岸的栏杆摸上去润润的,透着一点点凉。不过走着走着,汗就冒出来了。 明珠抱着锦缎跟在相遂宁身后,她举起衣袖蹭蹭脸上的汗珠,她以为相遂宁为了五两银子就放弃了金簪子失了气节,白白的被相嫣欺负,心中有些郁郁:“三姑娘抢了二姑娘你的金簪子,二姑娘怎么也不作声?” “我作声了呀,不过好像也没起什么作用。” 明珠咽了口唾沫,似乎自家二姑娘也不很伤心?她又不甘心:“可是二姑娘——” “明珠,你要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就像我在寂光寺遇刺,不但平安度过,还得了皇上的赏赐。” 寂光寺的事,明珠是知道的,可前面那一句,她听的不大懂:“二姑娘,什么马什么熟?反正马熟不熟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三姑娘抢了你的簪子,二姑娘还是警惕着三姑娘吧,刚才出府的时候,我瞧着三姑娘也出门了,不知要去哪里呢。” 相嫣是戴着金簪子出门的,那金簪子的柄上,刻着“内造”两个字,“内造”二字意义重大,意思是宫制,是宫中的能工巧匠专门为宫里人打造的首饰。 汤小娘眼见相遂宁出了门,便叫相嫣偷偷的跟上去:“你不是说她不老实?这会子她又出去了,你且看看,她是不是又偷偷的会什么人。” 相嫣恨不得扎一双翅膀飞着出去。 发髻繁杂,衣裳精致,那金簪子让她的脸抬的高高的,走路也如腾云驾雾一般,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相遂宁在日恒昌的钱庄停了下来。 相嫣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糖人,见相遂宁看她,赶紧把糖人挡在脸前,怎么可能挡的住? “你跟踪我?” “我哪有。”相嫣放下手中的糖人:“我……我也是路过的。” “你要去哪里?” “我真的不是跟踪你。”相嫣倚着日恒昌钱庄门口的木招牌松了松筋骨:“青城这么热闹,牛肉包子我还没吃呢,炸撒子我还没尝呢,还有珍宝阁,据说珍宝阁老板得了一块夜里会发光的玉呢,那是什么稀罕玩意,一会儿吃饱了我得去看一看呢。” “那我们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相遂宁带着明珠从日恒昌门口走过,拐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往流云坊的方向去了。 相嫣扶了扶簪子,把手中的糖人塞进婢女春鱼的手里,又给春鱼使使眼色,让她去看看相遂宁走远了没有。 春鱼猫着腰跟上去,直到看见相遂宁进了流云坊的铺子,才回来给她报信儿:“三姑娘,二姑娘去流云坊做衣裳了,咱们要不要跟过去。” “跟着她做什么,怪闷的。” “可是小娘说……让三姑娘跟着二姑娘。” “你听我娘的还是听我的?” “听三姑娘的。” “这不就行了。”相嫣整了整衣衫:“让二姑娘知道我跟踪了她,我娘问起来,我也好交待的,现在好了,我们可以雇马车了。” “三姑娘要去哪里?” “去天桥啊。”相嫣上了春鱼叫来的马车,给了车夫好几枚铜钱:“快一点儿,我等不及要去天桥看热闹了,听说这几天有个扶姜国来的耍蛇人,他手里的蛇有碗口那么粗呢,盘在脖子里,一圈又一圈,哎呀,想想都兴奋。” 车夫背对着相嫣赶车,因相嫣给的车钱多,他的话也多一些:“谁说不是呢,那扶姜国的耍蛇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那蛇黑花白纹,口中信子有一尺长呢,不过都是些爷们儿才敢看,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敢去看的不多,就是公子哥儿们,有时候也吓一跳呢。” “也有公子哥儿去看?” “那可是呢,据说宫里头的也跑出来看呢。” 宫里头的。 相嫣的脸羞红了。 车夫又在那儿说着赶车的见闻,天桥边的情形,什么胭脂国的大黑狗晚上能把月亮吃了,南部一个从落城来的男人把女人装箱子里,再拿刀把箱子劈四块,那女子竟然安然无恙,如此种种,他讲的离奇,相嫣却听得心不在嫣:“你好好赶车,快些到天桥就是了。” 流云坊还是老样子,绣娘还是日复一日的忙活着。 因童四月外出踏青了,并不在铺子里,所以相遂宁量了身,付了定银,只跟童四月的娘苏氏简单的交流了几句便欲走。 苏氏认得这时新的料子是宫里的东西,亲自送相遂宁出了门口:“我们四月今儿不在,相二姑娘不多坐一会儿了?” “不了,多谢您。” “横竖离的不远,天渐渐热起来,流云坊又做了许多夏衫,还有一批首饰,也是新制,等相二姑娘有空的时候,就来挑挑吧。” “好。” “等这锦缎裁的衣裳做好了,我让人亲自送到姑娘府上去。” “多谢您。” “剩余的锦缎,二姑娘若信的过我们,寄放在我们流云坊也行,我让下人送回二姑娘府上也行。” “那就寄在这儿吧。”相遂宁十分规矩的给苏氏福了一福,便带了明珠去了。 苏氏倚在流云坊门口,望着相遂宁的背影,许久不曾眨眼。 她家老爷童征,大小也是个六品,虽官小,到底兢兢业业,朝廷中的事,一刻也不敢耽搁,如此熬了这么些年,得到皇帝的赏赐也是屈指可数,说起来童征年岁不大,白头发都愁出来了,皇帝不好伺候啊。 相遂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是稚气未脱的样子,竟得了皇帝这样的赏,一则让人羡慕。二则,这位相二姑娘好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那些年相府做衣裳,打首饰,什么时候有她的份儿?年前去相府量身做衣裳,汤小娘还没把这小姑娘当回事呢,这么短的时间,她似乎变了,连皇上都青目于她了吗? “二姑娘这么快就要回去吗?”明珠给相遂宁打着团扇,团扇上绣着一朵粉色的山茶花,花瓣是粉的,花蕊是米白的,加上绣娘手艺好,山茶花竟像开在团扇上一样。 “天色尚早,转转吧。” 相遂宁悠闲的在青城大街小巷里穿行。 打烧饼的老汉揩揩脖子里的汗,风箱里的火苗更旺了,那火舌子舔着炉底,洁白的烧饼慢慢变的金黄,空气里烤芝麻的香气逐渐浓郁,一个烧饼便打好了。 一个老婆婆坐在台阶上,台阶下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盒子里垫着稻草,三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卧在里头,睁着懵懂的眼睛看青城的行人,小猫的毛色很干净,叫声也好听。 一家新开的肠粉铺子围满了人,几个舞狮人顶着金黄色的狮子踩在板凳上,一上一下,一高一低,随着他们高高低低的动作,人群里爆发出掌声跟口哨声,门口支起的锅子翻着热浪,紫菜蛋花汤好了。掌柜的拿着木刮板,打开一口蒸锅的盖子,用木刮板轻轻一刮,一盒白生生的肠粉就做好了,淋上些辣椒油,添些别的小料,香喷喷的肠粉就成了。 “里边请,新开张吃一送一咧。吃肠粉送紫菜蛋花汤咧。”小二甩着白毛巾迎客。 相遂宁吃了一盘肠粉,又去买了一块马蹄糕,怎么都吃不下了,只觉得渴。 去茶楼坐坐。 特意找了一间临街的茶楼,二楼雅间,推开窗子,正好看到熙熙攘攘的大街,前面不远处,是一处佛塔,再过来,便是流云坊,对面,是日恒昌钱庄。 毕竟脚力不大,走来走去,吃饱了肚子,却并未走多远,不过是绕着这巷子转了几个圈儿。 茶楼很雅致,也很干净,这个时候喝茶的人不多,所以叫了一壶茉莉花,可以慢慢喝着观风景。 约喝了半壶茶,身上的汗也下去了,相遂宁让明珠去付茶钱,却看到两个身着黑色镶红边短袍的人到日恒昌问话,二人皆配有刀,穿着黑色的靴子,戴着黑色的高帽。 看装扮,像是衙役。 日恒昌的掌柜亲自迎了出来,衙役不肯进去喝茶,三个人就在日恒昌钱庄门口说话。 “昨儿已经盘过一回了,今儿再来问问,最近可有人来取两千两银子?或者一千两的?横竖拿的银票是一千两一张。” 这么大的数目,日恒昌的帐记得当然清楚。 “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来取的,说是取两千两,除了他们,再无别人了。我看那人像是个下人,不像有钱的主子,所以还跟出来看了看,他们主子胖,臃肿些,走路一摇一摆的,像水鸭子。” “像水鸭子一样的人我们可哪里找去?”衙役细问他:“你再好好想想,那人有什么特征,有没有什么办法找着他?” “特征?”掌柜的摇摇头:“我跟出来看时,他们已经走了,我只看到背影,并不曾看到人长什么样儿。我跟他们非亲非故的,找他们,怕是难,也并不知道他们住哪里。” “你仔细着些,等有信儿了告诉我们吧。”衙役要走,不料被掌柜的叫住:“两位差爷,你们想找他,那也容易呀。” 第八十章 丢了 “怎么说?” “不敢隐瞒官爷,之前那位兑两千两银子的公子,他们还有几百两银子在我们钱庄呢。” “不是说兑了两千两吗?” “当时是两张银票,合计两千两,不过他那些随从兑了银子后,又嫌银子太多了,一时拿着不顺手,于是便丢了八百两在我们柜上,只说用完了来取。” 头一回听说丢银子的。 八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且那帮人跟日恒昌平素并未交往,胆敢把八百两银子丢在此处,可不是一般的魄力。 “他们不怕这银子没了?怎么就敢放在你们钱庄?”衙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每月不到五两银子的俸禄,这八百两银子于他们而言,冲击太大了。 掌柜的分析道:“敢随便把银子放在我们钱庄里,一定是看中了我们钱庄的声誉。我们日恒昌自打祖上起,也有好几十年的历史,我们一向恪尽职守,童叟无欺……” 衙役们翻白眼。 掌柜的又道:“这么随便把银子丢在我们钱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十分有钱,八百两于他们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二是他们有极大的权势,我们这钱庄横竖是惹不起他们的,更不敢贪他们的银子。” “他们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取银子?” 掌柜的摇摇头:“只说用完了来取,先前还拿走了一千二百两呢,估计得用个几年吧。等一千二百两用完了,就会回来拿了。” 他们如果隔上几年再回来取那八百两。衙役难不成要等上好几年? 春花楼的老鸨报了官,说是有人趁机抢走了她的两千两银票,如今不知所踪了。 青城是宣国都城,这里不但有九门提督,还有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禁卫军,府衙大人的眼睛天天还睁的溜圆呢,城外四十里处,还驻扎着一支军队,专门护卫这青城。 莫说是两千两,就是二百两银子的案子,府衙大人都好几年没接过了。 有人敢抢两千两,而且是在府衙大人治下,就发生在青城,青天白日的,这不是打了府衙大人的脸吗? 那些官员平素又不老实,虽皇帝三令五申,不让喝花酒,不让睡妓子,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多少老狐狸偷偷摸摸的往春花楼里钻呢,这春花楼老鸨的嘴又极不结实,她银票被抢的事怕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那些老狐狸心里都等着看戏呢。如果他这府衙大人没把这案子结了,岂不是要让同僚看不起? 查。 于是派了衙役一条街一条街的走访,先是照着老鸨回忆的,贼人的背影找,可老鸨也没看清,甚至连衣裳都说不清,找来找去,毫无头绪。 又从银票上下手,果然查到日恒昌这里有了收获,可惜的是,虽然贼人还可能回来,但什么时候回来却是未知数。 愁人啊。 衙役小声跟日恒昌的掌柜交代着:“你好生在钱庄里守着,一旦有了那人的消息,一定想办法把他们控制住,控制住以后,派个人来衙门里报一声,我们很快就会到的。” 茶楼雅间的门“吱”一声开了。 “就中间这屋子,甚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郭铴,郭铴一脚踢开了雅间的门:“我就看中这间了,就要坐在这里喝茶,去,把红茶端上来一壶,再给我弄点精致的点心,银子少不了你们的。” “可是这位公子,雅间有人了。”小二面带难色跟在后头,想阻拦,他哪里拦的了郭铴。 郭铴跟相嫣在天桥汇合之后,吃了些小食,又看了会儿歌舞,还有一些杂技,喷火,加上天热,就燥的很。 这里的茶很好,坐着马车,从天桥过来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郭铴显然看到了相遂宁。 他冲进屋里来,是失礼的。 明珠赶紧伸胳膊拦在相遂宁前头,试图挡着相遂宁的脸,不给郭铴看。 郭铴嘿嘿一笑:“有什么可挡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相遂宁不理他,只是望向门口。 门口影影绰绰立着一位美人,虽背对着雅间,可那姿态骗不了人,那金簪子,还是相遂宁的。 是相嫣。 她果然跟郭铴在一起。 郭铴踹开门的瞬间,相嫣已经看到了相遂宁,她不好进来,只在外头等着。 郭铴提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噜噜”喝了几口:“真是哪都能遇见你啊,怎么,你在跟踪我们吗?” 相遂宁还是没理他,只是扭头看窗外的风景。 远处的舞狮估计是散了,人流朝这边涌过来,像潮水似的,黑乎乎的,舞狮的鼓点停了,外头安静多了。 “相二姑娘银子银子不少啊,这里的茉莉花半两银子一壶吧?”郭铴从袖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在相遂宁面前晃了晃。 相遂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郭铴收起那十两银子小声道:“这次不凑巧,不如改天一起喝茶啊。” “我已经喝过了。”相遂宁淡淡的望着窗外。 衙役还没走,跟掌柜的不知又叮嘱些什么,说的掌柜直拱手。 郭铴把头探出窗外,他的声音本来就粗,如今笑起来,跟半夜的老乌鸦似的嘎嘎响:“天色不错,美人在侧,唉,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噪音当头。 衙役抬头,日恒昌的掌柜抬头。 抬头的瞬间,日恒昌掌柜眯起了眼睛,茶楼上那位公子,有点熟悉啊。 相嫣在门口等的有些急了,让小厮们进来催促。 郭铴大笑着出门去,跟相嫣坐进一楼的雅间。 相嫣本来欲走,相遂宁在茶楼里,她有些不自在。 郭铴安慰她:“这茶楼的茶水好,你不是也渴了?我们用些茶,再吃些点心,对面就是日恒昌钱庄了,我让人去取八百两银子来,供我们以后消遣。等取了银子我们再走不迟。” 相嫣听他的。 郭铴让随从往日恒昌去取银子,随从刚进日恒昌,便被按下了。 虽然掌柜的没有第一眼认出郭铴,但他的随从,那日兑换银票的人,掌柜的是认得的。 衙役把刀架到那随从的脖子上,随从还蹦跶了一番,说他们主子是二皇子,诬陷二皇子抢银票,别说衙役,就是府衙大人都不想干了吧? 衙役只当他吹牛,按在地上一顿揍,揍过瘾了随从也老实了,青着眼睛指着茶楼,把郭铴给卖了。 郭铴的一壶红茶还没喝完,随从就回来了。 郭铴见他空手,还骂道:“让你取个银子怎么用那么久?八百两银子呢?” “没了。” “没了?日恒昌的掌柜贪了我们的银子?等我找人把他的招牌取下来剁碎呢。” “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有人贪我们的银子,还愣着做什么,操家伙,去砸啊。”郭铴首先拔出了袖中短刀。 十来个衙役围在门口,井然有序。 这会儿功夫,不知哪里调拨的衙役,竟来的这般快。 “你就是贼头子了。”一个衙役拿着绳子上前:“抢了人家的银票,还在这儿好吃好喝的,还有姑娘陪着,真是逍遥的很哪,快点的,跟我们回衙门里去,乖乖的,也省得我们动手。” “什么抢银票?”郭铴心里一咯噔,难道楼上的相遂宁报了官了?刚才故意试探她,她一副风高云淡的模样,似乎并没发现银票不见啊? 难道她是装的?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逮我?说出来把你们府衙大人都吓半死。就是抢了两千两银票又怎么了?怎么了?这宣国的银子还不都是我们家的?”郭铴扛着胸脯,把一碗红茶泼在衙役脸上。 红茶飞溅,几个衙役退了退。 郭铴只当众人怕他:“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你谁啊?” “我乃尊贵的皇帝之子,二皇子郭铴,我母妃乃是合妃娘娘,让我看看谁敢动我一下。” 衙役们当他吹牛,以前抓犯人时,犯人也会挣扎,有时为了逃脱,也编造出离奇的身世诓骗衙役,能骗的过去,或许能逃过一场牢狱之灾。 显然这次衙役人多,不怂:“管你是谁的儿子,天子犯法与民同罪,捆起来,跟我们走一趟。” “咳咳咳……”一个老头的咳嗽声响起来。 几个衙役赶紧让出一条道儿。 “你们找错人了吧,我记得贼人在东边雅间呢,这是西边,你们打扰人家喝茶,再吓着人家就不好了。” “可是老爷……我们好像……没抓错人……” 老爷,那这老头就是府衙大人了周升周老头了。 府衙大人丝毫不给手下反驳的机会:“你们说了算还是我说算?我说抓错了就是抓错了。走,去东边雅间抓人。“ 周老头袍子一撩往东边去,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跟着周老头去了。 郭铴大摇大摆的从雅间里走出去。 相嫣已经吓的脸煞白,她跟郭铴男女私会,且郭铴好像还官司缠身,如今二人被府衙大人撞了个正着,如果这府衙大人是个青天大老爷,当众把二人捆起来,那岂不是祖宗们都要臊的从坟包里爬出来?还好还好,这个周老头像是个糊涂的。 相嫣急忙低着头跑出茶楼去,郭铴也跟着去了。 周老头带着衙役去东边雅间晃了一圈,毫无收获,再回来时,西雅间已经是人去楼空,只剩下茶壶一个了。 衙役小声嘟囔:“真的是老爷看错了,刚才西雅间的人就是抢银票的贼人,错不了,日恒昌掌柜的亲自指认过的。兄弟们,出去追。” 衙役纷纷拔刀。 周老头跺脚:“追什么追,你们跑这么快,一追不就追上了?还让他们怎么逃?” “老爷……” “你们当老爷我糊涂?”周老头从脚下捡起一支金簪子在手里摩挲,那金簪子上的“内造”二字更是刺到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有汗下来了,又深觉刚才机灵,不然现在茶楼内外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呢,该如何收场。 衙役们显然还没明白过来。 周老爷带他们出了茶楼,走到僻静处,才点着衙役脑袋小声道:“好歹也是我麾下的衙役,怎么就没学我一点儿精明?要知道,在宣国假冒皇亲国戚,那可是死罪,抢两千两银子坐牢罪大,还是假冒皇亲国戚罪大?” “假冒皇亲国戚罪大。” “所以,谁会去假冒呢,几年前我在宫中,也远远见过二皇子,胖乎乎的,不甚机灵,倒跟雅间这少年有些相似之处。所以这少年便是二皇子,错不了。” “那位姑娘?” 周老头眯眼一笑,跟郭铴在一起的姑娘,当然是郭铴中意的人了,郭铴他们惹不起,郭铴看中的姑娘,他们一样惹不起啊。 “今儿捉贼人的事闹开了,若没有个交待,怕青城的人……” “我知道,你们怕青城的人冲老爷我吐唾沫,便是那帮同僚,也会觉得我在其位白拿俸禄,你们放心,他们吐他们的唾沫,淹不死我。只是对上头,我得有个交待喽。”周老头摸了摸袖中的金簪子,这金簪子便是证据。 相遂宁也没想到,喝一壶茶的功夫,竟看了这么一出好戏。 相嫣掉了金簪子,她本欲捡着,可周老头眼尖,捡了那簪子便藏于袖中,他行走于宫廷,这簪子是怎么一回事,他心知肚明,既然他藏了簪子,又放走了郭铴、相嫣二人,他想做什么,就很明显了。 相嫣把金簪子弄丢了,回府的路上发现的,回去找了一通,又偷偷跑回茶楼雅间寻觅,终没找回。 于是整个人魂不守舍,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夜里做梦,也是噩梦。春鱼捧了茶上去,这茶又刺激到了相嫣,她泼了茶打了春鱼的脸,闹的动静甚大,还惊醒了府里的人。 汤小娘披衣起来就絮絮叨叨的嫣儿,好端端的你又做什么,还让不让人睡。 “娘,我的金簪子丢了。” “那可是皇上赏的,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汤小娘也吃了一惊,这个败家女儿,那么一份荣耀给丢了,可又只能认栽:“丢了就丢了,改日再去珍宝阁打一支,睡吧。” 第八十一章 赐婚 早朝毕,众臣如潮水一般退散。 藏蓝色朝袍渐渐的消失于皇宫侧门。 府衙大人周老头一脸严肃留在养心殿跟皇帝叙话。 他这老头,平时没病也要喘三喘,一向是领了俸禄就跑的,多的活儿一分也不愿意干,想揪他尾巴都揪不住,跟个泥鳅一样的滑,这回却坚持要等皇帝忙完。 皇帝看完了折子,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 周老头一丝不苟的立于台阶下等着,还不走,有点烦。 “大事还是小事?”皇帝问。 “不大也不小。” 好吧,等于没说。 “什么事?” 周老头从袖里掏出一支金簪。那金簪子的花蕊做的可真细啊。 常公公捧了金簪放在皇帝的长案上。 这是皇帝赏赐给相遂宁的,不过前些天的事。 “你这是何意啊?”皇帝问:“你是府衙大人,你捡了簪子就找失主,给我干什么?” “皇上看看,可否认得这内造的金簪?” “内造的东西多了,朕也不能一一认全,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金簪罢了,周升,你将这簪子拿给朕看,是何意啊?” “前些天青城有宗案子,说是有人被抢了两千两的银票,前儿皇上还惦记破案了没有,这不,臣终于发现了端倪。” “什么端倪?” 周老头把日恒昌钱庄的事说了,又补充道:“那位被指认的姑娘,当日戴的正是这支金簪,我瞧这金簪有内造二字,怕有什么误会,所以并未追讨那姑娘,先来皇上这里问一问。当然了,那日姑娘的身边,还有一位公子陪着。” “哪位公子。” “是二皇子。” 皇帝瞥一眼那金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然是他的二儿子抢了人家的银票,又领了一位姑娘去吃喝玩耍了,这周升老狐狸,当时如果抓了二皇子等人,可怎么给皇上交待?拿着金簪子交给皇帝,一则这两千两的案子算是结了。二则,把这处置权交给皇上,等于把烫手的山芋扔皇上怀里了。 “我知道了。你回吧。” 周升一走,皇帝便召见了郭铴。 郭铴刚从校场射箭回来,一头的汗,袍子松脱,还敞着怀,露出胸脯来。 到了养心殿,郭铴乖乖的立在他母妃合妃娘娘身后。 合妃娘娘像只老母鸡,穿着玫红色镶金花锦袍,双手一合,将郭铴挡在身后。 “两千两银票的案子,是你干的?”皇上的声音从高高的长案之后传过来,毫无温度,冷冰冰的像一把冰锥。 合妃陪笑道:“皇上这样大声,再吓着咱们铴儿。依我看,咱们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便是铴儿一年分发的用度银子也有几千两,再加上皇上另赏的东西,哪里就愁银子用了?区区两千两罢了,铴儿怎么会看在眼里?铴儿是跟着皇上长大的,他什么品性难道皇上还不明白?” “他的品性做这事,真合适。”皇上倒是公正。 合妃又想替郭铴辩解,抬头看看默不作声的皇帝,她心中也甚是哆嗦,背着手把郭铴从身后扯出来,小声叮嘱他:“都是你招的。” 郭铴扑倒在地:“父皇……” “那两千两,是你拿的?” “我……我……是。”郭铴小声答道。 皇上眼神如炬,有什么事可以隐瞒的了他?料想着两千两银子不是什么大事,郭铴只恨相遂宁,没想到她装的什么事没有,一扭头就告发到皇帝这里来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个背后告黑状的,实在是可恶的很,心中气愤,嘴上便道:“没想到相家姑娘她这么……” “原来你真的跟相家姑娘交好,你倒是识货。”皇上笑了一声,拿起长案上的金簪握在手中,说话的态度比先前好了太多:“铴儿年纪不小了,既然有喜欢的姑娘,就大胆说出来,以后出宫会客,银子不够花,只管问你娘拿,抢银票这等丢脸面的事,以后不要做了。” “儿臣知道了。” “这金簪的主人,你喜欢她?你跟她曾私下约见?” 合妃先不愿意了:“皇上,铴儿见个宫女都脸红的。” 皇上斜瞄了合妃一眼,合妃闭嘴。 皇上盯着郭铴。 郭铴想到了相嫣,相嫣姿色出众,腰身细软,又是相府出来的姑娘,且她喜欢自己喜欢的无法自拔,每次见了他,都恨不得像藤条一样挂在他身上,每每没人的时候,郭铴还要小心他自己的安全,生怕被相嫣非礼了。 以前都是偷偷的,现下皇帝问了,似乎也并不生气,这是好事。郭铴想了想回道:“我是曾经跟她私下约见……这些事想来也瞒不住人的,若说喜欢,有一点点喜欢啊,也不是非常喜欢。” “臭小子,既然私下约见了,自然是看中人家相家姑娘了,放心,这事爹为你做主。” 皇上开了金口,以后不必再偷偷摸摸了,郭铴自然愿意。 离了养心殿,合妃阴着脸带着郭铴往合意院去。 路过承欢殿,一个洒扫的太监不小心拌倒了水桶,水桶里的水漫出来,湿了路,也湿了合妃的鞋底。 合妃使人揪了那小太监上前,让他拱着身子跪下,双手伸出摊在地上,合妃将脚踩在小太监手上,故意大力一些,小太监又疼又不敢出声,等合妃的脚收回去时,小太监的手已经破了皮,渗出血来。 承欢殿的大门开启,一位梳着双燕髻穿深红色绣如意金纹的宫妇走了出来,宫妇头上遍插珠翠,发髻正中那一颗明珠,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耳环叮当,领约嵌宝,那通身耀眼的华彩照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虽宫妇眼角有了皱纹,但体态丰腴,长眉深深,大红色的口脂衬的整个人愈发神采奕奕。 宫妇比合妃高出半个头,所以看合妃时,是居高临下的,合妃蹦跶一下,也未必能到这宫妇肩膀。 合妃见了宫妇,腿都软了,强装镇定,拿出主子的款儿道:“原来是梅姐姐。” “你可别恶心我了。”宫妇冷笑一声:“你也配叫我一声梅姐姐。” 合妃脸一红。 这里是承欢殿,住的是皇帝的正妻梅如华梅贵妃。 当年她合妃赵蕊,不过是梅贵妃身边的一个熬药奴婢,梅贵妃虽体丰,但生大阿哥落下了饥荒,有好几年都喝太医院开的方子补养,所以滋生了熬药奴婢这个职业。 合妃赵蕊在熬药之前,做的是洒扫,送衣,点炭火的琐碎活,当上熬药奴婢之后,每月工钱涨到二两半,又因她会伺候,熬的药又细,温度又合适,所以梅贵妃对她高看一眼,反正用着顺手,就多用两回。 以致后来,梅贵妃的养生药,安眠药,静心药,退烧药,跟皇上事后的补药,都是合妃赵蕊熬好了端上来,再倒进玉碗里扇凉了再呈到主子面前,也不知什么时候,赵蕊这奴婢就跟皇上眉来眼去勾搭上了,一个熬药的,竟熬着熬着熬出头了。 丢了药罐子,抱上皇帝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先是被皇上临幸,封了个小小的官女子,后来硬说是看在梅贵妃的面子上不能亏欠了她,生生封了常在,赵蕊这肚子又争气,还生了个带把儿的,加上皇上坐稳了江山,宣国安定,于是一高兴直接封了一个合妃给她当。 如今合妃位分虽在贵妃这下,可也差不了多少了。 想到自己的熬药奴婢竟爬上龙床,还生了个儿子,梅贵妃就气的仰倒。 如今倒好,这合妃都敢欺负承欢殿的奴才了。 这是又忘了她自己的出身了吧?一天不提醒她三回,她就记不住。 梅贵妃呵道:“奴才们有什么错,自有我这个主子担待,当年合妃你给我端洗脚水伺候我洗脚的时候,有一回水烫了,我也没这么羞辱你吧?怎么,这么快忘了自己做奴才时的样子了吗?奴才还打起奴才来了。” 合妃脸一白:“我是皇上亲封的合妃。” “呵。”梅贵妃冷笑:“合妃,好高的品级,都吓死我这个贵妃了。” 合妃脸一红,挺了挺胸脯。 “合妃,听说皇上要给你儿子找亲家了?是咱们宣国有名的没出息,骨头软,皇上的猴儿,大伙儿的笑柄,朝廷里闲领俸禄的相二品家的姑娘?跟你们郭铴真是般配的很啊。” “铴儿是皇上亲生,皇上是喜欢他才替他张罗的。” “是吗?以合妃的心气儿,铴儿找区区二品闲官家里的姑娘怎么行呢?据说那姑娘的母亲还疯疯癫癫,这在青城人尽皆知啊,那铴儿岂不是娶一个小疯子?哎哟,我说合妃,有空在这儿罚奴才,不如回你的合意院关上门吧,以后结个疯亲家,我要是你,都不好意思出来。” 这不是梅贵妃头一回挤兑合妃。 合妃刚上位时,梅贵妃三天两头找她麻烦,怼的是火花四溅。 可合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好不容易从泥坑里爬出来,自然不会让别人再轻易踩到她头上。 可从来没有一次,她如此的难堪,梅贵妃的话音刚落,她已经快步走远了。 郭铴是她的依靠,那些年做奴婢时的苦她还记忆犹新,所以一辈子不愿走回头路,扶持郭铴,是她的梦想。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郭铴长大了娶宰相家的女儿,首辅家的女儿,大将军家的女儿,或是哪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家的,侯爷家的女儿都可以。 万万没想到,郭铴竟看上了相家姑娘。 眼瞎到这份儿,真让人气恼。 相家在青城是什么名声? 当年皇帝病死,众人悼念先帝,先帝兄弟好几个,谁都没瞧上现在的皇帝郭正禅,还是相大英那个叛徒首先三呼万岁跪倒在地,亲迎了郭正禅坐上宝座。 亏他祖上还是个读书人,亏的先帝把他当挚友,跟他推心置腹,高高的官位给他,厚禄也给他,有名有钱,这边几乎跟先帝称兄道弟啊,一扭头就把先帝给卖了,先帝尸骨未寒,他就去抱了郭正禅的大腿。 真是有辱祖宗。 真是有辱读书人。 合妃这种从熬药奴婢爬上来的人也瞧不上他:“一个闲职,没一点儿权势,就是领着晌等死的,子孙后代连个爵位也没有,能蹦跶了几天?他天天缠着皇上,他的女儿就缠着你,铴儿,你真糊涂,他女儿有什么好?那大将军家的女儿不也闲着的?她那娘又是疯子,是不是疯子我也不知道,如果真是疯子,那我们岂不是娶了一个小疯子?到时候再生个小小疯子,一串儿没完了……我的亲娘……” 郭铴也是挠头:“我也没说一定娶她,我又没认真,是父皇认真了,看他的样子,还想给我赐婚呢。” 如果皇帝赐婚,那就完了,皇帝的话,驷马难追,抗旨不遵,那是死罪。 好好的,真是晴天霹雳啊。 相大英也有这感觉。 皇上闲来无事,叫相大英进了宫。 本来是说最近青城的人好像多了,似乎是人丁兴旺的迹象,说着说着就跑偏了。 皇帝说:“我儿子看上了你女儿。” 相大英听了十分激动,被皇子看上,那以后是要享受荣华富贵的啊。 皇帝又说:“我二儿子看上了你女儿。” 二儿子是郭铴,那个不正经的,全青城的女子都要躲着她走,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姻缘。 相大英苦着脸。 皇上瞧见了他的不乐意,推了推他胸口:“怎么,我二儿子看上你二女儿你不愿意?” 郭铴看上相遂宁?相大英没料到是这样的消息,他本以为郭铴识货,会先看上相嫣。 “我儿子若娶你女儿,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于她。”皇上望了望长案上的金簪:“回头让你那二女儿来宫里玩吧,我再看看,如果合适,我干脆就赐婚吧,许久不曾赐婚,都生疏了,正好练练。” 相大英木木的,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你不愿意?”皇上不满了:“怎么那么小气,你女儿嫁我儿子,开府出去难道亏待了她?便是你那儿子看上我的公主,我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皇上……”相大英咽了咽唾沫:“臣遵旨。” 第八十二章 被追 相大英回府时,相遂宁已经睡下了。 此事甚大,谁也别想睡。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被揪了起来,大家讨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那支金簪。 “你们可知,最近青城生了强盗,生生抢了人家二两千银票。”相大英苦哈哈的坐着。 汤小娘惊的瞌睡都跑了:“强盗?多少年青城都没强盗了,可抓住了?” “强盗是谁,府衙大人知道,可抓,倒是没法抓。一个是皇上的儿子,一个是咱们府上的姑娘,你说,怎么抓?” “咱们府上的姑娘?咱们府上出强盗了?”汤小娘喉咙里像夹了两只鸟儿,那鸟儿扑扇着翅膀尖着嘴就飞出来,那嗓音,能震碎半个茶盏:“二姑娘,你长进了,竟敢伙同皇子抢人家银票了,哎哟哟老爷,我费心教导几个孩子,没想到二姑娘有这么大的胆子,都是我教导无方,没看住她,赶紧让府衙大人把她领去吧,也好给被盗的人家一个交待。” 我去,汤小娘放弃相遂宁,一向都是干净利索。 相遂宁也不甘心,怎么一有坏事就得落她头上?长的有那么不像好人? 相嫣那日丢了簪子,连做噩梦,小脸都憔悴了,她总担心有不好的事发生,这不,坏事还是来了。 若说郭铴抢人家银子,她一百个相信,郭铴什么事不敢干?那回天桥上耍蛇呢,有一条碗口粗的蛇,还有一条手指粗的,通身发紫的蛇长的甚是稀奇,那蛇据说很贵,存世仅这一条,是宣国没有的品种,郭铴看上了,拿刀挑着就跑,那耍蛇人知晓他的身份,连追都不敢。 何况区区的银票。 郭铴是皇帝的儿子,谁也不敢揪他出来,相嫣她如果被揪出来,岂不是要名声尽毁?那府衙大人如果非要逮一个人交差,肯定是相大英的女儿啊,柿子要挑软的捏。 一般到捏柿子的时候,大伙就想到相遂宁了。 毕竟从小到大,都是她顶包。 相嫣说:“二姑娘,既然如此,你就去府衙大人那里走一趟吧,做错了事,就要认下。”又对汤小娘说:“娘,咱们府上银子多,拿两千两出来,还给失主,府衙大人就不会计较了。” 往相遂宁身上贴银子?还是相嫣的主意?汤小娘只当自己是做梦,这个相嫣天天魂不守舍的,竟说出这等疯话,这是被府上那个老疯子传染了吗?老天保佑府衙大人赶紧把相遂宁逮走充公吧,横竖,她不会管,一两银子都不会出。 相嫣心里自有算计,若府衙大人真把相遂宁逮去,相遂宁自然赔不出银子,府衙大人万一查出她相嫣来,岂不是要遭殃?还是花钱免灾吧。 相遂宁吃一个果子的功夫,相嫣跟汤小娘已经咬起来了。 相嫣坚持让汤小娘出二千两。 汤小娘坚持认为相嫣发了疯。 这帮女人,吵的头疼,比廊下的八哥儿还闹人。 相大英心中尚有疑惑:“我记得那天是三姑娘你戴了金簪子出去的,那天跟郭二皇子一起的人,不会是三姑娘你吧?” 相大英脑子还算清醒。 相嫣立即哭了起来,又哭又臊的躲在汤小娘怀中:“爹怎么如此想我,我虽戴过那金簪,二姑娘也戴过,怎么就说是我跟郭二皇子在一起干了坏事?我甚至不知道郭二皇子叫什么。” 真能装。相遂宁送她一个白眼。 相嫣哭着举起手:“我发誓——” 又来这一套。 天作有雨,人作有病。 汤小娘阴着脸:“二姑娘做了就做了,怎么反诬陷三姑娘?” 相遂宁根本就没说话。 “二姑娘诬陷三姑娘,我也不依。” 相遂宁望着相大英。 相大英也顶不住相嫣哭汤小娘闹,也想息事宁人,不然事后光是哄她们俩就得好半天:“你们也不要怕,皇上没空理那区区两千两银票的事,皇上是觉得郭二皇子也不小了,过上两年,也得成亲开府了,所以想给他特色一个姑娘,这不,觉得这簪子的主人,咱们的二姑娘就挺好的。” 相遂宁懵了。 前一世郭铴跟相嫣是一对,虽没有美满幸福,到底没祸害旁人。 怎么这一世郭铴要冲自己下手了? 始料不及,触不及防啊。 郭铴应该不会这么眼界浅吧,毕竟自己没相嫣长的好看。 皇上是真闲啊,竟然把她跟郭铴往一块拉? 郭铴可是堂堂宣国二皇子,合妃娘娘独生,凤子龙孙,穿金戴银,一世吃喝无忧,子孙后代也是世袭的爵位,相遂宁配不上啊。 听闻皇上看中了相遂宁,汤小娘就很不满意,闻听宣国皇定郭正禅文韬武略,首先他看人的眼光就不行吧,竟然看中相遂宁?这将置相嫣于何地? 相嫣的肠子都悔青了,刚才又是发誓又是嗷嗷痛哭,只为证明她跟郭铴没有瓜葛,好了,原来皇上不追究那银子的事,倒想给郭铴找个老婆。早知如此,她应该大胆一点,说那金簪就是她落下的,说跟郭铴喝茶的就是她,是她啊。 又有什么办法?刚发的毒誓还是热乎的,这时候出尔反尔,岂不是自已打自己脸? 又让相遂宁捡了便宜。 她走了什么运。 皇上在校场看几位皇子骑马,诺大的校场围着半人高的布帘,皇上坐在五级台阶之上的龙椅上,身边坐着后宫的几位娘娘,娘娘们皆宫装,珠环叮当,金银耀目。有的剥葡萄给皇上吃,有的倒一杯上好的绿液酒递到皇上嘴边。 几十名禁卫军挨着半人高的布帘垂手站着,手握刀柄,神色肃穆。 十来个小太监站在台阶下,时时竖着耳朵,等着伺候主子。 几位皇子骑在马背上奔弛,手握马鞭,脚踩马蹬,弯腰,鞭子在空中猛抽,彩衣飞驰,十分踊跃。 五六匹马已经围着校场跑了三四圈,校场的草皮本来已经长到脚踝,如今被践踏的倒在了地上。皇子们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儿放松,双腿加紧马腹,神色肃穆,额头冒汗。 最后一圈了,是决胜的关键,谁能先拿到常公公手里的扇子,谁就赢了。 几位宫妃暗暗较劲儿,翘首以待,只盼望自己的儿子争气。 头一名,是郭铴,差一点儿给常公公带一个趔趄,一阵风就把常公公手里的扇子裹走了。 郭铴后面,是第二名,梅贵妃的儿子,大阿哥郭琮,郭琮的舅舅家虽是武将出身,就连梅贵妃当年也能舞枪弄棒杀几个回马枪,但郭琮马背上的功夫倒不如郭铴优秀。 再后面,跟着五阿哥郭瑾,还有两位贵人生的阿哥们。 至于体弱的或骑不上马背的阿哥,这次的较量就没他们的份儿了。 郭铴得了头彩,合妃自然得意,撅着屁股从梅贵妃身边经过,往皇上身边去,这大屁股直接给梅贵妃的妆容都弄花了。 “皇上,咱们铴儿厉害吧,跟皇上当年一样厉害呢。“合妃给皇上递了一杯酒,又掏出手帕给郭铴擦汗。 梅贵妃招呼大阿哥郭琮上前,默默的给他端碗汤。 “大阿哥这次较半年前的赛马,好像功夫还退了一些。“合妃望着郭琮。 郭琮笑了笑,没说话。 梅贵妃一肚子火啊,这个熬药奴婢是要上天,大阿哥是什么人,以后做皇帝的人,这个熬药奴婢竟敢怼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得治治她。 正好就瞧见相遂宁缩着手,远远站在校场入口。 相遂宁也不想站这儿,尘土飞扬,就这一会儿功夫,嘴里都是沫子。看一会儿塞马,吞了二两土,这滋味。 天又热,土又迷了眼睛,她一搓,好端端的长眉搓花了,眼睛黑了,估计脸上的胭脂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公公已经冲她招手了。 相遂宁沿着布帘往皇上跟前去,有几匹马被太监牵着,咴咴咴的喘粗气,从它们身旁经过要特别小心,以防被马尾巴扫到。 相遂宁小心翼翼往前走,不知为何,有匹马还是挣脱了小太监的手,径直朝相遂宁冲过来。 相遂宁哪见过这架势,撩起裙子就跑。 她跑,马追。 也没跟宫中的马结仇啊,这不是头一回相见吗?怎么这么不友好吗?能不能换个人追?相遂宁的鞋都快跑掉了,小太监才捡了马绳将马拉走。 相遂宁吓出一身汗。 上一世,这一世,她都没跟马打过交道,更没被马这样追。 校场的凉亭本就不宽,郭铴一个人占一大半儿,相遂宁挨着他跪了。 梅贵妃看看相遂宁那乌黑的眼睛,又看看银盘里的黑葡萄,再看看相遂宁刚才一阵疯跑那迎风炸开的头发,就冷笑了一声:“合妃,你未来儿媳妇的头发很稠密啊。” 合妃头一回见相大英的女儿。 虽不至于花容月貌吧,那乌黑的眼睛是被鬼捏了吗?穿的也一般,瘦的跟猴儿似的,不像有福气的,刚才一匹马都吓得她六神无主,哪里配的上郭铴这勇猛少年? 差评。 看不上。 不喜欢。 想退货。 不敢说。 合妃眼巴巴的望着皇上,只要皇上不乱说话,不乱点鸳鸯谱,一切就都有挽回的余地。 皇上从来不会让大家失望。他见相遂宁黑着眼睛,假装申斥常公公:“你个老东西,相姑娘的妆花了,你怎么也不让人弄点水来洗洗?” “都是老奴失职。”常公公一拍手,马上有两个宫婢端了洗脸水来,拧了毛巾,不由分说给相遂宁净了脸,又理了头发。 似乎比先前好看了一点。 脸可以洗干净,可她是相大英的女儿,这怎么都改不了。 合妃还是不满意:“皇上,这姑娘甚瘦,跟咱们铴儿……” 皇上什么时候听过嫔妃的意见,他赏了一盏温热的茶给相遂宁喝,又让奴婢们端给她两盘果子,又赐了锦凳给她坐,这个相遂宁,倒是天然去雕饰,不像这些宫妃,天天嘴巴涂的,跟吃了死小孩一样哎。 相遂宁一口茶还未喝完,就听见郭皇帝说:“这相家女儿,朕瞧着识礼,懂规矩,也有些胆量,之前朕曾赏了她金簪,不料她落了金簪,有人又把这金簪送到了朕这里,朕才知道她跟铴儿的事。这实在是缘分啊。” 相遂宁放下茶盏就跪下:“皇上……” 她本来想说,这是一个误会,那天戴簪子的不是她,她跟郭铴也没有缘分。 郭铴比她还激动,当看到是她时,郭铴就知道弄错了:“父皇,那天跟孩儿一起喝茶的是相府的三姑娘,不是这个二姑娘,其实我跟相府三姑娘……我跟相府二姑娘……啊不,我跟相府三姑娘我们……” 什么三姑娘二姑娘的,把皇上都绕晕了,他大手一挥,揪了郭铴到面前:“朕虽有如此多的妃嫔,那也是做了皇帝之后才一一选上来的,你才多大,想弄几个姑娘到你房里去?什么相府二姑娘三姑娘?我记得相大英是有两个女儿,可也不能都便宜你啊?我瞧这二姑娘甚好,你看,知书达礼,温文尔雅,正好磨一磨你这粗人。” “可是父皇……” “做人别贪心,不能一次祸害人家两个女儿,你记住了吗?”皇帝拔高了声音。 刚才郭铴赛马头一名,皇帝本来还很高兴,和蔼可亲的关注他好一会儿了,因为郭铴的几句话,皇上声音都变了。 郭铴不敢再多说什么。 皇上将金簪交还给相遂宁:“这是朕赏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我瞧你年纪还小,不过你这孩子朕瞧着顺眼,今儿邀你来宫里热闹热闹,一会儿还有蹴鞠表演,你可坐着看看,对了,你身旁的,是铴儿的母妃合妃娘娘。” 相遂宁只好侧身行礼。 合妃的脸白生生的,像刚挖的藕又过了水,相遂宁给她行礼,她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天知道怎么如此倒霉,皇帝怎么看上这个相二姑娘。 那些王爷家的女儿啊,侯爷家的女儿啊,郭铴是没希望了吗? 梅贵妃头一个恭喜合妃:“铴儿跟这相二姑娘真是天造地设。” “恭喜合妃,白头到老。” 这帮添油加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啊。 第八十三章 瘸子 相果心在宫里陪读,这几日阿哥们都去校场练箭还有赛马,皇上也移驾去了那里,所以宫中上书房就松泛些。 给他们上课的陈师傅这日肚子痛,相果心跟九皇子郭唯二人独留在书房里。书翻的有些倦了,天又热,相果心就坐不住。 九皇子郭唯提醒他:“小心陈师傅看见,要罚背书。” 宣国的皇帝,虽外人都称他文韬武略,但若说学问,他也深感不足,于是极为重视教育,皇子六岁,无论天资怎么样,即便是个傻子,也得关到上书房来学习。卯入申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到快傍晚课业才算完。无论寒暑,皆是一样,便是数九寒天,房上的冰溜子有胳膊长,也得准时过来,当年为了震慑贪玩的爱装病躲学业的皇子,皇上还曾说出“即使天上下火雷,只要没炸死,也给我爬到上书房里来。”这样的话。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无论皇子还是给皇子们讲书的师傅们,都是一样的勤勤恳恳,至少,表面上的勤恳还是要装的。 相果心悄悄推开门,站台阶上伸头看看,远远的,瞧着陈师傅捂着肚子越走越远,这个时辰,怕快到申时了,一会儿陈师傅即使回来,也已经散了学了吧。 相果心暗暗叫好,天天觉都睡不够,来到这儿陈师傅像看贼一样看着众人,连打个瞌睡也不行,正好这回陈师傅肚子疼,岂不是自由了。 他去推郭唯的四轮车。 郭唯这个九皇子,生下来时还是四肢健全的,至一岁多学走路,虽歪歪扭扭,到底也能走成,两岁时,不知生了一场什么病,竟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全宫太医没日没休的给他诊治,最后才从阎王手里把他抢过来,谁知从那儿后腿竟越来越软,夏末时,完全不能行走,只能坐在四轮车上让人推着。 每日小太监推着他来,又推着他回去。 因相果心是二品官的儿子,是这上书房所有人中爹最没本事的,所以相果心一向是众人欺负的对象,而郭唯虽是皇帝亲生,可腿脚不行,母妃林氏当年又是御膳房的一个传菜宫女,母族没有势力,身份卑微,所以他多半时候静默,被各皇子欺负了也不敢吱声。 那一年冬日大雪,二皇子把他的四轮车推到偏僻的冷宫墙角下,他在那儿呆了半夜头发都结了冰才被人发现,那时候二皇子母妃如日中天,想想林氏的不讨喜,九皇子郭唯生生把这事咽进了肚子里,即使后来皇帝问及,怎么让人找了半夜,他也推说自己有病,记不清了。 都是不受待见,算是同命相连,有时候天气好,相果心还会推他到处走一走。 皇子们都去参加赛马了,郭唯这腿脚,显然没份儿,只能跟相果心留在上书房看书。 相果心把他推到白玉栏杆前,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湛蓝的天,还有远处天空中黑乎乎的乌鸦,正是乌鸦觅食的时候。 “果心,陈师傅还没说散学,我们私自出来怕是不好。” “陈师傅肚子痛,肯定找茅厕去了,等他回来,就散学了。” 果然不一会儿,陈师傅就提着袍子黄着脸回来了,说是告了假,要早回去一会儿,肚子实在疼的很。 散学。 美滋滋。 相果心推着郭唯下台阶,一路绕过上书房,穿过一条种着迎春花的长廊,又吃力的推上一个高台,上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有三层的木屋平台上。 站在这里,可以遥望校场的方向。白天的时候,那里乌泱泱的,旌旗摇曳,呐喊声能传半个青城,这会儿估计是散了吧,远远看到人影在那里,稀稀拉拉。 “喂,瘸子,爬那么高干什么,也不怕摔死。”郭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扶着栏杆,一会儿就到了二人面前。 他一向叫郭唯瘸子。郭唯也习惯了,反正从小都是这么叫的。 郭铴推了推郭唯的四轮车,一会儿往前推,一会儿往后推,一会儿又作势要把四轮车推到台阶下去,他又不是没干过这事,郭唯咬了咬牙关,双手握紧了四轮车两边,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害怕。 “小瘸子又到高台上偷看我们?不怕告诉你,哥儿们去赛马了,我还得了头一名,你这辈子呀,就离不开你的四轮车了,就说你这腿脚,连马背都爬不上去,还惦记着做什么?难道还想跟我争头名不成?”郭铴晃动四轮车,郭唯的身子像树叶子一样哆嗦起来。 “我没有……偷看,只是散学了。” “这个时辰怎么会散学,别蒙我,申时未到,一定是你这小瘸子偷跑出来的,父皇一直夸你老实,小瘸子,原来你不老实啊,就今儿父皇没盯着上书房,你就偷懒。” 相果心实在看不下去,抢过四轮车自己推着往下走:“不是九皇子要来这儿的,是我推他来的。” “你算什么东西?”郭铴伸手给了相果心一拳,正好锤在他胸口,他的力度,当然不会是人家用小拳拳锤你胸口这么简单,这一拳下去,相果心的心窝必定乌青。 “二皇子不要欺人太甚,皇上说了,九皇子有疾,大伙儿得疼他。” “我父皇说了什么还用你教?我跟九皇子的事,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有你插嘴的份儿吗”郭铴揪着相果心的衣领。相果心的丝绸袍子,有月白色交领,被郭铴揪着,整件袍子都皱了。 “你放了果心,你知道他没有恶意。”郭唯坐在四轮车上急,可他身子瘦弱,平时不动也要咳嗽两声,如今除了急出一脖子汗,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二弟,怎么还动起手来。”长廊的垂花门下立着大皇子郭琮。郭琮换了件暗黄色夹银线水波纹的袍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静静的看着众人。 郭铴见是大皇子,便松了手:“大哥,不是我要动手,我跟九弟说笑几句,开开玩笑,这个相果心不识好歹,偏要插一脚,有他什么事呢?” “是吗?”郭琮淡淡的。 “大哥,你看看天色,还不到散学的时候呢,这个相果心竟偷偷的把九弟推出来玩耍,这不是偷懒是什么,教坏皇子,得告诉陈师傅一声,罚他才是。”郭铴得意洋洋。 郭唯不愿意了:“大哥,不是这样的,是……” 郭铴又推了一下郭唯的四轮车,四轮车差点儿溜走,相果心赶紧拉住。 “二弟,我听说,上书房的陈师傅今儿肚子疼,已经去父皇那里告了假了。”郭琮和和气气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呢,果心他虽然是相大人的儿子,住在宫外,可跟咱们一块读了这么多年书,犯不着为小事生气。” 郭琮身为大皇子,连皇上都夸他有气度。 他娘梅贵妃年轻时还曾为了皇上跟满宫的女人置气,皇上的起居录上要是添加了什么女人侍寝,她都气得头发直竖,也曾因为争风吃醋打过别的女人耳光,也曾因为被皇上冷落拿别的宠妃撒气,有一天晚上风大,梅贵妃院中树折了,砸了房顶让她受了惊吓,半夜三更她直接去别的女人床上把皇上揪了过来给她安神。那些年她欺负过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过这些年,梅贵妃对皇上似乎看淡了,管皇上睡在谁那儿呢,哪怕是皇上宠幸了什么端茶的,倒水的宫女,扫地的也可以接受。或是皇上心血来朝,睡了什么番邦进贡的异域女子,她都视若罔闻。那些后宫佳丽胆子也越来越大,做新衣裳,打新首饰,脂粉堆积,如玉如画,那腰身,那脸面,简直绝色,在她面前晃悠的时候,她还要夸奖一声“标致,把绿头牌摆上去,晚上抬她去皇上床上。” 以前承欢殿宫女还向她汇报皇上的行踪,什么去了合意院了,去了长生殿了,一开始她还“噢”一声,后来理都不理,该干嘛干嘛,眉头都不皱一下,近几年来,小宫女来报皇上的行踪,跟什么女子交好,又睡在谁那里了,她甚至还要呵斥宫女“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也来烦我,皇上总不会孤枕难眠,总要找人陪床的,管它谁陪,不是我就行,也不必告诉我知道。” 宫里人都夸梅贵妃大度能容,活成了菩萨的模样,至少在宠幸一事上,她做到了足够的大度。 皇上也这样夸赞她,说她是位贤妻,能容人。 大皇子是她的儿子,小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大后被梅贵妃传染,也越来越有容人之量了。 且不说皇子们缺什么少什么都可以向他要,便是对郭铴,郭琮也做到了足够的宽容。 旧年中秋,校场比武,郭铴故意拿红缨枪戳伤了他的脸,小太监都要吓死了,皇上都大吃一惊,他也只说“不当紧,二弟也不是故意的。” 这次赛马,郭铴得了头筹,他也大方的恭贺。 他如此大度,君子一样,温和谦逊,彬彬有礼,倒让郭铴自忏形秽。 总得找个台阶下。 郭铴又揪住相果心的衣领,笑着对郭琮说:“今儿校场上的事大哥也瞧见了,过些天,父皇恐怕就会把相家姑娘赐给我,如此一算,我岂不是要当相果心的姐夫?这样说起来,我跟果心以后就是一家人,我自然疼他,哪会跟他生什么气?不过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相果心懵。 什么?皇上要把姐姐赐给郭铴? 郭铴要当相家女婿,要做他相果心的姐夫? 苍天啊,就是挨上两巴掌也没这么疼吧?心好痛。 就郭铴这样的,横着竖着都看不顺眼的人,这个花花公子,招蜂引蝶的浪人,竟要成为亲戚了? 相家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要攀上这样的亲戚? 相果心的心都要碎裂了。 郭琮微笑着:“既然二弟知礼,那就让果心回去吧,这会儿已过了申时了,该出宫了。” 郭铴阴笑着逗相果心:“果心,叫姐夫,叫姐夫。” 相果心横眉冷对,不愿屈服。 “你倒是叫啊,反正现在不叫,以后也是要叫的。” 恶心。 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相果心恨不得像乌龟那样长出壳来将头伸进去,几个皇子目送他出宫,他觉得背上的目光简直承受不住,像一支支带火的箭射过来,射的他全身起了火,燥热,气愤,脑子都空白了。 若是郭铴做了他姐夫,那以后还有何颜面活在这天地之间,就是不被郭铴打死,也得被郭铴给气死啊。 皇子那么多,嫁谁也比嫁郭铴强。 宣国姑娘那么多,怎么就拿相府姑娘练手? 这么大仇吗? 相果心百思不得其解,小跟班儿阿豆在宫门口侯着他,见他出来了,小步跑上去给他摇扇子接书包:“少爷散学了,今儿怎么样,还好吗?” “好个屁。”相果心憋的脸都红了:“生不如死。” 阿豆没想到如此严重,小跑着才追上相果心:“少爷怎么这么说?谁在宫里给少爷气受了吗?有人欺负少爷?” “欺负我倒好,反正我也被欺负惯了,他不该欺负我姐。” 阿豆不明白,也不敢多问。 “这事,我不同意。”相果心气冲冲的往家赶,只用了平时一半儿的时间,就到了青城最繁华的地方,往常这个时候,还要留在这里吃一碗蒜汁凉粉,或者来四五串红木烤羊肉,这次真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虽肚子咕噜噜的,心口却像压着一块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那个蒜汁凉粉的小贩还在做生意,见了相果心还要吆喝一声:“相少爷下学了?要不要来一碗老规矩?” “不要。”相果心拔腿就走,一会儿又退了回来。 “相少爷还是饿吧,我这凉粉可是青城一绝,相少爷哪能错过呢,快来坐下,我这就给相少爷你盛,蒜汁还是多多的,芝麻酱也是足足的。”小贩吆喝着,手下已经盛了一碗出来。 相果心并不坐,而是直接掀开了一位姑娘的帷帽。当众掀人家的帷帽可是失礼之举,遇见性子烈的,还能吃两个耳光。 阿豆心头一紧。 不料戴帷帽的姑娘反倒和气的说话了:“有什么事,等我吃了凉粉再说。” 第八十四章 命苦 相遂宁端起方桌上的醋罐子倒了些醋,搅了搅凉粉上的芝麻酱,大口大口吃起来。 天热,凉粉是上好的绿豆粉做的,用竹刮子刮成薄薄的长条,最能吸收酱料,塞一口进嘴里,凉粉的爽滑,醋的酸,芝麻酱的浓郁,蒜汁的香,一直舒服到胃里,胃中一凉,满嘴留香。 比起在校场看他们射箭遛马热出一身汗臭,坐在这儿悠闲的吃凉粉真是再好不过了。 相果心的凉粉也端了上来,阿豆给他递筷子。 相果心吃不下,只说让阿豆端去吃了,自己凑上前问相遂宁:“二姐,你吃的很香啊。” 相遂宁放下帷帽上的白纱,日头越来越毒了,出来晃悠晃悠,肩膀上就像扛了两堆柴似的,烧的热热的,烫的人脸疼。出来溜达一圈,不要一天,皮肤都能变两个颜色,黑不溜秋的,或许还能晒脱皮。帷帽上有长长的白纱罩着,隔着白纱,光线也没那么刺眼了。 相果心又把白纱给她撩了起来。 “果心,你撩它做什么,我都晒黑了。”相遂宁重新放下白纱。 相果心一脸忧郁。 “你怎么不吃凉粉?没胃口啊?” “二姐。”相果心往小贩的手里塞了几枚铜钱,拉着相遂宁去河边说话。 河上有风,往来船只挂着白帆,像一只只白色大鸟,顺着河流就飘的不见了踪影。 一条小船是打渔用的,弯的像月牙儿,船头站着撒网的渔夫,小船飘飘荡荡,渔夫喊着号子开始收网。 这碧波荡漾的河流,这些悠闲的船儿,就像从画里来的。 相果心看着无比痛心。 “果心,你怎么了?”相遂宁被他这忧愁的模样惊住了。 相果心一向没心没肺,除了进上书房陪读,其它时间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在调皮捣蛋的路上,就是被相大英威胁挨鞭子,他的嘴也没撇成这样。 “二姐,我听说皇上要给郭铴找媳妇了。” “嗯。” “还是咱们府上的。” “嗯。” “三姐的命真苦,她是青城最好看的姑娘,本来可以嫁一位如意郎君,可偏偏被郭铴给看上了。郭铴那人,去年我还见他在青城抢强民女,把人家大户人家的贵女拉到酒楼陪他饮酒呢,据说那家怕有损姑娘清誉,也为了息事宁人,事后提也不敢提,他当街就敢这样,如果三姐嫁给他,还会有好吗?你说三姐命苦不苦。” “不苦。” “嗯?二姐你没有同情心,你怎么一点儿不心疼三姐?” “皇上是想让一位姑娘嫁给郭铴,可并不是你三姐。” “那是谁?” “是我。”相遂宁还是轻松的口气,因戴了帷帽,相果心也瞧不清她的神色。 “要嫁给郭铴的人是二姐你?”相果心大吃一惊:“你长的又不出众,皇上怎么会瞧上你?郭铴怎么会瞧上你?” 这话伤自尊了,长的好坏也是爹妈生的,即使长的不好,万一遇上那口味重的呢,怎么就没销路了? 相果心也自知失言,气的跺脚:“瞧我这嘴,二姐,我是说你什么时候跟郭铴勾搭上的?我呸。”相果心给了自己一巴掌:“我都被郭铴气糊涂了。二姐,你真的要嫁给郭铴了吗?” “现在还不一定,皇上还没有正式下旨。” “既然皇上有这心思,那下旨是早晚的事,二姐,你完了,凶多吉少。” 重生这一回,凶多吉少的事情见的太多了,这算什么。相遂宁毫不在意,甚至内心毫无波澜:“嫁给郭铴,我也没同意。” “二姐,你怕是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皇上下旨,可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皇上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违抗者死。”相果心虽年纪不大,到底在宫中行走,皇上的圣旨代表着什么,他内心清楚的很。 那一年皇上下旨让一个宫妃搬去冷宫,那宫妃死活不去,痴缠在养心殿外一天一夜,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最终被小太监抬去了冷宫里,而且自进去那一刻起就断了她的炊食,连一点儿剩饭都没给,生生饿死在里头,据说后来尸体招了绿头苍蝇,抬尸的人都吐了。 还有一回,有个宫妃犯错,皇上下旨,罚她每日吃一百颗花生米,吃了三天她就吃不下了,被拉回来,由小宫女按着,小太监强行喂食,差一点儿噎死当场,为了活命,她穿了小宫女的衣裳想趁乱出宫去,被揪回来,生生吊死在她的宫殿里,舌头伸的老长老长。 这些事虽并不宣扬,大伙嘴上也不敢议论,可事情摆在那儿,大伙心中也都清楚,皇上的旨,就是天命,天命难违。如果违抗,后果自负。 想想郭铴那不正经的样儿,相果心都要同情相遂宁了:“二姐,虽然你长的没三姐好看,脾气也不是十分好,说话也不算好听,个头也不高,走路也难看……” “果心,你是故意来刺激我的吗?”相遂宁撩开白纱。 相果心吐吐舌头:“二姐,我是说……不管你长成什么样,嫁给郭铴,都是可惜了。” “不是还没嫁吗?皇上正式的旨意还没下呢。” “天阴了离下雨还远吗?”相果心揪心:“二姐,若皇上真下了旨,你该怎么办呢?” “不然我们远走高飞吧。”相遂宁故意吓他:“远走高飞,郭铴不是逮不着我了。” “二姐,逆旨是死罪,说不准还要满门抄斩呢。再说宣国都是他们郭家的,远走高飞还能飞到哪去。” “既然没有办法,为什么还要发愁?走,回家去,祖母说今儿晚上厨房做了野鸭子汤呢,一块喝去。” 刚吃了凉粉,还惦记回家喝野鸭子汤,这是什么气魄? 相遂宁大步走在前头,帷帽上的白纱迎风轻舞,她的衫子上有勾画细腻的绣花,齐胸襦裙上有点点的银线星光。她的头发乌黑有色泽,她的脖颈是那样的白,耳朵上小小的银镂空雕花的耳环,温和生动。 她走过的地方,有淡淡的梨花香气。 这样一看,甚美。 相果心想不明白,他这位二姐,以前胆子甚小,他六岁那年,捉了一只五彩斑斓的毛毛虫放在她胳膊上,就吓得她大惊失色,银簪子都跑掉了,还病了一场,如今郭铴这人,狠过毛毛虫,她怎么一点儿也不介意的样子?语气平淡,就像要嫁给郭铴的是他相果心? 奇怪。 相果心把这当成大事,回去跟相嫣说了。 相嫣本来在库房院子里踢毽子,一五一十的踢的十分开心,这毽子是用野鸡毛做的,色彩鲜亮,飞的又高,这一会儿就踢了三十多个,而春鱼才踢了四个就踢不下去了,遥遥领先,相嫣心情不错。 相果心捡了毽子拉她到凉亭去说话。 平素相果心也甚少找相嫣谈心,二人的交流基本上也就只限于“你吃了吗?吃了什么?”这类浅显的话题。 相果心鬼鬼祟祟的拉着她,相嫣踢毽子的兴致还没落呢,心下就不高兴:“四弟你做什么?慌慌张张的,你在宫里又没好好读书让师傅告了?爹这会儿进宫了还没回来,不会有人打你鞭子的,你放开我,我还要踢毽子呢。” “三姐,亏你还踢的下去。”相果心按着相嫣坐在石凳上。 凉亭建在水上,水波荡漾,微风习习,自有一番惬意。 凉亭四周悬着珠帘,一则不挡光线,二则能遮蔽些阴凉,一张八角石桌,上头摆着切好的哈密瓜,还有葡萄,干果,另有些果脯。 相嫣揪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还没咽呢,就听相果心说:“三姐,我刚得到的消息,皇上要给二皇子郭铴踅摸婚事了。” 相嫣一喜,皇上英明啊。 相果心自然不明白她想什么:“皇上看中的姑娘,还是咱们府上的呢,郭铴亲口说的。就是今天说的。” 哎呀幸福来的太突然,一瞬间全身都觉得暖洋洋的,心中似乎有无数朵鲜花被风吹绽了,一层一层,一片一片,相嫣心情大好,说话都好听了:“果心,你没有白白去宫里读书,你这消息真是太好了。” 相嫣还有些害羞,她以为是郭铴钟情于她,特意去皇上那里说明了,皇上才开始张罗这事的,又暗暗埋怨郭铴怎么这么不经事,即使喜欢她,也应该慢慢来,如今她才十三四岁,还很幼小,怎么就要被抬去给皇子当正室夫人了吗?怎么震的住场面呢?那些做正室夫人的规矩她还没学呢。不过又不怪郭铴,谁让她相嫣姿色超群呢,哪个少年不爱?郭铴爱她爱的死去活来,当然希望尽快娶她过门,以防夜长梦多。 心中这样想,相嫣语气也柔和许多,亲自捧了一块哈密瓜给相果心吃:“四弟,你看你跑的一身汗,吃块哈密瓜凉一凉吧,过了冰水的,吃一块,汗就下去了。” 相果心乖乖吃了哈密瓜。 相嫣静静的看他吃完,又拿小手帕给他擦擦嘴。 “四弟,你这消息准吗?皇上真打算给郭二皇子踅摸婚事了?看中的姑娘还是咱们府上的?郭二皇子亲口说的?” “我的消息当然准了,如果不准,头切下来给你当毽子踢。” “哎哟,他这个人。”相嫣喜滋滋的:“也不提前跟人家说一声,让人家好有个准备。” “三姐,你准备什么?” “虽然女孩子应该矜持着些,可郭铴跟皇上提了这事,皇上必定上心,我嫁过去,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就是事情太急了,我真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呢。哎呀,家里还没有给我准备嫁妆,我出嫁的衣裳还没有备好,我还这么小,真是羞死人了。”相嫣又喜又臊,哪里还坐的住,只是在凉亭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囔的,晃的相果心眼晕。 相果心静静看着她,愁的皱眉。 先前跟相遂宁说起这事,相遂宁态度不正常。 现在跟相嫣说起这事,相嫣态度更不正常。 他才开了个头,怎么相嫣连嫁过去的事都想好了?难道她也看中郭铴了?她认识郭铴吗?怎么如此欢天喜地的?不是说女孩子要特别矜持吗?宣国有的地方比如长州,女孩子要是被人说媒,或是出嫁,还要大哭一场呢,怎么这相嫣看起来,恨不得今儿就把自己打包了送到郭铴家里去? 诡异。 相嫣不停的转圈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张嘴大笑,露出一排白牙,跟做梦似的。 相果心不得不打断她:“三姐,你似乎很开心?” “当然了。”相嫣十分骄傲:“你小孩子知道什么,如果能嫁给皇子,那便是福晋,如果有一天这个皇子做了皇帝,那我便是皇后。你想想,皇后啊,可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咱爹只是一个二品,按着品阶,以后我顶多嫁一位伯爵,侯爷之子,那些人怎么配的上我,只有尊贵的皇子,才是我最佳的人选,当然了,这也是我自己争取的。” 相果心默然。原来这位三姐夜里睡不着想了这么多啊,真是小看她了。 “果心,你替我高兴吧?”相嫣捧着他的脸。 相果心的脸被她捏的有些扭曲:“三姐,你高兴早了。” “嗯?” “皇上是准备给郭二皇子指婚,可看中的人……好像不是你。” “不是看中了咱们府上的姑娘吗?除了我,这府上还有别的姑娘吗?” “还有……二姐姐。” “相遂宁?”相嫣哈哈大笑:“她算什么,就她那点姿色,给我提鞋也不配。” “三姐,或许皇上就看中她没姿色呢?皇上的心思谁说的准。” 相嫣直接揪住了相果心的头发:“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吗?皇上到底看中了谁?快点说。说错一个字,我告诉娘去。” 女孩子不好惹。 相果心也后悔自己嘴快。 他本来想跟相嫣通通消息,不料好像触摸了相嫣的逆鳞了?相嫣似乎很气愤。 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 可后悔也晚了。 相嫣的脸有由变白,松了相果心的头发,捏着他的脖子,捏的相果心得靠嘴呼吸:“三姐,皇上跟郭二皇子看中的人,是二姐姐啊。” 相嫣一掌下去,石桌上的盘子落了地,可惜那一盘刚凉好的甜丝丝的哈密瓜,跌落到地上滑出老远。 第八十五章 走火入魔 可惜那一盘白生生水灵灵的哈密瓜哎。 造孽。 相果心嘀咕了一声:“三姐,你拿它撒什么气,哈密瓜又没犯错。” “哈密瓜是没有错,错的是你,相果心——”相嫣气愤的推了相果心一把,直接给相果心推坐到地上:“你的嘴乱说什么,造谣二皇子的婚事,看我不告诉爹让他打你。” 从小到大,即使有时候相嫣看相果心不顺眼,顶多说几句重话,相果心也习惯了,今儿不一样,相嫣直接把相果心推倒了,看来她是真生气了,推人的力道还很大,跟个男人似的。 相果心也觉得委屈:“三姐,我哪里乱说了你就让爹打我。” “我说你乱说了,你就乱说了,还敢还嘴。”相嫣叉腰。 好吧,跟她也讲不来什么道理。 再说下去,她又要哭。一听到相嫣哭得跟夜里的耗子一样,相果心就头大。 “我告诉爹去。”相嫣还是哭了出来,背一抖一抖的往前院跑,腿脚麻利,一会儿就不见了。 相大英还在书房里,从宫里回来他就一直在书房里,书香门第出仕的他,已经许久不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了,这天写了两个大字,怎么也写不顺,不是墨干了,就是纸皱了,就是力道太轻了,团了几个纸团,竹篓里都快塞满了,还是没有头绪。一柱香的时间又过去了,窗外天色渐晚,窗纸的颜色由白变灰,落日坠墙,周遭开始陷入傍晚的混沌,到处灰蒙蒙的。 相大英已经派了管家张全去叫了相遂宁。 相遂宁来到书房的时候,天空像下了一张黑网,这黑网甚大,笼罩了天跟地,笼罩了楼宇与长垣,除了灯笼的星星火光,别处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相遂宁默默的坐在书房临窗的塌上,因蜡烛的光不甚明亮,她便拔下簪子,轻轻的拨了拨烛芯。 烛芯跳跃,书房里猛的亮了一下。 相大英的脸也亮了一下,手上用力,又写了一个大字,也不知写的好还是不好,丢了毛笔,在乌木椅上坐了下来。 灯影下他有些老态,似乎这两年憔悴的厉害,按道理由汤小娘伺候着,俸禄又不少,年岁又不老,相大英本该意气风发囧囧有神才是。怎么如今神色像一截儿朽木?也就作势要打相遂宁的时候,才见他迸发出一阵儿英雄气概。 相遂宁并未先说话,她已经习惯了,在相大英面前谨言慎行最好,万一哪句话没说对,又要遭殃。 相大英先憋不住的,让张全去门外守着,他叹了口气摆正了袍子,端端正正的坐好,就像庙宇里的菩萨似的:“遂宁啊——” 他一向叫“二姑娘”或“你”,听他叫遂宁,还不太适应。 特别是这声音跟牛拉车一样,拉的老长老长,还带着回声,怎么听怎么不习惯。 相遂宁“嗯”了一声。 “你是我相大英的女儿,你也知道,我们家祖上书香门第,个个腹中有才华,长的又英俊,做得文章,扶得江山,赢得了称赞,家里几代祖先,都是陪伴皇上的能人,所以,皇上怜悯,瞧着你不错。” 怪道相嫣那么能自夸,都是相大英遗传的。 相遂宁静静的听着,一面静静的盯着那跳动的烛火,也不知道相大英什么时候结束谈话,她还等着回去研究药理,因着她母亲的疯病,别的大夫都说没治,相遂宁总不甘心,可中药药理懂得不太多,也不知道母亲病的到底多重,还好陆御那小子可怜她一片苦心,送了她几本医书,又送了她一篓子药材,这些天晚上无事,相遂宁都要看一会儿医书才睡的。 陪着相大英说话比看医术乏味多了。 平时逢年过节相大英也没这么些话跟她交流。 “遂宁啊,皇上看中你,是你的福气,咱们自祖上起,家里头还没出过王妃呢,如果以后你嫁给郭铴,等郭铴封了王,你的王妃是一定的。”相大英感慨:“如果你是王妃,那也算是给我们相家光耀门楣了,如果上天开眼,郭二皇子以后做了皇帝,那你可能就是皇后,这可是要记入史书的啊,遂宁,记入史书可是一大荣耀,宣国这么些女子,乌泱泱的,少说好几万人,有几个能记入史书呢你说是吧。” 相遂宁不想记入史册,也不想与众不同。 她只想简简单单的活。 可就是简简单单的活,也有人横加阻拦。 相大英莫不是以为她是三岁小孩一样好哄吗?那郭铴像做皇帝的料子?他一屁股下去,皇帝的宝座都要炸裂。 他是皇帝,他的老婆就是皇后,他以后做了阶下囚,他老婆估计两腿一伸就没了,自古宫中事非多,王妃也不见得是好活儿,何况还是郭铴的王妃。 相遂宁并不动心。 相大英感觉自己吹牛吹大了,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遂宁啊,说起来,嫁给二皇子不吃亏,你也知道我一向偏心,我为什么不让嫣儿嫁给他呢?” “因为皇上看中了我。”相遂宁声音冷淡。 相大英吃瘪,这样回答,没法聊啊。 烛火又跳跃了一下,映的相遂宁小脸也红红的,隔着烛火望过去,相大英发现自己这女儿倒也有几分看头,不是当年那么丑了,怪道皇上青眼呢。 “遂宁啊,嫁去皇家也没什么不好,吃香喝辣总是有的,那郭二皇子排行老二,力大无穷,跟着他岂会受委屈?” “打不过。” “你——”相大英脸一红,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像个老婆子似的极力游说:“郭二皇子若取了你,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打你。郭二皇子身强力壮,是长寿之相,你跟了他,自然会白头偕老,这么好的事,我为什么不让给嫣儿?是因为嫣儿小一些,还是小孩子脾性,嫁给皇家这么大的事,她若弄砸了,岂不是要连累家里?你就好多了,你大一些,又比她稳重,你跟郭二皇子,爹瞧着呀,倒也般配。” 相大英不知在哪里想了这么些词,他说的相遂宁都口渴了。 相大英怎么会不知道郭铴的为人?他非礼贵女的事青城皆知。 这可真是亲爹。 相遂宁打了个呵欠:“爹,你说完了吗?说完的话我要回去了。我屋里还有一堆药材等着我打理呢。” “皇上虽看中了你,到底你小,皇上还得再观察观察,不过皇上轻易不改主意,嫁给郭铴的事,你也提前准备好吧。” “准备什么?”相遂宁抬头望着他:“难道爹还要给我准备丰厚的嫁妆?” 相大英一臊。 这个牙尖嘴利的女儿皇上是怎么看上的? 郭铴还是快把她给抬走吧。 没有共同语言,相处一室甚是尴尬。 “你再考虑考虑吧。”相大英叹了口气:“皇上叫我去商议了两三回了,反正,咱们家的女儿,还是要嫁于郭铴的。说起来你考虑不考虑都是一个结果。” 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灌入一股寒气。 相嫣眼睛肿的像桃子似的,鼻涕也流出来一条,蹦进来就抱住相大英的胳膊:“爹,你不疼我了。” “嫣儿来这里干什么?” “怎么二姑娘就能来,我就不能?还是爹在这里跟二姑娘说悄悄话不敢让我知道?” 相大英呲牙。 相遂宁不禁想笑,她不想要的,可是相嫣的心头肉呢。 瞧相嫣哭的那个痛啊,相大英合着嘴不说话,相嫣就逼相遂宁:“爹跟说你了什么?” 相遂宁可是有一说一的人,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爹跟皇上商量了,准备过一两年把我嫁给郭铴呢,到时候抬进他府里就是现成的正室王妃,活着吃香喝辣,死了写入史册,名垂千古,香火不断。” 这话可踩了相嫣的尾巴了。 相嫣“哇”的一声跳起来:“爹——都是你干的好事。” “关我何事。”相大英赶紧把锅甩给皇上:“都是皇上想出来的主意。” 相嫣气恼,可又不能骂皇上,于是双袖一撸,爬上书房长案,伸手一揪,就把一幅旧画给揪下来撕成了好几块,又拿起瓷缸里的几幅画卷扔在地上,顺带把相大英的砚台从支起的窗户扔了出去,就连书桌上相大英刚写好的字也遭殃了,被相嫣扔在地上踩了好几脚。 相嫣这一番闹下来,汗也出了,发髻也松了,发间珠花也歪了。 平素她甚少受委屈,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敢来相大英书房里闹,要知道书房的字画,有几幅还是皇上赏的,虽不是价值连城,可一幅画上百两银子总也有的,那些架上的瓷器,甚至还有二三百年的历史,相嫣这一闹腾,多少银子被大水冲走了啊。 肉疼。 相大英有些气,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对东西动手呢,得教育:“嫣儿,我跟二姑娘说话,有你什么事?” “爹不该背着我。” “我跟二姑娘说皇上想让她嫁郭铴的事,与你何干?” “二姑娘,你愿不愿意嫁给郭二皇子?”相嫣步步紧逼,她胸口起伏,语速很快,恨不得从嘴里射出千百只箭来,生生把相遂宁给插在墙上。 相遂宁倒是不紧不慌的:“我不愿意嫁有什么用呢,奈何皇上喜欢我,爹也愿意啊。” 相嫣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爹,你听到二姑娘说的话没有,她不愿意嫁,既然她不愿意嫁,不如换我嫁,我愿意。” 为了郭铴,相嫣也是拼了。毕竟皇上的旨竟不比媒妁之言,皇上喜欢,让郭铴娶个阿猫阿狗他都得同意。 没了郭铴可怎么好,吃饭它也不香啊。 不能再矜持了,相嫣扑到相大英怀中:“爹,你就跟皇上说说嘛,反正都是相家女儿,受的是一样的家教,我又比二姑娘长的好些,换我嫁,皇上他不吃亏。” 这是什么话。 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女儿。 一个相遂宁阴阳怪气已经够让他讨厌了,这个三女儿又发疯了一样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犹记得青城以前有个贵女,媒婆给说了一门上好的亲事,两边都下了礼了,就待迎娶,那小子时运不济,下雨天滑泥坑里淹死了,浅浅的一个泥坑竟然淹死了人,贵女怎么着都不肯相信,等见了那小子直挺挺的躺在棺材里,才信了,哭的死去活来,自那以后留下了毛病,一开始说她已经嫁给那小子了,过几年又说她跟那小子洞房花烛了,一会儿又抱个菜缸说生了个儿子。自此疯了半生。 女子痴迷一个男子,弄不好就要走火入魔。 相嫣那一席话,也是魔怔的不轻啊。 相大英阴着脸,叫来张全吩咐道:“你把三姑娘带到她娘那里去,让她娘好好教教她,改日再这样魔怔,别怪我生气。” 张全哈着腰带离了相嫣。 书房里气氛更尴尬了。 相遂宁试探问道:“爹,我是走啊……还是不走啊……” “滚滚滚。”相大英直摆手。 终于让滚了。 谢天谢地。 相遂宁头也不敢回,生怕相大英反悔,屁颠屁颠的出了书房回屋去了。 房中烛火通明。 明珠一面摇着蒲扇,一面把帷帐从钩子上放下来,确认过帐内没有蚊子才退出来,点燃了一支安息香,又放下蒲扇沏了一壶茶。 相遂宁刚回房,她就迎了上去:“姑娘回来了?姑娘没挨打吧?” 明珠都都被相大英吓出后遗症来了,谁叫他招相遂宁准没好事呢。 “一点儿事也没有,好好的。”相遂宁转了个圈,天蓝色衫子迎风飞舞,鬓边一支朴素的珠花发出点点白光。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陆公子给的药材我正准备收起来呢,姑娘还要不要看书?如果要看,我就多点一根蜡烛照着亮,医书字小,别把姑娘的眼睛看坏了。” “行。”相遂宁盘腿坐在窗下塌上,明珠把小矮几上的两样点心撤走,把摊开的药材收拾了放回箱里,又拿抹布重新把小几擦一遍,才把医书捧上来。 相遂宁看书,她就在一边儿摇扇子,又担心摇扇子的声音太响会让相遂宁分心,手上的力道也轻轻的,小心翼翼的。 相遂宁翻了几页书,眼睛很涩,放下书揉一揉眼睛,明珠已经倒好了茶递过来:“姑娘看书累了,喝口茶润润。” 明珠虽不大识字,伺候相遂宁却很尽心。 门口的灯笼要熄了,婆子踩着竹梯爬上去换蜡烛,竹梯倒了碰了窗子,发出吱的响动。 明珠赶紧过去查看,确认婆子无碍后叮嘱她:“姑娘在看书,你们办事小心些,免得惹姑娘分神。” 第八十六章 跳湖 本想多看一会儿书,可来往宫里跑了大半日,甚是困乏,不到亥时,相遂宁就放下书躺回了床上。 或许是白天太累了,躺床上就着引枕就睡了过去,连个梦也没有做。 直到被一阵呼声吵醒:“你快上来,我让你上来——” 相遂宁披衣坐起,明珠已经掌了灯过来。 “什么时辰了?” “姑娘,丑时了。” 夜半三更,这声音极不正常。 往常夜里,一过了亥时,除了打更人的梆子声,很少听到别的什么声音,偶尔马棚里的牲口夜里受了惊嘶叫一声,也很快被马夫们哄住。 这又是什么响动? 自然不是下人们发出来的。 声音尖细,倒像前院儿的汤小娘。 声音是从小花园那边传来的。小花园离相遂宁的卧房很近,离相老夫人的东跨院也是几步之隔。 这个时辰,相老夫人应该还在熟睡,年纪大的人经不住风吹草动,相遂宁决定去小花园看看。 穿好衣裳趿着鞋推开门,凉凉的夜风扑了个满怀。 明珠提着灯笼在一旁引路,嘴上叮嘱着:“姑娘小心脚下,夜里黑,别被小石头子拌了脚。” 过一个垂花门,再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穿过拱门便是小花园了。 这个季节正是鲜花绽放的时候,园子里的花抢着开,夜里虽然看不见,也能闻到阵阵幽香。 声音是小花园的湖里发出来的。 小花园的湖不大,水不到到腰深。往年小花园干旱的时候,婆子们收拾苗圃,还会用带柄的木瓢舀了湖水洒到花木上,倒也便宜。 湖边有人,因隔着一段距离,倒不分明,但月光之下,还是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轮廓站在湖里,披头散发的僵持着。 还有一个人站在岸边,走来走去的,想去湖中救人,又不好下去,只是围着湖转:“你快上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娘若不答应我的事,我便不上来。” “三姑娘,你糊涂了。”岸上的人将声音压了又压,这样一个寂静的夜,皓月当空,阖府入梦的时候,她也不想惊动太多人:“皇上喜欢二姑娘有何用,旨意还没下来,这事便没定论,你跳湖里若淹死了,即使皇上看中你,也是无用。” 原来是汤小娘跟相嫣。 这俩人半夜不睡,在这里纠结。 在相遂宁记忆里,相嫣近水的时候很少。大约五岁的时候,她看婆子们在湖里栽莲藕,看到水草上的一只蜻蜓,想伸手去抓,抓了个空,人也跌落到水里,虽然很快被婆子们提溜出来,甚至水也没喝几口,但受了惊吓落了后遗症,见水就尽量躲着走。 想来她跳进湖里,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快上来吧,水里多凉啊,万一滑到湖心里怎么办?这大半夜的你还准备让我把府里的下人都喊起来看热闹?” 相嫣小声抽泣:“可是娘.......” “娘知道你的心思了,回头我去找你爹说说,看看此事有无回旋的余地,这还不行吗?我的小姑奶奶哦。” 汤小娘如此说,相嫣才止了哭声。 她转过身来,提着湿了水的裙子往岸边走,汤小娘伸出胳膊来虚扶着。 “娘,其实我吓你的,我又不想死。”相嫣一步一步走上来。 “为娘的还不知道你,你说的什么话娘没放心上?再也别做傻事,跳湖死了不值得,若传出去,岂不是死了都要丢人?” “娘,其实我没想跳的,跑来湖边就是吓吓你,不想湖边湿滑,夜里又看不清,我一不小心就滑水里了。”相嫣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咱们快回吧,闹这一出,也不知道惊动了人没有,若被下人看见,多丢人。”汤小娘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方松了一口气。 相遂宁跟明珠躲在一块大石后面,连呼吸都是轻的。 还好是小花园,到处都是石头跟花丛,又是夜里,随便哪里一躲,都能猫着。 还好把灯笼吹熄了,不然这点儿光芒,汤小娘又要起疑心。 “一会儿她们走了我们再回去。”相遂宁小声叮咛。 明珠点了点头,轻轻地把灯笼放在花架上。 “嫣儿,走啊。”汤小娘走出两步,感觉相嫣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哪里还有相嫣,相嫣又滑进了水里,这一次滑的远些,或许是湖中淤泥过深,她的脚陷进去半天没有起来,所以也无法呼救,水没过她的头顶,她一头黑发飘浮在水面上,两只手不停的在空中抓来抓去。 “二姑娘,三姑娘落水了。”明珠提醒。 “我知道。” “万一三姑娘上不来怎么办?会淹死人的。” “不会,湖水不深,顶多喝几口水。” 相嫣已经喝了七八十来口水了,汤小娘不见了女儿,只见她衣裙头发在水面上飘着,晃如女鬼,她急得跳进湖里,想要扶起她。 相嫣如同见了救命的稻草,搂住汤小娘的腿就把她按了下去,汤小娘坐在水中,喝了一大口水,刚站起身,又被相嫣拉了下去。 这是要谋害亲妈啊。 汤小娘对着相嫣的头来了两巴掌:“松手,不松手怎么救你。” “娘......我不行了。”相嫣直接扑倒了汤小娘。 在混沌的湖水中,相嫣已经没了方向,觉得如同浮萍一样随着水波荡漾,脚下又是淤泥,越挣扎陷越深,怎么都站不起来,湖里的鲤鱼长的有胳膊那么长,这会儿在她两腿之间穿梭,跟蛇一样,又凉又滑,她都快吓晕过去了。 都这个时候了,管她是亲娘还是祖宗,逮谁搂谁的大腿。 相嫣死死抓住汤小娘,无论如何不肯松开,或许是吓怕了,她飘在湖里就是站不稳。 本不想惊动府里的人,可再这样下去,等府里人发现的时候,她跟相嫣真的要飘浮在湖面上了吧? 两害相较取其轻,汤小娘也只得大呼救命。 府里房舍虽多,到底人也多,伺候的下人也有好几十个,这里离马棚不远,夜里声音又传的快,汤小娘喊过救命不一会儿,就见两个马夫跑了来,马夫捞了汤小娘跟相嫣,平放在湖边控水。 不一会儿婆子并丫鬟十几个提着灯笼浩浩荡荡的也来参观了。 十几个灯笼齐刷刷的照着地上的汤小娘跟相嫣。 二人头发披散,裙衫松散,手指甲里都是泥,脸色苍白如纸,嘴里还跟小金鱼似的,一张一呼的,吐一个泡泡,又吐一口水,吐出来的水顺着她们的脖子流淌,湿了地,泥巴沾了满头。 谁见过二人如此狼狈。 婆子丫鬟提着灯笼暗暗皱眉。 汤小娘跟相嫣足足控了一柱香的水才幽幽坐起身,像被人施了法一样浑身无力,得婆子们搀扶着才能走回去,说是走,也是架着的。 汤小娘自然不想此事闹大,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怎么瞒得住? 早起就有煮汤的婆子拎着木勺子小声嘀咕:“哎哟不知道主人家怎么想不开,竟要带着三姑娘跳湖。” 烧火的婆子不以为然:“怎么会是想不开要带三姑娘跳湖,你没听见主人家喊救命吗?要是想不开,都是偷偷死去,哪有叫救命的?“ 倒也是。 切萝卜的婆子停了刀:“保不准哪,是被什么鬼怪缠上了,夜半三更,正是阳气弱阴气升的时候,依我说,叫一个巫人来看一看是必要的。” 因昨夜的事,相家还开了个会。 相大英临睡前喝了两盅小酒,正好装醉。 汤小娘掉湖里他没救,怕汤小娘算帐,还是少说话的好。 相遂宁心下明白怎么一回事,也不滋声。 相老夫人拄着拐棍子问她们:“昨夜不得安睡,想来是你们闹的,跳湖是作甚啊?” “爹——”相嫣扑过去抱着相大英的胳膊。 相大英忙把她丢开:“抱错人了,是你祖母问你话呢。” “祖母——”相嫣欲抱相老夫人胳膊,相老夫人转身坐回榻上:“有话说话,动手动脚的。” “昨晚是......是......”相嫣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说起。 如果说出真相,岂不是要让人嘲笑? 可如果不说真相,为什么跳湖?梦游掉进去的?也不可能母女俩一同梦游啊,逛花园子不小心掉进去的?半夜三更谁去逛花园? 这借口不好找。 相嫣支支吾吾,汤小娘也是支支吾吾。 相老夫人还等回话呢。 汤小娘只得编了个谎:“昨儿晚上我喝了两盅米酒,有些醉,睡不着,让嫣儿陪我走走,不料天黑,掉进了湖里。” 倒也说的过去。 汤小娘看看相老夫人的脸色,相老夫人没什么反应,吃了两块苏嬷嬷捧上来的点心,又喝了一盏茶,让苏嬷嬷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带出去。 下人们都退下去了,倒好说话些。 “昨儿晚上到底为了何事闹哄哄的。”相老夫人抚摸着手中红豆:“那动静把我都吵醒了。” “老夫人……真的是我多喝了两盅酒。去透气的,哪想到……” “只怕是三姑娘又使性子吧?” 汤小娘错愕。 坏事传千里,可传的这么快吗?这老婆子都知道了? 不知相老夫人知道多少,所以汤小娘也不好往下接。 “这郭二皇子虽贵为皇子,名声却不大好,依我的意思,府里的姑娘,万万不能嫁给他。只是皇上有这意思,倒棘手的很。” 没想到相老夫人坐在府中,还知道这些事。 相大英瞪着相遂宁:“你怎么什么都让你祖母操心。” 我去,宣国又不止相遂宁一个人长嘴了,怎么就断定是她说的? 相遂宁心中委屈。 相大英怼相遂宁,相老夫人岂能饶他:“府里的人都知晓了,我这位老夫人岂会不知?说起来,你也要有点骨气才行,别皇上想什么你就答应什么,稍微反抗一下也行吧?你爹当年也算是有铁骨的人,怎么到你这里,唉……我是不愿意遂宁嫁什么二皇子的。” “祖母既然不愿意让二姑娘嫁,那让我嫁好了。”相嫣毛遂自荐:“我愿意。” “三姑娘你可矜持点吧。”相老夫人皱眉。 “祖母,我真的愿意。” “三姑娘愿意?” “愿意。” “你认识那郭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品就愿意嫁给他?” “我……我不认识他。” “那你为何愿意嫁?” “因为……我想替二姑娘分忧。” 谎话篓子。 “老爷,既然嫣儿有此心意,老夫人又瞧不上人家二皇子,嫣儿又愿意替二姑娘分忧,不如你去跟皇上说说,让他观察观察咱们三姑娘?” 皇上的心意,岂是一个臣子随便更改的。 又不是买菜,不想买胡萝卜了还可以换成苦瓜。 奈何相嫣看中了郭铴,造孽啊,跳湖的事恐怕就因此而起。 相大英只好含含糊糊的说:“改日我去常公公那探探风声,他常年伺候皇上,很懂皇上的心思,等皇上哪日心情好,我再去说。” 这事,便这样定了。 相遂宁也见到了常公公。 皇帝赐的布料留在流云坊,做了一套衣裳送过来,如今又有了新样式,童四月亲自送了新样式过来让相遂宁挑。 难得她想着,相遂宁请她去茶楼喝茶,也好说话的。 “现在很兴一种白色的纱,比烟云纱都薄,等你挑好了样式,流云坊剪裁出来,再加一层这样的白纱,肯定又软又滑。”童四月拉着相遂宁的手:“怎么这些天不见,你瘦了?” “天热,胃口不大好。”相遂宁跟她临窗坐下,叫了一壶铁观音给她倒了一杯,茶还未喝完,就见常公公领着两个家奴往茶楼来。 常公公穿一件柏油色对襟袍褂,袍褂上绣着白羽红顶的仙鹤。 两个家奴沿路给他摇着蒲扇,扇的他银发直飞。 一踏入茶楼,常公公便捡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来,店小二很快提了一壶碧螺春过去。 “常公公,您这衣裳真好看,瞧这白羽红顶的仙鹤绣的,跟要飞起来一样,小的虚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这么好的绣活。”店小二哈着腰奉承。 或许并没有奉承,因为在见多识广的童四月看来,这衣裳做的也极精致:“那仙鹤头顶的一抹红色好鲜艳,像是一种天然的植物纺的线做的,这植物极难得,这衣裳少说有一二十只仙鹤,就更难得了,这颜料民间几乎没有,依我之见,肯定是宫里的衣裳。” 第八十七章 吞铁球 果然,常公公喝着茶回道:“我这衣裳,说金贵倒也谈不上,只不过是皇上新赏的,皇上赏的,咱可不是得穿上嘛。” “青城有谁不知道皇上疼您呢。”店小二不紧不慢的给常公公倒茶。 “你倒嘴甜。”常公公给了店小二一两碎银:“你们茶楼的生意不错,茶沏的也比旧年好些。只是该上些节目才是,诸如说书的,唱小曲儿的,让咱们喝茶的时候啊也好有个消遣,你们也能多卖两壶茶水不是?” “常公公不愧是伺候皇上的,您的主意真真是好,只是现下茶楼狭窄,无法摆弄桌凳,等过上俩月,给后边这间一打通,到时候立个高台,就能请唱曲儿的人来了,常公公一定要大驾光临才是。” 说话的功夫,常公公已经喝下两盏茶,他的家奴给了茶钱,店小二看掌柜的摇头,便把那茶钱又交给常公公:“公公来我们这里喝茶,是我们的荣幸,不敢收公公的茶钱。” “我虽伺候皇上,也不该欠你们这点茶钱啊。”常公公顺了顺衫子。 店小二只得捧了茶钱。 走出窗外,常公公回望了茶楼一眼,正好就看到了相遂宁。 于是二人到路对面的凉糕铺子那里说话。 常公公给相遂宁买了一块凉糕。凉糕上洒满了白糖,还嵌着红枣,咬一口,又软又糯,真真是好凉糕。 “公公你不吃?” “我从来不吃这些黏牙的东西。”常公公笑呵呵的站那儿看相遂宁吃:“我是伺候皇上的,吃这些东西把嘴糊住了,皇上问话我答不上来就麻烦了。” 只听说宫中夏日发西瓜,每天一个,一水的甜西瓜。宫女们害怕吃多了要去茅房耽误伺候,所以从来不敢吃,都是站在台阶上扔着玩。 还没听说不敢吃凉糕的。 常公公一定是在开玩笑。 相遂宁吃凉糕果真黏了牙,拿舌头顶顶,跟花栗鼠似的,嘴鼓的圆圆的,常公公就笑了:“这孩子哟,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说着说着,常公公的眼圈都红了。 他的家奴赶紧递上去手帕,常公公还假装生气:“不过是风迷了眼睛,怎么还递手帕子,像个娘们似的。” 他的家奴又退出几步远侯着。 “二姑娘,可惜了了。”常公公叹气:“论理我不该说皇宫中的事,我们做太监的,不就是伺候人吗,别的事我们管不着的。可谁让我喜欢你呢,所以我也是冒死跟你说,郭二皇子那人,并非良人,这辈子你便是找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即便穷一点呢,也比跟着他强。你要记住公公的话。” 相遂宁未接话,只是低头吃凉糕。 凉糕真凉啊,透心凉,比那日吃的凉粉还过瘾。 “我也知道,皇上的心意最是难改,违抗圣意,那是死罪,趁着皇上未下旨呢,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就替你呀在皇上面前说了两句。” 常公公竟比相大英还有骨气。 相遂宁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 这个半老不老的小老头,走路都颤颤巍巍,竟这样替她考虑。 虽然他伺候皇上日久,但老虎的鼻子戳不得,常公公游说皇上,那就是以身犯险。 相遂宁很感激他的仗义执言:“公公,我的事让你操心了,皇上那里,公公还要留意自身才是。” “我自然不会跟皇上说郭二皇子不好,那不是犯忌讳吗?我只说咱们这青城里的姑娘啊,多的跟花儿似的,皇上不妨多看一看,郭二皇子也大了,有了自己的喜好了,皇上不防问问二皇子喜欢些什么,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公说的是。” “果然皇上就问郭二皇子喜不喜欢你,二皇子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神情淡淡的,我猜,这就是不喜欢的意思,可他又不敢违逆皇上的心意。”常公公计算着:“青城有的是贵女想嫁给皇子,昨儿副将军夫人还领着她女儿曾贵女往宫里说话呢,我自然也行了方便,倒希望皇上能看见她。” “多谢公公这么替我考虑。” “还是那句话,我无儿无女的一个阉人,谁让跟你投缘呢,你又是个善良孩子,我不忍心你掉火坑里。”常公公连声叹气,他虽给皇上吹了风,皇上怎么想,他还不清楚。 “公公这衣裳是皇上新赏的?”相遂宁送他上马车。 “就是我跟皇上说延迟下旨多观察观察的事,皇上赏的,主子赏的是荣耀,也是主子的意思,自然得穿着。”常公公爱惜的抚摸着袍子上的仙鹤。 仙鹤头顶的那抹红真是鲜艳欲滴啊。 见过深红、浅红、胭脂红、豆蔻红、各种红色,从来没有哪种红色,可以跟这仙鹤头顶的红色相提并论。 常公公在宫中行走多年,一直陪伴皇上身边,银子,金瓜子也不少得,便是宅院,也是有的,但皇上赏衣裳,还是头一回,别说是常公公,就是满朝文武大臣,得金银赏赐的有之,得布匹的有之,得补品的有之,甚至,得女人的也有,但得衣裳的,没有几个。 送走了常公公,相遂宁跟童四月二人沿着青城的长街说话。 街道纵横,鳞次栉比。 行人摩肩接踵,正是热闹的时候。 隔着永安河望去,后面的山上常年笼罩的雾气似乎消散了,站在石拱桥上,能看到山顶发着光的石头,还有一处红砖做的庙宇。 巍峨的山川,奔流的永安河,河岸两边四通八达的房舍,拥挤的人流,青城繁盛更比当年。 过了石拱桥,有一处卖油纸伞的摊子,那油纸伞做的极好,骨架结实,画的伞面活灵活现,有山川宫殿,有河流小溪,有草,有花,有神鬼故事,甚至小动物,诸如猫、狐也都是有的。 童四月挑了一把描画着狐狸的伞,那狐狸画的极生动,羽毛通红,就跟燃烧的火焰一样,这通红的颜色跟常公公衣裳上那抹红色极为接近。 童四月却有独到的看法:“那仙鹤之红,是稀有植物挤出来的汁子,又叫草木染,极罕见的,这伞面上的红,只是普通的赤铁矿粉,或干花,花果,中药,茶叶又或者胭脂虫,紫胶虫等染成的,颜色大抵也常见到,成本也低多了。” 宫中设有染色司,专门研究五色及间色等各种颜色,民间除了染布作坊,便是像流云这种衣料铺子略微懂些,相遂宁对于颜色,是不大通的。 童四月化繁为简向她解释:“常公公身上的颜色,夜里会散发荧光,而伞面上这种红,一入夜,什么都看不着了。” 萤火虫相遂宁是见过的,发光的衣料却从未见过。 难得童四月有如此见识,自然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 “伞通散,所以咱们青城一向不送人伞,不然这么好看的伞,我就送姐姐一把。”童四月给相遂宁撑伞遮挡日光,二人绕过石拱桥,向城西而行。 城西一带也有很多商铺,不但有上好的首饰铺子,也有打铁的摊子,捏脚的行当,也有米店面店混杂其中。 虽然流云坊的东西都是上好成色,不过既然出来了,不如去别的铺子转转,也看看别人家的手艺。 相遂宁跟着童四月钻进一家铺子,看了几样簪子并几副抹额,项链,手串也看了几种。 出门时已过去半个时辰了。 走到石拱桥上,正好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在石拱桥头表演吞铁球,那铁球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看老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料定是个实心的。 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裹着露了棉絮的被子缩在那儿,眼睛红通通,身子不住的颤抖。 渐渐的就有人围上来。 破衣烂衫的老汉将铁球举起来,铁球落下时,正好砸中老汉脚下的一个旧瓷盆,就听见“啪”一声脆响,瓷盆被砸碎,碎片像雨水一样溅起,铁球却是一动不动的落在地上,又沿着石拱桥的阶梯滚了下去。 这是真材实料的铁球。 老汉仰起头,艰难的将铁球吞入口中,双手握拳,丹田运气,一只脚猛的一跺,那铁球竟又从口中吐了出来。 整个动作虽然煎熬,倒也顺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屏声静气,待老汉将铁球吐出了,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旋即有人开始往地上的铜盆里扔铜钱,一文,两文,五文,这一次表演,老汉挣了约有一二百文。 相遂宁跟童四月各投了一吊钱进去。 民生多艰,白发苍苍的年纪还要带着家里人卖艺为生,且是要命的行当,显然是被逼到了绝处。 老汉给大伙鞠躬:“人都说青城是福地,善心人多,我跟老婆子拉着车来到此处,承蒙大伙关照,我再给大伙表演一回。” 像刚才一样,老汉擦擦铁球上的口水,张嘴将铁球含了进去,用力的咽了两口,那铁球就滚入了他的肚里,只要再一用力,把铁球吐出来,这表演就算成了。 众人瞪大了眼睛,眼看老者双手握拳,脸憋的通红,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哟,这是什么新鲜把戏?少见啊。”穿暗红色绣金菊花广袖袍子的少年从后排挤到前排,眼见那老汉额头上青筋乍现,他把折扇插在脖子后头,抱着胳膊直点头:“这把戏可以,比天桥上那伙人玩的狠,那些人只会逗个蛇啊调教个老虎啊,不像这人,生吞铁球,好玩。” 是郭铴。 他又跑出来逛了。 郭铴取下折扇扇了两下,而后用折扇点了点老汉的肚子:“是把铁球吞进了肚子里吗?在哪呢?”他又亲手摸了摸老汉的肚子:“这肚子是软的呀,摸不着铁球,难道你没吞?”他又去捏老汉的嘴,又去挠他的咯吱窝:“在哪呢在哪呢,别是把铁球藏起来蒙我们的吧?” 老汉吐不出铁球,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过了一会儿竟翻了白眼,想来是出气不顺畅,眼看就不行了,毕竟他表演的间隙被人打断,一口气提不上来,身材的力道不足以逼出铁球。 再这样下去,老汉会有生命危险。 相遂宁不想跟郭铴有正面冲突,也不能看着他祸害这卖艺人。 于是钻进人群里,掐着声音喊:“卖艺的不容易,还要养家糊口呢,公子这样,会要了人家的命。” “是啊,是啊,这样下去,这老头会死的。”渐渐的,人群里有人附和。 对于贫苦的人,大众还是心存怜悯的。 郭铴这种吃肉的人,自然不明白连草都吃不起是什么滋味:“他死了我给他买副棺材。卖艺的人拿不出真本事,就不配在青城讨钱。” 相遂宁蹲下去捡起一块小石子朝郭铴扔去,倒扔的准,一下就砸中了他的发冠。 “谁扔我?小兔崽子找死?” 大伙看不惯郭铴的做派,你扔萝卜,我扔白菜,又是扔西红柿又是扔鸡蛋,四面八方群而攻之,郭铴带的随从根本就不够用。 郭铴头发上挂着蛋液,脸上淌着西红柿汁子,脖子上还立了一个青萝卜,甚是狼狈。 趁着他抹脸的功夫,老汉又运了一口气,才艰难的把铁球吐了出来,带血的铁球落进铜盆里,震的盆里的铜钱也跳了起来,发出“哗”的一声响,再看时,老汉已经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踉跄了两步,扶着石拱桥上的栏杆才算站住。 “公子差点儿要了人家的命,要赔人家药钱。”相遂宁夹在人群里撺掇。 众人经不住煽风点火,于是围拢了上来,渐渐围成一个圈,这圈越缩越紧,把郭铴围在中间,他那几个随从也不知挤哪去了。 刚才被砸的头晕眼花,蛋液顺着头发都流进嘴里了,郭铴呸了两口,还想嘴硬:“爷我……” “你是谁的爷,你是哪门子的爷。”一个年轻人先给了他一巴掌。 “青城是个有王法的地方,你差点儿让人家丢了命,不赔药钱我们也不依。”另一个年轻人给了他一脚。 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都摩拳擦掌,反正法不责众,不打白不打。早看这个欺负老人的小子不顺眼了。 郭铴嘴虽硬,到底硬不过拳头。 他也只得往铜盆里扔了五两一锭银子,而后挤出人群逃走了,嘴里还嚷嚷着骂:“嘿,别让爷逮着你们,非剥了你们的皮。” 果然是说最硬的话,挨最狠的打。 第八十八章 悄悄话 看过吞铁球,相遂宁跟童四月在石拱桥旁的花市道了别。临别时童四月送了一盒香粉给相遂宁,说是流云坊新进的货,铺子里还没有开始卖呢,因粉质细腻,极贴皮肤,色泽又温润,不像往常那些粉白的发光,这粉涂上去,几乎看不出敷粉,只是皮肤好了,还闪着淡淡的星光。她自己试用了,觉得是极好的,所以给相遂宁拿一盒。 相遂宁谢了她,把香粉收在袖中。 也逛累了,相遂宁花准备花八个钱雇辆马车,如果不出意外,两盏茶的功夫,也就到府上了。 明珠刚把八个钱交给车夫,就见车夫蹦上马车,鞭子一甩,那辆宝蓝盖马车就不见了。 “我们还没上车呢,我们还没上车呢。”明珠追上去。 她怎么可能追上那马车,车夫是甩开膀子跑的。 明珠有些气恼:“二姑娘,这车夫太糊涂了,他竟然没发现我们没上车。” “是你傻。”相遂宁回头看了看道:“我们两个大活人没上车,车夫怎么会没发现?” “难道他贪我们的八个钱?都怪我,给早了。” 青城有这么眼皮子浅的人吗?不过是八个钱,买几个烧饼的钱而已,都是在青城谋饭碗的,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的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坏了自己名声。显然,不是贪八个钱那么简单。 “二姑娘,车夫为什么跑那么急?” “换你,你也跑。”相遂宁努努嘴。 再回头望时,郭铴已经带了两个随从来到了她身旁。 发梢还有蛋液,脸上泛着西红柿的甜味儿,郭铴还没换衣裳,显然刚才从石拱桥那跑了以后,他就没跑远。 他的两个随从,一人拿一柄叉子,就是在夏末的田地里可以叉老鼠的那种。 刚才这俩随从远远的举着叉子而来,车夫看到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哪敢不要命,连人带车腾云驾雾的跑了。 也难怪,谁敢惹郭铴这伙人呢。 一个卖柿饼的大娘提着篮子吆喝:“买柿饼咧,甜咧,不甜不要钱咧。” 经过郭铴身边,欲让郭铴尝一个,郭铴哪有功夫,一把夺过篮子扔的远远的:“裹什么乱,没见爷忙着的吗?” 大娘吓得不敢说一个字,弯腰去捡“咕噜咕噜”滚远了的柿饼,吹干上头的土,一个一个的装回篮子里,头也不敢回,迈着大步逃了。 “你想干什么?”相遂宁问他。 “我想干什么?”郭铴嘿嘿一笑,拔出靴筒里的短刀吹了吹,那短刀就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就像夜风吹过沙漠,又寒又凉:“刚才那老头临街卖艺,是你撺掇大伙拿鸡蛋投我吧?嘿,别以为我听不出来那是你的声音,我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不,逮着你了吧?再捏着嗓子说两句话来听听呢。” 郭铴没有想象中的傻啊。 看来他跟踪相遂宁也不是这一会儿了,以为他狼狈逃窜了,没想到他在这儿猫着呢。 寂光寺的事还历历在目。 青城虽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但真落到郭铴手里,恐怕没几个人会多管闲事。 “你想怎么样?”相遂宁后退了一步。 “我想怎么样,嘿嘿嘿。”郭铴搓了搓手,色眯眯地朝相遂宁走过来,每接近一步,相遂宁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鸡蛋腥气:“我被人家欺负成这样,都是你起的头吧?我郭铴贵为皇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侮辱?你呀,虽还没有明媒正娶,可我那老子已经瞧上你了,你以后是要做我媳妇的,当媳妇的伺候相公不委屈吧?来来来,给我把这一身的脏东西清一清,快点的,温柔一点。” 士可杀不可辱。 如果换成别的什么貌若天仙的小哥哥,帮他打理一下衣裳倒也可以。 郭铴?想的美。 相遂宁自然不从。 郭铴直接踩了她的裙摆,手跟运功一样左右乱挠:“你不帮我整理也行,我帮你整理啊。” 说着,郭铴就开始吸鼻子,对着相遂宁深吸了一口,像要吸走相遂宁魂魄似的,而后是一脸满足:“哎哟,果真是一股子水灵灵的味道。”又想摸相遂宁的衣领。 相遂宁想要挣脱,被他踩着裙角,不好移动。 “大庭广众,你不要乱来。” 郭铴哈哈笑起来:“我办事从来都是大庭广众,难道还偷偷摸摸不成?” “你看那是谁在叫你。”相遂宁胡乱指了一个方向。 本想趁郭铴回头的功夫偷跑的,不料郭铴稳如磐石,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你想声东击西?想溜?太嫩了点。” 被他看穿了。 相遂宁只好道:“那好像是位皇子吧?是几皇子来着?校场见过,有点消瘦,是大皇子吧?” 郭铴有些惧怕大皇子,相遂宁又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他也好奇的回了头,青城的人倒是乌泱泱的,哪有什么大皇子? 回过头,相遂宁已经跑出了几步远。 “还想跑,今儿不把我身上这股子黏糊糊的东西舔干净,我饶不了你。”郭铴抹了把脸就追上来。 这天的风是东风,东风拂柳,生机勃勃。 青城的味道真好啊,这个时节,有西红柿的甜,有黄瓜的清爽,还有槐花香,脂粉气。 对了,脂粉。 相遂宁往广袖里一掏,掏出童四月给的粉来,打开盒子迎着郭铴一倒,就见那脂粉像雾一样迎着日光散开,好大的一团薄雾啊,又浓又香,被东风轻轻的托着,向四周荡漾开去。 这盒子脂粉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像打了一道墙,将郭铴隔在后面。 粉迷了眼睛,郭铴伸手去揉,刚揉过眼睛,又开始打喷嚏。 相遂宁跑的气喘吁吁,终于甩掉了郭铴这个尾巴,如果能叫到马车就好了,坐进马车里,郭铴哪还追的上。 可惜没有马车。 洒出去的粉只能撑一小会儿,郭铴带着随从很快又追了上来。 沿着长街跑下去,过了左边的茶楼,前面是一处书院。青桐书院,青城这样的书院有好几处,白墙青瓦,规规矩矩,虽不是皇家的书院,来读书的人也都是利落少年,少年们饱读诗书,想来不乏正义之士,至少郭铴不会到书院这种地方闹事,不然传进皇帝耳朵,岂不是要骂他有辱斯文?那帮子文臣又得上几本折子让皇帝头疼。 眼瞧着跑到书院的门口,本想跑进去避难,可惜不凑巧,书院大门紧闭,空留门环垂着。 明珠拍了拍门,里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郭铴把相遂宁堵在书院门口,撩起袍子掖在腰带上:“你们跑啊,叫啊,我看有谁敢坏我的兴致。” 明珠试图反抗:“你们别欺负二姑娘,有本事冲我来。” “滚一边去吧你,小丫头片子,哪都有你呢。”郭铴给了明珠一脚,让两个随从挟制住明珠,两个随从一个人架一只胳膊就把明珠架走了。 “你,把我脸上这脏东西舔干净。”郭铴将脸凑上去,猛的亲了一口,果然亲上了,喜的嘿嘿直笑:“哎哟小美人,还真香哎,嗯嗯,是黄梨木香,小美人你的脸可真软哎。” 相遂宁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不知何时,陆御背着个包袱从青桐书院走了出来,出来的早不如出来的巧,正好撞见郭铴欲亲相遂宁。 他三两步跑下台阶,推开相遂宁,牺牲了自己的脸。 郭铴狠狠的在陆御脸上亲了一口,蛋液还流到了陆御脸上。 活了小半辈子,没亲过女人就算了,好好的一张脸啊,俊俏的脸啊,竟被郭铴给亲了。 郭铴那张嘴,虽无獠牙,可嘿嘿笑着张开来,跟一头野猪似的,陆御感觉自己被猪给拱了,而且旁边还站着观众。 而且郭铴还在那眯着眼睛回味呢。 从没感觉如此丢人。 陆御耐着性子等郭铴清醒。 郭铴睁开眼,看到穿白袍背包袱的陆御,又看看陆御脸上那抹蛋液,再凑近闻闻陆御衣领的味道,妈耶,郭铴一阵反胃,再闻闻,好像黄梨木香是从陆御身上发出的。 “不用闻了,亲的是我。”陆御故作镇定:“我的味道,二皇子可还喜欢?” 郭铴伏地一阵呕吐。 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竟亲了个小子,也不知他怎么从青桐书院冒出来了,坏了好事。 郭铴欲揪相遂宁。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样,好吗?”陆御背着手道。 “少给我拽文的。别以为我亲了你就不舍得打你了。”郭铴一双眼睛还是死盯着相遂宁不放:“你过来。” 相遂宁不动。 “二皇子,我包袱里有个东西,不知二皇子可否感兴趣。” “不感兴趣。” “二皇子可不要后悔,我这东西,可是二皇子求之不得的,二皇子不要,我可给别人了,反正也不多。” “什么东西?”郭铴来了兴致。 陆御拉郭铴到书院旁边的巷子里,取下身上的包袱,那里头装的是一些药材,什么橘梗,人参,白芷,蝉蜕,少说有十几种,还有一个盒子,打开来,里头是几包黄纸包的粉末。 或许是装着药材的缘故,这包袱自带香气。 陆御将各种药材堆到一处:“这些是不值钱的药材,二皇子瞧不上。这黄纸包里,可是好东西。” “是什么东西?”郭铴打开一包闻了闻又拿远些:“别是有毒吧?” “毒谁也不敢毒二皇子啊。毒了二皇子我岂不是没活路了。”陆御重新将那粉末包好放进郭铴手里,附耳跟他说了几句悄悄话。 这几句悄悄话,相遂宁没有听清,倒是郭铴一激动喊了出来,相遂宁才明白了。 郭铴亲热的攀上陆御的肩头,捏着他白白的脸颊道:“看在你给我进药的份上儿,我就放她一马,不过你这药当真管用?” “真有用,保证舒服的想睡着。” “把你包袱里那几包都给我。” 陆御装出难舍的样子拿出几包药全给了郭铴。 郭铴将药粉放进衣袖,带着两个随从扬长而去。 自然,他又去了春花楼,进去要了一杯甘蔗水服了药,恰巧遇见老鸨亲自接待。 老鸨自然是忙前忙后的尽力伺候,又是端点心又是张罗酒菜。 郭铴哪有心思吃菜:“快些叫姑娘们进来。” 老鸨一面说着“姑娘们打扮好了马上就来伺候”。一面又装出悲戚的样子跪于郭铴脚下:“二皇子要给我做主,我被人抢了二千银票。” 不提二千两银票还好,郭铴捏着茶盏气冲冲道:“原来是你报的失?那两千两银票是你的?” “是,是。告去府衙大人那里,可府衙大人也不给个信儿,时间长了,岂不是成了无头案?二皇子人脉广,能不能托人去问问?” “问个屁。”郭铴喝了口酒,脸色涨红:“以后再也不要提银票被抢的事,对了,明儿你就去府衙大人那里说明,就说是自己糊涂了,银票并没有少。” “可银票真少了。” “让你说没少就说没少。”郭铴“嗖”的抽出了短刀拍在桌上。 老鸨连忙应下来,她不明白郭铴为何要让她这样做,可郭铴得罪不起,他说什么,就照着办好了。 青桐书院大门打开,几个穿广袖交领灰袍的书生走了出来,皆束着发,戴了冠,见到陆遇,还要拱手叫一声陆大夫。 陆御给相遂宁叫了马车,相遂宁给了车夫二十个钱,让他等一会儿。 相遂宁跟陆御沿着胡同边走边聊。 “你给郭铴的是什么药?” 陆御挠挠头,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小姑娘不好知道这个的。” “别把郭铴吃坏了。”相遂宁有些担忧,陆御虽不是正经大夫,可他的药丸子能救人于危难,所以他反手开些吃坏人的药,也是轻而易举。如果因此得罪了郭铴,郭铴睚彘必报的性子,岂不是连累了陆御? 陆御也看穿了她的心思:“你以为我给他的是虎狼之药,脱衣粉之流?” 相遂宁不好接话。 郭铴是托人让陆御开这些药的,陆御一直没答应,这一次,他也没想瞒着相遂宁:“我是告诉郭铴,那药是脱衣粉。” “那药真是?” “当然不是。那药是我给青桐书院的一个朋友开的,岂会是那种东西?不过是安眠的药罢了,吃了困乏,会多睡会儿而已。” 如此甚好。 郭铴身处宫中,如果用了药有什么不良反应,那些太医也不是吃素的,搭脉诊断一通,便什么都知道了。 陆御告诉郭铴那是脱衣粉,郭铴吃了无效,也不好声张,吃了多睡会儿也没有什么妨碍。 第八十九章 烧人 相遂宁回府时,已过酉时。 自打皇上青眼于相遂宁,相嫣心里就不踏实,相遂宁不在府中,她心里就跟猫挠了似的。 相遂宁的脚刚踏上府门口的青砖,相嫣就倚门道:“又出去做什么了?你可不要勾搭郭二皇子。” “不是我们二姑娘勾搭他,是他想勾搭我们二姑娘来着,可惜我们二姑娘不答应。”明珠撇着嘴顶了一句,莫说是相遂宁了,便是明珠她一介不入流的丫鬟,也丝毫看不上郭铴那色眯眯的样子,相嫣总是夹枪带棒,明珠都替相遂宁不平。 奴婢跟姑娘这样说话,是没规矩。 相嫣在明珠嘴上揪了一把:“敢诬陷二皇子清白,你不要命了。” “便是告到皇上那里,我还是这句话,明明是郭二皇子先缠我们二姑娘的。” 相嫣脸通红。 或许是最近都没有睡好,她眼皮肿胀,看着亮晶晶的,神色却有点儿晦暗。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相遂宁往后院去,她又跟上来:“爹说了,会尽快找皇上说我跟二皇子的事。” “很好。”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想嫁给郭铴?” “不想。” “一点儿都不想?” “半点儿都不想。” 相嫣听了喜悦不少,当即举起两根手指:“我若敢对二皇子抱有邪念,便遭天谴,你跟我念,我要你发誓。” 相遂宁冷笑一声,相嫣发誓有瘾啊。 最近一批一批的灾民进了青城,跟花子似的,破衣烂衫,拄着棍子,九门提督那儿每天都要提溜出去好些扔的远远的,雇的几十辆马车渐渐也不够用了。 青城是天子脚下,灾民多,不利于青城的防卫,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理论上是要把灾民发回各州县,大抵是谁的子民谁管,可灾民好容易到天子脚下,谁也不想走,于是每天这帮士兵也是连拉带拖的往外撵。以前东城门过了亥时才关,如今才过酉时,就得赶紧闭上,天黑视线不好,怕灾民趁黑涌进来。 硬堵也不是办法,扔了还会回来,皇上让众臣想办法,想来想去,或是说扔的更远些,或是说哪个州县来的,把他们的头儿的官给撸了。 都不能让皇上满意,特叮嘱相大英想办法,相大英背着手在房里踱步,相嫣就来了。 “爹,你跟皇上说了没有?”相嫣嘤嘤嘤的哭。 “民生多艰,你只顾着自己的事。”相大英撵她走:“爹这里还有正事,等忙完了正事,再去说你的事吧,皇上近来也没心思。” “皇上在忙什么?” 皇上忙什么岂是相嫣能惦记的。 相大英也只说“常公公病了,这几天都没去宫里伺候,他可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没了他伺候,茶水的冷热,糕点的早晚都不合时宜,皇上难免不顺心。” ”一个公公还生病?怪娇气的。“相嫣拉着手帕嘟囔:”等皇上顺心的时候,爹一定记得说我跟二皇子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相大英好不容易才撵走了她。 后来相遂宁才知道常公公病了,说是气喘病犯了,伺候皇上的时候,喉咙里总有一口痰似的,呼噜呼噜,总也吐不干净,本来太监的嗓音就异于常人,加上他嗓子里总有异响,听起来就不大舒服,皇上准了他回府上去歇几天,吃几副药好了再伺候。 这话,是常公公身边的奴才说的。 那天吃凉糕跟常公公说话,他并没有这样的毛病。声音清楚,带着官腔,一点儿也不像有病。 难道常公公的奴才撒了谎? 只是再也无法跟常公公对质了。 常公公死了。 知道常公公死了的消息,相遂宁正在流云坊里看帷帽。 帷帽,又叫幂篱,青城女子出行,喜欢戴它。 夏天的时候,可以遮阳,秋天的时候,可以挡风,而四季各时,戴着帷帽,可以稍显回避,不必担心无关人等指手画脚。 流云坊的帷帽是新出的款式,白纱及膝,细腻飘逸,白纱的尽头,还绣了水鸟,繁花,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定制,也才五十文而已。 一个小太监奉了旨来到流云坊,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瘦瘦的,眼神哀伤,手上有伤。穿着宫中寻常太监所穿的衣裳,衣袖上还沾了些麸皮跟陈旧血迹。 他将两锭银子放在流云坊柜上,叫流云坊的掌柜出来说话。 童四月的娘苏氏出去采买绣线未归,童四月的爹童征正好抬脚进来,或许是逆着光看不清,他将手放在眼皮上眯眼一瞧,忙拱手迎了上去:“这不是八喜公公吗?难得八喜公公到咱们小店来,快请坐下,来人,上茶。” 八喜,这名字耳熟。 是了,怪不得他衣袖上沾了麸皮跟陈旧血迹,他是宫里喂乌鸦的那个小太监,那次远远的看到他拱着身爬上木杆给乌鸦投食,难怪这么瘦,爬木杆的时候,他身手很好。 小太监们有时候也奉主子们的旨出宫,相遂宁只当八喜的主子让他来流云坊添置衣裳首饰,不料接下来的话让相遂宁差一点儿落泪。 童征亲自把茶水递到八喜手中,八喜却未喝。 “八喜公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料到此事呢?常公公伺候皇上多年,深得皇上喜欢,只要他不在,皇上便不自在,这不昨儿的早朝因为摆放奏折的方向不对,皇上还发了火,说小太监只要有常公公半分用心,他便省心多了。谁能想到常公公这一病啊,竟不起了,据说皇上还派了两个太医给他老人家看病,药也是紧着好的用,灵芝,鹿茸也都在所不惜,可终不能如愿,留不住他啊。” 相遂宁扶住柜角才站住了,手中的帷帽差一点儿跌落到地上,她闭眼静了静神,把帷帽放了回去。 八喜眼圈已经红了,声音有些嘶哑:“是我师傅无福吧。城里这么大宅院,还有小奴才们使唤,也不是吃不起药,还是去了。都是因为他习惯一个人睡,晚上从不让人近身伺候,听他的家奴说,隔门听到公公气喘,便赶紧去叫大夫,可惜来不及,听说公公去了,皇上半夜坐起起身再也睡不着,这不,还赏了两锭银子,让我到好点的衣裳铺子给公公做件新衣装裹。” 两锭官银,此刻就在柜上。 流云坊做的是活人的买卖,棺材寿衣之类的东西,在隔两条街的后巷,那里一排都是。 八喜拿银子来做寿衣,有些犯忌讳。 柜上的婆子拿着竹尺提醒:“我们这里哪能做寿衣?让贵女们知道了,谁还来光顾我们的生意?” 童征大手一摆:“做。给常公公做最好的。” 八喜起身,深深的给童征鞠了一躬:“常公公躺在那儿等不得,还请三日之内做好,还请做的宽松些,让公公穿的舒服些。” “放心,放心,小店一定按最好的标准做。” 如此,八喜才放心,走出流云坊,特意回头看看流云坊的油木招牌。 常公公这辈子,深深遗憾自己因家穷做了太监,他死了以后,自然不能再给他穿太监的服制,这流云坊闻名青城,这里做了衣裳给常公公穿,也算为他尽点孝心吧。 童征已经发现柜上那两锭官银。 童四月人小心善,又与常公公有过一面之缘,那天他请相遂宁吃凉糕,妥妥的慈祥老伯的模样。 对相遂宁好的人,应该是个好人。 童四月对童征说:“爹,这两锭银子,我们不能收。” “是啊,给去了的公公做衣裳,也是荣耀,是八喜公公看的上咱们。银子还给他。” 童四月把银子交给相遂宁。 相遂宁亲自追了出去,在一个卖牛肉的屠户那里将八喜公公拦了下来。 八喜打量着相遂宁,松松的发髻,戴一朵浅粉色珠花,长裙及地,裙角绣小小的金盏花。除此之外,周身没有别的装饰,很是清新。 “你是相家姑娘?”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只是听公公提起过。”八喜咬着嘴唇,拿粘了麸皮的衣袖擦擦眼睛。 他跟常公公一起在宫里伺候,他进宫时年幼,总被别人欺负,比如把蜈蚣放到他衣裳里,害他伺候主子的时候乱挠被主子责罚,又或者给他靴筒里倒点树胶,站一晌午鞋子就脱不下来了。 常公公见他瘦小又顽皮,便开玩笑让他叫爹,八喜很反感,心想自己是无根之人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多出来一个无根的爹,这不是欺负人嘛。 心中不满,也偷偷的捉弄过常公公几回,比如在他的油伞上撕几个窟窿害他淋雨,比如在他的手纸上抹点山药汁让他屁股痒痒。 折腾过几回,常公公明明知道是八喜干的,当着众太监的面只说要惩罚他,天黑了,就把他关进房里拿一根粗棍子打他,说是打,到底不舍得,只是做做样子,给八喜衣裳里塞个枕头,高高抬起棍子轻轻放下去,还叮嘱八喜一定要叫得大声一些,于是每次打了八喜,常公公累的一身汗,八喜还跟没事似的。 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了感情,八喜再也不捉弄常公公了,有别的太监嫉妒常公公受宠,偷偷的在常公公床下放针扎的小人,八喜冒着被灭口的危险也要揪出那人来,就为了保住常公公,常公公很感动,跟他说“针扎小人,我又不会真死了,你何苦说出来得罪人。” 八喜也嘴硬的说“怕你死了没人打我。” 两个相伴走了这些年,不是爷孙,胜似爷孙。 常公公死了,八喜十分难过,还好皇上怜悯,不仅让礼部着手常公公的后事,也提拔了八喜到他身边伺候当个茶水太监,这可比喂乌鸦的活强太多了。 “我无父无母,自幼净身出宫。”八喜垂目:“我要银子也没用。” “有了银子才能更好的活着,常公公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相遂宁还是把银子塞给他。 “你跟常公公很熟吗?”八喜问。 相遂宁在袖里摸了摸,掏出一块玉佩。 八喜接过玉佩,放在手心里摩梭,而后将玉佩贴在脸上:“这是公公的玉佩,以前公公贴身带的。” “是。” “公公把玉佩送给你,一定是把你当自己人了。”八喜将玉佩还给相遂宁:“三日后礼部为常公公设灵,在常公公的府邸搭建灵堂,到时候你可以去见公公最后一面,等设了灵,公公就会被抬去烧了。” “烧?”相遂宁大吃一惊。 青城的人死了,多半会抬去埋了,也就是土葬,青城人讲究入土为安。抬去烧,一般人家是不答应的。 八喜解释道:“抬去烧是皇上的意思,自宣国开国以来,宫里伺候的太监死了,都要埋去太监坟,听皇上说,不想让公公死后也跟一群太监在一起,又不好把他埋去别处,所以烧了后装坛还放入原先的府邸,还让他在府里住着。” 相遂宁若有所思。 一切都太快了。 就好像昨日常公公还在眼前,笑眯眯的看着她吃凉糕。转眼的功夫,常公公已经躺在那里不能动了。 “公公是怎么没的?”相遂宁想从八喜那里打听点消息,常公公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 “公公他......”八喜揉揉眼睛:“听太医说,公公他是痰迷了心,那口痰堵在嗓子里出不来,生生给憋死的,公公在宫里一辈子,风风光光的,竟被一口痰要了命,据说公公死时,脸憋紫了。” 几乎不能再听不去。 八喜将银子塞给相遂宁:“麻烦你交回流云坊,流云坊的情谊,多谢了,不过公公活着,也不高兴占人家这便宜的。” 八喜抹着眼泪回宫去了。 天阴了。 黑云压顶。 远处皇宫的琉璃瓦也失了颜色,那伸出来的檐角像是黑色的钩子,凌厉的悬着。 近处高低错落的房檐也是阴暗的。 风从脚下吹过,把裙角吹的像桔梗花一样层层绽开。吹得铺子门口的各式布帘迎风摇曳,呼啦啦的响。 快要下雨了,街头的人抱着头行走。 第九十章 八公公 常公公突然死亡的事震荡朝野,谁都知道皇上失了一位心腹的太监心情不大好,这个时候,谁离的近谁倒霉。所以早朝时大伙都倍感紧张,生怕说错了什么又引得皇上生气。一下朝,便都跑的无影无踪。 相大英得了消息,去了相老夫人的东跨院,默默的对坐了半天。 苏嬷嬷端上来的茶水还未动,相老夫人摩挲着盘子里的红豆垂着头,她的银发更稠密了。 从东跨院回去,相大英也没什么胃口,厨房里做的盐水鸭子、辣炒兔肉、粉蒸一品牛肉他尝也未尝。一餐饭下来,也只喝半碗粳米红枣汤。 汤小娘撕了个盐水鸭腿吃了,又吃了半碟儿兔肉,十来块粉蒸牛肉,另吃了醋腌酸萝卜半碟,粳米汤两碗,看样子,她很有胃口。 “常公公当初也是权倾朝野,手中的银子使也使不完,可惜有钱无福,这么快就死了。”汤小娘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将漱口水吐回铜杯之中,拿白毛巾擦擦嘴角,将白毛巾扔回铜盘里,悠悠喝了口茶:“老爷跟他同朝,不去送他最后一程?” “不去。” “这两年老爷跟常公公关系似有缓和,还常听老爷说常公公帮你说话呢,常公公不在了,老爷果真不去?” “不去。” “不去也好。他毕竟是个太监,便是在皇上那儿得脸,还是一个太监,哪有当朝二品去给一个太监送行的道理,没的让人笑话,咱们是诗书传家,有气节的。” 相府不准备去常府祭奠。 相遂宁只好一个人去。 常府。 礼部已经着手搭建灵台了。 进入常公公府邸所在的巷子,两边的矮树上已经捆了白绸,常府匾额上头,挂了一朵千层白花,两边的木门,也用白布包裹了,常公公生前家里养的几个半大孩子家奴,个个身穿白衣,戴着白帽,鞋子也蒙了一层白布。 雨水殷殷,东风迎脸,东风裹挟着雨水洒在行人身上,身上皆湿。 常府的青瓦被雨水冲刷的油亮,几个礼部的人拿着簿子指挥几个小太监干活,让这里设个帐桌,那里系几个白花,或是给灯笼包上白布,给房檐挂上白带子,几个家奴寂声立于门口,低着头,看不清脸色,两排禁卫军在常府门口值守,身着黑衣,手握刀鞘,威严肃穆。 昨日来常府的官员还不是很多。 毕竟人走茶凉,又不是什么当朝的亲贵或是世代罔替的豪门,死了以后还有后代可重用,常公公到底是一介太监,即使做到太监头子,死了以后也是一了百了,他连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没有,来看他还有什么用?没用的事,自然就没人干。 不过是旧日得过常公公恩惠的那些人来瞅上一眼,诸如童征,进去看了又叹气出来“当年我七品入朝,官介低微,他们连个坐的地方也没给我设,我站在那儿怪尴尬的,好歹常公公给我挪了个锦凳,还给我上了一盏茶。” 另一个五品小官点头道:“谁说不是呢,那年在殿外,有位武将当众给我难看,眼看就要朝我动手,常公公说跟我有些私话说,硬是把我带离了那里,算是保住了我最后一点子尊严。” 这天又有七八个官员来了,刚在内堂里站一站就奔了出来,只说府上有事,给了银子入了账薄就跑的跟老鼠一样。 后来相遂宁才知道,这些官员本不想来,可皇上听说去祭奠常公公的人不多,让人旁敲侧击,这些人玲珑的心思,皇上不过是想常公公的丧事好看些,他们来装点门面就是了。于是才来充数的,自然来的快去的快。 相遂宁拾阶而上,在常府门口被拦下了。 “做什么的?”一个禁卫军抽刀拦下了她。 祭奠常公公的,多是官僚,相遂宁这样一个薄裙少女徐徐而来,不施脂粉,发髻松松,柳青色长裙配白色帷帽飘逸舒展,这是寻常女子的装束,不是宫装,禁卫军不明白她一个弱女子跟常公公有什么交集,只当她是吃瓜群众来看热闹的,毕竟这几日不少百姓从这里路过,或是说找孩子的,或是说卖豆腐的,走到常府门口皆伸长脖子往里看,不过是想看看这位皇上心仪的太监死了后是怎么操办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们是相家的,这是我们家二姑娘。”明珠挡在相遂宁前头:“您行行好,让我们二姑娘进去吧。” “原来是相大人家的千金,多有得罪。”禁卫军将刀收回鞘中:“不过来祭奠常公公,还是相大人来吧,你一介女流,突然到访,怕不合适。” 禁卫军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论理,是该相大英来的,相大英不肯,相遂宁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再说,她真的想亲自送送常公公。 “让她进来吧,她是公公的旧识。”太监八喜没穿太监服,而是普通的白袍,戴了白帽,从帐桌后面走了出来,亲自迎接相遂宁。 那本账薄旁,有位先生在作登记,依稀可见上头写着:童征童大人五十两,范修范大人五十两,驸马都尉一百两等内容。 八喜亲迎相遂宁,禁卫军也乐得放行。 走到账薄处,相遂宁照着童征等人的例,默默的放了五十两银子。 “姑娘能来,公公已经很高兴了,不劳姑娘破费。”八喜将银子还给相遂宁:“来日葬礼开销,大到棺椁,小到一块白绸,都是宫中开销,记宫中的帐,花不了多少钱,姑娘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这是我的心意,收下吧。”相遂宁默默将银子递了过去。 八喜没有再推辞,记帐的先生拿毛笔准备记,又不知记什么,抬起头问相遂宁:“是写姑娘的名字吗?” 记帐的先生有点面熟。 相遂宁叮嘱他:“就写相府老夫人吧。” 相大英不肯来祭奠,相老夫人虽没表示反对,还是拿了一百两她的嫁妆银子让相遂宁来表心意,一般官员给的是五十两,相遂宁也不好僭越,便也随着给了五十两,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写相府老夫人,显得正式一些。 八喜在前,相遂宁在后。 绕过影壁,院中豁然开朗,花草繁盛,修剪细致,几盆绿植伸展着枝条像是伸着懒腰。 石桌石凳也干干净净,石桌旁一口井,井上的轱辘还缠着粗绳,无事的时候,常公公还坐在石桌旁,亲自打一桶水来煮茶,夏天最热的时候,打一桶水来泡一下西瓜,那西瓜保准就透心凉,吃一块,舒服极了,一身的汗都能落下去。有时候又打一桶水来,给屋檐下的鹦鹉喝了,然后洗一遍鹦鹉的笼子。就是井边的花草,因为湿润,也长的格外喜人。 长廊深深,雕廊画栋,铺着灰毯子的长廊拐了几个弯,一进伸到后院去,那边是几间小些的卧房,几个半大家奴就养在那里,还有一个小厨房夹杂其中,另有一间库房,一间马房。 现下长廊蒙了白布,常府素净寂寥,只有廊下的八哥时不时的叫上一声“茶要几分热,记住了吗?”还是常公公的语调。 除了满眼的白绸白花,似乎一切未变。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常公公歪在躺椅上哼唱小曲儿,廊下的八哥拍着翅膀喝水的模样。 内堂。 内堂有些阴暗。 以前的时候,内堂悬挂了很多画,常公公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爱附庸风雅,不过皇上高兴起来赏个一两幅,为表隆恩,他就装裱了挂起来,有时候也去市面上淘些,挂着显热闹,毕竟府中只有他跟几个小家奴,多挂点东西,抬头就能看见,免得心里空。 如今没有一幅画在墙上,全清空了,除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奠字白花。其它能看到的地方全都蒙了白绸。 八喜解释:“那些画收起来了,礼部要糊灵堂。” 相遂宁点点头。 长案之上有个黄铜香炉,香炉里装满了香灰,三支细香萦萦绕绕的燃烧,想来是檀香,有股幽幽的檀香味儿,香炉两旁,各立一支手腕粗的白蜡。 长案之下,是两个半人高的粗口白瓷瓶,瓷瓶里插着一人高的胳膊粗的高香,上头还覆着几朵白花。 瓷瓶再向前,是一张檀木方桌。 方桌上摆着各式供品,鸡,供肉,果子,桔子,苹果。 方桌下首,是一个铜盆,铜盆一侧放着厚厚一沓黄纸,铜盆里已有不少灰烬,看来是前面来祭奠的人烧的,有风从门槛吹过来,吹的铜盆“呜呜呜”的响,铜盆里的纸灰打着圈飞舞,在内堂里盘旋,飞到房梁处,又落了下来,满屋子的灰烬,连方桌上的供品也沾了灰。 上好的黄梨木棺材,油漆也是最好的漆,又亮又密,据说青城外有一种漆树,割了上头的漆,涂在棺材上,可以保证百年不坏,不掉色,不怕雨打虫咬,只是漆树产量小,割漆又费事,所以价格昂贵,可比黄金。 黄梨木棺材已经是价值不菲,加上这漆树做的漆,便是用来装裹王侯将相,也不算委屈了。 青城甚少有人家,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椁。 相遂宁伏身跪拜,亲自上香。 八喜跪在铜盆前哭了一回,亲点了两张黄纸扔在铜盆里,而后擦擦泪扶着黄梨木的棺材道:“这棺材是皇上赏的,让青城最好的棺材铺子连夜赶制出来的,我也打听了的,咱们宣国开国以来,没有一个皇帝为太监置办过棺材,还让礼部主事,我师傅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黄梨木棺材开了一条缝,并没有盖严实。 “等流云坊把做好的衣裳送过来,给我师傅换上装裹衣裳,就会把棺材用长钉封死,不会让别人再打扰他了。” 流云坊做衣裳有个日期,不像棺材铺子里买棺材,现成的,挑一个贵的就行。 应该感谢流云坊,不然常公公被封了棺,相遂宁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同样是八喜在前,相遂宁在后。 八喜回头:“二姑娘,公公毕竟死了,脸色不好看,不然,姑娘别看了,免得吓到。” 如果是陌生之人死去了,装殓起来,相遂宁是万万不敢看的,前一世去河边洗鞋上的泥,竟见河里飘着一具尸体,那画面吓得相遂宁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但常公公不是陌生人,在相遂宁心里,早把他当成了慈祥的老伯,心里对他有感情,所以即使看到他死去的模样,也觉得并不害怕。 于是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常公公静静的躺在那儿,因为流云坊的衣裳还未到,他还穿着寻常的棕色盘扣褂子,脸色,倒不像八喜说的,是什么紫色的,而是白白的像是会发光,嘴唇也是滋润的,脸颊竟还泛着一丝红光。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梳成一条辫子,似乎是擦了桐油,头发也是亮的。 “棺材铺子那里,花一两银子找的好手,给师傅收拾的体面些,这是皇上的意思。”八喜忙解释。 常公公除了眼睛闭着,脸上其它部位,竟一点儿没变,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好看一些,看来那化妆的人真是个好手。 常公公端端正正的躺在那儿,不知道是衣裳不合身,还是怎么的,竟露出一点儿脖颈来。 八喜道:“因为掰开公公的嘴,给他塞了买路钱,所以他脖子略伸展些,显得长些。原先的衣裳不合身,显得短了,等流云坊的衣裳送过来就好了。” 相遂宁手抚着棺材,不禁多看了两眼。 “二姑娘也在啊。”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陆御。 没想到陆御会来祭奠常公公。 记忆里他跟常公公的交集并不多,反倒常公公追着他喊着“小兔崽子”让人印象深刻。 陆御跪在蒲团上,捏了几张黄纸在蜡烛上点燃,嘴里念念有词:“常公公,您老人家一路走好。晚辈给您行礼来了,驾鹤西行莫回头哎,下辈子不要做太监哎。” 这话是好话,可怎么听怎么别扭。 怪道陆御时常在青城挨打。 这嘴不利。 燃过纸,丢进铜盆里,陆御起身,朝着常公公的牌位三鞠躬,鞠躬完了才往棺椁这边来。 常公公的家奴端着水盆过来又贴心的递上毛巾,陆御净了手,跟相遂宁一块说话:“你怎么来了?一个姑娘家瞎跑,回去你爹又要打你。” 瞧着八喜面生,陆御盯了他一会儿,上看下看的,斜眼问他:“你是谁?” 八喜抽着鼻子道:“常公公是我师傅,我名唤八喜。” “噢,原来是八公公啊。” 第九十一章 勒痕 八喜给陆御行了礼。 陆御又给相遂宁行了礼。 大家各自行了礼,站在内堂里说话。 内堂里虽然明烛簌簌,但因为摆了棺材,到底阴气森森。 又有一两个官员前来祭奠,看身上的补子,应该是三品出身。进了内堂纸也没烧,只是给八喜说了句“八喜公公,我们来过了啊,你可记着些。”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八喜拔腿出门,亲自去送。 按着时辰,常公公的家奴又焚烧了一次纸钱,或许是焚烧的不彻底,纸线飘起来又落下去,巴掌大的纸线正好落进常公公的棺材里,好巧不巧,又覆盖了常公公的脸。 家奴不敢造次,并不敢去取常公公脸上的纸线。 八喜回来后,经相遂宁提醒,他撸了袖子将胳膊伸进棺材里:“怎么能让东西挡了公公的脸呢,那么长的黄泉路,公公怎么看的清?” 他手那么一带,便把纸钱给取了出来,一切恢复如常。 礼部的人来叫八喜,问他常公公生前都喜欢些什么,想给常公公订些纸货,诸如纸人、纸马、轿子、床榻什么的。 八喜去了厢房跟礼部的人说话。 相遂宁示意陆御往棺材里看。 陆御不大乐意:“死了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你来。”相遂宁叫他:“你看这里是不是有点异常?” 陆御小步上前:“有什么异常?” 相遂宁双手合十,对着常公公的棺材拜了一拜:“对不住了公公。”她指着常公公的脖颈给陆御看:“这里是不是有两道勒痕?” “怎么可能有勒痕,人们都说常公公是气喘病犯了一口气上不来憋死的。”陆御不信,探头一看,不禁“咦”了一声:“奇怪,为什么常公公的脖子里有紫黑色勒痕?而且是两道?” 刚才八喜给常公公拂脸上的纸线,一不小心带动了常公公的衣裳,他脖子里的瘀痕才裸露出来。 “你是大夫,你想到了什么?” 陆御托腮:“我虽是大夫,可也没干过仵作的活,祖上也不曾从事这一行,不过不管是大夫还是仵作,总有相通的地方,依我看,这紫黑色勒痕,其中细的这一条,像是绳子留下的,粗的那一条,像是绸带什么留下的,常公公他……”陆御欲言又止。 “你说吧。” “这些话本不应该跟你一个姑娘家说,不过你想知道,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陆御拱手对着棺材行了礼:“常公公,多有得罪。”又向相遂宁解释:“我爹常年在宫中行走,说起宫中太监的癖好,我也知晓一二。太监自幼净身,被要求六根清净,可太监也是人,哪能做到六根清净呢,到了一定年岁,太监有了需要,又无处发泄,往往容易走上不寻常的路,比如宫里就曾有太监夜里给头上裹几层油布,抚摸自己以求发泄,最后竟被活活的憋死,若不是同房的小太监听到他每晚的呻吟,告发了出来,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常公公脖子上的勒痕……” “不要说了,不可能。”相遂宁打断了陆御的话。 “我只是把其中的一个可能说出来,并没有侮辱常公公的意思。” “我知道你们大夫懂的远比我们多,不过就这勒痕看,你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被人勒的。” 相遂宁点了点头。 “你是说常公公是被人勒死的?”陆御压着声音道:“常公公是皇上中意的太监,不说在青城横着走,谁也不敢得罪他不是,这么当红的太监,谁敢勒死他?岂不是不要命了?听我爹说,府衙大人周升也来看过了,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那勒痕你也看到了。” 陆御沉默。 如果常公公真是自己死的,那脖子里的两道勒痕又怎么解释? 如果常公公是被人勒死的,为什么从上到下的人都说他是喘不上气憋死的? 内堂烧黄纸又荡起一层灰,袅袅娜娜的烟就像一层雾将相遂宁笼罩其中,她觉得常公公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或许其中有内幕,但当下不容细想,八喜就回来了。 陆御似乎是想问他勒痕的事:“你知道——” 相遂宁及时拉住了陆御的衣袖。 陆御何其聪明,忙改口:“你知道我们来了有一会儿了,也该回去了。告辞。” 相遂宁也福了一福。 八喜亲自送二人出府,刚走下台阶,就见一个车夫驾一辆灰盖马车“哒哒哒”的过来,大约四十来岁,穿灰衫,脏兮兮的。 相遂宁对他印象深刻,一是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应该是有问题,用一个黑罩子蒙着。二是马车路过常府门口,一桶马粪正好从车上滑落,马粪倾倒在常府门口,臭气熏天,弄得几个禁卫军纷纷掩鼻。 正是给常公公置丧的时候,弄这么一摊马粪,汤汤水水的,又臭哄哄,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还好八喜心肠软,并没有为难这车夫,而是叫了家奴拿洒扫的家伙给清扫干净了,又给相遂宁道歉:“真不好意思,让姑娘受惊吓了。” 远远望着常府,皆是素白。 礼部那伙人办事效率极高,说话的功夫,已经让人去纸扎铺子买了不少的纸货,单是那三匹马拉的车,便比普通的人间马车大一倍,做工又精致,马背上的毛都根根分明,那尾巴简直跟真的一样。另外又扎了四个白脸的童女,两个白脸的童男,想来是伺候常公公的,另外金银珠宝,扎的不计其数。 明珠远远的跟在后头,见了这一堆白头白脸的东西,她有些害怕,不禁跑快几步,离相遂宁近一些。 相遂宁跟陆御并排走着,小声交谈。 “你们府上怎么是你来?”陆御道:“你爹呢?” “他不愿意来。” “不知道这帮老头子是怎么想的,我爹那个小三品竟也不肯来的,只说要给宫里贵人们看诊,怕到常公公这里过了阴气,不好伺候主子们。又说他忙,他忙不忙我还不知吗?前日起他就在府里歇了,天天闲的逗鸟,他那点儿子药材,都翻熟了。” “那你怎么来了?不怕你爹发现?” “是我娘让我来的。” “你娘?”相遂宁想不到陆御的娘跟常公公有什么交情。 “你忘了?阿水跟常公公交情不浅,阿水现在是我娘的丫鬟,得知常公公不在了,她难过的很,我娘看在眼里,体念她一片孝心,就让我代为祭奠,可不干我爹的事。”陆御理了理衣袖问相遂宁:“刚才在常府,你既然发现了那不寻常的勒痕,为什么不肯告诉八喜?不是说他是常公公的徒弟,如常公公的半个儿子一样吗?或许他知道什么内情呢?” “刚才他捡纸钱的时候,明显是看到了勒痕,他不说,显然是不想我们知道,我们又何必多嘴?况用现在我们也没有头绪。” 不知不觉,已走到流云坊所在的那条街,依然是繁华热闹的景象。 流云坊铺面不小,招牌又显眼,童四月摇着手帕指挥着绣娘们把衣裳叠好,又轻轻的放进一个方盒里,另嘱咐了一个跑腿儿的婆子:“你去给常府送去,这是常公公要穿的丧衣,到那以后,如果人家要你帮忙穿衣,你就帮一把,铺子里多给你半吊钱。” 婆子连连后退,连那衣裳也不敢接,她虽在流云坊里打个下手,做做洒扫或是偶尔送送衣裳,但都是给贵妇贵女送,活了半辈子,还从未给什么死人送过,更不要提给死人穿衣,她业务里也没有这一项啊,她虽要养家糊口,可这活她不敢接。 正在推脱间,相遂宁跟陆御已经到脸前了。 “姐姐,陆公子。”童四月给二人福了一福,收了衣裳带二人进屋喝茶。 喝过茶,童四月亲自展开衣裳给二人看。 上好的绸缎,精致的刺绣,袖口上的金线晃了人眼。 果然是一件用心做的好衣裳。 流云坊一向不负众望。 “可惜我爹近来忙的很,我哥下了江南看货,我娘一个妇道人家,绣娘们又不好出去,又不敢贸然找别人去送衣裳,怕坏了事,眼下婆子们又不肯送,所以……”童四月叹了口气。 相遂宁看了眼陆御。 陆御假装喝茶。 “还没喝完吗?”相遂宁问他。 “好了好了,送佛送到西,我帮你们送还不行吗?” “明儿送去吧,正好我也去一趟。”相遂宁往回走,陆御跟在她后面,折了一根柳条编成一个圆环,试着往相遂宁头上套,第一次套,没套中,又捡起来重新套一下,还是没套中。 相遂宁回头:“明儿你愿意去送衣裳?” “我虽无官无品,也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答应你去送就去送。” “明儿你要扮作小厮模样,切不可穿成今天这样,会被发现的。”相遂宁叮嘱他。 对于相遂宁到常府祭奠,相大英并不高兴。 相遂宁带着一股子烟火气回来,汤小娘还让人泡了柚子水,让婆子们见了相遂宁就往她身上泼,只说去去晦气,这种活相嫣自然乐意干,撵了婆子,她亲自拿着水瓢在门口淋水,还好有明珠挡着,不然正好淋相遂宁一身。 “爹说的,去死人家里会倒霉的,娘好心,让给你洗洗干净,省得你自己动手了。”相嫣看着明珠的狼狈样,得意的举着水瓢。 “你闻闻我身上有倒霉味儿吗?”相遂宁凑近。 相嫣忙捂着鼻子:“有,有。” 相遂宁伸手抱住了相嫣。 “你干嘛?” “现在我抱了你了,你身上也有倒霉味儿了,先给你自己淋点柚子水吧。如果有用,我再淋也不晚。”相遂宁大摇大摆的带着明珠回府了。 相嫣气的丢了水瓢,那可怜的水瓢在木桶里翻滚,一个婆子舀了水问:“三姑娘,要给你淋些柚子水吗?” “淋什么淋。一块柚子皮能管什么用?”相嫣气呼呼的:“还不快给我准备衣裳,我要换衣裳。”相嫣站在台阶上发脾气,脚下踩了水,一下子滑出老远去,像离弦的箭一样。 婆子低着头拎着木桶下去了。 相老夫人叫了相遂宁去,亲自过问常公公丧礼的事,听了相遂宁的描述,她将手中红豆推到一旁,净了手拿起一串佛珠拨着:“看来常公公的的后事办得不错,还算体面。” 相大英掀帘子进来,额头有汗,脸是阴着的,反正天常晴,他的脸常阴,相遂宁早已习惯了。 不知道相嫣给他告状了没有,他应该没有这么闲吧,追到东跨院来批斗相遂宁了? 果然相大英就是这么闲:“两扇门也关不住你,跑到一个太监府上去做什么?青城有哪家贵女去了?” 一般这种情况下,不用相遂宁开口,相老夫人就能让他吃瘪:“凶个什么?审犯人来了?再这样的脾气,赶紧离了我这里,别吓坏了我的孙女。” “娘,你总惯着她,你可知道……” “是我让她去的。” “娘让她去的?娘怎么如此糊涂?” “我又不是头一遭糊涂,用的着你大惊小怪。”相老夫人白了相大英一眼:“说起来近两年你跟常公公也算有些交情,他死了你何故看也不看一眼?我听说那些官僚不去常公公府上置丧,皇上还生了气,如今侯爷们都去了,咱们相府不去人,岂不是让人看笑话说咱们凉薄?我不觉得二姑娘去有什么不对。” “娘,你们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说出这话,相大英也自知失言,相老夫人果然就不高兴了:“那你颠颠儿的来跟我们妇道人家说个什么?走,走。” 相大英走后,东跨院的气氛明显好多了。 苏嬷嬷捧了一盘炸子鸡来,又配了几碟子腌菜,脆萝卜、青酸菜,搭着炸子鸡吃最好不过了,另外又盛了两碗细米粥,白生生的甜馒头也有一小箩。 相老夫人亲自给相遂宁夹了炸鸡块:“这些脆生生的东西小孩子最爱吃,多吃些,肯定跑累了。” “祖母,这几天我还想往常府去几趟。” “还去做什么呢?” 相遂宁不敢跟她提常公公那里看到的异样,只道:“从前党公公待我不薄,如今他府上都是些太监们张罗,总有不周全的,我想去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你总是这么好心,去就去吧,你爹那里有我呢,他敢说个不字,我也不答应。 第九十二章 太监事多 陆御这人长的好看,装扮成小厮也分外妖娆。简直是可男可女,可攻可守。 他换了一件浅蓝色布衫,一条阔腿裤子,头上扎着灰巾,一双黑色浅口布鞋上沾了不少土,还特意给嘴唇上糊了假胡子,看人的时候,还故意用对眼儿。 从流云坊拿过衣裳,陆御将衣裳夹在胳膊下面,一手扶树,一手拢了拢自己的鬓角,给相遂宁抛了个长长的眉眼:“二姑娘,聊一会儿啊。” 果然做戏做全套,平素陆御身上不是药味儿就是熏香,为了假扮小厮,他故意用毛巾搓了澡,没有用香露,洗头也只用皂角。 如此以来,他身上除了汗味,再也没有别的味道了。 说话的时候,也故意粗着嗓子,不像十几岁的少年,更像一个二十四五的人。 相遂宁先到常府。 常府大门左侧搭建了一个十来尺宽的灵棚,用来接待来往祭奠的人。两个家奴守在灵棚里添加香烛或是焚烧黄纸。 恰巧遇见府衙大人周升走出来,周升走路慢吞吞的,下台阶时撩着袍子,等下了台阶,放下袍子又整理了一番,对送客的八喜说:“八喜公公又要伺候皇上又要来照看常公公的丧事,真是辛苦了,有什么需要我这青城府尹做的,只管开口。” 八喜自然鞠躬感谢。 周升跟相遂宁有过几面之缘,但又不算熟悉,见相遂宁穿戴朴素,连簪子也是银的,低调有礼站在台阶下冲他行礼,便感叹道:“这不是相大人府上的二姑娘吗?也来祭奠常公公了?青城有传闻,常公公很喜欢你,你是应该进去哭两声。” “昨儿相二姑娘已经来过了。”八喜补充。 周升道:“想来相二姑娘跟常公公交情匪浅,眼瞧着常公公要火化了,她来多看两眼,算是个有心人。” 几个人在常府门口说着客套话,陆御夹着衣裳就来了。怕被人瞧出来,他故意低着头。 “是流云坊的衣裳到了,这边就给公公换上,以免耽误了火化的时辰。”八喜接过衣裳回内堂里,又回头叫陆御:“你叫什么?” “我——公公叫我小鱼儿就行。” “小鱼儿——” “是需要我给常公公穿衣裳吗?”陆御殷勤的迎上去,不料却被八喜拒绝:“你是生人,怕惊了公公,穿衣裳的事,还是给我们自己人做吧。” “那我就等一会儿再回去,衣裳若合身,最好不过了,如果不合身,还可以拿回去改改。”陆御厚着脸皮进了院子。 众人移步去内堂,因为要给常公公换衣裳,所以相遂宁不便进去,只在廊下等着。 廊下的八哥似乎知道常公公不在了似的,无精打采的站在笼子里,闭目养神,时不时又吐出一句“饭都好了吗?快些端上来,公公我饿了。” 来之前相遂宁已经跟陆御打了招呼,让他仔细看一下常公公的身体,看有什么异样。不料八喜并没有让陆御插手更衣的事,而是叫了在外头守灵棚的家奴进来,毕竟是半大的孩子,身子矫捷,跟小老鼠似的,“哧溜”就钻进棺材里去了,钻进棺材里抬出常公公的身体,早有另外的家奴抬了灵床出来,将常公公放上灵床,就可以更衣了。 府衙大人周升或许是闲着无事,竟也跟着进了院子,眼睛往内堂里瞅,脚却还跨在门槛上,似乎害怕棺材里的人会诈尸一样,时刻做好跑的准备,但又想看一会儿热闹,反正不看白不看。 陆御隔着窗子往内堂里瞅,窗子是关着的,什么也看不清。 相遂宁倒装出风清云淡的样子,站在那儿看廊下开的茂盛的一片花。 “周大人,周大人——”内堂传来八喜的喊叫:“你们快进来看。” 听他这一嗓子,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要知道太监在宫中当职,不管行走坐卧,皆得稳稳重重。进宫的时候,都有教导过的。 宣国四年有个小太监在贵人主子喝汤的时候咳嗽了两声,惊的贵人主子咽了个大枣,憋的脸通红差点儿上不来气,当时就被罚烈日下跪足两个时辰并赏棍子二十下。 大惊小怪的结果,可能会送命。 所以宫中太监个个都小心翼翼,高兴了不敢露牙齿,难过了不敢哭出声。 更何况八喜如今是皇上身边的茶水太监,平时不管是走路还是伺候,都是静悄悄的,就是端茶放茶,也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刚才他大声呼喊,是犯了大忌讳了。 周升跨着门槛问:“怎么了?八喜公公怎么了?” “大家都说公公是气喘病犯了死了,可公公这脖子上怎么有两道瘀痕?”八喜几乎跌坐在地上:“大人来看,公公脖子上这瘀痕,像不像是有人用绳子勒的?” 相遂宁没想到八喜先将瘀痕的事说了出来。 几个家奴显然也吓坏了,一个个跪倒在灵床前低着头。 周升暗骂了一句“太监就是事多。” 当初听闻常公公死了,周升正在后花园里陪小妾喝酒,酒未喝够三杯呢,就听宫里传旨要给常公公置丧。 这里是青城,他这位府尹大人在外人看来官大,在青城的官僚眼中,他实在是不入流的很,如今常公公的丧事皇上都惦记着,他这个府尹大人也只希望赶紧办完,火化烧了装进盒子里万事大吉。 好好死了不就行了,怎么脖子上还有勒痕? 而且看那勒痕的位置,很像是上吊造成的,如此看来,此案就有疑点,或许常公公不是自己死的,而是被人勒死的?如果是被勒死的,就要抓凶,抓不到,就是他这位大人的失职,皇上肯定会揪着这事。退一万步说,一旦认定常公公是他杀,那就说明青城治安不好,青城治安不好,背锅的也是他这位府尹大人。 左右落不到一点儿好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周升慢悠悠的走过去,探头看了看常公公的脖子,故作轻松道:“瘀痕在哪儿?本官怎么没看着?或许是内堂昏暗你们瞧错了。” 八喜叫相遂宁:“相二姑娘你来看。” “她一介女流,胆子甚小,死人的事让她看什么,再吓着她。”周升试图拦着相遂宁。 相遂宁只扫了一眼,便恭恭敬敬的对周升说道:“久闻周大人声名,今日给常公公换衣,正好周大人在此,想必是天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公公脖子上的瘀痕十分可疑。” 陆御本想说“家父是三品御医,行医的事我也略懂一些,但凡那些气喘病而死的人,不曾发现有谁脖子里有瘀痕。”转念一想,自己现下扮的是小厮,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儿?于是便乖乖的站在一旁。 “常公公身份尊贵,这里又是皇上赏的宅院,谁还能谋害公公不成?怕是你们想多了,依我说,别耽误了时辰,穿好衣裳放回去吧,还有几位大人要来致哀呢。” “周大人是青城的父母官,治下百姓有事,周大人何不请个仵作来验一验?这样常公公的死因也清楚了,皇上问起来,周大人也好交待不是?”相遂宁的话虽然软乎,听着像是奉承周升,无形之中也给了周升不少压力。 这个八喜是跟在皇上屁股后面的,他发现了常公公的异样,如果自己这个父母官蒙混过去,皇上问起来如何是好? “那便依相二姑娘说的,一会儿我派个仵作来细细的验一验,如果验出了什么,我自然会追查到底,如果没验出什么,那就不耽误常公公的火化了。” 送走周升,八喜伏在灵床前痛哭起来:“公公,你死了不能说话,但若有冤屈,也请给我托一个梦,如果真有人加害公公,我一定替公公讨回公道,即使搭上我这条命,也愿意。” 一个小太监哭的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十分动容,那几个家奴也想到常公公对他们的好处,不禁默默的流下泪来。 “八喜公公节哀,周大人也说了,会查这事。”相遂宁安慰他。 八喜喃喃道:“若公公是被人勒死,那就是罪案,自古罪案,逃不过情字,钱字,仇字,你们几个好好想一想,公公房里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银子瓷器字画可有不够数的?” 几个半大家奴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你们再想想,最近公公可得罪了什么人?” 几个家奴又摇摇头。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个家奴站起来回话道:“昨儿从咱们门口路过的马车,马车上还落了个粪桶,那脏东西流了满地,我当时只顾清扫了,后来想想,那个车夫面熟的很。是了,半个月前,常公公在路边买了一根甘蔗站着吃,那车夫还朝公公吐口水。” “或许他是不经意的呢。”八喜皱眉。 “他是故意的。”家奴想了想道:“当时有贩子卖甘蔗,常公公说他小时候家乡也种甘蔗,就要了一棵去了皮,截了一小段儿站着嚼,那个车夫赶着马车迎面过来,特意在常公公面前停下来,朝着常公公吐了口浓痰,差点儿脏了公公的鞋。当时我们还想揍他一顿来着,谁让他没眼色的,不料我们没动手呢,他先燥起来了,骂我们‘一群没根儿的,还学人家出来骚。’这话不是把公公也骂进去了吗?我们不愿意,拦住他要挥拳头,公公却说跟一个赶车的计较什么,就让他走了。” “你可知道那赶车的叫什么?哪里人?跟公公有什么过节?”相遂宁问。 “倒不知他跟公公有何过节,就是他看公公的眼神挺凶的,昨儿的马粪,怕也是他故意倾倒的。至于他叫什么,住哪里,小的就不知道了。” 家奴提供的消息虽少,也算是有了线索。 八喜照例是送相遂宁出门。 或许是常公公的异样让他忧心,他眉头紧锁,声音也无精打采的:“不知道周升周大人何时派仵作来,常公公这里可等不了太久,天热了。” 比起昨日,今天常府内堂已经用了冰了。 毕竟天越来越热,知了开始卧在树梢上没日没夜的叫。 农户家里的牛已经不想耕田,懒洋洋的趴着打盹儿,青城里跑的马车,那些拉车的马鼻子里直冒白烟,跑上一段儿,车夫要给他们喂些水才行。街巷子热哄哄的,没一点儿水气,往日温润的青石板路现如今被日头晒的能当铜镜照。 这个时候停尸在房里,能停五日已经不得了了。 常公公出了事,常府像一口大钟停了摆,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活人死了,关系也没了,谁还会真心来关照呢,内堂里摆的两个大铜盆,那里的冰,还是皇上从夏日的冰敬里抽出来的,让小太监每日抬了送到常府,一日两回。 即使用冰,也保不了多久。 事不宜迟。 周升那脾气,相遂宁还知道几分,让他找真相,猴年马月呢,更大的可能,他将就一下,这事就不清不楚的过去了,对一城知府而言,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重要的,常公公已经死了。 那就自己查。 陆御不相信她能查到什么线索:“青城很大,这里的车夫少说有千百个,难道你一户一户的去找?那得到什么时候去,常公公等不了那么久的。” “你放心,我有办法。” “你可不要以身犯险,如果你需要我,就告诉我一声,虽不至于上刀山下火海都跟着你,但假扮个小厮啊,夫人啊,丫鬟啊,小姐啊什么的去套套消息,我还是可以的,毕竟我长的比较清秀,身段儿也婀娜……” “好了我知道了。”相遂宁冲他福了一福,带着婢女明珠乘了一辆马车走了。 “利用人家的时候,说的都是好听的,利用完了,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跟人家说。女人啊,就是这么无情。”陆御冲着相遂宁离去的方向直摇头。 马车趟过长街,远远看到一个仵作打扮的老头,白着胡须,背着个箱子朝常府的方向走。 做仵作这一行的,虽人不多,但待遇也不是很好,按青城的行情,每个月也不过一两半银子。 而且做这一行,容易被人误会不吉利,亲戚聚会不准上桌,便是儿女的亲事,也不好提的,这不仵作郑老头低头猛走,还是被一个老婆子追着喊:“身上一股味儿,难闻死了,下次别从我菜摊前过了,免得我菜都卖不出去。” 第九十三章 冒烟 仵作低头猛走,差一点儿蹭了马车。 车夫跟他照过面,提醒他说:“郑仵作又去忙啊,天气热,当心别中暑气。” 郑仵作将身上的工具箱往上提提,拱手对车夫表现感谢,并侧身立于路旁让马车先过,相遂宁微挑了车帘看了下郑仵作,虽瘦些,胡子也白了,不过精神尚好,这得益于他常年在青城的奔走。 仵作这活,不是人人能干的,给死去的人验身,要求胆大心细,还要精通人体构造,熟悉各种伤势及形成的原因,青城的仵作,不但要多读古籍医典,还要有老师傅带入门,郑师傅大抵就是老师傅的类型吧。有的人欲做仵作,闻到尸首的怪味就吐的止不住了,何况是经年累月的跟尸体打交道。冬日还好些,尤其是夏日,苍蝇蚊子乱飞,天热,那股子腐朽的味道隔着墙都能闻到,就连死者家属也希望赶紧将人入土为安。更不要提那些投了河泡了水的尸体,或是被人推下悬崖碎成好几块,要一块一块的拼凑,那场面一般人看了都受不住。 相遂宁对仵作心存敬意,跟郑老头对视的一瞬间,向他点头致意。 郑老头平时接了案子提着工具箱去上工,甚少见这般知礼的小姑娘,赶紧拱手回礼。 正是暑气旺盛的时候,远处的青城山不见云雾,干巴巴的。 青城山下的行人有的撑着油纸伞挡日光,有的拿着团扇不停的摇着。 树梢上一丝风也没有,知了不知疲倦的叫,聒噪的耳朵痒的很。 那些团扇倒是精美,用上好的长州刺绣蒙了扇面,上头绣些或粉或紫的花草虫鱼,或是用银白色丝钱绣雪山巍峨,那是青城山冬天的模板。又或用七彩的丝线绣乌发长裙的美人,那美人绣的含羞带笑,或是蹲着喂鱼,或是荡着秋千,神态各异,像活了一样。 那柄绣银白色雪山的团扇很好,如今六月,热的没处钻去,那扇面的雪山绣的大气磅礴,衬着白色扇面,摇一摇,又轻又凉,竟像是树梢上的风拂了脸一样。 相遂宁给了明珠一两半银子,让她去买团扇旁边摊子上的素银簪子。 那银簪子很细,银色暗淡,雕刻的梅花手工也粗,并不是什么上乘物件。 相遂宁的贵重首饰不多,但也没有看上这银簪子的道理。 明珠疑惑道:“姑娘当真不要团扇,要戴这簪子?” “买吧。” 这银簪子,相遂宁不是为自己买的。 许久不见七娘了,上回见她,还是在春花楼里,后来遇见过她家的刘虎几次,他在青城赶马车,匆匆忙忙间,也曾跟相遂宁打过照面。 听他说,如今他跟七娘已经搬离原来住的地方了,不想堵物思人,那里有孩子遗留下来的回忆,一踏入那条巷子就会难过的呼吸不过来,七娘又总落泪,也不是办法。人总要往前走。 现如今他们住在西郊,从天桥下面过去,沿着官道再走一柱香的时辰就到了。好像是个叫长福庄的地方。 还好城里的车夫对路都很熟,相遂宁只需提供“长福庄”三个字,车夫便顺利的把她带到了,放好矮凳虚扶相遂宁下车,还不忘帮着打听七娘的住处。 长福庄听起来像是村庄,不过几十口子,说是住着,更像是相依为命,矮墙破落,断壁残垣,几家屋顶覆着残缺的瓦片,一两只瘦骨嶙峋的羊卧在磨盘边嚼树枝。 一个包灰青色头巾的女人弯腰推磨,想磨一些黄豆好做些豌豆糕给孩子们打牙祭,这里尘土甚大,竟像起了风沙的塞外,满眼的黄,错落纵横看不到边际,不远处的青城跟这里像两个世界。 还好庄口的水井还未干枯,一个穿蓝底白花宽裤的女人从井里打了水倒进木盆里,蹲下去仔仔细细的洗着两件旧衣。 推磨的女人扫了扫石磨上的碎黄豆粒,微喘着气道:“你也够贤惠的,除了应差事,还给你们家那位做了酒菜,还没闲一会儿呢,又出来洗衣裳,也不怕热着。” “你不也一样,顶着日头推豆粉。” “我都是为了孩子,你受累多,你们家那位便有福了。七娘啊,何苦那么卖力呢。” 七娘。 七娘抬起头,将捶打好的衣裳冲一遍水,刚从水里捞出来,相遂宁已到她面前。 许久不曾见了,七娘衣裳也顾不上再洗,倒了盆子里的水就迎了相遂宁往家去。 到底怕相遂宁热着,七娘几乎是小跑着进的院,约莫着茶壶里有凉白开,拿了一个粗花大碗来,嫌不干净,赶紧用缸里井水涮一涮,然后倒了一碗水端到相遂宁的面前。 相遂宁喝水的功夫,她又找了一把蒲扇出来,蒲扇是旧物,包边的布都破了,七娘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姑娘来,所以不曾准备,让姑娘受委屈了,姑娘先坐,我去给姑娘洗两根黄瓜,都是我自己种的,现摘,脆生生的,吃了去去暑气。” “你不必忙,坐着陪我说说话吧。”相遂宁拉七娘坐下,七娘始终记得她曾是主子,相遂宁坐在炕沿,她只是拿一个矮凳对坐着说话。 本不应该坐炕沿的,可除了炕大一些,别的也没多少坐的地方了。 无一件值钱物,倒茶的水壶壶嘴儿还有缺口。 相遂宁取出素银簪子来,轻轻的插在七娘发间,七娘甚少戴首饰珠钗,家里也没那条件,这素银簪子不打眼,戴在七娘头上也不出格。 七娘千恩万谢,搓着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两人低头说话,说了许多旧事,又说了搬来长福庄以后的事,相较以前那段黑暗的日子,七娘似乎是活过来了,虽穿着布衣,朴素简单,但眉眼间有了几分活络,又勤快又能干,这长福庄的宅院虽破旧,却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刚才进门时,三四只小黄鸭歪歪扭扭的在院中菜地找虫子吃,甚是温馨。 “姑娘来找我,是否还有其它事?”七娘问。 “想找一个人,不知道你们认识不认识,想着刘大哥在城里赶车,或许有些眉目也说不准。” “姑娘要找谁?” “想找一个车夫,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戴着眼罩。” “这个不难。”七娘胸有成竹,别的事帮不上忙,找这个人,简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厨房的窗子支着,两个男人在里头喝酒。 其中一个人是刘虎。 刘虎的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 两个人打了一壶酒坐着喝,配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酸黄瓜条。 虽没什么好酒菜,二人却喝的十分热络,你一盅我一盅的,不一会儿,背对着窗子的男人就喝多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又坐下,嘴里念念有词:“别等我有出息,等我有出息,非得拿刀杀了那婆娘。我天天起早贪黑……起早贪黑的驾车,累死累活……就上个月,为了多挣半吊钱,别人不敢接的活我都接,送两个大汉往后山去,不料被他们按着抢了我几十个大钱,开始我不依,耳朵都给我揪紫了,这不回家去,那婆娘不但不心疼,反说我怕死,白丢了钱,说我死了不要紧,钱回来就行……这婆娘……多早晚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许哥哥喝醉了。”刘虎听他絮絮叨叨的,赶紧扶住他,送他回家去。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刘虎就打了个来回。 见相遂宁在,刘虎还特意去净了面才恭恭敬敬的上前来说话。 说起那许哥哥许俊,他不禁叹气:“这位许哥,是我们搬来长福庄以后才结识的,因我在青城赶车,他也是赶车的,所以有时候一块出门,天晚了一块回来,他家就住在我家对门,都是穷苦人,有时候闲着无事,就坐着喝一杯罢了。” “他人怎么样?” “他这人就是喝酒贪多,无论好酒歹酒都能把自己喝醉,便是只有一盘子花生米,他也能从天黑喝到天亮。” 七娘做着针线活插话:“二姑娘不是问他能不能喝酒,你说些别的给二姑娘听。” “说起来我们家跟许俊家也有相似之处,都是一穷二白的人家,我赶车,我媳妇给人家做点心,许俊赶车,他老婆给人家浆洗衣裳。他这个人倒也任劳任怨,有时候下雨,我看赶车的人少了,邀他往家来,他还不肯,说下雨也有人坐车,再等等,遇着人了能多挣个十文八文的。可惜他一只眼睛看不见,平时戴着眼罩,有的人瞧着害怕,所以他虽努力,可生意并不很好。” 相遂宁表示理解。 七娘也附带的叹了口气。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家的烟囱不冒烟呢。 许俊家的烟囱冒的烟最大。 许俊虽上进,可他家的架,吵的比长福庄任何一家都密。 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有时候睡到半夜里也能坐起来吵一回,跟发梦似的。 这两口子也没个消停,这不,刚把许俊送回去多久啊,就又听到吵起来了。 隔着重重的墙,倒听不太分明。 只听到女人道:“挣的那几个钱都被你喝了……如此还回我屋里做什么,不如死外头。” “酒水是刘虎请的,我并不曾花钱……你拿棒槌打我干什么,你再打……我……等我酒醒了再收拾你……老子的刀也不是白磨的。” 声音渐渐小了。 又听到摔盆子瓦罐的声音及一个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长福庄的人各干各的,谁也没有出来凑热闹。 刘虎跟七娘更是稳如泰山,动也没动。 反正去劝架的话,许俊的老婆月娘会哭的更凶,台词大伙都快会背了,而月娘哭诉的时候,许俊不是在装死,就是真的睡死过去了。 “这个许俊,近来有什么异样吗?或者,有什么愤愤不平的地方?有没有跟什么人结怨呢?”相遂宁提醒刘虎:“刘大哥好好回忆回忆。” 刘虎不明白好端端的相遂宁怎么关心起许俊这个升斗小民来,但也不好去问,相遂宁问什么,他也只能老实回答:“要说结怨,倒也不至于,我们这种人,大人物也不屑跟我们结怨的,就是怨,也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若说愤愤不平,倒还真有一件。” 刘虎跟七娘交换了个眼神。 那件事,整个长福庄的人都知道。 因为那件事,许俊连磨了两天的刀子,每天天一亮就坐在庄口那水井边开始磨,“嚓嚓嚓”的磨一天,一直磨到月亮升上来,就着月光还能再磨一会儿,一直磨到亥时去,直蹭的磨刀石都冒火星子。 他老婆月娘有好几天不敢出家门,后来许俊总骂她“**”,骂的她在屋里呆不住,若是以前二人对骂,许俊根本不是月娘对手,当下许俊手里有武器,嘴再硬没有刀子硬,月娘深知这个道理,于是天不亮就去给主人家浆洗衣裳,根本不给许俊照面,过了些天,那件事淡了,许俊不再磨刀了,月娘又重新骑到了他头上,一天三顿骂是少不了的,反正许俊喝醉了挨骂,不喝醉招人讨厌也要挨骂,睡着挨骂,躺着也要挨骂。 那天是个雨天,天阴,草湿,从早上小雨淅淅沥沥的落,越下越大,后来整个青城挂了个雨帘子似的,天地苍茫一片,腾起的雨水能到人的膝盖。 本来下雨天没什么生意,见月娘在家躺着,许俊便去酒楼茶馆转转,想着多挣几个钱,毕竟下雨天车夫少,竞争没那么大,挣了钱,或许月娘还能给几分好颜色。 如果能料到后来的事,不知许俊会不会后悔那日的勤恳。 下小雨的时候,倒拉了两个客人,挣了十几文钱,雨太大了,街头空无一人,马又饿,一步也不肯往前挪,又怕强行驾马会使马受惊,许俊只能就近进了一家客栈讨了个方便,这客栈前头两层是吃饭的地方,后头可以住宿,刘俊将马拴在后院马厩上,抱着胳膊站在马棚里等雨停。 没等到雨停,却等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第九十四章 老葱 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婆月娘。 大雨滂沱,花木深重,月娘不是在家里躺尸吗? 许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很遗憾,真是月娘。 月娘穿浅紫色广袖衫子,衣衫单薄,斜挽着发髻,一对儿铜耳环摇曳生姿。她的肩膀跟莲藕一样白,那白生生的肌肤,隔着薄纱就透出来了。 这肩膀许俊多年不曾摸了,不是他不想,是月娘不肯,每当许俊借着酒劲儿想把手搭她肩膀上的时候,月娘都像被蝎子蛰了一样蹦出去,顺便嚷嚷一句:“挣那俩小钱,还天天想美事。” 但凭什么他许俊不能摸,那老头就可以摸,甚至还揽着她的腰? 老头穿暗金色绣云纹的袍子,看背影有五十多岁了吧?怎么他跟月娘如此亲密? 月娘什么时候跟这老贼勾搭上的? 难道月娘口味突变忽然喜欢上老葱了? 许俊辛辛苦苦赶车,他家月娘竟偷偷摸摸的在客栈里会男人?会男人也就算了,竟然会老头? 看这俩人的样子,十有八九已经风卷残云了。 许俊握紧马鞭就要冲上去,不拔老葱誓不罢休。 月娘眼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将老头推出了客栈。天知道那老头颤颤巍巍的,跑的那样快,许俊竟然没追上。 隔着雨幕,也没看清老头的长相。 许俊烧的脸红,无心驾车,雨没停就捉了月娘回家去。 月娘一开始不认,说是许俊看错了。 瞧着月娘脖子里的咬痕,许俊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自己老婆什么时候勾搭了老头他都不知道,或许时间很长了吧,至少近几年间,月娘都不让他近身了。 欺人太甚。 当夜雨停,乌云遮月,许家早早的就关上了院门。 以前二人争执,也是关上院门互相挠罢了,多数时候,还是月娘占上风,这一次许俊直接用马鞭勒着月娘的脖子,告诉她不说实话就勒死她拉倒。 月娘吓的发抖,只得道:“虽说我跟那老头儿去了客栈,可我也是被逼的,人家权势大,我不从,怎么能安生过活?” “快说老头是谁?” “是常公公。” 月娘带着哭腔喊出这些话,几乎整个长福庄都听见了。 那老头竟然是常公公。 自己的老婆竟然出轨了一个太监? 这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许俊心中五味杂陈。 自打知道常公公跟自己老婆苟且,许俊就开始磨刀,刀子磨好了,又重新磨一遍,长福庄的人从水井边路过,几乎都避让他,大伙都知道,他看常公公不顺眼了,他或许要去跟常公公拼命了。 现下好了,常公公死了。 许俊不再磨刀,驾车回来竟还哼唱小曲儿,心情不错还跟隔壁的刘虎喝起了小酒。 相遂宁离开长福庄的时候,恰巧遇见月娘到水井边洗衣裳。 她大约比许俊年长些,眼角已有风霜,嘴唇腥红,穿油绿色掐腰衫子,系着红腰带,又配了条墨绿色长裙,衣衫明亮,脸存笑容。端着个木盆,走路的姿势有些妖娆。 七娘跟月娘互相打了招呼。 月娘抬眸扫了相遂宁一眼,虽是眼含风霜,那双眸子却是顾盼生辉。 她给相随遂宁福了一福:“七娘家还有如此贵客。” 相遂宁给她还了礼。 月娘已经看见了七娘发间的银簪子,虽然她顾盼生辉,到底头上没有一件体面首饰,便是银簪子也没有一支,于是用很羡慕的语气道:“你们家刘虎真疼你,瞧瞧这银簪子,一两银子都买不着吧?” 七娘有些不好意思:“这是相二姑娘送的。” 这下月娘也不好说什么了,端盆去打了水,将衣裳泡里头,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 磨豆子的女人刚磨完了豆子,伸了个懒腰欲回去,不想被月娘泼洒出来的水弄湿了鞋,心下不快,故意道:“月娘,那个大太监常公公死了,你不去给他烧些纸钱吗?” 月娘面无表情的继续搓衣裳。 磨豆子的女人也觉得无趣,端起豆粉走了。 相遂宁不断回忆着月娘的神情。 别人提及常公公时,她神色如旧,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真的跟常公公有什么瓜葛? 如果真有,那只有两个可能。 一,她隐藏的太深了。 二,她跟常公公早崩了,又或者,她看中了常公公的钱,对常公公这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郑仵作的验尸结果已经出来了,常公公并不是死于气喘病,而是被人活活勒死,脖子里的两道瘀痕就是证据。分明是勒了两次,真够心狠手辣的。 这个结果,几乎炸裂了青城。 敢把皇上的近身太监勒死,这人真是骁勇善战。 一时间青城议论纷纷。 大伙纷纷猜测是谁勒死了常公公。 有的说,是宫中的其它太监干的,因为嫉妒常公公比他们当红。 有的说,是常公公遇见了悍匪,为的是抢常公公家里的宝贝。 还有的说,是常公公不正经,碰了不该碰的女人,遭人家灭口了。 这些消息就跟苍蝇似的,这里一只,那里一只,嗡嗡的飞舞。 茶馆、客栈、宫里宫外都拿这事讨论。 天桥下说书的以此为蓝本,能讲三天三夜。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府尹大人周升身上。 周升都愁死了。 常公公被人勒死,事关重大,至少要给皇上一个交代吧?还要堵上青城老百姓的悠悠之口吧? 好容易闲下来歪在凉亭里听小妾们唱曲儿,这事催的,曲儿是听不成了,得查案,这种命案青城也不常出,手生的很,可大伙又等不得,民生如沸,得赶紧压制住,可找凶手的事又没有头绪。 你说愁人不愁人。 周升就先把郑仵作给批评了一顿:“不是交待你胡乱看看走个过场就回来吗?怎么还验出命案来了?你这验尸结果一出,可知给老爷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郑仵作提着工具箱也很无奈:“大人,经我查验,常公公根本没有气喘病,自然不会因为气喘病而死,常公公脖子里的痕迹分明显示是他杀,大人,我拿着大人给的俸禄,也要仔仔细细的给大人办事才行,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没事找事的东西,赶紧回家照顾你那瘫痪在床的老婆去吧。” 郑仵作提着工具箱退了出去,他老婆瘫痪了半辈子,如今越发严重了,他每个月挣那点钱钱差不多都给他老婆抓了药,如此,没有案子的时候,他还要在家里伺候着。 断定常公公是他杀,这事瞒不住,周升只能给皇帝递了折子,说是他必定竭尽全力,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也要尽快抓到凶手,以慰常公公在天之灵。 这边又提了常府的家奴并几个伺候的人来,夹棍一扔,只说要用重刑,让他们老实交待,是不是他们杀的。 家奴们吓的要死,以头点地,都说不是。 周升又问他们可看到什么人杀了常公公,又问可否知晓常公公跟什么人有仇。 家奴们又是摇头。 一群只会摇头的半大孩子。 周大人气的要拿烧红的烙铁:“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不是天天跟着那太监……那常公公吗?他跟谁结了仇你们不知?” 烙铁烧的通红,淋点水,“吱吱”的冒烟。 一个家奴大着胆子回忆:“是有一个人,是个赶马车的,那天他故意将粪桶倒我们门口。” “倒粪水的事也值得到我这大堂来说,你是怕我这府尹大人太清闲?”说着,周升又命人给烙铁淋了些水,烙铁冒出一股白烟,带着焦糊味儿。 几个家奴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出声。 放回家奴,周升亲自迎接八喜。 八喜如今是皇上派来监督周升办案的,说是监督,实在有督促周升的意思。 周升对八喜倒是恭恭敬敬的,又是倒茶,又是上点心,还会表忠心:“八喜公公放心,案子我破得多了,不出三日,定然破案。” 八喜无心用茶,也吃不下点心,他还是那句话:“天热不等人,还请周大人快一点儿查清。” 这边周升拍胸脯。八喜却还是不放心:“周大人打算怎么查?” “明天就撒出去四十名衙役,沿街串巷,问问有没人知道谁跟常公公有瓜葛的,如果是仇杀,总有风声,如果是财杀,不是说府上没丢东西吗?情杀,应该不可能吧?公公的身子也不允许啊。” 八喜脸色一沉。 周升忙赔笑:“明日一早就办,八喜公公放心。” 果然周升在青城撒了四十名衙役,衙役们见人就问,遇店就进,像一张网子撒了出去,密不透风。 很快,就查到了天福庄。 七娘还在院子里扫鸭粪,就听见衙役吵吵嚷嚷的跺开了对面月娘家的门。 许俊正在院里拾掇拔了缝的马车,月娘挨着门嗑着瓜子。 衙役进去就把许俊控制住了,白闪闪的刀架到许俊的脖子上:“跟我们走一趟。” “我犯了什么事,为什么拿我?” “有什么话留着以后说,让你走就走,不要废话。” 许俊手上的灰还未洗,就被衙役架走了。 浩浩荡荡的衙役,几乎塞满了长福庄的巷子,长福庄的男女老少,甚少见到如此威严庄重的时刻。 几个妇人抱着孩子探头观看。 “怎么把许大哥带走了?他犯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常公公死的事,你没听说吗,常公公是被人勒死的,他不是跟常公公有仇吗?”抱孩子的妇人朝月娘努了努嘴。 月娘从院里嗑瓜子一直嗑到大门口,倚着门口,她望了一眼许俊消失的方向,又低头面无表情嗑瓜子。 七娘端着簸箕出门安慰她:“月娘,或许是一场误会。许大哥被抓去了,问明白以后,会放他回来的。” “什么误会,没有误会。”月娘呸了一口,远远的吐了一口瓜子皮:“我算看透了,常公公的死,就是许俊干的。”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就像讲着别家的故事。 如果别人说这话,还可以理解。 月娘这样说,实在让七娘吃了一惊。 七娘只当她说的气话,提醒她说:“吵归吵,日子总要过的,切不可说这样的话,我跟刘虎都相信他不会干出这样的事。” “人心隔肚皮,你们知道什么。”月娘冷呵一声:“不怕你笑话,自打上回我跟常公公幽会被他发现,他就窝了一肚子火,天天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只会找我的不痛快,他也不想想,常公公一个太监,我们怎么能成事?不过是一起避雨罢了,可他偏不信,总骂我不守妇道,又骂常公公欺人太甚。那些天他磨刀你也看见了,天天夜里念叨要杀了常公公呢,这不,常公公就死了。不是他干的还有谁?你可还听说常公公欺负了别人的老婆吗?” 月娘这话说的很轻巧。 七娘差点儿听红了脸。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污秽的事,也是能拿出来说的吗? 刘虎赶车回来,已经听说了这事,也是十分不解:“也不知道是谁舌头长,把这档子事告诉了官府,不然官府怎么不抓别人,偏来抓许大哥呢。” “不是别人,正是我。”月娘拍拍手上的灰:“虽我跟他睡一个屋子,可他犯了事,我也不能包庇。就是我去举报的他。” 七娘跟刘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再接话。 以前没看出来,月娘竟是个如此……有抱负的女人,大义灭亲,女中豪杰。 联想到相遂宁亲自登门打听许俊的事,七娘觉得事出蹊跷,还是需要跟相遂宁知会一声。 相遂宁听七娘说许俊被抓的事,也是一愣。 难得周升动作如此之快。 相遂宁问七娘:“许俊被抓了,月娘有什么反应。” 七娘叹了口气:“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七娘将前头月娘说的话学了一遍,又叹气道:“看样子,许大哥是要被关起来了,月娘应该也不会去探望的,许大哥在牢房里,也不知道能吃上饭不能。” “你放心,我会去探望的。” “二姑娘要去探望许大哥?”七娘有些意外。 相遂宁点了点头。 第九十五章 牢房 凶手被捉的消息,就像一颗雷投进了水里,要知道青城的南城门广场,本是侩子手杀人的地方,青城安宁,民风淳朴,所以好几个月没见侩子手杀人了,如今凶手落网,应该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小板凳已搬好,瓜子点心已经到位,百姓们奔走相告,交流着自己知道的最新消息。 “真是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常公公跟人家老婆苟且,那许俊倒是个有血性,竟敢杀人。” “原来咱们周大人深藏功与名啊,这么快就把凶手逮住了,听说现如今凶手正关在大牢里受审呢,很快杀人的细节就有了。” 府衙大堂鲜血淋淋。 许俊被带到大堂,二十杀威棒是要打的,打过杀威棒,周升周大人又询问他跟常公公的过节,许俊只当家丑不可外扬,不想周大人对他老婆红杏出墙的事了如指掌,又认定他许俊有作案的动机,许俊为了自保,也只能说出他记恨常公公的事实。 “还等什么,收进牢里,等回明了皇上就斩了。”周升拍了惊堂木。 许俊争辩:“我是记恨常公公,可是他是个公公,即使跟我家月娘拉拉扯扯……顶多也就是拉拉扯扯而已,并不能成事。而且他有钱有势,我一个破落车夫找他的麻烦,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我虽心里想过杀他出气,不过是想想,并不曾动手。” “想想也是错。”周大人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不对,这不是昏官才说的吗?又改口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全青城除了你,没有其它人跟公公有仇,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你这样的刁民我见多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吃些苦头,大抵是不会承认的。来人——” 周升一声令下,两个衙役跑上来将许俊按在长凳上,又有一个衙役拿着胳膊粗的棒子朝许俊身上打。 身着单衣,棒子又落的狠,许俊的衣裳被打烂,嘴角流出了血。 如此,他还是没承认杀人的事。 又不能把他打死,只能先扔进牢房里,并且吓唬他说:“过一夜,好好想想,再不承认,便打个半死,捉着手按手印,到时候挨了打,一样要死。” 许俊几乎是被拖进牢房的,一路上的血迹顺着他的腿流下来,抹在青石板上,像夏天溅落的西瓜汁一样红,又比西瓜汁浓稠,血很腥。 五级台阶下去,钻过一个窄小的门洞,便是牢房了。 牢房阴暗,石墙上隔几步便凿一个洞,里头插着火把。火把的松油味很是呛鼻子,偶尔炸开一个火花,发出“啪”的一声响。 两排牢房对门开,长长的甬道拐过去,还有一排小些的牢房,全被木门拦着,各自上了锁。 许久不见天日,牢房阴暗潮湿,蟑螂自不必说,一队一队的沿着墙缝爬,咬的犯人身上疙疙瘩瘩,不剩一块好地方。老鼠也是有的,有的犯人躺在草皮席上睡着了,老鼠甚至敢爬上去咬他的鼻子。 整个牢房只有几扇小小的窗子,说是窗子,并不像,只是在石墙上方开了小小的洞,引进来一些日光罢了,那日光也是少的可怜,细细的一束照进来,有气无力。 牢房的尽头处,有张油腻的黑桌,四条长凳,两个衙役站着放哨,两个衙役坐着大碗喝水。 一些犯人坐在那儿掀开衣裳捉身上的跳骚,捉完了放嘴里咬一咬听个响,有的犯人晕乎乎的靠着墙哭泣,满身的青紫,还有的犯人扒着木门呻吟“老爷,给点吃的吧,给点喝的也行,喉咙要冒出火了。” 一只老鼠从犯人的裤筒里钻出来,大摇大摆的在牢房里爬行。 衙役被犯人聒噪的脑壳疼,解下配刀拍在黑桌上:“再嚷嚷一句给爷听听。” 顿时鸦雀无声。 “继续喝,继续喝,这月银子不凑手,先凑合喝这粗茶,下个月我请你们吃好的。”一个衙役边喝茶边道。 有人挡了光,衙役抬头看,是个姑娘。 模样清秀,眼神和善,那一双眸子弯弯的真像月牙儿。 海水绿的襦裙,月光白纱衣,腰系灰白绶带,脚上一双灰色绣碧草的绣鞋。 行动如春风拂柳枝,静立如仙子坠了云。 火把的光衬着她眸中的点点星子,说话的时候嘴角还有梨涡,她发间的银步摇一晃一晃的,真好看啊。 相遂宁让明珠拿出二两银子放在黑桌上,算是请衙役喝酒。 衙役也很识相,问她要探哪一位,知道要探许俊,早有衙役在前头带路,一直把相遂宁引到许俊所在的牢房门口。 隔着木门,相遂宁看到许俊瘫软在草垫上,下半身淅淅沥沥的流血,一双手有气无力的搭在地上。或许是流血的缘故,他的脸煞白煞白的,如夜鬼。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或许是因为受了伤,没有力气,许俊甚至没有问相遂宁姓甚名谁,也没问她是不是走错了牢房或是为什么要探望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人。 相遂宁也简单干脆:“许大哥,是你杀了常公公吗?” 她知道他姓许,知道常公公,许俊不禁看了她一眼:“不是我杀的。” “那便好。”相遂宁欲走。 哪有这样问话的,勾起人家的兴致了,她偏要走。还没问两句呢就走,问得这么随便吗? 许俊挣扎着叫住她:“你……别走。” “许大哥你没杀人,不会死的,放心。” “借你吉言,可是……难道你真相信我没有杀人?你凭什么相信我?” 沉默。 许俊叹气吐出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杀常公公。” “好,我相信。” 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比他老婆都相信他,这让许俊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如今我坐了牢,月娘一个人过活,她力气小,平时又爱得罪人,如果姑娘有空,请代我去看看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得下去。” 明珠有些看不下去了:“你坐牢都是她告发的,怎么你还想着她?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明珠。”相遂宁示意她不要刺激许俊。 许俊垂下脸去,给相遂宁摆摆手,让她走。 几乎跟逃一样离开了牢房。 那群老鼠耍流氓,跟成了精似的,追在相遂宁后面咬,又从相遂宁脚面上爬过去,吓得明珠直接蹦上了牢房门口的一块石头,蹲上面不敢下来。 终于把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甩在脑后,相遂宁在前,明珠在后,心有余悸,明珠一步一回头:“姑娘真要去看望月娘?依奴婢看,姑娘不去的好,她那样的人品,不值得姑娘去。” “我并不是为了许俊去看她,只是为了常公公。” “为了常公公?” “许俊说了,他不是凶手,如果他果真不是凶手,那月娘为何要诬陷他?这背后的真相,值得我们去一趟。” 月如钩。 银月温润,光芒温柔。 星子稀疏,淡光抚矮墙。 这样的夜晚,青城的夜生活才刚开始,那些铺面都敞开着门,伙计们在门口摇着白毛巾往里揽客,几间烧烤铺子这会儿正是上人的时候,烤羊肉,烤鸡腿,烤辣椒,烤韭菜,刷一层料,刷一层油,那滋味,香死了,再喝上一两杯米酒,那个顺滑,那个舒坦,给个男人都不换。 花船上的灯笼由近及远,像一粒粒明珠,沿着永安河一直蔓延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夜里的青城山沉默不言,就像贫瘠的长福庄。 月光照亮了长福庄的小巷,跟泼了一地的油一样,明晃晃的。 稀稀疏疏几盏油灯从窗口冒出昏黄的光,几声狗吠夹杂其中,又有妇人拍小孩子睡觉的哼哼声。 月娘家门口。 大门紧闭,一把破锁耷拉在上头。 相遂宁伏身在矮墙一侧静静等着。 这个时辰了月娘不在家,她去了哪里? 等了一个时辰,月亮隐进了云里,还是不见月娘回来。 墙缝里的蛐蛐开始叫唤了。 明珠蹲坐在矮墙旁,蹲的太久了,腿有些酸涨。 “姑娘,咱们还要等下去吗?万一月娘晚上不回来怎么办?” “不会的,过了亥时城里就要宵禁,这里是她家,她八成会回来。” “姑娘为何要等她?难道月娘身上有什么秘密不成?” “嘘——”相遂宁给明珠打了个手势。 月光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两个人好的什么似的,那个男人搂着月娘的腰,月娘小鸟依人,有说有笑的依偎着男人。 同样是男人,许俊的待遇可是差远了。 这场面若是许俊看到,非得吐出一口老血。 “聂老爷,那死鬼已经被关进牢房了,他杀了人,恐怕命不久了,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还得聂老爷关照才行。”月娘撒娇。 那个叫聂老爷的,看上去五十来岁,留着胡须,戴一顶网丝高帽,体形倒跟常公公差不多,他在月娘脖子里蹭了蹭:“等他死了,就没人妨碍咱们了,到时候不就可以双宿双飞?” “聂老爷你家里有好几位夫人,我又算什么,聂老爷说疼我,恐怕也是骗人的。” “怎么会骗你,现在就进屋去疼你。”聂老爷几乎将月娘抱了起来,二人开了锁,进了院,透过门缝,依稀可以看到卧房的灯亮了起来又熄灭了,过了一小会儿,灯又亮了,接着是穿衣裳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咳嗽声,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位聂老爷走了出来,月娘一边系扣子一面整头发,待聂老爷走出门口,她伸胳膊拉住他的腰带:“老爷何时再来?” “太晚了,我得回去了,明日我们还是老地方见。” 月娘在袖子里一阵摸,摸出一个像香囊一样的东西给聂老爷系在腰带上:“这个香囊是我做的,放心,是用寻常的布缝的,外头什么也看不出来,这里头,塞的是我的头发,聂老爷要常带在身上才好。” “一定的,一定的。”二人又缠绵了一会儿,才依依惜别。 明珠躲在矮墙外捂住了眼睛。 她一个未婚少女,目睹这亲亲我我的场面,还是两棵老葱,唉。 后来相遂宁才知道,月娘的这位相好,名唤聂老爷的,是青城里的一个土财主,仗着祖上的积累,世代经商,虽是小生意,但还是在青城买了三进的院子,又养了一个大老婆并三房小妾,生了儿子女儿无数,便是晚上睡觉,也可以像皇上一样,今儿宠幸这个,明儿宠幸那个,日日新鲜。 月娘,就是在他府上洗衣裳,刚应聘过去的时候,要洗大大小小十来口子的衣裳,一个月是半吊钱,有一回她给聂老爷洗衣裳,洗出一两银子来,她没有贪,亲自拿给聂老爷,聂老爷深受感动,跟她多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就聊走火了,从每天聊几句变成离了她不行,没过多久,二人便滚到了一张床上,自那儿以后,府上的衣裳基本不用月娘洗了,换了别的婆子,那半吊钱月娘还是照领,每天去聂家上工,也只是走走过场,骗一骗许俊,遮一下别人的嘴罢了。 这一夜的长福庄之行,相遂宁觉得收获颇丰。 月娘的相好,原来是那位聂老爷,并不是常公公。 她诬陷常公公,自然是仗着常公公势大,想着许俊不敢报仇,这事便大事化小了,最重要的,保全了聂老爷。 常公公真可怜,一个太监,要背这样的锅,自己还不知道。 许俊也可怜,恨人都没恨对。 许俊在牢房里受刑,却不肯招认残害人命的事,青城的人纷纷议论。 “他一个赶车的,又不会什么武功,他有什么本事杀一个大宅院里的公公?” “没听说公公是被勒死的吗?他常年赶车,手上劲儿,勒死一个人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吧?” “听说他在牢房里挨了打,一直不肯招认,会不会真是冤枉的?” “不冤枉吧?新传出来的消息,说许俊他已经招认了。” 相遂宁辗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不大愿意相信。 刚见过许俊,他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杀人,怎么他又反口了吗?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第九十六章 验孕 周大人呈给皇上的结案书都快写好了,这案子要赶紧办,把许俊的脑袋切下来,一切才算完结。 “这个许俊甚是开窍,如此以来,他省得再受刑,我也好跟皇上交待,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周大人甚是高兴。 前一次去牢房里探望许俊,他还有生的念想,嘴硬,即使用了刑,也不曾让他屈服。 这一次看见他,他躺在牢房一角,发如杂草,眼神晦暗,惨白的嘴唇没有血色,身上衣裳也有了霉味儿,一只蟑螂爬到他脸上,他也懒得用手赶,只是呆呆的,相遂宁隔着木门看着他,他也没一点儿反应。 昨儿晚上送过来的汤饭他还没吃,连狱卒都说许俊这是准备提前升天了。 “你既然没有杀人,为什么要招认?”相遂宁问他。 “人是我杀的。” “之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之前是我记错了。” 杀人的事,怎么会记错。 相遂宁看得出许俊在敷衍,故意问他:“既然你说人是你杀的,我且问你,常公公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被我勒死的。” “你用什么勒死他的?” 许俊没想到相遂宁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努力地想,想了一会儿,头就疼了,他双手抱头,声音有些不耐烦:“都说了人是我杀的,还问这么细做什么,勒死常公公,当然是用绳子了,我恨他坏了我老婆的名声,恨他让我抬不起头,所以他该死,大丈夫敢作敢当,反正这事是我做下的,杀了我便是。” 牢房里突然鸦雀无声。 这里关的,也有几个杀人放火的主,进来了之后吃了棒子,或是受了夹刑,不用衙役烧红烙铁,他们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许俊这样吹嘘自己杀人的,不多见啊。 犯人只当许俊的脑袋被打坏了。 周大人已经进来了,结案书已经写好,只需许俊在上头画押。 结案书写的很清楚,许俊之妻勾引常公公被许俊发现,此事传开许俊遭人非议,心里怨恨于是杀了常公公泄愤,至于时间,便是郑仵作验的常公公死的时间。而常公公的致命伤在脖子,两道勒痕,一粗一细。 一旦画押,即是招认了结案书上的陈词,那便是死罪。 许俊迫不及待。 相遂宁拦住了他。 周大人有些不满,相遂宁一个姑娘家百般阻挠又为哪样?难不成她比自己这个青天大老爷还要英明神武不成? 一帮老爷们的事,与她一个女子什么相干?不在家里绣花喂鱼跑到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她想要做什么? “我画押,我现在就画押。”许俊有些着急:“姑娘,你别再多问了,你走吧。” “周大人,我知道你是青城的父母官,这结案书也写的有理有据,可许俊没有杀人。” “周大人,人就是我杀的,我认。”许俊急了。 周大人来了兴致,他这结案书写的完美无缺啊,就是呈给皇帝看,也是进退有度,量刑规范,她一个闺阁女儿家竟说结案书写的不对,说许俊没杀人? 大胆。 周大人一使眼色,一个衙役就捧上来一只布鞋,那布鞋虽然是普通的黑棉布所做,可针脚还算细腻,成色也有七分新,在鞋子的后跟处,用紫色粗线绣了一朵云纹,取平步青云的意思。 “这布鞋,是衙役从常公公的卧房床下搜出来的,我也问清楚了,这布鞋就是许俊赶车时穿的,我怕冤枉他,还特意叫了几个跟许俊相熟的车夫辨认,他们皆说,这布鞋是许俊的,如果不是他杀了常公公,他的布鞋怎么会出现在常公公的床底下?我也让许俊试过了,这鞋,正合他的脚。” “我只需问许俊几个问题,一切就都清楚了。” 衙役递上来一张凳子,周大人干脆坐下来听。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孩怎么证明许俊没有杀人。 相遂宁要问话,许俊却退缩了,他低着头,不敢看相遂宁的眼睛,虽然嘴上嘟囔着他自己杀了人,可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看来他心里也没底气。 “许俊,你当着周大人的面再说一次,你用什么勒死常公公?” “我……我……我用绳子。” “用了几根绳子?” “当然……是一根。” “你勒了常公公几次?” “我……我……一次吧……一次。” 眼神闪烁,吞吞吐吐,不过几句话,就问得许俊额头冒了汗。 周大人也已经坐不住了,结案书还摊在那儿,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杀人细节,那些细节,跟许俊说的,一点儿也对不上,郑仵作验的那些细节,结案书上的陈词,跟许俊说的不符。 这如何定一个人死罪? 棘手。 屈打成招让许俊认罪,照着结案书上的说,倒也容易。 可这事牵扯常公公,万一皇上细查起来,许俊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岂不是要坏事? “大人,我想跟许俊单独说几句。”相遂宁福了一福。 周大人瞄了她一眼,默默的退出了牢房。 许俊还是那副模样,生熟不近,抹了抹头上的汗,竟端起发馊的汤饭吃了起来,或许是想做个饱死鬼吧,担心他自己会死的时候,腹中郁结,什么也吃不下,不怕死了,也看透了,反倒饿了。 明珠有些埋怨:“姑娘,既然他一心寻死,姑娘何必让人家不待见?” 牢房的门已经关上,几个衙役围着桌子投骰子喝酒,老鼠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溜达。 一只蟑螂爬上了相遂宁的脚背,明珠低头一看,吓的差点喊出声,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只的蟑螂啊,几乎人的大拇指长短,给这蟑螂安个翅膀它都能飞起来。 明珠忍着恶心将大蟑螂从相遂宁的绣鞋上扒拉下来,又闭着眼用脚一踩,就听见“啪”的一声,蟑螂炸裂,冒出一股子浆液,那味道。 相遂宁倒是面不改色,甚至脚都没动一下。 许俊敬她是条汉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常公公,我不想他死的不明不白。” “好吧,可是,你就当人是我杀的,反正我去地底下陪常公公就是了,你不必再来看我了,其实这一次你也不必来安慰我。”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 “那你为干什么?” “我是来告诉你,你老婆在外头养了汉子。” “你说什么?”许俊端着汤碗,粗大的手指几乎将碗捏碎。 他才进来多久?牢房还没焐热他老婆就养了汉子了?前脚离家,后脚就有替补上了他家的炕? 应该不至于。 现逮也没有这么快的吧? 月娘魅力再大,也不会这么快找到下家。 许俊不信。 可相遂宁说的细节,让他愣住了。 相遂宁本来不想讲那些污秽的事,跟个长舌妇似的,可她若八卦起来,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相遂宁事无巨细,表述的绘声绘色,一点儿也不亚于天桥下那说书的:“我跟我的婢女亲眼见到月娘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那男人摸黑进了你家,呆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才出来。” 明珠也帮着说:“出来的时候,你家月娘还在系扣子,反正头发也乱了,对了,还送给那男人一个香囊。“ 许俊几乎站不住。 可世事就是这么残忍,相遂宁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依我看,这个男人应该是月娘的相好,而且,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 五十来岁的老头刺激到了许俊。 月娘的相好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 他一直以为是常公公,看来另有其人啊,自己这些年竟然恨错了人?月娘跟男人厮混,还把他当成傻子一样戏耍? 自己坐了牢,自己就要死了,月娘跟那老头却亲亲我我,如胶似漆。 许俊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那画面,手里的汤碗也落了地,手抖的怎么也停不下来:“姑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现在知道也晚了,你要知道,月娘她再坏,也怀了我的孩子,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月娘说了,如果我不认罪,周大人就会把她捉来用刑逼我招供,重刑之下,她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保住吗?我活了这三四十岁,只有这一个孩子,为了他,我死了有什么关系?只要孩子以后给我烧柱香就行。” 月娘已经来看过许俊了。 以前她对许俊非打则骂,这次来牢房里探望,她哭的特别伤心,说了她因为身怀有孕所以才会心情不好打骂许俊,又说怕官府定她个知情不报的罪会殃及孩子,所以才告发了许俊,又怕官府当她是同犯,万一毒打她一顿,肚里孩子就保不住了,只要许俊安心赴死,她一定会抚养孩子长大。 孩子,是一个人的软肋。 许俊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即使知道月娘跟别人通奸,他也能忍,只要她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 相遂宁明白了许俊抱有什么样的心思,如果不打开月娘那个缺口,许俊是不会松口的。 月娘的孩子来的蹊跷,不早不晚正好在这时候怀孕,有疑点。 如果月娘没有孩子,对许俊来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反正他都是一心寻死的人了,也不在乎多一道晴天霹雳了吧? 唉,想拉回一个寻死的人有点难啊。 验孕这事,还得找陆御帮忙。 陆御这人还算靠谱,就是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差一点儿一口水喷出来:“你说谁怀孕?谁怀孕了?” “一个叫月娘的。” “她怀不怀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跟咱们没关系,但跟常公公有关系。” “月娘怀孕跟常公公有关系?”这关系有点难捋啊。 许俊下了牢,月娘再也不必忌讳他这一层,所以出入方便,见聂老爷也勤了。 她跟聂老爷一起进了首饰铺子,竟然是流云坊,似乎是没什么中意的,又或者是流云坊的东西太贵了,二人转了一圈,进了一家便宜些的铺面,出来时,月娘头上已经多了一支银簪,银簪细细的,成色不大好,大约值一二两银的样子,瞧着跟相遂宁送七娘那一支差不多。 想来是月娘见七娘戴银簪,所以也赶紧让她的老男朋友给她买一支吧。 这点小心思啊。 见月娘出来,相遂宁赶紧迎了上去,手一松,帕子就掉了,假意弯腰捡手帕就撞了月娘的胳膊一下。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你没事吧?”相遂宁拉着月娘的胳膊:“正好我有个朋友是大夫,让他给你把把脉看是否有不妥。” 月娘甩开相遂宁的手:“我没事。” 陆御已经握住了月娘的手腕:“你的手流血了,还流了不少,我给你看看。”说着话,陆御的手已经搭上了月娘的脉搏。 月娘也被这一波流利的操作弄懵了,怎么好端端的手腕流血了?怎么正巧来了个大夫?这大夫就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一样?她还没回过神,陆御已经把完了脉。 喜脉滑实有力,如珠走盘。 月娘脉象平缓停滞,她没有怀孕。 月娘在骗人。 陆御看了相遂宁一眼,朝她挤了两下眼睛,这是暗号,意思是没有身孕。 相遂宁点了点头,这也是暗号。 陆御收了暗号,便对月娘说:“恭喜了,您怀孕快一个月了。” 月娘跟聂老爷好一阵懵。 相遂宁跟陆御并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躲在不远处的拐角处静静听着。 果然月娘跟聂老爷就撕了起来。 “现在那死鬼就要处死了,我也怀孕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月娘,你这又哪里请的人来演这一出戏,你看看你,嫁进聂府有什么好?我那些小妾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再说我也有年纪了,你也不小了,再弄这一出,岂不是让人笑话?你只当是我的外室,不一样自在,我又不少你钱用。” “可我怀孕了,肚子怎么藏的住?我只是骗骗那死鬼罢了,谁知道骗人也遭报应,我真怀孕了,你说怎么办啊?你若不娶我,我便去找你家夫人理论。” “何必闹的这样难看?再说你怀孕一个来月,谁能断定这孩子就是我的?你跟许俊不是也睡一个屋吗?” 第九十七章 套脖子 “聂老爷,你要这样说,我可不客气了,当初我老老实实的清白身子在你家里洗衣裳,是你偷鸡摸狗的总招惹我,你一把年纪占有了我的身子,别是想这一支破银簪子就将我打发了吧?反正我许多年不曾跟许俊同床了,这孩子就是你的,他姓聂。” 聂老爷认识的月娘,还算温柔,今儿是怎么了,竟大行径庭,犹如泼妇一般咄咄逼人。 这个女人变脸变得有点快啊,聂老爷几乎招架不住。 这样的月娘,跟聂老爷府上那几位养尊处优的,厉害的挖祖宗棺材板的妻子小妾有何区别? 两个人吵吵了一通,不欢而散。 成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容易闹崩。 事后想想,大约不对。 月娘心中也很后悔,洗了一个澡后,她发现手腕上一点儿伤也没有,既然无伤,当时为什么流血?自己上个月还有月事,洗澡的时候正巧又来了这个月的月事,怎么还怀孕了? 她不放心,偷偷摸摸去了诊所一趟,找了个老大夫又给摸了脉,老大夫瞧了她一眼,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没有怀孕,一点儿孕相也没有。 至于这个月的月事,因为没有怀孕,所以来月事很正常。 月娘不放心“大夫,不会是怀孕了又流了吧?” “如果那样,也可以摸得出来。” 月娘放了心,心里暗自把陆御骂了一百遍,也不知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死孩子,就知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竟诬陷自己怀孕,害得自己跟聂老爷闹了一通。 月娘决定去聂家一趟,现在许俊是靠不住了,八成要黄摊儿,她一个弱女子,得抱紧聂老爷这棵大树,不然以后要怎么过活呢?无论如何先给聂老爷道歉,聂老爷定会原谅她的。 聂府门口。 月娘欢欢喜喜地拔脚进院,却被两个家丁给拦住了,两个家丁皆穿暗灰色家丁服,右胸口有个拳头大小的圈儿,上头绣了个聂字。 这俩家丁不是不知道她跟聂老爷的关系,胆敢拦他,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白二、白四,你们俩赶紧让我进去,我要见聂老爷。” “老爷吩咐了,不想见你。” “那我去府里洗衣裳总行吧?” “衣裳有别人洗,不用你,你回去吧。” 月娘也很久不给聂府洗衣裳了,每月照领银子就行,那是因为有聂老爷的宠爱,她心中也有底气,如今聂老爷不愿见她,又说不让她洗衣裳了,以后每月的月例银子还有没有?如果没有,要她怎么生活?长福庄那破房子下雨的时候还四处漏水呢。 月娘不愿意回去,掐腰坐在门槛上吆喝:“老爷,老爷,你出来把话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家丁白二将月娘推下门槛,也不管她卧在门口有多狼狈:“赶紧滚吧,在这儿丢人现眼。” 月娘又嗷嗷了两嗓子,白四上来给了月娘一脚,正中她的心窝。 以前这俩狗奴才哪敢这般放肆?若不是那聂老头交待的,他俩敢这样? 月娘憋着一肚子气。 恰巧聂老爷带着聂夫人出门去,还有几个小妾出来送行,这一妻三妾的浩浩荡荡的模样,又体面,又和谐。 聂老爷正头夫人虽长月娘两岁,可珠圆玉润的,保养的十分得宜,穿着华丽的锦衣,珠翠满头,单是鬓边那一支红宝石的步摇,就得好几十两银子。 三位小妾虽不能比聂夫人张扬,可穿的纱衣也是上好的云纱,手腕上的金绞丝镯子也闪着黄灿灿的光华,鬓边的银簪子白的晃眼,个个涂着红唇,也算是佳人了。 聂老爷倒会享受,一个人占了这么多妻房。 占别人就算了,还占了月娘。 吃着锅里的肉,还抢别人手里的烧饼,聂老爷艳福不浅。 至少月娘是这样想的。 月娘也陪了聂老爷一场,睡也睡了,到如今难道就得那一点儿碎银子还有一支破簪子? 不服。 每月的这个时候,都是聂老爷陪聂夫人去上香的时候,聂夫人嫁入聂家以后,独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对于这样的有钱人家,正房没有儿子,便只能由庶子继承,这么大的家业让庶子继承,聂夫人岂能甘心?于是自几十年前,每月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刀子,都得去寂光寺上一柱香,祈求菩萨保佑让她生子。 聂老爷亲扶聂夫人上车,这恩爱的场面,让月娘心里酸楚不已。 月娘顾不得许多,追着聂老爷问能否回府里洗衣裳。 聂老爷一把甩开了她,几乎将她甩回地上。 渣男,无情。 这一刻月娘是这般想的。 “我没有怀孕,你也不必害怕。”月娘哀求着。 “你怀不怀孕与我有什么相干?”聂老爷惊恐的望了一下马车上的聂夫人,又赶紧示意白二、白四将月娘拖走。 白二、白四上来先捂了月娘的嘴。 月娘自然不甘心:“聂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你香囊里还有我的头发,我把头发都给了你,我把命都给了你,我……” 白二、白四见捂不住月娘的嘴,干脆左右开弓给了她几个嘴巴,这几下打的月娘嘴里流血,一颗牙都跳了出来。 “这个女人疯了,丢远点,以后不要让她进咱们家的门。”聂老爷坐上马车,陪着聂夫人远去了。 聂夫人听得外头的动静,面上却毫无波澜。 聂老爷欲向她解释,聂夫人懒得听,只是盯着他腰上的香囊看。 聂老爷赶紧揪下香囊,隔着马车扔了下去。 相坐无言。 过了一会儿,快到寂光寺了,聂夫人才缓缓道:“你这份家业,说是你祖上传下来的,你祖上是干什么的?是给大户人家干采买的,采买一项,有多少油水,天知地知,连采买带偷窃,那些从主人家偷出来的金银玉器还是在我们家的当铺里变的现银,那些个东西如今还在我的嫁妆箱子里,若说财富,这些年我帮衬了你多少?你那几个银子能挡得住府上的开销?” “夫人说的……很是。” “因我没有儿子,又不想断了你家香火,所以也给你收了三房小妾,庶子你也是有的,怎么你还不知足吗?” “知足,知足。” “这三房小妾,也是正正经经的女儿家,也是小户人家的清白女儿,也是拿得出手的,如果你想让什么奴婢下人爬上小妾的位置,趁早绝了那想法,我不想别人议论,我跟一个老奴婢共伺一夫。”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料理这事。” 月娘被白二、白四两个人架着扔得远远的。 扔了还不算,还按着她好好给了一顿拳头。 这些年月娘由许俊伺候着,许俊每个月挣了银子,不管多少,总是给她的,她又有聂府的收入,还有聂老爷的温存,日子倒也惬意。 一夜之间许俊下狱等死,聂老爷翻脸如翻书,自己连吃饭的活计也没有了,还被白二、白四这两个家丁揍的满头包。 以后要怎么过?难道拉着棍子去要饭? 岂不是被长福庄的一帮人看笑话? 白白被聂老爷享用了?被当成药一样吸了精华,如今又被当药渣子倒掉? 越想越不是滋味。 心中又酸又恼,点灯在厨房里做了一碗青葱姜丝面条,也是吃不下。 又是一夜了。 这夜阴气很重,没有月亮,天幕黑漆漆的,了无星子。 已是夏季,按理不会起这么大的风,可自傍晚风就没停,呜呜咽咽的吹着长福庄的矮墙,那凄惨的声音加上屋顶上的猫叫,让人心里毛毛的。 月娘插上大门,披衣躺在床上伤神。 烛光细微,野猫在房顶上不停的爬来爬去,震荡起的灰尘一坨一坨落下来,呛得月娘不停的咳嗽。 咳嗽出了眼泪,拿帕子擦了擦,起身端起小几上放凉的面条塞了一口,一点儿滋味也没有,以前许俊在时,他每天赶了车就回来做饭,那时候哪用吃凉饭? 处境艰难,竟起想许俊的好来。 造孽。 月娘叹了口气,又塞了口面条。 面条还未咽,就听到“啪”的一声,窗户被推开,一个穿聂府家丁袍的人,戴着头套,只露着两只眼睛从窗户钻了进来。 见是聂府的家丁,月娘咽了面条摆起了谱:“是不是聂老爷让你来的?我就知道他是做戏给大夫人看的,说吧,老爷让你来干什么,送银子啊还是带话啊?鬼鬼祟祟的,差点儿吓死我。” 来人不曾开口,只是越走越近。 月娘抬起头跟他对视,心中顿时害怕起来。 如果他是来送银子的或是带话的,为何要戴着头套? 月娘心生警惕:“你要干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别过来。” 来人还是不开口,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条绳子,将绳子在怀里甩了甩,系了一个结儿,上来就要套月娘的脖子。 月娘吓得几乎呼叫不出,打翻了面条碗跳上了床。 来人又追到床前。 月娘又跳下床去往卧房门口跑,来人很快追上去,一手勒住月娘的脖子,一手将绳子套在月娘脖子上,他松开手,只需拉一下绳套,不需很久,就能要了月娘的命。 他已经开始拉绳套了。 月娘被勒的咳嗽,白眼直翻,觉得呼吸困难,眼前的一切开始发黑,那单薄的蜡烛也开始一明一灭的,在她眼神里颤抖。 她怕死,伸出双手握住脖子里的绳套,想给自己争取最后一丝生机:“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杀我,我跟你……有什么仇……我不要了……别杀我。” 来人还是不说话,只是手上更用力了,他拨开月娘的手,又紧了紧绳套。 “啪啪啪……”有拍门的声音,也有说话声:“月娘在吗?月娘在家吗?” 来人听到大门口的动静,迅速收了手,推开窗子跳出去,很快无影无踪。 月娘恍若隔世,好一会儿才取下脖子里的绳套,扶着床沿站起来,哆哆嗦嗦的去开了大门。 相遂宁赶紧扶住她的胳膊:“月娘,你没事吧?” 月娘见相遂宁也面熟,听她叫自己月娘,还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对门的七娘以前在我们府上做过工,我向她打听,她说你家在这里。” 引着相遂宁进了屋,月娘缩在椅子上:“你来我家做什么?” “那日我去牢房里见个故交,竟见了你家许俊,他受了刑,被打的满身血,着实可怜。”相遂宁悄悄观察了下月娘的神色才接着道:“听说许大哥是要死的人,他说他有心愿未了,求到我一个陌生人头上,既然是将死的人,我也不好拒绝。” “他有什么心愿?” “他说你怀孕了,怕你一个人不好过活,让我来看看你,让你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看好孩子,下辈子当牛做马他也报答你,还说以前你做的事,他都原谅你了。” 两行泪从月娘脸上滑了下来。 明珠见势捡起地上的绳套交给相遂宁。 相遂宁忙劝:“月娘,即使生活如此,你也该看开些,千万不能寻短见。” 明珠又捡了一样东西交给相遂宁。 相遂宁在手里掂掂,故意拿给月娘看:“这是你做的香囊?倒很精致。” 月娘手上一哆嗦,无论如何不敢接下香囊。 那香囊是她送给聂老爷的,聂老爷贴身带着的,怎么会在她屋里?是了,刚才那个人穿着聂府家丁的衣裳,又带着这个香囊,那肯定是白二、白四其中的一个吧?怪不得要戴着头套,原来是熟人,肯定是聂老爷让他来索自己的命,顺便把这香囊也扔还给她,免得晦气,免得她阴魂不散。 好狠毒的心思。 相遂宁只是坐着陪她,并不多说一句话。 月娘已经吓得坐也坐不稳了。 如此炎热的夏季,她衣衫单薄,夜里尚有一丝凉风,月娘竟然哆嗦的如同身处寒冬。 她牙关打颤,脸色发白,喉咙里“咕噜噜”的响,整个身子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 又有风从窗户吹进来了,月娘瞧一眼窗户,眼神全是恐惧。 明珠上前关了窗户,又默默退了回来。 “月娘,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 月娘几乎是跪在相遂宁面前:“姑娘,救我,姑娘,求你救我。” 第九十八章 凶案 夜风入户,瓦砾轻颤。 猫叫声也停了,除了风,再没有别的什么声音。 相遂宁静静地听着月娘哭诉。 “当年我嫌许俊穷,驾车又挣不了几个钱,所以托人谋了一份儿在聂家浆洗衣裳的活计。可浆洗衣裳挣的银子也很有限,房租要给,一日三餐要准备,人又会生病、穿衣、人情来往,那一点儿银子怎么够呢?” “所以你为了银子跟聂老爷在一起了?”明珠接了一句。 月娘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一开始跟他在一起,是冲着他的银子去的,不然我图他什么?图他年纪大吗?” 这倒也是。毕竟聂老爷已经是个当外祖父的人了。 “开始他零零散散给过我些银子,我们也背着许俊,隔三差五的睡一回,毕竟我在他家浆洗衣裳,去他家也名正言顺。那时候我看着他大老婆还有三房小妾的吃穿都很好,想着以后我也会是那样体面,那时候我常说给他添个儿子,他也不反对,说若生儿子就接回家里去养,一定会好生疼我。” 男人的话,有两种,是不能信的。 一,在床上说的话。 二,在床下说的话。 月娘明显是属于利令智昏了。 又或者,聂老爷当初忽悠她的时候,的确用了心。 反正月娘是准备跟聂老爷同生共死,死后还要埋一个坟里的。 说起过往,月娘干枯的脸慢慢绽开,女人啊,总是这样,一点点小小的满足,过往一点点儿的甜蜜,都足以支撑她笑起来。 “我跟聂老爷也曾被许俊发现过,为了维护他的名声,我还骗许俊说我是跟常公公好了,为的就是常公公位高,许俊不能拿他怎么样,只会默默忍了。再后来,许俊看我看的愈发紧了,以前上完工还会去天桥看看杂耍,或是在街头看人家下棋,知道我偷人的事以后,他除了驾车,就是回家看着我,我跟聂老爷正在兴头上,多了他一个累赘,真是多余的很,可他又不会凭口消失。” “所以你们想了一出借刀杀人?”相遂宁眼皮也没抬一下。 为了情爱,从古自今,太多的凶案发生了。 月娘也十分佩服相遂宁的伶俐,她还未说,她就已经知晓,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家,竟有这般见识。 “许俊以前待我很好,知道我红杏出墙以后,每每喝醉,都是磨刀霍霍,一会儿说要杀了奸夫,一会儿说要宰了我。我跟聂老爷商量来商量去,不如先下手为强。想着既然要让许俊死,那不如弄一票大的,就拿常公公开刀好了,如果许俊杀了常公公,他一定会死。” “所以你们才把许俊的鞋子放在常公公床下,试图制造许俊是凶手的假象?” 月娘茫然点了点头。 聂老爷的爱情让她眼神里迸发出原本没有的花火,那花火似六月枝头玫瑰盛放,一簇簇,一丛丛,那艳丽的色彩烧得她整个人都是红的。 现在她眼里的花火熄了,像过年时燃放的烟花,烟花尽了,璀璨不复,只剩下满地的灰屑,一片狼藉。 “以前许俊的鞋子上从没有云纹,自从我们商量诬陷于他,我就开始用紫色粗线给他每双鞋子都绣上记号。至于把鞋子放到常公公床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是做不了的,据聂老爷说,他家的白二、白四颇有些功夫,是他买回来看家护院的,作用大约就是大狼狗,我把鞋子给聂老爷,他让白二、白四拿着偷偷藏去常公公床底下。” 常公公好歹是皇上面前红人,那处宅院也不小,跟常公公毫无瓜葛的白二、白四又怎么能进到常公公家放东西呢? 相遂宁心存疑问。 明珠也很不解:“难道常府的人没发现你们?” 月娘摇摇头:“聂老爷说,他大约观察了一个多月,常公公宅院大,家丁少,那几个仆人也多半是半大孩子,什么也不懂,或许是仗着名气大,无人敢欺,所以常公公家的守卫并不严谨,加上常公公多数时候要在宫里当差,并不在家,白二、白四从常府的狗洞钻进去,进了常公公的卧房放东西,也很方便。” “你们如何杀人?” “杀人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敢干的。这种大事得聂老爷指挥,我听他说,他跟踪常公公那一日,正好发现常公公喝醉了酒,于是他许了白二、白四各一百两银子,让他们俩趁着夜色从狗洞猫进去,趁着常公公酒醉不大动弹,拿绳子勒他的脖子。两个有身手的人勒一个酒醉的老头,还是容易下手的。” “为什么会有两道勒痕?” 月娘低头想了想,又摇摇头:“那种命案现场,我也不敢去的,也没听聂老爷提及,或许……我想……或许是常公公挣扎,所以头一次没勒死,又勒了第二次?毕竟这事一次就要做成,不然打草惊蛇,让他有了防备,下次就不好动手了。” “常公公跟你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唉,说起来也是对不起常公公,可或许是……或许是当时我跟聂老爷睡昏了头,一心想着弄死许俊,至于他是常公公还是李公公、张公公,也没什么分别了。如今想想,为了聂老爷一个拈花惹草的老头,竟做出这种谋害亲夫的事来,真是……”月娘几乎说不下去:“天道苍苍,报应不爽,这不,聂老爷派人来杀我了,他大约是怕我缠上他,所以就让白二、白四其中的一个来勒死我。我从没想过,前一遭还要共白头的两个人啊,反目起来,竟狠得要夺对方的命。” 那个绳套,在烛火之下分外清晰。 月娘看着那绳套,不禁发出几声冷笑。 她以为的荣华富贵,恩爱无疑,到头来像是一场梦。 梦醒了就醒了。 这个狠毒的聂老爷,竟想索她的命,竟要剥夺她做梦的权利。 这些年的恩爱付流水,这些年的深情喂了狗啊。 如今被二人构陷,许俊还在牢房里生死未卜。 相遂宁起身告辞,月娘亲送她出门。 似乎是将那些恩爱抛之脑后,沉静下来的月娘多了一份坚毅:“相姑娘此来,除了传我们家许俊那些话,恐怕也在为许俊鸣不平吧,他摊上我这种人,好好的日子过不成,还显些没命,不怕告诉你,我根本没有怀孕,所谓怀孕的话,不过是想哄着许俊招认罪行,聂老爷跟我说,许俊不认,我们便有危险,他招认了,周升那昏官判了他,我们就可以逍遥快活了,我知道许俊重家庭,所以才编造了那样的谎言。” 说起怀孕的事,月娘反倒没有怨恨相遂宁跟陆御诊断的事。 或许她对聂老爷的怨恨冲昏了头脑? 或许这次诊断阴差阳错让她看清了真相? 反正她是铁了心了:“既然聂老爷要杀我,我也不能便宜了他,明儿我就去府衙大人那里击鼓鸣冤,将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 离了长福庄,阴云散去,星子如棋。 月亮似乎是出来透气一般,竟比往日更亮些。围绕着月亮的那些云雾缓缓地漂浮,像绸带,像泡沫,卷着卷着,就消散了。 星子错落,远近交接。北斗七星在这个夜里也能看清楚了。 整个长福庄像是睡着的孩子,一点儿动静也没了,甚至往常的狗吠也消失了。 长夜静谧。 快到亥时了吧。 相遂宁加快了步子,明珠回头看看,又左右看看,像是在寻什么人。 果然走不远就见陆御等在那儿了。 他穿着暗紫色绣灰色云纹宽袍,头束银冠,手拿折扇悠闲地摇来摇去。 见相遂宁走得额头冒汗,他赶忙给她摇扇子。 凉风扑面,带着梨花香。 陆御抹了抹自己鬓边的头发又甩了甩头,一脚前伸,一手弹袍:“咳咳……你让我假装聂家下人去吓月娘,我装的还不错吧?” “甚好。” 不得不说,在角色扮演方面,陆御自成一派,简直是天衣无缝。 青城这些大夫里,他应该是最好的演员吧? 而在演员里,他又是最好的大夫吧? 多亏了流云坊的童四月,她只需听一听相遂宁需要什么衣裳,便能让绣娘做出来,不到两个时辰,一件聂府下人服就做好了,成功的骗过了月娘。 而那个香囊,是跟踪聂老爷的时候拾到的。 做这一切,不过是想让月娘相信,要杀她的人是聂府的人。 所谓离间离心,离了心,才好让事实浮出水面。 大抵是聂老爷的所作所为寒了月娘的心,她才将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陆御尚不解:“那个许俊杀没杀人还不知道,你怎么断定常公公的事是月娘跟聂老爷的嫌疑比许俊大?” “如果不是许俊干的,想让许俊死,那自然是跟许俊有利害关系的人,除了月娘跟聂老爷,还有谁迫切想让他死?” “那……原来常公公是被月娘和聂老爷杀死的。” 相遂宁摇摇头。 “月娘不是都承认了?” “月娘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真相是什么,她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得听听聂老爷是什么说词。” 陆御不禁对相遂宁刮目相看。 以前没觉得她聪明啊。 那时候常听人说,相府大夫人不管事,全凭小妾当家,大夫人的嫡出女儿名相遂宁的,过的一点儿也不顺遂,一点儿也不安宁,白瞎那名字了。她总会被小妾欺负,就连小妾生的孩子,似乎也比她尊贵一样,敢骑到她脖子上拉屎的。 难道那都是旧黄历了吗?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这个相遂宁什么时候开窍了,会使离间计了,有理有据,步步为营,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这样的女人,嫁给郭铴那个草包可惜了。 陆御咬着嘴唇叹气。 “干嘛叹气?” “想想或许有一天你要嫁给郭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陆御又觉得自己这样说不好:“好歹郭铴也是一坨肥牛粪,家中有使不完的钱。” 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好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相遂宁撸撸衣袖,假装要揍他:“不要以为你长的帅气,风流倜傥,绝世无双,我就不敢打你。” 这马屁拍的陆御十分受用。 陆御当即警觉起来:“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危险不危险?要命的买卖我可不干。我堂堂陆家公子,年方二八,正值青春年华,没有成亲,不曾有媳妇儿,还没有传宗接代之人。” 怂样儿。 相遂宁招招手,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话。 陆御皱眉听着,听完相遂宁的交待,他不禁感叹:“最毒妇人心,我今儿算是见识了,相二姑娘,你不但会使离间计,你还会使连环计啊,还好我是你的朋友,咱俩是一个阵营的,不然你要是谋害我,我岂不是在劫难逃?” 明珠不愿意了:“我们姑娘人美心善,不会谋害别人。” “我也没说你们姑娘不好啊。”陆御摇着小扇子:“我是说,你们姑娘若是愿意谋害我,我也敞开了大门等着,乐此不疲啊。” “陆公子,这活你接不接?” “接,接,当然接。” 陆御答应接下这活,自然不会失言。 因着月娘的事,聂夫人有些不高兴,寂光寺烧香的时候,香也烧得不好,抽了个签儿,也是下下签,倒霉催的。 聂老爷提心吊胆的睡在她身旁,如同搂了个刺猬。于是天不亮就起来了。 心中一直担忧,万一月娘那个甩不脱的又来闹可怎么办。 如果这样,明晚床上搂的就不是刺猬,就是炸弹了吧? 要知道这府里如今半数的开销都靠大夫人支撑,那三个小妾也算周正,一旦月娘闹起来,他名声有损不要紧,以后这般宁静富贵的生活怕是没有了吧? 想想都头痛。 得想着怎么安抚月娘才行。 要知道她狠起来,可是能把亲夫送进牢房,何况他一个姘夫? 想来想去,安抚月娘,凭他一个老头子的姿色恐怕是不行了,还是得靠银子。 聂老爷决定让白二、白四给月娘送二十两银子。 白二、白四刚开聂家大门,便吓得脸色惨白,跑回去叫聂老爷了。 第九十九章 烧红烙铁 白二、白四遇见的人,是一个老乞丐,瞧着约有五六十岁年纪,穿着脏兮兮的一件灰衣,灰衣还磨了个洞。 乞丐拄着棍子拿着碗蹲在聂府门口,见有人出来,便凑上去小声道:“有人让我来告诉你们老爷一声,月娘那边已经决定将整件事告诉官府了,她要去官府击鼓鸣冤,给他的亲夫许俊鸣冤哪,让你们老爷快想个对策吧。” 聂老爷刚得到这消息的时候还不信。 见白二、白四说的绘声绘色,聂老爷的额头渐渐渗出汗来。 这件事是他跟月娘两个人一起出谋划策,论理,他跟月娘是坐同一条船的。 如果他有事,对月娘没有一点儿好处。 所以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月娘不至于去干。 天知道月娘犯了什么毛病,竟要去击鼓鸣冤? 难道就因为这几天他对月娘的态度有点不好? 女人有这么善变吗? 因为一点儿不好就要鱼死网破了? 保不准。 聂老爷决定去长福庄一趟。 如果能趁月娘去衙门前将她拦住,事情或许能有转机。 聂老爷让人套了最快的马车,不到一柱香的时辰就到了长福庄。 长福庄犹未明,星子不曾全落,一只乌鸦站在树梢上,黑着眼睛望着“哒哒哒”的马车拍着翅膀。 月亮刚落到云后面。 夏日里也就这会儿还有些凉意,一会儿朝阳初升,天就开始热了。 虽说有些凉意,聂老爷心头也像是揣了个火炉子一样,呼呼的跳着炽热的火苗,那火苗烧得他坐立不安,烧得他后背生汗,手心里也是潮湿的,从马车上下来,靴子里都是汗,差点儿让他从脚凳上滑下来。 白二白四两人很轻松就打开了月娘家的门锁,听到动静的月娘胡乱穿好衣裳的一瞬间,聂老爷已经带着仆从来到了她房中。 烛光跳跃,东方开始发白。 已经过了鸡叫的时辰了。 聂老爷叮嘱白二、白四去门口守着,免得有闲杂人等进来。 以前看到聂老爷,月娘几乎是扑将过去钻进他怀里。 这一次聂老爷张开怀抱,月娘却步步后退。 聂老爷只当她是欲拒还迎,挤着挤着就将她挤到床上:“怎么还生我的气?当着我大夫人的面你去闹,我说了你几句,你还真放心上了?我家什么情形你也知道,我那位大夫人是万万开罪不得的,虽如此说,我还是疼你的,那天的话,不过是说给大夫人听的罢了。”说着,聂老爷主动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塞给月娘。 二十两,几乎是月娘洗一年衣裳的工钱了。 若放以前,就冲这白花花的银子,什么天大的事月娘也能忍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 看着聂老爷笑眯眯的样儿,月娘只当他不怀好意:“我不要你的银子了,我要去官府,我要告诉周大人,人是你杀的。” 果然那乞丐说的是对的。 聂老爷耐着性子哄月娘:“好好的银子不拿,岂不是傻子?有什么话,细细说给我听,若银子不够,以后再添些也是有的。” “要银子有什么用,你都打算杀我了。我命都要没了,还会贪图这一点儿银子吗?” 聂老爷只当月娘疯癫。 好好的,怎么说他要杀她了? 这不是耍无赖吗? 虽然二人现在闹崩,可也不至于给他扣这样一个屎盆子吧? 聂老爷不愿意了:“你若耍耍小脾气,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银子还给你,你若说我要杀你,你可是冤枉我了。” 月娘呵呵。 人们常说吃一堑长一智,这话总错不了的吧。 以前就是太听聂老爷的话,所以如同井底之蛙,什么都不知道。 现如今他又来诓骗她,谁知道是不是又想动什么歪心思? 月娘抱着薄被缩在床角:“你们……你们……是不是又来杀我的?” “月娘,你莫不是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你前脚刚让人杀我,没有得手,这么快就又来了,你肯定还是想杀我灭口。” “我没有。” “你有,救命啊……救命啊……”求生的希望让月娘不禁叫住了声。 天微微亮。 东方朝霞初升,蔷薇红的颜色遍布天际,连长福庄的矮墙都是红的。 长福庄似乎是睡醒了,人们开始穿衣,或是张罗着做些饭食。 老母鸡从窝里跳出来,跳到路上去找谷子。 扛着锄头的人已经在往外走了。 庄子小,所以声音传得很快。 月娘的救命声一出,人们不禁支起了耳朵。 许俊不是抓起来了吗?怎么月娘又在喊救命? 聂老爷也畏人言,以前见月娘,不是趁许俊上工的时候,就是去外头客栈里,现下被围堵在月娘家里,如果被他家那几房妻妾知道,又得掉一层皮吧。 月娘还越叫越起劲儿了。 聂老爷慌张中提着袍子上了床,伸手捂住了月娘的嘴:“有话好好说,你叫什么?别再叫了。” 月娘近距离看着他,更加害怕。 “你别再叫了,我让你别再叫了。”聂老爷先是捂着月娘的嘴,见不奏效,干脆拿一个枕头压在月娘脸上:“我让你别再叫了,叫的左邻右舍都听见对你有什么好处?” “啪——”二门被踢开,周升带着众衙役来到了月娘的房中。 简直是神兵天降啊,穿铠甲的衙役提着刀,威武庄严。 周大人着官袍,戴官帽,饶有兴致的看着床上的聂老爷跟月娘,捉奸在床,辣眼睛。 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害臊。周大人把半百的聂老爷鄙视了一通。 聂老爷趴在床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天知道周大人怎么来了,要放在以前,聂老爷跟月娘在床上,周大人突然闯入,非得吓得聂老爷尿失禁不可。 现在的画面也不好看吧? 月娘光脚就跳了下来,死死抱住周大人的腿:“大人,大人,许俊有冤,杀人的事,是他干的。”月娘指指聂老爷。 聂老爷的脸一下子白透。 这个女人,果然是铁了心的要检举他了。 都说他聂老爷变脸快,这月娘犹甚。 前几日还恩爱有加,这脸翻的。 早有衙役按住了聂老爷的肩膀。 “都带回去。”周大人抖抖袍子。 院子里已是聚满了长福庄的人。 听到月娘的呼救,又听到人仰马翻的,官家老爷也来了,众人只当是月娘跟聂老爷通奸被周大人给逮住了,这样的事,最合适吃瓜,反正长福庄的人也闲着。 “月娘原来是跟她的主家私通,如今许俊未死,她就在家里会人了。” “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周大人不知怎么处置他俩呢?那位聂老爷家里颇有些银子,不知他会不会买通周大人放了他呢?” 不管怎么样,把这一对抓起来,还是顺应民意的。 老百姓拍起了巴掌。 周大人从人群中走过去,自带高光。 他自认为是一个昏官,该管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不该管的事,是一样儿都不会管。 想着熬到卸任,不得罪人,人也不得罪他,到时候得了圣旨一道归家养老,最好不过,不料出了常公公这样的案子,不管也得管,不过老百姓似乎也很好应付啊,才抓了月娘跟聂老爷而已,瞧把他们兴奋的。 寻常这个时候,周大人还在衙门后堂睡觉呢,他这样的小老头,最是注重养生。 可一大早的,就有衙役向他汇报,说是一个老乞丐送来了线索,十分紧要。 宣国的乞丐,有自己的户口,叫丐户。 所以乞丐对他们来讲,更多的是一种职业。 有年长的乞丐,手下掌管着一帮大大小小的乞丐,竟有几百号人,得了银子交归一处,丐头比一般的员外都富,再以他人的名义开几个铺子,或是当铺,或是布庄的,丐头只需每月收钱就行。 所以丐帮帮主听起来不上台面,却是有钱又有权的差事。 不过官府对这些丐户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开钱庄或开当铺官府也只当不知,可丐户也有他们要尽的义务。 比如,做官府的线人。 乞丐路子野,人脉广,上至大老爷家的风流韵事,下至升斗小民谁家昨夜又烧糊了锅,乞丐最容易知晓。他们大约就相当于这青城的便衣,虽没有衙役的身份,但配合破案,往往少不了他们。 所以有乞丐到衙门里传话,衙役接了话就去转告了周大人。 乞丐做线人,传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周大人一伙人到月娘家一瞧,果然逮了个正着。 干脆,一块儿提到大堂上,顺带的将许俊也提上来,三个人同堂,也好说话。 既然到了大堂上,为求活命,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许俊伤痕累累,盯着月娘,眼中能冒出火来。 月娘无孕的事,相遂宁已经给他递了消息。 他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月娘还在骗他,更可气的是,奸夫竟然是这个小老头子。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管是不是在大堂上了,许俊戴着脚镣扑过去要掐聂老爷的脖子。 若放在以前,许俊敢动聂老爷,月娘早掐得许俊翻白眼了。 此时月娘却无动于衷,就是许俊把聂老爷掐死在当场,眼睛眨一下都算她输。 周大人问话,月娘也是毫无保留,将跟相遂宁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而后道:“聂老爷看我有几分姿色,我们俩又想长相厮守,总觉得许俊……总觉得许俊碍事,所以才想到这一出。” 人一旦想做恶,脑袋都是管用的。 周大人也不得不佩服,他掌管的这青城,连升斗小民都会使三十六计,果然是天子脚下,百姓都透着机灵。 聂老爷伏地颤抖,脸色蜡白。 一开始,他是不承认的。 周大人在官场浸润,虽昏聩,但治人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当即把白二、白四关起来,将那烧红的烙铁一举,又将辣椒水一备,再把生盐粒子弄一斤,等给他们上了烙铁,再给伤口洒点辣椒水并生盐,让他们招什么,便招什么,十分管用。 果然还没用刑,白二、白四就已经吐的干干净净。 自已的家丁都招了,而且白二、白四两个人的口供也能对的上。 聂老爷是逃不掉了。 只得跪着道:“周大人,不如我们后堂说话?小的有冤屈想给周大人看。” 聂老爷想着,那乞丐八成是官府的线人,既然他去聂府报信儿,会不会是周大人的意思?如果是,周大人大概是不想他死,而是想要一笔银子吧? 毕竟杀了聂老爷有什么好处,一分银子也挣不着,而随便找月娘或谁顶罪,再拿聂老爷的银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聂老爷的推断一点儿都不准。 周大人冰冷冷的拒绝了他:“有什么话是正堂不能说的?有冤屈便在这里说。” “我……” “敢在我大堂上撒谎,不讲实话,那烙铁还热乎着。” “小的……小的不敢撒谎。”聂老爷面如死灰,伏地哆哆嗦嗦讲道:“杀许俊,是月娘她……是月娘她出的主意。” “你胡说,明明是咱们俩一起想的主意,你嫌许俊碍事,又怕他说出什么对你不利的话,我们想做天长地久的夫妻,所以才想杀了他。” “行了,本官问话呢,问谁谁说,没问到的,把嘴巴给我闭起来。”周大人眯着眼睛道:“白二、白四已经将如何杀人交待的一清二楚,你若说的不实,跟他们对不上,敢诓骗本官,别怪你们的父母官不疼孩子,你接着说。” “月娘让杀许俊,我本不同意,杀人事大,被查出来,是死罪,得偿命。可挡不住月娘她天天哭哭啼啼,说我占了……占了她的身子,如果不娶她,不跟她好,她就闹到我夫人那里去,我左右无法,才答应她。主意她想,我只负责出人,调拨了白二、白四给他使唤。我没想到最毒妇人心,月娘竟指使白二、白四把常公公杀了。” “你……”月娘手哆嗦,不是害怕,而是失望,气愤,她没想到,有一天对簿公堂,聂老爷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的头上。 他想要她死。 往日种种,不过浮云。 此刻他想让她死,才是真的。 第一百章 心病 周大人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为了查案,让衙役逮着白二、白四一顿揍,简直是揍的亲妈都认不出来。 白二、白四哪里还敢隐瞒,只说是聂老爷跟月娘两个人想出来的主意,他们不过是听从主子吩咐为了银子才去杀人。 至于为什么会勒两次,白二、白四也有说法:“一开始紧张,又怕常公公叫嚷出来,他屋里黑,我们也不敢弄出亮光,拿的绳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所以情急之下就解下腰带凑数,用腰带把常公公勒的不会动弹了,又转头想想,他被勒死太明显了,正好又找到了绳子,所以将绳子悬在他屋里的架子床上,想让大伙以为他自己上吊自杀的。” 白二、白四被打的皮开肉绽,嘴也不敢闲着,生怕一不说话就要挨打,于是怎么钻的常府狗洞,什么时辰去的,什么时辰回的,全吐了个底朝天。回去的时候饿了,还买了一斤猪头肉吃,吃了猪头肉,为了壮胆,还买了半斤白烧酒喝了,这些细枝末节也是不敢有一点儿藏着掖着。 聂老爷几人被投进了牢房之中。 昏暗的牢房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坐牢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坑蒙拐骗的,或者打架斗殴的,欺男霸女的,都有。 而月娘跟聂老爷这种狼狈为奸还谋害亲夫的,最遭人唾弃,是牢房之中的下等。 他们一进牢房,连衙役都放下了粗碗,以脚踩凳盯着他们看。 其它犯人嘴里叼着稻草,聚精会神的看着这几个人从身边经过,特别是聂老爷跟月娘经过的时候,犯人还故意“啊”了一声,这声音突然又凄惨,吓得聂老爷直打哆嗦。 牢房是连着的。 许俊是头一间,月娘中间,聂老爷第三间,白二、白四被揍的又肿又胀,远远的扔在牢房另一头。 聂家人已经知晓了聂老爷被抓进牢里的事,可是过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探望。 聂老爷扒拉着牢房木门,萎靡的蹲下去:“各位差爷,我们府上还没来人吗?” 在他看来,他出了这样的事,府里应该拿着银票来疏通才是。 不料衙役早就去了聂府报信儿了,聂夫人极为冷淡,甚至茶也没让衙役喝一杯:“既然说我们老爷犯了杀人的事,那周大人查清了该打便打,该杀便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我等小民,不必客气。” 这话说的,十分轻巧。 衙役旁敲侧击,暗示如果聂府送了银子,聂老爷在牢房里也能好过一些。 聂夫人更是冷冷一笑:“没有银子,以国法为重,周大人看着办便是了。” 聂家怎么会没有银子,只是聂夫人死了心不想来救他这位聂老爷了吧? 聂老爷失望地垂下头去,背靠着木门叹气。 先前还左拥右抱,这些女人,顷刻间都抛弃了他。 许俊呸了一口:“报应。” 枯草垫地,被褥裹着尿骚味儿,饭食全是馊的。 时不时的,老鼠还要跳到身上来,跟捉迷藏似的,一会儿钻到人裤筒里,一会儿钻到人袖子里,一个不留意,蟑螂就差一点儿爬到嘴里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聂府上下不肯打点官府,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聂老爷就可能身首异处。 月娘难得望着许俊,一脸柔情。 虽说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可月娘眼中那抹不去的情份啊,真让许俊受不了。 许俊干脆扭过头去捉一只蟑螂玩儿。 许多年月娘不曾拿正眼瞧他了,被这女人一瞅,许俊心里发毛。 聂老爷也受不了月娘的眼神。 明明月娘说了要一辈子跟聂老爷好,做个外室也愿意,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如今的遭遇,还不是她祸害的?于是便骂她:“我也有瞎眼的时候,青城的女人那么多,我怎么就找了你,如果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月娘干脆脱了鞋子扔到聂老爷脸上:“做人的时候我都不怕你,做鬼你还能比我机灵不成?姓聂的,如果不是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如果不是你勾引我,我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初我在你家洗衣裳,是你偷偷的摸我的手,又掐我的细腰,还夸我的屁股大——” “你放屁,明明是你拿手摸我的大腿,说是看看我穿的够不够——” 许俊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是造了什么孽。 自己老婆出轨一个老头就算了。 当着自己的面,这俩人还讲起细节来了。绘声绘色,全牢房的人脑子里都有画面了吧。 瞧瞧,同牢房的犯人听得多认真啊,盘腿儿坐着聚精会神。 那几个当班儿的衙役一边喝酒,一边吃花生米,听到兴起还要拍着桌子叫好。 许俊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或许是吵累了,月娘呸了聂老爷一口,独自抱着腿不说话了。 聂老爷闭着眼睛,额头上的汗却越来越多。 白二、白四的口供至关重要,如今人证物证都有,怕不是要判死罪了吧? 临了临了了,他才想明白,弄那么些女人干什么呢,暖被窝有汤婆子,乘凉有冰块,饿了大鱼大肉它不香吗?渴了西瓜汁它不甜吗?为什么要招惹女人? 如今好了,要死女人手里了。 青城的百姓几乎是奔走相告。 周大人又在写他的卷宗了,结案书他又得重写一遍。 这一次写的结案书,可比前一次利索多了。 至少前因后果明确,一切都对的上。 等各人在结案书上画了押,按了手指印,呈给上头看一看,这案子就可以结了。 终于松了一口气。 再不结案,常公公怕都有味儿了。 周大人由小妾陪着喝了两盅酒,脸喝得红扑扑的,歪在那儿听小妾唱曲儿,人美声甜,凉风入怀,真是惬意。 府衙后堂。 衙役进来禀报,说是相遂宁求见。 这姑娘不在家绣花,怎么又跑来了。 不待见。 或许是喝醉了酒嘴不听使唤,周大人还是叫人请了相遂宁进来。 周大人半躺着。 相遂宁站在台阶下,隔着石桌跟他说话。 府衙后堂甚是宽敞,正堂威严肃穆,一般人进去往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可这后堂就松快多了。 绿菊开遍,粉红色花朵穿插其中,粉红色花束上头,挨着墙沿,又有一丛葡萄架趴在那儿,绿油油的枝叶间紫色的葡萄散发出诱人的甜味儿,紫色葡萄个个有指肚那么大,圆滚滚透着饱满。 扑鼻的香气引来了蝴蝶,蝴蝶围着后堂的栏杆飞舞,一直飞到房顶去。房顶的檐角伸出来,像一个个钩子似的。 檐角下,是雨花石铺陈的小道,曲径通幽,过一个垂花门,一直通到八角凉亭。 凉亭外碧波荡漾,湖水泛青,湖心里的红鱼惬意的游来游去,只需抛洒一点点儿鱼食,它们就一窝蜂似的聚集过来,像一团火在湖底燃烧了起来,又像是傍晚的火烧云从天上落进了湖心里。 八角凉亭用琉璃盏盛着各样果子,几个小妾陪坐着,周大人歪着喝了酒水,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 那张结案书,就卷放在石桌上,一个奴婢添水的时候不小心,将水洒到了结案书上头,周大人扶着椅背就坐了起来:“这么不小心,这是要给皇上看的,好容易才写成。” 奴婢吓得端着茶壶不敢吱声,只是跪着。 “自己下去领罚吧。” 奴婢正要离去,相遂宁拦下了她。 周大人不明所以,如果不是相遂宁,碧波荡漾,美妾在怀,真是良辰美景舒服极了,怎么她一个姑娘家贸然面见,还要多管闲事不成? 周大人翻了翻白眼。 相遂宁福了一福。 “我惩罚奴婢,你看不过去?”周大人打着呵欠。 “大人不该罚这个奴婢,反而应该赏她。” “噢?何出此言?” “这个奴婢弄湿了大人的结案书,这张结案书就不能呈给皇上了,说起来,这个奴婢还帮了大人的忙。” “嗯?” “这张结案书如果递给皇上,皇上问及,大人恐怕无法自圆其说。” 周大人干脆坐直了身子,也不要美妾陪着了,通通打发走。 他觉得结案书写的虽不至于催人泪下吧,但至少挑不出毛病啊。 这个相遂宁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你直说吧。”周大人明显不待见相遂宁:“虽说你们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但我也不是不让老百姓说话的人,你有什么想法,讲出来。” “且问大人,既然是白家下人勒死了常公公,又摆出常公公上吊自杀的假象,为何常公公被人发现时,不是上吊,而是被人当做气喘病犯了?” 周大人被问住了。 怎么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 要知道当初常府置丧,说起常公公的死因,都说是气喘病发作,不治而死。 如果常公公是白二、白四说的那种死法,常府不早炸开了锅? 常公公难道还有别的死法? 怪道在朝为官,官员们都不大敢招惹太监,死了的太监尚且这么多事,更何况活着的? 周大人惆怅。 又庆幸还好相遂宁发现了疑点,不然等皇上审问起来,他答不上,皇上还不把他当成草莽之流? 周大人只觉刚才喝的酒也没那么上头了,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这一刻,周大人也对相遂宁高看了两分,不再把她当成小姑娘,而是有意跟她探讨案情:“依相姑娘所见,杀人凶手是不是白二、白四等人?” “尚不清楚。” “依相姑娘所见,杀人凶手会不会是另有其人?” “也不清楚。” 好吧,一问三不知。 “送客。” 相遂宁有些忧心。 周大人可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青天大老爷。 他手下也不是没出过屈打成招的案子,皇上几次催促进展,难保周大人为了政绩弄个替罪羊出来。 常公公真的是被月娘等人谋害的吗? 或者此案另有隐情? 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线索。 还好有陆御。 陆御在青城非法行医,有时候去药铺里闲聊,有时候去药铺里抓些药,这些药铺里的大夫,他多少也认识一些。 近来大伙都在议论常公公的案子,有个大夫便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情节。 原来,这几天郑仵作的夫人余氏病入膏肓了,郑仵作正满城寻大夫给他夫人瞧病呢。 大夫们私下也曾议论,说是郑仵作天天接触尸身,或许是过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余氏,余氏本来就不硬朗,一过尸气,病重一些也有可能。 余氏常年卧病在床,药也是喝了一副又一副,常年缺乏锻炼,腿有些萎缩,身子孱弱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瘫痪的人突然病入膏肓,却不正常,毕竟她卧病归卧病,五脏六腑却没有什么大毛病。 郑仵作为了余氏的病,接连跑了好些药铺,大夫也换了好几个,手上那点儿银子也是听不见响儿就没了。 可请的大夫都异口同声地说,余氏如今有了心病,心魔难除,喝药也没有用,怕是不中用的。 郑仵作听到此话,脸色便不大好,他面色本就黑,大夫的话让他面如猪肝,一直红到耳朵上。 他慌里慌张往家走的时候,还差点儿撞进陆御的怀中。 相遂宁决定亲自去郑仵作家走一趟。 毕竟当初为常公公验身的人就是郑仵作。 如今没有头绪,或许郑仵作那里能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陆御这次扮演的角色,是个大夫。 本色出演。 他毕竟是陆太医的儿子,有陆太医的名头在,陆御也跟着脸上有光,青城之中,不管他到谁家非法行医,都还受些待见。 郑仵作亲自迎了出来,要知道,以仵作的身份,是请不到太医来家里看病的,能请到太医的儿子,也算福气,郑仵作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陆御给余氏把了脉,从袖里掏出一粒黑丸来。 包治百病的黑丸一向不会出错,陆御总会随身带着。 比余氏更重的病,黑丸也能治好。 郑仵作焦急地伏在床头,看着余氏吃下黑丸,又给她送了两口水下去,将碗放下,才想起来给相遂宁让座。 第一百零一章 割脸 余氏吃了黑丸,气息稍缓,歪在那儿歇了一会儿。 窗外日光斑驳,几棵绿油油的芭蕉树挺着叶子静静站着,风从芭蕉叶子之间穿过,晃动的叶子卷来卷去,像海里的绿船,翻滚荡漾间,就把风卷进了屋里。 纱帐动了动,纱帐中的余氏眯着眼睛,像是受了惊吓,又像做了噩梦,满面愁容,嘴里还在不停的念叨:“不要怪我们……你自去投胎吧,不要怪我们……” 陆御的黑丸有宁神的功效,余氏吃了黑丸还如此惶恐,看来她心里魔障不轻。 郑仵作又给余氏喂了一些水,扶她坐起轻拍她的后背,安抚了一会儿,余氏才渐渐睡沉了。 “郑夫人近来可受了什么惊吓?或是有什么心病未除?”陆御问郑仵作:“她脉象混乱,心力憔悴,恐怕白天歇不安稳而入夜不能睡,只有找出郑夫人心病所在,才好对症下药。” 郑仵作一言不发。 “郑夫人本就体弱,又加上常年不活动,这样下去,怕阳寿有损。” 郑仵作搓着手坐在床头:“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我怕夫人躺着无聊,又见她追问,便讲了以前验尸的事,不曾想讲的太细了,吓到了我家夫人,自那以后,她就恍恍惚惚,一会儿说见了鬼,一会儿说见了尸首,看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有法子。” 余氏似乎是睡熟了,胸口一起一伏,她倚着引枕打起了呼噜。 寻常大夫来看诊,开的药熬好了喂给余氏,见效从不曾这么快。 又听陆御说这黑丸是不传的秘方,郑仵作开了箱柜拿出五两银子来。 相遂宁首先注意到那银子的不同寻常之处。 这银子,是官银。 郑仵作这样的身份,即使每月领个一两半两的银子,也不会有这样整块的官银。 郑仵作见相遂宁盯着,说话就有些不自在:“这是……这是……” “今儿来此,是听说尊夫人有恙,现下夫人服了药好一些了,我们也该走了。”相遂宁并不曾在郑仵作那里逗留,多余的话,也没有问一句。 虽然她很想知道郑仵作当日给常公公验身是什么结果。 但郑仵作不开口,她便也不问。 郑仵作送她出门:“谢谢恩人给我夫人看病,以后恩人也不必来了,为了夫人的病,我已经花光了银子,这是最后五两了,你们再来,我也给不起诊费了。” 郑仵作试图把五两银子递给相遂宁,相遂宁婉拒了:“我们来,并不是为了银子,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等过几个时辰,我们再来看望尊夫人。” 还有看病不要银子的。 郑仵作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何德何能,让人家这般对待? 他犹记得听青城的人说过,常公公跟这位相姑娘是忘年之交,于是喊住了相遂宁道:“姑娘,我知道你在为常公公的案子悬心……可是……我……那日给常公公验身,是我去的,常公公死的惨……” “怎么个惨法?”陆御脱口而出,又怕相遂宁难过,忙改说词:“常公公不是被勒死的吗?如今凶手已经在牢里了,常公公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你说是吧,郑仵作?” 郑仵作脸色有点难看,搓着袖子,低着头不敢看相遂宁的眼睛。 不敢对视,面带愧疚之色,难道,这案子尚有别的内幕? 正说着话,有两个戴竹帽的人经过郑仵作家门口。那两人穿着灰布素袍,走路软绵绵的,头上的竹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他们的脸。 经过郑仵作身边,他们故意咳嗽了一声,又抬头往院里看看,而后大步去了。 又有一个挑着豌豆黄叫卖的小贩走了过来,肩膀上的担子一晃一晃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或许是见有人,小贩还笑问大伙要不要买豌豆黄吃,只需十文钱,便能得一大块,又甜又糯。小贩或许是累了,放下担子,拿手巾摇着风,一面切下一小块用黄纸包了让相遂宁尝,又切了一小块递给郑仵作。 郑仵作几乎是将小贩推开,他转身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带上门栓,背对着门槛滑坐在地上,隔着两扇门有气无力地道“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了,不过在衙门里混口饭吃,常公公的案子,周大人会给大伙一个交待的,你们就别再问了。” 郑仵作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若论胆量,仵作的胆量无疑是很大的。 做仵作之前,先做学徒,为了练胆子,荒郊野外杂草丛生的坟地里睡一个晚上也是有的,鬼都不怕,怎么还怕起人来了?况且青天白日,乾坤朗朗,若说戴竹帽的人有些奇怪,那个挑担子卖豌豆黄的小贩再正常不过了,怎么郑仵作惧怕成那个样子?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约过了两个时辰,相遂宁跟陆御又一次在郑仵作家门口汇合。 因为余氏的心病深重,为了让她休息的好些,安神顺气的药是少不了的,这时候陆御家的黑丸正好派上用场。 陆家的黑丸真是不传的秘方啊,以前总见陆御从袖里掏出来,就跟从身上搓下来一个灰疙瘩似的,现如今大不相同了,竟用红色小锦盒装了,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颗黑的发光的药。 盒子打开一条缝,那黑丸的味道就飘了出来,里头有人参的味道。 相遂宁深吸了一口气。毕竟那是人参的味道啊,飘走多可惜。 陆御将锦盒在相遂宁眼前晃了晃:“要不要吃?我家这黑丸,吃了可是能成仙。” “我暂时还不想成仙。” “吃了以后还能长生不老呢,你也不想吃?” “长生不老多寂寞啊,认识的亲戚朋友都不在了,只剩我自己。” “不会的,你还有我。”陆御开着玩笑:“到时候咱俩一人一颗黑丸,就像书上说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姑娘你看——”明珠抬起头,看到半空中弹起的人影,又是吃惊,又是意外,忙指给相遂宁。 相遂宁看到一个人在郑仵作家的房顶上行走,那人穿白色素袍,袍边织金,广袖飞舞之中,一柄长刀闪闪发光,他的刀在空中挽出一朵花,往背后一竖,一手横移,双脚稳稳的落在屋脊之上,脚步甚轻,片瓦不沾,甚至风吹一下都会响动的瓦砾丝毫不见动静。 他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个圈,白袍像一朵莲花开在水中,一片一片,一层一层,黑发飞扬,金冠堂皇,刀尖一点,他整个人从屋脊上跃进了郑仵作家的院子。 这么帅气的走位,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刀法,也只有天桥杂耍班子能见吧? 白袍金冠,气宇轩昂,静默中带着稳重,稳重里透着飘逸,这样耐看又会武功的公子不多见啊。 真是遗憾,他在房顶上秀了一小波,就跳进院子里了。 真是意犹未尽。 相遂宁自认为不会以貌取人。 看来以前的认为不太准。 陆御都看不下去了:“把口水吞下去吧,瞧着你怪色的。” 相遂宁咕咚咽下口水:“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其实论姿色,青城里我也没输过谁。”陆御抖抖袍袖,一手扶树,一手抹了抹鬓角。 额。 臭美大辣椒,一走一弯腰。 “啪啪啪——哗哗哗——”相遂宁正欲推门去看看那公子的模样,不料郑仵作家的两扇门突然被顶开,两扇门啊,竟活生生的被揣掉了。 一把刀飞了出来,光华飞溅。直直地插在相遂宁面前的门槛上。 三四个人落荒而逃,皆戴着竹帽挡着脸,从相遂宁身边经过时,带起的风差点儿给相遂宁掀翻。 白衣公子蹲在那儿,半边袍角已红。 满院的血腥气。 “你的白衣公子受伤了。”陆御撇了撇嘴:“还伤得不轻。” “我没事,你快来给这位大叔看看。”白衣公子抬头,竟是蓝褪。 竟然是蓝褪。 早该猜到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那么色艺双全呢。 以往的蓝褪多穿黑红两色的衣裳,这日的白衣穿在他身上,竟少了一分柔软,多了一分凌厉。 相遂宁使出吃奶的力气拔了刀,双手递给蓝褪:“你受伤了吗?重不重?” 陆御直叹气。 这种花痴。 人家刚说完没事,她还上赶着关心。 还要帮人家拔刀。 要不要色的这么明显? 以前青城的姑娘色眯眯的望着蓝褪,他都是视若不见,相遂宁给他递刀,瞧他那甘之如饴的模样吧,甚至还有些羞怯,跟个娘们似的。 呸。 这画面看不下去,陆御给郑仵作看伤,伤在左脸,几乎划开,翻着黄色的脂肪。伤口看似凶狠,还好无碍,将养一个来月,把血气养回来,也就没事了,顶多脸上留疤,有碍观瞻而已。 郑仵作不顾自己的安危,执意要去看他夫人。 还好他机敏,将他夫人藏在一口米缸里,他虽受了伤,他夫人余氏却平平安安。 郑仵作松了一口气,余氏看到他脸上的血,却吓得又叫了起来。 又一次受惊吓,只会比以前病的更重。 陆御拿出了他的祖传黑丸。 郑仵作喂给余氏服下,才顾得上擦自己脸上的血。 “多日不见,你怎么在郑仵作家?”陆御跟蓝褪聊了起来。 “今日不必当差,陪我妹妹去买丝线,听到这里有打斗,就让我妹妹跟丫鬟先回去,我进来看看。” “你没事吧?” “没事,没受伤。” “当真无伤?”陆御捏捏蓝褪的胳膊,又摸摸蓝褪的腿,然后双手掐一掐蓝褪的腰:“你要是伤着了,可千万说出来,不然有人要担心死了。”说出这话,陆御还故意看了相遂宁一眼。 相遂宁脸一红。 猪队友,倒没说假话。 蓝褪脸上亦是一红,拱手对陆御说道:“多谢关心,真的无碍。” “你可看清刚才那几个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要找郑仵作的麻烦?” 蓝褪摇摇头。 “原来没看清啊,那怎么不见你追?” 要知道敢在禁卫军脸上放肆的人,天涯海角,也是要追回来的,今日那几个跑出去,蓝褪丝毫没有追出去的意思。 “他们意在伤害郑仵作,郑仵作无碍便好。贸然追出去,怕中调虎离山之计,你们反而不安全。” 果然是禁卫军,心眼都比别人多。 “只是不知什么人下的手,我虽帮的了一时,可以后……”蓝褪有些担忧。 “不必担心,我知道那几个人是谁。” “相二姑娘知道?” 相遂宁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看错,来的人里,有一个是八喜公公。” 八喜公公近来操持常公公的后事,经常在青城走动。 他跟郑仵作有什么瓜葛,怎么还动起武来? 那一刀伤在郑仵作嘴角,他为什么要划伤郑仵作的脸? 郑仵作已经跪了下来。 他跪在院中的芭蕉树下,怎么都不肯起来。 “那日去给常公公验伤,八喜公公也在旁边,他告诉我常公公的脖子有勒痕,让我告诉周大人,就说常公公是被人勒死的。可我查了常公公的口鼻耳朵,他在临死前,明明泡了水,生生的被水憋晕了过去,当我说出常公公水溺之事的时候,八喜公公脸色都变了,他不准我再动常公公的身子,甚至衣裳也不让我解开,就让我收手了。” 作为仵作,尸首的一片指甲,一根头发,可能都暗含线索,不可错过。 郑仵作去验尸,竟被八喜阻挠,连常公公的衣裳也不让动,就让郑仵作说常公公是被勒死的,他为何要这样做? 郑仵作一脸羞愧:“拿人钱财,得替人说话,我这一生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事,只是近来夫人身体不好,为了给夫人瞧病,我想多挣些钱,可又没有别的收入,八喜公公说,只要我按着他说的做,便给我二十两银子。为了银子,我听了他的差遣。我心中内疚,曾将此事讲给我夫人听,我夫人又愧又怕,得了心病,如今愈发重了。这都是我的罪过。” “他为何要划伤你的脸?” “八喜公公曾说,不准我将这事讲出去,这几日常有不明人物在我家门口转悠,想来是监视我,怕我私见外人,怕我多嘴,不知怎么的,今儿八喜公公动了杀心,他欲割我的舌头,让我以后都说不出话,只是我奋力挣扎,又巧遇这位公子相救,所以才得以残存。” 第一百零二章 送葬 兹事体大。 相遂宁拔腿就走,腰间明绿绶带像水草一样飘摆起来。 马车飞驰,车轮滚滚。 楼宇后坠,河水汤汤。 浅紫色的梧桐花开败了,后半夜离开枝头,跌落在青石板上,软软地躺着不动了。渐渐的,梧桐花就埋了人的脚踝,走过去,鞋子都是香的。 行人避让不及,踩着梧桐花压过去,浅紫色的梧桐花便粘在鞋底,挤出一股浑浊的汁水,再不复当初鲜艳明媚的颜色。 人死了,也跟这梧桐花一样,凋谢化泥,灰飞烟灭。 烈日炎炎,尸首不易存放。 便是易于存放,八喜公公可能也等不及了。 他已经露出马脚,亲自去刺杀郑仵作了。 相遂宁隐隐觉得,八喜要做什么出格的事。 果然马车还未停稳,就见送葬的队伍从常府里出来了,送葬的队伍长长的一条,像蛇,像一股水,白生生的,顺着常府的门槛,就溢了出来。 男的戴着白帽,腰系白色带子,女的穿白袍,鬓边插满白花。纸人纸马,童男童女,金银元宝,用筐子装着,满满装了十来筐。 礼部派了两个人,一路跟随,或是举丧,或是喊礼。 请的是青城最好的唢呐班子,唢呐声直冲云霄,凄凉又婉转。 八喜举着幡儿,眼睛红红,低着头走在前头。 民间送葬,前头走的,多半是传宗接代之人,比如死者的儿子,孙子之类。等下葬的时候,前头的人可是要举幡摔盆的。 八喜站在这个位置上,可想而知,当初常公公多么疼他,几乎是将他当儿子对待。 八喜的后面,是常府那几个伺候的半大孩子并几个小厮,抓着冥纸撒入空中,一边走一边撒,经过之处,地都白了。 再后面,是几个穿灰袍敲木鱼的和尚,敲着木鱼,嘴里又念念有词。 这是宣国皇家寺院里的和尚,若非礼部张罗,他们岂肯轻易为一个公公祝祷?可见皇帝对常公公的重视。 和尚后头,跟着素日跟常公公有些交情的人,或是一些远房小辈,都是哀戚的模样。 常公公躺的那口棺材,自然用料珍贵,抬棺的一共十六个人,身强力壮,棺材抬的很稳,棺材上盖的那块绣布,更是华美异常。 绣布以白色打底,柔滑光洁,上头绣着山川河流,亭台楼阁。又有嬉闹的孩童,丰收的稻田,还有天上的月宫,月中的嫦娥。白布底部,又绣着飞禽走兽,诸如云雀、戴胜、地龟、盘羊、雪兔、白鹤,或飞翔,或休憩,活灵活现,无一重复,所有丝线皆夹了银线,所以看上去光彩夺目,雍容细腻。 最难得的是,白布的最上头,不知用什么材料做了一些杂耍的人偶,有的头顶盖碗,有的肩扛石磙,有面容娇羞的姑娘,也有风情万种的娘子,这些人或立或蹲,或笑或嗔,眼神里透出来的神彩,不像是布偶,更像是缩小的真人,随着抬棺人往上一举,这些布偶竟还点头摇手,跟活过来了一样,这棺材上的场面,竟像是缩小版的天桥杂技场。 或许这样,常公公地下不会寂寞吧。单这布的做工,青城就难找。 听说旧时皇帝驾崩了,会盖进贡来的陀罗尼经被,那经被是用羚羊的尾羽做成,又软又轻,几千只羚羊的尾羽才凑够一条经被,又用金线在上头织上经文,好些年也才能做出一床而已。 寻常人家比不得帝王,可常公公棺木上的这块白布,也算是让人开了眼界。 巷子两旁已经守了不少人,大伙交头接耳,探头观望。 要知道这送葬的场面并不多见,看上一回,也算长了见识。 加上常公公的死一波三折,大伙也都乐意看个热闹。 暑气从墙根漫上来,裹着人的身子,一直漫到腰上,脖子上,头上,弄得人汗浸浸的。 八喜斜眼看看众人,默默的挤了两行眼泪。 “那个领头举幡的,常公公待他如亲儿子一般,那年的冬天,常公公去我们铺子里买烧羊腿,我给用黄纸包了,常公公怕羊腿凉了不好吃,硬是把黄纸包塞入怀里暖着,后来才知道,就是给这个八喜带的,那时候这八喜公公也才十来岁的样子。” “做太监的,大约都是家里穷的,不是说这八喜公公无父无母无人照管吗?常公公倒疼他,我亲眼见常公公带他出宫买货,他调皮,用弹弓打肿了常公公的脸皮,常公公面皮紫的跟茄子似的,反而不生气,还夸八喜公公手上有力气呢。天可怜见的,常公公也没有白疼他一场,瞧瞧,八喜公公张罗常公公的后事很是用心呢,眼睛都熬红了。” 八喜静静的听着众人的议论,眼睛偷偷地瞄了又瞄。 都是些寻常百姓,挤挤扛扛的,把巷子都围满了,那十六个抬棺的人,几乎走不动。 八喜一摆手,两个小厮快步上前给他开路。 人群像潮水一样从中间散开,又很快聚拢了上来。 领头的是相遂宁。 八喜看到相遂宁的那一刻,有一丝紧张,很快,紧张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他哀伤的神情,嘶哑的声音:“相二姑娘也来送公公了?姑娘有心,公公地下有知,一定谢姑娘的盛情。” 相遂宁静静看着他的表演,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八喜试图用手中的幡去支开相遂宁,不料他的幡杆还未伸过来,蓝褪的刀已经在半路上了,碍于常公公的丧事,蓝褪不好失礼,他护在相遂宁身旁,手握刀柄,不发一言,八喜已经是心中有数,举了举手,送葬的队伍就停了下来。 木鱼声渐渐大起来,像有人念咒似的,只觉得耳朵边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几位师傅已经看过了,今日巳时,是火化的好时机,如果错过,常公公的魂魄便不得安生,也不利于他转世投胎。”八喜一脸诚恳:“相二姑娘为公公好,也该让开,若想祭奠公公,回头去府里给公公的灵位上香,也是一样的。” “你们不能走,现在不能将常公公火化。” “相二姑娘多加阻挠,是存心让常公公不安生了。”八喜眉头一皱:“来人——” 蓝褪的刀“嗖——”的一声就抽了出来,速度之快,如白练如闪电,几乎晃瞎了众人的眼。 蓝褪不是惹事生非的人,但惹起事来也不怕大。 八喜搂着幡:“今日火化常公公,皇上也是知道的,不信你们问礼部的人,时辰也是大和尚跟礼部的人商量定的,相二姑娘再阻拦,别怪皇上生气。” 说着,八喜故意看了看蓝褪。 说的好像蓝褪怕皇上生气似的。 皇上可是蓝褪的亲舅舅。 蓝褪的刀又抽出来一分。 这是个硬茬啊。 八喜在宫中当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怎么会不认识蓝褪?先不说蓝褪武艺高超,就是蓝褪的母亲郭公主,那可是皇帝的亲妹妹,他们谁敢惹? 动起手来,根本不是蓝褪的对手啊。 不能动手。 “抬棺,走。”八喜张罗着。 “不能走。” “什么事啊,这闹哄哄的。”慵懒的声音,打着哈欠缓缓而来的是周大人。 周大人看看围观的百姓,又看看这白衣白帽的送葬队伍,又摸了摸那棺材上精致无双的绣布感慨道:“本官还没到,你们怎么就开始了?” 这话说的。 难道埋个人还要等府衙大人剪彩不成? 八喜当然不知道周大人是相遂宁让陆御小跑着去请的,他只知道,赶紧送常公公去火化才能一了百了,毕竟夜长梦多,河边走久了要湿鞋。 八喜又跟周大人说,时辰已经选好了,不能耽误。 周大人却大手一摆:“常公公都不急,你急什么?” 八喜吃瘪。 “我跟常公公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初我惹了皇上生气,常公公还替我开脱来着,怎么悄眯眯的,你们竟要把公公抬去烧了?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好歹送公公一回。” 八喜哈着腰:“天热,经不住久放。且皇上那里也答应可以先把公公火化掉……” “可我的案子还没破,你们把人给烧了,不合适吧?” “郑仵作不是已经给常公公验过身了吗?所以烧不烧公公,对大人的断案没有影响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八喜的口才还不错,跟周大人说话,也能对答如流,不卑不亢。 相遂宁记忆里的八喜,还是青城百姓口中的调皮的八喜,常公公疼爱的八喜,那个腰系绳子爬到高高的木杆上喂乌鸦的八喜。 周大人不是个爱操心的父母官,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儿,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可常公公的案子吸引了那么些人的眼球,如果不破,以后何以立足?躲是躲不过的。 如果常公公被抬去烧了,那证据全无,还查个什么? 来之前,周大人也已经差人去叫郑仵作了,可郑仵作受了惊吓,两腿打颤,即使勉强站起来,头也昏的要栽到地上,实在难当大任,这会儿是没法把他叫过来做证了。 葬礼暂缓。 棺材被放了下来。 送葬的人群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抬着手里的童男童女踮脚张望。 周大人把相遂宁叫到一旁。 “你为何要拦着常公公的棺材?” “郑仵作说,常公公有水溺之相,不是被勒死的。” “那你跟八喜争什么?” “我怀疑常公公的死跟八喜有关。” “你怀疑八喜害死了常公公?” “有这可能。” “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绣花去吧。”周大人暗恨自己不该来这一趟。 这不是开玩笑吗,青城谁人不知八喜是常公公的命根子?这些年明里暗里,常公公没少给八喜银子,八喜也是孝子的模样,周大人就亲眼见过八喜溜出宫给常公公买芝麻火烧吃。 常公公是八喜的靠山,八喜的前途跟常公公息息相关,他怎么会害常公公? 用脚后跟想想都不可能。 周大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那晚发生的事,白二、白四最清楚,或许他们能诈一诈八喜。” “怎么诈?” 相遂宁小声跟周大人说了几句,周大人听得津津有味:“就照你说的做,我这就让人去牢房里把白二、白四提过来。” “嘿,你小子原来躲着在这里,终于让老子逮着你了。”三四个络腮胡子大汉挤过人群,将八喜围了起来,不由分说,拔去他手中幡纸就欲打。 八喜机警地钻去棺材后面。 大汉跑上去将他按在棺材上,嘴里骂道:“还跑啊,看你能不能长一双翅膀飞了,今儿莫说你躲在棺材后面,就是躺进棺材里,老子也把你揪出来。” “家里治丧,手头紧,你们缓缓。”八喜小声求饶。 大汉呸了一口:“家里治丧,这是常公公的家,哪里是你家?你要有这么富贵的家,还用欠我们的银子?” 几句话就说得八喜哑口无言,又怕挨打,只得抱着头蹲在地上。 大汉蹦起来握拳朝八喜头上打。 衙役已经赶了过来,周大人双手一背:“谁啊,哪来的啊,当着本官的面动粗?” 几个大汉拱手解释:“我们是青城必胜坊的人。” 必胜坊,是青城最大的赌坊。 坐落在青城雀儿胡同尽头,旁边是两个当铺跟一个二层酒楼。 必胜坊是三层赌坊,摆有十来张赌桌,陪赌的姑娘有十来位,那些摇骰子的小厮,端水的小厮更是二十个之多。 这个赌坊,赌得很广,半吊钱可以压,一两银子也让上桌,要是家里有钱,房产地皮,金山银山,他们也敢收,如果没有这些金货银货,把孩子压桌上当钱使,他们也愿意。 赌坊虽不在乎赌资多少,但一二三层还是有阶级的。 比如,家境稍差些的,在二楼赌,而贩夫走卒,想赌一赌过过瘾,就在一楼坐。 八喜从不爱跟那些人在一起,他喜欢去三楼,三楼是贵公子赌钱的地方,三楼赌得大,又有姑娘作陪,如果运气好,一局可以赢百十两,比一个官老爷一年的俸禄都多。 第一百零三章 施宝 赌坊开门做生意,不怕你赢,就怕你不来。 一旦来了,就像鱼吃了钩,以后就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对于赌徒来说,一旦赢了,当然想赢得更多。 一旦输了,又千方百计的想要赢回来。 头几次去必胜坊的时候,八喜赢了一百多两银子,有了银子,出手阔气,那帮小厮也愿意奉承他,他一个太监跟一群贵公子玩,各家公子也都不说什么。 再后来他接连输钱,借的五十两银子也输完了,身上值钱的物件也当了,一穷二白,甚是凄惶,他虽在宫中当差,可那点儿月例银子够干什么的? 为了翻本,他又想借赌坊银子,赌坊不借,他还在里头闹过一回,又说要找赌坊的麻烦,谁都知道他是常公公的人,碍于常公公的威势,赌坊便借了他几百两,可惜又输得精光。 除了欠赌坊的,那些去必胜坊赌博的人,几乎都借过八喜欢银子。 以前他不还钱,还有常公公做挡箭牌,现下常公公死了,岂能便宜了他? 来要帐的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常府。 周大人明白了来龙去脉,心里也暗叹打得好。 衙役很快提了白二、白四来。 白二、白四才进牢房多久,几乎没有人样。 挨了杀威棒,又夹了手,穿的白色囚衣浸足了血,血气发酵,又臭又浓。 二人披头散发跪在那儿,嘴角的污血还没来得及抹去。 “你们——”周大人话音未落,白二、白四就头点地了:“大人想问什么,我们一定老实回答,要是有半分保留,大人打死我们也不亏。” 坐牢几天,觉悟提高了。 认罪态度十分好。 周大人没问呢,人家就抢答了。 调教得不出。 周大人也很满意:“常公公的死,你们再说一遍。” “那晚我们勒死了常公公……”白二一张嘴,白四就反驳道:“其实我们没把常公公勒死。” “嗯?乱说话是要挨打的。” “我们没有乱说。”白四瞧了眼八喜,拿衣袖抹抹嘴角的血道:“那晚我们以为勒死了常公公,翻窗要逃,正好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过来,只得蹲在窗户下面不动。那人进去以后,我听见他先是叫了常公公两声,而后点了灯。如果他看见常公公的惨状,自然会叫出来,我们正愁要暴露,不料他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 “我们觉得奇怪,悄悄猫着身子探看,见他摸了摸常公公的鼻息,把常公公从绳套上解下来放在床上,常公公说他被人害,要让他抓凶手,他却不慌,只是弄了个包袱收拾常公公卧房里的花瓶字画。常公公想拦着,他却说‘我给你抓凶手,肯定要打点,这点儿东西换了银子,不一定够用呢。’” “常公公当时还咳嗽了两声骂他来着,说他败家,好端端的赌博,竟要卖家里的东西了,又说好几家托了下人来常府要帐,又说如果他再这样,就不让他在宫里当差了,免得犯的事被皇上知道,到时候罚他。常公公不让他拿东西,他偏要抢,常公公就骂他小兔崽子,又说他没出息,他就恼了,在铜盆里浸湿一条毛巾放在常公公脸上,常公公没有力气,无法动弹,生生被他闷死了。” 听白二、白四如是说,众人都吃了一惊。 周大人眼皮一翻:“你们倒说说,那个他是谁啊?” 众人一致看向八喜。 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香炉氤氲。 抬回的棺材阴森森地摆在中堂里。 地上的纸钱又白了一层。八喜头上的孝帽也是白的,他的脸也是煞白的。 “你们不要冤枉人,我怎么可能闷死公公?公公是我最亲的人了。”八喜扶棺蹲下,而后抱着棺材哭起来:“我小时候便跟着公公了,公公待我如亲子,我说过要给公公养老送终,不料公公遭奸人所害,我无法给公公报仇,还要被诬陷杀人,公公——” 倒是肝肠寸断。 顷刻间八喜又指着白二、白四:“你们怕是死到临头故意造谣,我根本没有用毛巾闷死公公。” “就是你,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的。” “大人,公公肯定是被这俩人杀的,他们为了洗脱自己才诬陷于我。”八喜的脸红成了猪肝。 “是时候说说我们牢房的配置了。”周大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青城大牢,可不是什么温柔乡,那里只有老鼠,蟑螂,三顿饭馊了不说,还要每天挨十棍子,那夹棍夹着膝盖骨,能把膝盖骨都夹碎,烧红的烙铁往面皮上一按,一下子就能烙到牙齿。你们谁若说假话,或是隐瞒不报,或是撒谎骗人,等我查清,一并送进大牢里去。” 众人噤若寒蝉。 那几个必胜坊的打手见势不妙,脚下抹油溜走了。 八喜刚才显露的那一点儿惊惶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或许是在宫里伺候久了,身处勾心斗角的漩涡之中都能周全,何况现在的场面? 相遂宁虽交待了白二、白四如何构陷八喜,不过是想引八喜自暴踪迹,不曾想他如此淡定。 白二、白四的话根本唬不住他。 倒是常府的几个半大孩子跪了下来。 这几个孩子平时沉默寡言,说是孩子,其实就跟一个花瓶,一个凳子没有区别。 平素他们只负责看护公公,或是跑腿,或是打杂,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的。 此时跪在堂上,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们愿意揭发。” “你们不要乱说话。”八喜握了握拳头,面露凶光。 “你们且照实说,凡事周大人会有公断。”相遂宁给几个孩子打气。 领头略高些的孩子磕头道:“常公公就是被八喜公公给闷死的,不过不是用浸了水的毛巾闷死的,而是用黄纸闷死的,就是宫人们拿来上茅厕的黄纸,那纸又软又薄,很能吸水。那晚八喜公公很晚来,惊惊慌慌的,不知是惹了什么事了,进来就问公公睡了没有,我们也不知晓,他就自己一个人往公公房里来,公公晚上睡觉不喜人打扰,所以我们就远远跟着,生怕他冲撞了公公。” “后来公公房里的灯亮了,没听到公公说话,我们只当没事,便各干各的走开了,过了小半个时辰,八喜公公还未出来,我们不放心,就偷偷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透过门缝,就看到常公公躺在床上,八喜公公用浸了水的黄纸,好几张黄纸啊,浸足了水盖在常公公脸上。常公公早已不动了。常公公被八喜公公给害死了。” “出了人命事,我们本想报官,可八喜公公说,常公公他都敢杀,如果我们敢乱说,他就要了我们的命,我们虽命贱,可蝼蚁也是命,我们惜命……八喜公公还说,我们的卖身契都是他收着的,如果我们敢不听话,就是把我们弄死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过问。” “那现在你们为什么要说出真相?” “我们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走投无路才卖身到常府伺候,常公公从来不会因我们是下人就虐打我们,反而对我们十分的好。我们虽然怕死,但尚有一点点良心。” “你们,你们竟敢出卖我?”八喜拿起案上香炉朝一个孩子头上砸去,孩子没有躲过,额头立即流出血来。 “这秋后的蚂蚱还挺能蹦跶。”周大人冷呵一声:“八喜,这么多人证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八喜不答。 中堂内起了风。 风卷起铜盆里的纸灰,在空中飘舞飞转。 几张黄纸被风卷到棺材上,棺材上盖的白布扬了起来。 门口挤满了百姓,大伙都说,这怕是常公公显灵了吧。 “把人带回去,好好审问。”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可以不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周大人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嘴硬,难道还能比烙铁硬不成?嘴硬的汉子他见多了,进了他的牢房,还不是乖得跟猫一样? 当然了,进了衙门,一顿棒子是少不了的。 八喜在宫里伺候,比寻常的奴才都尊贵些,常公公又保护他这么多年,他也养得细皮嫩肉的。 这几棒子下去,他就趴那起不来了,往牢房里投的时候,只能两个人拉着他的胳膊拖,跟拖一个麻袋一样。 牢房的人默默看着这一切。 衙役安抚月娘等人:“真凶已经抓到了,是这个叫八喜的,等过两日你们就可以出去了。” 众人侧目,都想看看八喜长什么样。 月娘双手扶着木门,看到地上趴的八喜,瞧着年纪不大,什么深仇大恨要去杀人? 看来是被打了,打的还很惨。 谁让他杀人呢。 衙役拉着八喜扔到月娘旁边一个屋里。 月娘跑过去,扶着木门看着八喜。 八喜缓缓地抬起头,吐了一口嘴里的污血。 他的袍子被打烂了,黏糊糊地贴着屁股上的皮肉。 月娘皱了皱眉头。 聂老爷在牢房里都快闲疯了,刚把他抓进来的时候,还有点事干,比如去领点儿打,这会儿也不打他了,也不放出去,聂府又不肯花银子来探望打点,一天跟这些犯人关在一处,吃喝拉撒,又臭又脏,连月娘都变得又黑又腥简直不能拿正眼看。 聂老爷挑了根长些的草杆咬在嘴里:“这个人就是害我们挨打的人,哪里人氏?为什么要害死常公公。” 八喜头也未抬。 “怎么,敢干不敢认吗?还是不是男人?” 打人不打脸。 八喜此生最恨人骂他不是男人。 八喜抬起头来,眼中的火苗能把牢房点着了。 聂老爷自知失言,又惧怕八喜那凶残的目光,抱膝坐下,头也不敢抬起。 月娘静静打量着八喜的脸,小小的眼睛,黑黑的眼眸,鼻子有点塌。 她闭眼凝神,又细细看过去,瘦弱的身子,窄窄的肩膀,脚上的一双灰靴子沾了血。他的手指有粗大的指节,跟许俊的一样,或许这些年,他也曾辛辛苦苦为生活奔命。 月娘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是你。” “你认错人了。” “是你,我不会认错,你的脖子后面有个铜钱一样的红瘢痕,是你小时候,我抱着你烧火,不小心烫到的。” 八喜冷冷哼了一声,干脆背过身去,不看月娘。 他背过身的时候,袍子一坠,果然,他脖子后面有一块红瘢。 月娘激动得恨不得挤破木门去抱住八喜:“施宝啊,你不是八喜,你是施宝啊,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你快转过身,让娘看看你。” 八喜无动于衷。 月娘又是开心,又是难过,扶着门的手都在颤抖,门上挂的铜锁也被她带的“哗哗”地响。 “施宝,你怎么杀人了?施宝——” “不要喧哗。”衙役拿刀拍拍木门,让月娘小声些。 这么激动干什么。 坐牢还坐出亲戚来了? 月娘却抓住衙役的刀鞘:“各位大爷,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他,我的施宝——他怎么会杀人呢,他不会的。” “什么施宝,这是杀常公公的犯人,叫八喜,是个太监。”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就是我的施宝,他不会杀人的,他小时候胆子很小,我杀一只鸡他都吓得哭,我杀一条鱼他都求我放生,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错不了,人证物证齐全,不会冤枉他。” “我不准你们说他杀人了。”月娘晃着门:“你们放了他好不好,求你们让我去见周大人,人……常公公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不干别人的事。” “你当杀人是玩呢。”衙役拔刀走了。几个人又坐回桌边,连喝茶连划拳。 牢房里干什么的都有,有说梦话的,也有挨了打骂人的。 反正牢房里的犯人,什么样的都有,月娘说这一通奇怪的话,衙役只当她是脑子吓出毛病来了,并不放在心上。 月娘又去叫许俊:“你快看,你快看他是不是施宝。” 许俊只看一眼,就认出八喜来了,虽比当年大些,个头高了,但还是那么黑,还是那样的眼神。 八喜静静看着月娘在那儿哭泣,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第一百零四章 下毒 府衙后院,一丛葡萄架下,周大人亲自给相遂宁赐了个锦凳,又让婢女端了各色果子点心,怕相遂宁渴着,还让人泡了最新的龙井茶,亲自倒了一壶递到相遂宁手中,见相遂宁鬓角有水露一样的细汗,又赶紧叫了两个婢女拿羽毛扇给她扇着。 在府衙大人这里得到这样的待遇,相遂宁惶恐得很。 “能抓到真凶,多亏了相二姑娘。”周大人十分欣赏地对相遂宁说:“可惜八喜他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如何是好?用刑吧,也用了,他嘴硬,总不肯说。如果打死了,反倒不好,没法向皇上交差啊。” “大人可曾派人查过常公公的尸首?”陆御陪在相遂宁身边,多问了一句。 “常公公的尸首,郑仵作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人都死了,如今已经钉进棺材里了,再翻出来看不好吧?怪味儿的。” “万一常公公身上有别的线索呢?” “倒也是,毕竟之前郑仵作一时糊涂,跟八喜勾结……”周大人抚了抚脑门,招招手叫一个衙役上前,让他去另请一个仵作来。 仵作很快背着箱子来了。 周大人邀相遂宁等人一同去盯着。 相遂宁给陆御使了个眼色。 陆御心里当然明白,相遂宁这是让他去盯梢,前一个仵作没靠住,这一个仵作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是盯着些好。 棺材上的钉子被撬开,常公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或许是因为燃了香,棺材里没有异味,反倒有一种让人沉静的香气。 仵作打开工具箱,先捏了两块姜塞住鼻子,又拿了一块含在嘴里,戴了棉手套,拿着刀子,开始工作了。 陆御暗戳戳跟了上去。 过了半个时辰,仵作取下棉手套,去掉鼻子里嘴里的姜,把各式工具放回箱子里,擦洗了手准备回话。 陆御已经吐的翻江倒海了。 他虽是大夫,医理也通,各种药材也是熟稔于心,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死去人的身子,他还是头一遭,为免仵作不尽责,他紧盯着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好歹那仵作有姜片护体,他什么也没准备,就这么撸起袖子上阵了。 虽说棺材没有异味,可心里还是一阵阵翻腾。 仵作打开常公公的背心,试图展示给周大人看:“大人看这里的伤口——” 周大人哪敢往前一步,棺材旁边他都不敢靠近,而是斜眼道:“有话就直说吧,我就不用过去看了。你说说,常公公是怎么死的。” “水溺而死,憋死的。” “结案。”周大人拍案而起。 “大人,还有疑点。”这个仵作倒是尽职尽责,格外细心。 “什么疑点?” “常公公虽是水溺而死,可他胸口有别的伤,是一处刀伤,大约两指深,正中常公公的心窝,就这一处刀伤,即可要了他的命。不过他在中刀之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插这一刀。” 陆御朝相遂宁点点头,看来这刀伤是真的。 棺材被重新封了回去,十来根钉子被一一钉回原处。 常公公的死因已尘埃落定,只是八喜一直不说话,也不说招认。 相遂宁决定再去一趟牢房。 她相信八喜害死了公公,只是想不通,为何还要给公公一刀。 两个衙役站在牢房外头抹汗,相遂宁让明珠掏出一两银子递上去,衙役并没有收:“原来是相二姑娘,怎么好收你的银子。不过你得等一会儿进去。现在里头有人探望,得一个一个来。” 相遂宁识趣的站在牢房外的石墙处等着。 牢房的石墙很厚,约有半米,大约是怕犯人逃脱,不过这石墙冬暖夏凉,这么热的天,石墙下还是阴凉的。 明珠轻轻地替相遂宁摇着手帕。 来往衙门几次,这些衙役都混得脸熟了。 衙役私下议论什么,倒也不避讳她。 “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嘴硬的了,八喜公公什么也不肯说,不知道周大人还会不会对他用刑。” “刚才不是有人进去探视他了吗?给了足足一颗金瓜子呢,哎哟,他招不招认的也不打紧,咱们当咱们的差,还有金瓜子拿,我也巴不得他多活些日子,咱们也有些油水。” 两个衙役低声说笑,过了一会儿,有戴竹帽的人从牢房里走了出来,竹帽压得很低,看不清五官,也看不到表情,那人出了牢房,便径直走了,脚步甚快,如蜻蜓点水,一眨眼,他穿过一个门洞就不见了。 相遂宁脑子闪过一丝火光。 犹记得当初郑仵作看见戴竹帽的人,吓得躲回院子时的样子,没过多久郑仵作就出事了。 那些戴竹帽的人,跟今日这戴竹帽的人一样,都是压着帽沿,让人看不清神情,可身量是差不多的。 相遂宁心里有不详的预感:“刚才那个戴竹帽的人探望的是谁?” “他探望八喜公公,说是……说是八喜公公的旧人,给他送饭的。” “他送了什么?你们可搜了他身?” “搜过的,身上没有不合规矩的东西,送的饭也都是寻常的,葫芦鸡,酱鸭子,五香牛肉,奶南瓜,蒜炒菜心配白米饭,我们都看过了,那人十分大方,见我嘴馋,还扭了个鸭腿送我吃,别说,那味道真真是好极了,酱香浓郁,十分入味,鸭子肉又细腻,骨头都酥了,真是回味无穷啊,那是我吃过最好的鸭腿了。”衙役正说着话,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吐血的瞬间,他腿一软,想用刀鞘点地,却怎么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就躺了下去,手心里的金瓜子落到了地上,明晃晃的发着光。 另一个衙役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他蹲下身去摇着衙役的胳膊:“你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怎么吐血了?” “八喜有事。”相遂宁叫上陆御便往牢房里冲。 牢房里叽叽喳喳,犹如百十只麻雀在开会。 那些抠头发,逮虱子的犯人扒着牢房的门往里看。 老鼠,蟑螂似乎也知道危险,这一会儿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月娘的喊声格外凄厉:“施宝,施宝,你怎么了施宝?你不要吓我啊施宝——来人啊——来人啊——” 几个衙役忙着去救那个吐血的衙役,谁还有空看牢房里出了什么事。 相遂宁走过十几间牢房,离八喜所处的牢房大约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陆御便拦住了她。 一股怪味在牢房里蔓延,像是七八月花椒树叶子的香气,带点辛辣。又觉得有几分甜腻掺杂其中,像是被虫子咬了的,被雨水淋了的,落到地上腐朽了的苹果,那点甜香初闻舒服,闻着闻着,竟让人心里发慌,想要呕吐。 “捂住鼻子。”陆御交待。 明珠赶紧把手帕拿出来。 陆御接过手帕,双手一揽,将手帕环成一个圈罩在相遂宁脸上。 “我过去看看。”陆御往八喜的方向走过去。 “你——小心点。”相遂宁叮咛。 “你担心我啊?”陆御嘴角一咧,酒窝乍现,他利索地撕下袖子上一片布裹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往牢房深处走去。 八喜靠墙半坐着,身边的地上摆了一堆吃的,葫芦鸡从盘子里翻了出来,五香牛肉洒了一地,奶南瓜被踢翻了,又浓又黄的南瓜汁肆意流淌,一碗白米饭吃去了一半儿,剩余的一半儿还在碗中。三层食盒打开着,就放在离八喜不远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一壶酒,应该是上好的女儿红,酒壶翻了,那怪味儿从酒水里飘洒出来。 “来人啊,叫大夫啊,叫大夫啊——”月娘惊慌失措,反观八喜倒是冷冰冰地呆着,他并没有死,只是神色疲倦,双手软软的摊着,双腿伸直,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眼睛里的神彩开始涣散,犹如天边浓郁的云彩被风吹了,一点一点儿的,一丝一丝的,开始飘飞,越飞越远,那片云就越来越淡了。 “你不要喊。”陆御冲月娘摇摇头:“我就是大夫。” “大夫,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要我的命也可以给你,求你救他。”月娘跪下来,摇的木门吱吱作响,她试图去接近八喜,可八喜靠着那面墙,离她很远,八喜只是用涣散的眼睛余光看着她,并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 月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相遂宁不得不安慰她:“有大夫在,先听听大夫怎么说。” “相姑娘,施宝他是我的孩子,他不能有意外。” 相遂宁也没想到月娘说出这样的话。 以前一直以为八喜是个孤儿,所以常公公对他甚好,也从未听他提及父母的事。 月娘这样说,相遂宁反而不知如何接话了。 “相姑娘,求你们救救施宝吧,我知道他人不坏,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八喜似乎是陷入了混沌之中,他努力睁开眼睛,努力地聚一聚心神,而后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来。 陆御从袖里摸出银筷子在饭菜里一搅,筷子迅速变黑,八喜的耳朵、鼻子、嘴角已经有丝丝血迹,牢房里又漂浮着这些诡异的香味儿,这是有人下毒了。 竟有人下毒下到牢房里来了。 显然,他们是冲着八喜来的。 陆御一番查验,很快有了结果,饭菜里被人下了砒霜,那壶酒里下了马钱子。 前者食用过,可让人慢慢七窍流血而死,后者马钱子,能让人肌肉抽动,呼吸困难,最后窒息而亡。 砒霜,顾名思义,都是知道的,而马钱子毒素,据传当年南唐后主李煜被赐牵机酒,喝了之后痛不欲生,浑身抽搐如同牵线木偶,那牵机酒里,便含有马钱子,又名番木鳖。 而同时下砒霜跟马钱子,看样子,是要让八喜死了。 陆御叹了口气:“眼下没有什么可以解这两种毒,他的时间,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 “不用救我了。”八喜垂下眼眸,将那几乎涣散殆尽的神彩蒙在眼底:“我早就不想活了,死了也好,没什么留恋的。” “你既然要死,娘陪你。”月娘坚毅地拔下发间的银簪子,那簪子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是前些天她跟聂老爷还你侬我侬的时候,聂老爷送的,本是用来表达感情,如今却被她用来毁灭自己。 月娘握住银簪子就朝自己脖子刺去,相遂宁想去拉,可根本够不着。 鲜血喷涌,像绽放的烟花,喷得那样高,又熄灭得那样快,一刹那的红,蒙了半间牢房。 月娘的身子渐渐软下去,她的嘴唇都是白的,她手里的银簪子掉到了地上,她整个人无力地躺在牢房里,呼吸声越来越浅,越来越浅,她试图朝八喜的方向爬,可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甚至看八喜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娘死了。 死得那样快,那样决绝。 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多余的话,她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眼泪从八喜的眼中漫了出来,他的眼中涨起了云雾,那眼泪像是珠子,簌簌而下。 “既然当初生了我……为什么不肯好生养着我……为什么要给我净身,送我去当太监……我恨你。”八喜放任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努力的握紧了手来表达他的情绪:“既然送我去当太监,为什么又要联系我?你把我送进宫的那一天,我就当你已经死了,我不想自己有爹娘,不想见你,你为什么还要多番纠缠我?我过的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恨你呀……我恨你。” “你娘都死了。”陆御有些看不过去:“人死为大,你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我也要死了。” “不管当初你娘做了什么,现在她还是疼你的,为了你,她可以去死。”相遂宁望着月娘流的那一摊血,不禁动容。 “她该死。她不守妇道,这些年她跟了多少男人?为了取悦男人,嫌我是个累赘,竟送我去当太监,她好狠的心。”说起往事,八喜仍是愤愤不平,那些年流过的眼泪,那些让他悲伤的往事浮现在眼前,每一步的成长,都有眼泪的咸腥。 第一百零五章 屠户 可惜人不能预料以后,所以有些事注定无法挽回。 在八喜的心中,故事的版本是这样的。 他幼年时,大约在他五六岁的时候,还有一个完整的家,他爹不爱别的,就爱杀猪,所以立志当了屠户,负责屠杀附近好几个村子的猪,这屠户的营生,也足够养家糊口。别人家吃青菜叶子的时候,他家吃的已经是炖排骨红烧肉了,就他家锅边上挂的油,都够别人家炒一盘菜的。 且他家祖上还余下些家底,一些字画古董虽不十分名贵,也能换个百几十两银子的。所以在方圆十来里的地方,他家的日子过的十分滋润。 自从他娘搭上当铺的伙计许俊,一切就都变了。 他娘嫌弃他爹一个屠户是个粗人,不会讲什么甜言蜜语,日子过的温吞吞的跟烧不开的水一样没有滋味,于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拎起他,收拾好箱笼,一并塞进马车里,然后投奔了许俊在青城租住的房子。 二人勾搭成奸,从此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又变卖了一些施家的字画及瓶瓶罐罐,得到的钱都用来挥霍,许俊也干脆辞去了当铺的差事,专心在家里窝着享乐,可惜坐吃山空,金山银山也会变没,没过几年,月娘跟许俊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了银子,搂着睡觉也不香了。 月娘跟许俊互相看不顺眼,你嫌弃我没个正经营生不能养活妻儿,我嫌弃你脾气暴躁没有一点儿女人味道。 再后来家里米缸见了底,一家人饿得前胸贴后背,什么炖排骨红烧肉,只能在梦里想想。八喜正是那时候病的,躺在破床上,一天天听着隔壁房间的争执声,扔碗摔盆声,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他恨自己的娘,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跟了许俊,跟了许俊二人又要闹崩,让他一个孩子颠沛流离,从小就寄居人家的屋檐下,说几句话或是吃碗饭都要看别人的眼色,如果不是他们,他八喜也是施家正经的主子少爷,以后娶妻生子,靠着祖荫,日子也坏不到哪去。 更可恨的在后头。 一场旱灾,饿死了不少人,粮食价格贵得离谱,当初一个烧饼四文钱,后来涨到十文。八喜的病又一直不好,后来干脆也没钱请大夫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月娘跟许俊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尖着嗓子的老头,老头子就着昏暗的烛火对着许俊摸摸抠抠,挠挠捏捏,又看了看八喜的脸面,最终才点了点头,给了月娘他们十两银子,当夜就差人扛了八喜去。 八喜本以为他是被亲娘卖了,卖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跟着他们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许换个富贵人家,还能有些活路。 换的人家是够富贵的。宣国皇宫。 可惜的是,做了太监。 那老头带八喜回去以后,请了大夫调理了两个多月,八喜的病渐渐的有了起色,面色恢复如常,身上也有些肉的时候,老头就带他吃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菜,席上有腊鸭子,炖王八,羊鱼鲜汤,野鸡子,还有粳米粥,小点心,葡萄甜酒。 记得席上老头还叫了几个姑娘作陪,这样的席面,后来八喜才知道,叫喝花酒。八喜记得那些姑娘都很香,腰身都很软,坐在他旁边,一个劲儿的拿羽毛扇子挠他的脸,弄得他想打喷嚏。 还记得老头当时对他说:“不是不舍得花钱,姑娘都请了,可惜你太小,也用不着,就这样吧,你也别有什么后悔的。” 早知后头的事,八喜肯定滴酒未沾。 那晚的葡萄甜酒八喜喝了五盅,醉醺醺的,就觉得姑娘的身子软,那羽毛扇也软,饭菜也香,那酒是真甜啊,从小到大都没喝过那么甜的东西。 醒来以后,八喜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张着腿,全身成一个“大”字,上身的衣裳还在,下身的裤子却没了,光秃秃的,就那么躺着,他感觉很害羞,试图遮掩,可抬头的劲儿都没有,全身像被刀刮了一样,隐隐约约觉得两腿中间有风,风一吹,火辣辣地疼,那种钻心的滋味,多少年他也不曾忘。 于是又在床上养了一个月,这期间几乎吃不下饭,尿泡尿都疼得要他的命,发烧,昏厥,浑身冒冷汗,来来回回去鬼门关走了不知几遭,才把这命留住了,可从此以后,裤裆里少了件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八喜曾想反抗,老头的话让他死了心:“你都这样了,即使逃跑能去哪里?一个阉人谁会要你?你活不了的,到时候死了岂不是白受这些罪?你这没娘疼的孩子,你娘但凡疼你一些,也不会卖给我,所以给自己争口气吧,我把你送宫里去,宫里都是好差事,伺候的可是皇族,以后得主子赏识,光宗耀祖也有可能。” 没了子孙根,无法生儿育女,在青城只会遭人白眼,反正是死了一回的人,不如进宫。 进宫以后,因为年纪小,又被年长些的太监欺负。 刷过马桶,倒过尿壶,别的太监将脚踩在他脑袋上也是有的。 每当这时,八喜对月娘的恨就多了一分。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会过成这样? 八喜嘴中的血像是一条红色的蚯蚓,顺着他的嘴角蜿蜒下来,流进脖子里,湿了他的衣领。 他握住陆御的手腕,眼睛里的光彩不多了:“她当年这般对我,我也不能让她有好下场,这些年我多番打听,知道了她的住处,暗中调查了她的事,那晚正好遇见白二、白四谋杀常公公,我……便……助他们一臂之力,想着他们借刀杀人,我也正好借刀杀人。只有他们掉了脑袋,方解我心头之恨。” “许俊,你勾引我娘,你也该死,你们都该死。”八喜几乎将陆御的手腕握断,天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 或许他已经回光返照了。 或许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他低下头想咬陆御的胳膊。 陆御好容易才将胳膊拔了出来:“公公,你咬错人了。” “许俊呢——许俊——没弄死你们,我不甘心。”八喜眼角渗出血丝。 许俊静静地听着八喜讲着当年之事,可听完之后,他苦涩地摇了摇头。 他的嘴里,又是一番说词。 在他看来,八喜说的,他爹是个屠户,家里也有余粮,古玩字画也有一些,得祖荫日子过得不错,是真的。 一开始八喜的爹也算争气,虽祖上有宅子田亩,可他也没有在家躺着,而是做了一般人都做不来的营生,当了屠户。宰猪的时候,夜半就要起来,砍砍剁剁,一扇猪肉上百斤,全凭他一个人扛来扛去,也从不说一声累。 家里收拾好了猪肉,还要运去集市上贩卖,一站就是大半天,天阴下雨,冬去春来,从不曾偷懒。 那几年施家日子过得红火,月娘又生了八喜,眼看着跟糯米糕一样甜的日子在向他们招手,可惜施屠户的家业被一个赌坊看上,故意找了几个小混混接近他,跟他称兄道弟,天天跟他一处吃酒耍拳,又带他去赌坊里看热闹,没过多久,施屠户就沦陷了。 天天吃酒吃得东倒西歪被抬回家不说,杀猪的生意也不愿意干了,而是天不亮就起床往赌坊里去,披星戴月的半夜才回来。 一开始月娘也曾劝他的,施屠户便摇摇钱袋里的银子:“我辛辛苦苦杀一头猪才挣几个钱,去赌坊一日便赢了六两回来,这可比杀猪有前途多了。” 月娘告诉他赌徒没有好下场,可施屠户哪里听得进去,又有那伙小混混天天勾搭着,后来干脆喝到吐,成夜成夜家也不回了。 月娘再敢多劝一句,他便拿起手腕粗的棍子给她一顿打,有时候输了钱他心中不爽,也要将月娘母子打一顿,再后来无比挑剔,月娘做饭洗衣发出一点儿响声,他就说吵了他休息,又说月娘一脸苦相,专门克他,让他发不了财,于是又是一顿打。 再后来,他开始当家里字画盆罐,祖上留下的东西,值钱的,他都看在眼中,就连睡觉那一张红木架子床,他都想抬去当了。好在族里几位长老看不过眼,去跟当铺说了,不让接他当的东西,他才收了手。 而后他又让月娘去当东西,如果月娘当不出去,回来便要挨打,月娘的首饰哪怕好衣裳,也当得差不多了,留了几件祖上的东西装了箱笼,想给后代留点念想,日子还是要过的,不能都让他挥霍了。 家里没有银子,施屠户心中烦躁,成日间挑月娘母子的不是,有一回喝醉回来,八喜肚子饿得哭,施屠户拎了他的杀猪刀便要切他的脖子,又有一回,月娘睡到半夜,见施屠户在家里翻找,找不出银子,便说让她去卖肉,月娘不从,施屠户一刀下去就几乎切掉她的小拇指。 为了孩子,月娘打算逃跑。 一个女人无依无靠,还好有许俊收留。 许俊那时候还年轻,在当铺做伙计,每日在柜上算算帐,学着鉴赏古玩字画,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他在当铺会越做越好,那时候当铺的掌柜还有个女儿,对他也甚有好感,整天都愿意偷偷来当铺看他一眼,或是送碗汤,或是倒杯茶,掌柜的看在眼中,倒也乐见其成,几乎将他当半个儿子养。 月娘成日被打得遍体鳞伤,全身没一片好地方,有时候去当铺当东西,手中还挂着血,每每接待她,许俊都很矛盾,可怜她,可又无能为力。 或许因为他的关照,月娘也乐意多跟他说几句话。 逃跑的那一夜,才找到了许俊的住处。 许俊跟施屠户没有瓜葛,施屠户轻易不会找到他那里去。 倒是个安全的避难所。 不巧的是,掌柜的女儿一大早带着丫鬟去给许俊送牛肉汤,看到月娘从许俊房中出来,当时就洒了牛肉汤,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这事传开,青城的人都说月娘败坏门风跟一个当铺的伙计勾搭上了。 当铺的掌柜哪能让女儿受这屈辱,当天就把许俊从柜上开了。 为了月娘母子,许俊没了活计,没了姻缘,前途一下子暗淡下来。 施屠户收到消息,也曾提着刀来恐吓过几次,月娘死活不肯回去,又有许俊守门,施屠户才算没有得手。 再后来施屠户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赌坊的人天天追讨,先是封了房产,又变卖了所有能用的东西,再后来,便打断了施屠户一条腿,扬言再凑不到银子,便剁掉他的一双手。 一日夫妻百日恩,月娘将为八喜保留的那一点儿东西也全换成了银子送去给了赌坊。 从此以后布衣布裙,真是一点儿银子也没有了。 一个电闪雷鸣的秋夜里,施屠户爬去赌坊,用手里讨饭讨来的一点儿铜钱做赌注,想要翻本,被赌坊的人架出来扔在大街上,或许是冷,或许是被人打伤,那一夜,他死了,死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了,眼珠子也不知被什么夜行的动物给掏空了,十个手指被吃得一根不剩。 许俊凑了银子为他安葬。 从那以后,月娘便带着八喜跟着许俊过了。 许俊为了养活这母子,糊过纸灯笼,卖过菜,当过守夜人,因一家子开销大,月例又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虽日子紧巴,但那阵子家里也是欢声笑语。 可惜的是天有不测风云,秋天还未过去,八喜就病了。 一开始以为是小病,许俊挣的银子多数为他抓药了。 可后来喝了很多药也不见好,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渐渐下不了床,只能躺在那儿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一场又一场,梧桐树的叶子落得那样多,把石板路都给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北风渐渐吹起来了,风吹着窗子就跟人吹哨子似的,渐渐的,风越来越大,青城的冬天就快来了,八喜的病还是不见起色。 第一百零六章 进宫 等我 请了个巫人来看,说八喜是被阎王爷写进名册里了,活不成了。 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老头来了,说是瞧着八喜可怜,愿意十两银子买了他去,以后给他治病,再给他找份儿活计干,另外还管饭的。 八喜年幼,并不奢望他能干活养家,可老头说能给八喜治病,这无疑是个诱人的条件。 如果不卖给老头,八喜死路一条。 卖给老头,或许还有活路。 于是才签了卖身契约,让老头将八喜抬了去。 当时说好的,每隔半年,月娘还可以去探望八喜一回。 可半年之后再遇上,月娘才知道,八喜被净了身,送进宫当了小太监。 也不是没想过把此事闹开,找老头算帐,可木已成舟,八喜又送进宫谋了差事,把此事闹出来,只会让更多的人知道八喜是个太监,对他今后的生活有何益处?裤裆里的东西,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无法找回的。 万事已无回头的余地。 月娘只好含泪忍下这一切。 纸里包不住火,邻居们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知道了八喜的事,于是月娘卖子求荣送亲儿子当太监的闲话就没停过。 那阵子月娘白天也哭,夜里也哭。 怕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许俊不得已才搬了家。 从那以后,很久都跟八喜联系不上了。 许俊的话让聂老爷陷入了沉思,思来想去的,他也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没想到月娘还经历过这等事。当初我看她尚有几分姿色,人也算勤快,又能说上两句话,所以……所以……我脑子一热,跟她睡觉了。” 聂老爷说什么,许俊似乎都没听见,他远远凝望着月娘的尸体,那个他曾经爱护的,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女人的尸体,那些信誓旦旦的话,就像昨天刚在耳边说过啊,是什么原因,让原本和和睦睦,意欲白头到老的两个人同床异梦,渐行渐远了呢? 这些年他也没有歇过,甚至比别人更努力,可日子艰难,除了银子,不知还有什么东西能修补家里的穷酸,而这穷酸,将原本的那点恩情也折磨的一点儿不剩了。 又或者八喜被净身的事刺激了月娘,从那以后,每每想起,她都要跟许俊争吵。 感情,吵着吵着,就淡了。 “以前月娘跟我说,她有一个儿子,在宫里当太监。我还不信,只当她诓我的,不曾想原来是真的。”聂老爷叹了口气:“月娘曾说,她亏欠这个儿子不少,所以想多挣点钱弥补孩子。于是明里暗里我送她衣料、吃食什么的,她都不乐意,总想从我那儿捞点银子去藏着,我只当她贪心,如今想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许俊等人的话让八喜恍然大悟,他握紧的双手松开来,整个人几乎躺倒下去:“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娘不是故意抛弃我的?” “你娘都死了,我们何必帮着她骗你。”许俊悠悠道:“你若不信,当年买你的那个老头应该还活着,他总是知道实情的。你娘为了给你治病,为了让你有条活路,迫不得已才把你交付他人,人心险恶,那老头子专往宫里送太监的,莫说你娘一个妇道人家,便是我一个汉子,当年也没识得他的面目。” “原来我娘还是在乎我的。” “自从你进了宫,每月初一十五,你娘没有不吃斋的,不盼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平安安,这些年因为对你的内疚,她连一个孩子也没再要。” “我娘有负于你,你不恨她?” “当年也曾恨,如今她都死了。想想她这一辈子,也过得可怜。” “可怜。是啊,可怜。”八喜用尽全力擦了擦嘴角的血,神采暗淡地瞄了相遂宁一眼,似乎是有话要对她说。 相遂宁往前两步,离他近一些。 “我知道公公疼你,你也想为他伸冤。一切都是我的错,呵呵……当初进宫虽过的清苦,好在常公公体恤我,自那以后在宫里没人欺负我,银子我也攒下了一些,后来,我经不住……诱惑去了赌坊,从那以后,银子差不多都抛进了那里……一开始公公还替我还帐,后来……因为我爱赌,他也骂我……现在想想,我跟我那个不争气的爹一样……我该骂……” “给你送饭的人为什么要毒害于你?” “因为是他们指使我下的手,我被关进大牢,他怕事情败露,所以想了结了我。”八喜气息微弱,脸白如纸,十个指甲也开始变得乌青:“二皇子郭铴,听说常公公去求皇上开恩……不让你嫁给他,觉得有失脸面,觉得一个太监都看不起他,于是想给常公公些颜色,便给我一柄短刀,让我了结了公公。我想着……了结了公公,正好可以落下他的家产,那些字画古玩,还可以还我的赌债……我不是人……我又怕插一刀子常公公反抗,于是先用黄纸闷死了他,然后对着他心窝捅了一刀。” 回忆起这些事,八喜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以前他觉得别人都对不起他,所以心中忿忿不平。 如今想想,不管是月娘还是常公公,对他都是极好的。 他做了什么? 逼死了月娘,害死了常公公。 他伤害了两个对他最好的人。 八喜给陆御使了个眼色。 陆御顺着他眼神的方向往他靴子里一摸,竟摸出一把短刀来。 短刀镶嵌宝石,华贵又精致。 “相姑娘,这短刀,是二皇子给我杀常公公用的……当初我也留了个心眼,用完之后,便告诉他……短刀丢了,这便是证据,还请交给周大人……” 短刀冰冷,捧在手里,格外沉重。 八喜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搬开了压在胸口的大石,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他伏在地上,望着月娘的方向,双手撑着牢房潮湿的地,一点儿一点儿的往月娘那边爬,他嘴里的血不停的往下流,湿了他的衣裳,他爬过的地方,是一条长长的血路。 他试图抚摸月娘的脸,够不着。 他试图将手放在月娘手上,摸不到。 他冲着月娘笑笑,眼里全是泪水,他的嘴唇使劲儿动了动,嗓子眼里“咕噜噜”像是抽了一口水烟:“娘——你等等我——” 那声“娘”渐渐微弱,像傍晚的落日,越坠越低,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八喜伏在地上,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眼泪。 他死了。 他的手保持着前伸的姿势,可惜最后也没有能拉到月娘的手。 食盒里的香气渐渐散开。 整个牢房的人几乎呕吐出来。 周大人赶到的时候,食盒并食物已经作为证据封存了起来,牢房的两具尸体已经蒙上了白布。 遵照八喜的意思,相遂宁将短刀呈给了周大人。 八喜的那些话,也原封不动告诉了周大人知道。 周大人显然一愣。 这案子本来已经很艰难,现下把二皇子也攀扯进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周大人不想收短刀,他可不想亲自去告发二皇子,咬二皇子,不就是咬皇上吗?那还能有好? 相遂宁不得不提醒他:“周大人,八喜在牢房里被毒死了,皇上那里总要交待的,且常公公的后事,等不了了,青城许多双眼睛,等着周大人给个结果。” 周大人没有白白在官场混几十年,他一下子就有了主意:“破这个案子,相二姑娘也有功,请随我一同进宫面见皇上。” 让相遂宁随周大人进宫,相家人是不大乐意的。 相嫣首先就急得围着院子转了好几圈,生起气来,连鬓边簪的芙蓉花也取下来掐碎了:“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如今连周大人都喜欢她,还要带她进宫去面圣。” 相大英也不想相家的姑娘跟官家打什么交道,毕竟这个时代,女子在家做做女红,读读《诗经》,再学着制点玫瑰膏子什么的,时间也就打发了,总是抛头露面,还要进宫去面圣,这是要弄个女状元当当? 相老夫人最为豁达:“二姑娘忙的事,并不是一已私事,而是关系人命的事,既然周大人瞧得起她,也为了那几条人命,二姑娘应该走这一趟。二姑娘小小年纪,有胆有识,我们应该夸赞才对。” 相老夫人都这样说了,其它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进宫面见皇帝的那天,天下了雨。 日子倒是寻常不过,七月初八。 一开始天还是清朗的,青城山泛着银光,那是初升太阳的光芒。 不知哪里来的风从青城山腰吹了过来,吹得屋脊上的小兽“呜呜呜”地响,吹得押镖的旌旗“呼啦啦”地飘,吹得水泛起了皱纹,吹得人的衣裙像海上帆船的帷布一样鼓鼓的,更吹得飞沙走石,细沙迷人眼,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风把云吹散了,又不知从哪里盖过来一层黑云,乌泱泱的,像梦魇里的怪物肥肥胖胖的一个,懒洋洋地趴在青城上头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翻个身子,发出轰隆轰隆一阵响声。 通往皇城大门的官道上,宝蓝盖马车急驶而来。 相遂宁跟周大人在皇城大门下了马车,递了牌子,由侧门进入往皇上所居的养心殿去。 或许是天阴欲雨,空气潮湿又沉闷,那坨黑云在头顶上翻滚总是不肯散去,皇城里那群乌鸦似乎都受惊了,一只一只拍着翅膀,绕着喂食的木杆不停地俯冲,偶尔一声惊雷,乌鸦又尖叫一声飞往别处去了。 木杆高高耸立着,还不是给乌鸦喂食的时候,显得空荡荡的。 犹记得那天,初识八喜,相遂宁也是这样抬起头,正好瞧见八喜腰系绳子攀爬木杆去给乌鸦投食。常公公担心他的安危,嘴里骂着“小兔崽子也不知道小心点。”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喜欢。 旧人已去。 空留记忆。 渐渐有雨水落下来。 “真不凑巧,还淋咱们一场。”周大人拿衣袖抹抹额头:“皇上面前失仪可不好。咱们快些走,免得湿透衣裳。” 周大人步子急了些。 相遂宁跟他始终保持两三步的距离,不急也不松。 “让开——”一匹枣红色的矮马从相遂宁身边擦过,几乎挤了相遂宁一个趔趄。 枣红色的马比寻常的马要矮一些,更像是小毛驴,胖乎乎的,跑进来臀部肌肉颤颤的,倒是十分可爱。 这种矮小的马相遂宁在天桥见过,一般都是用来观赏的。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竟骑到它身上去。 还能有谁呢,一抬头就看见了,是郭铴。 郭铴人高马大,一屁股坐在矮马身上,坠得小马“咴咴”地喘气,这会儿落了雨,小马有些受惊,总想挣脱缰绳,郭铴高高扬起鞭子,对着小马猛抽了几下,小马吃了痛,笨笨地驮着他向前跑。 皇宫里文人下轿,武将下马。这是规矩。 郭铴竟骑着马在宫中穿行,胆子真肥。 或者这皇宫都是人家家的,人家愿意横着走或是竖着走,相遂宁也无权干涩。 见是郭铴,相遂宁有意避让,郭铴只看后脑勺还是认出了她,他一勒缰绳,让那小马后退几步,几乎是跟相遂宁并行。 “这不是相二姑娘吗?” “是。” “你来宫里干什么?” “相二姑娘帮着破……”周大人试图跟郭铴套几乎,郭铴根本就没瞧他:“我跟相二姑娘说话呢,闲杂人等不要插嘴。” 周大人也很无奈,他可是堂堂正正皇上亲封的青城府尹,在郭铴这里,竟成了闲杂人等。 二皇子惹不起啊。 周大人暗自庆幸把相遂宁提溜来了,不然一会儿他去皇上那告郭铴的状,郭铴还不得要了他的老命?有了相遂宁,得罪人的事,就交给她去办了。 周大人暗叹自己机智。 “相二姑娘,来宫里做什么啊?”郭铴笑:“别是想我这个夫君了吧?” “无聊。”相遂宁加快步子。 “呦,我就喜欢你这劲劲儿的样子。等有一天你成了我的人,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郭铴对着相遂宁咽了下口水。 “无耻。” “我又不是头一天无耻,你越说我无耻,我心里便越痒痒。”郭铴喜滋滋地道:“再骂两句来听听。” 相遂宁不愿理他。 倒是伺候他的小太监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求他:“下雨了,二皇子小心着凉,合妃娘娘已经熬好了汤给二皇子备着了,二皇子赶紧过去吧,不要让合妃娘娘久等。” 听此话,郭铴才算放了相遂宁,骑着他的枣红小马,往他母亲居住的合意院方向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定情信物 黑云压顶,电闪雷鸣,那闪电又长又亮,几乎将天空撕一道口子。 雨就从那道口子里倾泻下来,如今越下越大了,青城上千间民宅全落雨里,隐了踪迹,连屋脊都看不见了。 宫道上的水滴有豆子大。 穿宫服的婢女迈着碎步跑远了,一地的水花。 养心殿的檐角“哗哗”落水,小太监赶紧将厚毯子铺好,免得雨水滑了皇帝的脚。 皇帝一身素服,束手立在养心殿偏殿窗下,几个臣子垂手站在屋檐下,几个人的声音不大,似乎是在说什么灾民的事。 皇帝眉头紧锁,听臣子在那儿汇报,许久他都不曾说话,直到周大人带着相遂宁过去,皇帝看到他们二人,有些意外,让其它几个臣子先散了,自己去长案后的椅上坐着,喝了口小太监递上来的茶,将面前堆积的折子往边上推了推。 “都坐吧。”皇上话音一落,就有小太监端了凳子过来,周大人跟相遂宁行了礼方坐下。 “最近那些灾民的事让人很头疼,灾民也是朕之子民,可这么些灾民往青城涌,怕是会有动乱。”皇上忧心忡忡。 雨水在养心殿的屋脊上炸开,能听到清脆的水滴声,远远的,还能听到乌鸦拍打着翅膀的声音,那声音从大雨里传来,又深又重。 空气真潮啊,潮的人眼睛里都雾蒙蒙的。 相遂宁掏出小手帕,轻轻揩揩睫毛,睫毛上挂了水珠,连养心殿上端坐的皇帝都看不清了。 皇帝说灾民的事,像是询问意见,又像是自言自语。 周大人揩揩额头,却不敢接话。 灾民的事让皇帝头痛,他怎么敢在这问题上置喙,万一说不对,皇帝正愁没地方撒火呢,可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一时无话。 雨越来越急,养心殿门口的台阶水花飞溅,不远处的花经大风一吹,暴雨一淋,纷纷低下头去,有一些,竟直接折了掉在青石板上。 一时间大雨簌簌,花落纷纷,穿青衣的婢女梳着留仙髻闪身钻进雨里不见了,那衣裳的颜色,像是一抹油彩浸在了画布上。 养心殿的沙漏一刻不停,那沙漏就摆在皇上身边的长案上,透过沙漏,能看到皇帝的黑眼圈,想必他也没睡好。 “你们来,自然是常公公的事有着落了。” “是。”周大人赶紧起身,双手一拱就要跪下。 “坐着回话吧。”皇帝喝了口茶水润润:“朕本想着,如果你查不出这幕后凶手,朕便让大理寺的人插手一番,不过你还算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谢皇上夸奖。” “凶手可抓到了?为何杀常公公?” 周大人本想从聂老爷家的白二、白四说起,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皇帝听了大抵会打瞌睡吧?弯弯绕绕的,皇帝日理万机,自己没有时间听他啰嗦,还是讲重点的好。 周大人正了正嗓子,将八喜如何杀常公公,如何嫁祸于人的事说了。 皇上听后久久不语。 那个八喜,瘦的很,以前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常公公提拔了他几回,让他去给皇宫的乌鸦投食。给乌鸦投食是一份神圣的活计,不是谁都可以做的,让八喜做,是很大的荣耀了。 后来常公公又时常让他到养心殿露脸,皇上干脆让他到养心殿奉茶。 八喜的茶艺是常公公亲手教的,常公公又伺候了皇帝几十年,按道理,茶的冷热,多少,茶叶的好坏,茶叶的年份,泡水的时间,这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他该留意才对,可八喜到养心殿不久,就犯了好几回错。 一次把茶弄洒了,洒到了皇上的奏折上,一次茶水太凉,皇帝肠胃经不住寒凉,喝了以后肚子咕噜了半天。还有一次,他在皇帝身后掌扇,摇着摇着,竟打起了瞌睡,扇子从他手里飞出来,飞到皇帝脖子里,吓得皇帝只当是刺客来了,还闹了一场误会。 若换成虽的小太监,十个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念着常公公的情份,又知道常公公属意于八喜,从来拿他当亲儿子对待。皇帝便也不多说什么,只不过不痛不痒的呵斥几句,或者随便罚他去扫扫落叶也就过去了。 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竟然杀了常公公。 皇帝面上虽无甚波动,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 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伺候,岂不是敢杀君? “八喜呢?可否关进你府尹大人的牢里了?” “是在牢里。” “好好审审,看他还有什么能吐的,得吐干净了才好。” “启禀皇上,他吐不了了。”周大人偷偷观察皇帝的脸色。 “怎么吐不了了?他出了什么事?” “皇上,八喜他死了。” 皇上脸一阴。 犯人虽该死,可不该死在牢里。 犯人死在牢里,那可就说不清了。 皇上抬起起头默默看了周大人一眼。 这眼神里有怀疑,也有埋怨跟质问。 周大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背后像被谁揪着似的,从脖子到尾椎骨都绷了起来:“皇上,臣并没有……十分用刑,八喜的死……” “他怎么死的?” “被人毒死的。有人往牢房里送了个食盒……里头的食物有毒。” “关在你的大牢里,被人毒死了?”皇上声音略高,显然有些不高兴。 堂堂青城府尹大人,竟然连一个犯人都看不好?要知道牢房里本应戒备森严,平时一只蚊子都难飞进去,八喜一个大活人,竟然被毒死了? “谁毒死他的?” “这……我……”周大人吞吞吐吐:“那个送食盒的人,背后的指使者是……是……宫中的人……所以……” 似乎是这些话烫嘴。周大人吭吭哧哧说了一半儿,又把下半句咽进了肚子里。 养心殿门口一暗,一阵香风吹了进来,那是十来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香茅草、佛手、辛夷花、紫草等调合在一起散发出来的。 合妃戴着耀眼夺目的金步摇,穿浅紫薄纱衣裙缓步而来,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那十根手指被水仙花染成艳红色,她的脸颊也因擦了太多玫瑰膏子红得像烧着了一样。 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宝贝儿子郭铴。 合妃捧着个食盒,打开来,里头是一碗红枣甜羹。 合妃十分殷勤的将红枣甜羹捧出来,亲自用调羹舀了,想要喂给皇上。 若是以前,她这般伺候,皇上或许会配合的喝下去,这一次,看到她提来的食盒,皇上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待那碗红枣甜羹端出来,暗红的颜色,像是血一样,且那汤透着一股莫名的腥味儿,想想牢房里八喜发生的事,皇上真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连说话都透着嫌弃:“朕还不想用。” “皇上,这可是臣妾花了半天时间熬好的,下这么大的雨,臣妾又亲自给皇上送来……” “朕有正事。” 合妃看看皇帝脸色不悦,只能将红枣甜羹放回食盒里,乖乖地退到一旁站着。 合妃一退下去,就有太监端了锦凳来,合妃坐在锦凳上一回头,正好跟相遂宁对视。 她不明白相遂宁怎么进了宫,这会儿皇帝心情似乎不大好,肯定是她招的。 合妃本就对相遂宁没好感,这会儿犹甚。 “八喜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仔仔细细地说。”皇上低着头,盯着长案上的毛笔。 未等底下人说话呢,郭铴就发抖了,他腰里悬着玉佩,这一哆嗦,玉佩都晃起来。 合妃握住他的手,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摸了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脖子:“铴儿没事吧?怎么抖的如此厉害。” 郭铴恨不能赶紧塞住他娘的嘴。 合妃又要问,郭铴忙咳嗽了两声:“娘,我……我没事。” 周大人给相遂宁使了个眼色。 这种时候,他是没有勇气揭发郭铴的,先不说郭铴会要了他的老命,便是合妃,也会挠他一脸皮吧。 在别人面前他是府尹大人,在郭铴面前,他不过是个奴才。 奴才敢咬主子,岂不是发癫? 这发癫的事,得让相遂宁干。 相遂宁从袖里掏出一把短刀。 短刀嵌宝,华丽贵重,捧在手里很有份量。 这短刀本是宫里的物件,外头哪有这般手艺,所以相遂宁刚掏出来,合妃便瞅着了,夺了过来握在手里道:“这不是我们铴儿的短刀吗?为何会在相二姑娘那里?”又恨郭铴不成器:“铴儿,她到底对你施了什么法,你竟然把贴身的短刀送给她当定情信物?你糊涂。” 郭铴几乎是将短刀推开:“这不是我的刀,我不认识。” “怎么不是你的?前几天娘问你随身的短刀哪里去了,你还说丢了,原来是送给了她。”合妃硬把短刀塞给郭铴。 郭铴觉得不妙。 八喜说短刀丢了,如今短刀在相遂宁那里,或许他跟八喜的那些事相遂宁都知道了? 难道今儿她进宫是揭发检举打小报告的? 这短刀就是证据,他怎么能往自己身上揽? 合妃抽出短刀,指着刀刃上刻的字给皇上看:“这不是个铴儿字?我记得当初匠人们做了好几把这样的小刀,刻了各位皇子的名字上去,皇上赏下来的,这不是铴儿的刀还能是别人的不成?” 亲娘要弄死自己啊。 一路从合意院过来,淋雨又吹风,郭铴都没觉得这样冷。 冷的是皇帝的眼神。 他冷冷地盯着郭铴,接过合妃递上去的短刀丢在长案之上,短刀刀刃雪白,锋利无比,那上头的铴字力道浑厚,这短刀,皇帝太熟悉了。 “关于八喜,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我……我……不……八喜他……我这短刀……”郭铴暗自后悔,他本来骑小马骑得好好的,他娘多事,非得给皇上送什么红枣甜羹,又说让他在皇帝面前露露脸,好博取点存在感,这下好了。 郭铴有些慌乱。 “你还想骗朕吗?欺君之罪,你的师傅没有给你讲过吗?”皇帝阴了脸。 或许是迫于皇上的威严,郭铴跪了下去,实实在在磕起了头:“父王,都是我糊涂。常公公他总瞧不上我,我又听说他给您进言,不让相二姑娘嫁给我,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想给他个下马威,也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瞧一瞧,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可是我没想到……八喜把常公公弄死了……我真的没想要他的命……我只是让八喜去吓吓他……” 养心殿很静,雨还未停。 郭铴跪在那儿,豆大的汗珠从他眉梢滚落。 合妃手一松,食盒掉在地上,食盒里的红枣甜羹便洒了出来,那暗红的颜色,像凝固过的血一样,那么肆无忌惮的,泼洒于地面上。 合妃盈盈跪了下去。 早知如此,来送什么羹汤啊。 来看什么皇上啊。 拿小鞭子抽着她她都不能来啊。 这不是来裹乱吗?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就把短刀往自己儿子怀里塞,怎么就把屎盆子往自己儿子头上扣? “你为什么还要毒死八喜,是为了杀人灭口吗?”皇上手上翻着折子,眼睛却留在郭铴脸上。 “我……”郭铴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回道:“我没有,我没有毒死八喜。” “常公公你都敢暗害,何况一个八喜,你还不打算招认吗?” 郭铴不服气地站了起来,合妃吓得面色苍白,赶紧拉着郭铴的衣袖让他跪下。 “父王,我真没有毒害八喜,我也是刚听你说他被毒死了,前两天他还跟我说,要给我找两个姑娘玩呢……”郭铴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我是说……前两日他还说,以后……” “你当真没有灭他的口?” “如果是我干的,天打雷劈,断子绝孙。”郭铴举起了手指。 这个不成器的。 皇上拿起果盘里的猕猴桃扔到了郭铴脸上:“你给我滚到宗人府领板子去。” 郭铴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灰,经过相遂宁身边时,咬着嘴唇说道:“相遂宁,你这是想置我于死地啊,为了不嫁给我,你可真是用心良苦,你放心——等我从宗人府出来,一定说服皇上让你嫁给我,你最好洗剥干净等着。” 第一百零八章 端瓜子 宗人府,顾名思义,是关宗室子孙的地方,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宫中的阿哥公主,一旦犯错,往往会被塞进宗人府思过。 自然,去宗人府不会用刑,也不会受多大委屈,宣国的宗人府,多数是给老百姓看的。 皇上把郭铴丢去宗人府,是要包庇他了。 周大人官场沉浮,怎会不知,撩起袍子一跪,还帮郭铴说话呢:“二皇子到底年轻,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皇上也不要动怒,当心身子。人死不能复生,常公公有生之年,得皇上器重,他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皇上子嗣有损。” 皇上没有说话,但脸色还好,说明周大人的话他听进去了。 周大人又道:“事情已经出了,八喜也已经偿了命,人又是他下手杀的,也算公平。横竖没人看到二皇子指使他杀人,或许八喜是随口攀咬的呢?那他死的也不亏。” 替皇帝解了围,理由还很充分。 这样的下属,皇上很需要。 雨停了。 太监们开始在宫殿中清扫。 小太监躬身来添茶,皇帝还特意让小太监给周大人并相遂宁上了茶。 能喝上宫里的茶,说明皇上器重,多少王宫大臣来了,皇上未必赐茶呢。 周大人喜滋滋地喝尽了茶,等着皇上的嘉奖。 “周升,青城乃是天子脚下,十分重要。朕交给你管辖,不想在你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可见你监管不力。” “臣有罪。”周升赶紧放下茶盏跪了下去。 “念在你抓凶十分迅速,且真凶已伏法死去,朕就不追究了,罚你三个月的月银,以后你要更用心才是。” “谢皇上,谢皇上。”周大人擦擦汗。 “朕身边有个宫女,伺候人是极仔细的,朕瞧着你也忙,今儿你的衣袖都有些毛边了,这宫女,朕便赏给你吧,留在你身边照应着也好。” 皇上话毕,便见一个掌鹅毛扇梳高髻的女子走了过来,丹凤眼,深眸子,眼波流转,温柔似水。再看周身的线条,高低起伏,脖颈又白又长,屁股浑圆一看就好生养,一双小脚穿灰色镶藏蓝花绣鞋,走路腰姿甚软,几乎无声。 她先是伏地给皇上磕头,而后乖乖地退到养心殿外等周大人了。 在皇帝面前晃的女人,哪怕是个做洒扫的,也是国色天香,比寻常的贵女都要漂亮。 罚俸三个月,赏一个女人,周大人明明是赚了。皇帝也堵了悠悠之口。 皇帝先打发了周大人,周大人领了宫女屁颠屁颠的走了。 而后,皇帝又屏退了伺候的人。 养心殿只剩下皇帝,合妃还有相遂宁。 “合妃,铴儿的事,你当真不知吗?” 合妃心中也委屈,明明是来送羹汤的,怎么皇帝还怀疑到自己头上来了吗?当即上前去揉着皇帝的肩膀,以十分委屈的口吻说道:“皇上,我是一点儿也不知啊。” “你儿子闯下这祸事,你这当娘的丝毫不知,岂不是失察?” 合妃接不上话了。 “铴儿自幼由你带着,近几年本事不见长,糟践人命的事倒干了不少,你这当娘的也应该反省反省。我把铴儿投进宗人府里去,你也不要去探望,更不要去送吃的送银子打点,让他静思己过,对他有好处。” “皇上,铴儿从小到大哪受过这般委屈?死的不过是个太监,铴儿可是皇上亲生的。” 皇上缓缓抬头,目光灼灼望着合妃。 合妃的手收了回来,养心殿里静极了。 宫殿上头那群乌鸦肯定也知道雨停了,这会儿正拍打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那声音又尖又长,听得人毛骨悚然。 过了许久,合妃才跪着道:“铴儿是皇上的二儿子,年纪不小了,是该替皇上分担的时候了,他做出这等事,让皇上操心了,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相二姑娘,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皇上终于问到了相遂宁。 相遂宁默默在心中盘算了一番。 周大人护着郭铴,皇上赏了他,显然皇帝是袒护郭铴的。 合妃袒护郭铴,皇上又斥责了她。 皇上的心思? 反复无常又透着诡谲。 这个问题不好下嘴啊。 “我……我想回家了。出来太久了,我饿了。”相遂宁装糊涂,她上有老下有小,如果说错什么话,会连累相家,装傻总不会错的。 她能做的,只能到这儿了。 皇上哈哈笑起来,让宫女包了好几包的御用点心,亲自把相遂宁送到养心殿门口:“你这孩子,机灵中透着纯真,性子很是和顺,也会说话,倒比我的铴儿强些,以后他若跟你……也能让我省点心。” 相遂宁从没拿正眼瞧过郭铴,皇上不会不知道。 明明是一见面就互咬的两个人,皇上竟然还欲拉红线。 皇上也在装糊涂。 本以为出了这事,皇上会掐灭凑合相遂宁跟郭铴的想法,不料他根本没这意思。 承欢殿。 因落雨,承欢殿院中的四口大缸漫了水出来,大缸里栽了莲藕,莲叶田田,这会儿莲叶上全是豆大的水珠,又白又亮,很是好看。 缸里养的大红鱼被水冲出来,弯的像月牙儿一样,首尾一挣,就在院中弹了起来,小宫女伏身去逮,好不容易逮着,鱼又一挣,加上鱼身很滑,就听“哧溜”一声,鱼蹦得更远了。 实在逮不住,小太监便拿出兜网来,还没网到鱼呢,小太监脚底下一滑,滑出几丈远,把鱼也给踢跑了。又有小宫女加入进来,几条鱼忙活得大伙儿人仰马翻,可谁也没发出多余的声音。 影壁前头是一簇开的甚好的海棠花,海棠花有粉有紫,密密麻麻地倚在一处,那花朵稠密的,从上头竟看不到下头的叶子。如今经了风又淋了雨,半数海棠花折了枝子落在地上,厚厚一层花瓣看着真是可惜。 小宫女提着竹篮把海棠花拾进去,整整拾了四篮子,提到承欢殿中殿给梅贵妃看,海棠经雨,多美啊,海棠花上的雨水还未散尽呢。 别宫的妃嫔就很喜欢下雨,因为一下雨,就有诗。 比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比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比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比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总归下雨就好找话题,或是伤感的,或是惆怅的,随便聊聊,也能陪皇上聊上半天。万一皇上再由此生了怜惜之情,那陪皇上睡一晚上也有可能,毕竟宫中女人皆馋皇上身子,随便一个什么机会,都得抓住。 宫女提着海棠花给梅贵妃,这落雨落花的,是很好的话题啊。 不料梅贵妃根本不接招,连看也没看那海棠花一眼,什么诗句什么雅兴,她没有那般才情,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没读过什么书,玩不了那套虚的。 甚至她都不喜欢下雨。 “冲了我的鱼,折了我的花,这该死的雨。”梅贵妃歪在那儿由婢女伺候着捶腿。 支起的窗子外头,是繁华的夏景,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海棠花的香味儿幽幽地传过来,廊下的青草又高了,青草味儿甚浓。 梅贵妃就懒懒地歪着,她脖子里有一块很大的黑痣,足足有半个巴掌大,她一歪,那黑痣就从衣领中跑出来了。 她降生时,脖子里就有一块痣,随着成长,那痣也长,等十几岁的时候痣已经长大碗底大了,虽请了许多大夫瞧,可喝药根本控制不住,多少银子花了也不管用。 随它长吧。 按理说,进宫需要查体,梅贵妃长这样的痣,本不能当选的,谁让皇上指明了要她呢。这些年也熬到贵妃的位置上了,更振奋的是,她这贵妃之上,并无皇后,所以后宫里几乎她说了算,那些个小蹄子敢在皇帝面前使狐媚手段,来给她请安的时候,一个个都得收起狐狸尾巴装贤良淑德。 这会儿刚遣散了一众妃嫔,难得跟她儿子郭琮说上话。 郭琮从上书房回来,虽打了伞,也湿了袍子,这会儿刚换上干净衣裳,坐在窗下又拿起了书。他倒是个爱看书的,人又瘦些,透着书生的气息。 梅贵妃看到这个儿子,心里就自豪,她一个粗人,竟生出如此长进的孩子,那文章做的,连上书房的陈师傅都夸奖。 “看久了书,会把眼睛看坏的,少看些,以后你做了皇帝,手底下有的人是饱读之士,你只需要管好他们就行了。”梅贵妃亲手扎了一块西瓜递给郭琮:“快吃点,夏天就快过去了,剩最后一茬儿西瓜了。” 郭琮冲梅贵妃的贴身婢女长南使了个眼色,长南一挥手,所有伺候的人就都退出去了。 “母亲不该当着下人的面说什么以后我做皇帝的事,让有心的人听去了不好。”郭琮年纪不大,已经知道提点他的母亲了,梅贵妃说话没个轻重,这宫中到处都是耳目,岂能不防? 梅贵妃却不以为然:“你是皇帝的大儿子,这江水也是我娘家人帮他抢来的……所以太子之位早晚是你的,以后的皇帝可不是你嘛。你能文能武,其它的几个皇子都跟生瓜蛋子似的,你比他们强多了。” “母亲——”郭琮隔着窗子往外看看,还好没人,于是道:“父皇的儿子不少,跟我年纪相仿的也有好几个,母亲再不要说我当太子的话,二皇子郭铴虽书读的少些,可论武,他便比我强些。” “我听说你父皇把他扔宗人府去了,也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错。扔宗人府也好,省得他娘天天痴心妄想,还想她儿子当太子。” 长南在外头小声传话,说是五皇子郭意求见。 郭意比郭琮小三岁,论长相,也算模样周正,功课也不错,平时宫里有什么活动也少不了他。 可惜他娘出身不高,所以按着母系出身算,郭意得往后排排。 他甚少到梅贵妃这里来,梅贵妃也有些意外。 郭琮只当郭意是找他的,见面就问他:“五弟,可是陈师傅又交待什么了?” “我有事跟贵妃娘娘和大哥说。”郭意淋了雨,衣裳还是湿的,这会儿跟个落汤鸡似的站在墙角,玉冠束着的头发还往下滴水呢。 “长话短说,别耽误你回去换衣裳。”关心的话到梅贵妃嘴里,也变得不大好听起来,似乎一句话不对她就要撵人了。 郭意有些尴尬。 “五弟,你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郭琮让人拿了厚毛毯来让郭意擦拭,又给他指了个凳,还让宫女给他端了碗茶。 郭意扫了眼众人,似乎有难言之隐。 就这鸡贼的小眼神就不招梅贵妃喜欢。 一个庶子,跑到承欢殿来,偷摸的,不像有正经事的。 郭琮会意,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贵妃娘娘,大哥,你们可知道吗?二皇子郭铴被父皇关进宗人府了。” 马后炮。 郭铴被提去宗人府,一路上遇见无数宫女太监,这事早传开了,谁会不知? 梅贵妃给了郭意一个不可描述的眼神。 “你们知道郭铴为什么会被抓吗?因为他指使宫中的茶水太监八喜杀了常公公。” “你说什么?”梅贵妃来了兴致:“来人,给五皇子添茶,端瓜子。” 郭意将郭铴勾结八喜杀人的事讲了一遍:“本来八喜没想供出二皇子来,还是我助了他一把。” 梅贵妃看看郭琮,郭琮看看郭意。 郭意有些得意地道:“八喜不死,郭铴肯定会救他出来,不如去害八喜,让他以为是郭铴干的,他一气之下说出勾结郭铴害人的事,父皇肯定会生气。” “你怎么害的八喜?” “我差人往牢房里送饭,酒菜里都有毒,然后告诉他是二皇子给他送的吃食,二皇子很快就救他出去,他没防备,吃了不少。” 梅贵妃默然。 郭琮默然。 没发现啊,初长成的五皇子郭意竟有如此手段。 刚才还说这群皇子都跟生瓜蛋子似的,郭意明明不是生瓜蛋子,他是熟透了啊。 倒小瞧他了。 梅贵妃在心中将郭意鄙视了一百遍,心眼比个子还高的东西,他能陷害郭铴,岂知不会陷害郭琮?此人人品堪忧不能不防。 第一百零九章 吴贵人 这种心眼子比莲藕都多的人,梅贵妃一向不待见。 没办法,玩不过。 郭琮道:“五弟,虽然二弟做事是欠考虑些,可你这样陷害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大哥如果以为我为了自己那就错了。” “难道你还为了我的琮儿不成。”梅贵妃挑了个块哈密瓜吃着,懒洋洋地跟郭意说话。 郭意穿鸦青色袍子,双手背后跟个小大人似的:“我正是为了大哥才这样做的。这宫里人人都知道,大哥的母亲是贵妃,大哥的舅父家里支撑着咱们宣国的军务,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大哥以后是要做太子的。” 虽然看郭意不顺眼,可郭意这话说的顺耳啊。 先不说梅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便是郭琮的外祖父,当年七十岁高龄还能上阵杀敌,郭琮的舅舅,更是十二三岁便跟着去西边打仗,十四岁那年,已经能一夜取三十贼首了。 宣国谁人不知梅家一门忠烈,全家忠勇。 只要宣国不稳,派梅将军去,没有摆不平的。 这些年围绕在皇上耳朵边的苍蝇蚊子都没有一只,梅将军自然功不可没。 郭琮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所有的皇子都得高看他一眼,他又是长子,自然更尊贵些。 郭意又道:“我们对大哥自然是恭敬的,二皇子却并不这样,在上书房的时候,陈师傅夸大哥,二皇子就一脸不服气,有时候对大哥说话也不客气,还有几次在宫道上遇见,他还敢把大哥挤到墙边去。大哥不跟他计较,他就愈发放肆,我听说,二皇子跟他娘合妃娘娘还做着美梦,觉得以后的太子……”郭意压了压声音:“觉得以后的太子他也能当。” “凭他也配。”梅贵妃脸色阴郁,大大地咬了一口哈密瓜。 “所以我也不算陷害他,毕竟他想害人在先。如今父皇动了怒,把老二关进了宗人府,也让他得个教训。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哥。” 郭意说得情意绵绵。 梅贵妃听得入神。 白瓷盘里的哈密瓜是新鲜的,切开还透着黄瓤儿,梅贵妃连着吃了两块,顺带的,还赏了郭意一块。 郭意何时有过这样的待遇。 在众皇子当中,他长得不出众,虽鼻子眼睛都有吧,可天庭不饱满,骨架也不好看,读书虽还算用功,可成效不大,那些经史典籍他往往记不住。 他的娘也只是一介舞姬,如今大伙都叫她吴贵人。 当年因为腰姿甚软,舞又跳得好,那年八月十五的宴席之上,隔着好几个舞姬,还隔着皇亲贵族,皇帝一眼就看中了她,于是多喝了几杯,当晚就把她留下了,其它几个妃嫔全扔得远远的。 一连两个月,皇帝都让吴贵人侍寝,那时候她风光无二,根本不给宫中别的女人留机会。 她跟皇帝夜夜笙歌,有时候会跳霓裳羽衣舞,有时候跳胡旋舞,有时候跳盘鼓舞,有时候又跳剑舞,但凡有名字的舞,没有吴贵人不会跳的,她人瘦,长的也仙仙儿的,跳起舞来水袖一抛,皇帝的魂都飞上天了。 有了吴贵人,别的女人就被晾在一旁,晾的时间还不短。 就是尊贵如梅贵妃,床榻上也要长草。 好难熬。 直到两个月以后,皇上才把吴贵人丢开,虽翻她的绿头牌翻得很少了,可吴贵人运气不错,已经怀了五皇子了。 五皇子郭意长这么大,皇帝都很少去吴贵人那里了。 似乎是当时年轻,太不知轻重,就跟吃东西一样,一次吃太多,给吃伤着了,吃腻了。 连带的五皇子郭意也不大受重视。 皇上都不重视他,别宫的娘娘遥记他娘当年的狐媚样,心中正恨呢,更不会在意他了。 平素他来承欢殿,小太监都懒得替他通报,也就这会儿,大皇子郭琮在,所以放他进来。 梅贵妃又赏了郭意一些点心才让他走了。 郭意刚走,梅贵妃便拍手道:“这个郭意,倒帮了你的忙了,琮儿,老二应该是犯了杀人的事,你还等什么?” “母亲的意思是?” “赶紧去你父皇那里告他一状,看他还得意不得意。” “母亲糊涂。” 梅贵妃眉头一皱。 何出此言啊? 敢说自己母亲糊涂? 她糊涂在哪里? 郭琮娓娓道来:“老二的事,父皇已经惩办过了,关老二进宗人府,便是想大事化小。这时候母亲让我去找父皇,岂不是要忤逆父皇的意思?” 梅贵妃没想到这一层。 “你说郭意今儿来跟咱们说这个,他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交好的意思。” “他不怕咱们把他的事抖搂出来?” “他来说这事,一个跟着的太监都没有,屋里只有咱们三个,咱们抖搂他的事,空口白牙的,他不承认谁能把他怎么样?再则,他做的事,对我无害,我们何苦去招惹他?” “没想到区区一个舞姬生的儿子,就这般心狠手辣。依我说,琮儿,你该像他学着些才是。” “娘,几位皇子都是父皇的孩子,都是父皇的左膀右臂,伤了谁,对父皇都不好。” “你倒知道疼兄弟,他们未必这样敬你。” “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他们怎么对我,是他们的事,兄弟阋墙,父皇会难过。” 梅贵妃怜惜地拉过郭琮的手,说起来梅家世袭罔替,全都是忠勇这将,就连郭琮的几个表亲,也都能舞枪弄棒。郭琮在他们当中,反而显得文质彬彬,骑马射箭虽都会,但却不十分精通,甚至还要被郭铴抢风头。 如今为了练习骑术,天天握马鞭,郭琮的手都磨出老茧来了。 梅贵妃心疼极了,细细地抚摸着郭琮手上的老茧,又轻轻地对着他的手呼一呼:“你真是傻孩子,娘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傻孩子。” “谁说琮儿傻?”皇帝郭正禅走了进来,一身明黄色袍子,绣着云海波涛,飞龙在天。 不知他在外头听了多久了,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幸好刚才没有胡说八道。 皇帝来到承欢殿,如果换了别的妃嫔,早跪着去迎接了。 梅贵妃不这样。 她又拿了一块哈密瓜吃了起来,似乎皇上来不来跟她无甚关系,又或者,皇帝还没她手中的哈密瓜香甜。 要知道当年她也曾为皇帝流过眼泪啊。 也曾为了皇帝跟满皇宫的女人干架啊。 那些没有他的夜晚,她也曾一遍一遍在脑袋里回忆他的样子啊。 也曾如胶似漆,也曾恩爱不离。 这会儿反倒不如哈密瓜。 梅贵妃甚至觉得皇上影响了她吃哈密瓜的心情,干脆将头扭一边去。 郭琮跪着给皇帝见礼。 梅贵妃端着哈密瓜,膝盖稍屈了屈,反正也没正眼瞧皇上。 “西南来报,你舅父又大获全胜了,杀敌两千,俘虏两万,不久就要回朝了。”皇上有夸奖的意思。 梅贵妃早就习以为常:“这些年皇家的仗,哪一次不是我家人帮打的?” “是,你们家人有功。” “有功当赏。”梅贵妃接下这话,又觉得急功近利了些,想扭转一下局面,思来想去想捡点略微好听的说,可话一出口就变味儿了:“皇上赏我家人就赏我家人吧,不必来告诉我听,听腻了。” 皇帝吃瘪。 皇帝跟梅贵妃有点搭不着话,以前梅贵妃还馋他的身子,现如今梅贵妃不馋他了,瞧那冷落样儿吧。 皇帝问郭琮:“刚才你跟郭意见面了?你们在说什么?” 郭琮有些犹豫。 照实说,对兄弟不好。 撒谎,是欺君之罪。 不回答,皇帝在等着呢。 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到底听见了多少,话也不知从哪里聊起。 梅贵妃将一块哈密瓜全塞进嘴里,拿手帕子悠闲地揩了下嘴:“老五……五皇子是来过了,说……八喜是他找人暗害的,为的是让老二……让二皇子……二皇子又找人害常公公……皇上,不是我胡言乱语,这关系就是这么绕,也不知道皇上听懂了没有。” “你们的话,我都听着了。”皇帝赞赏地看看郭琮,他这个儿子又长高了,眼睛更加的深沉,像是暗色的琉璃珠子似的,只觉得他眼神明亮,如珠如光,又像一潭水,怎么也看不到底。 “琮儿对兄弟这等情深,朕很欣慰。”皇帝难得这样夸奖郭琮,之后他又喝了一盏茶,坐那儿看梅贵妃嗑瓜子。 梅贵妃的瓜子嗑得很有节奏,“啪啪啪”的又清脆又闲适。 梅贵妃已经习惯没有皇帝的陪伴,这些年自己也挺好。 皇帝这样盯着她,她心里怪毛的,觉得瓜子味儿都不对了,也不香了。 好端端的,来了快走吧。 承欢殿窗下的藤萝又长了,悬在那儿绿油油的,甚是好看。 一对半人高的瓷瓶立于长塌旁边,瓷瓶上画的民间故事,那上头的小孩儿系着红头绳,别提多生动了。 那块铜镜擦拭的真干净啊,梳妆台几乎能映出人脸来。 梳妆台上摆的胭脂水粉是那样多,全都是宫中的好货色。 暗金色帷帐挂于金钩之上,那帷帐上有百子百福的图案。 承欢殿的小宫女们皆低着头在一旁伺候,有蚊子飞到她们脸上,弄得她们痒痒,在别的宫里,即使头上打雷,宫女也得雷打不动,这是规矩,在承欢殿就不这样,蚊子一咬她们,她们就笑起来。 还是这么没规矩的宫女,肯定是梅贵妃调教出来的。 她不拘小节,不像别的妃嫔那般细腻,嘴上也经常没个把门的。 她跟皇帝刚成亲那会儿,也是不知道个轻重缓急,跟别的妃嫔聊天,还能聊到一夜伺候皇帝几次的问题上。 皇帝不得不提醒郭琮,说是提醒郭琮,实际在提醒梅贵妃:“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总要顾及皇家的颜面,以后休要提了。” “儿臣记住了。”郭琮恭恭敬敬地行礼。 “铴儿,朕已经把他关宗人府了,至于老五。”皇上沉吟了一会儿:“虽那太监该死,也不该是老五了去了结他,既然他参与了,也得给他点教训。” 梅贵妃手中的瓜子顿了顿。 她倒要看看,皇帝如此惩罚五皇子郭意。 “他母亲教子无方,就罚他母亲禁足半年,绿头牌拿下不得侍寝吧。” 渣男。 梅贵妃暗暗吐了口瓜子皮。 他还当他是那个英俊儿郎呢,他还当大伙都惦记他的身子呢。 半年不得侍寝,如果梅贵妃没记错的话,五皇子的娘吴贵人少说有两年没沾过皇帝的床了。 当年皇帝初得吴贵人,恨不得躺床上不下来,再后来便是一月去一回,三月去一回,再后来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见吴贵人一回。 据说吴贵人自己唱唱曲儿,跳跳舞,虽不得宠,日子倒也不难过。 郭意犯了错,皇上不想罚他,偏要去罚他的娘。 吴贵人何辜。 他这个皇帝,只会苛待女人。 爱时恨不得捧心上,不爱了恨不得丢泥里。 梅贵妃突然想到了相遂宁,皇上替郭铴筹谋的那位姑娘。 如果她嫁给郭铴,一定比吴贵人都惨吧。 以后郭铴犯了什么事,皇帝不舍得罚他,全得相遂宁背锅,她一个弱女子,有几条命够给郭铴擦屁股的? 皇帝家对女人就是这般不公。 好容易送走了皇帝,梅贵妃赶紧叫长南拿出檀香来点上,又另点了两支粗些的檀香到处熏一熏。 长南有些为难:“娘娘,这样好吗?皇上刚走。” “他走之前我就想熏了。”梅贵妃起身走去廊下,掌事太监长安正在指挥着小太监们清理承欢殿墙下的污水,长安手拿浮尘,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一会儿让人倒水,一会儿让人清水下淤泥,忙的一头汗。 “歇歇再干吧。长安,让厨房给我弄点汤喝喝,想喝点甜的。”梅贵妃懒懒地人倚在长廊的栏杆处,略眯着眼睛跟太监长安说话。 长安何其机灵,小跑着上前:“娘娘稍侯,我这就去厨房盯着,还是银耳汤,银耳多些,枣子少些,糖要多一些,八成热。” 梅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长安这个太监伺候的仔细,凡事替她打算。吃的喝的都捧到她脸跟前。 真好。 第一百一十章 鬣狗 吴贵人是人在屋里坐,锅人天上来,她好端端的在宫里呆着,硬是接到一道口谕,直接禁了她的足。 连带的她宫里的人都倒霉。本来全宫上下伙食就不好,这会儿被禁足,内务府又可以尽情克扣她们吃穿用度了。 也不知是谁作的妖。 吴贵人气了半夜,后来才知道,是她那亲儿子造的孽。 知悉她被皇帝禁足,她那儿子五皇子郭意来探望了,隔着吴贵人的宫门直叹气。 吴贵人除了跳舞,一向不理俗务,这会儿又被儿子连累,她也只能说:“我原是舞姬,是个身份卑下的人,这些年皇上也把我忘的差不多了,你何苦又弄出这许多事?他翻出我来,岂不是让人厌恶?” “儿子只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显出我来,父皇就会对咱们母子好一点,不料皇上还是护着老二的。” “你父皇平生讨厌兄弟相争,这次我禁足而已,并无妨碍,以后你小心些吧,不要想那些好高骛远的事情,也别再干什么出格的事。” “儿子知道了。”郭意低着头。 “太子之位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你,你不要打那个主意,可记住了?” 郭意有些委屈。 他平生并不曾惦记太子的位子,他母亲身份低贱,他才智也不出众,何德何能觊觎太子位?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个道理,他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被冷落太久了,上书房那里他不出色,武场里他也不出色,多少年皇帝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了。 如果皇宫是一个大池塘,宫里的人都是鱼的话,他这条鱼漫无目的的游荡,游的深了浅了,游得累不累,下雪的时候他会不会冷,夏天的时候他有没有热,又有谁关心? 关心或许有点奢侈,他想要的,是一点儿关注而已。 他奋力一博,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起到一点儿作用。 还是没有人关注他,甚至皇帝都不屑于罚他,而是罚了他的母亲。 想到此就觉得委屈。 郭意倚着朱红色的宫墙慢慢地蹲下去,眼泪从他眼眶里喷薄而出,他用衣袖揩揩眼泪,可眼泪还是止不住。 随它吧,哭就哭了。 从小到大委屈了就哭,又有谁听得见。 皇上来传召了。 常公公没了之后,皇帝又选了一位贴身伺候的太监,好像叫李公公的。 李公公弯着腰把郭意请到养心殿时,大皇子郭琮,还有二皇子郭铴已经等在那里了。 没想到郭铴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宗人府的板凳还没暖热吧。 刚下过雨,日光都透着干净。 皇帝拿一本折子细心地看,长长的日影晃了他的眼睛,他就放下折子不看了,抬头看到三位皇子都到了,就叫李公公把养心殿的门关了,他从容走下铺着厚绒毯的台阶,暗黄色绣盘龙云海的袍子几乎纹丝不动。 三位皇子束手站着。郭铴有些委屈:“父皇,你看关了我这几个时辰,我都饿瘦了。” “该。”皇上丝毫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郭铴也不敢再装委屈。 “你们何故这样急,我的一个贴身太监而已,你们就费这样的心思?” “父皇想让相二姑娘嫁给我,常公公敢表示反对,他就是跟父皇作对,这样的人留不得。”郭铴有些气愤。 他向来性子急,跟个猛张飞似的。风一阵雨一阵没个定性,皇帝不跟他说话,而是问大皇子郭琮:“你也认为常公公是跟我作对?” 郭琮双手一握行了个礼:“父皇明鉴,儿臣并不这样觉得。” “说说你的看法。” “自古以来,王朝罔替更迭,有一种职位是少不得的,便是言官。明代设有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唐代有门下省和中书省共担使命,并设左右谏议大夫、左右散骑常侍若干,为了广开言路,唐代还创设了补阙和拾遗两个官职。帝王从制度上给予言官广泛而重要的职权。他们可以规谏皇帝,可以弹劾百官,也可以按察地方,虽然他们“光说不做”,我们认为其“不治而议论”,但哪朝哪代,也少不了他们。我们宣国建国以来,言官的地位也很崇高。父皇圣明,大开言路,从不会因为官员的议论而令人获罪。常公公他虽不是言官,可他伺候在父皇身侧,凡事说一些自己的意见,也不算过分,罪不至死,或者,父皇也不会觉得他有罪。” 皇帝点头。 郭铴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郭琮。 都是上书房读书的,看的书也一样的,陈师傅也没有厚此薄彼,什么时候这郭琮识掌握了这么些知识点?说得头头是道,忽悠得皇帝一愣一愣的。 说好一起逃课的,他竟上了补习班? 郭琮这些话,让郭铴照着书念他也得磕巴啊。 “你说的甚合朕意。”皇上爱惜地拍了拍郭琮的肩膀:“你年纪轻轻,能有此见识,朕很欣慰。你师傅教得不错。天色还早,陪朕去武场看看吧。” 武场,那可是郭铴撒欢的地方。 郭铴忙道:“父皇想要骑马还是射箭,儿臣耍给父皇看。” 皇上没搭理他,那便是拒绝了。 郭意不好插话,这里也没他说话的余地。 谢天谢地皇帝跟郭琮没提他加害郭铴的事,不然郭铴知道了,岂不是要扛起他扔出去? 皇上跟郭琮二人慢步来到武场,毕竟是暑天,热气大,到武场时,皇上的袍领都湿了。 婢女已经端了冰碗来,冰碗里是粥水配一点儿水果,加了几块冰,晶莹透亮还泛着白光。 夏日里喝上这个,能从头凉到尾,全身通透。 郭琮却拦住了:“父皇汗还未落,吃这些凉的,怕对身子不好,晚一些再端上来。” 皇上赞赏地向郭琮望去。 梅贵妃家祖传打仗,家里重武轻文,男孩子的书读得都偏少,说话也都虎兮兮的,难得梅贵妃生的儿子如此细致,心思细腻又玲珑,真让人心里舒坦。 犹记得郭琮五岁那年,皇帝跟梅贵妃置气,一连好些天没到承欢殿里去,郭琮知道皇帝喜欢吃樱桃,可那小樱桃又嫩又易坏,郭琮就每天早上去摘一些,亲手捧了给养心殿的皇帝送去,一路上小心翼翼,他摔倒了都不舍得给樱桃扔出去。 皇帝问他为什么不多摘一些,一次送来不是不用跑冤枉路了? 郭琮摆着小手说,小樱桃每天摘的都是新鲜的,这样最好吃,只要皇帝喜欢吃,他不怕跑路。 五岁的郭琮已经足够感动皇帝了。 这些年来,他长大了,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暖。 皇帝眼睛发涩,让小太监牵来两匹马,翻身上马,手持弯弓:“走,跟父皇去打猎。” 二人骑着马从武场角门出来,经过一片开阔的园林,便到了驯兽场的后门,从驯兽场进去,便看到成群的麋鹿在悠闲地散步,几只鬣狗卧在树阴里吐舌头,两三只黑熊在追着猴子到处跑,一头斑马伸着脖子在饮水,一排长翅飞鸟像团云雾似的从头顶略过。 草木旺盛,水流潺潺,绿影里,动物们穿梭跳动,时远时近,偶尔一只白狐从草里钻出来,望望不远处的鬣狗,吓得飞快钻回草丛里。 皇帝一夹马腹,那马便带着他驰进草丛里,只听见草声沙沙地响,那些动物受了惊吓拔开腿跑了起来。 皇帝拉满弯弓,对准一只青羊,手上一用力,那箭就像一道光,一下子插入青羊前头的草里。 青羊受了惊吓,跪了下去,一动不动。 郭琮去拔了箭递给皇帝,他以为皇帝没有射中,所以也没敢说什么。 不料皇帝却很高兴,他跳下马抚摸着浅草里的青羊,温柔地摸着它的身子,而后拍拍它的屁股放它走了。 皇家打猎,一向都分胜负的。 皇帝搓搓手:“不是我射不中,只是我看这青羊又小又听话,胆子也小,所以不舍得射杀它罢了。” “父皇仁厚。” “琮儿,治国之道,跟打猎是一样的。有些时候哪怕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要他足够忠心,也可栽培,如果一个人不忠,不听话,长有反骨,那他的能力在忠心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即使有能力,也不可用,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了。” “为什么铴儿、意儿牵连常公公的案子,朕却没有重罚他们,你明白吗?” “他们是皇子,若传出这等事,以后皇子的尊严不存,父皇还要应付悠悠之口,不如大事化小。” “你只知其一,常公公大抵看不上老二,他偏帮着相二姑娘说话,为什么呢?大抵是因为这些年他在朕身边伺候,拉拢了不少朝廷官员,相大英这几个月跟他走的就近了些。常公公偏袒二姑娘,看似是小事,其实,是他对朕不忠,为了一个二品官的女儿,竟敢忤逆朕的心思,他这样的行为,朝廷官员岂会不知?大伙都想看朕怎么收场呢。” 郭琮只知道皇帝看上相遂宁,不知道他想的这样深。 “所以,即使别人不动手,朕也会取了他的性命。不瞒你说,在老二他们动手前,朕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那天朕还专门让人做了一件衣裳,用古法颜料染制而成,那颜料夜里会发荧光,朕本想着哪天常公公夜里当值时,让人跟踪他,借着荧光杀了他,再随便找个替死鬼,这事就了了。不料你们兄弟竟比朕下手急,竟让宫里的太监杀人,这太容易落下把柄了,是不智的行为。” 一条鬣狗在不远处散步。 鬣狗这东西,跑动起来十分迅速,前肢一抬,就能扑到人肩膀上去,狮子见了它们都害怕,壮如黑熊,见了鬣狗也得撒腿跑,更不必说那些羚羊、斑马、狐狸、孔雀。只是这条鬣狗并没有跑动,看起来也没什么攻击力,它迈着小步子走动,走几步,伏下去歇一歇,又起来走动。 走着走着,鬣狗就到皇帝眼跟前了。 郭琮不禁一愣。 皇帝不慌不忙的拉开弯弓,手持长箭,只听“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射了出去,正好射到鬣狗的喉咙上,鬣狗呜呜咽咽退出几丈远,伏在那儿,喉咙里跟漏气似的,“呼呼呼”地响,身子不停地哆嗦。 “琮儿,用你的刀,插到它的后心上。”皇上凝望着郭琮。 那鬣狗没了刚才的威风,软哒哒地伏着。 郭琮握着短刀,慢慢接近鬣狗,他知道鬣狗的心肝在什么位置,可鬣狗那绝望又害怕的眼睛让他有些不忍心,又或者,有一瞬间,他是迟疑的。 如果这鬣狗在攻击人,他可能会毫不迟疑就结束了它。 可它没有。 它只是在散步。 即使遇见皇帝,它也没有一点儿攻击的意思,甚至还退了几步。 “杀了它。”皇帝催促。 郭琮握刀的手无比沉重。 他将刀举过鬣狗的头顶,又往后移了移,那是一只怀孕的鬣狗,肚子圆鼓鼓的,或许,它肚子里还藏着几只小鬣狗。 “还在犹豫什么?” 郭琮不敢再往下想,他闭上眼睛,握着冰凉的刀使劲儿向下一捅,鬣狗凄惨的叫声几乎穿透了他的耳膜,鬣狗身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弄湿了他的袍子,那血温热了他的脸,他觉得嘴里都是腥咸的。 鬣狗抖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草地里是喷溅的血迹。 郭琮握着血粼粼的刀,有些恍惚。 前一刻还在走动的鬣狗,这一刻就死了,连带它腹中的孩儿也没了。 郭琮觉得心中甚是酸涩。 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他默默用草擦净了刀,将刀放回刀鞘里。 他的沉默寡言,皇帝看在心中。 二人翻身上马,出了驯兽场往武场去,郭琮许久没有一句话。 皇帝握紧了缰绳叹道:“琮儿,你的母族里出了不少忠勇之臣,便是做个武状元,也是够格的,你比起他们,可就差远了。” “儿臣知错。” “你肯定觉得不解,那鬣狗又没攻击咱们,朕为何要那般狠心。朕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现在鬣狗没攻击我们,但它在我们卧榻之地游走,便是威胁,对待威胁,我们就只能除去,哪怕错杀一千,也不能错过一个。常公公,也是那个威胁,你明白吗?” 郭琮点了点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吃肉 宣国十二年七月十二四,阴雨绵绵。 这一年的宣国夏日,似乎雨水比往年多些。 也就在这一天,牢房里释放了许俊,聂老爷因指使家奴杀人未遂,判坐监一年半,白二、白四两个同伙,判坐监一年四个月,杖责四十。 月娘跟八喜的尸首,是许俊帮着收敛的,就埋在城西一处坟地里,挖了一个大穴,买了两口棺材,将两口棺材放入一个大穴里,又买了香烛纸货烧化了,算是全了他们母子之间的缘分。 八喜也算谋了个好下场,至少没有像别的孤苦太监那样,死后被扔进乱葬岗或跟一帮太监埋在一起。 常公公并不像八喜说的那样被烧掉,而是按照皇帝的意思,由礼部张罗着,埋入宫中太监所在的陵园。 常公公出殡那一天,棺木森森,纸人纸马素白生动,纸钱扔得像冬天的雪片子似的,抬棺的人沉默不言,只听见祭奠的人发出低低的哀嚎声。 吹唢呐的人扬着脖子脸憋得通红,一曲唢呐吹得人几乎滴下泪来,击鼓的人手臂粗壮,四人抬的大鼓响起来,声音震得地都发抖。 祭奠的人烧的黄纸在半空中飘飞,热腾腾的星火许久不灭,一行人或是白袍或是白帽,远远望着,像是一夜白头。 棺木是从青城最繁华的宝隆街抬出去的,沿着永安河走,过一座拱桥,又穿过两三条横着的长街,过了城门,再走三四里才到陵园。 青城几乎半数的人都出动了,大人背着手,小孩子踮着脚,或是骑在大人脖子里由大人驮着,茶楼里的人忘了喝茶,也涌到了街上,饭馆里的人皆上到二楼,坐在窗边侧着身子张望。 平日里最为热闹的天桥,这一日也冷清的不得了,那些舞娘或是耍蛇人,纷纷歇业,挤到人群里看着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 这些年来,除了王爷之流,那些官僚死了,未必有这样的场面。 青城虽是天子脚下,可皇上亲兄弟不多,王侯将相们又活得久,这样的丧事,真是几十年难见的。 大伙议论的就多些。 “皇上还是最疼常公公,活着的时候,赐给他一处宅院,比四品官的府邸都大呢。他死了,又弄得这样的声势,那棺木便要不少钱。” “人活到常公公这份儿,也算是没白活,咱们的皇帝,算是个仁君了。” “谁说不是呢。”一个老者抚着胡子道:“宣国且不算,便是往前说,历朝历代,哪有对太监这么好的呢,可惜常公公福薄哎,养虎为患,竟养了一个白眼狼,好吃好喝的待他,最后却被他给杀了。” 送走了常公公,相遂宁去了一趟流云坊。 童四月邀请她去看最新的料子,说是秋天快来了,蜀锦上了新,刚从南部运来了两匹料子做秋冬衣裳,因料子少,要做秋冬衣裳的贵女又多,所以提前跟相遂宁打了招呼。 那蜀锦料子的确是极好的,往年都是贡品,它用熟丝线织成,用经线起花,四方连续,色彩鲜艳,做成的衣裳又舒适,又出彩,在暗色的秋冬天里,是一抹极亮眼的存在。 做人呢,就是要对自己好一些。 蜀锦料子贵重,做一件衣裳,要八两银子之多。 没事,有钱。 自从皇上惦记上她,悄摸的把相大英叫过去好几趟了,说了什么相遂宁无从知晓,但肯定是帮着她说话的,因为从宫里回来以后,相大英将她每个月的零用钱涨了几番,以前一个月能领到一两不错了,现在一个月五两银子,还不算买胭脂水粉的钱。 皇上英明,宫里宝贝也多,他赏人也大方,就这个七月,已经赏了相遂宁两回了,一次是一支八宝银簪子,一次是一对做工精致的金盘扣。虽东西不大贵重,可好在宫里东西工艺都极好的,十分亮眼。 走出流云坊相遂宁才想起皇上送的八宝银簪子来,此时正插在她脑壳上呢,于是取下来递给童四月,那银簪子上头还镶嵌着红宝石,红宝石璀璨又温润,这簪子,少说得十两银子。 童四月无论如何不肯收。 “你我之间计较那么清楚干什么。”相遂宁亲手将八宝银簪子插入童四月的发间,真耀眼,真夺目,真好看。 相遂宁的钱袋里,还有四五两银子,每日有银子傍身的感觉真好,再不用抠搜的了。 以前看见首饰铺子里的胭脂水粉,或是看到饭馆里的大鱼大肉,只能隔着门咽口水。 现在不怕了,有银子,就硬气,现在能走进去咽口水了。 “常公公的事,真凶已经除了,姐姐可以安心了。”童四月福了一福,安慰相遂宁。 相遂宁回了个礼。 事实真相,只有她心里清楚。 她不愿把真相说给童四月,知道的多了,危险就多了一层。 “我得回了,出来久了祖母要惦记。”相遂宁福了一福。 童四月亲自将她送出门外,左右看看,临街的几扇窗户都放了下来,往日这些铺子窗户早早支起迎客了,这些天大伙都是早早放下门板,关起窗户,显得有些萧条。 “姐姐路上小心些。”童四月叮嘱她:“最近青城不大安生。” 相遂宁以为她是说常公公遇害的事。 童四月又四处望望,虽说临街铺面关了不少,可街头的行人还算从容,人数也不比以前少,她心里才算落定。 不过她还是叮嘱相遂宁:“近日铺子里来了不少守城人的亲眷,听她们说,这些天总有不明身份的人往青城涌,有说是长州来的,也有说落城来的,总归是逃荒的流民,拖家带口的,一进来就抱着人的腿不让走,有位贵女被抱了腿,吓得回去病了一场。按理说不该让姐姐来流云坊的,又怕姐姐在家寂寞,我也想姐姐,所以……” 流民这个词,相遂宁从相大英那里听说过。 流民的事已经好些天了。 据说天一黑,守城人就拿着鞭子往城外赶人,有些撵不走的,干脆打一顿装到板车上扔得远远的。 不曾想扔了这么多次了,还没扔完。 还是小心提防的好。 “姑娘,行行好——孩子快饿死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里挂着个孩子,一手拿破碗,一手扶着棍子,一瘸一拐的来到了流云坊门口。 女子衣不蔽体,后背还缺了一块,露出脏兮兮的皮肤,她头发凌乱,枯如杂草,或许是营养不良加上提心吊胆,她面色晦暗,嘴唇干裂,手上有许多血口子,她是那样瘦,几乎是骨瘦如柴,扶着棍子犹站不稳,脚上那一双鞋,说是鞋,早没了底,全是脚底板在走路,那鞋套在她脚踝上有些滑稽。 女人往后缩了缩脚趾,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神没有神彩,像是疲倦极了,时刻都能睡过去一样。 只有她怀中孩子的哭声能让她偶尔振奋一回,孩子的背带已经脏得瞧不出颜色了,十字交叉耷拉在她胸前,她胸前干瘪,孩子像小袋鼠一样挂在那儿,伸着小手在她胸口一阵摸,什么也摸不着,孩子张嘴去蹭,什么也蹭不到,孩子就哭起来。哭的声音很小,就跟猫叫似的。 看来,孩子是饿了。 妇人伸出手指,她手指上有伤口,她将手指伸到孩子嘴里,孩子一阵猛吸,嘴角渐渐流出血来。 这女人在用自己的血喂孩子。 女人文弱,为母则刚。 相遂宁几乎看不下去,给了明珠一两银子,叮嘱她去后巷的饭馆买些吃的。 明珠很快回来,买了荷叶鸡跟熟牛肉,又买了一笼馒头。 童四月已经从流云坊里端出茶水来,女人的眼睛都直了,相遂宁拦下童四月,从树上摘了三四片叶子下来放进茶碗里才递给女人,人渴久了,猛的见水,如果喝的太快太急,会要了她的命,得让她悠着点喝。 女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嘴唇渐渐滋润起来。 明珠把吃的递过去,女人颤抖着手打开荷叶鸡,那味道几乎让她流下口水,她拿衣袖揩揩嘴角,眼睛里透出亮光来。 相遂宁以为她会撕下一个鸡腿吃,或是抱着荷叶鸡就啃,不想她重新将荷叶鸡包起来,塞进了衣裳里,又爱惜地摸了摸熟牛肉,然后把熟牛肉也塞进衣裳里。 她拿了一个馒头吃了,渐渐地手不再抖了,才开口说话:“多谢姑娘们好心,不是你们,我都要饿死了。” “你怎么不吃肉?”相遂宁有些疑惑。 “肉……是好东西,我也想吃,可……跟我一起逃难来的人,还有七八个老乡,他们睡在城南的桥洞下,因怕守城的人驱赶,所以并不敢全都出来,我带着孩子,如果不吃饭,孩子会饿死的,所以冒险出来试一试,没想到遇见好心的姑娘了……不过我那几个老乡也快饿死了,我得给他们带点吃的回去。”说话间女人就将一个馒头咽进了肚子里。 馒头太干,她噎得直翻白眼,童四月又倒了一碗水端出来。 女人将馒头放在茶碗里浸了浸,弄了小小一块,放进小孩嘴里,小孩的嘴蠕动着,便不再哭了。 “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从长州过来的,我们来的时候,流民还不多,所以城门未关,现在好多流民挤在城外,已经不让进来了,只能在城外几里的地方偷偷搭窝棚住着,青城这里老是驱赶。” “青城驱赶,你们怎么不去别的州府试试?万一有活路呢?” “临近的州府都去试过了,里州,楚州,安州,这几个州的流民甚过青城。以前这几个州府也都开着城门的,现在都闭门了,让我们这些流民自生自灭,如果回到长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我们现在又饿又累,身子虚弱,即使回长州,也回不到,只会死在半路。” 揪心。 民生多艰。 别的州府相遂宁不清楚,青城这里,流民过剩,一则不安定,二则影响青城形象,周大人那里,自然会大力驱赶。 流民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保住自己治下的安生才是最重要的。 相遂宁掏出荷包里仅存的银子递给女人,女人摆着手不敢接。 “你拿着吧,要来一顿饭,又能支撑多久?这银子够你过一阵子的。现在天热,东西容易馊坏,不敢给你买太多吃的,怕你们不舍得扔再吃坏了肚子。你拿了银子以后,尽量避开搜捕,偷偷去买东西。” 女人握着银子跪了下来。 相遂宁扶她起来,女人真瘦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要回了,早点给老乡们带些吃的,不瞒姑娘,我孩子的爹也快饿死了,知道我要来了牛肉跟鸡,他们要高兴坏了。”女人摸了摸怀中的肉,脸上挂着知足的笑。 相遂宁目送女人转头走了,她才跟童四月惜别。 刚走出几步,便听到女人的呼叫声跟一帮男人的声音。 “官爷,饶命吧,官爷——我再不敢了。” “怎么交待你们的,让你们主动出城去,当耳旁风是不是,说不出来,又出来乞讨是不是?” “好了不要再跟她废话,只问她出不出城,如果不出城,拉回牢房里去,等天黑了打死扔到乱葬岗。” 相遂宁远远望着这一切,不禁心惊。 女人吓得犹如雨中的惊鸟,她几乎是伏在地上,怀中的孩子受了惊吓,又开始嚎哭起来。 四个衙役将女人围在那儿,刀已经出了鞘,他们用刀尖抵着女人的下巴,刀尖锋利,女人的下巴流出血来,动也不敢动,只是哆嗦,眼神里全是恐惧跟哀求。 “官爷,孩子需要活命,求官爷不要撵我走,如果出了青城,我只有死路一条……我保证,以后天黑了我再出来,天黑了再出来。” “你死不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流民不能在青城的地界活动,也不能出来乞讨,听不懂吗?”一个衙役用刀尖在女人怀中一挑,几乎挑开了女人的衫子,女人衫子里藏的荷叶鸡跟牛肉就掉了出来。 女人想要护住,衙役用刀一挑,荷叶鸡跟牛肉就飞到了路对面,路对面几只野狗正在寻食,见了肉便扑了上去,一阵撕咬,肉就进了狗的肚子。 女人手里只剩下几个馒头。 衙役将馒头打落在地,抬脚上去踩了几下。 女人哭着想将馒头捡起来,可馒头瘪了贴在地上,她揭都揭不下来,还怎么捡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晒秃噜皮 怀中的肉还没舍得吃就进了野狗的肚子,这些天又饿又困,仅剩的馒头也被糟蹋了,桥洞里还缩着几十号缺衣少食的老乡,女人又悲伤又绝望,瘫坐在地上就哭起来,嘴里呜呜咽咽,听不清在哭诉什么,只是满脸的泪。 衙役用刀驱赶她:“你——起来,跟我们走。” 另一个衙役悄悄说了几句话,四个衙役立即有了新的主意:“既然是流民,你肯定不是一个人吧,你带我们去找你的老乡,找到了人,或许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衙役想着,挖老鼠似的挖出一串来,岂不是省事,又可以多除几个流民。 女人虽然柔弱,可出卖老乡的事她不愿意干。 她不做叛徒。 衙役又举刀威胁她。 女人咬紧了牙关悲啼,只是抽噎着,再不多说一句话。 “很好,硬气。”衙役用刀背拍着女人的脸,拍的啪啪地响。 一个衙役揪住女人的头发,像提着鸡,提着鸭,或是提了一个什么物件一样,就把女人提得顿了一顿,他手上的力气很大,这样一揪,女人头皮泛红,落了不少头发下来。 衙役提着女人的头发在地上拖着她:“今儿不走也得走一趟,该死的流民,哥几个衙门里的正事还干不完,还要来应付你们,又脏又臭。” 女人躺在地上任由他们拖着,只是死死护住怀中的孩子。 孩子受不住混乱,嗷嗷嗷地哭。 “你们放开她。”相遂宁已到了眼前,她再不出声,女人下场堪忧。 这四个衙役,有些面生。 相遂宁因着常公公的案子多番进出青城府衙,但从没见过这几个人。 想来青城衙役众多,她不认识也属正常。 一个衙役打量着相遂宁,只觉得这姑娘周身一股浩然凌云的气势,看穿戴,衣料上佳,针脚细腻,绿翡翠耳环虽小,可那翡翠成色也是极好的,长臂上挂着玛瑙串,玛瑙色泽鲜红,就跟春日间刚长成的樱桃似的,水润又通透,她脚上那双鞋,绣着如意云纹,绣线缠了银丝,所以绣鞋闪着银光,瞧着贵重不少。 这样的穿戴,自然是青城哪位大人府里的姑娘。 青城的大人,哪位不晓得皇帝想要驱赶流民的意思? 怎么府里的姑娘,这般多管闲事? 真是又蠢又多事。 衙役抱怀白了相遂宁一眼:“不干你的事,不要插一脚。” “你们可以驱离她,为何这样虐待她?她怀中还有孩子。” 女人哭哭啼啼地抱住相遂宁的腿,两行泪几乎流进嘴里:“姑娘——你给我买的肉让狗给吃了,他们让狗吃肉,也不让我们流民吃,我们流民,活得不如狗。” 衙役揪着头发就把女人揪了回去。 一个衙役说:“流民长期徘徊不肯离去,就是因为你们这帮人不分对错,如果你们不给她们买东西,她们早饿死了,还用苟活到现在?” “流民也是人,是皇帝的子民。” “那些听话的才是皇帝的子民,这些不在原籍受死,偏跑到青城来扰乱秩序的,就只配死。”衙役恶狠狠地对相遂宁道:“你若再敢多言,连你一起当流民给抓了。” 衙役用刀拦着相遂宁,又拖着女人要走。 女人怀里的孩子滚落出来,趴在地上开始爬行。 他懵懂无知,腹中饥饿,抓了一块石子就往嘴里塞。 女人想要拦着,可被衙役揪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长街无风,烈日炎炎,那孩童衣着单薄,匍匐于青石板上开始哭泣,青石板温度不低,烫得人鞋底子都是热的,一个孩子趴上去,十分凶险。 相遂宁试图抱回孩子。 衙役用刀尖指着她的脖子道:“没你的事。” “孩子会死的。” “死不死是他们的命,他们在长州的时候就该死了,偏要逃到青城来,现在死,已经多活了好些天了。” 孩子的哭声让人揪心。 相遂宁强行要抱孩子,衙役冲上来锁住她的胳膊,她一双胳膊被反锁,钻心的疼。 “啪啪啪”几块石子飞过来,正好打在衙役脸上,衙役受了疼,纷纷松了手。 再看时,衙役脸上已经肿了起来。 哪受过这等屈辱? 脸被打肿了还没发现行凶的人。 “是谁,是谁?给爷滚出来。”衙役们提刀戒备。 一团红色的云从二楼落了下来,他踩着二楼的栏杆借力,脚尖一点,在空中旋转了两圈,他红色的袍子层层叠叠,像一朵盛放的深红色的花。他腰间的黑色绶带也飘飞荡漾,与他深红色的袍子交叠,重合,等他稳稳落地,袍角竟纹丝不动了,黑色的绶带也静静地垂了下来。 黑色镶金刻兽首的刀鞘里,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刀。那刀快如闪电,削铁如泥,若是杀人的话,恐怕三丈之外已取人性命了。 是蓝褪。 他高束了镂空银冠,双手背后,缓步而来。 他是那样从容,似乎衙役的脸不是他打肿的。 衙役怎会不知蓝褪。 也只有他们禁军,时常带刀在青城巡查。 禁军跟他们衙役不同,衙役只能算是一种差事,一个月领区区几两银子养家糊口,衙门就是他们的工作单位,在工作单位工作几十年,领了月俸,到年纪大了离职归家的时候,朝廷会给一笔几十两的养老费用。这便是他们的全部。 同样是拿刀的,禁军的待遇就比他们强太多了,禁军一个月少说十几两银子,一年下来,上百两是有的,待遇相当于三品大员的俸禄。 且像蓝褪这样的,都是在天子脚下活动,皇宫里的人器重他们,青城的人敬畏他们,他们衙役上街巡查,平民百姓有时候还不服管教,比如今儿这流民,怎么踢都踢不走,而禁军撵人,如果不走,可以直接杀无赦,先斩后奏,也是他们的权利,哪用得着跟不听话的百姓讨价还价? 记得旧年春日里,城中一个男人虐待他的老婆,打得体无完肤,嘴里吐血。女人怕被打死,找个机会逃回了娘家。 男人拿着铁叉子追到她娘家去,直接给女人肚子上穿了几个窟窿。又把女人挟持到青城山上,说是女人若敢跟他合离,便从悬崖上跳下去,谁也别想活命。 看热闹的百姓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衙役们秉公执法,还要跟那男人商量:“你先放了她,万事好商量,你杀人是不对的,你看她流血快流死了。” 男人不听。 还好一列禁军护送皇帝游历归来,见男人要伤及他人性命,几个裹黑袍戴面罩的禁军二话不说,脚踩石头借力,三借两借的,腾空飞了起来,百姓还没眨几次眼睛呢,他们已经到了男人身边。 他们说话简单干脆。 “放不放人?” “不放。”男人又拿铁叉子捅了女人一下,又试图将女人推下悬崖去。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 一个禁军飞出悬崖拢回女人,一个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刀来,“哗”的一下,手起刀落,那男人就直直躺了下去,甚至全身没有一丝血。 直到衙役带着人上去收尸,动了男人的身子,才见那殷红的血顺着男人的脖子“咕咕咕”地冒出来。 原先竟瞧不出他脖子里有伤。 禁军个个是狠人啊。 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 那一刀差点儿切掉了男人的头,或许是为了方便收尸,免得头颅乱滚,所以才给他留了最后一丝皮肉连着。 可从外头看,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那刀耍得出神入化啊。 如果这些禁军去当屠夫,肯定是青城最优秀的屠夫,指哪切哪,要猪头切不到猪脖子上,一丝都不带乱的。 出了这事以后,据说皇帝还夸奖了禁军呢,说禁军处置得当,骁勇善战。 所以,谁还敢在禁军面前耍威风? 再说,对这些禁军,衙役们也心服口服,毕竟人家卖相上乘,个个白生生的面皮,刚毅又沉稳的眼眸,高挑的身材,老长老长的腿跟刀螂似的,刀法勇猛又武功高强,且个个家世了得,不是公子,便是王孙。 真是长的帅,还是富二代。 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当禁军,那就是玩票的。 青城不知有多少贵女败倒在他们的黑色铠甲之下,据传前两年一个贵女隔着他们的面罩喜欢上一位禁军,虽不知他长什么样,却日日在他巡逻的地方等着,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六月流火,她从不间断。 那还是一位四品大员的独生女,家财丰厚,后来那四品官找了媒婆去说亲,那禁军竟然直接拒绝了,连多看那贵女一眼也没有。 因为这事,那贵女几乎削发为尼。 这样的禁军,他们衙役自然不想招惹。 蓝褪便是这禁军里的佼佼者,他不但长的深情款款,而且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棱角分明的脸,像是刀刻,又透着温柔,他那公主娘,可是正经的老公主,他当禁军,更是耍着玩了,关键耍着玩儿他也耍得十分认真,一丝不苟的男人最性感,这蓝褪真招人喜欢。 衙役们看他,都带着羡慕嫉妒。 如果那石子是别人踢的,衙役非得扒下他一层皮。 是蓝褪踢的,衙役反而陪着笑问他:“小蓝大人何苦动怒,脚疼不疼?要不要小的给揉揉?” 男人变脸也这么快。 翻书也赶不上。 蓝褪双手背后,缓步来到相遂宁身旁:“你没事吧?” 受宠若惊。 相遂宁强装镇定。 她不是一个好色之人,虽然蓝褪深红色的袍子很好看,虽然他的眼眸很深沉,虽然他的声音很暖很温柔,好吧,不装了,这英雄救美的男人合了她眼缘。 她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脸有些红了。 明珠推了推相遂宁。 相遂宁错愕了一下,福了一福:“谢小蓝大人相救。” “你没事就好。”蓝褪回身看着四个衙役。 周大人点他们名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如此慌张啊。 衙役齐整整站着,不忘整理一下仪容仪表。 “刚才多有得罪。”蓝褪拱手道:“我已经尽量很轻了,不想伤害你们。” “小蓝大人是有分寸的人,我们一点儿也没受伤。”一个衙役肿着嘴道。 “刚才这位姑娘得罪了各位同僚?” 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肿着嘴的衙役推了出来。 肿着嘴的衙役面带难色:“这位姑娘……没有得罪我们,就是……她给这流民买了吃的,还欲救下这流民……皇上的意思,小蓝大人应该懂得,这些流民,送不出去,就得弄死……” “皇上说过弄死流民的话?”蓝褪皱眉。 衙役失声。 也是,驱赶流民是周大人的意思。 周大人说了,皇上不喜流民泛滥,弄得青城乌泱泱,乱糟糟的,对周大人的官声也有损,能赶走就赶走,赶不走,就抬走。 衙役们也都是这样干的。 可皇上说过要弄死流民的话吗?皇上应该不会这么直接吧? 胡乱揣摩圣意是死罪,万一皇上没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几个衙役岂不是找死?连带周大人都不好过吧?毕竟蓝褪是皇帝的近臣,论公论私,他常跟皇帝见面的。 蓝褪不发一言,甚至多一句话都没有了。 他只是关切地望着相遂宁。 相遂宁抬头,也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下。 日光热烈,不及眼眸星火。 衙役何其精明。 这含情脉脉的对视让衙役害怕。 衙役的腿有些软了,说话也软了:“小蓝大人,今日都是误会……一场误会,我们无意得罪这位姑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这流民,我们也不管了,交给小蓝大人管吧,小蓝大人说撵就撵,说留就留。” “你们不必勉强,秉公办理才是。” “是,是,我们秉公办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我们还要回衙门里应卯,我们先走了,这里日头毒,别晒着小蓝大人跟姑娘,二位还是挪步到阴凉处说话吧,瞧这位姑娘细皮嫩肉的,晒秃噜皮了不好。” 蓝褪默默盯了他们一下。 这眼神,几乎能射出刀子。 衙役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第一百一十三章 肠子 小孩子满地爬,一边爬一边哭。 蓝褪蹲下身去,轻轻抱起孩子。先是环住孩子的腰,孩子太小,在他怀中动弹,他虽一身武功,可孩子钻来钻去钻得他手足无措。他试图托住孩子的脚,孩子站在他手上,跟个猴子似的,一踩一蹬,怎么也稳不住。 蓝褪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唯独这个孩子,让他不知从何下手,手重了,怕伤及孩子,手轻了,根本拢不住。 这孩子是一刻也不歇着啊。 相遂宁生怕他把孩子给摔着,举着双手护着孩子的身子,蓝褪往东走,她也往东走,蓝褪往西走,她便往西走。 “你——这样不行,不然我抱着吧。”相遂宁跟他商量。 蓝褪耳朵都红了:“还是我抱着吧,这个小家伙力气很大,再把你弄倒了。”他换了个姿势抱住孩子:“我是不是应该把孩子夹在腋下?” “嗯?” “我是说,我是不是应该把孩子夹在胳膊下面?这样可以防止他乱动。” 思路清奇。 相遂宁想笑。 孩子又不是包袱,也不是铺盖卷子,怎么还能夹在胳膊下面。 女人站在树下,破衣烂衫,几乎不能遮体。 童四月从流云坊里拿了件灰色大衫出来给她披上,女人千恩万谢又跪了下去。 孩子要找母亲。 女人伸着手抱过孩子,一手揽着孩子的脖子,一手托住他的屁股,孩子便跟小鸟儿进了窝一样,老老实实的呆在她胸口不动了。 “你们年轻,所以不会抱孩子,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啊——” “咳咳咳......”相遂宁假装咳嗽两声。 聊这话题好吗? 显得她看中了蓝褪要跟他生儿育女似的。 蓝褪的耳朵又红了一次,不过他并不曾拦着女人往下说,而是一脸从容道:“原来抱孩子也是一门学问,今儿才算见识了。” “我唐突姑娘公子了。” “没有没有。”蓝褪拱拱手。 他深红色袍子款款垂着,他双手交叠,语气温和,跟一个落魄的流民说话,他都这般温和。 “多谢公子姑娘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你们,我跟孩子肯定被抓到牢里去了,或者打一顿撵出城去,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女人几乎落泪,刚吃了馒头,受了惊吓又一阵子折腾,她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蓝褪从袖里摸出十两银子塞给了女人。 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有钱。 十两银子,够三口之家大半年的开销嚼用。 女人哪见过这么些银子,刚才相遂宁给她银子,她已经震惊到了,不料这位公子出手更大方。 她偷偷摸摸在青城乞讨这些天,哪见过这样的人? 女子当即就要跪下来:“公子恩情,实难相报,下辈子做牛做马——” “不过是十两银子,不用你这样。”蓝褪反倒有些羞涩,他略微侧身,避过女人行礼:“你且带孩子回去吧,这么久了,你的亲人也该找你了,最近青城风声紧,尽量少出来些。不然有下一次,就危险了,你看,这位姑娘她很担心你。” 女人感激地望了望相遂宁,抱着孩子离去。 相遂宁一直目送她走远了,拐入一条小巷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日光从树叶之间的缝隙洒下来,投在青石地上,青石地上便出现了一块一块圆圆的斑点。 相遂宁的脚上也落了光韵。 她动动脚,往旁边站了站。 日光拂过她的发尾,她的发尾有一层金色的亮光。 她的脸那么白,她的唇那样红,她的眸子那样干净,她的薄衫又软又滑,她的身子也抽条了。 蓝褪不敢再细看,他略低着头道:“相二姑娘,如果没有你,这母子就危险了。” “小蓝大人才是她的恩人,小蓝大人从衙役手中救下了她,还给了她活命的银子。” “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于姑娘而言,却是冒着生命危险。姑娘对人的深情,深重于我,今日见姑娘如此,甚感欣慰与荣幸。” 本以为文人说话才好听。 不料禁军拍起马屁也响当当的。 相遂宁听了蓝褪的话自然十分受用。 晚上除去钗环衣裳,相遂宁只着中衣,伏在窗下的梳妆台上,看外头的月亮。 月亮有时圆,有时缺,下雨的时候,又隐进了云里,似乎一年一年的,月亮都是那个月亮,可这一晚的月亮,相遂宁却看得津津有味。 廊外有风。 一丛竹子枝繁叶茂立在墙角,用半人高的篱笆围拢着。 夜风吹过竹子,竹叶就有沙沙的声音。 月亮的影子倒映在竹林里,竹林泛着又白又亮的光,像罩了一层白纱。 相遂宁散着头发,由明珠伺候着抹一点儿桂花油。 正值青春少艾,如今她的头发,像藤萝,像水草一样,肆意疯长,长发及腰,又黑又直,涂了桂花油,头发又香又顺,整个屋子都是香味儿。 “姑娘可喜欢这味道?”明珠盖上桂花油的木盒,这盒桂花油,是相遂宁从胭脂铺子里买回来的,花了一百个钱,以前她总是舍不得,哪怕头发枯成干草,她几乎只用水涂一涂,如今皇上下了旨让相家涨相遂宁的零用钱,遵皇上的旨,花钱得狠一点儿。 相遂宁拿着梳子发愣。 明珠拿过梳子替她梳头:“姑娘在发呆吗?是在想白天的事?” “白天的事太凶险了。”明珠咂舌:“还好有小蓝大人出手相救,不然可怎么收场呢。姑娘打报不平,也要小心自己,那些衙役手上可没轻重的,他们若是伤到姑娘可怎么好呢?” “明珠,你何时发现小蓝大人在房檐上的?” “我……”明珠低头想想:“我也不晓得,就是姑娘有危险的时候,小蓝大人就从房顶跳下来了,小蓝大人是专门保护姑娘的。” “我不信。” 相遂宁虽如此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给相遂宁梳好了头发,明珠展开薄锦被,垫好瓷枕,伺候着相遂宁躺下,才退出来将帷帐从金钩上取下来,双手一夹,将帷帐合起来,严丝合缝,再小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夏夜有些燥热。 盆里的冰化完了。 这会儿枕着瓷枕,犹觉得脖子里腻腻的。 “我想喝一杯茶。”相遂宁低声道。 明珠很快倒了一杯清茶端过来,伺候着相遂宁喝下,又转身去拿柄蒲扇,坐在床头给相遂宁扇着:“姑娘也该累了,快些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 “明珠,你说那位大嫂跟她的孩子还好吗?” 明珠摇摇头,见相遂宁有惆怅之色,便安慰她:“那位大嫂有了银子,够几个月的花销,吃穿度用是不愁的。姑娘不要再担心了。” 是啊。 有了银子,她们就不必再乞讨,几个月的嚼用是够的,这种流民泛滥的情形不会持续很久,皇上总归要赈济灾民的吧?或许不久的将来,长州就有活路了,长州来的流民就都回去了。 明珠轻轻摇着扇子,风很轻,很凉,相遂宁觉得周身舒服极了,像是躺在一朵云上,晃晃悠悠,朦朦胧胧,眼前的烛火倒映着帐外金钩,烛泪低垂,守夜人开始敲梆子了,只听见梆子声近了又远了,守夜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心烛火——” 相遂宁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相遂宁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到了那个女人,梦到她光着脚走在青城的巷子里,巷子里有个推独轮车的老人在卖豆腐,女人买了一碗豆腐背对着相遂宁吃。 相遂宁还没叫她,她就回过头来,笑着问相遂宁要不要吃,相遂宁一看,那黑瓷碗里根本不是什么豆腐,而是血淋淋的肠子。 女人咬着肠子的一头往嘴里送,眼睛里也流出血来。她怀中的孩子蠕动着探出头来,他冲相遂宁笑,眼睛是黑的,一点儿白色也没有。 女人咬着肠子,一步一步朝相遂宁走来。 相遂宁大骇,转身逃跑,只觉得墙是歪的,房子也是歪的,她越跑离女人越近,女人伸出十指来,指甲修长,很快就要抓住她的脖子。 前方有人来了,是蓝褪,他在跟一帮禁军巡街。 相遂宁向蓝褪跑去,她跑到蓝褪面前,几乎贴着蓝褪的鼻尖,甚至能看清他眼睛里的神彩,可他似乎看不到她,他从相遂宁的身体里穿过,毫无察觉,像一束光,就过去了。 相遂宁伸手欲抓,什么也抓不住。 女人已经追了过来,抓起肠子系在相遂宁脖子上:“相姑娘,你尝尝。” “不要——”相遂宁慌乱之中从床上坐起,鬓发微湿,口喘粗气,抱着瓷枕不敢松,中衣也湿了一半。 烛火亮起,房里的一切明朗起来。 “姑娘又做噩梦了?”明珠端着烛台走过来,将帷帐用金钩钩住,一面轻抚相遂宁的后背:“是不是白天的事吓到姑娘了?姑娘不怕,有奴婢在呢,奴婢守着姑娘睡。” 明珠披着油绿色短衫,走过去将半开的窗户关上,将烛台放在床边矮几上,又把床重新铺了,将瓷枕放好,扶着相遂宁睡下去。 她又打了半盆温水来,绞湿了毛巾,轻轻用温热毛巾给相遂宁擦汗。 “明珠,我有点渴。”相遂宁低低嘟囔了一声。 明珠忙去倒了一杯晾凉的水来扶着她喝了。 刚躺下去,相遂宁又嘟囔一声:“明珠,我有点热。” 明珠忙拿过床边扇子给相遂宁扇风。 相遂宁又沉沉睡过去。 明珠一面给她扇风,一面轻拍她的手背:“姑娘不怕……姑娘万安。” 夜里折腾了几回,天亮时相遂宁就觉得困倦不堪,身子沉重。 日上三竿了。 饭食也摆好了,清爽的腌萝卜和凉拌黄瓜也是相遂宁爱吃的,配上玉米面窝窝头,一碗红豆粥,吃了最爽利了。 明珠打好了洗脸水来叫相遂宁起身,叫了两声,相遂宁没有反应。 明珠只当她做了噩梦,夜里没睡好,便又让她睡了一柱香的时间。 到时辰了,明珠蹲下身去轻轻摇她的手:“姑娘,时辰不早了,该用早饭了。” “明珠,我渴——” “姑娘,早饭有粥水呢,先用早饭,姑娘若还渴,我再给姑娘沏茶。” “明珠,我不想起来——” 相遂宁一向不赖床。 寒冬腊月间,也要披着斗篷起来的。 如今她软软地躺在那儿,说话声音细小,喉咙有些嘶哑。 似乎面色也不对,相遂宁平时白的跟面人一样,如今面色暗淡,眼角似乎还有淤青。 明珠以为是日光没进来,去支起窗户,眼见日光穿过竹梢投进房内,照在相遂宁脸上,那明亮的光晕也没让她的面色好看一点儿,还是那样暗沉。 明珠不放心,伸手摸了摸相遂宁的额头。 她吓了一跳:“姑娘,姑娘——姑娘高热了。” 她伺候相遂宁多年,相遂宁虽偶有头疼脑热的毛病,但从来不曾这样高热过。 她的额头那么烫,就像在烈日下站了几个钟头。 “姑娘,姑娘——”明珠心中噗通噗通直跳:“姑娘,你醒醒——” 相遂宁静静躺着,刚才还嘟囔几句话,如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相遂宁本来就瘦,小胳膊细细的,似乎轻轻一握就要折了。 如今她的手耷拉在床前,没有一点生机,明珠试图握她的手,可怎么也握不住。 “快去请大夫,快去,就说二姑娘身子不舒服了,烫得厉害。”明珠不敢离了相遂宁,生怕她有意外,叫廊下洒扫的二等婢女去叫大夫:“先不要惊动老夫人。” 正好有大夫刚给相老夫人请过平安脉,这会儿刚出相府,就被婢女给追了回来。 大夫进门的时候,还是信誓旦旦的:“夏季的发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有的人夜里贪了凉风,早起时就不自在,服上两剂药,也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也不要惊慌。” 这大夫是相老夫人的旧识,几十年间,经常来往相府给相老夫人把脉的,医术自然不差。他说的话,让人放心不少。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明珠搭了条纱巾在相遂宁手腕上让大夫诊脉。 第一百一十四章 病危 大夫按着相遂宁的手腕,许久不语。 相遂宁房中伺候的人皆立于门口等着消息。 过了许久,大夫收回手,一脸难色。 看样子,是有难言之隐。 明珠屏退左右,给大夫倒了一盏茶,亲自在旁伺候着。 本以为大夫会打开药箱,开个方子之类,不料大夫用了茶,却丝毫未动。 “大夫,可想好方子了?我们姑娘烧得厉害。” “我晓得,她手腕都烫。” “大夫开了方子,我这就去抓药回来煎。” “你们姑娘这热似乎来得突然,按道理说,热得快,退得也会快,这样吧,我先开两剂药让她喝着,看看效果如何,如果没有效,那就只能另寻高明了。” 这大夫在青城也算数得着的,许多人家的贵夫人都找他请平安脉,如今他话里有话,像是为难的样子。 记得他给相老夫人开方子抓药,都是说“按着方子喝,不出半月,就全好了。”如今说话明显底气不足,到底为何? 难不成自家姑娘病体沉重? 明珠隔着帷帐望着静静躺着的相遂宁。 她垫着瓷枕,双眼紧闭,眼下的淤青似乎又重了些,嘴唇也开始发紫,短时间内她面容又暗沉不少,她双唇紧闭,不发一言,两手摊在床上,没有一点儿力气。 轻轻唤她一声,也不再应承。 明珠心中觉得不好,眼泪就快涌出来,她端着茶水去给相遂宁润润嘴唇,又跟大夫求道:“我们姑娘可不能有事,我们姑娘只是寻常发热,是的吧大夫?” 大夫叹了口气:“发热不是大病,可不明因由的发热也可以要人的性命。你们姑娘没有身子酸痛,也没有鼻涕咳嗽,加之脉象几乎无可寻觅,倒不像是寻常的着凉受风,找不到原因去治发热,便是盲人摸象,只能养住她的身子,让她身子更强壮些,能扛得过去才好,我还是那句话,先试试吧。” 大夫都这样说了,也只能试试。 府中下人跟着去抓了药,明珠亲自熬了喂给相遂宁。 相遂宁不是娇气的人,可这一碗药,却是喝得少,吐得多。 以前相遂宁从不这样的,总说汤药贵,喝光了才见效。 相遂宁吐得衣襟都黑了,明珠强忍着眼泪给她换了身干净的中衣,轻轻扶着她躺下去。 小婢女将饭食端了上来,有酱牛肉,烤羊排,老鸭汤还有凉调水萝卜跟炒芥蓝,又蒸了金黄金黄的小米馍馍。 现在皇上看中相遂宁了,相遂宁的待遇也是水涨船高,再不用跟厨房那帮婆子一起用饭,汤小娘她们吃什么,相遂宁只多不少。 如果相遂宁身子好,早拿一根烤羊排咬得满嘴流油了。 这些刚做好的饭菜真香啊,房里都是它们的味道。 明珠轻唤了相遂宁两声:“姑娘?姑娘用点东西吧?” 相遂宁未动。 明珠给小婢女使个眼色,让她们把饭菜端下去,别端一盆温水过来。 明珠亲自绞了毛巾给相遂宁擦拭额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去摸相遂宁的头,好烫。 跟喝药之前一样烫。 这样说来,那大夫开的药不太管用。 耽误不得。 明珠换了件干净衣裳就要去告诉相老夫人。 她不是不想告诉相大英跟汤小娘,可这俩人知道了,只会袖手旁观,特别是汤小娘,恨不得相遂宁不要醒过来才好,还得相老夫人做主,毕竟她是真疼相遂宁的。 “明珠——不要——”相遂宁努力伸出手来,可胳膊没有力气,就像漂浮在水上一样,找不到着力点,只能任由手耷拉下去。 “姑娘你醒了?姑娘——”明珠擦擦泪奔到床前。 相遂宁想睁开眼睛,可似乎有大石压在她眼皮之上,沉重异常,她努力了几次,双眼还是只能睁开一条缝。 她看到明珠发间大红色的发绳,还有耳朵上米粒大小的耳环。 她能看到明珠穿着油绿色的对襟长衫,一抹油绿色,就像春日里的植物根茎那么绿啊,可她油绿色长衫上的花纹,相遂宁怎么也看不清。只觉得灰扑扑的,一团一团的,像灰色的雾团。 她想看清明珠的脸,可怎么试,都无济无事。 相遂宁无奈闭上眼睛,只是睁眼的功夫,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起伏,要了她半条命了。 “姑娘——姑娘——”明珠轻轻抚着她的手:“姑娘你不要有事啊,姑娘,你要撑住。” “明珠,不要告诉祖母。”相遂宁幽幽吐出一句:“不要让……不要让祖母知道。” 明珠岂会不懂相遂宁的意思。 相老夫人有了年纪,本来身子也不好,她又极疼爱相遂宁,相遂宁有事,可不是挖了她的心肝嘛,万一她有好歹,可怎么办呢。 明珠不敢忤逆相遂宁的意思,她能做的,只能是继续熬药,而后一勺一勺喂给相遂宁喝。 喝了好几次药了,毫无起色。 相遂宁的整张脸变成生猪肝的颜色,乍一看,黑乎乎的,哪还有半分娇俏小姐的模样? 这是什么病啊,不但让人发热不止,还能给人毁容? 明珠真是闻若未闻。 她又怕又心疼,半坐在床前拉着相遂宁的手只是哭。 大夫又来看了相遂宁一次,明珠想插几句话,大夫都没时间听,撩了袍子往东跨院去了:“我去给老夫人请脉。” 不一会儿,相老夫人就到了。 她似乎很急,抹额还没戴正,苏嬷嬷在后头紧赶慢赶的追她:“今日风大,好歹把抹额勒好,再受了风可怎么办?” “你们都瞒着我。”相老夫人拄着拐棍子捣着地,进房时她喘得厉害,不等婢女们行礼,便揭了帷帐坐到床旁,将手中的拐棍子丢给苏嬷嬷,伸手摸摸相遂宁的额头,又心疼地给她掖了掖中衣领口:“傻孩子,祖母来了,你怎么样?” 相遂宁动也未动。 相老夫人心中一紧。 明珠忙磕头:“惊动了老夫人,奴婢有罪。” “若不是大夫告诉我,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如今说这些也无益,大夫,你诊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我嫁进这相家,便是吃你的药,回头算算也吃了几十年了,你且说句实话,这孩子是怎么了?” “这……”大夫的话说得很艰难:“老夫行医几十年,这发热的病也治过不少,按道理,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该好治的,可老夫开了上好的方子,二姑娘也服了药,却无一点儿功效。” “大夫有没有别的方子?什么好药贵药都使得,只要治好二姑娘的病。” “医者父母心,行医之人,从不会掖着藏着,给二姑娘开的方子,已经是最好的了,连贵重的牛黄、人参也是有的,这个方子无效,换别的方子,就更次等了。” 相老夫人陷入沉思。 大夫拱手道:“二姑娘脉象虚浮,昨儿我按了按,尚有三分把握,今儿再一按……我心中连一分把握也不剩了。老夫医术不精,恐怕不能治好二姑娘。” 相老夫人闭了下眼睛,似乎是在想办法,过了一会儿,她抬头交待明珠:“你去跟大老爷说,就说二姑娘病的重,需要太医瞧看,让他进宫去请一位太医来。” 明珠拔腿要去,相老夫人又叫住她:“若说是二姑娘病了,他未必会快马加鞭的请太医,你且告诉他,就说我快不行了,让他赶紧的,套车进宫,把太医给请进家里来,晚一刻,他老子娘就要咽气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换成别的丫鬟,吓死也不敢说的。 明珠不怕,为了相遂宁,她什么都敢干。 她飞奔去前院儿时,相大英还在前院儿喝甜玉米汤,喝的碗边“吱吱”响。 明珠把相老夫人的话学了一遍。 相大英果然一刻也不敢耽误,让管家张全亲自套车往宫里去了。 这日前院儿的饭食也很丰盛,酱牛肉做的十分入味儿,毕竟炖了一个半时辰,酥烂极了,那老鸭汤是养了三四年的老鸭,鸭汤浓郁,色泽金黄。 汤小娘正吃得香,冷不丁明珠把相大英支走了,按照她的脾气,该生气的。 眼瞧着明珠急匆匆地往后院去了,汤小娘咬了块鸭肉在嘴里问伺候在旁的婆子:“刚才明珠说什么?” “说老夫人病危?” “你说什么?” “回小娘,明珠说老夫人病危。” 哎妈,有这等好事?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自己操劳了这么些年,相老夫人不但不感恩,还成天跟自己对着干。 现如今她病危了? 自己这是要翻身了啊? 果然谁活得久谁就能笑到最后啊。 后院那老太婆还是没自己扛活。 以后这相府,就真的她汤小娘说了算吧?再没这老太婆捣乱了吧? 阿弥托佛。 她汤小娘的地位要往上涨啊。 汤小娘喜滋滋地放下饭碗,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水漱漱口,将手放在铜盆里搓了搓,拿架子上的白毛巾擦了,又去铜镜那里照了照,嗯,发髻高耸,金簪子富贵,一身喜鹊缠枝的掐腰短衫又贵气又贴身,身段优美,色相俱佳。 汤小娘喊饭桌上的相嫣跟相果心:“两个没心肺的小祖宗,你们祖母快不行了,你们还吃得下去?” “祖母哪有那么快不行。”相嫣一脸不在意:“以前她也老说不行不行的,后来还不是行了?这桌菜再不吃就凉了,老鸭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相果心起身整整袍子:“三姐,咱们去瞧瞧吧。爹进了宫,祖母那边没人可不好。” “怕什么,不是有相遂宁吗?她跟祖母最好了,是祖母最疼的孙女。” “三姐不也是祖母的孙女吗?” “相果心,今儿是不是让你吃太饱了?你怎么尽帮着别人说话?”相嫣拿了一个小馒头扔到相果心身上。 “好了我的姑奶奶,别自己人置气了,快些往后院去吧,如今你爹不在家,你瞧明珠那慌张样子,定然是你祖母病入膏肓了,万一我们不在身边她咽气了,传出去可不好听。” 相嫣极不情愿离了席,抬脚出门不忘叮嘱婆子:“鸭汤给我留着,一会儿我回来还要喝的。” 一进东跨院,汤小娘就扯出袖中手帕嚎哭起来:“老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呀老夫人,前儿不是还好好的吗?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还需老夫人操持呢,儿媳我年纪轻轻可没有主心骨啊,老夫人若是不在了,让我们怎么活啊,老夫人……老夫人……” 汤小娘万分悲戚,走到影壁处,见一个缸中有水,特意湿了手帕往脸上抹了抹。 相果心被她带的都有些伤感了。 相嫣倒是无动于衷。 相老夫人的院儿里,一个年纪小些的丫鬟在浇花,一个在洒扫,还有一个靠着廊下的柱子在悠闲的打盹儿。 年纪大些的丫鬟,拿着鸡毛掸子弹窗边的灰,不忘笑着对小丫鬟说:“还打瞌睡呢,老夫人就是太纵容你们了,就是在你们家,一天这样打瞌睡,你们爹娘也要揍你们。” 几个丫鬟有说有笑的,淡定从容。 汤小娘步子很快,拿鸡毛掸子的丫鬟都来不及给她掀帘子。 一进屋汤小娘就嚎:“老夫人,你可不能有事啊老夫人。” 她只管闭着眼睛嚎。 相嫣面无表情低着头站在她身旁。 相果心四处看看,窗明几净,床帐整齐,刚沏好的红茶还在几上冒烟,不像有事啊? 相老夫人也未在房中。 相果心便捅捅汤小娘的胳膊。 “你祖母不行了,你还不快哭。” “娘,祖母不在屋里。“ 汤小娘睁眼一瞧,是没在屋里。 拿鸡毛掸子的丫鬟福了一福:“小娘,老夫人不在。” “你们把老夫人抬哪去了?” “老夫人去了二姑娘房里。” “她老人家都不行了,你们还把她抬二姑娘房里去?怎么禁得住折腾?这肯定是二姑娘的主意,这二姑娘也太任性了,以后必得好好教导才行。” “小娘,老夫人不是被抬去二姑娘房里的,是她自己走着去的。” “老夫人走着去的?”汤小娘有些疑惑。 明珠不是说老夫人病危? 第一百一十五章 瘟病 汤小娘心心念念想看相老夫人病危的模样,不等丫鬟细说,便往相遂宁屋里去。 相遂宁的院子里,二等婢女穿着浅绿色长衫,垂着头,竖在那儿失魂落魄的,神色哀伤,西边廊下支起的药锅子,下面煎药的柴火还未完全熄灭,药味浓重,这院里的风都是中药味儿。 隐隐约约看到苏嬷嬷在内室忙碌,有苏嬷嬷在,相老夫人一定在了。 她病危了还到相遂宁的院子做什么? 难不成死也要死在二姑娘身边? 偏心。 汤小娘心中冷叹,明珠已经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相嫣不急不慢跟在汤小娘身后,拿冷眼瞧着这院中的一切,相遂宁的院子什么时候收拾的这么干净了?窗下那片竹子长势真好,可再好有什么用,还是不及她院里的花开的艳。倒是相遂宁的几个婢女,穿戴虽朴素,衣裳皆是半新不旧的,可面色从容,规规矩矩,一看就是专心调教过的。 以前相遂宁自己都跟个胆小的猫似的,如今她都会调教婢女了?有长进啊。 相遂宁的婢女并不待见相嫣,她们见了相嫣,心里也只是想着,看热闹的人来了。 汤小娘一跨进内屋就嚎起来了:“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就不行了......” 这声音,哭泣中带着欢脱,让相老夫人有些不自在:“我不是还在嘛,哭得那样痛做什么?” 汤小些有些犯迷糊:“老夫人.....不是说.......不是说老夫人你病危了吗?” “你看呢?” “我......我看老夫人好的很,自然是那帮小蹄子,自然是明珠.......那小蹄子疯魔了,敢说老夫人病危,老爷听了骇一跳,这会儿往宫中请太医去了......我因担心老夫人的安危,所以才带着孩子们过来探望。” “我无事,你可以回去了。” 总是这样,话不投机半句多。 多少年的婆媳了,感情是一点儿也没培养出来。 知道相老夫人死不了了,汤小娘明白自己白高兴了一场,不免失落,可明珠那孩子在府中伺候多年,也不是什么满口胡沁的人,为什么她要让相大英去请太医?难道? 汤小娘一双眼睛似琉璃珠子一般滴溜溜地转,她探身掀了掀帷帐,见相遂宁阴沉着脸躺在床上,睡的那样沉,像死去了一样。 相遂宁如花似玉的年岁,如今双目紧闭,眼下淤青,口唇发紫,脸色暗淡,不像是正常的面相,倒像是大病了一场。 难道是相遂宁不行了? 不管是相老夫人还是相遂宁,随便一个不行,对她汤小娘来说,都是好消息。 汤小娘按捺住心中狂喜,垫着手帕子推了推相遂宁的胳膊:“二姑娘,你祖母在这儿呢,怎么你还在睡着?” “你不要动她。”相老夫人黑脸。 “二姑娘,起来了,嫣儿跟果心来找你玩了。” “你不要动她!” 汤小娘赶紧收了手。 相遂宁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相老夫人几乎落泪,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只是强忍着,内心却如煎似煮,分外难受。 汤小娘对着相老夫人坐了,缓缓喝了一口茶,拿手帕擦擦嘴角道:“我当是老夫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二姑娘不好了,二姑娘这是得了什么病啊?怎么寻常的大夫已经治不了了吗?需要动用宫中的太医了?看来二姑娘是病得不轻吧?” 相老夫人阴着脸看着汤小娘。 汤小娘赶紧陪笑:“无妨,无妨,得了什么病都无妨,老爷他已经往宫中请太医了,太医医术高明,什么疑难杂症看不了呢。” 汤小娘说着话,也是坐立不安。 她观了相遂宁的脸色,又见她不得动弹,心里也没底,这相遂宁从小到大虽不十分扛揍,可很扛活啊,她四五岁的时候,从假山上摔下去,足足昏迷了两日,后来随便弄了些药吃下去,竟然大好了。一点儿后遗症也没有啊。 这回是怎么了? 这是什么毛病啊? 汤小娘给相嫣使了个眼色。 相嫣心中狂喜。 如果相遂宁有什么意外,那她就得不到郭铴了吧? 敢打郭铴主意的人,死不足惜。 相嫣拈着手帕子往床前探了探,她想试试相遂宁的鼻吸。 如果她断气了,那就是请太上老君来也无用吧?到时候太医来了也是白来。 相嫣刚揭开帷帐,相老夫人就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吓得相嫣退了三步。 “祖母——” “不必打主意,二姑娘有气儿。” “我只是想......只是想看看二姑娘.....病得怎么样了,毕竟是姐妹,我也担心她。”说着说着,相嫣就挤出两行泪来。 相嫣的眼泪,相老夫人早看腻了,也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三姑娘你不是大夫,看了也无用,等太医来吧。” 几个人隔着帷帐瞧着相遂宁。 明珠一遍一遍用毛巾给相遂宁敷额头,可收效甚微,相遂宁的头还是滚烫。 还好相大英马不停蹄请了太医来。 来的不是别人,是陆御的父亲陆太医。 陆太医毕竟是宫中太医,见多识广,他提着药箱前来,见到相遂宁颓废的模样,也并没说什么,而是打开药箱,拿出垫子,默默给相遂宁把脉。 房里很静。 陆太医收回垫子,重新放回药箱中。从他脸上,倒瞧不出什么动静。 陆太医像是淡定的,相老夫人略松了口气。 “老夫人也不必守着了,回房去吧,我这就开药给二姑娘。”陆太医一面说,一面招呼相大英到廊下说话,似乎是有意回避众人。 廊下竹影深深。 陆太医挽挽衣袖,就着婢女端上来的水洗了洗手。 “小女如何?” “不大好。” “如何不好?” “她这脉象,我从医几十年,也没遇见过。” “陆太医在宫中行走多年,咱们也同僚一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这脉象,我只在医书上见过,倒也不敢妄下结论,等我回去跟几位太医商议一番,再拿个主意吧。我且开一个方子,你们照着抓药喂给她,能不能好,全靠她的造化了。” “小女得了什么病?竟让陆太医束手无策?” “如果我没断错……是瘟病。” 瘟病,便是瘟疫。 瘟疫这病,相大英也只听祖辈说起过。 瘟疫无形可求,无象可见,且又无声无臭,实难预防。 先祖时,曾遇瘟疫,白骨遍野,家家号泣,病气易染,乃至灭门。 一个月不到,死伤数万计,开始死去的人尚能掩埋,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尸横遍野,便也没功夫埋了,都是死哪躺哪。 那时候的人能不能活下去,全凭自己的造化。 记得那时候祖辈说过,那次瘟疫,人们高热、头痛、乏力且咳嗽、出血,甚至一个壮年男子一夜之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筷子都举不动。 莫说是平民百姓,便是位高权重的士大夫们,也死了好些。 皇帝吓得离了京城,往偏僻南方避难去了。 在瘟病面前,银子都不管用了,活与不活,真的凭造化。 相大英问陆太医:“小女虽昏迷至此,高热不退,可瞧着并不咳嗽,也没出血,会不会不是瘟病?” 陆太医摇摇头:“以我之见,十有八九是,只是人染了病,发病的症状并不完全相同。医书有云: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或是时雨不降,或是暴雨连绵,都易滋生瘟病。此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疫气所感。先朝瘟病几乎灭了一座城,导致尸体堆积如山,十室九空很是凄惨,联想长州城前年暴雨不停,足足下了半个月,今年又遇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又有不少流民到青城来谋生,这瘟病说不准就是这时候传播开来的。” 陆太医有理有据,相大英皱了皱眉。 “如果真是瘟病,那你们阖府上下一定要严加防护,最好戴上面罩,彼此之间交流也要有个距离。至于相二姑娘,最好把她单独安置,每天固定的人来伺候她,而那些伺候她的人,你们也要少接触为妙。” “是,是。” “我先按《千金药方.卷九.伤寒》里记载的方子开药。若天行时疫,治法不过三种,宜补、宜散、宜降。让二姑娘按时服药,也要多休息,她休息的地方一定要干净,伺候的人也不宜杂。” 陆太医走后,相大英又去看了眼相遂宁。 还是那么病歪歪的躺着,毫无起色。 相老夫人总是揪心:“陆太医跟你说了什么?” “陆太医说……说二姑娘她……她可能是……” “是什么?” “可能是瘟病。” 相老夫人一惊,瘟病,那不是会死人的病吗? 汤小娘本来还在相遂宁床前探头,一听说瘟病,吓得蹦出去几丈远,不忘拿手帕子捂住鼻子:“二姑娘这是要害死咱们,好端端的生这样的病,相府岂不是要完了?” 相嫣不知什么是瘟病,还闪着大眼睛问汤小娘:“娘,瘟病是什么病?怎么我们相府就要完了?” “瘟病会传染,得上八成要死。” 相嫣一口气逃到廊外,拿手帕扇着风:“真是倒霉死了,得了瘟病怎么不说?若传染了我可怎么办?” “你是一家之主,总要拿个主意才行。”相老夫人望着相大英。 相大英背着手在房里踱步,许久他叹了口气道:“陆太医说了,八成活不了,不如拉去外头听天由命吧。” “胡说,陆太医医者父母心,怎么会说出这般狠心的话,定然是你瞎编乱造来蒙我的。” 额。 相大英咂舌道:“娘也知道,瘟病会传染,总不能让她把我们都传染上吧?不然,把她挪到庄子上去吧,咱们庄子上不是有几个人种庄稼吗?十来间房子呢,让她去那儿,有人伺候,空气也好,又不嘈杂,对她养病有好处。” “不行,庄子上都是些粗人,她们伺候的定不称心,二姑娘都这样了,交给她们,岂不是要了二姑娘的命?且庄子离青城不近,来回瞧大夫,也不方便。” “还瞧什么大夫啊。”相大英无奈:“太医都没了主意,青城那帮大夫就更不中用了。陆太医也说了,这病啊,八成得靠自己扛,二姑娘的命恐怕没那么硬。” “我也觉得庄子不合适二姑娘养病。”汤小娘说话了。 难得她跟相老夫人步调一致,相老夫人只当她好心。 “依我说,城外不是有个破败的古庙吗?年久失修,房梁都掉了,不过里面的石头菩萨还是在的。香火旺的寺庙,人家肯定不愿意让二姑娘去,且人多嘈杂,不好养病的,我觉得这破庙就很好,一则安静,二则通风,三则有菩萨保佑,四则不会传染咱们,二姑娘去了那儿,说不准就好了。” 相大英望着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拄着拐棍子道:“二姑娘哪也不去,就在她这院里养着,愿意伺候二姑娘的人,每人每月加银子三两,不愿意伺候的,今儿就可以走。” 明珠并几个婢女忙跪下磕头,谁也不愿意离开。 汤小娘又想说什么,相老夫人给她个眼神,她便不敢吱声了。 自此,相遂宁喝上了陆太医开的药。一日三次,一次也不能少,如果吐了,便要再熬一些,把吐出来的补上。 相府都是药味儿。 大伙出入都围着白色纱罩。 平时围纱罩倒没什么,只是吃饭的时候艰难。 得先撩起纱罩,然后夹一口饭,咽了饭,再把纱罩放下来。 有时候忘了撩纱罩,饭就洒一身。 汤小娘就不乐意:“抬出去多好,大伙都平安,如今大伙都提心吊胆的,不知何时就没了命了。” “二姑娘病了几日,命不是还在吗,没那么严重。”相大英安慰她。 “你只疼你的二女儿,一点儿也不为嫣儿跟果心着想,万一嫣儿有事可怎么办?依我说,就该把二姑娘抬出去,如今天还不冷,便是抬去破庙住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你去跟老夫人说,如果她答应,我也没意见。” 汤小娘脸一红,恨恨的端起碗嚼起饭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脱袜子 相遂宁服药后的第五日。 药罐子摔坏了一个。 明珠煎药的时候,总是担心相遂宁的病情,心不在焉,夜里要伺候,睡眠又不够,所以这一日手上握不稳,药罐子掉到地上,稀碎。 为此明珠无比自责。 相嫣让婢女春鱼去后院儿打探消息,春鱼亲见明珠摔了药罐子,告诉了相嫣。 相嫣无比欢欣跑去跟汤小娘说:“药罐子碎了,肯定是二姑娘病得不行了,明珠不是毛手毛脚的人,她吓成这样,二姑娘还能有好吗?” 为此相嫣还专门去见了一次郭铴。 她跟郭铴还是在天桥下会面。 相嫣故意说道:“二姑娘病危,连药罐子都用坏了,你不去看看她?说不准过几天她就死了。” “我要看也是看你,她死不死跟我有何关系?” “她可是你爹看中的人,你真不去看她?” “不看。” “你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有你就行。”郭铴抚摸着相嫣的小脸。 “这次二姑娘有病,我爹还专门请了太医来给她看诊,宫中的太医医术高明,看好了二姑娘也说不准。”相嫣一面说,一面瞧着郭铴的脸色。 郭铴满不在意的道:“宫中太医多事,是谁给二姑娘瞧的病?” “是陆太医。” “原来是他,你放心好了,等我回宫了,就说身子不舒服,专叫陆太医来给我看病,耗着他,他不就不能去你们府上了?” 这个主意甚好。 相嫣高兴得踮脚亲了郭铴一口,二人又一起吃了东西,看了会儿杂耍才分别。 相老夫人在房中听到药罐子碎的消息,强扶着苏嬷嬷起了身:“药罐子碎了,是菩萨保佑,二姑娘的病要好了,以后不需要喝药了吧?” 苏嬷嬷叹着气,也不敢违逆相老夫人的话。 可后院下至三等婢女,谁不知道,相遂宁躺在那儿毫无起色,药是一口没落的喝下去了,可昏昏沉沉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样昏睡,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再则相遂宁的脸色也不好,眼角的淤青更重了,脸色比前几日又暗了些,就跟旧年水塘里挖出的腐烂莲藕似的。 这日也不见陆太医来了,府中人人皆知不妙。 相老夫人派相大英去陆府请人,却说陆太医不在陆府,进宫当差还未回呢。又去宫中请他,只说皇子有病,陆太医在衣不解带的伺候,别的太医也都各有各的事,走不开。 有太医守着,尚不能行。 太医来不了,岂不是要相遂宁的命? 相老夫人让人传了话出去,就说重金聘医,如果谁医术高明,能让相遂宁转危为安,愿意重金酬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日之内来了四五位大夫,都是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有一个甚至吓得一路小跑去了。 还有街头混混想看看高门大户的姑娘长什么样的,或想看看相二姑娘病成什么样了,冒充大夫也想往里挤,被相府小厮架着胳膊扔出去了。 直到傍晚,也没一个管用的大夫。 相老夫人惆怅地立于廊下,夏日草木,生机盎然,墙角那丛竹子,长势喜人,暗青色的竹叶沙沙地响,瞧那竹竿儿,竟比去年粗了一倍有余。 小丫头们皆还年幼,系着红头绳,梳着双丫髻,或在院中洒扫,或在厨房备饭,机灵又活泼,虽刻意压着步子,但身上那股灵动之气,是盖不住的。 唯有相遂宁,形如枯木,往日身上那些灵光之气全无,如今身上散发的腐朽之气,隔着帷帐都能闻到。 她屋里的饭食还是照常摆上来,这是相老夫人亲自交待的。 虽然她了无人气,可如果不摆饭,这屋子就更让人伤感了。 摆了饭,全当她还好好的,下一刻或许就能坐起来用饭了。 小丫鬟亲自捧了饭来,有玉带虾仁、麻婆豆腐、白汁鱼肚、红糟排骨、金陵板鸭、醋溜黄瓜、七星鱼丸汤、米酒鸡蛋汤,还有几样蜜饯儿。 小丫鬟按规矩,满满装了两碗饭并把筷子摆好。 往常这个时候,如果有这么多菜,走不到饭桌边相遂宁就要流口水。 现在菜摆满桌,香气四溢,相遂宁却动也未动。 小丫鬟静静肃立着一旁。 明珠将勺子放在七星鱼丸汤里,想着相遂宁不能喝,眼中便蒙了一层水雾。 “遂宁啊,不怕,有祖母呢。”相老夫人佝偻着腰坐在床头,伸手抚摸着相遂宁鬓边头发,无比怜惜地揉着她干瘦的小脸:“遂宁啊,听话,起来用些饭好不好?用了饭,身子才有力气呢,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白汁鱼肚了?今儿祖母专门交待厨房做了这道菜,你起来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相遂宁毫无反应。 相老夫人强装从容:“遂宁啊,祖母知道你病了没有胃口,克化不动对吧?要不咱们喝些米酒鸡蛋汤?米酒是庄子上酿制了送上来的,咱们庄子上的米酒啊,古法酿制,汤白味浓,去年庄子上米酒送的少,你说没喝够,这不,祖母专门让她们给你酿了一坛子,配着鸡蛋一滚,这汤又酸又甜又糯,你如果喝不了一碗,咱们就喝半碗,或者,喝一勺儿也行,祖母亲自喂你喝好不好?” 还是没反应。 相老夫人握着相遂宁的手,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苏嬷嬷在一旁劝着:“老夫人,二姑娘现在有药吊着,吃不了东西……可能也无碍。老夫人有了年纪,又没日没夜的守着,不吃东西怎么行?老夫人若有什么事,二姑娘可怎么办呢?” 相老夫人似被劝动,由苏嬷嬷扶着坐到了饭桌前。 苏嬷嬷忙把米饭递到她手中,又赶紧给她布菜,夹了一碟子排骨,又夹了一大块板鸭,还盛了一碗鱼汤。 相老夫人低头看看手中饭碗,却又放下:“我实在是吃不下的。” “老夫人好歹用些。” “二姑娘这样,我哪里有胃口呢。那些个大夫,也没一个中用的。” “外头的大夫,自然不比宫中的好。可是老爷说了,宫中的大夫,各有各的用处,这会子走不开,等他们得空了,会来给二姑娘瞧病的。” “等他们有空了?他们等得,二姑娘等不得。” 相老夫人低声跟苏嬷嬷说了几句话,又交待众人:“老爷不是吩咐了吗?说二姑娘这里,不好太多人守着,来这房里,得拿白纱覆面,以防传染,你们出去候着吧,免得连累你们。” 众人皆不动。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 后院这些丫鬟婆子,皆是忠心的。 生死面前,也无一人退缩。 倒是前院儿那几口子,来看热闹的时候,快马加鞭,听说相遂宁可能得了瘟病,吓得鸟兽散,再也不敢踏入后院一步,便是探听消息,也只敢让身边伺候的人来。 苏嬷嬷给相老夫人倒了一盏茶,不吃饭可以,茶水总是要的。 相老夫人心中煎熬,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咳咳咳……咳咳咳……”有人咳嗽。 相老夫人心中一喜:“可是二姑娘咳嗽了?你们可听到了?二姑娘咳嗽了是不是?” 小丫鬟皆摇头。 窗外人影一闪,明珠出去问了几句,便掀帘子进来回话:“老夫人,有个大夫来了,说是来看看二姑娘,刚才,是他咳嗽的。” “什么大夫,请进来。”相老夫人心中一喜,有大夫来,那便是有希望。 天暗了。 日光深沉。 后院廊下有星星烛火,火光昏黄,照得人飘乎乎的,人的影子,也拉得老长老长。 来的人穿一件水色广袖袍,腰系苍色玉带,束银冠,面容清秀,双眸自带星光。 他从灯火里走来,一无药箱,二无随从,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两手空空。 他略提了提袍角,双手一合,给相老夫人行礼,眼睛却往帷帐后面瞟。 这少年身形瘦长,脉脉含情,那双眸漆黑如墨染,再看衣裳,剪裁得体,用料讲究,熏过的衣裳,有一股梨水香的味道。 不过十几岁,哪里就是大夫了,分明是位贵公子。 相老夫人有了年纪,脑子大不如前,想着见过他,却想不起他是谁。 陆御吐字十分清晰:“老夫人,我是陆太医府上的公子,名陆御。听我爹说,贵府二姑娘病了,所以,我来看看。” “你爹让你来的?” “并没有。” “那你来是?” “老夫人,我家世代行医,我爹是太医,我虽不济,也能给人看病的,所以,今天特来一试。” “你——行吗?”相老夫人狐疑地瞧着陆御。 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可如今形势,哪怕是个赤脚郎中呢,也是一线生机啊。 如果是以前,陆御这么俊朗清秀的公子哥往后院来,相老夫人一定怀疑他图谋不轨,八成是在打相遂宁的主意。 如今虽然他没背药箱,相老夫人也愿意相信他一回。 不过,该提醒的,相老夫人还是得提醒:“陆太医说,二姑娘的病可能会传染,你是陆府的公子,我虽想要遂宁好,可也不能坑害于你,你给遂宁瞧病,会有危险,如果被传染落得跟遂宁一样的下场,相府恐怕无法给陆家交待。” “老夫人放心,就是被传染上,我也不讹诈你们,不用你们给交待。”陆御笑了笑,云淡风轻的模样。 唉,毕竟年轻,不知其中厉害,不过这救人的心,却让相老夫人感动。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去给她瞧吧。” 明珠揭开帷帐,怕房内烛火不够,特意端了一盏灯照着。 又有好些天不见相遂宁了,不料她丑得这样快。 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常公公的葬礼时,她还是那个明媚少女。 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今的她双目塌陷,病容满面。 “相二姑娘?相二?”陆御叫了两声。 相遂宁自然是没反应的。 相老夫人坐在榻上叹了口气:“叫不醒的,昏迷好几日了。” “没事,一切包在我身上。”陆御按了按相遂宁的脉,脉象虚浮,几乎触摸不到,看来,她的身子很虚弱。 他又掰开她的眼睛,嘴唇,看了看她的眼珠子,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又问明珠:“你们姑娘可有吐血?” 明珠摇头。 “你们姑娘可有腹泻?” 明珠摇头。 “你们姑娘可有谵妄?” 明珠摇头:“陆公子为何问这个?” “闲着无事,随口问问。” 额。 “头倒是很热,跟烧红的药罐子似的。”陆御语气轻松,他伸手在怀里一摸,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 那刀子在烛火下闪着让人生寒的光。 相老夫人揪着心:“陆公子,你拿刀干什么?” “不好意思,拿错了,这刀是我平时防身用的。”陆御将刀放回怀中,在怀里一阵踅摸,掏出一个布包来。 他把布包摊在床边小几上,布包里是一百枚细如发丝的银针。 陆御叮嘱明珠把烛火放下,让她扶着相遂宁的头。 他取出银针来,直接插在相遂宁的脑门上,而后又取了几枚银针,分别插在她的太阳穴跟印堂穴,又取了几枚插入她的阳白,率谷,曲鬓,神庭等穴位。 一会儿功夫,相遂宁的头就变成了刺猬,上头插的银针,少说也有二三十枚。 陆御又指挥明珠:“把她袜子脱了,露出脚底板。” 大家闺秀,男女有别,要当着陆御的面脱袜子? 轻薄。 明珠有些为难地望向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是如此的开明,治病当紧,她点了点头。 明珠脱下了相遂宁的袜子,轻轻抬起相遂宁的脚放在她腿上。 “这脚真大啊。我从未见过女人的脚长这么大,青城独一份儿。”陆御嘟囔了一句。 平日间谁敢这样评价相遂宁,相老夫人非得给他一顿拐棍子。 脚大踩你鞋了是怎么着。 孟浪。 如今,相老夫人也只是咳嗽了一声。 “你扶稳了,我要施针了。”陆御说着,往相遂宁脚上的公孙穴,独**,大都穴,大敦穴等位置各施了针。 陆御又命明珠撩起相遂宁的衣袖,在她胳膊上找了穴位扎了针。 一场忙活,布包里百十枚银针剩下不到十枚。 再看相遂宁,烛光下的她静静躺着,全身冒着银光。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扎针 这些银针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倒给她平添了几许生气。 相老夫人无比心疼,可又帮不了什么忙,只能眼瞅着心爱的孙女变成刺猬。 扎完了针,陆御背手来到相老夫人面前。 “二姑娘怎么样?可有转机?” “暂时还没有。” “噢。” “老夫人,我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尽管讲。” “我来的时候没有吃饭,我看你们饭桌上还剩有不少……” 好吧,原来是饿了。 反正这一屋子人谁也没胃口,他吃就让他吃吧。 陆御撩了袍子坐到锦凳上,相府这日子过的可以啊,铺张,奢华,一顿饭屠宰了这么些鸡鸭,这得多少银子啊。 不能浪费。 他吃了块板鸭,又喝了碗鱼丸汤,几口下去,碗中米饭就见了底。 “慢点吃,别噎着。”相老夫人说出这话,心中甚觉凄凉。 往日相遂宁吃饭,也曾这样狼吞虎咽。相老夫人也是这样交待她的。 如今,物是人非了。 “陆公子,二姑娘的病,还有的治,对吧。” “只要能醒过来,就有的治。” “如果一直不醒呢?” “不会的。” “陆公子这么有把握?” “没把握,我猜的。” 额。 相老夫人皱眉。 这孩子,说话怎么就没点数呢。 怎么着也是跟长辈说话,怎么没点谱啊。 “老夫人放心,二姑娘她命硬,我赌一吊钱,她不会有事。” 额。 相遂宁命硬吗? 犹记得她刚出生那会儿,瘦的很,接生婆把她抱在手里,跟抱了个小南瓜似的,加上唐氏的奶水又不好,给她找奶妈子她又不亲近,总是哭,缠着唐氏偏让她喂。相老夫人一度以为,相遂宁说不准哪天就夭折了,反正那一天不会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吧。 可过了好些个十五了,她还炯炯有神地活着,只是瘦一点罢了。 要说她瘦弱吧,她又扛活。 五年前一场大雪,相遂宁还是一个孩子,跑到集市上去玩耍,跟着去的丫鬟与她走失了,那雪纷纷扬扬的直往人脖子里灌,等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家里,天都黑了。 那天夜里她就发起了高烧,也是额头滚烫,明珠端着热水伺候了她一夜,第二天大夫还没来,她竟然大好了,还嚷嚷着要吃油糕。 那夜的高热是什么样,相老夫人并不知道,那一夜相遂宁怎么熬过去的,相老夫人也不在身旁。 可大雪纷飞气温骤降,青城冻死了好几个乞丐的夜晚,她都熬过来了,如今是怎么了? 陆御打了个嗝,看来是吃饱喝足了。 相老夫人独自坐在塌上,死死地盯着帷帐后面。 陆御为相遂宁扎针,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 她还是了无生机。 “便是能说两句话也好啊,她躺在那儿眼睛不睁,不言不语,我心中实在是……”相老夫人低下头去,神色郁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断,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帷帐后面突然传来朗诵声。 这是背课文吗? 这是相遂宁的声音啊。 相遂宁披头散发坐了起来,她穿着淡粉色中衣,外罩一件藕色广袖衫子,坐那儿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相老夫人虽认得几个字,可这念的什么,她也不懂。 陆御心中诧异,本以为相遂宁跟他一样,不爱读书,最是放纵不羁爱自由,不料她偷偷的补了课啊,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诗词。 陆御磕磕绊绊总也背不下来的,她却信手拈来,背得很溜啊。 难道是银针把她扎聪明了?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诗,画面感好强。 画风一言难尽啊。 相老夫人再没文化,也能听出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 相遂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一个女儿家,怎么会做出这种诗来? 相老夫人瞟了陆御一眼:“是不是你把我们二姑娘扎魔怔了?” “老夫人,冤枉啊。” “那她老老实实的睡着,被你扎了一回,怎么就胡言乱语,说出这些……说出这些东西来?” “我也不知道啊,这明明是李煜跟他小姨…….”唉,解释不下去了,天知道这个相遂宁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诗词,纵使陆御大胆,放肆,耍流氓,也没敢在姑娘家面前朗诵这个啊,这得多大的勇气啊,相遂宁倒是气定神闲在他一个公子哥面前朗诵了出来。 原来她耍起流氓来,根本不给别人机会啊。 陆御只得转移话题:“老夫人,你难道没发现,二姑娘醒了吗?” 是啊。 竟然把这事忘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相遂宁呆呆坐在床头,她头发乱如鸟巢,双唇干涩,面色阴沉,明珠想去扶她,不料她先站了起来。 她觉得脚不舒服,互相一蹭,便将脚上银针蹭掉了,而后光脚下了床,明珠在后面追着要给她穿鞋,她也毫无反应,只是直着身子往前走,她面色不好,身体僵直,眼睛暗淡无光,只是盯着窗上白纸,并不看人。 相老夫人激动得下了塌,伸手欲抱她:“遂宁啊,你都吓死祖母了,快到祖母怀里来吧我的小乖乖。” 相遂宁并没有答相老夫人的话,而是来到饭桌前,她坐下扭下一个鸭腿就啃,一张嘴半个鸭腿就没了,好家伙,这牙口,得是不锈钢的。 将鸭腿嗦得“吱吱”响,总算嗦干净了,又抓了一把虾仁在嘴里嚼,刚咽下,又捡了好几条鱼肚放进嘴里。 总之那张嘴就没闲过。 陆御不禁看呆了。 不知道她这么能吃啊,以前跟她去吃饭,她总是吃一个包子就说饱了,看来那不是她真实的水平啊,今儿才是正常发挥吧。 “你慢点吃,慢点吃,菜多呢。”陆御安抚她。 这声音惊动了相遂宁,相遂宁扭下一个鸭腿就塞进了陆御嘴里。 陆御刚才已经吃得打嗝儿了,这会儿哪还吃得下。 相遂宁见他不吃,便一手按住他的手,一头托住他的下巴。 陆御无奈,只好无比心酸地把那鸭腿咽下去。 还好鸭子只有两条腿啊,要是像蜈蚣一样长一身腿,那岂不是要撑死人? 鸭腿还在喉咙里呢,相遂宁已经舀了几个鱼丸塞进了陆御嘴里。 相府的鱼丸又弹又大,陆御嘴被塞满,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吃了鱼丸,相遂宁又夹了一块排骨过来。 陆御几乎吐出来:“相二,你故意的吧?” 陆御的话,她似乎没听见。 陆御只好向相老夫人求救:“您也看见了,您孙女这样好像……不大合适啊。” 陆御是恩人,这样对待恩人可不好,就是让人家吃饭,也不能这样硬填啊,跟塞鸭子似的。 大户人家的正经姑娘,怎么能如此跟一位公子拉拉扯扯呢,让外人瞧见了不好。 可相遂宁她有病啊。 她已经昏迷好几天了,这会儿才醒过来。 她活着已经谢天谢地了,为什么要对她提这么多要求? 她现在想要天上的星星,相老夫人都想踩着梯子去摘啊。 想到此,相老夫人从容道:“陆公子,她是病人……还请你多担待。” 怪不得相遂宁总说,她这个祖母很疼她。 名不虚传。 求人不如求已,陆御打算自救。 相遂宁身子弱,不能跟她来硬的,也不能让她动怒生气。 他眼巴巴地望着相遂宁:“相二……除了吃,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呢,比如,捉迷藏啊,下象棋啊,或者斗百草啊,簸钱啊再不济斗鸡,射覆,好玩的游戏多着呢,你选一样,我陪你玩好不好?” 相遂宁点点头。 陆御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就发现,这口气松早了。 相遂宁跟他面对面坐着,先是拍了拍手,而后从胳膊上取下一枚银针。 银针闪着光,在她手里微微颤动。 她这是要玩针啊。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相遂宁直接把银针按到了陆御脸上。 接着,她又取下了第二枚,同样是雷厉风行,往陆御身上一扎,陆御便哈哈哈笑起来,也不知是扎到他哪里,或许是笑穴吧。 第三枚扎下去,陆御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直到他把后来这两枚银针从身上取下,才不笑了,也不哭了:“相二,你是来报仇的吧?” 相遂宁不言语。 “我知道,在你身上扎这么些银针,你不舒服,可你这么恩将仇报好吗?” 相遂宁不说话,或许她觉得给人扎针很好玩,她一枚一枚取下银针就要往陆御身上按,她手上可没个轻重,万一按肉里了,岂不是跟坐仙人掌上一样? 陆御躲到八仙桌后面,相遂宁便追到八仙桌后面。 陆御躲到帷帐后面,相遂宁便也追过去。 实在不行,陆御蹦到床上,相遂宁正好按住他,伸手从鬓边拔下一枚银针扎下去,陆御便“嗷嗷嗷”地惨叫起来:“相二,你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我来给你看病,不要你们家报酬还不行嘛,你快放开我吧,男女授受不亲,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我要喊了——” 几个小丫鬟低着头偷笑。 明珠也难得露出笑脸,不好被人看到,只好扭过头去,假装给盆栽擦叶子上的灰。 相老夫人脸上也有笑容了。 没想到这小小年纪的陆公子有这么大的能耐。 把相遂宁扎醒了不说,还扎得她活蹦乱跳。 早知这样,还请什么太医,岂不是耽误事? 陆御被按在床上,他并不敢用力,怕伤到相遂宁,可相遂宁对他却用了十成的力。 一盏茶的功夫,他脸上便扎了七八枚银针。 对于他这种靠脸在青城混的贵公子来说,这是天大的打击啊。 万一以后留疤怎么吧? 还怎么纵横青城? 还怎么出卖色相? 就是有再好的医术,别人也不会夸他色艺俱佳了。 陆御只好向相老夫人求救:“老夫人,快管管您孙女吧,她扎人有瘾。” 相老夫人只好叫住她:“遂宁啊,遂宁,祖母叫你呢,这孩子,陆公子对你有恩,可不能再扎他了。” 相遂宁回头,从头顶取下一枚银针来,直直走向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骇然。 待相遂宁的鼻尖碰到相老夫人的鼻尖,相老夫人发现,相遂宁似乎不认识她。 她心中有一丝不安:“遂宁,你不认得祖母了吗?你快告诉祖母,刚才你是跟陆公子玩笑呢。” 相遂宁捏着银针要往相老夫人脖子里扎。 相老夫人吓得缩着身子。 这孩子,醒是醒了,比不醒还吓人啊。 总不能让相老夫人挨扎,她一把年纪,再扎出个好歹来。 唉,一人做事一人当。 谁让他欠欠的来给相遂宁扎针呢。 陆御拍拍手,故意弄出点动静来吸引她:“相二,来我这里,你看,我这里有布娃娃。” 他从床缝里抓出个布娃娃,想来这是相遂宁平时把玩的,或许她看到布娃娃,会暂时忘了行凶呢。 果然,那个五颜六色的布娃娃吸引了相遂宁的目光。 她扑上去抚摸着布娃娃的脸,又轻轻的擦了擦她的眼睛,而后从胳膊上取下一枚银针。 看来她还未完全清醒,竟然要扎布娃娃了。 陆御这样想着,只觉得虎口一酸,相遂宁哪里是扎布娃娃,分明是扎了他的手。 “相二,你这样可不厚道啊,好歹,你换个人扎。” 相老夫人咳嗽了一声。 “好吧好吧,你还是来扎我吧。”陆御伸出腿来:“老规矩,扎人不扎脸,我还得靠脸混呢,你往我腿上扎吧。” 相遂宁反而不扎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抱着陆御给她的布娃娃“嘿嘿嘿”地笑,笑声十分猥琐。 在房里折腾这一会儿,相遂宁额头已经冒汗了。 明珠赶紧用热毛巾给她擦汗,顺便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放心似的,又摸了一回,这一摸,差点高兴得明珠流眼泪:“老夫人,二姑娘的头不烫了。” “当真?”相老夫人不大信,她从塌上下来,想亲自摸一摸,可看到陆御那满脑袋的银针,还是算了:“明珠,你再摸摸,别是摸错了。” 明珠又摸了一回:“老夫人,没有错,二姑娘她额头不烫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去茅厕 额头不烫了,那是见好了。 古代医术有限,一旦高热不退,便会丧命。 高热退了,便是转机。 相老夫人顾不得许多,亲自去抚摸了相遂宁的额头,摸了两遍,这才点了点头。她又觉得不踏实,交待陆御道:“陆公子……你是大夫,你医术很好,你摸摸二姑娘的额头,看怎么样了?” 平时陆御哪有这个胆儿。 顶多是把脉而已,他可不敢去摸相遂宁的额头。 如今没办法啊,相老夫人逼的,恭敬不如从命。 陆御将手背放于相遂宁额上压了压,真真一点儿也不烫了,温度落得太快,她脖颈里,头发里都是汗珠子,中衣的领口也湿了一遍,一身的汗臭味儿。 “二姑娘体温正常了,就是味儿有点酸。”陆御道。 相老夫人忙让苏嬷嬷去包十两银子来:“陆公子年纪轻轻,颇有手段,前途不可限量,区区十两银子,实在不成敬意,还请收下。” “老夫人不必客气。”陆御一面说一面接下银子:“我来给二姑娘看病,不是图钱。” “我知道你们医者两袖清风,你爹在宫中当太医也是极有口碑的。” “我来给二姑娘看病,老夫人可不要告诉我爹,不然他没看好的病让我给看好了,他会打死我祭天的。” 相老夫人微微笑,不管陆御是瞎猫撞了死耗子也好,还是什么都好,只要相遂宁能平安,她什么都认了:“陆公子交待的,我心里都明白,二姑娘这体温也如常了,想来以后不会有什么事了吧?” “不会不会,我一向药到病除,何况这次我还施了针。” 陆御话音刚落,就听“噗——”一声,相遂宁吐了一口血出来。 这口血吐得又鲜艳又均匀,直接喷了陆御一脸。 而这口血穿过陆御,又星星点点落在帷帐之上,那帷帐便也透出血光来。 这是吐血了? 大事不妙吧? 相老夫人紧张地握紧了苏嬷嬷的胳膊:“是二姑娘吐血了?” “是。” “老夫人莫慌。”陆御双手一按,又从怀中掏出他的银针来:“明珠,将烛火点亮一些,我再扎几针。” 明珠有些为难。 先前相遂宁虽信得过陆御的医术,可谁知道这吐血跟他扎针有无关系? 明珠望向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二姑娘都吐血了,身子还能经得住折腾吗?” 明珠便不敢秉烛上前了。 陆御亲自端了烛台上前,将烛台放在小几上,平放了相遂宁,拿出银针来在她脖子上扎了两下。 见效极快。 相遂宁又吐了两口血出来。 “别再扎了。”相老夫人拦住:“这样吐下去她会没命的。” 明珠不敢说什么,只是站着小声哭泣。 “再扎一针,她若没命,我陪她去死。”陆御十分绝决地从布包里抽出一枚针,找了找穴位,手指轻轻一捻,便扎了下去。 这大夫当的,恐怕有点上头吧? 头一回听说治不好人,大夫想跟着去陪葬的。 冲他这精神,随他折腾吧。 这一次,相遂宁没有吐血,而是翻身干呕了几声。 明珠拿着痰盂去接,什么也没接到。 相遂宁坐起身来,双眼紧闭,眉头像两条蚯蚓。 她先是放松一下筋骨,而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眼下的淤青虽还在,可眼睛里到底有些光泽了。 她漆黑的眸子映着烛火闪啊闪,她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煽啊煽。 她向着相老夫人行了一个礼:“祖母,孙女让你担心了。” 相老夫人老泪纵横:“快来,我的遂宁啊,快来让祖母看看。” 相遂宁光脚奔过去,长发及腰,衣衫飘飘,她扑上去抱住苏嬷嬷的胳膊,一双眼睛十分好奇地盯着苏嬷嬷看,看了一会儿,她摇摇头道:“祖母,你变了,你看,今儿你都没系抹额,平素你最喜戴金簪子的,怎么今儿也没戴?衣裳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最爱衣裳绣花,还爱穿挺阔的料子,今儿你穿的是棉布衣衫,都是孙女不好,让祖母担心,害得祖母穿衣打扮都没兴致了。” 相老夫人一愣。 苏嬷嬷也惶恐,当了一辈子的奴婢,临了的,怎么还当上相府老夫人了? 相遂宁又补充道:“祖母,今儿你的发髻也不一样了呢,今儿这发髻简单,也没什么花式,改天我让明珠给祖母另梳发髻。” 苏嬷嬷有些尴尬地抽回胳膊,顺便指了指相老夫人给相遂宁看:“二姑娘,这才是你祖母,你认错人了。” 相遂宁盯着相老夫人看了一会儿,呵呵地笑:“祖母别骗我了,这明明是苏嬷嬷,难道我连苏嬷嬷也分不清吗?打小我常跟她后面的。” 相老夫人欲解释什么,陆御摆了摆手。 相遂宁大病初醒,犹如大梦一场。 或许她脑子里现在浑浑噩噩,嘴上说的跟眼睛看到的并不一致。 这就好比一个人梦游,强行弄醒她,未必是好事。 不如随她。 “果真随她?”相老夫人毕竟有年纪了,这晚发生的事,她几十年闻所未闻啊,心情难以形容,是好是坏也不敢定论,她只是求助似的看着陆御:“真要随她?” “随她就好,认错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明珠,我肚子痛,我想去茅厕。”相遂宁双手捂着肚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额头上的两条蚯蚓要扭打到一块了。 明珠赶紧去拿黄纸,一面又点了一根檀香备着,同时还端了个烛台。 相遂宁却拉住陆御的手:“明珠,咱们快去吧。” 额。 认错相老夫人就算了。 认错明珠? 明珠跟陆御好像性别不一样吧? 男女不分了? 认错相老夫人尚能忍,可让陆御赔她去茅厕? 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出门? 这是致命伤啊。 相老夫人眼神扫向陆御。 陆御满脸委屈:“这……这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想陪她去茅厕啊老夫人。” “你想的美。”相老夫人哼了一声。 “我就没想啊老夫人。”陆御头皮都麻了,实话说,他一个浪荡公子,虽对女人上厕所持有好奇,可大庭广众之下,你让他跟一位姑娘去茅厕,他也怵的紧啊。 谁知道相遂宁上茅厕有没什么不良嗜好。 再说这事若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他? 说他是色魔? 说他偷看姑娘上厕所? 出来混,要脸。 不能去。 陆御雷打不动。 明珠捧着烛台拉相遂宁的胳膊:“姑娘,我是明珠,我才是明珠,姑娘不是要如厕吗,奴婢现在就陪姑娘去。” “陆御,你干嘛这么色眯眯地看着我?穿上女装梳个双丫髻我也认得你。”相遂宁抽开明珠的手。 陆御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相遂宁就拉住他的手:“明珠,走嘛,我肚子很疼,你陪我去。” 听她语气,像是很急。 陆御只能拉住床架子,免得被她拉走:“相二,你别耍流氓啊,你这是要毁了我的清白。” “明珠,你干嘛叫我相二,以前你都叫我二姑娘的。”相遂宁央求他:“走嘛,端着蜡烛陪我去茅厕嘛,以前你都在茅厕外头等我的,你忘了?” 后院茅厕,离相遂宁的住处并不远。 跟马棚隔了一道墙,从相遂宁住的地方出来,拐个弯东墙尽头就是了。 后院晚上一向安静,相老夫人晚上又没什么娱乐项目,所以大伙睡的早,灯火稀少,后院就有些黑。 相遂宁怕黑。 前几年尚敢一个人去如厕,自从病了一场以后,胆子也小了,每次去茅厕,都得明珠跟着,还要隔着墙木门跟她说话。 这怪癖。 眼看相遂宁难受得弯着腰,犹如虾米。 明珠看不下去了:“二姑娘等不得的,她肚子真的很疼,不然,陆公子你就陪一趟吧。” “誓死不从。”陆御绷着脸表决心。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刚才你不是说了,要一切随她,现下她想让你陪她去茅厕,那你就辛苦一趟吧。” 啊。 陆御满心羞愤。 他爹娘生他出来,也是当贵公子养起的啊,这些年养尊处优,出入有人伺候,金冠玉带,明眸皓齿。 唉,还是陪她去吧。 她现在五迷三倒的没个章程,万一一会儿拉裤子里,岂不是要让自己这个婢女给她洗刷? 天知道自己听到她病重的消息,为什么要成夜成夜的翻医书寻方子,天知道自己为什么颠颠儿地跑来给她施针。若救不活她,自己还要被相家责难,若救活她,非法行医,自己的爹又得赏一顿家法。 何苦呢。 耐不住相遂宁一直牵着他的手不松开,陆御也只好勉为其难:“你们都看见了啊,不是我要去的,是你们逼我去的,我堂堂公子,是有气节的,我……” “明珠,快走吧,我等不及了。”相遂宁健步如飞,拉着他就往东墙那边去。 相老夫人叫人给廊下添了两个灯笼,又给明珠使了个眼色。 明珠另端了个烛台追了上去,本想暗中留意的,不料刚跟出去,就被相遂宁发现了:“陆御,你鬼鬼祟祟跟在后头干什么?” 明珠忙住脚。 “不准再过来,我会注意你的。”相遂宁斜了她一眼。 明珠只能站着不动。 烛火颤颤。 萤火微微。 后院小径扫得极干净,烛火映衬下,花枝的倒影一丛一丛的。 月色如银。 星子密布。 苍穹幽深寂静。 墙后的马吃过了夜食,正“咴咴咴”地拱木栏杆。 如果不是需要陪人去茅厕,这良辰美景,弄二两小酒喝一喝最惬意不过了。 相遂宁拉着陆御走到茅厕门口。 陆御的心噗通噗通跳的厉害。 长这么大,没经历过这个啊。 天知道一会儿要发生什么? 自己应该如何自处? 一会儿自己是睁眼还是闭眼? 相遂宁明白过来会不会戳瞎他的狗眼? 装死会不会没那么尴尬? 太艰难了。 还好相遂宁一愣,接过他手中的烛台放在木架上,把他按在茅厕外一块干净的大石上:“你坐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还好还好,清白算是保住了。 陆御老老实实地坐在大石上。双腿并拢,双手抱腿。 月光照进他眼里,他眼眸里的光便更亮了。 他不敢向茅厕的方向看,只敢掐一朵花握在手中数着:“一片,不出来,二片,出来,三片,不出来,四片,出来……” “啊。”茅厕有声音。 陆御汗毛一竖:“你掉里头了?不是有灯吗?” “是谁?”茅厕里突然传来相遂宁的惊呼。 陆御也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人啊。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会有别人。 相遂宁又问了一声:“是谁?” “没人啊。” “你难道不是人?你是谁?” 陆御一愣,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了:“二姑娘别怕,我就在外头等你呢,我是二姑娘你的婢女明珠啊。” “明珠不是这样的声音。” 这就尴尬了。 陆御甚至有些紧张,他只能尽量捏着嗓子学着明珠说话:“二姑娘,我就是明珠啊。” “你是男人。” 陆御脸一红。 怎么弄得像是偷窥别人上厕所被当场按住了? 相遂宁低着声音:“你是谁,为什么会在外头?你是不是翻墙进来的?” “怎么会,明明是你拉我来的,我不来都不行。” “怎么可能。”相遂宁呵道:“你的声音甚是耳熟,快说,你是谁。” 陆御就不敢吱声了。 他不知道相遂宁的病好了几分,她那小脑袋瓜又清醒了几分。 “你再不说,我叫人了,这儿离我祖母的房间很近,后院伺候的人也有好几个——” “好吧我说,我是陆御啊。”陆御陪着笑:“相二,你不认识我了?” “陆御,原来是你,我虽知道你不是好人,没想到你竟敢觊觎姑娘们上茅厕,无耻。” “你讲讲道理好吧相二,我也很冤枉啊。” “你一点儿都不冤枉,等我出去了再跟你算帐。” “你要这样说,我可不给你送厕纸了啊。”陆御也是头一次伺候人如厕,明珠给他的黄纸,他刚才也忘了给相遂宁了,如今正好跟她谈条件:“这事不赖我,明明是你主动求我来陪你的。” “你先把纸给我。” “好咧马上送到。”陆御站起身。 “不行,你不要过来。” “你上茅厕不用纸……合适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盘将国 “我……你在外面,我紧张。” “好,好,我走远一点。” “你别走,把纸给我。” “好,好,不慌,我马上把纸送过来。”陆御捏着黄纸往前两步,又退回来:“相二,你真让我送吗,你不会打我吧?” “不会。” “我怎么有点信不过你呢?”陆御突然灵机一动:“我隔着木门把纸递给你,你在里头接着。” 陆御刚一扬手,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相遂宁满面从容的走了出来,长夜漫漫,风凉且长,她的秀发被风吹起,不知是风拂面还是发拂面,总之飘逸极了。 她衣衫如撑起的船帆,衣衫之中,她既瘦且凌乱,可那张不甚白皙的面庞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柔弱不羁之美。 从来青城的贵女都是规规矩矩,有礼有节,这是主流。压在贵女长裙之外的玉禁步,从来未发出过大的声响,玉禁步上头的鹤式玉坠和金质双龙提头,浮雕着鱼戏莲叶纹,并镶嵌白,蓝宝石,虽是长长的一串,可贵女们莲步微微,裙摆几乎不动,玉禁步自然稳稳地垂着,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大家闺秀的行动做派。 从小就开始练习的。 相遂宁从小就跳过了这一步,反正娘傻爹不疼,饥一顿饱一顿,哪里还有玉禁步这种贵重物件。 即使有玉禁步,这会儿也被她踢飞了吧? 她步子这样大,双袖一撸,露出莲藕般的前臂来。 她的衣杉飘飞的更厉害了,满头黑发几乎荡漾起来,像是下了雨后肆意疯长的水草。 或许是黑,或许是她出来的急,她几乎扑到陆御的肩上。 陆御单手将她搂在怀中。 他也不想,可他也不知道,这一刻她怎么就在他怀里。 不知道是该叫非礼,还是闭着眼享受。 陆御的心噗通噗通又跳起来,上次相遂宁带他去喝花酒,那些个莺莺燕燕围着他又是灌酒又是调戏,他稳如老狗丝毫没有反应,当时还自诩柳下惠转世啊。 相遂宁往他身上一靠,他突然就方寸大乱了。 造孽啊。 他觉得心几乎跳出来了,跳得他脸都红了。 这一刻陆御脑子里想了很多,当然不是把以后俩人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而是相遂宁接下来会不会骂他流氓无耻。 敌不动我不能动。 陆御假装淡定。 相遂宁揉揉眼睛,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陆御,是你啊。” “是我。” “谢谢你啊,不然我就跌倒了。谢谢你扶着我。” 语气相当真诚。 相遂宁这般好声好气温温柔柔的说话,陆御反而觉得自己有点流氓。 他故意道:“你是相府的姑娘,今年有十八了吧。” “没有,才十四。” “你看,才十四,怎么能靠男人怀里?男人这东西,是靠不住的,你怎么能占我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的便宜?” 相遂宁不说话,脑袋无力的垂着,似乎是累了。 唉,弱小的姑娘就是容易让人有保护欲。 以前相遂宁咋咋呼呼蹦得比陆御还高的时候,他只顾着跟她斗嘴了,几乎把她当成了爷们。 她弱的跟病鸡子一样,倒不好再欺负她了。 脑子里跳出这想法,陆御也觉得有点懵,他陆御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啊。 陆御伸出胳膊让相遂宁扶着,就跟宫中的小太监扶主子似的。他个子高,相遂宁只到他肩膀,为了配合相遂宁,他故意架着一边胳膊,又放慢脚步让她跟上。 相遂宁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过悠悠小径。 月光下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花枝挂到了相遂宁的衣袖,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 “不要动,病刚好再累着。”陆御蹲下去,轻轻地把缠在她袖上的花枝拿开,又把她的衣袖重新整理了一遍。 月光下她的衣袖真美,上面绣了如意云纹和孔雀羽的图案。 白瞎了这么好的衣裳了,它的主子去茅房竟然不用黄纸。 陆御一个激灵。 “陆御,刚才我们干什么去了?” 额。 未免打草惊蛇,陆御只好道:“干什么去了,是啊,干什么去了?” “我记得我是从茅厕出来的。” 陆御点头表示认同。 “那你干嘛去了?”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陪你去茅房了。” “你跟我去茅房?” “君子动口不动手。”陆御捂着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真是你求我陪你去的,不是我耍流氓。” 相遂宁“噗嗤”笑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我家?” “我来给你看病。” “我病了?” “病得很重。” “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 相遂宁眉头一皱。 “我听我爹说,你可能沾染了瘟疫,我爹束手无策,那天回去愁得他翻了好几本医书。” 额。 相遂宁眉头皱的更深了。 瘟疫这病,她是知道的。 这病会取人性命。 她得了瘟疫吗?怎么她竟一点儿也不知?只觉得自己混混沌沌的做了好几梦罢了。 她梦到自己参加了一场宴席,宴席上有好喝的米酒,也有陈酿的竹叶青,一水的好吃的,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酒炊淮白鱼,羊肉水晶饺子,野鸡汤,还有她爱吃的炒凉粉。 她在梦里吃得很饱,还喝了一盏竹叶青,那酒真辣,辣得她吐舌头。 她梦到自己在褐色的城墙上观风景,城墙下面是市井小街,街头有坐着打盹的算命先生,有穿绿衣抚琴的姑娘,有门口插着黑旗的客栈,还有摆满了酒缸的小饭馆。 她想顺着楼梯走到市井小街去,不料脚下一滑,就掉进了万丈悬崖,一瞬间街没了,算命先生跟抚琴姑娘没了,客栈跟酒楼也没了,身下只有滔滔不绝的流水,她落入水中,拼命呼救,可身边空无一人,只能顺着水流翻滚。 她梦到三月三跟明珠去踏青,看到一棵开满粉色花瓣的矮树,那树长的稀奇,竟一片叶子也没有,远远看着,那棵树就像一团粉色的云,又艳又浓。 她想摘下一朵花插鬓边,刚摸到花瓣,就从花瓣后面游出来一条金黄金黄的蛇,蛇吐着信子咬了她的脸,又咬了她的手,她疼得厉害,想叫明珠,可放眼四望,哪里还有明珠的影子,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只有蛇。 她在梦中拼命地吃,拼命叶奔跑,她一时开心,一时难过,觉得沉浸在梦里想要醒来,却徒劳无功。 隐隐约约觉得明珠端着烛台引着她往后院来,脑仁又疼了一次,发现明珠不见了,身边只有陆御。 原来是陆御治好了她的病。 相遂宁脑子不禁在想,她为什么会得这么一场病呢? 仔细回忆了一下,生病之前,她所吃所用,都是寻常的东西。 诸如芝麻烧饼,煎得焦黄的锅贴,还有米酒圆子汤。 她所经过的地方,明珠大多跟着的。 那几天她去送别了常公公,也曾去跟童四月见面。 除此之外,她还遇见了那个讨饭的女人跟几个衙役,对了,她还遇见了蓝褪。 如果非要找一找哪里不同寻常,大概就是那天遇见的讨饭女人了。 自己的病跟她有关系吗? 那女人虽衣着褴褛,又带着个孩子,可她还算健壮,不像生病的样子。 想不起来有什么异样了。 陆御瞧她眉头紧锁,便问她:“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得这场病?” 相遂宁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时候人生病,还真找不出个原因来,邪气入体,睡眠不好,或是吃坏东西,很多原因。我虽治好了你的病,可我也不知道你为何会生这场病。或者……”陆御双手抱怀,无比惆怅的仰望着月亮。 月亮洒在他脸上,给他整个人都蒙了一层清辉,他的声音有些惆怅:“世间病有千万种,我们大夫能医的,十之二三罢了。比如肺痨,比如天花,我们做大夫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全靠你们自己去撑。说起来,不知道是我施针救了你,还是你自己扛过去了。要知道,瘟疫无百治百灵的良方,先祖上万次揣摩都不曾攻克它,哪里是我能轻易就攻克的。” “如果我真得了瘟疫,会传染,你不怕吗?还来救我。” “怕什么。如果真传染了我,那就死一起啊,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对吧相二?”陆御嘿嘿一笑。 相遂宁在记忆里努力搜索关于瘟疫的事。 史书记载,盘将国时期,距离宣国建国六百年,那时新帝登基,京都突发瘟疫,三日之内,京都的人死了一半,差不多全部的鸡鸭鹅都蹬了腿儿,硬梆梆地躺在圈里不能动弹了。 三日之后,瘟疫从京都向外扩散,先是临近京都的几个州府,接着是更远的州府,不到半个月,整个盘将国几乎染遍,死去的人先是过半,后来死者八九,留存的人仅余二成,连军营的人都不能幸免。 诺大的盘将国本来人口充足,物产丰富,一场瘟疫,使得人烟稀少,剩余的这些人多流离失所,或是失去至亲只剩孤家寡人。 又过了一个月,边垂小国铁骑乘虚而入,盘将国竟凑不足一支完整的军队抵抗。 最后,边垂小国活捉了盘将国皇帝,逼迫他上吊自尽,而后走到幕前主了政。 一场瘟疫,毁了一个盘将国。 而在上一世的记忆里,宣国也有一场瘟疫。 那是宣国十八年,离青城很远的一个山村,据说老鼠横行,逮也逮不完,又有连阴的雨下了一个多月,大雨冲塌了房舍,砸死了好几个人,老鼠叮咬了尸体,又趁人睡着到处撕咬,再后来,就爆发了一场鼠疫。 山村的人暴躁不安,不停地咳嗽,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吐出来的血有半个手掌大。 开始是少数人,后来是整个山村的人,再后来去山村里卖货的货郎也得上了,死在回城的马车上。 这事传到青城,皇帝召集臣工想了两天的主意。 再远再偏僻,也是自己的子民,不可不管。 皇帝下令,给州府拨发了银两,采购了一批上好的药材送到山村,让他们自己熬药喝,然后把通往山村的路全部封死,外围有士兵看守,谁若不好好在山村喝药治病敢出来乱跑,杀无赦。 并没有人跑出来。 药材还是按时隔着土墙往山村扔。 一开始有人捡,后来再没人捡了。 山村的人死绝了。 直到往后二十年,那处山村都如死城。 那个山村离宣国很远,远的坐五天五夜的马车也未必能到。 所以这个消息,相遂宁这种闺阁女儿本不会知道的。 是皇帝召了相大英去,连夜的商量对策,相老夫人担心,仔细的盘问了相大英一番,相大英才说出来的。 那次的瘟疫,因为皇帝的决绝,处置的干净利索,所以并没有向外扩散。 青城的人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陆太医是饱读典籍的博学之士,他的判断一般不假。 难道自己真得了瘟疫?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是被别人传染的,还是自己就是源头? 如果是别人传染的,尚有活路。 如果自己就是源头,相府里的人岂不是很危险? 如果这事传出去,皇帝会不会让她这个源头祭天? 就像上一世皇帝对待那个小山村一样,整个小山村都可以牺牲,何况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还年轻。 尚未婚配。 不曾觅得良人。 不曾孝敬长辈。 不曾生儿育女。 不想死。 最后一句是关键。 相遂宁脸上笼罩的那团黑气渐渐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满脸的苍白。 甚至,她的手心有些湿了。 陆御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放心好了,我会替你保密的。” 相遂宁正要谢他,不料陆御直接拍了大腿:“完了。” “怎么了?” “前两日我爹说你的病棘手,他见也未见,匆匆提着药箱进了宫,说要跟几位太医磋商磋商,这一磋商,不就把你卖了吗?恐怕这会儿宫里已经在传你得瘟疫的事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很上头的啊。 知道陆太医在饱读典籍,开方子很快,他的嘴也这么快吗? 如果宫中得知她相遂宁得了瘟疫,那她还活得下去吗?皇帝的四十米大刀已经抽出来了吧? 第一百二十章 吃嫁妆 “你放心,不是还有我吗?若传染了谁,我给他们施针就行了。”陆御拍着胸脯。 如果青城爆发了瘟疫,陆御莫说是一双手,就是变成八爪鱼也忙不过来。 何况,相遂宁也不想他身陷危险。 二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 “不准备回去?你不冷?”陆御问出这话,也觉得自己是个憨憨,明明是夏季啊。 “你刚才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大病出愈,尽量少吹风。” “那咱们回吧,我饿了。”相遂宁走在前头,陆御跟在她身后。 相遂宁衫子飘飞,薄薄的一层纱衣蒙上了陆御的脸。 纱衣蒙在脸上痒痒的,相遂宁喝了太多药,纱衣都饱含药味,陆御不用看就知道,她喝的药里有人参,有山药,有黄连。 那药一定很苦。 如果是陆御开药的话,他一定给她准备一粒冰糖。 相遂宁这种从小受苦的姑娘最容易满足了,只需要给她一点点的甜头,她就会忘记吃过的那些苦。 他这样想着,脚步就慢了。 “陆御,你怎么了?” “我……我就来了,就来了。” 相老夫人一行人已经在廊下等着了。 廊下垂了两个灯笼,苏嬷嬷手里还提了一个,明珠端着烛台站在台阶上张望。 相遂宁走过来,她们反倒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明珠先看到了陆御手中的黄纸:“陆公子,你没给我们姑娘用纸啊。” “咳咳咳……”相老夫人咳嗽了一声。 陆御尴尬。 说用了吧,怎么用的?张不开嘴啊。 说没用吧,相遂宁一个姑娘家…… 倒是相遂宁,十分淡定地拢拢纱衣:“我没去茅厕,只是随便走走。” 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明白相遂宁这是跟她们说话呢,还是在云山雾绕的梦里?幻境? 她们也不敢随便搭话,只有看着陆御。 “相二好了,不傻了。” “咳咳……” “我是说,相二姑娘康复了。” 为了配合,相遂宁赶紧拉上相老夫人的胳膊:“主母,我饿了。” 相老夫人脸都笑开了花,饿了好,饿了好啊:“苏嬷嬷,你去厨房上唤人……不行,你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利,等你到厨房,我孙女都饿坏了,明珠,你去厨房,叫值夜的婆子把人喊起来,开火上灶,鱼啊鸡的,给做起来。” “祖母,这么晚了把她们叫起来好吗?” “那有什么不好的,我孙女饿了,想吃星星也得让人搭梯子去摘。陆公子,你说是不是?” 陆御也不敢说不是啊。 “那就简单弄些小花卷吃吃就行。”相遂宁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 相老夫人不愿意了。 “房里那些都凉了剩了,不好再吃的,如今你好容易转醒过来,定然不能将就。” “是,是。”苏嬷嬷表示认同。 “去告诉厨房里,就说我说的,给弄着好喝的容易克化的汤水来,另外,再蒸两个扣碗,弄一盘鹿肉,芹菜虾仁也来一个。对了,我份例中的燕窝,让厨房的人提前挑干净泡发好,预备着明天早晨给姑娘做一盏冰糖燕窝,对了,面也要提前和好,明天早上给二姑娘蒸一锅葱油小花卷。” 明珠得了令,飞奔着去了。 厨房里守夜的婆子得了信儿,忙去下人房里叫醒另外几个帮厨的,几个人便烧柴生火,打水洗菜,欢欢喜喜地忙碌起来。 “二姑娘福大命大,这样重的病也好起来了,以后必然长命百岁的。” “谁说不是呢,瞧瞧这胃口,汤啊菜啊都愿意吃,可不就是好了嘛,老夫人还让预备着明早给姑娘蒸花卷呢,那可是姑娘爱吃的,一顿得吃俩呢。” 另外一个婆子神神秘秘地围拢过来,一面捡篮子里的青葱一面道:“听说前两日二姑娘病的十分的重,那位陆太医来开方子,走的时候还阴沉着脸呢,后来夜里听到后院里急急慌慌的,有时候夜里还能听到明珠哭,前院里的……” “嘘——小声些吧。”揉面的婆子使了使眼色。 捡青葱的婆子便压着声音道:“你也太谨慎了,难不成前院儿的不睡觉了来偷听咱们说话不成。前院儿的说二姑娘病疯了,魔怔了,人也不认识了,说二姑娘是犯了她母亲唐夫人的病了。为此我还难受了好一会儿呢,想着二姑娘若跟她娘一样的病,那可怎么办呢。” “莫听别人瞎说,二姑娘聪明伶俐,人又和善,自然有佛主保佑的,怎么可能得疯病,这不就好了吗?” 几个婆子叽叽咕咕的,不一会儿,鹿肉便做好了,两碗香喷喷的扣肉也做好了,又做了一个西湖牛肉羹,一份玉米小汤圆甜羹,两个蒜炒青菜,还蒸了一碗八宝米饭。 怕不够吃,厨房婆子又给加了一盘风干的酱兔肉。 深更半夜相家厨房灯火通明,这可是几十年来头一遭呢。 即便相老夫人夜里饿了,也顶多弄一碗羹汤充饥。 这黑灯瞎火的,弄得很欢快嘛。 似乎夜里香气容易散播,羹汤的味道飘到相果心屋里,他本伏在案上看书的,闻到香味儿肚子就咕噜了一声,顺着香气来到厨房,发现婆子们正卷着衣袖忙碌着,厨房长案上摆了一水好吃的,相果心就咽起了口水。 “这么晚了,哥儿还没睡,肯定是读书用功了的。”一个婆子忙开柜拿碟子:“哥儿想吃什么,都是现成的,奴婢给哥儿夹,若哥儿想吃些别的,奴婢这就给哥儿做。” “你们怎么半夜忙活起来?” “不瞒哥儿,原是你二姐姐的病好了,如今饿了,所以吩咐厨上弄些吃的,这不,紧赶慢赶的,才算准备齐全。” “二姐姐好了?谢天谢地,我去看看。”相果心拔腿欲走。 婆子忙拦住了:“老爷吩咐了,说恐二姑娘得了不好的病,不让咱们靠近呢,为免老爷生气,哥儿还是当心着好。再说,这么晚了,哥儿去后院,也不合适。” “哪位太医看好的二姐姐?” “听明珠说,好像是……叫什么来着…….是了,是陆府的公子。” 原来是陆御。 陆御给相果心看过伤,相果心很感激他。 “二姐姐刚好,我便不去打扰她了。她好了就成。”相果心咧嘴一笑,肚子又咕噜了一声:“二姐姐想吃的东西,我也不好用,妈妈若不忙,给我蒸一碗鸡蛋羹吧。” “不忙,不忙,柜里都预备着呢,鸡蛋也是庄子上送来的,是今年的土鸡下的头茬儿蛋,蛋黄很大,味道很香,奴婢这就打上两个鸡蛋,给哥儿做鸡蛋羹,很快就好。” 婆子打开雕花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柳木篮子,从篮子里捡了两个个大的鸡蛋磕进碗里,倒两勺温水,一点子细盐,一块搅拌了,撇去浮沫,再倒上几滴香油,放上笼屉,大火蒸一小会儿,便成了。 婆子拿了白瓷勺子,将蒸好的鸡蛋羹放在木盘上:“哥儿且前头走着,奴婢这就把鸡蛋羹给哥儿送房里去。” “不必了,我就在这儿吃了吧。免得端来端去,你们还要等我吃完了收碗。”相果心捡了个矮凳坐下,拿着白瓷勺子挖了一勺鸡蛋羹就往嘴里送。 太烫了,吐了可惜不吐嘴遭殃。 婆子忙拿扇子给他扇着:“哥儿慢些,仔细烫着。” “吃的什么呀,这么香。”汤小娘抬脚进了厨房。 汤小娘被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隔着帘子问伺候的史妈妈发生了什么事。 史妈妈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汤小娘便套了件衣裳过来瞧瞧。 恰好遇到相果心心急火燎的欲吃鸡蛋羹。 “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样。”汤小娘哼了一声,见白天当值的几个婆子几乎都在,不禁疑惑:“值夜的一个就够了,你们都杵在这里做什么?一碗鸡蛋羹需要劳动你们几位?” 史妈妈仗着自己是汤小娘的老奴,总觉得比厨房的婆子尊贵些,并不曾把她们看在眼里,时不时的,还要挑一挑她们的毛病,当下她已经看到了长案上摆的饭菜,便给汤小娘使了使眼色。 扣肉真香,那西湖牛肉羹做的真细。 鹿肉是新鲜的,酱兔肉多的几乎从盘子里冒出来。 “果心,你白天也用了不少饭啊,怎么夜里这么饿吗?吃得了这么多?” “娘,我只是吃个鸡蛋羹而已。” “胡说,明明这上头备了这么些好饭菜。” 史妈妈看到一个碗里泡着燕窝,也吃了一惊:“怎么把燕窝也弄出来了?你们几个婆子是想偷吃吗?我记得明儿的菜谱可没有燕窝一项。” 厨房的婆子只得福了一福:“奴婢们哪配吃,是预备着明日二姑娘吃的。” 汤小娘的印象里,相遂宁病得快死了。 明明太医都束手无策,且这日太医也并没有来相府。 她还没死? 还要大鱼大肉? 婆子只好跟汤小娘说了相遂宁转好的事。 “是谁瞧好了她?” “是陆家公子。” “那个没正经事干的陆御?” “陆大哥可不是没正经事干。”相果心咽了口鸡蛋羹:“太医治不好的病陆大哥都能治好,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汤小娘阴着脸:“谁让放他进来的?” 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只在厨房里做饭,门上的事,她们哪里知道。 汤小娘问这话,明显有责备的意思。 史妈妈忙道:“小娘子并不是不想让他给二姑娘瞧病,二姑娘能好,小娘子也高兴的,谁不知道这府里小娘子最操心呢。” 婆子们皆不说话。 汤小娘呵斥厨房婆子道:“如今不比往日,附近几个州府的流民连吃的都没了,拉着棍讨饭都讨到青城来了,咱们虽富贵,可吃穿用度都要节俭。二姑娘一个小姑娘,夜里饿了吃个馒头包子也就是了,你们弄这么些做什么?” “是明珠姑娘交待的。” “什么明珠姑娘,她一个奴婢也配称姑娘?这个家她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小娘子说了算。” “弄几个馒头端到后院去,饿了她自然会吃,咱们府中的正经公子饿了不也才吃个鸡蛋羹吗?她一个姑娘家的,哪用那么奢侈?” “哪里奢侈了?”一股檀香味儿伴着相老夫人的声音飘了进来。 相老夫人由苏嬷嬷扶着,立于门外,神情庄重。 汤小娘暗道不好,半夜三更发了一次威,还被这老太太当场按住了。 这是八字不合,阴魂不散啊。 汤小娘只得屈膝福了一福:“老夫人怎么来了?” 苏嬷嬷冷冷道:“二姑娘的饭菜都备好了吗?如果好了就端到后院姑娘的房里去。” 婆子们喜气洋洋的给饭菜装了盘,利索的去了。 厨房的气压有点低。 相老夫人盯着汤小娘,汤小娘假笑着。 这气氛不太友好。 相果心扒拉两口鸡蛋羹,也赶紧闪了:“我回去读书。” “老夫人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汤小娘尴尬地挤出一抹笑。 “二姑娘苏醒了,让你失望了。” “这是哪里的话。”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不干预。只是二姑娘的吃食你也要克扣,我便不依,青城王公贵族没有千户也有百户,有一家克扣嫡女吃食的没有?” “这……” “你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知道我们大户人家的规矩,我也忍了。一则勤俭是好,再大的家也经不起靡费。二则二姑娘那时还年幼,小孩子吃些苦头,不容易养成骄纵的性子,我年纪大了,头几年也头晕眼花的自顾不暇,你做的那些事,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可你要知道,我们大户人家,便是穷得喝稀饭,也得配一碟儿切得细如发丝的咸菜,便是穷得吃不起饭,出门也得给嘴上抹点猪油,这是大户人家的尊严。二姑娘一个嫡女,怎么能干噎馒头?” “娘,我知道你疼二姑娘,可这么个吃法……” “鸡啊鱼啊你们也没少吃啊,凭什么到二姑娘这里,只能是馒头?二姑娘吃的,是她母亲的嫁妆,便是没有唐氏的嫁妆银子,还有我的,便是那燕窝,也是我份例里拿出来的。汤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外号 汤小娘虽经常磋磨向遂宁,可这相老夫人骨头硬,啃不动。 论地位,论出身,相老夫人都遥遥领先。 论嫁妆,汤小娘就更往后排排了,相老夫人跟大夫人唐氏的嫁妆,一箱堆一箱,不管是金银玉器,还是首饰衣料,皆是上好的,打开箱子,能把人的眼睛闪瞎。 汤小娘嫁进来的时候随身带的那几支金包铜的簪子,还有那几身早已不流行的缎子衣裳,便是赏给下人,下人也未必看在眼中。 相老夫人轻易不到前院儿主持公道,且随着她的心意吧,反正跟她当面硬刚,也得被啄一身毛,汤小娘福了一福,强挤出一抹笑:“老夫人说得很是,二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又能吃多少。反正都是花公中的钱,我只是心疼老爷挣钱辛苦。毕竟老爷一年的俸禄也才百十两银子。” “与遂宁何干?她吃的是我跟唐氏的嫁妆。” “是,是。” 汤小娘连一个水花也没折腾起来,气得半夜都不曾睡着。 这一夜相遂宁吃的很饱,很久不曾这样大吃大喝了,感觉脖子下面就是一个口袋,汤一碗一碗的往里倒,撑得她打嗝。 这一夜相遂宁睡得也很安稳,明珠伺候在旁轻轻地给她摇扇子,帷帐里的风又轻又柔和,就像小时候母亲在她耳边细语呢喃。 陆御就遭殃了。 夜里回去时,陆家还是灯火通明的,寻常这个时候,陆御爹娘早睡了的。 反常必妖。 如今烛火闪烁,分明是在等他。 陆御蹑手蹑脚从角门溜进去,守门的小厮一双眼睛如暗夜里的萤火虫那么明亮,就跟客栈的小二报菜名似的:“公子回来了?公子饿不饿?厨房给公子留着饭呢。” 陆御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 守门的小厮四下看看,大着声朝厨房喊道:“公子说他不饿,你们不必侯着了,散了吧,你们小声点,公子不让弄出动静。” 这嗓门,跟公鸭子嘎嘎叫似的,可真响亮。 这遭雷劈的小厮。 陆御鬼鬼祟祟溜回自己房中,谨慎起见,他连一盏灯都没有点。 本来想睡到第二天清晨再去父母那里,就说并未出门,或许也能蒙混过去? 可过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是下半夜了,陆府的灯笼还是未熄。 看来,爹娘这是跟自己刚上了啊。 还是去会会他们吧。 陆御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去了内堂。 内堂明如白昼。 胳膊粗的红蜡烛闪着红晕,照的内堂蒙了一层红纱。 灰色一指厚的地毯上有山峦百草图案。被烛光一映,灰色地毯上的山峦百草也红了。 博古架上,一对儿描绘梨花的瓷瓶孤零零的立着。 左右各有两个奴婢,垂头伺候,看样子要打瞌睡了。 似乎是无话,内堂里只有蜡烛偶尔炸裂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响。 陆御的爹穿三品太医服,陆御的娘穿精绣牡丹团花长衫,梳着高髻,上头横七竖八插着金簪子,簪着水灵灵的鲜花。嘴唇上似乎也涂了大红色口脂,一双眉描画得又浓又黑,夜色朦胧,这精致的妆容,竟有种倾国倾城之感。 二人正襟危坐,茶也不喝。 陆御假装打了个呵欠:“爹,娘,怎么还不睡啊?” 二人无话。 “娘,你今儿穿戴的真好看,瞧这打扮,一看就是贵妇啊。” “还是我御儿有眼光,这团花衣裳,全青城就一件,阿水昨天才拿回来的,告诉我很好看,我还不信呢,看来她没骗我。”陆御的娘庄氏微微一笑。 她总是这么从容淡定,对陆御也是宽仁的很。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如果不是他爹陆太医挟持庄氏,庄氏此时应该在卧房睡觉呢。 陆御的爹哼了一声:“晚上去哪了?” “我……在睡觉啊。” “说实话。” 陆御看看他娘。 陆御的娘毕竟眼睛看不见,可这诡异的气氛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于是忙道::“老爷爷在宫中忙碌一天了,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早点歇了吧,明日不是还要进宫当差的吗?” “都是夫人娇惯他,他愈发没有体统,不知深浅。相府二姑娘的病,我都没把握,他竟然偷偷去了,如今才回来。” “老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御儿只是好心,他偶尔行医罢了,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庄氏的话,陆太医一向都听的:“咱们陆家衣食无忧,便是名誉,我坐在太医之位上,咱们陆府也算有门楣的。夫人你疼他,我怎会不知?可夫人你可知道那相姑娘得了什么病吗?极有可能是瘟疫。” “瘟疫?”庄氏有些恍惚。 瘟疫会带来什么样的下场,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果相二姑娘真得瘟疫,那整个青城都受她拖累。” “以后我会对他多加管束。” “爹,相二姑娘已经醒了,醒了后她胃口好极了,你都不知道,她吃了好几块鹿肉,半盘子虾仁,两块兔肉,一碗扣肉,还喝了羹汤,吃的直打嗝,哈哈哈哈,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哪天要是见着龙肝凤髓,岂不是要把盘子都吃了。”陆御想到相遂宁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笑了,笑得那样开心,露出又白又齐的牙齿,他嘴角的梨涡都绽放了。 陆御的笑感染了庄氏,庄氏听着陆御爽朗的笑,也笑了。 陆太医总有些郁郁。 他半夜不睡等陆御,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告诉他自己生气了。 现在看起来,陆府长辈生不生气陆御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啊。 他堂堂的公子哥,情愿偷偷摸摸的从角门溜进来。 这个不孝子。脑子里想的竟是别家姑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连吃几块兔肉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是偷看人家姑娘了吧? 他七岁那年摘梨子从树上掉下来,腿上的肉都被刮掉一块,陆太医不分昼夜的熬药,他高热时,陆太医几乎不敢合眼啊。他十二岁那年,学人家射箭,一下子射中贵公子的屁股,害人家卧床一个多月,陆太医三伏天天天提着药箱去给人家换药开方,陆夫人庄氏眼睛不好,隔三差五也要去那家府上道歉啊。 怎么没见他提过。 别家姑娘吃了什么饭,他倒记得清楚。 这孩子。 “少年郎君,所思所想,岂是老爷跟我能约束的?”庄氏从容起身,由阿水扶着往卧房去:“老爷早些歇着吧,御儿回来就好了。” 庄氏如此说,陆太医也不好反驳什么。 反观陆御,却是拔腿欲走。 跑得倒快。 陆太医叫住他:“你回来。” “爹。” “跑什么,我难道能吃了你?” “我困了。” “在人家府上一呆几个时辰都不困,刚看见你爹就困了?” “爹,咱们是一家人,以后再好好看你。”陆御行了个礼:“我先睡去了爹。” “你过来,把手伸出来。” “爹,你要干嘛?” “让你伸你就伸。” “小时候就打我手心,这都多少年没打了,怎么又想起来这茬儿事了。”陆御嘟囔着伸出手:“先说好,我不告诉我娘你打我,但你心里也要有点数,别打太疼啊,不然我可是会叫的。” 陆御跟陆太医隔着一人的距离。 陆太医伸手便将他拉了过去,撩开他的衣袖,将手按在他的手腕上,仔细的按完了,又看了陆御的舌苔,而后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还好不烧。 脉象平稳,舌苔也是好的。 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他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 唉。 “回去歇着吧,最近你少跟那个相二姑娘见面。” “我睡去了爹。你也早点睡。” “爹交待的你记住没有?” “我听见了。”说这话时,陆御已经走到窗户外面去了。 自然,陆太医的话,陆御听到了,却并未记住。 他从药箱里翻出上好的人参一支,用布包了,准备拿去给相遂宁煮了喝。 陆府门口的小厮得了陆太医的嘱咐,远远看到陆御要出门,便赶紧插上门闩,假装在打瞌睡。 陆御叫了几声,皆没人应,他就故意道:“你们不给我开门,我可翻墙啦?” 这事陆御又不是没干过,简直是熟能生巧,水到渠成啊。 小厮只得陪笑道:“公子别为难我们,老爷吩咐了……” “放他出去吧,他哪里是关得住的?”庄氏由阿水扶着慢慢走上前来,她伸手抚摸了陆御的脸,又为他整了整衣领,手往下一探,便摸到了他腋下夹的布包,轻轻一捏,便知道里头是人参,人参,当然是给那位相二姑娘的,庄氏怎么会不知? “最近你爹让你少出去也是为你好,去归去,要当心自己,见相二姑娘无碍便早些回来吧。” “娘,你太好了。”陆御高兴得像个孩子。 庄氏总是这样袒护他。 整个陆府,陆太医最敬重庄氏,所以她的话,小厮们不敢不听,当即门闩一划,敞开了大门。 陆御就像在山下压了五百年刚被放出来的猴子似的,欢脱地出了门。 他身上是米黄色镶银灰边窄袖袍子,腰束玉带,头戴银冠,那迫不及待的步伐啊,让人不敢眨眼,只要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庄氏看不见,只是问阿水:“公子他去了?” “公子小跑着去的。” “这孩子。”庄氏宠溺一笑:“谁不是从那个年岁过来的呢,他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去见想见的人,自然得跑着去啊。只是希望他快去快回,免得晚上老爷回来了,他还未归,老爷又要审他。” 陆御去的快,回来得也快。 他并未见到相遂宁。 相府的小厮在门口打盹儿,他去的时候,相果心正要入宫去读书。 二人在相府门口的巷子里撞上了,相果心大老远就叫他:“大哥——” 陆御左右看看,确定相果心在叫他,顿时喜上眉梢,孺子可教,这孩子有前途啊。 “大哥,你这是去哪啊?” “我……我……随便转转。” “你来看我姐姐的吧?”相果心嘿嘿一笑:“一大早我姐姐就带着明珠出门了,这会儿出门得有半个时辰了。” “都跟她说了少吹风。”陆御叹了口气。 “陆大哥这么关心我姐姐啊。”相果心坏笑。 “我…….我忙着呢,才没功夫关心她。”陆御一紧张,布包差点掉了。 “陆大哥布包里是什么?给我姐姐拿的药吗?” “不是,是我刚买的油条。” “啪。”布包掉了,里面的人参现了形。 陆御脸一红,捡起人参赶紧包了起来。 “原来人参外号叫油条啊哈哈哈。”相果心抬头看看天色:“我得去上书房读书了,陆大哥还是请回吧,毕竟我二姐姐不在,府里头是我娘跟三姐姐,你治好了我二姐,我娘跟我三姐姐正想吃了你呢。” 这个相果心,净说实话。 既然这样,陆御只好怏怏回去。 相遂宁早饭用了一盏燕窝,又吃了两个小花卷,坐在府中等了一会儿,宫里并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看来,皇帝的四十米大刀也没抽出来。 她心中有谜团未解开,困在府里也不是办法,便带着明珠出门了。 相遂宁花三十文钱雇了一辆马车,她跟明珠坐在里头,特意卷起了车帘。 平素雇一辆马车,十个钱就够了,为什么要花三十个钱呢,相遂宁让车夫赶着马车多转一转,最好是将青城的大小街巷都走一走。 车夫倒也答应得痛快。鞭子一挥,马车便“哒哒哒”在青城绕起来了。 宝隆街肯定是要去的,穿过熙熙攘攘的宝隆街,又去跟它交叉相连的几条街巷转了转,而后又去了偏远一些的小巷子,便是城郊也去了,最远到了城门处,见有重兵把守,才折返回来。 折返走到半路,相遂宁又叫车夫赶着马车去了趟衙门。 恰好遇见那日拉扯女人的衙役在衙门口值班,见了相遂宁,那衙役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四个人现在都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相遂宁问。 衙役觉得摸不着头脑:“我们四个挺好的呀,昨儿晚上还一起喝酒吃小菜呢,就是天热上,在衙门口值班有点累。” 他们四个衙役都无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哭声 城南。 一处破旧的拱桥。 过了这座桥再往南去,一直走就是楚州了。 楚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州府,文人才子出了不下数十位,大山大水更是无数,恰巧青城的富人多,经常坐着马车就往楚州去巡游了。 有些商贩脑子灵活,收集了楚州的特产用车拉到青城来贩卖,往往能卖得一点儿不剩。而青城跟楚州不过区区百十里,闲暇时青城百姓也常有去楚州串亲戚的。而必经之地,便是这座拱桥了。 毕竟这拱桥有了年月,数不清的车轱辘从这里碾过,栏杆已是荡然无存,青砖已经残缺,桥面高低不平,每当有马车经过的时候,都能荡起一层土。 当年初建成时,也够两辆马车齐头并进,如今虽残破,昔年的辉煌还是能从它的骨架上看出一两分。 拱桥下面是条蜿蜒的河,这个季节河水不深,只是混浊的很,整条河呈土黄色,时不时冒出一堆泡泡,里面大概是没有鱼虾的。 水面上偶尔漂过一个破竹篮,或是一块旧毡布,腐朽的木头从河里漂过,有时候是一截子带树根的木桩,仔细看,木桩上还挂着一只死去的猫,毛皮已经腐烂脱落了,眼睛也不知道被什么掏空了,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河两岸绿油油的,皆是蒿草,长的半人多高,最高的地方,足足淹没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顶。夏日里的知了飞到这里褪了壳,如今知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几十上百个蝉蜕挂在蒿草上随风摆动,偶尔互相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座拱桥下面,有个幽深的桥洞,少说离地面有两米多。 车夫收了缰绳,马车稳稳的停在了河岸边。 相遂宁下了车,朝那个桥洞看了一眼。 桥洞里本来有谈话声,还有水开了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细看时,有一丝烟从桥洞里钻了出来,像一条会变形的蛇一样,钻过绿油油的蒿草,直接冲往半空,越变越淡,只留一股子烧柴的烟火味。 或许是听到岸上有马嘶鸣,桥洞里的说话声突然就没了,甚至水开的声音也没了,烟也少了。 如果没有记错,这就是城南的那个桥洞了,那天抱孩子乞讨的女人应该就蜗居在这里。 “姑娘,小心脚下,这河岸有个陡坡,小心滑。”明珠关切地扶着相遂宁的胳膊。 陡坡,是了,挨着拱桥的地方分明有几级土台阶,台阶一直通往桥洞去了,台阶很浅,掩映在蒿草里几乎不易察觉。 桥洞果然是有人居住的。 有个小小的脑袋从桥洞里探了出来,很快,一只沾灰的大手把他揪了回去。 又过一会儿,有个女人微微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她就扒开蒿草迎了出来:“不用怕,不用怕,是咱们的恩人来了。” 话音一落,桥洞里就七七八八探出好几个脑袋,跟饥饿的小鸟等喂食一样。 女人面色好了一些,头发也洗过了,她拘谨地请相遂宁到桥洞里去坐坐:“姑娘既然来了,不请姑娘进去坐坐,实在不安。可桥洞里脏乱,姑娘这样神仙一样的人儿,进去实在委屈了。” 女人有些自卑地揉着衣角。 “我也正想去桥洞看看,不知你们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今儿我那些老乡还有我男人偷偷去庙里领施舍了,桥洞里就几个妇人并三四个孩子,她们听说有位好心的姑娘给了我们银子,都想当面感谢姑娘呢。” “那我进去坐坐。” “姑娘当心脚下,我在前面给姑娘引路。”女人欢喜地走上台阶,时不时的还要回头,关切地盯着相遂宁。 明珠有些担心。 她是穷苦人家出来的,这些腌臜地方会有什么,她清楚的很。 可还没张口,相遂宁就冲她摇摇头。 下到河堤,才发现蒿草几乎堵住洞口。 因为蒿草的缘故,白天洞里的光线也不甚明亮,隐隐约约能看到七八个人排队坐在草席上,小孩子总是坐不住的,围着草席乱爬,爬得一身土。 桥洞的另一头,同样是杂草丛生,草色掩映洞口,风灌进来有“呜呜呜”的声音,像是小孩子在夜哭。 洞里陈设很简单,除了几张草席,便是看不出颜色的毯子,洗了几件衣裳用竹竿撑着,也并不敢晾晒在外面,估计是怕路人看见。 一口大锅用三块大石架着,另外小些的石头上,放着一个乌黑的茶壶,茶壶被一块破布盖住一半,茶壶下烧得柴草,像是刚被冷水泼过。 大约是她们在洞里察觉到有人来,生怕被发现,所以情急之下浇灭了柴火。 为了生存,她们已经苟且至此了。 洞中没有饭桌,墙角摆放几个粗瓷大碗,蚊子在锅上,碗里,还有孩子身上栖息,密密麻麻。 好在一个柳木筐子里,盖着一筐子馒头跟咸菜。虽然没有油水,尚可充饥。 自然,他们逃难而来,衣裳首饰几乎没有,这里的妇人,多数折一根树枝当簪子别在脑后。 一应箱笼也是没有的。当初急着逃难出来,最初是雇了马车拉东西的,后来雇不起马车,全靠人的脚力,就只能把一些琐碎的扔掉,后来人饿得摇摆,更顾不得身外之物了。 女人想给相遂宁倒碗水,端碗一瞧,碗底都是绿头苍蝇。 女人有些难为情。 “我不渴,你不必忙的。”相遂宁笑了笑。 女人也尴尬的笑了。 她的孩子哭了,从草席上爬起来,女人一手拎起孩子抱在怀中,一面拍着哄他,一面给他喂奶。 看她强壮的很,似乎身体也没什么毛病。 谨慎起见,相遂宁还是问她:“最近可还好吗?” “好,好,这里虽脏些,乱些,可上回姑娘公子给的银子还多有剩余,我们时常能买些东西吃,孩子们也不挨饿了。” 这样很好。 自己可以买些吃的,风声紧的时候,少去乞讨,就不会被衙役们揪住。 “孩子们有吃的,夜里就不再闹了,以前吃不饱,半夜三更总找奶水。” 才说了几句话,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接着便见黑乎乎长尾巴的东西从脚下穿过,女人十分熟练地踢过去,那东西就被踢得远远的。 是老鼠。 一眼望去,少数有七八十来只,悠然自得地桥洞里钻来钻去,又跳进粗瓷碗中蹦跶了一回,就好像,它们才是这洞中的主人。 老鼠的眼睛又小又亮,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心里发毛。 “姑娘肯定吓坏了吧,我们这里条件差,让姑娘见笑了。”女人奶完孩子,拿出一根棍子驱赶老鼠。 老鼠落荒而逃,“叽叽叽”叫着就钻另一头的蒿丛里去了。 “姑娘来找我,是有事吧?”女人仰脸问,她的颧骨很高,眼睛里比前些天多了一些神彩。 “你们要当心自己的安全,不要被衙役捉去了。” “姑娘说的极是,都是有钱人家施舍了,我们才派老乡去领些,其它时间不敢跑乱的。姑娘有所不知,青城管制的越发严格了,不管大的小的,只要是流民,逮住就送到城外去,饿死渴死都不管的,就这两天,以前跟我们一块乞讨的老伯也不见了,想来是被逮走了。”女人叹了口气:“这样下去,青城的流民越来越少了。” 但愿长州,落城,安州这附近的几个州府能快些好起来,避免百姓流离失所,无所依靠。 “最近你们的身体都还好吗?可有谁不舒服的?” “没有,我们天天泥里打滚的人,命贱,身子好着呢,就是我有个老乡前几天摔了一跤,把头给磕破了,流了血,不过躺着养了两天头就不晕了,这不,今儿躺不住,还出去了呢。” “没有人高热吐血吧?” “没有没有,我们这样的贱民,若是高热或吐血,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呢。” 女人说的有道理。 她们衣食尚缺,如果得了瘟疫,自然没银子拿药,八成是要死的。 知道她们无事,便放心了。 女人亲自送相遂宁出了桥洞,又目送相遂宁上了马车。 “若是有个家,定然请姑娘常来坐坐,可是我们在这个地方,不成体统,也不好说让姑娘下次再来。”女人又搓起了手,拘谨的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隔着车帘,相遂宁问她。 也算见过两面了,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彩虹,娘家姓戚,当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总生不出来,天也不好,下着雨,后来雨停了,我娘才生了我,整整生了一天一夜,受了大罪了。恰巧雨后天边有道彩虹,我爹娘又没读过什么书,想着就叫我彩虹吧,彩虹好看。可惜我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彩虹,都会过去的。” “谢谢姑娘安慰我。凡事都能过去,借姑娘吉言。姑娘真是善心人。”彩虹笑笑:“姑娘关心我们的安危,可有关心他?” “他很好。” “上天有眼。” 马车缓缓而行。 通往城南桥洞的路不大好走,草深路窄,繁华迷眼。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半日,甚是颠簸。 明珠掏出团扇给相遂宁扇着风,窗外景致真好,枝繁叶茂,花红柳绿,面前的小姐也恢复了往日的神彩,唇红齿白,长发及腰,发间点缀的小小珠花,都透着耀目的光华。 “彩虹跟姑娘提的他是谁?”明珠不解。 “你猜。” “难道是?” “是。” “那我们现在去蓝府?” “不去。” “姑娘去看了衙役,又看了彩虹,怎么偏不去看小蓝大人,难道姑娘不怕小蓝大人身体不舒服?” 相遂宁不是没担心过蓝褪的安危。 蓝褪毕竟是公主府里的人,如果他有什么事,公主头一个坐不住的。 宫里的太医八成都得到公主府上去应卯。 可并没有听谁说太医往公主府去。 且陆御是小蓝大人的至交。 如果小蓝大人有事,他头一个跑在前头的。 而陆御给自己医病,只字未提小蓝大人之事,想来他是无事的。 无事便好。 贸然往公主府中去,莫说是公主,便是门口那一关都无法张嘴。 该怎么说? 许久不见他,特来看看? 来看看他是不是有病? 还是不去了吧。 去天桥。 去往天桥的路有些艰难。 大道宽敞,奈何人多。 摩肩接踵,坐在马车上向外望,黑压压的皆是人头。 客栈,酒坊,青楼,当铺,河流,船舶,马匹,骆驼,房子跟风景渐次往后退去。 倒也见三四个流民模样的人夹杂其中,或是倚在永安河旁的栏杆处晒太阳。 比起前些天,流民似乎真的少些了。 天桥永远都是那么繁盛。 扶姜国的耍蛇人踩着鼓点,将蛇缠在脖子里,一面扭动腰身,一面轻舔蛇的眼睛。 披荧黄色薄纱的舞娘整个人站在壮汉的肩膀上,只用足尖立着,胳膊软得像没有骨头,那双涂了蔻丹的手是真美啊,白得发光。舞娘的眸子有淡淡黄色的光晕,那眼眸真深啊,看一眼,像跌入深渊,再不好出来了,她们只需勾勾手指,就有男人要流哈喇子。 那个算卦的先生还坐着摆摊,大伙都踮脚看节目,算命的人少,他端着茶壶眯着眼睛,一面喝茶,一面轻轻地抖动屁股。 算命先生都被舞娘传染了,忘了自己的老本行,喝口茶也能扭起来,板凳上有弹簧一样,怎么也坐不住。 卖豌豆糕的婆子拿着刀等着人来买。 卖糖葫芦的小贩还是不厌其烦的见个小朋友就要问一声:“吃不吃啊,又酸又甜,吃了开胃。”不等小朋友回答,他便取下一串来,放在小朋友面前晃一晃:“闻闻啊,闻闻不要钱,看是不是酸甜可口。” 小朋友被他招得流口水,大人便恨恨道:“去一边吆喝,哪都有你呢。” 天桥下的人,无论贫富,皆能找乐子。 遇上说相声的,一吊钱够听五六场,说相声的人说得卖力气,台下听得人哈哈大笑,直笑的鼻涕泡儿都挤了出来。 天桥安稳。 百姓平安。 那就是说,青城如今,并没有什么瘟疫。 至少眼前看到的,没有。 锣鼓声,唢呐声,大人跟孩子说话声,笑声,这些声音像蚂蚁一样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耳朵痒痒的,只有一个声音从西北边墙角传来,显得格格不入。 是哭声。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死人 哭声“嘤嘤嘤”,抽泣得又伤心,又克制。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默默哭泣。 姑娘柔弱,长发披于身后,没有一点首饰,自然,一根素簪子也没有,耳朵上也是光的。 她略施粉黛,如出水的芙蓉还带着黎明的露珠,又经朝阳一染,初见颜色。 她双目细长,嘴唇紧闭,只在抽噎的时候,才垂下头去,从眼中流落两行清泪,她眼角鬓边薄涂胭脂,粉色胭脂如三月绽放的桃花瓣儿,这抹粉色弥漫在她双眸间,她整个人显得既妖娆又清纯。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她身上同时凸显,真是少见。 姑娘身旁,有个人躺着,看不清长相年纪,只露出一双黑色绣蓝色云纹的靴子。看靴子大小,应该是个男人。 白布覆盖了他的身子,姑娘抚着白布越发伤心。 天桥的乐子很多,悲惨的事却很少。 渐渐有人围拢过来,不一会儿就聚了里三层外三层。 或许是姑娘姿容出众,所以她哭起来很是让人动容。 “爹,姐姐在哭什么?哭的那么伤心?”刚才要吃糖葫芦的小女孩骑坐在她爹爹脖子上问。 她爹爹摇了摇头:“那谁能知道呢。不知道。” 卖糖葫芦的小贩最能知道哪里有小孩,这不,他又取下一串糖葫芦在小女孩鼻子前面晃一晃:“又酸又甜咧,吃了开胃。” 小女孩的爹爹也很无奈:“去去,一边去,你换个小孩吆喝,总跟着我们算怎么回事啊?” “看热闹咧,买一串糖葫芦看热闹,有滋有味咧。”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 她的眼睛全在糖葫芦上,小女孩的爹爹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身着白衣的姑娘。 姑娘实在太瘦了,她穿着齐胸白色襦裙,外罩一件白色绣银花广袖纱衣,襦裙之上,她的锁骨突显,又细又高的锁骨,随着她的哭泣时高时低,绣银花的纱衣极轻薄,薄得几乎看清她襦裙上绣的细碎的花,她乍一回头,美背几乎暴露,那是极好看的背,没有一丝赘肉,白的没有一点儿瑕疵,甚至纱衣拂过她的背,都让人觉得,那会弄疼她。 此乃绝色。 绝色哭泣,我见犹怜。 围观男人的心也随着她哭一抽一抽的。 “买糖葫芦咧,又甜又……”小贩话音未落,就有一只粗壮的手拔了一根糖葫芦下来,同样在小女孩鼻子前面晃了晃:“想不想吃?” “想。” “我吃给你看。” 小女孩懵。 这人比卖糖葫芦的小贩都坏啊。 这人穿桔色窄袖袍子,腰系白玉佩,玉佩下垂着宝蓝色丝绦。 他衣领松松,露出同样粗壮的脖子。 张开大口,三下两下就把那串糖葫芦吃了个干干净净。 小女孩哭起来。 他哈哈笑起来。 这笑声,真像老鸹子夜啼。 是郭铴。 他似乎很喜欢天桥这地方。 郭铴吃完了糖葫芦,一面晃着腿,一面舔着糖葫芦的棍。 舔完了,又开始嗦,嗦得棍儿“吱吱”响。 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子。 舔一根棍儿也能舔得声情并茂,跌宕起伏。 就着这棍儿,他少说能喝一壶酒。 相遂宁就站在他身后,见此状,故意往左边移了移。 还是不跟他打照面的好。 围拢的人越来越多,郭铴看不清里头的状况,抓耳挠腮的踮脚张望。 他带的小厮揪住别人的衣领往两边推,生生给他开辟了一条道儿。 郭铴喜滋滋地走到那姑娘的面前。 他的眼睛就没再舍得离开她。 姿色上佳,打扮的虽不华丽,但自带清丽之感,长相清秀,眼眸处的红粉真让人迷醉。 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那哭哭啼啼的委屈样儿。 那双白嫩如同无骨的小手,那勾人的脖颈。那柔软的齐胸襦裙。 郭铴简直不敢再往下看啊。 这是怎么样的天姿国色,今儿才算见了。 以前十几年,简直是白活。 他伸出手,极想搂住姑娘的腰,可又怕搂她一下,她的腰就会折了,只能张着一双手,色眯眯的站在那儿。 小厮厉声道:“别哭了,我们公子有话问你。” 姑娘自哭自的,并没停下来。 郭铴踢了小厮一脚:“粗鲁,吓到美人怎么办?你们这帮粗人,一点儿也不会怜香惜玉。滚远点等着去。” 小厮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郭铴陪着笑问道:“姑娘何故哭得如此伤心啊?说出来,我为你做主啊。” “公子——”姑娘伏地磕头,她丰满的胸脯几乎垂到地上,她人虽瘦,可特点却很突出。 姑娘一磕头,郭铴更是心疼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管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蹲坐下去就扶住姑娘的肩膀捏了两把:“你叫什么?家住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令儿,今年虚岁十六,家住长州。还算有些家世,爹娘疼爱,兄长护着,我无忧无虑的长大,从不知愁为何物。可是自从长州遇灾,十室九空,我爹娘俱亡,嫂嫂也去了黄泉。只留下我兄长带着我逃难至此,仗着手中还有些积蓄银子,倒也不很惶恐,可我那兄长没了爹娘妻室,心中压抑,时常喝酒买醉,如今银子被他花光了……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还有这么禽兽的兄长,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去给你出气。” “他在这儿。”令儿哭哭啼啼按了按身旁的白布:“我兄长喝醉了酒,跌了一跤就死了,我一个外乡女子,无依无靠,又没有银子,连埋葬兄长的钱都没有。” 令儿越说越伤心。 郭铴听得心都要碎了。 “二姑娘,那令儿姑娘是个骗子吗?”明珠疑惑。 从前就听过卖身救父的戏码。 在繁华的青城,这种戏码每个月都要上演几出。 何况这是熙熙攘攘的天桥,各路人马都有,即使行骗,包袱一卷跑路,谁还能追上。 所以令儿一说没银子埋葬兄长,围观的人就警惕起来。 或许,这又是一个下下等的骗术,不过骗人的,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长的丑骗人,那可能是真穷,走投无路了。 长的美骗人,何必呢,随便去找个公子哥包养,白花花的银子就来了,跪在这儿哭,岂不是辜负了美貌? 不上进。 “姑娘,她会骗到银子吗?” “或许她不是为了骗银子。” “姑娘为何这样说?”明珠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天桥边的人,无论是卖艺的,还是算命的,还是小商小贩,无非都是混口饭吃。 如果不是为了银子,谁会跪在人群之中任人指点呢。 可相遂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首先是白布盖的人,按理说,那应该是一个死人,可刚才明明看到他左腿动了,靴子也动了。 再看那令儿,虽无首饰,可白纱外衫上绣着银花,相遂宁去过流云坊几次,这样精致的绣花,她也曾见流云坊的绣娘绣过,据童四月讲,这样一件外衫上的绣花,至少需要四个绣娘绣上三天。 再看她的手指,指甲干净,十足如削葱,又嫩又滑。怎么可能是流民?彩虹那样的流民,相遂宁记忆犹新,令儿长途跋涉,身处异乡,兄长又败光了银钱,她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 她跟郭铴说话的时候,眼睛分明在偷偷打量他。 郭铴是富贵,腰间垂的那块玉佩大的,几乎能盖住他的脸,可他外形粗犷,又明目张胆的好色,一般姑娘见了他,应该吓的逃跑才是,即使是她想卖身葬哥哥,可如今际遇,她哭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含情脉脉望着他? 这是一见钟情的眼神啊。 这个令儿有古怪。 只是暂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令儿哭哭啼啼望着郭铴。 郭铴拍着胸脯道:“别哭了,不就是为了点儿银子吗?银子能解决的事就不叫事。”郭铴在腰里一顿,扯下他的玉佩来,这玉佩色泽温润,又大又圆,上头镂空雕刻着巨蟒盘石,一看就是宫中之物。少说得值百十两银子。 令儿收下玉佩给郭铴磕头。 “看吧,就是为了钱。”围观的人叹了口气:“长这么好看的姑娘,偏做这样的事,真是可惜了。” 小女孩骑在她爹爹脖子上问:“爹,为什么小哥哥要把那个大饼给小姐姐?” “傻孩子,那不是大饼,是糖葫芦。”男子“呸”了一口:“我都被卖糖葫芦的给绕进去了,孩子,那不是大饼,那是玉佩。” “什么是玉佩?” “就是一种装饰,就像你娘发髻里插得那根筷子一样。不过玉佩很金贵,能换很多银子。能买很多糖葫芦,蒸饺子,炸麻花。” “那……地上躺的人是睡着了吗?为什么用白布盖着脸?” “孩子,他不是睡着了,他是死了。” “爹,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不会动了。” “爹爹骗人。”小女孩轻轻揪他爹爹的耳朵:“谁说死了就不会动了,刚刚他的脚还动呢。” “瞎说。死人是不会动的。” “我没有瞎说。” “小孩子不能说谎,晚上会尿床。” “可是爹,我真的没有说谎,刚才他的脚就是动了嘛。” “再胡说爹可不带你玩了。”男子说着,伸手轻轻在小女孩的背上拍了拍。 小女孩觉得十分委屈,撇嘴眼睛就红了。 一阵风吹来,吹的白布荡了一荡。 小女孩惊悚地揪紧了她爹爹的耳朵,揪得他爹爹脸都变形了:“爹,地上躺的那个死人他瞪我,他瞪我。” “你这个傻孩子,肯定是在天桥看人耍蛇吓到了,这会儿说胡话呢,死人的眼睛怎么会动?他怎么会瞪人?” 男人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肩膀上的孩子。 觉得稚子之言,不足为信。 相遂宁相信小女孩的话。 地上躺的人,脚动了,她看到了。 刚才白布一荡,那人瞪眼,她也看到了。 她看到的,跟小女孩看到的一样。 令儿将玉佩拿在手中,那玉佩比她手还大些,沉甸甸的。 郭铴盯着她:“这下满意了吧?玉佩都给你了。这里人多嘈杂,乱哄哄的,不如你跟我回去,你兄长的尸首,我让小厮给他抬去义庄埋了。” “一切听公子的。” “极好,极好。” 明珠撇嘴。 她替向遂宁不平。 这个郭铴,跟相嫣不清不楚,这会儿分明把相嫣都抛到脑后了,眼里只有令儿。 看他那眼神,恨不得把令儿就地正法啊。 这样粗野又好色的人,怎么会是良配? 偏生皇帝看上相遂宁,不定哪一天皇上一高兴,就把圣旨颁发下来了。 想想就揪心。 相遂宁怎会不明白明珠的心思,她淡定的按了按明珠的手:“咱们回吧。” “可是姑娘……” “姑娘难道不怕他跟令儿…….” “为什么要害怕?” 明珠不知如何回答。 “从不在乎,所以也不会在意,更不会怕。”相遂宁转身欲离去:“出来好一会儿了,祖母该担心了,走吧。” 人太多,围得水泄不通。 犹听到身后令儿在跟郭铴说:“我只剩下这一个兄长,如今他死了,我再无一个亲人,公子要带我走,我也依的,只是爹娘在,听爹娘的,爹娘不在,该听我兄长的意思。” “你兄长他死了。”郭铴觉得这令儿脑子有点抽抽,她的兄长这都躺尸了,怎么听他的意思?一个死人还能发表意见不成? 令儿道:“公子揭开白布看我哥哥一眼吧,就当是见过面了,我也好跟公子走的。” 这办法极好。 天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 恐怕没有。 这是白捡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啊。 郭铴袖子一撸,掀开白布,白布里盖的,竟是一张无比俊俏的脸,那脸是鹅蛋形,唇色温润,眉色如画,神色如常,这哪像死人? 郭铴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睁眼看郭铴。 这一对视,差点儿吓得郭铴蹦起来。 这是死人吗? 这气色,比他郭铴还鲜活吧? 郭铴已经明白自己是受骗了,这帮人,骗人都骗到皇子头上来了,真是罪无可恕,可谁让人家长的好看呢,长的好看,怎么做都有理,郭铴的玉佩也多得戴不完,用一块玉佩换个姑娘,他也不觉得亏:“不就是想要银两嘛,何苦演这一出戏,有这时间,咱们房间都开好了。走,我带你去客栈好好看玉佩。”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敢阴我 可惜郭铴不能如愿。 令儿姑娘举起玉佩,像举个盘子似的,直接砍在郭铴脖子后面,这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刚才还哭哭啼啼,像个弱不禁风的姑娘。 郭铴身子一哆嗦,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跟着颤抖了好一会儿。 令儿姑娘见他活着,又举起玉佩朝他喉咙砍去,玉佩虽不是至刚之物,可令儿姑娘明显是有身手的,出手又快又急,如电如风,雷厉风行。 如果玉佩砍到郭铴的喉咙,后果堪忧。 郭铴用最大的力气护住脖子,不料裤裆里反被躺着的所谓令儿兄长踢了一脚。 踢哪里都好,偏这里是不能踢的,即使不会断子绝孙,那也是钻心的疼啊。 郭铴赶紧护裆,脖子又暴露出来。 令儿跟他的兄长上下夹击,郭铴哪里是对手,何况令儿的兄长比令儿更凶残,见郭铴不死,从靴子里掏出一支毒镖就要往他心口刺。 郭铴闪身滚到一旁,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脖子发麻,觉得肩膀以后软绵绵的,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令儿跟她兄长已经追了过来。 如今形势,骗银子是假,他们是想杀人吧? 不然这玉佩足够他们好几年的开销,他们何苦冒着生命危险这样步步紧逼? 还好郭铴的小厮都在不远处观望着,又都是有些功夫的,他们从人群里跳出来,护住郭铴,又跟令儿及其兄长厮斗,还好他们人多,令儿与她兄长眼看打不过,从袖中掏出一把把石灰朝着人群扔,一团白雾升腾,再睁眼时,人已经不见了。 看来,他们是朝郭铴来的。 郭铴犹不死心,此时放走他们,以后也是后患无穷。 追。 石灰落地,有脚印。 向城东方向去了。 几个小厮跑得飞快,郭铴一瘸一拐在后面跟着。 跑出百十步远,果然见令儿跟她兄长白衣白裙在前头奔跑,脚步极快,跟在天上飘一样。后来那脚印渐渐淡下去了,几乎不见踪迹。 再也看不到令儿了。 诺大的青城,车水马龙,想要找两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抓不住令儿,令儿逃跑的巷子里,只有相遂宁跟明珠。 早知道换条路了,也好过偶遇郭铴。 可惜没有如果。 几个小厮将相遂宁围在中间。专门留出一人的位置给郭铴。 明珠觉得不妙,想要操家伙,可打眼望望,这光秃秃的巷子,连棍子都没有一根,从巷子钻出去,雇一辆马车,是回相府最近的路,没想到在这关头被郭铴逮住了。 “你跟那令儿是一伙的对不对?”郭铴脖子很疼,疼得他脸都红了,刚才那一幕十分凶险,到如今他还心有余悸,跟相遂宁说话的口气也是质问的,带着火气,当然了,平素他跟相遂宁说话也没客气过:“不要说你们不是一伙的,我们追了一路,追到这巷子里,令儿就不见了,青城这么多条路,她为什么偏走这一条,一定是你们约好的在这里聚头对不对?你好狠的心,竟然要谋杀亲夫?” “不要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胡说八道。” “反正令儿是从你这消失的,你要么给我找回来,要么,告诉我她去哪了。” “你这是耍无赖。” “谁让你碍我的好事。” “讲话得有凭据。” “我郭铴跟你讲话还需要凭据?笑话,本皇子无凭无据还不能诬陷你一回了?本皇子爱怎么说你,便怎么说你,你能如何?”郭铴十分无赖的掐着腰,伸着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刚才那令儿姑娘,勾得我魂飞魄散,这股气在我身体里穿来穿去,甚是难受啊。她跑了,正好有你,你不想我找你麻烦也行,只要你答应陪我一会儿。” “二皇子,求你了,不要乱来。”明珠惊慌。 郭铴一脚给明珠踢了两三步远:“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不是看你丑,早把你赏给我手下的人了。” 明珠眼泪汪汪的伏在那儿捂着心口,半天没喘过气来。 “郭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放我们走,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相遂宁冷冰冰地对他说。 “放你走?想得美。”郭铴笑起来:“虽然你长得不如那令儿标致,不过大体上也不缺鼻子不缺眼的,尚能用,走吧,跟我去客栈,反正咱们不是早晚的事嘛。” 明目张胆的耍流氓。 天子脚下,大放厥词,只因他是皇帝的儿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让他三分,再犯我者,斩草除根。 此时软弱,只有一个下场。 奋起反击,尚有一丝希望。 先来软的。 先讲道理。 “郭铴,你没有忘记相嫣吧?” “干嘛提她?” “你跟相嫣的事,我是知道的,当然了,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河水,我也不会多言什么,只是相嫣她钟情于你,你对她,应该也是喜欢的吧?此事若让相嫣知道,她定然十分伤心,让相嫣伤心的事,二皇子是不舍得干的吧?” “狗屁,她喜欢我归喜欢我,可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的,再说我是皇子,我身份尊贵,我想找哪个女人不可以?今儿我就看中你了,要跟你去客栈,你要不从,我可有的是手段,这巷子两头一堵,那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郭铴笑的哆嗦。 他的几个小厮也嘿嘿嘿地笑。 他们早不是头一次干这事了。 看来,来软的不行。 自然,这个时候,不是失魂落魄,大哭大喊的时候,否则,没等人来,郭铴估计就要下手了。 那就对不住了。 相遂宁假意福了一福:“我鞋子掉了,待我把鞋子提上。” 郭铴只当相遂宁从了,得意的给几个小厮吹了个口哨。 相遂宁看看天色,乌云蔽日,天色已晚。 她蹲在地上磨蹭了一会儿。 “你好了没有?要不把鞋子脱了,我抱着你也行啊。”郭铴笑得花枝乱颤。 他说话的时候,相遂宁已经拔了一根簪子握在手中,冰凉的簪子,握在手心里竟是那样沉重,这样冰凉的手感,却让相遂宁的手心几乎汗湿。 成败在此一举了。 “你们让开,不然我就自尽,郭铴,你要相信,我誓死不从。”相遂宁一脸决绝,她紧锁着眉头,眼圈红红,说话间簪子已经抵到了她脖子的血管上,这簪子又尖又硬,一簪子下去,血至少能喷出一米多远,估计等不到大夫,人就没气了。 明珠伏在地上摇头:“二姑娘,不要,二姑娘,千万不要。” “要不要这样啊,宁愿死都不从我?”郭铴饶有兴致地望着相遂宁,嗯,这个相家二姑娘,乌发垂顺,眼眸干净,那眉目纯得像山涧刚流的水,那小小的鼻尖,薄薄的唇,那满脸的委屈跟坚毅,那一身剪裁得体的衣裳,错落有致的窈窕身姿。 这虽不是绝色,也是上上的长相了。 这要是死了,岂不是可惜? 以前他也对姑娘来强的,姑娘不从,他也不是没硬上过,不过姑娘又抓又挠的,往往弄得他一身伤,没趣。 后来他学聪明了,可以先哄着来,哄得姑娘放松警惕,或是下药,或是捶晕,得了手,再顺势扔到一旁就好。 相遂宁这倔的,跟茅坑里石头似的。 再硬下去,她怕要折了。 郭铴假意哄她:“你们几个都退远点,别吓着人家姑娘,相二姑娘,其实我就是怕你走累了,想跟你去客栈坐坐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不然你先把簪子放下来?有话好好说,你要是死了,就不怕你祖母伤心?再说,你不是跟相嫣不合吗?你死了,她岂不是要笑死?你愿意?听我的,把簪子放下来,一切好商量。” 相遂宁咬了咬嘴唇,思考了一下,握簪子的手垂了下去。 “听话,听话,这样很好。”郭铴伸手欲摸相遂宁的脖子,那里刚才被簪子顶了一下,有个红印。 “别动,否则,我就不客气了,我的手可没有长眼睛。”相遂宁趁他放松,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簪子抵在郭铴脖子上。 她的手很用力,抵的郭铴动也不敢动。 他的小厮隔了好几步远,即使他们以最快速度奔过来,也不及相遂宁的手快。 郭铴怎会不知? 他冲小厮摇摇头。 “站着别动,否则,我什么都干的出来。” “你敢阴我?” “敢不敢的,也阴过了。” “你敢杀皇子?” “二皇子若不让我活,那二皇子也不必活了。” 这是他见过全青城最硬气的姑娘了。 别的地方硬不硬他不知道,反正话是说的挺硬。 以前他对姑娘用强的,姑娘贞烈,或是投缳,或是跳河,可她们顶多弄死自己,这个二姑娘,竟想弄死他这个皇子? 小瞧她了。 果然他娘说得对,漂亮的女人,是不能信的,越漂亮的,越会骗人。 这不就被她阴了吗? “你若杀了我,会被满门抄斩,你不想活,也得想想家人,你爹,你娘,你祖母,你弟弟妹妹,你忍心让他们白白送死?那可都是人命啊。” “我都没命了,管不了别人。” 额。 无情。 这么无情的女人,他还从未征服过。 有意思。 值得一试。 “其实,你把簪子放下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好商量。” “从现在起,二皇子你说的话,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相信。” “如果我反抗,一下子就可以捏碎你的头骨,头骨碎裂,样子有多惨,你没见识过吧?” “我会在二皇子捏碎我头骨之前,把簪子插入你脖子里,那样的话,二皇子能不能捏碎我的头骨我不知道,但二皇子的血能飙到我的头顶,这是一定的。” 郭铴脸色一白。 这个相遂宁,看样子动真格的了。 她这是软硬不吃啊。 她这么硬气,郭铴反倒不好动手了。 毕竟人家的簪子顶着他的脖子,那簪子,可比他脖子硬太多了。 “你放了我,我放你走,这样行吧?”郭铴试着跟相遂宁商量。 相遂宁摇摇头:“你最好乖乖呆着不动,一盏茶的功夫,我就会放了你。” 她自然不相信郭铴说的放了她的话。 一旦她松了手,想要再偷袭他,难如上青天。 自然,也不能挟持他退出巷子,那样即使能坐马车回家,能摆脱他,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偷偷报复? 一盏茶的功夫,足够等到禁卫军了。 如果相遂宁没记错,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有一队禁军从这里经过,再绕出巷子,往不远处的流云坊去,过了流云坊,又会经过赌坊,青楼,这样绕着青城走一圈,天擦黑的时候,开始交班。 这还是有一回陆御跟她一块喝茶,正巧看到蓝褪从茶楼下经过时,陆御给她讲的。 后来相遂宁也留意过,确实禁卫军的队伍什么时辰出现在什么地点,是一定的,没有特殊事项,即使下雨下雪,也不会更改。 禁卫军听命于皇帝,不像那些衙役,听命于府尹周大人,或许他们会惧怕郭铴的身份,会给他行个方便,禁卫军那里,虽不敢拿郭铴怎么样,但郭铴应该也不敢在禁卫军面前明目张胆的耍流氓。 再则禁卫军也可以充当证人,如果事后郭铴还敢图谋不轨,或是相遂宁出了什么岔子,认准了,都得赖到郭铴头上,不能便宜他。 一盏茶的时间,甚是煎熬。 相遂宁不知禁卫军能不能准时到达。 她只能赌。 还要赌这期间郭铴不反扑。 要赌郭铴的小厮不会群而攻之。 否则,她只能束手就擒,要知道,她只是吓郭铴,却并不敢真要了他的命,杀皇子,如同弑君,即使不灭九族,也会满门抄斩。 即使她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能不管不顾她上了年纪的祖母,还有那个疯疯傻傻的母亲,当然了,汤小娘母女是死是活,她无空惦记,她爹相遂宁,也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一盏茶的功夫已过,还是不见禁卫军来。 郭铴已有不耐烦的神色,他的几个小厮,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珠 “流民抢钱袋了,流民抢钱袋了。”有声音隔着巷子传过来。 不多时,就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人拿一个刺绣钱袋跑进巷子,他跑得很快,身后一个穿圆领袍子的人追着他:“流民抢钱袋了,流民抢我的钱袋了。” 两个衙役一块追过来,可他们距离贼人使终有四五米的距离,衙役跟失主都累得气喘吁吁,再这样下去,那人从巷子中跑走,跑到天桥那边,那里人山人海,他钻进人堆里,就像水滴入海,恐再难寻觅。 “嗖嗖嗖”三把长刀齐刷刷地插在地上,还排列的整整齐齐,像是点了三柱香。又有一把长刀穿过贼人挽起的发髻,像把簪子一样,点缀在他发间,再低一分,恐怕就要穿透他的脑袋了。 这分明是手下留情。 若贼人不识好歹,下一把刀不一定就插哪里了。 贼人惊慌,高高地将钱袋举过头顶,腿一哆嗦就跪到了地上。 失主跑过来拿了钱袋,衙役过来捆了贼人。 自然不是衙役的刀法,他们追贼人都快追不上了,这隔空打牛震慑贼人的本事,这炉火纯青的刀法,属于禁卫军。 禁军终于巡逻到此了。 他们皆穿银白底曳撒,白色交领,银白色素面缎子绣着淡黄色飞鱼跟水波,胸口飞鱼的图案甚大,一直从侧面穿过,直通后背,水波逐浪,连绵不绝。 琵琶袖的曳撒,下幅层层叠叠,而他们腰间系的蹀躞带,上系磨石,火石袋,又在中央位置,系了镂空玛瑙两片,蹀躞带收紧,显得禁军身姿挺拔,加上他们个子皆高,更是出类拔萃,跟众人站一起,鹤立鸡群,分外显眼。 多亏禁军帮忙,衙役才顺利拿到贼人。 衙役带着贼人,不忘跟禁军道谢:“这贼人甚是狡猾,多番偷窃,偷窃不成,便改明抢,我们盯了他好几天了,不想他今日又犯了老毛病,还好遇见各位禁军大人,对大人们来说,这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流民如今也太可恶了,我们且把他带回去,审审他还有没有同伙。” “慢着。”禁军打头的人伸手拦住了衙役。 是蓝褪。 棱角分明的脸,粗黑的眉。 他的眼波那样深沉,深得能把人装进去。 虽然天气炎热,他的眼眸总是能让人很快镇定下来。 以前总觉得蓝褪穿暗红色袍子是好看的,黑袍也好看,不曾想他穿银白色绣飞鱼的曳撒也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终于等到他,还好没放弃。 记得陆御曾说过,蓝褪这个人,最守时,所以陆御还曾嘲笑他呆板。 那年陆御跟他约好去青城山射兔子,就在天桥不远处的一处茶楼门口集合,前一天还是大太阳,热得人恨不得光着臂膀,后一天就阴云密布,好好的天竟然下起了冰雹,冰雹有指肚那么大,亮晶晶的,附近的庄稼都砸倒了。前一刻还熙熙攘攘的人流,下一刻都跑得无影无踪,再不敢上街。 这种天气别说是兔子了,老虎都不敢露头吧。去射兔子,肯定是射不着的。加上公主疼爱蓝褪,这种天气怎么会放他出门。所以陆御就大胆睡了个懒觉,直到下午天色转好,才出门晃悠,不料远远就看到蓝褪在茶楼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陆御还笑他痴傻,这种天气,哪里能射到兔子嘛。 蓝褪却说,并不是为射兔子,是怕让陆御空等,所以不顾他娘拦着,也要赶来看一看。 天下冰雹,都挡不住他。 而这一天又是他当值的时候。 相遂宁才敢大胆的赌一回。 衙役拱手道:“不知小蓝大人有何吩咐?是需要我们在周大人面前说上一嘴吗?” 他以为蓝褪是想领赏,至少是想得个名声,毕竟禁军帮了衙役的忙。 不料蓝褪根本没有那种心思。 他走过去撕开贼人的外袍,待那破旧的外袍扔到一旁,贼人里面的衣裳就露了出来,是件上好的圆领缎袍。 “为什么要在外头套一件烂衣裳?”衙役不解。 蓝褪轻轻皱了皱眉头:“自然是想让你们以为他是流民,好打乱你们的思路,把这事赖到流民头上。” 衙役尴尬,这么简单的事,他们也没想明白。 “青城流民不少,近来被你们捉走的也不少,自然,我们管不着,不过有人假冒流民做下坏事,你们该认真审一审才好,流民虽如蝼蚁,可蝼蚁尚有尊严。” 还有为流民讨尊严的。 衙役心情复杂,不知该怎么接话。 明珠先哭着扑了上去:“各位大人,有人要欺负我家姑娘,求各位大人做主。” 几个小厮挡在相遂宁前面,所以衙役跟禁军刚才并没看到她。 明珠告了状,小厮们也不闲着:“各位大人,相二姑娘要谋刺二皇子,你们看,凶器还在她手上,你们快把她逮起来。” 别的人嘛,衙役可能认不出来。 可二皇子郭铴,那应该认不错啊。 要知道在青城当差不比别处,青城最多的就是王公贵戚,出门走一圈,少说能遇见三四个,如果不懂规矩,他们小小的衙役分分钟都要得罪人。 所以当衙役上岗之前,就有一项任务,先看画像,包括皇帝的,几位皇子的,还有各位大人的,各位大人府上公子的,甚至宫中有些名头的掌事太监的,都要认熟。 郭铴又胖又色,最是好认。 这就棘手了。 抓个贼人,倒好办。 这相遂宁拿簪子顶着郭铴的脖子,看那样子,深仇大恨的,若不是郭铴主动调戏人家才是出鬼了。 可饶是知道真相,又敢拿郭铴怎么样?谁还敢拦着郭铴泡姑娘不成?不想干了?还要养家糊口呢。 相遂宁好歹也是相大英的女儿,二品官的女儿虽不比凤子龙孙金贵,可若郭铴得逞,若她出事,为了保全郭铴,皇帝一定会拿青城府尹周大人开刀,会说他监管不力,青城乌烟瘴气,到时候周大人保不保得住都难说,何况他们这群小兵。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劝谁都不是。 不劝也不是。 万一相遂宁真一冲动弄坏了郭铴,周大人就得先捆了他们几个去谢罪。 烫手的山芋。 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都是这个贼人遭的,他往哪里跑不好,偏跑到这巷子里来,现在可怎么收场? 衙役踢了贼人一脚:“都是你。” 贼人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差爷我错了,你们不要生气,说起来我也因为手脚不干净进过几次青城牢房了,可我就是管不住我的手啊,说起来我家里尚有几亩地,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可也能支撑,我出来偷东西或是抢东西,纯粹就是觉得刺激,我以后不敢了……我穿旧衣裳,真的像禁军大人说的,只是想嫁祸给流民,反正他们名声不好,差爷盯着他们,就不会逮我了。是我卑鄙,是我无耻,差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打我,我以后真的改了。” “你闭嘴。”衙役又给了贼人一脚。 把衙役带到这是非之地就算了,还这么蠢。 跟他说话都说不到一个频道上。 到底是蓝褪解围。 他往前两步:“你们都先回吧,至于禁军,先往下一个地方去巡逻,我一会儿就来。” 谢天谢地。 蓝褪主动要背锅,要惹这是非,衙役们盼都盼不来,到底年轻不知轻重啊,这混水也是好蹚的吗?管他呢,衙役脚底抹油似的带着贼人走了。 “小蓝大人……”另一个禁军有些担忧。 蓝褪摆摆手:“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相遂宁明白蓝褪的心思。 此情此景,蓝褪自然不会觉得相遂宁疯了,会无缘无故的谋刺皇子。 郭铴的花名,他也早有耳闻。 他遣走衙役,当然不是给他们解围,而是怕他们添乱,毕竟衙役的立场,对相遂宁不利,如果他们偏帮郭铴,反倒多生事端。 而让禁军先走,恐怕是碍于郭铴的身份,一旦这事出了掌控,或许难以收场,到时候在场的会受牵连的,当然是这些禁军,让他们先走,便是制造他们不在场的证据,便是保全他们。 蓝褪此心,也不知道这群禁军看懂了没有。 禁军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相遂宁,郭铴还有蓝褪。 三人离得很近,近得相遂宁可以看清蓝褪曳撒上的绣线,那淡黄色绣线里分明夹杂了银丝,所以绣出的花纹立体又突出,还散着银光,给银白色的底袍添了一层贵重与光彩。 郭铴哼了一声试图去拔簪子。 相遂宁手一用力,郭铴脖子立刻红了一层。 “相遂宁,你不要过分。” “你也不要挑衅。” 郭铴瞪着她:“你不要以为禁军来了你就有救了,禁军也是皇家的奴才,得听命于我父王,所以也得听命于我,你看蓝褪把禁军都支走了,就是想偷偷给我行个方便,不瞒你说,我让他们禁军干嘛他们就得干嘛,蓝褪来了,我只是多一个帮手,你还不识相吗?” 相遂宁冷哼一声。 “蓝褪,让她把簪子放下。”郭铴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对蓝褪说。 蓝褪默默观察了一下相遂宁跟郭铴的姿势,相遂宁全身紧张,背都是绷着的,想来她受了很大的惊吓,而郭铴,一副油腻的嘴脸,即使禁军当前,他也是肆无忌惮。 “相二姑娘放下簪子,二皇子便会放她走吗?”蓝褪问了一句。 “那当然。”郭铴昂着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相二姑娘,你把簪子放下。”蓝褪轻声对相遂宁说。 相遂宁一愣。 她没想到蓝褪会说出这样的话。 显然郭铴已经大力的笑了起来,他压着声音小声在相遂宁耳畔:“相遂宁我告诉你,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你最好现在乖乖的把簪子放下来,否则我会让蓝褪来对付你,你恐怕不知道,蓝褪他以一敌在,武功高强,他夺你手中簪子,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相遂宁没动。 “你现在放下簪子,陪我去客栈坐坐,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相遂宁还是不动。 蓝褪脚尖一动,一块石子已经飞了过来,“啪”的一声,簪子落地。 郭铴哈哈大笑:“蓝褪,干的漂亮。” 相遂宁默默看了蓝褪一眼,心中有些委屈。 她不明白蓝褪为何要这样做。 她迷茫的望着他。 他冲她点点头,一脸的温柔,似乎是告诉她,不要怕。 她不能不怕。 郭铴的手也已经朝她的肩膀伸了过来。 “啪”又是一块石子,正好打在郭铴的虎口处,郭铴疼的咧了咧嘴:“蓝褪你干什么,反了?” “二皇子,相二姑娘如今已经把簪子放下来了,你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呵呵,我郭铴从来不是什么大丈夫,你恐怕不会头一天知道吧?”郭铴抽下冠发的簪子抵在相遂宁脖子上:“小美人,你也尝尝挟制别人的滋味。” 蓝褪默默的看着郭铴,他的脸色暗了下去,一双眼睛轻轻的眯了眯,就在眯眼的一瞬间,睫毛交叠,眸如夜星。 “蓝褪,你闪到一边去,别耽误我的正事。” “如果我不呢?” “你不要不识相,不瞒你说,我父王看上了她相遂宁,是她的福气,她早晚是我的人,我宠幸她也是早晚的事。” 蓝褪的眸子更深了,他轻轻握了握手心。 “你赶紧巡逻去,就当今儿没看见我。我的事你也耽误不起。” “如果我不呢?” “你敢耽误我的事,我就先给她点颜色看看,反正是她先行刺我,我父王问及,我也有话说,她死了也活该。”郭铴说着,手上用力一按,相遂宁的脖子便滚落一粒血珠。 这血珠是如此鲜红,就像四五月里被太阳染了的最红的那一颗樱桃。 血珠落到她白色交领上,渐渐晕开,像开了一朵血花。 这粒血珠让蓝褪心中一抽。 他的眉轻轻一皱,他的眸子如同深渊,他凌厉地抽出手中配刀,一个转身,刀飞了出去,从郭铴手上划过,直接把他虎口划开了,血瞬间就染红了他的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吐口血 相遂宁不曾想到,蓝褪敢刺郭铴一刀。 郭铴也懵了。 堂堂皇子,被禁军插刀? 亏他还以为禁军跟他是一伙啊。 以后还怎么混? 下人们怎么看? 排面不能输。 你刺我,我便弄死她。 郭铴直接用胳膊夹住了相遂宁的脖子。 他五大三粗,力气大得惊人。 被他这样勒着,用不了多久,恐怕就凉透了。 相遂宁想挣扎,可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挣扎的了。 随着郭铴越收越紧,她眼前开始变白,白茫茫的一片,像是阳光灼伤了眼睛,甚至脑子里开始混沌,就听到蓝褪在跟郭铴说些什么话。 接着郭铴的小厮群而攻之,想把蓝褪按倒,可蓝褪犹如在地上生了根似的,无论小厮怎么扛,怎么拉,他皆是纹丝不动。 相遂宁在郭铴胳膊上咬了一口。 郭铴一痛,松了手。 一松手他就抽出靴子里常备的防身短刀。 蓝褪见势不妙,害怕相遂宁背后受敌,直接飞了出去,将她揽在怀中,两人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相遂宁在蓝褪胸口,蓝褪背对郭铴。 郭铴追了过来,将短刀从蓝褪腋下伸出,不偏不斜,正好抵在相遂宁脖子上,他一用力,相遂宁的脖子便多了一道血痕。 这个位置,这个力度,是想致人于死地。 如果不是蓝褪用胳膊护了一下,此时相遂宁可能已经命丧黄泉。 郭铴见事不成,欲刺第二刀。 欺凌女子在先,刺杀女子在后,且一次不成,还欲再来。 堂堂皇子,做出这等龌蹉之事,蓝褪眼睛一闭,刀柄向后一捅,正好捅在郭铴胸口,他退出五六步远,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小厮们吓坏了,这是把二皇子打吐血了啊。 可谁也不敢上前跟蓝褪算账。 打不过啊。 二皇子都被他揍吐血了,如果小厮上去,难保不会身首异处。 禁军的本事,他们又不是头一天知道。 郭铴由小厮扶着才从对上爬起来,又吐了一口血出来,一张血,牙齿都是红的:“你们……蓝褪,你反了,你且等着,有你们好受的。” “悉听尊便。” “你们等着。”郭铴带着小厮一瘸一拐的走了。 蓝褪虚扶着相遂宁往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便觉身后有人,回头看时,郭铴等人不知从哪里捡了胳膊粗的棍子追了上来,郭铴打头,嘴中喊道:“给我打,打死了算在我头上,给我打。” 小厮们喊着号子一起涌了过来。 背后袭击,非君子所为。 当然了,郭铴也算不得什么君子。 为免相遂宁受伤,蓝褪揽着她的腰往上一旋,踩着巷子的墙往前一跃,便跳上了隔壁一处房顶,又沿着屋脊走了十来步,往下一跳,落到一家赌坊的门槛上。 相遂宁在他怀中,只觉得耳畔呼呼生风,只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她似乎是站在了墙上,又似乎站在了房檐上,又似乎她的脚从未落地,她只是像个木偶似的被蓝褪怀抱着,向上,向下。 那些房檐屋顶,以及屋顶上的小兽,还有长街上的人,像是走马灯,不停的走啊动啊,弄得她眼花缭乱,怎么也看不完。 这飘渺的感觉,就像一个梦。 在这梦里,她触到了蓝褪的心跳,这心跳是那样的热烈,贴着她的身子,暖暖的,很安稳。 在这梦里,她紧贴着蓝褪银色曳撒,这衣裳的布料甚是丝滑,这衣裳的绣纹五彩斑斓,他的曳撒真好看,他也好看。 在这梦里,她闻到了蓝褪的味道,他身上并不是什么沉水香,梨水香的味道,而是一种厚重的,让人能放心跟他走的安全感。 或许是脚下太快,或许是太过害怕,她紧紧的揪着蓝褪的曳撒,听着风声她闭上了眼睛,只是贴着他的腰再不敢乱动。 郭铴等人举着棍子一通追赶,可人家腾云驾雾一般,在房檐上东躲西藏,他这身材若跑房檐上去,房檐都要塌啊。 跑得气喘吁吁,才发现蓝褪跟相遂宁不见了。 “一群蠢货。”郭铴丢了棍子:“你们就是这样保护我的。要你们何用?” 说一句话,郭铴就喷出一口血来。 小厮忙给他顺气:“二皇子不要生气了,你看,都气吐血了。” 郭铴用手一抹,果然是血。 堂堂皇子被人捶出老血? 此恨绵绵无绝期,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已经不是蓝褪头一遭打他了。 怎么打他还打上瘾了吗? 不行。 回宫告状。 静心茶楼。 蓝褪点了一壶绿茶并四样点心,挑了个临街的雅间跟相遂宁说话。 没想到出门一场,竟遇上如此惊心动魄的事。 相遂宁心中突突的跳,后背都湿了,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的叫。 她喝了杯绿茶,又吃了几块点心,抬起头,蓝褪正一丝不苟的盯着她瞧。 她嘴里塞了一块蛋黄酥,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慢慢吃,不够咱们再点。”蓝褪微微一笑。 “我……我今儿出门带的银子不够……”相遂宁有些尴尬。 静心茶楼在青城数一数二,这里的点心做得精致,价钱也不低。 蓝褪从容的将配刀放在桌边:“放心,一切有我。” 相遂宁默默地又吃了两块蛋黄酥。 “你脖子上的伤,我已经看过了,无碍。” “噢。” “不过谨慎些好,以后尽量离郭铴远点。” “嗯。” “小蓝大人不饿?” 蓝褪摇摇头:“我不太吃点心,这桌上都是为你点的。” 临窗的雅间,屏风上有大幅的英雄救美图。 风从窗口吹来,吹动蓝褪的衣领,他的曳撒却是纹丝不动。有他在,相遂宁心安不少。 点心吃不下了。 她有些惭愧:“今儿的事牵连了小蓝大人,不知以后如何收场。” “没有吓到你吧?”蓝褪关切问道。 人受再大的委屈,自己一个人时也能忍受,可若有一人突然关心,内心便会汹涌澎湃,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便欲流出来。 如果不是遇见蓝褪,郭铴会不会真的把她挟持到客栈?他力大无穷,早些年就敢强抢民女,加上又带了好几个小厮,他这种没章法的人会干出什么,谁都不敢往下想,一旦事实已成,后果是什么? 还好有蓝褪。 他不顾一切救了她。 为了救她,不惜跟郭铴动刀。 “我……”相遂宁支支吾吾:“没有吓到。” “还说没吓到,说话声音都变了。”蓝褪微笑着道:“有我在,不会有事了,放心。” “可是…….” “相二姑娘还有担心的地方?” “我担心你。”说出这话,又觉得尴尬,相遂宁忙改口道:“郭铴毕竟是皇子,他如今受了伤,恐不好交差,小蓝大人那里,要有麻烦了。” “我从来麻烦就不少,多一件也无妨。” 他倒是坦荡又从容。 “如果有什么事,小蓝大人不要一个人扛,此事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 “有我在,你便没事。”蓝褪抚摸着桌上的配刀:“我不是冲动的人,可既然冲动了,便不怕承认。” 相遂宁觉得喉咙里涩涩的,不敢再说下去。 从静心茶楼出来,蓝褪为她叫了一辆马车,且把三十文钱交给车夫:“好生送姑娘回家,送到府门口交到他们家人手中你再走。” 车夫忙点头。 相遂宁踩着脚凳欲上车。 蓝褪叫住了她。 相遂宁回头:“小蓝大人还有事?” 蓝褪从袖中掏出白色手帕,示意相遂宁不要动,他轻轻的用手帕按了按相遂宁的脖子,动作很轻,可毕竟脖子里有伤口,相遂宁还是忍不住皱眉。 “是不是很疼?” 相遂宁摇摇头。 “我知道伤口会疼。” “小蓝大人也曾经受过伤吧?我这点小伤跟小蓝大人曾受的伤比起来,不算什么。” “你是弱女子,怎么能跟我比呢?”蓝褪笑笑,低声道:“给你擦过脖子里的血痕了,免得回去你家人看见了担心。” “谢谢小蓝大人。”相遂宁从脚凳上下来,给蓝褪福了一福。 相遂宁恭恭敬敬的行礼,蓝褪反而不好意思了。 他略微侧身,避过相遂宁的福礼:“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相遂宁重新踩了脚凳上车。 不知怎的拉车的马突然蹄子一扬,差一点儿踢倒脚凳,相遂宁没站稳,几乎从上头摔落下来。 快如闪电,蓝褪搂着她的腰便将她接了过来。 还是她熟悉的温度。 还是他的味道。 他眼中有一丝紧张,也有一丝关切。 他就这样深深的望着相遂宁,眼眸深的,可以将相遂宁装进去。 相遂宁看了他一眼,耳朵便红了。 蓝褪也有些尴尬:“唐突姑娘了。” 他局促地放下相遂宁,后退了一步。 相遂宁又福了一福:“多谢小蓝大人救命之恩。” 待她坐进马车回头看,才发现蓝褪蹲在那儿,认认真真地扶着脚凳。 他认真的样子真好看,那样绣工精湛剪裁得体的曳撒穿在蓝褪身上,他蹲下去扶脚凳的样子都惹人垂目。 郭铴回了宫,先去了他母亲那里。 他扑进合意院赵蕊那里就哭起来。 合妃赵蕊刚去大阿哥的母亲梅贵妃那里说话,吃了其它几位妃嫔的瓜落,心中正不爽利,见郭铴抽抽噎噎的,便没好气地道:“又是怎么了?这么大了,也不说给我长点脸面,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父王又埋怨你了?” “没有。” “那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惹你这般?” “噗——”郭铴吐出一口血来,直接喷在合妃的杯盏之中。 她杯盏里本来是清茶,这一来,茶水都红了。 合妃惊慌地丢了杯盏,郭铴可是她的心肝宝贝肉啊,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跟希望,他这是怎么了啊。 “你得了什么病吗?看太医没有?” “不是得病,是被人打了。” “啊?”合妃错愕:“又被人打了?被谁?” “还能是谁,是我姑母家的蓝褪,他把你儿子打吐血了。”郭铴又羞又气,以前都是他打别人,每次赢了都威风凛凛,这回被别人揍了,这滋味不大好受。 合妃也不问郭铴为何跟蓝褪起争执。 是非对错她一点儿也不在意。 反正打了郭铴就是蓝褪的不对。 再看郭铴,脸蜡黄,虎口还拉了一道口子。 合妃的劲儿就上来了,小宫女端上来的点心也被她甩得远远的:“朗定公主真是越来越会教育儿子了,如今都教他儿子骑到我儿子头上来了。说是长信侯府,不过是仗着公主的名号享些尊荣,他一个公主生的孩子,难道比皇帝的儿子还尊贵不成?打伤皇子,皇上动起怒来,屠了她全家。” “母亲,你莫吹牛了,我爹怎么可能会屠我姑母全家。” “你懂什么,在你父王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他蓝褪一家算什么,据我所知,朗定公主跟你父王这些年也并不是十分亲近,如此他凭什么打你?你且等着,若他们长信侯府不给个说法,我也不依的。” 合妃赵蕊当年是奴婢出身,受的欺凌并不少,如今好容易坐到主子位上,哪里容得下别人欺负? 便是嘴上说两句都不行,何况动手? 这仇,她算是记下了。 “母亲,快给我叫位太医吧,我这伤很严重啊。” “这时候叫什么太医,你且忍着些吧,等你父王用过晚饭,我带你去他的养心殿,当着你父王的面,你再吐两口血出来,我就不信你父王不心疼,到时候,有那个小兔崽子受的。” 长信侯府。 这天蓝褪回府比往常晚了一柱香的时间。 郭公主等人左等右等的,见他回来了,才入席放饭。 饭菜自然都是极好的,油爆虾,佛跳墙,荔枝肉,香露全鸡,奶汁肥鱼,如意竹笋,翡翠银耳,三色糕,蜜饯青梅。 郭公主亲自给蓝褪夹了一块肥鱼:“今儿回来的晚些,一定是巡逻的时候遇见了什么麻烦事。” 蓝褪夹起肥鱼,未几,放了下来,他侧身走到郭公主面前跪了下去。 这一跪,吓到了郭公主:“这孩子,有话好好说,又不是逢年过节,这是干什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什么仇 “今天我可能又惹了祸事。”蓝褪老老实实跪着道。 郭公主可是心疼坏了,她这个唯一的儿子,长信侯府未来的继承人,莫说是惹了祸事,便是给天捅了个窟窿,她这个做娘的也会积极维护。 何苦跪着。 根本不需要跪。 长信侯这日得闲在家,平日里他除了顶个长信侯的名头在宫中领个闲差,每月按时按节的领点俸禄银子,其它时间也算逍遥自在。 青城贵门,特别是那些世袭罔替的人家,多半是瞧不上他的。 当年他不过是在宫中整理藏书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拿的是五品俸禄。 郭公主那些天正好烦闷,一个人去藏书阁选书,藏书阁值守的,正是长信侯,他给公主递了书,便远远的退回到长案后面守着,公主看书,从清晨一直看到太阳升起,又看到太阳落下去夜幕降临。 公主一天沉浸在书中,又或者她心情不好,一天都没有挪动,粒米未进,一口水也未喝。 长信侯便等了她一天。 公主走出藏书阁时,夜已深沉,星子密布。 长信侯提了灯为公主照着路。一路上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你一天未吃饭吗?”公主问他。 长信侯点头。 “为什么不去吃?” “怕公主有什么需要,而我不在,误了召唤。” “蠢。”公主一袭长裙走在前头,长信侯提着灯默默的走在后面。 “你看到我哭了,怎么办?”公主问他。 “如果公主不想再看见臣,臣可以退朝回乡。” 没有卑躬屈膝,没有多余的话。 那时的长信侯不过二十岁上下,家世一般,祖上又没有为官做宰的,甚至连个正经的官也没有。 他能凭一己之力考取进士进了藏书阁已是不易,能轻易说出“退朝回乡”的话,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那是他的前途。 郭公主只是没好气的对他说了一句:“蠢。” 那晚的路不长,郭公主跟他一前一后在宫道上走了很久。 直走的御花园的花都开了,直走的池塘里的青蛙望着月亮“呱呱呱”地在荷叶上跳。 那晚公主赏了长信侯好几个“蠢”字,长信侯默默听着,一点儿都不曾反驳。 自那以后,郭公主又去过藏书阁几次,她在那里哭过,后来便不再哭了。 再后来,春去夏来的时候,天越来越热,公主躲在藏书阁里不肯出去,又说宫里的东西都是宫里的样式,吃了二十来年,甚是乏味,加上夏日里天气炎热,人没有胃口,公主都瘦了,小脸也瘦了一圈。 公主在藏书阁,长信侯只敢远远坐在长案后面,几乎靠着门,不敢近前半步。 那天中午,郭公主又在藏书阁磨蹭不肯走,长信侯便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里头是红彤彤的,晶莹透亮的山楂糕。 他把山楂糕塞给公主的婢女,他未语脸先红,连看公主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天的山楂糕公主吃得干干净净,一共六块,一块不剩。 第二日,长信侯果断又带了六块来,公主又吃的干干净净。 一连半个月,他都给公主带山楂糕,风雨无阻。 公主后来都快吃吐了。 没见过这么能带山楂糕的人。 你好歹换个品种啊。 青城就只产山楂糕吗? 没见过这样蠢的人。 这么寻常的山楂糕,难道宫中会缺吗? 宫中的点心小食,糖蒸酥酪,梅花香饼,水晶冬瓜饺,灯心糕,茶食刀切,杏仁佛手,哪一样不是又精致又可口。 说来也奇怪,嘴上说着他蠢,觉得他带的东西不上台面,可再吃宫中的小令,灯芯糕,杏仁佛手,梅花香饼,觉得味道都变了,变得索然无味,竟不如山楂糕好吃了。 郭公主知道自己完了。 这是喜欢上这个五品小官了。 跟着这个小官,能有什么前途,一个看管藏书阁的小官,这一辈子也就管书了,跟那些领兵打仗的将军,口若悬河的文士是比不了的。 可郭公主就是看上他了。 如果不是郭公主非要嫁他,他如今恐怕还在藏书阁混着。 郭公主执意要嫁,宫中也不好拦着,只是厚厚的给了一笔嫁妆,又封了五品小官为长信侯,他不再去藏书阁领职,只需安安稳稳的做他的长信侯便行。 长信侯蓝庸,一如他的名字。 蓝褪比起他,已经算是长进了。 至少他年纪轻轻,便做了禁军,平时在宫中走动,皇帝那里也是多有夸赞的。 蓝庸在藏书阁看了那么多年的书,皇帝从未赞扬,只有当年的老太后对他说过:“据说你在藏书阁看书看的很好。” 蓝庸在官场也做了几年,虽官职不高,但人情事故,是非轻重他还是懂得的。 当初蓝褪去做禁军他都不太同意。只说禁军看似威风,实则最易得罪人,也很危险,只有这一根独苗,但愿他平安长大,到时候成了亲,能把长信侯一脉传承下去便也吃喝不愁了。 郭公主并不这样认为。 就是因为长信侯府没有顶门立户的爷们,虽说她嫁妆丰富,府里不缺银钱,可论起长远的发展,不入仕途怎么成? 青城重武,文人地位不高。 而长信侯府没出过武将,蓝褪尚且年轻,做个禁军,全当锻炼,多在皇帝面前露脸,见面三分情,以后有什么空缺,皇帝总会想到他的。 蓝褪是长信侯府的希望,如果他不上进,以后三代之后,长信侯府不再,她这个公主也成了枯骨,后人将如何自处? 从前的蓝褪,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禁军,惹事的时候,很少很少。 如今他主动跪下,想来惹的祸事不小。 “你犯了什么事了?”蓝庸放下手中筷子,眼神里有询问,也有警惕。 “爹——我——宫中的——” “爹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参和宫中之事,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看来这一次,你没有听爹的话。” 郭公主却不理会蓝庸说了什么,她只是心疼蓝褪:“褪儿快起来,惹了什么祸事,只管跟娘说,天塌不下来。” “我把郭铴打了。” 长信侯蓝庸的面色变了。 郭公主常在宫中行走,宫里的风向,尚能打听一二,郭铴虽虎了一点儿,可他娘合妃赵蕊近几年陪伴皇帝的时间并不算少,她们母子在皇帝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敢动郭铴,自己儿子的胆子大了啊。 那合妃赵蕊并不是好相与的,当年做奴婢地位低被虐后遗症,凡事都爱较真,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郭公主轻轻放下筷子:“褪儿…….你是害怕了吗?还是后悔了?既然后悔,当初为何要做?” “娘,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噢?” “我做过的事,从不曾有一件后悔,我跟娘说这件事,只是怕爹娘担心。” “像我儿子说的话,硬气。”郭公主笑了笑,又问他:“如果宫中找你麻烦呢?” “伤他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既然伤了他,便不怕麻烦。” “什么仇?”蓝庸不解。 照理说蓝褪跟郭铴不至于械斗。 二人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郭铴虽没什么成色,花名远播,又爱恃强凌弱,可蓝褪的武功他应该惹不起啊,再说蓝褪也不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蓝褪只是跪着,并不多言。 他不想说的事,怎么都问不出来的。 记得他七岁那年,陆御来长信侯府找他玩耍,陆御欠欠的去骑长信侯府养的孔雀,他一个小孩子,屁股上没有分寸,一晌午骑着孔雀撒欢,竟将那孔雀折磨没了。 孔雀是郭公主从宫中带回来养的,毛色极好,又有灵性,每次公主去喂它,它都乖乖地靠在公主怀中。整个青城也就这一只,花银子也是买不来的。 当长信侯府下人端着冰凉的孔雀呈给公主的时候,公主将整个府中的人都集合了起来,最后是蓝褪承认的,说是他坐死了孔雀。 郭公主不信,可他坚持,无论郭公主怎么问,他都说孔雀死于他手。也只得作罢。 几天之后的八月十五,陆家准备了两只野鸡子提来长信侯府,说是赔罪的,陆御站在内堂门槛上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被他爹揪着耳朵揪到郭公主面前,陆御倒也敢作敢当,说那孔雀全是因他才没命的,直到那时,蓝褪还试图袒护于他。 蓝庸或许还在意蓝褪伤了郭铴:“伤的如何?你下手很重?” 郭公主哼了一声,面前的饭菜也是无味的很,她倒是不急不慌:“郭铴伤的如何,那是他的事,我儿伤着没有?” “没有。” “那便好,没事了。” 还有这样袒护的。 蓝庸跟郭公主对视了一下。 郭公主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又对蓝褪说道:“他虽贵为皇子,可你娘也是正经的公主,凡事有是非曲直,既然伤了他,便伤了吧,宫中有的是好太医,你没有妨碍娘就放心了,犹记得当年我还未成亲时,住在宫中,那时正是你们这般年纪,跟当今皇帝争执恼了,我还挠过皇帝的脸,皇帝也不曾多说什么。” 蓝姎惊得瞪着眼:“娘,你还敢动手打皇上啊。” “姎儿,休得胡说。你娘喝醉了。”蓝庸赶紧打圆场。 “爹,你骗人,我娘分明没有喝酒。”蓝姎噘噘嘴。 “天又塌不下来,用饭吧。”郭公主给蓝褪夹了一块牛肉。 席间蓝褪给蓝庸倒了一杯酒,蓝庸喝了,还夸赞这桃花酒酿的好。 蓝姎给郭公主夹了一个梅花香饼,郭公主吃了也直说好,颜色鲜艳,口味清甜。 蓝褪跟蓝姎兄妹二人又互相给对方盛了一碗汤,非常默契地同时喝完了。 用完了饭,蓝褪往他的房间去,蓝姎在后面叫住了她。 几日不见,蓝姎似乎长高了些,已经到蓝褪的肩膀了。 她穿一件白绸掐银丝的广袖衫子,衬一件水蓝色百褶长裙,腰系雾蓝色宫绦,脚上是一双银灰色的绣花鞋子。 她发髻轻挽,乌发垂于背后,发间一支镂空雕刻镶嵌白玉的簪子显得清新脱俗,将她脸色衬得分外明亮。 她的眸子也是明亮的,亮得像夜空星子。 “哥。”蓝姎叫了一声。 “姎儿,有事?”蓝褪停下脚步,十分温柔的看着她。 “哥,你怎么又打了郭铴,打人打上瘾了?” “你来取笑你哥哥?” 蓝姎便笑起来,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声音像银铃一样脆脆的:“哥,你从来不无缘无故的打人,你打郭铴是为了什么?” “没为什么。” “是不是……”蓝姎快走几步跟蓝褪并肩,拉着他的胳膊轻轻摇着:“是不是又为了哪位姑娘出头?” “我……没有。” “你看你看,你说话都结巴了。”蓝姎眉开眼笑:“如果我没猜错,哥哥是遇见相家那位姑娘了?” “姎儿,你该回去绣花了,娘不是让你跟着宫中的嬷嬷学绣花吗?你可学会了?” 郭公主一直好生教导蓝姎,请的教习嬷嬷多半是宫中的,蓝姎所得教诲,一点儿不亚于皇帝的那些个女儿。 蓝姎学了新的绣活,直愁难以上手,绣得歪七扭八,蓝褪一催她,她就噘噘嘴:“我不提那位姑娘了还不行吗?哼,我回房绣花了。” 相老夫人房中。 相老夫人还未睡,用过了晚饭,还是让苏嬷嬷把相遂宁叫了过去。 “身上才好,怎么就疯跑,万一哪里不舒服怎么办?累着了怎么办?”相老夫人疼惜地将相遂宁搂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 “祖母,我没事,这不好好的嘛。”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你去青城转了一圈,可遇见了什么好玩的?” 相遂宁知道相老夫人闷得慌,便把天桥边那些有意思的见闻说给相老夫人听,相老夫人听得津津有味,茶都喝了两盏。 “遂宁,你的头发比旧年黑了不少。”相老夫人轻轻抚摸着。 相遂宁欲起身。 相老夫人的手已经按到了好的脖子,本来是轻轻地撩一撩她的头发,可动到了她脖子上的伤口,相遂宁不禁皱了皱眉。 她脖子里有一条狭长的线,那是郭铴用刀子赏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颗夜明珠 相老夫人瞧出了端倪。 她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便让苏嬷嬷端过一盏灯来,苏嬷嬷端来了灯,相老夫人亲仔细地查看,这伤口又细又深,虽不至于要了性命,但若再深几分,那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出去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欲取你性命?” 相遂宁散了头发,盖住了伤口,起身接过相老夫人手中的烛台放到一旁,又给相老夫人倒了一杯茶。 相老夫人未喝。 明珠欲言又止。 相遂宁给她使了个眼色。 相遂宁出了这样的事,明珠心疼坏了,她恨不得一股脑将相遂宁的事告诉老夫人,可她知道,相遂宁不想让相老夫人担心,于是只得跪着道:“都是奴婢没有看好二小姐,是奴婢伺候的不周到。” “到底发生了何事?” “祖母,我病的那几天闷坏了,所以去郊外转了转,恰巧遇见有几户人家在放风筝。祖母未见,不知道那有多好玩,那些风筝扎的不知有多精致呢,有蝴蝶形状的,有灯笼形状的,还有蜈蚣形状的,那蜈蚣形状的风筝有几十只脚呢,还有猪八戒背媳妇的风筝,那媳妇扎得再好看不过了,还有一个很好笑的事呢?” “好笑的事?” “风筝很多,大伙都沿着河堤追着看,却见一个大婶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说自己烧了一辈子香了,从来没见过活的菩萨,如今菩萨显灵就在她头顶,一定是她心诚感动了上苍,以后她一定好好给庙里去烧香,好好的添香油。大伙皆觉奇怪,为什么只有她一人看到了菩萨显灵呢?后来风小了些,那个大婶仰着头嘟囔,说菩萨要下凡了,菩萨要下凡了,直到一个风筝落了地,原来那菩萨是风筝上的画,先前在天空中飘啊飘啊,大婶眼睛不好,看得不甚清晰,她只当是菩萨显灵要来度她了。” 相老夫人并没有笑,而是庄重地问相遂宁:“你的脖子跟风筝有何干系?” “放风筝的人多,难免有看顾不到的,我只顾抬头看,并没有看眼前,就被风筝线割了一下,正好割到脖子,还好不深,并无大碍。” “你这孩子。”相老夫人赶紧让苏嬷嬷拿了药膏来给相遂宁抹上,又将装药膏的盒子塞入她手中:“涂了这个,以后不会留下疤痕。凡事应该多注意才好,万一割的深了,如何是好?” “我记住祖母的话了。” 相老夫人这才放心,喝了一盏茶,吃了一些果子,相遂宁又给她讲了一些外头的事,那一晚,相遂宁依偎着相老夫人而眠,或许是天气热,或许是房梁上几只野猫不停的跳来跳去,她总是睡不着。 窗外银月圆圆。 花影温柔。 窗台上摆的一小丛盆花开的正浓,花香浓郁,整间卧房都是香的。 虽暑热快过去了,可怕有蚊子,所以虽然撑了蚊帐,苏嬷嬷等人还是拔了一大束蚊子草放在她们床头的小几上。 那蚊子草没特殊的气味,涂在身上很是清凉。 青城的人最爱种这个,不管是有田地的人家,还是豪门大户的后院里,只要有空余,多数会种上一丛,这东西驱蚊很有效果。 相遂宁偷偷地掐了一片蚊子草涂在手心里,手心里真凉啊,像握着一块冰。 这股子凉爽劲儿顺着她的手心抵达她的胳膊,又穿过她的身子进入她的脑袋,她怕惊醒了相老夫人,所以躺着不敢有太多动作,翻身也是极小心的,只是脑中翻来覆去的,一刻也没有停歇。 夜色沉沉。 帷帐深深。 蜡烛熄了,月亮隐进云里,月光也朦胧了。 她脑子里却很清晰。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是蓝褪。 她睁开眼睛,眼前也是蓝褪。 他穿着绣花曳撒的模样,他抽刀的模样,他带着她飞檐走壁的模样。 都是他的样子。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会不会有麻烦。 次日晨起,蓝褪欲去值班,郭公主拦下了,不准他去:“你如今跟郭铴接了梁子,谁知道他会不会使坏,你去宫中他若是找一伙人按着你揍一顿,岂不是叫天天不应?” “娘,昨天的事是昨天的事,今日我当职,不好不去。” 蓝庸也支持他去:“如果褪儿不去当值,在外人看来,这事便是褪儿的错,他心虚所以不敢出门了,夫人可希望别人这样想么?” 郭公主没想这么多。 蓝庸的话,她也听下了:“既然这样,褪儿依旧去当职,我去宫中一趟。” 郭公主坐了府中的马车就往宫中去了。 她先去了合妃赵蕊那里。 如果没猜错,郭铴肯定是先去赵蕊那里诉苦,然后由赵蕊带着他去跟皇帝诉苦,然后再借皇帝之手收拾蓝褪。 这个流程不会乱。 合意院。 合妃正由大宫女采儿伺候着上妆。 采儿是她用惯的宫女,以前在尚宫局当职,因识得颜料搭配,会研磨各色脂粉,又懂上妆,手法轻,又细腻,化的妆生动又出挑,所以合妃专门求了皇帝才让她来了合意院。 合妃每次见皇帝前,必要采儿梳妆打扮的。 铜镜前,采儿拿着粉扫子轻轻往合妃鬓边拍粉,拍过粉,又拿出玫红色的口脂准备涂到她嘴唇上。 郭公主进了合意院,合意院的宫女忙通报说是公主来了。 合妃望着镜中的郭公主就有气,又不能直接发作,就一手打落了采儿手中的口脂膏子:“你是做什么的?当你是个贴心的人,瞧瞧你做的事,这样的做派怎配跟着我?还有脸到我面前来伺候?” “奴婢……”采儿也吓了一跳,她来合意院,虽也受过责打,可多数是她犯了错在先,今日合妃这怒火点的有些莫名其妙啊,她明明没错,口脂涂得也没有毛病啊。 合妃发了脾气,脸色并不好看。 她坐在那儿,只管背对着郭公主,连一句理人的话也没有。 她以为郭公主会跟她道歉,这个青城唯一的朗定公主,当年如何风光,还不是要到她合意院来认错?恐怕梅贵妃都没享受过这待遇吧?即使郭公主道歉道得情深意切,也不能便宜了她,一定要好好的摆摆妃子的谱,晾她一晾,才是她合妃的气势。 不料郭公主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郭公主自顾自坐了,没有茶,那就吃点心吧。 一盘子大枣米糕被她吃得渣也不剩。 吃完了米糕,开始渴了,便叫婢女端茶来。 婢女看看合妃。 合妃心中有火:“公主尚喝得下去?” “喝得下去。” 没想到郭公主根本不接招。 合妃只得点点头。 婢女很快端了一盏茉莉花茶来,郭公主喝了茶,舒服多了,正好看到合妃的绣花绷子临窗放着,便拿在手中仔细瞧看。 合妃是宫女出身,绣功还算可以。 在这些妃嫔当中,绣功算是一二等吧。 郭公主拿着绣绷就笑:“这几年我那姎儿学绣花,我给请了一水的师傅,没事的时候,我也常常坐在一旁看着,如今我绣功虽不怎么样,可看别人绣的好不好,我是在行的。” 即使她夸自己,自己也不能给她好脸。合妃是这样想的,郭公主是为了儿子的错才夸自己的。 不料郭公主并没有夸她:“论颜色呢,你这绣的水不该是绿色,显得娘们气,而应该是水蓝色。这绣的金黄色的盘龙,金黄色是好的,龙也绣得有气势,可皇上他并不喜欢龙的式样,皇上喜欢麒麟兽,皇上喜欢麒麟兽也是有缘故的,那是皇上登基的前一年,有一天晚上,皇上做梦梦到麒麟兽给他驮了一个皇帝宝座来,皇上不要,麒麟兽硬是跟了他一路。后来皇上真做了皇帝,回头想想,那麒麟兽乃极祥瑞的征兆,从那以后,他的枕边,或是袖口,荷包,多绣此图,合妃你绣了龙去,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合妃仔细想想,好像皇帝除了龙袍,别的东西,是绣麒麟兽居多。 她以为别的妃嫔都很笨,连龙都绣不好,绣那小气的麒麟兽让皇上带着,她偏要绣龙来彰显皇家的气派。 原来笨的人是她。 她以前是个小宫女而已,哪知道其中的缘由? 郭公主提醒了她,算是卖了她一个人情。 合妃却依然没有好脸色。 郭铴就是这时候进来的,背着弯弓,穿着灰袍,像是从西北大漠刚回来一样。 一进来郭铴就要水喝,宫女采儿端了水来,郭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三碗。 合妃暗暗揪着手帕。 这个儿子,交待他多少回了,要躺回床上去养伤。 她想带郭铴去跟皇帝告状,可惜这几日皇帝一直很忙,不曾面见她们母子。 她找了太医给郭铴瞧病,太医只说看着吐血了很重,实则喝几副药就好了。虎口的伤涂点药糕,过几日也就好了。 料想着郭公主一行人要来负荆请罪,她不知交代了郭铴几遍,要装。 这会儿郭铴又忘了。 合妃咳嗽一声。 郭铴抬头恰好看到郭公主,只叫了一声“姑母”便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我胸口好痛,我恐怕又要吐血了,我不行了——” 入戏倒快。 合妃忙道:“快扶我儿去歇着,快扶去塌上。” 郭铴由宫女扶去躺着,宫女又揉了温毛巾垫在他额头,另有一个小些的宫女蹲坐在塌尾轻轻给他捶脚。 郭公主移步到塌前,见郭铴双眼闭着,不停的哎呦着,便道:“铴儿伤得很重?” “自然很重,难道铴儿是装的不成。”合妃含着怒气。 “找太医看了没有?” “自然找过了,太医说要养几个月才行,若是平常百姓,这么重的伤没有好药,恐怕就要死了。不是我说,你们家蓝褪他下手——”合妃的话未说完,郭公主便拉着她的衣袖,绕过帷帐,把她按在临窗的一张塌上。 “你儿子他——”合妃刚张口,就惊呆了。 郭公主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黑色的锦缎垫布,垫布之上,是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世人皆说夜明珠,升斗小民自然是不得见的。 那些王公贵族对它也是十分喜爱,有条件的,死后都要在嘴里含上一颗,据说能照亮阴司的路,且阴司鬼卒看到这值钱的夜明珠,便知这人身份特殊,不敢为难。 活着的人也爱夜明珠,谁家要是有一颗指肚大小的,那可就不得了了,夜里发出那幽光,足以照亮一间房子。 何况是这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翻遍皇帝的库房,恐怕也找不出几颗来。 合妃虽簪子镯子等物不少,可这么又圆又大毫无瑕疵的夜明珠她没有啊。 当年梅贵妃得了一颗荔枝大小的夜明珠时,合妃还是伺候她的婢女,合妃不小心打翻了锦盒,跌落了夜明珠,还吓得自己到廊下跪了半个时辰。 这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妥妥地碾压梅贵妃宫里那颗啊。 也只有郭公主,能得到这么稀罕的东西。 如果这夜明珠落到她合意院里,夜里那光,足以照亮整个合意院吧? 到时候那帮小蹄子就知道她有多受宠了吧? 就是梅贵妃那边,估计也得甘拜下风吧? 合妃的伸已伸了出去,几乎摸到锦盒。 郭公主手一缩,将锦盒收了回去。 “哎——”合妃不愿意了:“公主何意啊?” “这是早些年太后赏我的,阖宫上下这么大个的,仅这一颗。我放入库房许久不曾拿出来,今日特意带着见见天日。听说这夜明珠能照亮房舍,驱走病痛,铴儿不是病重嘛,正好给他驱驱。” “什么病重啊,一点儿都不重。”合妃忙道:“别听他小孩子瞎嚷嚷,小孩子之间磨个牙算得了什么?一点儿也没妨碍。” “当真?” “当真,当真。”合妃去塌上拉郭铴起来。 郭铴赖着不起:“娘,你忘了我吐血的事了?” “有什么妨碍,不挡吃不挡喝的,快去射你的箭吧,好几天没练,手上要生疏了。” 郭铴无奈,这是生生被赶出了合意院啊。 混得竟不如那颗夜明珠? 自己母亲为了要夜明珠竟然舍出了自己? 这还是亲娘吗? 苍天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鼻血 合妃出身卑贱,最喜奢华,别人脖子上的项链若是莲子大,她最少得弄串红枣大的戴上。 那一年有个妃嫔戴了大个的金耳环,为了不输,合妃就戴了鸽子蛋大小的,坠得耳朵流了血,也不舍得取下来。 这比牛眼睛还大的夜明珠,阖宫上下仅此一个,正合她的气质。 郭公主手一抬,将夜明珠盖回锦盒里,那明亮的华彩一瞬间消失,合妃的眼睛也猛地眨了一下。 心好痛。 这是失去的感觉。 如水覆面。 几乎无法呼吸。 “公主,我这院里新栽了几棵牡丹,这季节虽花开的不大好了,不过牡丹的雍容华贵还是有的,公主与我同赏吧?”合妃没了先前的脾气,也不摆什么架子了,说话声音软软的,当年她初伺候皇帝时,也是这般软软的声音,那是示好的声音。 郭公主禁不住她的邀请,勉强往院中去。 合意院前后两处院落,前院东墙下种了一丛丛鲜花,文殊兰花、木芙蓉、仙人指、鹤望兰、鹿角海棠、石蒜十几种花不重样,有粉红有大红,有黄有紫,花苞丰满,形态各异。 这些花的最外层,栽种了几株牡丹,这些粉色牡丹开得又大又丰盈,每一个花苞都比手掌还要大些,早晨刚浇的水,牡丹花苞还带着水珠,颤颤巍巍,大气又娇艳。 “公主觉得合意院这花怎么样?” “花是好花,那鹿角海棠开的最好。” “牡丹呢?” “牡丹也不错,不过有些凋谢了,不复四五月间了。再则,牡丹是国花,皇后娘娘最配牡丹,合妃栽种如此多的牡丹,怕也不合适,据我所知,旧年梅贵妃院中那几株牡丹,她都差花匠给铲了。” 这分明是故意说合妃品阶低的。 放在往日,合妃定要生气的。 怎么,是说她连几株牡丹花都不配拥有? 她可是要记仇的。 这日却不一样。 合妃陪着笑道:“公主真真是宫中长大的,有见识,有胆量,这些话也就公主敢说给我听了。说起来我也觉得牡丹是最配皇后娘娘的,如今中宫缺失,宫里得宠的也就是梅贵妃并我们几个妃子,梅贵妃都不再种牡丹,看来我是失查了,这牡丹花,明日我便让人铲了。” “在宫中小心是好事。毕竟合妃你有皇子傍身,你的一言一行,都关系着皇子的前程不是?” 这话让合妃汗颜。 这宫里从来不是个省心的地方。 勾心斗角,踩着别人的肩膀上位也是常有的事。 就拿侍寝来说吧。 当年她跟皇帝情到浓时,曾经穿着小太监的服制去养心殿给皇帝惊喜,不久便有大胆的宫婢也穿了小太监的衣裳去给皇帝添茶。 要知道她跟皇帝的小情趣都是偷偷进行的,她穿着太监衣裳去养心殿也是偷偷的,头都不曾抬,都是以帽子压脸,别的宫婢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样学样,还好皇帝一门心思在她身上,那个偷学她的宫婢,被打了二十棍子扔去洗衣房,据说腿都打折了。 宫中有太多的眼睛,太多的耳朵,谁也不知道在哪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就传到皇帝那去了。 有一年皇帝贬斥了一位妃嫔的父亲,说他贪污兵饷,削去他的官职,戴着枷锁扔到北边去给披甲人为奴,北边严寒,八九月份便进入了冬季开始下雪,那妃嫔的父亲又累又饿,路上又受衙役的折磨,没走几日便死了,恰好死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八月十五宫中宴请,妃嫔同乐,这妃嫔只说不胜酒力想回去歇着,回去宫院后,妃嫔便拿出差人从宫外买来的冥纸烧给他父亲,一盏茶的功夫未到,皇帝便来了,抓了个现形。 妃嫔不过趁着阖宫上下都在赴宴的时机偷偷回自己宫中烧纸,大门紧闭,除了自己宫中的人再无他人,不料皇帝还是赶了过来,自然这事皇帝之前就知道了。 宫中不准烧纸,说是丧国之相。莫说是宫婢,宫妃太后也不行,所以宫妃私烧冥纸,被罚禁足宫中半年,一步也不准踏出,那妃嫔死了爹,又受了这样的屈辱,还要受宫婢太监的冷待,禁足不到两个月,便死了。 所以在宫中,得处处小心谨慎,说不准哪句话没说对,便是一个深渊。 合妃从小宫女升上来的,越低贱的位置踩踏越严重,她怎会不知这样的道理? 只是有时候她性子急些,说好了要小心谨慎,万万不能喜形于色,可十有九次她都没记住。 这不,郭公主就提醒她了。 合妃甚至有些感激:“公主当年可是天之骄女,公主见识之广,哪是我们能比的。如今褪儿也有十七岁了吧?大好的年华,又有公主为她筹谋,那些个老臣,许多都卖公主面子呢,以后褪儿他往高位走,垫脚石公主都为他铺好了,所以褪儿有些脾气,也是应该的。” “铴儿是皇帝的二儿子,如今也是大好的年华,射术精准,骑术出色,这些皇子当中,他力气最大,独一份的壮实,他的母亲又是合妃你,你承宠于皇帝多年,是羡慕不来的福气,铴儿他有些脾气,也很应该。” 一番商业互吹。 “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两个孩子说起来该一处多玩玩才是。” “那不行,褪儿他手上没个轻重,伤了皇子,那可是重罪。” “什么重罪不重罪,哪有那么不经打?不过是玩笑罢了。”合妃陪着笑脸:“以后铴儿有什么大好的前途,还待公主这个姑母在后头推一把呢,公主说是还是不是?” 合妃从来不把公主放在眼中,更不会把蓝褪放在眼中。 说这样的话,无非就冲夜明珠罢了。 郭公主也没空多跟她磨牙,拿着团扇望望太阳便进了合意院内堂:“太阳甚大,我坐一会儿就回了。” “这就走了,好容易来一回,尝尝我小厨房里的菜吧,野鸡子是铴儿昨儿才猎来的,肉质最紧,弹牙的很呢。” “合妃这样客气,野鸡子我就不吃了。”郭公主将锦盒推到合妃面前,打开锦盒,那耀眼的光芒喷薄而出,这均匀的洁白的颜色倒映着合妃的脸,她的脸色都带着华光。 “这夜明珠跟了我许多年,如今跟你投缘,送你吧。” “这——这么贵重,不合适吧。”合妃假意推迟,又恐郭公主真的把夜明珠收回去,只是一边说着话,一边用袖子笼了夜明珠,再也不敢放出来让人瞧看。 郭公主出合意院,也是合妃亲送的。 那么大的太阳,她就站在合意院朱漆门口,目送郭公主走完长长的甬道,拐到另一条路上,她才回自己宫中。 郭铴心中委屈,哪里还能弯弓射箭,郭公主一走他就回了合意院,恰巧碰上合妃净了手正捧着那夜明珠把玩。 看到夜明珠就有火。 郭铴将弯弓丢到小厮怀中,灌了一盏茶,重重坐下以表示不满。 寻常这个时候合妃好歹哄他两句。 这天合妃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顾抱着夜明珠欣赏。 “不过是个鸡蛋大小的东西,有什么好,母亲迷恋成这个样子。” “你懂什么,就这夜明珠,你父王的库房都没有,梅贵妃那倒有一个,连这个一半大都没有,以后我去给梅贵妃请安,定得带着它,好让她们瞧看瞧看,什么是好东西。” “我的伤娘不管了?不是还要去父王那里告状吗?还告不告?” “这夜明珠可真好,我得找内务府的这帮工匠给做个玉座,玉座得雕刻一下,做成镂空的,晚上呢,就把夜明珠放在玉座上,到时候月光都不一定有这珠子亮。”合妃说着起了身,走到床头,走到窗口,走到塌后,又走到博古架前:“到时候夜明珠放哪好呢?要防人偷,防人惦记,还得让人知道我有宝物,真真是费脑筋呢。” 郭铴彻底败给了一颗夜明珠。 “母亲不去告诉父亲了?”郭铴不死心。 “告什么,你平时弯弓射箭,扛沙袋,耍飞镖,受伤再正常不过了,堂堂皇子,这点小伤算什么?你人小,不懂事,我觉得今日你姑母的话甚是在理,你是堂堂二皇子,是众皇子的表率,你父王以后要对你寄于厚望的,别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找他,找他能有好啊?蓝褪为什么伤你,也不全是他的错吧?得了这夜明珠,就别说话了,不然万一你父王细查起来,岂不是影响你的前途?你姑母的话你要听。” “什么姑母姑母,她儿子打了我。” “她儿子蓝褪是禁军,前途未可限量,你能打得过他?” “不能。” “那你何苦去招惹他?” 郭铴吃瘪。 这话题没法聊啊。 自己的娘彻底被一颗夜明珠征服了。 郭公主回府时,蓝褪还未回来。 看看时辰,他应该还在青城巡逻。 蓝庸在书房理书,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郭公主坐在书房的花架下喝了一盏茶,翻开一本蓝庸理的书,看了两页又放下。 都是几十年前的书了,书页泛黄,透着一股子霉味,旧年虽然整理了一部分晒了晒,可今年雨水多些,春天又连日几场暴雨,霉味便又冒出来了,就跟湖中水草似的,怎么捞也捞不完,晒也是晒不透的。 “夫人去宫里可受了委屈?”蓝庸盖上书问。 郭公主一笑:“你说呢?” “看夫人气色俱佳,应该是没受委屈。” “这是自然,不过是破了点财。” “愿闻其详。” “合妃贪财,人尽皆知。不给她点好处,她又要死咬着我们褪儿不放,银钱宝物能解决的问题,都是些小问题,反正这些东西,咱们府上从来不缺。我就去了库房,捡了一颗夜明珠。” 听到“夜明珠”三个字,蓝庸脸上蒙了一层阴影。 很快,这层阴影便被他隐藏了起来。 书房的博古架前,他静静矗立着,像是回忆什么悠远的事,而后无奈的摇摇头望着窗外:“宫中赏你的那颗最大的夜明珠?” “是啊。” “这可是夫人的心爱之物。” “跟褪儿的前程比起来,这夜明珠算什么?” 进出宫中一趟,郭公主有些憔悴,这憔悴,是眼睛里的。 只有蓝庸能看得出来。 在外人看来,郭公主梳着飞仙髻,发髻间遍插金簪,耳朵上是葡萄大小的红宝石,脖子上是一串莲子一样大小均匀熠熠生辉的南海暗黄色珍珠项链。 峨眉入鬓,眉眼漆黑,大红唇色彰显着她皇家的气势,上妆婢女是宫里出来的,画得公主的唇饱满又鲜艳。就连她的指甲,也是大红色,这大红色,是当年正宫才配拥有的颜色。 齐胸襦裙,交领大袖衫,衣衫上绣着花鸟虫鱼,绣线夹着金丝银线,图案惟妙惟肖,衣料轻盈滑如蚕丝,这身衣裳便值百金。 那抹憔悴就隐藏在这华贵的衣着之下,转瞬即逝。 蓝庸走过去握着她的手:“褪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般省心了吧?” “有我在,褪儿便没事。” “今日晨起,我让褪儿去当职,其实也有私心。” “怎么了?”郭公主抬眼望着自己的夫君,他不再是当年青葱的模样,说话也比以前更加沉稳,就连跟她说话,也时候也是想一半,说一半。或许是因为他在宫中领着闲职,总觉得心中不踏实,身后无所依傍,所以战战兢兢。 “褪儿晨起流了鼻血。” “褪儿又流血了?” “是。”蓝庸叹了口气。 郭公主面上闪过一丝忧虑,那些贵重的衣料,艳丽的脂粉也难掩她的担忧:“虽然交待了,让精心伺候,尽量不能让褪儿他受伤,可是他那么大的人,又执意要做禁军,难免磕磕碰碰,这几个月虽过得安稳,可怎么又流鼻血了?” “我本欲叫太医的,褪儿他忍了一会儿,还好鼻血止住了,为免他过多担心,我也没再提请太医的事,他要去当职,便让他去吧。” “止住就好,止住就好。”郭公主松了一口气。 日影已西斜。 窗影暗淡。 书房里,长信侯夫妇二人坐着静默了许久。 第一百三十章 开方子 城中的民安堂。 紧邻流云坊所在的巷子,是一处三间的药房。 这间药房每天排号看病,一天一百个号。 三年前,城中王公贵族并几个大户联合起来,每年给一笔银子,作为民安堂的开销,中药费以及大夫的坐堂费也从这银子里出。 自从有了民安堂,百姓有了什么病痛,家里穷困又无法支付诊费药钱的,都可以来这里看诊。 陆御也算是在这义诊的一位大夫。 说是义诊,他自觉的没拿诊费,一则年纪轻,来这里练手而已。二则他并不像别的大夫那样,上午来或者下午来,时间是固定的,他一般是逮准了时机才来。 比如陆太医看的紧的话,他可能十天半个月也来不了民安堂一次。 说到底,他更像是一位兼职人员。 到了民安堂,如果坐诊的大夫不够,陆御也会帮着把把脉,或者去柜上给人抓抓药。 最近陆太医忙着宫中事,郭铴被捶了,还需要他开方子调理,所以看陆御就没那么紧。 陆御便转告相遂宁,让她辰时到民安堂来,他要为她把脉。 毕竟她大病一场,得观察几天,以免反复。 辰时,这个时候民安堂还在给病人发排队的木签,大夫们还在忙活着收拾总结昨天的方子,陆御可以得空给相遂宁先看,免得她久等。 相遂宁依约来到民安堂,按照陆御说的,这个时辰来民安堂看病的人是很少的。 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相遂宁到民安堂的时候,深感意外。 民安堂门口是块长形牌匾,从前门绕到后面去,还有一间专门的库房用来存药材。这规模在青城也算中等了。 民安堂门口铺着平整的大块石板,来看病的人,每天排成两队站在这里,民安堂的伙计便把排号木签搬出来,按着顺序,一一发放给各人。 相遂宁来的时候,民安堂门口的两支队伍已经被挤散了,你夹我我挤你,少说有六七队人,连民安堂门口的台阶上,也或坐或站堆满了人。 民安堂的门板刚升起来,就被人挤的水泄不通了。几个大夫被挤得随着人流东倒西歪,怎么也进不去药铺。 大夫就急了:“我们大夫还没进去,你们挤进去有何用,难不成自己给自己把脉么?” 民安堂伙计举着手中的号牌喊着:“莫挤,莫慌,还是老规矩,病重些的站左边,轻微症状的站右边。每天一百个牌子,大家都有份,都能看上大夫。” 伙计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门口的人就更挤了。 “一天才一百个号啊,一百个号不够用吧,我看门口少说有二百来号人。” 此话一出,大伙就更焦虑了。 “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有人喊了一声,果然就见一个穿灰衫子的老者咕噜噜从台阶下滚了下来。 大夫想过去瞧看,却是脚都插不进去,民安堂的伙计探身摸摸老者鼻息,又翻翻他的眼皮,不禁嚷着:“不好了,他晕过去了。这老头晕过去了,眼睛翻白了。” “抬屋里去,抬屋里放在窗下先让他透透气。”大夫交待。 还未等伙计把这老者抬进药铺里去,就又有一个穿蓝袍的汉子直接往后仰倒,后脑勺磕到地上,磕出了血,他也毫无反应,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再也没动一下。 这日光线不强,也不甚热,自然不是暑气,接连二个人倒下去,看病的人就更惊慌了。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抱着他娘亲的腰,连眼睛也不敢睁的:“娘,我害怕,我害怕,他们为什么喊也喊不醒?” 孩子的娘亲呆呆的站在那,孩子无论怎么摇她,她皆无反应。 有股温热的东西滴落到孩子头上,孩子以为是下雨,又觉得不像,伸手一摸,一抹,是鲜红的血,是温热的血。 他抬起头,发现他的娘亲眼睛鼻子皆在流血,那血像是红色的蚯蚓,从她眼睛里,嘴巴里,耳朵里拱出来,又顺着她的脸颊,流落到她的衣裙上,流落到孩子头上、脸上。 孩子惊恐地望着他的母亲,浑身哆嗦如筛糠,他颤抖着想说些什么,或者叫一声“娘”,可他牙齿打颤,喉咙发紧,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孩子的娘不是第一个流血的人,不多时便有七八个人摇摇晃晃地蹲下去,或者口吐鲜血,或者浑身冷颤,或是脸色乌青,更有甚者,又魔怔又疯癫。 “你看这田里的西红柿长的真好,又红又圆,这样的西红柿我一顿饭能吃五个。”一个少年抱着民安堂前的树抚摸着,只当那是西红柿。 另一个老者就笑话他:“哪里是西红柿,那明明是一根牛棒骨,这么粗壮的牛棒骨老朽也是头一回见,估计能炖三四锅汤吧?” 又有一个妇人匍匐着从台阶上爬过,拍着民安堂的门哭诉:“青天大老爷要为我申冤啊,民女乃河东人氏,年方十五,我那夫君进京赶考未归,我放心不下,又没生计,便携了孩子来城里找他,哪料他另取了富贵妻房,儿子都生了三个了。怕我找他麻烦,竟然还派人杀我,不料我没死,我那可怜的儿子却死了,他杀了自己亲生儿子,官老爷要为我做主啊。” 一位大娘抹抹眼泪,扶着妇人起身“你莫不是被气傻了吗?这哪是官老爷的衙门,这是阎王爷的阎罗殿啊,我们都已经死了吧?不然周遭怎么这么多小鬼索命?” “原来我儿子被他杀了,我也死了。那我岂不是无法报仇?此仇不报,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 民安堂门前从未有过的混乱。 空气里漂浮着血液的腥味。 石板上一片一片的血,像绽放的一朵一朵大红色的芙蓉花。 那些疯魔的人,或是哭诉,或是抓人,或是挠自己的脸,或是仰天大笑。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人倒了下去,无论如何呼喊,再没有醒过来。 民安堂哪经历过这样的事? 大夫们也都懵了,胡言乱语的人暂时无法安置,只能先救重症的,不再排号,先把晕倒的人抬进去。 这场面似曾相识。 前些天相遂宁也有类似的症状。 这一次,看着别人在她面前犯病,她手心里有淡淡的汗流出来。 一双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离民安堂,他握她的手握得那样紧,生怕稍一松她就跑了,丢了,不见了。 是陆御。 他穿一件水色织银花交领广袖袍子,袍子绣功细腻,衣料颜色虽不出挑,却是最沉稳最不易出错的色泽。 陆御用力一撕,便撕下一片布来。 “把它系上。”陆御递过布来:“我不带帕子跟汗巾,这块布你将就一下。” 相遂宁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太医让相家人系面巾的时候,是为了预防瘟疫。 显然,民安堂前的状况,已经让陆御有了戒备。 他在民安堂为人看诊,才最危险。 “陆公子系上才是。” “我无妨,你大病初愈,再经不起这些。” “可是你还要……” “让你系上就系上,不然我怎么能安心去给别人看诊?”陆御不由分说拉过相遂宁,将撕下的布蒙在她脸上,从她耳边绕过,绕到她头发下面系好。 他的手法很轻,没想到他的手法竟然很轻。 “快回家去,最近都不要出来了。” “你呢。” “我还要义诊。” “病人这么多……” “所以才更需要我,你快走。” “可是……”相遂宁欲留下来,陆御不由分说扛起她就走,直到流云坊门口才将她放下来:“别让我再看到你,记住了吗?外头是什么情况,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看样子是极凶险的。这里常有马车经过,你就在这里拦辆车回府,一刻也不要耽搁。” 陆御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那么决绝。 决绝的像是要奔赴战场,这么长的一条路,他头也没回。 他束着银冠,腰间的白玉带干净又温润,他的广袖袍子迎风起,就像波涛一样汹涌着将他裹挟在里面。 他不过是民安堂一个小小的大夫。 说起来连点俸禄也不领的,全凭个人爱好。 这危险重重的境地,他大可以扬长而去,没有人会揪着他不放。 可他偏不。 如果民安堂此时是火坑的话,陆御他竟然微笑着朝火坑走过去,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跳火坑了。 民安堂里已经安置不下了。 仅有的四张诊床已经睡满,其它人症状严重的,躺在民安堂里不得起身,神情倦怠,连呻吟声都懒怠发出了。 刚才吐血的那些人,面色惨白,此时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头晕目眩,靠着椅背大口大口地咳嗽,咳得脖子都红了。 病情较轻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或是呕吐,或是烦躁不安,有几个人已经出现了高热,高热之下,人浑浑噩噩开始说胡说,还有几个肚子疼的厉害,说是要去茅厕,可刚起身还未往茅厕去呢,就已经拉在裤子里了。 “这些病人的情况很是奇怪,这么多人同时出事,若说是吃坏了东西,可刚才也问过了,并没有。”一个大夫皱着眉头按着病人的手腕:“脉搏虚浮,喘息困难,呕吐,谵妄,高热,乏力,我行医数年,并不曾见到这样的病情。” “这么多人一起得病,别是饮用的水出了问题吧?难道有人在水井中投毒?”另一个大夫猜测。 很快就有大夫推倒他的猜测:“这些人并不在一口井里用水,怎么可能这么大范围的得病?说不通的。” 陆御拱手道:“当务之急,请各位大夫照顾好自己,才能给他人行方便,听我的,大伙用布将口鼻掩住,互相之间有个隔断。” “为什么要掩住口鼻?” “这些人大面积爆发,不是饭食的问题,不是水的问题,很有可能,就是瘟疫。” “瘟疫?”几个大夫异口同声:“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知道瘟疫?” 老大夫们也只在医书中听过啊。 谁经历过这事? 何况陆御一个来插科打诨的小子,竟然说这些人是瘟疫? 毛孩子不知开高地厚。 “陆大夫可不要危言耸听。医书上说,瘟疫死人,数以万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不要吓我们了。”一位老大夫揩了揩额头的汗。 “假设真是瘟疫,此时你们不掩口鼻,随意走动,才是真的吓人。”陆御认真的模样,不像是瞎说的。 保命要紧。 几个大夫找来布条,纷纷给自己的口鼻捂上。 捂上口鼻,尚觉害怕。 这些人都涌到民安堂来,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啊。 也犯不着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病人丢了性命。 几个大夫互相递了个眼神,有的推说肚子痛,有的推说头晕,还有一个推说自己突然眼瞎了,做不了望闻问切,要回家养老去了,跑得比风卷的都快。 民安堂的大夫,跑得剩下陆御一个。 说好一起战斗的啊,病魔当前,你们跑得比病魔还快啊。 陆御也很无奈。 他不是不怕死,他一个独生子,还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 可看着病人痛不欲生,虽是素昧平生,可医者父母心,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否则即使他们去别的医馆看,也未必有那个精力去,即使去了,别的医馆又是什么状况?或许也已经人满为患了。 不求救尽天下苍生,只求多救一个算一个。 “六伞。”陆御叫他的跟班:“柜上没有人了,你去把药匣子打开,照我开的方子称药,称了药就开始熬,给这里的每个人都先分一碗。” 这工作量不小。 六伞有些为难:“少爷,熬药的事我会干,可抓药的事我不懂,怎么办?” “我来。”是相遂宁的声音。 相遂宁从容走进民安堂,一袭淡蓝色绣白栀子的齐胸襦裙衬托得她娇小又飘逸。 她围着面巾,一步一步走到陆御面前,对着她的千层裙摆一撕,裙摆破了一块,她将裙摆的布围在陆御脸上:“让别人掩着口鼻,你自己是怎么做的?” “你担心我啊。”陆御没想到她会回来,一时间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疼:“相遂宁,我不是说让你回家了吗?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来都来了,就别再说让我走的话了。” “可是……” “干嘛婆婆妈妈,不是忙不过来嘛,抓药是吧?我来做,你只管开方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包子 当初陆御曾送医书给她看,她每晚翻几页,也识得一些基本的方子。 至于那些药材,诸如白芷,天麻,红景天,淡竹,苍术,豆蔻和附子,医书上有图,她也识得。 陆御先是指挥着让没有症状的人赶紧离开,比如骨痛的,牙痛的这些病人,尽量转移到别的药馆医治。 病重的人,就先挪往民安堂后面放药材的库房以做隔离。 小厮六伞已经架起了好几个药锅子,火也点好了,把药锅子里装了水,呼呼呼地拿蒲扇摇起了风。 明珠跟在六伞旁边忙碌着,将民安堂装药的瓷碗洗刷干净,准备一会儿盛药汁。 陆御针对不同的病人,开了不同的方子。 一阵忙碌,方子开的有七八张。 相遂宁得了方子,拉开民安堂的药柜,将药按方子抓好,用黄纸包了拿到后院倒进锅子里。 药锅子咕噜噜地翻滚着,十来口锅子同时冒着热气,火苗肆意舔着锅底,不一会儿就有浓郁的药味在后院里蔓延。 再熬上一会儿,这些药就可以喝了。 陆御拿着一个小包袱往库房里去,那里面是他用的银针。 他要去给病重的人施针。 “你去前头,不要跟着我。”陆御在库房门口停下来冲相遂宁摇摆手:“我去施针,治的都是病重的人,库房危险,你不要靠近。” “我跟你一起。” “不可以。” “可是你一个人……” “听话。” 陆御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就钻进了库房。 那里躺着昏迷不醒的人,也有吐血的人,那里是个会送命的地方。 他就这样义无反顾的进去了。 面无惧色,决绝又勇敢。 从来不曾知道,他是这样的深明大义。 以前总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浪荡的公子,哪里浪,哪里就有他。 有些错怪他了。 原来一个人不正经太久了,也会偶尔正经一回的,比如,干点正事。 “不要,我不扎,我不扎啊……” 是病人的喊叫。 “你别动,治病要紧。”陆御话音刚落,就哎呦了一声:“你千万不要动,你看……你看……哎呦喂,你不看病,也不能弄死大夫吧哥。” 相遂宁忍不住,顾不得陆御交待的那些话就进了库房。 库房阴暗,只在南面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库房面积大,窗户小,所以整个库房显得很沉闷。 北面墙上是一排木架,上头堆放了几十个装药材的麻袋,除了麻袋,还有一些散放的药材,摊放在竹篦之上发出悠悠药香。 南面靠窗的位置,依次躺了十来个病人。 病人神色萎靡,奄奄一息,先前吐血的几个人已经吐不出什么来了,只是躬着腰干呕。 而先前晕倒的几个人还是死气沉沉的躺着,毫无反应。 六伞跟明珠已经熬好了药端进来,浓郁的药汁发出呛人的气味,药锅子里的新药,又接着煮上了。 陆御已经看到相遂宁进了库房,他本来还算淡定,一看到相遂宁脸上突然就有一丝担忧:“你不准进来。” “我进来……送药。” “送药也不准你来。”陆御说着就把相遂宁往外推。 他手上竟然还插着一根银针。 怪不得刚才库房里传来那样的对话。 应该是病人在挣扎间给银针插到了陆御手上。 “不然,我帮你按着病人?这样你好下手一点。” “有你在,我才不好下手。” “为什么?” “因为我怕伤着你啊。”陆御略带顽皮道:听话,快走。” “我不能一个人走,把你丢下。” “真不走?” 相遂宁点点头。 “没想到你这么不怕死,那你就跟在我后面,不准乱跑,也不准乱摸。” 相遂宁点点头。 “不能乱摸,我指的是不能乱摸病人,你要摸我,请随意。” 相遂宁瞪他。 这个没正经的。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功夫调笑。 显然陆御一秒钟就进入了状态,打开一排银针,又开始救治病人,昏迷不醒的病人经他一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虽然气色依旧不好,可好歹算是醒过来了。 六伞跟明珠将药晾凉,分批灌给病人。 陆御叮嘱六伞另外端一碗进来,他亲自把药端给相遂宁:“喝下去。” “我也要喝?” “你本来是不用的,可是以防万一,还是喝吧,顺便可以尝尝,我开的方子味道怎么样。” 很苦。 不用喝就知道很苦,只是闻一闻,那味道就足够上头。 相遂宁不过犹豫了一下,陆御已经端着碗凑到了她脸前:“相二,你是想让我喂你吗?” “我……喝……”相遂宁接过药,本来想一饮而尽,可这苦涩的味道真是难以下咽,真要形容味道,那就是生嚼了一百只蟑螂啊。 难喝的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陆御已经把一粒晶莹的冰糖喂进了她嘴里。 “你怎么有冰糖?” “特意给你带的。” “你知道我今天要喝药?” “你喝药不喝药,这冰糖也给你准备好了,昨儿晚上我在家中尝到的,甜的很,所以跟你分享,是不是很疼你?” 相遂宁尴尬。 这么明目张胆的浪好吗? 明珠偷笑。 六伞还要助攻:“相姑娘,我们公子给你带了冰糖,还怕冰糖化了呢。” 用过了药,又施了针,这些人才算渐渐稳定下来,虽然不再胡言乱语,也没有撕咬打人,吐血也暂时止住了,可精神很差,脸色愈发的黑青了。 从民安堂出来,已经是星子如棋的夜晚。 青城的夜市已经开了。叫卖声混合了灯笼昏黄的光影传了很远。 一条食巷,从头到尾都是吃的。 小贩们推着独轮车,放张桌子几个板凳,就是一门小生意,一个独立的摊子。 有卖羊肉炕饼的,饼又薄又脆,里头夹着碎羊肉跟葱花,要一张饼用刀切开,那饼脆的能炸开好远,里面的羊肉香而不腻,裹着葱花香气,最能安抚饥饿的胃。 有卖炸豆腐的,不同于黑色的臭豆腐,这个豆腐装在竹板上发酵了几天,菌丝长的比豆腐还高的时候才算成,那菌丝又细又白,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平底锅上煎成两面金黄,再放进碗里加些辣椒酱或芝麻酱,咬一口,满嘴生香,外脆里酥。 还有烧烤类的,炭火微微泛红,将一排竹签穿好的东西诸如鸭肠,鸡胗,牛柳,鱿鱼,韭菜,茄子等放上去,烤的冒热气,再翻过来烤一遍,烤到八成熟,用刷子刷上酱汁,再来回翻烤一遍就成了,烧烤出来的东西,自带一股烟火气,对于爱吃的人来说,简直是喝酒的必备佳品。 其它还有卖盐水鸡的,烤鸭的,冰粉豆汁的,蟹肉包子的,蒸肉扣碗的,芝麻糖,水果拼盘,每个独轮车上挂两个灯笼,远远望过去,那灯笼排成一条线,宛若游龙竟然看不到尽头。 这些味道几乎掩盖了青城的灯火,掩盖了青城山,这层次分明的味道啊,吸一下鼻子,竟要流一嘴的口水。 食巷的人很多,有摇着折扇的公子,也有领着孩子的妇人,有脖子里驮着孩子的父亲,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饿的来吃东西,不饿的来看热闹。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他的爹爹赶紧追上去将他抱在怀中:“傻孩子,这里岂是可以乱跑的地方?这么些人,一会儿挤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小乖乖唉。” 一个妇人紧紧跟在她夫君身后,一面偷偷张望,一面小声对她夫君说:“相公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虽然相公疼我,带我来见世面,可万一婆婆知道了又要让我站规矩。婆婆她说了,妇道人家,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们小户人家,没这么些讲究,你放心跟着我,我带你去看烟花。”妇人的相公在人群中握紧了她的手。 虽然妇人说话也是战战兢兢,虽如此,这繁华的食巷还是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张望的时候,眼里的光恍如流星。 食巷离城门近,夜幕降临,有人在城门不远处放烟火,烟火在空中炸开,有红的花,绿的树,金色的宫殿,蓝色的星辰,有飘飞的仙子,有生动的兔子,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这一瞬间的炫丽让食客们发出一阵阵惊呼,再看时,烟花将这些人的脸都映红了。 这些人怀抱着极大的热情涌进这里,或是推杯换盏,或是享用美食,或是安安静静地看烟火,这国泰民安的景象,让人心里踏实。 城门口上,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手握长矛,两人一排,在两辆马车宽的城门上不停地走动着巡逻,还有一排八个的士兵面向城外放哨,一丝不苟。 一切还和旧时一样。 相遂宁身处食巷,竟有种错觉,觉得民安堂那些垂危的病人是假象,是一个梦,睡一觉就会醒来。 她脑海里充满了疑问,可这些疑问又被香气带走。 二人在一个方桌前坐下,叫了一笼蟹黄灌汤包子,一笼鲜虾包子。 相遂宁夹了个蟹黄灌汤包子放入口中,没想到那么烫,吐出来又舍不得。 勉强下咽。 咽不下去。 造孽。 嘴火辣辣的疼。 那蟹黄包中的汁水顺着她的嘴角就流落下来。 陆御衣袖一甩,拂过她的下巴,那流落的汁水,已经被他的衣裳接住了,陆御又一甩袖子,相遂宁的嘴也被擦干净了。 “吃那么急,没下顿了?”陆御有些心疼她,可说话总是那么不好听:“你要爱吃这个,下次我还带你来,你慢慢吃,我不跟你抢,这两笼包子都归你。” 相遂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算是什么意思啊? 陆御问她:“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点难受啊?” “我嘴疼。” “可不得嘴疼嘛,你那嘴又不是铁打的,咬那么烫的包子。”陆御说着,伸手揽过相遂宁的头,自己弯下身,低下头,他的脸几乎贴到相遂宁脸上,他轻轻地对着相遂宁的嘴吹了几口气:“还疼不疼?有没有好一点?” 明珠跟六伞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默默地抱着他们的包子扭过头去吃。 相遂宁愣了一下。 放在以前,陆御敢这样,她得捶他一顿吧? 为什么此刻没想捶他? 是了,不想捶他了,想掐死他。 大庭广众他这是做什么?惹得包包子的小贩都偷笑了。 他怎么可以趁人之危? 他好像也没趁人之危,不过是给她吹气而已? 为什么他的嘴里有薄荷的气味? 陆御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怎么不说话,喜欢上我的味道了?” “一点都不喜欢。” “我闻到你嘴里冰糖的甜味了。”陆御笑。 相遂宁瞪他:“你再敢……我……” “姑奶奶,我再也不敢了。”陆御双手抱头,而后恭恭敬敬地将蟹黄灌汤包子举起来,吹凉了之后才端给相遂宁:“吃吧,不烫了,慢点吃,别噎着。” 相遂宁果断填了三个包子。 “咕噜”一声响,是肚子叫的声音。 “我吃了三个包子肚子还叫?” “那是我的肚子在叫。”陆御无奈。 “你也吃啊。”相遂宁把笼屉推到他面前。 陆御一面吃包子,一面盯着相遂宁看。 相遂宁一回头,正好跟他对视,陆御便赶紧道:“今晚的烟花很好看哈……” “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包子上桌前,烟花表扬就结束了啊。 陆御尴尬:“我反应有点迟钝,平时我不这样。” 二人吃完了包子,肩并肩往回走。 摩肩接踵的人从对面而来,一个接一个的涌入这无边的繁华夜幕里。他们明眸皓齿,她们浓妆艳抹,或清秀,或雍容,或急,或缓,这里挤满了人,活人,活的好好的人。 那些灯笼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火把,将黑夜烧了一个个窟窿,那么黑的夜,被这些灯笼点缀的璀璨又光华。 这些人走在璀璨的夜色当中,犹如走在摊开的画卷之上,搂孩子的人,赶车的人,大吃大嚼的人,打呵欠的人,这些人明暗交叠,衣衫重重。那些叫卖的小贩夹杂其中,给这画卷又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这样的画面,恐怕不容易见了。”陆御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青城有难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景阳冈 “民安堂那些人,得的是跟我一样的病吗?” “大抵是差不多的。不过你扛了过来,他们不知能否扛过。” “如果他们也是瘟疫的话…….”相遂宁道:“会是被我传染的吗?” “瞎说什么呢。”陆御捂住她的嘴:“依我行医的经验,还有我翻的那些医书,民安堂的人所得的,很有可能是鼠疫,虽是瘟疫的一种,但跟瘟疫又不大相同。” 相遂宁不懂。 “瘟疫者,也有高烧,昏迷,咳嗽,乏力,等症状,而鼠疫又会腹泻,出血,如果不及时救治,则会心力衰竭,昏迷不醒,临终前皮肤可能都是黑紫色的。” “那…….若是鼠疫,传染的快吗?” “这个是自然的。医书上记载,捕猎、宰杀、食用接触到染疫的动物就可能被传染。而染了鼠疫的人咳嗽,喘息之中,又会将病传染给他人。所以我才让大伙隔离开来,并配合戴好面巾。” 刚才吃包子的时候,相遂宁取下了面巾,陆御显然是不放心的。 他重新将面巾给相遂宁系好:“相二你记住了,以后出门都得这样。当然了,最近你最好少出门,外头不安全。” “陆公子。”明珠有些疑惑:“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食巷里的人都好好的呢?会不会是什么误会?” “不会。我长这么大,医过那么多的人,从没有见过这种症候的病人如此多的聚集。你们且小心着,错不了。” 陆御的神情,不像是瞎说的。 他的嘴虽然十有八九爱叨叨些没用的,可若叨叨到正事上,还是正经的。 海啸来之前,海里一片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平静,一点儿多余的水花也不见。 那些暗涌藏在海底,藏的那么深,直到涌起的那一刻,才翻起幕墙般的海浪,呼啸着,翻滚着,掀翻船,卷起鱼群,连岸边的人都毫无征兆地被裹挟着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等他们清醒地知道那是海啸的时候,他们的房屋早已经塌了,路自然也被冲毁了,田地,庄稼,通通消失殆尽。 或者,他们永远无法清醒了。 这鼠疫,难道就跟海啸一样? 这表面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 食巷的繁华,还能持续到几时? 此事非同小可。 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 是时候告诉府衙大人了。 青城是他的管辖之地,此地百姓出了事,他这个父母官应该知悉。 “我去找府衙大人,你就不要去了。”相遂宁并肩跟陆御缓缓而行,她有些担心他,不想他抛头露面:“你爹不准你非法行医……” “非法行医不也行了吗?”陆御嘿嘿一笑:“不当紧。” “你爹不高兴你行医,如果你去府衙大人那里诉说疫情,这事闹起来,不是把你暴露了?到时候你爹知道了,又要罚你。” “罚我的人多了,多一个也没什么。” “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连你爹也不怕了?” “大事当前,可不是怕爹的时候。你去找府衙大人固然好,可你告诉府衙大人青城的人染上了鼠疫,他会信吗?你一个黄毛丫头,又没学过正经的医术,你去说这件事,周大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岂不是耽误事?我好歹在青城有些医人的名声,我爹又是太医,我去跟周大人说,他会放在心里的,你要知道,鼠疫的事,对青城百姓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一刻也耽误不得。” 既然这样,那就去找周升吧。 青城衙门。 后堂之中。 相遂宁跟陆御并肩而行。 若不是以前来往牢房认识了几个狱卒,他们跑到后堂里通传,这个时候,周大人未必肯见她们。 反正见都见了,周大人也似乎没空搭理。 衙门里明镜高悬,威武庄严。 后堂之中,莺莺燕燕,软玉在怀。 粉色的纱像一团团粉色的雾将后堂笼罩起来,抬脚进去,长案锦凳皆笼着一层粉色,博古架也成粉的,那长案也带着粉气儿。 厚厚的波斯绒毯覆盖着青石地板,那波斯绒毯真是软得可怕,走在上面,就像踩在云里,丝毫感觉不出脚下踩的是坚硬的石板。 波斯绒毯两边是几张矮几,看那矮几上,倒没什么东西,不像是宴客的,倒像是周大人自已在自娱自乐。 矮几后面,站着四五个梳双丫髻的婢女,婢女有的端着铜盆,有的提着酒壶,还有的端着托盘,上头摆着一盘儿绿油油的葡萄。 后堂正中,摆着一个镂空的三角香炉,香炉里不知添了什么香料,闻起来让人懵懵懂懂,有些迷醉,不知是后堂中纱帐太多,还是这香的缘故,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置身到了瑶台仙境,那案上的烛火也摇曳得让人想睡觉。 长案之后,坐着穿便服的周大人,一身褐色绣银边袍子,扎着黑带歪坐着。 多日不见,他还是那个小老头模样,有些瘦小,漆黑的长案上摆了些吃食,远远看着,有酱鸭片,有烧鹿肉,腌制鹅脯,什锦鸡丝,鸡髓笋,藕粉桂花汤,还有一些稀罕的果子,水晶葡萄,火红的荔枝,莲雾,绿油油的人参果。酒也是上好的女儿红,隔那么远,都能闻到香味儿。 喝酒的杯子上,雕刻着麒麟,酒壶上也镶嵌着红绿宝石。 两个梳高髻的女子一左一右挤在周大人旁边,说是挤,实在是躺在他身上,周大人本瘦小,左边的女人很是丰满,那一对胸脯便要抵周大人的脑袋大,她往周大人身上一靠,周大人几乎窝在她肚子上出不来,她的胸脯垂在他脸上,周大人感觉就要窒息,还好右边瘦一些的美艳女子将他拉了起来,一面给他斟酒,一面陪笑道:“大人,你慢着些,一会儿回房有的是功夫。” 右边的女子是上次皇上赏赐给周升的。 相遂宁还有些印象。 那时候的她站在养心殿里伺候,看着还是本分的规矩的,虽然长的美艳,到底被宫中规矩束缚着。 如今却大不相同,才来周大人这里不多久,大概已经被传染上了。 女子头上插着好几支金簪,脖子里葡萄大小的白珍珠,那一双眸子描画的,能将人的魂儿勾了去。 一个穿绿衫的婢女站在周大人身侧拍了拍手,并不说话。 “相二,这婢女什么意思?代表周大人欢迎咱们?”陆御也没见过这阵仗,莫名有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 “可能……是吧。” 几个穿米黄衫子的姑娘,约有十六七岁,袒露着胸口,双手伸展舞了起来。 原来刚才婢女拍手,是给她们的暗号。 米黄衫子的姑娘们胸口白生生的,有些闪眼睛。 她们的衫子那样薄,薄得可以看到衫子下面的肌肤,那是珍珠一样的颜色啊,又白又均匀,嫩得发狂。 这些姑娘将陆御围拢在中间,挥舞着手中的绸带在他身上转来转去,一会儿就绕得陆御打了一个喷嚏。 “相二,救命啊。”陆御藏在相遂宁背后:“我们是来说正经事的,不用这样招待我们吧?” “这是周大人的节目,并不是用来招待我们的。” “周大人这府衙大人做得可真舒服啊。以后我要是能做这青城府衙就好了。” “终于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出来了吧?”相遂宁撇撇嘴。 陆御赶紧撇清:“我是说,一个府衙大人就这么…….这么…….你爹是宣国二品,你爹那生活更加的……吧。” 相遂宁扫了陆御一眼。 陆御忙拱手:“我错了…….你爹是清官,你爹两袖清风,你爹不近女色。” “你真错了。”相遂宁哼了一声:“我爹美妾在怀,贪的银子也不少,不然我们相府是哪里来的?” 陆御在心里给相遂宁竖了大拇指。 敢这样说自己亲爹的姑娘不多啊。 英勇。 大义灭亲。 女中豪杰。 周大人似乎并未注意到相遂宁陆御二人。 他哆哆嗦嗦喝了两盅酒,又被小妾们喂了几口鹿肉,眼前就有些朦胧了。 他一招手,身后的婢女就把骰子端了上来。 他先摇。 他摇了个一点。 两个小妾摇,均是四点。 “输的人要有点安慰才行,你们一人亲我一口吧。”周大人眯上了眼睛,两个小妾一左一右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脆生生的。 再摇。 周大人摇了五点。 两个小妾一个一点,一个三点。 “赢的人要有奖励才行,就奖我亲你们每人一口吧,人人都有,不要抢,不要抢。”周大人说着,给两个小妾脸上一人亲了一下。 真会玩。 这小老头越来越不正经了。 相遂宁咳嗽了一声。 青城的病情刻不容缓,不能跟周老头这样耗着了。 周大人听到咳嗽声才抬起头,见是相遂宁,他轻轻拍了下额头:“看嘛看嘛,就说不能喝这女儿红,一喝啊…….它就多。原来是相家二姑娘来了,有什么冤情啊?这么晚了还要来找本官?” 没等相遂宁回答呢,周大人又看到了陆御:“这是哪家的小哥啊?似乎是…….这长相是……有些面熟……是不是打过交道?” 陆御拱手正要行礼,不料周大人一拍桌子:“你们来找本官什么事吧?要是芝麻蒜皮的小事,本官这会儿可没时间管,要是大事,这深灯瞎火的,这后堂的气氛,也不合适管,不过你们这些小孩,哪有什么大事?” 周大人话音刚落,那个胖点的小妾就夹了块鸭肉塞进了周大人嘴里。 “周大人,如今是大人的私人时间,我们本不该打扰,可是青城危急,还请大人做主。” “周大人,我是陆太医的儿子陆御,常公公的案子我也有参与,想来周大人对我还有印象,今日贸然前来,是想跟周大人说,民安堂一代,涌现了很多病情危重的人,他们咳嗽,吐血,浑身无力,腹泻不止,严重的已经倒下……..他们皆是周大人的子民,且这病来势汹汹,不容小觑,周大人——” “你们说什么?”周大人端着酒盅,灯影闪烁里他睁着迷醉的眼睛望着相遂宁:“你爹又没管你了?什么时候了还不回相家去?你不是相家的女儿吗?什么时候你爹变成了陆太医?” 额。 “周大人你这是在装糊涂吧?”陆御有些不满。 “本官喝酒喝得好好的,兴致都被你们俩破坏了。”周大人哼了一声,重重地将酒壶放在长案上:“别人想找我说正事,最少先喝酒三杯。” “不过三杯而已。”陆御撩起袍子向周大人走去。 相遂宁拉了拉他的衣袖。 这是父母官,跟父母官这样说话好吗? 显然这样不好。 这又不是景阳冈。 陆御你还真上去喝啊? 陆御可不管三七二十八。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案之前,端起长案上的酒壶,对着壶口就一饮而尽,饮完了之后倒提着酒壶晃了晃:“周大人,这壶中的酒被我喝净了,三杯总有的吧?周大人可否听我们说正事?” “你们有什么正事?” 陆御将先前的话说了一遍,而后道:“此事刻不容缓,当务之急要赶紧腾出空地,搭建帐篷把那些人集中收容在一起,一起收治。另外让青城的百姓都尽量少出门,避免感染,且要洒扫卫生,给房前屋后洒上石灰,另外…….” “什么石灰?什么少出门?发生了什么事啊?要打仗了吗?西边又有人要反了吗?”周大人眼神朦胧。 “如果我没猜错,青城有部分人已经感染了鼠疫,鼠疫这种病,周大人应该知道吧?那可是会灭城灭国的瘟疫。周大人当务之急——” “无知小儿。”周大人摇摇晃晃站起来:“你们是来戏耍本官的不成?若是有鼠疫,青城早就乱了,可据我所知,今儿晚上青城的守卫回来报,青城还正常着呢。再说,就算是有鼠疫,那也是太医们诊断为准,太医们都没动静呢,轮到你们两个毛孩子来吓唬人?你们赶紧回吧,再赖着不走,那可是扰乱民心的大罪,你们意欲何为啊?” 陆御还要辩说,相遂宁拉住了他。 既然周大人装糊涂,那是叫不醒的。 何必跟他多费口舌。 周大人没了听曲儿观舞的兴致,有两个小妾一左一右的扶着往后堂卧室里去,一面嘟囔着:“你们自己走吧,如果本官醒了你们还在…….你们…….你们…….呼呼……” 周大人还未到卧房,就发出了呼呼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正事 灯火恍如白昼。 后堂里歌舞还在继续。 乐娘手中的琵琶轻抹慢捻,一架古筝也抚得欢快悠扬。 相遂宁跟陆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周大人这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的糊涂了? 如果真糊涂,便不会在青城府衙的位置上坐这么些年。 如果真醉,怎么还能自己走路?虽是被两个小妾扶着,却比小妾走得还快。 只有一种可能。 周大人没心情听她跟陆御说话。 在周大人看来,她跟陆御是在扰乱民心。 果然相遂宁跟陆御刚离开,周大人便叫了一个衙役进了他的卧房。 周大人并不很醉,歪靠在太师椅上由一个小妾伺候着给他洗脚,另一个小妾蹲在那儿给他捶腿。 “青城果如相姑娘所说?” 衙役摇摇头:“并未听说青城有何不妥啊。城门楼那重兵守着,里外都安安生生,最繁华的天桥,还和往日一样,食巷也稳稳当当,这个季节小贩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巡夜的衙役已经回来了一波,我也问了,妥当的很,关门闭户的,连一件案子都没有。” “药馆呢?那些大大小小的药馆可巡视了?怎么样?” “大大小小的药房,青城少说有上百家,也都是依规看病,每日隐约还和旧时一样,病人不见多。只是……” “只是听说民安堂那个看病不要钱的药馆,今日多了几个病人。” “你可亲眼见了?” 衙役摇摇头。 小妾轻轻的搓着周大人的脚,捶腿的小妾是宫里来的,手上最知道轻重,她在周大人腿上又是捶又是捏,伺候的周大人舒服得眯上了眼睛。 虽是眯上了眼睛,他的脑子里却想了许多。 相遂宁跟陆御前来,看脸色,似乎有些着急。 可衙役的话,想来也是真的。 等小妾把洗脚水倒出去的时候,周大人才缓缓地拍了拍额头:“我倒是忘了,那个陆公子,他爹不是陆太医吗?陆太医此人,最不喜儿孙做医者,陆公子在民安堂做大夫给人看病,对了,我听说这陆公子可不是什么老实孩子,年纪不大,在青城名声可不怎么好,青楼他都去过,他爹或是管得紧些也是有的,或许…….” “大人是说?” “或许是这些大夫嫌得的钱太少,串通起来,想每月多领几个银子,又不好明说,毕竟陆公子身份高些,便派他来我青城衙门里说,想着我跟那几个出银子支撑民安堂的人家有来往,想通过我的口来办成此事。要知道,只有把病情说得重些,把病人说得多些,才显出他们医者的不容易,他们不容易,才好提升待遇不是?我瞧这陆公子八成像是个缺银子使的。” “大人说的有理,可相姑娘也来了……” “两个半大孩子,十几岁的年华,难保他俩中间没点什么,相姑娘来,大抵也是帮着陆公子说话的。” 周大人下了定论,衙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两个小妾扶着周升上了床,给他盖上一床蚕丝薄被,又拿出一柄团扇来给他扇着:“大人操劳了一天了,该歇着了。” 喝了好几盅女儿红,是有点上头了。 周大人觉得眼前也迷茫的很,眼皮子甚重,抬也抬不起来了。 衙役拱手道:“小的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这就退出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明日要不要再盯一盯相姑娘跟陆公子?还有青城那些药馆,要多派些人手去打探吗?” “最近治理那些流民已经颇费脑筋,本身咱们衙役也不多,哪有功夫去看着药馆?至于相姑娘跟陆公子,不过是小孩子信口胡说,不必当真。你退下吧,明日照常巡逻便是,不必加派人手。” 周大人开始“呼呼呼”地睡起来。 走出青城府衙后堂,门口是短短的一条巷子。 出了巷子,便是繁华的长街了,从这里走出去,便是青城最繁华的宝隆街,绕过宝隆街,前头就是宽阔的护城河。 护城河之岸,是人声鼎沸的春花楼。 长长的一条街,青楼妓馆无数,唯有春花楼的灯最亮。 护城河上的几艘花船是她们的,此时花船缓缓地荡漾在河面上,里头歌舞声,推杯换盏声,莺莺燕燕声,不绝于耳。 又见几个婢女端着各式酒菜,小心踩着长梯往花船上送。 春花楼二楼,站了十数位穿红戴绿的姑娘。 姑娘们衣衫单薄,白生生地露着胸脯跟长长的脖颈,那血红色的口脂衬得她们气色好极了。 姑娘人拿着各色手帕子,站在二楼围栏处迎风摇着。 “大爷,来玩啊,有新进的姑娘,貌若天仙,大爷一定喜欢。” “这位爷半个月没来了吧,难道不想人家?人家可是想死大爷你了,快进来喝杯酒去去乏吧。” 这软糯的热情的召唤,好几位老爷就顶不住了。 加上春花楼一楼台阶下还站着四位姑娘,经姑娘一拉一拖,老爷们就痛痛快快地进去了。 很快就听到大茶壶在里头报数:“哎,四位老爷,好酒好菜伺候着咧,良辰,你的客人到了,快下来接客。” 这里刚进了一波,又有三个穿长衫的男子走了进去。 大茶壶几乎忙不过来:“三位爷,里边请,水月,迎真,红影,下来陪客饮酒咧。” 又有两位年轻的公子从春花楼里走出,相互搭着肩膀,一摇一晃,脚下也没个深浅。 一个指着春花楼的灯笼说;“你看,我说不要呆这么晚吧,日头都这么高了。” 另一个笑道:“我倒是想走,可惜你舍不得,这里的姑娘伺候的周周到到,你每次来了,说是呆一个时辰,必要呆够三个时辰才肯走的。” 远远的,他们府上的小厮就迎了上来,扶着各家公子送进了马车里。 春花楼的生意似乎永远都那么好。 进进出出,如流水一般。 花船上有位乐娘在弹奏柳永的《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花船上的乐娘弹着古筝,春花楼的姑娘们小声的吟唱着,配合的真好。 古时青楼姑娘也要有点才情,才好跟客人有话说。 此言不虚。 相遂宁抬头望着那些姑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陆御走在靠春花楼的一边,避免那些没事逛青楼的人撞到相遂宁。 相遂宁叹气,陆御也抬头望了望。 这一望不要紧,姑娘们立即就发现了商机:“这位公子,上来玩啊?公子面相俊俏,在我们这儿可有熟人?若没有熟人,我陪公子可好?”说着说着,姑娘就将红手帕抛了下来。 相遂宁扑哧一笑。 “感情不是调戏你,你还笑。”陆御无奈。 “谁让你抬头看她们。” “不是你先看的吗?我好奇,也看了一眼。” “你看出什么来了?” 陆御摇摇头:“相二,你为什么叹气?” “我在想,这繁华的春花楼,接下来生意还会这样好吗?如果鼠疫在青城里闹开,百姓还怎么安居乐业呢?” “周大人似乎是不想管这等事。” “他是根本不相信咱们的话。” “周大人不会以为咱们是骗子吧?” 相遂宁摇摇头:“或许他以为你是故意夸大事实,每月想多领点银子呢,毕竟民安堂的大夫,一个月得的银子才区区三两。” “我是那见钱眼开胡说八道的人吗?”陆御哼了一声:“我会看上民安堂那几两银子?我去民安堂,只为学有所用,并不拿银子。我爹虽不才,也是御医,加上我祖上行医多年,我爹又没个小妾私生子什么的,所以这陆家的家产也够吃喝一辈子的了,当然了,一辈子也可能吃不完,得吃到下辈子去。” “陆公子——” “叫我陆御。” “陆御,你说,会不会是你诊错了,那些人得的,并不是鼠疫?” 陆御摇摇头:“以头担保,不会错。” “谁要你的头。” “就知道你不舍得。” “你又没个正形。” “我错了还不行吗?”陆御笑:“兄弟之间开个玩笑都不让开了。” “如果真是你诊错了,我们这样,不就真是扰乱民心了?周大人可以把咱们抓起来的。” “我知道你担心我。这样,我回去后,把这些病人的情况跟我爹说一说,听听我爹的意思,这样就更放心了。” 就这么办。 陆御回府的时候,陆府的人已经休息了。 他折腾了这一路,吃那几个灌汤包子也不太管事。 何况那包子多数进了相遂宁的口中,天知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吃起东西来那么生猛,那嘴就跟绞肉盒子似的,光看见她张嘴了,一张嘴,一个包子就没了。 六伞去厨房里给陆御端了一盘酸菜馅的蒸饺子。 陆御刚吃了两个,厨房的婆子就进来说:“少爷怎么能吃凉的呢,到时候写字手哆嗦,奴婢这就把饺子端回去放笼屉上热热,不耽误时间的,一会儿就好。” “不用热了,这酸菜饺子凉着也好吃。” “还是热热吧,怕少爷吃了肚子难受不是?” “这么晚了还吃饺子?不怕积食不化?”陆御的爹陆太医抬脚进了陆御的房间,看看那盘冰凉的饺子,再看看陆御,陆御嘴里还含着半个饺子没咽下去呢。 陆太医就按了按陆御的脉搏。 “爹,我没病,我就是饿了,吃盘饺子。” “你近来火气有点盛,要吃些清火的东西。” “我没火气,就是饿了。” “太医的话你也不听了?”陆展隔着桌子坐了下来,摆了摆手,让厨房的婆子先退出去。 这样宽敞的一间卧房,自打陆展一进来,气氛就有点跑偏了。 陆御低头吃饺子,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吃三个饺子,才敢喘口气。 陆展叹了口气:“这是去哪里杀人放火了,连饭都不曾用吗?饿成这样?这样饿着吃东西,对身体并无好处,我在宫里多年,宫里的人最会养身的,不管寒暑,每顿饭都是有时辰的,即使不饿,也要吃一些,怕的就是像你这样,暴饮暴食,把身子给弄坏了,你这样吃法,明日必得难受,一会儿自己去厨房里拿些山楂糕吃,吃完了才能睡。” 有个当太医的爹就是这点儿不好。 看谁都像有病的。 看谁都想给人家治一治。 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体内要是没点旺火,那怎么行? 就这一点儿旺火他爹也得给他浇灭了。 又是吃山楂糕,陆御对那玩意没什么兴趣,小时候别的孩子吃果子吃点心,他荷包里长年装的都是山楂糕。 他本来想说不吃山楂糕的。 可转念一想,他忙不迭的道:“爹,我用完这盘饺子就去拿块山楂糕吃,捡最大块的。” “这样才对嘛。” “爹,你是宫中的太医,咱们家祖上就是行医治病的,看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爹你治了那么多病人,自然是见多识广,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你吧?” “那也不一定,比如皇上长年头疼,就一直没法子除根,一晃这些年了,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皇上头痛欲裂。说到底,太医也是人,不是神仙,能治的病,也有限。” “爹你又谨慎,又谦虚,以后必定高升,到时候做太医院的院判也有可能。” “你这孩子,拍这通马屁做什么,有话直说就是。” “爹,如果有人出现吐血,乏力,脸上黑紫,又说胡话,高热,腹泻,昏迷及神志不清等症状,可能是什么病?” “怎么,相二姑娘又犯病了?” “不是她的病犯了,我只是……只是……我说出来您老人家可不要生气。” “你说。” “我在民安堂坐诊——” 陆御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不老实,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你去给别人看病,你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 陆太医显然是生气了。 “爹,不是说好不生气嘛,你怎么还动手?我主动说去民安堂坐诊,已经是向你坦白了,难道不应该坦白从宽吗?再说,我是有正事跟爹商量的。” “我还不知道你?你还能有正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疯了 陆御冒着被他爹捶的风险,将民安堂的事说了出来。 陆太医沉默了好一阵子没说话。 他的手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哆嗦,还是有了惧意,但在宫中行走多年,陆太医早就明白无论欢喜还是忧愁,或是恐惧,都应埋在心底,浮于脸上,便是失礼,失了分寸。 “你将民安堂的事老老实实说来,不可隐瞒,也不可夸大。” “民安堂每日不过准备一百个号牌,因为青城的医馆很多,所以往往这一百个号牌也用不完,寻常一天也就是二十来号人来看病。这天明显不一样,一大早,民安堂门口就挤满了人,挤得大夫都进不去屋里,差点给民安堂的两扇门挤掉,我哪见过这阵势,跟哪家米店开张免费让人领一斤米一样,队伍排的,跟起兵造反似的。” “然后呢?” “民安堂还没正式开门呢,就见几个人晕了过去,神志不清。还有的胡言乱语,也有喷血的,闹肚子疼腹泻的,民安堂的大夫显然不够用,我看这些人症状稀奇,所以就让那些别的症候的病人先行离去,又帮着把病重的人转移到了民安堂后面储备药材的库房,给他们施了针,又喂了药。” “可见好转?” “并不明显。昏迷不醒的人有的转醒过来,不过神情憔悴,乏力懒怠,我已经在方子里开了滋养的药,而且还加了一成的量,但,效果甚微。” “方子怎么开的,说给我听听。” 陆御想了想,将在民安堂开的那几张方子说给他爹听。 陆太医听了,又是一阵沉默。 “爹,我方子开的不对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开的方子竟然这般思虑周全。有消有补,加的量也锦上添花,看来我那些旧医书,你没少偷看。” “我已经去找了青城府衙周大人,如果青城要闹鼠疫,必须要抓紧时间控制,耽误一天,便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陆太医摇摇头。 陆御还是太年轻。 虽然开方子拿药十分老道,但他去找周大人说这事,便是错的。 比如宫里。 皇帝不想让哪位妃子生育,便会旁敲侧击传达给太医,太医琢磨了皇上的意思,再开些避免有孕的药给妃子。 如果妃子已经有孕,便要开堕胎的药煎了让妃子服下,以求斩草除根。 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这些虎狼之药他们只需看看药渣,闻闻药味就能明白,可为什么那么多太医给妃子请平安脉,妃子不能有孕或者落了胎都没人告诉她? 真相只有一个,太医的嘴,都是一样的,都听皇上的吩咐。 记得宫中还有一位贵人,当初也是极受宠的,后来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被皇上禁了足,不准出门。她犹不死心,每日坐在房檐下唱歌,从早唱到晚,唱的都是对皇上的思念之情,众人都觉得烦,皇上也觉得烦,可又堵不住她的嘴,便让太医配了药给她送进去,第二天清晨,那位贵人便不再唱歌了,并不是死了,而是坏了喉咙,连支支吾吾的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要说唱歌了。 她宫里伺候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可对外也都说是贵人成日唱歌,把嗓子给唱废了,终于能老实了。 西宫里有个宫女陪皇上睡了一晚,妄想一步登天,趁着出宫采办的机会跟旧相识勾搭到一起,怀了身孕,说是皇上的孩子。被人举报给皇上的时候,她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待那孩子降生时,明明是个哭声洪亮的男孩,皇上叫来太医递上去补药,不多时那孩子跟宫女都死了,死相难看,全身青紫,吓得接生的稳婆脚都抬不起来。 后来大伙就都说,那宫女命薄,明明生了阿哥,可惜是个没福气的,阿哥先天不良,死了,她伤心过度遭至大出血,也随阿哥去了。 宫里会说话的人太多了。 陆太医在这里浸润久了,更明白一个道理。 要想在宫中安稳度日,熬到年纪平安退休,不知深浅,是不行的。 该说的,尽量多做少说。 不该说的,全当不知。 如果实在躲不过,也要藏拙,大伙怎么说,跟着说多半不会错的。 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大家一起装聋作哑,最是安全。 管住嘴,才能少惹些麻烦。 陆御显然不明白这些。 或者他是明白的,可他不照着干啊。 他去找了周大人。 还真是腿快。 周大人岂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或许周大人事后还会觉得他陆太医教子无方,这么冒冒失失就去见周大人说鼠疫的事,可不是有点彪。 若无鼠疫,周大人听信了陆御的话,折腾了一圈,岂不是被人嘲笑? 若有鼠疫,也应该是太医们来给判断,陆御尚不够资格,当然,是一点儿资格也没有,到处行医,还是个没证的。 关键是青城现在风平浪静。 陆御所说的那些病人,也只有他知道。 周大人在任,一向喜静不喜动,陆太医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周大人是能混就混,混到告老还乡就拉倒。 陆御冒冒失失去烦扰他,他自然是不待见的。 卧房门口有阵梨花香。 这梨花香很纯粹,是在梨花开的最浓的时候摘下来放在锅中蒸出汁子,再熬煮汁子做成的,洗好的衣裳只需要沾一点点,哪怕是雨滴大小的汁子,浑身就都是梨香味儿,就跟躺在梨花丛里一样。 这府中最喜欢梨花香的,除了陆御,便是他娘庄氏了。 庄氏着一件明紫色广袖衫子,由婢女阿水扶着坐在他们父子之间。 “官场上的那一套,御儿怎会知晓?”庄氏一向是偏疼陆御的,她闭着眼睛,只需轻轻嗅一下陆御的味道,她就笑了:“民安堂的事,或是大事也说不定,御儿他能想到去跟青城父母官说,足见他是个有心的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不多了,老爷不要苛责于他。” 庄氏的话,陆太医一向是有多少听多少。 见庄氏衣着单薄,他忙让阿水将窗户关起来,又关切地握住庄氏的手道:“夜里有些凉意了,夫人该加件外衫。” “听说你来了御儿房里,怕他又惹老爷你生气,没加外衫就匆匆来了。” “倒并没惹我生气,我询问了他开的几个方子,也都是正经方子。” 难得陆太医夸陆御。 陆御得意地抹了抹头发。 陆太医眼神如炬,冲陆御一扫,陆御赶紧正襟危坐,一副谦虚小心的模样。 “兹事体大,御儿,民安堂的事,你不要再管了,从明天起,不准再去那里。” “可是爹——” 陆太医盯着他。 陆御一哆嗦。 庄氏虽瞧不见二人的神情,可听这对话也觉得不太融洽啊,这个陆御,最爱跟陆太医唱反调的。 庄氏也有自己的看法:“老爷不让御儿去民安堂,自然是那里危险,若真是鼠疫,莫说是老百姓,便是大夫,也难免会有性命之忧。可老爷想一想,此时如果连大夫都退缩,谁又敢上前去?那些人不就是在等死了?” 陆太医不说话了。 庄氏身上有股侠义之气。虽是女流之辈,心胸之广阔,是他所不能比的。 这也是他很欣赏的地方。 陆御这个孩子,这一点儿上,很像庄氏。 “自古将军战沙场,君王死社稷。御儿他立志做大夫,一心想医治天下苍生,也算是志气高远,老爷何必束缚于他?他想给人治病,就由着他吧。” 庄氏慷慨激昂,虽就陆御一个儿子,却并不像其它妇道人家一样,恨不得把儿子系在裙带之下护着。 就拿郭铴来说吧,就是被他母亲宠坏的典型。 他九岁那样,看到一个浣衣女姿色出众,便偷偷的跟在人家后面,本来夏天就穿得单薄,郭铴跑上去当着几个浣衣女的面就掀起人家裙子,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半天裙底才把那哭咧咧的浣衣女放走。 浣衣女又羞又恼,便去告诉郭铴的母亲合妃。 本以为都是奴婢出身,合妃好歹体量下人不容易,再说这事也是郭铴不对在先。 不料合妃当时就一巴掌给浣衣女抽出三丈远,只说浣衣女狐媚性子,痴心妄想,连九岁的阿哥也不放过,竟想勾引她的郭铴。 骂了犹不解气,还差人把浣衣女从浣衣局里提出来,扔到内务府去舂米,一天舂不够数不准睡觉。 自那以后,郭铴更加大胆。 欺凌那些宫女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怎么方便怎么来,只要他有需要。 当然了,即使闹起来,也有他母亲合妃为他善后。 庄氏这位母亲已有些超脱了,对于这唯一的宝贝儿子陆御,她抚摸着他的头发道:“我只有一条,给别人看病,也顾好自己。” 庄氏这样说,陆太医也不再吱声。 陆御去民安堂时,天色尚早。 不料相遂宁已经等在那里了。 晨光熹微,朝霞嫩如花瓣。 相遂宁穿藕粉色银边宽袖衫子,齐胸襦裙上有小小的珍珠图案。 她静静立于民安堂的招牌下,衣衫飘飞,面上覆的银白色面巾是那样柔和宁静,只露出那一双含笑的弯弯的眼睛和如瀑的发丝,发丝松松地拢在背后,在耳边斜插着一支暗紫色包银的珠花。 “你终于来了。”相遂宁走下台阶,迎着陆御走过来。 陆御本以为她一个弱女子,听说了鼠疫的事不敢再出来了,他也交待了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可如今看到她,竟是心疼跟欢喜。 他故作严肃:“不是让你好生在家里呆着吗?跑来这里干什么,想我啦?” 相遂宁笑。 “好吧,知道拦也拦不住你,也不知道相大人怎么生出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儿,既然你愿意跟着我,那就来吧,咱们去青城走走逛逛,看看情况怎么样。” “不对吧?” “嗯?” “难道我们不是——”相遂宁指指民安堂后面的库房。 是了,那里还躺着几个病人呢。 倒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陆御进了民安堂,因为没有伙计,所以他亲自去柜上,按着昨日开的方子另抓了几副药,而后他跟相遂宁一人提着四包药往库房去。 六伞跟明珠已经抱了柴过来。 还是老规矩,六伞煽火加煮药,明珠在一旁打下手。 很快几个药锅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 陆御拿着装银针的布包往库房去:“如果他们全都转醒过来,情况有好转,便可以不必施针了,只需按时服药。” 相遂宁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陆御一回头,几乎挨到她的头顶,他一低头,就蹭到了她的鼻尖;“你要离我远一点儿,一会儿我去照看病人,你远远站着就行。” “我远远站着……做什么?” “给我看。” “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可就是喜欢看,有你在,我安心多了……在这救死扶伤的关头,我还能说出这种话……我也是病得不轻。”陆御笑了笑,扶起一个略有转机的病人,按了按他的脉搏,从布包里掏出一枚银针扎在他手腕上,刚把银针扎上,那病人就发起了狂,站起来在库房里奔跑,跑着跑着便拉了一裤子,这味道真是浑厚,呛得陆御眼中流泪。 昨儿的几个病人,还跟萝卜似的,直直地躺在那儿,动也不想动,虽面容气色不好,可好歹有些人气,有个年轻些的还轻轻喊着:“肚子饿了,能给点喝的吗?” “一会儿喝药,马上煎好了。” 病人就不吭声了。 那个被扎的病人疯跑了一会儿,又跳到摆放药材的木架上,拿起鹿茸便挥舞起来,吓得另外几个病人缩成一团。 “陆御……”相遂宁动也不敢动:“你扎了他哪里?” “穴位。” “你别是把他扎疯了吧?” “没有,是他的病情有了变化。” “他会伤人吗?” “不会,他的脉搏很弱,几乎触摸不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身体犹如蜡烛的光,猛的一闪,过后火苗便会暗下去,他折腾一场,很快会体力消耗殆尽,自然就停下来了。”陆御头头是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贴身之物 病人推翻了木架,木架上的药材撒了一地,他在一堆药材中穿行,把药材踩得稀碎。 干燥的茵陈被踩成了粉末,蝉衣也被踩扁了,那些鹿茸也遭殃了,被他踢出去很远。 他向着光线奔跑,一直跑到相遂宁跟前,相遂宁藕粉色衫子显得宁静而从容,发间暗紫色包银的珠花虽不富贵,颜色也不夺目,可衬着那藕粉色衫子,更显得她淡然脱俗,小小年轻能将藕粉色穿得那样别具一格,让人印象深刻,也是难得。 病人伸着手欲抱相遂宁:“女儿,是我死去的女儿回来了吗?爹爹想死你了,你娘也天天盼着你呢,自你走后,你娘就天天哭,每日吃饭,还要摆你的碗筷,走,跟爹爹回家去,爹爹带你去见你娘。” 眼看病人就搂住了相遂宁。 陆御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杵在相遂宁面前。 病人一搂,便搂住了他。 “你不是我女儿” “她也不是你女儿。” “我的女儿我不会认错的,她就是我女儿,连戴的珠花都是一样的,你把我女儿还给我。”病人隔着陆御去抓相遂宁的面巾,他力气大的惊人,或许是真将相遂宁当成了他死去的女儿,大喜大悲之间,身体迸发出无穷的力量,他一伸手,相遂宁的面巾就掉了。 再去捡已经来不及。 陆御不由分说将相遂宁揽在怀中。他银白色的衣袖荡漾起来,像一个口袋,像一张网,像一块帷布,直接将相遂宁裹挟在其中,她面对着他的胸口,她能听到他的心跳,也能闻到他周身的梨花香。 病人依旧纠缠相遂宁,只是把她当成死去的女儿,想抱想亲近。 无论他如何抓挠,陆御皆纹丝不动,他护相遂宁护得那样紧,似乎他就是一棵树,相遂宁就是攀附在他身上的藤萝。 还好病人很快就没了力气,像燃尽的灯芯一样慢慢地萎靡下去,倒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清,他的语调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得几乎是梦中呓语。 六伞跟明珠端了药碗进来,依旧是黑乎乎的药,黑不见底,苦得可怕。 “你先喝一碗。”陆御揽着相遂宁,将药递到她嘴边。 “还要喝?” “也有别的选择。” “什么选择。” “扎针。” 还是喝药吧。 至少喝药还靠谱一点儿,药方在那儿,相遂宁也看了,是极细腻极正经的药方。 至于扎针,她不懂,青城的大夫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扎针。就看刚才那病人扎过针后,疯魔无状,不知道是他病情当如此,还是陆御把人家给扎疯了。 相遂宁可不愿尝试。 上次被陆御扎成个刺猬,转醒之后,全身的穴位都疼。 喝药苦,就苦那一阵儿。 相遂宁接过药碗,眼睛一闭,咕噜咕噜就喝完了。 “味道怎么样?” “可能我比较勇敢,觉得没昨儿苦了。” “不是你勇敢,是我在药里加多了些甘草。甘草回甘,你嘴里的,就是甘草味儿。” 库房里的病人都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了。 陆御跟相遂宁、六伞等人将药递过去,他们也乖乖地喝下。 其中一个病人靠在墙角,嘴唇干燥,脸色发乌,他似乎是清醒的,一面喝药一面就哭了:“陆公子,我以前摔了胳膊,也是在民安堂瞧的,上次也是你给我开的方子,是极有效的,陆大夫年轻,可医术一点儿也不弱,我打心眼里是敬重陆大夫的,我家里穷,孩子一窝,婆娘缝缝补补也不够用,平时我还能去码头干些扛扛挑挑的活,如今也干不了了……昨儿我听那几个逃跑的大夫说,我们这样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好……没个盼头的。” “你放心,民安堂给人治病,不收银子,你只管喝药便是。” “我知道陆大夫好心,可是……我们这样的病,还有盼头吗?” 陆御沉默。 鼠疫,宣国建国以来,从不曾有过。 即使是宫里的太医,治疗鼠疫,恐怕也是瞎子摸象。 大伙能依据的,只有靠自己的经验发挥,或者翻看以前的药书典籍。 至于有没有用,有几成作用,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病人对生存的渴望,那期盼的眼神,对于活的奢望,让陆御不敢去直视。 可照实回答,对病人养病又无益。 陆御只能模棱两可:“你只管养病,给你们治病,是我们医者的责任,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如果我死了,我的婆娘跟那一窝孩子可怎么办呢……咳咳咳……若我死了,我那婆娘虽有几分姿色,可拖着这么些孩子,谁还肯娶她过门?说起来我那几个孩子都是好孩子,投胎到我家来是着实委屈的,陆大夫你知道吗,我的小儿子今年才一岁半,可是已经能跑得很稳了,我去码头上挑一天的货,回去的时候,他早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远远的看到了我,就一路小跑跳到我怀里,我就把他放在筐子里挑回家,顺便把怀里捎回来的炊饼掰一点儿塞他手里,他就一边吃炊饼,一边叫爹爹,叫一路。陆大夫你有孩子吗?” 额。 陆御揉了揉鼻子:“我……尚……没有。” “你身边这位是你的意中人吧?”病人挤出一抹笑。 相遂宁尴尬,正欲解释,陆御小声道:“病人也不容易,就由着他们说吧。” 病人有理。 不好反驳。 相遂宁陪了一个笑脸。 病人无比羡慕地道:“青春年少,青梅竹马,真是让人羡慕,当初我婆娘也是从小跟我订的娃娃亲,我发誓要让她过好日子,可惜,我没什么谋生的手艺,干的净是些粗活,可她也没有嫌弃我,如果这次我不死,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一定好好干活,好好的挣钱,让我婆娘跟孩子过上好日子,下次再从码头回家,除了带炊饼,再给孩子带一块牛肉。” “你这样想很好。活下去就是希望。” “陆大夫,我会努力活着的,我爹娘死得早,我背后无人,不敢倒下,我那一家子还靠我养,所以我一定要好起来。” “你叫什么?”陆御跟相遂宁异口同声。 “我叫王章,在家排老三,码头上大伙都叫我脏三儿。” “王章,你先歇一会儿,我们出去一趟,你有胃口吗?是否想吃东西?” 别的病人喝了药都昏昏沉沉的躺过去了,话也没一句,更不要提吃东西,这个王章强忍着恶心道:“如果一个人不吃东西,身体就会越来越弱吧,为了我的家人孩子我也要吃,我想吃炊饼,带芝麻那种甜炊饼。” “好,一会儿带回来给你。” 陆御跟相遂宁走出民安堂,交待六伞跟明珠不必跟着,留他们在民安堂,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有个照应。 民安堂的药材储备已经不够了。 平素民安堂里的药材,不过是寻常的药材,毕竟老百姓得的,是寻常的病。 如今开治鼠疫的方子,药材就有些捉襟见肘。 当务之急,去药材市场补全药材,并观望观望青城的局势。 青城的药材市场在城南。 距离民安堂大约七八里。 这里有南来北往的客商开的药材行,也有肩挑背扛的小贩运来的少量珍稀药材。 除了那些十分稀缺的药材,或者需要预订,或者去外地采购,一般常用的药材,诸如三七,广白,大黄,刀豆,人参,首乌,灵仙,苏叶,这里都是应有尽有,药材行里,一麻袋一麻袋的囤着。 因为卖的人多,所以价格也公道。 民安堂的药材,大多数都是这里买的。 如今民安堂负责采购药材的管事歇了假,不来了,为了救人,陆御也顾不得许多,自掏腰包,拿出银子来买了一包大戟,一包徐长卿,又买了半麻袋茱萸。 药材行的人多数都认识他,见他又是抱又是扛的,还打趣道:“陆大夫怎么亲自来采买了?你们民安堂的管事呢?” “还要什么管事,没看见有位标致的姑娘陪在陆大夫身旁吗?有姑娘作陪,别说是陆大夫了,我们也乐意啊,咱们这药材市场,一向都是男人来,这么好看的姑娘,我还是头一遭见呢。” 大伙就笑起来。 看来民安堂的事还没传到他们这里,这里的生意还是照旧,大伙拿着秤杆子,一面称客人挑好的药材,称得高高的,拿给客人看。也有的翻着自己的药材袋子,取出药材来拿在手中摇着:“都来看了啊,我这可是正宗的铁皮石斛,长在悬崖峭壁上,得天地之灵气,最能消炎去热,养阴生津,补益脾胃名不虚传,不是田里种的那种石斛可比,价格也公道,都来看看啊。” 这贩子的铁皮石斛陆御看过了,东西是好东西,价格也很公道。 如果方子里加了这一味药,药效果会更好。 可惜买了那么多药材,囊中羞涩。 翻遍了钱袋,也只找出五两银子。 相遂宁也翻了翻荷包,二两。 凑了七两,买了一点儿,量还不够。 陆御望了望小贩。 小贩摇头:“我这买卖大夫也知道,卖完了这点儿铁皮石斛我就收拾东西回去了,耽误不得,所以也无法赊账,你看看我的手……”小贩摊开双手,又掀起衣裳让陆御看他的腰:“我为了上山采这石斛,手上不知磨了多少水泡,一双手粗的跟砍柴的老翁一般,便是这腰上,也是常年黑青,都是绳子勒出来的,不容易啊,大夫要是看上了,就赶紧买吧。” “我们只能凑出七两,不然我带你去我们府上取钱?” “不行,我就在这儿卖,谁先出钱谁得。” 陆御又不敢私自回去取银子,他一转身,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把药材买走了呢。 相遂宁果断取下了自己发间的珠花。 早知道戴支金簪子出来了。 好戴能换一些铁皮石斛。 这珠花不甚贵重,换不了多少石斛,那小贩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有些为难:“这东西……我……要它也无用啊。” 陆御见相遂宁要拿珠花换铁皮石斛,当即就把珠花从小贩手中抢了回来:“这珠花不能给你。” “没事,珠花我也可以收,回去给我娘子戴。” “她的珠花,只能她戴。”陆御揽过相遂宁,轻轻将珠花插入她发间,没插好,有点歪,他又拔出珠花插了一次,不忘叮嘱她:“我给你戴的,不准再拔出来。” 这语气。 小贩一脸羡慕:“大夫跟这姑娘什么关系啊?对她这般好。” “卖你的铁皮石斛吧,操这些心。”陆御按了按小贩袋子里剩下的石斛,都是好药材啊,整个药材市场,虽也有几家卖石斛的,可种出来跟这种野生的,药性是大不相同的。 鼠疫的药方,添了这个,事半功倍。 这东西难采,长在山顶岩石上,得天地之精华,量少得可怜。想得到它,还得腰上系着绳子翻到悬崖峭壁去,冒着生命危险采来。 自然,药效极好。 如果错过了这个小贩,以后再想买这么纯正的药材,不知要去哪里。 如果青城的鼠疫控制不住,以后这种药材肯定是供不应求。 有多少买多少吧。 陆御翻遍全身,什么也没翻出来。 他出门闲逛,有六伞的时候,六伞跟着付帐。 没六伞的时候,偶尔也吃个霸王餐什么的,认识他的,就放他走,下次给钱,不认识他的,就按着揍一顿解气。 从不晓得银子如此有用啊。 关键时候,陆御在脖子里摸了一把,正好摸到他脖子里的一块玉佩。 那玉佩成色极好,温润如水,雕刻的观音娘娘慈眉善目。 “我拿这块玉佩跟你换,能换多少石斛?”陆御将玉佩放到小贩手中。 小贩搓搓眼睛,又搓搓玉佩,然后对着玉佩哈了一口气,又搓了搓,对着太阳光观看。 “放心吧,是好玉,不会骗你的。” “就是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玉,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才要细细查验。”小贩谨慎地问陆御:“公子这玉佩是怎么来的?” “刚从脖子上取下来,还是热乎的。” “我是说,这么好的玉,一定是公子的贴身之物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陈皮 这块玉佩,已经跟随陆御很多年了。 当年他出生,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孩童,躺在襁褓里里雪白雪白,又胖乎乎的,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陆太医初为人父,也是激动难以自抑,于是跟庄氏商量了,花了四十两银子买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又拿去庙里请大师傅开了光,诵了经的。 要知道陆太医一介医官,一向不信神佛。他的世界里,人的生老病死就如草木一秋,有了病痛也不是什么惹怒了菩萨或是上辈子没有积德,只不过是身体抱恙而已。 他更愿意相信医者,医者能除人病痛,这是立竿见影的。 可挡不住得了儿子心里偷着乐,加上庄氏又很想去给陆御求个平安,陆太医便也跟着去了。 那天添了五两香油钱,又给这玉佩开了光,从庙里回来以后,便将这玉佩给陆御戴上了。 这些年除了偶尔将玉佩收在匣子里,多数时候这玉佩是在陆御身上的。 这是他的护身符。 药贩子走南闯北,怎会瞧不出? 只是想不到,陆御为了药材,这么舍得,竟然把护身的玉佩拿出来当银子使。 剩下的铁皮石斛自然都归陆御了。 小贩又拿出二两银子算是找零:“这位公子的玉佩可不是凡物,用来买我这药材,不后悔吧?” 陆御接过二两银子塞进钱袋里:“让我后悔的事有很多,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敢问公子,买这么多铁皮石斛做什么用?” 一个药铺,很少能用这么大量的石斛。 很显然,小贩对青城的局势还茫然不知。 药材市场买药材的,卖药材的,你来我往,像平素一样热闹。 陆御还在考虑要不要提醒小贩戴个面巾什么的,小贩先笑了:“你们一直戴着面巾,不嫌憋闷吗?你们不会是听了那些谣言吧?” “什么谣言?” “据说青城有一些人得了怪病,病得很重,跟鬼附了身似的,胡言乱语,似乎是很吓人呢。” “你在哪听说的?” “就这药材市场,就有好几个人在传,我一早来卖铁皮石斛,听了好几个人说这话了。”小贩将玉佩裹进胸口,小心地呵护着:“公子是有气度的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依我说,这些谣言多半是假的。或许就是有人为了多卖药材,才散布了这些话,你想啊,这样一传,药材不是要涨价了吗?” “万一……不是谣言呢?” “不可能。青城我熟,闭着眼睛也能摸一圈,就前几个月,来了一批流民,从那以后,青城就天天传些不三不四的消息,一会儿说流民要造反,一会儿说流民要盗窃,你看,现在又说青城有人得了很重的病,还会传染,依我看,大可不必相信,该干嘛干嘛。青城现在不是稳稳当当吗?说的那些病人喷着血就死了,或是腹泻而亡,谁见了?” 有些东西,不是没见就不存在。 小贩狡黠一笑;“公子囤这么些药材,恐怕也是听信了谣言吧?不必害怕,天塌不下来,不过这谣言好啊,放在以前,我这些珍贵的石斛十天半个月未必能卖得完,如今你一个人就全包了,也省得我多费功夫吆喝了。” 药材已经买齐,还需要买一样东西。 相遂宁跟陆御抱着药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到一个卖炊饼的摊位。 那炊饼做得金灿灿的,离很远就能闻到一股麦芽的香甜气味儿。 这家的炊饼临街做,每一个都是热乎乎的,打开炊饼上的盖布,能看到白白的一缕烟飘出去。 陆御掏出银子,买了十多个炊饼。 热乎乎的炊饼包在黄纸包里,沉甸甸的。 陆御抱着药材,相遂宁抱着炊饼。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那炊饼的香味儿直往相遂宁的鼻子里钻。 相遂宁就咽了下口水。 陆御走在前头,听到这咽口水的声音就笑了。 “相二,你怎么不吃炊饼?” “这不是给病人买的吗?” “没事,你偷偷吃,我假装没看见。” 相遂宁想着病人躺在库房里那可怜样,就不忍心吃炊饼。 “炊饼呢,我们买得多,那几个病人,除了王章还有些食欲,其它几个人,怕是吃不进东西的,呕吐成那样,腹泻才刚止住,不会有胃口。所以,你可以吃一个炊饼。”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你尝尝那炊饼,我买了五个咸味的,五个甜味儿。” 相遂宁挑了一个甜味儿,小小地咬上一口,炊饼上就留下了一排浅浅的牙印儿,炊饼又软又香,主要是真甜啊,能甜到人心里去。 “好吃吗?”陆御问。 相遂宁点点头。 “让我尝尝。”陆御扭头。 相遂宁本想给他拿一个炊饼,不料陆御低头在她吃过的炊饼上咬了一口,正好咬在她的牙印儿上。 她浅浅的牙印儿上面,就覆盖了一排大大的牙印儿。 牙印重叠,深深浅浅。 相遂宁有些尴尬:“那……这……” “味道真好。你咬过的地方真甜。” “你——” “不舍得让我吃你的炊饼啊?”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哎呀。” “我知道了,我刚才咬在你咬过的地方是不是?” 相遂宁点点头。 陆御又低下头,在炊饼上重新咬了一排牙印儿:“你看,这是我刚咬的地方,你要觉得吃亏,你在我牙印儿上咬一口。” 相遂宁脸一红。 她脸红的样子,真像盘子里刚洗出来红果。 陆御看着看着就有些呆了,手一松,铁皮石斛的袋子就掉到了地上。 还好小贩拿麻绳将袋口扎了起来,不然药材就撒了。 “看我干什么,看好你的药材。” “你比药材好看。” 他就是这么没正经。 火烧眉毛的时候,说话也没个章法。 估计小时候挨打的时候,也是一边皮一边数数儿不带流眼泪的吧? “陆御,你的护身玉佩没了。” “没事,换这一小袋铁皮石斛,值了。” “护身玉佩是保护你的,没了玉佩可怎么办?” “是啊,没了护身玉佩,以后要是有病有灾怎么办?”陆御拉着相遂宁怀中的黄纸包摇了摇:“要不然,相二你保护我啊?”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你?” “那……我保护你啊。”陆御笑:“就像保护那帮病人一样保护你,你可愿意?” 不等相遂宁回答,陆御便抢答道:“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额。 民安堂的病人刚服药不久,下一次服药在一个时辰以后。 趁着这段时间,二人决定在青城逛一逛。 自然不是沿街看景,而是看看青城有没有异样。 坐着马车去了三四个药铺,均无收获。 多数时候,大夫坐在诊桌前,眯着眼睛给病人把脉,或是伏案开方子,伙计们就在柜后悠闲地说说话,或是称下药材。 这三四个药铺的病人加起来,不过两三个。 有一个药铺没一点儿生意,伙计们闲着无聊,还站在门口派发野菊花,那菊花是采摘了晒干的,金黄色耀眼夺目,抖动起来,有沙沙的声音,摸在手中是极软的,伙计们边收拾野菊花,边吆喝着:“野菊花免费送了啊,一人一包,先到先得,泡水喝,最能清心明目,去火消炎。” 药铺没有生意,百姓安居乐业。 天桥边的杂耍酣畅淋漓,一个壮汉拿一杆红缨枪,用矛头顶着另一个壮汉的脖子,那矛头极锋利,带着寒光,如果是寻常人,恐怕一下就能入肉,壮汉只是“嘿”了一声,一用力,顶在他喉咙处的红缨枪竟然弯了,他却毫发无损。 舞娘这天穿着明紫色的千层裙,配一双银色的尖口靴子。露着白嫩的胳膊跟胸口,发间垂着丝丝缕缕的银饰,双手覆脸,指缝张开,那双勾人的眼睛从指缝里向外张望,看人一眼,就把人的魂魄给勾走了。 有个吃桔子的汉子盯着舞娘看,舞娘冲他勾勾手指,他嘴里的桔子直接喷了出来。 天桥下的算命先生还是不务正业的打瞌睡,来找他算命的人不多,他看着天桥上的表演喝了一壶茶,人就困了。 竟然还有人把麻将打到了护城河边,搓着麻将,抽着水烟,四个人面对面坐着,胡牌的人兴奋地拍了下桌子:“这局我赢了,我自摸,摸了个幺儿鸡。” 另一个人翻开他的牌看看,笑的肚子疼:“你这是哪门子的幺儿鸡儿嘛,这明明是一筒,你这是诈胡,赔钱。” 也有人举着个金灿灿的鸟笼子,鸟笼子上盖着一层灰布,他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地掀开灰布,冲着笼子里的金丝雀吹一声口哨。金丝雀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想飞走,可惜被笼子关着,又落了回来。 那人一连走一边吆喝着:“都让让哎,我这笼子里的鸟贵哎,七两一只,撞坏了赔不起哎您哎。” 一切还是老样子。 坐在马车里,能闻到护城河里的水草味儿。 也能闻到这人山人海的市井之气。 山楂的甜味儿,豆汁的酸味儿,烤肉的香味儿,还有果子的清新,被风裹挟着就钻进了马车里。 连风都是熟悉的味道。 青城像一幅巨大的画卷,从容不迫地在相遂宁面前缓缓打开。 有些奇怪。 明明民安堂那些人病得如此重。 可似乎只有他们病得重。 其它人,似乎都与之无关。 这青城,从城门到屋顶,到鸟叫声,到天边的云,都透着安逸。 马车在城外一处桥洞停下。 相遂宁始终有些不放心。 她怕流民有什么危险。 陆御望着这脏的河和满目的蒿草,有些奇怪:“相二,来……踏青啊?” “来见一个朋友。” “这里还有人?” 话音未落,就听到河沟里有喜悦的声音传来:“姑娘,是你吗?是你来了吗?” 跟上回的警惕不同,彩虹端着洗衣盆沿着河沟就爬了出来,想去拉相遂宁,发现盆子还抱在腰上,彩虹就笑着道:“远远听着像姑娘的声音,没想到真是姑娘,好些天没见姑娘了,这回终于见着了。” “你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姑娘请去洞里坐吧,这几天孩子他爹帮着带孩子去郊外玩耍,桥洞里我收拾得利索多了,不像上回,蟑螂老鼠都有。姑娘进去坐坐,我给姑娘倒茶喝,刚烧好的。” “下次吧。”相遂宁见她平安无事,神色也比以前好许久,便放心了不少:“你们都好好的吧?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都好着呢。” “最近少往城中去。” 对于相遂宁的吩咐,彩虹是言听计从,虽然她不明白相遂宁为何特意来叮嘱这样一句话,但想必自有她的道理。 “如果非要去城里,要也戴好面巾,做好防护。”陆御也叮嘱了一句。 “是,是,一定戴好面巾。”彩虹听相遂宁的话,陆御是跟相遂宁一块来的,想来也是个好人,他的话,她也愿意听。 流民无事。 谢天谢地。 否则她们可怎么办呢? 彩虹欲留相遂宁:“姑娘怎么来了就要走?茶也不喝一点儿?我刚才在河底下洗衣裳,听到姑娘说话声就赶紧上来了,就想跟姑娘多说说话的,难得姑娘来一回,这么远的路,竟然坐也没坐……” “城里还有事,耽误不得。下次再见吧。”相遂宁坐上马车,陆御也上了车,车夫放下车帘,甩了下鞭子,那马就动了起来。 彩虹已经拿了一块破毛巾搭在脸上,算是简易的面巾,见相遂宁要走,她眼圈都红了:“姑娘,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姑娘一定要保重啊,一定要好好的。” 满山碧草。 河水汤汤。 马车行驶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颠簸得有点难受。 相遂宁努力忍着,才算没吐出来。 陆御觉察这一切,默默从袖中掏出两片陈皮来放在她唇边。 陈皮味甘,带着丝丝酸味儿,闻一下,舒服多了。 “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你的朋友。” “她们是流民,生活所迫,才至如此。” “如果周大人能有流民的觉悟跟警惕,青城的老百姓就有救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抢人 马车在民安堂门口停了下来。 出去的时候,民安堂的门是掩着的。 回来的时候,民安堂的门掉了,两扇门似乎是从台阶上滑了下来,滑的还很远。 陆御一度以为是民安堂的大夫回来了,毕竟救死扶伤是天性,或许大夫回来坐诊呢。 后来转念一想不对。 如果是大夫回来,他们卸门干什么? 门一掉,这四下漏风的民安堂怎么跟遭了贼一样? 难道真遭了贼? 也不可能。民安堂给人看病不收钱,平时柜上也不放什么银子,柜上的药材也都是寻常药材,诸如白芷,八角,山姜,麦芽,都不值什么钱。贼敢来柜上偷东西,都得哭着回去。 难道是后院库房出了事? 陆御心里一凉,脚步就大了几分。 相遂宁抱着炊饼,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见不着公子了。”六伞趴在库房门口,远远望见陆御,手就伸了出来。 不过两个时辰未见,六伞的衣裳被撕了几个窟窿,脸上也不知道被什么给抓了,抓了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头发的布帽也不知道被揪哪去了,头发被揪得丝丝缕缕,披散在地上像一堆草。 看着样子,像刚挨过揍啊。 明珠呢? 相遂宁赶紧搜寻明珠。 明珠还算机灵,她抱着个药锅子在怀中,躲进了后院的一口废弃的水缸中。 见相遂宁回来了,明珠委屈地从水缸中爬出来,手里的药锅子还是不敢松,看来是吓怕了,药锅子就是她的武器。 虽然抱着武器,明珠似乎也受了惊吓,一只鞋也不知道甩去哪里了,在院里找了许久,才在一堆柴草里把鞋子翻出来。 “明珠,你没事吧?”相遂宁拉住她的手。 明珠心有余悸:“刚才姑娘刚出去就进来了一批人,这些人不由分说就要带走那些病人。姑娘跟陆公子交待过,让我们看着病人,我们不同意他们带人,他们就上来抓挠我们,六伞他怕我被打,让我躲在水缸里,他自己面对那一堆人,被打躺下了……” 陆御已经给六伞把了脉,又按了按他的肋骨,大腿,小腿。 还好脉相平安,骨头也没损伤,没有大碍。 六伞咧着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靠墙坐着大口喘气:“公子不必担心,我没事,他们只是来抢病人,并没有用武器家伙,只是我拦在前头,他们一激动,就挠了我几把,走的时候太过着急,他们又踩了我几脚,不过我壮实,不碍事的。” “炊饼……炊饼……我要炊饼……”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跑到相遂宁身边来,他个子小小的,小脸瘦瘦的,或许是闻到了炊饼的味道,他拽着相遂宁的裙摆央求道:“娘,娘,我要……炊饼……吃炊饼……” 相遂宁蹲下身去,拿手帕将孩子手心里的灰擦干净,又挑了一个炊饼放到他手上。 孩子却并没有吃炊饼,而是抱着炊饼摇摇晃晃回到库房里去,一直来到王章的身边,孩子才停下来,将炊饼放在王章的嘴边:“爹,炊饼……炊饼……吃炊饼……” 原来他就是王章嘴里的小儿子。 那个总会倚门等他回家的小儿子。 那个坐在他筐子里一边啃炊饼一边笑的小儿子。 王章脸色黑青,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孩子试图掰开王章的嘴,可无论他怎么使劲,王章的嘴丝毫未动。 孩子见状,就盘腿坐在王章身边,看一眼王章,低头啃一口炊饼,然后又对王章笑笑。 或许他以为,只要他冲王章笑笑,王章就还会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回应他,抚摸抚摸他的头。 王章毫无反应,孩子旁边的一个穿暗红色偏襟衫子,黑色宽脚裤的妇人就低声哭了起来。 哭的声音不大,但气色很是不好,憔悴的厉害,一抹头发耷拉在她脸上,她也没空收拾。 另外有几个高点的孩子,有男有女,围在妇人旁边,或是抓着王章的手,迷茫地看着新进来的相遂宁跟陆御,话也不敢说一句。 除了王章,别的病人皆不在了。 他没走,很可能是有不测。 相遂宁给几个孩子一人发了一个炊饼。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得了炊饼,便松开了王章的手,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相遂宁让明珠把孩子带到院子里去,孩子也乖乖地跟着去了。 陆御蹲下身,摸了摸王章的脖子,又按了按他的脉搏,而后俯下身去,贴着他的胸口听了听。 妇人的一块手帕在手里几乎搅碎。 她几乎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胸口“突突突”地跳,那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怎么样?王章他……” 陆御看看相遂宁,又看看妇人,摇了摇头。 “你可看仔细了,王章他真的……已经……”相遂宁看着那个哭泣的妇人,到底没忍心把话说完。 “已经没有脉搏了,不行了。” 陆御的话,像把刀子,直插妇人的胸口。 她先是伏到王章身上,而后用手帕给他擦拭着嘴角的呕吐物,那么认真,就像王章还活着,而他们,还像以前一样。。 擦完了王章的嘴角,妇人才将最小的儿子揽在怀中,小声哭泣着道:“你不是最喜欢看他吃炊饼了,孩子也来了,你不看他一眼吗?以前都是你挑着他回家的呀,今天孩子也来了,你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孩子懵懂无知,又撕下一点炊饼放在王章嘴唇上:“爹爹,炊饼,甜……” “是不是我们回来晚了?或许我们回来早一点就……”相遂宁有点自责。 “得了这种病,药,只是尽人事,能不能活,全靠自己撑,银针我也给他扎过了,但也没什么效果。其实王章之前……就是他说了许多话的时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所以我才带了炊饼回来……可惜他吃不着了,先前我怕……吓到你,所以没跟你说。” 沉默。 上次相遂宁病了一场,自己浑浑噩噩,浑浑噩噩的睡过去,又浑浑噩噩的醒来,中间病重的那一节儿,似乎从不曾在她脑海里留下印象,所以,也不曾害怕。 而如今,这么一条能扛能挑的汉子,一家人的顶梁柱,就这样像断壁残垣一样轰然倒塌,昨日还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今日生活就已经抛弃了他。 他变得不能说话,不能动,不再忧心忡忡,也不会惦记他的妻儿老小了。 鼠疫这么快就索了他的命。 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陆御已经手脚并用,可收效甚微。 似乎那一边,有黑白无常,阎王小鬼一堆人在拉扯着病人,仅凭陆御跟相遂宁两个人,力量是那么微弱。 对面就像一个深渊,深不见底,能把无数人都吞进去,而如今,这些人临渊而行,却还在嬉笑笑嫣嫣,丝毫不知危险。 王章的死来的突然,突然的让人猝不及防,从他到民安堂看病,到他的死,短短两日间,已经天人永隔。 妇人给二人磕头:“虽然我们家王章没了,可我也知道这是他的命,大夫已经给他医治了,他保不住命,怪不了别人,只能怪我们这些人命贱,他天天跑码头当脚夫,跟老鼠跳蚤为伴,即使被老鼠咬一口,或是被野狗咬一口,也不耽误他干活,哪想到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就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了……” “你是说王章曾被老鼠咬过?” “码头的仓库,到处都是老鼠,老鼠长的跟半个猫那么大,咬人也是常有的事,我记得王章在那里干一年,少说要被咬三四次。” 妇人又哀戚道:“那天王章说来民安堂看病,就一直没有回去,后来我辗转听说,这里留了好几个病人,外头传说是关在这里不让回去。今天正好遇见有人来接病人回家,我也就跟着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这的伙计不让他们把人带走,他们就硬抢起来,连推带拉,就都走了,我本来也想把王章带回去,可我来的时候,王章已经不会动了,我知道他死了,不然不会不理孩子们……” “实在很对不住,不能医他的病。” “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会传染的病。” “会传染的病?”妇人有些骇然,她带着孩子像候鸟一样栖息在青城,王章去哪里,他们的家便在哪里,这些年王章也曾生过几场病,可自己熬点蒲公英水喝喝也就好了,请大夫的时候少之又少,妇人对疾病几乎一无所知:“是很严重的病吗?那些人得的都是王章这样的病?” 陆御点点头。 妇人脸色苍白,回过神,她赶紧将几个孩子聚拢在身边,将最小的一个放在怀中抱着,似乎是怕一转身,他们就像王章一样没了。 王章的遗体被送走以后,民安堂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无人看病,门可罗雀。 陆御把民安堂的两扇门装上,天色已经暗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 傍晚昏黄的云彩已经落了下去,拱楼屋舍白墙灰瓦高高的耸立着,偶尔有一两只乌鸦尖叫着从白墙灰瓦上飞过,飞得很快,像穿云的黑色匕首。 那是宫里的乌鸦,在宫中吃饱了,飞出来散心的。 相遂宁跟陆御并肩走在逼仄的巷子里,巷子很长,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两个影子一会儿并行,一会儿交叠。一高一低,渐渐的被昏黄的色彩掩盖,夜幕降临,青城猛的黑了一下,像是坠入了无边的荒野,只有青城山的夜风在呼呼地吹。 黑暗只有一小会儿。 不多时千百间铺面就开始张罗着挂灯笼了,菱形灯,八角宫灯,鱼灯,走马灯挂起来的时候,青城就亮了。 青城的夜也是璀璨的,青城山下,青城的夜晚就像一颗硕大的明珠,被青城山环抱着,闪烁着夺目的光辉。 自宣国初立,到如今的年月,还算是平静。 大的战役,几乎没有,边境偶尔起了纷争,也很快镇压了下去,不曾波及到这里的人。 青城就像一位大家闺秀,待在闺阁之中,不曾被外人侵扰。 它的夜平安又祥和。 特别是每年一次的皇帝生辰,护城河上挤满了游船,皇帝会亲自到城门楼上,看着这纤陌纵横的城池和满城的子民,然后便是花灯游街,烟花表演,那些花灯跟烟火,照得青城恍如白昼,有多亮呢,对面行人脸上的一笑一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青城有泼水节,也有火把节,大大小小的节日,不算春节,也得有十来个。 青城的少年会在夜晚跑到山顶为姑娘吹笛子。 青城的姑娘会捡一个清朗的天气坐在阁楼窗下为心爱的人绣荷包。 老人喜欢带着小孙女溜着护城河走,一边走一边看人垂钓。 小孩子喜欢追着卖糖葫芦的小贩闻那酸甜的滋味。 就是上一世被汤小娘欺负得眼泪汪汪,相遂宁也能记起那次太后寿诞,宫中赏赐寿桃,寿桃又大又红又甜,她挤在人群里,得了两个,吃得她直打饱嗝,且宫中的人还散钱,她不过是路过,便捡了一串钱,用红绳串着。 一串钱不少,她提着这些铜钱买了鸭舌、鸡爪、水煎包子,还买了几个大个的柠檬,那柠檬比她拳头都大,咬一口酸得挤眼睛。 上一世她活得短。 青城也不曾多灾多难。 如果青城暴发鼠疫可怎么办? 周大人小妾在怀,哪里管百姓死活。 估计皇上赏赐他的那个宫女,他还没稀罕够。 得个半年十来个月热乎呢。 况且,他一直认为是相遂宁等人在无中生有,动机不纯。 关键他认为,小孩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时光如白驹过隙。 那些病人已经混入青城,没入寻常百姓家,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们是鱼,青城是海,鱼入了海,哪里还有痕迹?甚至连一点儿水声都没有。 陆御叹了口气:“这种事,我爹不会上报的。太医虽是细心的人,可就是因为太小心谨慎,所以轻易不敢站出来说话,即使青城有难,也没有几个太医敢提鼠疫的事,何况今天的青城还风平浪静。”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个妾 中秋节。 宫里赏赐了月饼和桂花酒。 月饼和桂花酒常有,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因为是宫里赏下的,所以格外优容。 大臣们得的是月饼和桂花酒,皇帝格外开恩,还赏了相家宫花一盒,金嵌琥珀长簪一支。 毕竟是宫里赏下的东西,宫花和长簪都装在大红色锦盒里,锦盒上用银线勾勒出边角,只看锦盒,也是又庄重又喜庆。 中秋月圆,正是农历八月十五。宣国又称中秋为月夕,秋节,仲秋节,追月节,这一天大伙祭月,赏月,拜月,吃月饼,赏桂花。 八月十五这一天,青城人的玩法多种多样,还有放天灯,走月亮,烧斗香,舞火龙等特殊风俗。 大家所期盼的,多数是“人月两团圆,千里共婵娟。” 民间的中秋节,一家子先是祭月,设大香案,摆上月饼,西瓜,苹果,红枣,葡萄等祭品,将月饼整个放上,西瓜切成莲花形状,朝着月亮的方向,点燃红烛,全家从男到女一次礼拜。 拜完了月,收拾了祭品,一家子围坐着吃月饼,喝甜酒,再张罗一桌子饭菜,团团圆圆的意思,也就到了。 宫里的中秋节,过得隆重一些。 在宫中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说是古代有个丑女,幼年时曾虔诚拜月,她长大以后,品德出众,被选入宫。 虽然入了宫,但从没有被皇帝宠幸,有一年八月十五赏月,皇帝登高遥望,见月光下有个女子双手合十在默默祝祷,月光下的她明媚又温暖,这淡然超脱的气质吸引了皇帝,当晚就宠幸了她。 后来她做了皇后,中秋拜月便由此鼎盛了起来。 大家都说,月中有貌美的嫦娥仙子,女子拜月,能够“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宫中女子以皇帝为纲,皇帝三宫六院,默默无闻的女子很难在宫里熬出头,多数时候,不过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谁也不想做白头宫女。 所以八月十五这天,宫中女子描眉画鬓,乌发轻垂,穿上最出色的衣衫,遍插珠花簪子,虔诚拜月,期盼嫦娥仙子保佑,自己能愈发美艳夺目,也能早些得皇帝青眼。 逢年过节,皇家也有赏赐的习俗。 诸如几大节日,春节,清明,皇家或是赏银子,或是赏物件,也是抚慰的意思。 在朝为官,大的可以得封地,一般的按着品级也能得些金银,或是绸缎布匹。 这次中秋节,相大英作为正经的二品官,就得了银四十两,月饼两盒,桂花酒一坛。 当然了,这是标配。 这些年年都有的,别的品阶低的官员也能得个银二十两或十两,月饼少说也有一盒。这都是常例,不足为奇。 可是宫花跟金簪却是头一份,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荣耀。 便是那些上品阶的诰命夫人,或是侯府贵女,也没有这般待遇。 月饼跟银锭供奉在漆案上,漆岸的对面,是相家祖宗的牌位和相家家谱。 皇帝御赐的东西,要先拿到祖宗这里,让祖宗过目跟品尝。祖宗之后,全家人才可以享用。 桂花酒清甜回甘,浓浓的桂花味儿悠长绵绵。 月饼雕刻了花瓣的图案,也有喜鹊登枝,花好月圆的吉祥样式。 这些东西,不过图个意头。 相嫣吃了一个月饼,翻了翻宫中赏赐的银锭,因为是官银,十两一锭,每一锭上头都打着印记。 银子,相府也不缺。 只是那两个锦盒太过吸引人。 相嫣打开其中一个锦盒,里头装的新制的宫花。 宫花是内务府制的,以薄纱为原料,薄纱名唤烟笼纱,那纱薄如蝉翼,一朵宫花少说得堆叠几十层的烟笼纱。 因为是宫里的东西,不曾有偷工减料,所以这几十层的烟笼纱堆叠在一起,做成的花苞丰满极了,用手轻轻一握,就变成一片叶子的大小,松开手,宫花就在手心里绽放开来,像是施了什么魔法,从空气里长出来的一样。 宫花的种类很多,有栀子花,芙蓉花,玫瑰,海棠,一个锦盒里,少说也有十来个品类。 每一朵花都有属于它的颜色,便是粉红色,也分了淡粉红,雾粉,还有朝霞一样的红粉。 相嫣挑了朵牡丹花给汤小娘戴上,汤小娘立即眉开眼笑:“都说牡丹花是正主夫人戴的,我一个妾,戴这个好吗?” 嘴上这样说着,汤小娘就着婢女递上来的铜镜照照,这牡丹花红得像被血泡过一样,就是春日间开的最热烈的牡丹花,也不曾有它这样的颜色。 “我戴这不合适,我戴这不合适。”汤小娘将宫花往发间推了推,又指给相大英看:“老爷,如何?这花可衬我?” 相嫣已经打开了装簪子的锦盒,捧出簪子来左右比了比,黄琥珀颜色纯净,散发着淡淡的晶莹的黄色,这黄色镶嵌于金簪之上,金簪又雕刻成镂空花状,琥珀浮于花上,贵重又大气。 毕竟是内务府造的,这一支琥珀簪子,少说值三十两银。 这么纯净的琥珀,找遍青城,也是难寻的。 相嫣的婢女春鱼已经将铜镜举到了她脸上:“姑娘快戴上看看,这么贵重的簪子,又是宫里头赏的,姑娘戴最合适了。” 相嫣将簪子插入发间,对镜一照,肌肤胜雪,皮肤透亮,眉眼之上,簪子金黄,白色肌肤被簪子上的琥珀一照,整个人都通透起来。 她乌发垂肩,眼眸漆黑,论长相,相嫣一向不输人。 戴这簪子,自然也是相得益彰,相嫣声音欢脱的,像有一百只麻雀要从她嗓子眼里飞出来:“爹,娘,你们看,我戴上正合适,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戴琥珀簪子,没想到这么好看,想来长的好看,戴什么东西都好看的。” 这冰雕玉琢的小美人,汤小娘自然是爱到骨子里,她挑了朵粉色宫花给相嫣簪在鬓边:“这青城我姑娘可是数一数二的好看,琥珀簪子贵重,宫花明艳,二者搭配着戴,便更出挑了。人人都说月宫里的嫦娥美,依我看,我的嫣儿一点儿也不输那嫦娥。” 相嫣害羞地拱进汤小娘怀中:“娘,人家羞死了。” “那有什么可羞的,美就是美,娘又没有胡说。” “娘头上的宫花也很美,显得娘年轻了好几岁,这宫里头出来的东西就是好。” “嫣儿得了这么贵重的簪子,必得制一身衣裳才相得益彰,过两日就去流云坊看一看,有什么好料子,做套衫裙吧。” “娘不是一直想做一身桃红色衣衫吗?不如到时候一起做。” “桃红色有些过于艳丽了吧?” “怎么会,桃红色再艳,能艳过娘去?娘戴着宫花,说是二十岁,也有人信。” 母女二人一顿互吹。 相老夫人都看不下去了。 说是让她来看看皇家赏赐了什么东西,再喝点桂花酒的,可汤小娘跟相嫣这嘚瑟的,桂花酒它也不香了啊。 相老夫人起身就要回去。 相大英忙道:“娘,不再坐一会儿?” “不了。” “这宫花甚美,不然娘也簪一朵?” “遂宁还未回来,等等她吧,我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点儿东西,尚不入眼。” 汤小娘脸一红。 相老夫人的话,显然是说她没体统了。 反正也是没体统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汤小娘捡了一朵暗紫色宫花欲插到相老夫人的发髻上:“老夫人,戴着新鲜新鲜吧,一会儿好看的被人挑走了,老夫人想戴,可就没了。” “被谁挑走?” “祖母,这宫花跟簪子是宫中赏咱们相家人的,当然是先到先得,谁先挑了归谁。” 不像话。 皇家赏东西,一向是论功行赏,诸如打了胜仗的将军兵士凯旋归来,皇帝或是赏爵位,或是赏府邸,都是按功劳大小排的。 即使有时一些小小的赏赐会随意些,比如宫女太监做了什么事得主子喜欢,便随手赏些小物件,可也不是乱赏的,总归谁讨主子喜欢才赏谁。 像八月十五或是年节赏赐大臣及其家眷,多半也是因人而异,有给大臣的,也有给其家中女眷的。一般赏赐下来,这些人也是按着位分大小一一拿取。 从不曾听说,先到先得,谁先挑归谁。 又不是在集市上买地瓜,哪有那么随便的事。 这不是乱来吗? 说出来真让人笑话,堂堂的二品官府邸,这么的不知深浅。 相嫣平素出格,多数是汤小娘跟相大英惯的。 相老夫人半截儿身子入土的人,睁只眼闭只眼的,也不太跟她们计较。 可得了便宜就便了便宜吧,还叽叽喳喳跟刚出窝的八哥子似的,相老夫人就有些不悦:“宫花就算了,那琥珀簪子难道不是赏给二姑娘的吗?” 相嫣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这祖母可是一点儿都不亲啊。 相嫣就委屈地揪着手帕子道:“本来父亲也只说是宫中赏的,怎么祖母就说是赏给二姑娘的?既然祖母这样认为,我还戴它做什么,不如取下来让二姑娘戴好了。” 虽是如此说,到底也不舍得取下来。 只是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动手。 相遂宁就是这时候回府的。 马车还未停稳,就听到了相嫣哭泣的声音。 门口几个小厮探头向里张望,见相遂宁回来,忙打着千儿道:“二姑娘回来了,宫里头赏东西了,二姑娘快去看看吧。” 赏东西本是喜庆事。 怎么相嫣还嚎上了? 反常必有妖。 看到空荡荡的锦盒,再看看相嫣鬓边的琥珀簪子,相遂宁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分明是狼多肉少啊。 看来相嫣又和无下手为强了。 这符合她的性格。 那个皇帝估计又闲着无聊乱赏人东西了。 这琥珀簪子一看就是宫制。 许久没跟相嫣斗嘴了,如今也没空。 她戴就她戴吧。 相遂宁打算回房去。 相嫣哭哭啼啼地揪着相遂宁的衣袖跟相大英说:“爹,祖母偏心——” “说我偏心就说我偏心,拉着二姑娘做什么?她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相老夫人哼了一声。 女人们之间就是不能和平共处。 你看,好好的赏赐,高高兴兴的领受不好吗? 非得闹这一出。 相大英就没给相遂宁好脸色:“一个姑娘家,成天的往外跑,天桥上的杂耍就那么好看?成日间就看不够?哪一家的大家闺秀像你这般野?” 好吧。 相大英心疼相嫣,一向把相遂宁提溜出来受过。 相遂宁翻了翻白眼,十分应付地曲了曲膝盖,双手在腰边一握:“爹,我错了。” “宫里赏了东西,你预备着进宫谢恩吧。” 进宫谢恩? 皇上还要她进宫谢恩? 赏赐的东西她可是摸也没摸着啊。 不但没摸着东西,还莫名吃了一顿瓜落。 就知道没好事。 相遂宁有些无奈。 汤小娘抹干净相嫣的眼泪,将她推到相大英面前:“老爷倒是说说,这赏的东西,是给嫣儿的,还是给二姑娘的?” 相大英也不好说了。 皇帝只说“赏你女儿些东西。” 可相嫣跟相遂宁都是女儿啊。 相大英打心眼里相信,皇帝是想赏给相遂宁的。 毕竟相嫣是庶出,宫里那些场面她又没经历过,皇帝或许都不认识她是谁,怎么会赏她东西? 可簪子相嫣已经戴上显摆半天了,这时候让她取下来,汤小娘怕是会炸毛吧? 到时候相嫣又要哭一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是一支簪子一盒宫花的小事。 不如就给相嫣吧,反正相遂宁这个女儿一向好应付。 打定了主意,相大英沉吟道:“簪子既然嫣儿戴着好看,就戴着吧,去年皇上不是也赏了二姑娘几支簪子吗?你一个头能戴几支?这支琥珀的就归嫣儿了。那盒子里的宫花,也是寻常见不着的,你去挑一朵戴上,回头我带你进宫谢恩。” “是,爹。”相遂宁应付似的捡了朵宫花戴在头发里。 手一抖,没戴正。 或许是外头跑得太累了。哪有功夫应付宫花的事。 这宫花戴的,很像媒婆。 相大英哼了一声:“大家闺秀,也得有个样子,把宫花戴好。” 相遂宁摸了摸发间宫花,正了正位置。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尚季殿 最终。 相遂宁戴宫花。 汤小娘戴宫花。 相老夫人戴宫花。 相嫣戴琥珀簪子加宫花。 相大英提醒:“用过午饭,皇上还要眯一会儿去去乏,下午还要见大臣商议国事。晚上在宫中摆了宴席,皇上体恤,特意交待几个臣子,让带孩子去。我想着,正好你要进宫谢恩,就打扮打扮一起去吧。” 进宫赴宴,那可比去什么伯爵府上吃饭有脸面多了。 能进宫吃饭的,饭是其次,身份地位是头一等。 汤小娘不禁有些向往:“都是哪位大人家的孩子去?” “威武伯家的孙女梅景,东安公的嫡外孙女,,还有宰相家的堂侄孙女,还有忠勇副将军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对了,长信侯府的小蓝大人自然也在列,还有三品太医陆展的儿子,唤陆御的,因他爹前阵子给郭二皇子治病有功,所以皇上特许他也进宫去。” 都是有身份的。 “那……咱们家老爷带谁去?” “果心常年在上书房读书,跟一帮皇子交好,皇上对他,也颇有好感,点了名让他去的,至于女儿家,遂宁也该去,得了东西,少不得要谢恩。” “那嫣儿呢?” “嫣儿在家绣绣花,识识字便很好。”相老夫人撇了汤小娘一眼:“中秋宴席,总得留一个孩子在家中,咱们娘们儿也好团圆团圆的。” “那为何不把二姑娘留下?” “二姑娘是嫡出。若把果心跟嫣儿带到宫中去,独把二姑娘留下,岂不是重庶轻嫡?没的让人笑话。” 汤小娘的嘴一向说不过相老夫人,可这么好的机会,她怎能不抓住? 要知道宫中宴席,皇子们必入席的,外头那些大将的儿子,也都少不了,自己未来的女婿,八成就在这些人里,这种时候,怎么能少得了相嫣? 汤小娘推了推相大英的胳膊:“果心跟二姑娘皆去,不让三姑娘去,不大好吧?老爷以为呢?再说皇上不是说让带孩子入宫吗?三姑娘也是老爷正正经经的孩子啊,祖宗家谱上,也是有名字的。” 相大英一向听汤小娘的。 于是便点了点头。 汤小娘跟相嫣自然是欢喜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一时间又商议着戴什么头面首饰,穿什么样的绫罗绸缎,画个什么样的妆容,鞋子要挑哪一双。 相遂宁心里想的却是民安堂的那些病人。 青城岌岌可危,往人推里扎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相遂宁便福了一福道:“爹,不如,我们不去了吧?在家呆着不好吗?” 这话就惹了汤小娘了。 好容易逮着机会往宫里去,相遂宁竟然让大伙在家呆着? “二姑娘,皇上请客赐宴,哪有不去的道理?二姑娘说不去,怕是因为嫣儿要去吧?嫣儿到底是二姑娘的妹妹,怎么二姑娘如此容不下她,难道就因为她比二姑娘姿色出众?” 相大英也呵斥她:“若不是皇上赐宴,我也无功夫带你进宫,好生准备着便是,再生出什么花花肠子——” 相大英本来还想说几句狠话,见相老夫人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便生生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相嫣穿一件烟罗纱齐胸襦裙,襦裙边上,绣满了小小的白色的珍珠,珍珠颗粒均匀,每一颗都闪着耀目的光芒。在襦裙外头,罩了冰粉色广袖衫子,腰系桃粉色宫绦,穿一双浅灰色绣桃花锁银边的绣鞋。 她长发及腰,只在两鬓高高地梳了两个髻,一侧戴着宫花跟琥珀簪子,一侧戴了粉水晶镶金簪子,那粉水晶做成葡萄的形状,一支金簪子上少说有七八颗,水晶通透,颜色干净,也是极好的料子。 她戴了一对儿桃花嵌银耳环,那桃花,是用红碧玺做的,颜色比她发间的粉水晶深一层,这样深浅交替,很是明媚。 因为进宫的缘故,汤小娘还特意给相嫣准备了四只镯子,是四只不一样的镯子。 其中,有两指宽雕刻喜鹊登枝嵌红宝石的金镯子一对,有和田玉雕刻的一指宽的银包玉镯子一对。 四只镯子悬在她肤如凝脂的手腕上,真是好看。 相遂宁都有点看直了眼。 再看看相遂宁,胳膊上光秃秃的,便是发间,也只戴一支银栀子镶小珍珠的簪子。 素衣薄衫,长裙及地,一双绣鞋被长裙盖住。 通身看去,除了鬓边宫花有些颜色,其它地方,真是毫无光彩。 汤小娘瞄了相遂宁一眼,深觉她姿色及打扮都离相嫣差两条街,到底是没娘管的孩子,不知场面大小,宫中那盛宴,不知奢华成什么样子,宫里的美人,一向也多,穿成相遂宁这样,能有出头之日?便是宫中的婢女们,怕也比她穿的贵重三分。 汤小娘嘴上道:“二姑娘穿的素了些,正巧我前几天生辰,老爷赏了我一对儿镯子,不如拿过来二姑娘先戴上,也好妆点妆点,别让外人小瞧了咱们相府的女儿。” 相遂宁未说话呢,汤小娘急着把她推上了马车:“你爹坐的马车都出发了,时辰也不早了,别耽误了,快些进宫去吧。” 想必刚才那些话,是说给相大英听的。 相大英一离开,汤小娘立即就变脸了。 相遂宁早习惯她这样了。 相大英跟相果心坐在前头马车上,相遂宁跟相嫣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因为是要进宫赴宴,要见识大场面,所以相遂宁跟相嫣自觉地和平共处,谁也不搭理谁。 马车沿着护城河一路前行,拐上宫道之后,又走了一柱香的时辰,就到宫门口了。 皇宫巍峨,气宇轩昂。 几百上千处房子,层层叠叠,从前向后延伸,不知深几许。 若是走路丈量这宫中房屋,不知何年何月能走完。 皇宫,相遂宁是来过几回的。 所以此时站在几人高的城门口,倒也坦然。 相大英还是提点她们:“进宫不比在家,需得谨言慎行。” 相嫣没进过宫,相遂宁以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果然她想错了。 相大英瞄了眼相遂宁道:“二姑娘记住了吗?成日间疯跑,相府都关不住你,宫里是皇帝的居所,进去要行止有度,莫让外人看了笑话,可明白?” 相遂宁应付地拱了拱膝盖:“明白。” 相遂宁进宫是轻车熟路,加上宫门口有迎接的内务府太监,太监们在前头引路,她只管跟着太监们往尚季殿去。 尚季殿,是宫中宴请宾客的地方。 逢年过节,或是接见外番使节,都会在这里进行。 相嫣没进过宫,单是宫里那高高的喂乌鸦的木杆已经够她看一会儿的了,这会儿太监在前头带路,相嫣左顾右盼的,一会儿经过御花园,要看看宫中栽植了什么花草,经过养心殿,养心殿的柱子比人都粗,真是稀罕的紧,经过合意院,原来宫妃住的地方那么香,不晓得屋子里熏了什么,连合意院的门口都透着香气。 目不暇接,一草一木,红墙黄瓦皆是风景。 相嫣轻轻掂着裙角,像只刚出窝的小鸟似的,看什么都好奇。 于是脚步就慢些。 引路的太监只得走走停停,走到尚季殿的时候,天暗了下去,宫灯也亮了起来,相大英已经在廊下等着了。 尚季殿象牙帘子已经卷起,殿内明朗如昼。 相大英的脸色不大明朗,他背着手道:“怎么如此之慢?你又不是第一次进宫,路上磨蹭了这么长时间。” 好吧。 总是相遂宁背锅的。 引路的太监给相大英福了一福:“相大人请进殿吧,今儿晚上的宴席分主次两部分,皇上之下,宫妃们分坐两排,娘娘们身后,是王爷及各王府女眷,再后面,便是各位大人及其子女了,相大人的位置在长信侯之后,三品太医陆大人之前,小的这就给大人引路。” “有劳公公。”相大英拱了拱手。 相遂宁跟相嫣就跟在相大英身后。 尚季殿很大。 反正宫里的房子,就没小的,连冷宫那种地方,都有十几间。 尚季殿大的,站在门口,看皇帝的宝座竟有些模糊。只觉得那宝座比养心殿的矮一些,小一些,可摆在八级台阶之上,也是庄严肃穆,让人不敢大声言语。 尚季殿四周悬着珠帘,珠帘米白色,皆由南海珍珠串成,八角宫灯之下,珠帘闪着水波一样的光晕。 尚季殿摆放着几十张楠木矮几,矮几按照东西方向搁置,越过矮几,便是一条大红色的毯子,那毯子包了金边,从尚季殿门口一直延伸到皇帝的宝座之下,这是波斯运来的毯子,又厚又金贵。 小太监靠着左侧的窗子将相大英等人引入,走到倒数第二排的一个位置停了下来,这便是相大英这晚的坐次了。 深宫藏龙卧虎,像相大英这样民间百姓眼中的庙堂高官,也只能坐在倒数第二排,差一点儿就挤到墙根了。 长信侯蓝庸携公主坐在前面一排,两个婢女贴身伺候在公主旁边。 公主虽是长信侯府的女眷,到底是公主,所以一些面生的贵妇皆到她这里来行礼,公主坐在那儿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些人才散去。 相大英也携了相遂宁跟相嫣去跟长信侯问好。 长信侯很是随和,话也不多,灯火之下,公主满头珠翠,熠熠生辉,她梳着奔月髻,发髻一边的金簪之上,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真闪啊,闪得人不敢直视。 相大英给他们问了好,相遂宁还没说话,公主便拉了她的手道:“二姑娘也来了?这些天不见,二姑娘瘦了。” 相大英忙道:“是,是,劳公主惦记,天热,二姑娘的饮食不大好,所以才瘦了。这是我的另一个女儿嫣儿,公主可有印象?嫣儿,快给公主请安。” 刚才公主拉着相遂宁的手,相嫣已经心里不舒服了。 这会儿子赶紧上前去深深行了一个礼:“公主在上,嫣儿有礼了。” 相嫣簪子上的琥珀,公主多看了一眼。 公主旋即冷呵了一声,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强。 相嫣姿容出众,脂粉浓厚,跟相遂宁的淡扫蛾眉相比,太过刻意了。 公主自幼生活在深宫,对于太过刻意的东西,从来都没什么好感。 “得空了到我们府里来,蓝姎念叨你好几回,可惜今日她身子有些不适,并不曾跟来,来之前还跟我说,若是见了二姑娘你,代她向你问好呢。” “谢谢惦记了。”相遂宁福了一福。 见过公主一家,才算坐回位置上。 还未坐稳,便觉得身后有人叫她:“哎……姑娘……我在这儿呢。” 这声音,很有穿透力啊。 几个大臣及其女眷纷纷侧目。 相嫣一回头,看到陆御靠墙坐着,穿水色泛浅红的广袖袍子,腰间系着暗红色带子,头上,是镂空雕刻的银冠,若说穿戴,倒也说得过去,可他手里团着一个香囊,邪魅笑着的模样,真是又轻浮又浪荡,关键他爹是个不入流的三品。 相嫣的脸立即就红到了耳根:“陆家公子怎的这般没体面,这是尚季殿,公子这么叫我,情何以堪。” 陆御根本就没叫她,她自作多情接话就算了,还出言不逊。 陆御就慢慢悠悠团着香囊道:“我又不是今天才没体面,让相三姑娘你见笑了。” “倒也不至于,因为我根本没把你放心上,何来见笑。” “是啊,相三姑娘又不是头一天看不上我。” “你知道便好,看座次,你是倒数第一排,靠墙根的位置,就不要胡乱惦记什么了。” 这话有刺。 陆御手里的香囊差点儿团不下去,他说话的语调便也不好听:“我是倒数第一排,你不也才倒数第二排吗?怎么你们倒数第二排这么优越吗?相三姑娘这般有志气,坐在倒数第二排却是委屈了,应该坐到第一排去,不对,你应该坐到宝座上去。” 相嫣就抽噎起来。 陆御的话很犯忌讳。 他爹陆太医偷偷拧了下他的腿:“这是尚季殿,是你胡闹的地方?” 陆御吃痛,嘴咧了一下,却还不忘跟相遂宁打招呼:“相二,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第一百四十章 庶女 这个陆御,走到哪都能跟别人吵一架啊。 女子惹了她,他也不放过。 从来都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主。 这不,就把相嫣给惹哭了。 他爹也没少提点他啊,怎么就学不会人家公子那种温尔尔雅的姿态。 相遂宁站起身,胳膊一夹,双手在腰边一福:“原来是陆大人跟陆公子。” 相遂宁表现的十分知书达理,陆太医都多看了她一眼,又捅了捅他那宝贝儿子陆御:“相姑娘跟你行礼呢,你该还礼。” 陆御双手一拱:“相二……相姑娘有礼。” 算是见过了。 相大英跟陆太医也见了礼,各自回到位置上。 到底是宫苑,尚季殿虽大,可除了来回走动着引路的太监和伺候的婢女,除了各人之间轻声的打招呼,别的一点儿杂声也无。 突然就听到门口有太监喊着:“梅贵妃到,合妃娘娘到。” 众人就都站了起来。 梅贵妃穿暗红色绣福字宫装,梳着燕回髻,斜插着两三支金簪子,脖子里是一串大小均匀的南珠项链。 众人给梅贵妃行礼,梅贵妃淡淡说了句:“起身吧。” 梅贵妃坐在最靠近皇帝宝座的位置。 接下来是合妃。 合妃穿油绿色镶银织喜鹊登高的对襟宫装,梳了飞仙髻,发髻间插了两支金簪子,一支银镶蓝宝簪子,脖子里戴了金镶七宝项圈。 平素她是不跟梅贵妃同时出现的,梅贵妃是旧主,总要压她的风头,在梅贵妃面前,她就是那个伺候人的婢子。 这日不巧,在合意院梳头,梳的发式总不能让她满意,一来二去的折腾两回,便折腾得晚了。 来到尚季殿时,正巧看到梅贵妃在前头,她又不好误了时辰,只得硬着头皮跟在梅贵妃后面,心中还想着这样大的场面如何才能艳压梅贵妃一筹,诸如把手腕上的金雕莲花镯子往手上撸撸,或者故意将步子迈大些,露出那双三个绣娘绣了半个月才绣好的鞋子。 可惜梅贵妃都没拿正眼瞧她一下。 合妃请安,梅贵妃也只是点了下头,话都没蹦出来一句。 好气恼。 一入尚季殿,明火烛光,梅贵妃虽年长几岁,可到底是将门之女,从小娇生惯养,通身的气派足以震慑众人。 合妃单独拎出来还可以,如今排在梅贵妃身后,就好像烛光对月明,似乎根本没她什么事,众人向她请安,也是一句话带过。 关键合妃还要坐在梅贵妃后面稍次一等的座位上,她心中便极不爽。 皇帝的妃嫔很多,如花似玉的娘娘们一水的好看,进来的一排娘娘,相遂宁都眼生的很,只见她们都去给梅贵妃行礼,行了礼,才各自坐下。 皇帝来了以后,御膳房的人开始布菜。 皇宫的菜也不是想象中的大鱼大肉,中秋这一顿宴席,倒也雅致。 矮几上的菜品,许多相遂宁没见过,所以也叫不来名字,只见有一个大盘子里蒸了肥硕的螃蟹,螃蟹旁边,摆着虾仁莼菜,还有一个百合羹。 因着吃螃蟹,宫女给每个矮几上摆了一套吃蟹的工具。俗称蟹八件的,有锤,钳,铲等,皆是银器。 皇帝端着水晶琉璃盏喝了葡萄酒,又说了一些吉祥的话,小太监双手一拍,便有十来个身着七彩舞衣的异域女子光着脚走上了红毯。 女子皆白纱覆面,脚踝上缠着银铃铛,舞衣飘逸,腰姿轻盈,那白嫩的腰姿袒露着,白的发光,而肚脐之上,同样穿着一个小小的银铃铛。 女子踮脚跳舞,脚上的铃铛便“哗啦啦”的响起来,清脆又悦耳,跟宫中的礼乐夹杂在一起,严肃的礼乐也显得轻快不少。 寻常时候,难得看到这般场面。 异域女子真美,美得不可方物,那深邃的眸子,能把人吸进去。 虽是以纱遮面,却因让人捉摸不透更显得神秘。 相大英看的津津有味。 相遂宁也看的津津有味。 这些女子的身段,舞姿,在外头可轻易看不着的。 怪不得古代皇帝得了美女,能好几天不上朝。 如果得了这几个美女,还真是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功夫上朝去? 这些美女,可比朝廷里的老头们好看多了。 大伙吃着螃蟹,默默盯着跳舞的女子,那些女子越舞越快,快得像一道道的光,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她们的裙摆飞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眼看裙子就要掀起来,音乐一停,万籁寂静,女子身子往后一仰,几乎仰到地上,所有动作停了下来,只有尚季殿的八角宫灯照着她们露出的白嫩腰姿。 绝色。 相嫣低下头小声啜泣。 “嫣儿怎么了?大好的日子。”相大英握了握相嫣的手。 “爹,宫里怎么演这种舞蹈?真是羞死人了,你看她们的衣裳……这种……有辱斯文的衣裳怎么也穿得出来?女儿小小的年纪,看了这种舞,以后还怎么见人?” “嫣儿,这是宫中,宫中的舞,跟民间的是不一样的,你只管看便是。” “可是爹,这种舞,女儿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真是看不下去。”相嫣轻轻啜泣着:“早知进宫是看这种东西,女儿宁愿没来。” 陆御坐在后排,相嫣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明明刚才看跳舞的时候,相嫣的眼睛睁得跟刚摘的葡萄一样圆滚滚的,怎么看完了还不乐意了?这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虚伪。 陆御拿着铲子敲打着螃蟹:“螃蟹啊螃蟹,你不想看便把眼睛闭上嘛,你看你,明明死了,眼睛还睁得滚圆,你怎么欠兮兮的?” 相嫣扭头,眼中有刀子:“陆公子,你怎么处处针对于我?我什么时候跟公子结了仇吗?” “那倒没有。” “所以陆公子是多管闲事吗?” “倒……也算。” “我跟陆公子你没有什么交情,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公子,或许,是因为你跟二姑娘走的近,所以才处处与我作对?” “哎——你说我可以,别带上相二啊。” “相二——呵呵……”相嫣正要往下说,见斜对面郭铴扭过头看她,脸上即刻就羞红了,哪里还有功夫理会陆御,只是坐在那儿揪着手帕子,娇羞的像夜风里轻轻颤动的花儿。 看了几场歌舞表演,又上了几轮菜,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皇上才举杯道:“今日邀你们来一同过中秋,朕心甚慰,赏赐的东西,对你们来说,不过是小小的意思,是朕心里有你们的意思,你们明白便好,更近一层的是,今晚你们带着各家儿女来,孩子们也能认识认识,这是大有益处的。” “皇上说的是。” “朕要先送太后回去,还要回养心殿批阅奏折,所以先走,你们再坐一坐吧。” 皇上一走,尚季殿的气氛明显轻松多了。 合妃从袖中掏出一盒香粉跟身后的几个宫妃炫耀道:“这是我家铴儿从宫外采买来的,说是那胭脂铺子啊,一年才得那么两三盒,粉质细腻,抹了跟没抹一样,只觉得脸色也好了,偶尔熬夜,脸上的小疙瘩也能遮住。不瞒妹妹们,自打我抹了这脂粉,这个月啊,皇上还多去了我那合意院一回,只说我脸上的皮肤啊,比月光还柔和呢。” “合妃姐姐好福气,有二皇子这样贴心的儿子。” “是啊是啊。”另一个宫妃奉承道:“这一年才得两三盒的香粉,即使有银子也难买到啊,像我们这种皮糙肉厚的,莫说是得不到这香粉,便是抹了,恐也留不住皇上,还是合妃姐姐有底子,有本事。” 这一通奉承,合妃心中舒坦多了。 见梅贵妃身子也没侧一下,更没回头看她,合妃的老毛病又犯了,明知道梅贵妃不待见她,偏要去挑逗她一番:“贵妃娘娘看看我这香粉如何?若姐姐喜欢,回头我让铴儿多买一盒便是。” 合妃说着,将那香粉倒一点在手腕上,轻轻一抹,手腕便白了几分,那粉竟然还带着珠光,真是流光溢彩。 不料梅贵妃丝毫没动心,甚至根本没有看一眼:“我们将门之女,从不靠姿色取悦于人。” 额。 一句话把合妃噎的死死的。 出身问题,一向是合妃的短板。 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梅贵妃也丝毫没给她留面子。 合妃红着脸将香粉扔给伺候的婢女,闷闷地喝了一盅辣酒。 看苗头不对,几个宫妃忙打哈哈:“听说皇上看中了一位姑娘,总说过些日子要赐给二皇子的,不知是哪一家的?长什么模样?” 合妃根本看不上相遂宁。 更别提在这种场合下了。 可宫妃们捅火不嫌事大,又怂恿郭铴:“二皇子能文能武,百步穿杨,骑身也很精进,很得皇上喜欢。什么样的神仙女子才配得上二皇子这样的人呢,我们倒是好奇的很。” 郭铴直肠子,当即就走到相遂宁面前道:“愣着干什么,过来我母妃这里。” 相遂宁还未动,相嫣已经站了起来,眼中含泪,又带期盼,那一双眼睛能把郭铴身上烧两个洞出来。 这种场合,怎么能让女儿自己去? 相大英只好在前头引见。 相遂宁福了一福,相嫣也福了一福。 宫妃便道:“哎哟,合妃姐姐真是好福气,到底是我们老了,瞧瞧,瞧瞧,这相家的女儿是如何地水灵啊,怪不得皇上都青目,想来是极好的。这眉眼,这鼻子,还有这小小的嘴唇,竟像画里的,不像人间有的。那琥珀簪子,如果我没记错,也是皇上亲赏的吧?这么纯净的琥珀,也只有咱们宫里有了。姑娘今年多大了啊?” 相嫣迈着小步福了一福,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臣女今年十四。” “哎哟,十四岁就这般天姿国色,以后大些,可如何得了呢。也只有这种姿色的女子,才堪配合妃姐姐的二皇子啊。” 梅贵妃冷哼了一下。 宫中拍马屁的风头竟旺盛成这样了吗? 相嫣头一回见郭铴的母亲合妃,只觉得合妃打扮的富贵又雍容,当即给合妃行礼道:“给合妃娘娘问安。” 合妃撇了相嫣一眼。 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让相嫣莫名难受了一下。 可为了她是郭铴的母亲,她也得忍耐一下,便强挤出笑道:“合妃娘娘的金项圈真好看,镯子花样也好。” 这是示好的话。 合妃撇了眼相嫣手腕上戴的四个镯子,没说话。 这家伙,一胳膊镯子戴的,手还能抬得起来吗? 合妃没理相嫣,相嫣便不自在。 恰好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叫相遂宁:“二姑娘,皇上在养心殿有请。” 相遂宁跟着小太监往养心殿去了。 要知道,这晚宴席上的人海了去了,能得皇帝亲自召见的,只有相遂宁一个。 这是何等荣耀。 宫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又有几家贵女过来给宫妃行礼。 忠勇副将军的女儿曾妙也在其列。 忠勇副将跟着梅贵妃的哥哥打仗,所以论起来,曾妙该给梅贵妃行礼。 梅贵妃受了她的礼,笑着赏了她一串玉珠。 宫妃们看看曾妙,虽是妙龄,到底有个打仗的爹,娘又粗性子,所以无论打扮还是气质,都有点跑偏,长相,也是倒着数的。 特别是货比货得扔,单看曾妙尚能入眼,跟相嫣站在一起,就惨不忍睹了。 相嫣呵呵一笑:“曾姐姐。” “噢。”曾妙福了一福,虽回了礼,并没理她。 相嫣故作熟络给曾妙理了理鬓边的珠花:“姐姐这珠花十分精致,只是没戴好,这上头的珠子曾姐姐戴有些老气。” 这是找茬儿了。 曾妙也没闲着:“你那琥珀簪子戴的是你二姐姐的吧?” “是……皇上赏的。” “一个庶女也能得皇上赏赐了?” 这算是捅到相嫣的心窝了。 要知道这尚季殿里,贵女们皆出身高贵,相嫣一个庶女,确实是站的地方也没有。 宫妃疑惑地看着合妃。 合妃忙撇清:“她是不是庶女我不知道,皇上看中的,也不是她,而是刚才宣去养心殿的相二姑娘,她是嫡出。” 第一百四十一章 犬子 此次宫宴,八成是来错了。 相嫣恨不得把头埋起来。 庶出这种字眼,她本来就十分忌讳,这下好了,阖宫上下都知道了。 不但曾妙撕了她一回,合妃娘娘也助攻了一回。 既然她是庶出,关键她不是皇帝看中的人,那长的好就是有罪了。 众妃嫔对相嫣的评价,当即转了方向。 “美是美,可十四岁就长成这样,未免有些妖艳,太过妖艳的女子,命数都是不大好的,也是,她们命数好了,祸国殃民怎么办?” “不妨事,庶出的女儿,以后哪能上那么高的台面?以后指个谁家的庶子嫁了也就是了,哪能祸国殃民?” 又有妃嫔拉着曾妙的手抚摸着:“瞧瞧,这副将之女的磊落气派,到底是有家世,又是嫡出,倒有一两分贵妃娘娘当年的气质。以后啊,不定嫁哪位王孙呢。” 梅贵妃淡定一笑。 曾妙头抬得高高的。眸子里有些许的傲娇。 相嫣咬着嘴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平白被这些人踩了一回,还无力反驳。 这要是在相家,早手撕这些人了。 更糟糕的是,她的爹相大英远远的站着,竟一点儿也不帮她解围。 相大英背着手望着远处青城山的夜景,,陆太医前去跟他说话:“大人好福气,生的女儿好相貌。” “多谢,多谢。” “大人若不忙,不如一起走走?”陆太医头一回要跟相大英一起走走,这便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了。 相大英挪步到尚季殿外头,走下几级台阶,又往上走了一会儿,到一个开阔的观景台停了下来。 草深花重,观景台平地垫高了数丈,又突出去一些,这里是专门建来观月色的,因为高一些,所以离月亮也近一些,在这看月亮,自然比别处更便易,且鸟语虫叫,平添了一份逍遥自在。 尚季殿的礼乐未停,有伶人吹起了笛子,吹奏的是花好月圆曲,笛声悠扬婉转又轻快,让人周身都舒坦不少,似乎一闭眼睛,就能随着笛声傲游幻境十万里。 夜晚站在观景台上,凉风阵阵,喝了酒烧红的脸也顿觉舒服不少。 陆太医坐在观景台旁边的石椅上叹了口气。 “陆太医何出此声啊?”相大英舒服地闭上眼睛,任由月光洒在他身上,月光倾泻,他的心也飘忽起来:“人如沧海蜉蝣,不过短短一世,陆太医应该看开些才是啊。” “相大人,刚才皇上是把二姑娘召过去了吧?” “是啊,没错。” “相大人可知为何?” 这问题把相大英问懵了。 皇上召见谁,为了什么事,也不会提前告诉他啊。 即使皇上召见相遂宁,关陆太医什么事? “为……为什么把遂宁召到养心殿?难道陆太医知道?” “若为别的事,也就算了,可若是相姑娘小孩子脾性,说出瘟疫之事,怕这个中秋节不好过啊,皇上指不定就要生气,不知道还要连累什么人,犬子自然也难逃其咎。” 相大英更听不懂了。 没喝醉啊。 怎么感觉跟陆太医就没在一个频道上? 什么瘟疫? 什么连累犬子? 相大英揉揉额头。 真是不能见太医啊,一见太医,就觉得自己病了,这脑袋似乎也不好用了。 陆太医说这一通话,相大英都不知道该从哪下嘴。 陆太医见他茫然,料想他并不知道民安堂的事,也不知道相遂宁跟陆御辛辛苦苦张罗的事,便起了身,贴在相大英背后小声道:“相姑娘跟我那犬子合计着,青城怕是要爆发鼠疫……” 平地一声雷。 这话一下子就把相大英震哆嗦了。 中秋月圆,阖家团圆,举国上下吃月饼,喝桂花酒,放孔明灯,游十里长街,不知道有多热闹,多喜庆。 相遂宁跟陆御合计着,青城要爆发瘟疫? 他俩能合计个什么? 瘟疫? 相大英深觉此事非同小可。 宫里毕竟耳目众多,在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相大英主动邀请陆太医共乘马车,往宫外去说话。 时辰尚早,因是节庆,青城这晚几乎不夜。 马车在官道上“哒哒哒”地缓缓而行,陆太医将瘟疫之事,事无巨细说给了相大英知道。 “我已经跟犬子说了,没有定论的事,万不可做那出头之鸟,虽然他懂些医理,但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是他跟相姑娘已经因为此事去找过周大人……” “周大人那个老狐狸……周大人为官多年,岂会被他俩孩子煽动?” “所以此次中秋宴席,并不见周大人出来说什么。可皇上召见了相姑娘,下官担心……担心相姑娘她为了青城百姓,会铤而走险,把这事告知皇上……万一查实没有瘟疫,岂不是欺君之罪?” 陆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相遂宁犯了欺君之罪,那陆御恐怕也保不住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八成不会有什么荣,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放心,我家二姑娘不会那么蠢,八字没一撇的事她怎么敢讲?” “相大人还是小心些为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放心,她若是敢连累犬子……她若是敢连累陆公子……我把她腿打折了。” “也不是相姑娘的错……我那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事说起来,还是怪我家陆御,如果不是他乱说,相姑娘怎知瘟疫是何物?” 相大英不由得高看了陆太医一眼。 原来他不是来兴师问罪,也不是来推卸责任,想来是忧心忡忡,特来打声招呼。 相大英不由得拱手:“以陆太医之见,瘟疫之事可否属实?” “微臣没亲眼见过民安堂的病人,也从不曾诊脉,所以……无法评说,犬子虽然胸有成竹,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孩子,他的话,也不能全信。” 尚季殿。 相嫣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梅贵妃回宫去了,其它妃嫔也回去了,合妃也领了婢女往合意院去。 相嫣杵在尚季殿廊下,灯火扑在她脸上,她的脸红如朝霞。 她本欲向合妃辞别,不料合妃根本没瞥她一眼,甚至她的行礼,合妃也未停留。 郭铴跟在合妃身后,一个婢女给他熏香,一个婢女给他掌扇,还有一个宫女给他捧着茶水。 宴席之上,郭铴喝的有点醉了,便是桂花酒,也顶不住死灌。 郭铴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小太监几乎扶不住,他可是一盘子花生米都能喝醉的人啊,何况这晚这样的好菜。 他从相嫣身边经过时,相嫣猛的抓住了他的手。 小太监识趣,远远的躲着了。 “二皇子……”相嫣眼泪汪汪的:“二皇子今日宴饮可舒心?” “酒甚好……舞娘也不错。”郭铴嘿嘿一笑:“我是说,酒真好,我一个人喝了一壶。” “二皇子可有顾及我?那个曾妙与我作对,二皇子也不帮着说话。” “你平时不是很伶牙俐齿吗?你家二姐姐都是你的手下败将,怎么今日入宫,你就像那闷嘴的葫芦?” 相嫣也懊恼。 如果是在宫外,便是公主王孙也不惧他。 可在尚季殿,一个女子伶牙俐齿,并不是什么好事。 关键别人专戳老虎屁股,一招制敌,说她是庶女。 这是她的死穴。 相嫣哭哭啼啼道:“二皇子难道也不安慰安慰我吗?” 郭铴醉眼朦胧,伸手在相嫣的嘴上揩了一下,她的嘴角便红了。 那抹鲜红刺激到了郭铴,他伸了伸舌头想去舔一下,恰巧听到小太监喊着:“二皇子,合妃娘娘催您回去喝醒酒汤呢。” “噢。我就回去。” “二皇子……”相嫣揪着他的袖子。 “二皇子,合妃娘娘在前面等着呢。” 郭铴抹了抹自己的嘴,踉踉跄跄带小太监去了。 春鱼在宫门口早就拿着薄纱披风等着了,见相嫣出来,一面给她系披风,一面禀报说:“老爷跟陆太医先走一步,吩咐我在这里等姑娘,说今晚的月色很好,青城虽有赏月的习俗,可姑娘若是观月色,也别太晚,免得家人惦记。” “我爹跟陆太医走了?” 春鱼点点头。 “我爹跟陆御的爹有何话说?”相嫣气呼呼地上了马车:“咱们回吧。” “青城今晚有孔明灯呢,满天都是,姑娘要不要去看?” 相嫣不说话。 春鱼有些尴尬:奴婢多嘴了。” 明珠蹲在宫门口,远远看着春鱼跟相嫣嘀咕些什么,又见车夫甩着鞭子像要驾车离开,明珠赶紧跑过去拦在前头:“你们不能走,二姑娘还未出来呢,你们得等等二姑娘。” 相嫣放下车帘:“走,去青城赏孔明灯。” 春鱼直接给明珠拉到一旁:“二姑娘不知何时才会出宫,难不成让三姑娘一直等着?万没有这样的理,要等你等。”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飞驰而去。 马车前头悬着两盏灯笼,灯笼上硕大的“相”字随着马车抖动起来。 宫门口陆陆续续有其它女眷出来,相熟的在一起又聊了几句,各家马车迎上来,大伙儿按着辈分各自行了礼,道了别,仆人们伺候着女眷登车而去。 车马成行,却又寂寂无声。 几丈高的城楼下,明珠不安地翘首以待。 中秋夜的晚风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明珠不由得双手抱怀,心中很是担忧相遂宁,不知道她为何迟迟不出。 养心殿。 皇帝批阅了奏折,一盏茶没有喝完,就见相遂宁到了。 还是旧日那种不出挑的打扮,首饰虽不寒酸,也不耀眼,一群宫妃贵女,人人皆是最好的装扮,只有她,那么随意的穿搭,倒像来看热闹的。 “赏你的琥珀簪子怎么没戴?” “我……” “朕都看着了,琥珀簪子在你那个庶妹妹头上。” 额。 相遂宁也只能福一福行礼:“谢皇上赏。” “你这不与人争抢的性子……”皇上让小宫女端了些果子上来,一一摆在相遂宁跟前,又让泡茶的宫女将这一年的新茶泡了一壶端上来。 “吃吧,尚季殿那些东西,不知道你吃饱没有,这果子,茶水,都是宫中最好的,只有养心殿才有,放开肚子吃。” 受宠若惊。 无功不受禄。 皇帝这般对待,相遂宁实在是惶恐。 皇上盯着看,也不好不吃。 相遂宁捡了个暗红色的果子握在手里,小小的咬了一口,心中忐忑,吃果子它也不甜啊。 皇上笑道:“这么样?” “谢皇上赏。” “听说前阵子你病了?病的还不轻?连太医都惊动了?” “是,前阵子是病了,多亏了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吃了太医开的药,就好了。” “虽是好了,朕瞧着你瘦了不少。以后在相府还需好吃好喝的养着,不然以后朕把你赐于铴儿,你们站一起也不像啊。” 好吧。 提起郭铴,相遂宁一向不愿意搭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宫女又来给皇帝舔了一盏新茶。 茶水氤氲,飘渺清香。 皇帝喝了口茶,饶有兴致地盯着相遂宁道:“怎么,无话跟朕说?朕有那么唬人?” 怎么会没话跟皇帝说呢。 那些话在相遂宁腹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吃果子的时候她在想那些话,喝茶的时候也在想那些话。 瘟疫的事,既然跟周大人说不通,那不如直接禀报皇上? 该怎么禀报? 这么大的事皇帝会信她? 皇上愿意听她说这些败兴致的话吗? 要知道向皇帝回话,除非万不得已,一定要报喜不报忧。 不然让皇帝心情不爽,谁都别想爽。 相遂宁心里没准,七上八下,最终是民安堂王章的死和那一群凄惨的孩子占了上风,相遂宁起身走到长案前,轻提裙摆就跪了下去:“皇上,民女有要事禀报……” “皇上,青城周大人在外面恭候多时了,说是中秋佳节,要给皇上请安的。”小太监传话道。 皇帝不由得拍了拍脑袋:“你看我,召了他来,竟然把他忘了,让他空等了不少时辰,宣他进来吧。” 皇上如此说,相遂宁也只好把后面的话先咽进肚子里。 “你先回去吧,朕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如今周大人来了,朕要跟他聊聊青城百姓的事,你不便在此。” 相遂宁只好福了一福,还未出去,就见周大人提袍来见,脚步匆匆,神色慌张,来到相遂宁身边,周大人额头竟有细汗。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乌龟灯 天地良心,相遂宁还未吱声呢,周大人就提袍来见了。 来的真是时候。 掐点掐的非常准。 相遂宁侧身站着,给周大人留了个位置行礼。 雄伟的养心殿,宫柱高耸,一直插入雕廊画栋的殿顶。 殿顶那些油彩,绿如翡翠,红如胭脂,每一笔勾勒,都饱含了色彩。或许是因为工匠每年都要踩着竹梯上去维护,重描,所以经年累月,这殿顶也不曾更改。 而人,是会变的。 至少周大人跟以前不一样了。 在衙门后堂,他还是那个左拥右抱喝酒喝到舌头打结儿的老爷。 站在皇帝殿上,他缩着肩膀几乎将脖子压进身体里,那满头的汗珠,也是他害怕的印记。 相遂宁跟他擦身而过,一身从容。 周大人似乎很忐忑。 “朕单独叫你来,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皇帝的声音在养心殿回荡,有些飘渺,有些遥远,听不出皇上的情绪。 就听见周大人跪了下去:“皇上,不可听信小孩子的话啊。” “噢?” “相姑娘是去找过我……可……” “你站住。”皇上叫住了相遂宁。 他有些纳闷,相遂宁明明什么都没跟他说。 周升在掩饰什么? 慌慌张张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事?”皇上默默打开周大人递上去的折子“臣周升扣请皇上万安:青城安稳,流民之事尽在掌握之中,大部分流民已经出城,剩余了了也已妥善安置,中秋将至,青城繁盛非常,臣自当看紧门户,保青城无忧。” 皇上将折子上的话念了一遍,放下折子,望了周升一眼:“爱卿跟相姑娘的事,朕正好也听听。” 周升皱了皱眉,偷偷看了看相遂宁的脚尖。 相遂宁小声道:“周大人,我并没有跟皇上说什么。” 相遂宁说的是实话,周升却并不敢相信。 万一相遂宁跟皇上说了,他敢隐瞒,不是欺君之罪? 是他唐突了,见了相遂宁,就以为她来说民安堂的事。 话说出来,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无法收的,何况皇上眉眼如炬,已经在等着了。 这是自己把自己架火上烤啊。 周大人毕竟做了一辈子官,他当时就把球踢给了相遂宁:“相姑娘,皇上等着你回话呢,有什么事,快老老实实告诉皇上知道。” 相遂宁便将民安堂的事说了,说到去找周大人一节,周大人赶紧接话:“相姑娘跟陆太医家的公子找到衙门里来,是说了有几个病人到民安堂求治。只是他们一无病人佐证,二则那陆公子也不是正经的大夫,他不过是在民安堂打个下手罢了,他的话有几分真呢?臣觉得实在有些无稽。皇上日理万机,批折子到夜深,所以此等没有凭据的事,臣万万不敢来打扰皇上,臣也没闲着,也叮嘱了衙役们在青城细细的盘查,一旦有什么事,速速来报。” 果然老狐狸。 明明他不想管的事,偏把自己说成体恤皇上的忠臣。 皇上沉默了一下。 周大人跪下道:“皇上若说臣耽误了什么,但请皇上治罪。” 他这样说,皇上倒不好讲什么了。 毕竟青城稳稳当当,拿何理由处置周升? 总不能为了无中生有的事处置这青城的父母官吧,那帮言官最爱讲道理,什么事都要挣个理出来,皇上一旦问责周升,言官那里就通不过。 皇上让周升起来,只说“既然相姑娘所说民安堂的事属实,朕便派两个御医,配合你们衙门里的衙役,想来那天去过民安堂的病人都在青城,并不难找,找到了让御医诊一诊,回来复命就是了,大家心里踏实。” “皇上说的很是。” “朕赏给你的宫女,你可还中意?” 周升的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下:“皇上赏赐什么,臣都感激不尽,皇上赏的,自然是最好的。” “那个陆……什么来着:陆御,朕总也记不住这名字。陆御……他医术如何?”皇上问相遂宁。 “陆公子他……他在民安堂挂职,给人看病开方,却不领俸禄,小女子很是钦佩。” “人跟人爱好不同,有的人爱财,有的人爱名。”周大人怼了一句。 相遂宁反问:“那周大人是爱钱呢,还是爱名呢,还是爱点别的东西?那晚在衙门……” 周大人赶紧朝相遂宁拱手:“相姑娘说的很是,一个大夫给人看病不收银子,这是何等的节操,臣自愧不如。” 算他识相。 “那个……陆御是陆太医的儿子,今年多大了来着?” “臣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说他亲自冲进衙门里找你说民安堂的事?” “是啊皇上。臣还纳闷,陆太医规规矩矩,话也不多,不曾想他养了这样一位有胆量的儿子。” “有胆量是好事,凡事有胆量,多半能行。”皇上赞叹。 皇上都赞叹了,周大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从养心殿出来,月亮已经快到头顶了。 月色皎洁,风也温柔。 四四方方的皇宫大内铺着数不尽的青砖,青砖的尽头,是一截石板路。 为防人刺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皇城里除了御花园,别的地方,树木了了。 多半都是花。 各式各样的花,单开的,并头的,一年四季都开着。 周大人跟相遂宁一前一后的走着,直到转过一个弯,将养心殿抛到了身后,周大人才松了一口气,他的肚子马上就大了一圈:“相姑娘刚才,没说本官的不是吧?” “周大人有什么不是吗?” “我隐瞒皇上,也是为你们好,你看,皇上亲派了御医下降,找那几个病人,倒不是难事,可找到病人太医一瞧,说他们是小病,不妨碍,相姑娘跟那陆公子岂不是就颜面不保?” “多谢大人费心,那就听听御医的说法吧。” “本官从未见过你这么倔强的姑娘。”周大人摇了摇头。 明珠见相遂宁出来,松了一口气,拿出准备好的帷帽给相遂宁戴上:“三姑娘已经走了,二姑娘不是说要去看孔明灯吗?还去吗?” “怎么不去,去。” “可是我们没有马车……” “相二,上车……”是陆御的声音。 陆府马车还停在宫门口,陆太医走的早,陆御见明珠一个人等在宫门口,知道相遂宁没有出来,便也在马车里等着。 “你还没走啊?” “是啊,喝的有点醉了,在这里歇一歇,吹吹风,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我爹跟你爹在茶楼饮茶呢,你要不要去?” 那就一起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陆家马车在东喜茶楼停了下来。 东喜茶楼的二楼,坐着相大英跟陆太医。 茶楼有位老者在讲书,讲的是一个边陲小国,国力堪忧,大敌当前,臣子们都主降,让公主去和亲,顺便再赔些银子,布匹,牲口,向敌称王,每年按时纳供以求平安。 有位将军不愿忍受屈辱,一力主站,敌军来犯,将军一马当先,夜骑黑马追了二十里拿下敌方一大员的头颅。 可惜国主怕死,面对敌方的要求,找了个不听指挥意图谋反的罪名凌迟了将军。 茶楼人人唏嘘。 相大英跟陆太医对饮了一杯茶,低声问相遂宁:“民安堂的事……” “皇上知道了。” “混账东西。”相大英将茶杯按在桌上,太过用力,茶水四溢。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相大英盯着相遂宁:“刚才的故事你是白听了,那将军为什么死?冒险出头,别人未必领你的好处。你涉世不深,凡事是你能做主的?幼稚!” 相大英越说越气,脸色阴郁,看来是大动肝火了。 陆御赶紧挡在相遂宁前头。 谁知道她爹生起气来会不会把她脖子扭下来。 “相大人别气,事情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晚也不怪二姑娘,都是周升他……” “嘘……”陆太医赶紧拉了拉陆御的胳膊。 这孩子是要疯啊。这是什么地界?这是周升的地盘。 敢在周升的地盘说周升的坏话? 这个儿子也是脑子抽抽了。 “你一个人来了,嫣儿呢?你怎么没跟她一起?” “回大老爷,三姑娘先出宫的,坐着马车走了,说是去看孔明灯,后来二姑娘才出来,没有马车,还好陆公子把姑娘捎了过来。”明珠帮着辩解。 相大英便不吱声了。 青城八月十五放花灯,孔明灯,这是习俗。 这一晚也少了许多规矩道道,男男女女涌到街上,不过是凑合热闹。 “你要看孔明灯吗?”相大英问相遂宁。 相遂宁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是十分想看孔明灯,只是如果不看,就得回府,那就得跟相大英同乘一车,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还不如看孔明灯呢。 至少孔明灯不会骂人。 这东喜茶楼离相家不过两条胡同,从这里走回家,只需一小会儿。 陆御也想留下来看孔明灯。 陆太医直接绝了他的念想:“你娘特别交待了,晚上等你回去说话的,时辰也不早了,不好叫你娘久等。” 相大英跟陆太医辞了别,陆太医带着陆御往西边去了。 相遂宁从东喜茶楼出来,往南去。 孔明灯已经陆陆续续升上了夜空。 青城男女喜欢把心爱人的名字写在孔明灯上,点燃后放飞,据说心愿便能达成。 抬头望,上百个孔明灯闪着幽幽的光火,摇摇晃晃,随着风,互相拥挤着,往更远的天边飞去了。 天空里那些孔明灯,几乎勾勒出一个红色的楼阁,楼阁之中,光芒乍现,温暖非常。 抬头看一会儿,脖子很酸。 不知道是在尚季殿太过拘束,还是在宫中步行了许久消化得太快,相遂宁有些饿了。 她买了豆腐脑,多加了糖,坐在路边的矮桌上吃起来。 豆腐脑配上新鲜腌制的小咸菜,真是可口。 有提着灯笼的小孩子走过来,手里的灯笼是各式各样的,有兔子灯,有凤凰灯,也有孔雀灯,天鹅灯,绿的粉的灯将小孩子的脸都照红了,那一团光影,甚是好看。 “卖灯笼咧,竹篾灯笼,上好的手艺,我爷爷自己扎的,一个只要十文钱。”小孩子提着灯笼来到相遂宁身边:“姐姐,买灯笼吗?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相遂宁低下头,掏出荷包准备摸几个铜钱出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说是飞,一点都不夸张,他一柄长刀背在身后,脚尖垫着相遂宁吃豆腐脑的桌子,蜻蜓点水一般,就从那桌子上飞了过去。 速度之快,如闪电般掠过,让人以为是幻觉。 他的袍角散开,那是暗红色织金绣四合云纹的袍子,他的袍子从相遂宁脸上扫过,像是一阵风,带着一股春夜雨后竹子的味道。 一切来的太快,相遂宁手中的铜钱叮叮当当落在桌上。 “哇,刚才的哥哥会飞。” 卖灯笼的小孩子一脸崇拜。 相遂宁却有些懊恼,他是飞舒服了,可惜了她加了糖的豆腐脑。他从豆腐脑上飞过,还让她怎么下嘴? 如果能逮到他,一定让他赔一碗,不能便宜他。 相遂宁将十枚铜钱塞给小孩子,挑了一个乌龟灯。 乌龟灯扁扁的,一点儿也不灵动。用竹棍挑起来,它就在空中转圈,转圈也是笨笨的。 “姑娘,别人都买孔雀灯,天鹅灯,好看的很,怎么姑娘买了乌龟灯?这个乌龟灯扎的粗糙些,也不甚亮。” “所以一般人不买是不是?” 明珠点点头。 “所以啊,别人不买,最后不是要剩下来?我看那个孩子手都流血了,估计是帮着他爷爷做灯笼割的。这个乌龟灯笼差些,我买了,免得他们卖不出去。” 相遂宁提着乌龟灯沿着长街缓缓而行。 有烟火飞入半空,一刹那姹紫嫣红。 长街的行人分分驻足,仰望着这黑夜中的璀璨。 “你松手……放开我……你放开……来人啊,救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声音有害怕,有愤怒,更多的是惊慌。 从未见她如此慌张过。 相遂宁跟明珠对视了一下。 “姑娘,是三姑娘的声音。”明珠小声道。 “走,去看看。”相遂宁大步朝着相嫣的方向走过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七八个汉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 翘首探看的百姓。 相嫣的声音,就是从人堆里传过来的。 又有烟花在空气中炸裂,发出“啪——哗”的响声,像水浪流动,四下有烟火的气息。 拨开人群,绕过一个一个的脑袋,相遂宁才挤了进去。 是相府的马车。 相府的马车停在一家废弃的打铁铺门口,那打铁的铺子似乎许多年不曾开了,门窗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旧年贴的红色春联经雨打风吹,如今已失了颜色,变得惨白,凌乱地悬于正门两侧,似鬼符。 门口的打铁炉子,里面的炭火早已熄灭了,凭着那炭灰,依稀还能看到当年它的存在。旁边打铁台上还扔着落了灰的一柄旧刀,还有两个榔头,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 马车上悬着“相”字的灯笼,毋庸置疑,是相嫣。 这个方向,也不是去看孔明灯的方向,或许相嫣是看过了孔明灯,闲逛之下,才经过这里。 凄凄惨惨的求救声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救命啊——救命啊——” 听声音,像是万分紧急。 相遂宁掀开车帘,车厢里有些暗,斑驳的灯影照得相嫣的脸也明一块暗一块的,于是将手中乌龟灯提得高些。 本以为相嫣是身处危难,不料她正得意地靠在车厢中,一手拿着手帕摇着风,一手抓住一个女人的头发往脚下按。 相嫣衣着如旧,笑靥如花,倒不像是受惊吓的样子,只是她那般呼喊做什么? 再看那女人,头发凌乱,脸上已经被扇了几个耳光,那手指印还是清晰的,如今匍匐于狭小的车厢中,还要被相嫣抬起的一只脚踩住。 “姑娘——饶命,我还有孩子。”女人低低地哀求着。 这声音很耳熟。 相遂宁提着乌龟灯照了照女人的脸,是她,是王章的媳妇。 民安堂一见,王章的媳妇不像是什么坏人。 相遂宁将她从车上拉了下来护在身后。 相嫣隔着车帘抓了一把,想把女人抓回去,却什么也没抓着,她长长的手指在相遂宁的胳膊上划拉了一下,几道血口子。 “你不要多管闲事。”相嫣怒呵,想来车里的她,脸色不会好看。 明珠忙道:“我们姑娘正在游街,听到三姑娘你呼救的声音,心中担忧,故来看看,是一片好意。” “她对我能有什么好意。”相嫣哼了一声:“这个女人带着孩子惊了我的马车,还不知错,看我穿戴贵重,还跳到车上来,想要抢我的首饰头面,这不是贼是什么?这样的贼人,你反倒偏帮她?” 女人噗通跪在相遂宁膝下,头发垂于胸口就哭起来:“相姑娘明鉴,我家王章没了以后,几个孩子天天缠着我要爹,我也只有暗地里抹泪的份,如今好容易八月十五,是个节庆,青城热闹,我虽无心观灯,可不想委屈孩子,所以带孩子出来走走,不料这位姑娘的马车驶得急,孩子们吓得站原地不敢动,差一点儿就撞上,可能让这位姑娘受惊了,姑娘便骂……便骂我们是瞎的,我本想跟姑娘道歉,可姑娘以为我找她麻烦,便将我提进车里…… 相遂宁沉默,这等事,相嫣干得出来。 女人抬起胳膊哽咽道:“相姑娘明鉴,我的衣裳也被撕破了,不过我挨了打不要紧,衣裳破了也不要紧,还请车上的姑娘开恩,饶了我家孩子吧,姑娘,放了他们吧。” “孩子呢?”相遂宁问。 相嫣抱着胳膊坐于车上,动也不动。 “你拧我的嘴,不让你吃炊饼,你是坏女人。”一个稚气的声音从打铁铺子后面的巷子传了出来。 似乎是王章那个小儿子的声音。 相遂宁快步过去,见四五个孩子沿着墙站立,双手背于身后,双脚点地,谁的脚放下来,便要被拧嘴,那个最小的孩子总是掌握不住窍门,脚总是放下来,所以他挨的拧最多,相嫣的婢女春鱼把他的嘴都拧肿了,小孩子犹不屈服,脸上挂着泪珠子嘴里嚷嚷着:“你是坏女人……不让你吃炊饼。”他怀中还抱着咬了一半的炊饼。 其它几个大些的孩子,见春鱼凶神恶煞的,连最小的孩子也不放过,便也不敢反抗,只是乖乖立规矩,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后来大些的孩子也撑不住了,噗通跪于地上,抱着春鱼的腿道:“姐姐,饶了我们吧,姐姐——” “谁是你们的姐姐,穷招的。”春鱼厌恶地将孩子踢到一旁。 王章的女人见孩子受这样的罪,也不敢多嘴,甚至不敢上前去拉,只是扑到春鱼脚下以头点地:“姑娘,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不应该今晚出来,不该出来看烟火,求姑娘开恩吧,小孩子不经打,打坏了我们穷人家看病都没有银子。” “穷则贱,哪里那么容易病。”春鱼指着最小的孩子:“把嘴里的炊饼吐出来。”又将脚下的女人踢到一旁:“你乖乖去马车里领罚,否则你这几个孩子便要替你受过。相家的规矩嘛,总要立一立的。” 春鱼傲娇起来。 相遂宁走上前来,拉起了女人。 春鱼脸上有一刻惊讶,或许她没想到这人山人海的盛景下能遇见相遂宁,很快,这抹惊讶从她脸上消失,她微微屈膝,算是给相遂宁行礼。 “你这礼行的,不规范。”相遂宁一脸平静,声音里却是压制性的威严。 毕竟是正出的相府二姑娘。 春鱼只得将膝盖弯的深些,双手在腰间一握:“二姑娘。” “你在给这些人立规矩?” “是。她们惊扰了三姑娘,三姑娘吩咐的,收拾收拾……三姑娘吩咐的,让给他们立立规矩。”春鱼毫无惧色,似乎般出了相嫣这个靠山,她就可以平安度过了。 相遂宁的前一世,相嫣总是百般来犯,春鱼便是她的帮凶。 那时候的相遂宁随和安宁,被欺负了话也不会多说一句,更别提告状这一茬儿了,许多事情,都是她默默地在夜里哭着消化。 所以春鱼帮着相嫣拧过她的嘴,也踩过她的脚,还偷偷在她洗过的衣裳里放过绣花针。 此种刁奴。 重生一世,看着也不顺眼。 看着不顺眼吧,还哪有都有她,你说愁人不愁人。 “这几个孩子犯了什么错?” “他们……惊了三姑娘的马车。” “相姑娘,孩子们没有,是马车先冲过来,孩子们躲避不及,差点儿被马车撞了,虽如此,我也带孩子们道过歉了,可是……”女人流着泪,十分无助,虽是自己的孩子,却也无奈。 “反正惊了我们姑娘就不行,这孩子我得教他们规矩。” “明珠,把孩子交给王章的娘子,让她们回去。” 明珠听了,快步跑过去,笼了几个孩子,像赶小鸭子似的,就赶了王章娘子的身旁。 王章的娘子千恩万谢的,才领着孩子去了。 春鱼犹不死心,探着手想去将孩子抓回来,她的手猛的一闪,几乎擦到相遂宁的脸。 “小孩子错了要罚规矩,奴婢错了呢?”相遂宁问春鱼。 “奴婢有什么错?” “其一,你怕是忘了我才是相府正经的主子,有主子在此,轮得到你惩治人?其二,你目无主子,刚才咋咋呼呼惊到了我。” “奴婢没有。” “你说没有就进没有?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二姑娘的。” “很好。”相遂宁指了指墙角:“刚才孩子站的地方,你去站着吧,站够半个时辰,才准回去。” “可是……” “你一个小小奴婢,如此没有规矩,相府你还能呆得下去吗?要不要把你丢出去配个小厮?” 春鱼汗然。 相遂宁说的,句句是她的要害。 她跟在相嫣身边伺候,虽姿色平平,伺候人的本事也不见长,可好歹跟相嫣跟久了,狐假虎威,在相府还算说得上话,那些看门的小厮,厨房的婆子,即使后院相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也得对她毕恭毕敬,如果被撵出去,她身无长物,可怎么过活? 似乎这个相姑娘再不是以前那个软柿子了,据说皇帝都对她青目有加,跟她对着干,岂不是捅火? 思来想去,不敢不听话啊。 春鱼便乖乖地走到墙根去,将手背到身后。 “把脚抬起来。”明珠盯着她道。 “你——”春鱼看看相遂宁,也只得抬起脚,只用脚尖撑地。 原来这姿势是如此难受。 真不知道那帮孩子是怎么撑住的。 春鱼撑了一盏茶的功夫,觉得脚疼得呼吸都要断了。 旁边隐隐约约有打斗声。 果然,在街对面,有一群人正在打架。 说是打架,像是人多欺负人少。 七八个汉子围着一个高挑的少年,少年一个飞身,袍子在空中散开,他身后烟火正盛,盛开的烟花照亮了他的脸,玉冠白面,体态修长,而烟花一灭,他的脸也猛的一暗,他严肃起来的样子,阴郁又专注。 这不是刚才那个差点儿踩相遂宁豆腐脑里那个少年吗?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蓝褪。 本来还觉得倒霉,可惜了那碗豆腐脑了。 一看到是蓝褪,算了,不计较了。 蓝大人踩了豆腐脑,踩了就踩了吧,不过几文钱而已。 七八个汉子围着蓝褪,越围越近,最后形成一个圆环,密不通风,还好汉子们手里皆没有武器,不然七手八脚之间,难保有什么闪失。 蓝褪身手不凡,抬起一脚就把一个汉子踢倒在地,又抬一脚,却被地上的汉子搂住,又有人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还有一人抱住他另一条腿。 几个汉子像麻袋一样缠在他身后,虽然他身手不错,可几个人同时困住他,一时也难脱身。 “我们去看看。”相遂宁在前面走。 明珠担忧地跟在后头:“姑娘当真要过去?他们好几个人呢,姑娘会不会有危险?” “小蓝大人曾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如今他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相遂宁加快了步子。 围观的人同样很多。 甚至大伙以为蓝褪等人是在表演绝活。 毕竟在繁华的青城,什么胸口碎大石,脖子缠花枪的节目看多了。 有的百姓还闲适地嗑起了瓜子。 “猜猜谁能赢?我猜那公子会赢,功夫在那儿呢,能飞能打,打他们几个,小菜一碟儿。” “那倒不一定,没看到他们七八个人呢嘛,七八个人一起上,那公子便是三头六臂也不够使啊。” “这节目真好看,你看那公子配的刀,可是明晃晃的真刀,你们是不知道,刚才那公子还飞檐走壁呢,就是这会儿力气快用完了,才落得下风,这节目啊,都卖力气了,值十个铜钱。”一个中年人掏了十文钱出来在手心里掂着,随时准备打赏。 “你们住手——”相遂宁的话未说完,就见蓝褪双腿一抖,身子一晃,手握长刀顺着地一撑,整个人就飞了起来,而后他一阵拳脚,直看得相遂宁眼花缭乱,还没回过神,那七八个汉子就躺地上“哎哟”起来。 人群中暴发出阵阵掌声。 “英雄出少年,好身手。” “公子长相俊美,武功高强,可有妻房否?我有个女儿年方十五……最是仰慕你们这种英雄。” 蓝褪未语,只是抽刀架在其中一个汉子脖子上:“交出来。” “我没拿。” “交出来。” “我真的没拿。” 蓝褪的刀又往下几分,他的刀是那样锋利,如果切下一个人的脑袋,估计跟切一个冬瓜差不多。 刀下的汉子却是似死如归的模样。 “饶命啊,大侠饶命啊,别杀他,别杀他。”一个穿素布衣衫发插竹片的女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像老鹰似的张开胳膊护在那汉子身前:“公子开恩,公子开恩,我们一家子穷是穷,可万万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想来是误会,公子千万不要错杀了好人。” 蓝褪有一丝犹豫。 手中的刀没有再往下,也没有收回去。 那女子虽背对着相遂宁,可也能分辩出,她是彩虹。 竟然是彩虹。 竟然能在这里遇见她。 她气色比前些天又好些。 那地上的汉子,大抵是她男人了。 相遂宁挤过人群,来到彩虹面前。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长的蛇 形势危急。 蓝褪的功夫围观的人不是没看见。 那是惹不起的人啊。 再晚一步,或者蓝褪的手一哆嗦,这帮汉子的脑袋还能不能长在肩膀上,也是难说。 毕竟他的刀又硬又长,白花花的冒着寒光。 彩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相遂宁就在她的身旁。 她有些惭愧,低着头喃喃道:“二姑娘,都怪我,都怪我。二姑娘专门去告诉我,少到闹市里来,平素我也都记着的。可是……今儿是八月十五,万家团圆,孩子想来凑热闹,我想着孩子平时也怪可怜的,如今是晚上,我们观观灯就回去了,大概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地上的汉子半天也没爬起来。 相遂宁扶了彩虹起来,走上前去对着蓝褪福了一福。 蓝褪深感意外,脸上有诧异的神色,可这份诧异很快一闪而过。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相遂宁问他。 “你没事便好。”蓝褪收起长刀,长刀入鞘,发出“哗”的一声响。 “刚才在长街上,我听到有人喊救命,后来相府的一个婢女说,这几个人抢了相家姑娘的簪子……你的簪子……还在吗?” “没人抢我们姑娘的簪子。”明珠解释道:“相家马车里坐的是三姑娘。” “原来如此。”蓝褪松了一口气。 为了中秋之夜的巡视,他连尚季殿的宴席都没能参加。 经过这附近时,听到百姓在纷纷议论,说是一位姑娘被抢了,又说那马车灯笼上有“相”字。 他知道这一晚相遂宁要入宫,这个时辰,尚季殿的宴席已经结束,正好是夜游观灯的时辰。 他以为是相遂宁被抢了。 所以不顾三七二十一便追上这帮人跟他们撕缠起来。 刚刚把他们制服,就有人来求情了。 彩虹说话的时候,蓝褪也已经认出她来。 正是上次带着孩子乞讨的妇人。 “彩虹,你问问你家男人,到底有没有抢东西。”相遂宁交待彩虹。 彩虹点点头,蹲下身去晃着她男人的胳膊道:“我们都到如此田地了,难不成你还要惹是生非吗?如今问话的是相姑娘,相姑娘对咱们有再造之恩,你切不可有什么隐瞒,你到底抢了人家东西没有?” 蓝褪的手一松,汉子便扭坐起来,他吐了口嘴里灰尘,梗着脖子道:“要杀要剐,随他们,反正我也打不过人家。” “你何苦说这样的话,当初多不容易都活下来了,相姑娘面前,难道你还置气不成?你只需老老实实的回答,不然我也不依。” 汉子垂下头,叹了口气。 汉子中一位稍稍瘦些的,嘴还软乎些:“姑娘,公子,你们不要误会,我们虽然穷,穿的破烂些,可的的确确不曾抢人家的东西。只因我们在观灯的时候,看到相府的马车停在路旁,车里的姑娘为难一个妇人并几个孩子,欺负孤儿寡母,让咱们看不过去,便冲上去跟那姑娘理论。” “结果呢?”相遂宁问。 “结果,那姑娘只说我们一群叫花子也配替别人出头吗?见她欺负那妇人,我们气不过,便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可还没碰到那姑娘呢,她就拔下发间的簪子塞我们手里,说我们抢她的东西,说我们是贼,喊着百姓追打我们。” 另一个汉子补充道:“百姓见我们狼狈如狗,又围着相家的马车,就真把我们当贼对待了,朝我们扔香蕉,扔水壶,还有朝我们扔月饼鸡蛋的,我头上现在还有两个包呢。” “她把簪子塞你们手中,现在簪子呢?” “说出来姑娘可能不信,我们把簪子放在车上了。那姑娘应该是看见了的,可她只是喊我们抢她簪子,没办法,没人相信我们,连这位公子——”汉子小心翼翼地看看蓝褪,又觉得蓝褪深不可测,不是他们能惹起的人,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去,有无奈,也有悲愤:“我们虽穷,可也有气节,我们真的没有抢她的簪子。” “就是他们抢的,我看见了。”不知何时,春鱼踮脚挪了过来。 或许是脚疼,她一走一撅屁股,跟条蛇一样在地上扭着身子摆动。 她站墙角站了半个时辰了吗? 时间过得真快。 或许是站墙角站出了后遗症了,她走路姿势甚是诡异。 哪里都少不了她啊。 跟春鱼的话比起来,相遂宁宁愿相信那些素昧平生的汉子。 “就是他们几个抢了三姑娘的簪子,那簪子是皇上赏的,他们敢抢皇上赏下来的东西,得死。”春鱼或许是站了规矩心中忿忿不平,又无处发泄,又或者,她十分拥护她的主子相嫣,说这些话时,她握拳咬牙,似乎不将这几个人就地正法难解她心头之恨:“小蓝大人怎么把人给放了?难不成青城没有规矩了吗?小蓝大人该押着他们去见官才是。” “小蓝大人不是相家的下人,也不受你的指挥。”相遂宁打断了春鱼的话:“春鱼,你似乎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可是二姑娘,三姑娘的簪子真被这几个人抢了,或许,还在他们身上呢,要不,现在开始搜身吧,一会儿他们转移了赃物,可就搜不着了。” “不如你去搜身?” “这主意很好。”春鱼摩拳擦掌,对面是几个年轻的汉子,虽然穷些,有一个还似乎营养不良,可好歹是汉子啊,还是活的。 得上去摸几把。 得……上去摸摸赃物还在不在。 春鱼踮脚上前去。 这似乎有点丢相家丫鬟的脸啊。 明珠都不忍直视:“春鱼,男女有别。” “我只是想搜一搜簪子在不在他们身上。” “春鱼,我带你去搜簪子,如果你能搜到,我赏你白银二两。”相遂宁怂恿她。 春鱼显然来了兴趣,二两银子,那是她多久的月钱啊,她当即表态:“二姑娘说吧,要搜谁,我只管下手便是。” 相遂宁挪步往东去,出了巷子,来到打铁铺子门口,相家的马车还停在那儿,相嫣阴着脸坐在车中,抱着胳膊看着这动静。 “搜谁,我准备好了。”春鱼撸撸衣裳,将衣袖挽到手臂处,露出白花花的手腕来,很是利索。 “你搜搜车上的人,看簪子在不在她身上。”相遂宁指指马车。 因悬着车帘,倒看不清车中的状况。 春鱼似乎站墙角把脑子站懵了,一时竟没反应出车中坐的是相嫣。 她抬脚登上马车,连脚凳也没踩,掀开帘子就道:“待我搜出簪子,才好让他们心服口服。” “啪。”一声脆响。 春鱼的手摸到相嫣大腿的一瞬间,相嫣抬手给了她一个干脆利落的,无比清脆的耳刮子。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 似乎是有一阵风从马车里刮出来,直接把春鱼给掀得后仰,若不是赶车的小厮扶着,她能飞出去三丈远,贴到后面那墙上揭不下来。 “姐姐怎么回事?”小厮也百思不得其解:“姐姐怎么还敢去摸三姑娘?这得犯多大的忌讳啊。” 春鱼被那一巴掌给抽懵了。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甩甩头,清醒了清醒,赶紧匍匐上去给相嫣整衣裳:“三姑娘,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大约是喝醉了。” “你饮酒了吗?”相嫣阴着脸。 春鱼给了自己一嘴巴:“怎么说话也没有体统了呢,什么时候喝酒了呢小蹄子就乱说。”又揉着相嫣的脚道:“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糊涂了,刚才二姑娘……二姑娘罚奴婢站墙角,奴婢站的头晕眼花,所以……三姑娘,奴婢对你忠心耿耿,从来不敢冒犯三姑娘啊,奴婢站墙角,心里也想着三姑娘的……可是二姑娘的命令,奴婢又不敢不从,奴婢搜身,也是想……早点把三姑娘的簪子给搜出来……” 原来如此。 怪道半天不见春鱼,原来是被相遂宁罚了。 她相嫣的奴婢,要打要罚也是她来,哪里需要相遂宁动手? 欺负她的奴婢,便是欺负她了。 隔着车帘,相嫣冷若冰霜。 相遂宁先开的口:“听说你簪子丢了。” “是丢了。” “或许是天黑看错了,你仔细找找,万一落在车上呢。” “我说丢了就丢了。”相嫣抱着胳膊冷眼瞧着众人,很快她便瞧见了彩虹的丈夫等几个流民,这些人站在相遂宁身后,似乎安然无恙。 相嫣胸口剧烈的起伏:“我的簪子不是丢了,是被这几个人抢了,我要报官。” “你要想好了,报假案,青城有律,丈五。” “就是他们几个抢的,错不了。”相嫣面不改色。 围观的人又渐渐聚拢过来。 打铁铺子门口如今已是水泄不通。 或许是碍于有人看热闹,相嫣收起了她的脾气,转而皱了皱眉头,抽了抽嘴角,装出十分委屈无助的样子。 她眉眼胆怯,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未长出羽毛的雏鸟。 说着说着话,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到嘴角。 她嘴角挂泪的样子真让人心疼,脖子里那颗朱砂痣混着眼泪,散出发诱人的,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美。 “以前听说相家的女儿是青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今儿一见,名不虚传啊,真是娇羞可人,性子也温和。” “如果没瞧错,那马车里坐的,是相家的三姑娘,庶出,那长相次一等的,跟她说话的,是相家的嫡出女儿。唉,这嫡出的女儿似乎不喜欢这个妹妹啊,宁愿帮着外人说话,三姑娘一个弱女子,被人抢了簪子,还要受人如此质问,真真是可怜。” 民生鼎沸。 “姐姐,你难道不信我的话?为何偏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为什么?”相嫣委屈得垂下头去抹眼泪。 她垂头抹泪的样子也那么美。 此时她发间除了一朵宫花,确实没有了那支琥珀簪子。 但凭着对彩虹的了解,相遂宁相信她不会撒谎。 如果这几个流民生性恶劣,会做杀人防火,抢人财物的勾当,岂会等到现在才出手? 当初遇见彩虹时,她一个弱女子搂着幼小的孩子,烈日炎炎之下乞讨,不过是为求一口吃的。 但凡男人们有些营收,彩虹也不至于为了一口吃的豁出自己的命去,还带着孩子。 那些东躲西藏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又怎么会毫无征兆的抢相嫣的簪子? 可相嫣坚称簪子是他们抢的,这样耗下去,如果相嫣报官,那个糊涂老爷周大人,说不准会看在相大英的份上,赏这些流民几板子。 关键的是,一旦流民的身份被揭穿,或许他们又要被丢进牢房,或是丢出城去,等待他们的,是生死未卜。 想要证明他们的清白,只有找到那支簪子。 “其实……今日皇上宣我去养心殿我才知道,原来那支琥珀簪子,是皇上赏我的。”相遂宁语重心长,希望相嫣高抬贵手。 显然相嫣不吃这一套:“不管皇上赏谁的,他们抢了,就是抢了,就是送到衙门里,他们也得交出来。” “我们没抢,拿什么交?”一个汉子红着脸争辩。 彩虹已经跪了下去,扶着马车哭道:“姑娘,饶了他们吧,他们真的没抢姑娘的簪子。” “不是很硬气吗?刚才为孤儿寡母撑腰的时候我好怕啊,不是说要掐断我的脖子吗?”相嫣冷呵一声,脸上挂着笑,声音虽小,却含着不屑:“怎么抢了东西不敢认吗?还要一个女人出来替你们求情?” “相嫣,你当真要计较簪子的事吗?”相遂宁问她。 “不交出簪子,我跟他们没完。” “很好。”相遂宁扭转头去:“天色不早了,你坐在车里慢慢耗着吧,我得回府去了,祖母还在府中等我。” 走出几步远,相遂宁蹲了下去,又猛的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马车,嘴里喊着:“好长的蛇,明珠,好长的蛇,快打蛇…..哎呀,蛇跑进车厢里来了……蛇在我脚面上…….它要咬人……快拿…….家伙…….打…….” 明珠会意,伸着胳膊一顿乱抓,嘴里嚷嚷着:“姑娘不好了,那蛇爬你腿上了…….待奴婢给姑娘赶走,姑娘不要怕…….” 明珠说着,在车厢里一阵乱舞,舞动的时候,故意摸了摸相嫣身上,什么也没摸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蝎子 “这种骗人的把戏,我五岁的时候已经会了。”相嫣一哼:“青城大街上怎么会有蛇?你只不过是想借机搜我的身罢了。” 五岁的相嫣,曾将一只用面捏的涂了墨汁的黑蝎子放在相遂宁的脚面上,那蝎子捏得张牙舞爪,颜色也是黑的透亮,猛一看,蝎子肚子圆鼓鼓的,尾巴上的毒针一颤一颤的。 相遂宁当时就吓得哭不出声,一阵害怕,跌跌撞撞往后院跑,跑得太急,慌不择路,一脚踩空还给掉进了池塘里,那时数九寒天,寒风呼啸,雪下得漫过了脚踝,虽裹着披风,可一点儿也不管用似的,人被冻得缩着脖子哈手。 这一脚掉进湖里,湖面上薄薄一层冰碎了,一瞬间寒凉刺骨,那种钻心的疼,像有人拿刀子在剜她的肉,那一刻她哭不出来,甚至呼吸不上来,只觉得漫天的水,周身的冰锥子。 这事传到相大英那里,相大英说她淘气,好好的去湖边玩什么,罚了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一个月月例,还罚她半个月不准出房门。 她关禁闭的时候,相嫣还捏着那蝎子去找她,当着她的面,将蝎子一点一点儿的掰碎,还嘲笑她说:“只有你才这么蠢,只是面捏的蝎子啊,就把你吓成这样,没有出息。” 时移世易。 相遂宁说有蛇,相嫣是一万个不相信。 她玩剩的手段,相遂宁又提起来了吧? “真的有蛇。”相遂宁脸都吓白了:“一条细细的蛇,摸上去冰凉冰凉的,被我甩进马车里了。你小心些,好像是一条绿蛇,有毒。” “骗子。”相嫣白了相遂宁一眼。 突然,她感觉到裙子里有些冰凉,八月十五,坐在马车里,风也没有一丝,应该不会有凉意啊? 似乎有个东西在她腿上爬行。 那东西是凉的。 是长的。 相嫣撩开裙子一角,马车里虽昏暗,可她还是瞧见了腿上那个绿色的东西,比小拇指还细些。 “有蛇——”相嫣大惊失色,极力抖动裙摆,似乎是她抖动的幅度太大,那绿蛇竟匍匐往她大腿上去了。 这是一条好色的蛇啊。 这是一条有智商的蛇啊。 若是钻到大腿上,那可怎么办啊,该喊谁来救命?若是被它一口咬在大腿上,那是救还是不救?以后如何见人? 相嫣几乎吓哭了:“来人啊——有蛇——有蛇——就在我腿上。” 她慌不择路,跳下马车开始跺脚,春鱼也扑了上去,帮着相嫣抖衣裳。 很快,那蛇就掉了出来,还是弯曲的。 相嫣吓得不敢直视,只说:“快点弄走它,快点弄走,别再让我看见。” 赶车的小厮跑上来英雄救美,蹦到那蛇上用力的踩了几脚,本想踩死它的,不料把它给踩扁了。 脚感不对啊。 小厮低头一看,哪里是什么绿蛇,不过是一根蒜苔。 一根蒜苔。 绿的。 长的。 冰凉的。 还是弯曲的。 “三姑娘,这根本就不是蛇,三姑娘误会了,这是一根蒜苔。” “蒜苔?” “三姑娘若不信,自己来看看。” 蒜苔被踩扁了,空气中有股辛辣的菜味儿。 相嫣犹不敢上前,只是隔着春鱼探头观望。 地上被踩扁的东西,还流了绿色的汁液,没有头,也没有尾巴。 可不就是蒜苔嘛。 “你…….你骗我?”相嫣脸色涨红:“这分明不是绿蛇,而是你捡的蒜苔,怪不得刚才你蹲下去,回来的时候就嚷嚷着有蛇,你个骗子。” “我是骗子,可你不也是吗?大家彼此彼此。” “你骗我是何意?” “我的意图很明显啊。” “嗯?” “你看看地上。”相遂宁指指相嫣的脚下,相嫣一低头,如被雷劈。 那支琥珀簪子正乖乖地躺在她脚下,琥珀的光虽不如明珠那般耀眼,可这么纯净硕大的琥珀,还是把围观的吃瓜群众震惊了。 真有钱啊。 这琥珀簪子够普通老百姓过好几年日子了吧? “我的簪子怎么在这里?肯定是……肯定是他们几个抢了之后,怕被人发现,便扔到了地上,以为这样……就没人注意了。” 相嫣有个优点,扯谎扯得连她自己都快要信了。 围观的群众有些不乐意了。 “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满嘴跑驴呢?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那琥珀簪子,就是从姑娘的袖子里掉出来的。” “是啊是啊,刚才她们主仆一通抖衣裳,就把簪子给抖了出来。唉,一开始她叫得那样惨烈,我还以为是那几个男人抢了她的东西,我还冲那几个人扔了一筐子鸡蛋呢,如今想想,我这不是裹乱吗?可惜了我那一筐子鸡蛋了。原来长的凶神恶煞也不一定是坏人,长的好的姑娘,骗人才最真。” “再胡说,撕烂你们的嘴。”春鱼护在相嫣前头。 一个大婶扔了根胡萝卜出来,胡萝卜不偏不斜,正好架在春鱼头上,大婶有些愤怒:“这不是刁奴吗?也是做奴婢的,怎的就如此凶?明明是你们主仆诬陷于人,反倒你们有理一样,快给别人赔不是。” 相嫣什么时候给别人赔不是? 在她这里,都是别人的不是才对。 以前她若做错了什么事,或是说了什么谎,即使被揭穿,流两滴眼泪就行了。 赔不是,那是别人干的事。 可围观的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打了王章的娘子,这几个男人替王章娘子出头,如今里里外外的百姓又为这几个男人出头,她怎么招架得住。 这里不是相府。 相嫣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几个围观的半大孩子已经握了棍子在手里:“这个撒谎精再不道歉,把她的马车给砸了。” 春鱼吓得小腿哆嗦,只得附耳跟相嫣说道:“三姑娘,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不必跟这伙人计较,他们不过是想要个道歉,那就道歉好了,身上又不会掉块肉。” “我爹是二品大员,我是正经的主子,怎么可能跟这帮刁民道歉?” “可……三姑娘若不道歉,民愤难平,咱们怎么回去呢?有危险怎么办?” 相嫣沉默了一下。 春鱼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看老百姓越聚越多,她的鼻尖都挂满了汗珠。 若这些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们主仆今晚要折在这里啊。 “三姑娘——”春鱼祈求地看着相嫣,如今不是摆小姐架子的时候,赶紧道歉才是正理啊。 相嫣眼睛一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而后她眼睛一睁,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而后眼睛又一闭,便再也没有睁开,她的身子轻飘飘地歪了下来,正好歪在春鱼的身上。 “三姑娘……三姑娘……”春鱼吓得不轻,赶紧用手去触相嫣的鼻子,看看还有没有气,待她探相嫣鼻息的时候,相嫣挨着她的耳朵,将脸埋入她的发间,小声嘟囔了一句:“快扶我回府。” 春鱼何其聪明。 或者说,在相嫣身边历练久了,自然一秒入戏,她装出很无助很害怕又很紧张的样子,带着哭腔道:“求求你们了,别围着了,我们姑娘晕过去了,我得带她回去看大夫。” 围观的皆是良善之人。 春鱼这样说,他们便也不再为难。 “没想到这姑娘嘴硬的时候是真硬,胆小的时候,也是真胆小啊。”一个人打趣。 另有人附和:“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既然她都吓晕过去了,想来也受到了教训,咱们再逼下去,倒是斤斤计较了,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里有人拍掌,掌声落后,围观的人便如潮水一般散开去。 春鱼捡了琥珀簪子插入相嫣发间,又叫来小厮,一人扶相嫣一只胳膊,半扶半架的,把相嫣装进了车里,放下车帘,小厮手中的鞭子一甩,马车便“哒哒哒”往着相府方向去了。 彩虹携她的丈夫及几个老乡给相遂宁行礼,自然是千恩万谢的。 “不必客气,你们没有抢东西,所以还你们清白也是应该。” “二姑娘聪明机智,救了我们好几回了。”彩虹哽咽道:“今晚原是我们不对,我们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偏要出来替他人出头,可想是越帮越忙的,虽今夜是八月十五,我们也应该听二姑娘的话,老老实实在桥洞呆着,如果不来闹市,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几个汉子又冲蓝褪行礼:“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蓝褪到底有些尴尬。 或者说,有些臊得慌。 他听到动静,以为相遂宁有难,便不顾一切飞身而出,刚才他的刀已经架在他们的脖子上,现如今他们脖子上还有隐隐的血痕。 想来是他错怪了他们。 他下手也有些狠了。 他在青城当差这些年,手上的轻重自然拿捏的准,且办了那么多案子,抓了那么些人,从来就没有冤枉过一个好人啊。 这晚真是破了记录了。 他也在想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他以为这些人侵犯了相遂宁吗? 他抬起头,正好迎上相遂宁的目光。 两人目光交叠,只觉得脸上一红,耳朵都是热的。 赶紧扭向别处,假装在看月色。 “以后我们一定听二姑娘的话,再也不敢乱跑了。”彩虹携丈夫等人给相遂宁及蓝褪深深鞠了一躬:“今日八月十五,景致极好,我们就不在这里打扰二姑娘跟公子赏月了,这就告辞回去了。” 彩虹等人离去以后,打铁铺子门口只剩下相遂宁跟蓝褪。 这种时候,明珠知趣,远远地站到一旁去了。 相遂宁一回去,踅摸不到明珠,还有些不习惯:“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回姑娘,我这里的月色很好……所以我想看一会儿。”明珠也会撒谎了。 她站在打铁铺子的巷角,头上是一块旧雨布,抬头莫说是月色了,怕是连鸟也不见一只。 相遂宁跟蓝褪隔着打铁铺子外头的旧炉子站着。 她站在东头。 他站在西头。 旧炉子上有一柄旧刀,因为天长日久没有清理炉台,且风吹日晒的,旧刀上落满了灰尘。 相遂宁为免尴尬,伸出手指点了点旧刀:“小蓝大人——” 蓝褪的手已经覆在她的手上。 相遂宁脸一红,呆若木鸡。 甚至她的手也忘了抽回来。 蓝褪闪电般把他的手抽了回去,怕被人看见似的,背于身后,或许是尴尬,或许是紧张,他的嘴唇有些颤抖:“相姑娘…….对不起。” “没关系。” “我…….不是故意的…….”蓝褪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变得镇定些:“刚才我以为姑娘要去拿那柄旧刀,所以才想拦着姑娘。” “为什么不能拿旧刀?” “那刀虽蒙了尘,可是否锋利,谁也不知,且时间长了,刀的木柄早已侵蚀掉了,握住刀身的话,或许会割伤,要知道,利刃埋在土里上百年,出土依然能削发如泥。” 原来蓝褪是担心她。 相遂宁心中荡漾了一下。 “你若想玩刀,玩我这一把。”蓝褪说着,在腰间一扯,便连刀带鞘取了下来,双手捧给相遂宁。 受宠若惊。 把自己的配刀给别人,这是多大的信任啊。 要知道蓝褪的刀,可真的是削发如泥。 相遂宁摇摇头,没有接。 默默站了一会儿。 “我该回去了。”相遂宁看看蓝褪。 “我……我也该去巡视了。” “小蓝大人要往哪巡视?” “我……本该沿着护城河……往宝隆街,再往……” “小蓝大人走错路了。” 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此话一出,二人又尴尬了。 “那……就此别过姑娘,我去当值了。”蓝褪拱了拱手,转身朝宝隆街的方向而去。 甚至,他连头也没回一下。 相遂宁默默地跟着蓝褪,离他始终有十来步远的样子。 明珠小心翼翼地追上来,摇着相遂宁的胳膊道:“姑娘怎么不跟小蓝大人去散散步?如此好的月色,岂不是辜负了?” “小蓝大人哪像咱们这样清闲,他还有公务。” “小蓝大人还有什么公务?” “巡逻。” 明珠有些遗憾:“唉,没想到小蓝大人要巡逻这么久啊。姑娘,咱们回去吧,三姑娘都回去了,老爷知道姑娘不回去,说不准又要生气。”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通房丫头 她晚归,相大英才不会生气。 或者,他根本就不关心吧。 只要他的心头肉相嫣回去便好。 月色甚美,青城闹市皆是烟花的气味儿。 许久不曾这样松快了。 浪一浪再回去又何妨。 青城的长街纵横交错,沿着长街,商铺鳞次栉比,那一重又一重的屋舍,一直延伸到青城山脚下。 还是灯火辉煌的样子,商铺门口的牌子还未收回去,门口悬的灯笼刚换了蜡烛,亮得连人脸上的痣都能瞧清楚。 卖粥粉的店里坐满了人,妇人们叫了一碗粉丝,配着咸菜条,酸菜及一些酸笋子,淋上一勺子鸡汤,嗦一口,津津有味。 一个小小的铺子,坐了十几个人,满满当当,门口支起的大铁锅冒着白烟,店家将泡好的粉丝从木桶里捞出来,放在木制的漏勺里,再将漏勺放进滚水里一烫,来回摇两下就捞出来放进碗中,虽然很利索,可也已经忙不过来。 只觉得诱人的香气从锅里飘出来,混和了空气中的烟花味儿,竟让人有种过年的错觉。 过了粥粉铺,是一家卖煮串的店,同样是门口支起了一口铁锅,只是铁锅较浅,只有寻常锅的一半儿大小。 锅中放了一块木板,分做两部分,一边是红油的底,一边是清汤蘑菇底,底料之中,均匀码放着百十根串串,荤的有鸡胗,鸡柳,牛肉,脆骨,鸭肠,肚丝,素的有蘑菇,西兰花,蔬菜,青瓜,土豆。 这些串在汤料里煮得火热,浸满了汤料,老远就能闻得到香味儿。店主将煮好的串串装进大碗里,端入铺子里给客人享用,另将穿好的串串,诸如鸭血,韭菜之类放进盛菜的盘子里,供人挑选。 青城真好,想吃什么,都能吃到。 而且站着闻味儿,也不用花钱。 相遂宁跟神仙似的,伸着脖子在卖粥粉的店门口闻了一会儿,又在卖串串的店门口闻了一会儿,乍然想起来蓝褪,她耽误了这会儿子功夫,蓝褪怕早已走远了吧。 抬头看时,皓月当空,灯火通明,哪有蓝褪? 似乎他要去宝隆街巡视? 往左拐,便是宝隆街了。 相遂宁一拐进巷子,便看到了巷子另一头的蓝褪,便赶紧退了回来。 “姑娘怎么了?”明珠探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姑娘怎么退回来了?” “小蓝大人在前头。” “小蓝大人不是要巡逻吗?” “他要去宝隆街巡逻。” “姑娘这是要去宝隆街?” 哎,跟相遂宁跟久了,明珠似乎都开窍了。 乍然被她瞧出,相遂宁还得费力掩饰:“我就随便走走……走到哪算哪…….” 明明在跟踪蓝褪,偏装得云淡风轻。 蓝褪跟相遂宁本来差着十来步,相遂宁嘴馋,流连这些食铺耽误了时辰,按理说蓝褪应该走远了,怎么他还在不远处? 心中一掂量,明珠就有了答案:“小蓝大人不会是在等姑娘吧?” “胡说。” “不然小蓝大人不去巡逻,怎么在巷子那头驻足呢?”明珠有些疑惑:“不然,姑娘跟小蓝大人一起走走?” “男女授受不亲的,这样好吗?”相遂宁羞赧:“小蓝大人还在那儿吗?我看看。” 相遂宁探头,跟做贼似的一瞧,巷子那头,哪里还有蓝褪的身影。 心中有一丝失落。 看来蓝褪是巡逻去了。 看来自己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啊。 相遂宁闷闷的穿过巷子,抬头看了眼月色,似乎月色也不如先前好看了。 闷闷的又走了两步,一抬头,发现卖青桔的摊位前有个熟悉的身影,跟她只隔着十来步远。 不正是蓝褪吗? 相遂宁嘴角一咧。 “姑娘,姑娘,小蓝大人就在前头呢。姑娘快赶上他。” “嘘——矜持——矜持”相遂宁眨了眨眼睛,明珠这表现的也太明显了,把蓝褪吓跑了怎么办? 还是得离他近点,不然这么些人,挤来挤去的,一会儿就不见他人了。 近了也不行,被发现了怎么办? “姑娘,姑娘,你看月亮里那块黑影,像不像砍树的嫦娥?我小时候听人说,有个叫嫦娥的仙女,常年住在月亮里,负责砍树。” “砍树的是吴刚。” “姑娘,姑娘,你看月亮旁边的那块云彩,那么红,那么匀称,像不像刚长好的茄子?” “茄子是紫的。” “姑娘,咱们不是赏月吗?姑娘怎么不看天上?” 又被她发现了。 卖青桔的大娘忙着给人称青桔,这个时候的青桔长的又大又软,咬一瓣在嘴里,一开始酸的人挤眼睛,而后味儿又是甜的,那饱含汁水的青桔,是这个季节人最爱吃的果子。 大娘可能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手也有些哆嗦,她将称好的青桔放进纸袋里递给客人,一个不小心,手就带到了拉青桔的车子,四五个青桔从车上落下,圆滚滚的,就滚走了。 大娘头发花白,手脚不利索,弯着腰追着青桔可怎么也追不上,急得拿帕子擦额头的汁:“哎哟,可惜了青桔……再滚河里去了……哎哟……甜桔哟。” 大娘急得拍腿。 相遂宁忙跑过去,弯腰去捡青桔。 一个,两个,还好她跑得极快,在桔子落入永安河之前,及时拦住了它。 还是有一个桔子往前滚走了,她伸着胳膊按住桔子,不料有只手也去按那桔子,不偏不斜,她的手按到了他的手上。 抬头一望,是蓝褪。 相遂宁的手正好按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有些冰凉,手指修长,均匀而美好。月光下他的手泛着白色的光,他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很利落。 他呆呆地按着桔子。 她按着他的手。 两个人就这样呆呆地蹲着。 “那个…….”蓝褪有些尴尬:“那个……” “怎么了?小蓝大人哪里不舒服?” “有个东西压着我的手了……” “嗯?” “我是说……好像……桔子被我们压扁了。” 相遂宁赶紧抽回手。 蓝褪抬起手,手上都是青桔的汁液,空气中是青桔的酸甜气味儿。 那个可怜的青桔,被两个人压得死死的,如今青皮炸裂,里头的桔子死得透透的,贴到地上,恐怕是揭都揭不下来。 “这……”蓝褪笑了笑:“我是个粗人,手上没有什么分寸…….” “不怪小蓝大人,是我压你压得太用力了。”又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相遂宁反复掂量着道:“是我……不该压小蓝大人的手…….” 卖青桔的大娘已经赶了过来,见二人如此这般,大娘笑道:“现下的桔子软乎的很,手碰一碰,便破了相了。” 蓝褪欲掏钱袋:“我赔给大娘。” 大娘按住他的手:“公子跟姑娘都是为了帮我捡青桔,是一片好心,我怎么能让公子赔钱呢?若不是你们,掉落的几个青桔,一个也追不回来呢。” 大娘收下相遂宁递上来的几个青桔,捡了两个最大的,一个塞到相遂宁手里,一个塞到蓝褪手里:“我得多谢你们帮我这个老婆子,青桔不值什么钱,都是自家果树上结的,公子,姑娘吃个新鲜吧。” 大娘盛情,不好不接。 相遂宁跟蓝褪一人拿了一个青桔,沿着永安河往东走去。 明珠识趣,自动退后几步,远远地跟着。 走到一个卖灯笼的小贩那里,相遂宁掏出手帕来,嘱咐蓝褪:“小蓝大人把手伸出来。” 蓝褪一紧张。 平时风里来雨里去,见惯了大场面也不曾怯懦。 便是跟那些亡命之徒生死决斗也不曾退却。 她的一声:“把手伸出来。”就让他紧张的像个孩子。 她的眼睛闪着纯净的光,纯净的像最干净的水。 蓝褪竟看的有点呆,不由自主像个孩子一样听话起来。 蓝褪一手握着青桔,伸出一只手来。 “两只手都伸出来。” 好吧。 蓝褪只好将两手都伸出来,两只手平摊在相遂宁面前,那个圆滚滚的青桔,就在他的手掌心里。 “明珠,过来拿着桔子。” 明珠小心翼翼拿过桔子,贴耳小声道:“姑娘难道连小蓝大人手里的桔子也要抢?那青桔很便宜,姑娘若想吃,我去给姑娘买一兜儿,姑娘真不给小蓝大人留一个?” 蓝褪的身手好,不料他耳朵也那样好,明珠的话他听得一字不落,还笑着道:“二姑娘喜欢吃青桔?那这两个青桔都归二姑娘吧。” “我不是想吃青桔。”相遂宁掏出随身带的手帕,用手帕轻轻拂过蓝褪的手掌。 他的手背是那么干净那么白嫩,可他的手心却有些粗糙,那些经常摸刀的地方,甚至有些老茧。 或许习武之人都这样吧。 相遂宁借着月色,一点一点儿擦干蓝褪手心里的桔汁。 每擦一下,都吹一吹:“这样干的快些。” 温暖的,带着脂粉香的气流拂过蓝褪的手心,痒痒的,轻轻的,像风,像有人在触动他的心。 蓝褪的一颗心跳得几乎听得到声音。 从小到大,若说身为长信侯府的正经公子,贵女们自然见得不少。 从小跟着他的母亲,便是小公主,也见了好几个。 那些长信侯府赴宴的,闲聊的,带着各府的贵女,蓝褪也见了七七八八。 只是从小家里管得紧,虽是见了,也是客客气气地说几句话,或是互相行了礼,便也散了。 他的娘只得这一个儿子,平时又防得紧些,那些个伺候的婢女们若谁敢动什么歪心思,或是打什么大逆不道的主意,那就是不想活了,最轻的也得扔出府去配个小厮了事。 比如蓝褪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因着伤了脚,血流不止,请了宫中的御医来给他诊治,开了方子,又抓了好些滋补的药材,让熬了喂给蓝褪喝。 有个常伺候蓝姎的婢女,或许是觉得伺候蓝姎没前途,趁着公主跟侯爷不在府中,摸到厨房里去,见婆子们给蓝褪熬好的药正放在锅台上晾着,便主动请缨:“妈妈们都辛苦,灶上又走不开,这药我帮妈妈们端过去给公子。” 婆子们忙着准备晌午的饭食,又想着她是伺候蓝姎伺候惯了的,也算知根知底,便让她把药端去了。 公主回府时,正巧看到这婢女端着药,用勺子搅了搅自己又尝了尝,咽了一口后点了点头,才舀了一勺子喂给蓝褪。 公主在卧房门口看到,当时还大为感动,想着这个婢女以身试药,怕药热了凉了还亲自给尝尝,做奴婢做到这份上,真是贴心的很,心中还想着要怎么赏赐这个婢女才行,真真是楷模。 不料这婢女给蓝褪喂了两口药,便将剩余的药倒进花盆里,又将鞋子一脱就想上床,正值夏日,烈日火火,床上的蓝褪衣衫单薄,这婢女也是一身薄衣,她这一窜到床上还得了? 趁她窜到一半儿公主就给她揪了下来,婢女当时就吓得什么都招了,只说想着躺到床上去假装跟蓝褪有私,到时候公主为着名声也会留下她,她也不奢望做个什么夫人主子,只想做个通房丫头,也就财色兼收了。 当时就给公主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找了一个牙婆把她给发卖了。 所以从小到大,蓝褪哪里经历过什么女人? 被一个姑娘擦手心,他还是头一次。 他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他几乎不敢张嘴,生怕一说话,那颗心就跳出来。 旁边卖灯笼的小贩看了一会儿热闹,这么贴心的画面他还是第一次看着,不免感慨:“我都是见姑娘害羞,公子害羞成这样,还真是罕见啊。” “卖你的灯笼吧。”明珠咳嗽了一声,给卖灯笼的小贩使了使眼色。 相遂宁接过两个青桔,她自己一个,给蓝褪一个。 蓝褪握着那青桔,似乎握着个烫手的山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蓝大人尝一尝这青桔是什么味儿。” 蓝褪剥开青桔,递给相遂宁。 相遂宁吃了一口,好酸,酸得她弯腰。 蓝褪眉头一皱:“二姑娘怎么了?噎着了?” “你尝尝青桔。” 蓝褪尝了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酸。” 第一百四十七章 翻墙 蓝褪自小吃不得太酸的东西。 犹记得那年宫中赏赐长信侯府的猕猴桃,是最上乘的黄心儿,不知是那年雨水多,还是为了送到青城当贡品,所以采摘的有些早了,公主得了赏赐拿回府上,按惯例让蓝褪吃一个,那酸爽,从那以后,蓝褪再没吃过宫中赏的猕猴桃。 所以这青桔,也是浅尝则止。 相遂宁对酸刚是来者不拒。 那年买的青枣,甜里带着酸,她一口气就吃了半斤多。 如果是遇上这样成色的青桔,她多半要买一些的,反而那种甜的发腻的东西,她不太热爱。 又吃了一口青桔,相遂宁酸得皱眉头。 蓝褪站着看她吃。 相遂宁一口又一口,吃得吸气又专心。 “小蓝大人怎么不吃?”相遂宁仰脸问他。 “我……” “小蓝大人不必见外,这青桔趁着新鲜,最好吃了。”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毕竟相遂宁吃得津津有味,如果他说不喜欢吃,岂不是坏了她的兴致? 他不想坏了相遂宁的兴致。 于是,蓝褪跟相遂宁面对着吃起桔子来。 “天色不早了,二姑娘还不回去吗?”蓝褪极力忍着酸桔子带给他的刺激,那酸味,顺着喉咙能一直下到肚子里,于他而言,就像寒冬腊月里用冰水淋了脸一样,整张脸都是紧绷的,他还得装出喜欢吃的样子:“二姑娘再不回去,府上要担心了。” “今晚在尚季殿,我吃得太饱了,所以想走一走,散散食儿。” “尚季殿呆的怎么样?宴席还热闹吗?” “热闹着呢,红澄澄的螃蟹,有那么大。”相遂宁伸手比划着:“还有鲜嫩的莲雾,咱们这里不太吃得着,黄橙橙的,那是榴莲吧,听说是外邦进贡来的,那东西摸着扎手,可长熟了就跟花开了似的,分成好几瓣儿,里头的果肉又香又甜,软糯的很,内宫太监抱了二十来个榴莲给大伙分食,不过有人闻不惯榴莲的味儿,当时差点儿吐出来。”相遂宁“咯咯咯”地笑。 她的笑感染了蓝褪,蓝褪也笑起来:“榴莲的味道,是很浓。” “宫中吃的东西,自然就不用说了,那些舞蹈,也很迷人,舞姬的衣裳也绣着银线,尚季殿的灯火又亮,舞姬们跳动起来,整个人都明晃晃的,她们长的又好看,腰身也极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舞蹈。”相遂宁一脸憧憬,尚季殿舞姬们的身姿还在她脑子徘徊,似乎闭上眼睛,还能听到尚季殿的礼乐声。 “你喜欢看就最好了,不枉进宫一趟。” “可惜小蓝大人没去……我是说,小蓝大人公务繁忙,连尚季殿的宴席也没能参加。” “有了职务以后……就只能以职务为先了。” “小蓝大人要巡逻到什么时候?” “蓝褪——蓝褪——”两个禁军穿着黑色铠甲迎面而来,那黑色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盈盈之光,甚至有些耀眼,他们腰间的配刀,跟蓝褪的一模一样。 禁军的装束看着冷冰冰的,而这两个人显然跟蓝褪很熟,说话都透着热乎气。 显然是熟人,不然不会直呼蓝褪的名讳。 蓝褪深吸一口气。 想转过身时,这两个人已经到了他身旁。 躲不掉了。 “蓝褪,今儿是八月十五,出来赏月啊?听说今儿晚上你去赴尚季殿的宴席,散了席走到这里来了?” “你就有福气了,中秋之夜你不必当值,好好的跟家里人团圆团圆吧。” 蓝褪有些尴尬。 兄弟,能不能别说的这么详细。 这不是暴露了吗? 他那兄弟又看看相遂宁,隐约觉得眼熟:“这是蓝褪你的妹子蓝姎吗?几年不见,蓝姎比小时候长的好看了,果然女大十八变是真的,小时候我们说她眼睛小,丑小鸭,她还要哭,如今落落大方,瞧这长相,真真是长开了呀。” “这不是……姎儿,这是……我的一位旧识。” 旧识。 蓝褪一向不近女色,除了他娘他妹子,他能有什么旧识? 两个禁军仔仔细细给相遂宁打量了一番,姑娘极美,身姿妖娆,看上去也和和气气,看穿戴气质,自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于是不觉拍了拍蓝褪的肩膀:“蓝兄好眼光,好眼光。” 蓝褪只得将青桔塞到其中一人手里:“吃桔子吧,堵着嘴。” 那人吃了一口青桔,酸得差点儿流下哈喇子,他凑到蓝褪身上闻闻,又凑到蓝褪嘴角闻闻,就爽朗地笑了起来:“哎呀哎呀,如果我没记错,蓝褪你以前是不大吃酸食的啊,这青桔,你也受得了?” “我……” 尴尬。 青桔也堵不住他们的嘴。 两个禁军就笑起来:“原来蓝褪也会吞吞吐吐啊。哈哈哈,好了,不耽误你们赏月了,我们这就去巡逻,这就去巡逻。” 禁军沿着原定的路线快步而去,很快就远得不见了背影。 相遂宁跟蓝褪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不知如何开口。 这晚青城八成是要不夜的,已是夜半,仍然游人如织,永安河上花船飘荡,酒水香,琵琶悠扬,花船上的彩灯倒映进河里,整条河都五光十色起来,那么饱满,那么繁华。 “原来……”相遂宁本想说“原来小蓝大人今日不必巡逻啊。” 若说出这句,岂不是让蓝褪尴尬? 蓝褪似乎是看透了相遂宁的心思:“二姑娘,其实,今晚不是我当值,不怕你笑话,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娘都格外上心,月圆之夜,生怕我排了班次,影响了一家团聚……所以按惯例,中秋的班,是不需要我的。” “那……” “我本是明天的班,只是我手下的一位大哥,他老婆这两天快要生了,中秋这天,他想多陪陪他,所以他的班,我偷偷的顶了。本来我娘跟我爹从宫中出来,我是要一块回府的,可看到相府的马车经过,以为里面坐的是你,又以为有人要为难于你,所以……就耽搁了些时辰。” “多谢小蓝大人搭救,今日救的虽不是我,却也是被我三妹妹所连累,不知小蓝大人受伤了没有。” “都是小事,不曾受伤。你三妹妹没事便好。” 相嫣能有什么事呢。 斗嘴,她一向不输,动武,也都是她欺负别人。 “小蓝大人……还要巡逻吗?”说出这话,相遂宁就觉得自己有点智障。 他都说了今夜不当值了,还巡逻什么? 那他为何不回家,偏说要去巡逻? 自然不是睡不着。 难道是因为她? 一想到这里,相遂宁的脸都烫了。 “我……不巡逻……早已经换班了。” “那……”相遂宁有些花痴。 既然这样,不如跟蓝褪同行,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如此月色,真让人流连。 蓝褪拱手道:“天色不早,我送姑娘回府吧。” 相遂宁点点头。 往相府的路很近。 平时这距离,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吧。 蓝褪在前面走,相遂宁在他左侧走,两个人之间,错了一个身位,但也离的很近,近得他俊朗的面孔也能一览无余,他的眉真黑,黑得像用墨染过一样。 相遂宁本想着,这两盏茶的距离,怎么着也得走半柱香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看看风景,赏赏美食,再吟诗作对,聊些闲话,时间就流过去了。 不料二人一路默默走着,不要说吟诗作对了,谁多说一句就会被判刑似的,一个比一个嘴紧,以致到相府门口的时候,才一盏茶的时间。 相府已经关了门。 果然只要相嫣平安归来,相遂宁在哪晃荡呢相大英跟汤小娘根本不会在意。 蓝褪将相遂宁送到门口:“今日跟二姑娘一同赏月,十分荣幸。” “我也是。” 月亮饱满极了,水汪汪的,挂于夜幕之上。 月色似银,裹满全身。 两个人的影子那么长,那么近。 她抬头正好到他的肩膀,他那么瘦,那么高,他垂下眼眸,眸子里的光跟月色一样干净。 “快进去吧,再晚你祖母要担心了。”蓝褪说着,走上台阶扣了扣朱漆大门上的铜环。 大门后有个耳房,是小厮门上夜用的,平素夜里下了门栓他们就在耳房里歇下了,如果有人扣门,披衣起来开,也就几步路的功夫。 听到门内小厮的脚步声,蓝褪一个翻身,直接从台阶翻到了相府两人多高的围墙上。 这光溜溜的围墙,怕是蚂蚁都难爬上去,他脚借着一棵树的力,就这样登云驾雾一般,稳稳立于上头了。 做这一切,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像个幽灵。 “二姑娘回来了,快请进来吧。”小厮忙着开门,打着呵欠,迎了相遂宁进门,又走出门外,左右看看,见一切平静,才又退回门后,插上门栓回了耳房。 相遂宁在院中的槐树下站住,回头望了望。 月光下的围墙上,已经没了蓝褪的身影。 他神通广大,或许已经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她有些失落,再一抬头,竟看到蓝褪立于相府耳房的屋檐上。 他还没走。 相遂宁笑了,冲他点点头。 蓝褪也点了点头,脚下一踩,飞过屋檐,踩到那棵树上,很快便消失于围墙之外。 相府的看门小厮皆是机灵的,可蓝褪在耳房上走来走去,他们竟也毫无察觉。 好身手。 “没想到小蓝大人是如此体贴的一个人。”明珠双手合十抱于胸口,嘴里念念有词:“为了陪姑娘吃桔子,连不爱吃的酸也咽得下去。刚才亲自送姑娘回来,扣了门自己又躲起来,怕是不想小厮们知道,怕给姑娘招来不必要的口舌。” 相遂宁又抬头望了望屋顶。 “还知道回来。”相大英不知何时立于廊下,这催命的声音,把相遂宁吓了一跳。 廊下的灯熄了一盏,所以有些昏暗,相大英的脸色也白一块黑一块的:“你又怎么惹了嫣儿?还不快过来看看。” 不知相嫣又怎么了。 相遂宁来到她卧室的时候,相老夫人正在椅上坐着,相大英在窗口坐,汤小娘侧身坐在床前,望着床上直挺挺躺着的相嫣,正哭得抽鼻子:“嫣儿,你这是怎么了呀,怎么好端端的去趟尚季殿,回来就这样了?如今是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这是昏迷不醒的症状啊,这要为娘的还怎么活?” “都是你干的好事。”相大英有些气:“枉你是做姐姐的,怎的做这样的事?人命关天,若嫣儿有个好歹,我再跟你算帐。” 汤小娘支着耳朵细细听了相大英的话,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 “爹,女儿不知错在哪儿?” “你还敢顶嘴?” “你好歹给遂宁一个分辩的机会,躺着的是你女儿,难道站着的不是?皇上都让你对遂宁好一点儿了,你不听皇上的?”相老夫人一向关照相遂宁,赶紧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搓着:“看看,手这样凉,虽是八月十五,到底夜风凉些,进宫又是胡乱吃些,不如家里便宜,一路颠簸,再不穿暖一些,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好?” 这个偏心的老太太。 汤小娘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老夫人,嫣儿她还昏迷着呢。” 汤小娘给春鱼使了个眼色。 春鱼忙伏地道:“今儿晚上三姑娘在城中赏月,又看了一会儿孔明灯,兴致本来很好,可是遇见几个歹人,看三姑娘穿戴富贵,就抢了三姑娘的琥珀簪子,还好长信侯府的小蓝大人出手相救,引走了歹人……可后来二姑娘来了,偏说那伙人没偷簪子,不知变了什么戏法,弄了一根蒜苔说成是蛇,吓得三姑娘跳了出去,二姑娘又不知哪里找来了琥珀簪子扔在三姑娘脚下…….说是三姑娘自己把簪子藏起来了,三姑娘又羞又惊,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再也没醒。” 绘声绘色。 颠倒黑白。 春鱼这波助攻,相嫣不给她加个餐都算亏待。 “小蹄子,这事你都讲了八遍了。”相老夫人呵斥春鱼。 “老夫人,奴婢只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给二姑娘。” “发生了什么事,二姑娘难道没你清楚?显着你话多?” 春鱼脸一白,退回到门口去立着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自尽 相嫣横卧床上,似乎毫无知觉。 汤小娘哭哭啼啼,眼角是未干的泪。 心爱的女儿昏迷不醒,心爱的女人柔肠寸断,这个造孽的人就是相遂宁。 相大英这样想,就有些火:“以为皇上为你撑腰,你就可以为非作歹了?你再讨皇上喜欢,也是相家女儿,若嫣儿她有好歹,我……” 相遂宁噗通一跪,一脸的生无可恋,头一歪,就那么耷拉着,说话也是蔫蔫的:“若嫣儿有个好歹,爹要打折我的腿。” 吊儿郎当。 她把相大英的台词都抢了,相大英努努嘴,说不出话,干着急。 汤小娘平素胆子很大,遇见一只老鼠都敢掐死的人,这会子哭的,像是失了魂。 她一哭,伺候在相嫣屋里的,还有她身边的婆子丫鬟都配合地抹起眼泪,顺便干嚎几声:“可怜的三姑娘,快些醒过来吧。” 唯有相老夫人淡定坐在那里,悠悠喝了一盏茶。 相老妇人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镇定的很,冷眼旁观这一切,跟看戏似的。 大夫来了。 深夜里大夫披着一股子寒气进来的。 放下药箱,净了手,将一块帕子搭在相嫣手腕上,隔着帐子诊完了,退回到圆桌边开方子。 “大夫,小女如何?” 大夫低头开方,并不说话。 汤小娘倚着床栏,拿帕子擦擦眼泪:“这大夫是青城很出名的大夫,出诊无论疾病如何,先得出一两银子的车钱,我想着嫣儿都这样了,得找个医术高明的不是,这个时辰,宫里都下钥了,太医是请不到的,这个大夫,已经算是青城的杏林老手了。” “三姑娘到底如何?”相老夫人问了一句。 这个汤小娘,又不是要她给大夫颁奖,怎的就把大夫夸上天了,再说,如今最重要的,不是相嫣的病情吗? 那大夫开了方子,叮嘱相家人如抓药,又吩咐了几碗水熬几碗药,才把看诊的家伙收入药箱之中。 “姑娘这是惊吓过度,一时急火攻心,造成的昏厥。民间通俗一点的说法,是魂魄吓没了。我这里开了养心安神的方子,一会儿熬好了就让她喝下。” 相大英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听大夫的口气,相嫣并无大碍。 吃几副药,就吃吧。 “张全,去库房里给大夫支诊费银子,顺带的拿两个宫中赏赐的月饼给大夫。这月圆之夜让大夫跑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 大夫忙摆手:“小人惭愧,不敢受这么重的礼。” “怎么说?” “三姑娘的脉相虽平稳,但因为受了极大的惊吓,脉搏微弱,心神俱散,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什么时候醒来,却不好说。” “不是开了药吗?” “药也只是疏通经脉,养心护神,可事关心神,可小可大,这汤药能保姑娘性命无忧,可能不能让姑娘醒来,大夫不是神仙,也不敢夸下海口。” 相大英一愣。 汤小娘已经扑倒在他胸口:“老爷,若嫣儿永远醒不过来怎么办?我可就这一个女儿……老爷……你还我的嫣儿……你还我的嫣儿……” 最害怕汤小娘撒泼。 那年相嫣不知哪根筋跑偏了,要学人家小门小户的养鹅。 小户人家是养一筐子,她是养一只。 养了鹅才知道,那家伙是整晚整晚的不睡觉啊。 相嫣让婆子弄了个筐子,又弄了些稻草,把小鹅放进去,就把那筐子放在她卧房里,好家伙,一点蜡烛,那家伙就上窜下跳的,小眼睛圆滚滚,黑的发光。 什么时候看它,它都在盯着你。 偶尔它俯卧在筐子里,只要给它一个眼神,马上冲着人咕咕咕地叫。 白天把它从筐子里放出来撒欢,它就紧紧跟着人,一会儿夹人的衣裙,一会儿咬人的脚,那张嘴就没闲下来过。 关键它一直在人脚下盘旋,相大英那次从外头喝的有点懵,头重脚轻回到家里,刚走到廊下就觉脚下一软,腾云驾雾似的,还带弹性。 当时就给他酒吓醒了。 造孽噢,原来活蹦乱跳的小鹅直接被他送上了天,踩的贴在地上扫都扫不起来。 相嫣的眼睛哭成了桃子,亏的是相大英给小鹅踩死的,若是别人,非得让他偿命。 就因为是相大英踩死的,无法报仇,心中暗恨又不能报仇,相嫣当夜就病了,发了三四天的烧。 就因为踩死小鹅这事,汤小娘心疼女儿,罚相大英半个月不能近她的身,当夜就给相大英挠的脸破了相。 那还仅仅是因为一只小鹅。 如今相嫣成了这样,汤小娘不得跟他拼命? 即便没有汤小娘,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儿成了这样,他都不能轻纵。 还是相遂宁。 “二姑娘是嫡出,三姑娘是庶出,所以二姑娘平时就看不上三姑娘,我们三姑娘出身低些,所以处处谨小慎微,生怕惹着三姑娘,可是去尚季殿这么会儿功夫,就出了这样的事,二姑娘就这么容不下我们吗?” “小娘何必说这样的话。”相老夫人有些不待见:“每个人的医术不一样,这个大夫没把握,或许换个大夫就成了,即使青城大夫说不行,不是还有宫里的太医吗?三姑娘的病当紧,不是责备人的时候。” “这个大夫已经是青城闻名了,他的医术是祖传的,他都说嫣儿苏醒无望,嫣儿啊……你怕是醒不了了。” “如果嫣儿醒不了,遂宁就关在后院,永远也不必出来了。”相大英垂眸,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在说别人家的孩子。 他是府里的老爷,他的话一向还算话,几个奴婢纷纷望向相遂宁,替她默哀。 果然相大英是不疼她的,便是宫里的妃嫔犯了错,关进冷宫里,也有出头之日,如果相嫣一辈子不醒,相遂宁就永不见天日了吧。 “我的嫣儿啊……醒不过来了。” “相嫣能醒。” 这句话震慑了众人。 连哭哭啼啼的汤小娘也禁了声。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只有蜡烛的光在幽幽的跳着。 烛光暗淡。 “嫣儿能醒?你有什么法子?” “明珠,去院里给我搬块石头。” 明珠心里不明白为什么要搬石头,见相遂宁冲她点头,便乖乖去办了。 相府影壁处堆了很多花台,花台之中种了竹子滴水观音,花台之下,又放置了七八个花盆,花盆里栽了月季,芙蓉等各色花木,花盆之外,又堆放了一些石头,石头上长了青苔,古色古香,跟影壁浑然天成。 明珠抱了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吭吭哧哧给弄到了相嫣的卧房。 众人皆疑惑。 这是唱的哪一出? 相遂宁拔下相嫣发间的琥珀簪子,往地上一扔,搬起石头砸在簪子上。 砸的很用力,簪子上的琥珀一下子碎成好几块。 肉疼。 这种纯度的琥珀,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汤小娘已经心疼得睁不开眼。 就听见卧房里又“啪啪拍”几声,不一会儿功夫,相遂宁对着琥珀砸了三四下,琥珀碎成渣了。 “不肖子孙。”相大英脸色极是难看:“你把嫣儿害成这样,还敢在家里发脾气?” “这簪子本是皇帝赏我的,如今我不想要了,便砸了。既然爹这么看不上我,生了我也是累赘,我就像这琥珀簪子,本不应该留存在世上,我说没害三姑娘,爹自然是不信的,既然这样,我便害她一回,等杀了她,我再自尽以谢罪。” 相遂宁似乎很激动,她捡起没了琥珀的簪子,那簪子的尾部十分锋利,她就那样握在手心里,跪下去给相老夫人磕头:“祖母,可惜你疼遂宁一场,遂宁不孝,以后不能承欢膝下了。” “遂宁,不要……祖母不准……” 相老夫人惊的从椅子上站起,却怎么也站不稳,说话间已是老泪纵横:“遂宁,你还有祖母,不要冲动……若没了你,祖母活着还有什么滋味……遂宁……不要啊……” 苏嬷嬷跟明珠想去拦着,可已经来不及,相遂宁奔到床前,举起簪子狠狠的往相嫣身上扎去。 就听见“噗”的一声闷响,相老妇人瘫坐回椅上。 汤小娘错愕的合不拢嘴,回过神就去揪相遂宁的头发:“你这个……” “别忙……放开遂宁。”相老妇人由苏嬷嬷扶着起了身,脸上有惊喜的神色。 帷帐微垂。 烛火猛的一闪。 相嫣已经坐了起来,脸上有惊恐之色。 “三妹妹,你醒了。”相遂宁问道。 相嫣的脸有红转白,众目睽睽之下,她甚至有些尴尬,还好她演戏的功夫一向很好,很快她就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用又细又软的声音说道:“大伙都在啊,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在我卧房里?娘,你的眼睛怎么红了?你哭了?” “嫣儿……” “嫣儿无事就好,无事就好。”相大英瞪了相遂宁一眼:“你也太莽撞了,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相嫣当然无事。 一进门的时候相遂宁就发现了。 有个苍蝇在她脸上飞过,那种绿头苍蝇,相嫣最讨厌,她的脸上有不耐烦的神情。 那大夫给相嫣把脉,明明还跟汤小娘对了对眼神,那些说词,恐怕也是提前准备好的。 后来相遂宁砸了相嫣心爱的琥珀簪子,本以为她会坐起来骂人,没想到她比以前沉稳了些,竟按耐住了。 可簪子能舍,命不能丢。 相嫣还是惜命的。 相遂宁当然不会跟她同归于尽。 她举着簪子插下去,直接给相嫣的床插了个窟窿。 那窟窿就在相嫣的身边,难怪她那么害怕,“腾”的一下就坐起来,犹如噩梦刚醒。 “姑娘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大夫有些尴尬:“都是小的医术不精,让大伙见笑了。” 汤小娘给了他一个“赶紧爬走”的眼神。 大夫背着药箱就撤了。 相府的人小厮已经快马加鞭的抓了药来,婆子们熬了浓浓的一碗,春鱼迫不及待的去廊下接了,小心翼翼的端进了卧房里。 演戏要全套。 春鱼步子大的要起飞:“三姑娘有救了,药熬好了,奴婢这就喂给三姑娘喝。” 药味真大。 闻一下就要窒息。 这老头开的方子灵不灵不知道,可这味是真毒啊。 相嫣连着干呕了两回。 “姑娘怎么醒了?姑娘什么时候醒的?”春鱼呆住了,立于床前不敢上前一步。 “我不喝,我没病。”相嫣表示拒绝。 “三姑娘还是把药喝了吧,刚才病的那样重,你娘担心的哭了好几回了。”相老夫人盯着相嫣:“你娘说了,那大夫医术好的很,开的方子又贵,对你的病有益。” 相嫣看看汤小娘。 回府时她就将打铁铺子门口的事跟汤小娘说了,母女俩决定将计就计。 相嫣若一直不醒,相遂宁就难逃其咎。 万事俱备,只是没想到相嫣那么不经诈。 如今总不能说是装的吧。 自己熬的药得自己喝啊。 那么多人看着呢。 汤小娘也只得道:“嫣儿,把药喝了吧。” “可是娘……” “娘都懂……你嫌药苦,可是药不就是这味嘛,眼睛一闭就喝了,大夫都说了,这方子滋补用的,喝了没事。” “嫣儿听话,快些喝药。”相大英也劝她。 逃是逃不掉了。 相嫣眼睛一闭,张嘴把药往嘴里倒。 又苦又冲。 也不知道那三脚猫的大夫收了银子开的什么方子。 反正喝一口,眼睛一闭,阎王爷都能见着。 相嫣喝了两口,实在是喝不下了。 “三姑娘,药喝尽了,药效才显现呢。”相遂宁忍着笑:“这方子我也看了,得一日喝三次。” “我……” 相大英笑着道:“嫣儿,如今可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你刚才的情况有多凶险,既然相家祖宗保佑你没事,药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喝。” “喝吧三姑娘,祖母也盼你早点好,你喝完了药,祖母就回东跨院了。” 一屋子人都在等她喝药。 相嫣狠狠瞪了春鱼一眼,这个小蹄子不但嘴快,腿也快。 这不,她忙不迭就给药端上来了。 相嫣捏着鼻子,将一碗药灌进喉咙里,一松手,鼻子一吸气,那浓烈的药味就从尾巴骨传到了脑门里。 这酸爽。 就像一块腐肉掉进粪坑里,再捞上来腌制一年,吃的时候再配一碟子臭豆腐。 “噗……”相嫣腹中翻滚,吐了一床。 “来人啊,三姑娘的药都吐了,再熬一碗来给三姑娘喝。”相大英十分心疼。 “那我就再等等,等三姑娘喝了药我再走。”站起来的相老夫人又坐了回去。 相嫣的脸彻底白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送菜的 汤小娘知道内情,自然是心疼相嫣的。 那黑乎乎的药,那味道,这个该死的大夫,是抓了一包屎壳郎熬了吗? 可相大英跟相老夫人还盯着呢。 第二碗药已经熬好了。 厨房的婆子从没有这么利索过。 又是一碗黑乎乎的药。 那味道就要了相嫣的半条命了。 “这药甚苦,方子拿来看看。”相遂宁一招手,明珠就把方子递了过来,字迹工整,一看就是不靠谱的大夫开的,那些闻名青城的大夫,哪个写字不跟鬼画符似的? 大夫字迹工整,上面的药材很容易就能分辨清楚。 “白芷,人参,黄连……怪不得苦呢,原来是有一味黄连,量还不少。”相遂宁看的认认真真:“原来还有一味蚯蚓啊,蚯蚓这东西,滑溜溜,冷冰冰的,不是生长在地底下拱土的吗?也可用来熬药?” 相嫣还没喝药,就想吐了。 蚯蚓。 竟然有蚯蚓。 “这一副药蚯蚓还不少呢,足足用了六条,还好用的是蚯蚓干,不然六条蚯蚓,拱来拱去,无论如何是咽不下去的。”相遂宁绘声绘色。 “原来是有蚯蚓啊。”相老夫人淡定地扶着椅子,摩挲着桌上的茶碗:“蚯蚓也是良药,诸如大壁虎,水蛭,刺猬皮,穿山甲,土鳖虫,也都是可以入药的。三姑娘的药只有蚯蚓,也不算难喝,那加了土鳖虫的药,味道才呛。” “祖母说的极是。”相遂宁用手点着药方:“果然这土鳖虫也是可以入药的,这方子里也加了土鳖虫,就是量少些,才一只而已。” 蚯蚓就够恶心了。 竟还有土鳖虫? 那东西油光发亮的,大肚子爬来爬去,爬过的地方,都有股子臭味,如今还要炖汤喝? 相嫣感觉自己要呼吸不上来了。 相遂宁倒是坐在床边,十分关心她的样子:“三妹妹,你忍一忍,也就喝下去了。” “你是故意的。”相嫣横眉冷对。 “谁又不是故意的呢?”相遂宁呵呵一笑:“故意的事,三妹妹不是刚干过吗?” “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遂宁不要耽误三姑娘喝药养身才是。” “嫣儿,药凉了喝了伤身,快些喝了,爹才放心。” 相嫣虽抗拒,可不喝不行了,也不能吐,吐了会有新药端上来。 头大。 相嫣眼睛一闭,嘴一张,像是喝鸩毒,将那药灌进了肚子里。 想吐,只能忍。 用手抵着下巴,生生把即将喷出来的药又咽了回去。 “嫣儿服了药,有没有好一点?”相老夫人关切的问:“如果这方子不行,明日让你爹进宫请太医。” “祖母……我好了……我没事了……”相嫣忙不迭道。 “那便好,夜已深,早点歇吧,祖母也该回去了。” 中秋之夜,相嫣房里的灯亮了许久。 相老夫人等人一走,相嫣就让春鱼包了痰盂上前,她按着舌头,想将药汁吐出,已经晚了,药汁早已融入她的五脏六腑。 她气的一脚蹬倒了痰盂,拽着帷帐将自己裹在里面:“娘你请的什么大夫,开的什么药,我没病也喝出病来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小点声吧。”汤小娘捂住她的嘴,又警惕的四下看看,确认无别人,才无奈道:“银子那大夫也收了的,我只说让他胡乱开些养生的药就行,哪知道他这么认真?这个该刨祖坟的东西,下次再不让他来府里了。” 母女二人如今也只有叹气的份。 那大夫学艺不精,只是贪财,不知是他的方子不对,还是相嫣的身子跟他的药八字不合,反正那一夜,相嫣又吐又拉,足足折腾了一夜。 唬的前院伺候的婆子丫鬟说话声音都小了几分。 “三姑娘这是怎么了?这又吐又拉是真的要命。” “昨儿晚上春鱼的脸都被三姑娘拧紫了,恐怕是三姑娘腹中难受……” 相大英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宫里请太医。 早饭的时辰,相嫣也没出来吃,已经吐的毫无胃口了。 太医来了看过方子,也直说是庸医,这方子开的有问题,有两三味药相克,喝了以后刺激肠胃,又吐又拉在所难免。 不过是一夜的功夫,相嫣已是人比黄花瘦。 明珠伺候着相遂宁用过早饭,出前院儿往后院去的时候,恰巧遇见春鱼端了碗银耳汤往相嫣卧房去。 擦肩而过。 明珠小声道:“姑娘,昨晚真是凶险,奴婢真怕三姑娘醒不过来。” “怎么会呢,她一向壮如牛犊。” “三姑娘她……会不会有事。” “怎么会呢,爹不是去请客太医吗?这会子怕已经喝上太医开的药了。” 走到抄手游廊,巧遇太医。 是个面生的太医,以往来相府看诊的,多半是陆御他爹陆太医。 那太医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个背药箱的小太监。 两个人皆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以往太医也来府中,先是一阵客套,诊了脉,开了方子,往往还要跟相大英闲话一回。 算着从太医进门,到抄手走廊偶遇,半个时辰都没有。 小太监的鞋子似乎不合脚,拌了一下,差点给药箱飞出来。 “姑娘,你看他……”明珠笑起来。 相遂宁咳嗽了一声,将手里的一朵粉色月季背到身后。 “这位就是二姑娘了吧?”太医有些尴尬:“这……让二姑娘你见笑了。” 相遂宁向太医福了一福:“太医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再走?” “不能坐了,还要去长信侯府。” 长信侯府。 相遂宁心里咯噔一下。 “敢问太医,长信侯府谁病了吗?” “是。”太医叹了气道:“今日皇上派了两位太医去诊民安堂的病人,除了这两位,还需留两位在宫中应差事,正好相府来叫太医,我就来了,宫门口遇见公主,让忙完相府的事,过去给蓝公子瞧一瞧。” 相遂宁胸口一涩。 “蓝公子他……得了什么病?重不重?” “公主只说他昨晚上回去就躺下了,到如今也没起来,说是乏的很,至于是哪里不舒服,得去把脉才知道。” “乏的很会是什么病?” 太医看了相遂宁一眼。 没料想相遂宁这么关心长信侯府的事。 他思量了一下道:“或许蓝公子是累着了,我得去看看,不好让公主久等。” 相遂宁赶紧让出一条道。 眼看着太医带着小太监,绕过抄手游廊出府去了,相遂宁坐在游廊栏杆上,神情落寞。 明珠掐了一朵花给她看:“姑娘,这花怎么样?” 是蝴蝶兰。 长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一样。 以前相遂宁也曾好奇,这妥妥的植物,竟把自己发育成动物的模样。可这次却兴趣阑珊:“它好好的长在那,你掐它下来做什么?” 明珠便不再说话了。 太医来看过之后,不过开了一副药,相嫣又吐又拉的病就好了,次日朝霞未落,就听见她嚷嚷着说饿,要吃牛肚炒蘑菇,还要喝小米粥。 反倒是相遂宁,晨起时有些恍惚,梳头的时候,簪子明明在她手里握着,偏偏还要寻找。 “你去长信侯府探探情况,太医是不会再来咱们府里了,也不知道小蓝大人怎么样了。”相遂宁梳好了头,不忘叮嘱明珠:“要小心一些。” 临去时,相遂宁拿了一两银子给明珠,塞些银子,跟门口的小厮打探消息也方便。 明珠很快拿着银子去了。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又捏着银子回来了。 “姑娘……”明珠将银子搁置在桌上。 “怎么了?问不到吗?” 一两银子自然不是小数,即使是长信侯府的小厮,一个月也挣不到一两银子去,可为什么有银子也送不出去呢? “我尊了姑娘的吩咐往长信侯府去,一路上都不大太平。” “噢?” “沿街的商铺很多都关门了,外头的风吹的实在是大,连黄沙都吹起来了,整个青城都是暗黄色的。往日这时候,正热闹呢,今儿在外头走动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且……” “嗯?” “且行人稀少,大夫却不少,一路上见了七八个大夫背着药箱,被好几家子抢。” “抢大夫?” 明珠点点头:“那几个大夫几乎是被塞入马车里的,然后马车飞似的就跑了,奴婢本想着雇辆马车,能快一些,可青城根本拦不着马车,平素都在街上晃的车夫也不知哪里去了。” “长信侯府呢?” “奴婢走到长信侯府时,天色还早,可长信侯府的大门紧闭,奴婢拍了拍门,并无人开。” 长信侯府这样的府邸,大白天不应该紧门户。 即使紧闭门户,也应该有小厮值守,有人叫门,该开门才是。 事态反常。 “奴婢见长信侯府无人开门,便也不敢再敲,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开门,奴婢便想着先回来给姑娘汇报下消息。可巧就遇见了一个送菜的。” “送菜的?” “那个送菜的,挑着一筐子水灵灵,绿油油的芹菜,一筐子干干净净的豆尾。说是黎明时田里刚采的,最是新鲜,又带着甜味,长信侯府一向都吃他送的芹菜,十天送一回,风雨无阻,这回又专门摘了些头茬儿的豆尾,下面条,涮火锅都是极好的,可送到长信侯府,还挨了一顿骂。” “为何?” “送菜的说,他一大早给菜送到长信侯府,看门的小厮却不让进,他不过问问为何,小厮就说,不要就是不要,没什么理由,别再这烦人了,赶紧走。小贩觉得委屈,菜可是他挑了半座城才挑来的,还欲分辨,另有一个小厮直接给门关上了,说是公子病重,不三不四的东西不能往府里放。” 公子病重。 这四个字像一把刀子,一下子剜入相遂宁的心。 给蓝褪看病的是太医。 太医口中的“病重”,是什么病?还有几分希望? 月圆夜他还身手矫捷,世间无双。 这短短的时间内,他怎么了? “小贩可有什么别的话?小蓝大人得了什么病?” 明珠摇摇头。 小贩听到的话,关于蓝褪的消息,也是侯府下人不经意说漏了。 侯府深重,大门紧闭,消息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来。 相遂宁想了许久,决定找陆御帮忙。 在陆府旁边的长街上下了马车,相遂宁还犹豫了一会儿。 担心陆太医在家里,倒不方便说话。 还是先派明珠去打探一下消息。 明珠还未走,就看到陆御从外头回来,风尘仆仆,脸上带灰,水绿色广袖袍子袖口也是黑的。 对于爱干净的陆御来说,这情景真不多见。 “相二,你在这干嘛呢?”陆御拉着她的胳膊就往陆府里拉,也不管相遂宁愿意不愿意,一口气给相遂宁拉到陆府内堂之中。 庄氏倚在窗下,摩挲着盘中的荔枝,剥了皮,放进一个白色的莲花状盘子里。 “御儿回来了?”听见脚步声,庄氏就笑了:“快来吃些荔枝,娘剥好了。” 陆御一身汗味儿。阿水已经端了水来。 庄氏静静听着陆御净了手,微笑着将剥好的荔枝推到他面前:“把荔枝给这位姑娘吃些,很甜。” 相遂宁赶紧给庄氏福了一福,想着庄氏看不到,不料庄氏心中是那样的通透:“快起来吧,既然是御儿的朋友,便是自己人不必拘着,阿水,看茶。” 阿水端了茶来,一直送到相遂宁手中。 相遂宁谢了茶,因庄氏在场,也不好张嘴。 “我娘不是我爹,她很开明,相二有什么事,可以在这里说。” “我……据说小蓝大人病了,还病得不轻……” “蓝褪病了?”陆御也坐不住了:“什么时候的事?病得重不重?” “我也不知道,长信侯府大门紧闭,打探不到消息。” “我得去看看。” 庄氏缓缓道:“你爹忙于宫中的事,皇帝交待他查验民安堂病人的病情,一时难以到长信侯府,你去也行,要仔细些。” 相遂宁有些为难。 陆御去长信侯府,名正言顺,她呢? 庄氏吩咐阿水:“相姑娘的打扮多有不便,去把给御儿跟班新做的秋衣拿来一套,委屈二姑娘先穿上。” 阿水很快拿来一件灰蓝袍子,一块布包头:“委屈二姑娘穿上吧。” 第一百五十章 我儿何病 庄氏眼睛看不见,可心思玲珑剔透。 相遂宁往长信侯府去,恐怕多有不便,还是乔装打扮一下最好。 当然了,这不是相遂宁头一回女扮男装了。 轻车熟路。 出门的时候,陆御准备了帷帽,黑色帷帽,两人一人一顶。 青城黄沙飞扬,戴着黑色帷帽的二人,行色匆匆,像两个要奔入江湖的侠客。 长街里仅剩的行人,被风裹携着,摇摇晃晃的奔走,犹如孤魂野鬼。 漫天黄沙遮天蔽日,阳光惨淡,整座城犹如地狱,呜呜呜的风声在耳边回响,像是鬼魂在哭。 萧瑟。 混沌。 黄泉路大抵如此,迎面而过,却看不清彼此面容。 虽是戴着帷帽,出了宝隆街往长信侯府的巷子里,还是差一点被截胡。 有个男人蹲在巷口,见了陆御就拉:“你一定是大夫吧,这长信侯府的公子病了,请了好几位大夫,如今青城的大夫不好寻,我就想着在这逮一个大夫……没想到真逮着了……可怜可怜我家女人……她快不行了,大夫跟我去看看吧……” 男人都快急哭了。 陆御于心不忍,可又惦记蓝褪,正为难,就见一个老头跑过来拉着那人道:“你媳妇投河死了,她病得重,不想拖累你跟孩子,你一出门,她就偷偷跑出去投了河,捞上来找了个大夫看过了,大夫说……” “大夫说什么?” “大夫说……投河太久,没救了,让准备后事,你回去看看她的尸首吧。” 男人脚步踉跄,跟着老者去了。 相遂宁心中愈发有不祥的预感。 怎么青城突然死起人来? 中秋宴席,还是海宴风轻,那晚的月色,也温柔的紧。 百姓安乐,中秋的夜游,一夜不熄。 临街铺子的灯笼,犹如珍珠,挂满了整座城,闪烁光华。 谁也不曾料到,青城会是这样的局面。 长信侯府正如明珠说的,大门紧闭,往日守在门口的小厮,都退回了门内。 陆御敲门。 门内回了句:“你们回吧,侯府今日不见客。” “我是陆府的陆御,听说你们公子病了,特意来看看。”陆御又扣了扣门环。 “可是公主交代了,除了大夫,不准放别人进来。” “我是你们公子家的亲戚。怎么,要六亲不认啊?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要见蓝褪,如果不放我进去,我可就卸门了。” 狂妄。 小厮守了半辈子的门了,头一回听说有人要拆长信侯府的门。 小厮也知道陆御这货年轻公子,他娘娇惯,在青城经常为非作歹,卸门的事,保不齐他真敢干。 还是去通报吧。 等小厮回来开门的时候,陆御已经将袍子撩起来准备踹门了。 小厮求爷爷告奶奶:“公子,都是小的错,公子快请进吧。” 长信侯府诺大的院子静悄悄的,丫鬟婆子犹如受惊的麻雀,皆是缩着头说话,脚步轻的,听不到一点儿动静。,生怕吓到了谁似的。 内堂有些暗,或许是悬着帷帐的缘故,又或者,是十二扇摆开的象牙屏风遮挡了视线。 郭公主坐在塌上,捏着手帕,眼圈红红。 她的头发只梳了一个简单的髻,发髻间插着一只光秃秃的金簪,甚至,连耳环也没有佩戴。 她脸上无一丝脂粉颜色,眼睛凹陷,眼神里是浓得抹不开的忧愁。 长信侯默默坐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 “回公主,侯爷。”两个太医净了手,将把脉的家伙收进药箱里交给小太监背着,话语里有些无奈:“皇上派了陆太医,吴太医跟进民安堂病人的事,周大人那里,已经派了衙役揪出了那日的病人,但……” “但什么?但说无妨。”公主揉着手帕,心口“噗通噗通”直跳。 “不曾想那日的病人,已经死了半数了,陆太医跟吴太医诊了病人以后,觉得他们是……” “是什么?” “是鼠疫。”太医叹气:“陆太医跟吴太医谨慎,又去请了院判大人,院判大人祖上世代是太医,他十岁开方抓药,人称神童,他去摸了脉,看了舌苔,说是鼠疫无疑了,这会子皇上也知道了。” “怪不得请了院判大人来,他欲言又止,只说尽全力救治。”郭公主眼神里的光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用力扶着塌上小几,才缓缓站起身:“太医,依你们看,褪儿他,到底是何病?怎么好端端的就这样了?” 两个太医互相递了个眼神。 太医想做的长久,不但医术要精,话也要会说。 有些让人伤心的话,要悠着点说,免得这些皇亲国戚一生气,一冲动,摘了他们的脑袋。 “公主,臣一定尽心竭力救治蓝公子。” “我儿何病?” “公主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如今公子病着,公主便是他的主心骨,公主要爱惜自己啊……臣定当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拿出全身的本领……” 公主抓起小几上一盘子芙蓉糕就砸到太医脸上:“巧舌如簧有什么用?我只关心我儿得了什么病,有无性命之忧……” “公主息怒……”太医擦擦额头细汗:“所谓病者,三分病,五分养,还有两分,讲机缘。蓝公子身份尊贵,臣一定用最好的药,至于能不能好,需假以时日,再则机缘之事,臣也不敢妄言。” “滚。”公主动了大气。 太医吓得领着小太监就跑了。 宫中诸人得病,能看则看,看不好就赖个人造化,或者赖于机缘。 可郭公主就这一个儿子,她不信什么机缘不机缘,看不好病,便是庸医。 郭公主心中抑郁难平:“这帮太医,在宫里学得一身官场习气,我只问褪儿他得了什么病,来了几个太医,竟无一人回答我。都是问东答西,岂有此理。” 长信侯蓝庸安慰她:“公主莫生气,太医不正面回答公主的话,那便是回答了。” “爹,我哥哥得了什么病?”蓝姎皱着眉头问。 “太医这么惶恐而言他,恐怕你哥哥凶多吉少,看这情形,八成是……鼠疫。” 鼠疫。 蓝姎十几岁的年纪,还是头一回听说。 如果是鼠疫,太医院判都出动了,也是欲言又止,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我不要哥哥有事。”蓝姎咬着嘴唇:“我不准哥哥死。” 长信侯府无小妾。 公主也只有蓝褪蓝姎两个孩子。 从小到大,蓝褪几乎是蓝姎的保护神。 即使到现在,蓝姎去庙里还愿,也是蓝褪一路护送。 天阴下雨的时候,蓝姎去给蓝褪送伞,能一直送到宫门口去。 互相温暖的两个人,那个疼蓝姎的人,突然就一病不起了。 以前蓝褪也会受伤,生病,即使严重,也不至于把太医吓的瑟瑟发抖,连公主的问话都不敢正面回答。 蓝姎心中酸涩又难过,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坐在公主旁边,搂着公主的胳膊,六神无主:“我哥哥要是救不会回来怎么办?” “休要乱说。”公主一颗心突突突地跳:“我现在就进宫去找皇上。 公主站起身便要走,长信侯把他拦了下来。 “你为何拦我?岂不知褪儿的病等不得?” 蓝庸扶她坐下,默然道:“我也知道褪儿的病等不得,只是这个时候进宫又有什么用呢?找皇上怕也帮不了什么忙。你看,宫里的太医差不多都来过了,他们都无可奈何,皇上他虽贵为天子,可他不懂医术,去找他,平白给他添烦恼罢了。” 蓝庸的话如当头棒喝,郭公主一下子就清醒不少。 是啊,进宫找皇帝有什么用呢?皇帝能派的,只有太医,太医已经不管用了。 难道真要自求多福吗? 据说民安堂的那几个病人已经死去一半,太医又确诊他们是鼠疫,可想而知,这鼠疫有多要命。 这个时候,说不准宫门都已经闭上了,皇宫禁地,尤其重要,一旦突发瘟疫,皇城自然要保,百姓自然要保,可更要保的,是宫中诸人。 如今宫里还算太平,只是城里纷纷起病,作为皇上,首先要做的,恐怕就是封闭宫门,严防宫人感染。 郭公主这时候去扣宫门,吃闭门羹,怕是必然的。 公主颓然坐回塌上,脸色苍白。 她从来没有这般害怕过。 一时慌乱,她叫伺候的婢女:“去把府中的佛堂打扫一下,我要再去给菩萨上香。” 公主抬头扫了眼窗外,恰巧看见两个黑色的头,那两个身影鬼鬼祟祟,飘飘乎乎,郭公主心里只当是阴司的鬼来了,又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怎么白日见鬼了? 看来是要给观音娘娘上香了,鬼都穿门入户了吗? 如何了得。 直到蓝姎的话将她唤醒:“娘,陆哥哥来了,陆哥哥给你请安呢,陆哥哥来看哥哥了。” “噢。”公主淡淡的,她操心蓝褪的病,可没功夫跟陆御磨时间:“御儿来了,自己坐吧,我得去给菩萨上香了。” “给菩萨上香怕是不管用,从古至今,有多少病是菩萨给看好的?” 公主若不是长一辈儿,真想手撕了陆御。 这个骑着扫把来的,不但吓了自己一跳,说话也这么没有章法。 如今除了菩萨,还有谁能救蓝褪? 陆御这是一泡尿把她心里的火苗给浇灭了啊。 “你爹怎么又把你放出来了?” “我爹不在府里。” “来做甚?” “来请安,顺便看蓝褪一眼。” 公主红着眼睛道:“戴着帷帽干嘛?外头也不太平吗?” 外头的状况,公主不是不知道。 公主扫了下相遂宁,或许因为她穿着小厮的衣裳,公主并未认出她来。 蓝姎亲自带路,将陆御跟相遂宁带到了蓝褪的卧房。 卧房窗明几净,十分宽敞。 深蓝色的帷账外,袅袅的白烟升起,不知熏的什么香,味道淡淡的,很清新,是春天雨水落在草尖上的味道。 虽然熏着香,还是能闻到一股子药味。 窗下一张雕百兽的楠木案子上,摆着一个素色瓷瓶,瓷瓶里装了一束半开的百合,百合安神。 楠木案子旁边,是一个楠木做成的武器架,架子上摆着红缨枪,矛,盾,箭等各式武器,想来蓝褪无事时,也曾站在这里操练这些东西吧。 武器架对面,是靠墙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摆着一些官窑瓷器。 靠近帷账的地方,挂着两件衣裳,一件是黑色的禁军服制,一件是中秋那晚,蓝褪身上穿的。 衣裳如旧,人却跟以前不一样了。 帷账细密,相遂宁努力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清。 她如今是陆御的跟班,是个下人,不能放肆,连看蓝褪一眼也不能。 “我哥哥刚喝了药,睡了,一天里他昏昏沉沉的,有时候清醒,但很快又犯迷糊。太医说宫中正在研究治瘟疫的方子……只是方子不易得,得慢慢摸索。” “等他们摸索出方子,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陆御不放心:“我去给他把把脉,看他到底如何了。” “陆哥哥,你保护好自己……” 蓝姎叫的这么亲热,陆御觉得头皮一麻,脑子“轰”的一下就空白了:“不……不必客气。” 蓝褪眯眼躺在那,脸色苍白,嘴唇都是白的。 不过几日不见,他瘦多了。 陆御按了按蓝褪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舌苔,默默坐在床边不说话。 蓝姎看看他的脸色,手帕都揉进了手心里:“陆哥哥……我哥哥的病……是太医说的那样吗?” “是。”陆御有点疑惑:“他接触过什么人吗?最近可有受伤?” 蓝姎摇摇头。 青城能伤到蓝褪的人不多,且他们禁军一般都是一队一队的出现,明眼人又知他是公主的儿子,谁敢动他? “太医开的药,喝了怎么样?” “喝了没有见轻,病似乎更重了。”蓝姎用手帕沾沾眼角:“今儿早上哥哥还吐了两次血,陆哥哥你也知道,从小到大,全家人最害怕我哥哥流血,为这事就不知看过多少大夫,现下哥哥他……” “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陆御叮嘱蓝姎:“你去守在卧房外面,如果你爹娘过来,就大声报信儿。” “陆哥哥准备怎么给我哥哥医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抓痕 “相……想必你也知道,我给人看病,从来不按章法,看到哪算哪。”陆御道。 这话要是让郭公主听见,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得到蓝褪的身子。 这不是开玩笑的吗? 草菅人命啊。 蓝姎却不知为何十分信任陆御:“那我去门口守着,有什么需要的,陆哥哥你叫我。” “行。” “要不要叫一个小厮帮忙?打打下手?” “不用,我自己有跟班。”陆御指指相遂宁:“把我的银针拿出来。” 施针,陆御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了。 可一排上百枚银针一一排开,明闪闪的,蓝姎就吓了一跳。 相遂宁也有点恐惧,毕竟,她也是挨过针的人。 “你们要保持安静,不要打扰我,我要下针了。”陆御捏着银针走向蓝褪,走到床前又退回来:“蓝姑娘,能把太医给你哥哥开的方子拿来看一眼吗?” “怎么想起来看方子?”相遂宁低声问。 “我刚想到,这下针扎穴位,是有疗效的,而太医开的药,也是有疗效的,蓝褪他服了药,若贸然下针,两者相克,或许会多生事端,还是小心谨慎一点的好。” 针都快扎上了,他才想起来看方子的事。 这小大夫透着不专业啊。 相遂宁替床上的蓝褪担忧。 横竖他睡在那,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也好。 蓝姎将太医开的方子收集过来,这几天,几个太医整整开出了三张方子。 陆御看了看,不过是强身健体的,一万个吃不坏人,但能不能治好鼠疫,八成难。 怪不得太医说要靠机缘。 估计太医自己心里也没底。 陆御捏着银针走入帐中,帷帐一浮,相遂宁看到了蓝褪。 他瘦多了。 脸色也不大好。 此时的他闭目躺于锦帐中,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不醒,无法分辨。 或许是睡着了吧,他长眉低垂,嘴轻轻的闭着,脸色虽不好,看上去还算安稳。 他的呼吸很轻,轻的几乎没有。 陆御将银针摆开,抬头就看见相遂宁在帷帐外探头。 “好看吗?”陆御嘴里咬着一根银针冲相遂宁挤了挤眼睛。 轻浮。 浪荡。 他坏笑的样子很好看。 他总是这样,什么危急关头,他都是不慌不忙的。 “要不要我帮忙?”相遂宁问。 “别忘了你是一位姑娘,我们男人家的事,你怎么好插手,你,退到帷帐外守着吧。” 陆御将救治蓝褪的活,大包大揽了起来。 相遂宁很愿意相信他的医术,他救过太多人了。 可民安堂后院王章的死还历历在目。 陆御是人,不是神仙,不能从阎王手里抢命。 或许还要看蓝褪的造化。 相遂宁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隔着帷帐,隔着锦帐,看不清蓝褪的状况。 只听见陆御吭哧吭哧一阵倒腾,像是搬运什么,又好像在跳上跳下。 一阵子忙碌,陆御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一开始,蓝褪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儿,似乎听到蓝褪的呻吟声,浅浅的,似乎他有些难受。 帷帐有风。 帷帐猛的一翻。 蓝褪呻吟的声音大起来,接着帷帐里便传出博弈的声音来。 “你躺好……不要动……我这扎针呢哥。” 显然蓝褪并不听他说什么,而是光着脚站了起来:“好大的风……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卧房里?” 我是陆御。” “陆御?”蓝褪盯着陆御手中的银针:“我不知道陆御是谁,我认识一个叫陆御的吗?” 陆御无奈。 蓝褪这病的不轻啊。 他习武之人,戒备之心很重,陆御手中的银针,对他而言,可能就是武器。 他不让陆御近身的话,凭他的功夫,陆御当然无可奈何。 “哥唉,我……怎么会害你呢……你这针不能只扎一半啊,你快回来躺下,让我接着扎。” 陆御追在蓝褪身后,像个小跟班。 蓝褪“嗖”的一声抽出搁置在枕头下面的配刀,或许是用力过大,或许是躺久了身子虚弱,又或者,他的身子本就虚弱不堪,他将刀架在陆御脖子上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倒下去。 可作为禁军的职业素养,让他很快扶着床架站定了:“你不要乱来,你有何图谋?我爹娘妹妹可有性命之忧?” “你妹妹就在外头呢,蓝姎……你来。”陆御赶紧把蓝姎叫进来。 蓝褪不是惦记蓝姎吗?把她叫进来总行了吧?他可以安安静静的扎针了吧? 蓝姎快步进来,看到蓝褪一脑袋的银针,分外心疼:“哥……我是蓝姎啊……陆御哥哥是来给你诊病的,他会看好你的,你就让他治吧。” “陆御是谁?” “是我,是我。”陆御指指蓝褪的刀:“可以证明我是自己人了吧?可以把刀收了吧?” “谁是蓝姎?” 我去。 不是这么健忘吧? 蓝姎都觉惊恐。 这是什么病啊,怎么自己的亲哥哥连她都不认识了? “陆哥哥,扎针真的好吗?我哥哥之前虽然虚弱,可还认识人……” “不是我把他扎坏了,是你哥哥的病情本如此。” “我自然相信陆哥哥的话。”蓝姎有些为难:“可是……我娘连太医都敢训斥,如果让她知道哥哥变成这样,一定会发火的,我是替陆哥哥考虑,所以陆哥哥……能不能改天等我哥哥睡过去再下手?” “不能,开弓没有回头箭。”陆御也无奈:“刚才他明明睡的好好的,我一扎他就起来了,以前蓝褪很扛揍的啊,这点疼,它根本不当回事。” “接下来怎么办?” “我也没办法了。”陆御发愁:“想让他老老实实扎针,只能找人安抚,我是肯定不行,他把我当歹人,蓝姎你,他也不认识,总不能叫你爹娘来哄他吧?” 当然不行。 如果请了公主来,看到陆御这般折磨她儿子,可能会让陆御把这些针吃了。 蓝褪跌跌撞撞收回刀,以刀尖抵地,也是站不稳。 他掀开帷帐,向武器架走去。 脚下一软,直接趴在相遂宁肩上。 相遂宁的身子也一软。 长这么大,头一次这样扛一个男人。 她几乎坚持不住,差一点坐到地上。 可一想不能让虚弱的蓝褪倒地,她只能默默咬牙坚持着。 蓝褪伏在相遂宁身上许久。 相遂宁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还有他的汗味。 他的身体比以前热,热的发烫,他还在发烧。 相遂宁想扶他去床上躺着,可又不敢动,生怕他把她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他手里还有刀,那刀也不认识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蓝褪问。 “来一会儿了,针都给你扎好几根了。”陆御答。 “我不是问你。我问她。” “我……跟陆公子一起来的。” “外面很危险吧,你怎么跑出来……” “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 “可是他们说……” “不要担心……” 蓝姎听的有些迷糊。 蓝褪都已经六亲不认了,怎么跟陆御家的小厮聊的那么火热? “你知道她是谁吗?”陆御有点好奇地问蓝褪。 蓝褪看看蓝姎。 而后对陆御说:“是你带她来的吗?” “是。” “我不管你是谁,你把她送回去,如果她有三长两短,我把你碎尸万段。” 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都病成这样了,还吓唬人呢。 看样子,蓝褪认识相遂宁。 蓝姎有点疑惑:“我哥哥什么时候跟你们家下人这么熟?” “啊……其实不熟。” “但他们说话,怎么……” “你哥哥病的重,分不清人,他的话,你不要当真。” 蓝姎果然好骗,一下子就相信了。 这就好办了。 老规矩,蓝姎去守门。 房里只剩下蓝褪,陆御,相遂宁的时候,陆御对相遂宁说:“你想不想救他?” 相遂宁点点头。 “那就照我说的做,把他扶到床上,把他的衣裳脱下来。” 嗯? “我是说,你让他去床上躺好,顺便把他的衣裳往下脱一点,露出胳膊和后背。” “脱衣裳的事……”相遂宁有些为难。 她虽想救蓝褪,可大白天她一个姑娘家贸然脱蓝褪的衣裳好吗? 陆御见相遂宁有些迟疑,便无奈道:“不脱衣裳露出后背,我无法下针,如果针没扎好,那可是要走火入魔的。你也看到了,蓝褪他不认识我,我要敢扒他的衣裳,他一脚能给我踢墙那边去。” 最后一句话,相遂宁十分相信。 蓝褪有那个能耐。 时间不等人。 蓝褪的脸色更难看了。 相遂宁跟他说:“回床上躺着吧,把针扎了,你的病就好了。” 蓝褪就跟在相遂宁身后,乖乖的上了床。 他坐在床上,抬起头目光温暖的能把相遂宁化为灰烬。 “你躺下。” 蓝褪便乖乖的躺下。 “你……把衣裳脱了吧。” 蓝褪去脱衣裳,可手上没有力气,软的像根面条。 刚才还能拔刀,如今已经无法抬手,病又重了三分。 耽误不得。 陆御烧了针准备着了。 相遂宁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蓝褪的衣领。 陆御动蓝褪一下,他就炸毛了,相遂宁摸他的衣裳,他竟然没一点反抗。 病成这样,他也信任她。 只是有些害羞,他低下头,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血。 鲜红的血像是一朵花。 从没见过那般鲜艳的花,刺的人眼睛疼。 丝绸做成的中衣,光滑无比,摸在手里,又凉又滑。 相遂宁将衣领往下一拉,蓝褪的背部就显现了出来。 他的背不是很宽,他的皮肤很光滑。 光滑的皮肤之上,腰的位置,有几道抓痕。 “啊。”相遂宁没忍住。 那抓痕很深,透着血。 一共三道。 她担心是老鼠抓的。 陆御正在火上烧针,听她啊一声,摇摇头道:“没见过男人的身子,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 “我。” “蓝褪是禁军,习武的,虽然他武艺高强,可要说身材,我也不差,只不过,你没见而已。” 额。 蓝褪的伤,让相遂宁浮想联翩。 不像是刚受伤的。 像是隔了几天。 突然就想到中秋那个晚上。 他的病会跟这伤有关系吗? “小蓝大人……腰上……” “不打紧……” “真的不打紧?” “那晚追赶流民,几个小偷混水摸鱼,想偷我钱袋……被他们抓的。” 青城专偷钱袋的小贼,相遂宁早有耳闻。 七八岁起,就练习偷的本事。 水盆里放些光滑的鹅卵石,练习着用两根手指夹上来。 一开始在冷水里夹鹅卵石,后来在热水里夹鹅卵石。 又要盯着水里的鱼看,练的一双眼睛跟夜里的猫一样,什么时候都是发光的。分辨哪个人有钱,哪个人穷,十有八九都是准的。 除了手眼并用,他们还有工具。镊子,夹子是常用的。 蓝褪的伤,如今看来,很像是被竹镊子给划到了。 如果不是相府的事,蓝褪大概也不会受伤。 想到此相遂宁就很内疚。 呆呆的望着蓝褪身上的伤口,不知怎么办才好。 “怎么,没看过瘾?”陆御走上前来:“要是看过瘾了,就让一让,该我了。” 相遂宁退到一旁。 陆御拿起长针插入蓝褪肩膀。 蓝褪的眉头皱成一条线。 陆御又在这长针的下面插入一根针。 蓝褪双手抓住锦帐,默默闭了下眼睛。 “他为何这样?” “要是扎你,你也这样。”陆御道:“疼的。” “上次你给我施针……” “放心好了,上次施针,我可没脱你衣裳,男女有别,你的治法跟他不一样。” 说话间陆御又插了一根针。 蓝褪的额头多了一行行的汗珠。 “疼了就叫出来吧。” “不疼。”蓝褪摇摇头。 “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好。” “陆御,还有多久好?”相遂宁看陆御几乎将蓝褪的背插满银针,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希望他快点结束,担心蓝褪疼,也想看看,针灸于他而言,有没有效果。 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针终于扎完了。 蓝褪的背白花花的一片。 “怎么样?” “有没有效果,得等半个时辰才知道。” 这半个时辰,无比煎熬。 相遂宁脚底似乎有一窝蚂蚁在爬,弄得她坐立不安,可又不敢随意走动,只能在帷帐里立着,默默望着床上睡得深沉的蓝褪。 第一百五十二章后事 窗外明暗交替的光线越来越高了,帷帐深深,光从帷帐里穿行,有些斑驳的倒影。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辰,蓝褪还是未醒。 “时辰到了,收针。”陆御交待。 陆御伏下身去,正待拔针,突然听到卧房外面有说话声。 “姎儿,你怎么站在外头?” 是公主。 “娘,我……想守着哥哥。” “你哥哥怎么样了?御儿不是来看他了吗?许久不见你们过去,我就来看看。” “陆哥哥……”蓝姎故意高声:“陆哥哥他想多跟哥哥呆一会儿。” “你哥哥如何了?” “我哥哥……他……”蓝姎吞吞吐吐。 她专心致志的在廊下守门,卧室里的情况她无从知晓。 她只能说:“哥哥他……需要休息。太医也是这样说的。” “既如此,该让御儿早点回去,我去跟他说。”郭公主行动起来,蓝姎根本就拦不住。 除了蓝姎,还有谁敢阻拦公主。 所以郭公主长驱直入,拔脚进门,几乎是一览无余。 也就是郭公主进门的一刹那,蓝褪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肩膀一抖,只是稍稍用力,裸露在背上的银针就飞了出去,飞出去的瞬间,银针插入雕花床架之上,竟然没入床架,稳稳的立住了。 他伸手一捞,不知从锦帐何处捞来长衫一件,随即肩膀一抖,长衫就上了他的身。 抖长衫的时候,带起的一阵风,吹起了他的头发,长发飘散,衣衫飘飞,他脚步很快,行云流水,已经合了锦帐挪步到帷帐外面了。 郭公主就是这个时候进的门。 一开始她以为面前站的是陆御,一把给推开了就欲掀帷帐:“御儿别挡着,褪儿怎么样了?你可有吵醒他?” “娘。” 郭公主一愣,抬起头来,天王奶奶,这不是她的宝贝儿子蓝褪吗? 蓝褪已经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了,怎么如今? 他穿着雕花缠银线绣四合云纹的灰色敞胸长衫,腰间绣的那朵黑色的三色堇真好看。 他长发垂着,衣衫飘然,这气质亦正亦邪,亦甜亦盐。 一双明眸闪着星光,如刀刻般的脸颊棱角分明。 这时候给他一把刀,提刀去巡逻也绰绰有余。 郭公主以为自己是做梦。 一定是太过担心儿子所以产生了幻觉。 郭公主晃晃头,重新走出去,又重新走进来,又一次来到蓝褪身边,她激动得眼泪差点滚落下来。 蓝褪伸手,给她抹了抹眼睛。 这温热的手感,带着蓝褪的气息,郭公主没能控制住:“褪儿,你是自己起来的吗?” “是。”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可有哪里不舒服?”郭公主说着,一双手在蓝褪身上摸上又摸下,生怕一下没抓住,他就没了。 “娘,我好多了。” “如此甚好。”郭公主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些太医,还是有些用处的,我虽对他们凶了一些,一是担心你的病,就有些乱了章法。再则太医滑头,我不凶他们,他们就不拿出看家的本事。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蓝姎心里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外头的瘟疫,太医说起来都害怕,难道蓝褪会突然好了? 她想不明白,又不敢多问,只是站过去扶着蓝褪的胳膊:“娘,虽然我哥哥好些了,可大病初愈,也得多休息,娘快回吧,免得哥哥太耗精气神。” 郭公主点点头:“姎儿此话有理。” 郭公主拉着蓝褪的手,亲自把他送入帷帐之中,又亲自把帷帐给合上。 “我这就让你们爹进宫去请太医,如今褪儿的病有好转,他们也需要来看看,看看要不要改药方,要不要添加一些滋补的药材,咱们库房里的上好人参还有二斤,看能不能熬来喝。” “娘,不必麻烦太医了,宫里的主子还需要他们看病。”隔着帷帐,蓝褪的声音轻轻的。 “那有何妨。”郭公主揪着手帕子盘算道:“若是褪儿你有需要,便是一日请三趟太医,娘也去得。” “厨房可要为公子备饭?”管事的婆子小声问。 “我……不饿。” “你现在是不饿,不过呢,还是得准备上,万一一会儿饿了,上哪里弄可口的饭菜去?”郭公主一面往外走一面叮嘱管事的婆子:“公子平素喜欢吃什么,你们都是知道的,别的太过油腻的东西,少一些,公子爱吃的桂花盐水鸭子要有,还有水涮豆尾,要有,还有一个,对了,八宝米饭,撒着细糖粉,蒸好了就在锅里温着,随叫随端。” 婆子点着头去厨房准备去了。 公主扶着门回头一望,恰巧看见相遂宁跟陆御两人,二人依依不舍地立在帷帐外头,像一对儿保镖。 特别是陆御,一双眼睛死死往帷帐里瞧。 “御儿,你在看什么?”公主问。 “我……我……看看蓝褪睡了没有。” “褪儿他需要休息了,太医特意嘱咐的,他休养身体也很必要。太医也说了,没事让我们也少来褪儿的卧房,以防不测。”郭公主扇扇袖子,把陆御给带了出去:“你来看褪儿,这很好,等过两日他更好了,你还来。” 相遂宁跟在陆御身后,低着头戴好帷帽。 “站住。”公主叫住她。 相遂宁一呆。 郭公主倒是和颜悦色的:“我记得以前跟你来的小厮,不是这一个。” “那是我的小跟班,他今天有事,我娘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所以又给我临时拨了一个,所以公主眼生。” “原来是这样。”郭公主道:“回去给你娘带个好吧,最近府里事多,两家人也不得见了。” 公主话闭,就急急的找长信侯去说请太医的事了。 一路随行。 青城秋日遮天蔽日的黄沙似乎减了一些,没有扬那么高了。 只是一阵黄沙,青城的高墙屋檐都变成了土黄色。 远处的青城山,也是土黄的了。 城中空虚,少有行人。 那几个被人争抢的大夫,也不知哪里去了。 以往车马鼎沸的青城,如今安静的可怕。 相遂宁跟陆御走了一阵,一个人也没遇着。 要知道早些年青城夜里有宵禁,上头管着,还是有人趁着天黑偷偷摸摸的出来浪。 如今却比宵禁时还冷清。 马车上,陆御叹了几口气。 “怎么了?” “可惜了啊,可惜了我的银针还在蓝褪家,那可是我骗钱的家伙……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 “他们要银针又没用,大抵会给你收拢好的。” “我是害怕蓝褪他娘看见。” “你觉得小蓝大人扎了针以后怎么样了?他刚才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是为了保护我。害怕他娘看见我在他身上捣鼓……”陆御有些无奈:“你要知道,人死之前还会有回光返照。” “乌鸦嘴,小蓝大人不会死的”相遂宁默默地低着头。 会不会死,她心里也没底。 嘴上说的话,不过是安慰她自己罢了。 青城人心惶惶。 一开始的各家各户关紧大门,不出三日就涌了出来。 买菜的,买米的,没了米,囤积粗粮的。 百姓来去匆匆。 或许是这濒死的气氛影响了大伙的心情, 人们罩着口鼻,为了给家里囤积点吃的而冒险出来,出来买了东西,又急匆匆的回去。 相大英从宫里回家的时候,也有些恐慌,先是脱掉了官袍,而后泡了半个时辰的澡,秋日里还没有用炭,加上有些风,这半个时辰的澡洗的,冻得他嘴唇都乌了。 相果心从上书房回来,也被揪着去换了衣裳洗了澡。 相果心整理了书籍,欲第二日带进宫去,相大英直接给断了他的想法:“上书房读书的都是皇子们,这个时候还读什么书?命要紧,你可别宫里宫外的跑了,万一传染了鼠疫,那还有命吗?若是把鼠疫传染给皇子,咱们全家都要没命。” “那……我就看会儿书吧。”相果心摊开一页书,伏案看的十分专心。 当然了,专心都是假的,相大英总嫌弃他不用功读书,以前他这样做做样子,相大英很是高兴。 这次不一样。 相大英直接给书扔到一旁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书呢,不看了。” “爹,我再不用功,成绩又要倒数第二,只比郭二皇子强那么一点点。” “他是皇子,你怎么能比皇子强?听我的,书别翻了,好好歇着是正经,以后就倒数第一为是。”相大英靠着太师椅,手里握着油亮的鞭子:“再让我看见你挑灯夜读,小心挨揍。” 太医都说了,各家各户最好大门紧闭,除了采买一些吃的用的,最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皇帝已经发了话,五日之内,不准上朝。 哪位大臣若敢天不亮就往宫里去,一定得狠狠的训斥,还要罚俸三个月。 那不是上朝,那可是玩命啊。 万一把皇宫里的人感染了,岂不是全军覆没? 宫里冒不起这个险,毕竟浩浩荡荡的上朝队伍,少说有几百号人,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患病呢? 因为鼠疫的事,每年一次的皇帝选秀也停了。 每年秋天宫女们可以跟家里人见一面的规矩也改了。 那些怀孕的妃嫔,可以让母家的人来陪伴几日散心,这待遇也没了。 以往受宠的妃嫔,按例请示了皇帝,便可以回娘家探亲,也不让探了。 以前皇帝每日傍晚还要翻牌子,宠幸个宫人,现在牌子也无心情翻了,大家各睡各的,也省的怀孕。 当然,上书房也先关了,皇子们再不必五更天就起来念书了。至于皇子们是要爬树摘枣,还是要弯弓射大雕,丰俭随意,绝无强迫,尽情撒欢,只要不扎堆儿。 关闭宫门以绝后患。 非大事,不得开。 以前有人硬闯宫门,是死罪。 如今谁敢靠近宫门二十步,便可以格杀勿论。 宫里宫外,难得的清净。 皇帝已经让全部的太医都到岗,把一伙人全关在太医院里,商量着解决瘟疫的方子,一旦得了方子,便让人快马加鞭拿去给宫外病人试用,皇上有话,谁开的方子可以治愈瘟疫,赏银千两,连升三级。 可方子开出去十来张,无甚效果。 皇帝都急了,看着太医院里那一排排的药锅子,呼噜呼噜的,没日没夜的冒着泡泡,药味也挺浓啊,唉。 宫外开始出现死尸,一开始只有一两具,有人看见躺尸街头,还很害怕,按着以往的做法,跑到青城府衙大人周升那里去击鼓报信。 那些无人收治的尸体,官府也会给安置到义庄,再不济的是拉去乱葬岗。 如今形势不同了,只要是死在街头又口鼻流血死相难看的,一律拉去后山上烧了。 据说日日夜夜的烧,青城里已经弥漫了烤人的味道。 现下青城的尸体愈发多了,活着的人看到了尸体,不再惊慌害怕,而是长长的叹上一口气,便掩鼻而去:“造孽噢,活这么一把年纪,没有见过死这么些人的。” “是啊,死去的人一个摞一个,倒像死了鸡死了鸭一样,真是惨啊,老天爷,你老人家就睁眼看看吧,别再折磨百姓了。” 郭公主又进宫了。 闯宫,死。 她为了蓝褪,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好在青城的守卫,有许多是蓝褪的旧识,公主又是身份特殊的,倒也去为她通报。 后来皇帝干脆给公主发了一块腰牌,允许她拿着腰牌进宫。 但太医就惨了。 一听说郭公主进宫,一个个埋头苦写方子,甚至宁愿去看药锅子都不敢在公主面前晃悠。 毕竟在宫里又安全又稳。反正皇上离的远也不会时时刻刻盯着。 去长信侯府就大不同了。 不是被郭公主骂庸医,就是被骂蠢东西。 昨儿那个太医不会说话,说让郭公主给蓝褪准备后事吧,已经不行了,也就这三五天的光景,郭公主大怒之下,连送了这太医三个耳光,这不太医的脸肿的,跟含了个鸡蛋一样。 现如今看到公主又来,那太医赶紧拿着蒲扇去给药罐子扇风了。 在太医看来,蓝褪已经没法救了。 能用的药全用了。 病情还是急转直下。 除了后事,没有别的事需要准备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送尸 所以公主三番两次的来,太医都吓得不轻。 谁要是不幸被公主逮去,那可真是得自求多福了。 或者蓝褪的病情再有恶化,或是出现不测,郭公主非得把太医装药罐子里炖了也说不准。 如此郭公主一来,简直是催命。 太医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掉的,把头埋得越低越好。 郭公主把太医院的太医招了一遍,后来太医也受不了这精神折磨了,齐刷刷跪着跟公主说:“臣的能耐有限,怕耽误蓝公子的病情,还请公主另聘高明。”或者:“臣之浅薄医术,简直不配在太医院里任职,等忙过了瘟疫的事,臣便去皇上那里请辞,告老还乡。” 郭公主无奈,只得去老太后跟皇帝那里。 老太后自然是心疼蓝褪的,可她久居深宫,外头的事甚少操心,如今想操心,也使不上劲儿去,也是只能干着急。 皇上那里,已是一个头两个大,青城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当皇帝的,比谁都焦心。 特别是这一帮太医,研制了这么多天,也没有把药给研制出来,接下去青城要死多少人还未可知,想想就犹如头上给悬了一把刀,还不知这刀何时会落下来。 郭公主哭哭啼啼的去跟皇帝说:“太医竟连个瘟疫也治不成吗?太医不是宣国医术最好的吗?” “瘟疫不是别的病,莫说是宣国,向前几百年,还没有宣国的时候,史书记载,得了瘟疫一样救不了,得靠自己扛。这事,也不能说太医医术不行。” “可是褪儿他……怕是要扛不住了呀。” “我知道,青城那些有名望的大夫,还有民间的偏方,你不都试了吗?” “试是试了,可无用。” “朕知道褪儿他病重,你也不安,朕心里也甚是愁苦,朕对他,犹如亲子,禁军的位置,也早早的给他安排下了,他一路顺风顺水,哪想遭此一劫?若是需要银子,金子,朕这库房里有的,你只管搬去便是,可说到治病,太医治不好,朕也无法啊。”皇帝叹了口气,倚在龙椅上眯着眼睛,半天不再说话。 长案上的奏折,一天比一天堆得厚。 不让这伙人上朝,他们在家也没闲着。 毕竟做为臣子,宣国有什么事,都得及时向皇帝汇报。 除了请安的折子,再上瘟疫的折子,皇帝这些天忙的,已经是把宠幸妃嫔这事都给省了,可折子还是只多不少,渐渐的,快把皇帝给埋住了。 小宫女端茶上来,见皇帝眯眼养神,也是话都不敢说一句,端着茶盘退到一旁动也不敢动。 养心殿安静的可怕。 五日的罢朝期已过,青城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 那便只能接着罢朝。 至于何时能上朝,还得听皇上的临时通知。 这帮太医治不了瘟疫,才是最可怕的。 瘟疫一旦不可控,势必会动乱,民心不稳,有人造反,也是可以推算到的。 皇上忧心忡忡,郭公主也不好再提要求。 毕竟她还得了一块特制的进宫腰牌,那些一二品的大员,此时蹲在家里,未必能见皇帝一面。 皇帝已经给她足够的方便了。 从养心殿回去的路上,郭公主恍恍惚惚,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正好落了雨,长街空荡荡的,地上光的,连个鸡子鸭子都没有,只有远处及头顶的天空,越来越黑,黑里又夹杂一道道白光。 打雷了,有闪电。 风刮的很大,长信侯府的马车被吹得“吱吱”的响,马车上悬的帘子,被风吹得犹如蝴蝶,上下翻飞。 走到最繁华的街巷,见有一两个戴着黑色帷帽的人,包裹的很严实,不知买了什么东西,提着东西走得飞快,似乎是走晚一步,就有人要把他们捉去一样。 “外头的药铺,是都关了吗?”郭公主靠在车厢里,声音懒懒的。 蓝褪的事,已经让她跑得身心俱疲。 跟着去的婢女回道:“如今许多药铺里的药都卖空了,药材市场外地的药贩子听说了青城的事,也不敢来贩药,所以药铺关张的越来越多,大夫也不敢在药铺里坐诊,生怕又被抢去了,现在逮大夫,跟逮贼一样,弄得大夫也是人人自危。” “药铺关不关,大夫走不走,跟咱们关系都不大了,青城稍稍有些名望的大夫,咱们都已经请过了,给再多银子,他们也开不出有用的方子。” “还请公主宽心,或许……有一日这瘟疫就好了呢。” “终有一日,瘟疫会过去,青城还会像以前一样,安安稳稳。可瘟疫哪一天过去,谁又知道呢?褪儿能等到那一天吗?他不能。”想到蓝褪,郭公主十分伤感,又进了一次宫,这一次,皇帝也跟她摊了老底,皇帝的屁股也快着火了,哪里还能管得了蓝褪的事?神医不会天降,如今怕是真得自求多福了,哪里有什么福呢。 车帘翻飞,迎面来了一辆独轮车。 独轮车用草毡子盖着,一个面上裹着棉布的男子躬身推着独轮车一顿疾走,行色匆匆。 因为草毡子下装得东西很满,整个独轮车看上去晃晃悠悠,十分沉重。 “这是做什么生意的?怎么冒死出来?” 赶车的小厮忙道:“回公主,他不是做生意的,他是送尸体的。” “嗯?”公主骇然。 什么时候青城送尸体需要车拉了?需要一车装这么多?如果这独轮车上装的是尸体,那说明,这一辆车少说装了好几具。 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谁敢这么做,衙役都得先把他给抓起来。 “这人是官府花银子请的,像这样的人,青城现下有二三十个,专门推尸体去焚化场烧,都是一些得了鼠疫的人。以前是衙门里的人管这些事,现下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已经管不过来了,所以临时招了一批胆大的,不怕死的来干这个,听说干五天,便可得一两银子,这可是卖命的活。” 正说着话,便听到“吱”一声,独轮车停了下来,那草毡子滑落下去,跟草毡子一块滑落下去的,还有一具尸首。 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面色发青,七窍出血,瘦骨嶙峋,胳膊向前伸着,眼睛瞪得老大。十个指甲缝里,都是血肉。 那尸体发出一股难闻的,腐朽的气味儿。 风一吹,气味儿飘散,郭公主闻了一鼻子,差点儿吐出来。 她身旁的婢女虽胆子不算小,可一次见这么些尸首,她也是头一回,这些狰狞的尸体,惨痛的死法,吓得婢女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郭公主扫了一眼那些尸体,心里愈加悲伤。 这都是得了鼠疫死去的人。 她的蓝褪,也染了鼠疫,如今正生死不明的躺在床上,他吐的血,已经染红了床单了。 推独轮车的人将车子支好,弯腰将地上女人的尸体抱起来,重新放回独轮车上,又把车上的几具尸体整了整,将草毡子盖好了,推着独轮车往前走。 他搬起那女人的尸体,就像扛了一袋米,一袋面一样从容不迫。 或许,是干这样的事干多了。 长信侯府的小厮赶紧抽了几下马鞭,离这独轮车远一些。 沿街的铺面差不多都关了,下了板子,把门口堵得死死的。 那些走来走去在长街上卖糖葫芦的,卖芹菜西红柿的,卖梳头的家伙的小贩,都不见了。 以前这个时辰,巷子口的馄饨摊子就要开了,小贩把金黄的鸡汤煮得翻水花,将包好的馄饨放进清水里煮开了舀在碗中,浇上鸡汤,又淋点香菜香油,端上桌的时候,馄饨还咕噜咕噜的在金黄的鸡汤里翻滚,香气扑鼻。 还有对面一家卖炸鸡肉的,炸好的新鲜鸡肉,热气腾腾,淋上五香料,再淋上些炒制好的芝麻,用筷子一拌,包在纸里用手捏着就吃了,料很香,鸡肉虽是炸的,可咬一口,还能吸到鸡汁,真是又嫩又滑。 如今哪里还有?卖馄饨的那一家小桌子小椅子没收,摆在路旁,已经落了灰了。 倒是有一家铺子门口大开着,几个伙计在门口忙来忙去的招呼客人。 伙计都到门口招呼来了,想必生意十分红火。 看那排队来买东西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个。 “那家铺子不怕瘟疫吗?还是不怕死?怎么还敢开门迎客?”郭公主皱眉。 “他们自然是不怕的。”小厮道:“他们是卖棺材的,人死得越多,他们生意越好,以前我从这里经过,从不见棺材铺子排队,也就最近,棺材铺子忙不过来了。虽然得了鼠疫的人要拉去烧,可稍微有些家底的,还是会买一口棺材装裹,毕竟显得不那么寒酸。现如今这里生意忙不过来,听说预订棺材,都预订到二十日后了。” 公主不语。 棺材铺子门口,还摆了些纸人纸马,想来除了卖棺材,还卖一些零星的纸货。 “不是小的多嘴,公主若是要预备棺材,可得抓紧,现如今青城只有这一家棺材铺子开门。”小厮握着马鞭道。 “胡说什么?还不自己掌嘴?”公主的婢女厉声呵斥。 “公主,都是小的错,是小的多嘴。”小厮吓得直打自己耳光。 郭公主却红着眼圈道:“你说得也无错。只是忠言逆耳罢了。前几天太医就跟我说,要给褪儿他准备后事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相信,如今看来,也该死心了,褪儿,我的褪儿,怕是要没了。我养他一场,悉心教导他成人,不求他出色,但求平安,如今这愿望竟也不能实现。” 相家的大门,也几日不开了。 相大英不再上早朝,天天睡到天色大亮。 一家子围坐着用饭,饭桌上谈的,也多半是瘟疫之事。 “家里的东西屯的可还够数吗?大米我知道是够的,肉也有腊好的,可是菜呢?新鲜的菜蔬够不够?家里好几口人,再加上婆子丫鬟的一堆,一天开销的青菜,最少也得两筐子,现下有钱,未必能买得到。”相大英道。 “菜是不用愁的,好在咱们家一处庄子,庄子离青城远些,种的菜又多,送来一车,够吃半个月一个月的,天也越发凉了,菜能多放些时间,再过些天,芥菜就长好了,到时候腌制些咸菜来吃,也能配饭,如今时局艰难,勉强能过活就行。”相老夫人放下筷子,伸手拉住相遂宁的手:“东西易得,只是要看住人,府里的下人,如非必要,不得外出,便是主子们,也应该减少外出的次数,大伙安安心心的呆在府上,等这瘟疫过了再出门,不急在一时,免得万一惹病,救也救不回的。” “娘说的极是,极是。” 汤小娘默默翻了个白眼。 以前府中大事小事,相大英安排下来,皆是她来做主的。 这次瘟疫这么大的事,正是她表现的时候,可相老夫人说得头头是道,让大伙心服可服,这不是灭她的威风吗? 汤小娘心里就不满:“娘喝口水润润。” 相果心“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混账孩子。”相大英拍了拍他的背;“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相果心是笑,什么时候了,家里的女人还不忘窝里斗。 相老夫人又岂会听不出汤小娘话里的意思?当即放下饭碗道:“你如今管着府里的事,想来是有话说,那你来说。” “我……”汤小娘想了一会儿,唉,能说的都让相老夫人给说了,总不能说你把话咽回去,让我来说吧? “娘都交待过了,那听娘的便是。”汤小娘闷闷的夹了一筷子排骨吃了。 如今闭户几天,府里的新鲜肉已经少了许多,桌上的排骨,是去年腊的,还有一些鸭肉,也是酱的鸭子。 新鲜的蔬菜,倒也有,前几日听闻了瘟疫的风声,已经让庄子上送了一车菜来,想来吃些日子,是没有问题的。 “听说……郭公主的儿子要死了。”汤小娘又吃了块排骨,嘴里喃喃道。 相遂宁手里的筷子掉落在桌上。 “你听谁说的,就在这里谣传?”相老夫人冷冷道:“这样的话传到公主耳朵里,你还想不想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等死 “娘也不必这般。”汤小娘咽了口芹菜,又不慌不忙地吃了口米饭:“怎么会是谣传呢?这些天郭公主天天去宫中请太医,太医院的太医被她请了个遍,可惜没一张方子有用的,民间那些稍稍医术好些的,也去过长信侯府了,都说不可救了,可不是要死了吗?” “你又偷跑出去。” “我……我……我也只是昨儿傍晚时分出去探探风头,又联系了几个医术好的大人,万一咱们府上有什么事,也不至于临时抱佛脚不是。” “难得你想着,你不出去,就是给府中省事了。” 相老夫人跟汤小娘长枪对短刀的来了一顿。 其它人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这种场面,他们早习惯了。 相遂宁的筷子掉了,婆子又递上来一双新的。 她握着筷子,想去夹一块竹笋,可手抖得厉害,怎么都夹不住。 “遂宁,你怎么了?”相老夫人握住她的手。 不想让相老夫人担心。 相遂宁强装镇定,将筷子放下,拿出手帕擦擦嘴:“我吃饱了祖母。” 汤小娘冷冷一呵:“不过是说说瘟疫的事,瞧瞧把二姑娘吓的,饭都用不下去了,以前我总以为二姑娘是个胆大的孩子,现在看看,胆子还不如三姑娘呢。” “此时不是论胆大胆小的时候,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汤小娘又欲分辩,相大英在桌下踢了踢她的脚。 怎么好好的饭不香吗?怼天怼地的,还怼上瘾了。 “我记得,长信侯府的公子,蓝褪,比咱们二姑娘三姑娘大个两三岁,是个争气的孩子。”相老夫人放下碗筷回忆道:“他做了禁卫军以后,不是还来过咱们府里吗?长相不错,武功也好,是个好孩子。当年郭公主下嫁长信侯,那时候的长信侯也不过是宫中藏书阁里一名小官,二人成婚以后,得了这儿子,自然是宝贝的紧,若说银子,长信侯府是花不完的,只可惜,这孩子从小身子骨不太好,偏比别的孩子弱些。后来习了武,倒壮了一些,不料此次瘟疫,他染上了,真真是可怜。” 藏书阁。 相遂宁听到这三个字,心里就像照进了一束光。 她起身欲走。 相大英道:“你去哪?” “我去趟长信侯府。” “母亲,都是你把二姑娘给惯坏了,什么时候了,她还要去长信侯府,便是没有瘟疫,她一个姑娘家这样贸然前去,岂不是失了相家的脸面?” 相老夫人从来都听从相遂宁的:“遂宁想去,自然有她想去的道理。” 桌上有一碗辣炒蛤蜊,相嫣拿起一个蛤蜊,噘嘴吸了蛤蜊壳子里的汤水,而后把蛤蜊壳子扔在桌上,拿起白毛巾净了净手:“我偏是个爱吃的,不像咱们二姑娘,心里老惦记人。” 这话说的很明显了。 “如果府中不想招惹麻烦,便让我去长信侯府。”相遂宁不卑不亢。 “怎么,蓝褪若死了,长信侯府还找咱们麻烦不成?”相嫣冷哼了一声。 “长信侯府会不会找咱们麻烦,你心里不清楚吗?” “此话怎讲?你细细说来?”相大英看相遂宁态度坚决,想着其中或有内幕,这内幕可大可小,不是能马虎的。 “还记得那晚中秋宴吗?三姑娘在闹市里惹了事非,眼看就有麻烦,是小蓝大人为她解了围,当时小蓝大人为了给她解围,还受了伤,后来小蓝大人就病倒了,到现在也没有好,焉知这其中没有厉害关系?如果小蓝大人有个好歹,等公主查明了这一切,会不会找咱们的麻烦?” “胡说。”汤小娘有些不服:“便是他帮了嫣儿,也不是求他帮的,不过是看我嫣儿姿色出众,他打着什么鬼主意罢了。他若死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这话小娘不如留着跟郭公主说。一旦小蓝大人没了,郭公主悲痛欲绝,小娘的这些话,公主听了,不知会怎么样。” 汤小娘拿了个包子,吸了口里头的汤汁,把自己的嘴堵上了。 心中懊恼相嫣那一晚惹事,蓝褪又帮了忙。 要知道蓝褪在青城巡逻那么些天都没事,帮了相嫣以后,他就病得不行了。 这任谁,都能从中扯出点关系来,何况是公主。 到时候郭公主万一怪罪相嫣,她小小的年纪可如何承受的了? 只是不明白,相遂宁要去长信侯府做什么。 “遂宁啊,外头危险,你真要去?”相老夫人总是不放心的。 “祖母,我会小心一些。” “不让你出门,偏要出门,再连累了我们。”相大英嘟囔了一句。 汤小娘及时拉了拉他的胳膊:“二姑娘想去便让她去吧,到了长信侯府,二姑娘好好说说,毕竟这府中一摊子事,我也走不开,你爹虽然不上朝,还要在家里听吩咐,你弟妹尚幼,你祖母年纪也大了,只有你去,最合适。” 马车已经套好。 为了破财免灾,汤小娘还备了一件薄礼。相老夫人也拿出了一盒子珍藏的灵芝:“我把这灵芝送出去,不是为了道歉的意思,全因为蓝褪他是个好孩子,如今他病成这样,这灵芝不知有无用武之地,全是我的心意了。” 小厮将汤小娘备的一件薄礼提上了车,又将装灵芝的锦盒也装到了车上。 很快就到了长信侯府。 奇怪的是,这一次,长信侯府没有关门。 站在门口的台阶向里望,能看到高高的影壁。影壁那做了小桥流水,还有几块长了苔藓的山石,山石之下,又摆了几个瓷盆,盆子里装着半人高的仙人掌,还有几丛开得正艳的花,层层叠叠的,那么旺盛的生命力,能从石头缝里探出头。 长信侯府的小厮垂头立于门口,两边分别一个,似乎有些丧气。 偶遇穿三品官服的人,带着家眷往公主府里去了。 不一会儿,又有个穿四品官服的人,带着夫人进去了。 小厮在门口,拿了拜帖送进去,一会儿功夫,就请了各位大人进去。 见相遂宁一个姑娘家来了,便问:“姑娘何事呢?” “我们是相府里的,代相大人来探望。”明珠回道。 小厮又进去通传了一回,不一会儿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穿过影壁,能看到面前的九曲回廊。 有丫鬟在前头引路,穿过一片开得茂盛的花丛,过两个垂花门,便见到了公主。 公主的下首,有两位面生的夫人,一个穿福字纹对襟开衫,头戴八宝福字簪子,另一个穿暗紫色长裙,梳着高髻。 二人轮番的劝慰郭公主:“公主放宽些心吧,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这样不吃不喝的,姎儿姑娘也要伤心的。” 公主在蓝褪的卧房中,她倚窗而坐,面前的点心跟茶水一动未动,两位夫人的劝慰,她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是未听见,只是不答话,看着呆呆的,眼神空洞的很。 “公主多少用一些吧。”伺候的婢女小声劝道:“公主已经一天茶水未进了,身子怎么受得了呢?” “褪儿已经两天茶水未进了,他怎么受得了呢。”公主低下头去,发间的步摇随着暗淡的天色摇晃起来,她眼圈发红,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流泪,只是拿手帕子捂在眼睛上:“近来青城风沙大。总觉得天气浑浊的很。以前这种天气,我是不会让褪儿去当班的。或许,以后褪儿再也不用当班了吧?” 婢女不好接话。 相遂宁来到公主面前,给公主行了礼。 淡青色广袖衫子,及地百褶绣水仙花裙子,腰系灰色宫绦,乌发垂于肩后,只随意的挽着,在挽起的发髻上插了一根银簪子。 素净,淡然。 公主点了点头,让她起来,赐了锦凳,又让婢女上了茶:“多谢你们想着了,先头张大人,李大人也来了,长信侯在正堂那里待客,你能来,算是有心了。回去告诉你的爹娘,这份情,我记下了。” 公主声音嘶哑,想来背地里已经哭过几次。 卧房气氛压抑,大伙都不敢发出多大的响动,生怕惊了蓝褪。 或许也惊不到他了,他已经一天多醒都未醒了,自那日相遂宁走后,他轰然倒在床上,额头烧得烫手,后来渐渐的,叫也叫不醒了。 似乎卧房里的味道有些变了,是药味儿淡了。 “小蓝大人今儿可服了药?” 公主的婢女摇摇头:“打今儿起,已经没给公子用药了。” 公主叹了口气:“既然褪儿已经无人能救,为什么不让他走得体面一些,那些药甚苦,苦得我都不忍心让他喝,不喝也罢,反正都是无用的药。” 相遂宁没答话,这片慈母之心,她也不忍打断。 公主又叮嘱婢女:“去外面剪些花来,剪那些最香的来插瓶,就摆在公子的床头,不能让公子带着一身的药味儿去那边,这药味儿,他大抵是不喜欢的,还是有些香味儿的好,让他香香的上路,他平素极爱干净的。” 公主说得伤感,惹得旁边的两位夫人也红了眼圈。 相遂宁恐怕是这堆人里,唯一一个还清醒的。 “公主,我能不能看看小蓝大人?” 她的话让公主有些疑惑,堂堂的相府二姑娘,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看蓝褪,男女授受不亲,这似乎不大恰当,再说,太医也交待了,不要离蓝褪太近,不安全。 “你当真要看他吗?怕你有危险。” “我不怕危险。” “那……你想看便看吧。”郭公主有些无奈。 她只当相遂宁是爱慕蓝褪,要知道,蓝褪有才有貌,青城不知多少贵女倾心于他,好在公主拦得紧,整日里也是日防夜防,就这面前的两位夫人,其中一位的女儿,也曾因为多看了蓝褪一眼而害羞的半个月没睡好。 平时哪个姑娘敢说看看蓝褪,郭公主一定拦着。 现下情形,不比以前了。 就像那位半个月没睡好的贵女,知晓蓝褪病了,不是头也没敢露吗? 郭公主敬佩相遂宁的勇气。 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只为看蓝褪一眼?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成全的。 “你去看吧。”郭公主交待,早有婢女将卧房的帷帐掀开挂于金钩之上,又将蓝褪床上的锦帐掀开。 掀开锦帐的一瞬间,两位夫人就惊得站了起来:“我们已经叨扰公主很长时间了,不便再坐下去,先回了吧。” 公主点头。 怕死,是人的天性。 不怪她们。 这几日来府上探望的人,不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吗?比起那些凳子都没捂热的,这两位,呆的时间已经算长的了。 蓝褪躺在那儿,垫着瓷枕,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动也未动,嘴唇惨白,一只手放在身侧,还保持着他拔刀的姿势。 如果此次再不能救他,此生将是永别了吧? 上一世,蓝褪不是死于瘟疫,上一世,也没有瘟疫。 那这一世,是蓝褪的命运改了吗? 相遂宁蹲下身子,摸了摸蓝褪的脉搏。 很弱,弱得几乎解摸不到。 太医们说得没错,准备后事,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相姑娘懂医术?”公主有些意外,也有些盼望,她已经不知该盼望什么了。 “略懂一点点,看过几本医书。” “噢。”公主心中点了那么一小点的火苗,瞬间又熄灭了:“咱们宣国,懂医的女子不多,有的,也是治妇人之症。” “小蓝大人他…….脉象熹微。” “我知道。” “公主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除了等死。”公主仰起头,努力让眼泪流回去:“我从小是金尊玉贵,从不知世间还有等死二字,一开始,我不相信,如今,却不得不认命,除了等死,再没有别的法子。” “我有一个办法,也是我的妄想,不知能不能救小蓝大人的命。” “你有办法?”郭公主激动得按着小几站了起来,围着相遂宁转了两圈才扶着头坐了下去:“刚才是你说……你有办法?” “是。” “你有什么办法,快快说出来给我听。如果你真能救得了褪儿,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只要我有的,都能给你,千万两银子,都不在话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取血 “救小蓝大人,我并不是为了银子。”相遂宁望着蓝褪,往事历历在目,她曾落水,几乎淹死,是他把她捞了出来,晾干带回。她曾被人提刀劫持,也是他,不顾一切冲在前头,如果不是他,相遂宁或许早已成了一缕游魂:“小蓝大人曾多次救我于危难,我想救他,是出自心底的,可是,我医术不精,读的书也不多,只是偶然听说蓝大人以前在藏书阁……所以冒昧前来试试。” “长信侯以前是在宫中藏书阁当职,只是一介小官,所以当年我为了嫁给他,也颇多周折,半个青城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事,如今救褪儿,跟长信侯有什么关系呢?” “我听说,宫中藏书阁,藏书最多,古今出名的书,典籍书画,皆在其中,有的书,不知传了多少代人,民间万万没有的。” 关于长信侯,公主是了解的。 至于藏书,公主了解甚少。 她生来不喜读书,且宫中皆是皇子们读书,作为公主,当年所受的教导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如今相遂宁问及,公主也答不上来,只得差人去请了长信侯。 长信侯人比较精瘦,看上去是谨谨慎慎的一个人,因为蓝褪的病,他已经好几晚不曾睡着了,眼下的黑眼圈,跟青枣一样。 相遂宁向他行了礼,互相说了几句话,便直奔主题。 “当初蓝大人在藏书阁当职,可曾记得,藏书阁有什么医书吗?我想着,自古以来,好的大夫,好的方子,皆有医书记载。如今太医们束手无策,如果咱们能翻出什么好的医书,或许有治瘟疫的方子也说不定。”相遂宁眼巴巴的望着蓝褪:“小蓝大人病情危重,如果医书上有方,那或许还可治,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宫中的藏书多的不能再多。 还记得那年公主在藏书阁偷偷看理书的蓝庸,隔着一层层的书架,竟然看不清他的脸,书太多了。 蓝庸虽是个文人,也看过不少藏书阁的书,但他不是大夫,即使翻到医书,也会觉得索然无味,不会过多留意。 “藏书阁的书虽多,医书自然也有,不过,没用的。”蓝庸叹了口气:“最近太医们也曾去藏书阁里寻找,将那些老旧的医书都搬了出来,毕竟历史久远,史书记载,历朝历代,也有不幸染上瘟疫的,太医虽看了那些书,也并不曾研究出什么有用的方子。” 原来藏书阁的医书已经被太医翻过了。 或许,翻的还不止一遍。 相遂宁本想从藏书阁的医书里探寻什么法子,可惜的很,有人捷足先登,还发觉无用。 窗处突然有雷声。 秋雷轰隆,闪电劈在窗上。 海棠花从枝上跌落下来,被风裹挟着在廊下翻飞,像是长了脚。 垂花门上悬的迎春花藤条,也随着风左右摇晃,恍如鬼魅在背后使劲儿。春日间这垂花门上的迎春花能沿着白墙一直开下去,一直开到前院,开到影壁处,生命力旺盛的呵,拿着砍刀都砍不断,如今秋风起,那些花就落尽了,剩下的藤条也被风撕扯着,像要断了似的。 刮了一阵风,天就暗下来了。 时辰还早,天色却黑了,天边那黑压压的云越来越低,越聚越多,几乎压到人的头顶上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落了雨。 雨水有铜钱般大小,打在芭蕉叶上,芭蕉叶都晃了起来。 廊下那一排芭蕉叶,被雨水冲刷的又黑又亮,像刷了油。 小厮们忙着去拴马,马受了惊,这会儿在后院发了脾气,一点儿也不安生,得拿好饲料细心的安慰。 婆子们端着簸箕清扫院里的落叶,才刚扫半簸箕,雨水就浇得她们抬不起头,再看时,那簸箕里也盛了一半儿的水了。只得回廊下等雨停。 大雨滂沱,天地一片苍茫,渐渐的,雨幕将侯府的人跟花,跟树都包裹了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像生了一团白乎乎的雾。 婢女跑上来关上窗户,将雨水隔在外头,可大雨打在草地上散发的湿气还是涌进了屋里,关窗关门都无用。 那股湿气,还混有草的清香,那是生命的味道。 相遂宁不愿相信,蓝褪会像那花一样,不发一言就要随风而逝。 下着雨,空气有些闷。 郭公主觉得心中快透不过气来了:“相姑娘的好意,我已心领,既然藏书阁的医书也无用,那或许是老天爷要带走我褪儿吧。” “敢问公主,当年嫁给侯爷的时候,可有什么嫁妆?” 这个问题。 有点刁钻。 青城的人都知道,公主下嫁,当初的嫁妆,差不多也是十里红妆。 宫中的金器,银器,玉器,盛了不知多少箱子,便是丝绸,布料,也有上百匹。上到举国上下仅一件的青马套车玉件,下到春天里播种的稀奇花种,都是有的。 公主下嫁时,带的那些嫁妆,看热闹的人,看的眼花缭乱,府里的小厮们往库房里抬,就抬了一整天。 “我想起来了。”公主眼神里的光跳跃了一下:“当年嫁妆抬到长信侯府库房,我也极少去看。要知道我跟长信侯每年有俸禄,又有封赏,使嫁妆银子的时候,少之又少,也就逢年过节,我才去看看帐本,听听府中帐房报一下一年的账目。我记得,有两三个箱子,是太后亲赏我的,说是…….在宫外不比在皇宫,不是什么都有的,金银不缺当然好,有些书籍,也好留给下一代的孩子们,毕竟藏书阁的书,都是珍藏本。” “公主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年是抬进来两三箱的书。只是一心想着让褪儿习武强身,又让姎儿学刺绣女工,便把书的事忘了。”蓝庸拍了下脑门:“我这就交待下人们,把那几个箱子抬过来,如果有什么好的医书,那可真是祖宗保佑。” 蓝庸顾不得撑伞便带着下人往库房去了,公主倚门喊着:“记得拿油布把箱子蒙起来,别淋湿了。” 这边公主又双手合十,跪在博古架上一尊玉观音前磕头,磕得十分心诚,连伺候的婢女都不忍心了:“公主还请爱惜自己,公主的头都快磕破了。” “如果褪儿的病能好,我磕破头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求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嫁妆里有医书,如果得了什么方子能治褪儿的病,我甘愿吃斋念佛,一日三遍给菩萨上香磕头。” 门帘掀开。 一阵风夹着一阵雨就飘了进来。 来去库房一趟,蓝庸已经全身湿透。 婢女递上来干毛巾想让他擦擦,他却是顾不上,而是拿着干毛巾擦擦三个箱子外头的雨滴。 顾不得找钥匙,蓝庸从武器架上拿了一把刀对着箱子上的锁一砍,锁就落了。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一个箱子,是一箱关于上古神话的书,还掺杂了十来本古代神鬼故事,十来本仙树仙草及带有绘图的上古之鸟。 第二个箱子,是一箱字画及字帖,都是以往各朝各代的名人雅士所做,价值千金。 前两个箱子虽贵重,但对于长信侯府来说,几乎不值一文。 开第三个箱子的时候,郭公主的心都揪了起来,似乎这个箱子,关乎的,是蓝褪的命,是整个蓝家的命运。她几乎不敢睁开眼,只得悄悄背过身去。 相遂宁感觉自己是临渊而行,一个不小心,脚下一软,就会掉进万丈悬崖,尸骨不存,而那个让她尸骨不存的箱子,此时就在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种忐忑啊。 过去许多年,相遂宁依然记得那种锥心之感。 第三个箱子,打开来,是易经八卦,一些算士所看的书,还有一些日月星辰的轨迹算法,这么高深莫测的书,也就宫中有了。 郭公主看了一眼,便跌坐回塌上,久久不语。 “无用了,天不保我褪儿。”蓝庸面如死灰,却还强装镇定:“你们把书抬回库房去。” 他不想公主看见了伤心。 侯府小厮利索地来搬箱子,相遂宁拦下了:“等等。” 小厮退后。 “相姑娘?” “这些书……我想仔细地翻一翻。” “你翻吧。”郭公主低着头,说话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每一滴都滴在她的心口,她的心痛极了,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痛的。 这些书,是蓝褪唯一的希望了。 相遂宁不想放过任何一点儿希望。 虽然她也知道,这希望很渺茫。 她默默地蹲下身子,将箱子里的书一本一本的拿出来,第三箱书的最后,竟然有两本,是医书。 相遂宁心中噗通噗通地跳,她生怕看错,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是医书。 她掏出手帕净了净手,小心翼翼将最后两本书捧出来放在小几上。 公主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医书,整个人都精神了:“这不是医书吗?天无绝人之路,我褪儿是不是有救了?” “公主……这只是医书,像这样的医书宫中还有很多,不一定就有用。”蓝庸把她飘飞的神志又拉了回来。 “有医书,是好事。”公主亲自将医书裹了一层油布,又拿了一个锦盒装了:“我现在就进宫去,把这医书拿给太医看,让他们看看,有什么可用的方子没有。” “可外头还在下雨。” “跟褪儿的命比起来,下雨又算得了什么,下刀子,也挡不住我进宫去。”说话间,郭公主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坐着马车“哒哒哒”往皇宫方向而去。 一个时辰以后,公主颓然而归。 装医书的盒子也带了回来。 去的时候,这锦盒犹如宝贝,公主抱在怀中还怕湿了,回来的时候,公主把锦盒往塌上一扔,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坐在那儿,眼神直直的。 公主的鞋子全湿了,裙摆上全是浑浊的泥水。 这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如今却像落汤鸡,往日精致的发髻,如今也被雨打湿了,软软地贴在头皮上。 下人们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蓝庸心知肚明,也只能安慰她:“公主已经尽力了,生死之事,勉强不了。”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他的亲生父亲啊。”公主搂着蓝庸的胳膊哭起来:“你怎么能说出皇上一样的话来。” “公主……” “我去找了太医,让他们看了医书,这两本医书上,果真记载有治聊瘟疫的方子。”公主叹了口气:“我说有方就好,有方就开吧,太医却说,这方子没法开,又说这两本医书,年代不详,编写的人也不可考,再则这方子也不是寻常的方子,他们做太医几十年,他们的祖上有的也是太医,却从不曾听说这样的方子,想必这医书是有人乱写的,也说不准。” “是个什么方子?公主说与我听听。” “说是……取人的血,新鲜的血,喂给病人。” “这有何难。”蓝庸拔出蓝褪的配刀按在他手腕上:“太医们或许爱惜性命,可我是褪儿的爹,我愿意把我的血喂给他,他喝多少,我给多少。” “无用的。”公主摇摇头:“这医书上说了,寻常人的血,人喝了还会病情加重,对病人无一点儿益处,倒是有一种人,古时称药人,他们的血,能让人起死回生,比灵丹妙药都有用,只是人海茫茫,去哪里找所谓的药人?书上说,这药人,或祖上是懂医术的,或小时候喝多了药身体自带药性的,还有一种,是天生的,可人的脸上又没写字……太医也根本不相信什么药人的话,太医说…….这世间只有药,药能治病,药人,只是传说。” “我愿意为小蓝大人找药人。”相遂宁福了一福。 公主吃了一惊。 她跟太医们争论药人的事,太医虽然没有十分辩驳,但心中恐怕觉得这公主是魔怔了。 唯有相遂宁,一个弱女子,此时竟然相信她。 “你相信有药人?” 相遂宁点点头:“公主可以寻找药人,我也去寻找,如果找到,就带到侯府里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妖孽 找药人。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于上青天。 如果单单找一个人,莫说是青城,便是整个宣国,掘地三尺,也能给他找出来。只需公主去求皇帝下一道圣旨,一切手到擒来,管他是什么人,都逃不出一个宣国去。 如果知道那人的住址,还能派一队士兵直接给逮了来,分秒不耽搁。 可药人,上哪去逮呢? 太医根本不信什么药人的说法。 宣国开国以来,只听说百草治病,从不曾听说有药人的。 草药之学在宣国之前已经流传了上百年,突然草药无灵了,需要去找药人救命,岂不是荒谬? 以穿山甲,蚯蚓,九香虫,蜈蚣,蟾蜍,大壁虎入药还能想的通。 药人是个什么生物? 难不成喝他的血,吃他的药能续命?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历朝历代的大夫,又何必挑灯夜读,翻遍医典去记方子? 长信侯府找了文书先生,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最终写好了一份聘文,聘药人。又找人另外抄了几十份,张贴到青城各处。 聘文上写明,待遇从优,如果能治蓝褪的病,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够升斗小民过一辈子了。 当然,为了避免有人来捣乱,或是冒充药人,加重了蓝褪的病情,聘文上也注明了:假冒药人者,送官查办。 这聘文贴的满青城都是,三四个百姓走过来看看,直摇头:“听说过贴告示找人的,没见过找药人的,这药人又是什么人?” 另一个百姓也是摇头:“或许是郭公主的儿子病得不行了,郭公主请遍太医也无用,所以听信了什么偏方也说不准,或许,也不是偏方,而是巫蛊之言,那些人最喜欢弄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我要是药人就好了,医好了她儿子,得了那一千两赏银,这辈子再也吃喝不愁了,再娶上两房美妾。” “快走吧,天还没黑你就做梦了,如今瘟疫扩散,若不是出来买米,咱们哪敢出来逛呢。再染上病可怎么好。即使咱们是药人,也不能去长信侯府,谁知道那郭公主为了她儿子,会不会把药人捆起来放血?那可是要命的,得了银子也没命花。” 几个人缩着脖子,絮絮叨叨,越说越害怕,加上天上落雨,扑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很快几个人便散了。 墙上贴的聘文,很快被雨水打湿,聘文上的毛笔字迹,渐渐模糊,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聘文就完全湿了落到了地上。 郭公主等的如坐针毡。 外头的雨一直未停,长信侯府的下人撑着伞来往于各个院落,雨水落在伞上,溅的水花到处绽放。 小厮从马车上跳下来,顾不得撑伞就往内堂里来。 “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撕下聘文?”郭公主着急地向外看看,小厮是一个人回来的,后面没人跟着,这说明,没找到药人。 “奴才怕主子着急,所以先回来告诉主子一声,奴才这就再出门去寻药人。”小厮冒着雨又冲了出去。 郭公主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走的她自己都头晕了,身子一歪,差点跌倒。 一个婢女哭着从帷帐里面出来,手中端着铜盆小声的哭泣。 一看婢女这如丧考妣的表情,郭公主就知道情况不妙。 这些天,蓝褪就没有过好消息。 郭公主往铜盆里一瞧,自己也难受的闭上了眼睛。 铜盆里的水,本是给蓝褪擦洗用的,清澈的水端进去,如今却成了红的,想来,他又吐血了。 这样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不知他还能撑几时? 郭公主跪在菩萨面前,手握着念珠祈祷:“菩萨保佑,让相姑娘找到药人吧。” 她曾多次向菩萨祈祷。 有时候,祈祷蓝褪他能多吃些饭。 有时候,祈祷蓝褪能早点退烧。 有时候,祈祷蓝褪能少吐点血。 可祈祷的这一切,都没有实现。 郭公主不是不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可是她已经茫然无措了,如今跪在菩萨面前,虽是向菩萨祈求,倒不如说是求菩萨保佑相遂宁能把那药人找出来。 或许这世界上,相信药人之说的,只有她跟相遂宁了。 药人之说,相遂宁也是刚听说。 至于信不信,她心里也没底。 从小到大她生病,也都是吃的大夫开的药。 可她重生一回,明白人都能死而复生,这世界上的东西,奇妙的不足以言道,区区的药人,难道就不能存在? 相遂宁约了陆御出来。 约在一个茶楼。 往日茶楼人声鼎沸,唱戏的,讲七侠五义的,兜售瓜子麻糖的,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 这样的茶楼,青城有十几家。 如今关门关的,只剩这一家了。 掌柜的上了年纪,伏在柜后眯着小小的眼睛,虽是眯着眼,却不是打瞌睡,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门外的雨。 或许很久不曾接客了,见相遂宁进来,他还有点受宠若惊:“哎呦,还是位姑娘。” 掌柜的又揉揉发黄的眼珠子:“唉,一场瘟疫,闹的都不敢出门了,我这茶楼也好些天没开张喽,本以为我这六十岁的人,土埋到脖子了,不怕死,不想姑娘小小年纪也不怕死,竟敢出来喝茶。” 掌柜的提着茶壶上来,拿白毛巾弹弹桌子,将一壶粗茶放上,又拿来两个茶碗,另上了一碟子瓜子,一碟子花生。 这简陋的,放在一个月前,挑剔的客人要掀桌子。 如今不同了,能找到一家开门的铺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敢再挑三捡四。 很快就见陆御淋雨而来,走到茶楼窗外,弯腰就打了几个喷嚏。 支起的窗子里坐着相遂宁。 两人一阵对视,陆御有些不好意思:“相二,我没吓到你吧?” “快进来。” “来了。”陆御撩起袍子进了茶楼,拿起柜上的毛巾摸摸脸,又弹弹身上的雨水。 掌柜的拦都拦不及:“哎呦,这位小少爷,我这是擦桌子的毛巾啊,不是擦脸的。” “没事,我不嫌弃。” “我是怕这毛巾上沾了你的味儿,客人嫌弃。” 陆御直接被噎住了。 好吧他不嫌弃那擦桌子的毛巾,擦桌子的毛巾还嫌弃他了? “你这就一位客人。”陆御笑道:“那姑娘我很熟,她不会嫌弃我。老爷子,给上一碟子凉切牛肉。” “没有。” “来盘点心。” “没有。” “姑娘爱吃果子,什么猕猴桃啊,橘子啊,上来一盘。” “没有。” 陆御打量着茶楼,这规模也不小啊,二楼的雅间都十来间呢:“你们这有什么啊?” “瓜子,花生。” “除了这两样呢,还有什么?” “没有了。如今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守这个茶楼,别的也供应不过来,公子就将就一些吧,去别的地方,怕是这两样也吃不上。” 见相遂宁端端正正坐在那儿,陆御忙坐了过去。 吃什么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给相遂宁点些吃的而已。 他这位陆府的公子,难道还缺一口吃的不成。 他又不嘴馋。 相遂宁先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汤有些混浊,漂浮的茶叶也比寻常的大些,跟半片树叶似的:“喝点吧。” 陆御反倒不好意思了:“相二这么客气,有事找我?”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这青城我熟,你尽管问。” “药人。” “什么人?” “药人。” “你想给人下药啊。”陆御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见那掌柜的在擦柜台,离得又近,便拿茶碗挡着嘴问道:“你这是准备向谁下手?还是你府里的庶娘,庶妹妹又欺负你了,你在说气话?毒人的药是有很多,比如砒霜,一银勺就可以让人七窍出血,可我也不能给你啊,相二,此事你不再考虑考虑?杀人放火的事干了可就无法脱身了。” “我不是去毒人,我也不要砒霜,我想问问你,行医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过药人?” “什么是药人?”陆御摇摇头:“这种人可以当药材使吗?” 不愧是陆御。 出生于行医世家,不用相遂宁过多解释,他便明白了药人的作用。 “你在哪里听说的药人之说?”陆御有些好奇。 相遂宁打开桌上的锦盒,里面是一本医书,正是郭公主家翻出来的那本医书。 陆御翻了翻,又重新合上。 “太医觉得……药人的说法有些荒谬,他们不相信。”相遂宁问陆御:“你怎么觉得?” “我觉得太医说的也在理。” “嗯?” “我从医多年,从不知这世上有药人,不过既然有记载,或许真有。你是想医治蓝褪?” 相遂宁点点头。 “想法是好,可是天地之大,到哪里寻找药人?蓝褪等不得了。”陆御望着窗外的雨,闷闷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诅咒我那兄弟,他这回真是悬了。” 相遂宁低下头去。 “你不要着急,这青城我熟,这两天我多打听打听,如果能打听到药人的消息,就快马加鞭的告诉你,如果没有消息,也告诉你。” 相遂宁点头。 长信侯府贴聘文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了。 相府的人也知道了。 相大英这些天不必去宫中早朝,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些,给相老夫人请安的事,便免不了。 请安的时候,就说到了这件事。 毕竟大伙闲着也是闲着,天天关在院子里头,都快憋疯了,有什么新鲜事,总要拿出来大伙分享一下,打发一下寂寞的时间。 “郭公主怕不是疯了。”汤小娘嗑着瓜子呸了一声:“什么药人不药人的,我在宫中呆过,也算是有见识的,药人的事,我怎么从没听说?” “你虽在宫中呆过,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下人,你能有几分见识。”相老夫人把红豆盘得“哗啦啦”的响。 汤小娘被噎的说不出话,拿起一块如意糕吃起来。 眼看这俩人又要咬起来,相大英只得道:“郭公主也是救子心切,为母之心,可以理解,眼看着她的儿子就不行了,任谁也会受不了这打击,就让她去找药人吧,反正也是找不到的。” “如果能找到,便能得一千两银子。”汤小娘咽了口如意糕:“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相老夫人看不惯她的财迷样。 那如意糕刚出锅不久,是厨房里的婆子新做的。 如今闲在府里没个正经事,便在吃的上头下功夫,这如意糕做得又软又甜,白的透亮,难怪汤小娘吃了早饭也要用两块。 坐了一会儿,相老夫人就借口吵得慌,把相大英跟汤小娘支走了。 相老夫人又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婢女,只留下苏嬷嬷在旁边伺候。 相遂宁将如意糕端到相老夫人面前,热气腾腾的如意糕,味道真好。 “我刚用了饭,不饿。”相老夫人将红豆放入篓子里,拉着相遂宁坐下:“祖母有话跟你说。” 相遂宁便坐在下首,恭恭敬敬地听着。 苏嬷嬷拿着一把剪刀,将花盆里枯黄的叶子剪掉,又给长出来的枝枝杈杈收拾利落。 相老夫人背对着她,银发鹤颜,很是安详。 而她的话,却让相遂宁大吃一惊。 “遂宁,祖母知道,你也在找药人。” 相遂宁点点头。 “祖母知道,你找药人,不是为了那一千两银子。” 相遂宁又点点头。 “这宣国的人,没几个人听说过药人,如今贸然提及,便是汤姨娘这年纪的人,也觉得稀罕,不过,祖母知道一个人,那是祖母这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以前祖母见识浅,总觉得那或许是个妖孽,如今想来,竟是祖母误会她了,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怎么会是妖孽呢?或许,她便是那药人。” 这些话,相老夫人说的很沉静。 苏嬷嬷在她身后修剪花木,也听得很沉静,甚至,给花浇水的时候,那倒水的速度都没有变,看来,她也知道那个药人的事。 “这些话埋在祖母心中好多年了,祖母一直不曾跟人提及,或许是怕她们的嘴不牢靠,或许是因为祖母十分信任你。本以为这些话要带进坟墓里去了,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说出来。”相老夫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苏嬷嬷赶紧放下水壶,拿了一个软枕让她靠上,又递上来一杯沏好的绿茶递到她手中:“老夫人慢慢说。”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念经 “当年,你的母亲带着嫁妆嫁进了相家,跟你父亲也算是琴瑟和鸣,不多久就生了你,再后来,又生了你弟弟果心,儿女双全,你父亲在朝廷里也算得脸,官至二品,这青城有多少人家,都没有他们过的舒心。” 相老夫人讲到此处,脸上挂着笑,笑容是从心而发,笑得格外甜。 连侍弄花草的苏嬷嬷都不禁面带喜色。 那时候相府安宁,祥和。 上有相老夫人主持内宅,外有相大英官场得意。 娶进来的媳妇,也就是相遂宁的娘,唐氏,虽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没有十分出色的姿容,好在跟相大英互相喜欢,且唐氏性情温婉,脾气是极好的,又连生了孩子,于相家传宗接代有功,真真是挑不出错去。 “再后来,你爹就看上了汤姨娘,一门心思的想把她娶进府里来,你娘这半生都心系你爹,吃喝拉撒无一不替他考虑。你爹,就是她的全部,后来,你娘就疯了,日夜不停的说话,又抓挠人,弄得丫鬟都不敢近她的身……”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 苏嬷嬷放下花铲,也叹了口气。 “我发现你娘异样,是三月初三那一天,三月初三,我要去庙里祈福,想着拿你娘一个物件去庙里开光,或许菩萨能保佑于她,让她早日好转。” “然后呢?” “我记得当时拿了你娘屋里一柄如意,那是她嫁进来时的陪嫁,那如意你跟你弟弟小时候都玩过的,不过是寻常东西,那天却不知为何,我一拿,你娘就发了狂,拿了一把削果子的刀就追了出来。” 苏嬷嬷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像是怕人看到一样。 “我哪里跑的过你母亲?若不是苏嬷嬷护着,我恐怕已经死过了。”相老夫人拉着苏嬷嬷的手,指着手心里的一道疤痕:“苏嬷嬷为了救我,伸手握住刀刃,那刀锋利,苏嬷嬷的手割了那么深的伤口,长了几个月才好,奇怪的是……” “嗯?” “争夺之间,你母亲的手也被割到了,我正想拿手帕给她裹住,不料有一只大鸟落在了我们面前,大鸟被箭刺中,估计已经要不行了,你母亲拔出鸟身上的箭,用手抚摸那鸟的背部,它竟然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身上的血也不再流了,伤口好的很快,而且等我烧香回来,那鸟已经飞走了。”相老夫人如今讲起当年的事,也是颇为吃惊:“如果不是因为你娘的血有治疗的效果,那垂死之鸟,又无医治,怎么会好的那样快?” 或许,是箭的位置偏了,没有射中鸟的要害……” “或许吧。”相老夫人喝了口茶:“当年我脚下养着一只小白狗,因为我娇惯,所以它在府里是恍入无人之境,有一天它趁着守门的打盹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气息奄奄,请人一看,说是被毒蛇给咬了,那是五步蛇,毒性甚强,想来狗是保不住的,恰巧你母亲也在,她去看狗,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有几滴血沾在狗嘴上,就是这几滴血,那狗竟然好了,活蹦乱跳的,又到我脚下撒欢。” “可不是嘛,那狗好了之后,又活了三四年才老死了。”苏嬷嬷小声道:“别人问及这狗怎么死而复生了,你祖母便说,是随便扔了些药材给它嚼,不曾想它命大。” 相老夫人喂养的那条狗,相遂宁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 那年它欢脱地跑出府外被毒蛇咬中,回来时候蔫巴着,卧在相老夫人脚下,几乎死去。 那条狗还曾经帮相遂宁赶过老鼠。 也曾在院子里撵过大鹅。 知道它将死时,相遂宁还落过泪。 那年看到母亲咬破手指去摸狗,她只当是母亲病着,神志不清。 原来是她心善,于疯魔之中,也想要救狗一命。 或许母亲知道自己的血有救治的功效? 后来,那狗就又活蹦乱跳起来,还叼跑了相遂宁一只绣鞋。 往后很多年,相遂宁渐渐把这事给淡忘了。 如今又从记忆里拎出来,让她觉得醍醐灌顶。 为什么自己会重生?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个药人? 母亲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呢? 相遂宁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吓到了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却在安慰她:“遂宁,祖母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遂宁摇摇头。 外头雨停了,连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停了。 秋日阳光爬过屋顶,懒懒地奔下来。 房里弥漫着阳光的干燥气息,虽然很淡,却也清晰可辨。 “祖母一直无法解释这种种怪象,如今,祖母想着,或许你母亲,就是药人。那么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苏嬷嬷给相老夫人续了一杯茶:“若大夫人的血真有此功效,那长信侯府的事该如何?” 相老夫人又叹了口气:“蓝褪是个好孩子,于情于理,我是想救他的。可是自从出了我那狗的事之后,又受了汤姨娘的一些刺激,遂宁的母亲……神志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想要她的血,她恐怕会跟咱们拼命……再则,她都这样了,难不成我们要强制去取她的血吗?于心何忍呢。” “祖母,我想去看看母亲。”相遂宁福了一福。 “” “你去吧,小心着些。”相老夫人交待着:“要不要苏嬷嬷陪你去?” 相遂宁摇摇头。 在别人看来,她母亲唐氏疯魔无状,于相遂宁而言,却是十月怀胎生下她的人,她对她,并无惧意。 唐氏所居住的院子,秋天了,草木凋零,风是凉的,屋檐上那点阳光,洒在唐氏身上,她坐在花丛里,揉枯萎的花儿玩。 连阴雨,花丛潮湿,花枝深重,几乎抬不起头,一枝枝的匍匐在地上。 唐氏就坐在花枝上,揪一朵花,又揪一朵,然后放手心里揉揉,再撒向头顶,她头发上全是枯萎的花瓣。 “母亲。”相遂宁叫她。 唐氏抬头,眼神迷茫。 “母亲,我来看你了。” 唐氏低头。 花枝上都是刺,唐氏在花枝里摸索,手指就被扎破了,血珠从她手指上流下来,嫣红。 “母亲,你的手。”相遂宁掏出手帕,欲给她擦手,唐氏躲开了,蜷缩着身体不让相遂宁靠近。 “母亲,外面凉了,咱们进去吧。”相遂宁想要搀扶唐氏,唐氏却又躲开。 “大夫人,这是二姑娘啊。”明珠欲追上去,相遂宁拉住了明珠。 唐氏已经习惯了悄无声息的生活。 相遂宁不想吓到她。 无法验证她是否为药人。 即使是,相遂宁也不希望取她的血。 相遂宁去找陆御。 陆御还未起,听说相遂宁来了,披着衣衫就冲了出来:“你找到药人了?” 来的人只有相遂宁,后面跟着明珠。 答案很明显。 陆御伸着胳膊把衣衫穿好,又给鞋子提上:“我问了好些人,可从没人知晓药人的事。看来,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知道有个人是药人。” “谁?跟咱们长的一样吗?有什么特殊的?你是怎么发现他的?他在哪?” “她是……”相遂宁抬头看看,陆府下人有条不紊的在屋里收拾,人多嘴杂。 陆御抬抬手:“你们都下去吧。” 待下人退了出去,相遂宁让明珠去廊下守着。 “药人是谁?” “是我娘。”这个秘密,相老夫人守了很多年。一旦暴露了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知道。 相遂宁对陆御毫无隐瞒,是发自心底的信任他。 他虽吊儿郎当,但在大事上,从不糊涂。 “你娘是药人?” 相遂宁点点头,将相老夫人的话转述了一遍。 陆御听得云山雾绕:“原来世上真有药人,古书诚不欺我。只是……相二,为了救蓝褪,你要把你娘贡献出去啊?你娘的精神状态……她已经够可怜了,你这不是大义灭亲吗?” “我想自己救小蓝大人。” “你?” 相遂宁点点头。 “怎么,你是药人啊?”陆御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断定自己是药人的?你是眼里能喷火啊,还是嘴里能喷刀子?还是……比如……夜里能发光?” 夜里能发光的,那是萤火虫。 “我没有特殊之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药人。” 额。 “我就是想着,人,哺育的是人,猫,哺育的是猫,如果我母亲是药人,会不会我也是药人呢?” 这角度。 倒也说的通。 “所以……咱们去长信侯府试一试吧,蓝褪等不了了。” “你当真要去?” “去。” “相二,我敬你是条汉子。”陆御双手一搭,给相遂宁行了个礼。 长信侯府。 蓝褪已经病入膏肓。 无论郭公主如何呼唤,他都没有反应。 或许是没了指望,郭公主按例请来了护国寺里的和尚来超度,想着让蓝褪在那边不至于受罪。 几个和尚身披袈裟,盘腿坐着,敲着木鱼,口中诵着往生咒。 卧房里有些嘈杂,念诵的声音加上敲击木鱼的声音,犹如一群嗡嗡嗡的蜜蜂在围着人的脑袋盘旋。 鎏金大香炉里,点着长长的三支香,香烟袅袅,穿过帷帐,穿过窗户,穿过窗外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子,远去了。 这漂浮如白练的香火,袅袅散去,整间卧房,朦胧难辨。 郭公主隐隐约约看到相遂宁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的,只有陆御。 公主的心一坠。 “相姑娘,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来看他最后一面吧。” “给我一把刀。”相遂宁盯着陆御。 陆御一激灵:“相二,你真的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陆御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平时防身,觉得这匕首轻的很,如今拿在手里,却是无比沉重,重得他几乎握不住:“相二……” 陆御将匕首收了回去:“不行。” 陆御总担心她有好歹。 桌上有几盘供果,果盘旁边,有削皮的刀。 趁人不备,相遂宁拿起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如果割到厉害之处,她的血会如泉涌,即使大夫在场,也回天乏术。 陆御犹记得那年遇见一位壮汉,跟人打斗中被削中胳膊,鲜血喷溅出来,怎么按都按不住,那血竟有人那么高,六尺的汉子,顷刻间脸色煞白,死了过去。 陆御离得近,本想救那汉子一命,可惜点住他的穴位也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相遂宁握刀的样子,那么决绝,决绝的好像了无牵挂。 郭公主于心不忍:“相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跟褪儿有交情,你来送他一程,他会感激你的,我们全家都感激你,只是性命攸关,相姑娘千万不要冲动。” 蓝姎揪着手帕:“相姐姐,不要啊。如果我哥哥有知,他也不希望你这样。” 连敲木鱼的老和尚都忍不住停住了劝慰她:“施主,一切随缘,不必强求。施主这般,不是给床上那位造孽缘吗?反而让他不能安安心心的上路。” 管不了别人怎么说。 相遂宁扑到床前,用匕首在手指上一划,鲜血就涌了出来,可手指上的血不多,流了几下,也就不流了,蓝褪等不得,记得那本医书记载,药人的血,若想救人的命,必要一次一碗,喝到好为止。 一碗。 相遂宁看看床头的药碗,再看看自己纤细的手指,她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不行。”陆御冲过来,不由分说,将手放在她手腕上:“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样会死的,知不知道?” “小蓝大人等不了了。” “既然你要献血,那便让我来。”陆御抽出刀子,一把抓住相遂宁的手:“把眼睛闭上。” “你动手吧,我不害怕。” “我害怕。”陆御盯着她的眼睛:“你不闭眼,我下不去手。” 相遂宁只得把眼睛闭上,她刚闭上眼睛,就觉得中指钻心得疼:“哎呦……” “好疼吧?”陆御已经撕了一块布给她包扎上:“做药人,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你个傻子。” “只要小蓝大人能好。” “他要再不好,我就把他打起来。我都不舍得动你一个指头,为了他,你竟流了这么多血。” “没事。” “你是没事。”陆御沮丧着脸。 “你怎么了陆御?” “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伤害你。,不要再逼我伤你了,相二。”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血 从相遂宁身上流出的血,温热,浓稠,缓缓的流进了蓝褪的嘴里。 蓝褪闭着眼睛,双唇微张。 相遂宁的一颗心提的很高,甚至,呆在那盯着蓝褪,一动也不敢动。 陆御按了按蓝褪的手腕,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看来,我并不是药人。”相遂宁有些失望,看来,自己并没有继承母亲唐氏的衣钵。 “你不要伤感。”陆御劝她:“我知道,相二,你已经尽力了。” 卧房难得有日光穿过。 炉子里的香似乎要燃尽了,袅袅的香烟淡了些。 锦帐低垂,蓝褪换上了米白色交领广袖锦袍,双手交叠,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儿,脸色如白纸,气息几乎没有了,胸口的起伏也没了。 “褪儿……我可怜的褪儿……娘要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哥哥……你不要走。姎儿不舍得你走。” 几个和尚不停的敲着木鱼,或是长跪合掌,嘴里念诵的声音愈来愈大:“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诵念的往生咒,人人皆信可以消灭杀生,偷盗,邪淫,妄语四重罪,及五逆罪和十种恶业。 一切所求皆能如愿,一切妖邪鬼魅自动远离。 伴着郭公主跟蓝姎的哭声,和尚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些声音幻化成一条条蠕动的虫子往相遂宁的耳朵里钻,钻得她身体里痒痒的,头又难受的很,几乎要炸开。 “别念了。”相遂宁喊了一句。 一切如旧。 “你们别念了,停下。”相遂宁又喊了一句。 陆御忍不住按住和尚敲木鱼的手:“师傅们,别念了。” “为什么啊?” “你们念了那么久,该歇会儿了,你们不歇,菩萨也要歇啊,是吧?。” 和尚愣住,无辜地看着郭公主:“这些经文,要念诵七七四十九遍才行,如今才念十二遍……若误了时辰,恐怕罪孽不可尽消,蓝公子他到那一世……” “他不会去那一世的。”相遂宁蹲下身去,耳朵贴着蓝褪的嘴唇。 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如果能感觉到,就说话给我听,哪怕一句也好。” “相二……”陆御叹了口气:“我们都舍不得他,可是……” “刚才他说话了。” “啊?”陆御眼睛一亮,摸摸蓝褪的手腕,又摇了摇头:“他的脉搏已经摸不到了。” 众人只当相遂宁是忧伤过度,晃了心神。 这一屋子的人,皆没听到蓝褪说话,岂不是她恍惚了? 虽然感念相遂宁为蓝褪奔波一场,可眼下蓝褪已然迷离,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需穿够七层宝衣,如今穿到第六层,还有最后一层纱衣没有罩上,一切皆有时辰,不可耽误。 郭公主流着泪摆了摆手,早有准备好的婢女捧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进来,拉开相遂宁就给蓝褪套上:“相姑娘请节哀,知道姑娘好心,可不能拦了我们公子的路,不然,于他无益。” 蓝褪像个木偶,像失了魂魄被人牵引着,被人拉扯着。 有个婆子拿了一块温润的玉来,玉石雕工精致,玉上有小孔,下面用银线垂了一枚方孔铜钱。 这便是买路钱了。 买路钱,死者踏上黄泉路所用。 据说阴曹地府黄泉路上,有鬼差拦路,死者嘴里放上买路钱,也好少些为难。 婆子掰开蓝褪的嘴,欲将买路钱塞入蓝褪嘴里。 蓝褪的嘴闭着,婆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掰,相遂宁简直看不下去:“他还有救,不要……” “姑娘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懂的这其中的厉害,买路钱可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公子他到了地底下,贿赂衙差用,如今宝衣都穿好了,姑娘就不要阻挠老身给他嘴里塞钱了,不瞒姑娘,我本是他的乳母,又怎么会害他呢,姑娘让一让……” 相遂宁一面拦着,婆子一边捏着蓝褪的脸,眼看那块玉就要塞入蓝褪嘴里,蓝褪突然就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吐了一口血。 血喷到了婆子脸上。 虽然蓝褪病重以来,也断断续续吐过几次血,可突然被喷了一脸,婆子还是颇也吃惊:“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不肯安安稳稳的到那边去?你还有什么心愿,只管跟我说……” 蓝褪眉头一皱,身子一摇,眼看就要倒下去。 相遂宁赶紧扶住,蓝褪身子一软,将头搭在相遂宁的肩膀上:“冷……” 他冷的哆嗦,身上的纱衣缩成一团。 他紧紧的靠着相遂宁,许久都没有睁开眼睛。 可相遂宁明白,蓝褪活过来了。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他的呼吸是温热的,他身上的药味是温热的,他的汗味,他嘴边的血腥味…… 他的头发缠绕着相遂宁的头发,他的脸贴着相遂宁的脸,他的喉咙一动,声音又小又轻,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这声音软绵绵的,也像小虫子,这虫子钻得相遂宁的耳朵也痒痒的,可她的心里是那么安稳。 “相姑娘……是你吗?” “是我。” “相姑娘……是你……真好。” “你没事就好。” “我以为我死了。” “怎么会呢,你不会死,永远都不会死。” “怎么会有不死的人呢,不过活过来看到你,真好。咳咳……” 相遂宁探出手帕,仔仔细细的将蓝褪嘴角的血痕擦去。 陆御过去按了按蓝褪的脉,脉搏跳动均匀而有力,似乎是大大小小的珠子落于玉盘之上,又弹出去很远。 “蓝褪他的脉恢复的很好,他有救了。”陆御惊叹。 他自认为天资聪颖,开方子那是手到擒来,各种药材诸如白芷,鹿茸,灵芝,牛黄,龟壳,蝉蜕,也都运用的炉火纯青,他从没想过,人血能治好一个将死之人。 他以为这辈子跟蓝褪只能到此了,想跟他小酌一杯,恐怕得下到地狱才能如愿。 不料相遂宁这个弱女子,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看到她手上的隐隐血迹,他又心疼的厉害。 郭公主看到蓝褪坐了起来口吐鲜血,几乎昏厥过去,又见到蓝褪支支吾吾的说话,甚至,他憔悴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公主的一颗心几乎飞到半空去,这悲喜交加,让她几乎不能自持:“果然该如此的,我应该早点把护国寺的师傅们请来,让他们这样诵经加持,褪儿竟然能坐起来说话了,可不是见好了吗?来人啊。” 长信侯府管家弯腰上前。 “师傅们乃是菩萨的弟子,此次褪儿安然无恙,除了菩萨保佑,也是师傅们的功劳,照我说的,赏师傅们每人一个紫金钵,另咱们府里收藏的旧版经书,各赏师傅们两本。护国寺是皇家的寺庙,观音菩萨,如来佛主,地藏王菩萨,财神等都在里面供奉着,咱们府里就添上一千两香油钱吧。” 管家应声点头去办了。 待和尚们念完了这一天的经,郭公主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并叮嘱道:“原是师傅们的功劳,多谢了。” 为首的和尚捧着紫金钵并经书道:“我等本是来为公子超度的,不想公子并未……如今看来,公子有救,乃是府上的福气,我等不敢邀功,想来是公主心诚,菩萨显灵了。” “是是是。”公主说着将足足一千银票放进和尚的紫金钵里:“这一千两,师傅请带回寺里。” “多谢。” “烦请师傅回去以后,请上匠人,给各位菩萨度个金身。另外,以后每日午后,我会派府里下人去护国寺接师傅们过来,诵经,要诵到我儿全好为止,师傅们可记下了?” 和尚点点头。 郭公主回房的时候,见婆子们排着队往蓝褪房里端吃的。有炖野鸡子,炖老鸭汤,还有新切的酱鹿肉,两碟子素菜,两碟子糕点,还有一个锅子,锅子里煮的是脱骨的肥羊肉。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甜汤,一个冰糖银耳汤,一个米酒蛋花圆子汤。 “老爷一把年纪,又没活动,才吃了饭没一个时辰呢,又饿了?”郭公主掀开一个竹篓子,里面是黄黄的玉米面小馒头。 “回公主,这些饭菜,不是老爷要吃。” “御儿那孩子饿了?” “是我们公子饿了?” “你说什么?” “是公子饿了。” “出了鬼。”郭公主拔腿往蓝褪卧房去。 卧房之中,香气四溢,那是鹿肉的香味,是锅子的咕噜声,是米酒圆的甜味。 蓝褪穿着七层宝衣下了床,招呼着相遂宁跟陆御与他同坐,桌上摆的满满的,全是厨房里端上来的好吃食。 不得不佩服长信侯府的厨房,主子一声令下,婆子们开了三四个灶,煎,炸,煮,闷,样样齐全,而且还色香味俱全。 蓝褪亲自给相遂宁斟了一杯酒:“多谢相姑娘救命之恩,以后姑娘若有用的着在下的地方,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相遂宁欲接酒杯,蓝褪已经将酒杯握在手中:“这酒是宫中赏的,极辛辣,我替姑娘喝过这杯,姑娘喝米酒可好?” “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喝不得辛辣的酒。” “我对相姑娘心存感激,不知如何报答,就以酒明志吧。” “你不可以喝。” 相遂宁蓝褪二人拉拉扯扯,陆御抢过蓝褪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喝了总行吧,这样大家的心意都有了。” 蓝褪的肚子咕噜了一声。 他可是个金牌带刀侍卫,府里天天好吃好喝的,他的肚子什么时候叫过饿。 蓝褪不好意思的撕下一个鸡腿,欲咬,看看相遂宁,便把鸡腿放在她碗中:“相姑娘请。” “咳……鸡身上好像还有一个腿呢。”陆御故意笑他。 蓝褪便撕下另一个鸡腿放在陆御碗中:“请。” “你吃,你吃。”陆御又把鸡腿递到蓝褪手里。 那油乎乎,白嫩嫩的野鸡腿,透着一股花椒的香味,咬在嘴里,哎呀,真上头。 蓝褪吃了鸡腿,又吃了半碟子鹿肉,还吃了两块点心并一碗米酒汤。 郭公主看着盘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蓝褪的脸色越来越红润,她不由自主的笑了:“别吃那么些,哪能一次吃那么多呢,也不怕撑着,慢慢来,什么时候饿了府里都供着吃的,要少食,多餐。” 越看自己的儿子越顺眼,郭公主又叮嘱婆子们:“府里不是买了一篓子手掌长的虾吗?那虾煮了水沾着吃最清甜,又易消化,快给公子端上来。” 蓝褪吃的香,郭公主在一旁看着,怎么也看不够。 蓝姎跑上去坐在相遂宁身边,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甜酒,高高的举过头顶:“相姐姐,谢谢你救了我哥哥。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姎儿,别乱说话。”公主端坐于榻上,手中握了一个橘子,一瓣一瓣剥开橘子,将蓝姎叫到身边,塞了一瓣橘子在她口中:“你记住,救你哥哥命的,是护国寺的和尚们,不是相姑娘。” “娘,莫不是你高兴的糊涂了?明明是相姐姐救了我哥哥,我亲眼看到相姐姐的血流进我哥哥嘴里,我哥哥才起死回生的。娘把功劳记在护国寺和尚身上,对相姐姐不公平。” “你懂什么呢,傻孩子。”公主轻轻地抚摸着蓝姎的头发:“有时候,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可以不一样。” “可是娘……” “姎儿,这一点,你得听你娘的。”长信侯与郭公主隔着小几坐着,公主的话,让他很是赞同。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相姐姐的功劳,记在和尚身上?” “如果外面的人知道了相姑娘的血可以治病,结果会如何?”郭公主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是相姑娘救了褪儿的命呢。可是如果大张旗鼓的嘉奖相姑娘,这事一传开,谁知道会出现什么风言风语?” “是啊。”长信侯沉吟着:“大伙都是一样的人,这日子尚过得,一旦有人跟别人不一样,恐怕就会生出事端,未必对相姑娘有利。你娘大肆嘉奖护国寺的僧人,也是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好了你哥哥,也保护了相姑娘,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一百五十九章 鱼 本以为郭公主金枝玉叶,凡事都是别人替她操心,不想她考虑事情也这么周全。 怕外人知道了相遂宁的药人身份,竟大肆嘉奖了护国寺的和尚一番。 护国寺的和尚按照郭公主的吩咐,每日来往长信侯府一次,还是照往常一样的诵经,诵的云雾缭绕的,整的蓝褪的卧房跟着了火一样,窗户里,门里都冒着蒸蒸日上的白烟,有时候白烟甚浓,连屋顶的瓦片都白了,像覆了一层秋日的霜花。 木鱼声也很响亮,隔着一条街都听得真真切切,以致街角偶尔有眼神不好的老妪经过,闻着佛香,听着木鱼,还以为长信侯府是一座庙宇,不由自主就双手合十对着墙跪拜起来。 相府。 外头的瘟疫越来越严重了,看门的小厮连门槛都不敢站,只站在门里,有人敲门,就惊得一缩脖子。 也很难见到什么生人。 皇帝又不让上朝,真是愁人啊。 以前能上朝的时候,总觉得上朝辛苦。 天不亮就得起来,夏天还好,冬天那北风吹着,雪花飘着,冰天雪地的,房檐上都是冰溜子,从相府到皇宫,走得嘴冒白气,头发却混着雪花冻了起来,到了养心殿,养心殿的地龙一烤,头发上的冰雪又化了,顺着头发就流进了脖子里,又痒又凉,别提多难受了。 那时候天天就憧憬着,什么时候可以不上朝。 凡事经不起念叨,这不,皇上罢朝了,而且五天又五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开始睡到半晌午才起来,睡了几天,甚觉无聊,头都睡疼了。 长日漫漫,又没的消遣,便跟汤小娘在一处玩乐。 先是打叶子牌,相大英赢了汤小娘,汤小娘输了三两银,气得她晚上睡觉时踢了相大英好几脚,其中一脚差点儿给相大英踹到地上去,弄得相大英一晚上都胆战心惊。 后来一起去厨房熬老母鸡汤,那是现杀的老母鸡,肉质鲜嫩,放进炖盅里炖上一个时辰,那味道真是又滑又软。汤小娘说炖鸡汤要放枸杞、当归,相大英说要放花椒,八角,两个一争执,盐放多了,咸的人想哭,最后鸡汤也没喝成,白瞎了。 汤小娘一生气,相大英自然没好果子,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加上汤小娘也想给他一个台阶,便让相大英为她画眉。本是极浪漫的一件事,奈何相大英手笨,差点儿把汤小娘画成猛张飞,看着铜镜里那张牙舞爪的眉毛,汤小娘欲哭无泪。 夫妻二人经常不在一起,反而能好好相处。 如今早晚相对,睡觉也在一张床,走哪都能看到他,这味道就变了。 反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隔三差五的就想挑挑毛病。 为免多生事端,相大英都是到花园旁边的小池塘钓鱼。 带些饵料,往草丛里一坐,一钓就是半天,倒也惬意。 加上相果心也不用去宫里伴读了,这回是彻底的解放了,不用温书,也不用害怕先生提问了,心情舒畅,便也到小池塘看钓鱼。 相嫣绣了一个荷包,绣的有些眼花,正好出来散散心,就也来到了小池塘,手里还拿着一块炸红薯饼。 这个季节的小池塘,静水流深。 岸边香樟树的叶子落了,一片一片掉进小池塘里,被水裹挟着打转儿,跟一艘艘小船似的,晃晃悠悠。 池塘里种了不少的荷花,夏天的时候,荷叶如盖,撑着水珠,漂浮在小池塘里,绿油油的,别提多好看了,更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美。 秋深了,荷叶已黄,枝杈枯萎,采莲藕的季节也过了,鱼吃了水里的东西,长得又肥又白,这会儿正绕着荷叶喝水。 偶尔一条鱼跳出水面,就听见“噗通”一声,溅起大朵的水花,那鱼很灵活,一头钻进池塘里,又不慌不忙的游去了。 相大英手握钓竿,靠着一棵香樟树,美滋滋的伸着腿半躺着,眼睛却是一丝不苟的盯着鱼线:“咬了,咬了,马上就能钓上来。” “爹,你那饵料不行,鱼吃素的哪行啊,得吃蚯蚓。”相果心在池塘边的湿泥里挖了几条蚯蚓就丢进了水里。 几条蚯蚓没入水中就不见了踪迹,这动静惊动了荷叶下的鱼,几条鱼摆着尾巴就游了过去。 “嘘——”相大英拍拍大腿,让相果心小声些。 “爹,要不要我给你挖几条蚯蚓?用蚯蚓钓鱼,保证钓的快。” “你小声点,把我鱼都吓跑了。” “爹,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个败家东西。”相大英气得直拍草丛:“让你小声点,我这好不容易引了条鱼,就要钓着了,你偏偏往水里撒蚯蚓,鱼被你的动静带跑了,我如何钓得起来?” “爹,你钓不起来,是你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你钓的根本不是鱼,是一只破鞋子。” “胡说,咱们小池塘里怎么会有破鞋子。” “爹你忘了?前两年你喝醉了,坐小池塘边钓鱼,鱼没钓着,反滑了一脚掉进池塘里,后来是把你捞上来了,你的鞋子却丢了一只。” “不说话会把你当哑巴?”相大英气恼地放下钓竿瞥了相果心一眼:“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又拿出来讲。” 相果心吐了吐舌头。 小池塘上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拱桥,站在小拱桥上看风景,庭院深深,秋色浓重,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见相嫣站在小拱桥上,相遂宁就决定换一条路往后院去,哪怕是绕远一点儿了也无妨。 相嫣正觉无聊,见相遂宁在不远处,便倚着小拱桥笑道:“二姑娘又偷偷溜出去了?这么晚了才回来,去哪了?” “去我想去的地方。”相遂宁故意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相嫣的眼神一向很好,相遂宁细小的动作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斜着眼盯着相遂宁的手:“二姑娘这是受伤了?难不成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不成?” “你还有事吗?我要回房了。” “爹——”相嫣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而后撩起裙摆跑到相大英身旁:“爹,我跟果心一向听话,乖乖的呆在府中不曾出门,可为什么二姑娘就把爹你的话当成耳旁风,你看,她不知又去哪里疯了,把手都弄伤了,包得厚厚的,还露出殷红的血迹来。这个时候出去,不是把我们全家人置于危险的境地吗?这么不知轻重,爹若不罚她,我也不依的。” “是吗?”相大英远远看看小拱桥上的相遂宁,还是寻常的打扮,有一种风吹荷叶的柔弱,相大英便交待相嫣:“去把她叫来。” 相嫣屁颠的过去传话:“二姑娘,爹叫你呢。” 就知道没好事。 相遂宁一步步挪到相大英身旁,微微屈膝,双后交叠行了一个礼:“爹。” “你去哪了?” “我——” “爹,你的眼神也太不好了,刚才钓到一只破鞋,如今钓到一件破衣裳,你这样的钓法不行,爹,你得换个地方,换个水深点的地方,就前面那几片荷叶下面的鱼最多了,说不准一会儿能钓一条大鲤鱼。”相果心兴高采烈地指着水里的鱼给相大英看:“爹,你瞧,那些鱼最喜欢吃蚯蚓了。” “果心,我在跟你二姐姐说话。” “爹,你再不专心钓鱼,池塘里的鱼又该游走了。” 相大英闭上眼睛,微微养神。 “我不耽误爹钓鱼了。”相遂宁想趁机逃走,不料相大英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大手一转,相遂宁手上包的布便散去了,她手上的伤口袒露在众人面前。 “二姐姐,你的手怎么了?像是被刀割伤的。”相果心有些心疼:“是谁下的手,我这就找他去。” “果心,你才几日不去学堂,说话便这般没大没小,是没先生管束于你了吗?”相嫣理了理鬓边头发,掐了一朵半开的粉海棠插在耳畔,对着小池塘的水照了照:“祖母跟爹一再交代,现下非同小可,不可私自乱跑,外头瘟疫闹得那样厉害,据说现在青城死的人用车子都拉不完,二姑娘若是被传染上了,把瘟疫带回府里来,那我们怎么办?二姑娘不听爹的话,这便该罚。” “该怎么罚呢?”相遂宁反问她。 “当然是……当然是……”相嫣声音清脆:“当然是…….动家法了。” “我这会儿正钓鱼呢,家法的事,以后再说。”相大英或许是钓鱼钓的上瘾,或者是想放相遂宁一马,反正他的话,像是不想追究的:“赶紧离了这儿,我的鱼都被你们吓跑了。” “爹你偏心。每次让我们遵家法,怎么二姑娘不听话,就不罚她?” “二姑娘怎么不听话了?”假山后面传来相老夫人的声音。 相老夫人穿一件暗紫色对襟广袖衫子,头戴银步摇,由苏嬷嬷扶着,缓缓的穿过山石,过了小拱桥,往小池塘边的草地上来了。 这草地上难得聚这么齐整。 相老夫人见相遂宁出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心中着实担忧,便出来迎迎,没迎着,便由苏嬷嬷扶着,在小池塘附近转一转。 早就看到相大英带着孩子在这一带钓鱼,相老夫人无甚话跟他说,所以也并没过来,只是看看花园里凋落的花,又看看池塘里的水,还有远处的野鸭子,旧年栽植的一棵桂树也活了,再过一阵子,桂花就要开了,到时候一树的金黄,那迷人的香味儿,想想就惬意。 正惬意间,就听到相嫣尖着嗓子在说些什么。 这府里相嫣最爱斗的便是相遂宁。 也不晓得是不是八字不合,这俩人一到一起,便得磨上几句。 见相老夫人来了,相遂宁本欲行礼,相嫣已经流下了眼泪,拿小手帕擦着泪,又扶着她的婢女春鱼的胳膊,似乎一离了春鱼她就站不稳了似的:“祖母,你来评评理。” “祖母能评什么理,三姑娘又不是不知道,祖母是最偏心的。” 相嫣吃瘪。 相大英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又叮嘱春鱼:“三姑娘累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三姑娘去歇着?” 相嫣挣脱了春鱼的胳膊,而是眼泪汪汪的对相大英说:“爹,咱们相家也是二品,难道没有规矩可守吗?当初定下规矩,不让随便出去溜达,怎么都不做数了吗?” 相大英脸一红,有些为难的望着相老夫人。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定过这样的规矩吗?” 苏嬷嬷有些尴尬,只是扶着相老夫人的胳膊,并不接话。 相嫣红着小脸:“祖母是想包庇二姑娘吗?” “我年纪大了,说的话你爹都不听,我还能包庇哪个呢?”相老夫人冷冷一笑:“三姑娘若是觉得二姑娘该罚,那怎么罚好呢?” “鞭打二十。” “那昨儿傍晚三姑娘还去天桥边散心,又该怎么算?三姑娘手里的炸红薯饼,也是外头买的吧?” “我…….”相嫣脸一红,旋即盯着相遂宁道:“你…….跟踪我。” 相遂宁百口莫辩。 还好有相老夫人解围:“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三姑娘以后想攀咬别人,先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站的直,坐的端。” 相嫣语塞。 眼睁睁看着相老夫人领走了相遂宁,只能懊恼地蹲在草地上,把一块红薯饼扔进了水中。 池塘里的水一抖,就听见“哗”的一声响,水溅起来半人高。 接着,一条一尺长的鲤鱼翻出了水面,被钓了起来。 那鱼白生生的,鳞片在日光下泛着银光。 钓到岸上时,还不停地在草地上翻滚,相果心跟相大英两个人几乎抱不住,那鱼实在太滑,“哧溜”一下,就钻到了相嫣的裙子下面。 相果心还笑着:“三姐姐的红薯饼炸出来一条大鲤鱼。” 相嫣吓得花容失色,那鱼在她腿上蹭来蹭去,只觉得裙子里鼓鼓的,像塞了蛇似的,又滑,相嫣便哭了:“你们干什么啊,你们欺负人,我就知道,你们都欺负我,连鱼也欺负我。” “三姐姐,你别乱动,别把鱼弄跑了。”相果心匍匐在地上准备抓鱼。 相大英也喜滋滋的:“哎哟,这鱼,没得挑,晚上红烧了。 第一百六十章 芭蕉树 过了垂花门,绕过长长的一条窄巷,便到了后院的小花园。 这个季节,小花园有些衰败,旧年开的正好的花,许多都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立在那儿。 倒有一处芭蕉,绿油油的,茎杆粗壮,叶子跟人的身子一样宽。 在枯枝残叶的小花园里,这抹绿色让人眼前一直。 相遂宁在芭蕉树下停住,那芭蕉树甚高,有几片叶子直到她头顶去了,她站在下面,更显得娇小。 或许是因为蓝褪府上也有这样一株芭蕉吧。 相老夫人坐在小石凳上歇脚,笑眯眯的瞧着相遂宁。 “老夫人何苦要跟三姑娘过不去呢,到底她还是个孩子,她受了委屈,再跟汤姨娘学学,就又有是非了。”苏嬷嬷小声劝道。 “我经历的是非也不少,这门子事,算什么是非。”相老夫人道:“嫣儿这孩子,长的是极标致的,若是站一起,遂宁都要逊色三分。可是自小她就倚仗着长的好看,处处生事,说起来二姑娘是她的姐姐,她成天别的事不做,一门心思攀咬二姑娘,这算什么本事?她还小,我申斥她几句,她如果能记住,能改,以后,她便是个有福气的,不然跟她娘学着耍小手段,那可是上不了台面。” “老夫人用心良苦,但愿三姑娘能领悟的到。” “你这孩子,站那芭蕉下面做什么,再有虫子落头上,来,到祖母这里来。”相老夫人招招手,让相遂宁坐在她身旁。 相老夫人摸了摸相遂宁的头发,目光落在她受伤的手上,指肚的位置,那么深的伤口,像是利器伤的。 相老夫人握着相遂宁的手腕,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这孩子,这伤是怎么来的?” “祖母,没事,不流血了。” “告诉祖母,在哪受的伤?” “这……”相遂宁四下看看。 苏嬷嬷何其聪明,马上退到后面,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你们在这里说话,我去前头守着。” “发生了什么事?祖母知道你不是个没分寸的,这伤是?” “祖母还记得小蓝大人的事吗?” “青城人皆说,他病重将…….死。” “他死不了了。” “这话怎么说?” “药人的血救了他。” “什么?”相老夫人惊的猛然握了下相遂宁的手腕:“这伤是你母亲弄的?” “不是……” “祖母早跟你说过,如今你母亲疯疯癫癫,清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一天有五六个时辰,都是浑浑噩噩的。虽说她的血有治疗的效果,可近几个月来,她愈发的不喜跟人亲近,你去取她的血救蓝公子?祖母没想到,他在你心中这么重要。” “祖母我…….” “定然是你取你母亲的血,惹恼了她,她伤了你是不是?”相老夫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念诵了几句经文,又道:“菩萨保佑,我这孙女不是不孝顺的人,她取亲生母亲的血,也是为了济世救人,虽然这事做的…….但求菩萨看在她救人的那颗诚心,饶了她的罪过,若菩萨不肯饶恕,也请怪在老身身上,都是老身没有好好教导她,如今她也受了伤…….求菩萨慈悲。” “祖母,我没取母亲的血。” “那?你说是药人救了蓝公子。” “那药人不是我母亲。” “是谁?”相老夫人的脸突然一白:“药人是谁?” 相遂宁的手腕被她握疼了,往外挣了挣。 她手指上的伤那么明显。 相老夫人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像防贼似的,四下望望,见苏嬷嬷远远站在那守着,不觉将相遂宁搂在怀中,用她温暖而湿润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傻孩子,是祖母疏忽了,祖母早该想到,你的母亲异于常人,你是她生的…….只是祖母不曾想到,你有这样一颗善心,为了救他人的性命,竟罔顾自己的性命,割肉喂血。” “祖母,小蓝大人多次救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蓝公子命不该绝,是他的造化,这个孩子很好,祖母也不希望他死。只是遂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血能救人的,难道像你母亲那样,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 相遂宁摇摇头,去救蓝褪之前,她心中唯一倚仗的,只有一条,她是唐氏的女儿。 “遂宁,那蓝公子果然无碍了?” “好些了。陆公子给他摸了脉,说脉象有力,是好起来的征兆。” “怪道听说公主府大肆采购东西呢,如今因为瘟疫的事,青城的店家,多半是不开门的,便是那些开了门的,要价也比平时高得多,听说公主府上为了买一条石斑鱼蒸着吃,竟花了半两银子,真是舍得。看来,蓝公子是真要好起来了,也因为如此,郭公主才这么欢天喜地的。之前是说郭公主请了护国寺的和尚去为蓝褪诵平安经,后来又说公主赏赐了护国寺一千两银子,想着是护国寺的和尚救了蓝褪,原来是你啊。”相老夫人将相遂宁搂得更紧:“祖母早该想到,护国寺的和尚又不是灵丹妙药,怎么能救人于黄泉路上?看来是郭公主有意按下你是药人的事,所以才…….这一点儿,公主做得极是。” “祖母,我流一点血,能救小蓝大人一命,岂不是很好吗?知恩图报,是小时候祖母就教我的。” “你这小机灵鬼。”相老夫人点点相遂宁的鼻尖:“你且跟祖母说说,你…….身体跟别人不一样,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可还有别的什么……祖母不知道的…….?” “祖母,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血能救人,我也是刚知道。” 相老夫人在想什么,相遂宁当然很清楚。 她虽然是个药人,可也是活了十几岁,刚开窍。 以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啊。 除了这一点儿,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异功能了。 背上不会生出翅膀,眉间也不会生出眼睛。 不会腾云驾雾,也不会撒豆成兵。 饿了想吃,困了想睡。 她也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不然重生以前,连汤小娘跟相嫣都能欺负她呢。 知道了相遂宁的药人身份,相老夫人有些欣喜,更多的是惆怅。 “遂宁,此事非同小可,除了我之外,连你的父亲,你也不能告诉。他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时候他知道了,告诉了汤姨娘,这全青城的人,也就都知道了。” “是。” “你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好,以后这药人的身份,一定要捂得严严实实,宣国的人,多数迷信,一旦知道了你是药人,虽你可救人,但保不了别人会怎么想,会不会把你当妖孽?会不会有人要把你逮起来留做他用?这种种后果,都不是你能承受的,所以,捂住这个秘密,你才能平平安安,你知道吗?” “是,祖母。” “以后再不可莽撞去救人,多救一个人,你就多一分危险,你可明白?” “明白了。” “好孩子。”相老夫人爱惜地将相遂宁搂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一连好几天的阴雨散了之后,日头是越来越好了。 果然是秋高气爽,天空朗朗,清明如镜。 有风从高墙钻进来,竟还带着成熟的果子的甜味儿。 那甜味儿,有苹果的糯,还有玉米的清香。 相府的饭菜,就有一道煮玉米。 因为瘟疫,外头能买到的新鲜菜果是越来越少了。 几根青瓜,蔫吧的缩成一条,扔在筐子里,又破了皮,还是有好几个人抢。 所以相府庄子上送来的一车菜,就极为珍贵了。 不但有自己养的蘑菇,还有辣椒,茄子,大白菜,又有小青菜,豆角并田里新摘的玉米两筐。 新摘下的玉米还带着皮,扔进锅里煮一煮,就是煮玉米的汤水,都甜丝丝的。 把外皮一剥,就露出又黄又小的玉米粒来,因为是嫩的时候摘下的,咬一口,那玉米粒竟能在唇舌间迸开,里面的汁液又细腻又滑爽,一直甜到人喉咙里去。 相遂宁吃了一根玉米,相老夫人又给她剥了一根:“多吃些。” 相嫣也不示弱,从盘子里捡了大个的玉米剥开,放在嘴边,“喀吱”就咬起来。 “嫣儿,注意些影响,咱们这样的人家,吃根玉米值得这样?”相大英笑着道:“庄子上送来足足两筐,够咱们吃些日子的,没人跟你抢。别吃多了,要难受。” “二姑娘也多吃了一根,爹怎么不管?” “这……”相大英关怀相嫣,所以心里眼里都是她,处处于她为先,相嫣显然把相大英给问住了。 或许是为了给相嫣一个交待,相大英斜眼看了看相遂宁:“吃那么些,又要胖,我瞧着二姑娘近来胖了不少了。” 相老夫人回了一个白眼:“只是一根玉米的事。孩子想吃,就让她吃吧。” “祖母处处护着二姑娘,难道我跟果心就不是爹爹亲生的吗?” “我不知道,你问你爹。” “祖母…….偏心。”相嫣紧握着手中玉米,却怎么都吃不下去。 “今儿庄子上的人来送菜,带进来一个离奇的消息。”汤小娘捧着碗对相大英道:“庄子上的人说,青城里传,郭公主的儿子蓝褪的病竟然好了。” “蓝褪好了?不可能吧?我听说那棺材铺子都给他预备棺材了。这几天,公主连太医都没请,想来是无用了。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好起来?” “说是请了护国寺的和尚。” “护国寺的那帮和尚。”相大英呵呵一笑:“我难道不知道吗?当年郭二皇子的母亲合妃经常做噩梦,皇上便让我去护国寺找高僧来给合妃念诵念诵,稳稳心神,那帮护国寺的和尚,竟把梅贵妃当成合妃,对着梅贵妃一阵念诵,又说梅贵妃做噩梦是因为上辈子有冤孽,只需他们念上两天经文,再烧一些符纸化成水喝下去,也就全好了。梅贵妃的好兴致都给他们弄没了,气得梅贵妃当时就把他们赶了出去。若说护国寺的和尚,有几个,道行是很好的,也有一些,是浑水摸鱼的,但有病者,需服药,说蓝公子一个将死之人,被护国寺的和尚看好了,我是不信的,如果他们真的灵验,历朝历代的皇帝便不会死了。” “那依老爷之见,蓝公子为什么就突然好了呢?” “人这一生,活不了就得死,死不了就得活着,都是天意。”相老夫人有意转移话题。 “我知道蓝公子为何突然好了。”相嫣放下玉米,拿手帕擦了擦手,倒是不慌不忙的。 相遂宁跟相老夫人对视了一下。 “是咱们二姑娘救了蓝公子。” 相大英跟汤小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人又看了看相老夫人。 “嫣儿,休要胡说。”相老夫人语气重了一些。 她有意阻止相嫣往下说。 相嫣如果能领悟相老夫人语气里的不悦,便好了。 相嫣不是不能领悟,可她就是知道相老夫人不悦,才更要说出来:“前些天长信侯府不是在聘药人吗?知道为什么聘药人吗?是因为药人可以救命,二姑娘是药人,她救了蓝公子的命。二姑娘,你说是不是?” 相遂宁没吱声。 “三姑娘!”相老夫人呵斥。 “二姑娘是药人的事,祖母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就想这么瞒一辈子不成?二姑娘是药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谁知道是不是妖孽,会不会害了我们这一家子人?会不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觉得这事关大家,还是提前说出来的好,免得以后生了什么事端,我们岂不是要遭殃,爹,娘,你们说是吧?” 很明显,相遂宁跟相老夫人在小花园里的谈话,被相嫣给听到了。 她偷听了多少不好说,但相遂宁是药人的事,被她发现了。 相大英跟相果心钓鱼那会儿,相嫣本想看热闹的,奈何受了大鱼的惊吓,便想着去别处溜溜,正好来到垂花门,见苏嬷嬷在路口守着,远远又看看相遂宁依偎着相老夫人说悄悄话,相嫣便从后门溜了进去,躲在小花园芭蕉树后面的土坡下偷听起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黑鹅 相老夫人跟相遂宁,自然不会想到隔墙有耳。 相嫣头一回听说药人这个名字,而且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药人,竟然是相遂宁。 天啊。 相遂宁的血竟然能救人? 怪不得相老夫人一直以来都这么偏心于她。 一个人的血能救命,那这人是什么人啊。 恐怕跟治病的药诸如牛膝啊,山丹啊,天龙,皂角,沉香等没有区别吧? 那还是人吗? 不是药材吗? 药人是什么? 是药材成了精?还是人活回去了,成了药材? 好可怕。 “爹,娘,二姑娘是药人,这传出去可怎么办啊?”相嫣忧心忡忡,嘴里的玉米都没味儿了。 相大英嘴里啃着玉米,相嫣的话,他听的迷迷糊糊不太懂:“什么药人?什么妖孽,遭殃,嫣儿你莫怕,吃玉米吧。” “爹,二姑娘是药人,她的血可以救人的。” “有这好事?二姑娘的血可以救人?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人?” “怎么没有,蓝公子就是二姑娘给救好的,不然他都快死了,怎么会又莫名其妙的活了回来?爹不觉得可疑吗?” 相大英望望相老夫人:“娘,此事是真的?” 相老夫人默然。 相遂宁默然。 骗他吧,一家人,不好意思。 不骗他吧,他倒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 药人这个事,显然已经惊呆了相大英。 这消息,可比说书先生讲的夜叩宫门救太子还吸引人啊。 相家祖祖辈辈,没听说谁是药人啊。 更没有听说谁的血可以治病。 府中人病了,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请大夫,请大夫也看不好的病,那些严重的,也就是两腿一伸,过去见阎王了。 相嫣说得有鼻子有眼:“我说的都是真的,祖母跟二姑娘在小花园说的悄悄话,我都听到了。” 由不得相大英不信。 可若相遂宁是药人,她跟相老夫人感情很深,这些年来,相老夫人的身子时好时坏,有一年身体实在很糟糕,也没见相遂宁救她啊,也是请了大夫才医好的。 他自己又是个凡夫俗子,印象里相遂宁的母亲唐氏也规规矩矩,二人如此平凡,难不成能生出个药人来? 况且生相遂宁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红霞满天,或者鸡鸣狗跳,天也没有异象啊。 “嫣儿还是个孩子,所以她的话,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相老夫人不动声色。 “娘说的在理,都是小孩子的话,不足为信。”相大英附和。 相嫣有些懊恼:“二姑娘明明就是药人,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怎么反倒我撒谎似的?” 众人正僵持着,就听到有几个小厮跑了过来,隔着窗子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逮住它,逮住它,别让它吓到主子,用叉子……来不急了,捡块石头……” 小厮要逮的,是一只兔子。 这个季节,田里到处是收获的庄稼,按理说,兔子在田里不缺吃的,不会跑到城中宅院里来。 不知为何这兔子就奔了进来,趁着小厮打盹儿的时候。 兔子跑得并不十分快,看那肚子贴着地,鼓得很大,像是有了身孕。 或许是怕惊到了府中的人,小厮抛出一块石头砸在兔子头上,兔子立即两腿一伸,浑身颤抖,躺在廊下,看着分外可怜。 小厮想上去将兔子拎走扔了,相嫣隔着窗子听到动静,看到那兔子,计上心来:“你们把兔子拎进来。” 兔子弹了几下腿,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又努力地睁开,可怜的兔子,头上正咕咕咕地冒血。 看样子,这兔子快要死了。 那石头砸中它的头,非同小可。 “这兔子来得正是时候。”相嫣一笑:“二姑娘既然不肯承认自己是药人,那就检验一下吧。” “怎么检验?” “药人的血,是可以救命的。这兔子如果不救,就会死。不如二姑娘把你的血喂给它一些,如果它死了,说明二姑娘的血无用,如果它活了,二姑娘你就是药人。” “三姑娘,你怎么能让二姑娘以血喂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相老夫人自然是拦着的。 相遂宁不想相老夫人为难。 她蹲在那兔子旁边,伸出手来,对着伤口挤出一盅鲜血,她用力的挤着伤口,自己也痛得轻轻咬牙,旁边的几个婆子更是瞠目结舌,那几个小厮站着动也不敢动。 殷红的血,顺着酒盅流进了兔子的嘴里,兔子的嘴都被染红了。 众人都盯着那兔子瞧。 相老夫人捂着胸口,一颗心突突突地跳得厉害,甚至,她的眼皮都跳了起来。 这么多人见证,如果相遂宁救活了这兔子,那她药人的身份,注定是藏不住的。 以后她要如何自处? 这会带来什么后患? 相遂宁连垂死的蓝褪都能救活,何况一只兔子? 兔子猛烈一抽,又一抽,四条腿猛的伸了伸,差一点儿站了起来。 围观的人发出了惊呼。 相嫣抚掌笑道:“看,二姑娘把兔子救活了吧,马上这兔子就可以站起来了。” 兔子的身体软了下去,渐渐的,眼中神采涣散,接着四腿一蹬,彻底闭上了眼睛。 “哎,你醒醒,你醒醒。”相嫣拍打着兔子的肚子:“你醒醒啊,蠢兔子。你明明喝了药人的血,怎么会死呢?你倒是醒醒啊。” 小厮跑上来摸摸兔子的脖子,有些惋惜地道:“回三姑娘,这兔子死了。” “真的?” “小的小时候经常在田里抓兔子,兔子是死是活小的能摸得出来,不信三姑娘请看,它的眼神都涣散了,这就是死兔子的征兆。”小厮说着就去掰兔子的眼皮给相嫣看。 “拿走,拿走。”相嫣厌恶地摆了摆手。 小厮很快便将兔子的尸体带离。 相遂宁坐回椅上,明珠心疼地拿来干净的布条,将她手上的伤口包裹住。 “三姑娘,你还有何话说?”相老夫人望着相嫣。 “我……” “三姑娘这样攀咬自己的姐姐,如今证据确凿,三姑娘可死心了?” “我……” 相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她也甚觉奇怪。 明明听到了相遂宁跟相老夫人的对话,怎么相遂宁却救不活这兔子? 问题在哪里呢? 一时半会儿无法想明白。 但显然,相嫣举报相遂宁的事,惹恼了相老夫人。 汤小娘何其精明,赶紧打着圆场:“老夫人莫气,嫣儿还是个孩子。小孩子有时候说话,就跟说梦话似的,没个准,老夫人看在她年纪小吧。” “是啊娘,嫣儿也没有坏心思,不知她在哪里听到这药人的事,或许是她听错了,娘也知道,最近因为瘟疫啊,大伙都闷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弄得是梦是醒都分不清了,昨夜我梦到皇上赏了我一本书,今儿醒了我还找书呢,何况嫣儿小小的年纪……” “怎么如今论起大小来?说起来嫣儿也有十三岁了,当年遂宁六岁的时候,做错了事,你不是也申斥了她吗?若不是我拦着,鞭子都打到遂宁身上了,怎么嫣儿的十三岁比遂宁的六岁还要小么?” “这…….” “我如今教导嫣儿,并不全是为了遂宁,也是为了嫣儿。”相老夫人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语重心长地道:“遂宁跟嫣儿都不小了,再过上两三年,总要婚配的,如果传出遂宁是药人这样的闲话,即便她于人无碍,别人会怎么想她呢?说咱们相府上的姑娘是妖孽,是怪人?到时候影响了遂宁的婚配是小,别人会怎么看嫣儿?难道嫣儿便能独善其身?她跟遂宁虽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到底都是相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不明白,难不成你这做父亲的,也糊涂了不成?再往下说,若这些闲话传扬出去,三人成虎,假的也成了真的,到时候果心他……能不能寻觅到好亲事都难说,谁会愿意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来?” “母亲虑的极是,极是。”相大英不禁给相老夫人行了个礼。 汤小娘跟相嫣也只得行礼。 “以后二姑娘是药人的事,谁也不准乱说了,刚才兔子的事,你们也都看见了,二姑娘连只兔子都救不活,又怎么救人?都是谣言,以后谁再传谣,便不是我相家的人。” 相嫣低着头,揪着手帕不再吱声。 这顿饭吃的一点儿都不香。 回到卧房的时候,相遂宁的后背都湿了。 相家婆子小厮的,伺候的人加起来,少说几十号人,如果当着他们的面救活了那只兔子,那自己是药人的事,也就藏不住了。 “明珠,替我装扮一下吧,我想出去一趟。” 明珠听了吩咐,很快端了一盆水来,绞了手帕,细心的为相遂宁擦了擦脸,而后又将手帕放在铜盆里涮了涮,绞干了,为相遂宁擦手,待弄好了这一切,才将铜盆端出去,又打开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子,端出一套头面首饰,准备给相遂宁梳头。 铜镜里,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抽条,小脸嫩的,能掐出水来。 这面铜镜瞧得真清楚,听相老夫人说,是母亲唐氏当年的嫁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依然清晰的能照出人脸上小小的黑痣。 有时候夜里醒来,月色很好的话,照到这铜镜上,这铜镜亮得跟一轮圆月似的,明晃晃的,有多少个夜,都是这样过来的。 铜镜里的相遂宁虽然稚嫩,到底脸色有些蜡黄。 不知这蜡黄,是铜镜的颜色,还是相遂宁的脸色。 “姑娘,你瘦了。”明珠心疼地给相遂宁涂上脂粉:“小蓝大人的事,姑娘太操心了。” “已经没事了,不是吗?” “今儿三姑娘她……”明珠拿着桃木梳子细心地为相遂宁梳拢着头发:“三姑娘她让姑娘你救兔子,奴婢的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如果姑娘把兔子救活了,那姑娘的身份…….” “那兔子怀着胎,可惜我救不了它。” “姑娘可以救小蓝大人,为何救不了那兔子?” 相遂宁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几分猜测罢了。 还记得那年她的母亲唐氏救了相老夫人的狗,救了狗之后,庄子上曾送来一只黑鹅跟一只白狐,说是给孩子们玩的。 白狐很是妖娆,眼睛里像有钩子似的,相遂宁不敢看它的眼神,所以都是躲着走,那白狐,相嫣总去逗它,那只黑鹅,就天天跟在相遂宁的身后,相遂宁睡觉,它也要伏在床下等着,一旦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黑鹅就“呱呱呱”地叫着,用嘴咬相遂宁的被角。 后来有一日,不知怎的,相嫣的白狐就咬了相遂宁的黑鹅,黑鹅被咬得浑身是血躺在那儿快死了,相遂宁跑着黑鹅哭得很厉害,就在那棵槐树下,烈日当空,相遂宁抱着黑鹅整整坐了一个多时辰,黑鹅的血,把她的衣衫都弄湿了。 再后来,就遇见了疯跑的唐氏,唐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过去逗黑鹅,黑鹅张嘴蹭了蹭唐氏的手,眼睛一闭,就死了。 为了黑鹅,相遂宁还哭了一场,整整半个月,醒来以后发现床下没有黑鹅,都愣愣地坐在那儿发呆。 那时候只当唐氏是逗黑鹅玩,如今想想,唐氏应该是有意要救黑鹅,只是相遂宁那时太小,还不明白。 可惜的是,唐氏的血,终不能救下黑鹅。 联想起来,相老夫人的狗,唐氏是救下了,但黑鹅,却没救下。 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药人的血有时候有效,有时候无效? 难道是药人的血一个月或者一年,或者多长时间只能用一次? 相遂宁脑海里反复想这个问题,可惜唐氏无法沟通,除了她,又没别的药人,所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但有一点,相遂宁是明白的。 药人的血,并不是什么都能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救。 所以能救下蓝褪,已算十分幸运。 至于救兔子,相遂宁也是胆战心惊,她想救兔子,可又不想自己药人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只能听天由命。 兔子没救到。 她的身份之迷算是暂时藏住了。 她决定去看望蓝褪。 又过了好几天了,不知他怎么样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金凤 青城山云雾缭绕。 这天是个阴天。 天边似乎有很重的乌云,这云饱含着水分,沉甸甸的悬于半空,似乎下一刻,它就要挤出雨水来,给这万物生灵浇灌一顿。 本来还是晴朗的天,说不清为什么,突然的,就暗了。 大抵是因为这年秋天,雨水多于往年。 前几天的阴雨刚过,城墙角落里的苔藓疯长,一经雨水,苔藓又绿又湿,长的饱满而肥壮。 只晒了几日太阳,如今天色又变了。 相府的马车在城中穿过,长街深不见底,坐在车上约走好几盏茶的功夫,才能到长信侯府。 过了宝隆街,遇见了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装的满满的,一块块白布盖着,毋庸置疑,还是尸体。 这些天接连不断的向城外运尸,运尸的人都要瘦上一圈了。 城里人见到这样的车子,也不再害怕,似乎是习惯了。 大多数的商铺还是关着的,棺材铺子生意还是很红火,扎的纸人不够用了,谁先去谁先得。 以前买纸人,还得挑挑拣拣,扎的长短不齐了,或是口歪眼斜了,客人是不要的。 如今大不一样了,纸人稀缺,只要是扎出来的东西,一摆出来就没了,有的买回家才顾得上看自己逮了个什么回来。 似乎棺材铺子的老板今日有些遭殃,相遂宁坐在马车上从他们家铺子门口经过,就听到了一些吵嚷的声音。 有个穿布裙的妇人跪于棺材前哭着:“我们家里穷,本是买不起棺材的,没的到掌柜的门上打脸,只是我那儿子如今才十岁,死于瘟疫,在家里停尸四天了……我是他的娘,怀胎十月,一遭分娩,几乎要了我的命,家里穷着,粗茶淡饭没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如今养不大就死了,我心伤感,不想草席裹尸,草草了事,但求掌柜的看在都是街坊的份上,先赊欠我一口薄棺材,等以后有了钱,一定连本带利还给掌柜的。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善终。” 棺材铺子生意好,银子还收不过来,哪能赊欠给别人? 再则瘟疫横行,朝不保夕,赊了棺材,这妇人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棺材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掌柜的心里不甘愿:“小店利薄,如今的生意也是脑袋挂于裤腰上挣些碎银,再说这几口棺材,都有人订下了,近半个月,都余不出棺材来。你们去别处问吧。” 掌柜的话显然惹怒了一个男子。 男子将穿布裙的女子从地上搀起来,举着拳头就把棺材铺门口的纸人给捶破了,而后招手就上两三个人,抢过一口小棺材就往门外抬:“我孩子死了,赊一口棺材你都不肯,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不能入土为安。” “你这人,敢抢棺材?”掌柜的一招手,很快有三五个伙计冲了出来:“放下。” “我是不会放下的,除非我死了。” 一群人扭做一团,到底是男子占了上风,抬着棺材捎上妇人就跑了。 棺材铺子被踩的一塌糊涂,几个伙计倚着墙哎呦哎呦的叫起来。 一地的纸人纸马,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过了宝隆街,街口有家米铺,米铺的规模不小,太平时期这米铺囤的粮食占满了仓库,不但有各种精细的米粮,诸如长粒米,黑米,红豆,赤小豆,也有高粱,大麦,小米,玉米。 这家米铺的生意也算不错,毕竟位置很好,品类又齐全,加上掌柜的和和气气,大伙也愿意来这里买。 因为瘟疫的事,米铺的掌柜已经在路口支了一口大锅,每日中午,都供应两大锅的粳米粥。 来领粥的人倒也不少,这日又有三四个人排队,领了粥喝着,就有七八个花子模样的人涌进了米铺里:“掌柜的,吃不起了,可怜可怜吧。” “外头搭了粥棚,如果各位没有喝饱,还可以再去打一碗,不限次数,管饱,每天熬两锅。” “知道掌柜的好心,可是家里还有小的,小的嗷嗷待哺,病重的爹娘又起不来床,米粮已经快要断绝,所以来弄点米。” “想买多少,价格公道。” “为了给爹娘看病,已经花光了银子,下顿饭也不知道在哪里。手上只有几个铜钱了。”那人摊开手,七八个铜钱在手心里躺着。 掌柜的拿个瓢装了一瓢米给他:“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光景不好,我们的店也难以支撑,不如你们去别的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活路。” “饿的就要走不动了,肚子里没有东西。掌柜的给点米面,我们不为自己的嘴,只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掌柜若肯接济,等年景好了,一定双倍奉还。” “好说好说。”掌柜的陪着笑:“各位捎等等,我这就打开一袋新米给你们装上。” “掌柜的大恩大德……做牛做马无以为报。”几个人提着口袋跪了下去。 “掌柜的……”一个半大小孩风尘仆仆的跑进米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足足灌了一瓢水,才喘着粗气道:““掌柜的让我去搬救兵,我跑到衙门里去,照掌柜的原话,说有刁民要抢咱们的米,可是衙役拦住了我,说周大人在睡觉,没有功夫管我们这等芝麻粒大小的事,让我赶紧滚,我多说一句话,衙役就抽刀要剁我头……所以我就回来了。” “哎呦,四宝,你是要害死我唉。”掌柜的点着四宝的脑门,一面给米铺里的几个人陪不是:“这伙计小,不懂事,他都是瞎说的,并不曾让他去请衙役。” 显然四宝的话惹怒了几个人,他们扒开掌柜,拿起口袋就开始装米:“我们虽然无耻,想跟掌柜的讨点米救命,可掌柜的你也忒不仗义,若说不给,咱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你不该两面三刀,哄着我们,又偷偷让人叫衙役来,这不是要毁兄弟们吗?既然这样,咱们也不客气了。” 几个人装了满满几口袋米,临走了又多扛了一袋子黑米扔在肩上。 掌柜的心疼的跺脚,可也不敢追上去,只能拍着伙计的头道:“造孽噢,说了让你偷偷去请衙役,偷偷的去,你倒好,你这个不成器的,跟了我这么久,没学到一点儿城府。” “掌柜的,不单单是我们,前街的面铺也被抢了。” “嗯?” “好些人进去抢面粉,面铺里的面粉被抢空了,掌柜的坐在台阶上拍着腿哭呢。” “民风彪悍,民风彪悍啊。”米铺掌柜叹了口气,活了几十年,哪见过这等局面? 看这伙人的样子,是恨不得把粮铺掌柜的都抬去煮了吃啊。 马车沿着护城河疾驰,天阴,光线沉沉,长如绸带的护城河奔涌着,水也是灰的。 常年漂浮于河面上的花船已经不知去向。 沿街的青楼妓馆不复先前的盛况,因为瘟疫,伤亡惨重,又有多少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喝花酒呢。 所以姑娘们也不必站在门口卖笑了。 以前生意好,一天能接三四个客人,高矮胖瘦各种口味都有,门外还有排队的,如今却闲的,三四天摸不着一个男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谁能想到,青楼的花魁娘子这辈子也有逮不着男人,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的时候? 难得姑娘们清闲,一辈子也难找这样的好时光,于是结伴而行,站在护城河畔丢饵料喂鱼。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莽汉,冲出来就抱着姑娘啃,姑娘们虽见多识广,可也都是收钱的,突然蹦出来一个生啃的,多少有些意外。还是要假装不情愿的:“来人啊,非礼啊……大哥你有没有银子?有银子的话请进房玩……” “有的是银子,一点儿也没问题。”莽汉啃了姑娘,大笑着跑走,姑娘们回过神来,一摸腰间,钱袋不见了。 色也丢了,银子也没了,姑娘气的脸红:“祖坟冒烟的东西,抢到老娘头上来了。” 便让春花楼的龟公去追:“见到那人,把他嘴上的肉切下来炒着吃,抢钱抢到我们这行当来了。” 以前谁敢吃白食,几个龟公把他按到大街上,保准打的他亲娘都不认识。 今时不同往日了,龟公也有些怯:“姑娘们忍忍吧,这时候了,何苦出去晃荡?外头到处是不要命的人,昨儿夜里东边巷子一个老婆子就被贼人给捅死了,屋里翻的不像样子,姑娘们只是破财免灾,忍了吧。” 青城乃天子脚下。 一向太平。 因为瘟疫,不同往日了。 一路走来,已经见识了这么多,没有见的,隐藏在暗处的,不知还有什么事。 长信侯府。 小厮们见是相遂宁,没有通报,就放她进去了,说是蓝褪的意思。 巧遇护国寺的和尚,和尚们按惯例诵完了经,收拾了东西离去,郭公主依然送他们至大门口:“师傅们辛苦了,有你们庇护着,褪儿的病已经好了,也越来越壮实,夜里也睡得安稳了,昨夜除了叫一盏茶吃,几乎是睡到了天亮。” “恭喜。公子吉人天相。” 送走了和尚,公主又接见了宫中来的太监。 太监手捧着一个锦盒,锦盒里装的,是上好的人参,足足有人的胳膊那么长,一看就是宫中库房里才有的。 “老太后惦记着蓝公子,让奴才们去库房里搜罗,搜罗了这人参,让奴才给送来,说是炖了人参鸡汤喝,最养身体。” “多谢太后抬爱,褪儿他已经好多了,回去告诉太后,过两日得空了,我便去宫里看她。” 小太监哈着腰去了。 公主让婢女泡了府里最好的白茶来,亲自将茶递到相遂宁手中:“正想着你,可巧你就来了,快尝尝这白茶怎么样。” “白茶汤红,味道浓郁,是极好的。” “这是皇上新赏的,唉。” 公主叹气,相遂宁便将白茶放下,微微侧身端坐了。 “你喝你喝。”公主客气道:“只是皇帝派人送了茶来,送茶的太监来传话,说是进来青城很乱……你来的路上,没有受惊吓吧?” “还算平安。” “你没受惊吓便好。公主叹了口气:“想来青城府尹周升是个不作为的,这青城都乱成一锅粥了,抢东西的,调戏民女的,他也该多派几个衙役巡逻才是。他不得力,皇帝便操心,你瞧,又得动用禁卫军,褪儿这孩子闲不住,又去当职了。” “小蓝大人的身子?” “相姑娘放心。自从你……”郭公主压低声音道:“自从你把他从阎王手里救回来,饭量也增了,这几日府里厨房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吃的好,睡的好,人也精神了。” “小蓝大人无碍便好。” “我这唯一的儿子被你救了,我对你的感激,真不知该如何表达。”郭公主将相遂宁的手放在手心里抚摸着:“你是个好姑娘,我也知道你救他不是为了银子,可我总想着,不能白白让你付出,你想要什么?字画?名贵药材?还是胭脂水粉,簪子首饰?只要你开口。” “娘说这样的话,便是唐突了相姑娘了。”蓝姎坐在绣架后面,稳声抬起头,将针插于线团上,打趣着道:“相姑娘救的可是我哥哥的性命,区区药材,首饰头面,这些轻飘飘的东西,怎么能相提并论?” “姎儿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相遂宁一再推辞,什么字画,药材统统不要,郭公主更觉亏欠。 她不缺银子,得了别人的好处,总要给银子回报的,这是她的处事之道。 见相遂宁几次婉拒,郭公主便拔下发间的累丝金凤衔珍珠的簪子,轻轻的为相遂宁簪上。 不知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才能打造出这么完美的簪子。 金凤栩栩如生,翅膀的金丝竟比头发丝还细,金凤嘴里的珍珠,亮的夺目,能把面皮照的,又匀又白。 “这支簪子,还是我做姑娘时,我的母亲,当今的太后赏赐给我的,我戴了这些年,如今,就送给相姑娘你了。” “相姐姐,我娘是诚心谢你的,你若推辞,便是辜负了她的心意了。”蓝姎也劝着。 如此,只好收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砍头 其实真不想收的。 这么贵重的,做工精致的簪子,还是当年太后赏郭公主的,若让相嫣知道了,又得暗自流泪,嫌自己命苦。 本来不想刺激她的。 奈何公主真心实意,这簪子彩夺目,相遂宁福了一福,算是谢礼。 郭公主亲自把簪子给相遂宁插入发间,而后拍了拍她的手:“相姑娘,戴着吧,相姑娘是嫡女,这嫡女的做派,也配的上我这簪子。” 这一趟长信侯府之行,并没有遇见蓝褪,得了一支簪子,坐着马车而归。 过了东巷,走了约四五里的样子,就到了青城府衙。 府衙暗红高墙矗立着,青色琉璃瓦蒙了一层暗色。 不知是不是乌云压的太低,马车里有些沉闷,总觉得是大雨前的征兆,可大雨摇摇欲坠,又总也下不来,人身上都是黏的。 蚂蚁成群结队的在青砖上爬行,偶尔有雷声在远处炸开,天似乎越来越低了,马上就要盖到地面上来。 衙门门口,连一个衙役也没有,只有登闻鼓孤零零的悬着。 过了衙门有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就走不动了。 长街深深,两侧商铺多数未开,按道理说,马车应该飞驰才是。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议论,听这声音,人来的不少。 瘟疫横行以来,很久没听过这么多声音了。 你一句我一句的,犹如麻雀出了窝。 “哎呦,真是惨不忍睹,我活了这般年纪,还是头一回见青天大老爷……这个……哎呦,这可是青城的青天大老爷啊。” “什么青天大老爷,他也配的上青天二字吗?一场瘟疫几乎夺了全城人的性命,试问在场的,谁家没死个人呢,据说这周升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成日间搂着小妾作乐,你们说说,要这样的父母官有什么用?” “谁说不是呢,周升他在其位,不谋其政,就近来,有一部分人趁乱做恶,杀人放火,有个老婆子生生被捅死了,周升却推说他身子不舒服,连衙门口都不敢出,还不是怕被传染上瘟疫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都是关系周升的。 马车已经被人群挡住,寸步难行。 相府小厮只能一边甩鞭子,一边喊着:“唉,各位相亲,看热闹的,让一让了。” 众人看的起劲,并不理会他的话。 相遂宁掀开车帘,隔着侧面的小窗向外敲。 首先看见的,是天边的一道闪电。 闪电几乎贯穿了整个阴暗的天空,那么长一条,明晃晃的,照的眼睛生疼,似乎是无比锐利的剑产生的剑气,划破苍穹,一直到远处的地底去了。 乌泱泱的人,到处是人头,少说有成百上千人,聚拢在天桥之下的石阶上,一个个抬着头,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鸟,伸着脖子张望着。 石阶之上,最高处,原来有一块圆形的楼台,楼台四面挂着红帐,以前是异域的舞娘站上去跳舞的,偶尔也有耍猴子戏的站上去,拿着一节竹鞭,给猴子打扮成小孩子的模样,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逗得围观之人哈哈大笑,就会扔几枚铜钱做赏钱。 这楼台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那红如血的锦帐经风吹雨淋,颜色也淡了不少,不复往日了。 晃动的锦帐里,跪着几个人。 身穿油棕色绣铜钱纹广袖袍子,一双黑色的靴子还绣了金边。 腰系大大的钱袋,连腰带上都是成色上好的美玉。 是周升。 周升的脸皮涨红,一直红到耳根去,头发有些凌乱,束发的银冠也不知哪里去了,袍子的交领敞开着,露出胸口旺盛的毛发。 整个人像是煮熟的虾子,趴在地上,四肢不知如何安放,像是喝醉了,被临时逮过来的,不然周升这样的官员,不会袒胸露乳就出来。 周升的身边,还跪着他的两个小妾。 犹记得当初在衙门后堂遇见,周升左拥右抱,喝酒听曲,身边跟随的,正是这两人。 两个小妾在周升的关照下,自然也是姿容姣好,面色红润。 被逮到这天桥楼台,也是衣摆飘飘,环佩叮当,脸上的脂粉,灿若朝霞,明媚出色。 只是这明媚出色的脸上,更多的是惊慌,惊恐。 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害怕,那深深的恐惧,让两个小妾泪流满面。 怪不得府衙这会儿没有人,楼台周围站的,全都是衙役, 以前都是周升坐着,他们站着。 如今却是他们站着,周升跪着。 衙役手一摆,示意大伙安静下来。 有些老百姓已经安静不下来了,捡起地上的石子就朝周升身上扔:“他也有今天,真是老天有眼,那年我的孩儿被权贵家的公子活活打死,我去敲登闻鼓告状,谁知周升说我胡乱攀咬,又找人指证,说我儿子偷那公子的银子,被发现后逃跑,掉入桥下摔死的。后来我才知道,是人家使了银子,鬼推了磨。” “那年我那可怜的姑娘被一个浪荡子看中,半夜去我家,卸下了我们的房门,想要霸凌我那姑娘,孩子的娘拿着锄头出来拦着,浪荡子一锄头下去,给我家老婆子敲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再也起不来床了,可怜我那姑娘受了侮辱,悬梁自尽,我去告状,周大人说是我姑娘跟她娘斗了嘴才寻死的,就把这事按下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浪荡子,是周大人小妾的弟弟啊,我那可怜的女儿,到现在都还死不瞑目。” 受害人说的眼泪簌簌而下。 听的人虽不能感同身受,到底也是周升治下的子民,往事浮现,周升贪财,好色,又不为民做主,如今青城瘟疫横行,他跟小妾关起大门不顾他人死活,哪里还有半分父母官的样子? 众人菜篮子里的白菜,西红柿就按不住了,纷纷往楼台上扔。 又有人往楼台上扔鸡蛋,鸡蛋在周升头上炸开,黄色的浆液流了他满脸。 有个穿仙鹤补子深蓝官袍的人按了按双手,让大伙平复一下情绪,而后双手一拱:“传皇上口谕,青城府尹周升,在其位,不为治下臣民谋福,瘟疫之事,周升消极慢待,又兼好色,断案糊涂,至民声鼎沸,怨声载道,朕顾念一城百姓,特将周升赐死。” 皇上英名。” “皇上万岁。” “早该砍了这狗贼。” 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的百姓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谁能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着这糊涂官受死? 周升被判砍头。 死无全尸。 监刑官看看天色,一般砍头都是中午进行,不过皇帝似乎杀周升心切,也顾不得中午不中午了,哪还管什么时辰呢,皇上想要的是周升的性命,杀了便是交差了。 如今天色不好,黑云压顶,又没有太阳,就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宫里头等信儿呢。 监刑官给了刽子手一个眼神。 刽子手穿着红马甲,喝了一口酒,“噗”的一声,又含了一口酒喷在刀面上:“对不住了各位,该送你们走了。” 都是周升砍别人的头,谁能料到他会被砍头啊。 冰冷的刀,凶神恶煞的刽子手,还有那空气里弥漫的酒味,无一不告诉大家,要杀人了。 周升贪了半辈子,色了半辈子,知道自己死有余辜,可还是情不自禁喊道:“皇上,不要听信谗言啊皇上,臣对皇上忠心耿耿,臣……” “周大人就歇歇吧。”监刑官冷呵声:“周大人做的那些事,自己心里难道没数?皇上要杀周大人,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难不成周大人想要皇上收回口谕?从古至今,有哪位皇帝出尔反尔吗?你是要陷皇上于什么境地?” 就不能跟这帮文官说话,他们读的书多,怼起人来头头是道,反正你是往前说往后说,各种说不过他,心里急得冒火,嘴上还接不上话。 再说下去,这文官定然要说周升不仁不义,要说周升诬陷皇上听信谣言,到时候万一跟皇上告状,皇上一怒,再赏他可凌迟处死或者五马分尸,那可真就不划算了。 死就死吧,幸亏还有两个美人陪着,虽然死相难看,好歹不寂寞,在黄泉路上,独他带着两个妙龄小妾,做鬼也风光了。 奈何小妾根本不愿意啊:“老爷……周老爷……救我们……” “认命吧。别哭了。” “这两个小妾,皇上本意也并不是杀她们,她们跟着你很久了,皇上说,她们的去留,就由周大人你决定吧。” 联想到小妾的贴心,周升自然不舍得她们独留在世上:“你们活着也是受罪,跟我一起到地府去,我还疼你们。” “老爷不要。”小妾哭道:“老爷饶我们一命吧。” “当初你们不是说了,跟我同生共死一辈子不分开吗?” 胖着的小妾又恨又恼:“你一把年纪了,还想让我陪葬吗?当初跟了你,实在是家里穷,所以你肯给银子,我便从了你,各取所需而已,这些年我伺候你也够了,如今你这个昏官要死了,凭什么捎带上我?我还年轻,我不能死。” 小妾转身去搂着监刑官的腿,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大人,求你救救小女,小女愿意当牛做马,伺候大人。” 周升还没死呢,他的宠妾就叛变了。 还有一个小妾,是宫里头皇帝赏赐的。 “大人,我是宫里的,原先我是皇上跟前的,大人,不是我狐媚周大人,是皇上将我赏赐给他的,说是赏赐给他做小妾,实际上让我监视于他,他的一举一动,我都飞鸽传书进宫告诉皇上了。我也算是有功的吧大人?皇上不会想我死的,麻烦大人留我一命,或者……跟皇上通报一声,我可是皇上安插的细作啊……” “贱人,枉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出卖我。” “若不是你好色,我又怎么能留在你身边打探消息?” 再让她说下去,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没有分寸的话来。 “周升,你也看到了,你这俩小妾,准备怎么处理啊?” 周升已然仰天大笑:“就让她俩陪我上路吧,死我也要带上她们。” “你这个昏聩的老东西,你可真狠啊。”胖一些的小妾爬爬过去咬周升的脖子,宫里送来的小妾揪着周升的头发又扭他的耳朵。 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监刑官大手一挥:“来人,动手吧,三个脑袋都砍了。” 周升叹了口气。 两个小妾忘了打人,一屁股坐地上就嚎哭起来:“我不想死……不想起……” 周遭突然就静了下来。 大家踮脚望向楼台,只见刽子手的刀猛的举过头顶,往下一挥,就穿过了三人的脖子,就像切西瓜似的干脆,三颗头颅就飞了出来。 或许是刽子手用力过大,三磕头颅直接跳出天桥楼台,朝着人群来了。 先是一地的血,血喷溅了很远,前几排看热闹的人无一幸免。 有个人头飞了出来,赶车的小厮正要驾车逃离,不想头颅直接跌进了他怀中,还带着血。 头颅眼睛怒睁,像是死不瞑目,那是周升小妾的头颅,小厮吓得抱着头颅丢也忘了丢,只是喊着:“二姑娘……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怀里有个人头……二姑娘……啊……啊……” 小厮手一抖,头颅掉在地上,他从马车上爬下来,一屁股坐在头颅上,那温热的触感,吓的小厮摇着鞭子使劲的催马:“驾……” 他太慌张,竟忘了自己还未上车。 马受了惊,身上又吃了痛,抬起前蹄子嘶叫起来。 车厢后仰,相遂宁被甩到角落里,身子狠狠的撞向车尾。 小厮更慌了,摇着鞭子似乎想让马安静下来:“驾……吁吁……” 马根本不听他的命令,拼命甩身上的套子,晃的整个车厢几乎散架。 相遂宁一个弱女子,如今还在车厢里。 往前不远,便是深不见底的护城河。 明珠吓得脸都白了:“姑娘……姑娘……姑娘可有受伤?” “我……哎呦……”是相遂宁的声音。 明珠就急了,训斥小厮道:“你还蹲在那儿做什么,快点把马牵住,快救姑娘。” “可是……这马它不听我的话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头颅 小厮倒也没有撒谎。 拉车的马受了惊,不听使唤,几乎近入癫狂的状态。 小厮凭借一已之力,哪里能控制的了它? 再说,小厮这会儿也吓得哭爹叫娘,状态比那疯马好不到哪里去。 再这样下去,不知要被拉到哪里。 趁着那马撞上台阶,相遂宁决定放手一搏。 她试图站起来,在马车里根本站不稳。 “姑娘,你怎么样了姑娘,姑娘,你可不要有事啊。”明珠急得团团转,她试图去牵缰绳,根本无济于事。 马车撞上一块大石,猛的刹住,相遂宁觉得背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像是有一双大手猛的推了她一把,这力量很大,大得她整个人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瞬间,她看到了明珠脸上的惊恐之色和围观的人惊诧的目光。 飞出去有好几米高,下面皆是坚硬的青石板。 如果摔在这上头,脸先着地的话,估计会毁容。 身子先着地的话,不定哪里就折了。 小命能不能保得住,也得看造化。 就在这一瞬间,相遂宁看到一个黑衣人,踩着自家马车的车顶就飞了出来,他一手背后,一手横拿了刀,踩了车顶,又从车顶往前移,踩上了马背,沿着马背往前走,走到马头上,以马头为支点,整个人一用力,便跃入空中,他的黑袍一层一层散开,像一朵黑色的花,迎着乌云绽放了。 相遂宁觉得腰上一热,是黑衣人搂上了她。 金冠束发,明眸皓齿,那身黑衣,衬得他又冷峻又飘逸。 是蓝褪。 竟然在此遇上他。 他不是还病着吗? 怎么都能起飞了吗? 相遂宁心中有许多的话,可看着他的眼睛,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蓝褪将相遂宁搂在怀中,身子向下一坠,便又落在马身上。 他一手搂了相遂宁,一手揽住缰绳,手一转,将相遂宁横放在马背上,靠着他的肩膀。 马绕着天桥的楼台跑了一圈,乖乖的停住了。 刚才还疯疯癫癫无法收拾的马,不知蓝褪用了什么办法,竟让它这般听话,连一声嘶鸣也没有了,乖巧极了。 明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人目不暇接。 真是老天保佑,若不是蓝褪出手相救,相遂宁狠狠摔那么一下的话,是生是死还不知道。 “轰隆——”天边的乌云快速翻滚起来,就像是一锅黑米粥煮熟了,拿着勺子不停的搅动,风云变幻莫测,在头顶,一会儿一个样儿。 越积越多,乌云像切开的紫茄子摊在青城上空。 很压抑,很沉闷。 人们抬头望望天,一道闪电劈了出来,照得乌云都是亮的。 那闪电又长又亮,闪电刚过,雷声便响了起来“轰隆——轰隆——”的巨响,能震坏人的耳朵。 小孩子已经被这雷声吓哭了,他的爹娘慌忙带他走:“要下雨了,没有带雨伞可怎么好,快回家去。” 人潮开始涌动起来,你踩我我踩你,似乎回去晚了,就要被淋成落汤鸡。 雷来了,雨也就下来了。 豆大的雨滴一颗一颗落下来,空中飘洒着雨,“轰隆——”的雷声也没间断。 相遂宁赶紧伸手捂自己的耳朵。 蓝褪反手将配刀插入刀鞘,伸出手来去捂相遂宁的耳朵。 “小蓝大人——”相遂宁脸一红。 她靠着蓝褪的胸口,蓝褪没有说话。 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胸膛和他均匀的喘息声,他的喘息,有一股薄荷的甜味儿。 他的手覆盖着相遂宁的手,相遂宁举着手,像投降的士兵,心中却是“噗通噗通”乱跳。 天空中闪电与雷声交相呼应,乌云压顶,旋转,游移。 只觉得一瞬间,沧桑变幻,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朝代。 聚拢在天桥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了,毕竟雨越下越大。 蓝褪翻身下马,又扶着相遂宁,伺候她下来。 雨水冒着泡,打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啪啪”的清脆声音。 蓝褪的头发湿了,有雨点打在他脸上,他嘴唇上,有水珠从他下巴处滴落下来,滴到他交领黑袍上,黑袍里是白色的中衣,领口用银线绣了如意纹。 “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小蓝大人。”相遂宁红着脸:“今日小蓝大人又救了我一命,大恩大德……” 本来想屈膝给蓝褪行礼的。不料蓝褪直接扶住了她的胳膊,反而后退三步,身子一弯,双手一拱,低着头向相遂宁行礼道:“姑娘这样说,让我如何承受。我的性命还是姑娘救回来的,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今后姑娘有需要的地方,只管说一声,蓝褪死而后已。” “小蓝大人太客气了……其实你的病能好,陆公子也帮了不少忙,我听公主说,自那日后,她便没有再进宫请太医了,这些天小蓝大人喝的药,都是陆公子开的。” “陆御自然是有功劳的,他开的调养的方子甚好,我喝了很有用。可是如果不是姑娘的血……如果不是姑娘救了我,那些药材于我,不过是一堆柴草,多亏了姑娘,药材才能锦上添花。” 相遂宁只得福了一福:“我救小蓝大人一命,不算什么,小蓝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我是……的事,没有吓到小蓝大人吧?” “不管姑娘是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也好,都是蓝褪的知交好友,蓝褪怎么会害怕?” “小蓝大人虽然好了,可是毕竟大病一场,身体虚弱是自然的,怎么不多调养些时日?” “青城治安不好,皇上有些揪心,我也想出来看看。” “姑娘,蓝公子,雨很大,不如进马车里避避雨吧。”明珠跑上来。 蓝褪一身黑袍,相遂宁一身锦衣,二人面对面站着,微笑着说话。 他盯着她的脸,她望着他的眼睛。 那些风跟雨,似乎都没打扰到二人。 明珠都不忍心破坏这画面,可雨这么大,淋着是不是傻? “是我冒昧了,竟忘了天在下雨。”蓝褪有些不好意思:“相姑娘快进马车里躲躲雨吧。” “小蓝大人怎么办?” “马车里宽敞,姑娘跟小蓝大人一起躲一躲吧。等雨停了再走。”这两个人你推我让的,明珠不得不跳出来指挥。 二人坐进马车,明珠跟小厮在一处破屋的房檐下抱着胳膊等着。 车厢倒也不小,相遂宁坐左边,蓝褪坐右边。 因为刚才惊了马,车厢的小几歪了,上头摆的一盘子点头也洒了出来。 相遂宁伸手去捡点心。 恰巧蓝褪也伸手去捡。 他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赶紧缩了回来:“唐突相姑娘了。” “小蓝大人饿不饿,吃不吃点心?”相遂宁将捡起来的点心重新装进盘子里,递到蓝褪面前,蓝褪面红耳赤的,倒也不拒绝,捏了一块就往嘴里塞:“谢相姑娘了。” “呀我想起来,这点心在车厢里滚许久了,不能再吃了。”相遂宁把蓝褪手里的糕点抢了回去放进盘子里:“小蓝大人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吃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听你的。”蓝褪倒是随和。 “姑娘去了我们府上?” “你怎么知道?” 蓝褪指了指相遂宁鬓边的金凤簪子。 那金凤簪子淋了雨,更亮了,这贵气,映衬得相遂宁脸都发光。 “这簪子是……是公主赏赐我的……虽然我救小蓝大人不求回报,可是公主她……” “我娘就是这样,若是得了别人恩惠,就一定记好长时间,如果无以为报,便会成天想着,用饭都不香了,她送你这金簪,你戴着很好看,且我娘心里也会觉得舒服一些,这很好。” “是。” “相姑娘怎么到我们府上了?有事?” 额。 这话问的。 又不好意思说她专门去看蓝褪的。只能扯个谎:“我听说蓝姎近来学刺绣学得很用功,绣的花样儿也多,所以……想着去看看。” “见到姎儿了?” “嗯,她在勤练绣工。” “姎儿近来的绣工长进很多,都是宫中的嬷嬷们教导的好。可惜今日我没在府上,不能亲自招待姑娘。” “知道小蓝大人你无事便好……我是说……” “我明白……” 雨未停。 似乎是越来越大了。 就像是一袋一袋的黄豆粒从乌云深处洒了下来,砸在油布车顶上,就听到车里“噼里啪啦”的响,像过年时燃放的烟花爆竹,又像是谁的珍珠项链不小心给扯断了,那珍珠弹跳着就不知奔哪里去。 一场秋雨一场凉。 夏日盛景不再,郁郁葱葱的草木也都凋谢了。 雨里裹着风,掀着车帘,猛的吹进来,让相遂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或许是太冷了,她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小蓝……蓝大……大人……” 蓝褪知道她冷,便移身坐到窗口,正好堵住风来的方向。 “小蓝大人会冷的。” “没事,我习惯了。” “小蓝大人小心身子。” “我的命是相姑娘救的,我会好好爱惜。” 大雨滂沱,雨中有人拿着扫帚开始扫地。 似乎是等不到雨停了。 隔着雨幕,见一个穿蓑衣的老者,怀抱着竹扫帚,站在天桥的楼台上开始洒扫,有几个人推来了一辆独轮车,将周升并两个小妾的尸体装了上去,又小跑着去捡了他们滚落的头颅,扔进独轮车上的一个筐子,而后推着独轮车去了。 穿蓑衣的老者从楼台上扫下来一堆血水,而后又把楼台下的血水扫干净,他扫的极认真,极仔细,那些血水红的像凤仙花染成的,那是人血,是周升跟他小妾的血。 几乎是血流成河,混合着雨水,腥气浓郁。 相遂宁认认真真的看着,默不作声。 “相姑娘不害怕?”蓝褪有些担心她。 蓝褪经常见到这样的场面,对他而言,失了头颅死去也并不可怕,他曾亲眼见到,有人被凌迟处死,生生在身上割了几百刀,割了三天三夜,那人才死了,还有犯了叛逆之罪的,用一根削尖的泡了桐油的檀木棍子从犯人的肛门插入,然后从肩胛骨穿出,像是烤羊一样,挂在铁钩子上,一直挂了一天一夜,那人才死。 相比而言,对周升,皇上算是仁慈了吧。 但对于相遂宁这样的弱女子而言,连砍三个人的头,血流满地,已经算很血腥了。 若换成别人家的贵女,或许已经吓得惊声尖叫,昏厥过去,掐着人中也掐不醒了。 相遂宁竟还看得津津有味。 蓝褪打心眼里敬佩她的勇气。 那些血迹经人打扫,经雨水冲刷,已经消失殆尽,周升他们的尸体也已经无影无踪,这天桥,似乎还是当初的天桥,一点儿都看不出是杀了人的地方。 相遂宁有些困惑。 “相姑娘有心事?” “小蓝大人常在宫中行走,可知道皇上为何突然要杀了周大人吗?” “皇上杀周大人,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 “噢?” “姑娘也知道,因为瘟疫之事,青城的治安,是一日不如一日,杀人放火,烧杀抢掠,每天都在发生,禁卫军每天都能逮到十来个犯事的人。可是瘟疫一日不除,这事便只会愈演愈烈,百姓怕死,可又无法医治,越来越多的人愤怒,想要发泄,铤而走险。周升作为父母官,一无政绩,二无对策,皇上或许不喜他已久,趁着这行当杀了他,算是让百姓出了一口气,也稍稍安稳一下青城的局势。”蓝褪望着空荡荡的天桥道:“皇上如果想要一个人的命,有上百种法子,比如,派出血滴子摘了那人脑袋,比如派出禁军,或者制造假象,或是赐他自尽,皇上都没有,却派监刑官把周升等人押到这天桥来砍头,就是为了让人围观,让百姓出泄愤罢了。” 蓝褪的分析,也是相遂宁所想的。 青城局势不安稳,犹如大坝即将决堤。 如果再不疏导,后果不堪设想。 周升便死在了这上头。 皇上拿他的命,去堵悠悠之口。 当然了,周升死得也不亏。 享受也享受过了,也舒服许多年了,那些被他误判的案子,那些冤死的人,也是时候讨个说法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偷情之人 “驾……驾……驾……”有马蹄声传来,清脆,整齐。 听声音,至少有一队人马。 青城封禁以来,很久没听过这浩浩荡荡的声音了,少说有七八骑。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明珠所站的房檐下,才止住了。 大雨滂沱。 间有雷电。 几匹枣红色的宝马跑得鼻子冒着白烟,猛的停了下来,换成普通的马,很难刹得住,这马不一样,一拉缰绳,便乖乖的停住了,蹄子都不带动一下,即使冒着雨,也不乱叫一声。 这可比相遂宁家的马优秀太多了。 这些显然是好马。 骑马的人,也不是普通人。 一行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显然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可虽然被淋的狼狈,但衣饰光鲜,刀剑凌厉,自带一股子贵气,跟这周遭的房物景色格格不入。 “让开。”一个人哄走了躲雨的明珠跟赶车的小厮。 又有人抬起一脚,直接把房门给踹飞了出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脚力。 像是训练有素的。 胖一些的少年进了房,背着手站在窗前,含笑凝望着天桥的楼台:“这文官办事还挺快,这会儿就把周升的头砍了?我来迟一步啊。” “禀告二皇子,砍了有一会儿了,还连带的砍了周升的两个小妾,据说三颗头颅呼噜呼噜顺着台阶滚了很远,把前排看热闹的人都吓坏了,血喷的,跟洒水似的。” “这么刺激?” “那是自然。皇上传口谕要杀周升,百姓都等不及要看热闹了,咱们青城,也很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了。据说聚集了好几百人,这会儿下雨了,才散了。” “这两天新的青城府尹就要上任了。赶紧把这瘟疫给我治住吧,我都好多天没去喝花酒了,那帮姑娘以前见了爷,恨不得把爷吃了,现在见了爷,跟见了鬼一样,奶奶的,银子都不太好使了,青楼姑娘也惜命。” “新任的府尹大人自然不敢怠慢,那周升不就是个例子吗?皇上器重二皇子,让二皇子帮衬着治理瘟疫之事,若做的好,那可是大功劳,要知道,宣国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还治理个什么,太医没药,我如何治理?依我说,看到得了瘟疫的,直接杀了,也避免传染给他人,把这些人杀了,剩余的,不就都是没病的了?这瘟疫,不就止住了?” “二皇子英名,二皇子说的极是。”几个跟随开始拍二皇子得马屁:“二皇子把得瘟疫的人杀了,也是省的他们痛苦,反正他们都要死的。” “记住,看见那些发热的,咳嗽的,吐血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郭铴按了按怀里的佩刀:“我是来给父皇分忧的,只要能治理瘟疫,我们不择手段。” 瘟疫一直无法控制,青城的人死的越来越多。 皇宫两扇朱漆大门紧闭,早朝都好些天没上了。 皇帝一家保命,民间百姓怨声载道。 近来已经很不太平,出的人命事比过去十年都多,为了压制,皇帝牺牲了周升,另派了二皇子郭铴代为巡察青城治安。 郭铴的娘合妃为这事把眼睛都哭肿了。 一开始想找皇上的,可找皇上的时候,恰遇皇上说杀周升的事。 皇上说杀周升的时候,脸色阴郁,就如同捏死了个蚂蚁。 合妃看的心惊胆战,伺候皇上多年,心里不敢没数,麻溜的回她的合意院去了。 回去以后关好大门,屏退左右,只是搂着郭铴的胳膊哭:“我的儿,数你命苦,你父皇竟然这么不爱惜你。如今外头乱成一锅粥,听说一家七口一夜被杀,那些得瘟疫而死的人,烧都烧不过来,这个时候你父皇让你去宫外巡察,岂不是要你的命?” 郭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关在宫里多日,还要一天一趟去给他爹请安,最近骑射少,上书房的师傅也回家了,可皇上还要抽他们背书。 一提背书就生无可恋,以前师傅在时,他就背不成,如今师傅也不在了,他更背不出了,反惹皇上生气。 日子真难打发。 要么就是抬头看着四方的天空,还有天空里偶尔飞过的乌鸦,早晨有五只乌鸦飞过,中午有三只乌鸦飞过,傍晚时候多些,有六只,下雨的时候,一天只见一只。 或者就看花盆下的蚂蚁,阴天的时候,蚂蚁喜欢排成一队搬东西,晴天的时候,蚂蚁喜欢趴到花盆里吸花蜜,有时候对着蚂蚁浇点水,它们爬得比什么都快,就跟游泳似的。 乌鸦,蚂蚁都看过了,就看廊下的鸟啊雀啊,再跟它们说上两句话:“今儿吃的小米还是谷子啊?喝了几趟水?嘿,毛长了啊。” 乌鸦看过了,蚂蚁也看过了,鸟啊雀啊也喂过了,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干了。 愁人不愁人。 皇上真贴心,竟然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可以尽情的出宫去浪。 去宫外转转,他人高马大,又有一堆高手护卫,自然不会出事,关键是不用关在宫里了,也不必背书了。 这差事,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合妃还要骂他蠢,论年纪,论资历,梅贵妃的儿子大阿哥郭琮,首当其冲,皇上没让他冲锋陷阵,反而让郭铴抛头露面,明显是宠幸郭琮多一点儿吧。 那几个小些的皇子,青瓜蛋子似的,皇上每日都要派太监去叮嘱他们,一定要好好的在宫中养着,不能乱跑,得了瘟疫就无治了。 怎么就把郭铴给择了出来。 难道郭铴是铁打的吗? 合妃就哭得眼圈红红:“我这一辈子也只得这一个儿子,虽不是娇生惯养,也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养大的,怎么就要被丢到那火坑里去。” 郭铴也只得劝她:“娘,我愿意去宫外,不愿意在宫里呆着。” 后续又有别宫的妃嫔来劝慰合妃,大意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又或者劝她道:“皇上很看重瘟疫之事,那周升治瘟不利,不是被砍了吗?皇上派二皇子去巡视,那是多大的荣耀啊。二皇子以后要前途不可限量的,可不是要多历练历练吗?” 别说,宫中的女子就是会哄人。 说的话都那么好听。 合妃听得心花怒放,才不嚎了,转而做出姿态,请众宫妃喝茶,又倚着窗台儿边的鹅毛软枕道:“我竟不如各位妹妹,皇上想历练我这儿子,我竟没瞧出来。借你们吉言了,以后铴儿他若是有好前途,我自然也不会忘了各位妹妹。” 于是,郭铴便骑着高头大马,兴冲冲地赶到这天桥来。 听说周升要在这里行刑,本想瞧热闹的,没瞧上,有些扫兴。 “二皇子,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这雨也快停了,一会儿就回去吧。”一个手下道。 另一个手下不以为然:“二皇子头一天巡逻,这瘟疫之事,一件也没办,回去皇上问起来,怎么交差呢?” 郭铴抽出刀来,轻易就拍死了窗台上的一只蜘蛛,蜘蛛爆浆,黏黏糊糊的,郭铴拿刀切着蜘蛛那残缺不全的身体道:“听说青城瘟疫很严重,到处是吐血的,咳嗽的人,怎么一路赶来,一个咳嗽的都没见?” “刚才这天桥围了很多百姓,说不准啊,就有这号人,只是因为下雨,百姓散了,有些不巧。” “若敢在我面前吐血,咳嗽。嘿嘿嘿。”郭铴举起刀,右手捡了片枯叶在刀上一划,枯叶很快变成两半。 “都放机灵些。”一个手下奉承道:“逮着咳嗽的,就禀告给二皇子,让二皇子试试刀。” “咳咳咳……” 突然就有咳嗽声传来。 这咳嗽声来的可真是时候。 郭铴举着刀望着众人:“你们谁咳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胆战心惊:“不是我……二皇子……不是我。” “好像是个女的咳嗽。” “好像是个女的咳嗽?” “这里哪有女的?” “刚才屋檐下不就站了一个吗?好像是个丫鬟。” “咳咳咳……” “二皇子,咳嗽声是从那马车里传出来的。”郭铴的手下支着耳朵听了听,指着相遂宁所坐的马车:“属下听得明明白白,就是那马车里传来的咳嗽声。” “哎哟,我的刀是时候喝点血了。”郭铴一抬脚,踩上窗台,直接从窗户飞了出去,可惜飞出去有点滑,他一脚踩在水中,滑出去很远,一屁股坐在水坑里好半天没起来。 他的手下赶紧去搀扶:“保护二皇子……保护二皇子。” 郭铴从水坑里爬起来,给了几个手下一人一个脑瓜崩。 摔疼他了,心情不好,提着刀就去挑马车帘子:“什么人在此咳嗽?得了瘟疫的人藏匿在此吗?还不给我出来。” 又遇上郭铴了。 真是冤家路窄。 相遂宁有意忍着咳嗽,可刚才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到她脸上,她被呛住了,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咳嗽了两声。 没想到郭铴一行人耳朵那么尖。 唉。 郭铴的手下先掀开的帘子,见相遂宁跟蓝褪坐在车厢里,不认识,只觉得是一男一女,便跟郭铴喊道:“二皇子,逮到一对儿偷情的。” “噢?光天化日之下,民风奔放啊。” “二皇子,属下亲眼目睹。”郭铴的手下拍打着马车车厢:“哎,你俩,别鬼鬼祟祟的了,下来下来。” 蓝褪先下的马车。 郭铴一见是蓝褪,便拍着大腿笑道:“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原来是你啊,蓝褪。” “二皇子。”蓝褪淡淡的。 “哟蓝褪,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啊。” “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听说,前几天你病得快死了,你娘吓得夜叩宫门去求我父皇,求了好几回呢,把宫里的太医都弄你家去了,还吓唬说若看不好你的病,便要杀了太医,太医一见了你娘,都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可听父皇的意思,那伙太医也没瞧好你的病啊,你是怎么好的?真是护国寺那帮和尚念经念好的?” “当时我病着,记不太清了。”蓝褪还是淡淡的。 “这刚好没两天吧,怎么,就跟姑娘约会了?以前觉得蓝褪你是个正人君子啊,坐怀不乱。如今看来,你比我还色啊。” “二皇子何出此言?” “看你的穿戴,今日是当值了吧?当值的时间,竟然私会女子。也是,一直下着雨,周围又没有人。还有两个放哨的。”郭铴指指屋檐下避雨的明珠跟小厮:“谁又会注意,这车厢里还有一对儿鸳鸯呢?蓝褪,你可真够着急的。” “不是人人都像二皇子这样想。” “蓝褪,为了你娘,你好歹悠着点,别整这么心突突跳的事,万一激动的抽过去了,你娘岂不是要哭死?好容易活了一条命,好生养着吧,这些娘们儿的事,等大好了再来也不晚。你们说,是还是不是?” 郭铴的手下笑起来:“二皇子说的是。” “想不想看看小蓝大人私会的女子长什么样?” “想。” “貌若天仙,赌一两,貌若无盐,赌二两,你们赌还是不赌?” “赌,貌若天仙。” “哈哈,你们输定了,据我的了解,蓝褪一向特立独行,想法跟我们不一样,或许他喜欢的女人,貌若无盐呢,我若赢了,你们每人给我二两。” “好。” “那行,买定离手,现在开奖。”郭铴用刀挑着车帘:“姑娘,下车吧。” 这明显带着挑逗跟侮辱的动作,即使相遂宁能忍,蓝褪也是忍不下的。 蓝褪“搜”的一声抽出刀来。 郭铴的手下也有不少高手,在蓝褪抽刀的一瞬间,他们也抽出刀来,且将刀直接架在蓝褪的脖子上:“小蓝大人不要让咱们为难啊。不过是看看跟你偷情的姑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乌云还未散尽。 秋日天又黑得早。 车厢里有些暗。 影影绰绰的,不甚分明。 相遂宁被雨水浇了一回,脂粉褪尽,如出水芙蓉开在暗处,水灵灵的。 郭铴试图探头进去看,相遂宁直接起身下车,差点儿给他撞一个趔趄。 “这姑娘气性还不小。”郭铴嘲笑:“原来小蓝大人喜欢这样粗鲁的姑娘。口味甚重,甚重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二皇妃 相遂宁背对着郭铴站立。 不知是许久未见,还是郭铴的记性不大好了,或者,他的眼睛不好使了。 但凭背影,郭铴没有认出相遂宁。 只觉得这姑娘衣袂飘飘,淋了雨的衣裳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滋味。 加上相遂宁身姿窈窕,长发松松,更显得别具一格。 “我只当是粗鲁的姑娘,不想姑娘这般妖娆,以我的经验,姑娘定然是个美人。”郭铴意犹未尽的望着相遂宁的背影:“哎哟,如此美人,跟蓝褪倒是般配啊,怪道蓝褪你窝在马车里不愿意出来呢。恭喜蓝公子了啊,什么时候喝喜酒,叫本皇子一声啊。” 郭铴的手下也笑起来:“恭喜蓝公子。蓝公子有福气。” “可惜不知道这姑娘长什么样儿。”郭铴咂了咂嘴唇。 相遂宁鬓边的金凤簪子熠熠生辉,这制式,一看就是宫里出的。 定然是哪一家的贵女了。 可惜让蓝褪先下手了。 郭铴有些郁郁寡欢,便怂恿着道:“这位姑娘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啊,这青城的贵女,我认识不少,独独没见过姑娘,既然姑娘是蓝公子的意中人,也给咱们看看,是怎么样的天姿国色吧?” 不想搭理他。 相遂宁并没转身。 “姑娘再不转身,我可用强的了。”郭铴笑:“来来来,给咱们看看,蓝公子的心上人长什么样。” “转过来,转过来。” “我赌是个美人,一两一两。” “我赌是个丑的。开了开了,快让她转过来。” 相遂宁一直不转身,郭铴就有些生气了,若她是一个物件,比如是一块石头,郭铴早抱起来扔远了。 他喜欢的那些女子,哪一个不是让干什么干什么?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便是给他洗脚,都要抢着来。 这姑娘,跟仙人球似的,有些扎手啊。 他的手下还看着呢。 不能没面子。 郭铴提刀就架在相遂宁的脖子上,刀又凉又重,让相遂宁打了一个哆嗦。 眼前又出现周升死的画面,那明晃晃的刀一落下去,他的脑袋就跟球似的,滚远了。 郭铴手中的刀,锋利程度,一点儿不亚于侩子手的刀。 再说,他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对女人,他一向先摆身份,然后甩银子,碰见那节烈的,便来强的。 屡试不爽。 这回也一样。 “这位姑娘你恐怕不知道我是谁,看来蓝公子是没告诉你啊,在此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当今皇帝的二儿子,合妃娘娘所生的二皇子郭铴。我是皇子,所以我的家世就不用赘述了,姑娘,刚才我听到有人咳嗽,是你咳嗽的吧?现如今咳嗽的人,很可能是得了瘟疫,我奉皇命巡查,不能放过一个感染了瘟疫的人,你转过身来,本公子要查查你是否得病。” “你又不是太医。” “太医算什么?”郭铴脸一红:“本皇子说谁有病,谁就有病,本皇子说谁得了瘟疫该死,谁就该死。本皇子现在怀疑姑娘你得了瘟疫,过来让本公子检查一下。” 挑衅。 调戏。 过分了。 蓝褪手里的刀已经按不住。 “嗖”的一声,他的刀就压在郭铴的刀上:“二皇子何必为难一位姑娘?” “哎哟,英雄救美。蓝褪你大病初愈,竟敢在我头上动土?” “动就动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是啊,以前蓝褪就收拾过郭铴,揍得郭铴屁滚尿流,心服口服。 郭铴就有些怂:“蓝褪,我不跟你打,是因为你病才好,我赢了你也不光荣,所以有心让着你的。” “不必让,二皇子尽管拿出真本事。” “这可是你说的,来人啊,一起上。”郭铴挥了挥手。 他的手下后退了两步。 谁不知道蓝褪武功青城出名,如果他们敢靠近,估计蓝褪会像扛麻袋一样,扛起他们扔到山那边去吧。 听说蓝褪大病了一场,如果他们几个按起来把蓝褪揍一顿,再揍出个好歹来,郭公主那性格能饶恕他们?告到皇上那里,分分钟摘了他们的脑袋。 这活不能干。 左右吃亏。 郭铴的手下又齐刷刷的后退两步。 “没用的东西。”郭铴哼了一声,妄图去掰相遂宁的肩膀:“今日我倒要看看,让蓝褪你护着的姑娘倒底长什么样。” 相遂宁猛一回头,长发甩出一片水花。 长发贴在她脸上,她脸色又阴郁,还故意垂着眼眸,这动静当时就吓得郭铴叫了一句:“我的娘……” 相遂宁轻轻拢拢面上的头发,理了理衣袖,面对着郭铴站定。 “果真是一位美人,蓝大人有福。我们算是见识了。”郭铴的手下打着哈哈。 “怎么是你?”郭铴红了脸。 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自己还巴巴在这里调戏民女呢。 怎料他的女人竟在此跟别人约会? 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亏得他还上串下跳的看热闹呢。 相遂宁十分淡定:“就是我。” “你……你……你……孤男寡女,你们孤男寡女在车里干嘛?竟然还背着我?” “你不是在这里吗?” “说,你们在车厢里干嘛?” “无可奉告。” “你……等我回去告诉我娘,你不守妇道,你……我要告诉你爹,我要问问相大英是如何调教女儿的,若他不会教女……” 幼稚。 有什么事就先想着去跟他妈汇报。 相遂宁在心里鄙视了郭铴一回:“你爱去哪告状便去哪告状,恕不奉陪,我要回去了。” “你……”郭铴气得都结巴了:“你……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本皇子砍了你的脑袋?” 蓝褪“嗖”的一声又抽出了他的刀。 “蓝褪,亏你母亲跟我父皇还是一家子,亏我父皇还看重你……你竟然跟我的……你竟然跟相家姑娘……” “这姑娘谁啊?”郭铴的手下小声议论。 “咱们二皇子好像认识她,对了,之前皇上不是看中了一位姑娘,要赏赐给咱们二皇子吗?保不齐啊,就是这位姑娘了。” “哎哟,那可真够惨的。如果真是那样,咱们二皇妃岂不是被蓝公子给截胡了?怪不得咱们二皇子这么生气呢,他喜欢的姑娘,竟然有人敢抢?” “你,现在,立即,马上,给我滚回相家去。”郭铴瞪着相遂宁。 “我什么时候回家,你管不着。” “本皇子不但现在管你,以后你嫁给本皇子,本皇子也要管着你,你这个不守妇道的……你竟然背着我……” “一、我没有嫁人,何来不守妇道?二、我并没有背着二皇子,我途径这里,跟小蓝大人说了一会儿话,光明正大,反倒二皇子你,鬼鬼祟祟,公报私仇,显的不那么磊落,也不是什么君子作为。” 哎,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相遂宁怼郭铴,成语也是一套一套的。 相反郭铴肺腑之言在喉咙里跟鱼跳似的,可就是形容不出来。 早知道自己在上书房也多学几个字,多拽几个词了。 来文的不行,不如来武的。 反正欺负女人这事,郭铴又不是头一回干。 他抽刀又架在相遂宁脖子上:“皇上要把你赏赐给我,以后你就是我的人,我要打你,便打你,要杀你,便杀你,相遂宁,你在本皇子心中,只是一只蝼蚁——”郭铴用小拇指比划着:“蝼蚁你知道吗?本皇子心情好便逗你,心情不好,随时随地,一脚踩死你。就如同现在。” 郭铴用刀刃去砍相遂宁的脖子。 蓝褪一个回旋,直接用刀背拍在郭铴的胳膊上。 好痛。 整条胳膊都麻了。 甚至,那一侧脑袋都懵了,眼睛都要花了。 若不是小厮扶着,他几乎倒到水坑里去。 “二皇子,咱们走吧,青城瘟疫的事,还需要二皇子去巡查呢。” “是啊二皇子,那蓝褪的武功甚高,听说两三个巴图鲁都打不过他,二皇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总得顺着台阶下啊。 反正又打不过蓝褪。 再呆下去,只能是自讨苦吃。 “相遂宁,蓝褪,你们给我等着。”郭铴由几个手下扶着,爬到马背上,又狠狠的对着马屁股抽了一鞭子,那马就抬起前蹄,飞也似的跑出去很远,远远的,还能听到郭铴吹牛的声音:“你们且给爷等着吧,等爷带人来,看你们怎么死,你们最好站在那里别动,敢动一下……” 呜呜咽咽的,就听不清了。 “刚才的事……是我唐突二姑娘了。”蓝褪将刀收回鞘里,略弯了弯腰道:“是我疏忽了,竟跟姑娘同乘了马车,惹得姑娘被人非议。” “你怕了?” “不怕,只是怕于姑娘名誉有损。” “既然不怕,便不提也罢。多谢小蓝大人的救命之恩了。”相遂宁福了一福,总觉得说话太轻飘,不足以表达她的感谢。 这是蓝褪第几次救她,她也记不清了。 “雨已经停了,青城不大太平,姑娘早些回去吧。”蓝褪亲自将相遂宁送上马车,等赶车的小厮爬了上去,又将缰绳送到小厮手里,让他慢慢驾车。 数郭铴的马跑得最快。 毕竟他骑的,是番邦进贡的马。 据传那马流的汗,就跟血一样,是红色的。 只听见一阵车马奔腾,郭铴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果然是数曹操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马车在泥水里颠簸,明珠坐在车上,紧紧的握住相遂宁的手,生怕相遂宁再有闪失:“姑娘,刚才真是有惊无险,还好蓝公子在,不然青天白日的遇见二皇子,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是啊,唉,哪都能遇见他。” “姑娘对小蓝大人,倒是客客气气的,对郭二皇子……” “怎样?” “有些凶。” “是吗?” 明珠点点头:“我料想着,姑娘若是对郭二皇子也这般客气,礼遇,可能郭二皇子也不会气成那样,不过转念一想,二皇子也不配姑娘那般待他。” “是吗?” “嗯,他说的那些话,太难听了,我一个丫鬟都听不下去,何况姑娘你呢,也不知道他吓到姑娘你没有。” “没有。我只是在想,青城的瘟疫,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太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研制出有效的方子。” “皇上不是派二皇子巡查疫情了吗?” “他?派他巡查疫情,不过多死几个人罢了。郭铴他能控制住疫情吗?” 明珠摇摇头。 相府。 因着周升被砍头的事,全体文武官员集体打了个哆嗦。 要知道前些天皇上还对周升青睐有加,还赏了他个小妾。 在朝为官的,几个得过皇帝赏的小妾? 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羡慕周升,银子没少贪,伺候的姑娘也不少,政绩不突出,皇上竟然也不怪罪。 有时候周升说话好听,皇上还要多留他一会儿,下下象棋什么的。 这可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 五天前皇上还破例开了宫门,迎了周升进去陪他喝一盅。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下了口谕,要了周升的命了? 猝不及防的不止是周升,还有这一朝的官儿。 聪明些的,不禁琢磨:“青城大局不稳,皇上此时杀周升,是想杀鸡儆猴呢,还是给民怨一个出口?横竖周升此人,昏聩无能,贪恋女色,在这个位置上贪的也够了,也该死了。” 笨一点儿的就开始害怕:“皇上轻易不斩臣子,如今兴师动众给周升砍了,是不是皇上心里不舒坦?皇上不舒坦,会不会每天挑两个臣子砍砍?会不会砍到我的头上来?老天爷啊,伴君如伴虎,好害怕。” 相府。 因着杀了周升的事,皇上特意叫了几个官大的进养心殿说话,大伙冒着生命危险去,本来就战战兢兢,皇上的话更是让他们入坠冰窖。 皇上连折子都不用看,便能事无具细的说出周升犯的那些事,甚至他什么时候贪了四十两银子,皇帝都晓得。 说完了这些,皇上疲倦地倚着赤金宝座叹气道:“监刑官回来说,周升的脑袋被砍了以后,跳起来很高,血流得,洒一地,附着一股腥味儿,他的头颅在地上被人踩得转圈,临了眼睛都没法闭上。” 有的文官腹内翻江倒海,极力忍着。 皇上又问相大英:“爱卿,你怎么看?” “皇上……为天下苍生着想。”相大英打着哈哈:“只是青城府尹一职不能空缺太久,皇上需尽快安排合适的人选才是。” “你说的很是。”皇上笑望着他:“你对朕真是忠心耿耿。” 第一百六十七章 晚嫁犯法 “为皇上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你能想到这一点,朕很欣慰。若说分忧,相爱卿你一直是众臣子的楷模。在朕手底下,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 “你告诉朕,是不是朕哪里做的不好,所以上天要惩罚朕?惩罚朕的子民?这瘟疫绵延多日,竟不得良药,长此以往,边陲小国怕就要蠢蠢欲动了,这些天朕每每想到此,都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是臣等无能。”几个大臣赶紧跪下。 这个时候跪下认罪,错不了。 “若说无能,周升倒名列前茅。”皇上冷冷一笑:“周爱卿拿着朕给的俸禄,搂着朕赏的小妾,竟然说出这天下是皇家的,我做的再好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快活,便是哪一日灭国了,我只管带着金银跑路便是,管它上头坐的天子是谁,这伙人在青城闹就闹吧,天塌了有皇上顶着呢,这般昏聩的话,周爱卿是信手拈来。” “周升他死不足惜。” “臣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皇上英名决断,杀了周升,是为青城百姓谋福利,臣跟周升一向没什么交情,了解也不深,但凡能知道他这般大逆不道,早就给皇上递折子了。” 自然是墙倒众人推。 周升活着的时候,难保没跟这些人推杯换盏,可周升这边刚死,这伙人就赶紧撇清了。 相大英倒没上去踩一脚。 他虽然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人,可人都死了,还跟他计较什么呢。 相大英心里想的,是皇帝刚才话里的“周爱卿”三个字。 “周爱卿。” 用刀砍了他的头,转头还能叫一声“爱卿”。 皇上此人,越来越悲喜难辩了。 对臣子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皇上还专门叫住了相大英:“相爱卿,朕砍了周升,民间百姓怎么说?你可有留意?” “臣闻百姓载歌载舞,跟过节一样高兴。” “当真?” “臣细心查过,当真。” “相爱卿,这等事你也细心查问,朕知道,你是忠心耿耿的。” 一句“爱卿”,已经让人后背发凉。 加上“忠心耿耿”四个字,更让人如坐针毡。 相大英感觉脊背发毛,就好比有人捡了一只毛毛虫放进了他脖子里,这毛毛虫顺着他的脖子,爬进他的衣服,爬过他的脊柱,一直爬到尾骨,整个背都是燥热的。 为着“忠心耿耿”四个字,相大英还专门问了汤小娘。 汤小娘正对铜镜梳头,铜镜里的她,脸上到底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她拿着羽毛刷在眉眼间仔细地刷过,一面不以为意道:“皇上夸老爷忠心耿耿不是应该的吗?记得当初皇上登基,老爷可是第一大功臣呢。皇上感激老爷。这些年老爷老老实实的为皇上筹谋划策,皇上岂会不知?” “唉。” “老爷何必叹气呢。皇上夸奖老爷,说不定啊,过不了几天就会赏老爷金银财宝。那才是实打实的好处,光揽个好听的虚名,没多大用处。” “你也别只想着金银,朝廷里波谲云诡,我这脑袋时时挂在腰上,那点金银的事,都是小事。” 这话汤小娘就不大爱听。 她将羽毛刷子横放在梳妆台上,动手取下鬓边簪子丢在首饰盒里:“老爷这话说的轻巧,我嫁到你们相家,也有十几年了吧,瞧瞧,我眼角都生了皱纹了。每日为这府中操持,又得过多少金银?” “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的俸禄银子不都归你管吗?” “唉,这点银子,够什么用,我听说就天桥上卖艺的人,一个月都能挣百十两银子呢。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老爷钟情于我,谁让皇帝把我赏给了老爷呢。” 相大英心中“噗通”了一声。 “谁让皇帝把我赏给了老爷呢。”这句话就像一块大石,猛的砸向相大英的神经,他心里的涟漪一层一层的蔓开,像个漩涡。 “老爷你怎么了?”汤小娘本想卸掉钗环,好好的跟相大英热络热络,不料相大英的脸色变化的这般快,汤小娘有些错愕:“老爷到底怎么了?” “当初皇上赏了周升一个小妾。”相大英沉吟着道:“据我所知,那个小妾,就是皇帝派来盯梢周升的,果然得了小妾没多久,周升便被砍头了,小妾也一起被砍了。” “老爷,你不会怀疑我是皇上派来盯梢的吧?” 相大英没答话。 几个婆子觉得有些尴尬,自觉的退了出去,反手带上了屋门。 屋里有些沉闷。 墨绿色一人高的瓷瓶面对面束着,映着相大英的背影。 这背影有些凝重啊。 汤小娘起身就涌进相大英的怀中:“老爷你这是在怀疑我吗?我怎么可能是皇上派来刺探老爷的呢?这些年我为老爷生儿育女,就不说嫣儿了,便是果心非我亲生,我也一样照料至今,老爷若再怀疑于我,我真是……当初死活要娶我进门的,可是老爷你啊。” 小娘哭哭啼啼,一番明志。 相大英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 “不早了,你歇吧,我去娘房里坐坐。” 相大英转身离去,开门的时候,几个婆子垂手立于门口,支着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 相大英一出来,众婆子赶紧呼了一声“老爷。”并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 “去伺候夫人歇下吧。” “是,老爷。” “嗯。” “老爷慢走。” 如今都要说“老爷慢走了”,以前都是说“老爷来了”。 看来风头不对,还是小心为上。 婆子垂头进房,伺候着汤小娘更衣。 褪去薄衫,换上织锦的中衣,汤小娘虽半老徐娘,可毕竟风韵犹存,没事就给皮肤上抹些汁啊粉啊,青城有名的胭脂铺子,她都逛遍了,皮肤那是水灵灵的好。 婆子伺候着给汤小娘头发抹上桂花油,又吹熄了一盏灯,独留床头的一盏泛着光。 “你们说,老爷是不是外头有人了?怎么阴阳怪气的?” “不会吧。”贴身伺候的婆子思量着:“最近不用上朝,老爷都是在家陪小娘的,即使出门去宫里,听赶车的小厮说,也是匆匆去了,匆匆回的,没在别的地方停留,也没去见什么其它人。” “那就是我老了,老爷嫌弃了? “怎么会呢,这府中还有谁如小娘这般好气色呢,放眼青城的娘子们,也没有几个貌美如小娘的。” “那为何不年不节的,老爷要去跟那老婆子……跟老夫人坐坐?放着我屋里不坐,偏跑她屋里去?” “或许是……说说体己话吧。” “什么体己话,难道跟我就没有体己话?” “这?” “出去,出去,在我面前晃的眼晕。” 几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紧缩着脖子滚走了。 相府后院。 灯火跳动。 苏嬷嬷刚拿簪子挑过烛芯,烛火烧的正好,亮堂的很。 夏日里薄荷色的窗纱已经换过了,换上了厚一些的窗纸,一格一格,每一格都是不同的图案,有腊梅,有芙蓉,有荆芥,有金银花…… 相遂宁跟相老夫人隔着小几,盘腿坐在窗下的榻上。 相老夫人盘着小簸箕里的红豆,默默看着相遂宁写字。 说是写字,其实是在临摹字帖。 相老夫人见过世面,也觉得一个人的字迹是一个人的另外一张脸面,所以时常督促相遂宁用功,想犯懒都不行。 自两年前开始临摹字帖,到如今秋里,相遂宁已经临摹了十来本字帖,已经能模仿两三个大家的字迹了。 从外头回来,衣裳被淋湿了,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头发也是湿的,回房换了衣裳,略理了理头发,便过来陪相老夫人了。 近来没练字,手生。也正好练练。 苏嬷嬷已经将熬好的姜汤端了上来,恭恭敬敬的递到相遂宁手中:“老夫人担心姑娘着凉,毕竟外头的风不比早秋了,所以特意让老奴熬了这姜汤,姑娘满满的喝上一碗,发发汗,驱驱寒气,于身子有益。” “辛苦嬷嬷了。”相遂宁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慢点喝,这孩子。”相老夫人忙取出手帕来给相遂宁擦擦嘴角,见她头发还是未干,便让苏嬷嬷拿了条干燥的毛巾来,亲自给相遂宁按按头发:“头发太湿,会头疼,你小孩子不懂其中的厉害,越到年纪大啊,越懂的这个,你也别怪祖母啰嗦,以后再不许淋成这样了。” “祖母,我记住了。”相遂宁笑。 “写完这一页,就停下来,一直写,怕你眼睛累。” “祖母,我不累,有祖母陪着我,干什么都不累。” “你这孩子,竟越来越会说话了。没想到你母亲闷嘴的葫芦一样,竟生出你这样巧嘴的姑娘。如果当年她不那么……” “咳咳……”苏嬷嬷故意咳嗽了一声。 相老夫人回过神似的,将红豆放在一边,抚摸着相遂宁鬓边的头发,她眼神不好,这会儿方看到相遂宁发间的簪子。 簪子一看便是能工巧匠所为,金凤的眼睛,也是稀缺宝石镶嵌。 民间哪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 “郭公主赏下的。” “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她赏你簪子,你便收着吧。虽然这簪子贵重,祖母却不是为这个,毕竟你救了蓝公子,于公主而言,这是极大的恩情,公主此人,从小是娇生惯养的,从来都是别人欠她的,没有她欠别人的道理,她把这簪子赏给你,也算了了她的心愿,她深一层的意思,你也要明白。” “嗯?” “以后你也不必以救了蓝公子自居,两清了,明白了吗?” “谢祖母提点。只是我救他,不是为了东西,也从不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 “傻孩子,你好歹图点什么,不然郭公主看不透,心里反倒没有底,你图点金银财宝,她才安心啊。” 祖孙二人默默低语。 窗外月明星稀。 倒是皓月当空,高远空旷。 院中绣球花开的更大了,深紫色的绣球花开满了走廊,那么大的绣球,一个人能抱满怀。 从石子路走到廊下,人从花中过,身上都是香气。 窗里的两人,影子投在窗纸上。 很是温馨。 相大英背着手听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往相老夫人房里去。 果然,他一咳嗽,整个屋子里的人又是一番面孔。 丫鬟仆妇们垂手站着,低头不言。 相老夫人正襟危坐,重新把红豆端过来盘。 相遂宁低下头去,端端正正的挺着背,开始临摹她的字帖,这一次,她临摹的是宋皇帝的瘦金体,字体瘦长,兼有风骨,不像之前临摹的飘逸字体,这瘦金体写的她手腕疼。 “那个……”相大英搓搓手。 相遂宁赶紧起身,把自己坐的位置让出来。 “你坐着,不然怎么好写字?”相老夫人轻声交待。 相遂宁便坐了回去。 她坐着,她爹站着,这有点不成体统。 苏嬷嬷搬了锦凳来,相大英便面对着相老夫人坐了下去。 “刚才母亲说,是遂宁救了蓝褪?确有其事?” “大老爷这么晚了,来后院何事?”相老夫人抓可一把红豆抚摸着。 顾左右而言它,这是否定的意思。或者,不想回答。 相大英还算有眼色,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说:“遂宁的字写的倒不错,自从皇上看中遂宁,这孩子倒越发争气了,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是别人家的女儿,遂宁跟她们不一样。” “娘这样护着她,以后如何嫁得出去呢。”相大英打趣。 “嫁不出去,我便养她一辈子。” “娘也知道,宣国有规定,晚嫁犯国法,如果不嫁,那家里人是要坐牢的。” 聊着聊着就跑偏了。 相遂宁不得不放下毛笔:“这么晚了爹到祖母这里来,是有要事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相老夫人道:“有什么事便说,说了也快些回去,免得那前院儿的一会儿子看不见你,又要到我这里来寻人。” 相大英有点尴尬。 这俩人是很不待见他啊。 而且还写在脸上。 唉,没办法,混的差。 板凳还没坐热呢,人家就撵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王妃 凉风阵阵。 房中蜡烛的火光闪了闪。 已是深秋,青城山上的枫叶都红了,三三两两的人乘着马车前去赏枫叶,那枫叶经霜一打,呈现出一种热烈而孤独的美,据说后山的路都被踩亮了,进山处的马车挤都挤不过去。 那是往年。 今年的深秋,注定有些寂寥。 只是晚风灌窗,还是冷的。 相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经不得寒风,苏嬷嬷转身去箱笼里挑了件暗红色绣金银花披风,盖在相老夫人背上,那暗红色,像极了青需山上的枫叶红。 相大英看着披风,有些愣神。 暗红色的披风洗过很多次,颜色有些斑驳了,不似当年的风彩,相家又不缺衣裳穿,相老夫人这样的身份,便是当年的嫁妆衣裳,也够穿到老的,可她偏还留着这披风。 这披风,还是当年相遂宁的母亲唐氏初嫁进来,未生相果心的时候,给相老夫人做的。 要做的时候,已经是夏末了,因着要选料子,要绣花,还要量尺寸,定款式,这一堆琐碎的事,都是唐氏一人经手,从不假手于人,所以就有些赶。 唐氏想着入了秋相老夫人需要披风,所以紧赶慢赶着,数着日子,每晚用了晚饭,都要点灯熬油的做上一个时辰。 那时候她还怀着相果心,身子重些,坐下去肚子都顶到了桌子,她便把绣绷拿在手中,保持着半坐半躺的姿势,硬是在霜降之前,将披风做了出来。 绣工,不算最出色,针脚,也不是最细腻,唐氏家里经商,女儿家拨算盘珠子远比做针线活来得顺手,她怀着身子,算着时辰,给做了这样一件披风出来,相老夫人不能不感动。 那年中秋的家宴,她便披上了身。从此以后,每年入秋,她都要披上几次的。 说起相老夫人的披风,少说也有五六件,绣金线银线的,带大帷帽的,缂丝料子的,只要是贵妇们有的款式,她都不缺。 但唯独唐氏这一件,穿得最多。 或许是因为,这披风是唐氏的一片真心。 更是因为,唐氏绣好这披风,没多久,便生下了相果心,没过多久,她便疯了。 这是唐氏疯魔之前做的最后一件衣裳,甚至,她都没机会为自己的儿子做一件小衣。 看到披风,便想起当年贤惠端庄的大儿媳唐氏来。 相老夫人抚摸着披风,多少有些感慨:“又一年了。” “娘还留着这件衣裳。” “我可不像你一样,喜新厌旧。” 相大英尴尬地搓了搓手。 当着相遂宁的面,多少要给她爹一点儿面子的。 相老夫人问他:“这么晚了来我这里,是怎么了?若是跟前院儿那个起了龃龉,趁早回去。” “娘,你身上这件披风,如今穿着,也不过时。” 相大英冷不丁的奉承,相老夫人又受用,又难过。 “娘还惦记着唐氏。” “那是我正经的儿媳。” “是啊,唐氏绣这件披风的时候,我记得,遂宁已经会满地的跑了,那时候唐氏怀的孩子还未落地,后来有了孩子,她便越发不好了。”相大英又搓搓手:“看到披风,回想起当年事来,备感唏嘘,还有一位旧人的事,不知娘听说了没有。” “旧人?谁?” “周升。” “他?”相老夫人缓缓放下手中红豆,将烛台向着相遂宁的方向移了移,生怕灯不够亮耽误她写字,又端起一盏茶来慢慢的喝着:“这个人,当年也是旧臣,跟你一样,降了新主,你们这些没气节的……罢了罢了,如今也全凭你养着这一家老小,我说这样的气话又有何用,周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相遂宁怕吓着相老夫人,所以周升被砍头的事,她一个字也没说。 相老夫人这样的深宅妇人,怕是还没得到消息。 “皇上说周升治瘟不利,又不满他收受贿赂,昏聩无能,把他拉到天桥,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头砍了下来,跟着一块被砍的,还有他的两位小妾。” “有这事?”相老夫人放下茶碗,拉了拉背上的披风。 提及周升,记忆一下子被拉了回去。 犹记得那年先帝病逝,先帝兄弟好几个,皆蠢蠢欲动,谁都没瞧上其貌不扬,也无才华的郭正禅。 而相大英祖上,便是先帝的忠臣,文官之中,数相家的品阶最高。 或许是遗传,相氏一脉能说会道,便是给皇帝起草个文书,也是手到擒来,颇受重用。 相大英的嘴,不如祖上厉害,可他叛变的速度,比谁都快。 郭正禅谋取了皇位之后,急需要人带头拥护。 相大英头一个跑出来三呼万岁,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直说被郭正禅的帝王之气给震撼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 郭正禅那小眼神都不聚光,身材也不高大,扔在他那几个兄弟里面,从上数,从下数,都数不到他头上。 奈何相大英开了头,后面追随的人就多了。 第二个拜倒在郭正禅脚下的,便是这周升。 周升是进士出身,祖上于先帝朝有功,托着祖上的福,周升顺利进入庙堂之上。可他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官僚,且人好色,未满二十便流连青楼不肯回家,包养了一个小妾三年之久,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先帝看不上他,一年贬斥了他两回,若再贬斥下去,他恐怕就要退出朝堂,不知滚到哪里去做一个无名小官了,他祖上的福,也要托不上了。 好巧不巧,先帝突然死了,周升莫名喜滋滋。 有了相大英在前头带路,周升欢欢喜喜地抱起当今皇帝郭正禅的大腿来,说出来的话也是肉麻的很:“皇上英明神武,大气果断,是真龙天子,是天下苍生的福气,臣愿伺候皇上,万死不辞……” 反正郭正禅似乎是听爽了,第二天就拍板,赏了周升一个青城的知府。 这官职,足够让人眼红。 宣国几十位知足,论排面,周升算是第一。 青城毕竟是皇帝坐镇的地方,寻常时候,治安错不了。 周升在青城这地界上,吃香喝辣,没过多久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喝花酒,找女人,贪财,糊涂,告周升的人也有,不过周升没跌下去,告他的人反而落在他手中,哪一个不是押入青城大牢,烧红的烙铁一拿出来,这些人也吓得屁滚尿流,周升让他们说什么,他们便说什么了,不让说的,一个字也不敢往外冒。 皇上不糊涂。 可对于周升的事,他一向睁只眼闭只眼。 就像对相大英。 皇上爱找人下象棋,可他下象棋又臭,请了多少象棋大师教授技艺,越教越不上道,还不如不教。 可他又爱赢。 如果是后宫妃嫔赢了他,那完了,至少一个月不翻妃嫔的绿头牌,让她孤枕难眠,不要想得到他的肉体,让她寂寞去吧。 如果是臣子赢了他,过几天的朝堂上,自然会找个由头,狠狠的骂那臣子一通,猴年马月之前发生的事,也能拎出来计较计较。 所以不管是妃嫔,还是臣子,一听说要跟皇帝下象棋,都是胆战心惊。 赢他容易,输却不好输,还不能输得明显,不然皇上要生气,输给他,还要演一出戏,这谁能受得了? 相大英是最容易被皇上惦记的,有时候下着下着,他太入神,就把要输的事给忘了,好几次都这样,皇上却并不训斥他,反而说:“相爱卿的棋艺愈发的精湛了,朕瞧着,比朕的那些老师还强些,也只有你,敢使出真本事来赢朕,朕就喜欢你这不遮不掩的性子。” 连伺候皇帝的妃嫔都吃醋了,说相大英若是个女人,肯定是个小妖精,你看吧,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的,这不是宠幸是什么? 皇帝宠周升,周升被砍了头。 皇帝也宠相大英。 相大英心里没底了。 “周升被皇帝砍了?终于到这一天了。”相老夫人闭目叹了口气:“天造孽要下雨,人作孽要有灾殃,周升在其位,不思为天子分忧,反倒弄得民怨如沸,皇上砍他的脑袋,是早晚的事。” “皇上砍周升脑袋的前几个月,塞了一个小妾给他,据说是盯着周升一举一动的,可惜周升没有察觉。” “他察觉怕也无用。”相老夫人幽幽道:“皇上赏了什么,他敢不要吗?他不敢,皇上赏他的东西,他无论如何,只好接着。他在官场多年,岂会不知人心隔肚皮的道理?他防着那小妾,怕也是防不住的。皇上插了这小妾,如果周升的把柄被小妾抓住,他要死。如果他没把柄被小妾抓,皇上也会利用这小妾的嘴,让大伙知道周升该死,捏造些把柄,对皇家来说,太容易了,莫须有的罪名,哪朝哪代没有?” “娘说的很是。” “你来找我,自然不是为了周升被砍头的事,你是由那小妾,联想到皇帝看中遂宁,想要把遂宁指给郭二皇子的事吧?” “是。” “你不必担忧,皇上想让二皇子收遂宁入房,从而打听咱们的事,是不会得逞的,遂宁不是蠢孩子。” “我知道。” “二皇子他行事鲁莽,人极好色,遂宁塞给他,实在是可惜了,依着我的意思,万万不想遂宁给他的,如今既然你也是这意思,咱们且想想办法,总有不嫁给他的法子。”相老夫人以手支头,爱惜地看着相遂宁:“难得你爹肯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你这孩子,到底是他生的。” 相大英用手拢了拢头发,端起一盏茶喝了,似乎,嗓子眼里很干,那盏茶,他一口气就喝尽了:“娘,我的意思……” “嗯?” “我的意思,跟娘的意思不大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着,还需遂宁尽快嫁给二皇子去。” “你——”相老夫人真后悔给了他一盏茶,喝了一盏茶竟然把他喝醉了,说出这种伤人心的话来:“你……二皇子什么人品你难道不知,为何要把遂宁推到火坑里去?” “娘,孩儿忤逆你意思的时候不多,可是娘想一想,周升的头都保不住了,皇上心里难道对我没什么想法?毕竟我在其位,也是昏聩无能,虽不好色……” “你不必谦虚,外头哪个不知你宠妾灭妻,花酒想必你也偷喝的。” “我……好,我昏聩无能,宠妾灭妻,如果皇帝想找我的麻烦,岂不是要连累相家?相家传到我手里,不能就这么没了。” “你或许想多了,皇帝并没有这个意思呢?”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怎么办?娘,咱们相家可是经不起一点儿风险的。娘,你想想果心,他才十来岁啊。” 一提到相果心,相老夫人的心猛的抽了一下。 她神情复杂,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气愤,但她很快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侧耳听着相大英的诉说。 “我想,如果二姑娘嫁给二皇子,那便是极好的,至少,对于咱们相家来说,就多了一重保障。二皇子是皇帝的儿子,先不说他以后能不能登上皇位……” “你别想了,他登不上皇位。”相老夫人怼了一句,谁让她横竖瞧不上郭铴呢。 “即使他登不上皇位,到时候也是王爷,二姑娘嫁给他,好歹是个王妃,皇帝若想动咱们相家,也得考虑考虑对二皇子的影响,如果哪天我犯了弥天大祸……即使要株连九族,皇帝也会考虑到二皇子,从轻发落,毕竟,二姑娘嫁给二皇子,他跟咱们,便是利益共同体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也不能拿二姑娘的一生幸福去赌。你要知道郭铴他没个正经,即使嫁给他,难道能好一辈子?如果有一天大难临头,他会头一个把遂宁给踹回来,他是个能共担风雨的人?是个可以依靠的良人?” “不会的,遂宁是皇帝指给他的,他不敢不从,娶了遂宁,他不敢休妻。” “不敢休妻,可虐待妻室的办法有成千上万种,哪一种都能要了遂宁的命,难道……你忍心让遂宁在刀口上日子?” “二姑娘大了,她的幸福不是她自己的,她是相家的人,有必要为了相家做出适当的牺牲,再说,郭二皇子身份贵重,配她绰绰有余,寻常贵女,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迷魂汤 相老夫人本来就没瞧中郭铴。 让相大英这一顿上杆子爬的,似乎是抱不住郭铴的大腿,相家就要玩完了。 危言耸听。 相老夫人哼了一声:“你若早点绸缪至此,恐怕也该封侯拜相了,遂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让她牺牲这么多,对她不公平。” “娘,世间本就没有十分公平的事。” “别人家公不公平我管不着,对遂宁不公,我不依,趁早死心。” 额。 惆怅。 相老夫人不同于小门小户的妇人,她眼界宽,能以大局为重,这让相大英佩服,也是他来后院的原因。 他以为相老夫人会跟他统一战线,在相遂宁嫁郭铴这事上,他们推波助澜,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吹吹打打,也就办了。 如果真能促成此事,相家的命运便跟郭铴休戚相关,对于相家人来说,便多了一层保障。 女婿对相大英来说,算不得自己人,就是女儿,嫁了人也如同泼出去的水。 所以郭铴是不是个好夫婿,是不是好色无能,或者有别的什么毛病,哪怕他嘴歪眼斜,行动不能自理或是不能人道呢,都无妨。 他是二皇子便好。 他是二皇子,这个事实,是改不了的。 这一点,是根本,也最重要。 相大英认为,相家的女人,就要识大体,懂大局。 她们这一生,都是为相家而活,为了相家的荣耀,牺牲又算什么。 不料相老夫人满心都是相遂宁,还管什么大局。 只要于相遂宁不利,大局,不要也罢。 相老夫人任性,相大英开始动员相遂宁。 他娘这条路行不通,他也不敢硬劝,可相遂宁是他生的,他觉得,可以拿捏,就好像拿捏秋后山头的柿子一样,软软的,一捏一个坑。 相遂宁的字写得极认真。 或者说,因为相大英在场,无论如何写字也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相大英或许就要跟她说话,跟相大英说话,恐怕凶多吉少。 相大英先是把烛台端远一些,果然,字帖就暗多了,看着有些费眼。 “这么晚了,二姑娘还在用功,歇歇吧。” 相遂宁只得放下毛笔。 毛笔的墨汁还未干,往砚台里放的时候,还滴了一滴在字帖上,好容易写的字帖,写的手腕都酸了,这一滴墨,前功尽弃了。 相遂宁觉得甚是可惜,想拿东西擦擦,一时又找不到顺手的物件,犹豫的时候,墨汁已经透过纸背了。 “不过是一页字帖,无妨。”相大英十分温和的盯着相遂宁:“二姑娘似乎比去年高些了,小脸也红润一些了,女大十八变是不假的,遂宁的五官,越来越像她娘了,耐看,特别是写字的时候那个侧脸,更像。” 相遂宁有些拘谨。 以前相大英见了她,多半没什么贴心的话,有时候,直接拿着鞭子就开抽,虽然如今她大些了,相大英尽量收了性子,不会动不动就挥舞他的鞭子了,可过往种种,历历在目,相遂宁还是忘不了。 或许他凶一点儿,相遂宁才自在。 苏嬷嬷端了一碗红枣汤来,亲自递到相遂宁手中。 “这红枣汤,是老夫人自亲交待了给姑娘煮的,用砂锅整整煮了两个时辰,一砂锅的汤,只熬出来这一碗,听人说,这红枣汤呢,最助人安眠,二姑娘喝了以后,今晚定然能睡个好觉,解解练字帖的困乏。” 苏嬷嬷总是这般贴心。 她熬出来的红枣汤,暗红色,透着浓郁的成熟大枣的味道,又香又甜,一端进房内,整间房都是枣子味儿,闭上眼睛,似乎身处沙漠深处茂密的枣林当中,连呼吸都是香甜的。 相遂宁拿白瓷勺子轻轻刮着红枣汤。 “姑娘快用些吧,这会儿温度正好,如今天凉了,这红枣汤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相遂宁舀了一勺子红枣汤,慢慢的喝。 她低头喝汤,却在默默地观察相大英的动静。 “娘对遂宁真是用心,这红枣汤,只有娘的厨房里熬的最好,我都多少年没喝过了。” 相老夫人“沙沙”地盘着红豆,一粒一粒捡进手中,又放回去,似乎在听相大英说话,可一双眼睛只是盯着相遂宁,满是慈爱。 “遂宁啊。”相大英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相遂宁身后,语重心长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再过上几年,你不嫁人,爹娘就要去坐牢了。怎么爹瞧着,你一点儿也不着急似的?你这孩子啊。” “二姑娘在喝红枣汤,你有什么要紧的话,也缓缓地说。”相老夫人叮嘱。 相大英只好又坐了回去,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相遂宁终于把红枣汤喝完了。 相遂宁也有些无奈。 她本来想慢慢地喝红枣汤,相大英等不及,或许也就走了。 谁知道相大英像是被钉在了锦凳上一样,她喝汤,他就等着。 没办法。 小小一碗红枣汤,也不能喝到天亮去。 总要面对的。 逃也逃不掉。 “遂宁啊,你觉得郭二皇子如何?” “爹怎么又问这个?” “爹是怕别人捷足先登。” “就郭铴这样的人品,有人捷足先登,那我得谢谢她。”相老夫人默默插了一句。 “遂宁啊,你的婚姻大事,你有什么想法?” “但凭爹娘做主。” 相大英真怀疑那红枣汤是迷魂汤,相遂宁喝了以后,竟是这般听话。 她小时候又胆小,又倔强,像是拉不住的驴子。 记得有一回,相大英房中的字画破了一个洞,正好相遂宁路过,他怀疑是相遂宁弄破的,便拉她去询问,又恐吓了一番,只说老实交代就原谅她,不然就吊起来打。 相遂宁当场吓得哆嗦,可又坚决不认,把她关进柴房,她竟然两天两夜没有吃饭,虽然她还是害怕相大英,但她用绝食来表明自己的清白,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这不是憨是什么?说一句软乎的话就那么难?真是倔的可以。 如今相遂宁软乎太多了,瞧瞧刚才的回答,相大英听得是心花怒放啊。 “遂宁,爹知道,从小到大,爹都是严父,你母亲那样……你又没有慈母,所以你的性子有些不讨喜,也可以原谅。” 相遂宁拿手帕擦了擦嘴,端端正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听相大英忽悠她。 “不过各花入各眼,你在咱们家不出色,可皇上他喜欢你,可不就是你的福气来了?咱们相家,已经累累百年,虽历久,但到爹这一代,也只是二品,说起来二品官不小了,可是遂宁啊,爹这二品官,并无什么实权,不过是给皇帝润笔,或是写写书稿,间或督查个官员,这满朝文武,有几个拿正眼瞧爹呢。” 苏嬷嬷给相大英端了一碗清茶,他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爹这一代也就算了,你看看你弟弟果心,这孩子从小在上书房跟读,那里的师傅,都是宣国最闻名的,可你看看他,书读的不行,武练的不行,反正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吧。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以后长大,能不能考取功名还另说,到时候或许连立足朝堂的能力都没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咱们相家可怎么办呢?果心他这不成器的孩子,能保咱们相家万全吗?” “爹也不必忧思过度。”相遂宁劝他:“皇帝杀周升,是因为周升个人的缘故,爹不必太过害怕。” “你这么小,哪里懂爹的良苦用心?如今趁着皇帝看中了你,咱们快马加鞭的,就嫁给郭铴去,岂不是两全其美?万一哪天皇上后悔了,凭你的身份,如何能嫁到那样的人家?” “爹——”相遂宁低下头去。 上一世,相大英并不曾为相遂宁的终身大事过多筹谋。 相遂宁跟郭铴,也无过多瓜葛。 如今相大英硬要把相遂宁塞郭铴怀中,相遂宁是拒绝的。 可在宣国,儿女的婚姻大事,一向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遂宁嘴上的反抗,是无用的。 窗下有个影子一晃,很快缩了回去。 听到相老夫人身边的苏嬷嬷出去说了两句什么,一会儿便回来了。 “小娘让春鱼姑娘来传话,说夜深了,露重,请大老爷回去歇息了。” 真是救星。 相遂宁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前院儿来叫,不知相大英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我也困了。”相老夫人掩嘴打了个呵欠。 相大英只好意犹未尽的退了出去。 隔着门帘,相遂宁听到相大英问守在廊下的婢女:“传话的春鱼呢?” “春鱼姑娘说还要回去回话的,就往前院儿去了。” “怎么也没捎带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相大英撩了撩袍子,抬脚下了台阶。 相大英一走,大伙顿觉轻松,觉得周身的筋骨都松泛了。 相遂宁伸了个懒腰,相老夫人喜气洋洋地又喝了一盏茶,又让苏嬷嬷拿出她私藏的象棋来,将白子放在相遂宁那头,黑子放在她身边:“来,陪祖母下两局棋。” “祖母不是困了吗?” “我那是专门说给你父亲听的,不然他不肯走,在我这老婆子房中逗留久了,汤姨娘会疑神疑鬼,倒不如撵走他,咱们自在。” 相遂宁捏起一颗白子,这象棋是玉石磨成,很是温润,指间不凉,反倒有一种光滑的触感。 相遂宁落一个子,相老夫人便跟着落一个,二人下的很慢,不慌不忙的。 相老夫人毕竟下了一辈子象棋,棋艺精湛,哪是相遂宁这种毛孩子可比呢。 相遂宁走了几步,便被相老夫人逼进了穷巷。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 “祖母,看来我要输了。”相遂宁举棋,很久没有落下去,落在哪里,都是一步死棋。 相老夫人却将黑子放回陶罐里,伸出手去,握住相遂宁单薄的手腕:“祖母是不会让你身陷险境的,遂宁,只要有祖母在,祖母哪怕拼出一条老命去……” “祖母……” “你爹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便是不听他的话,他还能怎么了你不成。” “是,祖母。”相遂宁将白子放入陶罐,倚着相老夫人坐着。 窗外月色更亮了,不像是深夜,竟像是白天。 那灰蓝的天空高远而宁静,一轮圆月,白的没有一丝杂质,像是水里浸过的。 那月亮真好,它肯定没有一点儿烦恼吧。 不用发愁吃穿用度,也不用被逼着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祖母当年读过些书,还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相老夫人倚在窗下,跳跃的烛火映红了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也多了几条,但她的声音却是那样的高亢:“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祖母……” “在祖母眼中,你只是一个弱女子,那些打打杀杀,建家立业的事,应该是男人们做的,有你爹,有果心,轮不着你为相家牺牲,你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遂宁明白。” “千万不要因为你爹的一两句软话就改了初衷,要知道以后你过得不好,你爹不可能代你受罪,到那时,你成了别人家的人,这相家还能不能回来,还很难说,谁又记得你为相家做的牺牲?” 相老夫人考虑得周全。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相遂宁想回娘家找些依靠,恐怕汤小娘一行人首先会把大门给关上吧,免得让外人看笑话。 从相老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不知怎么的,在相老夫人房中写写字,喝喝茶,时间就过得很快,就跟流水润物似的,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有些凉了。 后院小花园里的蛐蛐也开始叫了,声音清脆,抑扬顿挫,“吱吱吱”的声音,在深秋的夜里传得很远。 虽不是夏日的花团锦簇,经过花园的小路两旁也还是草木深深,裙摆微荡,溅飞几片叶子,夜深,叶子上已积了露珠,叶子一荡,露珠就甩了下来。 明珠已经回房拿了披风给相遂宁系上,又提了个小灯笼在一旁引路。 第一百七十章 死兔子 相遂宁的青灰色绣鞋湿了,罗袜生寒,脚趾有些冰凉。 每走一步,似乎都踩在花木沉沉的露水上。 明珠手里的小灯娟秀而修长,朦朦胧胧的光晕照着窄窄的石子路。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回到了相遂宁的卧房。 明珠端来烛台点上,将提灯的烛火吹熄。 墙上《一幅春日牡丹游幸图》,牡丹是五月间的牡丹,开的热烈而雍容,每一朵都绽放得明艳又贵气。 穿水色广袖衫子金黄色拖尾长裙的女子拿着团扇在花丛里扑蝶,面如满月,发如堆云。 穿大红色襦裙,绿色罩衫的婢女束手伺候在后面。 窗户是半开的,夜来风紧,有早开的桂花香气涌进来,花香浓郁,如同躺在桂花树下,落了一身的花瓣,花瓣细碎,乱如碎米。 窗上还贴着旧年贴的福字,那是过年时相遂宁跟相老夫人一起剪的,她手艺不精,剪了小半个时辰却只得两幅,一幅贴在相老夫人窗下,一幅贴在她自己房里。 这年秋季雨水多,接连下雨,一次能绵延十几天,所以草木疯长,总觉得潮气重些,或许是因为这个,窗下的福字颜色褪的很快。那时是鲜红的,现在颜色不再鲜亮,间或有些白斑,掉色了。 脱去鞋袜,脚更凉了。 好在明珠用铜盆端来了洗脚水,又有三等婢女捧了茶上来,喝一盏茶,脚也泡好了,浑身都是暖洋洋的,自在多了。 “姑娘快睡吧。”明珠给相遂宁盖锦被,快到“锦衾不耐五更寒”的时候了,床上的锦被也换了厚实些的。 这一切都还是旧日模样,熟悉又温暖。 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竟浮现出相大英的眉眼来。 “姑娘睡吧。”明珠倚在床前为相遂宁掖了掖被角。 “呼”的一声,吹灭烛火,屋子里暗了一层,很快便看见月光从支起的窗子倾泻进来。 月光如银,宁静清澈。 帐子里有一团一团的光影,随着夜色轻轻的摇曳。 相遂宁睡不着。 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帐子上的光影变成栀子花的形状,变成白兔的形状,变成九天仙子的形状。 只是帐子一晃,栀子花开败了,白兔跑走了,那仙子摇身一变,变成了水波荡漾的船的模样。 明珠躺在东墙下小床上守夜,见相遂宁翻来覆去的,她便披衣坐了起来:“姑娘睡不着?” “嗯。” “姑娘在想老爷说的事?” “嗯。” “姑娘放心,老夫人不是说了吗,会护姑娘周全,有老夫人在,姑娘且放宽心吧。” “我倒无妨,只是有人又要着急了。” “谁?” 相遂宁笑了笑,夜虽暗,她眸子里的光彩满的能溢出来,那是星光一样的眸子。 “姑娘蕙质兰心,奴婢懂了。” 相大英去相老夫人房里说话,期间春鱼曾来唤人。 苏嬷嬷说,是汤小娘那边派她来的。 相遂宁自然是不信的。 伺候汤小娘的仆妇有一箩筐,她用春鱼的时候不多。 相反的,春鱼是相嫣的左膀右臂。 春鱼来唤人是假,恐怕是来打探消息的。 相大英一再要求相遂宁嫁给郭铴,对相嫣而言,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夜深了她也不曾睡,穿着清凉的薄衫,披散着头发就去了汤小娘的卧房。 相大英唬了一跳,很快他便明白了原委,于是将手里的毛巾扔回铜盆里:“这么晚了,三姑娘怎么不在自己卧房里呆着,冻到了怎么办?” “爹这样做,实在不像个当爹的样子。” “噢?”相大英有些吃惊,活了一把年纪,养了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儿,怎么,要教他当爹了不成? “嫣儿想说什么?” “二姑娘不想嫁给那个二皇子,爹怎么步步紧逼?爹这样,也不怕二姑娘伤心吗?” “你在担心你的二姐姐?这倒是少见。” “我……我……我只是觉得,人各有志,或许二姑娘有意中人了也说不定。” “不可胡说。” “爹不该勉强二姑娘,那样祖母也会伤心。” “嫣儿,你也不小了,以后爹跟谁说话,说了什么,别再派你的小丫头偷听了。” 春鱼听此言,脊背一紧,赶紧退到廊下去守着。 还好相大英并没有为她这个传话筒生气,而是劝慰相嫣:“你跟二姑娘的婚事,爹都会认真考虑,爹把她推给二皇子,那也是皇上的意思,皇命难违。而你,过两年,爹跟你娘,一定好好的为你打算。” “可是嫣儿想为爹分忧。” “如何分忧?” “二姑娘不愿意嫁二皇子,我愿意。” “放肆。” “爹,我知道果心他不聪明,脑袋不是很开窍,人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又皮,还坐不住,不能用功,我们这样诗书传家的门户,以后是指望不上他的。” “咳咳……”相果心近来闷在府中,专门喂养了一只小黑兔,这会儿正带着吃饱的兔子在院里溜达。 冷不丁就听到相嫣在评价他,这用词,啧啧,这是有深仇大恨啊。 相果心拎着兔子就冲了进去:“三姐,你趁我不在要我命啊。” 手里的兔子被倒拎着,受了惊吓,使劲的蹬腿。 “半夜三更不睡,你怎么跑出来了。”相大英训斥他。 “我出来溜兔子,我兔子吃撑了。” “快回你屋去,这没你的事。” “那三姐跟我一起走。” “我不走。” “三姐不走,我也不走,不然你又胡编乱造,告我的状,谁知道爹会不会灵机一动,揍我一顿。” “谁胡编乱造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相嫣的小脸都臊红了:“我说的有哪句话不对吗?你本来就不上进。” “三姐上进,天天想嫁男人,不害臊。” “你,相果心,你放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谁也不让谁。 干脆两个都赶出去。 这几个孩子,就没有让人省心的。 假山旁的小路上,春鱼提着灯笼在一旁引着路,相嫣无精打采的回房去。 唉。 她想嫁郭铴,奈何相大英就是不同意。 她娘也不帮着说话。 都是相果心招的。 本来她再争取争取,或许还有希望,相果心一打岔,二人皆被撵了出来。 这个讨厌的。 相果心偏偏抱着兔子追上她:“三姐,干嘛不高兴,你看我这兔子可爱不?我新养的,你想不想抱抱?” “不想,把你的死兔子拿开。” “干嘛那么凶?” “就是这么凶,你管不着。” “这么凶,以后保准嫁不出去。” “我若嫁不出去,你就跟爹娘一起坐牢去吧。” 是了。 青城女子到年纪不嫁,家里人可不是得坐牢吗?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据说城东一户财主家的女儿,好吃懒做,十四五岁便躺床上,只吃不起来,除了去茅厕,谁也别想拉她起来。 财主家半百年纪就得这一个女儿,心肝宝贝,都由着她,以致越来越胖,躺床上无法起来走路。 身量大,脾气也大,躺床上都能把媒婆抓一脸皮。 后来渐渐的没有媒婆登门,她过了十六七岁不嫁,她父母使了银子,以为不会坐牢,可又过了几年,周围邻居都看不下去了,这不是带坏风气嘛,联名举报。 结果财主再使银子都不管用,两口子都被下了狱。 不嫁人,就坐牢,宣国可是认真的。 相果心笑嘻嘻地拢着他怀中的兔子,坐在一块大石上,将兔子放下来伸了个懒腰:“三姐你不要生气,我那是说着玩的,你看你说我坏话,我也没生气啊。” “我说的是实话。” “好,好,三姐最有理,谁让你长的好看呢。” 这求生欲真强。 “算你识相。”相嫣挨着相果心坐了:“长的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三姐有心爱的人了?” “我……我……没有……我就是胡乱说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想得到心上人还不简单吗?那个词怎么说的,易如反掌?” “你小孩子懂什么。” “三姐难道不知,咱们青城有个颇为灵验的庙宇,据说那里的和尚最会念经,前阵子长信侯府的蓝公子病的快死了,都是他们念经念活的。这事在青城都传开了,很多人都去烧香呢。” 相嫣一把抓住相果心的兔子:“哪里的和尚?” “三姐,你先松开手,你快把我的兔子掐死了。” “哪个庙宇的和尚最灵验?” “青城经验的庙宇不就那么几个吗?一个寂光寺,还有一个是护国寺,这次救活蓝公子的,就是护国寺的和尚。” “真有那么经验?” “我没去过,不知道,但在宫里读书的时候,娘娘们都去的,且听说也有王公大臣的妻妾前去,都说护国寺有求必应。那里求子最是灵验,只要拜了那里的送子观音,准成的。” 相嫣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而后爱惜地抚摸了相果心怀中的兔子:“我要回房睡觉了,夜里冷,别受了风,你也快回去睡吧。” “三姐去烧香吗?带上我,我坏怪无聊的。” “我又不求子,去烧什么香,不去。” 相果心“噢”了一声,抱着兔子回去了。 晨起用饭的时候,就没有见到相嫣。 虽青城大部分人家都关门闭户的,交易买卖也少了六七成,可相家的伙食标准,依然很硬。 这日早饭,婆子们准备了牛乳葱花卷子,玉米甜枣馒头,鲜奶窝窝,又准备了冰糖雪梨水,八宝粥,燕麦黑米粥,切了只肥肥的酱鸭子,一盘子葱调牛肉,一盘八个通红的螃蟹,一碟子盐水毛豆,一盘子炒通菜蛤蜊,另配了几个小一些的碟子,碟子里装着切成薄片的良姜,腌小黄瓜,蒸槐花,醋泡新花生。 众人围着桌子坐了,独独不见相嫣来用饭。 汤小娘只当她在睡懒觉,遣了婆子去叫。 婆子回来,附耳跟汤小娘说了几句话,汤小娘的脸色就不大好。 “怎么了?嫣儿呢?”相大英咬了口馒头问道。 “她房里的二等丫鬟说,一大早嫣儿就套了车出门了,这孩子,如今是什么形势,她怎么能轻易出门呢?门口的小厮只会纵容她胡来,她想出去,小厮们该来回我一声。” “三姑娘为何出的门?” “听说是去了护国寺。” “护国寺?”相大英有些吃惊:“不是初一十五,且咱们离那里又远,她去那里做什么?” “去那里,当然是烧香了,老爷又不是不知道,护国寺的香火一向很旺盛,护国寺的后院那一排房子住的居士都有好几十个。自然人人都去的。嫣儿去那里,恐怕也是为咱们府上祈福。” 相大英满意的点了点头:“嫣儿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 相遂宁低头扒饭,并不说话。 护国寺灵不灵验,她没有亲自去过,不敢妄下定论。 前些天在长信侯府遇见的那几位和尚,穿着很精致的袍子,面色从容,有理有节,跟山林小庙里的和尚自然是不一样的。 也早听说过护国寺的名望了。 护国寺是皇家寺庙,宫里的皇上娘娘加皇子们,每逢吉日,就会去上支香,逢年过节的,也会给一些赏赐。 王公贵族家里,就更不用说了,更是趋之若鹜。 据说护国寺很大,一个人从东到西,围着护国寺的红墙走一遍,一个时辰都未必够用。 天家开恩,不想菩萨想火落寞,特意准了百姓同去礼佛,只要能错过宫里的礼拜就行。 当然了,宫里什么时候去祭拜,都会提前给个通知,她们去的前三天,护国寺就会关门谢客,一心洒扫预备着了。 虽如此,去护国寺的,多数是有钱人家,毕竟捐一次香油,就得最少十两银,升斗小民,谁有这个钱可供造次的。想都不敢想。 但护国寺的灵验,是人尽皆知的。 据传最灵验的,是求子。 但凡是成了亲几年,总生不下孩子的,去求了菩萨以后,十有八九,都能顺利怀上,有的甚至还生了龙凤双胎。 这生孩子的事可造不了假,生了孩子的妇人又带着胳膊粗的檀香去供奉在菩萨面前,又是点长生灯,又是拿银票添香油。 护国寺的香越点越高,越烧越旺,口口相传,那灵验的名声是藏都藏不住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救孩子 青城还流传这样一个故事。 神机营右副将吕婴,年三十,有勇有谋,手下管着几百上千号人。皇帝提起他,也是赞不绝口。 唯一憾事,娶妻十几年,正房夫人一无所出,用青城百姓的话说“种一季茄子也该结出来了”。 遍寻大夫,皆无用。 太医把了脉,也说夫人身体康健,所谓怀子,只差机缘。 后来便去护国寺烧香,烧了几次,也还是没有动静。吕婴跟夫人感情一向很好,他也跟夫人说“这辈子没有孩子又何妨,有你已足够。” 可吕婴夫人常氏似乎压力很大,不能生子使她郁郁寡欢,再后来对夫妻之道都颇为忌讳,或许是自卑,或许是别的,成月成月的不让吕婴近身,靠近她的床都不行。 常氏只是整日卧于榻上,睁着眼睛朝外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窗外的风从热到凉,叶子绿了又黄,落雪的头一夜,常氏死于床上,形容枯槁,瘦的只余一把骨头。 据伺候她的丫鬟说,常氏一日接一日的梦魇,醒了又倚在床头哭泣,说是菩萨托梦于她,她这一辈子一个孩子都不会有,趁早死了怀子的心。 常氏死的可怜,不施脂粉,眼窝凹陷,可她临死的那几日,给吕婴写了遗书,遗书中说,她嫁进吕家,得吕松庇护,夫妻恩爱十几年,可惜药吃了无数,终不能为吕家传宗接代,每想到此,夜不能寐,唯一夙愿,是希望她死之后,吕婴再娶一房,吕婴有了孩子,她在地下才能瞑目。 吕婴本没想再娶,奈何是常氏的遗愿,吕婴不想她死不瞑目,于是在杏花开的季节,娶了一个六品小官的庶出女儿刘氏。 刘氏能说会道,府里的事也张罗的开,很有精明的当家主母的样子,饶是如此,吕婴也只是给她一个妾室的名。 刘氏进门月余,便带了丫鬟仆妇浩浩荡荡去护国寺烧了香,一则求菩萨保佑前头的常氏早日投胎做人,二是求菩萨保佑她早日为吕家开枝散叶。 吕婴为此很感动,还曾亲自护送她去。 或许是刘氏幸运,或者是菩萨保佑了她,去烧了短短两个月的香,刘氏就怀上了。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又是一个落雪的日子,距离常氏的死也才一年,新抬进来的刘氏就生了个儿子,算是给吕家续上了香火。 吕松婴中年得子,疼爱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不但给了护国寺二百两香油,还请了青城著名的戏班子连唱了三天大戏。 等孩子满月,刘氏出了月子,吕婴就抬了她的名分,让她做了平妻,不再是妾室。 这事在青城传的沸沸扬扬。 那先头的常氏,是正二品礼部侍郎嫡出的女儿,而这刘氏,不过是末流的六品官之女,还是庶出。 可风云变幻,刘氏进门一年,便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主母。 吕婴除了当值,其它时间,皆是在家里陪她和孩子,外头的野花野草,连看一眼都不曾。 青城贵妇们的聚会,无论是品茶还是插花,刘氏皆在其列。 妇人们聊着聊着,就说起谁家的老爷又去宿了娼妓,谁家的老爷又抬了小妾进门或是养了外室,唯有刘氏,气定神闲,脂粉明媚,环佩叮当。 而她身旁的吕家那根独苗,也长的虎头虎脑,机灵可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胖嘟嘟的脸颊,任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刘氏一朝飞升,成了人生赢家。 “菩萨不保佑先头的常氏,却保佑夫人你,夫人恐怕有什么过人之处吧?”妇人们问。 刘氏只是笑笑:“我不过是心诚些罢了,最紧要的,是护国寺的菩萨灵验。你们是不知道,每一尊菩萨前面,都排满了烧香的人,我每次都排到快天黑才能烧完。” 自此,护国寺的风头就更盛了。 当然,相嫣一个姑娘家,去护国寺,不是为了求子。 除了求子,护国寺的其它菩萨也是一个比一个灵验。 就说财神吧,有个商户去拜了神,晚上做梦,梦到财神跟他说,囤积些大蒜。他还笑说大蒜这便宜东西有什么可囤积的,但还是照着做了。 新一年大蒜减产,需求却不减,他囤的那一房子的大蒜,足足卖了三倍的价钱。 还有一对儿夫妇,过年的时候,带孩子上街备年货,人太多,孩子不幸被拐。 夫妇二人报了官都不管用,去护国寺烧了香,孩子竟然自己走回来了。说有个人请她吃糖人,她跟着去以后,那人就将她塞入马车里,本来想卖掉,可是走不远,马车翻下山坡,人贩子一头栽在石头上,脑袋开了花死了。孩子自己凭着记忆走了回来。 人人传颂菩萨灵验,可不是灵验吗,小孩没被拐走,人贩子先死了。 护国寺的盛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累积起来的。 比起寂光寺建于山林,属民间寺庙,去护国寺的,更多的是达官贵人。 护国寺离相家很远,坐着马车,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这种皇家寺庙,于相遂宁而言,本以为一生都不会触及。 打破这一切的,是流民彩虹。 彩虹不知怎么来的相家门前,一身的血,匍匐趴在门槛上,手里还抓着一件小孩子的衣裳。 未说话,眼泪已经快要流干,她头发凌乱,眼神如惊弓之鸟,相遂宁见到她时,已是深夜,在烛火的映衬下,她如蝼蚁一样瑟瑟发抖。身上布满灰尘与血迹,衣衫褴褛,鞋子也没了,光着一双脚,脚底都磨出了水泡。 犹记得第一次遇见她,她带着孩子乞讨躲藏。 那时候顶多算个流民。 这时候的彩虹戚氏,竟像个遭了难的乞丐。 她所蜗居的桥洞,离相家很远。 相遂宁不知道,这样一个深秋的夜,长街寂寥,街灯熄灭,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 本想带她进相府,洗洗身子,备点饭食,不料彩虹握住相遂宁的手,差一点将她拉下台阶。 明珠赶紧扶住相遂宁,就这一瞬间,相遂宁看见彩虹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来。 血色浓郁,这一口血喷在相遂宁白色长衫之上,几乎在她胸口开出一朵花来。 “姑娘,这个人吐血,她得了瘟疫。”守门的小厮吓得不轻,差点一脚将彩虹从台阶上踢下去。 “放肆,这是二姑娘的朋友。”明珠斥退了小厮,小声对相遂宁说:“姑娘要爱护自己,不然,让奴婢出面吧。” “明珠,彩虹不是瘟疫,她受伤了。”相遂宁走下台阶,明珠提着灯笼仔细一照,果然,彩虹的背上有长长的一支羽箭,羽箭的一端已经没入彩虹的身体,她每动一下,伤口恐怕都是撕裂的疼。 “彩虹,你先忍忍,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姑娘,来不及了姑娘。”彩虹眼睛里有光,那光在慢慢的游离,渐渐的淡去:“姑娘,求你救命。” “我们姑娘会救你的,你不要慌,慢慢说。” 彩虹似乎是用尽了全力,将手里小孩子的衣裳塞到相遂宁的手心里,那是一件小孩子的肚兜,一件土黄色的肚兜,上头浸了血,那血竟然在滴。 “姑娘,救救我的孩子吧,他还不到三岁。姑娘……求你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彩虹又急又痛,身子哆嗦的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也是控制不住的,脸颊上的眼泪,洗刷着她身上的血痕。 “孩子在哪?” “在……我们住的那个桥洞……姑娘,求姑娘救救他,不然,他就没命了。” “明珠,嘱咐一个稳重的小厮套马。我要出门去。” 明珠快步去办了,一会儿功夫就领了府中得力的车夫出来,车夫驾了马车,帮着相遂宁将彩虹抬上马车,马车沿着望不到头的长街,一路奔驰下去。 彩虹背后有箭,不能坐着,只能匍匐在车厢中。 繁盛的青城,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有些萧条。 当初遍布了小贩和商铺的宝隆街,如今也是暗的,商铺开门营业的寥寥无几,饶是开门营业,这个时辰也已经关了。 灯火暗淡。长街仅余的一两盏灯悬在屋檐下,犹如鬼火。 一眼望去,青石路上月光熹微,上头似乎是倒了桐油,一片一片的映着光。 没有月光的地方,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暗的只剩下相府马车车头上悬的一个灯笼,微弱的烛火跟着车轮颠簸,一高一低。 “这些天天天送三姑娘去护国寺,倒没见二姑娘出去。”车夫拉了拉手中缰绳:“夜路不平,出城犹甚,姑娘请小心坐稳。” 相遂宁扶着彩虹的背,交待车夫:“尽量稳一些,她身上有伤,经不起颠簸。” 彩虹习惯性地抓着相遂宁的手,犹如抓着救命的稻草:“姑娘,他们都被杀了,被杀了,流了好多血……血把河水都染红了姑娘。” “谁被杀了?” “我男人,还有我的老乡,平时跟我们一起住桥洞的人,大家都是老实人,我们老老实实在桥洞里窝着……不想得罪了一位贵公子,那位公子……我们不清楚来由……他……拿着弓弩,射杀了七八个人,他的手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对着我那些老乡就捅下去,他们死的好惨啊姑娘,血流的到处都是,死也不能瞑目啊。” 天子脚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匪夷所思。 可彩虹背上那冷冰冰的羽箭,还有她满身的血,无一不在证明,她没有撒谎。 “他们冲进桥洞里来,我护着孩子,想抱着孩子跑,也被射了一箭,疼痛中孩子被抢走,我只扯下孩子的肚兜……我哭喊着求他们放了孩子,他们便拿刀砍我……我没命不要紧,孩子不能有事,还好岸边草木深,我滚进草里……才捡一条命,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子。” “姑娘。”车夫有些害怕:“咱们……还要去吗?对方似乎……人多势众。我们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明珠道:“只管好好驾你的车,好好的听二姑娘的吩咐,二姑娘说去,你便去就好了。” “可是……” “天塌了有二姑娘,你怕什么?” 车夫的心这才放进了肚子里。 出了青城,青石路变窄了,尽头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黑网之下,草木深深,鸟儿绝迹。 越来越安静了。 车轮声单薄而急促。 “姑娘此次前来,会不会有危险?”明珠终是不能放心,越远离青城,心越是揪着。 “放心吧,我知道逮孩子的人是谁。” “姑娘知道?” 相遂宁点点头。 马车过了一座旧桥,很快就来到了桥洞旁。 夜里能听到河水在哗哗的流淌,流的很急,岸上都是湿寒气味。 或许是水深,岸边的草竟还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水的味道,草的味道,血的味道。 很潮湿。 很腥。 寂静的有点反常。 彩虹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捂着胸口就冲了下去,冲的太急,几乎是从草丛里滚下去的。 明珠取下车头悬的灯笼提在手里,细心的在前头为相遂宁照着亮。 月亮隐进了云里,不知所踪了。 灯笼的光影影绰绰,映的人脸色都是白的。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彩虹跌跌撞撞的爬进桥洞。 相遂宁紧随其后。 明珠将手里的灯笼略微举高。 虽然昏暗,到底能看清些了。 桥洞里哪有人?即使是死人,也没有一个。 洞里的炊具,茶壶,烧火的木柴还在,几床被子靠在桥洞的右侧,洗好的锅碗也在地上码放着。 虽然凌乱了些,到底东西也都在的。 能看的出来,有人在这里生活。 似乎是晚饭也在这里用的,一个碗里还剩大半的小米粥。黄灿灿的。 彩虹疯了一样从桥洞这头跑到桥洞那头,甚至,那几床被子,她都掀开翻找一回,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小小的老鼠拖着尾巴,悠闲地从碗边溜走了。 彩虹几乎跪倒在相遂宁面前:“姑娘,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知道,他们把他杀了,他们杀了我的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彩虹,你仔细想想,你的……你的同乡,是在这里被杀的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争马车 “姑娘,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孩子啼哭,他们要杀了他……我没有记错姑娘,他们就是在这儿抢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彩虹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的走着:“小宝,小宝,没有娘怎么行,娘来找你了。” 出了桥洞,是静水流深的河道。 这个清冷的夜里,月光泼洒在河面上,泛着隐隐的白光,这白光像是鱼身上的鳞,一片一片,交叠很远。 哗哗的流水带来湿寒,水花溅的很高,轻易就湿了人的衣裙。 明珠在彩虹跳河的一瞬间拉住了她,并将她带回了相遂宁身边。 “彩虹,你得活着。” “没有孩子,我活不下去,姑娘,我活不下去。”彩虹的眼泪肆意的流淌:“姑娘,我亲眼见他们杀死了我男人,我男人死了,我孩子也没了,那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孩子只是找不到了,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孩子的。” “真的吗姑娘?” “真的。我会帮你找孩子,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得先去看大夫,你身上的血流的太多了。为了孩子,你也得看大夫。要知道你的孩子还小,他没有母亲该怎么办呢。” “是啊,小宝没有母亲该怎么办呢。”彩虹喃喃自语,跌跌撞撞的拽着河流旁边的草丛就到了岸上。 相遂宁已经观察过了周边的一切。 河流很快,藏着漩涡卷着杂草,水一刻不停的就流向了下游。 一个破烂的陶罐在水里起起伏伏,一转眼就飘的不见踪影。 奔腾的河流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东西,所以即使有人死在水里,也会被卷走,那些混合的血水,也早没了痕迹。 桥洞里无光,无人,相遂宁提着灯笼才隐约看清,地上有一大片潮湿的泥土,这是新鲜的土,像是刚覆盖的。 堆放碗碟的地方,因为经常烧柴的缘故,桥洞的沙石已经被熏黑了。 就在那一片黑墙之上,喷薄了一片片血迹,血迹还是鲜红的,想来时间也不会久。 那么大一片血迹,恐怕受伤的人已经不在了。 沿着草丛一侧的小路往岸上去,杂草拂在脸上,黏糊糊的,用手一抹,也是血。 桥洞本来是这些流民赖以生存的,苟且偷生的敌方。 如今被荼毒一空。 只余下彩虹,且还身受重伤。 还好她心中尚记挂着孩子,或许这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 马车一路飞驰,在陆府门口停了下来。 明珠前去开门,跟守门的小厮低声说了几句,很快小厮就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见陆御从门里走了出来。 一席水色锦缎袍子松松的挂在身上,他披着一身的月色来到车前,亲自将相遂宁等人迎了进去。 陆府厢房。 看了彩虹的伤,陆御拿出一把细细的刀来,又端了一碗药给彩虹喝下,拿了毛巾卷成一团让她咬住:“我会很快,你忍一忍。” 明珠咬着毛巾,趴在床上点点头。 陆御先是将明珠背后的衣裳剪开,而后洒了些药粉,用细细的刀沿着伤口左右上下都划了一下,而后看了看彩虹的反应。 彩虹喝了药,昏昏沉沉,眼睛时闭时睁。 或许,流了太多的血,她身子已经要撑不住了。 事不宜迟。 陆御一手按住她的背,一手向外拔,就听到“噗”的一声,是利器穿过肉的声音,彩虹的身子像是提线的木偶,猛然向上一提,之后就重重的趴了下去,眼睛一闭,不动了。 “她……” “放心,有救。” “她怎么……” “刚才喂给她喝的药,喝了之后会犯困昏迷,过一个时辰,她就会醒过来,不然拔箭太痛,她身子虚弱,未必承受的住。” “她醒来会不会很疼?” “被箭弩射中,伤口很深,自然是会疼的。她这一箭,差一点穿透后背进入心脏,一旦射中心脏,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了。我给她拔了箭,然后开个方子给她疗养一段时间,应该就好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把她带到你家?” “当然是你想我了。”陆御笑。 他拔箭的样子很好看,烛火辉映之间,他鼻梁高耸,眼眸深沉,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谨慎和认真。 他一丝不苟的给彩虹看伤,知晓了彩虹无碍,立即恢复了没正形的模样。 “怎么弄的,你脸上有血。” “在草上沾的。” 陆御递了块沾了温水的毛巾给相遂宁。 相遂宁在脸上抹抹。 “不是嘴角,在额头。” 相遂宁抹抹额头。 “不是那边。”陆御拿过毛巾,揽着相遂宁的肩膀,仔仔细细的给她擦去额头的血珠。 她锁骨上也有血珠,血珠浸了衣领,相遂宁的衣领有一道道的红。 陆御的手下移,拿着毛巾欲给她擦去。 那是怎样的锁骨啊,清瘦,娟秀,隐隐透着白光。 陆御的手在相遂宁的肩膀处停下,锁骨下便是相遂宁的胸脯。 陆御的眼睛不经意的瞄了一下,脸竟红了。 他将毛巾扔给明珠:“给你家姑娘擦擦。” “给你添麻烦了。”相遂宁有些内疚,这么晚了把陆御从床上薅下来,真是对不住。 “添麻烦?你是指把她带到我这里疗伤?” “她伤的很重,我需要给她找个大夫,如今青城白天开门的药铺寥寥无几,何况是晚上?所以……你也知道,如果把她带回相家,又要惹来非议,我也想把她安顿在客栈,可是一来开门的客栈不多,二来有人杀她们,她受了伤又容易暴露,客栈小二的嘴,未必保险,思来想去,我便……” “你就不怕弄个病人来我家,被我爹知道的话,我要挨打?”陆御笑起来:“相二,你这是要谋害我啊。” 一心顾念着彩虹的伤势,一点儿也耽误不得,情急之下做的决定,未必是周全的。 相遂宁更内疚了:“现在我后悔,也晚了。” “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去,相二,你不会打算在我这里留宿吧?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你想的美。” “那便快回吧,不然你祖母要担心的。” “我走之前,想拿走一件东西。” “这府里的东西随你挑,我,也包括在内。” “我想要那把箭。” “那可是凶器,你不怕?” 相遂宁摇摇头。 “哎,你说你这姑娘,这么英勇,什么人敢娶你,你应该装得柔弱一点儿才是啊,男人都吃那一套。” “你也吃吗?” “我……”陆御脸一红:“我什么都吃,不挑口味儿。” “没个正形。” “那是因为遇见你。平时我很正人君子的。”陆御嘿嘿笑,将那支箭在铜盆里浸了浸,擦干净了塞到相遂宁手中:“还好这箭没有毒,不然人早没命了。” 相遂宁将箭塞入衣袖裹好,这才回了相家。 已经是下半夜了。 打更人提着灯,沿街敲着梆子。 梆子声穿墙入室,有些寂寥。 相遂宁掏出那支箭,凝神看了一下,那箭头的羽毛可真鲜艳,鲜艳的像是活的。 她从梳妆柜下一拉,拉出一格暗盒,将那支箭放进暗盒里收好。 这个暗盒,只有她跟明珠两人知晓,再安全不过了。 “姑娘说,彩虹能活下来吗?”明珠一面铺床叠被,一面问。 “陆御说她能活,应该就能活,陆御会好好给她医治的。” “姑娘很信任陆大夫呢。” 是啊。 彩虹无处可去的时候,相遂宁头一个就想到陆御了。 “彩虹的孩子不见了,姑娘能帮着找到吗?青城很大,况且我们也没有见到那伙抢她孩子的人,如此去找,岂不是大海捞针吗?” “我知道是谁抢了她的孩子。” “奴婢不知道,奴婢也不敢问,只是想劝姑娘一句,那伙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姑娘一定要小心才是。” 第二日一大早,相遂宁便起了。 因睡眠不够,眼睛还是肿的。 用过了早饭,相遂宁想要一辆马车进宫去。 相嫣也要马车,她想去护国寺。 一听说相遂宁要进宫去,相大英只当自己听错了,捏着手中的红枣糕凝视着她:“你要进宫?你要去上朝啊?” “不是。” “皇上召见你了?” “没有。” “皇上又无召见,你往宫里跑什么?” 相遂宁还未做答,挨着相遂宁的相嫣已经不乐意了,“啪嗒”将手里的勺子扔回汤碗里,小声嘀咕给相遂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进宫是想见二皇子,你这么主动,二皇子也未必喜欢你。” 她又吃醋了。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二皇子不喜欢我?他若爱我爱的死去活来,会告诉你?” “你——”相嫣噎的说不出话来。 “现在外头乱,少往外跑些吧,何况是宫里,那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乱跑的地方?”相大英咽了一口红枣糕:“在家老老实实呆着吧,一个女子穿堂过户的,成何体统。” 相嫣暗暗高兴。 “爹,二姑娘不能入宫,那家里马车送我去护国寺正好。” 相大英没说话。 “三姑娘去护国寺干什么啊?三天两头的。”相老夫人喝着小米粥,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祖母,我去护国寺烧香啊,求菩萨保佑咱们相家平平安安。” “别去了。” “为什么呀?” “天天去,让菩萨歇歇吧。” 相嫣噎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汪汪的盯着相大英。 “娘,嫣儿她去护国寺,是求平安,这孩子有心,娘该高兴,允准才是啊。” 汤小娘也附和着:“是啊,嫣儿她这是正事。” “我办的也是正事。” “你能有什么正事?”相大英低头道:“说吧,你进宫干什么去?” “见二皇子?” “什么?你再说一遍。” “进宫去见二皇子。” 相大英差点儿笑出声去。 心中想着,二姑娘相遂宁这是开窍了哇。 当初鼓动她嫁郭铴,瞧她那不乐意的样儿,像吃了个苍蝇似的。 虽然嘴上没有激烈反抗,可心里的话早已写在脸上了。 如今是怎么了? 天也没有打雷下雨啊,怎么她的心思这么让人琢磨不透呢? 难道是相家列祖列宗保佑? 也只有这一个理由了。 相大英自然是乐意的:“嫣儿,今日你便不要去护国寺了,二姑娘有正事,她要进宫,你把马车让出来。” 相嫣本就不乐意让马车,何况相遂宁要去见郭铴,这不是抢生意吗?她烧火煮的鸭子,岂能让相遂宁端走? 相嫣当时就委屈的流下泪来:“二姑娘未出阁,这样贸然去见二皇子好吗?我们也是有家教的,爹就不管一管吗?” “女大不中留,爹管不了。”相大英倒是乐呵呵的。 相老夫人面露难色,她自然不想相遂宁见什么郭铴。 可也不好驳相遂宁的话,只是放下手中的筷子,掏出手帕来抹抹嘴:“二姑娘真要进宫去?” “是。” “那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是,祖母,我去见了二皇子便回来。祖母也知道,皇上的意思,也希望我跟二皇子多多见面,我也不好驳了皇上的意思。” “可笑。”相嫣嘀咕了一声:“你以为进宫就能见到二皇子了吗?” “那是自然,青城瘟疫盛行,皇上对皇子们管束的很紧,二皇子自然是在宫中。” “不在。” “我跟二皇子心意相通,我岂会不知他在哪里?我说他在宫中等我,他便会在宫中等我。” “你不要做梦了。”相嫣猛的起身,撞的桌上餐碟都“哗哗”的响:“跟二皇子心意相通,也不害臊,连二皇子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敢说心意相通。” “我说了你又不信,好像你知道二皇子在哪里一样。” “我当然知道。” “在哪里?” “二皇子今日该在护国寺。” “原来二皇子在护国寺啊。三姑娘的消息真是灵通,多谢了。”相遂宁差一点儿给相嫣鞠躬。 相嫣的嘴。 这是找到郭铴最快的法子了。 毕竟时刻关心郭铴动向的,只有她。 恐怕郭铴的娘合妃娘娘都没她用心吧。 相嫣已经后悔的拧春鱼的大腿:“相遂宁,你敢套我的话。” 相遂宁笑笑。 相嫣真想把相遂宁给吃了。 竟然相信她要进宫找二皇子的话。 宫禁森严,皇上又无召见,她一个弱女子,随便就能进宫? 第一百七十三章 水陆法会 “爹,我想去护国寺见一见二皇子,请爹示下。”相遂宁福了一福。 相大英一喜,恨不得说“你快去吧,快马加鞭赶紧的。”面上却故作沉稳:“既然想去护国寺为家人祈福,那便去吧。” “爹,她是想去见二皇子。”相嫣赶紧纠正。 “不管是祈福,还是去见二皇子,都是去护国寺,护国寺是宣国最大的庙宇,那里的师傅们也都是有德行有资历的,便是去烧香的人家,也都非富即贵,不是末流之人,去那里无碍,况且今儿天色也好,去转转吧。若遇见二皇子,也可说上几句话,只是还得记着,男女有别,不要过从甚密就行了。” “是,女儿谨记爹的教诲。” 相嫣心中有一团火,火苗烧的她脸都红了。 相遂宁这是克她啊。 她喜欢的人,她竟然也想要? 想的美。 相嫣赶紧跟相大英请示:“爹,我也要去护国寺。” “嫣儿,别闹。” “爹,二姑娘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再说爹也说了,护国寺很安全,爹,你偏心。”相嫣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一流眼泪,梨花带雨,简直不能更委屈了。 相大英直接投降:“好好好,去去去,一起去吧。” 相遂宁从没去过护国寺,反倒是相嫣,先头去过几次,已经是轻车熟路。 二人在护国寺山门前下车,车夫将马车驾到不远处一片树林里等着,顺便让马吃些草。 护国寺一带平坦,当初皇帝下旨扩建了近一倍之多。不比寂光寺或栖霞寺等寺院是建在山上,来回烧香光是台阶就数不尽,走的人腿又酸又痛,烧一次香,回去得躺一天才能歇回来。 护国寺是青石板铺地,间或小径便用雨花石铺成。 周遭种了好几圈的树,外一层是各种果树,里层便是各种花木,夏日郁郁葱葱的花木将护国寺包裹在里面,很是凉爽,如今已是岁尾,花木凋谢,湿气很重,护国寺又多了一层湿润的美,白雾笼罩,如梦似幻。 或许是因为山门外的几棵桂花树开了,金灿灿的,香气浓郁。抬头仰望,似乎半天天空都被染的金黄,黄的发光。 山门牌坊由上好的青石制成,威严高耸,人站在牌坊下,只觉得从北到南的风灌了满怀,胸口都是凉的。 相嫣提裙迈进牌坊,回头对身后的相遂宁说:“你不要跟着我,你拜你的,我拜我的。两个时辰以后在马车那汇合。别让我等你,不然我就先坐车回去了。” 说的好像她等过似的,哪一次不是她坐着马车欢快的先走了。 似乎是不放心,相嫣走了两步又回头:“我警告你,别动二皇子。” 呵呵。 相遂宁有意逗她:“怎么是我动二皇子呢,万一是二皇子想动我呢。” “有我在,二皇子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不要以为有皇上撑腰,你就可以动我的人,二皇子他有自己的主意,他不喜欢的人,皇上硬塞给他也无用。” 好吧。 她字多,让她有理好了。 反正只要一提到郭铴,相嫣就跟护崽儿的老母鸡似的,张着翅膀要啄人。 由着她。 她走左边,相遂宁便走了右边。 相嫣往左走,那边是清凉台和齐月殿,过了齐月殿,是一处坟墓,皆是石头累成,上面覆盖黄土。 别的地方和尚坐化之后,多半是化为尘灰洒入塔林。所以宣国很多庙宇,后殿出去皆有塔林存在。 护国寺不是这样的,历朝历代的住持师傅及小沙弥们离世以后,大都葬在这些坟墓里,不同的是,小沙弥们葬于一处大的墓穴,不留姓名。住持师傅坟墓前立有石碑,刻有碑文。 几十座住持的坟墓由远及近静默着,天长日久,那包裹坟墓的石头变的光滑而平整,坟墓上头,早已遍生杂草,杂草长的半人高,倒还是郁郁葱葱的模样。 连接坟墓的小路,用南边运来的雨花石铺成,暗红的雨花石,给冷清肃穆的坟墓添了一点颜色。 沿着雨花石走下去,过一个圆圆的拱门,便是几十间尖顶灰墙的房子,房子不大,一座能住四个人,房子众多,对门而设,且都大致相同,如果不仔细看着,很容易就迷路了。 这些房子里住的是居士,他们一心向佛,还没能脱离凡尘生活,一年里总要抽出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来到护国寺,干些力所能及的洒扫的活,伺候在佛主身边。 相嫣要经过的,便是这些地方。 当然了,这也是后来相遂宁多去了护国寺几趟之后,才慢慢摸索出来的路线。 在山门后跟相嫣分别,她迈着小小的步子往前走。 原来过了山门,护国寺还有一个正门,算是又一道门庭。 门口安放着两尊石像,是两只炯炯有神的石狮子,涂了红漆的门槛很高,两扇门也很高,相遂宁抬起头,才看到那门上的牌匾“护国寺”三个字方方正正的悬着。 这两扇门,几乎跟宫门差不多。两只石狮子本来很沉很笨重,被这大门一比,竟成了小宠物一般。 大门两侧贴着黑底儿的门联,门联上用沾了金箔的墨汁写出黄色的字,那字古色古香,不知是什么字体,显得有些笨拙,踏实。虽不可爱,却很符合僧人的气质。 门联上写的是“三摩印证喻恒河人天皆大欢喜,七宝庄严观香界广轮遍绪吉祥”。 从侧门进入,便见两棵需几人环抱的皂角树立于院中,皂角树枝繁叶茂,几乎长入云中去。 皂角树的前方,是几丈长的铜香炉,这里的香火似乎很旺盛,香炉中香灰已经快要盛满了,香灰里插着各种粗细长短的香,最长的,能有一个人高。 绕过皂角树,便是九重门了。 第一重门,是天王殿,供奉的是弥勒菩萨,菩萨背后,供的是韦陀菩萨,再往后面去,便是更多的宝殿了。 诸如大雄宝殿,观音殿,伽蓝殿,地藏殿,罗汉堂,主师殿,法堂,藏经阁。 在大雄宝殿的后面,平地拔高三四米,建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少说有普通百姓的三间房子那么大,平台上同样摆着一个大大的铜香炉,香炉前是一个灰色的蒲团,而香炉的右边,是一口黑色大缸,缸里放着一只大碗,碗里是燃着的蜡烛。这是供信众们点香所用。 这里的铜香炉,同样香火旺盛。铜香炉里冒的烟,竟袅袅飘到半空去了。 空气里都是檀香味儿。 过了藏经阁,进去另外一个院落,圆圆的洞门有些矮,进去之后是一群青瓦白墙的建筑。 这层层的房舍,几乎是连绵不觉,人皆说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皇宫里的房子,多的睡也睡不完,皇帝在宫中行走,一向得坐肩與,不然腿脚都受不了。这护国寺的房子虽没那么多,到底也走的人脚疼。 诸如客堂,斋堂,禅房,寑堂,浴堂,寮房,西净,放生池,光是那放生池,都比相遂宁家的后院都大,里头的鱼,种类多的数不清,据说最老的那只乌龟,已经活了三百年之久,晴天的时候,它还会爬到放生池里的石头上翻身给晒一晒。 当然,这路线图,也是相遂宁后来才知道的。 第一次到护国寺,她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觉得殿堂也庄严,庙宇也气派,穿着灰衣的僧人三三两两的经过身旁,不言不语,无嗔无憎,皆是从容模样。 护国寺的僧人,在册的已过数百人。 这在宣国,是压倒性的存在,宣国不大,虽寺庙众多,一般过五十人的庙宇,已经算是初具规模了。 加上远近不等的信客,还有蜗居在此的居士,人数之多,不能尽数,便是斋堂里每日两次供应的斋饭,都需用最大号的铁锅,蒸上满满两锅的米饭。 相遂宁来的这天,更是热闹。 没想到这一天,正赶上护国寺在举办水路法会。 水路法会这个名字,对宣国人来说,并不陌生。 前些年皇帝夜夜难眠,噩梦连连,吃了太医开的药也无济于事,有一天,他恍恍惚惚躺于东窗下养神,竟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身处荒郊野外,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正疑惑间,遇到一位仙人,仙人问他,六道中人皆在受苦,你作为皇帝,怎么不做水陆法会来普济众生呢? 醒来后皇帝愣了许久,他登基许多年,头一回有仙人入梦。 想想上半年有几个州府的干旱,几乎半年不曾见一滴雨水,庄稼干枯而死,百姓流离失所,那些流民一直涌到青城里来,半道上死的人,不计其数。 如今青城瘟疫滋生,百姓承受着巨大痛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这些死去的人,会变成什么呢?他们有来世吗? 或许这是仙人入梦的原因吧。 既然仙人指引,怎么能不做呢。 皇帝亲召了护国寺的住持来问,问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住持翻了经书给皇帝看,果然见有菩萨入梦普渡众生的故事,摆水路法会,原来是有来历的。 既然如此,那就办。 皇帝亲赏了护国寺银二两银,用以做水路法会的费用。 法事坛场已经摆好,分外内坛和外坛。 内坛内坛正中供奉毗卢遮那佛、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三尊佛像,下置供桌,供桌上摆着香烛,鲜花及诸类果子,供桌的前面摆着圆台,圆台上摆放着铜磬、斗鼓、铙钹、手铃及仪轨等物,内坛两侧悬挂着十幅水陆画像,画上画有宝盖,下有莲花,中间用黄纸相连。 住持立于内坛中央,身披袈裟,双手合十,开始做法事。 首先便是皈命三宝,恭请诸佛降临,坛场用地,有诸佛诸天神守护,闲杂人等不得玷污。 而后又有诸法事,如发符悬幡,奉请上堂,奉供上堂,奉表告赦,召请下堂,受幽冥界等等,诸法事从头一天晚上开始准备,一直要忙碌到第七日才完结,为所有参加水陆道场的群灵说法、加持、供养后,引他们去往极乐世界,或者转世投胎,水陆法会才算圆满结束。 皇帝虽然诸事在身,还是亲临了护国寺。 这么多天以来,皇帝把自己关在宫里,一开始连他的爱卿们也不见的,为了这个水陆法会,皇帝终于出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梅贵妃的儿子,皇帝的大儿子郭琮,郭琮已经差不多跟皇帝一样高,站在皇帝身侧,话不多,有些严肃。 除了郭琮,还有一位面生些的皇子,相遂宁想了又想,才想起曾经在宫里见过他一面,好像是五皇子,名叫郭意的,比大皇子郭琮稍稍小了些。 跟郭铴的壮实比起来,这个郭意长的很瘦,但又不弱,一双眼睛弯着,虽像月牙,可更像是鹰的眼睛,透着犀利的光,相遂宁从未见过谁的眼睛长这样。所以只见一面,也能记得他。 郭意也是一丝不苟的,背着手站在皇帝右后侧。 倒没见郭铴。 这种场合,五皇子都来了,他是老二,应该也要到的。 就听到大皇子郭琮小声道:“父皇,二弟他有一些事绊住了脚,想来一会儿就到了。” “这个老二,这是什么时辰,他也能晚,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这个……” 五皇子郭意冷静地分析:“或者…….二哥觉得这场法会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大皇子看了五皇子一眼,五皇子尴尬地笑笑,背着手不说话了。 “别误了时辰,这就上香吧。”皇上接过住持递上来的三支檀香,面前诸菩萨拜了拜,嘴里默默念着什么,而后恭敬地将三支香插于香炉之中。 郭琮、郭意照着皇帝的样子,也焚了香,又退了回去。 护国寺这天本来要封禁的,皇家来此烧香,众生回避,为了皇帝的人身安全,这也是必要的。 可此次不一样,此次是做水陆法会。 有众信徒在,才好施展的。 皇帝领了亲兵,禁卫军,神机营的几十号人也跟来了,又有诸位皇子护着,便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恐怕也近不得皇帝的身。 这日来上香的人,也可以从山门进来,倒也不拘束大家,只是皇帝上香,众人只能远远的看着,并不能够接近。 第一百七十四章 姑娘的笑声 护国寺的水陆法会持续很久。 相遂宁站在人群中,一直未有等到郭铴。 等不是办法,得主动去找。 不然等他回了宫,想要见他,就更难了。 相嫣的路线,应该是偶遇郭铴最近的路线了。 相遂宁从大雄宝殿退出去,出了写着“护国寺”牌匾的正门,从石狮子的位置往右拐,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到了齐月殿,齐月殿是六间连在一起的殿堂,门口有一个游廊贯穿,过了齐月殿,便到了历代住持及僧人的坟墓了。过了坟墓的拱门,便是居士的住所。 因着僧人们都在做水陆法会,所以齐月殿并没什么多余的僧众,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身穿灰衣,抱着扫帚在扫殿前落叶。 住持的墓园里,此时是静悄悄的,鲜有人来。 后面的居士住所,也都是潜心修佛的人,用过了早上那一顿斋饭,或是去参加水陆法会了,要么恭恭敬敬的在自己的房里静坐着,手里握着念珠,嘴里念着佛经。 明珠小跑着经过那些房舍,几乎是一间一间的看,回来后又摇摇头。 没有。 过了居士的住所,便是一大片菜地,那里种着多种菜蔬,春天有菠菜,鲜嫩的竹笋,还可以采摘蘑菇,夏天呢就有生菜,云香菜,马齿苋,到了秋冬天,还有白菜,土豆,胡萝卜,小芹菜,平时这里的菜地归居士打理,所以田垄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一棵杂草也没有。大雪天这里会搭起草棚子,里头十分温暖。蔬菜的长势也好,别人只能围着铁锅吃炖土豆的时候,护国寺的小芹菜已经可以开拔了。 过了这一大片的菜地,是护国寺的西围墙。 因菜地平坦,打理的又及时,远远望着,犹如一块五颜六色的锦被铺到了地上,目光所及,一直到西围墙,连个人影也没有。 相嫣这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 也没有郭铴。 只能折返。 走到墓园的小道上,相遂宁停住了脚步。 雨花石本来很滑,这里又是居士们进出居所的必经之地,加上僧人们采摘蔬菜,或是提着木桶浇水灌溉都要经过这里,所以踩来踩去,雨花石就更滑了。 相遂宁低头看看锦鞋。 明珠赶紧在她身后站定:“姑娘怎么了?姑娘滑了一下?雨花石上行走,姑娘得当心些。” “没有滑到。” “那姑娘是?” “明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明珠抬头望望,西围墙的外头,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居士们所住的房舍上头,屋脊之上,倒是停留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在拍翅膀。 “姑娘是说那几只麻雀的叫声吗?” “不是鸟的叫声。” “那是什么声音?”明珠左右环顾,过了拱门,这墓园便是一处单独所在,因没有人,所以显得静悄悄的,加上坟墓上杂草长的很高,有的坟墓上的杂草,甚至长成了一棵小树的模样,自然是比她跟相遂宁的身子还高些,二人站立其中,只觉栖身于草丛之中,本就觉得有些阴森,虽说这里躺的,都是历朝历代的得道高僧,可毕竟是逝去的人,相遂宁如此一问,明珠心里就打起了鼓:“姑娘听到什么声音了?” “人声。” “人声?这里并没有人,可能是……可能是前面齐云殿的声音?或者是墙那边什么禅房、寮房传来的声音?” 相遂宁摇摇头。 刚经过齐云殿时,只有一个小沙弥在洒扫,静悄悄的,只有扫帚划过青石地的沙沙声,自然是没什么大动静的。 而禅房、寮房等地虽就在南墙的那一边,可算着位置,应该离这里少说半柱香的脚程,且今儿大多数的人都去参加水陆法会了,那边怕也空荡荡的,怎么会有声音传过来? 难道这声音是墓园传出来的声音? 也不大可能。 相遂宁早就观察过,这里的坟墓,皆是下面用石头围着,上头覆盖着黄土,天长日久,有些石头都已经风化,轻轻一碰,就会掉下一块来,石头尚如此,何况人呢,躺在这里的师傅们,恐怕早已化为白骨,又怎么会发出声音? 这声音有些诡异。 明珠扶着相遂宁的胳膊:“姑娘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是姑娘的笑声。” “姑娘的笑声?” 说出这话来,相遂宁也觉得不可思议。 来护国寺的姑娘,皆是烧香的,当然了,像她这样,来逮人的,微乎其微。 来烧香的姑娘,皆从正门进,烧了香,也就回了。 即使在寺庙里走动,也鲜少有人往墓园中来。 即使来了,相遂宁也应该能看到。 可她明明听到姑娘的笑声,放眼四望,却不见人的踪影。 “难道是三姑娘的声音?” 相遂宁摇摇头。 相嫣此人,化成灰她也认得,何况是声音。 她听到的声音软糯的像是端午节的甜枣粽子,打开粽叶,里头软软的粽子上再洒一层白糖,咬一口,喉咙里都是甜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相嫣的声音不是这样的,相嫣的声音也好听,她也会撒娇,可她的声音,总像是喉咙里含着刀子,一跟相遂宁说话,喉咙里的刀子便飞了出来,追着相遂宁扎。 相遂宁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甜的声音,且没头没尾,就听那姑娘笑了一下,声音就没了。 “姑娘,咱们不会见鬼了吧?毕竟是这种地方。”明珠紧紧的贴着相遂宁,说出这话,又觉得打脸,这里明明是护国寺,是宣国最庄重威严的庙宇啊,这里坐镇的是各路菩萨,僧众多的数也数不完,怎么会有鬼呢? “或许是我听错了吧。我们走吧。”相遂宁移步往齐云殿去。虽心中的疑惑不减,可细究下去,也没头绪,反倒吓着明珠。 齐云殿。 刚才过去的时候,小沙弥在扫东边的地。 如今经过,东边的地已经扫好了,小沙弥开始扫西边的地。 小沙弥低头扫地,并没察觉相遂宁经过,或许是相遂宁的脚步太轻,小沙弥差一点儿扫到她脚上脏了她的锦鞋。 反应过来,小沙弥赶紧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抱着扫帚给相遂宁行礼。 还只是个孩子。 相遂宁笑笑:“没有妨碍的,是我惊着小师傅了。” “施主是个善心人。” 小沙弥抱着扫帚,又开始了清扫,他抬头的时候,相遂宁注意到,他脸上有手指印,还是红的。 僧人四大皆空,在这护国寺当中,只需克尽本分,挨打的事,大抵是不会发生的。 有疑。 “你来。”相遂宁冲他招招手。 小沙弥低着头,慢慢的走了过去。 是三道手指印,就在左脸上,显然是被人打了耳光,看那手指的粗细,是个男人。 相遂宁闻了闻小沙弥身上,除了这护国寺的檀香味儿,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甜的有点腻,那是相嫣香粉的味道。 同乘一辆车,这味道熏的相遂宁几乎睁不开眼,连呼吸都是能省则省。 这说明,相嫣跟这小沙弥有过短暂的交错。 “谁打你?” 小沙弥摇摇头。 “那小师傅可否告诉我,打你的是不是个男人?” 小沙弥点点头。 “他身边跟着一位姿容出色的姑娘?”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没有摇头,那便是默认了。 “我知道你们出家人轻易不说是非,小师傅挨了打,怕也不会于人计较,只是打你的人,是我正要找的人,所以……还请师傅告诉我,打你的人,朝哪个方向去了,小女感激不尽。” 小沙弥望了望藏经阁后面的那一片房子。 屋脊连绵,一座连着一座。 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屋顶。 小沙弥的眼睛在客堂的方向短暂的停留。 是客堂。 据后来相遂宁多次探查,客堂是护国寺一处重要所在。 护国寺的客堂,大约有二十来间。分为前后两排。中间隔着一片千年女贞树,还隔着几块石碑雕像。 如果有贵客登门,便住后面的五间,清新,雅致,很是安静,里头的装饰也很舒服,字画,软枕,成套宫烧的茶具,也都是有的。推开窗,能俯瞰前头的禅房跟浴堂,斋堂也在不远处,居高临下,一重重的宝殿尽数收在眼底。 前面一排的客堂,是供普通的香客住的,说是普通,其实也都是尊贵人家,比如天阴雨湿,或是有了浓雾,不好坐车的,只能停留下来,又或者赶上什么节庆之日,连续几天,脚程太远,不想回去的,也可在此歇下。 护国寺不在山中,所以不会朝来云雾晚来雨,天气相对稳定,所以寻常的香客,来烧了香也就回去了。 实在有虔诚的,比如那神机营的吕婴家的刘氏,给众菩萨烧香,即使到天黑,也是要回的。 相嫣跟郭铴到客堂去了? 青天白日的,应该不至于吧? 可小沙弥倒也不会撒谎。 等相遂宁赶去客堂的时候,客堂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 后面的五间,相遂宁也看了,是空着的。 平时不待见郭铴的时候,他倒是经常出现在眼前,跟个影子似的。 想要找他,又好像是捉迷藏,怎么找都找不到。 经过放生池的时候,相遂宁觉得脚底进了一块小石子,硌的脚生疼,便蹲下去,想要把石子取出来。 刚蹲下去,便听到“噗通”一声,像是有东西入水的声音,而且是很大的声音。 就像是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相遂宁虽然没有看见,可也知道,荡起的水花,应该很高。 “施主……施主……噗……噗……”有个声音就在不远处。 相遂宁起身一瞧,放生池东边水里,有个穿灰袍的和尚正在凫水。 放生池很大,水很深,据说一个成年男子站在里面,脚是探不到底的。 香客们认为放生了生灵,可以免除灾殃,为家人祈求安乐,也认为这一世多积福报,以后死了可以早登极乐,便是去了阴朝地府,也不至于太受罪,转世投胎,也能去一处好人家,所以经常有人提着鱼或者龟,虾,螃蟹的来放生,这池子里的生物,种类多,见了人也不害怕,那些鱼就经常在放生池西边觅食,一群一群的,像一团黑的云。池子里的乌龟,也有上百只,看见乌龟出来晒太阳,也是常有的事。 还好和尚是会水的。 他奋力的游向岸边,扒着台阶上的护栏想要爬上来,脚底湿滑,使不上什么劲儿,全凭手上的力量。 郭铴拿着刀鞘敲打和尚的手,刀鞘很硬,敲手上很疼,他一敲,和尚吃痛,只能松手,于是又“噗通”一声落进水里,只得又重新游上来,再去另一处出口,试图上岸,郭铴早已等在那里,和尚无奈,只能自己又缩回水中。 郭铴握着刀鞘仰天大笑,笑的眼泪都快出来:“这帮怂和尚,我还没抽刀呢,瞧把他们吓的,好玩,真是好玩。” 几个随从盯着水中的和尚,就是不让他露头,只要和尚露头,便拿长长的竹竿去拨一下,那竹竿一头被他们削的很锋利,如果插在和尚肉里,不亚于被匕首插中,恐怕是凶多吉少的,和尚只能又隐进水里,不停的变换方向,一来二去的,和尚很快便精疲力竭,不停的大口喝水,呛到了。 “嫣儿,好不好看?”郭铴在相嫣腰上捏了一把。 “你专门为我放生的人?” “那是当然。好看吗?你喜欢吗?” “只要是你为我做的,我都喜欢。”相嫣倚在郭铴的胸口,娇滴滴道:“只是那和尚太可怜了吧,不过他们经常吃了斋饭就念经,也该让他们锻炼一下身体,这对他们有好处,二皇子说是吧。” “嫣儿说的极是。”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场面呢,你看那和尚多狼狈啊。哈哈。” “哈哈哈,看来和尚也被本皇子的威风给震到了,连岸都不敢上了。” 他们以和尚取乐,罔顾和尚的性命,已让人反感。 围观的人,也有看不下去的,嘴上小声说着:“阿弥陀佛,在庙院里欺负僧人,也不怕这里的菩萨怪罪。” “嘘——”另一个人捅了捅他的胳膊:“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人家是什么人?那好像是皇帝的二皇子,这护国寺也是他们家的,他们想做什么,岂是咱们可以议论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昏厥 深秋与初冬交替的季节,湿气重,寒气也重。 放生池的水虽不至于结冰,也是透心的凉。 和尚被推下去以后,久久不能上岸,身上的僧袍已经湿透,在水中起起伏伏,脸变成了乌青色,嘴唇都是乌的。 恰遇放生红鱼的人,见了此情此景,心生悲悯,拱手跟郭铴说道:“这位公子,不知水中的僧人做了什么,惹得公子不快至此,公子何不大发慈悲,让他上来?”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敢管本公子的事?” “我是来放生红鱼的。” “放生了红鱼就赶紧滚,哪里那么些废话,再唧唧歪歪,连你也扔下去。” 郭铴长的高大威猛,嗓门也高,身边伺候的随从也好几个,升斗百姓哪是他的对手? 虽有善心,终不敢跟郭铴对着干。 郭铴一瞪眼,吓得那人抱着装鱼的坛子赶紧走了。 走到相遂宁身边,那人还在小声叹息着:“都说菩萨是最能渡人的,怎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竟是这样的品行?可怜那僧人喽,这般寒冷的天,怎么遭的住呢,可惜我是个胆小的,家里有老有小,也不敢跟人家硬来,算了算了,各人自求多福吧。” 和尚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大口的吐气。 郭铴的随从撑起竹竿,对着和尚就捅了一下,或许是太冷,冻的人反应都迟钝了,和尚躲闪不及,被削尖的竹竿插中,虽不知插中了哪里,可他冒头的地方,很快就喷涌出鲜红的血来。 他缩回水中,又翻出水面,来来回回的,放生池里就红了一片。 “二皇子,他不会死吧?”一个随从问。 “他怎么会死,这里的僧人都要佛主保佑的。” “若是出了人命事,这里可有好几双眼睛呢。”相嫣毕竟是女子,到底有些后怕:“万一有人告发了怎么办?” “衙门归我家管,谁敢去衙门里告发,我先把他嘴缝上。”郭铴笑嘻嘻地四下望了望,放生池边有四五个人,不算多,应该没人敢出头。 “明珠,去找根竹竿来。”相遂宁叮嘱。 寺庙旧年搭棚子剩余的竹竿很多,轻易就能找到长长的竹子。 相遂宁拿了竹子在手中,冲那和尚喊道:“师傅抓紧竹竿,先上来。” 和尚像是看见了救命的稻草,虽如此,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也没有欣喜的模样,只是抓着竹竿,想到岸上来。 “哗——”相遂宁手腕一疼,竹竿掉进了放生池,池水荡漾,伴着水草,托着竹竿就飘走了。 郭铴已经看到了要救人的相遂宁,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相遂宁打过来,他是习武之身,相遂宁不过一个弱女子,毫无警惕之下被打中手腕,手腕青紫,竹竿也是握不住的。 “又是你。”郭铴凝望着相遂宁:“这位女施主,真是够善良的啊,竟然想救水里的人。” “他快撑不住了。你放过他。”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郭铴将手支在耳朵旁,故意大声喊:“姑娘,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啊。” 相嫣也看到了相遂宁。 在她心里,相遂宁就是来抢郭铴的,于是紧紧的抓着郭铴的手握了一下,得意的看着相遂宁,似乎是在宣誓主权。 论武力,相遂宁不是他们的对手。 郭铴等人来到相遂宁面前,十分不屑的道:“别以为皇上喜欢你呢,你就什么都要管,这关你什么事?” “我只知道人命关天。” “少跟我扯这一套,嫣儿都跟我说了,你心急火燎的要找我,你有什么事?” “你先把那位师傅救上来。”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要后悔。” “笑话,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青城的人,谁不知道我是皇帝之子,你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竟敢威胁于我?你信不信我反手就把你扔进这放生池喂鱼?” “那就扔吧。” “嘿,相遂宁,你可真会跟我唱反调啊,你以为我父皇看中了你,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如今只有咱们,是我说了算,你这么作死,那我便送你一程好了,不然连你一个女子我都收服不了,以后我还怎么管手下的这些人?” 郭铴撩起袍子,准备一脚给相遂宁踹进水里去。 “你们在干什么啊,这么热闹?”是皇上的声音。 水陆法会已经开始,僧人们在殿里盘腿坐着,或是抄经,或是诵经,还有一些人在供奉莲花灯,因法会事务繁琐,皇上为表诚心,起了个大早,来到护国寺,烧了香,抄了经文,又给各路菩萨行了礼,人已经困的打哈哈了。 住持在前头引着路,想着让皇上移步客堂休息一会儿,反正天色尚早,不耽误回宫便是。 从大雄宝殿去客堂,穿堂过巷的,就要经过放生池。 往日放生池很多人,即使限制放生的人数,一天也会偶遇七八个,特别是连月干旱,又生瘟疫,许多人流离失所,间或家里父母亲人等送了性命,更让人觉得死生无常,此生已经这样,瞻望来生,为来生做打算才最重要,于是来放生的人,反而比往常多一倍之数。 这日因水陆法会,能进来的人不算很多,放生的人也寥寥无几,所以相遂宁跟郭铴聚集在放生池边,就很扎眼。 反正皇上是一眼就瞅见了。 皇上背着手来到郭铴身边,见是相遂宁,就有些欣喜:“没想到在此遇见相家姑娘,怎么有空到这里?听说今儿有水陆法会了?” “皇上万安。”相遂宁赶紧福了一福。 救星来了。 郭铴讪讪的叫了一声“父皇”。 相嫣尴尬的立在郭铴身后,头也没敢抬,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她跟郭铴私相授受,若被皇上瞧见,不知他会怎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刚才烧香的时候一直没见二哥,原来二哥在这赏风景啊。”五皇子郭意环顾左右,显得有些失落:“这附近也没什么风景,倒是美人,有两位。” 郭铴本就不待见郭意,听此话便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 “你说什么?”皇上拔高了声音。 郭铴吓得缩着脖子瞪了郭意一眼,将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不去前头烧香,在这里做什么?”皇上问。 “儿臣……儿臣……听说护国寺的放生池最为灵验,若是放生了鱼或乌龟,便可以消除罪孽,也可以为家人祈福,儿臣这是为父皇祈福来了。” 郭意笑着问他:“父皇为天下苍生计,有什么罪孽需要消除的?再说,二哥带了什么东西来放生?出宫的时候同坐马车,并不曾见二哥带什么物件啊?别是光嘴上说说吧?” 哪哪都显着他。 郭铴深吸了一口气,直想一脚给郭意踩死。 在众皇子当中,郭意的长相,绝对能算是前三名。 一个皇子,长的眉清目秀,那睫毛长的,能夹一根筷子。那嘴唇红的,就像是姑娘涂的最鲜最亮汁水最浓郁的口脂。还有那又黑又长的眉毛,简直是不画而黑。 郭铴看过那么多的京戏,那戏台上不管是花旦还是武生,就没有一个长的比郭意好看的,就是宫里皇上的那几位公主,长的貌美如花的,还是歪瓜裂枣的都算上,给郭意提鞋也不配。 一个男人长的好看至此,你说气人不气人。 长的好也就算了,身材也匀称,后背挺直,脖子跟长颈鹿似的,胸前没有一点儿赘肉,不像郭铴,只要往那儿一坐,肚子上就硬生生挤出三个圈,扎袍子的腰带都要松一松,不然袍子都要崩坏。 内务府给皇子们做了新衣裳,定款式,一向都是以郭意为标准,他穿上在皇上面前走一圈,皇上的眼睛都直:“这孩子长的真真是俊,我这些孩子里面,就数他了。” 如此就算了,以前他还算老实的。近几年不知怎么了,是个子长了胆子也长了?他竟敢多番跟郭铴过不去,以前是暗着来,现下当着郭铴的面就敢给他穿小鞋了。 “我头一回来放生,并不懂规矩,只是先来看看,看明白以后,再来放生。” “放什么生,你少给我惹些事便好了。既然二姑娘也在这里,不如你就陪二姑娘走走吧,父皇累了,去客堂休息一会儿。” 皇上要走。 郭铴靠在栏杆上赶紧恭送:“孩子谨记父皇教诲,一定好好的照顾相……二姑娘。” 郭铴身子高大,掐着腰,有意挡着水中的动静,皇上倒也没多留意。 大皇子目不斜视,像是个正人君子,他大抵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那个五皇子郭意,一双眼睛倒是顾盼生辉的,可他只是盯着郭铴看,也并没留意水中的情形。 这护国寺的住持在皇上身旁伺候着,哪里敢左顾右盼呢,眼睛只敢看着鞋面。 再不救那和尚,性命堪忧。 等不得了。 相遂宁“噗通”跪了下去。 皇上有些错愕。 “相二姑娘,你干什么,别吓着皇上。”郭铴脸一白:“皇上累了,你不要多事,相家还有许多事呢,天色不早,我送相二姑娘回去。” 提相家,那是威胁的意思。 从上一世算起,威胁相遂宁的人多了,他又算老几? 郭铴欲拉相遂宁的胳膊,皇上看不下去了;“别动手动脚的,二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跟朕说的?” 郭铴的脸白了又红,拿刀的手都在微微哆嗦。 皇上刚拜了佛,他这会儿就把佛主的弟子给扔进放生池里了,皇上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生吃了他? 相嫣反应极快,伸手指着河中央道:“二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呢?即使这位师傅踩了你的鞋子唐突了你,你也不应该把他推到水里去啊,这么冷的天,这位师傅衣衫单薄,怎么受的住呢?” 相嫣的嘴,骗人的鬼。 她反应倒是够快。 这么快就把屎盆子给扣到了相遂宁头上。 果然是恶人先告状。 郭铴也有些懵,反应过来心里暗暗佩服,这相嫣是女中豪杰啊。 “皇上,有位师傅掉放生池里了,是被二姑娘给推进去的,我亲眼所见,二皇子想救那位师傅,可是师傅手脚被冻僵了,一时半会儿的,总也上不了岸,大伙正着急呢,可巧皇上就来了,一定是皇上为福星,菩萨让皇上来救那位师傅的。” 这马屁拍的要起飞。 “放肆。”皇上身边静立的一个中年男人呵道:“皇上并未问你,闲杂人等不要胡乱接话。” 后来相遂宁才知道,此人偏壮,皮肤黝黑,一双手长满了老茧,那是经年累月习武才造成的,他是吕婴。 或许今日穿着布袍实在太过低调,倒看不出他当年在神机营是如何威风凛凛的,周身反倒散发出一种文人的气质来,只是一说话,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才把他暴露了。 相嫣顷刻就红了眼圈。 她在府中哪受过这种屈辱,被一个外男随便呵斥成这样,如今都成了闲杂人等了。 颜面何存啊。 可皇上威严,皇上身边的几个人比皇上还严肃,相嫣吓得将话咽进肚子里,再不敢蹦出来一个字了。 “把那位师傅救上来。” 有两个人就跳进了放生池里,一人架一个胳膊,把和尚捞了上来。 和尚肩膀受了伤,衣衫单薄,天气又冷,上岸一吹风,就晕了过去。 皇上身旁一个花白胡子的长者,应该是个太医,蹲下去摸摸那和尚的鼻息,回话道:“回皇上,此人失血过多,昏厥了过去,喝了药休养一下,也就好了。只是这么冷的天,泡在水里,怕会得风寒,臣这就为他开方子。” 皇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相嫣身上,很快,又看了看郭铴,声音有些不悦:“跟朕到客堂来。” 皇上的脸色好坏,直接关系着别人的死活。 皇上冷盯着郭铴,那声音,有愤怒,有压制,有失望,也有失落。 郭铴的一双腿都要打颤。也只能乖乖跟在皇上身后,绕过放生池,往客堂方向去。 “二姑娘,你也来。”皇上回头叫相遂宁,声音倒是温柔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死物 护国寺客堂。 因皇帝要来,客堂已经被围了起来,左右站了两排亲兵,把客堂围得密不透风。 皇上临窗而坐,住持一招手,便有小沙弥端着木托盘进来,给皇上呈上一碗淡黄色的茶水,又给相遂宁等人各呈了一碗。 不知那茶水是用什么茶叶冲泡的,闻着是淡淡的香,再闻竟还有一股子苦味,苦味过后,便又回甘了。 “皇上请慢用。”住持双手合十道。 “嗯,你且去忙吧,若有事,再叫你来。” “遵旨。” 住持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刚才给落水和尚看病的太医已经回来了,撩起袍子跪地回话:“师傅们已经抓了药煎了,那和尚服了药,发了些汗,想来过上两日,寒气就去了,只是似乎被锐利的物件伤了皮肉,皮肉的伤,得过些天才能好,将养着,也就是了。” 皇上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二姑娘,二姑娘可是来水陆法会看热闹的?”皇上喝了口茶,笑着问道。 总不能说是来逮郭铴的吧。 相遂宁只得起身福了一福:“得遇皇上,是民女的荣幸。” 郭铴低着头,手局促得不知放在哪里。 大皇子,五皇子都用了茶,只有二皇子郭铴扭扭捏捏的,像是锦凳上有针扎了屁股,总也没个正经坐姿,皇上便问他:“怎么,这里的茶不合你的胃口吗?” “儿……臣不敢。”郭铴赶紧端起茶水灌了一口,这一大口茶喝进喉咙里,只觉得苦不堪言,跟喝一盅药汤似的,郭铴从小锦衣玉食,喝的茶都是贡品,诸如白毫,比如云雾,或者龙井,铁观音,这苦哈哈的茶若是敢端到他面前,他头一个得把那伺候的人头给扭下来,这茶是人喝的吗? 五皇子郭意见他并不咽,便捧着茶碗笑道:“二哥含一口茶在喉咙里,也不吐,也不咽,这是在漱口不成?” “噗——”郭铴就破了功。 本来不想笑的,奈何没忍住。 郭意这话让人生气,可郭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笑出了声,这一口茶喷的,把皇上的黑靴子都喷湿了。 胆大包天,谁敢做这样的事? 几个人都跪了下来。 相遂宁也只得放下茶碗,浅浅的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皇上似乎并没生气,等大伙都坐回去了,他盯着郭铴问道:“铴儿似乎不喜欢喝这茶?” “父皇,茶有点儿苦。” “世间万事,有几件是不苦的,你说。” “儿臣……” “你说那和尚苦不苦。” “父皇……” “你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出家人?” “父皇……我……我没有。” “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会不知吗?那出家人服了药,如今已经转醒了,虽然出家人不争是非,口紧的很,但若朕叫他来对质,你觉得他会欺君吗?” “这……” “难道你要诬陷相二姑娘,说人是她推下去的?且不说皇天后土,便是欺君之罪,你可承担的起?”皇上脸色阴郁,有些难看。 他平时不对皇子动这么大的气。 郭铴是什么人品,他心中也不是没数。 这货可是十来岁就会调戏宫女,十三四岁就敢不顾宫女死活硬把她们往床上拉的人啊。 那些跟随他的小太监,有几个是没挨过打的? 当年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家里穷净了身进宫,皇帝看他跟郭铴年纪差不多,想着伺候郭铴的话,二人也多些话说,便拨给了他。 一开始郭铴是挺喜欢的,倒也跟那小太监热络过几天,过了几日他去玩骰子赌博,皇上问及,小太监不敢欺君,就没有隐瞒,他便怀恨在心,在练武场的时候,他借口要练百步穿杨,让小太监顶着个桔子站在树下,他站的远远的开始射箭,他箭法不错,一下就射中了小太监的一只眼睛,小太监的眼睛当时就流出了血,整个眼珠耷拉下来,疼的躺在地上晕死过去。 因为眼神不好了,各个宫里也不愿意要,便发配他去刷马桶,小太监心情郁郁,一天到晚刷不完的马桶,太过辛劳,一头栽进水池子里,便再也没能出来,那水池子里飘的都是暗红色的马桶,等人发现小太监的时候,他已经不知死了多久了,身子发虚,泡得涨了,飘在水池上,跟着一堆马桶晃晃悠悠。 皇上为此事也曾把郭铴叫去养心殿,只说伺候他的小太监死了,问他有何想法,那年郭铴十一岁,他手握着弓箭,嘴角是忍不住的笑:“反正他的眼也瞎了,留着也没用了,连马桶也刷不好的人,活着干什么呢。” 念及他小,皇上并没过多呵斥。 可想不到的是,郭铴年纪越来越大,怎么好处倒一点儿没学呢。 这日皇上来给菩萨上香,又恭恭敬敬的参加水陆法会,不知有多诚恳,郭铴一转眼就给这护国寺的僧人扔进水里,似乎还折磨了人家一回,差一点儿要了人家的命。 试想一个出家人,最是谦逊有礼,他能怎么得罪郭铴,显然是郭铴没事找事又把人戏耍了。 若菩萨在天有灵,岂不是要怪罪。 这个郭铴,别的事干不利索,拖后腿的事,他反正是没少干。 这么多人,包括住持和尚也在场,都看见了这一幕,皇上颜面何存。 这事若是传扬出去,皇帝估计会被人骂的没毛,骂他教子无方,生出来的皇子这是什么玩意儿。 想到此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郭铴只得又跪了回去:“父皇,都是儿臣不好,儿臣看着时辰,想着水陆法会就要开始了,就急着往大殿那边赶,可那和尚总是挡着我的路,他个走路没长眼睛的……” 皇上不说话,给了郭铴一个眼神。 这凌厉的眼神,自己体会去吧。 郭铴的心都揪了起来:“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不应该胡作非为给父皇丢脸,儿臣下次不敢了。还请父皇看在菩萨的份上,饶恕儿臣吧。” 皇上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置可否。 五皇子最爱给郭铴点眼药水的。 眼看着皇上要原谅郭铴了,五皇子忙装作不经意道:“父皇,儿臣记得,刚才在放生池旁,还有一位女子陪在二哥身旁,看那样子,二人倒是亲密的很,且那女子帮着二哥说话,想来跟二哥关系匪浅……那女子倒是姿容出众,在青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只是从没有见过,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呢,竟然大庭广众之下,跟二哥他……害得二哥连水陆法会都耽误了。” 如果此时客堂就只有郭铴跟郭意的话,郭铴真想把郭意给生吃了。 他可真会找话题啊。 他可真会煽风点火啊,不去烧锅炉都可惜。 这见缝插针的本事,让人佩服。 和尚的事刚刚才翻篇,郭意就引了一个雷扔了过来。 这不是要命吗? “那姑娘好像……”皇上望着相遂宁:“倒跟相二姑娘年纪差不多,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她好像是相大英的三女儿,叫什么燕?眼?嫣的,反正大致是这么个名字。” “二哥快说说,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相……三姑娘。” “那总得有名字吧?” “她叫……相嫣,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刚才在放生池偶然遇见的,五弟你不要胡说,菩萨看着呢。” “我记得父皇为二哥相中的是相二姑娘,怎么二哥是不满意吗?怎么又跟相三姑娘…….总不能相二、相三姑娘都从了二哥吗?传出去似乎也不大好听。” “老五,你——”郭铴感觉腰里的刀快要按不住了,真是想把这郭意劈了当柴烧啊,近几年也不知郭意犯了什么魔怔了,算是咬住郭铴不松口了。 本来郭铴就一身的毛病,即使别人不惦记,他的毛病还边走边掉呢,自从有了郭意,好了,郭铴那点毛病,全被他记心里了,比用毛笔记的都清楚,就皇上身边那些写史书的文人,记郭铴的事,都没郭意记得清。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相遂宁一眼。 相遂宁安安静静地坐在屏风前的方椅上,略垂着头,似乎是在品茶,似乎周遭发生的事,与她无干似的。 小小年纪如此的云淡风轻,不得不让人佩服。 “铴儿,刚才你们好像诬陷了相二姑娘,如今你没什么想对她说的吗?”皇帝眯着眼睛问道。 “儿臣……儿臣…….” “相二姑娘,你受委屈了。” “民女不委屈,只是有人委屈,还请皇上做主。”相遂宁说着,往前两步,面对着皇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如此庄重,想来是有大事。 皇上放下茶碗,拿起小太监递过来的一串佛珠在手心里撰着,时不时的拨弄两下:“什么人有委屈,你说来听听。” “民女想恳求皇上,让二皇子放人。” “哦?” “最近皇上让二皇子帮着打理青城瘟疫的事,二皇子得以在宫外行走,这两日不知为何他跟一帮栖息桥洞的难民起了冲突,二皇子他……他……们杀了好些人,而且,抓走了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如今那孩子是死是活还未可知,民女求皇上做主,问问那孩子的下落,若是活着,还请二皇子手下留情,稚子何辜?” “你说什么?”皇上将手中佛珠扔到桌上,佛珠在桌上滑了又滑,终于滑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客堂里静极了。 皇上极力压着声音:“你说老二他……这些可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你……好吧,相遂宁,老五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联合他来陷害于我?你若不想嫁给我,直说便是,怎么还要置我于死地不成?”郭铴望着相遂宁,眼睛里能喷出火来,他匍匐爬去皇上脚边,抱着皇上的腿哀求道:“父皇,儿臣没有干过这样的事,父皇,儿臣虽然不济,可杀人放火的事,也是不敢干的,父皇,不要听这……不要听相遂宁胡说。”郭铴装出委屈的样子。 “二姑娘,我虽是铴儿的爹,可也是天下万民的天子,若铴儿他真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也绝不姑息,只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相遂宁点了点头,从容的从衣袖里摸出来一支羽箭:“他们用刀杀人,也用羽箭,这羽箭,便是从人身体里取出来的。” 这支羽箭,差一点儿要了彩虹的性命。 这羽箭上头的羽毛,鲜艳的像掉进了染缸里,这么明艳动人的羽毛,不知是什么珍稀鸟兽身上取下来的,绝不是民间所有。 吕婴就站在皇上身旁,他接过羽箭,双手递给了皇上。 皇上摸了摸那尾端的羽毛,脸色愈发难看。 郭铴眼睁睁看着相遂宁掏出羽箭,嘴唇都开始哆嗦。 “铴儿,你看看,这是什么?”皇上问。 郭铴哆哆嗦嗦的不接话。 大皇子默默坐着,眼睛扫过那支羽箭,心中像是有数的,可他也没说话。 倒是郭意是个坐不住的,他跪下去拱手道:“如果孩儿没记错的话,这羽箭的另一端,上头刻着极小的字,是二哥的名字,近年来二哥喜射箭,每一支羽箭,都是特制,那鲜艳的羽毛,仅此一份,父皇看看便知。” 皇上并没有看羽箭,而是看着郭铴。 “父皇,儿臣……没有杀人…….这羽箭是儿臣的,可是…….儿臣……是习武之人,经常拉弓射箭,所以射出去的羽箭不计其数,若是有心人捡去诬陷儿臣,儿臣岂不是委屈?” 郭铴说的倒也在理。 皇上低头想了想,将羽箭按在桌上。 郭铴怒盯着相遂宁:“我跟你有什么仇怨,你要这么陷害我?没想到你长的好看,心思却这么歹毒,是不是看到我跟相三姑娘一起行走,你心生妒忌,所以就要置我于死地?你可知道,诬陷皇子,是什么罪过?” “我没有诬陷二皇子。” “那你来说说,我杀了谁。” “你杀了桥洞下的那些人。” “你可还有什么证据吗?这羽箭是死物,不会说话,是做不得数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民妇 “我有人证。” “父皇不要听她乱说,我根本没有杀那些人,怎么会有人证?”郭铴有些急了,他本来就是急性子,吃饭的时候,恨不得托着碗底倒进去,如今被相遂宁追着不放,他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炭火,只觉得说话嘴里都冒着白烟:“父皇,儿臣没有杀人。” 皇上若有所思。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 众皇子谁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郭铴。 大皇子面无表情,倒像是个温顺的。 五皇子一脸幸灾乐祸,似乎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二姑娘,你说有铴儿他杀人的人证,是什么人?他在哪里?”皇上抬起头,目光如炬。 “她叫彩虹,就在外面。” “让她进来说话。” “是。” 彩虹真的在护国寺,只不过是有陆御全程照顾着。 经过陆御的调理,又给她服用了他藏的宝贝黑药丸,彩虹的身体好转的很快,气色好一些了,脸上有些红润,嘴唇也没那么惨白了,只是身上的箭伤很深,伤口长好,是需要时间的,于是她行动坐卧都要当心,伤口依然会疼。 听相遂宁说是郭铴逮了她的孩子,杀了她的丈夫,彩虹恨不得手撕了郭铴,只是郭铴贵为皇子,哪是她能轻易得见的?如果不是相遂宁的安排,或许这一生,彩虹再不会跟郭铴遇见了。 “你到皇帝面前指证他谋害性命,或许皇帝问起来,他会交待孩子的下落。”相遂宁是这样交待彩虹的。 于是彩虹天不亮就起来,饭也没用,只是喝了汤药吊着精神,就赶来了护国寺。 陆御不放心,亲自护送,生怕彩虹有个好歹。 二人就在护国寺等候,听着护国寺的佛乐声,还有木鱼声,诵经声,望着缕缕香烟升腾到半空,夹杂在参加水陆法会的人堆里,人很多,彩虹跟陆御又是寻常打扮,倒不惹眼。 待皇帝等人去了客堂,陆御怕彩虹累着,捡了块平坦的大石让她坐下。 “陆公子,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的男人?” “这……”陆御平时油嘴滑舌,可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郭铴其人,又壮又没个正形,春季去狩猎,便是怀孕待产的白狐,他也要一箭射死,他要杀谁,或许随便一个针尖儿大小的理由就够了,当然了,或许他诗兴大发,没有理由,也能杀个人痛快一下。 只能说死者倒霉吧。 “陆公子,我的那些同乡,跟我一起来逃难的人也死了。” “哦。” “陆公子,你见过我的小宝吗?你还记得小宝吗?我的小宝,是一个乖孩子,以前没来青城逃难的时候,我们住在乡下,春天一下雨啊,就有蘑菇从枯树枝里钻出来,昼夜温差很大,蘑菇上头裂了好几道口子,天蒙蒙亮我就跨着篮子去采蘑菇,我的小宝就不睡瞌睡,不赖床,乖乖的跟着我去捡蘑菇,捡到半晌午才回家,一点儿也不喊累。若是家里蒸馒头,需要个烧火的,他就老老实实的坐在灶膛前,往灶膛里塞柴呢。” “真乖。” “有时候他也会调皮,比如他夜里尿了床,怕我看见了笑话,就指着院里的大黄狗说,是狗尿床了。有时候家里改善生活,杀一只老母鸡炖汤喝,先给他一个鸡腿解馋,他张嘴咬一口,咬不动,急得含着鸡腿直哭,哭的冒鼻涕泡。” 额。 讲着小宝的事情,似乎小宝就在眼前,彩虹时笑时哭,不能自已。 陆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天冷了,树梢上都蒙了一层云雾,这个女人的心,应该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寒凉吧。 陆御不知怎么接她的话。 顺着她的话说小宝的好,怕她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什么也不说,好像又是个冷血的。 “陆公子,你说,那位二皇子抱走了我的小宝,会把他弄去哪里?” “这……” “我听说。”彩虹强打起几分精神,小心翼翼地道:“我听说,宫里的娘娘若是不能生养,又想要个孩子,就会强抱民间的孩子充数,戏台上也有这样的故事,比如,狸猫换太子……陆公子,你说二皇子抱走我的孩子,是不是给了哪位娘娘了?或者把我孩子卖给了什么没孩子的人家?” 这样想着,彩虹又有一丝憧憬跟希望。 陆御叹了口气,却没有打断她。 不过她的想法,显然是行不通的。 狸猫换太子,抱民间孩子进宫去充皇子的事,估计也就戏台上敢演了,要知道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欺君之罪,自己的脑袋肯定是保不住的,全家人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还要看皇上的心情。 而拐卖孩子卖给别人,就更不可能了,一般人家,给不起大价钱的,哪里用得着郭铴亲自下场去拐卖?简直是屈了他皇子的身份。 而那种给的起大价钱的,富可敌国的人家,一般没孩子,就会怪妻妾不能生养,反正银子多,大把大把往家娶女人就是了,即使是想养一个外面的孩子,也会偷偷摸摸的,越小动静越好,怎么会让郭铴去拐孩子?郭铴此人,嘴一向不牢,让他办此事,那不是昭告全世界孩子不是亲生的吗? “陆公子,一会儿若是有人宣我去见皇上,我应该说什么呢?” 这问题,陆御能回答的上。 “你就照实了说,郭铴是怎么杀那些人的,怎么逮走你孩儿的,一五一十的告诉皇上,当然了,你越讲的绘声绘色…….我是说,你越讲的凄惨,把郭铴说的越坏,皇上可能越动容,到时候一时怜悯,你的小宝就回来了。” “真是这样吗?” “当然是真的,你找回了小宝以后,就跟他相依为命,好好的把他抚养成人,他长大了以后会孝敬你的,可惜了,唉。” “可惜什么?” “可惜相二啊,相二真是越长越标致了,你不知道,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跟个傻丫头,凶的很。如今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不过她的命也够苦的。” “陆公子为何这样说?相姑娘不是相家嫡女吗?父亲是当朝二品?” “是,她爹是当朝二品,她是嫡女出身,可成日还不是那庶女骑在她头上?好容易被皇上看中了吧,好家伙,准备把她许给郭铴呢,就等哪天皇上心情好,一张口,相二就是郭铴的媳妇了,你说吓人不吓人?宫外七八里的地方,现在正给郭铴盖府邸呢,等盖好了,郭铴的年纪也到了,估计相二就得哭哭啼啼的嫁过去。” “不……会吧?” “怎么不会,人常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相二这朵鲜花了,以后若是便宜了郭铴,你瞧郭铴那样,像是怜香惜玉之人吗?相二又总是跟他作对,有朝一日嫁给他去,岂不是掉进火坑?郭铴可是要新仇旧恨一起报的啊。” 穿堂风吹了进来。 彩虹打了个哆嗦。 她穿得不薄,因着身体弱,阿水专门拿了一件夹袄给她穿。 或许是心里凉吧。 彩虹低着头揪着自己宽松的裤腿儿,不再说话。 有小太监从客堂的方向赶来,跟在小太监旁边的,是明珠。 “跟着走一趟吧。”小太监脸色平平,瞧不出喜悲。 明珠冲彩虹点了点头。 “我去见皇上了。”彩虹给陆御福了一福:“谢谢陆大夫给我瞧病。” 彩虹这么客气,陆御倒拘谨了,赶紧站起来后退一步,拱手低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你且去客堂,我还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带你回陆府喝药。” 客堂。 本以为彩虹一介民妇,胆子很小,来到皇帝面前,会吓的腿脚发软。 不料她利落的进了客堂,直接走向了皇帝,还是皇上身旁的吕婴拦下了她:“什么人,就在那儿跪着,不可靠近皇上。” 彩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穿着夹袄,身子有些笨重,她努力的跪直了身体,像是怀抱着极大的信念而来。 郭铴一看到彩虹,额头开始冒汗。腰间悬的刀都哆嗦起来。 那晚杀了一堆人,血流成河,只有这个女人,她逃跑了。 追了十来里也没追到,就像凭空消失了。 没想到她命大,还活着。 果然杀人,要斩草除根,不然后患无穷。 郭铴的汗珠子,一直流到脖子里去。 五皇子郭意盯着他瞧,小声笑他:“二哥,你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二哥反倒汗淋淋的,可是病了?” 郭铴没理他。 “二哥,你似乎很怕这个民妇啊,怎么,你们俩认识?” “我怎么会认识她?你别胡说。” 皇上理了理袍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问跪地的彩虹:“听说你是证人?发生了什么事,你细细说给朕听,朕自会为你作主。” “皇上明鉴。”彩虹匍匐在地:“我本是外乡的流民,跟我的一群亲戚,躲在城外一处桥洞下过日子,有时候乞讨点东西,有时候乞讨点银两,也打打鱼,种种菜,日子尚过得去,可前几日有一伙人,冲到我们面前,杀了我那些亲戚,还杀了我男人……他们还抢了我的孩儿…….到如今我也没看到我的孩子,不知他的死活…….” “有这等事?当初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他们以为逮了孩子我便会束手就擒,不想我从草丛里跑了……我也受了伤,背上被射了一箭,差一点儿就要了命。”彩虹说着,解开夹袄,背对着皇上一松衣裳,就露出背后的伤口来,那血淋淋的伤口,让皇上看的皱眉:“你把衣裳穿好。” “民妇命贱,死了也不可惜,只是我的孩子,他还小,他从生下来,就没过几天好日子,跟着我东奔西跑,东躲西藏,如今在别人手上,不知能不能吃得饱,穿不穿得暖?会不会挨打?民妇求皇上作主,为民妇找回孩子,民妇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那你可记得,逮走你孩子的人,长什么样子?” 彩虹点了点头。 郭铴一颗心跳得很快,几乎是从喉咙里跳出来,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相遂宁,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妇人?你是故意的是不是?”郭铴小声对身旁的相遂宁说道:“此时你让她住嘴,我还能饶你不死。” 相遂宁没理他。 五皇子郭意笑眯眯地吃了一块小沙弥端上来的点心,嚼的满嘴是糖:“二哥,你跟相二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我听听呗。” “滚。” “你倒是想滚,看这架势,也滚不了啊。”郭意又捏了块点心放进嘴里:“二哥有凶我的功夫,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跟父皇交差吧。” 郭铴的汗湿透了脊背。 他从未觉得如此害怕过。 “你来认认,这里的哪一个,是杀人的凶手。” 彩虹抬起头,一双泛红的眼睛盯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有人淡定自若,有人好奇,也有人等着瞧热闹。 看到郭铴的时候,彩虹不禁握了握拳头。她的指甲很长,几乎穿透进她的肉里。 她看到了相遂宁,她满怀感激的看着她。 “彩虹,你一五一十的跟皇上说。” “民妇…….民妇不知跟皇上说什么。” 相遂宁一愣。 以为她是太过局促。 皇上也有些意外:“你这话是何意啊?这里的谁,杀了你的同乡?” “杀我同乡的人,不在这里。” “哦?果真?” “果真。” “你没有看错?你也不必害怕,我是皇帝,在我这里,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只管照实了说。” “回皇上,民妇没有看错,这里的人,不是杀我同乡的人,也不是逮走我孩子的人。” “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彩虹伏地,重重地给皇上磕了一个头。 相遂宁呆呆地盯着彩虹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不了解这个女人了。 她不明白彩虹为何要这样说。 明明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她为何回避不谈? 郭意显然有些失望,“切”了一声,将点心扔回了盘子里。 郭铴大汗淋漓,此时才有功夫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见郭意盯着他,便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老五,失望了吧?你呀,就不能想我点好,不过我也不与你计较,这里的点心有什么好吃的,下回我叫你一起吃酒。” 第一百七十八章 铜牛唱歌 皇上意味深长的看了相遂宁一眼。 这眼神很复杂,其中的意思,相遂宁很懂。 皇上招了招手,让相遂宁上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相姑娘你。” “皇上请问。” “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朕的话。” “民女遵旨。” “朕问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朕的二皇子?” “是。” “从什么时候不喜欢的?” “从来没有喜欢过。” “看来朕把你许给老二,是委屈你了,毕竟你心不甘情不愿,民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朕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相遂宁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默默立着。 “既然是不喜欢朕的二皇子,告诉朕,朕也没什么话说,谁让朕生的孩子不入人家的眼呢。”皇上叹了口气:“朕知道你畏惧于朕的地位,所以不敢说出真心话,也不敢拒绝,只是朕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你带来的证人,她的话可不可信?你相信吗?” 皇上这话,是质疑相遂宁了。 他虽然知道自己儿子郭铴的人品,可无凭无据的,他也不能往自己儿子头上扣屎盆子啊,他不扣,别人当然更不能扣。 相遂宁此时就像那个扣屎盆子的人。 “二姑娘,你没有什么跟朕交代的吗?” “皇上明鉴,民女想单独跟彩虹说几句话。” 皇上点了点头,算是允准了。 相遂宁出了客堂,身后跟着彩虹。 客堂内传出郭铴为自己争辩的声音:“父皇,你也听到了,相遂宁她带来的证人都说了,我没有杀人,相遂宁一直瞧不上儿臣,为了不嫁给儿臣,所以千方百计的想办法陷害儿臣,还请父皇为儿臣作主,这样歹毒的女子做了枕边人,儿臣恐怕性命堪忧,还请父皇三思。” 客堂外的一棵女贞树下,相遂宁跟彩虹面对着站立。 女贞树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绿油油的,护国寺的风很大,女贞树的叶子摇摆的很厉害。 相遂宁还未说话,彩虹便先跪了下去,头垂得像成熟的稻子。 “你这是做什么,你身上还有伤,快起来。” “二姑娘怪我吧,都是我的错。” “我为什么要怪你呢。” “二姑娘让我来作证,指证那个杀我男人的人,我撒了谎。” 相遂宁拉彩虹起来,将她夹袄的扣子扣好,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这样说,有这样说的理由,指证了杀你同乡的人,你的孩子才可能找得回来,可你却忍了下来,这里面,一定是身不由己吧?或者,你在替他人考虑。” 彩虹的心事被说中,眼泪止不住的就流下来:“二姑娘,为人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呢,我知道,那个二皇子,是杀我同乡的人,是逮走我小宝的人,我恨他,很恨他,可是……可是…….” “嗯?” “可是我听说,他……是二姑娘你未来的夫君,说他是皇子的亲儿子,皇上又看中了二姑娘,想把二姑娘指给二皇子做妻子……我虽恨他,可不能不替二姑娘考虑,二姑娘你聪敏、善良,当初不嫌我是流民,救下我与小宝的性命,在我心里,二姑娘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想着,二姑娘对我们这么好,如果我指出二皇子杀人,那……那不是把二姑娘的婚事毁了吗?毁了二姑娘的婚事,不就把二姑娘的一生毁了吗?我不忍心,我思来想去,就算是不要孩子了,也得保全二皇子,全当为了二姑娘。” 没想到彩虹这么有情有义。 相遂宁的眼圈都红了。 从小到大,她的身边,没有几个人,肯全心全意的为她打算。 彩虹算一个。 为了她的将来,连亲生儿子也可以抛到脑后。 相遂宁只觉得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她差一点儿流下眼泪,努力忍着:“起风了,沙子迷了眼。” “二姑娘哭了。” “彩虹,你大可以不必为我考虑,孩子是你的性命,你只管问他要孩子便是。” “可他是姑娘你以后的夫君。” “他是我哪门子的夫君。”相遂宁直摇头:“若将来我嫁给他,还能有好吗?他不得先拿我来祭刀才怪。我跟他,注定不是同路人,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他的话你也听见了,大约过不了多久,皇上便会给他物色新的人选,毕竟宣国有才有貌的女子如过江之卿。我又算什么。” “姑娘不难过?” “我有什么难过,我本就不喜欢他,他也不中意我。” “姑娘果真这样想?” “果真。” “也是我糊涂了,一个民妇,没见过什么世面,脑子里都是浆糊,二姑娘这样的好姑娘,以后定得良人,二皇子身份虽贵重,却是杀人不眨眼的,这样的人,以后怎么会善待二姑娘呢,怎么会是良配呢?”彩虹神情凝重:“还请姑娘带我去见皇上,我有话说。” 再回到客堂的彩虹,显然换了一个人。 刚进门,就先瞟了一眼郭铴。 郭铴一颗葡萄没送进嘴里,就咽了口唾沫。 彩虹这眼睛里,分明有刀子啊。 看这女人,来者不善,这是要举报他吧? 果然最毒妇人心,相遂宁出去“教导”她一番,回来就不一样了。 跟狼羔子似的。 彩虹匍匐于地,直接指着郭铴:“民妇有冤,当晚杀死我那些同乡的人,就在这里。” “你别……别乱指啊。”郭铴抽出刀来:“你……诬陷皇子,小心掉舌头。” 郭意笑眯眯地看热闹,见郭铴紧张的不行,便笑道:“二哥,你又不是带刀侍卫,别动不动就抽刀啊,不过是一个民妇的话,你怕什么。” “我没怕,我是怕…..我是……不想让她胡言乱语,扰了父皇清听。” “父皇还没说话呢,难不成你要替父皇拿主意不成?” “我……” 皇上侧身坐于塌上,见彩虹指着郭铴,眼睛里能喷出火来,便问她:“朕记得,刚才是你说,这里的人,没有凶手,怎么,你反口了吗?” “刚才的话,是我说的假话,不能做数。” 敢承认跟皇上说假话的,算是腰杆硬的。 宣国从上到大,估计没几个。 彩虹算一个。 郭铴赶紧道:“父皇,她说了假话,蒙蔽父皇,按律应该拉出去斩了。” “民妇不该撒谎,皇上要杀要剐,但凭皇上做主,可是在死之前,民妇想把心里的话说一说,不然死不瞑目。我的同乡死的冤枉,他们虽然穷困,可也只是在青城苟且偷生,不抢,不偷,是本本分分的人,他们不该死。还有我可怜的孩子,也被这些人捉去了,他还只是孩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造孽的人,就是皇上你的二皇子,就是他。”彩虹指着郭铴的脸,说着说着,便回忆起那晚的事来,那满地的血,那一地的尸体,还有那个被扛在肩膀上,哭喊着要娘的孩子,锥心之疼,不过如此。 “你看清是他了?”皇上不动声色。 “民妇看的很清楚,民妇背上的箭伤,便是他给的。他化成灰,民妇也认得。” “父皇千万不要信她的话,刚才相遂宁把她叫出去,肯定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咬着儿臣不放的。”郭铴慌里慌张,脸涨如猪肝。那一颗突突跳的心,让他额头的汗珠子如豆一般大:“父皇应该把这个女人关进慎刑司,让慎刑司的人好好的审审她,她就老实了。” 慎刑司,关的都是重犯。 屈打成招,是常有的事。 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去到那里,也熬不过三道刑罚。 何况是彩虹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呢。 听说慎刑司的牢房里,有鞭子,有烙铁,有锤子,也有老鼠,有蛇,还有一个比人还高些的铜牛,铜牛腹部有开口,将犯人从牛腹部塞入,然后点上旺火,对着铜牛不停的灼烧,铜牛慢慢被烧得变色,铜牛里的犯人越来越热,生不如死,只有铜牛的嘴那里有个小小的缝隙,可以呼吸,没死的犯人便会趴在那儿大口大口的喘气,呼喊,犯人的呼喊声经铜牛嘴上的开关一传播,竟变成歌声一样,慎刑司的那些人,管这叫“铜牛唱歌” 便是再硬的汉子,见了这铜牛也要吓得尿裤子,让招什么就招什么,便是出卖祖宗十八代,那也没一点儿问题。 本以为彩虹会退缩,不料她愈发的坚毅:“若是冤枉了二皇子,民妇愿意被五马分尸。” “发誓是没用的,你说我杀人,可有证据?” “那晚我誓死反抗,在二皇子你的肩膀上,留下了一排牙印,二皇子你还记得吗?” 彩虹的这番话,让郭铴一下子就没了底气。 两条腿软得,像是喝醉了。 刚才还要抽刀砍人,这会儿却是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 那晚他是被彩虹咬到了肩膀,气得他连抽了彩虹四个大耳光,把她的嘴角都打出了血,可肩膀上的咬痕很重,这证据还在他身上。 皇上微微抬头,默默看着郭铴。 皇上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如果皇上动怒,那他这个皇子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平时皇上若动怒,都有郭铴的娘合妃娘娘吹吹耳旁风,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可今日护国寺水陆法会,他娘不能前来,这可如何是好? 还记得他娘曾教导他“皇上是九五之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你虽是他儿子,也得处处小心谨慎,不能惹的龙颜大怒,皇上一旦有不高兴的苗头,你便赶紧服软,便是有十分错,也只剩八分了。” 郭铴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父皇——” “把肩膀露出来,让朕看看。” 郭铴不敢不从,只得把衣裳向下一拉,露出肥壮的肩膀来,左肩之上,赫然是泛红的牙印。 这是证据。 郭铴怕是百口莫辩了。 郭意拱手对大皇子郭琮说道:“大哥你看,我早说过二哥他野心大着呢,杀人放火的勾当也敢干的,怎么样,我的话不虚吧?不然这民妇怎么会知道她肩膀上有牙印呢?” “铴儿你——”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扶着椅子想要站起来,可身子一晃,他又坐了回去,头有些犯晕了。 “皇上——”吕婴站了出来,挨着郭铴跪了:“求皇上开恩,念臣一片忠心,无一日懈怠的份上,饶臣不死。” “吕婴你这是?” 吕婴是皇上信的过的人,这些年屡屡立下战功,他虽是舞刀弄枪的人,可却还有一些文人的气质,文章也能做得一二,在文人堆里,这能做文章不算什么本事,可在武将堆里,这可是头一份的荣耀。 这叫文武双全啊。 难得。 “臣吕婴该死。” “你有何罪?” 郭铴也懵了,怎么作死的事,也扎堆吗?还要抢的? “臣吕婴,不该杀了这妇人的几十个同乡,也不该抢那个孩子。” “哦?”皇上靠在椅背上,慢慢摩挲着手背。 郭铴心里直犯嘀咕,桥洞那些人,明明是他杀的,怎么还有人抢着领罪的? 皇上若查起来,便是他这个皇子,恐怕都难保性命。 这吕婴敢认这罪,是想被五马分尸吗? 听说吕婴此人聪明,英勇。没听说是个傻子啊? 拦下这样的事,于他有何好处? 况且彩虹已经指认了,她咬了凶手的肩膀。 这牙印还在郭铴肩膀上呢。 吕婴将衣领一松,露出右侧肩膀来,肩膀上,竟也是泛红的牙印。 别的伤,如抓痕,刀伤,倒能造假。 这肩膀上的牙印,想造假,也来不及啊。 众人有些懵了。 吕婴重重地磕头道:“那夜天黑,臣领了皇命往城外驻扎,经过城外桥洞,恰巧遇见一伙人在那聚众生事,又试图抢夺我们的兵器,争执之间,他们又说是得了瘟疫,活不了了,要去青城传染更多的人,为防万一,我们才不得不动手……也是为了青城百姓着想。” “那孩子呢?” “孩子……”吕婴伏地道:“那个孩子总是啼哭,我们一群男人,又没有哄孩子的经验,本来把他系在胸口的,可过桥的时候,系孩子的带子松了,孩子掉进了湖里,被浪卷走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说人话的小鸟 “你撒谎,那晚杀人的,是二皇子,不是你,我没有见过你。更没有咬你。”彩虹已经声嘶力竭,一开始她忧心忡忡,不想去指认郭铴,当她决定指认郭铴的时候,却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有人竟要替郭铴顶罪? 郭铴肩膀有牙印。 吕婴肩膀也有。 牙印不会说话,不能指出哪一个是彩虹咬的。 一切得皇帝定夺。 皇上扶额,意味深长地望着吕婴:“你是朕身边的人,自己去慎刑司吧,把这件事的原委,讲给他们,呈给朕看了,再作定夺。” “是,皇上。”吕婴伏地磕头。 郭铴看看吕婴,恍惚如梦游,一切变化太快,快得他差一点儿跟不上节奏,只能也跟着磕头道:“父皇英明,儿臣冤枉。” “皇上——”彩虹呆呆地跪着,指着郭铴道:“明明是他,明明是他杀……” “彩虹。”相遂宁冲她摇了摇头。 彩虹看在眼中,只得擦了擦眼泪,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皇上此次护国寺之行,并不顺畅。 从前来护国寺,都是略歇一歇,品尝一些茶点,也就去了。 这次不一样。 这次竟然还有人命官司。 显然皇上甚是头疼。 走的时候,头也没回。 相遂宁扶着彩虹走出客堂,下了台阶,去跟陆御汇合。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陆御上前道:“我看到皇上走了,彩虹可指认了凶手?” “指认了。” “那二皇子他……刚才我模模糊糊好像看到二皇子跟在皇上身后,难道二皇子他没事?” “有人替二皇子顶罪。” “顶罪?竟有人替二皇子顶罪?这可是大罪,是谁不要命了?” “是吕婴。” “吕婴?”陆御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想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有一点儿印象,他在神机营当职,手下管着不少人,当年他正房夫人病危,还请我爹去府上看诊,可惜最终没有留住他夫人的性命,不过后来他娶了平妻,又有了儿子,仕途也颇为顺遂,日子正是美满的时候,他为何要为二皇子顶罪?难道郭铴威胁于他?” 相遂宁摇摇头,当时事发突然,郭铴并不知道彩虹要出来指认他,加上皇上在场,所以他不可能跟吕婴串通一气,吕婴替他顶罪,恐怕是随机行为,吕婴为何要帮二皇子顶罪呢?相遂宁一时之间也没想明白,毕竟之前对吕婴了解甚少,或许他跟二皇子有什么瓜葛? 难说。 “我听彩虹提过,他在二皇子的肩头咬了一口,这是证据,吕婴是怎么瞒天过海的?难不成他也被咬了?” “当然。”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相遂宁点点头。 陆御也觉得十分稀奇。 要说肩膀上同时有咬痕的,全青城的人加起来,恐怕也没几个,何况是在护国寺的客堂? 好巧不巧,就遇见了。 “皇上怎么看?他就相信人是吕婴杀的,一点儿也没怀疑郭铴?” “郭铴毕竟是皇上的儿子,若他有什么事,皇上脸上也并不好看。”相遂宁叹了口气:“据我观察,皇上不但没有责罚郭铴的意思,而且也没想重罚吕婴。” “哦?” “按惯例,出了这等事,应该有皇上的贴身侍卫当场扣住吕婴押送到慎刑司去,经慎刑司审问,事情水落石出,再呈给皇上御批。今日吕婴说他杀了人,皇上说……让他自己去慎刑司领罚,这是何等的信任,且言语之中,没有一点儿怀疑,说话的语气,平淡的像家常闲聊,一点儿都没生气。” 陆御叹了口气:“这事就…….” “我思来想去,这事只有一种可能。” “嗯?” “皇上的态度,表明了一点儿。” “什么?” “很大的可能,人是郭铴杀的,吕婴为了某种目的,站出来替郭铴顶罪,皇上心中感激吕婴,可国法当前,又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纵容吕婴,所以才让他去慎刑司,先避一避风头,堵住悠悠之口。” “相二,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发现你分析的非常有道理。” “谢谢陆大夫夸奖。” “不敢当,不敢当。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皇上要维护吕婴,恐怕慎刑司那帮人也不会太为难他,过一阵子,慎刑司的人给个结案,就说吕婴杀的是贼人,或是暴徒,或是什么该杀的人,皇上顺坡下驴,这事不就揭过去了?郭铴不照样逍遥法外?你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办法跟这一伙人对抗?相二,不是我小看你,你没法帮彩虹找回孩子,也没办法为她伸冤。” “难道因为他是皇上的孩子,他就可以要别人的命吗?难道因为他是皇上的孩子,他就可以要我孩子的命吗?”彩虹倚着女贞树,紧紧的握着拳头,她背后有伤,可背上的伤,哪有心里的伤痛?她流着眼泪喃喃道:“就因为有人顶罪,他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吗?” 陆御叹了口气道:“彩虹,你是外地人,可能你不懂青城的行情,在青城,有些人,是真的可以逍遥法外的,何况他是皇子,那可是皇帝亲生的。” “可有人顶罪,衙门里也不管吗?” “衙门也归皇帝管,皇帝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衙门的人谁敢多事?” “那……我的孩子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吗?我的男人……我的同乡…….他们就白死了吗?” “差不多。” “陆御。”相遂宁打断了他。 陆御从小看淡了生死,看问题的角度,也是很犀利。 就好像天桥边有人摆摊卖会说话的小鸟,那人一吹口哨,小鸟就在他胳膊上说话,会说“咕咕咕……给大爷请安”,“咕咕咕…..姑娘真好看”,“咕咕咕……祝您发大财”惹得一帮人在那儿看,有小孩子见了稀罕,要买,陆御便冲出来,说那是假的,鸟根本不会说人话,小孩就懵了。 卖鸟的不愿意啊,就把鸟掖在腰带上,扛着肚子道:“这鸟刚才还在说话,你怎么说他不会说?” 陆御就把鸟握在手中:“那你让它再说。” “说吧小鸟。”卖鸟的人笑道。 “咕咕咕……小少爷你弄疼我了,你快松手。”那鸟又说话了。 卖鸟人得意:“你看,我这鸟果然会说话吧。” 陆御就伸手揪出来身旁的一个穿袍子提一捆葱的人,拔出一棵葱塞在他嘴里;“你咬着葱,不要动。”又说道:“再让鸟说一句话听听。我就信它会说话。” 卖鸟人脸一红,抢过小鸟收了摊子拉着提葱的人跑了。 众人还云山雾绕的不明所以。 小孩还哭呢:“我的鸟,我的鸟,我会说话的小鸟不见了。” “那鸟根本就不会说话,说话的是人。”陆御一针见血:“那个提葱的人,是卖鸟人的同伙,卖鸟的人让小鸟说话,提葱的人就会开口,只是他说的是唇语,嘴唇几乎是不动的,所以他说话你们瞧不出来,我刚才让他咬着葱,他就无法发出唇语,他们的伎俩就暴露了,骗不下去了,可不就跑了吗?” 他就是这么一针见血。 跟彩虹说话,也是这样。 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彩虹一个受伤的,经受锥心之痛的妇人怎么经受的住呢? 她茫然倚在那儿,手开始哆嗦。 或许是恨,或许是无力,她眼神里的光,竟像燃尽的蜡烛,一点儿一点儿的暗淡下去。 相遂宁不忍心。 至少,孩子现在生死未卜,或有可能,还在人世。 总不能放弃。 总要争一争。 “相二,你别不服气,这事…….你若再追究下去,没有结果不说,皇上若是生气,别说是你,你爹那二品官头上的乌纱帽能不能保得住,还未可知。” “你怕了?” “我?”陆御呵呵一笑,一撩袍子,侧站着昂起头,摆出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架势来:“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撸掉了就撸掉了,反正没了太医的头衔,也是一样给人看病,我就更不怕了,我一没官职,二没爵位,除了长的帅气一点儿,医术高超一点儿,惹姑娘喜欢一点儿…….” “我有办法了。”相遂宁眼眸一跳,计上心来。 陆御还在纳闷:“什么办法?” “这事得从吕婴身上下手,如果吕婴主动说出,他只是顶罪的人,那郭铴的罪不就坐实了?” “吕婴是自己顶的罪,他怎么会出尔反尔?” “凡事都有可能。事在人为。” “你打算怎么办?”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陆御抱着胳膊,很是好奇相遂宁那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我问你,你相信送子观音吗?” “嗯?” “我是说,你相信菩萨能给人送子吗?” “现在身处护国寺,如果说不相信菩萨,显得有些……”陆御挠挠头:“可我家世代行医,我自小便知道,生子这事,需男女双方配合,有的男人不能生育,有的女人不能生育,或是两方都不能生育,如遇这种,经汤药调理又无效的,便是菩萨保佑,也是无法生子的,所以生子,得靠人,菩萨……哪里能给人送子呢,我是不信的。” “这便好办了。”相遂宁笑笑。 陆御还是云里雾里,不明白相遂宁为什么要问这个。 相遂宁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决定要从吕婴那里下手了。 照例,彩虹还回去陆府,一面让陆御医治,一面调养身子。 一行人在护国寺门口分别,彩虹拉着相遂宁的手道:“我知道姑娘好心,可是姑娘……也要保重自己才是…….我知道姑娘尽力了,若是找不到小宝,我也不会怪姑娘…….姑娘已经是菩萨了。” “彩虹你且放心养着,我心里有数。” “谢姑娘。”彩虹要给相遂宁下跪,相遂宁及时扶住了她。 陆御坐上马车,撩起车帘笑望着相遂宁:“相二,那我把彩虹带走了,养伤的事,就交给我。” “多谢。” “谢什么,哪天你受了伤,我也一样养你。” “嗯?” 陆御脸一红,赶紧看向别处,待转过脸来,他已经又恢复了往昔不不正经的模样:“我是说,你一个弱女子,管男人的这点事,多危险啊,你又不是你捕头,你说是吧?” “所以呢?” “所以什么时候你累了,不想努力了,就来兄弟这里,我给你个肩膀,让你依靠。”陆御说着,伸手弹了弹自己的肩膀:“软的,很温暖,不收钱,随便靠,抱一下也使得。” “快回去吧。” “得了,遵命。”陆御一甩鞭子,马车便缓缓而去。 相遂宁走在前头,明珠跟在身后,过了正门,又过山门,相嫣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了。 或许是她等着急了,左一趟又一趟的,围着马车转圈。 相遂宁上了车,相嫣也上了车。 车夫跳上去,待姑娘们坐好了,便摇着鞭子往相府方向而去。 一开始的沉默,甚至相嫣都没有埋怨相遂宁回来晚了,让她等了一场,反而,她有些局促不安,双手交握,又复交握。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了:“皇上让你去客堂,说了什么?怎么二皇子从客堂出来,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去跟我告别就回宫了?” “那你得问郭铴。” “皇上说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吗?”郭嫣以为是相遂宁故意隐瞒,毕竟皇上让相遂宁去客堂,并没让相嫣去,相嫣纵然有胆子,也不敢靠近偷听,还有侍卫守着呢。 她只能远远的望着客堂的方向,手里的一朵花,花瓣被她一下一下揪秃了,似乎是等了几年似的,相嫣的脚都酸了,皇上才带着郭铴等人走出来,相嫣踮起脚尖,想给郭铴打个招呼,奈何郭铴根本没有抬头,更没有看她一眼,明明说好的,分别的时候,要在放生池见一面的,怎么如此草草了事? 相嫣心中存疑,只能问相遂宁:“是不是因为那个和尚的事,皇上动怒呵斥了二皇子。” “并无大碍。也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相嫣皱眉:“发生了什么?皇上又说了把你指婚给郭铴的事对不对?所以他才不开心?毕竟他喜欢的人是我。” “你想多了。” “那是什么事?” “你想听?” 第一百八十章 奴家 “郭二皇子不开心,是因为我。” “你怎么他了?” “我举报他杀人。” “你举报他杀人?”相嫣豁然而起,起身太快,忘记自己还坐在车里,脑袋给撞到车顶上,疼得她直皱眉。 相嫣缓缓坐回去,紧盯着相遂宁的脸,看相遂宁正正经经的模样,倒不像是骗她的,相嫣就不满:“我知道,郭铴他喜欢我,不喜欢你,你心里总归是嫉妒的,可谁让我比你长的好看呢?长相这种东西,是天生的,你嫉妒也嫉妒不来。” “我并没有嫉妒。” “那你为何诬陷郭铴杀人?” “并没有诬陷,只是实话实说。” “你有证据?” “没有。” “那就是诬陷。” “那你有郭铴不曾杀人的证据?”相遂宁反问。 “没有。” “那你如何说我诬陷于他?” 相嫣脸一红,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说:“反正他是什么人品,我是知道的,我比你了解他,他是不会杀人的,便是杀人,也会先告诉我,哪里会让你先知道?再说了,若他杀了人,皇上还会饶了他吗?刚才你也看到了,他跟着皇上回宫去了,一点儿事也没有。” 是啊。 郭铴如今是一点儿事也没有。 全凭吕婴为他顶罪了。 如今关在慎刑司的人,是吕婴。 总得找个法子,让吕婴自己从慎刑司出来。 看来得去会会吕婴的夫人刘氏。 相遂宁跟刘氏素未谋面,也没有什么交情,得找个门路,跟她搭上线才行。 一回府,就得来全不费功夫。 相家老夫人问了护国寺的事,听相遂宁说了水陆法会,听得饶有兴致,毕竟她有了年纪,嘴上又总念佛的,听说护国寺为去世的亡灵超度,为生者祈福,她也颇为动容。 相老夫人又问了一些见闻,直到晚饭时分,才算罢了。 晚饭是一家人一起用的。 相遂宁吃了一碗白粥,配一些醉虾子,还有一些酱菜,吃完了,又给相老夫人添了一碗粥,静静的坐着看她吃。 “据说水陆法会的阵势是很大的,可惜我今日有事,并没能前去。”相大英嚼着冷切牛肉问道:“嫣儿,护国寺的水陆法会热不热闹?” 相嫣端碗的手一抖:“热闹……” “你都看见了什么?说来听听?” “这个……” “水陆法会,你跟你二姐姐不都亲见了吗?讲给我们听听。” “水陆法会……..是…….是…….反正是个法会,僧人在那儿念经的,围的人山人海,倒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嫌人多,就没留意看。”相嫣打着哈哈。 她是没注意看。 她一门心思去找郭铴,哪有功夫关心水陆法会的事。 至于是谁主持的,谁参加的,都有什么步骤,用了什么器具,拜了哪些菩萨,她就更一无所知了。 相大英这样追着问,只会让相嫣紧张。 “今日我去宫里见尚书大人和左将军,听说了一件怪事。”相大英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根油条,却又将油条放下。 “能有什么怪事?” “听守宫门的侍卫说,今日见吕婴吕大人,就是神机营右副将吕婴,自己去了慎刑司认罪,说他杀了人。” “有这事?” “侍卫们看见了的,想来不会有假。就是不知他杀了什么人,怎么自己跑去慎刑司认罪了呢?杀人的事,非同小可,有时候就是被告到皇上那里,也要争辩三分,怎么还有主动认罪的?” 相大英官场多年,深知有些官僚的油滑。 比如某位四品官嫖宿青楼不给钱,被人家追到大街上,失手打死了陪睡的女子,还反冤枉人家青楼女子抢他的钱袋,说他是为了保全自己才失手杀了人。又给当时的青城府尹周升一些银票,这事告到皇上那里,就变成了青楼女子拉客不成,指使龟公一伙出来强抢,这四品官也是为了自保,失手杀了人,最后结果,官降三级,发配到偏远山区当了个县令,还是在官场上混着,反倒是那所青楼,很快就被踏平,没了踪影。 这神机营右副将吕婴,手底下管着不少人,若是杀了人,一百个法子摆平,便是想替他顶罪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还自己往慎刑司跑? 相大英有些纳闷:“没听说他犯什么事啊。” “操那些心做什么,横竖不是咱们府里的人惹了麻烦就行。”汤小娘喝了粥,拿手帕子擦擦嘴;“只要老爷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咱们相家平平安安,谁爱去慎刑司去慎刑司好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也老老实实的,尽量少惹些麻烦,知道了吗?”相大英不忘交待三个孩子。 相果心是个没心没肺的,不管相大英说什么,只管“呼噜呼噜”的喝粥,一会儿就喝了三大碗,打了个饱嗝,又撕下一个鸭腿放在嘴里嚼着,嚼的一嘴油。 这吃饭的动静,排山倒海。 连汤小娘都看不下去了:“果心,家里不是吃不起,你是正正经经的相府哥儿,怎么好像没吃过东西似的,晚上吃那么些,能消化吗?” 汤小娘说着,撕下另一只鸭腿塞到相嫣手中:“嫣儿,你也得多吃一些才是,怎么今儿从护国寺回来,娘瞧你神情恍惚的,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快吃些肉,养养神。” 相嫣反手给鸭腿扔进汤盆里:“我不想吃,没胃口。” “怎么了嘛,好好的鸭腿不吃,你摸过了还让别人吃不成?”汤小娘将鸭腿捞了出来,自己拿着咬:“嫣儿一定是想着就剩下一只鸭腿,不想自己独吃,想让娘吃又不好意思说对不对?” “娘…….” “好了,娘知道嫣儿用心了,娘吃便是了。”汤小娘“扑哧扑哧”咬着鸭腿,一面敲敲相果心的碗边:“学学你三姐姐,有点规矩才是。吃了鸭子就赶紧回房去歇着,或是看些书,或是躺着休息,别又满院子的乱窜,也没个正经事。” “娘,你这样说就委屈我了,如今宫里上书房时开时关,我又不能进宫陪读,在家里又没事干,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哪能睡那么早。再说府上天天就咱们几个在晃悠,二姐姐,三姐姐还去了护国寺烧香拜佛,还能见见世面,我跟个鸟儿似的被关着,多可怜啊,连个生人的面孔也见不着。” “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见什么生人啊,即使是生人来了,我们也不敢接待。”汤小娘点着他的额头:“你是不知道外头的局势,随便一个生人,都可能是有病的。” 廊下一串脚步声。 看门的小厮小跑着前来,说有人求见。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找我,公事也太晚了。”相大英放下筷子:“谁啊?” “是吕婴……的夫人…….刘氏,还带着她的儿子。” “吕婴的夫人刘氏,还有她的儿子?”相大英吃了一惊,平素他跟吕婴并没有什么交情,这个时候吕婴的夫人到相家有何事? 汤小娘见相大英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便冷呵了一声:“老爷别是装模作样吧,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这其中有什么事老爷是瞒着我的吗?怎么天晚至此,人家还带着孩子上门?还是吕婴被关进慎刑司的头一晚?” 这个醋坛子。 相大英也很冤枉:“夫人这是哪里话,她是吕婴的夫人,我见也未见过,夫人说这话,置我于何地呢?” “那老爷置我于何地?” “夫人莫生气,这个刘氏,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如今吕婴被关慎刑司,刘氏是他的夫人,肯定要为他走动走动,她又不懂应该去求谁,贸然求到咱们府上也是有的,不过……吕婴的事还没个眉目,我们这时候见她,不是明智之举,若捅到皇上那里,皇上定会认为我们跟吕婴勾结,所以…….”相大英招招手,让看门小厮上前,小声交代道:“你去跟刘氏说,就说……我身子不爽利,已经睡下了,让她改日再来吧。” “那她改日再来该当如何?”汤小娘盯着相大英。 “改日她再来,就说我不在不就行了。” “改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汤小娘挥挥手,让看门小厮去传话:“你这就放刘氏进来,把她带到内堂来,我倒要看看,刘氏是个什么样的,这么晚了来咱们府上,是想干什么。” 小厮看看相大英。 相大英无奈的点了点头,小厮便飞快的开门去了。 “刚才还说,不让见生人,说的话还没落地呢,就不算了。”相果心撇撇嘴:“我吃饱了,我回房了。” “走什么走,万一是来找你的呢。”汤小娘没好气。 “娘,你可不要冤枉我,我才十来岁,我能干什么?我又不是我爹。” “你个兔崽子。”相大英一副要吃了相果心的表情。 相果心吐吐舌头。 很快,刘氏便被带了进来。刘氏身边,跟着一个乳母,乳母怀里,抱的是她那个两三岁的孩子。 因着吕婴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儿子,所以颇为珍贵,哪怕是个头长高了不少,也还需吃奶,每日吃三次,一次也不能少,府里还专门供养着三四个乳母,轮流着伺候。 刘氏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哭过。穿一件缂丝斜襟掐腰窄袖锦袄,配暗黄色马面裙,手腕上戴着一对儿凤穿牡丹镂空金镯子,脖子里是一串红宝石配南海珍珠项链,梳着飞燕发髻,鬓边斜插着一支赤金簪子,脑后又插了一朵层层叠叠开的正艳的海棠花。 刘氏身段妖娆,前凸后翘,她人未到时,胸脯已经到了,加上年纪不大,眉眼含情,不知谁为她整理的妆容也是十分体贴,眸子深得像一汪水,嘴唇红艳艳的,像刚吃了什么果子,又嫩又鲜。 除去这些,刘氏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脚,踩着一双绿色敞口银边锦鞋,走路时若杨柳拂风,甚有风情。 除了她的一双手有些粗糙,别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相果心常在宫里走动,宫妃们他也见过不少,,可长的这么好看,身材又这么“哇塞”的妇人,真真是头一回见啊。 相大英也在心里暗叹,吕婴有福。 吕婴无子多年,山穷水尽处娶了这么一房夫人,很快又生了儿子,继了香火,真真是最得意的人了。 如今得见刘氏,才发现她不但能生儿子,而且风情万种,别说是生一个儿子了,这样的女人,便是跟她生一百个儿子,怕也情愿的。 汤小娘看看相大英的表情,再看看刘氏那娇滴滴,颤巍巍的委屈模样,心里就架起了柴,烧起了火:“这就是青城闻名的,一索得男的吕夫人吧?没想到这么年轻。” “夫君比奴家大十多岁,奴家如今方二十有余。” 才二十来岁,正是掐尖的时候啊。 长的好看,身材出众,又年轻,你说气人不气人。 汤小娘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这么晚了,你来我们府上做什么?还带着孩子,我们饭还未用完呢。” “不妨碍夫人用饭,我可以等。” 倾国倾城就算了,声音还好听。 温柔的就像,温泉里跑出来的水,让人筋骨都透着舒服。 汤小娘跟她一比,简直就是粗俗,不可理喻。 这可真是货比货得扔啊。 刘氏缩着手,安安静静地立在饭桌旁,不多说一个字。 汤小娘抬起脚给了相大英一下:“说话啊,找你呢。” 相大英也很委屈:“这位……刘氏…….我是说吕……夫人……你找我,有何事?” 刘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乳母怀中的孩子一见这架势,当时就丢了手中的拨浪鼓,“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好好的一顿饭算是吃不成了。 相大英只得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别跪啊跪的,我们家不兴这个。” “如果相大人不为奴家做主……” “不用奴家……奴家……你是正经的吕夫人……是贵客,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如果相大人不为奴家做主,奴家便长跪不起了。” “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 汤小娘冷呵:“果然是见了漂亮女人…….” 后面的话,汤小娘是说不下去了,也不能灭了自己的威风。 刘氏跪着拿手帕抹抹眼泪:“相大人说话可作得数?相大人是当朝二品,自然是一言九鼎的吧?会为奴家孤儿寡母做主的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兰夫人 刘氏哭哭啼啼,梨花春带雨。 比汤小娘卖惨的架势,还要足一些。 如若不是相老夫人拦着,相大英真是一股脑什么都答应下来了,包括为刘氏孤儿寡母的作主,当然了,做什么主,相大英也没弄明白,当然了,也不重要了,反正刘氏这委屈的模样求上门来,任谁也不能不动容。 除了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将碗往旁边推了推,放下手中的调羹,就着苏嬷嬷端上来的水净了净手,又接过手帕擦了擦嘴,移步到内堂窗下的塌上盘腿坐着。 刘氏一看相老夫人的架势,又看看她的年纪,便知道是相大英的母亲了。 要知道青城的贵富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一本名册,里头记载着哪家哪户,什么人口,都是什么关系。 毕竟青城的关系错综复杂,想要在青城站稳脚跟,办好差事,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缕不清,那是万万不行的。 刘氏提着马面裙走上前去,欲给相老夫人行礼。 相老夫人虚扶了一下就拦住了:“咱们素昧平生,你虽是小辈,我也不好受你的大礼,有什么事,你便直说吧。” 刘氏又抽噎起来。 “吕夫人想来有忧心的事,所以伤感难过。”相老夫人招招手,苏嬷嬷识相的端着一盆子温水进来摆于小几上,又将白毛巾拧好了双手捧着。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所以也不知从哪里劝起,一会儿吕夫人哭完了,便用毛巾擦一擦吧。”相老夫人淡淡的,她的意思很明显了,你哭你的,哭够了擦擦脸,咱们再说正事。 她这样淡定,刘氏倒不好“嘤嘤嘤”下去了,只得顺坡下驴,接了毛巾给脸上擦了几下又递回给苏嬷嬷,然后福了一福道:“我原知道的,相家有位老夫人,最是有福气,有智慧,我们年纪轻,虽仰慕老夫人,却也不敢贸然前来打扰,今日得见老夫人,真是比外头传的还慈祥,有智慧呢。” 刘氏先是抛了一顶高帽子给相老夫人。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相老夫人心里不是没数,她指了指小几旁边的位置让刘氏坐,又问她:“你来我们府上,有何事呢?” “但求老夫人做主——” “我这一把年纪了,又是个妇道人家,能为你做什么主呢。”相老夫人装出为难的样子:“你有什么事,便直说吧,我年纪大了,瞌睡多,一会儿该困了。” 相老夫人明显不跟刘氏扯闲篇。 刘氏的奉承,对她来说也不甚有用。 刘氏左右看看,将相家这几口人都默默地看了一遍,眼睛就停留在相遂宁身上。 相遂宁不慌不忙的吃了块野鸡子肉,嘴里嚼着,头也没抬。 刘氏先找上的她:“听说府中姑娘皆是貌美如花的,今日一见,果然比传言的还好看些,只是不知道,哪一位是二姑娘呢?” “是我。”相遂宁捏着筷子,夹了一筷子烩冬瓜条。 刘氏似乎是受了惊吓一般,失魂落魄的,走路也走不直了,摇摇晃晃的走到相老夫人旁边的小几边又一次坐下,抖抖马面裙,就哭起来:“原来这位便是二姑娘了,二姑娘还这么年轻,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华呢,看面相,也最是善良好相处的……” 相遂宁也忍受不住这奉承的话,只得放下筷子,起身福了一福算行礼:“吕夫人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开门见山,大家也方便。” 刘氏的眼圈已经红了,她理理衣袖,将手帕子捏在手中,似有千般万般的委屈:“早听闻二姑娘聪明伶俐,连皇上都是十分欣赏的,只是不知我家吕婴怎么得罪了姑娘,让姑娘去皇上那里告了他一状?如今被关在慎刑司里,我虽是妇道人家,可也知道,进了慎刑司,那多半是要送半条命的啊,吕婴正值壮年,且是吕家的顶梁柱,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呢?吕婴他只是一个粗人,全凭着皇上的赏识,才有今日的位置,若哪里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明示,若是误会,便解了,若不是误会,便是赔银子,我们吕家也愿意给,只求姑娘放我们吕婴一条生路。” 刘氏说着说着,膝盖一软,便又要跪下去:“若是吕婴他有个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我们的身家性命,全凭二姑娘你一句话,但求二姑娘大发慈悲,放过他吧。” 看来这顿饭,注定是吃不成的了。 刘氏上门,显然是针对相遂宁。 想找相遂宁麻烦的人,车载斗量,见怪不怪。相老夫人一点儿也不吃惊,反而是淡定的看着刘氏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 相大英跟汤小娘自然是坐不住的,见刘氏哭的这般痛,她可是神机营右副将的夫人啊,神机营右副将吕婴因相遂宁被关进慎刑司?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是大事,青城怕已经传开了的。 “二姑娘,今日去护国寺你到皇上跟前告状了?可有此事?”相大英阴着脸。 “有。” “你为什么告吕大人?跟他有何过节?” “我是告状了,可没有告吕大人。” “你确定?” “确定。” “很好。”相大英给刘氏拱拱手:“想来吕夫人是一场误会,小女胆子很小,做人也磊落,怎么敢去皇上那里状告吕大人呢?一定是误会,吕大人得皇上器重,跟小女似乎也没什么瓜葛,小女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状告吕大人啊。” “可我打探的消息,护国寺里,就是相二姑娘告的状……然后才有了我们家吕婴进了慎刑司……吕婴他为人正直,他不知哪里得了姑娘,姑娘高抬贵手吧,我们的儿子还小,不能没有父亲。”刘氏说着说着,又来劲了,眼泪跟水似的,说来就来。 相遂宁有些无奈:“吕夫人,我是告了状,但我告的不是吕大人。” “哦?” “是啊是啊,小女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告吕大人啊。快告诉吕夫人,你告的是谁。” “爹,吕夫人,我告的人,是二皇子。” “你说什么?”相大英首先惊呆了,二皇子,那不是郭铴吗?那可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啊,去皇帝面前告他的儿子?相遂宁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吗?若是惹怒了皇上,这可是全家进牢房的罪过啊。 “二姑娘这胆子…….是怕我们生活的太安逸了,想把我们全家都送进慎刑司吗?”汤小娘冷眼瞧着相遂宁,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相老夫人缓缓道:“便是天子犯法,也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二皇子?遂宁她不告别人,偏告二皇子,自然是有她的道理,你们怎么不问问为什么,就指责其遂宁来了?” “什么理由也不能告二皇子啊。”相大英直挠头,他怂了半生,见了皇帝,便是见了各位皇子,公主,娘娘们,皆是点头哈腰的陪着笑,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东西,她可真是什么篓子都敢捅啊。 “遂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给大伙听听,也解了大伙的疑惑。”相老夫人招招手,让相遂宁坐在她身旁的塌上。 这一点,也是保护相遂宁,免得一会儿相遂宁说出什么话来惹得相大英不快,他又要动手。 得把相遂宁护在身旁。 夜又暗了一分。 内堂外的灯笼逐次亮起。 夜里水雾重,丫鬟门关了内堂的窗子,把夹棉的棉子也放了下来。 刚才还沁人心脾的红花绿草的味道,被窗子隔绝了。 唯有烛火微微。 内堂里的人,皆盯着相遂宁,想知道护国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相遂宁倒是从从容容的,双手交叠放于膝上,声音也是软软的,又透着坚定:“我有证据证明,二皇子他杀了人。” 相遂宁没提彩虹的名字,只是一扫而过:“至于有什么证据,大伙就不必知道了,反正最后关头,二皇子他自己都要招认了,不料吕大人他突然站了出来,说人是他杀的,一开始,皇上也存疑,幸存的人当时在二皇子肩膀上留下了咬痕,不料吕大人的肩膀上,也有一处咬痕,加上吕大人口口声声说人是他杀的,皇上不得已,便让他自己去慎刑司领罚了,待慎刑司查清了,应该会给吕大人一个清白吧。” 相大英有些吃惊,可还不忘叹气:“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去管什么谁杀人的事,干你何事?你还嫌相家的事不够多吗?” 汤小娘也附和着:“若照二姑娘的说法,吕大人他是自己认的罪,如果吕大人在慎刑司也坚持认罪的话,岂不是没命了?毕竟是杀人的事,要偿命的。” 一听此话,刘氏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那个小儿子,也抱着乳母的脖子嚎哭起来。 “这样说来,我家老爷有性命之忧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这可怎么办啊,我娘家不过是区区小官,我又是庶出,不认识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刘氏几乎哑了嗓子:“若不是二姑娘去告状,我们家吕婴也不会认什么罪,也就不会进慎刑司了……..” “真是对不住,是我教女无方。”相大英只得尴尬地赔礼。 相老夫人却是坐直了身躯,显得威严又有气势:“吕夫人,你这话我不敢苟同,说起来,二姑娘去告状,告的也是二皇子,跟你们家吕大人毫无瓜葛,是你们家吕大人自己要往慎刑司里钻,自己要揽下杀人的罪,关二姑娘何事?难道吕夫人你不该关心一下吕大人他为何要揽下死罪吗?” “这……”刘氏脸一红,搭不上话来。 “我有个问题想问吕夫人。”相遂宁默默地问了一句。 “你…….问吧。” “敢问吕夫人,吕大人肩膀上的咬痕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夫人若愿意出面作证,证明那咬痕是夫人或是其它人所为,不是为吕大人洗清冤枉了?” 刘氏眼睛一转,仔细想了想回道:“说起来前头常氏死了以后,我们家吕婴就娶了我进门,有了我之后,也再没娶别的什么妾室,便是在外头,也没有外室的,他行的端正,这一点儿我可以打包票,只是这肩膀上的咬痕,确实不是我所为……是怎么一回事…….姑娘也把我问糊涂了。” 刘氏说着说着又抹起了眼泪,直哭得一双眼睛跟桃子似的:“我不知道那咬痕的事,所以也没法去证老爷的清白,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万一我们吕婴有什么事,以后我可怎么活啊。” “吕夫人尽管放心,慎刑司断案子,也是有理有据,若是吕大人并没有杀人,也会还他一个清白,到时候夫人跟吕大人,一定能重新团聚。”相遂宁安慰她:“据我所知,慎刑司那种地方,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夫人若是去探望,他们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何况现在皇上也并没有责罚吕大人。” “吕夫人放心,我常在宫中行走,若是吕大人那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一定派小厮前去贵府知会一声。”相大英拱手。 如此,刘氏也不好再说下去。 毕竟是吕婴自己跳出来认罪,自己跑到慎刑司去的。 抓住相遂宁不放,也是于事无补。 刘氏擦擦眼泪,理理衫子并马面裙,又接过门口婆子递上来的暗红色绣孔雀的披风系上,才迈着小步子走了。 相遂宁并自送她出门,待到大门口,刘氏扶着婆子的手臂,踩着脚凳进了马车,回过身撩着帘子跟相遂宁说话:“二姑娘回去吧,我是急昏了头,刚才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姑娘的本间,并不是要我们吕婴的命,毕竟姑娘跟我们,没有什么仇怨。” 刚才在府里,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刘氏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明显是冲着相遂宁来的。 如今没别人在身旁,她竟又说出这么温暖的话来。 相遂宁倒看不透她了。 刘氏的马车还未走呢,就见一个小厮小跑着上前,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给刘氏行了礼道:“夫人,那位兰夫人又来找夫人叙旧呢,夫人说不见她的,我们门上赶她走,她偏不走,还在咱们府门口等着,夫人这会儿就回去吗?要不要避一避她?” 第一百八十二章 跟踪她 夜色昏沉,刘氏的脸色乍然一变,狠狠瞪了小厮一眼。 小厮便闭了嘴。 很快,刘氏又恢复了平静,当着相遂宁的面无奈叹气道:“这么晚了,哪是什么叙旧呢,定然是她听说了我们老爷的事,赶来安慰的。我平素最害怕麻烦别人了,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会应酬,所以……才不愿意见罢了,自然,她们是好意,我也懂得。” 相遂宁当做什么都不清楚,给刘氏行了一个礼:“吕夫人慢走。” “好。” “吕大人那里有了消息,会通知吕夫人。” “好。” 刘氏坐着宝盖马车,缓缓的去了。 宝盖马车四周垂有风铃,风铃经夜风一吹,便发出“哗哗哗”的脆响。 不知何种缘故,除了这脆响,还听到马车里刘氏跟她孩子的笑声,一开始是孩子的笑声,稚子不懂,笑也无妨,可先前刘氏哭哭啼啼的,一副离开了吕婴天要塌了的模样,怎么这会儿笑的这般开心?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刘氏? 相遂宁决定查一查吕府小厮嘴里的兰夫人。 听到“兰夫人”这个名字时,刘氏似有慌张,神色有异。 相遂宁还未曾开口问,刘氏便急着解释,只能说明,她心里是很紧张的。 为何提到“兰夫人”刘氏会紧张? 相遂宁决定找陆御帮个忙。 毕竟陆御叱咤青城,这青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管是长得美的,还是长得丑的,只要是有些身份地位经常在青城晃悠的,陆御即使没见过,也会知道她的名字,多少了解一点儿她的事迹。 果然这事难不住陆御。 第二日下午陆御就给了答复。 二人在郊外一处小面馆见了,一人叫了一碗葱油小面,慢慢的坐着说话。 郊外,是青城山脚下,虽然是下午,青城山的雾气似乎还没有散尽,又像是山顶上的云落了下来,白茫茫的一片,将小小的面馆也拢进了里面。 小面馆门口悬着暗红色褪了色的旗帜,木头做的房子,屋顶的木头就着雨水还长出了几坨白白的蘑菇。 掌柜的花白着胡子烧着柴火,时不时的切一些小面放进锅里,煮上一会儿,拿长长的木筷捞出来,放进敞口白瓷碗里,又舀一勺素汤,加些葱花,虾米,淋上一点儿烧热的油,这面便成了,香气扑鼻。 “这山脚下就这一处面馆,人来人往的,总要歇歇脚,翻山又累,就想弄点吃的。”陆御从木筒里拿出一双筷子递给相遂宁:“难得你还知道这僻静地方有个面馆。” “是去护国寺的时候,意外发现的,那日去护国寺,虽见了这面馆,却没有下车。” 这个面馆,味道好不好在其次,最重要的,青城开门迎客的铺面很少,也未必方便说话的,这里毕竟幽静一些,说话也方便。 陆御“呼呼呼”吃了半碗面,抹了抹嘴:“你说的那个兰夫人,我是认识的。” “哦?” “当然不是因为她漂亮才认识的,不过,兰夫人其人,真的是貌若天仙,十分美艳。” “真的?” “那是自然,如果我没记错,兰夫人今年也该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她以前在……”陆御放下筷子:“她以前在烟花之地混口饭吃,后来五品官兰生去逛窑子,就跟她好上了,也不管不顾的,就把她娶进了门。” 娶一个烟花女子,是很需要勇气的。 “要知道,兰生他本来有一位正房夫人并一房小妾,生的女儿也都快二十岁了,还有两个小的,十来岁。兰生做出这事,也是惊的人掉了下巴。据说当年皇上都斥责了兰生,不过兰生还是扛过来了,娶亲那日,虽是从角门抬进去的,可据说那兰夫人已经怀了男胎,肚子有些鼓了,果然不出七个月,兰夫人就生了一个儿子出来,这可把兰生高兴坏了,又是祭祖,又是摆酒,大办了一场。” “然后呢?” “然后兰生十分疼爱他的独苗,常常要搂抱着孩子才行,孩子满月那天,他喝的有些醉了,去兰夫人房里留宿,非要抱孩子在怀里,不巧半夜把那个刚满月的儿子压死了。” “有这事?” “出了这事,兰夫人大哭了一场,时常埋怨兰生,埋怨多了,兰生也恼了,去她房里也少了,兰生凉待了她,兰生的大房夫人跟小妾便也不会将兰夫人放在眼里了,欺负她也是常有的事,我记得前年年节时分,兰夫人还揣着两锭银子求到我们府上,求我爹给她开方子,让她怀个孩子,不然心里太难过了。” “然后?” “我爹见她哭的伤心,也知道她的孩子被压死了,何况大雪天她光着脚求到我们陆家,也着实可怜,我爹便给她摸了脉,发现她身子合适生养,没有问题,便给她开了一些温补的汤药,叮嘱她按时喝着,等待时机。不知道我爹开的方子有效还是怎么的,一个月以后,据说那兰氏就怀上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又生了个浓眉大眼的儿子。这下可把兰生高兴坏了,这可是兰家的独苗一根,兰夫人功劳甚大,兰生不但奖励她银子百两,还重新把她捧进了手心里,兰夫人的命数便又好了起来。” 原来兰夫人有这样的故事。 可她跟刘氏是什么关系? 为何刘氏听到她的名字莫名慌张? “至于吕婴的夫人刘氏,我知道的并不多。”陆御吃了口面,低头想了想:“只知道她是填房,好像也为吕婴生了独苗,听说是去护国寺拜菩萨拜出来的。当然了,她并没有找我爹开方子。至于她跟兰夫人有什么瓜葛,我便不知道了。” “夫人,护国寺的菩萨真有那么灵验吗?潮气这么重,夫人也要去拜佛?”一个穿青衣的小丫鬟提着包袱小声问道。 一个穿团花衫子束细腰的妇人袅娜的背对着相遂宁坐了下去,她手上有一股很重的脂粉香,那香味儿,让相遂宁一瞬间如坠花海。 妇人眉目含情,嘴唇殷红,十分的貌美,说话也是甜丝丝的:“如果菩萨不灵,我还去那儿做什么,你也知道,我那个孩子,就是在护国寺求来的。” “当年夫人不是去陆府求了陆太医开方子吗?” “开的方子苦的很,我只喝了一剂,老爷都不愿意进我屋了,说跟抱个药罐子似的,我便把那些草药给扔了,连药锅子也给扔的远远的,后来无意间听说护国寺的菩萨灵验,我去一试,果真如此。” “是啊,吕府的吕夫人不也是在那儿求的孩子吗?” “她?”兰夫人的眉头一皱:“求孩子的事,刘氏怕是早忘干净了吧?当年求孩子的时候,我可没少帮她的,没想到她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后来我多次去她府上求见,想交她这个朋友,不料她多半会闭门不见,就是昨天晚上,我听说吕婴被关进慎刑司,特意去安慰她,她还是不见,还让那些看门的小厮把我撵走,真真是过分,一点儿也不念及旧日情份。” “是啊,好像兰夫人有了孩子以后,烧香也去的少了。” “得了孩子了,还要什么菩萨呢,做她的正经夫人去吧。”兰夫人似有怨气。 老者将做好的葱油面端上来,兰夫人只挑了两筷子便不吃了,让小丫鬟付了帐,坐着歇了一会儿,才准备走。 小丫鬟提着包袱问她:“夫人这是累了吧,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老爷该在府里等着夫人了。” “累也得去给菩萨上香啊,毕竟我头一个孩子死的惨,第二个孩子又是菩萨给的,无论如何我不能有了孩子便丢了菩萨。” “夫人说的极是。” “这几日是护国寺的水陆法会,热闹的很,明日我还得去的。你把该准备的香烛纸蜡都准备好。” “是。”小丫鬟轻声回道。 兰夫人带着小丫鬟往东去了,很快消失不见。 相遂宁这才抬起头来,喃喃道:“原来她就是兰夫人,真是有缘,竟在这里见了。” “我一直以为我爹医术高明,才开了方子兰夫人就有了身孕,原来她是没喝我爹开的药才有孕的。”陆御低声问相遂宁:“如今认识兰夫人了吧?” 相遂宁点点头。 “既如此,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明日也去护国寺。” “又去护国寺?”陆御压着声音:“之前去护国寺状告皇子,直接把神机营右副将送进了慎刑司,明天你又去?做什么?” “我想找一个办法,让吕婴从慎刑司出来。” “什么办法?吕婴是自己自愿走进慎刑司的,你能把他弄出来?” “我尽量。”相遂宁笑笑。 果然,兰夫人是个守信的。她说第二日去护国寺,便真的去了护国寺,还是一大早就去了,穿一件水红色夹袄,配金黄色马面裙,鬓插金簪,梳着高髻,一双手伸出来,跟水葱似的,涂了大红色的蔻丹,十分美艳,丝毫看不出是怀过两个孩子的人了。 相遂宁穿着最寻常不过的衫裙,系着披风,等在山门牌坊那里。 等遇见了兰夫人,便假装是香客,悄悄的跟在她身后。 兰夫人似乎是轻车熟路,进了护国寺以后,接过小丫鬟递上来的香烛,一一点燃了,跪倒在菩萨面前,虔诚的拜道:“信女谢菩萨保佑,保佑我们家宅安宁,保佑我的儿子健健康康,谢菩萨把孩子送到我怀里。还求菩萨大发慈悲,再赐给我一个孩子,好让我的孩子有个伴儿。” 给菩萨磕完头,兰夫人又走到下一处,经过又一处殿堂,是观音菩萨的殿堂,她又取出香火点上,十分虔诚的跪于蒲团上默默念叨了一阵子,然后才将香火插入香炉之中。 护国寺房舍众多,绕来绕去的,便使人头晕。 小丫鬟一大早就起来准备东西,小心谨慎地伺候着兰夫人,这会儿已经是又累又饿了。兰夫人上香,她就倚在门口偷偷的打个瞌睡。 相遂宁远远的站在一棵粗大的槐树后面盯着。 明珠有些疑惑:“兰夫人似乎很虔诚。” “是啊。” “姑娘跟着兰夫人,怕是跟不到什么结果。” “那可不一定。”相遂宁冲明珠使了个眼色:“咱们且仔仔细细的盯着,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似的。” 兰夫人出了殿堂,又进到另一个殿堂,走了许久的路,小丫鬟已经是气喘吁吁,兰夫人却是精力旺盛,似乎有着不寻常的热情。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丫鬟倚在女贞树旁边的石乌龟上,扶着肚子再也动不了了:“夫人,奴婢……走不动了。” “来给菩萨上香,怎么能偷懒呢?” “哎哟,奴婢肚子疼。”小丫鬟捂着肚子,脸色苍白,两条眉头像是蚯蚓一样,拱在一起,嘴也咧了起来。 “你怎么了?” “可能是…….可能是……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肚子就有点疼,可能是早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眼看小丫鬟疼的满头的汗,兰夫人只得叹气道:“那你快去寻个地方方便一下。”她又抬头看看天色:“这会儿也快到用晌午饭的时候了,一会儿你出来就去斋房弄些吃的,吃完了斋饭,就来这里等着我。还有几尊菩萨没有拜呢,一会儿我还要去放生池那里看看。” 小丫鬟几乎不等兰夫人把话说完就飞也似的跑走了。 看那样子,似乎是再晚一秒,就会拉在裤子里。 待小丫鬟跑远了,兰夫人才俯身拍了拍身上的香灰,又弹了弹衣袖上的尘土,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抬脚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个方向,是居士们所住的地方。 远远的看着层层叠叠的屋檐,倒是安静的。 “难道兰夫人去……去居士们的住所?”明珠觉得不可思议:“她去那里做什么呢?真让人猜不透。” 相遂宁也猜不透。 兰夫人青楼出身,好不容易嫁给兰生,还生了儿子,她当然不会去出家。 看她脚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或者,她很赶时间。 虽如此,兰夫人一面走,一面还警惕地回头望望,似乎是怕被跟踪。 那就跟踪她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陪睡 兰夫人脚步匆匆,似乎是赶时间。 更多的时候,她一步三回头,拐过齐月殿,走上雨花石铺陈的小道儿,她没有再回头,而是身轻如燕,一头扎进了草丛里。 这个地方,相遂宁之前来过,是历代住持与僧人的坟墓,一个个坟包庄严而寂静的矗立在那儿,杂草更高了。 草丛掩映,时有鸟鸣。 一墙之外,屋檐层叠,香烟袅袅。 水陆法会要一连做七天去,所以此时在墓园里,也能听到诵经声,礼乐声及阵阵木鱼声。 兰夫人蹲下身去,一大半的身子掩映于草丛。 一开始,相遂宁以为她是去方便。所以才会慌不择路。 转念一想,兰夫人来这当然不是为了方便。 一,护国寺有茅房,且有很多个,离这里还不远。 二,这里埋葬的是僧人,听兰夫人的那些话,她的孩子是在护国寺求来的,她敬重菩萨,自然不会在僧人的墓园里放肆。 那她是在做什么? 相遂宁距兰夫人不远,也蹲在草里,一动不动的观察着。 明珠立于围墙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明白相遂宁跟踪兰夫人,且离得非常近,若此时兰夫人回头,相遂宁必然暴露的。 相遂宁的蓝色裙摆在草丛里格外显眼,明珠赶紧冲她比划了一下,相遂宁会意,把裙子也拉进草里。 “喵,喵喵,喵喵喵。”兰夫人突然学起了猫叫。 没什么动静。 “喵,喵喵,喵喵喵。”兰夫人又叫了几声。 还是没动静。 “喵,喵喵,喵喵喵。”兰夫人拔高了声音,似乎有些急了。 突然,相遂宁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竟然是从草丛里传出来的,不对,是从墓穴里传出来:“春宵一刻值千金” 鬼气森森。 相遂宁唬了一跳,这墓园埋的都是逝去的僧人,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 就听见兰夫人像对暗号似的回了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草丛下突然有开门的声音,就听见“轰”的一声,坟墓下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像个深不见底的大嘴似的,就那么张着。 大嘴里面,是五六级台阶,有个穿锦衣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就跟变戏法一样,凭空就出来一个人,还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活生生的。 见了兰夫人,男子没有惊诧,就好像是司空见惯了一样。 倒是兰夫人,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嘴上念叨着:“不知道人家出来一趟不容易吗?想见一面多难啊。让人家在外头等了那么久。你可真是坏透了,外面这么凉,人家的手都冻坏了。” 男人有点冷淡:“不是跟你说了嘛,这个地方是后门,你们来了,绕过去,到最东面那间客堂去,开门进去就行了,不比这个方便?这个门轻易不开的。” “你也知道,人多嘴杂,我也不能天天的去护国寺的客堂休息吧,有丫鬟跟着呢,我好容易才打发了她,快进去吧。” 兰夫人倒是积极主动的,不等男人下去,她就撩起裙子跳下台阶进入了那个坟墓里。 男人环视了一圈,确认无人跟踪,这才转身准备下去。 “喵~”墙上突然跳下来一只野猫,不偏不倚的,就落在相遂宁脚下。 猫叫声很大,相遂宁想躲,可那男人就一步之遥,躲不过去了。 “出来。”男人冷着脸:“我看见你了。” 相遂宁保持冷静,只当男人是在诈她。 不料男人一脚就踩到了她的裙摆,脸色阴郁,一瞬间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你找死。” 相遂宁只好站起身。 “你在跟踪她?”男人将刀架在相遂宁脖子上。 他高大威猛,相遂宁只到她肩膀,他手中的匕首十分锋利,单是架在相遂宁脖子上,已经让她觉得肉疼了。 如果暴露,这男人只需轻轻一用力,这刀子就会没入相遂宁的脖颈,这一刀下去,必死无疑,即使死了,恐怕也会被拉进这个坟墓掩映下的洞穴,到时候恐怕连个尸骨也留不下。 只能将计就计。 “别告诉我你是来遛猫的,那猫我知道,是只野猫,无主的。”男人的刀子逼进了一分。 “以前对人家那么温柔,叫人家小甜甜,转眼就对人家那么凶,真真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不晓得人家心里多难过。”相遂宁故意捶了捶那人胸口:“上次来还是个下雨天,没人开门,我白跑一趟,这回来还没进去呢,就被你拿刀架着,下回我不来了。” 男人的手一软,刀子就松了半分:“我只是看你年纪小,来这里都是多半都是求子的,你小小年纪,总不至于……” “我看着小,其实已经十八岁了,嫁人了。” “那……刚才我跟她的对话,你都听见了?” “我刚来,什么也没听见。” “真的?” “哎呀来这种地方又不是可以炫耀的,我是跟她一起来的,可她来她的,我来我的,隔很远呢。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难道我还要让她看见我,暴露我不成?”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很谨慎,还细皮嫩肉的。”男人说着,伸手在相遂宁肩膀捞了一把:“春宵一刻值千金” 对暗号。 还好相遂宁刚才偷听到了。 “对的上来吗?不然就是冒牌的。” “人家刚才只是一紧张给忘了,来过好几次的,怎么会忘了暗号?” “那你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下一句是什么?” “云……云想衣裳花想容” “哎呦美人,小美人胚子,哥哥我以为你是来使坏的呢。”男人骤然将匕首收了回去,一双手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想摸相遂宁:“小美人,哥哥还是头一回见你呢,一会儿进去后,哥哥好好疼你。” 男子迫不及待先下了台阶。 相遂宁转身想跑。 男子反应灵敏,一下子就抓到了相遂宁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像个钳子似的紧紧的钳着她,相遂宁哪里还跑的掉? 如果在这里喊救命,这个男人一定会不顾一切先拿她祭刀。 再说这里僻静,又有水陆法会正在进行,哪里有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如果暴露了,保不住命是其一,这洞穴里的秘密,也就永远无从知晓了。 凭相遂宁的直觉,这应该不是一个小秘密。 “你想跑?你是什么人?” “我当然是自己人。”相遂宁回身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诗我都对的上,难道还能假冒不成?还有谁家夫人愿意假冒来到你们这里的?竟然不相信我,那我还是回去吧。” “别啊美人。”男子就想用身子蹭相遂宁的胸口:“我不是看见你转身想跑嘛。” “我哪里是想跑,我只是想回头看看,有没有被人跟踪。你也知道,每一次来你们这里,都提心吊胆的。” “那就快进来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呢,何必在这里废话,反倒耽误了好时辰。” 男子又拉了拉相遂宁的手腕。 相遂宁居高临下站在坟墓洞口,她看到了明珠,明珠眼泪汪汪的扶着墙,几乎要冲过来。 相遂宁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裙摆。 明珠会意,转身跑了。 就听见“轰”的一声,荡起一团烟雾,相遂宁就进了坟墓。 那男子不知道搬动了什么机关,一扇石门就合上了。 从外头看,坟墓还是那个坟墓,外头覆盖着一丛丛杂草,伪装的很真,丝毫看不出破绽来。 进了坟墓,首先就是眼前一黑,就觉得突然失明了一样,极不适应。 还好有灯,说是灯,也很暗,昏昏沉沉的,挂在墙上摇摇欲坠。 或许是洞口常年潮湿,空气里有一股霉变的气味,这气味混合着左右各两盏的灯火味,显得有些呛人。 有个婢女模样的女孩端着一个锦盘过来,上头是一层层的各色的花布。 “选一个吧。”婢女将锦盘举过头顶。 相遂宁有些懵。 这是什么? 暗号? 兰夫人怎么做的,她没看到,也不懂。 贸然选一个,会不会暴露? 她迟迟没有动手。 婢女看了看那男人。 男人饶有兴致的看着相遂宁:“怎么?不选?怕了?” 总归要选。 为了避免暴露,相遂宁故意装出嗲嗲的语气来:“既然今日得见公子,便是缘分,公子难道不帮我选?还要我自己动手吗?” 这话说的男子心里痒痒,犹如蚂蚁在爬。 他伸手从锦盘里挑了一块白布拿起来,或许是灯火昏暗,离近了相遂宁才看清,那不是什么白布,而是一块面纱。 白色的面纱,下面垂着一串串的珍珠,珍珠的华彩,在灯光下亦是熠熠生辉。那面纱极软极滑,摸在手里,就像抓着一把蚕丝。 男子将面纱一抖,双手绕到相遂宁耳后,轻轻的给她把面纱系好,而后在她耳朵边吹了一口温热的气流:“我就知道,即使戴着面纱,你也是这里最美的,跟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们?就说兰夫……就说之前那位夫人吧,瘾真大,生了儿子以后,还经常到我们这里来,有时候一个月能来十来回,我们这的公子哥,看见她没有不吓跑的,真真是如狼似虎,能要我们的命,你就不同了,我瞧你老实多了,像是位大家闺秀的样子,你娘家是做官的?” “既然来了这里,便都是消遣的,你说是还是不是?”相遂宁故意装出醉眼迷离的模样来。 灯火映着她白的能掐出水的皮肤,那如含一汪水的眼眸,那细长的脖颈,那又甜又软的声音跟腰姿,这简直是要人性命啊。 男人觉得有点上头,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夫人请进。”婢女在一旁打着帘子,躬身伺候着。 男子在前头引路,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相遂宁:“快来,快进来,快进来啊小美人。” 洞口窄小,空气污浊。 帘子一掀,进入其中,确是别有洞天。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很浓郁的香气,像是无数朵茉莉花同时开放,一直开放到脸上来。又像是无数的花汁从天上倾倒下来,一直倒进人的喉咙里,甜的发腻,腻的让人想要睡觉。 洞口灯火昏昏,里面确实明如白昼。 一盏又一盏的银莲花烛台上,插着手腕粗的红蜡烛,蜡烛跳动着硕大的火苗,一下一下,十分欢快。 层层叠叠的帷帐在这里拉开,一层一层,总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那帷帐一直悬到头顶去,在头顶挽成一朵朵海棠花的形状,垂下来一条条暗红色的绳子,绳子有丝线编织,每一条都有手指粗细,暗红色绳子蜿蜒行走在帷帐之中,隐隐约约,能看到帷帐中的人,可又看不真切。 或许是帷帐有太多层,或许这里的人,多半戴着面纱。 帷帐正中央,是一张雕刻着春日百花的圆桌,圆桌四周,是十来张铺了锦布的方椅,圆桌上是精致的酒器,茶具,还有一些没吃完的酒菜,诸如盐水鸭子,酱油虾子,白煮牛肉,烤羊排,又有一些绿油油的凉菜,透明的冰粉,一些粥水,似乎没动多少,一个婢女低着头在收拾。 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便抱上来两坛子女儿红放置在桌上,又添了几个果盘,莲雾,人参果,切好的苹果,一些手指长的小香蕉。 上了水果,又端上来几个干果碟子,腰果,松仁,白瓜子,榛子,杏仁,每一种干果都是精致的描金碟子装着,不用吃,单单是看,已经十分精美了。 在瘟疫肆虐的青城,这样的席面,已经十分难得。 可这里的人,似乎对此都不屑于顾,婢女忙前忙后的准备着,却不见有一人来吃一口。 “小美人,你饿了没有,哥哥我喂你一口。”男人坐下去,拍了拍腿,示意相遂宁坐到他大腿上:“来来来,想吃什么,哥哥亲自喂,亲自喂。” “我……不饿。”相遂宁捡了个椅子坐了:“一点儿都不饿。” “果然是来过的人,知道节省时间,不在吃的上面耽误时辰。”男子一跃而起:“那咱们就不说废话了,你看哥哥我怎么样,不然,哥哥陪你睡一觉?”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妖精 男子这么主动,相遂宁也有点慌。 虽然他身形高挑,唇红齿白不是个丑的,可从上而下透漏出的色眯眯的眼神,就像狼想扑向一只小羊。 相遂宁自然不能被他染指。 他越主动,相遂宁越闪躲。 相遂宁坐于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男子也倒了一杯,借着喝酒的功夫,相遂宁掩袖将酒洒在地上,男子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了五杯,脸不红,色不变。 这是个能喝的人。 喝不过他。 本想把他灌醉自己到处溜达,看来不行。 得想别的办法。 相遂宁以手扶额:“哎呀,喝的有点多了,得吃点东西。” 相遂宁说着,就拿了两个莲雾塞给男人,又把干果端了两碟子到男子面前:“来,我给你剥点果子吃。” 剥干果这是细活,可以慢慢的剥,可以争取不少时间。 不料男子根本不上当。 他将干果碟子推到一旁,像只饿极的老鹰似的扑往相遂宁身后:“小美人,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要吃的是你,不是干果。” 男子力气很大,他推搡着相遂宁,轻轻一用力,便能将相遂宁推翻过去。 如果跌倒在他面前,后果不堪设想。 相遂宁钻到长椅后面,他也追到长椅后面。 相遂宁只好往帷帐深处跑去。 一层一层的帷帐将相遂宁包裹其中,如云如雾,像是梦境。 男子在后面紧追着不放:“你倒是不认生,很有情趣,本公子就喜欢你这有情趣的样子。不就是想跟我捉迷藏吗?欲擒故纵是不是?本公子陪你玩就了了。” 男子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一双手去捉相遂宁:“你可藏好了,我可来了,若被我逮到,你要怎么犒劳我?” 相遂宁只得往帷帐更深处跑。 突然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不是别人,正是兰夫人。 虽然兰夫人也系着面纱,且是金色的丝毫不透的面纱,相遂宁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眉眼,自有一股子媚态,她身上的香味儿,跟别人也不一样,加上兰夫人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分分钟就出卖了她。 还好兰夫人并不认识相遂宁,所以只当她是谁家的夫人罢了。 “赵公子,别跑啊,说好了这个月你要陪我一次的,你是不是害羞了,怎么还藏起来了?”兰夫人一面摇着腰姿,一面扒拉着帷帐四下寻找,每一次都扑空,她有些气恼了:“别是你嫌弃我生了孩子吧?我怀的那孩子,可是你的亲生儿子,怎么,你翻脸不认了吗?如今想要躲着我了?你再不出来,我可就嚷嚷了。” “好了我的姑奶奶。”一个披散着长发的男子,所谓的赵公子从相遂宁身后钻了出来,甩了甩一头长发,伸手捏了捏兰夫人的下巴,一用力就把她揽在了怀中:“你看你,又犯脾气了不是,咱们生孩子的事也是乱说的?你也不怕别人知道?” “你怕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姓赵的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就是有一天死在你身上也不怕,只是你不一样,你可是堂堂的夫人…….若被别人知道你的孩子不是你们老爷的,以后你如何立足?既然有了孩子,以后还是少来这里了,纸里终包不住火的。” “你还是想甩掉我。”兰夫人置气,仰着脸眼泪汪汪的盯着赵公子看。 赵公子笑起来:“你模样俊俏,身材窈窕,我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起呢,既然你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你这样的美人,我怎么会舍得甩掉。” 兰夫人便勾着他的脖子:“我还以为你嫌弃我生了孩子身材走样,喜欢上更年轻的了呢。” 兰夫人说着,瞄了相遂宁一眼。 相遂宁眸子深邃,睫毛卷翘,那一头乌发顺滑无比,亮得发光,白嫩的皮肤,即使系着面纱,也嫩得能掐出水来。 兰夫人不看相遂宁还好,兰夫人一看,姓赵的就看见了,只看了一眼,便惊呆了。 这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窈窕有度,静的像水中的荷,来这种地方,甚少能见这样气度的女人。 姓赵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相遂宁,一手揽着兰夫人的脖子,一手欲拉相遂宁:“这位夫人有些面生啊?既然来了这里,怎么枯站着?岂不是辜负了?若蒙娘子不弃,不如我们三个一起玩啊?娘子放心,我一定会让娘子高兴的。” 兰夫人显然是拈酸吃醋了:“我就知道,你喜欢这细皮嫩肉的小妖精,不然平时早就把我抱起来了,今日却这般反常。” “谁也架不住你天天来啊,夫人。” “我这个月才找你这一次。” “是,这个月才找我一次,可你算算,上个月你找我几次?十三次啊,你是想要我的命啊夫人。” “你变了,再不是以前那样疼我了。” “人都是会变的,你不也变了吗?” “我哪里变了?” “当初你被你们老爷娶过门去,不也曾恩爱不离吗?后来生不出孩子,便想到找我借种,借了种以后,又觉得我比你们老爷伺候的好,便隔三差五来,全然把你们老爷抛到脑后,如今那老爷子不也还在帮你我养孩子吗?你这样对他,还说自己没有变?” “你——我一心想跟你好,你明明是看上了这个小妖精,还想狡辩。”兰夫人也不示弱,当年在青楼里过活,能生存下来的,都是有些手段的,她伸手就揪住了相遂宁的发髻,直接把相遂宁揪得弯下腰去:“你个小妖精,你是哪个府里的,背着你们老爷来偷人,这么小,肯定是谁家的小妾了,还敢出来偷人,还敢偷我的人,今天我便要看看你是谁。” 兰夫人力气很大。 相遂宁弯着腰,顾不得头发,只能双手护在脸上,极力保住自己的面纱。 她不想暴露。 暴露会有性命之忧。 姓赵的公子抬着兰夫人的一条腿往后拖:“你犯了毛病不是,她哪里惹你了,你下这样的狠手。” “你还不是看她漂亮,就想包庇她。我偏不愿意。” “她是比你漂亮。” “你看,说实话了吧。”兰夫人抬手给了姓赵的一个耳光,耳光分外的响亮,打得姓赵的嘴角都出了血,外加满眼的星星。 来这里的,都是找乐子的。 系着面纱,便是隐瞒自己的身份,也把廉耻给盖了下去。 不过是抱团找乐子,兰夫人下此狠手,算是过分了。 姓赵的也没闲着,当即甩了她一个耳光,甩得兰夫人揪着相遂宁的头发才能站稳。 “你既然如此不懂规矩,那我也不伺候了,从今以后,我就要她了。”姓赵的说着,就要来揽相遂宁的肩膀,一只手在相遂宁下巴处左右试探:“这位夫人,既然是孤身一人,便跟着我吧,我会让夫人不虚此行的。” “你放开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领相遂宁进来的男子,他追上来了。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的地方啊。 男子追上来,直接打开赵公子的手:“你不是有女人?干什么动我女人?” “刘平安,你别是疯了吧?这位夫人没人搭理,我来陪她一下而已,你慌什么?” 原来那男子叫刘平安。 赵公子跟刘平安就撕了起来。 赵公子说:“刘平安,咱们以前不也和和气气的吗?要知道,女人这东西咱们也不缺,以前咱们不也跟一个女人共度良宵吗?可这个不一样,不然这样,我先带她去休息,等下次,下次我让你。” “呸,姓赵的,做你的春秋大梦,这位夫人明明是我先看见的,是我亲自给她开的门,怎么会轮到你先下手,要下手也是我先下手。” “刘平安,你这就是不讲道理了,你给这夫人开的门又如何,她瞧上你了吗?” “当然瞧上了。” “那你让她跟你走。” “小美人,走,跟哥哥走,哥哥疼你。”刘平安欲拉相遂宁的手,相遂宁躲开了。 赵公子在一旁笑起来:“刘平安,就你那点儿子魅力,离我差远了。” “小美人,既然你不识抬举,可别怪我来硬的了。”刘平安似乎是经不得激,赵公子的话让他臊得脸红,相遂宁的美貌又让他欲罢不能,心中似乎有成百上千只毛毛虫在爬一样。 再说,来这里的女人,又有谁是正经的呢?即使是正经的,也是假装正经,这样想着,他顾不得许多,脑子一热,就把相遂宁扛在肩膀上向帷帐深处走去:“小美人,今儿在洞口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不就是想要一个孩子吗?你们老爷不行是不是?你放心,我这就送你一个孩子,今天就送给你一个孩子。” 刘平安走得很快,他个头又高,手又夹得很紧,相遂宁只觉得颠簸得厉害,想挣扎着下来,却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只得趴在刘平安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你放我下来。” “小美人,你只管咬,你越咬,我就越喜欢。” 变态。 相遂宁反倒不好咬下去了。 相遂宁被刘平安扛着往前走,身后还有姓赵的跟兰夫人追着。 赵公子小跑着道:“刘平安,不如这样,我也退一步,不如咱们三个一起啊?” 兰夫人拽着赵公子的衣角流着泪骂道:“挨千刀的,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有了我还不知足。我才发现,你竟然这是般狼心狗肺的人。” “我狼心狗肺,你还不是给我生了小狼崽子?我是这样的人,你又是什么贞洁烈妇吗?白天来我这里,晚上回去陪那老头子睡觉,你也不嫌自己恶心。” 兰夫人被他呛得说不出说话,只是揪着他的衣裳不放。 赵公子急着追相遂宁,一脚就踹在兰夫人的胸口处,直接把兰夫人踹飞了出去,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喘过气来。 刘平安的肩膀上,相遂宁只觉得自己快被勒的喘不过气来了,犹如兰夫人。 一层又一层的帷帐散开,像是剥开了一层一层的花瓣,一会儿粉色,一会儿淡黄,一会儿明紫,一会儿油绿,各种不同的颜色交叠在一起,又纷纷散开,让人眼花缭乱。 帷帐里有男子的调笑声,也有女子的喘息声。 时不时的,能看到光着膀子的男人,还有穿着肚兜的女人。 似乎,并不避讳什么,刘平安从一个穿着肚兜的女人身边经过,那女人躺在铺陈着鲜花的塌上斜眼望了望刘平安,竟扔过来一条大红色的绸带拴住刘平安的脖子,一面往她怀里拉:“死鬼,在哪抢的这细皮嫩肉的,也不怕人家父母打上来。” “这位夫人,是来生子的。” “胡说,你见过这么年轻的夫人?”女子调笑着:“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只需瞅一眼,我便知道,你肩膀上扛的啊,是未出阁的姑娘,你敢对她下手,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你这么吓我,别是跟那姓赵的一伙的吧?让我放手,好让他得手?”刘平安扛着相遂宁继续跑。 赵公子已经追了上来:“刘平安,你要再不站住,别怪我不客气了。” 赵公子在腰里一阵踅摸,摸出一条花蛇来绕在手腕上:“刘平安,你再不把那位小夫人还给我,我这花蛇可不长眼睛的。” 赵公子把花蛇一掏出来,那个穿肚兜的女人首先看见了,当即吓得眼睛一翻,收回绸带,缩在塌上一动也不敢动:“你…….你…….你这条蛇可是有毒的,咬人一口,可是要死的。” “谁在那儿吵闹,扰了师傅的修行。”一个小厮跑出来喊了一声。 相遂宁还有些纳闷,这小厮的声音怎么怪怪的,像将长大的鸭子似的,特别像宫里的太监。 后来她才明白,她的判断一点儿也没错,这个小厮,就是个太监。 小厮的话,似乎吓到了刘平安跟赵公子,二人垂首站着,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挨爹娘的训斥。 后来她才明白,她的判断一点儿也没错,这个小厮,就是个太监。 小厮的话,似乎吓到了刘平安跟赵公子,二人垂首站着,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挨爹娘的训斥。 帷帐被拉开,露出一块十二扇的屏风。 屏风深处,摆着一张龙凤呈祥的架子床,床上铺着狐狸毛的毯子,一直耷拉到地上去。 床下是一张长案,同样铺着狐狸毛皮,狐狸毛皮之上,摆了许多果子并酒水,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子正搂着一个穿僧衣戴面具的人,使劲儿的往他怀里蹭。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面具 戴面具的人理了理宽大的袍袖,一挥手的功夫,就把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子揽入怀里。 他胳膊很粗,只是轻轻的放在一个女子的脖子上,女子便呼吸不畅,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酒来,脸色绯红,翻着白眼。 戴面具的人便更用力,女子渐渐的开始吐舌头,眼睛翻的看不出黑眼珠,一双手在空中划拉着,她触摸到了他的面具,想把他的面具给拉下来,只是伸手的一瞬间,就被男子踢了出去,他的力气很大,只一脚,就把女子踢的吐了一口血,匍匐在地半天没缓过劲儿。 另一个女子唬的不轻,赶紧给男子抚胸口,或许是抚的不舒服,戴面具的男子伸手揪住她的发髻,对着她的腰也是一脚,女子直接扑倒在长案上,长案上的酒壶飞出,落在刘长安的脚下,刘长安吓的松手,几乎是将相遂宁扔在地上。 赵公子忙陪着笑:“都是来找乐子的,都是来找乐子的啊,刘长安,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搂着这活色生香的小娘子这合适吗?也不把她先进献给大师傅,瞧,大师傅都生气了。” 大师傅,就是那个穿僧衣带面具的人了。 刘平安就小声嘟囔道:“姓赵的,你这分明是嫉妒,是眼红,你得不到手的,你就不让我得到。” “刘平安你此言差矣。”赵公子跑到那大师傅身旁蹲坐着:“咱们这的很多东西,可都是大师傅添置的,如果不是大师傅,你我有这样的好日子吗?以前你睡那么些女人你全忘了?这个女人,我不过是让你先把她进献给大师傅,毕竟她国色天香,是难得的美人,也显得你诚心不是?” 刘平安显然不大乐意。 那位大师傅默默喝了一杯酒,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扫向了相遂宁。 相遂宁偷偷看了他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一点点向后挪,几乎挪到刘平安的身后。 “不要害怕,我们大师傅可是极会疼人的。”赵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会不会疼人相遂宁还看不出来吗? 瞧刚才那俩姑娘的下场,差一点被他踢到黄泉路上去,他可真是会怜香惜玉的,长眼睛的人都看见了。 “刘平安。”赵公子催促他:“没见大师傅等着的吗?” 刘平安只能把相遂宁推出去,又不舍又无奈的推去大师傅那里:“大师傅,这是先孝敬你的,等大师傅……再把这夫人赏给我吧,是我先看见她的。” 赵公子陪笑着道:“大师傅,人过来了,请大师傅享用。” “抬起头来。”大师傅似乎是捏着嗓子在说话,就像是有只苍蝇趴在他喉咙里似的,闷闷的,痒痒的,有点哑,毛骨悚然。 相遂宁只得抬起头,为了不被发现,故意将两只眼睛往一块儿看,装出对眼的样子。 却一下就被那大师傅看穿了:“眼睛再乱瞅,便挖出来。” 相遂宁只好垂头。 “抬起头。”大师傅声音又大了些,似乎是生气了。 来这里的女人,多半是任人欺负的,主动来的,相遂宁这样处处不听招呼的,逮都逮不住的,还很少见。 相遂宁抬头的一瞬间,大师傅就拍手赞道:“很好,很好,眉清目秀,天姿国色,身材窈窕,皮肤白嫩光滑,衣着出挑,发髻也挽的好。就像那个谁……谁……宛若……谁……”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飘兮若流芳之回雪。”赵公子忙附和着。 “是个美人。”大师傅拍手:“实在是妙啊。阿弥陀佛。” “你,还不快来,到大师傅怀里。让大师傅就地赏你一个儿子。”赵公子“嘿嘿嘿”的笑着。 “不要。”大师傅直接拒绝了。 众人一愣。 “来啊,把这位夫人给我拉到一边勒死,然后随便挖一个坑埋了。” “什么?”刘平安先不愿意了:“大师傅,为什么要杀了这位夫人,我们在这里享乐,一向不杀人的啊,再说这夫人……面生,她才来,也不该死吧?” “面生?呵呵,就是因为面生,所以才该死。” “大师傅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刘平安只能陪着笑:“大师傅慈悲为怀,若是这位夫人不合你的胃口,我带她走就是了。” “她很合我的胃口,不过,还是勒死吧,免得夜长梦多。”大师傅一招手,就有一个小厮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绳子,上来二话不说,就把绳子往相遂宁头上一套,拉着就走。 相遂宁努力挣脱,她心里已经有不祥的预感。 那位戴面具的大师傅,她心里差不多知道他的身份了。 如今寡不敌众,她只能智取,一面装柔弱,一面学着那些女人说话的样子:“大师傅,各位公子,我本来是求子的,大师傅就别开玩笑了,怎么还要我的命呢?” “阿弥陀佛,你不就是来送命的吗?” “当然不是。” “那你把面纱揭下来。” 额。 相遂宁略有迟疑。 “不会摘下来的吧?因为……”大师傅站起身,揪着相遂宁的衣袖把她按到床边,相遂宁抓住床帷才算没有倒下去。 “别以为你不摘面纱我就不认识你是谁。”大师傅用手按着相遂宁的脖子,他下手很重,相遂宁咳嗽了两声,几乎无法喘气。 “阿弥陀佛,你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窥探?”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求子。” “求子?呵呵,那好,你死之前,我送你一个儿子吧,让他陪你上路。”大师傅说着,僧袍一撩,就要上床。 相遂宁奋力去抓他的脸,一把下去,将他的面具抓了下来。 “原来是你,真的是你。”相遂宁一点儿都不意外。 “既然你认出了我,你就更不能活了。”大师傅跟小厮招招手,小厮很快将绳子递了过去。 大师傅接了绳子,套住相遂宁的脖子,挽成一个结儿,用力一拉,相遂宁突然觉得头上一晕,眼前一黑。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会亲自挖一个坑将你埋进去,就埋在这个坟墓里,到时候有人来给住持僧人们上香,也少不了你的香火,算我对得起你了吧?” “郭……铴……咳咳咳……你若是取了我的性命,便是杀人……若皇上知道……你杀人……” “我也不是头一回杀人,即使我父皇知道,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先前的仇我还没跟你报,这回你又来害我是不是?”郭铴压着声音说着话,将手里的绳结越拉越紧,而后又伸手从长案上摸过一杯酒来洒在相遂宁身上:“喝了这杯酒,你就下到黄泉去吧。死在我手里,也算是你的荣耀。” “在我临死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那晚你劫持了流民的孩子,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还有没有……呵咳咳咳……活着?” “阿弥陀佛……那个小孩子……一直哭闹,还咬了我的手,我早把他扔进护城河里了。这会儿大水把他冲到哪里去了,我也不好说。反正他死了孤单,既然你这么挂念,不如你下去陪他啊。” 郭铴又一用力,相遂宁的脖子便像断了一样,火辣辣的疼。 眼前烛火跳跃,越跳越快,越跳越急,直到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犹如置身于漫天的大雪当中,白的发光,白的夺目,一时间又跌入万丈深渊一般,漫天大雪不见了,夺目的白光也不见了,剩下一团黑暗,无边的黑暗,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一张大网将她网住,无法逃脱,耳边是无数苍蝇的嗡嗡声,断断续续的,时轻时重,再后来,那嗡嗡声没有了,周遭安静的可怕,那黑暗似乎也很舒服,让人忍不住想躺在黑暗里休息。 相遂宁心想,或许,这就是死亡前的征兆吧。 她不知道明珠能不能赶来。 她不知道明珠有没有看懂她的暗号。 她走这一步,犹如置身虎穴。 直到隐隐约约听到端面纱的婢女慌慌张张的跑来,听到她喘着气说:“不好了,外面似乎有人,有人在砸我们的洞门,外头噼噼啪啪的,洞门已经松了,一会儿就会被卸下来。” 婢女此话一出,洞里人都慌了神。 赵公子首先就揪住了刘平安的衣领:“一定是你把人引过来的对不对?今日你去开的门,怎么就有人要闯进来了?怎么就暴露了?” 刘平安也显得十分委屈:“怎么会是我暴露的,来的兰夫人你不是也认识吗?她怎么可能带人来,她不要荣华富贵了?” “你不是还带了一个小娘们吗?”赵公子指指相遂宁。 相遂宁眯着眼睛,虽残存一丝气息,却极力忍着。 郭铴摸了摸她的鼻息,冷笑着道:“怨不得别人,都是这个人搞的鬼,我已经把她勒死了。” “那咱们快从前门跑吧,洞口是出不去了,不知来人是何人,可如果落他们手里,就坏事了,大师傅你说呢?” 郭铴还穿着僧袍,戴好了他的面具指引着洞里的几个人:“走,往前门走,一个都不要落下。” 几个男男女女,或是衣衫不整,或是掩着面,挤挤扛扛的登上一架梯子就往上爬。 “大师傅,要不要放一把火给这下面烧了。”小厮提着灯,试图放火。 “你个蠢东西,一放火就冒烟,你是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在下面吗?咱们只需悄悄离开这里,上到地面就安全了,大家听我说,到了地面以后,各自散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你们若是被抓住,男的,肯定是没脸,女的,各位夫人,你们还能回各自府里吗?” 一想到可能暴露,有的女人就抽噎起来。 “哭什么?舒服的时候没见你们哭。”郭铴不耐烦的甩了甩衣袖:“快点走。” 临上梯子,郭铴又回头望了眼床上躺的相遂宁,虽然刚才摸了她的鼻息,觉得她死了,可始终不放心,他便拔下靴子里的匕首准备再去补刀:“阿弥陀佛,别怪出家人心狠,送子本是积德行善的事,你非来搅和,那就是不敬菩萨,我便留不得你了。” 相遂宁朦朦胧胧,看到戴着面具的郭铴向她走来,手里的刀明闪闪的,冒着白光。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郭铴明显是冲着她胸口来的。 这一刀下去,她一定会被穿透吧。 正在这时,听到端蜡烛的小厮嚷了一声:“不好了,大师傅,你的僧袍着火了。” 原来是郭铴走的急,僧袍蹭到了小厮手里的烛台,僧袍是棉布制成,一沾火,很容易就带起火来,加上他卧的地方,铺陈着上好的狐狸皮毛,那些皮毛经僧袍一蹭,也很快烧了起来,然后便是到处垂悬的帷帐,层层叠叠的,像是一道道的火帘悬在半空。 洞穴里本就憋闷些,一着火,火光很大,浓烟难散,呛的人眼睛流泪,烫的脸都是疼的。 郭铴闭着眼睛摸索了几步,近在咫尺却看不到相遂宁的所在,火越烧越大,他只得把匕首插回靴子里,嘴里念道:“便宜你了,这刀子你就不挨了,让这火再送你一程,等你尸骨无存,便知道了惹本皇子的下场。” 郭铴踩着小厮的肩膀上了梯子,很快便出了洞口,顺便把梯子一抽,洞口的木门一关,大功告成,郭铴坐在上面拍手笑起来:“阿弥陀佛。” “大师傅,你的衣裳……”小厮闷着嗓子喊道:“大师傅,你的衣裳着火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扑灭啊。” “没有水。” “蠢东西,用脚踩灭。快点。” 郭铴屁股上的火坐灭了,裤裆里的火还烧的很旺,他只能半躺在那,张开腿,让小厮扑火。 小厮也是耿直,伸脚就往郭铴裤裆里踩。 赵公子,刘平安也没闲着,纷纷加入了帮忙的行列。 几个人伸出一排脚,排着队对着郭铴的裤裆猛踢。 “疼……”郭铴呻吟着。 “大师傅忍忍。别嚷。小心别人听见。”小厮忙嘘了一声,伸手按住郭铴的嘴。 “那个小娘们,让我受这样的罪,她死有余辜。”郭铴愤愤道。 第一百八十六章 劫持 洞口。 因为机关设在里面,所以从外面打开洞门并不容易。 几个人连推带踹,洞门都纹丝不动,实在无法,开始从外面刨土,刨了土,几乎把坟墓挖去一半儿,洞门才松一点。 很快便有烟从洞里冒出来,烟熏的人眼睛疼,夹杂着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待到洞门彻底打开,便有明火从洞里扑出来,像是一条条的火舌,不停的向外舔噬着。 “着火了,着火了。”明珠急得团团转:“快救火,我们姑娘还在里面。” 这里是墓园,平素是没有水的,便是一墙之隔的居士住处,想要用水,也要去前院儿的水井里挑。 这个时候去挑水,来回都要好一阵子。 等水来,恐怕相遂宁也要化为灰烬了。 明珠急得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别慌,我现在就去救她。”蓝褪握着刀就要往洞里冲。 一同前来的禁军赶紧拦着,这火势,这浓烟,这燎人的温度,里面的境况还未可知,便是没着火,贸然进去,能不能出来都不好说,何况里头已经烧起来了,这个时候闯入,不是送死是什么? “蓝褪,你不能进去,得等人挑来了水灭了火。不然会有性命之忧。”一个禁军拉着蓝褪的胳膊。 蓝褪挣脱了:“我再不进去她便有性命之忧。” “可是……如今的境况你也看到了……我说句不好听的,或许她现在……已经死了……你再进去……多赔一条命罢了,何必呢,这么大的火光,那位姑娘,真的可能……已经不在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蓝褪丢下这句话,拔刀跳进洞里。 洞里好烫。 外面的天阴了好几天,北风也呼啸了好几天,常常吹的人不自觉的紧一紧衣裳,可这坟墓下面,犹如一个烤炉,刚进去就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被烧化了,一股呛人的烟直往人喉咙里钻,就连蓝褪手里的刀,都开始变得灼热起来。 层层叠叠的帷帐着了火,一面烧,一面凋落,就像在半空中开败的花,一朵朵,一簇簇,就落下来。带着火星,带着灼烧的温度。 蓝褪的眼睛几乎是睁不开的,浓烟滚滚,每向前走一步都是试探。 他只能一面走,一面呼唤相遂宁的名字:“二姑娘……你在哪里?二姑娘……二姑娘。” 有东西剥落的声音,有瓷器爆裂的声音,也有干果炸开的声音,唯独没有人声。 “二姑娘……你在哪……我是蓝褪……” 没有人回答。 蓝褪以刀开路,一步一步往前挪。 终于,在架子床的位置,他触到了一个人,是相遂宁。 那一瞬间,蓝褪的喉咙哽咽,似乎是在黑夜里摸索了很久,突然看见了点点的星光,让他心里猛的安稳,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 他顾不得许多,甚至顾不得再跟相遂宁说话,揽腰横抱,将相遂宁搂在怀中,大步朝洞口跑去。 坟墓底下挖的很长,火烧到洞口,把洞口架起的木头烧得跌落在地上。 蓝褪抱紧了相遂宁,在这些着火的木头上奔行,突然,头顶又有木头落下来,砸在蓝褪的背上,一声闷响,蓝褪疼得眉头紧锁,可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耽搁,更不敢松开抱着相遂宁的手。他几乎将半个身子伏在相遂宁身上,生怕有火溅到她身上,生怕有灼烧的木头砸到她。 后来相遂宁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要命似的冲进洞穴里,不要命的救她。 蓝褪却是轻描淡写,似乎是早把这事忘了一般:“我从不曾想那么多,我只想你活着。” 如 “如果我死了呢?” “我不准你死。” 蓝褪一身狼藉的抱着相遂宁冲出洞穴,身后跟着出来的,是长如绸带的烟雾。 禁军们提着木桶灌了水来,一桶一桶的水倒灌进洞穴里,渐渐的,洞穴里的火渐渐的小了,渐渐的化成了灰,随着水流落到了地上。 蓝褪抽出刀来,长刀一挥,切下一层厚厚的草来。像一个软垫。 他轻轻的将相遂宁放到软垫上,抽刀对着自己的衣袖一拉,便拉下一块布条,就着水桶里的清水,他沾湿了布条,细心的给相遂宁擦脸。 或许是烟熏的,或许是火烤的,相遂宁的整个人黑的跟刚从烤架上取下来的地瓜一样。 蓝褪轻轻的擦她的脸庞,擦她嘴角的灰尘,待擦干净了相遂宁的脸,又为她理了理头发。 相遂宁纹丝不动。 明珠扑跪在相遂宁身旁,早已吓哭。 自家小姐这烧的,跟灶膛里掏出来的棍子一样,直挺挺的,一动不动,这还能有救吗? 她哭,也并不是因为没有看好主子,可能会遭受责罚,而是因为她自小跟随着相遂宁,早把相遂宁当成了亲人,如今相遂宁若有万一,她第一个便伤心欲绝。 “小蓝大人,我们姑娘……”明珠几乎是泣不成声:“我们姑娘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人善良,菩萨一定会保佑她。我们姑娘是何等的聪明啊,她被挟持到这洞穴里,无法张口说话,便指了指她的裙子,她的裙子是蓝色的,我知道,她是让我去叫小蓝大人你。可惜……都是我不好。” “明珠,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蓝褪安慰她。 “都是我不好……我跑的太慢了,去了公子府上,才知道公子在城中当值,我又去找公子,路上便耽误了时辰,回来晚了……让我们姑娘受这样的罪……如今姑娘生死不明,都是我的错。若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想活了,我要跟姑娘一起死。” 明珠说着,伏下身去,搂着相遂宁的脖子就哭:“二姑娘,二姑娘你不要死,你看看我,你看我一眼啊二姑娘。” “咳咳咳……”相遂宁觉得像是坠入了无边的深渊,什么都抓不住,自己像是无根的浮萍,像是悠悠的云雾,就那样晃晃悠悠的跌进深渊底部。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搂了她的腰,似乎有个肩膀让她依靠,似乎有人在为她擦脸,有人在哭,有人在默默的守候,她像是从混沌里走来,猛然听到耳边有脚步声,有泼水声,有刀剑划过盔甲的尖利的声音,还有人在草丛里穿梭的声音,有“呼呼呼”的风声,还有急促的木鱼声,遥远的诵经声。 这些声音交错融合,像网一样将相遂宁包裹在里面。 这是凡世的声音,不是那个死亡的深渊。 她还活着。 竟然没被烧死。 也没有被烟给呛死。 身下是软软的,还有青草的香气,有软软的草蹭着她的耳朵,好痒啊,痒的她想打一个喷嚏。 那就打一个喷嚏好了。 “阿嚏……”相遂宁身子一抖,喷出一嘴浓烟来。 “姑娘,姑娘你还活着。”明珠惊喜万分,抹抹眼泪想去扶相遂宁:“姑娘,你不用死了,我就知道,菩萨会保佑姑娘的。” 相遂宁的眼前还是灰蒙蒙的,就看见一个穿油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婢女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伺候的无比殷勤。 还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铠甲,戴着黑色的头盔,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清澈干净,坚毅勇敢。他的呼吸透过铠甲传来,温热的,男人的气息,有淡淡的汗味,淡淡的甜味。 相遂宁想要坐起来,可努力挣扎,无济于事。 “好疼。”相遂宁又咳嗽了一声。 “二姑娘,你受苦了。”蓝褪伸手,想放平她的肩膀,可伸出手来,又觉无处安放。 洞穴里时,怕她死去,一刻也不敢耽搁,脑子里一片空白,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抱起她就跑。 如今松懈下来,想要给她点安慰,却发现没了那股子拼命的精神,竟连碰触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二姑娘哪里疼?”蓝褪凝神望着相遂宁,全然不顾他自己的手在流血,他的胳膊也在流血。殷红的血透过铠甲渗出来,在雨花石铺的地上开出暗色的花来。 相遂宁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伤况,觉得喉咙里又酸又涩,眼睛里也湿润起来:“我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了。” “如果疼,就喊出来吧。” “不,不疼。”相遂宁垂下眼眸,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落到唇角:“刚才我差点害死……咳咳咳……小蓝大人吧。” “你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 “小蓝大人疼不疼?” “不疼。” “真的吗?” “真的,一点都不疼。” 他越是这样说,相遂宁就越觉得愧疚。 都是她害的,害得他又流了血。 要知道他可是长信侯府唯一的继承人啊。 公主疼他疼的不知如何是好。 是相遂宁又置他于险境。 她差点没命,也差点害了他的性命。 万一在洞穴里出不来,被着火的木头砸伤,或者被掉落的石头碰到,被火灼烧,被烟熏呛,那都是要命的。 她明知道蓝褪是长信侯府的命根子,是重点保护的对象,凡事不应该打扰他,更不能让他以身犯险。 可在被拉进洞穴的一瞬间,她心里想的,能救她的人,唯一的人,只有蓝褪。 此时此刻,蓝褪就陪在他身旁,虽然那一身黑色的铠甲很冰凉,虽然戴着黑色头盔的他只是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他的手上满是烟尘,可他于相遂宁而言,却是最安全,最坚实的臂膀和依靠。 重生到相家,不曾有长兄,幼弟不谙世事,那个爹,多半也是指望不上的。 蓝褪的胸膛和他的担当,带给相遂宁的,是对男人的刮目相看,是一次洗礼,是欣赏和仰望。 似乎有他在,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似乎有他在,哪怕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也能转危为安。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总在危难之中想到他而不曾想到别人的理由吧。 “小蓝大人……”相遂宁挣扎着说话。 “是不是草不够厚,硌的疼了?”蓝褪一条腿半跪着,蹲在那儿跟她说话。 相遂宁摇摇头,努力抬起胳膊指指洞口:“那里面……” “洞穴里着火了,禁卫军已经扑灭了火,没事了。不要害怕。” “那里……”相遂宁忍着胸口的疼痛:“那里面有人……有人……” “我刚才进去,发现里面并没有人,想来他们已经听到动静逃走了。” “啊?” “不过你放心,我知道这个洞穴的另一端出口在哪里,刚才已经派人守住另一端出口了。” 原来如此。 蓝褪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果然就有禁卫军小跑着来报:“蓝大人,客堂门口已经堵住了,果然如大人所料,那洞穴的另一侧出口在客堂里,他们从地下钻出来以后,钻进客堂里,想从客堂里跑出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知我们早就派了人在那里把守,给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鳖。” “很好。看住他们。” “可是大人,其它几个人倒是好对付,见了咱们禁卫军已经吓得屁滚尿流,动弹不得,倒有一个僧人,胆子大的很,持刀想溜,住持来了,让他放下屠刀,他也不肯。” “那他便不是真正的僧人,自然是个假冒的。”蓝褪推测着。 他果然是个聪明的。 郭铴穿着僧衣,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不过是想让人误以为他是僧人罢了。 蓝褪未见其人,却能戳穿他的把戏,算是机智了。 禁卫军有些为难:“那几个人颇为诡异,女子皆系面纱,我们已经吩咐她们,不准装神弄鬼,让他们把面纱都取下来了。那个僧人……那个人……戴着面具的,却无论如何不肯取下面具,住持劝了他几句,他就拿刀挟持了住持……正僵持不下呢。请蓝大人去看看。” 是得去看看了。 护国寺的住持,便是皇帝见了他,也要以礼相待,这个郭铴,敢劫持住持,看来也是狗急跳墙了。 相遂宁躺了一会儿,觉得喘息稍微好了一些,便由明珠扶着站了起来。 “你再歇一会儿。那些人在客堂,似乎有难缠的,你去了会有危险。”蓝褪温和的望着她:“你刚受了惊吓,不能再受惊吓了。” “你带我去客堂,我认识那个劫持住持的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假冒僧人 相遂宁执意要去客堂,蓝褪只好随她。 客堂。 禁卫军围成一个圈,将一间客堂包围了。 或许是因为护国寺出了这等不雅之事,住持让那些来烧香拜佛的香众都先散去了,而后让僧人们各自回房,这才带着一个贴身的小沙弥赶过来。 客堂里有哭声,有骂骂咧例的声音,还有求饶声。 “还请各位不要在这里大开杀戒。”住持双手合十,默默地转着手中佛珠:“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禁卫军里有个急性子的,指着客堂道:“他们在墓园干的那些事住持是不知道吗?还是在包庇?客堂里现关着一个僧人,满嘴阿弥陀佛,就是不肯出来伏法,住持是怎么教的弟子,还不快去叫他出来?” 住持半信半疑,推开客堂的门,果然见了一个精壮的男人,戴着面具,披着僧袍,独坐在靠窗的椅上,一脚蹬着椅子,一面骂骂咧咧道:“若不是看在菩萨的份上,我早把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砍了,如今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放我走,阿弥陀佛。” 住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郭铴便拿一个梨子扔到住持怀里:“你叹什么气?摇什么头,你不是这里当家的吗?还不快放我走。” 住持又摇摇头,重新关上门,退了出来。 “怎么,不是你们的僧人吗?”禁卫军问。 住持双手合十:“护国寺的僧人,不敢这么没规矩,想必这客堂里的,无一僧人。” 既然这样,禁卫军便不客气了。 客堂里的那几位,听话的,便罢了,那个戴面具的,第一个该打。 吃的圆滚滚的,还戴着个面具装神弄鬼,还假装僧人,跟禁卫军说话,还那么凶,不狠狠的收拾他一顿,都对不起禁卫军的名号。 恰巧蓝褪带着相遂宁来到客堂。 一个禁卫军忙拱手道:“蓝大人,刚才住持都已经看过了,这几个人,不是寺院里的,想来是外人。” “还不肯出来吗?” “是,不肯出来,刚才想硬拉出来的,屋里的凶得狠,上窜下跳,还丢了个茶碗,砸伤了咱们一个同行。”提起这个,禁卫军便有火,他们没有人多欺负人少就算了,屋里那几个歪瓜裂枣,竟然还敢先动手。 不可忍。 “二姑娘说认得客堂里的人,真的认得?” “化成灰也认得。” “那二姑娘便随我进去,会一会他。”蓝褪说着,推开了客堂的门。 一会儿功夫不见,赵公子,刘平安,兰夫人并其它几位夫人,还有小厮并婢女,都褪去了先前的模样,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吧着,围坐在床下,一个挨一个,像是锅里蒸红薯。 再没这么老实的了,一个个低着头,眼睛都不敢乱看。 真是听话。 只是一身烟火气味的相遂宁进了客堂时,把兰夫人吓得不轻,她揉揉眼睛喊着:“见鬼了,见鬼了,这是鬼…….有鬼……” “别咋咋呼呼的了,没看到她有影子吗?怎么可能是鬼。”赵公子有些不耐烦,平时就摆脱不掉兰夫人,没想到被堵在这狭窄的客堂里,还得听她一惊一乍,赵公子就没好气地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夫人…….是专门来捉我们的吧?是官府派你来的?可真是好身手,一个女人家,敢下到洞穴里,差一点儿丢了性命。” “你没事吧?”刘平安傻呵呵地问:“刚才我以为大师傅把你杀了,原来你命这么大,没有死啊。” “怪不得大师傅一看到她,便想取她的性命,原来大师傅棋高一着,知道她是来坏我们好事的,只是可惜,大师傅他下手不狠,没有杀了这个女人,如今她带着禁卫军来抄了我们的好地方,都是天意啊,天意啊,早知道……”赵公子愤愤然瞪了相遂宁一眼:“早知道,我就应该先掐死你,我们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反正如今落你手里了,你想怎么样,便直说吧。” 兰夫人低着头,脸上系的面纱也不知蹭到哪里去了,她双手捂着脸,只是指缝张开,露出小小的缝隙偷偷打量了相遂宁一眼,而后噗通跪倒在地就开始磕头:“这位夫人,我知道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千万别把我抓起来,不然我们府上肯定会派人出来寻,到时候我的事就包不住了……” 兰夫人越说越恓惶,肩膀哆嗦着,嘴唇也哆嗦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背着老爷出来…….可是我是想跟老爷好好过日子的啊,求你们了,别把我捉去…….” 相遂宁并无心将兰夫人怎么样。 她关心的,只有郭铴。 可望了一圈,哪里有郭铴的影子? 难道他趁乱跑了? 不可能。 一则禁卫军把客堂围得跟笼子一样,郭铴就是一只鸟,也是插翅难飞。 二则刚才住持那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分明是认出了郭铴啊。 郭铴总不至于化成一股烟顺着窗户跑了吧? 守门的禁卫军清点人数,也发现少了一个人。 那个最胖的,坐椅子上能压得椅子“吱吱”叫的胖子消失了。 那个他们嘴里的大师傅消失了。 “人呢,大师傅呢?”禁卫军问。 几个人无一说话。皆是闭着嘴巴。 禁卫军抽出刀来架在各人脖子上,先是架赵公子脖子上,赵公子无动于衷,架刘平安脖子上,刘平安也是不发一言,最后架了一圈,把刀架到一个小厮脖子上,明晃晃的刀,冰凉的刀那样架在脖子上,小厮吓得尿了裤子,嘴里呜呜咽咽的还在分辩:“别杀我啊……我还不想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厮八成是宫里的太监。 客堂这几个人,平时多半得郭铴恩惠,郭铴的心狠手辣他们恐怕也不是头一天知道,再说他们的小尾巴还在郭铴手里捏着,不敢把郭铴咬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禁卫军把客堂翻了个底朝天。 床底下,被子里,箱柜里,屏风后面,甚至椅子下面,门后面,能藏一只猫的地方都找了,房前屋后也都看了,毫无收获。 一个禁卫军就气馁了:“蓝大人,莫不是小的们一时疏忽,让他给跑了?可没看见他跑啊。” 蓝褪也觉得甚是奇怪。难道好端端的一个人,能飞了不成? 墙砖是实心的,藏不了人,地砖也是实心的,藏不了人,这么快的功夫,他也不可能有上天遁地的本事。 那个通往坟墓下的洞口,就在床下面,平时用一块板子盖的,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如今这几个人都在这儿了,难不成少的那个人又顺着洞口钻了回去? 突然盖洞口的板子一动,床下就多出个脑袋来。 戴着黑色的头盔,是个禁卫军。 “报告蓝大人,我得了大人吩咐,从熄灭了火的洞里搜过来,因为火烧得大,洞里并没有残留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只剩下灰烬。”禁卫军说着,像条虫子一样,扭动着身子,就从洞里钻了出来。 原来他们就是这样布置的洞穴。 真真是好本事。 一个洞穴,两个出口。 不知道的人即使堵住了其中一个口,他们也能迅速从另一个口撤离。 可郭铴撤离到哪里去了? 一个禁军抽出一根绳子恐吓他们:“再不说实话,不报出同伙下落,现在便送你们归西。” 嘿。 这几个人,倒像是商量好的,一个比一个嘴巴严实。 像那个小厮,即使吓得屁滚尿流,却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看来,他是畏惧于郭铴的身份。 若是把郭铴供出来,下场一定是死吧?还得比现在死得惨。 来硬的,是行不通的。 只能智取。 相遂宁冲蓝褪招招手,蓝褪稍稍屈腿,身子歪向一侧,侧着耳朵听她说话。 相遂宁简单说了几句,蓝褪便嘴角一扬,点了点头。 “小蓝大人,刚才我真的看到洞穴里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而且算是一个故人,我曾把他的面具揭下来看了一眼,是见过面的。小蓝大人该仔细找找,他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 “二姑娘,你也看到了,禁卫军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只要是活物,便不可能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或许,是二姑娘你记错人了。” “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 “刚才洞里着了火,二姑娘又受了惊吓,认错了人,记错了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依我说,洞穴里大抵就这么几个人,现在把他们交出去受审,这事就算结了,若再扯什么戴面具的人,岂不是自找麻烦?” “好吧,就听小蓝大人的。”相遂宁有些不情愿,嘴角也沉了下去。 “多谢二姑娘配合,二姑娘受了惊吓,快回府上去歇着吧,我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就在外头等着了。” “谢小蓝大人。我这就回去了。”相遂宁给蓝褪福了一福,算是行礼,而后又叫明珠:“我也累了,身子也不舒服,扶我回相府吧。” “是,姑娘。”明珠故意将步子迈得沉重些,踩在砖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蓝褪指挥着禁卫军将洞穴里逃出来的几个人拴成一串,像捆蚂蚱似的,提着绳头将他们牵出了门。 待客堂没了人,蓝褪便转身将客堂的门锁了起来。 万籁俱静。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能听到远处的树梢上不知什么鸟在叫的声音。 风吹过客堂的窗户。 吹得窗户纸“哗哗哗”的响,像是在翻书。 刚才着火时一片狼藉,浇灭了水,清理了现场,护国寺又恢复了先前的安宁。 突然,就听到客堂屋内“吱”的一声。 就那么一声,再无动静。 蓝褪闭目等了一会儿,没有第二个声音出现。 他抽出刀来,挑开窗户,直接从窗子飞了进去。 相遂宁见他站在客堂屋内一根柱子旁,便点了点头。 这根柱子有两人腰粗,本也没什么奇怪,平时支撑着房梁,每间客堂都有一根,外头那些宝殿,每一个宝殿约有五六根的样子。 刚才那声“吱”就是从柱子里发出来的。 蓝褪蹲下去,拿刀顺着柱子查了一圈,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相遂宁计上心来。 客堂的长案上,长年摆放着香烛,香炉及一把檀香,墙上挂着菩萨的画像。 相遂宁交待明珠去长案上,点了火端一盏烛台过来,顺便拿一把檀香来点上。 点好了檀香,相遂宁便趴到床下,对着柱子底部的一丝细小的缝隙开始熏。 柱子下只有一个缺口,约有半个巴掌大,还隐藏在床下,若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相遂宁把檀香对准那个缺口,不停的扇着风。 蓝褪会意,去廊下找了几根枯枝过来,放在烛台上点燃:“天儿很冷,点些枯柴,二姑娘取取暖再走吧。” “小蓝大人甚是贴心,多谢了。” “不谢,只要二姑娘不嫌烟气大。” “没事,忍一忍就好了。” 二人一唱一合,十分默契。 枯枝烧起来,冒出的黑烟直往柱子里扑,加上檀香的味道,不一会儿功夫,便见整根柱子开始冒烟,那些烟一会儿围成一个圈儿,一会儿又排成一条线,给整个柱子熏的,云山雾绕,犹如到了天宫。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柱子里有人开始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谁在咳嗽?” “咳咳咳…….” “有人吗?”蓝褪故意问。 “没有吧,没听到动静。”相遂宁装作无意。 “咳咳咳…….你们这帮……你们这帮奴才……..你们想谋害我……..咳咳咳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饶恕你们的。” “住持说了,护国寺的僧人一个都没少,这柱子里好像有个人在冒充僧人啊。”相遂宁忍着笑:“小蓝大人,你说怎么办?” “护国寺可是天家的寺庙,是极神圣的地方,有人在这里冒充僧人?他的胆子真的很大啊。”蓝褪忍着笑:“这人好像就藏在柱子里,看来他是不想出来啊。” “要不,咱们陪他坐一会儿?” “好啊,反正坐着烤火,也别有一番滋味。” 第一百八十八章 磨刀 烤火就烤火。 相遂宁跟蓝褪两个人,盘腿一坐,不慌不忙地把枯柴点好了,沿着柱子放好,大摇大摆地烤起火来。 “要是有两个地瓜就好了,这柴烤地瓜,最是香甜。”相遂宁道。 “是啊,有地瓜当然好,不然烤两个土豆也行,土豆烤好了沙瓤儿,也好吃。” 柱子里的人似乎屏声静气,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挡不住相遂宁跟蓝褪两个人跟他耗上了,就是不走。 柴草的烟不停的往柱子里灌,便是忍,也忍不了多久的。 又过了一会儿,一根柴即将燃完,柱子里就传来骂声:“你们……你们两个故意使坏,你们…….”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话大家当面说,藏起来算什么英雄。” “我是不是英雄你也管不着,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我当面跟你说?咳咳咳…….” “那好,你就藏在柱子里,不要出来了。” “不出来就不出来,我看你还能把客堂给点了不成。咳咳咳…….” 又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 “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好了好了…….我忍不了了……你们…….咳咳咳…….你们想要我的命吗?咳咳咳……”只听见柱子里发出一阵闷响,而后就有人转动柱子,似乎是往左转了几圈,又往右转了几圈,左右交替,转来转去,一根柱子竟变成两半,变成了一道门似的,就打开了。 相遂宁目瞪口呆。 原来客堂里的柱子里是可以藏人的。 地底下的秘密,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单看兰夫人几年前就有了孩子就能知道,这地洞,少说也有两三年了,却并不曾被人发现。 是有人碍于权势不敢说,还是他们太过隐秘,出口就有好几个所以一直没被人发现? 反正郭铴是忍不住了。 再熏下去,非把他弄成烟熏火腿不行。 郭铴戴着面具跳出来,直接跳到了客堂床上,他的匕首还握在手中,显得颇为警惕:“相遂宁,你放我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原来是旧人。“蓝褪哼了一声:”想来刚才二姑娘差一点儿送了命,便是拜阁下所赐吧?“ “那是她自找的。“ “依我看,并非自找,不过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那也得先抓住我再说。“ “你若束手就擒,大家也少些皮肉伤,若你执迷不悟,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蓝褪,别以为你娘是公主,我便不敢怎么你,你若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告诉父皇…….我是说…….我告诉……“ “告诉合妃娘娘吗?“蓝褪呵了一声:”郭铴,不必遮掩了,堂堂七尺男儿,敢做不敢当,未免让人笑话,把面具取下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郭铴?“ 蓝褪跟相遂宁对视了一下。 郭铴的声音谁听不出来? 便是听不出他的声音,他胖得一屁股能坐死一头牛,青城谁人不晓? 他都叫皇帝“父皇“了,皇帝的几个儿子里,也就他了。 郭铴眼见自己暴露,举着匕首朝蓝褪刺过来:“既然你敢挡我的路,那我只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了。蓝褪,你管的太宽了。“ 郭铴的匕首眼见要刺到蓝褪脖子里,蓝褪一转身,头一偏,伸手握住了郭铴的手腕,手中的刀轻轻一拍,郭铴便松了手,匕首就落了地。 眼见郭铴落了下风,他不甘心,另一只手在腰间一阵踅摸,不知摸出来点什么东西,似乎是粉末,对着空中一扬,便飘起一阵白烟,蓝褪躲闪不及,白烟扑到脸上,蓝褪顿时闭上了眼睛,双眼生疼,不停的流眼泪。 使阴招。 早知郭铴不是什么累落的人。 倒是蓝褪疏忽了。 郭铴得意地挣脱了蓝褪的手,双脚一蹬从床上跳了下来:“想跟我斗,你还幼稚了点,以为自己是禁卫军便无所不能了?手下败将。” “不要走。”相遂宁抓起未燃尽的木柴朝郭铴扔过去,刚才他裤裆着了火,小厮对着他裆部踢了好一会儿才把火给灭了,如今再看到火,郭铴心有余悸,一个闪躲,便踩在门槛上滑了一跤,一个狗啃屎趴在了地上。 蓝褪虽然眼睛生疼,可就算是闭着眼睛,但凭听力,也能辨别郭铴的方向,他抽刀支地,整个人悬空飞了出去,在门槛上一踩,借了力飞出去,正好踩在郭铴身上。 “你们两个……狗男女。“郭铴疼得直咧嘴。 “小蓝大人,你怎么样?“相遂宁赶紧掏出袖中手帕,轻轻的为蓝褪擦拭,擦干净蓝褪脸上的粉末,又为他吹了吹眼睛。 眼泪冲刷了眼眶里的杂物,好一些了。 渐渐的,蓝褪能睁开眼睛了:“多谢二姑娘。” “应该是我多谢小蓝大人的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二姑娘客气了。” “若不是小蓝大人,此时我已命丧黄泉,怎么会是举手之劳呢?多亏小蓝大人冒着性命之险救了我,小蓝大人的恩情,小女虽死不忘。” 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了一番。 “相遂宁,蓝褪,你们太过分了。”郭铴趴在地上,想要起身,却被蓝褪踩得动弹不得,只得捶地道:“我还活着,你们两个便如此眉来眼去,相遂宁,你可记得,我父皇是准备把你许配给我的,你将来是我的人,你们当我是死的吗?” “当然不会以为你死了。”相遂宁冷冷道:“你是堂堂皇子,怎么能死呢?” “你知道便好,我是皇子,我便是犯下天大的错,我父皇也会饶恕于我,倒是你,敢伙同外人来找我的麻烦,相遂宁,你此时若是放了我,我便既往不咎,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敢再追究下去——” “又如何?“ “那——等你嫁给我以后,我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我的手段,恐怕你还不了解。“ “二皇子的手段,我很了解。”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放了我? ”不放。“ “你——“遇见相遂宁这样软硬不吃的,郭铴也无奈,他只能去跟蓝褪说:“蓝褪,你是禁卫军,是保护皇城的,也是保护我们宫里人的,说到底,你不过是我们家豢养的一条狗罢了,你若放了我,我便不与你记仇,否则,以后你也别想有好果子吃,别以为你娘是公主,你便可以无法无天,我娘可是合妃娘娘,在皇上心中,是你娘重要,还是我娘重要?你一个公主之子敢跟皇帝之子叫板?” “敢不敢的,不都已经叫板了吗?” “你现在放了我,你还有机会。” “我不要机会。” “你——你们——”郭铴气得捶地。 “让一让,让一让。”突然有一排穿暗红色铠甲举着长矛的士兵前来,将刚才地洞里那几个人及郭铴并一堆禁卫军包围在其中。 “皇上有旨。”一个穿三品官袍的人来到蓝褪面前:“皇上有旨,听闻护国寺之事,皇上甚为揪心,特派慎刑司副官前来,将几人提去审问。” 那人说着,便亮出了腰牌。 蓝褪看过了,是慎刑司那边的腰牌。 慎刑司副官一挥手,几个士兵便跑上来,两人架一个,将赵公子,兰夫人等人通通架了起来,而后又来两名士兵,架起了相遂宁的胳膊。 “大人这是?”蓝褪提刀拦着:“这位姑娘她——” “蓝大人,多有得罪。”慎刑司副官拱手道:“护国寺的事,皇上极为重视,消息传去,听闻这位姑娘也牵涉其中,所以…….还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若不干姑娘的事,那姑娘一定会被毫发无损的送回去。” “小蓝大人,我无事。”相遂宁给蓝褪福了一福:“我愿意去慎刑司一趟,小蓝大人不要担心。” “那——你万事留心。” “我记住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了护国寺,往慎刑司去了。 蓝褪交了值,回到长信侯府,草草用了饭,把自己关在房中磨刀。 他轻易不磨刀。 一旦磨刀,便是心有所想了。 郭公主带着蓝姎,叩开了蓝褪的房门。 蓝褪的铠甲未脱,棱角分明的脸上,全是沉静跟刚毅。 “我跟姎儿,我们娘俩——”郭公主坐在榻上尴尬地笑了笑:“用了饭,又睡不着,所以出来转转,赏赏花,赏赏月,溜达溜达的,就走到你这里来了,就进来看看。” 这晚云层深厚,不见星子,月亮也不知隐去了哪里。 桂花已经开了,府中百花凋零,冷风肆虐,那里还有花可欣赏? 蓝褪心知肚明,缓缓地摆正磨刀石,给刀上洒了点儿水来“哗哗哗”的磨着:“娘若有事,可以直说。” “那个——当值一天,也很辛苦,怎么回来衣裳也不换,饭也没吃两口,就磨起刀来?” “哥,你准备去杀谁?”蓝姎痴痴地笑,双手托腮一脸崇拜地望着蓝褪。 蓝褪一直是蓝姎心里的英雄。 郭公主拍了拍蓝姎的手:“好端端的日子,怎么要打要杀的,你哥哥只不过是磨磨刀。” “我哥想杀人的时候才磨刀。” “姎儿,不得胡说。”郭公主虽是压住了蓝姎的话,她自己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褪儿,不是娘说,这差事,是别人家的,命,是自己的,便是天大的事,也得先考虑自己,那些拼命的事,娘不准你干,你可是要给蓝家传宗接代的,你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 “明白便好,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娘瞧你心神不宁的。” “并——没有。”蓝褪低着头磨刀,他的眼睛还有点红,他没有抬头,生怕郭公主看见,又要刨根问底。 郭公主坐了一会儿,也问不出个什么一二三来,只得离去。 蓝姎留了个心眼,故意慢了几步,凑到蓝褪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道:“哥,你的眼睛怎么红得像兔子?” “并没有。” “还不承认,我都看见了,你骗得了娘,可骗不了我,我盯着你呢。” “不要乱说。” “我知道,我的嘴很严实的。”蓝姎嘻嘻嘻地笑:“哥,你哭了吗?” “没有。” “我才不信,不然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红呢?” “我……” “哥,我听说,有人能轻易让另一个人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天下哪有那样的人。”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不过现在我信了。” “信什么?” “信有人能轻易让你哭啊。” “谁?” “当然是你的心上人了。”蓝姎低着头嘻嘻嘻地笑得十分开心:“哥,是不是你的心上人说了什么话,让你伤心了,所以你的眼睛都红了?” “我……没有。” “哥,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不要难过,磨一会儿刀,就睡吧,不然娘要担心你。” “好。” “那我走了,哥。” “好。去睡吧。” 蓝姎走到门口,又倚门回头:“哥。” “嗯?” “哥,娘说你心神不宁的,所以…….你是在担心哪位姑娘吗?” “我…….去睡吧姎儿。” “我知道哥在担心谁。” “谁?” “你看你看,哥这样说,就是承认在担心人家喽。”蓝姎笑的嘴角浮现梨涡:“哥,你在担心相家姑娘对不对?” 这一次,蓝褪没有说话。 磨着磨着刀,脑海里浮现出相遂宁的样子,竟有些愣住了。 是在担心她吗? 是在担心她吧? 可又说不出来。 有些人有些话憋在心里,甚是惆怅,可又无法言讲。 虽然不讲,可脑海里又控制不住地想。 蓝姎蹭着门,像是蹭痒痒似的:“哥,你不要担心,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相姑娘她人善良,一定会吉人天相的,天地神佛一定会保佑她。“ 郭公主见蓝姎鬼鬼祟祟的在那儿说话,便叫她:“姎儿,不早了,别缠着你哥了。“ 蓝姎很快跑过去搂着郭公主的胳膊,像是抱着秋千似的,在那里荡啊荡啊。 “你在跟你哥说什么?说得那样起劲儿?”郭公主停下了脚步。 “没说什么,就是觉得哥哥辛苦,想让他早些歇着。” “我的姎儿长大了,懂事了。”郭公主歪着头,靠着蓝姎的肩膀:“可是你哥哥越大,似乎心思越重了,娘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蓝褪所想,不过是相遂宁。 相遂宁被慎刑司的人带走,不知怎么样了。 慎刑司。 慎刑司的人跟赶鸭子似的,将相遂宁并郭铴几个人弄了进去。 慎刑司这种地方,可不是衙门大牢可比。 慎刑司,在皇城东南角,门口不立登闻鼓,但有两个石狮子,两扇朱漆大门对开,门口左右各站两名侍卫。 从门口望去,花木锦簇,影壁矗立,不像是审人的地方,倒像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 绕过影壁,便是慎刑司的正堂,是官僚们审案子的地方。 这里审的,多数是皇宫内部的案子,并不外传,如果有什么例外之处需要送到慎刑司来处理,官僚们审过案子之后,依例会把案子交给皇上做最终裁定。 这样说起来,有些时候,慎刑司还是很正经的。 护国寺的事,牵扯皇家,这一伙人被弄到慎刑司来,官员们也颇为重视,让这些人统统跪倒在大堂上,一个一个的问话。 赵公子说:“我是好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办什么坏事。” 刘平安道:“我也只是一时糊涂,人人都说护国寺有女人可以睡,所以我就…….” “来人,掌嘴。”堂上的官员扔了个签子。 很快就有一个肥圆的侍卫上前来,拿着一块木牌,揪着刘平安的耳朵就“啪啪啪”地打了一通,不出十下,刘平安嘴角鼻子都是血,牙也被打掉了一颗,他捂着嘴伏在地上就哭:“大人,我说的是实情,为什么打我,护国寺是有女人可以睡,我是冲着这一点儿才去的啊。” “再说,便再掌嘴。”官员显然不悦:“护国寺是皇家庙宇,岂容你玷污?” “可是大人——” “刘平安,你赶紧闭嘴吧。”赵公子拽了拽他的衣角:“护国寺是皇家烧香祈福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女人睡?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懂?你是想陷害我们几个吗?” “赵四儿,我哪里陷害你们了?”刘平安十分委屈:“护国寺的墓园地洞里,明明就有女人啊,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就兰夫人的那个儿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赵四儿睡出来的?如今那孩子都有两三岁了吧,那孩子便是证据啊。” “你——”赵公子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还劝你呢,没想到你下嘴这么狠。” “刘平安,你不要说了。”兰夫人伏在地上冲他道:“虽然我的孩子不是你的,好歹我也跟你睡过,你这样说,是想让咱们都送命吗?” 刘平安呜呜呜地哭:“你们说的轻巧话,挨打的不是你们,我的牙都被打掉了。” 堂下一阵乱糟糟的。 审案的官员坐在高堂上,身后是“明镜高悬”的牌匾。 这里审的案子,要么是极小的,小的青城衙门都不屑于审,要么是极大的,大的震动朝野。 显然护国寺这案子,官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们可想好了怎么说,别说些颠三倒四的话糊弄上头。”一个官员摆弄着手中的签子:“下头那个牙掉的人,便是筏子,你们就一个脑袋,好好想想吧。” 官员话音刚落,就听到侧房的门“吱“一声开了。 一个带刀侍卫拉着一个人的胳膊,缓缓的从旁边经过,那人穿着麻衣,身上似乎已经被打烂了,双腿血肉模糊,嘴里的血跟水似的,一直往外喷,头发乱糟糟的,上头沾满了血污,整个人又臭又脏,大约已经失去了知觉。 侍卫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拉着他,像拉着一只什么死去的动物,像拉着一辆没有生命的木车,像拉着一袋面一袋米 血腥。 暴力。 残忍。 这样的事,大抵是经常发生的,不然这么血哧呼啦的,那些侍卫,还有堂上坐的大人们,就面不改色心不跳? 天爷啊。 刘平安吓得差一点儿尿裤子,跪在那里身子如筛糠:“我的娘啊——这里草菅人命——狗吃人。” “刘平安你住嘴。”赵公子真想给他一个嘴巴,在护国寺地洞的时候,刘平安也是浪得飞起,什么高低胖瘦的小娘子,只要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都敢上前招呼,便是五十多岁想再生个儿子的妇人来了,刘平安也是生熟不忌,老少皆宜,统统安排。怎么一到这慎刑司,他就犹如泥捏的一样?瞧瞧那点儿出息吧。 啃过骨头的黑狗窜出来,咬了赵公子的衣袖,赵公子吓得从地上窜起来,抱着胳膊跑出去很远,见堂上的各位大人阴森森的坐着,只得又跑回来跪好:“小人…….小人…….大人…….饶命。” 堂上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把黑狗牵走,而后摇着手中的签子道:“慎刑司可不是什么能调笑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们若是老实交待,咱们也好省些功夫,不然…….我这里可有的是手段。” 前面的画面感太强,所以堂上人的话也很有分量。 各人跪好了,像是刚上私塾听先生们教课一样,动也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护国寺的地洞,是谁挖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摇头。 “没人说,那就是一起挖的?“ 众人又摇摇头。 “那到底是谁挖的?再不供出个人来,我可要用刑了。“ “大人饶命,一开始我们去护国寺也是听别人说的。”赵公子直叩头:“听人说护国寺求子很是灵验,我们便去看看,然后有人告诉我们,墓园那里有个地洞,常年有求子的女人进去,若谁想发发善心,帮助他们,便可以进去陪她们睡一觉,我在家里排行老四,爹娘一向不重视我,所以于男女之事上也不大管我,我想着…….去个青楼还要花银子不是,去睡这些小娘们…….去……护国寺做好事,不做白不做不是,没想到,唉,这一去就上瘾了,大人啊——”赵公子撩着袍子盘腿坐下:“可能是菩萨保佑,就我,两三年间,至少帮三四位夫人生了儿子了,大人,我可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吧?” “掌嘴。” 很快掌嘴的人又跑上来,揪着赵公子的耳朵左右开弓,直打得他眼冒金星,跪在地上哀嚎。 “你来说。“堂上人指指刘平安。 刘平安正高兴赵公子被揍得不轻,一听到点他的名,又吓得一哆嗦,赵公子说得多,挨了打,恐怕言多必失,还是少说些好,刘平安就想草草了事:“大人,我只是……“ “漏说一个字,腰打断。“ “大人——我也冤枉。“刘平安赶紧磕头:”我自小就没个正经,胆子也小,头一回是别人带我去的,后来别人不去了,我想也不去了吧,可那帮夫人…….难缠的很,可能是因为我长的好,人年轻,又会伺候,嘴还甜,所以回头客…….多…….,但我没有赵四儿的本事,我约莫着,大约只让一两位夫人怀孕吧,我也数不清,反正她们每次来都系着面纱的,从头到尾都系着面纱,所以……我也认不大清楚,只能靠声音分辩,大人…….是因为她们喜欢我,离不开我,我才经常去那儿的啊,那地洞一直都在,并不是我挖的,我身材好,娇生惯养,从小不干粗活的。“ “掌嘴。“ “啪啪啪啪。“ 刘平安伏在地上,吐了一口老血。 “你来说。“堂上人指指兰夫人。 兰夫人赶紧用手捂着脸,捂了半天不见动静,抬头看看堂上,见官员正凝视着他,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若是她被掌了嘴,花容月貌是没有了,回府可怎么交待呢?兰夫人思虑再三,才娇滴滴地跪直了哭诉道:“大人明鉴,小女子…….也是可怜人。“ “你讲。“ “小女子以前在青楼卖笑,幼年孤苦,长成又遭不测,后来得我家老爷…….青眼,为我赎身,给了我一个小妾的名份,我也想跟他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记得嫁进去不久,我就生了一个儿子,可是老天无眼,我那儿子,竟死于他亲爹之手,为这事我们常年吵架,府里各房夫人又欺凌于我,我一个弱女子想要活命,委曲求全是不行了,只能自己想办法。“ “所以你的办法是?“ “在高门大户想要站稳脚,一是家世,二是孩子。我出身青楼,家世是靠不上的,只有孩子,才可以依靠,可因为矛盾,我们老爷许久不到我房中来,我哪里会有孩子呢?再这样下去,我年老色衰,便是他肯来,我也生不了了,于是我只能抓紧时间,听说…….护国寺的菩萨灵验,我便去求了,那天傍晚,下了雨,我被领到一间客堂休息,刚喝了茶,不料掉进一个地洞里,当时我都快吓死了,掉进去以后,发现里面有桌有椅有床,有吃有喝还有歌舞,竟像个客栈似的,且里面…….“ “里面什么?“ “里面还有男人…….所以我便将错就错,这样过了不多久,我果然怀孕了,生了我的儿子…….“ “为何还去?“ “我儿子的亲爹在里面,我嫉妒别的女人得到他,所以常去盯着。况且,我们家那个老的,早不中用了。“ 堂上人眉头一皱。 兰夫人忙磕头:“求大人开恩,我知道错了,求大人不要让我们家人知道,若是被发现了,不但孩子性命堪忧,我下半辈子也算是完了。“ 堂上人并不理会兰夫人的啼哭,又询问了其它几位夫人,等各人都阐述完毕了,便叫侍卫上前来,把他们架了下去。 这些哭哭啼啼的人被架走了,堂上安静了不少。 “堂下跪的,穿僧袍的,可是僧人?”堂上官员问道。 郭铴没说话。 他连跪都不想跪的,奈何侍卫一脚下去,踢得他膝盖一软,就跪下去了。 先头那些人逼逼赖赖,话多得很,生怕自己犯的事别人不知道似的,一个比一个叙述的详细。 这会儿功夫,郭铴的腿都跪麻了。 终于等到官员问话。 郭铴回也没回,直接站了起来。 “问你话呢,怎么回的?”官员厉声道:“到我慎刑司来,还鬼鬼祟祟,戴着面具,来人啊,把他面具给我摘下来。” “你们敢。”郭铴直接拔出了匕首。 要知道慎刑司收拾人自有一套章程。 把人打得动弹不得,全身肌肉都烂了,甚至骨头都断了,可表面上看着,竟没有一点儿伤。 犯人看着自己的惨状,不被吓死也被恶心死了,那臭味,慎刑司以外的人闻了都要吐。 敢在慎刑司亮匕首。 天下第一人。 堂上坐的人就冷呵一声走下台阶,饶有兴致的盯着郭铴:“拿刀子,看来你不是什么僧人,说吧,是哪蹦出来的,老实交代,或许可以赏你个全尸。” “睁大你的狗眼。”郭铴冲官员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官员小心翼翼走上前去,郭铴掀开面具,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 “该怎么办,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快办吧。” “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按倒了,先打十个杀威棒。” 侍卫们小跑着上前,利索地按倒了郭铴,举起棍子就要朝他屁股上抡。 到底有识货的。 在慎刑司任职多年,多少懂些门道,慎刑司也不是没关过皇亲国戚,一般英雄豪杰到这里来,也吓得小腿哆嗦,一般牛的二五八万似的,多少都是跟皇帝沾亲带故的,万一大水冲了龙王庙,可就不好收拾了。 另一个官员小跑着上前,瞻仰了一下郭铴的脸,忙提袍子跪了下去:“小人……有眼无珠,竟让您跪了那么半天,真是对不住了。”而后冲侍卫招手:“愣着干什么,赶紧抬锦凳来啊。” 侍卫小跑着抬了锦凳来。 郭铴大摇大摆的坐下去,顺便接过官员捧上来的茶水:“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要打十个杀威棒吗?打吧。” 第一百九十章 掐死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一章 出卖 黑色斗篷盖了她大半张脸,余光扫过她裸露在外的脸庞,白的耀眼的皮肤,艳红的唇,还有眉梢的妩媚,这饱满的娇嫩的生机勃勃的女人,真是让慎刑司蓬荜生辉。 这是谁的家属,又是谁的妻女? 被她探望一回,死也值了。 “老爷……原来你在这里。”女人快走到相遂宁面前时,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又退了回去,径直去了吕婴的牢房。 隔着牢房的门,二人的手握到了一处,似乎并不避讳别人。 原来是吕婴现在的夫人刘氏。 刘氏隔着木栏杆,伸手抚摸吕婴的鬓角,堂堂七尺男儿,神机营右副将,此时乖顺得像只兔子一样,眼圈都红了。 待侍卫开了牢房的门,刘氏弯腰进去,亲自打开食盒,摆了几样精巧的小菜在桌上,又亲自给吕婴温了酒。 似乎都是家常小菜,还没有慎刑司提供的饭食有油水,可吕婴却胃口大开,吃的风卷残云。 待吕婴吃饱喝足了,刘氏又掏出软软的手帕给吕婴擦擦嘴,就像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动作轻柔,眼神含情。 吕婴只是抓着她的手腕,久久不愿松开:“让夫人受累了,让夫人担惊受怕了,都是我不好。” “我心里念着老爷,自不必说,孩子也想他爹,每天晚上不肯好好睡觉,夜里总是哭。” 孩子是吕婴的心肝宝贝。 吕婴心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都是我不好,惹得妻儿不得安生。” 刘氏就抓住吕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着:“我相信老爷的为人,老爷一定是清白的。只是甚是思念老爷,托了好几次,这回花了十两银子,才算进来,给老爷送些平素爱吃的菜。做的匆忙,也不知道合不合老爷的胃口。”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老爷要早点回家。我跟孩子都盼着你。” “有你们,我一定会早点回去。” 刚吃过饭,又吃了一嘴狗粮。 相遂宁默默蹲在牢房里,看着吕婴跟刘氏秀恩爱。 刘氏像是个温顺可人的,伺候吕婴似乎也周到,吕婴对她,似乎也很是满意。 至少这慎刑司的其它人,都默默地蹲在牢房里,看着吕婴跟刘氏秀恩爱。 真是郎才女貌配一脸啊。 刘氏又叮咛了些什么,声音很小。 吕婴乖乖地听着,俯首帖耳,温顺有加。 待刘氏要走,吕婴的魂儿几乎都飞了,他扶着栏杆叮嘱道:“我进慎刑司的这些天,夫人日夜操持,人都瘦了一圈,夫人不要担心我,凡事要以自己为先,照顾好自己,我才放心。” “老爷什么时候平安回来,我才放心。” “照顾好孩子。” “我跟孩子一起等老爷归家。” 这波恩爱秀的。 牢房里的人心中真是又酸又涩又忍不住去看。 走了几步,刘氏又猛的扑到牢房门口,跪在地上仰着脸流泪。 吕婴心疼坏了,抚摸着刘氏的脸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都是我不好,让夫人焦心至此。” “我只要你早点回来。” “一定,我答应你。”吕婴为刘氏擦了泪,十分爱惜的捧着她的脸,本想亲一口,这么些人大眼瞪小眼的瞅着,不好发挥,只能遗憾作罢。 “老爷,一定要早点回来。” “我答应。” “老爷今晚要来我梦里。” “好。今晚我去夫人梦里跟夫人相会。” 慎刑司的其它人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手里端的米饭也不香了。 这狗粮洒了半天,也该可以了。 这好像也不是洒狗粮,这是要杀狗啊。 这点点血迹,锈迹斑斑的刑具,还有浑身是伤的犯人,粗壮凶猛的侍卫,无一不在告诉大伙,这里是个冰冷的地方。 刘氏跟吕婴亲亲我我,大伙儿心里就更凉了。 “你看你,做了母亲的人了,撒娇起来,还像个孩子。哭的鬓发都湿了,一会儿出去吹了风,可不是要头疼?”吕婴一面说,一面将刘氏斗篷上的帽子拨到一旁,又仔仔细细给刘氏擦了泪,才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斗篷帽子。 “时辰差不多了,夫人也该走了,别让我们为难。”侍卫来催促了。 毕竟慎刑司不同于一般衙门牢房,遇见旁人就不好了。 刘氏只得整整衣衫,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肤色白皙,嘴唇红艳,黑色的斗篷更衬托得她柔弱又出挑。 她脸上的颜色,白的,黑的,红的,浓郁的能从她脸上跳下来,然后落在地上,炸起一团颜料的花,在地上散开。 待刘氏走到刘平安等人的牢房前,刘平安看的眼睛都直了。 “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色。”兰夫人低着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因为她好看才看的。”刘平安显得委屈。 “那你在看什么?” “我看她有点面熟。” “你见个好看的女人就面熟。”兰夫人冷冷一笑,这帮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她竟然还在朝思暮想。当真是付了吧。 她再抬头时,正好看到刘氏的背影。 “这个背影我有点面熟。”兰夫人喃喃自语。 刘平安道:“只看背影,能看出什么。” “这个背影我真的面熟。”兰夫人叫了一声:“是你吗?” 刘氏突然回头,正好跟兰夫人四目相对。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吕夫人,救救我啊,救救我。”兰夫人扒着牢房的门,试图去抓刘氏的斗篷。 “你认错人了。”刘氏甩出这句话,便急匆匆的走了。 走得太急,她的斗篷像一片叶子似的在她身后飘了起来。 兰夫人还在喊着:“吕夫人,你别走啊,咱们都是老相识了,你救救我啊,吕夫人……” 慎刑司外。 北风瑟瑟。 刘氏扶着慎刑司门口的石狮子,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 伺候的小丫鬟赶紧上前去给她抚背。 好一阵子,刘氏才缓过来,只是神色很差,像是大病了一场。 “夫人没事吧?”小丫鬟道。 “无事,只是初进慎刑司,吓到了。” “夫人保重身子才是。” 刘氏没再说话,只是身子很软,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似乎再也走不动了,像是一缕鬼魂。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在慎刑司遇见了兰夫人。 除此之外,跟兰夫人同一间牢房的,似乎还有几位夫人,虽然没有见过真面目,但多多少少还是面熟的。 除了这几个女人,牢房里竟还关着刘平安跟赵公子,这两个花花公子也进了慎刑司,难道,护国寺那个地洞的事暴露了? 如果真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刘氏的一颗心将要跳到嗓子眼,努力扶着狮子才站得住。 小丫鬟在旁边伺候的倒是殷勤,可惜刘氏的心里话,却是一个字也不能吐露。 “夫人,奴婢想起来了,刚才慎刑司里有个人叫夫人,好像是…….离咱们府上不远的,兰府的兰夫人。“ “是吗?“ “奴婢瞧着像,以前兰夫人总到咱们府上去探望,可夫人每次都忙着,就没见她。奴婢去打发过她几次,所以有印象。“ “可能是你看错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时又不大出门,也不大经事,怎么会进慎刑司这种地方呢?“ “夫人说的很是,可能是我看错了。“小丫鬟扶着刘氏的胳膊,又觉得想不通:”可是刚才…….她在牢房里叫夫人你为吕夫人…….似乎也没叫错。“ “你听错了。“刘氏的话重了几分,这么多话的小丫鬟,又不是个蠢的,看来快留不得了。 小丫鬟见刘氏阴着脸,也不知道哪里出了什么岔子,只好不再言语,提着食盒伺候着刘氏往家去。 刘氏憋得难受,又惊又怕,回吕府的路,都走得十分漫长。 倒是慎刑司里有些炸锅。 兰夫人蹲坐在牢房里默默流泪:“刚才明明是她啊。明是是她啊,怎么就说我认错人了,我怎么会认错她?刘平安,你说,我认错人了吗?“ “你没有认错,就是她。“刘平安躺在牢房里,翘着腿,不停的晃着:”这个女人我知道,是吕夫人嘛。因为她很懂得伺候人,一点儿也不比你这青楼出身的伺候的差……“ “刘平安——“兰夫人吼。 刘平安忙坐起来,跪下去赔不是:“我这不是说顺嘴了吗?我是说,我后来专门去查过,她唤吕夫人,是神机营右副将吕婴的老婆,那个吕婴死了大老婆,又娶了她,如今也是嫡夫人。人家当然不会认你了,人家现在是凤凰,你……是山鸡。” “什么凤凰,什么山鸡。”兰夫人有些鄙视:“为了生儿子,还不都是一样的。” “可是……说来也奇怪,据说那个吕婴,人高马大……” “人高马大有何用,能生孩子才行。那时候刘氏还是小妾,有一次她的面纱掉了,被我捡着,我认出她来,她为了封我的口,还跪着求我,说她不得已,因为那个吕婴,怕是不能生孩子的。” “嗯?” “后来我也查过,吕婴的嫡夫人,临死连根草都没生下来,更不要提生孩子的事了,那个刘氏,嫁进来以后,恰逢吕婴生了一场病,刘氏找了很好的大夫,且不止一位来给吕婴把脉,那些大夫吞吞吐吐,刘氏给他们塞了些银子,方知吕婴是个不能生子的,那香火可不是断了吗?” “后来呢?” “刘氏也急啊,虽然吕婴不能生子,可说出去谁信呢?大家只会说她不能生,到最后受罪的还是她,吕婴的嫡夫人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所以刘氏就去烧香拜佛啊,不料误入护国寺客堂,发现了地洞的秘密,为了她的后半生,她便默许了…….来了几回。” “我记得,她来的次数不多。” “是啊,她命好,她来了没几回,就怀上了,后来还生了一个儿子,有一次我去她府上找她,本想叙叙旧的,可她很害怕我把她的旧事翻出来,唉,我跟她是一个法子得的孩子,我怎么会把她的事说出来,那不是让我自己不好过吗?可是她信不过我,推着我往外走,又说如今吕婴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自己不能让女人怀孕的事,又说吕婴年轻,待她极好,她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另外,她给了我二两百银票一张,让我离她越远越好。“ “说起来那个吕婴倒有点可怜。“刘平安摇摇头:”白白替别人养了孩子。“ “谁说不是呢。“ “你跟吕夫人打过几次交道,可有见过吕婴?“ “吕夫人防我还来不及,她怎么会让我见吕婴?“兰夫人也摇摇头:”不过我想着,他是神机营的右副将,肯定是比我们家那老头子有魅力得多,怪不得吕夫人后来不到护国寺去了呢。“ “咳咳咳……“相遂宁背对着兰夫人等人,可他们的话,像是蚊子一样围着她转啊转。 不想听都难啊。 还听得那么清楚。 不远处的吕婴应该听得更清楚吧。 相遂宁偷瞄了吕婴一眼,只见吕婴盘腿坐着,双手平摊,保持着念经打坐的姿势,似乎别人的话,他没听见一样。 这是真的淡然,还是暴风雨来之前的片刻安静? 相遂宁只得又咳嗽了几声,希望借此打断他们的谈话。 不带这样聊天的,这聊来聊去的,这不是拿刀子戳人家吕婴的心吗? 再聊下去,吕婴还能不能坐得住都很难说。 恐怕此时吕婴已经想手撕刘平安他们了吧? “我若是女的。”刘平安叹口气:“宁愿没有孩子,也愿意跟着吕婴,只要他对我好,反正他是大将,跟着他可以吃香喝辣。” “话是这样说,没孩子到底艰难。”兰夫人也叹气:“只是我心思并不坏,怎么吕夫人躲我跟躲鬼一样。当年还曾互称姐妹,她没孩子,我还去菩萨那里为她祈福,如今她……” “好了,今儿你不是见她了嘛。” “她又不是来看我的。” “对了,她是来看谁的?” “看一个男人啊,你没见吗,她跟那个男人亲密得很,老夫老妻的样子。” “我看见了……”刘平安悄悄指了指吕婴,又比划了一下,小声对兰夫人说:“那个男人,你看,是不是人高马大,像是个…….有官职在身的?” “像…….” “他不是会……” “这下完了。”兰夫人脸色苍白:“我把吕夫人出卖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影子 “不是吧?“刘平安半信半疑:”说起来吕夫人的孩子是跟大师傅生的啊,若吕婴要找仇家,也先找大师傅不是吗?你看大师傅还淡定的很,那个人肯定不是吕婴。“ 兰夫人也望了望郭铴。 郭铴躺在软床上呼呼呼睡了一觉,并不曾留意他们嘀嘀咕咕,当然了,刚才刘氏进来探望,他也一无所知。 见刘平安等人望着他,郭铴甚觉莫名其妙啊。 他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你们在看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 “大师傅,我们啊……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你们看那么专心?“ “真的没什么。“刘平安忙摆手。 郭铴注意到吕婴也在望着他,吕婴盘腿坐着,双眼空洞无神,望着他的时候,像是魂魄要离体附到他身上一样,好吓人。 郭铴伸手摆了摆。 吕婴无动于衷。 郭铴又摆摆手:“吕副将,你盯着我干嘛?” “没什么。” “你们这些人,盯的我心里发毛。”郭铴重新躺回床上,搂着松软的棉被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有没有听到,大师傅叫那人什么?”刘平安哆哆嗦嗦。 “好像是…….吕副将。” “吕副将……就是吕婴了。“这么冷的天,刘平安的额头竟然渗出汗珠子来:”我们说的那些话,吕副将应该是都听到了,他的孩子不是亲生的…….这得多大的打击啊。“ “嘘——“兰夫人扯扯刘平安的袖子:”别再说了,我觉得这里一会儿就要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 ”大师傅跟吕副将似乎认识,吕副将知道他的孩子是大师傅的,大师傅还会有好吗?瞧着吧,一会儿吕婴就会找大师傅算帐。“ 在慎刑司呆久了,面对着四面围墙跟死气沉沉的犯人,有点乏味。 不过吕婴孩子的事,半个慎刑司算是知道了。 犯人们排成一排坐着,一双双眼睛皆盯着吕婴,期待接下来有什么瓜吃。 不过让他们失望了。 吕婴反倒是稳如泰山,盘腿那样坐着,双目紧闭,双手交叠放于腿上,若是再给他个木鱼敲着,说他是出家的僧人都有人信。 吕婴是个武将,这种士可杀不可辱的事他也能忍下来,真是不容易了。 犯人们嘴里叼着稻草等了一个多时辰,慎刑司安静的连一点响儿都没有。 吕婴还是那么坦然自若。 郭铴还是睡他的觉。 “或许是谣传吧?若吕婴的孩子不是亲生,是那个胖子的。“一个犯人咂咂嘴:”据说吕婴是神机营的,颇有些权势,武功也上乘,一打十根本不是问题,遇上这样混乱香火的事,吕婴不得把那个胖子捶死啊?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或许是那个胖子……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份地位,吕婴惧怕他……所以才不敢下手。“ ”不是吧?那个胖子年纪轻轻…….“ “怎么不会,你没瞧见吗,之前把胖子关进来的时候,官老爷都哈着腰伺候,他牢房里的吃住,明显比咱们好得多,并不像是来受罪的,倒像是来走个过场,这人有什么权势也说不准,毕竟这里是青城,一块云下面啊,就躲着好几个官呢。“ 众人皆点头。 一直到晚上入睡,慎刑司都安然无恙。 等入了夜,值夜的侍卫只剩下两个,还依偎着墙角的方桌打瞌睡,整个慎刑司就更静了。 不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已经是下半夜了,沙漏即将滴完。 慎刑司里有人打呵欠,有人夜里翻身,有人磨牙。 烛火熄了两盏,慎刑司顿时暗了不少。 相遂宁侧身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熟。 或许是打呼噜的人太多,或许是这里的血腥气很重,总觉得慎刑司的地都透着寒气。 隐隐约约的,感觉墙上有道影子,有点鬼祟。 相遂宁仔细一瞧,是影子,且会动。 于是假装翻了个身,眯着眼睛瞧了瞧。 是吕婴。 吕婴终于摆脱了那个盘腿坐姿,只见他在牢房门口一阵摸,牢房的门竟然开了,根本没用钥匙,而后他便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最后走去了郭铴的牢房。 同样的,他不用钥匙,只是对着拴牢门的铁链挣了挣,铁链就“哗”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吕婴双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郭铴似乎在熟睡,那呼噜声可真是与众不同啊。跟打雷似的。 看来他睡得很香。 吕婴便蹑手蹑脚走过去,走到郭铴床榻前,一个翻身,便上了床,而后双腿一分,骑坐在郭铴身上。 郭铴似乎还在做梦,“嗯嗯嗯“的想要翻身,翻不了,便用手推了推吕婴:”别闹。“ 吕婴也伸出了手,拿过床上的一个枕头便盖到郭铴脸上,而后双手用力往下按,试图闷死郭铴。 郭铴很快就醒了。 他人高马大,身上有些力气,惊觉有人想要他的命,他奋力反抗,揪住吕婴的头发往下拽。 两个人各自使着力气,谁也不松手。 “吕婴,你敢谋杀我。“郭铴踢了吕婴一脚:”你不想要命了是吗?你全家都不想要命了是吗?“ “你侮辱了我娘子,生下了那个孽子,我如今便取了你性命,死也要拉你一起。“ “来人啊——“郭铴开始喊叫。 吕婴赶紧把枕头重新压在他脸上。或许是因为枕头的过滤,郭铴喊叫的声音并不十分大。 但慎刑司的侍卫警觉,已然起了身,端起烛台往这边走:“什么人?谁在喊?“ “可能是有……耗子。“相遂宁应付了一声。 “吕大人——快回去吧。“相遂宁小声劝说道:“吕大人,孩子的事还是未知数,其中有没有误会也未可知,大人若此时杀了他,是解了心头之恨,可是谋杀皇子是大罪,在此之后有多少人要送命,大人可曾想过?” 吕婴一顿。脑海里登时浮现出刘氏温婉的面容和孩子天真灿烂的笑脸。 以前想到妻子、孩子,心里就是一股暖流,觉得自己再辛苦都值了,挣的所有银子都想给他们花,吃的再多苦也不苦了。 如今想到妻子、孩子,觉得就像一个梦,梦里荆棘遍布,刺得他一身的伤。 他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他今天必须死。他死了我再死。” “大人若杀了他,偿命是一定的,且这整个慎刑司的犯人,恐怕都脱不了干系。大人可曾想过,当初那十多条人命,还背负在大人的身上?大人若死了,谁又能为他们伸冤?” 那十多条人命。 吕婴一愣。 是啊,那十多条人命本是郭铴杀的,可吕婴他替郭铴顶了罪。 如果他吕婴死了,也是背着这个罪名和谋杀皇子的罪名死去。 岂不是让郭铴死得太便宜了? 吕婴手一松,枕头落回了床上。 他脚步很快,快得像一道影子一道黑色的光。 一眨眼,他就回到了自己的牢房,双手反着一拉,铁链就回了门上锁了起来。 侍卫已经端着烛台走了过来,先是照照吕婴,吕婴闭着眼躺着,没什么异样。 又照照相遂宁,相遂宁也眯眼躺着,像是在梦中。 那便照照郭铴吧,本不想照他的,皇帝家的孩子,睡觉规矩多,前头听郭铴那呼噜打的,震耳欲聋,若是轻易去照他,打扰了他休息,说不准又要被他训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侍卫转身要走,却听到郭铴躺在那儿,双手掐着脖子:“咳咳咳…….咳咳咳……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吕婴他要谋杀我。” 侍卫只好打开锁进了牢房,端着烛台照了照郭铴的脸,见他面色潮红,声音撕哑,又是比划又是掐脖子,还以为他是在梦里:“公子这是…….做了噩梦了吧?还是晚间酒喝的多了渴了?要不要小的给你倒杯水?” “倒什么水,我不渴,是有人要杀我。” “不喝水,那喝点米酒吧,米酒也甘甜爽口,就在炉子上温着呢。” “不喝米酒。” “那喝水吗?” “喝米酒。” “那小的这就去倒。” “我不喝。”郭铴坐起身:“我都快被…….咳咳咳…….我不死也要被你们两个蠢东西给气死了。我不口渴,我是…….是有人想要谋害我,我这是在慎刑司,若我被人害死,你们都得掉脑袋。“ 两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陪着笑脸:“公子放宽心,这里是慎刑司,由我们哥俩儿守着,公子大可一觉睡到天亮,谁敢害你啊?吃了豹子胆不成?“ “吕婴想害我。“ “不是吧?“ “怎么不是,刚才吕婴偷偷来到我的牢房,拿枕头想要闷死我。“郭铴拿起床上的枕头,自己重新躺回床上,将枕头按在自己脸上比划着:”看到了吗?刚才吕婴就是这样拿枕头闷我的。“ “哦。“ “若不是我力气大,武功高强,他早把我闷死了。“ “啊。“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吕婴他妄图谋害我性命,你们还不快告诉你们大人去,让他们……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给我砍了。“ “公子,别让我们为难啊。“侍卫低着头指指吕婴的牢房:”晚上这些牢房的锁着门呢,吕大人他没有钥匙,怎么能进到公子牢房里呢?公子请看,吕大人在睡觉呢,睡的还很香。“ “他是装的,刚才他是想杀我来着。“ 郭铴受了惊吓,絮絮叨叨,总不肯停下来。 侍卫无法,只得问相遂宁,相遂宁离得近,多少应该还能算个证人吧。 “那位姑娘,你,醒一醒了。“ “有何吩咐?“ “这位公子说,刚才有人想要取他的性命,你可看见了?“ “有人想要取他的性命?“相遂宁装作吃惊的样子:”不会吧?我刚才睡得很沉,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后来有人问什么人在喊,我隐隐约约,瞧见有只耗子,吱吱吱的爬走了。“ “你撒谎。“郭铴心头有一团火:”我都快被别人闷死了,你一墙之隔……墙都没有,你能睡得很沉?刚才你明明还说,让吕婴不要杀我,不然会死很多人,说得头头是道,你分明看到吕婴杀我,如今你却不认。“ 相遂宁装作懵然无知的样子双手一摊打着呵欠:”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太困了……就睡着了,睡着了不犯法吧?“ “不犯法,不犯法,姑娘接着睡吧。“侍卫陪着笑。 “你们……分明是有人要杀我,你们竟然…….你们竟然不信。“郭铴急得指着自己的脖子:”你们快端着灯来看看,或许我脖子上现在还有勒痕什么的,你们仔细看看,那便是证据。“ “公子……刚才你还说吕大人拿枕头闷你,这会儿公子又说脖子上有勒痕,枕头是不会有勒痕的吧?公子想必是…….做了个梦。“ “你们……“郭铴再说不出话来,都是被这群人给绕的,明明自己是被害者,这会儿却是一身嘴也说不清。 这俩侍卫还当他是睡糊涂了,在做梦。 你说气人不气人。 郭铴嗓子火辣辣的疼,两个侍卫杵着跟定海神针似的,他就很赌气躺回床上盖着被子:“我不跟你们说了,反正你们盯好吕婴,我若出了什么差错,小心你们的头。“ “是,是,是。“侍卫又陪着笑退了出去,小心将郭铴牢房的门锁了,才抹了抹额头的汗,叹着气往外去。 唉,里头住的都是爷。 一个是二皇子,一个是神机营右副将,就连那个证人,也是堂堂二品大员相大英之女,这堆人,他们谁也惹不起啊。 轻易得罪了哪一个,饭碗都要保不住。 郭铴鬼哭狼嚎的喊救命,侍卫又不是聋子。 可若是坐实吕婴杀人,岂不是他们监管不力?到时候他们自然没好果子吃。 再说吕婴跟二皇子相斗,皇上一生气,找个由头让侍卫背锅都有可能。 反正落不到什么好,反正没出什么人命事,大事化无才是正理。 侍卫装聋作哑,这事便翻过去了。 这是最好的结局。 相遂宁在慎刑司的第一夜,就是这样过去的。 耳畔伴着烛火炸裂的声音,人的呼噜声,磨牙与梦呓,还有郭铴沉重的喘息,吕婴偶尔的叹气,墙外呼啸的北风,夜半的乌啼。 第一百九十三章 解药 慎刑司的夜有点嘈杂。 已是初冬,晨光熹微,早晨的光线暗淡而无力,透过后墙上狭窄的窗洞投射进牢房里。 一切还不甚清晰,夏日里这个时辰青城恐怕早已是车水马龙,而如今的慎刑司里,却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侍卫门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把仅存的蜡烛也吹熄了。 慎刑司更暗了一层。 似乎这日风很紧。 呜呜咽咽吹着慎刑司的外墙,抚过外墙,又不知一路吹向哪里去了。 声音缠绵幽远,听着寒气甚重。 这风吹的绿草枯黄,百花凋零,吹得人只想缩着衣裳不再动弹。 有厨子送了饭进来,老规矩,郭铴的,相遂宁的,吕婴的,饭食还是跟别人的不一样,鸡鸭鱼是有的,黄酒也有一壶,另外奶香小馒头,细米红豆粥。 这伙食,一点儿都不亚于相家的饭菜。 在慎刑司呆着不活动,还吃这么好,这是要长胖的节奏啊。 满满一桌子酒菜,还是早上,况且昨晚还刚吃过,哪里还吃得下呢。 造孽噢。 奶香小馒头闻起来是真香啊,烤鸭也真香啊,还在吱吱吱的冒油,好像是刚从烤架上拿下来。 烤鸭是吃不下了,相遂宁吃了个奶香小馒头。又重新躺回床上,双手交叠垫于脑后,睁着无所事事的眼睛望着慎刑司的房顶。 “你别抢,给我留个鸭腿。” “唉,鸭腿我抢不着,好歹给我个鸭脖吧,或者鸭翅膀也行,给我个鸭屁股你们是几个意思啊?欺负人没够啊?” “行了行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老老实实的吃,免得一会儿惹了上头不高兴,以后又只能啃馒头喝稀粥。” 旁边的牢房有争抢的声音。 也难怪,之前一直吃得清汤寡水,如今突然从天而降一只油汪汪的烤鸭,在这个寒冷的清晨,烤鸭还冒着油光跟热气,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想不抢都难啊。 几个人或是啃鸭腿,或是啃鸭翅膀,或是抱着鸭脖子大口咬着,再不济的,也如刘平安一样,吃着肥大的鸭屁股。 奇怪的是,这烤鸭只给护国寺押过来的那几人吃,另案的几个犯人,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个个在旁边吸口水。 大快朵颐。 吃得十分欢快。 风卷残云,一会儿功夫,一只丰满的烤鸭就只剩下骨头了。 另外几个同牢房的犯人看得眼红,凑上去问剔牙的赵公子:“这烤鸭什么味的?香不香?” “香当然是香喽,可惜你们吃不着。”赵公子袍子一撩,盘腿坐在稻草上:“我们这是轻罪,估计很快会放我们走了,所以在吃食上并不苛刻,你们就不同了,你们这些人,犯的可是死罪,命都要没了,吃什么还重要吗?” 说的也是。 没吃到烤鸭的犯人默默地退到墙边去蹲着,命都要没了,谁还吃得下去呢? 这个赵公子可真会暴击。 “哎呦……”赵公子突然蹬了蹬腿。 “你怎么了?”刘平安看看赵公子:“跟你说别吃那么多,别吃那么多,好家伙,让我吃一个鸭屁股,你自己吃两个鸭腿。这回吃撑了吧?” “哎呦……”兰夫人也突然站了起来,又坐了回去。 “怎么了?” “我肚子疼。” “肚子疼?怎么突然肚子疼?吃坏东西了?烤鸭没坏啊?”刘平安还纳闷呢。 接下来,半个牢房的人都开始“哎呦哎呦”的叫起来。个个脸色苍白,嘴唇无色,面目狰狞,豆大的汗珠把后背都打湿了。 很快,便有侍卫不请自来,见到这一地哀嚎的人,似乎也并不意外,于他们而言,似乎这是寻常事一般。 “都出来,跟我们走。” “哎呦。” “快点,排好队,到大堂上去,上头有事要交待。” 赵公子等人只能排着队,由侍卫引着,一个一个出了牢房,个个哈着腰,眉头深重,像是受伤的虾米。 “你们也跟着来。”侍卫叫相遂宁等人。 相遂宁便理理衣裳,默默跟在这群人后面。 郭铴还在她身后啃鸭腿,吃得一嘴油:“大早上不让人好好吃东西,又作什么妖?” 慎刑司大堂。 因为不是头一次跪在这里,所以大伙也算轻车熟路。 自觉跪在自己位置上,低着头,双手伏地。 侍卫们提刀相见,个个威严安静。 就连这一日堂上坐的官儿,神色也格外正经。 才跪了一下,赵公子他们就顶不住了:“哎呦,肚子好疼,忍不了了……这可是要疼死我了。” “真是比生孩子都疼啊……我不行了,我要拉在身上了……我要去茅房……” “肃静。”堂上的人拍了拍惊堂木:“何人喧哗?” 无人再敢吱声。 “你们肚子疼,本官岂会不知?”堂上人道:“实不相瞒,我们在烤鸭里下了毒。” “啊。” “烤鸭里的毒,叫做十步散,吃了这毒药,先是肚子疼,而后会吐血,最后会五脏六腑腐烂而死。” “啊。” “这毒药如果不吃解药的话,也就是半个时辰,你们便没命了,想要解药,你们就得老实回答,护国寺的事,谁是幕后主谋。” “是他……”众人指着郭铴。 几乎是一秒钟就把郭铴给出卖了。 毕竟肚子疼的要死了,顾不得那么多,保命要紧,保自己的命要紧。 “你们可看好了,背后的主使,就是他?” “看好了大人我们看好了。” “每次我们去……哎呦……姿色好一点的妇人……都是他先挑……什么好的都留给他……他若不让我们玩,我们便不能玩,护国寺地底下的火,也是他烧着的……” “你……”郭铴气得把鸭腿扔到赵公子身上:“这毒鸭子没把你毒死,倒把你毒疯了呀,竟然敢说我是主谋?” “本来就是你,我又没有撒谎。” “公子,别激动……”官员劝解。 郭铴爬起来就走到堂上,伸手就揪住了官员的衣领,官员官袍崭新,板板正正,如今被揪得拧在一起,皱皱巴巴,官员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啊,只能陪着笑:“公子,公子,别动手啊,有事慢慢说啊。” “慢慢说,你让我们吃毒药。你敢谋害皇子?” “下官不敢。” “不敢?你都干了,你看看他们!” 哀嚎不断。 几个人疼得死去活来:“求大人了,我们已经说了实话了,把解药给我们吧。我们真的已经说了实话了。” “来人,带他们几个去拿解药。”官员挥挥手。 很快衙役便提了赵公子他们几个去。 郭铴只是揪着官员的衣领不放:“我也吃了鸭子,解药在哪?还不快把解药拿来?” “这……” 郭铴突然笑起来,指着跪在地上的相遂宁对官员说:“我吃解药就好了,不必给她解药了,她活着也只配让我生气,让她死!” “这……” “这什么,就这么办。” “公子先把手松开……” “敢在我的饭菜里下毒,你官不大胆子不小。”郭铴松了手,飞起一脚把官员踢到了台阶下面。 官员“咕噜咕噜”滚下去,像个球似的。 “作死的东西。”帘子一动,一个身穿黄袍的人背着手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哈腰的太监。 是皇上。 皇上驾临,众人皆跪,连刚滚下去的官员都以头点地,跪的端端正正。 “混账东西,每次都是你惹祸。”相大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或者说,他是跟着皇帝来的。 皇帝都骂自己家孩子了,相大英也得表示表示,更何况,护国寺的事好像还是相遂宁给捅出来的。 这可真是个惹祸精啊。 别人家都是儿子惹事。 相家是儿子女儿争先恐后惹事,其中又以相遂宁表现的尤为突出。 “别的人都先退下。”皇帝坐在高堂上,威严肃穆。 包括侍卫在内的大多数人都退了出去,大堂只剩下相遂宁等人。 “父皇,你来看儿臣了。”郭铴委屈地望着皇上:“父皇不知道,这慎刑司阴森可怕,到处透着鬼气,天也凉了,这里连个炭火也不点,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怎么能呆在这里?” “那你应该呆在哪里?护国寺?” 郭铴吃瘪。 皇帝的语气不是很和善啊。 看这样子,皇帝有点生气啊。 “父皇……”郭铴赶紧磕头:“父皇,他们在饭菜里下毒……儿臣吃了有毒的鸭子……儿臣怕是要死了,以后怕是不能孝敬父皇了。” “你死了倒好,少一个人气我。” “皇上息怒。”相大英赶紧跪了下去,双手摊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这事都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惹出来的,要死,也得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先死。” 这可真是亲爹。 相遂宁本以为,相大英来了,可能会替她分辨几句,或是求求情。 可事情走向不是这样的啊。 相大英这是想提前一步送她走吧? 刚才那些人的话,皇帝都听见了。 护国寺地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也心知肚明。 接下来,就看他怎么办了。 皇帝恨铁不成钢的指指郭铴:“亏你学得一身好武艺,就是不用在正地方,护国寺是皇家寺庙,你也玷污,依我的,你死一百次也不可惜。” “皇上息怒啊,万不可气坏了身子,朝堂大事还都等着皇上圣断呢。”相大英赶紧去给皇帝抚背,简直是比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伺候的都殷勤。 皇帝吼两句,相大英劝两句。 二人倒是一唱一和的,十分贴合。 怪不得人人都说皇帝宠幸相大英,简直把他当相“答应”一样疼。 原来是事出有因的。 相大英处处揣摩皇帝心思,处处给皇上寻台阶,皇上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人。 毕竟有时候皇帝想昏庸一回,又不好昏庸的很明显,相大英这种奸臣就派上用场了。 相遂宁缩着身子跪着,倒不指望相大英为她说什么话。 “二皇子不要害怕,皇上也是用心良苦,那些烤鸭里是下了药,不过是皇上想听听他们说真话,不想冤枉一个好人罢了。”相大英和颜悦色道:“烤鸭里的药,是巴豆粉,只会让人肚子疼,腹泻一场而已,不会致命。” 转而,相大英又安慰皇上:“都是臣教导无方,我那女儿没有分寸,乱闯护国寺惹出这样的事,皇上若气不顺,但请责罚,臣绝不拦着。” “倒也不怪他,你的女儿,倒是有些行走江湖的仗义,为民除害的勇气。” “皇上……” “那天护国寺的方丈亲自去跟朕说了护国寺的事,朕即刻派了慎刑司的侍卫把他们都拿了来,若不然,此事闹大,恐怕是不好听。” “皇上思虑周全。” “既然有了这事,护国寺住持监管不力,是不能再当了。换下一任,而这件事,也不宜声张,至于主谋,赏个全尸吧,其它几个,打了板子,交各家领回吧。” 主谋,赏个全尸。 郭铴觉得一阵眩晕。爬上去匍匐在皇帝脚下便哭起来:“父皇,儿臣知错,儿臣还不想死……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相大英看看皇帝脸色,爱惜地扶起郭铴道:“二皇子,皇上说主谋赏个全尸,并不是说二皇子你。” 皇上没有反驳。 慎刑司的官员也是极有眼力见的,于是赶紧忙跪到皇上面前:“据臣所知,这事的主谋,实际上是那个赵公子……他还跟有的女人生了孩子……实在是大胆。” “既然这样,那便不必留着了。” 官员点点头,退了出去,很快给侍卫使了使眼色,侍卫会意,当即去办,不久就听到不远处赵公子“啊”了一声,想来是送了命了。 就是这么快。 估计赵公子自己还懵然无知。 明明只是腹泻,怎么去趟茅房,就把命给送了。 之所以是他送命而不是别人,或许就是因为他指证郭铴是主谋。 如今死了他,保了郭铴,还替郭铴出了气,还让皇上顺了心,慎刑司这帮狐狸,可真精明。 既然惹了郭铴的赵公子都被赐了个理由处死了,那将护国寺秘密抖搂出来让郭铴身陷囹圄的相遂宁又该是什么下场呢。 相遂宁抬起头,正好迎上皇帝的目光。 “相遂宁,护国寺的事,你有功劳。”皇上没有责罚相遂宁,反而夸奖她。 相遂宁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私会 “她能有什么功劳,这些事都是她给捅出来的,依我说,皇上替臣管束一下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还好。”相大英小心翼翼地道。 慎刑司的官员很快来报,说是护国寺事件的主谋赵公子已经被处死了。 下手倒是快,准,狠,不给赵公子一句辩白的机会,当然了,都需要他死了,他说不说话,辩白不辩白,也都无用了。死就是了。 皇上默默喝了一盏茶,虽然没说话,可默认了慎刑司官员的做法。 那就是要保郭铴了。 “相遂宁,此事你可还有什么想法?”皇上问。 “我……”相遂宁的话才开个头,便被相大英给接了过去:“皇上,小女懵懂无知,书也没读多几本,她怎么配在皇上面前说长道短?” 皇上点点头。 “相遂宁啊,朕欣赏你,你身上确实带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男子气,若人人都像你这样,天道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恐怕就清明多了。” “皇上万不可这么抬举她。” “相遂宁,朕知道,朕看中了你,你却一直看不上朕的这个儿子。可他即使有错,也是朕的儿子,这事若是传出去,他没了颜面,便是朕没有颜面。所以,护国寺这件事上,朕不能不保他。” “皇上……”相遂宁想要说什么,可又被相大英给打断了:“皇上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好吧。 相遂宁觉得,皇上之所以把相大英拖来,纯粹就是不想让相遂宁张嘴说话的。 “朕本想把你许给铴儿,如今看来,是他配不上你了,也算他无福消受,以后,朕再不提将你许给他为妻的事了。” “皇上说话可做数?” “自然做数。” “谢皇上。”相遂宁赶紧叩头。 美滋滋啊。 护国寺的事,在皇上看来,就是郭铴荒诞无常,不过是男男女女失身的事,皇上自己也是三宫六院,以后他的孩子,自然也是妻妾成群,所以睡女人的事,算小事,犯不着拿亲儿子开刀。 皇上力保郭铴,相遂宁也改变不了。 但因为这事,皇上放弃了撮合她跟郭铴,这对相遂宁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摆脱郭铴了,谢天谢地。 相遂宁喜不自禁,酒窝乍现,连郭铴都看不下去了:“不用嫁我,就这么开心?” “其实更开心,只是表现的不明显。” “你……放着好好的皇子你不要,胸无大志,以后只配嫁个穷人。” “谢二皇子惦记。” “若不是父皇撮合,我根本看不上你。就你这样的……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要多少有多少。” “二皇子说的很是,我就是一个肤浅无状,浅薄无礼的姑娘,求二皇子赶紧把我忘了吧。” 二人你一刀子我一匕首,互相捅了起来。 丝毫不避讳皇上就在堂上坐着。 皇上甚觉无奈,摇摇头对相大英说:“看来,是朕的错了,这俩孩子,好像……根本撮合不到一起去。” “是臣的女儿配不上二皇子。”相大英哈着腰。 皇上饶有兴趣地盯着相大英看了许久。直看的相大英心里发毛。 这专注的打量,身上但凡有根汗毛都无处遁形吧。 “皇上这样看着臣……” “大英啊,朕有点好奇。” “皇上好奇什么?” “朕好奇,你说你这又怂又会溜须拍马的性子,怎么一点儿都没传给你女儿?你女儿倒有些英雄儿女不惧生死的气度,真是什么都敢惹,什么都敢碰。” “都是臣教导无方。” “你看你看,你又来了,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生的女儿,怎么跟你不一样呢。” “臣……” “好了,不必结结巴巴了,来了一趟慎刑司,估计你女儿也受了惊吓,你领她回去吧。” “谢皇上。” “皇上,民女还有事要跟皇上说。”相遂宁叩头。 “你是想在这地方长住了吗?”相大英揪着相遂宁的胳膊小声道:“见好就收,你还要做什么?” “相遂宁,你还有事吗?”皇上问。 “皇上,她没事了,没事了,不耽误皇上回宫。” 皇上欲带郭铴回宫去,毕竟慎刑司这种地方,皇帝一年到头也难得驾临一次。 几个慎刑司的官员已经跪倒在门口准备恭送皇上了。 一旁沉默不言的吕婴突然跪地磕头喊着:“皇上……臣欺瞒皇上,罪该万死。” 皇上错愕。 很少么听到直白的诉求啊。 皇上只好退了回来。 “不干咱们的事,闲事莫管,咱们回去。”相大英拉着相遂宁跨过门槛。 吕婴又嚷了一声:“相姑娘也不能走。” “这里面还有你的事?”相大英的脸色就不好看:“你到底给我捅了几个马蜂窝?” “我也不知道。” 无奈。 只能听听吕婴怎么说。 “吕婴,你的事,慎刑司还在着手调查,你稍安勿躁。”皇上温和的望着吕婴:“朕相信你的为人,等慎刑司查出了端倪,很快就放你回去。你说,是不是关在这里,想娇妻孩子了?” 皇上本是打趣。 相大英也陪着笑:“据说吕大人跟他的妻子十分恩爱,孩子也可爱的很呐。怎么会不想她们呢?” 不料吕婴回答的十分硬气:“臣不想。” “当真不想?那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臣一点都不想。” 好吧,无情。 闹得皇上也怪尴尬的。 “那吕大人想干什么呢?”相大英问。 “臣想说说,那晚青城死了十来个人的事。” “噢?”皇上侧耳倾听:“吕婴,你可是要为自己辩白什么?” “皇上圣明,相家二姑娘揭穿了杀人的事,皇上应该还记得,当时臣说,是臣杀的,臣蒙蔽了皇上,自然是该死,但死之前,臣想跟皇上说一声,臣不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杀人凶手便是相家二姑娘相遂宁。” 相大英本来还奉承在皇帝身边,吕婴此话一出,相大英的眼珠子差点儿都瞪了出来,吕婴这不是拿一盆子屎往相家头上扣吗? 忍不了。 “吕婴,我这女儿虽然毛病多,但杀人的事,她是不敢干的,何况死的十来个人,多数是男人,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杀人?我们全家可以作证,她那晚没有单独出去,即使出去,也有丫鬟跟着的,不可能偷偷摸摸的就把人杀了,莫说是人,便是十只鸡,她能不能杀得了,还是未知数。” 皇上就笑了起来,又觉得这个时候笑似乎不太恰当,便咳嗽了两声,故作严肃道:“吕婴,你别开玩笑了,相遂宁她怎么可能是凶手?” “皇上圣明。”吕婴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臣刚才又蒙蔽了皇上一回,皇上恕罪。皇上英明果断,自然明白相姑娘不会是凶手,那么皇上可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你直说吧。” “是皇上的二皇子郭铴。” “铴儿?”皇上莫名其妙地望了眼郭铴,郭铴手脚哆嗦,站在皇上身后如同筛糠。 什么时候见他这么怂呢? 皇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却是不动声色:“铴儿,吕婴说那十来个人是你杀,你怎么看?” “父皇。”郭铴赶紧跪了下去头也不敢抬:“前有相姑娘去护国寺捉儿臣,后有吕婴告儿臣,儿臣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们。要这样置儿臣于死地。” “吕婴,你说铴儿是杀人凶手,可有证据?” “我妻子刘氏便是证据。” “你细细说来。” 吕婴叩首,记忆一下子被拉了回去。 那些尘封的记忆,吕婴本以为要隐瞒一辈子。 可世事难料,他突然就不想再隐瞒了。 那是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天气,雨水可真毒啊,前一刻还是好好的太阳,后一刻天就像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大雨倾盆,“哗哗哗”的往地上浇灌。 溅起的水花在地上欢快地奔走,很快汇集成小溪,一个时辰不到,便埋了脚踝。人在城中行走,几乎是趟水而行。 整个青楼矗立在雨幕当中,一些木头建的房舍,经不起冲刷,竟倒了下去。 二楼的窗子还开着,只不过是关窗的功夫,雨水就扑面浇上来,直接就给关窗的人洗了把脸,空气中混合着泥浆扑到衣领,衣领都是斑斑点点的泥点。 神机营驻扎的营房需要挪动,吕婴去忙活了半晌,回到府上,趁着孩子睡了,刘氏想给孩子买些小玩意,毕竟瘟疫还未退去,城中治安不如往常,吕婴便自告奋勇,陪刘氏逛逛。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以前经常去的酒楼,虽然偏僻,好在开门迎客。 二人便走上二楼,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又叫了一壶酒,一碟子酱牛肉,一碟子撕鹿肉,一碟子芽菜,一碟子点心,坐着慢慢喝,慢慢说话。 不料风急雨大,天说黑就黑。 好好的日头卷进黑云里,天地间苍茫壮阔,只余下雨打屋檐发出的响声。 刚关好窗,就听到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酒楼,跟掌柜的说了几句话,又直奔二楼而来。 刘氏一个妇道人家,马上背过脸去,面朝窗子,头也不抬。 吕婴认得出,穿着锦衣的少年是当今的二皇子郭铴。他在神机营当差,也进宫去面过几次圣,跟郭铴打过几回照面。 郭铴一向奔放,冒着大雨策马奔腾他也不嫌累,只是淋了雨,有些扫兴。 很快酒楼掌柜的端来了酒菜,郭铴瞧不上这些民间吃食,只是端着酒坐到了吕婴身旁:“哎哟,真是有缘,这不是吕大人吗?” “正是。” “许久不见,听说你娶了新媳妇,孩子都生了,真是恭喜啊。” “多谢二皇子。” “我跟吕大人说几句悄悄话,你们都出去。”郭铴挥了挥手,他的手下立即退到了楼下。 刘氏倚着墙,似乎是害怕。 “这便是你的家眷吧?”郭铴笑了笑:“你也退出去吧,我跟吕大人有要紧话说。” 刘氏如遇大赦,迈着碎步子就奔了出去,又随手带上了门,她就在门外侧身立着。 雨水大,坐在一桌吃饭,声音也有点难分辩。 郭铴一向嗓门又大,就听到他跟吕婴说:“我杀了几个人。” “二皇子要拜神?”吕婴接话道:“据说护国寺十分灵验,二皇子可去那里。” “我说我杀了几个人。” “什么神?” “哎哟妈呀,你这么蠢,是怎么进的神机营做的右副将。“郭铴亲自倒了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又给吕婴倒了一杯:”你喝。“ 无功不受禄。 这酒,吕婴有点不好下嘴。 可二皇子敬的酒,他又不能不喝。 “以前我被父皇送到神机营历练,很佩服吕大人的能力。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后来听说吕大人的嫡妻死了,不料吕大人这么快又娶了娇妻,还生了孩子,青城的人都说,吕大人跟这位吕夫人很是恩爱和睦咧。” “是。” “我本想去吕府找你,可恰巧看到你跟吕夫人在逛街,便想着晚一些再去,不料避雨也能遇见,那便是有缘分了,吕大人说,是也不是?” “是。请问二皇子有何吩咐?” “你年纪轻轻做到右副将,看来我父皇很是器重你,我父皇器重于你,你也得懂感恩。” “可是皇上有什么事需要臣做?臣在所不辞。”吕婴说着就跪了下去。 郭铴亲自扶他起来:“别跪啊跪的,只管喝酒,当然了,不是我父皇找你办事,是我,就看你办不办了。“ “臣愿意办。“ “当真?“ “只要是不违背良心和道义。“ “你愿意牺牲自己?“ “愿意。“ 郭铴贴耳跟吕婴说了几句,吕婴端着酒杯,迟迟没有说话。 “刚才还说愿意,这会儿又不愿意了?胆子这么小?” 吕婴忙拱手:“二皇子,这可是杀人的事。杀人是要偿命的,臣的命不要紧,可有妻房孩儿要养,不能不顾念她们。” “你傻啊,到时候我杀人的事抖搂出来,我父皇生气,便要罚我,我不想被罚,所以才找到你,你只管为我顶罪,我再悄悄去跟父皇说出事实真相,到时候父皇怎会不念及你一片读诚心?自然不会让你死,说起来生死还不是我父皇一句话的事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奴家 “话虽这样说,可万一皇上一生气,杀了我呢?”吕婴始终有些担忧。 “不怕,你是为我顶罪的人,我父皇感激还来不及呢,他怎么会杀你?不然不是让忠心于他的人寒心吗?” “可是…….” “吕婴,你领兵冲锋的时候,是很利索的一个人,怎么如今如此磨磨唧唧。” “我……” “你是不打算帮我了?” “二皇子可否另寻他人?” “吕婴,有能力一夜杀十人的,青城的人不多,而你,是最合适的一个。” “为什么?” 郭铴招招手,让吕婴侧身。 他悄悄地跟吕婴说了几句话,果然,吕婴神色大变,本来一手握着酒壶准备给郭铴倒酒的他,手上哆嗦,酒壶也轻轻摇晃起来。壶盖碰撞着壶身,他把酒壶放回桌上,才收回手。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吕婴的脸就煞白一片。 就像在战场上被人给刺了一刀,命不久矣,这伤口令他毫无血色,眼神都涣散了,魂魄一时离体,许久没反应过来。 刚才还美酒佳人,如今索然无味。 耳畔只剩下噪杂的雨声。 “你好好想想吧,若我没出事,一切都好说,你也不必替我顶罪,若有一日我暴露了,便是需要用你的时候。你可明白了?你可别给我露馅了。” 吕婴无可奈何,却也只能答应。 待郭铴走后,他还愣在原处。 刘氏低着头送走了郭铴,回房时见到吕婴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静坐了许久,直到倾盆大雨收了,吕婴才回过神,起身去开窗子。 这场雨来的又快又急,泼洒如豆,随着风肆意倾倒。如果下一夜的话,会把青城给淹了吧。 不想那么快鸣金收兵,饭菜还没吃完,甚至酒壶里的酒水还是温的,大雨就乘势而归。 就像一个梦,来去匆匆。 大雨刚去,日头便冒了出来,从未见初冬的日头如此的光芒耀眼,一时间天空像蒙了一层金粉,连着日头的光芒都被镀了一层金,这万丈光芒照的人睁不开眼睛,照得人头晕目眩,照得人分不清前行的道路,甚至,照得人想归去,想睡去。 刘氏在侧,见吕婴此种状态,也很担忧,付了酒水钱,搀扶着吕婴回府去。 或许是为了哄吕婴高兴,刘氏一路上拿出给孩子买的小玩意故意的逗他。 吕婴始终是绷着脸的。 刘氏便道:“刚才你们在房里聊什么了?我听着急急说了一些话,那个二皇子又急急去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并没有。“ “那夫君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夫君。 以前她都是叫老爷的。 一声夫君,让吕婴几乎流下泪来。 长街之上,虽行人稀疏,到底大庭广众,吕婴的年纪,也不是爱疯狂的肆无忌惮的年纪了,可他还是当街抱住了刘氏,抱得紧紧的。 刘氏不明所以,轻轻抚着吕婴的背部,就像安慰她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吕婴把脸窝在刘氏的头发里,她的头发可真香啊,一定是用了他买的桂花油,她的衣裳也真香啊,一定是下人洗净了之后送来,她又专门放到了熏笼上熏了一夜。 她就是这么得体,这么体贴,以前吕婴的衣裳只求一个干净,嫡妻大病一场,拖延了不少时间,那时候满府都是中药味儿,吕婴常常衣不解带的伺候在病榻前,连衣裳的干净也保证不了,往往胸口带着药汁,满身的药味儿。 刘氏进门以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操持,本以为她是头一回成亲,她父亲的官职又低,她或许会手忙脚乱,无所适从,哪知刘氏机敏聪慧,绰绰有余。 不但府中吃穿用度都能打点好,便是那群松散惯了的丫鬟婆子,小厮车夫,也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 该严格的地方,比如小厮值夜的时候偷偷的打牌,她立即叫了管事的,把小厮现开发了去。 该松散的地方,比如守夜的丫鬟困了,偷偷的打盹儿,她还披衣起来,给丫鬟罩一件衣裳,那丫鬟醒了以后,愧疚难当,当即跪在睡觉的地方,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刘氏让她起来,她都不起来,从那以后,上夜再也没有犯过困了。 除此之外,一些细碎的活计,刘氏也游刃有余,事事操心。 比如晚饭府里吃虾,该怎么做,放什么调料她都要讲究,比如熬粥需要熬多久,她也有说法。 比如洗好的衣裳,什么季节需要熏出什么香味儿,她也有插手,好几个晚上,吕婴半夜醒来,还看到刘氏坐在那儿,默默地整理着熏好的衣裳,只为吕婴一早醒来就能穿上。 虽然吕婴跟前一位夫人也感情很好,但这刘氏给他的感受,不光是伴侣,还是生活里的朋友,一起面对未来的帮手。 何况刘氏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是吕家传宗接代的人。 吕家到他吕婴这里,不能绝后。 不能。 刘氏的身子是极软的,抱起来温暖有余。 吕婴闻着她的发香,还有哺乳孩子时身上留下的奶香,觉得整个人又混沌了下去,他想一直混沌,混沌在刘氏的怀中。 “我们回去吧,孩子该找爹娘了。“吕婴拉起刘氏的手。 “老爷真的无事吗?我看老爷的脸色始终不大好。“ “可能是……刚才的酒喝得有些急了,你也知道,我在神机营当值的时候,一向不大沾酒水的。“ “那老爷以后少喝一些,一会儿回去了我亲自给老爷煮些醒酒汤喝,喝了就舒服了。“ “好。“ 回到府中,刘氏果然洗尽铅华,亲自下厨做羹汤。 酸酸的一碗醒酒汤喝下肚,看着刘氏忙碌的身影,吕婴不禁重新握住她的手。 刘氏笑着道:“怎么了,今天老爷怎么如此儿女情长起来?也不怕给下人看见。” “你是我的夫人,他们看见便看见吧。” “从酒楼回来,总觉得老爷怪怪的,那个二皇子到底说了什么?” 吕婴便把二皇子让他顶替杀人的事说了。 本不想吓到她。可又不想隐瞒她,就想跟她同舟共济,共历风雨。 或许在吕婴看来,刘氏不但是夫人,也是掰直他脊梁的伙伴。 刘氏不同于那些小家碧玉,她身上有一股子坚韧的气质。 刘氏默默听吕婴说了酒楼里的事,安慰吕婴:“老爷宽心吧,二皇子杀了人,谁又敢查他?不是跟皇上过不去吗?我想这事瞒着瞒着,也就掀过去了。以后谁还记得这事呢?“ “可是……“ “老爷放心,即使有一天老爷去顶了罪,被下了大牢,我跟孩子也一样在府里等老爷,若有一日,老爷要奔赴刑场,我跟孩子在家里陪老爷一起上路,我们一家人,终归要在一起的。“ 刘氏的话,让吕婴热泪盈眶,那些在神机营跟他日夜相对的人,也未必有这样的胆量跟胸怀。 那一夜,吕婴是一直抱着刘氏的,直抱得胳膊酸麻,也没舍得抽回手去。 那一夜,刘氏在他肩膀上咬出了痕迹。 那一夜,吕婴流了一夜的眼泪,眼泪打湿了枕头,久久不干。 即使过去了很久,日子如车轮一样碾过,可回忆起那日的情形,吕婴还是忍不住就哽咽起来。 郭铴见情况不妙,赶紧走下台阶,跪了下去:“父皇,父皇,我没有杀人…….是这吕婴构陷于我。” 果然这个郭铴是靠不住的。 说好的帮他顶罪,他再筹谋着救吕婴。 可一旦大难临头,他比谁都逃得快。 当然十来个流民他都杀了,再死一个吕婴,对他而言,或许也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皇上听着听着,叫了慎刑司的侍卫进来:“去吕府,把吕夫人带来。” 侍卫很快去了。 不多时,便带来了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妇人穿雾蓝色掐腰小衫,灰色素裙,发钗也是清淡如水的样式,脸上是淡淡扫了一层脂粉,瞧着不甚有精神。 这便是刘氏了,先前她来送饭的时候,还是神采奕奕的。 转眼之间,她清瘦了。 她怀中抱着孩子,孩子进来,一双眼睛如黑葡萄似的,水汪汪,又透着亮,或许是没见过慎刑司的大堂,人也多,孩子倒也不认生,在刘氏怀中扭来扭去,一会儿指指慎刑司大堂上悬挂的牌匾,一会儿又指着不苟言笑的皇帝,就是不肯闲下来。 刘氏努力抱着孩子,跪倒在吕婴身旁,低着头,不敢言语。 吕婴心中萌生一种护住刘氏的冲动,她自幼没见过什么世面,她爹也不过是末流小官,如今让她面圣,她肯定是忐忑坏了吧,不然她抱着孩子的手,怎么在瑟瑟发抖呢? 不过一时不见,她就瘦了,胳膊细如竹竿,脸上的华彩也暗淡了许久,就像是月光蒙了尘,就像她的衣料。 “你是吕夫人?”皇上问。 “是。” “你可知道,青城死十人的事?” “奴家知道。” “说来听听。” “呜呜呜……爹……爹…….”刘氏怀中的孩子挣脱出来,直往吕婴怀里钻,又去拽吕婴的头发,又去摸吕婴的耳朵。 “大堂之上,岂容喧哗。”慎刑司官员喊了一声。 皇上抬了抬眼,官员赶紧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当着皇帝的面,吕婴抱住了孩子,孩子刚才还在调皮,这会儿在吕婴怀中,却乖的像只猫一样,只是蹭吕婴的嘴,把他的口水也蹭到吕婴唇上去,嘴里一个劲儿的道:“爹爹,你怎么不回家…….爹…….爹,跟我回家,我要……玩骑大马。“ 吕婴抱着孩子,就红了眼圈。 刘氏只是跪着,头也不敢抬:“当初我们在酒楼吃酒,巧遇大雨,二皇子正好也来避雨,便共处一室,他跟我们老爷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奴家在房外听着,他还说,让我们老爷替他顶罪,因为他杀了十个人。“ “你听的真切?“ “奴家听得真真切切,只是怕给老爷添乱,所以奴家没敢说,后来老爷又亲自跟奴家说了一回,奴家才信了,果然是二皇子杀了人,想嫁祸给我们老爷。“刘氏忙着叩头:”皇上,我们老爷忠心耿耿,当值这些年,从不敢懈怠,也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那十个流民,真的不是我们老爷杀的。“ “是吗?怎知你跟你老爷不是串通好的?“ “我记得,当初在酒楼,一开始我们老爷是不愿意顶罪的,可二皇子跟我们老爷说了几句悄悄话,我们老爷的面色都变了,奴家想着,一定是二皇子拿什么威胁了我们老爷,所以我们老爷才甘愿就范的。“ “你倒是个细心的妇人。吕婴娶你倒也有福。“皇上问吕婴:”你可是受了二皇子的胁迫?“ 吕婴抱着孩子,抱得很紧,一时没有回答。 郭铴回过头,神情复杂地望了吕婴一眼:“上头坐的可是皇上,吕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有数的吧?“ “老二,你不要插嘴。“ “是,父皇。“郭铴大大咧咧的一抛衣袖:”吕婴,你家夫人说,我拿悄悄话威胁了你,你说说,我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吗?“ “老二,你闭嘴。” “是,父皇。”郭铴只得老老实实跪着。 他的身后,吕婴的脸突然红得很厉害,就像夏日日头落山,把半边天都染红了一样,那种红,是意犹未尽的红。红得像一块布,红得快要燃烧起来。 吕婴即使喝醉了,脸也从无这样红过。 吕婴的孩子就贴着他的脸“咯咯咯”地笑:“爹爹脸红了……爹爹……尿床……娘说…….尿床了会脸红…….爹爹脸红。” 孩子说着,捧着吕婴的脸就亲了一口:“爹爹,我乖不乖?爹爹喜欢不喜欢?” “爹爹喜欢你。你是爹爹的小心肝呐。”吕婴也蹭蹭孩子的脸,一个硬汉,格外的温存。 “老爷,二皇子是怎么威胁你的,老爷告诉皇上吧,即使皇上要了老爷的命,我陪老爷去死就行了,我们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吕婴回头看了刘氏一眼。 刘氏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眼神,能把他融化,如果能融化在刘氏的眼眸里,那该有多好。 可惜皇上的话把吕婴拉回了现实里。 “吕婴,你说吧,到底是什么样的悄悄话。“ 第一百九十六章 滴血认亲 “二皇子跟我说…….他知道,他知道我……” “知道你什么?” “他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太医私下议论,那个太医曾经给我原配夫人看过不孕之症,也给我把过脉……那太医私下说……原来我是无用的,是我不能生子,我先天不足……”吕婴的脸红到了耳根,如果不是为了指证郭铴,他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伤口当众揭开? 还记得那一年,原配常氏已经病入膏肓,识人不明,认人不清,就连吕婴,她也不太认得了。 吕婴照例请了那个头发花白的太医来给常氏看病抓药,常氏自知将死,不愿再喝药,拒绝见太医。 吕婴跟太医坐了一会儿,太医说起常氏的病,只说常氏的病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如今就是用药,也不会好转了,不过多熬两天罢了,让吕婴准备后世。 吕婴听后,急火攻心,差一点儿从椅上跌下去,太医当时就为他把了脉,把脉之后,太医的脸色便不大好,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吕婴心中纳闷,只当是自己也病了,或许还病得不轻?所以太医才这副模样? 太医只是说“吕大人没有大碍,多休息休息就什么事都没了。”给吕婴开了药,便慌慌张张的去了。 那时候还觉得这太医怎么有点蹊跷。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太医就知道他不育了。 宣国女子不育,便会被休回娘家。 男子不育,便会被人耻笑。 或许太医是看在常氏命不久矣,看在吕婴神机营右副将的官职上,给他保留了颜面,并没有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郭铴恰巧去太医院,听那太医向另一位太医诉说吕婴的事。 有一回郭铴在城中遇见了吕婴,当时还调笑他“吕大人忙什么呢,慌里慌张。” “不过是挣口饭吃。” “你不必挣太多银子,横竖以后你又没孩子需要养。家产也无人继承。” “二皇子你——” “你也不要气,你不能生子,是太医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们吕家的香火,算是灭了。” 这在宣国,可算是诅咒的话了。 吕婴的刀差点儿按不住。 郭铴骑在马车走出好远,回头送给吕婴一句话:“你也不要嫌我的话难听,忠言逆耳嘛。你也不要难过,我不嘲笑你便是了。“ 后来吕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为此专门堵了一趟那个太医,去他们府上坐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他,张嘴就问他“你在宫中伺候了半辈子,我相信你的医术,你只管实话实说,我成婚多年,没有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医依然吞吞吐吐。 “如今我夫人已死,我于儿孙的事上也淡了许多,你只管说,我不怪你。” 太医这才告诉他“常氏夫人身子健壮,并无毛病,是吕婴外强中干,不能生儿育女。” 吕婴得到这消息,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时数九寒天,雪下了一夜又一夜,青城的雪覆盖了长街,马车的轮子都被埋了一半,在路上行的格外艰难。 青城矗立的屋舍,顶都是白的,站在青城山上向下望,像是生出了一个个蘑菇。雪白晶莹,闪着银光。 如果没有这些糟心的事,此时踏着雪,赏着雪景,再泡上一杯暖暖的梅花茶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可是吕婴没有这份心思。 因着下大雪,百姓多数躲回了家里,开着窗户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烤着炭火。 吕婴跌跌撞撞行走在长街之上,头上眩晕,几乎要跌过去。 他也曾想,他不能生育,吕家列祖列宗应该会怪罪的吧?毕竟香火之事是大事,万万断不得,不然每逢初一十五,过年过节,祠堂里,祖宗牌位前,谁来上香呢?岂不是凄凉? 可他不能生育,又如何去延续香火? 他曾想过抱养,可他身强力壮,去抱养,肯定让人笑话。 后来,便有媒婆介绍了现在的夫人刘氏,刘氏的乖巧能干,算是抚慰了吕婴一颗受伤的心。 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也曾翻来覆去的想,即使这一辈子无子,可吕家也需要一位夫人来撑撑场面,他大半的时间都在神机营耗着,这么大的府邸,不能没有人关照。 而刘氏又心急火燎的想嫁进来,即使是做小妾,也甘愿,甚至让媒人捎话,如果吕婴不娶她,她便要出家当姑子去。 吕婴不忍心了。 于是娶进来以后,相敬如宾,而后又蜜里调油。 为了求子,刘氏常常天不亮便起床,套了马车去护国寺上香。也是十分虔诚了。 说来也奇怪,刘氏嫁进来不久,月事便不来了。吃饭开始干呕,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呕了出来,直吐得小脸蜡白,像是死人。如此,刘氏已经强撑着身子在府中打点。 后来请了大夫一瞧,原来刘氏是怀孕了。 大夫把这个消息告诉吕婴的时候,吕婴惊得晚饭都没有吃下。 他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想着刘氏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不然怎么他不能生育,刘氏反而怀孕了呢? 可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万一是大夫没瞧对,万一是他尚有生育能力呢? 这就好比天上下雨打雷一样,再厉害的人,也不能次次预料的准不是? 最为重要的,刘氏肚子里真真切切有了孩子,当刘氏的肚子渐渐隆起,像个小山丘一样,当刘氏躺在那里,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的肚子里像海水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他感受到刘氏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夜里不睡觉,左右翻滚,甚至把刘氏的肚子蹬得高一块低一块的时候,他的心就融化了。 他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候。 如果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吕家就有后了。 以后吕家的香火,算是续上了。 他一生虽无大前途,但衣食无忧,又添丁进口,算是对得起吕氏列祖列宗,对得起吕氏的先人。 他开始殷勤地伺候刘氏。 他什么都不让刘氏干,只让她躺着歇。 刘氏又是闲不住的,里里外外的事她都要过问,每每到夜里,才肯停下来。 而此时,吕婴总会让丫鬟端上来一木盆热水,亲自给刘氏烫脚,烫完了脚,又给刘氏铺展被子,亲自伺候她安睡。 刘氏怀孕生子那几个月,吕婴足足瘦了一圈,但心里比谁都要高兴。 刘氏即将生产,吕婴专门去请了接生婆,九月怀胎,一朝分娩,刘氏真真是争气,竟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足足比普通的新生儿大了一圈。 吕婴高兴,给了接生婆一锭十两的银子,又给府里的下人每人多发两个月月钱,然后去护国寺还愿,又捐了银子,还买了长长的鞭炮,围着吕府放的满地纸屑。 当然了,满月酒也是要办的。毕竟是大事,同僚们,族里的人,还有刘氏的娘家人,都来了,大摆的宴席,宾客皆满意而归。 吕婴少喝了两杯,偷偷的叫住了当初说他不能生育的太医。 那太医也有些难堪,嘴上说着恭喜,拔腿便要走。 吕婴硬是留下了他,对他说“你是不是诊断的不准,害我这几个月心神恍惚,你医术到底通还是不通?可不要出去害人。” 太医的本事就是给人看病,吕婴这话要是传出去,不是砸他的饭碗吗?何况他还要在宫里混呢? 于是太医便不以为意道:“吕大人不能生育,不代表吕夫人不能生孩子。” “你这话是何意?” “大人若想求个明白,我教大人个法子,可以证一证,这个男丁,到底是不是吕氏的后代。” 吕婴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证。 如果证明这个孩子不是吕氏的后代,那该如何收场?是要还是不要?是留还是不留?岂不是要让这太医耻笑一辈子?自己岂不是要轮为青城人的笑柄?这可如何承受? 如果不证,太医在挑衅,自己显得懦弱,太医毕竟是宣国最好的大夫,他给宫里那么多娘娘们看胎相,他不会连人能不能生孩子都看错。 他心里没底。 可转念他想到了刘氏的温婉体贴,想到刘氏的能干以及对他的好,想到迎娶他的那一夜,她才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背叛? 如果不证,岂不是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她? 或许是为了还刘氏一个清白。 或许是为了还他自己一个清白。 吕婴便听从了这个头发花白的太医的建议,偷偷的来了一场“滴血认亲” 结果,他一天一夜没合眼,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他跟孩子,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 吕婴把自己关起来,摔坏了茶盏,撕坏了字画,床头的帷帐,也被他用刀划了几块。 他甚至想提刀冲出去,问刘氏这个孩子是谁的,是谁下的手。 又想提刀给这个孩子来个了断,免得以后让人指指点点。 可想到孩子胖胖的,软软的,可爱的让人爱不释手啊,想想刘氏有容有貌,是他的贤内助啊,想想他自己人到中年,是个不能有孩子的,列祖列宗还需要后后继香灯啊。 吕婴就把刀放下了。 既然日子还要过,便只能按着波澜不惊的法子过下去。 他先是给了太医二百两银子,算是封口,那太医也是答应的好好的:“吕大人放心,如今吕大人说孩子是亲自的,那便是亲生的,我们外人,谁也不能说不是,我这张嘴,可是严丝合缝,绝不会再提半个字。” 而后,吕婴又给刘氏买了首饰,做了衣裳,又另买了两个丫鬟并三个奶娘伺候刘氏跟那个孩子。 日子若说不能过,便就不能过。 日子若说能过,咬咬牙,便也过去了。 天长日久的,跟刘氏的感情越来越深,二人也是越来越合拍,他一举一动,不用说话,刘氏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他夜里咳嗽一声,刘氏便赶紧披衣坐起为他捶背,若他做了噩梦,刘氏便将他搂在怀里,搂着他睡一夜,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慢慢的平复情绪。 而那个孩子,也像个小雪球一样的,越滚越大,越滚越圆,圆乎乎的,胖丢丢的啊,一开始躺着不会动,只会蹬腿,慢慢的开始爬行,慢慢的扶着床沿想要站起来,一周岁的时候,抓周他不要金银财宝,不要锦衣玉食,不要算盘珠子,只是抓了一把宝剑,亲戚们都说,这孩子是吕家的后人,一看就是亲生的,跟他爹一样,志向高远,长大是做将军的材料。 现如今,孩子走得很稳了,一天到晚不停的叫着“爹爹,娘亲。”如果哪一天吕婴饭吃得少了些,孩子还会亲自捧着饭碗往他怀里蹭“爹爹饿,爹爹饿,喂爹爹吃大米。” 他也告诉自己,或许这孩子,就是天意。 如果没有刘氏跟孩子,他的生活会如何枯燥?索然无味? 常氏死后,家里那种冷冰冰的气氛,他已经不想再体验了。他害怕夜夜一个人孤枕难眠,害怕一个人对着灯火说心里话,害怕连梦都是寂寞的,都是凉的。 他本想着,即使孩子不是亲生的,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他死,孩子也就是亲生的了,到时候,谁还知道呢,亲不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注定是吕家的后代了。 可天不遂人愿。 他少算了郭铴。 郭铴让吕婴顶替杀人的罪名,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天气,他在酒楼里贴耳对他说:“你的孩子不是亲生的,我亲耳听到老太医说的。吕婴,你不想天下人都知道吧?“ 郭铴的嘴,一向透风。 如果孩子不是亲生的这事抖出去,吕婴恐怕想隐瞒也隐瞒不下去了。 到时候,不但族人会容不下刘氏跟孩子,估计青城的人都会嗤之以鼻。 他身单力薄,恐怕守不住这么大的秘密,也无力再护佑他们母子。 所以,郭铴提的条件,他答应了。 哪怕是付出性命的代价。 他不是不爱惜自己的命,不是不想跟刘氏白头到老,跟孩子其乐融融。 可郭铴的存在就是个定时炸弹。 郭铴一旦捅出这事,吕府的生活就完了。 为了刘氏跟孩子,吕婴已经忍下了不是亲生的事实,那郭铴的威胁,他也能忍。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发誓 在慎刑司的这些天,吕婴也曾翻来覆去的想,想他会不会死。 他无数次的想夫人刘氏,想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他甚至想,如果能有幸脱离牢笼,那一定是吕家列祖列宗的保佑。等出了慎刑司,一定好好的洗个澡,除一除身上的晦气,然后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呆在刘氏跟孩子身边。 他想,他帮郭铴顶一次罪,郭铴应该感恩戴德,以后不会再为难他了。 郭铴以后会不会为难他,他不知道。 但听到慎刑司的人议论,说吕夫人跟郭铴苟且且怀了孕,吕婴的一颗心碎成了无数片。 太碎了,捡都捡不起来。 如今提及郭铴的威胁,吕婴义愤难当,有屈辱,也有绝望:“他告诉我,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啊,他还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他想把我以后的生活都毁了。” 郭铴没想到吕婴能当场说出这些话,本来这个秘密,是他拿捏吕婴的利器。 如今吕婴自己爆了出来,郭铴就有些紧张了。 吕婴把自己见不得人的短处都揭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呢? 再看刘氏,已经瘫软在地了。 刘氏今日前来,虽无着意打扮,人又消瘦,到底气色还是好的。 听了吕婴的讲述,刘氏像是被抽了筋骨一样,再没有一点儿力气,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哆嗦着不知该放哪里好。 她抬起头,想要看吕婴一眼,可刚触到吕婴的目光,她就像被雷击了一样,赶紧低下头去。 吕婴眼神里的那种光,她不敢看,更不敢直视。 往事历历在目。 进吕家之前,她虽是闺阁女儿,却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 她调查了常氏的死因,也知道吕婴需要一个孩子继承香火。 那些给常氏和吕婴瞧过病的大夫,嘴再严实,用银子总能撬开的。 成婚前,刘氏便知道,吕婴内里有病,无法生育。 可她想着,事无绝对,常氏的死便可以看出,吕婴或许不知道他自己不能生育,或许吕婴比谁都期待孩子的降生。 如果孩子生下来,生在吕家,那便是吕婴的后代。 谁能反驳的了? 她想有一个孩子。 尽快有一个孩子。 这可是傍身的东西。 为此她不辞劳苦,三天两头的往各个寺里去烧香,只希望菩萨保佑,让她母以子贵。 直到有一日在护国寺,遇见了求子的兰夫人,或许都是没有孩子的,倒是一见如故。 那一天,兰夫人把刘平安介绍给了刘氏,一开始,刘氏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也没想到,护国寺的地底下,还有这样的勾当,简直就像一个雷在她头顶炸开,炸得她夜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摊了一夜的煎饼。 可是吕家长案上,早生贵子的果碟还没有撤去,墙上的百子千孙字画就挂在显眼的位置。 婆子丫鬟们从刘氏进门的第二日清晨起,就开始偷偷盯着她的肚子看。 再想想无儿无女的常氏的惨状,刘氏决定行动。 她嫌刘平安话多,自然是看不上的,倒有一个戴着面具的,胖嘟嘟的,平时对女人很凶,似乎也格外好色,他的女人,换得最勤。 跟这样的人生了孩子,他应该很快会把她忘在脑后吧?也免得有后顾之忧。 刘氏就偷偷摸摸去了那个客房几次,大约有四五次,或者七八次?她是不敢往前想的,每一次,那个戴着面具的人都很凶残,弄得她一身的伤,为此她好几晚都不让丫鬟们给房里点灯,让吕婴摸黑睡觉,只说“最近眼睛不甚舒服,畏光。” 吕婴疼她,准了。 果然时日不长,她就怀孕了。 再后来,她就产子了。 刘氏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她生了儿子。 吕婴也没发现端倪。 以后这一家人就能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了。 她的儿子是唯一的继承人,她将是这吕府的女主人。 她生了孩子以后,为免人多嘴杂,已经很少去护国寺了。 可好死不死的,那个兰夫人经常去找她。 二人在那种场合认识,兰夫人倒也不嫌忌讳,总登门,难免让人有想法。 刘氏总推脱着不见她。 有时候在街角被兰夫人截胡了,兰夫人笑眯眯地拉她到角落里说“护国寺新来了一个好看的相公,待人最是温柔可亲,要不要一起去试一试?再生个女儿也未可知。” 刘氏就一把甩开兰夫人的手,冷冰冰地道:“当初的事早已经过去,你就无需再提了,否则万一有风吹到你家兰老爷耳朵里,你该如此自处,难道还想回到青楼里去不成?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还想折腾?我有这个儿子已经足够,再不想去那种腌臜地方,我家吕婴待见我甚好,我过得很幸福,以后你若不来找我,那便是谢天谢地了。” 兰夫人迎风凌乱。 这可是当初一起去白嫖的姐妹啊。 那时候一起欢声笑语,也曾勾肩搭背。 这么快就变脸了?变得温良贤淑? 如今看来,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那些年做过的错事,不定哪一天,就会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 刘氏看了眼吕婴。 吕婴的眼圈红了。 刘氏的泪便涌了出来,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着棉花,鼻子也是酸的。 “老爷——“刘氏艰难的喊了一句。 吕婴努力忍着,别过脸去。 “老爷——“刘氏泪如雨下。 她的声音甚是好听,即使生了孩儿,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婉转,像空谷里的清晨,百灵鸟站在树梢上唱歌。 吕婴很想拥着她。 可吕婴忍住了。 怀中的孩子搂着吕婴的脖子:“爹爹,爹爹,你怎么哭了爹爹?谁欺负你了爹爹?你是不是饿了爹爹?” 孩子的话,更是让吕婴泪眼朦胧。 他蹭着孩子的脸,蹭了又蹭。 孩子怕痒,躲在吕婴怀里“咯咯咯”地笑。 吕婴狠了狠心,将孩子放到一旁,不再去看。 孩子跌坐在地上,向吕婴伸胳膊,得不到回应,便坐在那抱着腿“呜呜呜”地哭起来,瞧着十分委屈。 吕婴咬了咬牙,任由孩子哭,最终还是没抱。 孩子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 吕婴终于狠了狠心,他低声问刘氏:“你心里都明白是不是?你在骗我是不是?” “老爷——”刘氏掏出手帕揩揩眼泪:“老爷,我没有骗你,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就是吕家的后人。” “呵呵。” “老爷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去太阳底下发誓,如果我骗了老爷,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呵呵。” “老爷,你不要这样。”刘氏膝行了几步,大胆地搂住了吕婴的肩膀:“老爷,孩子真的是你的,我敢拿他的性命起誓,如果这个孩子不是老爷的,那让他长不到五岁…….” “你别说了。”吕婴打断了刘氏的话。 刘氏只当是有希望:“老爷信了,老爷信我了是不是?我只有老爷一个男人,老爷难道不知吗?” “好几个大夫都给我瞧过了,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孩子是上天给的,是菩萨送的,菩萨的事,那帮大夫又怎么拿捏的准?老爷在神机营当差,身子骨强壮,怎么可能生不出孩子?这个孩子明明是老爷亲生的啊,老爷若是怀疑,怎么对得起我十月怀胎的辛苦?还有这可怜的孩子,老爷总说他最像你,难道老爷就不要他了吗?” “爹爹——” “老爷——” “不要叫了。”吕婴捂住了耳朵。 皇上听得云里雾里。 相大英听得聚精会神。 谁能想得到,外表看似幸福美满的吕家,会有这样一出故事? 这事是真是假? 皇上招招手,让相大英上前,小声问他:“这事你怎么看?” “臣……臣看得有点懵。” “朕也懵了。” “是啊,有点绕。” “你跟朕说说,这绕来绕去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吕婴的?” “吕婴说不是,吕夫人说是,孩子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外人…….怎么说好呢?“ “刚才我好像听说,这孩子是我家铴儿的?关我家铴儿什么事?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 “这…….这个…….臣惶恐,臣不敢妄言。” “父皇,冤枉啊。”郭铴跪行几步,来到皇上脚下,抱着皇上的大腿只管哭:“父皇,我虽然浪荡,可也不敢让有夫之妇生孩子啊,父皇也说了,我自已还是个孩子,我怎么敢干那样的事呢?若我敢干,吕婴他早就找我复仇了不是吗?他现在明明是冤枉我,想嫁祸我,父皇,你不要听他的一面之词,你要为儿臣做主啊。” 皇上又看了看相大英。 相大英一脸尴尬:“如果这个孩子是吕婴的,便算了,得还二皇子一个清白,若这孩子是……二皇子,那恭喜皇上了,做了祖父了。” “你也敢放肆了。”皇上哼了一声。 相大英尴尬地退到皇上身后站着去了。 “去把太医叫过来。”皇上吩咐侍卫,又不放心似的:“把太医院里当差的太医都给我叫到这里来。” 很快,十来个太医站成两排,到齐了。 连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都来了。 难得一家人这么齐整。 “你们照着给朕看病的标准,好好的给吕大人把脉,把出什么毛病来,告诉朕知道。” 有皇上吩咐,谁敢不从。 太医们按着职位高低,排成一队,分别给吕婴把脉。 太医果然是太医,长着同一张嘴,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吕婴不能生子,他先天不足。 宣国最强的医疗团队在此,他们下的结论,当然是权威的。 对于这个消息,吕婴似乎是坦然了。 以前总藏着掖着怕别人知道,如今他自己公之于众,太医的话,对他来说,不过是蚂蚁叮了一下。 “看来,吕婴是给别人养了儿子。”皇上拍了拍桌子。 “这……皇上息怒。“相大英赶紧劝。 “相大英,这怎么息怒,若你家夫人做家这档子事,给你抱回来一个别人家的儿子,你能息怒不能?“ “皇上,你就别开臣的玩笑了,臣一把年纪,早不跟夫人同床共枕了,更不会有孩子。” 皇上抬眼看了看刘氏。 刘氏面如死灰,抖如雨后枯叶。 一开始,她尚能掩饰,可皇上一鼓作气把太医们给弄来了,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她还想挣扎:“皇上…….奴家冤枉……这孩子真的是我家老爷的……” “吕夫人,你有没有听说过,欺君罔上是什么罪?那可是死罪。朕的这帮太医,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辨别你生的这个孩子,跟吕家有没有关系,怎么,你是想让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吗?” 皇上此话一出,刘氏瞬间蔫吧了。 她不敢再去抱吕婴的肩膀,也不敢再去看吕婴那张痛苦的脸。更不敢欺君罔上。 “吕夫人,你自己说吧。” 刘氏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下,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她的泪大滴大滴落在慎刑司的地上,地上湿了一片。 “老爷,你还会跟我过下去吗?“刘氏小心翼翼地问吕婴:”我一心仰慕老爷,是想跟老爷百头到老的,想照顾老爷一辈子的。“ 吕婴没有说话。 刘氏又央求他:“老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看在孩子的份上,老爷,我们总要死的,吕家也需要一个后代,老爷,以后我愿意当牛做马的伺候你,一日三叩首都行,只希望老爷把我留在身边,不做正房夫人都行,做一个丫鬟都行,只求老爷把我留在吕家,我舍不得老爷。” 刘氏此话一出,吕婴又心软了。 他始终忘不了刘氏的情意,或许刘氏再多说一句什么温暖的话,吕婴就会不顾一切将她抱在怀里。 可刘氏没有。 她似乎对吕婴绝望了。 她的目光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 她的话冷得像冰一样:“这个孩子,自然不是我们家老爷的,我在嫁进吕家之初,就已经知道,老爷他无法生养,可吕家上下又需要一个孩子,于是我铤而走险。我出身卑微,父亲是末流小官,我母亲不过是末流的小妾,我从小受了那么多苦,好容易长大成人,好容易嫁进吕家,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一定不能走我娘的老路,我一定要稳稳的抓住老爷的心,好好的做一个得宠的大夫人。为此,我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身子又算得了什么?”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丢孩子 “看来,那孩子注定不是吕婴的。”皇上叹了口气。 如果这事发生在皇宫里,又将是一场死生大事,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 可发生在民间,皇上一时也为难了。 吕婴静静听着刘氏的话,他心里最后一点希望的光也破灭了。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老爷一定很想知道吧?”刘氏“呵呵呵”地笑,直笑得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落下来,她哭着笑的样子,有点吓人,有点像夜鹰,又透着鬼气。 孩子看到刘氏哭了,也吓到了,坐在地上哭起来。 “既然老爷容不下我们娘俩,我该怎么办呢。我一个妇道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事传扬出去,我连娘家也回不了。” 晶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滑落刘氏的脸庞。 看到刘氏落泪,吕婴的心又揪到了一起。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跟刘氏同床共枕几年,如果没有孩子的事,他是要跟她白头偕老的,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倒也琴瑟和谐。 刘氏擦擦脸上的泪,呆呆的望着郭铴。 郭铴心中本就在打鼓,刘氏一看他,他就紧张了:“你看我做什么?这可不干我的事。” “二皇子是打算不认吗?” “我……我认什么?” “这个孩子,是二皇子你的。” “你……胡说,你不知在哪里弄了一个野孩子,反倒赖在我头上。” “二皇子自己做的事,难道忘记了吗?当初在地洞里时,不是说敢作敢当吗?”刘氏又羞又愧又恼又没办法。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总归要给孩子找个爹,不然在这青城,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养孩子?岂不是死路一条? 孩子还在哭。 小小的,圆圆的脸上挂的都是眼泪,小鼻涕也给哭出来了,变成两个泡泡从鼻孔里钻了出来。 孩子去搂吕婴:“爹爹,爹爹……你不要我了吗爹爹?” 吕婴几乎伸手去抱孩子。 刘氏动作更快,抱起孩子放在郭铴怀里,告诉孩子说:“你瞧好了,这个才是你爹,你爹是当朝二皇子,是尊贵的皇子。” 孩子跟郭铴不熟,忽的被放到郭铴怀里,他就紧张的弹腿:“我不要,我不要,他不是我的爹爹,他是坏人。” 郭铴更像是抱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下子就给孩子扔了出去:“找你亲爹去,我可不是你爹,你别害我。” 刘氏把孩子捡回来。 郭铴把孩子丢出去。 来回好几次。 吕婴看不过去,又去把孩子捡了回去,搂在怀里,用衣袖给他揩揩眼泪,在怀里晃着安慰。 孩子抱着他的脖子哭:“爹爹,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刘氏给郭铴磕头:“二皇子,求你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我不要紧,还请二皇子认回自己的儿子,他是皇家的人。”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孩子,你不要冤枉我,谁知道他是你跟谁生的。” “就是跟二皇子生的。” “你放肆。”郭铴抬腿给了刘氏一脚,这一脚力气甚大,踢的刘氏躺在那搂着肚子,好半天没能起身,她用手擦了擦嘴角,嘴角的血迹弄湿了她的手。 “赶紧带着你的孩子,去找你的奸夫,若再敢纠缠于我……”郭铴的眼神能喷出火来。 看来,郭铴是不会认子的了。 刘氏走投无路,上去就揪郭铴的头发。 郭铴也不是吃素的,他堂堂的皇子,几个人敢朝他动手?何况刘氏只不过是一个末流小官的庶女。 郭铴一巴掌就打的刘氏像个陀螺一样转起来。 当然了,刘氏也不示弱,揪掉了郭铴一缕头发。 人仰马翻。 没有王法。 皇上指着这一切对相大英说:“爱卿你瞧,这这……” “皇上息怒。” 刘氏纠缠不过郭铴,转而去纠缠皇上。 她抢过吕婴怀里的孩子,上前去就要塞到皇帝的怀中:“孩子,这是你的皇爷爷。” 皇上都吓了一跳,他虽儿女众多,可也没做过谁的皇爷爷啊,贸然生出来一个孩子,软软的,糯糯的,就要往他怀里钻,这感觉有点上头啊,不好形容。 相大英赶紧护在皇帝身前。 又有带刀侍卫冲了进来,一把就给刘氏拉开了。孩子也跌落在地上,“哇哇哇”地痛哭。 “皇上,这个孩子,真的是二皇子的,如今二皇子不认他,还求皇上做主,这个孩子,他毕竟是皇家的血脉啊,我不要名分,也不图钱财,只想给孩子一个认祖归宗的机会,让他长大以后,不至于被别人指指点点。”刘氏给皇帝磕头,只磕的脑袋都破了。 皇上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问相大英:“爱卿啊,此事你看该怎么办?” “臣觉得,首先得确定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二皇子的。” “是啊。”皇上叹了口气,招招手让太医上前。 太医验子,有的是方法和手段。 “那就滴血认亲吧,这个是最快的。”太医出主意。 这个太医不是别人,正是陆御的爹陆太医。 待得到皇上的首肯之后,陆太医分别取了郭铴和那孩子的血滴入碗中,而后端着碗去给皇上看:“启禀皇上,是亲父子……” “父皇,儿臣知道错了。”郭铴跪地磕头,声音里参杂恐慌:“父皇,不是儿臣有意隐瞒,只是儿臣还小,不过见过数面而已,儿臣想不通刘氏她怎么就生了儿臣的孩子了。父皇……儿臣怕惹父皇生气,所以才不敢认,儿臣知错了。” “二皇子莫慌,臣还没有查验出这孩子是不是二皇子的呢。”陆太医端着碗,倒是不慌不忙的。 “你……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我跟那孩子是亲父子?” “臣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二皇子给抢过去了……” “陆展,你阴我?” “臣不敢,只是请允许臣把话说完。如果二皇子跟他是亲父子,血便会相融,否则,便各自分开。”陆太医将装着二人血液的碗放在皇帝面前的长案之上,静置了一小会儿。 果不其然,那两滴血慢慢靠拢,慢慢靠拢,最后竟然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皇上脸一沉,默默握了握手。 郭铴看到皇上的脸色,深觉不妙。 “太医,你说,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你自己来看。” 郭铴小心翼翼的探头,只看了一眼,便跪了回去。 还有什么说的呢,证据确凿。 刘氏反而是笑的:“血是不会骗人的,这个孩子,就是二皇子的,二皇子想赖也赖不掉。这个孩子,他终归是姓郭。” “娘亲,姓郭是什么意思?”孩子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娘亲,你不是说我姓吕吗?吕鱼吕的鱼。我爹爹就是这样说的,我爹爹说以后我就叫小鱼。是吧爹爹?” 太医取血的时候,吕婴几乎是浑身颤抖。 虽然他知道凶多吉少,消息总会给他当头一击。 可他宁愿有意外。他盼望有意外。 太医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孩子,果然不是他吕家的。 不是他吕家的孩子,却跟他如此亲近,这么愿意跟他亲昵,这让人难过。 “这孩子……”皇上有些惆怅。 莫说是郭铴没准备好当爹,皇上也没准备好当祖父啊。 这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啊。 便是郭铴在外头沾花惹草,弄了什么不伦不类的女人,产了私生子,也就忍了,可这孩子是在护国寺得的,传出去是什么名声?郭铴不要脸面,皇上还要。 这倒不好办了。 皇上看看相大英。 相大英赶紧低头,他也不敢妄言。 谁都猜不透皇上此时是何心情。 刘氏将孩子塞回郭铴怀中,郭铴想扔都没扔出去。 “孩子,这就是你亲爹,以后,你就跟着他了,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刘氏吩咐。 孩子还小,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刘氏一遍一遍把他塞到郭铴怀中,孩子以为是开玩笑的,就像平时的捉迷藏一样,只是一个游戏。 孩子就揪着郭铴的耳朵“嘻嘻嘻”地笑,转而问刘氏:“娘,他的耳朵好大哦,跟我们家养的小狗的耳朵一样大,娘,什么是亲爹?为什么他是我的亲爹?” 这个猴崽子。 郭铴只得把他推倒在地上:“滚一边,别来烦我。” “铴儿。”皇上厉声。 郭铴一哆嗦,膝行到皇上身旁:“父皇,你就原谅儿臣吧,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儿臣一定好好的听父皇的话,再也不碰这些女人了。以后父皇让我娶谁,我就娶谁,一定不会乱来了。” “铴儿,说这些话,有些晚了。”皇上叹气:“你本来有大好的前程,你是朕的二皇子,是你娘合妃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自你幼时,父皇便教你骑马射箭,你常常伏在朕的胸口,乖的不像样子。朕跟你母亲,都对你寄于厚望,想着以后你总归会大有作为,朕还想着,给你找位知书达礼,美貌温柔的女子为妻,再为你娶上几房美妾,你成婚后的府邸,朕都给你安排上了,可你偏要乱来,如今多出这一个孩子来,你告诉朕,让朕如何说服那些王侯将相的女儿,心甘情愿的嫁于你?你不是要毁你自己吗?朕对你太失望了,太失望了。” “父皇——还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让儿臣弥补过错的机会。” “怎么弥补?” “儿臣犯下的错,自然有弥补的法子,还请父皇允准。” “铴儿,你还是不明白,世间的事,有些是弥补不了的,比如这个孩子,你怎么弥补?” “父皇且相信儿臣一回吧。”郭铴起了身,径直朝那孩子走去,他伸着手,拿出靴子里的短刀给他玩,又将他搂在怀中,冲孩子微微笑。 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小小的赐予,他就高兴的两只眼睛眯成小船。 “谢二皇子。”刘氏朝郭铴磕头。 她以为二皇子回心转意,或是迫于皇上的压力,终于肯认回他的儿子了。 谢天谢地,这个孩子,以后要一脚踏入富贵之门,要衣食无忧了。 “好不好玩?”郭铴问孩子。 孩子点点头:“好玩,好玩。” “我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郭铴抱起孩子,孩子在他怀里摸他的刀,摸他衣裳上的盘扣。摸他的脸,然后“嘿嘿嘿”的笑。 郭铴手上用了些力,孩子就在他怀里弹起来:“疼——” “忍一忍就过去了。”郭铴抱着孩子:“我带你去那楼梯上看外面的风景好不好?” 不待孩子回答,郭铴就抱着孩子,“噔噔”上了慎刑司朝外的楼梯,慎刑司里面的血腥气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已经是冬天了,外面好凉啊,风吹到脸上,像是匕首在刮。 孩子在郭铴怀里扭头看吕婴,又叫他:“爹爹,来啊,爹爹,外面有小鸟,会飞……爹爹你来陪我看。” “有我陪你看小鸟就够了。”郭铴笑笑:“你想变成小鸟吗?” “想。”孩子激动得拍手:“要变成小鸟了,要变成小鸟了,我要起飞喽。” “那我便成全你。”郭铴举起孩子,往上一托,又往前一扔,只听“啪”的一声,孩子几乎是连疼都没来的及喊,便落在地上,脑浆崩裂,七窍出血。 孩子落地时,是脸朝上的,落下去的一瞬间,或许他以为自己变成了飞鸟,甚至还挂着笑。 孩子死的时候,一脸的血,闭着眼睛,再也不能动。那血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他脖子里,他的衣裳都红了。没想到,小小的身体里,竟有那么多的血,一直流不尽似的。 因为摔得太厉害,孩子的一条腿折了,垫在身子下面,诡异的翻转到背后。像是背着一只靴子。 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个孩子像一片树叶一样,由高到低,在慎刑司的外栏杆处,坠落下去。 那声闷响,让人心里一颤。 许久,大家都没动。 郭铴扶着栏杆,默默地咧了咧嘴,而后在栏杆上抹了抹手,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衣裳,似乎是嫌弃孩子会将他衣裳弄脏一样,弄完这一切,他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将刀子插回靴子里,望着地上孩子的尸首喃喃道:“你来到这世界上,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你从哪里来的,便回到哪里去吧,你别怪我,谁让你挡了我的前程呢?你说是不是?由我亲手了结你,是你的福气。”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刺杀皇子 刘氏惊的脸色煞白,揪住郭铴的衣裳欲跟他拼命:“你好狠的心,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你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你难道不怕报应吗?我跟你拼了。” 刘氏一个妇道人家,力气有限,她去找郭铴的麻烦,无异于螳臂当车。 郭铴一把就把她推坐在地上:“疯婆子,不是我要害你的孩子,是他不老实,从我怀里挣脱,他那么大了,我哪里搂得住?” “你胡说。” “你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吗?这么毛毛糙糙的孩子,平时你们是怎么教的?” “我跟你拼命。”刘氏又扑上去。 郭铴伸出胳膊掐住她的脖子,刘氏即刻动弹不得,只能咬了郭铴一口。 吕婴听到动静时,为时已晚。 他没空理会郭铴,而是推开门去,跑向了孩子。 孩子的眼睛是闭着的,那么柔弱的孩子,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就在刚才,他还像小泥鳅似的,在吕婴的怀里蹭来蹭去。 如今,这个鲜活的生命,就要离他远去了吗? 吕婴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他也曾经从死人堆里穿过,脚下的尸体,摞了一层又一层,他在尸体里穿行,也曾经面不改色。 可孩子小小的身体躺在他面前,他的心就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抱起孩子,又害怕弄疼他,他想呼唤他的名字,又怕打扰了他休息,这么一个小东西,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东西,这么让人肝肠寸断的小东西啊。 太医赶来。摸了孩子的脉搏,又翻了翻孩子的眼睛,叹了口气,摇摇头。 孩子已经归去。 “我可以抱他吗?”吕婴蹲在那儿,小心翼翼的问。 “可以。” 吕婴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孩子摔断了骨,身子好软啊,他活蹦乱跳的时候,在吕婴的怀中钻来钻去,那时他也好软啊。 有时候孩子精力旺盛,缠得吕婴不能好好休息,吕婴但凡表现出一点点的不热情,孩子便像个围巾一样,软软地缠在他腰上撒娇。 此时真奢望孩子能再缠他一回啊。 可终是不能了。 吕婴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用衣袖揩揩他脸上的血痕,一面摇着一面安慰:“太疼了是不是?那就别再醒来了,醒来会很疼,别再醒了,别醒了。” 吕婴的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忍住了。 他拍着孩子小小的身体,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还能听到爹说话吗?爹在叫你啊,不是还想吃街角那一家的烤鸭卷葱丝吗?爹给你买呀。” 眼泪终是流落下来。 明明不是他的孩子,为什么他死了,他的心那么痛呢,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在一点儿一点儿的剜他的肉。剜他胸口的肉。 郭铴跟刘氏被带去了皇帝面前。 刘氏义愤难当,一个弱女子,身体里却蕴含无穷的力量。她给皇上磕头:“皇上,二皇子他杀了他自己的孩子,皇上,人说虎毒不食子,二皇子他,比老虎都歹毒,还求皇上为我孩儿做主,求皇上主持公道。” “父皇。”郭铴道:“父皇,儿臣哪敢杀人呢,儿臣根本就没有下手。儿臣只是抱着那个孩子看风景,想哄他玩。” 刘氏不依;“如果不是你下手,为何我的孩子坠落到地上死了,死得那么惨?” “他在我怀里不老实,自己挣脱了,掉到了地上。”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再蠢,也不会当着大伙的面杀人,是这个孩子不老实,挣脱了我的怀抱,掉到地上摔死的。” 皇上久久不语。 一面是死去的孩子,一面是他自己的儿子。 孩子已经死了,皇上的儿子还需要好好的活下去。该如何判呢? 刘氏等不到一个结果,便坐在那儿理了理裙摆,又提了提自己凌乱的头发,之前她慌张无助,伤心落泪,整个人如同疯癫,这会儿她却抚摸着自己头发“咯咯咯”地笑:“我娘做了一辈子的小妾,因为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所以一辈子被我爹的那些夫人欺负,每个月拿的月例,跟大夫人房里的丫鬟一样多,她就这样低三下四的过了半辈子,我出嫁的时候,我娘告诉我,一定要生个男孩,男孩是我在夫家立足的根本,有了男丁,以后我便有人撑腰了。我很庆幸,嫁到吕家不久,我就怀了孕,生下了儿子。呵呵呵。” 刘氏哭的话郭铴尚能理解,刘氏笑,郭铴就有点害怕。 刘氏转身面对吕婴,深深地望了吕婴一眼,她看吕婴的时候,眼里有光,明媚灿烂,很快这微弱的光就像流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氏吸了吸鼻子,双手在脸上擦了擦,又整整衣裳,深深地跪下去,给吕婴叩首:“自我嫁进吕家,夫君你从未苛待于我,我一个末流小官家的庶女,在吕府管事,难保有下人不服,夫君不论对错,一律站在我这边,还记得有一夜我们在葡萄藤下看萤火虫,我喜欢萤火虫的光,那种绿色像是宝石,我只是说了一句喜欢,第二日夫君便踏遍青城为我找了那种颜色的宝石。夫君把府中银钱交给我掌管,对我百般信任呵护,我何德何能,得此夫君,可惜我被孩子的事蒙蔽了心智,做出这等伤害夫君的事来,夜里翻来覆去的想着,就觉得愧对吕家,可又不忍伤害孩子,所以迟迟不肯说出真相,欺瞒了夫君,夫君对我,一定特别失望吧?” 吕婴抱着死去的孩子,叹了口气。 似乎昨日一家人还平安和乐地生活在一起。转眼之间,孩子没了,刘氏跟他,也再回不到过去。 刘氏又给吕婴磕头:“如果我早点告诉夫君真相,夫君或许会原谅我吧?夫君是难得的好人,我知道夫君即使自己难过也不舍得让我伤心。如果我没有去护国寺,没有跟郭铴…….可能我跟夫君就不会有孩子了,仔细想想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吧?毕竟我有夫君,夫君会照顾我一辈子,也不会因为没有孩子,就让我难堪。可是没有如果了,世上的事,哪有后悔的余地呢?呵呵呵。” 刘氏自顾自干笑了几声,又给吕婴磕了三个响头:“不知道夫君遇见我,会不会是倒霉的事,只是于我而言,这辈子愧对夫君,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当牛做马,我也愿意报答夫君的恩情,但愿还有下一世,我还能看到孩子,还能看到夫君。” 刘氏强打着精神说出这些话来,句句像是离别。 “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吕婴红着眼睛,心中虽被刘氏伤得千孔百疮,可关键时刻,还是不忍苛责于她。 刘氏低下头去,这日她穿得朴素,并没有多少首饰,唯独鬓边一支不算精细的簪子,有些显眼。 “这支簪子,还是我嫁进吕家时,我娘亲手为我戴上的,我娘她半辈子没有出头之日,过得凄凉,这不值钱的簪子,于她而言已经算是很名贵了。”刘氏伸手将簪子取下来握在手里细细抚摸着:“这素银簪子,上头雕刻的花是喇叭花,每到夏秋,路边到处都是,我娘说,她这辈子上不得台面,做不得什么牡丹芙蕖,她就是那最不打眼的喇叭花罢了,所以她希望我能出人头地,以后不要再被欺负。我戴着这簪子,便是提醒自己,如果被人欺负,就不要忍,你说是吧,二皇子?” “关我什么事?” “二皇子害死了孩子,难道不内疚吗?” “那是他自己掉下去的,于我何干?” “二皇子比两年前会说话了,十句话里,恐怕有九句都是假的吧?”刘氏冷笑一声:“我是这簪子上的喇叭花,奈何认识了二皇子,如果一切都能重来,我宁愿死,都不愿再跟你有染。” 刘氏猛的扑上去,像是饿虎扑食,谁都想不通,她瘦弱的身体怎么突然这么有力气,她一簪子刺中郭铴的脑门,就听见“噗”的一声,是簪子插入他脑袋的声音。 天知道刘氏是怎么把簪子插入郭铴脑袋的。 就听到郭铴“啊”地叫了一声,随即捧着头倒在地上,双腿紧缩,身子不停的颤抖,抖得像是一条鱼被人从池塘里捞出来,扔在太阳底下晾晒。 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流出来,双手都是血。脸上也是血。 他再没力气去打刘氏,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躺在地上弹啊弹啊,扭啊扭啊,声音格外的凄厉。 太医们守在一旁,见这架势,也是吓得不轻。 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谋刺皇子啊,这可是妥妥的死罪。 大伙当了半辈子太医,还是头一回见谋刺皇子的,而且谋刺成功了。 “快救铴儿。”皇上急得站了起来,到底是亲父子。 太医赶紧上前去给郭铴查验伤口,因为簪子插入很深,又不敢私自往外拔,只能翻翻郭铴的眼皮,又掰开他的嘴叫他:“二皇子,二皇子……” “救我,我还活着。”郭铴气息奄奄。 “来人啊,赶紧把二皇子抬回宫里去。” 陆太医站了出来,双手一拱:“回皇上,二皇子伤在头上,头乃身体根本,来回搬运,路上颠簸,恐怕会有意外,依臣的意思,不如就在这慎刑司先治疗上,等二皇子稍稍好些,再做打算或是挪动也不迟。” 陆太医说得有理有据,临危不乱,还敢第一个站出来,要知道此时站出来为郭铴治病,如果郭铴有个万一,那陆太医妥妥的脱不了干系,万一皇帝很生气,让陆太医陪葬都有可能。 “那就听陆太医的,先在慎刑司弄处干净地方,给二皇子治伤。”皇上坐回去,心中凌乱。 先是郭铴摔死了刘氏的孩子,而后刘氏又插了郭铴的头,吕婴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不肯松手,刘氏没有杀死郭铴,好像是有点失望,披头散发倚着慎刑司的柱子喃喃道:“天不绝他,天不绝他!明明是他害死了我的孩儿,为何我杀不了他?为何?苍天无眼,我竟不能替我的孩儿报仇。” “你……不要做傻事。”吕婴望着刘氏,眼神里净是温情。直到这一刻,他还是无法埋怨刘氏。 吕婴的温情,是刘氏生命中最后一点儿花火。她傻傻地看着吕婴,看得嘴角浮现梨涡,而后要过死去的孩子抱在怀中问吕婴:“夫君,你是真心喜欢我的吗?” “是。” “夫君,如果我不能为你生孩子,你会休了我吗?” “不会。”吕婴摇摇头:“不能生孩子,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一早知道自己不能使女子有孕,碍于脸面,不敢说出来,才让你铤而走险,走了那条路,是我对不住你。” “夫君既知道孩子的真实身份,却一直没有揭穿,是舍不得我们娘俩儿吗?” “是。” “夫君有没有一刹那,想过要跟我白头偕老,要把这个孩子当亲生的?” “我没有一刻不想跟你白头偕老,即使我知道你怀了别人的孩子,可还是愿意跟你在一起,这个孩子,我也早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如果不是今日之事,如果不是想为那死去的十口人伸冤,我也不会把这个秘密讲出来,夫人,这辈子我的幸福时光,多半是你给予的,我不后悔认识你,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娶你。” “夫君的话是真的?” “真的。” “谢夫君。”刘氏笑着流泪,她掏出手帕给怀中死去的孩子揩揩眼角,又擦擦他耳朵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迹:“孩子啊,你爹很喜欢你呢,以后记住了,吕婴,是你的亲爹,你只有这一个亲爹,别的人,不配。” 怀中的孩子再不能动,再不能说话。 刘氏用力地搂着孩子,几乎将他嵌入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从内到外,都透着疼痛,她将孩子搂在胸口,一只手抚摸着孩子沾了血变得湿润的头发,喃喃唱着童谣:“小宝宝,天黑了,天黑的宝宝睡饱饱…….” “来人——拿下。”慎刑司的官员打量了下皇上神色,皇上沉默不语,像是不大开心的样子。 皇上的亲儿子被人伤得生死不明,皇上当然不会开心了。 正是表现的时候。 慎刑司官员大声道:“把这个女人给我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第二百章 劈叉 慎刑司官员话音一落,侍卫齐刷刷地冲上前来,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刀,刀尖对准刘氏,只需轻轻用力,刘氏就会被穿透。 刘氏一个瘦弱妇人,根本不是这帮人的对手。 皇上咳嗽了一声。 慎刑司官员哈着腰道:“启禀皇上,吕夫人试图谋刺皇子,罪不容赦,所以臣……” “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朕做主?” “可是二皇子受了重伤,臣……一时紧张……痛心……所以才失了分寸……” “二皇子是朕的儿子。”皇上黑着脸。 慎刑司官员赶紧退后几步,挥挥手让侍卫都退下去。 “孩子,你在黄泉路上慢点走,等等我呀,等等娘,娘会在黄泉路上跟着你,保护你,再也不让谁伤害你了,孩子,你要等等娘啊。”刘氏眼含泪光,爱惜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又亲了两下。 慎刑司很静。 吕婴跪在那,望着刘氏的背影,心里悲伤弥漫。 许久,吕婴轻声道:“夫人,同我回家吧。回家,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 听得此话,刘氏并没有回头。 又是沉默。 就像是晴天突然来了暴风雨,电闪雷鸣来得太快,快的让人茫然无措,让人来不及反应。 刘氏拼尽全力,抱着怀里的孩子,猛跑了几步,直接朝慎刑司的柱子撞了过去。 顷刻间零落成泥。 鲜血“咕咕咕”地在刘氏额头流淌,像是一条红色的小溪,这源源不绝的红色从她脸上流淌到她身上,湿了她的脖子,红了她的衣衫。 刘氏几乎连闷哼都没有一句,就没有了。 吕婴大步冲上前去,将刘氏抱在怀里叫太医:“快来救救她啊,快来救救她,不要让她死,求求你们,不要让她死。” 太医在宫里也是闲适的很,如今在慎刑司,忙的官袍都汗湿了。 太医都去看郭铴了,只余下陆太医。 陆太医按了按刘氏的脖子,又搭了搭刘氏的脉搏,摇摇头:“吕大人,节哀。” 一日之内,失了儿子,又失了夫人。 吕婴恍然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就那样呆呆的抱着刘氏,一并抱着刘氏怀里的孩子,坐了许久。 相遂宁默默跪在吕婴不远处,她甚至能看到刘氏撞击柱子时头上冒出的血花,她甚至能闻到刘氏身上的血腥气。 还有刘氏怀里的孩儿,那么小的孩子,乖乖地躺在刘氏怀中,像一个小面团一样柔软,只是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丝,小手无力地耷拉着,连脚尖都是下坠的。 再后来的消息,是听她爹相大英说的。 相大英在饭桌上讲这些,倒也平静。只是生死大事,波谲云诡,让相遂宁暗暗心惊。 那个嘴上没门的花白头发的太医,事后知道害怕了,毕竟是因为他嘴巴不牢而让郭铴得了吕婴的把柄,若是皇上追究起来,他如何扛得住呢,先下手为强,太医想要告老还乡,连上了两道折子。 可惜皇帝说他医术高明,还能发光发热,告老还乡是朝廷的损失,于是派遣他去遥远的边疆军营当了军医,那种苦寒之地,他又有了年纪,常年在京城悠闲度日的,去了边疆,几乎是要了他半条命了。 那个兰夫人,是被兰家的人领回去的,她跟兰家人说,是一个误会,慎刑司抓错人了,可兰家人使了一锭银子就查出了真相,当夜就把兰夫人并孩子丢到了街头。 兰夫人扑门求饶了一回,兰家人直接放出了大黄狗,兰夫人又退而求其次,想要一点补偿,可兰家几位夫人发了话,说她不守妇道,辱了兰家门庭,没有送官就已经是很仁慈了,结果非但没有给她银钱首饰,刘氏铺盖卷也没有一床。 她也想投靠孩子的亲爹赵公子,可赵公子背了护国寺的锅已经死翘翘了,赵家人恨她还来不及,她敢上门去求包养,赵家人非得抬着给她扔出来,当年她的来处,是青楼,如今她已不是青春少艾,还带着一个孩子,青楼是回不去的,在寒冬的夜里,兰夫人只能拖着她儿子,流落街头去了。 吕夫人刘氏跟孩子的丧礼是吕家办的,对外,吕婴依然称刘氏为夫人,称那孩子为儿子,便是对府里最信任的人,吕婴也没有说孩子不是亲生的事。他花了三十两银子为刘氏买了棺材,又买了一口小些的,装裹了刘氏的儿子,一大一小两口棺材在吕府停放了几日,一同埋葬进吕家祖坟里。 办过刘氏跟孩子的丧事,吕婴常常一个人在廊下呆坐着,冬日日光暗淡,风也总是凉的,仆人们拿披风,拿手炉来给吕婴取暖,吕婴任由她们拨弄,却是动也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府中的亭台楼阁,那几年他跟刘氏形影不离,这府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二人驻足的影子。 吕婴日渐憔悴,面容枯槁,厨房里为了给他补身子,做了酱油鸭、炖牛肉、葱花爆大红虾等热气腾腾的菜肴,吕婴拿起筷子,便又失了神,看到菜肴上的红色,便想起刘氏跟孩子满身是血的样子,如鲠在喉,菜肴就吃不下,甚至看一眼都没有勇气,厨房里只得把菜肴端下去,重新做了清淡的汤水端上来。 又往后数了几日,吕婴竟自已在家剃光了头发,而后去了护国寺想要出家,一开始住持是不愿收他的,毕竟这是宣国神机营的右副将,非同小可,可吕婴在护国寺门前长跪不起,任是冬日飘雨也不动一下,住持没有办法,只得请示皇帝,皇帝管天管地也管不了谁想出家,从此吕婴成了护国寺里籍籍无名的一个和尚。 相府。 因着相遂宁去了一趟慎刑司,相老夫人好些天没有睡一个安稳觉。 即使相遂宁从慎刑司里回来,相老夫人还觉得跟做梦似的。 一连好几天,都让相遂宁睡在她的脚头,夜里二人吹熄了灯火,便躺着说些悄悄话。 相老夫人总是说:“二姑娘啊,咱们相家祖祖辈辈,可还没出过你这样的姑娘,这哪里是个姑娘,简直就是个县太爷,什么闲事都要管。” “祖母是在怪我吗?” “祖母哪里舍得怪你哟,祖母疼你还来不及,只是事事危险,你在其中周旋,若是不能全身而退,那可如何得了?这次护国寺的事,你又得罪了二皇子,想来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他伤得很重,能不能活还不知道。” “傻孩子,宫里都是现成的太医,这些天二皇子都无事,肯定是活下来了。” “只是可惜了枉死在他刀下的流民。” “祖母活了这大半辈子,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依祖母看,世间万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二皇子干下这没天理的事,苍天在上,报应不爽,以后的事,难料呢。”相老夫人把相遂宁的脚放在她手心里暖着:“出于祖母的私心,别人的闲事,祖母管不了那么宽,只是以后你还是要小心谨慎,要顾全自己,明白吗?” “记住了。” “这些天你恐怕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跟祖母在一起,踏踏实实地睡吧,明儿早上我晚些叫你,让你睡得饱饱的,你看你都瘦了。”相老夫人坐起身,将锦被往相遂宁那边拉了拉,又把床上放的汤婆子捂了捂,放在相遂宁的脚头。 冬夜很长。 这一夜睡的无比温暖。 相遂宁觉得脚头冒了汗,甚至连鼻尖都在冒汗。 她紧紧的挨着相老夫人的身子,这种踏实的感觉,好些天没有体验了。 相遂宁平安归来,府上添了菜,鸡汤,烤羊肉,炸牛肉丸,猪肚汤,还有很多相遂宁喜欢吃的点心,甚至花雕酒都抱上桌了,相老夫人看着相遂宁吃得香甜,自己也多吃了一碗饭。 相大英从宫中回来,脱去官袍,搓了搓脸,去了把寒气,抬脚进来,见相遂宁吃得满嘴是油,就叹了口气,挨着汤小娘坐了。 汤小娘握了握相大英的手,又拿手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又亲自舀了一碗肉汤放在相大英面前:“老爷出去这一趟,该冻坏了,快喝碗汤暖一暖身子。” “你真体贴。”相大英含笑望着汤小娘:“你操持家里不容易,你也快喝点汤。我看外头天暗的很,这会儿了日头还没有出来,怕是过不久要下雪的。” “下了雪,天就冷了,或许这场瘟疫就能过去了?快些过去才是,成日呆在府里也不是个办法,青城现在萧条的很。”汤小娘拿手帕擦擦嘴角,夹了一个鸭腿放在相遂宁的盘子里:“二姑娘清瘦了不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可不能节衣缩食的,要多吃些有营养的,快把这鸭腿吃了。” 汤小娘什么时候关心过相遂宁是不是节衣缩食呢? 她可真会挑时候。一个鸭腿,成功的把相大英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相大英嘴里含着汤,看相遂宁的眼神,格外的吓人,就跟窗外的天空似的,灰蒙蒙的,又有点黑,说它要下雪吧,它也没下,说它不下吧,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二姑娘,快些吃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肚子要难受的,你这么瘦,你爹要心疼的。”汤小娘十分温和地道。 “谢小娘。”相遂宁只得拿起鸭腿,轻轻咬了一口。 “她瘦她的。”相大英放下汤碗:“瘦也是她自己跑出来的,一个闺阁女儿,又是去护国寺破案,又是手撕二皇子,如今二皇子被人刺伤,昨日方才转醒吃了些东西,这事,她脱不了干系。” “怎么……皇上有怪罪下来吗?” “皇上现在是没有怪罪。得亏是二皇子福大命大醒了过来,不然,恐怕咱们全家都不够陪葬的。”相大英讲到此,心有余悸,依他的意思,便是把相遂宁按起来,动一动家法也不为过,哪里还会让她吃鸭腿那么好的生活,至少动过家法,还得把她关进小黑屋里面壁思过半个月,可看到相老夫人那犀利的眼神,相大英也只好做罢。 “饭也堵不住你的嘴。”相老夫人白了相大英一眼,给相遂宁夹了一筷子牛肉:“多吃些,吃得多了,身上暖和。” 往日饭桌上,总少不了相嫣叽叽喳喳,跟只小麻雀似的。 这一日她却异常的安静,只是低头抱着她的碗吃饭。 一盘子牛肉她吃了大半,半只鸡也下了肚,又拧了一条鸭脖子,还喝了两碗蛋花汤,吃得肚子都鼓了起来。 这几天相嫣睡得香,也吃得多,至少比往常多一倍的饭量,吃了又不大走动,所以肉就长得快,如今相嫣的脸,跟十五的月亮似的,很是圆润,带着弹性,透着富贵。 “这孩子,少吃些。”汤小娘按了按相嫣的脸:“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怎么贪吃成这样?” “嫣儿。慢慢吃,别噎着。”相大英道。 “三姐最近很开心啊,天天笑呵呵的,也不追着打我了。”坐在角落里的相果心早已是放下饭碗,坐在那儿盯着相嫣吃东西。 相嫣的那张清秀的脸啊,还有樱桃小口,恐怕都是假象,她张嘴吃东西的时候,那嘴是真大啊,一只大笨鹅跑进她嘴里,恐怕都能站着进去,站着出来。 相果心想不明白,相家也没发生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啊?难道是因为? 相果心嘿嘿一笑:“三姐姐,你这么开心,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相嫣难得轻声细语地对相果心说话。 “难道是因为……难道是因为二姐姐跟郭二皇子的亲事黄了?” “哈哈哈……”相嫣笑得前俯后仰;“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呀。” “我觉得自从三姐姐知道二姐姐的亲事黄了以后,特别高兴呢。” “是吗?”相嫣拿手帕捂着嘴:“我看起来很高兴吗?” “是啊,做梦都要笑醒那一种。” “哈哈哈。你胡说什么呀,没大没小的。”相嫣夹了一筷子盐炒金蝉放在相果心的碗里:“这个金禅好吃着呢,弟弟,你也尝尝。” “三姐干嘛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嘴甜啊。”相嫣“咯咯咯”地笑。 这简直是赤裸裸地挑衅啊。 相遂宁吃着饭菜,嘴里甚觉无味。 这到底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啊,怎么相遂宁的亲事黄了,相嫣高兴成这样,简直是高兴得要劈叉啊。 第二百零一章 半个女婿 相嫣对郭铴的喜欢,不要太明显。 反正她跟郭铴,也不是一朝一夕了。 或许什么时候,就能水到渠成了吧。 横竖相遂宁不愿意跟郭铴有什么交集,何况皇帝也算慈悲,不再强迫相遂宁做什么郭铴未来的夫人,那郭铴,就拜托相嫣了吧。 “不知那位二皇子如何了,听说,被刺中脑子……若是寻常人,怕是得死。”汤小娘嚼着肉干,支着耳朵打听:“毕竟,以前皇上看中咱们二姑娘,想把二姑娘指给他的。也算咱们相家半个女婿……” “胡说。”相老夫人放下筷子,汤小娘扯天扯地都行,扯这没边的事,相老夫人可是要跟她掰扯明白的:“皇帝已经亲口说了,以后啊,二皇子走二皇子的路,遂宁走遂宁的路,互不相干,再说以前皇帝虽青眼于遂宁,到底没有下什么旨意,说到底,二皇子跟遂宁,始终也没攀扯上什么关系,怎么就算是我们相家的半个女婿?” “这……”汤小娘吃瘪。 相果心悄悄捅捅相嫣:“三姐,若你跟二皇子好了,那他不就是咱们相家的女婿嘛,你说是不是?” “果心,你功课做好了吗?有功夫闲聊了?”相大英呵斥。 相果心觉得头顶炸了个雷,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爹,你怎么这么凶,果心他又没说错……我是说……咱们堂堂的相家,怎么还没有说话的自由了,他未娶,我未嫁,他怎么就不可能是咱们家的女婿呢?” “嫣儿你……”相大英觉得十分上头。 一个相遂宁,是任性又倔强,想把她往郭铴那推吧,她死活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还成日间去找郭铴的麻烦。 而相嫣呢,也是脑袋里出了鬼唉,一门心思的打郭铴的主意。郭铴此人,在相大英看来,难成大器,奈何相嫣喜欢。 这两个女儿。 愁人。 “嫣儿,你才貌出众,再过两年,这青城的公子哥还不是任你挑选,郭铴此人,你还是别上心了。” “为什么?” “据我观察,这个孩子总是招鸡逗狗,性子鲁莽,他得罪了多少人,恐怕自己都记不清,这次他受了重创,能不能活,难说呢。” “爹不是说他醒了吗?” “是醒了,不然咱们还能踏踏实实坐家里吃饭吗?” 说到底都是二姑娘不对,总是跟二皇子不对付,欲除之而后快,也太小肚鸡肠了,就因为二皇子不中意她,她就报复。” “二姑娘这性子,唉,别再给我惹事就行,以后她喜欢谁,不喜欢谁,或是一辈子不嫁人呢,不勉强。”相大英叹了口气。 相遂宁也觉得冤枉。 回府这几天,她已经尽量低调了啊。 如果不是饭桌上他们主动跟相遂宁说话,她都是闷头吃饭,话都不搭一句的。 如今米酒圆子汤才喝了一半,这家人又扯到她身上来了。 郭铴现在是什么样,相遂宁无从知晓。 她又不能直接问相大英,以免凶多吉少。万一郭铴驾鹤西去,相大英还不把她煮煮当祭品放在郭铴的供桌上啊。 惹不起。 还是找陆御一趟吧。 至少陆太医在宫里当班,有什么情况,他应该是清楚的。 冬日萧瑟。 本就因瘟疫而萧条的青城,如今更是只闻冬风瑟瑟。 城门闭锁,黑云压顶。 青砖城墙寂寞的耸立着。 相遂宁穿着水墨红色广绣夹袄,灰色秀银云纹长裙,因怕出门冷,又在外头系了件米白色连帽的斗篷。 明珠怕她手脚冰凉,又给她怀里放了一个雕牡丹铜手炉。 相府枣红色的马车“哒哒哒”沿着长街奔驰,清脆的回声一声一声激荡在相遂宁的心口。 过了长街,转左,再过天桥走上一盏茶的时间,便是陆府了。 这个季节,外头冻得掉脑袋,恐怕陆御多半是在家里的。 突然的,相遂宁闻到一股酒香,这应该是上好的酒,沁人心脾,又香又浓。 相遂宁掀开车帘,恰巧看到街口的一座酒楼在开门迎客。酒香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这酒楼高两层,四间宽,远远的,就有酒肉的香气顺着酒楼的门怕出来,勾的人咽了咽口水。 二楼都是雅间,此时也座无虚席,支起的窗子里人头攒动,不时有端着饭菜肩膀搭着毛巾的小二穿梭其中。 酒楼生意好,牌匾都擦得油亮。 门口树立的像旗帜一样的招牌,迎着风“呼呼呼”地飘荡。 本是一晃而过,就在放下车帘的一瞬间,相遂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银灰色刺绣袍子,腰束暗红色带子,头戴银冠,清秀如三月份花。 他出了酒楼,一路小跑,然后跑到酒楼门口的旗帜后面躲了起来。 他拿旗帜裹着身子,只露出一双鞋在外头。 这是在捉迷藏吗? 还是在躲什么人?这样躲真的好吗?明明脚藏不住啊。 长的这样妖艳好看,又这样不着调,除了陆御,还能有谁。 “停车。”相遂宁招呼车夫。 马车稳稳地停在酒楼门口,相遂宁正欲叫陆御上车,却看到两个二十来岁的公子,一人手里拿着铁锤子,一人手里拿着鞭子,就跟门神似的,就从酒楼里出来了。 二人似乎是很着急,围着酒楼门口直转圈,又举着锤子,舞着鞭子,嘴里叫嚣不止。 “陆御,你给老子爬出来,老子要拿鞭子抽得你满地打滚。” “你最好自己乖乖地出来让我们打,若是……若是……被我们给逮到了,揪出来……你就瞧好我这锤子吧,看看到底是我的锤子硬还是你的锤子硬。”拿锤子的人明显是喝醉了,走路有点踉跄。即使是喝醉了,也不忘说着最硬的话。 拿鞭子的人就说:“陆御个小崽子也喝的差不多了,这会儿他也跑不远,咱们就在这附近搜搜,别让我搜着他。” 果然是陆御的仇家。 这个陆御啊,果然是仇家遍天下啊。 二人背对着酒楼门口的旗帜张望,一旦回头,陆御必然暴露。 此时相遂宁出手相救,陆御未必能成功上车,况且这俩人还拿着家伙,一旦相遂宁暴露,非旦救不了陆御,恐怕连她自己也要被打得满头包。 相遂宁飞快的想着,这事该怎么办。 略一迟疑,拿家伙的两个人就朝她而来。 一说话,相遂宁都要醉了,这是喝了多少啊。 “你看见陆御了没有?老子在酒楼里找陪酒姑娘,干他何事,他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就过来把姑娘拉走,他好自己享受。老子活这么大,他是头一个敢来扫我兴的。也不打听打听老子姓甚名谁,叫什么。” 拿锤子的男人就扶着马车喃喃道:“大哥,他是不知道你是谁啊,他也没问我们的名字,就冒出来扰了我们的好事,别说,刚才那小娘们还真水嫩,就是这个陆御横插一腿。” “横插一腿也就算了,还敢报上他的大名,有本事他别跑啊,让我逮着他,定让他坟头长草。” 二人就拦着相府马车不让离开:“喂,你,看到陆御去哪了没有?可别说你没看见,你肯定看见了,要是不说,就是同谋。” 这俩不讲道理的。 随便一辆马车停在这,就必须得认出陆御吗? 似乎不告诉他们陆御在哪,还脱不了身了。 陆御已经朝马车走了过来,他肯定是怕这两个人威胁相遂宁。 相遂宁大嚷了一声:“不要过来。” 二人一愣。 陆御明白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只得又躲回去。 “你们俩真的可以打陆御一顿出气吗?”相遂宁陪着笑。 “听你这话,你认识陆御?你们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仇家。” “你也跟陆御有仇?” “青城里跟陆御有仇的人很多吧?我跟他有仇也不稀罕,三年前,他骗了我一百两银子,卖给我一颗黑丸,说是包治百病的,吃了还可以延年益寿。” “哎呀是一路人啊。”两个男人恨得牙痒痒:“刚才他还说,调戏小姑娘有什么趣儿,还不如来一场男人跟男人的较量,打伤了他还有祖传的黑丸,一颗治病。对了姑娘,你有没看到陆御往哪去了?” “看到了。” “他在哪?” “他坐了辆马车往城外去了。如今街上不好叫车,不然你们坐在我的马车前头,咱们快些去追他,我让车夫快一点,或许能追上,等追上了,让我也打他几巴掌解解恨。” 两个男人一听这话,飞快的跳上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风驰电掣向城外跑去。 一直跑出城,来到一处岔路口。路在这里分开,左边一条,右边一条,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四下无人,只是杂草丛生,这个地方,半天也才会有几个人经过,如今天寒地冻的,虽没有下雪,风还是吹得忍脸疼,吹得人的头发直往天上飘。 “下来歇歇再追吧。下来看看陆御往哪条路跑了。”相遂宁道。 “等逮着他,非让他赔我个姑娘。”男子跳下马车跺脚:“都是因为他,那姑娘也溜了,他不挨打,说不过去。” “快走。”相遂宁小声跟车夫说。 车夫会意,调转车头往回跑。 “唉,唉,你干嘛去。你让我们上车。”两个男子追过来。 “你们等等吧,这里会有人经过,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乘车回去了。” “唉,你是谁,为什么拉我们来这里” “嘿,你个小骗子,你停车,停下来,别让我们逮着你。”两个男子在后面气得直蹦。 相遂宁坐着马车,紧了紧怀里的暖炉。 两个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回忆,才子拍大腿:“哎呀,我们上当受骗了,刚才那鬼精鬼精的姑娘,肯定不是陆御的仇家,而是陆御的朋友,她这一招,是调虎离山啊,刚才在酒楼那,陆御肯定就在附近,她引我们出城,就是为了袒护那个陆御。” “聪明一世,竟然被个丫头片子耍了。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两个男子后悔不迭。 相遂宁回到酒楼的时候,恰遇陆御在酒楼门口等她。 陆御背着手,迎风而立,一脸的坦然和煦。 不慌不忙,一点儿都不紧张。 待相遂宁的马车停下来,他一个箭步就冲进了马车里,拉着相遂宁的衣袖端详了老半天:“你吓死我了,你没事吧?” “没事啊。” “还好完好无缺,不然我怎么办?你也太大胆了,竟然把他们骗出城,万一他们对你图谋不轨怎么办?你毕竟是个弱女子。” “你怎么知道我把他们骗出城了?” “凭我对你的了解啊。”陆御嘿嘿一笑:“都是我不对,又给你惹麻烦。” “你惹了什么麻烦了?” “就刚才吃饭的酒楼,有一对儿父女,父亲是盲人,姑娘比你大不了多少,二人在酒楼里唱个曲讨几个铜钱,那两个人就想占那姑娘便宜,言语轻薄,还动手动脚,嘿,我就上去左一记勾拳,又一记勾拳,救下姑娘,把那俩人打了一顿……”陆御在马车里比划着:“我的勾拳你恐怕是没见过,很厉害的。” “所以把自己的眼睛打青了吗?”相遂宁盯着他。 陆御的一只眼睛明显被捶的乌青,跟大熊猫似的。 “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陆御嘿嘿一笑:“只要那姑娘能平安脱险,我挨一拳也影响不了打局,反正我这么俊美,是吧。” “眼睛还能看见不?” “能。” “疼不疼?” “本来不疼的,可如果说疼,你会不会心疼我?给我吹吹?” “没正经。” 一般陆御说话不正经的时候,就代表没事。 相遂宁松了一口气:“小心别碰到眼睛,回去以后拿鸡蛋滚滚,能活血化瘀。” “你唠叨起来跟我娘一样。”陆御看着相遂宁笑:“你恐怕忘了我是一个大夫。活血化瘀,我有的是法子呀,开十张药方,不会重样。” “我知道你医术高明。” “可相二你知道吗,即使我医术再高明,最好的方子,还是你开的那个,用鸡蛋滚滚。” “我不是大夫,我不会开方子。” 陆御笑:“虽然你不是大夫,可你开的方子让我心里很暖。别人的方子是治病,你的方子医心。” 第二百零二章 鲜花 “你呀,陆家就你一个儿子,你可要好好的,成日间在外头招鸡逗狗的,惹了一帮仇家,不知道会有危险吗?”相遂宁虽没有陆御大,此时教训起他来,也是头头是道。 陆御反问:“相二,我没事,我一个糙男人,挨几下打怕什么,不过我听我爹说,你最近可是干了大事了。” “嗯?” “我爹说,你举报二皇子杀人,还把护国寺掀了个底朝天,还给那郭铴找了个私生子出来?” “嗯。” “宣国敢做这事的,我想也就你了。你可真是胆子大,难道你不知道危险?” “知道。” “你呀。”陆御叹了口气:“彩虹在我们家养伤,我给她开了上好的药,这些天伤也养的差不多了,只是她成天问我,问她孩子的下落,这让我如何回答呢?相二,你知道她的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吗?我回去也好给她个答复。” “彩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很多天以前,那孩子就死于郭铴之手了,我一直没敢把这消息传达给你,是怕彩虹知道了伤心,她当时受了伤,身子也需要将养,我也不希望此事打扰到她,万一她有个好歹呢。” “那个郭铴,也真是够坏的,听我爹说,他被人刺中脑袋,这会儿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我正想向你打听此事。”相遂宁低头揉着手帕。 “你放心,此时放在我身上,我给你打听,等得了信儿,我告诉你。” 还是那句话。 陆御此人虽没个正经,可他答应办的事,一向都能办到。 相遂宁要做的,便是回到府上等消息。 北风吹了一路,吹得车帘“啪啪”地响。 虽然穿着夹袄,披着斗篷,怀里还抱着一个暖炉,回府时,还是觉得寒凉的很,除了手上有些温度,整个身子都是冰的,后背犹甚。 相府影壁前摆放的花架子上,春日里开得旺盛的花已经枯萎了,另种的几棵竹子叶子也开始变黄。 唯有影壁斜对面的一棵桂花树,长得茂盛,金黄色的桂花开了,小碎米似的,一粒一粒的,可真黄啊,可真香啊,从桂花树下经过,风一吹,桂花就落了满头,满身都是香的。鞋子踩到地上的桂花,桂花便沾在鞋底上,鞋底都是香的。 很久没这么香过了。 穿过假山,横过池塘,走过小花园前的亭台,便到后院。 这是相遂宁回房的必经之路。 明珠快步跟在她身旁,嘴上念叨着:“天儿越来越冷了,咱们屋里的炭火虽点着了,到底不怎么好,旧年的炭火还没那么大的浓烟,今年的炭火燃起来,就拿昨天的来说吧,冒着黑烟,呛人的很,不知道是府上所以人的炭火都是这样的,还是单姑娘一个人的是。今儿回去我得先把炭火放在外头廊下烧着了,等黑烟散去了,再端到姑娘房里去。” 说着话,二人就走到了通往亭台的水上长廊。 迎面一个穿葱油绿夹袄的婢女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半篮子鲜花。 婢女涂着红唇,手指甲也用夏日的凤仙花染成了大红色,葱油绿的夹袄很显她的腰身,细得盈盈一握,穿着暗红色的长裙,行走时一扭一摆的,像条蛇。 这蛇形走位,一看就是跟着相嫣学出来的,整个府里,这么有姿色会打扮的婢女,也就相嫣的婢女春鱼了。 春鱼提着篮子,手里捏着一朵红花左看右看,又往鬓边插了一朵,独自在那儿美滋滋,就没有看路,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明珠身上,手里抓不住,竹篮飞了出去,落进了湖里湖水哗哗的流淌,很快就将竹篮冲走了,竹篮里的花飘洒在水面上,红一朵,黄一朵,厚一朵,薄一朵,随着流水深深浅浅的飘荡,后来也随着竹篮飘走了。 春鱼掐腰就拦住了明珠的去路;“你故意的是不是?” 明珠也觉得委屈:“春鱼你怎么这么说?明明是你先撞上我的。” “我好好的走路,怎么会先撞上你?明珠,你知道我采这一篮子的鲜花多不容易吗?如今天气冷了,府里的鲜花都开败了,我找了很久,才在花棚里摘了这半篮子,本来留着给三姑娘洗澡的时候放的,三姑娘都盼好几天了,这下好了,全被你弄没了,你分明是故意使坏,才把篮子给撞进湖里。”春鱼掐腰厉声:“反正花棚里再无鲜花了,回头三姑娘还等洗澡呢,明珠,你快把花给捞出来。” 这么冷的天,湖里的水虽没结冰,却也是透心的凉。这时候下水去捞花,估计人一进水里就会被冻晕过去吧?简直是不要命的行为。 明珠当然不愿意:“春鱼,我要是下去捞花,会冻死的。” “你冻死不冻死我不管,反正三姑娘需要洗澡,少不得这些花。”春鱼说着说着,身子就扛过来,若不是明珠抓着栏杆,都要被春鱼给扛进湖里去了。 刁奴。 明珠求救似的看看相遂宁。 相遂宁可不惯春鱼的毛病。当即微微一笑:“原来是春鱼啊,我当是谁呢。” 相遂宁发话了,春鱼只得退后一步福了一福:“二姑娘。” 相遂宁不发话。 春鱼只得半蹲着,半蹲了一会儿,腿就酸了,嘴上便道:“二姑娘,不是我有意为难明珠,二姑娘也知道,我对三姑娘忠心耿耿,三姑娘想洗个鲜花浴,我好不容易才收集来的花,却被明珠给耽误了,你看看湖里的花,多可惜啊。” “既然你对三姑娘忠心耿耿,这些鲜花飘走了又可惜,不如春鱼你跳湖里把鲜花捡回来,到时候我一定在老爷夫人面前,好好夸一夸你的忠心耿耿。” “这……湖水太凉了,会冻死人的。” “明珠何尝不是人呢?” “可是……谁让她……” “刚才是你走路失神,撞到了明珠身上,我没有责怪你鲁莽,你反倒把错推给她,这样好吗?” “二姑娘……” “你也不必狡辩,一则我说的是事实。二则就算我说的不是事实,我要包庇明珠你又奈我何呢?毕竟我是这府里二姑娘,你,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相遂宁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相遂宁的话似乎也没错。 春鱼妄图嫁祸明珠,明珠虽好惹,相遂宁不好惹。 眼看着那些花随着流水荡漾漂流,春鱼也是全无办法。 唉,依着相嫣的脾气,春鱼没弄到鲜花,相嫣保不齐又得掐她。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脑子里想一下曹操,曹操就来了。 相嫣穿着粉紫色绣银线孔雀的夹袄,系着枣红色斗篷,配一条织金百褶长裙,脚穿暗黄色绣鞋,一摇一摆的就来了。 见春鱼没提竹篮,只有头上插着一朵红花,又见相遂宁跟她面对面站着,像是在热聊的样子。相嫣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一个箭步上来,挤在相遂宁脸上道:“你又在干什么?是不是在为难我的婢女?她哪里招你惹你了?” 春鱼赶紧指指湖里的花:“三姑娘,我去花棚给姑娘采了花的,可是…….姑娘你看,竹篮掉进了湖里,花也落进水里了,天冷,又没把下湖打捞,所以……三姑娘洗澡,恐怕是用不上了。” “相遂宁,你自己不能用鲜花洗澡,就把我的婢女摘的花扔进湖里,你安的什么心?”相嫣牙尖嘴利。 唉,就知道她有被害妄想症。 出了什么事,大事小事,首先她就会赖在相遂宁头上。 这么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也不差这一回了。 相嫣又问春鱼:“你说,不用怕,大胆说。” “我……”春鱼看看相遂宁,又看看明珠,虽想诬陷,可心里到底有点怯。 “怕什么,你主子在这儿呢。”相嫣拧了春鱼一下。 春鱼一个激灵,忙低头道:“鲜花…….是因为明珠她撞到了我的竹篮,竹篮落水,所以……奴婢本来想下水去捞的,可是水流太急,追不上…….” 明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相嫣。 相嫣上来就要拧明珠:“小蹄子,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相遂宁握住相嫣的胳膊甩开,相遂宁的力气甚大,直接给相嫣甩了一个趔趄,扶着栏杆才站稳了。 “我的婢女没有撞到你们的竹篮。” “一个婢女说的话怎么能信,我的婢女还说她撞了呢。” “既然我的婢女说话不能信,那春鱼这个婢女说的话就能信了吗?” “这……”相嫣吃瘪。 春鱼胆怯地退到相嫣身后站着。 “不过是一篮子鲜花,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为这个闹起来,反倒显得小气。”相遂宁和颜悦色地冲春鱼招招手,待春鱼上前,相遂宁就抬手正了正她鬓边的鲜花,那朵花开的正艳,冬日里甚少见到开的这么浓烈的花,春鱼倒是识货的。 相遂宁为春鱼正了花,还夸她:“春鱼这个婢女,说起来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到底是三姑娘你调教有方,她自己也争气,瞧瞧,我的明珠就跟烧糊的卷子一样,春鱼呢,就越来越明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咱们府里头的姑娘呢,这鬓边的花,正趁肤色,真真是极好。” 春鱼脸色一白。 相嫣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为表清白,也为了打开跟相遂宁的距离,春鱼摘下鬓边的花就扔进了湖水里,红色的花飘着飘着就飘走了。 “干嘛扔了啊春鱼。”相遂宁笑:“你主子等着鲜花洗澡呢,如今鲜花得来不易,扔水里岂不是可惜?” 春鱼吃瘪,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阵冷风吹来,相遂宁的斗篷荡了荡。 相嫣裹裹斗篷,让春鱼跟明珠站远一点儿,招呼相遂宁去亭台里说话。 亭台里只有一张石桌并几个石凳,夏日的时候,这湖面上凉风习习,湖里的荷花开的层层叠叠,无比娇艳,整个湖面上都流淌着清香的气息。红鱼在荷叶间游来游去,有时候游的欢畅,一抬身子,就蹦跶到油绿色的荷叶上去了,翻滚了一圈,又“噗通”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荡起很高。 亭台里阴凉又解暑,安静又舒心,下人们会准备好瓜果,诸如葡萄啊,苹果啊,西瓜啊,洗好切好了,一碟一碟的捧上来,还会做一些绿豆冰沙,一些红豆冰沙,预备着主子们渴了喝,另外点心也是有的,各类甜甜的饼子,软糯又清新。在亭子里坐上半日,看看天,看看水,看看荷花赏赏红鱼嬉戏,再吃些点心水果,时间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日子真美好。 如今天冷,府里人多半不往这亭子里来。 风吹过亭子,“吱吱”地叫着像吹着口哨。 一应瓜果肯定是没的,坐在石凳上,感觉寒气透过凳子就传到身上来,真凉。 “你打发了婢女,是有话想跟我说?”相遂宁问相嫣。 “没话就不能跟你聊聊吗?” 相遂宁有些纳闷。 相嫣一向跟她不对付。 再说刚才二人不是刚唇枪舌战了一番互相看彼此不顺眼吗? 二人一起坐在亭子里,这气氛有些微妙。 “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那我问你,你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吗?” “那得看你问什么了。” “问关于郭二皇子的事。” “问吧,事无巨细,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相嫣眼睛里的光就颤了颤:“你跟二皇子的事,真的黄了?” “你放一百个心,我们真的黄了,皇上亲口说了,不会把我许给郭铴了。” “看来皇上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相嫣美滋滋的:“反正我看着,你跟二皇子也不般配,你长的又不出众,又没什么才华,穿衣打扮也不出挑,性子嘛,又不温和柔顺,横竖你是配不上他的。” 好吧。 相嫣,这是踩了你鞋吗?你这么报复好吗?那都是什么形容词啊,有一句好的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 相遂宁只是应付相嫣的话:“是啊,我配不上二皇子,都是我不配。” “那,你以后不会缠着二皇子了吧?” “你放心,方圆十里有他,我都躲着走。” “那……我听说护国寺发生了不好的事,是什么事?爹又不肯细说,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真想知道?” 相嫣点点头。 “我怕说出来吓到你,毕竟你是一个弱女子。” “我不怕,你说吧。” 第二十三章 揉肚子 “郭铴有一个儿子。”相遂宁幽幽道。 这话杀伤力太强。 相嫣差一点儿背过气去,坐在石椅上,扶着石桌稳了稳心神:“你在哪里听到这种消息,肯定是不准的。” “不是听到的,是亲眼所见。” “我不信。” “非让我说,我说了你又不信,我回房了,亭子里太冷了。”相遂宁转身欲走,却被相嫣拉住衣角:“没有说清楚,你不要走。你说,那是郭铴跟谁生的孩子?多大了?养在哪里?” “跟谁生的已经不重要的,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相嫣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怎么死的?多大死的?” “很小就死了,被郭铴给摔死的。” “你说什么?被郭铴给摔死的?你别开玩笑了。” “我像是开玩笑的吗?” 倒也不像。 相遂宁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 她一向也不跟相嫣开玩笑。 相嫣觉得心中跟猫抓似的,听说郭铴有了孩子,她的一颗心啊,顷刻间碎成了好几块,听说那孩子死了,她的心里又觉得甚是欣慰,可那孩子是郭铴摔死的? 相嫣还是有点惧怕:“二皇子为何要摔死那个孩子?他是皇子,难道不知道杀人事大?他怎么会杀一个孩子?他如果杀了人,怎么能安安稳稳的在宫里养伤,应该被抓起来了吧?” “抓不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因为摔死了孩子,惹得人家母亲孤注一掷,自伤一千,也要伤他八百,所以他才差一点儿没了性命。” 相嫣抚摸着石桌,久久不语。 看样子,似乎是受到了打击。 心爱的人生了孩子,这已经是暴击了,心爱的人生了孩子又摔死,这份狠毒,一般人恐怕没这胆量。 相遂宁本不想刺激相嫣。奈何她堵着相遂宁想问个明白。 有些事,糊涂着总比清醒着好。 相嫣刚才还活蹦乱跳,这会儿垂头揪着手帕瞧着神色都暗淡了几分。 “就算二皇子跟别人生了孩子,以摔死了孩子又怎么样,他照样是你得不到的人。”相嫣吐出一句。 相遂宁差点背过气去。 原来她思索了半天,就思索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真是上头。 相遂宁只得道:“是,是,我配不上二皇子,连他脚后跟都配不上,我们如今没有瓜葛,你不要把我跟他扯在一起。” “你肯定会嘲笑我喜欢这样一个人吧?”相嫣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相遂宁,恨不得在相遂宁身上扎一个窟窿。 “我可没嘲笑你,你别多想。” “他就是生十个八个又如何,他还是皇子,是身份尊贵的皇子,是你踮脚都够不着的人。就像爹一样,爹先娶了你娘,生了你跟果心,不是照样把你们母子三人扔在一旁吗?后来娶了我娘,把我娘捧在手心里,好的不得了。” 唉,喜欢郭铴就喜欢郭铴好了,相嫣要替郭铴开脱,相遂宁就没打算拦着,只是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上一辈的事上去了,真能鬼扯。 “就是二皇子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我也不怕,肯定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得到了二皇子,二皇子上当受骗,才着了她的道。二皇子不喜欢她,也不喜欢那个孩子,所以才把那个孩子给摔死了。毕竟,二皇子心里只有我一个人。”相嫣沉浸在她的世界里:“二皇子说了,他心里始终只有我一个,别的女人对她而言,都是浮云。他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一下。” 如果郭铴不会正眼瞧别的女人一下,那个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树上结出来的还是地里种出来的? 很明显郭铴的话能作数,猪也能上树。 奈何相嫣喜欢他,他说什么,她都愿意信。 即使郭铴把天捅一个窟窿,相嫣应该也会举一块石头去堵吧? “那个给郭铴生孩子的女人,不是你吧?”相嫣转头注视着相遂宁的肚子。 我去。 士可杀不可辱啊。 相嫣这是血口喷人啊。 怎么就端一个屎盆子扣在相遂宁头上了。 别的事情,或许尚能忍。这事忍不了啊。 相遂宁故意摸了摸肚子,又撩了撩斗篷,她身姿妖娆,腰部盈盈一握,这种小腰,这平坦的小腹,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怀胎十月才能产子,这不错吧?毕竟生孩子不是炸个鱼蒸个鸡蛋羹的那么快,随手就做好了。我天天在家里晃悠,我这身材好像没变过吧?我怀没怀胎,三姑娘你不是天天盯着的吗?退一万步讲,我就算生孩子,关郭铴什么事?之前出去跟郭铴约会的不是三姑娘你吗?如果有人生下郭铴的孩子,也应该是三姑娘你呀。” 相嫣吃瘪,可又不死心:“都说二皇子他受了伤重伤,也不知道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死不了。” “我知道死不了,我是担心……” “放心,以后不影响生孩子,他伤的是头,不是别的地方。” “你…….”相嫣脸都红了:“你一个堂堂的相府二姑娘,你在说什么呀?这样的污言秽语,也不怕传出去人家笑话,这样的话是能随便说的吗?二皇子的伤真的不影响以后生孩子吗?” “不影响。” “我想知道他的消息,可是又不好总让爹进宫去,要不你帮着打听打听?” “你真想知道?” “想。” “跑路费,茶水费,打点费,误工费,先拿出来。” “咱们总是一个府上住着的姐妹,我让你打听一下二皇子的消息,你还好意思要跑路费,什么茶水费,没人给你银子的时候,你不是天天往外头跑吗?也没见你闲着。” 相遂宁转身就走。 相嫣只得又拉住她:“你说吧,这些费用加起来一共多少钱。” “二十两。” “你不如去抢啊。” “我也没打算要这二十两,是你让我帮你打探消息,不然你另请他人吧,这活我不干。”相遂宁拔腿就走,相嫣追在后面,从荷包里掏出二十两银子来硬塞到相遂宁手中,相遂宁不要,她就硬塞到她袖子里:“不就是二十两嘛,我还是付得起的。” 二十两,是相遂宁几个月的月钱了。 不要白不要。 反正她也让陆御打探宫里的消息了。白得二十两银子,做梦都要笑醒哎。 合妃娘娘的合意院。 太医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生怕郭铴出什么意外。 就连皇上,天天来看,夜里也睡不好,眼睛也红了,眼周一圈黑的,像是被谁打了两拳。 药锅子在合意院一字排开,整整四个,有给郭铴熬的补药,也有去炎养伤的药,还有让他安眠的药,合妃娘娘这唯一的儿子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合妃的三魂七魄都吓没了,平时风风火火一个人,如今走路都打颤,只得吩咐太医,让给她也开了药在药锅子上煨着。 这天下午,当值的是陆太医。 陆太医此人,在一众太医当中,话少些,也算靠谱的。 合妃喝了药,见陆太医去了,还专门让宫女给他搬了个锦凳。 陆太医欠着身子坐了,把药箱交给身后的小太监提着,低头等着听合妃的示下。 “这几天为了这个孩子啊,我真是操碎了心,我这头啊,天天就不像是我的,总觉得头上晕晕乎乎,走路啊,也得让宫女给扶着,一个不留意,就要栽倒了去,喝了太医院开的几副药,今儿才算好一些,才感觉我这身子啊,是实实在在的,还是活的。” “娘娘忧心二皇子,慈母之心,我等看在眼里。” “还不是这铴儿有了好转嘛,我心里才放松了一些,前几天他天天高热,有时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一天到晚的,醒的时间几乎没有,我吓都吓死了,多谢天神菩萨,也是皇上能震得住,这不,这几日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今儿早起还喝了一碗红豆薏米粥,还嚷嚷着要吃鹿肉,那东西不好克化,我让厨房给他煮了鸡汤,炖的烂糊着呢,他足足喝了一大碗。” “臣看二皇子的脉象,算是熬过来了,再用药调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真的吗?” “臣说的,自然是真的,先前的几位太医,恐怕跟臣是一样的说辞。” “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合妃娘娘由宫女伺候着净了净手,又扶了扶鬓边的海棠红碧玺簪子,眉眼间神彩飞扬,很是妩媚:“既然你们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也给他把过脉了,看看昨日开的方子可有什么要酌情添加或减少的?” “频繁换方子怕是于身体无益,昨日开的方子,很对二皇子的病症,二皇子养伤,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所以这方子怕是得喝上十来日,根据二皇子的病况,再做调整,眼下只需要按方开药,不必更改。” 合妃满意的点点头,小厨房的人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话,她便问陆太医:“我铴儿先前不是吃了鸡汤吗?鸡肉块也吃了好几块,可他又饿,总觉得肚子里没有油水,想吃些油水大的,他想在晚饭的时候吃梅菜扣肉还有酱肘子,这都是他打小就喜欢吃的,陆太医觉得,可以让他吃吗?” “按理说,病人养病时,身子虚弱,这些油腻的东西,不好消化,会加重身体负担,不过养病多日,若不见点油腥,病人的身子恐怕也支撑不住,依臣看来,酱肘子,梅菜扣肉固然好,可吃了腹中难受,就得不偿失了,合妃娘娘倒可以取一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是折中的办法?” “比如,做一些笋干炒肉等菜品,虽有肉,也不多,到底可以解馋,也不至于让二皇子难受,臣这里有做好的山楂丸,一会儿拿一些给二皇子,让他没事了嚼着玩儿,也就是了。” 陆太医的话,让合妃十分满意:“你在宫里兢兢业业很多年,平时见你不吱不语的,没想到你也是个很会医人的大夫呢,不像那几位老太医,不敢忤逆二皇子的意思,他说要吃什么,老太医就只会说药理的事,至于吃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我瞧着你甚好。” 陆太医赶紧跪下去:“谢合妃娘娘夸赞。” “娘,我肚子有点难受,快点让宫女过来给我揉揉。”隔着帷帐,二皇子郭铴的声音传来,倒不像是个病人,像是个耍流氓的,不知里头伺候他的宫女是谁,就听到他嘿嘿笑着道:“小姐姐,你的银镯子真好看,是我娘赏你的?你凑近点让我好好看看。” “二皇子…..”宫女吓得退了一步。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郭泡色眯眯地欲抓宫女的手,一坐起来,他头猛的疼了一下,就有些生气了:“别不识好歹,本皇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个只配端茶递水的。” 郭铴的眼睛又瞄上了另一个给他掖被子的宫女,伸手没捞着,便叫他娘,想着让那婢女给他揉肚子,待那宫女蹲下身去,他正好可以摸上两把。 “二皇子让你揉肚子,你就给他揉揉,他吃了鸡肉汤,恐不能消化的。” 宫女战战兢兢,犹如上刑场。 合意院谁人不知,郭铴其人,色的起飞。 便是母鸡见了他,也是拍着翅膀飞走了。何况宫女? 稍有些姿色的,他都要染指。 更何况他卧病在床这些天,心里积火,不然要逮着哪个不幸的宫女泄恨。 如果落他手里,轻者被非礼还不能吱声,重则身怀有孕,那多半是活不下去的,会被灭口吧。 越想越怕,宫女束手站着,腿都哆嗦。 “来啊,你是个死人啊,没听到我娘说的吗?让你给我揉肚子呢。”郭铴得意洋洋地翘着腿,乜斜着那个宫女的胸口。 宫女都快哭了。 陆太医头也没抬,眼睛只看着地上。 郭铴想干什么,他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一介太医,这事他管不了。 合妃早已让宫女端了茶上来。 陆太医接了茶,又坐回锦凳上,背过脸去喝了一口。 合意院太暖和了,用的是最好的炭火,炭火没有一点儿灰烟,蒸的整个合意院温暖如春。即使只穿件薄衣也不会冷。 “快来给我揉啊,想什么呢?”郭铴催促宫女。 “病人头上有伤,用了药后,正是要养血脉的时候,贸然揉肚子,致使血脉流动加快,对于病人来讲,未必有益处。依小的看,这肚子万万揉不得。”陆太医身后背药箱的小太监突然说话了。 第二百零四章 揉一揉 每位太医身后都会跟一个小太监,小太监的功效,一般就是背背药箱,拿拿东西,跑跑腿。 医术,小太监是接触不到的,也是不懂的。 怎么这个小太监要逆天啊,竟然敢在合意院发表自己的意见? 更让陆太医意外的是,小太监不但发表了意见,而且说得还很对。 更可怕的是,这小太监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熟悉到陆太医端着茶碗的手都在颤,他都不敢回答看一眼。 合妃听到小太监的话就笑道:“看来陆太医的医术果然高明,就连你身边跟着的小太监,都耳濡目染的,会给人看病了。说起来还头头是道呢,我听着像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让娘娘见笑了,他不懂规矩,微臣回去一定好好管束,念在他是初犯,还请娘娘宽恕。” “只要能治好我铴儿的病,我有什么是不能宽恕的呢。”合妃吃了颗荔枝,歪在榻上瞧着帐内的动静。 太医说的什么,郭铴一向不听。 如今他偏就瞧着伺候的宫女顺眼,加上在床上将养多日,实属无聊,宫女近在眼前,若不能占些便宜,岂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快些过来给本皇子揉揉,磨蹭什么呢?”郭铴躺在那儿叉着腿,自顾自的撩开自己的衣衫,露出白生生的肚皮来,又厚又油,就那么鼓着,像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这姿态显然吓到了宫女。 宫女一个劲儿的往后退,就是不敢进前。 前面是虎穴,敢往前去给郭铴揉肚子,有很大的概率清白不保。 宫女不来,郭铴便要去。 郭铴直接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扯住宫女就往床上拉:“往哪跑,反了你了,让你揉个肚子又不是要你的命,瞧你这不上台面的样子,跟着本皇子还能亏待你不成?再扭扭捏捏的,不听使唤,干脆送你去浣衣局洗衣裳。” 寒冬腊月的,洗衣裳可不是什么好活。 宫里妃嫔主子多,一天到晚洗不完的衣裳。 从早洗到晚,一个月不带重样的,宫里的衣裳金贵,还得一件一件的轻轻揉洗,敲打都禁不得,洗好了还得熨烫,再熏香,熏过了再按原路给主子们送回去,这么多道手续,但凡有一点弄错了,还要受罚,有的浣衣局婢女送去的衣裳因为有针,扎到了主子,就被罚十二月里跪在大雪中一个时辰,冻得上气不接下去,几次昏厥过去。 合意院这个被郭铴瞧见的宫女就胆怯地福了一福:“求二皇子把我送去浣衣局吧。” 这倒是个有志气的。 没有为权势折腰。 宫女这样退却,郭铴反而来劲了,拉着宫女的手揉搓着,嘴里笑着道:“你说去浣衣局就去浣衣局啊,那种地方呆上两日,手就冻烂了,你在合意院养的细皮嫩肉,去那种地方不是找罪受吗?就在我身边伺候着,保证有你的好日子过。” “奴婢......过惯苦日子了。”婢女抽回手。 “嘿,你还真是个奇葩,一辈子伺候人的命吗?跟你说跟着我吃香喝辣,你反倒想去浣衣局过苦日子?以后再长上两岁,就得扔到宫外去配一个小厮,你当真那样想的?” “是。” “啪。”郭铴一个甩手,就给了宫女一个耳光,郭铴是惯甩人耳光的,这一耳光直接给宫女甩坐到了地上,鼻子里开始喷血,连牙齿缝里都是血。 宫女连血也不敢擦,只是跪倒在地上。 “跪在那里干什么?是不是还想再挨一个耳光?还是没长记性吗?该怎么做心里没数吗?”郭铴靠在那儿,眯着眼瞧着宫女:“这会儿我不想让你揉肚子了,我腿上痒的很,你来给我挠挠。” 这还不如挠肚子呢。 郭铴的两条腿跟螃蟹的钳子似的,如果被他钳住,还会有好吗?估计跑都跑不掉的。 “来啊,还要等吉时啊?”郭铴催促:“若此时不揉腿,那就晚上再来吧,晚上来给我暖暖被窝。” 宣国有找婢女暖被窝的先例。 比如有些老大人,年纪大了,身上没有火气,晚上睡觉的时候即使在被窝里放上好几个汤婆子还是冻得发抖,这时候暖床婢女就派上用场了。一张床,里外各睡一个婢女,等两个婢女把床暖热了,老大人才摇摇晃晃地睡到二人中间,这样一夜就过去了,保证不冷。 但找暖床婢女的,多半是已入古稀的老人。 对此,宣国也是议论纷纷。 皇帝念及他们当年的功勋,又是黄土埋到下巴的人了,于是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郭铴二十岁不到,就想步这些老大人的后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宫女都要吓哭了,嘴里流着血,却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响动,只是默默地把含着血的唾沫咽进肚子里去。 真禽兽啊。 禽兽。 脑子里的伤没完全好呢,就又浪起来了。 真真是不长计性。 亏得这个时候他还有这个兴致。 陆太医在宫里行走多年,什么该管,什么能管,他还是清楚的,反正只当看不见就是了。 于是只是低头喝茶,并不多发一言。 大约郭铴也把他当不存在,当着他的面骚扰宫女一点儿也不收敛。 合妃缓缓地含了一个荔枝在嘴里吃着,斜眼看看那宫女,笑着对陆太医道:“这些小宫女,成日间妄想着一朝勾搭上皇上皇子,便想一步升天,看来,这个迷惑我铴儿的小宫女又去留不得了。这几年内务府也不知道是怎么招的下人,一个个狐媚的样子,都把我的铴儿教坏了。你说说,本宫就是好心想留着她们在身边伺候,也得顾及铴儿他还是个孩子啊。” 陆太医只能尴尬地陪笑。 郭铴还是个孩子,呵呵。 郭铴的孩子都快能打酱油了吧。 有这样的娘亲包庇,郭铴何愁不去坐牢。 一听说要被赶出去,小宫女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二皇子肚子跟腿不舒服,想要人按一按,揉一揉,这也不难。”陆太医身后的小太监又说话了。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陆太医将茶碗盖上,声音有些严肃。似乎是不高兴的样子。 小太监却并无惧色,而是直接走到郭铴床前,蹲下去抚摸着郭铴的肚子,又摸了摸他的大腿:“二皇子是这里不舒服吗?小人家里祖传的摸骨、按摩,保证手到擒来,祛病消灾,按起来不知有多舒服。”小太监陪着笑。 郭铴感觉自己快要吐了,太监这种低阶的行当,郭铴本就看不顺眼,不但嫌弃他们身上有味儿,还嫌弃他们处处卑躬屈膝的奴才样。 如今倒好,这奴才上杆子的来给郭铴按摩,揉腿。 郭铴一百个不愿意,奈何小太监力气很大,揉着他的肥肚子就向上抚摸,郭铴躲避不及,痒的哈哈笑起来:“你……你个死太监……谁允许你给我揉的……你……走开……” “宫女们又不懂得按摩,哪里会伺候人,我这祖传的手法,保证让二皇子舒舒服服。”小太监手上不停。 郭铴的脸都绿了。 第一次被小太监这样伺候啊。 以前都是郭铴轻薄别人,怎么如今有种被太监轻薄的感觉了? 好上头。 郭铴再也不想什么揉一揉捏一捏了,只是道:“都别捏了,走,走,都走。” 小太监转身欲走,郭铴突然注意到他的脸,惊诧的喊道:“你站住。” 小太监站住。 “你回过头来。” 小太监没动。 “我让你回过头来。” 小太监还是没动。 “我知道你是谁了,好啊,你竟然敢假冒太监跑进宫里来,这可是犯了大错了,你假冒太监还不老实,还敢来合意院给宫女撑腰杆子,你怕是觉得我郭铴太好欺负吧。小子,今儿我就看看你怎么死。”郭铴说着,披衣从床上蹦起来,伸手就欲抓小太监的衣领。 “皇上驾到……”合意院里的小太监大喊了一声。 这声刚落,就听到有人掀帘子的声音,跟着帘子进来的,是一阵凉风,带着一股子养心殿特有的熏香的味道。 果然是皇上来了。 合妃赶紧迎了上去。 皇上大步走进来,打了个呵欠问:“老二怎么样了?要不要紧了?” “铴儿他……”合妃偷偷朝帷帐里瞄了一眼。 郭铴本来正雄纠纠气昂昂地揪住小太监的衣领,一听说皇上来了,吓得立即就崩坏了,松开那小太监就往床上奔去,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啊。 皇上就觉得有个胖胖的身影在帷帐里飘过,看那胖胖的身影,还无比的熟悉,皇上揉揉眼睛,郭铴正站在床前,伸手拉着锦被,想往锦被里扑。 “老二,是你吗?”皇上掀起帷帐,唉,白问了前头一句了,那不是郭铴是谁。 “老二,你这是病好了?” “父皇……”郭铴赶紧躺回床上去,捂着胸口“哎呦”起来,又觉得哪里不对似的,忙捂着自己的头道:“父皇,儿臣的头还是很疼,头疼的很啊,父皇,儿臣会不会死?儿臣不想死啊父皇。” “你死不了。”皇上哼了一声:“刚才不是下地溜达了?这会儿装娇弱?” “父皇,刚才我那是……是躺久了,身上麻了,所以下来活动一下,下了床又觉得活动不得,头晕的厉害,所以只能重新躺回床上,不巧还没躺回床上呢,父皇就来了,父皇肯定是挂念儿臣的安危,所以特来探望。” 话这么多,那肯定是脑子不疼了。 皇上略松了一口气:“你先歇着吧,等你好了,我再好好的跟你算帐。” “父皇……儿臣知道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最近几日每每想起以前犯下的错,儿臣便愧疚难当,饭食也无味,儿臣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郭铴装出委屈可怜的样子。 不过皇上也不是吃素的,当即道:“那合意院的鸡汤是进了狗肚子了?我听人说,你饭菜用的很香,还多番嚷嚷着要吃肉呢。” “这……”郭铴就接不下去了。 皇上耳目众多,合意院这里的动静,皇上若想知道,那也是易如反掌。 “皇上,铴儿他刚刚好转了一些,身子还弱得很,皇上即便要找他算帐,也得等他完全好了不是,如今吓唬孩子做什么,万一吓出个好歹来,岂不是难收场?”合妃捧着剥好的荔枝走上前来,水晶琉璃盏里盛着透明的饱满的荔枝肉,老远都能闻到荔枝的香甜气味儿。 若是夏日,得这一盏肉多核小的荔枝并不难,如今已是冬季,这么丰美的荔枝,真真是难得的。 未等皇上动呢,合妃就捡了一个最大的荔枝塞入皇上口中:“皇上走了这一路,也该累了,一会儿我让小厨房里做些皇上爱吃的饭菜,皇上用了饭再走吧。” 外头的风更大了。 合意院门口的棉帘子被风吹得荡了又荡。 “微臣已经给二皇子把过脉了,二皇子身体日渐康复,今日无需加药,微臣就先告退了。”陆太医拱着身子后退了三步,并给身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背起药箱,跟着陆太医一起,准备退出门去。 突然就听到合意院帷帐后面传出很大的动静。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有瓷器碎了的声音。然后是宫女的惨叫,或许是因为皇帝在这里,所以惨叫不合适,宫女捂着嘴,努力让自己把声音给憋回去。 “我的儿啊。”合妃已经是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我的儿。” 皇上皱眉站着,吃了一半的荔枝还含在嘴里没有下咽,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皇帝都给弄懵了。 明明刚才还是其乐融融的啊。 帷帐内,郭铴躺在地上,不知是怎么掉下来的,反正床头架子上摆的瓷器被他扫下来,一个装干花的瓷瓶碎了一地。 郭铴的腿割伤了,躺在那儿不动。 “太医,还愣着干什么,快来给二皇子包扎啊,他流血了。”合妃嚷嚷着,拿出手帕来按在郭铴的伤口上。 “快拿止血散。”陆太医叮嘱小太监。 小太监利索地打开药箱,从第二层的小格子里拿出一小瓶白色的粉末往郭铴的伤口处倒了些。 这药有奇效,刚倒上,血便不流了。 合妃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小宫女们低着头,也不敢上前。 “合妃娘娘请后退两步,以免危险。”陆太医道。 “铴儿他能有什么危险的?”合妃不解:“我没危险,是我的铴儿有危险。” 第二百零五章 不是太监 恰巧见皇上背着手居高临下望着郭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威严:“铴儿,你起来。我知道你听得见。” 郭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背过气去。 “铴儿,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要又耍小孩子脾性。”皇上厉声道:“护国寺的事,即使朕不跟你记较,可那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即使不管这个孩子,住在桥下的十个人又犯了什么错?朕已经让人查了,那十来个人,都是死在你跟你手下的手中,天可怜见的,他们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当初的故乡变故,背井离乡、沿街要饭都没要他们的命,铴儿去了,就把他们给弄死了,你心里是何滋味?” “皇上,铴儿他晕过去了。”合妃心疼儿子,抱着皇帝的腿哭诉。 皇上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自从出了这一堆的事,你怕挨朕的训斥,又加上脑子里受了伤,所以流连病床,不敢醒来,如今你头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是能吃能玩了,却还在避讳朕,难道不是因为怕朕旧事重提向你问罪吗?铴儿,你是朕的儿子,好歹应该敢作敢当才是,难道就因为怕朕向你问罪,便一辈子不离开这合意院,一辈子装模装样了吗?你给朕起来说话。” 合妃低头只是哭。 皇上吓唬了郭铴一回,本以为他很快会站起来。不料郭铴依然躺在那儿,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啊。 平时这么吓唬,郭铴应该屁滚尿流了啊。 皇上拿脚背蹭蹭他。 郭铴还是不动一下。 “这孩子,都让你给惯坏了。”皇上叫陆太医:“你来,不管用什么法子把他给朕弄醒,不要让他再装了,如有必要,给他扎两针也行。” “皇上,不要啊。铴儿头上有伤,经不住扎针了。”合妃扑上去护住郭铴。 陆太医正在为难呢。皇上让把郭铴给扎醒,合妃又极力拦着,他这是里外不是人吧?这活不好干啊。 没等陆太医下手呢,郭铴就自己坐了起来,像是被谁在后脑勺闷了一棍子似的,嘴里嘟嘟囔囔地坐起来,一会儿又“哎哟哎哟”的,又像是梦游,并不睁开眼睛,而是摸摸索索,摸到了合妃的脸庞,又摸到合妃的身子,然后突然就抱紧了合妃。 合妃还在那儿自我感动:“铴儿,铴儿身上不舒服了是不是?想娘了是不是?娘从小带大的孩子啊,一刻也离不开娘是不是?” 郭铴并不作答,而是闭着眼睛,双手搂着合妃的脖子,像螃蟹似的,将合妃紧紧的夹在他的怀里,然后张开嘴巴,对着合妃的脸嗅了嗅就开始咬,合妃虽是半老徐娘,却保养得溜光水滑,咬脸没咬到,只是蹭了一脸的唾沫,郭铴便去咬合妃的头发,头发一经撕扯,疼得合妃眉头进锁:“铴儿,你做什么,你弄病娘了。” 郭铴却像是梦游,并不接话,也还是不睁眼,只是在合妃头上蹭啊蹭啊,蹭到合妃的耳朵旁,嘴巴一张,便将合妃的耳朵咬在口中,用力一咬,合妃的耳朵就飙出血来。郭铴的嘴又动了动,合妃的半个耳朵即将保不住。 “啊……二皇子在吃合妃娘娘的耳朵。”刚才被郭铴强制要求给他按摩肚子的,被郭铴给甩了大嘴巴子的受了伤的宫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在合意院伺候的时间也不短了,敢上来生咬合妃娘娘的人,她也是头一回见啊。免不得就嚷嚷起来,又见皇上等人在,赶紧拿手捂住嘴,不敢再说话了。 合妃疼得头都要掉了,想要挣脱,却又挣脱不了,合妃只好苦口婆心道:“铴儿,铴儿,你哪里不舒服,尽管说,不要这样,你放开我,铴儿。” 郭铴哪里听得这些,合妃说什么,他只是没有反应,反正咬着合妃是不丢的。 “太医,你还不快用些手段,快些的,哪怕是让他先晕过去,好过现在疯疯癫癫。”皇上嘱咐陆太医。 合妃却不忍心:“皇上,我能忍得,不要对铴儿用手段,他还病着……” 陆太医站在角落,迟迟未动。这时候对郭铴用什么手段呢?他可是咬着人不松手的啊,药,他肯定是不会喝的,难不成自己堂堂一个太医,要上去一棍子给郭铴干晕过去吗?如果这样干,郭铴是会松手,万一把他打出什么毛病来,皇上跟合妃会秋后算帐的吧?还是两头不落好。 “铴儿……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对不对?听娘的话,松口,松口……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娘不让人打你。”合妃依在苦口婆心。 郭铴眼睛不睁,嘴上却十分迈力气。 眼见鲜血顺着合妃的耳朵流下来,流到她脖子里,她脖子处都红了,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领,又顺着衣领一路浸染下去。 合妃头疼,耐心也渐渐没了,先前好商好量的语调也不见了,倒有些生气似的:“铴儿,娘让你松口。” 郭铴咬得更用力了。 “松口,松口。”合妃对着郭铴的脑袋手了几下,又想起他脑袋有伤,不能刺激,又气又急,自己先流了两行眼泪,抚摸着他的头道;“娘让你松口啊,你这孩子,是着了什么道了,竟拿娘下嘴。松口——松口——”临了临了,合妃又在郭铴脑袋上拍了几下。 皇上背着手,脸色铁青。 郭铴撕咬着合妃,满宫婢女吓得脸色煞白,以前只知道郭二皇子色得很,一只鸟从他头顶上飞过,他都要看一下是公是母,如果是公的,便放过,如果是母的,都要调戏一番。谁曾想色不要紧,现在他要吃人啦。竟然是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吃,连皇上劝说都无用的。还是赶紧离他远一点吧,如果被他咬到,那岂不是胳膊腿儿都要被吃没了吗? 好骇人。 好可怕。 “陆太医!赶紧开药,无论如何,让二皇子松口。”皇上都急了。 陆太医也急,如今开什么药都不赶趟了啊,等熬好药,合妃娘娘那个耳朵怕是已经进了郭铴的肚子里了啊,一个耳朵保不住不要紧,天知道郭铴会不会一鼓作气,又去咬合妃娘娘的脖子?合妃娘娘脖子细嫩,万一咬到血管,血管一崩,岂不是会要人命? 皇上叫身旁伺候的小太监:“你,去让二皇子松口。” 小太监吓得“噗通”跪倒在地:“二皇子身份尊贵,小的不敢。” “朕让你去的,你怕什么。” “皇上饶命,小的不知道怎么让二皇子松口。”小太监吓得脸如死灰,合妃尚且是这待遇,他敢去招惹郭铴,郭铴人高马大的,万一逮着他,那岂不是要手撕了他?不对,是生吃了他?到时候能不能留下骨头渣子还不知道呢。这可是要命的活啊,犯不着为了一个月那点儿月例银子送命吧?哪怕挨皇上的打呢,也不敢去撩拨郭铴啊。 皇上就踢了小太监一脚:“平时见你跑前跑后的,哪哪都有你,关键时刻不管一点儿用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陆太医身后的小太监将药箱一放,快速打开药箱后,在一堆粉末里翻找一下,拿出一个白瓷瓶在手里倒了点什么,而后快步奔到郭铴面前,伸手在郭铴脸上一摆,然后按在铴的脊背上,一步一步往上移,移到郭铴的脖子处,用力往下一扛,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郭铴松了口,直直地躺到地上不动了。 “铴儿,我的铴儿。”合妃娘娘扑上去搂着郭铴,伸手摸摸郭铴的鼻息,这鼻息基本上是没了啊,合妃就指着小太监道:“小小太监,你敢谋害皇子性命?是谁给你的胆子?皇上,还不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太监拉出去砍了。” 陆太医赶紧膝行过来,探了探郭铴的鼻息,又摸了摸郭铴的脖子,而后拱手向皇上行礼:“回皇上,二皇子只是累了,如今并无大碍,睡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皇上……这个小太监他……”合妃盯着小太监,怎么看都不顺眼。 “好了,这时候还发什么脾气,你自己的耳朵要紧,还不快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耳朵还在不在了。”皇上叮嘱合妃。 是啊,耳朵还在不在了。 合妃这才想起自己的耳朵来,叮嘱宫女抱了小铜镜过来,对着铜镜一照,好家伙,耳垂都被咬掉了一半,这下以后是戴不了耳环了吧?瞧那血流了,一侧脖子红艳艳的,甚是可怕啊。 “皇上,臣妾的耳朵……这可怎么办?” 皇上坐回塌上,郭铴来这么一出,他也觉得心有余悸,还好刚才郭铴咬的是合妃,若是咬了他这个当皇帝的,那他岂不是要遭殃?如今合妃哭得痛,他也只好安慰她:“别哭了,自己孩子咬的,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说,铴儿他头上有病吗?你跟他计较个什么,你是他的娘。” “我这耳朵……”合妃眼泪汪汪的。 “陆太医,合妃这耳朵,还能不能治好?” 陆太医瞄了一眼,摇摇头:“恕臣直言,合妃娘娘耳朵上的伤口已经形成,缺失的耳垂,恐怕是……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话还算是好听的,缺失的耳垂当然找不回来了,应该是进了郭铴的肚子了吧。 “臣现在就开方子抓药,合妃娘娘一会儿喝些药,耳朵上的伤可以快些好。另外臣的药箱里有些药粉,现在就拿出来给合妃娘娘敷一些,很快可以止血,只是伤口会疼,还请合妃娘娘忍一忍。” 陆太医在药箱里翻了翻,翻出一瓶血红色的粉末,倒了一些在干净的布上,然后拿小刷子沾了沾敷在合妃的耳朵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敷在合妃耳朵上,合妃的耳朵都在冒烟,然后是一股清凉之气,合妃的耳朵很快便不再流血了。 陆太医将那瓶粉末将给合妃收着:“一日敷两回,伤口也就好了。” 合妃收了那血红色的粉末,却是难掩的怒气;“陆太医的医术,只能如此了吗?” “微臣才疏学浅,请娘娘恕罪。”陆太医赶紧跪下。 “刚才铴儿不醒人事,咬了我的耳朵,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时候,陆太医就该果断地想到法子,解了这危难,我的耳朵也不至于……”合妃说着说着又要哭:“我的耳朵也不至于保不住,说起来都是太医无能,开的什么药啊,让铴儿吃了发起狂来?说到底,铴儿的身子是太医调养的,陆太医,你难辞其咎。皇上,还请查一查这陆太医,是不是徒有虚名。” “皇上明鉴。”小太监跪了下去:“刚才二皇子陷入疯癫无状,奴才袭击了他脖子上的穴位,才让他昏睡了过去,当然了,为免他疼,奴才用了一些药粉,好让他舒服一些。这些事情,陆太医不是不会做,他之所以没有做,是因为顾念二皇子的身份,不想伤了二皇子。奴才不知轻重,才铤而走险,所以奴才虽从二皇子嘴里救出合妃娘娘,但比起陆太医爱护二皇子的心,奴才真是差远了。所以奴才听合妃娘娘说陆太医徒有虚名,才斗胆站出来为陆太医辩护。”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主子们说的都是对的,你是什么人,辩护什么?”陆太医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靠后,不料小太监似乎是铁了心的有话要说。 皇上打量着小太监,左看看,右看看,饶有兴致道:“陆太医,这个小太监,长得有几分像你啊,朕好像在哪里见过?朕记得,以前跟在你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不长这样啊?” “皇上恕罪。”陆太医直接跪了下去。 “怎么回事?” “臣不敢隐瞒皇上,这……这个……小太监……跟着臣来合意院的这个,不是小太监……” “哦?” “他是臣的不孝子……陆御。今日跟随臣的小太监身子不适,臣恐带他来过了病气,便让这个孩子跟在臣身边伺候着……臣已经叮嘱过他,不准乱看,不准乱说话,他年纪轻,不知轻重,扰了圣驾,又说了不恰当的话,还请皇上恕罪。”陆太医跪在那里,心里实在忐忑。 私带生人进宫,如果皇帝追究起来,那可是大罪。 果然合妃先开了口:“外男私闯合意院,该乱棍打死。” 这女人真狠。 估计被咬了耳朵,真没地儿撒气呢,可算逮着一个撒气的机会了。 陆御吸了口凉气。 第二百零六章 咬耳朵 皇上搓搓手,坐回榻上吃了个荔枝,而后接过小宫女递上来的毛巾净了净手。 陆御跟他爹就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突然问:“铴儿他的病不是见好吗?怎么突然这么无状?” “这……”陆太医反复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而后才小心翼翼回道:“凡伤者,都需要调养,而养伤的过程中,伤情也是会变化发展的,可能向好的方向发展,也可能恶化,如今二皇子出现这症状,是说他的症候有了变化,这需要我们太医根据他当下的病情,再酌量的增减药方。” 听着似有道理。 听着也没毛病。 但也等于没说。 太医这一个个油嘴滑舌的,永远不会把话说满。 皇帝听了,基本等于没听。 皇帝又搓搓手。 这日天阴,又值冬日,合意院虽宽敞,院里夏日种菏的水缸都摆了好几口,可这样的天色,还是显得沉闷。四角的宫院,原本红墙绿瓦颜色跳脱,如今却像蒙了一层灰布。 合意院的铜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灰烬是花白的,小宫女躬身打开铜炉,又加了一些香料进去,重新将铜炉盖好,里头的香料就慢慢的燃烧起来,冒出白色的淡淡的烟,顺着铜炉上雕刻的花纹一丝一缕的钻出来,像一条条蜿蜒伸展的小蛇似的。 金自鸣钟“当当当”敲了好几下,声音又厚重,让人心头不禁一缩。 皇上没再问陆太医,而是问陆御:“你是陆太医的儿子,真是一表人才,长的比你爹还周正些。” “谢皇上夸赞。”陆御回。 “你可读过什么医书吗?” “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在我身边跟久了,略微知道些药材的名字罢了,正经的医书,他没看过几本。” “陆太医,让你儿子说。”皇上的声音不轻不重,也听不出情绪。 “回皇上,我读过一些医书,有的正经,有的不正经。” “噢?哈哈。”沉闷久了,皇帝难得听到这样式的回答,于是坐直了身子盯着陆御:“朕刚才瞧着你的身手,像是个懂些医术的,那自然是看过医书的,加之你爹又是太医,从小耳濡目染怕也是有的。小小年纪,如此这般临危不乱,保持着赤子之心,实属难得。” 原来皇上夸人也夸得这样凶。 陆御笑着:“谢皇上夸奖。” “别得意,小心回话。”陆太医小声鞭策他。 皇帝的目光扫了眼陆太医,陆太医马上把嘴巴闭了起来。 “朕想起来了,有一回长信侯府的蓝褪病得极重,公主为了他的事,多番进宫,请客好几位太医都不大见效的,后来蓝褪的病好了,公主进宫请安的时候,专门说过,说陆太医的儿子叫陆御的,帮着诊了蓝褪,医术甚好,今日朕恰好见着了。” “皇上,铴儿他……又不动了。”合妃哭诉。 “太医不是说了吗,过一会儿就转醒了,你得等一会儿。” “可是……” “你要是不放心,你再去看看他。” 合妃一个哆嗦,虽然郭铴是亲生儿子,可他下嘴甚是凶狠啊。 合妃不敢过去。 皇上继续问陆御:“你告诉朕,二皇子这次是怎么回事?怎么还突然咬起人来?严重不严重?” 陆太医紧张的额头冒细汗。 合意院温暖舒适,皇上的话却暗藏玄机。 万一陆御哪句话没有答对,那可能是会掉脑袋的。 当然了,陆御这孩子,一向是不靠谱的,一张嘴乱说话,青城那么大,他竖了多少仇家,陆太医都数不清。 如今提问的可是皇帝。 陆御倒是个不怂的:“依我看来,二皇子伤在头上。头上的伤,最难说。” “噢?” 合妃就不愿意了:“什么叫头上的伤最难说?宫里养你们这些太医是做什么的?拿着俸禄,连头伤都医不好?就该拉出去砍了。” “我不是太医。”陆御倒也干脆:“自古以来,并不是每种症候都能医好,太医是人,自然有太医的能力范围,不是什么病都能看好的。” 皇上叹气:“合妃啊,你就别裹乱了,难得陆家这孩子愿意说实话,我们就听听他的想法吧。” “二皇子伤到了头,头乃身体的精密所在,一旦动了,会不会有后遗症,就得让时间来证明,刚刚二皇子得症状,我想着,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可能?” “一,他装的。” 若不是皇帝在这里,需要顾及一下宠妃的形象,合妃真想揪住陆御给他扔到护城河里去。 这是讨论病情的吗?这是来砸场子的吧? 郭铴躺在床上看起来虚弱又憔悴,这个毛孩子竟然说郭铴是装的?这不是在皇帝面前给郭铴拉仇恨吗? 皇上问陆御:“一,是装的,二呢?” “二,可能是当初二皇子头部受了重创,伤到了紧要的位置,这些位置,或许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比如,脑子哪一部分跟以前不一样了,会犯些以前没有的病。” “这……如果真是这样,无法医治了?” “尽人事听天命,皇宫里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如果治不好,那便只能这样。” “我的铴儿啊,我可怜的铴儿啊。”合妃扑到皇帝腿上哭得十分的痛:“铴儿若到如今的下场,都是相家那个女儿害的,若不是她紧追慢赶的找铴儿的麻烦,铴儿哪会做这些事?即使做下了,也是他少不经事,铴儿一个皇子,哪轮到相家那个指指点点?现在铴儿成了这样,就得相家的女儿陪葬。” 皇上叹了口气:“铴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找人家陪葬做什么?” “可是……” “那些事,难道不是铴儿自己做下的吗?难道是相家姑娘拿刀指了他的脖子吗?” 合妃就说不出话来。 “铴儿犯下这些事,若是君臣非议,都可以要了他的命。”皇上严厉道:“且看在他伤得不轻,暂且就这么压下吧,这会儿我也不找他的错处了,我先回养心殿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他在合意殿,你好生看着,若是有什么事,再派人去养心殿告诉一声吧。” 待皇上离去,陆太医才松了口气,忙给合妃请辞,只说太医院还有事要忙。 不料合妃却是不慌不忙的叫住了二人,特别是陆御,合妃对他格外关照,特意多看了好几眼,问他:“你就是陆太医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话真直接。 虽然青城大半的人都知道陆御整天游手好闲,难得有什么正事干,可这么当着他的面直接开怼的人并不多。 不待陆御回话呢,合妃又道:“你是嫡出吗?这么没规矩,是不是小妾生的?” 陆太医赶紧上前一步:“合妃娘娘说笑了,臣这一辈子,只娶了御儿他娘一位夫人。并不曾纳什么小妾。” “原来是嫡出的陆家公子啊。进宫干什么来了?专挑皇上在这儿的时候说我们铴儿的坏话,是哪个宫的娘娘派你来的?” “没有哪个娘娘派我来,我自己走来的。” “御儿,不得无礼。”陆太医惊出一脑袋的汗,不按套路出牌的儿子不好带啊。 合妃见陆御似有些桀骜不驯的样子,就有些生气。 当然她做婢女的时候,总是低声下气的,伺候主子伺候习惯了,后来她自己当了主子,自然也希望手底下的人都卑躬屈膝,合意院的奴才们,被她教育改造的差不多了,倒是这个陆御,像是个硬茬子。 “既然你说懂些医术的,皇上又那么夸奖你,不知你是否名副其实呢?”合妃以手支头,靠在榻上皱眉道;“我这耳朵,就交给你瞧吧,你要好生给我看伤,保证以后我的耳朵不会留下一点儿疤痕。” “太医院有的是太医,我只是一个没名份的,不好给合妃娘娘看伤。” “如果硬要你看呢?” “那合妃娘娘耳朵上留下疤痕,也不能怪我。” 合妃爱美,又没什么文化,自然希望以美色事君,一听陆御这样说,只得道:“你要给我耳朵上留下疤痕,我就杖毙了你。” “杖毙了我疤痕也好不了。”陆御还真给她顶上了:“不瞒合妃娘娘,便是太医开药,合妃娘娘的耳朵,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便是把太医院的太医都杖毙了,这也是事实。” 合妃憋着一肚子气,捡了一个荔枝捏在手心里用力一挤,荔枝雪白晶莹的果肉就从壳里蹦了出来,直蹦到门外去了。 蹦蹦跳跳的荔枝肉打开了合妃的思路,她倚在那儿,给身上盖一块白狐狸毛,打了个呵欠道:“最近啊,我总是夜里睡不好,白天打瞌睡,你开些药给我吃,若是吃好了,我自有赏赐的,若吃不好……” 那么多太医她不寻,偏寻陆御,这是在给陆御挖坑啊。 陆御深知,合妃说的这不轻不重的毛病,很容易看,可她有没有这病先不说,即使真有这病,陆御开了药,她只管说没用,只管找陆御的麻烦,到时候还不是任她宰割。 还是少跟她有些交集。 “二皇子动了,二皇子动了。”陆御盯着帐帷帐后面喊了一声。 合妃马车掀开身上的白狐狸皮毛站了起来。 “合妃娘娘,娘娘夜里睡不好,白天打瞌睡,这症状,是极容易看的,依我说,给娘娘开的方子应该有人参,甘草……” “你别啰嗦。” “娘娘,人参你们宫里有吗,上好的人参,吃了可以补气,娘娘……” “走,走,走,你们走吧,别吵了我的铴儿。”合妃冲陆御摆摆手。 陆御赶紧背起药箱,拉着他爹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二人几乎是小跑着去的,出合意院大门的时候,掀起的风差点儿给合意院的小太监掀翻过去。 合意院大门一闭,又恢复了宁静。 合妃走进帷帐里,见郭铴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并不见动弹,便问旁边伺候的宫女:“刚才二皇子动了没有?” “奴婢……奴婢……奴婢没看着。” “你是没看着,站那么远,你能看着才怪了。还不离二皇子近些伺候,害怕他咬你吗?”合妃训斥宫女。 宫女当然怕被郭铴咬,要知道,他可是连亲娘都咬的人啊。 宫女一步一探的来到郭铴床边,跪下去给郭铴掖了掖被子。 刚掖了被子,就见郭铴直挺挺的坐了起来。 宫女吓得坐到了地上,无助地看着合妃。 “我的铴儿醒了。”合妃惊喜之下,向郭铴走去,一想到郭铴是如何咬她耳朵的,合妃就心有余悸,又退了回去,始终站在离郭铴两三丈的地方说话:“铴儿,你醒了吗?铴儿,你感觉怎么样?” “娘。”郭铴掀开被子,踩了鞋就朝合妃走去。 合妃吓得魂飞魄散,忙搂住帷帐道:“铴儿,有话好商量,你还是去床上躺着说吧……” “娘,我没事。” “娘知道你没事,可是娘有事。”合妃指指自己的耳朵:“你这孩子,下嘴太狠了。” 郭铴直接跪了下去,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这两个耳光把合妃看懵了:“铴儿你做什么?看来你真的病了。” “娘,我没病,刚才我咬你,是装出来的。” “你说什么?” “娘也知道,我以前干了那么些坏事让父皇知道了,那些个大臣估计也没少给父皇上折子要处置我,如果这个时候我的病好了,父皇把我幽禁起来都有可能。所以我得装出犯了病的样子,这样父皇就不好惩治我了。” 合妃默默听着,一面暗叹自己这个五大三粗的儿子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一面又觉得伤心:“你装病便好了,为何咬娘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娘有多疼?如果不是那个陆御把你打晕过去,你是准备把娘的耳朵吃了吗?” “娘,如果我不装像点,怎么骗得过父皇呢。” “那你也不能冲娘下手啊,你咬坏了娘的耳朵,以后娘这边耳朵连个耳环也戴不了了,如何是好。” “娘,耳朵残缺了一点,却能保全儿子,娘难道觉得不值?” 合妃在心里左右掂量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是无奈。 耳朵已经被咬,无论如何安不回去了。 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能掐死。自己以后的荣华富贵还要靠他。 唉,被咬就被咬吧,至少儿子没事就行。 合妃在心里暗叹陆御,果然是个机灵的。 他首先就指出,郭铴的病可能是装的,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又有如此大的胆量说出来,真是个人才了。 第二百零七章 看跳舞 天色更暗。 冬风拂身。 宫门已经快落匙了。 陆太医背着手走在前头,陆御背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陆太医猛一停步,陆御立即背着药箱向后蹦了三四步。 “你倒是机灵。”陆太医黑着脸,待出了宫门,便在一处草木深重处停下了脚步:“你这个不知轻重的东西,竟敢冒充我身边的小太监跟我进宫,跟我进宫也就算了,还敢在合意院出风头,你这是不知死活啊。” “爹,你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陆御忙为他爹抚背:“我下次不敢了还不行吗?” “你还敢有下次?这次若不是皇帝宽宏大量,依着合妃娘娘的意思,你也得掉一层皮,外男不经召唤,私闯内宫,那可是死罪,便是我们太医,能在各宫行走,那也得在内务府记档的,你明白吗?” “明白了。” “你且说说,闯入合意院是为了什么?” “爹......” “不要说是为了看看皇宫的庄严富贵,也不要说是为了学习医术,你这个不正经的孩子,这些正经想法你是不会有的,你说,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你冒着危险顶替小太监?” “还不是为了郭铴。” “嗯?” “护国寺的事,爹也听说了吧,他不但在护国寺犯了事,据说还杀了十来号流民,如今在咱们府里落脚的彩虹的家人,便是死于他的刀下。为此,郭铴才差点儿被人了性命,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就是来看看,郭铴他被老天收走了没有。” “结果呢?” “结果,天不遂人愿,老天没收他。摸他的脉象,病情应该是控制住了,没什么大碍。” “爹知道,你看过不少医书,药理你大约也是懂的,但在宫里,会医术只是会一些皮毛,更重要的,是会为人处事,怎么能在主子之间游刃有余,不要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你年少气盛,单是二皇子他欺负宫女,便是合意院自己的事,你无权插手,反正你也插手了,不过皇上问什么话,你也得仔细斟酌,不要显得自己什么都会,也不要打包票,唉,反正你也没斟酌,你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陆太医有些发愁:“想我陆展在宫中伺候多年,也算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爹,我已经很谨慎了。” “哪里谨慎了?” “比如二皇子他咬合妃娘娘,那种疯癫之态,明明是装出来的,我却没有十分揭穿他。” “什么,你是说,二皇子刚才犯病是装的?” 陆御点了点头。 陆太医不禁纳闷。 郭铴撕咬合妃娘娘的时候,十分生猛,犹如一头嘶吼着的野兽啊。 怎么会是装的。 宫里装疯卖傻的事是有的,装病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果装病咬人,也该咬合意院的宫女、太监之流,怎么会咬到亲娘的耳朵上,那不是遭雷劈吗? 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陆御却是从容道:“有的爹娘为了些银子可以把儿女卖掉,灾荒之年还有易子而食的事发生,所以孩子对爹娘下手,也不是全无可能。我当时就在郭铴旁边,他看起来是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我就故意试探了一下。” “嗯?” “我对着他脖子处的穴位点了一下,他就晕了过去。如果是平时,他晕过去,是极正常的,可刚才,我故意没点在穴位上,而是偏了一点,正常来讲,点那个位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点那个位置,是不会晕过去了,甚至,一点儿反应都不会有,但郭铴却应声晕了过去,不是装的是什么?” “没想到你小小年轻,还有这样的心眼。”陆太医赞赏地看着陆御:“为了不得罪合妃娘娘,也为了不节外生枝,所以你也没有确定二皇子他是装的,是吧。” 陆御点头。 “还算你是咱们陆家的人,不算十分莽撞。”陆太医亲自给陆御整整衣领。 刚才看这个儿子,还是十分不顺眼,这一会儿再一瞧,倒是明眸皓齿,眼神温柔,加上陆御身姿态高挑,腹部紧实,背部平坦,倒是个贵气又从容的少年郎君。 陆太医就越看越喜欢了。 “说起来你这么大个人了,爹不该对你凶,只是你娘眼睛看不见,又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这么不知轻重胡乱闯宫,万一有什么意外,让我如何跟你娘交待,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我知道了爹,以后我再乱闯,尽量不给我娘知道。” “嗯?” “我知道错了爹,以后会有分寸的。” 陆太医便笑了。 背着药箱的陆御,此时明显比他还要高一些,身姿挺拔,谈吐也不怯懦,陆太医已经十分满意了。 只是他还是不忘叮嘱陆御:“学医这事,做大夫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特别是进宫当太医,更是把头挂在腰带上的事,你跟你娘只有你,咱们府上也不缺银子花,你闲着没事只管花钱就行,正事不用你干。” 人人望子成龙,陆太医不一样。 从小到大,陆太医都只会说这一句话,陆家不缺银子,陆御只管花钱,花完了还有,正事千万不要干。 这里说的正事,便是学医开药。 可偏偏是出了鬼,或许是老陆家祖祖辈辈骨子里带的,陆御天生就对学医开药有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被陆太医明里暗里打击过很多次,没有被消磨,反倒是像一团火焰,越撩拨,火苗更高更旺了。这团火揣在陆御的胸口,让他在这个严寒的冬日都熠熠发光。 “看你闲的,还跟着我进宫,大约又没有银子花了吧。平然你早吃喝玩乐去了,是爹失察,忘了你没钱的事了。”陆太医说着,从钱袋里掏出十两银子来硬塞给陆御:“听说城东新开了一家鲜汤羊肉馆,汤里的羊肉,每天都是现宰的,什么香料都不用,只在羊汤熬好的时候,放一些盐巴,别提了,那味道,有些上朝的大人,下了朝还专门拐到那里喝上一碗,热气腾腾,喝得头上冒汗,别提多舒服了。” “如今瘟疫还没散尽,人人都要少出去晃悠,爹打发我出去.......合适吗?” “爹忘了,爹忘了。”陆太医又踅摸出十两银子来一并塞给陆御:“青城有个天桥,你知道的吧?最近天桥解了封,那些外族的艺人十分的大胆,已经开了门迎客了,那些外族的人歌舞具佳,还要耍蛇的,套圈的,表演哑剧的,你得了空,快去那里转转吧,天天想着学医开药也不是个办法。” 陆太医一年的俸禄银子不过百几十两,这么迫切地把二十两银子塞给陆御,他的心思差不多已经写在脸上了。 只要陆御别天天想着学医开药,花银子都是小意思,只怕他不出去花。 “谢谢爹,二十两银子够我花了,保证这几天不再跟着爹胡闹。” “你这孩子,虽然爹让你出去花钱,可外头不太平,爹也知道,府中你是呆不住的,出去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一些,这几天府里熬的强身健体的药汤,多多少少,你还是要喝一些的,别嫌苦。” “我知道了爹。”陆御十分欢快地答应。 有了二十两银子,陆府是再也装不下陆御了,转头就拿着银子满青城的跑。 青城酒楼多半不开,倒是天桥,半开半闭之中,歌舞表演,戏曲大鼓,卖小吃算卦,耍蛇斗鸡,便是插草标卖姑娘,都是可以看到的。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得邀约相遂宁。 陆御做东,天桥几十家开门的门面,随便挑,小吃酒水,随便点。 相遂宁在府里呆久了,也是憋得要发疯,好容易出来溜达一趟,见见天桥上的民生百态,看看这里的人群,虽然不如往日那般摩肩接踵,可毕竟是个有人气的地方,闻着空气里的脂粉香,还有梨水的甜味儿,糖葫芦的酸,一下子就沉浸了进去,就连那扯着嗓子给人算卦的,这日的说辞都特别吸引人,估计是太久没听了。 天桥不远处便是高高低低的亭台屋舍,飞檐屋脊,虽天色昏暗,冬日干冷,可因为有人气,这里显然十分吸引人。 二人已经沿着天桥旁的长街走了一会儿了,糖葫芦也吃了大半串,还看了会儿斗鸡,看了会儿套圈的,五文钱一个圈,可以套一次,如果运气好,可以套中一只鹅。还有沿街烧瓷器的,吹火瓶的,十分热闹。 风一吹,相遂宁的头发就飞了起来,陆御笑眯眯地看着,双手捧着她的头,像捧着一个成了精的大西瓜:“这么大的风,若把相二你的头发吹走了,只剩下这一个头,可怎么办?” “你不是大夫吗,你给我开点药,让我的头发再长出来。”相遂宁咬了一口糖葫芦。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所以我还是护好你的头发吧。”陆御笑着,迎着北风站立,试图为相遂宁挡风,风像长了眼睛,专门从他怀里穿过,然后又扑进相遂宁的怀里去,挡是挡不住的。 二人的脸都冻红了。 “不然,咱们找间阁楼,去看个节目吧。”陆御提议。 “你想看什么节目?” “耍蛇,捉蝎子这样的节目,你一个姑娘家,恐怕不大合适看。”陆御想了想,指着天桥下第二排左边第二间阁楼道:“如果我没记错,那里的歌舞,跳得最好,不然,我们去看看吧。” 果然男人大都喜欢看歌舞。 相遂宁几乎是在前头带路:“走啊走啊,听说这里的舞姖,可以媲美宫中的。在家里憋了那么些天了,终于可以消遣消遣了。” “相二,你这样好吗?”陆御苦笑。 “怎么了?” “好歹你是个姑娘家,这么明目张胆的去看歌舞表演,好吗?” “要不,我们偷偷摸摸的去?” 陆御就哈哈笑起来,扬扬自己的钱袋子,得意道:“我这里装的,可是真金白银,不用偷偷摸摸的,走,咱们找个上好的位置去。” 歌舞场。 虽是大白天,里头还是有些暗,胳膊粗的红蜡烛簌簌燃烧,跳动的红光让人心头一热。 铺着大红色绒毯的地上,立着一位身穿金黄色露脐舞衣的女子,舞衣下端只到脚踝,女子光着脚,脚踝处戴着金铃铛,女子黄纱遮面,梳着高髻,高髻之上,除了一支手指粗的金簪,又点缀了一些小巧的一串金铃铛。 女子脚步飞旋,飞快地在绒毯上转起了圈,速度之快,让看眼花缭乱。 只听见一阵阵的铃铛声响起,清脆悦耳,女子的身子渐渐得看不清,突然的女子向后一仰,后脑勺就贴到了地上,整个身子成为一座拱桥,就在这时,头顶突然出现了一条深紫色的绸带,穿深紫色衣裙的女子一手拉着绸带,在空中回旋,像是飘落的仙子,脚尖轻轻一点,就落在穿金黄色舞衣的女子身上,更奇妙的是,穿深紫色衣裙的女子就站在这个女子的肚子上开始舞蹈,她脚步甚轻,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而那个承接她的,穿金黄色舞衣的女子,就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动也不动。 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真是美极了。 来看表演的人不少,前面三排已经坐满了。 陆御带着相遂宁捡了第五排靠窗子的位置,虽然有些偏,但因为位置高,倒是一览无余的。 首先是一轮花生瓜子,相遂宁捡了一壶碧螺春,靠在角落里慢慢的喝着。 第一排的位置最好,小桌宽敞,伺候的人也殷勤,更为重要的是,离舞台极近,跳舞女子脚踝上的金铃铛有多少个,都可以数得清清楚楚。 相遂宁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含的瓜子都忘了嚼。 陆御喝了一口茶,看了看跳舞的女子,转而专心的望着相遂宁。 相遂宁保持着那一个姿势,动也没动。 “有那么好看吗?”陆御笑:“要是这么喜欢看,下次还带你来。” “这里很贵的。” “怕什么,只要我不务正业,我爹就会给我银子。” “其实,除了不务正业,偶尔的,你也干点正事。” “什么正事?” “比如,郭铴的事,你不就打探的一清二楚吗?” “原来你是说郭铴的事啊,那天我去宫里,可是冒了生命危险的。”陆御咧嘴笑笑:“我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相二,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啊。” 第二百零八章 扔银子 “来来来,给我唱个曲儿。要热乎的。” “不会。” “那……给我倒杯茶来。” 相遂宁端起桌上的大茶壶,满满地给陆御倒了一杯,陆御端起来一饮而尽,嘴里说着:“相二倒的茶,格外的好喝,再来一杯。” 相遂宁又倒了一杯,陆御美滋滋地喝了,指着点心盘子里的瓜子:“来,给我嗑点瓜子。” “我敢嗑,你敢吃?” “若是别人嗑的,我可能不敢吃,相二嗑的,有多少吃多少啊。” “想得美。” “就知道你不会给我嗑瓜子的,要不然,给我剥一个桔子吃也行。” 相遂宁拿起一个桔子,橙黄橙黄的外皮,圆润的很,剥开外皮,手上都是汁液,一股桔子的味道就蔓延开来,相遂宁把桔子剥出来,又细细的分成一瓣儿一瓣儿的在盘子里码好,才将盘子放到陆御面前:“吃吧。” “你瞧你。”陆御赶紧掏出帕子,拉过相遂宁的手就给她擦,每一根手指都擦得格外仔细:“瞧瞧为了剥个桔子把手都弄黄了。” 给相遂宁擦完了手,陆御将剥好的桔子推到相遂宁面前,然后亲自拿起水果刀子,细细的给梨子削了皮,然后切成几小块放在桔子旁边让相遂宁吃:“这里的果子还算新鲜,冬天吃梨子不咳嗽,你多吃几块。” 怕弄脏了相遂宁的手,陆御又拿了几支竹签子插在梨子、桔子上,以方便相遂宁取用。 伺候的这么周到,相遂宁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陆御,你帮了我的忙,本来应该是我谢你的,你殷切的伺候,我感觉…..心里有点慌啊。” “别说你慌,我都慌。”陆御插了块梨子塞到相遂宁手中:“从小到大,我也没这么伺候过人啊,可伺候你吧,我又心甘情愿,心里还乐得不行,我考虑着,我这贱兮兮的样子,别是得了什么病吧。” 相遂宁咬了口梨子,低头笑了起来。 “梨子好吃不?甜不?” “你尝尝就知道了。” “其实梨子甜不甜一点儿都不重要,我吃不吃梨子也不重要。” “嗯?” “能这样看着你吃梨子,我的心里已经甜死了。” “乱说。”相遂宁又插了块梨子放进嘴里大嚼着,冬天的梨子甚脆,又甜,本来冬日果子就少,这么好吃的梨子,简直是停不下来啊。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陆御小声道:“别光顾着吃,台上的节目好看着呢,别忘了看。” 绒毯上的舞蹈已经结束,刚才跳舞的女子已经不知所踪,短暂的一瞬,又有一个穿及地长裙梳燕尾髻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的裙摆真长啊,足足有三四米,拖拽在她身后,那裙子也不知用什么面料织成的,只觉得又轻又软又亮,女子在前面走,她的裙摆像是夜里的海面,泛着点点的荧光,这油绿色的荧光很是耀眼夺目,再看女子的脸庞,眉心中间,赫然是一道绿色的荧光。 女子清秀疏离,怀抱着琵琶,脚步轻的,几乎是飘过来的,一时间蜡烛熄了几根,阁楼里更暗了,四周黑得看不清人的表情,只听到嗑瓜子的声音,敲核桃的声音,喝茶声,嚼点心声,谈笑声,喝彩声,不觉于耳,像一条条小虫子似的,就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唯有绒毯上大放异彩,那女子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绿,发光的绿,这绿色把她包裹起来,她的发簪冒着绿光,她的眉心冒着绿光,她的衣衫也是绿的,还有她的裙摆拖尾,更是灿若星河,能晃瞎人的眼睛。 如果刚才的两个舞女是异族来的,那这个女子,便是从遥远的星河里来的啊。 她怀中的琵琶同样是熠熠生辉,白光乍现,更趁得她有一种清冷的让人不敢亲近的美。 女子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弄,虽然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功夫还是有的,只见她略低着头,眉头深锁,一双手不停的在琵琶上轻拢慢捻,就感觉有雪从她的琵琶里落下,又似乎有瀑布在她的琵琶里流淌,又有春日的桃林,市井的繁杂,秋日的金黄,冬日的萧瑟,人们闭上眼睛,心情也跟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几乎被她带入一个梦境,一个跌宕起伏的梦,一个美好与残酷相交相融的梦。 梦终归是要醒的。 女子手里的琵琶猛的一顿,手在琵琶上轻轻一划,声音便戛然而止,随后舞台后面响起阵阵箫声,伴着箫声,弹琵琶的女子缓缓回身,她单薄的衣衫,油绿色的衣衫渐渐的从肩膀褪去,像是一层皮肤从她身上蜕了下来,她丰满的,白嫩的肩膀先跳了出来,而后是她平滑的,干净的,没有一点儿瑕疵的后背,后背就那么露在外面,再往下,估计就要少儿不宜了吧? 箫声未停,她的手松开了系衣裙的带子,后背之下,便是臀部了,再往下,相遂宁不敢往下想了。 突然的,像天女散花似的,半空中落下一套如梦如幻的粉色纱衣,那纱衣落在这女子身上,加上这女子皮肤光滑,竟像蛇一样,滑进了纱衣里。 纱衣的粉色是真嫩啊,那抹粉色真像春日间的花啊,就那么松松的挂在女子身上,衬得她气色也好了不少,先前是一股冷艳的气质,如今又平添了一份娇俏和温柔。女子每走一步,那纱衣都摇摇欲坠,勾的人牙痒痒,恨不得上前去帮她一把。 纱衣不像那件油绿色的衣裳,纱衣虽挂在她身上,没有露出皮肉来,但纱衣通透,加之烛火比先前亮了,竟能隐隐约约看出女子丰饶的轮廓来,前凸后翘,饱满温厚。 相遂宁都要咽口水了。 没想到这个阁楼里的演职人员如此的才貌双全,如此的会吊人的胃口。 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 也是一瞬间的功夫,就觉得女子粉色的纱衣又变了,纱衣不见了,变成了广袖掐腰的白衫,白裙飞舞,比花瓣更加的娇艳跟干净,女子胸口坦露着,露出绣牡丹花的金色肚兜,这牡丹花绣得层层叠叠,几乎以假乱真,因是金丝绣成,所以贵气又妖娆,那层薄薄的白衫裹着金色肚兜,女子眉间的荧光也变成了金黄色,这气质,若说是皇帝的哪位妃嫔也不为过。 一首曲子的功夫,女子已经变幻了三个造型,或清纯,或妩媚或妖娆。这简直就是百变的妖姬啊,专门摄人魂魄的吧? 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恐怕也嫌自己寡淡无味。 众人都看呆了。 这门票买得相当值了。 卖门票的小厮诚不欺我啊。 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大伙原来知道哪里有好节目,怪道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说这个阁楼里的风景青城少有。 大伙几乎是忘了嗑瓜子,也忘了敲核桃,一个个眼睛睁得溜圆,手里端的茶也忘喝了,提着大茶壶的小二在人群里穿梭着伺候,伺候得殷勤了,还要遭人厌恶:“去一边儿去,挡着我的光了。这个时候走来走去的干什么?” 相遂宁偷偷瞄了陆御一眼。 陆御倒是目不斜视,身姿挺拔,默默地坐着吃盘子里的桔子,吃了一牙儿桔子,又端起茶来,幽幽地喝了一口。 不慌不忙。 这么淡定,不科学啊。 相遂宁问他:“真的不看?那个弹琵琶的女子长的真美,你瞧瞧她的衣裳……” “真那么好看?” “你自己看嘛。”相遂宁有些纳闷,为什么别人都伸长了脖子,就跟圈里等待被喂的鸭子似的,陆御就这么正经呢? 他眼又不瞎,弹琵琶的女子近在咫尺,那白的发光的肌肤处处透着吸引,陆御但凡眼睛能反射一点儿光,都不该是这个状态啊。 但陆御简直是稳如柳下惠,丝毫不为之所动。 “陆御,为什么别人都盯着看,而你不看?” “你想知道吗?” “想。” “因为我之前已经看过了。” 好吧,这回答倒是无懈可击。 天桥边的节目,相遂宁倒也不是头一回看,就像天桥下那个耍蛇的,碗口粗的蛇,相遂宁已经过三回了,如今看到,还是默默的吓出一身冷汗,那蛇身上的花纹,还有那冷飕飕的眼神,看一次,就得做一次噩梦。 只是这阁楼里的表演,跟以往都大不一样。相遂宁虽是一个女子,可也被吸引了。 被吸引的人,显然不止相遂宁一个。 “相二,你看的可真够专心的。”陆御笑:“真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 “你要是个男的,我尚可以跟你讨论一番,你说一个姑娘家,我该怎么说呢,我没法下嘴啊。”陆御就笑起来:“相二,你说你跟这青城的姑娘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你是说我好色吗?” “我不敢说,怕你打我。” “她这么好看,喜欢看是人之常情啊。”单看弹琵琶那女子的背影,相遂宁都觉得回味悠长。 或许是因为节目表演的好,弹琵琶的女子谢幕了三次,观众的掌声还是很激烈,大伙看高兴了,又往绒毯上扔碎银,铜钱,就听见噼里啪啦跟下雨似的,这些铜钱把女子裹挟在其中。 突然不知是谁那么大方,直接“啪”的一声,扔了一锭十两的银子。 相遂宁看看陆御:“一次赏十两?” “是啊。” “有点多吧,你发达了?” “不是我扔的银子啊,是前排观众扔的。”连陆御都啧啧称赞:“就是不知道哪个府上的败家东西,一次就扔十两,去喝花酒它不香吗?还可以叫姑娘唱曲儿的。” “你可真懂行情。” “相二,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 “啪啪啪啪”就听见又有银子落地的声音,再看时,那女子身旁,已经扔了约有五六锭的银子,这是升斗百姓几年的生活费啊。 果然青城卧虎藏龙,有钱人多,这扔银子扔的,跟扔石头一样,那可是白花花的银锭啊。 刚扔过银锭,就见有个小厮模样的人哈着腰跳到那女子身旁说着些什么。 女子听了,只是福了一福,并未挪步。 那小厮跑下台去,估计是向他的主子汇报消息,再上台时,又多了两三个小厮,只见他们架起那女子的胳膊就把她拉到台下去了。 下一个节目,是舞蛇,一只白底黄纹的大蟒蛇盘在一个姑娘的脖子里,不停的“嘶嘶嘶”地张望,而旁边的笼子里,盛着几十条各式毒蛇,大抵是颜色鲜艳的多数是有毒的,那些小蛇从笼口爬出来,顺着女子的腿往她身上爬,又越过她的肚子跟胸脯,爬到她的脖子里,最后跟那条白底黄纹的大蟒蛇缠到了一起。 耍蛇的女子就像解绳子一样,不慌不忙地把缠在一起的两条蛇解开,把小蛇放回笼子里,又揪出另一条黑褐色三角头的蛇盘在手腕上把玩着,就像把玩着一串佛珠似的,没有一点儿惊恐之色,反倒是很享受。 有部分人被耍蛇的女子吸引,也有一部分人,像相遂宁一样,在关注着弹琵琶女子的动向。 阁楼本就不甚大,这会儿因为耍蛇的缘故,大伙都屏声静气看的专心,所以阁楼里相当的安静,因此前排人说的话,就听得很清晰了。 就听到弹琵琶的女子挣扎着道:“还请公子自重些。” “你都穿成这样出来了,还让我们公子怎么自重。”小厮扭着女子的胳膊,女子便无法动弹了。 “银子重了不好吗?”前排的公子扭了扭身子,从袖里套出一张银票来:“这里呢,是一百两,你在这里卖身,一天才挣几两?”那公子说着,就欲把银票往女子的肚兜里塞。 女子挣扎着不从:“我卖艺不卖身。” “又差多少呢。”那公子一笑;“你卖艺不卖身,那还不是因为没遇见我啊,要是早点遇见我,你早卖身了。” “我……”女子脸红。 几个小厮笑得跟乌鸦打盹儿似的:“我们公子赏你的,你就收下吧,反正伺候谁不是伺候啊,我们公子这么大方,你也不吃亏啊。” 又有小厮故意推了女子一把,直接把女子推进了他家公子的怀中。 女子跌跌撞撞,扑在那人身上起不来。 又是一阵哄笑。 “陆御,我怎么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呢?”相遂宁默默嗑了个瓜子。 第二百零九章 暴毙 何止是眼熟呢。 简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就在几天前,陆御刚进宫偶遇他,就在刚才,陆御还在跟相遂宁谈及他,他可不就是皇上的二儿子郭铴吗? 如此场合,众目睽睽,还能把好色表现的这么明显,除了郭铴,也没别人了。 郭铴的那伙奴才,一惯也是仗势欺人的。 不论什么女子,但凡落在他们手中,非死即残啊。 阁楼跳舞的这个女子,虽然舞姿优美,衣衫单薄,也是为了谋生,这里是天桥卖艺的,这些女子也是卖艺不卖身,总有那么一些男人拎不清,把这些当成青楼妓馆,看节目就看节目吧,看着看着就有些歪门邪道的想法,有了想法就算了,还总想有什么进展,胆子小些的,会趁着赏银子的机会多瞄两眼,或是摸上一把,或是后台去堵一堵,说上两句话,挨上两句骂也是好的。 对于郭铴而言,那些行为就太掉价了,又费时间,又捞不到实在的好处,远不如就地正法来的实在。若是女子从了,倒也好说,吃喝一会儿,去开个房间也就好了,如果女子不从,那便由小厮按着,不从也得从。 对待这个女子,郭铴又是故技重施。 小厮们按着女子的胳膊,她毕竟是女子,舞虽跳得妖娆,到底力量很小,小厮们将她按得结结实实,就等郭铴下手了。 郭铴伸手就在她脖子里摸了一把,嘴里念叨着:“这么细皮嫩肉的,成日间给这些粗人跳舞,岂不是辜负了?跟着我,我有的是银子。” “公子请放尊重些,我卖艺不卖身。” “放尊重些,呵……我无论如何不知道尊重二字怎么写。话说回来,我不尊重,你又能如何?” “我会叫的。” “你叫啊,你越叫,我越有兴致。”郭铴觉得有些燥热,将自己的衣领敞开了些,手顺着女子的脖子往胸脯摸去。 女子反抗,可被小厮们按着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郭铴下手。 这么些观众,那么多双眼睛,一个个伸着头,专心致志的看着这一切,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位小爷,我只是一个卖艺的,我远方的老家里,还有相公女儿,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出来谋口饭吃而已,小爷这么有钱,什么风花雪月没有见过,还请小爷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一回。我给小爷磕头了。”女子屈辱的很,几乎是咬着嘴唇说出这些话来。 “磕头有什么意思。我想要你陪我几天。”郭铴倒是直接。 “万万做不到。” “你既然不主动,那只能我主动了。”郭铴笑。 小厮们便也笑起来。 女子又惊又怕,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身上,郭铴看到此情景,更觉美人娇滴滴的软绵绵的,更是想要亲近,凑上去就想下嘴。 “你们放开我,来人啊……”女子惊慌哭起来。 舞台上耍蛇的女子实在看不下去了,都是一起表演节目的,唇亡齿寒的道理她也是明白的,但凡有点血性的,谁能看到这伙人如此欺负一个女人? 耍蛇的女子就搂着脖子里的毒蛇走到郭铴面前:“这位公子,就绕了她吧,我代她给公子陪不是。” 郭铴台头看看那耍蛇的女子,脖子里是三条花蛇,腰里还盘着一条黄金蟒蛇,左右两个脚踝上又各自盘亘着一条绿蛇,就像是脚链似的,很光滑,颜色还很艳丽。 一股寒气就油然而生。 郭铴嗤牙咧嘴道:“滚滚滚,有你什么事,远远的耍你的蛇去。” “公子,这些蛇很有灵性的,不然公子放了她,我专门给公子表演一番。” “把这些东西拿远点,我不想看。”郭铴一脸嫌弃。 “走走走,去一边去,我们公子忙着呢,什么蛇啊虫的,我们公子不爱好这个。”小厮们欲推耍蛇的女子,可她全身是蛇,无法下手,只能呵斥她;“我们公子对你没兴趣啊,别有事没事往前头凑,远一点儿耍你的蛇去,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 “可是什么,闲事莫理不明白吗?耍蛇把脑子给耍坏了?” 耍蛇的女子只能退回到台上去表演。 “你是在这脱呢,还是我们去房间里,我给你脱呢。”郭铴给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只是盯着女子的胸脯笑。 “公子放了我吧,我不能脱……” “既然你害羞,那就带去房间里我给你脱吧。” 女子不从,躺到地上不肯走。 “拉走拉走。”小厮们在前头拖着,像是拖个麻袋,欲把女子从阁楼里拖出去。 大庭广众之下,郭铴等人还如此厚颜无耻,如果拖到无人的角落,这女子会遭遇什么,大伙都心知肚明。 女子搂着桌腿儿,努力挣扎。 小厮掰开她的手,狠狠的箍住了她的手。 “还等什么啊,扛走啊。”郭铴的舌头在嘴里打转:“快点的,不然折腾不了一会儿天就黑了,那还有什么趣味儿。” 小厮闻声,手上一用力,就把女子扛到了肩膀上,女子无法使力,挣扎也是徒劳。 陆御站了起来。 相遂宁也站了起来。 “相二,你别过去。” “我不想你一个人去面对他。” “没事,我爹是三品,打狗还得看主人。啊呸。”陆御轻轻拍了拍嘴:“我是说,我好歹是三品太医家的公子,我出面,郭铴应该会有些忌讳。” “你打算救她?” “尽量。” “能救得出来吗?我看郭铴这会儿兴致很高。” “禽兽啊禽兽。”陆御直摇头:“相二你也知道,我说别人坏话,一般都是背后说的,可这个郭铴,我实在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就要说他的坏话,你也知道,前阵子他干的那些事,吕夫人一刀下去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就那么深的一刀啊,愣是让他活了下来,你瞧瞧,才养伤几日啊,就又出来祸害姑娘了,依我说,当初吕夫人那把刀,就不应该插他的头,而应该插他的……唉,这个二皇子,但凡有一口气在,都不忘去霸凌女人。” “我们怎么救她?” “我还没有主意,先拦着再说,如果这个女人被扛出去,恐怕就拦不住了。”陆御大步上前,伸手拦在郭铴前头:“给二皇子请安了。” “你谁啊?”郭铴乜斜着陆御。 “见过好几次了,二皇子还没记住我呢?”陆御故意撩撩头发,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把:“本人乃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 郭铴一伸胳膊就把他扒拉到一旁去了,郭铴力气大,陆御相较他来说瘦弱多了,郭铴这一扒拉,给陆御扒拉的像陀螺一样,还转了两三圈才稳住。 “我管你是哪里蹦出来的,没空搭理,没见我忙着的吗?”郭铴没好气;“你可真是个有眼色的,选这个时候来跟我打招呼。” “二皇子,这是急着去干嘛啊。” “还用说,你眼睛长脚上了。”郭铴瞪了陆御一眼;“你私闯内宫,我父皇才饶你不死,你又蹦跶出来拦我的路,怎么哪哪都有你呢,识相的滚一边去,我没空搭理你。” “我知道二皇子没空搭理我,我也不想拦二皇子的好事,只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想告诉二皇子知道。” “没空听。” “事关生死的,二皇子可不要后悔。” 郭铴听此话就有点不爽,陆御他又不是一个算卦的,还弄得神神秘秘,这不是故意让他心里不舒服吗?这是故意来坏他好事的吧? 郭铴就揪着陆御的衣领:“别以为你爹是个小小的三品在宫中当差,你是他儿子,略懂些医术,就可以到处给人看病,生死之事阎王爷都没管呢,轮得到你?你几斤几两骗得了我父皇骗不了我,你个小骗子。快说,什么事。” “二皇子的病。”陆御指指郭铴的脑袋:“如果我没猜错,二皇子虽然用药调养着,可头还是经常会痛吧,那是后遗症,说明你的头啊,还有待康复呢,二皇子如果平心净气,好生养着,某一天,头上的病或许就好了,如果二皇子一意孤行,非得……”陆御瞄了眼那个衣衫单薄的女人,一脸诚恳的望着郭铴:“如果二皇子非得……要知道一定会激动、兴奋、到时候头上一晕,脑子里的血就会迸发,控制不住,到时候脑子受了刺激,控制不住,二皇子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刺激、控制不住,如果这事能要人命,那青楼女子不都死绝了。”郭铴哼了一声,显然没把陆御的话放在心上。 眼见郭铴要走,相遂宁就迎面走了过来,气喘吁吁,显得紧张极了。 几乎是跟郭铴撞个满怀,相遂宁说话都是结巴的:“蛇…...蛇……蛇……笼子里的蛇……跑了……啊。” 郭铴一伸胳膊,也像甩陀螺似的,直接给相遂宁甩出去转了两圈。 没想到相遂宁很快又转了回来,立于郭铴面前,脸色绯红,声音透着惊吓:“有蛇……蛇跑了……快叫人……” 郭铴双手举过头顶,俯视着相遂宁鄙夷的道:“你可别往我怀里钻啊,先说好,你可别占我的便宜,如今我是皇子,你是弃妇。” “什么弃妇,二皇子说错了。”陆御打着圆场:“二皇子是皇子没错,相姑娘她没嫁给皇子,便不是弃妇,二皇子形容错了。” “我不管她是什么,反正我爹是不中意她了,她以后也没机会嫁给我了。既然如此,往我怀里跑什么?想占我便宜赖上我啊?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郭铴鄙夷道:“蛇跑不跑干我什么事,你慌你的,叫我做什么,我有事,先走了。” “二皇子别走,有蛇。”相遂宁装得可怜巴巴的。 “有蛇干我什么事?”郭铴一心带那跳舞的女子进房间,这会儿被陆御跟相遂宁缠着不放,他就焦心的很:“蛇跑你们身上了?吓成这样。” “蛇不在我们身上,在二皇子你身上。” “你说什么?” “蛇在二皇子你身上。”相遂宁指了指郭铴的袍子。 郭铴低头一看,什么也没看着。 “二皇子再仔细看看。” 郭铴又低头,觉得腿上是有点凉,他撩开袍子一看,妈耶,两条细细的绿蛇不知何时圈在他的脚踝上,像是戴了两个圆圆的脚链儿。 这两条绿蛇不是在耍蛇女的脚踝上吗? 什么时候跑到他脚上来的? 人人都知道,这里耍的是毒蛇。 如果被绿蛇咬一口,恐怕是要躺尸当场吧?何况郭铴脚踝上,如今有两条绿蛇啊,这是要暴毙的节奏吗? 这回轮到郭铴害怕了:“不是吧?这……这……这蛇……什么时候跑我腿上的?” 陆御默默地后退一步,蹲下去仔细地观察了郭铴腿上的蛇道:“这绿蛇,比本地的竹叶青还要毒一些,我好像在医书上见过,说这种蛇产在南部边陲,剧毒,一旦被咬中,十步之内必死无疑,便是有极好的大夫在旁边都没用,因为这种蛇的毒液,是没有解药的,它可以在一盏茶的时间之内让人的血液凝固成豆腐块,人会呼吸困难,脉搏停跳,被咬的地方腐烂变黑,整个身子都会变成乌青色。没救的。” “我听说,以前天桥上也有过几个耍蛇的,都是耍蛇的行家,其中有一个,就是耍这绿蛇的时候没有留意,被这蛇咬中了嘴唇,结果节目没结束呢,这人就死在当场,如今天桥上会耍这种蛇的,只有这一家了,这蛇易怒,要么不动,一有动静,便要咬人,速度极快,无法躲闪。”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是专门来吓我的吗?我是让你们来吓我的吗?”郭铴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他脖子里落了下来,他双腿发抖,几乎站不往,只能用手扶着桌角,一开始想大声呼救,又怕惊扰了蛇,只得跟妇人哄孩子睡觉似的,轻声细语的,拉着嗓子喊道:“来——人——啊,有——蛇啊——救——命——啊。” 两条绿蛇,眼睛里冒的光都是绿的。 郭铴给小厮们使眼色,让小厮们想办法。 小厮们也吓呆了,逮人他们会,逮蛇,他们也没经验啊,再说这绿蛇毒性极强,强行上手,如果被蛇咬,那岂不是要一命呜呼,如果没逮好让蛇咬住了郭铴,郭铴暴毙,他们不也是一个死? 所以还是离远些比较好,谁也不敢靠近。 第二百一十章 勒 绿蛇盘亘在郭铴腿上,时不时的,还要睁大黑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望望,一时又抬起头,那尖尖的小脑袋,光滑又冒着绿气,像是地底一上埋的玉石突然重见天日,被水冲刷,那种耀眼夺目的光彩。 绿蛇很美,还着让人窒息的危险。 郭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的腿像绑了石头,动也不敢动一下。伸手去抓小厮,小厮在顿时鸟兽散,在生死面前,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郭泡去抓陆御:“你来,你会给人医病。你救我。” 陆御蹦得比小厮都远:“二皇子你可不要开玩笑了,我虽然是大夫,会给人医病,可这蛇毒需要特殊的解药,我可没有。再说,你这不是还没被蛇咬吗?我怎么救你。” “平时不让你看病的时候,你总往我身边凑,这会儿我需要你了,你躲的比谁都远啊。”郭铴恨恨道,却始终不敢动。 还好相遂宁离他近。 郭铴欲抓相遂宁的衣角:“你救我。我知道你鬼点子最多,你一定有办法的。” “二皇子,我只是一个弱女子——” “别说你是什么弱女子的话,你弱不弱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郭铴的脖子都涨粗了:“想想你干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胆大包天的事,如今就这两条小蛇,细得跟手指头似的,你就没办法了?” “二皇子恕罪,我真是没有办法。” “你把蛇给我拿走。”郭铴居高临下的指挥相遂宁。 他指挥人一向指挥惯了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如今手上能捞住的只有相遂宁,他就把希望寄托在相遂宁身上。 显然他寄托错了。 相遂宁蹦得比陆御还远:“二皇子别开玩笑了,捉蛇这种活我怎么会干呢?怎么说我也是养尊处优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相府二姑娘。”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到天桥看节目比谁瘾都大。”郭铴无奈的仰天长叹:“小小的绿蛇,就让我看透了你们了。你们这群人,你们给我等着。” 郭铴又去抓小厮,小厮集体向后一蹦。 郭铴去抓陆御,陆御也是向后一蹦。 还没等他抓相遂宁呢,相遂宁已经向后蹦远了。 真是一个比一个蹦得远啊。 郭泡周围三米,寸草不生。 大伙都害怕,一会儿他身中剧毒会传染似的。 看热闹的人已经抓了一把瓜子嗑上了,还有的叫上一壶茶慢慢地喝着,等着看郭铴的悲惨结局。 郭铴站的脚麻,腿上就不稳,有些晃荡。 他轻轻一动,腿上的蛇就受了惊吓,立即昂起脖子,瞪着黑色的眼珠子四下张望。绿蛇的尾巴又凉又硬,在郭铴腿上拖来拖去,那冰凉的触感,可真要命。 郭铴努力保持镇定,可在生死面前,身子也不听使唤了,两条腿左摆一下,右摆一下,绿蛇很敏感地觉察到了这种晃动,像一条绳子,围着郭铴的腿开始绕圈,渐渐地,从郭泡腿上游离下来,游离到他脚面上,郭铴屏声静气,轻声哄道:“好蛇,好蛇,从我脚上爬下去吧。” 就这一句话,绿蛇就转了方向,顺着郭铴的脚向上爬,爬过脚踝,爬过膝盖,最后爬到了他的大腿上,最后,停留在他的大腿根部。 这可是要命的地方。 如果在这里咬一口,即使有救,看太医也是难以启齿啊。 万一再把关键部分给咬坏了,以后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造孽哦。 两条蛇趴他大腿根部,郭铴就真不敢动了,而且两条腿还必须保持着张开的姿势,撅着屁股含着腰,生怕一个不留意,给夹了蛇一下,蛇发了怒,又会到处游移。 有人拿扇子给蛇扇风,试图引走它。 郭铴恨得牙痒痒,这么冷的天往蛇身上扇风,这是什么脑袋能想出来的事?蛇受了凉再乱拱,自己要不保啊。 耍蛇的姑娘走了上来,脖子里还是那条黄金蟒蛇,蟒蛇甚粗,盘在她脖子里,倒是乖乖的,只是蟒蛇不停的昂着脖子,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 耍蛇的姑娘蹲下去,对着绿蛇吹口哨,绿蛇没反应,耍蛇姑娘又像念咒语似的,嘴中念念有词,绿蛇还是没反应。耍蛇姑娘从袖子里掏出一盒子白色凝膏,打开盖子凑到绿蛇面前晃了晃,绿蛇依然不为所动,耍蛇姑娘额头也生了细汗,她从袖里又掏出火石来,点着火,拿出一支味道很奇怪的香点着了,然后把那支香凑到绿蛇旁边,绿蛇一惊,在郭铴大腿处乱拱。绿蛇乱拱,身子正好碰到点着的那支香,香火很烫,绿蛇被烧了一下,身子又一拱,猛地往郭铴大腿深处钻去。 郭铴都快吓尿裤子了,眼瞧着耍蛇姑娘不死心,在怀里踅摸什么东西,估计是想治蛇的,可踅摸了半日也没踅摸出来,倒是她手里亮晶晶的香火显得犹为吓人,那味道像是夏日的青菜放进老坛子里沤了几个月,猛一闻,差点儿让人吐出来,郭铴就推开那姑娘;“你要耍得好,我也不必受这惊吓了,你离远点,一会儿惊了蛇,死的是我。” “都是我不好。没有看好蛇。”耍蛇姑娘一脸诚恳:“其实平时这两条绿蛇最爱跟我脖子里的黄金蟒蛇玩了,不如我把脖子里的蟒蛇放下来,二皇子抱着它,或许两条绿蛇会盘到蟒蛇身上呢,二皇子要不要试一下?” “走开——滚。”郭铴憋得脸都红了。 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吧? 两条绿蛇已经吓得他屁滚尿流,魂飞天外了,这滑溜溜的眼睛透着诡异光芒吐着舌头的黄金蟒蛇,要他抱着? 别开玩笑了。 到时候没被绿蛇咬死,也得被这蟒蛇给吃了。 “二皇子放心,我养的这黄金蟒蛇,它很乖,一点儿都不咬人。”耍蛇姑娘辩解。 “你——给我走远一点儿成吗?我没叫你你不要过来成吗?你这么粗的大蟒蛇你跟我说它不咬人?它就是不吃了我也能缠死我吧?你这会儿离我远点,把你这些长的短的花的不花的蛇都给我端走,等回头我再跟你们算帐。”郭铴怒。 耍蛇姑娘只得抱着黄金蟒蛇退到相遂宁身边站着。 相遂宁倒是颇为淡定的。 耍蛇姑娘小声道:“只会欺负女人,我虽然不太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在天桥欺负舞女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好几个场子的姑娘看见他都吓得小跑着走开,今儿差一点儿,我们场子里的姑娘也要遭殃。我本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呢,两条小绿蛇,就把他吓成那样,草包。” “绿蛇的毒性强吗?他有没有妨碍?” “放心吧,我看姑娘是好心人,才告诉姑娘的,而且只告诉姑娘,毕竟这关系着我们的生意……”耍蛇的姑娘将声音压得更低:“在我们那里,这种绿蛇是剧毒的,别看身子娇小,可咬人一口,那人一日之内定死,不管什么大夫都救不了他的命,便是狼群遇见它,也会吓得四处逃散,在我们那里,这种绿蛇有个名字,叫做绿鬼,一见它,多半是要做鬼了,只是……此处毕竟是青城,我们在青城谋生,怎么能用这么危险的蛇来表演?万一控制不住,岂不是要闯出大祸?所以我们这里的毒蛇,已经找了专门的驯蛇人,拔去了它们的毒牙,又用我们边境特有的药材吊着,每日喂给它们一些,它们就会变得温顺多了,也不大咬人,当然,毒性也几乎没有了,就是被咬上几口,也没什么妨碍。反倒是我脖子里的这条黄金蟒蛇,看着很是乖巧,又懒洋洋的不大动弹,却是有毒的,只因没有拔去毒牙,也想给看客们一点儿刺激。” “所以……他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当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他现在就是把两条绿蛇捏开,两条绿蛇也不会咬伤他的,刚才若不是我们打开装蛇的笼子,这些蛇也根本出不来,不过还是要谢谢姑娘想出这主意,有绿震住他,他显然没功夫欺负我们场子里的姑娘了。” 相遂宁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刚才我到他身旁,本想把绿蛇收回来的,可他那样子,实在是让我厌恶,我有意捉弄他一下,故意不把蛇引过来,吓他一吓也好,让他那么嚣张,仗着自己是皇子便随便欺负人。” 耍蛇女子心头如此,相遂宁也只好配合她。 只见耍蛇女子将手放在舌头下面,轻轻地哼了几句什么,绿蛇的脑袋就翘了起来,从郭铴的大腿深处探出头,远远地望过来,耍蛇女子的哼唱声重了些,绿蛇就像被敲打了一样,猛的又钻回郭铴的大腿根了。 这一动一静的,来来去去的,郭铴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在死亡的边缘疯狂的试探,这么刺激的事,他虽干过,可这么玩命,他也是头一回啊。 郭铴只能保持着叉腿撅屁股的姿势,身子压低,动也不敢动。 “你还我孩子的命来。”有个穿灰青布衣包插着素簪子的妇人从相遂宁身后钻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根绳子,说是绳子,准确地说是刚才姑娘们跳舞的时候,身上的绸带,软软的,滑滑的,又很长,紫的,红的,白的,各不相同。 姑娘们手中挽着这绸带从天而降,宛若仙子下凡。 妇人握着绸带,面色暗淡,眼睛里是疼痛,就坚毅,就迫不及待,就怒火中烧。 绸带在她手里,再不是可以助兴的道具,虽然依旧柔软,却是透着一股子阴森森的味道来。 妇人只在耳后挽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发髻,发髻一侧,插着一朵白色的布花。妇人身子骨不大,有些瘦弱,她走路的姿势,相遂宁是熟悉的,她身上的味道,相遂宁也是熟悉的。 是彩虹。 彩虹从相遂宁身边经过,带起的一阵风,撩动了相遂宁的裙摆。 相遂宁伸手欲拉她,却没拉住。 彩虹回过头来冲相遂宁笑了笑,而后径直走向郭铴。 “你要来抓为我抓蛇?你行不行?若是惊了蛇,咬了我,我先杀了你。”郭铴半信半疑地盯着彩虹。 彩虹倒是很坦然,握着绸带,挺直了胸脯立于郭铴面前:“我像是抓蛇的吗?二皇子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呢。二皇子反正也不能动,不如好好的看看我,想想我是谁。” 郭铴正为蛇的事发愁,哪里跟彩虹玩这些游戏:“你是谁都不重要,会抓蛇,就快来抓,若是不会,滚远点。” “二皇子还没死,只是被蛇缠住,就吓成这个样子,当然二皇子杀害桥洞里那几口人的时候,他们求救了吧,他们下跪了吧,他们给二皇子磕头了吧?二皇子可有放过他们吗?他们跟二皇子没有大恨,甚至我那个孩子,跟二皇子更无瓜葛,二皇子还是要了他的性命,他还那么小啊,窝在我怀里,像只猫一样啊,拱来拱去啊,二皇子就下得去手?毒蛇跟二皇子相比,也显得仁慈多了呢。” 彩虹边哭边落泪,那些事情过去很久了,久得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每每提及,哪怕是脑子里想一想,彩虹的眼泪就要止不住。 郭铴仔仔细细打量了彩虹一番,而后冷笑一声:“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那个流浪汉家的疯婆子。” “我没疯。” “我不管你疯没疯,反正那些人已经死了,你孩子也该化成白骨了,你还想怎么样?当初让你活着,便是多余。” 彩虹的眼里能喷出火来。她昂着头,瞪着郭铴,眼睛都没眨一下。 “看我做什么,难道你还想报仇不成?”郭铴又是冷笑,分明没有把彩虹放在眼里。 相遂宁心中一紧。 彩虹能找到这个地方来,看来是跟踪了她跟陆御。 大概,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跟踪了吧? 不然这么巧能遇上郭铴呢? 郭铴挑衅似的望着彩虹,彩虹将手中的绸带往天空中一扔,迅速地在郭铴脖子里打了一个结,她拉着绳结绕到郭铴背后,对着郭铴的膝盖一踢,郭铴便跪了下去。 绸带虽然软,可在人的脖子里打了结,又用力一拉,就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彩虹想杀了郭铴。 相遂宁握着手,想叫彩虹的名字,可一旦叫她的名字,她就全然暴露了。 郭铴跪在那儿,双手拉住脖子里的绸带,努力的挣扎。 “你腿上的绿蛇是剧毒,你若再乱动,绿蛇咬你,你死得更快。”彩虹惨笑。 郭铴一听,低头看到大腿上的两条绿蛇,果然就不敢动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咬一口 郭铴不敢再动,生怕绿蛇发起狂来,顷刻间就要了他的命。 彩虹本是一个弱质妇人,跟郭铴的五大三粗还会武功硬拼起来,她并不能动郭铴分毫,或许,根本不能近郭铴的身。 因为绿蛇的帮忙,彩虹才得以用绸带挽住郭铴的脖子,在他背后用力,她像背一个米袋子似的,背对着郭铴的背,她用瘦弱的脊梁扛住郭铴的身体,她像一个被热水烫过的虾米,身体弯下去,弯下去,几乎是贴着地的。 众人都看呆了。 本来买票进来是看歌舞杂技的,不料歌舞杂技还未看完,又平添了这么些动人心魄的剧情。 郭铴双手握住脖子里的绸带,脸憋成猪肝色,他脖子里的绸带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得他几乎呼吸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咳嗽,渐渐地,他的脸色开始发紫,紫得像新摘的茄子,他的头开始眩晕,感觉眼前星光乍现,犹如盛夏夜里的流星,拖着尾巴,那么刺眼,那么夺目,簌簌而下,落满了他整个脑袋,脑袋里顿时火花四溅,眼前是更明亮的光芒,明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不能思考,不能动,眼前大片的白茫茫,似是走在落了雪的青城,没有城楼,没有屋脊,没有青石路,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跟人群,没有车马,没有喧嚣,这一刻时间像是停止了,风也静了,阁楼的节目早已叫停,围观的人也屏声静气。 很静。 出奇地静。 静得只余下郭铴挣扎的声音,一会儿寂静,一会儿呛咳,一会儿摆手。 “彩虹怎么在这儿?”陆御问相遂宁。 相遂宁摇摇头。 “我知道了,最近彩虹一直问我宫中是如何处置二皇子的,为免她胡思乱想,也怕她失望,所以并不曾告诉她事实真相,只是最近有几次,陆御发现,他在出门的时候,总能遇见彩虹,有时候是在陆府门口,有时候是在隔壁的巷子里,有时候他先回府,才看到彩虹回来。 彩虹在青城无依无靠,不管是在陆府养伤的时候,还是伤好了以后在陆府暂居的日子,她从不乱跑,或许是当初在桥洞里当流民时养成的习惯吧,陆御早应该想到,他被彩虹跟踪了。 彩虹费尽心思跟踪他,或许,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彩虹没有机会接近郭铴。 她想知道结果,或许跟着陆御,会有收获。 如今郭铴落在她手里,不枉她白白跑了那么久的路,偷偷跟着陆御去了那么些地方。 “早该知道她跟踪我,如今怎么办?”陆御叹气:“二皇子此人虽不地道,可要杀要剐,也轮不着咱们指手画脚,一旦彩虹伤及郭铴,恐怕她不能善后。” 相遂宁点点头。 如果彩虹让郭铴有个三长两短,凭着青城那些守卫,彩虹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下场只有一个,给郭铴陪葬。 她的丈夫跟孩子已经枉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跳入火坑。 “不要——”相遂宁冲彩虹打打手势。 彩虹默默地看着相遂宁,她眼中含着泪,嘴角却是挂着笑,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相遂宁听:“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等到了,我的男人跟孩子死得那样惨,我要让这个人下去阴曹地府向他们道歉,我要让他下到阴曹地府去赔罪。他这样的人,不配在这世上活着,他不配.......” 彩虹手里的绸带更紧了。 郭铴意识模糊,握着绸带的手也渐渐地松了,他的头耷拉到一旁,他的舌头向外伸了伸,他像是呓语似的,喃喃地叫了一声:“娘.......” 彩虹像是受到了触动,手上一松,她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勒紧手中的绸带,可又试了两次,怎么也下不去手,只能松了手,任由郭铴大口大口地喘气。 彩虹蹲坐下去,泪眼朦朦。 相遂宁顾不得避嫌,快步过去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我还是下不去手,我还是下不去手。”彩虹拍打着自己的手:“我曾经在梦里告诉自己很多次,一定要找这个人报仇,我要为我的男人跟孩子报仇,我们一家本来好好的生活着,虽然穷,最紧要是一家人在一起,因为他,都是因为他,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零零地活在这个地方,我受不了,我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我孩子满脸是血的样子,我受不了.......我知道有人护着他,没人能动得了他,我便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拉他下十八层地狱,可是......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有机会,我却不下去手?我竟然替他着想,我想着他虽然是个坏人,坏的我都看不起,可他也有爹,也有娘,他也是一个女人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的,如果我把他杀了,我跟他又有何区别?他的娘一定也会像我一样,难过的要死吧?我怎么这么无用呢?我保护不了我的孩子,我也无法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彩虹的泪大颗大颗的滴下来,湿了相遂宁的衣裙。 她是个善良的妇人,虽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杀人的事,到底是下不去手的。 这便是仁慈吧。 相遂宁默默地安抚她:“彩虹,你没有错,你没有错,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你的孩子在天之灵,一定会因为你这个善良的母亲而骄傲。” “真的吗?我的孩子会不会怪我没替他报仇?” “孩子是最纯真的,他们心里没有仇恨,所以他怎么会想让你替他报仇呢?” 彩虹一愣:“是啊,孩子是最纯真善良的,我带着孩子去乞讨的时候,讨到一块馒头,孩子见了路边的小乞丐,还要把馒头放他们碗里让他们吃。我的孩子心里一定没有仇恨,他没有。” 郭铴的小厮这会儿跟睡醒了似的,冲上去扶住郭铴,将他包围在中间安慰着。 “二皇子,你没事吗?二皇子?你醒醒啊。” “二皇子,你倒是说句话啊,小的们都在呢,二皇子,我们要不要把刚才那个妇人给逮起来?她敢谋害二皇子,想来是不想活了。小的们这就让她知道知道,惹了我们二皇子的下场。” 几个小厮摩拳擦掌,围着郭铴左一句右一句的。 郭铴一脚踢在小厮的屁股上:“你们.......你们.......就不能让一让.......我快憋死了.......就不能让我透透风。” 啊,原来是要透风。 小厮们做鸟兽散。 郭铴的身边又空了。 他大口呼吸,呼吸过后又没了安全感:“谁让你们跑那么远的,快来护我周全。” 小厮们便又围笼上来,将郭铴夹在中间。 “我要........我要.......我要........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死”郭铴坐起身子,捂着脖子指着彩虹。 相遂宁张开双手,将彩虹护在身后。 “二姑娘,你不要护着我了,我既然敢去杀他,便不怕死,他要杀我,尽管来就好了。反正死了,我男人还有孩子都在地底下等我。”彩虹倒是视死如归的样子,谈到男人跟孩子,她的嘴角又流露出了一抹笑意。 “彩虹,你不能死。”相遂宁安慰她:“你的男人跟孩子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可是如果他们有在天之灵,一定是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你觉得呢?” 这话触动了彩虹的心思,她的眼泪喷薄而出,直哭得肩膀都一颤一颤的:“二姑娘说的对,如果他们有在天之灵,一定是希望我活着,可是.......我已经惹了二皇子,我恐怕是活不下去的,二姑娘不要为了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我没事。”相遂宁从容淡定。 小厮们将相遂宁跟彩虹围在里头,围得她们二人水泄不通。 估计只需要郭铴一声令下,小厮们随时都能把相遂宁跟彩虹提溜起来。 “让那个女人死!给我拿下她。”郭铴瞪着彩虹:“看来你是迫不及待要去跟你男人和孩子团圆了,那我就送你一程。” 小厮们去逮彩虹,不料相遂宁拦着。 小厮们便望着郭铴。 “看我做什么,实在不行,连那个爱管闲事的女人也一起抓了,反正多一个不多。多管闲事的,怕也是等挨打的吧?横竖拳头不长眼,她爱多管闲事,一会儿便连她一起打了。”郭铴本就对相遂宁不顺眼,相遂宁护着彩虹,更让他生气。 得了郭铴的号令,小厮们立即就去揪相遂宁。 说时迟,那时快,陆御奔上前来,一脚给小厮踢翻一个,直踢得小厮躺地上“哎呦哎呦”直叫。 “二皇子.......”小厮眼巴巴地望着郭铴。 “陆家的,你狗拿耗子上瘾是不是?” “什么陆家的。”陆御几个手指头一搓,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副你急我不急,急死你的模样:“什么陆家的,我可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陆御。” “我管你什么鱼,我要收拾这俩小娘们儿,你给我去一边。” “这还真去不了。”陆御干脆双腿一盘,坐在相遂宁前头拦着:“自幼呢,我就没什么优点,就这爱多管闲事一条,从没落过,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管管你们的闲事,毕竟,我来这场子里看节目,节目也被你弄没了。你不赔我节目,我看看你的热闹,咱俩算扯平。” “陆御,你不要耍无赖。” “反正你也是无赖,咱俩谁也别说谁。” “今儿谁要护着这俩小娘们,便是跟我作对,我可就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您是皇子,该怎么厉害,只管厉害您的。” 这话说的,郭铴听着怎么那么不顺耳呢,陆御又结结实实地坐在那儿,跟尊弄不走的菩萨似的。 不过郭铴心里也清楚,陆御这个人,虽然懂些医术,到底不是练武出身,身子不壮,收拾他,还不跟拔根葱一样? 于是便道:“把这个姓陆的给我抬出去扔了。” “是。”小厮们摩拳擦掌。 “等处理了这个姓陆的,再把这两个小娘们给我绑起来,我要好好的解解恨。” 郭铴一声令下,就有小厮扭相遂宁的胳膊,又拖住彩虹的腿,试图把这两人给弄走。 而靠前的三个小厮,像是端一盘菜似的,轻轻松松就把陆御给端走了。 “你们找谁当靠山不成,找陆御,他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儿,我根本不放在眼里,如今没了他,你俩就不要反抗了,束手就擒,我还可以让你们晚死两天。” 彩虹挣扎着护在相遂宁前头:“这不关二姑娘的事。” 郭铴不信:“谁知道你来刺杀我,是不是这个二姑娘的意思,反正她讨厌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正好借你的手来个借刀杀人,岂不是一举两得?你说是吧,相遂宁?” “你想怎么样?”相遂宁冷盯着他。 “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呢?” “郭铴,虽然今日是彩虹的不对,但是你要知道,凡事有因才有果,青城这么多人,她为什么独独来找你的麻烦?你准备忘了当初你做的那些事了?在我看来,她对你做的,比起你对她做的,已经善良太多了。所以,你不如放了她。” “放了她?刚才她可是差一点儿勒死我,让我放了她?休想,我一会儿便把她拉到她孩子死的地方,送她上路。”郭铴得意地昂起头。 “你杀了我可以,还请你放了二姑娘。”彩虹求道。 “放了相遂宁?这个相遂宁啊,平素最爱多管闲事,相遂宁你自己算算,你跟我积了多少仇了?搅了我多少好事了?虽然我不能杀你,可羞辱羞辱你,我还是做得出来的。” 郭铴说到“羞辱”二字,自己便笑起来。 小厮们也笑起来。 “啊——啊——”正笑的众人,突然停了下来,就见郭铴满地的蹦,蹦得很高,又满地乱跑,跟被鬼追了一样,跑了一圈,低头一看,他手里正好捏着一条绿蛇,而另一条绿蛇,已经被他给踩死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郭铴面如死灰,捏着绿蛇茫然站着,双腿打颤,几乎是站不稳,他受了很大的惊吓,说话时舌头都是哆嗦的:“刚才我把绿蛇的事给忘了,刚才这蛇咬了我……它咬了我一口…….我要死了……..快去叫太医…….快回宫去叫太医。” 小厮们也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相遂宁倒是镇定的:“被这蛇咬,恐怕是凶多吉少,太医还没来,你便一命呜呼了吧?郭铴,我倒有一个方子,可以救你的命。” 第二百一十二章 红丸 郭铴已经慌得不如怎么办才好,相遂宁一句“我倒有一个方子,可以救你的命”差点儿让他流下激动的眼泪。 要知道,这里离皇宫也不是很近,等小厮们把太医弄了来,蛇毒八成已经在他身体里扩散了,到时候说不准他早就凉透了。 再则,宫中的太医看病,虽看疑难杂症,可这蛇毒,他们未必有解药,未必能看得好。 靠太医,八成是靠不住的。 自己被蛇咬了,这样下去,恐怕要躺尸。 相遂宁是唯一能救他的。 这种情况下,相遂宁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郭铴也得想办法去摘下来。 “相遂宁,你有什么方子,快点说出来,如果能救我的命,想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郭铴带着乞求,难得他堂堂二皇子,也有这么低三下四的时候。 相遂宁却是不慌不忙的,理理头发,又整整衣裳:“这蛇未必很毒,二皇子不必着急。” “你不知道,我早听说这家养的蛇最毒了,所以才来看热闹的…….所以……你有什么方子,快点说吧。” “那二皇子现在有什么症状吗?比如,头晕不晕?眼花不花?想不想吐?呼吸困不困难?” 郭铴本来还没觉得什么,听到相遂宁这样问,顿觉头晕得厉害,周遭围的这些人,一个个像影子似的在他面前飘啊荡啊,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模糊得连相遂宁的脸都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一切犹如幻境,高高低低,前前后后,晃得他差一点儿吐出来,身上不舒服,心里又害怕,就觉得喉咙里很紧,像是被什么人扼住了嗓子,透不过气,闷得很,呼吸实在是很困难,似乎是喘了一口气,就再也吸不上来了。 “我现在很难受,怕是蛇毒要蔓延了,你快给我方子。”郭铴急得脸红。 “我听说,被蛇咬的人,要先在近心的位置包扎起来,免得蛇毒窜遍全身,到时候就没治了。” 听到相遂宁这样说,郭铴赶紧叫小厮:“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的,给我包扎起来。” 小厮们也是手忙脚乱,在郭铴的督促下,撕了布条来给他绑腿又绑胳膊。 气得郭铴直骂:“蠢东西,没听到吗,要在近心端包扎,你们绑我的腿干什么?” “回二皇子,腿离心也很近啊。不是一样得绑着吗?” “蠢东西,从被咬的伤口那里绑起。” “是,二皇子。”小厮忙把绑好的布条又取下来,找了几次,没找准位置,郭铴只好用手按着让他们找,等他们找准了位置为郭铴绑好,郭铴已经疼得“嗷嗷”叫起来:“蠢东西,绑这么紧,一会儿把我胳膊都勒掉了。” 小厮们赶紧将布条松一松。 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算绑好。 相遂宁观察着郭铴,问他身边的小厮:“你们看看,二皇子的脸色有什么不一样吗?” 小厮们看看郭铴的脸,又互相递了个眼神,谁也不敢说话。 郭铴心里“噗通噗通”的,十分慌乱啊,小厮们又鬼鬼祟祟的不说话,他心里就更加没底了,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的:“怎么了…….什么情况啊…….我这是……是没救了还是怎么的了?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我脸色是怎么了?” “你们倒是说说啊,二皇子等回话呢。”相遂宁催小厮。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站出来说。 “放心大胆的说。”郭铴也是拼了:“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是我被蛇咬又不是你们,你们这群蠢东西,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的脸色到底怎么了?” 小厮们还是不敢张嘴。 郭铴就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厮:“你来说,就你了。” 小厮吓得差点儿哭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二皇子,本来我也不敢说的,可二皇子偏生让我说,那奴才就大胆一回了。奴才们瞧着,二皇子的脸色不好啊。” “怎么不好?” “二皇子你养在宫中,长的白白胖胖,即使是夏天跟着皇上去林子里打猎晒得黑一些,可也是健康的颜色,看着十分均匀……” 郭铴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说重点,我都快死了,还得听你在这啰啰嗦嗦。” 小厮捧着自己的脸默默地流泪:“二皇子,你的脸色不大好啊,红得发紫,紫得发黑,面皮涨得很,可只是脸上颜色变了,脖子倒还是原来的颜色,一点儿没变。就是……脸色……太吓人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二皇子这般颜色……想来这条蛇是真的很毒,看嘛,都是他们撺掇着二皇子来看什么美女跟毒蛇,进来之前我就劝过二皇子,美女可以看,看了也没有妨碍,毒蛇这种牲口……毒蛇这种…….禽兽…….毒蛇这种东西又不是人,它们又分不清什么主子奴才,它们咬起人来,却是最狠的,管它是谁呢,张嘴就咬,咬了之后,蛇毒窜得十分快,被咬的人十有八九是不成了,二皇子若是不成了,奴才们回宫要怎么交代啊,合妃娘娘还不得要了奴才的命吗?”小厮说着说着,就指着另外几个小厮哭道:“都是你们这些人害的,非要撺掇,非要撺掇,如今撺掇出事来了吧,二皇子被毒蛇咬了,你们谁最忠心,快点来为二皇子吸毒啊。再不想办法,二皇子就真的没有了。” 二皇子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还没死呢,就被你说死了。平时没觉得你废话多,今儿你还说上瘾了。” 挨郭铴的打就算了,小意思,疼一下就不疼了。 万一被郭铴抓过去为他吸蛇毒那可就是死定了,准备躺尸吧。 所以郭铴一发威,小厮们集体向后蹦了两蹦,性命要紧。 郭铴咳嗽了两声,转身去乞求相遂宁:“以前不论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就先放一放,我现在快要死了,我知道你最善良,你最好了,能不能给个方子,救我一命,我可以给你银子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的银子多得花不完,只要你能救我。” 相遂宁静静看着他,没接话。 郭铴直接举起两根手指来:“我郭铴发誓,如果你能救我的性命,让我不死,你想怎么样都行,就是想要我二皇子这个人,我也答应。” “你想得美。”相遂宁白了郭铴一眼。 这个郭铴,是脑子里进蛇了吗?在想什么呢。 郭铴举着手指不敢放下来:“我知道你喜欢那些穷公子,我这样的富贵皇子,你觉得高攀不上,不过除了这个,你想要别的什么,你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能让我不死。” “你说的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不是君子。” “那……皇天厚土…….玉皇大帝在上…….” “我知道你从来不把皇天厚土放在眼中。” “那…….今儿在场的这些人都可以为我郭铴作证,只要你相遂宁能救我的命,无论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如果不答应呢?” “如果不答应,那让我…….再被蛇咬……不对,如果我说话不作数,那就让我…….武功尽失。” “说点严重的。” “如果我说话不作数,那就让我…….一辈子睡不到女人。” 这个够严重了。 够毒了。 郭铴这个人,一个月都离不天女人。 他自愿一辈子睡不到女人,看来为了活命,他也是拼了。 “你们可听到他的话了?”相遂宁问周遭的人。 大伙纷纷点头:“听到了,如果姑娘能救他的性命,让他不死,他什么都答应姑娘,如果他说话不作数,愿意一辈子睡不到女人。” 小厮们也忙附和:“我们也听到了,二皇子说如果他说话不作数,愿意一辈子睡不到女人,姑娘,你就为二皇子治一治吧。” 相遂宁点点头。 郭铴心中一喜,直接往相遂宁身边靠。 此时,相遂宁于他而言,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相遂宁冲他招招手。 郭铴赶紧把被咬的地方伸过去。 他被咬在胳膊上,蛇咬伤的面积并不大,一边一个牙印,像是半个绿豆。 “我救你,只有一个条件,不如你现答应的好。” “什么条件?” “放了她,不要找她的麻烦,让她远走高飞。否则,你会一辈子睡不到女人。” 郭铴默默握了握拳头。 相遂宁在为彩虹求情。 彩虹先前差点儿勒死郭铴,这会儿郭铴脖子里还火辣辣的难受呢。 郭铴一向是有仇当场就报,彩虹这么对他,等他回过神来,肯定要让她生不如死,方能解一解心头之恨。 只是没想到,相遂宁有大好的机会,敲诈郭铴一比,她却不要。 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更好的呢,据郭铴所知,相府的财产,多数掌握在相大英跟汤小娘手中,相遂宁手里可支配的银子并不宽裕。平时看穿戴,也是中规中矩的,那些贵得咂舌的衣料,那些最新的首饰,相嫣戴着,相遂宁身上却不见。 对于这样的姑娘来说,真金白银应该是她的最爱啊。 可惜她根本提也没提,一心只想为彩虹开脱。 “既然你为她求情,就算她命好。”郭铴咬牙切齿。 “跟她比起来,你不是更命好?”相遂宁冷冷一笑:“你做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吗?她为什么要找你寻仇,你不清楚吗?即使她杀了你,也是你罪有应得,可惜她还是太善良,在最紧要的关头饶你不死,所以我这个求情,你有什么可不答应的?” “好吧,我答应。如果你能让我不死,我放了她,以后都不找她的麻烦。”郭铴信誓旦旦。 相遂宁点点头:“你把被咬的地方露出来,让小厮们帮你把淤血挤一挤。” “你不帮我挤?” “爱挤不挤,不挤等死。” “挤,挤。”郭铴赶紧叫小厮:“快来给我挤淤血。” 小厮们只好硬着头皮上,一个个下手真毒啊,蛇咬的时候,郭铴没哭,这会儿生生被这群小厮给挤哭了,太疼了。 直挤得郭铴一脸泪啊。 胳膊都肿了一大块。 相遂宁十分随意地看了看伤口,又看看郭铴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就“切”了一声:“怎么,疼啊?” “疼。” “没大碍了,你再等等。”相遂宁叫陆御:“陆大夫,你来帮个忙啊。” 陆御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刚被他们赶走,你又叫我回来,叫我回来有什么事啊,我可不想凑在二皇子面前。” “陆大夫大人不计小人过,跟他们计较做什么。” 郭铴吃瘪,却不敢说什么。 “陆大夫,你也瞧见了,二皇子胳膊被蛇咬了,如今淤血已除,你有什么药粉啊,药末啊,可以去毒疗伤的,救人性命的,给他倒一点上去吧。” 陆御在袖子里一阵踅摸,摸出来一个绿色的小瓷瓶来,打开白色的盖子,倒了小小的一粒红丸,约有半个红豆大小,他将红丸放在郭铴被咬伤的地方,说来也奇怪,红丸一遇到郭铴胳膊上的伤口,很快就化成一股红水,红水浸润着伤口,先是疼,麻,然后便舒服了,甚至有种酥麻的,冰凉的感觉。 这感觉很上头啊。 “二皇子,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不会死了。”相遂宁道。 “真的?这么快?挤一挤,放一粒红丸就好了?不是说这蛇很毒的吗?这么快蛇毒就消了?”郭铴还有些不习惯。 “这粒红丸是我家的不传之方,别看个头小,足足用了十几味中药研磨打制的,有的药材一年也产不出多少,所以一年当中,我家也就能产这一小瓷瓶的红丸,别看就这小小的一瓶,千金也不换呢。今天给你用了一丸,已经十分珍贵了。如果不是我这红丸,你恐怕要暴尸当场啊。”陆御将白色的盖子盖好,才小心翼翼地将绿色瓷瓶放回袖里。 郭铴对着伤口吹一吹,不放心似的,又问了一遍:“我当真不会死了?这蛇毒真的解了?” “放心好了,以前有人被蟒蛇咬了,也是我用这红丸救回来的,何况咬你的蛇,细得跟筷子似的。你好了,不会死了。” 郭铴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笑起来:“苍天有眼,老子不用死了,老子活过来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剧毒 活过来的郭铴,蹦得比桌子还高,虽然长的胖些,但身形矫捷,力大无穷,举起一把椅子就给扔出了屋外。那距离,少说有十几米吧,吓得看客们纷纷缩头,生怕遭了他的殃。 “恭喜二皇子,贺喜二皇子,二皇子不用死了。”小厮们奉承着:“二皇子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你既然好了,可以放彩虹走了吧。”相遂宁问郭铴。 郭铴本想耍个无赖:“我不放她又如何?你能耐我何?”可话一出口,看客们锐利的眼神跟老鹰似的,分分钟能把他给吃了,毕竟先前赌咒过的,又有这么多人做见证,出尔反尔的太过明显,容易遭众怒啊。 郭铴只得道:“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那个彩虹,我就不跟她计较了,让她走吧。” “此话一出,驷马难追。” “当然。” “彩虹,你没事了,以后要好好的活着,郭铴他不会找你麻烦了。”相遂宁轻轻拍着彩虹的手安慰她。 正欲走呢,就听到阁楼外头有小厮呼喊的声音:“二皇子,二皇子……你坚持住,奴才带太医来了。” 看客们让出一条道来,果然见一个小厮跑得气喘吁吁的,领了一个老太医来。 这一路颠簸的啊,差点儿没把老太医的隔夜饭给颠出来。 下了马车,老太医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郭铴身边来,脚下还跟踩了棉花似的,软得很。 “二皇子,二皇子你没事吧?”小厮跑上前道:“奴才接了二皇子的差遣,这不,已经把太医请来了,宫中的太医,能看蛇毒的不多,这个太医说,当年他穷困时,曾在乡间苦读过十几年的书,那时候时常有蛇虫作伴,所以蛇有没有毒,是不是很毒,他还是有些经验的,这不,他就来了,二皇子,快让这位老太医给你瞧瞧吧。” “我已经好了。”郭铴道。 本来是描述事实,不料老太医接话道:“二皇子怕是脑中混乱了,怎么可能自己好了呢?” “我就是好了。” “二皇子的身体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是皇上、合妃娘娘的,二皇子还请稍安勿躁,我这就给二皇子把把脉,看一看二皇子身体里的毒还有没有的治。” 老太医面色苍老,说话也透着沧桑:“至于能不能活,得看二皇子的造湖了,对了,那条蛇呢?” 郭铴指指地上。 蛇死得很惨。 手起刀落,蛇身断成几截儿。 “原来是这条绿蛇啊,二皇子放心。”老太医拱手道:“这蛇剧毒,咬着的话,是没有的治的。” 太医此话一出,围观的看客皆瞪大了眼睛。 “不瞒太医,我是被这毒蛇咬了,可是……似乎毒性也就那样吧。” “公子千万不可放松警惕,这种毒咬是没有解药的。被它咬得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一例活的。记得当年我母亲早逝,就是因为去田里摘芝麻苗的时候,被这种蛇给咬了一口,结果回到家里,碗里的饭都没用干净,就仰躺着死了。我母亲当年用锄头打死了一条这样的蛇,可蛇还是要了她的性命。二皇子,你一定要警惕啊。” “我说了,我是被这绿蛇咬了,可我现在已经好了,死不了了,你怎么比我还要激动?” “二皇子,不能放松警惕……” “没有放松,没有放松,唉,你这个老太医,医术怎么样我还不知道,但你是真能唠叨啊。” “臣只是怕二皇子有万一…….” “我现在的样子像是有万一的吗?” 老太医摇摇头:“瞧着二皇子,倒是风光满脸,中气十足呢。” “所以你相信我没事了?” “有没有事,也得我把了脉才知道。如果是被这蛇咬了,十天半个月之内,身体里都会有蛇毒,导致脉象反常,异于常人。” “这么神奇?” “二皇子只管把胳膊伸过来便是了。 相遂宁半信半疑的把胳膊伸出去,老太医握住他的胳膊,轻轻按了按郭铴的胳膊,一按之下,便笑起来。 这笑确实诡异。 刚才明明还忧心忡忡,这会儿却是喜笑颜开。 脉搏是怎么了? “我这脉搏是好还是不好?你怎么反倒笑起来?笑得我心里毛毛的?” 老太医撸了把胡子喃喃道:“二皇子这脉搏,自然是好的,臣仔细的摸了摸,二皇子的脉搏,跳动得勇武有力,十分地有生命力,这一摸啊就是年轻人的脉搏,跟日薄西山的人的脉搏是不一样的。” “那能摸出来中毒如何吗?” “当然能了,不过臣刚才摸过了,二皇子体内并无什么蛇毒,想来或许没被毒蛇咬伤吧。” “怎么可能,牙印儿还在呢。”郭铴撸起衣袖,将被蛇咬伤的地方展示给老太医看,那被蛇咬伤的地方,虽然敷过陆御的红丸,却还是清晰可辨的。 蛇咬的伤口不同于其它伤口,总能第一时间暴露出来。 老太医仔仔细细端详着郭铴身上的伤口,倒也点头附和:“我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不止一次被蛇咬伤,这个伤口,一看就是蛇咬的,而且咬二皇子的蛇,还是小蛇呢。” “是小蛇,不过是剧毒。” “剧毒?来青城表演的手艺人,能带剧毒蛇的不多,官府里会查呢。”老太医摇摇头:“天桥这种地方,人员流动很大,怎么会有剧毒的蛇呢,还刚才被二皇子遇到?” “你不信,你自己看。”郭铴踢了踢地上的绿蛇,那是先前他踩死的,或者说,踩坏的。 绿的发光,比春日的田野都要绿的绿蛇啊,躺地上不动了。 老太医蹲下身子,仔细地瞧了又瞧,方笑着道:“这种绿蛇,有些是剧毒的,这一种,却没有,臣瞧着,这绿蛇的毒牙早就被掰掉了,而且长的跟野生的绿蛇有很大不同,更油绿,更细小些,应该是经人饲养,许久不曾去野外寻食了吧?所以毒性基本也没了。咬人一口,也并无妨碍。” “你说什么?” “臣说,这种绿蛇,是经人饲养的,没了毒牙,毒性也很小,咬人一口,一点儿事也没有,即使不叫太医来看病,或是不用药,自己也会好的。毕竟蛇咬的伤口很小。” “你是说,绿蛇无毒,我身体里也无毒?” “二皇子聪慧。老臣就是这个意思。”老太医恭恭敬敬地背手站着。 总归是郭铴好骗,他又不懂什么医理,但老太医却是不好骗的。 毕竟行医半生,一把脉,便知病得深浅,且这太医对蛇都能研究出个一二来,也算是难得的了。 “好,很好。”郭铴笑。 相遂宁本欲带着才彩虹逃脱,不料郭铴直接按住了她的肩膀。 郭铴的力气很大,就像一块石头似的,直接落在相遂宁肩膀上。 相遂宁觉得身子动弹不得,脚下也动不了了,只能原路回去蹲着。 “你们胆子可真不小,骗人骗到我头上来了。”郭铴呵呵笑着欲揪相遂宁的头发。 相遂宁头一偏,躲过去了。 “你不要动,让我揪着头发好好出一口气,不然…….”郭铴又去揪相遂宁的头发,相遂宁头又一偏,郭铴又扑了个空。 “好啊,你倒是机灵。”郭铴呸了一口:“从小到大,谁人不知我是尊贵的皇子?有几个胆子大过天的敢骗我?相遂宁,你倒是很勇敢,敢骗我,骗得我是团团转啊,甚好,甚好。我真该挖开你的肚子,看看你的胆量到底是多大,大得肚子都装不下了吗?” “我…….我…….”相遂宁没想到这么快暴露,如今无法掩藏,只得道:“二皇子恼羞成怒就不好了吧?二皇子难道忘了答应我的事了?” “我被无毒的蛇咬了,你骗我说蛇有毒,还说我快要死了,唯有你能救,相遂宁,你的良心不会痛吗?”郭铴气得跺脚:“原来果然是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啊,相遂宁,你害我——”郭铴凑到相遂宁耳旁,压着声音恨恨地道:“你害我差点儿……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差一点儿尿湿了裤子…….差一点儿要拿匕首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如今你跟我说,还要我记着答应你的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是君子。” “二皇子说了,如果我能救活你,你便不再跟彩虹计较,放她一条生路。” “可是…….” “二皇子当初是不是这样说的?” “是。” “二皇子说的话到底作不作数。” “作数。” “谢二皇子。”相遂宁拱手,拉着彩虹欲走。 郭铴胳膊一伸,像是只老鹰,张着翅膀就要扑向相遂宁跟彩虹:“想走?” “二皇子说了放过她。” “我…….” “二皇子说的话,难道又不作数了?大伙可都听见了的。”相遂宁故意提高了声音。 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彩虹本就是一个弱质女流,相遂宁也是文文静静的,倒是郭铴,五大三粗,盛气凌人。因为他,这里的节目都进行不下去了,众人本就有些意见,如今见他有意阻拦,众人或是拍打着椅背,或是摇着手中的瓜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来以示抗议。 “大丈夫一言,顶天立地,怎么说改就改。” “跟娘们计较,恐不是男人之所为。再说不是已经发了誓吗?还能更改不成?” 围观的看客也在帮相遂宁说话。 郭铴有些意外。 相遂宁的沉静,也远远的超出他的想象。 她白嫩的小脸高高地仰着,像是十五那夜的月亮,那抹光亮,真是好看。 她的眸子漆黑如星子,透着清澈的,吸引人的光。 她的嘴唇颜色真红,红得像被最艳的朝霞给亲吻过了。 她举止端庄,连说话都透着沉稳。 她似乎是一点儿都不慌乱啊。 跟她比起来,郭铴就显得轻佻滑稽多了。 一会儿调戏舞女,摆自己皇子的身份,生怕有人不知道似的。 一会儿以为自己被蛇咬了快要死了,上窜下跳,差一点儿尿湿鞋。 一会儿答应相遂宁放了她们。 一会儿又拦在前头斤斤计较。 这行为,郭铴自己都有点儿看不下去。 “相遂宁,我知道你古灵精怪,你用绿蛇吓我,不过是想让我放这个女人一马,你可知道,我不是那么好骗的,你可知道,我心里会不舒服?我一不舒服,会让你舒服吗?”郭铴的手狠狠地按在小厮的胳膊上,他的力气很大,这一掌下去,按得小厮“嗷嗷”叫了两声,身子一歪,倒一边儿去了。 “二皇子何必生气呢,你放了彩虹,是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什么叫一举两得?” 相遂宁冲郭铴招招手,让郭铴走上前去,二人悄悄的说话。 “鬼鬼祟祟的,有什么是不能大声说的?”郭铴质问。 “那桥洞里的……”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是个聋子。”郭铴快步上前,凑到相遂宁跟前道:“有话好好说,提什么桥洞。” 他也知道害怕。 毕竟那是他做的见不得光的事情。 “桥洞那十余口性命,二皇子没有忘吧?二皇子若执意找彩虹的麻烦,这事一定会闹大,到时候大不了到衙门里去对峙,一旦更多的人知道了彩虹的存在,对二皇子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万一遇上青天大人,冒着危险也要审一审那十条人命的事,二皇子岂不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毕竟,你父皇有意保你,你又何苦多生事端?”相遂宁和声细语,像是跟一个朋友在聊寻常家事:“趁你父皇现在还有心保你,你大事化小,是最佳方案,一旦这事又被掀起来,你父皇的心思,你可能猜透?到时候万一皇帝不再保你,你该如何?那可是死罪吧?” 郭铴听得心惊。 这些天养伤把脑子养坏了吗? 好容易那十条人命的事要掀过去。他偏生要揪着彩虹不放,彩虹现在可是烫手的山芋啊,捧在手里,远不如扔进人海。 把彩虹扔进人海,还有什么人会计较他曾杀人的事? 如果执意揪着彩虹不放,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蠢啊。 郭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旧伤又疼了,他摇摇头:“走走走,让这个女人走远点儿,以后都别让我看见她。” 第二百一十四章 吃凉粉 相遂宁心中一喜。 还算郭铴是条汉子,终于说话算数了一回。 此次彩虹能逃脱他的魔爪,已经算幸运。 毕竟,去蒙骗郭铴,也不一定次次都能蒙骗的过去。 毕竟有时候,郭铴也带一下脑子。 “彩虹,快走,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相遂宁跟陆御二人在身上一阵搜,还好,揉出了银子三十两,三十两银子,够彩虹回乡过活了。 留在青城,始终不安生,不晓得什么时候,郭铴又想起来这茬儿事,他秋后算账怎么办? 逃离,是最安全的办法。 彩虹握住三十两银子,已经是哭红了眼睛:“多谢二姑娘跟陆公子。是你们救了我们的命,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也会报答二位的救命之恩。” “快起来,快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相遂宁扶起彩虹,亲自把她送出门去。 看她出了门,相遂宁又掏出一吊铜钱塞给她:“此地不宜久留,尽快离开吧,你的家乡形势正在好转,拿着银子回去过活。银子自己要收好,财不外露,路上尽量用这一吊铜钱。” 马车停在天桥下,彩虹欲上车,又折回来跪倒在相遂宁脚下,她身子一低,端端正正给相遂宁磕了头:“二姑娘多番救我性命,犹如我的在世父母。” “不必客气。” “今日我刺杀郭铴,实属冲动,皆因我又想到我那惨死的男人跟孩子。不过二姑娘说的极是,如果我男人跟孩子有在天之灵,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为了他们,我也得好好的活下去。” “你能这样想,很好。” “最近我在陆家养伤,他们一家人都很好,人和顺,也极客气,这么好的一家人,我不应该背着他们偷偷的跟踪陆公子……实在是因为我想找到郭铴……可又没有法子,所以才……” “我知道。” “如今二姑娘不顾凶险从郭铴手里救出我来,如果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便是让二姑娘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我走,走现在就走。” “白天赶路,太阳落山便住店,不要夜里在外面。” “二姑娘小小年纪,如此贴心。”彩虹拉着相遂宁的手:“只是谁又是二姑娘的贴心人呢。恕我多言,据我多日观察,陆公子医术高明,人也可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我瞧着,陆公子也是愿意对二姑娘好的。” 相遂宁默默一笑,没有接话。 陆御离得很近,他也听到了彩虹的话,忙凑上来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好像提到了我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啊。” “是,彩虹在夸你。” “还是彩虹有眼光,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了我的优点,相二,你可得学着点啊。” 没正经。 相遂宁笑笑:“知道你好了,别耽误了彩虹赶路。” “彩虹,一路平安,回去买上两亩地,好生过日子。”陆御扒着车厢对她说,又不放心,另拿了一两银子给车夫:“叫什么啊?哪里人啊?” “小的牛四,家住青城西郊,常年在青城周边驾车的。” “好咧,若彩虹有个好歹,那就冤有头债有主了,找你就对了。” 车夫一脸黑线。 相遂宁咳嗽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陆御拍了拍车夫的肩膀:“我的意思是……我是青城的大夫……你尽管好生送彩虹回乡,待他日你一家老小需要看病,尽管来找我。” 车夫汗珠子都滚下来了。 这个陆御,可真会跟人套近乎啊。 这不是诅咒别人生病吗? 还是诅咒人家一家子。 “让他们出发吧,二皇子出来了。”相遂宁使了个颜色,望了望阁楼门口。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扬长而去,很快就带走了彩虹。 郭铴带着小厮,抱着胳膊站在那盯着。 相遂宁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转头向东走去。 天桥东边,有训鸽子鹌鹑的,有套圈的,有玩长矛的,还有耍飞镖百里穿杨的,那些算命的,也都出来摆了摊儿,支着小马扎,坐等人上门。 如今瘟疫未除,青城并未完全放开。 似乎是憋久了不让出门,人像鸟被关了笼子一样,急需要出来蹦哒。 天桥百姓不少,虽不是摩肩接踵,但卖黄豆切糕的摊子前还是聚满了人,黄灿灿的切糕啊,里头嵌着大颗的蜜枣,不用吃,只闻一闻,就甜到心里去了。 还有卖葱香小馄饨的,冬日里风大,在外头吃东西轻易就凉了,这卖小馄饨的摊位是热气腾腾的,抓一点虾米,紫菜放进碗底,加一些鸡汤,然后捞十来个馄饨放进鸡汤里,淡黄色的汤上头漂浮着白色的馄饨,黑色的一丝一丝的紫菜,还有粉色的虾米在滚烫的汤里翻腾,那香味能蔓延一条街。 还有卖苹果糖葫芦的,这个季节糖葫芦冻得硬邦邦的,苹果又大,买上一个糖葫芦,抱着咬上一口,震得牙疼。 卖凉粉的,也是一个敢卖,一个敢吃,一盆凉粉上泼些冷水激一激,那凉粉就又冰又弹,趁着凉粉不注意,拿着木漏勺在凉粉上刮过,刮出来的凉粉像线一样,是一缕一缕的,远比刀切出来的细腻,更容易吸收酱料。拌凉粉的酱料也是冰凉的,蒜水,麻将,麻油,醋,红扑扑的辣椒水,一样都不少,根据个人口味,掌柜的会把细成丝儿的凉粉抓紧碗里,各样调料再倒上一些,就成了,蹲在那儿吸溜上几口,顿觉透心凉,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眼神到头顶,通透,刺激。冻得直跺脚,冻得直嗷嗷叫。卖凉粉的掌柜就一边刮凉粉一边笑起来:“这还不是最冷的呢。”他抬头看看天色,天是阴的,灰扑扑的,像是珠颈斑鸠的翅膀。远处近处的勾栏屋舍,也都是灰的:“看这样子,就快要下雪了啊,下吧,下吧,瑞雪兆丰年,上半年几个州府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又有州府发生水患,大坝决堤,百姓家业毁于一旦,后半年又生瘟疫,死的人堆成了小山,如此清醒,再不下些雪,来年开春可怎么办啊,唉……” 青城毕竟是皇城,这里的百姓觉悟那也不是一般的高。 日子过得是不是捉襟见肘不知道,哪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呢,也抵挡不住这里的百姓关心国家大事,忧国忧民。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大抵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连卖凉粉的小掌柜都是这样的觉悟。 看了会歌舞,阁楼里的炭火很足,相遂宁的脸生了红晕,像阳光晒红了桃子。 相遂宁在前面走,陆御抱着胳膊,跟她并肩而行。 郭铴带着小厮,就跟在她后面几步远。 道不同不相为谋,天下之大,相遂宁不想跟他一处行走。 老有一种被跟踪的感觉,似乎一个不经意,郭铴就会从身后给她一棍子,这感觉,太没安全感了。 相遂宁止了脚步,有意让郭铴先走。 郭铴便也停住了,始终不远不近,不温不火的跟着。 相遂宁疾跑几步,想要甩下郭铴。 郭铴虽胖,跑起来连喘带颤的,跟手机调了震动一样,可他跑的一点儿都不慢,还是能跟上。 几个来回的折腾,倒是把那个老太医折腾惨了,扶着烙烧饼的炉子喘得跟漏气了一样:“哎呀,臣……老臣……老臣年纪大了:老臣跑不得……老臣跟不上:哎呦……老臣的腿抽筋……” “谁让你跟着了。”郭铴有点嫌弃:“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宫交职去吧。” “可是……二皇子……得身体……” “这么关心我,你喜欢我啊。”郭铴白了老太医一眼。 老太医一个哆嗦。 这个二皇子,连老太医也敢调戏,唉。 “回去吧回去吧,别跟着喘了,你跟着也无用。” “是。”老太医交待道:“二皇子身子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刚才又受了惊吓,外头风也极凉,二皇子当早点回去。不要误了回宫喝药的时辰。” “走吧,比我奶妈都啰嗦。”郭铴就不耐烦。 老太医也不敢多劝什么,背着药箱回宫去了。 风从屋檐吹过,吹得屋檐上的铜铃铛发出脆响。惊得几只飞鸟震着翅膀往别处去了。 天愈发的灰了,灰着灰着,又加了些黑,如墨染,日头是完全看不见了,遮在云里,唯一一点儿亮光,也被风吹走大半。 眼看甩不掉郭铴,相遂宁干脆在卖馄饨的小摊那里坐了下来。 小贩忙跑上前,拿肩上的白毛巾擦擦桌子,殷勤问到:“二位想吃着什么?” 陆御本想说“一大碗馄饨,不要葱花,少放虾米,多给一点紫菜。” 不料相遂宁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努努嘴,朝着郭铴几人的方向道:“我们不吃,我们只看看。” 额。 看馄饨。 小贩觉得有点上头:“二位慢慢看,看饿了叫我,随时给二位备吃的。” “你去他们那里伺候着吧。”相遂宁指指郭铴等人。 小贩殷勤的去了郭铴那边,不多时就见他捧了一大碗冒尖的馄饨给郭铴送了过去。 眼瞧着郭铴夹起一个馄饨,相遂宁站起身就走。 陆御赶紧跟上。 二人脚步很快,如风摆杨柳,一摆一摆,就摆进人群里了。 “不好啦!”郭铴的小厮叫了一声。 “咕噜……”一个馄饨还没嚼呢,就掉进了郭铴的肚子里,关键是馄饨很烫,滚烫的馄饨一路火烧火燎,弄得郭铴抓耳挠腮可又吐不出来,好容易逮着水猛灌了几口,披头给了小厮一巴掌:“慌什么?想烫死我?” “二皇子,不好了,那位相姑娘跑了。” “噗……”郭铴嘴里的水流喷了出来,他披头又给了小厮一巴掌:“不早说,跟上。” 相遂宁跟陆御的脚步已经很快,在人群里穿梭着,不多时便来到卖凉粉的小摊前。 “正好有位置,二位坐下来吃吧,味道保证让你喜欢。”卖凉粉的掌柜吆喝着。 相遂宁跟陆御也饿了,一人一碗凉粉,坐下来准备吃。 郭铴很快就追了上来,小厮们指着相遂宁道:“二皇子请看,那小娘们在吃凉粉呢。没跑远。” 另一个小厮道:“二皇子要不要吃碗凉粉?” “不吃。”郭铴哼了一声。 刚才吃馄饨,差点让相遂宁溜走了,这回就站着看她吃凉粉,看她还能不能跑。 晶莹的凉粉端上了桌,浇上蒜汁跟麻酱,又淋一点白醋跟麻油,甭提多香了。 相遂宁挑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细嚼着,入口很凉,像夏天吃的冰碗,细长的凉粉不动声色的滑进喉咙里,全身通透,嘴里久久留香,那是做凉粉的绿豆的清香,还有麻酱的香气。 一碗吃下来,浑身都透着舒服,吃完了凉粉,相遂宁把碗底的汤汁也喝了,又酸又凉,刺激。 一碗不够,相遂宁又要了一碗,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挑,吃的“呼呼呼”的响。 “慢些,瞧你嘴上。”陆御胳膊一挥,将衣袖握在手中,轻轻为相遂宁擦去嘴边的麻酱:“凉粉虽好吃,也不要贪多,一会儿肚子痛怎么办?这么大人了,不知道照顾自己,吃的像个馋猫。” 相遂宁仰脸傻笑。 “若是爱吃这个,等到了夏季,我带你去城东的夜市一条街,到那个时候,不但有凉粉,还有冰碗,奶酪,肉串,羊肉摊饼,热的凉的,你想吃什么样的都成。” 小厮们站在不远处,陆御的话他们听的一清二楚。 看着二人吃的欢快,聊的热络,几个小厮除了羡慕还是羡慕,要知道他们几个小厮虽然都净了身,不能人道,恐怕也不招姑娘喜欢,可他们毕竟也青春年少,这有爱的画面让他们看愣了眼,挪都挪不动,只是互相牵着胳膊笑。 “那么好看吗?”郭铴吆喝了一声。 小厮们忙回过神站好:“不好看,一点儿都不好看。” “那你们看的如此投入。” “奴才们是闲的,闲的。” 郭铴也不曾想到,相遂宁吃碗凉粉要吃这么久。 这细嚼慢咽的,又是吃稠的又是喝汤,一碗不够还再添一碗,把他都给看饿了。 “一个姑娘家,这样的吃相,能嫁出去才怪。”郭铴咽了下口水:“走了,走,我们去旁边坐着等。” 无标题章节 相遂宁的凉粉吃得极投入。 郭铴就在路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了下去。 陆御吃过凉皮,见郭铴就在不远处盯着二人,不禁就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他轻轻扣了下桌子:“相二……” “怎么了?” “我觉得不对啊。” “哪里不对?” “郭铴怎么一直盯着我看?虽我长的貌似潘安,风流倜傥,可没听说郭铴他喜欢男色啊。” 额。 “相二你看,郭铴他是不是在盯着我看。” “不要慌,郭铴他不喜欢男人,你很安全。”相遂宁低头吃凉粉,不忘安慰陆御。 “你怎么知道郭铴不喜欢男人,你瞧瞧他看我的眼神,很火辣啊。真让人害怕。” “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不是看上你而是看你什么时候走。” “什么意思?” “刚才我摆了郭铴一道,让他放了彩虹,众人面前,他不好出尔反尔,可心里的气又咽不下去,所以呢,我估计他是想找个没人的,僻静的地方,逮着我好好的出一口气。你一直在我身边跟着,他不好下手。” “原来是为这个啊。愿赌服输,怎么他还想背后插刀子吗?这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作为。” “他又不是正人君子。” “说的也是。”陆御低声道:“放心吧,今儿啊,我保护你保护到底了,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不会让他得手。” “这位公子,是否需要算上一卦呢?”算命先生抖了抖竹筒里的红签,殷勤地将红签递到郭铴面前。 小厮聚精会神地盯住相遂宁,不忘给郭铴报信:“二皇子,她还在吃呢。” “看见了。” “她跟那位陆大夫好像在说二皇子得坏话,鬼鬼祟祟的。” “让她说好了,一会儿她落了单,落到我手里,待我把她劫持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哼哼……就让她在野外过夜好了,看看冻不冻得死她,她不是最爱多管闲事吗?到时候她冻得半死。看看谁来救她。” “公子说得极是,就前面二里地那个松树林,晚上还有黄鼠狼呢,坟包也有七八个,这天儿……快下雪了,松树林里冷的很,把她扔那,还不吓哭她。”小厮附和着。 “到时候我非得给这松林里倒上一麻袋的蛇,晚上让她搂着蛇睡觉好了,我倒要看看她被吓得鬼哭狼嚎的样子。哈哈哈”郭铴说着说着,脑海里就有画面了,这画面真刺激,想到可以捉弄相遂宁出气,郭铴就觉得虎躯一震,神清气爽,无比有精神。 “这位公子……”算命先生的深灰色包头被风吹了起来,他的话夹着“呜呜呜”的风声,显得有些仙气:“这位公子,可否需要算命?吉凶都可以算的。” 郭铴没搭理他。 “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大脖子粗,耳垂都快到垂到肩膀上了喽。这是有福气的长相。” “真的?” “我在天桥这一带给无数人算过命的,我若是不准,这算命的摊子也摆不到现在,若公子不信,大可以算上一算,也才十文钱一回。” 见相遂宁没有要走的意思,郭铴也甚觉无聊,那就算上一卦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十文钱算一回,郭铴随便漏漏手指头,都够算命先生算一年的了。 “你给我算算,我这一辈子,最喜欢什么啊。”郭铴翘着腿,摆弄着竹筒里的红签。 “公子长相富贵,我算命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富贵之人啊,观公子面相,公子不但富贵,且颇有才气。”算命先生撸着胡须道。 “你算错了,我们公子不爱读书,没有才气。”小厮笑起来,见郭铴拿眼睛瞪他,忙缩着头道:“奴才多嘴了,奴才该死。” 算命先生却是不慌不忙的解释道:“有才者,不单单指书读得好,我说句实话公子不要忌讳,公子在读书之事上,甚是不通,不过,在别的地方,公子确实颇具才华的。” “什么地方?” “如果我没算错,公子命里属火,这辈子注定是个风风火火的习武之人,在习武之事上,公子是大有前途啊,便是得个全国的武状元,也是名不虚传。” “神仙啊。”郭铴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算命先生:“我以为算命的都是骗人的玩意,不料先生是颇有见识之人啊,灵验,灵验。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的,在习武这事上,我那几个兄弟还真不是我的对手。” “公子富贵,又有一身武艺,真是难得。” “既然你算的准,那就再给我算算。” “公子想算什么?” “就算算,她……”郭铴指指路对面“呼噜呼噜”吃馄饨的相遂宁:“就那个吃相最难看的,那个女的,你算算,我们是什么关系。” 少男少女的关系,无非就是意中人,或者仇人,陌生人。 郭铴已经盯了相遂宁许久,且他老相遂宁的眼神,明显带着嫌弃。 算命先生便摇摇竹筒,让郭铴抽了一支签出来,那签上面有诗文,是这样写的“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不瞒公子,这签,是下签,公子与那位姑娘,怕是有缘无分啊。” “神仙啊。”郭铴拉着算命先生的手看了又看,又拉了拉算命先生稀疏的胡须:“先生算得奇准,奇准啊。” “多谢公子夸奖,吃这碗饭,不过比别人看的透彻些。” “你再给我算算,就那个吃馄饨的,她是不是命里克我?” 算命先生掰着郭铴的手细细的看了,又细细地观了观郭铴的容貌,然后遥遥望了望相遂宁,接着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可惜了,郎才女貌,确实命里无缘,不但无缘,离得近了还会相克,轻者生气,重者,要命啊。” “果然,我就知道。”郭铴拍着大腿:“我就知道她克我,不然我每次遇见她都不顺呢。你快帮我算算,就今天,就今天她会不会落我手里,让我好好地解一解心头之恨?” 算命先生眯眼细想,而后摇头:“这个,恐怕……” “恐怕什么?” 郭铴的声音一高,他身边的小厮就围了上来,将算命先生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郭铴是要找相遂宁的麻烦,如果不顺着他的意思说,那他心中就不爽,到时候说不准谁就得倒霉。 算命先生一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郭铴神情不对,忙改口:“我掐指一算,那位姑娘自然是要落在公子你的手中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看公子愿不愿意饶她了,公子若不饶她,她今日必得栽个跟头,公子若是饶了她,那她今日便安然无恙。说到底,这个灵验不灵验,得看公子你的取舍。” “我饶她?呵呵,本公子有仇,一向当场就报。”郭铴见相遂宁吃完凉粉起了身,他也赶紧站起来准备跟着。 算命先生赶紧小跑着出来,伸手道:“这位公子,你看……算卦的钱…….” “我知道啊,不是算一次十文钱吗?” “是啊,看公子穿戴,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区区十文钱,对公子来说,微不足道,可是我们算命的,我今儿遇见公子,才算开张…….所以这算命的钱……” “本公子是天大的贵人,来你这小摊算卦,已经是你的福份了,还想问我要算命的钱?你以为谁都能为我算命的吗?” 这…… 算命先生竟无言以对。 看郭铴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厮,算了,惹不起,那几文钱也不敢要了,免得惹怒了人,再被掀了摊子。 没曾想这样富贵的公子哥也这么抠搜的,几文钱的事都耍赖。 算命先生叹口气,开始为相遂宁担忧了。 这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一群无赖惦记上,后果堪忧啊。 相遂宁付了凉粉钱,又去买了一块她最爱吃的豌豆糕。 举着豌豆糕,一面走,一面看沿街的风景。 虽不是熙熙攘攘的盛世景象,但天桥下因为通了商,来看节目的人也不少,所以长街两边的小贩也有不少。 卖皮毛毯子的,卖灯笼窗花的,卖绣线的,卖热气腾腾的锅盔的,还有卖羊肉汤的,卖甘蔗水的,有甜的,有咸的,有吃的,也有用的。 相遂宁咬了口豌豆糕,在一个卖簪子的铺位停了下来。 清一色的银簪子,虽不比宫中的精致,到底是小娘子做的,很下功夫,瞧着簪子上的花瓣栩栩如生,簪子上的珍珠虽小,却也耀眼夺目。 相遂宁拿起一个银镶珍珠簪子,对着自己一比,那珍珠上就倒映出几个人的身影来。 是郭铴,还有他的小厮。 他跟得倒紧。 相遂宁拿着簪子一回头,郭铴赶紧停下脚步,刚才跑得太快,差一点儿没刹住,扶住一个卖手帕的摊位才站住了,假装拿一块绣兰花的手帕在手中端详着。 他的几个小厮怕暴露,也一人拿一块手帕挡着脸。 相遂宁回转身,将珍珠簪子放回原处。 再猛一回头,发现郭铴正欲追上来。 相遂宁突然的回头,差点儿吓得郭铴掉裤子,只得赶紧拿起一块手帕盖在脸上。 可真能跟啊。 想要甩掉郭铴,怕是不容易。 相遂宁干脆在一处卖菊花茶的摊位停下来,在麻袋里抓了一把干燥的金黄色的菊花来,放在手心里数着玩。 菊花干燥脱水,颜色却愈发的好看,那种金黄,亮得耀眼。 相遂宁停下,郭铴便也停下。 相遂宁看菊花,他便拿一个纸灯笼挡着脸。 把脸挡起来有什么用呢,相遂宁又不是不认识他。 相遂宁将菊花放下,一回头,发现郭铴已经把纸灯笼放下了。 二人距离很近,被相遂宁看到,郭铴似乎有些尴尬。 “二皇子?”相遂宁叫他。 郭铴假装去摆弄灯笼,一个灯笼在他手里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郭铴只得将灯笼放回原处,抱着胳膊望着相遂宁:“你叫我?” “二皇子为何跟踪我?” “我…….我…….我哪里有跟踪你,我只是好些天不来天桥这里闲逛了,所以来这里瞧瞧热闹,怎么就是跟踪你了?” “二皇子是觉得我放走了彩虹,二皇子心有不甘,所以想找我报仇?”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郭铴吐了一口:“相遂宁你但凡想我点好,也不至于……” “二皇子不就是想找我报仇的吗?怎么反倒不敢认了?” 挑衅。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敢挑衅郭铴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郭铴就有点稳不住了:“是,我是想向你寻仇,明明那条蛇无毒的,你明明知道,可你却说能让我不死,蒙骗我放走了那个要杀死我的女人。如今我若轻易放跑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冤冤相报何时了。”陆御站了出来,横在相遂宁面前:“既然彩虹已经走了,计较这些也是无用,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我忍不了。”郭铴气愤:“相遂宁,我让你当着大家伙的面,向我说对不起,顺带的,让我打你几掌,我也就解恨了。” 郭铴的力道,如果打相遂宁一掌的话,相遂宁应该会被震碎吧。 不行,不可以。 不能接受。 “你到底想怎么样?”相遂宁问:“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未必是大丈夫所为,若你一心想要寻仇,那不如一对一啊。” “好吧,一对一,呵呵,那我跟你打,无论你打得过打不过,我都放了你。”郭铴拍着胸脯。 相遂宁也拍着胸脯:“那就谁也别等了,开始吧。” 相遂宁往后退了一步,很显然陆御就露了出来,他明显有些紧张,小声对身后的相遂宁说道;“相二,你可真够疼我的,这什么场合啊,这是挨打的场合啊,你就把我给卖了?我一个文弱的大夫,我扛得住郭铴的打吗?相二?相二你可不能留我独自面对啊。” “陆御,很好。”郭铴笑:“我正愁你一直跟在相遂宁身边,我反倒不好下手,如今你乖乖送上门来,那我就送你一程吧。” “你们人多欺负人少,不公平。”陆御想逃,却被按住。 “不用他们,我打你就足够了。”郭铴说着,双手从背后搂住陆御的腰,像举孩子似的,一下子就将陆御举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吉时 但凡能掐会算,也不至于落得这下场。 就是白捡两锭银子,陆御都不能来看这热闹。 看热闹不嫌事大。 草率了吧。 唉。 落入郭铴之手,想跑也来不及了。 郭铴收拾他,甚是大材小用,此时的郭铴,神情还很悠闲。 对,神情悠闲。 郭铴身旁的小跟班果断的叫起了好。 “二皇子天生神力,我等佩服,佩服。” “二皇子威武,二皇子力拔山兮气盖世。” 宫里的奴才跟宫外的不一样,宫里的奴才,是有文化的奴才。 力拔山兮气盖世也是懂的。 郭铴被相遂宁摆了一道,本有些生气,他堂堂的皇帝亲生的二儿子,都是他收拾别人,哪知这一日翻了船。 举着瘦弱的陆御,郭铴的气消了些,又似乎是故意给相遂宁看的。 郭铴深吸了一口气,腰上一用力,两只手又一举,陆御身子一颤,吓的眼睛都斜了。 郭铴的跟班嘻嘻嘻笑起来。 “君子动手不动口,郭铴你……”陆御惨白着脸:“动手不动口……” “动手不动口啊,满足你……”郭铴又举高了些。 “我……我……我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陆御都快被晃吐了,被郭铴摇晃的感觉有点上头,就像坐艘木船航行在暴风骤雨的海面上,木船摇曳荡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能动手的,就别费嘴了,对吧。”郭铴吸吸鼻子,哈哈笑起来:“听闻你陆家医术高明,一会儿我给你摔残废了,不知道你爹能不能医好,其实我最讨厌男人长的俊俏,陆御你可是青城最俊俏的男人了。” “郭二皇子……你别开玩笑了。” “我像是开玩笑的吗?”郭铴看看众人:“俊俏不俊俏就算了,可刚才……把你摔残废的话,是我的肺腑之言啊。” “郭铴你……”陆御想辩驳,可又不晓得跟郭铴辩驳什么。 辩输了,郭铴大抵不会放过他吧? 辩赢了,郭铴就更不会放过他了,说不定到时候,比输了下场更惨。 陆御呜呜咽咽。 郭铴突然有种找不到对手的感觉。 “陆御,我也知道,你这小体格子,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这样对待你,像是有点欺负你,有点不公平。” “是,是,不公平。”陆御忙道。 郭铴咳嗽了一声。 陆御忙改口:“郭二皇子说公平就公平,郭二皇子说不公平,就不公平。” 好吧,这气节。 没办法,命重要。 陆御这话,郭铴听了有几分受用。 至少是软乎话。 郭铴手一松,把陆御放了下来,说是放了下来,其实是放到了他的腰间。 郭铴双手托举着陆御,就像托着银锭子,夜明珠,玉如意,小心翼翼,又煞有介事。 就是他曾经喜欢的姑娘,他也不曾这样爱惜过。那一双手,那么稳稳的托着,生怕手上的人有一丝一毫的折损。 郭铴的跟班眼睛都看直了,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剧情,凭着对郭铴的了解,这位主子一向风风火火,甚少这样怜香惜玉啊,何况怀中还是个男的。 可此时郭铴低着头,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陆御,如痴如醉,含情脉脉,这难道是爱吗? 小跟班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相遂宁。 相遂宁也懵。 按郭铴的性子,不该啊。 陆御浪荡青城,医术有没名头不要紧,这大姑娘老夫人的,从八岁到八十的,哪个见了他不得发出“这公子一表人才不知道会便宜哪家姑娘”的感叹。 他都不敢照镜子,生怕帅的天理不容。 如此也曾好几次在梦中把自己帅醒。 真是没办法。 每次途径青城大街小巷,那一双双热辣辣的眼睛,那种迫切的眼神,就跟郭铴现在看他的眼神一样一样的。 陆御不禁整了整自己的领口。 要是被郭铴打一顿,倒是吃亏,毕竟打不过他。 可被打就被打,好歹名正言顺。 如今郭铴这么邪魅的笑望着他,又这么暧昧的捧他在手心,怕不是看上他了吧? 还真不好说。 毕竟那句话怎么说的? 天有不测风云。 莫说宣国,便是其它的什么朝代,也有断袖龙阳之癖,特别是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闲来无事,女朋友找的不耐烦了,不新鲜了,想弄点什么刺激的玩法,比如不找女朋友了,改找男朋友了,这一点儿都不稀奇。 怕不是郭铴瞧上他了吧? 天啦噜,如果被郭铴糟蹋,那陆御宁愿挨打。 以后可怎么在青城混呢。 被郭铴非礼?想想就上头。 还是挨打名正言顺,嗯,对,还是挨打好。 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陆御白了郭铴一眼。 郭铴嘿嘿一笑,一只手在陆御的臀部,对,是陆御的臀部抓了一把。 小跟班们集体“咦……啊……”,然后笑起来。 陆御更没安全感了,甚至,他脸一下子红了,很红,像是十月份抓起的青蟹,刚从湖里捞出来,还湿答答的沥着水,就放到了冒着热气的锅中蒸了起来,掀开锅盖,青蟹红扑扑的,蟹壳像浮了一层霞光。,那种又红又新鲜的颜色,此时就均匀的涂抹在陆御的脸颊上。 他纵横青城多年,什么时候如此害羞过。 陆御一手抓着衣领,一手握着郭铴的手腕子,又觉暧昧,松了手,身子一斜头就往地上冲,他只得重新抓住郭铴的手腕子,哆哆嗦嗦道:“郭二皇子,先说好,你打我可以,侮辱……我……侮辱……我……” “我长这么大,你是头一个跟我提这种要求的男人。”郭铴仰天大笑:“青城像你这样的小白脸,都玩这么刺激吗?” “我……” “没想到你爹那个正经太医,生了你这个不正经的儿子,哈哈哈,甚合我意,这不正经的样,真像我。” “我……” “不用说了,我懂。” “郭二皇子你懂什么?” “我虽不懂百草,可这男男女女的事,我就懂的多了,反正你这么不正经,我突然有点喜欢……” “额,二皇子……请自重……” “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举起来吗?”郭铴盯着陆御,一面笑,一面伸舌头舔了舔嘴角,这动作。 陆御闭上眼:“因为我们惹了郭二皇子你生气,郭二皇子有仇当场就报。” “你果然活的明白,我心里想什么你都明白,真是个贴心的人。” 额。 陆御试探道:“既然如此……” 郭铴根本没等他把话说完:“既然如此,我也得对得起你的贴心,放心好了,一会儿摔你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个痛快的,保证把你摔到地上以后,头骨崩裂,脑浆稀碎,脸着地,你的绝世容颜也没了,反正让你死的痛痛快快,你爹那太医提着药箱子往这跑都来不及,你觉得怎么样?” 真狠。 不愧是郭铴。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这杀人的狠劲儿,外人恐怕没这魄力。 陆御倒吸了一口气。 据说皇宫里四个腿的铜鼎郭铴一个人就能扛的起来。所以当年皇宫里的铜鼎隔三差五的移位置,娘娘们还以为是撞了鬼,毕竟太监宫女不敢干这事,后来逮到郭铴扛着四腿铜鼎去御花园架火烤鹿肉,这撞鬼的事才平息。 据说郭铴生气时往御花园的湖心里扔小太监跟扔石子一样,“啪”一个,“啪”一个,又清脆又利索,水花压的还低。 好家伙,这要是扔陆御,陆御得报废吧? “郭二皇子……”陆御难得小声:“那个……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你摔死我……这……不合规矩吧。” “我做事,从来不讲规矩。” “那……” “别废话了,天色也不大早了,不能耽误你上路。” 郭铴可真会替人考虑。 陆御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郭铴双腿一蹲,喝了一口气,往上一举,就给陆御举过了头顶。 陆御只听到耳旁的风声“呼呼呼”的吹个不停,那风声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似的。 此时落在郭铴手里,这风声听起来也凄凉了不少。 以前倒没这么多愁善感。 郭铴的小跟班门都已经摩拳擦掌摇旗呐喊了。 “二皇子,扔他,扔他。” “二皇子用力,用力。” 郭铴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先前因为蛇的事,他受了不少的惊吓,当时脸色都变了,一会儿灰一会儿绿,一会儿紫一会儿红,如今终于要大仇得报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陆御深知郭铴不会放过他了,他在郭铴的头顶,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重重房舍的青城,天色阴郁,空气里又潮湿又压抑,总觉得有人掐脖子似的,喉咙里也黏糊糊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了。 这灰蒙蒙的天气,怕不久就要下雨了吧? 不远处的青城山巍峨耸立,似乎年年都是那个样子,不管是春天也好,冬天也罢。 眼底的青城山没变,面前的人像是变了。 面前的人,是相遂宁。 犹记得初见她时,她甚是机灵,人未说话,单看那一双眼睛,就知道是个玲珑的姑娘,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的。 如今大概是变了,陆御他被举到半空,这相遂宁竟抬着头在那看,就像在看人表演杂技一样。 好家伙,看杂技也应该给个表情吧,她倒好,面无表情,一双眼睛转也不转,这姑娘不机灵啊,这时候不是应该拼死拼活的拦着吗? 比如抱着郭铴的大腿求情,或者冲上去跟郭铴拼了,诸如这样的举动,也能彰显一下她跟陆御的友谊。 甚至郭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斜着眼问相遂宁:“他就要死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他很害怕。”相遂宁嘴唇一动。 “所以,你要不要跪下来求我什么的。”郭铴呵呵一笑:“你要是跪下来求我,或许,可能……我会手下留情,饶他不死。” “赶紧动手吧,别误了吉时。”相遂宁催促。 别误了吉时。 这是什么样的小脑袋瓜,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郭铴显然没料到相遂宁会这样说。 这姑娘不按套路出牌啊。 知道她跟陆御关系好,伤了陆御能出气是好,如果能看着相遂宁跪倒在他脚下,痛哭流涕的为陆御求情,这也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 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相遂宁比他郭铴还急,好家伙,她这是摩拳擦掌准备看热闹吗? 呵,女人。 郭铴冷笑,手上抓的更用力些,这一抓就抓到了陆御的腰,陆御被抓痒了,忍不住就笑起来:“相二,你刚才说的话,不是发自真心的吧?” “是。” 陆御气噎。 他不相信。 郭铴怕陆御听不懂似的,还故意大声解释给他听:“她说,她是真心想让我快点弄死你,呵呵,这个狠毒的女人,我早就看透她了。可惜兄弟你,还天天为她当牛做马,现在后悔了吧?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回你要死不瞑目了。” 陆御眼睛一闭,不再挣扎。 什么脑浆崩裂也好,什么粉身碎骨也好,他的一颗心突突突的跳,他被郭铴举着,像是他放的风筝。 他虽懂医术,可身单力薄的,挣扎也是徒劳无功。 还不如放弃挣扎,死的好看一点。 至少,这样在相遂宁面前,显得没那么怂。 “郭铴,你要杀要剐,就快一些,错过了吉时,不好投胎。”相遂宁抬头看看天色,又看了看青城里鳞次栉比的屋檐。 屋檐重叠,檐角铜铃声声。 一群黑色的乌鸦顺着屋檐飞过,绕了一圈,又滑过屋顶,直接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乌鸦大抵是要去宫里找食的。 宫里喂养的乌鸦,总是又肥又大。 皇宫已经远的看不见了。 相遂宁眼见乌鸦消失在目光里,转过头来,神色凝重的望着郭铴:“二皇子手软了吗?吉时就在眼前了。” 郭铴心里突然没了底。 相遂宁的话让他心里没底。 听说过科举考试看时辰的。 听说过生孩子看时辰得。 也听说过娶亲洞房花烛看时辰的。 什么时候打人也需要看时辰了? 相遂宁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让他收拾陆御。 根据这些天的接触,这姑娘不像是蠢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 郭铴皱眉。 想问一声,又显得自己蠢似的,就没好意思问,而是哼了一声:“你让我收拾他,我偏不收拾。”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二十下 一时之间,陆御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青城之中,也算度过了十几年的光景。 谁曾想,世事如此难料。 郭铴上下打量着相遂宁,层层叠叠的衣裙,简简单单的发饰,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像是一片黑云,油亮芳香,让人动容。 相遂宁小小年纪,安安静静的立在那,似乎郭铴在做什么,她丝毫不关注,也不在意。 这让郭铴有些泄气。 又似乎是赌气。 郭铴把陆御放下来,揉了揉陆御的胸口,然后伸出拳头就要往陆御的胸口捶去。 他揪着陆御,陆御想跑,也来不及的。 郭铴的拳头比寻常人大一倍,他一拳下去,陆御恐怕要花容失色。 “我改主意了,就是要打这个小白脸出气。”郭铴嘿嘿笑起来。 风抚面。 不远处有小贩的叫卖声。 空气里有山楂糕的甜味,还有掰开红石榴散发的酸味。 “二皇子……二皇子……”突然有人挤出人群,怀里抱着拂尘,看衣裳制式,是宫中来的大太监,这太监相遂宁有些面熟,是了,是伺候合妃娘娘的太监。 太监给郭铴跪下道:“二皇子,奴才奉了皇上的命,特来请二皇子回宫。” “父皇找我?什么事?” “奴才也不清楚,还请公子回去为是。” “等我打完人,再回宫也不迟。” “使不得……”太监拂尘一摇,凑上前去小声道:“二皇子有所不知,合妃娘娘也特意交待奴才,一定要把二皇子带回去。刚才给二皇子看病的太医回了宫,听说二皇子被蛇咬之事,皇上、合妃娘娘甚是担忧,又见这许久不见二皇子回宫,所以才让奴才来请。” 郭铴有些懊恼,这太监早不来晚不来。 当着这太监的面,也不好对陆御动粗,万一皇上问起来,这太监说秃噜了呢。 最关键的,不能让皇帝久等,因为之前诸事,皇帝对他,已经颇有微词,再惹皇帝不快,那不是作死? 郭铴推开陆御,揉揉手腕理理镶金丝的袍子,大步就往前走去,嘴里还交待着:“我先回宫,你们几个,给他们一点儿教训。” 说着,郭铴带着太监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相遂宁叹了口气。 先前那太医,跟陆御的爹陆太医一起共事,多少能关照着,相遂宁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他也默默的握在了手中,拿了银子,还能卖个人情,何乐不为。 相遂宁的要求只有一个,请太医回宫之后,想办法让人把郭铴给弄回去。 太医给宫中诸人看病,话自然是说的上的。 这不,合意院的太监飞快的就来请郭铴了。 没想到的是,郭铴是回去了,却把他的手下留了下来。 郭铴的手下,像是精明能干的。 且郭铴已经下了命令,他的手下,自然是乖乖听命的。 数一数,郭铴的手下一共五个。 莫说是五个,就是一个,对付相遂宁跟陆御都绰绰有余。 陆御先抖了抖机灵,指着东面的巷子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几个人动也不动,根本没有上当。 陆御撒腿想跑,肩膀早已经被死死地按住。 两个人按着陆御,手上一用力,陆御差点膝盖一软给跪倒在地。 又有两个人来按着相遂宁的肩膀,丝毫没有因她是女子而手下留情。 相遂宁只觉得肩膀突然疼了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给啃了一口似的,连着筋骨都是疼的。 这两个人就像是海里的螃蟹,伸出爪牙紧紧的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余下的一个人,慢慢的卷起衣角,顺便把袍子往腰里一掖,摩挲着手:“最近跟着二皇子,都是受欺负的,好久不曾这样爽快了,再不打人,我这一身的功夫都要白瞎了,得,一人二十耳光,也算咱们开张了。” 他站在相遂宁面前,笑嘻嘻的打量着她,眉目清秀,绯红的脸颊,十几岁的姑娘,嫩的可以掐出水来。 他举起手,他的巴掌几乎贴在相遂宁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相遂宁一愣。 怎么脸上没有一点知觉? 听说宫里人最会打人的,可以打的人血肉模糊,也可以打的人半死,表面上却看不出一点儿伤。 怎么那么响的一个巴掌,一点儿也不疼? 还在疑惑,就听到陆御叫起来:“你……你……不讲规矩……哎呦。” 陆御疼的跳脚。 他一向珍惜他的绝世容颜,无论跟谁打架,首先都要表明“不打脸”。 这次狠狠的挨了一巴掌,他的左脸立即就肿了起来,他本来又白又嫩,明眸皓齿,剑眉星目,这下左脸五根手指印,跟五根春笋似的,直挺挺的印在他的脸上。 听说宫中的人一巴掌能给别人牙打掉,想来是名不虚传。陆御虽没被打掉牙,可左眼被打的肿了起来,比右眼整整小了一半。 “我的的绝世容颜!”陆御跳脚:“你不讲规矩。” “什么规矩?” “你……你……打人好歹说一声,也好让人有个准备。哪有你这样突然下狠手的,这不合江湖规矩。” “那好吧,我要打你了。”那人哼了一声,就听见“啪……”一声,又一巴掌重重的落在陆御右脸上,这一巴掌同样力道十足,陆御右脸也肿的老高,同样的五根手指印印在陆御右脸上,左右对称,像是猫的胡须。 “这次我讲规矩吧,我提前跟你说了。”那人笑着在腰上抹了抹手。 每一下都打的实实在在,他的手都震麻了。 陆御一张脸肿的松鼠一样,他想反抗,可肩膀被别人死死地钳住,只得委屈道:“你……你……你明明站在面前,你怎么突然打我?” 那人看看陆御,又看看相遂宁,笑着对陆御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打她吗?” “我……”陆御“嗨”了一声:“算了,好歹我也是个男的,你还是打我吧。” 再打下去,可能陆御的牙真要保不住了。 相遂宁也不忍心,如今看着陆御挨打,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同生死共命运”的气概,她摆摆头,咳嗽了一声:“别只打他一个人,你们打我吧。” “相遂宁,你心疼我啦?”陆御一看相遂宁看他的眼神,有关切,有气愤,有疼惜,陆御的一颗心就砰砰砰的跳个不停,似乎脸上也没那么疼了,他还有些兴奋:“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啦,来来来,有什么手段,尽管冲小爷我来。皱一皱眉头,就算也输。” “啪。” “啊……疼!”陆御跳脚。一丝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一直流到脖子里。 他原本清秀俊朗天下无双的面容,如今也不见了,现如今又肿又胀,眼睛小的几乎看不见,那厚厚的嘴唇,像两根肠。 “我感觉你……好像不太服气。”那人拍着陆御的脸:“你是不是不服气?” “服气,服气,非常服气。”陆御脱口而出。 他一向不讲气节。 这种时候,也不是讲气节的时候。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那人故意侧着身子,把耳朵贴在陆御脸上:“你再说一遍,你服气不服气?” “服气。” “啊,你不服气啊,那就打到你你服气为止。”那人干笑了几声,重新撸了撸衣袖,又朝手上吐了几口唾沫,老样子,是准备下狠手了。 可怜陆御动弹不得。 再打下去,陆御未必扛的住。毕竟,他的鼻孔都开始流血了,两个眼睛黑青黑青的。 “你们放了他。”相遂宁努力将声音拔的高些。可她本就是一个弱女子,如今势单力薄,那些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打陆御的人径直来到她面前,侧着身子,将耳朵贴在相遂宁的脸上,就像刚才问陆御一样,笑着问相遂宁:“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们放了他。” “怎么?放了他?你是觉得我打了他,你不服气?” 又是这个问题。 陆御努力抬起头,眯着眼睛对相遂宁说道:“相二,别嘴硬,快说……快说……你服气。” 陆御说了服气,被揍的不轻。 这两个字,相遂宁说不出口。 那人又将脸贴的近些,近的相遂宁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汗毛和闻到他脖子里的汗味儿,汗味儿夹杂着一股子腥臊之气,这气味直冲相遂宁的脑门,还在她脑海里盘旋着,久久没有散去。 太味儿了。 相遂宁本不想表现出来,可还是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 “你敢鄙视我们?” “她没有,她就是想吐。”陆御解释。 “她都敢吐我了?” “她不是吐你,她……没有吐你。” “我不管,我说她吐我她就是吐我了。我听的真真的。”那人又将脸凑在相遂宁面前,他的耳朵几乎贴着相遂宁的嘴唇:“来,再吐一口。” 相遂宁没动。 她屏声静气,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呼吸,那股刺激的味道扶摇直上,直冲脑门,相遂宁实在忍不了,又干呕了一声。 “我打他,你不服气,你这是在抗议。”那人哼了一声:“你不服气又能怎么样,我可是遵了二皇子的命来收拾你。你不服气我,就是不服气二皇子。” 那人说着,伸手去抓相遂宁的衣领。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有胆小的人小声提醒:“大哥,这女的好像是相大英的女儿,就是那个当朝二品,皇上面前,他也说的上话……我们打他女儿……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怕什么,我又没打她,我是羞辱她而已。”那人说着,手上又重了一些,他紧紧的攥住相遂宁的衣领,一双眼睛甚是不老实。 “我们羞辱二品大员的女儿,这……不太好吧?” “怕什么,是二皇子让我教训他们的,二品大员再大,能大过二皇子?” 其它几个人就不说话了。 那人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上下打量了相遂宁一回,豆蔻少女,姿容出色,身上一股淡淡的幽兰芬芳,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特别是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清澈的没有一丁点的杂质,水汪汪,眼波流转,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是蝴蝶的翅膀。 光打在相遂宁的脸上,那些散漫的光线透过她的皮肤,融入了她的身体,她白的几乎透明的脸色,自带一股高贵的气息。 一瞬间,这么贴着相遂宁看,那人感觉自己头晕目眩。 大户人家的小姐,果然不能细看,一旦细看,就移不开眼睛。 本来想赏她二十巴掌的,如今无论如何是下不去手了。 那人一双手开始不老实,耳朵贴着相遂宁的脸放肆道:“那二十巴掌,我就不打你了,毕竟你是弱女子,打了你,也不光彩,不如,你让我在你身上摸二十下,这事就算了了,你也不会吃亏,如何?” “流氓。” “流氓又怎样,今儿我还就冲你流氓了,怎么,你堂堂的大户人家的姑娘,还到处宣扬去不成?” 那人说着,手就要往相遂宁的胸口摸。 说时迟那时快,陆御挣脱了看守他的人,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 他被打的眩晕,走路有几分踉跄,可来到相遂宁跟前,他直接掐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一抖胳膊,把陆御抖翻在地,而后飞起一脚,直接给陆御蹬到几丈之外。 陆御躺在地上,顿时失去了知觉,眼睛微闭,气息微弱,许久都不曾发出声音。 “姑娘,没有旁人打扰,我现在就来疼你。”那人得手又要动作,相遂宁被按着肩膀,无法移动,于是低头咬住了那人的耳朵。 她咬的很深,一股腥咸的血从她嘴里冒了出来,那人的耳朵,被相遂宁咬出了血。 “你敢咬我?”那人也没了兴致,高高举起右手就往相遂宁的头上拍,他们练武之人,手上的力气不容小觑,这一巴掌拍在相遂宁头上,会不会震碎相遂宁的头盖骨,都是未知数。 只是没拍到头上,那人又改了主意,让人松开相遂宁,他自己稳了稳身子,直接伸出腿来,就要朝相遂宁身上踢。 不出意外,相遂宁应该也会被踢出几丈之外,或昏迷,或吐血,下场比陆御强不了多少。 第二百一十七章 他的怀抱 相遂宁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像是狂风暴雨的天气,河边的垂柳被大风吹的飘摇,无力感油然而生。 死一般的寂静。 等相遂宁睁开眼睛之时,面前哪还有郭铴的手下。 相遂宁左右看看,还是没发现那人的行踪。 人会消失? 相遂宁不敢相信。 “哎呦,疼……哎呦……”顺着呻吟声,相遂宁抬起头看,就发现刚才还要收拾她的人,此时正趴在前方屋檐上有气无力的叫着,屋檐翘起四个角,这人不偏不倚就挂在檐角上。 每叫一声,他嘴里就喷出一口血来。 那房顶甚高,怕是有三层,房顶木质结构,上头覆盖着青瓦,本也不十分牢固,那人挂在屋檐上,身子不稳,前后摇曳,像是迎风吹起的一件衣裳,又像是湖心里无法稳住的一艘小船。 房顶上有青瓦“哗哗哗”的往下掉。 木质房檐也“吱吱吱”的,似乎是不堪重负。 郭铴其它几个手下仰望着房顶,紧张的托着手:“大哥,你可小心了,别掉下来,高着呢。” “大哥,房檐快坚持不住了,你就要掉下来了。” 几个人用手拉着袍角,试图接着房上的人。 木质房檐又“吱吱吱”响了几声。 就听见“噗通”一声,像是一块大石投入了湖里,闷响之后,地面荡起了一层浮尘。 郭铴的几个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抚去脸上的灰尘才想起来,是他们的大哥掉下来了。 “不好……大哥……” “大哥死啦。”一个人嚷嚷。 “咳咳咳……”地上的人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想抬胳膊却抬不起来,停了好一会儿,他伸着手指胡乱指着:“你们去……去给我报仇……我要他死……” “是,大哥。” 郭铴的几个手下穿过一层浮尘,就朝相遂宁而来,走到相遂宁面前,却一个个哈着腰陪着笑:“对不起姑娘,我们只是路过,只是路过。” 几个人迅速跑回那团浮尘里。 他们的大哥还躺在地上,见他们回去,便道:“怎么……给我报仇了吗……” “奴才们不敢。” “你们怕什么,把他打死了,有我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把我踢到房顶上,我……我……你们竟然不给我报仇……” “大哥,那人我们惹不起。” “有咱们惹不起的主儿?你们扶我起来看看。” “大哥,你不用起来看了,我们都看清了。” “是谁?” “是……” “是我。”坚定而清澈的声音穿过层层的浮尘,缓缓的落入众人耳朵里。 少年身穿漆黑的铠甲,连帽子都是黑的,黑色铠甲上的花纹,犹如刀刻,他的靴子亦是黑色,黑色长靴紧紧裹着他的小腿,靴面干净,不染一尘。 他的眼神坚毅而勇敢,他的脸颊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似挂了一层十二月的霜花,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就连他的嘴唇,都带着一丝惨白。 “大哥,就是他。” “大哥,还要报仇吗?” “报仇”二字刚一出口,就听见“嗖嗖嗖”拔刀的声音传来。 拔刀的速度极快,快的有点刺耳朵,像是有蜜蜂贴着耳朵叮咬了一下,“嗡嗡嗡”的。 相遂宁才看清了,原来是蓝褪。 是蓝褪救了她。 刚才从她身后伸出来的穿着黑靴子的脚,也是蓝褪的。 地上的人眯着眼睛看看蓝褪,又翻眼看看蓝褪身后那十来个禁军。 一个蓝褪尚且打不过,那十来个禁军,可是实实在在的武功高强飞檐走壁如蜻蜓点水。 禁军可都是狠角色。 “大哥,还报仇……吗?” “报什么……报……快扶我起来。”地上的人苦着脸。 等被扶起,他赶紧给蓝褪道歉:“不知蓝公子驾临,让蓝公子动气,都是小的错。蓝公子无碍吧?” 蓝褪冷盯着他,手握刀柄,没有说话。 蓝褪的铠甲又黑又亮,让人看了就心生敬畏。 那人直接跪地:“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惹了不该惹的人,奴才也是奉了我们郭二皇子的命……” “你这奴才甚好。”蓝褪冷笑:“这么快就把你主子卖了。” 地上的人脸色又白又红,甚是尴尬:“蓝公子是郭公主的嫡出公子,又是这皇宫的禁军大人,我们惹了谁,也不敢惹蓝公子的人,不敢惹,不敢惹……” “你只需记住,以后见了她,绕着走。”蓝褪声音淡淡的,他背对着相遂宁,虽没回头,郭铴的几个手下也知道他指的谁。 几个人连忙点头,几个健全的,架着地上的人,就仓皇而逃。 等逃的远了,几个人才靠着一处墙角停下来。 一个说:“有点晦气,没收拾的了别人,反被教训一顿,瞧,大哥都快给人踢死了。” “噗”,“大哥”喷出一口血:“谁让咱们遇见的,是小蓝大人呢。” “大哥似乎很怕他?” “你们不怕吗?”“大哥”翻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他是公主唯一嫡子,是长信侯府的贵公子,武功高强,又得皇上器重,据说前次他生了重病,郭公主冒死都要进宫去请太医,这个蓝公子,身子骨又不是甚好,万一他有个好歹,我们不是绝长信侯府的后?到时候,能有我们的好?” “大哥说的是。” “哎呦,快扶我回去吧,都说蓝褪武功高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脚可要了我的命了。” 几个人跌跌撞撞的回去了。 浮尘散去,禁军的铠甲格外的耀眼。 蓝褪转过身,将刀插回刀鞘之中,稳步来到相遂宁面前,温声道:“相姑娘没事吧?” “多谢小蓝大人搭救。” “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哎呦……哎呦……”陆御跌跌撞撞试图爬起来,可扭动了两下,手脚都使不上力气,他又晃了晃脑袋,感觉眼前是一片星光,五光十色,鲜艳过雨后彩虹,而后眼前一抹黑,许久才看清不远处的蓝褪跟相遂宁。 蓝褪俯身摸了摸陆御的脉搏,陆御“嘿嘿”笑着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怎么反倒你给我把脉?” “还知道油嘴滑舌,看来没有大碍。” “哎呦,头甚是眩晕,我需要那位姑娘给我把脉,就那位姓相的姑娘。” 相遂宁朝陆御挪动了几步。 蓝褪拦在相遂宁前头,笑着重新按住陆御的胳膊:“还是我来给你把脉吧。” 陆御就笑起来。 蓝褪也笑起来。 陆御一笑,就喷出一口血来,上下两排牙都是血红血红的。 “你怎么样?”蓝褪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要不要叫大夫?” “叫什么大夫,我自己就是大夫。”陆御抬手抹抹嘴角的血迹,又吐出一口血来:“只是因为许久不曾挨打了,所以有些娇气,以前时不常的就挨打,身体倒是很壮实。” 说着,陆御按了按自己的脉搏:“嗯,没事,死不了。” “我背你回去。”蓝褪道。 因为陆御有伤,他都没说雇马车,马车颠簸,怕陆御吃不消。 陆御倒也没反对。 几个禁军帮着把陆御放在蓝褪肩上,可刚挨到蓝褪的背,陆御就叫唤起来:“你这铠甲硌着我了,疼……” 蓝褪便把陆御放了下来,而后手上一用力,就把陆御横抱在怀中。 蓝褪铠甲森森,目光朗朗,腰边佩刀摩擦着他的铠甲,发出“哗哗”的冰凉的声音。 陆御任由蓝褪把他抱在怀中,一脸的病弱跟柔软。 他仰望着蓝褪棱角分明的脸颊跟不苟言笑的表情,还特意逗他:“小蓝大人,你长的真好看。” “养着吧,一会儿就到陆府了。” 陆御抚摸着蓝褪的胸口,意犹未尽的斜了相遂宁一眼:“相二,你闲着也是闲着,给我唱支小曲儿听吧。” “我不会。” “唱嘛,你看我受伤这么重,有没有明天还不知道,你不想我有遗憾吧?” “我……” “你想听什么?”蓝褪低头问。 “比如……靡靡之音什么的。” “你看我们像是会唱靡靡之音的人吗?”蓝褪捏了捏陆御的腰。 腰间太痒,陆御就“哈哈哈”的笑起来:“哈哈哈,我不听了还不行吗?别闹……痒……痒……” 陆御笑的花枝乱颤,大笑的时候,他的胸口拉扯的格外疼痛,可这疼痛也没挡住他的笑,直笑得眼泪都要下来。 蓝褪像捧着宝物一样捧着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 相遂宁跟在蓝褪身旁,她抬头就能看到蓝褪挺拔的身影,能听到他铠甲摩擦的声音,轻轻一嗅,就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他的中衣,一定是在熏笼上蒸了整夜的。 相遂宁之后,是一排排的禁卫军,个个握着长刀,不苟言笑,黑色的铠甲,黑色的头盔,头盔上红色的帽缨,轻轻的一颤一颤。 途径青城的街巷,高高低低的房舍之前,菜摊子旁,或是扎风筝的汉子,纷纷抬头观看,蒸馒头的小贩抱着笼屉,都忘了把热气腾腾的馒头捡出来。 冷峻挺拔的禁军已经足够吸引人们的目光,平时只要他们登场,便是正常的巡逻,也会引得一帮大姑娘小媳妇跟随尖叫,如今不但禁军出动,为首的禁军还怀抱着一个男人。 看他怀里那个男人,虽然带伤,可柔柔弱弱,哼哼唧唧,倒有一股子病西施的模样。 抱他的禁军虽然不苟言笑,可眉目俊朗,瞧着极宠溺他怀中的男人,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时不时的,他抱的男人还要往他怀里钻。 宣国民风开化,可这么奔放的剧情,还是让人吃了一惊。 赶驴车的老汉都停下来,举着鞭子问“需要用车吗?我可以拉这位公子一程。” 蓝褪点头表示感谢:“他坐不得驴车,我抱他走。” 老汉有点懵,甩了甩鞭子,赶着驴车去了。 一阵风吹来,吹的禁军的铠甲“哗哗”的响,吹得陆御的衣袍纷飞摇曳。 突然迎面又来了一阵风,这个季节的风甚大,吹起了街巷上的落叶,吹得路边摊子上包牛肉的黄纸“沙沙”的响,风中夹着沙跟尘土,气势汹汹席卷过来,眼看就要扑到人脸上。 蓝褪跨出一步,身子一转,直接挡在相遂宁面前。 风呼啸而过,直接把路旁的白菜叶子给卷了起来,几个禁军被呛的咳嗽,有人揉起了眼睛。 相遂宁没想到蓝褪突然横在她面前,脚步未停,差一点跟蓝褪撞上。 “若不是我拦在中间,你都撞他怀里去了,姑娘家的要矜持一些,矜持……”陆御剜了相遂宁一眼。 蓝褪却是一腔温柔,说话的声音都是柔的:“你……没被风吹到吧?” “没有。” “没有就好。如今风大,迷了眼睛不好,不然,给你叫顶小轿先送你回去?” 相遂宁摇摇头。 “那……既然相姑娘也关心他的伤势,想跟着去瞧瞧,那相姑娘你……就跟在我身后吧。” 相遂宁点点头。 于是蓝褪走在前头,怀里横着娇滴滴的陆御。 相遂宁乖乖的跟在蓝褪身后,抬起头,便能看到他的铠甲和他挺拔的背影。 怕走太慢,会跟不上蓝褪,相遂宁不觉加大了步伐。 蓝褪反而更贴心,怕相遂宁跟不上,他故意走的慢些,算是等她。 二人一前一后,时快时慢,好几次相遂宁差点贴到他的背上,努力的站住脚,才算稳住,每当这个时候,蓝褪都会停一小会儿,等一等她。 有蓝褪在前面挡着,果然风沙不侵。 街头巷尾的人看着这俊男靓女,自然是议论纷纷。 “禁军怀里那个少年,是死了吗?” “会动得,我瞧着了,这禁军倒是个细心的,还为他身后的姑娘挡风。” “你猜那两位少年谁是姑娘的心上人?” “这如何猜得,不好说。” 这些话像是长了翅膀,飞来飞去的,就钻进了相遂宁的耳朵里。 多年以后,街头巷尾的人议论些什么,她有些记不清了,可那日亦步亦趋的跟在蓝褪身后,那种温暖和踏实。 她,蓝褪还有陆御三人无忧无虑走在青城长街之上的画面,那阳光,那温度,那风,那些扑面而来的温柔,她还是怀念了很久。 第二百一十八章 皱眉 那日之后发生的事,一桩一桩,应接不暇。 陆御是被蓝褪和相遂宁护送回府的。 陆府门上的人远远瞥见小主子是被抱回去的,心想大事不妙。 以前小主子被揍的站不住,也要一瘸一拐的走回来,被抱回来,还是头一遭呢。 门上的人跪地就开始哀嚎:“公子……唉……少爷……” “都起来吧,有气呢……我还喘气呢。”陆御躺在蓝褪怀里,悠然自得的给众人打招呼。 门上人起来,揩揩脸上的泪珠子,噗嗤笑着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陆府一阵喧哗。 陆御的母亲庄氏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府中上上下下,依然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正是绿肥红瘦的季节,一场雨后,空蒙清新,院中山石下几盆芙蓉花开的娇艳欲滴,分外妖娆。 沿着绯色鹅卵石铺陈的小道,两旁栽种的孔雀草,姜花,小苍兰,桔梗花争相绽放,几乎开到小道中央,这些花花草草中间,点缀着白色的满天星,满天星枝子略微高些,花瓣细小,犹如碎米,大门口的风吹进来,满天星枝桠摇曳,花瓣摇摆,跟小道两旁的花卉交融在一起,生动好看。 庄氏已经听说陆御被抱回来的事,待谢过蓝褪跟相遂宁,她关切的问了一声:“到底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陆御听了这话,即刻从蓝褪的怀中跳下来,过去扶着庄氏的胳膊,像小羊羔子似的蹭着庄氏的灰蓝色缎织秀水仙对襟褂子。 庄氏摸摸他的头,又拉起他的手腕,言语里都是疼爱:“你这孩子,总也不让娘省心,果真没大事?” “果真。” “那就不必叫你爹来给你诊脉了,免得惊动了他,又要审你。” “他又干了什么事,竟被抱了回来?又挨了谁的打?”陆御的爹陆太医背着药箱进来,官袍未去,下人们已经接了药箱去了。 陆太医一回来,陆御赶紧站直。 “老爷今儿回来的早些。”庄氏起身去迎。 陆太医忙伸手扶着,嘴里解释道:“今儿宫里倒也安稳,除了皇上头晕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无甚大事,昨儿我值多一个时辰,今儿院判大人准我早些回来。” “那老爷换了衣裳,早些去歇着。”陆太医盯着陆御。 “他有没有惹夫人生气?”陆太医扫了陆御一眼。 只一眼,足够陆御魂飞魄散。 庄氏向来袒护陆御,忙道:“并不曾惹我生气。” “怎么被打成这样?”陆太医问。 庄氏眉头一揍。 遵着陆太医的吩咐,家里的大小杂事一向不敢惊动庄氏,即使陆御受伤,下人们也是急事缓说,所以陆御的惨状,庄氏并不十分知情。 见庄氏皱眉,陆太医忙改口:“他无碍,无碍,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庄氏眉头稍松。 陆御亲自送蓝褪跟相遂宁出府,相遂宁回身对他说:“你的伤……” “我们家的好药多着呢,一会儿哄好了我娘,我给自己抓点药熬熬喝了,明日准好。” 那日别后,陆御好的很快,喝了两包活血化瘀的汤药,脸上的淤青也消了。 这日正好有人病了,求到了陆府,陆太医进宫当值,陆御便自报奋勇。 庄氏一向心善,自然也不多加阻拦,只是说道“早去早回,不要惹事。” 陆御带着小厮出了门,不巧的是,刚穿过巷子,就遇见了郭铴。郭铴的身后,还是那日的几个手下。 陆御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刚好,不会又被揍回去吧?他的绝世容颜啊。 想着庄氏的话,陆御低头想躲开郭铴,不料郭铴却拦住了他。 “陆公子,多日不见,气色不错啊。”郭铴笑眯眯道。 甚觉意外。 郭铴见了他,竟没有分外眼红。 “前几次冒犯,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习武之人,不讲文人那套客气的话,我是粗人,你别怪我。” 气氛有些诡异。 陆御有点懵。 郭铴直接按住陆御的肩膀,温柔的捏了两下:“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弱,回头我送支人参给你补补。” 郭铴正说这话,突然扶着头蹲到了地上:“啊……” “你……你……你怎么了?”陆御问了一句。 许多人围了过来,不明所以,静静的看着热闹。 “啊……”郭铴叫的格外的惨,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揪着陆御的衣领,看起来十分痛苦。 郭铴的几个手下将陆御紧紧围住,陆御只好道:“你们都看见了,我可没动手。” “陆公子……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我就是突然……” “你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头突然晕的厉害……别人都知道我力大无穷,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最近经常突然头晕目眩,有时候头痛欲裂……疼起来感觉整个人都要活不成了……可能会……会……” 会怎么样?” 郭铴没有接话,眼睛一闭,趴到了陆御肩上。 “这……这……” 郭铴的手下忙道:“二皇子又疼晕过去了,二皇子又晕过去了……还求陆公子救救二皇子……” “我……我……二皇子的病,还是叫太医吧。” “可是此处离宫中至少半个时辰的脚程,怕是来不及的,还请陆公子你……” “是啊这位大夫,救救他吧,万一疼死了可怎么办?”路人纷纷劝道。 或许是医者父母心。 或许是此处就在陆府不远处。 若郭铴有个好歹,怕陆府不能置之度外。 “你们把他扶到陆府。”陆御指挥着郭铴的几个手下。 很快,抬得抬,扛的扛,郭铴被抬到了陆府的西厢房里。 陆府外头已经围拢了不少人。大伙探着头向里望。 有的说:“这位不就是皇帝的第二子吗?天生的力大无穷,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疾。以前看他在青城很是威风,没想到病起来也这般严重,脸都是煞白的。” “陆家世代行医,陆太医在青城有极好的口碑,陆公子也是善心之人,只是不知他能不能医好二皇子了。” 庄氏正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吹风,听阿水说陆御架了皇帝的二皇子进府,庄氏的脸色变了一变,旋即扶着凉亭的柱子,摇着团扇道:“西厢房离后花园很远,应该不会撞见,可打听到二皇子是怎么了?” “听人说是突然头晕,头痛,接着就晕了过去,抬进府里的时候,人也没有知觉。” “头晕,头痛?”庄氏咬着嘴唇,眉头几乎皱成一条线。 后花园里花枝重重,四五只蝴蝶围着秋千翩翩飞舞。 凉亭里甚是舒适,几步之遥的湖水泛着花,丝丝凉风扑面而来。 庄氏的脖颈却渗出细汗。 “头晕,头痛”这四个字,听起来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再一次听到这几个字,庄氏只觉得浑身冷的难受,却又忍不住冒了汗。 “夫人。”阿水扶着庄氏的胳膊。 “我没事。”庄氏定了定神,叹了口气道:“他毕竟是皇子,身份贵重,他的身子,太医来看最为妥当。御儿他自然是救人心切,只是待二皇子有好转,还是赶紧移回宫中的好,免得有什么不测……事事难料。” 庄氏甚少这样瞻前顾后。 府上的事,她虽操心,多半是操持着花花草草的事,即使陆太医或是陆御给人看病,她也只会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西厢房。 几个人把郭铴放到了床上,他穿着织金团花锦衣,往床上一放,床板被压得“吱……” 陆御走上前去,试了试郭铴的鼻息。 有气。 陆御又按了按郭铴的脉搏。 平稳,强壮。 陆御已然觉察到郭铴并无大碍。 可郭铴为什么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陆御心生一计,他让厨房烧了一盆热水端起来,水是刚烧开的,热气腾腾,隔着几步远都能感受到它的滚烫,就连端铜盆的婢女,都得拿毛巾垫着盆边。 “这头晕头痛的毛病,我以前我曾给人诊治过,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偏方,就是泡了最热的毛巾盖在病人脸上,换过三五个毛巾,一般病人就醒过来了。” 陆御说着,转身去架上拿毛巾,待回头时,正好看到郭铴坐在床上。 袍子的金线发出耀眼的光芒,一双靴子也绣着金花,郭铴十分富态的坐在那儿,还淡定的打了一个嗝儿。 陆御以为自己眼花。 再看一次,可不是郭铴醒了吗? “你……” “陆公子,我的头晕头痛已经好了。”郭铴吩咐他的手下把厢房里的一盘莲雾端到他面前,自己抓了两个莲雾塞进嘴里,又让手下把炒熟的南瓜子端到他面前,“叭叭叭”的嗑了十来个,嘴里觉得咸,又让手下端了一壶茶水来,对着壶嘴“咕噜噜”喝了几口,这才抹了抹嘴角的水滴,又打了一个嗝儿:“你是想问我怎么好的?” “你……恐怕就没病吧?” “果然是陆太医的儿子,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是没病,有病也轮不到你给我看,宫里养着那群太医呢。” “你为何……” “你不用管为什么,反正现在是你把我的头痛头晕治好了。” 陆御有点懵:“你记错了吧?我没给你治病。” “就是你把我治好了。” “没有吧?” “是没有,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知道我是装病的,故意拿热毛巾吓唬我,想把我吓醒。” 额。 被郭铴看穿了。 “我本来就没指望你给我看病,病,就凭你一个毛头小子?我还真信不过。所以这刚才的事,都是我装出来的,陆御,你的好日子要来了。”郭铴吃饱喝足,理了理袍子,又拉了拉靴子,自顾自的出了陆府。 刚出陆府,他的手下就吆喝起来:“公子医术高明,陆公子医术高明啊。” 一时之间,陆府门口传来阵阵叫好声。 “陆公子虽然年轻,医术真是了得,瞧瞧,二皇子那么重的病,抬进去的时候都不醒人世了,才这么一会儿,就自己走出来了。” “可不是嘛,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以前只在街头听见陆公子的名声,本不大信的,今日相信了,相信了,陆公子就是华佗在世啊。” 庄氏听闻郭铴走了,由阿水扶着来到了内堂里,刚坐定,茶也没喝一盏,就差人叫了陆御过去。 陆御理好了药箱,正欲出门去给人看病,被庄氏叫来,他放下药箱捧了一盏茶给庄氏:“娘,可有要紧事?” 庄氏摇摇头。 “那……我还要去给人看病。” “娘就是问问,你……这么快就把二皇子的病看好了?” “说出来娘可能不信,我是架了二皇子回陆府,准备给他看病来着,可还没等我看呢,他自己就好了,这不,自己站起来就走了。” “哦?” “娘是觉得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陆御挠挠头,心里想着,以前郭铴见了他就打,今日见面,不但不打他,还温言细语的。 “二皇子还说了什么?” 陆御想了想道:“二皇子还说,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庄氏的眉头又揍了一下。 陆御见状,伸手去抚她的眉头,嘴里嘟囔着:“娘为什么要皱眉,皱久了,脸可就不水灵了。” 庄氏被他逗笑了,放下茶盏,反手抓住陆御的手抚摸着:“凡事,反常必妖,你跟二皇子并没有什么交情,以后见了他,你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陆御满口答应。 安抚好了庄氏,才出门去给别人看病。 给别人开了药,天已经黑了,进陆府时,晚饭已经上了桌,上好的水晶鸭子,盐水红虾,碧绿碧绿的汤,里面是菠菜和湖里新捞的晶莹剔透的小银鱼。 婆子丫鬟已经摆好了饭菜,一个个束手伺候着。 八角宫灯格外得亮。 陆太医坐上首,他旁边坐着庄氏。 宫灯照着二人,光线温柔。 陆太医剥了一只红虾,沾了酱油放在庄氏面前的盘子里。 庄氏亲自夹了鸭肉,递给陆太医。 “辛苦夫人。”陆太医忙接住。 陆御探头看了一眼,松了口气,默默的提着药箱想回房里去,却被陆太医给叫住:“你进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鬼兰 陆太医的眼神不差。 他这一声“你进来”差点把陆御的魂叫去。 陆御只觉小腿一软,身上也没了力气,站在那许久不动。 八角宫灯照的陆太医脸色暗黄,像一个皱巴了的柠檬。 “需要人把你架进来?”陆太医抬头。 陆御只得夹着腿往里走,肩上背的药箱似乎是极重的,他觉得背太久了,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他终于挪到了陆太医面前。 瞧着陆太医脸色不大好似的。陆御只好解释:“病人本来是请爹去看诊的,爹医术高明……我……看爹不在……就去练练手。” “嗯?” “我是说……爹不在,我就去给人瞧了瞧,毕竟是寻常的病症,我给她开了几副药,她喝了,也就这几天的功夫,就能好了。” 陆太医一向不喜陆御行医。 陆御如此解释,倒也诚心。 水晶鸭子的香味传过来,陆御肚子咕噜了一下。 “先吃饭,今儿的水晶鸭子好,先尝尝。”庄氏心疼陆御,又帮着他说情:“咱们这个儿子,一向是心善的,不过是给寻常人家看个病,老爷体谅他的苦心吧。并不曾坏了陆家的名声,也不是惹了什么招鸡逗狗的事,让他吃饭吧,也该饿了。” 陆御看看水晶鸭子,又看看他爹的脸。 夏日间风大,晚间风又大了一层。 大风吹得走廊旁的花卉摇摇欲坠,吹得房中的八角宫灯晃了又晃。 宫灯一晃,红烛一摇,光晕在陆太医脸上也摇曳起来,一明一暗,让人的眼睛也酸了。 “还愣着干什么,你娘说水晶鸭子好吃,快吃吧。” 陆御一听,利索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肉就塞进嘴里。 陆太医准陆御吃饭,那就是不生气了。 房中的空气方活过来。 丫鬟婆子张罗着布菜,又忙着倒酒盛粥,伺候的很是殷勤。 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婆子给陆御的盘子里夹了四五个红虾,又要帮他剥虾壳,陆御拦住了:“我自己来。” “上次我那亲家病了,少爷一文钱也没收就给她瞧,还白搭了药钱,我想回报少爷,少爷就让我剥吧。” “吧嗒。”陆太医放下了筷子。 这一声筷子碰触瓷碗的声音,让众人愣了一愣,婆子脸一红,赶紧退回墙角里去了。 陆御手中捏着红虾,剥也不是,不剥也不是。 “趁热吃,才新鲜。”陆太医道。 陆御小心翼翼的剥开红虾放进嘴里,新鲜的红虾,送到嘴里的时候都是甜的。 见他吃的开心,陆太医亲自把装虾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受宠若惊。 “听说,你医好了二皇子的头痛昏厥?” “爹在哪里听到的?” “医治二皇子这样大的事,怎么瞒得住。”陆太医说着,从袖里掏出两锭共二十两的银锭来,是官银:“这是合妃娘娘赏赐给你的,说是你治好了郭铴的病,该得。你要知道,合妃娘娘轻易不赏人的。” 那两锭银子,白花花的晃人的眼睛。 陆御此生,最缺的就是银子了。 虽说陆家家底还算殷实,可陆家家风端正,从老祖宗算起,都是规规矩矩做人,便是出去吃花酒,都没有过一回。 陆御就不同了,总归要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花酒,至少喝过好几次吧,逗鸡赌蛐蛐的,也参加过几回。 青城哪家酒楼的饭菜好,哪家的茶水好喝,说书先生的故事最离奇,他通通知道。 这些,可都是用银子摸出来的灵验。 银子也就这样,一点一点没的。 如今合妃娘娘赏的,可是足足的两锭。 老天爷。 又可以出去浪了。 想想就开心。 如此,陆御还是恭恭敬敬的谦虚了一下“爹……我……收着合适吗?” 一面说,一面把银子夹进袖子里。 “合妃娘娘赏你的,你就收着。”陆太医喝了口爽滑的粥,仔仔细细的问陆御:“据说二皇子头痛至昏厥,你是怎么看好他的?” “说出来爹可能不信。” “噢?” “我给他把了脉,脉相平稳,不像有病,后来他也亲口承认,他没病。” “那为何?” “我也没想明白。” “如今半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你医治好了二皇子的病症,当时合妃娘娘差人把我叫去,赏了银子又让她宫里的太监把我送回御药房,然后又在御药房宣扬了一番这件事,整个太医院都知道啦,我出宫的时候,就连宫道两旁扫落叶的小太监都知道了。” 听说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 第一次知道好事也传播的这么快。 陆太医脸上有些隐隐的担忧。 “夫人怎么看?”他问。 庄氏一直低头喝粥,听陆太医如此问,方放下勺子,接过阿水递上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老爷虑的极是,我心里也是这么一个意思。宫里那些人,如非万一,还是少接触的好。” “以后见了郭铴,你便躲着走吧。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陆太医暗自叹气:“自开国以来,咱们皇上便偶有头晕,头痛的症候,太医院上下齐心,也未能查出个一二。近两年来,皇上的症候似有加重的迹象,每隔一阵子,便痛的不能入睡,还需太医院开安眠的汤药,二皇子在这个时候也头晕头痛,是……因为皇上的症候……还是因为别的……” 这问题一时倒也弄不清楚。 不过也不需要弄清楚了。 第三日一早,朝霞还未越过院墙布满窗檐的时候,就有几个小太监来了。 小太监中央,簇拥着一位年纪大些的,似乎是宫中的太监管事:“陆公子在哪里,跟着咱家进宫去吧,皇上有请。” 皇上差太监亲自来请,让人意外。 陆御换了身衣裳就跟着太监入了宫。 庄氏临窗坐着,阿水坐在她对面,做一些针线活计。 庄氏眼睛看不着,却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夫人,公子刚走,想来得一会儿才回来。” 庄氏听了,点了点头。 “夫人渴不渴?我给夫人倒杯茶。” 庄氏摇摇头。 “今儿厨房里买了新鲜的芹菜,绿油油脆生生的,庄子上种菜的农夫挑来的时候,芹菜上还挂着露珠呢。”阿水有意哄庄氏:“夫人不是说芹菜虾仁好吃吗?晌午让厨房里炒一盘吧,横竖虾也是现成的,装在木盆里,活蹦乱跳。” “也不知道,皇帝召见御儿,是何事,难道……”庄氏一想到这里,眉头便又像蚯蚓一样皱了起来。 她不大愿意想起这些事。 可这几日的事,却又离奇,让她不得不往这上头想。 “夫人且宽心吧。横竖少爷治好了二皇子,宫里也是这样传的,合妃娘娘的赏赐都给了,想来皇上叫公子进宫去,也是说赏赐的事。” 庄氏沉默了一下,掏出灰白色绣兰花的手帕子,一下一下的折了起来,反反复复折了许久,心里还是没有着落。 于是让阿水去叫了门上的人进来,交待他们道:“去宫门口迎一迎,也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信儿。” 门上的人赶着去办了。 可宫门口戍卫森严,生人勿近,哪能轻易打听的到。 正在探头探脑之际,就见一行身穿黑色铠甲的禁军提刀而来,陆府门上的人赶紧低头回避,却早已被为首的蓝褪瞧见,蓝褪隐约认出了陆府的下人,见刚才他们翘首以盼,似乎是什么着急的事,便停下来道:“你们在等陆太医?” 门上的人也认出蓝褪来了,忙着行礼:“夫人吩咐,让来探探我家公子的消息。” 蓝褪有些意外:“你家公子进宫了?” 门上的人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蓝褪思量了片刻道:“我这边正好要去养心殿附近巡逻,我进去看看。” 门上的人忙拱手致谢。 养心殿外。 因着天热,空气有些干燥,早有小太监提着木桶,一点一点的往青石板上洒水。 见禁军过来,小太监提着木桶退到了一旁。 蓝褪朝养心殿的方向看看,朱红色的镂空大门紧闭着,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只觉得阳光洒在养心殿的琉璃瓦上,倒映出一片片碎银一般的光线。养心殿屋脊上的各式小兽,也显得活灵活现。 刚过了养心殿,待往甬道上去,就听到垂花门那儿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垂花门过去,是皇宫的小花园子。 这样的大大小小的花园,宫里有好几个。 这一个,离养心殿最近,所以看守最紧,里头的各色花卉也最鲜艳,品种也最齐全。 “这花好不容易才长成的,别处并没有,皇上特意交代了让细心的培养,夏天就不必说了,便是寒冬腊月,下着鹅毛大雪的时候,为了皇上能观赏到,花房的人也得小心伺候着,便是为了这花,花房其它的花都得让路。” “我就摘一朵,一朵,你看,你们这一大片呢。”是陆御的声音。 蓝褪便让其它的禁军先停下,自己到垂花门后去瞧个究竟。 垂花门后,是另一番景象。 芍药,水仙,山茶花,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花,开满了园子,站在小道上,就闻到各种甜的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陆御跟看守园子的人争执的,是一种苍白的花。 这种花说是花,又像是没有根系似的,整个茎犹如柔软的丝带,捆绑于树干之上。 靠着垂花门的墙,栽种了几棵山毛榉,这些苍白的花大概是很喜欢这些山毛榉,树下的花,明显开的更大更饱满。 陆御捏着一朵花,准备摘下来。 园子里的人脸都白了:“公子啊,万万使不得,如果真少了一朵花,皇上怒起来,别说是我们,便是公子,恐怕也会受到牵连,这花培育的极为不易,整个宣国,也就这里才有,公子……” “几朵花而已,什么大事。”皇上身边的太监听到动静匆匆赶了过来:“吵着了皇上你们如何担待。” “是这位公子……他非要摘鬼兰。” 鬼兰。 宫里忌讳,关于“鬼”这个字都是忌讳。 偏生这种花叫鬼兰,还叫的那么响亮。 鬼兰,因为不好栽种,极为脆弱,所以能有这么一大片,真是不容易了。 陆御也有些尴尬:“听她们说这是鬼兰,想起来我娘最爱花,这种新奇的花,我就想摘一朵回去让她看看,不想……算了,我不摘了还不行吗?” 不料养心殿太监却陪着笑道:“陆公子,皇上这边已经知道了花园子里的事,皇上说了,念你有孝心,且还救了二皇子一命,这些鬼兰啊,准你随便摘。” 陆御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陆公子不必如此,若公子不摘,奴才回去,反倒不好交代。” 太监一脸诚恳,陆御只得摘了一朵最小的,才跟蓝褪出宫走出垂花门,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待走到一片树荫处,恰巧植被茂盛,又无他人,蓝褪拉住陆御问他:“刚才在养心殿,还好吗?” 陆御咬着嘴角笑:“怎么,你惦记我了?” “是你娘惦记你了,差了你府上的人来打听消息,这会儿恐怕还在宫门口翘首以待,没有事便好,快回去吧。” “说来也奇怪,你在宫里行走,听说没有,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我治好了郭铴的病。” “这几日我是听到了这样的话,我还不相信来着,想着郭铴跟你……并无什么交情,怎么如今连郭铴都说起你得医术高明了。原来是真的。” 陆御摇摇头:“什么真的,他本来就没病,我根本没给他看病,今日皇上问起我如何看好了郭铴的头疾,我也是这样回答的。” “皇上怎么说?” “皇上根本不信,还夸我不居功自傲,说我谦虚。”陆御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说,我这人,何时谦虚过呀。” “结果呢?” “结果。”陆御在荷包里一掏,掏出许多金瓜子来:“这可不是走了财运了嘛,皇上随手抓了这许多的金瓜子赏我,我正愁怎么花呢。” 黄灿灿的金瓜子,颗粒饱满,定然是上好的匠人打造出来的,宫里用来赏人,最是方便。 “既然没事就好了,快快回去,别让你娘忧心。”蓝褪交待他。 二人在树荫处话别,陆御便出了宫门往家赶。 第二百二十章 半夜提人 惨白的鬼兰,晶莹剔透。握在手中,如同虚无。 陆御平安回府,庄氏自然是欢喜。问了陆御一些琐碎的事及进宫诸事,方扶着榻上小桌道:“原来是皇上他……原来是……你无事便好。” 陆御又掏出金瓜子来让庄氏摸,滑溜溜的金瓜子,在陆御的手心里“呼啦啦”的响,这响动,脆生生的,带着金银的贵气。 这么些沉甸甸的金瓜子,不知够寻常人家多少年的嚼用呢。 庄氏对于钱财倒是淡淡的:“你平安无事就好,至于宫中赏赐了什么,你自己留着吧。自己花销,方便一些。” 陆御又蹑手蹑脚的来到庄氏身旁,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掏出鬼兰来,因着庄氏的眼睛看不见,陆御便握着她的手,把鬼兰递上去:“娘,你不是最爱栽种花卉了吗?这种花你肯定不知道名字。” “哪有什么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庄氏笑:“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心中却不糊涂,这寻常的花,我大抵能摸的出来。” 庄氏摸了摸那花,脸色一变:“你摘了鬼兰?你不要命了?” 庄氏说着,握住鬼兰,在手心里紧紧的握住,因着鬼兰娇嫩,庄氏一用力,那鬼兰几乎碎裂在当场。 陆御也没想到庄氏有这种反应:“娘,你怎么知道这花叫鬼兰?这花只长在养心殿旁边的花园子里,寻常人见不着的。娘进过宫?娘到底怎么了?” 庄氏却严厉地说:“娘不想看什么鬼兰,以后再也不要拿给娘了。你去歇着吧。” 陆御有些懊恼。 废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摘了一朵鬼兰回来,没想到母亲庄氏却显得没那么喜欢,甚至有些厌恶。 要知道以前陆御在路旁随便摘一朵野花拿回来给庄氏,庄氏都显得很是喜欢。鬼兰品种稀缺,庄氏这种反应,陆御很是不解。 庄氏跟陆御说话,一向轻声细语,这一次,却是罕见的声音大了几分。 或许是怕吓着陆御,也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孝心,庄氏说话的语调和缓了一些:“娘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这花生长的不易,何苦摘它,万一它是什么有用的稀缺的药材,摘了把玩不是可惜。” 陆御只得称是。 待到陆御离去,庄氏方才稳着心神重新坐了回去。 阿水给她端了盏新泡的茶,庄氏低头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公子回来了,夫人该宽心了。” “是。”庄氏叹了口气。 “夫人是在为……”阿水望望门外,见无人,又把房门关上,方小声道:“这也怪不得公子,他也是想着夫人喜欢花,所以才……也是公子的一片孝心。” “我何尝不知。只是这花极为稀罕,又长的惨白,寻常并不得人喜欢,御儿他贸然摘花回来……若让有心人知道……” “夫人已经说过公子了,想来下次不会了。” 庄氏便点了点头,重新端起茶喝了几口。 阿水又做了一会儿针线活,便听到门“吱”的一声,是陆太医回来了。 庄氏迎上去,二人说了一会子闲话。 提及陆太医为什么回来的比寻常晚了半个时辰,陆太医便道:“给西边宫里的两位娘娘把了平安脉,又给东边宫里的娘娘开了几副药,本来要回来的,皇上又叫我去了养心殿,说了会儿御儿的事。” “说了什么?” 陆太医道:“皇上说,见了御儿几面,觉得这孩子天资聪慧,就是顽皮了一些,身上没个定性,不像宫中的孩子那般安稳,有机会了,还让御儿多进宫几次,跟皇子们在一起处处,改改身上的浪荡之气。” “你怎么说?” “我……皇上这样说,我一介太医,能怎么说呢,我只说谢主隆恩,只是犬子实在顽皮,又没个正经,跟皇子们在一处,没的带坏了风气。” “皇上怎么说?” “皇上笑笑,说不妨事。” 二人相对而坐,聊了许久,直聊的天擦了黑,一盏盏灯笼点了起来。 陆家的人对于陆御跟皇上的见面结果,很是满意。 毕竟皇上觉得陆御没个正行,这大概就是看不中陆御的意思。 陆家有花不完的银子,只想子孙后代平平安安,并不想他出人头地,封侯拜相。 皇上看不中陆御,正好。 陆御也美滋滋的。 皇上看不中他,那再正常不过了。 莫说是皇上,便是皇子,也瞧不上他。 瞧不上他陆御的人多了,也不在乎再多几个。 日子如流水,风平浪静。 最害怕的,就是平静的流水之下,暗潮涌动。 这日半夜,乌云遮月。 几只不知名的黑鸟拍打着翅膀,发出尖细的声音,绕着陆府门外的槐花树盘旋。 门上的人来回赶了两三趟,才算赶走了。 夜风很大,几乎是飞沙走石。 天气本来就热,如今乌云滚滚,整个天幕像一块黑色的绒布,从上到下,把天地盖的严严实实。,消瘦的月亮这会儿也是时隐时现,星子更无一颗。 沉闷。 青城的人被热醒了,坐着揺蒲扇:“都午夜了,还这般闷热,怕是要下雨吧。” “下雨反倒凉快一些,这样热下去,这一夜都不好睡。还是下雨好。” 正嘟囔着,就听到天空中骤然“咔嚓”一声,像是谁突然敲响了巨大的锣鼓,“轰隆隆”的巨响,天空里像炸开了锅,人们支起窗子向外看,黑色的天幕俨如白昼,闪电乍现,白的刺眼。 一道一道的闪电,接连不停,天空中白一道,黑一层,月亮也早已不见,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看来,是要好好的下一场雨了。”青城里的人感叹。 陆御被雷声吵醒,他房中的窗子还开着,大风裹着花丛里泥土的味道席卷而来,整个卧房都是泥土的气息,是天阴欲雨的气息。 陆御穿着白色的丝绸中衣起来关窗,眼见廊下灯笼已被风吹的左右晃荡,又悄无声息的灭了,整个陆府都暗了不少。 房顶上不知什么名的鸟儿又尖着嗓子叫,突然一声惊雷,就像在房顶炸开的,陆御耳朵被震的“嗡嗡”的,那几只鸟果然也受了很大的惊吓,拍打着翅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唯剩风声呜咽。 唯剩闪电交错。 唯剩雷声阵阵。 陆御关好窗子刚躺回去,就听到有人在敲大门的门环。 敲门敲的很是急切。陆御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听到。 宣国敲门,也有宣国的规矩,基本上是三轻一重,这晚的敲门声来的急切又突然,敲门声一下连着一下,便是寻常人家报丧的,也没敲这么急的。 “陆太医……陆太医……”陆府大门刚开,门上的人就被撞到了一旁,接着有太监的声音远远的传进来,声音又急又高,来人似乎是一路小跑,这会子还带着喘:“陆太医,陆太医……” 原来是找陆御的爹。 自然是宫中的主子谁又不舒服了。 陆太医披衣起来,赶紧迎上去道:“劳公公亲自跑一趟,是宫中哪位贵人不舒服了?太医院夜里当值的人不在吗?” “呦,一时说不清了,贵公子在哪? “贵公子?” “就是你儿子。” “噢噢噢,他……他……”陆太医心中一紧:“他在府中卧着……呢……卧着睡觉呢……可是他又在哪里惹乱子了?我这就去处置他。” “哪里还劳陆太医亲自动手,快带陆公子跟我一起走吧。” 陆太医也摸不清状况。 若说宫中有人生病,太医院夜里也是有人当差的,足够应付。 便是太医院人手不足,太监们半夜去叫太医,也是叫太医院院判大人等品阶高的,如何轮的到他? 何况还要叫上陆御? 叫他何用? 陆御也想不起来最近又结了什么梁子,多了些什么仇人,于是干脆在床上装睡。 陆太医拍着门叫他:“你干的好事,还不快起来跟公公去。” 陆太医话音刚落,就见太监身后的两个带刀侍卫“啪”的一声,直接给门踹了下来。 对,不是把门踹开,是直接把门踹了下来。 好家伙,要不是闪电的亮光照着门口那个苍白面色的穿着宫服的老太监,陆御还以为是家中进了贼了。还是悍匪。 “陆太医,得罪了,实在是耽误不得,多担待吧。” “不……无妨……” “陆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吧。”太监话音一落,那两个侍卫就冲进来,直接揪着陆御的胳膊把他提溜了起来。 黑暗里不知鞋在何处,也不知衣裳在哪,就听太监说:“咱们回吧。” 侍卫脚下生风,一边一个胳膊,夹着陆御就出了门,毕竟是训练有素,侍卫的步子真是快极了,把陆御给塞进门口的马车里好一会儿,那位白脸太监跟他爹陆太医才小跑着跟上来。 侍卫亲自驾车,鞭子甩的跟雷声似的响。 “我这……我衣裳还没穿呢……什么事……事……事……”陆御被挤进马车一角,马车飞奔,进一条巷子,又出另一条巷子,七绕八拐,甚是颠簸,颠簸的陆御说话都是含糊的:“出了……什么事了……了……了…怎么你们还……还……半夜……逮人呢……逮我爹去就行了……他毕竟是太医……逮我做……什么……什么……什么……我这鞋还未穿呢……这……” 陆御被颠的晚饭都差点出来。 再看老太监,虽然是正襟危坐,可也被颠的不轻,老太监脸上的肉都哆嗦起来了。 一切都太快,马车拐上官道进了宫,是直接驾车进了宫。 这可是极少见的。 寻常时候,无论大小官员,所有人的马车,都在宫门外等候。 以至于陆太医坐着马车在皇宫里穿行,颇为不自在:“公公,私自坐车进宫,实为大不敬啊。” “陆太医且坐着吧。”老太监咳嗽了两声。 宫里不比宫外,除去东西六宫,外加皇上的养心殿,听曲的畅音阁,还有藏书阁,尚季殿,数不清的宫殿少说也有好几百间,另有大大小小的花园子,池塘亭台,便是垂花拱门,这一路过来,都穿了六七个。 陆御好歹进宫过几次,看着架势,倒不像是去养心殿的。 那是去哪里? 又过了一个垂花门,马车停在一处朱漆大门处。 老太监摇摇晃晃下了车,陆太医赶紧背着药箱跟上,陆御坐的腿酸,车厢狭小,何况刚才老太监半个屁股都坐在他腿上,颠簸起来,陆御觉得腿都要断了。 看这情形,这应给是哪位娘娘的宫苑。 不是说外男不得靠近吗? 何况是这黑灯瞎火的。 再说陆御他只着中衣,外衣是一件没有,脚上还是光的,万一被哪位娘娘撞见,那不是活生生的耍流氓吗?到时候吵嚷起来,他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吧? 想到此,陆御就扭捏着不肯下车。 老太监催促:“时间耽搁不得。陆公子不要推辞,快下来办正经事吧。” 陆御看看陆太医。 陆太医倒是官袍齐整,一丝不苟,这是当太医多年,养成的职业素养。两个字概括就是“专业”。 “爹……我这……”陆御有些为难。 “谁看你。”陆太医瞪了他一眼:“速速下来,跟在后面听差遣。” 陆御只好下来,乖乖的跟在他爹陆太医的身后。 下了车才知道,原来别的太医,早就到了。 陆御认不得他们得脸,可是他们穿着跟他爹一样的衣裳,想来都是太医院的。 太医院的人都是一样的表情,皱着眉,耷拉着头,靠着二门口的台阶站成一排,风甚大,宫灯摇曳,官袍飞扬,这些人谁也没动一下,也没人发出一点声音。 几个太监宫女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或是端热水,或是递毛巾,脚步很快,却安静的可怕。 陆御抬起头,顺着二门往上看,摇曳的灯光下,“合意院”三个字映入眼帘。 原来这里是合妃娘娘的居所。 原来这就是合意院。 想着自己衣衫不整,陆御就只能紧跟着他爹,自觉的缩在几个太医中间。 刚站定,就听到门里传来声音:“陆公子进来。” “不是……叫我吗?”陆太医往前一步。 “陆公子进来。陆太医在外头侯着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雨 一行太医束手瞧着陆御,不知道这毛头小子光着脚跑来做什么。 陆太医也不明白合意院里发生了什么,只得小声叮嘱:“进去小心应付,多行礼,讲规矩。别抬头乱看,别吊儿郎当。” 陆御十分别扭的揪着中衣袖子,踏上了合意院的台阶。 “轰隆……”雷声似乎是在头顶炸开的,接着是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闷热了半夜,这会儿雨水终于痛快的落了下来。 雨水一落,风就小了许多。合意院的宫灯不再剧烈的摇曳,灯笼的光又黄又白,照着合意院朱红色的宫墙,斑驳的影子在墙上颤巍巍的抖动。 墙里摆放的两口大缸,里头种着生机盎然的荷花,雨水太大,冲得大缸里直冒泡泡,冲得缸里的荷花随着水波荡漾摇摆。 雨水太大的缘故,落在身上又凉又疼,落在脸上,像是被谁打了两个巴掌似的,火辣辣的。 陆御跨上台阶的一瞬间,后背的衣衫就已经湿了。 丫鬟打着帘子,陆御跟着太监进去,因着是合妃娘娘的居所,陆御并不敢抬头张望,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就在脚下,有一个四分五裂的瓷瓶,瓷瓶上粉色的寿桃,摔成了三瓣儿。 有一个装果子的西莲花纹圆形金盏,也倒在地上,金盏里的红色果子,撒了一地。 房中的几个丫鬟不停地进出,端水,换水,递毛巾,跟走马灯似的,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就见她们鞋子上一团一团的丝线,随着她们的步子,荡来荡去。 陆御稍稍抬头,就看到了合意院临窗的长榻。 陆御正要行礼,就听到郭铴跟合妃娘娘的对话。 “外头下大雨了,浇的什么似的,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在院子里候着的。” “让他们淋着吧。连头痛之症都医不好,也是无用。” 太医院院判听到此话,袍子一撩就跪了下去。 二人在珍珠帘子后面说话,见陆御进了房,郭铴的声音都拔高了:“人到了,人到了,快过来。” 陆御被几个太监拉到了珍珠帘子后面,帘子后面的小几上,点着两盏灯,再加上顶上悬的八角宫灯,小小的卧榻之地,竟然有三盏灯,亮如白昼,卧榻金钩上的如意花纹,都瞧的一清二楚。 “你跪一边去。”郭铴呵斥太医院院判。 待床榻前空出位置,郭铴直接拉着陆御把他按到了床边。 他人高马大,这么一按,陆御差点仰躺到床上。 若不是在合意院。 若不是大庭广众。 郭铴这样的动作,陆御真以为他图谋不轨,是觊觎他陆御的姿色。 “父皇……父皇……你睁开眼睛看看,陆御他已经来了,上次儿子头痛的晕了过去,都是他给医好的,父皇,你忍忍,陆御现在就给你瞧病了。” 陆御方才看清,刚才被郭铴提溜到床上,差一点就压到皇帝身上。 陆御赶紧跪到床下,就听到郭铴对他说:“陆公子,请吧,拿出你给我看病的本事来啊。” “我……那天的事……” “怎么,你不想给我父皇看病难吗?” “我……” 一身绣金蝴蝶绯红纱衣的合妃娘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坐在床边红木椅上,吸了吸鼻子道:“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管用吗?太医们都想不到方子,他一个少年……能管什么用……万一把你父皇看坏了,他能担待的起吗?” “他若看坏了父皇,就灭了他全家。”郭铴哼了一声。 事到如今,陆御才明白,为什么那天郭铴会晕倒在陆府旁。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宫中大肆宣扬陆御医术高明。 原来挖的坑在这儿等着他呢。 陆御总听他爹陆太医说,皇帝时常头痛。服了药总也无法除根。 不料这一次病成这样。 皇帝病成什么样,陆御并不关心,可如今被揪来给皇上看病,皇上若是死了,他还不得头一个陪葬啊。 莫说是他,便是整个陆家的人,估计都不能幸免。 郭铴此计,甚是狠毒。 陆御还在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脱身,毕竟帘子后面的小几上,太医开出的方子,少说也有五六张,便是熬好的药,也有两碗,另外针灸用的银针,还摆在那儿冒着寒光,估计为了医治皇上的病,太医们已经拿出了毕生的绝学了。 太医们束手无策,太医院的院判大人还跪在床前,陆御还能比这些人医术高明吗? 不能。 正无计可施,就听到合意院的帘子“哗啦啦”的响起来。 灯火之下,陆太医一身的雨水,一说话嘴里直接就喷出了水来:“臣……” 未经召见,私自闯宫,论起真来,死罪。 合妃还未说话,陆太医就已经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漆盒,盒子打开,里头是陆家的不传之方,一丸药。 “陆太医你干什么?” 陆太医忙叩头:“这丸药能活血通络,能救人于危难,臣记得,有一年的中秋,娘娘你高烧不退,当时也是服了这丸药好的。所以臣……” “在哪搓的泥丸子。”郭铴有些嫌弃。 合妃倒是知道这丸药的功效,便接了药亲自给皇帝服下,服了药之后,皇帝长哼了一口气,继而捂着头,痛得身子拱成了虾米的形状:“朕头甚痛,甚痛……你们竟拿不出有用的方子……” 看来,陆家的药也不管用。 看来,皇帝头痛的病,很严重。 “想必是皇上日夜操劳,致用脑过度……” 皇上扭曲的太严重,枕头都落到了地上,皇上的语调也微弱了下来:“你们……就会拿日夜操劳搪塞朕……朕要你们脑袋……” 皇帝突然起身,干呕了一声,喷出一些黑色的药汁来。 那丸药也喷了出来,像个小球,“咕噜噜”就转到了陆御脚下。 “你……不是看好了二皇子吗,你给朕瞧病。”皇帝捧着头,盯着陆御。 陆御心里一凉。 陆太医的心也一凉。 陆御平素在青城里小打小闹,给人瞧病总归惹不出什么大事。 现如今陆家的那丸起死回生的药都治不了皇上的头痛,陆御能有什么新鲜花样?能救皇上于危难之间? “你来。”皇帝躺下去,使劲按着头。 “你怎么治我的。便怎么治我父皇。”郭铴把陆御推到前头。 无路可退。 陆御只得给皇帝把脉。 说来也奇怪,那日给郭铴把脉,他脉相平稳,不像有病的,这次给皇帝把脉,结果亦如此。 皇上没病。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头痛欲裂?太医院的太医们常年给皇帝开方子抓药,又是为何? 陆御收回手,看了看桌上的方子。又闻了闻太医院开出来的药。 太医们都说皇帝有病,皇帝也自觉疼痛难忍,陆御便不能说皇帝没病。 夏日夜间的炎热早已褪去。 瓢泼大雨丝毫未减,浇的一众太医成了落汤鸡。合意院中的大缸水满的溢了出来,满院子的水冒着泡泡,声音在这个夜里格外清脆。 “若皇上有个好歹,梅姐姐她……还不得吃了臣妾吗?”合妃娘娘边搅着手帕,一边看着皇上的脸色:“早知道皇上病成这样,给臣妾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留皇上下来……” “疼……朕头疼……快点开方子……”皇上有气无力的望着陆御,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豆大的汗珠聚集在他脸上。 陆御撒腿就往外跑。 “逮住他!”郭铴跨过去就揪住了陆御的中衣,手上一用力,陆御中衣上的扣子都掉了两粒。 “你敢逃跑……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没逃跑,我是去给皇上找药。” “我不信。”郭铴叫了两个随从:“你们跟着他,若他敢逃跑,格杀勿论。” 陆御拿了盏灯笼就冲进雨幕之中,恰巧停放在合意院门口的马车还在,陆御并那两个随从跳上马车,便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来到养心殿旁的垂花门,陆御跳下马车就冲进了旁边的花园子。 大风大雨,风雨飘摇,园子里稚嫩的花哪里经受的住。 海棠花瓣被吹落一地,水仙花被打翻在地上,茎叶沉沉,花木凋零。一地的花瓣,红的,黄的,粉的,沿着小道走几步,花瓣淹没脚踝。 空气中弥漫着泥水的味道跟潮湿的花香。 陆御提着摇摇欲坠的湿灯笼,来到那几棵山榉树下,那些鬼兰倒是顽强,风吹雨打,竟然还紧紧的缠绕在树藤之上,在这样雷电交加的夜里,鬼兰的惨白更加明显。 陆御扯了一捧鬼兰,重新回到了合意院。 中衣皆湿,灯笼也被雨水打湿。夏日夜里,陆御也是冷的打了个哆嗦,手工的鬼兰也摇曳起来。 一迈进房中,合妃娘娘就嚷起来:“你……你……摘了皇上精心培育的鬼兰……你……皇上……” 皇上已是脸色煞白,白的像是陆御手中的鬼兰。 “你……你……”皇上捧着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采鬼兰,是为了医皇上的病。”陆御抓着鬼兰,跟陆太医一起开了一个药方,就亲自去熬了。 熬了一碗药端过来,皇上喝了,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把我父皇治坏了,来人啊,把他捆起来。”郭铴嚷着。 皇帝却喘息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 “皇上是问为什么要以鬼兰入药?鬼兰稀少,花叶脆弱,从古至今,没有以鬼兰入药的先例,可小时候听我的爷爷讲过,鬼兰稀缺,药性却极好,专治头疼,头晕,便是再疼,喝了鬼兰熬出来的药,也就好了。” 那……朕……能好吗?” “治病者,尽人事,听天命,皇上是天之子,皇上的事,不是我能妄论的,且听天意。”陆御一面说一面看皇上的脸色。 皇上皱着眉头,让陆御先去一旁候着,又挨着枕头躺下去:“朕太累了,朕想歇一会儿。” “你别想跑出合意院。”郭铴追到外间:“若我父皇有个好歹,就是你的死期。” 陆太医的袍子还在滴水,因着紧张,他的手哆嗦了几下。 隔着帘子,他小声问陆御:“鬼兰虽然稀少,却也无什么药用价值,从古至今的医书,对此也并无记载。你开的方子,也是寻常的养身方子,这样的方子,太医不知开过多少给皇上,你有信心皇上能好?” “没信心。” “那你……” 陆御道:“如今我能不能活,就看这鬼兰争不争气了。” 鬼兰不过是一种柔弱的花,它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去保佑别人? 陆太医在宫中当差多年,头一次紧张的额头沁汗,说起来陆御这个孩子总是惹他生气,可好歹也是亲生的,如果他有个什么不测,那陆家岂不是要绝后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窗外的雨越来越小了,先前的倾盆大雨,如今收了气势,变得一缕一缕的往下流。细细的雨声拍打着合意院的青石台阶,滴滴答答,让人困倦。 也到了该睡的时候了,忙活了这么久,天就快亮了。 隔窗眺望,不远处的天际开始泛白,空气里虽然有雨水的味道,到底还混着晨起的生机勃勃。 一行乌鸦擦着皇宫的屋顶,向着远处天空的那抹白飞去。 整个皇宫就要醒了,皇帝喝了药已经好一会了了,他会醒过来吗? 如果皇帝醒不过来,陆御能不能看到这日得朝阳,还是未知数。 陆御突然有点后悔。 这几日没有见相遂宁,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如果他治死了皇上,一定不能活着出宫了,不晓得相遂宁会不会为他难过,又或者,她会像以前那样开玩笑:“你爹不让你非法行医。” 想到相遂宁,陆御就笑了。 陆太医只当他害怕:“这种大场面,你想哭就哭吧,没的憋坏了。” “我……我……我……”突然,帘子后面传来皇上的声音:“我……我……要水。” 众人一个劲机灵。 合妃赶紧把准备好的茶水捧了上去,白瓷杯子里的水刚端到皇上唇边,就听到“噗”的一声,皇上吐了一口血出来。 杯子里的水瞬间就被染红。 第二百二十二 蝎子 皇帝吐了一口血。 此事非同小可。 合妃娘娘惊的脸都白了:“皇上……” 若皇上凉在合意院,合妃也难辞其咎。 郭铴跨上去揪住陆御的衣领:“你害了我父皇,你给我父皇下了什么毒……我父皇喝了你开的药都吐血了,你……该死。” “慢着。”皇上又咳嗽了两声:“朕无事……朕的头已经没那么痛了……没那么痛了……” 太医院院判赶紧膝行上前,仔细的给皇上把了脉,又让皇上张开嘴他给瞧了瞧唇舌,方叩头道:“皇上血脉通畅,刚才的血,是疼起来咬破了舌头……” 郭铴已经勒得陆御翻了白眼,还好皇上叫住了:“铴儿,朕无事了,你不要鲁莽……” 郭铴收了手。 陆太医揩了揩额头的细汗,略松了口气。 皇帝叫了陆御上前,凝视良久,又叫了一众太医进来。 太医几乎挤满了合意院半间房,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陆家有子……对了,你叫什么?” “陆御。” “陆家有子陆御,小小年纪,医术高明。从明日起,陆御便到太医院就职,拿四品俸禄,就在宫中伺候了。” 太医们皆磕头:“皇上英明。恭喜陆同僚。” 陆御没想到皇上这么大方。 就这样给了自己一个四品之位? 让他当太医,他爹头一个就不能同意啊。 果然,陆太医叩头道:“皇上……” “朕知道……你觉得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儿,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毛头小子也罢,他的才能,怕是你们都不能比拟的,就说陆太医你,朕的头痛,这么些年,你可曾想到对策啊?” 陆太医只好磕头:“臣有罪。” 皇上服用了陆御开的药,病症见轻,先前疼的咬破舌头,脑子里犹如百千条虫子在拱,如今那些虫子全不见了,头不疼了,浑身轻松。 许久不曾这样轻松了。 “朕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你们回去吧。”皇上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由太监扶着,往养心殿去了。 外头的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天边那抹鱼肚白越过红色的宫墙,打在合意院的窗棂上。 折腾了一夜,合意院的大门才终于闭上。 合妃由丫鬟给揉着肩膀,懒懒的靠着软榻歇着。 珠帘沉沉。 郭铴拿起一个梨子啃了一口,丢到了一旁的绒毯上:“母亲还说这一招借刀杀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可以为我报仇,让那个混小子死的透透的,结果呢……” “谁知道他真的能治好你父皇的头疼。”合妃也觉得懊恼:“没能借刀杀人,还让他混了个正四品的太医,要知道,他这个年龄的太医,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这真是光宗耀祖了。” “还不是母亲,最近总把父皇请到合意院来,父皇最近总头疼,母亲难道不知。” “你还不是一个劲儿的在你父皇面前说那陆御医术高明,不然皇上的病,哪里轮得到他来看?”合妃生气的摆了摆帕子,打了个呵欠:“他当四品太医就他当吧,还好你父皇……”合妃压着嗓子:“还好你父皇福大命大,万一他真的……那些个女人一定会怪到我头上,到时候还有我们母子的活路吗?” “一开始母亲还说这法子好呢?” “谁能想到你父皇这次病的这么重?” 合妃跟郭铴话不投机,说了几句,郭铴便气冲冲的理了理自己衣裳,拔腿就往外走。 你要往哪里去?” “这里闷的慌,我出去松快松快。” “别又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好歹你是皇子。” “我最近找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月余没去青楼了。” 郭铴踏步而去,合妃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男人,只要有口气在,总归是花心的,小的也不例外。” 夏日天热,一夜暴雨,比豆子还大的雨滴拍打着东跨院的台阶,老年人本来就觉少,又经这一热一凉,又着了些风,晨起便神情萎靡,有些恹恹的。 相遂宁让明珠去叫了陆御来,不过是寻常的小毛病,陆御开了退热疏散的方子,又带来了一盒山楂逍遥丸,相老夫人用过,便好多了。 相遂宁亲送陆御出门。 陆御打开药箱,里面是几朵绞银丝的绢花。 说是绢花,因着手艺精湛,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就是黄色的花蕊,也是金丝做成,颤颤巍巍,十分形象。乍一看,竟像是刚从枝上摘下来的。 “这是上好的绢花,别人送给我娘的,我娘让我挑几朵颜色出挑的,送给你。”陆御“嘿嘿”一笑:“你戴肯定好看。” 陆御说着,亲自挑了一朵粉蓝色的,给相遂宁别在鬓边发髻上。 “替我谢谢你娘。”相遂宁福了一福:“听说你进宫去给皇上瞧病了?听说皇上封了你四品太医?” 陆御便把那夜发生的事说了。 如此凶险的一件事,如今讲来,竟是如此轻描淡写。 “郭铴是冲着我来的,他是想找我报仇,连累了你。” “找一个女人报仇算什么英雄,他有本事就冲我来。” “你如今在宫中当值,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小心为上。” “我知道。反正他打我,我跑就是了。”陆御笑望着她:“再说,现在郭铴也不敢惹我。皇上的头痛之症只有我能医的了,我要有个好歹,皇上还不得跟他算账?” “你果然医好了皇上的病?你开的方子太医都没有想到?” “他们哪里想的到我随便蒙了一个方子,皇上的病就好了?” “你蒙的?” “没办法,我睡到半夜被揪过去,皇上还非得我看……” “可皇上的病为什么能好?难道方子真的管用?” “不能保证下次有用。”陆御拍拍自的腰:“如今我的脑袋,就绑在腰上,随时可能就掉了。” “他一拍腰间,掉下来两只蝎子子。” 蝎子张牙舞爪,翘着尾巴像是准备蜇人的模样。 这两只蝎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相遂宁的鞋子上。 相遂宁一跳,陆御赶紧扶住她,把两个蝎子捡起来吹干净,重新收了起来:“不要怕,不能蜇人的,这是药材,是我从御膳房拿回来查药性的。” “这东西有什么用?” “这是药材全蝎,从仲春到初秋都可以捕捉,捉了以后放到水里煮硬了以后就捞出来阴干,可以通风散节,通络止痛,止头痛效果很好,而且还可以加入治瘟疫的方子,是一方好药材。可惜的是,宫中的风干全蝎,品相不好,仅剩的几斤,个头也小。如今是夏季,后山上蝎子很多,我得了空想去那里看看,逮一些,自己留着用。” “我帮你。” “逮蝎子?” “嗯,我帮你逮。” 陆御就笑起来:“你一个姑娘家,哪里干的了这种活,你不怕这东西?蜇人是很疼的。” “我不怕。如今瘟疫还未完全消退,黎民百姓深受其苦,若能早日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方子,也是造福一方。” “那行,改日去后山逮蝎子,我叫上你一起。” 逮蝎子的事,算是约下了。 相遂宁让明珠去打听过,因着陆御要进宫当差,所以时常不在府上,逮蝎子的事,便只能先放一旁。 又因雨后山路难行,约过了半个月,相老夫人的病全好了,相遂宁才叫上明珠,抱着瓷罐子往后山去。 夏季雨水浇灌的足,青城山树木森森,枝繁叶茂,山下的野枣树上,结满了暗红色的枣子。风一吹,一树的枣子随着风就抖动起来。 山后有个小小的尼姑庵,据说里头住着三四个姑子,因着姑子时常下山采买,所以通往后山的小道,被踩的明晃晃的。 这天日头好,相遂宁拿着棍子走在前头,明珠抱着瓷罐子跟在后头。 相遂宁一面走,一面扒扒树枝,翻翻石头,据说蝎子喜欢藏在阴凉之处或是石头下面,夏季的蝎子虽然比不上初春的,但胜在肥大又饱满,且蝎子又多,煮好阴干,做药材是再好不过了。 明珠跟在身后,倒是有点害怕:“二姑娘……你真敢捉蝎子吗?被这东西蜇到,火辣辣的疼……你不怕吗?” 有一点怕。 毕竟蝎子这东西的长相,也不是帅气那一挂的。 可既然来了,总得先逮了再说。 果然陆御所言不虚,刚掀了几块石头,就见一窝蝎子涌了出来,黝黑发亮的蝎子,少说有七八十来只,石头一掀,它们就四下逃窜。蝎子爬行的速度很快,眼见一蝎子就爬到了相遂宁淡青色裙摆上,相遂宁用手中的树枝敲了一下,蝎子才逃跑了。 明珠目瞪口呆,这么多蝎子,她吓得头皮发麻,刚才那一瞬间,她差点给手中的瓷罐子扔出去。 定了定神,相遂宁两根树枝夹上蝎子,飞快的放进罐子里。 罐子里装了蝎子,明珠抱着罐子都瑟瑟发抖。 相遂宁却是越战越勇,不一会儿又捉了三四只。 “二姐。”树丛里跑出来一个人,给相遂宁吓了一大跳。 是他的弟弟相果心。 “果心,你怎么在这?”相遂宁不解。 “我见二姐你跟明珠抱着罐子出门,就想瞧瞧你们要做什么,跟着跟着,就跟到这里来了。” 相果心蹭到明珠身旁,打开盖子一瞧,吃了一惊:“二姐,这……你逮蝎子做什么?难不成要泡药酒吗?小心被爹看到,又要说你。” “啊……”小道旁的树枝猛的一晃,一个穿粉紫色裙子绯红色广袖衫子的姑娘匆匆而去。 天气炎热,姑娘穿的很是轻薄,那绯红色的衫子,是用上好的纱裁成,软的像一团云似的。 姑娘转头太快,发间金簪“啪”一声甩了出去。 “三姐……三姐……”相果心追了上去,拉住那姑娘的衣袖。 果然是相嫣。 这日相嫣穿的轻薄,发髻也梳的跟以往不同,加上树枝遮挡,相遂宁倒并未认出她来。 “三姐姐,你明明看到我们了,为什么掉头就走,咱们家的方向在山下,你走反了。” “哦……”相嫣有几分慌乱。 “三姐姐,你干什么去了?” “我……” “三姐姐,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跟我一样,想跟过来看看二姐抱着罐子出门做什么对不对?” 相遂宁不欲理会相嫣。可相果心提及她,相嫣恐怕会多想,果不其然,相嫣张嘴便道:“相遂宁,你跟踪我?” “我没有。” “那你不好好在府里呆着,来这后山做什么?” “后山我来不得?” “你……”相嫣吃瘪,努努嘴没憋出话。 明珠帮着解释:“二小姐是上山找药材来了。不是跟踪三小姐,三小姐恐怕是误会了。” “找什么药材,拿来看看我才信。” “不好拿出来,在这罐子里……” “是啊二姐,这罐子里的药材可凶猛着呢。”相果心笑。 “明明是为了跟踪我,还大言不惭,你的婢女都会撒谎了,连果心都帮着你说话,你骗的了果心骗不了我,罐子里不是有药材吗?在哪呢?盖的如此严实,是怕药材飞了吗?” 相嫣说着,一把打翻了罐子,罐子里的蝎子顿时倾倒出来,有一只正好趴在相嫣的小腿上。 相嫣吓得用手去拂,一个没拂掉,蝎子粘到了她的手上。 蝎子受了惊吓,趴在相嫣食指上就咬了一口。 蝎子性毒,相嫣的手顿时就红肿起来:“啊……啊……疼……疼死我了……” 相遂宁四下看看,见一棵野枣树上趴了几个蜗牛,便拿了几个放在手心里:“把这个碾碎敷到伤口上,就会好一点,没那么疼。” 偏方有云:被蝎子叮咬,蜗牛可治。 相嫣却推了相遂宁一个趔趄:“你还想拿蜗牛害我?我还不够惨吗?” 相嫣的手指头如今都发紫了,看着很是吓人。 既然相嫣不领情,相遂宁倒也不勉强,俯身将刚才逃跑的蝎子捉回来,盖好盖子便往山下去。 相果心扶着相嫣的胳膊,一步一歇。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好疼……”相嫣疼的眉头竖着,汗珠一会儿便流到了脸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切手指 相嫣在前。 相遂宁走在后头。 相果心托着相嫣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安慰她:“三姐,你别哭了,忍一忍,一会儿回去了就给你叫大夫。” “她肯定是故意让蝎子咬我,我知道。” “三姐,二姐她怎么能故意让蝎子咬你,蝎子又不会听她的,一定是误会了。是吧,二姐。”相果心回头给相遂宁挤了挤眼睛。 相遂宁有些感激。 到底是一母生的,虽然寄养在汤小娘膝下,相果心到底有一副好心肠,这一点,跟汤小娘相嫣母女并不一样。 相嫣没有吱声。 相果心便又央求她:“三姐姐,不管你怪不怪二姐,这件事,都不要告诉爹了吧,不然爹又该责罚二姐了。” “她不该罚吗?你看看我的手。” “三姐。”相果心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玉鱼,温润的鱼,雕刻成游动的样子,十分形象,那鱼竟像是活的,躺在手心里,还能游动一样。 “这是宫里头大皇子赏我玩的,这小玩意三姐姐若喜欢,送给你。” 宫里的玩意,即使是小玩意,也精致贵重的很。 这玉鱼,少说值好几两银子。 相嫣勉为其难的收下小玉鱼,塞进自己的帕子里。 “那……三姐姐就算答应了……别把此事告诉爹娘了。” “你就知道帮着她说话。”相嫣戳了戳相果心的额头。 相府。 相大英正跟汤小娘围坐着吃锅子。 牛肉,鸭肠,毛肚,鹅血,菜蔬,各色蘸料,满满摆了一桌子。 夏季天热,内堂瓷盆里盛着冰,又有婆子在后头揺着扇子,还算凉爽。 二人吃到一半,相嫣就哭哭啼啼的来了,坐在汤小娘旁边。 “嫣儿这几日总往外跑,回来都是高兴的,今儿是怎么了,哭的这样痛?”相大英忙让厨房婆子给相嫣添了碗筷,又亲自给她涮了一块牛肉:“先吃些东西。” 相嫣委屈的伸出手来,被蝎子叮咬的手指又胀又大,还有些发紫。 “嫣儿,你怎么还玩起茄子来了?”相大英嚼着脆生生的鸭肠:“茄子这东西,只能炒着吃,炸着吃,涮火锅可吃不了。” “爹,你是什么眼神啊。”相嫣气哼哼的:“我哪里是玩茄子。” 汤小娘坐的近,亲眼目睹相嫣手指的惨状,惊得她握着相嫣的手腕道:“嫣儿这是怎么了?是被蛇咬了吗?肿这样大,瞧手指都变色了,这是被毒蛇咬了吧?天爷,还能不能活……” “不是被蛇咬的。”相嫣的眼泪流了下来,因着疼痛,她的眉头皱成一团,说话都是吸着气:“虽然不是被蛇咬,可也是被蝎子咬了,爹,娘,疼死我了,你们看,肿成什么样了,若是以后不能好,我……我还怎么见人。” “咳咳咳……”相果心轻轻咳嗽。 “咳嗽什么?”相大英的筷子落在碗上:“你嗓子痒?” “不关四弟的事,都是二姑娘。”相嫣哭诉。 “咳咳咳……”眼见相嫣说话不算数,相果心果断又咳嗽了几声:“三姐姐,小玉鱼,小玉鱼……” 收了人家的东西,好歹该言而有信的吧? 相嫣偏不这样:“爹,娘,我的手指,都是二姑娘放蝎子咬的。你们看,手指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呜呜呜……” “这个小蹄子……”汤小娘坐不住了:“去把二姑娘给我叫过来。” 那个……”相大英想了想道:“二姑娘她……让蝎子咬你?她有蝎子?” “她在青城山捉了好些蝎子呢,装罐子里抱回来的。那些蝎子又黑又大,万一咬到爹娘怎么办?” “老爷,你听听,你听听,二姑娘都把蝎子带回府中了,她想害谁啊?” “二姐姐不想害谁,她捉蝎子……只是当药材的,明珠告诉我的。”相果心帮着解释。 “她又不是大夫,她弄什么药材?果心,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帮她一起害你三姐?”汤小娘不愿意了:“去,把二姑娘给我带过来,把那罐子蝎子也带过来。” 很快,相遂宁连带那个装蝎子的罐子都被提溜了过来。 罐子一掀开,内堂的几个人都吸了一口气。 好家伙,蝎子长的可真肥硕,在罐子里不停的爬来爬去,跟小螃蟹似的没个消停。 拿蒲扇的婆子壮着胆子探头一瞧,吓得蒲扇差点握不住:“在乡下时也见过蝎子,这蝎子……大的……跟成精了似的。” “二姑娘害三姑娘,好歹毒的心思。”汤小娘揺着相大英的胳膊:“老爷,你总得管管,嫣儿不能白挨这一下。” “你说怎么办?”相大英问汤小娘 汤小娘捅了捅相嫣。 “也让蝎子咬二姑娘一口算了。”相嫣哭着道。 “三姐姐,这怎么行呢?”相果心先急了:“二姐姐她又不是故意的……” “爹……爹……你看果心,总帮二姐说话。”相嫣哭着哭着就气急,呼吸越来越急促,一个翻白眼,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嫣儿……嫣儿……我的嫣儿……”汤小娘扑在相嫣身上呼天抢地:“快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你……”相大英指着相遂宁:“都是你惹出来的,去外头院子里跪上一个时辰再起来。” 外头太阳很毒。 相遂宁跪在太阳底下,能看到青砖上的蚂蚁抬着米粒在花丛里穿行,能看到叶子上落的蝴蝶身上的花纹。能看到湛蓝发白的天,能看到长长的走廊上,婆子丫鬟的一大堆,又是扶相嫣,又是给她扇风,伺候的很是殷勤。 明珠跪在一旁守着相遂宁哭泣:“二姑娘,她们怎么就不信咱们呢,二姑娘怎么会害三姑娘呢,就连四公子给二姑娘作证,她们都不信。” “别说了,免得连累果心。” 明珠只得擦擦眼泪。 汤小娘远远坐在走廊下,手握着胭脂红绣牡丹团扇轻轻拍着,廊下凉快,芭蕉叶子又绿又阴凉,汤小娘冷眼盯着太阳下的相遂宁,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很久不曾这样跪了。青砖又光又硬,夏日里衣衫单薄,那薄薄的一层料子,如同虚无。双腿跪在青砖上,不久就酸麻的厉害。 头顶的日头像个小火炉,且还是加足了炭的炉子。日头悬在头上,相遂宁的衣领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背上,竟像洗了一个澡。 眩晕的厉害。 相遂宁晃了晃身子,才能跪正。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下人请了大夫来。 太阳下的爆晒,让相遂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忽而又恍恍惚惚的,似乎看到人影,来的大夫身穿太医服制,像是个太医,那太医看了看跪在院子里的相遂宁,跨步往廊下去了。 “他……我不让他看嫣儿……”汤小娘颇为嫌弃:“他……能有什么医术……” “夫人……不要无礼。”相大英赶紧迎了上去:“这位是太医院的陆御陆太医,是皇上前几日刚封的,别看他年纪不大,前些天皇上的头痛之症,只有他的方子才有用啊。” 汤小不说话。 “有劳了,请移步到我家三姑娘房中,她这会儿晕过去了。” 一路上,相家下人已经把相家的事说给了陆御听。 陆御虽对相大英颇有微词,可还是耐着性子问道:“院里跪的好像是贵府二姑娘,她犯了什么错了?” “这……都是小事。” “今儿的天甚热啊……”陆御擦擦额头的汗。 相大英有些尴尬:“就到三姑娘门前了,她的手肿的厉害,太医快给她瞧瞧。” 相嫣的闺房。 门口一个番石榴纹浅盆里盛着冰,丫鬟拿着团扇不停地扇着风,房中阴凉的很,一进来,顿觉惬意。 小几上摆着木盘,盘子上放着冰碗,冰碗里有各色水果,有沙冰,这个季节吃一口,定然消暑。 床上铺着江南进贡的布料编织的席子,又软又凉。两个丫鬟一左一右,轮换着给相嫣揺扇子。 相嫣闭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陆御看看小几上的冰碗,里头的水果掉了一块在桌上。显然,相嫣偷吃了。 陆御坐在床前,隔着薄纱按了按相嫣的脉搏,又翻了翻相嫣的眼皮,抬起相嫣的手,看了看被蝎子叮咬的手指,叹了一口气,揺了揺头。 相大英紧张起来,据说皇上痛的满床打滚,陆御都能医治,怎么到了相嫣这里,就这副模样? “如何了?” “还请相大人另请高明吧。”陆御起身欲走。 “别……别……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跟你爹也算有些交情,陆御……你……在我这也不是外人,你的医术,我也信的过,怎么回事,你说便是了,再贵的药,只管开,不是吃不起。” “既然相大人直言,我便直说了。三姑娘被叮咬了手指,奈何有毒,不然不至于肿胀成这样。现如今手指颜色已变……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再过几个时辰,手指上的毒便会流窜到胳膊上,到时候,胳膊怕都保不住,若窜到五脏六腑,神仙也难救了。” “不过是被蝎子咬了一口就……就……”相大英不敢相信。 “相大人亲眼看到是被蝎子咬的吗?”陆御揺揺头:“照我看来,三姑娘这症状,是被毒蛇给咬了。” “那……可有医治之方?” “因为过去的时间太久,蛇毒已经在身体里无法排出,如今之计,若切下手指,或许还能有救。” 切下手指?”相大英大惊,听说过大夫给人接手指的,从没听说过给人切手指的。且相嫣她貌美如花,青城少见,若缺了根手指,以后…… 陆御显然明白相大英的心思:“跟命比起来,手指算什么。相大人放心,我的医术皇上都信的过,定然不会出差错。” “这……那……”相大英有些懵。 陆御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一排银针,又从箱底拿出一把匕首问相大英:“相大人觉得我这匕首如何?” “这是?” “这匕首削发如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拿出来用的。用这把匕首切下三姑娘的坏指,保证不拖泥带水,切下坏指以后,我再用这排银针针灸穴位止血,然后开一副药你们熬了给三姑娘喝,过些天,也就好了。” “真……得这样……?” “相大人想要女儿,还是……?” “想要女儿。” “那好,让下面的人点盏灯来。” “嗯?” “点盏灯,我把匕首放火上烧一烧。” 相大英挥挥手,很快,便有丫鬟点了蜡烛端上来。 陆御将匕首放在火上正面烤烤,背面烤烤,待匕首烤的热气腾腾,陆御又叫婢女按住相嫣的手腕,自己拿着匕首就要切上去。 汤小娘欲扑上来拦住,却被相大英搂住:“切不可耽误了时辰,再不切坏指,嫣儿的命都要保不住了。你不要妇人之仁。” “趁三姑娘晕过去,这坏指得赶紧切,待她转醒再切,她未必受得了这个疼,那可是锥心之痛。”陆御将匕首靠近相嫣的手:“对不住了相三姑娘。” “不要,不要切。”相嫣直接坐了起来,将双手放进袖里:“陆御,你想要我的命吗?” “三姑娘醒了?三姑娘这蛇毒……不浅,还是切了吧。” “我从未中蛇毒,我的手是蝎子咬的。” “我不信。” “真是蝎子咬的,不信你问果心。” “蝎子?怎么咬的?” “是……是二姑娘她……放的蝎子……害我。” 陆御笑笑:“看来三姑娘是中毒太深了,脑子也不清醒了,刚发生的事就记不得了。我还是切手指吧。” “陆御,你敢!”相嫣咬着嘴唇。 “你去青城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我陆御不敢的事。” “你切我手指,我饶不了你。。”相嫣压着声音。 陆御也压着声音:“那就等我切完,你找我报仇好了。” 陆御按着相嫣的一只手,手中的匕首就要落上去。 相嫣吓得不轻:“我……我……是我的错,是我去翻罐子,才被逃出来的蝎子咬了……哎呦……” “蝎子不是二姑娘故意放的?” 相嫣揺揺头。 “相大人,你可听见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马车 “那……”相大英看看汤小娘。 “陆太医不像是为嫣儿看病的,倒像是……来报仇的。刚才是谁说,要把嫣儿的手指切了……” “这不是没切吗?对了,二姑娘还在院子里跪着,今儿这日头,你们自己瞧瞧。” “陆太医的意思……嫣儿的手指不用切了?”相大英有些雀跃。 这重点抓的。 想想这是相遂宁的亲爹,陆御就有点脑瓜疼。 汤小娘驳道:“跪一会儿也不是天大的事。好端端的,二姑娘去青城山逮毒蝎子回来,她想干什么,还不是想害人?” “全蝎只是药材。” “陆太医这是有失偏颇了。二姑娘逮蝎子回来的事,难不成陆太医你知情?” “自然,是我跟她说了蝎子的事,她才去逮的。” “陆太医要蝎子做什么?” “给皇上治头痛。或者,研制治瘟疫的方子,这答案,可满意?” 汤小娘便不再吱声了。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相大英打着哈哈:“既然嫣儿无事,那这事就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相二……相二姑娘似乎还跪在院子里。相大人不去看看吗?” 相大英望望汤小娘,汤小娘坐在相嫣床边,不说话。 “相大人?” “哦,没事,跪跪就跪跪吧,反正一个时辰快到了,到了时辰,她自己会站起来的。” 陆御竟无法反驳。 相嫣搂着枕头哭唧唧的:“我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好痛……痛……” 陆御哪还管相嫣的手痛不痛,太医的职业操守,对不起,不守了。 日头已经升到头顶,陆御大步去往院中。 汤小娘气的背后指点:“小孩办事,果然不牢靠,什么太医,不给嫣儿开方子就走了。” 陆御亲自去扶相遂宁起来,相遂宁看看日头,差不多到时辰了。 “让你跪你就跪,怎么那么老实听话?” “那是我爹。” “你爹让跪就跪?” 相遂宁没说话。 前些天相老夫人病着,上年纪的人了,好容易有起色,不想因为小事嚷嚷起来,让祖母担心。 “以后别一个人去捉蝎子了,蜇到别人我不管,若蜇到你,怎么办?” “我会小心的。” “我不放心。” “好,我会注意安全。”相遂宁扶了扶鬓角:“我会护好自己的。你宫中事忙,不必为我担心。” 相遂宁一扶头,陆御就心疼了:“跪久了头晕吧?膝盖也疼吧?我瞧你脸色也不好,我给你开个方子抓两副药喝下去,会好一些。” 待明珠抓了药回来煮,相嫣的指头还是黑青的。 汤小娘远远望着“咕噜咕噜”冒着药味的罐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相遂宁不过是跪了一会儿,陆御便紧张的开了方子。 相嫣的手指头肿成紫茄子,请他开方子,他没开方子就跑,还平白把相嫣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遭雷劈的小子。 相嫣的手指,七八天才完全消肿。 这七八天里,相遂宁每日都去青城山捉蝎子。 捉来了之后,便交给陆御,让他做成药材。 七八天的时间,光是蝎子便逮了有二百来条。 眼看着天越来越热,暑气也越来越重,一天下来,便是坐着不动,汗珠子也跟水蒸气似的,顺着脸颊就流下来。 相遂宁决定,捉蝎子到这月中旬便不再去了。 这日早早上山,到半晌午不过捉了三四条之数,相遂宁跟明珠来到一条溪边,蹲在一块大石上捧了点水喝了,又洗了把脸。 “姑娘,今儿的太阳甚大,蝎子大概也怕热不肯出来,不然咱们回吧。陆公子也说,夏日青城山植被茂密,怕有什么山贼草寇的不安全。” “哪里就有山贼草寇了。前头不远就是庵堂,时常有姑子走动的。”相遂宁掏出帕子抹抹脸上的水:“不过天是真热,再逮半个时辰……咱们就回。” 二人沿着山上小径,一面走,一面寻找蝎子的踪迹。 果然是天热了,蝎子也不知躲去哪里了。 再往前走,便是姑子们开垦的山地,种了诸如空心菜,苦瓜,莴苣,地瓜叶等菜蔬,菜地旁边又搭了竹架子,架子上爬满了长长的豆角,再往东,有一颗桑葚树,桑葚结的足足有指肚那么大。成熟的桑葚是黑紫色的,落到地上,不小心踩一脚,黑紫色的汁水便喷溅开来,空气中都是甜腻的味道。 相遂宁跟明珠蹲在桑葚树下,一颗一颗的捡着桑葚,一会儿便捡了一兜子。 二人靠着桑葚树坐下,你一颗我一颗吃了起来。 吃了两颗,突然有一块西瓜扔了过来,西瓜在相遂宁面前摔了一地。 这边菜地里,并无西瓜。 这一路走来,也并未见后面有人。 这西瓜是哪里来的? 明明是从对面山坡飞过来的。 “救命啊……你个流氓……你……放开……” “爷就是流氓……也是你喜欢的流氓……” “再不松开我可叫人了。” “你叫啊,你越叫,爷我越兴奋。”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山坡那边飘了过来。 “明珠,你可听到了什么声音?” 明珠点点头。 相遂宁默默地给嘴里塞了个桑葚:“你听那声音……像谁?” “奴婢……像……”明珠吞吞吐吐。 “不要啊……来人啊……”山坡那边又有叫声。 相遂宁偷偷地爬到山坡上,因是夏季,山坡上绿草覆盖,相遂宁趴在草丛中,只露出两只眼睛。 山坡下有一棵大杨树,树荫下,三四个随从劈开了一个大西瓜,你一口我一口,时不时的,还拿着西瓜互相投掷。 这几个人面熟,是了,是郭铴的随从。 不远处,在对面山坡的拐角,停放着一辆宽敞的宝蓝色马车,马车停在阴凉处。四周的帘子都放了下来。 声音就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 一个穿油绿色衫子梳着双丫髻 的婢女紧张地跑到马车旁:“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滚滚滚!哪都有你呢。没眼力见。”是郭铴的声音。 “咳咳咳……你去杨树下等着。我不叫你,你不要过来。”是相嫣的声音。 春鱼默默退了回去。 郭铴的随从便小声笑起来。 “春鱼姑娘,你又不是头一回听到这动静,你慌什么?” “刚才白白挨了一顿训斥吧?让你不要去,在这里吃西瓜多好,冰镇的西瓜,最是解暑。春鱼姐要不乐意吃,我去给你弄点桑葚吃。” “你小声些吧。马车摇动:“让人听见了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这几个下人都是信的过的,谁敢多嘴?再放心不过了。” “附近就是尼姑庵,那里总归有人的。”相嫣轻声。 “怕什么,不过是些姑子,她们哪里懂得我们的快乐?即使撞见了,她们还好张扬出去?” 若是敢呢?” “那我就割了她们的舌头。” 说着说着,马车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就看见一只粗壮的手伸出来,手里捏着一件粉色织金百褶裙。一会儿,又有一件绣白色荷花的淡黄色肚兜扔了出来。 衣衫精致,绣工出色,一看就知道,那是相嫣的衣裳。 晨起出门,恰遇相嫣这一身精致装扮,还以为她要走亲访友,原来是见郭铴。 相遂宁只觉得脸上烫的厉害,不知是天太热,还是不小心撞见了这一幕。 “姑奶奶,我说去客栈你又不肯,去尼姑庵里找间房子躺着你也不愿意,马车里终是施展不开。” “没名没分的,我还不是怕别人说闲话。若我爹娘知道,还不得打断我的腿。你也要替我想想。” “可这马车里……不舒服的很。”郭铴埋怨。 一阵停滞。 不知道车厢里的相嫣做了什么,就听到她笑着问了一声:“现在怎么样,舒服了吗?” 马车摇动起来,郭铴的声音带着喘息:“舒服了……舒服了……姑奶奶……你真是我的好姑奶奶……嗯……你让我舒服死了。” 还要吗?” “要。” “会不会娶我?” “会,会。” “如果不娶呢?” “如果……嗯……嗯……姑奶奶,你就别折磨我了……你别躲啊。” “你娶不娶我?” “娶,娶,娶。以后我当了皇帝,就封你当皇后,让你做全天下最最尊贵的女人。” “如果做不到呢?” “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相嫣就“嘻嘻嘻”的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格外动听。 不得不佩服,人家长得好看,声音也柔得跟水似的。 “姑奶奶,我都发誓了,难道你还不满足?” “当然不满足。”相嫣又笑。 “哪里不满足?嗯?你说,是不是这里?是不是这里?” “是呀。” “那我现在就满足你,好好满足你。” “这种甜死人的话,我要怎么相信呢,二皇子又没有什么信物。”相信嫣故意道。 “想要信物还不容易。”郭铴抽出暗红色缀珍珠的腰带交到相嫣手中:“这腰带是我娘亲手绣的,背面还有我的名字,用这个拴你行不行?” “那二皇子来拴我呀。” 马车又一阵晃动。 拉车的马静静的站着,这种场面,似乎是经历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就无比淡定。 几个随从一面吃西瓜,一面支着耳朵细细的听着,听到关键处,几个人还要交流一下眼神。见春鱼蹲的远一些,几个人还要调戏她一番。 “春鱼姐,马车里的动静,你可听见了?” “春鱼姐当然听见了,没看春鱼姐脸都红了。不过春鱼姐,你要是想,我们几个,可随便你挑。” 春鱼呸了一口:“死崽子,乱占便宜的,怎么没来一道雷劈死你们。” 春鱼的话一下子就应验了。 先前晴朗无边,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突然之间不知哪里飘来的黑云,厚厚的一层,黑云压顶,整片菜地跟山坡都暗了下来。 就听到“轰隆隆”的几声惊雷,雨还未下,先刮起了大风,刮得树枝摇曳,碎石乱飞。 车帘被风刮起,马车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郭铴光着脊背躺在车厢后面,他的身上,是同样光着身子的相嫣,相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 郭铴搂着相嫣的腰,嘴里喊着:“我的姑奶奶,你出汗了,你舒不舒服?告诉我。” 大风起,青城山的树枝剧烈的摇晃。 树上的桑葚又掉了一层。 车帘被风掀起的瞬间,赤裸的相嫣受到了惊吓,她慌忙以手护胸,回头张望。 “有人!有人!”相嫣的眼睛一扫,看到了草丛中有人。 刚才的一幕太过震惊,相遂宁脑子里一片空白,趴在草丛里竟忘了动。 慌忙之间从山坡上滑下来,就听到山坡那边相嫣的哭声:“我的衣服呢,真的有人,我们被人看见了。” “你别怕,怎么可能,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 “真的有人,刚才我看的一清二楚。你快派人……你快派人……呜呜呜……” “我现在就派人搜……若真有人,我就把他眼睛挖下来。来人啊,给我仔细的搜。” 郭铴一声令下,几个随从顺着山坡就跑下来。 相遂宁的一颗心“突突突”的跳。 这种地方,如果落入郭铴手里,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姑娘……怎么了……”明珠道:“那边……好像……” “明珠,快跑。”相遂宁拉起明珠的胳膊就跑,可郭铴的随从近的已经能听见脚步声了。 跑,大概是来不及了。 “躲起来。”相遂宁拉着明珠,飞快躲进豆角架下。 刚躲下去,就见那几个随从从身旁跑过,过了不久,郭铴就一边穿鞋一边追了过来,又过了一会儿,相嫣也追了出来。 明珠吓得发抖,捂着嘴动也不敢动。 “看到人了吗?”郭铴问。 “似乎是看到人影了……没看清楚,好像是往那边跑了……”一个随从指东,一个随从指西。 “坏我好事,逮到先打一顿。”郭铴气愤:“走,驾车去逮。” “谁在那儿,出来!”相嫣厉声道。 明珠一哆嗦,欲起身。 相遂宁按下明珠,揺了揺头。 一个石块就飞了过来,相嫣越走越近:“不用再找了,我看到人了,你们别躲了,出来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腰带 相嫣的脚步越来越近,相遂宁甚至能看到她绣鞋上的织金绣花,一朵一朵的芙蓉花,沿着鞋边绕了一圈。 鞋子上的绣花越来越清晰了,花心里点缀的米粒大小的白珍珠上的光芒如八月十五的月色一样,纯净又夺目。 相嫣已经来到了面前:“原来你躲在这里,原来是你。”相嫣扒开藤蔓,郭铴等人听到动静,快速的围拢上来。 “是你,果然是你。”相嫣居高临下望着相遂宁:“整天鬼鬼祟祟的在青城山瞎逛,还说没有跟踪我。” “三姑娘,我们真的没有……”明珠试图解释。 “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刚才你们都看见什么了?”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明珠说话都结巴了。 “这里除了你们,没有别人,你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也怪不得我们了。”相嫣给郭铴使了个眼色。 郭铴对相遂宁本就没一个铜钱的好感。 这个姑娘就像一只鸟似的,总是叼他一口就跑。 这次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新账旧账可以一起算了。 郭铴撸了撸袖子就扑上来,以他的力道,相遂宁在劫难逃。 不料郭铴一下子被掀翻在地,退出去四五步远,撞在那颗桑葚树上才停下来。 藤蔓下,不知何时,相果心钻了出来,双手拦在相遂宁前面:“怎么,人多欺负人少啊?” 突然探出的脑袋吓了相嫣一跳:“你……你……怎么是你。” “三姐姐以为是谁?” “我……我……”相嫣的脸“腾”的红了:“果心,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二姐姐一起来捉蝎子啊,天气炎热,这藤蔓下阴凉,就来翻翻土,看有没有蝎子。” “真的?”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我们刚捉一条,怎么三姐姐就来了,三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不会也来捉蝎子吧?” 相嫣一愣。 是啊,她来这里做什么? 于是只得尴尬道:“我……我……是啊,我也是来捉蝎子的,不是说,那东西……是药材吗?” “没看见三姐姐带工具呢?” “我……我……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蝎子……对了果心……刚才……” “刚才怎么了?” “刚才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 “看见什么?” “没看见啊……”相嫣不死心:“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里经过?” “我们……”相果心想了想:“倒也没看见什么人经过。” 几个随从听此话,瞬间又围了上来。 相果心忙改口:“人嘛,除了我们,是没看到别人经过,不过……刚才倒是看见一只灰兔子,肥肥大大的,一顿狂奔,我本来想捉住了拿回家吃兔肉的,可惜你们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那兔子受惊窜进草丛里,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什么兔子不兔子,天这么热,这会儿也快下雨了,你不好好在府中呆着,跑出来做什么。”相嫣没好气:“瞧你那一身土,天天净翻墙挖洞的,在宫里怎么学的规矩,让人笑话。” “那三姐姐衣衫……是怎么回事?” 相嫣低头一看,原来慌乱之中,裙子穿反了,外衣靠近脖子的两粒银扣没有扣上,露出里头肚兜大红色的滚边来。 相嫣慌忙转过身去,慌乱的扣上扣子,穿反的裙子无法换,臊的脸都红了:“我还有事,我……我先走了。” “三姐姐,你……你……” “你什么?” “三姐姐你手里拿的……是谁的腰带?看上去,像是男人的。” 相嫣更窘了,反手将那腰带塞进春鱼怀中:“这是……这是……春鱼绣的,我走了……” 相嫣小跑着去了。 郭铴驾着马车追了过去。 天边的云越积越厚,厚得几乎压下来,风拂山野,空气里很潮湿。 眼见雨点就要砸下来。 相遂宁等人也沿着小径往回赶。 “二姐,刚才三姐姐要逮的人是你吗?”相果心问。 “是。” “三姐姐为什么要逮二姐姐?” 相遂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相果心还小,跟他说这种事情,他听不懂还好,若是听懂了,情何以堪。 相遂宁抬头看看天,扯开了话题:“果心,天就快下雨了,我们得快点走。” “好。” “果心,刚才是你替我解了围,你怎么在这?” “我闲着无事嘛,听门上的人说,二姐姐你又抱着罐子出门了,我就知道你又来逮蝎子了,所以想来凑个热闹。” 相果心手里拿着一节藤条,一边走,一边抽两下,走了一会儿,他回过头问相遂宁:“二姐,刚才三姐姐的衣裳怎么回事?” “果心,你不要管这种事。” “刚才三姐姐手中的腰带,怕不是郭二皇子的吧?我瞧他敞着怀,没系腰带。” 相遂宁不知如何作答,干脆不吭声。 “二姐,刚才不会是姓郭的欺负三姐吧?我看三姐慌张的很,那个姓郭的,一副色眯眯的模样,你看,前前后后都没有三姐,不会是姓郭的把三姐掳走了吧?如果是那样,我得去找姓郭的拼命。” “果心,你三姐的事,她自己可以处理。” 相遂宁如此说,相果心也只能将自己内心的疑惑压下来。 相府。 空气有些憋闷。 该下的雨一直未下,天际的黑云压到了房顶。 在山中跑了几趟,腿脚甚是疲惫,用了晚饭,明珠给大木桶里兑好热水,伺候相遂宁沐浴。 大木桶里水汽氤氲,夏日花多,新摘的玫瑰花瓣在水中飘来荡去,花香四溢。 去除钗环,梳好头发,又帮着把褪去的衣裳挂在架子上,明珠方扶着相遂宁坐进木桶里。 “姑娘累了,多泡一会儿,解乏。”明珠说着,又从小木桶里舀了两瓢热水倒进大木桶。 “你也歇着吧。”相遂宁打了个呵欠。 “热水不太多了,我去厨房再提一些。”明珠提着木桶出去,顺带关上了房门。 水汽升腾上来,半间屋子都雾气腾腾,就像是一股悬浮的烟。 好一会儿,那些烟散去了,相遂宁拿着水瓢给头发上淋些温水,温水顺着她的脊背爬行,像是一条条温暖的小蛇,真舒服。 玫瑰花瓣在木桶里荡漾,荡漾的像一艘艘红色的小船,相遂宁捧起花瓣让水从指缝间流走,哗啦啦的水声,就像是催眠的曲子。 身体包裹在热水里,真是太舒服了。 相遂宁捧起水洗了一把脸,勉强打着精神。 抬头低头间,就看到门口有个黑影。 相遂宁以为自己眼花。 蜡烛一闪,忽明忽暗,她揉了揉眼睛。 还是那个黑影,不甚高,也不太动。隔着门就那么呆着。 “明珠?”相遂宁试探的叫了一声。 无人应答。 “明珠!”相遂宁又叫了一声。 依然无人应答。 相遂宁顿时警惕起来,转身站起欲取架子上的衣衫。 衣衫还未拿到手,就听到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 相遂宁一丝不挂,只好缩回木桶里,只露出头在外面。 还好水面有一层玫瑰花瓣,她的身体才不至于袒露于人前。 进来的不是别人,是相嫣。 相嫣换了身衣裳,穿了葱绿的广绣衫子,配灰色织金边的纱裙。又特意在鬓边插了一朵绽放的热烈的绢花。 绢花明艳,层层叠叠,格外好看。 相遂宁记得这样的绢花她也有一朵,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是陆御送的。 这种绢花,大抵是宫制。 相嫣跟郭铴走的近,她有这样的绢花,一点儿也不稀奇。 她像是刚洗过澡,头发潮湿,胸口的水滴还未擦干净。 她本身就长得美,这样一打扮,又有几分沐浴的慵懒,便是相遂宁,也不免多看几眼。 相嫣俯身,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木桶里的玫瑰花瓣,而后捧起一点水,轻轻的,撒在相遂宁的肩膀上。 离得很近,近的相遂宁可以看清相嫣的胸脯。 这一年来她没少发育。 相嫣盯着缩于木桶中的相遂宁笑了一声:“藏那么严实干什么呢,干巴巴的,又没什么东西可看。” “你想做什么?”相遂宁反问。 “听说你在洗澡,特意来看看。”相嫣冷呵一声:“不过……却有点失望,就你这……”她上下打量了相遂宁一番:“你这的确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到我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说这个。” 相嫣拿了块毛巾擦擦手上的水,又把毛巾扔回木桶里:“我知道,今儿青城山上偷看的人,是你。” 相遂宁默默地把玫瑰花瓣攥在手心里。 “你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是你吧?你的眼睛,我从小看到大,只需一眼,就能分辨的出来。所以,你让果心骗我说是兔子,我根本就不信。” “那你为什么放过我?郭铴在场,大可以要了我的性命。” “果心在,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跟二皇子的事,我不想他知道。至于你,若没有果心,你大概也不配活着,谁让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做这些事的人都配活着,我有什么不配?” “你……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如果有别人知道……” “你威胁我?”相遂宁颇感意外。 按常理,不是应该相嫣哭求相遂宁保密吗? “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我颜面无存,你也不会好过。” “你想怎样?” “就像今天,如果有几个小贼闯进了相府,进入了你的房间,看了你洗澡,或者对你做了什么……你以后,恐怕你的名声……你也不会好过吧?” 相遂宁不禁重新打量起相嫣。 她没想到,如今的相嫣,胆子竟如此的大。 有些失望。 虽然从未有过希望,可这样的话从相嫣嘴里说出来,让相遂宁觉得刺骨的冰凉。 这样一个夏夜,这种冰凉的感觉,让她记了很多年。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姑娘。”明珠提着热水进来,紧张的放下木桶护在相遂宁身旁:“三姑娘这是做什么,我们二姑娘在洗澡,三姑娘请出去。” 相嫣哼了一声,由春鱼扶着去了。 “明珠,给我拿毛巾吧,我不洗了。” “姑娘,都是我不好,是我路上太慢了,三姑娘她……三姑娘有没有为难姑娘?” 相遂宁揺揺头:“明珠,把我的中衣拿来,我要睡了。” 那一夜没有月光。 厚厚的云层压在房顶上一直未散。 相遂宁躺在床上,望着小几上跳动的烛火,眼前浮现的,却是相嫣。 雨水拍打下来,如同瓢泼。 窗下绿油油的芭蕉也经不住雨水的摧残,竟从中断裂,趴在泥水里不动了。 一簇簇开的正艳的花,被飞溅的雨水连跟拔起,花瓣一片一片,随着地上的积水飘散。 雨水拍打着窗子,似有鬼夜扑。 天地苍茫,混沌一片。 这个夜,相遂宁翻来覆去。 相嫣躺在那儿,抚摸着郭铴送给她的珍珠腰带,脸上绽放出丝丝笑意。 “春鱼,你听见了吗,他说以后做了皇帝,便允我做皇后。”相嫣把郭铴的腰带抚摸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他不是才高八斗,可他是皇上的儿子,说不准,以后是可以做皇帝的。那样我就有福了。” “恭喜三姑娘,三姑娘姿容出众,二皇子这种身份的公子才配姑娘呢。” “你觉得他爱不爱我?” “自然是爱的,二皇子无论多忙,都会抽空出来跟三姑娘相会。这个月,二皇子都跟姑娘……都见姑娘四回了。” “嘘……瞎说什么。”相嫣脸色绯红,朝门外看看,夜色如漆,大雨滂沱。 春鱼还是谨慎地关好房门,又给房中多点了一盏灯。 “三姑娘,二皇子的腰带可真好看。做工绣活,一看就是宫中的东西,圆溜溜的珍珠,值不少银子呢。二皇子真疼姑娘,姑娘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二皇子也会去给姑娘摘。” “姑娘我长得美,他迷我迷的不行。哎,有什么办法呢。你把床头架子上第三个锦盒拿来。” 春鱼照着做了。 相嫣打开锦盒,里面是空的,她小心翼翼地把缀着珍珠的腰带折起来,又小心地放进锦盒里盖好:“这可是以后我做皇后的证据,春鱼,拿去收好了,别给外人看见。” “是。” 第二百二十六章 私刑 那次撞见相嫣与郭铴之后,相遂宁便没再去过青城山。 一则捉的蝎子足够用了。 二则再遇见郭铴等人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就这样一直在府里做些零散的活计,有时候看明珠绣花,有时候去相老夫人那里陪着她说说话。 这期间倒也平静,就连相遂宁那个有点疯癫的娘,也安安稳稳的度过了炎热的夏季,陆御偶尔的给她开些药调养着,虽然还是不大认得人,但饭用的好,晚上也睡得很踏实。 相大英还是按时到朝廷里报道。 因着瘟疫之事时有时无的,皇子们的课也是断断续续,相果心去宫里,也是隔三差五的,有时候上午去了,略念念书,早早就回来了。 一闲下来,相果心就满院子溜达,难得去书房翻书的,多数时候都是去钓鱼,去遛鸟,去厨房看人做饭,去门上听看门的讲些离奇的故事。 没过几天,相果心就觉得不对。 怎么隔三差五的,相嫣就要出门呢。第一次是买些针头线脑,第二次是买些糕点果子,第三次买绫罗绸缎,第四次买簪子花粉,又是金首饰,又是银首饰,后来是买馄饨,买蒸饺,大事小事,反正都要出去。 相果心每每想跟着去,都会被撵回来:“你一个男的,跟着我们,多有不便。” “爹说不让老出去溜达,三姐姐你可是大家闺秀。”相果心揉揉鼻子:“以前三姐姐老拉着我,让我讲宫里面的事,如今大概也不爱听了,总不跟我玩。” “你自己想玩什么,就去玩吧。我没空陪着你。”相嫣抬头看看天色,让春鱼掏出一两银子给相果心:“拿着花去吧。” 这一年相府有些脸面的婆子丫鬟,月例也才一两银子而已。 难得相嫣这么大方,相果心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即拿了银子去果子行里买了各色新鲜的点心提回来跟相遂宁同吃。 吃到一半道:“二姐姐,最近总见三姐姐出门置办行头,我看她簪子多的,一个头都不够插了,反而你只戴珠花跟绢花,看着太素了。” “这些果子,是你三姐给你买的?”相遂宁挑了一个月牙状的点心放进嘴里嚼着。 相果心摇摇头:“她说今天出去买什么………噢,买什么蒸糕吃,不愿意让我一个男的跟着。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自己拿着花去。” 临窗坐着,婆子们拿着水瓢一边浇花一边打瞌睡,小厮们提着扫帚,一边扫落叶一边闲聊,婢女们凑在一处,比谁的帕子秀得精致,一会儿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几个婢女搂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相嫣若是在府中,又该呵斥这些人拿着银子不好好伺候,生气的时候,还要吓唬偷懒的下人,说禀报了她娘,叫牙婆来,把这些人给转卖了。 即使是寒冬腊月四处透风房前屋后都结冰的季节,相嫣烤着火抱着暖炉坐在窗下的羽毛垫子上,隔窗看到干活的下人手脚慢了些,也要禀告给汤小娘,让汤小娘扣了他们的月钱。 所以相府的下人,一向战战兢兢,平时上工,都要小心谨慎,左右瞧看,生怕哪里又撞见汤小娘跟相嫣。 如今下人们这般松散,脚趾头也想的到,相嫣没怎么管她们了,相嫣的心,也早就不在府中了。 相遂宁跟相果心足足吃了两盘点心,一人又喝了一杯喷香的茉莉花茶,出去看了会儿湖中的鱼,又吃了晌午的饭,下午又踢了一会儿毽子,相遂宁又陪相果心温了一会儿书。相嫣也还是没有回来。 饭桌上相大英问及相嫣,汤小娘也是各种遮掩,又说相嫣好容易出去一趟,买些花啊粉的多逛一会儿又有何妨碍,反正婢女春鱼跟着的,又说哪哪府上的女儿想和相嫣一处玩,特意来了轿子请了她去了。 相大英有时候狐疑:“哪家的女儿请嫣儿去?她不过是庶女,谁家会单请庶女去?怎么遂宁没有收到请帖吗?好歹她是嫡女。” 宣国嫡庶有别,稍微有些脸面的,那些上的台面正经太太生的姑娘,都不屑于找相嫣这样出身的姑娘玩。 这也是汤小娘的软肋,她当即就不愿意了:“别家的姑娘看中咱们哪位姑娘岂是她能做主的?嫣儿生的好看,可惜我一个做姨娘的,扯了她的后腿,不像别人……”汤小娘故意撇撇相遂宁:“不像别人,生的四肢短小,头发枯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就凭人家那傻子娘是正室,人家便是正经嫡出,该人家高贵。原是我们嫣儿不配。” 相大英一句,汤小娘一百句。 相大英叹了口气,何苦捅这马蜂窝,到头来弄得自己一头包。 “以后别人来请嫣儿,老爷只管不让她去,便说她是庶女,是她不配。也别去高攀什么豪门大户,就这样一个庶女,以后正经人家的公子也是不配嫁,随便嫁一个赶车的小厮了事,也省的老爷嫌弃。” “夫人,你这是……何苦说这样的话,我只是担心嫣儿的安危,以前她甚少出去这样久不回来,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总是抛头露面的,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非议,毕竟,她跟遂宁,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 “老爷……”汤小娘揩揩眼角的泪珠子,软着腰身给相大英递了一杯铁观音上去,又轻轻地给他捶着背:“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老爷说的议亲之事我也懂,我会好好的张罗,也会好好的教导嫣儿,以后啊,一定给老爷找个乘龙快婿,让老爷好好体面体面。” “甚好,甚好。”相大英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汤小娘伺候人的本事了得,经她一捶,相大英都快睡着了。 这一夜,有月光。 圆圆的皎洁的月亮挂在窗户外头,月光真柔和。 明珠做了洒扫,拿些鞋样子挑拣着,想给相遂宁做一双鞋子。 相遂宁靠在窗前看她忙碌,渐渐,竟想打盹儿。 夜里凉下来了,温度适宜,一年当中,难得有这样舒适的温度。 眼前的烛火一明一灭,偶尔有火苗炸开的“噼啪”声,明珠听到后,就取来银针对着烛心一挑,烛火又热烈的燃烧起来。 ————— 光线在眼睛里猛的跳了一下。 相遂宁似乎打了个盹儿,又似乎没有睡着,恍恍惚惚的打了个呵欠,再看窗外,已经全黑了。 月亮西斜,星子密布,真是一个晴好的夜晚。 “什么时辰了?”相遂宁问明珠。 “大约是亥时了,今儿姑娘在后院里陪着老夫人剔豆苗,说是玩的,可弯着腰,足足剔了半篮子呢,想来也很累了,今儿晚上温度适宜,正好睡觉,我伺候姑娘睡吧。” “也不知那些豆苗能不能长成,祖母这几天甚是惦记呢。”相遂宁又打了个呵欠。 前些日子时常下雨,大雨小雨的没个消停,相老夫人憋的难受,看绣花也看腻了,院子里的花也不入眼了,正好靠东墙那里有一块空地,往年种的都是花,相老夫人嫌夏天太遭招蜜蜂蚊子,且那些花也不好养活,于是便让人刨了花,又加了三篓子新土盖上,找人弄了些豆种种了下去。 天气青好的时候,相老夫人还要去看看,据她说,当年她是大户人的小姐,那时候家里的庄子很大,田地很多,她也曾跟爹娘去庄子上看过庄稼,那时候觉得甚是有趣,如今自己种豆子,没想到也成了。 还是细心照料的结果。 又是施肥,又是浇水,相老夫人一把年纪,还要亲力亲为。 这不种上去几天,就发了芽,又过了几天,就“蹭蹭蹭”的长了起来,到如今长的有手掌高,又绿又密。,经风一吹,齐刷刷的豆苗跟一块绿毯子似的。 豆苗太密,影响长势,相遂宁跟相老夫人,蹲在豆苗里,一根一根的剔除,剔出来的嫩豆苗,晚上还滚了豆苗汤喝。相老夫人喝了两碗,相遂宁喝了三碗,肚子都喝圆了。 相老夫人十分满足地说:“现在喝豆苗汤,再过几个月,豆子成了,采摘了磨成豆浆,或是让厨房做成豆腐,那滋味……自己种的,跟外头的味道不一样。” 相遂宁陪着相老夫人徜徉了未来,聊下个月豆苗长多高,该怎么施肥,几月豆子成熟,做豆浆应该磨多少豆子都想好了。 可所有的绸缪,都被“嘭……啊……”的声音给破坏了。 相遂宁听到声音从相老夫人院子里传出来,未及披好外衣,就往相老夫人的院子赶。 相老夫人歪在榻上,衣裳皱着,脸色蜡黄,嘴里的气也是喘的粗细不均,这会儿正有苏嬷嬷伺候着抚胸口顺气,她是贵小姐出身,甚少有现在慌乱的模样。 见相遂宁进来,相老夫人的眼圈儿都红了:“遂宁啊……” “祖母受了惊吓了。快拿安神丸来。”相遂宁嘱咐相老夫人房里的小丫鬟。 相老夫人由相遂宁伺候着服了安神丸,拉着她的手道:“吃了安神丸也睡不着了……怎么睡得着……造孽……” “祖母……” “刚才那些动静,我倒也不怕的,我从小经历过多少事,那些大风大浪都过去了,这几嗓子喊叫算什么?” “那祖母是?” “还不是……我的那些豆苗,多数都被踩坏了……造孽噢,我的豆,好容易种出来的,这中间费了多少心思,如今想再去种,也来不及了。”相老夫人说着就来气:“你……怎么回事?” 相遂宁进来的急,倒没有看清门口还跪着俩人。 可不就是相嫣跟春鱼嘛。 如今春鱼低着头跪在门口,相嫣虽抬着头,可发髻脏乱,披在脸上跟鬼似的,发间的簪子也歪了,大概是脸先着的地,一嘴的泥,牙上都是,这会儿正有小丫鬟伺候着“呸呸呸”的往外吐。 好家伙,小丫鬟端着的铜盆里的水,已经变成土黄色了。 “干什么不好,学人家翻墙,翻墙又翻不准,看看,看看。”相老妇夫人指指相嫣的鞋。 相嫣鞋子上也是豆苗,可怜的豆苗遭殃了,或是贴在相嫣鞋上,或是贴在相嫣身上,就连她头发上,也沾了几根。 相老夫人这东跨院不比前院巍峨,院墙也不高,墙外头还有一颗歪脖子的槐树,或许这就是相嫣从这里翻墙的原因。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从上头翻下来又没个准,春鱼在下头接着,也接了个空,相嫣整个人跌进豆田里,滚了半天没有爬起来。 相遂宁跟相老夫人剔了豆苗,又拿着水瓢浇了一遍水,豆田里湿漉漉的都是泥,相嫣从高处跌下,身子插进泥里,嘴里到现在也没吐干净。 相老夫人还是心疼那豆苗:“学人家翻墙,造孽……嗯,豆苗犯了什么错,让你们这般霍霍。我这一块豆苗,怕是……再难结出豆子了。” “祖母想要豆子而已,有什么难的,厨房里什么没有,别说是豆子,便是豆浆,豆腐,豆腐脑,厨房里的婆子都能做出来,倒是祖母私自在府中开垦,还种了什么豆子,一地的泥,你们看看我的衣裳,上好的烟笼纱,脏成什么样了。”相嫣撇撇小嘴:“祖母若是闲暇,喂喂八哥也好,咱们又不是穷人家,种什么田。” “你……你砸坏了我的豆田,你还有理。”相老夫人气的手抖:“去,去给我叫他老子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教育女儿的,如今她的女儿,竟然教育起他的母亲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相老夫人话音刚落,就听到东跨院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听脚步,相当急切。 不用看也知道,是相大英跟汤小娘来了。 “嫣儿,怎么回事这是,谁又欺负你了,嗯?怎么这满身的脏?”汤小娘欲抱相嫣,又不知从哪里下手,当即往相老夫人面前一跪,仰着脸眼泪汪汪:“老夫人,便是嫣儿犯了天大的错,自然有老爷管,老夫人也不该半夜把她关在东跨院里动私刑。” 第二百二十七章 脚 跪在地上的相嫣一见爹娘来了,一改之前的伶牙俐齿,哭哭啼啼的伏在相大英脚下:“爹,我惹祖母动了气了,都是我该死,是我不懂事。” “老爷听听,老爷听听。”汤小娘心疼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嫣儿她对老夫人一向恭恭敬敬,半夜三更这样折磨孩子,还请老夫人好歹给个明示。” 相老夫人要不是性子好,换成别人家的老太太,这会儿估计得气的仰躺过去。 这是恶人先告状啊。 且不说惊扰了相老夫人休息,就那一地的豆苗,想到豆苗相老夫人的心就揪着疼。 苏嬷嬷请了个安代为回话:“并不是老夫人要为难三姑娘,是三姑娘跟这个奴婢……”苏嬷嬷指指春鱼:“她们主仆二人翻墙进院……” “苏嬷嬷,别仗着你在相家久了,在老夫人跟前久了,就可以血口喷人。”汤小娘白了苏嬷嬷一眼。 苏嬷嬷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相府上下见她如见老夫人,虽不是恭恭敬敬,也是客客气气,汤小娘这恨不得吞了苏嬷嬷的架势,让相老夫人很是不满:“苏嬷嬷,你但说无妨。” “三姑娘主仆二人翻进来以后,脚上没站稳,这不,滚到老夫人栽种的豆田里,弄了这一身的泥,她们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才吵醒了大伙儿,这不,老夫人种的豆苗还在她们主仆二人身上挂着,这东跨院里的奴婢,多数都瞧见了,也冤枉不了人。这会子老夫人被吵醒,也没有苛责三姑娘,只是问了问罢了。” “是。”东跨院上夜的奴婢都愿意作证。 听到来龙去脉,汤小娘斜眼撇了下相嫣,可不是嘛,浑身脏兮兮的,跟个泥人一般。 “嫣儿她年纪小,不懂事,扰了娘休息,我带她回去,定会好好教导的。”相大英陪着笑:“天也不早了,娘早点歇着为是。” “你慢着,我有话同你说。”相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让上夜的下人都下去,只留苏嬷嬷在一旁伺候着。 烛火沉沉。 守夜人的梆子声隔墙传进来,清脆的很。 苏嬷嬷给相老夫人端了杯茶,又给相大英端了一杯。 相大英坐在下首,陪着笑,相老夫人未喝茶,他便也不动。 一时之间,气氛有点尴尬。 横竖相老夫人的脸色不大好,谁都看得出来。 “都是春鱼这个奴婢鼓动的,让三姑娘这么晚回来,若是三姑娘有个好歹,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汤小娘见相老夫人未让相嫣起身,只得让春鱼背锅:“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带三姑娘出去……闲逛……我……我找牙婆来发卖了你。好好的姑娘,都是被你带坏了。” 汤小娘给了春鱼一脚,春鱼一下子扑在门槛上,久久没有起来,一时害怕极了,就趴在门槛上小声哭泣。 “她不过是一个奴婢,她做什么,都得听主子的吩咐,你何苦难为她?”相老夫人端起茶来,淡淡的喝了一口。 “娘说的是,今儿……今儿晚上的事,我看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相老夫人放下茶碗。 相大英忙道:“我的意思是……砸坏了娘种的豆苗,是嫣儿的不是,我知道娘最近也闲着,以后我常来看娘,陪娘说话。” “天不早了,是不是可以歇着了。嫣儿这一身……还要洗一洗。”汤小娘小声道:“都过了亥时了。” “你们也知道过了亥时了。”相老夫人叹了口气:“你们当我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东跨院,是为了出气的?老爷,我是想跟你好好说说。” “娘请示下。” “刚才我让下人们都退出去,就是想着人多口杂,不想生出什么事端。如今就咱们一家子,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老爷看管门户,可看管的不怎么样,三姑娘一个姑娘家,如今都敢翻墙了。” “是。” “嫣儿……这也才第一次……翻墙。”汤小娘缩在相大英身旁小声道。 “这事还分第一次和第二次?传出去是什么名声?”相老夫人垂目:“凡事没有无缘无故,我就问问,嫣儿这么晚回来,是所谓何事?” “这……”相大英看看汤小娘。 “我去买胭脂了……逛累了,便找了个……茶楼喝了点茶水……”相嫣抢着道。 “是,是这样的。三姑娘……带奴婢去买胭脂了……”春鱼也不哭了,赶紧给相嫣打掩护。 “是啊,谁说不是呢,夏季花多,那些玫瑰花瓣开的好,摘下来蒸一蒸晒一晒,再研磨过滤,做出来的胭脂不知道有多好看,嫣儿她姿色出众,自然不能亏了脸,出去多挑挑,也是好事。”汤小娘陪着笑。 “你不是说嫣儿去见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了吗?怎么又说去买胭脂?” “我……”汤小娘尴尬:“我可能……记错了……去见大户人家的姑娘,是人家姑娘来请的,大概……是前几天的事。是我近来事多,给记错了。” 相老夫人咳嗽了两声。相遂宁轻轻地给她捶着背。 ————— 烛火跳动了几下,房里暗了又亮。 “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来请三姑娘去玩,也该有二姑娘的份,即使没有二姑娘,那是哪家姑娘来请的?” “这……” “这种事情,不用去问那位姑娘的府上,且问问咱们门上的人,就什么都清楚了,是藏不住的。” 汤小娘肩膀一紧,觉得腿都软了几分。 相嫣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春鱼跪在她身后,更是瑟瑟发抖。 “什么人家的正经姑娘买胭脂喝茶会忙到三更半夜?便是去喝茶,怎么还要翻墙进来?是见不得人吗?”相老夫人闭上了眼睛。 “想知道三姑娘有没有去胭脂铺,有没有去喝茶,派个小厮去打听一下,也就一清二楚了,何苦在这里撒谎?是觉得我年纪大了好糊弄?还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敢说出来?” “祖母……我……”相嫣委屈的要哭出来:“我知道,祖母是嫌弃我庶出,从小就不待见我,可也不该这样侮我的清白,我还这么小,不过是……晚回来一会儿,怎么就是伤天害理?”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 “我知道,祖母一直很喜欢二姑娘,今晚翻墙进来的若是二姑娘,祖母恐怕就不会这样审贼一般,而是会关心她摔疼了没有,饿不饿。” 相嫣越说越委屈。 汤小娘更是陪着抽噎起来。 这母女二人你哭一声我哭一声,此起彼伏的,相大英就有点头大。 “娘,你看,天色不早了……” “我知道你嫌我苛责了三姑娘,你自己的女儿,也该你约束才是,只是我虽在东跨院,却也不是聋子瞎子,三姑娘不是第一次晚归了,她做什么,见了什么人,便是为了三姑娘好,老爷也该时常过问过问。” “是。” “老爷也知道,二姑娘跟三姑娘都到了说亲的时候了,为了姑娘们以后找个好人家,也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更要在意自己的名声。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是。” “你们回吧。”相老夫人叹了口气。 她这个儿子她最了解。 这边点头鸡似的,一会儿到了汤小娘那里,枕头风一吹,保准又把正经话忘的一干二净。 相遂宁劝慰相老夫人:“祖母睡吧,时辰不早了,祖母若是喜欢那豆田,明儿我跟祖母一起,把余下的豆苗好好栽培栽培。应该还能活一些,祖母不要太伤心了。” “唉,若是三姑娘有你这般省心就好了。今儿晚上,我算是得罪了他们一家子了,你有没有觉得祖母是多管闲事?” 相遂宁摇摇头。 “祖母何尝不是为了这相家打算呢,如今宣国成亲,且要门当户对呢,嫣儿她虽美貌,到底是庶出,庶出本来就低一等,如果再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以后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哥肯娶?” 相遂宁扶着相老夫人去床上,又蹲下去给她脱了鞋子。 “三姑娘近来总是跑出去,我觉得怪的很,但愿她事事如意,即使有些小脾气,耍些小性子,千万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不然不但是她,连你都要受牵连,以后成亲,且被人家拿捏。” 相遂宁就臊红了脸:“祖母,我不成亲,以后就跟着祖母。” “傻孩子,女儿家长大了就要嫁人的,哪能一直跟着祖母呢。祖母且盼着你能找一位好夫君,跟他长长久久才是。” 前院。 相嫣有婆子们伺候着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春鱼帮着给她擦湿漉漉的头发,擦干了头发,又给头发涂了一点桂花油。 浓密的头发如云如锦,铜镜前的相嫣出落的更加标致了,眉目传情,唇红齿白,便是皱眉,也跟病西施一样,让人心都疼了。 “瞧瞧在东跨院折腾的,让嫣儿受了惊吓不说,平白的又挨了一顿训斥,老夫人年纪大了,平时瞌睡打的比谁都勤,教训起嫣儿来,劲头却是十足的。”汤小娘喝了盏茶:“依我说,都是二姑娘使坏。” “这跟二姑娘何干?” “没见她鬼鬼祟祟的在老夫人那伺候的吗?定然是她嫉妒嫣儿的美貌,故意让老夫人折磨嫣儿。” “唉,或许……可能……”相大英有些困,不愿意听一帮女人说三道四的。 “老爷这是护着二姑娘了,我还未说她几句,老爷就不让说了,我记得有一阵子,二姑娘也经常往外跑,就是前阵子,还不是天天去青城山逮蝎子,怎么没见老夫人说三道四?怎么嫣儿出去几趟,就了不得了?这不是偏心是什么?”汤小娘越说越气,干脆坐那儿哭起来。 相大英无法。 丫鬟婆子站一排,也不敢多说什么。 相嫣倒是困了,连着打了三四个呵欠,伸着懒腰扶着铜镜站起身:“你们都退出去吧,爹娘,你们也去睡吧,很晚了,我要休息了,我困。” 相嫣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 相遂宁陪着相老夫人在豆田里一通忙活。 豆苗被相嫣砸的七零八落,相嫣还在豆田里翻滚了一通,可怜的豆苗当真是凶多吉少。 相老夫人都不敢相信,这些稚嫩的豆苗要走在她前头。 早知道头一天就不该把那些豆苗剔了烧汤做菜,这东西就跟头发一样,剔了就没有了,如今这块田,可不是要秃了吗? 想想就心痛。 相遂宁陪着相老忙活了许久,直到腿都酸了,才起身去给相老夫人倒茶。 日头很好,透过窗棂照进房里,柔和的很。 相嫣一夜无梦,睡的十分香甜。 感觉日光照到了床前,她睁开眼睛,想要起身,可努力了两次都没有起来,她拉着锦帐又试了试,手上也无一点力气,就像整个身子不是自己的,飘在幻境里一般。 相嫣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死了,就在翻墙的时候摔死的。 她尝试着用手捏了捏大腿,很疼。 又不像是死了,有感觉的。 她叫来了春鱼。 春鱼一过来,就被相嫣掐了一把,相嫣掐的很用力,春鱼嚷嚷着跳开了:“姑娘,疼,姑娘是怎么了,怎么……奴婢做错了什么?” “我是不是在做梦?” “姑娘醒了。” “你扶我起来试试。” 春鱼扶着相嫣的背,让她坐起来,又给她垫了一个软软的靠枕。 “姑娘先坐着,我给姑娘去端洗脸水,然后伺候姑娘起身。”春鱼给相嫣掖了下毯子,相嫣就疼得花容失色:“啊……” “姑娘这是怎么了?” “疼。” “姑娘哪里疼?” “我也不知道哪里,就是你刚才碰的地方。” 春鱼忙又摸了一下:“是这里吗?” “你……啊……疼,说了疼,你还……” 春鱼忙退一步。 这个没眼力见的。 相嫣自己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才发觉自己的一只脚,肿得比原先大了一倍,颜色青紫,像是被谁敲了一棍子,很是吓人。 “姑娘又被蝎子咬了?”春鱼惊呼。 相嫣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我这是……我怕是……这好像是昨晚摔着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把脉 夜里黑,脑子也懵,相嫣愣是没察觉伤到了脚。 她相府娇生惯养的姑娘,这伤,算是严重了。 夜里摔下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着地,如今身上火辣辣的,脚上更像是拿刀在刮。 “三姑娘摔得不轻,好好休养着,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夫人,让他们请最好的大夫来。” 相嫣叫住了春鱼:“不慌,容我想想。” 她躺在那儿,揪着锦帐上的流苏左思右想,忽然就计上心来:“春鱼,扶我起来,给我梳妆,我要出去走走。” “姑娘的脚……”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当我的脚,还是好的。” “是。”春鱼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伺候着相嫣从床上起来,洗漱,更衣,又给她梳了头,戴了明艳艳的珠花,又插了一支凤凰于飞的金簪,戴了大粒的南海珍珠耳环。 铜镜里的相嫣,依然是明艳动人的模样。 “扶我出去走走。”相嫣欲起身,不料头上眩晕,脚下无力,差一点跌在地上。 春鱼赶紧扶住了:“三姑娘歇歇?” 相嫣摇摇头:“扶我去。” 养心殿。 皇上喜上眉梢。 让小太监叫了太医院的太医,十分欣慰地说道:“自开年以来,瘟疫横行,我宣国子民,死伤无数,以至民生凋敝,百姓谈之色变。众位爱卿为了瘟疫之事也是颇费脑筋,今日,太医院总算传出好消息,陆御,在城门内支锅熬药救治病人,经过这些天的观察,病人用了他的药,竟然见好了。便是病重的,用了几副药,也渐渐好转过来。,瘟疫有方可治,这真是宣国之大幸啊。” 太医们齐齐跪倒:“天佑宣国,皇上英明。” “自上次陆御止了朕的头疼,朕就知道,他有潜力,区区数日,便研制出止瘟之方,救了这宣国的百姓,实在是大功一件,陆御,你,重重有赏。” 哀民生之多艰。 陆御看到宣国百姓被瘟疫折磨,实在于心不忍,于是日夜翻看典籍,又几番试药,才最终定了方子。 “臣不敢贪功,太医院的众同僚,也都参与其中。”陆御拱手。 “你倒是谦虚,你,朕要赏,整个太医院,都赏,都赏。” “太医院众人,每人赏银一百两。陆御,另赏……”皇上赏着赏着就有点上头:“那个……好看的宫女……赏两个伺候你可好?” 陆御有点懵。 怎么还要赏人口? 宫里的规矩,他不甚懂。 陆御的爹已经跪倒:“谢皇上隆恩,只是……稚子是皇上的子民,就该为皇上办事,忠心耿耿,不敢有私,稚子年幼……尚幼……” “哈哈……稚子……陆太医,你儿子不小了,这年纪,也该娶亲生子了,不过……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就算了,朕……另赏他金六块,绸缎二十匹。至于官职嘛,再升一升,就正三品吧。” 正三品,光宗耀祖了。 陆太医在太医院多年,勤勤恳恳的伺候,到头来还是默默无闻。 陆御进宫不久,就得皇帝赏识,这升官升的,跟做梦似的。 养心殿外。 众太医纷纷拱手。 “陆太医,你这儿子,前途不可限量啊。从古至今,瘟疫皆无方可治,当初先朝瘟疫,死的人堆成小山,少说也有数十万人,众多太医夜以继日,尝遍百草却无方可治,不料这小陆太医超越了前人,竟把方子琢磨出来了。” “皇上很是器重小陆太医,如今声了他的品阶,照这个样子,过上几年,你这个爹可就要望尘莫及了。” “都是各位同僚帮衬。”陆太医拱手道谢。 相府。 池塘里的荷花长势喜人。一朵一朵浮在水面上,水珠在荷叶上滚动,晶莹剔透。 池塘里的鱼长大了,圆滚滚的,在池塘里争吃食,吃饱了,挺着身子从水中一跃而起,有的落在如盖的荷叶上,砸的荷叶倒进水中,鱼就顺着荷叶滑进水里去了。 有的鱼蹦起很高,尾巴一甩,又一头扎进池塘里,溅起的水花有几丈高。 这是旧年投进去的鱼苗,如今正好到了可以食用的季节。 相果心把袍子塞进腰间,光着腿下水去看下人们捞鱼。 下人们收拾着网兜,里头少说有七八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相老夫人跟相遂宁站在池塘边默默看着,看到相果心兴高采烈的样子,相老夫人便摇摇头。 相遂宁心里也总想不明白。 相果心是相府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按重男轻女的路子,相果心应该是最宝贵的,是相老夫人的心头肉才是。 反而相老夫人对他,一向不上心,每次看见他,神情总是淡淡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些不可名状的情绪,那种眼神,虽不是讨厌,但也绝不是喜欢。 下人们抬着一筐子鱼去了厨房。 池塘里只剩下相果心。 相果心怀抱着大鱼站在水里笑:“祖母,二姐,瞧这鱼大不大,回头我送到东跨院去,给祖母炖汤喝。” “祖母,果心给你捞鱼炖鱼汤呢。”相遂宁用帕子将一块大石擦干净了,扶着相老夫人坐下:“果心惦记着祖母呢。” 相老夫人突然眼圈一红,望着池塘里的相果心滴流下了两行泪。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意。 虽还未到秋季,风到底凉了。 相遂宁站在岸上朝水里喊:“果心,快上来,水里凉,别冻着了。” “二姐,没事。”相果心话音刚落,怀中的鱼就从他臂弯里滑脱,要去逮时,那鱼已经钻进水里,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相果心站在一丛丛的荷花里,粉色的荷花映衬着他稚嫩的脸颊,渐渐的,快要把他淹没了。 “我去把那条鱼逮回来,那是我选的最好的鱼,是要给祖母炖汤的。”相果心“噗通”一声钻进水中,一下子就不见了。 相遂宁紧紧的揪着手中的帕子,眼睛不停的在池塘里张望。 “给祖母请安。”相嫣穿织金绣百蝶穿花的裙子,有春鱼扶着,恭恭敬敬的给相老夫人请安。 “你怎么来了?” “听说府里的鱼长成了,祖母在这看捞鱼,所以我来……看看祖母。昨晚的事,是孙女不好。” 相嫣如此说话,相老夫人反倒不好说什么。 虽然不喜欢相嫣,可毕竟也是孙女。 相老夫人也无心苛责于她,便道:“别行礼了,昨晚你也受了惊吓,回去歇着吧。” “二姐……”相嫣突然抓住相遂宁的手:“二姐,昨晚没吓坏你吧?” 突然亲昵。 就好像是亲姐妹一般。 相遂宁挣脱了两下,相嫣的力气很大,只能任由她抓着。 “祖母说让你回去,你便回去吧。”相遂宁不愿意跟她多言。 “二姐,祖母都原谅我了,你怎么……你怎么就怎么计较?不过是一点儿豆苗,你……啊……啊……相嫣一面说一面往后仰去,一不留神仰在相老夫人身上,相老夫人就在池塘边,一个没抓住就落了水。” “祖母……”相遂宁忙去拉,池塘水深,相老夫人又不会游水,顷刻间就喝了好几口。 还好池塘里有相果心,相果心像一条大鱼游到相老夫人身旁,拦腰一抱,给相老夫人抱到了岸上。 “咳咳咳……”相老夫人咳出了好几口水。 “祖母……祖母……都是二姑娘……二姑娘她推我……”相嫣哭哭啼啼。 “快去叫大夫。”相遂宁交待明珠。 “去叫……陆御来……他很好。”相老夫人吐着水。 相大英跟汤小娘收到消息时,相老夫人已经在东跨院躺着了。 上了年纪的人,又经历这一遭,就有些恍惚,回东跨院的时候,断断续续的,还说过几句话,渐渐的,就不再言语了,整个人躺着动也没动一下。 相遂宁跪在床前拉着相老夫人的手揉着:“祖母,你醒一醒吧。祖母,你醒一醒。” “怎么回事?”相大英皱眉。 “因着昨晚的事,我去跟祖母道歉,又给二姐姐道歉,祖母宽宏大量,并未跟我计较,二姐姐却……不依不饶,她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脚,就把祖母撞进了池塘里……” “是你把你祖母撞进池塘的?” “爹你看。”相嫣撩起织金绣裙露脚踝来,脚踝肿得甚高:“爹,二姐姐她推我,害我也扭了脚,我的脚好疼啊,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瘸,爹,你看啊。” “老爷,老夫人的事怪不得嫣儿,她也受了伤,老爷看看她的脚。”汤小娘斜了相遂宁一眼:“二姑娘,没想到老夫人对你那么好,为了害嫣儿,你连老夫人的安危都不顾了。” “我没有。” “嫣儿受了伤,老夫人落了水,你还说你没有?” “我看的清清楚楚,是二姑娘趁我们三姑娘没防备,推了一把,若不是老夫人挡了一下,可能落水的就是三姑娘。”春鱼帮衬着。 “池塘边的人都看见了,二姑娘没推三姑娘,是三姑娘自己后仰摔倒的。”明珠进了东跨院,听到春鱼陷害相遂宁,就忍不住反驳。 “你一个人奴婢,你知道什么,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儿?”汤小娘伸手欲打明珠,却被相遂宁拦在前头。 “那个……我现在……能给老夫人……看诊了吗?” 是陆御来了。 “陆太医快请,快请。”相大英忙让出一条道来。 陆御给相老夫人把了脉,又看了看老夫人的舌苔,起身就开了方子,让下人张罗着抓药去了。 “不知……母亲如何了?” “老夫人受了凉,年纪大了,一时有些惊厥,服几副药,一两个时辰就能醒了,没有大妨碍。” “听说陆太医你已经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方子,皇上还嘉奖了你,陆太医如今,可是正三品啊,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相大人过奖了。”陆御拱拱手:“说起来还要感谢贵府的二姑娘,治瘟方子里的全蝎,都是相姑娘在后山逮的,药效极好。为着逮蝎子,相二姑娘还受了不少委屈。” “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相大英有些尴尬。 “我还有事,就不多逗留了,若有需要,随时去府里找我便是。” 陆御要走,汤小娘揪了揪相大英的衣角,轻声说道:“既然……他医术高明,他来都来了,就连嫣儿一起看了吧,横竖他是三品太医,给嫣儿看病,也算配。” “我不让他看。”相嫣瞪了陆御一眼。 “嫣儿。”汤小娘捅了捅相大英。 “陆太医,小女任性,你不要计较。她如今也受伤了,你顺带的,也给她开点药吧。” 陆御来到相嫣身旁:“三姑娘哪里受了伤?哪里不舒服?” “我身上的伤你也配看?男女授受不亲你都不懂?” 陆御只得退后一步。 “嫣儿她……”汤小娘帮着解释:“嫣儿她被二姑娘推倒了。” “这病我看不了。”陆御听此话就要走。 “我的意思是……”汤小娘陪着笑:“我的意思是……嫣儿的脚扭伤了,肿得很高,还请陆太医给看看,开个方子。” “只这一点?还有别的毛病吗?” “你才有毛病。”相嫣干呕了一下。陆御跟相遂宁走得近,她连陆御都讨厌。 “这孩子又吃多了。”相大英扶起相嫣,让她坐在榻上:“爹跟你说多少次了,吃东西要细嚼慢咽,最近总慌慌张张的,饭都不肯好好吃。” “不准他摸我的脚。”相嫣用裙子盖好腿脚,又让春鱼给她胳膊上垫一方帕子,才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把脉吧。” 陆御真不想给她把脉。 瞧她那张脸,就像陆御欠了她几吊钱一样。 好歹也是正三品太医好吗? 陆御正眼都不瞧相嫣,侧着身子坐了,随便往她胳膊上一按就收了回来。 他本想速战速决的。 收回手,又觉得诧异,于是叫相嫣把手伸长一点,把胳膊露出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最好老实点。”相嫣不满:“快点开方子,我还要回房。” 陆御默默收回了手,许久不语。 婢女端了茶来,陆御接过茶的一刹那,手甚至有点抖。 “三姑娘,我可以再给你把次脉吗?”陆御问。 “登徒浪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相嫣起身欲走,头上一晕,差一点跌倒。 第二百二十九章 摔倒 “嫣儿,让陆太医好好给你看看。”相大英劝着。 相嫣懒洋洋的伸出胳膊,伏在那里,有点不耐烦。 陆御又把了脉,很仔细。 “如何了?”相大英问。 “这病……我恐怕看不了,相大人……另外请个大夫吧。”陆御欲走。 “别啊陆太医,你的医术,皇上都赞不绝口,小女又不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怎么就……需要另外请大夫了?陆太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陆太医是想多要一点儿诊费吧,又不是不给你,何苦故弄玄虚。”汤小娘首先鄙视了陆御一回。 陆御拔脚要走,相大英拉住了他。 “那……还请相大人……借一步说话。” 陆御跟相大英来到偏房,有些话,就在他嘴边,可就是不知应该怎么开口。 “但说无妨,用什么贵重的药,都不妨事。” “相大人,不是药的事。” “难道小女她真得了什么疑难杂症?”相大英悬着心:“可她不痛不痒的,也只是肿了脚,不太像啊。” “并不是疑难杂症。” “那是?” 陆御附耳跟相大英说了一句话,短短的一句话,相大英的脸色都变了。 先是红,后是紫,他几乎站不住,身子摇晃,要用手扶着桌子才稍微好些,一时眩晕的厉害,他掐着陆御的衣裳,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汤小娘见这情形,跟相大英嘀咕了两句,而后匆匆去了相嫣身旁,等汤小娘再回偏房的时候,她已经叫了相府小厮前来,小厮们不由分说,按着陆御就是一顿打,陆御哪经的起这般收拾,被打的满脸是血,一条腿几乎站不住。 直到相遂宁赶到偏房来,死死地护在陆御前头,陆御才被相府小厮抬着,远远的给扔了出去。 “不知发生了何事,没有见过哪一家打大夫的,何况他是皇上信任的太医。”相遂宁莫名替陆御委屈。 相大英阴沉着脸。 汤小娘吐了一口唾沫:“什么皇帝信任的太医,不过是徒有虚名,且还……这个孩子,不是什么好人,今日打他一顿,是让他长个记性,也算轻的。没有按着他到皇上那里评理,已经算很客气了。” “有事说事,怎么就打他?”相遂宁驳了一句。 “啪。”相大英一个耳光打在相遂宁脸上:“滚你房里去。” 这一个耳光,打的相遂宁耳朵嗡嗡叫了半天。 是夜,刮了一夜的凉风。 就好像从这一夜起,夏季就全部掀过去了,剩下的日子,都是枯燥的,冰冷的秋天。 内房里。 相嫣哆哆嗦嗦地跪在相大英跟汤小娘的脚下,眼泪湿了两条帕子。 连相嫣的贴身婢女春鱼都被撵了出去,房里只余下三个人。 “嫣儿,你老老实实的说,有没有……”相大英扶着椅子,却坐不安稳,一杯茶也是端起来又放下,反反复复,心里焦灼的很。 “是啊嫣儿,这里没有别人,你今日跟我说的那些话,可都是实话?” “爹娘若不信我,我只有一死。”相嫣起身就要往桌角撞:“爹娘,我真的……没有跟什么男人……我虽然是庶出,却也知道礼义廉耻,知道嫁人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尚未出嫁,怎会怀孕?” 相大英眉头紧皱。 “是那个陆御,一直对我无甚好感,他跟二姐……反而走得很近,今日之事,或许是二姐姐指使他来诬陷我,若此事传出去,我可怎么活?以后青城算是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这个陆御,是想我死。” “老爷听听,老爷听听。” “嫣儿说的可都是真的?” “若有虚言,天打雷劈。”相嫣信誓旦旦:“女儿……清白之身,被他这样侮辱……今日放他走,真是便宜他了。” “算了,他挨了一顿打,也受了教训,以后怕是不敢再胡言乱语了。这事就不要再提了,不然假的也成真的了,要顾及嫣儿的名声。” 次日一早,相家守夜的下人刚打开大门,就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走下来,穿着太医的服制,是陆御的爹。 早起天凉,寒风呜咽。 陆太医在门口等了许久,直等到相大英下了朝,才在内堂相见。 “陆太医是来兴师问罪的吗?”相大英连茶也没给陆太医一盏。自顾自喝了茶换了衣裳:“昨儿没要他半条命,已经算客气了。” “犬子的胳膊,被打折了,现如今躺在家里,怕是得养上一段日子。今日我来,是专程赔罪的。” “噢?” “犬子跟我说了挨打的因由,我想着,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若相大人信得过我的医术,就让我给三姑娘把把脉,相大人心里,也好踏实。” 太医是惯在宫中伺候的,一直以来,很少听说他有什么闪失。 相大英便同意了。 一时相嫣来了,陆太医垫了块薄巾子给她重新把了脉,收起巾子装进药箱里,拱手赔罪道:“都是我儿该死,犯下这么大的错,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加上他年纪尚轻,经验匮乏,就饶他这一回吧。他被打断了胳膊,也得了教训了。” “你的意思是?” “我刚才给三姑娘把了脉,三姑娘最近是不是头晕,乏力,偶尔还脾胃不适,想要呕吐?” “是,是。最近早晨起来,就头晕欲吐,胃口也不如以前了。” “三姑娘这……看似症状跟有孕一般,其实不然,三姑娘是夜里无法安眠,有点体弱,且脾胃需要调理,我开个方子三姑娘吃着,慢慢的,也就好了。” “我就说嫣儿做不出那等事来,陆太医,你也该好好管管你的儿子,空口白舌的,这可是要命的。”汤小娘阴着脸。 “夫人说的极是,都是我教导无方,为表歉意,以后调理三姑娘的事,便有我来吧。”陆太医鞠躬致歉,开了方子,又说了一堆赔礼的话,才去了。 陆太医如此姿态,汤小娘心里才略舒服些,亲自熬了药让相嫣喝下,抚着她如黑云一般的头发道:“药是苦了些,不过为了调理你的身子,便喝了吧。那个小的不正经,这位陆太医倒是有名的。不过你的症状,如今想起来,娘都觉得……跟当年怀你的时候很像。” “娘。你说什么啊。” “娘问你,你的月事?你的月事还有没有?” “怎么没有,巧了这个月是今天,以前也从未断过月事。” 汤小娘这才松了口气。 她在宫中伺候过很长一段日子,知道女人一旦怀了孕,月事便会暂停。 相嫣月事一如往常,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相嫣无孕。 接下来一段时间,大约有一两个月的样子,相遂宁都没见到陆御。 陆太医倒是隔三差五就会到相府,也经常调换药方,反正在他的调理下,相嫣的气色极好,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夜里睡的好,也不再恶心呕吐了,脸如满月,她还胖了一点儿。 起秋风的时候,她穿着淡金黄色百褶裙在池塘边看下人们挖莲藕,挖出来的莲藕洗干净,白生生的,春鱼洗了一截儿,莲藕还在滴水,相嫣就忍不住了,,拿起就咬了一口,又脆又甜。 “三姑娘最近胃口真好,比以前饭量大了很多,看见什么都想吃。昨天晚上吃了两个卷子,还吃了两个奶香小馒头,粥也喝了两碗,看来,那个陆太医的医术还行。最近他来伺候的很殷勤呢。” “他儿子惹得祸,当然该他来平,我没跟陆御再计较,已经是宽宏大量了。”相嫣吃了一截儿莲藕,肚子里又咕噜噜的叫起来:“春鱼,去给我煮碗桂花圆子汤,想吃点甜的了。” 养心殿。 皇上留了相大英共同用饭。 厨子做了上好的脆炸莲藕,刚吃了一块,皇上便头疼起来。 疼的厉害,筷子都要握不住。 于是赶紧叫人去传太医院的陆御,陆御吊着一个胳膊来到皇上面前,开了方子熬了药,皇上喝了略好些,便歪着问他怎么了。 陆御看看相大英,没有说话。 相大英便将来龙去脉,如何打的陆御说了一遍。 皇上听了头也不疼了,吃了粒杏子笑:“陆御,你也是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陆御不语。 “你女儿怎么样了?身子如何了?” “如今都是陆太医给她调养,陆太医倒也尽心,如今,小女已经大好了,还比先前胖了几分。” “陆御。” “臣在。” “朕知道你医术高明,当初怎么就看错了,把错了脉?难不成是不是喜脉你都分不清。” “臣不觉有错。” “到如今皇上面前你都不认错,你……厚颜无耻,也嫣儿的名声差一点毁于你手。”相大英涨红了面皮。 还是皇上拦下了:“你都把他打成这样了,也算出气了,若打坏了他,谁来给朕医头?” 陆御庸医的事就此传开。 皇宫上下,除了皇上,其它人皆把此事当成笑谈。 别人问及,陆太医也只好一一解释:“都是犬子的错,他医术尚浅,让各位见笑了。” 树木凋零。 秋风冷。 长街行人开始缩脖子躲风。 渐渐的,天黑的越来越早,刚用过午饭不一会儿,隐约刚绣好一朵花的时间,天就黑了。 风一天比一天冷,刮的门户上旧年的年画都飘落下来。 一夜北风,细碎的雪花夹杂着年画飘落的时候,半个青城的人都冻醒了。 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早些。雪花也比往年的密一些。 就觉得风雪扑窗,门户冷清,第二日开门,发觉雪已埋了脚踝,且一直未停,反倒比夜里还大些。 相嫣用了两个奶果子,又喝了一碗鸡汤,啃了半只鸭子,抹净了手,穿上春鱼从大柜里拿出来的锦衣。 系好了披风,春鱼又装了一个精致的手炉让相嫣捧着:“天冷,风紧,姑娘可别着了凉。” “昨儿宫里递了消息来,二皇子要见我……”相嫣脸一红:“最近天凉了,他陪着去秋猎回来,我们已经二十几天未见了,大抵是他想我了。” “姑娘说的是。” “你瞧瞧我今儿装扮的怎么样?最近胖了,脸上还好看吗?” “姑娘是青城最好看的。只是这会儿雪未停呢,要不,姑娘等一会儿再出去?一会儿太阳出来,或许能暖和一点。”春鱼呵着手道。 相嫣径直掀了帘子走出来,望着门外簌簌而下的白雪出了一口气:“屋子里怪憋闷的,不如外头舒服,再说,也不能让二皇子久等。” 满院雪色。 白雪皑皑。 银装素裹,格外安静。 小道上一个个脚印,是晨起伺候梳洗的婢女跟送饭菜的婆子留下的。 相嫣玫红色绣鞋刚踏出去,鞋子就湿了。 “姑娘,雪厚,不如……” “你真啰嗦。”相嫣捧着手炉道:“我踏着她们的脚印走不就行了?你快点安排马车,就说我出去挑两身厚衣裳,对了,找个话少的车夫,还有……啊……啊……” 相嫣话未说完,脚下就滑了出去,落雪的台阶根本站不住脚,她一下滑落四级台阶,又滑出两丈远,才重重的扑在地上,手中的暖炉也摔出去老远。 “啊……啊……”相嫣趴在雪地里叫嚷起来。 “三姑娘……三姑娘你怎么样了?三姑娘……”春鱼慌忙去扶相嫣起来,可是扶了两次,还是徒劳无功。 “春鱼,我……我……”数九寒天,相嫣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春鱼,我肚子好疼。” “三姑娘……你……你……”春鱼指指相嫣的裙子,青色的裙子上,有一滴一滴的鲜血浸出来。 相嫣用手一摸,手都红了。 “三姑娘……你……你摔流血了。”春鱼慌忙扶相嫣去床上躺着,又跑去禀告了汤小娘。 汤小娘赶紧让人去请陆太医。 陆太医进宫当值,此时并不在府中。 于是只好请别的大夫。 大夫去里间为相嫣诊脉,汤小娘急得团团转:“让你们看好三姑娘,你们这些小蹄子,只顾着自己受用,大雪天让主子姑娘一个人在外头摔倒,若嫣儿摔坏了哪里,我还不剥了你们的皮。” 第二百三十章 胎气 大雪纷飞。 天地苍茫。 相嫣的房间,婢女们或是端热水,或是递毛巾,伺候的殷切,却无一人多说一句话,连掀门帘都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半柱香的时间已经过去,端进去的热水变成了血水,又一盆一盆的端了出来,白色的巾子丢在水盆里,也染成了红色。 汤小娘急得揪着手帕子团团转:“摔了一跤,怎么摔得如此严重,竟流了这么多的血,我可怜的嫣儿,你们这帮无用的奴才,若嫣儿有个好歹,我且得发卖了你们。” 婢女婆子更不敢吱声了。 “疼……啊疼……娘……好疼……”里间相嫣的声音传出,一声连着一声。 初雪的天气,相遂宁本无心出门,临窗观雪景,泡上一杯红枣茶端着,最是应景。 前院儿相嫣摔倒的消息传来,她扶着相老夫人一同来探望,相老夫人前阵子刚被推入池塘,身子虚弱,可还是挣扎着来看了一回。 祖孙二人立于廊下,看丫鬟婆子走马灯似的,汤小娘又是那副姿态,吓得下人们皆缩着脑袋,相老夫人便道:“当下之际是嫣儿的安危,大夫可出来了?” 相老夫人刚坐下,大夫就从里间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摔伤了哪里,怎么流了那么多血?是不是腿折了?”汤小娘抚着胸口。 “你让大夫喘口气。”相老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又让婢女给大夫上了盏茶。 炭火炙热。 火光绯红。 “都别站着了,退出去吧。”相老夫人摆摆手。 一众丫鬟婆子退到门外,相老夫人悠悠问大夫:“怎么样了?” “敢问里面这位……跟您的关系是?”大夫捧着茶。 “都这个时候了,还论什么关系,你且说说,嫣儿她如何了。” “我是她的祖母,这位……”相老夫人指指汤小娘:“这位是她的母亲。” “姑娘婚配没有?” 若不是相老夫人在,汤小娘都想把大夫抬出去扔了。 一个大夫,怎么如此八卦。 甚是讨厌。 相老夫人和缓道:“她年纪不大,尚未婚配。你是大夫,问这样的问题肯定是有缘由,你且说说吧,只管一五一十的说。” “唉。”大夫叹了口气:“原来是府中的姑娘,那老夫人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怎么说?” “若听假话,那便是老朽老眼昏花,不堪重用,还请另请高明给姑娘治病,如果听真话……” “如何?” “不瞒老夫人……”大夫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佝偻着腰道:“姑娘这是……有了身孕了。” 相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就像被什么人朝着胸口打了一拳。 甚至,她的胳膊都微微发抖,嘴唇都变了颜色。 相遂宁紧紧的贴在相老夫人身侧,这种结果,并不在意料之外,上次青城山的事,她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汤小娘很是接受不了:“庸医!你在胡说什么?” “他不会冒着身家性命胡说。你且听他说完。好歹他也一把年纪,也不是头一次给人看病,喜脉这种事,不至于看不准。” 大夫鞠躬:“谢老夫人赏识。里头的姑娘,确是喜脉,若不是,老夫人可派人去砸了老朽的招牌,依脉相看,姑娘有孕,已经有三个月了。姑娘滑倒,动了胎气,才会流这么多血,还好性命无忧,如今喝了药,血算是止住了。” 汤小娘揪着手帕子:“不可能,陆太医堂堂太医,这几个月都是他给嫣儿看诊,如果是喜脉,难道他看不出来?” 大夫不语。 “来人,再去请几个大夫来。” “慢着。”相老夫人扶着拐杖站起身,阴着脸小声道:“你想让全青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汤小娘一顿。 “如果……如果……嫣儿她真的有孕,那……腹中胎儿呢?……掉出来……扔在哪里了?” ———— “回夫人,胎儿还在姑娘肚子里,姑娘虽然跌了一跤流了血,还好腹中的孩子福大命大,并无大碍。只要以后小心保重……” 未婚先孕已经让汤小娘难以接受。 如今摔了一跤,那孩子竟然还安安稳稳的在腹中。 “滚出去。”汤小娘咬了咬牙。 “辛苦大夫了。遂宁,拿五两银子给大夫,算做诊费。” 大夫接了银子,鞠躬致谢。 “大雪天气,辛苦大夫来一趟。这五两银子,还请收下,只是今日府中之事,请勿再跟别人提及。出了这二品大员的府宅,大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大夫点头称是。 相大英阴着脸站在台阶上,或许是冷的,或许是冻的,他的嘴唇都是紫的。 早朝回来觉得不对劲,怎么府中下人都缩手缩脚的,躲的远远的,听门上的人说,是相嫣没站稳摔了。 本以为是小事,可隔门一听,相英的手都忍不住战栗。 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朝服上,他的头发几乎斑白,落雪化成水,流到了他背上,这一刻,他都没觉得凉,只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打了几个耳光。 与大夫擦肩而过的时候,大夫向他行礼,他甚至别过脸去,只觉得面上无光。 “你……个……”他极力忍着心中怒火,冲进内室拽下床帐上的彩绦套在相嫣脖子上:“你个……辱没祖先的东西,我……我……现在就勒死你,我现在就勒死你。” 汤小娘已经扑上去护在相嫣前面:“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老爷要勒死她,不如先勒死我。” “都是你惯的她,都是你惯的。” “老爷先消气……这个大夫说的未必就准……陆太医不是说嫣儿未孕吗?” 相大英颓然靠在床边,握着手中绦带忍了又忍,如今不提陆太医还好,提起陆太医,相大英的怒火便“腾”的烧了起来。 “这个陆太医,他……他……明知道嫣儿有孕,故意延误时机,不告诉我们知道,为的就是,为他儿子陆御报仇,他真是,下了好大的一局棋啊。等到嫣儿的肚子藏不住了,青城的人自然知道,当初陆御他没有误诊,他被打是委屈的。” 汤小娘跌坐在床头:“身为太医,故意……故意……我现在就去砸了陆府的门。” “你若想青城的人都知道嫣儿的事,你现在就可以去砸门。”相老夫人瞪了汤小娘一眼。 平时在府中为非作歹的时候,汤小娘倒也机智,怎么一到正事的时候,就如此的糊涂起来。 “如今虽然知道陆太医他不厚道,也是咱们不仁义在前,嫣儿首先做出这等……这等事,我都没脸去找他算账……我有什么脸……我自己的女儿做下这等事。” 相老夫人默默地握紧了相遂宁的手。 “嫣儿,嫣儿,你倒是说句话啊,那个……该死的……该死的……是谁,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受人胁迫,你是不是被逼的?” 相嫣歪在床上,脸色蜡黄。因为流了不少血,这会儿躺着也是飘忽的很。 相嫣也未想到自己有孕,明明这几个月月事一次也没落下,就是觉得身子越来越笨,如今也不吐了,饭量也大了,谁能想到跌了一脚跌出一个孩子来。 怪不得最近腹部比原先大些,腰上也硬硬的,她只当是胃口好吃胖了,不料腹中有了孩子。 一时羞愤,拉过被子蒙了头。 汤小娘在那伤心难过,她引以为傲的女儿,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汤小娘觉得命都要没半条:“老爷,是谁造的孽,你一定要……把这个人给揪出来,我的嫣儿啊……年纪轻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肚子里还有一个小东西,这个小孽障啊……” “娘别说了。”相嫣突然钻出头来,似乎是打定了注意的:“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我让他娶我就是了。” “那小子是谁?可否门当户对?”汤小娘揩揩眼泪:“你爹可是正二品大员,你……”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由得咱们挑拣吗?”相大英哼着气。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便宜了别人?” “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汤小娘不做声了。 晚饭上桌,新鲜的盐水虾,热腾腾的老鸭萝卜汤,炙羊肉,八宝饭,各色点心果子,馒头小菜,额外的,又添了一个牛肉汤锅子,一个水煮肉片猴头菇锅子,天冷加锅子,是青城有钱人家的惯例,吃了身上暖和,极舒服的。 因着厨房里菜做的丰盛,相大英还生了一通气,汤小娘更是给厨房婆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相嫣服了药,身子好转了一些,虽然流了血,到底没伤到要害,这一天折腾的,她也饿了,晚饭时分,牛肉汤喝了整整两碗。 汤小娘伺候在侧,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当看到相嫣有些突出的肚子时,更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中颇不安稳。 相嫣又吃了一个鸭腿。 相嫣又吃了两块果子。 汤小娘叹气:“你倒还吃得下,此事传出去,以后你怎么做人?” “娘难不成也要勒死我吗?” “当然不会。” “那我多活一日,就多吃一日的饭。”相嫣抚摸着肚子躺在那,如今反倒淡定许多:“我肚子里的,又不是没爹的孩子,他的爹,又不是凡夫俗子,不是贩夫走卒,娘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未婚有孕,就这名声……”汤小娘闭眼:“你且说说,孩子的爹是谁,没的让他白占了便宜。” “这事不用娘操心,我心中有数。他很快会娶我的。” 无论汤小娘如何旁敲侧击,相嫣都没有说出孩子的爹。 无奈,汤小娘只得提了春鱼去她房里,吓唬春鱼说要打她鞭子,又说要把她发卖出去,春鱼皆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男的是谁。 逼的紧了,春鱼就哭:“三姑娘吩咐了奴婢不能说出去,若奴婢多嘴,三姑娘会杀了奴婢的。” 无法。 辗转难眠。 似乎落雪的声音都能听见。 外头很冷。 北风刮了整夜。 想了一夜,汤小娘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未穿戴整齐便跟相大英说:“不如去请个大夫,弄些……打胎的药,腹中孩子一除,一了百了。” “知道的人越多,嫣儿的事,就越瞒不住。哪有什么可靠的大夫。” 正惆怅,门上的人就来报,说是陆太医来给相嫣把脉了。 相大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当即吩咐门上,让陆太医进来,顺便给大门关紧。 陆太医一如往常,亲自给相嫣诊了脉,又去外间开方子。 “小女怎么样了?”相大英压着怒火。 “三姑娘一切如常,很好。” “好你个陆太医。”相大英握住他的手腕:“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不曾想,你如此的胆大包天。你区区一个太医,你……嫣儿的事,我已经全部知晓了,这几个月来,你瞒的我好苦啊,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嫣儿一辈子?” 陆太医突然停下了手里的笔。 “看来,我说的都是实情了。”相大英一把给陆太医开的方子撕了个粉碎:“你害了我的女儿啊,你害了她一辈子,你这个……” “是我对不起相大人。”陆太医低下头,他平素话不多,此时却有些激愤:“我跟相大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如此做,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小儿给三姑娘诊脉,他说了真话,结果如何?差一点被打死?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儿讨个公道。” “你……” “那日我来把脉,是想替我儿报仇,可是摸了三姑娘的脉搏才发现,三姑娘身子并不适宜有孕,以她的体质,这一辈子恐怕只能生这一个孩子了,所以,这个孩子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已经没有选择了。” 相大英松开手,茫然坐回椅子里。 “终归是我辜负相大人的信任,也有辱太医的名声,虽为我儿正了名,可我心里……也并不好受。相大人若是……想要报仇,就冲着我来吧,我不会还手。” “你走吧,走吧。” 陆太医默默收拾了东西,头也不回的去了。 汤小娘在帘子后面听到这一切,几次忍不住想冲出来:“老爷为何放他走?他故意……”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大的喜事 宫中传来的消息,陆太医辞了官,再也没踏进太医院半步。 相府也没再请大夫来,而是去外头抓了药,回来熬了端给相嫣喝。 婢女们熬好了药,汤小娘亲自喂给相嫣:“这都是好药,一副药一两银子呢。你喝了以后,身子才会好起来。” 黑乎乎的汤药,透着一股子腥膻的味道。 中药多数是草药,虽偶尔也有蚯蚓,蜈蚣,蝎子,海马之类的入药,可到底还是中药味。 汤小娘端上来的药,腥膻味甚浓,相嫣闻了一下,就干呕的直流眼泪。 “快些喝了吧,凉了于身子无益。你摔伤了身子,需要好好保养保养。”汤小娘苦苦相劝,拿着勺子在药汤里搅拌着。 “啪。”相嫣一把给药碗推开,汤小娘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手上没稳住,药碗飞出去砸在地上,碎了,药汤流了一地。 “你……好容易熬的保养的药,你怎么就如此任性,枉费娘的一片心,你……娘都是为你好。” “娘真的是为我好吗?” “当然。” “娘怕不是在骗小孩子吧。如今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那晚我在娘卧房外听得真真切切。”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娘跟爹说话,说我怀了一个小孽障,让相家祖上蒙羞。说这孩子肯定是不能生下来的,要去外头弄些落胎的药来给我喝。娘可真狠心,这么快就把落胎药熬好了。” 汤小娘手中的勺子落了地。 雪夜她跟相大英的谈话,竟被相嫣都听了去。 被相嫣揭穿,汤小娘低下头去,却又不得不道:“嫣儿,从小到大,你都是娘的骄傲,娘虽然不是什么正房娘子,出身也不高贵,可你长的好看,便把什么都弥补了,你是这青城最好看的姑娘,你以后要嫁的,是这青城的王公贵族家的公子,怎得你这么糊涂,轻而易举的就……就让别人占了便宜?这以后,你还能嫁什么好人家?想到此,娘的心都要碎了。” “娘怎么就知道我嫁不了好人家?” “噢?那你告诉娘,你肚子里的孩子,他爹是谁?” “我肚子里孩子的爹,在这宣国,也是……”相嫣嘴角的酒窝浅浅的绽放,她抱膝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棉絮一般的雪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孩子的爹,比王公贵族还要体面,他家的财产,我们十个相府也未必抵得过。” 汤小娘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你找了个老男人?别是比你爹的年纪都大吧?” “娘想哪里去了,他年纪与我相仿。” “那他是?” “娘且放宽心,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提亲的。可是……若娘敢动我肚子里的孩子,那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倒霉的,是我们相家上上下下。毕竟我肚子里怀的,是无价之宝。” 汤小娘只当相嫣吹嘘。 什么怀了个无价之宝。 什么会来提亲。 她这把年纪,看透了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语,当然了,这些花言巧语一般也做不得数。 当年她在宫中伺候,有个小太监勾搭洗衣的宫女,还说自己的老家有一种巫术,即使是太监,只要行了巫术,不出一年,也能变回真正的男人。又说等出了宫便回老家置办两亩地,好好的跟洗衣宫女过日子。害得洗衣宫女出宫时领了一笔安家银子都要留给他。他得了银子就去赌,输个精光又去骗下一个,可怜老宫女在宫中洗了小半辈子衣裳,好容易得了几十两安家银子,也被卷得一干二净。 那宫女只被骗了骗钱财,太监不能人道,好歹老宫女还有清白的身子。 相嫣这就更倒霉,钱不钱的,清白是保不住了,三个多月,肚子一天一天的往外凸,想藏都藏不住。 为此汤小娘夜里都睡不踏实。 甚至前一夜,她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相嫣生了一对儿双胞胎,两个孩子跟在她身后叫“祖母”。 她在长街上狂奔,两个孩子不知怎的,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一声声“祖母”叫的,路人皆探头观看,脸上净是嘲笑的神情。 汤小娘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相嫣倒是淡定如常,汤小娘心中不踏实:“你的肚子是藏不住的,你又不愿意落胎。” “娘难道没听见大夫的话吗?我身子与常人不同,若落了胎,可能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难道娘想让我孤独终老吗?谁又会愿意娶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 “可是……那个人会娶你吗?” “他会的,他亲口说的娶我。” “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就连你爹的话,我都只敢信一半。” “他跟爹不同。他对我极好的。夏天天气热,他那么高贵的人,都肯屈尊为我扇风,我爱吃炸扁豆,每次见面,他都给我买,若是卖扁豆的小贩没来,他就沿路打听到人家家里去,有一次下雨天,怕我鞋子湿了,他背着我走了很远的路,要知道对别人,他从不这样。” 让相嫣感动的这些细节,对汤小而言,一文不值。 她关心的,是他何时娶相嫣:“如今形势,他若是真爱你,便赶紧让媒婆来,若我跟你爹还算中意,就是倒赔一点儿嫁妆,也要把你赶紧嫁过去。” “他很快会来提亲的。”相嫣信誓旦旦。 汤小娘听了相嫣一席话,越来越觉得,相嫣是被人骗了。 整个宣国,哪家正经公子喜欢上姑娘,不是三媒六聘娶回家去?这倒好,先下手为强了。如今人也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独留相嫣一个人怀胎受罪。 是夜刚吹熄了灯,汤小娘就于惊恐之中一脚踹醒了相大英。 婢女闻声掌灯而来,递了茶给汤小娘喝了,又递了干毛巾让她擦汗。 雪夜漫漫,房顶都是白的,厚厚的一层雪,将相府盖了个大半。 汤小娘额头都是汗,喝了盏茶才定了神。 相大英冷不防被她踹得腿抽了筋,挣扎着躺回去自觉离汤小娘远些。 “老爷,刚才我又做噩梦了。”汤小娘见婢女退了出去又掩上了门,方躺回去小声说道:“我梦见嫣儿她……生了个猴儿……那猴儿蹦得欢快极了,就在咱们相家大院里蹦,一时蹦到房顶,一时蹦到门房,整个相家,竟无一人能降伏的了它。” “快睡吧,别想了。”相大英扭过身去,背对着汤小娘。 汤小娘自知没趣,只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刚睡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梦到相嫣嫁了一个屠户,那屠户五大三粗,满脸的络腮胡子,身量是相嫣两个大,拿了一把砍刀,追着相家的狗啊猫的就杀,汤小娘刚表达了下不满,那屠户就拿刀追了过来,汤小娘吓的魂都没了,只能闭着眼睛往前跑,手舞足蹈的,就给相大英脸上抓了三条血口子。 “来人,掌灯,去书房。”相大英那晚是在书房度过的。 相嫣抚摸着肚子,靠在软枕上,吃了一个春鱼递上来的龙眼。 龙眼真甜。甜到喉咙里。 这么甜的东西,相嫣却也吃不下了,让春鱼踩着梯子去箱底拿锦盒,锦盒里装的,是一条绣珍珠的腰带。 绣工出色的腰带,是郭铴所赠。 相嫣捧在怀里摩挲着:“外头还在下雪吗?” “还在下,一天一夜未停了。” “明儿无论如何,你去那家客栈,让掌柜的给传个信儿,就说我的话,约二皇子后日客栈相见。” 这个客栈,算是相嫣跟郭铴一个落脚的地方。 偶尔的,二人会在这里约会。 毕竟客栈装修精良,伺候的周到,饭菜也是青城数的着的,最主要的是贵,这就择掉了一大批人,能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而且房间相对隐蔽,进了门左右两条走廊往两边延伸,饭菜也都是端到房中,对于需要保密的客人来说,这是极好的。 且柜上的小二还可以帮忙传话,也能帮着传递东西。 相嫣便跟郭铴约定,隔三差五的就让各自身边的人来客栈探探消息,方便二人相见。 算起来,有好些天没见郭烫了。 “雪太大了,大伙儿都在府中坐着,或是抱着汤婆子,或是围着暖炉,鲜有人出去走动的。三姑娘真要约二皇子见面吗?”春鱼拿着长长的木筷子,一面翻动炭火一面问。 “我说了要见,自然是要见。” 春鱼忙把木筷子搭在盆边上,恭恭敬敬道:“三姑娘想见二皇子,二皇子肯定也想见三姑娘呢,自打上次摔着……三姑娘好几天没见着二皇子了。奴婢这就去来升客栈打听打听,再让柜上的给传个话。” “快去吧。”相嫣望望窗外的飞雪:“这雪一时半刻是不会停的,你现在就去吧。” 春鱼冒着严寒去了来升客栈。 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一进房,就带进来一股子冷气,房中的炭火都被风雪扑的闪了一下。 “怎么样了?”相嫣未及穿鞋就光脚下了床:“来升客栈怎么说的?这几日也未出门,他是不是很想我?” 春鱼摇摇头。 “二皇子没留什么消息?” 春鱼又摇摇头。 “你是哑巴吗?”相嫣拧了下春鱼的胳膊:“连个话都不会说了?只会摇头是不是?” 春鱼赶紧跪下来:“可能是……可能是……二皇子在宫里很忙……” “他有什么忙的,他又不爱读书。” “可能是……可能是雪大,路不好走,所以才没递消息出来。以前隔两日二皇子就要见姑娘的。”春鱼把眼泪憋回去:“奴婢已经跟来升客栈的人说过了,说三姑娘有事要见二皇子,让他们给传个话。” 相嫣呆呆的走回床上去。 春鱼忙拿汤婆子放在她脚边:“三姑娘别着了凉。” 脚凉不凉的,相嫣已经不在意了。 当务之急,是见到郭铴。 来升客栈,相嫣是亲自去的。 已经到了约定的日子了,虽风雪不止,北风呼啸,相嫣还是裹了斗篷出了门。 到来升客栈时,绣鞋已湿,加上身子越发笨重,相嫣靠在柜上喘了好一会儿。 春鱼去跟柜上交换消息。 柜上的小二摇摇头:“那边说,主子最近忙着功课呢,所以不能出来。” 忙着功课。 相嫣咬了咬嘴唇。 郭铴什么时候忙功课,那可真是出了鬼。 ———— 郭铴可是看书就头疼的人。 “麻烦再帮着传传消息吧。”春鱼央求着。 “人家都说了,功课忙。还是先别传了。” “你忘了我们是哪家府上的?让你们传个消息都推三阻四的。”春鱼撸起袖子。 相嫣取了一两银子给柜上:“不让你们白跑,就说,我这有天大的好事想跟他说,让他三日之后,务必来见我一次,过期不候,好事可不是天天有的。” 果然,三日后郭铴就出现在了来升客栈。 二人在客栈见了面,吩咐下人们在另一间房等着,郭铴跟相嫣便上了二楼。 风雪甚大,窗外白茫茫的,行人都已经看不见了,马车车顶也被白雪覆盖。 郭铴覆盖在相嫣身上,许久才喘着粗气滚落到一旁躺着,揉捏着相嫣的腿道:“小美人这么想我?这冰天雪地的,就忍不了了?” 相嫣亲了亲郭铴的脸颊。 “不是说有天大的好事吗?是什么好事?说来我听听。” “是不是没有好事你就不肯见我了?” “瞎说,我想不想你你还不知道啊,我天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呢。就是最近我父皇天天让我跟着老大他们读书,我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的,你看今天的雪,也挡不住也见你啊。”郭铴说着,又翻身压到了相嫣身上:“天越来越冷了,见你一面也不容易,需要尽兴才好。” “猴急的。”相嫣嘻嘻地笑:“像没见过女人似的。” “就是没见过你这么美的,让我好好见见。”郭铴说着话,嘴就往相嫣脖子里拱:“小美人,天大的好事是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你再不说,我可就……下手了……” 郭铴一双手探进相嫣衣服里,顺着肚脐往上摸。 相嫣握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你摸到什么了?” “摸到……你的皮肤可真滑。” “那你想不想娶我?” “做梦都想。” “那我就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 第二百三十二章 捉奸 来升客栈。 相嫣的话像是锤子,猛击了一下郭铴的心口。 心急火燎想要脱相嫣衣裳的郭铴,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相嫣的锦裙还挂在椅背上,郭铴坐起来就开始穿自己衣裳。 相嫣伸脚去勾郭铴的腰,没有勾到,干脆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死人,来呀。” “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哼。”相嫣霍然而起,拿了床上郭铴的袍子扔得远远的:“我有身孕了。” “别闹了。” “我没闹,我真怀孕了。” “你不就是知道我是皇子,想讹我点银子吗?没想到勾栏里的手段,你这位相大人的千金也会。”郭铴冷哼了一声。 “啪。”相嫣给了郭铴一个耳光:“我家里有的是银子,我难道是为了你的银子?我是真的有孕了,你若不信,随便叫个大夫来把脉,若所言有虚,甘愿指天发誓。” 郭铴后背一颤,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你怎么了,你说话呀。”相嫣晃着郭铴的胳膊。 “你真有孕了?” “真的。” “刚才那些话,我是说着玩的。我知道你跟我,不图钱财,只是你……现在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有了身孕……恐别人非议,以后要少出来走动。……”郭铴从袖里摸出一锭金子来:“这金子不少了吧,够你怀这孩子用了。若是不够,以后我再拿给你。” 那可是沉甸甸的金子。 官制的金子。 相嫣握在手中,心里十分温暖,搂着郭铴撒娇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不会抛下我的,你疼我们母子对不对?你什么时候娶我?” “几个月了?” “三四个月了。” “你怀的可是皇子的孩子,尊贵的很,怎么能没名没分?我这就回去跟我娘还有父皇商议,等挑好了日子,就娶你。” “我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那种,风风光光的出嫁。” “行。你回去等我的消息。” 郭铴穿衣欲起,相嫣硬是抱着他睡了两个时辰才起来。 临别时,郭铴亲自扶相嫣上了马车,直到相嫣的马车远了,他才往回走。 大雪扑面,凉气逼人。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段,才来到马车旁。 郭铴的随从像往常一样开着玩笑。 “我们二皇子从来升客栈出来,气色都不同了。” “每次见了相三姑娘,咱们二皇子都要出一身的汗,秋季狩猎都没这么累呢。” “啪。”郭铴夺过马鞭在雪里狠狠的抽了一下,直抽得雪花飞舞,荡起一层白雾。 几个随从纷纷低头,谁也不敢言语了。 “真是晦气。”郭铴丢了鞭子呵了呵手:“以后谁要再报信让我见她,我就把他脑袋摘下来踢。” “是。奴才们记住了。” “什么长升客栈,果然容易生孩子,就冲这客栈名字,就不该来。” 相嫣的马车缓缓的停在相府门口。 春鱼拿了条凳,扶着相嫣下了车。 下车的瞬间,相嫣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相遂宁去厨房里给相老夫人端炖好的参汤,热气腾腾的参汤,味道浓郁。 “我要喝参汤。”相嫣拦在前头。 从小相嫣就喜欢抢东西。 放在以前,相遂宁或许会辩上两句,如今见她从外面回来,一路风尘仆仆的模样,喘的气都冒着白烟,相遂宁不由自主就看了看相嫣的肚子,又主动把参汤往她面前移了几分:“你喝吧。” 相嫣迟疑了几分,大步前去:“谁知道这里面放了什么。” 房间里炭火温存。 相嫣身上,还有郭铴的气息。 春鱼装了手炉来给相嫣捧着,又装了一个汤婆子放在她脚下。 房间里的炭火也加的足足的,一张棉帘子,便把满城风雪挡在了外头。 房里极暖,或许是来回这一趟有些耗费体力,相嫣觉得喘气艰难,只得靠在引枕上,呼呼的喘着:“给我弄些甜食来吃。” 吃过甜食,相嫣就有些瞌睡。 春鱼小心翼翼的拿了一张狐狸毛毯子来给相嫣盖上,掉落的狐狸毛让相嫣打了个喷嚏,她揉揉眼睛隔窗望着满院的雪问春鱼:“你觉的,二皇子对我怎么样?” “二皇子很疼姑娘。” “是啊,他很疼我。”相嫣拿出郭铴送她的那锭金子,沉甸甸的金子让她心满意足:“他听说我有了孩子,很喜欢,他说,很快就会回禀双亲,娶我进门。到时候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以后,他是皇帝,我便是皇后,再不济他是王爷,我也是王妃。我就再不是那个庶女相嫣了。” “恭喜姑娘。” “若我争气,肚子里这一胎是个男孩,那他的东西,还不都是我的?” “姑娘说的是。” “当下之际,就是要时常催促着他,毕竟我的肚子等不了,他娶我进门,我才好安心养胎。从明天起,你隔天就去长升客栈打探消息,如果有了什么信儿,赶紧来回我。” 从那以后,风雪无阻,每隔一日,春鱼都去长升客栈打听。 好些天杳无音信。 到后来,干脆一天去一趟。 可惜柜上的人说,许久不曾见接头的人来了。 春鱼逮不着人,只能回来跟相嫣回话。 一开始相嫣还给郭铴打掩护:“或许是他娘看的紧,快过年了,宫里事多,被什么事拌住脚也是有的。” 又说:“定然是他手底下的那些奴才,带着他或是赌或是吃酒,好好的主子也被他们带坏了。” 这一日,春鱼又去来升客栈,给了客栈小二二两银子,小二便背着人提醒她:“姑娘来我们这里怕是等不到消息了,青城里谁人不知,唉……姑娘去青楼转转吧。” 春鱼便偷偷去不远处的青楼一条街潜伏。 刚去,便瞧见郭铴穿着绯红花纹浅棕色袍子,罩件黑狐皮的大氅,带着他的随从,急不可耐的往青楼里去。 春鱼隐约觉得不好,赶紧回去给相嫣报信。 结果直接挨了相嫣一巴掌:“好好的主子,都被你们造谣坏了。” “姑娘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相嫣果然不信,冒雪出门,裙子都湿了半边,待到春鱼所指的青楼外头,相嫣始终未下马车。 青楼门前人不多,天冷,或许都在里头。 几个姑娘衣着单薄,靠在二楼的栏杆处时不时的摇动一下红巾子。 突然就见郭铴从青楼里走了出来。 几个随从在前面开路,他搂了一个胖胖的女人走在后面。 那女人身形跟郭铴差不多,属于猛张飞的类型,如果坐相嫣身上的话,应该能一屁股给她坐死好几回吧。 五大三粗,长的也不甚标致,便是相家厨房里的婆子打扮起来,可能都要更俊一些。 可郭铴搂她搂得甚紧,二人边走边亲,经过马车的时候,郭铴在胖女人脸上啄了一口:“怎么,还不让亲?还说不出来,让我来回跑这几趟,给了一锭金,还不是跟我出来了?你们女人啊,就是爱装矜持。” 胖女人就点了点郭铴的脑袋:“我若爱钱,给钱的公子多了,我也没出来过,我看上的,是公子你的人啊。” “那,陪我半个月。我再给你一锭,来升客栈最好的房间,你随便挑。” “半个月不行,太久了。” “那十天,十天不能再少了,小美人,我都想死你了,你就别折磨我了。” 二人亲亲热热。 相嫣坐在马车里,如雷轰顶。 春鱼已经准备好了捉奸,撸起袖子就欲下车。 相嫣及时拉住了她。 相嫣的红指甲很长,几乎给自己掌心抓住血来。 “姑娘,我这就下车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几耳光,我们姑娘的人,她也敢勾引,也不看看她什么身份,长的一副什么样子。” “不要冲动。”相嫣眼圈泛红,默默咬着嘴唇:“这种情形,我下车不是自取其辱吗?青城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不是三妻四妾的,连我爹都是,他也只是找了个烟花女子而已……又不会娶她。我这样下去……捉奸……我以什么身份捉奸?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我要忍。” 相嫣掀起车帘,等不到春鱼拿条凳,就跳下车去,也顾不得腹中怀着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揪住那个笑意正浓靠在郭铴怀里磨蹭的胖女人的头发,一只手就伸上去欲打她的脸:“你个贱……” “啪。”胖女人先给了相嫣一巴掌。 怀着身孕,本就头晕,胖女人这一巴掌实在,一巴掌差点给相嫣掀飞出去,相嫣退后好几步,一头跌进了雪地里。 “她谁啊?”胖女人问。 郭铴给她揉着手:“干嘛动那么大气?手疼不疼?” 对一个青楼女子如此这般。 相嫣差点背过气去。 相嫣自幼不是好惹的,扑上去抓胖女人的脸,不想郭铴一把给她推到了雪堆里。 白雪几乎将相嫣掩埋,她挣扎着起身,吐了两口雪带着哭腔:“你为了一个烟花女子你……你……你知不知道我有了你的……” “谁知道是谁的。”郭铴颇不在意。 “你……她不过是青楼出身,你为了这么一个贱人竟然不顾我的安危?” “没空跟你废话,你要疯,找别人疯,别碍我好事。”郭铴一把给相嫣推到一旁,搂着胖女人欲走。 胖女人回头笑着对相嫣说:“姑娘,烟花女子虽贱,他要我却不要你,如此一想,你岂不是贱过我?” 相嫣脸一白。 胖女人这样锥心的话,郭铴听了反而笑了几声。 “你若再往前一步。”相嫣从发间拔下一支金簪,紧紧握在手中对着肚子:“你若再往前一步,我就……我就……”她始终没有勇气,手中的金簪掉落在地上:“你真的不要我肚子里的……他可是你的啊……你若不要我们母子,我就带他去死。” 这样撕心裂肺的话,郭铴听了,却是头也不回,渐渐的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长街空空荡荡,郭铴的脚印也被雪花掩盖。 这一切似乎从未发生,唯有胖女人身上的香味,回荡在相嫣身侧,久久没有散去。 回去相府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相嫣跌跌撞撞进了内室,衣裳已经湿透,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发髻凌乱,夹着冰渣贴在鬓边,嘴唇青紫,脸色蜡白。直挺挺的躺到床上,一对儿眼珠又黑又圆。 那么漆黑的圆溜溜的眼睛,从小就好看,就跟两颗滚圆的葡萄似的,可惜如今却变成了死鱼的眼睛,虽然大,却茫然无神。 相嫣闭眼又睁开,眼睛里已经滚落了豆大的泪珠。 春鱼忙端了热水来给她擦洗,相嫣皆淡漠哀伤的样子,动也不动。 及半夜,相嫣就高烧起来,头烫的厉害,也只是躺着,一声不吭。 下人们抓了药来,汤小娘亲自喂给她喝,她也张开嘴一勺一勺的喝尽了,只是呆呆的不说话,浑身滚烫的像个火炉子。 喝了药,相嫣手拉着锦帐上的绦带,挣扎着想要起来。 “嫣儿啊,你可不要吓娘,你可不要死。”汤小娘慌了神,只当相嫣要寻短见。 “娘……我不死。”相嫣伏在汤小娘腿上:“娘,我不会死的。” “娘都知道了,娘都知道了。”汤小娘擦擦眼泪:“都是那个姓郭的惹出来的,他占了你的身子,又如此对待你,他辜负了你,要死也是他,嫣儿,我可怜的嫣儿。” 相嫣斜了春鱼一眼,春鱼忙跪下:“姑娘,不是我多的嘴。” “是嫣儿你发高烧,说胡话,把你跟那个姓郭的事……都抖搂出来了。只是嫣儿,娘没想到,你跟他真的就……虽然他身份高贵,可你也不该……没有三媒六聘的就给他怀孩子。” “娘,我喜欢他,我愿意给他生孩子。” “如今怎么样?你一门心思想跟他好,可他呢?为了那么一个贱人就这般羞辱你,他外头招惹的小贱人,又何止一个两个?嫣儿,娘早就告诫过你,男人这东西,信不过。” “说这些有什么用?”相嫣摸摸自己的肚子:“我都有了。” “说起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郭铴好歹是皇子,有的是银子,你若嫁给他,吃穿用度自然不必费心。倒也不失是一门好姻缘。”汤小娘默默算计着:“他要是娶你,你也不算吃亏。” 第二百三十三章 金子 “可是他好像不太想娶我。”想到此,相嫣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想白吃?抹干净嘴就想跑?没门。”汤小娘呸了一口,屏退了伺候的婢女,抚摸着相嫣的乌黑的头发喃喃道:“既然他让你怀了孩子,你又喜欢他,那你就能嫁给他。” “如今他眼里只有那些贱人。” “有多少贱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他的正室夫人。如今你怀了他的孩子,你就得做他的正室。” 说到嫁给郭铴,相嫣眼圈又红了。 郭铴现在如此对她,简直是弃她于不顾,郭铴是皇子,地位尊崇,她又不能强逼他娶亲,想让郭铴娶她,简直是难如登天。 “嫣儿啊。”汤小娘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郭铴这个人,娘是没怎么接触过,不过据说,评价不甚好……” “可我喜欢他……” “你果真喜欢他?” “可能是……也因为……他是皇子,娘,你身份卑微,即使管着府中诸事也不被人待见……” 汤小娘脸色一沉。 说事就说事,怎么还把她拿出来垫底? “娘,我若嫁给郭铴,以后地位尊崇,再不会受人白眼被人欺负,我以后也算是一步登天了,做女人的,最风光不就是如此吗?” “你能这样想,娘很欣慰,只是……皇家的孩子,以后三妻四妾自不必说,就是在外头拈花惹草,你也没资格说个不字,依你的性子,你能忍受?” “夫君的好坏,全靠自己调教。”相嫣揩揩眼泪:“娘当年不过是宫中的奴婢,如今不也是嫁给了正二品大员吗?” 汤小娘脸又一沉。 “娘,只要我能嫁给二皇子,我就能好好的拴住他的心,毕竟我有了他的骨肉,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也会怜惜我的。只要我先嫁进去做了正室,以后即使有小贱人嫁进去,还不是任由我摆布?” 汤小娘点点头,不由得将相嫣搂得更紧:“你如此有谋算,不愧是我的女儿,此事就这么定了,嫁给二皇子的事,我亲自去跟你爹说。” “我爹要是不同意呢?” “他有什么可不同意的,这么风光的女婿,他巴结都巴结不来。对了,你可有什么信物,拿出来,也好做个凭证。” 相嫣给春鱼使了个眼色。 春鱼爬高上低的,把装着珍珠腰带的锦盒取了下来。 腰带上的珍珠光彩熠熠几乎闪着汤小娘的眼睛,这么好的珍珠,可不是宫外俗物,这腰带上的绣工,宫外最好的绣娘也绣不出来吧。 汤小娘等人的衣衫平素也都是青城里上等裁缝做的,可跟这腰带的做工一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娘,这腰带,是他送我的,娘拿去,一定要好生保存。”相嫣虽然舍不得,还是把腰带给了汤小娘。 汤小娘接了腰带,附耳对相嫣说了一通话,相嫣听了眼睛一亮:“娘这主意,果然行吗?” “你可愿意一试?” “我愿意。” 当夜,汤小娘便将腰带拿给相大英看。 相大英下了朝又进宫陪皇帝下棋,有些累了蒙头就睡,猛然被汤小娘叫起,睡眼朦胧看到汤小娘手里捧着腰带,还以为汤小娘是要谋杀。 “这可是你女婿的腰带。”汤小娘“噗嗤”一笑。 “胡说。”相大英的脸色就不好看,重新躺回去眯着眼道:“遂宁她长相艰难,平素又不是什么活泼的性子,她娘又有些疯病,哪有什么正经人家来给她提亲?哪来的女婿的腰带?你别是嫣儿的事受了刺激,又来陷害遂宁,我统共就这两个女儿,嫣儿是不成了,难不成两个女儿都要如此不堪吗?” “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没说遂宁,这腰带,是嫣儿夫君的。” 提到相嫣的夫君,相大英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女儿刚刚养大成人,就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三媒六聘没指望,这人是谁还不知道。 偏汤小娘还在那乐。 相大英扭转了身子背对着汤小娘:“要点脸面吧,你莫不是也要跟遂宁的娘一样,要疯啊。” “老爷。”汤小娘摇着相大英的胳膊:“这真是嫣儿夫君的腰带,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嫣儿的夫君是谁吗?这腰带上可绣了他名字的。” “当真?” “当然是真的。” “来人,掌灯。”相大英迫不及待坐了起来,对着床头一盏灯,仔仔细细的将腰带两面都看了看,看完后,默默地把腰带扔在床头小几上,浑身无力瘫软在床头。 那副表情,简直是生无可恋。 “老爷怎么这副模样?” “你还想让我什么模样?”相大英叹了口气,坐起身道:“我早该想到是他,他身份贵重,是皇帝的亲生子,说起来我这外臣没资格妄议皇子,可这皇子其身不正。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嫣儿都有他的孩子了。真是……祖宗都要被气得睡不着。” “老爷知道当前形势就好。为人父母当然是为子女好,可我仔细想了一想,二皇子这孩子当女婿也挺好的,以后他当了皇帝,老爷你不就是国丈?” “你是吃了几斤豹子胆?胆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二皇子是正经皇子,人又壮实,他母亲又是宠妃……他其实对嫣儿也挺好的,不然嫣儿又不傻,怎么会看上他?” “你别说郭铴的好处了,我一个字都不会信。若再说下去,别耽误我睡觉。”相大英躺回去打了个呵欠,眯眼间看见小几上的珍珠腰带,十分厌恶:“那东西你们谁爱当宝谁当,别拿给我看。” 汤小娘便“嘤嘤嘤”哭起来,先小声,后大声,干脆号啕大哭,衣领都湿了。 半老徐娘,梨花带雨,主要是哭的声音大,跟闷雷似的,相大英心里想着相嫣的事,也是睡不着,只得哄她:“好了,事已至此,哭个什么,睡吧,想多了反而睡不着。” “老爷也说了,嫣儿的肚子是藏不住的,老爷还有多少安稳日子可睡?用不了多久,冬天过去,春夏交替,嫣儿的孩子就要降生,到时候老爷可就要做外祖父了,到时候老爷脸面何存?” “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想也无用,嫣儿的身子,也不能不要这个孩子。” “我有妙计。” “别妙计了,你但凡有个能收拾残局的法子,你就说吧。”相大英摸摸头顶:“我这头发都快愁掉了。” 汤小娘悄悄的跟相大英说了几句话。 相大英一听,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点了一个烟花,烟花炸裂,炸的他脸都红了。 “你还嫌不够丢人?” “老爷,只要二皇子能娶嫣儿,就不算丢人,我思来想去,这是唯一可以补救的法子。老爷,嫣儿怀孕了,我们得替她着想。” 相大英没再言语。默默闭上了眼睛。 入冬了。 一入冬,青城就陷入严寒。 因连日大雪,几乎可以预测来年会有一个好收成。 毕竟大雪兆丰年。 皇宫的冬日,因这场大雪,显得格外热闹一些。 皇家冬天用来聚会的庆园已经收拾了出来,宫中已经传了消息,凡皇上点名的那些个王公大臣,都可以携带家属,于八日后的月半,到庆园来同吃烤肉,喝马奶酒,听曲儿散心,名曰庆雪宴。 这些人,算上家眷,少说有上百人,真是浩浩荡荡。 庆雪宴,是一个好机会。 相大英把这事跟汤小娘说了,汤小娘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二姑娘的娘疯疯傻傻,自然不宜进宫,老爷若不嫌弃,我打扮打扮……” “你属妾室,那一日去的哪一个不是正房,到时候你面子上过不去。” “那就让嫣儿陪老爷去,正好……二皇子肯定也会去的。” “遂宁也同去吧,若只嫣儿去,显得别有用心。”相大英算是答应了下来。 消息传给了相遂宁。 相遂宁正在跟相老夫人下围棋。 二人倒也无甚反应。 相老夫人问:“要不要新做套衣裳?” 相遂宁手上捏着棋子答:“庆雪宴,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衬,不必了。” 相老夫人便点了点头:“不出众,便不会出错,稳,便是好。” 明珠给相大英,汤小娘回了话,又说新衣服都不必做的,二姑娘去就是了,汤小娘还冷哼了一声:“没见过世面,果然也不知道怎么应酬。” 为了庆雪宴,汤小娘让绣娘新给相嫣做了一套粉红色织金绣百合的衣裳,又备了白狐狸毛披风,就连手拿的暖炉外的罩子,也得做成粉红色的,上绣百合,务必做成一套。 除了衣裳,又另外添置了些头面首饰,珍珠耳环是少不了的,又做银百合花簪子,花心里的粉色碧玺有指甲盖那么大。 相嫣本就生的漂亮,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如今这衣裳头面一装饰,更是平添了不少颜色。 离庆雪宴还有三日,相嫣换了身绣桂花的衣裳,戴了金凤凰簪子,耳朵上上戴了雕花银耳环,手腕上戴了一对儿通透的白玉镯子。。 她在青楼不远处的茶馆下了马车,春鱼扶她进去,找了个厢房坐好。 “你去吧。”相嫣垂目。 “当真要去?”春鱼踌躇。 “让你去就去,啰嗦。” “是。”春鱼很快出了茶馆,径直朝青楼去了。 不大一会儿,春鱼回来,身后还跟着上次陪在郭铴旁边的那个胖女人。 胖女人见是相嫣,转身欲走:“我以为是谁要见我,倒是忘了你们主仆了。” 春鱼拦在门口。 “既然来了,就坐下吧。”相嫣伸手指指凳子。 胖女人描画着浓浓的红唇,倒也没坐,只是似笑非笑道:“这位姑娘,当日还骂我贱,何苦又来见我这贱人?……不会是……来打我的吧?我可告诉你,你们主仆,未必是我的对手。” “你坐吧。”相嫣语气和缓。 “什么事?若无事,我先回了,多少爷们儿等着我伺候呢。” “啪。”相嫣拍了一锭金子在桌上。 那锭金子,是当初郭铴给她的。 宫制的金锭,份量十足。 胖女人看看金锭,就笑了:“原来你也是他的女人,怪不得那日是那种反应,不过我说姐妹,你长的如此漂亮,怎么那么想不开呢,只要金银到手,男人算什么东西,你又是何苦呢?但凡这金子是我的……” “这金子是你的了。” “真的?”胖女人把金子拿起来放在胸口的内袋里:“姑娘如此大方,我也言而有信,姑娘想要那位爷,明日下午来我这……。” “我不是找你要人的。” “姑娘想要什么?” “我只是让你给我传个信儿,我让人跟踪过你们,他每隔两日,必见你的,只要你帮我传了信儿,这金子,就是你的。” “什么信儿?如果让他去见你,他未必肯,不瞒姑娘,他最近好像很讨厌你,避之不及呢。” “你就告诉他,庆雪宴我会去的,如果到时候他不见我,我就会在庆雪宴上告诉皇上,他强暴了我,毕竟,我手里有他的腰带。” “姑娘……” “这毕竟是两败俱伤,我也不想,你就跟他说,我只求在庆园旁边的角门里见他一次,让他给我准备十锭金子……” “姑娘,你可真会打算盘,转手就挣九锭。” “你告诉他,如今我也明白,我们不过是逢场作戏,只要他给我十锭金子,我就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到时候没了孩子,他还做他的逍遥人,想睡哪个女人,便睡哪个女人,我跟他,再无瓜葛。就当是陌路人一样,再不会纠缠他了。” 胖女人略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不禁拍拍相嫣的肩膀:“姐妹,你这样想,才是正理,自古男人薄情,靠他们的爱,是活不下去的,只有金银,才真正属于我们。抓住金银,方能活的自在,你如今想明白,也并不晚,你放心,我会把你的话带到。会劝说他去见你。” “多谢。”相嫣福了一福。 “姑娘保重。”胖女人也回了礼。 上次见面,二人还抓着头发撕破面皮。 这一次见面,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格外客气。 第二百三十四章 信物 庆雪宴。 庆园里银装素裹,锦毯铺遍。十来个精致的雕花铜盆里盛着火红色的炭,倒是暖意十足。 各王公大臣及其亲眷,按位次坐好,宫女太监排着长长的队伍,将一应酒菜端了上来。 粉蒸鸽子,米酒鸭子,桂花鱼翅,荷包里脊,响铃,蟹黄饺,水晶福寿鱼丝,又有蓝莓汁山药泥,芙蓉点翠莲子汤,新鲜果子也有许多,青果,香梨,荔枝,番石榴,西瓜应接不暇。 各样果子点心更是应有尽有,各位大人面前摆的满满当当。 一旁的烤架上,一整只山羊正在炙烤,下排的烤架上,还有几条鹿腿快要烤熟,已经烤好的牛肉,鲜鱼装到盘子里,一盘一盘的往里头传递。 酒过三巡,皇帝已经是醉眼朦胧:“今年的雪来得正是时候,瞧着比去年的雪还要足些,据报关外的雪,更是比青城还要厚上四五分,这样看来,明年的麦子收成是稳了,粮食稳了,民心便稳了,朕心甚慰啊。今日的酒宴,各位爱卿且吃且喝,舞姬们只管载歌载舞,大家同乐才是。” 各位臣工自然是点头称是。 舞姬入场,一场接一场的歌舞,看的人热血沸腾。 果然是歌舞升平。 皇帝歪在那儿端着酒盅乐。 下首的梅贵妃等人亦是喜庆的神情。 相嫣坐在外围,趁着舞姬入场,悄悄退了出去。 一场歌舞完了,众臣起身给皇帝敬酒。 皇帝喝的脸色暗红。合妃就起身越过梅贵妃,跨到皇帝身旁坐着,夺下皇帝手中酒杯道:“皇上虽高兴,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天凉,酒不能多喝。” “不如就让大……”梅贵妃的“大皇子”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合妃给截胡了:“不如就让二皇子来替皇上喝。” 皇上点点头。 合妃就满场的唤人:“铴儿,铴儿,来替你父皇喝酒。” 叫了几声无人应答。 “铴儿……”合妃心中犯了嘀咕,庆雪宴,她儿子郭铴必然要来的,如今这么好的露面机会,怎么就不见人? “恐二皇子此时不在庆园里。”相大英向前一步。 “相大人这是何意?” “依臣看,二皇子最近忙的很,庆雪宴,二皇子果然就不在。” 大皇子已经去为皇帝替酒了。 梅贵妃一向不喜合妃抛头露面四下出头的性子,当即道:“此是宫宴,东西六宫都在,合妃你呆皇上身旁,自觉合适吗?” 合妃尴尬退到自己座位上。 皇上来了兴致,赏了相大英一杯酒,又问他:“你跟我这老二一向没什么交情,怎么如今老二忙不忙的,你都知道?你何时对他关心起来?” “皇上可否认得此物?”相大英捧出了一条珍珠腰带。 小太监接了腰带捧给皇上看。 合妃眼尖,早已瞧出那腰带是郭铴的,当下脱口而出:“这可是巧了,相大人在哪里捡得铴儿的腰带?” 梅贵妃垂目冷哼:“见过捡荷包的,什么时候见过捡腰带的?腰带这种私物,自然是私相授受互相赠送的。” 合妃面皮绯红,说话都结巴起来:“贵妃娘娘这话我不敢苟同,难不成贵妃娘娘要诬陷我铴儿清白不成,铴儿再不济,也不会跟他相大英……这个老……私相授受。” “你的脑子……”梅贵妃直摇头:“你胆子真大,你想的东西,我都不敢想。” 皇上饶有兴致看了眼珍珠腰带,歪在那吃了颗提子笑问:“朕隐约见过老二他用过这腰带,怎么如今在你手里?这其中,有何缘故?” “这是二皇子给的信物。” “噢?” “不瞒皇上说,二皇子看上了臣的女儿,特意送了这腰带来……只是……事关重大,皇子的姻缘,哪能不经过皇上的,臣惶恐,所以捧来信物,求皇上决断?” 皇上沉默了一下。 众位臣工皆放下筷子倾耳听着。 一应家眷也都恭恭敬敬的坐着,倒是有几位胆子大些的,坐的远一些的贵女偷偷议论起来。 “谁是老二?是不是那个……郭铴?我上个月跟他迎面走过,他夸我身上的脂粉味甚是清雅,跟了我两条街,真是吓死人了,跟个贼寇一样。” “谁说不是呢,那日我从当铺门口经过,他撞掉了我的金簪,又言语轻薄,说若我愿意陪他,他送我十支金簪都行。若是他看上了相家姑娘,那相家姑娘怕是要倒霉吧?” “胡说。”合妃冷呵一声,外围的几个贵女吓得哆嗦,手里的葡萄都要握不住。 “什么大事,值得这样。”梅贵妃轻声道:“外臣在此,也该注意着你的妃子形象。” 合妃理理衣衫,扶扶金钗,摆出温柔端庄的款儿来,声音却还是压制不住的怒气:“铴儿他苦练骑射,近来又饱读诗书……怎么有闲功夫跟你家姑娘……相大英,你想攀附富贵,这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微臣不敢。”相大英跪着道:“臣不过是皇上的奴才,臣的女儿,也不过是末流姿色,怎敢攀附富贵打皇子的主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二皇子似乎很喜欢臣的女儿,若不然,也不会轻易赠送这珍珠腰带,臣一家都不敢痴心妄想,如今把腰带呈给皇上,也是盼望皇上拿个主意,皇上若不同意,臣也好跟二皇子明说。” “老二在哪里?” “这会儿……”小太监支支吾吾。 “庆雪宴二弟来了,可能是喝了些酒出去透透气。”大皇子给郭铴打掩护。 “伺候老二的人呢?”皇上问。 很快便有两个小太监扑到前面来跪着:“奴才在。” “你们难道是哑的,叫了半天二皇子,你们便不知道应个声?” “奴才该死。” “老二呢?” “这……” “说。” “二皇子说他酒喝多了,去庆园旁边的角门走走,不让奴才们跟着。出去有一会儿了,就是还没见回来。” “臣的酒喝的也有些多了,庆园里又暖和,倒让人犯困,不知皇上是否愿意出去走一走,透透气?” “嗯。” 皇上跟相大英缓步出了庆园,径直朝庆园旁的角门去了。 皇宫红墙绿瓦,如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倒是红墙,经冬日暖阳一照,朱红的色泽让人看着就暖。 角门内,寒风呼啸。 郭铴裹着大氅缩着手,十分厌倦的看着她面前的相嫣。 相嫣欲给郭铴系大氅的扣子,不料却被郭铴一把推开。 “二皇子就这么无情,当初……”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长情的男人,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你相嫣,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何苦缠着我?”郭铴撇了相嫣一眼:“我每次睡你,可都给了你银子了,能不能别纠缠?” “二皇子你……”相嫣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别哭了,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说起来敢威胁我郭铴的人,你算一个,如果不是被你威胁,今日我也懒得见你,我来就是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准备给肚子里这个孩子弄死?” “我……” “若弄死,就赶紧,免得夜长梦多。当然了,你既然看开了,我也不白睡你,十锭金子,我给你,以后你别再缠着我了,你要想成亲,这青城的公子,你随便去挑吧。十锭金子,够你的嫁妆了。” 春鱼在角门红墙下探头探脑,远远见一行人走来,忙咳嗽了两声悄悄的退得远远的了。 “老二这孩子,上次朕撮合他跟你家二姑娘,到最后却是不欢而散,难道是……二人私下又有了联系?”皇上搓着手的功夫已经来到角门。 角门里的梅花开的真好,大红色的梅花,绕过宫墙开到了路上。 皇上扶着梅枝顿了一下,刚要说话,就听见角门传来说话声。 “二皇子,二皇子对我这样好,如今是怪我怀了你的孩子吗?孩子在我肚子里已经三月有余,如果说不要他……”相嫣哭哭啼啼。 “好了别哭了,我知道孩子大了不好处理,可是……如果不弄掉这个累赘,我父皇那里……一定会处置我的……” “二皇子喜欢我,难道都是假的?” “喜欢你是真喜欢,可孩子不能留,必须弄死。” “胡闹。”皇上径直走到角门,见相嫣正伏在郭铴怀里哭泣,而郭铴的手正在相嫣胸口放着,皇上直接回身把众人拦在后头。 “父皇。”郭铴匍匐着跪上来:“父皇,都是……都是她勾引……” “你还算是个男人。”皇上冷眼瞧着郭铴。 郭铴跪地,不敢抬头。 相嫣哭哭啼啼地走出来,春鱼扶着她的胳膊,相嫣一副柔弱的姿态,大滴的眼泪顺着脸庞流淌,跪地的时候,她还故意用手扶了下渐渐隆起的肚子:“给……皇上请安。” 相嫣脖子里的那粒扣子还是散开的,隐约露着肚兜大红色的带子。 “胡闹。”皇上望着地上跪的二人,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话,只得背过身去:“你把扣子扣好。” 春鱼慌忙爬上来给相嫣扣了领口的盘扣。 “回吧。庆雪宴散了吧。”皇上阴着脸回了养心殿。 相大英只得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侧。 庆园角门。 春鱼扶起梨花带雨的相嫣。 郭铴站起来,不及拍膝盖上的雪就拧了相嫣的脸。 “二皇子这是做什么?”相嫣此时倒是淡定不少,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轻快。 “好你个相嫣,你阴我。” “二皇子这话,从何说起?” “刚才我们都说好了,我给你十锭金子,你去把孩子拿掉,我说怎么你突然抱住我,又把我的手放你胸口,还解开了你自己的扣子,我以为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舍不得我,原来你在做戏。” “二皇子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可真会装,你这个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拿这十锭金子才来见我,你是想要更多的财宝,所以故意演戏……如今我父皇知道了你我的事,一定会拿一大笔银子补偿你,相嫣,你果然下得去手,为了银子,你可以在其它男人面前,衣衫不整……我小看你了。” 相嫣就呵呵笑起来,笑得直流眼泪,笑得红色的梅花颤抖起来,那梅花上积的雪,也“沙沙沙”落了下来。 “郭铴,你以为我是一个贪财的女人?你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银子?” “你不是吗?” “你等着瞧吧。” “你真可怕。”郭铴一刻也不愿跟相嫣多呆,大步朝庆园而去。 养心殿。 刚才庆园的喜庆气氛似乎还未散尽,皇上衣袍上,还有烤肉的味道。 只是皇上的脸色,有些不好。 小宫女小心翼翼捧了茶,皇上喝了口茶,觉得凉了,呵斥了小宫女下去, 相大英跪在那儿有一会儿了,膝盖酸痛。 偌大的养心殿十分安静。 “你说吧。”皇上丢出一句。 相大英揩揩额头的汗珠:“都是臣不好,是臣教导无方,都是臣的不对,臣的女儿她……可是臣知道的时候,臣的女儿已经怀胎三个月了。陆太医他说……” “陆太医知道此事?” “当初是陆御首先发现嫣儿她有了身孕,我跟夫人觉得他毁坏嫣儿名声,让人打了他一顿扔出去了,后来陆御的爹陆太医他亲自登门为嫣儿看诊,说嫣儿无孕,这一看就是三个月,如今嫣儿的肚子大了藏不住了,她的身子又不能……不要这个孩子……” “妙啊。”皇上不禁抚掌:“没想到陆太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皇上……” “咳咳咳……朕的意思是,你的女儿当真怀了老二的孩子?” “臣拿项上人头担保。” “这样说起来,以后咱们不就是亲家了?”皇上伏在一堆奏折中间厉声道:“相大英,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上……”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粉基地】,看书还可领现金! “还不从实招来。” “皇上我……” “铴儿虽年幼,不过早晚都要娶妻生子,朕瞧着,你这女儿长相倒是不弱,她若是怀了铴儿的孩子,朕也不是不让她认祖归宗,只是,你不该连同你的女儿,糊弄朕。” “皇上……” “怎么那么巧,你递上信物,角门内你女儿正好跟铴儿……若说这不是一个局,你自己信不信?” 第二百三十五章 锦盒 相大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皇上英明。” “照实说吧。” “是。”相大英战战兢兢,将相嫣如何有孕,家里如何商议一一说给皇上,又道:“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只是……还望皇上怜悯臣的女儿……她一片痴心,如今肚子里还有孩子,虽这样揭穿大家难堪,臣……也是爱女心切,才没有考虑周全。若二皇子……他不娶嫣儿……嫣儿这一辈子怕是……不能活了。” “你在逼老二,在逼朕?” “臣不敢。即使二皇子不娶嫣儿,也是她自作自受,没有洁身自爱,这也是她的教训,臣不敢有一分的埋怨,更不敢逼迫皇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瞧着,两个孩子倒像是情投意合的,嫣儿肚子里的孩子……论起来该叫皇上一声祖父。若不是这个孩子,臣便是把嫣儿勒死,也不能让她辱没祖宗,可她毕竟怀着皇家血脉,皇家血脉有损,臣万死不能赎罪。” “你说的也对。”皇上的眼泪差点给相大英说出来。 “朕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虽然未婚有孕,不被世俗所容,不过既然这事已经这样……” “臣一定教导嫣儿,好好的伺候二皇子,以后给皇家开枝散叶。” “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叹了口气:“你回吧,这事,容我想想,也得听听合妃的意思,毕竟,她只有老二一个儿子。” 合意院。 小太监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只锦鸡,关在笼子里怒目圆睁,挥着翅膀互相啄毛。 平时这些小太监就喜欢弄些蛐蛐蚰蜒的,装在笼子里供郭铴消遣。 郭铴高兴了,赏银子是常事。 合意院的炭火足足的,温度犹如春日里。 郭铴拿着筷子捅了捅一只锦鸡的头,嘴里催促:“咬啊,你倒是咬啊。” 锦鸡被他点拨了两下,竟然缩着翅膀卧到了地上,另一只锦鸡领了先,跳到它身上就开始啄它头顶的毛,啄了几下,两只锦鸡都觉得了无生趣,卧在一起打起了瞌睡。 郭铴又用筷子捅了几下,锦鸡动都懒待动了。干脆卧一起,一个比一个眼睛眯得紧。 “二皇子,这两只锦鸡都是深山农户捉来的,颜色鲜亮,你瞧,多有趣儿啊。” “有趣啊?” “有趣。” “混账小子,这什么没精打采的锦鸡就来糊弄我,一天天都来糊弄我,骗我的银子,骗我的金子,你们一个个……”郭铴对着笼子踢了一脚,木笼子甚是结实,疼得他“哎呦”了一声:“把这笼子丢出去,这两只锦鸡,给我扔到小厨房里褪毛。” 小太监飞快的提溜着笼子去了。 宫女温了酒端上来,郭铴喝了杯酒,朦胧瞧着宫女姿色不错,便握着她的手腕在自己脸上蹭:“好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合意院?我怎么没见过?你的手真软。” 宫女抽手退了出去。 郭铴欲逮她,不料抓到了他娘合妃的衣襟。 “娘,你干什么?”郭铴觉得扫兴。 “你干什么?我的儿子啊。”合妃摇着手帕临窗坐下,却是坐立不安。 郭铴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围着宫女转,合妃便点着他的脑门道:“什么香的臭的都要,我这宫里的竟还不能满足你,这些个宫女,不过是最下等的……”合妃让下人们都退出去,方小声道:“这些个宫女,你想要谁,都给你就是,你染指的宫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什么时候勾搭上相家女儿,竟还被你父皇看着了,如此以来,如何收场?” “这都是她做的局,她就是仗着怀了我的孩子。” 合妃气不打一处来:“你现在明白过来,都晚了,你可不是被她拿肚子挟持住了吗?娘是怎么教你的,你身份贵重,以后可是成大事的人,你的妻子,必得是门当户对,功勋世家的女儿,相家算什么门第?相嫣的爹只不过是个拿笔的二品,能帮上你什么忙?她还是庶出,你一个皇子若娶庶出,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可是我给了她十锭金,她似乎还不愿意……” “傻孩子,她哪是要金子,她是想嫁给你,若嫁给你,什么金银财宝身份地位没有?” “我可不想娶她。” “唉。”合妃揉揉太阳穴:“如今之计,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拿捏你的手段。娘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主意,如果让她来合意院坐坐,再趁着下雪路滑,让人做下手脚,让她滑倒,肚子里的孩子不晓得还保不保的住。” “娘既然这样想,那就赶紧让她进宫,她必定赶来,到时候没了孩子,大不了给她一笔银子。” “可万一……这法子也不怎么稳妥,若是让太医开个滑胎药,又怕……人多嘴杂。” “干脆我把她骗出去杀了。” “胡闹。”皇上背手进来。 郭铴吓的腿一软。 合妃更是惊得面皮发白:“皇上来了,皇上来了你们这帮奴才也不知道通报一声,臣妾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 “谢皇上,风雪交加的,皇上怎么亲自来了。”合妃凑上去给皇上拍打着肩上的雪粒子:“伺候的人也不尽心,瞧皇上这一身的雪,着凉了怎么办?” “着凉事小,若再晚来一会儿,你们母子就弄出人命来了。” 郭铴一哆嗦。 合妃一哆嗦。 皇上喝了盏茶,盯着合妃道:“朕倒没瞧出来,合妃你还很会谋算。” “皇上。”合妃委屈地跪倒在地,抱着皇上的膝盖就抹起了眼泪:“皇上,臣妾只是嘴上说说……哪里就敢……臣妾说的也都是气话而已。臣妾也只是心疼咱们的儿子,不想他被人家……胁迫。” “你爱你的儿子,人家难道就不爱女儿?说到底,她的女儿,也是因为铴儿才怀孕,怎么,铴儿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合妃默默无言。 郭铴缩着脑袋,再不敢说一句。 “她怀了你的孩子,看来你也是喜欢她的,既然如此,不如朕成全你们。” 郭铴望望合妃。 合妃给皇上捶着腿:“论理,铴儿让人家怀了身孕,是该娶的,只是他们一家人合起伙来演这出戏,让臣妾心里十分不舒服,可见这个相嫣,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人,娶她做正室,以后如何服众?” “那你是何意?” 合妃看看皇上脸色:“依臣妾看来,如果非要娶相家女儿……” 皇上默默听完,又看了看郭铴。 郭铴倒是兴高采烈:“我愿意。” “这件事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回头我让……长公主去探探相家的意思。也不好勉强。” 送走皇上,合妃歪着吃了一个甜果子,房内暖和,渐渐的,合妃就有了困意:“铴儿,你去歇着吧,你的亲事,长公主会去说。” 长公主莅临相府,是极大的荣耀。 相府上下穿戴一新,恭恭敬敬在大门口迎接,便是相老夫人,也有相遂宁扶着,在风口站了好一会儿等着。 长信侯府的蓝盖马车沿长街而来。 公主穿着暗玫红色绣芙蓉花蜀锦袍子款款而来。 头戴八宝玲珑金簪,耳朵上偌大的绿碧玺银耳环,手腕上是镂空雕凤凰嵌白玉珠的一对儿镯子,当真丰姿卓越,富贵雍容。 汤小娘在相大英下首立着,远远见公主走来,便小声道:“公主的消息倒是灵,这边嫣儿跟二皇子的事刚有着落,她便来恭贺了。” “你别多嘴,长公主难得前来,小心伺候着。”相大英低着头。 “民间的亲事,皆是媒妁之言,二皇子不是凡人,他的亲事,让长公主来提,也算是体面。也算对得住我的嫣儿。”汤小娘自然是喜滋滋的。 相老夫人已经迎了上去,长公主倒是客客气气:“不必了,请吧。” 长公主带过来的锦盒,格外沉重。 打开锦盒,里头是簪子两支,金镯子一对,另有珍珠项链,碧玺项链各一条,又有一些宫花首饰,光彩熠熠,耀眼夺目。 这些东西,一看就是宫中珍宝。 汤小娘几乎坐不住,伸手欲接。 不料长公主跟相老夫人坐着用茶,绝口不提这锦盒的事,公主身边的婢女便捧着锦盒,老老实实的站着。 茶过两巡。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看文基地】抽红包! 果子也端了上来。 是相嫣亲自端的果子。 相嫣换了身绯红银团花衫子,银红长裙,一头青丝用银簪子松松挽着,长眉入鬓,口脂鲜红,倒是精致的美人一个,虽说肚子有微微的隆起,精神尚佳,眼波流转,格外生动。 端着装果子的白色瓷盘的她的手,染着粉色的蔻丹,十指修长又水嫩,白得能发出光来,几乎是透明的,这柔若无骨的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门小姐。 “长公主请用。”相嫣放下果子福了一福。 “这便是……”长公主看看相嫣的肚子:“这便是三姑娘吧?果然是国色天香。” “我的女儿可是全青城最好看的。没有哪家姑娘能跟她相比,长公主若不信,可以打听打听。”汤小娘接话。 “咳咳咳……”相大英咳嗽。 “我是说……长公主气质端庄,长公主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嫣儿她……还是个孩子,不能跟长公主媲美。”汤小娘尴尬:“长公主轻易不来我们府上,这次……是来给嫣儿说亲事的吧?” 未叫先答,已经是失礼了。 长公主笑着问相老夫人:“这位是?” “她是我家老爷的妾室,是嫣儿的母亲汤氏。” “噢,原来如此。”长公主看了汤小娘一眼,就像看着外人。 汤小娘的脸红了起来:“我虽是妾室,到底嫣儿怀了二皇子的孩子,嫣儿出息了,长公主此来,也是帮着说日子的吧?什么时候过礼?什么时候下聘?” 相大英尴尬的陪着笑:“我家夫人……长公主不要介意。” “三姑娘的事……”长公主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相嫣的肚子:“三姑娘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不是个嘴快的人。今日我来,便是奉了皇上的意思,到相家来说说铴儿的亲事,毕竟,他也不小了,而你家女儿的年纪,也相当。” 汤小娘不觉望向那一盒子的珠宝。 “皇上的意思,为免夜长梦多,最好能在年前把亲事给办了,到时候会在宫外给二皇子赐宅院,成了亲,你家女儿便是正室了,不知意下如何,我也好去宫里回话。” 相老夫人陪坐着,却并不接话,相嫣的事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可外人面前,也不好说自己孙女的不是。 汤小娘倒是喜滋滋的:“年前就要把嫣儿娶进门啊,这可真够着急的,看来二皇子是非常喜欢我们家嫣儿了。” “咳咳咳……” “年前娶就年前娶吧,嫁妆我们相家会准备好,不过二皇子毕竟是皇上的儿子,到时候给的彩礼……应该会不少吧?” “彩礼的事都好说,皇帝儿子的亲事,自然是风光大办。应该有的,一样都差不了。礼部到时候会列出单子,若你们觉得哪里不合适,大可以提出来。” “极好,极好,我同意,没有意见。”汤小娘抢过婢女手中的锦盒在手里摩挲着:“长公主此来,定然是带着诚意的,这锦盒里的首饰,我便收下了,也好让长公主回去交差。” 长公主头也不抬:“这珠宝,不是给你的。” “我知道是给嫣儿的,我是她娘,我先给她收着。” “这珠宝也不是给三姑娘的。” “那?”汤小娘迷惑了:“长公主何意啊?今日不是来说亲的?” “是。” “那……这些珠宝首饰……” “这是送给二姑娘的。” “送给二姑娘?”汤小娘彻底迷惑了:“长公主此次来说亲,是给二皇子说亲,还是给你家公子说亲?” “咳咳咳……”相老夫人不得不打断汤小娘,从容对长公主说道:“长公主这里是何意,但请明示吧。” “你来。”长公主招招手让相遂宁上前,而后将一盒子珠宝塞入她怀里:“你可愿意嫁进宫里,嫁给铴儿为妻?” 晴天霹雳。 第二百三十六章 正室 在相遂宁记忆里,她跟郭铴的事早已经过去了。 互相看不顺眼已久。 结仇也不是一朝一夕。 突然说郭铴要娶她当正室,但凡相遂宁肩膀上还有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真是喝二两高粱酒,都不敢说这样的醉话。 可郭公主的的确确就来了。 且还打扮的丰姿卓越,很是隆重的样子。 不待相遂宁反应,汤小娘首先就不愿意了:“长公主这不是说笑吗?二姑娘虽是嫡出……到底姿色略低了嫣儿一等,谁怀了二皇子的孩子,长公主难道不清楚吗?怎么开起如此玩笑来了?” 相嫣忙扶着肚子往长公主身边蹭。 长公主却是微笑着拍了拍相遂宁的手,一副我很喜欢你其它人都靠边站的模样。。 长公主眉目雍容,说话也是掷地有声:“铴儿毕竟是皇子,他的亲事,不同民间百姓。” “是。” “皇上及铴儿的意思,是娶二姑娘为正妻。二姑娘品行端庄,人又智慧,皇上是喜欢的。” “长公主莫不是听错了吧?”汤小娘涨红了脸皮:“有孕的是嫣儿。” 相嫣伏在小几上默默地哭泣,哭得肩膀一怂一怂。 “三姑娘有孕的事,皇上是知道的。” “那是……难不成皇家就不要嫣儿了吗?不要嫣儿不当紧,嫣儿肚子里怀的可是皇孙,也不要了吗?从古到今,哪有不要皇室血脉的?”汤小娘急得嘴里冒泡。 长公主耐心的听她说完方道:“娶了二姑娘做正妻,以后三姑娘生了孩子,可以交给二姑娘抚养,如此,三姑娘的名声也保住了,铴儿也满意了。另外宫中不但给二姑娘出一份丰厚的彩礼,还会给三姑娘一份丰厚的补偿银子,也不限制她以后嫁娶,你们考虑一下如何?” “我不同意,若他不娶我我就去死。”相嫣拔下发间簪子就抵在脖子上,金簪凌厉的尖头压得她脖子都要渗出血来。 白嫩的脖颈,突然就红了。 汤小娘自然护在前头,哭天抢地的握着相嫣的手腕:“是你自己愿意跟他,不曾想他占了你的便宜就翻脸不认人,若是他辜负了你,娘也去死……娘跟你一起死。” 汤小娘母女抱在一起哭的格外悲愤。 相嫣抽噎的厉害,更是直接撅了过去。 长公主也没见过这阵仗。 主要是相嫣还怀着孩子。若有三长两短,也是损了皇室血脉。 陆御很快被请了来。 说来也怪。 前一次陆御诊断出相嫣有孕,被抬出去揍个半死。 经了陆太医的事,两家好像又一笔勾销了。 或者说,相家的人还是信任陆御的医术。 这不,马不停蹄的又请了他来。 陆御倒也不记仇,提着药箱就来伺候了。 他去里间给相嫣把了脉,相嫣眼角带泪,眯眼抽噎的样子格外的让人怜惜。 陆御就瞧不得她这装可怜的样儿。 “平素都是你欺负人,怎么今儿是被别人欺负了?哭得这样痛?” 相嫣装死。 陆御一面收药匣子一面道:“差不多可以了,不然等我掐人中或是施针,你就露馅了。” “嘤嘤嘤……”相嫣拉住陆御的手腕坐了起来。 陆御慌忙后退一步拍了拍自己手腕把相嫣的手打开:“姑娘请自重,你没男人要我可有女人要,干什么拉拉扯扯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相嫣抹着泪哭唧唧:“别看我现在哭,一会儿就该你哭了。” “怎么,你们家又要揍我?” “不是揍你,你没觉得奇怪吗?怎么公主到我们府上了。” “为什么?” “因为来提亲。” “你有人要了?这是大喜事啊,哭什么?” 相嫣真想给陆御的头拔下来,可为了大局,忍了又忍:“不瞒你说,公主来提亲,却并不是给我提亲,而是给你心中的那个人。” 陆御眉头一皱。 刚才进屋的时候,见相遂宁捧着个满是珠宝首饰的盒子满脸羞涩的立在相老夫人旁边,如今想想,相嫣说的不无道理。 “给二姑娘提亲很正常,毕竟她到了年纪,又不像你……”陆御瞄了眼相嫣的肚子。 相嫣一个靠枕扔在陆御身上:“你知道让公主来提亲的是谁吗?整个宣国,谁能让公主来提亲?” “是蓝褪?”陆御心中一咯噔。 相嫣摇摇头。 陆御松了口气:“其它的,谁还能配得上相二呢。” “是皇上让长公主来提亲的。”相嫣懊恼地捶着被子。 “皇上让公主来提亲的?” “是。” “不可能,皇上一把年纪了,跟相大人又亲密……皇上不是要征召相二做什么妃子娘娘吧?” 相嫣有气无力白了陆御一眼。 跟他说话可真是费劲。 以前还没这感觉。 “长公主是来说郭铴的亲事,让二姑娘嫁郭铴为正室。” “郭铴?”陆御直摇头:“不行,相二不会同意的。” “我也不同意。”相嫣揪着帕子。 “你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郭铴的。” 陆御一脸不可思议。 “我肚子里的孩子真是二皇子的。” “那为什么二皇子要娶相二?” “或许……可能……”相嫣的眼泪就又止不住了:“或许……二姑娘什么时候勾搭了二皇子呢……” “以后别再让我给你看病了,你赶紧自生自灭吧。”陆御转身就走。 相嫣忙改口:“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肯定是……他得到了我……就不会再珍惜了,而二姑娘对他来说,却是新鲜的,你们男人,可不就是贪新鲜吗?” 陆御也不想跟她分辨,只是问她:“你有了他的孩子,他又不肯娶你,你就忍下了这口气?” “自然忍不下,他不娶我,我就去死。” “还算你有志气。” “你……”相嫣跟陆御从来就不曾好好说话,放在以前陆御如此,相嫣早叫人撵了他去,不知为何,这日却又觉得二人惺惺相惜,不禁梨花带雨的问陆御:“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你说。” 相嫣小声给陆御说了几句。 陆御背着药箱来到内堂。 长公主微笑着跟他打了招呼,又问了问他父母可安好,又让他得空去长信侯府玩耍。 闲聊了一会儿,才最终扯到相嫣的事上来。 “她如何了?” “三姑娘她……如今有孕四月有余,身子越来越笨重,呼吸不顺,头上眩晕,受了什么刺激,昏厥过去也有可能。”陆御拱手回话。 “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 “依臣的诊断,三姑娘这一胎,是男胎,胎相平稳,养着便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三姑娘的身子需好好保养,这一胎好便好,这一胎若有意外,三姑娘以后恐不能再生育。以后也尽量少让她受些刺激,否则,于养胎不利,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汤小娘听了,更是抽噎的厉害:“若嫣儿这辈子有个好歹,我真是不要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可怜的嫣儿啊,怀了皇子的孩子,还要被人家踢出来,还想把孩子夺去,怎么你如此苦命啊。” 相嫣在卧房里,也是抽噎个不停,寻死觅活,不能自已。 相老夫人趁机让苏嬷嬷取了锦盒塞到长公主婢女的手中,语重心长道:“我年纪大了,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此情此景,公主是否要回去跟皇上说一说?若是皇帝下了命令,令遂宁她嫁给二皇子,令嫣儿她无名无份,我们相家,也只得尊王命。” “那……我便先告辞了。”长公主乘了马车而去。 长公主一走,汤小娘就收起哭泣的架势,气势汹汹找相遂宁论理:“你明知道嫣儿喜欢二皇子,你是不是背地里……” “我背地里做了什么?”相遂宁反问。 汤小娘就支吾起来:“你若是打二皇子的主意……” “我若打二皇子的主意,还有别人什么事?刚才接下锦盒就是了。” 汤小娘吃瘪,算是挑不出相遂宁的毛病来,只得跟相大英哭诉:“老爷,难道你忍心看着嫣儿死吗?若二姑娘嫁去做正室,嫣儿可怎么办呢?你得想个办法。” “皇命在上,我能想到什么办法,且看长公主回去怎么跟皇上商议吧。” 相遂宁亲自送陆御出府。 府门外的风甚是凛冽。 陆御对她说:“回去吧。”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全好了吗?” 陆御便左右摆摆胳膊,又上下抡一抡:“我自己就是大夫,熬的都是上好的接骨药,好得很利索。” “那我就放心了。”相遂宁叮嘱他:“在宫里伺候不比宫外,你要处处小心。” “你……”陆御欲言又止。 “怎么?” “我知道你没有嫁给郭铴的意思,可是若他执意要娶你……” “不会的。” “你怎知不会?” “郭铴这个人我了解,他不喜欢我,郭公主来许我正室之位,或许只是一个幌子。” “幌子?” “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总觉得,会有变数。” 陆御凝望着相遂宁:“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好,对了,,今日你帮嫣儿说话……你就不怕说谎话得罪了宫里?” “并没有说什么谎话,三姑娘怀的,的的确确是个男胎。” “那很好。”相遂宁送走陆御,也是这么回相老夫人的。 相老夫人房中熏着宁神的檀香,她握着佛主,一颗珠子一颗珠子的摩挲:“嫣儿的事,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如今宫里让长公主来这样说,着实蹊跷。” “孙女也觉得蹊跷,只是不曾往深处想。” “罢了,无论如何嫣儿怀了男胎,在皇宫中,男丁犹为重要,但愿她能母凭子贵,能让那位二皇子回心转意吧,不然以后她可嫁给谁去呢?” “是。” 长信侯府。 蓝褪从宫中回来便径直去了他母亲郭公主的房中。 郭公主正歪在那听伺候的人报往来账目,说起临近年关开销大,一应大小的事情都需要她过目,公主就眯着眼睛道:“什么时候褪儿成家立业,我也就松口气了。” 蓝褪推门而入,一股凉气夹着雪花就钻进了房中。 未等公主起身,蓝褪就跪了下去。 在府中他甚少行这样的礼。 郭公主忙虚扶着:“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这么冷的天,快起来吧。” “我有私事,想问母亲。”蓝褪起身坐在公主对面。窗下的光映着他俊朗的面容,星眸皓齿,铠甲森森,不知为何,这日的蓝褪瞧着有些疲倦,那疲倦藏在眼睛里,抹都抹不去。 “是不是当差累着了?”郭公主关切地问。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孩儿不累,母亲操劳了这两日,累不累?” “你都知道了?” “听宫里人说,郭铴就要办亲事了,要娶的是相家的姑娘。提亲的事,就是让母亲去的。” “是。” “那……” “你想知道他要娶相家几姑娘?” 蓝褪点头。 “皇上跟合妃一开始看中的是相府的二姑娘相遂宁。说起来相二姑娘跟铴儿年纪倒也相仿,我跟她接触过几次,知道她是个稳重的。做正室,很能撑得住场面。” “不行。” “褪儿你说什么?” “我是说……姻缘是一辈子的事,母亲觉得,可合适?” 郭公主便叹了口气,将相遂宁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又将相嫣汤小娘母女如何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描述了一遍,又说:“这事我也跟皇上说了,相嫣如今怀了男胎,是郭铴的,这就不得不慎重考虑,毕竟皇子里有孩子且是男孩的,也就郭铴了。” “那就更不能让相二姑娘嫁与他了,好好的姑娘,岂不是委屈。”蓝褪不经意的握了握拳头。 丫鬟们端上来的茶水,已经由热变凉,他也没来得及喝一口。 肩膀上的雪粒还未擦去,甚至还穿着当班时的制服。,如今制服领口的雪化了,湿漉漉的一片。 “我也想不通皇上的用意,说起来相二姑娘虽是嫡出,可她的娘……似乎是这里……”郭公主指指自己的头:“她的娘好像这里有点不好,清醒的时间少,且还有些疯癫。皇上不会不知道这事,于皇室的千秋万代计,于子孙计,不该是娶她啊。” 第二百三十七章 倒贴 因着相嫣的事揪心,临近年下,相家却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 往年这个时候,庄子上定会浩浩荡荡的送来一车一车的箱笼,鹿肉,羊肉,牛肉,香肠,腊肉,火腿,又有鸡鸭鹅,各式活鱼,红肉白肉都是有的。各色菜蔬也都齐全,莴苣,羽衣甘蓝,包心菜,菱角菜,雪里蕻,冬葱,芽菜,装了一筐又一筐上头还带着新鲜的霜花。 庄子上伺候的人将活禽水产并一应肉类,蔬菜搬到厨房里,整个相家厨房都被堆满了,一整个年下,吃用皆够,都是鲜嫩的,相家的烟火气味要一直延续至正月去。 相嫣的事未了,府里哪有功夫整这些。 庄子上的人按旧例送来这些东西,往年时候,还要拿着长长的单子给相大英过目,如今连相大英的面也没见上,卸下东西就被赶回庄子上了。 为着郭铴正室的事,相嫣没少给相遂宁白眼。 一家人坐一起用饭,相嫣盯着相遂宁吃饭,见相遂宁喝鸭汤,又用了个鹅腿,她放下筷子就哭:“二姑娘心情舒畅,准备好做二皇子的正室了吧。” “休要胡说。”相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粥:“皇上若真有此意,便不会让长公主来游说,而是会直接下旨,既然公主来说,事情便还没下定论。皇家的意思,又干遂宁何事?” “祖母偏心,如今我已这般……”相嫣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难不成让我无名无份?” “当初你决定跟那二皇子……有没有名分,他没告诉你?” 相嫣吃瘪。 饭菜再也吃不出味道了,干脆连饭碗也放下。 “长公主驾到。”门上的人一跑着来报。 相家人忙撤了餐食出来迎接。 长公主系一件暗紫色狐狸毛斗篷,进了门解下斗篷,里头是一件缠银线绣牡丹花灰色锦装。 “公主可曾用饭?”相老夫人张罗着:“公主请上座。” 长公主跟相老夫人隔着小几坐了,相家婢女已经端了各式果子上来。 相嫣亲自接了果子放在小几上,又摘了颗葡萄剥开递到公主手中。 如此谦卑,相老夫人都有些尴尬。 “今日早早的进宫,跟皇帝一起用的饭。”长公主微笑着接了葡萄,刚吃了,相嫣又赶紧递上她精致的小手炉:“公主一路赶来,手都凉了,快些暖着吧。” “三姑娘如此有眼力见,也难怪铴儿他喜欢。”长公主拍了拍相嫣的手:“你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你恐怕还不知道,皇上前两日已经封了铴儿为鲁王,你呢,怀着皇子,身份贵重。自然是要嫁给他的,且嫁过去,不是做什么小妇,而是正正经经的鲁王妃。如今年节将近,皇上的意思,是赶在年前就把亲事给办了。” 相嫣一听,喜不自禁。 汤小娘却道:“既然是知道嫣儿怀着皇子,怎么先前还说让二姑娘做正室的话,岂不是打嫣儿的脸吗?” 长公主尴尬。 相大英便道:“嫁过去是皆大欢喜的事,还提那些做什么?” “年前的时间已经很紧迫了,突然要嫁过去,怕是什么都没准备好,这样说起来岂不是委屈了嫣儿?” “皇子的亲事,自然是钦天监看过的,宫里说如何,我们且准备着吧。”相老夫人道。 好容易宫中传来消息,郭铴肯娶相嫣了。 这个时候挑三拣四,若宫中有变数,哭的是相家。 长公主和颜悦色的解释:“老夫人说的很是在理,钦天监已经看过,说小年二十三,宜嫁娶,是上上吉。婚期就定在那一天。因为三姑娘的身子也重了,来回折腾,恐于养胎无益,一应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徽、三书六礼的能省则省,能免就免。至于婚后,鲁王、鲁王妃同住城东王府,距相家不算远,坐着马车来回一趟,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如今王府已经在着手添置东西,待到那一日,鲁王会登门求娶,还望相家早做准备。” “是,谨遵皇命。”相老夫人给长公主让了茶。 长公主也并未久坐,恭贺了相家,便起身离去。 相嫣喜滋滋的抱着手炉,捏了块果子在嘴里嚼着,一时又让春鱼把她的首饰盒子打开,一件一件的摆好,施了脂粉又戴了钗环,铜镜里的相嫣眉目含笑,神采奕奕,似乎又变回了先前那个青城第一美人。 汤小娘却是辗转反侧,越想越气。 “老爷是堂堂二品 “皇上既然要求娶嫣儿为鲁王妃,为何连彩礼都不提?”相大英早早的去宫中致礼,汤小娘闯到东跨院跟相老夫人诉苦。 好容易相嫣有人要了,相老夫人松了口气,早晨想贪睡会儿,竟也不能。 相遂宁在旁伺候,见相老夫人起身,亲自拧了热毛巾就递了上去,转身又将漱口的盐水准备好。 “若宫中不给彩礼,你就不嫁女儿了?”相老夫人让苏嬷嬷伺候着穿衣裳,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话是这个话,嫁是要嫁,可皇家的婚事,哪有这么草率的?”汤小娘嘟囔着:“老夫人如此说话,难道今日嫁人的是二姑娘,老夫人也愿意这样把她推出去?” “二姑娘不曾有孕,凡事有条件可谈,若是没有合适的,便是养在府中,也是甘愿,嫣儿等的急吗?” “这……”汤小娘面皮一红。 相嫣有孕,便只能退让。 “宫中只说能免则免,并没有说完全没有,你在府里等着就行,不必费心想着,自己又不快。” “是。”汤小娘努力咽了口气。 “凡事皆有定数,当年你也是匆匆过门,如今老爷不是很疼你吗?也是绫罗绸缎大鱼大肉的过日子可。” “是。” 被相老夫人奚落了一番,汤小娘就委屈。 待相大英从宫中回来,她伺候着他换了衣裳,皱眉叹气道:“同样是嫁女儿,寻常百姓家也讲个三书六礼,聘书会有吧?礼书会有吧?聘书会有吧?说到礼金,虽丰俭由人,可皇帝之家,郭铴又封了鲁王,迎娶嫣儿,怎么着金银首饰金锭银票的,不得给个几千两?怎的如此寒酸,连个礼书也没有?” “能娶嫣儿做鲁王妃已属不错,金银都是身外物,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相大英叹了口气:“今日我去面谢皇上,皇上也说了,一应事宜,会有礼部打点。你就别操心了。” 汤小娘愁眉苦脸。 怎么着嫁皇子是极风光的事,可如今却是偷鸡摸狗一样。 相嫣倒是嬉笑嫣嫣,自从知道了她要做鲁王妃的事,鸡汤都喝了三碗,肥嘟嘟的鸡腿也啃了两个了,满嘴是油,还要指挥相果心摊开纸替她写清单:“妆匣一个,要花梨木的,拔步床要一架,也是花梨木的才好,闷户橱、樟木箱和子孙宝桶都应俱全,龙凤被、龙凤碗筷都不能少,说起来内房家伙跟外房家伙都不能少,画桌、琴桌、八仙桌最好都是沉香木,我喜欢那味道,虽然不能陪嫁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可手镯、玉器,下至脂粉、膏泽、钗梳等物,也都不能怠慢。免得让别人小瞧我,毕竟我是堂堂正正的鲁王妃,我的陪嫁,必得周全。” “三姐,你要得嫁妆,我都写了十来张纸了,我手酸,你让我歇一会儿吧。”相果心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 相嫣拿起写好的单子细细的瞧看,又补充道:“还需写上,不要银票,要现银一箱,需得凑够一百二十抬嫁妆才好。” “我的小祖宗。”汤小娘夺下相嫣手中的嫁妆明细按在桌上,拍打着相果心:“她让你干啥你就敢干,写这么个东西,是准备把家里搬空吗?”又揪着相嫣:“祖宗啊,你是准备把整个相家的锅碗瓢盆都搬去鲁王府吗?彩礼还未见动静,你这嫁妆却写的这样周全,你这……我这是养了一个赔钱货啊。哪有嫁给王爷,还自家倒贴的。” “娘,你怎么糊涂起来。”相嫣给小娘揉着腿:“娘是过来人,难道不懂我的心思?” “你什么心思?你怕不是喜欢那个……鲁王以后……脑子不行了吧?” “娘,你也知道,嫁妆不但是我的尊严,也是以后我在王府傍身的家伙,这些嫁妆,也是我用,以后我若有了孩子,或是我不在了,这些东西也是我的孩子承袭,又不会便宜了外人。再说,二皇子是皇族,他自己的财产都用不完,更不会看上咱们家这一点。若不给我当嫁妆,难不成还要便宜别人?” 汤小娘被相嫣说得没了话,只是重复着:“我总觉得,这次嫁你,咱们家是干了赔本的买卖。” 相嫣的嫁妆一事,相大英带上汤小娘亲自去给相老夫人商谈。 汤小娘惯会卖惨的:“嫣儿都这样了,再不用着嫁妆傍身,恐外人看笑话,也会被二皇子看不起,她的嫁妆丰厚些,娘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有。” “这……” “你是府里的老爷,我只对你说。”相老夫人凝重道:“给嫣儿多少嫁妆,以后给遂宁也是一样的。” “娘,毕竟嫣儿她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是光宗耀祖之事?还需多给点嫁妆褒奖?”相老夫人质问。 相大英闭嘴不言。 汤小娘也没了话。 “嫣儿的嫁妆,动用的是公中的银子,说是公中的银子,这些年来,遂宁母亲的陪嫁帮衬了多少?这些全不细算,遂宁母亲的陪嫁,需给遂宁保留,公中的银子,嫁妆平分,你们爱给嫣儿多少,是你们的意思,我老了,也阻拦不了。” 公中的银子拿来给相嫣添嫁妆。 如此以来,莫说是汤小娘,就是相大英都觉得肉疼:“近年来府中开销大,老太太又有意无意的护着遂宁母亲那些陪嫁,就公中的银子给嫣儿做嫁妆,也得省着点用啊,总不能嫁个女儿给郭铴,咱们还赔半个相家进去。” 合意院。 因定了小年二十三迎娶相嫣,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礼部的人拿着文书,前来讨合妃的示下,说是皇帝那边已经交待了,因着瘟疫之事,先前又有旱涝,老百姓日子艰难,鲁王妃亲事也不宜大操大办,其它事宜,让礼部跟合妃商议着定。 说到三媒六聘,不但要定聘金的数额,聘礼的多少,还要把一应物件准备好,比如纳采,有用雁的,也有用鹅的等等。 合妃对镜梳妆,斜插了一朵芙蓉花在发髻里,无精打采道:“什么雁啊鹅的,小家子气,贩牲口一样。聘金的数额?难道不是她寻死觅活要嫁给我铴儿?铴儿大好的前途,娶了一个庶女,说出去都惹人耻笑,就随皇上的意思,一切从简吧,反正人已经有了身孕,抬她进府就行了,多花那些银子做什么。” “皇子们娶亲都是有定例的,此处不花……”礼部的人托着账单:“给了相家姑娘,以后……大概也是带进鲁王府,合妃娘娘三思。” 这是礼部的机灵之处。 宫中皇子众多,郭铴娶亲不要出银子,不出白不出,反正动用的是国库银子。 合妃灵机一动,插了支金簪在鬓边:“那些过礼需用的金锭银锭,还有宝石首饰,全都抬到合意院来,我看一看挑一挑,心中才有数的。” 果然礼部的人就按例把一应的金银器物,首饰钗环抬了来,满满几箱倒也不少。珍珠项链,玛瑙手串,玉如意,至少三四匣子。 虽然一切从简,但王爷身份在此,大件小件的,礼节的东西还是堆了半间房。 合妃指挥着奴婢把值钱的东西都归拢起来收进她的小库房,把那些不值钱的,什么梳子、尺子、如意秤都收拾起来装好送去相家,因为婚期紧急,便都不一样一样来了。 两只长颈白鹅“咕咕咕”的在合意院叫唤。像是两个洒粪车子,走到哪就拉到哪。不一会儿,半个合意院都是鹅粪,合妃嫌弃的拿手帕挡着鼻子:“这不是聘鹅吗?去去去,让礼部的人一并送到相家去,让它们去相家拉。” 两只边走边拉的鹅并那些不值钱的物件,就这样被抬进了相家。 第二百三十八章 接亲 礼部的人拿着长长的单子,又有太监宫女抬了一应的箱笼来了相家。 一共来了八个箱子。 八个箱子,皇宫库房里的宝贝何止千万,什么玉如意,金条金饼,十两一个的银锭子,随随便便装八大箱,也是普通百姓一辈子都挣不了的财富。 如此厚财,汤小娘的脸都要抬得高些。 礼部官员给相大英问了好,道了贺,而后太监便把一担聘饼抬了进来。 首先是聘饼一百斤,海味八式,椰子一对,四京果龙眼干、荔枝干、核桃干、连壳花生,四色糖冰糖、桔饼、冬瓜糖、柿子干,又有油麻茶礼,香炮镯金,另有帖盒内装莲子、百合、芝麻、红豆、绿豆、红枣。 这些礼节性的东西,零零碎碎,都是老规矩讨个喜字。 而后礼部官员便按着长长的礼单,逐一唱名,两个小太监在旁边伺候着,官员念到一个,太监便打开一个箱子展示。 汤小娘坐在上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八个大箱子,宫里头随便给八个大箱子,她这辈子恐怕也要受用不尽了。得看紧了,免得长腿飞走了一般。 家门不幸,估计要靠闺女这八大箱挣钱了。 第一个大箱子打开,里头装的是青杏酒两坛,取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之意,又有银盆两个,是薄银所制,另有茶叶八包,椰子两个。 第二个箱子,是些锦缎之类的布匹。 第三个箱子,装着丝,以及整块狐狸毛皮。 另外几个箱子,装的也无非是成色一般的瓷器,或是摆件,又有新娘子的衣裳一箱。 到底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其中一个箱子里装的,是生糯米三十六斤,白砂糖三十六斤,这是给女方家做汤圆用,以求小夫妻二人圆满、甜蜜之意。 宫中礼节甚为繁杂,如今虽是简化过的,却还是哩哩啦啦念了半个时辰。 越往下念,汤小娘的脸色就越白。 她是宫女出身,这些繁琐的礼节,她一点儿也不懂,更不在意,关键是值钱的东西你得给点吧? 这抬来的都是什么,荔枝、龙眼、核桃、香烛、冰糖、梳子、如意秤……这是要开杂货铺子吗? 那些布料,看成色,大抵也值不了多少银子,那些丝啊瓶的,也都是不中用的。 亏得礼部的人念单子念得喉咙都冒烟了,这一堆箱笼,竟没有一样值钱的。 汤小娘的脸色就不好看。 就这青城的公子,随便抓一把挑,嫁给他,聘礼彩礼也不止这些东西吧?相嫣如今要嫁的是王孙,如此寒酸,竟然如此寒酸。 “各位大人辛苦,这里略被薄茶,各位大人请吧。”相大英张罗着。 礼部的人拱手回了礼,用了盏茶,拍了拍手,叫上来两个宫女。 一个宫女抱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头躺着几支簪子,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银簪,累丝双鸾衔寿果簪子,喜鹊登梅簪,富贵双喜银簪,珐琅彩花卉银簪,海棠珠花步摇。 另一个宫女怀里的盒子打开,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宫花并一些膏粉。 宫花暂且不论,就这成色的簪子,款式老旧,还多半是银簪,相嫣在相家做女儿,都不会买来戴。宫中也不知是把哪一年压箱底的东西给翻出来了。 最后一项,是礼金盒里装的银票。 汤小娘的脖子都伸直了。 待礼部官员把银票递上来,相大英笑着收下了。 礼部官员一走,汤小娘就赶紧问相大英:“给了多少银子?我瞧弄了这一堆不中用的东西,也就这银票值些钱了。快说说是几千两,据说宫中爱图吉利,我想着九千两很好,六千两……算了嫣儿都怀他的孩子了,也算说得过去。” “二百两。”相大英给银票展开亲自递到汤小娘手中。 “二百两?”汤小娘脸都绿了:“你说什么?宫中给二百两彩礼银子?” “是。” “这……”汤小娘差点气的撅过去,心中本想说“宫里不是欺负人吗?哪个皇子王爷的娶亲银子只给二百两?”可看到坐在上首的相老夫人,又怕被相老夫人怼:“可以不嫁,等得了吗?” 只能作罢。 精心培育的女儿。 青城第一漂亮。 彩礼二百两? 前两年带相嫣去蹭富贵人家的酒席,相嫣像花一样,刚刚绽放,那些酒席上的人就说“长的这样好看,以后必得一大笔银子才可以娶到。” 一大笔银子是飞了。 就二百两,还是爱要不要。 只能忍。 以后别人若问及相嫣的彩礼钱,汤小娘会头一个把嘴闭上。 还有抬过来那一箱的糯米跟白砂糖,愣是想不出该怎么处理,放到厨房都嫌它碍事的东西。 小厮缩着头跑进来,问礼部带来的鸡跟鹅怎么办。 是了,礼部这帮人还带来了两只鸡并两只长脖子鹅。 鸡跟鹅在院子里奔走,扯着脖子叫唤,又是拍翅膀又是拉粪,天老爷,就礼部念单子的功夫,院子都快被它们拉满了。 小厮请示汤小娘,这些家禽该怎么办。 “逮去厨房里杀了,今晚就炖汤喝。”汤小娘冷着脸。 管它是不是聘鸡聘鹅。 不能跟人撒气,还不能逮家禽发火吗? 鸡汤端上来,相嫣一个人喝了两碗半,一个鸡身上两个腿,她一个人吃一双儿。 末了又叫厨房做了一碗莲子汤喝,说是吃的咸了,想喝点甜的。 前三个月总是呕吐,有时候夜里睡到一半还得起来吐。如今好些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安生,她就是饿得快,晌午刚啃的兔肉,牛肉,还有一碗白米饭半下午就饿,贴补了一碟子点心并一个葱花卷子,天刚擦黑,肚子又开始咕噜起来。 造孽啊。 汤小娘看着相嫣在饭桌上风卷残云,一大盆子鸡汤她喝个底朝天,那么大只鹅她揪着就啃,这一顿吃,简直不给饭桌上其它人留活路啊。 提及彩礼那二百两银子,汤小娘本以为相嫣会有些羞耻之心,哪有二品大员的女儿得二百两彩礼的,不想相嫣却还要教育她:“怎么娘的眼光这么短浅?便是不要彩礼又如何,以后我嫁进鲁王府,府里的一切人情世故,得的金银还不都是我把着?连二皇子都要听我的指挥,到时候想要多少银子没有?” 汤小娘夜里睡不着都要拍腿,又不舍得拍自己的,就拍着相大英的腿念叨:“我这是真生了个赔钱货了,我的祖宗,就这,还吃得下去,还说以后要掌管鲁王府。” “想那些做什么,睡吧。”相大英翻个身。 “唉,如今能想什么,若是嫁给普通人家,聘礼彩礼还不是尽着咱们要?嫁给郭铴,这样的草草了事,唉,郭铴他赶紧抬花轿来接人吧,不然白养这些天,米面都不知又破费多少。” 话是这样说,待小年那日,郭铴迎娶相嫣的日子,一大早起来,汤小娘还是洗了脸就开始干嚎。 府中贴了大红的喜字,又挂了喜帐,门口几个小乞丐探头探脑的,汤小娘也给赶走了。 因是皇子娶亲,相家又是二品,想着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至少接亲的场面会很浩大,汤小娘揉着帕子府里府外好几趟,可眼见过了吉时,郭铴还是未到。 相嫣已经凤冠霞帔,横扫峨眉,唇色鲜红,汤小娘亲自给她盖上了盖头,又折了一枝桂花让她拿在手中,取早生贵子之意。 眼见要过吉时,府里的小厮跑出巷子探了好几回,才终于兴高采烈来报:“鲁王来了,鲁王来迎亲了。” “怎么也没个动静,乐器也没有吗?”汤小娘疑惑。 乐人是有的,乐器也是有的,只是刚吹打起来就被郭铴吵:“耽误本王睡觉,脑袋给你们拧下来。” 谁还敢吹打? 一顶红色轿子显得有些冷清。 郭铴的坐骑上空无一人。 就听见他的随从在轿旁小声叫:“王爷,王爷,到了,到了。” “本王要睡觉。” “王爷,今儿可是您娶亲呢。” “娶亲?娶谁?” “娶的是相大人家的千金,相三姑娘。恭喜王爷。” “她啊。早睡腻歪了,有什么好恭喜的。”郭铴揪着胸口的红花,偌大的红花蹭着他的脸,让他很不舒服。 相嫣由春鱼扶着缓缓立于相府台阶上。 以相老夫人为首的亲友团出来为他送行。 汤小娘又嚎了两嗓子:“嫣儿,你嫁了人就要离开娘了,让娘怎么放得下啊。” “娘不是也盼着我嫁一个如意郎君吗?”相嫣轻声道。 “可这个郭……这个鲁王是什么如意……你闻闻……大婚当日还未接新娘子就喝成了这样。” “他喝成什么样也是王爷,不是吗?”相嫣呵呵笑了。 郭铴睡在轿子里不出来,他的坐骑在相府门口嘶叫起来。 日光就要照到头顶了。 吉时在一点一点流逝。 郭铴的随从不敢硬叫,郭铴的呼噜一声一声传来,很是均匀。 又不能让相嫣自己走上轿子。 相遂宁冲门前看热闹的小乞丐招招手,给了他们一两银子并朝轿子努努嘴。 小乞丐最有眼色,拿着手中的竹板并破碗就挤到了轿子旁,不由分说掀开轿帘就举碗:“鲁王大喜,鲁王大喜,鲁王给点吧。” 又有小乞丐拍打着竹板唱起来:“好时辰,鲁王好时辰,早生贵子,美妇进门……” 吵嚷的郭铴再也睡不成,抡起拳头要打他们,小乞丐惯会在夹缝里钻的,一个个跟泥鳅似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郭铴哪里追得上。 郭铴摇摇晃晃扶着轿子站着,王府婢女指引着他:“王爷,王妃在那儿呢。” 郭铴就抓住婢女的手揉起来:“你的手真香,宫里派出来的宫女……就是比外头的女人……香。” “王爷,王妃她……” “什么王妃不王妃,你跟了我,我封你做王妃。” “王爷弄错了,王妃是相三姑娘。”婢女红着脸解释。 郭铴却是掰着她的下巴笑:“相三姑娘,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对了……喔……那是个玩意儿。”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 相大英气得哼了一声,低头看到相嫣隆着的肚子,生生的又把气咽了下去。 相果心再也忍不住,奔下台阶去理论,可还没张口,郭铴就给他扒拉到一边。 相嫣自己走下台阶,有春鱼扶着,自己坐进了轿子里。 王府婢女便引着郭铴去骑了马:“王爷,王妃已经接了,该回了。” 郭铴俯身干呕了几口,而后趴在马背上又“呼呼呼”地睡了过去。 甚至来接亲,都没跟相家人说上一句话。 就好像去野外捡了一个媳妇,就这么回去了。 来的时候坐轿子里睡。 回去的时候坐马背上睡。 迎亲的队伍安安静静的来了,又安安静静的走了。 因是小年,百姓都在家里团圆,或是包饺子或是围着炕桌闲话,来看热闹的人稀疏的很,数一数也没几个。 想想就觉得憋屈。 似乎嫁了个女儿,跟没嫁一样。 鲁王府。 一应的背新娘下轿,跨火盆,认祖宗都省了,皆因郭铴醉酒,就是拜堂,郭铴也是有两个婢女搀扶着,搀扶着也还是站不稳,拜一次堂,往桌子下面扑了两三回。 勉强拜了堂,似乎不是跟郭铴成亲,而是跟郭铴的两个婢女成了亲似的。 拜完天地,要送去洞房,郭铴迷迷糊糊抓着春鱼的手就往洞房去,若不是亲友在,相嫣真想一巴掌拍在春鱼脸上,小蹄子,被郭铴拉着去,她竟然也不大声反抗,看那小步子扭的,欢喜的什么似的。 相嫣主动拉着郭铴的胳膊去洞房,不料刚走两步,郭铴一个回头吐了相嫣一身,什么蔬菜鱼肉,美酒佳肴,反正是没少吃也没少吐,可惜了相嫣一身嫁衣,盖头都保不住了。 还未洞房,却只能先洗澡,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自然不是什么嫁衣,也没了盖头,头发湿漉漉的,如云的发髻是不见了,脸上的脂粉香膏也洗了去,白瞎了早晨天不亮就起来描画,无人瞧见,好好的美人给辜负了。 一直到天黑亲友散去,宫中赏赐的金自鸣钟响了好几下,郭铴还在“呼呼呼”睡着,连眼睛也没睁。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没机会让郭铴掀盖头了。 相嫣只得自己合衣躺下,挨着郭铴睡下。 房间里龙凤蜡烛烧得热烈。 一盘盘贴着喜字的果子摆放的整整齐齐,花生、红枣、桂圆个个饱满。 窗上大红喜字在长夜里格外的红。 锦帐内,长几上,压箱底的两本画册还摊放在那。 宣国女子出嫁,母亲都会额外给女儿附送一份压箱底,里面装着瓷器人偶跟画册,上面讲的,都是些洞房花烛之事。 寻常的百姓家,洞房花烛之夜,必定是一起吃生饺子,喝交杯酒,屏退了左右奴婢,夫妻二人便会摊开画册一起研究,烛火摇曳,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如今形势,郭铴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相嫣蜷着身子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就感觉床边有一股脂粉气,脂粉气甚浓。 还以为是做梦,相嫣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红烛已经快燃尽了,烛火摇曳着散发出暗黄色的光晕。 郭铴笑眯眯的伸着手,抚摸着床边人的胸脯。 水红色镶黄边的衫子,梳着双丫髻,发髻边斜插着一朵粉色月季。月季旁又插着一支镂空银簪。 还有那熟悉的脂粉香。那明明是相嫣脂粉盒里的香味。 床前蹲的人竟然是春鱼。 郭铴似醒非醒的揉着她的胸脯,她竟然蹲在那一声不吭,甚至脸上还有些羞涩。 “你在干什么?”相嫣扶着肚子就坐了起来。 郭铴被这尖细的声音吓了一跳,意兴阑珊地在春鱼胸口又捏了一把。 春鱼慌忙站起,做势要给相嫣掖被子:“外头冷,奴婢来看看姑娘睡得是否安好。” 春鱼一站起来,相嫣才看清了,她胸口的两个盘扣都开着,露着里面淡黄色的肚兜。 “啪。”相嫣就给了春鱼一个耳光:“滚出去。” 春鱼哭哭啼啼的奔了出去。 郭铴叹了口气,扶着枕头就要起来。 “半夜三更你去哪?” “睡不着。”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晚是洞房花烛,你要去哪?” “总不能睡你身边吧?”郭铴斜眼看看相嫣的肚子:“你肚子都这样了,不会还想着洞房花烛吧?” 相嫣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婚前你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需求大,可你凭着肚子里的孩子嫁进我这鲁王府,如今你可好好的养胎吧,若肚子里的孩子有闪失,有你哭的时候。”郭铴一面嘟囔着,一边叫外头的婢女进来伺候:“我身上什么味儿?怎么房里酸臭酸臭的。快来给我更衣。” 宫里赏赐了八个宫女,八个太监,值夜的也有四个,四个宫女低着头进来伺候,又是拿中衣,又是拿马褂,端热水的,拿毛巾的,一面给郭铴净脸,一面为他更衣,郭铴倒也没闲着,捏捏这个婢女的手腕,摸摸那个婢女的脸颊。 几个宫女半推半就,或是躲闪,或是害羞的蹭着郭铴的衣裳。 相嫣倒像是多余的。 相嫣半躺在床上,看郭铴跟几个婢女亲亲热热的,又想到这是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便呵斥道:“你们几个小蹄子给我跪下。” 几个宫中来的婢女看看相嫣,又看看郭铴。 郭铴大手一摆,没让婢女下跪,而是不耐烦的对相嫣说道:“行了,知道你是鲁王妃了,何必急着耍你王妃的威风?” “王爷不自重。” “我以前就不自重,你不是也非要嫁给我?” “你……”相嫣铁青着脸。 “睡吧,别折腾了。”郭铴看都懒得看相嫣一眼:“你一个庶女嫁给我,还不是看中了我的身份?如今你已经得了便宜了,难不成还想管我?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无耻。” “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也不必藏着了。”郭铴登时搂了几个伺候的婢女在怀中,捏了一遍又叫春鱼进来。 春鱼胸口的盘扣还未扣上。 郭铴直接将手伸进了她的肚兜里,用力的揉捏了几下。 房间里净是笑声。 相嫣感觉迎面被人甩了几个耳光,当即拍着自己的肚子哭道:“你这般欺负我,我还生什么孩子,都是这孩子连累我,早知如此,我不如早早的喝了堕胎药去,也省的嫁给你受屈辱。” “王妃何苦拿孩子撒气?那可是王爷的命啊。”一个叫阿桂婢女搂着郭铴的胳膊道。 “这里有你一个贱婢说话的份?跪下。” 阿桂便乖乖跪了下去:“奴婢只是心疼王爷的孩子。” “阿桂,你起来。”郭铴亲自扶了她起身,又冷盯着相嫣:“别以为你拿孩子要挟,我便怕了你。你再打本王的孩子,本王要你的命。” 相嫣哪受过这样的委屈。 当初郭铴的甜言蜜语还在耳边。 虽知道如今郭铴对她不太待见,也没料到这么快会被嫌弃。 “王爷要我的命,那不劳王爷动手,我先打死这个孩子,再把自己吊死。” 相嫣本以为,郭铴会扑上来阻止。 不料郭铴是扑上来了,却不是阻止,而是对着相嫣的脸来了一拳,只一拳就把相嫣的眼窝给打得青紫。 而后对着相嫣的脸打了两巴掌,他力气很大,又是冲动之下,两个巴掌就打得相嫣眼冒金光,鼻子流血。 “再不识抬举,滚回你的相家去。”郭铴扔下这句话,搂着那几个婢女就往厢房里去。 接着便传来几个婢女莺莺燕燕的声音,婢女阿桂的声音隔窗响起:“大婚之夜,王爷真的不跟王妃同房吗?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会受责罚。” “她有脸去宫里告状好了。以前还温柔贤良,娶进门一看,竟是个妒妇,这种妒妇,不打就上房揭瓦。” “王爷这么凶,奴婢好害怕。” “小宝贝,本王又不打你们。” “我们哪里比得了王妃,王妃美貌青城第一。” “有什么用,早睡腻了。” 字字穿心。 相嫣一个眼睛青紫,一个眼睛因流泪变得水肿。 就觉得一股子气在肚子里不顺畅疼得她额头冒汗,本想叫大夫,又怕刚才捶打腹部,万一有事,会被郭铴揪住做筏子,只得咬牙忍着。 龙凤喜烛“噗嗤噗嗤”燃烧着。一时没看住,就灭了。 “噗”的一声,房中陷入黑暗。 适应了一会儿,窗外皑皑白雪透进来一缕亮光。 春鱼半跪在床前守夜,于这缕亮光中哆哆嗦嗦扣着胸口的盘扣。 “贱婢。”相嫣拧着春鱼的胳膊。 春鱼疼得受不了,却也不敢叫嚷,只说是郭铴主动的,她也没有办法。 突然就想到那些晴朗的日子。 郭铴与她幽会。 她怕在城中客栈幽会会被人抓包,要他赶着马车带她进后山。 天气炎热,每次去后山都是一身的汗。 郭铴大汗淋漓之下,还知道为她扇风,有时候,还会给她带写凉粉凉糕来吃。 她要酉时见他,他就不敢亥时出现。 她要吃提子,郭铴就不敢买龙眼。就是那些提子,郭铴还要剥好了去了籽才放进她口中。 是因为白驹过隙吗? 似乎也没过那么久。 似乎才几个月的功夫,那个主动的,恨不得日日都跟她缠绵的郭铴就消失不见了。 都说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 相嫣却觉得那么难熬。 床前沙漏的声音明明很小,可每一粒沙,都像落在了她心上。 她就这样数着沙,越数越无困意。 王府的西厢房跟洞房隔着几个回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声音传得特别远。 这一夜是小年二十三,城中百姓阖家团圆,各自放着烟火,噼里啪啦的烟火声,时断时续,没有停歇。 打更人的棒子声、铜锣声也听了好几遍了:“后半夜了,小心烛火咧。” 西厢房婢女们的笑声那么清晰,就像是故意笑给相嫣听的。 时而又传来郭铴喘息的声音,喘息声熟悉又厚重,像一头攻击的熊,这一夜他持续了很长时间,毕竟迎亲的时候都睡了过去,夜里他有的是精神。 新婚夜就这样朦朦胧胧的过去了。 晨起对镜贴花,相嫣的眼睛几乎看不见。 春鱼伺候着给她梳洗,端来了热水,又少了毛巾,拿来了毛巾,水又凉了。 相嫣拧的春鱼胳膊黑青,又问陪嫁的另外几个婆子去哪了,怎么不来伺候。 春鱼只说相家的婆子都在厨房伺候,不是烧火,就是择菜。几个小厮,不是去刷马桶,就是去喂牲口。 相嫣只得让春鱼去叫宫里分配来的那几个婢女。 春鱼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几个姐姐都在床上睡着,说是昨晚累着了。” 相嫣气噎,却也没有办法。 新婚头一天,还要进宫去给皇上合妃请安,耽误不得。 相嫣只好自己下手梳头、簪花,又净了脸施粉描眉。进宫的衣裳,也要精心挑选,为怕别人瞧不起,相嫣还特意换了身蜀锦籽绣富贵百花的衫子并镶金线百褶裙。 天色已经不早,陪着郭铴进宫去面见皇帝,出了养心殿就看到郭铴脖子上被亲了很多唇印,深的浅的,真是不忍直视。 到了合意院,合妃已经梳妆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见了相嫣这个新妇陪在郭铴面前,一柱香不到的时间,合妃就挑了好几处毛病来。 一则说相嫣脸上又青又紫眼还肿,也不问相嫣是否挨了揍就说她不注意体面,这样丑的一副样子就来了。 二则郭铴看上去没精打采的呵欠不断,就怪相嫣晚上不安生怀了孩子还欲求不满,折腾的郭铴都瘦了,眼睛都是凹陷的。 等看到郭铴脖子里的唇印,合妃更是生气,直说相嫣狐媚,明知道要进宫请安,还给郭铴脖子咬成这样。 相嫣也是委屈,略提了提郭铴新婚夜没跟她睡而是去睡了奴婢,合妃就打断她的话,说她连个男人也留不住,害得男人新婚夜去睡奴婢,又说她善妒,男人不过睡了一个婢女,她就拿出来说。 横竖相嫣说什么都不对。 合妃还要敲打她:“你如今能做王妃,皆因你的肚子,好生养着肚子才是。” 郭铴累了一夜,在合意院的暖榻上“呼呼呼”就睡了过去。 相嫣刚接过宫女递上来的茶还没喝一口,合妃就嫌弃她懒“自家男人睡觉也不去陪着。” 相嫣只好放下茶盏去躺到郭铴身旁,刚躺一半合妃就嫌弃“哪有当着奴才的面直接躺下的,庶女就是没规矩,让你去伺候他睡觉,又不是让你睡觉,你要在旁边守着他,看他是不是热了,是不是冷了,要不要喝茶。” 相嫣只得坐在榻旁小凳上守着郭铴。 郭铴一口气睡了两个时辰。 相嫣坐在凳子上守了两个时辰,真是腰都要断了。 走出合意院的时候,相嫣一个没站稳,被合意院的朱红门槛绊的晃了晃。 郭铴走在前头,被相嫣一推,差点站不稳。 相嫣自己也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喘了好一阵。 合妃默默看着“这些装柔弱的手段以后还是少用为是,万一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你难辞其咎。” 郭铴也是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跟我回去。” 相嫣心中酸涩,可又不敢表露,只能委屈的跟在郭铴身后出宫去。 宫门口,迎面碰见值守的蓝褪。 看到满脸是伤的相嫣,蓝褪本想问一句,可又怕郭铴狐疑,只能将目光望向别处。 犹记得那一年参加长信侯府的宴席,相嫣还明媚灿烂的模样,衣着讲究,相貌出众,多少公子哥被她看一眼,都要追着跑好远。 似乎那是不久前的事。 又似乎过了很久。 相嫣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掉下来。 郭铴故意在蓝褪面前站住,望了眼抽噎的相嫣问蓝褪:“小蓝大人是否要去相家告状?说我打了她?” 相嫣脸上的伤,蓝褪这种习武之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爷多虑了。”蓝褪目不斜视。 “你哭个什么?嫁给我后悔了?还是做鲁王妃委屈了你?”郭铴质问相嫣。 相嫣用手帕子擦擦脸上的泪,亦步亦趋的跟着郭铴回府去,走过蓝褪身旁,还要故做不经意道:“并无人打我,是我身子重,夜里起身不小心撞到了桌脚上。” 蓝褪何其聪明,握紧了腰间刀柄:“王妃多虑了,微臣没有要过问的意思。” 第二百四十章 睡 大抵是在宫里受了委屈,没见合妃娘娘的好脸色,郭铴又是一副冷淡模样,又或许是相嫣怀着孩子,身子笨重,连日奔波,情绪有些不稳。 晚饭时分,相嫣就没什么胃口,饭菜吃得无精打采,人也是一脸疲态。 红豆粥喝不了两勺,就差点吐了,只得放下勺子。 夹了些酸菜鱼吃了,平时倒很能吃些酸菜的,可这回吃了一口,就觉得粗劣难咽。 春鱼给她捧上来一盒牛乳卷子,蒸得白白嫩嫩,又软又酥。相嫣拿一个捏了捏,只觉得腹中饱满,什么也吃不下,又重新放了回去。 郭铴有四五个婢女伺候着,又是给他添汤,又是喂他吃卷子,十分热络。 做姑娘的时候相嫣听汤小娘说起,说青城的男人,谁没个三妻四妾的,都是常事,就是那些通房丫头,也是现成的,可看到眼前这些莺莺燕燕,还净是些婢女,相嫣就像吃了个苍蝇。 “王爷也该好好用饭才是。”相嫣放下筷子。 郭铴似乎是没听着。 相嫣便大声道:“王爷该好好用饭,饭桌上这样,不怕下人闲话。” 这回郭铴听着了。 听着了就不舒心。 他在宫中横行多年,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全凭自己心意,在饭桌上招鸡逗狗也不是头一天落下的毛病,再说这几个婢女还都挺新鲜热乎,不过是跟几个婢女说笑几句,拉扯两下,相嫣就摆了王妃的谱,当众唠叨起他来。 他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几个婢女见相嫣脸色不好,便放下筷子酒壶,默默退了两步。 郭铴左手一抓,没抓住,右手一抓,又没抓住。 暴躁。 郭铴直接把调羹扔到相嫣面前,调羹蹦了蹦,掉进米酒蛋花汤里,溅起的汤汁粘了相嫣满头都是。 相嫣从小到大,未受到过如此屈辱。 一瞬间手握着帕子想跟郭铴理论。 想想郭铴不过是一个粗人,平时舞枪弄棒胸口碎大石,哪有什么道理可跟他讲的。 只能忍。 “好好的一顿饭,被你弄得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郭铴将一条腿支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斜着相嫣:“你那么惦记着吃,你吃吧,反正你肚子里不是有孩子吗?孩子正需要长身体呢。” 相嫣无动于衷,她也没胃口。 郭铴却以为她故意摆脸子,当即就命令那几个婢女将卷子油条炸鸡烤鸭等物堆到相嫣面前:“就那卷子,给她吃两个,油条,也吃两根。” 相嫣咬了口油条,咽了两下,实在咽不下去。 郭铴以为她是故意的。 亲自拿了油条塞进她嘴里:“吃。” 几个婢女幸灾乐祸的看着。 相嫣屈辱的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把鸡腿也给老子吃了,烤鸭,吃。” “我吃不下。” “你想饿死我的孩子是不是?”郭铴一只手在饭桌上拍了一拍,饭桌上的碟子跟碗都蹦了蹦,叮叮当当,声音脆响。 想到新婚夜还被郭铴打的流鼻血。相嫣心有余悸。 于是便捧起鸡腿硬吞了几口,接着又抱着烤鸭吞了半只。这期间郭铴一直在她面前盯着,就像盯一个犯人。 相嫣觉得肚子里胀得很,就像有一股子气积在肚子里,撑得她肚子快要裂开了。 郭铴见她吃了那么些东西,频频的干呕,这才收了脾性。 春鱼早早的在房里点上了龙凤蜡烛,把洗好的红苹果放置在银盘里,又给炭火烧好,床榻上铺着上好的狐狸毛皮做的毯子,,又温了茶水,做好这一切,又给雕花铜炉里点上上好的香料。 已经快过大年了,这年的雪又格外的密,年二十四晚上的这一场,竟是鹅毛大雪。 房外严寒,房内却温暖如春。 相嫣取下钗环,松了头发,又给周身抹了些香粉,换上一件低领的衣裳坐于床上。 锦帐垂垂,相嫣身影倒映在锦帐之上,倒是端庄温柔的样子。 春鱼已经去西厢房叫了两趟,奈何郭铴争气,用了晚饭就扎进西厢房里,让那群婢女给他唱曲儿揉腿,正是不亦乐乎的时候,哪见过春鱼这样不识抬举的丫鬟,一遍一遍给催命似的,便没理她。 相嫣又赖春鱼没有好生叫,作势要拧她胳膊。 春鱼只得又去。 这一次,郭铴是怒了,直接给春鱼拉进西厢房里,零零碎碎的,蹂躏到三更半夜。 相嫣在卧房里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便又差遣别的婢女去叫郭铴,别的婢女只敢远远的立于西厢房外,连西厢房的门槛都不敢踩的。 外头着实的冷。 房中的炭又该加新的了。 龙凤蜡烛也要燃尽了。 前一夜新婚夜,就是这样孤独的过完了。 第二夜,更加的煎熬。 小婢女进来添置炭火,相嫣将被子拉到胸口盖着:“春鱼呢,还没信儿吗?” “就听见……就听见在西厢房里……奴婢不敢进去。” 卧房的帘子一掀,一股子冷气就钻了进来。 春鱼斜穿着肚兜,怀里抱着裙子,竟光着腿回来了,脚上的鞋子也没了,可能是走的急,也可能是夜里黑,好像是在雪路上穿行过的,脚上也是雪。 头上的纱花也不知落哪里去了,簪子也无,一头长发耷拉在脸上,几乎是盖了半张脸,嘴角红肿,脖子里都是青的。 不像是个人,竟像是野鬼,还是个慌不择路的野鬼,进了相嫣的卧房,还没回过神,只是抱着被撕烂的裙子小声哭泣。 “你……”相嫣心里有气,本想骂春鱼一顿,可看到春鱼这副模样,不用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铴第一夜,睡了几个奴婢。 第二夜,把相嫣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婢女给睡了。 相嫣只觉得心里火辣辣的,那股火烧得她脸通红。她甚至想找郭铴去理论,把他从床上抓起来理论,她从床上下来,在房里走了两步,就熄了这个念头。 铜镜里的相嫣,一只眼睛还青紫的。 郭铴现在轻易就敢打她了。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事事都顺着她哄着她的郭铴了。 那时候的她,郭铴还未到手。 如今她已怀了胎,郭铴对她也没了兴致,她再敢去触霉头,郭铴下手可不是玩的。 相嫣只得回床上卧着。 春鱼跪在床前轻轻抽噎。 添炭火的婢女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小声问“春鱼姐姐怎么了,有什么事,王妃会为你做主的,别哭了。” 春鱼的眼泪就更停不下来了。 半夜三更。 西厢房偶尔还会传来那几个婢女的笑声。 相嫣心里乱得很,春鱼又在那儿抽噎个没完,相嫣觉得烦躁,吼了一声:“滚出去,都滚。” 第二夜就这样过去了。 龙凤蜡烛点到了天亮。 炭火熹微。 房内很暖。 人很寂寞。 相嫣由春鱼伺候着梳洗。梳了高髻,又涂了桂花油,周身都是香的。 相嫣亲自挑了一支凤衔珍珠金簪,又涂了火红色的口脂,衣裳,自然也是贵重的。虽然宫中给的衣料不怎么样,可为着嫁给郭铴能够体面,相家可是下了血本了,光是衣裳,都给相嫣做了满满四箱。 铜镜里的相嫣,双眼浮肿,大抵是没睡好。 春鱼给她多盖了些脂粉,又拿温手帕给她净手。 相嫣端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里略有些憔悴的美人问春鱼:“我跟以前变化大吗?我成亲以后,变丑了吗?” “姑娘才成亲两日……怎么会……怎么会变丑。”春鱼小声应对。 “既然没变丑,他怎么这样对我?” 春鱼答不上来。 “说话呀!”相嫣的无名之火突然就烧了起来。 相嫣一发火,春鱼就更不敢吱声了。 要知道在相家的时候,相嫣小姐脾气,看哪个婢女不顺眼就收拾哪个,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若是相嫣心情不好,满屋子的婢女都要倒霉。 “他现在这样对我了,你也看我的笑话是不是?你也跟他一起欺负我是不是?”相嫣拿起梳妆盒里的簪子就扎春鱼的胳膊。 春鱼被扎得眼里冒泪却也不敢动,只能嘴里辩解着:“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不敢?”相嫣将簪子对准春鱼的脸,虽没有划下来,可簪子锐利的冰凉的触感还是把春鱼吓得不轻:“姑娘,奴婢真的不敢看姑娘笑话,更不敢欺负姑娘” “你不敢?那你陪他睡觉?” “奴婢……奴婢也做不得主,奴婢进去唤王爷来就寝,王爷有些醉了,又厌烦奴婢一趟一趟的去坏他好事……就把奴婢压在榻上……百般羞辱……”春鱼说着,颤抖着手揪着自己的领口,昨夜之事的阴影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提起来她骨子里都是慌的。 这一切在相嫣看来,是矫揉造作。 “百般羞辱,我看你是巴不得伺候王爷吧。你们这样的,你,连上那几个小蹄子,恨不得爬上王爷的床,到时候封你们一个小妇做做,可不就一步登天了吗,就有别人伺候了,再不必去伺候别人了。为了这个,你们就用身子勾引男人。” “奴婢没有勾引王爷。”春鱼的泪流到了脖子里。 脖子里还有郭铴留下的痕迹。 相嫣眼睛一扫,就不忍再看第二眼:“还说没有勾引,是我错怪你?是你受了委屈?” “奴婢……” “你要真那么贞烈。”相嫣将手中簪子扔到地上:“捡起来,自己在脸上划一道,我就信。” 春鱼哆哆嗦嗦捡起银簪子,想了又想,又努了努嘴,最终将簪子放在自己脸上,簪子锋利,她握着簪子抵着自己的脸,半边脸即刻红了。 “姑娘真要我毁了自己的脸才肯相信吗?” “是。” 春鱼手上略一用力,脸上便多了一道口子,一开始没有流血,过了一小会儿,鲜红的血顺着春鱼的脸颊直往下冒,那一颗一颗的血珠子,慢慢的汇集成一条线,一条血红的线,顺着那条伤口往下流,半边脸都是红的了。 相嫣低头看看,默不作声。 春鱼握着簪子,要再划一下,相嫣叹了口气:“拿过来吧。” 春鱼将簪子递给相嫣,又给相嫣磕头:“奴婢从小就是跟着三姑娘的,奴婢只会跟着三姑娘,奴婢不敢有别的心思。” 相嫣接过簪子,拿手帕擦了擦尖端的血:“你这样表忠心,我就暂且不跟你计较,不过昨晚的事,我看你也是半推半就,不然昨晚你抵死不从,像今天这样,拿簪子划脸,我就不信王爷他还下得去手。” 昨晚慌乱,郭铴的劲又大,春鱼莫说不想死,便是寻死,被郭铴死死压着,她也动弹不得。 相嫣将簪子在春鱼面前晃了晃:“若下次你再敢爬上王爷的床,你就不必再来回我了,自己在脸上加一道吧。” “你干什么?”郭铴从外头进来,看看春鱼的脸再看看相嫣手中的簪子,一股凉气直接从脚底板升到了头盖骨,以前宫中师傅授课,说什么“最毒妇人心,”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反正文邹邹的,郭铴也不大记得,如今方觉读书少,这样血次呼啦的场面,他只会说:“你这个女人,连你自己贴身婢女的脸……都毁……就因为昨晚她陪我睡了一觉?你这个妒妇,心眼竟这样小,还好我没跟你睡,不然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王爷误会了。我没有划她的脸,是她……自己划的。”相嫣一紧张,手中簪子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一声脆响,吓得春鱼一个哆嗦。 “她自己划自己脸?你会自己划自己脸吗?” “我……” “妒妇,宫里这么多女人,我也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善妒的,连婢女都不放过。”郭铴边说边往外走,似乎靠近相嫣,就会有危险一样。 春鱼又抽噎起来。 相嫣也是百口莫辩,见春鱼又在那哭,她抬起脚就给春鱼踢坐在地:“哭哭,就知道哭,可是王爷为你撑腰了,你很感动是不是?贱婢。” 春鱼便收了动静,再不敢嚎一下。 这之后一整日没见到郭铴。 白天他去哪里相嫣倒也不大过问,可晚上睡哪里,这可是大事。 入了夜,王府的灯一盏一盏的亮了。 桌上的饭菜,婆子们也去热过两遍了,可还是没有郭铴的影子。 卧房内,相嫣坐着绣了会儿花,说是绣花,只是捏着针,耳朵里却听着府中一切细小动静。 “还没回吗?”相嫣问春鱼。 “刚去门上问过,说没有。”春鱼收拾着床铺:“姑娘还不睡吗?很晚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夜里开门 “别是躲在那几个小蹄子屋里了吧?她们惯会勾引的。”相嫣放下针线,带着春鱼,去几个奴婢房里查了一番。 奴婢房里没有。 西厢房也是空荡荡的。 果然去了外头就没回来。 不知又被什么拌住了脚。 待夜半,就听到前院门口有车马声,像是郭铴的随从回来了。 平素郭铴跟他们形影不离,随从回来了,本以为郭铴也会回来。 却等了个空。 春鱼去门上问了一趟,果然是郭铴还没有回来。 “把他的随从叫过来。”相嫣压着性子。 随从跪在相嫣门外。相嫣问他“王爷呢。” 一开始随从支支吾吾,架不住相嫣逼问,只好说出了郭铴的下落。 “不然,姑娘先睡吧。”春鱼伺候着。 相嫣扔了个茶壶,又摔了两个茶碗,叫外头的备马,又叫随从领路,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轻车熟路。 拐了约有三四个巷子,又奔着长街走上一碗面的功夫,便到了。 也不难找,何况招牌那么显眼。 是青楼。 雪大。 夜深。 青楼已经落锁。唯有门口竿子上的红灯笼发出幽幽的光。 拍门声惊醒了青楼里的人,就有不耐烦的声音传进来。 “哪个该死的,半夜不让人睡觉,活腻了?” “敲这么急,老鸨子……出去看看。” “各位爷只管安心睡觉,保准无事。”老鸨子心里骂着祖宗十八代的坟上冒黑烟的东西半夜敲老娘的门,勉强去开了门,见一位贵妇立于门口,穿戴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夫人,身后又是丫鬟又是婆子的,倒挺气派,便也不敢很凶,只问:“夫人找谁?” “什么夫人,狗眼瞎了。”春鱼一掌扒拉开老鸨就要往里进:“这是我们王妃。你们……你们勾引王爷在青楼留宿,是不想开下去了,还是不想要人头了?” 宣国官员禁止眠花宿柳。 郭铴是皇子,皇帝更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相嫣、春鱼才这么硬的底气来此找人。 “王妃驾临,真是……奴婢走了眼了,王妃进来坐?” 相嫣冷着脸。一动不动,这种地方,她怕脏了鞋。 “奴婢这就去叫王爷。”老鸨子哈着腰往楼上跑,就见她拍开二楼正中的一扇门,接着那扇门里灯就亮了。 然后就看见老鸨子爬着出来,退到门口委屈巴巴的:“王爷,不是奴婢要扫王爷的兴,是……外头王妃来要人了。王爷什么时候来,奴婢都求之不得,可王妃看上去有了身孕,天又这样冷,王妃又不肯进来略坐,万一王妃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若相嫣有什么闪失,皇帝自然不会治郭铴的罪,只会拿这个老鸨子开刀。 郭铴似乎不想起来,闷嚷一声:“告诉她,让她回去睡,别等着了。” 老鸨子飞奔下来,又跪着给相嫣回了话。 不料相嫣直接跪在青楼门口,那么厚的积雪她就跪了下去:“请王爷爱惜身子。” 跪在那里,坚如磐石。 任老鸨子怎么求,她都不起来。 有孕之身这样跪着,非同小可。 老鸨子又奔回去,冒着一脚被郭铴踢飞的风险跪求郭铴赶紧回王府去:“王妃苦苦跪在那里,看在孩子的份上,王爷回吧。” 郭铴不起身,老鸨子就隔一会儿喊上一嗓子。 楼上楼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也都醒了,纷纷开门瞧看。 “王妃找王爷都找到这里来了?听说王妃还有了身孕,可是最近刚成亲的鲁王吗?刚成亲怎么王妃就有了身孕了?” “王爷跟王妃关系似乎不怎么融洽,才成亲几日,怎么就夜宿青楼?” 就见郭铴从房里出来,浑厚的身子挤的门叫了一声,郭铴背后,一个穿着肚兜围着狐狸毛衫子的女人一面给他理衣裳一面撒着娇。 郭铴像一阵风从相嫣身边旋过,随即进了马车里。 二楼的女子,抚着胸口意犹未尽的看着相嫣。 相嫣由春鱼搀扶着起来,跪太久了,腿有些酸麻,站不稳,差点又跪回去。 青楼之行,相嫣有自己的盘算。 合妃本就看她不顺眼,嫌弃她不知检点,嫌弃她家世一般又不是嫡女,如果郭铴夜宿青楼的事传出去,合妃恐怕还要怪她不知劝导夫君,或是不贤惠惹得夫君生厌宁肯睡在外头。 这样的罪名,她担不起。 这样来接郭铴回去,虽然郭铴不高兴,到底她会落一个好些的名声,若合妃问及,她也有话应对。 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房,房中摔破的茶壶茶碗碎片已经被婢女给捡好了,如今新换了一套,又装了热水摆了上去。 虽已夜深,相嫣却还是从柜里拿出茶叶,装了一些在茶碗里,续上热水,亲手捧给郭铴喝:“王爷该渴了吧,喝了这盏茶,就睡吧。” 郭铴一抬手就给茶碗碰碎在地上。 烧水婢女赶紧去捡碎片。 心中还嘀咕这一晚是怎么了。 前脚王妃刚扔了壶。 后脚王爷就扔了碗。 郭铴脸色不对,相嫣只得耐着性子哄着:“王爷回来就好,烟花之地,留宿在那里,恐于王爷名声有损。” “你们出去。”郭铴吼了一声。 他块头大,力气大,声音也大。 这样一嗓子喊出来,吓的几个婢女纷纷退了出去。 春鱼有些担忧,想躲远一点站着,郭铴斜眼看着她:“你还不走,是不是想伺候我睡觉?” 春鱼飞快奔出门外,又带上了房门。 “你,去床上躺好。”郭铴指着相嫣。 这么生硬的口气。 相嫣不敢反驳,便挪去床边坐着。 奔走了半夜,又怀着孩子,她精力不济,有些困了,打了一个哈欠。 郭铴缓缓脱去他的衣衫,一件一件丢在地上。 虽然他前胸后背脖颈之上还有别的女人留下的痕迹,可他愿意留宿在相嫣的卧房,这让相嫣松了口气。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只要他还在王妃房中睡,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相嫣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芯,灯芯一跳,房中亮了不少。 “你……脱光了去床上。”郭铴光着身子指挥着。 “王爷……”相嫣脸有些红了,毕竟是伺候过郭铴,也是轻车熟路的事。 于是便自解了衣裳躺去床上。 烛火很亮。 相嫣很白。 明晃晃的烛火里,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只是胳膊和腿依然纤细,竟无一点儿浮肿。论相貌,论身材,相嫣是不输的。 “你果然还是那般轻浮,让你脱你就脱,你跟青楼的女子有什么区别?”郭铴冷笑了一声。 这话让相嫣觉得屈辱,她伸手捂住了胸口,背过脸去。 郭铴一脚上床,手里还握着他的腰带。 他绫罗织就的腰带,金线为边,上头绣着狮子滚绣球,每一颗绣球上,都缀着一粒明珠。 他把腰带放在相嫣腿上,顺着她的腿向上拉,一直拉到她胸口,又拉到她脖子里。 真痒,像条蛇。 那些明珠真凉,凉的刺骨。 “王爷这是做什么?” “大半夜的,你去那里找我,可不是想了吗?我现在就满足你。” “王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你去叫我?妇道人家不好好在府中呆着,抛头露面,逼迫自己夫君回来跟你同床共枕,你如此渴望,我若不好好表现,岂不是有负于你?” 郭铴说着,坐在相嫣腿上,他身子重,像块石头,压得相嫣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望着他:“王爷,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肚子里还有孩子。” “啪,啪……”一声接一声的脆响,郭铴的腰带抽打在相嫣的身上,她的胸口,她的腿上,每打一下,都痛得她皱眉,一开始,她还是喊叫的:“来人啊。” “你是要让奴婢们看看你不穿衣裳挨打的样子吗?”郭铴冷笑。 相嫣忍了又忍,把话咽了下去。 郭铴打的太疼了,相嫣感觉自己掉进了一片荆棘里,细小的荆棘扎满了她的身子,好疼啊,火辣辣的疼。 她试图反抗,可她不是郭铴的对手,郭铴干脆用腰带把她的双手捆住,吊在床头,又端起床头的烛台,烛台倾斜,龙凤蜡烛烛油便滴下来,滴在相嫣雪白的腿上,滴在她起伏的胸口。 相嫣的脸涨得通红。 她再也忍不住疼,又开始一声接一声的叫:“来人啊,来人啊。” 郭铴干脆捡起他的袜子抓成一个团塞进她嘴里,如此相嫣叫的再用力,却也只是呜呜咽咽,含糊不清。 春鱼就守在门外。 雪夜寂静,房内的一切她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后来,她紧张得揪着手帕靠在门上,可她始终不敢推门进去。 西厢房的教训还在眼前。 脸上的伤痕还在疼。 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过去的。 春鱼蹲坐在门槛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死了,一群人在那里嚎丧,白布掀开,死的人又不是她,是相嫣,一脸伤痕,血次呼啦。 “滚一边去。”有人踢了她一脚:“差点给爷拌倒。” 是郭铴。 他从相嫣房里出来了。 天已大亮。 似乎有些日头。 王府房檐上的琉璃瓦闪着耀眼的光。 春鱼推门进了房,因为夜里那个断断续续的梦,她心里跳得厉害,害怕相嫣真被折磨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相嫣已经独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了。 脂粉上了,口脂涂了,眼眶里的青紫也好了一些。瞧着气色倒比昨日好多了。 团花掐腰小袄相嫣已经穿好,梳了追月髻,斜插着玳瑁红叶金簪,一对儿暗黄色的珍珠耳环在她耳朵上,摇曳生姿。 镜中的相嫣,还是唇红齿白顾盼生辉的,那一双手,嫩的跟水葱一样。 见春鱼鬼鬼祟祟的进来,相嫣还主动跟她说话:“今日三朝回门,伺候洗脸的婢女说你在外头睡了一夜,都这个时辰了,快来看看我的脂粉擦的怎么样。” 语气轻松,就跟平素一样。 一时间春鱼只当昨夜那一切皆是梦境。 相嫣被打也是她的幻觉。 她给相嫣描了眉,又给她的簪子往头发里按了按。有些恍惚。 厨房的婆子端了银耳羹进来,又用木盘端了十来样配菜,郭铴进来房里吃早饭,相嫣还主动给他盛了银耳羹,郭铴一口气喝尽了,也给相嫣盛了一碗:“王妃辛苦了,怀着孩子要多吃,银耳羹喝了,菜也要吃些,然后我就跟你回相家去,三朝回门应带的礼,我已经让下人预备上了。” 相嫣拿勺子搅着银耳羹,又放下勺子:“我不想喝,闻着太甜了。” 春鱼心一揪。 害怕郭铴说相嫣没事找事,到时候又是一通生气。 如今郭铴打女人,可不分初一十五。 “你们怎么伺候的?记不住王妃的口味吗?去,换点少糖的银耳羹来。”郭铴嘱咐婆子,并耐心的坐在一旁,撸起衣袖,亲自给相嫣剥核桃:“多吃点这个,对小孩好,以后生的孩子聪明,我娘怀我的时候,就不乐意吃这东西,你看我现在蠢的。还老惹王妃你生气,你可大人不计小人过吧?”郭铴把剥好的核桃放进相嫣嘴里,又细心的给她揩揩嘴角。 这画面。 有点迷。 郭铴对相嫣,似乎又回到当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时光。 甚至,比那时候还要贴心。 春鱼恍惚了,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梦是幻。 直到厨房的婆子新制了银耳羹端上来,春鱼盛了一碗端给相嫣,相嫣伸手接的时候,胳膊一伸,露出一段手腕来,手腕上都是瘀痕,就像一条条红黑的虫子趴在她手腕上,缠成一圈,跟镯子一样。 春鱼心里一咯噔才最终明白。 夜里的一切都不是梦。 原来夜里相嫣真的挨了打。 可为什么一早起来,二人又是相敬如宾的模样?夫妻和睦,恩爱不离的样子,也不像是装的。 反而春鱼在一旁伺候着,像是个多余的人。 三朝回门的东西装了满满一马车。 郭铴亲扶了相嫣的胳膊,生怕雪天路滑会让相嫣闪了脚。 王府台阶上,相嫣给郭铴正了正衣领,一脸柔情。 未等下人把脚凳搬出来,郭铴已经抱起相嫣,轻轻的把她放在马车上,又嘱咐赶车的下人:“慢一点,稳一点,王妃的身子不容一点儿闪失。” 郭铴骑马走在前头,相嫣的马车跟在后面,拉礼品的马车在最后,一行人欢天喜地的就往相府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回门礼 相府。 因着三朝回门的事,相家人一早就准备下了。 已是年底,空气里都是爆竹炸裂后的烟火味道。 一地的红纸屑。 人从长街走过,脚底都是红的。 三朝回门,又称回郎,唤姑爷,会亲,上古时又称归宁。 乃是女婿携带礼品,随新娘子返回娘家,拜见妻子的父母及家眷,表达新娘子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女婿感谢岳父母及新婚夫妇恩爱和美的意思。 自此,整个婚礼才算完全结束。 鲁王府中送来的回门礼算是丰厚了,冠花、彩缎、银缸蜜油,一应糕点,鲜果,宫里还特意拨了些海货,都是上上等的,对青城人来说,远离江海,海货难得,一篓子干鲍鱼,还是两头鲍,真真难得了。 这一车的回门礼就摆在相府正堂。 汤小娘摸摸彩缎,又捏捏鲜果,又掂了掂那肥厚的鲍鱼,喜得什么似的,直接就把鲍鱼拿给相老夫人:“老夫人瞧瞧这鲍鱼,这么大,一个都够炖一锅鲜汤了。相家的女儿,没给相家丢人,找的女婿体面,送的回门礼都比别人家的体面些。” 汤小娘几乎把干鲍鱼杵到相老夫人脸上去。 若在平时,相老夫人非得怼她“什么贵重东西,眼皮子这样浅。” 可郭铴端坐在正堂里,终归要给汤小娘面子,相老夫人便扭过脸去,假装用了口茶:“都是鲁王的心意,鲁王破费了。” “不破费,不破费。”郭铴腿一伸,直接踩在凳子上,相嫣咳嗽了一声,郭铴便立即坐好。 看那样子,十分听相嫣的话。 一家人围坐着用了饭,饭桌上的羊肉锅子又暖又鲜,加上房中炭火很足,虽是冬季,暖的额头冒汗。 郭铴带来了新鲜的火龙果,这东西青城不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运来的。婢女切了装在银盘里,拿精致的金签子插了,一一递到主子们手里。 郭铴特意捡了块大的递给相嫣,又道:“王妃辛苦,要吃得比往常多些才行。” 相嫣接也没接,只张着嘴。 郭铴会意,给火龙果喂进相嫣口中。 夫妻恩爱。 相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意的点头。 春鱼立在相嫣身后,小心提醒相嫣,凉的要少用。 相遂宁便看见了春鱼的脸。 伤口很长,新伤。或许是因为伤口很深,春鱼的半边脸还有些浮肿。 相老夫人也看见了。 汤小娘问:“春鱼,你那副鬼样子是怎么弄的?好歹是伺候王妃的,要点体面。” 春鱼忍了泪福了一福:“是,都是奴婢不小心,清理树枝的时候挂到了,奴婢下次小心。” 汤小娘看到了相嫣的眼窝,眼窝有些青紫,虽然相嫣敷了厚厚一层脂粉,青紫始终无法完全掩盖。瞧着整个人有些疲态。 “嫣儿,你的眼睛……”汤小娘问:“你的眼睛是受伤了吗?” “没有。” “怎么我瞧着……像是挨了一拳似的。” “娘真会开玩笑。”郭铴抢过话道:“我是王爷,她是王妃,谁还敢给王妃一拳?” 倒也是。 相嫣吃着火龙果漫不经心:“可能是因为没睡好所以气色不好吧。身子重,有时候喘息不畅,夜里睡的不太踏实。” “宫里头都是太医,王妃也是千金之体,若王妃有什么不舒服,王爷可要好好陪伴,找最好的大夫给王妃瞧看才是。”汤小娘教导着。 郭铴倒也听得进去。 相遂宁给相老夫人递了块火龙果,怕她吃了不消化,便不敢多递,自己也只吃一块。 抬手递火龙果的时候,相遂宁手腕上的银镯子晃了晃。一道银光,与纤细白嫩的手腕交相辉映,浑然天成。 郭铴翻眼看看,目光便再没有移开。 相遂宁忙收回手,迎着郭铴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 郭铴不生气,反乐起来,嘴里嚼着火龙果,还特意伸了下舌头去舔嘴唇。 这动作有点恶心。 相遂宁再没抬头。 宣国规矩,新婚夫妇回门,要在娘家住上一晚。 所以晚饭,自然也是在相家用的。 因郭铴是皇子,相家老少便不敢怠慢,便是相大英,也得小心的陪酒,生怕气氛冷清,还要说些逗趣的话哄着郭铴开心。 二人酒也没少喝。菜倒是没怎么动。 相大英酒量一般,相果心长高了些,也以主家的身份上了桌,可他更喝不得什么酒,一杯白酒下肚,相果心脸红到脖子里,伏在桌上就睡去了。 “菜还多呢,岳丈大人不如再喝两杯?” “喝……喝不下了。王爷你海量啊。”相大英拍拍郭铴的肩膀。 “我还能喝,就是……缺个倒酒的。”郭铴的眼睛四下转悠。 “伺候的人呢,婢女呢。”相大英叫。 相嫣默默吃着菜,像什么都没听见。 喝的歪的歪,倒的倒,满屋子酒气,就跟掉进了酒缸里一样,汤小娘就劝:“喝的不少了,赶紧让姑爷歇了吧,累一天了,嫣儿怕也困了。” 婢女上前倒酒,郭铴胳膊一伸,酒盅就掉到地上摔破了。 “丫鬟们粗手粗脚的,岳丈大人,你府里的人不懂伺候啊。”郭铴作出醉眼朦胧的样子指着相遂宁:“不如,二姐姐来倒酒。” 这一声油腻的二姐姐,差点让相遂宁把隔夜的鸡腿饭吐出来。 郭铴如此唐突,实在是失礼。 相大英歪在椅上:“二姑娘懂什么倒酒,丫鬟呢,春鱼呢,来给王爷倒酒。” 春鱼看看郭铴的脸色,没敢动。 汤小娘放下筷子:“二姑娘就去给王爷倒次酒怎么了,没看人都喝醉了吗?顺着他,顺着他。” “那是你的女婿,你去倒酒吧。”相老夫人放下手里的粥,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凌厉:“王爷醉了,早些休息去吧。回门第一晚喝的十分醉,有失体统。” 郭铴闹了个脸红,只得有婢女带路,去往东厢房里。 相嫣先去了汤小娘房中。 相嫣嫁入王府,这是头一次回来。当着郭铴的面,有些话毕竟不好说,如今郭铴去睡了,倒给了她们难得的相处时光。 婢女们给汤小娘取着钗环,梳好了头发就给她揉太阳穴,揉得汤小娘打了个呵欠:“这一日忙的,不过看你跟王爷二人夫妻和睦,恩爱礼让,娘的一颗心啊,算是落进肚子里了。当初你的身子……好几个晚上娘都愁的睡不好,不过还好,你年轻貌美,看人又准,那郭铴果然被你收拾的服服帖帖,就吃个果子,都要伺候你,青城这样体贴妻子的男人不多见,嫣儿,是你有福气,以后这王府啊,可不就是你说了算吗?” “你们先下去。”相嫣吐出一句。 平素母女二人谈话,并不避讳下人。 婢女们退出去,汤小娘还感觉有些诧异:“有什么要紧的话,还要私下跟娘说?” “我……”相嫣低下头。 “是不是……”汤小娘就笑得花枝乱颤:“是不是王爷他天天……欲求不满……你的身子吃不消了?毕竟你身子重,你们又是刚成亲,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频繁些是正常的,如今王府没有别的小贱人,你还不是独得王爷的宠幸?多少人羡慕不来呢,可别傻傻的把男人推出去。娘告诉你,这男人啊,跟谁睡,就疼谁。” “娘,你看……”相嫣将烛台拉近些,凑过去把衣袖拉上去。 满胳膊的伤痕。 一道一道,缠绕在一起。 露出胳膊,相嫣的眼圈就红了。 汤小娘也大吃一惊:“现在的年轻人,小夫妻,玩的如此……刺激?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听说有些太监喜欢玩这个,说是助兴……” “娘,你想哪里去了。”相嫣的眼泪落下来:“这是他打的。” “他打你?”汤小娘简直不敢相信,她一个宫女嫁进相家,相大英这个二品大员也不曾动她一个指头,相嫣是她从小养大的金枝玉叶,嫁进王府不过三日,就被打成这样。 相嫣从小长到大,这十几年加起来,也没挨这么狠的打吧。 造孽。 真会打,脸上几乎没伤的。 妇道人家,新妇,谁又会轻易把身上的伤掀开给外人看。 其心可诛。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汤小娘站起来又坐回去:“还是忍忍吧,如今去找王爷又能怎么办?还能跟王爷撕破脸不成?你都嫁给他了。孩子也快要降生,忍忍……他毕竟是王爷,普通人家,就是那些穷人家的,也有吃了酒打老婆的呢。” 汤小娘不给撑腰,相嫣默默滴了几颗泪珠子。 “御夫之道,也是一门学问,嫣儿你还小,以后要学的地方还多。不过,心里要有个算计,总得驾驭住他才是啊。” 相嫣凑到汤小娘面前,轻轻说了几句话。 汤小娘一听,头摇的像拨浪鼓:“这你也忍得?这怎么能行呢?” “他已经答应我了,这件事以后,一定好好做人,疼我,再也不会打我了。我不能在王府挨一辈子打,总归要试一试的。” “可是……” “这件事没人敢说出去,不会泄露风声。就是泄露出来,谁又敢动王爷一个指头?” “你真的要……” 相嫣点点头。 “娘还是觉得不妥当,这事……有点悬。不好交待。” “娘就看着他打死我?还是我反抗,被他休回娘家来?我怀着身子,娘不肯为我谋算吗?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相嫣几乎是哀求的。 汤小娘咬了咬嘴唇,算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行,娘就是拼上了,也成全你这一回,但愿他以后能事事听你的,把你捧在手心里,再别这么混账了。” 东相房在前院儿东边,隔墙便是东跨院。 因夜间前院儿的人甚少往后院去,所以墙上那个圆形拱门一向不关。 相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个冬天总觉得身上寒凉,便是点足了炭,她手脚还是冰凉的。 相遂宁便亲自装了汤婆子放在相老夫人脚边,待相老夫人的脚暖了,渐渐的有了睡意,她才往自己房里去。 雪天路滑,好容易白天停住的雪,夜里北风一吹,又淅淅沥沥的落下来,落到头发上就化了,落到脸上,就变成一层水雾,很凉。 相遂宁抬手揩眼睛上的水雾,一抬手的功夫,没留意脚下,就感觉踩到了什么,软软的,她以为踩到了老鼠或是猫,忙退后一步。 有人上前一步贴着她胸口:“二姐姐,你踩到我了。” 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 且是夹杂着韭菜、豆腐、各色烩菜的酒气。 不看脸,只听那声音,油腻的够炒两盘子白菜了。 相遂宁暗自想着,苍天在上是不是自己少上了哪柱香,黑灯瞎火的怎么踩着这么个玩意儿。 相遂宁的婢女明珠很是机灵,提着灯笼横在相遂宁前面:“王爷,我们姑娘要去休息了。” “哦,要去休息了,我当时辰还早呢。”郭铴抬头,满世界的去找月亮,雪夜一抬头,满脸的雪花,哪有什么月亮呢。 夜已经深了。 “这里是东跨院,是女眷的居所,扶王爷回东厢房。”相遂宁交待府中小厮。 郭铴辩白:“怎么随便走走也不行?我酒喝多了,出来透透气,你们相府太小了,随便走几步,就走到这里了。” “王爷回吧。” “月如钩,寂寞……寂寞……”郭铴吟诵了一句,却怎么都吟诵不全,只得叹口气呵呵手:“天儿也太冷了,我房中的炭火都快燃尽了,你们相家这么抠搜的,炭火都不给好好点。” 郭铴一面说,一面蹭向相遂宁。 小径狭窄。 郭铴步步紧逼。 “你们在干什么?”是相嫣。 正想着如何对付郭铴,相嫣就来了。 来得正是时候。 郭铴有些意兴阑珊,转身扶住相嫣的胳膊:“王妃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了许久了,正要去叫你。外头冷,跟我回东厢房吧。” “二姐姐刚才做什么?”相嫣质问相遂宁。 相遂宁有点懵。 她似乎什么都没做?相嫣却抱着个暖炉幽幽道:“王爷虽好,也是我的人,二姐姐人前人后的,也该避讳些,何况是在相府里,何况夜这么深了,下人们又在,二姐姐跟王爷窃窃私语,难道不怕别人嚼舌根?” 没天理。明明被郭铴堵在这,还要被相嫣怀疑居心不良。 相遂宁会跟郭铴窃窃私语?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都懒得看他第二眼。 第一百四十三章 药罐子 郭铴跟相嫣回了东厢房以后,据说酒兴大发,乘着酒兴,跟相嫣喝茶猜拳,又是讲鬼神故事逗闷子,末了二人吹熄灯火,温存了半宿,动静之大,连守在外头伺候的相家婆子都直呼脸红。 前院儿就那么大,上夜的婆子又嘀嘀咕咕,汤小娘便叫了婆子去问。 婆子添油加醋描绘了一番,那一番话,直说得唾沫飞溅,婆子自己的脸都火辣辣的。 汤小娘阴着脸靠在床头,心里骂着靠祖宗庇护的小王八欺负人没个完,这是在相家,就敢这样对待相嫣了,可想而知在王府他是什么德行。 婆子欲多说几句“三姑娘跟王爷夫妻恩爱”的话,汤小娘的眼神几乎能射死她:“出去伺候着吧,把你的老嘴闭严实点,显得你能说。” 婆子碰了壁,低头出来了。 次日一早,用过早上的饭,新姑爷就要带着新娘子离开了。 相家备的饭菜自然十分丰厚。 非但有福字瓜烧里脊,凤尾鱼翅,宫保野兔,花菇鸭掌,五彩牛柳,亦有蜜饯青梅,奶白葡萄,豆面饽饽,杏仁佛手。 最后,又给上了一道人参鸡汤。清澈的汤汁里,人参躺在里头,每一根须都瞧得清楚。 “王爷喝点鸡汤,庄子上送的野野鸡子,还有这人参,是宫里皇上赏赐的,最能补气养身。这人参鸡汤,是嫣儿的母亲亲自熬的。” 郭铴挑起人参看了看,有些嫌弃:“这人参也太……弱了,这样品相的人参怎能补气?要说起来,宣国最好的人参,都在我府上,父皇说我练武最需添补,每年上供的人参,都是捡最好的给我。你们府上这……不上台面。” 相大英有些尴尬。 郭铴一向不会说话。 见相老夫人默坐着喝汤,便道:“老夫人是应该多喝一碗,年纪大了,喘气有一下没一下,不用人参吊吊,那可就保不准了。” 相老夫人鸡汤都咽不下去了。 若郭铴不是皇子,相老夫人真想拿拐棍子给他两下。 让他嘴欠。 还好厨房里端来了面条。 油菜白面,碗底卧着两个荷包蛋。 依着宣国的规矩,回门最后一环,是搅面礼。 岳父请新女婿吃面,新女婿搅拌几下,就是不吃,岳父就会拿来红包送给女婿,女婿还是搅面,岳父便再去拿红包,最后差不多了,新女婿象征性的挑起面条吃两口,礼成。 以前的老规矩,搅面,要搅一上午。或是直接带走岳父家一头牛或是一头毛驴,意思是从岳父家里拿了很多宝贝。 郭铴可没兴趣搅一上午。 草草搅了几下,拿了个红包就出门去。 相嫣回门之后,汤小娘像是变了个人,在府里张罗的特别热络。 比如日头刚升高些,就把相老夫人架去小花园里,美名其曰晒太阳,去潮气。 相老夫人年纪大了,雪天路又滑,不大乐意动弹的,奈何汤小娘伺候的殷切,相老夫人也只好象征性地溜达溜达。 溜达了几趟,相老夫人出出汗,又吸吸凉气,就咳嗽了起来。 年纪大了禁不住这个。 陆御来给开了药,相遂宁亲自去煮,药煮了一半就被汤小娘叫去:“二姑娘,这不是做大毛的衣裳嘛,我想着你也出挑了,顺便让裁缝给你量量,给你也做一件。” 相遂宁像个木偶一样由着裁缝拨弄,量了一会儿,汤小娘又要相遂宁挑首饰。 以前,这都是相嫣的待遇。 总觉得透着古怪。 相遂宁回她:“我还要给祖母熬药,耽误不得。” “什么要紧的事……我是说,府里丫鬟婆子多了,让她们熬去,你看看你,守着药罐子,脸都脏了。”汤小娘摇着手帕欲给相遂宁擦脸。 相遂宁拔步出去:“我熬药去了。” “你这孩子。”汤小娘抱着胳膊立于门口,待相遂宁走远了,才冷笑了两声:“果然是个不识抬举的。” “娘,刚才你还说喜欢二姐姐,这会儿又背后说二姐姐的不是,你这变化可真够快的。怪不得人家说,最……最毒妇人心。”相果心抓个苹果边啃便往外走。 汤小娘作势要踢他屁股:“小崽子,在宫中读书都读坏了,连你娘你都敢说,看我不叫你爹打你。” “娘,你该去伺候祖母了不是吗?这几天你都去的。” 汤小娘看看日光,让婆子送裁缝出去,自己往东跨院去了。 相遂宁回去熬药的时候,恰巧看到汤小娘房里的一个婢女,鬼鬼祟祟的,掀开药罐子,似乎是闻,又像是看,而后拿着根筷子在药罐子里翻来翻去,扒拉了好一阵子。 明珠给相遂宁拿了件披风系上,赶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一幕,忙道:“你干什么?” 婢女手中筷子就落了地:“奴婢……奴婢……奴婢……就是看看,药熬的怎么样了,刚才二姑娘不在,奴婢怕药熬干了,耽误老夫人服用。”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相遂宁拿扇子给药罐子扇风,待那婢女离去,便叫明珠上前。 “刚才汤小娘房里的……似乎在打老夫人药的主意,老夫人病了好几日了,又是小陆太医开的方子,按以前的量,两天保准见效的,难道是……”明珠道:“姑娘怎么没审一审那婢女,或许她们使了坏。” “问她,她必定不会承认的。你去,把这锅药渣包起来,偷偷的拿给陆御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不要打草惊蛇。” “是。”明珠刚要包上药渣,就有两个婆子来了。 婆子直接道:“二姑娘,走一趟吧。” “去哪?什么事?” “老夫人跟汤小娘叫二姑娘呢。叫的急,想来是大事。” 相遂宁怕相老夫人有什么闪失,不及净面就跟着婆子走了,明珠欲包药渣,不料婆子连药罐子一并端了起来:“明珠,一起走吧。” 东跨院,相老夫人房中。 相老夫人歪在床头,脸色腊黄,在同龄的老人之中,相老夫人算是有福态的,只是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脸色就不好。 房中窗台紧闭,很是暖和。虽如此,相老夫人还是裹了两层棉被,歪在那儿有气无力,喘气有些粗重。 汤小娘坐在窗下,涂了猩红的唇,正在审问婢女。 就听见刚才在厨房中撞见的那个婢女哭哭啼啼:“奴婢本来是帮着熬药的,怕药熬干了,不过搅拌几下,明珠姐姐就训斥我,怀疑……怀疑……” “怀疑什么?”汤小娘瞪了婢女一眼:“老夫人给你做主呢,好好说。” “明珠姐姐就怀疑……怀疑我给老夫人的药罐子里下什么药了,或是下什么毒了,好一番审问我。”婢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相遂宁知道,这一切都是汤小娘在演戏。 说的明珠呵斥婢女,明珠是相遂宁的丫鬟,自然是相遂宁授意的了。 汤小娘便苦兮兮道:“二姑娘防人之心竟然这么重,我虽是妾室,也知道敬重老夫人。这几日老夫人用过药后,都是我陪着说话舒心的,二姑娘不是也看到了?” “赶紧走吧。”相老夫人咳嗽了一声。 平素子孙和睦的,汤小娘一来,就鸡飞狗跳。 素来不待见她的,可她这么热情的来了,总是不见,又恐相大英心里不舒服。 “老夫人别嫌我话多。”汤小娘拿筷子扒拉着药罐子道:“药的事,可轻可重,容不得一点闪失,二姑娘小心点也是没错的,为了让老夫人放心,让二姑娘放心,这不,我已经让门上的人去请陆太医了,这会子,也该到了。” 果然陆御就来了。 进门见一屋子人神色凝重,还有个婢女伏在地上哭得跟失了双亲一样,陆御便问她:“你叫什么?” “奴婢连翘。”婢女吸吸鼻子:“陆太医为何问我名字?” “就是趁你说话的时候观察观察你的舌苔,哭的这样痛,一会儿若是昏厥过去,我也好开药救你。” 婢女突然就闭嘴不哭了。 汤小娘笑着跟陆御打了招呼,又道:“劳烦陆太医跑这一趟,我们家二姑娘一直最信得过你的医术,你来看看,这药罐子里的药,有什么异常。” 陆御翻了翻药渣,又闻了闻。 “怎么样?” “都是些养身舒胃的药,是我开的。” “里头可有什么害人的东西?吃了要人命的东西?” “没有。” “陆太医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二姑娘听清了吗?”汤小娘洋洋得意:“我的婢女连翘,不过是一片好心,这药罐子里的药,可一点问题都没有。” “小娘多虑了,我也并不曾怀疑什么。”相遂宁回了一句。 既然陆御来了,不如就再次给相老夫人把脉。 “祖母按时服药,药也都是我煎的,按时按量,可祖母的病情,似乎并无好转。” 陆御重新给相老夫人把了脉,又看了舌苔,他也有些疑惑:“这方子是养人的,老夫人用这个方子,不该……老夫人都是哪里不舒服?” “乏力,困顿,这两日肚子不安稳,夜里也起了两回。这不,老夫人被折磨的,脸色都变了。”苏嬷嬷给相老夫人捶着腿回道:“虽是用着药,可胃口大不如前了。早晨一碗粥也没吃下,只吃了两勺。” “都是厨房的饭菜做的不好。回头我让厨房里换着花样做,老夫人要硬吃些,身子要紧。”汤小娘附和。 “不必硬吃,反对身体无益。”陆御拿来笔墨纸砚,重开了方子,又换了些药材嘱咐相遂宁:“药量我加了,老夫人肚子不适应该很快调节过来。若不行,你再唤我,我随时就来。” 相遂宁送陆御出府。 自从他做了太医,似乎比以前稳重多了。 玉簪束发,鬓角分明。 他回头的时候,又似乎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陆御伸出手来,在相遂宁唇角抹了一下。 他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他的气息,带着中药的气息,橘皮,白芷,是什么中药的味道呢,相遂宁脑子里突然空白。 “嘴角还沾着灰,熬药辛不辛苦?”陆御问。 相遂宁摇摇头:“我祖母……怎么吃了你的药越来越严重了,前两日还能下床……今日歪在那儿,动一动就喘的厉害。” “本来不是大毛病,吃了药该好的,只是如今腹泻有些伤身体,年纪大了,夜里又没睡好。我已经换了方子,有你伺候着,想来没有大碍。” “谢了。” “若是冲这一句谢了,我便不来了。” “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的很多,你愿意说吗?” “那你……是想听什么呢?” 陆御望着她就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整洁的衣领上绣着细碎的纹路,一笑起来,梨窝乍现,深深的梨窝,就像他的眼神那样深,他的眼神深的,像一汪溪泉。 如切如磋,如啄如磨。 “快回去,外面冷。”陆御笑。 “你先走。” “你要看我走吗?” 相遂宁点点头。 “如果你看着我走,我怎么舍得走呢?”陆御笑得灿烂。 “没正形的。”相遂宁也笑了。 陆御新开的方子,怕相老夫人觉得苦不肯吃,还特意加了足量的甘草。 相遂宁衣不解带伺候在床前,相老夫人的状况却是越来越差,一开始脸色蜡黄,接着脸色就惨白起来,一开始呼吸无力,继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日相遂宁不敢回自己房中,只是睡在相老夫人脚头,睡到半夜,相老夫人肚子又开始闹腾,一连上了三四趟厕所,年纪大的人哪里禁得住这样。 相遂宁忙叫人去请陆御。 陆御到时,相老夫人已经瘫软在床头了。 把了脉,陆御又看了看相老夫人的舌苔,一时无话。 相遂宁随他到了长廊处:“有什么难处吗?或者需要用什么贵重的药?” “你祖母身虚气短,这时候需用上好的人参提气,只是我们府上的人参用完了,青城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参。” “如果找不到上好的参会怎么样?” “你祖母恐怕会……很难熬。” “我一定会找最好的参给祖母。” 上好的参,哪里是说找就找到的。 相家的参,都是些碎末。 相遂宁在青城里寻了四五家药铺,不是参小,就是根本没有。 买了几支小人参回来熬了,端给相老夫人,竟无一点起色。 病急,等不得。 第二百四十四章 谁在外面 相老夫人每况日下。 相大英也去宫中求过人参,可已是年底,北方进贡人参还不是时候,正是青黄不接,人参品相也堪忧。 “老夫人喘的有今天没明天的。”汤小娘净了脸拿手帕子擦着手:“老爷需得想个办法,即便去买,也趁早,就怕老夫人等不及。” “怎么没去买,二姑娘跑遍了青城的药铺,也是白去。” “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拿到上好人参。” “什么法子?” “老爷难道忘了,嫣儿回门的时候,姑爷曾经说过,王府里有最上等的人参。” 相大英一想,果然。 “派个小厮去王府要一支。”相大英想着。 “那可不成。那么好的人参,颇为贵重,让小厮去拿,显得轻率。” “那……让嫣儿把人参拿回来,正好也看看她祖母。” 汤小娘摇头:“嫣儿刚嫁过去就贴补娘家,没的让人说闲话,再则她身子也重,不敢来回折腾。” “你说怎么办,难不成你我去拿不成?也太……有失体面了。” “我跟老爷是长辈,怎么能屈尊,再说老夫人这边,也需要咱们做主呢,不如,让果心跟二姑娘同去吧,也算咱们的诚意,姑爷也不会说什么。” 就这么决定了。 相遂宁不太想去王府。 本来跟相嫣也不对付。 可为了相老夫人的救命人参,相遂宁只能去一回。 相果心听说去王府,果然进宫读书的事都不讲了,一门心思的惦记着“姐夫习武,自然有兵器库,我也想看看,那里头的兵器,肯定花样繁多。” “去了王府守点规矩,你们代表的是相家,别没个正形,给你三姐姐惹麻烦。”汤小娘交待着,又给相果心盛了块肉。相果心吃咸了,汤小娘又伺候着他喝茶,伺候的如此殷切,相大英都看不下去了:“又不是没下顿了,在吃喝上浪费时间。快走吧。” 时辰尚早,雪还未化,正好出行。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相果心却突然调转了头:“二姐姐,你等等,我肚子好疼,我得去……” 计划赶不上变化。 相果心一路小跑去了茅房。 相遂宁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好容易相果心回来,踩凳上车,刚坐稳,整个人又紧绷起来,额头的汗珠子都下来了。 “怎么了果心?”相遂宁掏出手帕为他擦汗。 “二姐姐,我肚子疼……刚才……我……哎呀,我要去……”相果心跳下马车,一路狂奔。 再回来时,小脸都白了。 古语有云:好汉顶不住三次稀。 相果心来回奔了两趟,明显走路都飘了。 “二姐姐,你再……略等等。”相果心扶着车门,努力想爬上去,却连抬脚的劲都没了。 “果心不舒服,在家里休息吧,王府,我一个人去。”相遂宁叮嘱相果心在家里休息,又叮嘱门上的人去请大夫来。 马车里,明珠给相遂宁理了李鬓边宫花,层层叠叠的宫花,碧蓝的颜色,衬托的相遂宁很是清秀。 这还是陆御送的宫花。 “姑娘,咱们这一趟能要到人参吗?”明珠心里没底。 若论相遂宁跟相嫣的交情,莫说是人参,恐怕是烧火棍都要不来一根。 可总得试试。 或许相嫣看在相大英的份上,会拿出人参救人一命。 王府。 相家马车在正门停下,三级青石台阶上去,便是王府朱红色的大门了。 大门敞开着,青石立于门里,青石旁边堆砌的,是一堆堆的花,有木笔,栀子,木槿,碧牡丹,花开的烂漫,花香四溢。 冬日枝叶凋零,这样好的花,大抵是皇宫花房里的奴才培植的,运到王府里来摆放。 这样严寒的天气,这一盆盆的花,大抵活不过三日。 青石背后,是一棵棵金黄的桂花,桂花树下,又栽种着一丛丛金黄色的连翘。 满院黄色,或浅或淡。在这冰天雪地里,夺目耀眼。 亭台楼阁,房檐屋角,皆被这高高低低的黄色掩映着。 似乎这里不是王府,而是哪个园林。 明珠将凳子摆好,扶着相遂宁下了车,正要去门通报,就见呼啦啦的一群人从王府里出来,为首的人穿着大红色绣银团花交领宽袖袍子,戴黑色长冠,兴高采烈的样子,大步就出来了。 是郭铴。 下人很快牵来黑褐色的河曲马,又把马鞭递了过去,一行人扶着郭铴上了马,几个随从也各自骑了马,一行人就要扬鞭飞驰不知要去哪里野了。 相遂宁忙退后两步,低头避讳,却还是被郭铴看到了。 “这不是二姐姐吗?”郭铴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相遂宁:“二姐姐来了不通报一声,我好作陪啊。” “王爷客气了。”相遂宁福了一福:“我这次……” “有什么事进去跟王妃说吧,我这边急着去玩冰槎。这一玩就晚了,你们自便吧,反正我跟二姐姐……大概也互相看不顺眼。” 难得他实诚。 不用应付郭铴,相遂宁也松了一口气。 青城玩冰槎的地方在西郊,那里有一大片的平坦空地,原是冲刷的平坦石头,夏季有小溪流水,再往前到护城河渠,冰冻尺许,玩起冰槎,再惬意不过了。有那速度快的,用竹竿撑着在冰上滑行,迅疾如飞,像在冰上飘。 积雪残云,彩衣翻飞,可惜相嫣肚子渐大,去不得。 相嫣立于王府门下,王府乌木牌匾气派端正,牌匾下的相嫣也很端庄,淡黄色褙子,白狐狸毛的衫子,配大红色襦裙,腰间是一根暗黄色的带子。梳着双刀髻,额前是银底翠羽花鸟华胜,鬓后是金凤凰镂空步摇。这像是相嫣陪嫁的东西,很是华贵了。 果然是王妃。 相遂宁正不知该怎么说话,相嫣就先开口了:“你怎么来了?可是爹娘有事要我回去?” “不是。” 外面寒冷,相嫣捧着暖炉打了个哆嗦:“别傻站着了,进来说话吧。” 一入王府深似海。 整个王府,前前后后,纵横交错,少说有五六个院子,过垂花门,又过角门,兜兜转转的,就来到王府西边的一处院落。 院子里种着紫薇树,走廊上挂着木质风铃。风一吹,风铃就响,因为是木头做的,声音不脆,是浑响,很好听。 一个婢女端着衣裳从走廊里过,一个粗使的婆子端着簸箕,里头是捡好的黄豆,见相嫣远远而来,皆低头请安。 “挑首饰,定豆子的细碎活计就不要来劳烦王妃了,王妃哪有这功夫。”春鱼呵斥道。 婢女跟婆子忙点头。 这话似乎也是说给相遂宁听的。 于是茶端在手中还未用,相遂宁便说明了来意:“如果不是祖母病情紧急,我也不会来叨扰你,知道你怀着孩子,不该操劳这些的,可是上好的人参实在难得,上次回门,听王爷说……” “府里是有上好的人参,有胳膊那么长。”相嫣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袖:“我跟王爷都年轻,也不用大补,那些人参,放着也是浪费。” “那就谢谢王妃了。”相遂宁放下茶盏:“祖母身上不好,劳烦王妃拿人参,我想早些回去。” “我说给你人参了吗?”相嫣幽幽喝了口茶,又叮嘱春鱼,说是手炉不暖了,让她去加块炭,待春鱼加了炭回来,相嫣捧着暖炉打了个呵欠:“又落雪了,大门口那些花怕是遭不住,会冻坏,得一盆一盆的抱回来。” “奴婢这就去抱。”春鱼看看相嫣的脸色。 “哪里就用得着你了。”相嫣歪在那:“你不是还要伺候我吗?府里的下人又各有各的事。” 相遂宁的婢女明珠自报奋勇:“奴婢去吧。” 相嫣白了她一眼,不说话。 “我去抱。”相遂宁起身。 “二姐姐要抱,那我也不客气了,毕竟也不是外人。”相嫣笑着。 门口的花,每一盆都有十来斤,回廊角门,走廊穿行,来回一趟,走得相遂宁后襟生汗。 那么些花一盆一盆移过来,腿脚酸麻,雪也已经盖了相遂宁的头发,略一抖动,就掉进脖子里,很冷。 明珠忙给相遂宁拍打。 相嫣看着气喘吁吁的相遂宁,冷笑了一声:“二姐姐很累吗?如此娇气。” “不累。”相遂宁道。又悄悄的把磨出水泡的手缩回衣袖里:“花我已经搬完了,王妃什么时候拿参?” “人参就在那,又不会跑了,你急什么?”相嫣蹲下去调理着相遂宁搬来的几盆花,或是剪剪叶子或是松松土,不慌不忙的样子。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相嫣抬头看看相遂宁,盯了老半天吐出一句:“二姐姐长相堪忧,这么多年,还是没我好看。” “王妃美貌,青城皆知。” “我瞧二姐姐也累了,正好我也饿了,就在王府用饭吧,你是不知道,王府的厨子都是宫中的,做的菜可比咱们家强太多了,就那道挂炉山鸡,整个青城再找不出第二家去,山鸡不易得,挂在炉子里烤到焦脆,连鸡骨头都是脆的,咬一下,满嘴生香,配一杯青梅酒,最是惬意。” 相遂宁面露难色。 对于吃什么东西,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只想快点拿到人参。 相嫣低眉:“祖母一向只疼二姐姐不疼我,我这人参,千两银子都买不到,二姐姐想求,连顿饭也不肯陪我吃?” 陪。 王府偏堂。 很快饭菜上桌,交错的盘子里盛的都是极上等的饭菜:生烤孢肉,奶汁鱼片,葱钱鲨鱼皮,白扒广肚,首乌鸡丁,蟹肉双笋丝,山珍刺龙芽,甜酸乳瓜,蜜饯菠萝……数不清的佳肴,另配了青梅酒,紫红华英,荷花蕊,花雕,米酒等各色酒类。 相嫣用饭,相遂宁作陪。 相遂宁自然是食之无味的,可相嫣盯着,也只好夹了一块鱼肉嚼着。 “好吃吗?”相嫣问。 相遂宁点点头。 “既然好吃,我怎么觉得二姐姐吃得很勉强?” “没有。” “二姐姐喝点酒吧。”相嫣让人给相遂宁倒了满满一杯。 相遂宁本不想喝。 相嫣冷笑:“怕我在酒里下毒?你放心,你来王府,家里人都知道,我若让你吃亏,祖母跟爹也不会愿意。” 相遂宁端起酒喝了下去。 饭菜生香。美酒摇曳。 因是在王府,相遂宁喝了两杯,便再不肯喝,只是问相嫣:“时辰很晚了,祖母还在等。” “又没说不给。”相嫣呵呵一笑:“我现在就去库房拿人参,你先去我房里略等等,一会儿我自会拿去给你。” 相嫣拔步往东。 春鱼领着相遂宁回了房,又把房门关上领走了明珠:“库房东西多,明珠跟着一块去找找吧,王妃身子重,经不得累。” “姑娘……”明珠隔窗问。 “你去吧,找到人参咱们便回去。”相遂宁叮嘱她。 一时安静下来。 日光已经西斜,房中光线暗淡,墙上的《早春图》也没了颜色。 相遂宁搬进来的那几盆花,萎靡地缩在桌脚,无精打采。 雪似乎停了。 喝了两盅酒,相遂宁有些口渴,晃了晃八仙桌上酒壶,空荡荡的,茶水也没有。 伺候的奴婢也没有一个,明明来的时候,看到丫鬟婆子跟走马灯似的。 相遂宁叫了两声无人应答,推开门,发觉整个院子空无一人,院子后墙处的角门,也已经落了锁。 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于是拔下发簪藏于袖中。 如有意外,这便是武器。 突然听到角门有动静,相遂宁退回了房内。 “姑娘久等了,王妃让奴婢来告诉一声,人参已经找齐了,很快就拿过来,让姑娘宽坐,先喝杯龙井茶。”是王府的婢女。 相遂宁客气接了茶,却并没有喝。 虽然口渴,却不敢乱用。 忍忍。 “姑娘怎么不用茶?”婢女道:“这是宫中赏赐的龙井,贵客才喝的着。” “我还不渴,先放着吧。” “是,奴婢告退。”婢女捧着木盘退出去,出去的一瞬间,跳进来一只白猫,像雪一样白的颜色,像个雪团子,蹦到花盆上就不肯下来,压得几盆花摇摇欲坠。 “姑娘别怕,这是王府的猫,是温顺的。”婢女解释。 相遂宁百无聊赖,就盯着那猫看。 就听到房门“吱”的一声响,声音很轻。 “何事?”相遂宁以为是端茶婢女。 无人应答。 “是谁?” 依旧无言。 突然一个人影就闪了进来,屋里本就暗淡,这个人又挡了门口的光,像一尊石像似的,不由得人生疑。 “谁?”相遂宁警惕起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妹婿 “二姐姐慌什么。”一个人影进来,大红色的袍服,不是郭铴又是谁。 “你……”相遂宁赶紧往门口走,房内昏暗,孤男寡女,何况郭铴一向好色。 虽然自己长的丑,好歹是个女的。 何况当初,她曾多次得罪郭铴。谁知道郭铴会不会新仇旧恨一块儿算呢。 郭铴显然有所防备。直接挡住了相遂宁的去路。 相遂宁只好退回去。 相遂宁一退,郭铴又压上来。 “王妃就快回来了。”相遂宁指指窗外:“王妃或许现在就在外面了。” “咱们两个说说话而已,你不用拿王妃压我。”郭铴搓着手上前:“怎么二姐姐如此惧怕我?我会吃了你?” “王爷,我只是来拿东西,拿了便走。”相遂宁尽量躲着郭铴,可房间就那么大,能躲到哪里,推门出去,已经是来不及了。 “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郭铴轻咬着嘴唇:“虽然你多次得罪我,可我呢,还就喜欢你这治不改的死样子。” “王爷……” “你叫我怎么叫的那么好听呢。”郭铴享受的眯上了眼睛:“时间宝贵,咱们也不是头一天认识,长话短说,你让我舒服一回,我便放了你回去。” “王爷非要如此,那我只能拼死反抗。”相遂宁握紧了手中簪子:“如果伤不了王爷,我便自尽,到时候王爷自己去跟相家解释。” “啪”的一声,相遂宁手中的簪子被踢到了地上,飞出去很远。 “你敢威胁我?我怕你威胁,就不进这房间了。”郭铴笑着挤上前,指着脚边的白猫说:“你看这猫,我可以借着逮猫占你的便宜,我没有吧?刚才那杯茶,里面有蒙汗药,本来可以下在饭菜里强迫你吃下去,我没有吧?还有还有……”郭铴从袖中掏出几支熏香放在桌上:“这些香只要在房里燃一燃,你就睡过去了,还不是任我……这些我都没做,一是你晕过去我也提不起劲,二是我堂堂皇子,我就不信不入你的眼,我如此礼待于你,你就从了吧。” “你若再向前一步,我便跟你拼了。”相遂宁努力朝窗边靠去,可惜窗户根本推不开。 “别跑了,诺大的王府,连个引路的人都没有,你如何跑得出去?再说,这院子的前后门,我都已经锁上了,你怕是插翅也难飞。不如从了我,还能少受点苦。” 宁死不从。 郭铴软硬不吃。 相遂宁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郭铴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或许是觉得志在必得,郭铴开始脱袍子。 从门口搬来的花盆就在房内,相遂宁搬起花盆,还未扔到郭铴身上,就见郭铴飞起一脚,直接给花盆踢到窗上,花盆四分五裂,盆里的花无力躺在地上,郭铴一脚踩在花瓣上,花瓣立即碾碎成泥。 趁着这个空当,相遂宁已经将桌上的熏香在铜炉里点燃,这些熏香,是郭铴掏出来的,据说点燃之后,人就会睡过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相遂宁有充裕的时间可以逃脱。 相遂宁沾湿了手帕系在脸上,举着熏香在郭铴面前晃了晃,郭铴闻了熏香,咳嗽了几声,很快低下头去。 相遂宁以为他会睡过去,不料郭铴突然抬起手掐着相遂宁的脖子:“这帮卖熏香的小子骗我,说是闻了之后就睡过去了,根本睡不去,身上像有虫子在爬,痒的很,二姐姐,你让我蹭一蹭,蹭一蹭。” 郭铴钳着相遂宁的脖子,身子渐渐的压上来。 相遂宁觉得身上有一座山,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哗哗哗”突然就从窗外飞进来一个黑衣人,黑色的铠甲,黑色的帽子,手握长刀,就像是从天而降,直接把郭铴给挑到了一旁。 相遂宁惊魂未定。 郭铴贼心不改,又扑了上来。 黑衣人身子一转,一脚踩了凳子,飞到郭铴身后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而后从腰间扯出一根银黑色的绳子,捆了郭铴的手,直接把他推到了床上。 “小美人,小美人。”郭铴挣扎着起身,欲亲黑衣人的脸。 黑衣人取下头盔,是蓝褪。 蓝褪的刀架在郭铴脖子上,郭铴嬉皮笑脸:“小美人,对我这么凶。” 蓝褪将绳子一绕,把郭铴的手脚捆在一起。 “吱”的一声门开了。 有个人影闪进来,先是奔到相遂宁身旁,见相遂宁衣衫完整,妆容未乱,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又嘟囔蓝褪:“你这个人,自己踩着墙进来了,也不知道为我开门,我在外头心急火燎的,后来干脆把这后门给卸下才能进来。” 陆御更是唇红齿白的模样,富贵公子,眉目如画。 “这又是哪位美人,这狐狸眼真是好看,来……来……给我暖床。”郭铴四肢被捆在一处,整个人却还不老实。 陆御从药箱里拿出一卷桂皮塞到郭铴口中。 相遂宁惊魂未定。 陆御全看在眼中,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郭铴就是一通揍。 直揍得郭铴鼻子冒血,半边脸都是肿的。 “行了。把他打出好歹,你没法给皇上交待。”蓝褪拦在前头。 “想我陆御驰骋青城,多少妇女为我倾倒,可本公子片叶不沾身,哪像这个人,什么香的臭的都要,粗细不挑。” “咳咳咳……”蓝褪咳嗽了两声。 “我是说……我是说……他娶了相府三姑娘,竟还敢打二姑娘的主意,这不是作死是什么?真给我们男人丢脸。” “虽如此,你不可再打他。”蓝褪举刀,“嗖嗖嗖”在空中划了几下,而后手起刀落,直接在郭铴的胳膊上,大腿上来了几下。 “你这算什么,连个伤都没有。” “我们习武之人,打出来的是内伤,虽看不出来,可这些伤,足够他疼一两个月了。” 这样最保险。 陆御闻到郭铴身上特殊的气味,忙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白丸在水中化了,又把化的水泼在郭铴脸上。 立竿见影。 郭铴立即清醒了过来。 “你们……你们怎么在我王府?”郭铴懵懂的样子。 “发生何事?” 是相嫣。 相嫣由春鱼扶着赶了过来。 来得真是时候。 看到郭铴那狼狈的模样,相嫣拿出手帕子给他擦脸。 “我刚离开一会儿,你们……怎么私闯王府,给王爷打成这样?”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进来王爷已经这样了。”陆御两手一摊。 “你来王府做什么?”相嫣杏眼一瞪。 “皇上跟娘娘惦记着王妃的胎,让微臣隔两日便来看看,微臣这才来的。” 明珠回来了。 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的红色锦盒,又有别的一些补品。 补品已经拿到。 王府不宜久留。 相嫣坚持送相遂宁出门。 相嫣指着明珠怀中抱的东西说:“长盒子里装的是人参,方盒子里装的是紫水晶、硫磺、雄黄、褚石和绿松石研磨制成的五色药石,圆盒子里装的,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做的行散,这个行散,用了以后身体发热,最能驱寒补气,还有这一盒,里头是用猪牙跟十一月采的皂荚烧练的灰霜,名荚生天牙的,也是不好得的补品。这一罐子沉些,是十斤重的鹿血,鹿血最能补气,十斤,值不少银子。” 相遂宁未搭话。 “刚才的事……你不会说出去吧?”相嫣问。 “刚才的什么事?” 相嫣就支吾起来。 果然,郭铴的禽兽之行,她是知道的。 很失望。 “你妹婿可曾出言轻薄?他喝了些酒,那些都不做数的。” “他没有喝酒,出去玩冰槎也是假的,让人以为他去玩冰槎,制造不在场的证据,又偷偷的翻墙进院埋伏起来。即使欺负了我,也没人相信我的话,果然是好计谋。为了这个计谋,你们密谋了很久吧,就等我来王府了。” “二姐姐这样说,是冤枉我了。”相嫣垂泪:“那是我的夫君,我怎么舍得他跟别人……他只疼爱我一个的,对姐姐根本没那个意思。” “我去搬花的时候,已经听到王府的婆子闲话,言语中提及,成亲三日,王爷便把府中婢女睡了一遍,你不会不知情吧?又何必装这样子?” “我……” “这十斤鹿血也是你的心思吧?故意耽搁时间,把明珠从我身边支走,明珠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又姗姗来迟。你想的,无非是给郭铴争取时间。” 相嫣的脸红到了耳根。 细碎的雪花又裹挟着北风在房檐屋角施虐。 真冷啊。 本以为相嫣会道歉的,还是想多了。 相嫣抚着肚子,抬头看看飞扬的雪,目光落回相遂宁身上,那种凌厉的目光,能给相遂宁身上扎几个窟窿:“你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今日之事,王爷又没占上便宜,你也没有吃亏。如果你乱说,到时候名声有损的是你。” 如果是郭铴一人所为,相遂宁或许没这么伤心。 相嫣是帮凶。 阴谋被揭穿,她还在帮他掩饰。 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相遂宁已经不想再看见了。 “从此以后,你好自为之吧。”相遂宁大步而去,北风吹起她淡黄色的披帛,披帛翻飞,她踏雪而去,乌发垂肩,简单的挽着髻,一支银簪安静,也干净。 这样的背影,郭铴站在游廊里看了许久。 说起相嫣的姿色,远胜于相遂宁,可为什么郭铴心中对相遂宁有别样的情愫呢。 说不清。 反正相嫣回房的时候,有点胆战心惊。 为免郭铴发火,相嫣特意塞了两个婢女进房,前几晚郭铴对这俩婢女倒也热络,这一次婢女刚进去就被扔了出来。 待见相嫣时,郭铴也没有好气色,一脚就给相嫣踢跪在地。 “我腹中有你的孩子,你想踢掉他吗?”相嫣红着眼睛。 “掉了吗?”郭铴胸口起伏:“你个没用的东西,但凡你早回来一会儿,帮我按着她的手脚,让我沾了她的身子,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不信她不从我。” “难不成你要我看着你睡别的女人?” “怎么这些天你还没看习惯吗?你若不愿意,怎么串通的你娘,哄骗她到咱们府中来?难不成你是骗我?” “我没骗你,我们是说好的,我让你占她的身子,你以后好好疼我。” “我看你还是欠揍。”郭铴又举起拳头。 相嫣吓得扑到床上。 汤小娘驯服男人的手段很多,相嫣耳濡目染。 成亲以前,她以为自己可以收服郭铴。 后来发现,纯属是想多了。 郭铴这靠拳头跟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郭铴在房中闷闷的饮酒。 春鱼端上来的酒,郭铴对着壶嘴一饮而尽,连酒盅都省了。 喝醉了没事干,估计又要打老婆。 相嫣有点怕。 郭铴又要酒。 相嫣对春鱼摇摇头。 郭铴吼了一声,春鱼立即就将酒捧了上来。 郭铴已经踉跄。 相嫣也只好劝他:“来日方长,这一次没得手不还有下次?这事包在我身上,以后我定然让你如意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拿肚子里的孩子保证。” 郭铴便笑起来,扔了酒壶扑到床上呼呼大睡。 相遂宁一行人在王府门口告别。 蓝褪因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 “伸手。”陆御道。 相遂宁便把手伸了出来。 明晃晃的几个水泡。 陆御从药箱里拿出两片药膏,左边一片,右边一片:“水泡不要弄破,慢慢的消了,也就好了。” 陆御又叹气:“怎么好好的,还干起体力活了?” “王妃让我们姑娘搬花盆。”明珠抢着道:“姑娘的手,是搬花盆磨的。” “什么时候她让你修屋顶你也爬上去啊,傻不傻,不知道回绝吗?”陆御甚是心疼。 “我们姑娘是为了给老夫人求人参……” “多谢你们救我。”相遂宁福了一福:“只是不知,你们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我去你们家为你祖母把脉,听说你来了王府,心中隐隐不安,就追过来看看。因是宫中御医,进出王府倒也方便,进门以后看到一条花瓣铺成的小路,认得那花瓣是当初我送你的宫花,顺着花瓣,一路追了过去。蓝褪是当值,正好路过,如果没他,但凭我,恐怕救不了你。看到院门紧闭,想着不妙,蓝褪踩着墙就进了院,我又不会飞,卸了门才进去的,还好,没晚。” 第246章 绝症 冬日天凉,皇帝去了梅贵妃那里留宿,合妃半夜辗转反侧,于是又推说自己头疼,让婢女去请皇帝。 皇帝本想说朕又不是太医,可也不想拂了合妃的面子,雨露均沾吧。 一把年纪了,难得她还惦记着。 夜里有雪,路上难行。 到了合妃宫中,皇帝冻的缩了脖子,躺进被窝后半夜都没暖热乎。 起来例行公事上了早朝本想补个觉,事务繁杂又给耽搁下了,于是开始额头发热。 合妃赶紧叫郭铴进宫,说是伺疾。 皇帝躺在锦榻上,吃了一块糕饼,倒也软软乎乎的睡着了。 出宫叫郭铴的太监出门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后面跟着郭铴跟相嫣,原是半路遇见,巧了。 郭铴鼻青脸肿的进来。 一进合妃院里,就膝盖一弯歪着头跪倒在赤金暖炉旁。 相嫣穿着亮紫色宽袖织水仙花的袍服,头上插着赤金簪,鬓边插了一朵粉色鲜花,也是低头跪着。 二人皆无话。 按惯例,这时候郭铴好歹应该扑到皇帝身上,声泪俱下几声,以表慰问。 合妃见儿子这样,顿时也没了关心皇帝的心思,小声点着郭铴的脑袋:“你啊你啊。” 又阴着脸小声对相嫣道:“你是府中王妃,如此尊贵的身份,你一个庶出之女还不知足,仗着肚子里的孩子,竟把王爷给揍成这个样子?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相大人家,还有这样的门风?铴儿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打扮,打扮的花枝招展故意气我来?” 相嫣委屈的落泪:“回禀......” “你不用回禀了,把我儿子揍成这样,若不是你怀着胎.......” “我没有......” “还敢狡辩,都是铴儿骄纵了你,我早说过,此门亲事不般配,奈何你给我铴儿下了迷魂药......” “娘,你别添乱了。”郭铴丧气的很:“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府了,路上风大雪深的,一会儿轿子不好走。” 合妃瞪眼,努嘴朝皇帝躺的地方给郭铴使眼色,意思是还没看你父王,就急着走,榆木脑袋。 正巧婢女端了汤药进来,合妃示意把汤药端给郭铴,郭铴接了,把药端去给病床上的皇帝。 “皇上,听闻你病了,铴儿他冒雪就来了,袍子都湿了一半儿.......真真是一片孝心......他......” “不必说了,我刚才都听到了。”皇帝叹了口气,强撑着身子,靠了个软枕,眯着眼睛喝了一口郭铴喂的药,又趁着热毛巾敷了头,才缓缓喘了口气:“怎么又挨打了?堂堂王爷还有人敢跟你过不去?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也不用一点皮肉之伤就来跟你娘告状,你如今开府成家,凡事要有担待。” “是。” 皇帝又喝了口药,待睁开眼看到郭铴,惊的皇帝一口药差点吐出来,强忍着咽了,就听到喉咙里咕咚一声:“你怎么......被打的跟熊瞎子一般?谁下的手?” “除了那俩挨千刀的跟我过不去,还有谁。” “嗯?” “公主家的,跟那个死太监......死太医。” “到底是太监还是太医?” “死太医......太医。”郭铴格外委屈。 “嗯?” 郭铴于是把蓝褪及陆御如何揍他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反正这二人也不是头一次揍他,轻车熟路。 所以郭铴描绘起来,也是轻车熟路。 “公主家这个蓝褪,以前瞧着倒也是个正经孩子,怎么......越大越胡闹。”合妃抬眼看看皇帝脸色,皇帝不知是身子不爽还是提到蓝褪有心袒护,毕竟那是公主家的儿子,岂是一般人可以议论的,合妃于是乖乖的把矛头指向陆御:“这区区一个小太医,如今也没了分寸,铴儿是皇上你亲封的王爷,他怎么敢的呀,他怎么敢的呀,把我铴儿打的跟紫茄子一样,这陆太医不会教导家里的小陆太医,皇上就该替他管一管。”说着,合妃就呜呜咽咽起来。 “该。”皇帝哼了一声,似乎觉得不妥,又看合妃梨花带雨的,便问郭铴:“他二人为何打你?” “皆因......皆因......”郭铴吞吞吐吐。 以前只要他被打,便是他有理,理由,随便编一个就成。 这次瞧着皇帝因病而阴沉的脸,又或者,因郭铴而阴沉的脸,郭铴便不敢作死乱回话了。 倒是相嫣机灵,凄凄惨道:“因我祖母重病在身,一时需要上好的人参,便求到了我们王府上,因......皇上也病着,王爷他想把人参进献到宫中,可是我那姐姐相遂宁......她毕竟是祖母养大的,跟祖母感情深厚,她便欲进王府抢参......” “相遂宁......她倒是一片孝心。”皇帝咳嗽了两声:“那关蓝家那小子,跟那小太医何事?” “他们......”相嫣拿手帕抹抹眼泪:“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蓝公子跟何太医......争先恐后......去帮她......三人合力抢参,王爷他寡不敌众,最终参被他们抢走......这会子参可能已经熬了汤给我祖母喝了.......王爷他......” 相嫣说着说着,便欲昏厥,半边身子贴着地,头上的赤金簪子也摇摇欲坠,惊得合妃赶紧让宫女扶住相嫣,又催人去叫太医,相嫣毕竟怀着郭铴的头一个孩子,这时候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相嫣被扶住了,偷偷抬眼看皇帝的脸色。 或许她的话皇帝信了,皇帝脸上的阴郁少了些,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难得从别人口中得知,郭铴还是个孝顺孩子。 冲着孝顺这一点儿,也该体恤。 合妃帮皇上整理着锦被,又拿了一个大大的绣荷花的枕头垫在皇帝头边:“铴儿他一片孝心,不想那三个孩子这么无法无天,任他相家老太太是什么身份,也不该这时候抢了皇上的参去,这不是大逆不道吗?要我说,他们就得拉去斩了。” 皇帝叹了口气,将合妃塞过来的枕头丢到一旁:“依你的意思,朕堂上这些大臣,早一个不剩了。从小到大,铴儿惹过多少麻烦,就连各伯爵府上的孩子,他也没少打,怎么如今他挨了打,你就要砍人脑袋了?” 合妃一呆。 “父皇的意思是他们打儿臣打的好么?”郭铴脖子一梗,脸上又红又黑。 皇帝只淡淡道:“你不是来探病,你是故意来气朕。” “儿臣不敢,只是他们抢了参.......儿臣挨了打,父皇还帮别人说话,反倒他们像是父皇您亲生的。” 这个胡说八道的嘴啊。 皇帝真想......算了,看在雪深路滑他进宫一趟也不容易,如今也是被揍的不能正眼看,且他又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孩子,饶了他便是。 “王妃怀着孩子,来回走动不方便,天也不好,你们早些回去”皇上垂目。 “可是那参......” “宫中多的是,朕不缺。” “可是......” 宫里的门“吱”了一声,帘子被打开,一股风雪扑面页来,夹着空气中霜花的味道,似乎宫外琉璃瓦上悬的冰凌更长了。 天更暗了,半边天像是被黑绸子给盖了。乌压压的。 殿内的炭火晃了晃。 拿着拂尘的太监躬身进来,说是太医来了。 难得进宫一次,平日里郭铴跟相嫣称心如意时,是不大想到进宫请安的。 相嫣毕竟月份大了些,恰好有太医,就瞧瞧吧。 没想到进来的太医却是陆御。 这就有点眼红。 郭铴梗了脖子,死死盯着穿着太医袍服,背着药箱,跪在身边的陆御:“你......你......” “来告状了?陆御一副瞧不起谁的表情,小声说给郭铴听。 “你.....”郭铴就要撸袖子,这会儿在皇帝面前,这个陆御还不是随便拿捏,不报之前的仇更待何时,可抬眼他就看到皇帝冰凉的眼神,又不敢造次,只能不情不愿的跪回去:“这房中的炭火太足了,儿臣撸袖子凉快凉快......凉快凉快。” 又有小太监小跑着来回禀,说是相大人求见。 相大人着暗色袍服,捧着一个黑漆漆的匣子,进来之后,端端正正的给皇帝行礼,因着外头的风雪大,相大人的官帽上已全是雪粒子,有的雪晶莹透亮,有的雪已经化了,变成细细的水顺着相大人的鬓角流了下来,以至他脖子处的衣领都湿了,脸也冻的通红。 或许是太冷,相大人跪着,还打了几个哆嗦。 “臣听闻皇上病了,特意进宫......”相大人不及擦脸上的雪水,恭恭敬敬的行礼。 “老匹夫......”郭铴又欲撸袖子,逮不着他那个女儿,给相大人一顿揍也能解恨。 可抬眼看看皇帝的脸色,郭铴又只能跪回去:“这宫中有点热......”郭铴瞅了一眼相大英捧着的匣子,隐隐约约便闻到了人参的香气,这定然是从王府中拿出去的参了,白白赔了人参,便宜没占着,想想就气。 没想到相大英竟然还敢捧着参进宫。 早有太监捧了相大英的匣子,打开给皇帝看。 皇帝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明白了大概。 相大英跪着磕头道:“家母身体有恙,臣的女儿去王府求了参来,听闻皇上身子不大爽利,臣母不敢用此贵重的参,托了臣捧了来,借花献佛。” “你们有心了。朕这宫中什么都有,你倒不必客气,这参给老夫人用了,也就是了。”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太监把参留给相大英。 相大英自然是叩谢。 ”你母亲身子如何了?” “多谢皇上关怀,家母上了年纪,最近总觉得不克化似的,时轻时重,倒也没查出什么症候,只是听闻皇上病了,家母很是不安。” 犹记得相大英的母亲跟宫中老太后很是有话说。 老太后孤独无聊,除了弄弄花草,倒也愿意跟相大英的母亲说说话,除此之外,跟他这个儿子,话也不多的。 相大英捧了人参来,皇上也不便说什么,便指指相嫣道:“王妃如今怀了孩子,进了宫一趟,便叫了太医来给她诊诊,正好你也在,便一起听听太医怎么说。” 陆御拿出垫子跟帕子,要给相嫣诊脉,不料相嫣却是推脱的很。 她顺了顺手腕上的玉镯子,理了理裙角便往屏风的角落里缩身子。 陆御上前一步,她便又缩了一回。 眼瞧着相嫣都要缩到屏风上去了。 屏风上有一对鸳鸯戏水,淡蓝色丝线绣的湖水,浅绿色的山石花草,有两只五彩的鸳鸯自在的游来游去,恩爱缠绵。 相嫣缩在屏风前,脸色又红又白。只是按着自己的袖口,不肯给陆御搭脉。 僵持了一会儿。 郭铴也护在前头,说是刚在王府里诊过脉的。 “外头的哪有太医看的准。”合妃只说是相嫣娇气:“太医看一看又不会怎么样,王妃怎么这般扭捏。”说着便去撸相嫣的衣袖。 相嫣怀着身子不敢过多挣扎,衣袖被撩起,合妃也吃了一惊:“这......这帮人真是无法无天,竟然连怀着身子的王妃也.......” 合妃本想说“这帮人狠起来连王妃都打”依着这个罪名,不得把蓝褪给陆御狠狠的责罚一场,可话到一半儿,她便咽了回去。 蓝褪跟陆御再不济,不会去打一个女人。 更不会去打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 而郭铴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提过教王妃规矩。 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她很清楚。 如今看到相嫣胳膊上一片一片的青紫,合妃也有些倒抽凉气,颜面上便有些吃惊,又有些后怕。这伤,定然是郭铴打的了。 “合妃何故出此言?”皇上问。 “臣妾是说......臣妾是说......”合妃吞吞吐吐:“臣妾是说......这王妃的婢女大意了,这么冷的天,给王妃穿的太过单薄,冻到了怎么办?” “原来如此。”皇上道:“那便赶紧把了脉,早些回去吧。” “不必把脉了。”合妃跟相嫣异口同声。合妃竟还护在相嫣前面,似乎陆御不是要去给相嫣把脉,而是要把相嫣给暗害了。 皇上又咳嗽了两声:“小陆太医,你仔细瞧瞧,王妃可还好?” 陆御只瞄了一眼,便低头道:“王妃的病,臣看不了。” 太医看不好的病,是绝症。 皇上一惊。 这么年纪轻轻的王妃,怎么就得了看不好的病? 难道自己这儿子娶亲不久,就要守寡? 相大英也是一惊:“不曾听闻臣女儿有什么病症,可是什么急病么?还望太医明示。” 第二百四十七章 准备棺椁 陆御故作深沉,不发一言。徭 这让人心里没底。 宫内沉香袅袅娜娜。白色的烟打着圈儿冲上殿顶,殿顶的彩色雕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相大英终是关心自己这个女儿:“小陆太医,嫣儿她......” “如果这样下去,鲁王妃怕是不治。” 一阵沉寂。 合妃心中默默念叨,这小太医毕竟是年纪轻,不知深浅的很呐。 在宫里哪个太医敢随便说“不治”二字?徭 就算真的不治,也得说的婉转动听,千万不能乌鸦嘴。 何况相嫣她活的好好的,如何就不治了? 这么危言耸听的太医,还是没经受过宫里的毒打。 皇帝斜倚在榻上,皱了皱眉头:“愿闻其详。” 陆御垂目道:“臣认为,再这样下去,鲁王妃怕是命不久矣。如今王妃怀有身孕,这本是喜事一桩,可是这腹中的胎儿,与鲁王妃相克,刚有孕不几月,鲁王妃便身子疼痛......” “我......并无疼痛。”相嫣嘴硬的把薄衫又往下拉了拉,蚕丝绣百合花裙摆也向下顿了顿,有些萎靡。 “母体与胎儿相克的话,由来已久,当然了,鲁王妃这一胎,命里带煞,怕不是鲁王妃这娇弱的身体能承受的,这一胎,怕是保不了多久。”徭 “何以见得?” “如果皇上不信,可以问一问鲁王妃身上......胳膊上......是不是有青紫的痕迹,慢慢的,这种痕迹越来越多,越来越重,鲁王妃便会流血不止......这便是保不住了。” “依你之见该如何?” “臣斗胆,想问一声,鲁王想留王妃的命,还是想留孩儿的命,如果想留孩儿的命,那当臣什么也没说,尽管给鲁王妃准备棺椁就行。如果是不要孩儿的命,保鲁王妃性命的话,这就好办,只需臣开一剂活血化瘀的方子,服用了之后,不出明天,这胎儿一落,相生相克的事就了了。鲁王妃的命也就保住了,说到底,就是一剂药的事,对臣来说,手到擒来。” 好家伙。 给鲁王妃准备棺椁。 开一剂活血化瘀的方子。徭 在宫里讲这样的话,真是放肆。 郭铴呸了一声:“庸医。” “臣家世代进宫为医,敢问郭二皇子,怎么就称臣为庸医。难道臣说的不对?鲁王妃身上是不是青紫,一看便知。” “是有青紫,也不见得是胎儿克的。” “臣博古通今,三岁遍读医书,鲁王妃身上的青紫,分明就是胎儿克的。”陆御信誓旦旦。 郭铴见不得陆御吹牛的样子。 再加上陆御大言不惭说了那么些灭九族的话,郭铴早就不爽了:“鲁王妃身上的青紫,明明是我打的,关胎儿什么事?什么相克?庸医。”徭 相嫣听闻此话,头垂得像稻穗,鬓边芙蓉步摇也暗了颜色。 合妃并不关心相嫣如何,只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皇上的脸色。 皇上扶着雕刻着龙纹的长榻,许久未说话。 相大英忙跪下替郭铴说话:“皇上,是臣教导无方。” 跟皇帝做了亲家,生米也成了熟饭,此情此景,除了下跪认错,相大英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虽然,他也不知自己有何错处,或者,以前都是苛责相遂宁护着相嫣,如今,他连相嫣也护不了了。 “陆太医,你有话就直说吧。”皇上眼也没抬。 日头偏斜了一点儿,光线阴沉,那些暗沉沉的光线像一把把的刀子,划着大殿外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光线便倾斜到了宫墙之上,红墙绿瓦,尽数灰了颜色。徭 一群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大殿上飞过,带起的风,刮的人心里打颤。 陆御明眸皓齿,从容不迫:“既然皇上都看透了,那臣也就不瞎扯了。” 在皇帝面前瞎扯。 瞎扯完还敢承认。 如果陆御的爹在此,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陆御果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欺君之罪也敢犯,真是祖宗保佑生下来的灭九族的好儿孙。 “鲁王妃如今怀有身孕,臣观她气色,像是有些郁郁寡欢,这对有身孕的人来说,太过耗神,不是好事,且鲁王妃身上有伤......其它的事,请皇上定夺吧。”徭 郭铴揍他媳妇。 太医当然不能置喙。 这只是皇家的事,哪容外人插嘴。 陆御没往下说。 皇上摆了摆手,让陆御先下去。 郭铴赶紧跪了下去。 相嫣也忙跪着磕头:“求皇上不要怪罪二皇子,这些伤,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磕碰碰的,没有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会多加小心的......”徭 相嫣说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步摇抖动着浮光,泪光涟涟,肩膀耸动,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皇上没拆穿相嫣的谎言。 或许是因为相大英在此,他有些难以启齿。他也不想让做臣子的,看到自己的儿子,堂堂的二皇子,德行堪忧。 于是顺坡下驴:“你如今身份贵重,怀的凤子龙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多保养着,若是丫鬟奴婢的不够使唤,开口便是。”又叫了身边的太监,让去捧了五十金来交给相嫣的婢女收着,算是抚慰。 相嫣似乎有了些面子,扶着肚子要起身,伸着胳膊等着郭铴去扶,郭铴眼睛长到天灵盖上,似乎是看见了,又似乎装不看见,只是呆立一旁。 况且他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你如今也是成了亲的人了,你的家事,朕也不多插手,如今鲁王妃有孕,你且护着她安心生下孩子,知道吗?”徭 皇上的话在郭铴耳边炸开,虽声音不大,却像是一个雷,郭铴马上捧起相嫣的胳膊,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往大殿外去。 二人的背影在大殿上拉得老长老长。 大殿寂寥。 日头又西斜了几分。 恍恍惚惚的光线下,合妃雍容的理了理鬓边海棠花:“小夫妻之间,哪里就不打打闹闹的了。当初咱们还不是那样过来的,皇上也别太苛责铴儿了,本来相大英那样的人家,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不是什么簪缨世家,对儿女大概也没什么好的教育,能嫁给皇家,做个尊贵的鲁王妃,也是她前世的造化了。前些日子我瞧着,相大英这个小女儿,像是有些脾气性格的,性子倒不像他那个大些的女儿稳重,想来铴儿也是没少受委屈。不过既然铴儿已娶,她也有孕,当然是孩子最重要了,毕竟是皇上您的头一个孙儿,臣妾定会常派人去盯着,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皇帝点了点头,靠在榻上不再说话。似乎是有些累了。 也是,皇帝三宫六院的事还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小一辈的事。徭 郭铴这个儿子,每次进宫基本都是惹了一身事。 于其这样,不如他少进宫些。 宫门外。 风紧些。 似乎还能听见皇宫内寂寞的乌鸦“嘎嘎嘎”的叫声。 车马已备齐,相嫣本想着郭铴能扶她先上车,不料郭铴自顾自丢了她的手,自己跳进马车里,催促车夫往城中最繁华的青楼去。 有点打脸。徭 刚从皇宫出来。 自己的老丈人还在身后。 郭铴便不管不顾的安排起花酒来。 相嫣的脸色格外难看。一手拉着车马,就是不肯松开:“回家去睡。” 郭铴重重的挪开她的手,锦缎靴子一收,衣摆一抖,坐在马车里翘着腿:“你一个妇道人家,且身子重,还那么黏黏糊糊的,你不想想自己,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孩子,什么回家去睡,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跟我睡。” ...... 相嫣一顿。徭 “今儿晚上翠云楼里有清官人的才艺表演,你别在这儿耽误爷时间。”郭铴放下车帘。 “没有你我睡不踏实。”相嫣低三下四央着。 “你要在王府里睡不踏实。就回你相府去睡。回头我再去接你。”郭铴像是见了鬼似的,急于把相嫣给甩掉。 刚掰开相嫣的手,便叫车夫快马加鞭的驰骋而去。 城中灰尘被荡的老高。 相嫣努力忍了忍眼泪。 相大英走在前头,相嫣跟在后头。徭 “同样是爹的孩子,今日在大殿之上,皇上跟合妃娘娘就是向着郭铴说话的,可是爹你,明知道女儿受了委屈,却是帮着他们说话,这不是助长了他们的志气,灭了咱们的威风么?”相嫣有些愤愤然,走着走着,越觉得脚下虚浮,像是踩在云里,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又想想郭铴的态度,便恨恨的拿手帕子去拍了拍肚子。 婢女春鱼吓的脸白,赶紧拉住。 相大英停住脚,回头叹了口气:“嫣儿,你不是小孩子了,伤了肚子里的皇孙怎么办?” “爹不管女儿的死活,只管女儿的肚子。” “你是如何嫁进王府的,咱们心中都清楚,若说你如今受委屈,当初心心念念想嫁过去的,也是你。如今已然有了身孕,女婿又是堂堂皇子,爹不过是一介小官,咱们还能说什么?若你一时气愤,伤了腹中的孩子,那咱们岂会有好日子过?怕是从此以后,你的荣华富贵都烟消云散了。” “是爹的荣华富贵都烟消云散了吧。”相嫣始终有些生气,或许是对郭铴的气无处可撒:“爹如今是二皇子的岳父,在城中提起来,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头,可怜了女儿,如今女儿的境遇,爹也看的一清二楚,这个郭铴,根本不是好好过日子的。” 相大英叹了口气。徭 别说如今郭铴不是好好过日子的人。 便是以前,郭铴也从来不是什么好好过日子的人。 拈花惹草、眠花宿柳,哪里都有他。 可自家女儿死乞白赖要跟他成亲,自己这个做爹的又有什么办法。 如今自家女儿大着肚子诉苦,相大英却也帮不上什么忙。 “爹以前都是疼我的,如今也不疼我了。”相嫣抱怨。 “你以前在相府时,也是千金大小姐,谁敢给你气受,你可是看什么不顺眼,当时就翻脸的,如今挨了郭铴的打,在大殿之上,你也会委曲求全了,会帮着郭铴说话了,这真是让爹,刮目相看。”徭 “爹这是在讽刺我?” “没......有。” “爹就是这意思。”相嫣揪着手中的帕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如今刚嫁给他,我便过得水深火热,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还没个定数呢。”相嫣翻翻自己的衣袖,皮肤上一片一片的青紫就像天欲落雨之前的乌云,那么浓厚,那么阴暗,那么让人害怕。层层叠叠,旧伤新伤。 天落雨,只有一时。 她挨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相嫣有些后怕。 她无奈的将翻起的衣袖又重新放下,似乎是怕人看见似的,将绣着织金线夕颜花的衣袖放下来盖到手背。徭 一股风,吹动她繁花织就的裙摆,鬓边步摇像是荡秋千似的晃啊晃啊,步摇金黄的光泽熠熠生辉,看的人眼里都是金星。 十几岁的年华,乌发垂垂,明眸皓齿。 一时间似乎回到了未嫁之时。 那时年少,只管跟着相大英撒娇。纵然有什么不顺遂的事,相大英也都是向着她的。 饭菜不合口味了,就让厨房重新做。 衣衫不喜欢了,便重金赶做新的。 城中有什么新鲜花样,什么簪子首饰,也是先戴在她的头上。徭 如今衣衫依然华贵,首饰也是上好的样式,在外人眼中,唇红齿白高贵端庄的鲁王妃,眼底却多了疲惫之色。 相嫣端着肚子,缓缓的随着相大英的步子往相府去。 又有一阵子没回去了,相嫣甚至有些期待。 至少在相府,她还是尊贵的小姐。 “以后还是少回来些吧。”相大英背着手“毕竟如今你的身份是鲁王妃,是有自己府邸的人,出嫁的女儿,总是回到娘家来,成何体统,外人看了未免笑话,说咱们没有规矩。” “爹刚才也听到了,是他让我回家的。” “那是二皇子的一片好意。怕你在王府太孤单了,想让你回家聚聚。”徭 “爹知道什么。”相嫣愤然道:“二皇子每次去喝花酒,都是喝足一夜的,晚上根本不会回来,每每我坐在家里等,等他回来,让他给我个说法,他都会跟我吵,嫌我吃醋,如今好了,直接把我打发回娘家……我还有什么脸。” 眼见相嫣欲哭,相大英也只能安慰她,诸如身子重为了孩子也得多担待。 诸如做王妃当然得有一般人没有的肚量。 这样走了一段,相嫣突然问相大英:“她怎么样了?” “谁?” 第二百四十八章 惊弓之鸟 还能有谁。茡 当然是相遂宁了。 相大英也有些懊恼。 前些天去了趟鲁王府求参,回府后相遂宁连日的没有精神,昏昏沉沉的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一个相老夫人病着就让人揪心了。 相遂宁也魂不守舍起来。 相嫣嫁人之后,除了挨打,怕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不知年下在寺庙里烧坏了香火还是得罪了哪一路的仙家,怎么如此的不太平。茡 看来,王府,不是人去的地方。 沾了王府,相家几口人病病歪歪。 相府。 听说女儿回了娘家,汤小娘喜上眉梢,穿戴一新又多加了支钗在发间,重新涂了胭脂,拉着相嫣的手去看相老夫人:“老夫人病着,嫣儿放心不下,老夫人快瞧瞧,您这争气的孙女,如今可怀着皇帝的头一个孙子呢。” 相老夫人近来睡不踏实,夜里也总是喘,喘的厉害了,就觉得有人掐着脖子,翻来覆去的,好容易睡着了,伺候的人准备好了饭菜,清炖肥鸭、芙蓉大虾、桂花鱼翅、西湖莲子羹、豌豆黄都端了上来,怕吵了相老夫人,一个个噤声呆着,房中无一人多话。 相老夫人起身,半靠着软枕咳嗽了两声,喘自声渐渐平息下来,抬眼看了看相嫣,交待她说:“你回来看祖母是你的一片心意,自然是好的,只是嫁做人妇,回来一趟不容易,毕竟鲁王府家大业大,许多事,需要你照应,回来看看就回去吧。” “是。”茡 晚间入席。 灯火昏昏。 汤小娘扶着相嫣坐下,把一水好吃的摆在相嫣面前,宫保野兔、砂锅煨鹿肉、奶汁鱼片,各式菜肴生怕相嫣吃不着。 或许是心绪不佳,没吃两口,相嫣便放下筷子打了个喷嚏。 春鱼赶紧上前给相嫣捶背。 “我觉得有点凉,你去给我拿件衣服。”相嫣懒懒地低着头。 “那奴婢去把姑娘原先留在府里的衣裳拿来一件给姑娘披着。”茡 “府里能有什么好衣裳。”相嫣有点气恼,自打郭铴时不时的盯着春鱼看,相嫣看春鱼也不大顺眼了,总觉得她处处偷懒,不像以前那般勤快。 “那奴婢回府里去给姑娘拿衣裳。”春鱼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汤小娘哄着相嫣吃了些饭菜,还安抚她:“是不是又跟二皇子置气了,小夫妻的,也不能一直呆在娘家......” “娘......我刚回来......” “可是......” “也不是我跟他置气......”相嫣有些委屈。 汤小娘总是问东问西的,相嫣沉默了一会儿,汤小娘心里便自顾自的忖度着:“怕不是二皇子又看上了府里哪个老妈子不成?为何你来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找来?”茡 汤小娘说着,抬眼看了看相遂宁。 相遂宁正夹着一块鱼吃,还没咽下去,被汤小娘的目光给烧了一下。 前几日在鲁王府平白受那一顿,相遂宁还没找相嫣撒气,汤小娘此时又瞄上了她。 郭铴看上老妈子就看上老妈子,你看我干嘛? 晚饭后,一家人又坐着喝了茶。 喝过茶,奴婢又来给有了身孕的相嫣捶了腿。 眼看廊下的两盏灯笼都跟打瞌睡似的,一下一下的挂在那儿摇晃,也没见春鱼回来。茡 “这小蹄子,越发的偷懒了,让她回去拿件衣裳,几个时辰了,都没见她回来。这时间,围着全京城也够转两圈了。”汤小娘给相嫣披了件衣裳:“你虽年纪小,到底是那府上的当家主母,这些小蹄子,你也该好生调教着,你看看,春鱼还有没有规矩。” “那也得等她来再处置。”相嫣正是有火没处发。 这个时辰了,月亮出来又隐进了云里。不知名的鸟绕着相府的房梁飞了又来,夜里群鸟的震动带来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四下辽阔,心却极空。 这个时辰,郭铴正在有酒有肉美人在怀吧。 相嫣低头抚抚肚子。 如果命好,生下个男孩,便是皇帝的头一个孙儿,这样尊贵的一胎,如今就在她肚子里,到时候母凭子贵,或许到那时候,自己才能真正的扬眉吐气吧。 虽然生气的时候会捶打自己的肚子,但这孩子有多金贵,相嫣自然清楚。茡 如今晚上睡觉,也不敢胡乱翻身,生怕压着了腹中孩儿。 当然了,这一夜她也几乎没睡。 日上三竿,卧在房梁上的鸟儿迎着日头飞远了。 霎那间的安静。 草丛上的露珠被风一吹,缓缓的落进了土里。 花儿迎风一颤,层层叠叠的花苞或粉或蓝,姹紫嫣红。 “老夫人的病还需养着,天暖一些,老夫人的病就轻一分,毕竟有年纪了。我活到这年纪,说不准还不如你祖母呢。”陆御提了药箱子来看望相老夫人,待开了药,亲自煎了一剂,才由相遂宁亲自送出来。茡 恰好遇见相果心往宫里去陪皇子读书,一边走一边打呵欠:“陆......太医......” “这么见外干什么。”陆御抚摸他的头:“读书别太用功,到时候比皇子们学业都好,你就完了。” “嘿嘿。” “要不要跟着我学医术?嗯?这样就不用每日进宫受罪了。” “药材太难闻了。我不愿意。”相果心跑得飞快。 “药材难闻吗?”陆御故意将淡竹青色宽袍扬了扬,一阵轻风拂上了相遂宁的脸。 “药材难闻,我身上估计也不好闻,你要不要闻一闻?”陆御笑。茡 “没正形。”相遂宁话音未落,便见一个穿着粉色夹衣的人慌慌张张跑进了府里,鬓发松松,额头皆是细小的汗珠。 慌慌张张之下,她像是惊弓之鸟一下子撞进陆御的怀中。 直顶的陆御一个趔趄。 仔细一看,竟是春鱼。 相嫣嘴里念叨春鱼念叨了一个早晨,如今太阳都快到头顶了,春鱼才冒冒失失的跑了来。 春鱼福了一福,对相遂宁问了声好,又给陆御福了一福,慌慌张张的又去了。 陆御闻了闻自己的衣裳,又闻了闻空气。茡 相遂宁撇嘴:“你色眯眯的样子......太明显了。” 陆御又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她身上的味道,好奇特啊。” “这是相嫣的婢女,名叫春鱼,还未嫁,你还有希望。” “我......你误会四品御医了。”陆御笑:“我是看这婢女慌慌张张的,大白天的跑得跟见了鬼一样。你当我什么意思呢。” 送陆御到门口。 陆御拦门站住,望着远远的春鱼的背影,突然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相遂宁问。茡 “刚才那婢女身上的味道,说来奇特,不过我倒是也经常闻到。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她身上有这种味道呢?” “什么味道?“ 陆御身为御医,打小都是在陆太医身边跟着,耳濡目染,药材苦如黄连,甜如甘草,什么酸的,辛辣的,对陆御来说,皆是寻常,怎么刚才春鱼身上的味道,让陆御这样疑惑? “这婢女身上,竟然有一股子落胎药的味道。”陆御皱眉。 “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你这话,是怎么当上太医的?”相遂宁也皱眉:“这话若是让我妹妹听到,你怕是性命不保,她非要你给一个说法不行,怎么就这样玷污她婢女的名声。” “你那妹妹我是惹不起。不过我陆御行医多年,落胎药的味儿,我还是能闻得准的。”陆御信誓旦旦:“难道是......鲁王妃想要落胎?这可是大事,若是郭铴的孩子在你们府中弄没了,你们全府上下,恐怕是人头不保。” 相遂宁把陆御推了出去。茡 不是胡说八道吗? 谁都能看出,相嫣这一胎,就是她的命。 无论她跟郭铴怎么样,她都会好好爱护肚子里的这一胎,于女儿家而言,这便是她的前途。 她怎么会自毁前程? 回廊下,相嫣拿着青瓷小罐子,索然无味的喂着回廊下小池子里的金鱼。 墨绿色水草在水面上荡漾,一条条金鱼亮得晃人的眼睛。 春鱼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远远地看了看相嫣的脸色,而后颤颤巍巍地走到相嫣身边跪下。茡 “你肯死来了。”相嫣一手端着青瓷罐子,抬起一脚给春鱼踢了个趔趄。 “奴婢......”春鱼魂不守舍的样子:“奴婢昨儿跑得太远了些......有些太累了,竟然......睡过去了。都是奴婢的错。” “睡过去了。”相嫣冷呵:“指望着你给我拿衣裳,我岂不是要冻死?你是我带过去的陪嫁丫鬟,你都这么怠慢我,何况王府里那群小蹄子呢。你真是该死。” “奴婢......”春鱼落泪。 相嫣姿色出众,春鱼在她面前,自然无姿色可言,可此时春鱼梨花带雨,又哭又躲的样子,倒让人有些动容,抽泣间,春鱼珠花一落,鬓边一束头发竟然落了下来,倒也有三分姿色。 粉色夹衣,倒也趁得春鱼颜色娇嫩。 “你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哭哭哭,我一个人哭就够烦了,你还在这儿嚎丧。”相嫣直接把青瓷罐子扔向春鱼,不偏不斜,正好落在春鱼额头,春鱼额头被砸了一个包,青瓷罐子落在地上,碎了几瓣。茡 “昨晚儿王爷几时回去的?”相嫣不顾春鱼的伤,只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 “王爷他......”春鱼噤若寒蝉。 “几时回去的你都不知道吗?没用的东西,我让你时时留意着王爷的消息,你是如何留意的?你以为我会凭空让你回去拿件衣裳?我不过是派你回去探一探王爷回家没有,你衣裳没拿来,消息也没探来,你说你该不该死。” “奴婢该死。”春鱼跪着俯地磕头,低头顺间,相嫣看到春鱼脖子后面竟有一条伤痕,像是新伤,隐隐约约还冒着血珠,春鱼粉色的衣领上,竟染红了一片。 “怎么回事?”相嫣质问:“府中出了什么事?你昨儿晚去了哪里?你有没有回王府?” 相嫣一连串的话,把春鱼给问懵了。 许久,春鱼都跪着没敢动。茡 “你说不说?”相嫣怒。 春鱼依然不敢吱声。 “你怕不是想跳进这池子里喂鱼吧?”相嫣冷呵一声:“如今王府里我说话是不作数了,王爷那边我是管不了的,区区一个奴婢,也敢不听我的话了。既然如此,当初你是卖进我们家做奴婢的,你的死活,也在我的手中,不如干脆,我留着你也无用了,你去给鱼当饵料好了,免得我看见了心烦。”相嫣吓唬。 春鱼吓得面如茄子。 相嫣从小就说得到,做得出,她在相嫣身边伺候,自然明白。 “你以为你不说,有些事我就不知道了,王府那些奴婢,虽不是我的心腹,但威逼利诱的话,什么不说?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我?到时候,也是你的死期。” “姑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春鱼又惊又怕,似乎还有些委屈:“昨儿其实......其实二皇子早早就回去了。”茡 “早早的就回去了?”相嫣一喜:“二皇子昨儿晚上并没有去喝花酒?看来夫妻一场,他终究是想着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过......我问你的事,你提二皇子是为何?” “因为......昨晚我回去给姑娘拿衣裳.....刚拿好衣裳,二皇子就从外头回来了,听牵马的人说,是二皇子刚到青楼,就觉得腹痛难忍,身上不大爽利,就没了玩的兴致,就回府里了。” “他既然没了玩的兴致,为何不叫我回府?”相嫣追问。 春鱼似乎没听到相嫣的话一般,叹了口气流着泪道:“看到二皇子回府,奴婢自然是高兴的.....奴婢是替姑娘高兴,奴婢当时是想着,要叫姑娘回去......可是.......二皇子却拦住奴婢,说天色已晚,姑娘怀着孩子,来来回回的,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还是让姑娘在相府里睡一夜吧。奴婢不敢忤逆二皇子......” “那你脖子后面的伤?” “那是......”春鱼似乎很是委屈:“二皇子嫌一个人寂寞,让奴婢陪着喝酒,奴婢不愿意,说叫小厮进来,二皇子便怒了,掏出靴子里的短刀挟持着奴婢......奴婢不从,他便真的下手了......结果.......” 池子里的鱼群散了。茡 艳阳高照。 好浓烈的日光,照着相嫣苍白的脸,似乎要把她晒化了。 一夜翻来覆去的无心睡眠,早早的起来便抱着鱼食坐在小池子边发愣。整个人像是没了魂魄,如今,心头却是突然一紧。 相嫣气也喘不上来了,只得扶着肚子,颤抖着嘴唇哼出一句:“结果如何?” 第二百四十九章 滑胎药 “结果,王爷让奴婢伺候他睡觉,奴婢本想着让王府原先的奴婢伺候着王爷,可王爷生气不许,奴婢不敢忤逆,结果......王爷就把奴婢......”春鱼跪在那儿垂着头,望也不敢望相嫣一眼。壛 相嫣勃然大怒,郭铴好色,她一早便知,如今她宁愿郭铴去喝花酒,也不愿意他的手伸到自己奴婢身上。 晃如被喂了一只苍蝇。 “贱婢。”相嫣又把春鱼踢翻在地:“你怕是趁我不在府中,故意勾引王爷,待你肚子大起来,好在王府里做个妾室翻身......再也不用做奴婢伺候人了,你早就不想伺候我了,早就眼红我的位置了是不是,你嫉妒我怀有身孕!”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春鱼吓得哆嗦:“奴婢是卖了死契的,奴婢一辈子都是姑娘的奴婢,奴婢不敢.......奴婢更不敢怀有孩子,为了不给姑娘添麻烦,奴婢已经自己了断了。” “如何了断?” “奴婢一早起来就喝了滑胎药,姑娘放心,奴婢不会怀有孩子的。奴婢对姑娘忠心耿耿。”壛 春鱼不停地磕头,直磕得发髻凌乱。 瞧着她发髻松懈如瀑布的样子,相嫣心中火气怎么也压不住。 相遂宁去给相老夫人煎下午的药,路过池子边,见相嫣跟春鱼二人在说话,迟疑了一下。 倒是相嫣先开口了,她虚扶了春鱼一把:“起来吧,哭成什么样,外人看见了,以为我做主子的欺负你。” 春鱼失措,小心翼翼的望望相嫣。 相嫣点头。 春鱼松了口气,起身扶着相嫣。壛 “日头有些大,晒的慌,扶我回房去吧,我也累了。”相嫣扶了扶额头,拿着王妃的范儿。 满池日光,晃若银线,千丝万缕,照得人眼睛都明晃晃的。 相遂宁与相嫣擦肩,闻到了相嫣身上的汗味儿,往常她由着几个丫鬟婆子伺候,像是养在盆中的花儿一般娇嫩,城中最香最贵的脂粉擦在她脖子里,又白又好闻,这日或许是她心绪不佳,无心打扮,日头一晒,可不就跟腌制咸菜一样,腌出气味了么。 相遂宁特意闻了闻春鱼身上,是有一股子中药的味儿,但是什么药材,她不大分辨的出,是了,陆御说,是滑胎药的味道,其中有味碎骨子,她大抵能闻出几分。 擦肩而过,相嫣却先叫住了相遂宁。 回眸间,相嫣钗环叮当,眸子盯着相遂宁的绣花鞋:“你走这条路,定然是看祖母了。” “有何指教?”壛 “祖母一生为相家着想,可她总是不明白,为相家光宗耀祖的,是我相嫣,做了鲁王妃的,也是我相嫣,等我生下腹中孩儿,定然又是荣耀满门,你,不过是区区一个普通的相家女儿,论姿色,你在我之下,论夫君,你也没着落,祖母真是年岁大了,谁是相家的明珠,她也看不清楚。她宁愿叫你去陪着,也从不叫我。”相嫣叹了口气。 “没有别的事,我去给祖母煎药了。”相遂宁转身,葱绿色织金百褶裙轻轻晃动。 “祖母偏心这病,喝药也治不好的。”相嫣突然拿着手帕子就笑了起来,笑的花枝乱颤,就连池子里的荷叶都微微颤动起来。 水波流转。 金鱼翻腾。 “我只是提醒你,我身份尊贵,以后从我身边走,你得小心点,比如现在,我说你撞了我的肚子,你就撞了我的肚子,万一我有个好歹,你怎么跟爹交待,怎么跟皇家交待?你有几条命可赔?” 我的老天鹅呀。壛 因着相嫣怀孕,经过她身边,相遂宁恨不得能长出一双翅膀去腾云驾雾,免得冲撞了这尊菩萨。 如果跟池子里的鸭子一样会浮水,相遂宁也早游过去了。 又不会飞,也不会游,都是陆地动物,那只能委屈了。 相遂宁已经隔了她三丈远了,二人之间都可以驶一辆马车。 相嫣却不依不饶。 这是肚子里怀了个炮仗吗,别人经过,都要被炸死不成? “你怀你的肚子,我走我的路,你也不用吓我。”相遂宁懒懒一句。壛 相嫣抚摸着肚子:“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也不必嘴硬的跟死鸭子一样。如果你真碰坏了我的肚子......你就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相嫣可真会咬文嚼字。 这几个成语,估计也是为了气相遂宁才学会的。 焉能惯她这毛病。 “看紧你家王爷吧。”相遂宁冷哼一声,拔腿就走。 葱绿色织金百褶裙随风晃动,很快就不见了。壛 池鱼散去。 荷叶漂浮。 相嫣直接给了春鱼一巴掌:“你听听,她都知道了,你跟王爷睡了,连她都知道了,她都在嘲笑我。” “奴婢没跟她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不是你勾引了王爷。”相嫣小脸都红了,像是昨儿晚上饭桌上被煎熟的虾子:“你不是喝了滑胎的药吗?我怎么知道你喝了滑胎药?万一你有身孕怎么办?” “奴婢真的喝下去了。” “你让我信你?”壛 “那奴婢再去买一剂滑胎药来煎了,当着姑娘的面喝。” “不必了......”相嫣疲惫地摆弄着手中的帕子,深色眸子垂了下去:“我累了,回房歇会儿。” 半夜,风凉月高。 或许是开窗的缘故,突然一阵寒气冲上相遂宁的脸。 梦里她抓到了一条滑溜溜的花蛇,花蛇又凉又长,盘在她胳膊上,怎么甩都甩不掉。 或许是梦里一惊,或许是夜里的凉风,相遂宁就坐了起来。 豆粉色纱帐挂在金钩上,长案上亮起一盏烛火。壛 门开了,又关上。 是明珠。 “把姑娘吵醒了?”明珠利索地给相遂宁披了衣裳,把枕头给相遂宁垫在腰后,又端了清茶来给她喝下:“奴婢去问过了,是王妃身边的奴婢春鱼,突然间肚子疼。所以夜里喊了几声,这会儿大约是好了,听守夜的婆子说,都睡下了。” “是得了什么急病么?”相遂宁皱眉。 “倒也不像是得了什么急病,前面守夜婆子说,春鱼喊了几嗓子,大约是舒服些了,不疼了,就又睡去了,也不早了,姑娘接着睡吧,不然明日还要服侍老夫人,会瞌睡。”明珠轻轻地用帕子给相遂宁擦额头的汗珠。 还好祖母的卧房离前院远些,这些喊声,她应该是听不到的,也不会搅扰了她的觉。 又一个清晨。壛 陆御来给相老夫人请脉。 相遂宁照例煎了药,送陆御出门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机缘。 春鱼又一次扑到了陆御身上。 “陆太医,救命。”春鱼有气无力。 前一日的她,虽然慌慌张张,气色却还好。 隔了一夜,春鱼面色发白,像一张纸一般。就连嘴唇,也是毫无血色。头发凌乱,没有一点儿发饰,衣裳的扣子歪斜着,脚上更是连鞋子也没有穿。壛 相家虽不是什么簪缨世家,没有繁琐的规矩礼节,但堂堂相嫣手下的大丫鬟这样冒失的跑出来,也是无礼的事。 相遂宁在家里这么多年,并没见哪个仆妇老妈子如此这般。 春鱼是头一份。 昨夜听闻她的事,本以为是小事,没想到如今她在喊救命。 洒扫庭院的仆人见了,拿着扫帚愣在原地。 还有几个厨房那边的老妈子,远远的观察着。 陆御看了看相遂宁。壛 春鱼是相嫣的人,相嫣跟相遂宁一向不对付。 陆御又不是傻子。 “你是太医,你看我做什么。”相遂宁推了推他的胳膊。 如果春鱼真是有什么要命的病,相遂宁也不是拎不清的人。 “你哪里不好了?”陆御刚问了一句,就见相嫣冲了过来。 似乎是忘记了自己怀有身孕一般,这几步路,相嫣走得格外快。 相嫣提着春鱼的衣领,像提一件什么物什:“青天白日的,出来给我丢人,我说了,不会赶你走,以后你还跟着伺候我就是了。你的病,我会叫人给你瞧的。”壛 相嫣说着,就要把人拉走。 “慢着。”陆御伸手阻拦。 “这是我的奴婢,用不着陆御你指手画脚。” “我是大夫,既然她求到我面前,我就不能不管。” “你放肆。” “若说放肆,我也放肆许多回了。”陆御哼了一声,杏色宽袖长袍上的织金梨花熠熠生辉,腰间青玉配随着衣摆晃了一晃,青光乍现,温润宽厚。 “你让开。”相嫣的嗓门大了几分。壛 “我不会跟孕妇动手,孕妇也不是我的对手。”陆御迎风而立,丝毫不怂。 相嫣倒怂了几分。 都知道陆家这个儿子没个正经,皇帝面前他都敢胡说八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相嫣也承受不起什么后果。 相嫣退了一分。 “你若胡说,小心你的嘴。” 春鱼哆嗦。 “你说吧。”陆御缓缓问她:“哪里不好了?”壛 “身上一直流血......停不下来,陆太医......我怕是快死了。昨儿夜里,姑娘她......喂我喝了一碗滑胎药。” “只是一碗滑胎药而已,又不会怎么样,城里喝它的人多了,又不会出人命,你吵嚷什么。”相嫣显得有点不耐烦:“喝了就喝了,流血就流血,流着流着就不流了。” “她怀了身孕?”陆御给春鱼把脉,却渐渐的皱起眉头:“她并无身孕,为何要喝这寒凉之药?” 相嫣显得不以为意:“这又不是要人命的药,反正也喝了。” “她以后永远不会有孩子了。”陆御松开春鱼的胳膊。 众人皆是一惊。 对一个女人而言,不能有孩子意味着什么,恐怕都能知晓。壛 这不是刨人祖坟,让人断子绝孙吗? 就连厨房里的婆子也围了上来,纷纷指点:“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有孩子了,这可怎么好,以后怎么嫁人呢?” “为什么?”春鱼瘫倒在地。 陆御没有说话。 “先给她止血吧。”相遂宁叮嘱。 陆御很快开了方子,妇人止血这药方,本不难的,厨房里几个婆子煎了药,端给春鱼喝了,不多时,果然血就止住了。 因着春鱼身子虚弱,得躺着养两日,相嫣并未即刻回王府。壛 或许是不想让郭铴知道相家这两天发生的事。 相嫣只说:“这两日娘家的饭菜很合胃口,多住上两日再走。” 只是无人之时,相嫣便叫来春鱼叮嘱:“没有孩子,便少了许多烦恼,你一个做奴婢的,万一以后再被谁盯上,生了孩子也是做别人的奴婢,与其这样,不如不会生的干净。你不会怪我吧?” 春鱼只是红着眼圈:“姑娘不是说,给我喝的,是滑胎之药吗?” “有什么区别?” “姑娘给我喝的药,是以后不能再有孩子的药。姑娘,你好狠毒的心。” “我狠毒?如果不是你勾引王爷在先,我怎么会这样对你?说到底都是你的错。”相嫣将一支芍药花揪得粉碎。壛 春鱼只是默默流泪。 相遂宁也问陆御:“一个女子,不能有孩子是大事,你诊脉没错吧?” 陆御摇头:“那日她身上是滑胎药的味儿,今日却是绝胎药的味儿,看来是有人害怕她生孩子,或者是不想让她生孩子。” 也难怪,鲁王府里,恐怕饭碗都不干净了。 何况是春鱼一个年轻的婢女。 相嫣做为当家主母,堤防着下面的奴婢,这倒也不难猜中。 “她的身子无大碍吧?”壛 “无大碍,喝了药,血止住了,慢慢恢复起来也就好了。” 相遂宁这才放下心来。 虽然春鱼不是她的奴婢,还是卖了死契进来的,按宣国律法,便可由相家的人自行处置,只是若相嫣行为失当,到时候鲁王府自然不会理会,还得是相家的人遭殃。 相遂宁不想横生枝节。 相老夫人身子每况愈下。 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的又让她老人家挂心。 看似波澜不惊。壛 春鱼养了两日,还像往常一样,又活了过来,虽然气色总是不如以前了,但腿脚还是利索的,依然小跑着出府去给相嫣办差。 上午去买胭脂水粉。 下午去买珠子钗环。 相嫣想吃莲蓬豆腐羹了,也是春鱼去店里买了捧回来,捧回府里的时候,莲蓬豆腐羹还是热乎的,伺候的十分尽心。 捧着莲蓬豆腐从相遂宁身边经过时,春鱼头也不抬,更没主动跟相遂宁这个主子问好。 是了,以前她就是这样对待相遂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原汁原味。 相嫣跟相遂宁素来不和,连她的奴婢都不能喜欢相遂宁。壛 第二百五十章 地府 天更暖和了。譺 又可以把箱笼里的夏衣拿出来晒晒了。 银线织回字纹的敞袖衣衫,穿在身上晃若无物,别提多凉快了。 金线织百草的襦裙,裙子上的金线,在月夜里都能闪闪发光。穿着这样的衣裙在风里跑,就像风筝似的,整个人都舒服得要飘起来。 若是再吃上一水晶碗的冰粉,或是拿冰镇上一个时辰的西瓜,又甜又解渴,别提多舒服了。 果然饭桌上就多了一道可口的果盘。 果盘里是切好的梨子、猕猴桃、蔷薇果、释迦果,还有几种是相遂宁叫不上来名字的,通通洗剥干净,切成一片一片的码好,再用水晶碗给端上来,有红有绿有白,又赏心悦目又好吃。 因着相嫣来府中,家里伙食都跟过年似的。譺 今儿是桂花鱼条,明儿是五香仔鸽,一天天的不重样。 这生活质量,直线上升,拉都拉不住。 相遂宁吃了个肚圆。 吃了半个烧鸡腿,又吃了一个蜜枣卷子。 再这样下去,又该做新衣裳了。 流云坊的童四月让婢女给相遂宁捎话来,说是新上了些衣裳料子,是南州那边来的,料子又细腻又透气,本就没几匹,让相遂宁抽空就去挑,她给相遂宁留着。 本想就去看看的,相大英见她叫人套车要出门,便冷着脸:“成日间你就知道吃个肚子圆,就想着去外面疯,也不想着去看看你的妹妹,看看她是否吃得香,睡得着。”譺 “她有婢女婆子伺候的。”相遂宁脸一低。 “那能一样吗?她如今是鲁王妃,是高高在上的人,哪有你这样待人的,平素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你去,把厨房新做的果盘,端过去给嫣儿,她平素就爱吃些瓜啊果的。” “婆子们去送不是一样吗?”相遂宁才不想去,她跟相嫣八字不合,她送的果子,估计会克着相嫣。 她不想自讨没趣。 偏生相大英就是偏心相嫣,硬是让相遂宁去送果盘。 果然相遂宁端着果盘来到相嫣院子,还未推开门,就听见相嫣吃着什么东西笑嘻嘻道:“那碗莲蓬豆腐羹真不错,听我娘说,这城里有家果子店,新进了许多南方来的果子,别提多甜了,一会儿就让人给我送来。” “是嘛。”春鱼奉承着:“那奴婢去把院门打开。”譺 “急什么,一会儿她来了就让她捧着果子等着。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相嫣嘴里的她,就是相遂宁了。 果然是汤小娘吹了枕边风。 相大英才让相遂宁送快递。 相遂宁长出了一口气,听着相嫣在院子里笑,隔门放下果子就走。 或许是她的脚步相嫣太过熟悉,院门一开,就见身着淡黄色长裙的相嫣一脚跨了出来,这一脚不偏不斜,正好踩在相遂宁端来的果子上:“哎呀,这么好的果子,都被你糟践了,你放哪里不好,你放在我脚下,你是不是想害我滑倒,想谋害我的孩儿?” 又来了。 她天天威风的,跟怀了个皇上一样。譺 相遂宁转身就走。 耳后呼呼生风,就听见相嫣在那儿喊:“我是堂堂鲁王妃,我劝你去厨房再端些果子过来,或许我不跟你计较。” 这女人不能搭理。 相遂宁头也没回。 相嫣的声音渐渐地变小了:“这些果子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吃什么鲁王府又不缺,便是鲁王府没有的,宫里也有,那些可都是进贡的果子。可是使唤她,我心里便舒服。” 说着说着,就听到相嫣在背后呕了一声。 妇人怀胎之初,常有呕吐。譺 春鱼拍着相嫣的背:“姑娘累了,我扶姑娘回房歇着。” 流云坊里又进了些新料子。 果然料子新鲜,那薄如蝉翼的丝绸都是南州水路运过来的,听说光是水路就要走上半个月,以往这些料子只能宫中人才配使,近年来慢慢的在民间也流行起来了。总是京城里官多,有钱的家眷也多,买得起这样时新的料子。童四月拿出一匹淡紫色的衣料对着相遂宁比了比,又量了相遂宁的腰身:“天就要热起来了,这些料子正好使,我看这淡紫色的料子就很好,你觉得呢。” 淡紫色的料子很好,又滑又软,铺展开来,像紫色的云彩。 “我们这又有了新花样。到时候让绣娘给淡紫色的衣衫用银线绣侍女图,料子软糯,又灵动又飘逸,再点缀些侍女图在上头,城里人都会刮目相看的。我觉得这衣裳,你穿正合适。”童四月总觉得相遂宁哪里都好,恨不得把所有的衣料跟绣花都比给她看。 看完了衣料,又拿出一支九凤绕珠缠丝簪子在她耳边比划,一边比划一边摇头,似乎是不大满意,总觉得贵气是贵气,就是有点老气,于是又挑了一支镶宝石银蝶戏百花的步摇给相遂宁插在鬓边:“等淡紫色的衣裳做好后,你就戴这支步摇,衣裙轻薄,步摇闪闪发光,真是绝配。到时候我就挑一支蓝色的蜻蜓点水穿珠步摇,我们一起去划船吧。” “怕是划不成了。”就见几个穿甲胄的官兵把流云坊围了起来:“给我盯紧了,一个都不能跑。”譺 突如其来的阵仗惊住了众人,几个绣娘吓的,手中的针线都在哆嗦。 “是怎么了?”童四月有些迷茫。 流云坊虽贵,做的是本份生意,人来人往,客人里不乏一二品大员的夫人,如此阵仗,真是少有。 “得罪了。”其中一个领头的官兵直接困住了童四月的胳膊:“相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你们是谁,你们带我去哪?”童四月挣扎。 “带你去坐牢。”官兵手一挥就要把童四月带走:“相姑娘还请老实些。” “你们抓错人了。”相遂宁呵住众人:“你们要抓的人叫什么?她姓童,不姓相。”譺 城中姓相的人并不多。 这些官兵又是有备而来。 恐怕是冲着自己来的。 相遂宁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相大英相大人家的千金,相遂宁,是我们要带的人,怎么姑娘,是你?”官兵的话未落,就见相果心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钻出来,推开官兵就想带走相遂宁:“姐姐,快跑,不能落他们手里,他们要杀你。” 相果心一路跑着过来,跑得气喘吁吁,脖子里都是汗。 他有心救相遂宁,却被官兵重重地压在门上:“我们只是公事公办,这位公子不要阻挡我们办差。”见相果心有意反抗,官兵“哗”的一声就抽出了身上的配刀。譺 寒光乍现,像是一道闪电。 相果心被按在门上动弹不得。 “放开他,我跟你们走就是了。”相遂宁理了理衣裳,安抚了明珠:“你跟果心先回去,我没事。” 有没有事,她心里也没底。 她甚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记得多少年以前,城中有官员被抄家,浩浩荡荡的官兵把官员的后宅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蚂蚁都钻不出去。 难道相家被抄了?譺 不像。 相大英在朝堂上一向畏畏缩缩。站在大殿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哪能犯什么抄家灭门的罪?若真是被抄家,不会单抄相遂宁一个,相果心作为男丁,是头一个跑不掉的。 那是为何呢? 相遂宁甚至有些疑惑。 只听到明珠在身后哭起来,童四月毕竟是生意人家的女儿,见过些世面,她追在相遂宁身后叮嘱着:“你不要担心,衣裳我还让人给你做,做好了给你留着......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说这些做什么呢,二姑娘,你放心的跟他们走,我这就去把消息告诉你爹,让他救你。” 城西监牢。 这一场牢狱之灾来的实在莫名其妙。譺 进了牢房,相遂宁也没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风云有点诡谲。 牢房虽无四面透风,但石头牢房墙壁甚厚,只在顶端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口子,虽是白天,外头光线耀眼,牢房里因采光有限,也显得颇为阴暗,或者是,潮湿。墙上的白灰稍一震动,便簌簌而下,犹如冬季里的雪粒子,地上扔的稻草因潮湿的缘故,像是浸了水一般,踩上去软软的。 一床被子,不知是什么时候的物件,早已看不清颜色,只觉得灰得发亮。 整间牢房,透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不知是潮湿的气候所散发出来的霉味,还是这牢房里死气沉沉的人,带来的发霉气息。 穿过石头门洞,沿途一间一间的牢房,有的犯人有气无力的瘫倒在牢房里睡觉,有的迷迷糊糊地捡着地上的稻草往嘴里送,还有的抱着牢房的铜锁喃喃自语,像是在哄睡着的孩子,也有的靠墙坐着,眼睛里已没有一丝神采。譺 或许是关押太久了,或许是这里的阴暗早已消磨了人的意志。 刚进来的时候,象征性地喊上两声。 诸如“我是冤枉的。” 诸如“放我出去。” 渐渐的时间长了,才明白喊了也是白喊,干脆就不喊了。 难得这日牢房里有了新面孔,还是个穿戴一新的姑娘,气色红润,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于是大伙又有些振奋。譺 诸如“我是冤枉的。” 诸如“放我出去。” 又象征性地喊了几嗓子。 就听见牢头甩了甩手里浸了桐油的鞭子:“身上皮又痒了是不是?找事了是不是?问问我手里的鞭子行不行!” 霎时间鸦雀无声。 真是管教有方。 牢房里的犯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死人模样。譺 牢房里点着的油灯忽闪个不停,孱弱的火苗像是马上就要熄灭似的。 两三个狱卒围坐在一张满是油渍的方桌前,提起一罐子酒各人倒了一碗,又各人捏了些花生米吃,空气里顿时弥散出酒气跟花生的香气。 犯人们纷纷侧目,睡觉的也不再睡了,起来爬到牢房门口,眼巴巴的看着狱卒吃喝。牢房里条件有限,吃喝的也不过是寻常的酒菜,甚至这日连大鱼大肉也没有,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凉拌黄瓜,就着冷酒,狱卒们吃喝起来,依旧惹得众人直流口水。 看来这牢房里的伙食不怎么样。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就有个系着围裙的人,提着两个桶进来,一个桶里装着些馒头,一个桶里装着菜蔬,说是菜,不过是一些汤汤水水,上面漂着几个菜叶子,闻着味道,似乎也不大新鲜了。 一人一碗汤水。 闻起来令人作呕的饭食,牢房里的人一个个吃得很欢快。譺 甚至有些风卷残云。 相遂宁刚把饭碗接到手里,就听见牢房里舔碗的声音了。 好家伙。 相遂宁犹豫了一下,一是不饿,二是这伙食确实有些粗糙。 “快吃吧姑娘,到这里的人,都是犯了重罪的,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呢。”隔壁牢房里的人叹了口气:“就这样的饭食,一天也只供两顿。过了这一顿,今儿可就不再供饭了。” 相遂宁放下饭碗,隔壁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到这里的人,都是犯了重罪的。” 什么罪?譺 从被逮来扔进牢房里,并没人告知她犯了什么罪。 在牢房里睡不好,夜里呼噜声此起彼伏,昏暗的灯火下,能听到石头牢房外呜呜呜的风声,隐隐约约的,能看到巴掌大的老鼠从隔壁转了一圈,又来到相遂宁的牢房里,老鼠在稻草里钻了一圈,大概也饿了,相遂宁没吃的那碗汤水,老鼠吃得十分尽兴。 黎明的时候,相遂宁靠着墙打起了瞌睡,有点忍不住了,刚眯了一会儿,又被“哗啦哗啦”的声音给吵醒,像是铁链子划拉石头的声音。 睁眼一瞧,一个身穿白衣的犯人,披头散发,脚踝上拖着沉重的链子,脖子上戴着枷锁,乖乖地跟在黑衣狱卒的身后往外走。 一瞬间像来到了地府。 相遂宁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白衣犯人很快被领了出去,一切又安静下来,对面牢房的人打了个呵欠:“新来的就是什么都好奇,没什么好奇的,这就是去消罪了,拉出去准备午时问斩的,很快就轮到咱们喽。这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都得死。”譺 相遂宁一惊。 哪跟哪。 怎么就都得死。 对面牢房的人挠挠耳朵:“哎,那位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就犯了死罪了?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佩服。” 第二百五十一章 抽刀 “客气,客气。”相遂宁福了一福。?? 这和谐的气氛看呆了众人。 在这阴暗潮湿鬼气森森的地方,大伙儿竟如此斯文有礼,说的话也咬文嚼字起来。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怪不得听人家说,牢房里的人,个个都是人才,都是凭本事进来的。 连狱卒都喝着酒揶揄:“姑娘小小的一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实乃是干大事的人,你能犯这样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我犯了什么事?” “这姑娘倒有好汉的风骨,估计不挨上两顿打是可惜了,怕你是不会招认的。” 相遂宁想了一晚上,也着实想不明白,直到汤小娘的到来。?? 汤小娘平素并不待见相遂宁,此时追到牢房里来,定然也不是好相与的。 汤小娘带着贴身的仆妇,由着狱卒开了牢房的门。 牢房里浑浊的空气,汤小娘连打了两个喷嚏才站住。 寻常不年不节的,汤小娘也要穿金戴银,发间两三支金嵌红宝的簪子是少不得的,这日却显得有些朴素,没有穿戴金钱织花的衣裳,发间也只是一支素银镂空簪子,整个人似乎也憔悴了不少。 仆妇手中提着个食篮,汤小娘进了牢房,便拉住相遂宁的胳膊流眼泪。 这一下倒让相遂宁不知所措。 汤小娘虽憔悴,但说话的语气却变得格外绵软:“你爹官职在身,不好来这里看你,就有我代劳了,这里是一些吃的。怕牢房里饭食不好,让二姑娘受了委屈。”?? 说着话,汤小娘就接过仆妇递上来的食篮打开,端出来一碟子酱牛肉,一碟子花揽桂鱼,一碟子清炖蟹粉狮子头,还有一份红烧鸽子,米饭也是上好的长粒米,晶莹透亮,另有小壶装了一点儿米酒,配着菜饮用。 大概是牢房里的伙食太差了,饿了几顿,头晕眼花的,看到这么些饭食,只觉得这味道直往天灵盖钻,不自觉的就要流口水。 隔壁几个监牢的人闻着味儿,也是直流哈喇子。 “二姑娘就快用吧,没的进了几天牢房,再把你饿瘦了。”汤小娘竟还在一旁劝饭。 相遂宁拧了自己胳膊一下,会疼,原来不是做梦。 汤小娘追到牢房里喂饭吃,若不是大病将死,相遂宁都不敢做这么放肆的梦。 这有酒有菜又有汤小娘温声相劝,倒不像是来坐牢的,倒像是来旅游观光的。?? “二姑娘快些吃吧。”汤小娘手上端着米饭递给相遂宁。 相遂宁的肚子咕噜了一下。 虽然饿,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声:“为什么抓我进牢房,我犯了什么罪了?” “可能是抓错了吧,这些人天天去街上抓人,哪能每次都抓对呢。”汤小娘敷衍着。 倒也是。 冤狱是有的。 但有这么巧吗??? 相遂宁是不信的。 天上不会掉馅饼。 天上会掉锅。 眼见相遂宁端着饭碗有些迟疑,汤小娘又亲自倒了一盅酒递过来:“要是吃不下,喝一点儿也行,一是去去寒气,二是壮壮胆子,这牢房里的条件差是差了点,不过不要紧,你也不要害怕,你爹正为你四处奔走呢,等上头的老爷弄清了情况,自然就放你出去了。这期间你只管好吃好喝的呆着,其它的事便不必操心了。” 相遂宁懵懂。 或许这日来送饭的,是家里的阿猫阿狗,她还安心一点。 汤小娘前来,相遂宁时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我亲自送来的饭菜,二姑娘为何不吃不喝,莫非是看不上这些饭菜?还是怕这些饭菜里有毒?你不吃不喝的,我回去也不好跟你爹交待呀。” 相遂宁端起米酒,一饮而尽。 “啪......啪......”一个黑影闪进了牢房,快得像夜里的鬼魅。 就那么悄无声息的闪了进来,对着相遂宁的背点了两下。 相遂宁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极了,忍不住就呕吐起来,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刚喝的一点儿米酒,也全部吐了个干净。 “你们这是做什么?怕我送的饭菜有毒不成?”汤小娘眉头一皱:“蓝大人是宣国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也如此不懂规矩起来,你若是疑心我,那我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 来的人,正是蓝褪。?? 蓝褪着黑色甲胄,这种黑,是三更半夜星子也没有一颗的黑,他的袖口,盘着深蓝色角形格子,胸前是一片金线绣百花蔓草团花,黑色宽边大帽,压着他整整齐齐的鬓发,手中握的黑色镶金刀鞘,刀鞘上有鎏金夔龙纹。 大帽下一双疏离的眼睛,冷冰冰的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牢房外竖着几个蓝褪的同僚,几个人皆一样的装扮,戴着大帽低着头,不发一言,人人手握刀柄,似乎时时都在防备着,似乎时时都能送人上天。 自然,禁军在这宣国,是鬼神一般的存在。 说捅人就捅人,也不是开玩笑的,又不是没下过手,而且业务很熟练。 反正都是些心狠手辣之人,毫不掩饰的凶残,看外观都能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黑压压的一群人涌进来,果然牢房里更压抑了。?? 什么风吹草动,通通不能有,就连牢房里的老鼠,都得靠墙站好。 连围桌喝酒的衙役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不敢轻慢。 天知道这群不好惹的大爷怎么到这阴暗潮湿的大牢里来了。 汤小娘只觉得腿都要软了,差一点儿瘫坐在地上,天知道这些活阎王来做什么。 相遂宁接连咳嗽好几声。 “你没事吧?”蓝褪问。 相遂宁摇摇头。?? “外人送什么东西,你要谨慎。”蓝褪望了望汤小娘,就差说汤小娘送的东西不能要了。 汤小娘受不了这奇耻大辱,也就没什么好话:“你们这是在说我了?虽然你们是宣国禁军,有生杀之权,可也不能胡乱就冤枉人吧,我给二姑娘送的酒菜,也是一片好心,你们莫不是怕菜里有毒?” 为证清白,汤小娘拿出银筷子来,夹了一片牛肉吃了,又用银筷子探了探另外几个菜,连那碗米饭也没有放过:“你们都仔细看了,银筷子也试过了,没有变黑,饭菜里没有毒。” 汤小娘又端起米酒,几口就咽下了肚,而后委屈地坐到牢房稻草上:“我连酒都喝了,如果有毒,也是我先死,这下你们信了吧,我只是一片好心。二姑娘,反正饭菜我也送来了,吃不吃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不吃,你就吃牢房里发馊的菜好了。” 汤小娘让仆妇收拾了地上的食篮,两人就要离去。 突然的,蓝褪抽出了明晃晃的配刀,直接把刀就架到了汤小娘的脖子上。 如水的刀影就这么贴着汤小娘的脖子,冷冰冰的触感,跟蓝褪的眼神一样,让人生畏。?? “蓝大人这是要做什么?我是相府的夫人,你难道要杀人不成?” “收走你的东西。”蓝褪冷呵。 “什么东西?蓝大人在说什么?”汤小脸冷笑。 “别动。”蓝褪收回了架在汤小娘脖子上的刀,转身一手拉过相遂宁,或许是心切,或许是他手上的力道很强,这一拉就把相遂宁拉到了他的怀中,那么近,就这样贴着他黑色的甲胄,甚至,相遂宁能听到他带着香草的呼吸,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 蓝褪手起刀落,又利落的收了回去。 相遂宁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蓝褪已经把刀收回了鞘中。只是一双冰冷的眼睛,一直盯着汤小娘没有放松:“你还不说实话吗?” 见事败了,汤小娘扔了食篮上来就掐相遂宁的脖子,恨不得把她掐死一般:“我要掐死你,我要掐死你这个害人精......”?? 相遂宁被掐得直翻白眼,口中的呼吸也越来越紧,翻白眼的功夫,她终于看清了刚才蓝褪手起刀落,砍的是什么。 那是一只棕色的树皮蝎,比铜钱大不了多少,就那么分成两处,落在稻草之上。 这么不起眼的东西,却有很强的毒性。 这样一只树皮蝎,毒死一个人,那是轻轻松松的事。 在这样阴暗潮湿的牢房,用一只树皮蝎杀人,真是好计谋。 牢房里环境脏乱,就是犯人死于蝎毒,也会被认为,是蝎子乱窜,无意间毒死了人。 汤小娘果然把自己摘得干净,还装得十分无辜。?? 先是好心送饭菜,饭菜可口无毒,背后再偷偷的放杀人的蝎子。 落了好名声,又毒死了相遂宁。 真是一箭双雕。 “你老实交待吧。”蓝褪呵了一声。 “这蝎子不是我放的。”汤小娘嘴硬,捏着相遂宁的脖子,不愿松开。 “我并没有提蝎子的事,你主动招认什么。”蓝褪握着刀柄:“这蝎子跟稻草混在一起,牢房里又昏暗,你怎么就瞧见了?自然,你不招认的话,你身边的仆妇,嘴不知有没有你硬,兄弟们,咱们那边的刑具,都还能用吧?” “都准备好了。”禁军异口同声。?? 蓝褪一掌给汤小娘推到一旁,拉着相遂宁塞到自己背后:“她犯了什么事,既然进来这里,自有决断,她的命,不是你能拿的。” 汤小娘歪倒在稻草上,不禁骂了起来:“你如今使得手段,有狗男人护着......” “哗!”禁军直接抽刀。 汤小娘截住了话题,又道:“你如今......是翅膀硬了,什么事你都敢做。你好狠毒的心啊,嫣儿她嫁到鲁王府你就眼红,你就嫉妒。” “我没有。” “嫣儿腹中怀的,是王爷的孩子,是宣国皇帝的第一个孙子,你竟然因为嫉妒,害死了嫣儿肚子里的孩子!” 相嫣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相遂宁大吃一惊。 “你不用装出这种样子来,那日是你端了果子去给嫣儿吃,嫣儿吃了你送的果子,没多时便腹痛难忍,不到两个时辰,便生生地打下了一个男胎,是一个男胎啊。如果不是你下此毒手,我的嫣儿母凭子贵,以后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现在我嫣儿的荣华富贵算是被你一手给葬送了,你说,你该不该死,本来我想用这蝎子送你上路,呵呵......没想到你的命,竟然这么硬......命硬又如何,你犯下这样的事,等着官府判下来,你也是死路一条,你就等着死了赎罪吧。” 汤小娘抽泣而去。 相遂宁久久未能平静。 相嫣的孩子这样没了,对皇家来说,是一件大事,何况是相家呢。 “会水落石出的。”蓝褪安慰相遂宁:“这里不如外面,你要万事小心。” “我没有害她。”?? “我知道你没有。很快会水落石出的。”蓝褪叫来了狱卒,扔了一袋银子过去。 狱卒自然心知肚明:“蓝大人的人,我们不敢怠慢。” “够她的饭菜钱吗?” “够,够。” “听说你们牢房里有不少折磨人的手段,堪比我们禁军后堂。” “不敢不敢。不敢动姑娘一根手指。” 听此话,蓝褪才带人去了。?? 被砍死的树皮蝎,落进了那只老鼠的肚里,没多时,老鼠四脚一蹬,死了。 相遂宁靠墙而坐,看着那只死相惨烈的老鼠,许久无话。 相府。 相嫣的肚子瘪了下去。 前些天一直抚摸肚子的习惯还未改,就好像肚子里那个孩子还在。 相嫣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一滴眼睛从眼角滑落,轻轻的滴到了锦被上。 房间里还留有一股血腥之气,虽然婢女们把屋里擦洗了几遍,窗户开着透了气,又熏了些梨香,还是未能掩盖。?? 春鱼端了新熬的药来,在嘴角吹了吹,刚想叫相嫣服用,相嫣就一把推了药。 那日好端端的,肚子突然疼得厉害,不多时便落了胎,如今鲁王府那边郭铴气冲冲的过来看了,只问相嫣要孩子,相嫣思来想去,便也只有相遂宁是凶手了。 “我听说那日遂宁端过来的果子,你也并未吃下去,不过是糟蹋了,怎么,你......”相大英叹气。 孩子是在相家没的,他这个当家人,得收拾这个烂摊子给郭铴一个交待。 一个女儿卧床不起,一个女儿身陷囹圄。 相大英如热锅上的蚂蚁。 “爹难道还要偏袒她吗?那日她来送果子,我跟她说了两句话,便觉得头晕想吐,接着便没了孩儿,虽那果子我没吃,可她跟那个陆太医成日鬼鬼祟祟,或许是陆太医给了她什么秘药,或闻一闻,或怎么样,就让我失去胎儿呢?”相嫣委屈:“难不成是我自己害自己的孩儿吗?”?? 第二百五十二章 茅厕 “爹不是这意思。”冐 “我的孩儿没了,她就得死。”相嫣紧紧地抓住帐子,像是抓着相遂宁的脖子。 太医院又开了养身的汤药来。 黑乎乎的汤药,以前觉得难喝,不过是嘴里苦,现在觉得,心里都是苦的。一碗汤药下去,浑身都是汗珠。 相嫣喝下养身的药汁,慵懒地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让春鱼拿铜镜过去。 借着铜镜的微光,相嫣蹙眉看了看镜中的人。 到底失了孩子,气色不如往常,小脸显得蜡黄,没有血色。 毕竟那日裙底流的血,还历历在目。冐 想到此就有些心惊,她一把扔了铜镜,缩在被子里,背对着春鱼:“你说,到底是不是二姑娘害我失了孩子?” “奴婢......不知。” “是不是你给我的饭食里下了药?”相嫣抓着帷帐坐了起来,像做了一场噩梦:“春鱼,是不是你恨我苛待于你,恨我让你以后不能生养孩子,所以你就偷偷地给我下了药,我记得那天还吃过你端的莲蓬豆腐羹,是不是你在羹汤里下了药?” “奴婢......没有。奴婢不敢。”春鱼脚一软就跪了下去:“奴婢从小跟着姑娘,奴婢的命都捏在姑娘手中,姑娘惩罚奴婢,也是奴婢罪有应得,奴婢不敢怪罪姑娘,奴婢更不敢给姑娘下药。还请姑娘明查。” 也是,春鱼从小跟着相嫣,相嫣打量她也没这胆子。 “定然是她,她跟那个陆御很熟,陆御这个人我虽不喜欢,可听说,他开的药总是很快见好,或许,是她找陆御寻了什么药方来对付我。除了她,还有什么人记恨我呢。” “二姑娘她已经......她已经被关进大牢里了。”冐 “我娘说,她有的是法子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千算万算,让那个蓝褪给搅了事,想到此,我.......”相嫣喘起来,又气又急,这一下喘的,竟比相老夫人还厉害。 相老夫人自然不相信相遂宁能干这泼天大事。 她照例倚在窗前,望着一院子的花出神,手里的红豆经她一下一下的磋磨,变得又亮又圆润。 这些红豆,她磋磨了多少个日夜,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就像她对相遂宁这个孙女的熟悉。 “若是相家不给个说法,鲁王那边不肯罢休,不接姑娘回去。”婆子给相老夫人端了杯清茶来,又轻轻放下门帘子,白天温度高了些,慢慢的开始有蚊虫了。 “也不知道那孩子在牢房里怎么样了。”相老夫人又抓了一把红豆磋磨着:“我自然知道,嫣儿没的这一胎,不关遂宁的事,一则她没坏心,二则落了嫣儿的孩子,对她有何好处?这些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她关了起来。”冐 “是鲁王进宫告了状,直说是咱们二姑娘投了毒,害得王妃落胎......所以......衙门里也只能公事公办......这不是把姑娘抓去了吗?” 后院僻静。 相老夫人也不大关心前院的事了。 就知道相嫣回了娘家,那些天哭哭啼啼的,要落春鱼的胎。 又听闻相嫣被人落了胎。 相家立足青城多年,人丁虽不兴旺,却也没这天天落胎的事。 不知是怎么了,倒像是家里请了个落胎大仙。冐 家中女人都不能幸免似的。 “老爷已经去了宫中,这会儿子快回来了。”婆子给相老夫人垂着背。 果然过了小半个时辰,相老夫人一盏茶未喝尽,相大英便穿着公服过来请安了。 先是一跪,接着撩袍子,礼数是周全的。 相老夫人顾不得他的礼数。 身子一侧,让他坐在楠木雕花椅上,甚至,茶也顾不得让上一盏。 “皇帝如何说?”冐 “皇上他.....宫中的消息对遂宁不利。” “嗯?” “遂宁她下了那么狠的药......” “重新说。”相老夫人“哗”的一声扔了手中盘的温热的红豆,背过脸去不看相大英的颜色,声音却透着威严:“相大人也是在朝廷里做官的人,你这话可是要冤枉死人的。” “是......娘教训的是。”相大英抖抖公服重新回话:“这事对遂宁不利,一则嫣儿那......嫣儿说遂宁给她送果子,她闻了就恶习呕吐,吐了一会儿就落了胎,二则鲁王那里,已经告进了宫,咬死了是遂宁送的果子......让嫣儿身子不爽......” “我听说那日是你让遂宁去送果子的?照这样说,该你去坐牢。” 相大英一愣。冐 这话说的。 但确实,那日是他让相遂宁去送的果子。 那几日汤小娘总找毛病,想着法儿的让相遂宁伺候相嫣,相大英才使唤了她一回,不想就出事了。 他不能把汤小娘供出来。 不然又是家宅不宁。 事到如今,相遂宁被抓走,相老夫人恨不得拿他抵命。 “因着二皇子去宫里告了状,事关皇帝头一个孙儿,此事事关重大,合妃娘娘那里已经气的几个晚上没有睡好。明里暗里使着钱,也要让官府赶紧给这案子结了,让遂宁抵命。”冐 合妃一直被梅贵妃压着,在宫中这些年,一直是屈居忍人下。 若说她生了皇子,梅贵妃也有大皇子郭琮,郭琮还更宽厚,风评更佳。 只是郭铴若先有儿子,皇帝有了下一代,这尊荣,是多少银钱也比拟不了的。 合妃已经幻想过许多回,抱着孙儿去尚季殿里展示了。 不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好好的孙儿被相遂宁索了命。 这不是断了合妃的念想吗? 也不能让相遂宁好过。冐 于是便托了人去到牢房里,给狱卒们一袋银子:“好生给我照看着新来的那位相姑娘。” “是,是,一定好酒好菜。” “混账,她害死了合妃娘娘的孙儿,你说要不要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啊......”狱卒们抱着银两赶紧点头:“小的们知道了,小的们知道了,小的们会好好看着新来的犯人。” 一会儿又来了一波人,上来也是一袋银子扔过去:“这是我们鲁王给的,鲁王说了,这个女人犯下了泼天大祸,你们要拿出平时的本事来,你们这牢房里,对待嘴硬的犯人,不是有什么红绣鞋、夹手指吗,该用的,都给她用上,让她死之前,先长长记性。” “啊!” “啊什么,又不是让你们剥皮,腰斩,车裂,给她点教训,别让她死前那么舒服,知道吗?”冐 “是,是,小的们会好好处置。” 一会儿功夫,牢房里来了几波人。 牢房里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来的还都是达官显贵。 衙役们许久不曾见这样的阵仗了。 送来的银子,不敢不收。 说起来,合妃郭铴势力大。冐 若是听了他们的,在牢房里给相遂宁一些苦头吃,倒也容易,夜深人静的时候,牢房的门一关,垫上棉垫子,用长棍可以打得犯人口吐鲜血一身内伤却又瞧不出来。或者弄一口水缸,把人反复地按进水缸里,在快死的时候,提出来,再按进去,不出十个回合,就能把人治得服服帖帖,也没有一点儿外伤。 虽相大英在朝里不显山不露水,不足为虑,可蓝褪却是亲自来交待过的,就那帮黑得跟乌鸦一样的禁军,有时候甚至可以先斩后奏,加上蓝褪又是公主的儿子,妥妥的皇帝的外甥,若是得罪了他,那祖坟不得集体冒黑烟,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蓝褪也不能得罪。 本以为收进来一个弱女子。 没想到收进来一个烫手的山芋。 如今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对她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敢。冐 那只能盯紧一点儿了。 入夜时分,长街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地传来。 青城安宁,牢房里的人也睡了。 两个抱着刀的衙役时不时的盯相遂宁一眼,生怕她会丢了。 “两位大哥,我要去方便。”相遂宁推了推门。 “牢房里不是有便桶吗,姑娘在墙角就解决了,牢房里都是这样解决的,不比家里。”衙役打了个呵欠。 别的犯人,多数是在牢房里解决的。冐 便桶,就在墙角。 每个牢房都有。 像放饭一样,隔一阵子,有人来倒。 可是让相遂宁大庭广众之下用便桶,那不是酷刑么。 上不出来。 相遂宁又推了推牢房的铜锁:“两位大哥,我真的要去方便,麻烦了。” “来了这些天了,用便桶还没习惯吗?以后都是要死的人,上个茅厕,就别这么讲究了。”一个狱卒喝了口酒。冐 另一个衙役拿着钥匙去开门提相遂宁:“姑娘家毕竟是脸皮薄一些,况且......”他晃晃腰间的银子:“上个茅厕而已,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来吧姑娘。” 跟着去了茅厕,回来时觉得腿都麻了。 不是茅厕去的久,是脚上戴着锁链,每走一步,都像绑着几块石头,犯人戴的锁链,如今也给相遂宁安排上了。 牢房里的那只老鼠,牢房里的小宠物,平时还能闹出点动静,被毒死了以后,这牢房里,夜里睡觉也少了点滋味。 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就是有人在自言自语了,或许是关久了,或许是胆被吓破了,还没被杀头,就先失心疯了,在夜里絮絮叨叨,总也不肯安睡。 刚眯上眼睛,相遂宁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儿。 衙役喝的酒,是便宜的竹叶青,基本不变,顶多是花生米变成拌黄瓜或者加个酱牛肉。冐 身边的酒味儿,却是上好的女儿红。有悠远的回味。 酒味儿陌生,来的人身上的味道却有些熟悉。 不是牢房的腐朽之气,也不是衙役的汗味儿,夹杂着女人的脂粉气,有些浓烈,这是青楼女子常用的脂粉,以前在流云坊帮着童四月做生意,这样的脂粉味,偶尔也能闻着。 牢房里。 脂粉味儿。 相遂宁猛地坐起身,却又被人按了下去。 来的人按住了她的嘴,一手卡住她的脖子,使她动弹不得。冐 像是梦魇,熟悉的鬼压身的滋味。 刚从茅厕回来,眼睛还没合上,不是梦魇,没有做梦。 牢房里虽然黑,远远的一盏豆大的火光一跳一跳,相遂宁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来人的轮廓。 是郭铴。 “你来杀我?” “都去一边,这没你们的事。”郭铴穿了黑色的披风,不知在哪里喝了花酒,这会儿来了牢房,特意交待衙役去一边呆着,他直接按下相遂宁,言语里透着不正经:“虽然牢房里暗,我也能看见,你那双鄙视我的眼睛。” 相遂宁挣扎一下,没挣脱。冐 “我来不是要你的命,天底下我想要谁的命,都易如反掌,那有什么意思。” “你到底要干什么?”相遂宁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郭铴人高马大,她并不是对手。 “你一个弱女子,竟敢毒害了我的孩子,你真是胆子不小啊。就冲这一点儿,我杀了你,也是理所应当。”郭铴说着,手上多用了几分力气,他的大手像一把钳子,钳制的相遂宁眼前一片模糊,气也渐渐的喘不上来,只想勾着自己的脚尖,想挣扎。 “我不会杀了你,反正你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如果你想死的话,那就很容易,我今儿来,是给你指一条活路。” “什么活路?” “如果你愿意从了我,你妹妹没了我的孩子,你给我怀一个,或许我心一软,就会饶恕你犯下的过错,咱们就一笔勾销。”郭铴色眯眯地笑起来,笑得身上的披风不停地抖动:“我来就是想听你亲口说一声,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呢?” “想死。”冐 “你!”郭铴揪着相遂宁的头发,一只手差点儿把她的脖子捏碎:“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的生死,也就在我一念之间,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死也不愿意从我?” “是。” “算你嘴硬,我倒要看看,你的脖子是不是跟你的嘴一样硬。”郭铴手上又多用了三分力:“死在这阴暗的牢房里,明日给你安个畏罪自杀的名头,想你区区一条命,也没人在乎。” “二皇子动手杀无罪之人,你堵不住悠悠之口。”相遂宁伸手去抓郭铴的披风,想抓着东西坐起来,奈何披风太滑,她什么也没抓到。 “悠悠之口,在哪呢?”郭铴一边笑一边用力掐相遂宁的脖子:“这牢房我说了算,悠悠之口,在哪?嗯?” 第二百五十三章 簪子 “悠悠之口在这呢。”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夹着薄荷的清凉跟梨子的香甜,像一阵风,旋进牢房。鲡 是陆御。 陆御一身米白色袍子,长袖飘飘,腰系黑色镶白玉带,一支白玉簪束发,左手执黑扇,扇子上描金画彩,别有风骨。 公子明眸皓齿,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啊。 论姿色,陆御绝对不输。 阴暗的牢房,油灯如寒星。 光线明灭间,陆御气定神闲地扶门而立,顺便理了理鬓边头发。 “风大,吹乱了发型,失礼了,相二。”鲡 郭铴像吃了个苍蝇。 哪都有他呢? 平素在宫中,陆御以太医的身份,东西六宫到处乱窜,一会儿给皇上请脉,一会儿给梅贵妃请脉,真是小能手啊。 在宫外,这都深更半夜了,也能遇着他,业务范围挺广啊。 这是几世的冤家。 半夜三更,打扮的花里胡哨,又碍了郭铴的好事,郭铴自然没好脸色:“你别耽误我的正事,该去哪去哪。” “我劝你……谨言慎行啊二皇子,这是牢房,你在这儿做的事,不大光明磊落吧?”陆御拿折扇拍拍郭铴的披风。鲡 “这是我跟她的事,与你无干。我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郭铴冷哼一声:“不要以为你当了个四品太医,在宫里行走几天,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二皇子夜半强迫民女,还没个王法了吗?”陆御把玩着郭铴披风上的系带,勒得郭铴差点儿翻了白眼。 “陆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郭铴冷呵。 “如果我偏要吃呢?” “你……”本想着趁夜深人静,到牢房里占点便宜,结果便宜没占着,偏遇见陆御。 踩一脚屎。 “你一个小小的太医,敢顶撞本皇子,你不怕满门抄斩。”鲡 陆御哈哈一笑:“满门抄斩就好了,到时候青城的说书人,又有新题目了,就说二皇子半夜牢房耍流氓,被太医识破恼羞成怒,给太医满门抄斩。就这题目,说书先生能说上三天三夜。而我陆家,一门忠烈。” 别人见了郭铴害怕。 陆御倒不怂他。 若是打嘴仗,郭铴也没占上便宜。 衙役们见二皇子跟太医吵了起来,想劝,又不敢上前,哪一个都开罪不起。 “相遂宁,今晚算你命大。”郭铴勃然大怒:“你残害皇孙,其罪可诛,今晚是你唯一的机会,你非担不好好把握,还叫了这个玩意来,好,那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你就在这牢房里……等死吧。” 郭铴系好了披风,拂袖而去。鲡 衙役们慌张去送,却被陆御拦下了:“送二皇子的事要由我亲自来,以显敬重。” 星夜。 长街空荡。 大半个青城都已睡着。 郭铴跳上马背,还是被陆御追了出来。 陆御直接拉住了马腿。在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在马鼻子前晃了一晃,马儿像喝醉了似的,左右摇晃了几下,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郭铴双腿夹了夹马腹,赶紧拉住缰绳,还是被马给甩到了地上。鲡 “你给马闻了什么?” “我一个做太医的,手上的方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点小方子,不足挂齿。”陆御理了理袍子,又顺了顺头发,发间那支玉簪有浓郁的绵白,趁得月色下他的脸也是白的。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那得看二皇子你想怎么样了。相二那里,我劝二皇子你不要轻举妄动。” “为什么?” “你不配。” “难道你就配了?你区区一个末流的太医。”郭铴白了陆御一眼。鲡 “你别说,我跟相二,还真的很般配,你看,女未嫁,男未婚,她是相家千金,我是陆家公子,她家,正经门第,我家,世代太医,她有美貌,我有才华,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郭铴气得鼻子冒青烟。 陆御在宫中行走几年,医术怎么样暂且不论,这气人的本事,见长了。 “相遂宁她毒害皇孙,不会有好下场,陆御,你护得了她今晚不算本事,能护她一世周全,才是你的能耐。”郭铴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鞭子正准备扬鞭策马,不料陆御对准他的马屁股就来了一脚,马儿闻了药屁股又受了疼,一阵急驰风驰电掣的就把郭铴给带跑了。 青城昏昏,郭铴鬼哭狼嚎的声音格外出众。 被郭铴一闹,相遂宁也无心睡眠了。 反而是陆御来安慰她:“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鲡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相遂宁想给陆御让个座儿,却发现逼仄的牢房里,连个干净的坐处也没有。 “皇上心口又疼了,疼的比前几次还严重。本来不该我当值,公公到陆家叫人,我临时去瞧了瞧。从宫里出来,想着来看看你。” “皇上心口疼?” 以前只听说皇上经常头疼。 心口疼的病倒不常听闻。 “严重吗?” “心口疼的病可轻可重,轻的,吃上几剂药,缓一缓,也就过来了,重的,便是倾天下之力,华佗再世,怕也治不好。皇上的心口疼,听我爹说,前几年倒也没犯过,这两年不知怎么了,隔一阵就会犯病,疼得呼吸不畅,今儿晚上我去宫里时,皇上憋的脸都紫了,我开了些药给他喝,又给他施了针,方才缓解些。”陆御盯着相遂宁:“相二,你放心,我们都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鲡 “皇上心口疼的厉害,是不是跟我有关?” 陆御迟疑了一下。 “你不说,便是了。”相遂宁垂下眼帘。 皇上的年纪一日比一日大,皇家最看重的,便是传宗接代。 皇帝虽有几个皇子,可孙儿辈还未见出生。 相嫣肚子里的没了,对皇家而言,是一桩大事。 至少合妃,会去皇上那里吹风,不拿相遂宁这条命,是咽不下那口气的。鲡 皇上也难免心烦。 心口疼,或许是由此而来吧。 陆御却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对相遂宁说:“我听我爹说,当年先帝爷临死前两年,就莫名的会心口疼,那时虽偶尔疼一次,用了药就轻了,可最后一回,疼的太厉害,满宫的太医,竟然没救过来。先帝是皇上的亲哥哥,我没给先帝诊过脉,不过万一……他俩的病有什么相通的,万一……” 相遂宁一愣。 “不过不要紧,宫里头有那么些太医呢,都会小心看护。相二你在这儿安心呆着,等事情水落石出,就会放你出去了。”陆御把黑底描金的扇子塞到相遂宁怀里:“这个送给你,天热了好扇一扇。” 相遂宁打开折扇,上面有金粉写的一个“二”字。 真草率。鲡 够潦草。 符合陆御的审美。 这么好的折扇,象牙为底,浸了颜色,看那金粉上的字,倒也龙飞凤舞,像是读过书的人写的,但仅有一个“二”字,多一个点儿都没有。 就两笔,夸也不知从何夸起。 “是我写的,我书法是不是有长进?”陆御微笑着从袖里掏出点草药包:“这些都是我配的药,里头有防蚊虫的,把这个贴身带着,就没有东西近你的身了。” 虽是草药包,上头却有梨香味儿。 陆御身上独有的梨香。鲡 “这些草药,能防虫,却不能防人,你自己小心些。”陆御话音未落,便见几个衙役围了上来。 衙役们你一言我一言的就聊了起来。 “我们这潮湿的厉害,上回我的膝盖疼了半个月,还是陆太医给的方子抓了药好了,再也没有疼过。” “上回一个犯人咬伤了我的脸,陆太医给我一丸药抹了,真是一点儿伤疤也没有留。陆太医真是医术高明,不佩服都不行。” “陆太医的人,就是我们的人,陆太医放心,只要有我们在,定然不会让那些人……再靠近相姑娘一步。” 也有衙役面带难色:“小的们只是这青城的衙役,虽有权利,但小的跟芝麻一样,像二皇子来了,有什么吩咐,小的们也不敢不从,都是拖家带口的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相姑娘海涵。如今只望这案子早点结清,早点放相姑娘出去,毕竟这里不是一个姑娘家应该呆的地方。” 陆御给众人道了谢,又摸了摸腰间,什么也没摸着,换了一身帅气的衣衫来见相遂宁,没带银子,陆御也不小气,直接抽出发间的白玉簪子塞给衙役:“你们只管看着点,这簪子,请你们喝酒。”鲡 “不敢不敢。”衙役们忙推脱:“陆太医给小的们看病从不收银子,小的们也不好收陆太医的东西,况且,如此贵重。” “让你们收着就收着吧。这簪子当年我爹用两三年的俸禄买的。你们卖了,换了银子,打点酒喝,也给这位相姑娘,添点伙食。案子自有公断,别把姑娘饿坏了。” “是,是。”衙役们躬身将陆御送了出去。 因把簪子送了人,陆御是披头散发回家的。 母亲庄氏一直等着他,这是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 小几上的茶盏温了又热,热了又凉。 终于把陆御等了回来。鲡 像往常一样,庄氏拉过他的手,摸了摸陆御的脸,又摸了摸陆御的头发,让婢女给陆御端了茶,又端了点心,过了一刻钟,等陆御吃了喝了,才缓缓问他:“困不困?累不累?” “娘,不累。你不用总是等我,我这么大个人了。”陆御有点心疼庄氏:“皇上那我已经给施了针了,以前是按爹教的方法给皇上施药施针,效果却没那么好,这几回按着娘教的法子给皇上施针,却是立竿见影的,皇上的心疼病很快就缓解了。娘你不知道,我进宫去的时候,皇上身边跪了好几个太医,却拿皇上的病没法子,梅贵妃跟合妃娘娘都动气了,说太医院的人不尽心,没真本事,不过我给皇上施了针,皇上舒服多了,没多久就睡了。” 庄氏淡淡地听着,又叫婢女给陆御杯子里加了些茶水,她的声音淡的也像水一样,无滋无味:“这样啊。也不要骄傲。这只是……你的本份。” “娘说的是,这是一个太医的本份。若说医术,我觉得娘也不差。” “这……娘说过,在外人面前,不要提娘懂医术的事。” “我记住了娘。”陆御放下茶盏:“也不早了,娘睡下吧。” “怎么披着头发回来的,簪子呢?我听阿水说,你出门的时候,束了你爹当年的簪子。”鲡 “簪子……送人了。” “送给谁了?又有中意的姑娘了?”庄氏手抓着帕子,脸上有了些喜色:“有喜欢的姑娘了?” “没送给姑娘,送给男的了。”陆御有些尴尬:“娘,我困了,我要去睡了。” “去吧,这孩子。”庄氏眼睛看不见,却盯着簌簌的火苗笑起来:“这孩子总是没轻没重的,这么贵重的簪子,什么送给男人了,定然是送给哪家姑娘了,又不肯说出来。总听他说起相家那个女儿,大抵是送给她了。” 陆展腾挪了家里的老旧药材,又亲自来催庄氏去休息。 庄氏问陆展:“听说最近青城出了件大事,说相家二姑娘,害得相三姑娘滑胎,如今正关在青城大牢里,这事连宫中都惊动了,你可知道?” 陆展一生在太医院当差,宫中的事,他多少知晓些,却从来不愿意多一句嘴,算是明哲保身,除了当差,他便在府里侍弄那些草药,西南的灵芝又有货了,东北的新鲜鹿茸又来了,旧年的人参又去了几两,南方的陈皮又晒了几晒,每一样,他都要亲自经手,心里才踏实。鲡 陆展跟庄氏的话都不多。 特别是打二人成亲以后。 虽然关系还算和谐,但多余的话几乎没有一句,特别是在家里婆子丫鬟跟前,更是安安静静。 一个陆御,话多的把夫妇二人八辈子的话都说了。 庄氏这样问,陆展扶着她的胳膊安慰她:“我听说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有审案的老爷,相大英又在朝为官,想来上头也不会草草了事,会有公正的判决。” “那可是一条人命。”庄氏叹了口气。 “她惹的是鲁王府的人,怕是要遭些罪的。”陆展也叹了口气。鲡 “二姑娘这孩子,倒不像是做那种事的人,不过看如今情形,对她不利。” “听闻宫里已经派了人去相府查案,相信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 第二百五十四章 英雄救美 流云坊。黛 苏氏跟几个绣娘一起,临窗刺绣。 紫色襦裙上,用银丝绣着朵朵盛放的万寿菊。 万寿菊,历来有保平安的好意头。 自打相遂宁被收监,童四月四处打听,总归是不放心的。 苏氏剪断了最后一根银丝线,将绣好的衣衫交给童四月:“不是说送给相二姑娘吗?让柜上的给包起来吧。” 苏氏眼睛酸痛,正欲去后堂歇着,便见有人上门来。 淡紫色襦裙,杏黄的短衫,乌发间插着明紫宝石簪子,另插了一朵粉色牡丹花,牡丹花像是新摘的,上头还闪着水珠。黛 厚厚的嘴唇,眼睛有些小,不过却还算有神,只是个头矮了些,童四月忙给她上了茶,请了座。 威武伯府的孙女梅景。 年十六。 矮是矮了点,家里有钱。 家里的银子堆起来,估计比十个梅景都高。 财大气粗。 梅景的父亲梅通,与当朝贵妃梅贵妃是兄妹。梅贵妃有大皇子郭琮在手,又有皇八女郭黎,如今风头正紧。黛 威武伯府梅通武将出身,皇帝的半壁江山,都少不了梅通的护卫。 梅景的身份,自然不容小觑。 梅景看上的东西,银子多少都无关紧要,只要她喜欢。哪怕是金子银子做出来的衣裳,照买不误。 梅景瞧了瞧流云坊新进的簪子。 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银簪,太俗。 梅花形金簪,小气。 嵌宝蜘蛛形金簪,蜘蛛做的张牙舞爪,没美感。黛 镶宝鹿鹤同春金簪,这一支意头倒是好的,只是跟宫制的东西还是有不少差别。 梅景做为府中嫡出千金,簪子步摇,许多用的都是宫制,特别是经常进宫面见姑姑梅贵妃,梅贵妃也会赏赐一二。 宫制的首饰不但贵重,且造型精美,做工复杂,民间的东西不可比拟。 自然梅景看不上这些首饰。 瞧了一圈,没有一件入眼的。 童四月又续了茶来,陪着梅景慢慢看。 梅景却看到柜上那件紫色绣万寿菊的衣衫。黛 平素她的衣裳非红即绿,紫色的衣裳倒是极少的。 这紫色,如暮云般轻薄恍惚,不落俗套。 梅景的目光当即被吸引,拿起衣裳来细细瞧了,银绣万寿菊的花样,绣工跟宫中的绣娘比,竟一点儿也不差什么。 “就这件了。”梅景吩咐婢女把衣裳包起来。 童四月赶紧拦下:“这件衣裳已经有人订了,如果梅姑娘喜欢,流云坊再给姑娘做一件。” “什么人订下了?” “这......”黛 “是不是没人订下,你准备留着卖高价?” “确实有人订过了。” “别人给多少银子,我照着她给的,另加十两银子。”梅景财大气粗,只要银钱能解决的事,那就不算事。 “可是这件衣裳......梅姑娘穿了未必合适,不如流云坊,再为梅姑娘制一件,三五日也就好了。” 童四月倒也没有扯谎。 这衣裳本来是给相遂宁订制的,梅景踮起脚也撑不起来,估计穿上,能直接登基。 成何体统。黛 梅景却不在意这些。 也不问价钱,扔下银子便走。 有钱任性。 童四月追出去几步,眼看要追上,却见巷子里突然钻出来两个蒙面人,按着梅景的脖子,拔了她发间的簪子跟耳朵上的红宝石耳环,踩着巷子里的歪脖子柳树,霎时间就窜到了对面屋顶。 “来人啊......有人抢东西了。”梅景的婢女扯着嗓子喊起来。 梅景吓得提裙上车,上到一半,又落了下去。 本来她个子矮小,踩着长凳上车就颇不方便。黛 突然飞出来的蒙面人,似乎又唬住了他。 蒙面人刚蹦到房顶,就见有个黑衣人也踩着墙蹦了上去。 黑衣人抽刀应对,眼见要把蒙面人的面纱给打掉,蒙面人一惊,沿着房檐奔跑,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色甲胄。 黑色大帽。 是蓝褪。 这个时辰,禁军路过流云坊,是惯例。黛 蓝褪把簪子等物交给梅景的婢女。转身欲走。 梅景却看也没看那些财物,伸出胳膊拦住了蓝褪的去路。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蓝大人这是英雄救美了。”梅景一脸的娇羞,红得像四月的桃花:“我的首饰都是宫制的,价值不菲,多谢蓝大人。” 梅景本就矮小,在蓝褪面前一蹲,蓝褪看她,都得往地上瞧。 “梅姑娘不必客气,这是我们禁军份内的事。” 梅景又拦住了他,声音夹着几分撒娇:“蓝大人英雄救美,就不求回报吗?” 这话说的。黛 蓝褪还真没想过。 梅景那眼神,就差把小女子愿意以身相许写脸上了。 早知道不多管闲事了。 蓝褪把刀插入刀鞘里,不料梅景又追上来问了一句:“蓝大人舍命救我,就真的不要回报吗?” “算不上舍命,举手之劳。”蓝褪欲跑。 “不如这簪子,就送给蓝褪大人留做纪念吧。”梅景硬要往蓝褪怀里塞簪子。 簪子,如果收了,怕就粘住了。黛 这从何说起吧。 这速度有点快。 蓝褪赶紧拒绝。 “蓝大人果然冷酷无情,青城的人没说错。”梅景眼神里有失落。 一排禁军整整齐齐站着看热闹。 一会儿看的咧嘴笑。 一会儿看的皱眉头。黛 蓝褪拔腿就走,却被梅景拉住了刀鞘。 “梅姑娘请松手。” “蓝大人......” “我有公务在身。” “蓝大人......” “梅姑娘......请把衣裳还给我吧。”童四月手捧银子交给梅景。 当下情形,蓝褪也明白了几分。黛 那件紫色的衣裳,就在梅景婢女手里捧着。 “梅姑娘把衣裳还给她,咱们便扯平了吧。”蓝褪拱手。 梅景冷冷一笑。 拿起紫色的衣裳就开始扯,她下手很重,很快就把紫色的衣裳扯成一条一条。 威武伯府中就是这规矩。 我不要,别人也不能要。 好好的一件衣裳,就这样废了。黛 “银子你不用给了,衣裳也不能穿了。” 这分明就是耍无赖。 童四月红了眼圈。 蓝褪冷眼瞧着这一切,待梅景又追上去时,蓝褪猛地回头,大帽下冷峻的眼神,吓得梅景后退了两步。 “蓝大人怎么老是拒人千里之外呢?我又没什么恶意,不过是刚才有强盗,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候......” “梅姑娘严重了。” “刚才如果不是蓝大人,那伙强盗,说不定就要了我的命了。蓝大人救命之恩,我们威武伯府定当涌泉相报......”黛 “不必了。” “不必什么了?蓝大人怎么总是冷冰冰的?”梅景有些懊恼。 “还用再说下去吗?”蓝褪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扔给了梅景。 梅景一看,脸更红了。 不是别处的腰牌,正是威武伯府的腰牌。 “刚才的蒙面人,匆忙之下,掉了这个在房顶上,梅姑娘应该很熟悉吧?”蓝褪说完,头也不回就走。 梅景气得把腰牌扔给婢女:“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一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还出了纰漏,竟被蓝褪给瞧了出来,回去告诉管事的,一人给打十板子。”黛 婢女赶紧捡起腰牌扶梅景回车上。 心中想着蓝褪,脚下没踩稳长凳,梅景脚一滑,差点儿摔得脸朝地。 “白白谋划了一场,到最后反被笑话。” “姑娘请放心,青城里的公子哥多的是,以姑娘的身家,哪一家的公子不是眼睛都看直了。”梅景的婢女奉承着:“想来想跟姑娘攀亲的人,连伯府门槛都要踩坏了,是那蓝褪不识抬举。” “你懂什么!”梅景呵斥婢女,拿着团扇恨恨地摇着:“青城里只有这一个蓝褪,别人,我还不中意呢,你也看到了,他武功高强,禁军在青城里,虽然俸禄不太高,可我家不差钱,我就喜欢看他又高又帅又有担当还不拿我当回事的样子。唉,反正我是不会放过他的,别以为他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这日梅景到流云坊,不过是闲逛一场。 流云坊那些新制的花样,簪子、步摇、布匹,以梅景的眼界,什么没见过,她不过是在凑时辰,想着在那儿偶遇蓝褪一回。黛 蓝褪每日经过哪儿,她早就派小厮打听清楚了。 这出英雄救美的戏,她辛辛苦苦的排了,本想跟蓝褪搭上话,没想到却被蓝褪看穿。 看穿就看穿吧。 反正对蓝褪的狼子野心,她也快藏不住了。 她常去梅贵妃那里闲逛。 宫里头的男人,不是那几个皇子,便是太监了。 偶尔也能见一些长了长胡子的太医,一个个无趣的很。黛 有一天梅贵妃宫中失窃,丢失了一颗进贡来的夜明珠,蓝褪跟一群禁军把整个宫殿围得水泄不通,把这进进出出的人,查了个底朝天。 那天正好盘查到梅景。 梅景拿了对牌在宫中行走,又是梅贵妃娘家人,宫中禁军也都给她三分薄面。 只有蓝褪,不苟言笑,硬是让人把梅景也关到旧殿里,夜明珠没搜出来之前,她跟其它接触过夜明珠的人一样,两天哪都不能去。就是吃饭,也得大伙吃一样的,梅景闹情绪,就是不肯吃,结果两天时间,整整饿了一天半,最后半天撑不下去了,看蓝褪那张脸,她强忍委屈吃了半个包子。 要是别人,可能把蓝褪头砍了的心都有了。 梅景却偏偏觉得蓝褪大公无私的样子很吸引。 习惯了有人把她捧若明珠,突然有人并不把她当回事,她反而觉得他与众不同,不像他们那帮人一般嘴脸,卑躬屈膝。黛 上次见他还是年底,那天风大雪深,雪足足压了半个车轮。 梅景从宫中出来时,风雪几乎迷了她的眼。 行走到半路,或许是路滑,或许是颠簸,马车一下子就翻到路旁,差点儿给梅景从车里颠出来。 恰好两个禁军经过,冒着严寒,硬是驯服了马,又把车子拖到了大道上。 风雪刺骨城中鲜有人行。 这么大的雪,若是在外头冻上一个时辰,梅景这么娇弱的大户人家千金,后果不堪设想。 恰好就遇见了蓝褪。黛 这种事虽不是禁军的事,可蓝褪还是帮了忙。 几乎是素未谋面,浅浅的几次见面,也都没过多言语。 这么冷的天,看着蓝褪额头的汗,梅景不禁红了脸。 事后梅景邀两位禁军到伯府去,说是伯府有赏。 不过是想借着打赏的名头,见一见蓝褪。 蓝褪根本没去。 再三请,再三不去。黛 只说并不知车里坐的是梅景,便是旁人,他也会出手相助,并不为银子。 当然,蓝家也不缺银子。 蓝褪视钱财如粪土的样子,也让梅景格外心动。 从小到大,她想得到的东西,她想办的事,只要拿了银子,十有八九都能成。 可在蓝褪这里,银子跟石头没什么区别。 这男人真是别具一格。 让人又讨厌,又心慌。黛 想他想的没办法,却又拿他没办法。 拿钱砸,他不动心。 拿色砸,算了,没有。 真是绞尽脑汁。 好不容易想出今儿这法子,没想到,蓝褪火眼金睛,还被看穿了。 真是难为情。 她突然更喜欢这男人又无情又精明的样子了。黛 精明的男人,她也见过不少。 可像蓝褪一样对她无情的,真是罕见。 就算不看她的薄面,看在她家银子的份上,就不能喜欢她一回吗? 蓝姎在花园里侍弄一棵梨树。 梨花开了,像碎银子,远远闻着,就有一股异香,清淡,却也爽利。 郭公主还笑她:“你养什么样颜色的不好,偏生养一棵梨树,牡丹花,紫色的,红色的,哪怕绿色的,宫中花房都栽培的有,还有海棠花,开得层层叠叠,意头又好,还有双头的,你也不要,白色的梨花,无颜色,有几分好看?” 蓝姎只管拿剪刀修剪着花枝:“我愿意养白色的花。”黛 陆御喜欢穿白。 陆御喜欢白梨的香味儿。 蓝姎让人在花园里种了这棵梨树,一到梨花开的时候,便经常去守着。 有时候风一吹,梨花就落满了肩膀。 蓝褪给她拍了脖颈后的梨花,蓝姎追着蓝褪问:“陆太医许久不到咱们府上了。” “最近府上无人生病。” “无人生病他就不来了?”黛 “他来做什么?”蓝褪故意问。 蓝姎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摆弄手中花瓣,生怕被人看穿了心思。 “最近宫里不太安生,皇上心口疼了好几次,他时常在宫中行走,所以才来的少了。” “这样啊。”蓝姎终于露出了笑脸:“哥哥也在宫中行走,可曾听闻相姑娘的案子,皇上派谁来查?” 第二百五十五 变厉鬼 蓝褪当然知道。玫 这件事牵涉郭铴,郭铴不便出面。 皇上把这案子,给了大皇子郭琮。 郭琮一向以皇太子自居。 皇帝郭正禅近年身子越来越不好,以前红润的面色,慢慢地变成紫茄子。 这中间,也少不了郭琮的推波助澜。 梅家在朝廷里几乎是说一不二。 梅贵妃舅舅贵为大将军,梅贵妃哥哥又领兵镇守着宣国边垂,这些皇子里,残的残,幼的幼,还有郭铴那种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的,郭琮虽不是眉清目秀,不走偶像路线,也不是美男风格,但母族大权在手,他也算得皇帝器重,特别是近年前朝里已有立太子的传闻,大臣们每每上折子,都立保郭琮上位,郭琮的头,便抬的更高了些。玫 皇帝把这案子交给他时,他是这样说的:“父皇放心,这事干涉到二弟的子嗣,儿臣一定秉公办理,不能让皇室血脉受屈,一定会查出真相来给父皇复命。” “这事不能久拖。” “是。” 合妃跟郭铴倒不希望案子由郭琮接手,特别是合妃,她本来就低梅贵妃一头,平素最不喜跟她打交道,如今孙儿没了,捉拿凶手的事,竟让梅贵妃的人来,谁知道梅贵妃会不会故意搪塞,那自己的孙儿不是白没了? 心中虽这样想,合妃还是准备了厚礼召见郭琮:“事关皇室荣辱,大皇子一定要查得仔仔细细,那个祸害……那个……相家那个罪魁祸首,还是早早处置了好,不然青城的人,岂不是看皇家的笑话?” “赶紧拉去杀了,这个月十五就是好日子。”郭铴握着拳头。 相遂宁不肯屈服于他,死不足惜。玫 郭琮用了盏茶,并没有收合妃的礼,只是淡淡道:“这事牵扯皇家,既然父皇把这担子交给我,自然是信任我,我自然也不会让父皇失望。这几年,南部有地震,父皇派我去救苍生于危难,北部有洪水,父皇派我去救黎民于水火,东部的瘟疫,也是我身先士卒,就是最近那次,落州的巫蛊往水井里投毒事宜,也是我去处置,前前后后这么些事,我都处理的恰到好处,没有一件不让父皇放心。如今这件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合妃陪着笑脸,杯中的茶却怎么也喝不下去。 郭铴的拳头握得更紧。 郭琮不是查案来了,听他浩浩荡荡讲这一大堆,要是给他件黄袍,他是准备当场登基吧? 如此英明神武,不当皇帝天理不容。 平时也没闲心听他王婆卖瓜。 这一次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还要好言好语地送他离去。玫 “若是他能把相遂宁那丫头给斩了,就算他有两分本事。”合妃由着宫女捶背,始终放心不下,又叫了宫女去听墙角:“想来郭琮办案前,定会去听梅如华的指示,你去听听,梅如华是怎么交代他的,若是使什么坏心思,我也不依的。” 郭铴都要鄙视合妃:“娘是什么身份自己又忘了?还敢去偷听梅贵妃的墙角,就算梅贵妃交待了什么,难不成娘还敢找她理论吗?” “怎么不敢?”合妃说这话都有点心虚,还是算了,别让宫女白跑一趟了,即使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她又能如何,当年是梅贵妃手下的洗**婢,一日为婢,终身为婢,在梅贵妃面前,她始终是硬气不起来的。 承欢殿。 西边新进贡的头茬儿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片,又薄汁水又多,空气里都是甜滋滋的味道。 梅贵妃身边的婢女长南把西瓜端去给郭琮。 郭琮示意长南把西瓜放在几上。然后才去拿了吃。玫 承欢殿的宫女长相都不出众。 梅贵妃总想着,身边宫女太过艳丽,对经常出入的郭琮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长南这样长的遗憾点的宫女伺候着,不会那些妖娆手段,她还放心些。 当然,当年洗脚婢合妃踩着洗脚盆爬上了皇帝的龙床,这是个例外。 郭琮也没让梅贵妃失望。 他鲜少近女色。 承欢殿的宫女长什么样,估计他都记不清楚。玫 宫里美人虽多,他甚至不主动抬眼去瞧。 不像郭铴,路遇一只乌龟,都恨不得翻过来看看是公是母。 吃毕西瓜,宫女端了帕子来让郭琮净手。 梅贵妃又让人端了乌梅茶来,待郭琮喝了,才缓缓说话:“听长安说,皇上把毒害皇孙的事交给你查了,你可有头目?” “儿臣准备去相家看看。” “你也不必有压力,虽然是皇家的事,却也不是咱们自己的事,比起那些大事,这件事,简直不值一提。” “合妃娘娘……”玫 “那个洗脚婢当然希望你把相大英的女儿给杀了才解恨,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么存不住气,生了郭铴那个草包,还欲先一步生下皇孙爬到我的头上来,也不看看她是什么命格,命里有没有这个福气。”提及合妃,梅贵妃也没好气:“你只管查着,至于合妃说什么,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她一个后宫妇人,能指点什么,你查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 “娘说的是。” “这件案子倒不是最紧要的,近来你父皇经常心口疼,太医院的太医速手无策,还好那个小太医,叫什么来着……” “娘是说陆展太医的儿子,陆御?” “是他了。”梅贵妃揉了揉太阳穴,鬓边的牡丹花摇摇欲坠:“那小子倒有几分才华,虽然说话不大中听,不过据说针灸不错,你父皇心口疼,也是吃他开的药,由着他施针。” 正说着话,承欢殿就传来细碎的脚步。 宫女来传,说是陆御到了。玫 “听皇帝说,派了你跟大皇子一并查鲁王的案子,所以叫你来叮嘱一声。”梅贵妃打量着陆御。 瘦却不弱,通身透着一股干净的梨花香,隐隐的,还有一股甘草的甜味。 十指修长,指甲缝里都干干净净。 那一双眼睛,修长美好,他的眼神,像一汪清澈的水,怎么都望不到底,只觉得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就有些痴呆了。 似乎是哪里见过一样。 长南给陆御端了盏茶,又上了两样果子,梅贵妃才回过神来:“皇上的病,就托付给你了。” “是。”玫 “你不必拘束,叫你来,只是问问你,皇帝的病,如何?” “皇上是天子,医者尽人事,其余听天意。”陆御答。 等于没答。 啥也没问出来。 梅贵妃叮嘱他:“鲁王子嗣那件事,皇上让大皇子调查,这用药的事,大皇子自然是不通的,所以皇上派了你跟在他身边,你可要尽心哪。” “是。” 从承欢殿出来,陆御跟郭琮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玫 皇宫空荡。青石缝都洒扫得干干净净。 城门上,风很大。 郭琮背对着陆御,轻声道:“这案子牵涉到相遂宁,我知道,你一直暗暗喜欢她。” “我没有暗暗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 “喜欢。” “那你不承认。”玫 “我只是不承认暗暗喜欢她,我喜欢她,是敲锣打鼓的喜欢,不怕别人知道。”陆御临风而立,风吹动他的长袍,衣袂飘飞,眼神坚定。 宫中行走一天,给皇上施针一个时辰,手腕都是酸的,又去梅贵妃那里听了训导,是有些疲倦了,可他的眸子,还是那么干净清澈,提及她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星光,足以照亮他这天的十二个时辰。 瞬间觉得也没那么累了。 “这件案子,如果查到最后……她要死,你怎么办?”郭琮问。 陆御一愣。 他从未想过相遂宁会死。 好像自打认识相遂宁,她三番两次都要死。玫 到最后,一次也没死成。 只是这一次,有点严重。 陆御甚至犯了大不敬的罪去找了郭铴,亲口跟郭铴说,如果再敢偷偷摸摸去欺负相遂宁,他便有的是偷偷摸摸的方子,比如,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郭铴的饭菜里下一点儿药,保证让郭铴以后的子孙……颗粒无收。不但子孙颗粒无收,而且可能,郭铴以后爬上女人的床都费劲,即使爬上了女人的床,裤子还没脱掉就结束了。 陆御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 长风吹,袍角酥梨香。 陆御低头笑出梨涡来:“那个女人如果要死,让她死好了,反正人都要死。” “那你呢。”玫 “我啊,我不会立即殉情的。”陆御抱着胳膊,望着远处的山峦,他的眼睛里闪着荧荧的光,那些光饱满得要溢出来了,如琉璃般闪耀的光,就笼罩在他的眼帘之下,他长长的睫毛也透出晶莹,他又抱了抱胳膊,却抱了满怀的风,似乎什么都没抱住,又似乎抱住了他心里所有的念想:“如果她死了,我就把害死她的人,一一送走,反正我那里的毒药,够每人分上一碗的,送走了害死她的人,如果毒药还有剩余,我自己也喝一碗,不过,不是殉情,我是跟去黄泉路看看,那个笨蛋相二,被人冤枉死了,到地底下有没有学会变厉鬼,免得那些欺负她的人,到了地底下,还要欺负她。” 牢房。 相遂宁刚睡着,又突然惊醒。 宫里的风像长着脚。 吹得牢房里呜呜呜地响,沿着牢房四角行走的风,带着一股子萧瑟之气,虽是暖风,却透着凉薄。 四月天,天已回暖。 已是到了桃花盛放梨花凋落的季节。玫 轻薄的纱衣又要穿上身了。 相遂宁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抱着胳膊坐在牢房一角,暗自出神。 “就这两日,大皇子便要亲自查案了,相姑娘且宽宽心。”一个衙役小声安抚:“相姑娘也不用太害怕,凡事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牢房里枯燥。 不像在府中,可以绣花摸鱼。 牢房头顶的四角天,望着望着,便疲倦了。玫 刚闭上眼睛,便见一个黑影站在床头。 小小的影子,单薄又落寞。 看不清脸,背对着相遂宁。 一动也不动。 “你是谁?” 相遂宁问。 小小的影子,像是个孩子。玫 “你是谁?”相遂宁又问。 小小的影子不回答。 梦里有些疑惑。 不清楚站的是谁。 突然又灵机一动,觉得这个孩子有些熟悉。 “你是……鲁王的孩子吗?”梦里的相遂宁问。 小小的影子回头。玫 却是白白的一张脸,五官也没有。 就那么空白的脸,却让相遂宁感觉周身发冷。 在梦里问了一声,那个黑影就一下子不见了。 相遂宁猛地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只睡了小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里,就有这么诡异的梦,有些害怕。 相老夫人始终牵挂,让明珠塞了一个包袱进来。 里面没有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吃食。 想来相老夫人知道,相遂宁没有心思讲究吃穿用度。玫 是几本书。 《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千金方》 想来相老夫人是想让她翻翻书,来打发日子。 闲暇时,相遂宁也有翻看医书的习惯。 当初临湖而坐,还跟陆御一起探讨过《千金方》里的要义,也一起谈过碎骨子对孕妇到底有几分伤害,讨论过药汤里多放几枚甘草会不会对药效有影响。 似乎就在昨天,这些书上尚有余温。 如今再看这些书,不禁就想起陆御来。玫 明珠带了话的,说是明日大皇子就去府中找案子的证据了。大皇子的身边,还带了位太医,就是陆御。 大皇子其人,相遂宁不大熟悉。 但带着陆御,相遂宁又替他担心。 生怕陆御救人心切,又为她得罪了什么权贵。 他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前途大好,因为结识了她,生生多了许多事端。 果然,黎明刚过,朝霞未涂满东方,相府门前,便聚了一堆人。 为首的,是大皇子郭琮。玫 因为查案的事,这日相大英在府中作陪,连上朝都未去,告了假的。 大皇子身后,跟着陆御,又有几位府衙里的老爷。 过了小池塘,来到相嫣住的宅院。 因没了孩子,郭铴生气,怎么都不肯接相嫣回去,相嫣只能忍气吞声地躺在房里等着消息。 宅院春深。 木棉花都快要开了。 几个家里的下人被叫过去盘查,一个都没落下,因春鱼是贴身伺候的,询问的更多。玫 春鱼从相嫣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哪个时辰睡的,都见了什么人,都一一作答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麝香 失了孩子,相当于小月。贷 相嫣倚在床头没起来,让春鱼给她捶着腿,头上小几上,摆放着切好的菠萝跟一些西梅。相嫣眯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茶盏里的绿茶隐隐冒着热气。 珠帘垂坠。 很安静。 很闲适。 汤小娘带着婆子,追随在大皇子郭琮身后,不住地问他:“斩立决定在哪一日了?” 郭琮只是背着手在相家园子里逛。 陆御见不得汤小娘想送相遂宁归西的迫切心情,便打击她:“大皇子是来找证据的,不是来杀人。”贷 “嫣儿的孩子没了,还用找什么证据,我的老天爷啊......老天爷睁睁眼吧......”汤小娘说着,撩起裙摆便欲坐地上撒泼。 宫中的女人皆规规矩矩,行止有度,哪见过这般行径的。 郭琮当下皱眉。 相大英也觉得丢脸,捅了捅汤小娘,让她回房去,自己陪着郭琮四处验看。 郭琮又问了相嫣,当日情由。 隔着珠帘,相嫣吐了嘴里的西梅,装出一股子哭腔低声说道:“我爹娘不会害我,当时就是相遂宁,端了果子给我吃,那果子不知混了什么,我又吐又晕......浑身乏力,才没的孩子,如果孩子还在,再过几个月,大皇子便是做大伯的人了......” 相嫣说的凄惨。贷 房间里有些暗。 窗纸印着院里芭蕉的影子。 香炉里,一缕缕的沉光香,悬浮摇曳,光影涣散。 陪同郭琮来的,除了太医陆御,还有太医院的一位老太医许仅。 老太医许仅又给相嫣请了脉,吸着鼻子闻了闻房间里的香炉。 “这里面的香不对。”许仅说。 “哪里不对?”郭琮皱眉。贷 许仅上前去拿铜香炉,不料铜香炉很热,白白给烫了一下。 年纪大了,就是顾此失彼的。 忘性也大了,铜香炉是热的也记不清了。 “陆御,你说。”郭琮道:“你说说这香哪里不对。” “香炉里的香,名叫沉光香,不过这沉光香里,却加了不少麝香,麝香这东西,味道有点大......” “就是就是,这里头就是有足量的麝香。”许太医说着,便拿帕子护着手,要去扒拉香沫给郭琮看。 “不必那么麻烦,且说说麝香怎么了吧。”贷 “麝香,中药材名,具有开窍醒神,活血通经,消肿止痛的功效。主治疮疡肿毒,瘰疬痰核,咽喉肿痛,血瘀经闭,怀有身孕的女子,尤其闻不得。一般皆会避讳。”这些东西对陆御来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宫中女人怀孕,更会忌讳这个。 许仅忙搓搓白花花的胡子道:“正是这个道理,鲁王妃的孩子没了,焉知跟这个没有关系呢,说不定,就是有人,趁人不备,偷偷地把麝香加入到这沉光香里,神不知鬼不觉,害了鲁王妃。刚才还听相夫人说,那位二姑娘,也颇懂些医术的。” 一听此话,相嫣顿时抽噎起来。 丫鬟们又是端温水,又是递帕子,忙得不可开交。 “许太医不去刑部当差真是可惜了。”陆御一点儿也没惯着他:“这么轻轻松松地,就把脏水泼给相二姑娘了,怎么,这麝香上是写了相姑娘的名字了?” “那倒没有。”贷 “没有你胡说些什么。” “啊......老朽......” “老朽了就别说话。” “你......”许仅被怼的唇红齿白。 “自家我嫁去了王府,我这房间,洒扫,去尘,透风透气......都常开门的,又没个人看着,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趁机往这沉光香里舔了些东西。” “查一查相二姑娘有没有买麝香就行了。”陆御道。 “她要用麝香,还用买吗?太医院里什么没有?她又不是不认识太医院的人。”相嫣冷哼了一声,就差把“你陆御可能也有嫌疑”写在他脸上了。贷 “鲁王妃这就是冤枉在下了,在下清清白白,真没有拿过太医院的麝香给她。”许仅赶紧跳出来解释。 这糊涂老头。 莫说陆御,相嫣都懒得搭理他。 怎么该不该他接的话他都能接上呢。 几个人又查了相嫣房中的用具,平时的餐具,就连东墙上挂的《美人拜月图》也看了,连粉色细腰瓷瓶里的绛红牡丹花也闻了,也验了,倒无异样。 又来到当日送果子发生矛盾的地方,已过了许多日子,现场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好在许太医细心,在墙角迎春花枝里挑出几条红色的东西。贷 许太医闻了闻,又小心翼翼地举着送去郭琮脸上:“大皇子可瞧见东西了?” “瞧见了。” “大皇子尝尝这是什么。” 这糊涂太医。 什么乱捡的玩意就让皇子尝。 放肆。 不知道皇子的命金贵吗?贷 大皇子白了他一眼。 为了公平起见,安排的这老头来,不但腿脚不大机灵,这脑子也不大好使。 “别卖关子。”郭琮问陆御:“那是什么?” 鹅黄色迎春花绕着围墙开得很灿烂,灰色枝条缠绕得十分紧密。 因花是鹅黄色,所以上头挂的红色东西很容易分辨。 “这是藏红花,中药材的一种,是番红花花柱的上部及柱头,功能主治为活血化瘀,散郁开结。治忧思郁结等,孕妇慎用。” “我想起来了,那日......那日......那日二姑娘端过来的果子,有白的,有黄的,上头还盖着些红色的东西。”春鱼跳出来指认。贷 “红色的东西多了,春鱼,你可看清了。”陆御一时也搞不清这春鱼的心思。 前阵子她跟相嫣还闹了一场,怎么如今她又偏帮起相嫣来了。 看这样子,像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女人心,果然海底针。 春鱼脸一红,声音比刚才还大了几分:“奴婢看得清楚,就是相姑娘端过来的。” 许太医忙贴着郭琮道:“这藏红花也是滑胎的利器啊,老夫在宫中多年,当年就有一位娘娘偷偷给别的娘娘下藏红花,害皇上失了一位阿哥,那位娘娘,如今还关在冷宫里呢,这藏红花是孕妇大忌,这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啊。” 郭琮沉吟。贷 陆御看不下去了:“许太医也是一位老太医了,说话怎么如此儿戏。” “小陆太医又有高见?” “藏红花虽然是活血化瘀,孕妇禁忌,可或是泡了喝了,或是在饭里吃了,或是跟着药一块炖了,总得有个吃法,莫说这东西不是相二端过来的,即使是她端过来的,怎么,看一眼藏红花就滑胎了?还是闻一闻藏红花就滑胎了?许太医在哪本医书上看的,藏红花的药效如此之神勇?隔空杀人?” “这......”许仅低头。 “去相二姑娘的房间看一看吧。”郭琮交待。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相遂宁的房间。 茜草色珠帘,随着门口的风轻轻摇晃。贷 一股淡淡的青瓜香味儿徐徐传来。 临窗矮几上摊着相遂宁未看完的书,毛笔还端端正正地挂在笔架上。几本临摹过的字帖早已风干,倚在几角。 虽人未在,房间还算干净。 过了许久,方见婢女明珠跑了进来。 “去给老夫人熬药了。”明珠擦擦额头的汗,又拿白色帕子擦房间里的青花瓷瓶:“姑娘不在,房间里还空着,你们看吧。” 正墙上一幅字画,上头画着月夜西瓜,明朗的月色,翠绿色的瓜秧,那西瓜像要从画上跳出来似的,又绿又饱满。 字帖有描了一半的,看样子,书写的还算认真。贷 几个香囊挂在床头,银钩白帐子,倒也清爽。 锦被凉薄,收拾的利索。 许仅上前就要翻锦被,被陆御给一手拉住:“许太医,我们是来查案,不是抄家。” “这......” “许太医,你这是摊开被子准备睡觉了?” 许仅咳嗽了两声退了下去。 “你们俩来吧。”郭琮指指春鱼跟明珠。贷 一个是相嫣的婢女,一个是相遂宁的婢女,倒也公平。 明珠给在场的人一一介绍了屋子里的陈设,倒也没什么特殊的。 都是闺阁女儿家的摆件。 春鱼却像是有备而来,直接拉开锦被,在枕头下面抽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是一个白色的小人,小人上面密密麻麻地扎着银针,银针上面贴着字条,是“相嫣”二字。 这巫蛊之术,是宣国大忌。 陆御并不相信一个小人就能诅咒的了什么,但相遂宁的字,他却是认得的,这小人身上贴的两个字,是相遂宁的字迹。贷 有种不妙的感觉了。 栽赃嫁祸的意思,呼之欲出。 刚翻出来小人,春鱼又在一个浅金色花瓶里翻出了一包东西,还未打开,陆御便闻到了浓郁的味道。 就连不懂医术的大皇子郭琮都能凭借气味分辨出这是麝香。 是上好的麝香。 是药性最强的麝香。 这些麝香用起来,莫说是相家,便是整个青城的胎儿,怕都保不住。贷 临走时,春鱼翻开了相遂宁临摹的那一堆宣纸。 宣纸下面,有个小抽屉,打开抽屉,里面是一个香囊,打开香囊,里面是一丛干红花,无论是色泽,还是气味,跟在迎春花丛里捡出来的那些,都是一样的。 春鱼将这些东西递给了郭琮。 相嫣自然是怒力冲冲:“证据都在眼前了,应该没人再怀疑她是清白了的吧?我就知道她成天的翻读医书,不会是无缘无故,原来都是冲着我来的。她偷偷地在房间里藏了这么些东西,看来,想害我的一心,不是一早一夕。” 明珠只觉得百口莫辩,想到相遂宁,她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们冤枉二姑娘了,这些江西,都不是她的,她真的没买过麝香跟藏红花,那个小人,也不是姑娘的,姑娘每晚睡觉都是我铺床,枕头下面也不可能有小人.......这些东西都不是姑娘的。” 郭琮临窗而立,看到了相遂宁的字迹,又看了看小人身上的字迹。 一模一样。贷 春鱼“噗通”跪倒在相大英的面前:“我不该欺瞒老爷,我本以为二姑娘会改的。” “你说什么?” “有一次王妃去湖边看鱼,我亲眼看到二姑娘她......她往王妃的沉光香里舔东西,自从那一次以后,不多日,王妃便小产了。而且......小产前那两个晚上,王妃的肚子总是一阵阵的疼,疼的满头的汗睡不好,如今想想,定然是二姑娘在房间里用这小人......” 相在英的脸成了猪肝色。 汤小娘听闻房中搜到出了东西,自然是扑上来要跟相大英拼命:“你若再护着她,我也不依的,她杀人偿命,她把我的外孙杀了......我要她抵命。” 一时之间乱糟糟的。 物证是有了。贷 针扎小人,藏红花,麝香。 众人正要离去,相嫣说是头晕,歪了一下,扶着墙的功夫,扯下了墙上挂的画,画的后面,竟然是一封信并一个小纸包。 好巧。 打开纸包,众人一惊,赶紧散开。 竟是砒霜。 砒霜,又名鹤顶红,红信石。 杀人于无形,只需一点点,便无药可医。贷 信上几个字,也看得人心惊:杀相嫣,以绝后患。 “先是想方设法让我滑胎,害怕我追究,又弄了这砒霜,让明珠去害我,是我命大,提前发现了这个,如果我晚一点我发现,这些砒霜,足够我死十次了。”相嫣气得站不住,胸脯起伏的厉害:“我没想到她这么狠的心,虽不是一母所生,到底我是她的妹妹,她竟然给我准备了砒霜。我竟不知道,她恨我到这种地步。” 相嫣抽噎的厉害。 郭琮也有些尴尬。 没想到查到如今,事态如此严重。 中草药暗害,纸扎小人诅咒,砒霜索命,这哪一条,哪一款,都是要命的罪。 相遂宁的房间,所藏利器不少。贷 陆御依然不信。 以相遂宁的智商,干不来这样的事。 在他印象里,相遂宁没这手段。 但看这字画后的信,确实是相遂宁的笔迹。 明珠被带走审问。 春鱼被带去作证。 郭琮无不遗憾地对陆御说:“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相家的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这中。这些东西,对相二姑娘不利了。”贷 陆御没有说话,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字迹跟春鱼的供词。 前些天春鱼落难,相遂宁还要陆御救她。 才过几天,春鱼便变了一张脸。 什么才是真相? 第二百五十七章 雪 一场大雨。咿 天地迷茫一片。 大风裹挟着大雨在青城肆虐,青瓦房顶像是炒豆子一般,哗啦哗啦不停地往下倾倒。 很快便积成了河。 不知哪里的鱼被冲了出来,也裹挟在流动的水里,混着木头,又不知漂浮到哪里去了。 刚开的木棉花,被大雨打落在地上,在雨水里飘啊飘,荡啊荡,不知所踪。 过了春,本该越来越热的,却不知怎么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场雨。 下午雨停了,天却还阴着。咿 街头探出三三两两的脑袋,缩着手望着天叹道:“这老天爷也不让人活呀,该是麦子抽穗的时候了,下这么一场雨,又有多少百姓下一年要饿着肚子了。” “三十多年前倒有一场这么大的雨,虽然没害着庄稼,却因为冲塌了房子,让青城几百户遭了灾,记得那时我才六七岁,跟着去看热闹,哎呦,房子塌了把人砸在里头,实在是惨,就记得那时雨水都是红色的。” 一个卖茶的老妪临门坐着,因没什么人,雨又停下了,难得的悠闲,她倒了一盏茶慢慢闻着茶气,又抬头看看那黑漆漆的半边天:“依我说,这天啊,难料,这雨,也未必是就这一场。” 老妪在长街卖了几十年的茶,如今头发白的如雪一般,她听得多,见得多,所谓见多识广,大概就是说的她这种人,她这样说,大伙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有些疑惑:“大娘的意思是,这雨还要接着下?” “未必是雨。”老妪在火炉子上暖了暖手。 都快要穿夏衣了,前些日子的纱衣都拿出来晾晒了,如今突然到了火炉子取暖的时候。 说出来自己都想笑。咿 老妪呵了口气,捧起茶碗来暖暖手,缓言道:“瞧这天色,估计夜里还会冷,怕是要把被子拿出来了,如果不是下雨,就更冷了。” “那也不至于下冰雹吧。”隔壁铺子的中年男子道:“这个时候下冰雹可没好处,庄稼都没收成,再说,我们镖局还有人在外头运镖,这路上如何使得。” “大概不会下冰雹。”老妪安慰他:“依我活这六七十年的经验来看,很可能,会下一场雪。” 众人便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 “因为王妈妈你开玩笑。”中年男子道:“您老也不看看如今是几月的天,都这个份上了,往年再过一个月,麦子都要有收成了,如何能下雪呢。” 老妪声音还是缓缓的:“你们走南闯北的人,应该见识得更多才是,莫说南方北方,是两种天气,便是同一个地方,天气也有反常的时候,戏词里不是有窦娥冤吗,那可不就是六月飞雪吗?六月还能飞雪呢,何况现在。”咿 “那是因为有冤情了。才六月飞雪,况且还是唱词里的,作不得数。”中年男子缩着手:“您老就不要逗我们了。散了散了。” 夜里便刮了一夜的北风。 风嘶吼着,像要把房顶给撕下来。 这样厉害的风,上一次听到,还是青城的冬天。 卖冰的人都预备着上门推销了,没想到早上一开门,竟是一地的雪。 怪不得夜里盖着毯子总觉得冷,怪不得加了一床被子还觉得不暖和。 上半夜还啼叫的鸟,突然就没有了声音。咿 巡夜的梆子声,也越来越稀了,到后来直接给掐断了。 原来风急雪大。 青城家家户户推开门,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有那些没留意的,一脚踏空,直接扑进了雪地里,沾了一脸雪,又凉又疼。 那些还穿着单衣的卖菜人,挑着担子刚推开门,就急急地把门合上,无论如何要把冬末的棉衣穿上,不然这么冷飕飕的天,别说是去卖菜了,大概走在路上,自己先冻僵了。 雪大如席。 青城青瓦,如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边。咿 “这鬼天气,我还约了人去捉鸟,这一夜的风,把鸟都给冻死了大半。”一个穿袍子的人呵着手。 另一个人摇头道:“别说捉鸟了,我还在后山林子里下了陷井,准备抓一只野猪来解馋,好不容易挖的陷井,这一下雪,别说野猪了,我连自己的陷井都找不到啦。” 又有人指着不远处的运河笑起来:“你们看,昨儿晚上花船停在那里,歌舞升平,有酒有菜有美人,就在那里安歇了,谁知道夜里这场雪,运河水结了冰了,花船给冻在了运河中央,那些人都被困住了,一大早各家小厮都拿了工具在那挖冰救人呢。” 老妪还倚在门口卖茶。 只是火炉子又加了些炭,火烧得足足的。火舌子直舔老妪的手。 旁边铺子的中年男子愈发的心服口服:“王妈妈,果然还是您见多识广,昨儿听您说要下雪,我还不信,回去还把这当笑话讲给我家娘子听,不料这后半夜,雪下得跟筛糠一样。早上起来,院子里的狗窝都被雪给埋住啦。我可真是佩服您老人家啊,如果有您坐镇看天气,那我们镖局运镖,可就方便多啦。您真是比墙上贴的门神还神哪。” “哪有那么神。”老妪烘着手笑:“不过是虚长了些年岁,见的多了,所以就不觉得奇怪了。到底你们还年轻。”咿 “那依王妈妈的意思,如今这场雪,是老天爷的意思,还是像戏里唱的,有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中年男子八卦起来。 老妪抬头看看天,又看了看长街的另一头。 长街尽头,是青城衙门。 天气不好,雪又断断续续的没个消停,竟比晨起时,又厚了一尺有余。 若是在冬季,大伙准是围着火炉子喝着茶,烤着花生,说些闲事。那么冷的天,谁也不愿意出来行走的。 就好像刚一出门,捂了一夜的热气,就一下子蒸发了,无论穿多厚的衣裳,也冻得手脚冰凉,说话舌头都是直挺挺的。 如今却大不一样。咿 青城衙门里,比往日都热闹。 青城老爷坐上头,一起的,还有大皇子郭琮。 平素威风八面的老爷,因有大皇子郭琮在场,有些拘谨,不时偷瞄他两眼。 陆御坐下首。 许仅坐陆御身边。 两侧衙役穿着暗蓝色马甲,人人冷着一张脸。 许仅咳嗽了两声,声音像是老驴子拉车,又像是哪个罐子漏气了。咿 本来不想带他的,可是因陆御跟相遂宁有私,如果不再叫一个太医,显得不公平。 如此许仅又跟了来,天知道从宫里太医院到这青城府衙,坐着轿子,这老太医也歇了两顿,一会儿说腰要散了,一会儿说头晕。加上雪天,空气吸进去像是刀子,年轻人且受不住呢,何况他一把年纪的,也不好硬撑。 如此府衙老爷都叫了两遍肃静了,这老太医还是没忍住咳嗽了出来。 “许太医,这么冷的天,你不然就请休吧,万一再摔个跟头。”陆御摇摇头。 “老夫身子尚好,身子尚好,只是偶尔咳嗽两声,也不当紧,不过小陆太医,如今审这案子,跟相二姑娘息息相关,怕是你……心跳得,比我这咳嗽凶多了。”许仅虽然一把年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还是有的。 “大皇子审案吧。大皇子英明。”青城老爷推让着。 郭琮倒也没独断专行:“这是你的衙门,我虽贵为皇子,可父皇也说了,咱们是联合审案,毕竟这府衙里审案的门道,我也是头一回经手,还得是你府衙大人熟一些。咱们也好尽快地结了这案子。”咿 青城老爷被郭琮夸得来了威风:“别的不说,微臣审案子,那自然是公平公正的,凭什么人到了我这里,哪怕是死人,微臣也能让他开口说话。” “那就带人上来吧。” 衙役很快带了几个人来。 头一个是春鱼。 春鱼像是受了优待的,精神挺好,头发都一丝不乱。 如今来到大堂上,也是盈盈一跪,抬头挺胸地说:“奴婢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些害人的东西,都是二姑娘……的。” 害人的东西被一一端了上来,在青城老爷跟郭琮等人面前又走了一遍过场。咿 “最毒妇人心哪。”青城老爷直摇头:“我说春……什么来着。” “春鱼。” “对了,春鱼,先前你说的供词,说你是鲁王妃的贴身奴婢,你真的亲眼看到相二姑娘给你家王妃下毒?亲眼见的?你要知道,如果诬陷好人,你的罪过就大了,本大人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如果是我诬陷二小姐,奴婢愿受天打雷劈。”春鱼指天发誓。 这是府衙大堂,不是什么诅咒发誓的地方。 青城老爷便道:“有老爷我……有大皇子跟本官在此,什么天打雷劈,凡事皆有公断。”一面又叫师爷记录了春鱼的供词,让春鱼在上头按了手印,然后叫来两个衙役:“先给她十棍子。奴告发主子,十棍子是轻的了。” 春鱼虽惊慌,却也愿意受着。咿 她乖乖地趴在地上,由衙役按结实了,长长的棍子落在她身上,她虽是忍着,却也疼得眼泪汪汪。 她抬着头望着陆御。 陆御也望着她。 “你这样值得吗?”陆御问她:“你挨了这十棍子,你家王妃可会心疼?”陆御又问。 “奴婢……奴婢…..奴婢不需要谁心疼。奴婢只是王妃的奴婢,奴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害王妃……” 春鱼终是咬着牙,忍了过来。 或许是太疼了。咿 她眼眶都是红的。 连老太医许仅都不忍心了:“这个奴婢,倒是个好奴婢,为了她的主子,竟然敢站出来揭穿相二姑娘,这十棍子打得可不轻,依老夫看,这样的棍子,十下便几乎动弹不得,若是挨个三十五十下,怕是命都没了。” 下一个被带上来的是明珠。 明珠还穿着从相家出来的衣裳。 衣衫单薄,像是受了惊吓,深情憔悴,眼窝都是青的。 她瑟缩地来到大堂上,见春鱼趴跪在那儿,身后都是血,她就更怕了。 或许是冷,或许是惊慌,她噗通跪倒在春鱼身边。咿 “你叫明珠是吧?刚才春鱼的供词都说了,这些害人的东西,都是你主子的,你主子害得鲁王妃落了胎,这些便是证据。你是她贴身的丫鬟,想必这些东西,你也都认得。”青城老爷拔高了嗓门。 明珠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而是转头望向一旁的春鱼。 “你跟他们说都是二姑娘害了鲁王妃?”明珠身上的憔悴跟瘦弱一下子不见了,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变得眼神犀利,她恨不得扑到春鱼身上去:“二姑娘哪里对不住你?上次你被鲁王妃……还是二姑娘给你张罗用药,你怎么能恩将仇报?你怎么能这么陷害二姑娘?鲁王妃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把二姑娘害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春鱼强打着精神反驳:“我没有陷害二姑娘。” “你还说你没有?”明珠又气又急,几乎是喊出来的:“那个小人,明明不是二姑娘做的,二姑娘堂堂正正的一个女儿家,从来就没有做过那样的东西,还有那些藏红花,我从未见姑娘收藏过,还有砒霜,姑娘更是碰都不会碰。” “你只是一个奴婢,难道你主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会跟你说吗?”春鱼咬着嘴唇。 “大皇子,老爷……我们姑娘真没有害鲁王妃,真的没有。”明珠顾不得许多,只觉得如果这堂上的人信了春鱼的话,那自家姑娘就凶多吉少了。咿 “公堂之上,你不要喧哗。”青城老爷有些不耐烦。 “明珠,你说那些东西都不是相姑娘的,你可有什么凭证?”郭琮问。 明珠一愣。 “没有。” “这小人上面的字,可是相二姑娘的字迹?” “奴婢……奴婢不大认得几个字……二姑娘不会写这东西的。”明珠摇头。 “那就……”青城老爷一句话未完,就见有衙役请他去后堂,一会儿从后堂出来,青城老爷满面的红光。咿 刚才鲁王那边派了管家来,说是请青城老爷公正断案,一包金子,算是茶水钱。 一包金子,金灿灿的。 着实要闪瞎眼睛。 青城老爷好好干上一年,俸禄也不过几十两,碰到好年份,案子多,或许有点提成,也不过百十两。 他后堂养着两三房攀比的小妾,个个穿金戴银,都是花销,苦于没有进项,这不就来了么。 第二百五十八章 红雨 天大地大,金子最大。算 鲁王爷要他公正断案。 何为公正? 鲁王爷痛失爱子,替他报仇解气,便是公正。 这公正倒也容易。 反正在他手里的冤枉案子也不少。 哪能人人都是包青天呢。 皇帝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算 犯不上为了一个区区的相大英,得罪了王爷跟合妃。 “去给大皇子泡了盏茶,微臣亲泡的。”青城老爷哈着腰:“是上好的龙井,大皇子尝尝吧,坐这么久,也该累了。” 大皇子用了茶,让青城老爷继续。 “那就……给这个明珠,二十棍子。” 郭琮眉头一皱。 许仅摸着花白的胡子沉吟着:“看来这位老爷很喜欢打人棍子呢。” 陆御却直接站了起来:“请问府衙大人,为何要打明珠二十棍子。”算 “十棍子,是跟刚才那个奴婢春鱼一样,该挨的。” “她并没有奴告主。”陆御反驳。 宣国虽小,好歹是个正经国家。 堂堂的青城老爷,不求你律法处处公正,但你也不能儿戏吧。 这一会儿打这个十棍子,一会儿打那个十棍子,都有个名头就算了,怎么还想一出是一出,随便就给别人安罪名呢。 什么叫该挨的。 “陆太医平时是在宫里行走的,见不得这样打打杀杀的场面也很正常,你怕是不知道,咱们这大堂上,挨十棍子的人多了去了,这名头就是杀威棒。”青城老爷头头是道。算 老太医许仅赶紧拉陆御坐下:“你年轻气盛,别人挨打关你什么事呢,你比老爷的嗓门都大,一会儿他再打你十棍。” “即便十棍是杀威棒,为何要打明珠二十棍子。”白衣少年,棱角分明,在大堂上跟青城老爷互怼。 “还有十棍子,是她在大堂上喧哗。在喧哗大堂,平时都是十棍子,她也不例外,不然还有什么规矩可言?”青城老爷头头是道。 “恐怕这规矩,不是宣国律法的规矩,是你自己定的规矩吧?”陆御冷笑。 “陆御,不要影响府衙大人的判断。”郭琮垂眉。 这话极大地鼓舞了青城老爷。 “来人——”他随即叫来了两个衙役:“把这位陆太医,哄出去——不——把这位陆太医给我押到后堂,观看本官审案。”算 杀人诛心。 刚刚明明听鲁王府的管家说,这个陆御,其心不正,跟相家二姑娘有私情许久了,怪不得在大堂上,他就这么按捺不住。 那就让他在后堂看着好了。 “先把那二十棍子,给她安排上。”府衙老爷一声令下,几个衙役按着明珠,像是按着一只小鸡子,一五一十,结结实实地把棍子打在她身上。 几乎是皮开肉绽。 明珠被打得口吐鲜血。 眼前一阵金黄一阵煞白,只觉得整个人就要晕过去了。算 郭琮垂目道:“这……合适吗?” “大皇子在宫中见的都是好人,定然是没见过这些刁蛮的奴婢,不给她们点颜色瞧瞧,她们是不会说实话的。不然刑部里,挂了那么些刑具呢,跟她们好商好量的,案子就结不了,大皇子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郭琮点点头。 “带相遂宁。”青城老爷长长喊了一声。 陆御的心一震。 这一声,像碰了他的心。 一时间,又是心动,又是心痛。算 只是两个膀子被衙役按着,动弹不得。 很快,相遂宁就被带了上来。 还是单薄的衣衫,鞋子也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发间簪子首饰全无,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也失了光泽,因着外头下着雪,她被人押着进来,裙角挂着水,发间落着雪。 她一进来,发间的雪就化了,顺着她的眉梢,流到了她的嘴角。 她瘦了。 瘦多了。 “姑娘——”明珠挨了二十棍子,只觉得自己在阴曹地府里走了一圈。算 如今看到相遂宁,只当是看到了鬼:“姑娘,姑娘……这么快他们就杀了你吗?姑娘,你是冤枉的。” 明珠的血,滴到了相遂宁的手上。 像是有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相遂宁的心。 相遂宁鼻子一酸。 自小跟明珠一块长大,虽不是姐妹,剩似姐妹。 她是主,她是仆,每一次,都是她护着她的。 如今她已经被打得伏地不起了。算 郭琮亲自问相遂宁:“这个小人,是你诅咒鲁王妃的,是吗,上面的字迹,是你写的,对吗?” 证物被端到了相遂宁面前。 那个小人,又丑又诡异。 陌生的很。 一看那精致的做工,就不是相遂宁的手艺。 相遂宁的手艺可比这潦草多了。 她做不出来这样的手工活。算 但那上面的字迹,确实是相遂宁的。 “大皇子问你话呢。”青城老爷拍了拍惊堂木。 “小人,我不知道。”相遂宁道。 “那为何在你枕头下面?” “我被抓进大牢,并不在房间里,可能是别人进去放的也未可知。” “我听说这个奴婢明珠,一向守着你的房间…..”郭琮追问。 明珠哭起来:“这几日我常去给老夫人煎药的。我想起来了,是汤小娘说,以前都是二姑娘为老夫人煎药,老夫人心情好才好得快,如今二姑娘关起来了,定然得我这个贴身的婢女煎药老夫人才愿意喝,所以让我天天去老夫人东跨院里呆着,那时候我没守着姑娘的房间……可能就是那时,有人进了房间放小人……姑娘……是我对不起你。”算 郭琮半信半疑:“这小人,你没有证据证明,不是你做的,而且这上面的字,是你的字迹没错吧?” 堂上已经请了笔记先生,对比了相遂宁临摹的字帖跟这小人身上的字。 是同一个人写的。 是相遂宁的笔记。 相遂宁倒也没认,她只是让他们把小人端过去。 相遂宁观察了一会儿,用手在发间抹了抹,抹下来一点儿雪水,在小人身上一按,那字便化成了两个,看来是两个字拼到一起的。 自古便有这样的冤案。算 这也不是头一件了。 当初青城就有人,剪下一位教书先生的书信,拼凑到一块,告他跟一位怀孕的寡妇有染,害得寡妇含冤投了井。 直到那人又因玷污民女被抓,供出这件事,众人才恍然大悟。 “她临摹的字帖很多,在里面找出相嫣的名字并不难,拼凑到一起,再来嫁祸于她,好巧的手段。”陆御义愤填膺。 “给我堵上他的嘴。”青城老爷呵了一声。 都押送到后堂了,他还发言呢。 果然,衙役也没惯着,找了块布给陆御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算 郭琮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相遂宁这样心细。 还是青城老爷办案多,心思活,当下便道:“这小人上的字,大皇子看了许久,本官也看了许多次,都没看出什么门道。只有你相姑娘,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跷,还说不是你干的?定然是你想着被发现的时候这样辩驳,所以才故意剪下这两个字贴在一起?不管一个字还是两个字,反正都是你的字,这是跑不了的。你不认,也不管用。” 碰上糊涂官了。 相遂宁叹了口气。 接着,藏红花跟麝香便被捧了出来。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相遂宁自然不认。算 “都是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郭琮道:“你再仔细想想。” “我房间里从来不放这些东西。”相遂宁肯定:“这些东西,青城的药房里都有吧?” 莫说这些容易致人滑胎的东西,便是其它的香料,她也不大闻的,寻常房里放的最多的,便是各式果子,新鲜的果子。 夏有西瓜秋有柿子,新鲜的果子那种清澈的甜香,是香料所不能及的。 “你怎么证明这些东西不是你的?”青城老爷反问。 “谁又能证明这些东西是我的?”相遂宁反驳。 “春鱼,你说。”算 春鱼往前爬了爬。 相遂宁的目光跟她对视了一下。 春鱼犹豫了一下,很快便挺着胸脯坚定道:“老爷……我能证明,这些东西就是二姑娘的,我亲眼见到…….二姑娘用这些东西害鲁王妃……” “春鱼,我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相遂宁不解。 不至于如此深仇大恨。 春鱼明知道这些陷害相遂宁,会置相遂宁于死地。 她还是这样做了。算 “二姑娘……我…….二姑娘,你跟王妃是亲姐妹,你不要不承认了……王妃说了,如果你肯招认你的罪行,她愿意去王爷那里替你求情…….她不会不顾念姐妹情份的…….二姑娘…….” 如果招认。 相嫣应该不会让她多活一天吧。 大概会是这样。 从小就是这样。 她恨不得她即刻死。 又哪来的求情?算 她的婢女咬死了要陷害相遂宁,难道不是相嫣在背后出谋划策吗? 苍天在上。 即使死,也要清白的死。 陆御还在后堂呜呜啦啦,因被堵着嘴,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相遂宁,你可不要说,本官没给你机会。”青城老爷又敲了一遍惊堂木:“你再不招认,本官可要用刑了。” “大人可是要屈打成招么?”相遂宁不屑:“在大皇子面前,大人要屈打成招么?” 郭琮没有说话。算 青城老爷想到后堂那一包金子,心里一暖。 舌灿莲花,还是不如金子实在。 “大皇子,依本官看,这相遂宁害鲁王妃,证据已经很完整了。这案子不易久耗,皇上那还等消息呢。” 郭琮点点头。 “依本官看,不动刑,她是不会招认的。用刑,倒也不是屈打成招,只是为了让她早日招认。况且也不是冤枉她。大皇子认为呢?” 郭琮点头。 抱着棍子的衙役走上前来。算 这该死的压迫感。 相遂宁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士可杀不可辱。 自己承认是死。 不承认估计也是死。 那不如不认。 何必背上那样的恶毒名声。算 自己不活。 相老夫人还要活。 自己母亲还要活。 果心也要活。 得为他们想想。 堂上的人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你准备打死都不认,对吧?” “对。”算 “那好,本官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郭琮不得不提醒正上头的青城老爷,比如相遂宁的爹好歹是宣国的官,每天上朝,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或者,陆御好歹是给皇帝医病的四品,还有那个蓝褪,公主家的,也不是轻易能惹的。 青城老爷何尝不知这些。 哪次审案子前,他没把利害撸清楚。 都不如金子。 金子实在。 再说证据都是新鲜热乎的。算 “来人——”青城老爷长呵一声:“给我打——打得她招为止。” 老爷的签子一落地,衙役们便一涌而上,怕抢不到好位置似的,围着明珠站好,噼里啪啦的棍子就落到了明珠身上。 明珠刚挨了打,几乎是皮开肉绽。 如今再挨棍子,简直是割肉。 她本不想在相遂宁面前喊叫,怕二姑娘伤心,可实在没忍住。 打了十棍子,青城老爷摆了摆手。 衙役们停了下来。算 “相二姑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招,还是不招。” 相遂宁眼角有晶莹的泪滚落下来。 “我们家姑娘……是无辜的,你们不能……陷害她……”明珠的话断断续续。她快要坚持不住了,嘴里的血一直往外流。 “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嘴硬,还是本官堂上的棍子硬。” 又是一根签子。 几个衙役手里的棍子又落了下去,像是下雨,红色的血雨。 “姑娘……我死了不要紧……我能替姑娘死……死了也高兴……姑娘好好的……千万不要认…….认了会死的……千万不要认……千万不要…….认”明珠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弱的渐渐地听不到了。算 她嘴里的血一股一股的流出来,殷红一地。 冰冷的雪水落进相遂宁的眼睛里。 好凉,好酸,好疼。 后堂的陆御,隔着窗棂,模模糊糊地看到这一切。 此时恨不得跟这些人拼了。 可衙役把他按在墙上,这一刻,他动弹不得,不能去救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圈泛了红。算 一下。 一下。 终是相遂宁心软了。 “别打了……别打她了…….我认。”相遂宁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们不要再打她了。” 落在明珠身上的棍子戛然而止。 青城老爷歪着头,像是听不清似的,侧着耳朵质问:“你说什么,你认?你当真要认?” “当真。”算 “那好,你自己说,你认什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媒婆 被衙役们按押着的陆御用尽了全力想挣脱,却挣脱不掉。隇 他的眼圈都红了起来。 嘴里呜呜咽咽,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儿的喊着:“相二,不要招认,不要……” 一旦招认。 后果不堪设想。 可相遂宁不能再眼眼睁睁看着明珠挨打。 她心里明白。 再打下去,明珠非死不可。隇 明珠是无辜的。 她不能连累无辜。 不是不知道,招认之后的后果。 可她别无选择。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人命在她眼前消失。 那是一条命。 “我认…….”相遂宁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招认,如今心里澎湃,鼻子发酸,却也只能尽力收刮着词汇:“我认……鲁王妃的孩子,是我害的。”隇 “缘由呢?” “因为……因为我……嫉妒。”相遂宁的头低了下去。 “你嫉妒什么?你嫉妒鲁王妃嫁了好人家,风风光光嫁给了鲁王,而你却受了冷待是不是?你是不是爱慕鲁王?”青城老爷兴致勃勃的样子。 陆御在心底骂骂咧咧。 这狗官。 心里竟然这样想。 郭铴那德行,他也配?隇 “你为什么害鲁王妃?”郭琮皱眉。 “因为我嫉妒她风风光光,如果她生下孩子,就会更风光,她是庶女,我是嫡女,所以我心里嫉妒。” 这缘由,倒很说得过去。 明珠昏昏欲死,伏地听着相遂宁说出这种话来,她觉得一颗心都碎成了几片,她有气无力地撑着自己的头哭泣:“姑娘…….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为什么……你不能为了我……就招认。” “说说你害人的过程吧。”堂上问。 害人的过程。 没有害过她。隇 只能编个过程。 那些证物,清清楚楚摆在面前。 相遂宁想了想,说出了漏洞百出的答案:“因为嫉妒鲁王妃,所以我买了藏红花,准备趁她不备,给她保胎药里下进去,那些麝香,我磨成了粉,混进了她房间的香炉里,怕这些不中用,我又做了小人,按着鲁王妃的生辰八字,每天都诅咒她,果然,她没撑几天就滑胎了,她的孩子没了。” “唯女人与小人……”青城老爷摇摇头,让师爷把罪状列好,拿过去让相遂宁画押。 密密麻麻的罪状。每一个字,都像是虫子,在相遂宁面前爬来爬去。 隔窗的陆御,握紧了拳头。 相遂宁咬破了手指,重重地在罪状上画押。隇 那么鲜红的手指印,那是血,是命。 陆御最终吐出了嘴里塞的东西,不顾一切奔跑而来,他欲撕掉罪状,却没来得及。 他只能怔怔地望着相遂宁,望着她日渐瘦弱的脸庞。 风很大。 裹挟了雪粒子扑面而来。 顷刻间头发要白了,嘴唇也要白了,说出来的话,也是苍白的。 “相二…….我要如何才能护住你?”陆御此话一出,眼圈更红,他望着堂外扑簌而下的落雪,抬起头没让眼泪流下来。隇 “你要好好护着自己,别像我一样。”相遂宁强挤出一抹笑来:“回去吧。” “你会死的。” “人都会死的。” “我不想你死那么早。” “我知道。” 再无话。 沉默。隇 寒冷的空气像是把人的心穿了一个洞。 “该认的,我都认了,你们放她回去吧,她只是一个奴婢而已,这些事,都是我做的,跟她没有关系。” 明珠,不过是一枚棋子。 既然相遂宁招认了,留着棋子也没什么用处。 明珠被拖回了府上。 相老夫人亲自接的。 听闻了大堂上的事,相老夫人倚窗坐着,泪眼朦胧。隇 “老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如果不是奴婢,姑娘她不会招认的,都是奴婢的错。”明珠抽噎。 她已经被打成这样了,又是忠心耿耿伺候相遂宁的,如不然,相遂宁也不会为了她招认下这杀头的罪。 怎么忍心怪她。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小人在暗处,你们在明,即便没有你,他们也有法子逼遂宁招认。” 春鱼回到了相嫣身边。 珠帘摇曳。 烛火熊熊。隇 相嫣斜躺着吃果子。 突然的落雪,气温骤降。 不禁让人多加一条锦被。 锦被也觉得寒凉,又叫人生了个炉子。 炉子里上好的银炭微微冒着火光。暖和多了。 汤小娘给相嫣剥了一粒龙眼,又理了理鬓边的簪子,听春鱼絮叨了堂上发生的事,汤小娘把剥了一半的龙眼扔回果盘里:“果然她还是没撑住,我还以为她有多大的能耐。这不就招认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她。” “没能亲眼看到她的样子,真是可惜了。”相嫣哼了一声,又咬了一口果子。隇 风更紧了。 汤小娘烤了烤手,指甲上红色的蔻丹格外鲜亮:“这个时候招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等到秋后问斩,到秋后,还有好几个月,为免节外生枝,还是早点让她死了好,嫣儿,你跟王爷说说,让他使使劲儿,反正案子已经断下来了,就送她早点上路吧。” 相嫣正有此意。 “送谁上路?”相大英搓了搓手进了房,鬓边已是积了雪,像是从外头回来的,满身寒气。 汤小娘给他剥了龙眼,相大英未接。 汤小娘便亲自给他端了茶:“老爷是官家的人,想来二姑娘的案子有了了结老爷是知道的,虽是…….虽然说是自家孩子,可是……国法难容……我是说,如果二姑娘上路,我们可以给她好一点儿的装裹。” 相大英未说话。隇 相嫣哭哭啼啼起来,拿着银丝方帕揉着眼角,步摇都是一晃一晃的,灯火明灭间,她咬着嘴唇问相大英:“爹疼惜二姐姐的命,难道我肚子里的,就该死么?” 相大英未说话。 “大皇子跟青城老爷亲审的案子,还有太医为证,许太医就不说了,那陆御跟二姐姐可是好交情,如果不是二姐姐的事坐实了,便是那陆御,也不好糊弄,如今二姐姐是真真的认了,难道爹爹还要是非不分?” 相嫣越说越难过。 干脆扭过脸去,伏在枕头上流泪。 相大英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起身离去:“就这样吧,反正都这样了。” 这些年来,他似乎不怎么待见唐氏生的孩子。包括相遂宁。隇 可相遂宁生死攸关,他却怎么也说不出狠话来。 难得一次,他没有向着汤小娘跟相嫣说话。 相大英离去,汤小娘让人拢了拢炭火,冷哼着安慰相嫣:“你且不要哭了,你那爹也听不到的。况且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府衙大人跟大皇子亲定的案子,你爹还能扭转不成?即使他能,有我在,他也不敢。” “爹当真不敢吗?” “他敢不敢我还不清楚吗?”汤小娘喝着温热的茶水:“我借他两个胆子,他都不敢。” “娘真是有本事,我要有娘一半的本事就好了。”相嫣叹气:“不过这些用一个孩子换掉了她,也算值了。” “你还年轻,以后再有孩子,千万不可如此莽撞了,如果接二连三失去孩子,以后会不能生养的知道吗?”汤小娘自然是温声嘱咐。隇 等到夜深人静,炭火细微,小丫鬟上来把银钩取下,把青纱帐子放下来,又吹熄了一盏烛火,预备着伺候相嫣安歇了。 “春鱼呢?”相嫣眸子一闪。 “春鱼姐挨了棍子,这会儿应该是去养伤了。”小丫鬟回禀。 “王妃……奴婢还在外头候着……咳咳……”是春鱼的声音。 廊下寒凉。 已是深夜。 她还未去睡。隇 相嫣垂下眼眸子,望着床头唯一一盏烛火懒懒地问:“你在外头守着,是有话跟我说吧?” “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外头的春鱼没有说话。 “你且回去养着吧,我心里有数。” “姑娘……” “让你下去你就下去,别在外头站着了,鬼影一样,耽误我睡觉。”相嫣缩进了被窝。隇 外头一阵沉默。 接着是抽泣。 然后是春鱼的咳嗽声,伴着离开的细碎脚步。 蓝府。 蓝褪刚回府换上便服。脸都未洗,便有小丫鬟来叫他去前头,说是有客。 本以为是陆御,却是个媒婆。 郭公主坐上首,穿着明紫色对襟衫子,手里抱着个暖炉坐着。隇 侧旁欠着身子坐的,是青城有名的赵媒婆。暗红色的大衫子,阔腿的裤子,眉上有颗黑痣。 赵媒婆先是打量郭公主身后站的蓝姎,蓝姎姿态美好,小脸红红,自然是千金小姐的样子。 赵媒婆连连称好。 接着又打量蓝褪。 蓝褪换去了黑色甲胄,取下了黑色帽子,去了刀,只穿一件宽袖锦衣,腰系杏色玉带,倒是比往日随和不少。 至少看上去,没那么让人害怕。 赵媒婆个子矮小,看蓝褪要踮着脚。隇 她饶有兴趣地叫了声“小蓝大人”一面又夸起来:“不愧是公主家的孩子,真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我赵媒婆在青城里也算有些名头,见过的公子小姐也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周正的,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 “恩。”郭公主不咸不淡。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赵媒婆登门拜访,好话说了一箩筐,郭公主倒也没落她的面子。 若是在平时,赵媒婆这样的身份,是不配到公主府上来的,至少在郭公主面前,莫说她侧身坐椅子一角,便是站一边,恐怕都不够资格。 这一日风风光光地进来,还被郭公主赏了座儿,又喝了茶,真是极大的荣光了。 郭公主平素跟这些人皆没话说,这一日却也坐了半柱香的功夫。隇 虽然这期间都是听赵媒婆滔滔不绝,讲这家的公子那家的小姐,哪个三品大员的女儿死了男人又嫁了人了,或是哪个六品官员的儿子走路有些颠簸还是她使手段给娶了心上人,郭公主皆是淡淡回应。 如今蓝褪来了,郭公主忙让人给他扫了肩膀上的落雪,又着人赶紧端了茶水,又介绍赵媒婆给他:“赵媒婆专门为你们来的,所以我特意让她留下来,只为见一见你们。” “哦。”蓝褪淡淡的。 这一刻,觉得他跟蓝姎像是货架上的物品一样,任人观赏。 赵媒婆打量的眼神,让蓝褪很不适应。 他以为赵媒婆是来给蓝姎说亲的,便欲走:“妹妹的事,爹娘做主,姎儿愿意便好,不用听取我的意见。” 蓝姎顿时脸红,赶紧背过身去。隇 郭公主面上一笑。 赵媒婆怕蓝褪走了,赶紧笑着拦下:“公子是误会了,误会了。老身这次来,不是为府上姑娘说亲的。” “哦?” “俗话说,长幼有别,公子跟姑娘,恰似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不过要说亲,自然也是先紧大点的说,那就是先给公子说。”赵媒婆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 莫说这一日,蓝褪没有心情听她说什么亲事。 便是有,自古不是男子到女子家求亲吗?不是男方派媒婆去女方家说亲吗?怎么赵媒婆竟登门给他说起亲事吗? 他有那么大的魅力吗?隇 真是春末夏初下雪,天不正常,人也不正常。 蓝褪无奈地望向郭公主。 郭公主冲他点点头,让他坐下来:“先不论规矩不规矩,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雪,她都来了,就听她说完吧。” 蓝褪只好又退了回去。 蓝姎看他为难的样子,有些想笑。 赵媒婆用了盏茶,眼角的笑意怎么都化不开:“若说公主您身份高贵,公子举世无双,那是自然的,就是公子的模样,可着青城找,也找不出第二个,况且公子身为禁军,又是皇上的亲信,自然是前途无量,这样的身份,一般的姑娘,公子当然是不入眼的,老身也不敢到府上来说嘴。” 郭公主点头。隇 算她会说话。 蓝褪皱眉。 他一向不喜听人吹捧,也不喜欢听人无缘无故的吹捧。 “我说的这家姑娘,论身家,论相貌,跟公子都是门当户对的,而且这位姑娘,琴棋书画,针织女工,都得心应手,脾气呢,也是再温顺不过,家里自小也是含在嘴里养的,不知道有多金贵,这样的姑娘,配咱们公子再好不过了,再没有这样合适的姻缘了。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我不喜欢姑娘。”蓝褪淡淡一句。 又觉得哪里不对。 显得自然有点变态似的。隇 他只得补充一句:“我是说,我现在不想嫁人。” 他脑子里有些混乱。 说话也凌乱起来。 “我现在还不想娶亲。”蓝褪正了正衣 第二百六十章 不识抬举 蓝褪这是拒绝的意思了。轣 赵媒婆说媒,被拒绝的多了,她经验老道,自然不生气:“俗话说的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子如今也不小了,该是时候成家立业了。难得的缘分,如今找到公子门上,若是错过了,下一次真就没有了。” “我从不信什么缘分。” 赵媒婆吃瘪,尴尬地望着郭公主。 郭公主拿帕子揩揩嘴角,又让人给赵媒婆温了茶来。 “既然都来了,也别忙着拒绝,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这便是郭公主的意思了。 蓝褪只得坐着。 “公子也没问派我来说亲的是哪一家,想必公子平时都是忙着差事的,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公子也没上心,不过既然老身来了,便也挑明了说,派我来说亲的,是梅家。”轣 宣国梅家。 没有第二家能匹配蓝褪身份的。 梅贵妃在宫中势力了得。 她的哥哥梅通又颇识得带兵,去边陲守业是他,回青城守城也是他。皇帝是放一百个心的。 他的女儿梅景,真真是青城千金小姐中的佼佼者。 便是论起梅贵妃生的公主郭黎,在梅景面前,也摆不出多高的谱。 据说梅景一到十六岁,想求娶她的人,早已踏破了梅家门槛。轣 什么一等公之子,什么二品大员的孙儿,隔三差五的,便有媒婆去梅家,便是刮风下雨,也有媒婆登门。 在这些世子眼中,梅景自然是高不可攀的。 蓝褪公务在身,平素甚少理会这些闲杂事。 对青城的姑娘,也知之甚少。 他跟梅景,不过是浅浅几面,并没有很深的交情。 他有些吃惊,媒婆上门,说的竟然是梅景。 媒婆见他有些意外,只当他答应了:“果然公子是听说过梅姑娘大名的。梅姑娘在家中也是千娇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她说东便是东,她说西便是西,身边伺候的婢女,都有十几号人,就是威武伯在她面前也不敢拿架子,只能宠着,不过梅姑娘也有教养,长的如花似玉,身段没得说,说话也好听。听闻老身要说亲,还给了老身五两银子,说是雪大路滑,让老身雇辆马车,再没有这么体贴的姑娘了。”轣 郭公主陪了个微笑。 蓝褪皱眉。 不知哪里做的不好,竟让梅景看上了。 这么冷的天,雪没过脚踝,也要让媒婆跑一趟。 看媒婆的架势,似乎说不成此事都不罢休。 成亲乃是大事。 区区几面之缘,梅家竟让媒婆登门,或许是梅景的意思,她府上也真真是宠她的,由着她乱来。轣 蓝褪一盏茶也未用,媒婆便催促起他来:“我瞧着公子对梅姑娘似乎也有些意思......” “你怎么瞧出来的?”蓝褪抬眉。 禁军的威严,那种冷淡的眼光,让赵媒婆发怵。 “公子......”赵媒婆说话陪着笑:“老身此次说的人家,实在跟公子门当户对,如果是什么一般人家,老身也不敢上门的,梅姑娘她......她坐在家里,求娶的人都要踏破门槛,她能看中蓝大人,是蓝大人的福气,蓝大人,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最后几句话,是梅景特意交待的。 蓝褪有些愠气。 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轣 怎么,还要逼良为娼么。 这媒婆的口气莫名让人讨厌。 “公子意下如何?” “此事不成。” “为何?” “不喜欢不用理由。” “这......”赵媒婆望向郭公主。轣 郭公主只得尴尬道:“让他想一想吧,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不用想了,我跟她不可能。”蓝褪十分坚定。 “咳......咳......”郭公主咳嗽了几声,让媒婆先回去:“太晚了路不好走,你且回去回话吧。今日的事就先到此为止。” “那......”赵媒婆讪讪的,想说什么,见郭公主起了身,便也只好退出来。 赵媒婆出了长信侯府,坐的马车刚出巷子,便见一人影拉住了缰绳。 马车一顿。 媒婆一哆嗦。轣 掀开帘子,风雪里立的是蓝褪。 翩翩公子,迎风而立。 雪花洒落在他脖颈里,脖子里有一抹白。 “公子可是改主意了?”赵媒婆喜滋滋。 “以后不必再到长信侯府了,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还是为梅景说亲的话。”轣 赵媒婆一愣。 青城想求着她到梅景府上说亲的,都是豪门贵子不说,这一个月,她就接了俩单子。 都是望梅景望的脖子都长了。 只有这蓝褪,不识抬举。 也太不识抬举了。 梅景那样的身家,难道还不是良配? 竟还想拒绝?轣 没等赵媒婆反驳,蓝褪一拍马腹,马受了惊,抬起蹄子就往风雪中跑,吓得赵媒婆瘫软在车里嗷嗷地叫。 长信侯府。 郭公主在朱漆门前等候多时了。 本不想让蓝褪去追媒婆,不料他脚一用力,踩着高高的围墙便出去了。 儿大也不由娘了。 郭公主爱惜地为他拍拍身上的雪。 “即使你不愿意,也不要太拂了媒婆的面子,拂她的面子,不就是拂梅家的面子吗?”轣 “她要强娶,似乎也不大在意我的面子。” “说起来,咱们长信侯府,如今也靠你撑着,我虽贵为公主,可公主毕竟只是一个名号,一朝天子一朝臣,公主也护不得长信侯府永远的周全,你爹,虽是长信侯,在宫中说话,也不是十分有重量。如今你跟姎儿都大了,不止为你们活,也该为长信侯府活着。” 蓝褪无话。 “那个梅景,我进宫的时候,曾经见过她,虽然姿色一般,个子也矮,不过容颜易变,长的再好看又有多少用处?但她背后的威武伯不容小觑,如果你娶了她,咱们家跟她们家,便都能长长远远地好下去。” 蓝褪被梅景两个字闹的头疼。 却被郭公主强拦了下来:“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可是......” 蓝褪背对着郭公主,停了下来。轣 “那个相遂宁,不过是四品相大英的女儿,即便她不犯事,也配不上你,何况如今她......” “那件事不是她做的。” “你就如此信任她?”郭公主轻笑:“到底是你年轻,没有见过这世间的险恶,娘自小在宫中行走,什么如花似玉,八面玲珑的人娘没见过,有些人,面上无害,背地里可就不好说了。” “娘怎么能这样想别人?”蓝褪回身盯住郭公主的眼睛,有失落。 郭公主叹了口气:“无论娘怎么样别人,都不重要,你说她好也行,不好也行,可是你不能拿长信侯府的前途开玩笑,她如今得罪了鲁王,便也得罪了皇上,孰轻孰重,你要掂量。” 长夜无眠。 蓝褪靠在床边,静静擦拭手中寒凉的刀。轣 雪夜冷得像这刀一样。 他衣衫单薄,眼角有些灰青。 不记得这是第几个独坐的晚上了。 想来她在牢里也是这样独坐的吧? 她还能独坐多少个晚上呢? 他不知道。 赵媒婆去威武伯府回话。轣 去的时候,梅景专门给媒婆五两银,告诉她如果事成,会有大大的好处。 梅家说出这样的话,赵媒婆自然欢喜。 如果促成这婚事,那下半辈子自己保准吃喝不愁了。 梅景在偏房跟着绣娘学刺绣,绣娘手中金银两色丝线翻飞,又有蓝色的线打底,细细看去,小小的团扇上,一面绣了金色的蝴蝶,一面绣着蓝色的孔雀。 蝴蝶翻飞,银色触角活灵活现。 孔雀开屏,色泽闪闪发光。 是著名的双面绣。轣 威武伯府家大业大,请的绣娘也是南部最出名的。 或许是雪天房中昏暗,或许是那些绣活太过繁琐,绣了不到半个时辰,梅景的手腕都酸了。 婢女们忙捧着点心果子伺候着。 又端了温水来给她泡手。 “一点儿也不好玩,没意思。”梅景把绣花针插在绣架上,揉着手腕,望望西窗外的落雪。 外头有些晚了。 阴沉沉的。轣 雪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赵媒婆怎么去了那么久?”梅景问。 “她已经去老爷夫人那里回话了,这会儿正在廊下候着,等着姑娘召见呢。” 一听这话,梅景顿时来了精神:“你们也不通传一声,让我白等那么久。” 帘子掀开,赵媒婆带起来一股子风。 雪大,赵媒婆冻得嘴唇发紫。 “去把炭火烧旺一点。”梅景在狐狸毛的长椅上靠着。轣 婢女们加了炭火,房里本就暖和,加了炭火,就更暖了。 赵媒婆被特许挨着炭炉坐着。 “怎么样了,见着他了?”梅景有些急迫。 “是,是,见着了,见着蓝公子了。”赵媒婆陪着笑。 “那你说说吧。” “今日去到长信侯府,老身才发觉,以前啊,真是没见过世面,那位蓝公子,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蓝公子他长得周正,身子挺拔,哟,老身跟他说话都要仰着头。”又觉察到梅景个子低,赵媒婆忙改口:“若说个头,公子们高些,也是必须的,且他又是禁军出身,母亲又是位公主,打着灯笼的,在青城里也难找第二家去,梅姑娘真是好眼光,看上这蓝公子,自然是错不了的。” “还用你说。”婢女打趣。轣 “你让她说完。”梅景咯咯地笑。 “老身去的时候,蓝公子刚回去,哟,淋的一身的雪,鬓发都是雪哪。把公主心疼的。” “那他冷不冷?凉不凉?府中是否也生了炭火?” “那自然是少不了的,毕竟是长信侯府,谁敢慢待呢。”赵媒婆道:“蓝公子换了家常衣裳,倒也是个......翩翩公子。” “那正经事呢,你说了没有?” “说了说了......姑娘的意思,我也明明白白的跟蓝公子说了。” “他可愿意了?”轣 “这——”赵媒婆有些迟疑。 “他不同意?”梅景眉头一皱。 “这——”赵媒婆吞吞吐吐。 “你倒是说啊。”梅景眉头一横。 “是,是。”赵媒婆小心翼翼道:“姑娘的意思,我也跟长信侯府说了,想着青城的公子哥踏破了门槛想跟贵府结亲呢,这蓝公子自然是有福气的,得姑娘青睐。公主对此事,倒像是赞同的。也留了我用了茶,说了好些话。” “他不同意?” “蓝公子他......也并不是不同意,只是......没个准话,说是他如今不想成亲。”轣 “他想出家当和尚不成?” “那肯定不会的,他是堂堂的长信侯府唯一男丁,无论如何不会出家的。” “不出家为何不肯娶我?我哪里配不上他不成?” “姑娘天姿国色,当然是配得上的,配得上的。” “那明日你再去提亲。” 梅景着急。 赵媒婆却被唬得不轻。轣 蓝褪警告过她,不准她再去长信侯府。 那是她一个普通妇人去的地方吗? 即便梅景给了几两银子,也犯不着为这几两银子卖了命吧? 多明显。蓝褪就没看上梅景。 可梅景情切,赵媒婆却只得推辞:“姑娘还小,如今也才十六,想来这事急不得。” “不是你嫁人,你当然不急。”梅景没好气。 赵媒婆吃瘪,却不敢言语。轣 “是不是那个姓蓝的没看上我?连我们威武伯府也看不上?” “这——” “他蔑视我们威武伯府,便是蔑视贵妃娘娘。”梅景冷着脸。 “想来蓝公子他......”赵媒婆欲解释,不料梅景一脚蹬翻了她面前的炭炉。 火红的银炭从炉子里蹦出来,一块一块,差点儿蹦到赵媒婆的身上,吓得赵媒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生怕梅景再一生气,活生生要了她的命。 “还不滚出去。”梅景呵斥:“想把这炭火吃了再走吗?” 赵媒婆如释重负,赶紧开溜。轣 一溜烟跑出好几条巷子,才敢扶着树喘气。 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生的气,都比普通人大。 威武伯府。 婢女们小心地收了踢翻的炭火,看看梅景的脸色,谁也不敢多嘴,收拾了炭火,又掌了灯,放下了帘子。 梅景依然倚在狐狸毛长椅上,眼睛也没抬一下,有些失望的意思。 “这青城里,敢这样对我的,恐怕就只有他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梅景撸了撸衣袖,把双手伸进铜盆里洗了洗,又重新戴回金嵌红宝石的镯子,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就凭他,也想跟我斗,从小到大,我梅景想得到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轣 二百六十一章 白衣人 雪化了,宫墙湿。楡 难得的晴朗。 尚季殿里,各宫娘娘陪着皇帝一块儿听戏。 难得的好时光。 皇上歪在锦榻上,由合妃在一旁轻轻捶腿。 殿内昏昏,唱戏声咿咿呀呀。 妃子们手抱着铜炉,静静地坐着。 合妃捶腿捶得舒服,皇上渐渐地开始打盹儿。楡 合妃惯会做这些伺候人的事。 太监们端了果子上来,不知是不是放盘子的声音大了些,皇帝突然就惊得坐了起来。 小太监忙跪了下去。 “皇上怎么了,都是你们这些不知轻重的。”合妃训斥太监。 皇上摆摆手,让太监退下去。 刚才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有一支箭向他飞过来,他的面前,全是皇子,却没有一人愿意为他抵挡这一箭。楡 他在梦里飞奔,箭却像长了眼睛,直接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梦里剧烈的疼。 生生把他疼醒一样。 醒来以后,心口都是疼的。 梦里穿白衣的人,白衣垂地,背对着他,却看不清长相。 他跑,箭追,白衣人也追。 等他中了箭,白衣人又突然不见了,就像一团水花,像一团雾气,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如鱼归大海。楡 他久久不能平静。 连呼吸都有些快。 合妃给他揉着胸脯,关切问他:“皇上做噩梦了?” “没有。” “皇上可是心口疼?”合妃在皇帝胸口揉来揉去,揉得皇上疼得更厉害,便推开了她的手:“叫陆太医。” 陆御正在太医院研磨朱砂,研磨到一半儿,就见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过来请。 如此慌张,定然是皇帝的旧疾又犯了。楡 陆御收拾了药丸,又带了针灸用的工具便往尚季殿去。 雪化难行,从太医院到尚季殿并不近,刚经过御花园,靴子便湿了。 陆御扶着假山抖了抖靴子上的水。 宫道每日都有人洒扫,御花园种的都是些花木,道路要比别处略窄些,加上雪下的厚,如今从花木上抖落下来,小道上也积了水了,一片一片的,像是一面面的镜子,反射着这日明朗的光线。 水坑映衬着一个人的脸,太快了,没看清,甚至连男女都未能看清。 那个人踩着水坑,往假山上一跳,又在假山顶上蹦了两下,直接蹦到宫墙上,踩着宫墙,往东六宫那边去了。 陆御低头的一瞬间,被溅了一脸的水花。楡 真是不讲武德。 “哗哗哗”又有几个穿甲胄的黑衣人跑了过来,踩着水坑,直接往树上跳,跳上了树,又蹦到了宫墙上,也往东六宫去了。 为首的人,可不就是蓝褪么。 宫中安宁,甚少见禁军在皇宫里飞檐走壁。 陆御去了尚季殿,唱戏的伶人还未停下来,依旧是咿咿呀呀地甩着水袖。 皇上歪在那儿,额头有汗。 虽化了雪,有点晴好的样子,却还是冷的。楡 陆御给皇上把了把脉,便知他老毛病又犯了。 这些年,头疼也好,心口疼也好,陆御都为他医治过,不过这病就像梦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总也不能除根。 陆御打开药箱,拿出一丸棕色的药,让皇上随着蜂蜜水咽了,又拿出银针在火上烤了,先是在皇上头顶扎几根,然后是脖子,然后又解开皇上的衣襟,直接把银针扎上皇上心口。 手指长的细针,冒着白色的寒气。 陆御捏在手里,直接给皇上扎了进去,合妃惊得直喊:“心口金贵,也是随便能扎的地方吗?你要是害了皇上,你......” “合妃真是少见多怪,陆太医虽年轻,可给皇上诊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皇上最信得过的,你去一旁,别耽误了陆太医施针。”梅贵妃挪了过来。 合妃只好讪讪地去下首坐着。楡 梅贵妃拉着皇上的手安慰:“皇上是天之子,即使有些不舒服,也会很快过去的,臣妾一直在这里。” 蓝褪顺着东六宫追白衣人,一直追到梅贵妃的宫殿。 东西六宫,蓝褪都不常来。 禁军偶尔会巡视这里,也是看看就走了。 白衣人沿着围墙,直接跳进梅贵妃宫中,便不能不管。 看白衣人的身段,虽又瘦又轻,但脚下有力,沿着宫墙,用脚尖跑得飞快,如履平地般。 这样的脚下功夫,甚至跟蓝褪不相上下。楡 这应该是个男人。 寻常男子,非召不得入宫,何况是后宫。 事关重大。 轻则害了妃嫔,重则害了皇帝,禁军的职责,让蓝褪不得不加紧了脚下的步了。 跟随而来的禁军一个个被落在身后,只剩下蓝褪一个人,紧紧的追着白衣人的步伐。 梅贵妃宫里有两个粗大的水缸,水缸里种着睡莲。 白衣人踩着水缸里的睡莲,蜻蜓点水一般,就奔后堂去了。楡 梅贵妃的宫殿在东六宫里算是数一数二的。 前后两院,房间少说十几间。 白衣人跳进其中一间,关上窗户,很快便消失了。 蓝褪也跳了进去,但在房间里搜索了一圈,却无收获。 床上,床下,桌下,梁上,帐子后面,都一一瞧了,还是不见踪影。 正纳闷,却见郭琮推门进来。 郭琮穿了浅色斗篷,微笑着吩咐下人:“蓝大人难得来一次,还不给蓝大人看茶。”楡 以梅贵妃在宫中的级别,平时伺候的人没有二十个,也差不多了。 宫女,太监,都是按贵妃的份例给配的。 洒扫的,端茶倒水的,小厨房里的,铺床叠被的,包括专门点蜡烛加炭火的,都有一个宫女份额。 郭琮叫了两声,却不见人应。 过了一会儿,才跑过来一个小宫女,请蓝褪去偏殿一坐。 蓝褪并无喝茶的心思。 奈何郭琮亲自把小几上茶碗递到蓝褪手中。楡 这一拿一递,郭琮的手还碰到了蓝褪的手。 蓝褪一个机灵,只得把茶接过去。 “蓝大人怎么有空到我母妃的宫里来,可是找我母妃有什么事?” “并没有。” “那是?” “刚才......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可是......”因为没有追上白衣人,也不好说的太明白,怕扰乱人心。 郭琮却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拍了拍蓝褪的肩膀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情呢,让蓝大人你亲自跑一趟,放心吧,这皇宫虽大,可有禁军守着,又有兵卒按时辰巡查,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的。”楡 “大概......可能是我看花了眼。” “蓝大人也累了,不如在这里歇一歇吧。”郭琮望了望外头屋檐的水滴,又看了看蓝褪湿了的靴子,叫一个太监进来:“去,把给我做的新靴子拿过来一双先给蓝大人换上,这么冷的天,靴子湿成这样,怕是要生病的。” 小太监飞快而去。 蓝褪有些不大自在:“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郭琮又一次按住了蓝褪的肩膀。 “外头雪化了,正是滴水的时候,别在受了凉,等一会儿,宫人们把道路扫好了再走吧,一会儿我也要出宫去,正好咱们一路。” 郭琮极力挽留,蓝褪只能坐回去。楡 茶还未喝。 郭琮又再三礼让。 蓝褪只好喝了一小口。 “你也不必拘谨,有空常来玩吧,不巧的是,母妃在尚季殿陪父王,这不,把宫人差不多都带去了,这会儿还未回呢,听小太监回话,说是父王身子有些不爽,宣了陆太医去,用了药,施了针,这会儿好些了,只是暂时不宜走动,要在尚季殿歇一会儿,母妃在那伺候着,想来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来。你且宽心在这,喝了茶,一会儿换了靴子再走不迟。” 恭敬不如从命。 郭琮苦苦挽留。 蓝褪只得再多坐一会儿。楡 或许是宫人大都跟梅贵妃去了尚季殿伺候,如今整个宫室显得格外安静。 房檐下滴水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蓝褪一面陪坐,一面静静听着这宫中的动静。 说也来奇怪,自那白衣人闪身进了宫殿,就像鬼魅一样,再无踪影,甚至,脚步声也没有了。 郭琮又让人给蓝褪倒了茶。 蓝褪不好推脱,只得又饮了一杯。 “闲坐无聊,不如弄些酒菜,咱们吃上一点儿。”郭琮吩咐了随身的太监,很快,偏殿里就传来阵阵酒香。楡 是淡淡的酒味儿。 菜也有几样。 醉鸭一品,脆炒珍珠鸡,雪花烟熏火腿,鱼头汤。 “好容易来一趟,我也有些饿了,一个人吃也有些寂寞,蓝大人作陪吧。” “我......还有公务。” “陪皇子算不算公务呢?”郭琮笑。 他是皇子,他说了算。楡 郭琮给蓝褪夹了一筷子火腿,又舀了一勺子鱼头汤:“这鱼是上好的青鱼,小火熬了两个时辰才好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郭琮自己也喝了一碗鱼头汤,又吃了一块鸡肉。 见蓝褪没有动筷子,郭琮笑起来:“怎么,蓝大人还怕我下毒吗?我都先吃了。难不成,要本皇子喂你吗?” 蓝褪一个机灵。 就感觉天灵盖都要炸开。 郭琮这热情推销的样子,让他只想赶紧走。 “用些饭,一会儿把靴子给换了,蓝大人就回去吧。”楡 蓝褪如释重负。 主动喝了鱼头汤,又吃了火腿。 郭琮又给蓝褪倒了一杯酒。 “这是进贡的酒,寻常时候没有的,估计你们长信侯府这时候也喝不着,用一杯吧。” 酒水透明。 蓝褪一饮而尽。 郭琮自己也喝了一杯,刚喝下,就见传饭的太监匆匆来找他,郭琮只说出去一下,便匆匆地去了。楡 且关上了房门。 房里顿时黑了。 酒菜的味道直冲脑门。 蓝褪欲走,却觉得脚下一软,又给坐了回去。 门被人打开。 恍恍惚惚的,来的人不是郭琮。 比郭琮矮小。楡 矮小。 梅景矮小。 因为迎着光,看不大真切,蓝褪又努力望了望,还是看不清。 或许是错了,进来的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捧了一双靴子,蹲下去要给蓝褪换靴子。 蓝褪有些尴尬。 小太监却拉过他的腿,把他的靴子给脱了下来,又给他换上了新靴子。楡 蓝褪欲走,却被小太监按住了腿。 小太监本不是蓝褪的对手。 可被他按住,蓝褪竟然走不脱。 好奇怪。 “这桌饭菜怎么样?酒的味道好吗?菜合你的胃口吗?”小太监轻轻一笑。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蓝褪觉得脸上甚热,像是夏天里烤了炭火。楡 “问你话呢,你这人怎么不搭理人,跟个木头似的,怪闷的。”小太监又轻轻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抚摸蓝褪的腿。 蓝褪一个机灵。 鬼知道这天都遇见了什么人才。 这小太监,也不大正经的样子。 蓝褪本想闪躲,却觉得慢慢地,身上无力。 这种无力感,从他的脚,蔓延到他的腿,再蔓延到他的腰,他的胳膊,他的脖子,现如今只觉得嘴唇都是麻的,想要说一句话,嘴巴都张不开。 他是习武之人,身姿矫捷,从未有过,这样难受的时候,胸口憋闷,像是烧起来一堆火,这火如此之大,快要把他给点着了。楡 小太监的手渐渐地摸上了他的腰:“我早就说过,这青城里,就数禁军的身材最好,而在禁军里,就数蓝大人你.....哈哈哈......” 笑的极为狂放。 小太监抬起了头。 红色的口脂,黑黑的长眉,脖子短短的,眼睛小如豆粒。 是梅景。 这小太监是梅景假扮的。 梅景竟然假扮成太监跟进了宫。楡 也是,梅贵妃,可不就是她的姑姑吗? 一种不详的预感蔓延开来。 蓝褪想喊。 可嘴都张不了。 他想动。 却全身乏力,像是瘫痪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去摸腰间的配刀,可是手却抬不起来,渐渐的,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看桌上的酒菜都开始朦胧。 他摇摇头,想清醒一点,却怎么也做不到。楡 “梅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终于肯唤我的名字了。”梅景笑的格外的甜,伸手抚摸着蓝褪的脸庞,她的声音都是甜滋滋的:“蓝大人,我早就说过,梅景看上的东西,总归是逃不掉的,我看上了你,你就是我的,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有的是力气跟手段。” 这便是梅景的手段。 蓝褪见识到了。 那天让媒婆提亲,只是她的第一步。 第一步棋子没有生效,她很快就安排了第二步。 蓝褪重重地垂下眼眸。楡 “你是我的了,蓝大人。” 魂魄都要离体。 蓝褪的神色渐渐的涣散。 “你给我下毒?” “怎么能叫下毒呢?”梅景得意。 第二百六十二章 清白 “你给我吃了什么?”蓝褪恍惚,抬头望,宫殿彩色画廊在旋转,一个个青瓷花瓶也在摇晃,青瓷花瓶插的大朵牡丹花也在摇曳,像是起了风。澁 耳边梅景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温柔:“蓝大人,你该睡了,蓝大人,你该睡了。” 蓝褪垂下了眼帘。只觉得眼皮似乎有千斤重。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耳边有人吹风。 很温柔的风。 蓝褪的眼皮依旧沉重。 他努力睁开眼睛,房内光线已经很昏暗,金盘里的红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半。银帐婆娑,轻轻摇曳。 蓝褪的魂魄似乎回来了一点儿。澁 “蓝褪,该醒了,蓝褪,你醒一醒。” 又有人在他耳边吹风。 这声音如此熟悉。 蓝褪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宫殿的床上,身盖锦被,胸口敞着。 即便在睡觉,他也应该穿着寝衣的,这是多少年来在长信侯府养成的规矩。 如今袒着胸口,成何体统。 “蓝褪,你醒了?”澁 蓝褪魂魄瞬间归体。 这明明是梅景的声音。 这声音如此熟悉。 离的如此的近。 近的能听到她的呼吸。 梅景竟然躺在他身边。 蓝褪只当是做梦。澁 做一个噩梦。 可这噩梦很快变成了现实。 梅景果真躺在他身旁,真真切切,她头发松松地垂在肩头,步摇早已不知所踪,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也摘了去。 她懒懒地靠在蓝褪的肩头,两个人枕着一个鸳鸯戏水的枕头。 竟然是梅景。 竟然是她。 竟然是同床共枕。澁 竟然是跟梅景同床共枕。 蓝褪一时回不过神,挣扎着要起,却又被梅景给按下。 梅景伏在他胸口,声音也是甜甜的:“我说过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你果然就逃不过吧?蓝褪,你总归是我的人。” 蓝褪急着推她。 毕竟是刚刚清醒一点儿,力气还没那么大,被梅景这么一按,蓝褪又倒了下去。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蓝褪有些愤怒:“是那杯茶有问题,还是那杯酒有问题,还是……那些饭菜,你想做什么?” 如果说那些东西有问题,他也是个警惕的人,茶水味道无异,酒水味道,也是正常的。澁 蓝褪终有些疑惑。 “你不用管什么有问题。”梅景打了个呵欠:“反正……什么都没有问题,只是我们不小心睡了一觉,仅此而已。” 你说什么?”蓝褪推不开她,宁愿自己翻到地上。 “我说只是我们不小心睡了一觉,仅此而已,也没有睡很久,一个时辰都不到,你慌什么,我都不怕。” “你……” “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蓝大人你就不要不承认了,蓝大人你真是让我越来越喜欢了,就连你刚才惶恐的样子,都让我喜欢。”梅景轻轻下床,光着脚丫蹲下去,贴着蓝褪的耳朵像一只小猫。 “你走开。”蓝褪推她。澁 或许是越来越清醒了,蓝褪的力气比刚才大些,这一推,直接给梅景推坐到了地上。 光着脚丫的梅景,披散着头发的梅景,呵呵地笑起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以为,你还能不娶我吗?” 她笑得格外灿烂,笑得金盘中的烛火都晃动了起来。 烛火明灭。 银帐摇曳。 窗外似有人影。 一股牡丹花的香味儿。澁 是梅贵妃。 梅贵妃携着郭琮推门而入。 房间昏昏,看不大真切,梅贵妃发间金簪发着暗光。 “在尚季殿伺候你父皇半日,我的肩膀都疼了,晚上要让她们好好地给我按一按才行。”梅贵妃小声同郭琮说着话:“天色也不早了,你明日还有公务,便回吧,不用守在我这里。” 刚说过这话,梅贵妃就觉脚下踩了什么东西,软软的。 低头一看,竟是梅景。 再一低头,还有蓝褪。澁 二人衣衫不整地伏在地上,满屋的酒味儿。 暧昧的气氛。 蓝褪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地拉着银帐站着,又摇摇晃晃去要出门去。 “你不能走。”梅景拉住他的袍角,直接就抱住了他的腿。 蓝褪甩了甩她,没甩开。 “你们…….这是宫里,你们俩……这是干什么?”梅贵妃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一面吩咐郭琮把门都关了,一面皱眉道:“你们在宫里……你们是不怕死的么?蓝褪,本宫瞧你在皇上面前当差,一向还算踏实,你娘是公主,从小知书达理,你是公主养大的,自然也错不到哪里去,你今儿干的是什么事?传出去如何是好? 蓝褪低下头。澁 梅贵妃上前去给了梅景一个耳光:“你瞧瞧你干出来的事,这事发生在宫中,让我如何跟你父亲母亲交待?说起来你父亲带兵打仗,常年累月的不着家,你母亲竟把你教的……女子的清白有多重要你不知道?你才十六,这事若传出去,威武伯府如何立足?你让我这个贵妃在宫里如何立足?” 梅贵妃这一个耳光打得十分响亮。 直接就把梅景给扇翻在地上。 从小到大,梅景哪受过这种委屈。 当即捂着脸伏在地上抽噎起来。 “这事要传出去,皇上必让公主跟威武伯侯进宫受训斥,怕是整个宣国都要知道,以后你们两家,还如何立足?” 烛火闪了又闪。澁 金盘里都是烛泪。 梅贵妃喋喋不休地骂了好一阵子,不料却被蓝褪打断:“贵妃娘娘,我跟梅景没有什么。” 正在抽噎的梅景一顿。 “没有什么?”梅贵妃一脸不可思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看你的衣裳,再看看她的衣裳。”梅贵妃指着蓝褪的脖子,恨不得把他给处决了一般:“你脖子里,分明还有梅景的口脂,你还不承认?我本以为你若是个负责任的男子,这事还有回转的余地,如今看来,做了不敢认,公主的儿子,也只是个缩头乌龟。” “姑姑不要这样说他,一切,都是景儿……自愿的。”梅景哭起来。 “你自愿的?” “在姑姑宫中,情不自禁……都是景儿的错,跟蓝大人多喝了两杯酒,不想不胜酒力,就……就……如今景儿已经是蓝褪的人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果姑姑要责罚他,便先责罚了景儿吧。”澁 “你们——”梅贵妃阴着脸,郭琮赶紧去捶背。 “琮儿,你去叫公主跟威武伯来,让他们两人来看看这如何处置吧,真真是要把我气死了,对了,让皇上也来,让皇上也帮着评评理,这该如何是好。” 郭琮忙贴着梅贵妃跪了下来:“母亲,这个时候去叫长信侯府的人跟威武伯府的人,那不是整个青城都知道了?他们俩还小,这事传出去,别说他们无法做人,便是两家府上,也都难抬头的,母亲千万不要因为生气,把这事给做绝了。” 梅贵妃低头沉思了一下。 “那依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这事倒也不难办。” “嗯?”澁 “只要他们二人情投意合,今儿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咱们几个,自然不会说出去的,改日让蓝家请个媒人,到威武伯府上去,备上六礼,定个亲事,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到时候两家变成一家,今日之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梅贵妃看看蓝褪,又看看梅景。 蓝褪冷着脸。 梅景却是掩盖不住的喜气:“这样做虽然是快了点儿,不过既然是姑姑的主意,那肯定是错不了,到时候两家的名声也保住了,又有了一门好亲事,只要蓝褪以后好好地对我就行了,我就勉强受些委屈吧。” 众人算是表决通过。 郭琮去拉蓝褪起来。 又扶了梅景去一旁坐着。澁 梅贵妃的脸色由怒转喜。 也虚扶了蓝褪一把温声道:“刚才倒是我莽撞了,不过也都是为你们好,你们年纪轻轻,万不可坏了名声,我听琮儿说的很有几分道理,你母亲也是通情达礼的人,想来这样的决定,她也不会说什么的,天色也不早了,太晚出宫怕落人口实,不如你们现在就回去吧,就这几日,你们长信侯府派个人,去梅大人府上,把亲事说一说,若你们成亲,我这边少不了你们的礼。都准备好的,毕竟我也只有梅景一个侄女。” “我不会娶她的。”蓝褪丝毫没给面子。 梅景一愣,旋即伏在地上嗷嗷哭起来。 梅贵妃刚有点好心情,听此话真想端起茶碗扔在蓝褪头上。 怕不是这小子吃干抹净不愿意负责任吧? 这不是渣男是什么?澁 梅贵妃气得手腕上的赤金缠丝镯子都是晃的:“你若如此不识抬举,那我们便去皇上那讨个说法,你灌醉了梅景,又让她没了清白,如今又不愿意娶她,便是到了皇上那,长信侯府也护不得你周全。我倒要看看,公主养的儿子,到底有几条命可抵给威武伯府。” “我没有灌醉她,也没有害她死去清白。”蓝褪辩驳。 他是一个男人,男人喝醉了酒有什么本事,他心里清楚。 况且他面对梅景,真是一点儿想法都不带有。 况且他并不是喝醉酒。 这样塞不出去,颇有点丢脸。 梅景伏到梅贵妃怀中就抽噎起来。澁 梅贵妃赶紧推开她。 蓝褪心中火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到梅贵妃给梅景使眼色,他顿时明白过来。 “蓝兄,景儿她也没什么不好,长得虽不是十分有姿色,可府里有钱,你若娶了她,半个威武伯府都是你的,到时候十里红妆,够你们一辈子吃喝不尽的,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除了景儿,你还能找到家世更好的女子吗?” “这一切都是你们设的局是不是?”蓝褪盯着梅景。 梅景本来就心虚,根本不敢直视蓝褪的眼睛。 梅贵妃毕竟是贵妃,见过惊涛骇浪,此时还是波澜不惊:“你在混说什么?”澁 “或许那个白衣人跟你们都是一伙的,那个白衣人,引我们禁军到贵妃的宫殿,恰逢大皇子留下我,又给梅景制造机会,用了茶,吃了饭,喝了酒,我就不醒人世,一醒来,你们就闯了进来。这不是巧合,这是阴谋。” “你胡说。”梅景抽泣:“是你不想负责任。” “我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负责任?梅景,当初威武伯府派媒婆上门,我已经说过,不喜欢你,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不料又发生这样的事,你以为拿长信侯府逼我,就能逼我就范么?你小看我了。” “那你怎么样才能就范?娶我就那么难吗?” “我不喜欢你,现在更加不喜欢。”蓝褪的话十分决绝。 梅景眼睛里有光,愤怒的光。 刚刚伏地哭泣的模样不见了,转而擦干了眼泪,冷冷地笑,嘴角甚至有了小小的梨涡:“就算今日的事是我们设的局又怎样?人总说,三人成虎,你觉得皇上是相信我们,还是相信你?蓝褪,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你要是不想身败名裂,你就娶我,今日的事,便一笔勾销。”澁 “如果我不答应呢?”蓝褪给了她一个蔑视的眼神。 听说过男人强女人的,没听过女人强男人的。 这个女人,竟拿清白做局。 倒是小看她了。 “表哥,你跟他说。” 郭琮缓缓道:“蓝兄,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了。” “有话就说。”蓝褪系好了衣裳,拔腿欲走,却被郭琮拉住。澁 “蓝兄可记得,有一个人,还关在青城牢房里?据我们打听的消息,蓝兄跟这个人,很有些渊源。” 相遂宁。 蓝褪的心一震,脚下的步子也收住了:“你们想怎么样?” “那就看你意思怎么样了。” “你们什么意思?” “如果蓝兄你乖乖随了景儿的意思,跟她做一对恩爱夫妻,那便很好,到时候皇上亲自赐婚,自然是风光无限,郎才女貌,多好的一对。到时候,牢房里那位,我们也会关照的,死,应该是不会死的,如果蓝兄你不从,那牢房里那位,恐怕是必死无疑,而且,会很快去死,总之,牢房里那位的死活,就看蓝兄你如今怎么选择了。” “你们威胁我?”澁 “这不是威胁,我们只是实话实话。”阴谋被揭穿,大家也都不装了,敞开了说话,倒也利索:“你用你的清白,换相遂宁的死活,这路,就摆在你的面前。” 第二百六十三章 强 “果然好计谋。”蓝褪冷笑。靶 真没想到,夜路走多了,竟然落在她们手中。 天欲晚。 烛火映着梅景的脸。 她小小的个子,眉目已看不清晰,嘴角的笑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更讨厌她。 比前一刻更讨厌。 可事关相遂宁。靶 蓝褪又迟疑了。 梅景看到了希望。 “如果你答应跟我成亲,咱们就可以让皇上赐婚,到时候借着成亲的由头,放相遂宁一条生路,在牢房里关上几年,就能出来了。” 梅贵妃也出主意:“即使不是这个由头,还有别的办法,比如把那个做证的婢女打一顿,让她改改口,就说自己记错了,到时候还了相家姑娘清白,这个婢女随便处置了,这事也就结了,很快相家姑娘就可以放出来。” 都是聪明的小朋友。 出主意的时候,都很有才干。 蓝褪明知相遂宁是被冤枉的。靶 “如果我不答应呢?”蓝褪迟疑。 这迟疑让梅景很爽。 听闻相家姑娘跟蓝褪相识。 她也曾想,怕不是互相爱慕吧? 如今试探之下,发觉蓝褪并不想为了相遂宁而委身于她,便有些欢喜:“看来是我误会了你,你跟她的关系,也没有想象中的深嘛。我说也是,她只不过是区区相大英的女儿,你是公主生的,她也配?” 蓝褪轻咬了下嘴唇。 “难道你配?”靶 梅景脸一红,哼了一声:“我是威武伯府的掌上明珠,我跟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公子难道觉得我不配吗?” “是我不配。”蓝褪也哼了一声。 “你——放肆。”梅景瞪眼。 “今日就在此放肆一回了。”蓝褪盯着她:“让我娶你,休想。” “那我就让她隔日死。表哥——”梅景扑上去晃着郭琮的胳膊:“你不是说,证据确凿了吗?那不杀了她,还等什么?” “证据是确凿了,她自己也招认了的。” “蓝大人,你本来可以救她一命,你当真要错失良机吗?”梅贵妃缓缓而立:“如今能救她的,怕只有你了。”靶 “即使救她,我也不会委身于某人,趁早死心。”蓝褪一字一句。 烛火要尽了。 金盘里都是烛泪。 宫殿里很静。 蓝褪虽是公主的儿子,可此情此景,如此不服帖的样子,让梅贵妃格外生气。 在这宣国,谁不卖她几分薄面? 拂梅景的面子,不就是打她的脸?靶 “蓝大人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来人。”梅贵妃叫了宫女进来:“去叫皇上来,让皇上来此评评理,蓝大人占了梅景的便宜,必要给个说法才行,不能让梅景白白吃亏。” 梅景也是个懂演戏的。 梅贵妃话音刚落,梅景便对着自己的头发一阵乱揉,解开衣衫,敞着衣领,又端起酒壶往自己身上洒了些酒水,造成狼狈的样子,光着脚缩在银帐旁哭泣,便是郭琮去拉,也拉不起来,格外悲愤,一副被欺凌的弱女子模样。 因着尚季殿里皇上身子不爽快,太医医治了之后,便回了养心殿里休息。 傍晚时分,长信侯府,威武伯府、还有几个一品大员,都到宫中来探望。 如今皇上,公主及威武伯梅通,都被请到了梅贵妃殿里。 烛火又重新亮起来。靶 酒菜的味道弥散的整间房都是。 皇上一脚踏进来,还以为进错了房间。 退出去重新进入,发现没走错。 “成何体统。”皇上都觉得臊得很:“琮儿你愈发不知道好歹,什么样的人你宫中没有,威武伯家这是......这是梅景,你俩怎么能私相......你......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为什么不禀明了,干出这事来?” 皇上以为郭琮跟梅景苟且。 郭琮没想到这锅甩到了他头上。 这还了得。靶 便忙跪地磕头:“父王,梅景的事,儿臣冤枉......实不干儿臣啊。” “那.......” “成何提统。”威武伯抱了锦被给梅景披到身上:“真是成何提统,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你,说出来,爹把他......皇上在这,皇上为你做主。” 梅景抽泣。 “说啊。”梅通急。 “是他。”梅景指指蓝褪。 烛火旁,蓝褪还红着脸。靶 “蓝褪?你,平时我看你还算稳重,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你让我景儿以后如何抬头做人哪。” 梅通甚是气愤。 郭公主护儿心切,陪着笑脸道:“尙不知所为何事,梅大人听两个孩子说出缘由,再生气也不迟。” 梅景自然是无比悲愤的模样。 把先前诬陷蓝褪的话,又讲了一遍。 还有点添油加醋,生怕哪里讲得不够具体。 特别是讲到蓝褪如何强了她,还特意撩起衣袖让众人看她的胳膊,胳膊上果然有铜钱大的青紫。靶 胳膊都青紫了。 想来一定是蓝褪用强的。 狗渣男。 如此饥渴。 青天白日,强迫妇女。 “我跟琮儿进来的时候,两人......还在一起躺着。”梅贵妃一副这画面瞎了我的狗眼我倒了八辈子霉了让我看到这个的样子:“这两个孩子真是.....在我宫里,一刻也没有闲着,就说不该喝酒,这喝了酒,就乱了分寸,如今之计,可如何是好啊。” “蓝大人靴子湿了,我也是好心留他,让人给他拿了新靴子,又酒菜招待他,不料我离开一会儿,他就犯下这样的大错......景儿怕是......”靶 你一句我一句。 这气氛烘托到位了。 梅景缩在锦被里呜咽得厉害。 像十二月半夜起了风。 透着妖气。 “我没有强她什么。”这样睁眼说瞎话,让蓝褪厌恶。 “你还不承认?”梅通气得喘。靶 “我这孩子,虽到了年纪,平时也是本分的,从未听说,他曾做下这样的事。”郭公主反而不慌不忙起来:“如果说他喜欢梅景,想跟她在一起,当初梅家派人到我府上求亲,他当时就可以答应,他明明拒绝了的,为此事我还说了他。” “梅家派人到你府上求亲?”皇上问。 “是。” “当时不同意,今日这事有点蹊跷啊。”皇上也疑惑了。 梅贵妃心里一咯噔。 别偷鸡不成。 再被皇上看出些什么来。靶 欺君之罪,那不是通天的大罪么。 梅贵妃给梅景使眼色。 梅景演戏相当逼真了。 她伏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把一个枕头都给哭湿了:“我也没想到,他狼心狗肺,表里不一,我爹好心让人去求亲,他偏不答应,背后却趁人不备,硬是......硬是......如今我清白也没有了,让我死,让我死......” 梅景头撞枕头,相当贞烈。 皇上皱眉。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靶 这种事,这成何体统,这如何了断。 若梅景有个好歹,梅通这员大将算是跟公主结仇了。 若他跟公主结仇,那不就是拐着弯儿的跟皇上结仇了? 以后这大好的江山,还指着他效力呢。 这仇不能结,只能解。 “若蓝褪他狼心狗肺,表里不一......朕看着也不像呢,不过既然他狼心狗肺的事也做了的话.......” “褪儿,这是你做的吗?”郭公主问。靶 她不相信自己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 长信侯府什么姿色的美人没有?便是那些婢女,也比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好看,就这样的,蓝褪也不曾正眼瞧过几下,有几次为了试探蓝褪,郭公主故意让婢女靠近,不料蓝褪闪得比闪电都快。何况就梅景这样的矮版板凳? 特别是梅景披头散发撒泼的样子,就像是矮板凳成了精。 不是开玩笑么。 蓝褪强她。 郭公主宁愿相信蓝褪喝醉了强了宫门口的石狮子。 太离谱。靶 “我来到这里,用了些酒菜,突然觉得眩晕,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之后……”蓝褪头还有点疼。 用了酒菜之后发生的事,他迷茫的很,似乎这一节给生生地掐掉了。 他记忆里刚才的片段成了空白。 “你们在酒菜里下毒。”郭公主冷了脸。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什么能让蓝褪瞬间眩晕。 “公主可不要诬陷了人。”梅贵妃自然是不愿意的:“琮儿好心招待,是蓝褪他喝醉了酒犯了错,怎么说我们在酒菜里下毒?” 酒菜尚在。靶 很快便有太医匆匆而来。 太医拿出银针,逐一试了饭菜,又端到烛火前仔细看了看,闻了闻,检查的格外仔细。 “如何?”皇上问。 “无毒。”太医答。 梅贵妃自然是不依的:“蓝褪他做下这等事,又不想负责任,公主还要泼脏水给我们,说我们下毒,皇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一行人跪倒在皇上面前。 这倒棘手。靶 尚季殿皇上心口疼,好容易歇了会儿,感觉好些,这伙人,真是不让人安生啊。 “验出饭菜无毒,公主,这回你该给个说法了吧。”梅贵妃盛气凌人。 “你们想要什么说法?” “景儿,你自己说。” 梅景却是害羞的模样:“全凭长辈做主。” “我是个粗人,此事既然出了,不如两个孩子就在一起吧。这样的话,今天的事就不用追究了。”梅通的意见,皇上也要考虑三分。 毕竟是心腹大将。靶 “你考虑如何?”皇上问郭公主。 公主有些为难。 皇上的意思不容反驳。 本来她对梅景并无太大意见,此事一出,她开始觉得,梅景未必是蓝褪的良配。 郭公主有几分迟疑。 蓝褪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更是理也不愿理梅景。 “你说话呀。”梅景哭。靶 “说什么?” “你娶不娶我?” “不娶。” “你夺了我的清白,还不娶我。”梅景豆大的眼泪掉落下来。 “姑娘的清白,姑娘自己清楚,何苦在这里演戏。”蓝褪瞧也不瞧她一眼。 “那我死好了……”梅景说着,便用头去顶蓝褪的胸口,蓝褪没有防备,直接被她顶坐在榻上。 披头散发的梅景,作势要跟蓝褪拼命。靶 一把鼻子一把泪。 连梅通都要忍不住握紧拳头,他这个千娇万贵的女儿,平时宝贝的什么一样,如今这样上杆子追着蓝褪这小子,他竟然不识抬举。 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如果景儿因此事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梅通又握了握拳头。 “噗通”一声,门后花架上的牡丹花盆落到了地上,摔碎了。 皇上都给吓了一跳。 本来宫殿里就不甚明亮。靶 “是谁?”郭琮赶紧护在皇上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黑影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理了理衣衫,恭恭敬敬给皇上行了礼,又背起了身后药箱。 “是你。”郭琮脸一白。 梅贵妃都紧张起来:“陆御,你不是在尚季殿给皇上施了针就回太医院了吗?你怎么在我宫殿,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陆御见蓝褪追白衣人,便追蓝褪,跟着进了房间,又怕郭琮看见,便只能缩着身子躲在花架后面。 正好一大盆开得正艳的紫色牡丹花做了掩护。 只是蹲得太久,他腰腿酸痛,一不小心碰倒了花架,砸了花盘,这才暴露。靶 “我来,也有一会儿了。刚才……我想着皇上的病,迷路了,本来想立刻走的,不想被大皇子关在了屋里,又怕外人看见了说不清,就想着躲一会儿,不料……这房间里一直不断人,就没走掉……吓到各位,我很抱歉。” “陆御,原来你一直在房间里。”郭公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刚才他们俩在房里发生了什么,你可看见了?” “看见了。” 郭公主稍松了口气:“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强了他。” “谁强了谁,你说清楚。” “我看见梅景强蓝褪。”靶 从哪个石头缝里又蹦出来陆御这么个玩意。 平时不声不响的,怎么哪哪都有他呢。 就他那小身子骨,若是上去捏一下,那不是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吗? 陆太医,三品而已,三品小官,竟然敢在贵妃宫殿里班门弄斧。 这分明不把贵妃看在眼里,不把威武伯府看在眼里。 梅通盯着陆御:“你小小的太医,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靶 “你要敢胡说,小心我挖出你一双眼睛。” “威武伯府做出这事,强逼男子娶你们姑娘,还要挖我区区一个太医的眼睛,真是好大的官威。”陆御装出害怕的样子。 “既然你看到了经过,那你就说一说吧,陆太医。”皇上临案坐下,等着听接下来的真相。 二百六十四章 宝珠 “我看到梅姑娘给蓝褪穿靴子......说起来这本不应该我看,可真的是......梅姑娘给蓝公子穿靴子。”驠 蓝褪的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靴子。 梅通不信。 千金大小姐给蓝褪穿靴子,干这伺候人的活,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想传到美事呢。 “陆家小子,你不要信口胡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景儿给蓝褪穿靴子?”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你——”驠 “你还看见了什么?”皇上追问。 梅贵妃心口咯噔一下。 郭琮也渐渐地退到梅贵妃后面去。 “我还看见......看见蓝褪跟梅景二人滚到了床上......” “你们听你们听,都滚到了床上,长信侯府还不给个交待吗?这证人都看到你们蓝褪跟景儿他俩......”梅通嗓门大起来。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陆御道:“只是滚到床上的时候,蓝褪已经昏迷不醒了,是梅景连拖带拽把蓝褪弄到了床上,然后她解了自己的衣裳,也解了蓝褪的衣裳,二人头挨头躺了一会儿,梅姑娘就起来喊非礼了,要蓝褪赔她的清白。” “我褪儿果真是昏迷不醒的吗?”郭公主松了口气。驠 “是昏迷不醒的,我保证,蓝褪他没有动梅姑娘一个手指头,梅姑娘的发髻,也是她自己松开的,从头到尾,蓝褪都是被冤枉的,不多时,梅贵妃就来了,大皇子也来了,再后来,皇上也来了,就是你们眼前这样的了。” “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晕?”梅贵妃凌厉。 房中酒菜,已有太医验过。 便是花瓶里插的牡丹花,太医也是亲自闻了闻,并无什么不妥。 怎么就突然昏迷了。 这说法不能让人信服。 “因为梅景给蓝褪用了迷魂药。”驠 “你说什么?”梅贵妃揪着手帕:“梅景是如此温顺乖巧的一个孩子,她怎么可能给他用迷魂药,莫说她没有那种东西,即便是有这种药,景儿也不会使这下三滥的手段,陆太医,我看你在太医院当差,也很受皇上信赖,你今日这般诬陷景儿清白,到底长信侯府给了你多少好处?” “我既然说了,便有证据。” “证据呢?” “在梅景身上。”陆御信誓旦旦。 梅景一缩。 矮矮的个子渐渐缩进屏风后面。 “你若从景儿身上搜不出证据来,你可知道下场?”梅贵妃瞪着陆御。驠 陆御并不管什么下场不下场,什么叫下场,自己出来指证,不就是下场手撕了么。 蓝褪怎么说也是自己好兄弟。 好兄弟有难。 义不容辞。 很快,一个老嬷嬷便进来,开始对梅景进行搜身。 这老嬷嬷搜的也算仔细,上上下下摸过了,却什么也没搜出来。 梅家自然是不愿意了。驠 这不是奇耻大辱吗? 于是便叫陆御滚上前来:“你不是说有证据吗?这嬷嬷是皇上信得过的,她仔细搜了,并无异样,你说的证据呢?” 陆御闻了闻梅景的头发。 这猥琐的样子,让梅景心里发抖。 陆御仔仔细细地闻完了梅景的头发:“证据不在这儿。” 梅贵妃等人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 “我知道证据在哪了。”陆御灵机一动。驠 梅贵妃等人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个狗陆御。 不但哪哪都有他。 算是甩不掉了。 这弄得人心惶惶。 竟被区区一个太医弄得人心惶惶。 陆御去翻房内的梳妆台。驠 梳妆台上,铺着厚厚的狐狸毛垫子。上好的狐狸毛又松又软,毛色纯洁厚重。 狐狸毛垫子上,依次摆放着牡丹金簪,穿红宝石金簪,四季如春蝴蝶金簪,还有支如意宝珠银簪。 看这款式,大抵是梅贵妃的东西。 又有几样镯子,缠丝如意金镯子,云纹赤金镯子,镶蓝宝石寿字金镯子。 还有一些款式独特的耳环。不是金子的,就是宝石的,大概都是宫制。 不但名贵,而且款式及出挑。 都是好东西。驠 市面上不大好买到。 陆御的眼睛落到那支如意宝珠银簪上。 依梅贵妃的身份,皇上的赏赐,大抵都是值钱的,这种银簪子,她不大会佩戴,而且,这银簪子的款式略显年轻,一看就不符合梅贵妃的身份。 陆御轻轻拿起如意宝珠银簪,深深地嗅了一口。 梅贵妃的脸拉得老长:“这都是宫禁的东西,是皇上赏赐的,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太医胡作非为,你在我的梳妆台旁又摸又看,真是岂有此理。我只问你,那些首饰,有没有问题,你说。” “贵妃娘娘的首饰,没有问题。”陆御晃了晃手中的如意宝珠银簪:“这支簪子,我瞧着不像贵妃娘娘的,不但梅景姑娘进门的时候,头上戴着它,而且这簪子的宝珠上,还有梅景二字,虽然小,可也不是看不见。” 陆御一手执簪,一手拿着烛台。驠 烛火微微,火苗攒动。 簪子上的宝珠熠熠生辉,虽是银子为底,却不减光辉。 宝珠之上,却并没有梅景二字。 众人探头看。 梅景先忍不住了:“这簪子哪里刻字了?宝珠上哪有我的名字?” “姑娘仔细看。就在宝珠之上,小小的梅景二字,比蚂蚁还小。”陆御把烛台往前伸了伸。 梅景哼了一声:“你这太医,嘴上会诬陷人,眼睛却不好使,这宝珠十分光滑,分明没有刻字。”驠 “姑娘竟然看不到这上面的字?姑娘戴着它进房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宝珠光彩非凡,上面刻的字也闪闪发光。” “我进房的时候戴着它,你也能看见上面刻的字?你满口胡说,分明我的簪子从不刻字,我们梅府什么没有,区区一个银簪子,还用刻字表身份这种小家子做法吗?” “梅姑娘也承认这簪子是你的了。”陆御笑了笑,从药箱里掏出一支银针来,放下烛台,用银针对着簪子上的宝珠扎了扎,似乎掉下来一些粉末,他拿一块干净的黄纸垫在下面,又用银针对着宝珠划了几下,粉末又下来一层,虽然薄,但也不少。 这宝珠少说有荔枝那么大,上面一层粉末,竟然没有掩盖它的华光。 黄纸上一层白色粉末。 陆御让来鉴毒的太医闻了闻。 太医当即断定,这是迷魂散。驠 迷魂散熬制的中药,一碗即倒。 做成这种药粉,只需指甲缝里一点儿,闻的人便可头晕目眩。 几个人赶紧捂住口鼻。 “梅姑娘看来是真心喜欢我们家褪儿,小小的年纪,似乎才十六岁,叫人上门求亲不成,便设计陷害我们褪儿,竟连迷魂散都用上了,如此的心思不学好,真是可惜了。”半是嘲笑,半是奚落。 本以为天杀的蓝褪不分青红皂白强了梅景。 不料蓝褪才是受害的一方。 她的宝贝儿子,何时受过这样的陷害。驠 这不是奇耻大辱么。 竟然把他诬陷的如此不堪。 长信侯府蓝家八辈子祖坟里也没出过这样离谱的事。 这要是让梅家得逞。 那蓝家祖宗都要气得从坟里站起来。 好歹她是正经的公主。 梅家竟然这样陷害她的儿子,分明是没把她这个公主当回事。驠 她好好的一个儿子,岂能被梅家毁了清白。 想到蓝褪及长信侯府的清白,郭公主便有些后悔。 梅家上门提亲,她还想着,两家家势不相上下,若是成了,也是一桩美事。 不料她们背后如此做派。 “求皇上做主。”郭公主跪了下去:“求皇上为褪儿做主。” 皇上有些为难。 那支银簪就在那儿。驠 郭公主本以为皇上会为她撑腰,不料皇上却指着银簪道:“这害人的东西,是梅景戴着的,不过……她知不知道其中厉害,就不好说了。或许,她也是被冤枉的。或许这簪子,原本做好就是这样的,毕竟梅景十六岁,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 郭公主虽心中不满,可也只好打住。 梅贵妃不敢言语,皇上阴晴不定,虽是有意护着梅景,但心中所想,她也不敢胡乱揣测。 梅通是个粗人,瞧着皇上袒护梅景,梅通赶紧跪下来:“皇上英明,皇上所言极是,景儿她十六岁,这簪子一定不关她的事。” “只是……在梅贵妃宫里闹了这一场,也把蓝褪吓得不轻,却是你管教不严,念你经常在外打仗,留在青城时间甚少,朕也不过多追究,只是这管教不严之罪,你得领受,就罚…..就罚俸禄三个月吧。” 罚俸三个月,这算什么惩罚。驠 威武伯府贵气通天,这惩罚,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梅通赶紧磕头。 “这事就这样吧,想来蓝褪也受了惊吓,太医院里有上好的人参,最是能安神,回头送去长信侯府两支。” 小太监忙去办了。 “这事若传出去,哪一家脸上都不好看,依朕的意思,就此打住吧。外头的奴婢,谁敢传出去一个字的,割了舌头。”皇上的话突然严厉起来。 这语气,吓得廊下宫女直打哆嗦。 老天鹅发生这样的事,关她们宫女太监什么事。驠 反正宫女太监就不该长眼睛长耳朵呗。 长信侯府。 两支人参用黄匣子装着,就放在正堂楠木案上。 这人参须多,又长,往常太医的人参都是进贡来的,这两支留的时间又比寻常人参更久,大抵有百十年了。 有价无市的东西。 寒门小户可望不可及的东西。 郭公主却推到了一旁,显得有些厌恶。驠 就是这些东西,就把蓝褪的事给了了。 蓝褪受的委屈,也一笔勾销了么。 长信侯蓝信安慰她:“咱们褪儿是男人,这件事上,吃亏的是他们梅家。”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公主眉头微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梅家联合起来对付褪儿,若是褪儿被那梅景占了便宜,我们又找谁去说理,男子的清白,便不是清白了?” “皇上已经为褪儿做主了。” 说起皇上就有气。 明明是亲哥哥,却不袒护着她,反而袒护梅家。驠 此事明显是梅家人串通的,到最后却让他们抽身而退。 想想就不服气。 “一来褪儿无大碍,二则,你要想想,虽你在公主,到底我们没有实权,那梅通可不一样,梅通手底下领着几万兵马,那是谁都能惹的?就连皇上,也得仪仗着他,绝不会给他难堪。今日之事,皇上还是疼着咱们的,若不然,梅景喜欢蓝褪,皇上若直接赐婚,咱们还能抗旨不成?” 这倒也是。 回头想想。郭公主脊背都要冒汗。 这得多谢皇上不指婚之恩哪。 蓝信却有着他的顾虑:“你不是说,是陆太医出来作证,此事才了了的吗?如今褪儿没事了,不知那梅家会不会难为陆太医,毕竟梅通在这青城里,也是只手遮天的。”驠 送走皇上,梅通跟梅贵妃兄妹二人轮流着安慰梅景,把一众宫女太监打发得远远的。 “景儿还是有些保守了。”梅贵妃叹了口气:“你表哥把事情都给你做足了,你若是跟蓝褪脱光了躺床上,现如今谁还能说什么?” 梅景又羞又气,别过脸去。 在宫里混的,胆子就是大,说话尺度也大。 脱光了躺床上。 天啦。 听听都刺激。驠 早知就应该如此。 自己但凡有梅贵妃一半的尺度,这事准成了的。 梅通只是不服气:“凭他是谁,我景儿看上他,是他的福气,就蓝褪那小鸡子,几次三番伤我景儿的心,不处置了他,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梅贵妃给梅通端了茶解恨,解渴。 蓝褪是公主之子,还怎么拿他解恨。 那小子在禁军里当差,平时也并无错处拿捏在他们手上。 再说那小子一不喝花酒二不上青楼,又不赌,也不贪,想找他的错处,真是比登天还难。驠 算了,拿捏不住,放过蓝褪。换人。 梅景拿剪刀剪着烛火,剪得烛火忽明忽暗,三个人的影子倒映在东墙上,又黑又长,暗夜里小声说话的影子,犹如鬼魅。 “最可恨的不是蓝褪,反而是那个死太医了。就是那个死太医。” 陆御在梅景面前,似乎都不配拥有姓名了。 确实。 若不是陆御蹦出来作证。 梅景可能已经得手了。驠 到手的鸭子,已经在锅里煮熟了,却被陆御给弄飞了。 差一点儿洞房花烛,直接被陆御弄成了笑话。 岂有此理。 这小子敢在梅通手底下作死,看来是胆子不小。 第二百六十五章 宫人 这之后,梅通便找了手下的人,悄悄地跟上了陆御。瞏 陆御从宫里当差回来,有人远远望着他。 陆御去药材铺子买点当归,也有人去铺子里,假装看黄连。 陆御去路边喝碗茶,便有人在旁边吃面。 有一次陆御假装内急躲进小巷里,也有一人假意去小巷里方便。 这不是被追踪了么。 有一次陆御假装去喝花酒,在青楼里挨上半夜,半夜出门,竟也有人从青楼出来,不远不近的跟着。 “不用跟了。”陆御猛然回头。瞏 那人吓了一跳。 “你们总跟踪我,想干什么?” “没跟踪你,你想多了。”那人不认。 不是一次两次了。 没跟踪才出鬼。 “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们是威武伯府的人。你们若是有胆,就直接揍我一顿,不必这样猥琐地天天跟着,又解不了恨。” 倒是很直接。瞏 不过自那以后,那些人便没再出现过。 清静了一阵。 陆展终不放心:“你说你惹什么祸不好,你偏去惹那两府上的人,如今得罪了梅通,怕是连梅贵妃也得罪了,这一家子,岂是好惹的?跟踪你是小事,我真怕哪天你被打晕了装进麻袋里,你说说,年纪轻轻你惹这大祸。” “并不是我惹祸,我只是说了实话。” “便是实话,也应该咽进肚子里,不然就是惹祸。” 陆展不大这么严厉,特别是在温顺的庄氏面前。 这回却不一样,或许是担忧陆御。瞏 庄氏安慰他:“此事既出,再说无益,御儿也是一片好心,如果不是他,那蓝褪岂能全身而退?在这一点儿上,公主府里,自然是感激咱们的。” “可得罪了威武伯府,梅通是个粗人,怕是不好相与。” “皇上下了旨意,不让这事外传,也就咱们这些人知道,我想梅通也不敢把事情闹太大,若是御儿有个好歹,他岂能全身而退?梅家有大好的前途,犯不着为这件事跟咱们过不去。” “夫人所言甚是。”陆展虽忧心忡忡,却也不敢再往下想。 庄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若是像她说的那般就好了。 相府。瞏 东跨院。 相老夫人系着黑色抹额,软软地靠在长椅上。 夕阳西下。 相大英未去官袍,偏身陪坐。 许久二人都未曾说话,直到夕阳的余光从相大英脸上,落到相大英身上,又落到他的脚尖。 天欲晚。 就像相老夫人的脸色。瞏 嬷嬷送了茶来。 相老夫人直接摔了一个茶盏。 老夫人一向稳妥,让她摔茶盏,自然不是小事。 相大英张口想劝慰,嘴张了又张,却没发出声音。 窗下的鹦鹉似乎也觉察到此刻气氛不对,不像平素那样叽叽喳喳了,只是乖乖地眯着眼。 相老夫人垂下眼去,声音闷闷的:“都是宫中的意思,还是你的主意?” 相大英几乎要跪下去:“那总归是儿子的女儿,是儿子亲生的,儿子怎会出那样的主意,那不是狼心狗肺吗?”瞏 “你难道不是狼心狗肺?即便这主意是宫里出的,你竟然能答应?” “可合妃跟二皇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那分明是皇上的意思。”相大英有些委屈。 为人臣子,皇上的意思,便是天。 皇上让相大英死,他不敢不死。 “遂宁好好的一个姑娘,被冤枉进了牢房,受那些罪暂且不论,如今宫里竟想着,给彼此留些颜面,不把她拉到午门斩首,让她或是服毒或是上吊,自己选个死法。亏也是天下之主,竟这般昏庸。这样草菅人命”相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或许也是不想闹大,给遂宁她留一个全尸。” “给你留一个这样的全尸,你要不要?”相老夫人恨不得对着相大英的脸来两下:“当初先皇也是善待于你,百般信任,你们君臣,是一段佳话,这宣国谁人不知,先皇死后,他杀了先皇的儿子登基上位,也是你头一个,跪地称臣,大大地表了你的忠心,恨不得把你的心掏出来送给他,文人变节,世人笑话,就没见过变节变得如此之快的,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你是表了忠心了,如今怎样,他让你的孩子自戕,你也腆着脸答应,你是怎么为人父的,你怎么对得起唐氏,她已经疯了,你护佑不了她,连她的孩子,你也要赶尽杀绝。”瞏 相大英也觉得委屈。 “不是儿臣要赶尽杀绝,是皇上的意思......” “既然你水火不进,那你也不必来我这里,你自去吧,遂宁死之日,便是你我母子情断之时。”相老夫人也丝毫没有惯着。 她已经尽力。 为了此事,她也曾套了马去宫里求见太后。 可到了宫门口,却只能无功而返。 太后推说身子不适,不见外人。瞏 相老夫人也能想明白。 事关皇家。 皇上拿了主意,太后又能如何。 太后跟皇上的关系一向不如跟先皇。 这已经够敏感。 也不该把太后牵扯进来。 相大英回房,走到一半,汤小娘便来扶着胳膊了,格外殷勤。瞏 脸上也是,少有的喜色。 宫里消息传得快,估计她已经知道了,不然不会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汤小娘给相大英垂着背:“大人何苦到老夫人那里去,这种事跟她说,那不是找挨骂吗?” “以你的意思呢?”相大英眼睛也没睁一下。 自宫里听了训示,又去老夫人哪里挨了怼,这一天,精疲力尽。 “俗话说得好,杀人偿命,遂宁害的是皇子龙孙,那下场也是她应得的。虽然我们不想要她的命,可是.......皇家的意思,谁敢违抗呢。不过皇上到底是看在嫣儿的面子上,说是要留二姑娘一个全尸。这也不算委屈了她,到时候尸体咱们接了出来,给她好好发送就行了,拿出一百两来买棺木。” 汤小娘难得大方一回。瞏 却是在相遂宁的棺木上。 相大英阴着脸,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汤小娘哄着他:“到那一日,大人你不忍去接,便由我去,毕竟唐氏疯癫,我也是相家的主母,虽然她害了嫣儿的孩子.......唉。” 月中。 梨花开了。 白色梨花又开了一层。 几个衙役端着酒来到相遂宁的牢房,又端来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切牛肉。瞏 还未吃,就有相家的下人捧着食盒来了。 食盒里饭菜不错,烧乳鸽,母鸡汤、牛肉盒子,烤鹿肉,八宝饭,又有几样小食,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香味儿,勾得牢房里的人直流口水。 牢房清苦。 这么丰盛的饭菜,往常都是要断头的人才能吃得上。 衙役纷纷给相遂宁敬酒:“相姑娘,今日月中,怕是就在今晚了。我们也都是养家胡口的人,并不是针对姑娘,若是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姑娘海涵。今日酒菜还算丰富,姑娘用一点儿吧,也好上路。” 几个人喝了酒。 天一擦黑,便有宫人匆匆而来,宫人手捧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铜壶,一段白绫。瞏 铜壶里的酒有异香,离得很远便能闻到,应该是宫中的好酒了。 宫人穿着黑色斗篷进了牢房,因光线昏暗,看不清来人长相,他整张脸几乎掩盖在斗篷里,连眼睛也看不见。 木托盘上的东西,一看就是宫中的东西,精致,却又透着寒光。 衙役们要上前,宫人却摆摆手。 皇上给的两条路。 一条是死。 另一条也是死。瞏 相遂宁欲端酒壶,托盘一歪,酒壶掉到了地上。 酒水洒在稻草上,稻草很快冒起了白烟,刚才香甜的酒水,此刻竟发出一股子烧焦的刺鼻味道。 这种味道,让人干呕。 很快,那一坨稻草就变成了黑色。 直接把稻草变成了黑色,想来这毒药,甚毒啊。 相遂宁虽看透了生死,可眼瞧着这毒药,心里还是砰砰的跳。 她想起了相嫣托人带进来的话:“你若是乖乖就死,咱们两清,你若是不肯就死,那便是逆旨,到时候不但你要死,便是相家,也要倒霉。而且,你只会死的更惨。”瞏 相嫣说的话不中听,但说的也没错。 毒酒是喝不成了。 只有白绫了。 本来是想喝毒酒的,一了百了。 天不遂人愿。 吊脖子吧。 就是死相难看一点。瞏 听说会吐舌头。 又有人说头会掉。 顾不得那么多了。没得选。 相遂宁轻轻抚摸着白绫,拿在手里想着往哪悬呢,牢房连根横梁也没有,难不成要吊在门上么,蹲在地上死,多少有点不好看。 相遂宁还在犹豫,穿斗蓬的人直接抢过了白绫。 相遂宁以为,他要把自己勒死。 倒也行,免得自己下不了狠手。瞏 宫里人干这种事可熟练的很。 不料那人抢了白绫,直接一甩,甩到衙役身上,然后一捆,把衙役们捆在门上。几个衙役动弹不得,直喊救命。 那人拉着相遂宁的胳膊便冲出牢房,像是风一样。 他手上的温暖有些熟悉。 他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黑色斗蓬下是他梨花白的袍角。 是陆御。瞏 陆御来救她。 陆御冒死来救她。 看到外头的夜空,看到那些淡淡的星子,相遂宁突然挣脱了陆御的手。 她在牢里,是死路一条。 她跟陆御逃走,或许天涯海角,她不用死,但陆御担的,却是死的罪名。 他四品太医,鲜衣怒马,正是大好的年华。 他父母在堂,正是父母的心头肉。瞏 她不能害了陆家。 见她缩手,陆御回头又把她的手抓在手心里:“既然来,便没想活着走,跟你死在一起,路上有个照应。” “我不准你去送死。” “你不准可不算。我的命,我自己能做主。”陆御还笑得出来:“再说,万一我们俩不死呢。” 他还笑得出来。 总觉得头顶的天有点假。 似乎透着阴谋。瞏 相遂宁刚要劝说陆御折返,便见几个拿剑的蒙面人冲了出来。 不由分说,对准陆御就下手。 似乎是冲着陆御来的。 陆御虽然有三脚猫的功夫,可这些人一看就是练过的,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而且这些人上来就把陆御踢翻在地上,对着陆御的头便踢,手中的剑也向陆御身上刺去。 相遂宁极力护着陆御,却也根本不是对手,蒙面人一脚便把相遂宁踢得老远。 相遂宁的头撞到石基上,很快便眼前朦胧,看不清楚了。瞏 耳旁似乎有风,也有陆御的声音。 “小爷就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们要是索命,直接来索我的好了,别欺负一个弱女子。” “我们要索的就是你的命。” “说话算话,别针对那个女的。” 那个女的,指的怕就是相遂宁了。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住手。”是一伙官兵匆忙而来的声音,虽是匆忙而来,到底脚步整齐“在衙门门口,你们不要命了吗?” 是官兵凌厉的声音。瞏 接着便是黑衣人上墙而逃的声音。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相遂宁便不知道了。 只觉得身子很疼,就睡着了,睡了很长一觉,却又没有做梦。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牢房里了。 那群官兵渐渐地散了,最终只留下一个。 他搀扶起陆御,见他无法行走,便把他背在背上,他的脚下很有力气,很快便送陆御回了陆家。 陆家的门很快便关上。 陆御满身的血,躺在那儿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瞏 苍白的像是四月的梨花,没有一点儿血色。 剑到之处,都是伤痕。 衣裳被划破,脖子里都是血。 婢女们端了热水进来,一盆又一盆,整整用了四盆水,才勉强擦掉那些血。 那些血水,带着余温。 庄氏虽眼睛看不见,却能闻见空气中的血腥之气,她紧张地坐在床边,静静听着陆御的动静。 以前陆御不是没挨过打,他回来反而去安慰庄氏:“一点儿也不疼,娘,不是好好的吗?能跑能跳的。”瞏 这次他是昏迷的。 生死未卜。 陆展叹气:“早就说过,这孩子就不该惹那梅家的人,焉知这次不是梅家的人复仇呢。都跟他说了,最近谨慎着些,除了进宫当差,其余时间,就乖乖呆在府里,他只是不听。” “御儿伤的如此严重,你就不要责备他了。”庄氏心疼坏了。 陆展赶紧去开了补气止血的方子,又从药柜子里拿出上好的金创药给陆御敷上。 那些剑伤,每一下都是致命的,或许是陆御命大,虽伤痕累累,终还有一丝气息。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太监 混混沌沌。札 头疼的很。 过了许久,已经四更天的时候,相遂宁才醒过来。 醒过来揉揉额头,发觉眼前还是冒星子。 牢房里有毒酒的气味,那条白绫扔在地上,衙役也醒在地上。 相遂宁有些恍惚。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记忆里她随陆御奔跑,还没跑几步便被人拦截。札 她想或许自己是死了的,死了以后,魂不附体,所以鬼魂才在牢房里晃悠。 正好墙角有个黑影。 很高。 很瘦。 帷帽盖了整张脸。 相遂宁有些害怕。 这肯定是黑无常来索她的鬼魂了吧。札 可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那人抱怀站着,似乎对她并没有恶意,见她醒了,反而安慰她:“你终于醒了,还好你没事。” 是蓝褪。 原来他一直守在牢房里,一直守到四更天。 他把陆御送回陆府,便来守着相遂宁了。 几乎是守了一夜。 “是你救了我们?” “放心吧,那些人已经被打跑了。”札 “陆御他怎么样了?”相遂宁忧心。 陆御虽是玉树临风,到底不扛揍,那些人打他,下那般死手,也不知他如何了。 “陆御他还活着,伤的不轻,那些人本意是要他的命,还好他命大,加上…….陆府太医世家,各种药都有,陆太医也及时给他用了药,我看他睡了,所以来看看你。” 陆御活着就好。 “是我连累了他。”相遂宁愧疚。 “相姑娘别说这样的话了,姑娘还活着就好。” 是啊,她本该死了的。札 这晚本是她的死期。 如果那宫人端的毒药或是白绫被她用了。这时候的她,估计已经被席子给卷了吧? 相遂宁低着头:“我连累了陆御,不能再连累你,你快走吧。” 蓝褪并不离开:“既然我守在这儿,便不怕被姑娘连累,何况我知道姑娘你是无辜的。” 相遂宁叹了口气。 “如果有人再带姑娘走,姑娘千万不要跟着去。”蓝褪帮着分析:“如果是陌生人带姑娘走,那肯定会置姑娘于危险的境地,如果是熟人带姑娘走,像是陆御,姑娘也不可跟他走,因为私自逃狱,已是死罪,便是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捉拿。到时候即使姑娘无辜,也变成姑娘无理了。最后不但会死,还会白白加上逃狱的罪名,得不偿失。” 相遂宁何偿不明白这个道理。札 敢从这间牢房逃跑。 那些罪名,便扣在她头上了。 而且天下之大皆是国土,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即使她逃走了,她的家人还在青城。 即使她逃走了,帮她逃走的人,也会遭殃。 她不能逃走。 相遂宁望了望地上的酒壶跟白绫。札 如果不逃走。 也是她的死期。 蓝褪把酒壶跟白绫等物裹进了袖里:“我会把这些东西,还放在那个宫人身边,这些衙役,一会儿就会醒了,他们醒了看见你在,也不会为难你,你只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怕人追责,自然也不敢乱说话。” 只能先这样。 果然蓝褪刚离开一刻钟,几个衙役就醒了。 醒了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明明是看到有人带相遂宁离开,明明是被白绫捆了,可醒来以后,相遂宁还在,白绫没了。札 因怕上头查起来说他们办事不力,这事谁也不敢吱声。 那夜端着毒药白绫的宫人还未见到相遂宁,便被人从身后给了一棒子。 宫人倒地。 再醒来的时候,木托盘、白绫、酒壶都还在,只是酒壶里的酒不见了。 他感觉是被人打翻了。 又去牢房里看相遂宁还活着,便欲用白绫勒死她了事。 宫人是个太监,力气很大。札 勒着相遂宁的脖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相遂宁手握着白绫,死死地往下拉。 她还不想死。 衙役们看的害怕,可也不敢出来阻拦。 “这位宫宫……咳咳……据我所知,皇上让我选了两条死法……我愿意饮鸩毒,不愿意用白绫。” 太监一愣,酒都没了,还饮什么。 太监只能敷衍:“饮鸩毒十分辛苦,到时候七窍流血,死相难看,姑娘年纪轻轻,还是用白绫体面一些。”札 “公公……咳咳……据我所知,皇上让我昨晚死,如今天都亮了……公公这个时候勒死我……岂不是忤逆皇上的意思吗?” 太监一愣。 忤逆皇上的意思,可是大罪。 他有些迟疑。 想了一会儿,手上又用了些力气:“反正皇上是让姑娘死,姑娘犯的也是死罪,如何就不肯就死呢?昨晚该死,又让你多活了一夜,姑娘应该谢我才是。” “如果……上头问起来我什么时候怎么死的,这些衙役便会说,不是昨晚我自己选择的死法,是被公公你勒死的……咳咳……公公怕是不好交待。” 太监脸一白。札 手上的力气也松了几分。 衙役们虽不敢得罪公公,但也赶紧附和着:“是啊是啊。” “你们几个敢说出去?”太监哼了一声。 “小的们在这儿当差,便要对得起皇上的俸禄,这里发生的事,若是有人问起来,小的们当然是实话实话。” 太监没了脾气,只好收了手上的神通。 “先饶你一命,等下回我再来勒死你。”太监收拾了东西便回宫去复命。 这太监是梅妃宫里的太监长寿。札 长寿回宫里,没去皇上那,先回梅妃那复命。 “娘娘,奴才没有办成事,没把相家姑娘送走。” 梅贵妃喜上眉梢:“这么说,是那个陆御把她劫走了?如此甚好,你快些去皇上那里复命,就说有人劫持了相家姑娘,让皇上赶紧下令追捕。” 相遂宁死或不死,已经不是梅家人最关注的了。 他们最关注的,是陆御怎么死。 至少给梅景报仇,还是需要的。 好不容易,梅贵妃跟梅通连夜想出来的计谋,皇上下令处死相遂宁,梅贵妃故意推荐了宫人长寿,此人自小净身入宫,心狠手辣,然后又让人散布了长寿去处死相遂宁的事,又故意让长寿在太医院等地,散布他当夜的形成,几时几刻出宫,几时几刻到牢房,路上经过哪个门,走过哪条街,都事无巨细。札 故意让陆御听了去。 故意让陆御去跟踪长寿。 长街空空荡荡。 长寿的影子拉得很长。 身后有人拿着棒子追上来,长寿不回头都能看到。特别是陆御身上长期浸润药材的味道,还有他袍服上的熏香,那是梨花香。只有他身上有。 很熟悉。 被陆御打了一棒子,长寿昏厥。札 等醒过来的时候,他以为相遂宁已经跟陆御逃之夭夭。 这样最好,梅家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一石二鸟。 一举两得。 只可惜长寿到了牢房,发现相遂宁还在。 他虽然不明白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所以来给梅贵妃汇报的时候,他也有些没有底气。札 梅贵妃听闻长寿没把相遂宁送走,果然高兴的什么似的:“没把她送走,那是极好的,自然是陆家那个不知轻重的把她救走了,到底是年轻,不如做这件事的后果。说起来这次倒要感谢合妃那边,如果不是鲁王妃等人跟合妃来同我说,相二姑娘跟这陆御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梅家又怎能想出这一石二鸟之计呢?” 长寿陪着笑脸。 “你也辛苦了,去帐上领十两银子,去歇着吧。” “娘娘……” “怎么了?” “那相姑娘,还活着。” “我知道。”札 “奴才是说,她……如今还在牢房里关着呢。” “你说什么?”梅贵妃眉头一揍,手里的剪刀一用力,一朵牡丹花就落到了地上:“她怎么还在牢房里?那个陆御没去救她?” “救了。” “那……” “奴才当时只知道被陆太医打倒在地,等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相二姑娘在牢房里,好端端的。” “那陆御呢?” “奴才不知。”札 “糊涂。这样的小事你都办不好。” 长寿吓得赶紧跪到地上。 梅贵妃散着头发在宫里徘徊。 宫女们个个垂头,谁也不敢说话。 长寿更是吓得头低到地上。 瓷盆里的冰块渐渐地化了。 梅贵妃用黄金护甲抠着那些冰块,不禁叹了口气:“本来想着,陆御去劫了她,只要二人出了牢房,威武伯那边的人便借着巡夜的名头,把二人给杀了,谁知道…..威武伯那边竟然没有得手。两个不会武功的人,竟然逃出生天了。”札 “娘娘,这事要不要告诉皇上?” “怎么跟皇上说,难道说我们陷害陆御吗?”梅贵妃叹了口气:“你去回皇上吧,就说……昨儿夜里你被人敲了一棍子,晕了一夜,昨晚没成事,看皇上的意思吧。” 长寿腿有点儿哆嗦。 本想算计陆御,陆御没算计成,白白把他搭了进去。 不能咬出陆御,这一切只能他先承受着。 皇上在合妃那里听曲儿。 是新鲜的采莲曲。札 穿着碧色衣裳的女子翩翩起舞。 皇上眯眼瞧得正好。 合妃也看得抚掌。 二皇子郭铴坐在椅上,斜眼看着跳舞的人,手里不停捏着个龙眼。 丝竹管弦恰到好处。 见长寿去了,合妃忙挥了挥帕子,让这些人退下去。 皇上问:“办妥了?”札 长寿跪着答:“奴才该死。” “怎么了?” 长寿只得道:“昨儿晚上…..奴才领了命,去……可是走到半路,被人给打了一棒子……就晕过去了。再醒来已经是今儿早晨了,所以昨儿晚上并没能了结她,只能回来给皇上复命,奴才该死。” 长寿头都不敢抬起来。 合妃瞧瞧郭铴。 郭铴一用力没忍住就捏爆了龙眼:“狗奴才,这点子小事也办不利索,果然人家说太监不行是真的。” 皇上闭上了眼睛。札 “当时就不该派这么个东西去,那些禁军哪一个不是身手了得。这东西别说别人打一棒子了,就是别人不打,可能他自己走路都把自己拌翻了,何提做事?”郭铴生气:“没办好事还回来干什么,那酒壶里不是有毒药吗?你自己端着去喝了吧。” 合妃咳嗽了几声。 这死孩子。 别把不仁不义表现的这么明显好吗? 毕竟皇上在这儿呢。 长寿头抵着地也不敢抬起来。 皇上问他:“可看清是谁打你?”札 “没看清。” “会是谁呢?” “因是背后打的奴才,所以……奴才看不着。”长寿显得有些委屈:“皇上,还需要奴才去牢房里了结她吗?如果需要,奴才这就去。” 皇上又眯上了眼睛。 檀香袅袅。 冰化了有水的滴答声。 没到夏季,宫里已经用冰了。札 很凉爽。 皇上似乎是睡着了一般。 合妃关心地在一旁摇着团扇,给皇上扇着微风。 过了一会儿,皇上睁开了眼睛,看看长寿还跪在那儿,便挥挥手道:“你且回去吧,朕也累了。” 长寿便恭恭敬敬地回了梅贵妃那里,梅贵妃已经派宫女在垂花门迎了好几次了。 “如何,没乱说吧?”梅贵妃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在铜盆里洗了洗手。 “皇上在听曲儿,似乎没怎么生气,只让我回来。”札 “皇上没说别的什么?” “没有。” “那还好。既然皇上没问什么,你怎么去了一个时辰?” “皇上在合妃娘娘宫里睡着了。” “大白天的睡什么?” “合妃娘娘宫里唱着曲儿,用着冰,又伺候着给皇上扇风,皇上就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梅贵妃脸铁青。札 这一天天的,就会些狐媚手段,毕竟是奴婢出身,就是会伺候皇上。 这一天天的,事就没顺过。 不但陷害陆御不成,去皇上那儿回个话,也能回过来一肚子气。 合妃宫里。 皇上刚走。郭铴便躺在皇上躺过的榻上,让宫女把香炉搬远点,把冰盆端近些,拿着扇子给他摇着,让碧衣女接着唱接着跳。 合妃拿团扇挡了挡窗外的日光,手指点了点郭铴的额头小声道:“你父王还没说话,你便抢着说,这是没规矩,下次不许这样了。” “父王真是老糊涂了,一个事都办不成的奴才,直接杀了便是,还留着那太监,办事不利不需要惩罚吗?”札 “那是贵妃宫里的太监。” “贵妃宫里的太监就更应该杀了。”郭铴吐了个枣核:“怕不是梅贵妃知道咱们跟相二不对付,姑娘不杀相二,气咱们吧?” 第二百六十八 黑痣 合意院里。秈 合妃屏退了众人,小声安抚着郭铴:“虽说这次她没死,不过案子已经审结了,她离死还远吗?左右不过这几日罢了,这一次让她侥幸多活几天,下次可就没这么好命了。” 青城。 雨天。 蓝褪在宫门口换了岗,长信侯府的下人已经撑着油伞在等着了。 蓝褪穿深蓝色薄纱袍子,因雨并不大,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模样,于是便自己撑了伞家去。 柳绿。 花红。秈 青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烟雾里。 “小蓝大人来坐啊......用杯茶。”春花楼的姑娘站在二楼栏杆处摇手帕。 春花楼的老鸨远远的训斥:“没轻没重,那可是公主的儿子,岂是你们能沾手的。不要命了。” 二楼的姑娘们便只笑,不敢再招摇。 突然,三四匹黑马迎面而来。 那些人似乎很着急,一个劲儿的用鞭子抽打着马背。 马受了惊,跑得飞快,四个蹄子几乎是腾空而起。秈 虽是小雨,没有积水,长街上还是荡起了一阵团雾。 铺子里的人纷纷探头观望。 长街上的人闪避不及,有的直接倒在卖香油的摊子上,沾了一身的芝麻油。 上一次看见这么快的马,还是先帝死了,宫里的人急着四处报丧。 八百里加急,怕也才如此。 那些人经过蓝褪的身边,用脚一夹马腹,马腹一紧,那马就跑得更快了。 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女孩脚下一滑,翻在地上,篮子里的番茄落了一地。秈 眼看马要踏上小女孩,蓝褪一个翻身,踢在骑马的人身上,那人一勒缰绳,马生生地被拉住了。 马已经跑得嘴里冒烟了。 好一阵子,马都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马背上的人受了惊,扬起鞭子欲打:“什么人,作死。” 蓝褪抬起头。 一双明眸,清冷又疏远。 见是蓝褪,马背上的人挤出两分笑来:“原来是蓝大人。”秈 蓝褪并不认得他们。 “我们是鲁王府里的。” 原来是郭铴的人。 果然跟郭铴一个性子。 “在长街之上,如此冲撞,万一伤了人怎么办?”蓝褪冷着脸。 “蓝大人可曾见到一个人?”那人不答蓝褪的话,而是问道:“蓝大人可曾见到一个眼角有黑痣的婆子?” 青城的婆子多了。秈 眼角有黑痣的婆子也多了。 犯不着这么大阵仗的找吧? 难不成那婆子犯了天大的罪不成。 “没看见。”蓝褪扶起了小女孩,给她拍了拍裙子上的雨水,又把番茄给她捡进篮子里。 “蓝大人没见,便算了。” “你们都给我听着。”马背上的人甩了甩鞭子吆喝着:“我们府里一个眼角有大黑痣的婆子,偷了我们王爷的东西,跑了,你们若是见着,便赶紧说出来,若是敢私下藏匿的,被发现的,与那婆子同罪。” 说完,几个人便急匆匆去了。秈 铺子里隔窗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那鲁王可不是好相与的,老婆子敢偷鲁王的东西,那不是作死吗?” “青城就这么大一点儿,这些人骑着马跑得飞快,估计过不了一天,那老婆子便藏不住了,到时候被抓回去,还不知是什么下场哪。” 雨大了些。 有些迷蒙。 油纸伞上的水珠哗哗地往下滴,溅起的水花湿了蓝褪的袍角。 长信侯府的下人赶着马车追了上来:“雨大了,天也不早了,公子坐马车吧,一会儿鞋子也湿透了,公主心疼。”秈 蓝褪收了伞,上了马车。 水花湿了车辙。 马车缓缓前行,突然有个人影从狭窄的巷子里扑了出来,一下子扑在马车前头。 雨天视线不好,莫名其妙扑出来个人,车夫赶紧勒住缰绳。 马车停住,车里摇晃,蓝褪差一点儿撞在窗上。 “公子,可伤着了?”车夫很是愧疚。 “出了什么事?”秈 “有个......花子......拦住了咱们的马车,像是饿晕了。” 青城一年四季有花子,有时候当职途中也能遇见一两个,并不稀罕。 “给他一两银子,让他去买点吃的。不要为难他。” 车夫正欲下车,地上的人却发出阵阵惨叫:“救救我......好心人.......救命。” 听声音,是个婆子。 “公子,她晕过去了。”车夫有些紧张:“她晕过去了。” 蓝褪撩起车帘,看到地上躺着的,果然是个婆子,婆子穿着灰色宽腿裤子,斜襟长褂,看着不像是有钱人,有些瘦弱。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没有首饰,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上,任由雨水打湿她的脸,甚至雨水落进她的嘴里,她也没有知觉。秈 前面不远处就是药房。 车夫问:“公子,怎么办?要不要去前头药房让他们来看看?” 蓝褪一愣。 他看到了婆子眼角的黑痣。 果然是一颗很大的黑痣。 有铜钱般大小。 所以即使视线不好,看不清长相,那颗黑痣却让人印象深刻。秈 “把她扶到马车上来。” “什么?”车夫有些迟疑。 听说过与貌美的姑娘同乘的,公子要与老婆子同乘? 回家的路上没捡到老婆,捡了一个老婆子? 即便做好事,这也有些过分了。 “把她扶到马车上来,带回府里。”蓝褪撩着车帘。 很快车夫便把这个婆子塞进马车里,冒雨往府中赶。秈 见蓝褪捡回来一个老太婆,蓝姎都忍不住笑:“你捡个姑娘回来,娘还高兴些,你捡个老婆子是什么意思呢。” “她昏厥在路上了。” “那些药房也收病人的,给他们留几两银子便好。怎么还带回来了,万一人家的家在附近,家里走失了人,一时半儿也找不到,家里人不得急死了。哥哥不该这样把人带到咱们家来。” “你去,悄悄地把陆太医给接来,让他给这婆婆瞧瞧。”蓝褪叮嘱身边的跟班小明。 小明飞快去了。 一听说陆御要来,蓝姎再不说蓝褪不该捡婆婆回来的话。只是一脸的娇羞,飞快地去厨房:“哥哥当职一天累了,家里有上好的龙井,娘刚从宫里带回来的,我去给哥哥冲一壶,哥哥稍等。” 不到半个时辰,陆御便来了。秈 上次挨了打,陆御养了十几天。 这还是用了上好的药医了伤口,又用了三四根老人参补气血,人参炖鸽子,人参熬鸡汤,他天天躺着,小脸都要吃圆了。 虽伤没有完全好,可到底气色回来了。 只是脚下还有些虚,像是踩在棉花里。 “本不该让你来。你还病着。”蓝褪赶紧扶住陆御:“只是叫别的大夫,又怕走漏风声,不大好。” 蓝姎已经端了沏好的龙井茶,还专门用了青瓷的宫制茶具,换了身烟粉色绣小白花的裙子,含笑端茶来。 “蓝姎越来越好看了。”陆御打趣。秈 蓝姎局促地放下茶壶,本想倒水给陆御喝,却紧张得直接把空茶碗端给陆御。反应过来,赶紧倒了龙井茶给陆御,不想手一哆嗦,茶水倒在陆御手上一半。 “这是......进贡的龙井......”蓝姎吞吞吐吐。 “那我得尝尝。”陆御直接舔了舔手背上的茶水。 蓝褪皱眉。 太猥琐了。 这架势。 反而蓝姎脸红得像果子,端着茶盘跑走了。秈 “这人是谁?”陆御盯着厢房床上的婆子。 “我也不知道是谁,路上捡的。” “路上捡的?” “你捡个姑娘我还能理解,你捡个老婆子这......怎么,是丈母娘?” 还是没个正形。 蓝褪关上厢房房门,小声对陆御道:“我看到鲁王的人在捉拿她,说是她偷了东西,兴师动众的,我看鲁王那边费心找她,恐怕不是偷东西那么简单,所以就把她救了回来,你且看看,她怎么看样了。” 陆御给老婆婆把了脉,又翻了翻老婆子的眼皮。秈 “她如何了?可要准备什么?”蓝姎走过来问。 “把府里的粥给她一点儿吧,她太饿了,所以晕了过去。” 蓝姎很快让厨房做了细粥来,又配了两三样小菜,亲自端了过来,喂给老婆婆喝下。 老婆婆用了碗粥,又吃了两样咸菜,才觉得嘴里有了味道,身上有了力气。慢慢地把眼睛睁开,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 长信侯府富丽堂皇,厢房虽低调,却也如宫中的摆设一般。 老婆婆身上又脏又臭,心生自卑,便欲下床。 “你且歇着吧,好好养一养,不必不自在。”蓝姎又让婢女端了温水拿了毛巾来,亲自给她擦脸上的污物。秈 陆御把蓝褪请到帐外。 二人靠着窗子低语。 “她如何?” “不妙。” “怎么?” “这位婆婆,晕过去是因为太饿了,吃了些粥饭,当下是会好些,不过我把着她的脉,发觉她是被人喂了慢性的毒药。这种毒药虽不会立即死人,但是……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 蓝姎一顿。秈 “你们说什么?“老婆婆挣扎着坐起来:“慢性的毒药?” “如果不想这婆婆死的不明不白,让她知道真相也行。”陆御温声对老婆婆道:“我会尽力救你,可是……” 老婆婆老泪纵横,直接在床上跪了下来,她的皱纹很深,皱纹里全是眼泪:“多谢公子搭救,鲁王府的人把我抓起来,说是一日三餐,却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我饿的眼花,怕这样下去,我会死……所以才趁他们倒马桶的时候,偷偷的跑了出来……”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他们对外说,是我偷了鲁王府的东西,可我真的没有偷,鲁王的人把我关到小黑屋里…..我连小黑屋都不好出去,怎么能偷东西呢,我真的没有偷。只是…..他们怕我说出真相,所以……就把我关起来,说是过了这阵子就放我去乡下,谁知道他们……好狠的心,竟给我下毒,要让我死……” 一阵沉默。 “什么真相?”秈 “真相就是,相家的女儿是被冤枉的。她并没有害鲁王妃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你有何证据?”蓝褪忙让婢女掌了灯来,把屋子照得亮亮的。 陆御又给老婆婆扎了针,老婆婆吐了一口血出来才缓缓道“如今我反正是要死的人,我死就算了,可是我放心不下我的女儿,你们能不能……帮我把我女儿找过来,让我见一面。” “你女儿是?” “是春鱼。” 这不难。 隔日春鱼去城里为相嫣拿簪子,那是相嫣付了定金的。秈 春鱼刚拿了簪子到街上,便被人捂住了嘴,不由分说给塞进了马车里。 她还以为是有人打劫,张嘴呜呜咽咽就要叫,那人直接在她肩膀拍了一掌,春鱼便晕了过去。 春鱼再醒过来时,已经在蓝褪家里了。 “你们劫持我一个奴婢,有什么用?”春鱼倒也机灵。 “谁指使你诬陷相二姑娘的?”蓝褪也开门见山。 “无人指使。” “当真吗?”秈 “当……真。” 春鱼咬死了不说。 也是。 如果她此时承认,当初在府衙大人周升那里,也不会血口喷人了。 “如果没别的事,奴婢先回了,鲁王府里还有差事。“ “如果我不放人呢。“ “要杀要剐,随便大人了。我只是一个奴婢而已。”秈 “我为何要杀你,我只是受了一个人的托付,带你来见她。” “见谁。”春鱼一机灵,脸上有警惕的神色。 蓝褪引她来到厢房。 穿过帷帐,有个灰白头发的婆婆低着头,婆婆抬起头的瞬间,春鱼跪了下去:“娘……娘…...” “傻孩子。”春鱼的娘赵婆婆也哭了起来:“让你受委屈了。” “娘怎么会在这里?”春鱼有些警惕,有些话似乎又不方便说,只是催促赵婆婆跟她走。 赵婆婆却推开她的手,眼泪婆娑道:“当初鲁王妃以我的性命逼迫你诬告相二姑娘,你碍于娘的命在她们手里,才屈从…….本以为像鲁王妃说的那样,等事成之后,就放咱们娘俩回乡下,可是没想到……”秈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她言而无信……娘是回不了乡下了。娘已身中剧毒,就在这几天了。” “娘,你不要乱说,你会长命的。”春鱼又急又慌:“娘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呢。” “你娘身上的慢性毒药,无药可解。”陆御淡淡道:“我是宫中的太医,我的医术,你应该可以相信的。” “你们……你们给我娘吃了什么?你们要害死我娘。” 这糊涂孩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乌头 “春鱼,他们都是好人,如果不是当初蓝公子救我回来,我已经被鲁王的人抓回去弄死了。鲁王府的下人闲聊时,我也曾听见,说是事过之后,便要我死……没想到,每日的饭食里有毒……他们本来就不想让我们活。”赵婆婆说着,咳嗽了几声,又吐出两口黑血来。卨 厢房里都是血的味道。 春鱼吓得不轻,抱着赵婆婆直哭:“娘,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都已经答应陷害二姑娘了,为何他们还不放过咱们。” “陷害二姑娘,已经是大错了,春鱼,娘知道,都是为了娘,你才走到这一步的,春鱼……娘的命是命,二姑娘的命,也是命。” 春鱼瘫软在地上。 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赵婆婆殷殷地拉着她的手,突然又吐出血来,喷溅的黑血洒了满床。 便是陆御用药,也无可挽回。卨 春鱼在惊恐中看着她娘的命渐渐消逝,消逝殆尽。 春鱼老家已无人。 蓝褪出了银子,让人套了车马,把春鱼的娘先安置在在离青城五里的风水不错的一间庙宇里。 而后给了春鱼二十两银子。 这些银子,足够春鱼去安葬家人。 春鱼感激涕零:“春鱼这辈子做牛做马,都不能报答公子的恩情,只愿有下辈子,我.......” 春鱼跪地磕头,直磕得额头都红了:“当初王妃听说我还有个娘亲在乡下,便托人千方百计弄了她来,让我们母女见了一面,本以为是王妃好心,不料她跟王爷把我娘给藏了起来,再不让我们见面,又跟我说,如果我好好按她们的意思办事,等事情成了,便放我们回乡下,否则,便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我娘的性命在他们手上,他们的话,我不敢不从。”卨 “所以你才诬陷相家姑娘?” 春鱼点点头:“一开始我不愿意,鲁王妃便拿了一撮我娘的头发给我,说如果我不听话,那下一次,就拿我娘的头。为人子女,不敢不孝,我不求事成之后,王妃给我们银两,只求她能开恩放过我娘,放我们回乡下......王妃本来答应了的。可谁知......如今我娘也被她们害死了。” 能相信谁。 能为谁办事。 想来春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再回去,怕不安全,我可以给你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容身。”蓝褪安抚她。 春鱼却摇摇头:“奴婢伺候王妃一场,只想回去跟她好好告个别。”卨 春鱼始终不相信,相嫣有那么狠毒。 即使她让她再也生不了孩子。 朝阳初生。 粉色霞光铺满王府屋檐。 三进的院落里,西窗开着,相嫣端坐于铜镜前,穿着碧草色镶银线及地长裙,左手戴两个玉镯子,刚梳好了灵蛇髻,由婢女伺候着净脸净手。 春鱼已经两天没回去了。 去取簪子,本来半个时辰就该回的。卨 “姑娘。我回来了。”春鱼将取回的簪子捧到相嫣面前。 相嫣拿着簪子看了看,手上一用力,便把簪子扎在春鱼的胳膊上。 天热起来了,穿的薄,几乎只隔着一层纱,簪子扎下去,春鱼的胳膊马上就出了血。 春鱼跪着,看那些血滴子一下一下落在地上。 血腥气。 很大的血腥气。 就像她娘死时吐的血一样。卨 春鱼的眼睛就疼起来,泪就涌出来了。 “出去便不回来了,你真真是领了好差事。”相嫣把簪子扔到地上:“说吧,去哪了,是不是去背叛我了?” “奴婢......没有。” “那是干什么了?怕不是又勾搭了王爷了吧?你出门以后,王爷后脚也出了门,如今都几天了,王爷也不见回来,可见是跟你私奔去了。” “奴婢......没有。”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的,反正你也生不得孩子了,你跟王爷睡不睡,也没什么影响了。”相嫣嫌弃地哼了一声:“生不了孩子的女人,便无用处了,何况你一个婢女出身,没有孩子傍身,以后便是得宠也无用,何况,你也无宠。” 春鱼胸口起伏的厉害。卨 “有什么话便说,显得你委屈似的。” “当日奴婢出门,看到王爷跟后厨房里的张嫂一块出去的,听王爷说,要让张嫂给他做点儿甜汤吃。” 那日确实见到郭铴跟张嫂亲亲我我,毫不避讳。 春鱼本不想告诉相嫣。 毕竟郭铴好色,相嫣知道。 好一二十岁的姑娘也还好说,那张嫂已经是四十多岁有了三个孩子的人了。成日间在后厨房里做饭上菜的,郭铴也要经手。 那个张嫂,仗着这关系,一向也不把春鱼看在眼中。卨 听她娘说,她关在王府的那些天,那些有毒的饭菜,都是经张嫂的手端的。 想到此,心里便有恨。 恨不得赶紧说给相嫣知道。 果然,相嫣就受不了这刺激。 怎么自己一个堂堂的王妃,竟比不过后厨那个烧火棍? 那个张嫂,她也见过,粗使丫鬟一般,一双大脚,比男人还大,手上爆青筋,眼皮肿得像蛤蟆。 就这种货色,郭铴也沾染。卨 怪不得这两日不见张嫂,听闻下人说她告了两天假,身子不舒服,怕是身子太舒服吧。 竟被一个蛤蟆抢了风头。 真是岂有此理。 婢女默默端了铜盆下去。 又有人把簪子捡起来,擦干净了放在梳妆台上。 春鱼是惯会伺候相嫣的。 有她在,别的婢女便退了出去。卨 偏堂里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有母鸡汤,煨山珍,烧野兔,相嫣却一点儿也没有胃口。 “这两日你去哪里了?怎么看着魂不守舍的?”相嫣问。 “姑娘,我娘在哪里?”春鱼问。 从小到大伺候着相嫣,规矩春鱼知道,相嫣问什么,春鱼答什么。 这一次,却忤逆了相嫣的意思。 相嫣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有些疑惑地想了想,望了望窗外轻轻摇曳的墨绿色芭蕉叶子,咬着嘴唇道:“你娘不是好好的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娘真的好好的吗?”卨 “当然好好的。” “姑娘敢发誓吗?” “你怕不是疯魔了吧?出去撞了鬼不成,回来这样质问我。我不是跟你说了,只要你好好替我办事,等那个人死了,这事就了了,我便放你跟你娘回乡下去,到时候再给你封些银子,让你们风风光光地离开青城,这岂不是好?” 当初骗她去做伪证,让相遂宁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 她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不愧是能做王妃的人。 “姑娘。我伺候姑娘一场,请问姑娘,我对你怎么样?”卨 “你今天问的话好没道理,扯东扯西的。你要是无事,便去看看饭摆好了没吧,我也饿了。”相嫣伸了个懒腰,手腕上的镯子叮当地响:“不要以为王爷跟你睡了,你便天天魂不守舍的,跟我说话也没大没小,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奴婢,奴婢便该有奴婢的样子。” “打死这个贱婢。”一人一身酒气进来,一脚踢在春鱼肩膀上,春鱼直接被踢翻在地。 是郭铴。 不知从哪里回来的。 身上酒味儿很重。 也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不是喝酒,便是找女人。 “哟,跟那后厨的张嫂做什么了,这么大的火气,看谁都不顺眼。”相嫣拈酸吃醋。说话也不好听。卨 “问问你这狗奴婢。”郭铴又给了春鱼一脚:“你说,是不是你把你娘放跑的。” “我没有。” “我们王府,出了反贼了,除了你放你娘走,还能有谁。如今青城我也快搜遍了,都找不到,肯定是你把你娘藏起来了。你想反咬我们一口是不是?” 郭铴揪着春鱼的头发,几乎把她从地上提溜起来。 相嫣也顾不得什么张嫂不张嫂的事了,直接让人把春鱼绑起来关在地窖里。 地窖里又冷又闷,几乎不透气。 春鱼被反捆了手扔进去,头顶的盖子被重重盖上,地窖就黑了。卨 大白天地窖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那个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在咱们府上又服了毒的,即使跑了,也跑不远,不会有事的。”相嫣安慰郭铴。 “还好你主意多,让给那老婆子汤里下点乌头,一天放一点儿,这十来天的,也够她受的。” “只要乌头放的对,老婆子就活不了。” “张嫂做事我还是放心的。”郭铴喝了杯茶,支着脑袋在床头打瞌睡。 又是这个张嫂。 相嫣恨得牙痒:“如果张嫂出了差池呢。万一老婆子不死呢。”卨 “那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得死。免得那个.......床大梦多。” “那赵婆子下落不明,这两日春鱼也在外头不知做些什么,怕不是......春鱼已经见到了她娘,两个人准备跑了吧?”相嫣觉得心口扑扑直跳。 怪不得一大早就听到乌鸦在屋脊上叫。 这一天天的,直不让人省心。 “她俩不会跑,她娘要死,春鱼肯定会恨咱们。” “那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关在地窖里,别放出来了。”郭铴打了个呵欠。卨 相嫣像是做大事的,俗话说得好,女人不狠站不稳,她扶着床头的帐子小声道:“关在地窖里,总有出来的一天,保不齐她跑了呢,不如死了的干净。” “你要杀人?那可是你的陪嫁。”郭铴有些吃惊。 自己竟没狠过一个妇道人家。 “有些人对咱们有威胁,便不该活着。”相嫣冷笑:“我倒有一个两全的法子,不但可以除去青鱼,连相遂宁都能一块除了。“ 郭铴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如此好的法子。 于是赶紧将相嫣搂进怀里亲了几口:“夫人有何妙计?” 相嫣顺势倒在郭铴怀中,小声跟他说了几句。卨 郭铴的酒都醒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夸好:“上次没把她弄死,让她在牢里多活了这么些天,我也曾去父皇那打听过,看看什么时候送她上路呢,可是大哥总在我父皇那杵着,话也不让我多讲几句,没想到如今夫人你有此种妙计,果然我没看错人。就这样办吧。” 相嫣换了双大红色织金的绣鞋,带着两个婢女去解放春鱼。 地窖里阴暗潮湿。 外头日光朗朗,婢女也得打着灯笼。 “你随我出来吧。这不是人呆的地方。”相嫣招招手。 厢房。 午后人光很毒。卨 芭蕉也卷起了叶子。 池里的水鸭都有些犯困了一般,眯着眼睛在水面上飘来飘去。 案上放了两个木盘。 一个盘子上放着绣菊花的衣裳,一个盘子放着一盘杏仁酥跟一壶茶。 “在地牢里关着,让你受委屈了。毕竟你是伺候过我的,我也不忍心看你受罪,你也饿坏了把,把杏仁酥吃了吧,厨房里新制的,茶水也是刚泡好的。” 春鱼吃了杏仁酥。又喝了茶。 “把衣裳换了吧。地牢里潮湿,你身上都有霉味了。”卨 春鱼不发一言把衣裳也换了。 盘中放着衣裳,衣裳下面放着一支簪子。 是一支金簪。 正是那日春鱼去帮相嫣取的那支。 很名贵。 相嫣亲自把簪子插入春鱼发间。 春鱼换了衣裳,戴了发簪,并不像往日那般,谢恩。只是沉默。卨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给你戴这支簪子。” “姑娘把这么名贵的簪子戴在我头上,肯定是有姑娘的目的。” “你是我带过来的奴婢,自小我对你不薄,我还总想着,让你跟你娘团聚,只是不巧,你娘走失在青城里,不过你放心,我们王府已经差了人去寻找了,很快便能把你娘寻回来。” “我娘......已经死了。” 相嫣一愣。 没料想春鱼会说出这种话。 相嫣以为她开玩笑:“你娘怎么会死呢,你在哪里听到的消息?”卨 “我亲眼见到的。我娘说,是你们给她喂了毒。” 相嫣又一愣。 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还是被那赵婆子跑掉了。 而且她还见到了春鱼,拆穿了她的诡计。 如此也不必装了。 相嫣揉着手腕上的玉镯子缓缓道:“咱们是主仆,你也是签了卖身契的,你的命都是我的,所以让你替我办事,也是你应该的,不瞒你说,你刚才喝的茶水里,也有毒。”卨 “我知道。” “你如何知道的?” “姑娘能把我娘灭口,怕也没想让我久活。” “刚才你的茶水里,放了足量的乌头,乌头这种毒,也不是立刻就死的,你娘的汤水里,放的也是乌头,如果她不逃跑,服了解药的话,她也不会死,她死,是因为她私自逃跑,你嘛,如果你肯为我办事,事成之后我会把解药给你。” 第二百七十章 命硬 “如果我不答应呢?”春鱼吐出了一口鲜血。浽 “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们主仆的情分就没了。” “姑娘想让我办什么事?” “我会给银子打点,你戴着这支簪子去牢房里,把这簪子插入相遂宁的胸口,这簪子锋利,插入胸口,她必死,即便是不死,这簪子上,我涂了乌头,乌头之毒,也会让她死。只要她死了,我便给你解药,照样可以让你远走高飞。顺便给你五百两银子,让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我考虑好了。”春鱼木然答道。 “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死有什么用,活着才好。”相嫣的笑马上浮上脸颊。 春鱼拔下发间簪子,扑上去就要插入相嫣的胸口。 “你做什么,你发晕了。”相嫣大惊失色:“快来人啊。”浽 “我自小卖进相府,做什么事,都身不由已,即使是我死,对姑娘来说,也是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姑娘如何对我,我都无话可说,谁让我是奴婢呢,可是姑娘不该杀了我娘,她在乡下辛苦一辈子,唯一的指望便是跟我团聚,她没有坏心,姑娘却害死了一个没有坏心的人,为人子女,此仇不能不报。” 一是没防备,二是背靠着椅子,被春鱼一推,相嫣便跌在地上,春鱼按着她,她半分也动弹不了。 簪子上沾有乌头。 如果被刺,那就死定了。 相嫣吓得花容失色:“春鱼,你不要糊涂,簪子上是乌头,你伤了我,我必死的,这东西没有解药。” “我就知道没有解药,临死了,姑娘还在骗我,骗我去行刺二姑娘,骗我说有解药给我,姑娘好狠的心。”春鱼流下了悔恨的眼泪,手腕握着簪子,却哆嗦得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姑娘残害自已姐妹,这样歹毒的心,当日失去孩子,岂知不是报应呢。” “来人啊,救命。”相嫣嚷嚷起来。浽 越富贵,越怕死。 很快,几个婢女并家丁就冲了进来,见春鱼胁持着相嫣,几个人围拢过来,夺下她手中簪子,踢到一旁,然后把春鱼按在地上。 相嫣由婢女扶着起来,抖抖衣衫上的土,理了理鬓发,然后抬起红色绣鞋,直接踩在春鱼脸上:“贱婢,就凭你,也敢来害我。” 春鱼吐出一口血来。 “你跟你那个娘一样没用,既然没用,就应该死。你不是心疼你娘吗,你去地下陪她好了。我这就送你下去陪她。”相嫣捡起地上的沾了乌头的簪子,举起手要插入春鱼的脖子。 春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轻风吹开了窗户。浽 窗下卷起的芭蕉叶子沙沙地响。 已经有些暑气了。 暑气还不小。 相嫣的小脸都是红的。 “鲁王妃这是要私自用刑吗?”蓝褪带着禁军前来,只在相嫣的手腕上拍了一下,簪子便飞进了墙里。 又是这伙禁军。 这伙人专坏人的好事。浽 相嫣红着脸:“这是王府,也是你们乱闯的地方?” “把人带走。”蓝褪叮嘱。 两个黑衣禁军架起春鱼便走。 “站住,这里是王府,岂容你们放肆。”相嫣扑上去。 蓝褪没惯着她。直接一个闪身,相嫣躲闪不及,一下子撞在门上,脸上嗡嗡嗡的,半天回不过神。 “你们......分明不把王爷看在眼里,等王爷回来,定要告到皇上那里去。你们且等着吧。” 蓝褪直接从腰里取出个牌子在相嫣面前一亮。浽 是宫禁的腰牌。 “皇上有旨,让王爷去宫中一趟。等王爷回来了,便速速进宫吧。”蓝褪没跟相嫣再废话。 春鱼已经吐了几次血,看来命不久矣。 得抓紧时间了。 还好他前一步去宫里请了旨,说是相家二姑娘的案子有蹊跷,证人有危险,皇上才下旨,让他护送证人。 为此公主还发愁,说蓝褪是贸然行动,万一证人不保,那如何跟皇上交待。 蓝褪却不听。浽 春鱼被带到了正恩殿。 皇上跟梅贵妃都在,合妃在下首。 正恩殿的歌舞不错,女孩子们身着纱一般的衣裳轻轻舞动,腰肢又细又软,这种歌舞配酒再好不过了。 梅贵妃给皇上倒了杯酒,几乎透明的杯子倒了透明的酒,香气浓郁。 皇上歪在那儿喝了一杯,像是做梦似的,盯着人群道:“昨儿晚上朕歇在你那儿,朦朦胧胧的,好像做了个梦。” 梅贵妃一愣,又给皇上倒了一杯酒:“皇上做了什么梦?” “梦到你宫里有个白衣人,像是白无常似的。朕想看清他的脸,可怎么也看不清,后来梦就醒了。”浽 梅贵妃低着头,把酒递到皇上手里:“可能皇上最近太累了,所以......有些多梦,听说鲁王妃那案子,又有了新进展,有新证人了。” 正说着,蓝褪便带了春鱼来。 一路颠簸。 又服用了过量的乌头。 来到正恩殿的春鱼,已经有些恍惚了。 她挣扎着伏在地上,嘴里的血不停的往外流。 梅贵妃冷眼瞧着这一切,看了看下首的合妃。浽 合妃有点不明所以,但看梅贵妃那眼神,又事关郭铴,估计八成是没好事。 “怎么回事?”皇上问。 “这个婢女是鲁王妃的婢女,从小伺候在鲁王妃的身边,当初也是她告发了相家二姑娘,现在,她有话要跟皇上说。”蓝褪看了看春鱼,示意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春鱼匍匐在地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相嫣如何陷害相遂宁,说得干干净净:“那个小人,是王妃让王府的针线婆子做的,那些做证的字迹,全是奴婢趁着明珠不在相二姑娘房中,偷了相二姑娘的字帖,王妃又请了人,把那些字分成一个一个的,再按王妃的意思,粘贴到一起,用来陷害二姑娘。王妃怕二姑娘不死,还让奴婢用沾了乌头的簪子,去索二姑娘的命。” 都说宫中竞争的厉害。 宫中的女人为了上位,斗得你死我活。不料鲁王妃也如此的足智多谋。 众人听得诧异。浽 合妃已是脸上无光:“皇上,以奴告主,本就是大罪,这个奴婢当初告发相二姑娘,如今又反咬鲁王妃,可知她的嘴里就没什么实话,实不能相信啊。” 皇上沉吟,似乎酒也醒了不少。 “这些个奴婢,竟然欺负到主子头上,敢攀咬鲁王妃,依本宫的意思,先打死再说。” “有些人是奴婢出身,竟对奴婢也这么狠。”梅贵妃瞧不起地看了看合妃。 合妃面上无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里是皇宫,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皇上问。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欺君死罪,奴婢所说,每一句都是真的。这件案子经手的人,做针线的婆子,皇上都可以询问,都是人证。”春鱼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皆是因为王妃那晚贪吃螃蟹,吃了有三四只,又用了些冰粉,那两日肚子就疼,不多久,孩子就没了,王妃怕王爷责怪,怕没法给王爷交待,于是想法子陷害二姑娘,把孩子的事,推到二姑娘头上。奴婢本想着,若二姑娘死了,王妃肯放了我娘,我便自心给二姑娘谢罪,不料王妃容不下我娘,竟害死了她.......我害了二姑娘,也害了我娘,我活着也没意思了。王妃已经给我喂了毒,我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能在死这前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就没有遗憾了。”浽 “贱婢,你在宫里胡说什么。”郭铴大步进殿,顾不得给皇上行礼,掏出靴子里镶嵌宝石的匕首,对着春鱼的腰就捅了一下。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那些血液喷溅到郭铴脸上,还是热乎的。 “护驾。”郭琮自殿外进来,不由分说夺去了郭铴手中的匕首,按着郭铴的肩膀让他跪下:“父皇英明,这件案子真相如何,父皇自有决断,你怎么能在正恩殿用私刑,怎么能草菅人命,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也不怕吓着父皇。” “你少在这儿卖弄。”郭铴一脸不服气:“我们家的奴婢,我还做不得主了?倒是你,在这装什么装。” 皇上铁青着脸。 不等叫太医,春鱼便咽了气。 合妃跟郭铴整整齐齐跪在正恩殿内。浽 皇上交待,让这二人跪满两个时辰再起来。 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直跪得合妃跟郭铴的腿都酸了。 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直打哆嗦。 过年拜祖宗,都跪不了这么久。 待郭铴回家的时候,相嫣涂了脂粉,戴好了钗环在大门口迎着。 不料郭铴连正眼也没瞧她一下。浽 相嫣有些委屈:“奴婢的话,王爷也信?” “如果不是奴婢说,我还蒙在鼓里,竟不知你螃蟹吃多了,弄丢了自己的孩子,又想着法子陷害给相遂宁。如今计谋败露,害得我娘跟我在正恩殿跪得腿都紫了,你可真是好王妃。我可真娶了个好女人。” 相嫣欲解释。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承欢殿。 牡丹谢了。 天一热,牡丹就谢的无影无踪。 梅贵妃躺在贵妃榻上,宫女摇着扇子,轻轻地送风。浽 绣牡丹的帷帐后面,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香炉翻了。 宫女正要去看,梅贵妃拦住了:“可能是猫又调皮了,不用管它,你们去歇着吧。” 宫女垂头退了出去,一并把门也给关上了。 掌灯时分,郭琮来了,听宫女说梅贵妃在房里未出,便推门进去。 推开门,便发觉梅贵妃房里有些黑,隐隐约约看到小几上的花瓶跟墙上的挂画,窗外竹子的影子倒映在画上,也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影,连帷帐都是影影绰绰的。 人影晃动。 隐隐约约看到梅贵妃的影子,又不很真切。浽 “母亲殿里的灯怎么这么暗?”郭琮问。 一时宁静。 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床前的烛火猛地闪了一下,梅贵妃掀开帷帐走了出来,似乎脸色有点黄,头发有些松乱。 “母亲睡下了么?” “还没,只是…….白天陪你父皇在正恩殿,有些累了。你怎么来了?” 很快便有宫女进来,挑亮了烛火,又添了一盘子冰,拿小扇子扇着,然后端了四样小点心来,都是郭琮爱吃的,平时他来,总要用一些。浽 料想着郭琮还未吃东西,不料他一样点心也不吃。 “怎么了,皇上训斥了老二,你不该高兴吗?” “相二姑娘的案子,父皇斥责了老二,也斥责了我。” “哦?” “因为当初是让我跟周升一块审理的案子,如今案子被推翻,差点儿害了相二姑娘的性命,父皇说我如今也不小了,竟没有一点儿辨别是非的能力,被一个鲁王妃玩得团团转,以后……还如何成大事。” 梅贵妃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相嫣如此之坏,可事到如今,她是王妃,我又能拿她怎么样呢,也是难办的很。”郭琮一脸懊恼,当初就不应该在皇上那边接了这烫手的山芋。浽 梅贵妃捡了两样果子吃了,愣愣地望着帷帐出神。 “母亲……母亲……”郭琮叫了两声,才把梅贵妃的魂叫回来。 以前郭琮跟梅贵妃吐槽糟心事,梅贵妃都会耐心听着,如果事关郭铴跟合妃,梅贵妃还会说:“那个熬药奴婢的儿子能成什么事。”或者“那奴婢也就配熬个药,洗个脚,不用把他们放在眼中。” 这一次,难得没有吐槽。 “母亲有什么心事吗?”郭琮问。 “没有……母亲只是在想……这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想来相二姑娘该放出来了。” “皇上已经下旨让府衙周升放人,这会儿相大英恐怕已经领了他女儿回家去了。”浽 是相大英去领回的相遂宁。 相府的马车在牢房门口等着。 相遂宁出来,父女二人对视了一下,又似乎有些尴尬。 相遂宁瘦了。 相大英也瘦了。只是鬓角的胡子有点长,以前他鬓角还算干净,这么毛躁的胡须多少有点看不顺眼,也可能是汤小娘给他设计的最新造型吧。由着他吧。反正他没胡子,也不会多顺眼。 “都没想到你能活着出来。”相大英叹了口气:“不曾想你的命这么硬。” “多硬,也没把爹克死。”浽 相大英吃瘪。 一阵冷清。 有些日子没见了。谁也没给谁好言语。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尿裤子 虽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没有其乐融融。吝 跟亲爹走在一起,有一种跟人贩子同行的感觉。 两个人一前一后,张张嘴,却还是无话。 相遂宁也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亲爹越来越生疏的呢。 小时候,似乎也有过几天幸福的时光。 那时候,父亲相遂宁还是前朝皇帝的肱骨之臣,是出了名的有文采,油菜花。无论是祭天还是埋人,哪怕是看风水看星象,前皇帝宁愿不叫钦天监,也要叫相大英去看看。 那时候的相大英意气风发,娶的唐氏虽不是十分貌美,却也持家。 两个人夫妻恩爱,日子也很过得去。吝 前皇帝一蹬腿,相大英就变了节,紧随着郭正禅的步子,郭正禅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恨不得走路都给郭正禅提袍子,那时候,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见唐氏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回了府,就在书房歇了,连唐氏也不见了,再后来娶了汤小娘,更是脑子抽抽,眼里唯有汤小娘,其它人一概望也不望一眼,后来汤小娘生的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更没有相遂宁站的地方了。 相府为了迎接相遂宁回家,倒是做了准备的。 当然了,是相老夫人。 明珠用柚子叶给相遂宁拍了身上,又烧了柚子叶热水给相遂宁洗澡。 宣国人信,柚子叶可以去晦气。 相遂宁需要去去晦气。 相遂宁脱去了衣裳,把整个人埋进热水里,烟雾氤氲,她的黑丝像是水草一样飘浮在水面上。吝 房间里有又香又苦的柚子叶的味道。 洗好了澡,明珠捧出流云坊前两日送过来的衣裳。 是新制的紫色绣银织海棠花的衣衫。 相遂宁换了衣裳,鬓边戴一簇新鲜的粉樱便往前厅去。 前厅已经是张灯结彩犹如过年了。 婆子仆妇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见了相遂宁,一个个欢喜地叫二姑娘。 相老夫人捉了相遂宁的手,紧紧地握在她手心里,总也看不够似的,直说让相遂宁受了委屈。吝 有祖母的疼爱,真好。 可能只有汤小娘是不高兴的吧。 据相大英从宫里带回来的消息,为了这件案子,皇上罚了郭铴半年的俸禄,对于郭铴而言,半年的俸禄,当然不值什么,毕竟王府门口的石狮子都恨不得鎏金,半年的俸禄又值什么呢,但此事闹起来,郭铴被罚俸,已经算是很丢面子了,一个王爷,面子比银钱贵,至于那些受了相嫣指使的婆子下人,一律杖责,然后扔到八百里以外的落城,此生不准再回青城,落城不是什么好地界,缺衣少食,土匪横行,去了那里,日子可不好过。至于相嫣,皇上虽没责罚她什么,但训斥了相大英,合妃受不了这个始作俑者,说是为了教导她与人为善,每日五更便要她去合意院请安,真真是要了命。而且当着她的面,合妃又给郭铴弄了一房小妾,要以相嫣以前的性子,当然是恨不得挠了合妃的脸,如今自己有错在先,只能闭着嘴话也不敢顶一句。自然过得比以前艰难。 汤小娘以王爷女婿为傲。如今失势,她像是漏气了一般,说一句话就顿三顿:“嫣儿真是命苦,竟要受这样的罪。” “遂宁受无妄之灾,谁更苦?” 汤小娘吃瘪。只能盯着桌上的饭人参老母鸡汤。 人参老母鸡汤炖的香气四溢,可她毫无胃口。吝 相遂宁就不一样了。 在牢房里天天缺衣少食,好容易有顿大餐,那得赶紧的。 于是毫不谦虚地干了两碗,人参老母鸡汤里的老母鸡奶黄奶黄的,真肥。于是扯了一个大鸡腿塞进嘴里,眼睛还要瞄着桌上的烤鹿肉。 相老夫人觉得这日的冷切牛肉不错,是草原上送来的大黄牛,肉很紧实,很有嚼劲,于是让明珠把盘子往相遂宁面前挪。 相大英本想吃块冷切牛肉的,刚伸出筷子,明珠便把盘子端走了。 直是领导吃饭她转桌。 也没胃口了。吝 “也不知嫣儿如今怎么样了,天天五更去请安,王府里又多了一个小妾.....”汤小娘嘟囔。 “相府也有小妾,唐氏不也过来了吗?”相老夫人似乎是不经心的一句,直接让汤小娘红了脸。 相大英赶紧打圆场:“遂宁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相遂宁又趁机干了半盘子冷切牛肉。 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实在让汤小娘看不顺眼。 “若以后那小妾生了孩子,王府还有嫣儿的立足之地吗?”汤小娘惆怅的很。 “大喜的日子,提别人家的事做什么。”相老夫人又给相遂宁夹牛肉。吝 牛肉好吃,节目也好看。 难得相府有节目。 院子里的空地上,舞龙须钩的人一边舞一边蹦到石头上,又蹦到假山上,然后从假山上蹦下来,又换了流星锤在手中耍,流星锤之后,又有弓弩、鞭子、长矛各式兵器,看得人眼花缭乱。 跟那些柔软的歌舞不同,这舞兵器,不但要有体力,还得有功夫在身上。 “快些来歇一歇,该出汗了。”相老夫人招手。 相果心就来了。 穿着薄衫的相果心已经比相遂宁还要高。吝 “果心最近武艺见长。”相遂宁都要夸他,是真心夸赞。 相大英是个文人,府中什么时候见识过这般风风火火的表演,真是威武霸气。 以前只知道相果心主陪着皇子们读书,虽读的不是十分出色,但没想到,在武艺上却是突飞猛进。 “宫里的师傅,教皇子们武艺,我也跟着学,而且蓝大哥也经常指点我,龙须钩的技法,便是他新教的。”相果心擦擦额头的汗:“姐姐平安归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的欢喜,所以舞了这一套兵器,希望姐姐不要嫌弃。” “你舞的很好,天热了,快散散身上的汗。”相遂宁拿着团扇,轻轻地给相果心扇风。 这其乐融融的模样,刺激到了汤小娘。 她咳嗽了两声,见无人理她,便夹着嗓子道:“好歹也是我养大的孩子,平时没见你这么孝顺我的。你嫣姐姐如今在王府受罪,看来你是一点儿也不挂念。”吝 相果心摸摸后脑勺。 相大英忙道:“他还是一个孩子,哪来那么多的心眼,你也别想太多了。” 相果心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不但个头比相遂宁高,长的也比原先胖不少。 舞刀弄枪的模样,看上去,已经是少年郎君了。 听陆御说,相果心在宫中读书也算上心,难不成相家要出一位文武双全的后人不成,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三姐说,过两日翻经节,她要回家来,让咱们好生准备着。”吝 翻经节起源于宋真宗赵恒。有一年的六月六日,他声称上天赐给他天书,遂定这一天为翻经节,还在泰山脚下的岱庙建造一座宏大的宫殿。 时间久了,翻经节似乎也要被人遗忘了。 青城的民俗活动也不多。 相嫣竟要回来? “你姐姐不是每日早早就要进宫给合妃请安吗?其它时间,听说在王府里门都不得出。她如何回来?”汤小娘不信。 “三姐姐说,,她有法子回来,让咱们好好准备着迎接。” 果然。过了两日,王府的马车就停在了相府门前。吝 穿着大红色织金夹衫,黑色绣牡丹花长裙的相嫣,由一个新面孔的婢女扶着,抬脚进了相家大门。 阳光洒在她头上,满头的珠翠格外引人注目。 两支赤金镂空凤凰簪子,一支绿的几乎出水的翡翠簪,并一对南珠耳环,灵蛇髻高高地梳着,发髻上插着一朵大红色的花。 行礼的时候,她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哗哗地响。 她双手过顶,跪下跟相老夫人说:“祖母万安。” 难得她这样规规矩矩行礼。 相老夫人还未说话,她的婢女已经扶了她起来:“我们主子有身孕了,不能久跪。”吝 难怪这件案子,最终没有惩治相嫣。 难怪她还不慌不忙甚至有点炫耀地回来。 原来是她又有孩子了。 相嫣的肚子还是争气的。 女人的肚子争气,也是一种本事。 相嫣在这方面,是个有本事的人。 汤小娘喜极,搂着相嫣哆嗦着嘴唇:“娘就知道,这辈子的好日子就靠你了。上次没了孩子伤了身子,又听说王府里新进了一位小妾,娘以为,你怕是要过苦日子了,不料想,你竟如此有本事。”吝 汤小娘轻轻抚摸着相嫣的肚子,还未隆起。 “你可让可靠的大夫看了?是真有身孕了?” “这几日天天去给娘娘请安,时不时就呕吐,也吃不下,本以为是暑热,找了两位太医看了,都说是有了,只是刚有不几天,肚子还不明显。但实实在在是有了,骗不了人的。” “那......合妃娘娘还罚你去请安?” “已经免了,说是皇孙金贵,别累着,又另加了两个奴婢伺候我,如今衣来伸手,晚上睡觉那些婢子都跪着扇风的,只等我这一胎平安降生了。” “那个小妾?” “新鲜了两日,便被王爷扔到脑后了,因我怀着身子,合妃娘娘特意交待,不让王爷气我,所以这几日,王爷也都歇在我房中。”相嫣有些得意。吝 南方运过来的螃蟹又到了。 厨房里蒸了十来只,用白瓷盘子装着端上来。 汤小娘望着绑得端端正正的螃蟹:“是哪个不长眼的,又叫人做了螃蟹,不知道有孕的人不能多吃这个吗?你们想害了王妃不成?” 香气扑鼻的螃蟹,相嫣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是让明珠把螃蟹挪到相遂宁面前去。 “王妃不用些螃蟹吗?”相遂宁故意问。 “我不爱吃那个。” “王妃如今有身孕了,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最好先想一想,别像上次一样。”吝 相嫣的脸红一道白一道。 为着相嫣的肚子,皇帝跟合妃又叫了相大英进宫。 说起上次可惜孩子没了,让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保好相嫣的孩子。 相大英谢了恩从正恩殿出来,见几个皇子正在花园的空地上练射箭。其中也有相果心。 相果心的准头很好。每人射三箭,他三箭都在靶心上。 “你这孩子。”相大英拉他到一旁:“跟皇子们在一起玩,要低调些,收敛些锋芒。” “爹这话什么意思?”吝 “你比皇子们都玩得好,每一箭都正中靶心,那皇子们能高兴吗?拿出三四成功夫就行了,别太认真。” “我只拿出一两成的功力就射中了。”相果心有些委屈:“你看三姐夫,射了半天,一箭也没中,我已经让他两回了。” 郭铴穿着暗金色袍子,有些气馁,众皇子中数他人高马大,可这日却是中了邪,皇子们射箭一个多时辰了,他竟哆嗦着手,一箭也没射中靶心。 不应该啊。 又叫小厮来换上三支羽毛箭,定了定神,朝着靶心射去,这次直接射中了郭琮身边的太监长寿。 皇子们便议论起来。 “二哥,你这怕不是对大哥有意见吧?”吝 “是啊二哥,有话好好说,干嘛跟大哥身边的太监过不去呢。” 要是以前,郭铴总得跟这几个皇子争论一番,如今却没那个精力。一阵头晕呕吐,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腿都是打颤的。 “老二,你那王府里塞了三四个小妾了,女人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看,现在腿都软了吧?”郭琮半开玩笑道。 坐轮椅的郭唯都忍不住开腔:“二哥,你脖子里都是红印儿,肯定是哪个皇嫂亲的,二哥真是好福气。” 郭铴心里骂这个死瘸子也敢调笑我。不是当年我把轮椅给你推到御花园湖里吓得你尿裤子的时候了。 却只觉得口干舌燥,这日日光并不强,花园里树又多,本来是阴凉的,又有各人的小厮摇着蒲扇,郭铴还是觉得眼冒金星,身上乏力的很。摸摸额头,热得烫手,便赶紧叫小厮去叫太医。 太医许仅晃晃悠悠地来给郭铴把脉,说是严重的风疹。开了药,让郭铴回去歇着。吝 不多时,便有王府的人来请相嫣回去。 相嫣回娘家,二皇子一向巴不得,怎么还差人来请? 相嫣有了身子,金贵的很,本不想来回挪动,不料来人却附耳小声说了几句,相嫣差点儿一口茶喷出来:“你说什么?” “王爷尿了裤子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皇上有旨 青天白日,谁也不敢诽谤王爷尿裤子,看来王爷真尿裤子了。棐 相嫣回府的时候,新进门的小妾正在给郭铴换衣裳。 相嫣本就容易呕吐,闻到郭铴身上的尿味儿,相嫣硬是伸着脖子给忍了回去。 “你是如何照顾王爷的,竟让王爷尿了裤子。”相嫣逮着机会训斥小妾。 小妾也甚是委屈,郭铴把她扔到脑后,也有好些天不去她屋里了,听闻郭铴尿湿了衣裳,她也一脸懵逼,而且还得她来换。 造孽。 太医许仅来王府给郭铴把脉,看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只说郭铴体虚,需要多加休息,对于女人,还是要离远些才好。 又开了些补药,强身健体的药也抓了几副。棐 于是相嫣更有理由把郭铴把在房中:“瞧瞧你们,一个个浓妆艳抹,成何体统,王爷的身子,都是被你们搞坏的。” 小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吱声。 “以后谁再有意勾引王爷,先把她关到地窖里去,再有不改的,扔到庵房里当尼姑去。” 小妾们吓得深吸一口气。 当着相嫣的面,都不敢说什么,相嫣一走,小妾们便叭叭议论开了。 “她如今怀了孩子了,肚子渐渐大了,还把着王爷,不让我们沾边。” “王爷以前可不这样对咱们,现在王爷对咱们越来越淡了,唉,以后这王府,怕都是王妃的了,她再生下嫡子,更没咱们站的地方了。”棐 没有小妾们烦着相嫣,相嫣心情好多了。 郭铴用饭,是她陪着,郭铴睡觉,也是她陪着。 得了空,去给宫中的合妃娘娘请安,相嫣的气色也是极好的,眼角扫了粉色的胭脂,扶着肚子跟合妃说话。 许仅每次给郭铴瞧了病,都去给合妃汇报。合妃叮嘱相嫣:“最近王爷身子不大好,你们这帮伺候的人,可要守着规矩,别老去沾王爷的身子,让他费心劳力的,要是累坏了,我饶不了你们。” “是,我已经教导过她们了,她们不敢。”相嫣摇着团扇。 “你也不能沾王爷的身子。” “啊。”相嫣一愣。棐 “啊什么?不让她们沾王爷的身,你自己一个人沾?” “不敢。”相嫣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着,近来郭铴常卧床,半个月时间,尿裤子都尿了三四趟,于是他自己也不敢像以前一样,跑出去瞎溜达,害怕在外头尿了裤子被外人耻笑,天天闷在王府里,相嫣的机会便多了。此时不占郭铴便宜何时占?天天跟郭铴同床共枕,把那帮小妾扔得远远的,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王爷最近身子弱些,你回去照看着吧。”合妃让婢女伺候着簪了朵花:“铴儿的事,我得去跟皇上说一说。” 正恩殿偏殿,暑气正盛。 合妃由宫女扶着,从合意院走到那儿,已经热得额头冒汗。 不过是经过了一处花园,一处池塘,又过两三个垂花门而已,就热坏了。 或许是宫院里没什么树,日光照着青石板,热气就涌起来,人在宫院里走,像是洗着热水澡,喘一口气都要冒烟。棐 皇上正跟郭琮商议着西南有一股土匪扰民的事。 偏殿里放着冰,宫女们摇着蒲扇,偏殿又高,宫墙又厚,所以偏殿里很是凉爽。 合妃行了礼,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太监来传,说是威武伯到了。 “外面什么这么吵?”皇上问。 “是.......” “是什么?” “是威武伯的马......”棐 “嗯?” “威武伯骑了马进宫,如今马就拴在偏殿的柱子上,外头热,马不愿意,一直嘶叫呢。” 皇上的脸就拉了下来。 皇宫很大,从正门进来,要走少说小半个时辰,才会到正恩殿。 如今天气是热。 可没有皇上的授意,直接骑马进宫,那是大不敬。 你说你腿脚不方便,坐个轿子,或许皇帝还睁只眼闭只眼。棐 活蹦乱跳的骑马进宫,那不是看不起皇上么。 “应天门就没当职的吗?怎么放任骑马入宫?最是该罚。” “听.....听威武伯说,那守城门的不给他进来,被他两鞭子抽服气了。”小太监声音像蚊子。 皇上的胸口起伏的厉害。 本来想见见威武伯的,这会儿也不想见了。 不料威武伯却直接进来,单膝一跪,未等皇上开口便直接站了起来:“外头也太热了,差点儿热死我的汗血宝马。” 皇上没吱声。棐 郭琮看看皇上脸色,赶紧打圆场:“舅舅骑着马入宫,定然是旧疾......腿疼的毛病又犯了。” “什么旧疾,我身子好得很,再为皇上去守边关都来得及。” “舅舅......对皇上一片忠心。”郭琮忙道:“如今西南边陲有土匪扰民,据八百里来报,说是有三四千的土匪,伤了不少人......皇上的意思.......” “三四千的土匪,成的了什么气候,一日之内,我便能平了它,或者听到我的名头,已经让他们屁滚尿流了,哈哈哈......”威武伯梅通大大咧咧坐下,又嚷着热,让太监给端茶水来。 皇上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这梅通简直就是把皇宫当家里了。 一点儿都不客气。棐 不但敢私自骑马入宫,在皇上面前,也是丝毫不慌。 宫女端了冰好的酸梅汤来,酸梅汤又凉又清爽,每年夏季,皇帝都要用的。 不料这次宫女捧的酸梅汤,却被皇帝一巴掌给掀了。 梅通倒是不怕,端起酸梅汤来一饮而尽,然后抹着嘴问皇上:“西南边陲的事,臣什么时候出发?” “你不必出发了。”皇上冷着脸。 “怎么.......”梅通才发觉皇上脸色不对,他也没有惯着:“皇上是不准备让我去平乱吗?怎么,皇上还有别的可用人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棐 此时皇上还真没什么别的可用人才。 去镇守边疆,东征西讨,一向是梅通。 “本次......朕欲让二皇子郭铴历练一下。”皇上道。 合妃一机灵。 我的老天鹅。 这是馅饼直接砸头上了吗? 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什么时候轮到郭铴了。棐 便是梅通不去,也该是大皇子郭琮吧。 这是在哪烧的香灵验了。 “合妃,老二的身子如何了?” “铴儿他.......身体好得很,天天勤加练习,就等着给皇上效力呢,我听说他弯弓射箭,次次都中靶心。”合妃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 “就是鲁王了,我记得,鲁王妃有个弟弟,相大英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相果心。”太监忙道。 “是他了,近来常见他跟着一帮皇子舞刀弄箭的,瞧着身手不俗,而且,听皇子们的师傅说,他兵书读的也不错,文章也能做一些,如今也大了,就让他跟着铴儿去锻炼锻炼。”棐 郭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承欢殿。 郭琮解了解领口的金扣,一连灌了两碗茶,还是觉得喉咙里能冒出火来。 宫女们给梅通摇着团扇,又给他端了茶水,梅通喝了茶,又逗承欢殿的八哥。 郭琮叹了口气。 梅贵妃还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从正恩殿回来就唉声叹气,你舅舅是去领兵平反,这种事对你舅舅来说,是小事一桩,你不要担心。你舅舅这都是给你立功呢,你父皇年纪越来越大了,以后......” “这次不用舅舅领兵了。”棐 “什么?皇上不让你舅舅领兵,那是让你带兵去?皇上这是器重你啊。” “父皇已经说了,让郭铴领兵。” 梅贵妃只是不信。 就那个草包? 除了喝花酒,打老婆,他还有什么本领? 当年青城里有巫蛊闹事,百十号人,皇上让郭铴带了二百来个兵去镇压,都没镇压住,郭铴反而被揍得卧床半个月。 这次去西南,少说一千多公里。棐 他能行? 况且听说他近来疾病缠身,出门都少了。 他能行? 借他两个胆。 “合妃娘娘说,他的病已经好了。” “就那个洗脚婢,她的话能信?好容易郭铴有个差事,她当然巴不得。” “都是因为舅舅,舅舅私自骑马入宫,打伤城门守卫,这已经惹恼了父皇了,换作别人,可能就要杀头,舅舅在父皇面前,却还不收敛。”郭琮有些抱怨。棐 不料梅通却直接解开了袍子,他身上有好些伤疤,像一条一条的蚯蚓。这些伤,都是为皇上的江山受的伤。 “看到了吗?这都是我拿命换的,若没有咱们梅家,他姓郭的皇位能坐稳?你怕他做什么?他若敢有动你的打算,咱们梅家,定然饶不过他。” 郭琮赶紧关上房门。 梅贵妃也是大惊失色,她哥哥这个粗人,真是什么都敢瞎咧咧。 这话要是让皇上听见,那不得拉去砍头。 梅通却丝毫不怕:“琮儿年纪也不小了,我看皇上是活不了多少年了。” 梅贵妃恨不得去捂了梅通的嘴。棐 这张惹祸的嘴啊,可真能叭叭。 “听说这两年皇上不是头疼就是心口疼,他们这一家子,就没几个长命的,先皇当年不是也这样死的吗?是时候说说把琮儿立为太子的事了。” “哥哥还是稳当些吧。”梅贵妃叹了口气,让婢女长南去外头守着:“皇上的心思难猜的很,如今又让老二去西南,这太子之位......” “太子之是琮儿的,难道是鲁王那个莽夫的?或是那个瘸子的?还有那几个小的不成器的,母妃不是浣衣局洗衣婢便是西域舞姬,能成什么气候?你们母子且宽心,有我威武伯在,琮儿的太子之位,便稳了。” “同去的还有相大英的儿子相果心。皇上怎么突然想起他来?”郭琮有些疑惑。 相大英是个文人,他儿子相果心这些年虽在宫中陪着皇子读书,到底没出去历练过。 “且看看吧,这次若二人能把差事办好,相家这小子倒不容小觑了。”梅贵妃也有些担忧。棐 相府。 宫中的旨意传到相家。 传旨的太监得了银子二两,欢天喜地说了好些吉利话:“相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又是文武双全之才,被皇上看中,也是应所应当的,待这次平乱归来,皇上一定会有封赏,到时候那可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啦。” “谢公公吉言,他还小,哪能做那些大事,不过是陪着二皇子去历练历练,平安归来就好了。”相大英拱手相送。 相府并没有什么热烈的气氛。 汤小娘本想热烈庆祝的,让厨房张罗着宰鸡宰鸭的,可却被相大英给制止了。说她太出风头。 “二姑娘从牢房里放出来府上还做了一桌子好菜呢。”汤小娘委屈:“果心是府中的男丁,以后相家就靠他了,难得皇上青目,这么光宗耀祖的机会,怎么老爷一点儿也不上心。”棐 相果心扛着一只小野猪回来了。 小野猪有三四十斤,黑面獠牙的。脖子里插着一把匕首。 “跟皇子们去打猎了,猎了鹿跟山猪。改天烤给二姐姐吃。”相果心笑。 相遂宁努努嘴,让他小心前厅的相大英。 相果心把野猪扛到后厨,净了手就去见相大英。 说起让他跟郭铴去西南的事,相果心倒很无所谓:“皇上让去就去吧,去去就回来了。不过我不在家,你们要把野猪肉做好吃点,让二姐姐多吃点,给她补补身子。” .......棐 “说正经事,休提野猪。”相大英板着脸。 “我知道了,皇上让我跟二皇子去西南嘛,去就去我又没怕。” “还不是你平时炫耀。” “我炫耀什么了?爹你不要冤枉人。” “若不是你平时炫耀,皇上怎么会知道你的本领?上次御花园射箭,爹就跟你说了,要低调,不要显山露水,你看现在,外头凶险,你要去了回不来怎么办?” “不就是几个土匪吗?何足挂齿。” “你......不知天高地厚。”棐 “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便让他去吧。”相遂宁及时请出了相老夫人替相果心解围:“难道咱们家还能忤逆皇上的意思不成?再说有二皇子同去,能危险到哪里去?那可是皇帝亲生的儿子。皇上能把他往火坑里推?” 相大英还是有些不情愿。 “让他去吧,也是锻炼,你总不能让他天天呆在家中无个正事。” “可是......” “你去跟皇上说吧,不让果心去,让皇上先把你头砍了。”相老夫人佯装生气。 相大英果然就同意了下来:“唉,那就由他去吧。” 棐 第二百七十三 吃人肉 鲁王亲自带兵往西南镇压,皇上大手一挥,分派了一千精兵。鞏 一千精兵,那西南悍匪,听说有三个寨子,加起来三四千人。 一千官兵对三四千悍匪。 这是亲爹。 鲁王郭铴领了命,拿着兵符回府,相嫣跟一堆小妾为他设宴。 “王爷这次一定打得那帮悍匪落花流水,王爷威武。”小妾奉承着。 “皇上只给一千兵去西南,那悍匪如此之多,怕……”一个小妾刚说出这话,就被相嫣训斥:“王爷临行在即,怎能说这种丧气话。” 相嫣扶着肚子,虽穿着宽松的斜襟衫子,腰里还是有明显的隆起,当然,怀这一胎,她小心多了。鞏 “王爷自然会凯旋而归。”相嫣给郭铴敬了一杯酒。 郭铴接了酒杯,却拔步而去。 慢一步就要尿在裤子里。 这狗毛病。 回到宴席上,郭铴多饮了两杯,便有了困意。 相嫣有些不放心:“王爷此去,可有主意?” “什么……主意?”鞏 “怎么剿灭那帮悍匪。” “这……这有什么难的。”郭铴伏在案上吐了口气:“那些悍匪,又不是什么正经之师,朝廷精兵一到,他们还不束手就擒吗?” “听说西南的悍匪,扰民杀生,闹得民不聊生,怕不会束手就擒。” “那就打到他们束手就擒为止,区区几个毛贼,能成什么气候。朝廷的精兵虽少,但以一挡百,那些土匪,根本不是对手。” 郭铴别的好处没有,就是特别自信。 此一战,郭铴若能旗开得胜,以后在朝廷里,也算有了功绩,前途肯定比现在好。 若是输了,便是对不起皇上的托付,以后在朝廷里也抬不起头,相嫣这个王妃,怕也会被人嘲笑。鞏 相嫣不放心,便回娘家跟家人商议。 暑天下了马车,眼睛里一片星子,好容易站定了,抬头一看,竟发现院中樱桃树上有个人影。 粉嫩粉嫩的樱桃挂了满树,晶莹剔透,多如繁星。 因先前下了一场雪,本该在三四月就结果的樱桃树,这时候才挂了果子。 “三姐姐回来了。”树上的人打招呼。 是相果心。 “我回来坐一会儿就走,你不必忙着给我摘樱桃。”相嫣摇着团扇:“夏日虫子多,你下来吧,樱桃酸酸的,我怀着孩子,也不敢乱吃的。”鞏 “三姐姐,我不是给你摘樱桃,是有鸟老吃樱桃,我逮鸟烤着吃,一会儿烤了让你尝尝,保证你留口水。” 在樱桃树上逮鸟呢。 相嫣心中便有不详的预感,此次剿匪,郭铴身后要是有几个得力的副手或是军师还好,跟着个相果心,这老大不小的孩子,爬高上低,这会儿还钻在樱桃树上捉鸟呢,这是剿匪的合适人选吗? 怎么看都不像。 相嫣去咨询汤小娘,汤小娘一个妇道人家,领兵打仗的事她能知道几分,翻来覆去只会说:“那些土匪在山窝子里能成什么气候,王军一去,他们肯定就吓跑了,剩下不怕死的,也被我女婿给打死了。我女婿读书不成,身上有的是力气。就他皇子的身份,还不把那些悍匪吓死?” 汤小娘比郭铴都自信。 若是听这些话,根本不用回相家,听郭铴说就行了。鞏 相大英搓着手,倒也无计可施:“我虽是文人,可带兵的事,术业有专攻,我并不擅长,只记得兵书上说有三十六妙计,比如釜底抽薪,走为上计……” “何为釜底抽薪,又如何走为上计?”相嫣皱眉。 “这……要灵活运用。” “如何灵活运用?” “这……爹又不是武将,哪里懂得这个,当初皇上让鲁王跟果心去西南讨伐,我便不同意的,鲁王先不说,果心如今还在树上掏鸟窝呢,这二人……如何堪当大任。” 相嫣愁得皱眉。 “爹知道这二人不能堪当大任,可皇上为了防止梅家专权,硬是要让鲁王跟你那弟弟去西南,为父家也没有办法,为父要是有征讨边疆的本事,跟着去也行,可为父也不是那块材料啊。”鞏 倒也是。 相嫣什么好法子也没问出来。 相果心捉了五六只鸟,烤的香气扑鼻,端过来让相嫣尝。 相嫣哪里吃得下。 相果心这无忧无虑的样子,真让人发愁。 相果心端着烤肉去找相遂宁。 相遂宁在唐氏那里,天热了,给唐氏量量身子,让流云坊给她做两件夏衣。鞏 唐氏本来安静地让相遂宁量体,见到相果心去了,便像小孩子一样躲在拔步床里不肯再出来。 “娘,这是果心,你不认识他了?” 唐氏摇摇头,抱着拔步床盯着相果心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喃喃自语:“鬼……鬼……鬼来了……鬼走了…….走了。” 陆御的药用了很多副。 针灸也进行了许多回。 唐氏虽不像以前那般疯癫,却也没有好。 大概是谁也不认识了,只是呆呆的。鞏 相遂宁跟相果心来到湖边,坐在凉亭里看月色。 夏日凉夜。 微风阵阵。 湖里的荷花也开了,鲤鱼在池里跳跃,偶尔跳到荷叶上,翻起阵阵的水花。 烤肉的香味儿很浓郁。 相遂宁胃口大开,一人吃了两只。 “二姐姐,他们怕我打败仗,愁得烤肉都吃不下了。”鞏 “你是怎么想的?”相遂宁擦擦嘴角的油。 “我?我也不知道,兵书虽看过一些,不过西南没去过,也没有什么头绪。” 二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色,月光照在池水里,池水波光粼粼。 “二姐姐,如果吃了败仗回来怎么办?” “没事,你还小,还有下次。” “我吃了败仗没关系,我又没想着大富大贵,可是三姐夫不能吃败仗。”相果心有些惆怅。 “为什么这么说?”鞏 “三姐夫脾气不好,如果他吃了败仗,受皇上斥责,回王府肯定要拿三姐撒气,三姐怀了孩子,十分不易,我不想三姐受委屈。” 相遂宁伸手把相果心揽在怀中,姐弟情深,心里都是暖的。 她附耳跟相果心说了几句话,相果心听得睁大了眼睛,后又不禁哈哈笑起来:“二姐姐,我觉得你这法子可行。” 很快便是出征西南的日子。 相家人送相果心出门,相大英自然是交待:“一切小心,不要逞能。” 相遂宁从袖里掏出一张宣纸,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几行小字。相果心接了宣纸,塞进他衣袖里,翻身上马,很快去跟一千精兵汇合了。 “你给果心什么东西?”相大英问。鞏 “一张纸。” “我知道是一张纸,纸上写的什么内容?” 汤小娘有些警惕:“别是什么银票吧?账房的银票可别少了。” 眼里只有钱。 相遂宁垂目:“账房的银票,许多都是我娘当初的陪嫁吧?” 汤小娘便不好接话了。 她这个小妾几乎是光屁股嫁进相家。鞏 相大英一个穷官,一年的俸禄不不够她做衣裳的。 相家大部分的开销,都来自相老夫人跟唐氏的嫁妆,这是不假的。 “那纸上写了什么?”相大英问。 “没什么。不是银票就是了。此去西南,皇上给的有军饷,用不着我们相家出银子。”相遂宁答。 倒也是。 暑气越来越重。 暑气又渐渐落下去了。鞏 这期间相遂宁绣了一扇屏风,相嫣的肚子又大了一圈。 相嫣差婢女到相家来问消息,却使终没有消息。 她坐不住,坐了马车晃晃悠悠去合妃宫里问消息。 合妃的午觉被她扰了,头都是蒙蒙的,见她哭哭啼啼的,也觉得晦气:“你哭什么?哭什么?最近你不是挺本事的吗?王爷不在府里,听说你把那几个小妾收拾的服服帖帖,说你怀着身子最近睡不好,让她们天不亮就去佛堂跪着给你的孩儿祈福,如今你哭个什么?” “王爷总不回来,儿媳心里不安。” “王爷的身子都被你们掏坏了,如今虽去西南一千多里,到底车多马快的,杀几个贼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怎么一点儿信也没有呢。”合妃也有些发愁。 “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可赶八百里呢,若有送信的,信儿也早该到了。”相嫣手帕子擦擦眼泪:“怕不是……”鞏 她忍了忍,还是把“全军覆没”四个字咽进了肚子里。 “别说那不吉利的话。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吧。”合妃像是安慰相嫣,又像是安慰她自己:“你身子也越来越重了,有消息我会派人告诉你的,你就别来来回回的折腾了,上次的孩子就被你折腾没了,还是不长记性。” 相嫣这才止了哭,回府去了。 秋节是菊花的好时节,东跨院里种的菊花也开了,黄艳艳的,像一层油彩。 相遂宁跨着篮子摘了些菊花,拿到台子上去晾晒。 等菊花晒干,用来泡茶最好了。 旧年晒好的干菊花还有些,相遂宁给相老夫人泡了一杯,祖孙二人倚在廊下望着那些未摘尽的菊花,悠悠地喝着菊花茶。鞏 “二姑娘……二姑娘……”明珠小跑着来了。 “怎么了?” “是……是……”明珠咽了口唾沫。 “是什么?” “是公子回来了,听说公子从西南回来了。” 杯子里的菊花茶突然就甜了起来。 有些日子没有相果心的消息了。鞏 书信没有一封,也没有人带口信。 相遂宁日日都悬着一颗心。 可在相老夫人面前,又得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安慰她:“果心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又有一千精兵跟着,不会出差错的。” 汤小娘好几次急得团团转:“若是吃了败仗,被那些土匪俘虏,那不是完了?咱们家是失了一位公子,王府是没了王爷,到时候咱们跟嫣儿都没好日子过了。” “怎么会那么严重。”相大英洗着脚反驳。 “我听说,西南那些土匪,连人肉都吃的,青城这一千兵到那三四千的土匪窝里,可不是羊入虎口吗?或是被他们烤了吃了也不一定,不然为什么那么久了,音信全无呢。” 相大英就答不上话了。鞏 期间还请了个神婆来府里跳。 神婆吃了一顿酒肉后,说这二人怕是回不来了,说是二人鬼魂在西南游荡,很是可怜,让家里给二人烧点纸钱,也让二人在那边好过些。 害得汤小娘又哭了一场。 如今竟是相果心回来了,相遂宁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果心在哪呢?” “公子被抓进宫里了。” “被抓进宫里了?”相遂宁皱眉。 难不成是打了败仗了?鞏 相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那鲁王……可还活着?” “还活着,还活着,就是鲁王把公子抓进宫里的。” 这就想不明白了。 如果是郭铴死了,相果心没守护好皇子,其身有罪,被抓进宫里还算个理由。 当下郭铴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把相果心抓进了宫里? 那只有一个理由了,便是打了败仗。 “唉,到底还是打了败仗了。”相老夫人叹了口气:“果心虽然机灵,到底还没经历过这些,也算是历练吧。只是皇上小气,竟跟一个毛头小子置气,若打了败仗就要处置,还有谁敢去带兵?”鞏 这日直到夜里,相果心才回来,跟着回来的,是相大英。 一家子坐在桌前等着,廊下灯笼里的蜡烛都换了一回,才终于把他们等回来。 都深夜了,饭菜在桌上早没了热气。 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胃口。 “祖母,二姐姐,我打了胜仗了。”相果心欢欣鼓舞,上来就搂着相遂宁的脖子。 “什么,你打了……胜仗了?”相遂宁吃了一惊,长长松了一口气。 “先用饭吧,刚才在皇上那,已经吹嘘了好一阵子了。吃饱了再吹不迟。”相大英这次倒没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话还多了几分温柔。鞏 这次皇上指定鲁王跟相果心去西南平乱,二人凯旋归来,这大大长了皇上的脸面,让皇上在威武伯面前头也抬得高些,你不是傲娇的不行认为我只有你可用吗,你看我青城的少年英雄多如星子,随便拉一个都能打胜仗。 在西南呆的几个月,相果心又强壮了不少。 “多亏了二姐姐的计谋,我们才能轻松取胜。”相果心看着相遂宁,一脸的崇拜。 “她一个闺阁女儿家,能有什么计谋?”汤小娘一毛钱都不相信。 第二百七十四章 假扮 西南一战,若是以少胜多,也没什么稀罕,毕竟宣国也派出了一千精兵,比那些草寇装备的好,训练的好,赢了也是应该,只是几乎是没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这就让人大为诧异。縔 就是派梅通带兵去,也不会赢得如此风光。 相果心对相遂宁的崇拜,简直如滔滔江水。 行军十多日,到达西南长州。 长州地狭而窄,像个花生。山路崎岖,悬崖峭壁,当地百姓辛苦一年,也才饱腹。 穷则生变。 不少人便被逼为草寇。长州的老百姓越来越少,草寇却越来越多。 草寇盘踞在山上,几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縔 天然的防守好地形,长州知府带人去捉拿过几次草寇,若不是草寇宽宏大量,估计长州知府的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去了长州,郭铴的意思,把朝廷的招牌打起来,派了使者去草寇窝里谈投降,若他们投降,便轻纵,不然格杀勿论。 本以为会吓得草寇屁滚尿流。 不料草寇逮着郭铴派去的人打了两棍扔了回来。 既然走到这一步,没有草寇怕死的。 郭铴等人带着一千兵马到长州,还未到长州地界,他的老底就被人家摸清了。 草寇是草寇,又不是草包。縔 郭铴想吓唬住人家,人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郭铴决定亲自去一趟,亮一亮他的王爷身份。 王爷身份贵重,还不吓得他们半死,敢跟王爷对着干,便是挑衅朝廷,他们一帮草寇有几个头。 相果心不愿郭铴前去,可他哪里管得了郭铴。 果不其然,郭铴刚去亮身份就被人家打嘴。人家不但没有好酒好菜招待,反而直接扣押了他。 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两军还未交战呢,对方大将主动来投,不逮着不是傻吗? 郭铴被扣,一千精兵没了主意,还是相果心召集众人,连夜挖了战壕,又派八百兵在战壕周围埋伏,另派一百兵去山上守着。他自己只带着长州知府吴千,便去了草寇的堂子齐心堂。縔 山风很大,这三四千的草寇,分三个队伍,有三个伍长。 如今捉住了郭铴,三个伍长格外喜悦。 光着脊背得意洋洋。 不动一兵一卒,就捉拿了朝廷的皇子,这真是振奋人心的事。 三个伍长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底下的小草寇也是欢喜雀跃。 郭铴被捆在石柱上,身上拴了几圈绳子,被捆得动弹不得,绸缎袍子下面湿了一片,如果不出意外,是又尿了裤子了。当然了,这已经被草寇耻笑过了。 长州知府吴千到了齐心堂,齐心堂众人也没给他好脸色。 几次交兵,吴千都屁滚尿流,在他们眼里,吴千成何体统。縔 倒是吴千身后穿着锦袍竖手而立一言不发的少年,眉目清秀,被一百多草寇拿长矛对着,也丝毫没慌,倒比那个尿裤子的稍强些。 伍长之一的肖干问相果心的身份。 相果心说他是二皇子郭铴。这是相遂宁教的。 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违。 郭铴还活生生的哪。 郭铴头一个不愿意了:“狗东西,你为了.......你为了.......”郭铴也说不清相果心什么要伪装身份,为什么要说他是二皇子,但心里又觉得气:“你顶替皇子身份,你可知是死罪?你不想着营救我,你还冒充我的身份。我就说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父王还偏不信。” 郭铴骂骂咧咧。縔 齐心堂的伍长肖干直接把长刀架到到相果心的脖子上。 整个齐心堂三四千号人,确实没人识得二皇子的真面目。 倒是知州吴千,穿着官袍跪下给相果心恭恭敬敬地行礼:“奴才长州知府吴千,拜见宣国二皇子、鲁王郭铴。” 吴千是见过世面的人。 他跪的人,肯定错不了。不然不是忤逆吗? 齐心堂的肖干等人当即就要提刀把郭铴的头切下来下酒,说他假扮皇子,其心可诛。 郭铴吓得大汗淋淋。縔 特么的,此情此景,那个死吴千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当年他到青城报道,还给各位皇子送了礼,临来长州前,还跟郭铴一起去青楼喝过花酒呢。 这老头如今竟认他人为郭铴。 肖干说:“既然被捆的人不是皇子,那留着也无用了,不如杀了祭天。” 郭铴心里一凉,难不成要凉在长州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了? 相果心脸色都没变一下,或许是计谋,或许是郭铴对相嫣一向不怎么样,这样的一位姐夫,若是没了,说不准自己姐姐相嫣还能掌管着王府呢,到时候有钱有势,有子傍身,还死了老公,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要杀便杀吧。”相果心淡淡的。縔 扯淡都没这么淡的淡。 肖干一愣。 这倒不好拿捏了。 “反正......他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卒而已,像他这样的马前卒,宣国多的是。” “你真是二皇子,鲁王?” “怎么,我看着不够荒淫无道?”相果心反问。 肖干努努嘴,这话,怎么接呢。縔 “虽然那个马前卒没什么用,不过如果你们动了他,那就一样了。”相果心坐到肖干身旁去。 石桌上的好酒好菜,他也没客气,撕下一个大鸡腿就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抹着嘴角的油道:“你们这齐心堂名号虽响,到底上不得台面,你看这鸡大腿做的,又柴又油,味道比青城的差远了,还有,虽有酒有肉,又没姑娘,这干吃干喝的,真没意思。到底是你们穷乡僻壤的,没见识。” 赤裸裸的挑衅。 齐心堂另一个堂主周四坐不住了,提刀就要去杀了郭铴:“我要看看,宰了那个尿裤子的货,能怎么不一样了。” “尿裤子的货,代表的可是朝廷,你们杀了他,便是向朝廷宣战,不瞒你们,此次我来齐心堂,未带一兵一卒。” 郭铴心里直骂,你作死不带一兵一卒,你还说出来,你是怕咱们死的不够快吗? “不带一兵一卒敢来我们齐心堂,你是看不起我们齐心堂了。今日在这里,就是杀了你们,又如何?”周四把长刀拍在石桌上,光着膀子,腿踩着凳子。縔 “我们三个死了不要紧,但我们身后,是宣国四十万兵马。”相果心淡定喝了一杯酒。 周四慢慢坐了回去了。 “你们虽上山为寇,也是因为穷,据我所知,你们三位堂主,也都有家有口,底下的很多兄弟,也有妻儿老小。你们的一举一动,关系着成千上万条命哪。” 周四把头低了下去。 肖干打量着身旁的相果心,穿金戴银,富贵的很,就连长州知府,都要拱手在他身后伺候着倒酒。 “朝廷派你们来剿匪,你们不过是想灭了我们,说吧,什么时候开战。”第三个伍长陈起倒是有几分骨气。 “谁说要开战,我来,是要招降的。”相果心掏出一个黄色卷轴,是皇上的诏书。縔 齐心堂几个堂主有点懵逼。 打听的消息,是郭正禅要灭了他们,怎么成招降了? “什么招降?”周四问。 “皇上知道,你们落草为寇,也是为了妻儿老小,都不容易,再说,你们虽落草为寇,干了些残害相邻的事,但皇上仁德,不愿杀戮苍生,也不愿宣国再起纷争,想着招降你们,让你们在长州,好好干一番事业。”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向那个黄色卷轴。 相果心把卷轴摊开。 果然卷轴上楷书写着,可以在这帮伍长里挑两位出众的,封官挂印,封一位长州典史,一位长州巡检。縔 长州典史,负责处理长州百姓告状事宜。 长州巡检,负责缉捕盗贼。 “虽是七品,不过只要你们做得出色,以后六品、五品、或者官拜一品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做个参将、将军的,也不是没机会。只要是人才,总会发光,在这山里屈才了。”相果心观察着几个人的脸色。 三位伍长管理着三四千的齐心堂,还办得井井有条,也算是人才。 这样的官职,倒也能胜任。 三个人显然有些动心。 这样光宗耀祖的机会,百年不遇,谁不愿意拿着朝廷俸禄,干光耀门楣的事呢,当草寇总归不好听,老是打劫百姓,油水也有限,抢上山的女儿,一茬不如一茬了。縔 “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如果愿意归顺朝廷,到长州城外找我,我们驻扎了一千精兵,那个最大的黑帐篷,便是我的。”相果心看看郭铴。 郭铴一脸懵逼。 伍长周四忙将郭铴身上的绳子解了:“都是一场误会,误会。” 齐心堂堂主恭恭敬敬地给三个人送了出去。 过了十来日,便有人到黑帐篷里来报信。 说是齐心堂的周四死了。 齐心堂三个人,只有两个官职,当时肖干、周四、陈起三人商量了许久,又回去跟各自的老婆商量了一番,说是让年纪最大的两个人当官,陈起又不同意,又说让两个年纪小的当官,周四上又不同意,抓阄,又说不公平,比武,又说没发挥好,一直折腾了好几天,决定让肖干跟陈起承官,周四还管齐心堂。縔 周四不愿意,到时候肖干跟陈起把屁股洗白了,他还为贼寇,到时候齐心堂都没了,他挂个贼寇的名头,周四不愿意,偷偷给肖干、陈起二人下毒,不料被二人的心腹发现,二人将毒酒转给周四,周四喝了自己下的毒,七窍流血死了。 不好意思说是内讧,齐心堂对外说是周四暴毙。 相果心跟郭铴应约前去吊唁。 周四死透了,脸色紫得跟茄子一样,周四的老婆跪在灵前哭得惨,说周四一心为齐心堂,却被他们毒死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叠票据,说是当初周四从肖干房里偷的,抢的东西,一向归公,肖干却私自吞了不少,周四本以为肖干不好声张,不料他为了前途还毒死了他,到就鱼死网破吧。 相果心把一叠票据放到周四的棺材盖上。 都是些当票。 有青瓷花瓶的,有珍珠的,有翡翠玉石挂坠的。全都当了银子,少说有七千多两。縔 好家伙,这都是抢来的。 却被肖干据为已有。 底下的草寇义愤填膺,要杀了肖干。 肖干却不认,说周四诬陷,这些当票,不是他的,是陈起的。 陈起莫名担这罪名,当即跟肖干打起来。 不敌肖干,被肖干一刀捅死。 本是给周四送终的,把陈起也一块送走了。縔 周四老婆跪地给相果心磕头,一个没留意,身上装的银子掉了下来。 肖干精明,抢过银子一看,好家伙,官银。 这些天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轰鸣而过。 先是用两个官职让他们三个伍长内讧,如今又让他失手杀了陈起。 朝廷还未开战,齐心堂已经死了两个伍长。 肖干一刀欲削掉周四老婆的脑袋:“这个贱人收了朝廷的银子,诬陷我们伍长偷拿齐心堂的财产,好让我们内讧。你们看.......”他用手抹抹当票上的字迹,字迹很快就模糊了,这说明,这上头的字,刚写不久,当然了,是相果心写的。 “杀了他——”肖干要杀郭铴。縔 郭铴刚才看在看热闹,见肖干要杀他,当即吓得屁滚尿流:“杀我做什么,他才是皇子。”郭铴十分机灵去把相果心给卖了。 “我记得前几天有探子来报,说二皇子有个尿裤子的毛病,尿裤子的人是你,你才是二皇子,一开始你们就在骗我们。”肖干才发觉自己上当了,可周四死了,陈起也凉了,如果不蹦起来反抗,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杀了他们,一个都不准留,为伍长报仇。”肖干先追出去,几千个小草寇举着棍子、石头追出来,黑压压的人头,振天响的口号。 郭铴最胖,跑在最后,眼见肖干就要追上他,他急得双腿用力夹马腹:“相果心,你就跑吧,让他们捉住我,杀了我,好让你姐守寡。” “王爷言重了,我姐还年轻,到时候王爷没了,让我姐改嫁就是了。” “你——” “抓到那个胖子,赏银一千两。”肖干举着刀紧紧追着郭铴的屁股。縔 眼见相果心跟郭铴被追到一条死路,前面就是万丈悬崖,退一步又有追兵,看来是无路可逃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男宠 “噗通......噗通........”肖干等一行人直接掉进了坑里,荡起了一阵阵的烟雾。连人带马,掉进去至少有百十人,黑压压的人在坑里嗷嗷直叫。 宣国兵士从两面山上围拢下来。 看来前些天挖的陷井有用了。 正好瓮中捉鳖。 小草寇三四千人,虽有一些掉进陷井里,可余下大部还在反抗。 相果心让人把肖干捞出出来捆结实了。 郭铴拿刀架在肖干的脖子上:“谁敢上前,我先杀了他。” 擒贼先擒王。 小草寇们虽为土匪,可还算仗义,谁上前,就是谁害死了肖干,谁也不愿意往前走一步了。 于是顺利的处置了肖干。 齐心堂群龙无首,一时陷入僵局。 相果心端着酒碗跟几千人喝了一场酒,并砸了酒碗道:“若有继续为匪残害乡邻危害百姓的,现在就站出来比试比试,死了谁都不追究,如果说有愿意回家种田从此走正经路的,一人二十两银子,够回家安置了,或是买一点儿地,或是娶个媳妇,或是做点小买卖,愿意的,当下就可以领银子。” 谁也不傻。 三个伍长已经凉透了。他们三个在齐心堂算是有勇有谋的,都死得这样快,何况底下这帮乌合之众? 打是打不过。还送命。 倒不如领了银子去生活,以后也不用做草寇了。 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动心,当初不就因为穷才上山的吗? 郭铴都忍不住算了一笔帐,一人二十两银子,四千人就是八万两。 老天鹅。 八万两现银。把长州知府的银库抄了都没这么多。 相果心不慌不忙的叫来长州知府,又叫了齐心堂的账房先生,一起抄了齐心堂的银库。 三个山头,一共查抄了八万多两。 八万两连夜分发给各人。 然后又叫朝廷的士兵,杀猪宰羊,买酒买菜,在山上大摆宴席,大家来一场分别宴。 宴会结束的第二天,又叫长州知府找了一些手艺人。 有捏泥人的,有炒菜的,有做糖葫芦的,有专门种田的老师傅等浩浩荡荡一批人。 三四千个小草寇按兴趣特长站好队伍,开始为期一个月的专业技能培训,不用交学费银子,保证一个月后,这些小草寇能学会生活技能,比如能去饭馆子炒菜端菜,能街头捏泥人卖糖葫芦,能种得一手好田....... 每人领得二十两,虽然够一段时间内的开销,可总会坐吃山空。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总归以后饿不着了,有了谋生的手段,谁还愿意到山上为贼寇呢? 有了谋生的手段,也要有点精神追求。 相果心又差军中师爷给这几千人上课,讲何为忠,何为义,何为孝,何为节,何为礼义廉耻。 好家伙,这次不但解决了温饱,还提高了精神面貌。 临分别那日,这伙人把相果心围了个水泄不通,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表达。 “相将军简直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将军都叫上了。 “如今齐心堂没了,若是齐心堂还在,相将军就是我们的堂主,相将军有勇有谋,还处处为咱们着想,他不当堂主谁当堂主。” 就连长州知府都被这场面感动的热泪盈眶。 年年剿匪,年年剿匪,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和谐的场面。 太和谐了。 太友爱了。 说是到长州剿匪,结果浩浩荡荡来了一趟,不但没死一兵一卒,大伙还吃胖了。 别说,在山上吃大锅饭,有鱼有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就是香。 来时的袍子都快穿不上了。 相果心的脸也胖了一圈。 这次出征,可谓风光。 八百里快马把消息传给皇上的时候,皇上高兴的合不拢嘴。 一回青城,郭铴便翻了脸。 揪着相果心进宫,就要治相果心的大罪。 一则,相果心假传相圣旨。 二则,相果心假扮二皇子郭铴。 三则,相果心私分齐心堂那八万两银子。 任意一条,都够砍头。 皇上问及,相果心却不慌乱。 假扮二皇子,是为了周旋,假传圣旨,其它说是圣旨,上面根本没有印章,算不得数。至于私分齐心堂那八万两银子,齐心堂上下三四千人,如果不安置,放到哪里去?没有合适的安置,便是再把他们逼上梁山,草寇只会屡禁不止。以草寇自己的银子,安置了他们自己,又不用朝廷出银子,还给朝廷稳定了局面。 这结局不能更好了。 皇上不但赦免了相果心的罪,还夸他人机灵,能随机应变,还临乱不慌,是个做大事的人。 当即赏了昭武校尉正五品的官职。 郭铴自然也有封赏,直接赏庄子两个,金银无数。这些都是实物,在朝廷上的夸奖,恐怕比这些实物还要让郭铴高兴。 “都是姐姐的计谋,才能有这样的局面。”相果心掏出当初相遂宁送给他的那张纸。 一家子以为,是写的什么谋略,不想上面写的却是佛经,是保佑相果心安全的意思。 而那些二桃杀三士的计谋,却是相遂宁跟相果心偷偷研究的,当然,也是相果心的临场发挥。 此事却把相大英吓得不轻。 “区区一个少年,竟敢做下这样的事,便是我,也是不敢的,几万两的银子,你说散了就散了,还敢假传圣旨,也不知道是谁借的胆量。还好皇上圣明,没有跟你计较,不然你有两个脑袋怕也不够砍的。以后再不可做这般鲁莽的事了。不然我打你。” “爹,如今我都是正五品昭武校尉了,爹跟我说话还请客气点。” “小兔崽子。”相大英叹了口气:“有了官职也未必是好事,此事一出,你不是把梅家给得罪了?” “为何?” “助了二皇子的威风,便是灭了梅家的志气,梅通肯定是心里不爽快,大皇子郭琮也不会高兴。” 果然。 早朝后,皇上留下了梅通并郭琮。 西南一事,皇上想听听二人看法。 梅通是个粗人,相果心在西南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当即道:“那相家公子胆子太过,还私自处置八万两银子,这样的人,皇上还要给他个五品官,皇上这是放纵他吗?以后人人效仿,那宣国还有没有律法?以后我去带兵,也先斩后奏,或是私分皇家百万军饷,皇上也容忍吗?” “你想斩谁?”皇上冷着脸。 梅通脸色也不好看。 郭琮忙解释:“我舅舅的意思是.......” “这里是朝堂。” “是。”郭琮直接跪了下去:“威武伯的意思是,相果心才此一战,父皇便封他五品,怕......不好服众。” “你们两个在教我做事?”皇上不悦。 自己一个皇上,封谁不封谁,也要这俩人置喙? “威武伯,你常年带军,从军费里捞了多少,当朕不知?朕封个五品的官,你便在朝堂上带头起哄。” “军费有帐,皇上说臣捞了钱,那也得有凭证。”梅通说着,脱下自己的官袍,在皇上面前光着背,让皇上看他身上的疤痕。 是,那些都是为国打仗的疤痕。 皇上也看过许多次了。 也看厌了。 “皇上若嫌臣老了,不妨去听听大臣们的意思。” “大臣们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好些大臣联名给皇上上了折子,请立大皇子为太子,皇上如今要升二皇子,训斥大皇子,难不成皇上有别的心思?” “你在威胁朕?” 因闹得不愉快,皇上晚饭也没吃,郭琮也挨了一顿训斥,梅贵妃心里害怕,跪到正恩殿外求皇上开恩。 皇上念她跪的时间久,便去她宫里用饭,以表安抚。 “我那哥哥自幼带兵,是个粗人,有些莽撞,可心思却是为皇上为宣国好的。”梅贵妃为皇上夹菜。 索然无味。 皇上放下筷子。 “还请皇上念在他忠心的份上,别斥责琮儿,琮儿他受皇上器重,那些大臣的意思,也只是他们的意思,琮儿从未有过勾结朋党,还望皇上不要生气。” 果然前朝后宫,是勾结在一起的。 皇上心中烦闷,便多喝了几杯,梅贵妃赶紧让皇上歇下。 不料睡到半夜,皇上突然疼醒,竟被一条蜈蚣给咬到了脖子。 在宫里被蜈蚣咬到脖子,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八喜赶紧叫人在梅贵妃房里一阵搜刮,逮到蜈蚣,这才算完。 等梅贵妃再见皇上时,皇上卧在床上,动也没动。 梅贵妃在皇上床前跪了许久,直跪到膝盖都疼了,皇上也未开一言。 郭琮忍不住来替梅贵妃求情:“父皇在母妃宫里被蜈蚣咬伤,是.......那些奴婢没有把房间洒扫干净,母妃已经惩治了那些奴婢,还请父皇不要怪罪母妃,如今她已经寝室难安了。” “你以为我在因蜈蚣的事怪她?” “母妃不该妄议立太子的事......后宫不能干政。”郭琮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不料皇帝直接坐起身来,拿起一双靴子扔到了郭琮头上。 是一双普通的靴子,男靴,不像是宫中精致的做工,而且不是郭正禅的尺码。 靴子落在郭琮眼前,把郭琮给看懵了。 郭正禅又把一个荷包扔到郭琮面前。 是一个绣了男欢女爱的荷包。 在宫里,这数禁物。 郭琮更是不明所以。 “这都是你娘收藏的。”郭正禅低声道。 “这......不可能。” “八喜搜了你娘的承欢殿内室,这都是从那搜出来的东西。” “这些死物......” 郭琮的意思很明显,东西是死的,既然东西是死的,那说成谁的都行,是不是梅贵妃的都不一定,万一是有人诬陷呢,后宫里这些事多了。 郭正禅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已经招认了。” “谁?” “把人带上来。” 八喜推搡着一个人上前来,个子不高,瘦瘦的,一双眼睛满是惊恐,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似的看着皇上的脸色。 “儿臣不认识他。” “你说,你跟梅贵妃是何关系?” “奴才.......奴才......奴才叫汤五,是梅贵妃的.......男宠。” “你胡说八道,看我不宰了你。”郭琮红着脸就要动手。 梅贵妃是宫中贵妃,是梅家的骄傲,千娇万贵的,怎么跟面前这个猥琐的男人私通?郭琮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母妃能干这种事。 何况这汤五,丑的升天。 “梅贵妃的后臀有个红瘢,听她说,是生下来就有的。” “你不要再说了。”郭琮勃然大怒。 “知道情况的几个婢女,已经被处死了。这个人,拉到僻静的地方,活埋了,别脏了宫中的地方,就叫蓝褪来办吧。蓝褪办事朕还是放心的。” 蓝褪虽为禁军,一向干的,也是护卫皇城治安护卫皇上的事。 活埋人的活儿,他还是头一次接到。 捆绑好的男宠被放在装水的车子上运出宫,在青城东二里的一处乱坟岗,早有人挖好了坑。 依着皇家规矩,这男宠早该处死。敢给皇帝戴绿帽子,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皇上想要活埋,便留着他喘气到现在。 宫中恩怨一向很多,自小就听郭公主讲过,蓝褪叹了口气,擦了擦刀上的雾气,给男宠松了绑,背对着他说:“临死你还有什么话,说吧。” 男宠拔腿想跑,蓝褪直接抽刀,冰凉的刀架在男宠脖子上,男宠当即不敢动了。 蓝褪的靴子踩着新挖的还有些潮湿的泥土,望着远处青色的山峦,山峦缠绵,间有雾气。 “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见过?”蓝褪低头,果然,面前的男宠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可又记不起来。 “我想起来了,你是公主的儿子。”男宠声音里夹杂着惊喜。 “不要套近乎。”蓝褪的目光丝毫没从远处的山峦上移开,甚至不曾看那男宠一眼,青城里还有谁不知道他蓝褪是公主的儿子吗? “我知道你是公主的儿子,当年我们在相府曾经见过。” 相府。 蓝褪不由得打量着面前的人。这人瘦瘦的,一双眼睛却透着精神。 有些恍惚。 “我姓汤,相府如今的夫人汤小娘是我妹妹,说起来那相大英要叫我一声大舅哥,便是那几个孩子,相遂宁、嫣儿、果心也得叫我一声舅舅。” 蓝褪一征。那些记忆翻涌而出。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佛堂 当年我走投无路,就瘦瘦身,随着唱戏的班子进了宫,干起了老本行,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唱戏也行的,皇上那时跟合妃欢好,冷落过梅贵妃,梅贵妃天天听我唱戏,便看中了我,她也有几分姿色,我又无处可去,便跟她在承欢殿做了夫妻,她寝宫的屏风后,挖了个地洞,地洞直通过面的一间房子,便是我们幽会的地方,平时我就假扮成太监,在承欢殿里伺候着,如果想要出去,便换了白衣裳偷偷去玩一会儿.......” 白衣裳,承欢殿,蓝褪突然想起有几次看到白衣人在承欢殿出没,有时追上去,他又不见了,愿意是隐匿在承欢殿后面的房间里,有梅贵妃做掩护的。 “谁知近来倒霉,那该死的蜈蚣半夜咬了皇上,那该死的太医八喜搜蜈蚣,搜出了地洞,然后我跟梅贵妃的事便藏不住了,那贱人怕泄露,要毒死我,我本想跟着八喜去跟皇上认罪,或许,将功赎罪,皇上会饶我不死,谁知大皇子不等我把事说完,就要砍了我,皇上也恨不得我立即死,让人活埋了我。” 隐隐约约想起来,在相府似乎见过或者听过汤小娘的什么亲戚汤五的。 却又不大真切。 蓝褪一身黑袍冷冷道:“可以死了吗?” “不不不,皇上当时没让我说完,怕是终身的遗憾,让你来活埋我,看来也是缘分。”汤五抹抹嘴角的泥:“虽我犯下了死罪,可是我心中有一个大秘密,关系着宣国的兴亡,此头一等大事,还请蓝大人你告诉皇上,如果我不说,便没人会说了,皇上会一直蒙在鼓里。” “什么秘密?” “我见了皇上才能说。” “那我现在就活埋了你吧。” “你......果然蓝大人最是冷酷无情。”汤五见威胁不住,只好软和着说:“我跟蓝大人说了,蓝大人一定要去跟皇上说,那个.......先帝虽死了,可他的孩子,还活着哪。” “什么孩子?” “就是先皇后的儿子,还活着哪。” 先皇后的儿子。 蓝褪心中一震。 他娘郭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宫中的事,不说了如指掌,也知道个差不多。 先帝的事,蓝褪也有耳闻,说是先帝体弱,当年建业为半而中道崩了,先帝不近女色,子孙又少,本欲立先帝唯一的儿子为幼帝,可一夜之间,先帝的儿子也死了,天欲亡国,郭正禅临危受命,取代承昭帝建立了宣国。由此郭正禅一脉繁衍,才到如今。 先帝的儿子死时,宫中太医都在。先皇后受不了失子的打击,悬梁自尽,怎么汤五说先帝的儿子还活着。 “你怕不是为了活着,胡编的吧?” 想想也是,他一个戏子,宫中的秘事,他能知道多少。 汤五却是胸有成足的样子:“蓝大人不信我的话吗?我不但知道先帝的儿子也就是太子没死,还知道谁是太子。” “谁?” “相大英的儿子相果心。” “胡说。”蓝褪抽刀架在汤五的脖子上。 “蓝大人肯定觉得空口白牙我在冤枉人。可事实就是,当年先帝病危,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太子却死了。“ “你不是说太子活着,怎么太子又死了?” “当年的细节我不知道,但据我所知,当年先帝病危,郭正禅想杀承昭帝太子,襁褓婴儿,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相大英用他自己的儿子,换了太子出来,所以承昭帝的儿子以相果心的名字活了下来,而相大英的儿子,却死在郭正禅的手上,郭正禅以为他斩草除根了,可他万万想不到,先太子还活着。” “别再说了。”蓝褪觉得胸口起伏。 如果按汤五所言,那相遂宁如今的弟弟是前太子,相遂宁的亲弟却死在那一场政变里。 事关重大。 汤五吵嚷着让蓝褪去跟郭正禅报信,以便他临死将功折罪。 蓝褪没给他这个机会。 见蓝褪不为所动,汤五怂恿他:“你抓了相果心,带着我,去皇帝那里立功,保准会是一等功劳,到时候你想不完的荣华富贵。” “如果我不要这荣华富贵呢?” “蓝公子,你.......”汤五见蓝褪不为所动,也有点害怕,人之将死,他用力高呼:“我知道前太子没有死......我知道前太子没有死......” 一排禁军远远的站着,瞧着汤五跟蓝褪的动静。 汤五起身欲跑。 蓝褪抽刀,对准汤五的后背,干脆的一刀,汤五倒进了坑里。 蓝褪亲自把土盖到汤五身上,汤五不甘心,在坑里还要挣扎,却被越埋越深,泥土覆盖了他的脸,渐渐的埋住了他的声音。 “你......为何......” 蓝褪没说话。 归去一路,蓝褪提刀而行,刀尖上的血一点一点的滴落下来。 “蓝大人,他为何死?”一个禁军问。 “话太多。” 禁军就不敢问了。 宝隆街。 毛毛小雨湿了衣衫。 相遂宁穿件杏色裙子撑着把油伞去了流云坊。 相果心从西南回来,童四月给他做了一套新的衣衫。 有来不往非礼也。 相遂宁特意拿了一盒自己晒制的菊花茶,又挑了两匹皇上赏赐给相果心的衣料,一并交给童四月。 童四月红着脸收下了,特别是那两匹布料,是宫中进贡的料子,又光滑又密实。 倒是可以做几件衣裳。 童四月却不舍得。抱着两匹料子锁进了箱子里,说什么也不愿意拿出来了。 相果心没心没肺的,童四月比他成熟些。 “听说皇上封他做五品官了。我爹说果心年纪不大,挺有出息。” “是啊,五品官是封了,就是少一位夫人。”相遂宁打趣。 童四月便不接话了,只是笑。 从流云坊出来,雨又密了一些,相遂宁撑着伞慢慢走到一处街角,本想着在茶楼里避一避,不想被人伸手一拉,直接拉到了一辆马车里。 是蓝褪。 马车来到一处偏僻的寺庙里。 蓝褪把马拴在大榕树下,雨渐渐停了,天边灰青色。 长话短说。 蓝褪把汤五临死前说的事跟相遂宁说了一遍。 只觉得头顶有惊雷一般,震的相遂宁许久没回过神来。 一颗水滴从相遂宁的头发落进相遂宁的眼睛里。 相遂宁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心中酸涩,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想到她的娘唐氏。 唐氏疯癫。 都说唐氏是因为汤小娘的刺激,是因为相大英的宠妾灭妻,所以受不了刺激才疯癫的。 如今想来,焉知唐氏不是因为知道了事情真相才疯癫的? 她跟相大英也算夫妻恩爱。她唯一的儿子替代前太子而死,前太子却隐姓埋名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哪有不疯癫的道理。 想想这几年里,相大英处处宠着汤小娘,宠着相果心,想着汤五说的,相大英为了护住承昭帝的儿子,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儿子,突然有点看不透相大英了。 小时候父亲不疼,心里也埋怨过很多次。 这次突然有点心塞。 寺庙的钟声沉闷又厚重。 雨水冲刷着寺庙的灰瓦,山林里的树也被冲刷得油亮油亮的。 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味道。 又潮湿,又清新。 相遂宁觉得有眼泪顺着眼角从脸庞流了下来。 晶莹的眼泪,滚烫的眼泪。 蓝褪抱着刀,默默地看着她。 日头躲到了树后。 山林里渐渐暗淡下来。 寺庙的灰瓦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灰。 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山林寂寞,落叶有声。 “你哭了。”蓝褪盯着相遂宁。 “没有,只是雨水蒙了眼睛。” “有时候我娘也这样说。” “蓝大人以后离我远些吧。” “为何?” “若汤五所说为实,那包庇前朝太子,便是死罪,其罪可诛,蓝大人跟我们相家走得太近,没有什么好处。” “我不怕那个。” “我不想连累无辜。” “你没有连累无辜。” “说不准哪天我们家就满门抄斩了。”相遂宁无奈地叹了口气。 沿途风景,匆匆而过。 掌灯时分,相遂宁才回到府里。 府里已经在预备八月十五的月饼了,有五仁馅的,也有黑芝麻的,相遂宁最爱的是蛋黄馅的,吃起来又咸又香,几乎能滴出油来。 相果心最喜欢吃的,是黑芝麻的,小时候相果心吃了满嘴的黑芝麻,还要拉着相遂宁的手非要让她看:“二姐姐你看,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 以前相遂宁总跟认认真真的笑话他:“呀,小老头,你的牙真坏了,你的牙被虫子吃了。” 这一次,相果心又咧着嘴让相遂宁看牙。 相遂宁也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却没能笑出来。 细看之下,相果心浓眉大眼,如今越发胖了些,如小银盘一样的脸,饱满又有朝气,那一头茂密的头发,多如海藻。 想想她跟相嫣的长相,虽一个嫡出,一个庶出,但总归有点相似之处。 但跟相果心,长相确实不同。 汤五的话,又有了几分可信度。 相遂宁捧了几个咸蛋黄的月饼,想着让唐氏尝一尝。 刚到唐氏的院子,就见有人在门口晃。 “谁?”相遂宁问。 唐氏门前一向冷清。 月夜里这黑影反复徘徊的样子,让相遂宁不禁出声。 那人转身就走,相遂宁追了上去,才发现是相大英。 “爹既然想看娘,为何不进去?”要是在以前,相遂宁又要在心中嘀咕相大英大渣男。 如今心里却不这般想了。 “在门口看看也是一样的。”相大英背着手:“你来你娘这儿做什么,她疯疯癫癫的,也不会记得你的好。” “那爹为什么来?” 相大英没接话。 “我来给娘送点咸蛋黄的月饼,爹不爱吃这咸蛋黄的,我却爱吃,想来我的喜好应该跟我娘一致。” “大概吧。”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小娘还等着我歇息。” 以前总觉得相大英偏向汤小娘,如今看来,相大英心里也不是没有唐氏,只是他不说而已。 相遂宁默默跟在相大英身后,走了很长一段路。 “爹,今儿晚上的月色不错。”相遂宁抬头看着无垠的天空,这晚没什么月亮,星子也稀少。 相大英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相遂宁,总觉得这孩子说话怪怪的。 以前把她提溜到跟前说话,她也拘谨的很。 如今她似乎在没话找话。 “遂宁,你是不是有心里话要跟我说。”相大英停下了脚步。 “爹,我娘为何疯的?” 相大英顿了顿,低头想了许久,又抬头望着深深的夜幕:“因为我宠妾灭妻。你娘受不了刺激。” “我知道这不是真相。” 相大英的脸一白。 没有月色的晚上,相遂宁也能看清他苍白的脸色。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娘疯了,是因为我亲弟弟死了。” 相大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杵在那儿许久不曾接话,接着他拉着相遂宁的手,一直把他拉到相家小佛堂里。 小佛堂是相老夫人平时礼佛的地方。 相老夫人喜静,这里一向偏僻又安静。 廊下一盏纸灯有些昏暗。 相大英推开小佛堂的门,佛堂不大,观音像挂在正中间。 三柱香袅袅升起。 香炉背后,挂放了三层牌位。 这三层牌位,相遂宁知道,以前曾跟着相老夫人来礼佛,相老夫人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念经,她却怎么也呆不住,不是盯着观音画像看,就是盯着那三层牌位看。 都是相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相大英推开一扇窗,让相遂宁坐在他对面。 “你在哪里听到了什么,老老实实跟爹说。”相大英十分严肃,说这些话,也不忘瞅着窗外的动静。 相遂宁便把汤五的事跟相大英说了,相大英早已是汗淋淋的,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当年干下这种事,他也是有胆量的,可如今提到汤五这个人,还是让他紧张不少:“我本以为他还活在哪个角落窥探着咱们,不想他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好。当年的事,或许你还有点记忆,这个汤五,隔三差五到咱们府上打秋风,给银票不说,还时不时的要威胁咱们,如今他死了,我也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汤五说的,都是真的?” 第二百七十七章 牌位 三层牌位阴森森地立着。 相大英一个一个挪开牌位,又拉开一个暗格,里面又有一层牌位。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相遂宁看到,最中间立的,竟是承昭帝的牌位。 承昭帝郭放,老太后的大儿子。 承昭帝死后,按惯例,他的牌位应该供奉在宣国庙堂。 宣国世代更迭,历代帝王的牌位及画像都供奉在宫中。 没想到相家,竟也偷偷地供奉着他。 承昭帝的牌位旁,还有一个牌位,小小的。 牌位上写着:相遂心。 相遂心。 相遂宁的心突然就痛了一下。 那么小小的一个牌位,在这黑黢黢的暗格里,呆了这么多年,孤零零地呆了这么多年。或许是年代太久了,牌位已经有些掉漆。 “这是你的亲弟弟,相遂心。当年我跟你娘成亲,那段安稳的婚后生活里,有了你跟遂心两个孩子,那时候我跟你娘说,遂心,遂宁,有这两个孩子,也就足够了。遂心这孩子生下来那天,门外的芭蕉树上落了很多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别提多欢喜了,生下来三个月便能冲着我们咯咯地笑,四个月时,夜里便不再吃奶了,又乖又安静,身子骨也强壮,小胳膊跟莲藕一样。就连你祖母,也是极喜欢他的。你母亲唐氏,更是视若珍宝。”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日,先帝突然病重,吐血将死,召了我们几个大臣守在旁边,先帝旨意,欲立唯一的儿子郭澜为帝。当晚先帝崩,我们几个大臣却被郭正禅的人关押起来。说是先帝的旨意,立他为帝。郭正禅矫诏,几个大臣站出来反驳,却被梅光直接砍了头。” 梅光,是如今威武伯梅通、梅贵妃梅如华的父亲。 当年在承昭帝一朝,武将带兵,勾结郭正禅,眼看着承昭帝病危,郭正禅又许了他世代的富贵,便头一个反了承昭帝。 “当时我本也想站出来说郭正禅矫诏,可想到承昭帝还有一个儿子,先帝的脉息不能断,我便只能逢迎郭正禅,背地里郭正禅满宫捉拿先帝的儿子郭澜,郭澜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正好当时你祖母带着你弟弟遂心,去宫里见老太后,老太后跟你祖母颇有些交情,遂心跟郭澜又年岁相当,于是便约她带遂心去见一见。郭正禅的人带兵搜到老太后宫里,眼看着郭澜死路一条.......我.......”相大英沉默良久,或许是不想让相遂宁看到他眼角的泪光,他背过那个牌位,怔怔望着院中安静的芭蕉:“我便把你弟弟遂心交给太后,把郭澜塞给了你祖母,两个孩子很小,又都肉乎乎的,郭正禅本身见孩子也不多,再有当时先帝信任的太医庄太医及老太后为证,郭正禅便抱走了遂心.......” 满腔的悲伤。 说起当年往事,相大英握紧了衣袖,荧荧火光里他面色凝重,始终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相遂宁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安慰他吗? 可从何安慰呢。 那个小小的牌位,牌位上的遂心,相遂宁记忆里已经想不起来了。 可想到他是自己的弟弟,是跟她一样,唐氏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 心里就酸涩。 “后来.......遂心他......” “后来听说,遂心他.......被郭正禅放在先帝的棺材里,让人钉死了棺材,抬进了先帝的陵墓中。我后来打听,听抬棺的人说,一路上送先帝灵柩的时候,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慢慢的声音就没了,你弟弟遂心,是活活憋死的。” 相大英的指甲,几乎是嵌进了肉里。 “你母亲唐氏见从宫中回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便不愿意,后来实在瞒不下,便告知了她真相,你母亲经受不住打击,看不得郭澜,也受不了心魔,慢慢的就有些魔怔,那些年庄老太医也给她用过药,可她清醒的时候,远比魔怔的时候痛苦,便不再让她清醒了,或许魔怔了,便不用想这件事.......” “可是爹后来还是冷落了我娘,娶了汤小娘,又跟汤小娘生了孩子......” “汤小娘,是那汤五的妹妹,当年她是在郭正禅身边伺候的,郭下禅登基以后,说是我拥立他登基有功,奖赏了银子并美人,汤小娘便是他赏下来的,汤五跟汤小娘当年在老太后宫里唱戏,无意听到了先太子没死藏在咱们府中的事,便拿此事要挟,若我不宠着汤小娘,她去宫里告发,不但我们相家不保,郭澜也必死。这些年,不论是汤五打秋风,还是汤小娘为非作歹,我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毕竟郭正禅把她赏给我,一半是奖赏,一半是监视吧?如果我不好好对她,哪天她去郭正禅那里说一嘴,那我们可真是灭九族的罪了。还好后来,她生下了相嫣,算是跟我们绑到了一条船上,只是汤五,许久不来府里,原来是藏在宫里,如今他死了,这个秘密,便更隐秘了。” 相大英似乎松了一口气。 轻轻拿起三柱香来引燃了,缓缓插进铜香炉里。 香味弥散。 相大英望着相遂心的牌位喃喃道:“遂心啊,终归是爹对不住你。但在当时,爹也没有办法.......不求你原谅,如果有下辈子,就让爹当牛做马,来赎罪吧。” 院内芭蕉迎风摆动,叶片油绿。 一直以为相大英宠幸汤小娘,冷落唐氏,是个大渣男。 原来他也有他的苦衷。 或许跟汤小娘睡在一张床上,他也是身不由已的。 身不由已的娶她过门,身不由已的跟她生孩子。 这个秘密,从郭澜还被人抱在怀里,一直隐瞒到现在,郭澜变成了相果心,相果心如今已经是五品武将了。 相大英的头发,也白了许多了。 她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换了先帝儿子的活。 不知先帝一朝,先帝跟相大英是怎样的交情。 但在郭澜上,相大英做足了一个臣子的本份。 这些年被误解,被冷眼,左右为难,内心纠结,他也坚守着这个秘密,不曾向外人言。 “这些话如果不是跟你说,恐怕爹都要带进坟墓里了。”相大英拍了拍相遂宁的肩膀:“以后这些话,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还要保守下去。直到我们死了。” 相大英用衣袖擦了擦承昭帝的牌位,又轻轻擦了擦相遂心的牌位,然后合上暗格,又把自家祖先的三层牌位一一归位。 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这个小佛堂,也是外人看到的,相家自己的小佛堂。 “啪。”有花盆落地的声音。 “谁?”相大英警惕,迅速吹灭了蜡烛,追出去看,追出去时,除了摔破的花盆,一个人也没有。 “看到是谁了?终归是我疏忽了,不该在这儿讲这些......若被歹人听了去......” “爹,没有别人,是猫,那只野猫,前几天还把祖母房里的茶叶罐打翻了,如今又打翻了花盆,我看到那只猫跳上墙了。” 相大英抬头,果然东墙上立着一只黑猫。 黑猫有一双黄色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站在东墙上,一双眼睛在夜里囧囧有神。 相大英松了一口气。 相遂宁知道,不是猫。 不过是为了安慰相大英。 那种熟悉的味道,是相果心。 果然,在回廊的一角,遇到了呆坐的相果心。 不知那些话他听到了多少。 “这么晚了,果心还不去睡?”相遂宁坐在他身旁。 “二姐姐,原来我叫郭澜。”相果心的眼泪就滴了下来:“原来你的弟弟是相遂心,我是承昭帝的孩子。姐姐,你恨不恨我?” 他都听见了。 相遂宁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该安慰自己。 明明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果心,这不是你的错。” “这好像就是我的错,谁让我是先帝的孩子呢?我害了母亲,也害了遂心,姐姐,我好想是你的亲弟弟,是你的亲弟弟就好了。就不会伤害这么多人了。”相果心伏在相遂宁的肩头,堂堂少年,哭得像个孩子。 再不是当年爬到树上捉鸟的少年郎君了。 隔日一早,相大英打开门的时候,发觉相果心跪在他的门口。 相果心一向顽皮,相大英使劲喊住了,他才肯跟相大英说上几句。 这天开了门,相果心便给相大英磕头,相大英左看看右看看,确定相果心没被威胁,又摸摸他的额头,倒也不烫。 相大英赶紧扶起相果心,不料相果心却突然扎倒在他怀里。 相果心晕了过去。 相大英慌了神,赶紧差人叫大夫。 相遂宁亲自去请陆御。 陆御才从宫中出来。 来看了相果心,说他无碍,只是有些心结未解,喝些发散助眠的药,慢慢就会好了。 陆御带了一个消息给相遂宁。 宫里的梅贵妃死了。 而且是郭琮亲手害的他母亲。 相遂宁有点不敢相信。 陆御却说得有板有眼,那日是他给梅贵妃开的药,梅贵妃喝了药不久,就死了,他去现场看过,药碗里的药,有足量的断肠草。据婢女们说,药是郭琮亲自熬了端过去让他母亲喝的。 如果说陆御的方子有问题,那他走不出皇宫。 而且梅贵妃死后,皇上下旨一切从简,对外宣称,梅贵妃死于心痛病。 皇帝知道了梅贵妃的事,让郭琮看着办,前程亲情,郭琮选择了前程。 郭正禅夸赞郭琮有他当年的品格。 不知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 宫里埋葬了梅贵妃,郭琮更觉势单力薄,朝堂上立他为太子的事,也渐渐熄了下去。 多日的卧床,相果心瘦了一圈。 相嫣就快生了,身子笨重,相家人得去王府里探望。 流云坊的童四月特意给相果心捧了衣裳来,每逢他有什么事,她总给他做新衣。 这一次,相果心却没接。 如此拂童四月的面子,童四月当即就红了眼睛。 “这件青衫挺好的。”相遂宁夸道。 相果心却道:“我不喜欢。” 童四月红着眼睛捧着衣裳走了。 “是不喜欢这件衣裳,还是不喜欢人?” “都不喜欢。” 以前相果心挺喜欢童四月,也喜欢她到府里来,默默躺了几天,再见面,就不喜欢了。 相遂宁也不便多言。 一家子坐着马车来到王府。 “天色不早了,怎么还在床上躺着?”汤小娘进了相嫣卧房,见床上躺个人,便去掀锦被,掀开一看,却发现锦被下是郭铴。 汤小娘赶紧把锦被放下去。 相嫣由婢女扶着进来,穿一件绣荷花的衫子,梳着灵蛇发髻,进门就扶额。 如今肚子越来越大,生产在即,白天晚上想去茅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难受的很。 “怀孩子总要遭罪的,宫里的太医也是没有真本事,那么些好药材,竟还让你遭这样的罪。” 一家子坐着说了会儿话,郭铴还在那儿躺着。撅着屁股对着汤小娘。 这似乎不大礼貌。 “王爷是晚上没睡好吗?这个时候了还睡着。” “最近都是这样睡着。”相嫣叹了口气。 “王爷的病全好了吗?宫里的太医怎么说?” “最近是陆太医在看诊,陆太医已经去宫里回话了。” 陆御给郭铴诊脉,便发觉不对劲。 脉象时虚时浮,不稳当。 恰好太医许仅在给皇上把脉,以前太医许仅也曾给郭铴看病的,正好一块说。 说起郭铴的病,太医许仅额头都要冒汗,他给郭铴看病那么久,拖拖拉拉有几个月了吧,郭泡却一起未好,皇上才让陆御去看。 “什么病?”皇上问。 “花柳。” “你说什么?”皇上几乎捏碎了手中的茶盏,吓得太医许仅也跪了下去。 “二皇子郭铴,得了花柳病。”陆御一字一顿。 花柳病,那是必死的病。即使富可敌国,奈何这病无药可医。 回想起来,郭铴时不时的脖子里就冒出红斑,又有传闻,郭铴经常忍不住尿了裤子,再联想到郭铴喜欢寻花问柳,他得这病,倒也不奇怪了。 花柳病。传出去可不好听。皇家的颜面是最要紧的。 “是老臣医术不行,老臣愿意回乡养老。”许仅赶紧磕头。 皇上似乎累了。闭着眼睛许久不说话。诺大的正恩殿,阴郁的可怕。 从正恩殿出来,许仅背着药箱走在前头,陆御走在他身侧。 第二百七十八章 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许太医回头望望巍峨的殿堂,松了口气:“在这儿干了一辈子,是时候该走了。在宫里,保身最为重要,其次才是看病,你一定很奇怪,我这么一位老太医,怎么会连花柳病都看错。其实头一回给二皇子把脉,我便瞧出不对了,可是花柳病这东西,是皇子应该得的?思来想去,所以才隐瞒至今。你呀,还是太年轻,刚一诊断出来,就回禀皇上了,你看,皇上脸色不好看吧?” 陆御没想过这么多。 诊断出郭铴得了花柳,便也没替他隐瞒。 “你说皇子得花柳病,这可是大不敬,知道太多皇家隐私,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呀,以后当心些吧。”许太医叹了口气:“明日收拾了东西我便回乡下了,以后不能指点你了,你自己上点心吧。” 第二日陆御到太医院当差,便听见熬药的小太监在嘀咕,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许太医死了。 说是许太医夜里失足掉进了湖里,浮到了水面上才被人发现的,从湖里捞出来的时候可吓人了,眼睛还没闭上呢,就是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怎么好端端的,失足就掉进去了。 陆御去给皇上把脉的时候,皇上倒是不动声色的。 脉还没把完,郭琮便急匆匆来见。 “什么事?”皇上没抬眼。 “听说许太医死在宫里了。”郭琮战战兢兢的。 “死了一个太医而已,你有何意见吗?”郭正禅问。 “没有......” “你有话直说吧。” “听说铴儿他病了,我做哥哥的,有点放心不下。想请旨去看看。” “你的消息倒很快。” “父皇.......” “你是觉得铴儿得了病,你的太子之位便又稳了一步了,所以来探探我的口风吗?”郭正禅凝望着郭琮。 近来的事,本就让郭琮很小心。 可很小心地说话,也踩了郭正禅的尾巴了一样。 “许太医死,不在他医术不精,也不在他治不了老二的病,而是因为,他看出了问题之所在,却私心欺瞒于朕,这种奴才,揣度朕的心思,便不该活了。” “儿子从来不敢揣度父皇的心思。” “你退下吧。” 郭琮的脚步都是虚的。 梅贵妃出那样的事,他亲自处置了他娘,可似乎皇上仍不买账。 “你倒是个实在人。没有什么心机,所以朕喜欢找你来。”皇上夸赞陆御。 陆御快吓呆了好吗? 昨儿还好好的许太医,过一夜人就凉透了。 果然伴君如伴虎。 跟皇上相处久了,大概是没什么好事的。 “老大冷漠,哼。”皇上望着正恩殿的房梁,叹了口气。 陆御心里明白,这冷漠指的是什么,大概指的是郭琮谋害了他的亲生母亲,亲娘都能杀,离杀亲爹还远吗?皇上自然没安全感了。 当初皇上不过是试探郭琮,让他处置他娘梅贵妃的事,没想到他人不大,胆子却不小,那样的手段,皇上都直叹郭琮得了他的真传。 “老二呢,花柳,呵。”皇上喃喃道:“还有一个老九,瘸子,呵,朕的这些孩子,果然是些歪瓜裂枣吗?就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想当年,先帝只有一子,那孩子生得倒也可爱,粉团一样......” 皇上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地就睡着了。 鲁王府。 郭铴由相嫣伺候着洗了脸,恰巧陆御来给他送药。 陆御本不想来,奈何皇上把这差事给了他。 或许是皇上不想外人知道这事。 郭铴一掌拍在水盆里,溅起许多水花来。 “开的什么药,吃了那么多,也不见好,庸医。”郭铴骂陆御。 本来他就瞧不上陆御,何况陆御开的药又苦又难以下咽,关键也没效果。 如今身上又痒,皮肤还溃烂。 天还热着,离很远便能闻到郭铴身上的臭味。 偏房里。 相家人跟相嫣坐着说话。 相嫣抚摸着皮球一样的肚子,有些愣神。 “你如今的富贵,全靠肚子里的这一胎了,等生下来,宣国第一位皇孙,便是你的嫡出,这天大的荣耀,可是贵不可言。”汤小娘还在打着算盘:“王爷病了不要紧,宫里什么好药没有,等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些个小妾,谁还敢跳出来惹你生气。” “王爷的病到底如何?”相大英问。 “请二姑娘跟三公子回避一下。”陆御似乎有难言之隐。 相遂宁走到门外,坐到廊下的葡萄架下。 王府里种了几棵奶油色葡萄,据说是宫里运出来的品种,叶子细密,结出来的葡萄又甜又饱满,如今葡萄还挂在树上,一串一串的,淡淡的黄色迎着日光,空气里都是甜味儿。 相遂宁摘了一串葡萄,拿在手里,摘了一颗。 就听见房间里茶盏掉地上的声音,瓷器的碎裂声,相嫣像是极力压制了哭声:“你说什么?花柳?不可能,王爷怎么会得那种脏病?” “你可看清楚了吗?陆太医。”相大英问。 “看清了。” “这病......那不是不治吗?不行,我得去找王爷要个说法,我们嫣儿如花似玉的年纪,难不成要照顾他一辈子吗?” “照顾不了一辈子。”陆御道:“得这病活不了太久。” “那......那王爷也不能这么不自爱,他得了这样的病,以后我们嫣儿怎么办?还让我们嫣儿怎么活?传出去,岂不是被人家耻笑?不行,我要去找王爷要个说法。” 相嫣的声音传出来:“我都快要生了,娘去要什么说法,跟王爷不能合离,难不成被王爷休回相家?” 汤小娘听了相嫣的话,便如闷嘴的葫芦,不敢再声张了。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去找王爷闹,能闹出什么来呢。 白白让别人看笑话罢了。 “王爷还能活多久?”汤小娘问。 “这个不好说,每个人身体不一样。” “那嫣儿以后......还能跟他同房吗?”这话问出来虽不好听,可事关相嫣的下半辈子,汤小娘也忍不住要问问。 陆御摇摇头。 汤小娘已经在心里把郭铴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问了一遍。 这不是要让她女儿守活寡吗? 如今才二十来岁,这是守一辈子寡吗? 也只能守寡了。 毕竟现在郭铴全身溃烂的样子,相嫣也提不起兴致来。 怪不得最近王府那些小妾一入夜就把门关得死死的。 以前可不是这风气。 以前不管是她们洗澡,还是睡觉,都喜欢半开着门,有时候恨不得把澡盆子端到院子里来,一边洗一面摇手帕子:“王爷,来洗澡啊。” 这帮小妾也是人精。 自然知道郭铴不行了,她们也怕沾了晦气。 打道回府。 一路上汤小娘都没好气:“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嫣儿嫁给他,没得他什么好,反而他得了仙女不知珍惜,天天去眠花宿柳,这脏病,不是那时候得的吗?要论长相,嫣儿比遂宁强上一百倍。” “你说嫣儿就说嫣儿,别带累遂宁。”相大英提醒她。 “以嫣儿的长相,她什么样的夫君找不到,嫁了这郭铴,以后可怎么办哪。这脏病在民间都不好听,若被人知道王爷得了这病,嫣儿以后别说进宫,都没脸见人,以后咱们相家都没脸见人。” “遂宁跟果心还在这儿,你少说些吧。”相大英望下车帘,叹了口气。 突然青城里就有了流言。 有人说,鲁王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发起病来疯疯癫癫的,可吓人了。这种病还是相嫣带过去的,因为相家的唐氏便是这种疯疯癫癫的病,跟相家的人接触,就要小心被传染上。 有的说,鲁王是不能人道了,青楼也去不成了,喝不成花酒了,连床都爬不上去。 还有的说,自西南一战之后,鲁王改邪归正了,如今在王府里潜心学习兵法呢,以后就是当了太子也说不定,所以才这些日子都没出来为非作歹。 相遂宁也多日不曾出门了。 因着郭铴的事,姓相的出门,都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相遂宁也算一个。 在府里关了七八天,便有人登门了。 是陆御的爹娘。 陆展、庄氏跟相大英一起见了相老夫人。 相遂宁是小辈,只在端茶的时候,给陆家人行了礼。 听明珠跟她说,陆家,是来提亲的。 陆御的母亲庄氏,眼睛看不见,已经许多年了。这日来,她也按惯例,戴着帷帽。她一向喜欢相遂宁,如今也是开门见山,希望相家把相遂宁嫁于陆御。该有的三书六礼,陆家一样不少,便是聘礼,陆家也会倾举家之力,一定不让相遂宁受委屈。 庄氏微笑着,虽眼睛看不见,却端着茶盏静静道:“我儿陆御,跟他爹一样,是一位太医,虽职位不甚高,俸禄也有限,但若姑娘嫁过去,头疼脑热的毛病,自然不让姑娘受屈,日常生活,我是极随和的,也不会为难姑娘,我眼睛不方便,姑娘以后执掌中馈,我一概放心,最紧要的......我儿陆御,十分中意姑娘。若姑娘也愿意的话,陆家一定好生相待。” 相遂宁端着茶盘,背靠着回廊,静静听着房中的动静。 相老夫人自然是满意陆家这门亲事。 这几年陆御时常来给她诊脉,针灸,相老夫人少病少灾,托的是陆御的功劳。 在相老夫人眼中,陆御勤快又能干。不像别的公子哥那般轻浮、肤浅,且对人真诚,是个能靠得住的人。且陆御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长相又是数一数二的,夫妻一场,吃饭,他也能养家糊口,摆着看,他也足够花瓶。而陆展太医在宫中也是有口碑的,是个踏实的人,陆御的母亲庄氏,跟外人打交道虽少,也极少外出,但听说话,也是识大体,见过世面的。 这亲事很好。 相老夫人却也没把话说透,只说:“两个孩子都很好,若真有缘分,那便更好了。” 相大英却先应承了下来:“陆兄真是客气了,说起来你家陆御这孩子也极好,连皇上都十分信任他,我们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两个孩子年岁也相当,这事我看可以定下来。生辰八字这些也不必看了,其它的三书六礼,也按青城的规格,找个好时辰,把这件事就定下来吧。” 陆御的父母见相大英这样表态,也是高兴的很。 “不想遂宁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相老夫人也笑了起来:“如此也好,难得遇见合适又稳妥的人。” “是啊,二姑娘嫁进我们陆家,定然不会让她受委屈。”庄氏也笑着。 “我不同意。”相遂宁进了房。 “遂宁。”相老夫人不禁提醒了她一声。 素日见相遂宁跟陆御也有说有笑,这日陆府提亲,不想相遂宁直接拒绝。 相大英也愣住了:“遂宁,我们在说......你一个女孩子,凡事可要考虑好了。” “我考虑好了。我不嫁人,也不会嫁给陆御。”相遂宁似乎是打定了主意。 陆展有些尴尬。 庄氏毕竟是有些心思的,只问:“相家女儿人颇有姿容,性子又好,外头都有传闻的,有其它人登门求娶,也在情理当中,二姑娘可是有其它合适的人选了?” 相遂宁咬了咬嘴唇,脑海里过去的画面一点一点的浮现在眼前,她跟陆御的初识,她与陆御吵嘴,她与他一起救过人,也一起受过伤,他爱逗她,也愿意哄她,他气她,又保护她,如今他用了诚意,让父母登门求亲了,可她只能拒绝:“我......是有合适的人选了。” “是哪一家的公子,这么有福气?” 相遂宁一怔。 她还没想好怎么答。 汤小娘在旁喝着茶水,一直没搭上话,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二姑娘看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也这么大的本事,若不是二姑娘亲口说,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二姑娘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合适的人选,是哪一位啊?” 相老夫人放下茶盏,咳嗽了两声,意思很明显,让汤小娘不要瞎说。 “二姑娘?”庄氏问:“是哪一家的公子?” “我......无论怎样,我有合适的人选了,陆公子请另娶他人吧。”相遂宁定了定神,才终于把这些话说出口。 有些尴尬。 陆展跟庄氏说了些客气的话,便回去了。 相遂宁倚在廊下,默默望着庄氏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第二百七十九章 真的不喜欢他 天暗了,起了风。 长风习习,吹落了院中大片菊花,黄色的花瓣在风里荡啊荡,落了满地的金黄。 相老夫人也没有打扰她,只是给她披了件水绿色的衫子:“外头凉了,回屋吧。” 相遂宁跟相老夫人互相搀扶着回了房,相遂宁觉得心中酸涩的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伏在相老夫人胸口就抽泣起来。 “傻孩子,你拒绝一定有你拒绝的理由吧,既然拒绝,就别再哭了。”相老夫人轻轻抚摸着相遂宁的背:“人往前走,有时候要舍弃很多东西,你肯定也是舍弃了很多东西,才说言不由衷的话。” “祖母,人为什么要说言不由衷的话呢。”相遂宁搂紧了相老夫人。 “孩子,那是因为,你长大了。”相老夫人爱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人一长大,便言不由衷,不由自主了。” 是夜下了一夜的雨。 像是天塌了个窟窿。就听到雷声轰鸣,一夜几乎没停。 闪电划破夜空,照得房里都是惨白的。 豆大的雨滴重重落下来,把院里油绿的芭蕉叶都砸出了坑。 泛黄的叶子经风一吹,雨水一打,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不知这一夜睡了没有,又好像是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早起的婆子起来开大门,门口立的一个人吓得她差点儿坐到地上。 雨水细密,像断线的珠子,青城笼罩在蒙蒙的雨水里,根本看不清。就看见一个人站立在雨中,仔细辨认了一番,像是陆御,便赶紧来回相遂宁。 是陆御。 不知他在相府门口站了多久。 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更久,也许是一夜。不敢想这么久时间,他连伞也没撑一把,就这样站在雨中,有多冷,有多凉。 陆御全身湿透,衣裳湿哒哒的粘在身上,雨水从他头上浇下来,浇得他满脸都是。浇得他睫毛上都是。睫毛上都是晶莹的水珠。 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眸下,是一层青色。 他憔悴多了。 陆御似乎有话跟相遂宁说,可张开嘴,眼圈更红,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相遂宁想把他拉到门房避一避,可他拒绝了。 两个人都站在雨里。 陆御抬起手,想用宽大的衣袖给相遂宁遮雨,可他衣裳早已湿透,哪里还能挡雨。 “不管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娶你。”陆御声音低低的,像是祈求。 “你认真的?” “再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了。”陆御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他的袍角还是熟悉的梨花香味儿,被雨水冲淡的梨花香味儿:“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就可以娶你。” “谢谢你,不过,不需要了。”相遂宁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需要了?”陆御几乎抓住了她的胳膊,却又不敢,悬着的手垂在半空。 “因为.......因为......”相遂宁努力找借口。 “别跟我说,你有合适的人了。我不相信。” “我……” “你看着我的眼睛。”陆御命令她。 他的眸子像是碎了,里面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雨水在他脸上肆意的流淌,他眼中的晶莹越来越亮,越来越多,那种破碎的晶莹,让大雨滂沱里的他,又憔悴又单薄。 相遂宁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自己的鞋面。 “你不敢看着我,是不是,你根本就在骗我,你——根本没有别人。” “我不可能嫁给你。” “为何。” “因为——”相遂宁想了又想,若说为了在府里照看祖母,那依陆御的性子,搬过来跟她一起照顾他都能干出来。 相遂宁只能让他死心:“我说了,我有合适的人了。” “你在骗我。” “天地可鉴。”相遂宁举起手指:“我有合适的人了。” “你喜欢过我吗?”陆御的声音小了几分,似乎有一把刀扎在他心上,他的呼吸都是痛的。 “没有。” “你再说一次。” “我以前、现在、以后、都未曾喜欢过你。” 陆御静静盯着相遂宁,那些锥心的话,一字一顿,镌刻在他心上。 他让父母前来提亲,不料被相遂宁一口回绝。 他不愿意相信。 在相家朱漆大门前徘徊了一夜。 他想等相遂宁给一个解释。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早知不来了。 早知不要她解释了。 不问那么清楚,心不会疼得那么厉害。 前路迷茫,满眼的雨。 似乎心里也在下雨,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潮湿的。 就连进宫当职,也是恍恍惚惚,本该给皇上脖子里用针,却迷迷糊糊的,在皇上腰上扎了两下,还好皇上被他扎睡着了,并没有察觉不对。 提着药箱子,在神武门遇上了蓝褪。 两人去宝隆街,找了间酒坊。 还未等酒菜上桌,陆御先喝了三碗酒。 “你准备去打虎吗?”蓝褪调侃他。 陆御头也不抬,怔怔望着空空的酒碗。 “怎么了?”蓝褪发觉了他的不对。 “她不愿意嫁给我。”陆御又倒了一碗酒。 “谁?” “相二。” “你要娶相二?”蓝褪心中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掐住了喉咙,又只能装作无意的样子,解下腰间的配刀,抽出来,拿布轻轻擦拭,一遍又一遍。 “我说相二不愿意嫁给我,你擦刀干什么,难不成,我娶相二犯了死罪。”陆御眼神里有些迷离,那种七彩珠子在日光下的斑驳迷离,他的睫毛很长,垂目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掩盖了迷离的珠子光泽,可他说话也是迷离的:“难不成,她说有合适的人了,那人是你?” “她说合适的人是我?”蓝褪停下擦刀的动作,面上竟然有一点儿喜色,要知道他可是个稳重的人,从小就被教导,喜怒不能显于色,这次表现的太明显了,草率了。只能把这情绪压下去。 “不知道是哪个该挨千刀的。”陆御的脸都喝红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抢谁不好,跟我抢相二。我生平喜欢的东西不多,唯中药跟女人,当然了......中药......景天、龙葵、半夏、白芷、青黛、苏木......中药有很多种,可我喜欢的女人,只有一种,就是相二那样的。可相二,她竟不喜欢我。” “喜欢这事,勉强不了的,天涯何处无芳草。”蓝褪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不是你喜欢相二,你当然不会懂,被她拒绝的滋味。”陆御也拍拍蓝褪的肩膀:“你说,相二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是我不够英俊潇洒吗?” “你很英俊潇洒。” “是我不够风流倜傥?” “你很风流倜傥。” “那你给我一个她不喜欢我的理由。” “或许......她不喜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蓝褪只能敷衍。 蓝褪突然就想到了汤五,想到了相遂宁跟他说的那些话。 或许是碍于那件事,相遂宁才拒绝了陆御。 她拒绝了陆御,也是保护了陆御。 她深知自己嫁给谁,谁便有危险,所以才狠心伤了陆御的心。 如此想来,相遂宁对陆御也算是有情有义。 想到相遂宁对陆御的有情有义,蓝褪的喉咙也酸涩起来,叫来了小二,又新添了一坛酒,自己独自喝了两碗,又给陆御倒上一碗,就这样你一碗我一碗,二人也不用菜,就光喝着酒,一坛酒喝完,又叫小二上酒,小二却不敢上了。 这两人一人是皇上身边的太医,一个是公主的大儿,这样推杯换盏,不带停的,若喝出什么事,他们酒坊可赔不起。 蓝褪喝得醉醺醺的回了家。 公主亲自喂了醒酒汤,又盯着下人们给蓝褪擦洗,然后守着他,一直到他醒过来。 再醒来时,头昏脑涨。 酒楼的人见二人喝醉,不敢擅作主张,不敢扰了二人兴致,也不敢再让他们喝下去,派了小二去陆府跟长信侯府通了信儿,这才把二人送回。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二人喝的这般醉。”公主问。 蓝褪不愿提陆御的隐私。 公主不停追问。 还是蓝姎说的:“娘你就别再问了,陆御喝醉的时候不是说了么,他被相家姑娘拒绝了。”就提提这话,蓝姎就红了眼圈。 蓝褪当然知道,蓝姎喜欢陆御。 公主看到的却跟常人不同:“如今听闻老二得了恶疾,老大又受了他母妃的连累,两个皇子都不遂皇上的心,皇上为了分威武伯的权,如今用上了相家的儿子相果心,这小子前几年还没板凳高哪,如今却是有勇有谋的,连带着,相家姑娘都要被人高看一眼,瞧瞧,陆家就上门提亲去了,要我说,那个陆御是个机灵的,你就没想到这一点。” 这个娘果然是公主出身,宫里的这套心眼,被她看得明明白白。 “你不喜欢那相家姑娘?”公主问。 蓝褪脸一红。 “你若喜欢,咱们也可以去提提亲事的。放眼这青城未嫁的女儿家,相遂宁,倒也不错。” “娘别提这事了。”蓝褪打住了她。 “你当真不喜欢?” “不是。” “那为何不让娘提?若别人抢先了,可没你什么事了。” “陆御是我兄弟,他刚......娘这时候提,不是戳他心窝子吗?” 倒也是。 怎么能在陆御不幸的时候上去踩一脚呢。 传出去也不好听。 公主倒忽略了这一点。 不为兄弟两肋插刀就算了,难不成还趁兄弟难受的时候插兄弟一刀吗? 岂有此理的事,不能干。 八月十五的时候,府里的月饼做好了。 相遂宁端了三个月饼到小佛堂去。 小佛堂里没有人,供香也熄了。 相遂宁点着三根供香,又把后厨里新制的三个月饼放在香炉前。 月饼尚有余温。 并不知道相遂心喜欢什么样口味的月饼,听父亲说,相遂心死的时候,也才几个月,几个月的小孩子,并没有吃过月饼。 相遂宁跪在蒲团上,默默地在心中念了几句。 再起身时,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月亮从门缝里挤进来,细细的一条白光。 他的背影把她的背影包裹了下来。 是相果心。 相果心跪在蒲团上,给案上的牌位磕头。 或许是在给相家的列祖列守磕头,或许,是给暗格里的人。 小佛堂里静谧极了,这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个银盘。 “姐姐,你在想他吗?”相果心问。 相遂宁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指的是暗格里的人吗,还是指的陆御。但两个人都没有说明。 “姐姐拒绝陆太医,是因为怕有朝一日我的事瞒不住了,咱们相家会有灭顶之灾,姐姐是怕连累陆太医吗?” 相遂宁倚着小佛堂的门,默默望着天边的月色。 乌云笼罩,一大块一大块的乌云在头顶上翻滚,也不知道是哪阵风给吹过来的,在头顶上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很快把十五的圆月也给遮挡了,清亮的月光掩盖在乌云里,小佛堂里顿时也暗下来了,银盘里的烛火那么微弱,微弱的像是相遂宁的喘息。 她看似平静地回应相果心:“我还不想那么早嫁人,我想多陪祖母几年。母亲的身体也不大好,我不想这么早嫁出去。” 已经不早了,比她还小的相嫣,不但嫁了人,如今老公都快死了。 跟相遂宁差不多大的贵女们,也早早的成了亲了。 要是在以前,相果心定然揶揄相遂宁:“姐姐你以后嫁不出去。” 现在他成长了,再不说那样的傻话。 他望着头顶上的乌云,靠在相遂宁肩膀上:“姐姐,我知道你是不想害了别人,你也是为了我好。我也终于明白,爹为什么总害怕我在宫里出色,我书读的比皇子好,爹要生气,我箭射的比皇子准,爹还要生气,以前总觉得爹是胆小怕事,活得小心翼翼,像只闻风丧胆的蚂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瑟瑟发抖,原来都是我错了,爹只是想保护我,他只想我平平安安地长大,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罢了。姐姐你放心,我会按照爹的心思,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为了爹,为了你,为了相家,也为了......我不会惹是生非,也不会给相家带来灭顶之灾,姐姐,如果遇见了你喜欢的人,就答应他吧。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相果心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少年郎君,此时已经红了脸皮,若不是乌云罩顶,或许他也没勇气说出这些话来。 第二百八十章 你郎君来了 相遂宁的婚事没有着落,相果心却来了时运。 当初去蓝府提亲的媒婆,又迎来了威武伯家的人。 威武伯府直接给了金条一根,看的赵媒婆眼直,却不拿敢,上次去长信侯府为梅景说亲,蓝褪一百个不愿意,还给她放了狠话,她若再敢造次,去长信侯府说嘴,焉知蓝褪不会要了她的小命。金条虽贵,命也不轻。 威武伯却安抚她:“你不要担心,这次不让你去长信侯府说亲了,他们有眼无珠,不识瑰宝,那是他们没福,这次你换一家提亲,去相家。” “去把相家女儿说给长信侯府?”赵媒婆诧异。 这媒婆业务也不知道怎么开展的。 愁人。 威武伯也是个直性子:“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让你去把我们梅景说给相家小子,相果心。” 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梅景说给两个人。 如此促销。 上次梅景托付赵媒婆的时候,说是她非蓝褪不嫁的,信誓旦旦,似乎没有了蓝褪她就要出家。 这才几天,难不成梅景又看上了相果心? 梅景这么快看上别的男人了? “亲事可不能勉强的。”赵媒婆提醒。 “怎么,相家那小子还看不上我们梅景吗?” “倒不敢那样说,我是说,怕梅姑娘不愿意。” “她很愿意。”威武伯梅通道:“你只管去说,这根金条你拿着,事成了再给你一根。” 好家伙。 威武伯家果然有钱,虽然如今威武伯在皇帝面前没那么得脸了,可到底有些军权,出手就是不一样。 别人都是给一根萝卜,他给一根金条。 金条香。 赵媒婆揣着金条就登上了相家大门。 相果心从宫里回来,正在沐浴,刚穿了衣裳,身上还冒着热气就被相大英给叫了进去。 赵媒婆看着冒热气的相果心,先是从上到下夸了个遍,然后便说明了来意:“威武伯家的女儿梅景年十六,花容月貌的——” “长相不过一般,谈不上花容月貌。”相果心接了一句。 “啊,公子在宫里行走,见多识广,见多识广。公子在西南那一战,可是令不少青城的女子动心,威武伯家女儿梅景,向她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了,可她只喜欢公子你一人。” “你去长信侯府为梅姑娘提亲,不是被撵出来了吗?何来只喜欢我一人。”相果心理着头发上的水。 上次梅景被据,去宫里跟梅贵妃哭闹了一场,又在宫里设计,设计不成,反被训斥,这事都传了好几条街了。 赵媒婆很是尴尬。 “看来公子是看不上梅景姑娘了。” “梅姑娘很好,威武伯家大业大,又是世袭的爵位,梅贵妃虽没了,可郭琮大皇子还叫威武伯舅舅,说起来威武伯家的女儿,也该高嫁的,梅景姑娘,也是千娇万贵的。”相老夫人打着圆场:“果心这孩子从小在我们宠溺下长大,怕不会伺候千娇万贵的姑娘,万一让她受了委屈,那就不好了。” “是啊,果心这孩子如今带着南城的兵历练,也天天不着家,等开了年,皇上说准备让他去西北历练,一则没时间成亲,二则成了亲,怕也不能好好照看妻小,所以,不能让梅姑娘受委屈。” 这就是不同意的意思了。 赵媒婆又望向相遂宁。 相遂宁也不舍得相果心受委屈。 那个梅景,她倒见过几回,跋扈的很,威武伯还要被她踩在头上,何况旁人?谁娶了她,不是娶了个爷爷吗? 不能娶。 “果心,你的意思呢?”相遂宁问。 相果心穿好了衣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风清云淡:“她想嫁给我,那嫁好了。” “那公子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 “啊——”赵媒婆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下两根金条保住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才刚登门就把梅景给推销出去了。 那就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公子想什么时候娶亲呢?” “越快越好。” “当真?” “当真。” “那我回去说说,争取年前就把亲事给办了。今日才知公子是如此爽快的人,这两家的亲事,正是门当户对,再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了。我这就去跟梅家回话。” 送走了赵媒婆,相大英独留了相果心在偏厅。 相大英急得踱步,相果心却淡定地用毛巾擦头发。 “爹不是跟你说过,凡事要低调,你怎么能娶......唉。” “我娶亲不对吗爹。” “对。”相大英背着手:“可是你不该娶一个女子。” “不娶女子,难道娶一个男子吗?爹,反正是娶亲,爹又不指望我光耀门楣,娶谁家的女儿有区别吗?娶了便是。” “你当真愿意娶梅景?” “我愿意娶她。”相果心点了点头。 相大英便不能再说什么了。 对于这个儿子,相大英表面严格,私下却是极宠溺的。 说着最狠的话,却每次都放纵他。 他说愿意娶梅景,相大英也由着他。 他甚至安慰自己,或许是梅景出入宫闱,跟相果心有过交集。两个年轻的孩子看对了眼吧,不然梅家让人来谈亲事呢。梅通打仗喜欢主动出击,没想到子女的亲事上,也喜欢反客为主。 梅家如今没落了些,可到底有些兵权,跟相家,倒也合适。 只要相果心愿意,相大英便不再说什么了。 赵媒婆欢天喜地跑去威武伯府递信儿。 说起相果心愿娶:“相家公子一听是梅姑娘的名号,当时就愿意了。说他很愿意娶梅姑娘,到底相公子识货.......我是说,相公子知道姑娘的好处。” 本以为梅景亲事成了,会赏赐她些银两首饰,少不得会夸奖她嘴甜会说,办成了差事。 不料梅景甩了她一耳光:“谁让你多事的。” 倒是梅通没失言,赏了一根金条给赵媒婆,又劝说梅景:“你也不必再哭哭啼啼,你喜欢姓蓝的,姓蓝的却不喜欢你,如今姓相的......如今相果心那小子,不也谋了差事吗?这样下去,以后爹的兵权少不得他分,说起来,以后他也会大富大贵,你嫁给他也不算委屈,赶紧擦干了眼泪,我跟你娘这就让人准备你成亲的东西。” “我不嫁,爹要觉得那么好,爹去嫁吧。”梅景赌气地把床上的绣花枕头扔到了地上。 梅通道:“你若不依,你自去跟你表哥说吧。” 提到郭琮,梅景眼里有了一丝惧色,再不敢提什么不愿意的话。 初九。 威武伯府梅景邀请几家贵女到府上去,也叫了流云坊的童四月,说是让流云坊到府上量体裁衣,做几件成亲的喜服。 流云坊的手艺,是青城数一数二的,衣料也极贵重,那些绣娘的手艺也没得说。 威武伯府特意邀请了相遂宁。 邀请相遂宁的意思很明显,那便是梅景想看看相果心了。 相果心陪着相遂宁去的梅府。 威武伯府极大。 毕竟是皇上赏赐下来的,又是世代承袭,且又出了梅贵妃,如今的大皇子郭琮也很是照拂,所以前后几层院子,内有人工湖两个,还有三四处亭子。 梅景在湖边荡秋千,几家贵女围着她叽叽咋咋。 童四月跟相遂宁在湖边偶遇,也觉得有些神奇。 “给梅姑娘量了尺寸了,说是要做大红色的喜服,要得很急,怕是梅姑娘很快就要成亲了。”童四月远远望着荡秋千的梅景:“光是做喜服的银子便给了五十两,要全金线织的,上头要织凤凰,也不知道嫁给青城哪家公子了。” “你们的手艺,是青城出名的。不过做这样一件喜服,怕是很辛苦。”相遂宁故意岔开话题。 相果心远远走了过来。 威武伯跟郭琮远远地在大门口迎接了他,几个人去前厅说了一个时辰的话,这时候才把相果心放出来。 见了相果心,童四月的心砰砰跳起来。 相果心却很平淡的打招呼:“二姐,童姑娘。” “我......我......”童四月极着解释:“梅姑娘要做喜服,所以我来......给她量一量尺寸......我这就走了。” “呦,那不是相公子吗?”贵女们打趣梅景:“你的郎君来了。” 几个人笑起来。 童四月愣在原处,刚才还以为接了一个大单子而高兴,如今却觉得一盆子水从头浇到了脚,浇得她全身冰凉没有一点儿温度。 “梅姑娘......要嫁的人是你?”她连说话都是颤抖的。几乎带着哭腔。 “是啊。很快就成亲了。”相果心风平浪静地回答。 这风平浪静的回答却泛起了大风大浪,这浪差点儿把童四月给掀倒在地。 她急匆匆地福了一福,算是跟相遂宁告辞,转身便跑了出去。 梅景坐在秋千上,穿着一件暗红色镶金银花的衫子,歪着头看着相果心。 相果心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湖面上的波光粼粼。 波光粼粼的那一端,有条长长的小路。 小路上,有个浅绿衣裳的女子在快走,一边走一边抹泪,那是童四月。 “你郎君怎么不看你?”一个贵女问梅景。 梅景欲下秋千,可是个子矮小,脚挨不着地,只能让丫鬟从旁边抱了一下,她才下来,靠着湖边的柳树,饶有兴致地盯着相果心看。 以前也听说过相果心。 在宫里也匆匆偶遇过两回。 当时看不大真切。 如今走近了看,也就那样。 没有蓝褪帅,也没有蓝褪高大,可能是因为练兵的缘故,跟他爹梅通一样,有点粗壮发展的势头。 有些失落。 相遂宁推了推相果心的胳膊,意思是告诉他,你不是要跟梅景成亲吗?靠着柳树那个就是梅景,你赶紧看看,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我看见了,最矮的那个。”相果心依然没有波澜。 几个贵女簇拥着梅景来到相果心面前。 一个贵女说:“听闻公子如今是四品了?小小年纪就是四品,真是难得。” 另一个贵女说:“我爹说公子前途无量呢,听说公子带兵有奇术,如今一见,公子果然气宇轩昂。不知公子大名?” 梅景便把贵女推到一旁。 似乎脸上有些不悦。 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骄傲。 当初被蓝褪拒婚,在贵女圈里丢了脸,现如今她未来的四品新郎官就站在这儿让众人相看,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缺脑子,皇上又器重,模样虽不是十分俊俏但配她足够了。 那些贵女像是十分欣赏相果心。 不能便宜了别人。 梅景借着带大家赏鱼的功夫,来到了湖心亭。 湖心亭早已摆好了果品,还有两三艘小船。 几个贵女跟相遂宁坐一艘小船。 梅景跟相果心坐一艘小船。 小船在湖里缓缓飘荡,湖里的荷花谢了,飘着几只野鸭。 几个贵女有说有笑的。 相遂宁远远注视着梅景跟相果心。 相果心本不欲跟梅景坐一只船。 不知怎么的,就把他俩推上去了。 那只船越飘越远。 湖面也无风,不知怎的,梅景一个没抓住,就翻进了湖里,像条鱼一样。 梅景抱着枯萎的荷花哭,可也抱不住,一面浮水一面喊救命。 相果心坐在船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几个贵女又急又气:“相姑娘,你弟弟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梅姑娘都落水了,他也不下去救,不是能带兵的吗?连梅姑娘都不救。” “梅姑娘瞎了眼。这种人不值得托付。” 还是叫声引来了威武伯府的下人。 下人们噗通跳进湖里把梅景给救了上来,梅景伏到亭子里,吐了好几口脏水。 几个婆子吓坏了,若梅景有个三长两短,那威武伯不得要了她们的脑袋。 天也凉下来了。赶紧把梅景带回房里去弄个炭炉暖着。 众人四散而去。 相遂宁跟相果心在湖边的假山处整理衣衫。 相遂宁也忍不住问相果心:“你会游水,刚才为什么故意不救她?” “不想救。” “恩?” “刚才她坐的稳稳的,却故意落水,想要我英雄救美给外人看,我不会上她的当。” ....... 直男。 “便是掉进湖里,我试过了,湖水只到她的腰,根本淹不到她,她故意喝了几口水。” ...... 不过是小女子的心思。 想在贵女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郎君。 “听你这样说,是不喜欢梅景这种人了。” “不喜欢。” “那你愿意娶她,是为何?” 第二百八十一章 王爷他死了 “我这样的人,娶谁为妻,都是害了人家,正经人家的女儿,无论如何不敢辜负,反而梅景这种人,愿意嫁给我,应该是有他们的谋算吧?跟梅景这样的人成亲,我们俩以毒攻毒吧。反正我也大了,按惯例,也该成亲了。” 以毒攻毒。 相遂宁理解相果心的脑回路。 他要跟梅景成亲,这种成亲,跟喜欢毫不相干。 假山后有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相遂宁跟相果心赶紧躲到一处湖边花丛。 “舅舅,那个相果心你也看到了,年纪跟梅景相当,又有才干,成家立业定然靠得住的,梅景故意落水去试探他,纯属幼稚。” “是,这件事我已经训斥了她了。” “我的母亲已经没了,后宫里没了咱们的人,父皇的心思就更难猜了。舅舅的兵权被人一点一点儿蚕食,若我们再不想想办法,以后我这个大皇子没了地位,威武伯府又焉存?” 梅通点头。 “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成亲又是另外一回事,等梅景嫁给了相果心,咱们跟相家就是一条船了。皇上看重相果心,对咱们,也只有好处。” “是,是。” “让梅景安心待嫁吧,这事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相果心升了四品之后,这青城里想嫁给他的女人,不在少数。错失这次机会,我们的路便更窄了。” 二人说着话,渐行渐远。 果然没有猜错。 以梅景的家世,不会无缘无故的求嫁相果心。 背后不过是看中了相果心以后的兵权。 因湖心亭的事,梅景哭得眼睛发肿,衣裳也剪坏了两件。 宫里又送了衣料来,说是庆贺梅景说好了亲事。 上好的柔光锦缎,光滑的像丝绸,或绿或紫的料子,绿得像春雨过后拔地而起的笋子,紫得像夏日傍晚夕阳西下之后那一抹颜色。 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梅景却拿起剪刀又要剪。 宫里又送了玉镯子一对,玉观音一尊,各式金簪六支,瓷器摆件两箱。 这些东西,都是准备给梅景添嫁妆的,这些东西,大抵够寻常百姓家过一辈子的。 梅景看到子孙满堂的瓷瓶,气得让婢女去砸掉,婢女哪敢砸宫中的赏赐,梅景便要亲自去砸。 “砸坏了东西,还不是一样要嫁?”梅通来了。 “爹,那相果心你也看到了,一点儿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嫁给他有什么好处?我落进湖里他都不救。嫁给他,不是让我死吗?” 梅通沉吟。 “若你不嫁给他,以后咱们都得死。”梅通有些丧气。 他风光带兵的时候,西北驰骋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用女儿来维持威武伯家地位。 他何曾看得起相家这种小门小户。 不富,也不贵,那相大英也不过是个文人罢了。 可如今却只能上杆子把梅景嫁过去。 梅贵妃死了,郭琮、威武伯府都噤若寒蝉。 朝廷里再没人敢提立郭琮为太子的话。 威武伯府更是门可罗雀。 前几年,威武伯府门口的拴马桩子都不够用。 恍惚好像大梦一场。 宫里的赏赐下来了,便是催促成亲的意思了。 威武伯府也不敢怠慢,三番四次找相家商议时间。 十一月十五日,宣国下了头一场雪。 这年的雪来得早了一些,也特别大。 晨起时,远处的青城山已经白了。 打开朱漆大门,鹅毛大雪直往人怀里灌。 流云坊做好的大红喜服穿到了梅景身上,通身的红色,头戴凤凰于飞的金簪,镶嵌着葡萄大的宝石,手腕上是一对多子多福的金镯子,又有一对温润的和田玉镯,十里红妆,敲敲打打,花轿便来到了相家门口。 相家公子成亲,到处张灯结彩,那些彩绸,是流云坊童四月亲自准备的。便是相果心胸口那朵红绸花,也是童四月亲手折成。 大红的折扇,大红的绸花,大红的盖头,大红的喜字。 铺天盖地的红色,在一片大雪之中。 相家大开中门,迎新妇入府。 相果心早晨差点儿睡过去,还是相遂宁去叫了两趟,才起来去威武伯府接亲。 或许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去迎亲都提不起兴趣。 梅景也是一样,坐在花轿里的时候,就开始流眼泪。下了轿,还在流眼泪,抽泣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婢女还得安慰她:“姑娘,如今是大喜的日子,可不兴掉眼泪。” 管它兴不兴掉眼泪。 送走了宾客,送入了洞房,梅景还在抹泪。红盖头下身子一颤一颤的。 相果心喝了些酒,却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来给梅景揭盖头。 盖头上绣着活灵活现的鸳鸯。还有如意的云纹。 这些如意云纹,流云坊给他做的衣衫上也有。 这是童四月的针钱。 相果心定了定神,把梅景的盖头掀开来。 满床的花生、核桃。 婆子们端着夹生的饺子喂给二人,二人也走了过场。 待人都散完了,相果心关上房门,脱下了靴子,坐到了床上。 梅景还在抽噎。 相果心也没有哄。 想想当初掉进湖里,连喝几口脏水,相果心也不动声色,如今哭得这般痛,估计相果心一点儿也不在意。 梅景擦擦眼泪,赌气似的道:“人家王昭君嫁给匈奴人,还名留青史呢,我堂堂威武伯家女儿嫁给你,你就这样休息了。” “不休息还有别的事?”相果心摊开被褥,往下躺了躺。 房外大雪,纷纷扬扬,下一天了,也不知收敛。风雪扑在窗棂上,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像小孩子吹的口哨,这是风雪张牙舞爪的声音。 铜盆里的炭火烧得很足,火红火红的炭偶尔发出啪啪的轻响,满屋子的热气,长案上各式果品应有尽有,一对大红喜烛烧得正旺,手指长的火苗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相果心翻了翻身。 折腾了一天,有些累了。 “你跟我成亲,难道......是娶回家看的吗?”梅景也有点儿坐不住了,一大早便起来穿戴,这会儿也累了,可相果心这表现,气得她睡不着。 “那便一起休息吧。”相果心翻了个身。 梅景缩着身子进了被窝里,像一个虾米。 “你以后会不会好好对我。”梅景问。 “以后得事,说不准。”相果心若有所思。 这敷衍的说辞。 梅景温热的身子就在他怀里,美人在怀,相果心却也没动。 这样的男人,淡定的像是有毛病。 “你倒是个正人君子。不过你们带兵的人,多少有些傻气,就像我爹一样,不解风情。”梅景有点酸。 “什么是风情?” “就是......”梅景红了脸,也不哭了。 “你是想点着烛火风情,还是想熄了烛火风情?” “你......”梅景的脸更红了,早知睡到被窝里有这么刺激的对话,早不该坐在床沿哭了。 “我是威武伯家的女儿,我嫁于你,是你的福气,你以后要善待于我,不能欺负我。” “那咱们睡吧。”相果心扭过身子,背对着梅景。 武将都是草包吗,如此不解风情。 洞房花烛夜,背对背睡是什么风气,看不起谁? 梅景有些气恼地推了推相果心的背:“唉,你。” “怎么了?” “你娶我就是各睡各的?不想生儿育女?” “那我们生儿育女吧。”相果心说着,贴近了梅景,相果心能看见她锁骨上一颗小小的黑痣,能听到她的心跳,能看到她额头绒绒的发丝,还有她水汪汪的眸子。 烛火闪动。 梅景故作反抗。 做武将的,粗鲁。 说点花言巧语也好,给点小小的温柔也好。 至少给点糖。 什么都没有,除了玻璃渣。 没有安慰,也没有缓冲,没有梅景嘴里的怜香惜玉,没有相敬如宾,没有暖她的心,直接一将功成万骨枯,丝毫没有手软,全都是心狠手辣。 未嫁人的时候,戏总是听过的几场,也总听母亲的教诲,洞房花烛夜是美好的。 都是骗子。 梅景呜呜咽咽在床上喊了一夜。 次日早起的请安。梅景的眼睛又红又肿。 毕竟是威武伯府的嫡女。 大婚之日人家哭喊得这样痛。 相家还是要拿出态度的。 嬷嬷们拿出软垫子来,梅景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相果心也跪了下去。 相遂宁给相老夫人捧着茶,偷偷望着相果心。 “嫁到相家可还习惯?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尽管提出来。”相老夫人安抚梅景。 梅景望望相果心。 相果心道:“我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在问梅姑娘。” “回祖母......我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便好。白首夫妻,也是从小夫妻来的,你们新做夫妻,以后都好好的吧,若果心有欺负你的地方,你来回我,我给你做主。” “他没欺负我。”梅景红着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这说法。 透着嫌弃。 也不好听。 经昨儿一夜,梅景又哭又喊的,半个相府都知道了。 才跪了一会儿,两个人就都打瞌睡。 “雪大,也没什么事,你俩回去歇着吧。”相老夫人道。 相果心便回去了,梅景也乖乖跟在他身后。 “什么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果心的靴子踩在雪里,吱吱地响,睡了一夜,雪已经埋了他的靴子深了。 梅景本就矮小,干脆走在他的脚印里,可绣花鞋还是湿了,外头冷,绣花鞋湿了,像冰锥一样扎着她的脚,她几乎走不稳,差一点儿扑到相果心身上。 相果心背对着她道:“什么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就是......” “看来你很不情愿。” “你不是也不情愿吗?” “情不情愿的,不都是咱俩成亲了吗?反正都已经成亲了,就这样将就过吧。” “你......”梅景的脸都气红了,昨夜的各种交流,难不成都白交流了吗?本来还想着让厨房给相果心炖点老母鸡人参汤给补一补,还是算了,他不配喝。 梅景立于院里,雪虽然没昨日的大,但却也是簌簌而下,梅景的头发上很快就白了一片。 相果心回头叫她,她赌气不动。 “你想跟我白头到老吗?” “你说什么?” “你站着不走,一会儿咱俩可不就共白首了吗?你怕不是经昨儿一夜,喜欢上我了。” “你——”梅景羞愤地扒开相果心,大步流星回房去。 相遂宁给相老夫人熬好了药,端着热乎乎的汤药,正好看到梅景跟相果心在斗嘴。 “交待厨房,炖两碗参汤,送到他俩房里去。”相遂宁交待明珠。 汤小姐却有点不高兴。 梅景给相老夫人请了安,还专门送了相老夫人一尊白玉观音,又送了相遂宁两支镶红宝石的簪子,相大英得的是宣国宫藏的两本书。都是又尊贵又体面的东西,轮到汤小娘了,却是一把檀木梳子。虽做工精美,到底只是一把檀木梳子。 就这货色,青城铺子里一吊钱一把,没什么稀奇的。 汤小娘跟相大英诉苦:“到底不是亲生的,娶了媳妇,他那媳妇也慢待我。只送了我这把梳子,难不成我还等着她的梳子梳头吗?” “都是孩子的心意,你想要别的,库房里去挑便是了。” “那能一样吗?在这些下人面前让我没脸,我好歹也是果心名义上的娘亲,只得了这一把梳子,岂不是让府里的下人嘲笑吗?那些下人,她还一人赏了二两银子的喜钱呢。说起来别人生的总是不行,还是嫣儿疼我些。” 外头的雪,在傍晚时又大了几分,没有停的意思。 相嫣就快要生了。 只是不凑巧,相果心跟梅景三日回门后又过了约半个月,下第二场雪的时候,郭铴死了。 他死的那个半夜,小妾们关闭着房门,谁都没有出去,相嫣身子笨重,那一会儿睡得正沉,只有一个婢女在廊下听动静,郭铴病着,心情不好,身上又脏,婢女也不敢近前,他又疼得厉害,没熬到天亮,就没了。 风卷着葡萄叶子,把郭铴的哀嚎也给带走了。 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郭铴上次去西南打草寇受了伤,一直未好,现在才死的。是为国而死。 郭铴死的第二日,还在治丧的时候,相嫣在郭铴棺材前突然肚子就疼痛难忍,疼了五六个时辰,最终生下了一个小小的女儿。 生下个女儿,仅仅是聊胜于无罢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表哥为太子 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合妃丝毫不理会那是相嫣疼了一天才生下来的,而是抽泣着道:“生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用,若是个皇孙,以后这王府,还算能传承下去,这女儿管什么用?就知道你是个无用的,你非但生不出皇子,你连我儿子也没照顾好,若你是贤惠的,能看得住他,他能得那种病吗?娶你之后,我儿年纪轻轻便没了,想来是你克死了我儿。” 相嫣躺于床上,浑身无力,生了那个女儿,简直要了她半条命。 身体被撕裂,一大片一大片的血。 合妃一点儿也不体恤,反说她无情,躺在床上不去给郭铴守灵,就知道躺着躲清静。 相嫣只得在生下女儿的第二日,拖着疲惫的身子,伏到郭铴的灵前假哭,迎来送往。 她是真的哭不出来。 自打她嫁与郭铴,郭铴就没闲着。 宣国的青楼,远的近的,他去了无数,便是江南美人,他也一亲芳泽,有时候,还会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包船过运河下东南去听小曲儿找姑娘。 就是府中这几个,也没一个是省事的。 郭铴花丛里采蜜,终被蜜蜂蛰了眼。 现在好了,直接躺直了。 郭铴死后,合妃哭得要死要活,她就这一个儿子,那是她后半生的靠山,儿子死了,可不就是要她的命吗?宫里的恩宠总会没的,儿子才是实在的,可如今儿子也死了,还死得这样难看,就连丧事都要从简。 皇家也怕人议论。 王府里的几个小妾,被皇上撵去了落城的尼姑庵,一辈子在那里吃斋念佛,一开始她们不愿,听说如果不去当尼姑,便要给郭铴陪葬,几个小妾忙不迭的坐着马车当尼姑去了,坐不上马车上的,背上包袱连夜也要往尼姑庵里跑。 郭铴的丧事过后,已是年底了。 一到年底,庄子上便要来送些新鲜的鸡鸭鱼,鹿,一些菜蔬。 庄子上送的莲藕很好,白净白净的,又胖乎乎。切开每一段,上头都有九个孔。 这九孔莲藕,又脆又甜,做成莲藕糯米汤最好了。 梅景喜欢吃莲藕糯米汤,所以亲自在院里看着下人们搬东西。 “母亲——”一辆马车停在相府门口,一个穿着金线织牵牛花紫衫的妇人慌忙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是相嫣。 相嫣发髻松松,也无簪子,身上几乎是没有首饰,只是抱着怀里的孩子,还未进门就哭起来:“母亲——” 梅景本就矮小,相嫣带起来的一阵风差点儿把她掀坐到地上,手里的莲藕也飞了出去。 汤小娘闻声早已迎了出来。 “孩子......粉宜......粉宜她不知为何,突然不吃奶,头热的厉害。”相嫣很是慌张。 粉宜,是相嫣女儿的名字。 全名郭粉宜,孩子还小,像个面团似的,软软的地相嫣怀里缩着。 初为人母,不知孩子长大,需要经历大大小小的劫数,头一次遇见,就吓得不轻。 相家很快找了大夫来给小孩看病。 原来是受了凉,头才滚烫。 大夫开了药,相嫣给孩子喂了下去,不多时,孩子的烧就退了些,到了晚上,孩子的烧就退了,头也不烫了。 相嫣这才放下心来。 “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常见。”汤小娘安慰她:“你小的时候,有好几次,半夜里烧起来,府上半夜套车去请大夫的,不必惊慌。” 汤小娘抱着孩子,相嫣好不容易才吃些糕饼,孩子小,天天白天哭晚上哭的,弄得相嫣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我看你最近都瘦了,养孩子要紧,你的身体也要紧。如今王爷没了,没了那帮磨人的小妖精,王府里都是你说了算,你更应该好好的保养自己。” “保养自己有何用。”相嫣有些气馁:“王爷都没了,我保养的好又给谁看。” “你还年轻,千万不要说丧气的话。如今你爹在朝里稳稳当当,你弟弟果心又被皇上亲封四品,等过阵子稳当了,便让你爹给你四处张罗张罗,若是有合适的,招个赘婿也行。他若不愿意张罗,让果心帮你张罗张罗。” 梅景倚着房门嗑瓜子,听此话呵呵地笑出来。 差点儿被相嫣给撞倒,她胸口都一片乌青,如今听这母女的谈话,她也忍不住道:“招赘婿的事,要说,便是娘去说,果心万万干不了那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们母女的事,不用你插嘴。”汤小娘也摆出十足的当家主母的架势。 梅景根本没抬眼看她,嘴里磕着瓜子:“你们愿意招赘婿,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别说是王爷刚死,便是王爷已经死了七八年了,王妃要招赘婿,也让人非议。如今孩子都有了,还要那男人做什么?” 汤小娘跟相嫣,此刻竟接不上话。 “便是你们同意,宫里人也不会同意,谁能取代王爷的位置?怕不是作死。” 这...... “这件事最好也别让果心沾上,相果心他现在正受皇上器重,这些芝麻小事,别耽误了他的前程。” 梅景的话,让相嫣憋了一肚子火。 当初郭铴病重的时候,相家跟梅家结亲,相嫣已经心里不大痛快。 当初梅景跟相果心成亲,天气不好,相嫣又大着肚子坐不得马车,所以并未来吃喜宴。 加上郭铴离世,府里办事,一直忙活到现在,也是女儿有恙才来跟母亲说上几句话,却被这梅景给奚落了一番。 岂有此理。 “孩子也没事了,我让人套了马车,你便带孩子回去吧,回王府有婆子丫鬟伺候着,用着也方便。”汤小娘给相嫣收拾东西。 什么时候也没这样急匆匆地被撵走过。 相嫣抱着女儿,毅然离开了相家。 相果心回家越来越晚。 有时候晚上回来,又被人叫了出去。 梅景以为是相果心外头有人了,又怕是哪个小妖精勾走了相果心的魂魄,便偷偷地在后面跟踪。 马车却在梅家停了下来。 前厅里,炭火很足。 梅通、郭琮还有另外两位大臣并相果心坐着说话。 婢女们给各人端上了茶水。 梅通又让人给相果心上了一盘糕点。 “我这女婿,越来越有出息了,不到二十岁,皇上便升了他三品参将,当想我三十岁时,也没有这样的成就啊。”梅通请众人用茶:“刘大人,苏大人,请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折子,你们也该递了。” 刘大人道:“不是微臣不递,上个月递的,才被皇上给打了回来,皇上还生了气,说二皇子尸骨未寒,我们还想着立谁为太子,真是造次。” 苏大人道:“旧年请立太子,还是臣先起的头,那时候联络了二十几位大人,把折子递给皇上,皇上说臣不思做个忠臣,天天惦记着下一任主子,是巴望着他早死吗?如今再提这事,万一皇上动怒,可如何是好。” “你们也太小心了。大皇子是皇上的儿子,又是梅贵妃的亲生,太子之位不是他的,还能是那几个歪瓜裂枣的?你们即使上折子,皇上也不会怪罪的。” “梅大人,如今皇上在那个陆太医的调理下,身子越来越好了,皇上越活越年轻,我们去请立太子,不是找打脸吗?再说依臣看,皇上近来对老六老七不错,二皇子死后,皇上还封了他俩人贝子呢,不管是治水,还是内务,也都分了一些。”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 梅通想撺掇刘苏二人递折子,刘苏二人也不是傻子。 郭琮呯的一声,把茶碗放到案上。 炭火跳了一跳,又重新亮了起来。 刘苏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言语。 “果心,让皇上立太子的事,你怎么看?”郭琮问。 还未等相果心回答,梅通便按着相果心的肩膀替他回答:“果心是我景儿的夫婿,跟我梅家坐的是一条船,他当然是愿意让皇上立琮儿为太子。如今天下的兵权,皇上一份,我一份,果心一份,我跟果心齐心,琮儿的太子之位便是稳的,刘苏二位大人,你们还在观望什么?以后大皇子当了太子,到那时你俩再想抱大腿,可就来不及了。” 刘苏二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梅通暗暗扶了扶案上的刀。 相果心不动声色。 郭琮斜眼看着二人的动静。 如今不表态,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刘苏二人赶紧朝着郭琮跪了下去:“皇上器重大皇子,大皇子又有国舅爷跟小相大人辅佐,太子之位,当然是当之无愧的,等我们回去,便跟门生们商议此事,就这两日,便把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折子递上去,免得夜长梦多。” 梅通亲自送相果心出来。 因喝了顿酒,有些燥热,相果心决定走一走。 漫天的风雪,像染白的羽毛,不由分说就往人脖子里钻。 宝隆街几乎被风雪掩埋了。 相果心一个人走着,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 梅景跟的太紧,一个没留意,就扑到了相果心的背上。 两个人就这样贴在风雪里。 回过神来,梅景问相果心:“你愿意不愿意立我表哥为太子?” 相果心早就发觉了梅景的跟踪。 如果不是他特意放慢脚步,就梅景的小短腿,根本追不上。 他只是想找个单独说话的机会罢了。 哪怕宝隆街还下着雪。 哪怕二人满身的雪光。 “立不立太子,是皇上的事。” “皇上老糊涂了。”梅景喃喃道:“自从贵妃死了以后,皇上对表哥越来越不好了,如果表哥做不了太子,以后我们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相果心沉默。 “你说,你愿意不愿意请立我表哥为太子?”梅景着急地摇着相果心的衣袖。 相果心被她缠的没有办法。 他并不觉得,此时去请立太子是明智的选择。 这一年宣国事多,宫里也发生了许多事。 如果不是皇上忌惮郭琮,也不会让相家分兵部的一杯羹。 私下梅相两家结亲已经犯了皇家的忌讳。 如果刚成亲不久,就又去请立太子,那不是找不自在吗? 但郭琮太心急了。 如今皇上或许有了年岁,越来越博爱起来。 以前被他扔在角落里的几位皇子,被冷落的都积了灰了,不知怎么又被皇上想了起来,不但想了起来,还每人都给分派了些实务,大皇子的权利,慢慢的被架空。 他已没了母亲。 舅舅也越来越势微。 他如何不忌惮。 梅景不停地追问,相果心只能回应她:“我得考虑考虑。” “那你就是不愿意了。你娶了我,又不愿意请立我表哥为太子,你不是欺负人吗?”梅景就要哭了。 “你嫁给我,只为了你表哥当太子吗?” “是。”梅景脱口而出。 当初嫁到相家,便是想跟相家连手,保住大皇子的太子之位。 本想掩饰一下,不料回答的太急。 相果心早知是这样的答案,却也没说什么。 他早跟相遂宁说过,自从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世间纯粹的女子,他便配不上了。 “一会儿回了相家,不要提什么请立太子的事。”相果心交待梅景。 梅景却不明白:“为何?爹在宫中当差,他也应该请立太子。” “你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那现在我告诉你,不要在相家提请立太子的事。” “你——” “请立太子的事,我会考虑的。”相果心松开梅景的手,沿着宝隆街往家去,梅景紧紧地踩着他的脚印,也只能回去。 相果心想了两夜,最终没敢告诉相大英,只能同相遂宁商议。 相遂宁当然不愿意他蹚这趟混水。 越是急切地拥立郭琮,越会让皇上生厌。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先拖着吧。” “刘苏二人受了梅通的托付,肯定会想法子,你先不要动,先看看他俩怎么行动。” 倒也是。 刘苏都是老臣。 一个比一个精明。 果然没过两天,刘苏二人便在朝堂上请立太子了。 梅通当时还格外激动,觉得刘苏二人可靠,刘苏二人的门生在朝为官的,也有二十来号人,在朝堂上振臂一挥,这些人众口铄金,当真是给了皇上不小的压力。 有的说:“大皇子为太子,乃是天命所归,大皇子乃是梅贵妃嫡出,威武伯又忠心耿耿,大皇子为太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有的说:“夜观星象,紫薇星亮,此乃映照承欢殿大兴,大皇子为承欢殿所出,当然是贵不可言,是堪立太子的合适人选。” 第二百八十三章 你不要走 梅通在下面听得热血沸腾。 好家伙。 这帮老臣果然还是靠得住的,刚联络过,便给皇帝施压了,不枉给他们送了那么多金银,又许了他们许多职位,就连他们的后代,都帮衬到了。 “梅通,你觉得大皇子郭琮,是太子的适合人选吗?”皇上望向梅通。 梅通早就迫不及待表达他对郭琮的忠心了。 “回皇上,臣觉得,各位大臣说的很是,大皇子郭琮,人品贵重,是为太子的合适人选。” 皇上似乎沉思了一下。 许久不曾说话。 朝堂里的这些大臣,都是辅助他的,如今又开始想着立太子了。 “相大英,你觉得呢?谁是太子的合适人选?” 相大英站在角落里,生怕被皇帝看见。 朝堂立太子的风声传出来,他便觉得不妙。 不料皇上还是把他提溜了出来。 躲不过去了。 “臣以为......皇上年轻力壮,不必急于一时。” 皇上又问相果心:“你觉得你父亲说的对吗?还是威武伯说的对?” 六级台阶上的皇帝,冰冷的脸望着这些朝臣。 相果心想到了跟相遂宁的聊天。 他曾问相遂宁,如何判断皇上的心思。 相遂宁告诉他,一则让大臣们先说,皇上不问,便不要冒头。二则,如果皇上一直问,那便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一帮大臣推举郭琮,皇上也问了梅通,如今又问相果心,皇上的心思,很明显了。 相果心不卑不亢道:“立太子是国事,也是皇上的家事,应有皇上定夺。” 等于没回答。 梅通等人显然有些失望。 本以为相果心这个女婿会冒头为郭琮出头的,不料他却中立了。 这个没用的女婿。 满朝文武,皆等着皇上发话。 正恩殿的日光渐渐亮了起来。 早朝一直未散。 郭琮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有束日光穿过窗棂的龙纹格子照到郭琮身上,郭琮整个人都站在光影当中,他胸脯起伏的厉害,一直在偷偷观察皇上的脸色,又似乎下一刻,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 “琮儿,这么多人请立你为太子,你觉得呢?” 郭琮噗通跪到了地上,腿都酸了,皇上终于问到他身上。 他装出谦虚的样子来,伏地磕头道:“儿臣自知才疏学浅。父皇又是英明神武的人,儿臣自愿跟在父皇身后多多学习,辅佐父皇创宣国万世基业,万不敢奢望为当朝太子,还请父皇不要为难儿臣,至于那些上折子请立儿臣的老臣,诸如刘大人、苏大人等人,他们事先没跟儿臣商议便揣度父皇心思,妄议立太子之事,儿臣以为,父皇要责罚他们,以儆效尤。” 我特么。 刘大人、苏大人斜眼盯着郭琮,心里早把他翻来覆去骂了一遍。 当初请我们到府上,又是软的又是硬的,让我们请立你为太子。 好家伙我们请立你为太子了,你在朝堂上说这样的话,把自己说的如何清心寡欲,把请立太子的人直接给卖了。 你这真是又当又立啊。 人家管你吃饱了饭,你把人家锅给砸了。 岂有此理。 皇上也是的,生的孩子不是花,就是人渣。 刘大人苏大人忙跪地磕头:“皇上,臣......也有苦衷,立太子为国之本,臣是担心宣国的国本,所以才妄议了朝政,还请皇上......体谅。” 众人整整齐齐地跪了下来。 皇上沉默了良久,才做了一个起来的手势。 又过了一会儿,皇上推说头疼,下了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皇上广开言路让人议了太子,如今也没给个说法。 下了朝。 梅通跟郭琮走在前头。 “我瞧着皇上对我还是不甚满意,他若是愿意,今儿在朝堂上就会答应立我,可却没有。”郭琮有些失望。 “怕什么,有我跟相家在,哪个皇子能争你的风头?就是今儿没在朝堂上立,迟一点儿也会立的。” 果然,午后饭过,宫里太监去传了郭琮。 郭琮赶紧换了身衣裳,几乎是小跑着往正恩殿偏殿去。 红墙绿瓦,宫院深深。 他噗通噗通跳荡着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出来了。 他等了许久,或许,就在这一回了。 皇上立在那儿,由着合妃伺候他更衣。 换的是新做的袍服。 诺大的偏殿,皇上的影子有些孤单。 衣架上撑起的皇帝的明黄盘龙制服,显得威严而又庄重。 皇上站在宽袖制服的倒影里,那倒影便有了不怒自威的气韵了。 郭琮赶紧跪了下去。 皇上让众人都下去,自己去楠木长案后坐着。 “你说吧,这么想当太子吗?”皇上声音冷冷的,居高临下的,他的一双眼睛,十分锐利地盯着郭琮的眼睛,直盯得郭琮头也不敢抬,一双手伏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儿臣,儿臣并未说过想当太子,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分忧。” “呵呵,分忧。你连承认自己的野心都不敢,你怎么替朕分忧?” 这句话把郭琮给问住了。 “我记得你母妃在世时,为了你的太子之位,曾后宫前朝勾结一气,如今你母妃死了,这些人还站出来保你,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儿臣……儿臣没有。” “呵呵,你的野心什么时候配上你的胆子就好了。若不是你们从中斡旋,那么些臣子,能异口同声要保你当太子?你有何德何能?” “儿臣……”郭琮也显得十分委屈又有些激动:“儿臣一心为宣国好。” “你是当我死了吗?” “儿臣不敢。” “那些臣子,拿着朕的俸禄,给朕办着差事,你私下威逼利诱他们,你不是想坐朕的这个位置吗?你跟刘大人,苏大人在威武伯府谋事,可曾把朕放在眼中?” 郭琮一震。 在威武伯府谋事,不过是他们几个近臣。 皇上竟然知道了。 “原来……父皇一直派人监视我。在父皇眼中,我竟如此不被信任吗?” “朕没有派人监视你。” “父皇明明!” “你自己看看。”皇上扔下了几个折子。 上面的字迹,分明是刘大人跟苏大人的。 打开折子,更是让郭琮愣在当场。 刘苏二人在折子上写了郭琮召他们去威武伯府的事。 又说二人身不由已,害怕不尊大皇子的意思,大皇子会不高兴。又不能背叛了皇上,于是先给皇上写了折子,上头道明了缘由,然后才在朝堂上,保举大皇子。 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亏那二人还在朝堂上义愤填膺,说得多么为宣国着想。 郭琮的谋略当场被皇帝揭穿,他恨不得立杀了刘苏二人。 皇上却只淡淡道:“刘苏二人,你以为他二人可重用,结果呢,不过是立于墙头看热闹。你看人的本事,差远了。” “父皇……” “明日早朝,我会借着妄议太子的事,罢免刘苏二人,他们二人盘亘在朝廷许久了,也该回乡去歇歇了。至于你……”皇上沉吟了一番:“你就去给你母妃守陵三年吧。” 没听过哪个皇子要去给他母妃守陵的。守陵三年,几乎是把郭琮圈禁到权利之外了。 对于变幻的朝堂来说,三年,足够把他废了。 他不甘心,爬到皇帝脚下,五体投地哭得格外痛:“父皇,儿臣知道错了,儿臣想做太子,也不过是想让宣国万世不落,儿臣只想做父皇出色的孩子,儿臣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没有恶意。”皇上冷笑:“你能亲手要了你母妃的命,朕对你而言,也只是一个摆设,你再向前一步,便是要朕的命了。到时候还当什么太子,直接当皇帝了。” “父皇……”郭琮还愈辩解,郭正禅却不想再听:“去叫陆太医来给我扎针吧,朕的头疼的厉害了。” 小太监慌忙去太医院请陆御。 陆御闪身进正恩殿的时候,郭琮刚从地上爬起来。 他宽大的衣摆无力地拖在地上,那是绣金蟒的新衣,就那么无力的垂着,郭琮整个人都是无力的,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人弄断了绳子。 “儿臣并不敢不孝,也不敢忤逆,可是父皇……不肯相信。”郭琮像是梦游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 前几日还是春风得意,以为刘苏等人会一路护送他当太子。 等当了太子,郭正禅一死,这天下便是他的。 如今看看,真真可笑。 别说他看不清宣国,他连人都没看清楚。 他扶着宫墙,只觉得浑身冰凉,他的手指几乎抓进了墙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从小到大,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办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陆御的到来,让皇上有了暂时的安宁。 他躺到软椅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陆御打开药箱,按惯例把要用的针都拿出来。 “皇上应该少操点心,不然这病总不能除根。”陆御把尖尖的针刺进郭正禅的头顶。 郭正禅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陆御小心分开皇帝的发髻,把银尖一根挨一根地儿子插进去。 这一次,皇帝似乎格外疲惫,所以陆御给他扎针,他一点儿也没动静。 陆御发现,皇上的头顶,有三个旋儿。 寻常人一个旋儿,偶尔有人两个旋儿,头顶三个旋儿的人,少之又少。 皇帝真是于众不同。 陆御把银针插满皇上的头,又去拿了热毛巾给皇上敷脸。 “刚才你盯着朕的脑袋看,你看到了什么不一样吗?”皇上问。 皇上面前,是一面铜镜。 陆御才发现,他每次施针,郭正禅看似闭着眼睛,其实他只要睁眼,都能通过铜镜看到陆御的一举一动。 皇上挺机警。 陆御也只能实话实说:“臣看到皇上头顶有三个旋儿,所以……有些吃惊。” “在别人头上没见识过吧。” 陆御点头。 三个旋儿的人,他是头一次见。 “这是我们郭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皇帝脸色有了些和缓:“不论是我们的爹,还是先帝,还有我,我的几个孩子,只要是家里的男丁,无一例外,头顶都有三个旋儿。在民间,倒从未见过有三个旋儿的。” 皇上眼前,浮现出先帝的儿子郭澜的脸。那张小小的脸,嫩嫩的,圆圆的,郭澜的头顶,也有三个旋儿,那是郭澜满月的时候,他进宫去见他,也就见了那一回。 陆御给皇帝施完了针,恰巧赶上用饭的时候。 小太监来传饭,皇帝却没有胃口。 “皇上是心绪不宁,所以不想用饭,还是要想开一些,该吃饭还是得吃饭。” 对于陆御的实话实话,郭正禅很是满意。 要知道以前的太医,从来不敢说他心绪不宁,只会说他脾胃不和。 “你陪朕用饭吧。” 陆御有点惶恐。 要知道身处宫内的皇子,未必有机会获得皇帝的邀约。更何况区区的一个太医,陆御的爹在宫中行走多年,都熬成老太医了,也没机会跟皇帝同桌吃饭。 宫里用饭的规矩,陆御也不懂。 皇上让一起用饭,那就一起用饭好了。 烤鸭,二人都嫌油腻,都没吃,烧乳猪,一人吃了一大块,又一人喝了一碗鸡汤,莲藕片,两人也吃得又脆又响,情到深处,二人还喝了三杯酒。 皇上吃得十分放松。 陆御也吃得十分放松。 “跟你吃饭可以,不像她们,朕跟她们吃饭,她们总要跟朕说,祖宗的规矩,这个不可多吃,那个不可多吃,这个凉,那个热,啰嗦的很。今儿咱们把酒也喝了,真是痛快。当初在承欢殿可没吃这么痛快过。” 承欢殿。 皇上还是想起了梅贵妃,话里话外,已有几分醉意,又或许,他还没醉,只是趁着酒意说出真心话而已。 “你说,我罚琮儿去为他母妃守陵,他会不会恨我?”皇上喃喃道:“不是朕有意罚他,他的野心,终会害了他,朕,不得不磨一磨他的性子,让他明白明白,世上的好东西,都不是唾手可得的,都要等,有的人等了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心中至爱。” 陆御便不好插嘴了。 这是朝政,也是皇帝的家事。 “去给他娘守陵也好,也好啊。”皇上伏在桌上,又倒了一杯酒。 陆御陪着皇上饮了酒,又开了醒酒的方子,让小太监去熬了清谈的醒酒汤来,等皇上喝了醒酒汤,陆御才告辞。 皇上躺在床上,却拉住陆御的手不肯松开:“琮儿,你等一等,等一等,外头还在下雪,你等一等再走。”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不要让他自尽 这一夜雨疏风骤。 皇上的头疼时不时就要犯一会儿。 陆御作为太医,职责所在,并不敢远离。 于是在榻前听了一夜皇宫的沙漏,也听了一夜皇上郭正禅的梦话。 似乎是谴责郭琮让他很悲伤。 一夜的梦话也是悲伤的。 很长的一夜。 长到郭正禅拉住陆御,一把给他拉到床上,一起睡。 被皇上搂在怀里,这感觉,说不清的迷离。 害怕耽误皇上说梦话,这一夜陆御几乎是睁着眼的。 直到黎明时,皇上要起来早朝。 小太监们躬身进来伺候皇上更衣洗漱,这是每日的定例。 皇上翻了翻身子,喘息声有点重。 “皇上起来洗一洗吧。”小太监小声道。 皇上未说话,似乎酒味甚浓,所以睡得沉了些。 “皇上起来洗一洗吧。”小太监又追了一句。 皇上缓缓起了身,闭目坐在榻上,伸出手来任由小太监伺候着。 陆御动也不敢动。 跟皇上同卧,若是被外人发现了,万一被言官知道了,自己不死也得半死吧。 “怎么伺候的,朕常用的水温你也忘了吗?”皇上似乎是起床气。 按剧情,皇上动怒,小太监应该赶紧跪下谢罪才是。 可皇上动了气,小太监却并未跪下,甚至软话也没有一句。 皇上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端着金盆的小太监,看着有点面熟,眉宇间还有点郭正禅的影子。太监制服穿得不太合身,似乎是小了,小太监的手腕子还露在外面。 这不合规矩的样子。 成何体统。 小太监不敢抬头。端着金盆渐渐地就歪了,盆里的水淅淅沥沥倒了出来。 “抬起头来。”皇上声音大了些。 小太监猛一哆嗦,金盆落到地上,哐当一声,水洒了。 “是你——”皇上的声音未落,便听到匕首出鞘的声音,很锐利的匕首声。 “父王,是你逼我的。”小太监取下帽子丢了一旁,用匕首死死抵着皇上的脖子,匕首抵的太深,皇上的脖子都开始流血。 “你想干什么?”皇上心里惊涛骇浪,声音却还算稳重。 躺在被窝里的陆御此时却如热锅上的蚂蚁。 早知道不在宫里睡了,天知道怎么一大早就发生这种能载入史册的大事。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若伤了皇上,郭琮占了上风,陆御这个旁观者怕不会有好下场,不得被郭琮给捅几刀子啊。 若是皇上占了上风,郭琮事情败露,陆御这个旁观者怕也不会有好下场。 “事到如今,都是父王逼的。”郭琮喃喃道。 “你想弑君杀父吗?”皇上声音大了几分。 “父王派我去给母亲守陵,便是绝了我的路,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你可要想好了,禁军就在大殿外,若朕喊一声——” “父王叫禁军,便更是把我逼上绝路,断了我们的父子之情,若父王敢轻举妄动,我手里的刀子,也不长眼睛,父王无情,也就别怪我无义,我倒要试试,父王的嘴快,还是我的刀子快。” “你——” “我在父王的疼爱下长大,也算有勇有谋,可父王如今糊涂了,总是处处针对我,父王可想过,我不成了,父王可还有中用的皇子?既然父王糊涂,那不如早些传位于我。” 皇上回过神来,郭琮假扮小太监端茶倒水,原来为的是接近皇上,让皇上禅位。 毕竟,宫中守卫森严。一般人想要接近皇上,很难。就是皇子们见皇上,也要预约。 郭琮明有知道,皇上动怒于他,不肯见他,所以才假扮梳洗太监来到正恩殿里。 “如果我不肯禅位呢。”皇上不动声色。 “如果这样,那就别怪我无情了。我只能先杀了父王,然后自己去用父王的大印。” “果然你连母亲都能杀,我又算什么。”郭正禅不禁冷笑起来,虽然这些话从郭琮嘴里说出来,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可亲耳听到,还是惊得他心里一凉,头也痛起来。 自己养大的孩子,也算亲立亲为,也算疼爱,怎么就长歪了。 “我劝父王还是早做决断,我手上的刀子,可等不了人。”郭琮看看外头的天色,已经到早朝的时刻了,若皇上久久不出去,恐怕惹人怀疑:“父王只需要写禅位诏书,等我当了皇帝,您在宫里,照样生活优渥,好好做您的太上皇不好吗?” 皇上没说话。 他对这个儿子失望到话都不想再跟他说。 不说话便是态度。 郭琮深知这一点。 “看来父王活得够久了,想去地底下陪母后了。”郭琮已经没有了耐性,匕首一转,就要朝皇上的心口扎去。 只需要一下,皇上便会死。 皇上有了年纪,当然不是郭琮的对手。 情急之下,陆御从锦被里钻了出来。 本以为是哪个侍寝的妃嫔,不料却是个男的,还是个精壮的男人。 这阵仗吓了郭琮一跳,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手上用力,想一刀子扎下去,陆御及时上前,伸脚去踢掉了刀子。 郭琮毕竟也有些武功在身上,捡起刀子就朝陆御脖子刺去。 陆御本不是郭琮的对手,又要护着皇上,当时就落了下风,郭琮一刀扎在陆御脖子上,陆御的血喷涌而出,顿时染红了正恩殿的锦帐。 锦帐柔和,是晨起的阳光照金顶的颜色,此时却染上了鲜红。 苏陆扶着床,才最终没有倒下,他身后的皇帝,脸也白了。他没想到郭琮会刺杀,更没想到郭琮会真的刺杀。 “来人——”皇上喊了一声。 门推开,有个穿着黑色铠甲的人飞了进来。 是蓝褪。 一屋子的血腥味儿,让蓝褪明白发生了大事。 看陆御按着脖子蹭着皇上,蓝褪还以为是陆御刺杀皇上,心想着完蛋了这玩意不是作死么好端端的他刺杀皇上做什么,这不是求着皇上灭九族吗?难道是求亲相遂宁不成,发癫了。 再一细看,郭琮手握着匕首,满手的血却还要追着刺皇上。 好家伙。 原来郭琮才是凶手。 一个是儿子,一个是父亲,竟在正恩殿发生这样的事。 蓝褪一脚踢飞了郭琮手里的匕首,根本不用抽刀,便死死地把郭琮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我竟然杀不了你,我竟然杀不了你,恐怕这辈子我都杀不了你了。”郭琮说着,伸手去抽蓝褪腰上的配刀。 “不要让他自尽。”皇上理了理衣裳。 “皇上......要不要叫太医。”蓝褪轻声问,他看到陆御的脖子在咕咕咕地冒血,人就这么一点儿血,能这样冒吗?那不是要凉凉。 “不必叫太医,不要惊动太医。朕也没受什么伤。”皇上理了理头发,突然又想起来陆御受了伤,便关切地道:“要不要给你叫太医。” 看来皇上想大事化小,不想让满城风雨。 陆御摇摇头,摇头的功夫,又有一股子血冒出来:“不用叫太医......臣自己就是太医。” 说的也是。 郭琮趴在地上不肯就范。 皇上望了望他,眼神里神彩复杂。 有可怜,也有失望,或者,绝望。 谁都没有说话。 皇上似乎陷入犹豫之中。 “别想把我送到廷尉那里审问。”郭琮哼了一声:“我是堂堂皇子,让那帮奴才审我,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人在世间活着,哪有那么多痛快。”皇上蹲下身去,坐在地上,他的袍子挨着郭琮的脸,他甚至抚摸着郭琮的脸,像小时候抚摸他的脸一样:“自从你母妃不在了以后,你就有些癫狂了,既然这皇宫里你活得不痛快,便去守陵吧,守你娘一辈子,陪着她说说话。如果你敢寻死......朕便废了你娘的位份,你不想你娘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吧,你也不想梅家跟着你受牵连吧?” 这是威胁。 郭琮突然像被抽去了筋骨,无奈地伏在地上痛哭起来,不知是哭他的孤注一掷失败了,还是哭他活得不如意,死也不能自己做主。 “此事不要对外宣扬。对外就说,皇长子郭琮,因思念母亲,自愿去守陵终生,朕念他纯孝,自今日起,封他为奉亲王,鹿乳奉亲的奉亲王。现在就把他押送过去,连夜送过去,对了,大皇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下人给他带四五个,一块儿送到陵墓里,大皇子在,他们在,大皇子死,他们死。” 郭琮面如草芥。 蓝褪亲自押送他出宫。 对外郭琮是奉亲王了,还换了身新衣裳。 应天门口,遇见了要匆匆出宫去的威武伯梅通。 “原来是奉亲王跟蓝大人,臣......刚下朝。”梅通红了脸。 他一个伯爷,如今先给蓝褪打起了招呼。平时他的头都长到后脑勺的,这日有些稀奇。 梅通说刚下朝,这谎扯的,皇上刚刚被胁持着,根本无法上朝,这日的早朝自然是免了,他去哪里上的朝又下朝。 “我有几句话,想跟奉亲王说,不知方便不方便。”梅通望向蓝褪。 蓝褪自觉退了几步,见梅通还望他,干脆走远点,登上应天门楼。 梅通把郭琮拉到一旁,郭琮似乎有点不大乐意。 “事到如今,皇上没处置你,还封你为奉亲王,已经是格外开恩了,王爷再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赶紧去守陵要紧。” “正恩殿刺杀的事,你是知情的,眼看我就要成事了,只需父王盖了大印,咱们就成了,我做皇帝,你们梅家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怎么你又临阵脱逃?你不是说会去正恩殿跟我接应吗?你人呢?” “我......我......刚才肚子有点痛,内急......去了趟茅厕。” 天杀的。 皇子在正恩殿行刺杀大事,让你一起起事,事关生死荣辱,你说你内急。 鬼信。 “大皇子没有把我供出来吧?”梅通小声问。 皇上把大皇子都发配了,若是扯到他身上,那岂不是得死? “我......”郭琮有些懊恼,刚才起事太急,没有经验,竟然忘了把梅通给供出来。 这下好,他前途是没了,梅通还跟没事人一样。 “大皇子是皇上的儿子,就是犯了错,皇上也不会杀你,毕竟皇上也要名声,大皇子若牵扯出我来,那梅家就完了,梅家完了,你母亲的名声也完了,事到如今,大皇子别为意气用事,毁了你母亲苦心的经营才是啊。” 想到母亲,郭琮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大皇子放心,你先去守陵,等我们事成了再接你回来。” “你们能成什么事?” “大皇子忘了,如今我女儿梅景嫁给了相家,相家那小子不容小觑,等他站稳了,我们二人合力,大皇子还愁出不了陵墓?” 算了,去守陵吧,别在这儿听梅通画饼了。 就是听了他的画饼,说是大皇子进正恩殿胁持皇上,梅通带兵很快围堵正恩殿,皇上是否愿意,都得禅位。 结果可好。 郭琮冲上去了。 梅通内急去了。 正恩殿内。 皇上穿着睡袍,忧心忡忡地伺候着陆御。 宫内的血迹已经被人打扫过了,又点了些上好的檀香。 很快檀香的气味袅娜升起。 一切又恢复了往常模样。 陆御晕倒前,给自己开好了方子,毕竟失血过多,脸也苍白的可怕,方子刚写完,他就眼前一黑。 太监熬好了药,皇上亲自端过来喂给陆御。 朦朦胧胧中,陆御觉得嘴里一苦,又一阵温热。 过了一个时辰,又是嘴里一苦,一阵温热,他才渐渐睁开眼睛,恍恍惚惚看着正恩殿的摆件。 锦帐外一人高的瓷瓶上,画着绿衣侍女,侍女笑得很美。侍女身上的绿衣,是雨过天晴芭蕉抽叶的绿,淡淡的绿,相遂宁也有一件这样的绿衣。 “再喝点参汤吧。”皇上端着碗殷切地伺候着。 陆御吓了一跳。 好家伙他卧在正恩殿的床上,皇上伏在床边给他喂药喂参汤。 陆御想要爬起来,却怎么都没有力气,胳膊撑着床沿,却还是软了下去,连声音都是软绵绵的:“皇上,别......皇上......不要.......不要......” “你躺着别动。” “皇上.......使不得,臣受不起。” 陆御挣扎着要起来,却被皇上一下子按了回去:“你救朕有功,朕不是赏罚不分的人,说吧,你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 皇上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 陆御心里一热,当下就想说,想要相家姑娘。 可想了想,又垂下眼眸,把这话咽了回去。 第二百八十五章 媒婆站一排 躺了一夜,陆御终于有了要求:“我想吃饭。” 这要求几乎让皇上热泪盈眶,这是活过来了啊,陆御这是从鬼门关上回来了。 于是传膳。 宫里好吃的太多了,鸡鸭鹅,鹿马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除了皇上的肉,其它的,任由陆御挑选。 再回陆家,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庄氏担忧陆御,这三日几乎像三年那么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长长的回廊,她前前后后走了七八遍。 虽然宫中已让人传了信儿给陆家,说是陆御在正恩殿跟皇上说话,过几日便回,可庄氏总是放心不下。 陆御刚下马车,庄氏便迎了上去,伸出手来,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给陆御全身摸了一遍,而后把他搂在怀里掉眼泪。 庄氏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弄得陆展都心疼了:“你这孩子,一进宫当差,家也不知道回了,害的你母亲担心。也老大不小了,还是给你娶个妻的好,这样家里有个惦记的,你也常常知道回来。” “我不娶。”陆御直接拒绝了。 “不急不急,平安回来就好。”庄氏拉着陆御的手不舍得松开。 她眼睛看不见,不知道陆御的脖子受了伤,也不明白陆御的脸,白的像宣纸一样,毫无血色。 宫里送来了两支千年的参。 千年的东西都要成精。 人参也不例外。 又粗又壮。 对于皇上来说,不送千年的参,都对不起陆御对他的一片忠心。 陆展亲自熬了人参鸡汤来给陆御喝,父子二人临湖饮汤,你一碗我一碗。 似乎手上有了些力气,陆御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到湖里,打了个水漂。 还有闲功夫打水漂呢。 看来是快好了。 陆展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正恩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太监们一个个闭着嘴,什么信儿也打听不出来,后来皇上的贴身太监来府里传话,才知道你的下落。你母亲眼睛看不见,凡事你该稳妥些,咱们做太医的,尽了医者的本份,其它时间,就别在宫中耗着了,毕竟伴君如伴虎,相处多了,就要惹事端。” 陆御打着水漂,心里浮现出正恩殿瓷瓶上那个绿衣侍女。 “你可听到了?”陆展拍了拍陆御的背。 陆御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咳嗽,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流血。 这可把陆展担心坏了,也不敢再唠叨什么,只是给他不停的倒参汤。 蓝府。 郭公主前脚从宫里回来,后脚就叫了一排媒婆。 听闻皇上头疼病又犯了,郭公主亲自备了些皇上爱吃的点心进宫探望。 皇上倒没把郭公主当外人,说起郭琮行刺皇上的事,吓得郭公主心口噗通噗通直跳。 提及郭琮,皇上似乎也恨铁不成钢,可毕竟当初曾怀抱希望,如今他落得这样的下场,皇上也是心痛的很。 二人聊了一会儿,便见一个瘦瘦的,穿着绣蜜蜂水色衫子的女子走了进来。 别人衣裳都是绣牡丹,绣蝴蝶,她衣裳绣蜜蜂。 如此特例独行,便是见了皇上,也是冷冰冰的模样,宫里没有第二个,梅贵妃的女儿,郭琮的妹妹郭黎来了。 或许是诸多变故,郭黎提着衣摆直接坐到皇上面前,一点儿笑也没有。 换作别人,恐怕此时搂着皇上的大腿还来不及。 郭黎却是冷冷道:“父王还有雅兴,陪着朗定公主聊天。皇家情深。” 这夹枪带棒的话,听着格外不舒服。 以前往来宫中,遇见这郭黎,知道她被梅贵妃惯的目中无人,郭公主宁愿绕道。 谁知道这日竟碰见了。 多日未见,郭黎还是这么不识大体。 郭公主起身要走,皇上却叫她坐下用茶,又叫宫女端了些果子糕点。 南风起了,螃蟹也熟了,新蒸的螃蟹,蟹膏又厚又黄,浓浓的香气。 皇上亲自给郭公主剥了一只。 郭公主起身谢了。 皇上又给郭黎剥了一只。 郭黎看也未看,只是说:“没胃口。” 这不是没胃口,这是给皇上添堵来了。 “要不要叫个太医来看看?”皇上还是宠她的。 郭黎道:“我刚从祖母那里过来,祖母还未吃上今年的螃蟹,父王这里的螃蟹却又油又肥,所以我吃不下,父王能吃下吗?” 哪句话不好听,捡哪句话说。 皇上讪讪放下手里的螃蟹。 郭公主咽了一半儿的蟹膏,不好吐出来,只能低着头,硬咽了下去,这种尴尬的局面,吃什么都不香了,白瞎了螃蟹。 郭公主又要走。 皇上却拉着她坐下,只是跟郭黎说:“承欢殿朕又让人修缮了一下,你还回去住着吧,朕又给你添了几个宫女。” 郭黎起身,也未行礼,冷着脸便走了。 都不知道为何她要来一趟。 似乎是为了给皇上找难堪。 “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皇上笑着吃了一口蟹肉,招呼郭公主也吃。 一人一只螃蟹,也未吃完。 红透的螃蟹,蒸的恰到好处,端到正恩殿的时候,还冒着白烟儿,真香啊,都是新鲜的螃蟹的香味儿。 “难得你还真心惦记着我,以后还要多来才是,都是一家人,免得生份了。”皇上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琮儿生份的,生份到他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猜不透了,或许因为这个,他才犯下那么大的罪过。” “哥哥不要自责,是他自己失了分寸,哥哥已经很是宽厚,留了他的命,也算对得起贵妃了。” “如今黎儿年纪也大了,毕竟是皇家的公主,婚事也该提一提了,我忙,顾不得这些事,你在宫外,想来这宫外有才有茂的男儿你知晓些,便帮着寻一寻,有差不多的人家,便把黎儿嫁出去,我也算了了心事了。” 皇上儿子多,女儿少。 这郭黎,也几乎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白瓷盘里的红螃蟹,张牙舞爪。 郭公主心里,像猫抓似的,以致皇上后来又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宫女端着金盆来让她净手的时候,她举着一双手都不知道往盆里放,宫女跪着提醒了三回,她才回过神来。 几个媒婆排成一排,等候着郭公主的差遣。 一人五两银子,白哗哗的银子握在手中,几个媒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幸福来得太突然。 “去给我家褪儿说亲事,有合适的,说成了,我重重有赏。” 媒婆个个点头。 还没说亲呢,公主便给了五两银子了,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了。那要说成了,公主还不得给金子啊。 上次这么好的行情,还是梅家给梅景说亲的时候。 “不知公主可有合适的人选?”媒婆道:“若有跟公子情投意合的,我们也好促成。” “我哥喜欢相家女儿,那个长的好看的。”蓝姎帮着说话。 “这.......相家女儿虽长得好看,可毕竟是嫁给了王爷,如今王爷没了,她又有了一个女儿.......贵公子口味.......着实有点......想娶王妃,这要让皇上知道了......老身没这个胆子......” “你想多了。”郭公主以手支头:“相家女儿,又不是相嫣一个,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原来是相家二姑娘。啊,这个好说,这个好说,老身明日就登门说亲去。”一个媒婆喜滋滋的。 蓝褪刚当差回到家,甲胄还未脱去,听蓝姎说,郭公主让媒婆给他说亲,诧异不已,就赶到了前厅里。 “你来得正好,我让这些媒婆去给你说亲事了。若是说成了,尽快成亲吧。”郭公主抚着胸口。 一直以来,郭公主自持身份贵重,她的独子蓝褪,她也看得眼珠子一般,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儿,她都不正眼瞧一下,如今却这么着急。 “娘,你急等着抱孙子哪。”蓝姎打趣。 蓝褪问道:“娘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让我成亲?” 郭公主就想起了进宫见到郭黎的情形,郭黎那不可驯服不知轻重的样子,丝毫不把皇帝看在眼中,何况她这个姑姑。 她又想起了皇上的那些话,难免会忧心忡忡:“我在正恩殿里跟郭黎匆匆见了一面。” “郭黎长得跟仙女一样,是皇上最好看的女儿了。”蓝姎都忍不住赞叹,进宫几次,倒也见过郭黎,因为年纪相当,也说过几次话:“上次在宫里,有个太监头子欺负一个宫女,她在宫道上直接打了那个太监一顿把太监的牙都打掉了两颗,真是女中豪杰,娶了郭黎为妻,以后不会受外人欺负了。” “你懂什么,郭黎从小被皇上跟梅贵妃宠爱,在宫里一向不敢有人惹她,她脾气大,连皇上都拿她无可奈何,若是以前,她朝阳公主郭黎可能是很多世家的儿媳首选,但当下,琮儿的事你们是知道的,梅贵妃下场你们也看到了,她母亲跟哥哥做下那些事,谁还敢娶她?” “娘怎么突然想起郭黎来了?”蓝褪轻轻地擦拭他刀鞘上的水,看似无意地问道。 “我进宫面圣,皇上突然让我给郭黎找婆家,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便是看上了褪儿你。”郭公主叹了口气。 这郭黎要是进了蓝家门,这可如何收场。 “怪不得娘要请媒婆为我说亲。”蓝褪低头一下一下擦着自己的刀鞘,又开始擦拭自己的刀刃:“可是娘,如果不是我自己喜欢的,我宁愿不娶。” “祸事当头了,你还有得选吗?”郭公主直摇头:“如果你不肯娶亲,那下次宣我进宫,便是宣布你跟郭黎的亲事了,你是想等皇上赐婚吗?” 蓝褪当然不想。 如果皇上赐婚,那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想到此,蓝褪有些后怕。 相府。 相果心就要远征。此去西北,干的是威武伯梅通的活。 郭琮一事,皇上虽没有责备梅通,甚至叫他单独谈话都没有,但郭琮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皇上心里跟明镜一样。 只是大皇子失了势,皇上也不愿梅家再继续遭殃了。 所以算是放了梅通一马。 “你去西北要好好的打一场仗,等你打赢了回来,到时候跟皇上求求情,让皇上放我表哥出来,别在暗无天日的陵墓里守着了。”梅景一面给相果心整理衣裳一面给他吹风。 门外却是相老夫人的声音:“孙媳这话便不对了。” 相老夫人拄着拐杖,相遂宁扶着她在前厅里用茶。 这几日,因郭琮的事,梅景一直在相果心耳边出主意,相果心不胜其烦。 还好相老夫人解围:“大皇子如今贵为奉亲王,去守陵,也是他的一片孝心,即使是果心他打了胜仗,大皇子的事,也不容他置喙。” 梅景的脸涨得通红。 在梅家她说什么什么就算,到了相家,好像她说话也不灵了。 相遂宁帮着相果心整理衣裳。 “祖母,大皇子飞黄腾达了,对咱们只有好处,毕竟他身上,有一半梅家的血脉。”梅景还想反驳。 相老夫人一句话把她噎半死:“如果他没飞黄腾达呢?或者大皇子犯了什么罪,梅家也一并承担吗?” 梅景咬着嘴唇,没再说话。 正好有媒婆登门。 见相老夫人在训导孩子们,媒婆便陪着笑在门外立着,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一句。 媒婆登门,也只有相遂宁的事了。 “听闻相家教子有方,前有相三姑娘做了王妃,后有相公子年纪轻轻官居四品,相二姑娘有才有貌,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长信侯府对姑娘的品行十分看好,姑娘跟蓝公子有年纪相仿,所以公主托付老身,前来求亲。还请相家考虑考虑。” 长信侯府。自然是贵重的。 蓝褪的人品,大伙也都有目共睹。 “那蓝公子,是真心喜欢我们家遂宁吗?”相老夫人问道。 “这......”媒婆搓着手帕:“求亲是公主的意思,那自然蓝公子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你想的,你且回去问问,那位蓝公子,是不是真心喜欢遂宁,想娶她为妻,若是真心的,你再来回话。” “这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媒婆还想往下说。 相老夫人未再说话,只是拄着拐杖轻声道:“送客。”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上门求亲中 下着雨的宝隆街有几分湿润。 客栈二楼,蓝褪临窗而坐,见陆御来了,忙下楼去迎接。 酒菜上桌,是上好的女儿红。 蓝褪给陆御倒了一碗,自己也倒了一碗。 二人闷声喝了酒,又靠在一起看窗外的落雨。 雨水像银针,细细的,密密的,在天空里织线。 终究是陆御先忍不住,拍着蓝褪的肩膀道:“有话就说,憋着不难受?” 蓝褪的嘴动了动,又叹了口气。 “不就是要娶相二的事嘛,都把我叫来了,又不敢跟我说了?” 蓝褪盯着陆御,陆御有长长的浓密的眉。 蓝褪始终无法张口。 “青城就这么大,那些消息像长了腿,我早就知道了。我要恭喜你。”陆御又拍拍蓝褪的肩膀。 “你......不怨恨我?” “你们长信侯府有钱有势,你人又不错,长的嘛,就差我一点点儿,相二能嫁给你,也是福气。”陆御表面云淡风清,眼睛里却像揉了沙子一样涩涩的,蓝褪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只能揉了揉,抬头迎上天空里的雨丝:“天凉了,这雨也凉了,落进眼睛里,眼睛就不舒服。” “是啊。” “以后娶她可要好好对她啊。” “我......” “你不要替我考虑那么多,你总要娶,相二总要嫁,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嫁给你不是。毕竟咱们兄弟互相了解,咱们人品都是数一数二的。”陆御又拍拍蓝褪的肩膀。 喝了三碗酒,都没有再喝。 陆御也没走,说他要等一个朋友,两人要去义庄给人看病。 义庄是放置无主死人的。 给义庄的人看病,那是骗鬼。 蓝褪明知他在骗他,故意下了楼,在一个墙角等着。 果然蓝褪走后,陆御又叫了一坛酒,他本就没什么酒量,酒又喝得急,咕咚咕咚几口下去,人就伏在窗边,迷迷糊糊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雨大了些,先前的雨丝变成了雨滴,豆大的雨滴落在头上真疼。 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陆御呆坐在窗前看着雨点在地上砸出水花,眼睛越来越红,脸也越来越红。 正恩殿里那些伤,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又爬了起来,身子越来越好了,可如今心却像撕了一道口子,越来越疼了,那种疼,就像冬天起了床,打开门,冷不丁的吸了一口凉气,那凉气像刀子直插心脏,整个人疼得说不了话,脑子都是空白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擦黑了,雨还未停。 陆御摇摇晃晃下了楼,又摇摇晃晃向外走。 踏过门槛,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好容易过了门槛,又差一点儿撞上一辆马车,本来视线就不好,马车又跑得飞快,陆御的衣袍擦着马车,整个人几乎倒进泥水里。 “没长眼睛吗?往马车上撞。”驾车的人拿鞭子抽陆御,本以为只是抽一个醉鬼,不料蓝褪突然追了上来,那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蓝褪身上,蓝褪疼得皱眉,却伸手揽过陆御来搂在怀里,一个转身,一脚踢在马腹上,马受了疼,嗷嗷叫着奔腾起来,跑得那样快,颠簸的驾车的人掉了鞭子,哭爹喊娘。 蓝褪脱下袍子给陆御盖在身上。 陆御摇摇晃晃怎么也走不了路。 大雨里,车马稀少。 蓝褪干脆直接背起陆御,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人背我。”陆御吐了口酒气,轻轻伏在蓝褪的背上,蓝褪的背很温暖,让他顿时有种安全感。 以后她靠在他背上,也会有安全感吧。 想到此,陆御嘴角有了梨涡,眼睛却愈发酸涩。 不敢往下想。 “你不是说在等一个朋友吗?你那个朋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蓝褪故意道。 “那个朋友,不就是你吗?”陆御笑起来。 雨水落进嘴里,咸咸的。 “蓝褪,去向相家提亲吧。”陆御喃喃道,像是说梦话。 蓝褪停下脚步,就这样背着陆御站在宝隆街上,这一刻他在想,他去提亲,是不是有些自私,自私到为了自己,伤了陆御。 不想陆御却从背后搂着他的脖子:“蓝褪,如果是别人娶她,我不放心,你,去娶。” “我......” “青城里的公子哥,有的纨绔,有的花心,还有些不成器,剩余的没多少,八成还有暗疾,所以,只能你娶。” “我......” “你是不是我兄弟,吞吞吐吐的,一点儿也不爽快,你说,你娶不娶?” “我娶。” “这才是我兄弟的样子。”陆御伏在蓝褪背上:“兄弟,刚才抽那一鞭子疼吗?” 蓝褪摇摇头。 “要是疼,你就说,我给你开个方子。” 蓝褪又摇摇头。 晃晃悠悠的在路上,陆御似梦是醒。 他想要为蓝褪开一张不疼的方子,可他心里的疼,他作为太医,却没有方子可开,甚至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蓝府。 媒婆去给郭公主回话。 “相家姑娘很是和善,还留我用了茶,相老夫人知道是公主家提亲,也并不为难,只是有一点儿......” “有一点儿什么?” “需公子亲口说,他想迎娶相家姑娘,别人说的不算。” 郭公主掰着黄黄的佛手瓜就笑出了声,她那个儿子,她最知道,从小到大,若是抓贼,他能抓无数,若让他亲口说喜欢一个女子,那可不容易。 或许长信侯府就是这风气。 长信侯蓝信当年对郭公主青眼许久,但自始自终也未敢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郭公主常说在情爱之事上,他是闷嘴的葫芦,这可不是大葫芦生了个小葫芦吗? “你们做媒的,最是会说话,你就去相府说,蓝公子说了,他喜欢相家姑娘,喜欢到做梦都能梦到她,喜欢到想娶她为妻,生儿育女,喜欢的离了她不能活了。”这些词,郭公主张口就来,毕竟在深宫里浸润那些年,宫里女人那些词,可比这奔放多了。 “娘,怎么把我说的如此猥琐。”蓝褪走了进来,一身的雨,脚下都是湿的。 郭公主有些尴尬:“那你说,怎么说。” “我自己去跟她说。” 有些话,恐怕媒婆说的不靠谱,还得自己来。 又见相遂宁。 还是亲自登门。 虽有些冒失,但也多了几分诚意。 相遂宁未来的夫君,相老夫人从不肯放心,坚持要亲自相看。 东跨院。 相老夫人见到了蓝褪,长相自然是不用说的,上乘。一身武艺,禁军头子,工作是保障的,还有低保,公主的儿子,出身也是名门。都不俗。 郭公主陪坐在相老夫人身旁,相大英膝盖一软想要跪下,郭公主赶紧扶住了:“以后怕就是一家人了,亲家可千万不要如此拘礼,我虽是公主,可也不过是褪儿的母亲,如今登门,是有心求娶的。” 相老夫人缓缓咽了口茶:“蓝公子当真是喜欢我家遂宁了?” 蓝褪脸一红。 虽有思想准备,可直面这个问题,还是脸热。 郭公主扯扯他崭新的袍子。 “相姑娘......很好。”蓝褪袍子一撩,直接跪在相老夫人面前行礼。 礼数也周到。 “若成了亲,可愿意一直对她好?” 蓝褪伏地磕头:“愿以命相护。” 以命相护四个字,足见分量。 相家人自然是十分满意的。 唐氏本来疯疯傻傻,一直呆在她自己屋里,这日相遂宁亲自给她梳了发髻,又挑了素银簪子给她戴着,流云坊新送来的斜襟绣梅花衫子也算合身。 她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坐在长椅上,端着一碗茶也不知道喝。 “这种日子,怎么让她出来丢人现眼。”汤小娘有些嫌弃地对相大英说道。 相大英咳嗽了两声。 蓝褪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躬身上前又给唐氏磕头。 唐氏什么也不懂,见蓝褪给她磕头,只是笑。 “姐姐,如今我们上门来说这两个孩子的亲事,你可愿意?”郭公主放下身段,尊称唐氏一声姐姐。 唐氏却还是呆呆的,不管众人在说什么,站起身就要走。 或许她习惯了清净,这天人多,她有些不自在了。 相遂宁送她回房去。 蓝褪跟了上去。 二人把唐氏送回了房,就在唐氏房前的桑树下说话。 “你当真要娶我吗?”相遂宁问。 “有什么不能娶的吗?” “你知道......”相遂宁话到嘴边又咽下。 “你已经用这个理由拒绝了陆御,难道你要用这个理由拒绝我吗?” “可是......”相遂宁还是忧心忡忡。长信侯府一向风生水起,蓝褪也活得无忧无虑,若是沾染上相家,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或许,对青城任何一家来说,相家都像是一颗定时炸弹。 蓝褪根本没放在心上:“那些事我都是知道的,也并不害怕。” “如果有一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拿命护你的周全。” 蓝褪这样讲,相遂宁便再没有拒绝的话了。 两家更换了名帖跟生辰八字,又行了六礼,把亲事定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初六。 两家定亲没几日,皇上便宣了郭公主去长恩殿。 郭公主去时,皇上已经在等着了,皇上身旁坐的,是郭黎。 郭黎似乎是要走,皇上拦了几回才拦下来。 郭黎敷衍地给郭公主请了安。 皇上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上次我托付你给朝阳公主找驸马,可有什么消息吗?” “这.......”郭公主只好道:“朝阳公主身份贵重,为她找驸马,可得千挑万选,一般人家的孩子,可不入我的眼。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未找到。” “什么千挑万选,现如今梅家不如以前了,谁还拿我这个公主当回事,恨不得离我远些才是吧。”郭黎倒是有话直说,听得皇上直皱眉。 “驸马还是得慢慢选着的,毕竟公主年纪也到了,如果有合适的,我自然早早进宫来回禀。”郭公主陪着笑。 皇上放下毛笔,从长案后走了出来,伸了伸腰,亲自给郭公主递了一碗茶水道:“倒也不用慢慢选了,我看眼下就有合适的人选了。” “皇上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我看你的褪儿就很不错。”皇上背手道:“褪儿他年少有为,如今身为禁军,虽官职不高,但我看他行事很稳妥,性子也很不错,跟黎儿的年纪也相差无几,咱们又是兄妹,如果他们二人成了一家,那咱们不就亲上加亲了吗?到时候禁军的位置就不要做了,又苦又累,我赏他个二品官做一做。你意下如何?” “褪儿他何德何能。”郭公主陪着笑。 “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下吧。”皇上也笑。 “皇上恕罪,可是褪儿已经说了亲了。”郭公主提起裙摆跪了下去。 皇上显然十分诧异。 在这宣国,他的小道消息算是很灵通的了,他却不知蓝褪已经说了亲事。 “说的哪一家姑娘?”皇上不死心。 “相家二姑娘,叫相遂宁的。” “是她。”皇上有些意外,又有些失望:“说成了?” “成了,已经定在十二月初六了,算算日子,也就半个月左右了,听说相家那边,连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长信侯府,也忙着送帖子呢,这不是先来给皇上报个喜吗?” 看来是准备的差不多了。 皇上有些落寞地望了望郭黎。 “我没想嫁人,不用看我。”郭黎昂首走出了正恩殿。 皇上有些尴尬。 郭公主心里很是忐忑。 或许皇上也能猜到她的心思。 皇上低下头去,沉思了一会儿道:“距离上次见你才没多久,不想这么快褪儿就有了意中人了。” “是啊,缘分这种东西,最玄乎了。” “既然如此,看来黎儿她是没这个福气了。” “宣国的才俊多的是,还怕朝阳公主找不到驸马吗?” 皇上点了点头,又走回案后,拿起笔架上的狼毫毛笔,又掏出锦布来,就开始书写,写好了之后,又拿起大印来,重重地盖了上去,黑色的毛笔字,红色的大印,很是庄重。 郭公主坐在下首不知何意。 “你们且回去准备着吧,等十二月初六,我让人去你府上,御赐两个孩子成亲。” 御赐成亲,那是极大的荣耀了。 自宣国建国以来,御刚成亲,还没有过先例。 蓝褪跟相遂宁,看来是头一份儿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那个死鬼 因想着成亲的事,蓝褪告了半个月的假,专心在家里准备东西,便是婚房,也看了许多回,婚床,也躺下试了试,看看够不够软,就连锦帐的颜色,都是按着相遂宁的喜好挑的。 “等你们成婚那天,皇上说了,会送圣旨过来,奉旨成亲,那可是极大的荣耀。”郭公主掩饰不住的自豪:“皇上待咱们恩重如山,你以后可要好好为皇家效力才是。” 两家把日子定在十二月初六,十二月初六是年底了,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宝隆街的彩绸从街头拉到街尾,远远看着便是红彤彤的,就连街头的小贩都早早地摆摊早早地收了,香烛喜蜡早就被长信侯府买光了,核桃花生开花馒头也都挑去了长信侯府,瓷器坊的瓷器,一半被长信侯府拿过去当摆件,流云坊半间屋子的布匹被长信侯府挑去做衣裳。就是街头卖茶的张娘娘这日烧水沏茶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招揽生意,只是泡了一壶铁观音自己坐着喝,一面跟着人群八卦:“公主府上的迎亲队伍已经去迎亲了,一会儿新娘子的轿子便要经过这里,听说郎才女貌,咱们可得见识见识。” “那可不是,听说这亲事还是皇上定的呢,这多大的荣耀啊,宣国谁家有这样的气派,总归是皇上的外甥成亲,跟小门小户不一样。” 相府。 大红彩绸挽成一朵硕大的红花悬在门口。两侧朱漆大门贴着大红的喜字。几个相府下人腰系红绸,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张望着,见了长信侯府迎亲的队伍来了,便欢快地跑进府里传信儿。 相遂宁穿着大红色金线绣牡丹花花纹的喜服,梳了如云髻,她发量很多,头发又乌黑,梳这样的发髻最合适不过了,显得她的脸又小又精致,浅浅涂一点儿胭脂跟口脂,就白白嫩嫩,十分耐看。 发间的簪子,是相老夫人的压箱底,七宝如意簪子,金如意雕凤凰簪子,另有一大朵用红宝石做的珠花,件件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脖子里那一串绿得晃人眼睛的翡翠珠子,可着全青城找,估计也找不到第二件去。 就连相遂宁手腕上戴的,也是双龙戏珠如意镂空金镯子,但看做工,便价值不菲。 在相老夫人看来,这些首饰物件,虽然款式不是最新的,但件件价值连城,在库房里存放了这么久,她都没舍得拿出来,都是为相遂宁准备的了。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平时素衣素服的相遂宁,戴着这些珠宝首饰,整个人都明艳起来,特别是脖子里那串比湖水还要绿三分,晶莹三分的翡翠珠子,真真是绿得要滴出水来。 穿戴好这一切,明珠又拿起粉扑为相遂宁扑了粉,然后在她眉心,仔细地用红色画笔画了四瓣花,花瓣娇嫩,人比花娇。 铜镜里的相遂宁珠光宝气,唇红齿白,低首抬眉间,都是风景。 相老夫人默默看着铜镜前的相遂宁,一时间竟有些哽咽。 这个从小受苦的孩子,这个她努力看护的孩子,如今就要嫁人了。 想到她嫁的是蓝褪,相老夫人心中又有几丝宽慰,嫁过去以后,便都是好日子了。 相老夫人总是不放心,又脱下自己手腕上的白玉镯子,悄悄地给相遂宁戴上:“这玉镯子跟了祖母半辈子了,什么大风大浪的,它都见过了,它上头,一直留着祖母的体温哪,祖母把这镯子戴到你手上,从此你后,你便一生坦途,无灾无难了。” 这气氛这阵势可真让人嫉妒。 相嫣带着呀呀学语的女儿回了相家参加这场婚事,处处摆的,还是王妃的架子。只是到底不如以前了,王府里那些值钱的摆设,许多也被合妃给搬的搬,挪的挪,说是为王爷的女儿留着,实际还是防范着相嫣罢了。 “瞧瞧,瞧瞧,你祖母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给她,那头上戴的簪子,比头发丝都多,手腕上的镯子,也是出自工匠之手,当初你要嫁入王府时,我说少不得给你多置办些首饰,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你祖母便缩着头不说话,你瞧瞧现如今相遂宁成亲,她从仓库里搬出来这些家伙,啧啧。”汤小娘掐着腰抱怨。 相嫣摇着小鼓哄着孩怀中的孩子,孩子又总去抚摸院中摆放的金银器物,院里那些箱笼,少说有几十个,有的里面装着金盆金碗金筷子,有的里面装着银镜银饼,有的是官制的瓷器花瓶,有的是上宫局制的金线衣衫,大到拔步床,小到一个金梳子,相家都准备得整整齐齐,就是铜盆里的毛巾,相家也准备了三条。想想相嫣成亲时,相家的敷衍,相嫣哄着孩子就有些火:“同样是嫁女儿,我还比她长得好些,怎么嫁的就不如她。她的命也太好了。” “你嫁的也还可以,谁知道那个不争气的是个短命鬼。”汤小娘叹气:“如今你那婆婆又百般刁难你,她还是位皇妃,若是寻常的婆婆,随便一碗药,也就了结了她了,哪有那些事。” “母亲说的轻巧。如今没了王爷,我们孤儿寡母本就难熬,我那婆婆虽不中用,到底还是合妃的名号,若她有个好歹,以后我们更无依无靠了。” “你不是还有母亲的吗,何苦说那丧气话。” “母亲现在也是不灵了。”相嫣冷哼了一声。 自记事起,父亲相大英一直勤勤恳恳地当班,下了朝就在府里陪汤小娘。 汤小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相大英从来不敢反驳。 如今几年,随着孩子大了,相大英的翅膀也长硬了一般。 对汤小娘不像往常那样体贴,有时候汤小娘说什么,他还敢反驳了。 就好像汤小娘让相果心去皇上那儿多转转,早早当上一品大员,也好给他这个娘寻个封赏,到时候做个诰命什么的,可相大英却几次三番驳斥了她,说好好的妇道人家不做,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又好比相遂宁成亲的东西,好家伙,婆子家丁搬的搬,抬的抬,相果心把手下的兵都叫过来百十号人,帮着挪动,这得从相家抬走多少东西啊。汤小娘心疼的捏大腿,不止一次跟相大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都是不中用的,这些拿出去的东西想再拿回来,那是门也没有,相大英一个小官,一年才有几个俸禄,这些金银本该留在相家做吃喝用度,怎么能抬到公主府上去,那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相大英一开始还听着,后来干脆跟着那伙人一起给相遂宁整理嫁妆,列嫁妆单子,还告诫汤小娘:“遂宁的嫁妆单子我都是看过的,合情合理,那上头的金银瓷器,并那些簪子项链首饰,也都是唐氏或老夫人当年的嫁妆,这些嫁妆,本就是一代一代往下传的,传给遂宁一些,也是情理当中。遂宁出嫁,也并未用公中的东西,所以你也不必有意见。” 这话直接堵了汤小娘的嘴。 是啊,当年唐氏嫁给相大英,唐氏家经商,有钱任性,虽唐氏如今痴傻,可她也留了一部分嫁妆的,相老夫人的嫁妆更不用提了,养活相家几十年都没有问题,如今二人的嫁妆加起来给了相遂宁,可想有多富贵。 汤小娘也只得恨恨道:“谁让人家有阔气的娘跟祖母呢,谁让我当年只是一个小丫鬟只是一个小戏子呢,自己没有家底,嫁过来也让人瞧不起。” “好好的大喜日子,说那些做什么。”相老夫人拄着拐杖过来,听外头报信儿的人说,长信侯府的接亲的人,已经到了门口了,汤小娘这边还在为一点儿嫁妆的事叽歪。 “老夫人疼遂宁,给她置办这么多的东西,遂宁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做,也不愁吃喝了。”汤小娘声音酸酸的。 “你说的对,我想的就是,遂宁嫁人以后,什么都不用做,也不愁吃喝。” 汤小娘吃瘪。 相老夫人还真敢承认。 相果心走上前去,轻轻地把红盖头盖在相遂宁的头上,并牵着她的手,把她牵到门口。 相府门口。 新郎官蓝褪骑着一匹黑色的大马,胸口一朵红色的绸花,见相遂宁出来,蓝褪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给相老夫人等人跪下行礼。 “姑爷不必拘礼了。”相大英赶紧扶住,嘴角却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终于,他跟唐氏的女儿要出嫁了。 嫁的女婿,还是青城贵公子里的佼佼者,真是左看右看,怎么看都顺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相遂宁一身喜服,大红盖头四角随风轻摆。 她看不到蓝褪这日的模样,只能看到他握过刀的手跟他的靴子,这日他穿了黑色的靴子,金线绣了如意云纹。 “此一去,便是长信侯府的人了,要知道孝敬公婆,善待丈夫,做到一个妻子的本分。”相大英语重心长。 “夫妻和顺最好,如果有什么困难的,也随时回来找祖母。”相老夫人终究是不放心。 相果心扶着相遂宁的胳膊,把她的手递到蓝褪的手中。 相遂宁的手有些凉,蓝褪的大手,把她的小手裹在手心里,轻轻一握,温暖了不少。 “姐夫,以后我姐就托付给你了。”相果心声音有些低沉。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别误了吉时。”相大英看看天色,对蓝褪挥挥手,意思是是时候回去了。 蓝褪拉着相遂宁的手,双双跪下,给父母大人磕了头,才又拉着她的手,把她送到花轿里,然后合上轿帘,往长信侯府去。 相老夫人立在门口,心里似乎缺了很多东西。不经意的,眼泪就滴下来了,苏嬷嬷抚着她的背给她递手帕子:“老夫人别伤心,姑娘嫁去好人家,是姑娘的福气,以后幸福的日子久着呢。” 相老夫人擦去了眼泪,望着长街上看不尽的红绸,望着蓝褪挺拔的背影,还有那顶红色的小轿,心里又是喜悦又是伤感。 相嫣瞧着相遂宁出嫁的阵仗,怀抱着女儿的她心里更是酸涩:“本以为当时我就是风光大嫁了,不料如今才知道,什么是风光大嫁,十里红妆,想想我当初,真是嫁坏了。” “唉,现在又提这个做什么。”汤小娘也直跺脚:“那个死鬼王爷死了,你一个人也自在的很,若是想再嫁,宣国也不是没先例,到时候再给你找一家,办个比这更隆重的婚礼。” “谁还敢娶我。”相嫣捏着孩子的小脸:“那个死鬼怎么死的,半个青城的人都心知肚明,哪个男人不要命还敢碰我。更可气的是,留给我的,竟然还是个女儿,带着这个拖油瓶,那些男的,对我更是退避三舍了。我这辈子命苦。” “凡事都是自己的造化,既来之刚安之吧。”相大英背着手,嘴角的喜气还未散。 相嫣哼了一声。 汤小娘撇嘴:“老爷的话,如今越来越不能听了。老爷怕是有了得势的女婿,便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吧。” “不敢,不敢。夫人请回房,我让厨房给夫人顿的燕窝也该好了,这几日夫人可是辛苦了,一会儿我去给夫人捶腿。”相大英陪着笑。 汤小娘这才转怒为喜。 这才是她调教出来的相大英嘛。 这还差不多。 相老夫人远远瞧着这一幕,也只能暗骂自己这个儿子不争气。 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竟被一个小妾给拿捏的死死的,这陪笑的模样,见了皇上,都没有这么猥琐。 亏得也是相家的掌门人。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长街上,鼓乐齐鸣。 宝隆街水泄不通。 百姓们瓜子板凳矿泉水。 “活这么大年纪,如今才见识了什么叫十里红妆,相家这次嫁女儿,也是陪嫁了不少东西。看看那些箱笼,咱们一辈子都挣不来。” “公主府上就蓝公子这一个儿子,嫁过去那自然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当年相家在青城也不过尔尔,如今两个女儿,嫁的如此风光,那个儿子,也有了军功,这相家的好日子啊,说来这就来了。” 正恩殿。 皇上在殿里徘徊。 陆御提着药箱子进去,却发现皇帝脸上带笑,病不像生病的样子。 可太监明明叫他这个太医了。 “你来。朕有件事让你办。” 第二百八十七章 生了个痴呆 陆御还以为是陪皇上喝茶下棋吹牛批。 自上次替皇上挨了几刀子,皇上召见他的频率是越来越勤了。 一大早的太医都在太医院开方子看药材呢,皇上便心急火燎要见他。 当初召见妃嫔侍寝都没有这么急切。 “我这儿有份圣旨,你给送到朗定公主府上,当众宣读。”皇上把封好的圣旨交给陆御。 沉重的圣旨。 青城早已经传开了,说蓝褪跟相家姑娘成亲,是御赐的婚事。 如今这御赐的婚事要当众宣读圣旨了,皇上派了陆御。 换作别人,得了这差事,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毕竟这样一件大喜事,好歹能得蓝家一笔恭贺银子。 可这差事,陆御不想接,这不是在他伤口上洒盐吗?这不是要让他的心稀碎吗? 可皇上的旨意,又不能违抗。 有一刻的迟疑,抓着圣旨陷入沉思。 “陆太医,怎么了?”皇上拍拍他的肩膀。 “啊,没什么,臣......这就去宣旨。” 手里拿的圣旨,似乎比提的药箱子还重。 长信侯府。 新妇登门。 相遂宁盖着大红的盖头,穿着红色绣银海棠的鞋子,由明珠扶着下了轿子,跨过火盆,一条红绸一端由蓝褪牵着,一端牵着相遂宁。 长信侯府的主子奴婢皆焕然一新,郭公主跟长信侯蓝信在二门迎着亲朋,笑容满面。 长信侯府在青城里地位不低,相家如今也不容小觑,这日前来参加喜宴的人,整整坐了二十多桌。 长信侯府亭台楼阁,前院后院,几进的院子本来很是宽敞,如今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众人皆朝二门瞧,满院子的红绸,连合欢树都用红绸子给裹了起来,很是喜庆。 假山旁的喜桌上,摆放着亲朋好友的贺礼,玉观音,金梅瓶,官窑青瓷,银枕,南唐字画,几乎能堆半个库房。 就连宣国的父母官,这日都要登门道贺,亲送贺礼。 郭公主跟蓝信在二门陪笑迎了一会儿,笑的嘴角都抽抽了。 因盖着盖头,相遂宁看不到外头的热闹,只听到众人道贺的声音,人潮汹涌。 明珠扶着相遂宁跨过正堂门槛,蓝褪黑色绣云纹的靴子就在她面前。 她挨着蓝褪跪了下来。 郭公主跟蓝信端坐于正堂,满屋子的香烛味儿跟花生果子的香气。 “毕竟是长信侯府,这娶亲的规格就是不一样,先不说那些贺礼,便是这房里置的物件,就让人目不暇接了。” “公主喜欢这个儿媳,所以办的略张扬些,也是有的。毕竟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再说相家如今也不弱,瞧瞧新娘子那些嫁妆,便够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司礼官上前请示公主的意思。 看看时辰,差不多该拜堂了。 新人拜了堂,送进洞房,亲朋好友便该吃喜饭了。 闹洞房,吃喜饭,这是不可缺少的环节,公主府中的喜饭这一辈子估计也就这一趟了,据说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应有尽有,一两银子一只的大螃蟹,新鲜的直冒泡,从南部坐船运过来十多筐,东海里比脸都大的鲍鱼,硬是捕了一百多个,还有银光闪闪的刀鱼,蒸了吃最好,宝隆街最繁华的酒楼,都找不到半条,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贡品,直接从御膳房里拉出来十盆。 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也该到了。”公主派下人去大门口瞧瞧。 下人很快去又很快回来,说是使臣到了。 公主赶紧起身迎接。 众人也连忙跪了下来。 “恭喜朗定公主,恭喜侯爷,恭喜两位新人。”陆御着米色宽袍,袖滚银边,腰系银绣如意长带,鬓发整齐,一支玉簪束发,捧着圣旨,给长信侯府道喜。 相遂宁跟蓝褪牵着红绸站在一侧。 相遂宁能看到陆御脚上那双暗色靴子,靴子上绣了朵朵梨花。 他身上还是熟悉的梨花香味儿。 朗定公主望着圣旨,有些喜不自禁。 御赐的婚事,皇上果然差人送来了圣旨。 蓝姎轻轻捏了捏公主的手,公主这才反应过来:“有劳陆大人,还请陆大人宣读圣旨吧。” 众人纷纷跪了下来。 陆御轻轻展开圣旨,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蓝褪跟相遂宁就跪在喜堂上。 他今日前来,是贺喜的使臣。 这满堂的喜色,他的笑却是强挤出来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诏曰......”陆御盯着圣旨,突然就结巴起来。 众人疑惑。 跪着也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见陆御耳朵都红了,握着圣旨也不出声,众人才小声议论起来。 “是怎么了?陆大人怎么不读下去了?难道是遇见了不认识的字?” “瞎说,御赐成婚,哪有什么难认的字,看陆大人的样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蓝姎隔着人群,盯着陆御的脸。 棱角分明的脸庞,眉目清秀的少年,他的脸红了,耳朵也是红的,握着圣旨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陆大人是哪里不舒服吗?”蓝姎轻声问:“要不要先歇一歇?” 陆御垂目,把圣旨举高了一些。 光线穿过喜堂照在圣旨的金线上,锦缎金线,发出耀眼的黄光。 陆御定了定神,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相家有女遂宁,卓越多姿,孝顺知礼,其父相大英,恭谨谦让,忠心赤胆,今赐嫁于长信侯之子蓝褪,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愿同心同德,宜室宜家,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钦此。” 大伙儿听完了圣旨,这才起来。 司礼官上来问郭公主,是否可以拜堂。 已经是吉时了。 “那便有陆大人来做这个赞礼郎吧。”郭公主道。 陆御一迟疑,看到众人眼中的期待,便答应了下来。 毕竟成亲这种大事,由皇上亲派的人当赞礼郎,那是极大的荣耀。 相遂宁跟蓝褪跪在下首。 陆御捧着圣旨站在长案前。 “一拜天地——”陆御盯着相遂宁的红盖头,用力想挤出一抹笑,可怎么也没挤出来,声音也是颤颤的。 相遂宁跟蓝褪叩头。 “二拜高堂——” 相遂宁跟蓝褪叩头。 “夫妻对拜——” 相遂宁跟蓝褪叩头。 陆御看着眼前的一对新人,眼圈突然要红,他心心念念这样的场景,几乎是梦里出现的场景,如今就在眼前,可惜,新郎不是他,他是赞礼郎。 “送入——”陆御有几分哽咽,他使劲压了压嗓子,抬头看看长信侯府的装饰,满眼的红绸,真好。 郎才女貌。 真好。 “送入洞房。”陆御终于挤出一抹笑来。 陆御没收礼钱,也没入席,做完了他的使臣,做完了他的赞礼郎,拔步就走,长袍遇风,长袖翻滚,陆御消瘦的身影映衬在满院的红绸里,格外空荡,格外寂寞,他的步子迈的极大,后面的小厮六伞都追不上。 记得上次走这么快,还是在宝隆街追相遂宁。 如今相遂宁成亲了。 陆御的步子突然就空了。 他的心也空空的。 刚出长信侯府,一滴泪就落到了陆御的袍子上。 郭公主一脸懵:“这陆大人,这不合规矩吧。” 蓝信嗯了一声。 “这宣读完的圣旨,不该留给咱们收起来吗?他怎么又拿走了?” 皇上的圣旨,跪接了以后,是要留存起来的。 像赐婚这种圣旨,供起来都不过分,就这样被陆御又给拿回去了。 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陆大人也是头一回办这种事,这么熙熙攘攘的,肯定吓到他了,所以才拿走了圣旨,娘不要想多了。”蓝姎扶着郭公主的胳膊。 “你倒是会替他着想。”郭公主揉了揉蓝姎的手。 “做了赞礼郎,好歹喝杯酒再走的。”公主有些遗憾。 拜堂。 成亲。 送入洞房。 洞房里红烛熊熊,喜帐里已经洒满了花生跟核桃。 拔步床铺锦被,锦被成双。 蓝褪被灌得有些醉意,走路有些摇晃。 走到床头,他几乎是扑到了相遂宁肩头。 相遂宁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腰系蟒带,摸上去很踏实。他是禁军头子,日日夜夜练武,身材自然是极好的。 相遂宁低头一瞬间,盖头下滑。 蓝褪想伸手接住,没接到盖头,却摸到了相遂宁的脸。 他一怯,缩回了手。 好像还没明白如今二人身份关系的转换。 毕竟也没怎么摸过女子的脸。 相遂宁的脂粉香味儿,夹杂着衣裳里的果香,脸上的温热,让蓝褪有些上头。 相遂宁抬头望着他,他低头望着相遂宁。 脸那么近。 近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她的唇鲜红饱满。 他的唇棱角分明。 他几乎贴上她的唇。 下人们腰系着红绸,端着两碗饺子就来了:“请二位新人用饭了。” 相遂宁咬了咬嘴唇。 蓝褪尴尬地摸了摸头。 二人夹了饺子放进嘴里,轻轻咬一下,便听到婆子们问:“生不生?” “生。”二人异口同声。 饺子根本没煮,当然生。 婆子们便欢喜地笑起来:“生好,生好,二位新人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相遂宁让明珠给婆子们散了银。 这是喜钱。 大伙又闹了一阵,厨房里又给蓝褪送来了醒酒汤,郭公主十分担心道:“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那些人便使劲的灌你,你酒量又不大行的,喝的这样多,不碍事吧?” 蓝褪领口有浓郁的酒香。 郭公主闻了都要皱眉。 蓝褪接了醒酒汤,示意郭公主可以回去睡了。 郭公主终究不放心,拉着蓝褪的胳膊把他拉到走廊下,屏退了众人小声跟他说:“这事本该你父亲跟你说的,他张不开嘴,那只能我拉下面子了,据宫中文档记载,男人喝多了酒,八成不能成事的,若有一二能成事的,生出来的孩子,怕也痴傻。” 蓝褪一惊。 “娘知道你跟她情投意合,可是毕竟你酒喝的不少,万一你俩洞房怀了身孕,到时候生出来个痴傻的孩子,那可如何是好。” “娘你不要胡说八道了。”蓝褪回了一句,转身要走。 郭公主赶紧拉住他,好家伙,刚娶了媳妇,便敢说娘胡说八道了,岂有此理。 “娘知道你时间宝贵,可人都是这样来的,当初娘嫁给你爹的头一夜,你爹也喝得烂醉如泥,那时候,也给他端了这么一碗醒酒汤。你先把醒酒汤喝了,再回去睡觉不迟。” 黑乎乎的醒酒汤。 蓝褪端起来要喝,可闻着味儿,似乎又跟往常的不太一样,他身手敏捷,味觉也没失灵,当即问:“娘,这是什么汤?” “这是避子汤,喝了这一碗,今儿晚上便平安了。” “那我不能喝。”蓝褪直接把汤给倒进了花丛里。 “你不要任性,今晚你喝醉了你们同了房,生下个痴呆......”郭公主拍着自己的嘴:“娘是说,万一你们生下个痴呆。” “生下什么都是我的孩子。”蓝褪拔腿进房,双手一带,关上房门。 郭公主还想劝说,差一点儿被门撞了鼻子,也只得回去。 蓝姎在花丛那边等着她,见郭公主吃瘪,蓝姎还笑了:“娘,你看你胡说八道的什么,我哥好容易娶了媳妇,人家洞房花烛夜,你在那儿说什么痴呆。” “你一个姑娘家,你知道什么,没事别乱听。”郭公主望着蓝褪的婚房,叹了口气。 门关上了。 怕被围观,所以先下手为强。 蓝褪跟相遂宁并排坐于帐中。 月色很好。 突然这么近的距离,能看清彼此的睫毛,听到彼此的呼吸,还是让人脸热。 “你......当真不喝醒酒汤了?” “那是避子汤,不能喝,喝了今晚上你就不能有孩子了。”蓝褪脱口而出。 相遂宁尴尬地抠手指头。 蓝褪更是尴尬的能抠出三室一厅。 这话说出来,多少显得有点色批。 “那你喝醉了怎么办?”相遂宁担心。 “今儿晚上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我怎么会喝醉。”蓝褪嗅了嗅衣领的酒香:“这是我倒上去的,其实我没怎么喝酒。” “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喝?” “因为想好好地看你,记住你今晚的样子。” 蓝褪觉得又能抠出三室一厅了。 平时也不是这么心急火燎的样子。 平时也算稳重。 怎么这一晚,坐于帐中,说话就没了轻重,怎么说都显得色批,只得轻轻握住相遂宁的手,缓解尴尬。 第二百八十八章 假传圣旨 “你冷不冷?”蓝褪问。 是有点冷。 相遂宁点点头。 “不如睡吧。” 相遂宁又点点头。 大红喜烛烧得热烈。 相遂宁和衣躺下,蓝褪并排躺着。 两人都没睡着。 “你难受吗?”相遂宁问。 “有点难受。” “哪里难受?” “床上的花生核桃好像没捡干净,膈的慌。” “呀。”相遂宁喊了一声。 禁军头子出于职业敏感,立即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了?” “床上有个核桃,膈到了我的腰。”相遂宁龇牙咧嘴。 蓝褪赶紧伏身,将手伸到她背后,摸了摸,把她背后的核桃给捡了出来,摸完了核桃,又有花生,背后的花生有十几个,脖子里都是花生,枕头下也是花生,屁股下面还压着两个核桃。 蓝褪就这样一边摸核桃,一边摸花生,渐渐地,气息就有点稳不住了。 他的手在相遂宁身下游走,温热的大手,那只握刀的手,贴着相遂宁的身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山峦起伏,呼吸急促。 此处看情形不对,省略一万字。 啧啧,不是臣妾不想写,写这种没羞没臊的画面臣妾简直是文如泉涌信手拈来啊,可是后台它不允许啊。 眼看这本书快结束了,不能晚节不保。 这一万字都自行脑补吧。 洗洗睡了。 陆御在正恩殿外跪了一夜。 天凉下来了,夜里有露水。 五更天的时候,正恩殿外的青石板都是潮湿的。 陆御愣是跪着一动没动。 “让他进来吧。”皇上让太监八喜去叫人,隔着窗纸,能看到陆御跪的端端正正,皇上终是有点不忍心。 陆御捧着圣旨跪倒在皇上面前。 皇上正在吃清粥小菜,殿内的沙漏也停了。 皇上眼角的余光扫到陆御袍角绣的梨花,便问他:“你也喜欢梨花?” “是,皇上也喜欢吗?” 皇上放下粥碗:“不喜欢。” 好吧。 “跪了那么久,腿酸不酸?” “酸。” “那还不起来?” “臣不敢。” “你是犯了什么罪,需要跪着认错?” “臣犯的是死罪。” 皇上却是明知故问:“你犯了死罪?陆太医不一直都很合朕的心意吗?怎么会犯了死罪?” “臣假传了圣旨,是死罪。” 陆御摊开那份圣旨,不是他故意不把圣旨留在长信侯府,只是这份圣旨不能留给他们。 圣旨上写着,相遂宁要嫁的人,是陆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相家有女遂宁,卓越多姿,孝顺知礼,其父相大英,恭谨谦让,忠心赤胆,今赐嫁于陆展之子陆御,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愿同心同德,宜室宜家,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钦此。 陆御领的圣旨,是包好的,又怕误了吉时,一路颠簸没敢耽搁。 蓝褪跟相遂宁的婚礼上,陆御拿出那份圣旨的时候,差一点儿昏厥。 他以为是光线太强烈,照得他眼花了。 或者是他喜欢相遂宁太强烈,出现幻觉了。 迟疑了好一会儿,他用手细细抚摸着绢布金线上的陆御二字,才最终明白,皇上让他去宣旨的用心。 他不明白,皇上为何写了这样一份圣旨。 他不明白,皇上哪里知道的他的心思。 他脑海里一阵轰鸣,他甚至想如果照着皇上的圣旨念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没人敢抗旨。 相遂宁会嫁给他。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他梦寐以求的。 可想到蓝褪,他觉得还是做个人吧,不能坑兄弟。 一瞬间他做好了死的打算。 打开圣旨的是他,那就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吧。 这点义气还是要有的。 不能自己拿了圣旨,过得风生水起,转身一泡尿,给蓝褪的好日子浇灭了。 长信侯府的喜事照旧。 陆御捧着圣旨在宫里长跪。 长信侯府的洞房夜,陆御跪了一夜。 如今他眼角泛青,嘴唇发白,憔悴多了。 宽衣大袖下,瘦瘦的身体。 皇上直叹气。 “本想着,让你得偿所愿,不曾想,你这个人,还挺有义气,宁愿抗旨不尊,宁愿死罪,也不愿意夺人所爱。” “皇上怎么知道我的心思?”陆御有点奇怪,他喜欢相遂宁,从未跟皇上提及过,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上次你受了重伤吗?在朕的殿里躺着,在你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连说梦话,都是喊的她的名字。看来,你爱她,一点儿也不比蓝褪少。相家的女儿倒很有手段,能把你们迷的......” “她没有手段......”陆御脱口而出,就相遂宁那样的憨批,又不是相嫣,她能有什么手段。 可皇上似乎不这样想。 “你也就只敢在梦里喊喊她的名字,这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像......”皇上叹了口气:“不过是一个女人,你想要,朕赐给你就是了,你又不敢要。你这样怎么能成大事?” “臣从未想过成大事,臣只是个小小的太医。”陆御觉得有些奇怪,皇上说的话也奇怪,或许他是皇上,他看上的女人,从未失手吧。或许是喜欢,或许是强迫,皇上想要的,都会得到。 “三月三是太后的八十寿辰,到时候整个青城有头有脸的世家跟贵女,都会来宫中给太后贺寿,到时候你再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入眼的吧。”皇上扶陆御起来,又特别强调:“到那一日,让你父母也进宫来。” “可是我母亲一向不见外人......她眼睛看不见。” 皇上一愣,而后温和道:“无妨,到时候让她随你父亲进宫,即使看不见,凑一凑热闹也是行的。到时候宫里大摆宴席,图的就是喜庆。” 三月初二。 草长莺飞。 庄氏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拿玉米粒喂雪白雪白的鸽子。 又是一年。 日光越来越浓烈了。 照着她银线织的襦裙上,她虽眼睛看不见,可眉眼间却有一股子温和,就连喂鸽子的时候,都是温柔的。 老太后的寿辰,是宣国的大事。 当太监把旨意传到陆家的时候,陆展却踌躇的睡不着。 庄氏还是淡淡地一抹笑,生怕声音大了惊了院子里的鸽子:“照旧例,你跟陆御前去就行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常见外人的。” “可是......皇上亲自交待,要让咱们都入宫去赴宴。” 庄氏的脸一白。 她本就白净,此时连嘴唇都是白的。 以前见生人,如果是躲不开的,她都戴着帷帽。 可如果进宫面圣,那再也没有戴帷帽的道理。 入夜。 她叫婢女给准备了两个水桶,水桶里装上冰水。 趁着夜色,让婢女把冰水浇到她头上。 婢女不忍,毕竟三月初三,乍暖还寒,虽然脱去了冬装,衣衫轻薄些,可也挡不住冰水淋头。 “你只管照做吧。”庄氏微笑着。 婢女把冰水浇到庄氏头上,庄氏被激的哆嗦,可她忍住了,又让婢女接着倒冰水。 寒冰刺骨。 两桶水下去,庄氏浑身湿透,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 婢女赶紧抱了毯子来要给她裹住:“夫人快些裹了毯子回房吧,身体要紧。” 庄氏没用毯子,也没回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葡萄架下,葡萄架抽芽了,有些新绿,夜晚鸽子飞走了,院里有些寂寥。 婢女不明白庄氏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只能去给陆展报信儿。 陆展同样没睡,隔窗望着庄氏,嘱咐婢女不要再打扰。 黎明时分,庄氏就晕了过去。 陆御得了信儿去探望的时候,庄氏的头烫得像刚出锅的热馒头。她又虚弱又憔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陆御赶紧开退热的方子。 婢女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这不怪你们,你们只管好生伺候着夫人吧。退了热也就好了。”陆展交待了这一切,跟陆御坐上马车,往宫里去赴宴。 长春宫东面的尚季殿,早已是人山人海。 老太后,当年的舒贵妃,满头银发,穿着盘凤金丝宽袖袍服,端坐于宫殿之上。 她已有了年纪,眼睛不大如前了,耳朵也不太听得见。 以求孝道,郭正禅大办了老太后的寿辰。 如今文武百官携家眷,整整齐齐地跪在尚季殿,甚至跪到尚季殿外的甬道上,给太后贺寿。 相大英携着相老夫人,汤小娘,梅景,都到了。 相老夫人是老太后的熟人,如今年纪越来越大,二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老太后特意把她叫到面前,拉着手,贴着脸细细说了好些话:“听闻你家那些小的,孙子......去了西北领兵,孙女也都嫁的体面,咱们这一辈子,操心也快到头了。” 相老夫人点头称是,汤小娘扶着相老夫人的胳膊给老太后请安,又陪着笑道:“多年不见,太后越来越年轻了,当年我还在宫里伺候的时候,太后您还没现在这么胖呢,如今看着不像八十的,倒像是六十岁。到底是太后在宫里静养,太后活得舒心。” 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太后只当是阿谀奉承。 如今听汤小娘说这话,太后不禁睁大了眼睛,仔细掂量起汤小娘来。 “唐氏疯了以后,她在相府持些家,只是.......甚少进宫,唐突了太后还请见谅。”相老夫人赶紧赔礼。 “你是谁?”老太后问汤小娘。 汤小娘有些尴尬:“我是......相大人如今的夫人......我.....是进宫来给太后贺寿的,说起来当年我曾在宫中伺候,会唱些曲子,那时候皇上太后都喜欢听曲子,还曾叫我到长春宫唱过几段呢。” 汤小娘使劲的套关系,似乎想让老太后记起当年的事。 老太后皱眉细想,却摇摇头:“什么听曲儿,今儿赴宴,听皇上说,南疆献歌舞......今日看歌舞,就不听戏了。” 汤小娘只好退回席上。 老太后远远望着那一抹翠绿的颜色一跳一跳的,拉着相老夫人的手低声交待:“以后还是少让她出门,她的嘴,像是会惹祸的。” 相老夫人伸手握住老太后的手,眼圈一红:“太后近年过得可好?” 老太后眼圈一红,见郭正禅望向她,忙喝了杯甜酒掩饰了,挤出笑道:“甚好,皇帝孝顺。听闻你两个孙女今儿也来赴宴了,是哪两个?叫过来我瞧瞧。” 相嫣抱着女儿先上前,刚到老太后身旁,女儿便尿裤了,尿了相嫣半个身子,她一向精于打扮,是个体面的,如今半身的尿,也没了争艳出头的心,抱着女儿行了礼便匆匆退下去收拾了。 相遂宁跪在老太后身旁行礼,老太后却直接扶住她的胳膊,仔细端详了道:“只知道朗定公主家娶了儿媳妇,那时候我病了一场,并未得见,如今看看,你这孙女长的像是有福气的,多好的长相,嘴唇又红,眼神又清澈。” 汤小娘坐在下面,心中早就忍不住逼逼。 好家伙。 她跑过去拍马屁,似乎是拍到了马蹄子上,老太后是一点儿也不待见啊。 好容易轮到相嫣了,一泡尿给浇没了。 老太后不是眼睛不好听力不行吗?怎么见了相遂宁就什么都好了。相遂宁会治病啊。 明明是偏心。 老婆子都偏心。 老太后握着相遂宁的手腕儿,又看看相遂宁的脚,低声跟相老夫人说:“我瞧着朗定公主这儿媳妇,像是有身孕了。” 相老夫人一愣,她还没接着信儿。 相遂宁也一愣。 只是近来有点儿反胃,吃什么都没胃口,她以为是天渐渐热了的缘故。 “快叫太医,叫那个......陆家那个小太医,人机灵,医术也好,我最信的过。”老太后吩咐下去。 很快陆御便从人群里钻了过来。 本以为是给太后诊脉,不想却是相遂宁。 陆御的手搭到相遂宁的胳膊上那一刻,他压了压自己的呼吸。 “怎么样了?”相老夫人也牵挂。 “回太后,老夫人,相二.......世子夫人她有身孕了。” 相遂宁一愣。 “多久了?”相老夫人抓着相遂宁的胳膊:“你这孩子,有了身孕还穿得如此单薄,再冻到了,那些酒水也不要喝了,最近身子可还好,有没有用什么药?” “世子夫人身体很好,胎相稳健,已有身孕月余了。”陆御道:“臣会开些安胎的方子,让世子夫人静养的时候服用。” “那便快去开方子煎药。”老太后都忍不住吩咐:“赶紧去好好坐着,别累着了,这台阶这么高,来人啊,赶紧来扶着。” 第二百八十九 有毒的酸梅汤 相遂宁的待遇,让人眼热。 尚季殿的贵女们纷纷侧目。 “相家女儿出身并不高,如今嫁于长信侯世子,这么快就怀了身孕,若再生下一个儿子,那地位便稳住了,我要是能嫁一位这样英俊的世家公子就好了。” “咱们哪有人家的福气呢,当时她成亲还是皇上御赐的,你看相老夫人跟太后聊的多热络,人家跟宫中关系可深着呢。” 皇上眼睛扫过这一帮人,酒过两巡,把陆御叫了过去:“你爹来了,你娘呢?” “回皇上,我娘病了,昨儿夜里发了高烧,烧得昏昏沉沉。” “有点巧了。”皇上喝着酒。 陆展忙跪下:“皇上,臣妇真是高烧了起来,晨起刚用了药还是灌进去的,此事万万不敢欺君。” 陆展伏地不起,皇上放下酒杯呵呵一笑:“朕不过是随便问问,你也不要紧张。八喜,朕酒喝的急了些,扶朕去透透气。” 眼见皇上出了尚季殿往御花园去了,陆御跟陆展才算松了一口气。 陆府。 庄氏昏昏沉沉躺于卧房。 婢女在一旁守着,时不时的就要拧了毛巾给庄氏盖在额头上。 晨起时熬的药,又熬了一回,端给庄氏喝,庄氏却无法起身。 有个微胖的身影进了陆家。 身影在窗外一扫,庄氏吸了吸鼻子,便猛然坐起,鬓边开始冒汗。 “夫人怎么了?夫人可好些了?”婢女捧着药问。 “你们且下去吧,都退出去,离我远一点儿。”庄氏倚着床栏低声道。 婢女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捧着药碗出去。 “八喜,你去外头守着,谁也别让靠近。”皇上吩咐过八喜,便背着手缓缓走进了庄氏的卧房。 是男人的脚步声。 是熟悉的味道。 庄氏缩于床头,心砰砰跳得厉害。 “这么多年未见,你还认得朕。”皇上坐到床边,伸手抚摸庄氏的脸。 庄氏像是受了惊吓,一个劲儿的往后缩,可床就那么大,哪有什么可躲的地方,皇上的手抚摸着庄氏的脸:“为了不进宫赴宴,你竟自残?” “皇上,民妇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要装下去吗?既然我来,便是知道了真相,你认与不认,都不影响我的判断。你也不必害怕,若是有其它人看见听见,我杀了他便是。” “你还是这么武断。”庄氏背过身去:“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狠心。” “我在如今的位置上,不狠心,能活下来吗?当年的位置来之不易,岂能不小心呢。”皇上抚摸着庄氏的眼睛:“对你,朕一直是心怀愧疚的,当年一时冲动之下,毁了你的眼睛......” “皇上当年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只想毁了我的眼睛,皇上当年,是想要了我的命吧,如今被你发现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动手吧。” 庄氏的决绝与厌恶,都写在脸上。 皇上试图去摸庄氏的头发,却被庄氏推开。 她本来病着,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把皇上推到了桌旁,一时间茶盏落地,一地的碎片。 那一年,也是同样的一地碎片。 再往前回首,先帝那时也还在,庄尚微也还青涩。 他是前太医庄贺的独生女儿。 前太医庄贺,熟读医书,自幼便聪明智慧,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一直以来,兢兢业业伺候在承昭帝身旁,承昭帝大大小小的毛病,都是他望闻问切,一手掌握。 承昭帝看重庄太医,庄太医也经常带女儿到宫里跟公主们一起学习女红针织。 只是庄尚微似乎并不喜欢女红针织,反而对医术很有天分,不但喜欢翻看医书,而且喜欢看她爹庄太医开方抓药。有时候庄太医开了药,也是庄氏看着火熬了,再端给承昭帝喝。 一来二去的,她便跟承昭帝熟悉了起来。 有时候一起讨论药方,有时候一起看医书,或者一起分析药材。 慢慢的,越来越想见到承昭帝,于是经常去宫殿里等他,就认识了郭正禅。 那时候的郭正禅,只是承昭帝手下的小弟。 承昭帝高坐庙堂,郭正禅负责青城武将的管辖。 承昭帝日理万机,多数时间都在忙,忙到深夜,能见庄尚微的时间极少。 庄尚微不好打扰,只能让郭正禅代传书信。 可是书信石沉大海,承昭帝一封也不愿回,反而听郭正禅说,承昭帝就要纳新妃了。 庄尚微为此病了一场,病中郭正禅悉心照料并且转交给庄尚微一封信。信上是承昭帝笔迹,上面邀请月中半夜,宫殿藏经阁一会。 心中有万语千言想跟承昭帝说,月中那夜,雷雨交加,似乎这半辈子过去了,都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风雨。 去到藏经阁的时候,庄尚微的衣裙已经湿透,漆黑的藏经阁,连一盏小灯都没有,因为是私下跟承照帝见面,庄尚微又惊又喜,冒着大雨也未敢耽误一分一秒,几乎是拖着满身的雨往藏经阁奔。 刚推开藏经阁的门,便被只大手抓了过去,闪电一亮,庄尚微看见了那人的衣袖,明黄的衣衫,上面绣着盘龙,那是承昭帝的龙袍。 或许是雷声太大,藏经阁里只有心跳声。 都没说话。 庄尚微被按倒在藏经阁,宽大的龙袍,熏了梨花香的龙袍,覆盖了庄尚微的身体。 电闪雷鸣。 直到后半夜雨停了,二人才离去,离去的时候,庄尚微想跟承昭帝说话,承昭帝却大步去了,庄尚微扑倒在地上,也没追上。 那一夜,她怀了孩子。 她呕吐厌食的时候,自己就清楚,是有孩子了。 她又怕又喜,托郭正禅给承昭帝送信,可石沉大海,承昭帝丝毫没回应。 听郭正禅说,承昭帝在盖一座月影宫,想娶一位绝色的美人。 庄尚微孕吐的厉害,听此话更是万箭穿心。 她顾不得许多,亲自去承昭帝殿外跪着求见,却被郭正禅给拉了回来,说承昭帝殿里有美人作陪,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庄尚微,让她不要惹承昭帝不高兴。 庄尚微又结结实实病了一场。 她求着郭正禅给她想办法,她有了孩子,总得告诉承昭帝一声。 郭正禅说,这几日承昭帝见了太多美人,熬了夜,天儿又热得厉害,让庄尚微给承昭帝端一碗酸梅汤。 乌黑冰凉的酸梅汤,闻上去甜丝丝的。 庄尚微端着酸梅汤进去,殿内是一股药材味道,承昭帝人瘦多了,躺在榻上眼圈黑青。 想到郭正禅说的,承昭帝召见了太多美人,想来是睡多了美人所以身子空虚,庄尚微心里憋闷,可还是把酸梅汤端了上去。 承昭帝看见她,眼中闪过明媚的光。 “你还记得我。”承昭帝望着她笑。 她心里酸,眼泪就流下来:“我有身孕了。” 承昭帝端着酸梅汤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神晶莹地问她:“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很好。”承昭帝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像喝了一杯酒。 她本以为可以跟承昭帝叙话,不料喝了酸梅汤的承昭帝说自己累了,便把她赶了出来。 她那时青涩,也会意气用事,不明白承昭帝为何那般对她,一赌气,便也飞奔出宫。 却不想,那是她与承昭帝的最后一面。 送完酸梅汤,她哭得哆嗦。 郭正禅还特意安慰她:“皇上毕竟是皇上,女人又多,即使冷落了你,你也不能有怨言。” 可那天晚上,庄太医一夜没有回家。 第二天,宣国的天塌了。 青城的人都说,承昭帝死了。 庄尚微不信,向郭正禅打听。却听说郭正禅有诏书在手,他要做皇帝了。 庄太医说,承昭帝是中了牵机药的毒。 牵机药,死前状态骇人,痛苦万分。 庄太医还觉得纳闷,承昭帝身边的人,都还算信得过,他这个太医,也是时常在身边伺候的,不管是用药还是有饭,都没差错。怎么承昭帝就中了牵机药毒。 庄太医因是伺候先帝的,先帝一死,郭正禅上位,庄太医便被撵回了家。 对于承昭帝的暴毙,庄尚微不敢相信。 她跑去问郭正禅,郭正禅舔着梅贵妃的脖子笑眯眯地望着她。 庄尚微怀疑那碗酸梅汤有毒。 郭正禅却笑着说,有毒的酸梅汤,不是你端给他的吗? 庄尚微哭坐在地上:“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我怎么会送有毒的酸梅汤给他喝?” 梅贵妃却笑起来:“她当真好蠢,竟然以为,她怀的是承昭帝的孩子。” 庄尚微心里一痛。 原来那一晚去藏经阁的,不是承昭帝,而是郭正禅。 庄尚微怀的,是郭正禅的孩子。 她送给承昭帝的书信,全被郭正禅丢进了火盆里,回过头又对她说,承昭帝不想见她,书信也不愿看,或者看了也懒怠回。 此时的承昭帝,心心念念的却是庄尚微,只是那一阵子内忧外患,他实在太忙了,忙里偷闲,他还督促人建造月影宫,准备纳庄尚微为妃,把她留在身边。 可惜宫殿未建成,承昭帝却死在庄尚微的手中。 郭正禅连夜毒杀了承昭帝的子嗣,用梅家的势力稳住了朝堂。 一场宫变,一场屠杀。 郭正禅坐到了帝位上。 庄尚微匍匐着要去跟郭正禅拼命,不料郭正禅一把推开了她:“你连被谁睡了都弄不明白,你还想杀我?我现在是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你以为,你还有多少本事可以杀我。糊涂的女人。” “我真是眼瞎。”庄尚微那时恨透了她自己,也恨透了郭正禅,她拔下发间的金簪再一次向郭正禅刺去,不料簪子被郭正禅夺去,锐利的簪子,郭正禅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扎进了庄尚微的眼窝。 庄尚微眼前一黑。 鲜血从她眼睛里喷涌而出。 耳边是梅贵妃的笑声,跟郭正禅的冷漠:“你以为那晚藏经阁,我是喜欢你吗?从小到大,我哪一点儿比郭放差,偏偏太后总是喜欢他,连先帝也要把皇位传给他,就连你,也死心塌地的对他,我哪里不好?哈哈哈,最后怎么样,你还不是栽在我手里,糊涂如此,便是眼瞎了也不配活着。拉出去给庄太医,告诉他,他女儿刺杀皇帝不成,自尽了,让他收尸吧。”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庄家了。 庄太医那里,也已经给庄尚微办过了丧仪。 白发人送黑发人。 庄太医也演了一出戏。 可背后,他的弟子陆展跪倒在庄太医的脚下:“弟子倾慕庄姑娘多时,只是觉得,身份不配,如今庄姑娘有难,弟子愿意娶她为妻,护她周全。” “你不怕受牵连?” “没有什么牵连了,庄姑娘不是已经死了吗?” 倒也是。 庄尚微送还庄家的时候,流血过多,早已昏迷,气息微弱,脉象都摸不着了,庄太医跟陆展一面给她治伤,一面办她的丧仪。 还好她活了过来。 刚活过来的庄氏想想往事,便欲寻死。还是陆展拉住了:“姑娘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他都有两个月了,是个男胎。” 提及孩子,庄氏更觉羞愤。 还是陆展安慰她:“孩子无错,姑娘也无错,错的是心怀叵测之人。这是一条命。姑娘要好好护着。或许有一日,还能看看郭正禅的下场。” 是啊,一条命。 是啊,或许有一日,还能看看郭正禅的下场。 日子如流水。 哗哗东去。 郭正禅在位这些年,总听说皇子们斗的厉害,可日子还是这样过来了。 庄氏也足够低调,不该去的地方从来不去,这些年就是最繁华的宝隆街,她去的也不到十趟。 渐渐的,她似乎活成了一株植物。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暴露了。 庄氏不明白,郭正禅是如何找到她的。 郭正禅却意味深长道:“你怕是忘了,我们郭氏男丁,人人头上,都有三个发旋,上次陆御身受重伤,我不经意的发现,他竟然有三个发旋,顺藤摸瓜,找出你来,轻而易举。” “你不要伤害陆御,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不会伤害他,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伤害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庄氏有些绝望,平淡如水的日子,因为郭正禅的到来,起了涟漪,恐怕再回不到过去了。 第二百九十章 皇上杀了我吧 皇上搬起庄氏的脸:“跟我回宫。” 庄氏当然不愿意。 当初她姿色出众,性子温柔,郭正禅都不爱她,现在她眼瞎了,姿色全无,已是泯然众人的样子,郭正禅后宫里有数不清的美人,他更不爱她。 “回不回宫这件事,由不得你了。”郭正禅笑,让八喜进去,说是扶着庄氏,实际是控制往了她。 庄氏想反抗。 郭正禅冷冷一笑:“进宫不比在陆家好,月影宫修缮好了,你就住进去享福吧,至于陆展,一辈子只是个小小的太医,跟着他,能有什么出息。” 他提到了陆展,这是威胁。 如果不乖乖顺从皇帝的意思,恐怕陆展会有不幸。 陆展为了她,一辈子不曾有自己的孩子,对她体贴照顾,从不敢冒失。 她不能害了他。 陆御跟陆展回府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庄氏,从婢女的嘴里,才明白庄氏被皇上安置到了月影宫。 陆御不明所以。 怪不得前一两个月,就听闻宫中派工匠修缮月影宫,看来皇上有此心思,不是一朝一夕了。 若是皇上强抢民女,尚有几分可信。 可他娘庄氏,已经到了姿色凋谢的时候,怎么会跟皇上攀上关系。 进宫。 月影宫。 影影绰绰。 柔和的纱帐垂在地上,是很好看的浆果色。 庄氏已经被打扮了一番。 梳着斜髻,戴一支金凤镶红宝发钗。宝蓝色的衣裙,显得她脸色更白了。 两碗酸梅汤,就搁置在长案上。 陆御跟陆展进来的时候,庄氏的嘴唇都是哆嗦的。 “庄妃,把酸梅汤端给你儿子跟陆太医喝吧。”皇上交待。 庄氏脸色一白,直接跪了下去。 “还迟疑什么?这凉凉的酸梅汤,最是好喝。” 庄氏推辞不掉,只得战战兢兢去端酸梅汤,可实在没有勇气把酸梅汤端给这两个男人。 “你要抗旨不遵吗?” 庄氏脸一红:“皇上杀了我吧。” “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就可以不喝酸梅汤?” 庄氏绝望,空洞的眼眶格外骇人。 “不要逼我娘,我喝就是了。”陆御抢过酸梅汤一饮而尽,陆展也端了一碗酸梅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庄氏伏在地上,几乎是剜心的痛:“不要喝,不要......为什么要喝......不要......” 月影宫里,庄氏的哭声格外凄厉。 酸梅汤,她又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个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夜晚,似乎又回来了。 铜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 月影宫里都是檀香的味道。 一支香燃尽了,陆御跟陆展还活着。 皇上只是想让庄氏明白,乖乖就范,一切好说,若不听话,陆家几口子的命,就在这酸梅汤里了。 庄氏似乎是被人抽了筋,再不敢忤逆皇上的意思。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爹跟我娘。你是皇上,你富有天下,为什么要强抢我娘为妃?”陆御勃然大怒。 这些日子,他跟皇上相处的不错。 没想到皇上突然来这一手。 猝不及防。 “这些年你娘都没跟你讲,为什么你姓陆,你头上却有三个发旋吗?”皇上凝视着陆御。 陆御一愣,他从不知道头上有三个发旋 突然想起郭正禅曾说,他们郭氏一族,男丁头上,都是三个发旋的事。 “娘,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氏瞒不下去了,只能把当年的旧事,重提一遍。 “我不信。”陆御涨红了脸:“我喜欢医术,明明我爹也是太医,是陆家祖传的。” 陆展跟他倚靠在一起,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告诉他真相:“傻孩子,或许你的医术天份,是来源你外祖父,你的外祖父,医术高明,我们陆家人,是比不了的。我小小一个太医,何德何能,能生出你这么好的孩子。当初你娘被假葬了之后,无处可去,我喜欢你娘已久,所以甘愿娶她为妻,成亲那晚,你娘什么都跟我说了,我也亲自给她把了脉,确实是喜脉,你......是皇上的孩子,你姓郭。” 姓郭。 原来姓郭。 晴天霹雳。 这些年姓郭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留在宫里的,也没几个是拿的出手的。 如今陆御也要姓郭了。 陆御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可庄氏跟陆展的话他又不得不信。 “难道做朕的儿子,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吗?”皇上望着地上的陆御:“你在陆家有什么,宫里都有,整个宣国,都是我们郭家的。朕会对外说,当年你母亲怀着身孕,坚持要出宫为国祈福,朕命庄太医宣布了她死的消息,实不想有人打扰。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是时候回宫来帮朕分忧了。你放心,只要你肯乖乖跟着朕,忠心于朕,以后这宣国的江山,便是你的了。” “我不想要什么江山。”陆御瞪着皇上。 皇上却笑了:“这样不识好歹,你可顾念你母亲跟陆太医?他们辛苦养你长大,若有什么好歹,你可担待的起?” “我.....” 庄氏跟陆展是软肋。 陆御不能反抗。 “传朕的旨意,立皇子郭御为太子,住太子宫。”皇上叫来太监,把这信儿给传了出去。 陆御,即时改为郭御。 好陌生的名字。 好陌生的身份。 他本是区区一个小太医,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太子。 以前做梦都不敢这样想,现在好希望是个梦,可这个梦,怎么也醒不了。 后宫震荡。 都不明白,皇上什么时候又宠幸的别人,生了一个叫郭御的儿子,突然就杀了出来,直接立为太子。 要知道郭琮用尽了手段,也没能坐上这个位置。 合妃浇着花儿,声音淡淡地道:“那个庄氏当年据说是死了,如今又突然活了过来,皇上还修缮了月影宫给她住,她的儿子也封为了太子。这人啊,命运实在难料。当年梅贵妃使尽了力气,也没能扶她的儿子为太子,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合妃的婢女小声道:“外人都传,这个庄氏当年不是为国祈福了,是嫁给了陆太医陆展,不知怎么的,皇上又把她追回来了。” “别乱说。”合妃放下剪刀擦了擦手:“皇上说她生,她便生,皇上说她死,她便死了,宫中的女人,命运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吗?咱们且瞧着吧。” 晚饭,皇上是同庄氏一起用的。 每一次看到皇上,都让庄氏无比恶心,还好她现在眼瞎,不用看着他,可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味,她便能想到十几年前,那些雷电交加的夜晚。 庄氏吃不下。皇上却把饭菜直接夹进她嘴里:“我对御儿很好,正让师傅们教他看奏折,学治理国家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满足?为何不吃饭?” “你还有别的皇子,为何要让御儿做太子。” “因为我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我这些儿子里,心数不正的太多了,只有他.......心思澄净。” “心数不正,呵呵......当年若不是你心数不正,如今的皇位上,坐的也不是你。”庄氏也没惯着他。 “啪。”皇上一巴掌抽在庄氏脸上:“这些年那个太医把你惯的太没规矩了。如今你不是住在陆家,而是在宣国月影宫,你是朕的妃子,不知轻重,便有不知轻重的下场。” 庄氏的嘴角流了血。 皇上一巴掌下去,庄氏的嘴角就流血了。 宫女们一个个缩着头不敢吱声。 太监八喜赶紧溜出去给陆御报信儿。 陆御在上书房无聊地听着那些师傅授课。 听了八喜的话,起身就往月影宫去。 皇上把烤羊腰塞入庄氏嘴里。 庄氏几乎呕吐。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娘?”陆御拉住皇上的胳膊。 这些年,庄氏跟陆展相濡以沫,是一对恩爱夫妻。 如今一切都变了。 “娘,吐出来。”陆御祈求。 “那就让你娘吐出来试试。”皇上冷笑。 庄氏强忍着恶心,一口一口的把烤羊腰给咽了下去,刚咽下去,胸口便一阵难受,直接吐了出来。 “御儿,娘没事,你不要担心。”庄氏试图安抚陆御:“去上书房吧,先生们还等着你呢。” “我不去——”陆御扑在庄氏怀中。 “那——庄妃,你再试试这个生竹虫吧。听说很有营养。”生竹虫跟手指一样粗,在盘子里蠕动的厉害。 宫女们都看不下去了,多看一眼都要吐。 庄氏眼睛看不见,伸手去捏竹虫往嘴里送。 “别为难我娘,我去上书房好好学。”陆御眼中有泪,仰头把泪收回去,撩起袍子就回了上书房。 是夜,他在上书房里抱着书睡了一夜。 宫女们捧着金盆在上书房外等候陆御洗脸。 从上书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无心洗脸。 眼底乌青。 陆御提袍往月影宫去,路上遇见了蓝褪。 蓝褪巡查到月影宫附近,见了陆御,他要拱手行礼。 之前的兄弟,再见面分明有些生疏。 “今儿你当值?”陆御问。 “是啊.......你......太子是要往月影宫去吗?” 月影宫庄氏的事,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庄氏夜里哭,半个后宫都知道。这长了腿的消息,怎么能封闭的了。 想来蓝褪也知道了。 “我......不去月影宫,随便转一转。”陆御装出轻松的样子。 “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蓝褪想拍拍陆御的肩膀,碍于身份,只能把手又收回去。 陆御却是拍拍蓝褪的肩膀:“我不是以前的小太医了,谁都能欺负,还需要你撑腰,如今我是当朝太子,谁还能欺负我呢,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是啊。 没人再敢欺负他了。 可他眼底的乌青,分明不是轻松的模样。 蓝褪在宫里巡查了一夜,上书房的灯亮了一夜,他都看到了,只是没有戳破。 “相二还好吗?有了身孕了,你要时常陪伴她。”陆御拍拍蓝褪的肩膀:“腹中的孩子还好吧,再过几个月,你便要做爹了。” 陆御眸子一垂。东边宫墙上有粉色的日光,他的眸子里也有光线闪烁,这转瞬即逝的光亮,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背着手,大步往东而去。 蓝褪久久望着陆御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影宫的墙角,他才转身走了。 长信侯府。 郭公主跟相遂宁一块看料子。 布料都是流云坊送过来的,因腹中孩儿的缘故,长信侯府上上下下都是喜悦的,相家送来的衣料就不用说了,流云坊也送来了一批极软的料子,想着让相遂宁给孩子做小衣。 只有蓝姎,一个人闷闷的,坐着刺绣,她刺绣的手艺很好,可如今心不在焉的,针脚绣得很松散,元宝都给绣变形了。一边刺绣,一边往窗外张望,直到看见蓝褪的身影出现在窗旁,她一激动针就扎到了手指上,顾不得吮吸手指上的血珠,蓝姎便赶紧给蓝褪上茶:“哥哥一夜未归一定累了吧?” “你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你哥哥嫂嫂一会儿还要说话的。不要拐弯抹角。”郭公主倒是爽利。 反而蓝姎不好意思了。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过不明白了,不知怎么的,陆太医竟然成了皇上的儿子,如今一步登天,成了太子。太子,便是以后的国君,没想到他小小的一个太医,竟然成了未来的国君。”郭公主有些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记得先帝时,先帝便喜欢这个庄氏,没想到先帝死了,皇上也喜欢这个庄氏,而且给他修缮月影宫,听说里头摆设极为奢华,光是修缮用银,摆设花销,就花了好几千两。如今庄氏的儿子成了太子,以后她母子二人,算是苦尽甘来了。” 蓝姎却有些惆怅。 以前她喜欢陆御,她是长信侯的女儿,说起来,陆御还得高攀。 如今陆御成了太子,天下的女子,太子皆可挑选,她就没了安全感。 蓝姎叹了口气。 “你这妹妹,很是看中陆御,你该替你妹妹探探,他的意思。” “娘——你不要胡说。”蓝姎红了脸。 “娘胡说,那你是不喜欢太子了。” “我喜欢他。”蓝姎说出这话,脸都红透了。 “太子一立,很快便会选太子妃,咱们姎儿,做个太子妃也不错。”郭公主抚摸着蓝姎的手:“世子妃,你觉得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发配去浣衣局洗衣服 “姎儿自己愿意,是最好的。”相遂宁拿着软软的衣料,打了个呵欠。 身子越来越重,她越来越容易打瞌睡了,总也睡不够似的。 “我听说,端午的时候,宫里就要正式为太子选太子妃了,咱们姎儿啊,便等好消息吧。”郭公主筹谋着。 她先是去了老太后宫中,老太后在院子里晒太阳,听他提及蓝姎的事,便道:“我有年纪了,这小一辈的事,你该去跟皇上说。” 郭公主不好事事去找皇上,她曲线救国,去找庄氏。 月影宫里的庄氏由婢女伺候着梳头,空洞的眼窝,毫无精气神,似乎是形容枯槁的样子,都说庄氏成了庄妃,在月影宫中很是滋润,可看一眼,还是觉得,传闻不可尽信。听闻郭公主的来意,庄氏淡淡道:“公主的好意,若御儿愿意,我又有什么意见呢?” 郭公主作为长辈,又不好直接去找陆御,只能让蓝褪去旁敲侧击,蓝褪却赶紧回绝她:“太子妃意义重大,娘就不要筹谋了。” “你自己是婚事顺遂了,就不管姎儿了。”郭公主不忘去安慰蓝姎:“青城里这些贵女,我都差人打探过了,论家世,长相,你也是拔尖的。再说,你跟陆御.......你跟郭御又加了一层亲戚,又是旧相识,你且安心等着好消息吧。” 相遂宁邀了童四月来府里,为蓝姎量身裁衣,做了几件轻薄些的衣裳,衣裳上绣银丝,盘着梨花,梨花花蕊缠着金丝,生动的很。 青城也刮起了一阵风。 各家贵女都打扮起来,互相探听消息。 陆御长相出众,又是太子,当然有不少人倾慕。 可青城也有几位大人私下议论。 “虽说是太子,可到底不是养在宫里的,以后还是未知数,嫁给他,未必是如意事。” “皇上昭告天下说陆御是他的儿子,姓郭,可据小道消息,这陆御是陆太医的亲生儿子,只是被皇上强掳了去,最近宝隆街上,陆太医时常喝醉,哎,老婆儿子都成别人的了,陆太医是如丧考妣啊。这样的情势下,怎能将女儿嫁过去?” 所以青城有人制新衣,制首饰,也有人故意将自己的脸弄脏,对外说自己长得丑,或是在家躺着装病,还对外宣称,得了要紧的传染病。 月影宫。 陆御在宫殿外徘徊。 皇上在跟庄氏用饭。 陆御求见,皇上却拒绝了,说是不想外人打扰了他跟庄妃的兴致。 陆御在宫殿外等了一个时辰。 直到汗湿了袍领,皇上才从月影宫里出来,走路有些摇晃。 陆御要进宫去,皇上却没准:“陪朕走走。” 陆御只好跟在他身后。 “你如今虽是太子,可你也要知道,我才是皇宫的主人,宫殿众多,但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黑云之下,郭正禅黑色织金的袍子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黑色的袍服,上头盘着蟒蛇,看上去有些阴森。 陆御明白,皇帝这是在告诫他,如果不乖乖听话,他连见庄氏的权利都没有了。 “端午节在尚季殿给你选太子妃并伺候的妾室。青城的贵女们都准备起来了。只是有些风言风语,你可听说了?”皇上打量着陆御日渐消瘦的脸。 “没有听说。” “你都不问问什么风言风语,就这么快的回答我。看来你是知道风言风语是什么了。” “我.....不知道。” “听说陆展对于我掳了你跟你娘进宫的事,很不满意,最近总是喝醉了酒胡说八道。” “我爹他......”陆御脱口而出的话,让皇上顿时变了脸色,陆御忙改口:“他只是一个本分的太医,他也没有坏心,请皇上不要跟他计较。” “只要你好好的真心的对待朕,一切便都好说。”皇上拍了拍陆御的肩膀:“你要知道想做太子的人,大有人在,朕把太子之位给了你,你得感激朕。” 皇上眼里是期待。 他在期待陆御表态。 表个寂寞。 陆御敷衍的心思也没有。 可皇上脸色一变,他又只能迎合:“是。” “端午节贵女进宫,尚季殿选太子妃,是你人生大事,你可得好好选一选。”皇上搂着陆御的肩膀,跟他缓缓走向应天门。 应天门很高。 高高的城门楼把皇宫裹的结结实实。 以后做太医的时候,从应天门经过,总要回首望望,望望巍峨的宫殿,这一天,有惊无险,总算过去了。 现在做了太子,经过应天门,却再也不想回望这层层叠叠的房顶,恨不得能长一双翅膀,飞到宫外去,离这里远远的。 可是即使长了翅膀也飞不远了。 月影宫里的庄氏,宝隆街上的陆展。 他们的命,都系在陆御身上。 他觉得很沉重,似乎每走一步,身上都背负着人命跟命运。 端午节的时候,一辆马车来府里接走了蓝姎。 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宝隆街,宝隆街熙熙攘攘地聚满了人,连马车也不能经过。 “真惨啊,你看看,就说人不能多喝酒吧,喝醉了靠着树,树倒了,生生把人给砸死了,瞧瞧那一地的血。” “这不是那位陆太医吗?以前甚少见他饮酒,最近倒时常见他醉醺醺的,这才几天,就丧命了。” 听一姓陆,蓝姎心里一抽。 青城里姓陆的人不多,何况是太医。 她掀开帘子往外瞧,人山人海的,也瞧不清楚。 催促车夫去看看,车夫一瞧,吓得魂飞魄散:“就是那位.......陆御太医......太子的爹......太子以前的爹.......现在.......被树给砸死了,好端端的,无风无雨,这棵上百年的树,听我爷爷说,他小的时候,就有这棵树了,怎么树就倒了,正好压着陆太医,脸都压烂了......” 蓝姎心中呯呯呯地跳。 她始终不放心,要下来看一看。 婆子叮嘱道:“姑娘还是进宫要紧,不要误了时辰。” 蓝姎执意下车,挤过人群看到躺倒的陆太医,看到那张稀烂的脸,她差点儿吐出来,继而帕子捂脸就哭起来。 宝隆街出了事,蓝褪很快就到了。有蓝褪在,估计能妥善处置。 蓝姎只好坐上车往宫里去。 到尚季殿时,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别家的贵女早都来了,你怎么墨迹到现在才来,快跟那些贵女站一起去。”郭公主给蓝姎整理衣裙。 蓝姎看到金殿上的陆御,眼泪就止不住。 郭公主起来给她擦泪:“你这孩子,喜欢他便喜欢他,如今不是来了吗,哭什么,像没见过世面似的。” 蓝姎只是哭,脑海里都是陆展被树压死的画面。 尚季殿中都是脂粉香气。 粗略一看,来的贵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像花一样。 穿金戴银,贵气非常。 到底都是青城数得着的门户。 蓝姎站在这些人中间,眼泪像豆子。 小太监还未念贵女名册,便见太监八喜带了四个贵女来。 贵女们伏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 “送去浣衣局,给宫人洗衣裳吧。”皇上放下酒杯。 “皇上饶命......”贵女们赶紧磕头。 “朕又没要你们的命,只是命你们去浣衣局,洗一辈子衣裳赎罪吧。” 在宫里洗一辈子衣裳,那跟要命也差不多了。 这些贵女养尊处优,都是别人伺候,哪里能伺候别人。何况还是浣衣女。 洗衣裳洗到头发都白了都不能出宫,想想就可怕。 “这些贵女犯了什么错?”陆御还不明所以。 “她们胡言乱语,管不住自己的嘴,怀疑你的身份,胡乱揣测,或是故意扮丑,或是装病,欺瞒于你,想着落选再嫁,这样的女子,打发去洗衣裳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四个贵女被扯去了浣衣局。 这四个贵女,爹还是朝廷一二品的大员,皇上丝毫没给面子。 尚季殿参选的贵女有几个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剩下的,也是一声也不敢吭。 小太监开始念参选贵女的名册。 陆御手捧着玉牡丹,一个一个的看着这些面前的贵女。 他把玉牡丹给谁,谁便是太子妃了。 盘子里那些玉芙蓉给了谁,谁便妾室了。 陆御看了一圈儿,玉牡丹还捧在他手心里。 当小太监念到蓝姎名字的时候,陆御走到了她面前。 蓝姎心跳得很快,眼圈还是红的。 “你怎么哭了?”陆御问她。 蓝姎是公主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小也不会说什么谎话,陆御问得温柔,她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看见.....我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陆太医被一棵百年的树砸死了......” 陆御双手一晃,手中的玉牡丹差点儿落在地上。 他盯着蓝姎的眼睛,似乎想知道这件事的真伪。 “是真的,我亲眼见到的......”蓝姎哭泣。 “我知道了。”陆御拉起她的手,竟然还默默地安抚了她的手背。他的手有一股暖流,顺着她的手背,一直到她心里。 她突然就止住了哭。静静望着陆御。 “玉牡丹不能给你了,你不会怪我吧?”陆御也望着她。 蓝姎有些落寞,心情甚是复杂。 她明明期待玉牡丹。 这玉牡丹,她做梦都想要。 可事到如今,她有些恍惚了。 陆御在贵女中走了一圈,贵女的脸,他都看清了。 他捧着玉牡丹,又走回了金殿上。 “怎么,没有看上的?”皇上喝了杯酒。 “都很好。”陆御放下玉牡丹,也端起一杯烈酒喝了。 他不善饮酒,特别是烈酒,喝一杯,耳朵就红。 他没撒谎。 这些贵女,美得像花一般。 到底都是养尊处优的,手又嫩又白。肤如凝脂,唇红齿白,随便一个,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那些画里的美人,也不过如此。 可即使是美人,陆御心中也毫无波澜。 他看着她们,像看着满园子的花,看是看到了,但他不想摘。 “去把玉牡丹给她们其中的一个。”皇上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 “我的亲事,我自己能不能做主?”陆御迎着皇上的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也只好说:“你的亲事,你当然能做主,你看上了谁,便把玉牡丹给谁,这一点儿,朕绝不干预,也不强迫。” 说是不干预,不强迫,可这尚季殿的贵女,名单也都是皇上先过目。 皇上不同意的,也就没机会站到尚季殿了。 说到底,还是皇上的审美。 陆御抚摸着玉牡丹,像是挑衅似的道:“一个玉牡丹,三个玉芙蓉,一共四位,刚才罚去浣衣局也是四位,正好,每人给她们一个吧。” 皇上脸涨成猪肝色,小太监给他倒酒,他衣袖一扫,玉酒杯掉到地上,碎了。 下首的人看情况不对,也赶紧跪下。 尚季殿跪倒了一大片。 皇上动怒,非同小可。 一时间歌舞也停了,臣子们也放下了酒杯。 庄氏坐于皇上一侧,听着酒杯碎裂的动静,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下。她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敢开口。 她了解皇上的脾气。 臣子们自然也是战战兢兢。 郭公主见皇上脸色不对,也赶紧来劝陆御:“太子不是在说笑吧?这下头的贵女,身份,长相,都是很出众的,太子难道看不上吗?或许是太子喝醉了,不如再仔细地瞧瞧。” 毕竟,蓝秧还在那儿等着。 郭公主想为蓝秧争取争取。 陆御却拒绝了:“不必再看了,刚才的四个贵女就很好。” 皇上面色就不好看了。 陆御明显在跟他作对。 陆御又饮了一杯烈酒,而后恭恭敬敬向皇上行了一礼:“皇上为天子,一言九鼎总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反悔。”皇上咬着后槽牙:“八喜,去把刚才那四个贵女从浣衣局提出来,一妃三妾,赏给太子。” 刚被提溜过去的四个贵女,还在那哭爹喊娘,就被带回了尚季殿,不但有了婢女伺候,还直接被太子晋封。 这该死的魅力。 这抵挡不住的运气。 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谁能想到啊。 四个贵女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直到当晚伺候陆御睡觉。 四个贵女开始争抢。 太子妃说:“我是太子妃,你们是妾,当然我先伺候。” 另外三个贵女不服气:“当初太子妃说自己得了传染病,不能近男人,伺候男人这活,就有我们姐妹先代劳吧。” “我先。” “我比你们大两岁,我先。” “太子肯定喜欢年轻的姿色好的,你这根老葱。” 几个人吵的不可开交。 第二百九十二章受一下没有男人的罪 “你们不会看上我了吧?”陆御凝视着这四个贵女。 “太子——”贵女们就要往上扑。 “你们若想回到浣衣局去,就来伺候吧。” 贵女们吓得赶紧退回去。 “当初你们并不想嫁给我,所以我才找了你们,既然免掉了你们为人洗衣的苦恼,那你们也得付出点代价。” “什么代价?” “吃一点一辈子没有男人的苦。” 贵女们愣住了。再没有互相争抢的心了。 从浣衣局里提溜出来,本以为过上了好日子,谁曾想,陆御根本不近女色。 地位是给她们了,还给了金钗银锭,给了她们好日子,可却不准她们伺候。 贵女们怕被扔回浣衣局去,所以并不敢造次。 头上顶着太子内人的身份,却只是养尊处优,男人这事,就不用惦记了。 蓝姎回府,大哭了一场。 陆御跟她说的话,一句一句砸在她的心里。 她并不是不知道陆御不喜欢她。可亲耳听到,还是格外难受。 蓝姎把自己关在房中,好些天都没有出门,郭公主心疼的无法,让人破了门,硬是把她从床上提溜起来:“嫁进宫也未必是好事,你看宫里那些女人,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以咱们长信侯府的门楣,以后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平平淡淡做夫人不好吗?” “我不嫁。” “你看你,又使小性子。”郭公主摸摸蓝姎的头:“当初嫁给太子那四位贵女,到如今无一位怀有身孕,想来太子他.......不成啊。即使你嫁给太子,到时候无儿无女,你不可怜?所以不嫁给太子也是好的。” 蓝姎听不得这些话。 抓起被子蒙住了头。 这年又余下三个月了。 相果心去边塞带兵,听奏报,打了几场胜仗,边塞部落倒也心服,即使不服,也会被打服。 只是边塞离青城甚远,虽一时服气,终不是长久之计,带兵到边塞镇压,所花银两众多,对宣国来说,是一项不小的开销。 皇上辗转想了一夜,打算让公主去和亲。 公主们在边塞生儿育女,跟边塞融为一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也许就不会再起争端。 皇上想起了郭黎。 郭黎十五六岁,边塞的大汗已经五十五岁,当她的爹,尚有剩余。 陆御不大愿意。 如果需要女人和亲以保太平,那还要男人做什么。 皇上却道:“女人和亲,保着几十年的太平,这当然值得。” “以前只知道皇上疼爱朝阳公主,如今看来,皇上的这些孩子,都是皇上的工具而已,需要了,便把工具丢出去,不管工具的死活。” 边塞偏远,坐最快的马车,也需一个多月才能到达。 此一去,怕是山高水远,再也见不着了。 郭黎却甘愿前去:“太子不必为我说情了,我觉得去边塞很好。” “朝阳公主不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可考虑的,去边塞嫁给大汗,嫁给任何人也好,就可以远离青城的喧嚣,不用看见不想看见的人。或许去了边塞,还能早一点儿看见我的母妃。” 一个起雾的早晨,马车带走了郭黎。 她曾住的承欢殿,往昔的繁盛不在,宫女太监被打发去了别处,承欢殿的大门都关上了,就好像,宫中从未有过这么一位公主一样。 边塞苦寒,又经一路颠簸,到地方时,郭黎已经瘦了一圈,嘴唇干裂,人也发起了高烧。 相果心亲自恭迎。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郭黎白了白眼,吐出一口热气:“你也不必拘礼了。赶紧把我送到那个老头营帐里去吧。” 相果心终是不忍心。 叫来随军的大夫,仔仔细细地给郭黎看病。自己又常常守在一旁亲自煎药。 等她病好了,又让大夫开了调理的方子,让郭黎保养。 不过一个多月,郭黎便退了烧,脸色红润,人也胖了一点儿。 “快把我送给那个老头。”郭黎放下药碗。 边塞大汗听说朝阳公主要下嫁,派了好几波人来催促了。 毕竟公主嫁大汗,老是在相果心营帐里停留不是什么好风气。 相果心推说公主身子不爽需要救治,这才逗留了这么些天。 可大汗那边的意思,郭黎都看在眼里。 她不愿意让相果心为难:“嫁给大汗,是宣国皇上的意思,你是几品官,难道敢忤逆皇上的意思吗?若两军又交战,你能承受得起后果?” “若交战,边塞小部,也不足为惧。”相果心满脸刚毅:“朝阳公主大义,可宣国不该让一个女人为国牺牲。” 郭黎垂下眸子:“是我自己愿意嫁给大汗的。你们只管把我送去。” 相果心一顿。 郭黎说这话时,十分淡定,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是据相果心所知,这位边塞大汗,已经死了三位夫人,无缘无故不会死三位夫人,而且大汗去年刚娶了一位新夫人,郭黎嫁过去,自然好过不到哪里去。 “朝阳公主若是反悔,臣一定拼死护公主周全。”相果心以手抱箭道。 郭黎眼中有水波流转,她仰头笑了笑,收拾了妆容,迈着步子从相果心身边走过:“相大人的苦心,多谢了。我说过,是我自愿嫁的,与其在青城行尸走肉,不如死在边塞,边塞风大,能吹我入青云,天上有我的母亲,我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公主——” “在边塞带兵,位高权重,难免会有人忌惮,相大人回去以后,多在宫里转转,承欢殿有我母妃生活过的痕迹,若有机会,拜托相大人去那儿站站。” 郭黎走的决绝。 灰青色衣裙踏上营帐前的枯草,迎着风,大步而去。 次年草长莺飞的时候,相遂宁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蓝宁。 蓝宁唇红齿白,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睫毛甚长,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满月礼过后,带回了相家认亲。 这是长信侯府第一个世孙,郭公主的头一个孙儿,也是三品大员相大英的外孙,又是二品武将相果心的外甥。 自从生起,这么一个粉嘟嘟的孩子,还在流口水的时候,就已经让人侧目,贵不可言,大抵就是这样的。 相家人给孩子准备了丰厚的满月礼。 相老夫人亲自送了孩子两个庄子,庄子的租金,都够孩子丰衣足食了。 唐氏见了孩子,迷迷糊糊里像是清醒了似的,抚摸着蓝宁的胎发,嘴里念叨着:“遂宁......遂宁......是遂宁啊。” 这样金贵的孩子,喂奶的婆子就有四个,一边两个一直跟在旁边,伺候的婢女也有四个,站在婆子身后。 这阵仗,这规格,皇家的孩子,也不过如此。 汤小娘看着都眼热:“这孩子生得富贵,长得也让人嫉妒,当初嫣儿嫁去做了王妃,生的孩子都不像这般金贵。” 相嫣也来贺喜了。 相嫣的女儿郭粉宜,已经是跌跌撞撞满地跑的年纪了。 她到相府,左看右看,一会儿去池塘,一会儿去后院,一会儿采菊花,一会儿抓小鱼,婢女跟在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孩子的精力就是足。 相嫣倒是无精打采的,懒洋洋地靠在椅上,任由郭粉宜到处跑着玩。 等相遂宁把孩子蓝宁抱进来,相嫣才来了些精神。看着眼前的蓝宁,虽才满月不久,可脸蛋儿眸子,一看就是小美男。 毕竟相遂宁好看,蓝褪的颜值也在线。 郭粉宜见了躺在相遂宁怀中流口水的蓝宁,伸着小手去摸他的脸,嘴里喃喃道:“这个娃娃我喜欢,这个娃娃是谁做的?” 汤小娘把郭粉宜抱在怀中,郭粉宜又蹭下来,揪着蓝宁的小手摇晃着:“我要把这个娃娃带回家里去。娘,你说好不好。” 相嫣望望汤小娘。 汤小娘把两个孩子放在一处,笑着对相大英说道:“这两个孩子,年纪差不了多少,又都生的富贵,嫣儿跟遂宁又是姐妹,不如亲上加亲。” 相大英拿着小鼓逗弄着孩子未接话。 相老夫人研磨着茶叶脸都未抬:“什么是亲上加亲?” “就是......不如订上娃娃亲。老夫人你也看到了,粉宜甚是喜欢蓝宁呢,订上娃娃亲,等他们年纪大了,就成亲,岂不是一桩美事?” “粉宜喜欢蓝宁,可是蓝宁这么小,他还不懂张口说话呢。”相老夫人说这话,是拒绝的意思了。 “蓝宁一个孩子他懂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遂宁说一声答应,这事便成了。”汤小娘陪着笑。 相遂宁未搭理她。 一时沉默。 成人的世界,沉默便是答案了。 “二姐姐是看不上我们粉宜么?”相嫣咳嗽了两声:“粉宜是王爷的女儿,醒不上你们家蓝宁吗?” “蓝宁尿了,我去把尿布换一换。”相遂宁抱着蓝宁去了偏房。 这又是拒绝的意思。 相嫣落了个难堪。 回王府的路上,郭粉宜舞着小手在马车里喃喃地喊着娃娃。 相嫣有些头晕,使劲儿把郭粉宜夹在怀中呵斥她:“人家根本没看上你,你还要去喜欢人家,你这德行,怎么跟你那死爹一个样子。” 郭粉宜不知相嫣为何要发这么大的火,躲到马车角落里便不敢吱声了。 王爷在世时,就不受皇上喜欢,封赏不多,王爷死后,府中更无了进项,相嫣怕坐吃山空,去投了几笔生意,可最后都赔了进去,里里外外伺候的人,吃喝拉撒又都需要银子,王府里的字画瓷器,都卖了不少,王府是越来越中空了。 相嫣一个头两个大,更经不得郭粉宜的闹腾了。 相嫣无法,只得抱着郭粉宜还往宫中去,毕竟合妃还在,跟合妃套套近乎,还能有些进项。 合妃却总是没睡够一样,三次见她,两次都是打瞌睡,又说夜里总听见承欢殿里有人说话,她害怕的紧。 承欢殿闭门许久了。 相嫣便安慰她,可能是梅贵妃的周年快到了,所以合妃才恍惚觉得承欢殿有人。 边塞的草又青的时候,终于稳定了下来。 相果心要兵撤离,郭黎来了。 郭黎拿来一个秘盒,找开看时,里面写着几行字:父皇万安,相果心无反心。 惜字如金。 相果心看得心里呯呯直跳。 原来皇上嫁郭黎,不但是嫁公主,也是安插眼线。 随信,还有郭黎的一缕头发。 果然武将出名,便会受皇帝忌惮。 “他对公主......好吗?”相果心追了出去。 郭黎疾步而行,没有一分停留:“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如此,便无所谓好与不好。相大人保重吧。” 匆匆擦肩。 相果心把郭黎的秘盒交到皇帝手里时,皇上宴请了相果心,又夸他带兵勇猛,是个可造之才。 “不知朝阳公主在书信里写了什么,她还好吗?”相果心故意问道。 “朝阳公主很好,她只是写了在边塞的见闻,那位大汗,虽然年纪大些,却十分疼她。相大人有心了。” 皇上在睁眼说瞎话。 或许这就是帝王。 相果心又多饮了几杯酒。 出宫时,已是午夜,等再醒来时,已睡在石床之上。 他慌忙醒来,想要抽箭,却发现箭不在身边。 不知身在何处。 还在迷茫,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身影熟悉,穿戴却像个乞丐。 “你是?” “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吗?”大皇子郭琮凑到相果心脸前,嘿嘿一笑,露出黄色的牙齿。 在宫里养尊处优,在陵墓里缺衣少食,更别提刷牙了。日子过得草率了许多。 梅贵妃棺椁前的香早已灭了。 看来这个守陵的人,有点摸鱼。 “你想干什么?”相果心从石床上蹦下来,这么冰冷的石床,睡得他身子都僵硬了。 “没想干什么,就是听舅舅说,如今你官居二品,是皇上器重的武将了,咱们是旧相识,所以恭喜你。”郭琮笑起来:“我在这里关了许久了,当初被关进来时,你还是四品呢。” 相果心不知跟郭琮说什么。 郭琮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或者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有些不正常了。 陵墓这么大,简直是地下的皇宫,一点儿不逊色于青城的宫殿。 这么大的宫殿里,伺候的人都死了。只剩下郭琮。 他从开始的不甘心,到现在,都能跟墙对上话了。 二百九十三章 这是灭九族的罪 “当年父皇把我发配到陵墓来,随我而来的,还有我的几个贴身侍从,父皇说,我在,他们在,我死了,他们也得死,可这才多久,这些侍从,就都先我而死,宫中的太监往这里送吃的,他们吃了就死了。所以再送东西我就不敢吃了,后来他们干脆也不赏赐东西给我了,我自己去狩猎,自己煮饭,如果狩不到东西,我便一天一天饿着。”郭琮的手死死抠住梅贵妃的棺椁:“现在我还年轻,还能狩猎,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走不动了,再不能狩猎,我可靠什么活着呢?父皇这是想要的命,又怕落了屠子的骂名。” 郭琮说的似乎有道理。 难道他这样落魄。自己都温饱不济,也就没精力再给梅贵妃烧什么香了。 地下陵墓大得可怕,石门都有三四丈宽。 人在陵墓里说话,声音都带回响,就像在山谷里说话一样。 “我不能坐以待毙,所以让我舅舅掳了你来,毕竟我舅舅的权也被一点点儿剥了,如今我们能仰仗的,只有你了。你手握重权,你在父皇那里还是有分量的。” “你想让我跟你父皇说,放你回去?” “别人根本没机会到父皇面前替我说情。”郭琮有些祈求:“皇上总要给你些面子,看在我是梅景表哥的份上,请你帮我去说一嘴,我也看透了,皇位这东西,于我无缘,父皇愿意把它传给瘸子也好,传给瞎子也好,或者传给那个来路不正的陆御也好,我都不惦记了,哪怕贬我成庶人呢,我只想出去,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 郭琮说得殷切。 “我去替你说。”相果心答应了下来。 并不是为了梅景。 他只是想到了郭黎。 郭黎与郭琮是亲兄妹,长相上有六分相似。 他的思绪飘到了一望无际的边塞草原,又回到空空荡荡散发着霉味的陵墓。 上书房。 陆御已经能独挡一面。 被立为太子的这些天,他兢兢业业,四更起,鸡叫睡。 他并不是勤奋的人,可如果他稍有差池,庄氏在月影宫里就会受到连累。 皇上如果直接处罚他,或许他心里好受些。 可皇上处罚庄氏,陆御便于心不忍。 在陆展被害死的那个夜晚,陆御偷偷翻墙去月影宫里跟庄氏见了一面,匆匆见面,陆御含泪握紧了拳头。 那一刻他曾想过,要跟郭正禅一了百了,哪怕泼出他的命去。 他是太医,有一千种方法能让郭正禅寿终正寝。 庄氏却还是拦下了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若是你杀了他,那你后半辈子如何面对自己的心,娘又如何面对你?天下苍生,又该如何?” 是啊。 他是亲生父亲。 如今南部不稳,边塞也刚肃清,几个藩王也蠢蠢欲动,若陆御杀了皇帝,那各路兵马便能借着绞杀逆贼的名头攻进青城。 到时候受害的,还是万千黎民。 黎民无罪。 陆御终是忍了下来。 只是他不近女色,每日在上书房苦挨。 他天资聪慧,又由宣国名师 指点,很快就突飞猛进。 这一年夏季雨水大,冲垮了河堤,陆御差人一面抗洪一面修堤,又安慰百姓开仓赈灾。 这一年冬季雪大压榻了落城的房子,死了几百人,陆御亲自督建,一面发过冬银一面安抚黎民百姓。 一个藩王在封地不老实,探子去打探了一番,说是藩王好色,陆御立即青楼买了两个花魁送了过去,用给花魁赎身的代价,成功收服了藩王,还给藩王身边安插了两个眼线。 宫中事务,事无巨细,更是手到擒来,恐怕连皇上都要自愧不如。 上书房,军机处,处处都有陆御的影子。 “天要兴我宣国。”皇上也夸他。一面夸一面摩挲着陆御的手,很是关切,又很骄傲。 陆御却抽回了手。 一个雾天。 浓雾像化不开的墨。 相果心来到正恩殿求见皇上。 太监八喜欲言又止,只说皇上最近头痛心口痛,不在正恩殿。 扑了个空。 相果心顺着宫道往回走,蒙蒙的雾色里,突然露出来一个巍峨的殿顶,黄色琉璃瓦若隐若现。 是承欢殿。 突然想起,郭黎曾交待,承欢殿是她母亲梅贵妃的宫殿,如果相果心有空,请去那里站站。 相果心决定去替她站一站。 承欢殿的朱漆大门紧闭着。 没了一宫主位,宫殿也落魄了下来,又加上伺候的人都被分派到了别处,整个承欢殿显得有些落寞,宫道上连个洒扫的宫女也没了。 浓雾弥散,更显荒凉。 相果心站了一会儿,转身要出宫,却突然看到浓烟从承欢殿飘了出来。 这烟来得奇怪。 他以为是着了火,正要喊救火,却又闻到殿里飘出浓浓的中药味道。 有人在承欢殿里偷熬中药。 “这碗药喝下去,你说我夜里睡不着的毛病,会不会好一点儿。”是皇上的声音。 皇上竟然在承欢殿里。 “如果还不好,我还继续给你熬就好了。”是陆御的声音。 “你也不要怪朕心狠,朕的爹我的祖父在时,为了长生,也吃了金丹的,朕没吃金丹,只不过是想治一治身上的病罢了。” “以后不要让那些兄弟献血了,我是健全的,我要血,用我的便是。”陆御声音有些微弱。 “因为宫中的法师已经替朕看过了,朕的病,只有用皇子的血做药引才能见效。”皇上叹了口气。 “九皇子郭唯本来腿就不方便,身子也弱,皇上不要再用他的血了,以后还是用我一个人的吧。” 皇上拍了拍陆御的肩膀:“朕时常睡不好,也不知是为何,醒来脑子嗡嗡的。” “当年皇上杀了先帝承昭帝,怕是心里有愧才睡不好吧。” 皇上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别以为你是太子,就胡说八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当年皇上想杀承昭帝,又怕落下千古骂名,便利用我娘一个弱女子,这江山,也是皇上盗来的,如今睡不着,一点儿也不奇怪。” 相果心心里呯呯呯直跳。 听到二门“吱呀”一声,像是有人要出来了,相果心赶紧跳上墙头,窜进隔壁宫殿躲闪。 相嫣带着郭粉宜进宫向合妃请安,郭粉宜跑跑跳跳,进跑到了这偏僻的地方。 “噗通”一声,郭粉宜摔在承欢殿门口,就委屈地哭起来。 “是谁?”皇上警觉。 相嫣也吓一跳。 本来空荡荡的承欢殿怎么会有皇上说话的声音。 她刚提溜起孩子,皇上便推开了承欢殿的大门,见相嫣要走,便道:“是谁?” 相嫣赶紧跪下。 郭粉宜也赶紧跪下。 “快给皇上行礼。”相嫣按着郭粉宜的脖子。 郭粉宜不懂什么行礼不行礼,只是跪着哭。 “你进宫来做什么?”皇上警惕。 “我......我到合意院......”相嫣的话未说完,便被皇上打断:“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见。” 相嫣倒是没有撒谎。 她确实什么也没听见。 皇上半信半疑,凝视着相嫣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才放了她们母子出宫,在放相嫣离开前说了一句:“今天的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有一个字泄露出去,朕让你死。” 相嫣惊得满头汗,不敢直接回王府,先去了相家哭诉。 说起皇上的话,汤小娘也觉得骇然:“皇上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什么机密的事被你听见了。” “我没有听见,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相嫣的惴惴一安,让汤小娘也忌惮,母女二人慌慌张张到小佛堂里去给祖宗上香。 她俩一向不到小佛堂。 这日却诚心地点了香,跪倒在小佛堂默默念叨。 郭粉宜还小,在小佛堂里蹦蹦跳跳,一会儿摸牌位,一会儿摸香炉。 突然郭粉宜就摔了一脚,往前一扑,扑倒了祖宗牌位,牌位后倒,又跳出来一个暗格。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若是惹脑了祖先......”相嫣上去揪郭粉宜,却看到了暗格里的牌位。 她一愣神。 赶紧叫汤小娘:“娘你看暗格里,咱们家......还供奉着承昭帝跟一个叫相遂心的牌位。” 汤小娘也一愣。 可她转念就想明白了什么,赶紧把暗格关起来,又把祖宗牌位重新收好,拉起相嫣就出了小佛堂。 前厅里。 相果心跟相大英并排坐着。 婆子上的茶,谁也没喝。 从回府开始,相果心的脸色一直阴郁。 相大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爹,我是不是承昭帝的孩子?”相果心按着桌角,直按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承昭帝的孩子,郭正禅为了皇位,害死了承昭帝。”相果心一字一顿。 相大英腾的站了起来。 他没想到有一天相果心会知道这些。 “在哪里听的胡话,可不要乱说。”相大英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我在宫里听到的。自然消息是真的。”相果心扑在相大英脚下:“谢谢爹的养育之恩,可是承昭帝死的冤枉,做为儿子,不能不替他伸冤。” 相大英赶紧关上房门。 当初承昭帝毙于卧榻,相大英救了他的儿子出宫。 承昭帝临死想的并不是有谁替他复仇,他只想他的儿子,能苟活于世,哪怕做一个平凡的人。 可相果心显然没这样想。 “过去的事终是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如今国泰民安,不是很好吗?”相大英拍拍相果心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相果心呆坐着,许久不说话。 自那后,相果心常常去找郭琮,更多的时候,是带一坛酒,他跟郭琮面对面坐着喝。 “我爹要是喝皇子的血,那算了,我还是守着陵墓吧,不然回到青城,不几天他就把我的血喝完了。”郭琮有些后怕,再不提回皇宫的事:“我以为陆御使什么手段才坐上的太子之位,原来是给皇上献血。父皇真是越来越妖了。” 相果心抬头看看宽敞的陵墓:“你想不想复仇?” “嗯?” “我问你想不想复仇?”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郭琮有些自嘲:“我如今什么地位,虽是奉亲王,手下没有一兵一马,跟个囚犯差不多,我怎么复仇?” “我说你有兵有马,你便有兵有马,跟我一起干吧。”相果心敬了郭琮一碗酒。 想到在陵墓里暗无天日,早晚会死,于其这样,还不如干一票。 当年在皇宫里,郭琮也是一位热血少年。 两人小心翼翼商量了一番,郭琮恨不得跪下给相果心磕头:“若有朝一日打回皇宫,我做了皇帝,你放心,我保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相果心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他要郭正禅死。 相果心总是出门去,早早的出去,又很晚才回来,梅景就不放心,偷偷在后头跟着,这一跟,就跟到了陵墓里。 郭琮已经喝得烂醉如泥。 梅景捏着鼻子晃了晃郭琮,郭琮眯着眼道:“相大人,你怎么穿女人的衣裳?” “表哥,我是梅景。” “什么水井?唉,我现在不管什么水井不水井,我得好好睡一觉,以后我跟相大人可是一起干大事的人。” “什么大事?” “把皇上杀了我当皇上啊。” 梅景心里一惊,也不敢再摇晃郭琮了,好家伙,要把皇上杀了,这弑君的罪名,可够诛九族的。 不敢惹。 梅景魂飞魄散回到相家。 因为是郭琮的醉话,梅景倒也忍了半个多月,有天夜里,她要跟相果心亲热,相果心未理,梅景便伏在床头哭起来,也不管丫鬟在不在:“相大人如今胆子大了,敢教唆我表哥弑君杀父,到时候咱们被灭了九族,相大人你可是要害死大伙儿。” 相果心赶紧捂住她的嘴:“你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这是我表哥亲口跟我说的。我表哥说,你们还要在坟墓里练兵,拿了皇宫的地图,就等着找个好时机攻进去。” 相果心脸一白:“你再胡说,我便休你回梅家。” “你有本事了敢休我。我这就告诉你姐姐去。” 梅景推开房门,正好看见一个黑影从走廊跳了出去。 “谁?” 没人说话。 窗台上的花盆掉在地上,碎了。 “风太大了。”婢女回了一句。 梅景擦擦眼泪就让婢女去准备马车。 汤小娘缩在房脚的花丛里,动也不敢动,直到梅景走远了,汤小娘才从花丛里站起来,往小佛堂里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抄家 蓝宁最近睡不踏实,夜里总是哭闹。 相遂宁不放心,成夜成夜的搂着哄。 夜半寂静,相遂宁搂着蓝宁,轻声哼唱着儿歌。 蓝宁喜欢这种微微颠簸的感觉,小手揪着相遂宁的领口就闭上了眼睛,眼角还有点点的泪花。 梅景拍开了长信侯府的大门,直接来找相遂宁。 相遂宁轻轻地把蓝宁放在被褥里,盖好了,又放下帐子,让明珠给梅景沏茶。 这么晚了,相遂宁有些困了。 梅景梨花带雨的,衣领的盘扣也松了。 “二姐姐,你还管不管。” “何事?” “相果心他教唆大皇子弑君杀父,这事要传进皇上的耳朵,那不是灭九族的大罪吗?他如今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也劝不住。” 相遂宁不动声色地劝梅景喝茶:“你在哪里听的这些话?” “不是听说的,是亲眼见到的。”梅景将那日她去梅贵妃陵墓所见所闻一一说给相遂宁听,又道:“我表哥的胆子我是知道的,这肯定都是相果心撺掇的。” “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相遂宁安抚她。 “可是......” “如果大皇子真的弑君杀父,你能活命吗?” “我......” “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相遂宁缓缓喝着茶水:“如果你不想死,就把嘴巴闭上。” 听了相遂宁的话,梅景便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天一亮,相遂宁就带着蓝宁去了相家。 相老夫人见了蓝宁,喜欢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个孩子小脸圆圆的,一双眼睛像葡萄一般滴溜溜地转,抱在怀中软绵绵的,还不会说话,只是嗦着自己的手指头,抓着相老夫人的手腕笑。 “模样越来越像你了。”相老夫人拍着孩子的背:“最近没睡好吗,我看你眼皮发青,有点儿憔悴了。” “孩子夜里不肯好好睡,有时候会哭闹。” “都是打这个时候过来的,熬过这几个月就好些。”相老夫人搂着蓝宁,不舍得松开。 “去把果心叫来,陪我们说说话,孩子也想舅舅了。”相遂宁吩咐明珠。 很快相果心便被叫了过来。 相果心也极喜欢蓝宁的,抚摸着他头上毛茸茸的头发,一个劲儿的逗他。 “我不常回来,果心陪我走走吧。”相遂宁在前,相果心便乖乖在身后跟着。 二人来到了小佛堂。 相遂宁把梅景所提的事跟相果心说了,又道:“她如今是你的媳妇,夫妻和睦最好了,如果不能做到,也要面子上过得去,至少要知道她在想什么。幸好她是找的我,若跟别人透漏了这消息,那你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不用洗。” “嗯?” “教唆大皇子的事,是我做的。” “你......”相遂宁吃了一惊,相果心已经成了婚,有了自己的筹谋了。 “你有没有想过,此事的后果?” 相果心似乎是想了许久,直接移开相家祖宗的牌位,又打开暗格:“二姐姐,这里面藏的牌位,一个是我的父皇,承昭帝,一个是你的亲弟弟,相遂心,他们死得冤枉,郭正禅皇位来得不正,便不能坐稳,天道苍苍,他该有他的下场。” 暗格被打开,里头的两个牌位不见了。 每次相家打开暗格,都是仔细的擦拭,恭恭敬敬的上香,如今两个牌位不见了。 小佛堂有人来过。 而且拿走了牌位。 如果被心怀不轨的人拿到,那对相家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相遂宁仔细地闻了闻小佛堂的味道。 除了香烛的味道,还有一种桂花油的味道。 这种特制的桂花油,半吊钱一小盒,是汤小娘专用的。 汤小娘来过小佛堂。 汤小娘或许打开过暗格,里头的两个牌位,大概就是她拿走的了。 “我去找她要回来。”相果心道。 相遂宁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去要,汤小娘也不会承认。 即使汤小娘把牌位交出来,牌位的事怎么解释?要外人知道,只会节外生枝。 如果汤小娘没有歹意,便不会拿走牌位。这东西对她来言,并无价值。 “我带着蓝宁,不方便行事,你照着我说的做。”相遂宁贴着相果心的耳朵,细细地跟他交待了一番。 “这事要赶紧去办,得抓紧,一刻也不能耽搁。” 抱着蓝宁回到蓝府,正巧遇见蓝褪从宫中回来。 相遂宁伺候着给他换了身便服,又给他端上了一碗芝麻丸子汤。 蓝褪顾不上喝芝麻丸子汤,先把蓝宁抱在怀中搂着,怎么也亲不够似的。 蓝宁困了,眼睛也没有睁一下。 蓝褪亲他肉肉的小脸,蓝宁打了个呵欠,尿了一泡,尿到了蓝褪新换的袍子上。 “这孩子。”蓝褪笑。 郭公主已经进了内堂,接过孩子抱在怀中:“你们男的就是粗心,这么嫩的孩子抱在怀里折腾,再把孩子折腾醒了,耽误孩子睡觉。” “娘,蓝宁尿了我一身。” “那把衣裳洗洗就是了。”郭公主晃着蓝宁:“衣裳不就是洗的吗,谁家的小孩儿不尿尿呢。” 好吧,隔代亲。 郭公主天天抱着蓝宁,像是抱着元宝。 “听说你回了相家,家里一切安好?” “挺......好的。”相遂宁有些心神不宁。 “说来有件奇怪事,正好跟你说。”蓝褪皱着眉头。 “怎么了?” “我在应天门当职的时候,好像看到汤小娘进宫了。” “她进宫了?她应该没有腰牌的吧?她进宫做什么?” 从应天门进宫,得有腰牌。 汤小娘一个内宅妇人,又没腰牌,她如何进去? “我看她抱了个盒子,像是很金贵的样子。” 抱了个盒子。 想到小佛堂暗格里的牌位,相遂宁的心咯噔了一下。 难道? “一开始守城侍卫不准她进宫的,不知她跟侍卫说了什么,侍卫就带她进去了。” 相遂宁的脸越发的白了。 白的像宣纸。 握着茶盏的手都有些晃动。 蓝褪以为她不舒服,替她接了茶盏,又摸摸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叫个大夫?” 相遂宁把内堂的门关上,拉住蓝褪的手,小声跟他说:“有件事我跟你说,你不要害怕。” “什么事?” 相遂宁便把相家的事跟蓝褪说了。 “希望没事,不然连累了你,我......” 蓝褪却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拍着蓝宁的背安慰蓝宁一样:“咱们既然是夫妻,那便夫妻同体,患难与共,若有什么大祸,也该我在前头扛着。如此说来,汤小娘进宫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汤小娘果然是抱着牌位进宫的。 相大英还在正恩殿跟皇帝闲聊。 说起相果心在边塞的作为,皇上很是满意,又叫来了陆御,说是陆御如今为太子,朝中的事务事事都要经手,这打仗的事,也需要他磨砺磨砺。 说是磨砺陆御,实则是分相果心的权。 兵权三分不够。 拥兵自重,是皇家的大忌讳。 相大英自然是点头。 应天门的侍卫已经带了汤小娘前来。 汤小娘在正恩殿外求见,皇上还笑相大英:“怎么你的妾室都追进宫里了,怕不是你来上朝,她想你了。” “皇上取笑了,我们也是几十年夫妻了,不至于这样。” “或是你家里有什么急事吧。”皇上叫汤小娘进殿。 汤小娘盯着自己的脚尖,小碎步进了正恩殿。 当初她在浣衣局里洗过衣裳,也在畅音阁里唱过小曲儿,宫中的规矩,她还是知道些的。 “皇上日理万机,你一个妇人,怎么追进宫中来了,若没别的事,咱们回吧。”相大英起了身。 汤小娘却跪倒在皇上面前:“皇上,我有要事,需向皇上禀报。” “什么事?”皇上笑眯眯地搓着手:“莫不是相大英欺负你了,需要朕为你做主?” “并不是。” “那是何事?” “我要举报相家狸猫换太子,窝藏......窝藏......窝藏先帝之子意图谋反,且他鼓动大皇子郭琮弑君,想扶郭琮上位当皇上。”汤小娘观察着皇上的脸色。 相大英的脸色煞白,他不明白汤小娘怎么会来这一招,当即跪了下去:“皇上,是臣教导无方,以致贱妾胡言乱语,扰乱圣心。” 皇上的手紧紧地抠着楠木长案。 长案上摆的青桔被皇上抓的汁水横流。 黄绿色的汁水流到楠木长案上,又顺着长案滴到正恩殿的绒毯上。 “你接着说。”皇上道。 汤小娘伏地道:“我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我的儿媳妇梅景亲口说的,而且我还有证据。” “证据在哪?” “这是我在相家小佛堂里找到的证据,在小佛堂的暗格里藏了许多年了。请皇上过目。”汤小娘将盒子捧到头顶。 太监八喜接过盒子,打开给皇上看。 盒子里装着两个牌位。 看清了牌位上的字,皇上的脸先白后红,继而叫了相大英上前。 相大英膝行上前,却被皇上一脚给蹬倒在地。 相大英的额头碰到正恩殿的彩绘大缸,额头受伤,几乎晕过去。 “她说的都是真的?”皇上质问相大英:“朕以为你忠心耿耿,不料你竟有这般野心,朕倒是小瞧你了。” 相大英伏在地上:“皇上明鉴,微臣不敢。” “牌位就在那儿,谁还能冤枉你不成?”皇上勃然大怒。 陆御却吃了一片青桔,一点儿也不生气的样子。 “太子,你说这事该怎么办?”皇上问陆御。 “这个妇人的话,不一定能信。”陆御瞟了汤小娘一眼,汤小娘的人品他是知道的:“或许是相大人得罪了这位汤小娘,或是相家公子得罪了她,她便告到宫中来,想用皇上的手段替她出气也是有的。” 汤小娘听此话,赶紧跪在磕头:“皇上,我说的句句是真,我来告发此事,也不为立功,更不是因为私怨,是因为知道事关重大,若等事发,那便是灭九族的大罪,如今先一步来告发,还请皇上看在我告发有功的份上,若相家有什么灭九族的罪,皇上还能放过我跟......王妃相嫣,毕竟这些事,我们也无能为力,更没有参与。” “叫蓝褪进宫。”皇上阴着脸:“蓝褪带兵,兵分两路,一路查抄相家,朕亲自去看,一路查抄陵墓。太子你,跟着监督。” 皇上是动真格的了。 蓝褪很快带兵到了相家。 相家下人噤若寒蝉,不明白是为了何事,怎么突然被官兵围了家,像是犯了什么逆天大罪一样。 因为是蓝褪带兵,这些官兵虽然把相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还算文明,并没有什么打砸抢的事发生。 汤小娘在前头带路,很快就把一行人带到了小佛堂。 小佛堂外菊花重重。 满地的白菊开得热烈。 相老夫人跪在蒲团之上,潜心跪拜。相遂宁抱着蓝宁,在一旁候着。 蓝宁嘴里咿咿呀呀,手里抓着一支白菊给相遂宁看。 铜炉里的香已经燃了一半儿了。 很快,小佛堂也被人包围了起来。 满地的白菊被踩得稀碎。 满满的牌位,都是相家祖先。 汤小娘欲去拉开暗格,相老夫人拦住了她:“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相家想干什么。”汤小娘挣脱了相老夫人的手:“老夫人也不必在这儿装腔作势了。老夫人在这儿跪的到底是相家祖先还是别的.......老夫人心里明白的很。” 汤小娘一面说,一面拉开暗格解释道:“相家明着祭奠祖先,实际在这暗格里,祭奠承昭帝跟相家死去的那个孩子。相家一家试图谋反,还请皇上明察。” 暗格被打开,里面有两个牌位。 汤小娘一愣。 暗格里的牌位她已经拿走了,怎么还有两个牌位? 相遂宁抱着孩子给皇上见礼,又道:“最近蓝宁睡不安生,夜里总是哭闹,祖母不放心,便让带着孩子来给菩萨、祖宗烧烧香,求菩萨、祖宗保佑。” 蓝宁睡不踏实,皇上倒也知道。 毕竟郭公主只有这一个孙儿,金贵的很,因为蓝宁睡不踏实,郭公主还进宫见太医,求了方子的。 “暗格里的牌位是怎么回事?”皇上背着手问。 第二百九十五章 封闭陵墓 “看来相家真是对承昭帝一片忠心,牌位刚丢,她们就补上了。”汤小娘邀功似的,把暗格里的牌位搬出来,搬到阳光下,以便皇上看得更加仔细。 两个牌位。 一个上面刻着“宣国国泰民安千秋万代”,一个上面刻着“祈福相果心无病无灾菩萨保佑” 汤小娘不大识得几个字,只是捧着牌位邀功。 皇上盯着两个牌位,许久未说话。 相遂宁抱着蓝宁,跪倒在一片白菊之中。 风轻云淡。 几只小鸟落在白菊上。 “回皇上,这两个牌位,本是我们相家供奉的,其中一个,是祝祷宣国,另一个,是希望果心他平安健康,如今他身为武将,难免打打杀杀,我们不放心,为他立了生牌,只是希望他平安,能为宣国,为皇上多多效力。在外面供奉这两个牌位,怕惹人误会,所以才在暗格里供奉,不料却还是惹来了非议。还请皇上明察。” 暗格里的牌位,跟汤小娘告发时呈上去的两个,刻的内容,完全不同。 “这牌位上的相遂心,听名字,跟你相遂宁倒是出自一脉的。”皇上还有疑惑。 “当初相果心是叫相遂心来着,只是后来母亲不能料理孩子,把他抱去给汤小娘养着,小娘不想让人知道果心是大娘子生的,跟我是一母同胎,所以父亲便干脆把名字给他改成了相果心。” “是这样吗?”皇上望向相大英。 相大英赶紧跪下:“臣女说的,句句是实。” 相遂宁抱着蓝宁跪在一片白菊之中,白茫茫的菊花,一片一片,弯弯曲曲。 蓝宁抱着怀里的菊花,嘤嘤嘤地,蹭着相遂宁的脖子。 小佛堂里的檀香,悠悠飘散出来。 搜查无果。 皇上只得等着陵墓那边的消息。 陆御等人到陵墓的时候,郭琮正躺在石床上打盹儿,宽敞的陵墓里,有不少穿着灰衫的人,也有附近庄子上的一些粗布农妇。 这些人在陵墓里直接摆起了长龙。 有的在卖梨子,有的在卖桂花糕,有的推车卖糖葫芦,也有的吆喝着卖炒凉粉。 有牵着羊晃悠的,有牵着牛看病的。 缕缕白烟从陵墓里冒出来,那是有人在蒸馒头。 这简直是一个集市。 热热闹闹。 来往行人或买或卖,不知有多惬意。 郭琮吃了个肚圆,被官兵喊起来的时候,他还在迷糊:“哟,这不是陆太医吗,听说如今都是太子了,怎么太子来赶集?” 陵墓里熙熙攘攘许多人。 “他们在陵墓里做什么?”陆御不解。 几个官兵架着粗布衣裳的农妇跪下来,吓得那些人直磕头。 “我们是离这二三十里庄户上的,我们这边穷,山多,没什么赶集卖货的宽敞的地方,大皇子好心,说陵墓不用白不用,让我们在里面叫卖,换些银两。” “来这买卖东西的,都是附近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都是庄户人家。” 这么些人,不像是撒谎。 郭琮醉醺醺拿起官兵的刀,刀很重,他拿不起,刀就落在地上。 想当年,他也有一身武艺。 如今提刀都费劲。 这件事闹到皇上那里,皇上也只是派人去,把郭琮训斥了一顿,说他不识好歹,不懂规矩,竟让人在陵墓里摆摊子,不是让人耻笑吗,又听人说,郭琮如今连刀也拿不起了,颓废的很,皇上也只是淡淡道:“拿不起便拿不起吧。有时候会的太多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汤小娘告密不成,被关进了小佛堂里。 皇上的旨意,汤小娘是相家的人,由着相大英处置。 毕竟有相嫣这个孩子,相大英并未把事情做绝。 把汤小娘关进小佛堂,门锁上,一日三餐,有婆子隔着窗子给她递进去。 汤小娘伏地,搂着相大英的腿哭:“老爷,你放我出去吧,我是嫣儿的母亲,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相大英低下身去,轻轻抚摸着汤小娘的脸。 这些年的养尊处优,她面色白净,甚至还有些红润。想来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你不该这么狠心,去皇上那里告诉相家。你去告相家,那便是逼相家人走上死路。”相大英叹了口气:“多年夫妻情份都没了。” 当年娶汤小娘,在外人看来,是相大英看上了汤小娘的美色。 相大英是老色批。 在宫禁偶遇,也能冒出爱的泡泡。 要知道那时的相大英已经娶了唐氏,有儿有女。 对一个宫女如此痴迷,不是老色批是什么。 相大英坚持要娶汤小娘,甚至连那个汤舅舅也一块养了。 不为别的,只为承昭帝死的那晚,宫庭巨变,相家人情急之下换了承昭帝的孩子,害得自己的亲生儿子相遂心还在怀里抱着便被人害死,这样的事,在黑夜里进行,却被晚上给老太后宫中送浣洗衣物的汤小娘听了个正着。 若她去告发,那承昭帝的儿子保不住了,承昭帝即刻断后。 汤小娘在宫中过的艰苦,当然不想错失这次良机。 她跟相大英谈条件。 相大英答应给银钱封口。 汤小娘半推半就。 相大英却也不放心,给银钱封口,终不能踏实。 万一哪天她银钱用完了,又来威胁,终是无底洞,况且脱离了掌控,汤小娘会瞎咧咧什么,谁也不知道。 汤小娘也看中了相大英风华正茂,玉树临风,有几分资色,拿他的银子,不如银子和人她都要,反正以后要嫁人的,还可以给孩子谋一个好前途,不然就她的身份,能嫁什么好人家呢。 一拍即合。 相大英娶了汤小娘,还给了她管家的权利。 这些年本以为哄着汤小娘,虽不是同心同德,也不至于离心,谁能想到,不但离心,而且偏差还非常大。 汤小娘竟然都会举报了。 往日种种,皆喂了狗,汤小娘这是要凭一几之力,颠覆了相家。 “以后你就在小佛堂里吃在念佛吧。相家不会短了你的衣食,但咱们的情分,也就到此了。”相大英挣脱了汤小娘的拉拽,踏着白菊而去。 还好相遂宁有些远见。 小佛堂暗格里的牌位丢了之后,她便让相果心赶紧新制了两个牌位来补上。 而陵墓里人山人海的闹市,也是她让相果心找人伪装的。 为的就是让皇上放松警惕。 果然皇上在跟陆御聊起时,扶着额头道:“或许是误会相家了。或许是一场误会。” 他又不放心,叮嘱陆御:“也可能是他们的障眼法,最近你要常派探子去瞧瞧,或者你自己亲自去看看,咱们的江山来之不易,可不能断送在咱们手里。” 相遂宁跟相果心交待,在陵墓里练兵,一定要谨慎。 外头把风的人,一定要机灵。 这日相果心回来上朝,留郭琮在陵墓。 说好的这日下雨,不便练兵,休一日。 郭琮技痒,又无事可干,便叫来士兵操练,自己好过瘾。 想着下雨天,又无人来,外头把风的士兵缩在坑洞里睡了过去,雨声大,连骑马的声音都压了过去。 陆御在陵墓前下了马,静静看着郭琮的动静。 “你们都给我好好练,等我做了皇帝,封你们为大将军。”郭琮手拿着青城皇宫的地图,有模有样道:“这里的地形我再熟悉不过了,等你们练好了,我就带你们杀进去,替我母妃报仇。” 郭琮丝毫未察觉陆御的到来。 陆御也并未进去。只是在陵墓门口站着。 倾盆大雨很快淋湿了陆御的袍子,乌黑色的马毛被雨水冲刷的格外油亮。 郭琮捧着地图到门口透气,正撞上雨中的陆御。 郭琮显然十分慌张。 陆御却显得很淡定:“这些乌合之众,也要逼宫?” “我......我.......”郭琮手捧的地图几乎掉到地上,他的声音也低了几分:“谁说我要逼宫了,这里头的士兵都是相大人的,他.......他要带兵操练,我也阻止不了啊。” 陆御最看不上一个男人敢做不敢当。 特别是大皇子郭琮,身为皇子,却把责任都推给相果心。 “都解散了吧,若被看上看到,你们都得死。”陆御翻身上马,马鞭一甩,回宫复命。 苍茫的雨水把陆御包裹了进去。 郭琮吓出了一头冷汗,再也无心练兵了,让大伙散了,躺在石床上,呼吸都重了几分:“不行了,还是被老家伙知道了,这个陆御好不容易坐上太子,他揪到我的小辫子,一定不会放过我,他一定会让父皇砍我的头。我不能再犹豫了。” 是夜。 陆御陪着皇上下棋。 说起出宫巡视的事,皇上颇有不放心的意思。 陆御却缓缓落下棋子,不慌不忙道:“我巡察了一遍,各路兵马都很安稳,并没有什么私自练兵,皇上也不要多想,保养身子要紧。” 承欢殿的药味儿又升腾起来。 浓烟里一股子血腥味儿。 “我新取的血,皇上喝吧。”陆御落子,丝毫不顾胳膊上的伤痕。 “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皇。”皇上有些失望,但还是端起药碗,药汤混着献血进了他嘴里,咕噜噜的,又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雨夜。 长街积水。 到处都是水流的声音。 宫里也是。 宫墙湿漉漉的。 几个黑影窜到应天门城楼上,趁着当职的人不留意,直接抹了他们的脖子。 黑衣人打开了应天门,很快一队兵马,约有几百人,摩肩接踵进了皇宫。 前头带路的,正是郭琮。 郭琮的目标很明确,带着兵直接包围了正恩殿。 正恩殿被围得水泄不通,郭琮头一个带兵冲了进去。 进正恩殿不能带兵器,郭琮却先抽出了短刀,怕不够锋利,还在门前的石栏杆上磨了两回。 正恩殿里灯火熄了,可是床榻在哪,郭琮熟悉的不能更熟悉。 他拿着匕首就往锦被上捅,可却扑了个空。 正在纳闷间,正恩殿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亮得像是白昼。 殿内的火烛照得郭琮睁不开眼。 “你们果然反了。”皇上站在陆御身后:“你们竟然到朕的正恩朕刺杀。” “杀了皇上,我许你们荣华富贵。”郭琮反应过来,振臂高呼。 杀皇帝本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事,何况如今被人堵在正恩殿。 外头已经传来禁军甲胄的哗哗声,虽是雨夜,这哗哗的铁片摩擦的声音还是格外刺耳。 禁军已经包围了过来,别说是正恩殿,就是皇宫,如今也是铁桶。 蓝褪已经抽刀护了上来。 郭琮带来的人却势微。 “冲啊,给我冲。”郭琮举着短刀冲上去,蹦跶的很欢,却被蓝褪抽出刀架到了脖子上。 他敢动一下,人头落地。 禁军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 “不是我.....不是我......”郭琮眼见行刺无望,赶紧跪下求饶:“父皇,不是我要进宫行刺,是相果心他骗我说,如果刺杀了皇上,他便扶我当皇上,所以.......所以儿臣才听信了他的鬼话进了宫,可是.......他却没跟我里应外合,他出卖了我。真正想谋反的人是他,是他.......父皇饶命。” 皇上有些厌恶似的望着郭琮。 有贼心没贼胆的东西。 已经不是头一次这么大逆不道了。 “你说该怎么处置他。”皇上问陆御。 这一夜他跟陆御在承欢殿下棋,因炉子上熬着药,所以下得久了些。 不料半夜三更的,应天门那边有动静。 皇上便叫陆御按照以前的准备行事。 应天门的禁军故意放行,倒要看看这帮人要做什么。 果然郭琮就上了当,直奔正恩殿来了。 见皇上真的动怒了,郭琮真磕头:“父皇,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这就滚回陵墓去,再也不出来了,再也不惹父皇您厌烦了。” 皇上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你回去吧,去守陵。”陆御盯着郭琮的眼睛:“自今日起,梅贵妃陵墓封闭,你去梅贵妃棺椁前忏悔,能活几日活几日吧。” 把陵墓封闭,没吃没喝,那能活几日? 没有几日。 郭琮自然不肯,又要挣扎,蓝褪却直接叫禁军捆了他去。 郭琮又哭又嚎,被禁军脱去了陵墓,那是梅贵妃的陵墓,自这一晚后,也是郭琮的陵墓。 第二百九十六 反贼来了 宫禁森森,郭琮的人马被禁军及时拿下。 应天门的谋反像是一场闹剧。 匆匆登场,匆匆下场。 皇上根本没把郭琮的谋反看在眼中,就凭他?他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有数。 “皇上,神束门有变。”神束门的守卫慌慌张张跑来传信儿。 宫殿外头已经被禁军包围了起来,神束门有变,难道是有人突破了禁军的防守直逼宫中? 神束门跟应天门,一前一后。 郭琮在应天门起事,又有人从神束门进攻。 “可看清楚是谁?”皇上脸色都变了,背着手,皱着眉头。 正恩殿的烛火在他眼睛里跳跃,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前年承昭帝的宫殿。 那一夜,承昭帝死了,这一夜,又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皇上一面交待贴身太监领了一队禁军从偏门出宫办差,一面离开正恩殿,往承欢殿去躲避。 “来的人都穿着白色甲胄,看不清是谁,不过听他们喊的口号......” “什么口号?” “杀皇上,替承昭帝报仇。” “果然是他。”皇上似乎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好一招声东击西。 不断有宫庭守卫来报,大批手持利刃的士兵过了神束门,往正恩殿去了。 正恩殿空空如也。 皇上本以为躲在承欢殿安全,不料承欢殿外脚步密集,不停有桐油火把亮了又灭,又有士兵抽刀的声音,夜极静,这刀剑的声音格外瘆人:“杀皇上......杀皇上......” 狡兔三窟。 皇上只得移到月影宫里。 庄氏已经睡下了,又被惊醒,她眼睛看不见,只能听到远远近近杀皇上的喊声,此起彼伏,她还以为在做梦,听到皇上粗重的喘息,才明白这不是梦。 “这一天终于来了。”庄氏倒还淡定,或许这一天她等了许多了,不知哪个好心人哪,要替天行道了。 皇上却掐住了她的脖子:“你日夜盼着这一天的吧?” 庄氏被掐的咳嗽。 “蓝褪,外头什么情形?”皇上问。 蓝褪以手扶刀,望着皇宫四面起的狼烟叹了口气:“皇上,宫里涌进来上千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宫外还有上万人在驻扎。我已经调派了上千禁军兵马,把涌进来的这些人围在里面,但城外的兵马围着,得皇上亲自调兵回防。” “如今青城乱了,长信侯府也不安全,赶紧叫人把长信侯府的人接进宫里来,对了,传朕的旨意,让相家人也都进宫来。一个也不能少。”皇上暗金色龙袍,以手抚头,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把相家人弄进宫里,是挟制相果心。 把长信侯府的人弄进宫里,说是保全,其实也是挟制,如今蓝褪手握大权,如此紧要关头,皇上也怕蓝褪造反。 相家人还在睡觉,凉风阵阵,开窗就能闻到桂花跟白菊的香气,一年当中很少有这样的好时光,连梦都是甜甜的。 皇帝亲兵已经到了相家,不由分说把各人从床上揪起来,捆了绳子就往宫里赶,年迈的相老夫人也没留下,脑子发懵的唐氏也得跟着,就连关在小佛堂里许久不见天日的汤小娘也被提溜了出来,汤小娘还以为是相大英又想起她的好来,谁料士兵直接捆了她像赶牲口似的,把这行人从小门赶进冷宫的几间房子里看守起来。 冷宫里挂满了蜘蛛网。霉味甚浓。 汤小娘呛得直咳嗽,这一路上连滚带爬的也受了不少罪,走了这么远的路鞋子还没穿上呢,果然这日子啊,没有最难过,只有更难过。 被关押的时候,想着能出去透透气也好,如今出来了,还不如关押着呢。 “都是老爷惯出来的,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承昭帝儿子这个祸根。现在倒好,他举事要杀皇上,这泼天大罪,他为了报仇不要命了,他可想过咱们?咱们是蒙在鼓里丝毫不知呢,这回他杀了皇上还好,他若杀不了皇上,咱们统统得跟他一起掉脑袋。” 梅景也觉得委屈,相果心发兵这样的大事,她做为枕边人,竟然也是毫不知情。 相老夫人倒是淡定:“当年救下这孩子,便想到会有这一天,既然做了,便不后悔,在此聒噪怕死的,不算是相家的人。” 连扯着稻草玩儿的唐氏都不安静了下来。 冷宫里塞满了人,连下人也没一个吭声的。 “我本来就不是相家的人,嫁进相家这一辈子,天天跟着你们担惊受怕,我受够了。”汤小娘起身要出冷宫:“趁乱不走,天亮了皇上算旧账,都得死。” 相大英拉她,却被汤小娘甩到了一旁。 “嗖——”汤小娘刚出冷宫,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见一声闷响,不知哪个房顶射下来的毒箭,正中她的心口。 汤小娘跌跌撞撞扶着宫墙往外走,没走两步,身子越来越软,渐渐躺了下去。 这夜血洗皇宫,多一个尸体,就像树上多了一片叶子,无人多看一眼。 长信侯府的人被赶去了太后宫中。 这样动乱的局面,让见惯大场面的郭公主也忧心忡忡,刚抱上孙子,正是满门富贵子孙满堂的好时节,怎么宫里又动荡了? 上次动荡还是承昭帝死,且还没这么动荡。 “母后,乱军会不会杀了咱们?”郭公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在太后宫里走来走去。 太后倒是平平静静地盘着手中的佛珠,外头的动静她早就听到了,且那些儿狼烟,那些信号烟花,像过大年一样,噼里啪啦就没有停,据太监来报,说应天门失守,武束门失守,乱军就要攻进东西六宫了。 “生死又有什么大不了。”太后闭着眼睛:“该生的生,该死的死。谁也逃不了。” 这些年太后一直这样佛系。 当年她是皇上的宠妃,生了好几个儿子,继承皇位的承昭帝是最出色的一个,承昭帝死了之后,是郭正禅继位,她另外的几个儿子,封的去了封地,死的埋在陵墓,她早就看透了。 宫变,她也不是头一回经历。 “还好皇上还惦记着我,这事一出,赶紧让人把我们家人给护进宫里,晚一步,怕就有危险了。”郭公主抚着胸口,小心探着外头的动静。 养了这么些孩子,就数郭公主蠢一些。 蠢就蠢吧,或许这一夜就是死期,太后叹了口气,蠢死也好,不用担惊受怕。 “回太后,听那些叛军说,他们是替承昭帝太子郭澜卖命,此次郭澜攻了进来,势必要拿下皇帝的头为先帝报仇。” 郭澜。 这个名字好遥远了。 当年太后的头发还是黑的,再听到这个名字,头发都全白了。 力挽狂澜的澜,他是承昭帝的心头好。 承昭帝尸骨早已腐化,他的儿子在他忌辰这天攻了进来,做太后的,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哀伤。 “郭澜不是早死了吗?”郭公主大骇:“竟有人顶着承昭帝儿子的名义谋反?” 当年的事,连郭公主都不知情。 多一个人知道,郭澜就多一分危险。 纸里已经包不住火了。 “郭澜就是相果心。”太后垂目。 “相家小子竟是郭澜?没想到闷声不响的相大英还做出这种惊天地的大事。不过说起来相家小子打仗那是再厉害不过了,不管是南部,还是边塞,谁能打得过他?真是安邦的好苗子。”郭公主刚夸了,又扯着手帕直跺脚:“老天鹅,相遂宁,你弟弟是反贼啊。你弟弟要杀皇上啊,我的老天鹅。” 相遂宁只得抱着孩子跪了下去。 她一跪,惊着了孩子,怀里的蓝宁就嗷嗷哭起来。 郭公主赶紧去抱蓝宁,又拉相遂宁起来:“唉,都是一家人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想来男人们做大事,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妇道人家。” 只能静观其变。 相果心带了这几年的兵,如何练兵,如何布阵,他心里就数,且还培养了好些个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带着几个兄弟打头阵,赶到东西六宫外的垂花门,看看天色,又看看皇宫的地形,决定兵分三路,一路去东六宫,一路去西六宫,剩下的,跟他去月影宫。 打头的探子,早就探出皇上在哪里。 “这些天,他还是靠女人。”相果心有些轻蔑的说了一句。 当年郭正禅靠女人谋害承昭帝,如今还要躲在女人的寝宫里,苟且偷生。 他先派了贴身的阿豆去做使臣。 阿豆从小跟着相果心,到现在不但识得字,且武艺也不错。 当阿豆来到郭正禅面前时,郭正禅惊掉了下巴。竟然这么快找过来了。 “念你是皇帝,想留你全尸,若你肯自戕,也好少受罪。” “你们这些乌合之众。”皇上吐了一口:“蓝褪,把这个人杀了。” “谁敢。”声音从房梁上传下来,不何何时,月影宫房上的瓦片被揭了个窟窿,清澈如银的月光从房梁上照射下来,柔和极了。 几个人跳了下来,又有人将月影宫围了起来。 是相果心。 看到相果心的脸,皇上突然想起了先帝,是了,先帝的眉边,也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 相果心从小陪着九皇子郭唯,帮着推木椅,跟他一起温书,皇上也经常见到相果心,却从未往这方面想。 “你冒充先帝之子。”皇上瞪着相果心。 “你怕我找你复仇,所以不敢承认我的身份吗?”相果心直勾勾盯着皇上,看得皇上心里发怵。 “我们郭氏,头顶都有三个发旋儿。” 相果心取下头上铁帽,散开头发,果然是三个发旋儿。 相果心取下铁帽的瞬间,皇上抽出随身的匕首就往他脖子上刺。 相果心躲闪及时,皇上刺了个寂寞。 反而相果心反手一刀,划伤了皇上的胳膊。 相果心的刀往上一抬,直接架到了皇上脖子上。 “你想杀我。”皇上哈哈大笑,像是盘旋在青城宫殿上的乌鸦,吃饱了食,突然撒欢。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进宫行刺,不知善后,你杀了我,你就能逃出皇宫了?成千上万的禁军把守着,你插翅难飞。我劝你,早点放下刀,或许我还能放你一马。” “我早不是三岁小孩了。”相果心冷笑:“当初你谋害承昭帝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放他一马呢?郭正禅,我最后问你一遍,是你自戕,还是我,送你一程。” “哈哈哈。”皇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把姓相的,给我带过来。” 五花大绑的相大英被推搡进来,他本是一介文人,经不住这样折腾,一头栽在养着荷花的瓷盆上,额头都浸出了血。 他劝过相果心许多次,不让他轻举妄动。 奈何孩子大了不由爹。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装忠臣了。 “大英。这几十年里,你一直都是个好臣子,怎么养出的儿子,这么叛逆,他要谋反,这是什么罪,你心里清楚,你不劝劝他?让他知道个对错也好。”皇上扯着相大英的脖子。 “果心只是想让皇上还承昭帝的命,这没什么不对。” 皇上一脚给相大英踢倒在地上:“你就是这样教育你儿子的?”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承昭帝的儿子。他是先帝的太子,这天下,都是他的。”相大英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大,这么清澈:“你盗来的江山坐了这么久,也该归还了。” 皇上拔下庄氏发间的金簪,直接在相大英肩膀上刺了下去。 鲜血很快染红了相大英的衣袍。 这些年,心中的秘密终于不用再隐藏了。 即使这一夜大业不成,他也轻松了。 “相果心,跟我斗,你还太嫩了点。”皇上冷笑:“你爹在我手里,不对,是你的恩人在我手里,相家老小也被我看管了起来,若你敢轻举妄动,他们就见不到明日的日头。” “你还是那么卑鄙。为了皇位,不管他人死活。”相果心举刀砍向皇上,皇上伸手拉过陆御挡在他前头。 为了治病,要用陆御的血当药引。 为了活命,拉陆御当垫背。 这可真是个好爹。 时刻不忘自己这个儿子。 相果心的武功在陆御之上,陆御反应不及,脖子被划了一下,血立即冒了出来,浸湿了他的袍领。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不要死 相果心迟疑的一瞬间,皇上已经拔了箭,朝着相果心的胸口刺去:“今儿便是你的忌日了,郭澜。” 如果刺中,相果心必死无疑。 “你不能再伤害他。”庄氏抽出发间银簪子,毫无迟疑的,朝着声音刺去。 她眼睛看不见,只能朝着声音刺。 相果心抽出刀,劈向皇上的头。 还未触及,庄氏的簪子已经刺中了皇上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溅出的血染红了月影宫的纱帐。 浓厚的血腥味儿。 皇上突然就软了下来,脖子里的要害,让他再也站不起来,大口大口的呼气,他捏住庄氏的脖子,想要掐死她。 庄氏情急之下,拔出了刺出的簪子。 只一瞬,鲜血就咕咕冒出来。 皇上像一棵歪倒的树,倒进软垫里,再也起不来了。 庄氏丢下簪子,满手的血。 她轻轻摸了摸皇上的鼻息,确认皇上已死,庄氏缓缓端起了旁边小几上的酸梅汤。 那是她每天都要喝的酸梅汤。 这夜,她一饮而尽,很快,庄氏便七窍出血。 她本是行医世家的女儿,什么药有毒,她分辨的出。 她长长的护甲里,一直藏着砒霜。 这一夜,她取下了护甲,把里面的砒霜,尽数放进了碗中。 这一碗有毒的酸梅汤,她盼望许久了。 喝得一滴不剩,嘴唇发紫的庄氏,脸上有了浅浅的笑:“郭放.......我把命......还给你了。” 一夜宫变。 很快过了黎明,起了风。 风的呼啸,似乎比边塞还大些。 月影宫门楼上的铜风铃不停的摇曳。 皇宫中的杀戮,满地的血痕,红得像是宫墙上的涂料。 怪不得这绵延几十里的宫墙,都是红色的。 这朱红色,是血干后的颜色。 “太子不好了,四位王爷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宫中有变,各自领了藩国的兵,夜奔到此,在城外安营扎寨,据统计少说有七八万兵马.......” 藩王无召不得入青城。 即使有召,藩王也不能带兵入城。 此次带了各自的兵来,这么明显的抗旨,显然是图谋不轨。 “几位王爷说......宫中有逆贼叛乱,他们是来绞杀逆贼的。”太监八喜来回传信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们想趁机谋夺皇位。”陆御的怀里,还抱着死去的庄氏,他已经受伤,因为流血,他的嘴唇都已发白。 相果心一路厮杀到宫殿,也早已疲惫不堪,可如今四位王爷拧成一股绳,在城外集结,若让他们得逞,天下百姓,恐怕又有灾祸。 此事传入太后耳里,太后手中的佛珠掉到了地上。 她生的几个孩子,也都好好教导了,从小也是兄弟和睦,不知为何,最终都要走上厮杀这条路。 太后的眼睛不大看得清了。 可还是要郭公主扶着她去应天门城楼上。 郭公主不敢去:“母后别去冒险了,我那几个兄弟,没一个省油的灯,刀剑不长眼,万一再伤着母后。” “我自已去。”太后扶着椅子起了身。 “我扶您去。”相遂宁把孩子交给郭公主,搀扶着太后的胳膊,缓缓朝应天门走去。 满城白菊在风中飘荡。 东西六宫站着相果心的兵跟陆御的兵,还有一伙儿禁军。 太后腿脚不好了,每走几步都要喘。 相遂宁扶着她登上五六米高的应天城城门楼上,太后扶着青砖喘了好一会儿,额头细汗湿了花白的头发,终是位老人了。 许久不见几位王爷,太后眯着眼睛,想把城楼下的他们瞧清楚。 几位王爷却异口同声道:“母后,听说有逆贼谋害了皇上,我们要进宫擒拿逆贼。” “孩子们......咳......”太后头晕。 “母后再不开城门,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几个王爷抽刀的抽刀,拿弓的拿弓,纷纷对准了老太后。 “你们要谋反?”老太后声色俱厉。 “母后不要碍事,我们是替天行道,讨伐逆贼。” “你们......”太后的话还未说完,几位王爷似乎就等不急了,拔出箭来对准城门楼就射。 相遂宁赶紧拉起太后蹲下。 这帮王爷,连夜带兵到此,当然不是为了慰问老太后。 瞧这阵仗,大义灭亲的事他们也不是不敢干。 老太后却挣脱相遂宁的手,扶着城墙上的青砖站了起来。 狂风撩着老太后花白的头发。 “我这几个儿子,因是皇子,终不能安生。是我教子无方,无颜面见先帝。”老太后身子向前一倾,伴随着一声闷响,老太后重重落在了地上。 几个王爷吓了一跳,而后跳开:“这些逆贼,把老太后也逼死了,为皇上报仇,为老太后报仇——” 几个王爷喊着口号,正要命人用圆木把应天门撞开,不想应天门却先开了。 抱圆木的兵卒闪到一旁,王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四位王叔星夜赶来,有何贵干?”陆御已经洗漱了一遍,换了熏香的白色梨花袍,青簪束发,举手投足,显得很悠闲,此时的他,不像是在皇宫里浸润的太子,倒像是青城的一位世家少爷。 相果心换了黑色甲胄,跟蓝褪服制一样的黑色,手扶着刀柄,站在陆御身侧。 这晃悠的姿态,倒让四位王爷不自信了。 “你们别装样子了,你们杀了皇上。你们是逆贼。”高个子王爷跳起来。 “皇上还活着。”陆御试图掩饰。 “皇上已经死了,你们骗不了人,宫中也有我们的探子,若不是知道你们谋反,我们岂会星夜赶来?” “你们若放下兵刃,乖乖回到封地去,我既往不咎,还会多赐地一百倾,若是执迷不悟,那就是你们自找的,这京畿重地,几万禁军,又有相大人的兵马在城外围着,想来你们也看到了,到时候横尸遍野,就怪不得我了。”陆御一字一顿。 一个藩王当场退缩,偷偷收回了刀,准备撤退。 另一个藩王直接抹了他的脖子:“都到这一步了,后退就是背叛。” 藩王当场死了。 如今如架火上,谁都不能退缩了。 既然如此,那便正面刚吧。 一天一夜的厮杀。 不知死了多少人。 里里外外都是兵将。 血染了护城河。 到处都是尸体、刀剑跟弓弩。 尸体顺着护城河往下游流,一直流到了落城。 只剩下最后一个藩王,已是强弩之末。 藩王突然抱来一个孩子,哈哈笑着道:“我手里是蓝大人的孩子蓝宁,是相大人的外甥,相大人,你要是敢再往前,那这个孩子,就得死。” 有点远,看不真切,只看到包袱里有个东西在蠕动,像是个孩子,又有几声哭喊。 相果心要去抢孩子。 陆御按住他的胳膊:“你姐夫在宫中照看众人,他不会让人抢了蓝宁,这个蓝宁是假的。” “你们要是不救,那这孩子,就完了。”藩王用手在包裹上一捏,包裹就发出了哭声,确实是蓝宁的哭声。 “再不救他,我便捏碎他的脖子,这小小的孩子,脖子这么嫩,我不需用力,就能捏死他。” “你想怎么样?”相果心急了。 “你把太子杀了,我便把孩子给你。”藩王笑着:“你是承昭帝的儿子,按理你才是宣国的主子,你把陆御杀了,我扶你做皇上,我们共享荣华富贵如何?” “很好。”相果心抽刀架到陆御脖子上,脚下一蹬,朝着藩王飞过去,刀抵着藩王喉咙,一刀下去,藩王毙命,怀里的包袱扔了出来,相果心跳起来接住包袱,打开一看,根本不是什么孩子,更不是蓝宁,而是一只野猫。野猫被藩王捏碎了骨头,缩在包袱里泪汪汪的。 相果心抱着野猫往回撤,却听到背后有孩子哭声,分明是蓝宁的哭声。 原来是藩王的队伍里,有人擅口技,可以模仿小孩子啼哭,看来藩王们造反前,也是有所准备的。 “小心——”陆御见刚才死去的藩王身后闪出一个身影,忙冲了上去,可是已经晚了。 那人扶起藩王,用藩王当垫背,从嘴里吹出一枚银针,银针一声闷响,进入相果心的身体,相果心当即倒地。 有人用毒。 相果心倒进的瞬间,又有人用弓弩朝他的心口射箭,陆御为相果心挡了一箭,再回头时,相果心跟野猫已经口吐鲜血了。 银针有毒。 相遂宁心神不定,终不能一直龟缩在后殿,听报信儿的八喜说相果心受了伤,她匆匆忙忙奔到了应天门外。 一路狂奔,绣鞋上都是血迹。 相果心嘴唇乌黑,眼神涣散,他身边的野猫,已经没气了。 “二姐......”相果心躺在相遂宁怀中,强挤出一抹笑来:“二姐,能这样躺在你怀里,真是太好了.......” “果心......你不要死。”相遂宁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我这一辈子......”相果心咽了咽口水,嘴里都是毒药的苦涩跟鲜血的腥气:“我要去见我父皇了......二姐姐......以后要多保重。” “果心......”相遂宁蹲坐在地上,眼见相果心嘴里的血一口一口的吐出来,她却无能为力,她只能紧紧地搂着他:“果心......别说话......果心......你会没事的......” “要是能再见一见蓝宁就好了,他还那么小,还不会叫舅舅......” “我......我这就去把他抱过来......” “那好呀......我等着......”相果心像是怕吓到相遂宁,把最后的一口血生生咽了回去。 他在相遂宁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相果心年纪小,成日喜欢爬到树上叫二姐姐。相大英抽了他好几次,他也不长记性。 叫着叫着,他就大了。 他也才二十多岁。 他死在了相遂宁怀里。 以后再也没有这个弟弟了。 蓝宁的舅舅死在了应天门。 相遂宁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怀抱着相果心的温热,像抱着过去的那段旧时光。 时光易过,怀里的温热渐渐褪去。 身后还是厮杀的声音。 是陆御。 一番打斗,陆御败下阵来。 他用尽全力,跟一个五十多岁胡子花白的人互捅了心口。 老头死了。 从他怀里掉出来一个香囊。 香囊是青城宫中的手艺。 上头有朝阳公主郭黎的黎字。 他是郭黎嫁的那个男人。 边塞早闻皇宫生变,有大汗亲自带了兵马来跟藩王汇合,试图先颠覆了郭正禅,再谋求侵略。 不想混乱之中,被陆御杀死。 这下边塞真能平静几十年了。 腥风血雨。 来得突然,走得了无生息。 “安全了,相二......你不要哭。”陆御跌跌撞撞坐下去,他受了重伤,已经不能站立了。 他强撑着一股气靠着相遂宁的背,抬头望着远方天际乌黑的云喃喃道:“相二......都会过去的,你不要害怕。” “你怎么样?”相遂宁只能感受到背后陆御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样子。 “我是太子,天命所归,我死不了。” “你要好好活着。” “我当然能好好活,我医术高明,我的身子我知道。”陆御咽了咽唾沫,又瞧瞧天际的乌云,声音低了几分:“相二,我有点儿热。” 相遂宁从衣袖里摸出一把扇子,这把扇子,还是陆御送给她的,上面草书一个“二”字。 这些天蓝宁总喜欢抱着这把扇子咬,咬的到处是口水,可不让他咬,他又不愿意,大概是小孩子长牙,牙痒痒。 “相二,你记着,新皇......是九皇子郭唯......叛乱已清,但天下不可无君......你记着,九皇子郭唯要尽早登基.......诏书跟大印,就在......正恩殿......光明牌匾后面藏着......” “陆御......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相遂宁的眼泪止不住。 陆御跟她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交待后事了。 “我没事......你不要害怕。”陆御贴着相遂宁的背:“相二,我们认识多久了?好像也没多久.......又好像......一辈子了......” “陆御......”相遂宁抽泣。 “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样子吗?”陆御长长出了一口气:“那时候......相二.......你知道吗?我......我......从未遇见一个女子像你这样.......其实我敢不贪心.......我......祝你跟蓝褪......白头......偕老啦。” 陆御的头一歪,顺着相遂宁的背就倒了下去。 她的梨花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他俊俏的脸上也是血迹。 但受了很多苦,最后跟相遂宁说这些话时,他是笑着的。 他微笑的时候,脸上有浅浅的梨涡。 就像当初在宝隆街上初遇他,雪映烟光薄,霜寒霁色冷的翩翩公子,修长的丹凤眼,长长的睫毛,带着青桔味呼吸的陆御,再也没有了。 她把扇子挡在陆御的脸上。 她的眼泪落在扇子上。 第二百九十八章 小嘴叭叭叭 宫人们顺着宫殿挨个打扫,抬尸体的抬尸体,扫树叶的扫树叶,又挑着水桶,把青石宫道一点儿一点儿的冲刷干净,然后在各个墙角,垂花门,宫门口焚香。 宫中又恢复了祥和。 似乎宫变,是一场睡醒就没了的梦魇。 当年那个坐着木椅被皇子们嘲笑的郭唯,如今已是翩翩少年了。 蓝褪护着相遂宁去正恩殿取诏书的时候,相遂宁还担心,不能服众。毕竟陆御才是堂堂太子,皇上留给郭唯的笔墨,并不多。 何况郭唯腿瘸。 宣国皇帝,脑袋机灵不机灵先放一边,腿脚不机灵的,不行。 贸然立郭唯为帝,怕不能服众。 诏书打开,上面竟写着,立郭唯为新皇。 这诏书,难免让人议论。 上书房的几位大人一块儿审诏书,最后发现,诏书是真的。 太监八喜偷偷偷塞给相遂宁一封信,信是陆御写的,上面还有中药的香气。 信上说,相遂宁见到此信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说皇上当初立他为太子,也只是权益之计,不过是宫中法师说,皇上跟太子一条心,一条血脉,太子的血,可以让皇上逢凶化吉,可以让皇上长命百岁,加上四面虎视眈眈,皇上又需要一位太子来做挡箭牌,好死在他前头,所以才立了他为太子。 他自知活不过郭正禅,又不想皇位落入不三不四的人手中,所以这些年也在暗自挑选。 皇子郭唯,当初跟相果心一起读书,很是用功,人也有智慧,后来也常陪陆御这个太子一起学习兵法谋略,也有自己的见识,只是腿瘸。 这难不倒陆御,宫里药材又便宜,他轻轻松松治好了郭唯的腿,只是怕他树大招风,让他还一直坐木椅上扮瘸。 郭正禅注意到郭唯人机灵,孝顺,又瘸得恰到好处,觉得正好,好控制,不像陆御,自小没养在宫里,一身骨头,半身反骨,到底没养在身边,也没多少感情。 于是偷偷写了诏书放于正恩殿牌匾后。 八喜偷偷将这事告诉陆御后,陆御只是装作不知道,后来郭正禅死了,陆御赶紧把大印也放到牌匾后面,就等郭唯登基。 当坐着木椅的郭唯出现在正恩殿的时候,群臣还是有意见的。 “九皇子腿不方便,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难道皇子里找不出一个健全的了?” “是啊,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上下朝也不方便啊。” 郭唯直接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他站起来,比群臣还高。 群臣张着嘴,许久没合上。 他们不知郭唯怎么就好了。 “肯定是上天庇护。先皇保佑。”太监八喜赶紧跪下。 蓝褪跪下去行礼。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一个个跪了下去。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九皇子郭唯虽出身并不贵重,但性子温和,又有谋略,藩王已倒,边塞已清,宣国在他手里,倒稳定了下来。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祥和的盛况。 宫变的事,丝毫没有牵扯到相家。 郭唯说,当日是四个藩王联合边塞部落意图谋反,相果心护驾有功,官升一品。死后享护国公葬仪及尊荣。他是皇帝,他说的,就是真相。 蓝褪带领禁军有方,关键时刻护了皇室安定,赐一品顶戴,仍在皇上身边行走。 这年大年三十,像往年一样,下了大雪。 蓝宁跌跌撞撞的,会走路了。小嘴儿像开了光似的,一会儿也不愿闭上,一会儿叫郭公主“祖母”,一会儿叫长信侯“祖父”,乐的两个人皱纹都笑出来了。 相家灯火明媚。昏黄的灯笼在雪光里透着暖暖的光。 相老夫人依旧在小佛堂上香。 只是长案上的牌位,除了相遂心,又多了相果心。 一盘枣糕,一盘青桔,一盘人参鸡子。 相遂宁教导蓝宁跪到蒲团上,蓝宁小小的身子伏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头,站起身时,他跌跌撞撞的指着相果心的牌位问相遂宁:“母.....亲......舅舅是不是住在这里面。” 相遂宁眼角一酸。 蓝褪抱起蓝宁,揉着他冻得通红的小手:“你看,又让你母亲伤心了。” “那我以后不说了。我心里知道舅舅住在那里就.....好了......我心里知道......嘴里不说出来......不让母亲.......伤心了,我也不说舅舅小时候喜欢爬树的事。” “你这孩子。”蓝褪搂着他。 相遂宁的泪就滴了下来。 “皇上驾到。”是太监八喜的声音。 因为长信侯府拥立皇上登基有功,所以极得皇上郭唯的信任。 年三十这天,相遂宁回相家探望,皇上便也来了小佛堂。 看着满目的牌位,皇上也有些动容:“这都是国之栋梁,都是忠臣。” “谢皇上。”相老夫人带着相遂宁等人跪了下来。 “谢皇上......哥哥。”蓝宁从蓝褪怀里挣脱下来,冻得通红的小手扯住郭唯黄色龙袍:“皇上哥哥,你的名字叫皇上呀?你读书了吗.......外面下雪了你冷不冷?” “宁儿。”蓝褪捂住蓝宁的小嘴。 这个孩子,不说话则已,一开口说话,这嘴像借的急着还回去似的,就叨叨个没完。 “孩子小,不懂规矩,请皇上见谅。”相遂宁赶紧请罪。 不料郭唯却笑着道:“朕也想有一个孩子。” “皇上还年轻,以后秀女们进了宫,皇上会有很多孩子。” 皇上叹了口气,低声对相遂宁道:“当年为了治我的腿,太子陆御想了许多法子,用了许多药,治好了腿,也伤了根本,以后我都不会有孩子了。当然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不贪心。” “我不贪心。”这几个字重重砸在相遂宁心口。 那是陆御曾经跟她说的话。 相遂宁不知该说什么好。 皇上没有皇子,便是没了国本,宣国便危了。 院中白雪簌簌。 雪落无声,地上白了,足足有一尺深。 看来又是好年景。 “父亲,我想看雪。”蓝宁舞着小手。 “外头冷,别冻坏了。”蓝褪哄着他。 “朕抱你去看。”郭唯解开龙袍的扣子,把小小的蓝宁搂在他怀里,又用龙袍盖上,看上去,就像蓝宁穿了龙袍一样。 相遂宁跟蓝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蓝宁在郭唯怀里,像个小虾米一样,一刻也不安稳。 雪厚,皇上差点儿站不稳。 相遂宁紧张地跟着。 皇上却笑起来:“这孩子我喜欢,自今日起,收做我的义子吧。” 蓝褪跟相家人都跪了下去。 皇上的义子,意义重大。 皇上却把蓝宁的小手放进他的大手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孩子,今日起,就是宣国皇帝的义子了。” 簌簌而下的落雪,暖暖的昏黄的灯火,郭唯跟蓝宁依偎在一起,望着蓝宁稚嫩的小脸,这一瞬,郭唯似乎看到了挡在他前面抽血给郭正禅当药引子的陆御,也看到了无论刮风下雨都帮他推木椅的相果心。 (蟹蟹亲们的陪伴,到此完本啦。)